《窃玉春台》 窃玉春台 第1节 《窃玉春台》作者:须梦玉【完结】 晋江vip2024-12-30完结 总书评数:936 当前被收藏数:5031 营养液数:1263 文章积分:94,407,736 简介: 一身正气恪守礼教后期逐渐疯批贺御史x外表古板肃穆实际美艳撩人而不自知的姑姑 秦相宜的第一段婚事嫁得不好,夫家有钱无势,身上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毛病。 她正值绰约年华,被前夫折磨得遭不住,便一气之下和离了。 这一和离了才知,原来和离女的日子并不好过。 世人冷眼不说,兄嫂当家后,家里更是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兄嫂家的侄女到年纪议亲了,那议亲对象生得品貌非凡、唇红齿白,叫她一声姑姑甚是有礼。 对方拿她当姑姑敬着,每日礼数做得齐全,一来一回,关系倒是熟稔起来了。 婚姻一事,贺宴舟一向是遵从父母之命,贺家是底蕴深厚的大氏族,而贺宴舟是族中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 他的人生从出生开始便是规划好的,除了那突然闯入他视线里的,秦家那和离待嫁的姑姑。 ———— 在贺宴舟心里,秦家人纵使处处都不尽人意, 可唯有那位姑姑,生就一副观音像,一双无情淡漠的眉眼扫向世人时, 让他不自觉地恭谨起来,尊着她敬着她。 直到有一天,贺宴舟与友人至一处酒楼宴饮,却听隔壁有人正豪言评判自己那前妻。 “裴兄,你那前妻世人皆知是古板无趣至极,活该被你休了。” 那人却摆摆手说道:“非也非也,你们是不知她从前那浪荡的模样,那小腰软得一手便能掐住,那屁股是又圆又翘,一双媚眼才叫人能把魂儿都丢在她身上。” 贺宴舟一张眉眼越听越冷,可在他心底里,比起想要整治那胡言乱语的人一番,更多的却是她在他脑海里止不住地具象化起来的身形…… 后来,贺家那位恪守礼教的长孙,第一次阳奉阴违、滥用职权。 秦相宜来到大理寺牢房的时候,贺宴舟赶忙藏起了手里的鞭子,颤着手将血迹蹭到自己月白锦袍上:“姑姑,我没有……” 姑姑拉起宴舟的手,用盈满香气的手帕温柔包裹着他轻轻擦拭,扭头看到自己那被绑在架子上血肉模糊的前夫,贺宴舟慌了神,可他又看到,穿着粉裙的姑姑笑得比春花还要艳。 阅读指南: *主打的就是一个暧昧拉扯极限沉沦隐忍最后爆发 *男女主从始至终无任何亲缘关系和亲戚关系 *无雌竞,无倒霉蛋受害侄女 *架空朝代,问就是私设,写点小情小爱,勿考究细节 一起度过一整个温暖冬季吧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边缘恋歌 天作之合 复仇虐渣 朝堂 主角视角:秦相宜 贺宴舟 一句话简介:和离后看上侄女的相亲对象 立意:迎难而上,越挫越勇 第01章 第 1 章 已经八月过了白露时节了,景历十五年入夏以来青京城地面与邻近数省便没有下过一场雨。 一夏无雨,田地里定是干涸一片,该是秋收的季节地里却颗粒无收,想也知道必是饥馑临头,哀嚎遍野,必定有人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任外头如何人心惶惶,京师里住着的高官贵族们却是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 天气实在是干热得厉害,青京城里的百姓们成群聚在高门大户的屋檐下避暑,高谈阔论。 老将军府外围的门墙高而阔,每日蹲坐了一排谈天论地无所不知的妇女。 “这天气可真热啊,多跟你们说两句话嗓子都干冒烟了。” “咱们京城里的百姓还算好的,我听我那住郊外的亲戚说,他们家的水井已经彻底干了,一家人每天喝几口水都要算计着。” 屋檐下的大妈们举起水壶喝水,她们尚且不缺水喝,更别说这座老将军府里住着的贵人了。 一驾盖着棉布帘子的软轿从东边行驶过来,在将军府门口停下,先是下来一个青衣婢女,随后婢女手上搀着一位小姐从软轿上下来。 “这位可不是什么小姐,是将军府那和离归家的姑奶奶,要我说句不好听的,这老将军用军功创下的门楣,全被他这个幺女给败坏光了。” 老将军府修建在青京城里达官贵人与平民百姓的交界处,自从老将军去世以后将军府逐渐落败,更像是被抛在了达官贵人里的边缘,再繁衍两代下去,怕是与平民百姓无任何分别了。 但对围坐在这里的百姓来说,这座府邸的大门仍是一道天堑,那位从轿子上下来的和离妇是她们唯一敢谈论的对象。 秦相宜一袭鸦青色暗纹绸缎长裙,符合她如今并不轻的年纪,裙摆笔直垂下,纹丝不动,与她面上的表情一样,凝重而肃穆,那些本还在谈论她的人顿时噤了声。 秦家这位姑奶奶的气派,处处透着严谨与规整,让人望之而心生敬畏,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偏偏她是个和离过的妇人。 乌发如漆,被整齐地梳成高髻,尤其是她的那张脸,宛如被精心丈量过的玉璧,完美无瑕。 眉似春山含黛,修长而规整,眉峰微微上扬,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清冷之气,浓淡相宜,却毫无烟火气息,任旁人如何说,也不会蹙起一分,偏就是这样,俗人才越要往她身上安些好将她拉下神坛的名声。 在她两弯平展新月眉的中间,还生了一颗娘胎里带出来的眉心痣,在冷白皎洁的仿佛罩着一层雾的脸上,越发凸显出眉心那一点殷红,生就一副观音像。 秦相宜目不斜视地从端坐着两坐稍显陈旧的白玉狮子雕像中间的将军府大门迈入,她是一年前和离回到将军府的,自此,她知道每一日外面那些人关于她的谈论。 从东边的皇宫里下值出来,一路走过来,将军府的确是最偏远、落败的一座宅子,但这里是她的娘家。 只可惜,她和离归家的时候,支撑起将军府的那位老将军,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如今家里已是兄嫂当家,秦相宜回来得,很不合时宜。 她不是不知道外头有人说她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回到娘家来,可她那张永远也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脸,让说的人越发自己生起气来。 这位世人嘴里万般不堪的和离妇,若是不特意去了解,还只当她是哪家待嫁的贵女,只怕求娶的人将门槛都要踏破,她那双眼也未必看得上谁。 由婢女千松搀着往府里走的时候,时不时略过的下人有些仍会弯腰行个礼,叫声:“姑奶奶好。” 这些仍会向她行礼的无一例外都是父亲曾经留下的老仆,而这些人如今也自然而然地沦落到了这座府邸的边缘,做着一些不轻不重的差事。 而她与这些人别无二致,她的处境也在逐渐抵达这座府邸的边缘,直到母亲也去世的时候,这里将会再无她的容身之处。 秦相宜垂下眸提裙迈过一道门槛,浓重的睫羽垂下来,盖住了她本该有一丝落寞的神色。 有春芳堂的下人过来请她:“姑奶奶,老夫人叫您过去一趟。” 既是母亲有事叫她,秦相宜便轻巧地将步伐调转了个方向,朝着春芳堂而去。 这个府邸仍还保有着当年辉煌的余烬,但秦相宜自和离归家后,从不走到自己和母亲的院子以外的地方去。 外面那些人说的话,只当没伤到她分毫,但她心里却是明白的,自己在这个家里已是让人厌弃的存在。 就连母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觉得她这个女儿丢了她的脸。 秦相宜自身之所以永远也能维持这么个不自轻也不自贱的让人愈发恨得咬牙的稳重样子,是因为她从来就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更不知道旁人觉得她应该感到臊得慌的这个“臊”字是从何而来。 春芳堂隐在整座将军府最靠里的中心位置上,自从父亲去世、兄嫂掌家以后,母亲就搬到了这个更清净的地方。 秦相宜没有走多远就到了,自己回来以后住的院子离春芳堂很近。 到了春芳堂一看,她心底倒是暗暗吃了一惊,今天人到的倒是很齐,许是真有什么大事要说。 她到的时候,里头的人还在谈论着别的话题。 “立了秋都已经一个月了,一场雨也没下下来,天气又热又燥,真是让人心烦。” “你们可知外头那些百姓是如何说的?今年的干旱闹得四处哀嚎遍野、民怨沸腾,建朝以来何时遭受过这样的天谴?天怒者谁?”戚氏的目光隐隐往东边瞥去。 将军府没了秦老将军,虽说风光是没以前那么风光了,但里头住着的人拿起国事仍当做自己家事来谈论也是万分自然。 直到一道警告的目光瞪过去,戚氏才住了嘴。 景历帝沉迷酒色和丹药,已许久不问朝事,也无人敢把朝野间弥漫的流言散到皇上身上去。 “母亲、大哥、嫂嫂。” 秦相宜走进这里,屈膝挨个行了礼,便坐到母亲身边的位置上去。 本来只能侍立在婆母身边的戚氏如今也有座位坐着,老夫人江氏性情柔婉温善,并不以磋磨儿媳为乐。 兄长秦天柱朝妹妹点了点头,连同兄嫂家三个侄女儿和一个侄子都朝秦相宜问了声好。 “姑姑。” 秦相宜眸子淡淡地扫过一圈他们,家里人算是都到齐了,秦家人口并不多,兄长算是家里的独苗,兄长家现在唯一的那个儿子,更是独苗中的独苗。 戚氏朝老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开始说事情了。 老夫人便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今日正事来。 窃玉春台 第2节 “老大家的铃丫头如今也到议亲的年纪了,她母亲多番打听,说是贺老太傅感念老将军当年功绩,愿意让他家长孙与我秦家长孙女相看,为表态度,对方明日会亲自到咱们府上来拜会。” 戚氏连忙接着话头说道:“贺家那是何等尊贵的人家,若是真的能攀上,咱们家便也不用再走下坡路了,全府上下,这次都须得给我认真应对才是,不可出现半分纰漏。” 戚氏先是警醒了几个小的一番,又将目光时不时地往秦相宜身上瞥,又朝老夫人身上看去。 老夫人便道:“相宜,你明日若无宫差要办,便一直待在春霁院里就好。” 便是要她不要出来见人的意思了。 这话千松听得气人,秦相宜却仍是面不改色,她淡淡应了声:“是。” 她顺从答应却不是真的觉得自己的身份不该见人,只是在家里人都这般重视的场合,她也不愿与嫂嫂起冲突,更不愿下了母亲的脸面。 与其为难家人,当务之急,不如提早筹谋自己退路的好。 她盖下眼睫,不欲多说,那位贺公子与铃儿侄女的婚事本也不一定能成,她不出现倒是好事,省的嫂嫂最后又将婚事不成的原因怪在她身上。 她坐在此处静静听着嫂嫂把一应事情安排完,众人纷纷散去。 她的院子就在春芳堂隔壁不远的僻静地方,待众人散尽以后,她才缓缓起身向母亲告辞。 走到门槛处,正要迈过门槛时,江老夫人又叫住了她,开口前似是长长叹了声气:“相宜,你说你又是何苦回来将自己落得个如今这般场面的,在婚姻一事上,哪个女子不是忍着熬过来的,内里的艰辛又有什么重要的,起码在外人看来,你还是体面的皇商夫人,就算偶尔回娘家来坐坐,你嫂嫂也得敬着你。” 秦相宜知道自己扭转不过母亲的想法,也不怪母亲,所有人都说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若不是她意志坚定,就连她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不会与旁人多言,但她唯独会向母亲示弱。 “可是母亲,他打我。” 她转过身子定定站在门槛处,外头的斜阳打下来,正好将她照成一个镶着金边的、浑身发着光的、侧脸的绒毛连同发丝清晰地在阳光下飞舞的美人。 江老夫人看得怔了,自己的幼女是位十足的美人儿,这毋庸置疑,可是美人再美,如今也是失去了价值。 看着女儿为自己辩驳的模样,也许那是一种诉苦和撒娇,但江老夫人说:“可你现在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是吗?胳膊腿不都还好好的吗?”老夫人似乎如何也理解不了她的苦衷究竟在何处。 那露出衣领的一截雪白脖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人不知她是养尊处优的,何曾受过半分苦。 背后的夕阳缓缓斜移,到了某个角度时,她身上的光影便都不在了,只剩一道黑洞洞的剪影。 她若有似无地屈了屈膝,向母亲说了声抱歉,随后朝外走去。 翌日清晨,秦府上下一早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花草树木尽数焕然一新,只除了春霁院,这里是被刻意忽视且排挤在外的地方。 秦家人无一不是期望着,无人会想起这个家里还养着一位和离妇。 秦相宜连同她的婢女千松,今日便待在这个院子里,哪里也不用去了,倒也乐得清闲且自在。 秦相宜翻出匣子里的金丝细细打磨着,直到金丝被磨成比头发丝还要细的丝线,这是她要做的双蝶戏珠发钗上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今日难得谁也吵不着她,独自在秦府最偏远的院子里待着,正适合做这一道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工序。 贺宴舟是独自一人来的秦老将军府,肩负着父母和祖父给他的任务。 这一趟相看并不足以贺家两位父母出动,该打听的底细贺家此前自是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贺家既已选定了人,剩下的只要按照流程走下去就行了。 贺宴舟对家里的安排全盘接受,此番前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艳阳早早地升到了正空,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贺宴舟每日在御前行走,朝堂上持续已久的暗流涌动更是让人压抑。 今日休沐来到秦府,心情倒是罕见地轻快。 第02章 第 2 章 秦相宜知道贺家,也听说过贺家那位公子。 贺家自然是秦家女如今能找到的最好的一门婚事了,也不怪他们这般重视。 兄长从小习文,因此并未能承袭父亲的武职,而是在翰林院谋了个不轻不重的差事做着,在朝堂上没有什么话语权,大家不过是还记挂着老将军的余威,对秦家也还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态度。 秦家后辈若是再不思变,便要彻底与这高门大户绝缘,转而与墙外蹲着纳凉的那些平民无二致了。 秦相宜悠悠叹了声气,拿起手中金线欣赏,这道工序终于完成,她的眸子里也冒出欣喜的光来,只是不知,铃儿侄女今日相看得如何了,还希望这门婚事能顺利谈下去。 贺宴舟被迎到了将军府正堂,这里是当初老将军待客的地方,威严犹在,老将军的几样兵器也还威风凛凛地悬挂在后梁上,昭告着此地当年的辉煌。 戚氏与秦天柱连同秦家辈分最高的老夫人一同接待了这位贺家的长孙。 贺宴舟带了恰到好处的礼品过来,还不到正式的议亲流程,礼品不宜过重,但也不宜过轻。 尽管秦家已经非常谨慎周密地安排过一切事务了,但在从正经诗礼簪缨之族出来的贺公子看来,处处都是缺漏。 比如那个即将退到门外却忽然被自己绊了一下的端茶下人,再比如杯中这杯并不讲究冲泡方法的茶,再比如因十足炎热的天气而并不能将衣裳穿得十分严谨的婢女们…… 贺宴舟不动声色地目睹一切,仍将自身的礼数做到极致。 至少秦家的主人们并不像下人们那样,仗着天气炎热便不着正装只着便装绸衣。 秦家三位长辈目光殷切地往贺公子身上看去,贺家公子气派果真不俗,一身正式的月白色广袖直裾深衣裹得一丝不苟,腰间朱红白玉腰带扎得板正,面上竟是一滴汗也不出。 与之比起来,秦家老小一众人被裹在厚重的正装袍子里,已经是汗流浃背,如同在蒸笼里一般了。 出来见客的只有秦老夫人、秦天柱、戚氏以及她的小儿子,那三个姐妹统统隐在屏风后面,须得待贺公子与秦家长辈见过礼,再正式将婚事提上议程后,才可以与之相见相处。 贺宴舟将一套礼数做得周全,那张温和儒雅的脸几乎一直朝向在场最长的长辈老夫人,应对秦家人的所有热络和提问。 尊礼数、守规矩,是贺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而他也没有理由不将家里人的交代完成得极端漂亮,贺家选定秦家女,便是要正式走流程的。 一番交谈下来,戚氏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儿,这真真是极好的一门婚事,若不是老夫人和丈夫一直用眼神制止她,她怕是连女方家的矜持也不顾了,要立刻将女儿嫁过去才好呢。 贺宴舟向来心细如发、目光如炬,这家人的这一番眉眼官司,自然尽数落进了他眼里。 直到老夫人开口说:“好了,三个丫头都出来,与贺公子见礼吧。” 两个小丫头拥着她们的姐姐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除了中间那位个子最高的女孩子外,另两个都是满脸兴奋劲儿,眼珠子不住地往自己这位未来姐夫身上瞥。 贺宴舟站起身,单手拢在腹前,嘴角含笑一一扫过三位女子,纷纷见了礼又落座。 他面上不显,更不会询问要与他相看的是否就是中间那位个子最高的女子,但心里已经默认是她,并且看出了她脸上隐约的不情愿。 但他什么也不会说,这位女子的心思自然得由她父母去说,他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走男方这边的流程。 他适时命随从拿出这次带的见面礼过来。 三盏雕刻着精致的花鸟图案的琉璃盏,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美不胜收,看得三个姐妹瞪大了眼,自是送与她们三姐妹一人一个的。 一枚双面刻着虎头的玉质小坠子,是给秦家最小的那位小公子的。 散发着独有香气又有养神静气功效的沉香木如意是给老夫人的,老夫人拿到手里爱不释手,看着这位未来孙女婿满脸的慈爱。 至于还剩下的两盏银烧镶碧玺菱花镜,贺宴舟做出一副四处寻了寻人的样子,道:“听闻贵府还有一位姑姑尚在,今日未能亲身见礼真是晚辈的失敬,这两盏菱花镜是晚辈特地赠与夫人与秦姑姑的,还劳烦戚夫人帮忙转赠,晚辈感激不尽。” 一番话说得秦府上下众人纷纷变了脸色,怎的如何也遮掩不过她去了,一听到这句“还有一位姑姑尚在”,江老夫人和戚氏都觉得丢了脸面。 贺宴舟只当未见,他只要将他的礼数做到极致,贺家派他来之前,自然是把秦家里里外外查了个干净的,秦家那位姑姑如何,还轮不到他一个晚辈来评判,既是长辈,就该尊着敬着。 礼物既已带到,礼数也已做足,他便不必再在这里多费时间了,尽管那位姓戚的夫人几次脱口而出想要他留在这里吃顿饭,或是与那位名叫秦雨铃的小姐再多相处一下。 但无论是留下吃饭还是与议亲对象多相处一会儿,他想都不是多么符合礼仪的事情。 “家中父母还等着晚辈回去后问询,晚辈也想尽快回去向家中长辈交代清楚今日之事,便不再多留,还请夫人见谅。”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戚氏本就想尽快推进婚事流程,自然也想让他回去尽快与父母商议。 最好是下一次再来将军府的时候,就已经是带着媒人来走正式流程的了。 秦相宜在春霁院里待了一整个早上,宫里若无差事找她,她便可以和这些金丝银线、翡翠宝石待上一整天。 她此时正往金钗上缠金丝,这不是什么细活儿,对她来说,做得算是悠闲轻松,千松过来给她添了杯茶,轻声道:“姑娘,宫里淑妃刚刚派了人来传话,说娘娘的那枚点翠蝴蝶嵌珠头钗掉了颗珠子,整个司珍房无人会修,晚上皇上正要淑妃侍寝,淑妃娘娘现下急着修呢。” 从秦相宜手里出去的东西,除了她都无人会修。 她之所以敢冒着所有人的反对和离,也是因为自己有这一门手艺傍身。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用布巾细细将手擦干净,换上了掌珍的正八品制服,一切动作都进行得麻利又丝毫不慌乱。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她已命千松提起装有各式工具的木匣子:“咱们这就进宫。” 千松便提上工具匣子,跟随在秦相宜身后。 一主一仆的一举一动都是沉静而有力的,像这样突然要进宫办差的事情随时都在发生,而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无数次往返于皇宫与将军府里这座僻静的院子,每次出入殿门和院门的时候,她们走的路线、点位都是固定的,几乎不会有丝毫偏差,宛如行走在天地之外,两袭碧衣如烟,步伐自成风景。 秦相宜不知那位贺公子今日到府里来谈得怎么样了,更不知他何时离开。 她走她自己的路的时候,并不会按照家里人所要求的那样,去顾及自己会不会被人碰见,以免引发一些丢脸面的事情。 在她心里,她始终行得端坐得直。 戚氏和老夫人将贺宴舟往出送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往外走的秦相宜。 但秦相宜走在前面,一主一仆款步往前走着,裙摆摇曳处洒下一地风火,不留一丝余烬。 她并不知道后面来了一些人,也不在意那些人。 只是当秦家人拥着贺宴舟走到她刚刚路过的地方时,所有人俱是神色各异。 她们急于去观察贺宴舟的脸色,但贺宴舟不会有任何外显的神色,他看到脚边刚刚被她裙摆拂过的雏菊,如今仍还未停止摇曳,真是没想到这个处处都不怎样的秦家,竟还有一位这样的女子。 她身上穿着掌珍的制服,烈日下一直裹到脖颈最高处的衣领彰显着,至少从礼仪这一点上讲,她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强。 既是穿着掌珍制服的女子,不必这些人介绍,贺宴舟便知道,她就是秦家那位和离归家的姑姑。 她的仪态步伐皆无可挑剔,纵是在眼睛比尺子的刻度还要精准的贺御史眼里,也挑不出她的半分差错。 他习惯于观察身边所有人的仪态和规矩,皆是出于他对自身的严苛要求,但并不代表着他会对旁人有同样的要求。 任职于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贺大人,在审查官员纪律时,眼睛是尺,在看向女子时,眼睛仍是一把尺。 尽管这位叫秦雨铃的小姐在他的眼里,浑身上下没一样规矩是达了标的,他还是会留下一句:“秦小姐很好,我会如实向父亲母亲禀告。” 秦家人见他并未提起刚刚只见到了一个背影的秦相宜,纷纷松了口气,她的事情若要解释起来,难免又丢自家的脸。 既然没问,那便当做没看到吧。 一家人又热热切切地将贺宴舟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踪影,才回了头。 戚氏戳着自己大女儿的额头:“你说你怎么一直对人家木愣愣的,这么好的婚事摆在面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秦雨铃垂眸不语,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屑,好几次忍不住想张口说些什么,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戚氏又转头去向老夫人诉苦:“婆母,不是说好了别让她出来的吗?这下可好,让贺公子看见了,回去又不知该怎么编排咱们家。” 秦天柱对自己妻子老是排挤妹妹的做法有些不满:“人家就看到个背影,有什么好编排的。” 窃玉春台 第3节 老夫人冷冷瞥了二人一眼,沉声道:“够了,贺家是重礼数的人家,既然今日事情已经谈好了,就不必担忧那些,与其为难相宜,你不如趁自己女儿出嫁前好好教教她规矩,省得到了别人家去丢脸。” 待老夫人走后,戚氏又重重哼了一声,嘀咕道:“自己女儿的规矩教成那样,还好意思管我们娘俩,铃儿再没规矩也不会像秦相宜那么丢脸。” 秦天柱无奈地看了妻子一眼:“相宜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也不必张口闭口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吧。” 戚氏丝毫没把丈夫的话放在心上,自己嫁的这个丈夫一向懦弱,最多也就是为妹妹说这么几句话了,更何况,占理的是她。 就光是秦相宜名声影响家里三个女儿出嫁这件事情,他秦家就够欠她一辈子的。 这边贺宴舟回了贺家,他的婚事在确定人选之前,是合族商讨的大事,但在敲定了人选后,婚事流程不过是一件小事。 他往祖父和几位族老那里请安的时候顺便带个信就行,表达一下事情正在正常推进。 “你的联姻对象族里本是抱着很高的打算的,但如今朝堂上暗流汹涌,族里这才打算让你在婚事上退一退,终归男儿立业靠的也是自己,这时候通过婚事再牵扯一些别的家族进来反倒是个麻烦,想来想去,这个注定要没落下去的秦家倒是最好的选择了,宴舟,希望你能理解族里的决定。” 给长孙挑了这么位妻子,辅佐了三代帝王的贺老太傅对他有一些歉疚。 “不过胜在秦家名声还算好,秦老将军的功劳就是皇上也是看在眼里的,宴舟,你要记住,你的妻家,只要不给你拖后腿就是最好的。” 秦家会不会给他拖后腿贺宴舟不知道,他忽的想起了自己家里曾经特地调查过的,秦家那位和离的姑姑。 当时家族里的各位族老一致认为:“此女无伤大雅。” 毕竟族老们一说起她的那位前夫,无一不是皱着一张脸,还要抬起手在脸前扇一扇:“秦总兵的女儿跟他离了,老夫实在是无话可说,好得很。” 第03章 第 3 章 贺宴舟又到父母面前简单陈述了一遍婚事进程:“一切如常进行。” 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宫里的事。 朝野上下民怨沸腾,明日就是中秋,青京城依然是烈日灼灼。而邻近数省的最后一批奏报今日午时到达贺阁老的书桌时,更是令人绝望。 依然还是:江东无雨,北境无雨,河西无雨! 景历帝再是如何沉迷于酒色之中,在作了好几场祈雨的法事后,太阳仍金灿灿的挂在头顶睥睨众生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在午后的太阳光最灼热的时候,将阁老贺文宣及其子贺宴舟连同内阁所有成员一起急召进了宫。 连月无雨的天象民间众说纷纭,而无一不指向当今圣上无德,上天示警。 那些声音阁老再怎么盖,也必然有传进皇上耳朵里的。 景历帝坐在龙椅上,一只手提着鸟笼子,伸出一根手指去逗笼子里的鸟。 而直属于皇帝的大越朝最高权力机关,内阁全体人员都已到位。 殿外传来了一阵阵哀嚎的声音,必是又有一批宫人惹了景历帝厌恶,拖下去杖毙了。 皇帝一边逗鸟一边慢悠悠地说着:“朕叫你们来是想问个问题,这老天爷不下雨,究竟是天的问题还是朕的问题?” 秦相宜从将军府里出来,一路从宫门旁专为女官开设的小门入了宫,又沿着长长的宫道,朱红色的宫墙,顶着无一丝遮挡的烈日,一路到了靠近后宫的司珍房。 “秦掌珍,你可算来了,淑妃娘娘的发钗已经送过来了,你快去修缮吧。” 秦相宜是一年前与前夫和离之时才入的司珍房,萧司珍从街市上看到出自她手的珠钗后便一心想拉拢她进司珍房,而她也直到决心与前夫和离时才答应了萧司珍的邀请,在那之前,她是不愿意进皇宫的。 她来此地的一年时间,也不负众望地给后宫产出了不少极合娘娘们心意的珠钗首饰。 这份职务多少给了她一些独自回到娘家的勇气,只是女子在这世上,是绝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的。 这八品掌珍的身份,也给不了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女官虽是在皇宫里办差,但与太医差不多,除了正值当差的时间段,其余时间都要回自己家去。 她进了皇宫里,除了少数娘娘们传唤的时候,都只一直待在司珍房内,皇宫内局势复杂,她不愿惹祸上身,只能尽力缩紧自身范围。 司珍房倒算是一个挺和谐的地方,能在这里当差的女官,出身都不差,但也必不会好到哪儿去,真正高门家的贵女不会被家里人允许出来做女官。 在司珍房的同僚大多数都是潜心专注于自己手艺的女子,皇宫里的气氛整体压抑,大家没有闲心谈论一些别的事情,能不说话的时候都尽量缄口不语,以免惹祸上身。 纵是秦掌珍这个和离妇的身份,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皇上今日又处置了几个八字里带火的宫人,大家往来宫中的时候,尽量都小心一些。”萧司珍这样嘱咐道。 皇上如今性格暴戾难测,又对连月干旱无雨的事情极其忌讳。 女官是有品级有身份背景的人,只要不专门去触宫里主子的霉头,基本不会有什么事。 立了秋以后,最近天气却越发热起来了,秦相宜往淑妃掉了珠子的发钗上重新镶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被雕成水滴状的白水晶,在这样的时节看了,正好让人觉得浑身舒爽、浸着凉意。 只要淑妃戴上它得了皇上喜欢,就又会给她赏银,秦相宜这一年以来已经靠着赏赐攒了不少银子。 修好发钗,秦相宜叫来专门往返于各个宫与各局司之间跑腿的宫人:“在此处摁个手印,签个名,送到乐苑淑妃娘娘那儿。” 至此她便算是全部脱手出去,今日无事了,便可以回家了。 千松提起她的工具箱,一主一仆又这样沿着宫道,不偏不倚地、迈着最坚实轻快的步伐、以最快却最收敛的速度往宫门外走去。 这一路却难免会遇到什么贵人,但好在贵人的排场都很长,往往在贵人看到她之前,她已经先行察觉并躲避了。 如此,这一年以来她在这条路上倒是从未冲撞过谁,也无人知晓,宫里的司珍房里还有着这么一个人。 她在宫里为娘娘们做珠钗首饰,唯独与淑妃娘娘交情还算好,淑妃曾警告过她:“秦掌珍,以你的容貌,本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在宫里千万别被任何你斗不过的男人看见,女人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个物件儿,可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的。”尤其是皇帝。 “本宫劝你,还是尽早找个夫家嫁了,夫家无论好坏,男人至少不会轻易动有主的女人。” 秦相宜懂得十分的道理,但现如今,她也只能靠着尽力躲避来规避宫里随时可能出现的悬崖。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走着,忽然前面开始骚乱起来,一排排的宫人提着水桶迎面奔走过来。 “走水了!走水了!永宁殿走水了!” 秦相宜不欲牵扯进去,急忙找了个墙角躲避起来,打算待这些宫人全部路过之后,再全速朝宫门外走去。 她急匆匆往墙角处靠,却进了一个死胡同,她闭了闭眼,将身子完全贴紧在墙上,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头往永宁殿的方向望去,心下更是绝望,浓浓的黑烟已经遮了半张天空,刚刚还未发觉,现在钻进鼻子里的已经是非常浓烈的烧焦味道,事态严峻程度摆在眼前。 她怕的是,今日恐怕是出不了宫门了。 她心下迅速思索对策,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宫门方向走试试看能不能出去,还是立刻回到司珍房,那里至少能得到萧司珍的庇护,总之不能继续再在这个四面八方都开阔的地方站下去。 秦相宜做事一向果断,她当即决定转身回司珍房去,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宫门不可能放人了,与其被当成闲杂人等抓起来,不如回司珍房和同僚待在一块儿。 就在她绕出墙角往外走的时候,忽然撞上了一个生脸男人,她心底更是咯噔一声。 贺宴舟从皇上那里出来,心事重重往宫外走的时候,抬头远远的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前一后的主仆二人,跟他上午见到的背影一模一样,看着那两道沉静的步伐,他心里的烦躁一瞬间消下去许多。 皇上问他们,老天爷不下雨,是天的问题,还是皇帝的问题。 这话无人敢答,但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如今的现状,比老天爷几个月不下雨还要严重,皇帝挥霍无度,纵容官员贪污,满朝乌烟瘴气的官员风气,国库空虚得无力赈灾,只能听底下民怨沸腾什么事也做不了。 但这话有人敢说吗?贺宴舟不会去说,他父亲贺文宣也不会去说,可他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人敢说! 新入内阁的一位大学士,年仅二十三,当场被皇帝下令拖出去斩首。 贺宴舟再严谨的面庞也不禁出现了一丝裂缝,独自朝宫外走的路上,他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担子真是沉重得要命,父亲总说为官先要明哲保身,他却总记得自己读书的第一天夫子说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读书人是有信仰在身上的。 父亲后来拍了拍他的肩,缓缓道:“事情总要慢慢做。” 再后来,他看到那一主一仆面对冲撞上来的宫人,急忙避到了墙后,动作真是娴熟极了,她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八品掌珍的碧绿色制服,慌乱中仍一丝不苟,就连裙摆扇出的痕迹也在刻度之中。 她的面容镇静而淡漠,而他回头看了看,果然起火了,起了好大的火。 老天爷又降罪下来了。 而他决定迈步走到她的身前,看她打算掉头往回走的样子,她应该是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秦相宜不认识眼前这人,但从他穿着上看来,是朝廷的官员,不是皇室子弟,心便安了大半,再看他官袍上绣着禽,是位文官。 但对方叫她:“秦姑姑,晚辈带您出宫吧。” 秦相宜是聪明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眼前人是谁:“你就是贺老太傅家的长孙,贺大人。” 严格来说,贺宴舟与秦雨铃还未正式谈婚论嫁,她自然不能顺着杆往上爬拿他当自己的晚辈,这一声“贺大人”叫得合时宜。 贺宴舟守自己的礼,况且,他认为眼前这位女子,也当得起他一声“姑姑”,秦相宜也守着自己的礼。 太阳逐渐往下落,变成夕阳,积累了一整天的暖黄色的太阳光变成了浓烈的橙黄色,往一整条被赤红色墙壁围着的竖直宫道上洒下了浓墨重彩的碎金光芒。 贺宴舟和秦相宜谁也不愿意做走在前头的那个人,便就这样并肩往前走着,与时不时朝着永宁殿奔去的宫人逆向而行。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拉到极致的长。 “贺大人,今日多谢你了。” 认出他的一刹那,秦相宜不得不说,自己心里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的,他愿意帮自己,那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现在也顾不得是否白白担了一个姑姑的名头占了便宜,尽快出宫才是要紧事。 贺宴舟发现她身上的首饰很少,头上也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发簪,身为司珍房的掌珍,应当是不缺首饰戴的。 她身上还有一股非常不具有发散性的气味,若不是他观察力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也不能发现。 “姑姑,你平常喜欢用木槿叶和桃枝煎的水来洗头发。”这是一个陈述句。 第04章 第 4 章 秦相宜眉尾微不可查地往上挑了挑,趁着在往外走的这条漫长而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上,她的余光悄然地往贺宴舟身上放去,他的确是一位很可靠的男人,一出现就解了她的困局,只是可惜,她暂时做不了他的姑姑,他与秦家的这门婚事还不知能不能成。 她一边悄悄打量着他,一边道:“有那么多可以食用的花朵,偏偏就木槿花生得最好看。” 传说七夕那天用木槿叶洗头,就可以得到织女的护佑,护佑未婚的女子可以尽快找到如意郎君。 一想到这里,秦相宜的思绪沿着带有隐晦香气的发丝缓缓攀了上来,她的余光倒是正式开始观察他了。 贺宴舟的眉眼生得修长而疏朗,两颗眼珠子宛如润玉,严谨却不具有攻击性,或者说,只是在她面前不具有攻击性,甚至说,还有一丝腼腆。 一边嗅着后方飘来的烧焦味,贺宴舟的唇角缓缓勾起了一道浅笑:“诗经里有一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木槿花可以用来形容女子的容貌,自然是好看的。” 舜为木槿花之意。 见他如此,秦相宜便道:“贺大人,看来你的心情不错,永宁殿忽然起火,黑烟漫布,民间的传言又要升一级了。” 秦相宜平日里从不谈论政事,这一次却主动向他提及,千松垂下眸,便知姑娘的心意,她缓了缓步伐,与二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贺宴舟侧头看了她一眼,但出于礼数不敢多看,他说:“姑姑,永宁殿失火,晚辈身为臣子却不能替陛下分忧,实在是焦心还来不及,可不敢与‘心情不错’四个字扯上关系。” 话音落下,两人便同时垂下眸,唇角浅浅勾起,彼此都懂对方话里的意思。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对话,贺宴舟心下却忽然升起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窃玉春台 第4节 民间传言升级,便是又逼了皇上一把,许多事情他做起来会更容易一些了,他倒是时常在想,这老天爷的降罪只落在百姓头上,什么时候也让皇上也亲自尝尝被老天惩罚的滋味。 这一场失火来得,实在是大快人心。 两人勾起的唇角几乎是在同时落下,抬起头时,便又都是一副毫无破绽的肃穆面容。 两人步伐一致,连带着步伐拂动而起的衣摆都摆出相同的弧度,利落而干脆。 她的感觉没出错,贺宴舟在她面前的确是有一些拘谨和腼腆。 在这样一位女性长辈面前,一位风姿卓绝的,任他也挑不出一丝破绽的女子。 他只敢大致瞥一眼她的容貌,她一双媚眼透着与生俱来的淡漠,眉心一颗殷红而神圣的眉心痣愈发添了一丝神圣,夕阳在她身周镀上一层温和的柔光,宛如皎月神女之姿。 贺宴舟轻易不敢攀附和冒犯,便愈发收敛仪态,细致到连步幅的跨度、衣摆的弧度,都与之一样。 在从小就被按照最严苛的世家礼仪教养大的贺宴舟心里,人是被划分成三六九等的,人必然是有阶级存在的。 但他待人,从无阶级高低之分,只是有的礼仪浮于表面,而有的礼仪发自内心。 而秦相宜无疑是被他划进了最高阶的人里,甚至说,已经超出了最高阶,须得用最顶级的礼仪对待。 二人转眼已经抵达了宫门,秦相宜平日里进出并不是走的这道门,并且如她所料,现在宫门口已经布满了禁军,开始严管人员进出。 贺宴舟将她送至宫门口,与那位守门的禁军说了两句,便有人给秦相宜开了一条路出来。 她回头去看他,他是逆着光站在宫门里的,他说:“起火了,晚辈还要回永宁殿去处理事情,抱歉姑姑,劳您自己回将军府了。”既然宫里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他需要回到皇上跟前去护驾。 礼数没能做得周全,贺宴舟深感抱歉。 两人刚刚还并肩走在一起,现在隔着一道宫门,气氛便完全不同。 远处升起的那道浓浓黑烟进入视线,刚刚那条无人且寂静的漫长宫道似乎并未存在过。 她说:“事态严峻,贺大人赶快去吧。” 贺宴舟急着走,却还是要盯着她直到上了轿子才愿意转身,秦相宜不愿耽误他的时间,带着千松利落地回了头上了轿。 这位贺家的长孙,规矩真是无可挑剔,秦相宜都有些替她的侄女儿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位公子不嫁,要去跟那户部尚书家的次子牵扯不清。 不过这也不怪铃儿,谁知道秦家能有机会与贺家攀上亲事呢,在贺公子上门之前,户部尚书家的次子已经是铃儿能捡到最好的宝了。 这事他俩倒是做得隐蔽,家里目前就只有秦相宜知道,但怪就怪在,秦相宜发现的时候也已经晚了,那两人都已经开始携手互诉衷肠了。 秦相宜觉得,侄女儿一颗芳心还是交付得太早了,不过说到底这些事情也不关她的事,她若是管了,秦雨铃的婚事一旦出什么变故,嫂嫂又要将事情怪在她身上。 秦相宜决定缄口不语,什么事情也不管。 千松问她:“姑娘,您何故要特意与贺公子搭话。”姑娘平常与人相处,是一句话不愿多说的,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千松却知道,秦相宜刚刚投其所好刻意找的那句话题,可以说,只要是她刻意与人攀交情,便没有攀不上的。 浓烟滚滚里一句“贺大人看上去心情不错”,已经足够贺宴舟对她产生一丝知己之情了。 秦相宜道:“贺公子今日帮了我的忙,这是极好的一件事情,我本来在宫中就寸步难行、提心吊胆,若能借上铃儿这段短暂婚事的一阵东风,得贺公子护佑一段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仗着姑姑的这个身份,秦相宜决定将好处利用到底。 就算明知道最后两家婚事会告吹,但那又不关她的事,相信贺宴舟也不会怪她平白当了半天姑姑。 回到府里正好赶上一家人的晚饭,秦相宜平常总是借口自己已经吃过了,或是不吃,来躲避一家人坐在桌子上的尴尬,嫂嫂一直对她有意见,她知道的,就是多吃家里两口饭,嫂嫂也要喋喋不休地说上一番。 什么“全家现在就靠你哥一个人的俸禄养活”啊,或是“老将军本来就没剩下多少财产给家里”,再或是“既然已经回了娘家,和离之后的嫁妆也该交还给家里才是。” 家里的困难她都知道,父亲走了以后这么大个府邸本就难以维持了,但是她的嫁妆……倒也不是不能交,她只是想问:“嫂嫂,我将嫁妆交还给家里之后,哥哥嫂嫂能否养我一辈子,待你们百年之后,再记得嘱咐胜哥儿继续养我。” 戚氏把小儿子抱在怀里,气得哆嗦:“你还想让我们胜哥儿再管你一辈子,想得也太好了,嫁妆你就自己留着吧,我看还是要娘赶紧找个女婿再把你嫁出去才好。” 秦相宜垂下眸,自己这个嫂嫂嘴巴厉害,爱计较,但是不聪明,好歹没有哄着她要她先把嫁妆交出来,不然待母亲走后,哥哥嫂嫂便是随意驱赶她,她也毫无办法了,现下她倒也不是白吃白住,每月仍往公中交了不小的一笔伙食费,远远超过她本身的花用。 “母亲、哥哥、嫂嫂。” 挨个问了好后,她从容到桌子前坐下,摆明了要参与这一顿晚饭。 江老夫人自然不会对自己的女儿说什么,倒是戚氏又开始暗戳戳翻白眼了。 偏偏秦天柱还道:“贺家那小子不是给了你两面菱花镜吗?说是要给相宜一份的,你待会儿记得拿出来给她。” 戚氏心里更不爽了,说这话倒像是她故意要贪小姑子东西似的。 “知道了,我本来就是要给她的。” 桌上的饭菜并不丰盛,不过是一人一碗清粥,几碟青菜,一碟咸菜,一盘子卤肉做成的拼盘。 倒也足够让每个人填饱肚子了。 秦相宜不过是夹了一筷子溏心卤猪肝,戚氏便开始说:“妹妹,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嫂嫂我每天掰着手指算计一家人的吃用,便只能盘算出这么一桌子晚饭来,你吃着可别嫌弃寒酸。” 秦相宜筷子滞了滞,随后将猪肝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吃完咽下,动作说不尽的矜贵优雅。 戚氏偏就是看不惯她这副样子,本身就是个和离妇,人看人嫌的,还非得做出一副高贵样子,还当她自己是曾经将军家的千金小姐呢。 秦相宜吃完饭,指尖一翻,轻巧地夹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她在司珍房的收入勉强比兄长在翰林院的俸禄高出那么一些,再加上她还有娘娘们给的赏金,是不缺这点小钱的,但多的她不会给出来。 “嫂嫂,我知道你算计得辛苦,我们这些大人倒还好,几个侄女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些银子你就拿去给她们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别苦了孩子们才是最要紧的。” 三个侄女儿都眼巴巴地望着银锭子,倒不是真的缺那口吃的,戚氏大体上还是不亏待几个女儿的,但处于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谁还没几样心心念念的物件儿了,胭脂水粉啊、衣裳首饰啊,有了银子,就可以买回来了。 秦相宜还特地观察了一下,大侄女儿的脸上倒是没有多么渴望的神情,看来那位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在付出这一块上面做得很好。 也能理解,户部毕竟是整个朝廷油水最大的部门,户部尚书家的几位公子都是挥金如土的性子,对女人更不可能小气,尤其是用小东西就能收买的女人。 看戚氏这抠抠搜搜的模样,难怪铃儿抵挡不住诱惑,戚氏怕是都没发现,铃儿头上的发钗是凝晖阁的最新款,价格倒是不贵,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但是照戚氏的说法,这是整个秦府上下现在一个月的花销。 顶着三个女儿眼巴巴的神情,戚氏拧巴着一张脸收下了银子:“你这做姑姑的,时不时对侄女们有点表示也是应该的。” 秦相宜脸上含着浅浅一张笑:“是呢,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兄嫂照顾我,我照顾几个侄女,都是应该的。” 第05章 第 5 章 秦天柱比秦相宜大了整整十五岁,秦相宜算是老将军夫妻老来得女,老将军临走前还特意交代过秦天柱:“我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幺女,天柱,你一定要照看好你妹妹,别让她在夫家受欺负了。” 秦天柱有心照看,但他自身本就有妻女和儿子,翰林院的事务也很忙,自然而然地就将照看妹妹这件事交到了妻子手上,只是在妻子做得过分的时候时不时地管一下,也不是说完全不管。 秦天柱听不出妹妹话里的意思,戚氏听出了也装作听不出,很快将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说起来,婆母的寿辰也快到了,依媳妇看,这次该要大办一场的。” 老夫人摆了摆手:“没必要大办,操那心思作甚,将银子留着给铃儿做嫁妆吧。” 戚氏却道:“婆母,说起铃儿的婚事,这寿辰就更应该大办,以前的日子就不说了,铃儿马上要嫁入贺家,咱们秦府以前丢失的脸面也是时候该抬回来了,这次把爹以前的熟人还有贺家全都请过来,咱们好好热闹一番,也好让大家知道知道贺家是咱们未来的亲家呀。” 戚氏这一番话说出来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江老夫人只好道:“你说的也是,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老夫人一松口答应,戚氏就将话题顺势又引到了秦相宜身上。 “府里的银子全是一文钱掰开两半花的,若真要为老夫人办寿宴,账上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相宜啊,你也是家里的女儿,这事你是不是也该出一半的钱?” 这个世上还真是没有问妹妹要钱的兄嫂,她今天算是见着了,至于为什么秦相宜要将兄长也算进来,是因为她默认嫂嫂说出的所有话背后都是兄长默许的,尽管现在秦天柱的脸色也很难看。 秦天柱的脸色虽然难看,但他努了努嘴,最终也没说些什么,毕竟家里缺钱是事实,他一个月总共也就能拿那么点俸禄,剩下的钱不找妹妹要又能找谁要呢。 老将军在世时倒是给家里留下了不少钱财和珠宝,有些是先帝赏的,有些是当今圣上赏的,秦天柱和戚氏都不善经营,这么久以来也没想过给家里添置田地铺子之类的,那些钱财便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耗光了。 无论如何家里也不该把主意打到秦相宜身上来,她当初出嫁所带走的嫁妆,不过只是一份中规中矩的,正好符合规制的,不多也不少的嫁妆。 江老夫人也觉得不妥,女儿是和离归家了不假,既然和离归家了,那就是待嫁女,哪有兄长问家里待嫁的妹妹要钱的。 江老夫人正要开口,见儿子没说话,又想到这场寿宴自己也想办成,若是没有钱,还真就办不出来,便闭了嘴。 秦相宜倒是不含糊,出钱给母亲过寿宴是应该的,不说她应该出钱,就算她已经嫁了人,这时候也该备上一份厚礼回来的。 “嫂嫂说家里的钱不够办寿宴了,寿宴的花销无非就这几样,一是席面,二是戏班子,三是府上花灯绣带一类的装饰,这其中占大头的便是席面了,这样吧,母亲寿宴要办多少张席,要请多少宾客,还请嫂嫂算出来,我出钱从会仙楼直接买席面回来,也省的府里下人们操持了,更何况这些年府里前前后后已经遣散了不少下人,有的排场做不出来的,只有花钱找外面的人做。” 这话她敢说,全看哥哥敢不敢接了,无论如何母亲寿宴的大头也轮不到她来出,若真是要她出,也别想让她白白拿银子出来,得让所有人知道,桌上的席面是秦家的女儿出钱弄来的。 父亲母亲留下的家财和宅子全都是兄长的,这个家也是属于兄嫂的,她回来也被当成是讨人嫌的存在,她倒是想知道,嫂嫂是如何开出这个口找她要钱的。 而母亲一直嫌她合离后回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亲就合该一直只受兄长奉养,出于哪门子的道理要她来奉养的。 她不是不愿意出钱,只是她一旦出了钱,就当不得秦家多余的那个和离妇了。 戚氏脸色变了又变,本是只想从她身上掏点银子出来的,偏她要这样搞。 “相宜啊,你也知道像寿宴这样大的场合,以你的身份是不适合出席的。” 这就是又想要钱又不打算要她露面的意思了。 秦相宜既不打算出那么多钱,也打定主意要露面。 这个家她是注定待不下去的,争那口自己比兄长出钱多的意气又有什么用?到头来宅子和家财也仍在兄嫂手上,她得不到分毫,等母亲随父亲而去了,这个家恐怕连她的那么小一个容身之处都要收回去。 江老夫人最后实在是绷不住一张老脸发话了:“行了,你们父亲留下那么多钱都去哪儿了?我不信真的全都花光了,该拿出来就拿出来用,相宜负责请个戏班子来就行了,其他的你们两个给我办好。” 既然最后还是要秦相宜出了钱,秦相宜不会拒绝,但出了钱就一定要露面,这是毋庸置疑的。 本来江老夫人这次也不打算将秦相宜继续藏着,秦家有众人皆知的丑事要藏也藏不住,还不如要她出来结识结识新人,看看能不能尽快再嫁出去,好人家去不了,差一些的人家也行,只要不是做妾,总归不能一直搁娘家养着。 老夫人面向秦相宜嘱咐道:“你回去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别整天穿这么件暗沉沉的衣裳,打扮得鲜艳些,你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自己嫁出去,你多在人前露露面,我也好与那些老夫人好好说说你。” 秦相宜低头应了声是,若是有合适的男人愿意娶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她什么都有,唯独缺一个家,男人再没用,却也有一个家。 她抵抗不过世道,只有循着世道的规则给自己找出路。 一家人商讨完这件要事,戚氏将贺宴舟留下的那面菱花镜拿出来给她,一家人便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秦相宜临走前,母亲又叫住了她。 “相宜,这次寿宴是个好机会,你得把握住才行,你身上如今别的优势已经没有了,唯独就剩下这张脸,以色侍人是你最后的出路,你也别端着你那张性子了。” 江老夫人认为自己教她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要勾引男人不就那么几个方法吗,不靠勾引,难不成秦相宜现在还能走正常议亲流程嫁出去? 秦相宜没有反驳这段话,她点了点头,说:“母亲,我会尽力的。” 回到春霁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立秋后的温度这才体现出来,夜晚是有一些凉意在的。 秦相宜望了望天,八月十四的月亮已经圆得十分好看了,明日就是中秋,一张冷白脸上尽是落寞,千松走上前来给她披了件斗篷,在她眼里,姑娘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姑娘可是想老将军了。” 老将军还在世的时候,姑娘尚且还是有家的人。 秦相宜拢紧了斗篷,垂眸不语。 今日宫中的那场大火还不知是如何处置的,明日司珍房轮到她当值,若无别的通知,她该按时到值,希望宫里一切都好,不要出什么大事。 窃玉春台 第5节 千松正要扶着她回房时,忽听到外头响起了一些竹叶拂动的声响。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怕是秦雨铃又在偷偷往外溜了。 “姑娘,咱们先回房休息吧,不必管她。” 秦相宜本身也没有管过秦雨铃的每次深夜外出,若说本来是想管的,毕竟铃儿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但当她发现铃儿与唐公子相交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她来不及阻止什么,并且,她若是管了这件事,指不定嫂嫂要怎么说她,说不定要倒打一耙说铃儿是被她给带坏的,再或者,若是贺公子没来秦府,嫂嫂说不定还说是她毁了铃儿的好姻缘。 但秦相宜忽然想起那位贺公子的脸庞,真真是一位极守礼的公子,生得唇红齿白的,她看着心里都喜欢极了,他今日刚来过府里一趟,铃儿也已经知道了贺家想与她结亲,说不定此行就是去跟唐公子说了断的,若是铃儿真的这么做了,她须得过去帮着她才行,也免得那位唐公子恼羞成怒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虽说她心底不怎么认为铃儿会跟唐公子彻底了断,但她觉得,自己当姑姑的,今日还是得过去看一眼,就看一眼,若实在拉不回那个小侄女儿,就算了。 刚走到房门口,千松就看到姑娘拢着披肩又掉转了个头,脚步往外走去:“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看,之前是没管她,但今天贺公子已经来说了亲事了,又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得去看看她。” 千松又只好在深夜拥着姑娘又出去。 秦雨铃与户部尚书家的唐公子私会的地点每次都是同一个,她小心避着所有人,就是不刻意避着秦相宜,因为她知道秦相宜不会多管闲事,秦相宜在秦府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边缘化的人,再加上她母亲时常在她耳边贬低姑姑,将姑姑说得一文不值,就是一个人生无望的弃妇形象,自己都活得艰难,哪里还管得了她们,家里这些小辈自然就不会拿秦相宜当一回事儿了。 就在秦府从后门钻出去的小树林里,本来像秦府这样的人家是不应该轻易被人这么溜进来溜进去的,但是戚氏嘴上一直念叨着府上花销紧张,便把本来这些守夜门的人打发走了大半,像这样不起眼的后门,自然是来去自如了。 秦相宜叹了声气,跟着秦雨铃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出了这道门。 那两人已经见上面了,秦相宜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热络声音。 她便就此止步,抵在一道墙后头,淡然自若地听起墙角来。 第06章 第 6 章 唐明安生得一表人才,再加上家里有钱浑身派头又是做足了的,看上去就比贺宴舟那个恭谨无趣的做派有魅力多了,秦雨铃一看见他,瞬间把贺宴舟抛到脑后,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情郎。 可是一想到贺家至少上门来说了亲事了,唐家还一点表示没有的,秦雨铃硬生生止住了要往他怀里扑去的动作。 她不扑上去,唐明安倒是嘟着小嘴拥上来了:“我的小心肝儿,这几天你都不来见我,可想死我了。” 说到这儿,秦雨铃在他怀里挣了两下,说道:“前些天我母亲管我管得严,你还不知道吗,贺家那个贺宴舟今日来我家了,说要娶我呢。” 唐明安闻言连愣也没愣一下,一心只念着和她亲热。 秦雨铃倒是恼了,一把推开他:“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我都要嫁给别人了,你不着急的吗?” 唐明安似乎这时候才清醒了一点,秦雨铃又接着问道:“你可跟你家长辈说过了,何时来我家提亲,可一定得赶在贺家之前才行。” 唐明安哪里敢跟家里说那个,他满心只想着,等秦雨铃嫁了人,就不能与他亲热了,现在就更得抓紧时间,两个人先腻歪一番再说。 “铃儿放心,我回去就找家中长辈商量咱们的婚事。”他伸手将秦雨铃抱得紧紧的,似乎抱得越紧就越能彰显他的情意,偏偏秦雨铃还就吃他这套。 两人前前后后也私会过不少次了,秦雨铃既沉浸于他赠她的金银钱财,更沉浸于深夜间与他的荒唐作乐,这时他一将她抱在怀里,她便浑身都酥软了,魂儿也丢了。 秦相宜站在墙后,直到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阵黏糊糊的亲嘴的声音,悠悠叹了声气,听得也差不多了,她就先回去了,对于这件事,她的结论是,还是少管。 她只是为那位贺公子感到可惜,秦雨铃虽说想嫁给唐明安,但秦家所有人都要让她嫁给贺宴舟,她光看秦雨铃那个样子,不像是会为了唐明安违背家里人的,最后还是会不情不愿嫁给贺宴舟,但那两人又断不开,唐明安又是摆明了不可能娶秦雨铃的,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贺宴舟当绿头龟了。 在这件让贺宴舟当绿头龟的事情上,秦相宜决定暂且站在自家侄女儿这一头,毕竟她是自家人,只要她自己小心点别被贺家发现了。 以至于第二日秦相宜进皇宫当值遇到贺宴舟的时候,还有些不敢面对他。 她跟贺宴舟还没有熟到可以让她背刺自家人,因此她现在再尴尬,也只能缄口不语,哪怕昨晚她还亲眼见到他的议亲对象在跟别的男人私会。 贺宴舟见到她,倒是还主动打招呼:“姑姑,早上好。” 一声姑姑叫得秦相宜更加受之有愧,在进宫门之前,秦相宜正好也有事要问他:“贺大人,昨日之事处置得如何了,现在宫里……”她转头看向宫门里的方向。 贺宴舟明白她的意思,便要她放心:“无人伤亡,只是永宁殿被烧毁了,皇上已经换了一座宫殿当寝宫,你如果实在害怕,我现在将你送至司珍房就是。” 宫里如今还是戒严的状态,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低阶女官害怕是常事,贺宴舟决定帮着这位未来姑姑一些。 他家中父母已经联络好了媒人,下次去秦府,便是要正式走三书六礼的定亲流程了,这位姑姑已经算是自家人,贺宴舟没道理不帮她。 他不光要帮着她,还要用他最无懈可击的礼仪来面对她,他害怕自己在她面前出差错。 秦相宜求之不得,天知道她每日出入皇宫是多么的提心吊胆,就算这个姑姑的名头她现在顶得实在是有点厚脸皮了,但什么也没命重要。 “那便劳烦贺大人。” 贺宴舟刚从宫门里出来,这就又走了进去,好在他本就是皇上身边贴身处理事务的官员,皇宫里是来去自如的。 趁着身边好不容易有了常待在皇上身边的熟人,秦相宜也有许多话想问。 “贺大人,听闻皇上进来脾气愈发乖戾,昨日忽然起了那么大的火,恐怕又有不少人被迁怒吧。” 这样的话,她说出口的声音很低,刚好压在只有他能听见的范围,但贺宴舟怕自己听不清全部,还是将头稍稍偏向了她,上半身微微俯低了些。 他们两人今日仍是并排行走,在谁尊谁卑这件事情上,谁也不让着谁,在后头还坠着一个提箱笼的千松。 甫一靠近,他将她身上的气味又嗅出了更多细节来。 “昨天的大火来得出人意料,皇上的反应也很出人意料,巧就巧在,在永宁殿烧起来之前,皇上刚处置了一批八字带火的宫人,因此这场大火,算是真正烧进皇上心里去了。”说这段话时,贺宴舟的声音越降越低,头也往秦相宜那儿越靠越近,最后一句几乎是用气声在她耳边说出来的。 天降惩罚,降得又准又快,谁能不心生敬畏? 今日清晨宫里的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焦味,萦绕在他们俩的鼻尖。 秦相宜便道:“那我猜你说的出人意料一定是指,皇上现在会消停一阵子了,倒也是百姓之福。” 贺宴舟叹了声气,望着今日仍明晃晃挂在天上的太阳,道:“当务之急,还希望老天爷尽快把雨下下来,否则百姓仍在吃苦。” 这个话题将气氛瞬间带得沉重,连月无雨,就算是他们这些生活在高门大户里的贵人,也会多少受到一些影响。 他们生活的围墙再高,也看得见民生疾苦,听得见哀嚎遍野。 “贺大人每日在皇上身边行走,更要保重自身才是。” 这句话音落下,刚刚的话题算是告一段落,两人的距离恢复如常。 “多谢姑姑关心,我会保重自身的。” 转眼到了司珍房,在进去之前,秦相宜微微屈膝向他行了一礼以示感谢。 贺宴舟连忙退后了半步,双手圈在身前深深鞠了一躬,她的屈膝礼行得有多端庄娉婷,他的躬身礼便行得有多必恭敬止。 在她转身要走前,贺宴舟又多说了一句:“今日瑞国公进宫了,姑姑入了司珍房,便不要出来行走,待申时姑姑下值时,我再来接姑姑。” 瑞国公好美色的名声远扬,秦相宜明白贺宴舟的意思,心里更是万分感念他的细致贴心,又道了声感谢。 转头走的时候,她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这么好的一个少年郎,她就要眼睁睁看着他当绿头龟了。 任心里怎么叹气,她也阻止不了,她也没有资格去阻止这门婚事。 贺宴舟直到看见她身影完全进了司珍房的庇护之中,才转身离去,这是他的礼数。 若说刚刚在宫门口碰见了顺便送她进来算是他的礼数,但他说的等她下值再来接她,便超出礼数要求的范畴了。 贺宴舟心下却是万分自愿的,自他昨日隔得远远的就看到两道立在宫墙下,如松一般坚韧的身影,沿着宫道不疾不徐地前行,他认为秦相宜是极有风骨的女子,长辈的名头让他在她跟前愈发恭谨,必要拿出顶级的礼仪相待才行。 而秦相宜进了司珍房,萧司珍便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相宜,你可算是开窍了。” 秦相宜有些没明白萧司珍在说什么,直到顺着萧司珍的目光看向窗外,贺宴舟还未走远,隐约还看得见一个背影。 萧司珍又说:“他是贺家的那个?相宜,你手段不错啊,若是真能将他拿下,你下半辈子还有什么好发愁的。” 听到这话,秦相宜本要张口解释一番,却忽然怔了怔,她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自十八岁起,上一段婚姻持续了七年的时间,可贺宴舟……她没记错的话,今年正好二十吧。 就算他不是自家侄女的议亲对象,她也万万不敢肖想他的。 还是向萧司珍解释清楚吧。 她正要张口,萧司珍又说:“你的确也该把目光放到年纪小的男人身上,那些二十七八、三十多了还未娶妻的男人,想也知道质量有多差。” 说到这,萧司珍还嫌恶地撇了撇嘴。 秦相宜刚要张开解释的嘴又紧紧闭上了,萧司珍说得也有几番道理,更何况,年纪小的男人是要比年纪大的好骗的,她靠美色随随便便一忽悠,说不定就有人来不及想到别的,直接愿意娶她回家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她也无法将目光放到贺宴舟身上啊,对方正跟自家侄女议着亲呢,并且,就算贺宴舟好骗,贺家大大小小的一众位高权重的长辈可不好忽悠。 萧司珍又说:“最重要的是,这男人真的能护住你。” 听说昨天皇帝又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当场斩了一个正经科举入仕的大学士,却唯独对贺家阁老和贺宴舟和颜悦色,愿意听阁老说两句话。 萧司珍说的这最后一句话,算是说到秦相宜心坎儿里去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什么也没有保命重要。 至于道德啊、亲情啊、脸皮啊什么的,那能有命重要? 她可不是自己吓自己,这宫里时时刻刻都有人无辜丧命,外面的世界也好不到哪儿去,尤其是她这种无依无靠的独身女子,以后若是连自己家也回不去了,真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她当初毅然决然的要跟前夫和离,图的可不是越过越差,日子是要往上去琢磨的。 第07章 第 7 章 只是这贺宴舟吧,她实在是不愿深想。 他还管她叫着姑姑呢。 秦相宜摇了摇头,投身于今日的工作中,至于萧司珍说的那些话,就当是阵耳旁风算了,她实在是不敢再想下去。 “萧司珍,您想错了,贺宴舟是我家侄女最近的议亲对象,不过这话您可别到处说,事情还没定下来的。” 萧司珍知道是误会,便也不再多说了,她递给秦相宜一锭金子:“这是昨天淑妃娘娘赏你的,你昨天走得也太早了,我还想问问你,昨天是怎么出的宫门?我们都被困在宫里被盘问了好久才放出宫的。” 秦相宜正要去剪金丝的手顿了顿,道:“哦,是贺宴舟送我出宫的。” 萧司珍露出意外的神色,轻轻挑了挑那双柳叶儿眉,但没再多话。 贺宴舟从司珍房离开,又被皇帝叫到了太和殿,自永宁殿起火,皇帝就搬到了太和殿居住。 搬过来不过半天的时间,整个太和殿已经布满了一股酒色交织的靡靡气味。 景历帝歪歪躺倒在龙椅上,刚刚年过四十,脸颊已经凹陷,眼周发着青。 他身边的大太监王炎揪着一张油亮亮的窝瓜脸,满脸忧心地捧着皇帝、护着皇帝:“皇上啊,您可得保养好您千尊万贵的龙体,别让小人之心得了逞。” 贺宴舟来时,父亲贺文宣也在殿上,递给了他一个隐晦的严肃眼神,看着殿中央跪着的钦天监副使田思远,贺宴舟便知不妙。 景历帝看到贺宴舟来了,便道:“贺宴舟来得正好,你也听听这个田思远的说法,看看是朕不对还是他不对。” 贺宴舟绷紧了嘴唇,立到父亲身边,垂眸冷冷盯着地上跪着的田思远,他希望他这次知道应该说什么话。 景历帝又看向田思远:“田思远,朕再问你一次,这天为什么还不下雨,朕听了你的,祈雨的仪式做了一遍又一遍,你倒是告诉朕,到底要怎么样才可以下雨。” 皇帝因为身体内部的虚空,声音平缓,讲出来并没有多少气势,看似是逼问,听进人的耳朵里,倒像是和风细雨地在跟你商量询问。 贺宴舟抿紧着唇,死死盯着田思远,在看到田思远眼眶里决绝的神色时,贺宴舟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大殿内皆是敛声屏气,皇帝的气场并不强,却就在这一阵一阵的和风细雨中,内里的残酷无所遁形。 窃玉春台 第6节 田思远以头抢地,怒喊道:“臣已经说过了,上天不下雨乃是对朝廷降下的惩戒,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内廷荒淫无度,至于要如何祈雨,臣也已经说过了,陛下向天下臣民颁布罪己诏,即日起恢复上朝,事必躬亲处理国事、安抚臣民,节俭宫内开支、赈济救灾,即可解困。” 贺宴舟闭上了眼,景历帝也闭上了眼。 景历帝睁开眼时,看向贺宴舟:“贺宴舟,朕刚刚才问了你的父亲,是田思远不对还是朕不对,你父亲回答得很好,朕现在问你,是朕不对还是田思远不对。” 贺宴舟死死盯着田思远的眼睛,回景历帝道:“陛下乃真龙天子,不会有错,田副使说得不对,陛下本就事必躬亲,爱民如子,天的问题怎可归到陛下头上,就算陛下有错,那也是我们这些臣子的错,未能替陛下分忧。” 贺宴舟俯下了头颅,一副认罪的模样,景历帝之所以喜欢他们父子,就是因为他们父子会说话,既不像王炎那样一味只知道溜须拍马,又不会真的说出他的错来。 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才是好臣子嘛。 景历帝便对着田思远道:“既然阁老和都察院贺御史都说你错了,那朕该如何惩罚你呢,要不这样吧,杖毙。贺宴舟,你去监刑。”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殿前宽敞无边的大地,而四个太监一人拖着一根田思远的四肢,由大太监手持刑棍押送。 贺宴舟正要转身前,景历帝又叫住了他。 “唉对了,那个田思远的八字里可带了火?要是八字有问题,朕还轻易杀不了他。” 王炎躬着身子哄着皇帝道:“哎哟我的万岁爷,那田思远八字里要是带火,早就被处置了,哪还能拖到现在。” 景历帝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那便去办吧。”随后转过身子,随意地挥了挥手。 贺宴舟朝殿外走去,步伐沉重,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贺文宣拍了拍他的肩,对视时,父亲的眼里满是浑浊,贺宴舟的一双眼珠还算清澈,千言万语从他们之间流过。 “去吧,今天是中秋,早点回家。” 说完贺文宣便独自离去,皇帝不管事,他是撑起整个社稷的人,贺宴舟看着父亲的背影,越发孤单起来。 他们这个队伍里的人,又少了一个了。 贺宴舟走至已经被四个太监固定住手脚,狠狠钉在地上的田思远。 他从田思远的眼睛里看到许多,但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比如: “不是说好了计划?为何突然行事。” “我们这个队伍里的人本来就少,你何苦把自己献进去?” 但这些话现在怎么说也来不及了,贺宴舟只能单方面的从田思远那里接收到一些信息。 困局存在已久,他们这一行人每天商讨对策,却如何也推进不了一点,贺宴舟也十分无能为力,田思远今天的行为,无疑是给这场困局开了个口子。 他在无声地说:“我今日枉死,你们便要接住这个机会,把事情推进下去。” 贺宴舟立在他身前,大太监举着刑棍催促了一句:“贺大人,赶快下令吧,趁着天儿还早。大家伙儿还等着回去过中秋呢。” 贺宴舟最后看了田思远一眼,对方的眼里满是决绝。 “行刑。” 这个下午,景历帝颁发了新的诏令。 “听说京师邻近数省的百姓过得艰难,卓玉泉,朕派你去赈灾,百姓需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听说地里已经几个月不长庄稼了,国库里还有多少粮,都拿去赈灾用吧。” 虽说连月不下雨,但宫里及京里的官员贵族们从没有缺过水,从南边一日又一日的耗费巨大人力和马力一桶一桶的在往京里运着,源源不断。 也因此,贵族家里仍是日日沐浴泡澡。百姓家里却是连喝水也没有保障。 至于京师周边以外的地区,就更管不着了,或许有渴死的人吧,但景历帝不相信。 “没有水浇庄稼朕还可以理解,能把自己给渴死,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罢了罢了,卓玉泉,你去办吧,该花银子就花银子,总之,朕不能再看到有百姓受苦了。” 景历帝摆了摆手,一脸苦恼的神色,看得王炎又是忧心不已:“皇上啊,您就是太过仁慈了。” 景历帝倒在龙椅上闭眼养神,又叹了声气:“没办法,百姓苦,朕心里如何能不苦。” 贺宴舟与卓玉泉对视了一眼,卓玉泉冷冷哼了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贺宴舟走至皇上跟前:“回皇上,田思远已经处置完毕。” 景历帝拉着王炎的手道:“今晚是中秋了吧,宫里几时开始挂灯。” 王炎道:“回皇上,奴婢已经给儿子们吩咐下去了,申时开始挂灯,到了晚上天黑的时候,宫里灯火通明,一边赏月一边赏灯,可漂亮了。” 景历帝又叹气:“可这天不下雨,朕赏起月来心情也不舒畅。” 王炎心疼坏了,跪在地上拢着景历帝的小腿道:“皇上,您心里头念着百姓呢,老天都知道,一定会下雨的,奴婢跟您保证。” 景历帝声音脆弱地问道:“真的会?” 司珍房的门口刚刚来了几个太监,往门上挂了灯就走了,萧司珍还给他们一人赏了些银子。 挂完司珍房的灯,几个太监又沿着宫道这么一路挂下去。 这是每年中秋宫里的传统,今天宫里刚见了血,皇帝心里不舒畅,又让把灯全部换成红色的,冲冲晦气。 秦相宜不慌不忙地完成了今日最后一道工序,好在今日没有外差需要出,她便静静坐在司珍房里等着下值的时刻到来。 萧司珍画了新的图样出来:“相宜,我真是离不开你了,我画出来的图样,只有你能还原着做出来,有你在,我画图的胆子都比以前大得多了。” 秦相宜接过图样,是一只镶嵌一圈各样细小宝石的手镯,但萧司珍说:“这件手镯的重点不在于镶嵌,而是在于它周身的质感,我要它呈现出那种丝绸般的光泽。” 听她前面说的那句话,秦相宜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活儿,她沉思了片刻道:“用铲刀一道一道的在金镯表面铲出细密的纹理,拉出一道道极微小的丝,以此来产生丝绒般的柔和质感,是这个意思吗?萧司珍。” 萧司珍有些不好意思地碰了碰鼻子:“就知道你一定懂,此物造出来,一定不同凡响。” 这道工艺对耐心和手稳程度都达到了最顶级的要求,萧司珍拿起秦相宜的手放在手中抚弄查看:“你的手是如何生得这么好看却这么稳的。” “做到极致的心静,手就会稳。” 秦相宜收回手,屋外的一盏盏红灯被宫人同时点亮,申时已过,酉时已到。 秦相宜和萧司珍向窗外看去,贺宴舟正打着一把伞,立在一盏红色兔子灯下,等她。 第08章 第 8 章 秦相宜从司珍房里走出来,目光直直看着贺宴舟。 不得不说,站在一把青纸伞下的他,真是轩轩如朝霞举,岩岩若孤松立。 原来秦相宜的笑是极明艳的,那张清冷淡漠的脸覆上了另一层艳丽夺目的光,刺得贺宴舟心神狠狠动荡了一下。 贺宴舟也在笑,无人不在笑。 没看见吗,天上在下雨。 下得不大,但刚好够浸湿干涸已久的地面。 秦相宜站在司珍房的廊檐下,眼珠子里迸发出惊喜而明亮的光,她先是伸出手接了接,果然是雨滴落在手心的触感,冰冰凉凉的,在她将头探出廊檐的一瞬,那把青纸伞已经斜斜支在了她的头顶。 千松紧跟着她从后面出来,贺宴舟将随身带着的另一把伞给她递过去。 千松提着箱子,接过伞,道了声谢。 秦相宜走至贺宴舟的伞下,她说:“贺大人,谢谢。” 噼里啪啦打在伞上的是甘霖,干旱令空气变得十分清晰,而这场雨在下下来的一瞬,空气中便蒸腾起了雾气,吸入鼻腔里的一丝丝凉气浸润心脾。 他们同打一把伞并排走在前面,千松独自打着一把伞跟在后面,千松看见,前面的那张伞盖完全向姑娘那边倾斜着,贺大人的左肩缓缓被晕湿了一片。 贺宴舟说:“能为姑姑打伞,同行一段,是我的荣幸。” 秦相宜微微侧头抬眸看他,他恰好也侧头垂眸看她,一双眼清澈见底,疏淡温和。 对贺宴舟来说,无论他刚刚在太和殿还背负着什么,当他走到司珍房,当被雨滴打在身上,当看到她那张明艳笑颜时,便都不复存在了。 沉静淡泊如秦相宜,当贺宴舟向她倾伞和久旱甘霖同时降临时,心脏也忍不住狠狠跳动了一下。 前路宫道上两排整齐的红灯笼在雨幕里晕染开一圈一圈的红雾,天色突然变得很暗,耳边除了哗啦啦的雨滴落在地面的声音,便只有他们二人行走时衣物摩擦的声音。 对于过于倾斜的伞盖,秦相宜缓缓往贺宴舟那边靠了靠,两人的衣摆如流云交杂在一起,行走时互相摩挲着。 两人都是极守礼数的人,在正值中秋佳节的此时此刻,也不禁勾起了唇角,心情雀跃起来,任由地上的雨点溅到衣摆上也未发觉。 贺宴舟道:“姑姑,今日落了雨,天气定是要彻底开始降温了,还望姑姑回去后熬些姜汤喝,免得身体进了湿寒气着凉。” 秦相宜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你也是。” 这场雨来得临时,贺宴舟的步伐难免轻快了许多,雨下下来的一瞬间,他应是有许多喜要报的,但是此时此刻他同行在她身边,便只能把满心喜悦与她分享。 但每句话出口前,他总要再三斟酌,以免冒犯到她。 “姑姑。” 秦相宜侧头看他,等他说话。 贺宴舟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呼了一口气,他握着伞柄的手坚实有力分毫也不晃动,他的仪态仍是那般如松如柏,他说:“真好啊。” 闻言,尽管他几乎等于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但秦相宜的唇角又漾出笑意来。 “是啊,真好。” 秦相宜的笑容来得也十分淡,但贺宴舟恰好捕捉到了她最明丽的那一幕,她笑起来时眼尾微挑,峨眉婉转,他的心狠狠跳动着,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场雨带给他的喜悦是否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但是这场雨,真的足以让所有人欢呼雀跃、当场跳起来,而对这两个极其端肃守礼的人来说,忍不住向对方输出的喜悦心情、略微颤抖的指尖、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跳,已经是隐忍到极致了。 只是恰好在这场雨下下来之时,他们在彼此的身边,便互相分享喜悦心情。 转眼间二人已经走至宫门处,贺宴舟告诉她:“下雨了,我在宫里还有一些事要做,抱歉姑姑,又不能送你回家了。” 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下雨了,他有事要做,不用解释过多,秦相宜完全明白。 就像是昨天他说,起火了,他得回永宁殿去,一样。 他有事情在身,却完完整整地陪她走了这两回出宫的路。 在上轿之前,秦相宜回过身,或许是出于一种还算喜悦的心情,她对他说:“贺大人,听说今晚子时三刻,月上中天,月亮最圆,到时候记得看啊。” 说来也挺神奇的,无论是起火了还是下雨了,都恰恰发生在他见到她之前,又在他决定找她之后。 便无论是起火下雨,他都要陪她走完这一程。 贺宴舟点了点头,目送她上了轿子。 在她走后,他迈开了最大的步子往太和殿的方向走,衣摆高高地扬起,若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他此时是没有多少仪态可言的,他在以最快的速度往太和殿走。 秦相宜坐着轿子,一路来到了青京城的街道上,街市上的所有人都是满脸笑意的,这个中秋,大家注定会过得平安喜乐、开心幸福。 这般想想,她也没什么不能笑的,千松看见自家姑娘脸上终于挂上了罕见的有温度的微笑,心里也高兴。 窃玉春台 第7节 “姑娘,自你出嫁以后,日子是没有一天好过的,奴婢想看你多笑笑。” 秦相宜脸上的温度回归到零:“既是连一天的幸福也没有过,又何必多笑呢。” 千松皱着眉头看她:“姑娘,去酒坊里打些桂花酒回去喝吧,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至少,现在已经比一年前要好得多了。” 秦相宜摆脱前夫回到将军府的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而刚回娘家的时候,几乎是顶着所有人的反对和不理解,江老夫人好几次想要把她再送回裴家去。 所有人都是扬着笑脸的,酒坊老板说:“姑娘来得巧,今天的桂花酒就剩最后一壶了,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一边赏月一边喝酒,那才叫一个美呢。” 夜晚到来时的将军府,果真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难得的今日就连戚氏也不故意挑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来说她了,母亲也拉着她的手拍着:“一家人好好吃顿饭,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秦相宜脸上挂着淡淡的浅笑,一家人就这么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称不上多丰盛的中秋夜宴。 三个侄女排排坐着,一个个都生得冰雪漂亮,头上统一别着金桂形状的发簪,除了那个只会趴在戚氏腿上撒娇的小侄子以外,场面还算养眼。 秦相宜不知不觉眼含笑意,家里后辈的颜值都不低,三个小侄女一个比一个生得娇艳。 女孩子生得好看不是坏事,但就是一点,夫婿可一定得好好挑啊。 秦相宜觉得,贺宴舟真挺不错的,铃儿侄女应该把握住。 实在不行,她找机会劝劝铃儿。 唉,还是算了,她的眼光就不好,之前嫁了那么个男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唐明安就是要比贺宴舟好呢,到时候嫂嫂又来怪她。 反正关于三个侄女婚嫁的事情,对她来说是极敏感的话题,稍出些差错就能被嫂嫂怪到她身上。 但到现在也没有哪户人家因为她的原因挑剔过三个侄女当中的谁,汐儿侄女和嫣儿侄女年龄都还小,可万万扯不出因为她而嫁不出去的这种话来。 无论如何,铃儿侄女的事情,她只能打定了主意不管不问不谈论。 到了子时,秦相宜独自搭了个躺椅在春霁院里,躺着一边赏月一边饮着桂花酒,远远看去,不过是一个闲适又慵懒的贪欢女子。 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的心绪已经稍稍轻松快活起来了,一部分的原因来自于这场久旱甘霖,一部分的原因来自于在宫里与贺宴舟的结识。 她私心里觉得贺宴舟是一个十分靠谱的男人,她真心希望他跟铃儿的婚事能成,这样的话,她就能一直顶着他姑姑的身份,安心承受他的庇护了。 不得不说,贺宴舟对她的护佑,真的让她内心轻松了许多,至少与千松行走在宫里时,再不必那么提心吊胆了。 一想到这里,秦相宜猛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吓了千松一跳。 “姑娘,你怎么了?” “千松,刚才铃儿是不是又出去了。” “大小姐出去了都有两刻钟了,姑娘怎么现在想起来问?” 夜黑风高,月色融融,竹影梭梭,正是一个玉露中秋夜。 秦雨铃半倒在唐明安怀里,两人先是亲热了一会儿,公子怜惜又莽撞的动作令她更是动情,整个人越发软软的倒进他怀里。 腻在墙边耳鬓厮磨,又执手说了会儿情话。 “明安哥哥,铃儿今后年年都要与你一同赏中秋月。” 唐明安抱着她连声应着:“小心肝儿,都依你。” 二人便又是一番山盟海誓、难舍难分,直至月上中天,这对鸳鸯才分了手。 秦雨铃一张脸泛着粉扑扑的红,那些亲吻和抚摸让她整个人飘飘欲仙,更别说唐公子每次前来必带的小礼物,将她一颗心塞得满满的。 秦雨铃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回味着、期盼着唐公子来娶她。 “咳。” 秦雨铃浑身一哆嗦一抬头,秦相宜正端端立在门框前,月光下像个女菩萨,尤其是那颗眉心痣,像是随时要审判世人一番。 秦雨铃自知做了亏心事,经不起审判,可不得被吓了一跳。 “姑姑,你在这里做什么?” 秦相宜一张口,声音冷淡又肃穆:“等你。” 秦雨铃目光开始躲闪:“姑姑,我要回去休息了,您,您也早点睡吧。” 秦相宜不打算跟她废话,便直接问道:“你跟唐明安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吧。” 秦雨铃心下彻底慌乱起来,正要开口反驳,又听秦相宜道:“除了亲嘴以外,那不算。” 秦雨铃一颗头彻底乱了,那,那不算,那什么才算。 不过看样子,姑姑似乎没打算追究太多。 “姑,姑姑,其他便没有什么了。” 秦雨铃心里还是清楚的,若是真的什么都做了,唐明安就更不可能娶她了。 秦相宜松了口气,在她看来,这便算是谁也没吃上亏,男女之间互相取悦而已,挺好的。 “你做得很好。” 第09章 第 9 章 “额,啊?” 秦雨铃没听错吧,姑姑这是在夸她? “你跟他在一起,自己也挺开心的吧。” 秦雨铃道:“是挺开心的,每天主动来找我,又送银子又送首饰的,嗯……吻技也还不错。” 秦相宜没有给她太多回味的空间,也没有关注她一个闺中女子从何评判什么吻技不吻技的,直截了当地说道:“但你心里应该也清楚,贺宴舟才是你的良配吧。” 秦雨铃收起了回味的神色,冷静下来,这才知道姑姑找她的目的。 “姑姑,这些事情,就不用你管了。” 说点女人之间的私房话还行,想要管她,没门儿。 她自己都是一个婚姻失败的女人,秦雨铃才不听她管教。 秦相宜叹了声气,她就是知道自己这点子事,才不愿意跟秦雨铃说这些。 但她现在是出于私心:“铃儿,无论你选谁,一定要果断一点,这般拉拉扯扯的,很有可能最后是一场空,贺家马上要正式上门提亲了,你先告诉我,你心里更倾向谁。” 不左右她的选择,最后总不能怪到秦相宜身上来了。 秦雨铃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她刚刚还在跟唐明安亲嘴,但她现在理智尚存:“姑姑,我自然是听家里安排的,若是先上门提亲的人是贺家,那我当然是嫁贺宴舟。” 秦相宜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大体上是松了口气的,以她不怎么好的眼光来看,怎么看贺宴舟都比唐明安要好得多。 “好,既然如此,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你跟唐明安的事,铃儿,还请你自己顾好自己,别把一手好牌打烂。” 铃儿和贺宴舟之间,她还是站铃儿,尽管帮着铃儿隐瞒这件事情,十分对不起那个天天护着她的满心真诚的小郎君。 秦雨铃深深看了姑姑一眼,不管母亲怎么说她,但这仍是从小就在身边相处的姑姑。 小时候姑姑对她还挺好的,会买糖给她吃,也会做珠钗给她。 “姑姑,别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好吗?” 她细细端详着姑姑的眉眼,比起小时候,疏淡了许多,但她大体上还是相信,姑姑不会做不利于她的事情。 月亮正好到了最圆最亮的时候,秦相宜冷冷道:“不会。” 贺宴舟从祖父的书房里出来,今日先是田思远惨死,又是圣上派了卓玉泉去赈灾,卓玉泉是哪个派系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国库被贪得空虚至此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而现在这个人要堂而皇之地调全国的资源去赈灾了,这其中多少能落入百姓的手里,又有多少尽数落进朱党的口袋,是显而易见的事。 偏生这个赈灾的名声落他们头上了,这趟差事还真是一箭双雕。 今日还是有好事发生的,只要田地有雨水浇灌,再休养生息一段时间,百姓的日子总能好起来。 从祖父书房里出来的瞬间,他抬头望天,中秋的月亮真是又冷又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叫来身边的长随:“怀玉,现在是几时几刻了。” 怀玉答道:“公子,正好子时三刻。” 正好子时三刻,那位姑姑说的,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 “母亲可睡下了,听她说前阵子老有失眠的毛病。” 怀玉道:“公子,小的刚刚去问过了,说夫人今日睡得早,饮了杯温酒倒头就睡下了。” 贺宴舟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踱步到一颗桂树下坐下,既不抬头望月,也不低头思人,他满心筹思着,要如何在沉湎酒色、荒于政事的皇帝和盘踞朝堂的朱氏巨大贪腐组织之间,尽他所能的护住百姓的利益。 他是家里最引以为傲的后辈,是老太傅悉心教养出的长孙,他性子温良又守礼,几乎是按照文人贵子里最完美的模子生长出来的。 他身上有所有可贵的品质,温善、孝顺、谦恭、厚德,还有一颗蕙质玲珑心。 “怀玉,田思远的家人进京了吗?” “回公子,已经安排人去接了,明日进京。” “把明日的公务先放一放,田思远的家人,我要亲自安顿。” 怀玉皱着一张脸,万分的替他不情愿:“公子,田大人的家人现在恰是最难应付的时候,您何必亲自去呢,莫不如等他们将丧事处理完了,静下心来了,您再出面安抚,反倒换得个感激涕零。” 田思远的家里人刚刚失去这么个顶梁柱,满心哀怨无处宣泄,公子这时候去,难免要承受一些情绪。 贺宴舟道:“怀玉,你只是一个长随,我便不教你这些,但你须知,我有我的道。” 怀玉垂下脸,他一个做长随的,的确也理解不了公子。 第二日一早,秦相宜带着千松乘坐轿子来到宫门口,贺宴舟已在此处等候。 二人对视了一眼,默契不言而喻。 他朝她侧身恭谨行了一礼:“姑姑。” 秦相宜屈膝回了一礼:“贺大人。” 远看去,这二人在宫门前互相行礼都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作,再是不会欣赏美的人,也会将之看做最模范的宫廷礼仪标准。 秦相宜昨晚与秦雨铃聊过之后,知道这门婚事会成的概率大大提升,如今承受起这一声“姑姑”来,越发得心应手了。 这位贺家小郎君日日接送她出入宫,秦相宜也腆着脸受了。 既是承了铃儿的情,秦相宜决定,一定要将铃儿与唐公子的事情瞒得好好的,一定不让贺宴舟知道。 窃玉春台 第8节 在贺宴舟心里,一个议亲对象家的姑姑,还不足以让他把礼数做到这个程度。 但对方是秦相宜,他就觉得自己该做。 他看到过她独自和千松走在这条宫道上的样子,她娴熟的躲避动作深深刻在他脑海里,莫名地,他想每日就这么陪着她走。 “姑姑,子时三刻的月,我看了。” “嗯?” 秦相宜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意识到是自己昨天临走前多跟他说的那句话,现在想想,昨天的心情是好得有些出格了。 不过,昨晚子时三刻的月,她看了吗? 她好像正在跟铃儿说话吧。 说的是什么来着,哦,说的是她跟唐公子的事情。 顶着贺家小郎君那道真诚热切的目光,秦相宜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原因无它,她在他面前,倒是真有些抬不起头了。 再看向贺宴舟的那双眼,跟她说他看了子时三刻的月,倒像是在向她讨赏似的。 贺宴舟就这么垂眸看着她脸颊和耳尖隐隐变红,那张苍白清冷的观音脸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她发间仍是只簪着一支发钗,一支镶着绿翡翠的银边发钗,用料不算精致昂贵,但那颗绿翡翠通透碧绿,寻常少见,只是在她的发间独独那么立着,不算显眼。 她耳垂上挂着两只一样材质的水滴形碧绿翡翠耳坠,恰好跟是耳垂一般大小,玲珑精致。 他看出她换了一套掌珍宫装,虽说掌珍的宫装每一件都是一样的,但是他能分辨出她紧紧勾勒在脖颈处的,衬裙的颜色。 她的衣物通身都必不会出现哪一处勾丝或是污渍,尽管是再小的裙摆处。 一身的装扮浑然天成,不刻意,但却能让人过目不忘。 贺宴舟与她说话时的头颅,越发向下低了些,他觉得自己是该尊着她的,再更尊着她些。 秦相宜随意往他身上瞥了两眼,贺宴舟的礼仪自是无可挑剔,可他今日腰间多佩了一块玉,用彩珠穿成流苏,压在衣摆处,名为禁步。 佩戴行走之时,不能发出过大的或混乱的声响,用以克制步伐的节奏,对于贺宴舟这般礼仪本就无可挑剔的人来说,起的自然不是约束的作用,而是一种彰显自身步伐仪态的作用。 秦相宜并没有多想,身份高贵的公子哥,本就崇尚佩戴禁步, 但一旦佩戴出来的,便是各有各的丑态,像贺宴舟这般仪态的公子,当真是少见。 秦相宜忍不住便多往他身上看了两眼,他走起路来的浑身仪态,真是赏心悦目。 贺宴舟见她看到了自己腰间的玉佩,便更是昂首阔步,彰显起他那一手纵使快步行走也依然将仪态维持得十分标准的步态,玉佩上的流苏不急不缓地以一种优美的姿态摆动着。 秦相宜唇角勾起了淡淡的浅笑,她垂下眸。 这真是一位极好极好的郎君,让她这个嫁过人的和离妇,都有些心神荡漾了。 若是铃儿……罢了,先不想了,总归就像现在这样,他也愿意护着她,也挺好的。 到了司珍房,二人简单道了个别,贺宴舟惦记着今天还有事情要做,申时末赶回来就行。 “姑姑,你下值后若是我还没到,便等一会儿我吧,今天瑞国公一大早上又被太后娘娘叫进宫了,你没事就别一个人出来走动。” 秦相宜感念他的贴心与帮助,自是又行全礼感激了一番,偏偏贺宴舟还不受她的礼,向后退了一大步,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才好了。 她只能说:“贺大人,你真的是个,好人。”她直勾勾看着他,眉目动容。 回去须得看好铃儿,可千万别再让她做出对不起贺宴舟的事情了。 第10章 第 10 章 她的这颗心啊,真是内疚得厉害。 贺宴舟走后,她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萧司珍慵慵懒懒地往她桌子上一倒,一双媚眼上上下下将她扫视了个遍。 “秦掌珍,你别说,就你这通身气派,能把他吃得死死的,我完全相信。” 萧司珍往秦相宜腰上摸去:“瞧瞧这婀娜的小腰,你听我的,下次别把衣服领口使劲往领脖子上勒了,你走路的时候但凡扭两下腰,就没有不臣服于你裙下的男人。” 秦相宜一双如古井般淡漠的眼朝萧司珍扫去,萧司珍定定看着她,莫名觉得,她在审视自己,那颗眉心痣配上她那双眼,生就一副观音像,摄人心魄,倒让人自觉卑劣了。 萧司珍收回了眼和手,知她不喜欢这样的话题,便不再多说,拍了拍她的肩:“干活吧。” 秦相宜在脑中快速整理了一番今日要做的事情,只要没有娘娘找她,她只需将萧司珍要的镯子先打个金胚出来,剩下的时间倒是充裕。 不知怎么,她又想起贺宴舟那张似乎是要找她讨赏的脸,她后来说什么了来着? 她好像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失约了,她没有在子时三刻抬头望月,她也无话可与他说。 后知后觉的,秦相宜有些回过味来,想到那枚今日突然出现在他腰间的玉饰禁步,少年郎的心思在她面前瞬间无所遁形。 既如此,那便再满足满足他,她今日就做个禁步给他,要他天天挂在身上,将从小悉心练就的令他引以为傲的仪态展现个彻底。 一枚吊着九根纤长流苏的玉饰在她脑海中逐步成型,挂在腰间时的长度可以直直垂到衣摆处。 贺宴舟从司珍房离开后,怀玉告诉他,田思远的家人已经进京了。 田思远昨天是以罪臣的身份赴死的,草席一裹也就罢了,皇上更不会允许这场丧事办得隆重。 一家人也只能偷偷进京,悄悄领回田思远的尸身,再小规模办一场葬礼。 这一行所需要的人力和财力贺宴舟一手包揽,田思远的赴死,是有价值的。 但他恰恰死在甘霖到来之前,将田思远尸身从乱葬场移出来的时候,天上又开始飘小雨了。 一个罪臣的死亡,不允许引起任何人的哀伤,这场雨的到来从某种程度上加重了这位钦天监副使的罪证。 这场连月干旱的天降惩戒,终是被田思远一人背负了。 在安顿田家人的时候,贺宴舟在街上看到一个人。 裴清寂。 他不认识这个人,大概是在某家的宴席上见过他,但他后来知道,这个人就是秦相宜的前夫。 贺家调查秦家的时候,顺道将裴清寂也调查了个底朝天。 贺宴舟本是不该关注这些的,但他此时心里想着那位秦姑姑的模样,真是不得不好奇她的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家虽没有正经官职,但也是皇室钦点的皇商,家境不差,在京城的地位,虽说远比不上贺宴舟极其身边的人,但也是有头有脸的,就算别的占不着,但至少占着了一点有钱。 现在刚巡查完自家店铺出来的裴清寂,从外表上看,还真是一表人才。 贺宴舟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鄙夷,若不是贺家曾完整调查过裴清寂,只怕连他也要被他那副温润儒雅的样子给骗过去了。 裴清寂容貌生得清秀,身材清瘦,虽说家财万贯,但尤爱穿着一身布衣,市井间多有他多情公子的名号,自与前妻和离后,便日日消沉,至今未娶新妻。 贺宴舟坐在轿中暗暗端详了一会儿裴清寂的容貌,怪不得民间传他多情公子,他那双眉眼果真含情。 贺宴舟垂下眸,心绪十分复杂,原来这就就是她会喜欢的男子,他止不住在想,她喜欢裴清寂的模样。 秦相宜珍宝匣里细细挑了珠子和玉牌,这些东西本身的价值不算高,但经她手雕刻而成的价值必然不菲。 拿着玉牌,她想了一会儿该雕什么图案上去,若是长辈送晚辈,在图案的选择上更要当心。 像萧司珍说的那些话,她不想再被任何人误会了。 既如此,那就将岁寒三友雕在上头,也正符合贺宴舟浑身气节。 萧司珍看得都眼睛发酸,那可是秦掌珍的一双手亲手雕的啊。 萧司珍倚在窗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欣赏秦相宜的所有动作。 秦相宜干活的时候必定是全神贯注的,美人的迷人之处不在于她将魅力外放的时候,恰恰在于她认真做自己事情的时候。 一旁的刘掌珍见萧司珍看得呆了,便找她闲聊起来。 “秦掌珍一身容貌生得真是极好,以色侍人确实是将她自己再次嫁出去的最好方式了,她现在又何必非要做出一副古板无趣的模样。” 萧司珍叹了声气,心里也知道刘掌珍是好意,女人要想过得好,以色侍人确实是一条捷径。 但是:“她不一样,她是为自己的美貌和身段吃过苦的。” 贺宴舟今日果然迟到了,他今日的事情没那么快能处理完。 司珍房的人赶着下值的时间一到,纷纷回家去了。 没过多久,司珍房里便只剩下秦相宜一个人了。 只因他说了要她等他,她便没有急着回去。 正好要给他的禁步还没做好,司珍房里清净,她独自待着,内心达到了一种极端的平静,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天,时不时有打在屋檐上清脆的雨滴声,秦相宜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千松始终安静地在她身旁待着,添茶、焚香,又过了一会儿,将灯点到她身旁。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司珍房里幽幽一盏灯点在她身侧,而她埋头将一截一截的流苏穿在一起。 发丝垂落在脸颊也未曾察觉,专注的眉眼被灯烛晕成暖黄色。 贺宴舟安顿完田家人,天色已经黑透了,他牵了匹快马快速往皇宫里奔去。 尽管他心里对她还在等着他不抱有什么期待,但让她等着他,是他给出的承诺。 他下了马快步走到司珍房,看到里头还亮着的一盏灯,他正想说一句:“抱歉,我来晚了。” 却在话音出口前,看到了一副让他噤声的画面。 在他进门的一霎间扑进来的风让那唯一一盏烛影轻轻晃荡,连带着打在她身上的光影也跟着晃了晃,好一个云鬟雾鬓、臻首娥眉的景象。 她似乎是知道他已经来了,但她没有抬头,她还做着手上的事情,她的声音很温柔,在暖黄色烛影的晃荡下更加温柔,她说:“你来了,再等一等吧,我马上就做好了。” 声音柔得倒像是在哄孩子。 就连秦相宜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在这个黑透了的只亮着一盏暖黄灯烛的夜晚,说了那么一句温柔的话语。 空气中浸满了檀香的味道,秦相宜独自做事时,喜欢点檀香,可以让她凝神。 在贺宴舟的所有感官里,这股气味是一道解药,让人清醒,愈发觉得眼前人不可肖想。 “好了,做好了,正好你现在来试试吧。” 秦相宜打量着手中的一串作品,心里十分满意。 又伸出手随意向贺宴舟招了招,指尖晃动得令他眼晕。 自从走进这间屋子开始,他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转动,滞涩而迟钝。 他感到受宠若惊:“这,这个是做给我的吗?” 秦相宜点头道:“是啊,贺大人,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心里万分感激,给你做了个小东西。” 见他迟迟不过来,秦相宜坐在椅子上拽了他一把,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前。 窃玉春台 第9节 禁步上方有一个挂扣,用手轻轻往他腰带上一挂便好。 这些肢体动作秦相宜并未觉出不妥,一切动作都进行得很快,也无任何逾矩。 但在贺宴舟眼里,刚刚那一瞬似乎是被无限拉长了,她先是拽了他的手臂,尽管只是那么一下,她往他腰间挂了玉饰,甚至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分毫。 贺宴舟张了张嘴,他退后了半步,他觉得自己已经失态了,在她面前。 现在应该做什么? 行礼,道谢。 他庆幸夜晚的光线很弱,否则他的失态与泛红的耳尖将会无所遁形。 倒是黑暗隐去了这一切,尽管他一句话未说,一番动作也紧张得要命,完全不像他平常的样子,她却恍然未觉。 秦相宜自顾着欣赏了自己这件挂在他身上的作品半晌,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微微点了点头:“不错,很好,贺大人,希望你喜欢。” 贺宴舟深呼吸了几口气,强使自己镇静下来,才回答她道:“我很喜欢,谢谢,姑姑。” 秦相宜这才从椅子上起来,快速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杂物:“那咱们走吧,贺大人,抱歉让你久等了。” 贺宴舟垂下头,不,明明该抱歉的是他,是他来晚了。 秦相宜走出司珍房,微微侧身看他,意思是等他走到她身边一起同行的意思,他们每天都是这么走的。 贺宴舟绷紧了下颚,故作镇定。 偏生秦相宜送她的禁步极为难缠,即使是人最轻微的失态,也会立刻展现出来。 比如缠绕在一起的珠串、混乱清脆的声响。 贺宴舟稳了稳身形,迫使自己回归到最平常的状态,才抬起头走了出去。 他身上佩戴着自己送的禁步,秦相宜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却是越看越满意。 贺宴舟觉得她眼里盛着星星,只是她很少与他对视,她看他,更像是欣赏一件最完美的作品,而他是最完美的那个衣架子。 贺宴舟对她说:“姑姑,今日我总算可以将你送回家了。”再没有别的什么事了,既没有起火,也没有下雨。 秦相宜愣了愣,她的思绪还没有从他身上的禁步上跳转出来,她将目光从他腰间挪至他脸上,她浅笑着说:“我哪有什么家啊。” 第11章 第 11 章 秦相宜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她发现自己在贺宴舟面前总是容易失言。 昨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雨让她心情很好,今日,或许是因为她真的埋头忙了很久吧。 她的思绪是困顿滞涩的,而贺宴舟,又真的是一个让人十分安心的人,在和他碰上面以后,她几乎不需要花费精力去刻意将自己的状态调整为谨慎的、一丝不苟的。 转而脱口而出了一些未经思索的话。 而贺宴舟怔怔地看了她很久,她说那句话时,嘴角带着笑。 她的笑容从来也没有什么分量和温度,就是那么随意的随风飘散掉的一个笑而已。 “贺大人,你别多心,是我说错话了。” 贺宴舟总是觉得自己看错了,他的眼睛里总是划过了一些什么,但又瞬间消失不见。 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有家,希望她多笑。 但幻觉终究是幻觉,当秦相宜刻意让自己在一个人面前变得没有破绽时,将无人可以再拉进与她的距离。 她的面孔又变得肃穆而庄洁,她没有任何表情存在,她不在意世间的任何东西。 而贺宴舟佩着她亲手做的禁步,动作愈发恭谨起来,步伐庄重而舒缓,不紧不慢地与她并行。 连他自己也未发觉,他的步伐与她越来越相近,同频率地前行。 出宫上轿前,秦相宜转过头对他说:“贺大人,便就此止步吧,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行。” 贺宴舟抬头望了望天,道:“今日怪我拖到这么晚才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姑姑,还是让晚辈送一趟吧,也省得晚辈担心。” 送人送一半,还是在晚上,贺宴舟的家里也没有这个家教。 秦相宜没有与人来回拉扯的习惯,便道:“那好吧。”然后利落上了轿。 贺宴舟骑着马与她的轿子并行,刚刚来时还是骑着马一路狂奔,现在骑着马跟轿子的速度比起来,倒是悠闲得很。 冷白的月光洒下来,而他穿着常服,这是他第一次在秦相宜面前穿常服,是鸦青色的缂丝鹤纹锦袍。 贺宴舟本就是世家贵子,他的穿着打扮从不会刻意去做低调或是简单,他该佩着他的束发乌金冠,也该蹬着他的朱红白玉靴,端的是意气风发、英挺俊朗。 而秦相宜与他,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月光下一顶不起眼的盖着棉布帘子的小轿子沿着已经闭市的街道缓缓前行,而它旁边紧紧跟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护送的少年郎。 是贺家的郎君,也是督察院的贺御史,认识贺宴舟的人不少,而他遇到熟人时不惧也不避,统统点头以示问好,这是他的礼数。 尽管他浑然未觉大家都在好奇轿子里坐着的人是谁。 贺宴舟不会顾及任何人的眼光和看法,也无需像任何人解释。 他只是做着他该做的事。 可秦相宜的想法却与他完全不同,看到他光明正大地骑在马上护送她回府,她心里说不上是一股什么滋味。 她自己心里却有很强烈的声音在说,她见不得人。 准确的说是,跟在贺宴舟身边的她,见不得他身边的人。 每当贺宴舟遇到熟人,停下来打招呼的时候,秦相宜都有一种想要装作与他不认识的感觉。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贺宴舟与她有牵扯,尽管他们之间本就清清白白。 就快到将军府门口时,秦相宜让轿子停下,并未立刻从轿子里出来。 她说:“贺大人,既已到了,你便先走吧,我自行回府便是。” 贺宴舟有些不能理解,他说:“姑姑,你下轿,我看着你回了家,再走。” 他将马勒停在她轿前,一副她不下轿誓不罢休的气势。 但贺宴舟哪有那么多的想法,他只是觉得,他该亲眼见到她入府,再离开的,这是礼数。 秦相宜虽不喜欢与人拉扯过多,一般这种时候,她就从了对方的命了,但她掀开轿帘,只隐约看了眼拐角处坐着的一排邻居。 她便直说道:“贺大人,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的名声不好,外头这些人若是看见你跟我同行,还不知要编排些什么出来,还请贺大人先走一步。” 那个一路昂首挺胸、无畏无惧的贺小郎君,忽然就怔住了。 “虽说有些事情可以解释,但是贺大人,我不想听见任何不好听的话传出来哪怕一句。” 她虽然不怕这些,可是她万万不想让他被她牵扯到。 她接受不了但凡有任何一个人将他与她说在一处。 贺宴舟忽然就懂了她说的意思,他打马往后走了两步,来到她的轿窗前。 他说:“姑姑,这次我听你的,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你所担忧的那些,对我构不成任何伤害,姑姑,但我在意你,若是你真的那么担心,那我就听你的。” 说完他便打马往前走了,没过多久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秦相宜落寞地垂下头,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贺宴舟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些,那个无畏无惧的少年郎,今日怕是第一次理解这些话语,当她说出来时,他怕是思考得费力。 可她若是不向他解释清楚,他便会一直坚定地守在她轿前,誓不罢休。 叹了声气,千松将她扶下轿子。 千松拧着一双眉头,满是心疼:“姑娘,你从来也不必自作轻贱的,咱们自从裴府归家以来,不也从没在意过外人的眼光吗?” 秦相宜苦笑了一声,声音柔婉悠长:“可是在他面前,我真的有点自卑了。” 千松垂下眸,她明白姑娘的意思。 姑娘虽说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轻贱了哪儿,可在贺公子面前,一个被姑娘称为“玉洁松贞、云中白鹤”、一个对姑娘掏出一片“赤子之心”的郎君面前,姑娘也不得不把自己身上那些肮脏丑陋的东西翻出来,挪得离他远一点。 今日休沐,秦相宜打算在春霁院里待上一整日,但她今日又被家人要求了:“今日无事便不要出来走动了,贺家派的媒人今日正式上门提亲。” 秦相宜顺从地点了点头:“哦,好的。” 今日若是没有突如其来的公差找她,她绝对不会出院门一步。 她已经接连观察了秦雨铃好几日了,她的确是没有再在深夜跑出去与姓唐的私会了,秦相宜心里也舒了口气,不然她总还有些对不起贺宴舟的感觉。 对着那么一张赤诚的脸,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坏,很差劲。 贺宴舟值得一位最好的妻子。 但另一面是铃儿,铃儿也值得一位最好的夫君。 总之,今天媒人到访,她绝不干涉任何。 直到晚上,秦家人送走了媒人,秦相宜才从院子里出来。 看到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的,秦相宜就知道,一切顺利。 “今日媒人到访,正式向我们提了贺家要结亲的意愿,之前都是说好了的,那咱们家自然也是应允的了。” 秦相宜眼眸一扫,看到了角落里放着的,还生龙活虎的一只大雁,眼神稍黯,贺宴舟弄来这只大雁,必是费了些心思的。 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人弯弓射雁的样子,她将手抬起来虚虚按在胸口处。 “下一次媒人再来,就是要来问名了,”戚氏挠了挠女儿的鼻尖,“咱们铃儿嫁人,三书六礼便是一个流程也不能含糊,瞧瞧那只大雁,长得可真是雄壮威猛,贺小公子必是费了不少功夫弄来的,可见对咱们铃儿的重视。” 江老夫人心里也高兴:“行了,这下你可放心了吧,贺家重诺,这婚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戚氏瞥了一眼秦相宜,上前捏了捏老夫人的肩:“是咱们铃儿命好,没被旁人给影响了,咱们家的女儿,贞洁必定是得摆在第一位的,瞧铃儿被教养得多好。” 秦相宜不欲在这里听她多说,她简单向铃儿道了个喜,便独自回了春霁院。 便不知道她走了后戚氏又在全家面前说起嫁妆的问题。 “今时不同往日了,婆母你不知道,铃儿的嫁妆,媳妇凑来凑去,竟还不如姑奶奶当时出嫁时候的多呢。” 老夫人两手一摊,无可奈何道:“你们父亲已经走了,咱们家现在就只有这个条件,可不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老夫人摆明了不管这事,戚氏咬碎了一口银牙,怎么也不能逼她说出那句把秦相宜的嫁妆拿出来先用的话。 贺宴舟今日下朝回到家中的时候,便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媒人今日已经上秦家提过亲的消息。 他内心毫无波澜,就照本来计划的那样,将婚事继续推进下去就好。 需要用到他出场的时候,他自会将礼数做得周全,轮到他父母出场的时候,贺家父母也会尽力而为。 窃玉春台 第10节 至于多的什么,秦家现在也不是值得贺家多去交往的对象。 贺阁老对儿子多嘱咐了一句:“你既是身在都察院,那便要看好秦家的人,别让秦家人做出什么违反纪律的事情,影响你自己。” 秦家现在只有两个人在做官,而能被贺宴舟管到的官员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秦天柱。 第12章 第 12 章 贺家之所以选了秦家做联姻对象,或许也与秦家本身的风险就极低有关。 秦天柱为人老实又懦弱,是必定干不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来的。 但贺阁老该向儿子叮嘱的也要叮嘱到位,谨慎才能长久。 “听说你这些日子跟秦家那个姑奶奶走得近?” 秦相宜是万分小心的人,出了宫才刻意与贺宴舟保持距离,宫内的消息传不出去,但却能传到阁老耳朵里。 贺宴舟点头称是,又道:“父亲,秦姑姑独自在皇宫里行走,我担心她出事,便每日陪着走一段路程。” 皇宫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父子俩之间不必明言,而司珍房紧邻后宫,他的担忧并不多余。 而秦相宜也的确是每日按照固定的点位谨慎行走,一刻也不敢大意。 贺文宣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样,更知道贺宴舟被养成了最好的少年模样,赤城、善良、守礼、诚实,所有少年人应有的好的特质他都有。 他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贺文宣只是问一句,便不会多说了。 哪怕贺宴舟每日陪秦相宜走的这段路程,超出了他应该做出的礼数之外。 皇宫里的事情,尽在阁老掌控之中,在一定的掌控范围内,他愿意给贺宴舟足够的自由。 而贺宴舟做的事情,也是样样无遮无掩、光明正大。 一个晨露熹微、雾色弥漫的清晨,秦相宜的当值日。 轿子还未完全停下,她已经看到宫门口立着的那位郎君在朝她招手了。 在宫门口二人的互相见礼,已经成了一道固定流程,远远地形成一幅画卷。 随后是默契地并行。 “姑姑,昨晚睡得可好。” 贺宴舟突然发现,她又换了一件与之前的材质都不同的衬裙,还是一如既往地紧紧勒在脖颈上方。 他对女子的衣裳首饰一向不太了解,秦相宜打扮得素净,他本还在想,既是司珍房的掌珍,为何不多给自己做几样首饰,何必让身上显得那么冷清。 可他后来慢慢观察出来了,秦相宜身上的每一件小物件儿,必定都是价值不菲的,她头上简简单单一根银镶嵌的玉钗,也比旁人那满头珠翠加起来要贵重。 贺宴舟心里偷偷想着,姑姑看似是最容易讨好奉承的人,实际上却是最难奉承的了。 他对她的尊重,也必然有一部分来自于她自身的自尊自爱,现在便是过得再如何清冷无人问,她身上却没有一样物件儿是敷衍自己的。 贺宴舟看不懂女子身上的东西,但是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还有明察秋毫的观察力。 秦相宜脖颈处仅露出一个边的衬裙,便是曲水纹与浪花纹交杂编制在一起的浣花锦,价格昂贵,典雅又古朴。 层层叠叠的衣领交叠下来,她双手置于腹前,步伐不疾不徐,整个人端肃而庄严,让人绝不会将注意力放到她的纤细的腰肢上去。 “劳贺大人关心,我昨晚睡得很好,贺大人你呢?” 秦相宜侧目看他,一副等他回答的样子。 贺宴舟颔首道:“很好。” 宫道很长,两侧都是赤红色的宫墙,一眼望不到头,像今天这样的雾天,就更看不清前路了。 秦相宜能感觉到吸进鼻腔里的空气湿润又冰凉,在眼睛里看不清前路虚实的情况下,一呼一吸之间令她清醒。 不知不觉又飘了些小雨,贺宴舟撑开随身带着的伞,在不知不觉间斜斜地又支到了秦相宜的头顶。 他们二人的衣摆便又在一步一步之间互相磨蹭着,发出唰唰的声响。 “对了,贺大人,你猎那只大雁必是费了不少心神吧,我家里人夸了它好久呢。” 贺宴舟闻言怔了怔,就是怔的这么一下,秦相宜已走到他身前去了两步,贺宴舟举着伞快步跟上,走到了她身侧不前不后的位置。 “哦,那个啊,抱歉姑姑,其实我,其实我不是自己去猎的,我父母找人猎了来,直接托媒人送去将军府了。” 贺宴舟说得垂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早知道她会因为这个夸他,他必定会亲自去猎一只最威猛的大雁来的。 一想到这儿,贺宴舟心里颇有些懊恼,可他不会对她说谎,他从来也不说谎。 他这个人便是行得端坐得直的,所有自己做出来的事情,便没有不能让人知道的。 秦相宜虚虚抬手在胸口处待了一会儿,提亲时的大雁不是男子自己猎来的情况,倒是也不少见,贺家这么做,在礼仪上也是挑不出错的,何况那只大雁,确实是上品。 秦相宜垂眸笑了笑:“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家里人又不会因为这个怪你。” 贺宴舟垂下头,他本也不是因为害怕秦家人怪他。 “姑姑,我若是亲自去猎大雁,必能猎来一只更大的。” 秦相宜走进司珍房之前,听他莫名又说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摇了摇头迅速抛在脑后了。 而贺宴舟转身离去的时候,还满心想着,她到底信了没,倒是现在也没有名头要他再去猎一只了。 走到太和殿门口,牌匾上“太和殿”三个苍劲浑圆的大字钉在房梁上,而左下角一行题字却是“臣贺元德敬上”。 贺元德是辅佐了三代帝王的老太傅,现在已经基本不问朝事,皇帝特许不用他上朝。 尽管现在日日上朝也不过是一群大臣自娱自乐的一出戏码,勉强将一整个朝廷运转起来。 景历帝不过问朝堂上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有人什么事情没做好,必会传到景历帝的耳朵里,给予惩罚。 就比如前阵子民间四起的直指皇上的传言,必然要有人付出代价。 贺宴舟走进太和殿,朱遇清已经站到了皇上跟前,见他来了,一双历目很是不善。 当着皇上的面儿,朱遇清直接朝贺宴舟冷哼了一声。 贺宴舟走至太和殿中央,提起衣摆不紧不慢行了极标准的一礼,被皇上免礼后,站到了皇帝身边另一侧。 而皇上身前的书案上摆着的,正是贺宴舟上书弹劾朱遇清的奏章。 他身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监察官员是他的职责,朱遇清的事情桩桩件件记录在上头,面对他的冷眼,贺宴舟没什么好说的。 朱遇清是朱蕴的儿子,他动不得朱蕴,还不能先动动朱遇清吗? “禀皇上,臣在巡视内库时,发现朱遇清指使卓玉泉贪墨本该送往邻省赈灾的粮食,现在京郊以及邻近数省承受了连月干旱的土地还寸草不生,百姓无米下锅,朱遇清与卓玉泉的行为简直令人发指,将皇上您的一片拳拳爱民之心踩在地上!” 贺宴舟说得正义凛然、满腔愤慨,景历帝也不恼他,这是贺家的小孙子,从小就养得天真良善、浑身正义。 只是这事情他既然摆出来了,景历帝也不好不给他一个说法。 一想到这儿,景历帝不满地瞥了朱遇清一眼。 帝心难测,朱遇清此时垂下头,也不敢多话。 景历帝厌烦处理这些事情,但是他也自有一套独特的应对方法。 他直接面向贺宴舟说道:“那你说说,要怎么办?” 朱遇清一双眼死死盯着贺宴舟,像一头随时准备反击的狼。 朱贺两家在朝堂上斗了这么多年了,他赌贺宴舟不敢就这么直接跟他宣战。 两家的每一步棋,必然都是要合族商讨多次才能敲定的,贺宴舟突然递了个弹劾他的奏章上来,朱遇清也不太能把握这是不是贺家共同商讨的打算。 但他们想对付朱家,就这么一招可不够。 三人各怀心思,景历帝不管朝事,朱贺两家对峙正好能维持朝堂的平衡,他不欲真的对朱家做出什么惩罚,好让贺家觉得自己赢了这一局。 也因此,贺宴舟这一步棋,必然是一步废棋,还劳得皇帝要想想怎么把他糊弄过去。 贺宴舟却不是打算靠这张奏章真的重创到朱遇清。 他的目的一直以来都很明确,从来也不是什么权斗。 景历帝看到贺宴舟提起衣摆,又走到太和殿中央端端正正跪下了。 朱遇清一双眼快要瞪出火星来了,又怕贺宴舟真的脑子抽风今天不惜磕破头也要给他重重一击,便连忙提起衣摆也跪下了。 皇帝再想护着他,他自己也得把姿态做足了。 谁也没想到,贺宴舟说出了以下这番话。 “皇上,京外的百姓过得实在太苦了,说是哀嚎遍野也不为过,臣实在不愿看到皇上圣誉受损,民不安则思变,为了皇上的江山稳定,臣更要将底层民反的可能性彻底浇灭,卓玉泉办事不力,还请皇上将去岁进士王庭阳提拔上来,由他全权负责赈灾一事。” 朱遇清愣了愣,这就是贺宴舟出的招数? 虽说这番话又把属于朱党的卓玉泉批评了一通,但大体上,没有对朱党造成任何损害,贺宴舟并没有要求皇上惩罚朱家。 景历帝思索了一会儿,这赈灾一事本就是他为了堵悠悠众口随手派的一个差事,底下人要做成什么样,他也不关心。 第13章 第 13 章 景历帝故作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道:“贺卿,你说的朕知道了,朕答应你就是了。” 王庭阳刚入仕时就被派到偏远的溪川府的某个县去做县令,贺宴舟之所以想办法要把他调回京里来,全是因为他去年写的那篇《论地主与粮产的关系》一文,此文深刻地剖析了底层农民被剥削的根本原因,以及提出了如何让粮产最大化、所有百姓吃饱饭的具体措施。 贺宴舟要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从朝堂上、从皇上这儿,实在是抠不出任何东西来,他只能尽他所能的把对百姓真正有用的人抬上来。 事已至此,以景历帝为首的三足鼎立的局面仍未有任何变化,三人各揣心思,而朱遇清也终于松了口气,心里又是一阵窃喜,就知道他贺宴舟还不敢动他。 贺宴舟始终端心正气,他从来也不屑于跟朱遇清斗,他尽力站在这个位置上,全心全意只为百姓。 秦相宜今日下值时看到的贺宴舟,便是一个披着一身微光、意气风发、敢与骄阳争光的少年郎。 他穿着绯红色的官袍,眉眼霁明,在深深重重的华丽宫廷里独守着自身的清白和温善,秦相宜觉得,他真真是称得上一句“郎艳独绝”。 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等着她走到他身边去一起同行,那样的神采,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敢忘了。 秦相宜垂下眸,心底泛起了一阵酥酥麻麻又令人不太舒心的感觉,她又将手抬起来,虚虚扶在胸口处。 她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有点羡慕铃儿了。 “贺大人今日心情很好。” 她没有看他,双手抱于腹前,直视着地面行走。 窃玉春台 第11节 贺宴舟唇角挂着浅笑,他垂眸看向她时小心又腼腆,又像是一种邀功。 “姑姑,我今日做了件好事,但是尚且还未看到成效,我不敢邀功,但我希望之后真的会好起来。” 他的语气是有起伏的,从一开始的雀跃,到中途的不确定,再到最后的满心期盼。 秦相宜浅浅呼吸着,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形容贺宴舟的美好,常羡人间琢玉郎,她一颗心快要为他蹦出来了。 她只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她必须用尽全力来维持内心的安定,她不能有任何的失态。 “贺宴舟。” 贺宴舟止住了话头,怔怔侧头看她,她头的高度正好在他的肩膀上一点,秦相宜在女子里也算很高的。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贺宴舟突然也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声音柔婉悠长,而他心里有些慌乱。 “姑姑,怎么了?是不是我话太多了,抱歉啊,我该事成之后再来跟你说的。” 一件尚未办成的事情,贺宴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兴奋得太早了。 可他一看见她,迫不及待地就想说出来,若是她能夸他一句,他心里必会十分满足。 秦相宜抿了抿嘴,说道:“不,你很好,你真的做得很好,我喜欢听你说这些,并且真心为你高兴,只是……” “只是什么?”贺宴舟问得急切又慌张。 秦相宜道:“只是我身为女子,也万分心痛那些受苦的百姓,却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若你之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直视着他的眉眼,说得万分真诚。 她不能不给予他肯定,更不能泼他冷水。 尽管她现在已经心跳如雷,甚至,她觉得自己不该再跟他相处下去了。 她真的不算个什么好人,她好像没有哪里对得起贺宴舟过。 但比起就此冷漠地跟他斩断这一段宫道同行的关系,将他一颗炽热的心浇得冰透,她还是,继续做他的姑姑吧,承受他的奉承和摇尾。 尽管她良心不安,尤其是在她真正地心动过一次过后。 她不是什么十多岁的少女,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那一阵心如擂鼓是因何而起,她骗不过自己,她为她今年已满二十六岁的自己而感到羞惭。 贺宴舟深吸了一口气,她看到他脸上绽开了笑容,也暗自深吸了一口气,那一霎那真是,昆山玉碎,灿若朝光。 秦相宜收敛了眉目,又变成了那张端肃清冷的观音像,当她面无表情的时候,贺宴舟便是再如何谨敬也不为过。 他却从不会觉得她是不爱搭理他了,他只会觉得,她本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立于天地之外,不染一丝尘埃的人。 后来他们按照上一次的路线回了将军府,而秦相宜同样在距离将军府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停下了。 还端坐在轿子里的她说:“贺大人,还是请你先行一步。” 贺宴舟打马到她轿窗前,坚持要等她撩开帘子说一句话,至少要看她一眼。 秦相宜伸手将轿帘挑开一条缝,正好露出半张脸,她抬眸看他。 贺宴舟朝她点了点头后,这才离开。 他今日也不多话了,一切听她的就好。 秦相宜目送他打马离去的背影,心绪复杂。 千松伸手将她扶下轿子:“姑娘。” 千松有一些欲言又止的话,说不出来。 姑娘做事,一定会顾着体面,应对贺公子,必有分寸。 但是,千松心里却想:“姑娘,贺公子未必不会为你失态,有没有可能,选另一条路走呢。” 回到将军府,秦相宜总觉得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这座府邸的气味,不好。 果然,她在春芳堂看到了一个极不想看到的人。 而她的所有家人都在陪着他,朝他热络地笑着。 “裴清寂,你到我家来做什么?” 春芳堂里紧挨着老夫人坐着的灰衫布衣男子缓缓转过头,站起身,他形容清瘦,自与她和离以后,便更清瘦了。 “相宜,你回来了。” 江老夫人将秦相宜拉到跟前,一脸的责怪:“你这孩子,清寂来家里是好意,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秦相宜目光死死盯着裴清寂,而她所有的精力在使劲控制自己发颤的指尖,她费心营造出的一副不染尘埃的清贵样子岌岌可危,偏生戚氏这时候拉着她的手将她按到了紧挨着裴清寂的座位上。 江老夫人道:“清寂是来给我祝寿的,说起来,这事还得怪你嫂嫂,发请帖的时候怎么没往裴家发呢。” 戚氏一脸赔着笑道:“怪我怪我,要不说妹夫是真孝顺呢,满心惦记着您老人家,虽说没收到请帖,这不是还提前来给您祝寿来了。” 裴清寂脸上一直挂着一丝浅笑,温和的眼一直看着秦相宜,活脱脱一个深情公子。 秦相宜一颗心直直坠入了冰窖里,她只能将自己的所有精力用在冰封自己上,就这么待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无知无觉的,最好。 江老夫人看着裴清寂,是越看越满意,又是越看越可惜。 “你是个好孩子,怪我没教养好女儿,相宜她实在是太任性了。” 寻常人家,哪有一言不合就闹着要和离的。 在这一点上,江老夫人对女儿始终有些不满。 裴清寂温柔道:“之前的事情也有我做得不对的地方,老夫人也不必这么说,若是,若是相宜愿意原谅我的话……” “原谅,肯定原谅!”还不待裴清寂把话说完,江老夫人就这么接道。 若是可以,江老夫人愿意立刻操持婚事,再把秦相宜嫁回去。 而裴清寂这时对上了秦相宜的眼眸,一个是柔情似水,一个却是冷如寒冰,这是她的警告。 裴清寂似乎对她的警告有恃无恐,在这场博弈中,她从来也没有选择。 但是她比他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裴清寂道:“老夫人,相宜不愿意原谅我之前的事情,还是算了吧,晚辈今日来给您祝个寿,待您正式办寿宴的那天,晚辈就不来了。” 江老夫人伸出手似乎是想把他抓住:“别,别呀,你来就是了,本就是自家人。” 裴清寂拒绝得干脆,在他走后,倒是让江老夫人将一厢怨气全怪到了秦相宜身上。 “你说说你,人家既然上门来了,必然是对你还抱着心思的,你还那么僵着做什么,人家也愿意道歉,你顺着坡也就下来了,回去还好好做你的皇商夫人不好吗?” 戚氏也开始跟着上说下教起来:“你不跟着他回去,难不成要在家里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你还当自己是将军府里的千金贵女呢,除了他,还有谁看得上你了。” 好像在秦相宜所能选择的范围里,裴清寂已经是顶尖尖上的人了。 尤其是那句“你现在这副不干不净的身子,也唯有裴姑爷不会嫌弃你了。” 丈夫当然还是原配的好,一个女人不能侍奉两个夫君。 秦家人现在热衷于将秦相宜与裴清寂又撮合在一起,尤其是在裴清寂来了一趟秦府漏了一些似有若无的口风之后。 秦相宜始终不声不响,似乎已经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声响,母亲和嫂嫂一来一回的话语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怕自己再这么待下去,连片刻体面也维持不住了。 她从座椅上站起身,直直往外走去。 江老夫人和戚氏看着她连连怄气。 “婆母,你说她这,我们都是为了她好,她反倒还不领情了,媳妇可有哪句话说错了?” 江老夫人摇了摇头,戚氏说的话糙理不糙,虽说是有点难听了,江老夫人也有些不情愿她这么说自己女儿,但是她的目的也是要秦相宜尽快嫁回去,话难听就难听点,只要管用就行,等相宜做回了她名正言顺的皇商夫人,自不会有人敢这么说她了。 秦相宜从将军府后堂走到前院,恰好在一个无人的游廊上,裴清寂堵住了她。 第14章 第 14 章 秦相宜努力控制自己发颤的指尖,在旁人看来,她仍是那副冷冰冰的、不将任何事放在眼里的样子。 “你来我家究竟要做什么?你知道我不可能再嫁给你的。” 裴清寂一双含情眼深情望着她:“相宜,我是来给老夫人祝寿的,连这个也不行吗?你对我未免也太狠心了。” 秦相宜一双历眸狠狠射向他,其中的决绝和狠劲儿与她逼他签下和离书的当晚一模一样。 裴清寂当时拿她没办法,现在自然还是拿她没办法。 在确定她身上的那股劲儿丝毫未散后,裴清寂投了降。 秦相宜但凡有了一丝一毫的软肋在身上,便会瞬间被他拆吃入腹。 正如签下和离书当晚秦相宜所说的:“裴清寂,我可以死,但我死之前,一定会先把你拖下地狱,我就赌你,不敢带着你的整个裴氏一族跟我下地狱。” 那一晚,裴清寂为她眼神里的东西感到骇然,他是喜欢她不错,可秦相宜抓住了足以让整个裴家覆灭的把柄,他毫无办法,只得在和离书上签下了姓名。 裴清寂苦笑一声:“相宜,当时的事情是我们一起做的,只能你要挟我,我却要挟不了你,我觉得真不公平啊。” 秦相宜冷冷道:“因为我不怕死,你要是怕,就将那件事彻底烂在肚子里,裴清寂,别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他今日来,纯粹就是为了给秦相宜心里添堵,他知道怎么把握不把她逼急的那个度,但又不想要她就这么轻松愉悦地过着一个人的生活,秦相宜太了解他了。 折磨她本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越是这样,她越不能生气,越要控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以免让他遂了愿。 她扯开唇角浅笑了一声:“裴清寂,你今后要来我家随便来就好,我只希望你能记得,被我亲手埋在昌萝山下的……” “够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秦相宜唇角微微勾起,瞧瞧,他心底里可还怕着呢。 “裴清寂,我再说一句,怕事情败露的只有你,我什么都不怕,我劝你别再在我眼前晃了,免得我突然想起以前那些伤心事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之前一定会把你拉下去。” 现在想想,她的底牌可真是无力,唯有一条命罢了。 翌日,秦家人一大早便起来迎接宾客,今日是老将军夫人的寿宴。 秦将军自去世以后,大家都以老将军来称呼他。 虽说老将军已经去世了,但大家都还愿意给老将军夫人一个面子。 戚氏这一回算是把整个青京城里稍喊得出名头的贵人们全请了来。 虽然嘴上说办寿宴的银子不够了,但宁愿先赊点儿账也得把这场盛大的寿宴给办下来,毕竟能收到的礼随随便便算下来也比投入的本钱多。 收回的礼自然是全进了秦天柱夫妇口袋,为秦雨铃的嫁妆也能多少添点儿。 窃玉春台 第12节 江老夫人不在意那些东西,她想办成这个寿宴,要的无非是脸面,戚氏把场面做得足,正是把老夫人一颗心熨帖得实实在在的。 这场寿宴办得可谓是无人不满意了。 江老夫人一早把秦相宜叫到身前,先是对她今日的一身打扮表达了不满。 “你不愿意再嫁给小裴也就算了,今日难得这么大的场面,你也不知道穿得鲜艳些,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也该上点心,赶紧把自己嫁出去才是最要紧的事。” 说完江老夫人又翻出一套叮当脆响的头面给她,戴在头上那叫一个花枝乱颤、花里胡哨。 “你瞧瞧你头上就那么寒碜的两根簪子,让别人看了还真以为咱们将军府落魄了,这个你拿去戴上,等会儿给我出来见客。” 秦相宜接了母亲的吩咐,事实上,她今日为了给母亲贺寿,已经多簪了一根簪子了,是南越国前阵子新上贡的高冰种蓝水玉,整个青京城,除了宫里受宠的几位娘娘头上的,也就只有她头上有了,虽说是给娘娘们做剩下的边角料,但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寒碜。 秦相宜没有反驳母亲,她也知道自己当下该做什么事。 但与其把自己当做商品展于人前,期望于谁能看上他,不如先暗中观察,待她挑中了几位如意郎君,再把自己展现出去。 鲜艳的衣服她会穿,花枝乱颤的头面她也会戴,但不是现在。 “母亲,女儿心里有数,劳您挂心了,是女儿的不是。” 江老夫人真是一腔怨气打在了软枕头上,她倒是会认错,但就是不改。 宾客已经陆陆续续到得差不多了,戚氏是人小胆子大,往好多以往老将军都攀不上的高门里递了请帖,对方虽说不来,倒也派家里的小厮送了礼过来。 这一来一回,贺家所派出的贺宴舟倒成了在场身份最高的人了。 贺宴舟本身的官职不高,但他出身贺家,场面上的人便都敬着他。 这一下,戚氏越发满面春风,看着自家这位准女婿是越看越高兴,虽说两家目前还只是过了问名的阶段,并未签下正式的订婚契书,但戚氏已经打算让所有人知道贺宴舟是她的准女婿这件事了。 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贺宴舟一来,戚氏便将他拉到了自家人的位置上坐着,任谁也能看出来秦家与贺宴舟关系熟络。 贺宴舟也不拒绝,两家本就在说亲,虽说他心里对戚氏的动作多少有些介意,但还是没说什么,坐下后,倒是开始默默寻望起秦相宜的身影来。 秦相宜换了身浅黄色的衣裙,裙摆底下是落霞色,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染色手法使得裙摆呈现出渐变色如同天边晚霞一般,上半身仍是将她包裹得十分妥帖的交领,露出云锦的领边。 贺宴舟在看见她的一瞬,唇角勾起了连自己也未曾注意的弧度,不是被裹在深沉沉碧绿色宫装里的秦相宜,少了一丝宝相庄严的观音气质,却多了一丝,生命力。 头顶簪了一支小巧玲珑的金枝桂叶,是她自己掐金丝做成的,缠成一枝小小的桂枝,叶片用雕得极薄的绿翡做镶嵌。 一身装扮倒是应了这个金秋时节的景。 这是她少有的将一身装扮外显的时候。 贺宴舟会用“外显”这个词来形容她今日的装扮,所有人的穿衣打扮都是外显的,但她从前不是。 偏就是这样,当她为了应秋日的景、为了贺寿宴的喜、为了讨母亲的欢心而稍作打扮时,就是她身上露出的那么一点微不可查的讨好感,贺宴舟觉得,真是动人心魄极了。 但同时,他心里也有些落寞,原来姑姑,也不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会为了人而有所改变,她会穿稍显鲜艳些的衣裳,也会将银簪换成金簪,在这个繁盛热闹的场合。 后来的贺宴舟知道,她还会替母亲去敬酒,她会朝着宾客笑,她也会朝着他笑,对他说:“欢迎你来啊,贺大人,谢谢你的到来,让将军府蓬荜生辉。” 她对他说的话跟对别的宾客说的话别无二致。 贺宴舟喝下了她敬过来的酒,又看着她悠悠转去别桌。 今日户部尚书家的唐公子也来了,秦相宜一看见他心里便警惕起来,眼珠子隐晦地在唐明安和秦雨铃两个人中间来回看。 她做这些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贺宴舟。 她觉得自己对贺宴舟还是挺好的,他跟秦雨铃还没成婚呢,她已经在开始替他捉奸了,势必要让他摆脱绿帽。 而贺宴舟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姑姑时不时地老在往唐明安身上看。 唐明安就一个京中纨绔,有什么好看的。 从唐明安开始一些蛇形走位,动作鬼鬼祟祟的开始,秦相宜就开始注意他了。 直到唐明安从宴席上消失,紧接着秦雨铃也开始了一些蛇形走位,秦相宜彻底确定这两个人有问题。 她朝贺宴舟那边看了一眼,见对方并未注意到这边,便松了口气,等着,姑姑亲自去替你扫清奸情。 秦相宜便也开始鬼鬼祟祟地往秦雨铃那边跟去。 贺宴舟深呼了一口气,默默起身也跟了过去,也没别的,他就是好奇,姑姑跟着唐明安走做什么? 至于场面上夹杂着的另一个人——他的未婚妻秦雨铃,他是真的没注意到。 在他的眼里,就是秦相宜跟着唐明安走了。 他也说不出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或许他是想跟她说一声,最好是离唐明安远点。 都察院交上去的关于唐家的违纪事项数不胜数。 什么爹逛青楼,儿抢民女的。 贺宴舟写报告的时候,一双眉头皱着就没松开过,属于是看一眼文字都嫌恶心的程度。 浑金璞玉的贺宴舟,最讨厌唐家人。 秦相宜不紧不慢地跟在秦雨铃身后,她的脚步很轻,几乎不会惊动任何人。 在贺宴舟眼里,她的脚步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自如,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直到绕到了一个假山后面,秦相宜看着那两人先后钻进了一座大石头缝里,里面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外面有一个小石墩,秦相宜想也没想,直接在石墩上面坐了下来,在这里正好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第15章 第 15 章 她心里很生气,但也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生气。 说到底,这也不关她的事。 她也不能现在闯进去,会损害铃儿的尊严,她只能在这里等着里面的人结束后出来。 她希望铃儿此次是来跟唐明安把事情说清楚的,但显然不是。 里面的两个人先是互诉衷肠了一番,然后抱在一起,似乎有无限的情意要说。 秦相宜是过来人,她听得还算镇静。 直到后来她坐着的石墩上多了一个人。 秦相宜吓了一跳,她自己虽然没做亏心事,但她也得把秦雨铃他们藏着点。 贺宴舟是背着她,错身坐下的。 她扭头正好可以看见他也扭头的侧脸。 他们的左手同时撑在石墩上,靠得很近,石墩上的蚂蚁从她指尖上爬过,又爬到他的指尖上去。 秦相宜深吸了几口气,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想问:“不是贺宴舟,你跟着我做什么?” 铃儿的事情最后因她而败露,她真是怎么也没想到。 但她没问,这句话问出来倒像是一种恼羞成怒,明明是她们的错非要把错推到贺宴舟身上一般。 可是贺宴舟到底是为什么要跟着她的?秦相宜真是满脑子疑问,她是真的要恼羞成怒了。 但她没怒起来,刚刚听着里面那样的声音也没脸红,现在倒是红了一张脸。 她感到羞愧。 贺宴舟两条腿带动身子朝她那边斜了斜,秦相宜此时再侧头,看见的便是他的正脸了。 里面的人开始亲嘴了,黏黏糊糊像在拉丝一般的唾液交织声响,清晰地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 秦相宜尚还能维持一张端庄的脸,可贺宴舟与她不同,他从未听过或见过此等场面。 贺宴舟耳尖悄悄攀上了红,他垂下头,不敢看她,与她一起听到这样的声音,他真是觉得不知所措,狼狈极了。 羞耻感沿着冰凉坚硬的石墩蔓延上来,让他产生了一种浑身不自在的微妙感觉。 又怕里头的人听见他们说话,贺宴舟凑近了秦相宜的耳朵,几乎是咬着耳朵在跟她说:“姑姑,没想到你喜欢听这个。” 秦相宜闻言愣了愣,侧头去看他,贺宴舟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垂下了头、挪开了眼。 秦相宜也侧身过去,正襟危坐的贺宴舟,便只能让她看见一张侧脸。 她凑他耳边气声说道:“你不知道里面是谁?” 她发现,他耳后,连接着脖颈的一片皮肤很白,能看见攀着他的脖颈而上的青色血管,耳垂后方有一颗红痣。 贺宴舟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有唐明安,另一个人是谁我不知道。” 亲嘴总不能是一个人的事情。 秦相宜松了口气,现在只要尽快把贺宴舟弄走就行了,她真是操碎了心。 但里面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像连亲嘴已经不能满足了似的,发出了一阵愈发黏腻起来的窸窣声响。 连带着两人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传出来,纵是秦相宜,也免不了开始面红耳赤起来。 “贺宴舟,要不咱们还是先走吧。” 贺宴舟一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他却仍不动如山地端端正正在那儿坐着,他的手脚已经不太麻利了,但就在这个不太麻利中,他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本本,他说:“不,不行,好不容易又抓到唐明安的小辫子,我得给他记下来。” 秦相宜面色复杂地观察他,不禁幻想起贺御史到青楼去将那些官员一窝端的场面,必是也像现在这样,一边面红耳赤手脚哆嗦,一边严正法治地将他们一一记录在案。 一边想着,秦相宜忽然咯咯笑出声来,但是顾及着不能发出太大声响,便只能就这么凑在贺宴舟耳边,看着他的小本本咯咯笑着,笑得隐忍又热烈。 只见他在小本本上写着:“记,八月二十七,唐明安于秦老将军府,调戏民女,无羞无耻、恶劣至极……” 贺宴舟微抬起头望她:“不过,另一个人是谁?” 秦相宜噤了声,一把将他从石墩子上拽起来:“你就别管了,咱们还是先走吧。” 贺宴舟不抗拒秦相宜对他的肢体接触,但他却总有过大的反应,就比如现在,他觉得自己被她抓过的手臂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酥麻。 可她只是拉了他那么一下而已,绝算不上逾矩,可他失态了,逾矩的是他。 一想到这儿,贺宴舟不得不更加恭谨起来。 “听姑姑的。” 秦相宜脸上发起热来,这一声姑姑叫得她更加受之有愧,真是令人感到羞耻啊。 偏偏这时,里头那两人还说起话来。 窃玉春台 第13节 “铃儿,你真的要嫁给贺宴舟了吗?到时候我要是想你该怎么办。” 秦相宜回头看到又坐回了石墩子上的贺宴舟,咬碎了一口美人牙,这个该死的唐明安啊。 “你想我那就想着呗,谁叫你动作慢,不赶在贺家之前来娶我的。” 贺宴舟在石墩子上坐了一会儿,随后秦相宜坐到了他身边,并排着。 她叹了声气,在他身边坐下时似是有些怅然释怀的感觉,就这样吧,随便吧。 贺宴舟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为这件事产生什么喜怒。 “那铃儿,你到时候去了贺家,可不能忘了我啊,我找你,你会来见我吗?” 秦相宜侧头去看贺宴舟的神情,这个唐明安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还很无耻,竟敢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她希望贺宴舟少生点气,像这种事情,维持体面才是最重要的。 要是贺宴舟因为这点事情失了体面,秦相宜一颗心才真是揪着疼。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贺宴舟,你别生气。” 语气间还颇有些小心翼翼,她的声音软起来是真的很柔,静静地就能抚慰人心。 贺宴舟侧过头看她,他眼底的情绪却是:“姑姑,你一早就知道。” 里头秦雨铃还道:“明安哥哥,待我跟贺宴舟成婚之后,便可以与你行那事了。” 说这句话时,秦雨铃垂下头,脸颊微红。 贺宴舟站起身,迈开步伐走了出去,秦相宜怕他今日就这么当着母亲的寿宴上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连忙追了上去。 就算是来捉奸也是沉稳镇静的步伐此时也有些乱了起来,她快步跟上了贺宴舟,腰间挂着的玉佩叮当作响。 “贺宴舟,你等等。” 贺宴舟听到她走路的声音,便放慢了步伐,等着她追上自己,并排行走。 “姑姑,你既然早就知道了,就从没为我着想过吗?” 秦相宜低下头:“贺宴舟,你不必再叫我姑姑,我也当不得你的姑姑。” 她心里也难受得紧,既是为了铃儿的婚事,又是为了自己在宫里从此的无依无靠,还有那么一丝隐晦的情绪,是为了他——贺宴舟不该面对这样的事情,他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她该捂住他的耳。 贺宴舟一双眼盛满了受伤的情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姑姑,你。”他不能叫了吗。 对着那样一双眼,秦相宜叹了声气,忽然懂了他的情绪,他们从第一天见面起,就有惺惺相惜的情感存在,他们是知己,贺宴舟也一直觉得,秦相宜会懂他。 秦相宜觉得自己待他,须得万分真诚才行,她不想对他说任何假话。 她的声音很柔缓,她直视着他的眉眼,忽然用一种十分郑重的态度说道:“贺宴舟,我不要你叫我姑姑了,是因为铃儿的原因,但你很好,真的很好很好, 之前我瞒着你这件事,是因为铃儿是我的侄女,我不能不为她考虑,但绝不是因为我不在意你, 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希望你,能够妥善处理,我,我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贺宴舟。” 她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的名字,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值得她的所有夸奖,用最好的词语来形容。 他们之间是有交情的,抛开秦贺两家婚事不谈,他们之间就是有实实在在的交情存在的。 而现在秦相宜承认了这段交情。 这段话对贺宴舟来说,有一些意义存在。 他看到秦相宜垂下头,眉黛似远山一样悠长,两腮是春雪中凝冻的洁白梅花,她说:“倒是我,白承了你这么多天姑姑的身份,我很感激你这段时间送我出入宫,也真的帮了我大忙。” 但是他说:“姑姑,你把我想得也太脆弱不堪了,这件事情对我造不成任何影响,而我也早已见惯了你无法想象的世间最肮脏的那些事情。我能够承担起很多事情。” 他从始至终在意的,是她那些想要继续尝试隐瞒他的动作。她何苦要去做那些呢。 他说:“这件事情你不用管了,我也不想你再管,我会妥善处理好一切,好吗?” 秦相宜在他直勾勾地目光里败下阵来。 “好,我不管。” 与此同时,戚氏在江老夫人热切又自豪的目光中,宣布了贺家正在与秦家议亲的事情,所有人再次看待秦家的目光便又不一样了。 听到这一切的秦相宜,若是在之前,必定会觉得在贺宴舟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一整个秦家摆在贺宴舟面前,简直像一个极大的笑话。 但现在他们隔着宴饮正欢的满堂宾客,只是对视了一眼,她静下心来,她完全明白贺宴舟的意思,贺宴舟不要她管秦家的任何事,便是一早就将她摘在了秦家之外。 他尊她为姑姑,从来也与秦雨铃无关。 第16章 第 16 章 “贺兄,恭喜啊。” 仗着秦家与贺家如今的关系,这些人也开始与贺宴舟攀交情了。 而贺宴舟,接了每一杯敬来的酒。 就与刚刚的秦相宜一样,迎来送往、应付宾客,时不时地说上几句场面话儿。 秦相宜知道,这就是他给秦家的体面。 她不喜欢他做这些,他该昂着他的头颅直接甩袍离去。 但是他说:“我能够承担起很多事情。” 他要她什么都不用管了。 她心里又酸又涩,秦家的体面是她要的东西,而他把她摘出了秦家,转而帮她扛起秦家的体面。 过了一会儿,秦雨铃和唐明安一前一后回了座位上,而戚氏忙着应付恭贺,完全不知道秦雨铃消失了一段时间。 倒是江老夫人看秦相宜还有些不满,伸手推了她两把:“你还不快去跟人说说话,多结交结交。” 秦相宜无奈道:“母亲,这不符合礼数。” 哪有那么上赶着的。 江老夫人却说:“你不上赶着,有谁会看上你。” 秦相宜从不欲与母亲争辩,有时候她心里也在想,该怎么上赶着,才能遇到一个好丈夫。 想到这儿,她抬起头倒是开始搜寻起来,今日到场的宾客多,她隐在角落里,端端坐着,心里却在评判着,在场的哪个男人可以作为她的上赶对象。 每过一会儿,又免不了唉声叹气,极细微地摇了摇头。 而贺宴舟,一边应对着秦家的宾客,一边往她那边看去,见她时不时地又盯着一个人发呆。 秦相宜不是在发呆,但是为了避免失礼,她只能让她的眼神看起来空洞一点,免得被人发觉自己在看他。 可最终的结果却是,今日无果。 为了给母亲一个交代,秦相宜还是耐着性子多解释了几句:“这几个年纪太小了,那几个年纪太大了,都不合适。” 江老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就回裴家去呢,看看人家现在还要不要你。” 秦相宜能够忍受母亲的一切言语,唯独忍不了她张口闭口的裴清寂。 她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捏成了拳,好在这里隐蔽,无人会注意她。 她将浑身叫嚣着要颤栗的冲动都涌上了桌下的拳,直到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她扯了扯嘴角,还需要分出一部分精力来应付母亲,今天是母亲寿宴,她不能忤逆她。 “母亲,裴郎想必不会再要我了,就别再提他了吧。”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话说得勉强,但好在母亲不会察觉她的异样。 而贺宴舟在又一次回眸寻她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极其惨白的脸,她的唇也毫无血色,被裹在鹅黄色衣裙里的身体,冷的毫无生机。 他离她很远,但就是觉得,她很冷,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温度,她的身体在发着僵。 秦相宜之所以浑身僵硬,是因为她的所有力气与精力都在固定的地方,她很怕自己维持不住这一套体态。 有些事情不是说过去便能过去的了,它会一次又一次地蹦出来将她拉回到从前的场景去,告诉她,她生来卑贱。 所有人都觉得她只是端坐在这里而已,秦相宜本就是一个循途守辙的古板女子,唯独贺宴舟不会这样觉得,他看她一眼,便知道她的不对劲。 贺家的长辈都说贺宴舟孝顺又贴心,不光是摆在明面上的礼数做得到位,私底下的关心也做得无微不至,嘘寒问暖,无一不精。 现在贺宴舟觉得,自己该去关心她。 尽管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他去关心秦相宜的做法,都非常不合适。 贺宴舟推开身前所有的应酬,走到秦相宜身边,挨着她坐下了。 秦相宜的另一侧就是老夫人,这么看过去,倒像是贺宴舟特地过来陪老夫人的。 江老夫人心里感觉受宠若惊,连忙热络招呼了贺宴舟两声,又连忙叫人把秦雨铃找来,坐到他身侧去。 贺宴舟刚一坐下,还未来得及询问秦相宜一声,又接连应付了一系列人情世故。 秦雨铃坐到他身侧后,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宴舟也没有要跟她搭话的心情,他一心想着身侧的另一个人。 贺宴舟过来了,秦相宜不得不将自己调整回来,她不愿意让他察觉到任何,贺宴舟向来心细如发,观察力异于常人,他一定会发现她的不对劲,而她绝不愿意让他发现。 就像是她绝不愿意让其他人直到他们俩之间有关系往来一样,她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此:隐蔽的、不为人知的、不触及心底的。 她不是个什么干净的人,他们最好是一直这么通过一层发光的纱看到对方。 她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也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这就够了。 秦相宜将手藏在桌子底下,上半身逐渐柔缓过来,变成了正常的样子。 她侧头看他,微微点头道:“贺大人。” 贺宴舟微微朝她侧头,神情万分小心。 秦相宜却稍稍侧了点身子,挪得离他远了一些。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异样,更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与他离得太近。 贺宴舟看到她侧腿的动作,心神一滞,有些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的心里一片赤诚,只是担心她而已。 “姑姑,你。” 他既然还这么叫着,秦相宜也不好不理他。 窃玉春台 第14节 这时秦雨玲也找起话来说了,贺宴舟已称的上是她的未婚夫,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贺公子,饮完酒后喝点清口的茶吧。” 秦相宜还未开口说话,另一边秦雨玲倒是捧着茶递给贺宴舟了。 贺宴舟抬手接过了秦雨玲的茶:“多谢。” 他的礼数向来是如此,无论对象是谁。 但秦相宜看到,他将茶杯放嘴边抿一口后就放下了,甚至还未沾湿嘴唇。 而秦雨玲捧完茶又不知道想什么去了,倒像是专门做了个样子。 秦相宜轻叹了声气,抬手用自己身前的茶具重新泡了杯茶,动作行云流水,极具有欣赏性,贺宴舟一下看得呆了,她的掌心…… 秦相宜将泡好的茶用指尖轻轻横推至他身前,这个动作还算隐蔽,无人看见。 他刚刚喝了那么多酒,现在胃里肯定难受,偏生这人又挑剔得厉害,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她便冷声道:“喝吧。” 贺宴舟捧起茶杯,小口啜饮,在喝茶这一项事上,他是极端挑剔的,在外行走的时候,除了必要的应酬以外,几乎不会碰外面的一口茶。 很少有主人家会注意到他的挑剔,例如见他饮得少,便在仔细询问他喜好的茶叶品种及冲泡方式后,让人重新做了奉上。 但他也不会对任何人有这样的要求,他只是不碰便罢。 有时候在外面待得久了,难免口干舌燥,他也自己忍着,只怪自己太过挑剔。 秦相宜的茶,他很喜欢,恰如同她这个人一般,他在饮下第一口时,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会喜欢这杯茶。 果如其然。 但是……“失礼了,姑姑。” 他伸手挟制住了她的手腕,秦相宜猛然一惊,好在一切动作被桌子掩得严严实实,她只是惊于他怎会这般失礼的动作。 她的手腕很细,他手掌牢牢掐住过后,掌心仍有很大一片空间。 他心颤于她手腕的纤细与柔软,而他毫不费力地将她手腕翻转过来,露出了掌心。 秦相宜缓缓拧起了眉头,若是寻常那些热衷于贬低她的人此时看她,便会发现那张永远不悲不喜、无动于衷的观音像,终于出现了破绽。 她眉头直到拧成了深深紧锁的状态,任由贺宴舟看她的手。 她手心里是刚刚被自己的指甲掐出的见血伤痕,用力程度可见一斑。 而在所有人看来,她刚刚几乎没有出过任何事,除了与自己的母亲说了几句话以外。 又是如何突然将自己搞成这样的。 贺宴舟心惊于此,他那双温润清澈的眉眼,此时也多了丝惊慌的复杂情绪。 他又拽过她的另一只手查看,仍是如此。 “姑姑。” 他抬眼看她时,满眼的难以置信,还带有一丝疑问,期望她能给他个解释。 那模样倒像是在撒娇似的,可明明受伤的是她啊。 秦相宜淡漠收回手,她一点事也没有,也懒得跟这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善良孩子解释。 唉,看他那模样,受伤的倒像是他。 秦相宜抿了抿唇,又不得不对他的耐心稍微多一些:“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贺宴舟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可他看着她淡漠无情不爱搭理他的样子,深呼吸了几口气,皱着眉头也只得就此作罢。 转而正襟危坐起来,将一双严谨肃穆的眼扫向在场所有人,都察院贺御史的眼就是一把刻度尺,他时刻注意着在场但凡在朝廷有职务的官员的言行,他是时刻准备出击的鹰。 在不知不觉间,明日的朝堂上又有人会被他检举。 而皇上也不是谁都会像朱遇清那么护着的。 也正是因为朝堂上多了贺宴舟这样坚守礼义廉耻的公正之人,这整个乌烟瘴气的朝廷才能维持还过得去的运转。 而秦相宜侧头看了眼尚还不知状况的秦雨玲,幽幽叹了声气。 第17章 第 17 章 秦相宜总是有满腔的话想说,现在也说不出来。 她想她对铃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这世间本就没有多少她能关心和在乎的事情了,既然贺宴舟不要她管,那她就不管了。 宴席散去后,秦相宜看着迎面向她走来的秦雨铃,紧咬着牙硬是一句话也没说。 她更不知道贺宴舟的打算,事已至此,两家怎么做都不会体面。 但秦相宜也有自知之明,就算她不是秦家人,贺宴舟处理此事时,仍会给秦家留一个体面。 说到底她也不用担心什么。 贺宴舟就是极妥帖的一个人,更何况秦雨铃还未和他正式订亲,两人可以说是一点感情也没有。 至于什么男人的尊严一类的东西,秦相宜就是知道,贺宴舟绝不在意那些的。 直到又一日进宫上值的时候,再次遇到了在宫门处等着她的贺宴舟。 秦相宜心底的情绪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胸腔里砰砰地炸着隐形的烟花,但她面色不显,一张脸淡漠到了极致。 “贺大人。” 贺宴舟看着她款步而来行了礼,又端方恭谨地回了礼,动了动嘴唇,今日却没有再叫她。 最后垂头说了一句:“走吧。” 这对贺宴舟来说,是他极不守礼节的一次了。 不叫姑姑了,但凡叫一声“秦掌珍”呢。 秦相宜不向他计较这些事情,但她想好了的,对他也该真诚相待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进了九月以后的空气愈发冷冽了,吸进胸腔里的空气给了她一个激灵,让她更加冷静了。 但她不得不承认,今日又在宫门处看见他,她心里是极喜悦的。 “贺大人,真的很感谢你今天还愿意在此等我,不瞒你说,这阵子有你陪着,我在宫里行走时真的心安了许多。” 不管她这句话是不是图他之后继续做她宫里的靠山,但至少对贺宴舟,她要说实话的。 听她这么说,贺宴舟唇角果然挂起了浅笑,他的腰间还别着她亲手做的禁步,他曾捧在手里自己端详过,岁寒三友雕得栩栩如生,也不知她那么细软的一根手腕,是怎么把东西做得这样精致的。 “那我今后便天天都等你,送你出入宫,就当是咱们说好了的,咱们的交情本就值得这么做,对吗?” 他说话的语调是上扬的,显然他对秦相宜对他的肯定表示非常满足。 秦相宜点了点头:“对。” 不谈姑姑不姑姑的了,抛开秦雨铃那层关系,她也承认他们的交情,是清清白白的交情。 秦相宜觉得,自己偶然产生的对他的那么一丝异样情感,都可以归为她自身的问题。 而她又极擅长于隐藏一切情绪,所以她相信她可以把这段跟他的交情维持得很好,就按照他所期望的那样。 看着他面孔带笑,她心里舒坦。 就拿他当个自家的乖乖后辈吧,他想怎么样,她都依她就是。 “谢谢你啊,贺大人,我还真怕你不愿意来接送我了。” 贺宴舟又愣了愣,自此,他今日嘴边的笑,便一直没有下去过了。 “你叫我宴舟就好,不要再叫我贺大人了。” 秦相宜不想拒绝他,便微微点头喊他道:“宴舟。” 喊他名字的时候,她是看着他的,一双眼平静无波,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最清白的样子。 贺宴舟只接收了一瞬她的目光,便垂下头:“那我又该怎么称呼你呢?” 秦相宜便道:“难不成没了铃儿那层关系,我就做不得你姑姑了?” 贺宴舟觉得她看自己的眼光总像是一个长辈在看一个晚辈,那双眼慈和得他若是再与她对视一眼,便愈发觉得自己荒唐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儿。 “姑姑。”是该叫姑姑的,那便一直叫姑姑吧。 他尊她为姑姑,从来也与秦雨铃无关。 贺宴舟从袖口里取出来一个药瓶:“姑姑,你手心的伤口,可否再给我看一下。” 他这次倒是不直接去挟制她的手腕了,又是一个既有礼貌的君子模样。 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恭谨地向她请示是否可以将手心拿出来一看。 秦相宜不会拒绝他,尽管她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对他解释,好在贺宴舟并不再多问了。 他只是拧开药瓶,细细地往她掌心撒了些药粉而已。 全程都未碰到她分毫。 秦相宜一双手就这么摊开在他面前,现在倒是她更像个小孩子了。 雪白白的两只手掌,细细长长的手指,削葱般的指尖,透着微微的红。 贺宴舟忽然觉得自己腰间挂着的禁步很沉很重,又挠着他的大腿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每一颗珠子、每一道堑刻,都是她这双手埋头做出来的。 贺宴舟小心翼翼撒完了药粉,又抬起头问她:“姑姑,疼吗?” 秦相宜收回手,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挪向了掌心处,撒过药粉的地方泛着极轻微的刺痛,还有一些清凉的感觉。 若是他不问,她倒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他问了,秦相宜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好像有些疼呢,宴舟。” 秦相宜两只手还是向之前那样,拢在腹部,做出一个女官应有的仪态,但她现在的手心因为撒了药粉的缘故,只是那么虚虚蜷着,两只手并列放在腹部时,像只寻摸食物的小松鼠。 只是她身姿还那么挺拔端庄地站着,贺宴舟觉得她看上去颇有意趣。 在他满心满意对她恭谨相待,生怕冒犯到她时,突然又觉得她是一个极有亲和气的女子。 窃玉春台 第15节 她就这么一句话,便闹得贺宴舟又担心起来,进而提出了另一项措施。 “姑姑,要不我现在带你去太医院看看吧,怪我粗手粗脚的。” 他倒是不显得着急,但他的处理方式有很多,总能把人给照顾得服服帖帖的。 撒了药粉还不够,现在又要把她带到太医院去,秦相宜真的在想,贺家人究竟是怎么教养的他,可以说但凡在他愿意的情况下,他一定能把人给照顾得没话说。 更何况他又有着一颗比女孩子还要细腻的心。 他若是真的有了相爱的妻子,她相信那位妻子一定说不出任何对他的不满来。 秦相宜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已经不疼了。” 一堆的话临出口时便就剩下这么一句了,解释得多了,他又要兴师动众起来。 贺宴舟做这些也不过是因为她说疼而已,在他看来,疼就是要做处理的。 既然不疼了,那就不用做什么了。 转眼又到了司珍房,自与贺宴舟同行以来,秦相宜从没觉得这一段路程这么好走过,也因此,她心里更是万分感激他。 唯独心里时不时冒出来的隐秘心思,让她自惭形秽。 殊不知,在从司珍房转身离去时的贺宴舟,第一次怔住了脚步,他心里在想,一些不为人知的荒唐事。 秦相宜进了司珍房,最近并无要事,唯有萧司珍派给她的一个颇费功夫的活儿。 她正要拿起铲刀开始干,又看到了自己手心上到现在还没完全吸收的药粉,又无奈的放下了铲刀。 若是从前,她是不在意这点伤的,更不会多此一举涂什么药粉。 但她一想起刚刚贺宴舟小心翼翼给她撒药粉的模样,心里不住地叹着气,她不想辜负他的一片心意,她也想珍惜自己。 秦相宜便就这么一直摊着手,倚在窗台边,静静待着。 萧司珍不会催她干活,但也很少见过她这般闲适。 “哟,手受伤了,那是该休息休息。” 萧司珍在她身边坐下,刚刚不出以意外的,又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了送秦相宜过来的贺宴舟。 “相宜,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把他从侄女手里抢过来,反正现在亲事还没定下的。” 萧司珍觉得,像她们这样在世间沉浮挣扎的女子,本就应该自私自利一点,多为自己着想,能抓住的浮木,便一定不能放手。 秦相宜本就是为世道所不容的人,何必顾虑那么多。 “他们现在已经不成了。” 秦相宜冷冷望着窗外,秋天就是这么黏腻,又下起雨来,这句话她说得淡然,像一阵风从萧司珍的耳旁飘过,以至于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等一会儿,你说他们已经不成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相宜要真能把贺宴舟给钓住了,现下的所有困难皆是迎刃而解了。 最重要的是,在萧司珍眼里,她拿下贺宴舟,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秦相宜没有急着反驳萧司珍,相反,她在冷静地思考。 “就算他愿意,那他家里人呢,贺宴舟的婚事,应是合族商讨的大事,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在萧司珍心里,这事却完全是另一套逻辑。 “相宜,女人啊,让自己快乐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哪怕最后成不了,跟他玩儿一玩儿,看着他到时候为你心碎为你伤,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啊。” 秦相宜道:“萧司珍,既是这么说,那你必定也知道,我与他注定是不成的,是为世道所不允许的,就算发生了也是永远只能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东西,我不愿意和他到那种地步。” 第18章 第 18 章 萧司珍被她义正言辞的模样唬了一大跳,秦相宜什么时候能一口气说这么大一段话了,她平常那张厌世脸,谁来都好像在说:“别理我,别靠近我,不关我的事。” 萧司珍觉得,秦相宜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像她那样的女子,为了寻求庇护,本是不该顾虑道德的。 秦相宜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对贺宴舟产生了不一般的感情,还是单纯觉得他靠谱又安心,是她在宫里的靠山。 一想起贺宴舟那张脸,秦相宜捂住了耳朵:“你快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真不敢再见他了,站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好无耻的。” 为了钓一个在宫里稳稳的靠山,她要将贺宴舟拉下水?要他与她在阴暗的角落里寻欢作乐?再甚至,逼着他与家里人作对,把她娶回家? 秦相宜绝不敢想,就算她知道,她一旦这么做了,贺宴舟此人绝不会辜负她,哪怕他自己磕得头破血流,但秦相宜不要他磕得头破血流,她要他就这么一直光风霁月的、好好的。 萧司珍捻起她的手,凑在她耳边道:“对了,初五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你姐夫又学会了几道新菜。” 她以往邀请秦相宜到家里吃饭,秦相宜极少应邀,但这次不一样。 萧司珍又道:“这次是我夫君的一个朋友被调到京城来了,也要来家里吃饭,最重要的是,那位朋友可是正值壮龄还未婚配,我是在想,你要不去相看相看?” 秦相宜的心思悄然转动起来,她的婚事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若能相看到一个合适的,那是再好不过的。 但见陌生男人,秦相宜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顾虑。 萧司珍道:“你别怕,是我夫君多年的好友,家世清白着呢,人也很好。” 秦相宜便利落答道:“那好。” 过了一会儿,又有宫人过来传信,说淑妃娘娘找秦掌珍。 秦相宜无奈地看了萧司珍一眼,对方拍了她的手两下:“既是淑妃娘娘有事找,那便快去吧。” 秦相宜站起身,后宫的娘娘们面前不是谁都能去的,便让千松把箱子交给她,让千松自己先留在司珍房。 以往也不是没有进过后宫,只是突然又没了贺宴舟陪着,秦相宜心里还怪不习惯的。 她拎着箱子在司珍房门口深深吸了几口凉气,冒着丝丝细雨,便一头扎进了重重宫闱里。 她的步伐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她往后宫走的点位也是固定的那么几个,她不会走任何偏移以往经验的道路,也知道遇到贵人了该如何躲避。 秋雨丝丝撒落在她身上,落在身上的便是瞬间消失不见,落在头上的在发丝上凝成了一滴一滴的小水珠,几乎不可察,却像是给她整个人蒙了一层雾。 这些雨滴落在人身上是极微小的触感,唯有打在脸上的,像一枚又一枚冰冷的吻,时不时地让她清醒。 好在这一路仍然很顺利,秦相宜已经到了淑妃所居住的乐苑。 乐苑很大,除了用来给后妃起居的一排排宫殿以外,其余地方都是修得精致漂亮的花园,花园里连着一个花厅。 淑妃是后宫里极受宠的妃子,膝下还有一子,名为昌云,排行第三,年纪五岁。 秦相宜到的时候,淑妃正在花厅里陪着三皇子写字,此处视野开阔,周围园子里的景色一览无余。 她过去一一见了礼,秦相宜的礼仪,自然是无可挑剔。 “娘娘,您找我何事?” 淑妃让身边的宫女拿出来一张图样子:“本宫想做个这样子的发冠,本宫怕她们跟你说不清楚,便叫你亲自过来一趟,本宫仔细跟你说一说。” “这里要用绿松石镶嵌,在它旁边再嵌一圈极微小的猫眼石……” 秦相宜入神听着,将淑妃的吩咐一一记在脑子里,淑妃喜欢她手艺好又从不多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最后却能将自己想要的完全还原出来。 “秦掌珍,这次还是劳烦你了。” “娘娘,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直到花厅外沿着乐苑的道路连声响起一阵“皇上驾到”的呼声,还待在淑妃身边的秦相宜拧紧了眉,慌忙抬头看向淑妃。 淑妃瞥了她一眼,往身后的屏风望了望,示意她躲过去。 秦相宜也顾不得礼节了,这种时候不是顾礼节的时候。 提起裙摆一个闪身就进了屏风,随后敛声屏气,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花厅外便是秋日斜雨,一阵阵风刮进来,吹动满厅绣带。 她背后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无路可走,她躲在这里也无人可以看见。 “皇上万安。” 她听见淑妃柔婉细长的妩媚声音响起,随后是皇上叫她平身的声音。 秦相宜从未见过皇帝,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皇帝的声音。 她心跳得厉害,实在是害怕得紧。 除了在昌萝山下的那一晚,其余时候,她胆子小得很。 那一次是不得不扛起锄头来拼命,现在却是岁月静好、一切得宜的时候,有些细雨飘到了她身上来,浸着些凉意,花厅外的天光大好,映着绿葱葱、金灿灿的桂树,若不是屏风外面正站着一位残暴又好色的皇帝,此时此刻当真称得上是美好。 直到屏风外面又响起了一道声音,她瞪大了眼,一颗心从剧烈又慌张的压抑跳动中,逐渐平缓了下来,变成了轻巧的砰砰声。 是贺宴舟的声音,他在说话。 贺宴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跟着皇帝一起来了乐苑,但他本就是天子近臣,几乎是在皇帝跟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皇帝时常叫他待在身边也是常事。 贺宴舟就在这陪在残暴昏庸帝王身边的缝隙里,尽力为百姓谋取。 秦相宜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有贺宴舟在,她心里总算松快了许多,但又知道自己更不能给他找麻烦,便又垂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形,确定没有露在外面的破绽。 一切都还好,只要等他们走了就行。 秦相宜心里偷偷想着,贺宴舟也许永远也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出现在了这里,他更不知道他的到来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安心感。 一想到这儿,她不免又垂头稍微红了些脸,明明他比自己小那么多岁,却能让她产生安心感,竟不知是她太无用了,还是他实在太伟大了。 可她却没想到,贺宴舟的可靠性远不止于此。 他几乎是到这儿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淑妃桌子上放着的,她的箱子。 淑妃面前摆着一张首饰图纸,上面有她的新鲜字迹。 关于她的字迹,在她给他做禁步的那一晚,借着微黄的灯光,他便在她的桌子上看到过,只一眼便不能忘。 而贺宴舟那双不知比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皇帝锋利了多少倍的眼,很快便捕捉到了那抹消失在屏风后的碧绿色身影。 在向淑妃行礼时,他默默走到了那张屏风前面,将皇帝的视线彻底隔绝。 秦相宜拧着手帕屏息听着外面的讲话,直到一道身影侧身出现在了她面前。 贺宴舟侧头看了眼屏风后的她,一双眉眼沉沉地递给了她,尽是要她安心的意思。 秦相宜两只手在胸前拧着手帕,一颗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用力蹦跶起来,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此时正为他心如擂鼓。 “咚——咚——咚——咚——” 窃玉春台 第16节 他根本不知道,他递过来的那一双眉眼,蕴含着多么大的力量。 她几乎难以招架,但又深知它跳得坚决又雀跃。 秦相宜背过身子,用手抚上了发烫的脸颊。 在贺宴舟的眼里,他极少像这么凝视过她的背影。 在宫中时,她的头发全部高高盘起,衣领上的一截雪白脖颈就那么立着,坚韧又清冷。 他神色黯然扫过她的肩背,想象她脊骨的曲线,掌珍的宫装将她身形勾勒得笔直严谨,她一直都是这样像一棵松一样屹立着身躯的女子。 他费力扫去脑中杂思,垂头时,从此不敢看观音。 更不知她此时的心跳如雷、面红耳热。 两人都是隐藏自己情绪的高手。 殊不知她自觉不敢沾染他半分的时候,他更是如此。 皇帝和淑妃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贺宴舟低头不语,秦相宜敛声屏气。 隐在屏风后头,他偷偷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摊开一看,竟是一颗芝麻糖。 秦相宜看了他一眼,他竟还随身带着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她伸手接过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滞。 她的指尖从他手心处划过,他的手心温热,她的指尖冰凉,贺宴舟收回手时,蜷着手心,僵了很久。 背过身时,秦相宜将芝麻糖塞进口中,两人皆在思忖,刚刚的动作,算失礼吗? 不算失礼的话,又为什么,他的手心出了止不住的汗,而她的指尖又开始了微微的发颤。 他给她一颗糖,倒像是在哄她一般。 至少他的眼神一直很沉着从容,他在示意她安心。 可外头不知怎么的,又闹起来了,皇帝正怒喊着又要打杀了谁。 贺宴舟但凡跟在皇帝身边,这样的事是随时都在发生的。 有的事情他能避免便避免,不能避免的时候只能先顾自身。 此时他身侧的屏风后正站着秦相宜,他就得先顾着她。 屏风外的声响极骇人,皇帝喜怒无常,又有一位宫人在敬茶时激怒了他。 场面一时间静到了极致,贺宴舟掀袍跪地,此时厅里除了皇帝以外,唯一还站着的人恐怕就只剩秦相宜了。 “杖毙!杖毙!给朕杖毙了他!” 秦相宜双膝一软,也滑跪在地,是如何也顾不得身形了。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拽住了贺宴舟散落在屏风后的衣袍,这是她现在仅能抓住的安抚。 秦相宜口中的芝麻糖渐渐化开了,甜意蔓进咽喉,而贺宴舟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挪移,紧紧握住了她拽在他衣袍上的手。 第19章 第 19 章 皇帝大怒,罕见的,寻常多少会劝他一句的贺御史,此时一句话也没说。 淑妃跪在地上,目光沉沉往屏风边缘处看了一眼,心下了然。 皇帝要处置宫人,她一向是不掺和、不反对的,大家都别说话,把这件事过了就行。 场面静到了极致,好在皇帝并未延伸出更大的火气来。 那个宫人被拖下去后,皇帝又和颜悦色起来。 贺宴舟心里松了口气,在应对皇上这一点,他跟淑妃都有相应的默契。 这种时候不是为宫人争命的时候。 皇帝坐回座位上,又换了一披宫人上来敬茶。 “行了,你们两个起来吧。” 贺宴舟将视线扫向秦相宜,递给她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随后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握在手中是骨节分明又柔滑细腻的触感,很小一只。 贺宴舟展了展她刚刚拽过的衣袍,动作做得和缓,指尖拂过之处似是还有点依恋。 秦相宜也缓缓站起身,往屏风更深处藏去,她将手虚虚捂在胸口处,贺宴舟便又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一截露出衣领的雪白脖颈,和引人无限遐思的背脊曲线。 贺宴舟将目光收回,往皇上那边看去。 皇上现在正搂着淑妃,二人一边调笑着,一边说些情意绵绵的话。 淑妃是真的受宠,皇帝今日受的气丝毫没迁移在她身上。 皇帝指着贺宴舟道:“他呀,现在满心等着那个叫什么王庭阳的进京了,说要跟他一起做一件利于百姓的大事,就要朕等着看看。” 景历帝指着贺宴舟说话时,语气颇为轻松,显示出他对贺宴舟的亲近。 淑妃瞥了眼贺宴舟腰间垂着的禁步,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抚着皇帝的胸口道:“贺大人做事,您还不放心嘛,必定又要给您挣个爱民如子的名声回来。” 皇帝哈哈大笑着,贺宴舟就是这样,既从来不反驳他,又能真的帮他做些扫清麻烦的事情,用起来甚是得心应手,也因此贺宴舟出于私心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只要不损害到皇帝的利益,皇帝都会应允他去做。 淑妃看了眼那张被穿堂风吹得颤颤巍巍的屏风,和它旁边站得不动如山的贺宴舟,缠着皇上道:“皇上,此处还怪冷的,咱们回宫去暖和暖和,就把贺大人丢在这儿,别管他了,让他自己回去。” 皇帝心里向来没多少事,说到什么就是什么,淑妃一搀着他往回走,他便就跟着走了。 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把贺宴舟就这么丢下实在不好,又转过头多说了一句:“贺卿,你自便吧,回去再代朕向你祖父问个好。” 景历帝心里门儿清着呢,像贺家这样的家族,是务必要留在朝堂上的,像这种又会捧着皇帝又会干点实事的家族,是最好用的。 若真要让朱氏一家独大了,整个朝堂离崩塌也就不远了。 景历帝不管事儿,但好在,贺家是真在为百姓做实事,有这样的臣子在身边,景历帝觉得,至少能帮他扫清一些百年之后的骂名。 景历帝既然重用贺家,谁能说他是昏君呢? 皇帝携着淑妃走了,贺宴舟一直目送至两人消失在了花园里。 两排宫人替他们打着伞,排场拖了很长的尾。 直至花厅里一个人也不曾剩下,贺宴舟转过身子,看向立在角落里的秦相宜。 他说:“现在好了,这里已经没人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神情柔缓下来,唇边挂着浅笑,声音清朗,又是一个光明正大地、清清白白地、站在她身前的小郎君了。 本也是如此,没什么好不光明正大的,在他心里,刚刚她、还有自己与她的小动作不能见人,是皇帝的问题,不是他与她的问题。 秦相宜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他与她走在一起更是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贺宴舟静静等她站到自己身边,而秦相宜怀揣着种种隐晦心思,她想,她注定做不到像他那么理直气壮的光明正大,她心里揣着不可告人的东西。 待她站到他身边后,贺宴舟挪开视线时的神色黯然,到现在为止,故作一双清白眸子的是他。 他蜷起了刚刚握过她手的手心。 “姑姑,刚刚,是我失礼了,抱歉。”该道个歉的,他心想。 她头发上凝结的雨雾湿气已经累积到了某种程度,两缕本该蓬松垂在额边的细碎发丝完全贴在了额头上。 天边的微光从郁郁葱葱的成群绿叶上折射过来时,他能看见她脸颊表面浮着的一层发光的绒毛。 她整张脸泛着冷白,嘴唇看上去也毫无血色,但秦相宜自己用牙齿狠狠咬了咬,看上去倒是呈现嫣红色了。 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她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好看,她也知道此时该咬一咬嘴唇让它红润起来。 贺宴舟说的那声抱歉,让她心脏发紧。 而她端谨肃穆地回的那句:“没关系。”也如同一盆凉水浇进了贺宴舟的胸腔。 两人从花厅里绕出来,贺宴舟不知从何处拿了把伞出来,支到秦相宜头上的动作行云流水,帮她将绵绵秋雨隔绝在外。 秦相宜往他身边挨了挨,而贺宴舟伸手提起了桌上放着的她的木箱子:“走吧。” “宴舟,我自己提吧。” 他挨着她的那只手正打着伞,提着箱子的是另一只手,秦相宜便侧身弯腰去他另一只手上拿,贺宴舟将箱子抓得紧紧的,另一只手还顾着给她挡雨。 秦相宜拿了拿,没拿动,倒是贺宴舟为了给她打伞而一下子凑近的胸膛,蹭上了她的耳尖。 他身上的气味扑鼻而来,她耳尖发起红来,又觉得自己这样十分失态。 她站直了身子,便不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她不是在羞涩,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对他这样,至少应该维持端庄的。 见她放弃了争这个箱子,贺宴舟唇角噙着笑,也不看她,两人并排着就这么往前走了。 走的并不是秦相宜寻常走的路,但跟在贺宴舟身边,她不会问什么,她全然信任他。 两人的衣摆便又这样在雨天里交织起来,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耳尖碰到他的胸膛时,他的鼻尖深深地嗅到了她的发,而他也有一时的慌乱,他怕她再不离开那儿,就会听到他开始逐渐紊乱的心跳。 还好的是,一切如常。 她不会发现他悄然升起的,对姑姑的难言心思。 贺宴舟徐徐吐着气,压制胸腔的震颤感。 “姑姑,好像从认识你开始,就一直在下雨。” 秦相宜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在起火。” 那条漫长又弥漫着烧焦气味的宫道。 贺宴舟忽然想到些什么,又问她道:“姑姑,你想不想去看看被烧毁的永宁殿。” 那处地方已经被封起来了,荒草不生,更无人会去。 秦相宜心里想着,自己在宫里当值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不敢抬头好好看看这片宫殿,至于像永宁殿那样的地方,更是从来没去过,更没见过。 眼下有贺宴舟带着她,必定是万分妥当的,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呢。 她便点头道:“好啊。” 两人一路走着,中途还路过了贺宴舟平时当值的值房,他进去取了一件披风出来:“姑姑,你今日淋了雨,我怕你着凉,给你拿了件披风,你披着点吧。” 秦相宜看着对方递来的青蓝色鹤纹披风,她愣了愣,才接过披在了肩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一口气,贺宴舟的气味现在便是全裹在她身上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时,她刻意落后了半步,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此刻的眼神并不清白,他的气味环绕着她,她想她很难做到清白。 窃玉春台 第17节 但在贺宴舟回头时,她已经恢复如常,走到了他身侧。 这是皇宫里她从没到过的地方,未曾走过的路,但大体上,也都是由两条看不见尽头的砖红色围墙围起来的青砖路,并不宽敞,正好够两抬轿子而过。 但此时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人,偶尔有宫女队伍经过,都是垂着头略作停顿地向二人行个礼便走过,他二人都穿着官服,在宫里倒是没有人敢为难。 在越走越僻静的路上,彼此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除了呼吸声,便就只有脚步声和衣摆的摩挲声了。 雨已经停了,贺宴舟收起伞,抖了抖伞面上的雨珠。 秋天的雨便是这样,阴冷而绵长,不像夏天的雨那般将人浇个湿透,一滴一滴状若无物的雨滴却能冰透人的肌骨。 永宁殿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被烧得黑乎乎的框架。 但它仍坚韧地屹立着,这是前朝工匠的心血,尽管外表已被烧得黑的黑、焦的焦,但秦相宜仍能感受到它的恢弘浩大。 贺宴舟率先一步上了台阶,回头朝秦相宜伸出了手。 秦相宜就看着那么一只明晃晃伸过来的手出了神,而贺宴舟说:“姑姑,我扶着你走吧。” 秦相宜垂下眸,转而将提裙摆的手放下,放到了他的手心。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握她的手了。 几乎是在秦相宜将手放到他手心的一刹那,贺宴舟就握紧了她。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往前走着,像是握着一件珍宝,他的手臂再没有任何摆动的幅度,虽是握着她的手在走路,倒更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捧着她的手在走路。 第20章 第 20 章 永宁殿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秦相宜对一切都极有兴趣,她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大殿里的一切。 皇帝之前住在这里,永宁殿不仅是用来起居,还用来接见朝臣,因此大殿中央还摆着一张金灿灿的龙椅。 如果不是因为大殿已被废弃,秦相宜绝不可能见到这样一番景象。 四周的白玉柱子擎天而起,处处彰显着大殿的恢弘。 她抬步往里走去,贺宴舟便一边给她介绍着:“这里就是皇上每天接见我们的位置,看到这里这片格外光滑的地没,这就是我平常跪的地方。” 秦相宜垂眸看去,果然是一片极光滑的区域,她便问他:“要跪这么多吗?” 贺宴舟道:“也不算多吧,只是久而久之,就成这样了。” 做臣子的,谁还不会练点跪地功夫了。 秦相宜往他腿间扫去了一眼,又觉得自己不该看,偏偏心里又在想,也不知道他膝盖是怎么长的,许是已经被磨出厚厚的一层茧了。 贺宴舟拉着她:“再往里去看看吧。” 秦相宜被他牵着走,整个人倒是百依百顺极了,他牵着她怎么走,她就怎么亦步亦趋地跟。 在他走在她身前的时候,她看着他宽阔可靠的肩背,又看着他们牵着的手,再看向他微红的耳尖,以及耳后的痣,还有脖颈处隐在薄薄皮肤下的青筋。 直到他说:“这里便是皇上的寝宫了。” 寝宫是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大火是从外面烧起来的,而皇上身边本就有一大群人护驾,很快就将他护送出去了。 秦相宜四处打量着,皇上的床上还放着一条明黄色绣龙的被子。 她伸手抚上床檐,感叹道:“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金丝楠木,和这么好的雕工,这张床便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她本身也是一位匠人,自是爱物的。 贺宴舟道:“皇上的东西,自然是说不要就不要了,更不会有人敢拿去做别的用。” 外面忽有脚步声传来,贺宴舟当即警觉起来。 皇帝的起居室本就不大,龙床就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 贺宴舟用牵着她的另一只手竖起食指举在唇前,秦相宜点了点头,她也听到了,外面有人进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往这间起居室而来。 贺宴舟拉着秦相宜躲进了龙床后面的空隙里。 秦相宜平时躲人躲习惯了,此时做起这等动作来丝毫不慌。 贺宴舟也不慌,这永宁殿本就偏僻,这时候会来的,也不可能是哪位主子。 他捏了捏她的手,他们牵着的手从没放开过,秦相宜侧头看他,贺宴舟对她做了个“别怕”的口型。 秦相宜看懂了,朝他点了点头。 想了一会儿,她又侧头看他,对他做了个“有你在我不怕”的口型,也不知道他看懂没。 此处狭窄,等平复下来后,才愈发觉得失了礼。 他们靠得极近,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说话时的气息彼此交织着,秦相宜觉得,在这个范围里,贺宴舟的浓度在极速上升,气味、体温、触感……还好这里很昏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色。 还有龙床的背板上传来的阵阵木质香气。 但比起处于一个密闭空间中的尴尬,两人更想知道,外面来的人是谁,又是要做什么? 遗憾的是,外头除了脚步声,便没有其他任何说话声了,听脚步是两个人。 他们一直走到了龙床处才停下了脚步,随后是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秦相宜心里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抬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贺宴舟,对方显然是还不清楚状况的。 直到,整张龙床都开始抖动起来,秦相宜拧起了一双眉,而贺宴舟,一整张脸变得通红。 不光是龙床的抖动,还有愈发放纵地喘息声。 “哈啊~”“嘶哈~” 全方位包裹着他们。 而龙床后面躲着的两个人,悄悄放缓了自己的呼吸,一眼也不敢对视了。 秦相宜在贺宴舟手心里的手动了动,贺宴舟缓缓放开了她,更不敢看她了。 秦相宜侧了侧身子面向他,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衣摆,贺宴舟不得不也侧过身子来面对她,只是垂头时,看到了一张笑脸。 秦相宜只对他笑了那么一下,她是想说:“没关系的,就当听戏了。” 但在对上他那双眼后,她心里咯噔了一声,随后心便开始砰砰作响。 她收敛了笑容,凝视着他的眉眼,或许,她的眉头还有些发皱,因为他的眉眼,她看不懂。 他们的呼吸彻底对撞着、交织着,他想,如果她现在伸手触碰他,便会发现他整个身体都在发着烫。 但是幸好,她不会触碰他,她是极守礼的女子。 可是他今天带着她来永宁殿,让她听到了这些污秽之事,她会生他的气吗。 他早该知道的,整个皇宫便没有干净的地方,不该带着她到处走的。 可是她伸手了,她两只手伸出来,捂住了他的耳。 果然她的眉眼肃穆,像是在说:“你不能听。” 贺宴舟心底苦笑了一声,是他该护着她的。 他的耳尖很烫,也不知她捂在手心,是什么样的触感。 可他的一整颗头颅都已经昏乱了,他觉得,被她两只手心捧住的头,不应该具有任何理智。 他眉眼里的东西悄然变化,他听不见外面愈发放纵的喘息与碰撞,他满心满眼里尽是她。 他的喉结动了动,手掌捏成了拳,他是不应该具有任何理智,但她是姑姑。 他小心地呼吸着,尽管听觉被她封闭了,可龙床的震动还在。 秦相宜静静等着,她想,她应该更淡然一些的,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她该做出一个大人的样子。 只是手心的烫令她心惊,她只好挪开视线,她也并不清白。 想想也是,贺宴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华,听到这样的声音,有一些反应是正常的,并不是就对她起了心思。 贺宴舟并不知道秦相宜为他找了借口,他差点想破罐子破摔了,就让她发现他的无耻,又能如何呢。 但是,他不敢染指她分毫。 没过多久,秦相宜缓缓松开了他的耳朵,外面的声音已经停了。 那两个人似乎是在喘气,随后是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 秦相宜抬眸看他,或许是想看看他现在状态如何,也或许是想看看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眸子里闪烁着细碎的光,直勾勾看着她时,在他独有的那一份温润以外还带着些压迫感。 秦相宜忽然不敢与他对视,自己明明是想多去照看照看他的情绪的,可是少年澄澈又幽深的眼神令她躲闪。 待外头那两人彻底没了声音,秦相宜拉住他的手臂,故作轻松道:“咱们可以出去了。” 她拉着他往外走,本意是想让自己先占据主导位置,她比他年长,自觉应当肩负起扫清这场尴尬的责任,尽管她自己都已经彻底慌乱。 可她没想到,贺宴舟就着她拉着他的手臂,顺势又将她的手滑到了他的掌心,握紧。 他说:“姑姑,往这边走吧。” 正想占据主导的她,便就这样被贺宴舟拉着走了。 整个起居室弥漫着一股令人耳热的气味,贺宴舟拉着她快步走出了这里。 在即将踏出永宁殿的台阶时,秦相宜止住了脚步,贺宴舟回头看她。 秦相宜将目光扫向他们还紧紧牵着的手,指尖微动,贺宴舟缓缓松开了她。 他偏偏又多加了一句:“姑姑,走台阶时要小心。”又将一切都掩饰得清清白白、理所应当。 顶着他的目光,秦相宜点了点头,将一身仪态恢复到无懈可击的地步,两人并排再次走上宫道时,一切都心照不宣。 秦相宜身上还拢着他的披风,贺宴舟手里还拎着她的箱子,偏偏这两人又都是极其端肃的面目,旁人看了,也只会觉得他们是短暂并排行走的同僚,同在宫廷里做事而已。 后来,他照常骑着马将她送回了将军府,照常先她一步离开了。 在永宁殿听见的许是某位宫女和某位侍卫的事情,谁也没有再提起。 另日,贺宴舟亲到青京城城门迎接了自己等待已久的未来同僚——王庭阳,也将会成为他身边志向相同的伙伴。 对方连日赶路,一身风尘,进士出身的王庭阳,自幼读遍圣贤书,一身文人风骨,入了官场仍是夙兴夜叹,以笔墨为刀,诉尽天下不平事,一片抚慰万民之心。 贺宴舟与他不同,在他面前倒是自愧不如了。 窃玉春台 第18节 贺家纵是再想顾及百姓,揣度君心、制衡朝堂才是第一要义,只看在这些筹谋之中,能否尽力为百姓谋取些什么。 但王庭阳进了京,贺宴舟少不得要提点他几句,以免又发生像田思远那样的事情。 “庭阳兄,久仰大名,我已在会仙楼备好酒菜,咱们边吃边谈。” 他们二人此前从未见过面,只是贺宴舟有幸拜读过王庭阳的几篇文章,深受其感染,甫一见面,更是如遇知己一般,有一番长话想促膝交谈。 王庭阳也久闻贺家公子大名,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贺宴舟的为人之严谨、处事之坦荡,早已是文人之中声名远扬的事情。 今日与之见了面,王庭阳更是觉得传言非虚,贺大人乃真君子。 第21章 第 21 章 “贺大人,我本还不信你邀我来京城一起共事时写给我的那封信,今日见了你,我才知你信中的那番推心置腹之言。” 两人见面便携手交谈直至日落黄昏,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贺宴舟将王庭阳来了京城的一应事物都照应得妥帖,眼看已至申时末,王庭阳起身告辞:“贺大人,我在京中还有一位老友邀了今晚相聚,咱们今日便就谈到这里吧。” 贺宴舟自不会说什么,当即表示:“庭阳兄请便就是,今日与庭阳兄交谈甚得其乐,还望庭阳兄在青京城里大展拳脚。” 贺宴舟礼数周全,总是让和他相处的人感到如沐春风,但仅限于合乎他道德标准的人,对于他不喜欢的人,便是要拿出一把尺子出来量对方的言行举止了。 他目送王庭阳上了去京郊的轿子,一个人带着怀玉回府的身影,稍显得有些落寞。 倒是刚刚与王庭阳的一番交谈,到现在也令他回味无穷。 “就是不知庭阳兄的那位住在京郊的老友是什么人。” 秦相宜今日随意套了件符合她年纪的碧色衣裙,一身打扮正好符合规矩,不显夸张,赶在日落之前恰好到了京郊萧司珍的家。 萧司珍本名叫萧云意,与丈夫成婚后便在京郊买了处僻静精致的小院子住着。 她的丈夫无人知其出身,寻常人都叫他谢先生,平常也没什么事可干,在自家的院子前种了几亩田地,不知道的还当他全靠萧司珍养着呢。 秦相宜来的时候,谢先生正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虽说也是一身的粗布麻衣,却比裴清寂的那一身装模作样看起来舒服多了。 谢先生衣摆下还沾着泥,见到秦相宜来了,便朝她招呼起来:“秦掌珍来了,快进来坐吧。” “谢先生。” 秦相宜简单见了礼,谢先生替她推开门,她便走了进去。 “云意,相宜来了。” 这处院子被打理得野趣中透露着精致,秦相宜其实很愿意来这里,她羡慕萧司珍与谢先生的恩爱,更羡慕他二人这般闲适的生活。 若是她能自立门户,必定也要像他们这样在京郊置办一处院子,静静过着自己的生活。 萧司珍出来给她倒了茶:“你来的倒是挺早,那位庭阳先生还没到呢。” 谢先生道:“他今日午时便进京了,被贺大人接走了,还特地递了消息给我,说日落时才到我这儿。” 一谈到贺大人,萧云意眉眼轻巧地往秦相宜身上瞥了一眼。 萧云意又道:“庭阳跟咱们算是自家人,来得晚一些也无妨,你得告诉他,还是公务上的事情重要。” 秦相宜耳朵尖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萧司珍扶了扶她的肩道:“你也别太紧张了,庭阳和你都是自家人,庭阳是可好的一个人了,你等会儿好好跟他说说话,成与不成的都另说,但若是能成的话,那是最好的。” 秦相宜始终端端坐着,也不知萧司珍是从哪里看出她紧张的。 不过今日之事,她也打定了主意是要好好应对的,若对方真的还不错,又有何不可呢。 萧云意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声响。 “许是来了,老谢,你去开门。” 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望着门口的方向,说不上来是期待还是慌张,但她扫清了脑中的所有思绪,强迫自己只专注于自己当下该做的事情——找个夫君。 谢先生打开院门,这就是庭阳先生,一个看上去与秦相宜差不多年纪的、身形正派、面孔温文尔雅的一个男子。 “庭阳,你可算来了,我想死你了。” “谢兄,久等了,今日还有一位朋友来。” 王庭阳侧过身子,露出了一张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的脸孔。 秦相宜平复已久的安定心绪,如同石子砸进池塘里,顺便又被扰乱了。 萧云意起身来接客:“庭阳,贺大人也算是熟人了,赶快进来吧。” 王庭阳耸了耸肩,多解释了一句:“贺大人真是好性情,我们本来已经分开了,他又突然追上来,说刚刚还有个问题没问明白,我一路跟他解释商讨,走着走着,便走到京外了,这不,大家都是朋友,一起吃个便饭也好。” 贺宴舟嘴角挂着浅笑,一一跟人打了招呼,直到顺着萧司珍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了屋子里端坐着的另一个人。 看见她的时候,他的笑容或许滞了那么一瞬,但紧接着而来的,是逐渐扩散的笑意。 落日十分,将整个院子熏得金灿灿的,在冬日到来前的深秋,屋子里早已点上了烛火。 贺宴舟眼睛直直看着她,想起了她给他做禁步的那一晚。 他伸手往腰间摸去,真是可惜,今日没有带上她送他的禁步。 萧司珍将秦相宜从座椅上拉起来,拉到了客人的面前。 “相宜,这就是庭阳先生,我跟你说过的。” 秦相宜顶着贺宴舟那道欣喜又带着光的目光,微微屈膝向庭阳先生问了个好:“庭阳先生,久仰。” 她做起屈膝礼来,端庄聘婷,当真是赏心悦目,贺宴舟想起他们刚结识的时候,她也像这般日日向他行礼。 萧司珍又接着道:“庭阳先生,这位是相宜,是我在司珍房的同僚,秦掌珍不光是手艺好,品性也极佳,你该与她结交结交的。” 王庭阳回了她一礼,听萧司珍介绍完后,认真看了秦相宜一眼:“秦掌珍,幸会。” 众人纷纷见了礼,搭了一圈椅子围坐在一处,萧司珍看了眼贺宴舟,又看了眼王庭阳,最后目光回到秦相宜身上,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你说这贺宴舟跑这儿来干嘛呢?今天是她好不容易帮秦相宜攒的一个相亲局。 深秋的风有些冷,秦相宜裹了条毛毯在身上,心底也是幽幽叹了声气,但事情该办的也还得照办呢。 她向萧司珍使了个颜色,萧司珍便把王庭阳按着坐到了她旁边,表示先别管贺宴舟,事情照常进行。 贺宴舟本想坐在庭阳和秦相宜中间的,没想到他俩坐在一处了,他想了想,还是坐到了秦相宜的另一边去。 秦相宜端起谢先生刚热出来的酒壶,倾身往王庭阳身前的酒杯中斟了一杯,同时柔声道:“庭阳先生,从溪川一路赶来,辛苦了,先喝杯温酒。” 她的声音压得低,但还是被贺宴舟听见了,他垂下眸,明明是朋友间谈笑风生的时候,他的身形看起来倒比刚刚和怀玉独自回府还要落寞。 贺宴舟与谢先生和萧司珍不算是生人,本也是经常在宫里碰面的交情,谢言与他曾经还做过同窗。 京中的这些人之间,关系本就隔得近。 谢先生道:“倒是贺大人跟相宜,你们二人又是如何认识的?” 王庭阳闻言展了展笑颜,他没想到自己把贺宴舟带过来,倒是一个闭环,大家互相竟都认识。 贺宴舟还未开口答话,秦相宜便道:“哦,贺大人前阵子与我家侄女议亲来着,看来谢先生消息不行啊,这件事大半个京城都知道的。” 谢言确实不太打听外面的事情,听到这里,也笑了笑,举起酒杯来:“这么说,咱们今日可都算是朋友了,大家在我这儿,吃好喝好就是最重要的。” 贺宴舟跟大家一起举起酒杯,侧头看着她,心里更是说不出的落寞。 是啊,大半个京城都知道她是他的姑姑。 谢言又道:“咦~,这么说起来,贺大人倒是成了我们之中辈分最小的一个了。” 萧云意一脚跺在了谢言脚背上,又闪了一个目光过去警告,谢言似懂非懂,终于闭了嘴。 贺宴舟咬紧了牙关,眼神里默默冒起了寒光,第一次后悔起家里给他说的婚事来。 就算是当场听见秦雨玲和唐明安私会,他也未曾后悔过,他不在意那些事情。 可他在意自己比秦相宜小了一个辈分,就因为那门可笑的婚事。 “姑姑,不给我也倒杯酒吗。” 他侧头看着她扭过身去的背影,她一直在与王庭阳交谈。 秦相宜听到贺宴舟在背后叫她,她脖颈处僵了僵,贺宴舟凝视着她的耳后,盘发的下面没有一丝碎发,发间的装饰仍是只有那么一根单独的发簪,但是他知道,她今天熏衣服用的香,不一样。 那是一种带有发散性的气味,不像她平常在宫中用的那么严谨而内敛。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发散性的,是被框在规矩里的发散,他对她有十足的了解。 可他一双眸扫向在场众人,她身上那隐秘动人的魅力,又是为谁而刻意发散的呢? 直到萧云意开始说:“庭阳,你也老大不下了,虽说你父母都不在了,但你也该为自己的婚事操心着。” 王庭阳苦笑着道:“我虽是有心,但自从入仕以来,事务繁忙,哪里又有时间考虑那个。” 萧司珍便道:“说来也是巧了,相宜自一年前和离后,也一直在找夫君呢。” 这话说得直白,把王庭阳都惊了一跳。 但秦相宜本也过了该害羞的年纪了,在婚事上,自然是效率越高越好,今日和王庭阳相看了,觉得合适就继续处,不合适也不必再继续浪费时间。 像秦相宜和离妇的身份,更是不必隐瞒,端看对方能不能接受得了了。 第22章 第 22 章 王庭阳顿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不敢看她,二十七八的男人,愣是红了耳尖,怕是从没见过这么直白的相亲方式。 萧司珍见状便知,事情已经成了大半。 而贺宴舟,捏紧了至今还是空荡荡的酒杯,他澄澈的眸子变得漆黑,蕴着无人能懂的情动。 在脑子中的弦即将崩断时,他的身子向后倒去,慵懒倒在椅子上,两只手放在把手上,隔着并不远的距离看她。 而她还是背着他的。 她与王庭阳正式开始矜持柔缓地攀谈起来,聊一些饮食住行,或是志趣爱好。 两人都在认真相处,虽说王庭阳仍有些羞涩的情绪,但他尚能努力克服,尽力诚心诚意交谈。 “说起饮茶,我平时喜欢在晨起侍花后饮大红袍,午后更喜欢清淡一些的龙井,若是在下雨天,必会煮一壶茉莉花茶相配。” “那要是雪天呢?”王庭阳问得仔细,是真心在了解她。 “雪天,那当然还是饮香气醇厚馥郁的大红袍最好了。” 窃玉春台 第19节 说这句话时,秦相宜嘴角绽开了笑容,晃人心神,倒让人直接想到了雪天与她一同在屋檐下煮大红袍的场景。 贺宴舟目光逐渐幽深起来,她没有一句话是在跟他说的,可他全都刻进了脑子里。 她甚至一眼也没有看过他,她在认真的、专心的,尝试与另一个男人相处。 贺宴舟终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再独自举杯,倒入了喉间。 他今日若是没有跟着庭阳兄过来,怕是还不能知道,王庭阳跟她的今晚,早已是被人安排好了的局,一开始就是抱着心思的。 他倒是多余了。 他不仅多余,他还平白小了一辈。 贺宴舟将温酒倒入喉咙里,心里忽的涌上了一丝不甘。 原来她会那种眉眼弯弯的笑啊,原来她也有俗愿啊,原来她真正愿意向一个人讨好卖乖的时候,是这般模样啊。 可他伸手拽了拽她的衣摆,等她回身来理一理他。 她转过身面向他,眉目温婉:“宴舟,怎么了?” 她似乎是这才察觉到今日忽略了他,转过身来时,一双眼里尽是蕴含着询问与关怀。 这一刻,贺宴舟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她对他的关怀,还是对晚辈的那种关怀。 她的声音很温柔,她并不是对谁都这么温柔,贺宴舟以为她活在天地之外,从不敢轻易攀附与冒犯,他一直以来都在小心翼翼地、谨敬万分地尝试走进她,为她对他的独一无二的笑容与关怀感到沾沾自喜。 可是今天他知道了,她的俗愿,她的笑容并不只为他一人而绽开,他所求之不得的,有人正心安理得地接受着。 秦相宜对他很有耐心,尽管对方现在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从一旁端了一壶茶过来给他:“你在这儿白白地喝什么酒呢,喝茶吧。” 萧司珍道:“相宜,你就这么惯着他,咱们都喝酒,就他一个人喝茶。” 秦相宜避开了他的视线,道:“他不一样。” 这句“他不一样”,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在照看自家的小辈。 王庭阳对秦相宜没什么不满意的,他心里也完全能接受她和离妇的身份,就是……那岂不是以后贺大人也得管他叫姑父了。 这么想的话,更是实在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就是现在贺宴舟接收到王庭阳的视线时,能感觉他双目中夹杂着一丝对晚辈的关爱。 贺宴舟听话地将酒换成了茶,在所有人都目酣神醉的时候,唯独他的眼睛一片清明,在黑夜里发着光,而光的终点在秦相宜身上。 酒足饭饱之时,这场本是为秦相宜相亲而筹办的聚会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萧云意有责任让几位客人都平安到家,两位男子倒是不必担心,唯有秦相宜。 萧云意眸子在贺宴舟和王庭阳之间扫了扫,还是决定让今天的事情办到位,将秦相宜一把塞给了王庭阳。 “庭阳先生,老将军府你知道吧,就在东街的末尾处,劳烦你送相宜一程了,也当是提前认认门。” 说到这,萧云意还眨了眨眼。 王庭阳还怪不好意思的,虽说今天相处下来还行,但谈到那些还早着呢。 王庭阳的马车,还是刚到京城时贺宴舟给他一手包办的,现在秦相宜倒是坐进去了。 她今日喝酒没个节制,也不知是怎么了,往常再怎么也会克制着些的。 现在脑袋正闷着疼,整个人挨上车壁就巴不得闭眼睡了,一双眼迷蒙地又看了贺宴舟一眼,他站在她的轿子外面发着呆,模样还怪可爱的。 她便就那么单手支着侧脸,视线放在他身上,眼尾懒懒地扫他:“宴舟,姑姑就先走了,明天见。” 她的嗓音泛着甜腻的温柔,拖着长长的腔调。 许是她今日实在是再没精力维持仪态,往常那紧紧勾勒着脖颈线条的衣领,此时悄然豁开了一道口子,也没有多的什么,就是那两条泛着红的、透着光的锁骨,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线条,令他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他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呼出来,待胸腔里的呼吸全部呼尽时,他的肩膀似乎也垮了下来,那些意气风发,此时也像个笑话。 秦相宜回到府里,一路走到春霁院,月光下,她的脚步虽带着酒后的迟钝与乏力,但大体上是轻快的。 回到春霁院里坐下,懒懒躺在摇椅上,她也不得不松了口气。 看来自己就快要有家了呢。 她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今日倒也不是她没有刻意打扮,只是对于像王庭阳那样的人吧,她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才能引起对方的兴趣。 她又突然咯咯笑起来,若是贺宴舟,她便要穿上一件鲜艳的衣裙去见他才行,他是那种,需要人把对他的心思摆在他眼前的人。 只是可惜,她就算对他有心思,也一定不会摆出来。 千松放好了热水,出来叫她:“姑娘,可以沐浴了。” 春霁院修得偏僻,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小院子,她站在露天的月光下,周围是用竹子修起来的三面围墙,有风吹过时,竹叶哗哗作响。 千松帮着她一件一件地脱下繁复衣裙,她的着装必是恪守礼制的,交领大袖直裾袍、三重交领的衬裙、腰间宽阔的鹤纹束带和约束礼仪的禁步。 直至脱下最后一件衬裙,她那具被束缚在重重交领里的身体便从脖颈处沿下缓缓显露出来。 千松皱眉看着她脖子以下的背部:“姑娘身上的伤疤养了将近一年了,印记虽说消下去些了,但看上去还是不好看,姑娘若是筹备好了要嫁给新姑爷,在那之前还得再想想办法治一治才行。 ” 秦相宜抬步迈进浴桶,将自己整个身体泡进温水里,抱着胳膊垂眸道:“时间拖得太久了,很多疤消不掉便罢了。” 她的眸子倒是淡然,千松却替她担忧:“姑娘虽说不在乎,但将来新姑爷看了,指不定得怎么想呢。” 秦相宜道:“你说到这个,倒是提醒我了,王庭阳此人,我还得再观察一阵子再说。” 她一只手抬起来撑在浴桶边上,抵着头望天,微醺后的夜晚,她的声音温柔极了:“千松,你说我这算不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千松将她的头发拆下来,披散在她的后背,拿出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整齐:“姑娘这次挑选婚事,便是再谨慎也不为过的,姑娘也别太自责了,当初年纪轻,看不清人是正常的,何况那个姓裴的,就连老爷当初也对他满意得不得了呢。” 看错人的事情,还真怪不了当时只有十多岁的秦相宜。 秦相宜歪了歪脑袋,她从小到大的头脑并不算聪明的,不然也不会被裴清寂那个衣冠禽兽给骗了,当初嫁给他时,她心里可是幸福开心得不得了呢,以为自己必是嫁给了真爱。 “那我现在都这般年纪了……应该不会看错人了吧。” 她对这一点保存质疑。 千松道:“姑娘今日去赴宴没带着我,我也没见过那位庭阳先生,还真是不好说,不过我觉得,起码贺公子肯定是个好人。” 千松边说还边点了点头,秦相宜闻言也点头肯定道:“我也觉得,虽说我对自己的识人能力还没有什么信心,但我就是知道,宴舟他肯定是个好郎君。” 说完她又垂下头:“就算知道他是好人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会嫁给他。” 一说到这,她又不免要为秦雨铃可惜起来,不过,那个事情贺宴舟要她别管,可现在两家的事情这么摆着,他接下来怎么做都是个错。 一想到这,外头又起了脚步声,秦相宜与千松对视了一眼,便知道是秦雨玲又在往后门溜了。 为什么秦雨铃的动静总是躲不过她去呢?因为秦相宜所居住的春霁院恰好挨着府上后门。 此处晚上并无家丁看守,可以说是让人来去自如。 要不是东街的治安本就很好,秦府必定是要遭贼的。 “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姑娘出来吧。” 千松举起一张大棉布巾子,在秦相宜迈出浴桶的时候就将她裹住,将一身的水珠擦干。 旁边放着一篮子的各式药膏和凝露。 “现在没有精力去管铃儿了,随她去吧。” 秦相宜擦干身子后,站在树底下,千松拿起药膏涂抹在她身上有伤疤的地方。 “姑娘,府里后门一直是这么个松懈的状态也不行啊,那岂不是谁也能出入了,甚至都不用翻墙的。” 第2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秦相宜道:“先管好咱们自己院子,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千松将秦相宜全身上下都护理好,敷上了厚厚的凝露,又将她裹紧了层层叠叠的衣物里。 “秋日天凉了, 姑娘当心些。” 翌日,卯时, 太和殿前两列官员肃穆而立, 在秋日里天亮得越来越晚的深重晨露里, 日复一日赶赴这一场并没有皇帝本人在场的朝会。 贺宴舟与王庭阳并排而立,抛开出身不谈,他二人在官场的地位相近。 比起昨日和以往对王庭阳的欣赏,贺宴舟今日默默打量的, 是他作为男人的样子。 身长八尺, 面容俊朗, 体态儒雅,文人气质……父母双亡。 待秉笔太监出来代皇帝宣了旨以后,王庭阳就正式有了京官的身份。 贺宴舟望着地面出神, 直到王庭阳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脸色一片大好:“贺大人,今后咱们就齐心协力,共襄盛举了。” 贺宴舟想办法让王庭阳被调到京里来,本也是出于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眼下事情已成, 他也不得不展开笑颜:“庭阳兄, 还望关照啊。” 贺宴舟是世家出身, 王庭阳却是民间一步步考上来的, 贺宴舟自认为,许多事情还得向王庭阳请教。 为官之道、混迹朝堂他或许懂得更多, 但怎么实打实地为百姓做点事儿,让上头的政策真正惠及下去,这是他们两个需要打配合的事儿。 为此,贺宴舟也不得不多次提醒王庭阳:“庭阳兄,在朝堂上切忌乱说话,许多事情需要绕道而为,朝堂上的事情由我来争取,你无需多开口,凡事咱们私下来商量。” 王庭阳甫一从基层升上了中央,也深知其中多有盘根错节他不能解之道,眼下又听了贺宴舟的提醒,更不敢贸然行事了。 两人初步拟定了后续的合作方针,待辰时的暖阳升起来时,心情一片大好。 走到宫门口,贺宴舟正要跟他告辞,话一开口,又生生止住了。 这要他如何去说。 好在王庭阳先开口了:“我赶着去衙门报道,就先走一步了,贺大人,再会。” “再会。” 贺宴舟停在宫门前,就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等着那顶棉布帘子轿的到来。 宫门口常年值守的侍卫纪达,光是这个场面就见了好多次了。 “贺大人,今天下朝下得早啊。” “还行,皇上也没别的吩咐了,不外乎是些寻常事。” 宫里的侍卫口风严,更不敢把宫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只是纪达每天这么看着,忍不住也想跟贺宴舟寒暄几句。 “贺大人,京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跟秦家长孙女议亲的事情,也难怪你每日这么护着她姑姑。” 贺宴舟瞥了他一眼:“纪达,你少说点话。”他不爱听这个。 窃玉春台 第20节 纪达挑了挑眉道:“你具体是让我少说你跟秦家长孙女的事情,还是让我少说你护着她姑姑的事情。” 贺宴舟背过身去没理他。 “哦,看来是都不想听。你别说,我刚刚看见王庭阳了,倒真是觉得传言不虚,京中未来一段时间的热门女婿人选,必定要有他一个了。” 纪达看见贺宴舟背对着他狠狠喘了一口气,看来他连这个也不想听。 “贺大人,你真是越来越难交流了,昨天我父亲从你父亲那里回来,还说贺伯伯夸你来着。” “夸我什么?” 这回倒是说话了。 “夸你这阵子尊老爱幼的本领见长,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问父母长辈安。” 贺宴舟垂眸,他不一直都是这样吗,父亲有什么好说的。 纪达道:“难怪你连秦家姑姑都这么尊着,尊老爱幼就数你做得最好了。” 直到阳光洒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时,贺宴舟抬起头,那顶轿子缓缓而来,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 在那人下轿时,他展开了笑意,纪达一双眼在他们中间来回扫视,又恢复了他宫门侍卫该有的威严。 秦相宜浅笑着迎上来:“贺大人,好久不见。” 他们明明昨晚刚见。 贺宴舟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子,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往宫里走的那条路,日日都是相似的。 天气凉了,她添了衣裳,他不知不觉在想,再过两个月,漫天飞雪的时候,他们能否还日日这样并肩而行。 “哦,对了,宴舟,我想谢谢你每天陪我走这一段,这是给你的。” 秦相宜停下脚步,声音柔婉地说道,她从千松手里接过来一只木匣子,递到贺宴舟身前。 “这是什么?” 秦相宜揭开盖子道:“我做的牛舌饼。” 贺宴舟伸头往里看,只见摆成一排的扁扁长长的糕饼,每一块中间还点了一颗胭脂一样的红点,模样还怪可爱的。 又听她说道:“一共有两层,一层是你的,还有一层……我看宴舟你与庭阳先生关系还挺好的,劳烦你帮我带给他。” 贺宴舟刚翘起的嘴角又收了回去:“我不。” “啊,什么?” 贺宴舟抬头看她,秦相宜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的不解与疑惑。 本是坚决不愿意的贺宴舟,伸手接过装糕点的木匣子时,无奈地应了声:“哦,好。” 他该如何向她解释他的不愿呢。 比起让她自己带给王庭阳,他还不如先接过来。 看她的样子,他真是既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也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 毕竟,他的想法见不得人,她要是知道了,只怕会再也不想理他吧。 姑姑可是,极为冰清玉洁的一个人。 秦相宜往前走着,她今日添了一层衣裳,冬天要来了,冬天总是比夏天要好过的。 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最起码,冬天她可以将衣服牢牢地裹在脖子的最高处,也不会觉得闷。 至于衣领下面,是她见不得人的伤疤。 见他还没跟上来,她回过身,对他笑了笑:“宴舟,你走快些。” 后来,将她送到司珍房后,贺宴舟拎着装牛舌饼的木匣子,独自回了值房。 用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就着大红袍,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整整两层的牛舌饼。 至于该给王庭阳的,那自然是没有了。 后来秦相宜下值时,贺宴舟去接她时,还腹胀得厉害。 值房里的同僚还说:“贺大人今日真是全无君子之风,怎可令自己饱腹至此,君子饮食当适可而止,最过分的是,竟一个也不给我们这些人分。” 秦相宜见着他来了,说道:“忘了告诉你了,现在天气冷,那些牛舌饼可以存放五天以上,你慢慢吃就行,吃多了怕是对肠胃不好。” 至于提醒他记得把另一层带给王庭阳的话,秦相宜不会说,一是她不想在贺宴舟面前表示出太多的对别的男人的关心,二是贺宴舟本就是一个极度令人安心的人,凡事只要提过一次,他就能给人办好。 “姑姑,你真的选定王庭阳了吗?”贺宴舟压着肠胃里的不适说道。 这些事情,他虽然年纪轻,但都知道的。 秦相宜侧头看他,暗自惊讶于他的直白,更不习惯于与一个二十出头的郎君谈论自己的婚事。 但她正色起来,认真对他说道:“还没有呢,宴舟,正好你与他相熟,你可否跟我说说,他这个人怎么样?我之前的婚事看错过一次人,这次可万万不敢错眼了。” 与一个比她小六岁的男人谈论婚事,秦相宜觉得,也挺奇怪的,但莫名的,这件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而贺宴舟也在认真地、仔细地帮她思考:“王庭阳此人,品性自是没话说,可再清明的官员,也不一定会疼爱妻子,男子对于整个世道,和对自己的家庭,可能完全存在两套标准。” 他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已经与旁人有很大的不同了,秦相宜眉眼动容:“你说得有理,那你觉得,我选他做夫婿,可行吗?” 贺宴舟默默蜷起了双拳,出于道义,他不得不说:“我觉得,还行。” 他实在是说不出王庭阳的任何坏话来,他总不能凭空编造。 可是“姑姑,你心悦于他吗?”他望着她说道。 秦相宜愣了愣,笑道:“说什么心悦不心悦的呢,只是觉得他合适罢了。” 既然贺宴舟都说了,觉得他还行,秦相宜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垂眸的时候,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无人会知道。 但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一起的相近步伐,却无法掩藏,贺宴舟今日,乖得很,问什么就说什么,极为理性平和地跟她说着王庭阳的事儿。 靠近宫门的时候,前方忽然又骚乱起来,就与起火的那天一样。 秦相宜着急看向贺宴舟,门口的侍卫们都进入了戒严状态。 贺宴舟将她推出了宫门,神色郑重其事:“你先回家,必是有事发生。” 秦相宜被贺宴舟推出了宫门,这是他,第一次碰了她的肩。 她回头去看他,他已牵了马往太和殿的方向奔去,只能看见一片紫袍在马蹄上飘舞的背影。 她还看见宫里忽然开始集结起一队又一队的侍卫,大家都面目凝肃。 秦相宜就算是再迟钝,也知道必定是出事了,她凝眉远望着贺宴舟消失的身影,希望他一切顺利。 但她做不了什么,她现在只能先回家去,她从小就不算聪明,如今能保全自己,已经是要用尽全力的事情了。 她背过身:“千松,咱们回府。” 刚一踏进府门,家里倒是热闹,今日有客来,她倒是不知道。 但这本也不关她的事,自从她和离归家以来,在家里一向是个边缘人,来不来客的,府里热闹成什么样的,也不关她的事。 可她正要自己回春霁院去,却又有母亲身边的下人来请。 “姑奶奶,老夫人叫您过去见客。” 秦相宜抿了抿唇,略微带了些不耐,她在家里本就多余,母亲干脆当没有她这个人便好了,偏偏还专门给她找事。 她没有什么见客的义务,却也不得不听从母亲的吩咐。 到了春芳堂,秦相宜大致扫了一眼,兄嫂都在,还有一个男子,是嫂嫂家的亲戚,她以前见过的。 大致行了礼,她淡漠着一张脸走到母亲身边去坐下,一副事不关己别来沾边的模样。 江老夫人却热切地抓起了她的手,对着坐在戚氏身边的那个男子,笑着说道:“这就是我的幼女相宜了,从小就长得好看,就是脾气倔了点,现在年岁日渐长大了,性子倒是温婉了许多。” 秦相宜僵住了一张脸,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从头到尾的刺骨冰凉感将她整个人拽入了地狱,心被当场撕成了一片一片的。 她痴痴望向母亲,实在是不懂。 母亲将她拉着介绍的这一番,倒像是在推销一件滞销已久的货品。 秦相宜自觉迟钝,可她现在仍是浑身泛着恶心,在母亲介绍的同时被人打量着,她真是难受极了,顶着那么几道目光,简直比泡在粪坑里还要让人难受。 江老夫人笑着道:“文德一看就是个好的,听说最近在上宁做生意?哎哟,可真能干呐。” 戚氏道:“相宜,这是我娘家庶出的弟弟,关系近着呢,都是知根知底的。” 秦相宜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动用她本就算不上灵活的脑子去思考。 戚氏不安好心,她那庶弟要真有那么好,又怎么可能会介绍给她。 可她看着母亲的笑脸,忽的顿住了所有思绪。 她听不进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了,只知道,他们似乎聊得皆大欢喜,在江老夫人的心里,这件事情能不能成全看人家能不能看上秦相宜,所以她迫不及待地将她叫过来给人家看。 至于秦相宜愿不愿意,那是不必考虑的事情,毕竟,像她这种情况,能有正经清白人要就是最好的了。 直到那位叫戚文德的公子叫了她好几声,秦相宜才回过神来,一双眉眼淡淡扫向他。 戚文德似乎已是对她满意得不行,连声说着:“相宜,咱们两家本就该多来往着,今日见了你,我也极愿意促成这件好事。” 秦相宜一双眼开始扫视起他来,这人昂首挺胸坐在那儿,任由她扫视,反倒还越发抬起头来了。 戚氏道:“瞧瞧我家文德,多么俊俏一个孩子啊。” 秦相宜心里没多大感触,也不厌恶,她就是又莫名想起贺宴舟了。 若是贺宴舟被她这么看,只怕都要开始坐立不安了,他在她跟前一向是拘谨的。 秦相宜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坐了很久,既不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倒是剩下的几个人,已经开始谈论起将来的婚事了。 戚氏说:“要我看,这次也不必大办了,相宜这个身份再嫁,本就应当低调些。” 江老夫人也点头,一边拍着秦相宜的手道:“之前跟裴家办那么隆重一场婚礼,不也还是白办了吗,既是再嫁妇的身份,是该低调些,咱们两家小小的办一场也就罢了。” 戚氏又道:“可不是嘛,相宜当年那场婚事,那可真真称得上是十里红妆,要我看呐,婆母你们当时就不该给她陪嫁那么多东西,声势闹得浩大,现在倒成了笑话。” 一说到这里,江老夫人也不爽起来,说到底,她心里面最满意的还是裴清寂,偏就自家这个倔强的幼女任性,把婚事给搞砸了。 秦相宜心底冷笑着,当初家里给的嫁妆不过是中规中矩的一套,多的那些都是裴家添进来的。 裴家也没别的好,就是钱多。 窃玉春台 第21节 当初若不是父亲执意要把裴家送过来多少东西就原模原样给她添回去,母亲早已被嫂嫂哄的至少要扣下来一半了。 也正是如此,她的那份带到裴家又带回娘家来的嫁妆,才被戚氏一直心心念念着。 恐怕她忽然扯了个娘家庶弟过来跟她相亲,也是打的她嫁妆的主意。 想想也是,铃儿出嫁也就这两年的时间了,秦府一再沦落到京中贵族里的边缘,现在拿不出钱来,两年后更拿不出钱来,戚氏不得不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到时候就算她的嫁妆一分不少的带着又嫁走了,对戚氏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家带到了另一个家,早晚是她的。 就算秦相宜不幸死在了夫家,怕是也要被兄嫂继承了她的嫁妆。 秦相宜心底越发感到凄凉,若不是女子实在是难以独自安身立命,她早就出去自立门户了。 自己这段漫长人生里,做得最错的事情只怕就是跟裴清寂和离了吧,和离了之后,她还真就是个可以随便被人拆吃入腹的女人,等着谁也能来榨干她身上的价值。 她心里冷笑着,照这么说,待在裴清寂那里,至少能留个体面的躯壳在外面,呵呵。 也比这被娘家人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也不知能否留下个全尸的好。 恐怕到了那时候,嫂嫂一句“自家人怎么可能对她不好”,母亲就连一句话也不会帮她说了。 春芳堂里大家越说越兴奋,仿佛这门亲事转瞬便能成,却无人察觉,秦相宜从始至终没有张口说过一句话,在这满堂嘈杂中,她缓缓脱离了世界之外,屏蔽了所有的声音与纷扰,就像之前每次裴清寂提起鞭子抽她的那样,她无知无觉,不痛也不求饶,她想就此做个行尸走肉,任由谁来将她拆的个筋骨俱散。 恍然间,客人已经走了,春芳堂里只剩下她和她的母亲,而她也终将迎来,来自于她母亲的,最后的审判。 “相宜,你今天怎么不说话,不过女孩子害羞些是应该的,你没看那个文德啊,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喜欢你得紧,你可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了。” 秦相宜回过神来,她唯独听得进一些母亲的声音。 她沉默了很久,只问了一句:“母亲,你很希望我嫁给他吗?” 江老夫人明显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她怔了怔,侧头说道:“你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呢?你看看这个世道,那里容得下你一个和离妇呢,人家愿意瞧得上你,就已经不错了,不然你还回去问问裴清寂,看他还愿不愿意娶你。” 说来说去又是裴清寂,看来母亲对裴清寂还真是满意得很,到现在都还记挂着。 她起身迈步回了春霁院,身形萧索,面色靡靡。 千松拧着眉头迎上来:“姑娘,你可千万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咱们本就是为将来做了打算的,还按照原计划一步一步走就行了。” 姑娘的前路光明着呢。 “千松,你去西街的酒坊打几两酒回来,我想喝。” 千松领了命,不放心地看了她一会儿,这才走了出去。 秦相宜倒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有什么好不让人放心的呢,她待在自己家里,难不成还能出什么事吗。 天色渐沉了,她想起刚刚转身往太和殿奔去的贺宴舟,必是出事了,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会不会影响到他。 她自己心里都苦得不行,虽说也不必担心母亲强行把她嫁给戚文德,但若到时候她反抗起来,家里被戚氏撺掇着,又免不了要大闹一场。 她在意自己的母亲,她更是反复说服自己,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若不这样想,她在这个世上,真不知道还能牵挂着谁了。 哪怕对方一次又一次的用言语将她踩进了泥里,旁人的鄙夷和嫌弃,她都可以不在意,可唯独母亲的贬低,真的会让她觉得自己已经一文不值。 千松打了酒回来,就是外头街市上随便卖的那种自家酿的酒,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以前在裴家时,她更像是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人可以说出裴清寂对她不好的话来。 她每日吃的喝的,皆是琼浆玉液、八珍玉食,锦绣裹身,一只白花花的手臂伸出来,一排闪花人眼的金玉翡翠镯子。 裴清寂喜欢往她身上堆这些东西,而她在起初时,也满心欢喜地接受了一切。 当年裴夫人但凡出门,必定是八宝玲珑轿抬着,十多个丫鬟跟着,所行之处俱是人追着捧着的。 裴家虽算不上官家,在京城也自有一番立足之地。 秦相宜举起酒壶往酒杯里倒酒,浑浊又廉价的酒液下肚是粗粝又辣喉的触感。 自从裴家出来以后,她偏好喝这样的酒,这是自由的滋味。 她也曾向往那些江湖儿女,活得随性。 而对于从小被养在深闺里,既无豪情壮志也无傍身本领的她来说,在深夜里饮下这一壶廉价烧胃的酒,已经是她的为所欲为。 秦相宜苦笑了两声,倒也不算,相比起来,还是与裴清寂和离的行为更出格。 和离已经是她此生用尽全力能做到的最疯狂的事情了,在那件事情过后,她此生必须谨言慎行,一步也不敢再行差踏错,否则将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院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千松道:“必是大小姐又出去了。” 秦相宜淡淡瞥了一眼,秦雨铃年纪还小,人生还有试错的机会,胆子大也是少年人独有的特质,她倒是心酸自己呢,再也做不出那样疯狂的事来了。 早知自己中年早晚也落得个这般名声,年少时还不如学学秦雨铃。 “别管她,随她去吧。”实在不行,她帮侄女守着些,别叫府里大人发现了。 秦相宜一连灌了自己好几壶酒,她太想从凡世里脱离出来了,母亲的话语像是举着父亲的剑,一剑一剑扎进她的胸口里,痛得她无法呼吸。 当初从裴家出来的时候,也不过是靠着一腔连命也可以不要的孤勇,到现在,她仍不知道自己的一条命活着还能怎样。 昏昏欲睡间,她听见外面又传来脚步声,许是铃儿回来了。 不,这次不一样,这不是铃儿的脚步。 许是她已经醉得出现了幻觉,她看见有人翻过了她春霁院的围墙,那人穿着紫袍,头上戴着玉冠,月光下姿容胜雪。 他翻墙的动作,与他平常比起来,真是太没有仪态了。 尽管这件事情太过令人匪夷所思,但千松默默走出了院门,死死将院门关住,然后守在了院外,全程镇定自若。 秦相宜卧在躺椅上,一双醉酒后的朦胧眼眸懒懒抬起扫向他,浓密的扇形睫羽扇出一道弧线。 贺宴舟腰间的禁步金玉相撞,发出铿锵脆响,他走向秦相宜的时候,脚步已是控制不住的虚浮。 “宴舟,你脸色怎的这般苍白。” 秦相宜动作迟缓地从躺椅上翻下来,上前扶住他,语气里是说不尽的温柔与体贴。 他对上她的眼,她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眸里尽是询问与担忧。 他们二人跪坐在地上,互相扶着,谁也维持不了片刻清醒的仪态。 秦相宜勉强用两只手撑住他,贺宴舟虚弱地眨了眨眼,唇色毫无血色,秦相宜看得着急,伸手抚上他的唇:“宴舟啊,你这是怎么了?” 贺宴舟两手往前一伸,头往下一耷拉,整个人趴在了秦相宜的肩膀上,两只手虚虚地抱住了她。 “姑姑,我好疼,明明不是我的错。” 秦相宜怔了怔,两只手抬起来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她晚上独自待在春霁院喝酒时,只穿了一件不太符合礼数的敞口单衣,外头是千松给她搭的毯子。 现在就这么被贺宴舟虚虚抱着,倒也不冷。 只是,那人忽然从她的后颈处拉开了她的领口,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 可是紧接着的,她吃了疼。 闷哼了一声,并未叫出声来。 贺宴舟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忽然拽下她的衣领,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或许在那之前,他先是用唇覆在了上面,秦相宜感觉到了一片温热,后来犹豫隐忍再三,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宣泄三分他心里的情感。 秦相宜抬了抬手,伸到他背后,又捏了捏拳,没有将他拉开,可是宴舟啊,就算是喝醉了酒,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浅磨着,只留下了两道清浅的牙印。 秦相宜闭了闭眼,本就混沌的大脑急需清醒的思考。 贺宴舟抵住了她的额头,眼前人似乎怎么也不要她清醒。 她虚虚抬眼看着他动情的双眸,又扫过他薄厚适中的嘴唇,上唇中间有丰润的唇珠,唇角尖利棱角分明。 他说:“姑姑,抱歉。” 秦相宜一双眼扫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下颌,他的脸颊很苍白,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她现在不想问。 他们额头相抵,他的眼睛一直在望着她,不知何为无礼和害羞,直白又炙热。 秦相宜的目光开始躲闪,她开始看向别处,她承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但是她喝醉了。 酒气熏人,酒香萦绕在他们贴近的互相撞击的呼吸里。 她微微抬起了下巴,脖颈往前伸着,她凝视着他的唇,缓缓喘息,在她借着酒意试探着往前的这个过程中,他没有丝毫地退缩。 许是难以置信的缘故,他也并未往前一步。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出于本能的,凑了上去。 先是鼻尖相碰,在彼此的鼻尖被压歪了以后,秦相宜又试探着往前送了送唇,而他迎上了她的。 三个时辰之前,贺宴舟打马到了太和殿。 景历帝坐在龙椅上焦头烂额,贺宴舟见状便觉不妙。 皇上自登基以来,就算是出了天大的事,又何尝露出过这般神情。 皇帝的心情一向简单,只要没人惹他,他就一片大好。 可是现在……贺宴舟绷紧了全身的弦,迈进大殿。 殿上人来得齐全,贺宴舟看到了几个平常不怎么见面的将军。 “北方起了战事,朕要你们几个即刻点兵出发,务必要将战事压下来。” 贺宴舟垂下头,站到了边缘处,这件事他做不了主,就是皇上恐怕真的要开始头疼一段时间了。 战事比不得别的,稍有不慎,景历帝怕是会背上千古骂名。 也因此,寻常诸事不管的景历帝,现在也免不得要焦急起来。 可问题就在于:“皇上,现在国库里实在是拨不出军费来,几位将军虽说即刻就能出发,可将士们吃什么喝什么,后续的物资补给从何而来,这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景历帝怒吼起来:“那国库里的钱呢,国库里的钱到那儿去了!” 贺宴舟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可说到国库空虚的问题,他纵是有满腔的怨言想发,此刻也发不出来。 朱氏一党的人也在,他们似乎已经商量好了什么。 窃玉春台 第22节 国库空虚皇帝要占大部分的责任,但剩下的里面,朱党这些人也没少分肉。 总之,替罪羊是被他们给推出来了。 “皇上,经查实,原在户部任职的卓玉泉,以公济私,前后共贪了公银三万余两。” 自上次贺宴舟弹劾卓玉泉以后,卓玉泉在朱党已经等于一颗废棋,现在正好推出他来顶罪,顺便消灭皇上的火气。 朱遇清又道:“皇上苦心设立了督察院一部门,就是为了监管朝廷这些贪官污吏,如今出了这么大一个巨贪,差点因军费不足耽误了前方的战事,皇上,还请您一定要重罚督察院监察御史。” 贺宴舟当即提袍往大殿上一跪,朱党无耻至极,此乃国之何等危急存亡之际,竟还不忘了一箭双雕,又踩他一脚。 卓玉泉是他一早向圣上弹劾过的,岂容朱遇清这般巧舌如簧就能污蔑的。 贺宴舟抬头望向皇帝,正要开口解释,可看见那副阴暗怒目的帝王相,他心底咯噔一声,现在谈不了什么帝王的爱重了,景历帝很生气,大殿之上必然有人要成为他宣泄情绪的出口。 “贺御史,朝堂上有人违反纪律,贪赃枉法,你为什么不检举。” 贺宴舟捏紧了拳,他每日揣度帝心,更要揣测皇帝希不希望他检举,如今更是觉得帝心易变,如今这些人拿着这件事来攻讦他,他竟也毫无办法。 朱遇清道:“皇上,律法规定,监察御史凡是知善不举、见恶不拿的,杖一百,发配烟瘴之地。” 贺宴舟怒目瞪他,若真要他为朝廷尽心尽力地检举,只怕第一个要被他弹劾的,就是朱党。 贺阁老走进太和殿,紧挨着儿子跪下,一副要替他撑腰的模样:“皇上,卓玉泉是朱党举荐上来的人,若是都察院有错,那朱党用人不查更是大错特错。”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炎皱着一张脸,这些人一个一个的全都要逼皇上,可又有谁是真的在心疼皇上呢。 瞧瞧皇上那满脸愁思的模样,大战在即,这些人统统都该领罚。 景历帝大手一挥:“卓玉泉,抄家斩首,贺宴舟和朱遇清,一人杖五十,跪于太和殿至子时。” 贺宴舟站起身,一句话未说,走到平台上,死死盯着朱遇清。 皇上各打了朱贺两家的掌上明珠五十杖,就连这种时候,也要两碗水端平,免得这两家闹起来,朝堂不稳。 景历帝的脑袋可精着呢,他自己不管朝事,却将一手制衡术用得巧妙,只要朱贺两家尚在,朝堂就不会垮。 只是不知贺家平白挨了这五十大板,今后还会不会用心替他做事。 偏生皇帝对贺家了解得很,尤其是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贺宴舟,只要贺宴舟心里还念着百姓,贺家就永远是他手里的棋。 至于朱家嘛,应付起来就更简单了,恰好就是这一正一邪的朱贺两家对立,他们永远也不会结成同盟,而朱家是皇帝手上收割百姓的利器。 朱党巨贪,殊不知贪下的一大部分都进了皇帝的私库。 贺阁老塞了一块白布到儿子嘴里,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忍着点。” 五十杖而已,贺阁老虽然心疼得不行,但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儿子满腔的少年心气。 入仕为官时,谁不是想真正为国为民做些什么呢。 他所能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儿子:“你没做错什么。” 贺宴舟一双眸子凌厉而坚韧,他瞥了朱遇清一眼,对父亲说道:“我没事,父亲。” 他咬紧了牙关,示意一旁执刑的太监动手。 这两位都不是什么不轻不重的小人物,虽说皇上发了怒,但同时顶着贺阁老和朱太保的目光,执刑太监们也不敢使全力。 贺宴舟不惧他使全力,这件事情对他的伤害全在心理上,他的年纪终究还不大,前半生几乎都是在家族的庇护下长大的,看事情也总是看到美好的那一面,纵使是遇到了这样一位皇帝,也仍旧保有一颗赤诚之心。 顶着家族的庇佑,莽着一颗心往前冲,心里始终相信,自己能改变什么。 他有他的愿景,四海升平、百姓安好,至于那些艰难险阻:盘踞在朝堂上的朱党,以及永远压制他的皇帝,他也只当那是书本里说的,为官必会经历的困难。 等挨了五十杖之后,站起身来,他还会继续朝着自己的志向前进。 他紧咬了牙关,受下这一杖又一杖。 尽管这个惩罚,来得没道理极了。 “但是父亲,我没错。” “对,你没做错什么,宴舟,你做得很好,我为你骄傲。”贺阁老一便又一遍地对儿子说着,这可是贺家全族之力保护着培养出的长孙,他身上有着所有少年应该具有的最好的品质,他是全族的骄傲。 到了深夜,皇宫里万籁寂静,只有时不时路过的两列侍卫。 贺宴舟和朱遇清一同跪在太和殿前的平台上,谁也不理谁。 被杖打后,又在此跪地多时,两人皆是面目苍白,摇摇欲坠。 贺宴舟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袍,不动如山。 这一夜里,他想了许多,他的初心未变,可在这位皇帝之下,他的愿景究竟能否有实现的一天,还是终究他要做他人一辈子的棋子,那些志向都是妄想。 满腔热血无处挥洒时,他从不怨天载道,而是一直致力于如何从这片压抑的朝堂环境中,挖出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从不要求自己能大展拳脚,很多时候他宁愿将功劳让给底下的其他人。 “贺宴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冤枉死了,明明一心为着百姓,却还是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啧啧。” 贺宴舟一个眼神也没往他身上放,他自有他的道,不需要任何人左右。 子时一到,他便站起身,朝着宫外走去。 起先走的两步让他差点跌倒在地,一连串的金玉交叠之声使他心神一振,他抚了抚腰间的禁步,玉质温润如水,底下环佩叮当。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疼啊,被打了五十棍,又在冰凉粗粝的地面上跪到了深夜。 贺宴舟两腿一软,叫怀玉给他牵了匹马来。 她的气味很干净,尽管他们一直在交换呼吸,抵着彼此的额头喘息,贺宴舟除了少数时候能闻到她发间的隐约香气,其余时候捕捉不到她的任何味道,包括现在。 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微张开唇的喘息毫不掩饰她的动情。 月色如水,她一侧的肩膀斜斜地耸起,她的肩胛骨凸出映着冷白的月色,他的牙印还鲜红又生动,他的指尖轻轻划过,两颗心在静谧月色下悄然交融。 一个轻触的浅吻过后,他们靠在一起静静喘息着,明明已经心颤如雷,欲望如潮水般涌动,却再未有任何动作。 他的眸子里蕴含着情欲,眼神交汇时,隐秘的思绪在竹影下悄然蔓延。 这可是贺宴舟啊,他眼里出现的这样的情感,真是让人陌生极了、 这次是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往前试探着,他侧了一些头,以免碰到她的鼻尖。 秦相宜思绪混乱,或许可以借着酒劲做一些事情,但她此时的忽然分外清醒了。 她喘息着,捧着他的脸,迎上了他的吻。 她的呼吸每一次都到了极致,她贪恋他的气息和味道。 他的唇温润而柔软,或许他实在没有太多力气了,他抱住她的头,移开唇倒在了她的肩上。 “姑姑,你别生我气。” 秦相宜抬了抬手,叹了声气,想告诉他他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是她先动的,就算做错了,也是她的错。 直到他再次吻上了她的颈侧,她瞪大了眼,这才知道他那句话的意思。 这是她掩藏在重重衣襟之下的部位,有她不得见人的伤疤。 好在夜晚昏黑,他看不清她的任何。 那处本该时时刻刻泛着痒的地方,被他的唇温热地覆着。 他们停止了一切思考,停止了一切回忆,放下了所有身份与认知,也不觉得害怕或是担心。 他们只是平静地互相倚靠着,出于本能地做一些动作。 清醒又沉醉,在又一个轻吻后,注视着彼此。 天上星光闪烁,她不认识那些星星,贺宴舟困倦地倒在她身上,但她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温柔,不是满足与幸福,就只是温柔。 他会颤着手抚她的脸颊,也许他心里想的是,要庄重一点的,她是不可被侵犯的,但心底的情动又压抑不住地全部涌了出来。 最后化为落在她唇上的一枚轻轻颤着的滚烫的吻。 第2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清晨露重, 秦相宜是被鸟啼声叫醒的,今日是个大雾天。 吸进胸腔里的空气泛着冰凉湿意,冷得刺骨。 雾天的冷便是这样, 湿冷的空气直往人衣领里钻,浸透人的肌骨。 宿醉过后的头疼是极让人难受的, 秦相宜揉了揉额头, 感觉头昏昏涨涨的, 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姑娘,去巷子里吃碗小馄饨再进宫吧。” 秦相宜抵在门框上,笑容温婉,声音带着些刚刚醒来的软糯绵长:“是你想吃了吧。” 千松给她披上了一件深绿色的大氅, 拢在她脖子前面勒紧了绳子, 免得钻风进去。 “我昨晚顶着冷风守了那么久的门, 姑娘今日连碗馄饨都不请我吃的。” 秦相宜眉眼间皆是笑意,她伸手揉了揉千松的脸蛋儿:“你呀,说话就这么怪腔怪调的, 带你去吃还不行。” 主仆二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收拾好出了门。 若是能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秦相宜从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她靠一身手艺便可以养活自己和千松。 与其说是主仆,她们俩更多时候却是互相照顾着。 “女子若是不嫁人就能靠自己养活自己,是最好的,世间男人多不可信, 千松, 你往后一直跟着我便好, 有我一口饭吃, 就有你一口饭吃,我会为你撑起一片天。” 如果不是被世道所逼, 秦相宜也不会日日惦记着找夫婿。 她与千松两个人,已经能生活得很好,像这样在一个凉意浸骨的清晨,去街角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再一起进宫上值,这样平凡而温暖的生活,让秦相宜十分满足。 从秦府出来,天光大好,她们沿着街一路走到了街角支着的馄饨摊。 青京城里卖早餐的地方不多,巷子里支的这个馄饨摊很受欢迎,无论是高门大院里的贵族还是平房里住着的平民百姓,都会来这里吃。 秦相宜在外行走的时候很多,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坐在轿子里,就在皇宫与将军府两点之间来回。 青京城里像她这样日日在外行走的女子不多,她之所以敢时不时来到这种人多的地方待着,秦老将军之女的身份多少给了她一些底气,何况,她身上还穿着掌珍的宫装。 千松拣了一张小桌子,将桌沿和凳子都擦拭了一遍,才叫秦相宜过来坐下。 馄饨摊上这一堆东拼西凑的男顾客里,两道绿色身影绰绰立在其中,难免勾起人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 “老板,来两碗馄饨。” 窃玉春台 第23节 千松从袖袋里掏出几片铜板给他。 一主一仆坐在一张小方桌上。 千松跟秦相宜在一起时间久了,一举一动都像她,她们俩都是端坐在那里,绝不会让人产生一丝遐想的女子。 要不也不会传出,秦老将军的幼女古板无趣至极,其夫才将她休了的话语。 青京城里的人自然知道她是谁,也认得她身上穿的宫装,但馄饨摊上有时难免会有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士,见了秦相宜,也想结交结交。 一个古板无趣至极的女人,在某些人眼里,却能幻想到无数个将她拉下神坛的样子。 更有男人认为,没有女人在他身下不会变得妩媚起来,这是男人普遍拥有的自信。 “这位娘子,为何一个人赶这么早出来。” 秦相宜缓缓抬起头,眼前正是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江湖人士,她一双眼淡淡扫向他:“关你何事?” 千松伸出一只手来想要驱赶他,被秦相宜拦住了:“别脏了手。” 一句话淡漠无意地飘出来,激怒了这位江湖人士。 他正要伸手拽她,秦相宜从座位上站起来,扭头转向另一边,叫了一声:“哥哥。” 秦天柱正在往翰林院上值的路上,突然听到秦相宜叫他,便转过身子走到她跟前。 “妹妹,你怎么在这里吃馄饨,等等是要进宫吗,哥哥送送你。” 秦相宜垂眸笑了笑,她有一个穿着官袍的哥哥,那位想与她结交的江湖人士只好灰溜溜地先逃了。 尽管哥哥身上的官袍与她身上的宫装品级是一样的。 “是,哥哥,你送送我吧。” 秦天柱点点头,拉着她并排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自从哥哥成婚以后,兄妹二人便鲜少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刻了,小时候她跟哥哥的关系很好。 哥哥叫秦天柱,因为父亲想要他像一根坚硬巨大的柱子支撑起整个家,她叫秦相宜,因为母亲说,女孩儿要无论如何总相宜,与什么都相宜。 母亲也常常觉得可惜,明明已经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了,她为何与裴清寂就是不相宜。 想到这里,秦相宜心里万分沮丧,她倒宁愿自己是秦天柱了。 “哥哥。” “嗯?” 她忽然抬头叫了他一声,似是鼓足了勇气,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这句话: “哥哥可愿庇护妹妹一生,妹妹不要别的,只要有小小的一方天地容身就好。” 她侧头细细看着哥哥的神情,心里打着鼓,自己明明早已规划好了前路,却还是不死心问了这么一句,但凡还有一丝可能,她想永远住在家里。 她……不想嫁人了。 她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在吻过他以后。 她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往前走着,垂头看着自己裙摆一下又一下地荡起,步伐轻巧,晨光洒在她盘发下露出的一截脖颈上,白得刺目,是她少见的,让人觉得她没有那么深沉的时刻,她站在阳光里。 “哥哥当然会庇护你,可是,妹妹,你终归是要嫁人的。” “哥哥,我不想嫁人了。” 秦天柱止住了脚步,歪了歪头,似乎难以理解,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相宜,之前你和裴清寂的事情,我们都不怪你,就算他再怎么不好,你也不必从此就自暴自弃了,好好找个夫婿嫁了,你的人生还长着呢,日子必然会有好过起来的一天,你也终将迎来美好的生活。” 哥哥凝视着她的眼说出这番话,句句都像是忠告。 秦相宜看着他怔了一会儿,随后泄了气,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觉得,她现在的日子难过极了吗。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已经触到美好了,她的步伐日渐轻快,她从没奢求过能留住那些,她本想将那些美好都藏起来,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味。 一个被贺宴舟温柔对待过的人,再也难以走出来,重新按照她从前的步伐前行。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宫门,她与兄长同行,一个绿衣,一个红袍,当初是秦老将军引以为傲的一双儿女。 贺家小郎君一身紫衣候在宫门口,在靠近他时,秦相宜垂下眸,避开了他的视线。 秦天柱乍然在此处见到贺宴舟,心中颇为惊喜,只是双方穿着官袍相见,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一个是翰林院编外人员,一个是御前红人,他却是他的未来女婿。 “宴舟,你怎么也在这里。” 贺宴舟躬身行礼的时候,秦天柱抬了抬手问他。 秦相宜默默退后了半步,浅浅回了一礼,那人的目光却还一直盯着她。 “我正要进宫去,姑姑,一起吗。” 他这个人可真是,不分场合的直白,秦相宜心里静静叹着气。 好在秦天柱什么也没察觉,贺宴舟对秦相宜的所有殷勤奉承,都可以归结于他与自己女儿议亲的原因。 “妹妹,去吧,宴舟,劳烦你了。” 他伸手拍了拍贺宴舟的肩,贺宴舟略朝他点了点头,走到秦相宜身边。 秦天柱目送着二人并排行走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中叹息,妹妹若不是非要与裴清寂和离,现在也不必仗着自己侄女的关系才能得贺小公子同行。 不过,这位贺小公子还真是极好的一个人,两家身份地位差距甚大,竟也能将礼数做到如此周全。 秦天柱不禁又点了点头,对自家这位未来女婿深感满意。 “姑姑,今天降温了。” “啊,嗯,是呢。” 赤红色宫墙下站着的贺宴舟,又恢复了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明明昨天还闹着疼。 “你身上还疼吗?” “你肩上的印记消了吗?” 两人的话几乎是同时问出口,秦相宜再怎么努力端着的身形,也不免露出一丝破绽。 他为何总能这样,光明正大地提出一些不可见人的问题。 现在她没有醉,他也不脆弱,各人心里都需明了,昨晚的事,做得有些过了,不该再被提起。 她没有开口说话,他却伸手抚上了她的肩。 她心神震颤,不知是该退,还是该任由他。 “宴舟,这里是皇宫。” 她看向他的视线,裹挟着一些自认为心照不宣的情绪:这里不是无人可以看见的地方,他们该保持距离、维持礼数。 贺宴舟完全接收到了她的情绪,从她那双泛着红的、皱着眉心的眼里,他接收到的信息是:哦,这里是皇宫。 这样简单一句话,将事情拉入了更加隐秘的境地,让人心里不禁升起一股燥热之感。 贺宴舟堪堪收回了手,他的目光干净而纯粹:“姑姑,我只是担心你,对不起。” 秦相宜眉头动了动,叹了声气,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些事情。 就算是昨晚刚吻了一个和离后的女人,他也毫无该掩藏些什么的反应。 秦相宜觉得,从始至终见不得人的也只有她自己罢了。 “我没事,咱们接着走吧。” 贺宴舟一直侧头看她,走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姑姑,你今日要做些什么事?” 秦相宜双手合于腹前,直视着地面,端正地往前走着。 “帮萧司珍打磨一只手镯。”最近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做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了一截,她问他:“你呢,今日要做些什么事?” 贺宴舟道:“到太和殿去守着皇上。”这件事情倒是他的常态。 只是今天当他说起这个时,秦相宜察觉到他的脸色不是很好。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麻烦事儿?” 贺宴舟对上她关切的眉眼,说道:“无事,只因今日是彩云公主的生辰,彩云公主一年多以前失踪了,皇上今日难免想她,姑姑,你怎么了?” 他拧眉看她,她的表情难看极了。 彩云公主,彩云公主…… “没,没怎么,彩云公主失踪之后,皇上经常思念她吗?” 贺宴舟道:“大公主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皇上一直都很疼爱她,彩云公主失踪以后,皇上先是大发雷霆,后来一直找不着她,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大家都说,她怕是已经……” 说这段话时,贺宴舟凑得近极了,秦相宜害怕被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默默站得离他远了些。 她想起了一年多以前,她在昌萝山下,挥起锄头…… 这件事情万万不能让贺宴舟知道,她须得烂在心里。 这件事情一直是她威胁裴清寂的把柄,事情是他们一起做的,她之所以能够威胁他,也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上并无软肋罢了。 但若是,她现在有了软肋呢? 贺宴舟看着她走得离他越来越远,心中困惑,朝她伸出了手。 秦相宜正心神不宁着,手忽然被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了。 她心下大惊,手肘动了动,想要抽回,贺宴舟咧开嘴笑着,宛如一阵春风刮进她心里,他握着她的手,走到她身旁,动作做得自然极了。 她怔愣了片刻,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宫道前后均无遮掩,她的心里不住打着鼓。 却还是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青天白日之下,他们步伐沉稳,不染尘埃,走得堂堂正正,衣袂飞扬。 秦相宜有时候会微微侧头用余光看他,他的模样让她再也说不出这样不妥的话来。 好像心里有鬼的人只有她。 窃玉春台 第24节 便任由他就这样牵着吧。 只是今日一清醒过后,接连而来的一系列事情,不断地在提醒着她,不该与贺宴舟继续这么下去了。 “你昨天刚挨了板子,今天还疼吗?” 还未得到回答,前面忽有车驾缓缓行来的声音,秦相宜一颗心瞬时提了起来,对于她来说,在她的人生里,实在是有太多让她提心吊胆的事情了,她永远也做不到像贺宴舟那样淡然。 她忽地滑出了她的手,闪身进了红墙最近的一处拐角,动作娴熟得过分。 待贺宴舟回头时,只能捕捉到她消失于红墙后的衣摆。 他微怔了片刻,想伸手去拉她,又想起之前永宁殿起火的那日,她也是如此躲避的身影。 贺宴舟不会叹气,他只是紧紧地皱着他的眉头,凝视着她藏匿的墙角。 他回过头,远远望着行来的车驾,躬身端端正正、坦坦荡荡行了一礼:“肃王爷。” 肃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备受圣宠,不愧为亲兄弟,生活习性与皇帝倒是没什么区别,平日里只知饮酒作乐,闲散度日。 唯一的区别便是,肃王没有权利在手,他也不爱弄权,寻欢作乐也只自己玩儿自己的,不会搞出一些别的事来。 也因此,贺宴舟对他还算是恭敬。 肃王坐在座驾上,斜眼瞥了一眼他:“这不是贺家小郎君吗,要不说贺老太傅把你教养得好呢,本王见了你,心情都好了大半。” “听说昨天皇兄打了你和朱遇清,竟连一天假也不给你们放,这就又把你叫进宫了,宴舟啊,你也别生气,皇兄他现在正焦头烂额呢,事情多,难免要靠你管着些。” 贺宴舟行完礼站起身,站在那里活脱脱一个唇红齿白、俊朗坦荡的小郎君。 “肃王爷,臣还要去太和殿守着皇上,就先不跟您说了。” 肃王摆了摆手:“本王刚从皇兄那里出来,他心情可算不上好,贺大人,你还是注意着些吧,彩云的事情,唉,说不定她就是跑哪儿玩儿去了,贺大人,你多劝劝皇兄,他有时候还是愿意听你的。” 贺宴舟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极好极好的一个人,就算是与他立场不合的人,也说不出他一句坏话来。 皇帝虽然有时候对他的举措深感无奈,但只要不触及皇帝自己的利益,也都顺着他去做了。 肃王的座驾又沿着宫道继续往前走了,贺宴舟躬身行礼,直到他的座驾不见了,才起身。 他绕到墙后,一双眉眼笑意盈盈地朝她说道:“肃王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下次带你认识认识他。” 秦相宜小心翼翼冒了个脑袋出去看了一眼,见肃王的座驾果然已经离去了,才松了口气,从墙后头走出来。 她这小动作来得一套一套的,贺宴舟觉得她像一只灵敏又机警的小猫,不住地想笑。 秦相宜叹了声气,面露无奈:“我也没有办法,再说了,我若是一个人行走倒还好,埋着头行个礼走过了便是,我站在你身边,你要我如何自处呢。” 贺宴舟道:“有什么不好自处的,抛开别的关系不谈,咱们也是同僚。” 秦相宜心绪复杂地看着他,她心里在想,贺宴舟永远都是如此模样,若是哪天他真的有了不可见人的事情,又该如何呢。 “姑姑,今年的武举就要放榜了,放榜之日兵部会为新科进士在鹰扬楼举办会武宴,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吧。” “会武宴?”秦相宜微微侧着头,她以往倒是听说过,不过,像那样的场合,裴清寂从不会允许她去,自从嫁了人以后,她就那么在裴清寂的后院儿里,待了一年又一年,都快忘了自己小时候的心愿了。 她父亲就是一位真正的大将军,在战场上一个人可抵千军万马,她从小看着父亲舞刀弄棍,兄长习文,不爱习武,家里的刀枪棍棒已经许久没有被人碰过了。 “是啊,会武宴年年都举办得盛大,几乎满城的百姓都会去看,排场闹得比年节时候还要大。” 秦相宜对上贺宴舟的眉眼,她其实,不该和他一起去的,但是她用力点了点头:“好啊,我挺想去看的,咱们一起去吧,好期待呢。” 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冷漠,却唯独要对他热情。 秦相宜进了司珍房,萧司珍观察了她许久,最后走到她身边对她说了一句:“我觉得你们俩之间的气氛不一样了。” 秦相宜伸出手背,摸了摸脸颊,移开视线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萧司珍转开头,没接着说,又换了个话题:“对了,庭阳刚入京,还没安顿下来,这几天正在东街上看宅子,他托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萧司珍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几栋宅子的平面图,大小不一,环境各异。 “他若是一个人住,自然不费心这些,随便买个宅子安顿下来也就是了,可这不还有你嘛,他让我问问你,这上面可有喜欢的?” 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气,让她看宅子这种事情,虽然直白,却不轻浮,倒是又显出他为人妥当的优点来。 秦相宜垂眸呆了很久,最后还是将图纸接了过来,认真看了起来。 她是不想嫁人,可是,她今晨尝试过与兄长对话了,她能待在娘家过一辈子的首要前提是,兄长愿意接纳她、庇护她。 现在这种情况,她就算再不想嫁人,也得找人嫁,难不成继续与贺宴舟这么荒唐下去吗,他年纪还小,她却不能由着这样下去。 这图纸上画的宅子,个个都是好的,至少都是五进的大院子,比老将军府的地段还要好一些。 王庭阳被提拔进京城来,必是前途无限的光景,这宅子还是买得起的。 秦相宜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这门婚事了。 “对了,萧司珍,庭阳先生可收到我做的牛舌饼了?” 有时候该适当表现出自己心意的。 萧司珍道:“没听说这个啊,你托谁去送的?该不会是贺宴舟吧。” 秦相宜张了张嘴,对着萧司珍的表情,没说出话来。 萧司珍抿嘴挥手道:“那必不可能送到的。” 秦相宜有些不服气:“为什么这么说?” 萧司珍有些没脾气了:“这还用问为什么?贺宴舟那小子必是把东西全塞进他自己肚子里了,你还指望他能送给你的议亲对象王庭阳?” 秦相宜皱了皱眉,垂眸沉思着:“又不是没给他的,他一个人哪儿吃得了那么多,我待会儿问问他,让他赶紧把没吃完的还给我。” 与此同时,贺宴舟从太和殿出来,王庭阳找上他:“贺大人,我在京里实在找不到什么人能帮我的忙了,我在东街看了几座宅子,又实在打听不到底细,你帮我去看看,待我成了好事,一定请你喝酒。” 贺宴舟笑着道:“行啊,不过,你都已经升官发财了,还能有什么好事发生?” 王庭阳垂下头,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凑近了贺宴舟道:“还记得那天,我们在京郊聚会的那一晚吗,说起来你们也认识,不过这事还没成,我也就跟你说了。”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贺宴舟对上王庭阳一张微微发红的脸, 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昨天塞了满满一肚子的牛舌饼,到现在还没消化完呢。 肠胃本就还隐隐泛着疼,现在更疼了, 更别说吃完饼还挨了顿打,不过昨晚的事情足以治愈一切。 但对着庭阳兄一脸殷切的目光, 贺宴舟耸了耸肩, 点头道:“好啊, 这方面我是行家,找我准没错,京城里哪栋宅子的风水最好,我一清二楚。” 跟在他身后的怀玉, 歪着头愣了愣, 公子什么时候了解过这些了。 该帮朋友忙的时候, 贺宴舟倒是豪爽,揽着王庭阳的肩就往东街走。 王庭阳虽说面上不显,心里却已是激荡不已, 贺大人还真是个好人,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氏族贺家教养出来的,是祖上出了十几位公卿的贺家! 两人便就这样上了街。 王庭阳掏出图纸:“先看这家吧,贺大人,说起来你与她还要更熟一些,你可了解她的喜好?她是喜欢清净些的, 还是热闹些的?” 贺宴舟抬眸望向眼前这座府邸, 心绪难言。 姑姑她, 自然是喜欢清净的, 可是也不全是,她也会想去看热闹非凡的会武宴。 “如果你能护她周全, 保她待在一个让她安心的环境里,她自然是喜欢热闹繁华的,可若是你不能护她周全,她自然是喜欢清净的。” 贺宴舟望着王庭阳的后脑勺,终是没有说出这番话。 王庭阳指着这座宅子里的花园,兴奋道:“看得出这处花园是被之前的主人精心照看过的,只是可惜了这些残花败柳,之后将它们全部铲了,再种上些新的,花团锦簇的模样,她一定喜欢。” 贺宴舟凝视了他的背影一会儿,道:“庭阳兄,你们也不过才见了一面而已,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她了,你已经认定她了吗?” 王庭阳道:“倒也不是,说起来,我还没有到她家去过的,这事还万万做不得数,但若是之后议定了亲事,这宅子反正也是新买,何不考虑着她的喜好来买,也省得到时候她不喜欢。” “可是庭阳兄,她可是和离过的女人,你也能接受吗?”话音落下,贺宴舟咬紧了自己的舌尖,直至尝到了血腥味,她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姑,还轮不到谁不接受。 王庭阳朝他笑着:“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贺大人,我不在意这个的,裴家的事,我或多或少也听说了,和离不是她的错。” 听贺宴舟说起这些,王庭阳心里也不免有些怪怪的,却也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贺宴舟这样的人,不像是会去关心一个女人是否和离的人,也不像是会跟人谈论起关于一个女人婚事的话题的人。 王庭阳觉得自己今天叫着他来帮忙看宅子,已经有些难为贺大人了,俗事怎可扰到他呢。 “贺大人,其实你也不必亲自来帮我看宅子,给我介绍个熟悉这些事情的下人来就行了,怪我思虑不周了。” 他们在这座府邸里面走着,观察各处的形态样貌,贺宴舟望着一道垂花门,想象着她着绿裙站在这里的模样,他们昨晚躺在草地上嗅着青草被碾压时浸出来的芳香。 “庭阳兄,我没你想的那么不食烟火,这座宅子不好,咱们换下一家吧。”贺宴舟指着墙角的那株三角梅道。 王庭阳还没反应过来:“咦,这里怎么不好了?” 贺宴舟已经迈步朝外走去,王庭阳快步跟上。 贺宴舟道:“这株三角梅无人照料还能长得这样好,说明这里很潮湿,地底下可能有暗流,在潮湿的地方住久了,对身体不好。” 王庭阳大为震撼:“贺大人的细心程度,真是无人能及,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坐上都察院御史的位置。” 要知道都察院的人拿人,全靠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一旦踩着谁的小辫子了,便能顺藤摸瓜,谁也逃不掉。 只是可惜,当朝并无太多他的用武之地,交上去的各种案宗,大部分都被皇上忽略过去了。 能继续不厌其烦地在朝中论错必究的人,也就只有一个贺宴舟了。 王庭阳笑了笑:“那行,那便去往下一家吧,在热闹一些的街上,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虽说吵闹了些,但门口就是一排食肆,想吃什么随时都能买到,倒也挺好的。” 贺宴舟默默看着走在前面的王庭阳,想象着他们以后一起出来觅食的景象。 每年的上元节,这条街上的花灯是被皇城司布置得最好的,也真不愧是青京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了。 若是王庭阳真是一位好夫婿,她跟他在一起,住在这里,一定会很美满。 “贺大人,贺大人,你看这座宅子怎么样?” 王庭阳一连叫了他好几声,贺宴舟方才回过神来,他看王庭阳现在正满脸笑意,似乎是对这座宅子很满意的样子。 贺宴舟放眼环视了一圈这座宅子,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沮丧。 但他扯开嘴角笑着说道:“庭阳兄,这座宅子很好。” 说完他垂下头,不愿再看。 王庭阳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这里极好,待我得到她的意见后,若是可以,那便就买下这里吧。” 贺宴舟耳尖动了动,看向他:“你问了她了吗?” 王庭阳道:“我已经托萧司珍去帮我问了,宴舟,总之今天谢谢你。” 窃玉春台 第25节 “不客气。” 秦相宜坐在工位上打磨了一整天的手镯,脖颈有些酸痛,她抬起手轻轻锤了两下。 萧司珍喊她:“行了,今天就先做到这里吧,庭阳说就今天要叫上贺宴舟一起去看宅子,这个时辰恐怕也已经看完了,我正好要去把你喜欢的那几座宅子告诉他,免得他一直惦记着。” 刚刚秦相宜拿着图纸认真看了一会儿,当真圈出了几间自己觉得还可以的。 可是,“你说,王庭阳叫上贺宴舟一起去看宅子……” “是啊,怎么了?” 萧司珍抿着笑看她,又拍了拍她的肩,摇头道:“有人今天要心碎咯。” 秦相宜无奈地看着她:“萧司珍,你别这样说话,我还怪难受的。” 她觉得她有哪里做错了,但又不知道这个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昨晚,她不该凑近他的唇。 还是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和他相处。 这时候又有淑妃身边的宫女过来,递给秦相宜一根簪子:“这根簪子坏了,娘娘今晚就要用,还劳烦秦掌珍多留一会儿,为娘娘修好了簪子再走。” 刚收拾好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秦相宜,接过簪子,又坐了回去,她看了萧司珍一眼,示意她先走,萧司珍朝她舞了舞手中的图纸,被她画了圈的图纸。 秦相宜眼睛盯着掉了一串珠子的流苏簪子,愣了很久。 没有人会催她赶紧开始干活,司珍房里的人一个一个都走光了。 她默默开始修起簪子来。 千松在一旁为她掌灯:“姑娘,贺大人来了。” 秦相宜并未抬头,他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来,没有迟来过一次。 贺宴舟站在窗外看着里面幽幽燃起的一盏烛光,不敢去打扰她。 夕阳昏昏黄黄的打在斜墙上,秦相宜沉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周围皆是静谧,她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到。 贺宴舟就这么站着,立了很久,直到照射在他眉眼处的夕阳缓缓挪移,完全不见。 秦相宜收了工,她捏着簪子,再检查了一遍珍珠穿成的流苏,随后起身,将它交给一早来候着的宫女手里:“给,在这里摁个手印就可以拿走了。” “秦掌珍,您辛苦了,娘娘托我说一句,尽快下值回家去吧。” “好。” 拿着簪子的宫女很快消失在了远处,秦相宜方才收回视线,看向了一早候在门口的贺宴舟。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好,她今日有许多话想说,天色渐暗,一排的宫灯陆陆续续被一队宫人点燃。 有些事情会沿着它本来的方向一直发展下去,不会中断。 “姑姑,你,今天累吗?” 贺宴舟小心问着,他说不出来他心里的感受,但他,有些难受。 胸腔里的困顿压得他闷闷的,不知该如何。 “有点吧,今天忙了很久,宴舟。” 秦相宜从不对他说谎,她忽然抬眸直视他。 贺宴舟心底颤了颤,问她:“怎么了?” 秦相宜收回目光,直视地面,对他说道:“我或许不会在司珍房做很久了,过段时间我会辞官,到时候,也不必你每日来接送我了。” 贺宴舟心里先是一惊,他眉眼动了动,皱在一起又松开,张了张嘴,随后缓缓垂下头。 “哦,好。” 皇宫里对她来说并不安全,她马上就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了,贺宴舟捏紧了拳垂在身侧,他刚刚去看了她未来要住的院子,真是极好的一座宅院,王庭阳没有家人,她与他,在那里可以生活得很好。 听他回答得这么乖,秦相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沮丧。 而对于贺宴舟来说,他现在做不出任何损害她的事情,手抬起后又只能无力地垂下。 “姑姑,只要你还在宫里一日,我就陪你一日。” 秦相宜与他对视了一眼,她嘴角捏出笑容,点了点头:“嗯!” 秦相宜回过头,舒了一口气,她以为,这件事情,难免要跟他说一阵儿呢。 贺宴舟始终维持着风度,嘴角挂着浅笑,直到将她送回了家里。 他被她再次要求先行一步,贺宴舟看着蹲在秦府门口的一排大妈,打马到了离她很远的地方。 他亲眼看着秦相宜进了将军府,又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 久到戚氏带着秦雨铃出来,看见了他。 戚氏一脸笑意:“唉,这不是宴舟吗?来都来了,进府里坐会儿吧。” 贺宴舟眼睛一直盯着那道绿色身影消失的地方,并未理会她。 秦雨铃别着头悄悄在打量他,贺宴舟容貌生得优越,现下仔细看来,很难不让人脸红。 秦雨铃看了一会儿他,心下越发欣喜起来,嫁给他倒也不错。 将军府门前的一排大妈们眼睛瞅来瞅去,最后从戚氏那里得知:“这位是我家准女婿。” 这些人的目光倏地亮起,往贺宴舟身上扫视起来,心里是说不清的羡慕。 “真好啊,这小伙子一看就出息。” 戚氏见贺宴舟没听见自己说的话,便又上前拉了他一把:“宴舟啊,跟伯母进去坐坐,喝杯茶,你们年轻人一起说说话。” 贺宴舟没让她碰到自己,他目光从某处收回,打马直接离去了,一个眼神也没留给她们。 戚氏一张脸凝固住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来都来了,一点面子也不给她。 说起来,贺家自上次找了媒婆上门提亲,也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怎的还未叫人来给两个孩子合八字,早日将流程走完,婚事彻底定下才是。 戚氏看着这些人怀疑的神情,脸色变了又变,拉着秦雨铃出了门。 “也该催催他们家了,一直这么拖下去,还以为我家女儿没人抢似的。” 秦雨铃被母亲拉着走,心思不免又开始活络起来。 “母亲,难不成,你会考虑让我嫁给贺宴舟以外的人?” 戚氏掐了她两把:“你这孩子,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除了贺宴舟你还能嫁给谁?难不成学着你姑姑那样,许了人又反悔?” 秦雨铃嘟着嘴,扭着腰避开她母亲的手:“我就问你一下嘛。” 贺宴舟沿着东街一路走下去,又走到了今天和王庭阳一起来看的宅子处。 这个时辰,此处正是热闹的时候,吃饭的、喝酒的,成群结队的,随处可见。 她会喜欢这个地方。 贺宴舟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沿路叫卖的商贩,他忽然觉得,她一定会喜欢这里的生活。 尽管她日日独来独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喜欢清净的人。 他会想到她站在烟火里的面目,到酒坊去打酒喝,或是到茶坊坐上一下午。 王庭阳所看中的那座宅子虽小但非常雅致,与她的春霁院很像,她可以在自己的一小方天地里闲适清净地做着自己的事,当她想热闹热闹的时候,走出门便能到达市井之间。 贺宴舟不知不觉走进了一家酒肆,二楼上凭栏可观街景。 他靠着栏杆处坐下,忽然酒兴大发。 怀玉道:“公子,你身上还有伤,坐一会儿就回去吧,别喝酒了。” 怀玉拽了他两把,没拽动,贺宴舟纵是挨在栏杆边坐下,也是端着坐姿的。 他放目往楼下看去,心里难受得厉害。 怀玉问他怎么了,他此生第一次感受到难以启齿的滋味。 他该如何说呢,说,他一想到姑姑要和王庭阳在一起,心就撕着疼,说,他自从与她亲吻过后,便时时刻刻都想着与她亲吻,甚至不光是亲吻。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倒入喉间,随着喉结的滑动,酒液一路流进了胃里。 他拧眉看着自己喝空的酒杯,一路烧着疼的胃,他有些不解。 可是,她是姑姑啊。 怀玉看着他一杯又一杯的酒下了肚,出了暗自担忧,什么也劝不了。 他每日跟在公子身边,除了公子进皇宫的时候,其余事情他都清楚。 这次却怎么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了。 贺宴舟端端坐在那里,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了,还只当他在那儿品茶呢。 “公子,少喝些吧。” 贺宴舟捏着拳放在桌子上,看向怀玉:“怀玉,你说我跟她,可能吗?” 怀玉哆嗦着嘴唇,有些不解:“公子,你说的是谁?” “秦相宜。”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是他第一次用这个名字来指代她,每一个音节出口时,舌尖与齿根交会,他细细地体会着,是一种黏稠又隐晦的感觉。 他抿紧了唇,怀玉却坐不住了。 “公子说的可是秦家那位姑奶奶,公子莫不是疯了……” 贺宴舟垂眸,扯起嘴角苦笑了一声:“我没疯,我清醒着呢,我要是真的疯了,今天就不会帮着王庭阳去看宅子。” 话说完,又是一杯酒液下了肚。 怀玉这下知道了,公子今晚喝的这顿酒,为的不是纠结什么,而是为了释怀。 他又耷拉着眉眼坐下,叹了声气:“起码温一温再喝吧,公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月间了。” 十月了,青京城里夜晚的风大,呼咧咧地往人衣领里钻,偏他还一杯一杯地喝着冷冽的酒。 像这样不爱惜身体的事情,对于贺家的这位长孙来说,是出格的举动。 贺宴舟望着对面那座宅子,他的眼眸处盖下深重的睫羽,宅子的大门后便是一带翠嶂,随后是引水入渠的庭园。 “亭台楼阁、轩榭廊舫……种下翠竹、红梅、芭蕉、海棠……”贺宴舟的目光随之移动着,“她定会喜欢。” 窃玉春台 第26节 怀玉皱着一张脸,听得呆了,喃喃道:“竟不知公子如今对园林景观也颇有研究了。” “怀玉,你去将它买下来。” 怀玉愣了愣,头往前伸了伸:“公子,你说什么?” 贺宴舟道:“你去找东家,把那座宅子买下来,别说是我的吩咐。” 怀玉道:“买座宅子倒是没什么,可那不是庭阳先生看中的成婚要用的吗?公子你给它买了做什么。” 贺宴舟看着他,叹了声气:“怀玉,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怀玉垂下头,公子要买宅子,这的确不是他该管的事,可要论公子是为何要买,他可不敢不上点心。 这事要真闹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公子今日喝醉了,明日再说吧。” 公子是有分寸的人,清醒后想必不会再想做这样的事。 贺宴舟一直盯着他,怀玉顶着那道目光僵持了许久,公子认真起来的样子,真是不容忍拒绝。 怀玉一下子泄了气:“不是吧公子……” 贺宴舟伸出手扣了扣桌面:“现在就去。” 怀玉揣着银票走了,贺宴舟伸手扶额抵在桌面上,眼底满是怅然,若是有什么不认识的人见了他,只怕当他又是一个酗酒的失意青年。 也不知困住他的是功名,还是钱财。 “哟,这不是贺大人吗?啧啧,想不到你风光无两的贺宴舟也有如此失意的时候。” 贺宴舟浸在眼底的神情瞬间隐起来,将手放下,恢复了他督察院贺御史的严谨端肃,冷眼扫向来人,朱遇清带着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全部围绕到了贺宴舟身边。 贺宴舟厉眸看向朱遇清,并未开口说话。 朱遇清在他对面坐下,拎起他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 “不就是昨天挨了一顿板子嘛,你至于这样。” 贺家向来清贵,贺宴舟又是在全族长老的培养下长大的,自尊心强点也是应该的,朱遇清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 贺宴舟伸手轻轻掸开了他的手,微微皱了些眉。 “唉不过,你这顿板子确实挨得有些冤,谁让你老跟我作对来着。” 朱遇清又让人叫了几坛酒过来,这个贺宴舟平时老坏他的事儿,不如趁着今天把他灌醉了,套些把柄出来,以后也好应对。 这般想着,朱遇清摆出了一副十分热络的样子:“你猜怎么着,我刚刚看见你未婚妻了。” 贺宴舟抬眸看他。 朱遇清笑了笑:“害,你那么看我做什么,你与秦家说亲的事情,整个京城都知道,难不成这还不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这么说也没错。” 贺宴舟侧头看向栏杆外,还是没理他。 朱遇清接着道:“你还真别说,秦家女祖传的容貌还真名不虚传,算你小子有艳福了。” 贺宴舟又将一双御史的眼落在他身上,朱遇清免不了又要揣度一番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又道:“我可没说错话,当初秦老将军的幼女和离的事情,闹得也挺大的,这件事里最值得一提的,就是秦家姑奶奶的容貌了,就算和离了,仍有大把人对她垂涎欲滴,只是可惜,秦家要倒不倒的,寻常人还轻易欺侮不了她。” 自认为是在使自己上一句话更加逻辑自洽以免惹恼贺宴舟的朱遇清,感觉自己头顶的目光更加厉害了,让人害怕。 “贺大人,我就说了几句话而已,你不至于连这也要告到皇上跟前去吧。” 贺宴舟放在桌下的手捏成了拳,再厉目瞪了朱遇清一眼后,起身将拳挥了上去。 就在这时,怀玉拿着刚刚签好的墨迹还未干的契书,跑了上来:“公,公子,啊这……” 贺宴舟瞥了眼被他一拳锤倒在地的朱遇清,整了整因动作而凌乱的衣冠,对着怀玉道:“咱们走。” 朱遇清懵了一阵后,下颌的剧痛传来,身边的一群公子哥上前来团团围住他:“遇清,你没事儿吧,这贺宴舟是疯了吧。” 朱遇清望着贺宴舟离去的背影,歪了歪头,第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疼痛,而是现在有些难以理解的事情,他想他必须得搞清楚了。 贺家长孙当街打了朱家长子,看起来,朝堂上相持已久的局势,必要发生倾斜了。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怀玉手里捏着契书, 手都打着哆嗦,他何曾见过那样的公子。 他刚刚一上楼,就看见公子一拳将朱遇清锤在地上, 那位朱大人,下巴瞬间肿起了一片。 “公, 公子啊, 这事儿, 做得有些冲动了吧。” 贺宴舟要想整治谁,向来靠的是嘴皮子和笔杆子,而不是拳头。 他曾说过:“用武力解决问题是蠢人的做法,还会平白给人留下把柄, 看起来赢了, 却在大局上输了。” 怀玉也觉得, 公子这般做法,后续怕是有些麻烦,何必呢。 贺宴舟捏紧拳往前走着, 脚步如风,腰间的禁步被步伐打得叮当作响。 就算这一拳挥出去,后续会有许多麻烦接踵而来,甚至,朱贺两家的博弈或许就会因为这一拳而发生倾斜,所有布局都要顺势变化。 他也不得不将朱遇清打一顿。 “呵, 呵呵, 怀玉啊, 有事情再解决就好了, 而有些事情,就算拼上所有, 也是不能够让的。” 怀玉止住了脚步,一双眼眨巴着凝视了他很久,虽然他只是一个下人。 别的不谈,公子是因何而起的,究竟是什么事情拼上所有也不能让,怀玉觉得,这个事情很严重。 “公子,朱公子被你打了一拳,怕是会闹到皇上跟前去,我倒不是怕你解决不好这件事,我是想说,想说,唉,公子啊,有的事情是绝不能碰的。” 贺家的长孙可以与朱家的掌上明珠打架闹事,却决不能是为了自己议亲对象的姑姑。 贺宴舟停下脚步,说了一句:“我有分寸的,怀玉。” 怀玉捏着手里的契书,叹了声气,信了他的鬼话。 王庭阳从萧司珍那里得知了秦相宜的喜好,心里有了数,晚上匆匆忙忙睡下,准备第二日一早就去买宅子。 等买了宅子,王庭阳心里盘算得很好,有了宅子,他就可以准备正式上秦府拜访一趟了。 按理说,上门前他该再约她出来确定一遍彼此心意的,他们俩都情况特殊,他无父无母,她是和离再嫁,因此,在上门提亲前两人先把事情确定好,才是妥当的。 但那样做又未免冒昧,王庭阳觉得,虽说她是和离再嫁,却也应当给她足够的尊重,直接约人出来太不礼貌了。 也因此,王庭阳才托了萧司珍去问她一趟,若她按照他的要求选了宅子,那也就相当于是同意了,他买了宅子,正式上门见家长就好。 王庭阳躺下时,心里觉得妥妥的,自己无父无母的,又这把年纪了,本就不好意思娶人家待字闺中十六七多岁的女子,从他见到秦相宜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秦相宜甚好。 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天上又开始下雨了,也不知是之前干旱太久造成的还是怎样,自从过了中秋,这绵绵秋雨是一阵又一阵的,几乎从未停过。 天气猛然又冷了许多,这细雨淋在身上,刺骨又冰凉。 王庭阳心里揣着事,一早就把自己压箱底的银子清点出来,为官以来的积蓄便都在这里了,怕是还不够,还要找钱庄贷些银钱出来,往后慢慢还。 尽管即将要花出一大笔银子,王庭阳觉得未来可期,往外走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买了宅子,娶了妻,他就算正式地成家立业了,父母在天之灵见了,也会安心。 可当他急匆匆赶到昨日看好的宅子这里,这处宅子已经被封了起来,那牙人说:“公子,你来晚了,昨天深夜里忽然有人把我叫过来,当即就交了钱签了契,将这处宅子买走了。” 王庭阳连忙问道:“是何人买走的?” “许是哪户人家派来的小厮吧,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公子不妨再看看别的,我这儿还有许多。” 王庭阳叹着气点了头,当务之急是赶紧买一处新宅子,没有宅子就谈不成婚事,昨天萧云意传给他的信息里,也还有两处秦相宜圈上的宅子,选别的买就好了。 “那好吧。” 王庭阳心想,许是他们俩与这处宅子无缘,他抬眸最后看了一眼这里,便由人带着离开了。 秦相宜今日休沐,春霁院里,千松一早采了桃枝和木槿叶准备用来烧水给秦姑娘洗头发。 正要往炉子里放的时候,秦相宜制止了她:“今日就用清水吧。” 她平时几乎从不用任何香料,她走在外面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外显的气味散出来。 唯有那一次,被贺宴舟闻见她发间的香气。 “姑娘不是一直用桃枝和木槿叶煎的水洗头吗,今日是怎么了?” 秦相宜拿起枝叶轻嗅,道:“气味是一种敏感的东西,总能隐晦地传达一些信息,我不想散发出任何有可能被人闻到的气味。” 千松不理解但还是照着做了。 沐浴完梳好头,费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千松拿来帷帽给她:“姑娘想了好长时间采文斋的栗子糕了,今日就去尝尝。” “嗯。”秦相宜任由千松又将她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乖巧地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就这么上了街去,秦相宜还想顺便去一趟首饰铺,看看最近京里时兴些什么式样。 走访了一圈大大小小的首饰铺子下来,所获颇少。 “大部分式样不还是抄的姑娘的,一点也做不出新意来。” 秦相宜抿了抿嘴:“不是抄我的,是抄宫里的,宫里穿什么戴什么,大家总要争相模仿的。” 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意思,秦相宜便道:“走吧,去采文斋。” 千松正要转身,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伸手拽了拽秦相宜:“姑娘,那不是三位小姐吗?” 秦相宜顺着看过去,正是秦雨铃、秦雨嫣、秦雨汐三人,正聚在一家首饰铺子里,东挑西看的。 她抬眼看了下招牌,又见她们三个挑得起劲儿又不敢买的样子,心里有些纳闷,照理说戚氏不会给她们多少零花钱,这家店的首饰可不便宜。 她抬步往那边走去,自己当姑姑的,在街上碰到几个侄女了,帮忙结下账也是应该的。 三个侄女儿一看见是她,纷纷喊道:“姑姑。” 戚氏虽然经常在她们面前说秦相宜坏话,但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句话,倒是让三个侄女可怜她多过讨厌她了。 多可怜的姑姑啊,名声这么差,不得男人喜欢,之后还不好再嫁出去。 说起来,母亲那边那个舅舅倒是想来娶姑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这么一想,姑姑还真是可怜。 唯有秦雨汐年纪还小,她想的不是那些,而是“你们姑姑赖在家里吃你爹的用你爹的,你们三个自然就没多少零花钱了,她还吸走了家里大部分的财产做嫁妆,和离后也不退回来,导致你们三个的嫁妆今后都要减半。” 一想到这里,秦雨汐“哼”了一声,怎么看姑姑怎么不爽。 秦相宜也不跟她们计较,她是大人,就要做大人应该做的事情。 窃玉春台 第27节 她笑眯眯道:“看上哪些东西了?姑姑帮你们结账。” 三人各怀的心思顿时消失不见了,纷纷围到秦相宜身边去卖乖:“姑姑,我喜欢这个簪子。” “姑姑我想要这个。” 千松幽幽叹了声气,秦相宜看了她一眼,从荷包里掏出银子来。 几个侄女挑的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要真的秦相宜一说结账,她们几个就去挑了最贵的来,秦相宜也是不乐意的。 好在戚氏那浑身爱贪小便宜的习惯没有影响到三个女儿。 秦相宜帮她们结完账,三个侄女儿都万分感谢。 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是最好收买的了。 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足够让她们高兴许久。 哥哥小时候对她还不错,秦相宜这个做姑姑的,也愿意疼爱三个侄女儿。 一想到这儿,秦相宜又往秦雨铃身上看去,她与唐明安的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样了,铃儿头上又换了一套珠钗,远不是她们几个能消费得起的水平,秦相宜心底叹了声气,贺宴舟要她再别管这事儿,她就当真没再管。 只是贺家至今没有再来府里推进亲事,怕是也打了主意要这样拖着把事情平息过去,以免伤到两家颜面,女孩儿拖不得,要谈婚事也就这两年的时间了,家里着急,到时候也只有给铃儿找别的夫家。 她付了银子,对她们三个道:“行了,都玩儿去吧,记得早些回家去。” 秦相宜领着千松,现在直奔采文斋而去。 “现在正是吃香甜软糯的栗子糕的季节,咱们快些去吧,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千松偷偷抿嘴笑了两声,姑娘最近越来越可爱了,许是前路有了着落的原因。 “咦,这不就是庭阳先生画在图纸上的那座宅子吗,我记得姑娘当时还夸了它好几遍,又在上面圈了两个圈,也不知庭阳先生会买下这座宅子吗。” 秦相宜顺着千松指的方向看去,此处热闹非凡,往来行人众多,这处宅子看似处于闹市,但只要一走进去,便显得清幽无比,自有一番清净天地,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意境在里面。 既然路过此处,她也不免要打量它片刻,如今这座宅子大门紧闭着,贴着封条,像是已经有主的样子。 “千松,咱们走吧,我之所以圈上了三座宅子,就是怕庭阳先生也有自己喜欢的,若是他喜欢的与我圈的三座有重合的,那便是最好的。” 千松道:“看来庭阳先生没有买下这一座宅子。” “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转眼间已经到了采文斋。 这是一座两层的小楼,一楼是书斋,二楼是被隔成一间一间的茶室。 客人可以先在楼下挑好书,再到楼上的雅间里,泡一杯清茶,要一碟子点心,度过一下午的时间。 采文斋不比别的茶楼,或有人高谈阔论,此处大家都安安静静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与友人小声交谈。 只有特定的时候,采文斋会举办诗会或是其他活动,大家便可以高谈阔论起来。 “老板,楼上还有靠窗的雅间吗?” 正在角落里整理书籍的青袍男人转过身子,朝她温和地笑了笑:“秦姑娘,你来了,还有的,桂树下的那一间。” 莘温文是采文斋的老板,秦相宜自和离后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与莘老板也算混了个眼熟。 莘老板人还不错,妻子早在五年前因难产去世了,留下一个小女儿,每次秦相宜来了,小姑娘都要扑到她怀里撒娇,可爱得紧。 “秦姐姐来啦,爹爹刚刚做好了一碟子栗子糕,正好给秦姐姐吃。” 秦相宜浅浅笑着,掏出铜板放在柜台上:“那就劳烦了,我要一碟栗子糕,一壶茉莉花茶。” 说完,她踱步到书架前,准备为今天下午的闲适时光挑一本书。 书斋里的布局昏暗,几排大书架挡着,阳光洒不进来,但有几条窗棱上透过来的光,照着飞舞的灰尘。 四处都弥漫着纸张的味道,秦相宜打算找本话本看看,打发打发时间,莘温文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一本辞赋递给她:“这是刚到的一本,你先拿去看。” 秦相宜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辞赋读起来虽自有一番妙不可言,却费心神,读完后虽觉得获益良多,但也难免疲累,一字一句啃读起来都不容易。 “我今天就先不看这个了,有没有新到的话本子?” 莘温文手放在唇边笑了笑,收回那本辞赋:“行,我再给你找本有趣的话本子。” 秦相宜在一旁敛手等着,莘温文从书架上拨弄了一会儿,递给她一本书:“拿去看吧。” 秦相宜捧着书上了楼,小姑娘端着她点的茉莉花茶和栗子糕跟在她身后,千松连忙接过来:“你玩儿去吧,让我来就行。” 小姑娘放下餐盘,回到自己爹爹身边去了,抱着莘温文的大腿撒娇,说要去街上买糖葫芦吃。 秦相宜没有听到后面的对话了,她来到桂树下的那间茶室,千松拉上隔门,主仆二人准备就此歇下来,闲适地度过一下午。 此时的太和殿,景历帝高坐龙椅之上,北方传来战事,好不容易才凑齐了军队所需要的粮草和物资,几个将军一大早就出发了,还不等他安静一会儿,这些人又给他闹起事来。 朱遇清在下面跪着告状,下颚处还高高耸起了一处红肿,泛着青紫色,骇人极了。 朱太保在一旁为儿子撑腰:“皇上明鉴,贺宴舟昨晚不分青红皂白,把遇清打成这样,还请皇上您做主啊。” 皇上捏了捏胀痛的眉心,心里的烦躁简直快到临界值了。 大太监王炎在一旁看得很是心疼,这些人一天天的就知道给皇上找事,不就是被打了一拳嘛,还敢闹到皇上跟前来。 哎哟,皇上,他看着皇上这焦头烂额的模样就难受。 依他看,还得是把这两个人拉下去各打五十大板才好! 皇上把目光投向在另一旁跪着的贺宴舟身上,威严地问道:“贺卿,你为什么打他?” 皇上觉得,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要给这两个人一个教训才行,才省得他们什么事都敢闹到他跟前来。 贺宴舟义正言辞指控道:“禀皇上,朱遇清昨晚当着臣的面儿,侮辱臣的议亲对象及其家人。” 景历帝皱起了眉头,没听说贺家人给贺宴舟定亲了啊。 朱遇清眼见着再不反驳,就要被贺宴舟泼上脏水了,连忙道: “皇上,贺宴舟只是在同秦家女议亲而已,还未真正定亲,臣议论两句秦家女,关他何事,贺宴舟简直是多管闲事,何况臣说出口的话明明是在夸秦家女,并未有侮辱性言论。” 贺宴舟捏紧了一双拳,简直气急了,这朱遇清简直是没品到了极点,是小人中的小人! 景历帝听他们一来一回的说完话,心里也有了数。 “朱遇清,你的言论到底构不构成侮辱,当事人也没有听到,无法断定,但是贺卿觉得你构成了,那说明你确实有言语不当之处,既然贺卿已经惩罚过你了,朕就不再惩罚你了。” 朱遇清抬头望着帝王,一脸的难以置信,就,就这?甚至还想惩罚他?打人的明明是贺宴舟好不好。 景历帝又看向贺宴舟,他今日打定主意了绝不让两人都好受,这个贺宴舟虽然没做错什么,但是皇上还是想惩罚惩罚他。 “贺卿,既然你是因为朱遇清侮辱了你的议亲对象,而导致的生气打了他一拳,那这样吧,你就别跟她议亲了,你与朱卿就此和好,别再为了一个女人打起来。” 说到这儿,皇帝又反应过来什么:“哎对了,宴舟是在跟谁家议亲来着,朕怎么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王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皇上这句话就是在指责他了,他颤着声音回道:“回皇上,贺大人是在跟秦老将军家的长孙女议亲呢。” 景历帝回忆了好一会儿,才从困顿的记忆里搜出秦老将军这号人:“原来是他啊,朕记得他去世时朕还派人送了一份奠仪过去,没想到这么快他的长孙女都要嫁人了。” 贺宴舟时刻绷紧了脑中的弦,他实在是摸不准帝王的心思,景历帝说的话,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他实在是怕极了,随之而来一些什么完全无法掌控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也别让秦老将军的孙女嫁贺宴舟了,这次的事情是你朱遇清对不起人家,那就让她嫁朱遇清吧。” 皇上当即拍板道,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十分满意,景历帝心情总算是好起来了。 这个主意简直好极了,他本来就揣着要让这两个人都不痛快的心思,现在好了,他俩回去保准要难受几天。 一想到这里,景历帝就想笑,贺宴舟的议亲对象没了,而朱遇清也要娶自己昨天还侮辱过的女人,哈哈哈,叫他们两个再把这种小事情闹到朕的面前来。 朱遇清和朱太保两张脸顿时变了神色:“皇上,皇上……” 景历帝却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他现在心情好极了,轻快地拍了拍桌案:“王炎,现在就给朕拟旨赐婚,朕要亲手促成这件好事!” 朱遇清屁股往后一栽,满眼绝望,不要啊,真的不要啊……他跟贺宴舟从小比到大,偏偏样样都比不过就算了,现在还要他捡贺宴舟剩下的女人…… 反倒是贺宴舟,现在一脸无辜,他歪了歪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朱遇清,忽然很想笑出声来,却硬生生止住了。 自他从秦家老夫人的寿宴上回去以后,就已经向家中长辈汇报了当日事情的来龙去脉。 虽说是贺家自己没有调查清楚事情在先,可是猛然遇到这种事情,谁心里也会不痛快。 “宴舟别急,我这就去找秦家说清楚,婚事就此为止。” 贺宴舟当时拦住了祖父,别说这么一件事情不足以劳烦祖父走一趟,他更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到自家声誉。 整个青京城都知道贺家想跟秦家议亲,这时候说不议就不议了,不仅让秦家失了脸面,旁人还不知要怎么议论秦家女,只怕秦雨铃遭遇的事情,都要被秦家人怪到秦相宜身上去,贺宴舟不想那样。 所以那件事情终归还是压了下来,贺家人准备从长计议。 却没想到这时候这件苦恼已久的事情却被皇上轻而易举解决了。 贺宴舟第一次觉得,摊上这么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皇上,好像也不全是坏事。 皇上赐的婚,任谁也说不出秦贺两家婚事告吹是哪一家的错。 只是一想到那天与姑姑一起听到的,秦雨铃与唐明安的事情,贺宴舟此时看着朱遇清,就觉得大快人心。 贺宴舟适时垂下身子磕了个头,语气哀怨又沉重:“皇上,臣,遵旨。”呜呜呜。 朱遇清神色复杂地看着贺宴舟,他昨日能为了秦家女打自己一拳,必是已经情根深种了,那秦家女当真有这么好? 现在皇上把秦家女给了自己,那贺宴舟还不知该有多伤心欲绝,一想到这里,朱遇清莫名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赐婚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昨天还见到秦雨铃跟着她母亲在街上闲逛呢,他当时就觉得此女甚美,才找人去打听,知道正是秦家那个与贺宴舟议亲的女人,这才消了心思。 他后来跑到贺宴舟面前去说,也不过是一阵调侃,谁知道贺宴舟当即给了他一拳,真是不讲道理极了。 现在皇上把他的未婚妻给了自己,朱遇清觉得,他活该!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秦相宜用一下午的时间看完了这本讲情情爱爱的话本子。 栗子糕软糯香甜, 秋日里吃着最令人舒心了。 “姑娘,天色不早了,饮完这杯茶, 咱们就回去吧。” 千松给她倒了最后一杯茶,秦相宜舔了舔嘴唇, 回味着刚刚的最后一块栗子糕, 混合着茉莉花茶一起咽下, 滋味真是绝妙。 她合上书本,迈步往楼下走去,将书放在柜台上。 莘温文道:“如何?好看吗。” 窃玉春台 第28节 秦相宜道:“还行吧,不过这些情情爱爱的, 我现在的年龄已经不爱看了, 觉得幼稚, 且不真实。” 莘温文笑了笑,收回书道:“不正是因为现实里太难过了,才需要到这书中不真实的世界里避一避吗, 在这样的书里,落魄书生能与千金小姐相爱,丫鬟能与王爷相爱,所有不可能的事情皆能成为可能。” 秦相宜心里动了动,人该可怜到什么程度,才需要借由书中世界来逃避现实, 落魄书生需要知道, 千金小姐绝不会看得上他, 丫鬟也需要知道, 奴籍就是奴籍,肖想不了主子。 而她也需要知道, 自己是个和离过的女人,绝对攀不上贺家的宴舟。 秦相宜垂眸道:“看了那些故事,不会觉得自己更可怜了吗?” 莘温文苦笑一声:“书中有那么多爱人死去后又活过来的故事,我只是期盼着,那样的故事有一天也能发生在我身上。” 秦相宜眉头微微蹙起,深深看了他一眼:“先生也该往前看才是,恕我直言,死而复生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虚构的,除非你的妻子现在正在别的地方过着自由快乐的日子。” 之所以说起这样的话来,秦相宜是突然想起了彩云公主。 在裴清寂的眼里,彩云公主已经死了,这件事情令他每日活在提心吊胆中。 在寻了彩云公主一年也没有寻到的皇家人眼里,或许彩云公主极大可能是死了。 但只有秦相宜知道,彩云公主还活着。 莘温文笑道:“我已经走出来了,秦姑娘也不必安慰我,我妻子是在我怀里咽的气,必不会出现像你说的那种情况,但秦姑娘也别太悲观了,这世界那么大,话本里的情节,说不定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上演着。” 秦相宜点了点头,不欲再多话:“今日多谢,先告辞了。” 刚从采文斋里出来,扭头就撞上了一个她极不想撞见的人。 秦相宜冷了一张脸,千松伸手护在她身前。 “裴清寂,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着主仆两个满怀戒备的样子,裴清寂直想笑,又想欺负她了呢怎么办,可惜她现在不是他的妻子了。 “我只是在街上走路而已,相宜,你就厌恶我至此吗?”裴清寂一脸受伤地说道。 他真是极其善于在公众场合把自己的深情公子模样做足,秦相宜倔着性子一定要跟这样的一个人和离,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闻言,秦相宜侧过了身子,意思是叫他先走,她让路。 这裴清寂却偏不走,一双眼深情凝望着她,满是不舍。 “相宜,听说你嫂嫂介绍了她娘家的庶兄弟给你,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秦相宜眉眼瞪着他,大街上说这个,他是何居心谁都清楚。 “我不会嫁给他,裴清寂,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裴清寂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太好了相宜,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我,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八抬大轿再迎你进门。” 千松目光恨恨地一直将他盯着,将秦相宜护在身后,这人脑子没病吧,姑娘跟王大人都到了商讨买宅子的阶段了,还轮得着他肖想? 秦相宜脸色难看,这个裴清寂阴魂不散的,偏生她就是摆脱他不掉。 莘温文在铺子里听见了外面的所有谈话,神情复杂,他在想着,秦姑娘是否需要他解围。 女儿拿着糖葫芦在他身子底下摇晃:“爹爹,好像有人在欺负秦姐姐。” 虽说莘温文没有道理不去帮忙,但他也不免要谨慎一些,毕竟外头那个是秦姑娘的前夫,他要去解围,必然又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垂头看着女儿,思索了一会儿,道:“乖宝,或许,你想要秦姐姐做你的母亲吗?”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嗯嗯!” 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气,她能威胁裴清寂的也唯有那件事,可那件事情并不是永远有效的。 裴清寂会踩准她一旦露出来的小辫子不放。 就比如:“相宜,看来你现在也不想死了呢,这样说的话,咱们俩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活多美好啊,采文斋的栗子糕好吃吗?咱们俩还是互相配合着,一起好好活着吧,你就嫁给我吧,只有你嫁给我了,我才放心。”说着,裴清寂正要伸手去拉她,在他眼里,秦相宜一向好掌控得很,只要稍微给点压迫感,她就会乖乖从命。 秦相宜还未开口,千松已经迫不及待开口道:“谁要嫁给你,姑娘已经在跟人议亲了,对方就在朝中做官呢。” “千松!”秦相宜拽了她一把,这事突然这么说出来,庭阳先生该作何想。 千松住了嘴,给裴清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莘温文换了身衣服,正要出门的脚步顿住了,还好自己没有贸然出去帮忙,既然她已经有了打算,那也好。 裴清寂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秦相宜一个和离妇,有谁能看上她,还在朝中做官? 就算真有这么个人看上她了,裴清寂也不想让她如愿,她从来就是属于他的。 “相宜啊,不如你求求我吧,你说要是那人知道了你从前在我跟前的模样,他还会愿意娶你吗?” 秦相宜捏紧了拳,拼尽全力抑制浑身的颤抖,她就知道她好过不了一刻的,但她还是那句话:“裴清寂,你想死吗?你要是让我过得有一点不好了,我一定拖着你下地狱!” 裴清寂一双眼盯了她许久,似乎是在评判,她此时说起这句话,比起以前来说,可有松懈了一分? 只有秦相宜知道,这个威胁背后的事件,完完全全是空谈,她与裴清寂对抗,靠的只有一股狠劲儿。 那样的眼神,不是轻易能模仿出来的,但秦相宜的一双眼,几乎快要瞪出血泪。 彩云公主没有死,而这件事情只有秦相宜知道,裴清寂以为自己害死了皇帝最疼爱的女儿,终日活得提心吊胆。 并且裴清寂以为,彩云公主是秦相宜亲手埋的,在他心里,这件事情他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 但只要她想活一分,他就能再次将她逼近绝境,而不怕她的鱼死网破。 他一直看她、观察她,也不过是想确定,她现在还想去死吗?只要她不想死,他就能拿捏她。 秦相宜却知道,自己这个威胁从头至尾都是空谈,真是可笑。 越是如此,她越要将一双眼瞪出血泪来,要给裴清寂足够大的威慑。 最终的结果是,裴清寂再次认输。 “相宜,你这个绝情的样子可真叫我伤心,你再嫁的那天,我一定会来为你添妆的,对了,你现在的嫁妆,大部分都还是我当初添给你的呢,你现在又要带着那些嫁给别人了,想想我就心酸呢,不过,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认输是一回事儿,该给秦相宜添的恶心感,是一点儿也不会少。 秦相宜扯着千松,面不改色地走了。 千松心里心疼:“姑娘,还不如就跟他大闹一场呢,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秦相宜在街上走着,大步穿行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若是闹起来了,世人也只会觉得是我的错,咱们为和离受的教训还不够吗?总归他现在也损伤不到我分毫,说几句话而已,千松,别在意。” 千松默默看着姑娘,姑娘说是不在意,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难不成只是因为年少时选错了一个丈夫,便要用终生来弥补错误吗。 “好在姑娘就快要嫁人了,等姑娘有了新的夫君撑腰,裴清寂那个小人便再也不敢现身了。” 秦相宜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千松的话。 秦相宜回到将军府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从宫里出来传旨的太监,她还愣了片刻,好端端的宫里怎会来人,不过看这两个太监喜气洋洋的样子,传的应该是喜事。 秦相宜心里打着鼓,但愿是喜事吧,更但愿不要是跟她有关的事情,她只要她的人生继续按照计划进行就好了。 太监一到,圣旨一亮,秦家众人纷纷更衣沐浴赶着出来接旨。 即使心里再忐忑疑惑,此时也得一排排跪到圣旨面前去。 待所有人都跪好了以后,太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念圣旨。 旁边的小太监笑呵呵道:“你们也不必紧张,是好事呢。” “诏曰——” 这洪亮尖细的嗓门一响起,秦家人皆是一激灵,又听他接下来的内容。 “朕感念秦老将军遗德,关照其后辈,特将秦老将军长孙女秦雨玲赐婚给朱太保长子朱遇清,尽快完婚,钦此。” 景历帝便就是这般随性,一道赐婚的旨意,夸也不愿意夸两位新人几句,太监念完这份简陋圣旨,都有些不好意思收红包,但该收的还得收,暗戳戳已经向秦家人伸出了手。 秦家人就在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圣旨内容的时候,就得先把孝敬太监的银子给奉上了,这是规矩。 收完一波银子,太监掏出怀里的另一道圣旨,嘿嘿笑了两声:“皇上关照,还有一道呢。” “诏曰,因朱遇清辱骂秦家长孙女秦雨铃及其姑姑秦相宜一事,朕深感恶劣,限朱遇清三日内到秦府分别给秦雨玲及其姑姑秦相宜赔礼道歉,钦此。” 太监收了圣旨,表示现在可以谢恩了:“咱家现在还要去朱府宣旨,便不多留了。” 几个太监一边走一边想着,皇上还真是铁了心要将朱遇清整治一番,赐婚就算了,还特意让人点名了他昨日侮辱秦雨铃和秦相宜的事情。 那些话说到底也只有贺宴舟听见了,贺宴舟在皇上面前咬死了要告状,这下好了,两位本来毫无关系的当事人现在也知道了。 秦雨铃和秦相宜同时都在纳闷,朱遇清好端端的骂她们做什么? 实际上,朱遇清只是单纯的没素质,议论评价女人是他随时在做的事情,只是这次正好撞贺御史手上了,刚好皇上这次还想整他。 刚赐了婚就告诉他的未婚妻,他昨天当街辱骂她,啧啧,景历帝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这整人的手段。 说起来,贺宴舟被他整的也挺惨的,好好的未婚妻现在成朱遇清的了,贺宴舟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人,回家不会哭吧。 景历帝这般想着。 至于朱遇清实际上说的那些话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皇上说他用言语侮辱秦家女,那他就是侮辱了。 信息量过大,秦家人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 戚氏道:“等等,第一件事情是,皇上给铃儿赐婚了,嫁给朱,朱什么?” 秦天柱道:“朱遇清,朱太保的儿子。” 戚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贺宴舟怎么办?等等,是朱家好还是贺家好?” 秦天柱道:“都差不多吧,都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咱们家都算高攀,既然皇上已经下了旨,贺家本也还没与我们家签订婚书的,现在自然是只能听从皇上的命令。” 秦雨铃一张小脸儿被惊得惨白,虽说她心里只有明安哥哥,但贺宴舟她也曾见过的,也不是不喜欢,可这个朱遇清她没见过啊,他还,他还辱骂她和姑姑,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他到底骂什么了?能让皇上如此重视,想必骂的极难听,秦雨铃一想到这里,浑身就害怕得哆嗦起来。 “娘,娘,我不想嫁给那个什么朱遇清,就让我嫁贺宴舟吧,呜呜呜。” 戚氏将女儿拢在怀里:“傻孩子,没听你爹说嘛,朱家可一点不比贺家差,贺家迟迟不来合八字,活该他们家媳妇被抢了,这可是皇上赐婚,闺女,你在青京城里可要出名了!” 戚氏的眼睛亮晶晶的,皇上赐的婚自然尊贵无比,皇上还专门下旨要朱遇清过来道歉,不就是帮着咱们家撑腰嘛,看来秦家的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戚氏拍着女儿哄着,脸上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秦雨铃道:“可是,皇上说他骂我。” 到底骂了些什么嘛。 戚氏变了脸色,将目光投向秦相宜:“你没听刚刚那个太监说他骂的是你和你姑姑啊,他哪是骂你啊,要我看,分明是骂你姑姑,连带着将你也给骂进去了,你肯定是无辜的,唉,咱们铃儿怎么命就这么苦呢,平白着又受了委屈。” 这一番指桑骂槐的话,虽说无根无据,偏又有道理极了。 窃玉春台 第29节 秦雨铃脸色变了变,害怕地望向姑姑。 秦雨铃之前跟朱遇清又不认识,要说名声吧,整个府里也就只有秦相宜的名声有问题。 怎么看也像是朱遇清本来是骂秦相宜来着,不知怎么的扯到秦雨铃身上去了,秦雨铃肯定是无辜的。 顶着一家人投来的目光,秦相宜垂眸不语,千松想争辩两句,被秦相宜扯了回去,她小声斥道:“千松,少说些话,今天遇到的麻烦还少吗?” 她明明已经很小心地在活着了,她不懂为什么每次眼见着日子就快要好过起来,就会有人想再次把她拉下去。 江老夫人瞅了眼秦相宜,又瞅了眼秦雨铃,自家这个孙女是个有福气的,先来了个贺家,又来了个朱家,就算自己再心疼女儿,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让秦相宜影响到孙女了。 “戚氏,你娘家那位庶弟准备何时来家里提亲,这件事情也该早些定下。” 戚氏闻言,脸上笑开了花,只要老夫人发话了,秦相宜还敢不嫁? “婆母,您要是实在等不及想嫁女儿,我明日就回娘家去说。” 千松拽了拽秦相宜的衣摆,一脸焦急,秦相宜没说话,一声不吭拉着千松走了。 走到无人的地方,千松连忙问道:“姑娘,老夫人若真要将你嫁给那个戚文德,又该如何?” 到时候若再违抗母命,抵死不嫁,怕是本就摇摇欲坠的名声又要传得更不好了。 秦相宜立在竹林前,故作镇定,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慌。 “千松,现在立刻去给萧司珍递信,就说让庭阳先生尽快上门。” 她现在再也没有别的路能走了,只希望庭阳先生能顺利到来,在王庭阳和戚文德之间,母亲会知道该怎么选。 此事做得实在无礼,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千松心疼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随后抓紧时间跑了出去。 姑娘这便算是真正做了决定了,往后半生,就与庭阳先生一起过了。 秦相宜静静地站立着,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缓,她的事情先放一边,今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铃儿又怎会突然被赐婚给朱遇清,那贺宴舟怎么办? 还是说,这件事本就是贺宴舟一手促成的,毕竟,贺家肯定早就在想怎么体面地摆脱与秦家的婚事了。 让皇上下旨就是最简单的一个办法,没有任何人会因为这场多变的婚事而背上骂名。 秦相宜的确猜得不错,这件事的确是贺宴舟一手促成的,但他一开始,也算不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更算不到,因为这件事,秦相宜要被母亲以最快的速度嫁出去,以免再次影响到秦雨铃那金贵的婚事。 秦相宜叹了声气,事情的发展方向没人能算得清楚,她不怪任何人,要怪,就怪她当初和离不是奉的皇上的旨意吧,若是皇上能下旨让她和离,她现在也不会被家人责怪。 铃儿的命可真好啊,朱遇清再如何不好,朱家都是青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必不会亏待了她。 过了一会儿,千松回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姑娘,我已经给萧司珍递了信了,萧司珍说庭阳先生这几天本就在筹备上门事宜了,既然你去催了,萧司珍说,她会让庭阳先生明日就上门。” 秦相宜胸腔里一直压着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她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千松神色复杂:“姑娘,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你开心吗?” 秦相宜浅浅笑着:“没什么好不开心的,庭阳先生是极好的一个人。” “可你喜欢他吗?” 秦相宜凝眉看她:“你说什么?” 千松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贺宴舟今日在太和殿的争执中大获全胜,又不能表现出来,实在是满腔愉悦无处发泄,一想到那个朱遇清要娶秦雨铃,他心里就说不上来的畅快。 他跟她,终于不是隔着那么层关系了。 刚从京郊萧司珍那里回来的王庭阳,一把就被贺宴舟给抓住了。 “庭阳兄,今日一定要不醉不归。” 王庭阳心里念着萧司珍刚刚说的话,有些东西还没准备好,他得赶紧回去准备。 贺宴舟却一直缠着他:“庭阳兄,你听我说,你今日一定得好好陪我。” 王庭阳愣了愣,问道:“贺大人这是刚从太和殿出来?你怎么了?” 贺宴舟想了想,拍着王庭阳的肩,一字一句说道:“我的未婚妻,被皇上赐给朱遇清了。” 王庭阳想了一会儿,这种情况的话,他该陪着兄弟的,兄弟太苦了。 他当即表示:“贺大人,今晚我陪你到底,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告诉我就行。” 两人互相揽着进了会仙楼,要了个雅间,点了一桌子酒菜。 贺宴舟心里高兴,见王庭阳也高兴,便问了他:“庭阳兄可是有什么喜事发生?” 王庭阳道:“也没别的,就是我明天准备去秦家提亲了。” 与此同时,隔壁雅间的席上,有一个人的耳朵动了动,裴清寂喝了杯酒,嘴角绽开了笑。 贺宴舟倒酒的姿势僵了僵,扯开嘴角笑了笑:“啊,是吗。”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 发 王庭阳道:“其实本也没这么急的, 今日谢兄的夫人突然叫我过去,让我最好是明日就去提亲,越快越好, 我寻思这事儿办得早一些也没坏处,就听谢夫人的吧。倒是你……本还想着咱们兄弟以后亲上加亲, 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贺宴舟笑得僵硬, 端起酒杯跟王庭阳的碰了碰:“提前恭喜你啊, 庭阳兄。” 他心里苦涩极了,本还为皇上帮他取消了与秦雨铃的婚事而感到沾沾自喜,结果只会让他与姑姑关系越来越远。 今后当真,他与她, 就再无关系了吗? 裴清寂今日本是和生意上的朋友来会仙楼喝酒的, 没想到能听到她的事儿。 他眼睛动了动, 看来她说的,最近在跟一位朝中官员议亲的事情,是真的。 王庭阳心里期待着明天的事儿, 他也老大不小了,娶妻的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 但他现在也不好表现得太愉悦,毕竟,宴舟他今日刚丢了婚事。 他往贺宴舟的酒杯里倒了杯酒:“宴舟,你也别太伤心了,尽快让家里筹备新的婚事才是要事。” 贺宴舟苦涩地点了点头, 为的却不是这件事。 王庭阳喜欢姑姑, 姑姑也愿意嫁给他, 贺宴舟没什么资格去阻拦,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情达成。 在王庭阳的眼里,贺宴舟是真的太难过了。 殊不知, 往后青京城里都在传,贺宴舟对秦雨铃情根深种,却被皇上硬生生拆了婚事,将秦雨铃许给了朱遇清。 这样的传言,搞得朱遇清越发还稀罕起秦雨铃来。 两人在这儿一个安慰另一个,贺宴舟始终漂浮着,没听进去一句王庭阳说的话,因为他的安慰全都没安慰到点子上。 所有的愁绪最终只能化作酒水往自己喉间倒。 隔壁雅间的人不只是集体喝大了还是怎么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凡是男人聚集的地方,豪言壮志总是一句接着一句的。 “裴兄,你也别太伤心了,不就是个女人嘛,休了她再重新娶一个就是了,何必一直心心念念着。” 裴清寂一杯接着一杯地给自己灌酒,伤心惨了,与妻子和离一年了,看样子还是没有走出来一点。 另一个人说:“你不懂,裴兄深情,哪里是那么好放下的。” “切,那秦相宜是出了名的古板无趣,有什么意思,裴兄,我看你就该休了她,好重新娶个勾人的。” 裴清寂重重地放下酒杯,似乎是要为前妻讨个公道,幽幽说道:“谁说相宜不会勾人了。” 表情中还颇有一番回味。 隔壁的贺宴舟和王庭阳同时僵住了,秦相宜的前夫就姓裴,他们此时谈论的,正是她。 王庭阳面容有些僵硬,不知该作何反应。 贺宴舟捏紧了酒杯,直到将酒杯捏碎,扎进了手心。 裴清寂说:“谁说她不会勾人了。” 他的目光逐渐迷蒙起来,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他缓缓说着:“她的屁股很圆、很翘,打起来那叫一个弹手,这其中的美妙滋味,你们懂什么?” “还有秦相宜的腰,我一只手便能掐住,白嫩又细滑……”裴清寂举起一只手,回味着。 相宜啊,别怪我,我也不想当众说这些的,可是我也不想你嫁人啊,你只能是我的。 王庭阳垂下头,不愿再听下去,他去看贺宴舟,却见他一只手捏碎了酒杯,正在往下渗着血。 “宴舟,你怎么了?” 裴清寂继续说道:“她在我身下求饶的模样,真是浪荡极了,勾的人魂儿都能丢在她身上。” “你们可千万别信她平常那副故作端庄的模样,都是她装出来给人看的。” 贺宴舟抬眸望向王庭阳,双目血红:“庭阳兄,你晃我做什么?” 王庭阳看着他的模样,怔住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宴舟,我,我可能,不想娶她了。” 贺宴舟拧着一双眉,王庭阳不娶姑姑了,很好,他本来也配不上姑姑,可若是,他不娶姑姑的原因是因为嫌她,贺宴舟真是,肝肠寸断也不足惜。 这些人凭什么这么说她,姑姑在他心里,是最冰清玉洁的一个人了。 他一双眼瞪着王庭阳:“你不娶她,一定会后悔的。” 说完便站起身往外走去,王庭阳伸手去拉他没拉住,又察觉到什么,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贺宴舟冲进隔壁的雅间,他见过裴清寂,认识他,将他拎起来一拳锤了过去。 比垂在朱遇清脸上的那一拳要重得多。 裴清寂倒在一地被砸碎的碎石片上,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望向来人勾起了唇角:“你就是要娶她的那个人,不对呀,我见过你,你是贺家的。” 直到王庭阳冲了进来,一脸震惊地看着这场面,站在贺宴舟的身后,裴清寂的才明白过来。 生意人的脑子转得很快,裴清寂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谁才是要娶秦相宜的那个人。 不过这样正好,冲进来打他的,不是要娶她的那个人,那一切就都好说了。 那个人连过来打他都做不到,听到这些言语以后,又怎么会再娶她。 不过,他抬眸看着眼前年纪尚轻的贺小郎君,还是没太明白情况,他打自己做什么。 裴清寂从地上站起身:“贺大人,在下有权向衙门状告你今日的行为。” 窃玉春台 第30节 贺宴舟拎起他的衣领,一拳又要锤上去,王庭阳拉住了他:“宴舟,冷静些!” 贺宴舟放下拳头,就在王庭阳松开他的一瞬间,捏紧拳头又锤了上去。 裴清寂这次被掀翻在地,混着血吐出来的,还有两颗牙。 “呵呵,贺大人,你这是在酒后闹事吗?你贺家的清名就要败在你的手上了吗?” 贺宴舟冷冷看着他:“我贺家的清名还轮不到你来说,你去衙门告我便是,你猜有没有人会理你。” 说完他冷漠转身,第一次觉得,做朱遇清那样的人也挺好的。 仗着家族的势力,还有皇上的偏爱,他贺宴舟又如何不能,在青京城里横行霸道。 他扭了扭手腕,手心还在渗血,只是打了一个商人而已,他贺宴舟还不必怕些什么。 一想到这里,贺宴舟又转身回去,往裴清寂身上踹了几脚,尤其是裆部。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贺宴舟终于甩袍离去。 就当是为姑姑报仇了,就这一脚要是能给他废了,那是最好的,什么后果贺宴舟都认了。 他跟朱遇清从小比到大,凭什么朱遇清欺男霸女平常什么都能做,他不过是打个人而已。 王庭阳跟在贺宴舟身后出去,一脸的不解:“宴舟,你这是何必呢,裴清寂不是一般人,这件事若是真的闹大了,对你、对贺家,又有什么好处。” 贺宴舟转过身子瞪他:“你说你不想娶她了是吗?” 王庭阳愣了愣:“啊,我……” “你还没懂他的心思吗,该冲上去打他的那个人应该是你,王庭阳,恕我直言,你本也配不上她。” 贺宴舟说完就走了,王庭阳在后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有跟上去,他叹了生气,垂下头,始终不解。 宴舟是个真性情的,竟会为了自己前议亲对象的姑姑……王庭阳除了责怪自己的懦弱和无能,又怎么能去怪他的冲动和赤诚。 他说他本也配不上秦相宜,王庭阳认了。 事已至此,还是尽快找谢先生的夫人说清楚,托她代为转达了。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王庭阳觉得,自己很难再接受她,便好聚好散吧。 唉。 贺宴舟再也没能维持住他清贵的模样,他倒在路边上,灌了自己满满一坛子酒。 这个刚过弱冠的男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此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不能明了的事情。 “姑姑,姑姑,相……宜……” 他反复诵念着她的名字,他将她束之高阁,供奉于心里最神圣隐秘的地方。 可是今日他听到了不该听的,他的耳朵被污了,他眼前如今挥之不去的,是姑姑白嫩细腻的身躯。 他知道自己不该想那些,他费了劲的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可就是甩不掉。 他的舌尖反复诵念着“相宜”二字,却不敢念出声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浑身充满了污秽,他实在是不敢肖想了她。 第二天一早,裴清寂果然到了衙门报官。 这里是天子脚下,京兆尹必不会让任何一个百姓蒙受冤屈。 裴家是皇商,每年为国库上税不计其数,京兆尹务必会重视这个案子。 “不过,你说你告的是谁?” 裴清寂理直气壮道:“草民要状告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贺宴舟,他酒后闹事,殴打草民,还伤了草民的,草民的……”难以启齿的部位。 “经郎中查看过,已经断定草民失了生育能力,还请官老爷做主。” 他这么一说,衙门正堂上坐着的青天大老爷也不得不正视起来,单说贺御史打了他一顿,这还不算什么,只能算他倒霉,可若是贺御史伤了他的命根子,这事情可就严重了,这走到哪儿去,也是裴清寂占理。 “你放心,本官会将你的事情记录在案,为你讨一个公道的。” 涉及到贺家的事,只怕这事还得先呈给皇上看过才行。 贺宴舟今日下了朝后,又按照平常的习惯,站在宫门口等她。 可惜今日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来人,只等到了一个姗姗来迟的萧司珍。 萧司珍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昨晚的事,王庭阳已经告诉过她了,她现在面对着贺宴舟,只有叹气再叹气。 看着贺家小郎君跑到她跟前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又连忙问她:“萧司珍,秦掌珍今日怎么还没来。” 萧司珍回他道:“相宜今日告了假,说要守在家里一天。”今日有人上门提亲,秦相宜说了,她得在家守着。 贺宴舟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道了声谢。 旁人不知道贺宴舟昨晚为何打人,萧司珍却知道。 正要绕过他继续往前走,萧司珍顿了顿脚步,转过身对他说道:“相宜从前吃了不少苦,你是第一个理解她的人,贺大人,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是她的良人。” 说完萧司珍便走了,贺宴舟侧头看去,眼底情绪翻涌,萧司珍说的话,是何意? 既然她今日不来,那便算了,贺宴舟不知道秦相宜从前的事情,他也从不敢去想,姑姑独行于青瓦红砖之下的时候,是她在他心里最多的模样。 可萧司珍说,她曾经吃过许多苦,一想到这里,贺宴舟心就揪着疼。 贺家曾调查过裴清寂,裴清寂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裴家所有人都是如此,品德上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耍阴险狡诈的东西倒是有一手。 但裴清寂名声还不错,除了他昨晚仗着酒劲说的那些话,他平时很善于经营自己在外的名声,自从和离以后,世人皆说他是深情公子,倒是秦相宜不识抬举。 贺宴舟现在很想知道,姑姑和裴清寂一起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想知道她的所有事,他想和她谈谈那些曾经闭口不谈的事情,他想走进她的心里去。 就算,很冒昧。 贺宴舟抬步往外走,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过来拦住了他:“贺大人,请留步,皇上让您跟奴才走一趟。” “哦。” 贺宴舟转过身,听话地朝着太和殿走去。 他的脑海里,自昨晚开始,便都是一些不可见人的东西了。 他走在宽阔的殿前石砖路上,任由思绪漫天飞舞。 丝毫没有皇上即将要问他罪的觉悟。 直到进了大殿,景历帝凶狠地拍了拍桌案:“贺宴舟,你还不快给朕跪下!” 贺宴舟提起衣摆,面无表情地跪下。 景历帝一口气没发出来,贺家这小子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天天搞事情。 贺家在皇帝心里的印象,一向是妥帖又安稳的,平时不爱搞事,景历帝遇到事了还能找他们。 现在三天两头有人因为贺宴舟的事情找上来,皇帝很不悦。 “贺宴舟,你为什么要打人。” 贺宴舟抬眸简单扫了眼大殿,又是朱遇清这小子在这儿。 朱遇清也纳闷儿呢,这贺宴舟怎么天天犯事,他之前在皇上面前想说贺宴舟坏话都没的说,现在倒好了,坏话框框就来。 “贺大人身为都察院御史,酒后伤人乃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知法犯法,皇上,按律当斩!” 朱遇清这话说得铿锵顿挫、运气于胸,把皇上都震了一震。 贺宴舟抬起一双眼,狠狠瞪着朱遇清。 “回皇上,裴清寂当众辱骂秦家女,臣实在气不过才将他打了一顿。” 又是秦家女,景历帝下意识认为他说的是之前那个被指给了朱遇清的未婚妻,这么说的话,倒是也情有可原。 更何况贺宴舟现在瞪着朱遇清的模样,完全就像是跟对方有着夺妻之恨的仇怨。 景历帝咳了两声,这贺家的小孙子现在看起来还怪招人可怜的,但是皇上下的圣旨自然不可能收回,算了,便多让着他点儿吧。 “别的都还好说,可那裴清寂指控你踢伤了他的子孙根,导致他今后不能再生育,贺卿,这件事情可没那么好说过去,你要知道,裴家每年上供给朝廷的税银是什么数字。” 贺宴舟头磕在地上,脸上是一副毅然决然的模样:“任凭皇上处置。” 反正皇上只要给裴家一个交代就行。 那裴清寂现在也废了,贺宴舟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不亏。 景历帝神情复杂:“贺卿,你可是怪朕,把秦家女许给了朱遇清。” “臣没有。” 皇上沉吟道:“不过,怎么三天两头的就有人辱骂秦家女,难道她们自己就没有问题吗?” 贺宴舟捏紧了拳,死死绷着下颌,咬紧了牙,抬眸看向皇帝。 大太监王炎凑到皇上跟前说:“皇上有所不知,秦家有位和离的姑奶奶,名声不大好,对了,这位姑奶奶的前夫,正好就是裴清寂。” 王炎说完话,景历帝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贺宴舟头一次后悔起自己的冲动来,这件事情的走向恐怕要超出他的掌控了。 没想到景历帝道:“这裴清寂和离了还辱骂自己前妻的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上无差别地讨厌所有给他找事的人,这一回裴清寂虽然是苦主,但他还是讨厌他。 “就还是让姓裴的亲自到秦家去赔礼道歉,正好,朱遇清,你把他叫上一起去。” 朱遇清猛然又被点名,瞪着贺宴舟咬碎了一口牙。 真不知道贺宴舟对秦家女竟深情至此啊。 景历帝觉得自己办事情还是有一手的,就是这个贺宴舟啊,他实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最后,皇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贺宴舟拖下去再打五十大板,就当是给裴家交差了。” 贺宴舟冷着一张脸,准备领罚。 正要被人拖出去,景历帝又抬手:“等等。” “宴舟,朕刚打了你,现在还真舍不得再打你。” 景历帝心里也门清,贺家是他手下不多的股肱大臣,不能得罪得狠了。 他招了招手,让人从下面拖上来一个太监,指着他道:“他也姓贺,就当他是贺宴舟,拉他下去领罚吧。” 贺宴舟急忙喊道:“皇上!” 窃玉春台 第31节 这位皇帝的离谱程度真是一次又一次超乎他的想象,真是警醒了他,往后行事必得小心翼翼,不可再鲁莽了。 贺宴舟生于贺家,自有人给他兜底,单纯善良的贺老太傅之长孙,闯了祸自是不必受罚的。 景历帝伸手止住了贺宴舟的发言:“贺卿,不会有人知道今日挨打的不是你,不过你回去还是向老太傅解释解释,别叫他担心。” 贺宴舟捏紧了拳又松开,垂下头,听着外面的刑罚声传来。 那些人若是打他,必不敢用尽全力,就像上次那样,不过是让他痛上一阵儿,可那位太监不同,那些人必不会收敛一分力,打死了最好。 贺宴舟承担不起这么一条人命。 他朝着皇帝的方向再次跪下,可惜景历帝再没理他,以往被皇上无辜打杀了的人多了去了,可唯独今日这个,他顶的是贺宴舟的罪。 朱遇清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呵呵,贺小郎君,皇上待你可真好啊,你还不快谢恩。” 秦相宜在家里守了一整天,嫂嫂家的庶弟果然被嫂嫂的父母带着来秦家了。 可她左等右等,一直没能等到王庭阳的到来,直到傍晚的时候,等到了萧司珍递来的信。 “相宜,你们俩这事儿,怕是不成了。” 秦相宜望着半空,怔了半晌,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萧司珍凑在她耳边又多说了一句:“他昨晚遇到裴清寂了。” 秦相宜闻言垂下头。 如此啊,如此便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裴清寂不会让她好过,她一早就知道。 萧司珍揽着她的肩安抚了一会儿,又说:“听说贺宴舟把他打了一顿,算是帮你出气了。” “打了谁?” “裴清寂啊,就是裴清寂现在闹着自己被贺宴舟踹得不能人道了,已经闹到衙门去了,还不知皇上要怎么处置贺宴舟。” 秦相宜一双罥烟眉拧在一团,蜷起手掌一拳锤到了墙上:“他可真不要脸!裴清寂本来就是个废的,还敢把这事怪到宴舟身上。” 萧司珍何时见过秦相宜这么说话,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手拿下来:“你可千万别把手伤着呢,不过,你说裴清寂本来就是个废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相宜垂着头,嘟囔着:“还能是什么意思,废物一个。” 从前裴清寂不支棱这事儿还只有秦相宜一个枕边人知道,他怕是也知道自己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所有人一世,正好趁着现在把事情推到贺宴舟身上。 一个男人要是自己不支棱,那大家都会看不起他,但一个男人要是被人害得不支棱,那大家便都会同情他。 秦相宜推开萧司珍往外走:“我要去衙门作证,这个裴清寂简直太不要脸了,他别想污蔑宴舟一分。”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 独发 萧司珍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她赶紧追了上去:“相宜,你冷静冷静,这事儿你可怎么好说啊。” “不过, 你说的要是真的,那你现在岂不是……” 萧云意一双眼将秦相宜来回打量着:“你, 你, 你不会还是……” 秦相宜叹了声气, 瞪着她道:“现在说这些还重要吗。” 裴清寂就算不支棱,也有一百种方式折辱她。 萧云意没能拉住她,秦相宜鼓着一腔劲儿就往前冲,一路闯进了县衙。 “大人, 我是裴清寂的前妻!我要举证!” 萧云意一路跟到了这里, 看着秦相宜独自进了县衙, 她站在门口看着她萧索的背影,忽然觉得,秦相宜跟贺宴舟两个人, 是真的好像。 而自和离后一直沮丧着,浑身泛着一层灰的秦相宜,忽然就生出来了一股劲儿。 而一直守礼又规行矩步的贺宴舟,做起了出格的事情。 贺宴舟垂眸看着身下趴着的,挨过了五十杖的太监。 他蹲下身子,眼底的意味无人能懂, 心如刀割一般。 那个挨了打的太监, 费力地抬起头对他说:“贺, 贺大人, 奴才没事,奴才是心甘情愿替您受罚的。” 贺宴舟伸手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这里痛得彻骨。 “对不起啊。” 话说得轻飘飘的,贺宴舟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沉重。 那小太监说:“贺大人,多亏了您,奴才的家人才能从大旱里活下来。” 之前的连月大旱,皇宫里的生活一如既往,高门大户也都闭起了自家的院子,再苦苦不到他们头上来。 京郊以外到处是哀嚎遍野,而那时候朝中唯一还在照看那些百姓的官员,唯有贺家。 贺宴舟伸手将他扶起来,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听说你也姓贺?” 那人垂头答道:“奴才贱名,贺自珍。” 贺宴舟拍了拍他:“好名字。” 这时候忽然又有传话太监跑进太和殿:“皇上,皇上,京兆尹又传来新消息了,贺大人是无辜的!” 贺宴舟抬起头,景历帝刚搂着漂亮妃子到龙床上躺下,这一下又给他气得不行。 王炎瞪了那小太监一眼,那小太监连忙道:“是好事儿,皇上也不必为难了。” 景历帝搂着丽妃到殿前坐下:“你且说说,是什么好事。” 那小太监道:“裴清寂的前妻,秦家的姑奶奶,到衙门去举证了,信誓旦旦地说,她的前夫裴清寂,本来就是个废的,成婚七年,从未成功圆房,皇上您说,那裴清寂胆子是真大,竟敢污蔑贺大人。” 景历帝本来还皱着的眉头,甫一听到这么个趣事儿,瞬间展颜了。 “哈哈哈哈哈,这也太好笑了,秦家姑奶奶也真是可怜,白白守了七年活寡,倒是那个裴清寂,也太可恶了,这是欺君!欺君之罪!” “贺大人,你说说,要朕怎么惩罚裴清寂才好,倒让你白挨了一顿打,这人真是可恶!” “贺大人。” 刚刚挨了打的小太监扯了扯贺宴舟的衣袖,贺宴舟才回过神来。 他的脑子忽然恢复了他应有的清明,贺御史要想整治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办法。 “皇上,裴清寂犯的是欺君之罪,按律法,应当满门抄斩,趁着现在裴家尚未反应过来,臣愿意亲自领兵前往裴府抄家,最大程度保留该进献给国库的财宝。” 贺宴舟立在大殿上,句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他又恢复了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景历帝心情好极了:“来人,这就给朕拟诏,就按贺卿说的办!不过,裴家要是没了,可就没人帮朕赚钱了,贺卿,依朕看,满门抄斩就算了,把家抄一遍就行。” 秦相宜从衙门里出来,回家的路上,像是泄了满腔的气,肩背全都失了筋骨支撑。 她希望自己这次真的能帮到贺宴舟。 萧云意走到她身边去,叹了声气。 “相宜,你还好吗?” 她仔细看着她的神情、她的眉眼,这姑娘真招人心疼。 秦相宜淡淡点头:“还好。” 走出了衙门,少了指控裴清寂的那股劲儿,她与贺宴舟本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不出意外的话,家里母亲已经在为她跟戚文德商量婚事了。 还能怎么办呢,王庭阳不愿意娶她了。 萧云意陪着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目光直直盯着秦相宜,他说:“相宜,咱们借一步说话。” 萧云意看了王庭阳一眼,又看了秦相宜一眼,朝她点点头:“去吧。” 二人来到一处无人的小巷,王庭阳似乎是鼓足了勇气。 “相宜,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只要你还愿意,我立刻到你家去提亲。” 秦相宜怔了半晌,她在衙门里说的话,怕是已经传得整个青京城都知道了。 裴清寂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不必再多说。 可是,王庭阳现在又来找她,难道不是因为可怜她吗? “不用了,庭阳先生,我这个人不喜欢拖泥带水。” 王庭阳之前究竟是为什么突然不想娶她了,裴清寂到底说了些什么,秦相宜无从得知。 但从王庭阳退缩的那一刻起,秦相宜就已经不想再探知那些了,无论王庭阳之前心里如何想她,她都不在意了。 王庭阳一开始只是觉得心里有些膈应,并不是质疑秦相宜的品性,后来,后来觉得裴清寂实在过分,他不忍看到这么一位女子,就这样下去。 可惜这番话,秦相宜不会听他说了,秦相宜不在意这些缘由。 只浅浅行了一礼:“祝好,再会。” 秦相宜便转身出了这个巷子,萧云意还在等着她,看到她一个人走出来,连忙问道:“如何?庭阳跟你说什么了?” 萧云意觉得,若是庭阳能改变主意就好了。 秦相宜道:“没什么,就这样吧。” 萧云意眨了眨眼,一脸无奈。 她伸手揽住她:“会好起来的,相宜,会好起来的。” 秦相宜拎了一坛子酒回家,得知母亲和嫂嫂已经与戚家商量好所有事情了,顺道,今日还为他们合了个八字,她与戚文德的八字非常合,合得不得了。 千松告诉她这一切的时候,急得不行。 “姑娘,这下可怎么办,要不赶紧去老夫人面前说一说吧。” 秦相宜不问也不闹,拎着酒往自己的春霁院走去。 “跟母亲闹起来不好看,何必呢。” 千松道:“难不成,姑娘还真要嫁给那个戚文德不成。” 秦相宜漠然道:“我从始至终没有张口应过一句,随便他们怎么弄吧,不关我的事。” 千松睁大了眼:“姑娘的意思是,就算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了,秦家的姑奶奶跟戚家庶子定亲了,也不关你的事?” 窃玉春台 第32节 秦相宜点了点头,只要没人能将她绑上花轿,这件事情说到底又与她何干。 千松愣愣地看着她,她觉得姑娘现在极度不正常,隐约带着一种平静的疯感。 等这婚事闹得满城皆知了,姑娘也不在意吗。 秦相宜的大脑暂时停止了思考,她想不了任何东西。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掉进河流里的树叶,飘来飘去,被水流推着走,一片树叶再怎么翻身,也阻挡不了河流该走的流向。 早知如此,自己何必又去筹谋呢。 秦相宜倒在春霁院的躺椅上,仪态全无,她的发丝就那么散落下来,拎起酒坛子往嘴里倒酒。 期间母亲那儿的丫鬟还来了一趟,叫她去前院儿见客。 秦相宜应了一声,说自己一会儿就去。 千松伸手拿过她的酒坛:“姑娘,你还真要去啊。” 秦相宜道:“骗她的,我才不去呢。” 去了那儿,说什么也不对。 秦相宜决定就这么将秦家一家子人的打算躲过去。 她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了,她从未开口应过一句的婚事,没人能将她嫁得走。 千松道:“姑娘不如先去当着大家面儿把事情说清楚,你不知道,老夫人和夫人,在正堂上脸都快笑烂了。” 秦相宜呵呵笑着:“那关我何事。” 千松怔怔地,眨了眨眼,决定不管这事儿了。 可是看着姑娘这么往自己嘴里灌酒,千松心里也是愁绪万分。 姑娘不正常。 可是她在笑,望着天笑,眼里却满是破碎的光。 任谁也想不到,这跟刚刚闯到衙门里去哭诉自己前夫无能的是同一个人。 贺宴舟穿着盔甲,骑在威严赫赫的战马上,带了一队兵马,出了宫门后直直往裴家而去。 裴家人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转移任何财产。 贺宴舟骑在马上,拿出圣旨宣判完,手一挥,兵分三队的人马迅速闯进去以最快速度控制住了裴家的所有人。 贺宴舟垂眸俯视被人押来跪在他身前的裴清寂,眼里尽是鄙夷。 裴清寂恨恨地看着他,到底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局究竟是输在哪儿了。 这个贺宴舟为何总要揪着他不放,而秦相宜也忽然说出了那件丑事。 这两个人就像是提前商量好了打配合一般,将他按得死死的。 贺宴舟只瞥了他一眼后,便完全无视了他,朝着裴家后院儿走去。 越往里走,脚步越沉重。 裴家的后院儿修得很深,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门,贺宴舟不知道秦相宜是怎么从这一层层的门里走出来的。 他看着这里所有的景物,石桌和凉亭,想象着她曾经在这里的生活。 尽管秦相宜还有许多以前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可他就是觉得,她一定不喜欢生活在这里。 贺宴舟一路走着,直到进了一间院子,他沉静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四处零落着不少物件儿,而他在角落里看到了一根鞭子。 他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发着颤,伸手去握那根鞭子,鞭子整体很光洁,并无任何血迹,但是抽在人身上会很疼。 他握着鞭子扫视起来,迈步走进了这间屋子。 这里有她的气味,他的嗅觉和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告诉他这件事情。 尽管秦相宜本身就是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气味的人。 贺宴舟缓缓在这间屋子里挪移着,他看到了挂着青色纱帐的雕花床,看到了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看到了结了蛛网的梳妆台上嫣红色的胭脂。 他从未见过她涂这样鲜红的颜色,秦相宜的一张脸永远是素净的,却是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 他拉开橱柜一旁的抽屉,这里面放着秦相宜住在这里时,日日年年留下的书画。 贺宴舟把它们捧出来,一张又一张的翻看着,有她画的窗景,也有她画的雪景,下雨的时候,她喜欢喝茉莉花茶。 还有她闲时写的诗,一字一句中皆有小女儿神态,仔细看去,纸张已经枯黄发脆得厉害,应是她多年前,刚嫁来的时候写的了。 越往后翻,她的词句里便越透露着苦涩,贺宴舟伴着心内酸涩,一字一句地啃读。 这样,他也算是与她共度那段时光了。 恍然发觉,他竟了解她如此之浅。 姑姑最迷人的地方不在外表,恰在内心。 贺宴舟初是被她浑身风骨所吸引,后来,她在他面前越来越鲜活,他更想走进她的精神世界里去。 他伸手抚摸着纸张上的字句,指尖发着颤,他喃喃道:“相宜。” 七年的书画尽在此处,贺宴舟靠着椅背坐下,任外面来来往往,搜查得热火朝天,而他捧着这些纸张,完全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七年间,她的字体也有变化,从闺阁女儿常练的簪花体逐渐变成了飘逸磅礴的行书。 他知道她什么时候心情燥乱起来了,他也知道她什么时候是平静的,还有少数时候,是幸福的。 贺宴舟一边看着,一边不知道自己眼眶里何时涌出了泪,直到晕湿了纸上的墨迹,他急忙伸出手去擦,又怕蹭坏了纸,只能一边叹着气,一边用袖子去洇干。 他抬起头,抹去脸颊上的泪,太阳已经落山了,有士兵在裴府里点起灯来。 整个裴府看起来,就像一座巨大的燃着幽光的坟墓。 贺宴舟将这些纸张都用箱子装起来,交给了怀玉:“怀玉,帮我保管好这个。” 秦相宜留在裴府的东西不多,除了这些纸以外,贺宴舟没再搜寻到任何。 他掀开她的床帘,轻嗅着扑面而来的幽香,她以为自己身上不会有任何气味,就连贺御史也不能察觉到她的任何气息。 但贺宴舟在那一晚,伸出牙咬她肩膀的那一晚,埋在她颈间吻她的那一晚,已经将她的体香嗅了个彻底。 她身上所有的封闭的不外显的气味,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这世上唯有贺宴舟知道她的味道。 他伸手抚着她的被面,深深呼吸着,他不敢说那些,他还挥之不去的画面。 也唯有在这无人的时候,敢放肆地想一想。 直到,他的指尖从她的枕头下勾出了一根,淡粉色的肚兜。 贺宴舟牢牢拽在手里,握紧了,他抬到唇边轻嗅,身体发起烫来,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覆盖下来,月亮悄然在窗外升起,透过窗棱照耀着白玉无瑕的他。 秦相宜在春霁院喝了个烂醉如泥,母亲过来找了她一趟。 江老夫人似乎是对她极不满意:“客人都已经走了,你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今日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去好好讨好一些你未来的婆母,在她面前卖卖乖,你别看人家现在想娶你,等你嫁过去以后,难免又要嫌你这个二嫁妇的身份,等你嫁过去了,还不是任由人家揉扁搓圆。” 秦相宜懒懒抬眸看了眼母亲,道:“母亲既知道我嫁过去了也要被嫌弃,为何还要让我嫁。” 江老夫人语重心长道:“你不嫁人又能怎么办呢?我也想为你好啊,我为你好不就是赶紧给你找夫婿吗?我费这半天心,还不是怕我走了以后你无依无靠的。” 秦相宜道:“母亲要是真的为我考虑,不如就在临走前立下遗嘱,要哥哥照看我一辈子,好让我永远生活在秦家。” 江老夫人不乐意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你别想赖上你哥。” 母女谈话又是不欢而散。 秦相宜望着天看弯弯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她又听见了秦雨铃的脚步声,秦雨铃又出去会情郎了。 不过,她现在身上可是背着皇上亲自赐的婚,现在还敢搞这个,胆子真是大。 秦相宜扭头瞥了眼千松:“千松,你跟上去,帮她盯着些,别叫她犯傻。” 千松领了命。 秦相宜独自待了一会儿,她鼻尖萦绕着酒气,今天实在是喝太多了。 她忽然瞥见了桌上放着的水果刀,千松刚刚在给她削梨子来着。 她伸手将刀拿到手里,举起来凝视了一会儿,这刀还怪利的,在月下冒着寒光。 她伸出一截手腕,在月光下白得渗人,突出一根青色的血管,她拿起刀在上面比划了一下,要流多久的血才能失去生命呢,会有痛苦吗,她这般想着。 千松走了有一阵子了,她蹲在墙角听着。 却没想到这次铃儿虽说还想与那唐明安快活一番,唐明安却不乐意了。 “铃儿,既然皇上把你赐婚给了朱遇清,咱们之间就算了吧,我今日是来跟你告别的。” 秦雨铃却不乐意:“之前我跟贺宴舟还议过亲呢,你当时还说要我婚后还出来找你,怎么这时候就不行了。” 唐明安道:“贺宴舟怎么能跟朱遇清比,我们的事儿要是被朱遇清发现了,他非得扒了我的皮,更何况你这还是皇上赐婚,实话说,铃儿,我真不敢再跟你接触了,你原谅我。” 唐明安今天之所以再跑这一趟,也是怕秦雨铃自己不要命,把这事给嚷嚷出来,因此他俩这事儿还真得和平解决才是。 今天好好的告个别,往后就不要再见了,以前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 唐明安心里正是这么想的。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朱遇清的女人,谁敢碰。 千松心里松了口气,只要是男人想分手,就没有分不掉的,看来这事以后姑娘也不必担心了。 千松决定墙角就先听到这里,站起身往回走去。 回了春霁院,躺椅还在摇晃着,人却不见了,千松有些疑惑地四处望了望,在看到桌上被移动过的水果刀后,心里忽然开始慌起来。 千松喊了两声:“姑娘,姑娘,你去哪儿了。” 千松找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有看到秦相宜的身影,她的一颗心坠到了谷底。 若是平常,她不会这么担心姑娘,可秦相宜今天整个人就没有正常过,千松全都看在眼里。 她现在真是担心极了。 直到在桌上看见一张纸条,是秦相宜留下的,夜晚放在这里,不太明显。 千松连忙拿起纸条,凑着烛光仔细看着,上面说:“千松,别担心我,我找贺宴舟去了。” 看完纸条,千松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比起让姑娘就继续那么郁郁寡欢认命下去,她倒希望姑娘能生出些欲望来。 窃玉春台 第33节 那晚,贺宴舟翻墙进来的时候,千松在门外将所有声响都听了个彻底。 秦相宜实在是喝醉了,她出了门才知道,自己并不知道贺宴舟在哪儿啊。 她又不会翻墙,更不敢去翻贺家的墙。 自己今晚突然跑出来,多少是冲动了吧。 她沿着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走到目前的境地,她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走着走着,她忽然听到街上的人在谈论些什么。 “不知道啊,裴家突然就被抄了,贺御史亲自领兵去抄的。” “啊,我家前阵子还跟裴家签了契,这生意还能做下去吗?” 秦相宜抬步绕过众人,开始往裴府的方向奔去。 这个地方曾经是她的噩梦。 她的一颗心在剧烈跳动着,也不知自己突然到这里来,是为了缅怀从前的自己,还是为了裴家被抄喝彩,还是,为了来见贺宴舟一面。 她看到有士兵从里面抬出一台的一台箱子,里面装着各种珠宝和黄金。 而裴家的所有人,都被押在裴府门前的地上,模样凄惨。 秦相宜看到了裴清寂,实在觉得大快人心。 而裴清寂也看到了秦相宜。 他眼里满是不甘,真不甘呐。 只可惜,秦相宜再也不是他的了,他看到她的目光很快转向了别处。 贺宴舟从裴府门里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的眼里也只有他,自两人对视起,天地都失了色。 裴清寂被死死押在地上,一双眼瞪得血红,眼珠子流转于那二人之间,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第30章 晋江文学 城独发 怪不得, 他在会仙楼豪言阔论,也不过是为了毁掉秦相宜一桩婚事而已。 那个叫王庭阳的人也的确放弃了这门婚事。 可裴清寂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自那件事开始, 自己哪儿哪儿都开始倒霉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裴清寂瞪着血红色的双目, 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 贺宴舟看着站在人群里的秦相宜, 嘴角缓缓扯起了一个笑容, 他刚从她从前的世界里走出来,心痛得厉害。 秦相宜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所有烦恼都抛掉了,她本来也不想活了, 那么接下来, 就算她做出再疯狂的事情, 也没关系的对吧。 如果说她从此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留恋,那么便只剩下一个,贺宴舟。 贺宴舟绕过重重阻碍, 缓缓走到她身边,他微微侧身,小心翼翼在她耳边问了句:“姑姑,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如今更觉得她像一盏琉璃灯,随时都有可能破碎,他须得在以往待她恭谨有礼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个小心翼翼。 他将她捧着。 他抚了抚胸口, 而他的衣襟里, 还揣着她的浅粉色肚兜。 他羞于见她, 便更要将她捧着敬着, 来掩饰自己的荒谬和无耻。 秦相宜抬眸看他,一双媚眼如丝, 眼角眉梢皆是风情,她的红唇浅浅勾起,叫了他一句:“宴舟,我有些想你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使得人必须将耳朵凑得离她极近才能听见。 每个字的呼吸都打在了他的耳朵上,贺宴舟顿时浑身血液停止了流淌,他浑身发着烫。 他有些知道,裴清寂所说的,她看似古板无趣的背后…… 他摇了摇头,甩去脑中思绪,他不该那么想她。 可秦相宜随后拉起他的手,隐入了人群之外。 贺宴舟感觉双腿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任由她将他拉着走。 走到了裴府后面一个无人的小巷。 这里安静无比,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 “姑姑,你喝酒了。” 直到那股酒气越凑越近,凑得萦绕上了他的鼻尖,有些惶乱。 一些东西即将要呼之欲出,在他们交织的气息中,在他们的唇边。 那些欲望像一池冰融的春水,一流就流了出来。 在贺宴舟心里,她是观音,不可亵渎。 但他只是个俗人,对她虔诚就好。 秦相宜只需稍稍把下巴往前挪一挪,挪到他们刚好气息交织,却又不相触碰的地步。 她忽然扯起了唇角,她自会渡化他。 贺宴舟双手攀上了她的肩,拉近了最后的那一点距离,两片滚烫的唇相触。 她收回了勾起的唇角,因为她察觉到了他唇的轻颤,还有他从眼眶里滑落的热泪。 宴舟啊。 他的泪烫得她发疼,她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头,再一次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而她微微张开唇,开启了下一步的试探。 她在试探,贺宴舟却在进攻。 在湿湿热热的舌尖相触的一瞬,他们同时滑落的热泪,渗入唇舌之间。 柔软的触感让他和她同时心颤着,月光下,她听到他的心跳如擂鼓,他听到她的呼吸绵长而沉重。 他们对彼此的探索都是小心翼翼的,到辗转亲吻之前,试探了许久。 直到唇舌交融,滚烫相贴。 贺宴舟的吻很生涩,但他在很努力地占据主动权。 他紧紧搂着她的肩,喊她:“相宜。” 是他在唇舌里含了许久的名字。 秦相宜挪开唇,头滑落到他的肩上,就那么靠着:“我喝醉了,宴舟。” 她的声音软糯又绵密,极细小地在他耳边说着。 他鼻尖里轻轻嗅着她的酒气,他知道。 他想起刚刚在裴府看到的一切,垂眸看她时,眉头微蹙,眉目间隐约流转出淡淡的忧愁。 这不是该出现在一个二十岁男子脸上的神情,但贺宴舟成熟得很早,长大得也很快。 在被所有人评价为贺家单纯善良的长孙时,他已经默默做了许多事情了,无论是为国还是为家。 他知道她今天又是喝醉了,秦相宜真的很爱喝酒,尤其是市井间卖的劣酒。 她瘫倒在他的肩头上,酒劲儿上来之后,浑身都没了力气。 秦相宜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她敲了敲昏涨的脑袋,从床上挣扎起来。 千松进来看她,一早给她煮好了大红袍,早上起来一口灌下去,瞬间神清气爽。 秦相宜隐约记得些昨晚的事,她朝千松问道:“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今天又降温了,千松给秦相宜多拿了一件衣服出来。 “昨晚是贺大人把你扛回来的。” 秦相宜差点被手里的大红袍呛住,又强调了一句:“扛?” 千松点点头:“是啊,你当时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 秦相宜有些懵,她何曾喝酒喝成这样过。 “那,那他呢。” 千松将她的手臂拉起来,一边一边地给她套上衣服:“贺大人把你交到我手上后,就离开了。” 秦相宜靠在床头,思绪乱乱的,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好的坏的,接踵而来。 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昨晚的吻。 千松给她穿好衣服,瞥了眼昨晚那把移动了位置的水果刀,什么也没说,她小心伺候着姑娘,现在无论姑娘想做什么,她都不打算提出任何意见。 “姑娘,今日要进宫上值,你抓紧着些。” 早上起床已经费了一番功夫了,秦相宜精神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些。 在被千松披上最后一层新添的大氅时,秦相宜心情彻底好起来,因为她知道,今天的宫门处,一定又有一个贺宴舟在那里站着。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千松看着她翘起来的唇角,不知不觉面孔也带上了笑容。 “姑娘今后,便都只为了自己而活吧。” 秦相宜看了千松一眼,笑道:“说什么呢。” 千松帮她打理好衣领,秦相宜站在铜镜前看了自己半晌,忽然道:“千松,你去把我前阵子做的那只金雀珍珠步摇拿来,给我簪上。” 千松愣了愣,应了声:“好。” 她从首饰盒里翻出来,稳稳地簪进了秦相宜的发髻里,长长的珍珠步摇垂下来,坠在额间,显得她整个人娇媚极了。 许是宿醉的缘故,秦相宜的脸颊处还泛着红晕,一路晕到了太阳穴上去,与远山眉连成一片,像是眉间的朝霞。 “姑娘,这步摇不是做了准备送给淑妃娘娘的吗?” 之前在乐苑的时候,淑妃救了她的事情,秦相宜一直想找机会答谢。 窃玉春台 第34节 她伸出柔夷抚了抚鬓边青丝,一套动作把千松都看得呆了,如今的姑娘,竟比在闺阁时还要美上三分,从那娇俏明艳的少女,变成了妩媚动人的娇娘。 秦相宜一边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庞,一边道:“我想自己戴了,给淑妃娘娘再做个别的吧,千松,你看我这样子,好看吗?” 千松觉得,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姑娘,简直好看极了。 “好看。” “那你说,宴舟他看了会喜欢吗?” 千松张了张嘴,抑制不住心里的震惊,姑娘竟然就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了。 可是千松还是为姑娘感到高兴,她笑着道:“贺大人见了一定喜欢!” 秦相宜眼眸流转,从铜镜前转过身:“那咱们便出发吧。” 千松替她支开伞,早上雾气重,多少能隔绝一些。 秦相宜拢着碧绿色大氅,迈步走下台阶,裙摆被摆动得旋出一朵花儿来,姑娘落落大方、明眸善睐,真是养眼。 秦相宜带着千松乘上轿子,抬轿子的人是她花钱雇的,每日专门来接送她。 买人力的花销算下来,比买马车再雇人养马的花销要低得多。 秦府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闲钱养一批专门负责抬轿子的人,也没有闲钱养马。 府上需要用马车或轿子时,都是去街上现雇。 由此看,秦家倒真的是落魄了。 秦相宜道:“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先把后门的漏洞堵了,嫂嫂也真是的,不该省银子的地方非要省。” 千松小心翼翼道:“那个,姑娘,现在后门也不只是大小姐她用,贺大人也用来着。” 贺宴舟从后门出入秦家,也又那么两次了,千松觉得,之后怕是会有更多次。 秦相宜愣了愣:“你说得也是,那就先不补了吧。” 千松又道:“对了,有件事儿还没告诉你呢,我昨晚上听见的,那唐明安已经和大小姐分手了,姑娘之后也不必再替大小姐操心了。” 秦相宜点点头,她倒也没为铃儿操心过什么,只是想看着她点儿,不过铃儿一直都做得很有分寸,不该做的事情一概没做,除了被贺宴舟发现以外,倒也无伤大雅。 秦相宜丝毫没有觉得,随着她自己开始自暴自弃以后,对别人的做法也宽容了许多。 婚前与别的男人私会这样的事,在她看来竟然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这样也好,婚前多会几个男人,也不会像她曾经那样,看错人了。 秦相宜这般想着,千松撩开轿帘,她一抬眸,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紫袍的,站在红墙前面如冠玉的男子。 她的唇角勾了起来,由千松搀着下了轿。 在她一步一步朝贺宴舟走去的过程中,贺宴舟心里打着鼓,姑姑,还记得昨晚的事吗?最重要的是,她认吗。 秦相宜调整着自己的身姿和步伐,直到走到贺宴舟身前的一瞬,她又恢复如常了。 端庄、谨慎、守礼、清冷…… 贺宴舟心底咯噔一声,扯起僵硬的嘴角笑了笑,躬身行了一礼,又叫回她:“姑姑,你来了,今日来得有些晚了,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他行完礼抬起头时,千松收了伞,默默后退了几步。 而秦相宜迈着她一贯的端方又漂亮的步子,一路走到了贺宴舟身前,又路过了他,朝前走去。 贺宴舟站在原地,看得呆了,她今日的发髻上,多了一根金钗,流苏垂在额间,一荡一荡地,他的心也随之一荡一荡的。 贺宴舟快走了两步,跟上去与她同行。 他忽然垂下头,刚刚还僵硬的唇角如同被春风吹化的溪流,笑容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尽管他们二人今日同行,与往日的任何一次都无任何不同,但贺宴舟就是知道,不一样了。 秦相宜不需要再多做些什么,她头上多出来的一根金簪,是她与他心照不宣的默契。 秦相宜脚步沉静又轻快,心底雀跃着,宴舟,别急着伤心,你看,我会为你打扮。 旁的再不必多说,贺宴舟心里便明白了,昨晚的事情,她认,她全都认。 他们就这样同行着,纵是现在不是雨天,不用同打一把伞,他们的衣摆还是互相磨蹭交织起来,唰唰作响,干脆而利落,步伐间不染一丝尘埃,仿佛他们正如外表上看上去那样清白。 秦相宜道:“宴舟,我收回之前的话,我可能还要在司珍房待很久,就再劳烦你,陪我再多一段时间了。” 她话说得平常又淡漠,贺宴舟听进耳朵里,却是酥酥麻麻地挠着痒,他笑着说:“荣幸至极。” 他的眼睛温和而柔情,他的笑容像一只白毛小狗,露出一排洁白牙齿。 秦相宜舌尖抵着上颚,望着他微笑,千松站到她身后去,她说:“我到了,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贺宴舟目睹秦相宜进了司珍房,秦相宜透过窗户朝他笑,又挥了挥手,他才转过身,依依不舍地迈步离去。 秦相宜一转身,猛然撞进了萧司珍的怀抱。 萧司珍认真地看着她:“相宜,我很担心你。” 秦相宜回到自己工位上坐着,让千松放好各式工具,她拿起铲刀开始打磨手镯,沉声道:“我没事。” 萧司珍到她身旁站着,看她灵巧白净的手处理起各样珍宝来游刃有余。 “玩儿玩儿可以,别动真心,你现在的人生,再也没有试错的机会了。” 秦相宜抬起眸来看她,一双灵动如水的桃花眼眨了眨:“萧司珍,我真的没事,你不必担心我。”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也不怪萧司珍担心。 秦相宜埋头去做自己的事,萧云意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希望今年能早些降下瑞雪,来年才好丰收。” 她托腮看着窗外,外面是一望无际地两条红墙。 “屋子里还怪冷的,该放炭盆了。” 秦相宜轻轻“嗯”了一声,往镯子上镶嵌宝石,这是个精细活,出不得错的。 太和殿,贺宴舟准时到了景历帝身边陪着。 “对了,你叫王庭阳来帮你安抚京外百姓的事情,做得如何了。” 贺宴舟答道:“京里但凡能调来的粮食,都已经送下去赈灾了,旱灾过去不过三月,百姓种下去的稻苗也才冒了个尖。” 景历帝不爱听这些,他只要听结果。 “你就说,现在朕的江山是不是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贺宴舟愣了一会儿,额,如果不是北边正在打仗的话。 国朝上下,处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现在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 京外的百姓也才勉强填饱肚子而已,可京中实在抽不出余粮了。 他与王庭阳刚从京中大户每家每户诓出来的粮食,立马就被北方的战事调走了,能拿去赈济救灾的又有几粒米呢。 贺宴舟如今难免有了更多思考,他提了一口气,忽然对皇上提议道:“皇上,臣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应当让百姓先吃饱饭,百姓才是江山的基石。” 景历帝拧着眉看他:“贺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先不要顾及北方战事了,百姓为重,南边还有一大片活在饥荒里的百姓等着朝廷呢。” “战事虽远,灾荒却近,灾荒之年,若民不稳,则军无力,皇上,何不将军资用来先救济百姓,固民心之本。” 贺宴舟闭了闭眼,这番话非他能说,非他愿说,说出来就要遭受非议,虽说百姓受苦受难,战争更是燃眉之急。 在两相权衡之下,贺宴舟身为他自己,只能选择百姓。 景历帝却不愿意承担战事失利的风险,饿死了一大片百姓不要紧,若是丢了一片国土,他才是无颜面对先人,要在史书上留下丑名的。 贺宴舟紧接着说道:“皇上,民为国之本,若是民怨四起,怕是要闹出更大的事情。” 景历帝虽说觉得贺宴舟说得有理,但他不想多管闲事,他只想安安稳稳做他的皇帝。 “贺卿,朕不管你怎么做,但军资肯定是不能动用的,至于那些百姓,朕不是已经把王庭阳给你调来了吗,你们俩想办法就是,行了,没有要事不要再来烦朕了。” 贺宴舟就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用,他只是想尽力劝一劝,皇上不管他也没有办法。 太和殿既是皇上现在接见大臣“处理”政事的地方,也是皇帝的寝宫。 他在龙椅上坐得困了,打着呵欠就倒了下去。 这时候,淑妃领着三皇子来了,贺宴舟朝他们行了礼:“淑妃娘娘,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昌云今年五岁,看到贺宴舟奶声奶气地喊他:“贺大人免礼。” 像个小大人。 淑妃一来,皇上又从龙椅上起来,脸上露出笑来:“爱妃来了,哟,看看这是谁。” 昌云往景历帝怀里扑去,皇上很宠爱他们母子。 贺宴舟垂眸,寻思自己该走了,又忽然被皇上给叫住。 “对了,还有个事儿,朱遇清去秦府赔罪没的?” 景历帝唯独会主动关心的,也就只有这些鸡毛蒜皮却有趣的小事儿了。 大太监王炎答道:“回皇上,还没的呢。” 景历帝歪嘴笑了笑:“朕就知道那小子要拖延,宴舟,今天下值以后,劳你一趟,你押着他去,哦对了,还有裴家那小子。” 贺宴舟领了命。 皇上让贺宴舟押着朱遇清去找秦雨铃和她的姑姑赔罪,这不知又是怎么想出来的好主意。 “对了,还有,最近怎么这么多事儿,裴府昨晚被抄了,朕今后还要用他们做生意赚钱,你赶紧拟旨,就说裴家皇商的身份不变,以往的生意照做。” 贺宴舟再次领了命。 他在皇上跟前的时候,皇上总爱叫他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贺宴舟也想安安静静做自己的都察院御史,每天扫视各位官员,抓他们的小辫子,但现在皇帝近臣的身份也让他许多事情做起来轻松了许多。 比如在皇上面前暗戳戳地给看不顺眼的官员上眼药。 景历帝怀里搂着淑妃,看了贺宴舟一会儿,朝他挥了挥手:“行了,你走吧。” 贺老太傅家的这个小孙子,站那儿就板正得很,皇帝有时候想骂他都不忍,偏他又每天那么义正言辞的,从他嘴里无论说些什么出来,景历帝再讨厌再心烦也说不出他错了这样的话,看贺宴舟那个样子,大殿上任何人有错、有道德上的缺陷,他也不会有。 皇上叹了声气:“爱妃,你看那小子,走个路都那么伟光正,就是因为这样,朕能拿捏得了朱遇清,却唯独拿捏不了他。” 窃玉春台 第35节 淑妃看着贺宴舟走出了大殿,一直走到了看不见的地方,手在皇上的胸膛上一下一下地抚着绕圈圈:“皇上,朱遇清那小子若是不拿捏着点儿,指不定给您做些什么坏事出来,贺宴舟却不一样,他无论如何都只会做对您好、对朝廷好的事儿,是为皇上分忧的。” 淑妃说话就是这么熨帖,一句话下来,皇上的烦恼便全都没有了。 景历帝呵呵笑着,将淑妃按倒在龙椅上,兴致一上来,直接就伸手去剥她的衣服,一刻也等不及的要与她欢好起来。 淑妃一边柔媚笑着,一边赶紧朝一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便有她的亲信迅速将三皇子拉了出去。 三皇子被人牵着出来,在殿外遇到了贺宴舟。 “贺大人。” 贺宴舟回过身,蹲下身子温柔叫道:“三皇子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一旁的侍女不敢回话,直到殿内传出了阵阵不堪入耳的声响,贺宴舟了然。 他伸出手捂住了三皇子的耳朵:“咱们来玩儿个游戏好不好,你看我口型,猜我在说什么。” 三皇子点了点头,任由贺大人捂住了他的耳朵。 淑妃的哼叫声,皇帝的喘息声,还有肢体碰撞的水声,皇帝喜欢女人叫,叫得越大声越好,淑妃自是投其所好,声浪一股一股地传出来。 贺宴舟眉目始终温和淡然,直视三皇子,为他念着诗。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一旁的侍女红了一张脸, 淑妃娘娘叫她快些将三皇子送走,却还是没来得及,幸好遇到了贺大人。 贺大人面目始终清明, 丝毫未受影响,而三皇子殿下也没有听到任何不该入耳的声音, 他在认真地猜贺大人口中说的是什么话。 淑妃正在卖力地迎合皇上, 她在皇上眼里媚浪到了极致, 更是喜欢得不行,淑妃心里却清楚,自己是在为自己和昌云挣命。 皇上眼里别的都不看,只看谁能讨他喜欢, 谁就能得到好处。 在这条路上, 淑妃走得很好。 贺宴舟并不会因为今日听到的任何, 对淑妃产生别的看法,她是昌云的母亲,而昌云…… 昌云笑着说:“贺大人, 你念的是苏先生的《记承天寺夜游》。” 贺宴舟微笑着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块芝麻糖给他。 现在里面的声音已经停了,贺宴舟收回了手,三皇子拿着芝麻糖,还有礼地道了声:“贺大人,多谢。” 贺宴舟站起身, 与昌云道过别后, 往远处走去。 昌云小小的身躯看着贺大人渐行渐远, 贺大人今日给他念的这一篇《记承天寺夜游》, 会记在他的心里很久很久,那是一种读书人之间, 缓慢而踏实的影响力。 贺宴舟脚步轻快地往司珍房走去,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还早,但他今日想去守着她。 他摸了摸腰间的口袋,给了昌云一个芝麻糖以后,还剩下一个。 秦相宜做了一会儿今天的工作,趴在桌案上,摆上纸笔,开始写起香方来。 千松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甘松半两、白芷半两、牡丹皮半两……姑娘为何又写起香方来了。” 秦相宜落笔后,将纸上的墨晾干,塞给千松:“你待会儿去把这些给我买回来。” 千松点了点头,将香方揣进兜里,一抬头:“咦,贺大人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秦相宜抬头看过去,只见一道紫色的身影立于窗外,光是看见他,她心里就感觉无比的安心,垂下头浅浅笑着。 千松提前将她的箱子收拾好,拎起箱子道:“贺大人既然已经来了,姑娘下值以后跟着贺大人一起回府就好,我就先走了,去帮姑娘买要用的香料。” 秦相宜点了点头,将随身的掌珍令牌递给她,免得千松等会儿到宫门处被拦下。 千松从司珍房里走出来,贺宴舟看见她,朝他点了点头,千松行了一礼:“贺大人,我们姑娘就劳烦你送回府了,我先走一步。” 贺宴舟目送完千松,又背过身子,站在司珍房的窗户外面,就那么等着。 秦相宜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扫视了一眼司珍房里都在认真干活的各位同僚,似乎没有谁有精力注意到她的事情。 贺宴舟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偏偏他们两个在外人眼里都是正派得不能再正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倒是有人说:“相宜,贺家小郎君不是已经不跟你家侄女议亲了吗,还每日来接送你,真是有孝心啊,不愧是贺家教出来的。” 秦相宜听得好笑,面上又发起红来,也不知贺宴舟听到没有。 贺宴舟站在窗外,背着身子,自然是一字不落的听见了,无人知道他心里该作何感想。 秦相宜瞥了他一眼垂下头,整张脸布满了火烧云,难堪极了。 他们俩之间,确实太荒唐了。 “不跟你说了,我先下值了。” 秦相宜应了声“嗯”,看着同僚们一个一个的走光了,每一个都路过了贺宴舟,而她走在最后。 “宴舟。” 她隔着窗户喊了他一声,随后路过窗户朝门走去。 贺宴舟回头时,便看不见她了。 直到她出了门,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贺宴舟回过身来,沉沉望着她。 “姑姑。” “嗯。” 现在天色还早,也不知是怎么了,今日大家下值下得都早。 现下莫名其妙的,司珍房就剩下她一个了,也没有什么活要干的,那便先回家吧。 贺宴舟望着她头上的金钗,忽然道:“姑姑今日簪的金钗甚美,趁着今日天色还早,我想亲手为姑姑做根簪子。” 秦相宜微怔了一下,贺宴舟已经抬步进了司珍房。 这里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了,这次却来得堂而皇之。 司珍房里的人都走空了,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默契。 秦相宜还未反应过来,贺宴舟已经坐到她的位置上去了。 这人如今真是越来越不守规矩。 贺宴舟伸手拨弄着她桌上胡乱放着的一堆各色宝石,伸手拿起一颗蓝绿色的绿松石蛋面。 他说:“姑姑肌肤胜雪,若是用这绿松石相配,定是美艳绝伦。” 他将绿松石举在她鬓间,融入她黑融融的云髻中,冰肌雪肤,眼如点漆,一时竟看得呆了。 秦相宜也不刻意移开视线,他如何看着她,她就如何将眼眸懒懒垂下看着他。 他喜欢她这样沉静又温和的眼神,就像春风吹过大地,柔和,却能催发万物。 “姑姑。” 姑姑是一种意味,是她独有的女性柔婉的气质,是她端庄中带有一丝妩媚的勾引。 桌上有花形金簪托,将绿松石嵌进去就行,做起来简单又快。 贺宴舟拿起她的钳子,小心翼翼地将簪子做好,拿起来亲手簪入她的发间。 秦相宜微微垂头,感受金簪划过她的发丝,最后稳稳地落在她的鬓边。 绿松石衬得她肤色更加雪白,云发丰艳,两条柳叶眉,酝酿出十分春色。 手扶在发簪上,指尖沿着鬓边缓缓挪移,在他的手捧到她脸颊的时候,他的唇也靠得极近了。 气息碰撞之时,秦相宜没什么动作,却缓缓闭上了眼。 她的呼吸很清浅,她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盖下了一扇阴影,贺宴舟看得有些痴了。 就在秦相宜等了许久,眼皮开始颤动,准备挣开眼时,贺宴舟浅浅吸着气吻了上去。 夕阳斜移,照得司珍房的墙壁亮黄黄的一片,像酿了三十年的酒,沉淀出独有的颜色和气味。 贺宴舟挪开唇,将一粒芝麻糖放到她唇边,秦相宜一张开唇,糖便滑落进了口腔。 她的舌尖环绕着糖块绕来绕去,品味着它慢慢融化带来的甜蜜。 “甜吗?” 秦相宜夹在齿尖咬碎了一块,好叫它融化得快一些,她点了点头,笑得眯了眼:“嗯嗯。” 贺宴舟捧着她的脸、她的唇,便又吻了上去,抢她的糖吃。 两道身躯依偎交缠,在白墙上留下了一道道剪影。 “时辰不早了,该回家了。” 秦相宜两只胳膊吊在他的脖子上,点了点头。 贺宴舟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就这么牵着。 走出司珍房的一瞬,她抽出了手,状若平常。 他们像以往一样走在这条宫道上,她两只手交叠与腹前行走,贺宴舟腰间还挂着她送的禁步,此时倒越来越像是一种她对他的约束。 纵然他心底再波澜壮阔,此时也唯有不惊,步伐被禁步牢牢管束着,他用余光看着她晶莹红润的唇,便要用全身的力量来维持体态的端庄。 今日不同的是,贺宴舟一直将她送到了将军府门前,也未曾离去。 秦相宜坐在轿中催促他:“宴舟。” 她看着他的一双眼夹杂着混乱的情感,是催促,也是不舍。 贺宴舟骑在马上对她说:“姑姑,一会儿见。” 秦相宜看着他打马离去,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后来没过多久,秦府来了客。 秦相宜还没来得及回春霁院去,母亲和嫂嫂拉着她正说些有的没的。 “我娘家说这次就办个三桌酒席,将亲近的亲戚叫来热闹热闹就行了,毕竟也不是娶正经媳妇。” 江老夫人也道:“咱们家也不必多办,随便凑几桌就行了。” 秦相宜坐在一旁默默听着,好像她们说的不是她的事。 还没说上两句,门房来报,说府上来贵客了,一来就是三个。 窃玉春台 第36节 江老夫人一张老脸顿时神采奕奕,恢复了光彩。 秦府是何种门第,竟能让朱家和贺家郎君同时到访,还带了个裴清寂。 秦府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风光过了,能不让人高兴嘛。 “哎哟哎哟,快把人请进来,来人,给我梳妆,再把家里的好茶拿出来。”江老夫人连忙道。 朱遇清和裴清寂是被贺宴舟押着来的,来得不太风光。 秦相宜坐在正堂里愣了半晌,抬眸看见背着夕阳光走进来的贺宴舟,一瞬间晃了神,他的身姿边缘镶着一圈金边,他的腰间垂着她做的禁步,他的步伐坚实而沉稳,她的心里像是有好几串金铃同时在摇颤,激荡不已。 她坐在座椅上岿然不动,手掌却捏紧了垂在腿上的裙摆,一股暖流顺着脊背和腰腹一道一道地划过,她的眼里除了他,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贺宴舟进来行了礼:“老夫人好。” 随后看向她,叫了声:“姑姑。” 贺小郎君这次的礼数做得倒不如之前了,秦相宜垂头默默想着。 他身后站着朱遇清和裴清寂。 朱遇清是第一次来秦府,也没见过秦府的人,之前匆匆瞥了一眼秦雨铃,只觉得这秦家女果然美得名不虚传,今日见了座位上端端坐着的女子,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贺宴舟一脸正色提醒他道:“朱遇清,这位是秦家姑姑,你也该喊姑姑。” 朱遇清张了张嘴,还在愣神,开什么玩笑,这么美的女子,要他管她叫姑姑。 最后顶着贺御史严肃冷厉的目光,朱遇清不得不垂头叫了声:“姑姑。” 江老夫人忙让下人出来给他们奉茶:“都坐下都坐下,别站着了。” 贺宴舟道:“我奉皇上之命,特地将他们两个押到贵府来向姑姑和秦大小姐赔罪,还请老夫人将大小姐也叫出来。”说到这里,贺宴舟注意到姑姑默默站起身,绕到了后堂去。 他眉头微微皱起来,不知她做什么去了,却又不敢过多探寻。 没过多久,秦相宜就出来了,众人也纷纷落了座。 秦相宜紧挨着老夫人身边坐下,在她身侧就是贺宴舟。 下人陆续上来给客人奉了茶,贺宴舟以往来秦府,向来喝不惯府中的茶,他今日也是如同往常一般,只把茶碗端起来,揭开碗盖轻轻抿一口杯沿。 可他今日一揭开碗盖,一股茶香扑鼻,隔着茶碗里升起的雾气,贺宴舟迅速抬眸看向秦相宜。 她端端坐着,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与外面所传言的她并无二致,整个人沉默得像一尊木雕,且是沉香木雕成的。 旁人只觉得她古板木讷,只是一块死木头疙瘩,可她浑身散发着的气味,唯独对贺宴舟致命,是一尊沉香木雕成的观音。 他轻嗅着碗中的茉莉茶香,心底的雀跃不声不响。 他的气息沉下来,独自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朱遇清和裴清寂二人是如何赔礼道歉的,但他独自享有一杯茉莉花茶。 茶香氤氲,而她的身躯在雾气中摇曳,余味无穷。 裴清寂深情望着秦相宜道:“相宜,对不起,我那天喝多了,我实在太想你了,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 秦相宜始终一言不发,况且,她压根就不知道裴清寂说了什么,她只知道,王庭阳因为他的原因不想上秦家提亲了,仅此而已。 她侧头看向贺宴舟,他们的道歉算不算数,得贺大人说了算。 裴清寂说完这番话,眼睛死死地盯着贺宴舟。 贺宴舟却没理他,转而看向朱遇清:“朱遇清,到你了,好好跟你未婚妻和她的姑姑道歉。” 朱遇清虽说心里不爽,但他对美人一向有耐心,秦雨铃和她姑姑都是美人,只不过一个是青涩娇俏美人,一个是端庄韵味美人。 “对不起啊,我,我,”朱遇清歪了歪头,他骂过她们什么了?他思来想去,自己说到底也没骂过她们俩什么吧。 贺宴舟声音肃穆道:“朱遇清,你说了什么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朱遇清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对不起,我之后一定不再乱说话了。” 他垂头瞅向贺宴舟,这姓贺的也太可恶了,不过一想到自己抢了他未婚妻,心里又舒服了不少。 道歉就道歉,对自己的未婚妻和她姑姑道歉,又不丢脸,这一局无论怎么算,都是他朱遇清赢了。 这贺宴舟一连两次为了秦家女闹事,可见其情根深种,一想到这里,朱遇清心里就兴奋起来。 这么看,他侧头看向秦雨铃,对这个自己一向看不上眼的秦家都有了些好感,能让贺宴舟念念不忘的女人,一定不差。 虽说他与贺宴舟一直是敌人,但他认可贺宴舟的眼光。 而贺宴舟在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不用谢。” 朱遇清弹开他的手:“你做什么了就不用谢。” 贺宴舟耸耸肩:“没什么。”然后微笑。 临走前,他最后扭头看了眼秦相宜,她的唇还晶莹着,他的眸光沉沉暗下来,搅动着漩涡。 贺宴舟走出秦府后,被裴清寂拦在了身前。 “贺大人,借一步说话。” 贺宴舟不欲搭理他,正要转身就走,裴清寂却在身后说道:“贺大人对我的前妻有那么龌龊的心思,难怪不敢同我说话。” 贺宴舟背对着他,捏紧了拳,额上起了青筋。 他想说,他与姑姑是清白的不能再清白的关系。 但他能说出口吗? 贺家小郎君从不擅长说谎,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清清白白、光明正大的。 他从不知龌龊为何物,他一生问心从不有愧,包括现在。 所以他会直截了当的承认:“裴清寂,姑姑不是你能污蔑的,而我对她,一直是以礼相待,君子之交。” 裴清寂勾起唇角:“那这么说,你就是承认你们之间的事情了。” 贺宴舟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裴清寂摊了摊手:“那你知道她私底下实际上是什么样吗?贺大人,我只是不想你被骗了而已。” 贺宴舟不欲与他多说,抬步便走了,裴清寂耸了耸肩:“不愿意听就算了,别怪我没忠告你,她在装!装得可真像啊,如今真当自己是纯洁圣女了,她以前是什么样你知道吗?” 贺宴舟转过身怒目瞪着他,刚要挥拳,却还是生生地收了回来,这裴清寂向来狡猾,他不能中了他的计。 现在帝心越发难测,他不愿多惹事。 贺宴舟走后,裴清寂勾起唇角,从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 裴清寂说:“你可听清楚了?还在为你抢了他的未婚妻而沾沾自喜吗?” 朱遇清一拳锤在墙上,眼神凶狠:“怪不得贺宴舟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生事,原来是为了她。” 裴清寂静静看着朱遇清面容逐渐狰狞起来,叹了声气道:“也不知贺家人知道了自家引以为傲的长孙,偷偷开始了这么一段没羞没臊的不伦之恋,该作何感想。” 裴清寂若不是出身商户,以他的狡猾,早能将朱遇清玩儿得团团转了,贺宴舟与秦相宜的这件事情,朱遇清被坑了好几次也未曾察觉里面的隐秘,裴清寂却能立刻察觉出来。 朱遇清摇了摇头:“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乱说,省得又被贺家人倒打一耙,就算闹到皇上面前去,皇上也不会信这件事,那小子平时装得太好了。” 裴清寂道:“先不说,他能搞阴的,咱们也能搞阴的,朱公子,不如咱们合作。” 朱遇清警惕地看向他:“你想要什么?” 裴清寂抬头望着秦府重重深院,深情道:“我只要她。” 他之前被逼着签下和离书,是因为秦相宜拿着彩云公主的事情逼他。 “裴清寂,要么签字,要么我们一起死。” 她的眼神决绝极了,裴清寂当时看着害怕。 他失手杀了彩云公主,求着秦相宜帮忙隐瞒,秦相宜说:“我可以帮你把她埋了,我去埋她的话,就永远不会有人查到你身上来。” 那件事算是他们共同做的,裴清寂之所以一直受她威胁,就是因为秦相宜既没有软肋也不怕死。 可是现在呢? 裴清寂唇角缓缓勾起笑来,秦相宜现在应该怕死了吧,她的软肋,也有了呢。 她是宁愿三个人一起下地狱呢,还是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裴清寂觉得,一个人一旦有了感情,真是好拿捏得很。 朱遇清捏紧了拳,恨恨地看着贺宴舟离去的方向:“裴清寂,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言为定。” 裴清寂高傲地扬起头颅,早说啊,早说他的敌人是贺宴舟啊。 像朱遇清这样的蠢脑袋,除了进献谗言以外什么也不会,如何能扳倒贺家。 秦府的客人一走,顿时又冷清下来,一家子人围着老夫人坐在正堂里,秦雨铃倒在母亲的怀里,脑子里一直想着刚刚见到的未婚夫的模样。 戚氏笑着道:“就说咱们铃儿有福气,没了个贺宴舟,又来了个朱遇清,瞧瞧朱家那小伙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呢。” 江老夫人也十分满意:“他俩都是好的,不过这次是皇上赐婚,肯定错不了了。” 戚氏哼哼了两声,道:“那贺家自己不赶紧着来走订婚流程,现在被别家抢了先了也活该,没听外头人都说贺宴舟被抢了未婚妻,心里难受着呢,咱们铃儿啊,就是有福气,那贺家公子没娶着你,怕是要在心里念着你一辈子。” 秦雨铃害羞地垂下头:“那,那也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咱们铃儿值得,”戚氏一边拍打着女儿,一边将眼睛瞥向秦相宜:“唉,就是那位朱公子前些日子刚因你姑姑骂了你,还希望之后不要对你有什么成见才好。” 秦雨铃缩了缩头,小心看向姑姑,她也担心自己的婚事因为姑姑受影响呢。 一说到这个话题,江老夫人就不爱听了,但她指责不了戚氏,只能指责自己女儿。 想她过了大半辈子了,一直被荣养着,家里唯一一件让她抬不起头的丑事也就是秦相宜这件事了。 “相宜马上又要嫁出去了,等她嫁出去了,便没人会再提她以前的事了,戚氏,你也别太吓唬孩子。” 戚氏讪讪笑了两声,埋头应了声:“是,婆母。” 夜晚,贺宴舟独自躺在床上,他的院子很清净,除了怀玉以外,再没有别人了。 但他的院子紧挨着祖父的院子,平常祖父那边但凡一有什么事,他总能迅速赶到,好为祖父分忧。 外面的人所夸奖他的那些优良品质和孝心,没有一点是掺了假的。 怀玉关上院门,留他一个人好好休息,贺宴舟却辗转反侧,今夜如何也不能入睡。 除了那个带有芝麻糖甜意丝丝绕着舌尖的吻以外,还有…… 窃玉春台 第37节 第32章 第 32 章 他伸手掏出怀里揣着的淡粉色肚兜, 痴痴地望着。 他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情,他做的这件事,倒像是真的应了裴清寂所言, 不太干净。 他不仅将它私藏起来,还日日将它揣在胸口, 用体温去烘着。 就像现在握在手里的温度, 他想象着是她的。 他将布料展开, 仰面躺着,盖在脸上,深吸了一口气,心绪难言。 轻薄的绸面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隐约闻到其中夹杂着的香味。 他的脸颊绯红, 身体滚烫, 眼珠子上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刮动着绸面。 他的两只手放在身侧,就那样瘫着, 此时此刻,他不想做出任何动作来打扰盖在绸面肚兜下的呼吸。 他想,它总会平静下来的。 那股绸面上散发出来的隐约馨香,往他的鼻腔里钻去,却怎么也不能让他如愿。 该□□的始终□□。 一声幽然的叹息在这座空荡的院子里响起,后悄然飘散。 深夜, 秦相宜在院子里摆弄千松买回来的香料, 研成粉末后, 用蜜合之, 装在瓷盒里。 她在裴清寂后院儿里度过的七年里,读了许多书, 裴清寂不喜欢她出门,也不喜欢她见客,她便只能做这些事情。 后来连做这些事情的精力也没有了,千松后来对她说,那段日子每天她都心惊胆战地守着姑娘,害怕她忽然做出什么傻事。 没办法呀,姑娘当时日日坐在窗户边,从落花看到落雪,一动不动的,若不是鼻尖还有气息在流动,千松都以为她就地成了一尊无喜无悲、没有温度的玉雕。 秦相宜成天的躺在床帐里,千松却知道,她一整夜也入眠不了完整的两个时辰,总是会被梦魇惊醒。 清醒的时候,她也没有几分精力,起初还读读书、调调香,后来连这些也不做了,就一直在窗边守着,看花、看鸟。 姑娘以前调了香也从来不用在自己身上,调好的香盒放在鼻边闻过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尽数倒进树下的土里埋了。 今日忽的又开始摆弄起这些东西来,千松远远地看着,心里打着鼓。 以往的那些时日,她再也不要姑娘再想起了,还是那一道熟悉的香方,隔得老远就能闻到的冷幽梅香。 千松眉头拧起,这股香味不好,钻进鼻腔里冷幽幽的,叫人高兴不起来,好像身上有着这股香味的女子,天生就是忧愁的。 这么长时间了,姑娘还是没能走出来吗,就好像,忧愁是她人性的底色。 可是秦相宜制好香以后,抹了一些在手腕上,她凑近鼻尖睁大眼睛闻着,然后抬起头来问千松:“千松,你也来闻闻,我好长时间没做这个了,这次做得很完美,对吧,你说宴舟闻见会喜欢吗?” 千松望着姑娘那张月下笑颜,睁大着眼睛等着她的回答,怔愣了半晌,然后笑着说道:“贺大人会喜欢的,姑娘无论用什么香,贺大人都会喜欢的。” 秦相宜点了点头,脸颊上泛起阵阵红晕,温柔道:“他很好哄。” 千松笑着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早些歇下吧。” 千松搀着她回到床上,让她躺好后给她盖上被子,她垂头看了姑娘许久,看来姑娘今日并未为见到裴清寂而烦扰,就像是没见过那人似的。 姑娘若是已经彻底走出来了,那就是最好的事。 秦相宜闭上眼没过多久就开始轻声打起呼来,睡颜安稳极了,千松起身将她的床帘拉上,随后轻声退了出去。 千松此生没什么想的,她只想好好陪着姑娘,两个女子就这么互相扶持着度过一生,至于嫁人什么的,那是绝不想去碰的。 姑娘若不是实在没个安身之处,又何必要想着嫁人呢。 千松关上秦相宜的卧房,靠着门就那么坐下了,她扭头隔着门望了望里面,心底叹着气,姑娘如今如何也不能叫她安心。 自她昨晚碰过那把水果刀以后。 姑娘手臂上还有伤疤的,深深浅浅的,一道一道的,都是以前留下的。 千松嗅着院子里仍旧飘散着的那股幽冷梅香,就这么抵在门上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贺宴舟翻墙从后门进来,就看到在门上睡得摇摇欲坠的千松。 他心底疑惑,好端端的,睡在这里做什么,十一月的天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走到千松跟前,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把她叫醒。 但千松睡得很浅,她感觉眼前多了一道阴影,便缓缓醒了过来,连打三个喷嚏以后,睁开了眼。 见眼前是个男子,还是个忽然出现的、居高临下的男子,她吓得立马退了两步,待看清来人,才知自己刚刚是认错了。 她以往常像这样守在姑娘的房门前,裴清寂也经常像这样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无论是她还是姑娘,都要被吓一跳。 千松自觉失态,连忙站起身来行礼:“贺大人,您怎么来了。” 贺宴舟退后了两步,自觉不好意思:“千松姑娘,抱歉啊,今日会武宴,姑姑答应我要跟我一起去看的,我来接她。” 千松点了点头,准备推门进去,贺宴舟拦住了她。 “贺大人,可有什么事要交代?” 贺宴舟收回手,垂下头,眉头深深地皱起:“千松,你为何睡在房门外,又为何,会被我吓一大跳。” 千松愣了愣,朝房门里看了一眼,她倒是有许多话想说,可姑娘应是不愿她说这些事的。 “回贺大人,我习惯守着姑娘的房门睡觉了,她知道有我在外面,这样她会睡得安稳一些。” 贺宴舟直截了当问道:“千松,她在裴家时,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这样?” 他记得她手心里的伤疤,每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是她自己掐的。 至于别的,他也见不到了。 千松回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贺宴舟不是好糊弄过去的性子。 千松虽不敢说,却更不敢把这位小郎君给惹急了。 “贺大人,你总有一天能见到的。” 千松直视着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至于要如何才能见到,千松心里也揣着一些想法。 何不试探试探他呢。 贺宴舟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叫,见到?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贺宴舟忽然想起在裴家见到的那根鞭子。 但千松不欲再多说了,贺大人能不能见到,想不想见到,全看他自己。 尽管姑娘从没真正对这段感情寄予过什么希望,但千松心里在想啊,贺大人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娶姑娘呢。 千松推门进了屋,走到秦相宜床边,伸手将床帘撩到一侧,俯身轻轻拍了拍她:“姑娘,贺大人来了。” 秦相宜悠悠转醒,睁开眼看着千松,她微微张开一夜过后有些干燥的唇,轻声说道:“千松,你昨晚又没睡好啊。” 千松经常这样,秦相宜心里也不舒服,以往她一夜不得安眠的时候,千松就一直守着她,搞得她们俩的身体都越来越差,后来秦相宜也不得不照顾着她点,毕竟往后的余生里,也只有千松陪着她度过了啊,怎能不相互扶持呢。 望着千松眼下的青黑,秦相宜道:“我现在就起来,你赶紧回房睡觉去。” 秦相宜撩开被子起身,千松点点头,反正贺大人已经来了,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正要转身离去前,千松对着秦相宜欲言又止了几番。 秦相宜坐在床边弯下身子套鞋,问她道:“怎么了?” 千松咬咬牙说道:“姑娘现在与贺大人相处,何不自私一些呢,我看贺大人未必做不出娶你的事情来。” 秦相宜有些错愕,她没想到千松会说这些,从一开始,大家就已经默认了,她与贺宴舟是不可能的。 况且,秦相宜垂下头:“千松,我不愿他为了我背上骂名,贺家几世清流,万不可毁在我手上。” 千松拧了拧手指,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秦相宜从床上下来,穿上鞋走了出去,拉开门的一瞬,贺宴舟正站在梅树下等她。 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袍,领口和腰带束得板正,腰间挂着的还是她送他的禁步。 他朝她笑着,她刚睡醒,眼眸还未彻底变得清亮,但也不得不说,早上一起来看见这么以为公子,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她披散着一头还未经梳理过的头发,整个人素净到了极致,穿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单衣。 贺宴舟伸手一把将她推了回去:“你披件衣裳再出来。” 她的发丝划过他的手背,他以往见过的她,都是盘着一丝不苟的高高的发髻。 她披散着头发,动作间,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冷梅香忽然钻进他的鼻腔里,抵挡不住。 秦相宜用香用得十分含蓄,必不会铺天盖地朝人袭来,更不会具有什么攻击性,只是让人一不小心闻到了一下,便又忍不住想再闻一下,闻得更清楚一些,却怎么也寻不到那股香气了,只好越贴越近,越贴越近…… 秦相宜走进屋子里,背对着门外,状若不经意间柔声喊了一句:“宴舟,你也进来吧。” 贺宴舟的脚步便不知不觉地踏了进来。 对他而言,这极不合礼数的行为,在她引诱般的言语里,也变得寻常了起来。 他望着她白色睡裙里裹着的腰肢,一如往常般挺直,她无论站在何处,总像是一棵松,可贺宴舟现在却不这样觉得,那棵松被他想象出了妖娆的曲线,那张挺直的清冷腰背,被他看出了几分妩媚。 贺宴舟却不会觉得是她的问题,他的眼睛里混入了别的东西,他垂下头,红了一张脸,是他不清白。 秦相宜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自己的头发,她对着铜镜,眼眸一翻转,将目光落到贺宴舟身上。 “宴舟,你去衣橱里帮我取件衣服出来。” 贺宴舟应了声是,随后走到衣橱前,伸手拉开,里面整整齐齐罗列着她的衣裙,从衬裙到直裾襦裙,全都清晰地呈在他眼前。 她的衣橱里也未曾放过什么熏香,扑面而来的,是橱柜里积压已久的木质香气,还有被堆放在衣裙里的,无论如何也掩盖不掉的,她身上独有的体香。 贺宴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或许是连秦相宜自己也不知道的味道,他静静地站在衣橱前呼吸着,是他专属的盛宴。 他沉声问道:“姑姑,你今日想穿哪一件。” 秦相宜对着镜子,往他那处看去,勾着头发说了句:“宴舟,你想我穿哪件,我都听你的。” 贺宴舟埋在衣橱里,他的耳尖红得似血,眼睛却不得不挪入这一片裙衫之中。 她的衣裙大部分都是成套的绿色宫装,寻常穿的衣服也不过是那几个深沉的颜色。 除了在江老夫人寿宴上,贺宴舟见过她穿一件鹅黄色衣裙,便再未见过她穿其他颜色。 他缓缓伸手翻动里面的衣裙,一想到姑姑会穿上他亲手挑的衣裙,他心里就激荡不已。 他瞥见角落里压着一套极吸引眼球的衣裙,他伸手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套孔雀蓝镶珍珠滚边的千水裙,千水裙之所以叫千水裙,是因为它层层叠叠地纱质裙摆,这些纱质裙摆堆叠着,却不蓬松,而是极有垂坠感的直直垂在鞋面上,走路时却能一下子全部灵动地翻飞起来,像春水里溅起的一阵一阵水花。 窃玉春台 第38节 她的皮肤很白,又很透,阳光直直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总能隐约看见她皮肤下蜿蜒的蓝色血管,让人觉得她神秘又脆弱,害怕将她揉碎的另一面,是不得不将她高高地捧起来。 可是贺宴舟心里,已经不干净了,他昨晚翻来覆去了很久,他一面虔诚地念着观世音,一面又被那恶佛蛊惑,告诉他:“你本来也不是圣人。” 可是他,可是他,若是想将观音揉碎呢。 他从衣橱里撤出来,关上柜门,缓缓转过身,走到秦相宜的身后。 他手中拿着孔雀蓝衣裙,这件衣服与她平常穿的制式都不同,倒像是西域那边的服饰,不仅是衣领处滚边镶着一颗颗细小螺珠,腰间嵌着金色丝线串成的流苏,华丽极了。 “姑姑,穿这件可好。” 秦相宜刚挽好发髻,还未来得及簪上簪子,回头看去,看着贺宴舟手里的衣裙,怔了很久。 他,如何将这件翻出来的。 这是她及笄那年,父亲从西域打了胜仗回来,带给她的。 孔雀蓝虽属于蓝色的一种,却一点也不深沉,穿上走到哪儿都是亮眼的存在。 父亲那时候告诉她:“乖女,你是为父的掌上明珠,为父就要你穿上最华丽的裙子,让所有人都看到你。” 可惜她没穿几次就嫁人了,嫁人后,裴清寂不爱看她穿这个。 她的容貌,她抚着自己脸看向镜子,已许久未被人提及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有谁会夸赞她的美貌呢。 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她就是极美的,如果说她本身就极美,那么穿上这件孔雀蓝千水裙,就是美得不可方物,连脸上的绒毛也在发着光。 正因为如此,裴清寂才不爱看她穿这件,她害怕裙子被裴清寂毁了,便将它深深地藏了起来,直到今日,被贺宴舟翻出来。 贺宴舟手臂伸得有些僵硬了,犹疑着收回了些:“姑姑,那我去换一件吧。” 秦相宜坐在小圆凳子上抬眸看他,笑着道:“不用了,宴舟想看我穿这件,那我就穿这件。” 她站起身,从他臂弯里接过衣裙,绕进了屏风后。 贺宴舟手臂上空了,一颗心也不知该安放到何处去。 他的一颗心不需要找地方安放,因为他紧接着又听到了不远的屏风后头,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屏风将一切都遮掩得死死的,却又近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衣裙何时坠落到地上,又被她轻巧地拿起。 千水裙上的流苏在碰撞中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他听见她说:“宴舟,我出来了。” “嗯。” 他未曾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 秦相宜绕过屏风走出来,孔雀蓝的颜色衬在她身上,显得本就亮眼的颜色更加流光溢彩,这件衣裙的领口总算再不像她以前的那些一样,紧紧勒着脖子密不透风,交领一直延伸到了鸡心处才交叉起来,她纤长雪白的脖颈终于完整地展于人前。 领口处的珍珠磨蹭在她胸前的皮肤上,洒下一粒一粒的镂空阴影。 贺宴舟移开双眸,他垂头道:“姑姑,你真美。”可他不敢看。 秦相宜抬步凑近他,拉起了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然后转身将他拉到梳妆台前,她在台前坐下,拉开一旁的首饰盒,温柔道:“宴舟,你帮我看看,今日这身衣裳,搭什么首饰才好。” 贺宴舟将视线挪到首饰盒里,原来她有这么多首饰,也是,她是秦掌珍,宫里娘娘们头上戴的有不少都是出自她手。 金灿灿的晃花了他的眼,可是这些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戴过。 他伸手拿起一支点翠孔雀金步摇,她今日并未将头发全部盘起来,只在头顶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剩余的头发仍旧披散在肩头,行走时会随风一阵一阵的飞舞。 他将步摇簪入她的发髻,将流苏扶稳,指尖顺着头顶缓缓滑下,绕过了她的鬓角,她的耳廓。 他摩挲着她的耳垂,她的眼缓缓上移,镜中对视。 他贪恋地捧着她的脸颊,揉着她的耳垂,沉声道:“相宜。” 他的指尖轻微颤着,却丝毫没有犹疑,他的动作来得很稳,他在随他自己心意地揉捏她的耳垂,尽管只是耳垂。 秦相宜细微地“嗯”了一声,声音软而绵。 她微微侧头,抬眸看向站在她身后的他。 那样的眼神,贺宴舟一定会记一辈子。 她的眼珠子很乖地看着他,可以说是她对他的一种宠溺,也可以说,是她对他的一种甘愿臣服。 贺宴舟的目光缓缓移到她的唇上,随之手指也缓缓滑到那里,摁住一片温软。 他微微掰开了她的唇瓣,露出一截贝齿,眸色渐渐晦暗。 她唇齿微动,吐气如兰:“宴舟,不是说要去会武宴吗,时间不早了。” 贺宴舟双耳暂闭,所能感触到的,只有她的唇齿微动,她的气息扑在他的指尖。 他垂头在她唇边温柔落了一个吻,随后抬眼看她,像是在祈求些什么。 外面天光大好,秦相宜准备起身,这清朗白日,做不得这样的事。 贺宴舟却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按了回去,鼻息扑腾着重重含住了她的嘴唇。 他那只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缓缓挪移,挪到她的颈侧,他的手掌尽数覆在她纤长细腻的脖子上,摩挲着、揉捏着。 秦相宜猛地被含住了双唇,眼睫颤了颤,似乎是认了命,安稳地闭上了眼。 就连她的脖子,也任由他把玩揉捏。 他的手在她衣领处流连忘返,忽然攀上了她的衣领,作势要将它拉下,他沉声道:“姑姑,给我看看我上次在你肩上咬的,可还有印记在?” 秦相宜睁开眼,握住了他的手腕:“宴舟,不可以。” 贺宴舟正视她沉静且不容拒绝的双眸,渐渐泄了气,有些事情做了,她会生气。 见他放弃了这个打算,秦相宜松了口气,那天是昏暗的夜晚,可今日不一样,她不能被他看见她衣领下的一切,她不想。 虽说这些天与他……本就荒唐,可这已是秦相宜最后的解药,她垂下眼,她的心思并不单纯,她很自私,在贺宴舟心里留下最美好的她,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可她没想到,一颗头直接埋了上来,湿湿热热的气息逼近,伏在她的颈窝里。 他在那里落下了深深的一个吻,秦相宜感觉自己的皮肤被吮吸啃咬着,从尾椎沿着背脊攀爬上来的酥麻感令她失态。 她紧咬住嘴唇,轻轻喘哼出了声。 她更未察觉,贺宴舟的手悄然又攀上的她的肩,指尖在衣领边缘磨蹭,然后拽住扯下了她的肩,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肩膀。 第33章 第 33 章 贺宴舟咬得本来就很轻, 当晚除了黏糊糊,几乎什么也没留下,现在她的肩膀上哪里还有什么咬痕呢。 她拉起衣领, 皱着眉凶他道:“宴舟,说了不许了。” 贺宴舟目光沉沉直视她:“姑姑, 我看到了。” 秦相宜抽出手, 侧身坐着, 并未说话。 她伸手抚着颈窝出红红的一片圆圆的印子:“倒要想想今日该怎么出门才是。”言语间尽是嗔怪。 贺宴舟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她背对着他。 他伸手抽出一旁的雕花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条白绒绒的兔毛围脖,环过她的头, 围在她的脖子上, 一下子将那枚红印遮得严严实实。 秦相宜站起身, 率先走了出去。 她闭口不谈的事情,他就算亲眼看见,也问不出什么来。 他既怕她生气, 又不得不做些事。 秦相宜进了一旁的杂物房,没过多久,拿了一把软剑出来。 她说:“这是我小时候练武用的,宴舟,你忘了吗?我可有一个做大将军的父亲,小时候父亲教过我一段时间剑术, 你刚刚看到的伤, 就是我那时候留下的。” 她说得言之凿凿, 贺宴舟看起来像是信了, 垂眸不语。 她又道:“正好今日去会武宴,不如我也拿着这把剑去, 跟那些新科武举进士比划比划。” 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秦相宜当场举起剑舞了两下,腰间的金线流苏被晃动得哗哗作响,残影勾勒出她婀娜的腰肢。 两下过后,她垂下手:“年纪大了,真是舞不动了,父亲教我的都是些花架子,一点攻击性也没有,只能伤到自己。” 贺宴舟拉起她的手:“你不用会这些。” 两人从秦府后门出去,上了街。 秦相宜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戴个帷帽,最后还是作罢。 能如此这样,与宴舟清清白白地逛个街,也没什么不好的。 明明二人关系远不似从前那般清白,秦相宜却情愿什么也不避了。 他们并排走入人群中,是大部分人视线的落点。 可她是仪态端方、矜持不苟的贵女,而他是光明磊落、高风亮节的君子,他们走在一处,又有谁会说些什么呢。 他们的步伐相近,肩膀时不时碰撞着,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清白。 可秦相宜实在是美,无人不在谈论,今日那位与贺小郎君走在一起的美人是谁家贵女。 到了鹰扬楼,有人给贺宴舟准备了两个极好的观赏位。 “贺大人,你来了,给你留了前排最中间的两个位置。” 会武宴是礼部为新科武举进士办的一场盛会,自国朝建立以来,一直有这个习俗。 本是极盛大的场合,就连皇上也要来看一看的,只是景历帝不爱参与这些,有这时间他宁愿与后宫的美人玩闹。 既然皇帝不来,那够格坐在前排最中央的,贺宴舟当然算一个了。 乍然碰到这么多贺宴舟的官场同僚,还有他平时经常来往的兄弟,秦相宜颇有些不自在。 见她隐有退缩之意,贺宴舟将她推至人前:“相宜,你坐这里便是。” 她一早被人注意到,孔雀蓝的衣裙穿在她身上,既是美艳绝伦,偏偏这个颜色虽吸睛却不轻浮,唯有她能压得住,光彩夺目却自带一丝庄严,倒让人在她面前也不得不敛容息气起来。 “贺大人,请问身旁这位是?” 贺宴舟道:“是秦小姐。” 那人明显是愣了一愣:“秦?小姐。” 贺宴舟便又多说了一句:“是秦总兵的幼女。” 窃玉春台 第39节 一说起秦老将军,那便无人不知了,那人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秦总兵的幼女,既然来了这儿,也不必拘束,宴舟,你照顾着人家。” 秦相宜这回也算是承了父亲的情面了,周围人一听说她是父亲的女儿,原本还在周围观望的人也纷纷上前来跟她问好。 说起来,她不见外人也有很多年了,小时候父亲带着她,或许与这些人见过面,一转眼八年过去,她嫁了人,又和离回了家,一直未曾与外人接触过。 眼下仔细一想想,倒有许多人看着眼熟。 秦相宜一一点头回了礼,一转头碰上贺宴舟含着光的眉眼。 他们坐在前排的两张紧连着的椅子上,他侧头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你看,大家都还记着你呢,不必再躲了。” 这是她好长时间没再融入过的圈子,小时候见过的男男女女,现在或是成了哪家的贵夫人,或是已经身居高位。 这些人不光与她没了来往,与秦家更是没了来往。 可今日她与贺宴舟走在一处,竟并不觉得这些人待她与从前有何不同。 母亲的寿宴上邀请过这些人,但大部分都只是拍小厮前来送了份贺礼,并未亲自到访。 虽说今日见了面,待她倒也热络,秦相宜却并不敢当真。 青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是自有一套行事规范的。 “相宜,我记得你,你当初成婚的时候,我还去你家吃过席。” 秦相宜抬眸看过去,眼前人看着眼熟,许多年没见过了,她有些记不起来。 贺宴舟在她耳旁提醒道:“是张斯伯。” 秦相宜朝他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了,张斯伯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八年前也曾上她家提过亲,不过她在这些人之中选了裴清寂。 张斯伯如今已经中了进士,入了内阁做阁员,在御前工作。 凡是要呈到皇上跟前去的折子,都需得到张斯伯手里过一遍,待他看过了,筛选一遍,再呈到皇上跟前去。 虽说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实权,却也是平常官员不敢惹的角色,某些时候更是被人争相奉承讨好的对象。 八年未见,秦相宜隐约还记得以前见到他的样子,张斯伯那时候一身的文气,为人斯文又青涩,远比不上裴清寂口若悬河、足智多谋,对于尚在闺中的无知少女而言,在厅堂内侃侃而谈又出手阔绰的裴清寂,自然是她的偏好对象。 秦相宜从回忆里走出来,看向张斯伯。 不得不说权势养人,在这样的“高”位上坐着,在朝堂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自身出身又高,张斯伯如今已是官威尽显,受尽阿谀奉承,八年的时间在他身上沉淀了许多。 张斯伯已经可以对以前的事情谈笑风生,在求娶一个女子这件事上,输给了一个商人,并未对他造成丝毫的挫败。 他转而娶了青京城里又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女儿,如今已有三子两女,官场后院皆顺风。 秦相宜坐在贺宴舟身边略有些不自在,如张斯伯那样,她年少时曾有过联系的人,如今也都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大展拳脚,走出一片天地了。 唯有她,如今这把年纪,前路还茫茫。 与同龄人的对比,无人能够规避。 可贺宴舟偷偷握住了她的手,藏在宽大衣袍下,无人知道紧挨着的两个人执手相依。 她的思绪胡乱飘着,如今贺宴舟在她身边,可是在八年前,她与这些人相交的时候,贺宴舟还在学堂里被称为神童。 一想到这里,秦相宜唇角又勾起浅浅的笑来,指尖翻向上,在贺宴舟的手心里挠了挠。 与此同时,周围的人与她寒暄了几句,也不知是谁忽然想起秦相宜一年前和离的事情,几个人对视一眼,便都不说话了,纷纷落了座,会武宴快要开始了。 身后又有人的声音悠悠飘过来:“只是不知,贺大人与秦小姐是如何相识的?” 秦相宜心里早有一份答案,贺宴舟却捏了捏她的手,不要她回答。 秦相宜能说出口的,无非又是贺宴舟曾与她侄女议亲的事情。 贺宴舟再不想听到那件事情,他既尊她为姑姑,又排斥她真的当他姑姑。 姑姑是一种意向,并无实质意味。 贺宴舟道:“我二人同在宫里做事,往常上值时常在路上遇到,我欣赏相宜高风峻节,幸与她结交。” 说这番话时,他侧头将灼灼目光牢牢放在她身上,那目光刺得秦相宜心虚躲闪,他却光明磊落,言行一致,要将他欣赏她、敬慕她这件事情坐实。 既如此,便无人能说得出什么来了,贺宴舟亲口说出的君子之交,无人能玷污,只能将秦相宜的分量再往上抬了抬。 会武宴正式开始,张斯伯站在高台上主持局面,高台离看客很远,毕竟待会儿舞刀弄枪起来,伤到台下的贵人们就不好了。 秦相宜短暂地将脑中思绪尽数抛开,她对这场会武宴期待已久,她从小就喜欢看父亲练武,现在看着台上舞刀弄棍,总能浮现出父亲的影子。 一回合落幕,台下看客皆抬手鼓掌,喝彩叫好,秦相宜也不例外。 她坐于会场前排,一身孔雀蓝衣裳,典雅又端庄,她一边鼓掌一边叫着好,脸上是难掩的欣喜神情。 在会场后面,还站着一排又一排观赏的百姓,会武宴是面向所有人开放的,除了前排坐着的贵人以外,大多数人都在后面站着看。 王庭阳是跟着萧云意和谢言夫妇来的,他不屑于与官场中人打交道,在这样的场合里,难免大家又要凑在一起互相奉承攀交情,他索性就与箫谢夫妇远远地站在人群中,看看热闹便好。 偏生最前排正中的那道孔雀蓝身影夺目得很,萧云意道:“看身形,倒像是相宜。” 她身旁就坐着贺宴舟。 萧云意心里明了,王庭阳却深深皱起了眉。 他回想起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情,不难推出一个结论。 怪不得贺宴舟会打裴清寂。 他还一直以为,贺宴舟对秦相宜所作的一切不过是因为秦雨铃。 王庭阳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是失落,也是失望。 在他心里,贺大人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就在这时,秦相宜与贺宴舟一齐从里面走出来,一直在里面闷着也不畅快。 秦相宜看见三人,心下有些无措,但还是端端正正走过去,笑着一一问了好。 “萧司珍,谢先生,庭阳先生,你们也来凑热闹。” 贺宴舟就站在她身后,似是天生就与她一体的。 萧云意伸手将她牵过来:“今日难得大家碰见了,中午到会仙楼吃一顿吧,我请客。” 王庭阳自觉不妥,他有些不愿意和这四人凑在一块,虽然没有实质性证据,但他的确像个多余的。 他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贺宴舟一把将他拽过来:“庭阳兄,我正好有一些关于政策施行的想法想要与你商讨,你还有何事这么重要,连吃顿饭的空都没有。” 在贺宴舟面前,王庭阳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莫名红了脸。 秦相宜心思细腻,如何察觉不出庭阳先生的想法。 心下只是哭笑不得,贺宴舟便是这样一个人,外表光明磊落得理直气壮。 明明,明明他们刚做了不可告人的荒唐事。 秦相宜想用力抛开心底的羞耻感,在贺宴舟面前,她真的觉得自己无论与他做什么,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男女情事,本也是人之天性,没什么不妥的。 这般想着,王庭阳已经被贺宴舟连拉带拽地准备同行了。 “相宜。” 一行人正要转身离开,秦相宜回过头,是张斯伯在叫她。 她眨了眨眼,不知他有何事。 张斯伯道:“相宜,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相宜端着身子,点了点头:“张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她虽同意了听他讲话,却没有同意一起到另一个地方去说话。 张斯伯显然是愣了愣,后又垂头笑起来,抬眼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八年未见,相宜,你的变化很大,之后还是多出来走动走动,大家心里都还记挂着你呢。” 秦相宜点点头:“我知道了。”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各家宴会也鲜少邀请秦家人,秦相宜又嫁到了裴家,自是与这些人渐行渐远。 “张大人,我先走一步。” 秦相宜回到贺宴舟身边,心底毫无波澜。 就算这些人当中还能留有她的位置,又有什么用呢,她早不在意那些了。 只是当晚回到家中时,母亲拿着礼部送来的宫宴邀请册子,眉开眼笑地对她说道:“相宜,宫里的宴会怎么会邀请你去,可是淑妃娘娘的意思?” 在江老夫人眼里,秦相宜唯一能巴结上的也就是淑妃了。 女官在宫里的地位本也低,不过比宫女好上那么一些,淑妃就算再喜欢她,也不会将她一个小小掌珍放到宫宴名单上去。 掌珍上面还有司珍,司珍房上面也还有一整个尚宫局,尚宫局内司珍、掌珍、女史众多,加起来足有上百人,而秦相宜只是其中极不起眼的一位。 家里不光是母亲拦着她问,嫂嫂连同三个侄女儿也在。 对着这张请帖东摸摸细看看,好奇得不得了。 秦相宜看着母亲手中拿着的,已经被摸出毛边来的请帖,一脸无奈。 “不是,宫宴的请帖是由礼部在发,应是礼部的意思吧。” 江老夫人爱不释手地拿着改了宫里印章的请帖:“可礼部为何独独请了你呢。” 老夫人心想,要是请的她该多好啊,这秦府里唯独够格上宫宴的也就只有老夫人了。 再不济,请的铃儿也行啊,铃儿将来是要嫁到朱家去的,到时候做了当家主母,迟早要跟那些高门贵妇应酬,本就应该到宫宴上去见见世面。 依江老夫人看,这请帖递到了和离过的秦相宜手里,实在是浪费。 这场宫宴是为了祈求冬日瑞雪早日降临而办,之前的连月无雨,恐怕是让景历帝心有余悸,如今早日筹划着,祈求天降瑞雪。 秦相宜心里却在想,办一场宫宴要耗费几百头猪牛羊,珍馐美酒无数,堆得流淌出来,这般盛况,真的能让上天降下瑞雪来吗。 忧国忧民不是她一个女子该考虑的事情,可她总会想起这些,她从未出过青京城门,也未曾见过曾经大旱之时城外的哀嚎遍野,可她在书上看过,也听说过。 她无法想象那外面的世界。 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出去看看,她也不曾知道,她头上随意镶嵌的一支红宝石发簪,可以养活成百上千的人。 戚氏道:“相宜啊,这请帖你拿着也没用,不如给铃儿,叫铃儿替你去吧。” 老夫人眼睛一亮,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窃玉春台 第40节 秦相宜淡淡道:“好啊,就让铃儿替我去吧,不过这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到时候还要让铃儿冒充我才行。” 她本也不想去。 老夫人皱着眉头:“如何能让铃儿冒充你?” 秦相宜道:“铃儿拿着这张请帖进去,只要不被有心之人故意刁难,应该就不会出事。” 参加宫宴的人那么多,又有谁会注意到她,认识的人就算看到她了,也不会追根问底她拿着的请帖到底是不是写的她的名字。 只有礼部的人知道请贴上写的是秦相宜的名字,而礼部……秦相宜忽然想到些什么。 秦相宜道:“母亲,还记得张斯伯吗?” 老夫人回忆了一会儿,点点头,似乎有些印象。 “这张请帖应该是他给我的,至于要不要让铃儿代替我去,母亲和嫂嫂自己拿主意吧。只要张斯伯不揭穿这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 对于母亲和嫂嫂的打算,秦相宜乐见其成,铃儿正是该去宫里见见世面的年纪,她也乐意成全。 张斯伯,对于这个人,她的印象不是很多,但大体上应该是个好人吧。 戚氏跃跃欲试,老夫人却犹豫了,她的思绪沉进过往的漫漫长河里,搜寻起张斯伯此人来。 老夫人想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回神的第一时间就是拍着大腿叹道:“真是可惜啊,要我说相宜你当初就应该选他来着,人家现在这么风光,你可后悔了吧。” 秦相宜怔了怔,望着虚空,是啊,她该后悔吗? 戚氏也道:“婆母,你也别怪相宜选错了人,相宜这孩子就是命不好,比不得咱们铃儿的,要我说,那张斯伯既然还愿意送请帖来,必是还念着过往的情呢,铃儿代替相宜进宫一事,他应该不会追究。” 这段话里,江老夫人捕捉到的却不是张斯伯还会不会追究的事情,而是:“你说,张斯伯会不会心里还念着相宜呢。” 戚氏嘁了一声,道:“就算念着又怎样呢,人家现在已经娶了妻了,说不定孩子都有好几个了,相宜的命就是这样,现在要想追悔也来不及了。” 秦相宜沉默着坐在一侧,嫂嫂口中这些弯酸的话她早就已经听惯了,可如今还是忍不住落寞起来。 江老夫人无奈地倒在椅子上,不停地叹着气,嘴上念叨着:“你当时要是嫁得张斯伯该多好啊,可惜啊,可惜啊。” 戚氏歪着嘴角哼道:“别说相宜当初没选张家,就连裴家现在也被抄了,婆母,您呐,就认命吧,您这闺女就没那享福命。” 老夫人望着天喃喃道:“你说,相宜给张斯伯做妾好,还是嫁给你娘家那庶弟好。” 戚氏愣住:“这……”清白人家哪有让女儿做妾的。 老夫人又道:“若是将她从去张府做妾,就能在张斯伯那边卖个好,往后人家也能扶持着点咱们家,如今咱们家这情况,须得有舍才有得。” 这便是要牺牲秦相宜好全力扶持秦雨铃的打算了。 秦相宜虽一直安静听着,随意她们如何说,可现在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母亲:“母亲,您,您说什么?” 似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亲耳听见的东西。 回娘家的这一年以来,虽说日子过得并不好,但她总安慰自己,至少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可裴清寂给她的都是身体上的伤害,她却不禁在想,母亲所给她的伤害,明明无形,可为何她总是会痛呢。 贺宴舟今日早早回了贺家,他来到祖父房门前,踌躇犹疑了许久。 直到里面那道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宴舟,你进来。” 贺宴舟叹了声气,只好抬步走进去。 “你有何事,直说便是,我何时教过你这般犹疑不定,做事要光明磊落!有话就说,有事就做。” 贺老太傅坐在书案旁,声音虽苍老,但仍是中气十足,教训起孙儿来,也是毫不留情。 他的书案上摆着各地学子送上来的策论,他虽然已经不再参与朝堂之事,可做了半辈子太傅,如今天下学子皆以他为师。 贺宴舟提袍跪下,祖父教训得是,无论何事,都该做得光明磊落。 “祖父,孙儿想请您出山,替孙儿求娶一人。” 第34章 第 34 章 秦相宜猛然站起身, 她的神情严肃极了,老夫人和戚氏以及三个侄女齐刷刷看着她。 她对母亲声色俱厉地说道:“母亲,女儿对您实在太失望了, 女儿如今已经无话可说,只盼您百年之后到了父亲面前, 对他老人家也能有个交代。” 这话说得重极了, 丝毫不留情面, 可她转身离去的刹那,还是泣不成声。 她曾经万念俱灰,几度活不下去,可唯独念着自己还有个母亲。 回来以后, 无论母亲如何用言语和行动往她身上扎刀子, 她始终轻易揭过去, 不愿与母亲起冲突。 因为她在这世上,就唯独剩下一个母亲了啊。 她走出春芳堂,往春霁院走, 迎风垂着泪。 时至今日,她仍觉得自己不该对母亲说重话,总归她们也没人能奈何她,爱说什么任她说去就好了。 可她一颗心实在是千疮百孔,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伸手用手背拂去滑到下颌的泪珠,对自己又生气又无奈。 何必呢, 何必呢…… 她早该冷心冷情了的, 只要没有任何期待, 就永远不会伤心失望。 千松看着哭得抽抽搭搭回来的姑娘, 一颗心简直揪着疼。 她每天就这么将姑娘守着,就希望她好好的。 姑娘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怎么这又成这样了。 千松连忙迎上去,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事了?贺大人惹你生气了?” 秦相宜摇摇头,只是垂泪,并不说话。 她一下一下拂去眼泪,抽泣着道:“我,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就是忍不住想哭,千松,我,我不知道我是在为什么而哭。” 千松凝着一双愁眉,眼眶也是红红的,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抚。 千松眼珠子绕着她扫视了一圈,柔声道:“姑娘今日竟把老爷当时送你的裙子都穿上了,合该是高高兴兴的一天的,这裙子穿着还很合身,姑娘,这些年,你什么也没变,就连哭起来,也跟出嫁前那天晚上哭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一切都还好好的,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秦相宜握着千松的手,眼底满是无助的破碎神情:“千松,我真的没有家了,我害怕母亲不要我了。” 千松叹了声气,这个问题,她也没有解决办法。 “姑娘,实在不行,咱们就搬出去吧。” 女子没有自立门户的说法,秦相宜并无房产,也无法花钱置办自己的房产,若要搬出去,只能借住于别人家,别人家也必然会有男主人。 若是那样,她的名声便全无了,此生也只能这样颠沛流离下去,永远没有一个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 这么大一座将军府,竟也无她一方容身之处。 贺老太傅抚着花白的胡子沉吟了许久,孙儿一向懂事,从不找家里提什么要求,可这唯一一次提了要求,竟是为了情。 “宴舟,是何人竟让你如此上心,就这么跪到我面前来,你若是想求娶,与你父亲母亲说了,再找媒人上门便是。” 贺家虽对新媳妇人选慎重,但若是宴舟自己爱人家,只要对方不是大奸大恶之家出来的女子,贺老太傅都愿意成全他。 可是贺宴舟说:“祖父,她是我不敢擅自做主去娶的女子,还请祖父代为筹谋。” 他一字一句说得恳切,贺老太傅也不得不直起了身子,正色起来。 “你说。” 他的眼神坚定,语气执着:“祖父,是秦家的,秦相宜。” 又一次从他口中说出“秦相宜”三个字,这次却没有了婉转绕舌的缱绻,只有绝不退缩的坚定。 贺老太傅似乎将这个名字咀嚼了许久,才意识到她是谁。 他一双浑浊的老眼正视着孙子:“宴舟,你确定?” 贺老太傅神情复杂,那姑娘……孙子能喜欢她?宴舟莫不是将小时候的事情全都忘光了。 “爷爷,孙儿确定。” 贺宴舟知道此事艰难,才要第一时间向祖父求助,万不敢擅自做主。 贺老太傅沉吟了半晌,有些一言难尽:“你先起来,别跪了。” 贺宴舟却岿然不动:“爷爷。” “你也知道此事要筹谋,这不光是你我的事情,这是整个家族的事情,贺家起势三百年,一直是清流名门,就算我同意,族里其他长老也不会同意。” 贺宴舟垂头跪在那儿,腰背挺得笔直,这件事情他说出来,祖父并未责怪,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为何,还是离他想要的结果差得那么远。 祖父所说的他都明白,可是…… “爷爷,帮孙儿想想办法吧。” 贺老太傅瞅了他一眼:“你先起来,你头一回求到我跟前来,我能不帮你想办法?” 贺宴舟揉着发麻的膝盖站起来,接下来要谋划的事情还有很多,远不是该高兴的时候。 “这件事情,决不能是你自愿做的。” 贺宴舟垂下头:“我知道。” 贺老太傅活了大半辈子,很快就想到了一招:“这样,你与她商量一下,设计一套她落水,你救她上来的戏码,到时候只要她缠着你,你就不得不娶她,谁也说不出你的不对来,我们贺家是重情守礼的人家,娶了她是道义所向。” 贺宴舟垂眸沉思着,他想娶她,可他更想风风光光地娶她,他既尊她又爱她,绝不愿意让她这样嫁进来。 “爷爷,此法,不好,还是再议别的法子吧。” 贺老太傅无奈挥了挥手,要他先出去:“此事从长计议,急不得,宴舟,在那之前,你万不可展露出自己的心意,这样的感情,是见不得人的。” 贺宴舟捏紧了双拳,这是祖父第一次教他,何为见不得人。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爷爷,她是极好的一个女子,您若是见了她,也定会喜欢她的。” 贺老太傅道:“我知道,宴舟。”他无条件相信这个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孙子。 他的身上有所有为人称颂的品质,他心悦的人又怎么会错了。 贺宴舟走到街上去,不知不觉又到了栖云馆。 栖云馆是他给那栋宅子起的名字,还没有架上属于它的牌匾,栖云馆隐在喧嚣闹市之中,空无一人居住。 窃玉春台 第41节 他当初急匆匆地将它买了下来,怀玉至今不解。 “公子买它做什么用呢?” 贺宴舟道:“怀玉,你明日就请工匠来,将它好好修缮起来,会有人住进来的。” 又是一个天光大好的清晨,今天的日光白得刺眼。 秦相宜从轿子上下来,一眼又看见他了。 他永远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无一次例外。 秦相宜别过头,步调很慢地走到他身边。 贺宴舟足够敏感,察觉到她今日状态不好。 她始终别着头:“宴舟,走吧。” 此处侍卫林立,贺宴舟并不好多做什么,待二人走至无人的地方,他停下脚步。 秦相宜低声问道:“宴舟,你怎么了?” 贺宴舟忽然侧身,一只手抵在红墙上,将她死死地箍在怀里。 他才得以看见了她始终避着他的一双眼。 “姑姑,你,哭了。”他收回箍住她的手,再不敢动。 秦相宜一双眼始终垂着不敢看他,可她的眼眶红红肿肿的,明显极了,其实垂眸就能遮掩的。 贺宴舟收回手,再不敢做出什么动作,可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便都归于自己的错。 “是不是昨天玩儿得不开心了?”他轻声问着。 秦相宜细微地摇了摇头,她不想让贺宴舟一直这么问,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事情。 她伸手按在他胸膛上,推开了他。 “你看那满树的黄叶和枯枝,还不够叫人伤心的吗,昨夜我与千松扫了一夜院子里的零落的花瓣,一想到芳华刹那,红颜易老,就忍不住垂了两滴泪,你连这也要问吗?” 贺宴舟回头看了眼远远坠在后头的千松,千松见他望过来,连忙朝他点了点头。 昨晚她与姑娘抱着哭到了大半夜,千松本来想安慰她,结果越说越伤心,越说越伤心,最后两人开始抱头痛哭,千松嗓子都嚎哑了,还好贺大人没让她说话。 “相宜,给我看看你脖子上的红印,消了吗?” 一件事情刚糊弄过去,他又立马提出下一个要求,秦相宜真是拿他没办法了。 她不得不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宴舟,你觉得这样像话吗?” 贺宴舟垂下头,自觉失了礼:“姑姑,抱歉,我只是觉得,我昨天做错了,我不该……” 秦相宜忽然止住了脚步,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秦相宜便伸手解开了披风,将领口张开,露出里面一截雪白脖颈。 在这一片小空间里,便只有他们两人,披风里的热气和香气扑腾到他的鼻尖,浅浅的红印还在颈窝处静静待着。 只看了这么一眼,秦相宜将披风拢起来,重新打上一个结垂在胸口,她的身姿在碧色披风下挺拔如松,她的表情肃穆又冷清。 她说:“你没做错,我喜欢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它就那样静静待在我的身体上,日渐消去,就像之前那个牙印,我每日都对镜抚摸欣赏,在它消失的那一天,我还颇有些不舍。” 说完,秦相宜便直直走进了司珍房,贺宴舟迟迟未能回过神来。 她,她说的话,犹如一阵阵仙音,从他的耳朵里飘进他的脑子里,旋转震荡摇颤着,他如何也制止不了自己的想象:她如何对镜欣赏…… 贺宴舟一直走到了太和殿,走到眼前威严壮阔的宫殿面前,宫殿四四方方的檐角下垂下的铃,在隐约风声中神圣地震颤,只是从宫殿里面传出来的,是皇帝和妃子的调笑声。 贺宴舟抬步走进太和殿内,大致扫视了一圈殿内情形。 今日皇上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侍奉在身侧的是丽妃,除此之外,王炎一如既往侍奉在君侧,朱遇清也在,另外,还有内阁的几位阁员侍立在旁侧,只旁听不发言,应对皇帝随时而来的调遣。 贺宴舟一来,朱遇清一双眼又开始阴恻恻看着他。 他当贺宴舟是宿敌,贺宴舟却早将时局看得分明,朱贺两家在朝堂上对立,是皇上务必想看到的结果。 景历帝搂着丽妃望殿兴叹:“说起来,后宫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进过新人了,朕每天看着摸着都是这么几个人,也有些腻了。” 丽妃变了脸色,当即顺着龙椅滑下来跪在地上,将头伏得低低的:“皇上恕罪,可是臣妾有哪里做得不好了。” 皇帝伸手将她拉起来:“爱妃,不是你的问题,朕只是有些腻了,你就搬到冷宫住去吧,正好给后宫腾腾地儿,选些新人进来。” 丽妃跪在地上呜咽不语,哭得悲恸。 景历帝行事乖张,无人能把握得住他的想法,她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至少命还在,也不知该喜该悲。 贺宴舟心下沉寂,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使他垂眸沉默着,在皇帝跟前做事的每个人,都应提防着自己会有这一天。 朱遇清自认应该肩负起为皇上分忧的责任,他躬身提议道:“皇上,听闻西域美人众多,不如问伊犁王要一批美人进京,供皇上挑选一批新人入后宫。” 景历帝浑浊地眼眸短暂亮了一瞬:“此法甚妙。” 贺宴舟不动声色地垂着手,本想闭口不言,却始终跨不过心底那道坎。 他的心不容许自己闭口不言。 他从柱子后头站出来,拱手铿锵顿挫道:“皇上,不可,西域路途遥远,这一趟若要走下来,必定耗费巨大,如今北方正起战事,京外百姓还闹着饥荒,今冬必定过得艰难,如何再抠出余钱余粮来做成此事?” 景历帝挠着头,有些不高兴,如何抠出余钱余粮来,是他们这些臣子应该操心的事,为何各个都来为难他。 他身为皇帝,想纳几个妃子都不行吗。 皇帝不说话,贺宴舟便一直站在大殿中央,两方僵持着。 朱遇清瞥了贺宴舟一眼,道:“皇上,国库里没钱,那就想办法赚些钱,听闻贺大人与王庭阳这段日子从各个官员家里搜刮了不少钱粮出来,不如先用来救了皇上的急。” 贺宴舟一双眼死死盯着朱遇清:“那是用来救济灾民的钱粮。” 朱遇清对着高台上的帝王昂首道:“皇上是天子,天子的需求就是百姓的需求,相信那些灾民会体谅的,贺大人,你别忘了你是在为谁做事。” 贺宴舟捏紧了拳,直至指甲嵌进了掌心,他总算知道姑姑手心里时而出现的伤是如何来的了。 隐忍到了极致。 朱遇清下颌处还有一片青紫色尚未消去,贺宴舟盯着那处,巴不得再挥一拳上去。 景历帝仍旧是一言不发,他喜欢看他们俩为他的事情争吵,并且,争吵到最后,他的事情一定要办成,不管用什么方式。 所以,目前来看,景历帝选择站朱遇清这头。 但他万万不能开口说出:“那就不要救济灾民了”这样的话来。 这也是为什么,朱家明明是朝廷和江山的蛀虫,景历帝也愿意养着他们一家。 瞧瞧现在朱遇清卖力为他争论的样子,真是好极了。 所有不好听的话都有人替他说。 再瞧瞧贺家这位,看来贺卿已经忍得很辛苦了,却仍是一副义正言辞的严厉样子,皇上有时候看他,觉得他可爱极了。 贺宴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无论多么义正言辞地争,结果都是改变不了的。 其实他知道,他在开口之前就知道。 可他仍旧要一句一句地直抒胸臆,试图说服朱遇清以及在高台上装聋的帝王。 “灾年出反民,朱遇清,我就问你,你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吗?” 景历帝捏了捏眉心:“好了,此事容后再议,朱遇清,既然是你提的主意,那你就给朕想想办法,如何搞些钱来,好把西域的美女运过来。” 朱遇清被派了这么个任务在身,也不急,安安心心领了命。 贺宴舟为人正派,在官场也是光明磊落,从不搞玩弄权术的那一套。 又怎么会知道,朱遇清自与裴清寂联手以来,今日不过是下了第一步棋,他还有的是后招。 “贺大人,听闻你近日与秦家那位姑姑走得近,莫非是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肮脏心思吧。” 原本已经听朝事听得有些心烦的景历帝此时也振奋起来,眼眸都亮了亮:“哦,贺大人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贺宴舟一身正气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倒是将一双眼狠狠瞪着朱遇清。 朱遇清道:“皇上还不知道吧,贺大人前两次醉酒伤人闹事,原不是为了秦家大小姐,而是为了秦家大小姐的姑姑!啧啧啧,真是没想到啊,贺大人明面上是在与秦家大小姐议亲,私底下竟与秦家姑姑暗通款曲,这不伦不义的事情,真亏你贺大人做得出。” 角落的几位阁员听得偷摸瞪大了眼,看着光滑的地面,不敢说话,唯有张斯伯神情动了动,瞥了贺宴舟一眼。 朱遇清挺直了胸膛,今日誓要将贺宴舟连同贺家踩进泥里再裹上一身腥才好。 贺宴舟也不解释,朱遇清话说得难听,他虽不全然认同,但现在急着撇清自己与姑姑的关系,绝不是君子做法,他做的事情,自有公理评判,岂是朱遇清三言两语就能将他污蔑的。 况且,贺宴舟做了的事情,他迟早要认下的,他站在大殿中央,端的是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景历帝却是越听越皱眉,对着朱遇清道:“朱遇清,你可不要乱说话,朕还当你真有什么趣事可讲,你说的这些,朕一个字都不信,倒是你,品德真是坏到极致了,朕宁愿相信你与秦家那姑奶奶有染,也绝不会相信贺卿与秦家姑奶奶有染。” 朱遇清着急地看向皇上,真是有嘴说不清:“皇上,臣说的句句属实,不信您将秦相宜叫来当面对峙……” 贺宴舟瞬间将厉眼扫向他。 景历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快闭上你那张臭嘴吧。” 大殿上站着的两人,一个贺宴舟,一个朱遇清,孰好孰坏皇帝能分不清吗? 真不知道朱遇清那脑子是怎么长的,这么离谱的事情也能往贺卿身上安,要斗也别整这么蠢的斗法。 角落里站着的几位阁员,一声不吭的,都默默点了点头,皇上说的是,贺大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唯有一直默默盯着贺宴舟的张斯伯,只有他注意到了,一直挺直腰背无惧无畏站着的贺大人,何时猛然将一双温润眉目变成想杀人的厉眸,瞪向朱遇清。 是在朱遇清提到“秦相宜”三个字的时候。 张斯伯心中五味杂陈,看来,朱遇清说的事情是真的。 皇帝甩了甩衣袖走了,似是对朱遇清很不满的样子。 贺宴舟往殿外退的时候,径直走到朱遇清的面前,狠狠撞了他的肩膀后离开。 朱遇清一双眸子阴狠极了,他快步走到贺宴舟面前拦住他。 “贺宴舟,你以为这件事情能一直瞒下去吗,我迟早有一天要在皇上面前揭开你虚伪的真面目。” 二人在殿门前站定,谁也不让着谁。 贺宴舟侧头看了眼天光,申时快过了。 “让开。” 朱遇清偏不让:“莫非你现在又急着去见她?贺宴舟,你可真无耻,我一定会抓到你的把柄。” 窃玉春台 第42节 贺宴舟直直站着,忽然换了个站姿,他双手抱在胸前,挑了挑眉:“朱遇清,你除了会在皇上跟前告我状,还会做什么?你觉得皇上会是仁义道德的拥护者吗?”皇上比他还要无耻得多。 又怎么会为了他和姑姑的事情惩罚他。 朱遇清怔了怔,又道:“就算皇上不说什么,顶着天下百姓的嘴,他也不得不做些什么,更何况还有你贺家辛辛苦苦维持了几百年的清流名声,即将毁于你手,贺宴舟,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忌惮吗?” 贺宴舟迎着夕阳撒过来的光,半张脸隐于黑暗,他那一丝不苟的用玉冠束起来的马尾辫忽然垂了一束在额前,他的嘴角缓缓勾起,眼神晦暗下来,凑近朱遇清耳边,嗓音带着些邪气:“要是那样的话,大不了,我贺家举家堕落,跟你朱家一样,做奸臣,不就行了?我贺家要是做了奸臣,你猜这朝堂上还有没有你朱家的位置?” “你,你,你……”朱遇清拿手指着他,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贺宴舟斜眸看了他最后一眼,嗤笑着走了。 第35章 第 35 章 从太和殿走到司珍房的这一路, 贺宴舟已经走过很多遍了,心情时而雀跃、时而酸涩。 他此时却在想,自己和姑姑的事情, 莫非,真就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吗? 在他心里, 他从敬她到慕她的这个过程中, 从没有过怀疑自己的时候, 一切都是细水长流,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的情不自禁,是必然发生的结果。 只是恰好在他认识她之初, 她是姑姑。 “相宜。” 他走到司珍房, 这里的众人都还未曾离开, 在做下值前最后的工作。 他喊得坚定又任性,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萧司珍走到门前默默关上了门:“贺大人,我们还没到下值时间, 你先到一旁去等着。” 随后“砰”的一声将他隔之门外。 可那句“相宜”已经喊出来了,秦相宜垂着头干活,她听见了。 萧司珍默默走到她身后,扶额无语。 “喂,你男人是不是疯了。” 萧司珍小声说道。 秦相宜放下手镯,叹了声气, 无奈道:“他还是个小孩子, 你跟他计较什么。” 萧云意望了望四周:“你让大家怎么想呀。” 现在就连那句“相宜, 贺大人可真有孝心, 与你家侄女都退婚了还每日来接你”都夸不出口了,谁知道现在大家心里在琢磨些什么事呢。 秦相宜望着窗外的背影, 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有人现在就去问他,是不是跟我……,他也会回答:是的。萧司珍,我是没有资格要他说谎的。” 秦相宜不仅懂他,还会尊重他的所有想法,贺宴舟本就不该为什么事情而遮遮掩掩的。 每次他们一同回到将军府,她坐在轿子里不愿意出来,而他只能无奈先一步离开的时候,她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他该有多不情愿做这件事情啊。 也因此,就算他短短一句“相宜”,已经足够引起司珍房内的多种猜测,她也不怪他。 萧云意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你就惯着他吧。” 而贺宴舟此时却已经在心底下定了决心,无论祖父答应他的事情办不办得成,他都要办成这件事。 众目睽睽之下,一声“相宜”喊得并不冲动,被人察觉到又怎样呢,他一向行得端坐得正,就算今日皇上真的信了朱遇清的话,他也不怕。 可祖父说的话,他也还记在心里,万事他只能自己扛,万不能拖着整个家族一起。 他既不想辜负家族,更不愿辜负相宜,他就那样堂而皇之地站着,一面是正派得无懈可击的贺御史,一面又将自己的情义明明白白摊开来,叫人遐想。 申时已过,酉时已至,司珍房众人陆陆续续收拾离去,秦相宜慢吞吞地,又成了最后走出来的一个,身后坠着个千松。 “姑姑。” 秦相宜看着他,一脸无奈:“现在又知道叫姑姑了。” 贺宴舟又凑上去,嗓音沉沉,叫了她一声:“相宜……” 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些缱绻。 秦相宜无奈摇了摇头,眼眸在他眉眼间流转,伸手拉起了他的手,握在手里,轻轻蹭了蹭,又用指尖在他手心挠了挠。 将情人间的浓情蜜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秦相宜从不吝啬自己对他的喜爱。 “姑姑。” 贺宴舟嗓音发沉发哑,又开始叫起姑姑来了。 “皇上说,初六大雪的那天,要在宫里举办宫宴,祈求瑞雪降临,相宜,到时候你也来吧。” “我给你安排席位,保证你不受人打扰。” 他牵起她的手,用一整个掌心将她的手包裹在内,往前走着,他的肩背宽而阔,玉冠束起的发丝垂下来,说着令人极有安心感的话语。 秦相宜从来不善于拒绝他,她道:“好啊。” 以前从不想去的宴会,如果是他要她去,她便会去了。 待走入四面敞亮的宫道上,秦相宜抽回了手。 “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常带我到宫中来赴宴,那时候在高台上坐着的,还是先帝,先帝十分和蔼可亲,与父亲的关系非常好,还曾抱我坐在膝上,不过那些事情都十分久远了,一想起那时候宴舟你说不定还不会走路,就感觉很有意思呢。” 贺宴舟也不恼她说他年纪小,他只是浅浅笑着,听着。 “说不定我们那时候见过,只是后来忘了。” 秦家也曾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只不过那都是上一朝的事情了,留在秦相宜记忆力的东西很少,现在的皇宫对她来说很陌生。 不知不觉间,贺宴舟又偷偷携起了她的手。 秦相宜小时候并不像现在这般,她有一个做大将军的父亲,怎么可能被养成这般安静守礼的性子。 实际上,她小时候是个很调皮的小女孩儿,贺宴舟那时候才三岁,记不清太多了,可是他记得,自己经常遇到一个爱欺负人的大姐姐。 他三岁时已经是一副礼数周全的小大人模样了,秦相宜却还在甩着鞭子到处跑,爬山踩水,无所不能,常看得他目瞪口呆,感叹女子怎能粗野成这样。 贺宴舟忘了大半,而秦相宜却是全忘了,他们小时候是见过的。 千松却记得很清楚,姑娘直到出嫁前,性子虽收敛了许多,却还是天真烂漫,浑身上下没多少规矩可言的。 秦相宜此时浑身上下有多内敛,那时候便有多外放。 “我想起来了,姑娘,你小时候还踹过贺大人一脚呢。” 秦相宜“啊”了一声,不想承认自己曾干过这样的事情,眼睛瞪着千松,示意她闭嘴。 她如今仪态端庄,哪里又像个会踹人的。 贺宴舟却笑着道:“哦,我想起来了。” 秦相宜又转而将一双眼瞪着他。 贺宴舟连忙道:“说起来,那件事也怪我,是我活该。” 秦相宜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她的脑袋真的不聪明。 她脸颊红红的,望着他,希望他不要说出什么丢脸的事情出来。 贺宴舟小时候十分古板教条,嘴上永远是之乎者也,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大的道理。 他看到秦相宜从树上跳下来,就走过去给她讲了一番大道理。 什么女子该如何行走坐卧,什么她这样很不雅,气得秦相宜一脚将端方如玉的贺小公子给踹进了种满莲花的泥沟里。 再仪态端方的公子,此时也得嗷嗷大哭起来:“呜呜呜,好脏啊,你不讲理。” 贺太傅连忙跑到莲池里抱起自己的小孙子,而秦总兵捶胸顿足地指着自己女儿:“你这,这也太不像话了,还不快给贺小公子赔不是。” 贺太傅当时是吹着胡子单手抱着孙子甩袖离去的,后来秦总兵教训了女儿很久。 “你都九岁了,你跟一个三岁小孩儿较什么劲儿,他懂什么?” 秦相宜满脸不服:“他小小年纪满口道理,还想来规训我,他想得美。” 贺宴舟三岁时读书已是过目不忘,发生这件事情时,他虽然一直在哭着,却也记得个大概。 他忽然笑起来,总算知道祖父听到自己说要娶秦相宜的时候,为何会是那般表情。 贺宴舟对秦相宜摇了摇头:“也没什么,都怪我,你当时踹我一脚是应该的。” 倒是千松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可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呢,笑着笑着,她的神情落寞下来。 只可惜,姑娘在后来的经年累月中,性子逐渐收敛起来,索性将自己装进了一个名为“礼义廉耻”的壳里,如此便不会出错。 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这样。 千松能意识到的事情,贺宴舟自然也能意识到。 他的目光沉沉看着她,秦相宜却无知无觉。 她脸蛋儿红彤彤的,只是在想,自己小时候到底为什么踹了他一脚,这也太无礼了。 想了半天,她小心翼翼撇头看他,小声说道:“宴舟啊,实在是对不起啊,我小时候好像是有些不讲道理。” 说完便垂下头,不好意思看他。 贺宴舟高出她一截,她的头正好挨着他的肩膀。 贺宴舟四处望了望,见前后无人,便一把将她揽进了胸膛里。 秦相宜埋着的头猛然撞上去,震得她前额发疼。 可随之而来的,是萦绕在她鼻尖的他的气味,是贴在她脸颊上的他的体温,是传进她耳朵里的他的心跳…… 她全身心地被他包裹着,贺宴舟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要不你再踹我一脚吧。” “啊?” 秦相宜努力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发丝被蹭下来了一些,一脸不解。 “我就想被你踹,相宜,你就抬起脚来,再踹我一下。” 秦相宜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有病。” 贺宴舟就是太想看到她再抬起脚来踹人的样子了,多不可思议啊,姑姑。 他从一开始就是被她浑身风骨仪态吸引,至今却觉得她踹人的样子更加迷人。 窃玉春台 第43节 直到听见前面有一行宫女的脚步声传来,二人才放开彼此,并列站着,恢复如常。 一行宫女端手肃穆着从这里走过,还屈膝叫了他们一声:“贺大人,秦掌珍。” 叫完又接着往前走了。 他们并不知道,为首的那名宫女一路回到了淑妃宫里,晚上一边给淑妃锤着腿,一边说道:“娘娘,奴婢亲眼看见,秦掌珍跟贺大人抱得可紧了。” 淑妃浅浅哼着,瞪大了眼:“这事儿可还有其他人看见?” 那宫女道:“娘娘放心,并没有了,奴婢是因为走在最前面才看到的一眼。” 淑妃松了口气:“不是我说,这两个人胆子也太大了。” “是呢,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必定又要大发雷霆的。” 至于皇上为什么会为此大发雷霆,无人会去追根问底,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生气不需要任何理由。 淑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自认为揣测帝王心思颇有些心得。 都说帝心难测,淑妃却知道,当皇上不想让一个人好过的时候,偏要跟他反着来才行。 “你说,本宫要不要帮帮他们两个呢。” “娘娘要如何帮他们?” 淑妃托腮躺在贵妃榻上,懒洋洋道:“那要看皇上最近偏不想让谁如意了。” 秦相宜回到家中,一家子人冷冰冰地告诉她:“我们已经决定好,让铃儿拿着你的请帖入宫赴宴了。” 秦相宜点了点头,并无话可说。 “哦,好。” 她与贺宴舟一同入宫就行了,本也不需要礼部派发的请帖。 倒是戚氏又拉住她:“相宜啊,铃儿从来没进过宫,好些规矩都不懂,还要劳烦你教教她,毕竟她在宫里若是漏了馅儿,你也要遭殃的啊。” 秦相宜回过头,看了眼戚氏,又看了眼铃儿。 自己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倒是常跟父亲一起进宫,不过,她可没什么规矩好教的。 她进宫的时候,就连贺老太傅的长孙也敢说踹就踹呢,就是宫里的树,她也爬过好几颗,宫里池塘里养的金鱼,也被她抓过好几条。 “哦,其实宫里也没什么规矩,我小时候入宫,还被先帝抱在膝上坐过呢,各位叔叔伯伯都待我十分亲切友好,在宫里想吃什么就可以吃,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没关系的。” 秦相宜微笑着说道。 她耸了耸肩,自己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并没有害侄女的意思,不过,铃儿到时候入了宫,她无论如何也会看着她点儿的。 只是面对嫂嫂嘛,秦相宜忽然不想好好说话了。 戚氏果然被她一番话哽得不轻,自己明明是过来耀武扬威找秦相宜炫耀的,却莫名被对方炫耀了一脸。 “相宜,你也知道自己享受了家里最繁盛的一段时间啊,现在就这么对你自己的侄女,你好意思吗?当初公爹把家里大部分银子都给你做嫁妆了,现在三个侄女的嫁妆还没你当初一成多,你现在也好意思炫耀起这些好处来了。” 秦家早已不同往日了。 秦相宜道:“嫂嫂,我只是有一个好父亲而已,你没有吗?三个侄女没有吗?”她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模样。 戚氏哼着气道:“你既有一个好父亲,现在如何还把日子过成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 秦相宜虽然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什么可怜的,但,她确实过得不好。 她看了眼高堂上坐着的老夫人,冷冷道:“因为我没有一个好母亲。” 秦相宜说完便走了,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戚氏茫然回头看着老夫人,母女互相置气的场面,作为媳妇的她,自然是乐意见到的。 “婆母,你说这相宜,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年龄最小的汐儿道:“母亲,姑姑当初回门的时候你也说过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姑姑和离归家的时候你也说过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姑姑怎么老是在变?姑姑实际上应该是什么样的?” 纵是家里年龄最小的女儿秦雨汐,今年也已经十岁了,戚氏嫁给秦天柱的头五年内一连生了三个女儿。 戚氏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秦相宜回了春霁院,和千松商量着一起将衣橱收拾收拾。 就比如上次被贺宴舟翻出来的那条孔雀蓝裙子,要不是他忽然找出来,她都快忘了它了。 不将衣橱大肆清理一下,秦相宜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漂亮裙子。 千松一边整理一边说着:“姑娘可想好了去宫宴要穿哪条裙子了?” 秦相宜默默想着,去宫里不敢穿得太夺目了,但也不能穿得太简单,她只当这次是宴舟邀她去的,既是去见宴舟,那肯定是要花心思的。 “不想穿绿色了。” 千松道:“穿这个怎么样,小桃红的颜色,多娇俏啊。” 秦相宜摇了摇头:“我都什么年纪了,穿这个招人笑话。” 千松撇撇嘴,才不是呢,她的小姐若是穿上这件,与十八岁的时候便没有任何区别了,那可是十八岁的小姐啊,贺大人见了,恐怕得疯。 千松回忆着那时候小姐的样子,娇嫩又俏丽,脸蛋儿圆圆的,偏爱金钗和珍珠项链。 真是好怀念啊。 她有些遗憾地将粉裙收起来,念念不舍。 秦相宜望着她发笑:“你若是喜欢,你拿去穿好了。” 千松哼了一声:“我比姑娘还大三岁,我穿上那成什么样了,况且,我可没有情郎要见的。” “情郎?” 千松捂住嘴摇头。 秦相宜道:“不过你也没说错,但是,我这情郎胆子可没有铃儿的情郎胆子大,天天晚上都来找她。” 千松道:“贺大人哪能天天来翻墙啊,他可端着呢,姑娘莫不是就盼着贺大人日日翻墙来的?” 正说着,院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是那熟悉的走位。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随后从墙头上冒出来一个人头。 千松瞪大了眼:“贺大人!” 这,这,这也太无礼了。 贺宴舟穿着便衣,一下子从墙上跳下来。 秦相宜刚刚还倒在躺椅上胡乱挑拣着衣裳,现在立刻站起来,整了整仪态,又示意千松赶紧把那堆衣裳都收起来。 她走上前去扶贺宴舟,嗔怪道:“你敲我院门就行了,翻什么墙呢。” 贺宴舟道:“敲门会有声音,我害怕被人听到,况且翻墙也没什么不好的。” 秦相宜心里却想着,堂堂贺大人,如今也学会翻墙了,当真是不像他。 可他不仅翻了,还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无礼。 或许他知道,但他偏就要无礼了。 “相宜,我就是想你了,我想来陪着你。” 贺宴舟在家中翻看那些从裴家带回去的纸张,有好大一部分是她的随笔,常常是深夜写下的。 她似乎有很多个夜晚都未曾入眠,他想起那日清晨看见在她房门口蹲守着打盹的千松,不难推测出许多事。 还有千松说的,他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她的伤疤。 贺宴舟一来,千松就默默走了出去,蹲在院门口守着。 秦相宜将刚刚翻出来的那些衣服一件件都收起来,她叠得缓慢,冷冷的月光打下来,她眉心的红痣愈发显得神圣起来。 她的头发半披在肩头,二人对坐着一言不发。 秦相宜的手一直在动,贺宴舟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正在叠衣服的手。 秦相宜抬头朝他温柔笑了笑,又垂下头坐自己的事情。 “宴舟,你来得正好,你也帮我挑一挑,宫宴上穿哪件合适?” 贺宴舟垂眸看了看,指着刚刚千松说过的那件小桃红道:“我想看你穿这件。” 秦相宜无奈摇了摇头:“不行,换一个。” 贺宴舟心底有些失落,原来她也不是完全由着他的。 “为何不穿桃红色?你不喜欢。” 他胸口处有些热热的,那个肚兜,不就是这个颜色吗,只不过浅了一些。 秦相宜摇了摇头:“为何你们都问我这个,这是小姑娘穿的颜色了,这条裙子也该丢了,你若那么喜欢,你拿去好了。” 反正给千松她也不要,那就给贺宴舟好了。 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件事情有多么不妥,贺宴舟倒是在一旁又开始面红耳热了。 “好,好啊。” 这个夜晚过得格外漫长,却又格外安稳。 他陪着她做了许多事,他说:“你别再哭了,今夜我把你院子里的落花落叶全都清扫干净,保证不再让你看见。” 说完,他拿起稻草编织的扫帚,果真做了起来。 而秦相宜在一旁摆弄着香料,朝门外看了一眼。 贺宴舟打开院门,抵在门上的千松已经睡着了,软软倒了下来。 贺宴舟望了秦相宜一眼,秦相宜将食指伸在唇前,“嘘”了一声。 贺宴舟便俯身轻巧地将千松扛在了身上,而秦相宜打开千松的房门,二人一起将她安置到了床上。 二人走出房门,秦相宜不禁叹道:“今日真难得啊,千松竟能睡得这么死。” 贺宴舟沉沉看着木门:“她以往总是容易被人惊醒。” 秦相宜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贺宴舟无奈笑了笑:“因为上次我来的时候,就吓着她了,她当时可能是将我认成别的男人了,我看她似乎很习惯抵在门上睡觉。” 话说到后面,贺宴舟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秦相宜,试图获取什么信息。 窃玉春台 第44节 但秦相宜却觉得,他越界了。 那些是藏在她心底里的事情,她的秘密。 秦相宜面容冷淡下来,就像每一次封闭自己那般,又缩进了坚硬的壳里。 并非她对贺宴舟还不够信任。 是因为,她与千松曾相依度过那样一段黑暗的时光,其实是件挺丢脸的事情。 自己灰溜溜地回了娘家,每日端着仪态,试图将自己的外表塑成一道无人可攀的壳,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过往了吗? 在裴清寂对她的一系列打压之中,她曾真的觉得自己不过一条贱命。 她后来将自己变成这样,她害怕极了,其实她是装的。 贺宴舟被她的外表和气度吸引,可她实际上,真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所看到的,她的所有在刻度以内的步伐和仪态,都是她精心雕琢过的。 家人说她命不好,裴清寂说她天生就低贱,她就偏要将自己束于高阁,可惜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上了钩的,是贺宴舟。 他当真以为她高贵、圣洁。 秦相宜一缩进壳里,便又是那副无人敢轻易攀附的清高样子。 对贺宴舟而言,这时候他便也会退后一步,再不敢冒犯。 可他却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将她的手腕牢牢握在手里:“姑姑,你说过的,夜晚为什么这么长,这么冷,你很想家……” 他念叨得断断续续,皆是她一字一句写下的心事,她当初写下这些东西时,是否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看到呢? 她想过的。 她幻想着有这么一个对象,看了她的随笔,懂了她的心……遂了她的愿。 秦相宜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 “姑姑,你现在应该不想家了。” 他一步步逼近,将她逼退到墙角。 秦相宜觉得自己端着一身的气质,便都维持不住了。 她只能一步一步后退着,直到后背抵上了墙。 她眼中的贺宴舟,此时眼眸漆黑,眼底沉黑晦暗,直勾勾看着她,他垂着眼帘,鸦羽长睫洒下一片暗影,说不出来的意味。 她终于端不住了,她的心砰砰直跳。 “那你还想要什么呢?”他歪头道。 “姑姑,我会娶你回家的,但我必须来问问你,你愿意吗?” 秦相宜从未见过这样的贺宴舟,是完全要占据主权的贺宴舟,他将她逼到了极致。 她轻轻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他是君子,他必然要来问过她的意愿的,可她并不愿意。 贺宴舟似乎并没打算问为什么,他浓烈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下来,将她禁锢在一小片天地里,她的周身,便再无他以外的东西了。 她的心跳得剧烈,可她的思绪却十分平静。 她缓缓呼吸着,等来了他激烈热切的吻,唇齿相撞。 可是她记得,她刚刚摇头了,她不想嫁给他。 秦相宜想为自己打算的婚姻,只是为了提供给她和千松一个安身之所,一个有夫之妇之名,好让她正大光明地行走在这世间,至于其余的,她都不要。 贺宴舟不符合这个要求。 有些事情上,她执拗得很。 但在他喘着热气去勾她的唇舌时,她微张开红唇,迎了上去。 “嘤哼~” 她仰着脖子承受这个吻,情难自已时,伸出双臂绕上了他的脖颈,攀上了他的颈后。 她的手很凉,他的皮肤滚烫,她的指尖在他后颈蹭着抚着,伸入他的发间,流连忘返,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两条白晃晃的如玉雕成的手臂。 舌尖痴缠,双方皆是专注而温柔的索取和舔舐,唇瓣湿热,唇齿相偎。 秦相宜腰肢渐软,她轻轻哼着气,靠在他身上。 她喜欢这样,出于一种自私的想法,她尽情地贪恋这一刻,不想顾及别的。 “但是宴舟,”她倒在他的肩头上,他的肩宽阔而踏实,足够承担一个她,她绕着他的耳垂,随着他耳后的痣轻轻呼气,她说:“我们不能成婚的。” 她的指尖在他耳廓间揉捏磨蹭,再覆上一枚轻吻。 温温热热的唇印在他的耳朵上,贺宴舟险些站不住。 至于她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反正她正倒在他的身上,他的怀里,他心里十分满足,同时又有着极大的空虚感。 “我们不能成婚吗?” 她的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是啊。” 他便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呢,一直这样下去吗?” 秦相宜陷入了沉默,很久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她绞着他的发丝问道:“那你想这样吗?”背着人的、偷偷的。 贺宴舟怔忡:“我想?” “想怎样?” 他的声音喑哑沉稳,凑在她耳边,吐着气道:“想要你,姑姑。” 第36章 第 36 章 秦相宜后来终于明白, 当贺宴舟想祈求她些什么的时候,会叫她相宜,当贺宴舟想占有她的时候, 会叫她姑姑。 两者并无分别,只是叫她姑姑的时候, 是一种不容她拒绝的祈求。 哦。 所以她现在明白了, 他所问的一切, 从不在意她的回答。 他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足以将人吸进深渊的漩涡。 而秦相宜会臣服于他的,她会的。 她仰头支起长长的脖颈,她捧着他的头颅依偎他的温度, 她在向他索取吻和缠绵, 她闭上眼, 她会任由他做任何事的。 “明天见,姑姑。” 他率先从这场缠绵中脱离出来,他移开了他的唇, 他并不打算再做别的事情,秦相宜的手臂缓缓从他肩上滑落,颇有些空虚。 他虚虚抬起手,接住了她滑下来的手,将她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捏着她的指尖, 他们如今相连的部分便只有指尖。 她的嘴唇通红, 轻微张开着, 喘着意犹未尽的气。 但贺宴舟走得干脆, 走时还带走了她的桃红色百花裙。 “姑姑说的这条裙子归我,那我就拿走了。” 秦相宜本还陷在情绪里, 乍然被他逗笑,怎么也想象不出贺宴舟拎着一条花裙子深夜赶回家去的景象。 贺宴舟走后,秦相宜望着墙的方向久久未能回神,他飞扬的衣摆还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对他的情意,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她深知自己此生再不可踏入情字,上一次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但她此时却毫不克制自己对贺宴舟的情,因为她知道,自己将情与婚姻二事,分得很清。 她此生在婚姻一事上已经无望,与贺宴舟的事情,是她的自私,她想,她本也不是什么真的圣洁神女,撕开外表那张壳,她一直是随心所欲的,是父亲教养出来的女儿,将门的女儿。 就算她过去的半生都没有勇气,且懦弱,那她接下来的半生,必要勇敢一些,在这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她会离开娘家,去找自己的新天地。 在这个静到极致的深夜,她才恍然发觉,困住自己半生的东西,原来并不是那么难解决。 她笑了起来,望着星空盘算着,今后去哪里比较好,这么想的话,父亲叫她的几样招式,也应该提前练起来了,嗯……叫千松跟她一起练。 可她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入宫赴宴的时候,贺宴舟直直将她引到了一位妇人面前。 “母亲,这位就是相宜。” 贺宴舟的眼睛亮亮的,望着母亲,像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儿,像是在说:看,我早说过相宜很好吧。 秦相宜还是那副端着仪态的样子,任她昨晚如何,现下都是刻在规制里的人儿,随便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是极守规矩的贵女姿态。 她颔首行了规规整整一礼:“夫人好。” 贺夫人还没来得及与她说话,贺宴舟便急匆匆道:“母亲,今日就劳烦你带着相宜了,我得到皇上跟前去。” 说完,递给秦相宜一个要她安心的眼神,便走了。 秦相宜面上虽不显,心里却局促极了,顶着这位夫人的目光,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话,她想即刻表明,自己对贺宴舟绝无占有之意,好请这位夫人不要将她放在心上。 贺夫人是位非常漂亮、风姿绰约的夫人,站在那里,通身娴静而端庄,又带有一丝文气,她含笑瞟了秦相宜一眼,将她拉至身前。 “我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宴舟的态度很坚决,他从小到大都很懂事听话,从不向我们要求什么,如今这唯一的一个要求,我们家里人也不得不替他周旋。” 秦相宜低头嚼着这句话的意思,她品不出来贺夫人究竟对她满不满意,她却知道了,贺宴舟的态度。 贺家是会顺着贺宴舟的心意来的,而贺宴舟在问过她的意思了之后,仍旧不管不顾地往家里提了这件事情。 秦相宜心里五味杂陈,她昨晚刚立了一番雄心壮志,虽然清醒过后,知道那些想法必是异想天开,却如何也想不到,贺宴舟当真要将她娶回贺家。 贺夫人又道:“贺家不纳妾,这是规矩,所以既然宴舟认定你了,我们也会接纳你,你如今做得很好。” 贺夫人抬步往前走着,秦相宜与她错了半个身子,跟在她身后:“夫人,我其实并未想过这些。” 贺夫人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又接着说:“你现在要注意的是,这件事万不可让别的人知道,须从长计议,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由我们来做,你和宴舟都不必管。” 无论是八抬大轿、还是暗度陈仓,总归要办成这件事。 秦相宜跟着贺夫人进了即将要举行祈雪宫宴的大殿中,原来贺宴舟说的,要替她安排无人打扰的位置,是这个意思,她跟着贺夫人走动,自然没有人敢轻易来打扰她。 没过多久,两个穿着粉裙的娇俏少女走了过来,一个对着贺夫人叫母亲,一个对着贺夫人叫贺伯母。 贺夫人对着两个小女孩儿十分慈爱:“你们俩跑哪儿玩儿去了?” 窃玉春台 第45节 “母亲,女儿刚刚去池塘里捉金鱼了,咦,这位姐姐是?” 这两个粉裙女孩儿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秦相宜见着她们,眉目动容,她们身上穿着的粉裙颜色,正是昨日千松和贺宴舟都劝着她穿的,却被她一一拒绝了的,桃粉色。 此时看着这样两道桃粉色身影在大殿上蹦跶,秦相宜不禁唇角带笑。 “两位小姐好啊。”她眉眼弯弯,笑着道。 贺夫人伸手抵住她的背,将她推至人前,在小范围内说道:“这位是你哥哥的朋友。” 贺欣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拉着小姐妹纪静跑了。 贺夫人这才来得及指着跑远了的两个小女孩儿道:“刚刚问话的那个是我的小女儿,叫贺欣荣,她身旁的那个,是纪家的,纪静。” 秦相宜颔首表示了解,心里倒是疑惑,她还以为贺家各个都像贺宴舟那般,没想到他妹妹竟跟他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她垂下头,妹妹跟她小时候很像呢。 不过,她侧头轻声询问:“纪家?” 贺夫人乐意向她介绍这些:“纪家家主以前在溪川做县令,后来致仕以后,儿子纪达进了皇城做侍卫,虽都不是什么大官,却与我们家交好,纪家家主现在都常与我家老爷子论道谈心呢,纪静也与欣荣交好,都是好孩子。” 贺家从来不偏好在朝内搞结党那一套,从老到小交好的朋友全都只论心意不谈家世。 就连给贺宴舟选妻子也是,贺夫人心里叹息,若不是贺宴舟与秦相宜二人相识之初是那样的身份关系,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秦总兵我还记得的,他走得那么早,真是可惜。” 一说起父亲,秦相宜心里也有些难受:“父亲早些年在战场上受了太多伤,伤了根本,晚年那些伤痛更是显现出来了,就算再拖个几年,也是万分痛苦地活着。” 贺夫人神色动容,拉起了她的手:“好孩子,都过去了。” 贺夫人的位置很靠前,她将秦相宜安置在自己身后稍隐蔽一些的位置,而她身旁等会儿会坐着贺欣荣。 “相宜,你坐在这里可观全局,若是不愿与人交谈,便一直待在我身后就好。” “多谢夫人。” 秦相宜做了自己该做的礼,静静在独属于她的位置上坐下,贺夫人一坐下,便有人上来围绕着她交谈,更无暇顾及秦相宜了。 贺家果真是炙手可热。 秦相宜已被贺夫人划入了贺家人的范畴,她当下的心绪实在是复杂得很,她遥遥往对面望去,贺家的男人们正对着她们坐着,隐约有几道打量的眼神穿过层层端着酒盏的宫侍落到她身上。 秦相宜心里已然明了,她与贺宴舟的事情,怕是一整个贺家都知道了。 她心底连声叹着气,这个贺宴舟啊,她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明明是一件万万不可展露于人前的事情,若不是头上还有个喜怒无常的皇上压着,贺宴舟怕是要把这件事说得人尽皆知了。 可此时贺家人全都知道了,秦相宜的心里却罕见地,十分安心。 就像是贺宴舟在说:“相宜,你别担心,这件事情有长辈帮咱们办成了,咱们什么也不用管了。” 就是这样的一种安心感。 原来她的人生,不需要自己费劲筹谋啊,不仅有贺宴舟包揽她,他还会告诉她,他身后还有很大一个贺家。 秦相宜第一次觉得,男人原来会是这样一种,令人安心的存在。 她抬眼朝着对面望过去,贺宴舟坐在他祖父身边,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 她的一颗心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无人不会为着那样一张脸不动心,她浅浅呼吸着,可她现在突然很想很想,吻他。 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现在成了整个贺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她忽然对上了贺家祖父的眼神,贺老太傅辅佐了三代帝王,如今已经不问朝事,他那双因苍老而浑浊的目光落在秦相宜身上,虽夹杂着打量与试探,却是慈爱的。 秦相宜垂下头,自己在贺家祖父面前,也是晚辈呢。 一瞬间,她想了许多,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踹了贺宴舟一脚的模样,当时贺太傅抱起他,他一身泥哇哇哭着,小君子的仪态也顾不上了。 真是神奇,自己明明如何也想不起那件事情,现在一见到贺老太傅一张脸,便全然想起来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朝着老太傅笑了起来。 贺老太傅一阵恍惚,仿佛眼前人又成了那个笑得狡黠又调皮的小女孩儿。 那个时候,他可没给她父亲好脸色呢,秦总兵一个当将军的,在他一个教书的面前赔礼道歉了好久,也不怪他狠心,他孙子当时裹了一身的泥,哭声简直快要震碎他一双老耳。 在这一场对视中,贺老太傅成了那个率先挪开目光的人,他侧头看着自家乖孙,这就要被那女子欺负一辈子了,真心疼乖孙啊。 叹了声气,还不是得继续替他筹谋着。 要怎么样才能光明正大地、且不损害两方名声地、有理有据地将秦相宜娶回来呢?这是个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 太傅没想到自己到了晚年,竟能被这么一个问题给困住。 像正常结亲那样,叫个媒人直接上门,是万万行不通的,人家要说,你贺家之前来说亲的还是秦家大小姐,如今不成了,立马改口换成秦家姑奶奶,这也太不体面了。 可贺宴舟又是明着要求的,要家里风风光光给他把人娶进门。 贺太傅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风风光光把人娶进门,真是头疼得很。 转眼看贺宴舟倒是乐得自在,一双眼里只有他的相宜。 秦相宜收回目光,稳了稳心神,她现在没有任何想法了,她也想不出任何。 要不就这么依着贺宴舟来呢,贺宴舟看起来,真的很好依靠呢。 她的眸光缓缓扫向贺夫人的背影,贺夫人穿着一品夫人的朝服,端端坐在那儿,为她隔绝了一大部分的目光,气质温和娴雅,秦相宜觉得,多年过去,自己又一次被当做小辈照顾了。 贺夫人也是极让人安心的人。 这一刻,她忽然什么不想思考了,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安心享受这一晚的宫宴,有美食与美酒,有舞蹈与奏乐,而她再不用像往常一样提心吊胆地待在宫里,她在贺夫人的身后,便是有靠山的。 在宫女的服侍下,她净了手,抬眸望去,忽然想起来,今日铃儿也要入宫呢。 若是拿着她的请帖,应当是坐在十分靠后的位置。 她抬眸朝四周望了望,在大殿靠后一些的角落里看到了秦雨铃,以及正看着她纳闷的张斯伯。 秦相宜抬眸与他对了许久的眼神才对上,在张斯伯看过来的时候,她往秦雨铃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在她的记忆里,她从前与张斯伯还有有过几次点头之交的,后来虽说她没有选他做结亲对象,两人也算是好聚好散。 也正因如此,她才任由家里人让秦雨铃拿着她的请帖进宫,张斯伯应当不会在意。 她隐约记得他当初……是个挺爽快大气的人。 如今一身官气,看起来倒是圆滑了许多。 张斯伯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朝她点了点头,又看向她身前坐着的贺夫人,心里更是明白。 秦相宜身侧就坐着朱家的女眷们,与铃儿的位置相隔甚远。 但她也没有办法,秦家如今在青京城里的确就是这么个地位。 家里人想让铃儿进宫,也是做了让她提前来朱家人面前混个脸熟的打算,毕竟她今后嫁了朱家,此生的一番事业便都要在朱家后宅完成了。 一想到这里,秦相宜少不得想替侄女儿打算打算。 虽说嫂嫂待她并不好,成天阴阳怪气的,但她心里并不太当回事,最伤她的也只有母亲。 一码归一码,秦相宜看着侄女儿如今局促不安的模样,心里也不舒服,秦家确实不如当年了,自己当初入宫的时候,何需如此小心翼翼。 想到这里,秦相宜俯身向贺夫人叫了声:“夫人。” 贺夫人回头,耐心问道:“你有何事?” “夫人,我家侄女就要嫁到朱家了,我可否与朱家夫人说几句话。” 贺夫人点了点头:“没什么不可以的,相宜,你在宫宴上想做什么都可以,虽说朱家几个官当得不怎么样,但朱家夫人人还不错。” 说完,贺夫人竟亲自去叫了朱夫人,要将秦相宜引见给她。 “舒妍,这是相宜。” 秦相宜又一次感受到了贺夫人给她的推背感,用一种柔缓而坚定的力量将她推至人前。 秦相宜便行了一礼叫道:“朱夫人好。” 朱夫人就这么看着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丽女子给自己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脸上不禁扬起笑意来:“相宜?” 贺夫人又道:“秦家的,今日来宫中赴宴恰好遇见了,我倒是欣赏她得很呢。” 这便算是解释了她二人为何在一处,朱夫人虽实在想不起京中哪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看眼下人家就站在她面前,是贺夫人带过来的,容貌仪态看上去都是一等一的好,心底自然就将人往上抬了三分,不免要正视起来。 “倒是难得,竟还有你夸赞的晚辈了。”朱夫人现在想不起来京里除了跟她儿子有婚约的那个秦家,还有哪个秦家,现在也不好再多问。 秦相宜却道:“朱夫人,说来也巧了,我家侄女今天也在呢,该叫她过来跟您问个好的。” 朱夫人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就是那个秦家的,自己虽说并不满皇上赐下的婚事,本来也没有打算见秦家的人,可现在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出于礼数,她也不好不见了。 “那这么说,你是她姑姑?哎哟,贺夫人,倒怪我刚才说错话了,相宜跟咱们是平辈。” 秦相宜与贺夫人对视一眼,都很无奈,却也没有办法解释。 这便是她与贺宴舟之事的为难之处了,秦相宜一开始并不愿与他走到这一步的,现下拖得贺夫人与她一起为难,真是令人难堪。 可贺夫人的手又缓缓抚上了她的后背,她的声音柔缓温和:“相宜小咱们这么多,也算是晚辈了,她是家中幼女,秦老将军当年生她生得晚,瞧瞧,也是个可怜孩子。” 秦相宜被贺夫人撑着,眼底快要掉下热泪来,可她还没忘了自己的任务。 “朱夫人,我小时候常与父亲进宫,对宫里倒也熟悉,倒是我那侄女,今日是头一回进宫,可她与我们也玩儿不到一处去,也不知朱夫人膝下可有几位与她同龄的玩伴,叫过去带她一同玩耍也好。” 朱夫人松了口气,笑着道:“这有何难,我们朱家女儿可多了,二房的三房的今日都在,对了,你侄女是在?” 秦相宜往远处指了指,铃儿正坐那儿发呆呢,许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巧的是今日唐明安也在,好在那唐明安胆子小,如今是万万不敢接近秦雨铃的。 朱夫人认了人,招来自家几个小女孩儿,小声招呼了几声:“那边有个姓秦的小姑娘,将来会是咱们家的家人,你们一会儿要去哪里玩,带上她吧。” “大伯母,我们商量好了一会儿要去看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听说他生得可俊俏了。” 朱夫人愣了愣,道:“那也带上她一起吧。” 贺夫人带着秦相宜坐了回去:“这下你可放心了。” 秦相宜道:“自家小辈,少不得要关照着些,今日多谢夫人了。” 贺夫人伸手拉着她,垂眸拍了拍她:“你私底下便叫我伯母吧,你跟宴舟的事情,家里会想办法的。” 话音刚落,大殿前的太监高呼:“皇上驾到——” 所有人不分尊卑便都齐齐跪地,秦相宜将额头触至冰凉地面时,已是止不住的热泪盈眶。 好在皇帝从大殿门口一步步走到龙椅上的这个过程很长很久,伴着太监的高声呐喊,断断续续说了些吉祥话。 秦相宜将身体覆在地面上,久久不能平复心绪,她的心底有惊涛骇浪,又如温暖湿润的泉水划过,令她百感交集。 窃玉春台 第46节 “众卿平身。” 皇帝今日身边带着淑妃,后宫里的女人看来看去就那个样子,唯有淑妃最得他心。 淑妃今日头上簪的簪子是琉璃制成的,坠着金玉相撞的流苏,这一下,又要成为青京城里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风潮了。 秦相宜的座位隐于贺夫人之后,除了她自己想让人看见的时候,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她。 皇上刚到场,状态已是微醺,好在有淑妃守着他。 几乎无人知道,淑妃其实是贺老太傅送进宫的,也没别的原因,就为了让她看着点皇上。 就比如现在,殿中上来了一行舞女,穿着异域风情的服侍,伴着乐声翩然起舞。 景历帝看着看着入了神,一想到自己的西域美人计划被贺宴舟给否决了,心里不太痛快,当即就想要发作。 淑妃按住了他:“皇上,今日宫宴是为了祈雪的,您看,贺太傅他老人家也在场。” 皇帝一听到贺太傅的名字,少不得要安分一些,谁能惹谁不能惹,景历帝分得很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景历帝也分得很清楚。 像是把贺宴舟的议亲对象指给别人这样的事情,他可以做,太傅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来指责他,打杀几个宫人这样的事情,他也可以做,因为太傅知道换个皇帝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只能容忍他。 景历帝太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底线在哪儿了,只要贺家心里还念着大部分中原百姓,便会一直帮他做事,帮他稳住朝堂,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做个亡国之君。 淑妃道:“皇上,您已经惩罚过贺大人了,听说秦家女各个都是美人,现在那美人好端端的被您指给了朱遇清,贺大人心里肯定不痛快。” 景历帝哼了两声:“爱妃说得也是,不过秦家出美人这件事情,朕怎么没听说过?” 皇帝心里是在给贺宴舟找台阶下的,他再生贺家的气,也不能真的动他们,惹恼了,太傅是真要以头抢地闹着换皇帝的。 淑妃伸出玉指往大殿后方的角落处一指:“皇上您看,那位就是被您指给朱遇清的女子,您瞧瞧,贺大人是不是亏大了。” 第37章 第 37 章 皇上当真随着淑妃的指向看了过去, 虽然只能看到半张秦雨铃的侧脸,但在皇上的醉眼迷蒙下,将那张侧脸渲染成了十足的大美人。 要说淑妃是怎么知道秦雨铃今日在这儿的, 还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秦雨铃拿着帖子入了宫以后,被宫人一路引导着到了这里, 可她在宫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若不是她母亲一定要让她来, 祖母也一直鼓动着她来, 她原是不想来的。 她坐在座位上十分局促,周围的人三两成群,都有自己的圈子,她融不进去。 还有她今日穿的衣裳, 是母亲前些日子特意请人给她做的, 本是用了极好的料子, 可她一穿到这里来,便觉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人家。 她头上簪的珠钗还是唐明安送她的那些,除了这些, 家里旁的都拿不出手了。 到了这里,她看见唐明安的那一霎那心底欣喜万分,他是她唯一认识的人! 她一双眼亮晶晶的,想与他对接上视线,一个曾在每个深夜与她相依相偎的男人,她看见他很难不产生兴奋的感觉。 在如今四处都令她不安的情况下, 所有感官和情绪都放大了。 跨过重重人影, 明安哥哥, 我好想你。 唐明安见着她在这儿, 吓了一大跳,又见她目光跟着自己走, 心里更害怕了。 搞什么啊,这什么场合。 秦雨铃实在是无任何人可以依靠,下意识地就想找可以依靠的男人。 唐明安瞅了一眼离他们很远的朱家的方向,这女人不去找朱遇清巴结,一直盯着他做什么。 秦雨铃见唐明安并不理她,拽紧了身上的衣服,更不知自己在这个地方该如何自处了。 来跟她说两句话也好啊,这里人人都是成群结队的,唯有她,她们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有资格来这里。 忽然有几位浑身珠光宝气的小姐围上了她,秦雨铃捏着衣摆不知是什么情况。 “喂,我们要去外面等探花郎,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秦雨铃有些不可思议,她伸手指着自己:“我?” “对啊,就是你。” 秦雨铃就这么被一群衣着华贵的小姐们推着出去了,去看什么探花郎。 她们都欢欣雀跃地凑在一起谈论,青京城里哪位公子最俊朗,哪位公子最富有才情。 秦雨铃哪里接触过这些,她们嘴里随意谈论的公子,都是她万万不敢攀谈的对象。 可现在她被她们拉着一起讨论,她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直到探花郎走过来,她们远远地就开始眺望,然后互相嘻嘻笑着,突然推了其中一个人出去。 秦雨铃心里不解,不懂她们这是在玩什么。 她以为那个被推出去的小姐是被欺负了。 但其实,那位小姐跑到探花郎面前,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咦,我的荷包怎么不见了,林探花,你见了吗?” 林探花摇了摇头,他是从民间考上来的,在青京城并无背景,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成了这群官家小姐们逗弄的对象。 那位小姐皱着眉头道:“糟了,我的荷包弄丢了,我母亲一定会责怪我的,林探花,你可否将你的荷包给我啊,我看你的跟我的长得一样呢,求求了。” 小姐嘟着嘴撒撒娇,林探花实在没有办法,便将荷包取下来给她了。 她回来以后,笑嘻嘻地拎着手里荷包看着大家:“我成功了,你们谁去拿他腰间的玉佩和他怀里的手帕。” 众人叽叽喳喳地商议着,这一回秦雨铃却被推了出去。 她心里打着鼓,脸红得发烫,却只能绞尽脑汁想着刚刚那位小姐使出的伎俩。 “林,林探花,我看你腰间的玉佩还挺好看的,能,能不能,能不能,送我。”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自己好像搞砸了。 林探花果然冷着一张脸:“抱歉,不能。” 说完便推开她走了,秦雨铃垂着头回到那里,本以为大家会嘲讽她一波,却没想到,一群小姐叽叽喳喳的,竟要认真教她:“你不能说得这么直接呀,这样吧,等会儿三皇子来了,你再拿他试试。” 秦雨铃张大了嘴,瞪大了眼,三……皇!子! 救命啊,她何曾见过那等场面。 朱思思叫她别怕:“昌云才五岁,你放心吧,逗他可好玩儿了。” 秦雨铃哆嗦着身子:“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打着退堂鼓,期间她知道了在场的几位小姐都姓朱,不难想到她们是哪个朱家的,想着母亲的吩咐,秦雨铃不敢得罪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朱思思算是这群人里的老大,因为她是大房的嫡女。 母亲要她们几个来找这位小姐玩儿,玩儿到现在,她们还不知道这位小姐叫什么。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真没意思。” 秦雨铃却不甘心,自己来了宫里好不容易交到朋友,更何况这是朱家人,若是现在将这几个人得罪了,往后嫁进朱家就更不好过日子了。 母亲教过她的,在夫家经营日子最重要的不是丈夫,而是他家里后院儿里的一群女眷,要是过不了她们这关,往后的日子肯定难过。 朱家这一群小姐哪里知道秦雨铃的所思所想,她们只是图个乐呵,抱怨完又去找别的地方玩乐了。 秦雨铃却在这地方站住了:“等,等一下,让我试试吧。” 朱思思眼睛一亮,一群人推着围着秦雨铃往皇宫里另一处走去。 她们这些人来皇宫都来惯了,什么地方好玩,什么地方能玩,都一清二楚。 “三皇子一会儿会从这里经过的,咱们就躲在这棵桃树后面等着他。” 秦雨铃捏着手指问道:“那,那我等会儿问他要个什么东西好呢。” 朱思思道:“三皇子这个时辰刚从上书房下学,你就,你就问他要来他今日做的功课。” 秦雨铃点点头,应了这件事。 没过多久,一行人探头探脑地就望见了正往这边走的昌云,他身后还坠着个太监。 “去呀,快去呀。” 秦雨铃是被推出去的,一个踉跄就到了三皇子面前。 昌云止住了步伐,正视眼前女子,尽管她既没有行礼,浑身也无仪态,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看着她:“你有何事?” 秦雨铃道:“三皇子殿下,那个,我……想借你今天的功课看看,我家里人不让我读书。” 昌云便转头让随行的太监拿出了一张他今日抄的《论语》给她:“你拿去学吧,今后也该知礼懂礼才是。” 秦雨铃愣愣接过手中的三皇子亲手抄的《论语》,没想到这么容易,她今日不仅跟皇子说上话了,还得到了这个。 昌云招呼了一声身后的太监:“绒绒,咱们走。” 那个叫绒绒的太监便低头跟着三皇子走了。 “昌云。” 昌云抬起头,见是母妃。 众人便皆转头行礼,昌云这才发现,桃树后头还藏着好几个人。 “淑妃娘娘吉祥。” 淑妃一看见她们几个就头疼:“朱思思,又是你,宫宴就快要开始了,你们几个还不快回大殿去。” 几位小姐对视一眼,答道:“是,娘娘,我们这就回去。” 说完起身一个推一个绊着腿儿就跑了。 淑妃皱着眉头看着她们跑远,指着其中一个人道:“那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昌云摇了摇头:“母妃,儿臣也不认得。” 倒是一旁的小宫女说:“娘娘,那位小姐的帖子上写的是秦掌珍的名字。” 淑妃了然,秦掌珍家的情况她多少知道一些,那姑娘又跟着朱家的在一起玩儿,不难猜出她是谁。 “这事儿别声张出去。” 拿着帖子冒名顶替进宫这样的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可在这个皇宫里,只要皇上不追究,那都是小事,好在皇上压根不会关心礼部给哪些人送了帖子,到场的人又是否都对得上号。 “昌云,她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昌云道:“她问我要了一张《论语》。” 窃玉春台 第47节 淑妃抬起头,只怕又是朱思思那几个的小把戏。 “下次再碰到她们几个,别理她们。” 眼下皇上正沿着淑妃的手指看过去,秦雨铃怀里揣着三皇子的字,她心底澎湃万分,今日入宫一趟真是收货不小,她不仅结交了朱家的几位小姐,还与三皇子说了话,本来还有些紧张局促的秦雨铃,慢慢适应了皇宫里的环境,喜欢上了这里。 皇上点点头,有些醉意,叹道:“果真是个美人儿啊,可惜朕已经将她指给朱遇清了,否则将她纳入朕的后宫也好啊。” 皇上望着秦雨铃的方向,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西域美人,越想越不得劲儿,今晚非得找几个漂亮宫女泄泄火。 淑妃知道皇上的底线在哪儿,秦雨铃再美,他也不会抢自己臣子的女人。 淑妃倚在皇帝身上,笑得妖娆:“皇上,您把贺大人的美人儿给了朱遇清,您可真够坏的。” 淑妃与下面坐着的贺老太傅对视了一眼,贺太傅也想不到,自己将淑妃安插到皇上身边这么久,这头一回明令她帮忙,竟是为了这事儿,他刚刚与淑妃进行了一番密谈,要她想想办法,能不能让皇上给贺秦二人赐婚,太傅心里揣着一股机灵劲儿,这丑名自家不愿意背,就让皇上背。 景历帝哈哈大笑起来,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其实并不痛快,他只想寻欢作乐,不想管政事,他也只想搜刮民脂民膏,不想考虑百姓,可他头上还有几顶大山压着:战争、造反、朝堂动荡……任何一样都足够将他这个皇帝拉下马。 所以他也只能在某个界限范围内做事,这个界限是由贺家划分的,皇帝与贺家就似乎是有一个隐形的约定,只要皇帝在贺家划定的界限范围内做事,贺家就会倾全族之力帮他稳住江山。 但如果皇帝跨出了这个界限,贺家便会倾全族之力换个皇帝。 两方虽然没有明说,但景历帝知道贺家的底线在哪儿,是百姓,或者说,是大部分的百姓。 景历帝受着禁锢,自然对贺家不爽,但也只能做些这种恶心人的小事儿,贺家的底线总不会是这小小一桩还未说定的婚事。 贺家要换皇帝与造反无异,不到万不得已,贺家不会做出这一步。 景历帝现在看着底下坐着的贺宴舟,心情颇为畅快。 “不过爱妃,朕怎么看这个贺宴舟,今天还挺高兴的,他在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淑妃瞥了眼隐在贺夫人身后,毫不起眼的秦相宜。 “皇上,先别管贺大人高不高兴了,臣妾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这件事情变得更好玩儿。” 贺家是清流名门,皇上看不惯他们,却又得捧着他们,尤其是太傅,皇上怕他得很。 皇上眼珠子亮起来:“是何办法,爱妃快说!” 淑妃道:“皇上不是早就看不惯贺太傅一身正派,皇上要是照着臣妾这么做了,保管能看见太傅脸上精彩又难堪的表情。” 一说到这个,皇帝可就太兴奋了,追着淑妃问:“朕不信这世间还能有将太傅给气着的办法,再说了爱妃,朕可不能得罪太傅的,太过分的事情不能做。” 淑妃道:“皇上可还记得秦家有个和离归家的姑奶奶,朱遇清那小子还妄图将秦姑奶奶与贺大人扯到一块儿去呢,也不想想这要是真的,该是多大的丑事啊。” 景历帝也点了点头:“是啊,朕绝不信贺宴舟干得出来这种事,他要是干得出,贺太傅腿都得给他打断。” 淑妃看着皇上,忽然不说话了,捂嘴嗤嗤笑着,一双媚眼勾着皇上。 皇上气血上涌,忽然兴奋到了极点。 “爱妃,你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啊,朕已经等不及想看太傅那精彩又难堪的表情了。” 残霞明灭,宫灯燃起,黄昏已至,众卿齐齐举杯,向景历帝恭祝今冬盛雪。 夏日无雨是灾,冬日无雪也是灾,景历帝也不想再看到自己在位期间出现天灾了。 尤其是上次旱灾,明明是老天的错,那些刁民却次次将流言往他身上引,景历帝现在都后悔,早知道迟早有一天会下雨,当初怎的不把那些刁民全都处置了。 他一点也不怕,当初那些八字带火的宫人的冤魂还在皇宫上方飘呢。 众卿喝到酒鼾耳热,场面一时间热闹辉煌至极,仿佛这真的是个百年难遇的盛世王朝。 秦相宜从座位上站起身,俯身与贺夫人说了句:“伯母,我出去透透气。” 贺夫人朝她点点头:“去吧。” 秦相宜小时候来过皇宫许多次,可是小孩子的视角不一样,小时候看的是花鸟鱼虫,池塘和树,长大后她却从没好好看过这一座接着一座的宫殿,每次入宫,她都是埋着头快速走过。 她所熟悉的,不是哪处宫殿在哪里,而是皇宫里的猫都聚集在何处,狗都聚集在何处,哪个林子里的树最好爬。 就连宴上有些什么菜式和酒水,她也是头一回注意到。 “今天的炙羊肉好吃,姑姑刚刚吃了没?” 秦相宜正在一条游廊上站着,猛然转过身。 月照幽庭,悄现一修长影,乍然看去,公子实在俊美。 他身着月白锦袍,墨发垂肩,肤白胜雪,面若冠玉,眉如远黛入鬓,目似寒星耀夜,眸含深情,直勾勾地望向她,真个是 “一 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身如松之傲岸,气质矜贵天成。待望向情人时,目色转柔,仿若世间唯她一人,乍然对视,恰似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你怎么也出来了?” 秦相宜手指捏着衣摆,微微笑着,话说得平淡,乍见他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欲念。 一些隐忍而炙热,在月色下闪烁着微光,默默在心底翻涌。 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回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极不习惯这样热闹的场合,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 贺宴舟道:“你是跟我来的,今夜你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秦相宜望着他,游廊蜿蜒曲折,朱红的栏杆在夜色中泛着暗暗的光泽,两侧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随风轻轻摇曳,光影在地上斑驳晃动。 她一阵恍惚,自己明明有那么多家人,却像是孤身一人,现在好了,有一个贺宴舟会一直陪着她,而贺宴舟……实在是…… “相宜。” 他又叫她相宜了,不知又想跟她说些什么,秦相宜极小声地“嗯”了一声,一些不可言说的气氛悄然发酵。 她找了个四角亭子坐下,倚在栏杆上,坐姿软软的、弯弯的,腰窝翘着,是她少见的没有筋骨支撑着的仪态。 她两只手垫在栏杆上,头轻轻靠了上去。 贺宴舟到她身旁坐下,因她扭着腰坐的,贺宴舟倒是坐得端正,她抬眼望着亭子外面,贺宴舟却是望着里面。 “你觉得我母亲怎么样?” 贺宴舟觉得,既然自己等不及想去找母亲问觉得相宜怎么样,现在就要先问问相宜,觉得他母亲怎么样。 秦相宜觉得他实在是可爱,便咯咯笑出了声,她的笑声慵懒悠长,她说:“伯母很好。”她的眼眸流转向他,自生风情,长长的睫毛浓密卷翘,偶尔眨动,都似在扇动着缕缕情丝,撩拨人心。 她心想,她是故意的。 贺宴舟侧过身子,与她的腿相碰,她本就是侧坐着的,眼下两人有几分促膝长谈的样子。 他又紧接着柔声问道:“那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家人了?”单纯得不行。 秦相宜一双眼狡黠地眨了眨,将头扭向另一边,嘟囔道:“一码归一码。” 贺宴舟轻声笑了笑,伸手放在她头上,忽然揉了揉,他第一次觉得她像个小姑娘。 她梳着盘发,能留给他揉的地方不多,他便顺着将手绕到了她头的另一侧,抚弄她的耳。 此处静谧,远处时不时有一行宫侍走过,亭子下面的池水映起一荡又一荡的光。 “你就嫁我吧,姑姑。” 秦相宜脸朝着另一侧,他看不见的一侧,她的唇角悄悄勾起,他这不是个问句,他容她拒绝吗? 贺宴舟缓缓垂眸,手往下挪,放在了她的腰上。 她的腰一直这么扭着,扭出一道弧线,而他的手恰好放在那道弯弯的弧线上。 秦相宜感觉到了,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她平常被牢牢束在宫装里的腰肢,便就这样在他眼前一览无余了。 她会露出娇媚的神情,也会卖弄风情。 或者说,只是她不经意间露出来的样子。 因为她以往束在宫装里的样子是装的。 而对于贺宴舟来说,每一次见她,都像是剥开了她的一层壳,露出里面那些让人越来越垂涎欲滴的部分。 他的呼吸渐沉,沉到了她的耳边,尽数喷洒到相宜的耳尖上,湿湿热热。 手掌握住她的腰窝往下压,腰臀的曲线毕现,越发翘起来。 贺宴舟听见她发出小声的“嗯”带一点鼻音, 做什么君子呢?他想。 他不知道秦相宜伪装在端庄壳里的真面目,他却完全接纳了自己压在君子外表下的禽兽本能。 他的手在她腰间缓缓挪移,移到了她的小腹。 他用手掌丈量她的腰。 他缓缓朝她靠近,而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捏上了他的衣领。 他整洁贴合的衣领被她捏得凌乱,指尖划过他脖子上一寸一寸的皮肤,她缓缓贴近他,雾气熏腾中,呼吸相交之处,皮肤几乎相贴。 将他的唇灼得滚烫。 贺宴舟将她的手尽数捏在手里,轻轻磨蹭着,声音沙哑:“要不要嫁我?” 在这场拉扯中,他要占据上风,他禁锢住了她的一双手。 秦相宜一双媚眼向上翻开,贺宴舟正眉眼含笑,唇角微勾,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她也勾唇笑了起来,笑得妩媚极了,她的嗓音珠圆玉润,拖得甜腻绵长:“宴舟,你还太小了。” 任由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弹,她是一副乖顺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毫不留情。 明面上臣服他了,随他怎样摆弄都行,实际上却仍是占据上风的姑姑。 但那都是秦相宜摆出来的样子,实际上,在贺宴舟面前,她如何能违抗他呢? 从一开始,由着他、惯着他,就是她的宗旨了。 她将渡着湿气的红唇挪到他耳边,又说了一句:“我可是姑姑,宴舟,你不乖了。” 她感受着他呼吸声渐重,等着他的吻。 堪堪闭上眼,贺宴舟忽然侧过头,绕到她颈侧,耳后下方的位置。 她睁开眼,有些错愕。 先是吻和吮吸,“一会儿还要进去见人,不能把姑姑的口脂弄花了。”他啃吸得用力,秦相宜能感受到他湿湿热热的唇舌覆在她颈后最敏感的地方。 她被他弄得有些疼,轻轻哼出了声,却也由着他。 窃玉春台 第48节 贺宴舟一边吮咬着,一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唇,堵住她即将从唇缝间溢出的,只剩下显得含含糊糊的断续鼻音。 “姑姑,小声些。” 两人几乎严丝合缝,他埋头在她的颈间,一手捂住了她的唇,她上半身有些僵硬,两只手虚虚拽住了他两侧的衣摆。 她知道,在他叫她姑姑的时候,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祈求,或者说,是命令。 四角亭里昏暗无光,只有水里是不是映出来的粼粼波光。 外面陆陆续续经过了不少侍卫和宫女,秦相宜当真隐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那样轻轻浅浅极度隐忍下的喘哼声,灌进贺宴舟的耳朵里,几乎令他发疯。 第38章 第 38 章 他缓缓松开嘴, 盯着她耳后那片白白的皮肤出神,平复自己久久不能平复的、失态的地方。 秦相宜就这么静静听着耳后传来的呼吸声,她伸手拉过他的手, 将他的手环过自己的腰,就那么靠在他身上。 她扭过头, 试探着想去吻他的唇。 他的手心和胸膛都是烫着的, 腰被猛地握住时下意识瑟缩, 人便更紧地镶进他怀里 两唇相碰的时候,贺宴舟僵了僵,意识到自己久久未能平复的,终将不能平复了。 贺宴舟的手停留在她腰间,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 把人抚弄得要化在他怀里。 便闭上眼安心接受了一切, 他捧住她的头,热情回应了这个吻。 两人吻得痴缠又热切,深深沉浸在这份情绪与欲望之中。 抛开外在的那层样子, 他们本应是什么样的? 秦相宜从来不是真的什么矜持守礼的人,她困住自己太久了,她在意所有人对她的评价。 她也曾满心欢喜地盖着红盖头坐到了裴清寂的床上去,期待着从话本里看到的洞房花烛夜。 可自从那一晚起,她余生便再没感知过幸福。 早将那些从话本里看到的,对将来的夫君满心期待着的情事, 全然抛在脑后。 烛火明灭, 光影摇曳于池。 贺宴舟是个极具喷薄的力量感的男人, 他的手臂遒劲有力, 他的肩膀踏实沉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滚烫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 她伸出双手搂上他的脖子, 这是一种告知,她喜欢极了与他这样亲吻,也是一种索取,是她的羞怯眷恋、情难自已。 他便更加用力地在她唇舌间索取,一下又一下的,勾得她身娇体软。 两人克制着稍微拉开距离的时候,皆是胸腔起伏,久久不能平复喘息。 她的嘴唇红彤彤的,略微有些肿胀。 贺宴舟伸手擦去她唇角的晶莹,他垂眸沉沉看着她。 “口脂花了” 秦相宜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眼里,纵是她这样的表情,也是娇媚万分。 贺宴舟掏出手帕来,拾手捧住她的右脸,拇指逗猫似的刮挠两下脸颊,随后摁在她的嘴唇上来回摩擦,嘴唇好软。 秦相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任由他擦拭,像小时候身上沾了泥被父亲拉着擦拭的样子,乖得很。 她低头含住手指节, 轻轻咬一下,紧接着舌头也跟着派上用场,发出黏腻暖味的水声,偏偏眼睛还猫儿似的盯着他,含着水、泛着红。 贺宴舟听见她发出小声的“嗯”,带一点鼻音。 她的唇不点而红,本也不需要多余的口脂覆盖。 擦好后,贺宴舟埋头又啄了她的唇一下,发出“啵”的一声。 秦相宜伸手将贺宴舟的衣领恢复成本来的样子,刚刚被她拽得皱皱巴巴的。 可是,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脖颈,脖子上还有一道混着齿痕的吻痕。 一双眼看向他,像是在询问自己该如何进去见人。 他似乎喜欢极了在她的脖子上留下印记。 贺宴舟卸下了她的一根簪子,一半的青丝倾斜而下,盖住了脖子后面的区域,他贴近她唇瓣厮磨着,以情人间的呢喃语气道:“卿卿,舒不舒服?” 像是在讨赏,是明知她刚刚颤抖了,他触着她的敏感地带,如何能不颤抖呢。 情意绵绵,互相迎合。 他凑上前去嗅了嗅,道:“姑姑最近不爱用木槿叶洗头发了。” 但她身上多了一股似有似无的幽冷梅香。 她伸手拿住一把他的头发,放在鼻尖闻了闻:“宴舟用什么洗头发,我看你头发长得还挺好的。” 贺宴舟望了望宫殿的方向,并没回答她这个问题。 “咱们该回去了。” 他贪恋她身上的气味,二人知道走入光亮之下的一瞬,他才从她颈间抬起头来,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行。 与往常任何一次他们走在宫道上,都无任何不同。 回了宫宴上,秦相宜坐回贺夫人身后,贺夫人看了眼她,看着她垂下来的发丝,又看着对面自己刚回来的儿子,脑中闪过了一百种情景。 相宜唇上的口脂没了,可为何头发也放下来了一半。 贺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看向自己儿子,上半身倒是收拾得没问题,衣摆处还是有几处皱着的地方没有整理好。 贺老太傅今晚别的都顾不上,就顾着看淑妃的眼色,能成就成,成不了再想别的办法。 淑妃递给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贺太傅总算放下心来。 皇上兴起之时,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指着贺宴舟说道:“贺卿,我记得你小时候在宫里还被人一脚踢进莲花池子里去过,裹了一身泥出来,被太傅抱着一路哭到了朕跟前来。” 贺宴舟拱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皇上,这事臣都已经忘了,您就别提了吧。” 景历帝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说起来,昌云跟你小时候还真是一模一样,朕倒希望,他别像你似的,被女人欺负了就知道哭,踹回去才是正理。” 朱家那几个小的,就爱欺负昌云,皇上可都清楚得很,只是昌云不爱计较那些,皇上自然也不会跟几个小女孩儿计较。 “哎对了,那个踹你的女孩儿是谁家的来着,时间久远,朕如今还真有些记不清了。” 贺宴舟垂下眸,道:“皇上,时间久远,臣也记不太清了。” 倒是太傅重重哼了一声,鼻子下面的胡子都被吹起来好高。 景历帝目光炯炯地看向他:“太傅,都这么久了,你老人家还生气呢,孩子们之间的事情,还是别连累你老人家受气了。” 太傅道:“回皇上,臣记得清楚,就是秦总兵家的女儿踹的臣孙子,可惜秦总兵去得早,老夫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账呢,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臣也懒得与他们家计较,秦总兵家真是将门出虎女,我们贺家世代文人,惹不起他们!” “哈哈哈哈哈!” 景历帝哈哈大笑着,拍着淑妃的手:“你瞧瞧,又是秦家,朕怎么突然发现,这秦家真是出人才呢。” 可惜如今秦家已经在朝堂上销声匿迹,景历帝放眼望去,竟找不到秦家人的踪迹。 唯有角落里坐着个不起眼的秦雨铃,景历帝对淑妃道:“奇了怪了,秦家若是一个人也不在这场宫宴上也还说得过去,可怎么会独独来了个她呢?” 淑妃道:“皇上,她是朱家未来的儿媳,秦家唯独够格来宫宴上的,不就只有她吗,也不知是礼部为了巴结朱家发的帖子,还是朱家让礼部给她发的帖子,总之她出现在这儿也不奇怪。” 秦雨铃正绞着衣摆无措发呆,她的座位离前面高台实在太远了,她听不清前面在说什么,只知道皇帝刚刚在笑,指着她的方向说了什么话。 景历帝想来想去,觉得秦家女实在是人才,虽说没在他面前晃过,却总是三番两次被人在他面前提起。 先是朱遇清骂了她,骂完姓裴的也骂她,看起来现在太傅也对秦家女颇有意见。 皇上叹道:“说得朕都有些想念秦总兵了,今日他家有女眷到场,也别晾着她了,叫她把座位挪到朱家旁边去,往后就跟朱家待在一起,反正她迟早是要嫁入朱家的。” 便有宫人立刻走到秦雨铃身边去请她。 秦雨铃便就在这一阵错愕和摸不清状况的形势里,被挪到了朱家女眷之中。 她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原来宫宴前方的视角是这样的,舞姬的腰肢就在她眼前扭动着,乐师敲出的恢弘乐声就在她耳旁震颤,她下意识望向唐明安的方向,她已经超出他许多许多。 她的心底在敲锣打鼓的颤动,原来,原来权势的滋味是这样的,她靠着婚姻一下子就能坐到这里来。 与这比起来,从姑姑那里拿来的请帖倒是不值一提了。 待旁边的朱思思扯了扯她,她才惊觉高台上坐着的皇帝在叫她。 景历帝对淑妃道:“你瞧那孩子,浑身上下灰扑扑的。” 淑妃道:“皇上,秦家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眼下恐怕是过得艰难。” 可秦雨铃的确是生得好看,明眸皓齿,肤如凝脂,是秦家祖传的美貌,就是人呆了点,没什么灵气。 景历帝一时间看得呆了,真是个美人儿啊,还是个年轻的美人儿。 就算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得到美人儿了,景历帝也觉得,自己要善待美人。 “来人,赏!” 这一声把淑妃都吓了一跳,好端端的,又要赏什么。 只见皇上一连赏了秦雨铃十多样珍宝,有西域刚进贡上来的鸽血红宝石,还有南越刚进献过来的阳绿玻璃种手镯,秦雨铃一时之间被推向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她一面震惊着张大嘴,一面哆哆嗦嗦谢了恩,捧着一堆珍宝回了座位。 感触着怀里价值连城的珠宝和首饰,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高台上坐着的帝王,一盏盏宫灯烘得他摇摇晃晃的发着光,在她眼中形成了虚影,她眨了眨眼,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她今日一步一步的,每次以为自己这趟已经见过了不曾见的,已经触到了曾经万万不敢想的,一路坐到了大殿前方。 可知道现在,她望着高台上的帝王,那才是权利顶端。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给她任何东西,就像现在这样,他将她托举到了这场宴会的中心。 秦雨铃浑身颤抖着感触这一切,但她想说,她简直爱惨了这样的感觉。 她一边想退缩,一边又享受。 秦相宜隐在人群之后,默默看着这一切。 她虽然不了解皇帝,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但她看得出来,铃儿现在兴奋极了。 朱思思都看得有些嫉妒了,她拽着朱夫人的衣袖,小声不服气道:“母亲,她究竟是谁,今日怎么这样风光。” 窃玉春台 第49节 朱夫人也不知皇上怎么突然对自己未来的儿媳这么好,她微笑着安抚女儿:“她是哥哥将来的妻子,你将来的嫂子,她风光就是咱们朱家风光。” 就连对面坐着的,一直没往这边看过的朱遇清,他甚至不知道未婚妻在这里,现在也瞪大了眼,目光落到秦雨铃身上去。 而秦雨铃却一眼也没往朱遇清身上看去,或许她之前还在意着这位自己未来的夫君,可现在,她脸上欢喜地笑着,眼里只有高台上坐着的帝王。 她想,那位才是她后半生真正应该讨好的对象。 将她与朱遇清赐婚,也是他对她降下的恩。 原来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景历帝目光浑浊,看不清底下少女敬慕的目光,可他热衷于靠着一些不轻不重的赏赐换取对方的喜不自胜。 看啊,一个本还瑟瑟缩缩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的少女,现在已经万众瞩目。 明明这偌大的皇权在手,他却热衷于卖弄这样的小权。 秦相宜眉头逐渐拧起,拧得越来越深,铃儿如今猛地被抬这么高,是件好事吗? 贺夫人朝她解释道:“皇上做事情,一向是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你别太在意。” 秦相宜点点头,贺家处于朝堂中心,对皇帝自然是比她要了解得多。 要论这大殿上最了解皇帝的人,就属淑妃了,她是唯一一个诞下皇子后还被皇上宠爱至今的女人。 要如何从皇上没有任何逻辑的做事章程里,引导他做事,没有人比淑妃更能胜任。 “皇上,臣妾刚刚提的那个提议好不好嘛,将贺大人与秦家姑姑赐婚,太傅要是知道了保准得气上个三天三夜,在读书人里一张老脸都没了。”淑妃笑得妩媚,活像个每日给皇帝提馊主意的祸国妖妃。 尤其是皇上知道秦家姑奶奶就是小时候踹过贺宴舟的那个人。 皇上热衷于做这种让贺家怄气却又实在是不痛不痒不值得反抗的事情,因而对这个提议十分心动。 “再缓缓吧,爱妃,朱遇清刚找朕提了个主意,朕打算叫贺宴舟来办这件事,要是现在将他们一家惹恼了,没人替朕办事该怎么办?” 淑妃愣了愣,听皇上这么说,赐婚的事情倒是该放一放了,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问到皇上打算要贺宴舟办何事。 往常皇上行事再荒唐,政事从不与后妃说,更何况就连他自己,也不是很关心政事。 淑妃往皇上酒盏里倒了杯酒,推到他嘴边让他喝下,美人送酒,笑靥动人,他不得不喝。 “皇上打算让贺大人去做何事?依臣妾看,才不必担心将他们一家惹恼了呢,皇上的吩咐,贺大人不敢不从。” 景历帝摆了摆手,倒在龙椅上道:“这次不一样。” 便不再开口说话,淑妃不敢再问。 虽说淑妃背后是贺太傅送进宫的,贺太傅却从来没有给她指派过任何的任务,只是要她看着点皇上。 “伴君如伴虎,你需以珍重自身为主。”贺太傅是这样嘱咐她的。 淑妃向来是能劝着点皇上的就劝,不能劝着点的就算了。 她是南方青楼里的舞伎出身,就擅长讨好男人,太傅给她安了个官家小姐的身份,到这皇宫里来与别的官家小姐竞争,自然是更胜一筹。 至于太傅到底要怎么用她,她也不知道,她觉得自己从没起过什么作用。 像今日这般,给皇上吹吹耳旁风,看看能不能引导皇上促成一桩婚事,对淑妃而言没什么难度。 但涉及到政事,淑妃就无能为力了。 太傅要她优先顾着自己,她便不再追着皇上问更多了,免得伤到自己。 她当初怀上昌云的时候,就率先将这个消息递给了太傅,太傅若说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她必然就不会要这个孩子。 如今看着已经五岁的昌云,淑妃心里一阵唏嘘,当时太傅得知她有孕的消息,竟是欣喜万分,嘱咐她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生下来以后,太傅要亲自教。 后来果然也是这么做的,三皇子一出生,贺太傅就主动向皇上请缨,说自己年纪大了不问朝事,唯独可以教养教养皇子,为皇上分忧。 也怪不得现在大家都说,昌云就像是贺大人小时候的翻版,两人像极了。 皇上喜欢昌云这个儿子,连带着对贺大人也多了几分宽纵,但这样的宽纵,只是像本该贺大人挨的板子,换个太监替他挨这样的事情。 若是哪天皇上心情不好了,也照打贺大人不误。 至于皇上现在想用贺大人去做什么,以至于如今竟不敢轻易得罪贺家了,淑妃心里打着鼓,只能暗自揣测。 不过她相信贺家尚有保住自家的本事,不会真的任由皇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毕竟,昌云也在一天一天的长大啊。 夜幕降临,淑妃摸着昌云的脑袋,一路回了乐苑。 景历帝喝得醉醺醺的,眼前金光粼粼的大殿令他目眩神迷,底下坐着的人逐渐散去,稀稀拉拉的,人越来越少。 可他实在不甘心今天就这么过去,便拉着一个舞姬,就在龙椅上宠幸起来。 淑妃说得对,秦家女果然好看,可惜是朱遇清的女人,不过没关系,他是皇帝,皇帝还有无数的女人可以选择,那只是一张刻在他脑海中整整一夜的脸而已。 这般想着,景历帝抓着舞姬越发放肆地宠幸起来。 宠幸完了后再丢进后宫里随便封个什么妃,后宫里多的是这样的妃子,受宠一段时间后又会被废掉。 令世人费解的是,就这样荒淫无度的景历帝,竟然一直雄风不倒,战功赫赫,无论给他多少的女人他都照样吃得消。 虽说是这样,有过身孕的妃子却很少,看来是一副外强内虚的身子。 自从大公主彩云失踪以后,宫里便就剩下两个皇子了,分别是死去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和淑妃生下的三皇子。 没有更多的孩子出生,景历帝倒也不急,两个皇子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够用了,要那么多儿子干什么呢。 倒是他唯一的一个女儿啊,彩云……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害了彩云,他一定将那人抽骨剥皮,再凌迟处死。 那舞姬在他身子底下晕了过去,景历帝心里升起万分自豪,自己如今已经不年轻了,还能维持这样的水准是令他非常骄傲的一件事。 莫名的,又想起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姓裴的那事,害得他冤枉了贺卿。 如此这么一想,淑妃提的建议,把秦家姑奶奶,也就是裴清寂的前妻给贺宴舟的办法,真是越想越好啊。 他裴清寂既然不行,那就把他的女人给贺卿,贺卿那小模样一看就很行。 到时候秦家那位姑奶奶还得来谢他,给她找了这么个龙精虎猛的小伙子。 秦家姑姑成婚多年都未能与夫君圆房,美人玉体必是干涸已久,虽说年纪大了些,也不至于亏待了贺卿,还望贺卿到时候不辜负朕的良苦用心,好好与秦家女鸳鸯绣被翻红浪才行。 景历帝把龙椅上摊成一团的舞姬丢到一旁,招呼来一旁的太监:“等她醒了问问她叫什么名字,随便拟个封号,丢到乐苑去给淑妃,叫她安排。” “是,哎哟,瞧瞧,皇上真是雄姿英发、纵横驰骋、巍然屹立啊!后宫里就这么几个美人,真是苦了皇上了。” 王炎皱着一张窝瓜脸,实在是心疼皇上。 景历帝心里想,自己这个皇帝做得是真憋屈啊,每次一想放肆起来,太傅就要来盯着他,也就只能在皇宫里睡一睡女人,在这极致的快活劲儿里,总还觉得差点什么。 都怪太傅管着他。 景历帝虽然不干好事,但坏事都在他身为皇帝的规则内行事,比如他就算睡遍了全天下的女人又将她们打入冷宫,他作为皇帝也没错,但皇帝就算能睡遍全天下的女人,也不能抢臣子的女人,偏就是这样的世道规则,让景历帝颇为不爽,想着今日在宴上看到的秦家女,他心里痒得很。 他能杀遍宫里所有的奴才,也不会有人说他错了,在史书上也只会说他凶残暴戾,史上凶残暴戾的皇帝还少吗? 可若是他忤逆了太傅,那便是齐天大错,太傅是公序良俗的监督者,是压在皇帝头上的衡量皇帝是非功过的金口。 景历帝太知道怎么把自己的坏框在规则以内了,规则以内的坏不叫坏,他觉得这样做皇帝很不得劲儿。 胡乱赐婚这样的事情,也是他规则以内的坏,他想怎么赐婚就怎么赐婚,不得不说,摆弄太傅亲孙子的婚事这样的事情,正好是在他身为皇帝的权利范围内的,也不算违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章祖制。 此事还真要好好琢磨琢磨。 秦雨铃独自捧着一堆赏赐喜不自胜地回了秦府,一家人连忙围上来问她:“今日如何了?见到朱家人没?” 秦雨铃脸上挂着笑,激动得浑身颤抖:“简直太好了!母亲,祖母,我好喜欢皇宫!” 戚氏伸手去拿她怀里捧着的物件儿:“你这孩子,问你见着朱家人没?跟人家说上话没?唉你这又是拿了些什么东西回来?” 秦雨铃至今还未回过神来,被戚氏扯着推搡着,她恍恍惚惚道:“见到了,母亲,我见到了朱家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几位小姐,还有,还有……皇帝陛下。” 她搂紧了怀里的东西,她天生就是一个仰慕金银财宝的女人,起初唐明安用一根簪子就能钓走她,可她如今,她看着手里的一切,仍旧不敢置信,那高台上坐着的俊朗帝王,必将成为她终生的仰慕对象。 第39章 第 39 章 与唐明安送她的簪子不同, 与贺宴舟送给她们姐妹一人一个的琉璃盏不同,皇上今日唯独赏了她一人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这对秦雨铃而言, 是致命的诱惑和吸引。 戚氏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被她养成了这般性子,或者说, 与她自己一般无二。 市侩、慕强、拜金…… 但是秦雨铃做得要比她母亲好得多, 她不会将自己的一脸精明相和对权势的向往摆出来, 在其他人眼里,她是木讷的、生涩的,但她却会不自觉地将自己往自己所向往的方向引去。 就比如,她好像从未对自己曾被贺家上门求亲的事情感到欣喜过, 贺家虽有权有势, 却从不滥用权势, 贺家是延续了几百年的氏族,底蕴深厚,可这底蕴指的却不是钱财, 而是诗书礼乐。 唐明安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他家虽有钱,却远不如朱家有钱,朱家替皇上搜刮民脂民膏,自己口袋里也落下不少,可站在顶端的, 是皇上。 戚氏打开秦雨铃怀里木箱的盖子, 顿时瞪大了双眼, 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闪的宝石手串、珊瑚项圈…… 戚氏伸手要拿,却被秦雨铃抱得死死的。 “母亲, 这是皇上赐给女儿的。” 戚氏打了她一下:“我知道!给我看看,我是你娘,你的就是我的。” 秦雨铃死死抱着不松手,可最后的结果是,她如何争得过她娘呢。 戚氏将东西全部夺了过来,拿着手串往自己手上套。 “哎哟,你说说,我嫁给你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着这么好的东西呢,你是不知道,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这样的赏赐家里可多了去了,还用得着你这样宝贝它们,只可惜那些赏赐全都在你姑姑的嫁妆箱子里,你想摸也摸不着!” 秦雨铃看着母亲将皇上赐给自己的珠宝首饰全往身上戴去,咬碎了一口牙,戚氏还要来拧她的耳朵。 老夫人道:“行了,铃儿就要嫁人了,哪能还像小时候那样随意对待,戚氏,你赶紧把你身上的东西还给人家,你那么大年纪了,跟小姑娘抢东西,好意思吗。” 戚氏不情不愿地将东西摘下来,再想到秦相宜的那几抬嫁妆,又拉着老夫人问道:“婆母,之前不是都已经跟我娘家那边说好相宜的婚事了吗,我母亲说了,就等您发话了,只要您一发话,那边立马抬着花轿过来。眼下铃儿就要出嫁了,就连皇上都赏赐咱们铃儿,家里是越发容不下一个姑奶奶了。” 江老夫人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犹疑着什么,没有立马答戚氏的话。 她还在想,自己这女儿如今嫁给谁才是最有好处的,女儿自己的人生本就已经废了,若是能给家里人换点好处回来,那是最好的。 第二天一早,江老夫人就套着马车出门了,她先是去了一趟江家,江家父母早就没了,如今只剩下她兄弟在。 父母一没,她就没了娘家,从此回江家也只能算做客,她在哥哥弟弟面前也只是个外人。 一想到这一点,江老夫人才着急想把秦相宜嫁走,到了新的夫家,她总能谋划出自己一番天地。 之所以今天又来江家走亲戚,是因为江老夫人哥哥家的小儿子去岁中了进士,今年正好被皇上选入内阁做阁员,与张斯伯是同僚。 那小侄子下朝回来见着她,朝她点点头,行了一礼:“姑姑来了。” 窃玉春台 第50节 江老夫人拉着他一顿打量,感叹道:“乐儿做官了就是不一样了,这一身官服穿上,可真气派啊。” 虽说江家将日子经营得蒸蒸日上,但秦家也不差,一个铃儿先是跟贺家攀上亲,后又跟朱家攀上亲,如今江老夫人一回来,江家人倒是围着她嘘寒问暖的,唠了半天家长里短。 江老夫人深知,女人啊,只有嫁得好才算好,回了娘家人家才看得起你。 如此这么想着,她就更想一鼓作气看看能不能将秦相宜塞进张斯伯后院儿了。 就是做官家的妾,也比做平民家的妻强。 到时候娘家人要有事找秦相宜帮忙的,虽是妾,她吹两句枕旁风也比旁人强多了,娘家兄弟又怎么会不重视她呢。 这般想着,江老夫人终于是说出了来意:“乐儿啊,你在内阁做事,与张斯伯可认识?不瞒你们,张斯伯早些年还来我家求娶过我女儿。” 此话一出,众人便知道了老姑姑今天来家里的意图。 江云乐道:“侄儿与斯伯兄关系还可以,只不过若您想见他一面,请他到家里来怕是不成的,张斯伯每日申时下值时会从陵阳门经过,姑姑何不提前到那里去等着他呢?” 老夫人拍了拍手道:“正是此意,就是来找你问问消息的,唉,我这张老脸,就是为我女儿丢尽了我也是愿意的。” 她的大嫂,也就是现在江家的大夫人道:“大妹,真是苦了你了,不过你真打算又将张斯伯与相宜凑在一块儿啊,人家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江云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咦,说起来,前段时间在朝堂上朱遇清还说相宜妹妹与贺宴舟有首尾,不过皇上没信,本来也是,这事情这么离谱,怎么可能是真的,朱家人真是想陷害贺家想疯了。” 众人皆是一笑,江老夫人却在想,自己女儿如何能与贺宴舟扯上关系,她要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别人如何能攀扯上她一个和离妇? “总之啊,姑姑,你就去陵阳门等着张斯伯就好了,他为人还不错,挺好说话的。” 江老夫人在江家坐了一整天,吃了顿午饭,和兄嫂拉了半天家常才走的。 到了申时,她果然提前候在了陵阳门前。 身旁两个老嬷嬷陪着她,都是在她身边陪了几十年的老人了。 如今陪着老夫人站在街边等一个晚辈,两个嬷嬷都是一脸心疼。 “老夫人对二小姐,真是没话说,可惜二小姐不知道领情。”对于两个嬷嬷来说,在老夫人面前提起的二小姐,自然就是老夫人的亲女儿。 江老夫人沉沉叹着气:“我是她母亲,我能不是为了她好吗?她现在只怕还生着我的气。” “二小姐总有一天能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的,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老夫人需宽心,二小姐再嫁要是嫁得好了,对她自己,对家里都好。” 老夫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直到前方挂着张家马车的木牌缓缓驶来,这马车奢华金贵,比起江老夫人雇人驾的灰扑扑的马车来,十分光鲜亮丽。 江老夫人赶紧揣着手上前去拦住马车。 张斯伯撩开帘子一看,又在脑中搜寻了许久,才想起来她是谁。 真是太多年没见过了。 出于礼数,他走下马车,站到江老夫人面前高出她两个头,混迹官场的压迫感十足。 “老夫人,你找晚辈有何事?” 张斯伯话说得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错来,却也绝算不上热络。 江老夫人咬了咬牙,就算豁出一张老脸,也要把事情说了。 “斯伯啊,你是个好孩子,也有七八年没来府中做过客了,难为你还记得我。” 张斯伯客套地笑了笑:“秦老夫人有话不妨直说,我待会儿还有事,之后有空的话一定上门拜访您老人家。” 江老夫人面色复杂,哆嗦着嘴唇,半天才问出口:“那个,你还记得我家相宜吗?当年承蒙你喜欢她,可惜这孩子命不好,现在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唉。” 张斯伯脸色变了变,不知江老夫人意欲何为。 他当然还记得秦相宜,就是现在,他对她也还颇有好感,虽说当年婚事不成,但他现在见了她也会将礼数做周全,毕竟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一个阶层里的人。 只是男子可以入仕途,女子却不能,往后余生过得好还是差,全看各人挑的丈夫如何。 “我记得相宜,前些天还见过她,对了,她与裴清寂和离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她现在过得还好吗?” 一句标准的客套话。 江老夫人皱起一张脸,摇了摇头:“别提了,她现在一个和离过的妇人,哪里有什么好日子可过的,倒要劳烦你,如今做了这么大的官,多关照着她些才好。” 她迟迟未能将那直白的话说出口,张斯伯却意识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一个在官场里混的人精,不可能连这也不懂。 可他心里开始疑惑起来,想起多次遇到秦相宜与贺宴舟牵扯,虽然每次遇到都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向,可张斯伯早已断定他们俩之间有问题,并且,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已经在贺家长辈面前过了明路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秦家老夫人却不知道。 张斯伯一张脸色变得复杂起来,看着她欲言又止,江老夫人见状心里着急起来。 这事儿到底能不能成,还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斯伯,我的意思是,你就收了她,随便做个什么都好,总之我也是为她将来打算,看你是个值得托付的,这才……” 张斯伯深吸了一口气,撇开头道:“这事儿你问过她的意愿了吗?” “啊,她巴不得在娘家待一辈子呢,那哪儿行啊,我必须得替她操持这些,总之你要是愿意,就应我一声,我回去跟她说就是,保准将她押上花轿。” 对张府来说,纳个妾不过是小事一桩。 张斯伯冷冷道:“秦老夫人,我看贵府千金马上就有一桩极好的姻缘找上门来了,你也不用着急,回去等着便是,像今日这样荒唐的事情,还请你不要再做了,我会当做今天没有见过你。” 张斯伯转身要走,江老夫人心里急了,连忙拉住他:“斯伯,你这话什么意思啊,若是要拒绝,直接拒绝便是,何苦这么说话呢。” 对方却没理她,径直上马车走了。 江老夫人急得跺脚,又是一番后悔怄气,相宜当初要是嫁的他该多好啊。 可他说的那话,又是什么意思? 两个老嬷嬷上前来搀她:“老夫人,算了吧,算了,咱回去吧。” 江老夫人一边走一边叹气:“我的相宜啊,命怎么就这么苦。” 李嬷嬷劝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回去筹备二小姐和戚家的婚事吧,至少戚家是咱们知根知底的。” 江老夫人心底里其实不太看得上戚家,戚家虽然也是做生意的人家,可比起裴家来说那可是差远了。 以往相宜还在裴家的时候,每年小夫妻两个拿回秦家的年礼都是价值不菲。 戚家却是个完完全全不能给秦家提供任何好处的亲家,江老夫人觉得把自己女儿嫁过去有点吃亏。 虽说女儿是个再嫁的妇人,再怎么价值也会比平常人家的小姑娘要低,可她生得美啊,江老夫人觉得,美貌就是价值,嫁给戚家确实是亏了。 可眼下一时半会儿哪儿还能找到愿意娶她的人,尽快把她嫁出去,也算是及时止损了,这个女儿看来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往后她的日子能过成什么样,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这般想着,江老夫人是接连叹气,一声叹得比一声重,决定回去就联系戚家。 …… 姑姑的腰肢好软,姑姑的唇齿好香,姑姑的手好柔,好喜欢姑姑。 贺宴舟猛然从梦中惊醒,与秦相宜在宫中四角亭亲吻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而他现在浑身疲惫又酸软,头颅发出阵阵欲裂的疼痛,而最吸引他注意的,是腿间黏糊糊的湿润冰凉触感。 他迟迟不愿意清醒过来,就那么躺在床上望着房梁,回味着梦里的一切。 他的呼吸逐渐加重,他缓缓睁开眼,到最后恢复清明,虽然很不愿意从梦中清醒过来,但他醒得很快。 怀玉不在,他自己将裤子脱下来换了一条,将旧的丢进了秽物桶里。 这段时间以来,此处常常这样支棱着,贺宴舟已经从一开始的很不习惯,变成了习以为常。 只要不动它、不碰它,总会消退下去的。 可是昨晚……他嗅着怀里肚兜的馨香,那些画面一直挥之不去,他从前最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却贪恋万分。 在他的观念里,自己好像已经不是什么君子了,他的思想很邪恶,但他纵容着自己诞生出这样的思想,且纵容自己徜徉其中,享受其中。 今日休沐,昨夜的宴会终究是没能将大雪祈求来,今冬对景历帝来说又会是一个考验,刚经历了一整个夏天不下雨,仿佛一整个冬天不下雪也不会是什么稀罕事。 但今冬如果不下雪,明年必会闹蝗灾,农民辛辛苦苦种下去的粮食,根本等不到收成的那一天。 贺宴舟从床上起来后,很快又坐到了书案前,他需要做几套应急的预案出来,再不可像今年夏天那样,眼睁睁看着京外民众哀嚎遍野了。 景历帝不是个好皇帝,贺家所有人都知道,但又不得不承认皇帝很聪明,他既想做暴君,又想留个好名声在这世上,贺家之所以没想过一不做二不休换个皇帝,就是因为景历帝聪明却完全信任贺家。 在这样的信任中,贺家甘愿做皇帝的工具,贺家会尽可能地阻止这个朝廷走向亡国,贺家从不是权力的行使者和玩弄者,贺家只是为国为民而不得不拿起权力。 关于贺家为朝廷选的下一任皇帝,在昌云的培养上,族中长老其实讨论了许久。 有争议的无非是以下两点,是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教他往后只依附贺家的命令办事,还是将他培养成一个独立的、正义的、有自己思想和抱负的帝王。 培养成一个傀儡是最容易的,贺家一直会在,而贺家会知道怎么样对国朝更好。 可是贺宴舟说:“皇帝需要有自己布政治世的想法和抱负,没有任何人能代替皇帝行使主权。” “可万一昌云长大后与他父皇一样呢?” “若是那样,那就是天意,人不可违抗天意,但我们应该选择正确的道路,将下一任皇帝培养成一个傀儡只是治标不治本,终有一天会天下大乱。” 贺家是文官,只应该做自己权力范围内的事情,这是贺宴舟的想法。 而昌云也不只有贺太傅一位老师,他还有军营里的武老师,教他纵横捭阖、战略运筹。 那是一个未来的皇帝该学的。 贺家要坐好辅佐的位置。 贺宴舟提笔在纸上书写出明年赈济救灾方略,从各式各样的灾害出发,列出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纸一张一张的翻面,他写得行云流水,一页又一页,似是要将脑中思绪尽数写下来。 除了天灾来临时要启用的应急措施以外,还有……人祸。 皇上和朱家随时可能拉出百姓做挡箭牌,北方起了战争就把南方的穷苦农民全部抓上战场去,既然迟早有一天会被饿死,何不拉到战场上去被刺死。 贺宴舟沉思苦想着,他不会去想如何将皇帝和朱家拉下马,这是需要族中长□□同商议的东西,他想的就只是,怎么将对百姓的伤害减少一点,再减少一点。 解决事情要去深挖矛盾的根源,根源却在皇上,贺宴舟抬眸望向窗外,初冬时节树上的叶子都掉了个干净,时节颇有些萧瑟之感,一重一重的事情压下来,他压力很大。 一个是战事,一个是南方闹的饥荒,背后却是:国库里既没钱打仗也没粮赈灾,两方就这么拉着拖着,状况越来越差。 就算贺家再想帮景历帝保住这个皇朝,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攻破边境的防线,这个结果任何人都不想看到,但景历帝实在是被酒色迷了心智,越是将战事急迫的消息传到他面前,他越是沉浸于酒色企图麻痹自己。 贺宴舟也不打算去逼迫皇帝什么,逼迫他他也掏不出钱来,就只会说:“你是臣子,朕给你们发俸禄,你们替朕做事,事情没办好不是你们的错吗?” 怀玉从外面办完事回来,望着秽物桶里的裤子道:“公子,这好好的裤子扔了做什么?脏了拿去洗干净就是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拿了起来,贺宴舟回过神来,伸手夺过:“扔就扔了,你干嘛还捡起来。” 怀玉嘿嘿笑了声,揉着脑袋道:“老爷子说的,勤俭节约是咱们贺家的传统,该省省该花花,公子你这裤子明明还好好的。” 窃玉春台 第51节 贺宴舟将捡回来的裤子塞进衣橱里:“行了行了,我不丢了。” 怀玉一只手还一直藏在身后,朝贺宴舟笑着:“公子,猜猜我今日在街上碰到谁了?” 贺宴舟淡淡抬头:“谁?” 怀玉将手中拎着的栗子糕放在他桌上:“公子吃点栗子糕吧。” 贺宴舟垂下头继续写自己的:“不吃。” 怀玉又道:“公子可知这是谁给我的?” 贺宴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你有话就直说。” 怀玉叹了声气,给他打开了食盒,栗子糕浓郁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我刚刚在街上碰见秦家姑姑了,她正在采文斋买栗子糕,我虽然没见过她几次,但也认得她,临走时,她特意多买了一盒栗子糕,叫我带回来给公子您呢。” 怀玉把话一口气说完,又作势要将盖子合上:“公子要是不吃,那我就拿走了。” 贺宴舟按住他的手,沉声道:“怀玉,你不要不懂事。” 怀玉笑了笑:“嘿嘿,公子就吃吧。” 说完,怀玉便静静地退了下去,秦家几个长辈面前过了明路的事情,他一个做下人的自然再不能反对任何了,往后在街上碰见秦家姑姑,还得敬着些,主动打个招呼总是没错的。 贺宴舟看着怀玉彻底出去了,才凑到食盒前,栗子软糯的甜香扑鼻,他整个人瞬间从低沉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缓缓飘上了云端。 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什么苦难,可他总会代入到百姓的苦难里。 嘴里嚼着香甜的、还带着温度的栗子糕,看来怀玉拿到后是飞快地跑回来的,他刚刚在窗台前一瞬而过的想法渐渐坚定了起来。 窗外一片枯景,寒风瑟瑟,他真心地希望今年的瑞雪能早日降临。 明明家里已经在为他的婚事做打算了,就算皇上迟迟不下指令,家里也会有办法的,他知道。 明明马上就能和相宜在一起了,明明他的人生一路都是顺风顺水,但贺宴舟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所有好事都来临之前,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做了。 第40章 第 40 章 秦家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餐, 桌上有一道炖乳鸽,几道素菜,外加一人一碗清粥。 秦家的餐食向来是如此, 戚氏掌家,秦天柱并没有多少俸禄, 至于各自手里究竟有多少钱, 只有各自心里清楚, 但戚氏摆在明面上的公中的银子也就那么多,一家人须得省吃俭用。 秦相宜看不惯嫂嫂的做派,却从来不开口说什么,以她现在的身份, 越低调越好。 可她现在倒是忍不住想说两句了, 她小时候在家里本也是个话多的人, 看不惯谁当场就怼回去的。 “嫂嫂未免也太过分了,我每月往公中交了那么多银子,你就给我吃这个?” 戚氏筷子递到嘴边愣住了, 没想到小姑子竟敢当众挑起这个事儿来说。 秦相宜倒不是在意那几个银子,多出来的本就当是给三个侄女花的了。 可也正是为了三个侄女,铃儿已经被戚氏给养歪了,唐明安几根簪子就能将她收买走,可见三个侄女平常是有多缺物质。 “嫂嫂,我们几个大人吃得差点也就算了, 对孩子好点吧。” 听她这么说, 戚氏满腔怨愤还没处发呢。 “你哥的俸禄就这么多, 我还要操持这么大一个家, 你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就你给的那几个钱, 能顶个什么用?秦天柱,你倒是评评理,我嫁到你们家来,又要赡养老人不说,还得比别家多养一个妹妹,现在你这妹妹倒是挑起我的不是来了。” 秦天柱支支吾吾被两面夹击着说不出话来。 戚氏又将话头转到老夫人身上,秦相宜也看向母亲。 在嫂嫂的话里,母亲与她别无二致,都是家里多余的罢了。 她倒要看看母亲这回向着谁说话。 秦相宜道:“嫂嫂别生气,比起平常从秦家抠钱出去扶持你娘家的几个兄弟,不如多关心关心你的三个女儿。” 铃儿之前那么大的事情,戚氏竟然一点也不知情。 这话一出,还没等秦天柱和老夫人反应过来,戚氏倒是开始高声反驳起来了。 “你别乱说话!秦天柱,我就说你这妹妹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就是个搅家精,现在说这些又想做什么?要不要让她来做这个家的主啊?” 秦相宜放下筷子,吃得有些饱了,眉眼淡淡扫过桌上众人,她现在看他们,就像是站在框外看框里的人,她只是提个建议而已。 家里之所以过得这么难,不就是因为嫂嫂常往娘家送银子吗,她就是看不惯明明不是她的错嫂嫂还老往她身上扯。 秦相宜眼珠子瞪着戚氏,眉毛拧在一块儿,说道:“嫂嫂真是好不讲道理,算我说不过你,往后我不给家里交银子了,以后吃饭也不必叫我了。” 她嘟着嘴说话的样子带了些娇憨劲儿,老夫人和秦天柱本是皱着眉看她,看着看着却看呆了。 一个是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妹妹,一个是仿佛看到了自己那还在她父亲怀里撒娇的女儿。 妹妹出生的时候,秦天柱都快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他对妹妹其实没多少特别的情绪在。 对老夫人来说,女儿出生的时候,正是家里搬入京城蒸蒸日上的时候,相宜一出生就受尽万千宠爱,她父亲疼爱她到了骨子里,可越是这样,老夫人心里便越有些不痛快。 可他们又顿时回过神来,现在秦相宜背后可没有她父亲给她撑腰了,在这个家里哪有什么话语权。 秦天柱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说话,老夫人却当即宣判:“相宜,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能不在一起吃饭,你给你嫂子道歉。” 秦相宜站起身,直视着母亲道:“我不道歉,我没错,还有你们两个自作主张想要安排给我的婚事,我也不同意,母亲如果现在就要将我赶出去的话,那就试试。” 她话说得一反往常地强硬,江老夫人都听得愣住了,脑中闪过相宜小时候的语气动作,发起脾气来简直跟现在一模一样,也不知现在她是从哪里来的底气,竟敢跟家里人对抗了。 “什么叫把你赶出去,你心里有在拿我当母亲吗?” 秦相宜看着母亲的眼,怔了许久,有一瞬间她想摇头。 戚氏倒是歪着嘴哼笑起来:“我说你今日怎么突然开始闹了,原是为了这事儿,我告诉你,这门婚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难不成想在我们家赖一辈子?” 秦相宜万万担不起“要在家里赖一辈子”这样的话,嫂嫂如今更是连装也不愿意装了。 她冷眼看着一家子人,不明白为何父亲一去世,所有人都变了样貌。 江老夫人虽然生气,但尚且还明白事情的利弊。 “行了,你们两个别再吵了,安安分分过日子不行吗?” 她向戚氏使了个眼色,待秦相宜走后,老夫人拉着戚氏道:“眼下把她哄着出嫁才是要事,你说你跟她吵什么呢?” 戚氏明白过来,撇撇嘴道:“知道了。” 至于她偷偷往娘家挪银子的事儿,江老夫人努了努嘴,看了看儿子的脸色,没说什么。 日子终归是他们两夫妻自己的日子,她就守着她自己的那一份,好好度过晚年也就行了。 只要儿子好,她就好。 至于女儿,难不成她做母亲的不是为了她好?一想到这儿,江老夫人的眼神有些躲闪,难免有些心虚,一些积年的情绪上来,她或许,真的看不惯女儿过得好。 凭什么唯独相宜出生的时候,所有苦难都已经避过去了呢。 想当初她生秦天柱的时候,丈夫还不过只是个军营里的小士兵而已,一家子人还挤在乡下的土房子里食不果腹,她每日一边独自拉扯儿子长大,一边提心吊胆等着上战场的丈夫平安归家。 凭什么到了生女儿时,丈夫已经是名震四海的大将军了,女儿一出生就住在京城的大宅子里,就算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做什么,也有的是丈夫请来的奶妈子照管她。 秦相宜回了春霁院,刚刚陪在她身边听完全程的千松还在生气,秦相宜柔柔笑着:“你何必跟她们生气。” 千松看了看姑娘的脸色,见她还算正常,便说道:“姑娘今天倒是会讲那些不中听的话了,只是那些人还回来的话更不中听,姑娘做人还是有些太体面了。” 依千松看,一家人就这么撕破脸皮是最好的。 秦相宜不生气也不伤心,就只是那么笑着,她道:“没关系,我不在意那些了,自父亲走后,我以为家还是家,一直渴望从母亲身上得到爱,但我突然发觉,是我混淆了我从小一直获得的爱,仔细想想,我小时候感知到幸福的所有瞬间,都不是因为母亲,我也该将自己割裂出来了,家不是家,母亲也不是母亲。” 从前的乖顺是为了规避伤害,可是她发现,越是规避,那些人越是要伤害她,还不如适当地露出些爪牙出来。 一个要伤害她的人,她何苦再渴求从对方身上得到爱。 一个人要承认自己的母亲不爱自己,是一件需要多次试探再多次被伤害,才不得不承认的一件剜心事。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脑子不聪明,看事情总比别人要迟钝,父亲说还不如叫她从小就练武。 后来在裴清寂的后院儿里她读了许多书,杂七杂八的都在看。 不知不觉学了许多,灌进脑子里的学识却没什么大用,她在对抗世俗生活这一方面仍是迟钝无力得很。 秦相宜坐在树底下调香,内心平和到了极致,任由树上的断枝枯叶一个一个伴着咔嚓一声落下来。 她的手白得了无生机,手指尖捏着杵子将花瓣捻出汁液,红红的汁液流进一旁的小瓷盏中。 千松撑脸在一旁看着她:“那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当真要把希望寄托在贺大人身上吗。” 在千松心里,这事儿到底能不能成还两说呢。 况且对秦相宜而言,她一直是想把婚姻和感情分开来看的。 她与贺宴舟能不能做得了夫妻,这个问题远比小情小爱要复杂得多。 秦相宜如今对婚事十分谨慎,若是正儿八经的挑成婚对象,那贺宴舟绝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还太小了,或许他们之间现在还互相敬慕着,可若是真的进入到对方的生活里,同吃同住,虽说不会有柴米油盐的困扰,可当再美好的事物完全属于自己过后,也会变了味道。 秦相宜自知并不是一个真的多品行贵重的人,她只是一个寻常人,睡觉会打呼的,贪财也贪欲的,一开始就藏着些心机的…… 她害怕贺宴舟往后会变,她本就处处都不如他,这门婚事是不匹配的,一旦有任何地方被他不喜欢了,秦相宜会遭到整个贺家的厌弃。 虽然她相信贺宴舟不是那样的人,但她不想让他们俩走到那一步。 她深知婚姻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对于似乎感觉与对方灵魂契合的伴侣来说。 她想尽可能的,让一切终止在最美好的时刻。 秦相宜望着天边的晚霞,夕阳西下,她道:“等再攒一些钱,咱们就往西边去吧,青京城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总有地方会有的。” 千松顺着秦相宜修长洁白的手指往西边看去,秦府高高的屋檐立在上头,但仍然能够望出去好远。 千松眼里绽开向往的光:“好啊,不过姑娘在那之前还得学几样防身的本领才是。” 秦相宜微微笑着:“你想想我这几日在司珍房做什么?” 千松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姑娘做的东西我看不懂。” 秦相宜伸出手臂,露出手腕上多出来的金镶玉的镯子。 千松左看右看,倒是姑娘平常的手艺,是她亲眼见着姑娘镶的宝石。 秦相宜摁下某一个凸起的宝石,便从旁边弹出一道向外的利刃。 窃玉春台 第52节 千松瞪大了眼,竟有这般奇巧的玄机。 像这样的东西,秦相宜已经做出好几样了,她随手摘下头上簪子,按下机关,簪子尾端便弹出一截尖刺来。 “都是些小玩意儿,我身为女子,若是遇见彪形大汉,任我武功再强也没用,一旦遇到危险,便只能先示弱,待对方近身之后,再一举取了对方性命。” 话没说完,秦相宜握起簪子猛地扎入一旁的树根,随后松开手,只见簪子直直立在那儿,只剩下一个簪头的蝴蝶在外头轻颤。 千松目瞪口呆:“姑娘这簪子的威力不小啊。” 秦相宜点点头:“还不错,不过还有精进的空间,我接下来一段时间会继续钻研的。” 她虽然在学问方面不开窍,但做这些手工艺活儿总是很擅长。 当初她在裴家时,裴清寂常常是一箱子一箱子往她院子里抬珠宝首饰,除了成品,也有一些半成品。 是裴家的矿山里产出来的宝石,一部分进献给了皇宫,剩下一部分都进了她的院子。 裴清寂说:“相宜,就算你想要一座宝石山,我也会给你弄来,我要给你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金殿宝笼。” 秦相宜当时冷眼望着那些一箱一箱闪瞎人眼的宝石,内心却无任何波澜。 后来,她开始用那些宝石做起首饰来,做出来的成品就托人拿到街上去卖。 裴清寂倒是不阻碍她做这个。 后来萧司珍找上门来,说要请秦相宜入宫做掌珍,裴清寂自然是不同意,秦相宜当时心里已经有了要和离的成算,就算后来不出彩云公主的那件事,她也会拼死与裴清寂和离的。 秦相宜当着裴清寂的面儿拒绝了萧司珍的邀请。 萧司珍离开裴家时,却看懂了秦相宜的眼神。 从那时候起,她们二人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笔友,秦相宜满腔愤怨无处倾诉,便都写在了信纸上,萧云意知道秦相宜所有事情。 秦相宜也无条件信任她,这是一种女人之间天然的信任感,并且萧云意懂她。 那段时间,秦相宜是倾诉者,而萧云意是接纳者,她接纳了她许多的负面情绪,并给予安慰,秦相宜至今也为此感到十分感激。 在彩云公主的事情发生之前,萧云意给她提了许多种逃离裴清寂的办法,她们曾在信中列过一项又一项的计划。 睡前,抱着满腔热血躺在床上时,她想起贺宴舟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一丝的甜,又想起了贺夫人,心里又难免酸酸的。 贺夫人说他们完全接纳她,并且会想办法让她嫁入贺家。 秦相宜领了她的好意,可她实在不愿意再经受这种,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的感觉了。 她翻了个身,将被子牢牢裹在身上,这天气越来越冷了,裹在被窝里就感觉人特别幸福。 千松吹熄了灯烛,替她关上卧房的门,回了自己房间。 这偏安一隅的春霁院夜晚静悄悄的,主仆二人隔墙睡着。 贺宴舟翻墙下来的时候,竟都没有被吵醒,他听着主仆二人的鼾声,在夜晚格外令人平静。 他走近秦相宜的卧房,手支在门上却没有推开,她们今日睡得有些太早了。他今日将事务处理完,又拿着拟好的预案去找王庭阳商议了一番,看看是否能落实,一来一回就这么晚了。 本想来找她说说话的,没想到她已经睡了。 他独自望着春霁院的月亮,秦相宜的呼声渐重,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浅浅笑着,就当是有她相伴在身边了。 他实在是想她了,尽管他们分别不过一日。 但他今天做了个决定,比起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他还有他的使命要扛,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还能否回得来。 在那之前,他会将栖云馆修得很好,栖云馆是登记在贺家名下的,以后她住进去,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她,贺家会护好她的。 就算她还不是他的妻子。 想到这里,贺宴舟又一次伸手推上了房门。 看一眼她吧,他实在是不甘心,今日就这么来,又这么走了。 秦相宜今日难得的睡得很沉。 贺宴舟推门进来时,咯吱声不小。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实在不妥,可他现在当不了君子了,从他认识秦相宜的第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君子。 他不稀罕那些礼义廉耻。 他走到她床边,轻声在她床沿坐下,这实在是个大胆的行为,贺宴舟不敢想。 可他记得昨夜自己梦中的情节,好像就是在这样一张床上,雕花木床吱呀吱呀的晃着,她的手抓住床角的柱子,雪白色的胳膊长长地伸出去。 她是背对着他的,贺宴舟也不知自己为何是这样的视角,实际上,在梦里他十分想将她翻个面,想从正面搂住她紧紧拥住,但这样的视角又令他产生了巨大的掌控欲。 他梦里她的腰肢纤纤,软软地一下一下荡着,他如今一点也不敢再想。 那实在是太荒淫无耻了。 他回过神来,可他如今就坐在她的床边,深更半夜偷偷溜进来,倒是坐实了他的无耻。 他的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就只是这么看着她。 秦相宜是朝向里面侧躺着睡的。 她的床帐是淡粉色的纱帘,现在没有放下来,而是勾在两边。 她的杯子也是淡粉色的,上面绣着几朵牡丹,夜晚看不清楚,但应当是极艳丽的牡丹。 看来她很喜欢粉色,他却从没见过她穿粉色。 她应是适合被套在艳丽的衣裙里的,鲜艳的颜色只会衬得她越发明媚娇艳,可她却一直把自己裹在深沉的颜色里,让自己不显眼。 贺宴舟心里想了许多,他又开始抬眸打量起她屋子里的一切,他上次来的时候未曾见过屏风里的样子。 一想到这里,他觉得姑姑可真是惯他,否则他怎么敢一路进到这里,可他就是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双腿的来了。 他真想立刻娶她回家啊。 伴随着一阵嘤咛声,秦相宜翻了个身,面朝外面来了。 贺宴舟身体有些僵硬,他端端坐着,就跟他往常端正的样子一样,可他却坐在秦相宜的床边。 他的动作、他的想法、他的肢体全都不受控制,各自往一个方向跑去,一个叫嚣着要狂野要荒唐,一个叫嚣着要守礼要道德。 他凝视着她溢出嘤咛的红唇,缓缓俯下身。 就算她醒来过后骂他登徒子,他也认了。 贺宴舟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叫嚣着,要冲出来,他感觉自己前半生仿佛也被困在一张壳里,里面其实是个禽兽。 没有男人不是禽兽,当他终于明白男人是由什么构成的以后,他得出了这个结论,男人一定都是禽兽,只看装得好不好,或者说,被礼义廉耻约束到了什么地步。 如果是在姑姑面前,贺宴舟一面被约束到了最顶级的程度,一面又完完全全暴露在外。 在现在这样的时刻,那完完全全没有被约束的一面,在黑暗里肆意发芽生长,天亮了以后,又将无人会说他贺宴舟无耻。 在吻上她的唇之前,他忽然止住了俯身的动作,他伸出手指抚上她的唇,浅浅蹭着磨着,感受她的一呼一吸。 就这么看着她,也挺好的。 贺宴舟的呼吸声刻意放得很浅,他今天一定不要吵醒她,而秦相宜今日竟睡得格外香甜,忽然来回翻了几个身也没醒。 她的头发蓬松地散在枕头上,似乎从未对自己身上做过多余的护理,发丝却还是莹莹反射出缎光。 贺宴舟看着看着,忽然从这张清冷淡漠的脸庞中,看出了一丝妖娆妩媚,她眉心的红痣一改往日的神圣不可冒犯,在月光下妖冶又炫目,使他目眩神迷,沉沉坠入其中,神志再也得不到片刻清醒。 他含住她的嘴唇轻啄,又觉得这香甜来得不够,便越发深入地去磨蹭,要将她的双唇都揉捻出汁液,像在吃一颗樱桃。 秦相宜醒了,她不能不醒,贺宴舟做得过分。 她轻声哼着,眼睛缓缓睁开,睫羽扫过他的睫羽,贺宴舟也从这沉浸的浅磨中睁开眼。 他心里有些慌乱,她的眼眸上挑,末梢带着些尚未清醒的尾韵,是双狐狸眼。 贺宴舟呼吸一紧,那人的两只白花花的胳膊却缠上了他的肩,搂住了他的脖子。 红唇微张带着凝露,一边吐气一边幽幽对他说道:“宴舟,你好不守规矩。” 声音带着些刚醒来时的慵懒绵长,她的身体没多少力气,手臂只虚虚搭在他肩上,手指尖一下一下地来回拨着他后脑勺的发,时不时撩过他的耳下。 她扭着腰肢往上躺了躺,因着吃力还不自觉发出了一些“哼哼嘤嘤”的声音,她使自己的头往上躺了躺,头仰着,脖子仰在枕头上,就那么将一整张脸仰面望着看着他,眼眸半觑着,末梢的睫羽压下来,媚眼如丝,“嗯”了一声鼻音出来。 她醒了,还责怪他不守规矩,贺宴舟想起身恢复坐姿,脖子却被她搂着,她一副勾人的模样,说着一本正经的话。 贺宴舟便认命了,就那么任她搂着,仍旧凑得她极近,两人呼吸相交,热气对撞着,撞着撞着,这呼吸却丝毫不避,反倒越发激烈地对撞起来。 她听得见他的呼吸渐沉,他也听得见她的,他们毫不避讳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情动。 她缠在他脖子上的手逐渐收紧,她的四肢仍是慵懒无力的,但贺宴舟不需要她使出多少的力气,只需轻轻往下一推,他的吻便会急促促地热气腾腾地覆盖上来。 秦相宜心想,自己是该指责他两句的,可是她从睡梦中醒过来,眼下还是深更半夜,暂且把这当做她的梦了,也好。 浑身上下都好没力气,都怪他扰了她的清梦,把这清梦变成了情。欲弥漫的春。梦。 她也顾不得清醒了,只能糊里糊涂依着欲望做事。 她嘴里唤着:“宴舟,宴舟。” 贺宴舟当真俯下身子,将她人一整个捞进怀里,他凑她耳边隐忍着叫了一声:“姑姑。” 热气乱窜,秦相宜脸上起了潮红,他为何还这样叫她。 可贺宴舟似乎是就爱这样叫她似的,凑在他耳旁,一声又一声的,叫得她心里发慌又发颤。 窗外又下起雨来,冬日里的雨冷得刺骨,一滴滴地从人的衣领钻进去。 粉帐里两道人影交缠,臂影纤纤映在墙壁上,与他的头颅勾缠。 窗外的雨滴在瓦片间积累,待积累够了以后,又沿着房檐汇成一道清流流淌下来,从卧房里看出去,形成了一片雨幕。 他的肩背高耸着,除了唇齿相依,始终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手撑在她枕侧,手臂因吃力而凝结出一股一股的青筋,拢在衣袖之下。 掩在衣袖之下的青筋却远不止这一处,他垂眸沉沉看着她,她就那么仰躺在枕头上,云鬟雾鬓、云娇雨怯,这是她最原本的样子,不做任何雕饰,也没有任何掩饰。 她眼里的娇与媚就那么直白地展现在他眼前。 贺宴舟高高耸起的肩背垮了下去,他压在她身上:“姑姑,我好想。” 秦相宜手懒懒地放在他身上,勾着他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绕,又攀上他的肩,磨着他的衣领,用媚软无力的声音问道:“你想什么?”尾音妖娆地上扬。 她的一切特质,皆是不经意间流淌出来的,秦相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丝故意的成分在内,但是她想,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魅惑到极致的女人,是裴清寂屡次想要她展现出来她却始终藏着的一面。 无论是抽她、还是打她,还是要她求饶,她都不是这般样子。 他逆着光朝她看来,那芝兰玉树的身姿如今被欲念缠绕,他背脊和肩颈弯曲的弧度不似往常风骨,秦相宜望着他如珠如玉的眉眼,感受少年人胸腔内勃勃跳动的生机,拉着瑶林玉树堕入风尘,是她的本能。 窃玉春台 第53节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主动贴了上去,她拉住他的手,引导着他绕过她的腰肢。 湿湿热热的唇舌之间,贺宴舟清醒了片刻,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掌正覆在她的腰上,他的长发扫过她的额头。 温香软玉在怀,凡事皆可抛却了。 他干脆撩开裹在她身上的被子,直接钻了进去,被子里积攒已久的热气与香气扑腾起来,将他带进了云端里,整个人虚虚地飘着,不落实处。 他将头埋在她颈间,就这么沉沉吸着绣着,手放在她腰上,一动也不敢乱动。 秦相宜感受到他的僵硬,轻声笑了笑。 两人如今齐齐拱在被窝里,肢体缠绕着,热气交杂在一起,互相拥着取暖,她身上只穿着薄薄一层单衣,他身上还过着从外面进来时的衣服,有些滑稽,也不舒服。 “姑姑笑我?” 秦相宜道:“你紧张什么?我的被窝都钻了,现在倒是知道害羞了。” 贺宴舟挪动身子,挪得离她更近了些,放在她腰上的手也转而到了她后腰上。 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秦相宜喜欢得紧。 “脱了吧,宴舟。” 第41章 第 41 章 “嗯?” 贺宴舟怔住了一会儿, 四肢仍是僵硬。 被窝里两人之间的热气浮动着,相宜说的话,他有些听不懂。 秦相宜从怀里伸出两只手, 扒在了他衣领上,向后挎去:“把外衣脱掉, 这样子睡觉不舒服。” 贺宴舟便木楞楞的任由秦相宜脱去了他的外衣, 他的体温便更大限度的释放出来, 烧得被窝里发烫。 秦相宜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轻轻拍着,柔声说了一句:“睡吧。”便沉沉闭上了眼。 贺宴舟看她当真睡去了, 又有些不甘心浮上来, 却再不敢吵她, 可他莫名其妙地进了她的被窝,如今被她拉着,竟就要这样同床共枕了。 他心底激荡不已, 能与姑姑在一张床上睡觉,是他肖想已久的心愿。 他缩了缩腰腹,不敢碰到她,又为男人的构造感到羞耻。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终于消退下去所有不甘和欲念,内心平静下来, 他的手仍还放在她的腰上, 感受着她小腹的起伏, 隐约还有她身体别的部位的起伏, 他就这么拥着她沉沉睡去,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日一早, 千松推门进来叫姑娘起床的时候,看见床上多了一颗头,险些吓了一大跳,又看见地上垂落着的男性衣裳,姑娘在他怀里睡得很沉,千松平静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 好在春霁院本就偏僻,往常几乎不会有人来,他们俩这看似大胆的行为实际上却很理所应当。 千松不敢在房里多待,准备先去外面买早点回来,等他们醒来以后就可以吃。 千松从春霁院走出来,关上院门,准备出去,正好碰上过来找小女儿的戚氏。 千松自是低调路过顺道行礼叫了声:“夫人好。” 戚氏瞥了她一眼,本没打算理她,似是想到些什么,又道:“正好你也跟你家姑娘说说这件喜事儿,我娘家今日就要带着文德过来下聘了,婆母说了,这婚事一切从简,就不必按着三书六礼的流程来走了,过几日来一顶花轿把人抬走就是了。” 千松一脸莫名其妙:“我们姑娘不是说了不嫁吗?谁能把她抬得走。” 戚氏顿住脚步,斜眼看她:“她说了不算数,儿女婚嫁向来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听她娘的赶紧嫁人,难不成想在家做老姑娘。” 千松气急,想反驳,又想起屋子里还有人,不好将他们惊醒,便跺了跺脚,一气之下跑了。 就由着她逞两句口舌之快吧,千松心想,姑娘心里自有成算,不必跟她计较。 千松跑到街角买了早点,正要回府,路过药店时,咬了咬牙进去又抓了一副药,不管姑娘用不用得着,总要先备上。 一切都买好后,千松回到府中,进了春霁院。 那两人已经醒了,如今正裹在被子里不知在做什么。 “早上好,宴舟。” “早上好,相宜。” 千松站在屋外咳了两声:“姑娘,今天要进宫上值,该起了。” 秦相宜瞪大眼看着贺宴舟:“你,你是不是该去上朝。” 贺宴舟头枕在她的枕头上,摇了摇头,皇上都不上朝,他上什么朝。 皇上虽不上朝,这青京城的一整个朝廷系统却还是会照常到太和殿前点卯,集合在一处开个小会,贺宴舟不在的情况,这还是头一次。 他今日睡得沉,恍惚间就睡过了,他看着怀里的温玉,心里想着,怪不得皇帝不上早朝,换成他,他也不想上了。 千松把早饭端上桌:“不知贺大人爱吃什么,我在街角随便买了些吃食,大人将就吃吧。” 贺宴舟摆摆手表示无碍:“辛苦你了,千松。” 他坐到床边,刚把衣裳穿好,秦相宜半支着身子在里面,还未开始穿衣,贺宴舟刚跟千松说完话,又回过身去顾她:“你要么躺回去,要么起来穿衣服,这样会着凉。” 千松小脸一红,眼前这幅画面当真是像自己的小姐和未来姑爷在一起同鸳帐,即将又要起来一起应付夫妻生活里的柴米油盐。 这般想着,千松干活都卖力了许多,似乎是全将昨晚和姑娘的对话抛在脑后了。 若是贺大人真能娶了姑娘,姑娘自然就不用想着走了。 总之,怎么样都好。 千松将从药铺里抓的药放在桌上,贺宴舟见了忙问道:“这是什么药?千松,你生病了吗?” 千松看了眼秦相宜,脸红红的,不好说出这是什么药。 贺宴舟见她看秦相宜,便更要抓住不放了。 秦相宜从床上起来,她也不知道千松抓了什么药回来。 她关切地问道:“千松,你生病了?” 秦相宜俯身要从床边够鞋子来穿,贺宴舟蹲下身子,将她的脚握在手里,秦相宜没能挣开,只能任由握着给自己穿鞋了。 千松道:“我没有生病,姑娘,这药是给你吃的。” 秦相宜看着千松的脸色,眨了眨眼,顿时明白了所有,现在更是啼笑皆非。 贺宴舟索性将千松手里的药拿过来,打开看了看,用手拨着:“川芎、当归、桃仁、红花……这是?” 他识得药材,却不是很懂药理,这几样药搭在一起是治什么的他也琢磨不出来,千松支支吾吾不说话,去看秦相宜,秦相宜一张脸泛着红,也不说话。 她伸手将贺宴舟手里的药拿过来:“这药我不吃,别问了。” 她眉眼翻飞瞥了眼千松,有些无语,千松讪笑两声,她还不是看这俩人都睡一个被窝了才去抓的这避子药,姑娘愿意吃就吃,要是不愿意吃就算了。 千松觉得,贺大人也不像是不负责的男人,这么想着,她朝贺宴舟投去了几个打量的眼神。 贺宴舟被她盯得怪不自在,人家实际上什么也没干。 两人坐到桌前,千松买了一叠包子、一叠脆油条、一叠萝卜丝丸子回来,外加一大壶豆浆。 她伺候着两位主子在桌前坐下吃饭,秦相宜怪不习惯的,她与千松两人在的时候都是同坐一桌吃饭,比起主仆的关系,她们二人更是相互依靠的姐妹。 还没等到她开口,没想到贺宴舟倒是开口了:“千松,你一早上出去买饭辛苦了,你也坐下吃吧,我自己来就行。” 千松正拎着铜壶在给他们碗里倒豆浆,听见这话一愣,贺宴舟却已经夺过她手里的铜壶,给自己和秦相宜碗里倒豆浆。 他平时在家里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怀玉不会做那么多的事,青京城里像他这样的公子,房里至少也有两个小丫鬟伺候,贺家却没有这个规矩。 贺家男子配小厮,女子配丫鬟是规矩,男女不可混着来。 可以说在成婚之前,贺家男子都没正经与几个女人打过交道。 贺宴舟不习惯有人站一旁伺候他吃饭,秦相宜拉着千松坐下了,眼下看起来倒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用完早饭后,两人又约着一起进皇宫,阳光透过冬日的云层洒下来,空气清冷而新鲜。 秦相宜今日索性连轿子也不坐了,跟贺宴舟一起叫着千松从后门出了府。 一行三人,难得的宁静悠闲的早晨。 这两人便没有分开过,千松心里揣着事想说,一直没找着机会说。 秦相宜与贺宴舟走到街上也是并肩紧紧挨着。 两人靠得近极了,千松跟在后头都看得心惊。 二人便是如此明摆着了吗。 秦相宜的步伐轻盈,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 冬日宽大的袖笼垂着,倒让千松猜测着里头两人的手是不是悄悄勾缠在一起。 青天白日里,二人自然地越靠越近,宽大的袍袖下,他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像是最简单却最温暖的动作,默契而不言。 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化作日常,不需要用语言去表达。 两人往皇宫走的路上,正好是散朝的官员往出走的时候。 倒有不少官员朝着贺宴舟迎面而来。 “贺大人,今日在朝中为何没见到你?” 贺宴舟立着身子,拢在宽袍大袖下拉着秦相宜的手却未松开,远远看去两人只像是因站得近而衣袖相叠。 “我起晚了。” 面对同僚的问话,贺宴舟回答得理直气壮,至于他身旁的女子,朝日的阳光打在她脸上,琳琅之光,熠熠生辉,她一身绿色宫装,滚边镶了一圈金线,整个人站在光下,美轮美奂。 “这位是秦掌珍,也要去宫中上值。” 那人便礼貌问好:“秦掌珍好。” 秦相宜不知道对方是何官职,便点点头就算问好,目光低垂,安静而从容。 只是在阳光下静静地站着,她像一朵被风轻抚的花,柔和中带着一抹不言而喻的美丽。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也绝不像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应是哪家尊贵的夫人。 这一路碰到的人不少,贺宴舟都统一回复这一套说辞。 但他还牢牢抓着秦相宜的手。 秦相宜想抽回来时,又被他紧紧抓了回去。 微风吹过,衣角摆动,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织成一片,紧密而温暖。 窃玉春台 第54节 眼下不能承认这一份关系,抓着她的手便是贺宴舟唯一的坚持。 她心头涌上一股柔软的情感,却没有说破,只是任由他这样握着她的手。 进了皇宫,一如既往地,秦相宜去司珍房,贺宴舟去太和殿。 可今日贺宴舟在从司珍房到太和殿之间,还去了趟太医院。 他口中报出早晨看到的药材名称。 太医院的人却告诉他:“贺大人说的这是避子药的药方,一般是在房事后用,可避免女子有孕。” 贺大人许是在查什么事情,太医院的人不会多问他。 贺宴舟倒是就地愣住了,各位太医就这么看着朗眉疏目的贺大人一张脸连同着一对耳尖发起红来。 千松必是误会了什么,才急匆匆赶着早晨出去抓了避子药回来,贺宴舟心底倒真是不甘起来,昨晚过得未免有些寡淡。 他摆了摆手,从太医院出来,心里是一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又对千松的做法有些哭笑不得。 他哪里敢做那些啊,他所做的,深夜翻墙来看看她,已经是他最大胆疯狂的行为了。 他心中涌上些许失落与无力感。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真正打破。 一阵自己给自己的难堪过后,他的心思沉重起来,步伐仿佛承受着千钧重负。 他要做的事情还实在太多,光是一个裴清寂,他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将裴家抄家而已,姑姑经受的一切,他都要替她还回去。 如何搞垮一个裴家,对于一早在官场浸淫了多年的贺御史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可对于清流贺家的贺宴舟来说,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要整治什么人,他通常习惯摆证据讲事实,可这一次他要搞阴的。 却没想到,在他下手之前,裴清寂先找上了他。 今日到太和殿前,朱遇清也在,看着贺宴舟的眼神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舌,仿佛即将要把他彻底吞吃入腹。 贺宴舟顶着那样的眼神,到景历帝跟前行了跪礼,接着替他处理起今日的政事。 大殿内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压抑,似乎是两股力量在无声地对峙。 “贺大人,你可知皇上现在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朱遇清在一旁阴恻恻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 景历帝在龙椅上闭眼休息,仿佛对外界的纷扰毫不在意。 贺宴舟捏着折子的手一僵,抬眸朝皇上看去,皇上能有什么烦恼呢,无非是又想用钱却没有钱用了。 朱遇清又道:“北方战事消耗的钱粮自然是收不回来,不如就再苦一苦百姓吧。” 他说得大义凛然又理直气壮,贺宴舟现在连生气的余力也没有了。 一双眼淡然无波地扫向朱遇清,等着他接下来的发言。 对于挑衅贺宴舟这件事情,朱遇清早已驾轻就熟,他笑意微扬,接着说道: “皇上,如今缓解困局的办法臣想了几个,无非是加重赋税、征收徭役这几种,皇上想要美人,不如先从西域美人改为派使臣到民间去搜罗贫民家的美人,但凡选中的,也算是帮贫民收纳女儿,减轻贫民负担了,这也是大好事一件。” 听着朱遇清越来越离谱的发言,贺宴舟气得想反驳,心中满是愤慨。偏偏对方还挑衅似的看他,就像是专门为了激怒他一样。 朱遇清知道,只要是为了百姓的事儿,就算贺宴舟知道是坑,也会去跳。 贺宴舟今日偏不开口说话了,他冷冷看着朱遇清,随便他又出了些什么损招,无非就是想把他拉下去。 但朱遇清却没再说什么了,二人齐齐出了太和殿。 朱遇清道:“有个叫裴清寂的人想见你一面。” “不见。”贺宴舟答得干脆。 冬日正午的阳光刺眼,二人站在大殿前,朱遇清略微落后他一步,站在他侧后方说话。 大雪已经过了,青京城还未下雪,不光是青京城内,青京城以北都未降雪。 “是关于秦相宜的事情,他要你必须见他一面,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朱遇清说得漫不经心,眼尾轻佻地挑起,只是充当了一个传话的角色。 他与贺宴舟从小斗到大,贺家与朱家也一直在争斗,在最初的气消下去以后,朱遇清现在盯着贺宴舟的后脑勺,其实并未有太多一定要扳倒他的想法了。 厌恶贺宴舟,与贺家争斗,几乎是朱家人的本能。 朱遇清望着贺宴舟的侧脸,神色复杂,心里只是在想,并且问出了口:“贺宴舟,不是,你还真跟秦家姑姑搞在一起了啊,这真不像你,你家里人知道吗?” 他与裴清寂商议的事情,朱遇清今日在大殿上并未照着说,裴清寂想要贺宴舟的命,朱遇清在开口前犹豫了。 裴家在伊犁有几座矿场,只是天高皇帝远,矿场的产出景历帝把控不了,每年矿场进献给皇帝的宝石也只有区区几箱。 但裴清寂告诉他,那些矿场每年的产出惊人,足以解决如今朝上面临的所有危机。 朱遇清也不得不感叹,裴清寂为了扳倒一个贺宴舟,连这个都能说出来。 裴家只是在京城的家被抄了而已,实际上背后财富巨大。 他要朱遇清向皇上一五一十说清楚裴家矿场的情况,再指派贺宴舟前去伊犁调查情况,为朝廷带回巨额财宝。 朱遇清曾经想了很久,要怎样才能让皇上认为这趟差事非贺宴舟不可。 可他后来发现,几乎不用想任何理由,这趟差事就是非贺宴舟不可。 没有人能拒绝那么大一座金山的诱惑,除了贺宴舟,他如果去了那边,真的会将那些财宝都带回来,以解决朝廷的危机。 但是裴清寂的计划是,贺宴舟一旦去了伊犁,就回不来了,矿场上要杀死一个人多的是办法。 这件事情皇上知道一半,朱遇清建议皇上让贺宴舟去西域运送一批美人回来。 在景历帝心里,这是一件大事。 皇上心里在想着,怎么让贺宴舟心甘情愿地出发。 朱遇清心里在想着,只要将矿场的事情说出,贺宴舟必会心甘情愿出发,他心里一定也想着要去扳倒裴家。 朱遇清不想让贺宴舟死,但他与裴清寂的合作已然成型,上头还有一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皇帝。 贺宴舟没有回答朱遇清的话,但他还是去见了裴清寂。 他想了解姑姑的所有事,裴清寂是他不得不见的一个人。 这人如今还敢跑到他跟前来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贺宴舟捏紧了拳,这次却不打算用武力解决问题。 裴清寂在茶楼上坐着,整个人看上去气定神闲。 贺宴舟来时,他正冲泡好了一杯清茶,缓缓推至对面的桌沿,毫不客气道:“贺大人,请坐。” 贺宴舟也不客气,掀袍在他对面坐下,紫色官袍还在身上,彰显着他朝廷命官的身份,锦衣宽袖、玉冠帛带,只坐于此处,便是风姿迢迢、天人之姿。 一个是公子世无双,一个只是个普通的商人。 裴清寂从不在意这些外表上的东西,他穿惯了灰布麻衣,棉布束发,动作间仍无一丝一毫地退让和胆怯。 他朝贺宴舟身前的清茶点了点头,淡然道:“尝尝,你应该熟悉这个味道。” 贺宴舟看着他并不言语。 裴清寂自己端起茶杯品了起来,随后闭上眼品味其中余韵,很是陶醉的模样。 “相宜的茶技是我手把手教的,贺大人,喜欢吗?” 裴清寂望向贺宴舟,眼神中带着些兴味,似乎很好奇对方的反应。 裴清寂抿嘴笑着,上次他与朱遇清一同去秦家时,唯有贺宴舟身前的茶不同,他一眼便能看穿。 这两人的把戏实在是太明显了。 裴清寂却不热衷于将自己看透的这件事情到处宣扬,因为秦相宜是他的,自始至终都是,眼前这位只是偶尔出现的一个小喽啰而已,将贺宴舟打发走了,相宜还是他的。 本想直接让朱遇清帮忙,把贺宴舟调到伊犁去,可裴清寂实在有些舍不得自家那些矿山,也害怕遭到贺家的报复。 他决定再给贺宴舟最后一次机会,只要贺宴舟愿意退缩,裴家愿意与贺家交好。 贺宴舟放在桌下的手捏紧了拳,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这人便就这些招数吗? 他看也不看桌上的茶,这脏东西怎可与姑姑的茶相比。 贺宴舟来此,只是为了多了解一些相宜的事情,至于裴清寂能使出来的招数,他想他还应付得来。 “除了她的茶以外,你知道她身上还有那些东西是我的吗?” 贺宴舟抬眸淡淡望着他。 “她的肩上、背上、腰上、臀上、腿上……都是我给她留下的痕迹,贺大人见过了吗?” 裴清寂眼尾挑起,看他的神色,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贺大人不会还没见过吧,啧啧,可惜了,我是为贺大人可惜,你这么怜惜她,连脱下她的衣服都不敢,可知道她的身子早就脏了,不值得你这般怜惜。 第42章 第 42 章 贺宴舟捏着拳看他, 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他如今倒是更加庆幸自己没有碰过姑姑,在成婚之前他绝不会碰姑姑。 这是他与姑姑之间的事情, 与裴清寂无关,贺宴舟脑子尚还清醒。 裴清寂挑了挑眉, 没想到这贺宴舟还不愿意退缩。 “裴清寂,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裴清寂在犹豫, 在观察对方的神色。 他想知道贺宴舟对相宜的感情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贺宴舟,我会把你们俩的事情告知众人,我这个前夫说的话,大家会信。” 贺宴舟仍是不动声色, 敢作敢当是贺家人的担当, 就算这件事情被所有人知道以后会更难将婚事推进下去, 贺宴舟可以脱离贺家,独自背上骂名,与姑姑在一起。 裴清寂看着对方的脸, 心里一紧,难得的开始发慌,可对方越是这样,他越是嫉妒得想要发疯。 贺宴舟凭什么对相宜有这么多的占有欲,越是这样,裴清寂越不要让人知道这件事, 相宜是他的, 永远都是。 “那么, 要是你不离开她的话, 她就会死呢?” 裴清寂的神情越发阴厉起来,他是个疯子。 窃玉春台 第55节 贺宴舟死死瞪着他:“裴清寂, 你没有机会动手的。” 裴清寂忽然笑了笑:“谁说我要自己动手,是律法会杀了她。” 裴清寂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座椅上,忽然轻松了许多。 “贺大人还不知道吧,相宜曾经杀过一个人,后来她亲手将那人给埋了,我如果将这件事情说出来,她会死的,贺大人,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离开相宜,我会爱她照顾她一辈子,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这个秘密。” 裴清寂说得轻松,现在换成贺宴舟去观察他的神色了。 判断他是否在说谎。 可惜的是,裴清寂认为自己没有在说谎,自然面上也没有漏洞。 “贺大人不信的话,可以去昌萝山下挖,人就埋在那儿,对了,你知道埋的那人是谁吗?” 贺宴舟心里飞速转过了一百种思绪,他想的是,以贺家的能量能否将这件事情给压下来,贺家虽是清流,从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可像是杀了一个人这样的事情,能掀得过去吗? 贺宴舟看起来稳如泰山,实际上已经快要想疯了,他会去皇上跟前跪三天三夜,也要把这件事情掀过去。 “那人是谁?” 裴清寂盯着他笑,忽然不想说了,他将手横叉在胸前,道:“贺御史,在宫内当值的女官杀了人,归不归你管啊,应该安个什么罪名上去啊,铁面无私、光明磊落的贺大人,不会想要包庇她吧。” 贺宴舟不欲再与他说下去,裴清寂的底牌应该也就是这了,他心里以下定决心,这件事情他能帮相宜掀过去,不就是用权势压人吗,大不了他去找朱遇清取取经。 贺宴舟从座位上站起来,掀袍就要离去。 裴清寂却突然道:“那人是彩云公主。” “你说什么?” “我说,被秦相宜亲手埋在昌萝山下的人,是当今圣上的大公主,彩云公主。” 裴清寂站起身,立在他身后,在他耳后幽幽说道:“贺大人,现在知道怕了吗?只要我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皇上会要了她的命的,你贺家再有权势也没用。” 贺宴舟忽然转过身,眼眸里凶相毕露,是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贺宴舟,他凑在裴清寂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我贺家正发愁要不要换个皇帝呢,裴清寂,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会让你知道我贺家的权势。” 说完,贺宴舟将官袍一甩,大步迈了出去。 关于景历帝的罪状,贺家随随便便就能立出一大堆来,但换朝不是一件低风险的事情,而无论君主是谁,背叛君主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个风险不是指的对贺家的风险,而是对整个江山的风险。 皇帝本身大多数时候只代表着一个意向,并不重要。 景历帝登基十五年以来,贺家还算兜得住底。 离开了裴清寂所在的茶楼,贺宴舟心开始砰砰直跳起来。 彩云公主失踪一年,现在算起来,正好是相宜与裴清寂和离的时候,那么一切都对得上。 贺宴舟按下阵阵心慌,顶着午后的太阳,腿阵阵发软,相宜啊相宜,你到底是如何从裴府脱身出来的。 在回宫之前,他牵了匹马快速奔向昌萝山,他也弄不清楚心里的想法,实在是太乱了。 按照他本来的计划,他此时应当向皇上提议辞行了,现如今他却走不了了。 他不能眼睁睁将相宜留在京里。 来到昌萝山下,这里丛林遍布、漫山遍野的,他无从寻找。 白冥冥的阳光将这里的一切照得刺眼,贺宴舟伸手挡着光,另一只手拨开杂草,当真开始找寻起来。 他的思绪十分复杂,绞在一块儿像一团乱麻。 彩云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那是个极明媚的小姑娘,说起当时她离开皇宫的原因,虽说不能确定,但贺宴舟隐约知道,是因为皇上想要将她嫁给自己,彩云不愿意才跑的。 皇上的原话是:“朕看这京城里没有比贺卿更好的男儿了,朕最爱彩云,当然要给彩云找最好的男子相配。” 贺家怕再出现类似的事情,赶着筹备给贺宴舟挑一个家世普通的媳妇。 他与彩云关系还可以,在皇宫里常碰面,跟皇上不同,彩云是个很开朗善良的小姑娘。 贺宴舟一边拨开杂草,一边回想着。 宫里无人敢说,已经失踪一年的彩云极有可能是死了,他今日乍然得知这个消息,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 他一边叹着气,一边找寻着每一个凸起的小山包,相宜她力气小,身子也弱,那么细的一根手腕,扛着锄头必然挖不出多么深的坑,很可能只是赶着黑夜随意将人埋在了某个隐秘的角落,才至今没有被人发现。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相宜挥舞着锄头一下一下,将彩云埋进地底的模样。 贺宴舟出现了亦正亦邪的一面,他一边悼念着彩云,一边想着要如何将这件事情彻底掩过去。 就算是裴清寂要说,也要讲证据,怕只怕皇上怒火攻心之下,不讲证据直接要将人处死。 待他找到彩云后,会将她重新挪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找了一下午也无果,贺宴舟站直身子,在冬日眼光的烘烤下,竟顺着额头流下了一滴一滴的汗。 他看了看日头,该回宫了,要去接相宜下值,晚上再来挖吧。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驾着马又回了皇宫,手指间一直在发颤。 秦相宜正在给自己的凶器簪子嵌宝石,司珍房内是一片岁月静好,千松拿着灯烛替她照亮一些细节处。 “姑娘,贺大人来了。” 千松举着灯烛小声说道,秦相宜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还是那道紫色身影,背对着站在窗外,就那么静静等着。 她看着他宽阔的肩背出了会儿神,又柔柔笑着回到了眼前的工作中。 萧司珍走到她身后,知道她在做什么。 “相宜,你想好了?准备什么时候走。” 秦相宜看了眼窗外,笑着道:“尽量多陪他一阵吧,待到我实在待不下去的时候,你也知道的,我母亲打算将我嫁人了,秦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萧司珍抿了抿嘴唇,拍着她的肩道:“有任何需要的,随时找我。” 秦相宜埋头又静静做了一会儿,将簪子别在头上,司珍房的人逐渐散去,她走到贺宴舟身后。 “宴舟。” 她的声音柔婉,她的面目温和。 贺宴舟转身静静看着她,道了声:“姑姑,走吧。” 前后无人,秦相宜主动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挠了挠,贺宴舟垂头朝她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 贺宴舟是观察力顶尖的人,秦相宜也是。 “宴舟,你的衣摆上怎么有泥,你去哪儿了?” 贺宴舟道:“哦,是陪皇上逛御花园的时候沾上的。” 秦相宜摇了摇头,将手抽出来:“不对,就算是下雨天,你的衣摆也不会沾上泥,更何况只是逛御花园而已,宴舟,你骗我。” 能让贺宴舟顾不得衣服沾上泥的事儿,一定不轻。 贺宴舟垂头无奈地看她:“相宜,你没有秘密吗?” 秦相宜愣了愣,她有秘密啊,横亘在她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就是她的秘密,但她将衣领束得又紧又高,将这个秘密牢牢埋在衣领之下。 贺宴舟看到了她眼里的躲闪,心脏抽着疼,他希望她能直接告诉他她所有的秘密,而他会一一帮她摆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秦相宜垂着头,自己也有秘密在身,那便不好再对贺宴舟刨根问底了。 她会错了贺宴舟的意,贺宴舟也会错了她的意。 既然他不愿说,那便不问了吧。 贺宴舟有些失落,胸腔里空落落的,看着她移开视线,接着往前走,心里实在是揪着疼。 “姑姑不再关心我的衣摆为何沾泥了吗?” 秦相宜摇摇头,眉目婉婉如画,她说:“我关心啊,宴舟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就自己猜。” 还是那副温婉动人的样子,她是从来不跟他置一点气的,这么一句话,像是服软。 可她又是绝不会主动去说自己的秘密的。 贺宴舟却让步了,他也从不会与她置气,就算她至今仍不信任他。 “相宜,我去了昌萝山。”他定定看着她。 秦相宜止住脚步,心底咯噔一声,有些慌乱。 虽说一早就预感裴清寂所说的是真的,可现在贺宴舟见了她的神色,从此心里多了个无底深洞,叫他再不能安眠。 替她掩过彩云这件事,对彩云包括他自己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在旧友、公道与她之间,他无条件选她。 秦相宜眼睫微颤,索性眨了眨,目如清水,抬眸看他,水光潋滟,原来他说的是这个事儿。 秦相宜倒是松了一口气。 贺宴舟同样看在了眼里,转而心里升起了更大的疑惑。 “宴舟啊,你去昌萝山做什么?” 他低头看她,姑姑的眉眼婉约似水,却朦朦胧胧、如隔云端,看不真切。 “姑姑,你心里不是都清楚吗?” 他问得冷淡,实际上蜷在一起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唇角似扬微扬地在笑。 秦相宜眉眼看了他许久,带了些试探与观察,她眼眸眨了眨:“你说的是彩云公主的事情吗?你见过裴清寂了。” 贺宴舟声音有些哑,没人知道他心里正承受着什么,他伸手从侧面握住了秦相宜的脖子,大拇指蹭过她的脸颊,她脸上细白的肉被他捏住掐痕,耳垂上坠着的琉璃铛,撞在他拇指上,在他指间乱晃。 “不止,姑姑,还有你身上的伤,我今晚提剑去杀了他吧,杀了他后,你带我去找彩云,我将她换个地方埋,替她好好垒一个坟。” 郎君逼得近极了,狠厉的目光打在她脸上,言语却十分冷静沉着。 秦相宜怔忡片刻,所以贺宴舟所有事情都知道了。 美人垂目,红了眼眶,眼睫上似有光芒闪过。 郎君一颗心便彻底慌了,他的手抚在她颈侧,堪堪能握住她一整个脖颈,将她半张脸颊埋入掌中,任由自己克制不住的力气将她掐出红痕。 可他仍温声软语地说:“相宜,有我在,这些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怕。” 秦相宜歪头由他的手掌托住她的脸颊,一片温软嫩滑溢在他掌间,贺宴舟心化了一片。 秦相宜身子软软地朝他身上倒去,两人齐齐跌在墙边,现在倒是他被她按在墙上了。 窃玉春台 第56节 这光天化日的,或者说,天色渐沉,宫里的人如今都各有各的去处,点灯的点灯,摆膳的摆膳,这条路倒是寂静得出奇。 秦相宜红唇朝着他挪去,在贺宴舟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含着他的唇开始吸咬起来,发出闷闷的“嘤哼”声,似乎极为动情。 她眼眶还发着红,眼尾垂下长长弯弯的睫毛,睫毛上还挂着晶莹。 贺宴舟虽心里发疑,却还是受下了这个吻,他缓闭上眼,脑中思绪杂陈,她却在忘情啃咬着他的嘴唇,一浪接着一浪的来。 美人红唇香软,忘情又忘我,鼻中哼出的“嘤哼”声越来越重,就要将他拆吃入腹了。 贺宴舟没动手也没动嘴,就那么抵在墙上任由她吻着,几次想抬起手,都还是作罢。 美人挪开唇,额头相抵,气息相撞,她的胸腔因动情而起伏着。 “宴舟,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吗?” 她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像一只依人的小鸟,她不露声色地问他,软绵绵的声音有些娇嗔黏稠,倒像是真要依偎他了。 贺宴舟喉结微动,嗓音越发哑起来,她扯了扯他的袖子,眼中闪烁着光。 “嗯,都交给我就好。” 他的声音沉而哑。 明明刚过弱冠之年,却像是突然扛起了极大的责任。 嗯,男人本就该扛起责任,扛起自己女人的责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秦相宜勾唇笑着,她的手撑在他胸前,指尖微勾,在他胸前绕起圈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贺宴舟的理智回来了一些,眼眸中浮现出的迷离变成了正色。 “你说。” 看着怀中的女人,贺宴舟胸腔内涌起一股保护欲,他想,他一定会护着她,不管她做了什么。 “宴舟,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贺宴舟伸手帮她挽过耳边碎发,喉结滑了一下,眼眸渐沉,嗓音喑哑:“我知道,你是姑姑。” 是他第一眼看过去就会敬慕的人。 “要是我就如裴清寂所说的那样呢?” 贺宴舟揽着她的纤纤细腰,远处又有脚步声传来,二人寻了处无人的角房躲了进去。 进来了以后,房间狭窄,光线昏暗,气味干燥。 倒是忘了,他们躲什么呢,二人只要分开站着就好了。 可他们现在还抱在一起,她的腰肢远不似他曾以为的那样笔挺如松,搂到手里才知,是多么的纤软,窈窕玲珑、盈盈一握。 进而又想起裴清寂所说的,她圆圆翘翘的臀,这般想着,贺宴舟的手便一寸也不敢乱挪动了,手下凹凸有致的弧度已经令他禁不住遐想。 他凑她耳边,唇温滚烫,几乎是咬着她耳朵在说话,气声道:“姑姑,那你是吗?” 秦相宜身体僵着,好像感觉,贺宴舟巴不得她是那样的。 贺宴舟从不行差踏错,他认定的,如何都是对的。 秦相宜是什么样子,他都全盘接受。 秦相宜眼睛定定看着他,里面似有深深漩涡,引着他自愿沦陷,一步步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是一间幽室,傍晚的光线昏暗到了极致,只能看见她皮肤上一段一段的白。 秦相宜轻轻推开他,二人交缠的气息逐渐拉远,这个过程很长。 她后退了几步,在窗外光线正好能透进来的位置站定了,那昏昏亮亮的日月交替的光正好打在她身上,将她浑身勾勒出一层圣光,清冷又迷人。 她定定看着他时,似乎在判定,这个男人是否会永远忠诚于她,她的结论是,他会。 她莞尔道:“宴舟,今晚来找我,我会把那件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 贺宴舟终于松了一口气,但紧接而来的,是他又高高悬起的一颗心。 秦相宜站在他够不着的位置,忽然背过他去,解下了衣襟,一层一层的繁琐裙装相继落地,直到剩下最后一层白得透光的衬裙。 贺宴舟听得见自己沁入骨血的沉重呼吸,而最后一层,秦相宜脱得干脆。 她的肩背光滑,随着衬裙滑落,她的身体一丝一丝被展露在他眼前,不留一寸余地。 他倒吸一口凉气,冬日凉气入肺如刀割。 她的腰间挂着一根丝带,粉红色的,就在腰窝处空悬着。 细腰、圆臀……笔直修长的双腿。肩背白皙如雪,宛若雕刻出来的曲线,是仙境中的圣女。 肌肤在莹莹光照下,透着珍珠的白润,除了其中横亘着的,伤痕。 秦相宜其实身材并不纤瘦,从那层层叠叠的板正宫装里释放出来的,是极致的肉韵,体态娇盈满,肌雪柔光盈处,似玉腻香如雾。 贺宴舟的手在颤,她离他不远,但又很远,他一步也不敢靠近。 她是这样的直白坦诚…… 带着某种悲怆而坚韧的美感。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的呼吸沉重却不急促,窗外的寒风被隔绝在外。 他的心似乎被狠狠撞击,一下一下的,叫他抓心挠肝儿。 她的身体如同一幅画,温柔却冷漠,诱人却遥远。她站在那里,仿佛是一个谜。 他无法触及她。 美人如花隔云端,催心肝…… 从肩背到臀,再一路往下,有些消散了的,有些仍留有旧痕的,一览无余。 而秦相宜这一举动似乎并不是为了引起他的怜爱。 她双手抱住肩,轻轻抚摸着自己,“宴舟,这便是我心底里最大的秘密了,你还心悦我吗?” 她侧着头,目光看向虚无,又似在看他。 而贺宴舟终于迈动了他那扎根在地上的双腿,缓缓朝她走进,走到伸手便能触到她的位置。 他先去拉了她放在肩上的手,用手指抚了抚她侧着的脸颊,她仍是背对着他的。 他的手从她指尖滑落,落到了她的背上,秦相宜不知道他触到了什么地方,她的背脊被引起阵阵的颤栗,沿着他的指尖。 她的肩膀圆圆的,有些肉,背脊却凸出了骨头,她的腰侧凹出了两条弯弯的弧线,越发显得臀圆翘的肉韵。 后来,他俯下了身子,而她背上的触感,从他微凉的指尖变成了滚烫的湿热。 他在吻她,沿着背脊,一寸一寸的吻她。 那温热滚烫的触感令她一寸一寸的酥麻,可她,喜欢极了。 他看到她从眼眶里落下的热泪,垂在肩头。 他缓缓伸手放在她的肩上,又绕过他的肩,环抱住她,手放在她的胸前,紧紧将她镶进了怀里。 秦相宜受不住他的吻,她轻颤着唤他:“宴舟……” 贺宴舟将她抱得更紧了,像是要勒进骨血里一般。 她身前的触感光滑,是丝绸的缎面,薄薄布料下的触感柔软而蓬松,而这一次,他没有僵硬,也没有刻意地避开,就只是那么,环抱住了她,而不在意自己手掌下的事物。 又或者说,他在意了,可他不想避开了,任由那些事物溢出他的掌心。 她所有的体温都在紧贴着他发烫,他们从未如此亲密,他在她身上烙上了每一枚吮吻,漫布她全身的伤痕,他毫不避讳地触碰她,正如她所展现给他的那样。 夜幕降临,跟她走在一起,像是一脚踏进了深渊,是与贺宴舟往常绝不相同的一条路,但他走上来了,他紧紧跟在她身边。 第43章 第 43 章 秦相宜在前面走着, 他们继续沿着这条宫道缓缓前行,贺宴舟的视线始终落于她之上,现在他比她落后了半步。 他的手背上凸着青筋, 秦相宜刚刚第一次知道,贺宴舟的力气很大, 大到足够将她揉碎, 他克制那些即将要迸发出来的力量的模样, 十分动人。 秦相宜端着手,一如既往地淡漠神情,好似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过,她的眼底很空, 除了直视贺宴舟时会有的婉婉笑意以外, 其余时候都是空空泛泛的。 在抛开所有的情绪过后, 他们如今走在没有遮掩的宫道上,贺宴舟不得不想起彩云的事情,她说, 刚刚他看到的那些是她最大的秘密,那么彩云呢? 秦相宜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彩云公主的事情,因为她答应过彩云公主,一定不会将她的去向说出去。 可是秦相宜不想对贺宴舟说谎,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总结自己要说的话。 两人缓步走着,前方突然两列军士急急跑过, 皆穿盔带甲, 望之森然。 皇上跟前的王公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贺大人, 贺大人留步。” 若是往常, 看到这样的情形,贺宴舟必是要回太和殿一趟的, 他今日却不想,他想跟着姑姑出宫去,一直这么走下去,一步也不分开。 奈何赶在出宫前王炎过来拦住了他:“贺大人,皇上有请。” 这位大太监的身子俯得极低,从没有对贺宴舟如此恭敬过,可见事态之急迫。 贺宴舟无奈回过身,不紧不慢地对着秦相宜:“姑姑,你先回去,抱歉,我今日又不能送你了,那件事……你别急,我会处理好的。”他指的是彩云的事情。 两人站在宫门后,秦相宜有些着急,看后面人来人往的样子,她有些后悔不早些跟贺宴舟说清楚了,她面上急切,她想现在就把事情说了。 她面目慌张,贺宴舟朝她点了点头,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被王炎推着走了。 秦相宜望着贺宴舟离去的紫袍身影,第一次责怪起自己的隐瞒。 “宴舟!宴舟!”她急匆匆喊了他两声,在这庄严肃穆的宫门口,声音显得突兀又急躁。 贺宴舟转身看她,不顾王炎的催促,耐心等着她说话。 秦相宜感觉到有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攀上她,有打量、有疑惑。 而她顶着所有目光走到了贺宴舟跟前,两人的距离挨得极近,王炎撇开头,自觉保持静默。 贺宴舟眉眼温和,周围来往的侍卫没能扰乱他的专注,注视爱人的神情。 “宴舟,”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气,咬着舌尖凑他耳边小声道:“彩云就在北境,还好好活着,我们上月刚通了信,她如今不叫彩云,叫雪傲穹。” 她几乎是咬着他耳朵说出来的,当着所有人的面。 说完,她退了两步,目光沉沉看着他,宴舟是自己人,她决不能隐瞒他的,彩云要的只是远走高飞,再不要有人去打扰她的生活。 窃玉春台 第57节 她不知道告诉贺宴舟这些有什么用,但她有一种预感,她还是说了。 贺宴舟进了太和殿,殿上气氛压抑得叫人窒息,朱遇清站在景历帝身旁。 “南方出了一支农民起义军,声势浩大犹如蝗虫过境,眼下正直奔京城而来,阁老,你可有办法。” 贺宴舟扫向一旁的父亲,贺朱两家尽数在此。 农民的生活太苦了,苦久了自然会反,这早已是贺家人意料之中的事,好在农民确实没有多大的威力。 朱遇清道:“皇上,农民连饭都吃不饱,掀不起多大的事儿来,依臣看,不过是虚张声势,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出兵镇压起义,以免有损我朝天威。” 现在两面夹击之下,祖宗基业、皇朝根基皆是摇摇欲坠。 别看景历帝面上如何焦急,实际上,他心里稳得很,已经在私自想着,等起义军真的打过来了,该带着他的后妃和哪些亲信往哪个方向跑。 朱遇清瞥了眼贺宴舟,道:“皇上,当务之急是立马筹备军资,听闻裴家在伊犁还有极大的几座矿山,每日可产千金,不如叫贺大人亲自去一趟,待筹集了军资,一切问题可解。” 到现在为止最大的问题还是钱的问题。 朱遇清所提,正是他一早与裴清寂商量好的计谋,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将贺宴舟推出去,朱遇清躲过了贺家父子投过来的目光,垂头瞥向一旁。 景历帝闻言,心觉甚好,顺便再叫贺卿帮他带美人回来,便望向贺宴舟,贺阁老也在此,倒让景历帝不好直接下旨指派贺宴舟了,须得阁老同意才好。 贺宴舟站出来,果断道:“皇上,臣愿为求和大使独自前往北境止战。”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贺文宣看着立于高堂之上站得笔直的儿子,有些惊讶。 贺家自然不会任由皇上想把贺宴舟派到哪儿去就派到哪儿去,而贺宴舟如今说的这话,也完全没有与家里商量过。 贺宴舟早已做了这般打算,只有先将北方战事停了,百姓才能慢慢休养生息,好起来,否则就算国库有再多的银子也是全部堆到战场上去,南方农民的问题也根本无法解决。 阁老垂下眸,盯着大殿的地面,没有发言,表明他默认了这件事。 景历帝和朱遇清皆是一愣,朱遇清本来的目的是将他调到伊犁去挖矿,景历帝的私心是让贺宴舟去伊犁顺便给他把西域美人带回来。 贺宴舟偏偏说了另一条路出来。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这一趟,理论上讲,是没有危险的。 可那毕竟是战场。 阁老不言,景历帝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容几番疑惑、挣扎过后,问了一句:“贺卿,你确定?” “臣确定,即刻出发。”出于某种私心,贺宴舟本就已经已经拖了很久了。 求和这样的事情,非得文官去做才行。 在谈判这件事上,贺卿既然愿意去,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贺卿,你是好样的,朕相信你一定能办好这件事。” 皇帝虽说仍为美人感到有些可惜,但贺宴舟的决策是大势所趋,公认的真理,皇上不好不同意。 贺文宣目送儿子一路往北离去,马蹄溅起风尘,几乎一刻不停,心中喟叹不已。 贺宴舟在离开之前,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亲口找相宜告别了,他还有几个必要的人要见。 大理寺梁泰便是其中一个,他们是多年的好友,但非必要不相见,两人走的道不同,贺御史虽说负责收集官员罪状呈交大理寺,但他并不认同大理寺的处刑手段。 梁泰知道,宴舟找自己,必定有要事。 只见对方急匆匆从马上下来,一身风尘。 “梁兄,我又要事,即将出京一趟,劳烦你帮我盯着裴清寂,一旦他有什么动静,立刻将他拿下。” 梁泰愣了愣:“可这没有证据的事情,我如何能拿下他。” 贺宴舟紧抿着唇,声音坚定:“你只管将他拿下,我会给你证据。” 梁泰注视着贺宴舟的神情,贺御史变了,他的神情里是一种暗示,一种认同大理寺阴暗手段的暗示。 梁泰应了这件事,贺宴舟当即上马飞奔远去。 时下,景历帝正在淑妃宫里,刚才在朝上的烦恼全都一扫而空了。 眼下只有璨璨灯烛、翠绕珠围、美人摇颤的美好景象,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天大的事情,不也有贺大人去办了吗。 王炎跪在帝侧,为他捧着香炉,景历帝喜欢用人来捧着香炉,本想叫几个小太监来办这事,王炎忠心,说要自己来。 皇帝身边折磨人的小事情数不胜数,王炎都甘心包揽了,皇帝对他格外宽容些,属于是如果哪天到了需要弃城逃亡的时候,也必须要带上他的那种程度。 但皇帝知道,有贺家撑着,天不会塌下来。 “爱妃,这危急关头,朕才知道,贺家才是良臣呐。” 淑妃道:“若是秦总兵在,北境那些蛮夷早就被打跑了,哪里还会拉拉扯扯打上这么久,把国库都耗干了。” 这乍一说起秦家来,景历帝望着床帐,不免又想起许多。 他有些自责:“朕把贺卿的未婚妻许给别人了,贺卿会不会怪朕,要不,还是把秦家女还给贺卿吧。” 淑妃妖娆妩媚地躺在他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皇上这么变来变去的,有损皇上威严,不好。” 淑妃往他怀里拱了拱,做出一副极为崇拜皇上威严的小妃子模样。 正在下面跪着捧香炉的王炎,眼珠子转了转,忽道:“皇上,奴才刚刚看见,贺大人与秦家那位姑奶奶关系甚是密切,倒像是……倒像是……” 皇帝瞅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倒是什么你说呀。” “倒像是早有私情……,那耳鬓厮磨的模样,啧,奴才这残缺身子看了都发酥。” 皇帝本来被酒色浸染的浑浊眼眶就那么亮了一瞬,不得不说,得知贺卿竟然与秦家姑姑有私情的这件事情,使他有些兴奋。 “呵,朕还以为,贺家一家子都是老古板呢,这老古板搞起花样来,比起朕来还要不遑多让。” 淑妃从皇上身上起来,小心揣摩皇上的意思,她实在是摸不准景历帝。 皇帝恍惚间又想起了秦雨铃的那张脸,秦雨铃生得那般美,她姑姑定也是极品美人儿。 眼下皇帝正要用贺宴舟做事,心里头也想对贺宴舟好点儿。 “既然他喜欢秦家姑姑,那就把秦家那姑奶奶赐给他做妾吧。” 王炎笑呵呵地:“皇上英明。” 淑妃却道:“皇上,贺家有规矩,不纳妾的,您这一招怕是又要惹恼太傅了。” 皇上听到这话,有些生气,他家孙子都搞出那么不正经的事情了,一家子还假惺惺立个不纳妾的规矩,真是一家子假正经,装得令人生厌。 “哼!既然是他们自己家定的规矩,那也怪不得朕了,朕本只是想对贺卿好一点儿。” “明日就叫内阁拟旨,将贺宴舟与秦家那姑奶奶,对了,她叫什么名字?算了,这不重要,将他们二人赐婚,就说,是朕为他们二人的情意深受感动,务必要凑成这一对佳偶。” 景历帝现在心里有双重快感,一是想到自己为贺卿做了件好事,二是贺家那一家子老头肯定要气惨了。 “淑妃,宫里许久没办百花宴了,你办一场吧,把京里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叫来,在御花园里好好热闹一场,对了,秦家的也要叫上。” 淑妃垂头无奈领了是。 皇上揣着什么心思淑妃一清二楚,可青京城里能来皇宫里参加宴会的,都是官家的小姐,他就算想,也不可乱来。 可唯独那个秦家……秦家现在的满堂女眷可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家主撑腰。 淑妃不知道,自己宫宴那晚随手指了一下的秦雨铃,竟就这么深深扎进了皇上的心里。 她当时指向秦雨铃,不过是想借机把话题引到给贺宴舟赐婚上。 现在皇上阴差阳错又愿意给他们二人赐婚了,反倒是把秦雨铃给盯上了。 贺宴舟骑着马,城门大开为他让路,现下已经行出二十里路,早已远离了京城。 秦相宜在春霁院里等了很久,没能等来贺宴舟。 她心情沮丧,宫里必是出什么事了,幸好她将该说的话都说了,必不会叫他担忧。 贺宴舟一贯让人安心,她想,他会及时送信来的。 千松在一旁守着她:“姑娘,贺大人今天应该不会来了,咱么先回去休息吧。” “千松,你明日一早就出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是出何事了。” 千松应下,将秦相宜搀着回了房。 竹影纤纤,灯烛晃晃,秦相宜站在一鼎烧了银丝炭的炉子前宽衣。 一整个秦府,如今恐怕也只有她的屋子里用上了碳炉,毕竟时日还没到最寒冷的时候,不是最金贵奢侈的人家,都还未开始烧炭的。 秦相宜不缺这点银钱,这一身娇贵的习性还是裴清寂给她养成的。 往常每年,她在裴府过得再不好,外表看去都是光鲜亮丽,每年往秦家送的礼更是堆成山,连带着老夫人和哥嫂一家都过得很好,往年秦府里早一个月也烧上炭了。 现在戚氏掌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始安排这些呢。 秦相宜回了娘家以后,自己屋子里有什么好的,也免不了要往母亲屋子里送一份。 她自己本身俸禄不低,嫁妆又多,虽说这里面大部分都是裴清寂给的,但她花起来也不心虚。 现在春霁院的杂物间里还储满了今冬要用的银丝炭呢,该给春芳堂送去的时候,秦相宜却拦住千松。 “千松,咱们以后只过自己的日子,什么东西都不要往春芳堂送了。” 说起来,她这一月当真没再给公中交过份子钱,也没吃过家里一口饭。 戚氏恨得牙痒痒,却也拿她没有办法,心里想着反正马上就能将她嫁到自己娘家了,到时候她的嫁妆还不是随戚家分配。 江老夫人现在在春芳堂里,正安眠呢,忽的被冷醒了。 赶紧叫来身边的李嬷嬷:“嬷嬷,是不是突然降温了,多加了层被子,怎么还是冷呢。” 李嬷嬷连忙来查看她:“老夫人,时节到了,没办法,您今晚先熬一熬,明天我就把炭炉子安上,等用上炭,屋子里就不冷了。” 老夫人蠕了蠕嘴:“这才十一月份,哪至于,是我身子骨老了,扛不得冻,你也别去找老大媳妇要钱了,你去我箱笼里拿些银子出来,明日就安置炭炉子吧。” 老夫人裹在被子里受冻,又斟酌了一会儿:“胜哥儿那儿也要用上,你就拿我的银子去办。” 李嬷嬷有些犹豫:“老夫人,那些是您的……”攒了半生的体己钱,棺材本。 江家原本并不富裕,也不是青京城里的人,秦老将军本也不是什么富贵之家出来的,老一辈成婚的时候,大家都是平民子弟。 后来秦老将军上战场去了,留了个秦天柱在家里,由江老夫人一个人教养长大,她的夫君常年在外,她不仅要每日提心吊胆的,害怕丈夫哪天突然战死沙场了,还要拉扯一个儿子。 儿子出生的那天,江老夫人也是一个人生下的孩子,西北战事激烈,她的丈夫实在回不来。 也因此,秦天柱的性格与他母亲十分相似,没有父亲教养的孩子,懦弱是天性,他不学武,只从了文。 窃玉春台 第58节 在秦天柱长大后,读了书又几乎快到该娶妻的年纪时,秦老将军刚好受了功勋,成了将军,后来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举家搬到京城了,江老夫人也成了青京城了最风光的将军夫人, 江家也顺势搬到了京城,开始逐步经营起自己的势力来,现在看起来,倒比秦家还要风光些。 后来西北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秦总兵在家里待了很久,期间与妻子有了女儿。 江老夫人怀秦相宜的时候,丈夫一直陪在身边,可谓是将关怀做到了极致,女儿出生以后,也是受尽了万千宠爱,不仅有父亲一直陪伴在身侧,还有满京城的权贵上门祝贺她的满月。 江老夫人当时虽也被人追着捧着,她抱着怀里金玉包裹的女儿,可她一颗心却怎么也舒服不起来,想起自己曾经在土瓦房中独自一人抚养儿子的艰辛,便觉得现在收到的一切都不够。 尤其是女儿收到的一切,她倒觉得,儿子真是吃了大亏,要是她先生了女儿,后来才生的儿子就好了,儿子得到再多众星捧月都是应该的。 秦家在京城也没有什么根基,都是从乡里出来的人,江老夫人虽成了官夫人,见戚氏商户门楣也觉得高贵极了,那戚家的千金小姐穿着浑身衣裳都是锦缎做的,当即同意了这门婚事。 殊不知戚氏本就是想着秦家一家子是从乡下搬到京城里来的,没什么见识,那秦天柱一看就好钓上钩,没想到一钓还真上钩了,两人私相授受了好长一段时间,两家才说了亲成了婚,两方都觉得这是一门极好的婚事,都觉得自己高攀了。 谁知道老将军没活多久就死了呢,戚氏觉得自己嫁到秦家的福总共也没享几年。 秦相宜几乎完全是被父亲带大的,从小母亲就不怎么爱管她,母亲总是说:“以前你父亲常年不在家,我带你兄长已经费了全部心神了,你该心疼母亲,恰好把你生在了秦家如此繁盛的时候。” 秦相宜的成长过程中,虽然父亲时不时地还是要出趟远门,但京里的伯伯夫人们,都爱照拂她,她几乎从未察觉过,母亲对她,其实是有些厌恶的。 儿女爱父母是天性,秦相宜虽然没从母亲那里得到过多少爱,但她爱母亲。 后来她到了适婚年龄,父亲虽然想替她好好操持婚事,那时候却已经身体不大好了,在她嫁人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出嫁前她确信自己一直在被爱着,所以和离的时候她的坚信自己回了娘家会继续被爱,现实却给了她一个巴掌。 她出嫁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就是哥哥娶了嫂嫂,嫂嫂在家也会看父亲的脸色,待她极和善。 结果现在,全都变了一副脸了。 秦相宜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由千松脱下衣服,千松望着她的身体细细审视着。 “姑娘,又淡了些了。” 月光洒进窗棱,照在她身上,肩背上的肌肤莹莹如玉,若是忽略掉上面那些隐隐若现的伤疤,就如一条光华如练的粉光丝绸,美轮美奂。 越是如此,千松越是满目怜惜,姑娘本是多洁白光滑的皮肤啊。 秦相宜本身却不是太在意,能消下去最好,消不下去就算了,她会接纳自己,这些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是她完美又幸福的前半生被打碎的信号,昭示着,自此,过去的幸福与美好都已经消失了。 千松仔细地给她抹上药膏,又覆上厚厚一层乳膏,这些东西虽然没什么大用,但用了总能给个安慰。 “听闻北境永泽国有一种药膏,可以祛除一切疤痕,连缺了一块肉的刀伤也能抚平,姑娘,咱们以后若有机会去北境,得到那种药膏,就好了。” 秦相宜垂着头若有所思,她轻轻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若是要嫁宴舟,我还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的。” 他会一下一下轻吻她的伤痕,将她拥在怀里,告诉她:“我接纳你的所有,姑姑。” 他对她的身体爱不释手,而她也心甘情愿被他抚弄。 她的伤痕不止遍布在背部和臀部,还有前胸和腿根。 而他一一吻遍。 千松浅浅笑着,见姑娘又拿出一沓子从司衣房要来的白鹤绒,动起针线来。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物件儿呢?” 秦相宜本是不善针线的,但手巧的人,要是用心想做了,也能做得好。 “冬日里年纪大一些的夫人腿脚冰凉是常事,用白鹤绒做一对护膝套在腿上,又轻便又保暖。” 千松愣了愣,犹疑道:“姑娘这是做给……老夫人的?” 秦相宜笑着摇了摇头:“是给贺夫人的。” 她虽然与贺夫人相处得不多,但是贺夫人是个极好的人,不需要再多相处就能知道。 从初见面起,贺夫人就完全接纳了她,不仅一直照顾她,在宫宴上,毫不吝啬地给她介绍所有曾经攀不上关系的夫人小姐,一直站在她身后用手臂支撑着她。 秦相宜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像父亲一样,在皇宫里告诉她,她背后有人撑腰。 “不管最后能不能做得成家人,我想对贺夫人表明一份心意。” 第二日一早,千松还未来得及出门去打探消息,贺夫人已经派人找上了门来。 贺夫人跟前的丫鬟来得低调,并未惊动秦家人,已经将秦相宜请了出去。 “秦姑娘,我家夫人托我来告诉你一声,贺大人有圣上派的急事要去北境一趟,许是一个月都未见得能回来,你也不必担心,若有难处,可随时上贺府大门。” 第44章 第 44 章 丫鬟口齿伶俐, 三两下将主人家要她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 秦相宜还未曾反应得过来:“北境?那边不是正在打仗吗?” 丫鬟也不知其中缘由,便道:“正是为了此事去的,公子去得急, 皇上后面派了一对兵马跟上去的,姑娘, 我只知道这么多。” 秦相宜回过神来, 见那丫鬟要走, 又伸手拉住她:“你等等,我有一样东西托你带给你家夫人。” 那丫鬟疑惑着回头,秦相宜将千松送过来的一对鹤绒护膝递给她,是她昨晚连夜做好的, 倒是不难做, 只是鹤绒珍贵, 司衣房也没有多少,秦相宜性格和缓温柔,司衣房的同僚都喜欢她, 便愿意留给她一些好东西。 那丫鬟去了东西走后,秦相宜站在屋檐下发了很久的呆。 他昨天……走了啊。 秦相宜本来也在筹备着,该从司珍房辞去职务,挑个时间远走高飞了。 可后来贺宴舟那样待她,贺家人也那样待她,她便打算一直待到不能再待下去为止。 对于她能嫁入贺家的这件事, 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 与其寄希望于别人, 不如自己给自己找好退路。 “北方在打仗, 千松,我真是担心他。” 千松扶住她:“姑娘, 今日该去宫中上值了。” 抛开别的不谈,她与贺宴舟之间本也就像是由一条极细的、几乎隐形的丝线穿起来的,若没有哪一方去刻意维持,便是随时可能会断掉的。 贺宴舟说走便走了,秦相宜虽不怪他走前未说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在想,若是没有贺夫人好心前来通知她,贺宴舟就算哪天突然消失了,她也无从得知呢。 这根线很脆弱,让她知道了,她是她,贺宴舟是贺宴舟。 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是不被世俗所容得下的关系,任他们之间有再好的交情,再彼此心心相印,也不会将这条线再塑造得结实一些。 秦相宜转身朝宫里的方向走去,千松急匆匆跟上。 她的步伐有些轻飘飘地踏在地上,情绪有些低落,无从找寻。 千松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姑娘突然这样低落了。 “姑娘,不必太担心贺大人,咱们还照常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实在不行,提前先到萧司珍那儿辞了官,往后就一直待在家里便好。” 秦相宜恍惚道:“我的家在哪儿呢?” 她或许曾把贺宴舟当成她的靠山了,她在这世间踽踽独行时,好似有了些安全感。 小时候的那些性格有些蹦出来了,秦相宜有些察觉到,就比如,她说话再不像之前那样温顺,做事也大胆了许多。 可是贺宴舟一走,她一颗心又瘪了下去,心慌得很。 她刚一走到宫门处,天上又飘起雨来,今天走得急,千松都还未来得及带上一把伞,多为秦相宜披上一层斗篷。 现在雨淋下来,还怪冷的。 她两手抱着肩,忽然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了。 “咱们快些走,走到司珍房就好了。” 宫道两旁的墙都没有檐,躲雨都没处躲,还好这雨下得小,不像夏日的雨那样,瓢泼下来一瞬间将人淋得湿透。 就是那一丝一丝的凉意,顺着人的衣领往里钻,透心凉得刺骨。 秦相宜走着,头上忽然多了一把伞,她心里一颤,有些惊诧,这把伞她认得,是宴舟的伞,宴舟常常举在她头顶的那一把。 可她一回头,见着了一个她不认识但常常站在宫门口守卫的侍卫。 纪达一板一眼地为她撑着伞:“秦掌珍,接着往前走吧,卑职会一直在您身后撑着这把伞的。”说完,他掏出怀中的另外一把伞扔给千松,贺大人一开始就给他留了两把伞。 千松惶惶接过,有些怔愣。 至于侍卫,无论下雨还是暴雪,都是光秃秃站在外面值守的,此时自然也是露在外面,只支起一只手举伞,秦掌珍到哪儿,伞到哪儿。 秦相宜疑惑着,可没有雨点打在身上,冷气散了些,她也不必再将双手抱着肩了,可还是冷。 走了一会儿,纪达又说:“等等。” 眼下正到了贺宴舟平时的值房,他们往常常路过的。 纪达从里面拿了一件斗篷出来,巧的是,正是秦相宜曾穿过的那件,贺宴舟的斗篷。 “给,你自己披上吧,还有这个。” 秦相宜披上斗篷,贺宴舟的气味环绕上来,刚刚的那些低落情绪,便都不在了,因为宴舟还在,他们之间的那条线很明显,并不是隐形的。 秦相宜从纪达手中接过一个暖手炉,这个暖手炉倒是用粉红色的缎面套上的,做得精致可爱极了。 “这是?” 纪达道:“这个也是贺大人留下的,特地交代了他值房里的同僚,每日将这暖手炉灌好热汤,等着卑职来取,秦掌珍,有卑职在你不必担心,卑职很靠谱的,保证比贺大人还靠谱。” 纪达拍了拍胸脯,一副自信的样子。 千松笑着道:“我不信,你怎么可能比贺大人还要靠谱。” 纪达道:“卑职要是不靠谱,贺大人也不会在临走前单就嘱咐了卑职,卑职比贺大人靠谱的地方就在于,我知道宫里每一列宫人的去向,我带着秦掌珍走,秦掌珍在这宫里照样不必害怕遇到任何人。” 纪达说着说着,也不自称“卑职”了,他私底下与贺宴舟的关系是真好,宴舟要他帮忙,他自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秦相宜抿嘴笑着,忽然就高兴起来了,在这冷寂的冬日雨天里,她的笑如春风吹裂冰湖,如第一朵桃花绽开花瓣,周边万物皆黯淡了颜色。 纪达看得一愣,垂头嘀咕道:“怪不得宴舟这么放心不下她。” 秦相宜继续往前走着,纪达在她身后打着伞,手臂伸得笔直。 她当真没再被淋到一丝雨,她的肩上披着贺宴舟的斗篷,便周身都被他的气味、温度环绕着,手上的粉色手炉丝丝蔓延着温暖,一直蔓延到她周身上下,浑身泛起一股暖融融、酥麻麻的感觉。 她从没否认过自己心里对贺宴舟的“臣服”,就算他不告而别,在她心里,他仍是她爱如珍宝的少年郎。 姑姑会一直□□舟。 但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孤苦无依的时候,人见人嫌、无人爱她,她会将自己贬进泥里,就像裴清寂每次骂她那样,她的外表越是清贵端庄,心底里便越是自卑自贱。 窃玉春台 第59节 她差点又要走进那绝路里去了,贺宴舟不在。 可她现在忽的又被捧进云端里了,她被温暖和关心包围着,从自卑自贱到自尊自贵之间,只差一个贺宴舟。 秦相宜捧着暖呼呼的手炉,忽的,纪达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只手炉来,往千松怀里一扔,千松又一次被迫接住了他扔过来的东西。 “这是我早上出门时我妹妹塞给我的,你拿去用吧,这宴舟也真是的,伞倒是准备了两把,手炉怎么不知道准备两个。” 秦相宜抿嘴笑着,纪达说得是,不过,她自己的丫鬟,当然得她自己照料。 现在想想,早上出门走得急,还真是她不对,自己心情不好,连带着千松也跟着遭罪。 秦相宜觉得,往后自己要多学学如何照顾人才是,照顾人和照顾自己,本也是一体的。 她想起贺夫人所说的纪家,歪头问道:“纪大人的妹妹是纪静吗?” 纪达眼睛一亮,笑道:“秦掌珍认识我妹妹?” 秦相宜道:“算不上认识,见过一面。” 转眼间已经到了司珍房,纪达收了伞,说了声:“待秦掌珍下值,卑职再来接。” 姿态做得恭敬,倒跟贺宴舟刚开始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没宴舟做得那么漂亮、那么赏心悦目,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眉眼弯弯朝他笑。 秦相宜回了纪达端端正正一礼,该做的礼数要做到位的。 纪达受了礼,转身的时候脸都红了一片。 宴舟这姑姑也太好了,他跟她相处这么一段距离,往常那大嗓门都夹了起来,只敢温言温语地跟她说话,如今人家朝自己端端行了一礼,他的脸都快红到脖子根儿了。 害,也不至于,宴舟叫他帮这个忙,也不是没给他好处,宴舟的原话是:“尽你所能地关照她,除了我明确指出的这几点以外,送人必须送到家门口,其余的,你看着办,总之做得越全面越好,你做了什么事都记录下来,等我回来给你计分,十分升一级,我回来到皇上面前拿功劳给你换。” 这清流贺家出身的贺宴舟如今也开始拿官职换利益了,纪达真是想感叹一句:美色误人! 秦相宜在司珍房内,安静地完成今日的活计。 在用铲刀雕刻一只手镯上的莲花时,一直以来极端平静的心突然跳了跳,不告而别的贺宴舟的面貌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应该会好好回来的吧。 要是不能呢? 秦相宜当真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她能承受吗? 贺宴舟对她而言无非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罢了,她喜欢他,也依赖他,更欣赏他,或许,她把这些称□□,宴舟值得被她爱,姑姑会□□舟,相宜也会□□舟。 可在这个过程中,她未曾真正对他升起过占有欲,若是贺宴舟哪天离开她了,这是一件她早有预料的事情。 千松焦急拉起她的手,又急又怨道:“姑娘!” 秦相宜恍然回神,原来是铲刀戳到手了,戳出了深深的一道口子,汩汩往外冒着血,染红了镯子上的莲花。 她怔怔望着千松,忽道:“千松,我疼。” 千松心疼极了,捧着她的手,萧司珍拿来药箱往桌上一放:“你们俩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先止血。” 千松把秦相宜的手递到萧司珍手里,萧云意手脚麻利地帮她处理好伤口,无奈道:“又不能给我干活了。” 千松瞥了姑娘一眼,这点伤还不至于干不了活。 但秦相宜却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干不了活了,我疼着呢。” 千松闻言有些诧异,可紧接着而来的,她意识到了,姑娘会说疼了! 姑娘受了伤会眼巴巴地望着她! 千松心软了一地,好姑娘,不干活就不干活了,本来也想找萧司珍辞职了。 萧云意瞪着她:“知道你心里想着情郎呢,坐在这儿玩儿吧。” 知道疼了是好事,萧云意也颇有些感慨。 转眼往窗外一看,早上那侍卫又来了,萧云意打开门,盯着他:“你有何事,还未到司珍房散值时间。” 纪达眼巴巴将装着糕点的食盒递过去:“劳烦,代贺大人给秦掌珍的。” 东西塞进了萧司珍手里,只得接过。 于是刚刚受了伤的秦相宜,如今又有香甜软糯的栗子糕吃了,千松还给她泡了杯茉莉花茶相配,将姑娘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转眼到了该下值的时间,秦相宜跟千松收拾好东西,一出门又碰见了站在门口的纪侍卫。 纪侍卫站得板正,一路将秦相宜送至宫门。 出了宫门,秦相宜自己走便是了,转头又碰上了怀玉。 怀玉被公子丢下了,没能跟上去,现在眼巴巴地蹲在宫门口等秦相宜。 “怀玉,你在这里做什么?” 怀玉道:“我在这里等姑娘,公子特地嘱咐的,带您去新家,对了这是钥匙。” 怀玉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恭恭敬敬呈给秦相宜。 秦相宜有些疑惑:“这是什么钥匙?” 怀玉道:“新家的钥匙。” “新家?” 怀玉指着东街的方向:“诺,就在那边那条街上,热闹着呢,公子特地为您买的新宅子,公子说了,您若愿意,随时可以搬过去住,不会有人质疑什么的。” 秦相宜还尚未反应过来,今天一天,贺宴舟看似走了,却是无处不在,他看似不告而别,实际上,却处处为她留下了记号。 被怀玉引着上了轿,她坐在轿笼中,跟着左摇右晃,街边的烟火声逐渐入耳,秦相宜忽然抚上自己的肩,她有一瞬间觉得贺宴舟离她好远了,可他又告诉她,他一直在她身边,要是她肩上的印记还在就好了,贺宴舟留下的牙印,总是那么容易消散。 秦相宜忽然想,贺宴舟要是狠狠咬了她一口就好了,至少现在那印记还在。 直到轿子一路往东街最热闹的地方驶去,那栋自己一早就喜欢上的宅子映入眼帘。 秦相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与宴舟,当真是知己。 怀玉挥挥手,叫人放下了轿子。 “就是这儿了,秦姑娘,请下轿吧。” 怀玉此次只是带她过来认认门,往后秦姑娘就知道公子给她布置的家在哪儿了。 怀玉引着她进门,少不得要昂首挺胸将公子做的布置都自豪地给她介绍介绍。 进门处便是一座假山做嶂,须得绕过它才能看见里面姹紫嫣红的一片天地,前厅是极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不像秦相宜平时为人,她却喜欢极了。 越往里走,便越是清幽,一景一木皆是古朴雅致,简单中却蕴含着奢华。 景致过渡有致,走到卧房时,环境便完全沉入了幽静中,任宅外街声鼎沸,也闹不进这里来。 再看卧房内的布置,金丝楠木嵌螺钿的镂空处泛着七彩光辉的拔步床、珊瑚细腿的八角几配上两条珊瑚圆椅、八仙八宝纹的梳妆柜……倒像是把她一整套嫁妆配齐了似的。 一旁还倚着张贵妃榻,秦相宜坐在上面不自觉地腰肢一软往上一靠,神色懒媚地四处打量着。 怀玉别开头道:“秦姑娘,此处您大可放心住进来,这宅子挂的是贺家的名儿,我们夫人说了,必要时候您可对外称是贺家的远房表小姐,有什么事情我贺家担着就是了。” 千松脸上笑逐颜开,姑娘这不是就有靠山了么,秦家也不必回了。 秦相宜面上挂着笑,这里的每一样大大小小的布置,都是用了心的,宴舟必是仔细揣度了她的心思来布置的,她心里自然欢喜。 可是……像如今这般,她倒是像他养的外室了,既然没有名分,她如何好住进这里呢? 怀玉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秦姑娘,不瞒您说,这宅子的事儿确实还瞒着我们贺家几位族老呢,我知道您心里有难处,但我们公子的心意便是这样了。” 说完,怀玉垂下头,公子是极希望对方好的,不管这宅子在外人眼里看来是什么意思,公子的初心必是一派赤诚。 秦相宜扫去脑中思绪,是啊,尽管她住进这里像极了世俗所言的外室,可她心里却坚信,宴舟与贺夫人绝无此意。 再说了,若是真要她做外室……秦相宜心里想着,如果那人是贺宴舟的话,她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这般想着,她倒是忽然咯咯笑起来,真想不到宴舟养外室的样子:她是他金屋藏的娇,而他每晚背着正室夫人偷偷溜到她这里来,为的却不是吟诗论道、谈心赏月,就单单是为了和她春宵一度,贪她的香。 秦相宜明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却止不住开始幻想起来,若真是那样的贺宴舟,对她而言也真是迷人得很。 他若要与她春宵一度,她又何尝不想与他春宵一度,她想看着那个方正不阿的君子是如何在她的千水裙下肆意风流,又是如何与她鸳鸯被里挽春风。 怀玉走后,秦相宜软软倒在贺宴舟为她布置的鸳帐里,嗅着桃红色的锦被,纱帐遮住她的视线,在她眼前晃啊晃,逐渐神离恍惚。 她塑起来的风骨塑久了,倒真的以为自己是那般脊骨挺直的人儿了。 如今娇怯倚帘,无限风情,眼波溶溶含着情,秀媚如云若可餐……才是真的她。 日子过得很快,秦相宜当真与千松一起,陆陆续续将春霁院里的东西都搬进了栖云馆。 奇异的是,她已经好几天没回秦府住过了,秦家全家人竟无一人察觉。 秦相宜本还想着,该怎么跟母亲说,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毕竟家里人也不一定会同意她没名没分地搬出来。 尤其是嫂嫂会说:“你本来就名声差,给我们家丢脸了,现在还要搬到别人家去住,更不害臊了。” 秦相宜几乎能想到她会说什么。 好在她搬出来的这段时间,家里人还真就没有察觉到什么。 她不缺银子花,她把那些本来应该交给公中的银子,直接交到了会仙楼。 会仙楼是青京城里最大的酒楼,饮食却不是很贵,至少像秦相宜这样阶级的人物,顿顿吃是没什么压力的。 她干脆叫千松递银子在会仙楼订了一日两餐,每顿还专门有人送过来。 巧的是,这个花销跟她之前每月交给嫂嫂的数额一样。 住在栖云馆的日子很闲适,贺家每日会派下人前来打扫,想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养一屋子下人也不合适。 应该是贺夫人安排的,秦相宜心里揣着满腔的感激,在司珍房干活都麻利多了,她想着,空余出的时间再给贺伯母做套头面。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她虽然心里很想贺宴舟,但平日里却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填满了,司珍房的工作很忙,栖云馆周围的生活很热闹,栖云馆有时候会来客。 今日是贺夫人亲自来的,往常她身边的丫鬟常来,给她带些消息或是什么的,也更加坐实了栖云馆里住着的人的身份是贺家远房的表小姐这一点。 “伯母,您来了。” 秦相宜坐在前厅的院子里,这里被贺宴舟修得花团锦簇,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样多能在冬日里开花的植物。 花团中间是一张石桌,配着四根小圆凳。 冬日里天冷,秦相宜让千松将这几个小圆凳上都绑上了厚厚的一层粉红色蓬蓬带花边的棉花垫子,坐在上面软软的,人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秦相宜端坐在其中一个圆凳子上,一袭白裙曳地,整个人清雅又高贵,她亲手烹了茶,或许是抱着些在贺夫人面前表现的心思。 在旁人看来,她是何等的端庄美人,就像古画里的仕女,长发围腰,长裙曳地,而她斟茶的动作柔而缓,声音如同观音仙乐:“伯母,请用茶。” 窃玉春台 第60节 贺夫人知道她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每次一见到她,总会又被她惊艳一回。 泡个茶而已,这一套一套的动作就是见多识广的贺夫人也看得呆了。 她本来在想,儿子为什么独独就喜欢她,秦相宜的气度确实不凡,一身风骨看上去也是儿子会喜欢的。 可是贺夫人现在不禁在想,她儿子所喜欢的,会不会单纯就是相宜的美色呢。 瞧这皓腕纤纤、肤容凝雪,虽说坐得笔直又端正,可那腰肢窈窕,似垂堤细柳。 是绝世而独立的佳人。 贺夫人看得都有些羡慕自家儿子了,哪个男人不好美色,娶了这样的妻子回家,宴舟往后必定是夜夜销魂了。 这般想着,贺夫人笑得越发柔和了,握住秦相宜的手,连连表达自己的喜爱:“相宜啊,宫里的旨意下来应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儿了,伯母寻思着,要不要去你家见见你母亲呢?” 第45章 第 45 章 当初贺家向秦雨铃提亲的时候, 贺夫人想也没想过要去,就到时候下聘的时候见一面就行。 贺家重礼数,但也不会轻易把礼数做得太过。 贺夫人不知道为什么秦相宜会愿意搬出来, 也不知她家里是何情况。 但若对未来新妇满意,合该与对方母亲商量的。 秦相宜道:“伯母, 我与我母亲, 实不相瞒, 我不愿再见我母亲了。” 她话说得不遮不掩,就算被贺夫人质疑身为女儿的孝道,也要实话实说。 要论孝道,自有兄长尽孝。 若是贺夫人会因此对她有什么看法, 她也认了。 贺夫人闻言迟滞了一下, 却没再深问。 “那你的意思是, 你们俩的事情完全由你自己可以做主?” 秦相宜面容严冷,点点头:“是。”不知是从何而来的魄力,但的确如此。 贺夫人表示了解了, 这才想起今日来意:“对了,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秦相宜面色恢复如常,眉黛温柔,润人心田。 “北境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宴舟已经顺利抵达了,如今已经入了我方大军的营帐, 了解战况, 不日就会出发到永泽国将领处谈判, 就我跟你说话的这会儿, 还不知情况进行得如何了,我一收到消息, 就惦念着过来告知你一声。” 秦相宜怔愣片刻,有些迟疑,这个消息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贺夫人又道:“你不必担心,兵交使在其间,是古之通义,战场上谁都可能有危险,宴舟却不会。” 秦相宜点点头:“伯母说的,我懂的。” 贺夫人站起身,也不再与她多言,自己今日来这一趟,本也只是为了告知她一声这个消息,没想到相宜烹的茶实在好喝,倒让她多说了几句。 “我就先走了,你自己好好的,我瞧你脸上肉倒是圆润了一些。”宴舟走之前,特意往家里传了信,要贺夫人务必照管好秦相宜,要不然贺夫人也不至于三天两头派人往她这里跑。 再是未来的儿媳妇,现在不也还不是呢么。 贺夫人起身欲归,秦相宜赶忙轻盈地移步上前,微微欠身:“伯母慢行,晚辈恭送。” 贺夫人临走时还忍不住看她,二人相送至门前,秦相宜双手交叠于腰侧,福身时腰肢弯折的弧度优雅自然,倒跟她在宫中作为掌珍时行的礼不同,如今却是,小女儿神态毕现。 贺夫人走后,心中也是思潮起伏,喜欢她得紧,现在就算没了儿子的吩咐,她也止不住地想照管着这姑娘。 还有儿子临走前留的最后一句话,贺夫人虽然没当一回事,却还是止不住在想,宴舟当时说:“母亲,如果我,如果我回不来了,您也帮儿子照管她,至少将宅子留给她,护她好好活着就行。” 贺夫人对他这话嗤之以鼻,哪至于那样啊,可还是为儿子这一腔真心感到心惊。 秦相宜既然自称了“晚辈”了,那便是直白地承认了,她跟了贺宴舟。 她的辈分高,若不是因为贺宴舟的关系,她与贺夫人当是平辈。 可这一句“晚辈”叫得,她心里也甜滋滋的。 秦相宜独自回了栖云馆,不得不说,这座宅子可真是好啊,她与千松独自二人住着,纪达侍卫还时不时前来巡视一番。 纪侍卫明明是守皇城的,如今还兼管了守栖云馆前面半条街的范围。 纪达可不白干,他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都记在小本本上呢。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下去,等着贺宴舟回来,天下大定之时,再慢慢商讨他们的婚事。 秦相宜对这件事不急,她的年纪早就过了适婚年纪了,到最后这事儿不成,她也早就打算好了,与千松一起浪迹天涯去,这天下总有一个部落容许独身女子安家。 可是忽有一天却等来了,母亲的呼唤。 说来也是可笑,秦相宜搬出家去这么久,家里竟无一人察觉,这终于察觉的一天,却是戚家兴致高昂地抬来了花轿,倒多亏江老夫人一再强调事情要办得低调,否则这两家结亲的喜事怎么可能传不到正在东街住着的秦相宜的耳朵里。 江老夫人知道自己女儿不愿意嫁,索性也没提前跟她说具体的日子,就连红嫁衣也是花轿都来了才急匆匆叫人送到春霁院,想的是一口气给她换上嫁衣两个老嬷嬷一边搀一个架着人就往花轿上走。 她想,女儿应该也不是完全不愿意嫁,被人推着搡着的,还来不及考虑太多,也就嫁了。 可这日清晨,一行人端着嫁衣浩浩荡荡来春霁院的时候,却发现人和物都已经空了,这里哪还有什么新娘子。 江老夫人心里慌了,好好的一个女儿,人呢? “老夫人,你家的新娘子呢?” 戚家请来的媒婆问道。 江老夫人嗫嚅着嘴唇:“我也不知道啊,人呢?” 她女儿人呢?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去哪儿了呢? 江老夫人少了个女儿,贺家却多了位在栖云馆住着的表小姐。 戚氏道:“相宜是不是进宫上值去了,先别急,派人到宫门口去问问。” 江老夫人就怕当天堵不到人,婚期特地选的司珍房的休沐日,今日只要没有宫妃特意把人叫过去,都不会进宫上值的。 “你说得对,先叫人去宫门口问问,人要是在宫里,就去把人堵回来。” 这花轿都来了,聘礼也下了,婚书也签了,人怎么就不见了。 江老夫人心里慌着,慌的却是,不知该怎么向戚家交代。 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决定将女儿嫁到戚家的这件事情,也不需要她自己的同意,眼下婚书已签,女儿便是戚家的人了。 戚氏进了春霁院,人不见了她不慌,倒是第一时间搜寻起秦相宜的嫁妆来。 秦相宜的那几十箱子嫁妆,从裴家带回来时,戚氏就一直看得心痒痒。 人不在了不要紧,嫁妆得先带到戚家去。 秦相宜本也没在春霁院里放过嫁妆,她的嫁妆里但凡值钱一些的东西,一直寄存在钱庄里,家里只有几个空箱子。 眼下她的嫁妆全都在栖云馆里放着,也没别的原因,栖云馆如今十分安全,是她真正的家。 秦家派人去宫里问自然也是无果,秦相宜今日确实休沐。 “她一个女子,除了宫里和家里,还能去哪儿呢?” “婆母,报官吧。” “你说什么?” 戚氏指着春霁院里空荡荡的库房:“人没了东西也没了,相宜肯定不是赶早出去了,必定是出事了,当务之急只能报官了。” 一个女子失踪了这样的事情,官府会接手,但不会去找,京兆尹每日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从何去管一个女子的失踪案。 但是能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秦相宜终于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坐在栖云馆内品茶的时候,得到了千松从外面带回来的信息。 “外面都在传,你失踪了。” 秦相宜笑着道:“你说什么?我每日还在见客呢,谁会说我失踪了。” 她的确每日还在见客,但她住在这里的事情只有贺夫人与贺宴舟身边的人知道,除此之外,萧司珍也知道。 “是老夫人,和你丈夫报的官,现在满城皆知你失踪了。” 秦相宜笑出声来:“我丈夫?你指的是我前夫吧。” 千松正色道:“不,就是你丈夫,姑娘,老夫人自作主张,与戚家签订的婚书都已经递交户部备案了。” 怎么说呢,还没有上花轿拜堂的,就不叫夫妻,但是在衙门那儿,就算是夫妻了。 千松说话说得还怪诙谐的,说完坐到秦相宜对面,撑着脸托着腮与她对望着。 看来这件事情在他们两个心中,都不是什么大事。 “你知道吗?老夫人到衙门去报案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前来宣圣旨的太监。” 秦相宜叹了声气,她早已经从贺夫人那里得知了皇上将要赐婚的事情,事到如今,她与宴舟的婚事当真就这么艰难吗? “然后呢?” 千松道:“两方人马撞到一起了呀,太监正宣旨呢,说皇上要给你和贺大人赐婚,这时候你那姓戚的‘丈夫’掏出婚书来,说你是他的妻子,就算是皇上也不能夺走,老夫人气得脸都绿了。” 听到这儿,秦相宜有些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现身去挽回自己与宴舟的婚事。 可她母亲亲口说她失踪了呀,她要是现在从贺家名下的栖云馆不明不白地蹦出来,对任何一方都是一种背刺。 贺家好心给她提供立个安身之所,她不能做这种事。 她母亲既然说她失踪了,她现在就只能失踪到底。 秦相宜可没忘了,她有靠山的,她的靠山是贺家。 这事儿闹得满城皆知,贺家怎么会不知道。 至于那劳什子婚书,要撕碎也不过是贺家一句话的事儿。 秦相宜头一回感知到,自己傍上贺宴舟,还真是傍对了。 贺夫人是赶在黄昏前来找她的。 “我观你神色,倒还算悠然自得。” 秦相宜悠悠抬眸望向贺夫人,眼睫微颤:“劳伯母担心了,我就是知道伯母会替我解决这件事情。” 她话说得直白,整个身心却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之中,呼吸沉沉地望向贺夫人。 窃玉春台 第61节 贺夫人也不怪她直白,她盯着她的眼,秦相宜刚刚还悠然自得,坐在石凳上做茶,现在眼眶倒是发起红了,微颤的眼睫上隐约冒出一二滴几不可查的晶莹。 她的眼神殷切:“伯母……”带着些依恋。 贺夫人叹了声气,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说不愿再见你母亲了,世上也确实没有这样的母亲,我本还奇怪,为何你搬来这么久,你母亲竟不说什么,唉,算了,你索性也别回那个家了,现在你再回去,就成别人家的媳妇了。” 一滴清泪从她颊边滑落,顺着白皙如玉的肌肤缓缓淌下,在下巴处稍作停留,最终滴落在灰色石桌上,洇出一小片淡淡的湿痕。 “伯母知我苦衷。” 她伸手拂去下巴上的泪痕,胸腔内是震撼与感动交织的奔涌,倒是不得不落下泪来。 贺夫人握着她的手:“你住在这儿,本也是借的贺家表小姐的名头,干脆你往后就是贺家表小姐,我娘家姓张,往后你也姓张,就叫……” 贺夫人歪着头想了想,“就叫,张念薇如何?” 这名字取得娇俏,贺夫人觉得,甚合她心意。 她娘家张家远居溪川,是溪川的大族,表小姐张念薇千里迢迢来京里探亲,与贺家长孙情投意合、结成连理,这一套故事真是合理得不能再合理,去他的皇帝赐婚,现在不稀罕那个。 秦相宜不能再回秦家去,这一连串的丑事发生,她就算有了皇上赐婚,也不好再嫁给贺宴舟了。 更何况,那宣旨的太监,连圣旨都没读完,被那一团乱麻的景象吓得连忙回宫去了,空留秦家老夫人跪地悔恨。 贺夫人道:“‘薇’字是一种花的名字,寓意女孩儿心思细腻、容貌姣好,且有着坚韧的性格。” 她又锤了锤手道:“怎的我早没想到这一招呢,不对,还是应该先问问你,你可愿意脱离秦家,从此世上再无秦相宜,只有张念薇了。” 秦相宜心脏剧烈跳动着,凝望着贺夫人热情殷切的目光,她点了点头,自己也未曾想过,这会是事情的发展方向。 ‘秦’姓是父亲的姓,乍然变成姓张了,还有些不习惯:“不过,伯母,我往后该称您什么呢?” 她与贺夫人同姓,便该称她为……姑姑。 “该叫我姑姑,你还是秦相宜,我们都知道你是相宜,但外面那些人不知道呀,不过何必在意外面那些人呢?” 贺夫人宽慰她道。 秦相宜便掀起裙摆,正正当当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正式磕了头:“姑姑。” 起身时,已是满脸热泪,她没有想到,自己竟就这样重生了。 是真的重生。 她再也不是和离妇秦相宜了。 看着她满脸热泪,贺夫人也是百感交集,自己这个决定做得突然,还未告知家中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是秦家人自己报的失踪,贺家这边接手处理起来倒也方便。 “相宜,我最后再跟你确认一遍,世间再无秦相宜了,你可能接受?” 秦相宜既然失踪了,就再也不要回去。 那个秦相宜早已满身疮痍,世人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评价她,她没什么可怀念的。 见她点了头,贺夫人道:“我会向京兆尹说清楚……咬死你失踪了这件事情,张念薇的户籍我会尽快办好。” 是说秦相宜死了还是说秦相宜就是失踪了,话语在贺夫人舌尖打了个转,还是说成失踪了,她身为一个母亲,不敢想象另一个母亲得知自己女儿死亡的心情。 虽说她并不知道江老夫人是什么性情,但她身为母亲,实在是做不到这件事。 更何况,大家都在青京城内生活,张念薇和江老夫人,迟早有一天要碰见的。 到时候江老夫人知道了相宜已是张念薇,是官府留了名的张家张念薇,也不敢纠缠,但却知道了自己女儿还好好活着。 贺夫人觉得,不管江老夫人到时候是欣慰还是怨恨,她自己都已经做了同为一个母亲能做的。 秦相宜刚刚也在犹疑,直接让官府通报自己已经死亡,事情要来得干脆得多,没有后患,可是……母亲纵是再伤她的心,她也不愿这么去伤母亲。 她朝贺夫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她的心绪起伏,这就要变成另一个身份了吗? 贺夫人又道:“我会往我娘家去信,坐实你的身份,旁的便不用担心了。” 贺夫人起身要走,既然后续的事项已经敲定,她便没什么好多说的了,赶紧去把事情办好才是要紧的。 贺家是掌权势的大族,张家在溪川势力也不弱,偏偏两家都从未想过利用权势来办成些什么事。 像是平白给人安个身份这样的事情,贺夫人还是第一次干,可她心里也一清二楚,这样的事情办起来,对贺家来说太简单了。 就是到皇上跟前去说,皇上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说辞圆来圆去,圆成了这么一套: “张家十多年前走失的幼女找回来了?一路找到了京城她姑姑那儿?” “是的,就是这么个事儿,你这儿能办吗?孩子挺可怜的,在外头漂泊了半生,贺夫人……额,也就是她姑姑,准备就将她养在京城了。” 户部掌管户籍的官员,一听到是贺家的事儿,那还有什么不能办的。 秦相宜在当天下午就拿到了自己的新身份文书,看着上面写着的姓名,泪滴不禁从眼角滑落。 张念薇……张念薇,贺夫人给她起的名字叫张念薇,是一个寄予了美好祝愿的名字。 张念薇,年十八,于十三年前走失,期间被清白人家收养长大。 虽说身世坎坷了一些,但运气很好,那户人家十分善良,正是京郊王员外家,家有千亩良田、成群牛羊,奴仆也是成群,张小姐一直被精心呵护着长大,王员外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贺夫人还特地带她跟王员外见了一面,王员外是京郊有名的大地主,面相和善,对贺夫人极为尊敬。 两方见了面,算是把这件事情的逻辑彻底圆了。 张念薇虽然年幼走失了,但还是清清白白的千金小姐一个,王员外亲口所说:“我闺女可是藏在深闺里娇养着长大的,你们当然没见过。” 张念薇的事情闹得不大,贺家找回一个表小姐而已,大家都不太关心。 反而是秦家姑奶奶失踪的事情,被江老夫人一嚷嚷,眼下已是满城皆知。 失踪就失踪吧,失踪的背后却还有两桩婚事,一桩就不说了,另一桩却是皇上亲自赐婚,两桩婚事撞到一起,这可不得了。 那太监回宫回话的时候,手都吓得哆嗦,但还是一五一十将事实说了个清楚。 景历帝叹了声气,也不犹豫:“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朕自然不能拆别人的姻缘,这圣旨作废也是情有可原。就是朕,现在怎么看这秦家和戚家有些不爽呢?这戚家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江老夫人觉得女儿失踪之事有疑,一定要闹到官府去请官爷查明真相。 可惜现在着一整条线上的官员都被贺家交代了口信,哪里会在意这个案子呢。 贺夫人可是说了:“贺家不喜欢秦家,以后秦家的案子都不许办。” 如此一言便轻轻将事情揭了过去,秦家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就在女儿找不回来的时候,之前传来的圣旨又被正式宣布作废了,江老夫人的一颗心呐,当即碎成了碎片,如今再看戚家,是怎么看怎么不爽。 她指着媳妇鼻子骂道:“要不是你一直催促着要将相宜嫁给你庶弟,相宜如今已经是皇上赐的婚事了。” 戚氏叉着腰,她不怕婆母,这个家如今已是她的天下,若不是还有一层孝道压着,她早就不想管这个老不死的了。 “贺宴舟之前是我女婿,就算皇上真要给他们俩赐婚,你老脸上好意思吗?我倒是怀疑,相宜早跟贺宴舟搞上一腿儿了,真是不害臊,现在皇上已经宣布圣旨作废,你闺女就算再回来,也不可能再嫁到贺家去了。” 裴清寂这阵子忙于应付之前被抄家带来的余韵,虽然皇上下旨他们家还是皇商,可生意还是受到了波及。 在他得知秦相宜失踪这个消息之前,他率先得到的消息是:秦相宜嫁给戚文德为妻了。 裴清寂从成堆的账本里抬起头来,独自坐在阴暗的书房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情绪而变得凝重压抑。 手中紧握着的茶杯,被他攥得指节泛白,溅出几滴,洇湿了桌上的账本,可他浑然不觉。 秦相宜竟敢嫁给别人?或者说,那人竟敢娶她? 眼中燃烧着的怒火仿佛要将这夜色吞噬。那火焰跳跃闪烁,似是要冲破眼眶的束缚,无尽的不甘如潮水般在胸腔中汹涌澎湃。 他的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每一次的咬合都像是在发泄着内心深处的愤懑。 “贱人!” 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充满了怨毒。 猛地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掷向墙壁,“砰” 的一声巨响,瓷盏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茶汤沿着墙壁缓缓流下,宛如狰狞的泪痕。 蛰伏已久的温润外壳逐步碎裂。 他霍然起身,双手握拳,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脚步急促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那颗破碎又不甘的心尖上。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相宜与那戚文德新婚之夜相依相偎的画面,嫉妒如同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灵魂,让他几近疯狂。 眼角竟悄悄滑下了一滴泪。 第46章 第 46 章 “戚家, 戚文德……”他的嘴角微微抽搐,露出一抹扭曲的冷笑。 戚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条世间最阴狠的毒蛇盯上了,到手的新媳妇跑了, 戚家众人现在正垂头丧气着,犹豫着要不要上秦府把聘礼要回来。 江老夫人坐在春芳堂的木椅上, 呆呆望着前方, 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宜已经失踪三天了,外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不担忧呢。 她的面上是一种夹杂着懊恼与心痛的复杂神情, 相宜可能是自己走的, 她心里隐约有这么一种揣测。 好好的女儿,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她心里隐隐作痛,她的相宜啊。 这孩子就这么说走就走了,担忧与心痛之余, 江老夫人心里对她十分失望。 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可真是绝情啊。 虽说不知道皇上是如何将相宜与贺宴舟凑在一起的,老夫人心里也有多番设想,心想,这孩子若真跟贺宴舟有事儿,干嘛不早说呢。 今天, 贺宴舟还没从北境回来, 贺家宣布了一件事, 要将刚找回来的表小姐许给自家长孙, 这表哥与表妹的亲事,走到哪儿去说也是合情合理的, 表哥与表妹,天生是绝配。 再联想起之前皇上赐婚的事情,众人心想,是不是贺家实在是怕了皇上了,这才赶紧给自家孙子安了个中规中矩的婚事。 戚氏走到春芳堂,道:“婆母,官府不立案,您得将事情的严重程度说清楚呀,相宜身上带着那么大一笔嫁妆银子,再找不回来人可怎么办呐。” 江老夫人抬眸瞪向戚氏:“你就一点不担心她人如何了?怎的张口闭口都是银子。” 戚氏也不心虚,站直了身子,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却又微微上扬,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上的金戒指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婆母,相宜人是不见了没错,可现在吃亏最大的是戚家呀,人家可是平白丢了一个媳妇儿,您现在有什么好发愁的呀,既不用操心相宜了,还有三个前程大好的孙女儿。” “说起银子来,您也别怪我张口闭口都是银子,铃儿马上要嫁人了,两个小的紧跟在后面眼巴巴地望着,还有胜哥儿,胜哥儿年纪还小,可往后科举、娶妻、入仕,哪一点不需要银子打点。” 戚氏揣着手,把话说得实在是有理有据,老夫人本来还对她恼恨,这儿媳妇真是冷血无情。 戚氏却觉得,婆母的女儿都跑了,婆母可不是彻底落在她手了吗。 窃玉春台 第62节 秦相宜再如何不争不抢,人家可是每天要去宫里上值的女官,也是看在自己母亲的份上愿意让着家里人,她不想让她母亲为难。 戚氏不光讨厌秦相宜,她更讨厌婆母,现在这母女俩拆开了,一个老不死的东西在家里还有什么话语权? 秦天柱一向懦弱,小时候跟着老夫人在乡下长大,没什么见识,如今更是什么事都听妻子的。 戚氏的手里不光有三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她早就认为自己才是一家之主了,江老夫人又哪里能想到,家里只是少了一个秦相宜而已,格局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戚氏说着说着,老夫人觉得,自己确实没那么多哀伤担忧的情绪在了。 相宜从出生起,身边人就喜爱她,喜爱得多了,老夫人就觉得,自己得少喜爱她一点,凭什么都喜爱她呢,可有丈夫盯着,她也不得不做好一个母亲该做的,久而久之,她真的觉得自己爱孩子了,事事都是为了她好。 现在被戚氏这么一说,老夫人复盘了一下自己如今的处境,儿子做官,三个孙女出落得漂亮,老大已经要嫁人了,嫁的是京里数一数二的高门,剩下两个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 至于她唯一的烦恼,人生里唯一的污点——和离归家的女儿,现在已经消失了。 这么说起来,她还有什么好发愁的呢。 戚氏手指上戴着的金戒指晃得她眼晕,儿媳妇正笑着,秦家的日子一天天在往上走,真好。 戚氏看着婆母逐渐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两人皆是平和喜乐。 “戚家要带走聘礼就带走吧,不过,若要把聘礼带走,就得去户部先把婚书一笔勾销了。”老夫人如此说着,自己既然没收到聘礼,自然也不愿将十月怀胎的女儿写到别人家去。 把事情商量完,婆媳俩就这么决定了,往后就当家里没这个人了,皆大欢喜。 正要临走时,戚氏又问:“那要是……人后面又回来了呢?” 失踪了一阵子又回来,那可真是再一次把名声臭到家了,江老夫人光是想了想,就觉得不能接受。 皇上那边的婚事没了,女儿回来要么又回娘家来待着,要么到戚家去。 江老夫人沉思着,脑中闪过一道思绪,却又不愿说出来。 她嗫嚅着嘴唇,自己这样是否,有些太无情了。 她闭上眼,可是这么一大家子还需要她守护,媳妇说得没错,家里还有三个前程远大的孙女,还有一个孙子,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割舍掉的。 更何况外头人说的话不中听,她女儿身上实在是有太多事情交织了,天生就是外人的笑柄。 在睁开眼时,老夫人心里仿佛经过了极激烈的挣扎,浑浊的老眼周围布满了皱纹,脸上纵横的沟壑渐深,极艰难地叹了声气,说道:“三日后,要是再没找到人,就对外宣称,她死了吧,再到户部去把她户籍销了,往后她若是再回来,也不是我秦家的女儿了。” 这个决定做得艰难,可江老夫人不得不做,她到祠堂里给丈夫上了柱香:“夫君,你别怪我,咱们家终归还得靠儿子,靠孙子。” 与此同时,秦相宜在栖云馆内开辟了新的堂屋,为父亲打造了一座新的牌位,是被打磨得锃光瓦亮的檀香木,香气清幽,用金丝勾了边,慈父名讳几个大字更是找贺太傅亲手写的。 如今将这牌位供奉在栖云馆堂屋内,秦相宜恭恭敬敬上了香磕了头。 “父亲,女儿不孝,但是女儿新生了。” 秦相宜失踪的事情终是闹得全城皆知了,但与她相熟的人都提前得了信。 今日栖云馆来的客正是萧云意。 “你说不来就不来了,之前的活儿还没做完呢,淑妃娘娘的头冠也才做了一半。” 秦相宜道:“你拿过来我继续做就成了,这都是小事。” 秦相宜端端立在厅堂里,招招手叫来千松:“去街上打点酒来,还有,买半只烧鹅回来。” 栖云馆住着真是方便,一出门什么都有,那些酒肆茶楼皆是通宵地开着,一整个青京城没有哪里比她这里热闹了。 秦相宜自从“失踪”以来,就一直未曾出过门了。 坐在前厅里,一边饮茶,便能感受到一门之隔以外的街道上: 茶肆中茶香袅袅,不时传出文人墨客的高谈阔论声与爽朗的笑声; 酒楼里酒旗飘扬,珍馐佳肴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还有鼓声、乐声,人们谈笑作乐的声音…… 而栖云馆宛如这片繁华喧嚣中的一处静谧港湾。 馆内庭院深深,假山怪石错落有致,潺潺的流水绕过石间。 皆是贺宴舟精心之作。 几株红梅在墙角傲然挺立,即使在热闹的街市旁,也能守住一份属于自己的清幽。 屋宇之上飞檐斗拱,雕纹精美,日耀其下,影落独特。 这繁华与静谧的交织,恰似她如今的心境,虽身处尘世,却能超脱于纷扰之外,在这栖云馆中,静守着自己的新生。 萧云意道:“你如今浑身的气质真是潇洒,我都有些羡慕你了。” 她坐在躺椅上摇来摇去,长裙曳地,树上的花瓣洒了一地,点缀着她的白裙。 冬阳煦煦,透叶斑驳,碎影洒身,晕淡金芒,宛如披纱,益显超尘,类仙子矣。 萧云意笑着,缓步朝她走过去,在她旁边的躺椅上也躺下:“待贺宴舟回来,你们这表哥表妹的,就该谈婚论嫁了吧。” 表哥与表妹成婚,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秦相宜掩在书下的面容浅浅笑着:“你这话说得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我大他这么多岁,如今也成了表妹了。” “可不是么,张念薇今年十八岁。” 萧云意的话音还有些酸酸的:“你容貌生得好,如今扮起十八岁少女来,竟也毫不突兀,倒像是真的十八似的,何不干脆就真当自己是十八呢?过往的那些年就当是一捧烟,散就散了,都是梦。” 她就这么倒在栖云馆的摇椅上摇啊摇,仿佛沉入了一场美梦,直到外界铺天盖地地传起来,她死了的消息。 是她母亲亲口所言的,秦家人如今已经到户部销了她的名,世间再无秦相宜。 果真是断得干脆,秦相宜透过阳光洒下来的斑驳碎影,怔愣了很久,方才回神。 “我母亲这是……不要我了?” 她当初搬出秦府时,从未想过那竟是个诀别,她来来回回搬了很多次,却一次也没见上母亲一面。 如何能叫人不悲伤呢。 第二日一早,贺夫人赶着晨雾就来了:“今日要进宫赴百花宴,你快收拾收拾。” 倒是一点也没给她伤春悲秋的时间,贺夫人收留了自己娘家的侄女,秦相宜现在算是贺家人,进宫赴宴得跟着贺家走。 “可是……宫里许多人怕是认识我。” 秦相宜有些迟疑。 贺夫人道:“你现在是张念薇,顶着同一张脸迟早要见人的,我贺家咬死了你是张念薇,就没人敢说你不是。” 贺夫人说得言之凿凿,秦相宜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抱上一棵大树了。 更何况,秦家人自己咬死了秦相宜已经死了,现在就算要拆穿她,也没有办法。 她从衣橱里挑了件衣服出来,贺夫人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柜子里另一条颜色鲜艳的裙子拿出来:“记住你现在的年纪,你才十八。” 张念薇与秦相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秦相宜怔愣间,已经被贺夫人拉着做到了梳妆台前。 她不仅嫌她的衣裳穿得深沉,还嫌她的发髻盘得老气。 将她的头发彻底拆了,又将自己身边的丫鬟叫过来:“给她盘一个双垂髻,现在小女孩儿都爱这种发髻。” 秦相宜愣着,双垂髻,自己自出嫁后,就再未梳过这样的发髻。 “再去把我匣子里那支蝴蝶戏珠簪子拿来,还有那对红宝石耳环,衬她这肤色正合适。”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贺夫人则在一旁亲自指挥着。她拿起眉笔,轻轻地为相宜描眉,口中念叨着:“这眉毛可得画得弯一些,瞧着才更有神采。” 接着,又挑选了一盒淡淡的胭脂,在秦相宜的脸颊上轻轻晕染,将她一张脸抹得红扑扑的。 这乍然往镜子里看去,两腮桃红,少女眉眼弯弯的娇俏模样呈现眼前。 “伯母,我已经许久未用过这般艳色了。” 贺夫人端详着镜中的美人,二人视线在镜中相撞,美人微怔间,娇羞垂下了头,两腮起了薄红。 金蝶戏花步摇垂在她鬓边,顶端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蝶,蝶身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翩然起舞,下方坠着几串小巧的金铃铛和晶莹的珍珠流苏,走起路来,铃铛轻响,珠翠摇曳,尽呈俏皮灵动、华贵绮丽之态。 她头上的珠钗还远不止于此,贺夫人似乎热衷于给她打扮。 “王员外家何等豪横,必是将闺女养得花枝娇俏的,你现在是我贺家的表小姐,以后可不能再那么素淡。” 秦相宜痴痴望向镜中的自己,竟比以往还要明艳动人。 粉面晕红,恰似春日桃夭初绽,兼具少女之灵动娇俏之态,亦不失大家闺秀之温婉娴雅之范。 “既然都收拾好了,那咱们就赶紧进宫赴宴吧,也好让所有人看看,咱们贺家的表姑娘姿容绝世。” 这是她成为张念薇以来,第一次出门,贺夫人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握紧了她的手,给她安慰。 秦相宜道:“伯母,可曾听说我母亲做的事了,如今外面人皆以为相宜已死,我怕这消息传到外面去……” 贺夫人愣了愣,便懂她说的意思:“是你想得周到,我会尽快派人到北境去,率先告诉宴舟这个消息。” 秦相宜听得心内激荡:“伯母,都怪相宜给您添麻烦了。” “好孩子,这些话都不必说了,走出了这个门,你得叫我姑姑。” 过去的事情,都不必再提了。 走出栖云馆的大门,是天光大好,一派繁荣的景象,而贺家的表姑娘就住在栖云馆内,甫一出门,就引来了多方打量的目光。 而秦相宜,也正式迈入了她的新身份——张念薇。 百花宴在御花园举行,由淑妃主持,来的都是女眷。 皇帝坐在离御花园不远处的高台上,可尽揽下方景象。 他本也只是为了让宫里热闹热闹,才叫淑妃办了这个百花宴。 还有就是,他想再见一面令自己魂牵梦萦的美人——秦雨铃。 “听说,贺家新认了个表姑娘。” 淑妃剥葡萄的手一顿,柔柔笑道:“是呢,刚把侄女找到,贺夫人可宠爱她得紧呢,听说,当场就说了要把表小姐许给贺宴舟呢。” 皇帝点了点头,贺宴舟还没回来,现下正要讨好贺家,那荒诞的赐婚既没有赐成,又得罪了太傅,皇帝心里很苦恼。 “那表小姐刚被找回来,以前必是吃苦了,封她个郡主当当吧,也好宽慰贺家。” 倒是秦家那个秦雨铃,祈雪宴上遥遥一眼,心中虽觉她甚美,但也不至于是他要抛下皇帝的脸面违背自己赐婚的旨意抢来的女子。 可这些天,他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那人的侧脸,他本也只看到了一个侧脸而已。 还有隐隐约约的,秦雨铃投向他的,敬慕又向往的眼神。 窃玉春台 第63节 淑妃坐在一旁,悄然打量皇帝的神色。 江老夫人心里是又悔又怨,本想就这么算了,就当是丢了个女儿,可相宜已死的消息一传出来,往常老将军的那些旧友竟又冒了出来。 她寻常怎么不知道相宜竟还有这么多人关心呢。 可那些人闹着说一定要来祭奠一番将军的二小姐,不得已,秦府西院儿又搭了个灵堂出来,好供人祭拜。 如此也好,就算相宜又回来了,看见这,也不敢再回来了。 就在此时,戚家发现自己家的生意忽然遭到了多方打压,急急忙忙找到戚氏那里。 “妹妹,你那儿还有银子吗?家里现在正危急着呢。” 往常秦家再有多的银子,也被戚氏填给娘家了,如今是真没有多少了。 可是娘家的事情她不能不管呀,本来她是一直虎视眈眈盯着秦相宜的巨额嫁妆,可现在秦相宜跑了,戚氏心里也有主意,公公留下来的一大笔银子,肯定还在婆母手上。 铃儿要出嫁,丈夫要升官,处处都要打点,有的是理由从老夫人那里抠银子。 “哥哥放心,妹妹会替家里筹钱的。” 再不济,等铃儿去了朱家,也能从朱家抠钱出来呀,秦家一家子定是要往上走的。 “爱妃,你觉得朕坏不坏。” 淑妃妩媚地倒在他怀里,神情诱惑:“臣妾觉得皇上坏得很呢。” 景历帝握着淑妃的柔夷:“爱妃,朕指的不是这个坏,你明白吗,朕……” 皇上有些痴痴地望着御花园的方向,淑妃顺着目光看过去,正是秦家三姐妹来了。 三姐妹今日穿得倒是珠翠满头、锦裳绣带。正是戚氏从老夫人那里抠来的银子置办的。 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还一直说:“当年老爷将这银子交给您时,千叮万嘱要您留着傍身……” 老夫人想着,自己本就失了女儿,往后半生便都得指望儿子儿媳了。 戚氏得了银子,自是喜笑颜开:“您老就等着享福吧,要不说您老命好呢。” 百花宴上,贺家表小姐姿容出众,由贺夫人引着与众女和众夫人见过了面。 “贺夫人真是好福气啊,宴舟本就是人中龙凤了,现在又来了个温婉灵秀的侄女儿,我都等不及要看他两人站一块儿了,定是壁人降世、世间罕有。” 听了这话,贺夫人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秦相宜见状心想,自己得了贺家的好处,往后更不能给贺夫人丢脸才行,她头一回为自己的容貌感到沾沾自喜,被人夸着,脸上难免起了红晕。 见前面有小姐们围在一起投壶,秦相宜缓步上前凑热闹。 看着手里被塞进来的轻飘飘的羽箭,一看就是小女孩儿玩的样式,她忽然笑了,今日必要拿下魁首。 不光是为贺夫人争光,她自己心底的那股好胜劲儿也上来了。 她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抿唇,轻轻挑起眉毛,微微屈膝,随即抬手,一箭飞出。 羽毛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在阳光下闪着光,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箭头稳稳地插入壶口,正中红心。 而她身上的粉裙也随着动作摆出一朵花儿一样的幅度,在阳光下漂亮极了。 “哎呀,真是厉害!”几位小姐发出一阵惊叹,鼓掌称赞。 就在此时,送旨的太监到了,园内众莺莺燕燕便都跪地听旨。 谁也不知道今日怎的突然来了圣旨,都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封——溪川张家张念薇,为永宁郡主——” 皇上的圣旨还是一如既往地,十分简陋,夸也不夸一句。 秦相宜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是在叫她,是啊,她是张念薇。 秦相宜抬头接旨,“秦”是父亲给她的姓,“相宜”是母亲给她的名,如今都不算数了。 她乐意做这个张念薇。 在她抬头的时候,众目仰视着她,有羡慕也有嫉妒。 秦雨铃跪在最后面,看到那张脸时,生生愣住了。 秦雨汐和秦雨嫣正要张口说:“那不是姑姑吗?” 秦雨铃捂住了她们的嘴:“我们的姑姑已经死了,乱说话当心被抓起来。” 可那,可那明明就是姑姑啊。 小孩子看人不是看的人的气质和打扮,看的就是五官。 秦雨铃心想,家里不想要姑姑,姑姑也不想继续做姑姑,两方都满意的事情,何必去拆穿呢。 更何况,就算她现在出来拆穿,又有什么用呢。 秦相宜眉心最明显的那颗痣,如今已被花钿覆盖,她背后还有贺家和郡主的身份撑腰。 贺家书房内,太傅正端坐着,这时,外头有下人进来报信儿:“族长,有好消息,刚从北境快马运回来的信。” 太傅展开信,正好今天大家都在这里。 太傅虽然年迈,声音却仍是中气十足:“好得很,信上说,宴舟已经顺利与北境永泽国和谈,两方已经止战,大军不日就要回朝,而宴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有人当即道:“宴舟出马,哪里还有什么不行的,他可是我们全族用心培养出来的孩子。” 太傅嘿嘿笑着:“咱们手心里捧着的天之骄子,马上也要成婚了,好事一桩接着一桩的来,今年除夕,我贺家定要热热闹闹的大办一场!” “等来年再把他们二人的婚事一办,我也能早日抱上重孙子。” 书房里一众长老其乐融融,完全没有把外头此时闹得沸沸扬扬的秦相宜的死讯放在心上。 贺夫人派去北境报信的人,虽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却还是不知道,贺宴舟在完成任务后,独自脱离了军营,牵了马正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第47章 第 47 章 张念薇容貌恰如其名, 温婉如春水,清丽如桃花。肌肤白皙如凝脂,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佳人。 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微微弯起, 像是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蕾,带着些许柔弱的羞涩。 可她与秦相宜不同的点在于, 秦相宜是含蓄内收的, 而张念薇是张扬明艳的, 或许她的本意并不是张扬。 但这样一位从贺家带出来的粉裙少女,有着与生俱来的出众美貌,还刚被封了郡主,不可能不张扬。 秦相宜成了张念薇, 张念薇的人生要光明正大的明媚。 她展颜笑着, 笑得比春日里的牡丹还要艳丽, 当秦雨铃怔怔朝她看去,两人目光对上的时候,秦雨铃竟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好意思去称呼那位众星捧月的女子为“姑姑”。 尽管, 那明明就是她姑姑。 裴清寂在酒楼喝了个烂醉如泥,在做好对戚家的一系列报复规划并让下人去逐步执行之后,他在酒楼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撕心裂肺。 嘴里不停喊着:“相宜,相宜……” 他真的好爱她…… 他知道自己以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那都是因为他爱她啊…… 虽说一年前相宜逼着与他和离了, 可在他心里, 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 看着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酒坛, 他拿起其中一片锋利的碎片, 往手腕上比划了比划。 曾经相宜手腕上常出现这样的伤口,他看着心疼, 却不愿意放她离开。 在每一个他提不起来的深夜里,看着心爱的女人独自对影自怜,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便会陷入疯狂。 他甩着自己:“这软东西,给我硬起来啊!给我硬起来!” 可他无论怎么歇斯底里,都还是没用,他红着眼眶,只能将多余的力气发泄到她身上去。 裴清寂身边的小厮找了很久才找到烂醉如泥的他。 “公子,不好了,夫人她,夫人她,她死了!” 裴清寂浑浊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他抓住小厮的衣领,目眦欲裂:“你说什么?你说夫人死了?” “公子,是秦家老夫人亲口所说,千真万确,秦府偏门都摆上灵堂了。” 裴清寂听了这话,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身边小厮慌了神,连忙推了他两把。 裴清寂瞬时起身:“不行,我要亲自去秦府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小厮想拉他没拉住,公子如今这样貌看起来不像是个正常人,他害怕公子做出些收不了场的事情出来。 裴清寂如今的样子,谁又能拦得住呢。 他从酒楼里扑腾出来,往秦家飞奔而去,却被一列军士挡住了去路。 “我们是大理寺的,跟我们走一趟。” 裴清寂浑身酒气,迷迷糊糊间就被带走了。 梁泰心想,宴舟说的是,裴清寂一旦有任何动静,都要立刻将他拿下,他如今从酒楼上狂奔出来算不算动静?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拿下再说。 裴清寂挣了几下没能挣脱,一个醉鬼就这么被扭送到大理寺,这幅画面竟出奇的和谐。 那小厮慌慌忙忙冲出来,看着前面两列铁骨铮铮的带刀士兵,吓得一动不敢动。 转过身撒开腿往裴家跑去。 梁泰招呼一行手下把裴清寂一路压到了大牢里,既是将他当成罪犯抓起来的,那么待遇自然也跟牢里的罪犯一样,尽管梁泰并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先把他架起来。” 没罪的人进了这里,也非得吐出自己的几桩罪来不可。 裴清寂仍是醉醺醺的模样,被人拉拽了两下,竟直接晕死了过去。 梁泰坐在典狱长席上,皱眉打量着他。 自己就这么把人抓进来,肯定不行,上头问起来说不过去。 贺宴舟走得急,也没给他留多的信息。 梁泰招了招手,示意先把人弄醒。 窃玉春台 第64节 便有人提着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冷冽冰水往他身上一泼。 瞬间,裴清寂清醒过来,他只感觉全身处处有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冰针狠狠扎刺着。水流迅速渗透了他的灰布衣衫,冰冷的寒气如铁,紧紧包裹住他全身的皮肤,使之再也不能动弹。 梁泰端起热茶抿了一口,斜眼看他,这才哪儿到哪儿,这只是牢里里最普通的使人保持清醒的手法罢了。 裴清寂想蜷起身子,四肢却被牢牢捆在架子上,困顿的大脑目前还来不及思考过多,只顾得上躲避这渗入骨髓的剧痛,他咬紧了牙关来抵御这股寒气。 身上湿透的冬衣再也起不到温暖的作用,反而变成了拖在他身上的冰冷的盔甲,将他焊在这名为刺骨严寒的牢笼中。 身边的手下放了张纸在梁泰面前,梁泰提起笔随意蘸了墨:“说说吧,都犯了些什么事儿?” 裴清寂被痛苦占据的大脑分出了一小部分,他这才打量起自己的处境来。 “这是哪儿?”干涸又粗糙的嗓音流淌出来,还有些天真的意味在其中。 梁泰不耐烦地放下笔,看来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还是等宴舟回来再说吧。 他起身欲走,裴清寂尚未摸准形势,一旁的手下上来问他:“大人,给这人怎么招呼。” 梁泰垂头想了想,开口道:“每天先给他来一套最基本的,就狱里每天早晨提神醒脑的那一套,其余的等贺大人回来再说。” 贺宴舟歇马于京城三百里外的驿站,他骑的战马一日可跑百里,计程三日,便可返回京城。 自他离京这月余以来,驱驰不辍,鞍马劳顿。 这驿站偏僻静谧,他独自在二楼的破旧房间内歇息,倒有心思思及姑姑了。 他的眼睛亮得如同夜里的星辰,一眨不眨地盯着京城的方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他的喜悦感染。 与相宜自初遇那天起的所有事情,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轮转、挥之不去。 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姑姑,可姑姑在最后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他心里颇为感激。 正因如此,他在北境才得以见到彩云一面,从此心里大定。 彩云如今不叫彩云了,叫雪傲穹。 一想到这儿,贺宴舟轻笑,从前只觉得彩云比起寻常女子来说,要顽劣得多,一点也没有女子的温婉模样。 如今才知道,原来她的志向如此远大。 北境之地,仿若被天地抛弃的荒野边陲,狂风如怒兽,卷携着冰冷的雪粒与沙粒呼啸而过,每一下都要割裂他的脸。 贺宴舟一个文官,实在是有些经受不住,一袭使臣的红衣站在雪地里摇摇欲坠,他费力地极目远眺,却看到了一个伴着苍鹰出现的,浑身被狐皮包裹着的像一头熊的女人。 原来彩云如今已经是边疆外一个小部落的首领,贺宴舟进了她的部落简直哭笑不得,笑话她这就是换了个地方过家家,还不如跟他回京城做公主。 雪傲穹有些疑惑:“贺宴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一路跑到这里以后,唯一还在通信的就是秦相宜了。 可相宜答应过她,不会将她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后来她知道,这姓贺的竟然跟相宜搞到一起了。 贺宴舟耸耸肩:“没办法,她如果不说的话,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她俩真像两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儿互相瞒。 在离京三百里的客栈里,贺宴舟一边想着一边发笑,后来在他与永泽国皇子的谈判中,彩云竟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他如今心焦渴,唯盼早日归京,拥相宜入怀,他要将自己的心意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要她也说出承诺——终身相伴之诺。 至于裴清寂,他发誓,这次一定要整死他,还顾什么仁义道德。 这驿站在荒郊野外,贺宴舟连日赶路,已经许久未整理过仪容。 驿站的楼体十分破旧,木门嘎吱作响,门上的铁环生了锈,开合时总是发出阵阵低沉的回响。 他倚在窗边往楼下看去,门口两侧栽着几颗枯萎的柳树,偶尔有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 楼下有人在喝酒,有些吵闹,一种混合着酒气、柴火气、野草味的空气迎面而来。 贺宴舟皱了皱眉,准备把窗户关上,让马好好歇一晚,他明日继续赶路回京城。 由于他走得太快,皇上派去一路保护他的军队,一次也没跟上他过。 角落里烛火闪烁,昏黄的光芒让一切看上去朦胧不清。 睡一觉吧,睡醒了继续赶路。 他抱着剑,倚在窗边的横榻上,就这么闭上眼陷入了浅眠。 他的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一直来不及清理,如今看上去,倒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剑客,不修边幅。 可他很快又被惊醒了,因为他听到楼下那些商人嘴里谈论到了一个名字。 “说起秦家,真是可惜啊,当初我还跟着老将军上过西北战场,不过我只是一个小兵,嘿嘿。” “秦家有什么可惜的,我只是为老将军感到可惜,当初最疼爱的一个幼女,就这么跟着他去了。” “我记得当初那幼女出生的时候,我还去秦家喝过满月酒呢,老将军将她抱在怀里,疼爱极了。” 贺宴舟睁开眼,霍然站起身,提着剑就往楼下冲去。 他那因连夜未能休息好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看上去骇人。 底下一桌围着篝火喝酒的商人,听见动静纷纷抬起头来看他。 只见对方虽说面容有些不修边幅,但也比他们这些常年在外奔波的人要精细多了。 对方身上穿着贵族阶级穿的那种锦服,手上还提着剑,可这面上的表情,倒像是想杀人一般,可仔细看去,里头燃着的哪里是怒火,分明是哀伤。 “这位兄弟,你有话好好说,先把剑放下。” 贺宴舟呼吸急促而沉重,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的青筋凸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天才张嘴将话问出口。 “你们刚刚说的秦家,是哪个秦家?” 一个大汉手指指向外面:“就,就京城里那个秦家,还能有哪个秦家。” “哦,秦家怎么了?”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问话的声音倒还正常,如果他的牙齿没有咬得咯咯作响的话。 那几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看到他有些害怕。 “就,就,秦老将军家的二小姐病亡,我们一行刚从京城里出来,他们家还摆着灵堂呢。” 很多人认秦家还是以老将军为主,并不在意秦家已经有了孙辈,叫老将军的女儿还叫着二小姐。 贺宴舟握着剑柄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指节泛白,他颤着声音道:“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她母亲亲口所说,若不是我们急着赶路,当时定要去给二小姐磕一个的。” 贺宴舟提着剑往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很重,脚步却有些踉跄。 嘴里还念叨着:“姑姑,姑姑。” 那些商人对视一眼,叹着气道:“许是认识二小姐的人吧,唉,说来也真是唏嘘,上次进京还听说她和离的消息,这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唉。” “没什么可唏嘘的,如今世道乱,高门里死了位小姐倒是稀罕,可这京城外,哪家哪户没死过人。” 人命本来就脆弱,就算是高门里锦衣玉食养着的小姐,也抵抗不过阎王爷收命。 几个人聊到半夜,回了房间挤在一张大通铺上休息,这件事情终究不会在他们心里揣多久。 毕竟死人这样的事情,随处都在发生。 贺宴舟此时已经骑着马跑出了很远,进了山路。 墨云蔽月,夜色入浓稠墨汁,沉甸甸地压在荒野之上,盖在他的心头。 那些人说的话,他不敢相信。 所有信息都能对得上,是他承受不住的结果。 马蹄声疾,如骤雨狂敲大地,在他高高甩起的马尾后一路溅起烟尘。 他的面容实在疲惫,一袭黑袍在疾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眼眸被沙子迷了眼,磨得刺痛,但他一刻也不敢停。 双眸紧盯着黑暗,仿佛再快一点,跑得再快一点,就能将这夜色看穿,寻出一条光明来。 早知道,早知道自己就学着朱遇清那样做个纨绔了,他只要一直守在她身边,管那些百姓和江山做什么呢。 他心中的信仰,从小就被树立起来的信仰,逐渐崩塌,他再也不信那些“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他只要他的姑姑…… 缰绳在他手中绷得笔直,磨破了他的掌心,裂开了他的虎口。 马儿的每一声嘶鸣,四蹄腾空,每一次落地,都将他高高地抛起,再重重地踏在土地上。 在这十二月的严寒中,汗水湿透了马背,也浸湿了他的衣衫,二者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他不知道用尽全力,这匹马儿最终能到达什么地方,可他一刻也不敢停。 无论如何,他要亲眼见到她。 值此小年良辰,贺府上下张灯结彩,上下一片欢腾,一早就热热闹闹忙活起来。 朱门铜环,皆系红筹,随风轻摆,秦相宜一早晨起来心情大好,由千松穿戴着来了贺府。 这几日她每天清晨早早地就到贺夫人面前陪着,贺夫人要教她管家,更要带着她见客。 今天一早坐到梳妆台前,千松打开她的梳妆匣子,里头多了许多各式各样小姑娘戴的钗环首饰。 又拿出一条桃红色的裙子给她穿,秦相宜盯着裙子拧眉:“千松啊,这裙子你又是从哪儿给我翻出来的。” 正是当初千松和贺宴舟都要她穿上去宫宴,她却没穿的那一条。 后来好像被宴舟带走了,秦相宜也记不太清了。 千松笑呵呵把裙子往她身上套:“姑娘之前说,这裙子是小姑娘穿的,如今再穿已经不符合年龄了,可是,姑娘现在就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啊。” 秦相宜有些无奈,却也笑着任由千松给自己把衣裳穿上了。 这条裙子实在艳丽至极,小姑娘穿穿倒没什么,若是妇人穿了,定要叫人说成是妖媚惑人。 一袭桃红色齐胸襦裙,恰似灼灼夭桃绽于春日枝头,明艳而娇柔。 裙身以细腻锦缎织就,绣满繁复花纹,金丝银线勾勒出的牡丹绽蕊吐芳,蝶舞翩跹其间,栩栩如生,随着她的莲步轻移。 腰间束一条鹅黄丝带,盈盈一握,丝带末端垂着叮当作响的银铃,伴随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如环佩叮当,与她头上簪着的步摇交相辉映。 一头乌发如墨云,高挽成两团垂在耳侧的髻,分别别上一支镂空雕花的金蝴蝶步摇,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摇曳生姿,光芒闪烁在发间,宛如星辰点点。 鬓边配着几朵粉色桃花状的花钿,盈盈欲坠,与她面上的淡淡红晕相映成趣。 窃玉春台 第65节 千松对自己的这一套成果满意极了。 来了贺府,今日贺夫人在前厅正忙着。 府内庭前,高挂着的红灯笼散发着暖煦的光,在白日里并不明显。 飞檐拱斗上日照金光,丫鬟小厮们穿梭其间,面上含笑。 园内露天,阖家围坐。 太傅端坐主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慈爱地看着满堂儿孙。 秦相宜一来,贺家众姐妹就将她拉到一桌坐着,这段时日,她们的关系已经处得很好了。 如今圆桌上摆着花篮,欣荣拉她坐下。 “表姐,来跟我们一起插花。” 女眷们一片欢声笑语,几位夫人围坐在一旁,筹备着一会儿祭灶神。 “今冬的瑞雪还未降临下来,真是愁人啊。” “小年了,就别说这些丧气话了。” 正说着,忽有人抬起头抹了抹脸,刚刚脸颊上闪过一丝冰凉。 有些难以置信。 又抬头接了接,这次却是看见了真正的六角雪花。 雪花极小一片,六角的纹路十分好看。 一点,又一点,直到终于确定地大喊出来:“下雪了!下雪了!” 众人便纷纷从手中的事情中脱离出来,抬头望天。 雪花来得渐次徐徐,一片、两片……无数片。 直到一片白茫茫的如柳絮飞舞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才敢真的确定:“瑞雪降临了!” 阖家老少正言笑晏晏之时,只见庭前苍穹之中,雪花纷扬而下。 庭前高挂着的红灯笼,在那暖煦的光晕映照下,多了点点碎琼乱玉,为这朱红翠绿的庭院添了一抹素雅纯净之色。 秦相宜微微仰头,任由雪花轻抚脸庞,偶有雪花落于睫羽之上,恰似凝霜。 太傅亦起身,踱步至门口,望着这漫天飞雪,捋须笑道:“此乃瑞雪兆丰年之象,看来新岁必是祥和丰饶。” 秦相宜也笑着,跟着点点头,对于她来说,新的一年一定也是极好极好的一年。 贺宴舟下马的一瞬间,那匹曾在战场上熠熠生辉的战马便彻底倒下,余生再也没能起来。 可它以最快的速度,将贺宴舟送回了京城。 他来到秦府门前站定,此处并无什么异样,秦家的人还在正常生活着。 他又绕到偏门,位于秦府西侧幽静之处,一座素色的帷幔自梁枋垂下,将灵堂的空间笼罩其中。 此处白色的帷幔四处飞舞,随着次渐落下的雪花,拂到他的脸上,如霜雪般洁白。 乌木制成的灵柩摆放在正中,灵柩前的牌位上字迹清晰,逝者名讳及其生卒年月深深映入了他的眼帘。 贺宴舟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连日以来的沧桑与劳累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滑跪到了地上。 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仿若一具被抽取了灵魂的躯壳。 那曾为相宜热烈跳动过的心脏,此时的每一下收缩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微微颤抖,他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却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溢出破碎的呜咽。 在极致的痛意袭来之时,他忽的想到了什么,那是一种不甘。 他忽然有了一些力气,他站起身,走至灵柩前,将手放在了灵柩尚未封死的乌木盖子上。 他闭上眼,知道此举对相宜不好,很不好。 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打开再看她一眼,他将永世不得安宁。 “相宜,相宜……” 他的口中便只会说出这么一句。 “对不起,姑姑。” 两行热泪随着那细碎的呜咽滑落在棺椁之上,浸湿了乌木。 任由绝望将他吞噬殆尽。 往后余生,他竟也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活着了。 就在他双手用力即将要推开乌木盖子之前,灵堂外传来了脚步声。 贺宴舟手滞了滞,尚能维持片刻清醒。 秦雨铃恰好路过此处,又听见灵堂内有人在呜咽哭泣的声音,想是又是哪位祖父的老友前来悼念姑姑了。 姑姑自己的好友都知道实情,会来此地悼念的也只有还惦念老将军当年之情的人。 既是祖父以前的熟人,那必定是非富即贵的,秦雨铃心里想着,自己正好前去结实一番。 结果却看见了泪还没有擦干净,一只手放在棺椁上的,贺宴舟。 她顿时感到有些尴尬,毕竟是她的前议亲对象。 贺宴舟,怎么是……这副模样…… 贺宴舟垂着头没说话,也没做出别的动作。 秦雨铃愣了愣,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贺宴舟抬眼看她:“知道什么?相宜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这话他问得艰难,可他不得不问。 秦雨铃神色复杂,指了指门外东边的方向:“贺公子回家去便知道了,你们家最近正认了个表小姐,你母亲张罗着将她许配给你呢。” 秦雨铃将事情串起来,几乎很快就想通了这整件事,也不知皇上突然将自己改赐婚给朱遇清,有没有贺宴舟的手笔,原来他早就跟姑姑搞在一起了。 贺宴舟拧眉看着秦雨铃,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秦雨铃上前去护住棺椁:“贺公子,你就信我一次吧,就现在,赶紧,回你自己家去!” 贺宴舟第一次直视秦雨铃的眉眼,他看得无比认真,他心中满是疑惑,却还是没道理的,信了她的话。 他将手放下棺椁。 抬步朝外走去。 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在此之前,他唯独知道自己该拼命往回赶。 在看到灵柩与牌位的那一刻起,他竟不知自己余生该如何度过了。 眼下有一个人给他指路,尽管那个人说的话没道理极了。 可他还是莫名奇妙地听了。 回家的这一路走得漫长,因为秦家的灵堂如同有一根丝线连在他身上,叫他回去。 同时又有一根丝线连在家里,叫他回家。 就连祈了许久未能下下来的雪,此时也落下来了。 他未曾发觉,直到头发上汇集了一层白花花的霜,顺着头顶冰凉浸骨,惊得他一哆嗦。 贺府如今阖家其乐融融,太傅一开口,底下的小辈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着漂亮话儿。 “说起来,宴舟也该快回来了,按照信上说的脚程,应该也就三日内了。” 闻言,秦相宜垂下头,有些隐隐的期待与担忧。 她抬眸望向贺夫人道:“姑姑,您派人给宴舟递的信,可递到了吗?” 贺夫人犹豫着道:“哎哟,我倒是忘了这茬儿了,主要是听老爷子说,我派人递信过去的时候,宴舟已经出发往回走了,这要么两方在路上碰到,要么就是错过了。” 秦相宜怔怔的,要是没能把信儿递给他,宴舟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可怎么办呀。 贺夫人安慰她道:“没事儿,天大的误会,等他回家看到你,也就消了。” 如今家里一派热闹繁荣,若是宴舟早些回来就好了,一家子热热闹闹地过个小年,再迎来瑞雪,便是再有什么烦恼也该消了。 秦相宜垂下头抠着手指,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她不愿宴舟有一刻的伤心,一点也不要。 说起来,都怪她母亲,她明明只是失踪而已,若不是母亲要闹,她连失踪都不算。 秦相宜抠着手指,一片焦急之心,已经好久没为生母生过气了,现在又气得跺脚。 旁人不在意这个,她却知道,宴舟若是听到她死了,怕是会疯。 她都不敢想。 眼见着雪落得越来越大,贺夫人招呼着家里的晚辈长辈:“好了好了,咱们挪到厅堂里去玩儿,就别在这里淋雪了,当心着了风寒。” 秦相宜收了思绪,将手揣在狐皮暖袋里,也准备起身往回走。 一时间,贺府老者走在前方,抚着长须,笑声爽朗,后面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辈,几位小姐互相推让、笑声清脆,从瑞雪纷扬走到满室温馨中。 秦相宜坠在女眷后头慢吞吞走着,千松坠在她身后搀着她,主仆俩都裹着毛茸茸的兔毛披风,将一张娇嫩小脸埋在绒毛中。 她这段时日长胖了不少,如今脸圆滚滚的。 外头忽然走进来一个人,这人风尘仆仆,身上的锦袍满是尘土,原本鲜亮的色泽覆上了一层霜土,边角处甚至有些磨损,衣角在风中微微摆动。 发冠还算端正,可几缕乌发凌乱,曾经整齐束起的发髻也松散了许多。 脸庞上带着灰尘,难掩眉眼里的疲惫,满是血丝的目光,忽的迸发出欣喜之光,犹如夜空中最闪耀的星辰。 灰尘掩着的眉修长而舒朗,在这大雪纷飞的时节,恰似春山含翠。 “相宜,相宜……” 他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嘶哑了。 他的脚步也实在是有些踉跄了。 秦相宜站在即将要步入厅堂内的门槛前,掌着栏杆看他。 窃玉春台 第66节 无数的雪花横亘在他们中间,雪花砸在她的发髻上,打在他的脸上。 贺宴舟注视着相宜的眉眼,再不敢挪开一分。 呼啸的风吹起她的衣袂,似蹁跹蝶翼,领口与袖口皆镶着洁白的兔毛,那柔软的绒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小桃红在漫天飞雪中肆意飞舞。 如今粉面娇俏,她的睫羽上逐渐覆上了白莹莹的雪花,压低了她的眼眸,她轻颤着,看不真切来人。 来人也看不真切她。 她未施过多粉黛,却眉如远黛,唇若点樱,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恰似暖阳,温暖而动人。 他看她的神情便是眷恋。 一寸不敢放过。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如梦似幻的景象,所有的疲惫与沧桑在这一瞬间被拂去。 在她柔柔朝他绽开笑意的时候,他胸腔内仿若擂鼓般的回响齐鸣,叫他此生再不敢忘。 第48章 第 48 章 他小心翼翼将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节收入眼底, 她挽起的发,她上扬的唇角,她扬起的衣袂, 她睫毛上的雪,她脸颊上的红…… 她不一样了, 可贺宴舟说不出来她是哪儿不一样了。 他的嘴角上扬, 眼中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 迫不及待朝她大步走去。 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作响。 在他即将要触及她的时候,他忽然收住了所有因情绪而奔放的肢体。 唯有嘴上还喃喃着:“相宜,相宜……” 这两个字始终绕在他的舌尖,这几日辗转流连。 他还是怕, 要是碰她, 她就消散了怎么办。 相宜怎么会穿着小桃红的衣裙, 站在他家里,就这么等着他。 这如梦似幻的场景,倒真像是一场梦。 他实在是害怕梦醒过来, 连日的辛劳与奔波,他几乎没有任何睡眠,神情早已恍惚。 若有分不清梦与现实的情况也是有的。 他就那么顿住了,眼里满是哀伤与小心翼翼。 秦相宜往前迈了两步,伸手捧住他的脸,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茬, 胡茬上挂着细微的沙粒, 摸起来有些粗糙, 刮得她手疼。 她在心底叹了声气, 看他这样子,她真是心疼啊。 “宴舟, 别哭,一切都还好好的呢。” 她拉着他往回走,这漫天风雪越下越大,真是迷人的眼。 她一直被暖炉烘着的手轻轻牵起他。 贺宴舟一颗心快要融化。 姑姑不嫌他手脏,也不嫌他手糙。 他那粗糙又黑乎乎覆着灰土的手掌磨着她娇嫩的肌肤。 他好坏啊。 他被她牵着走,热泪夺眶而出,一滴接着一滴的掉。 他呜咽着道:“姑姑,我,我看到你的灵柩了,我真的以为,我真的以为……” 一个大男人,声音哑成这样,又软成这样,真是会撒娇。 秦相宜心里无奈,谁叫她有个那样的生母呢,她叹了声气,她要惯着宴舟的。 或许本来对生母只是无感了,如今又添了层厌恶,那些人真讨人厌啊。 “别哭了,宴舟,你看我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嘛。” 她的笑容是春日绽放的花,她娇嫩的手不仅愿意牵他的手,还愿意抚摸他的脸,姑姑抚摸得温柔极了。 像是能包容万物般包裹住了他的脸。 她耳垂上的珍珠润盈洁白,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绵绵而悠长。 他这才发现,她如今满头珠翠辉辉,一头乌发再不是一丝不苟的发髻,而是两缕荡在耳边的垂挂髻。 她的步摇会随着步伐打出清脆的叮当声。 她的脸蛋圆嘟嘟的,粉嫩嫩的。 雪很快将地面和屋檐覆盖上了白茫茫一片,乍眼望去,真是苍茫。 所有人都避到厅堂里面去了,唯有他们二人还在外头站着。 这又冷又寂的氛围,在秦相宜将他拉进厅堂里的瞬间,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看看这是谁回来了。”相宜柔婉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他怔怔去看,她笑得明艳,语气倒比他这个贺家人还要熟稔。 厅堂内温暖如春,炭炉子到处摆着,高悬的雕花灯烛洒下柔和而明亮的光,八仙桌上摆着的各式瓜果、羊羔美酒的香味弥漫着。 女眷们身着绫罗,发髻上簪着的金步摇随着动作晃动,穿梭其间。 “是大哥回来了。” “可是大哥,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贺欣荣言笑晏晏的望着哥哥,贺宴舟只觉得一进了这里面,浑身舒畅。 而相宜就在他的身侧站着,与家中女眷的模样一般无二。 她长胖了,如今脸圆圆的,身上衣裳华贵。 贺夫人从里面出来,见着他两眼放光:“这就回来了?我以为还得两三日呢,回来了就行,你先回房梳洗梳洗,换身衣裳再来拜见老爷子。” 这是规矩。 贺宴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家人们都在,包括相宜。 贺夫人见儿子这副模样,简直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这不都到家了嘛,有什么好委屈的了。” 贺夫人勉为其难地把儿子揽进怀里安抚了一番,叹着气道:“唉,本是派了人过去给你传消息的,我们都不知道你竟回来得这么快。” 贺宴舟止住泪,他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不好看。 可是他一想起自己这几日经历了什么,就真的委屈。 张今瑶拍着儿子的背,杏眼瞥了眼一旁站着的秦相宜:“先别哭了,有好消息,你瞧瞧你,身上这么邋遢,去好好更衣,完了再来见过你表妹。” 贺宴舟愣了愣,表妹?他记得秦雨铃跟他说,家中打算为他和表妹定亲。 “母亲不可。”他一脸慌张,舌头打结,话也说不出来。 贺夫人笑着,还真就要瞒他一瞒,将他硬生生推给了一旁候着的怀玉:“去,将他洗涮干净了再带出来,别吓着表妹。” 贺宴舟一脸慌张地被怀玉推着走,他去看相宜,相宜却仍是站在那儿笑意盈盈地看他,双目澄澈明亮闪烁着灵动的光。 贺夫人对儿子狠心,姑姑对宴舟可不狠心。 她琼鼻秀挺,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春若樱桃,隐在毛茸茸的兔毛围领里,她歪着头,轻咬下唇,似是有些害羞,她微微屈膝,及其惹人怜爱地叫了他一声:“念薇见过表哥,表哥安好。” 她的小桃红裙子被开合的门拂起衣摆,她腰间系着的丝绦绣着精致的蝶纹,也随风飘起,她身姿婀娜,乌发梳成的双垂髻簪着几枚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双眸羞怯含星。 就在那一瞬,怀玉关上了门,将表哥与表妹彻底隔绝。 贺宴舟是被怀玉推着走的,他的神情仍是恍惚,原本深邃有神的眼眸此时空洞茫然,只隐隐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在眼底闪烁。 他的脚步虚浮,这巨大的惊喜让他的双腿失去力气。 他伸手抓着怀玉,微微颤抖着,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整个人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情绪中,久久难以自拔。 怀玉是强制性将他扒光了,再将他整个人按进浴桶里的。 良久,才听到公子口中说出话来。 公子的声音很沧桑,必是极疲惫了。 他说:“怀玉,这段时间都发生了哪些事?” 怀玉拿起丝瓜瓤给他搓背,啧啧,这泥都裹了好厚一层。 “公子,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热气缓缓弥漫上来,一路的风霜终于得以消解。 贺宴舟微微仰头,靠在桶沿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极其微弱地用鼻腔“嗯”了一声,示意怀玉接着讲下去。 他实在太累了,到现在,他终于信了这不是梦,他终于得以安宁的、惬意的,听听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怀玉一边替他清除身体的污垢,一边给他讲:“说起来,公子走后,本来皇上也下旨给你们赐婚了的,无论如何公子都该跟秦姑娘在一起的。” “哦,不对,秦姑娘如今不叫秦相宜了,叫张念薇,跟夫人姓,也就是公子你的,额,表妹。” 怀玉只是个小厮,讲述一件事情总是这么没逻辑,若是以前的贺宴舟,定要叫他停下,按照事情发展的逻辑顺序重新讲。 可他没有睁开眼,反而将手揣到了胸前,挪了挪在浴桶里的身体,将自己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态,唇角微微勾起,说了句:“继续。” 怀玉搓澡搓得更起劲了。 “公子离开后,我只是按照公子所说的那样,将下值后的秦掌珍从纪侍卫那里接过来,将她带到栖云馆去看看,告诉她,那个地方她可以住,是公子特意为她准备的,可是没想到秦姑娘就那么搬过去了,令我们都意想不到的是,秦家人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她搬出秦府了。” 贺宴舟嘴唇紧紧抿着,相宜家中的情况,似乎从未对他说过,他其实,并不知道她在家中过得艰难。 怀玉又接着道:“这还不是最离奇的,要我说啊,公子你一回来看到是这样的情形,难以理解是正常的,这其中但凡有任何一件事情的荒诞程度弱了点,最终都造不成这个结果。” 贺宴舟拧了拧眉心,怀玉讲话不仅没逻辑,废话还多。 好在他今日极有耐心,尽管表妹还在等着他。 一想到这儿,他唇角又开始勾起来了 怀玉将他乱糟糟的头发一点一点梳下来,仔细清理。 窃玉春台 第67节 “公子您知道秦家人是怎么发现秦姑娘不在了的吗?嘿!竟是因为秦家老夫人给秦姑娘说了门亲事,结果等花轿都抬来了,新娘子却不见了……” 贺宴舟揣在胸前的手忽然换了个姿势,他将手把在浴桶边上,手臂上沿着脉络的青筋凸起。 他微微扬起下巴,往常那一派正气又清明的双眸忽然变得狭长,闪烁着幽冷的光,嗓音低沉而沙哑:“还有这事?那门亲事又是谁家?” 这事情一套接一套的,怀玉本就有些理不清思绪不知该先从何处说起了,好在有公子提醒他。 “哦哦!说到这儿,我又想起来好多!那门亲事就是秦家如今当家夫人的娘家,戚家。戚家那个叫戚文德的,笑死我了,当初皇上赐婚的旨意都下来了,那戚文德拿着秦家老夫人跟他签好的婚书大喊:我才是秦相宜的丈夫!” 说到这儿,怀玉专门停下来,瞅了瞅公子的神情。 贺宴舟还算淡定,目光却叫人胆寒。 这些敢攀附相宜的人,都该死。 怀玉的思维又发散了出去:“说到这个,那戚家如今也有人在报复他们,公子一定想不到,轮不到您亲自出手,戚家自有裴清寂收拾,裴清寂最近把戚家的生意搞得很惨,戚家人已经开始拆东墙补西墙了,估计秦家如今仅剩的家底也要被戚氏搬空,也未必能堵住亏空,不得不说,裴清寂此人,手段还是挺狠的,谁惹了他,他一定将人往死里整。” 怀玉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公子临走前特意交代他,除了看好秦姑娘以外,还得把裴清寂给看好。 “不过那裴清寂已经被梁大人抓进大理寺了,说到这儿,公子,梁大人那边还等着您呢,说是现在实在没有证据,那姓裴的就是个滑不溜秋的泥鳅,说话滴水不漏,若是再找不到证据,就只能将人给放出去了。” 贺宴舟轻笑两声:“这大理寺办案,未免有些太讲道理了,没有证据还不会编造证据吗?那么多只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他们不会用吗?” 怀玉被公子这阴冷笑声吓得一抖:“公子,你往常不是还说,大理寺办案不讲道德吗?你还写过一篇长文痛斥他们,说重刑之下必有冤狱。公子一直提倡对待罪犯教化大于惩罚,如今怎的,怎的……” 贺宴舟往常确实是站“法施仁义、刑秉宽仁”这套准则的,不光是他,贺家所有人都是这一派的教徒,皆因贺家祖上的那几本传世著作中所写,贺家世代所传承的,就是这样的思想和文化。 被怀玉细心清理过的墨发肆意地散落在肩头,几缕发丝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透着一丝危险。 他举起手掌:“怀玉,比起坚持我过往以为是对的东西,不如真正掌控些什么。” 修长的手指苍白而骨节分明,而紧接着展现的是他蓬勃的生命力。 “我只是不想,再继续做个书上教导的那种好人了。” 他靠一己之力止了北方的战役,挽救了数万生民,让整个国家得以休养生息。 他做这些从不是为了邀功,而是发心就是如此。 他做事情不论对错,只论发心。 怀玉听不懂公子的话,便又接着往下讲,不过,接下来该讲到什么了来着? 贺宴舟抵在浴桶边上,侧头便能望见窗外的雪,良久,他张口,话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相宜她……怎么会病亡呢?” 外头的人都以为她病亡了,秦府甚至还有个灵堂,这也是贺宴舟见到灵堂便深信不疑的原因。 这件事情如何能是假的呢?或者说,凭空怎么能编造这么一件事情出来呢?这太荒唐了。 怀玉叹了声气,又接着跟他说:“说来话长……” 夜色逐渐笼罩下来,天空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大片大片的雪花毫不吝啬地纷纷扬扬飘落,不过半天时间,地上、檐角上、树枝上、花瓣上,已经堆积起了厚厚的雪层。 人只要站在外面待上一会儿,头发就会变得花白。 贺府内灯火通明,到夜幕降临时红红的灯笼才凸显出它的喜庆来。 仆人们开始穿梭于各个角落,忙碌而有序地筹备着小年夜的晚宴。 贺宴舟由怀玉梳洗干净,怀玉重新为公子墨缎般的长发冠上玉冠,穿上通身无一丝褶皱的华服,腰间佩上价值连城的玉佩和禁步。 珠玉相撞,清脆悦耳,他很快稳住了身形,端的是陌上人如玉,与生俱来的矜贵。 朱红灯笼高悬,明亮的光晕照在熠熠生辉的贺府门匾上,满府洋溢着节庆气氛。 贺宴舟来到正堂,桌椅都已经摆放得规整,桌面铺陈着绣工精巧、花纹繁复的锦缎桌布,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雅致碗筷以及剔透玲珑的酒杯。 往常贺家纵是年节时候,又何曾这样隆重过。 再看来往丫鬟仆从皆是笑嘻嘻的,看来老爷子今年给的红包大。 他唇角绽开温润的笑,再往前看去,家里人都在,今日人到得很齐。 姐姐妹妹们都聚在一处玩闹,相宜也在其中,二人目光穿过厅堂骤然对视,又悄然挪开。 他知道她在这儿,她永远都在这儿,她已经是他的家人了。 贺宴舟便笑着,提袍走到老爷子身边去。 “爷爷,孙儿拜见。” 老爷子已经知道他回来了,见他到自己跟前来又是一副相貌堂堂的模样,很是欣慰。 “回来了就好,这一路可还顺利?” 他看着孙子,倒觉得宴舟此行下来沉稳了不少。 “回爷爷,一切都很顺利。” 太傅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你的能力。” 贺宴舟颔首,站到一旁去。 “爷爷,谢谢啊。” 老爷子愣了愣,看了他一眼,笑道:“谢我做什么?该谢你母亲,这些事情都是她安排的。” 贺宴舟嘴角噙着笑意,再也没有放下来过。 “爷爷我也该谢谢的,若不是您同意,这事情办起来恐怕没那么顺利。” 老爷子斜睨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贺宴舟唇角轻扬,一抹浅笑若隐若现:“那爷爷,我什么时候可以成婚?” 老爷子被他几句话哽塞住:“你,你表妹才十八岁。” 贺宴舟笑意更加泛滥,险些藏不住了,他垂下头,耳尖红红的。 “十八岁已经可以成婚了。” 祖父这分明是在找借口,就不要他这么快如意,可他难道不值得拥有最好的吗。 “你表妹反正已经在家里了,你就与她再好好相处相处,看看合不合适,晚两年再成婚也没什么的。” 贺宴舟低下头:“爷爷,求求你了,我现在就想成婚,就现在。” 老爷子就想逗逗他,他自己也想早点抱曾孙子。 他抚须“嘿嘿”一笑:“你要成婚,今晚恐怕不行,总得先把三书六礼的流程给走完吧。” 太傅本也不想叫孙子着急,这事儿啊,定要办得叫他满意才行。 今日来的客多,不光是贺家住在老宅里的几房,还有以前分出去的不少亲戚,得了族长的信儿,今日都会来。 外间逐渐热闹起来,贺宴舟能听见里面那些姐姐妹妹们嬉闹的声音,烛光将她们的身影打在窗纸上,他能分辨出哪一道是相宜的。 炉火将所有人的脸蛋烘得红扑扑的,他母亲身着绮丽华贵的衣裳,正在指挥仆从进行最后的餐前布置。 雪依旧轻盈地落在贺府的屋宇、树梢以及庭院的每一寸土地上。 将这一片温馨欢愉的氛围衬得愈发美妙动人,在这小年夜的漫天风雪中,贺府沉浸在浓浓的团圆温馨中。 贺宴舟陪着祖父,见了一波又一波的客。 郎君身姿挺拔如松,不停地拱手作揖,动作利落、君子之仪:“伯伯好、伯母好。” 声音清朗,让人听来心生愉悦。 他做起这样待客的事情来游刃有余。 是最谦逊有礼的郎君。 而他一回头,便知爱人在何处。 “听说今瑶找回了侄女,如今养在膝下,也叫出来给我们见见。” 贺家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张念薇就是秦相宜,只有以老爷子为主的一小部分人知道。 这件事情的影响始终不好,不好叫人知道真相。 不过也没关系,无人会抓着真相不放。 秦相宜被贺夫人带着走出来,正正好立在贺宴舟身旁。 两人并肩而立,都是家中最小的后辈,一个风姿卓越、一个温婉可人,真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儿。 表哥身姿修长挺拔,表妹亭亭玉立在旁,身着桃红色罗群,如盛开的桃花般娇艳动人。 表哥朝她一笑,表妹便害羞地垂了头。 贺夫人笑着向众人介绍道:“这就是念薇。” 任谁看了这金童玉女的美好画面,都不得不夸一句:“今瑶真是好福气。” 贺家早传出消息,要给表哥表妹订婚,这两人是一对儿,已经是公认的了。 到了饭点,大家全都围上圆桌去吃饭。 秦相宜坐在小女孩儿们这一桌,贺宴舟坐在郎君们那一桌,两人隔桌相望。 老爷子坐在主桌上,率先举起酒杯: “诸位,值此盛宴,老夫心内甚喜,看这厅中满堂祥瑞,愿吾家子弟,于仕途上秉持清正,忠君爱国,为社稷尽忠效力; 亦盼吾家女眷,温婉贤淑,宜家宜室,福泽满门。 且祈愿四海升平,百姓安乐,吾等齐心,共守这盛世之景,尽享太平之福,令家族荣耀,世代相继,绵延不绝。” 众人皆举杯同祝。 太傅又斟了满满一杯酒,刚刚一番话说下来,已经有些热泪盈眶了。 “另,今日我贺家长孙,宴舟,刚从北境回来,不负家族所望,值此良辰吉日,老夫便亲自做主为他与他表妹张家念薇订婚,待明年春暖花开之日完婚。” 第49章 第 49 章 此话一出, 秦相宜倒成了在场最惊讶的那一个了。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抬眼,却见贺宴舟目光灼灼正盯着她。 除了他们二人以外, 所有人都在为这门亲事祝贺。 纵是贺宴舟,也从未想过自己与姑姑的婚事能够来得这样正大光明。 窃玉春台 第68节 所有人都在为他们祝福。 刹那间, 周围的一切喧嚣都化为乌有,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彼此,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隔着珍馐佳肴、杯盏交错遥遥相望,虽未言语,未近咫尺,目光交融里倾诉着无数情愫。 玉树琼枝, 熏炉温帐, 酒力渐浓春思荡。 隔着酒盏, 秦相宜定了定神,贺宴舟凝视着她,嘴唇在动, 他在说些什么。 她便认真注视他,读懂他的唇语。 可他说了很大一段,她以为他或许只是想对她说两三个字而已。 秦相宜读过的书不多,但是她却看懂了贺宴舟说的。 一字一句,他的神情专注而虔诚,他的默读唇语, 却在她的脑海中激荡, 那股情绪是那么强烈, 那么震撼, 叫她永生难忘。 他说的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决。”【1】 秦相宜后来在想,他何故对她会有那般强烈的情感,她其实,并不是多好的一个人。 她甚至可以说,贺宴舟以往所喜欢的,她的那些特质,她都是装的。 可是命运将她带到这样的境地了呀,上天是有在善待她的呀。 待酒鼾耳热,这场宴席也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过几日再上门拜年。” “慢走。” 秦相宜也是要走的那个,她目前还住在栖云馆。 好在栖云馆离贺府并不远。 贺宴舟主动走到她身旁,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朝她伸出手:“表妹,我送你。” 他伸手将她扶上马车,在一旁骑马护送,就像他往常每日送她回家一样。 不过这次,是他送她回他们共同的家。 栖云馆内的一草一木,皆是出自他手建成,是他所有心意的结晶。 月光轻柔地洒在青石板路上,贺宴舟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衣袂随风轻拂。 贺府门口聚集的众人,皆是看着这一对表兄妹赞叹不已。 贺夫人走到大门前,贺宴舟刚上了马。 贺夫人忽的对他道:“宴舟,快去快回。” 贺宴舟骑在马上望着母亲,抿着唇,轻微点了点头。 贺夫人便放了心。 宴舟是家里最听话懂事的后辈,家族礼仪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传承。 马车开始行驶起来,秦相宜独自坐在这通体奢华的马车之中,她轻撩开勾勒着繁复花纹的窗帘,往外看去。 宴舟骑在马上,如往常一样,她能看见他起伏的背影。 她抿唇笑着,便觉得再没有比如今更幸福的时候了。 很快就到栖云馆了。 贺宴舟翻身下马,将她从马车上扶下来。 那温温热热的手掌掌住她的一瞬,她才恍然惊觉,宴舟回来了。 她垂下头,想起,他回来以后,他们至今还未好好说过话,唯有刚刚无声的誓言在她耳边回响。 千松已在栖云馆门前等待,见着贺宴舟眼前一亮。 “贺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千松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贺宴舟朝千松笑了笑,千松一怔,贺大人月下容颜,真是……纵是见了再多次,也不得不感叹,他一袭月白长衫,行走间清风相随,君子端方,暖彻人心。 他从马上拎下来一盒子胭脂鹅脯,递给千松:“你今日没来吃席真是可惜,祖父已经为我与表妹订婚了,你今后叫我姑爷便是。” 话说得平淡,听起来没什么太兴奋的语气。 可千松回他:“可不行,还未正式成婚呢,称不得姑爷。” 千松只拎着吃食望着姑娘笑,没想到姑娘的婚事竟进行得这样顺利。 再看姑娘的表情,定是藏着满腹心事要与她说。 秦相宜走到千松身边,堪堪挨着栖云馆的门槛,就要迈进去了。 她望了眼贺宴舟,柔声道:“表哥,我就先进去了,明天见……” 贺夫人都叫他快去快回了,定是不要他在这里多耽误的意思,他也是答应了的。 可这贺宴舟,也不走,就那么跟着表妹进了栖云馆。 他黏在表妹身后,寸步不离,千松拎着食盒回自己院子去了。 眼下没人了,他又叫她:“姑姑。” 秦相宜身子一僵,她向来遭不住他这样叫她。 她站在院子里,不敢回头,但他逐渐逼近的呼吸打在她的后颈,拂动了她的碎发。 栖云馆的院落被修建得繁花似锦,美得像一幅画。 夜里的月光笼罩下,繁花反倒更艳。 她鬓边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摇晃,贺宴舟的下巴硌在了她的肩上。 他撒着娇:“姑姑,你想我吗?” 紧接着是他的两根手臂,从后面往前伸过来,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越来越多的头发垂下来,颈间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腰被他箍得更紧。 秦相宜伸手拉住他:“宴舟,你勒得我有些紧,松开些吧。” 他往常温柔极了,也不似这般呀。 他却不听,只将头埋在她颈间喘着粗气。 那气息越来越重,秦相宜心里想着,他好不老实。 他将手往上挪,挟住她的下巴,命令道:“把头转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秦相宜当真将头侧转过去,正好对上了他的热气。 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将要落下泪的模样,她轻咬嘴唇,红彤彤的嘴唇像是熟透的樱桃,即将要被咬破,泵出汁水。 他似是无视了她的楚楚可怜,伴着一声吸气重重含住了她的唇,肆意啃吸,好不怜香惜玉。 手上动作却是不停,穿过她的披风在她腰上不停游走,将将要碰到上方。 他又松开嘴,命令她:“进屋去,把衣服脱了。” 在他松开她的短暂片刻里,秦相宜嘴唇通红一片,像是刚被蹂躏了一通,眼角当真挂上了泪珠,要掉不掉的样子。 偏她还配合他的很,他叫她进屋去,她就当真往屋子门口走去,打开了门。 他叫她脱了衣服,他又紧接着跟了进来。 屋子里暖和多了,炉子里一整天都烧着碳。 裴清寂留给她的嫁妆很多,秦相宜以前不愿多花那些钱,现在却乐意花得很。 她日常生活奢靡,尤其是现在。 满头珠翠,价值能供寻常人家生活一辈子的红宝石,只是她鬓边做配的花钿。 只是如今那些价值连城的珠钗,全都松松斜斜了下来,在她的云鬟雾鬓之下歪斜插着。 她转过身痴痴望着贺宴舟,此时像个拿不准主意的小女人。 她将手放在衣领的系带处,用惹人怜的眼神询问,真的要脱吗? 贺宴舟月白色的身姿仍旧挺拔如松,就那么看着她,双眸深邃如幽潭,犹如寒夜星辰,牢牢锁定目标。 秦相宜背过身去,也不是没在他跟前脱过,他要看就给他看好了。 秦相宜巴不得他多看呢,只是…… 她心一横,手一扯,衣领上的系带应声而解。 小桃红就那么蹦了出来。 贺宴舟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亲手替她解了剩下的衣带。 唯剩一件粉色肚兜。 他道:“姑姑还真爱粉色,看来我为姑姑准备的这张床,一定极合姑姑心意。” 秦相宜随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她的床上,有粉色的床帐,粉色的被面…… 她确实喜欢。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轻啄她的唇和脸。 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背后唯剩的系带被解,一块儿丝滑的布料就那么划走了,随后便是一只肆无忌惮的手到她身前。 他的手掌很大,却没有她父亲的手掌那样糙,但还是微微带了些糙砺感。 是握毛笔的手,握得住毛笔,却握不住她。 唇还未分离,他似是要黏上她的唇瓣似的,她躲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掌间不停地溢出,他不停地包揽,他要全部包揽,可东西滑呀,又滑又满,四处往外溢,包得住这边,包不住那边,哦对了,还有一个,那便是两只手都要用上了,纵是两只手都上阵,也不能完全包揽任何一个。 秦相宜被他又亲又搞得心软软,腰软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嘴唇又被他堵着,一口气也不让歇地索取香甜,便只能从鼻腔里时不时发出“嗯”的声音。 那个“嗯”,究竟是满足还是抗议,秦相宜也搞不清楚。 窃玉春台 第69节 她索性将腰往前贴,腰窝狠狠地弯出一道弧线,贴紧他。 “宴舟,好不公平。” 她忽的扭头挪开唇,他的唇擦着她的脸颊而过,手里动作未停,她躲得开一处,躲不开另两处。 他问她:“哪里不公平?” 问得冷静,他的手像是不受他支配似的丝毫没有停顿。 她未着寸缕,满头珠钗具散,挂在鬓边摇摇欲坠,细碎的雕花步摇随着她的喘息微微晃动,雕花处勾着几缕发丝,花瓣似要凋零,在风中颤抖,让人心生怜惜。 美人抬手欲抚鬓边乱发,她轻咬下唇,眼中满是懊恼,他却还衣冠完整,公子如玉。 发钗凌乱难掩她天生丽质,这不经意的失态,叫人移不开眼。 贺宴舟从前不敢动姑姑。 他是君子,君子心里所想的,与实际所做的,应该要一致才对。 所以他就照着心里所想的做了。 他腰间的禁步和玉佩在动作间相互勾缠,碰撞出极混乱的声响。 她给他做的禁步如今就紧紧贴在她的大腿上。 他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 “姑姑,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我叫你脱光了衣服,只是为了给你上药。” 他两只手都挪开了,又开始一本正经地打开药瓶。 秦相宜一阵错愕,痴痴仰躺在床上,白花花一片,他刚刚那一番侵蚀,真是无情。 她躺在床上挪了挪头,挺了挺身子,花蕊纤细柔弱,那被揉掐得粉嫩的花瓣舒展傲然,面容愈发娇艳。 美人腮边残留的泪渍与脂粉混合,双眸里夹着灵动光彩,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与娇俏,叫人既想狠狠蹂躏,又不禁心生怜惜。 贺宴舟喉结动了动,拍了拍她的腿:“背过身去。” 秦相宜“哦”了一声,听话地背过了身。 凌乱的发丝横亘在背上,贺宴舟不厌其烦地撩开她的头发。 秦相宜静静听着他的呼吸,他当真就只是在给她涂药而已了。 “宴舟出行千里,可念奴?”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贺宴舟指尖微顿:“想。” 贺宴舟从栖云馆出来,月已上中天。 他却仍未回家,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他捏紧了掌心,姑姑的触感犹在掌心,叫他沾之上瘾,永远不能戒除。 幸好,幸好,姑姑已经是他的了。 二人站在大理寺门前,梁泰一脸无奈:“这深更半夜的,你为何非要将我叫起来,明日天亮了再来不行吗?” “再说了,牢里又不分什么白天黑夜,那些犯人只能见到黑暗,见不到阳光的,要我说,你就好好回去睡一觉,明日再来搞他。” 贺宴舟抬步往里走去:“来都来了,话那么多,再说了,明日是明日的事,今日是今日的事,我今天必须先把他整一顿。” 梁泰跟着他进去:“你的意思是,你明天还要来?” “对,我每天都来,你把牢房钥匙给我一份。” 贺宴舟走进这阴暗潮湿的牢房,月白色锦衣像是丝毫不怕被弄脏似的,如他往昔一般,洁白温和。 此处阴暗潮湿,一踏进这里,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腐臭的气息。 梁泰道:“真想不到贺家那光风霁月的长孙竟然有一天会来我这儿,我这牢房看起来都亮堂了不少,搞不好,那些犯人以为你是来救他们出去的。” 贺宴舟立在牢房前,一扇扇厚重的铁门紧闭着,门上铁条横竖交错,锈迹斑斑,宛如狰狞的獠牙。 血腥气袭来,也不是墙上的东西是锈还是血。 贺宴舟周身散发着一种清正之气,他立身于世,行得正、坐得直,每一步都将大地踏出铮铮回响。 牢房里陆续有人被惊醒,见是梁大人来了,还以为是天亮了。 便又开始哆嗦起来,天一亮,这些狱卒换了班,马上就要给他们来一套清晨例行操作——一桶冰水了。 这冬日里的一桶冰水浇在身上,竟比酷刑还要疼,活像生生剐下一层皮来。 走至最里面的一间普通牢房,贺宴舟看到了被困在狭小囚笼中身形蜷缩的裴清寂。 “其他犯人我不管,你只管给我他这间的钥匙。” 裴清寂在牢里待了几日了,他算是这里面过得最轻松的犯人。 但他仍没逃过每日的例行泼水,再加上他被困在狭小囚笼之中,几乎难以伸展四肢,如今已是神情萎靡。 虽然他现在蓬头垢面,头发如杂乱的枯草,原本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庞,如今眼睛深陷下去,缓缓转醒。 这几日一直没人理他,除了每天清晨会有人来泼他一身冰水以外。 如今忽有脚步声迈进来,他下意识以为是每日清晨来泼水的人到了,连忙蜷缩成一团,用背朝向来人,尽可能将身体与冰水的接触面降到最低,尽管这样做徒劳无功,那些水迟早会浸透他的全身,无一处逃得掉。 贺宴舟脚步站定,看着这个身体一边抽搐着一边做出防御姿势的男人,偶尔还有几声微弱的呻吟,似是在哀求这无尽的痛苦早日结束。 贺宴舟眉头紧紧拧起,又强迫自己松开。 人都已经到他手里了,任他怎样都行。 可他一想到姑姑曾与这个男人在一起,他就,他就…… 瞧他那副可怜模样。 见许久未有水泼过来,裴清寂缓缓松开了蜷着的身体,转身朝上方看去。 许是他家里人终于要将他捞出去了。 他不免有些欣喜。 可紧接着的,他的嘴角逐渐往下,眼底疑惑。 “贺宴舟?” 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如今听起来十分沙哑。 贺宴舟高高在上的俯视他,眼神清澈如镜湖,毫无杂质与阴霾,与人对视时,似能直直照进人心深处。 裴清寂只闪过了一丝叫贺宴舟捞他出去的念头,贺宴舟是好人,会捞他出去。 但他很快回过味来,自己好端端的突然被抓进大理寺监牢,这些人至今也不能说出他到底犯了何事,他很聪明,如今贺宴舟站到他面前来,岂不正是说明,是贺宴舟要整他。 贺宴舟往后瞥了眼梁泰:“叫个狱卒进来帮我。” 梁泰被他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吓了一跳。 但贺宴舟很快恢复如常。 来了两个狱卒,梁泰叫他们:“听贺大人吩咐。” “是。” 贺宴舟招了招手,指着囚笼里蜷缩着的裴清寂,他现在这样也太舒服了。 “没有架子吗?先把他架起来。” 裴清寂双目血红,却还是对贺宴舟保有一丝幻想。 “贺大人,贺大人!我没犯事,你不能抓我,贺大人如此这般不讲法理,岂不是背叛了你贺家满门清流。” 贺宴舟做到典狱长席上,抬眸看他,那一贯温润的眼眸里忽然闪出了阴恻恻的光。 虽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袍,却叫人害怕。 裴清寂双手双脚都被固定在了木架子上。 贺宴舟又叫人挪了个炭盆进来,那炭盆底下配有支架和轮子,方便随时挪到有需求的牢房,确保烙铁随时出于炽热状态,那滚轮在地面上滑动的声音深入骨髓,裴清寂这几日已经听过无数遍,随之传出的,是惨叫。 那炭盆滋滋冒着火花,滚烫热气扑腾而出。 裴清寂有些慌,忙道:“贺宴舟,你不能这么做!你这是犯法的,咱们俩之间本身也没有仇没有怨。” 贺宴舟手往炭盆上伸了伸:“真是怪冷的,端个炭盆进来暖和多了。” 他将手烘热了又收回来,望着掌心发了会儿呆,忽嗤笑道:“谁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怨了,你虐待我妻子多年,我如今要加倍报复回来。” 裴清寂面容有些扭曲,他实在是不想受刑:“相宜不是死了吗?贺大人,我求求你,之前的事情算我错了,你把我放出去,我立刻到相宜坟前去磕头。” 裴清寂都忘了思考相宜为何会是贺宴舟的妻子了,不过无论事实是怎样,他现在都要求贺宴舟,讨好贺宴舟。 他说是他的妻子,那便是他的妻子。 “贺大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贺宴舟从座椅上起身,从狱卒手里接过烙铁,这是一个由前方尖锐三角和后方的方形悍成的烙铁,以满足不同部位的施刑需求。 他将烙铁放在裴清寂身上比划了一下,那人当即吓尿了,他比划的正好也是那处。 比划完了,才正式将烙铁放进炭盆里加热。 贺宴舟一句话不说,裴清寂感觉他是认真的。 “贺宴舟,你疯了吗?” 贺宴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裴清寂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紧接着而来的是巨大的害怕。 他面庞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二罗,双眼瞪得纪达,死死盯着握在贺宴舟手里的,正在炭盆中炙烤这的烙铁。 他嘴唇剧烈哆嗦着:“贺宴舟,我裴家是皇商,你不能动我,皇上不会准你动我。” 烙铁寒光闪烁,他这几日已经无数次问道皮肉被烧焦的滋滋响声与刺鼻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在炙烤烙铁的这个过程中,贺宴舟很有耐心,他本是见不得这些的,可若是这东西施展到裴清寂身上,他就期待极了。 姑姑,宴舟替你报仇。 裴清寂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紧紧贴在后背,在那烙铁逐渐变红的过程中,他呼吸都几乎停滞,简直受不了这种煎熬。 窃玉春台 第70节 不过贺宴舟没让他等太久,在烙铁全部变红的同时,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烙铁完完整整印到了裴清寂的□□。 夜里,一阵嘶吼如决堤的洪水从他喉咙深处喷涌而出,划破了整个大理寺牢房的死寂,将所有犯人惊醒,尖锐得如同夜枭啼鸣。 他的双目瞬间充血,原本就突出的眼珠几近爆裂,布满血丝的眼眸中满是极致的痛苦与恐惧。 额头青筋暴起时,如一条条蜿蜒扭曲的蚯蚓,随着嘶吼声剧烈跳动,他不可思议地望着一脸平静的贺宴舟。 至此他才真的信了,贺宴舟会动手。 贺宴舟手臂用力,青筋凸起,他用力地拿烙铁往他□□摁,面上却无任何表情。 裴清寂此处本就无用,不如迟早给他废个干净。 裴清寂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四肢疯狂挣扎扭动,铁链与地面碰撞发出“哐哐”巨响,和着嘶吼声交织成一曲惨烈的乐章。 第50章 第 50 章 汗水如瀑布般从他身上倾泻而下, 混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却冲不淡那蚀骨的疼痛。 裴清寂张大嘴巴,持续地咆哮着, 似是向这份残酷讨要一丝怜悯。 梁泰抵在门框上,“啧”了两声。 “宴舟, 你这犯人不行啊, 就这区区一个炮烙之刑, 叫这么大声,简直太弱了。” 烙铁不再滋滋冒烟的时候,贺宴舟收回了手,浅笑着:“我会一步一步将他锻炼成牢房里的老油条的。” 他放下烙铁, 收回了手, 他的指尖微颤, 紧接着的是一种快感涌上心头。 贺宴舟握了握拳,好让刚刚因过度用力而有些僵硬的手恢复。 他坐在座椅上,半张脸隐于黑暗, 剩下的半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梁泰见惯了这些,自然没什么感觉。 可贺宴舟的后劲儿才刚上来,他需要一些时间缓和。 他对这件事情本身并无多大感觉,但他看着裴清寂奄奄一息的模样,眼眸深处闪烁着兴奋与贪婪。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他嘴角上扬,勾勒出一个弧度, 那笑容却没有半分温度。 “天快亮了, 给他浇一桶冰水, 别叫他装死。” 贺宴舟从牢房内走出来, 终于见到天光,他的月白色锦袍上没有沾上一丝一毫的污迹。 梁泰提醒他:“裴清寂到底犯什么事了?裴家人三番两次找上大理寺, 再来我可就兜不住了。” 裴家是皇商,不是可以任意欺凌的小老百姓。 虽说不知道为何好兄弟忽然转变了性情,但他们这些“浊流”,也有一套处事准则,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只是这套标准不是按照道德来界定的,而是各凭本事来界定。 贺宴舟要硬生生压过一个裴家,还是压得过的,可若是始终没有确切证据,贺家不占理,贺宴舟未必兜得住。 虽说裴清寂曾经试图杀害过彩云,但彩云现在还好好活着,她并不想被人找到,无法出来作证,更没有她的尸身可以出来作证。 这件事情贺宴舟安不到他身上去。 天彻底亮了,牢房内开始传出一阵阵惨叫。 贺宴舟对梁泰道:“把你这儿所有犯人的卷宗调一份给我,我会把裴清寂的罪证编造出来。” 贺宴舟虽然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但他若是要做,那必定是熟练极了。 裴清寂人虽然进来有几天了,但他之前做的布局还在持续起效。 戚家如今生意上的漏洞越来越多,如同紧绷的弦,本来东拼西凑还能盘得动,现在却摇摇欲坠,只能依靠借款勉强将生意维持住。 戚氏的哥哥又一次找上了她的门。 “妹妹,你手上还有没有钱,家里急用。” 戚氏皱眉:“哥哥,我上次不是刚给过你一笔吗?” “家里现在困难,若是不填银子进去,之前的一切就都白费了,咱们家还倒欠人家好多呢……” “害,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现在若是没钱继续维持,咱们家就彻底完了。” 戚氏怔怔道:“怎会如此……” 可她没办法呀,哥哥都这么说了,她必须得替家里筹钱呀。 想到老夫人之前随手就让李嬷嬷给她的一匣子白银,戚氏心里想,婆母那里一定还有多的钱。 老人家攒了大半辈子,怎么会没钱。 “哥哥放心,妹妹一定想方设法替你筹钱。” 送走了哥哥,戚氏心里在想,这下可用什么办法再问婆母要钱呐,铃儿的嫁妆也置办得差不多了,虽说不算多气派的,但也算体面。 看着从官场里回来的丈夫,戚氏心生一计,丈夫的官职这么多年没动过了,也该动弹动弹。 若是以要为丈夫打点上司的理由去找老夫人要钱,老夫人应该不会不给的。 今日是“秦相宜”的头七,西院儿搭的葬礼台子终于能收起来了,戚氏想起来就晦气。 随便找几个人,抬着空棺材拖到山上去下葬了便是。 可没想到,今日送葬的宾客竟来了这么多。 江老夫人出来看到这么多以前的熟人,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都是老将军以前的友人,沾的还是那时候的光。 “说起相宜啊,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竟就这么没了。” 江老夫人记得眼前这位夫人,正是她给刚满月的秦相宜送了一副长命锁。 江老夫人当时看到那挂在女儿胸前的长命锁,心里颇为不爽,儿子出生的时候,哪有那个呀。 “相宜真是可怜啊,自她出嫁后,我们也没有见过面了,唉,听说她后来又和离了,真是红颜薄命。” 此时京郊某个绿草如茵的庄子里,贺家几个姐妹约了京里交好的公子小姐们出来打马球。 今日雪停了,太阳灿烂得很,照得草坪上金灿灿、绿油油的。 贺家本就是个大家族,人口多,大家又交友广泛,这样一来,今日京城里但凡叫得出名号的公子小姐们便都来了。 秦相宜上回在宫中百花宴上就夺了投壶的魁首,又被皇上封了郡主,今日更是引人注目。 大家都免不了要品鉴品鉴这位刚出现在京里的郡主的风姿。 秦相宜穿着一袭浅绿色的骑装,衣料是质地上乘的云锦,在冬日阳光的映照下,是极其吸人眼球的活泼又尊贵的少女。 腰间束着一条藕荷色的锦带,不仅勾出她不盈一握的少女腰,更添了几分灵动娇俏。 下身着的马裤利落又干练,脚蹬一双黑色小皮靴,靴面上镶嵌着几颗圆润的珍珠。 头戴一顶小巧的软毡帽,帽檐微微上翘,几缕乌发从帽檐旁垂下,随风轻抚她粉嫩的脸颊,念薇小姐明眸善睐、眉眼如画。 她手持一根精致的马鞭,鞭杆以紫檀木制成,鞭梢则是柔软的丝绦,系着一颗小巧的金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当她玉手轻挽马鞭,身姿挺拔地站于骏马旁,真是叫人移不开眼。 小姐们全都跃跃欲试,想要到球场上一较高下。 秦相宜站在此处,便又许多往常见都未曾见过的年轻公子上前来。 “郡主刚回京中,应是头一回打马球。” 秦相宜捏着鞭子,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郡主,这匹马对小姐们来说有些太高了,那边有些小马驹,用不用在下帮郡主重新挑一匹。” “表妹。” 这一声“表妹”,嗓音温润如春风化雨。 贺宴舟一来,围在秦相宜身旁的公子们便散了。 谁还不知道就在昨晚,贺老太傅当中宣告了贺宴舟与郡主张念薇的婚事。 秦相宜朝贺宴舟望去,那人眉眼弯弯,如松如玉,一袭青色衣袍,昂然而立。 果然是她的,世间最好的宴舟。 贺宴舟回府重新梳洗了一番才来的。 刚刚贺夫人看着赶着清晨才迟迟归家的儿子,差点想打他一顿。 “还未成婚呢,这成何体统!” 贺家的规矩尚在,像他这样的,按家规得打一百鞭。 贺宴舟乐意喜欢谁都没错,可若是婚前做这些事情,家里那些族老是真的会发怒的。 “母亲,我见朋友去了,久了未见,一聊起来就聊了个通宵,并未在栖云馆久留,儿子发誓。” 张今瑶眼瞅着儿子,观察他许久,儿子的品性她知道。 “既然回来了,就快去收拾收拾,今天天气好,她们约着要去京郊打马球,你也去。” 贺宴舟温柔笑着:“是要去陪着表妹的。” “表妹,会骑马么?” 贺宴舟一手扶着马,极温柔地问道,他的眼眸恰似一泓秋水,澄澈而明亮,流转间尽是柔情蜜意。 秦相宜望进那样的眼里,仿佛世间所有美好都能倒映其中。 可她笑意盈盈转过身,翻身上马:“驾!” 马鞭飞舞,很快将表哥抛在身后。 草原广阔无垠,湛蓝天空是一块宝石,与绿意绵延的草地相接,手持缰绳,玉手纤纤,她是天与地之间的精灵,她驾驭枣红色高大骏马的身姿矫健,烈烈夺目。 刚刚那些试图教她的公子便都瞪直了眼。 贺宴舟站在后面轻笑,她可是将门出身的女子。 当驰骋至草原高处,她微微侧身,回首远眺,风撩起她的衣袂,咧咧作响,叫人移不开眼。 贺宴舟便牵了匹马出来,上马朝她追去。 窃玉春台 第71节 阳光倾洒在开阔的马球场上,刚刚抽好签列成双方的骑手们已列阵以待,气氛轻松闹腾,男男女女聚在一块儿,不过是打着玩儿。 不巧的是,表哥表妹竟分别在一队。 秦相宜眉眼弯弯,恰似月牙儿:“表哥,等会儿可不要让着我呀。” 她与身旁的女伴轻声交谈,贺宴舟看到她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在讨论一些战术问题。 随着一声号角吹响,双方便都动起来。 秦相宜率先朝着马球奔去,手中球杆挥舞得虎虎生风,贺宴舟朝她驶去,试图截下她的去路。 秦相宜眼眸锐利,瞪向他,不慌不忙,轻夹马腹,□□良驹心领神会,侧身一闪,巧妙避开锋芒,同时挥动球杆,精准地将马球挥向己方队友。 队友接住球后,奋力前冲,又被对方多人包抄,几匹马互相挤撞,骑手们身体前倾,球杆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四溅。 就在这时,马球被击飞,直直朝着场外飞去。 贺宴舟见状,毫不犹豫驱马转向,朝马球追去。 后面队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秦相宜紧随其后,她在马背上俯身探身,几乎与马背平行,手臂伸展到极致,就在马球即将落地的瞬间。 两根球杆精准的相撞,互相勾住。 秦相宜厉目望向贺宴舟,忽然咧起嘴,声音很娇的叫了一声:“表哥~” 秦相宜收回球杆,精准地往马球上一勾,将球稳稳带了回来,顺势转身,再度冲向对方球门。 贺宴舟没再追上去,他垂下手中球杆,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就中计了呢。 此时,对方防守愈发严密,球门附近骑手们紧密排列,筑起一道人墙。 秦相宜目光坚定,毫无惧色,双腿夹紧马腹,在接近球门时,瞅准对方防守的一丝破绽,高高扬起球杆,用尽全身力气挥击而出。 马球入炮弹般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直入网底。 刹那间,队友们跳着欢呼。 秦相宜骑在马背上喘着气,揉了揉发疼的手腕。 还真是太久没骑过马了,就这么浅浅活动一下,累得遭不住。 她狠狠喘息着,将手覆在胸腔上,心跳剧烈得一下一下锤在她的掌心,心跳声震耳欲聋。 这是生机与自由的声音。 她一边喘息一边笑着,虽然自己已经赶不上小时候了,可是这么打一场下来,真是酣畅淋漓,她终于觉得,自己真正活过来了。 她还年轻啊,往常总有人说她和离归来都一把年纪了,可是她现在心跳得雀跃,回首处,表哥遥遥望着她。 她还年轻,她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今日朝堂上殿中群臣皆在,因着贺宴舟立了大功刚回来,皇上难得的也上朝了,想要当中奖赏他一番。 贺宴舟正式向皇上述职,自己此行前往北境种种。 皇上大喜,自是要给他封赏。 “朕听闻你就要与你表妹成婚了,朕还特意赐了她一个郡主的身份,才好配得上朕的贺卿。” 贺宴舟磕头道:“待与表妹成婚后,定来叩谢皇上大恩。” 景历帝注视着贺宴舟的神情,打量他怎的没有伤心呢,听说他的旧情人死了。 不过也是,男人理解男人,女人嘛,没了一个还有别的。 除此之外,今日朝堂上还有一件事情。 吏部的徐大人,忽然出来启奏:“陛下,如今吏部缺几位贤能之士,臣遍寻朝堂,有一人才能出众,堪当此任,此人名叫秦天柱,任职于翰林院,臣以为,派他进吏部定能不负圣望。” 徐大人眨了眨眼,没办法,收了他家的钱,虽然给的不多,左右要的也不是什么大官。 戚氏为着这事儿,可是从老夫人那儿又敲了一大笔银子出来,说是要给丈夫打点官职,其中一大笔银子都给娘家拿去了,一小部分进献给了徐大人。 钱给的不多,徐大人这番话说得生硬,一脸坦然。 皇上又没收到好处,凭什么听他的。 可皇上捕捉到了他的姓:“秦天柱?” 是秦雨铃的父亲吗? 贺宴舟站出来,仍是那一身正气的模样,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又集中到他身上去了。 “皇上,臣知道此人,此人在经商一事上颇有天赋,不该去吏部,该去户部,臣正好有一门差事可以派他去办。” 皇上目光温和地落在贺宴舟身上:“贺卿快说。” “臣调查得知,裴姓皇商在西域有大量的矿山,每日可产千金,不如将秦天柱作为使臣派往西域,严查裴家,将属于朝廷的矿山归还给朝廷!” 朱遇清扭头奇怪地看着贺宴舟,他怎么抄他的招。 只要是如今的贺宴舟说出的话,皇上便没有不同意的。 “那边依贺卿所说吧,那秦天柱但凡少带回来一颗金子,朕拿他是问!” 旨意下到秦家的时候,戚氏脸都快笑烂了。 是皇上亲自安排的差事,而不只是吏部的一纸调令。 “夫君,你只要把这件事情好好完成了,回来必定是风风光光的呀,升官进爵指日可待呀。” 江老夫人皱着眉,有些不安心,自己花出去那么多银子,就换回来一个这? 那西域偏远又艰苦,儿子这一去,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 江老夫人年纪大了,如何能不担忧。 秦天柱拿着圣旨道:“皇上叫我即刻就出发,夫人,你替我收拾行装吧。” 戚氏是欢欢喜喜地把丈夫给送走的,如今这家里更是她说了算了。 秦相宜一死,家里果然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唯一叫人烦恼的就是,娘家的情况仍是一点儿也没好起来,那么多银子投进去,竟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可真让人发愁啊。 戚氏一扭头,怒目瞪向江老夫人:“婆母,都怪你,你要是早多拿些银子出来,咱们多打点一些,夫君也不会一下子被派那么远。” 江老夫人退后了两步,被戚氏那眼神有些吓到,这人怎的突然变了副脸孔。 李嬷嬷赶紧护在身前:“夫人,你怎么能对老夫人这么说话。” 丈夫都已经走了,戚氏也不装了,她老早就不想管这老不死的了,现在凭什么还好好跟她说话。 “婆母,我劝你乖乖听话,你要是不听话,当心我将您老草席子一卷,直接丢到大街上去。你儿子已经走了,你女儿也已经死了,你又能找谁诉冤呢?你也该看清楚局面了,搞清楚这个家现在由谁做主。” 江老夫人看着完全变了个脸色的戚氏,手指指着她:“你……你……你这个恶妇!你这是不孝!当心我把你告到官府去!” 戚氏笑着道:“你告呀,你要是告了,不光我恨你,铃儿恨你,你的孙子更会恨你。” 戚氏两手往胸前一揣,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江老夫人面如死灰,可她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 如今府里的下人本就换了一波了,这些人不光是先前不认秦相宜为主子,戚氏一喊,他们连老夫人也不认。 老将军留下的老人,除了一个李嬷嬷外,早就不在了。 戚氏大手一挥:“去,把春芳堂里里外外给我翻个底朝天,把所有银子和值钱的东西都给我翻出来。” 秦天柱一走,这戚氏真是完全变了一副模样,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连理也不讲了。 没一会儿,戚氏面前堆了高高一座财宝山。 “我就说嘛,公公当年打了那么多场胜仗,回回圣上都有赏赐,那么多财宝都去哪儿了?原来真是被你藏着的。” 江老夫人气得心肝儿颤,偏偏她跟李嬷嬷两个根本阻止不了这些人。 她丈夫留给她的东西,凭什么被说成是她藏的。 “婆母,你也别怪媳妇儿,家里还有这么多口人呢,你一个人藏着这些好意思吗?” 江老夫人满脸绝望,除了骂她,什么也做不了,这戚氏怎的突然变得这样坏呀。 “待天柱回来,我一定向他一五一十说清楚你这个毒妇的罪名!” 戚氏笑起来:“呵呵,婆母,你倒是提醒媳妇了,夫君回来之前,你这个老不死的也该死了,到时候他回来了,我会让他多给你上两炷香的。” 江老夫人气得双手直发抖,她布满皱纹的脸此刻涨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着,一双浑浊的眼透着怒火,却没有任何攻击性。 她在想,自己明明盼着日子越过越好的,和离的女儿不在了,儿子升官了,孙女有了好婚事了,现在为何又变成这样了? 儿子一走,戚氏突然就变了副脸色,江老夫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不过这个毒妇可不会给她反应过来的时间,当即就把春芳堂抄了个底朝天。 戚氏翘着手指,一边叫人收拾春芳堂,一边往手上涂着红蔻丹:“婆母,要我说啊,你早该多仰仗着相宜的,相宜若是还在,媳妇也不敢这么对你。我是可惜相宜没嫁进我戚家,相宜若是嫁进了我戚家,你们娘俩,才真叫被我牢牢掌控,踩在脚下了。” 老夫人怒骂道:“你嫁进我秦家,也是我秦家人了,你怎么敢!” 春芳堂收拾得差不多了,所有之前的物件儿都已经翻出来了,连老夫人当年入了京城新做的被面也没有放过。 “你这把年纪了,睡这么好的床做什么?我看柴房就挺适合你的,不如你从今天开始,就搬到柴房里去住吧。” 江老夫人颤抖着身子,满心盼着儿子能赶紧回来替自己主持公道,拍着大腿道:“儿啊,你啥时候回来啊,我可咋活哟。” 戚氏“哼”了一声,没再管她,叫人搬着东西走了。 李嬷嬷上前拦住她:“夫人,你这么做也太过分了,你这般虐待婆母,告到官府去是该被杀头的!” 江老夫人握着自己头上的发簪,有人在夺她头上的发簪。 “这是我夫君亲手给我做的,你们不许抢,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光是发簪,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老将军留给她的。 老将军走前,除了女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 “往后你守好这些财宝,安心度过晚年。” 是独守空房多年替他养大儿子的妻子,老将军不得不将积年攒下来的圣上赏赐都留给她,才好放心的去。 “你们不许抢,这都是我夫君留给我的啊。” 戚氏言语刻薄,这才哪儿到哪儿,她手上多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吵死了,堵住老东西的嘴,将她关到柴房里去,还有李嬷嬷,一并关进去。我劝你们老实点,要是真敢去报官,我就掐死你孙子!” 窃玉春台 第72节 第51章 第 51 章 胜哥儿是这老东西的命根子, 戚氏当年嫁进秦家,公公没说什么,倒是这老东西每天催她生儿子。 可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 不知受了这老东西多少气呢。 那些年想想就受委屈,公公病倒在床上多年, 还不是要她来伺候。 偏偏自己丈夫还是个不争气的, 软弱又无能。 她嫁进秦家, 秦家一家子都是从乡下搬来的,浑身习性土得要命,可她也捏着鼻子受了。 只有那八岁的小姑子稍微可爱一点。 戚氏起初也不完全就讨厌秦相宜,主要还是秦相宜回了娘家之后, 每天哄着陪着她那个母亲, 戚氏才开始讨厌她的。 她觉得秦相宜没有眼力见儿, 看不清楚谁是这个家的新女主人吗? 戚氏讨厌婆婆,连带着讨厌跟婆婆站在同一战线的她的女儿。 她逼不走婆婆,还逼不走一个小姑子嘛。 再说了, 小姑子二十多岁了还赖在家里,本来就不像话。 戚氏当场叫牙人过来把这些财宝都清点了,能换成钱的换成钱,不能换成钱的凑进铃儿的嫁妆箱子里。 老夫人眼睁睁看着丈夫留给自己傍身的东西一样一样都被牙人挪走了,换成了完全与之价格不匹配的银票。 戚氏将银票一拿到手,巧得很, 戚家的人又来了。 娘家人老来要银子, 戚氏也有些不满了, 手里这些钱本来都够她挥霍一辈子的了。 可她嫂子说:“家里所有人, 你哥你弟弟,全都被关到大牢里去了, 你快帮忙想想办法呀!” 戚氏霍然起身:“怎么会这样?凭什么抓他们!” 她嫂嫂哭诉着道:“家里生意全部崩溃了,那些追债的人全部找上门来,欠的钱实在太多了,官府冲进来当即就把人抓走了。” 裴清寂的布局其实还没这么快的效果,戚家崩塌是一个缓慢发生的过程。 但贺宴舟入局了,贺宴舟不仅要他们崩塌,他还要他们万劫不复。 他知道,对方说起来也没什么错,可是他就是要整他们,胆敢攀附相宜的渣滓,都要万劫不复,都该死! 贺宴舟又到大理寺来了,他手上捏着鞭子,裴清寂在这里被吊了一整晚,又有冰水浇身,如今已是奄奄一息。 贺宴舟神色冷峻,手上的鞭子是牛皮制成的,上面隐隐可见一些细小的倒刺,如同隐藏在暗处的獠牙。 裴清寂的衣衫已被剥去,他当下有些神志不清。 不过没关系,贺宴舟一鞭子抽上去,他就清醒了。 梁泰在一旁翻看他带来的诉状:“你可真行啊,还真给他编造出了一套逻辑严密的罪状。” 贺宴舟活动了一下手腕,鞭子在空中轻轻挥舞了一下,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 “后面还有。” 行刑者猛地挥动鞭子,手臂上肌肉贲张,力量从他宽厚的肩膀传递至手臂,再通过鞭子释放出去。 “啪”的一声,如同惊雷炸响,裴清寂身体猛地一震,胸膛上的肌肤瞬间绽开,鲜血渗出,顺着腰腹缓缓流下。 痛苦的惨叫在石室内回荡,刑罚并未终止。 行刑者继续挥舞着鞭子,原本平滑的肌肤已经血肉模糊,鲜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地面上染红每一片石砖。 梁泰惊道:“你竟然为这牢房里的每一个罪犯都写了状纸?” 他抬眼望着正挥鞭子的贺宴舟,握着手中的状纸:“有你写的这些作证,确实有一部分人是遭了冤狱了,我会按照你的诉状,将他们该放出去的放出去。” 他只是没想到,这贺宴舟一边想着整裴清寂,一边想着怎么把其他罪犯救出去。 倒让梁泰有些看不清他了,若是以前的贺宴舟,倒是会做这些事,贺家长孙天生怀有一颗悲悯之心,反对酷刑,可是现在,他正挥着鞭子将人打得皮开肉绽。 在裴清寂的眼里,他是索命的阎王。 可在梁泰的眼里,他以为贺宴舟变了,但其实他一点也没变。 放下鞭子,贺宴舟唤来小卒:“给他灌参汤,再把医师叫来给他止血,别叫他死了。” 梁泰笑呵呵道:“放心吧,他一个壮汉,没那么容易死,定叫你折磨个痛快。” 贺宴舟一身华服没被大理寺的血污沾染半分,他走出大门,正好碰见了,与自家嫂嫂相携而来的戚氏。 他嘴角噙着笑,微微扬起下巴,戚氏他认得,当初到秦家议亲的时候见过的。 不过,戚家人还不配被关到大理寺来,现在在刑部大牢。 两座大牢刚好是挨着的。 戚氏见了他,像是见了救命稻草。 “贺大人,贺大人帮帮我吧,我家里人都被关进刑部大牢里了,你帮我跟他们说说。” 贺宴舟立在一旁,狭长的眼眸里闪着戏谑的光,眼神像是在审视猎物。 戚氏又到刑部大牢门前去求那小卒,指着贺宴舟道:“贺大人之前还跟我家议过亲,我家是秦老将军的后代,你得放我进去,把我家人放出来。” 贺宴舟揣着手走到她跟前:“戚家那几个人是因为欠了巨额债务被关进来的,只要你们家人能把债还上,他们就能被放出来。” 他额前的一缕黑发随意垂落,半掩着刀削般冷峻的面庞,笑得邪魅,让人深陷。 戚氏刚揣到手的银票,这就又拿出来了:“宴舟啊,你懂得多,你帮伯母看看,这些够不够?” 贺宴舟抽过她手上的钱,随意点了点:“大姐,别自抬身份。” 戚氏惊了一惊,抬眼看他,被他那眼神骇了一跳,这,这贺宴舟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贺宴舟将银票揣进兜里:“我会找刑部尚书聊聊的,看看你给的这些银票够不够,你回去等消息吧。” 戚氏呆呆望着贺宴舟,手上的银票空了,她一颗心也空了。 她慌慌张张一来到这里,看到个熟人,自是瞬间将全部信任都交付了,连忙向他求助。 就算是现在,贺宴舟已经走了,她握着空荡荡的衣兜,仍是不敢相信,贺宴舟会骗走她的银票。 那是老夫人半生所有家财,也是老将军半生积攒的所有,更是足够填满秦家每一个女儿嫁妆箱子的总和…… 戚氏不敢想那么多,只要能将自家的哥哥弟弟们救出来,怎么样都行。 秦相宜倒在栖云馆的院子里,躺在躺椅上看雪,昨天下的雪堆起了厚厚一层。 半夜里许是又下过雪了。 萧云意来了。 “你现在是我们司珍房的外部帮手,快来,淑妃娘娘试戴过这个头冠了,说有些大了,叫你再镶的紧密一些。” 秦相宜从躺椅上起来,叹道:“我都是郡主了,为何还要干活。” 话虽这样说,手上却是不停地干了起来。 “听说永宁郡主在京郊的马球场上又夺魁了啊。” 萧云意叹道:“你可真是厉害。” 秦相宜笑了笑:“都是表哥让着我。” 千松过来道:“姑娘,外面来人了,说是来送东西的。” 秦相宜抬头疑惑:“送什么东西?” 千松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看其中的某几样花瓶,倒像是老夫人房里的东西。” 秦相宜还未起身,贺宴舟已经进来了。 “进来吧,放这里就行。” 随后是一连串挑着担子进来的人,看穿着,像是牙行的人。 她哪里知道,刚从秦家收来的东西,转眼就被贺宴舟运到这里来了。 她看着这些东西,越看越眼熟。 “宴舟,你……你从哪儿搬来的这些东西。” 前阵子戚家当过不少东西,贺宴舟索性就在当铺安插了眼线,一听说秦家也要当东西,他当即就派人过去收了。 秦相宜发现,这其中还有好多是父亲留下的东西,她都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 甚至还有父亲的兵器,父亲当年用过的兵器都摆在秦府,如今都被戚氏当了。 “姓戚的最近到处在当东西,我一听说秦家也有人当东西,就立马去将这些东西收回来了。” 贺宴舟一副要求姑姑夸奖的样子,现在这里人多,倒是不好表现出来。 萧云意在一旁看得连声“啧啧”。 秦相宜望着自家的这些老物件儿发呆,原来,这些都是嫂嫂当掉的,母亲没阻止她吗? 还是说,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唉,不管了,家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关她的事。 说好了的,她做了张念薇,就要与秦相宜一刀两断。 旁人不知道的是,“秦相宜”的棺木出殡的时候,她还去送了一程呢。 千松拦着她不要她去,她非要去。 看完回来,又抱着千松哭了一顿,然后就好啦,像个小孩儿。 既然这些东西回来了,那也挺好的。 千松一个一个的打开箱子,眼睛一亮:“姑娘,还有你小时候的拨浪鼓。” 秦相宜扶额,想不到家里连这个也能当出来,她小时候用的物件儿确实都是老将军花重金买的。 贺宴舟伸手拿起那一只由红木雕琢而成的,鼓身圆润饱满的小皮鼓。 鼓面绷的是洁白如雪的小羊皮,两侧是用彩色的琉璃珠串垂成的坠子。 贺宴舟轻轻晃动起来,琉璃珠便与鼓面碰撞,发出顿顿的声响。 羊皮老化了,没有当年那么清脆悦耳。 贺宴舟在秦相宜耳边拨动着拨浪鼓,朝她笑着:“乖宝宝,不哭不哭啦,看这里,这是什么呀?” 窃玉春台 第73节 秦相宜笑着锤他。 除了这个以外,这箱子里真是翻出了不少久远的记忆。 秦相宜总算知道自己为何与他们做不得家人了。 她从一出生起,父亲就已经是大将军了,她从小的生活环境和观念,都与经历过以往那段艰苦岁月的母亲和哥哥不同。 她理解不了他们,他们也理解不了她。 直到父亲不在了,而她也和离了,她回的娘家不是她从小长大的家,父亲为她编织出来的成长环境已经不在了。 她夺过贺宴舟手里的拨浪鼓,真是好开心啊。 贺宴舟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给她,秦相宜伸手接过,眼睛瞪了瞪:“怎么这么多?这又是哪儿来的。” 贺宴舟指了指地上这些东西:“就是这些东西当得的银票。” 秦相宜皱眉道:“这个你又是怎么拿回来的。” 贺宴舟温柔揽住她的肩:“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秦相宜顺从地点点头:“宴舟做事情,一向没什么好让人担心的。”他是一个很靠谱的人。 纵是隐约悬于鼻尖的一丝血腥气,秦相宜也自觉忽略了,想许是哪样物件儿上的味道。 贺宴舟指着那笔银票道:“姑姑不是想要金帐汗国所进的海龙皮袄吗,这些银票,可够买上一件了?” 海龙皮袄不是本朝所产,在遥远的金帐汗国,十分珍稀且昂贵。 “宴舟怎知我想要海龙皮袄?” 贺宴舟道:“姑姑曾在一本名叫《北地物产志》的书中看到过海龙皮袄的介绍,还画了圈。” 秦相宜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那是她在裴家时看的书了。 她早知道他看了她往常写的那些东西,没想到将她翻过的书也都翻了一遍。 “那便用这些银票,找北地商人从金帐汗国带一件回来吧。” 景历帝今天办了一件大事儿,他叫朱家人进宫了,顺带着的,还叫朱家人带着他们未过门的媳妇秦雨铃进宫了。 淑妃想过阻拦他,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凭什么阻拦秦雨铃的圣宠呢。 景历帝一路走得隐蔽,似是并不想惊动宫里的任何人,他停留在离秦雨铃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眼神幽深似海,落在她身上,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意味。 她的身上有一种气质,景历帝不明白那叫什么,可他总觉得,眼前那位少女,同样也在勾引他。 那种气质就是:明知她是臣子的女人,却引得人偏想与她偷着来。 景历帝也觉得奇怪,自己想要哪个女人,向来是带有占有欲的,可偏偏眼前这人不同。 秦雨铃绕过一丛竹林,脚步在一处静谧的角落停了下来,这里有一座小巧的亭子,四周被繁茂的花树环绕。 她便停下脚步,背着身子,开始了紧张又期待的等待。 景历帝缓缓走进,故意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秦雨铃浑身一颤,眼眶发红,险些掉下泪来,手中丝帕掉落,又被风刮了刮,正好刮到皇帝脚边。 百花宴那日,她曾与皇上对视过一眼,就是那么一眼,叫她心里揣度了多日。 景历帝凝视着她的背影,弯腰拾起地上的丝帕,缓缓走至她身后。 秦雨铃心底害怕极了,同时又兴奋极了。 皇帝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你是秦家的?” 秦雨铃猛地转过身来,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晕,眼前人身着明黄色龙袍,果真是皇帝! 她忙屈膝行礼:“陛下……,小女是秦家的。” 声音柔得如同微风拂过琴弦,却又颤着,待她抬起头时,眼眶红得过分,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景历帝心底一颤,却又不忙着叫她起来。 美人在他跟前屈膝,模样楚楚可怜,可真是叫他心里发痒啊,叫朕如何待她才好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景历帝故作威严地问她,要吓她一吓。 瞧瞧这娇俏的小姑娘,秦雨铃身体一颤,似是被皇上威严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皇上,小女在……在……小女正是在此等皇上。” 秦雨铃闭了闭眼,她实在太为皇上的威严而感到敬畏了,她一颗心已经完完全全落在了帝王身上,为他兴奋。 景历帝眼眸里越发闪出兴味的光。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一定要靠语言,有些人气味相近,对视一眼便知对方心意,无需多的试探。 而景历帝知道,眼前女子与他的心意已然相通了,即使如此,便不需再过多询问些什么了。 秦雨铃痴痴抬起头,一双眼柔媚又勾人地望向皇上,对视之时,胜似千言万语。 盈盈一水间,含情不得语。 是一拍即合的默契。 皇帝朝她伸出手,秦雨铃便柔柔将手置于他手心。 大掌猛地合拢,将她的娇柔小手牢牢握住,手臂用力,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王炎急急忙忙跟过来,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一幕,他捂住眼赶紧招呼身旁的小太监:“哎哟,还不快去周围守着,别让任何人过来。” 男人壮实的胸膛包裹着她,帝王身上名贵的香气围绕着她,还有那结实的胳膊,蓬勃喘出的热气和心跳…… 秦雨铃沉醉于这样的欣喜之中。 她抬起头,媚眼流转,柔柔叫了声:“皇上。” 景历帝看着身前小鸟依人的女孩儿,心潮澎湃,立刻就来了反应。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开始叫她:“小心肝儿,可想死朕了。” 她终于还是进了他的怀抱。 而秦雨铃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此生再无任何心愿了。 她整个人浮上了云间,飘飘的,好舒服。 大掌探进她的衣襟里,来势汹汹。 秦雨铃沉醉于这一切,她没有任何反抗,反而柔柔倒进了皇帝的怀里,任由他如何拨弄自己。 景历帝是一个非常强壮的男人,虽说年纪到那儿了,但他一直雄风不倒,一身冲劲儿,令后宫嫔妃连连求饶都不为过。 眼下娇人在手,他的雄风便更是抵挡不住地释放了出来。 秦雨铃在他手下化成了一滩水,眼里含着雾,看上去我见犹怜,她的身体是柔枝嫩条。 可就在二人都情难自已,叫嚣着想要进一步的到对方的时候,景历帝退了。 皇帝虽说雄风异于常人,但他同时又有着惊人的自制力。 秦雨铃楚楚可怜地望向他,诉说着不满足。 景历帝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乖,你先嫁到朱家去,叫朱遇清先占了你,咱们来日方长。” 秦雨铃神情有些怔愣:“皇上,不愿封小女为妃?” 飞上枝头的梦想破裂,秦雨铃刚刚还热情澎湃的心瞬间碎成了两半。 景历帝也不生气,还安慰她:“朕不能做言而无信的皇帝,圣旨不可废,这是规矩,你得理解朕。” 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声音说得温柔,秦雨铃又陷入了帝王的深情眉眼之中。 “那,那皇上的意思是?” 景历帝伸出大掌拍了拍她的屁股,示意她先起来,两人排排坐着,他握着她的手道:“你嫁给朱遇清后,朕会经常召你入宫的,放心,咱们的情不变。” 他说的殷切诚恳,景历帝何时如此过。 两人对视着,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秦雨铃内心激荡过后,点了点头。 皇帝召来太监将她送回去:“别让朱家的那几个人等急了。” 秦雨铃走后,王炎凑到皇上跟前:“真是苦了皇上了,现在可难受着呢吧,要召哪个妃子来?” 王炎往皇上胯部瞅了一眼。 没料到景历帝却摆了摆手表示不用,他深沉地望着远方,道:“朕要将现在这般隐忍难捱的感觉留下来,等真正将她吃到手的时候,那滋味才叫一个绝妙。” 王炎道:“皇上就是今天当真要了她,朱遇清也不敢说什么。” 景历帝摇了摇头:“你一个太监懂什么,就要别人的女人才香呢。” 王炎表示他确实不懂:“嘿嘿,皇上的花样多,奴才当然不懂。” 秦雨铃回到朱家人身边,脚步却还虚浮着。 景历帝那温柔的目光,那含情的语气,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根细细的羽毛,轻轻地落在她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可她并未完全安心。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心在这宫廷的绮丽与迷雾中飘忽不定,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卷入其中,无法自拔。 可若是要在这满团迷雾中寻找一条清晰的路,她一定知道,皇上给的路一定是最好的。 今日是秦府家宴,年前这样的家宴总是很多。 “明日就是除夕了,老爷子喜欢叫小辈们都到跟前待着。” 秦相宜与贺宴舟也不例外,早早侍奉在了老爷子身旁。 一个给老爷子研墨,一个给老爷子念信。 临近年关,从各地书院与文人组织寄给太傅的信件数不胜数,皆是表达对太傅的仰慕之情的。 秦相宜随意挑拣着信,念给太傅听:“太傅大人,值此新春佳节来临之际,学生于紫岳书院遥祝您身体康健、福泽深厚。往昔聆听太傅讲学,如拨云见日,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秦相宜念罢,将信放在一旁,又挑了一封:“学生久闻太傅贤名,文会中,常有人提及大人对文章风骨之见解,众人奉为圭臬。每有新作,必先以大人所倡之标准衡量,力求文风清正,表意深刻。学生等必当勤勉奋进……” 老爷子听得兴起,抬手示意秦相宜先停下。 书房内温暖如春,外间闹腾得很,秦相宜适时递上一杯热茶:“祖父,先润润喉。” 老爷子饮了茶,开怀大笑,小声从书房内飘到屋外:“好啊,好啊,我这把老骨头今年也算没白忙活。” 秦相宜与贺宴舟对视一眼,窗外雪花簌簌飘落,屋内暖意融融。 窃玉春台 第74节 贺夫人进来说:“聊什么呢这么高兴,该出来吃饭了。” 秦相宜与贺宴舟跟在祖父身后,悄悄勾了勾手指。 “今天到的人多,各族老都在,正好该讨论讨论明年咱们贺家要走的路。” 太傅坐到主位上,声音洪亮:“不管明年有什么样的结果要达成,只有一点,贺家众子弟务必要遵守的,也是我贺家家训中最重要的一条:家族治理,须才德并重。家族成员若有仕途之志,应以文官为先,凭借才德谋职,而非依赖权势或财富。不允许子弟不劳而获,所有权力与职务应通过自身努力获取。若有滥用职权的,必严惩后除名。” “至于别的,关于朝堂上的大方向,诸位可有什么见解。” 第52章 第 52 章 滥用职权、仗势欺人这些行为是贺家的大忌。 秦相宜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像一个濡慕的晚辈听老爷子发言。 回想起贺夫人第一回带她来贺家时,就给她讲了贺家家规了。 当时的秦相宜被贺家后院这满堂景象惊得睁大了眼,这便是朱门高第、深庭广院。 “伯母, 贺家几百年来的所有子子孙孙,全都住在这里吗?” 若是这样的话, 这个家族也太庞大了。 贺夫人笑道:“当然不是, 有许多成了家的后辈分家出去了, 想要自己过自己的,这些都是不强求的。” 秦相宜心想,尽管如此,这后院里还是住了这么大一家子的人, 谁若是做了主母, 可不得操劳坏了。 她抬眼往贺夫人身上看去, 贺夫人应该就是贺家如今的当家主母。 “伯母,那我以后……岂不是得……,那我与宴舟成婚后, 能分家出去吗?” 这话问得冒昧,秦相宜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宴舟给她布置的栖云馆实在太好了,她想一直住在那里。 现在说话,是越来越孩子气了。 贺夫人也不生气,笑着道:“宴舟是贺家未来的家主, 谁都可以搬出去, 唯独你们俩不能, 虽然你是郡主, 相宜,你得扛起你肩上的责任。” 贺夫人语气温柔, 却又是丝毫不容抵抗的语气。 “说到这儿,你这段日子便跟在我身边好好学,这一大家子人不是那么好管的。” 秦相宜有些怔愣。 她当初嫁给裴清寂之前,也是学了许多管家本事的,不过到了裴家一点也没用上,裴清寂不要她做这些,说怕她累着。 叫她去看笼中养的金丝雀,告诉她,她就是他养的金丝雀。 如今贺夫人要教她管事,秦相宜还没有做好准备。 她才刚适应做他的表妹,现在就要她做他家未来的当家主母,扛起他家后院的责任。 贺夫人拍着她道:“没关系,你如果不想干的话,就快些生个儿子出来,再叫儿子娶个媳妇,然后把事情都丢给你媳妇,你就可以不用干了。” 秦相宜痴痴望着贺夫人的微笑,面容有了一丝裂痕。 “好了好了,我先告诉你,咱们贺家家规森严,身为晚辈,都是必须要遵守的。” 秦相宜正色起来,端然而立,承蒙贺家给了她这新身份,还愿意接纳她,此等恩情,自是铭记于心。 既受其惠,便当行其宜。 “相宜谨听。” “第一条是:尊祖敬宗,传承家学。这条就不用说了,你往后嫁进来自然是要跟宴舟一起尊祖敬宗的,至于家学嘛,贺家祖上的几本名作,你须得熟读,不过那些也不难,欣荣小时候背得哭,不也背会了。” “第二条是:家事家训,长幼有序。家中长辈居于上位,长辈之言,不可违逆,兄弟姐妹之间要互相关爱。这一点你放心,家中长辈最疼爱的就是宴舟,不会为难你们的。” “第三条:明礼修身,德行为先。礼仪为上,家族成员无论何时都要秉持礼节,言行举止得体,若有失礼之处,严惩不贷。家族成员须以修身养德为要,背信弃义者,必除名。” 秦相宜静静听着,心里想,怪不得宴舟浑身礼仪叫人挑不出错呢,那么长的一根禁步,竟真能在他身上保持有序的拂动。 也不知贺家的严惩会是什么惩罚。 “第四条:勤俭持家,不浮华奢靡。不许有任何形式的奢靡之风,家族成员若有擅自挥霍家产,奢侈浪费者,必当严惩。” 秦相宜点了点头,又细想,自己喜爱贵重的宝石,又喜欢到会仙楼大吃大喝,这般可算是奢靡? “第五条:家族治理,才德并重。……若有滥用职权的,必严惩后除名。” 秦相宜听得内心震荡,贺家家规果真严格,就是这样严格的家规,才使得贺家延续百年仍是清流名声。 贺夫人补充了一句:“滥用职权、仗势欺人这些行为是咱们家的大忌,所以惩罚会重一些。” “那会是什么样的惩罚呢?”秦相宜问道。 贺夫人抿唇道:“一百鞭。” 秦相宜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滥用职权、仗势欺人”这两点还真是大错啊。 贺夫人解释道:“贺家再如何低调,也是掌权者,若不约束子弟这些,后果不堪设想。” 秦相宜点头,表示理解,并且能做到。 不过都是些寻常品行过关的人都能做到的要求,没有太苛刻的。 秦相宜平时端习惯了,端着端着,也就成了宴舟心里敬慕的姑姑,礼仪规矩对她来说都不难。 贺夫人又带着她到藏书阁:“贺家祖先有几本传世著作,别的不说,这几本你需要熟读,虽说没有人会来检查你到底读没读,但是贺家祖训中有一条‘但求问心无愧’,所以,我先把这几本书给你,我想你一定会读的,相宜。” 秦相宜手上被塞了几本“古书”,就连封皮也是羊皮制成的,必是贺家非常珍贵的东西。 这些书压在她掌心里沉甸甸的,她突然理解了什么才叫传承,传承不是财富和权力,而是这实打实的思想。 她将不仅是外界的身份成为贺家人,而是会将浑身骨血塑造成贺家人。 她忽然想到自己从前愁闷过的思绪,她觉得,她与宴舟相差那么大,如果成婚的话,岂不是往后半生都要寄希望于他的情了,她在贺家必是完全依附于他才能活下去的。 虽说皇上封了她个什么劳什子郡主,可她心里清楚,那也是沾了贺家的光,郡主并无实权,空有一个名头。 可是现在贺夫人告诉她的一切,不是在要求她什么,而是在实打实地教她,如何以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侄女,在贺家活下去。 她捏着手里的古籍,下定了决心,定要将贺家家学刻进骨子里,不辜负这一份传承。 思绪回到当下,她抬眸目光炯炯地望着太傅,心想,自己身为贺家的一员,一定要将贺家家训熟记于心、贯彻到底,更要将贺家祖上传下来的文化底蕴根植于心,往后教给,她抬眸看了眼贺宴舟,教给他们的孩子…… 太傅训完话,底下人才开始动筷子。 场面逐渐热闹起来,秦相宜所在的这一桌,都是些贺家的小女孩儿,叽叽喳喳地闹腾个不停。 她本是端端坐着,又被旁边的人一口一个“表姐”的叫着,试图要她加入她们的谈话。 “表姐,你觉得,到底是徐二公子俊俏还是江六公子俊俏。” 至于这徐二公子江六公子的,秦相宜这几天倒是常见到,不光是他们,京里跟她“同龄”的人,她都常见到。 “额,我觉得,徐二公子更俊俏吧。” 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秦相宜就好那口。 贺欣荣叉腰道:“看,我就说徐二公子更俊俏吧。” 贺家的气氛实在是融洽,虽说家规森严,但要求的都是品性方面的问题,平日里大家相处都十分轻松。 秦相宜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年,哦不对,这也不是别人家,是她的家。 在贺家过年,比在秦家过年还要幸福得多得多得多。 贺欣荣望着她道:“表姐,你干嘛笑得那样开心,有什么好事吗?” 贺家的小女儿享受惯了这大家族其乐融融的一幕,自然不知道表姐心中有多欢喜。 这个年过得很快,秦相宜吃了几顿大席,又看了几场烟花,又将贺家的亲朋好友认了个遍。 转眼就立春了,桃花开了。 春暖花开之时,是老爷子定下的婚期。 秦相宜就在栖云馆内出嫁。 她那远在京郊的王爹也来了,毕竟名义上是她的养父,要看着她出嫁的。 婚服是一早叫司衣房的绣娘帮她做的,凤冠就不得了了,是萧司珍亲手做的。 萧司珍那双手啊,好久都不碰这些了,她平常只画图,画好了叫下面的人来做。 这甫一做出来的凤冠,真是精美绝伦。 主体是黄金打造的,说不出的雍容华贵,其上精雕细琢的凤形乃是以失传已久的累丝工艺制成,那丝丝缕缕的金线,纤细如发,变幻成凤,仿佛下一刻就能腾空而起,直入云霄。 凤冠中心,凤羽轻盈舒展,层层叠叠,每一片羽毛都有细腻的文里,镶嵌着细碎的宝石,随着光线流转,宛如凤凰于飞时洒下的绚烂霞光。 凤冠前沿,一排珍珠流苏垂落而下。 再看凤冠顶部,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镶嵌其中,红宝石周围,环绕着一圈祖母绿宝石,承载着无尽的祥瑞与美好期许,只等它的主人戴上,便能迎来她华丽非凡的人生盛宴。 这么多华贵宝石镶嵌在上面,萧司珍靠一己之力当然做不到。 那上面的每一颗都价值连城。 偏偏秦相宜拖了一箱子宝石到她面前:“这里面的,随便用。” 那箱子一打开,萧云意的眼都快瞎了。 秦相宜耸耸肩:“都是裴清寂给我的。” 别的不说,裴清寂真的把她“养”得很好。 她从前不稀罕这些宝石,裴清寂一箱子接着一箱子的往她院子里抬,她嫌恶得看都不看一眼。 后来她和离的时候想着不要白不要,后半生都得靠自己了,便将这些宝石全都带走了。 她现在才知道,当自己想用心为一个人打扮的时候,这些宝石才会珍贵起来,而她也只会觉得,无论怎么堆砌这些宝石,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情意。 女子对一个男子表达情意,不就是要尽可能地打扮自己么。 这一顶凤冠戴在头上,她感觉脖子都要被压断了,可她的眼眸两若星辰,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秦雨铃与她竟是同一天出嫁。 这也正常,开了春以后的黄道吉日也就那么几个,撞上也是常有的。 不过郡主的花轿可没人敢挡道。 得知自己的婚期竟与永宁郡主撞在一起了,秦雨铃既高兴又不高兴。 窃玉春台 第75节 她知道郡主就是姑姑,能与姑姑在同一天出嫁,况且姑姑嫁的男人还是贺宴舟。 秦雨铃已经脑补出了许多姑姑与贺宴舟从前的故事,她的心绪实在复杂。 “母亲,女儿的排场怕是要被狠狠比下去了,母亲再给女儿添几抬嫁妆吧。” 戚氏这几天正烦闷着,心里揣着事儿,连女儿的婚事都没有好好操持。 那钱给出去了,家里该当的东西都当完了,可娘家兄弟们还是没能从牢里出来。 秦雨铃还颇有些不满。 “女儿好事将近,母亲还老往牢里跑,多晦气呀。” 她都要出嫁了,才不想管家里这些事儿呢。 就连已经住到柴房里去的祖母,她也未曾留意。 江老夫人跟李嬷嬷一起,缩在柴房里过了一个艰苦无比的年。 戚氏一想到,过年的时候自己的兄弟都是在阴暗的牢里过的,心就疼得不行,哪里还顾得上女儿。 “家里现在哪里还有钱给你添嫁妆了。” 戚家出了事以后,戚氏给贺宴舟的钱打了水漂,又不敢去找贺家要回来。 只得又从秦雨铃的嫁妆箱子里挪了几样出来。 秦雨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嫁妆箱子有几个是空的。 她如今厌烦了家里的情形,只想赶紧嫁到朱家去,到朱家去了以后,皇上自会念着她的。 二月初六,惊蛰。 天气回暖,春雷乍动,万物复苏,春日万物开始蓬勃生长。 晨曦初露,整座府邸便沉浸在一片喜庆的忙碌之中。 贺府朱红的大门敞开,张灯结彩,大红灯红连着成片的红绸高高挂着,随风欢快的轻摇。 门扉上新换上的金色兽首门环,在日光下闪耀夺目。 贺府毕竟是百年老宅,许多设施都已经沉淀出了岁月的痕迹。 去没想到,今日大门一开,许多物件儿都换上了新的,门前两根柱子都刷上了新漆。 栖云馆,庭院之中,红毯铺地,两侧鲜花簇拥,花丛间白玉雕琢的仙鹤亭亭玉立,展翅欲飞,寓意着吉祥如意。 四处高悬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稠幔,巨大的喜字张贴在墙壁正中,一排排红烛摇曳生灰,烛火跳跃。 秦相宜待在闺房内,刚换好嫁衣,还未开始梳妆。 千松已经眼泪止不住的掉了。 “呜呜呜,小姐好美。” 她身边实在没有女性长辈了,贺夫人便亲自来为她梳妆送嫁。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我是你姑姑。” 梳妆匣匣盖开启,晨曦微光刚好打在上面。 秦相宜一头如瀑长发披散在肩头。 贺夫人拿着桃木梳从额头开始,沿着头顶往后,相宜的脑袋圆圆的,发根梳至发梢,每一下都饱含着不舍与关怀。 想到刚找回来的侄女又要嫁人了,虽说是嫁到自己家,但贺夫人还是有些不舍。 她一边梳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这一梳啊,梳去你的烦恼丝,往后的路都敞亮;这二梳呢,愿你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不离不弃;这三梳,祈愿咱们贺家一直护着你,你也为贺家绵延子嗣,让家族更加昌盛。” 贺夫人的声音略带哽咽,眼中满是慈爱与期许,手中的梳子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着温润的光。 秦相宜害羞地低下头,她要如何繁衍子嗣,她也期待她的孩子,与宴舟的孩子。 她曾经也以为,自己这一生也不能拥有子嗣了。 可她如今目光灼灼,满心期待。 将她的头发梳拢,盘成径直的发髻,插上象征身份与祝福的金簪。 王员外走过来:“郡主,就由小的代替您父亲,为您系上红绸带。” 秦相宜笑着伸出手腕,柔婉叫了他一声:“王爹。” 又有喜婆过来给她净面、上妆。 光可鉴人的铜镜映出女子略显紧张又满含期待的面容。 秦相宜捏紧了衣摆,这是她第二次出嫁了。 难免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嫁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父亲尚在,母亲为她梳妆,而她满含期待要嫁的人,也是她年少时心心念念的。 如今一切推翻重来,少女仍是十八的芳华,双目含春,心里想着情郎。 她的肌肤白皙如玉、仿若凝脂,千松手持一支黛色眉笔,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勾勒,两弯如远山般优美的黛眉,兼具温婉与妩媚。 秦相宜眉眼溶溶,与千松对视一眼。 朱红漆盒里,胭脂色泽纯正,用一根细小的竹签挑出些许,先勾勒唇形,再慢慢填满。 发髻高耸饱满,在一声提醒过后,凤冠被稳稳戴上,珍珠流苏垂落,覆在额上。 郡主的排场很大,栖云馆外,竟有两排亮银铠甲、威风凛凛的御林军整齐列队,枪上红缨随风飘动,宛如烈烈燃烧的火焰。 既是护卫,亦是彰显郡主尊贵身份的仪仗。 栖云馆上方多了一张门顶高悬的烫金匾额,上书“郡主府”三个大字。 皇上既然封了郡主,仪仗必是要给足的。 “郡马来了!” 前院儿传来这一阵呼声,贺宴舟宽肩阔背,头戴乌金冠,一袭红袍加身,器宇轩昂。 他手持红绸一端,望着由一众亲人、好友,外加皇上派来的宫女和嬷嬷的簇拥而来的新娘。 红绸的另一端系于新娘之手,牵巾相连,寓意着此生不离不弃,携手同行。 吉时已到,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发,高头大马在前,新郎意气风发端坐其上。 身后跟着十六抬的花轿,轿身雕龙画凤,红幔垂落。在后面,还有皇上另外加过来的二十四排仪仗。 郡主的座驾一出府,整条街便开始戒严,官兵列在街道两旁。 街边百姓久未见过这等盛况,纷纷站在警戒线外兴奋张望。 秦雨铃本要去往朱家的花轿也只能在道路末尾停下,等郡主过了她再过。 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前面那花轿里坐着的是自己姑姑。 看着那排场,秦雨铃心想,算了,输给姑姑也不丢人。 想起今日出门前,母亲可算将祖母放了出来。 柴房里又阴暗又潮湿,冬日里冷得刺骨。 秦雨铃要出嫁,秦家来了很多宾客,不好不把老夫人放出来。 祖母老了许多,多年荣养出的贵气全都消失了,那乡下老太太应该有的佝偻身形、被岁月压弯的脊梁、背上突兀耸起的脊椎骨,全都显现了出来。 母亲给她扔了一套还算体面的冬衣,祖母就算换上了新衣服,仍是那副乡下老太太的模样。 秦雨铃走到祖母跟前,用祈求的语气说:“祖母,今天是孙女出嫁的日子,请祖母千万不要说母亲的不是,好叫孙女顺利嫁到朱家去,以后也好扶持弟弟。” 江老夫人憋了一肚子的苦与气,就这么生生又咽了回去。 她的头发如同冬日里衰败的枯草,其间还夹杂着不少灰尘与碎屑,秦雨铃给她戴了个帽子,便将那些不体面的都挡住了。 秦雨铃转身要走,老人的手忽然抓住她的,那只手瘦骨嶙峋,指甲又长又黑,满是污垢。 “铃儿,你是个懂事的,你叫你母亲别再关我了,不然我就把这件事情闹大。” 秦雨铃其实一早就知道母亲在虐待祖母,从两个月前开始。 但她沉浸于与陛下的私会中,再加上自身本就要筹备出嫁事宜,并没有闲心去管祖母或是母亲。 况且,她心里记得很清楚,她刚出生的时候,并不是家里被人疼爱的孩子,相比起来,姑姑比她得到的爱还要多得多。 因为姑姑有祖父爱,秦雨铃却没有,因为祖母不喜欢她,祖母不喜欢她,家里便没有人喜欢她。 母亲迫于祖母的压力,忙着生第二个孩子。 除了祖母以外,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催母亲生孩子或是生儿子。 秦雨铃觉得,自己小时候之所以过得不好,都怪祖母。 祖父忙着爱姑姑,也不爱她,不过秦雨铃不期待祖父的爱,她期待被祖母压着的母亲的爱。 现在母亲要折磨祖母,秦雨铃决定袖手旁观,她不掺手,因为母亲也有母亲的仇要报。 秦雨铃握着祖母的手,柔声安抚她道:“祖母,放心吧,母亲今日这不是就将您放出来了,只要铃儿顺利出嫁了,母亲不会再将您关起来了。” 秦雨铃其实对母亲很不满。 她们一家子的生活好不容易能好起来了,母亲要做秦家的一家之主便能做,发愁了许久的她们三姐妹的嫁妆也能够筹齐了。 可母亲转眼就把银子给戚家了,秦雨铃开始厌恶母亲,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娘家拖累,那她天生对娘家就会产生一种防御,任何人也别想拖累她。 秦雨铃回过神,前面锣鼓喧天,喜悦班子吹吹打打,姑姑花轿前方的两个宫女往两侧撒着喜糖。 孩童们纷纷争抢。 等了许久,郡主的排场才尽数走完,街道恢复如常。 秦雨铃这边的吹打班子才又吹奏起来,欢欢喜喜往朱家走。 张灯结彩的贺府,红绸漫天飞舞,喜乐声声震天,一路红妆铺地。 鞭炮齐鸣,硝烟弥漫。新人跨马鞍、迈火盆,祛邪避灾,迎祥纳福。 新娘凤冠霞帔,金钗摇曳,红盖头下,是一张娇羞的面容。 后来,在一阵阵唱喏声中,秦相宜与贺宴舟行三拜之礼。 额头相抵时,秦相宜滚烫的泪珠跌落。 窃玉春台 第76节 今日实在来之不易,身份的阻碍,世俗的偏见…… 她原本从未对嫁给他的这件事情抱过希望。 既然此生注定与他携手,她必定,要快快活活地与他做这一世夫妻。 姑姑很爱.宴舟呢,若是可以,她早想占有宴舟了,这么好的儿郎,她定要将他抱进怀里,揉进胸膛里,好好爱着的。 贺宴舟表面沉稳,心内实在波澜起伏。 对他来说,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务必要娶回姑姑的心思的。 他唯独后悔的,是这一日为何来得这么晚,叫他的相宜受尽了委屈。 他暗暗发誓:此后余生,定以我之所有,护她一世周全。 一拜天地,感恩天地造化,赐良缘于二人; 二拜高堂,感恩高堂成全之恩; 夫妻对拜,至此相敬如宾,携手一生。 礼成之时,满堂喝彩,掌声雷动。 “皇上有旨,特赐贺礼!” 刹那间,满堂皆惊,纷纷跪地接旨。 太监手捧圣旨,尖着嗓子宣读:“今闻永宁郡主与贺府长孙喜结良缘,朕心甚悦。贺公子才德兼备,永宁郡主温婉贤淑,实乃天作之合。特赐千年人参一对,以祝新人身体康健;南海珍珠十斛,为新人天才增光;御制锦缎百匹……愿二人和和美美。钦此!” 在场对皇上旨意了解的官员心里在想,皇上的旨意何时说过这么长一段话,可见皇上是真心疼爱郡主。 贺宴舟唇角微勾,这是他昨日压到御前亲手替皇上拟的圣旨。 红烛摇曳,暖黄的光晕悠悠荡开,将秦相宜周身的一方天地晕染得如梦似幻, 她盖着盖头坐在床沿,明明自己已经是第二回经历了,可却还是紧张得发抖。 龙凤红烛高燃,烛泪蜿蜒而下,仿若泣诉情长。 她对婚姻一事,本已不再抱有期望。 婚姻对女子来说,像是深不可测的漩涡,稍不注意就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今良辰美景、锦衾绣榻,她垂眸看见缝隙里铺陈着鸳鸯戏水的锦被,丝滑的面料泛着柔光。 帐幔轻垂,薄纱上的并蒂莲花若隐若现,风过处,微微拂动,柔情又缱绻。 屋内四角,熏着淡雅的合卺香,袅袅青烟升腾而起,气息弥漫,安抚她的心。 她想着,她从未主动促成过这桩婚事,自她做了贺家表妹开始,一切都是被推着前行的。 若之前有一个人真心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贺宴舟。 秦相宜恐怕不好回答。 屋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秦相宜拽紧了嫁衣,她心如擂鼓,她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脚下是洒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红毯。 贺宴舟走近她,她看到了他的衣摆。 他俯身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 两人一站一坐,相对而立。 她的两只手都被他那么捧着。 在挑开盖头之前,秦相宜开口道:“宴舟,谢谢你娶我。” 第53章 第 53 章 宴舟的声音温和缠绵:“姑姑为何要谢我。” “因为我以前真的过得很不好, 宴舟,你救了我。” 她的手腕向上翻开,露出其中一道一道地痕迹。 忽然有滚烫的泪珠落在上面, 秦相宜一惊。 他都看过的,他知道。 他正是因为知道, 当初才怕极了地往回赶。 他们说的她死了, 他真的信。 合卺酒, 两只红漆酒樽,以彩绸相连,新娘新郎各执一端,双臂相绕, 仰头饮尽。 辛辣甘甜的酒水入喉, 从此同甘共苦、祸福相依。 红盖头滑落, 目光交汇处,新娘肌肤胜雪,红烛映照出一抹淡淡的粉霞, 眉梢眼角尽是藏不住的羞怯,微微颤动的长睫下,波光潋滟。 贺宴舟挺直了身,俯视她。 他的新娘,是他早就敬慕的姑姑,怎么会差了。 遥想起当年, 坐在裴清寂的床头时, 也是如此娇羞满面。 头一天晚上, 她母亲给她看了一本小册子, 还细心为她讲解了其中的样式和女子应当做的事情。 母亲说,女子要以侍奉夫君为主, 这件事情做起来其实很痛,女子并不应该感到舒服的。 这些话让秦相宜又紧张又期待,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天生带有一种神秘性,引诱人跟爱的人尝试。 可惜,上一个新婚之夜,裴清寂天亮了也没能抬起来。 甩来甩去的,在她身上蹭,又有什么用呢。 秦相宜最后都被他搞得没脾气了。 她变了脸色,他失了自尊。 她后来觉得她错了,她不该变脸的,她该一直夸他:“好昂扬啊,好棒棒。” 这样裴清寂或许就不会打她了,毕竟这世上除了她恐怕没人能夸得出口。 什么才是好棒棒? 如今,秦相宜缩在被窝里,瞪大了眼。 卧房外面喧闹的鼓乐声、欢笑声如潮水般涌来,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似要将这喜庆的氛围燃至顶点。孩童们的嬉笑打闹,大人们的高声祝福,交织成一曲热闹非凡的乐章,透过门窗的缝隙,源源不断地灌进屋内。 她的脸颊连同脖颈泛起粉红色,真是羞怯得很。 贺宴舟先是脱了上衣,她头一回看到他的身体。 手便不自觉地往外伸了出来,往宴舟的腰腹摸去。 烛光跳跃,光影在他紧实的胸膛上勾勒出一道道流畅的线条,他的皮肤很白,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就脱衣服这一会儿,还要俯下身来吻她。 秦相宜缩在被子里,一双小鹿眼蹦出狡黠的光。 他的臂膀壮实有力,肌肉微微隆起,秦相宜伸手捏了捏,又缩回手。 贺宴舟捉住她的手,跪骑在她的身上,将她手掌拉着往自己腹肌上放。 秦相宜“嘿嘿”笑着。 贺宴舟道:“表妹,你随便摸,随便看。” 秦相宜一愣,叫表妹又是图什么。 秦相宜后来知道,叫相宜是叫爱人,叫姑姑是不容她拒绝的撒娇,叫表妹的时候,他是表哥。 秦相宜的手在他腹肌上来回滑动,又去捏他的胸肌。 如今嫁了第二任丈夫,与前一任相比较是人之常情,她也控制不住自己。 裴清寂的身材太干巴了,秦相宜至今才知道,正常的男性身体该是什么样的。 她柔声道:“宴舟啊,你把裤腰带拴这么紧做什么?” 她一根手指挑进里面,作无辜状问道。 随后抬起两条腿,往他身上勾缠去。 贺宴舟伸手掌住她的半张脸,说道:“姑姑想看,解开便是了。” 他呼吸渐沉,重重打在她耳后。 整个人压下来的时候,秦相宜抵抗力全无。 他好沉。 秦相宜“哼哼”了两声,扭着身子钻进了他的怀里。 两只手环抱住他的腰,他的腰很细。 “宴舟真好。” 她明明已经二十六了,现在真的像一个十八少女一样无知。 她瞪大了眼,时至今日,她才头一回知道,口口该是什么样子的。 贺宴舟看到了她的吃惊,轻笑一声,掀开被子沉沉压了上去。 他伸手探了探,抬眸看她,有些吃惊,秦相宜眨了眨眼,有些娇羞。 他的手还在她腰间,上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把人抚慰得要化在他的怀抱里。 姑姑在宴舟怀里,真的很小一只。 秦相宜手指隐没在他发间,咬着唇以免叫声泄露,她的脸颊蹭着他的头发娇吟出声。 贺宴舟停下手上动作,撩开她散开的头发,贴近她唇畔厮磨着,以情人间的呢喃语气道:“姑姑,这样好不好?” 随后只有顺着他的话含糊不清地:“嗯。” 第二日一早,秦相宜揉着酸痛的身体起床,今日除了要去公婆面前敬茶,还要进宫谢恩。 事儿还多着呢。 贺宴舟早已穿戴整齐,精神抖擞。 她翻了个身,扶着腰从床上起来,被面上痕迹明显,贺宴舟见状愣了愣。 窃玉春台 第77节 秦相宜循着他的目光也扭头看了过去,也愣住了。 若是前后两人差别过大,干涸已久的身体重新破裂出血,也是有可能的。主要是,上一回成婚的时候,裴清寂拱了很久才拱进去,拱进去了她也没有丝毫反应,到早上起来,被面上也没有出现任何痕迹,秦相宜都险些陷入自我怀疑了。 她此时望向贺宴舟,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贺宴舟脸上表情变化,不是惊喜,是无奈。 他伸手将秦相宜的头按进自己怀里,大拇指摩挲她的耳,他一边抚摸她,一边安抚她道:“没事,他欠你的,我以后给你补回来。” 那废物男人啊,让相宜白白浪费了多少年。 他已经等不及要去大理寺折磨那个男人了。 秦相宜依偎在贺宴舟的胸膛里,只觉得他温柔极了,真不愧是世上最好的宴舟,是她的夫君,也是官员之楷模、百姓之希望。 瞧她现在粉面含春、一脸餍足的模样,必是吃爽了的。 贺宴舟给她套上衣裙:“母亲那边叫我们不用去了,直接进宫谢恩就好。” 说完,他又凑她耳边轻声道:“表妹,你以后轻点咬我好不好。” “我没有……” 秦相宜第一时间没有听懂他说的,后来才反应过来,昨晚他越是叫她轻点,她越发用力箍紧他,箍得他险些收不住,要在表妹面前丢脸的。在这一场事业里,两人都是不服输的性子,他便拍了拍她的背,叫她腰抬起来些。他从不在意姑姑以前经历了什么,他只心疼她,他发誓,今后定要狠狠将她之前亏空的身子补足了,不叫姑姑跟了他吃亏。 姑姑可不吃亏,姑姑现在可满足着呢。 秦相宜装作无辜,又不是故意绞着他的,谁叫他一身冲劲儿,唉,其实她也有一些故意吧,她可是姑姑,怎么能在宴舟身下只剩求饶的份儿,她必要叫他也受不住的。 贺宴舟握着姑姑的手,夫妻两人一起上了进宫的轿子。 贺宴舟自从北境回来以后,升官了,虽说还在都察院做事,身上穿的却是红袍了,衣袂上金线绣就的蟒纹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彰显着不凡的身份与荣耀。 腰间佩玉温润,一旁配着禁步。 秦相宜往他腰间抚去,替他扶正禁步,面庞难掩喜气:“夫君真是俊朗。” 她为他带上玉冠,映照他剑眉星目。 贺宴舟手掌在她腰上,二人并肩而行。 秦相宜这段日子常读贺家先祖诗书,读下来倒是有许多见解,心中好多困惑迎刃而解,便更是投身于诗书中,深感自己入了贺家方知贺家家学之渊源,将人的品性塑得高贵。 夫妻二人携手同行,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秦相宜笑递新题诗稿,要夫君指点一二。 郎君展卷眸含笑,待郎君为其添了韵,娇妻凝目,两颊醉如流霞。 这本就是一首藏满了浓情蜜意的诗,词句不堪得见,偏郎君还将其中淫词改得越发无度。 妻子拿回诗卷,软语娇嗔,满眼崇拜:“夫君真是好厉害,三言两语把这诗改得奴都不敢看。” 贺宴舟大掌掌住她的手,情笺既是添了几分床中韵事,今后必要照着诗中所写,良宵缱绻了。 两人直到进了宫以后,才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两人换了一副面目,像是之前无数次并肩行走一样,行至太和殿前。 太监引着他们二人在此等候,清晨太阳的光打在大殿的檐角上,反射出金光灿灿的光芒。 远远看去,又有一抬轿子到了。 来的正是朱遇清与秦雨铃两人。 秦相宜抬眼望去,并不害怕见到侄女儿。 倒是朱遇清在看清了永宁郡主的相貌后,大吃了一惊。 皱着眉,瞪向贺宴舟,无声道:“你可真行啊。” 秦雨铃早就知道了郡主就是姑姑,便朝姑姑点了点头。 秦相宜也朝铃儿点了点头。 朱遇清和秦雨铃两个人,脸上都有着新婚夫妻带有的那股羞涩和潮红。 秦相宜安下心来,看来两人婚事顺利。 四人皆到场了以后,王炎亲自出来迎:“皇上刚起来,永宁郡主、贺大人、朱大人、朱夫人,你们跟奴才进殿吧。” 行至大殿内,四人跪地,贺宴舟身子挺拔如松,叩首时动作沉稳有力,口中高呼:“臣叩谢皇上圣恩,定当忠心报国、不负圣望。”这声音铿锵顿挫,在大殿里泛起铮铮回响。 景历帝定睛看去,贺卿这精神头不错啊。 殿内光影交错,四人并排站立。 说起来,自己封的这个永宁郡主,自己都没见过呢。 那时在宫中百花宴上,也只是听淑妃提了那么几句。 他率先往秦雨铃那边看去,秦雨铃貌美,又早已与他心意相通,如今她与朱遇清婚事已成,景历帝心痒痒得厉害,巴不得当场就叫她留下。 已经忍了这么久了,不能前功尽弃,非要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再上。 景历帝收回目光,又往永宁郡主脸上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了,他愣在了当场。 他随便封的这个郡主,怎的这般貌美,比秦雨铃还要美上三分。 秦雨铃的美跟她比起来,太生涩了。 那人站在那里,殿外的阳光斜斜照射进来,变如同一幅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绝美画卷。 景历帝连声感叹,世间竟有如此佳人,美得如梦似幻。 恍然未觉,自己那一向乖顺又正经的贺卿,正如一双毒蛇的眼,死死盯着他。 待景历帝讪讪收回目光,往贺宴舟身上看去时,那人又恢复了温润的表象。 景历帝连胜叹息,若早知美人如此,何故要将她留给贺卿。 可如今两人婚事已成,景历帝心里明白得很,这个女人跟秦雨铃不一样。 秦雨铃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拿得下她。 可这张念薇不行,她看起来跟贺卿一样,是正经人。 这种正经人最难搞了。 景历帝收回思绪,大掌一挥:“好,赏吧。” 便有宫人端着托盘上来,四个人每人都有赏。 四人屈膝谢恩:“谢陛下赏赐。” 贺宴舟与秦相宜并肩走出大殿,阳光洒在二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另一边,秦雨铃与朱遇清跟在后面,秦雨铃瞧着前方二人的背影,思绪复杂。 朱遇清见她一直看着他们,便问道:“你姑姑与贺宴舟老早就搞在一起了,你就不恨吗?” 秦雨铃疑惑道:“我为何要恨?” 看着她的模样,朱遇清倒是一怔。 好好的与贺宴舟的婚事,变成了与他的,任谁也会不爽的吧。 尽管他一直在跟贺宴舟较劲,但朱遇清心里也知道,他没有哪一点比得上贺宴舟。 京城里各家小姐想嫁的,也只有贺宴舟,没有朱遇清。 秦雨铃嫁了他,她姑姑却嫁了贺宴舟,她怎么可能不怨。 朱遇清皱眉:“你,你难道不嫉妒你姑姑吗?” 秦雨铃怔愣住,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我嫉妒啊,姑姑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偏她还是长辈,我连与她相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朱遇清冷着脸道:“所以你还是想嫁贺宴舟的对不对。” 秦雨铃转头看他:“不,我想嫁的是你。” 她说得坚定,朱遇清晃了神,有些不敢相信。 “你说的是真的?我才不信。” 秦雨铃停下脚步,有些不耐:“你有何不信的?你与贺宴舟,有什么区别吗?” 朱遇清笑了:“我跟他没区别?我跟他区别大了好吧。” 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啊。 秦雨铃摇了摇头:“你只是气质比他差了些,但没关系,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气质。” 贺宴舟看起来太正经了,她不喜欢。 她更觉得自己掌控不了贺宴舟。 比起与唐明安厮混的那阵日子,秦雨铃如今已经成熟许多了。 像朱遇清这样的人,看起来是一条疯狗,却好拿捏得很。 就比如现在,她只需要夸他几句:“我觉得贺宴舟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你。” 他就会非常高兴。 如果对方哪里做得不好了,她也只需要说:“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不如贺宴舟呢,你确实不如。” 出了宫,两家人正要分别坐上轿子离去。 四侧无人,秦雨铃索性喊了一句:“姑姑。” 秦雨铃心里还想着姑姑,念着姑姑,如今若是还能和姑姑说上两句话,就好了。 贺宴舟正扶着秦相宜的手,准备上轿,他眉头皱了皱,不乐意有旁人叫她姑姑。 秦相宜上轿的动作怔了怔,但只怔了那么一瞬,四侧无人,她知道。 但她始终未回头,登上轿子走了。 秦雨铃有些失落,她没想到姑姑竟理也没理她一下。 她不禁在想,若是祖母叫她,她会应吗。 窃玉春台 第78节 祖母现在被母亲困在柴房里,每日折磨,如今能救祖母的,也只有姑姑了。 秦雨铃私心里,既想要祖母出来试一试,看看姑姑搭不搭理她,又想要祖母永远被母亲关着折磨。 就像是,她一面想在朱家好好经营日子,一面又想跟皇上……皇上今日怎的没想办法留着她。 刑部今日放出来要将戚家男丁尽数抄斩的消息。 戚氏总算明白过来,填再多的银子也没用,是有人要整他们。 之前千方百计凑来的银子,全都打了水漂。 源源不断地又有新的债主出现,告到衙门来,戚家的罪名便又加一等。 每当戚氏以为债务快要还完,人快要被放出来的时候,便又有新的债主出现了。 当她把自家所有银子全部奉上,刚好能填清罪状上所写的数额后,又来了一波新的。 她滑倒在地,满脸绝望。 如今能指望的,也只有女儿了,女儿刚嫁到朱家去,无论再多的钱,朱家总是有的。 朱遇清和秦雨铃从宫里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形容憔悴的戚氏。 秦雨铃皱了皱眉,她万不想在这个地方遇到母亲。 自己昨日才刚刚嫁进朱家,母亲今日就找上门来,未免也太让人丢脸了。 朱遇清见到岳母,倒是吊儿郎当行了个礼。 他心里当然知道这人不配他行礼,可她毕竟是他妻子的母亲。 “岳母在此地做什么?” 戚氏看向女儿,连日的压力下,已经让她精神有些恍惚了,朱家是她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 秦雨铃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巨大的绝望包裹上来,她面如死灰地朝母亲摇了摇头。 戚氏却没答应,她拉住朱遇清的手:“好女婿,岳母家里糟了难了,能不能帮岳母去刑部捞几个人出来。” 刑部关押的都是平民百姓,朱遇清自认有这个能耐。 朱遇清平常跋扈惯了,有人求到自己跟前儿来,只要是好声好气的说,他都乐意帮忙。 秦雨铃只觉得母亲给她丢尽了脸。 这事儿若是只有朱遇清知道还好,若是叫她婆母知道了,秦雨铃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偏这朱遇清,拍了拍胸膛,当即表示包在他身上。 “岳母带路就是了,我这张脸在刑部那几个官员面前,还是值几分薄面的。” 秦雨铃想要阻拦没能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将丈夫带走。 这一下,若是闹出更大的丑事来,母亲也不想想,她今后在朱家要如何自处。 本就是一门高攀的亲事,刚嫁过来不到一天,娘家就来给她拖后腿,秦雨铃真是恨死了。 朱遇清被戚氏一路带到刑部大牢,秦雨铃无奈只能跟上。 戚氏这一次又来到这里,门口那几个兵卒看到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开走开,你不能进去。” 可她今天身后还跟着个人。 “这是我女婿,我女婿姓朱,朱遇清,你们知道吧,现在可以将我家里人放出来了吗?” 朱遇清往那儿一站,门口几个兵卒顿时瞪大了眼,连忙作揖:“朱大人好,朱大人好。” 戚氏终于松了口气,顿觉大快人心。 若早能知道女婿竟有这么大能耐,她之前还送那么多银子过来做什么? 无非也是想着,铃儿去了朱家,早晚也能帮她薅那么多银子填回来。 戚氏顿时也变了副神采:“早跟你们说了我家不是普通人家,你们不信,要是得罪了朱家,你刑部尚书也得换人!” 若是得罪了朱太保,刑部尚书是得换人没错。 严尚书今日正好在,听到这妇人的喧哗,皱起了眉头。 若真是朱太保来了,他见上一面也是应该的。 若不是朱太保亲自来了,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 “外头是谁在吵闹?” 一旁小卒回话道:“回大人,是姓戚的那个妇人,自称是秦老将军的女婿,朱大人的岳母,贺大人的前岳母……” 戚氏这几日为了攀关系,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严尚书挥了挥手:“叫他们进来。” 人来了,他抬眼一看,来的是朱遇清。 “你们有什么诉求?” 戚氏道:“把我戚家的哥哥弟弟们放出来。” 严尚书瞅了眼朱遇清,戚家那几个人他知道,是贺大人特意关照过的,这贺大人与朱遇清孰轻孰重,严尚书还是分得清的。 更何况,贺大人也没冤枉戚家那几个人啊,至于后头盘根错节的定罪证据,那不是严尚书该管的事儿。 他不管这人是真犯罪还是假罪状,只要罪状呈上来了,他就要给人定罪。 “朱大人,把这几个人放出来,是你的意思吗?” 朱遇清已经被架到这儿了,妻子和岳母前后包围着他。 如今严尚书亲自问话,以朱遇清的斤两,似乎还做不到命令严尚书做什么。 但他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严伯伯,若是这几个人没犯什么天大的罪,您就把他们放出来吧,不过几个百姓而已,通融通融,我回去也向父亲带个您的好。” 严尚书神情严肃:“朱大人,官场上,还是不要乱攀关系的好,若是朱太保点名要让这几个人放出来,还请朱大人回去请一封令父的墨宝过来,本官若是看到朱太保的印章了,自是无有不应。” 戚氏听到这话,只觉自家女儿真是嫁了门好亲事,娘家兄弟们有望,目光灼灼盯着朱遇清。 朱遇清听严尚书那么说,本来已经想退缩了,可这岳母将他架着,刚刚的牛都已经吹出去了,现在总不能说,他不敢回去找他父亲说这个事儿吧。 严尚书看出他的为难,不忍叫这朱家小儿子为难,便道:“这样吧,我现在修书一封,亲自问问朱太保,只要朱太保一回应,我立马把人放出来。” 朱遇清当即神色大变:“不,不,不用了,我回去自己说便是。” 朱家人只是被皇上安了这么一门亲事,事实上,有谁真正把这门亲家当成一回事儿了呀。 也只有朱遇清,昨晚刚与妻子度过了洞房花烛,难免念着她一些。 朱遇清当然知道这一点,要知道早上秦雨铃去母亲那里敬茶,母亲压根儿就没搭理她。 更遑论父亲了,父亲怕是连他昨日新婚都没放在心上,也未曾出席。 朱太保朝务繁忙,两人拜高堂时拜的都是二房的伯伯。 秦雨铃如今更是一脸绝望,心如死灰,她在朱家已经够难过的了。 她拽了拽朱遇清,想叫他就别管这事儿了。 偏偏母亲赶早一步,脸都笑烂了:“我就说还是女婿你厉害,我之前忙活了那么久的事儿,你一句话就解决了,还请女婿早日要到亲家公的墨宝,好将我娘家兄弟们放出来。” 朱遇清头皮发麻,只能应了是。 父亲宠他,他只是觉得这事儿没必要非闹到父亲那里去,既然现在这事儿一定要闹到父亲那里去才能解决,朱遇清也只有照着办呀。 “岳母放心,我回去就找父亲。” 秦雨铃一颗心彻底凉透了,这不是这件事情能不能得到解决的问题,也不是朱遇清能不能叫得动他父亲的问题,母亲是要朱家人往后如何看待她…… 就算戚家人全都放出来了,可她呢,朱家出手的这些情,可都是算在她头上的呀。 秦雨铃明明一言不发,却莫名要背上那么大一座山。 送走了母亲,秦雨铃走到朱遇清身边去。 “你就别把这件事往家里说了。” 朱遇清道:“你放心,我父亲宠我,往常只要是我求他的事情,便没有不答应的。” 要不怎么养出一个纨绔呢。 “可是,可是……”秦雨铃心里焦急,却说不出一个可是来。 要她怎么说呢,旁人只当办成了这件事是帮了她大忙,又怎知她压根不想管舅舅他们! 回了朱府,秦雨铃想拉住朱遇清,却被朱夫人身边的嬷嬷叫走了。 “少夫人,夫人叫你过去。” 今早婆母就没搭理她,现在叫她过去,她不能不过去。 便只能望着朱遇清离去的背影发愁,期望他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不要把秦家人描绘成用尽办法攀附朱家的模样。 秦雨铃跟着嬷嬷来了婆母这边,照样心情忐忑。 朱家没一个人看得上她,她都知道的。 来了这里,她端端正正行了礼,她的礼做得很一般,一看就知道家里没有用心教养过。 朱夫人心想,当初宫宴上也是托了她姑姑的福,才叫自家小辈带着她一起玩儿。 可后来两家议亲不得不见一面的时候,朱夫人是跟秦家那戚氏和老夫人打过交道的。 不得不说,秦家那规矩是真的差,亲家戚氏,商户出身,那老夫人江氏,更是乡里出来的。 如今秦家唯二的两个贵人都死了,这个家可不就看起来上不得台面嘛。 可新媳妇已经进门了,虽说看起来怪没规矩的,她母亲必是没教过她,也不会教她,朱夫人寻思自己慢慢教就是了。 可瞧瞧,今日家里打理她的嫁妆,要将她的嫁妆挪于库房,嫁妆单子是用于备案的,这单子上的东西,与箱子里的东西却对不上。 朱夫人实在是生气,今日若不把这件事情梳理清楚,将来秦家说不定还倒打一耙说朱家吞了她的嫁妆。 秦雨铃走进朱夫人的院子,看着地上摆着的几个空箱子,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好惨,自己的人生更惨,谁叫她摊上了那么一个拖后腿的母亲。 她捏紧了拳,头一回恨死了母亲,巴不得她去死。 第54章 第 54 章 窃玉春台 第79节 空箱子是拿来添排场的, 并未记录在嫁妆单子上。 秦雨铃不知道的是,她母亲偷偷挪空了她的几个嫁妆箱子,却没有在单子上划去。 戚氏出身商户, 后来纵使是嫁了秦家,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 哪懂这些规矩。 秦雨铃捏着拳, 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是一种由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悔恨。 她目光坚定起来,顶着朱夫人的目光,到她跟前跪下,言辞恳切:“婆母, 我不知道我母亲挪空了我的嫁妆箱子, 请您相信我, 铃儿既已嫁入朱家,就已经是朱家的人了,任凭您处置。” 秦雨铃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巴结谁呢。 她这一跪, 倒是把朱夫人一腔火气给跪没了。 朱夫人神色复杂地看她,还以为她再怎么也要争辩两句呢。 可眼前的女子,姿态温顺,面容乖觉,一副任她敲打的模样。 “婆母,铃儿自知小门小户出身, 许多规矩都不太懂, 还请婆母调教。” 朱夫人变了脸色, 就她这副模样, 往后必是能成大事的。 “既然如此,你就起来吧, 我也不是当真要生你的气。” 只是对那个戚氏,朱夫人实在无奈得很,生怕她女儿跟她是一个德行。 一嫁进来就搞这么多事儿出来,朱夫人这才不愿意给她好脸色。 秦雨铃跪在地上没起来,她还有事情要说,她难以启齿。 朱遇清已经到朱太保跟前了,支支吾吾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朱太保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凭什么要帮她们呢?” 朱遇清愣住了,往常自己的要求,父亲就没有不同意的呀。 朱太保第一次后悔起没有好好教这个儿子了。 “有些人,有些关系,除了会拖后腿以外,什么作用也没有,朱遇清,认清你自己的位置。” 朱遇清愣在当场,往常自己想求父亲的,都是想整谁的,没有想帮谁的。 父亲不同意这件事情,他彻底没了主意,答应了妻子的事情,可怎么办呢。 秦雨铃被朱夫人带着,来了朱太保这里。 朱夫人对秦雨铃道:“你要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秦雨铃拽着衣摆,顶着朱太保的目光,她看也不敢看一眼,只道:“我母亲家的事情,还请公公不要管。” 朱太保反而将目光正视于她:“为何不管,不过是我朱家一句话的事儿。” 可人家凭什么管呢。 秦雨铃知道这背后的道理。 “舅舅他们咎由自取,铃儿并不在意他们,只是母亲在意罢了,可铃儿已经来了朱家,就是朱家的人了,不该纵容母亲胡乱攀附。” 她咬着牙,恨不得当众宣布要跟母亲断绝关系。 她跟姑姑可不一样,明知母亲不爱自己,只是利用自己,还被那一丝亲情钓着那么久。 她从一开始,就是明确知道自己目标的,母亲对她而言,已是累赘,若母亲不拖累她,她尚可看顾着母亲,可母亲若是开始拖累她了,她一定翻脸不认人。 朱太保眼眸深沉,秦雨铃年纪还小,可眼睛里的野心不小。 朱太保久经官场,如何不懂她的心思。 若是这样的话,自己儿子的这门婚事,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了。 此女若是一心依附他朱家,叫夫人好生教养,未来必定可堪大用。 朱太保面容温和起来:“行了,你起来吧。” 朱夫人带着秦雨铃下去,朱太保望着傻乎乎的儿子:“你知道你为什么比不过人家贺宴舟吗?” 朱遇清嘟着嘴:“外人这么说也就罢了,父亲你为何也这样说儿子。” 朱太保道:“开年以来,朝中局势每日变动,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在一天天的长大,百姓对当今皇上不满已久,你还不明白你现在真正该做什么事吗?” 朱遇清面目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父亲,儿子应该做什么事?” 叫他做什么事,他就做什么事。 “贺家要扶持三皇子上位,你说你要做什么?” 朱遇清恍然大悟:“儿子现在开始拉拢二皇子。” 朱太保轻轻哼笑一声:“还有一个办法,杀了三皇子。” 朱遇清皱着眉,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父亲,此事恐怕不好办,皇上最宠爱三皇子,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朱太保捋着胡须,并不言语。 贺宴舟将妻子送回贺府后,便又回了皇宫,像往常一样,侍立在皇上身旁。 景历帝今日勉强跟着贺宴舟看了会儿折子,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贺宴舟瞥了他一眼,道:“皇上可需要叫位娘娘过来侍奉。” 景历帝“嘿嘿”笑了一声:“你成婚了,倒是懂朕了,有你那美娇娘陪在身边,贺卿昨晚可是快活惨了。” 贺宴舟垂头全神贯注地批折子,浮起一抹浅笑,眼中却无任何情绪。 “皇上说得是,臣的确,快活惨了。” 王炎呈来一盏羹汤,正是皇上每日补身体用的十全大补汤。 景历帝认为,自己就是靠着这汤,才一直雄风不倒的。 贺宴舟从王炎手里接过汤:“让臣来侍奉皇上饮汤吧。” 贺大人愿意亲自侍奉皇上,王炎自然没什么好阻拦的,毕竟皇上喜欢贺大人。 贺宴舟用汤匙搅着羹汤,望着那汤里的漩涡,黑乎乎的,也不知这十全大补汤是什么东西熬成的。 他的袖管中,藏着一小包精心研墨的粉末,是在北境得到的,本来认为这东西害人,他正发愁怎么用呢,既然皇上今日得罪了他,那他就先给皇上用用吧。 贺家家训之一:忠君爱国,早已被他抛在脑后了。 粉末遇汤即溶,没留下一丝痕迹。 “皇上,趁汤还温热,尽快饮下吧。”贺宴舟双手稳稳地将汤呈到景历帝跟前,面上一如既往的正经又恭顺。 景历帝接过汤,一饮而尽。 这十全大补汤他都已经喝了很多年了,每次喝了过后,浑身冒汗,雄风大振。 贺宴舟将粉末藏进袖口,这药名叫“幻痛散”,他第一次在北境听说的时候,就觉得此药甚是有趣。 虽不知道拿回来有什么用,但还是揣了一些回来。 这药并不危及性命,在发作时,却能给人带来极大的苦头,只要□□一硬起来,药效就会逐渐开始发作,但不影响行事过程,到最后输出浑身快活的那一下时,才会迎来剧痛,紧接着四肢都会传来阵阵剧痛,似被烈焰灼烧,又仿若没重锤敲打,可旁人查看时,却不见丝毫异样。 贺宴舟觉得此药甚适合景历帝。 就算他药效发作起来,也只会以为是自己刚刚行事太猛了,不知伤到了身子里的哪根筋 刚刚下的那些,恐怕能持续个几回,贺宴舟心里想着,下次还来。 从皇上这里出来,贺宴舟又到了大理寺。 他实在是有些想裴清寂了,不知道他伤养得怎么样了,今日可还扛得住他的新刑具。 昨晚洞房花烛,他害怕极了弄疼姑姑。 姑姑之前怕是为这事疼痛得厉害,贺宴舟便越发轻,他一点也不要弄疼姑姑。 可是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一开始他感觉到有些阻塞感,如何也进不去,又因为他怕姑姑疼,一点也不敢用力。可相宜似乎是等急了,那波澜壮阔的甬道早被浸润得透透的,哪里会疼呢,姑姑为宴舟动情得厉害呀,她轻轻一抬腰,双腿把他的腰肢往里一勾,哪里还需要他用什么力呀,这甫一进去,两人的鼻音同时发出,都是一股畅快的感觉。相宜微微张着唇,轻轻呼吸着,缠得贺宴舟越来越紧,她高高昂起脖子,用肢体语言示意他加把劲儿,宴舟便再也不管姑姑疼不疼了,只管冲便是了。皮肤上绽开一朵一朵的红梅,衬得人越发艳丽,叫人想收着点儿也收不住,贺宴舟本还一面迎合姑姑,一面分心照顾她的感受,到最后,便是什么也无法顾及,一开始就能勾得他敬慕不已的相宜,此时更是勾得他不管不顾地发起疯来了。那速度似是溅起了火花,偏生姑姑还极为附和他,一点也不觉得疼似的,一声比一声高,可他撞得都有些疼了,谁又管得了疼不疼呢,那一波接着一波而来的触及感,叫人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来到大理寺,贺宴舟越发兴奋起来。 梁泰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今日牢里来了新刑具。 “工部最新研发,你也知道的,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让犯人吐露实情,而不是伤人性命,不好用太血腥的,失血过多,人容易死。” “你先看看,今日是要用‘冰棱刺骨’,还是用‘炙烤铜靴’。” 梁泰越说越兴奋起来。 “还有新到的‘尖刺转喉箍’、‘颤魂铁链’……” 贺宴舟手里拿着鞭子,这老藤编的鞭子内部嵌入细碎鱼骨与铁片,编织成型后,在放入盐卤中浸泡。 “我还是喜欢这看得见摸得着的皮开肉绽,梁泰,我一看见他那副鲜血淋漓的样子,就兴奋得很,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坏啊。” 梁泰拍着他的肩:“这算哪儿到哪儿啊,你若是恨一个人,就算是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也不为过。” 裴家人刚开始还想着救裴清寂,后来多方走了关系,却还是没能将他救出来,再加上之前裴家被抄家也是他的原因,裴家人干脆就决定,放弃这号人了。 如今裴清寂已经成了黑户,整个京城,不会有一个人再来找他。 他从架子上艰难抬头,身上的伤已经结了痂,每日有医师为他涂抹上好的金疮药,必要让他再活很久很久。 贺宴舟又来了,他的脚步声如同重锤,一下一下锤在裴清寂的心上。 裴清寂例行开始发起抖来,恐惧如汹涌潮水将他吞没。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如同砂纸打磨干裂地板,每吐出一个字,都似砂砾随之滚落,粗重而喑哑。 “贺宴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过我吧,我下半生为相宜当牛做马,我发誓。” 贺宴舟阴恻恻抽了一鞭子上去:“你也配喊她相宜。” 可相宜已经受了伤了啊,她不知偷偷寻过几回死,她手腕上全是伤痕,贺宴舟一边抽他,一边落泪。 他是兴奋不假,可他更是哀伤,只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抽打裴清寂,相宜的伤都无法被抹平,相宜曾一页一页绝望写下的字句,全都印在他的心底,他当时从北境回来时,才真的笃信了那消息的真实,相宜她……真的会死的,贺宴舟便就是要将裴清寂千刀万剐,叫他也尝尝绝望的滋味。 裴清寂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连叫声也无法喊出来了。 贺宴舟拎着鞭子又往他身上抽了几鞭,叫来狱卒:“给他上夹棍。” 那狱卒屁颠屁颠跑过来:“得嘞,贺大人,给他上在哪儿?” 贺宴舟指了指他的腿:“上在他脚踝上。” 这些天,他一直边给裴清寂吊命,边折磨他,虽然他人已经不成样子了,可他仍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窃玉春台 第80节 他要他身上再无一寸好骨头,不光是皮肉上的伤与疼痛,他要让裴清寂彻底绝望。 没了脚,没了腿,再没了手,要他知道,自己一步一步地,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滩肉。 他要将姑姑曾经经受过的绝望,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那狱卒做惯了这样的事,喜滋滋地将裴清寂的两只脚踝套上夹棍。 逐渐收紧的过程中,脚踝骨收到剧烈压力,便会一寸一寸的碎裂。 秦相宜到街上买栗子糕,马上就要过了栗子糕的季节了,她想趁着时节多买一些吃。 没想到路上却遇到了王庭阳。 真是好久没见过的一个人了。 王庭阳站她跟前拦住她,一脸的纠结。 “王大人,你有何事?” 昨日贺宴舟与秦相宜的婚礼上,王庭阳也在,秦相宜与贺宴舟背后的弯弯绕绕,他自然全都知道。 不过他现在纠结的却不是那个,而是另一件事。 “贺大人自从北境回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你可知道?” 秦相宜摇了摇头,宴舟还跟以往一样啊,待她极温柔,无论站在哪儿,都是光风霁月的好郎君。 王庭阳纠结已久,每当想起当初贺大人写给他的那封信,邀他进京一同做出一番事业,两人理念一拍即合,一直以来相处融洽。 可是最近,他发现贺大人不像之前那样了,甚至,还偷偷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与他们一开始的理念相悖,王庭阳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贺大人拿他当兄弟,他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旁人,便只能告诉贺大人的妻子。 让他的妻子劝告他,叫他别再误入歧途,早日回归正道。 “永宁郡主,你要不,还是到大理寺去看看吧。” 王庭阳觉得自己最多也就能做到这里了,贺大人若还不迷途知返,他与他,便要分道扬镳了。 秦相宜点了点头,往大理寺走去,好在皇上给了她这个郡主的身份,她走在街上,无论要去任何地方,心中都不必害怕。 裴清寂双腿被拉直,脚踝处正对着那令人生畏的夹棍,这夹棍,通体由某种精铁制成,黝黑的色泽仿佛浸染了无数犯人的鲜血,夹棍中间布满了无数细小而尖锐的木刺,棍身中间,一条粗实的铁链缠绕,链环相互紧扣,宛如狰狞的蟒蛇随时准备择人而噬。铁链的一段连接着一个巨大的绞盘,行刑者只需轻轻转动,便能掌控这夹棍的开合。 裴清寂的双眼瞬间瞪大,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他的嘴唇开始剧烈颤抖,想要开口求饶,可干涩的喉咙却只能挤出几声细碎的呜咽。 贺宴舟对他,怎会有怜悯之心。 裴清寂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之中,他万不该招惹贺宴舟。 贺宴舟往常的形象往往是最好欺负的那一个,任何人都以为,只要给他扣上仁义道德的帽子,贺家出身的贺宴舟,必会遵守。 与姑姑的情意,多不符合仁义道德啊。 裴清寂此时才真正知道,越是像贺宴舟这样的人,一旦抛弃了他从小坚守的信念,会变得比毒蛇还恐怖。 随着绞盘的持续转动,一阵剧痛从脚踝处如同闪电般蹿升。 木刺扎入他脚踝的肌肤,鲜血缓缓渗出,洇红了周围的地面。他的面部肌肉因痛苦而扭曲,牙齿紧咬下唇,直至咬出鲜血,混合着汗水淌下,在下巴处形成一道可怖的血痕。 就在这时,秦相宜闯进来了。 她是郡主,没人敢拦她。 这阴暗又黑洞洞的大牢里,忽然闯进来一抹亮色身影,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 贺宴舟刚抽了一鞭子下去,渗出丝丝的血,他侧头望去,秦相宜正紧紧盯着他。 这里的血腥气,和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令她很不习惯。 可是她的夫君在此啊,她那光风霁月的夫君在此。 她便丝毫不惧了,她抬步往最里侧的牢房走去。 贺宴舟垂手扔下鞭子,手上的血迹无处可藏,便只能在衣服上擦了擦。 他有些害怕,相宜见到这些,会不会生他的气。 相宜不该来看到这些的。 相宜越走越近了,贺宴舟手背在身后,像个等着长辈惩罚降临的孩子。 他心中祈盼着:姑姑,别过来。 他不想叫她看到这些。 秦相宜却未曾停下脚步,他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翻动,妻子已然逼近了他。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贺宴舟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 秦相宜却俯身拉起了他的手,掏出手帕替他擦掉血污,柔声问道:“夫君,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她抬眼看他,静静地望着他,眉眼里的温柔如同潺潺暖流,就只是问他,来这里做什么而已。 贺宴舟扛不住她的凝视,更扛不住她一下一下用她那盈满香气的手帕给他擦手。 她的手温柔地将他的手拖住,轻柔包裹住。 而他脚边,躺着他刚刚扔下的刑具鞭子。 贺宴舟觉得自己好坏,怎能当得起她这样的好。 可一旁急促又沙哑的呼喊声响起:“相宜,你还活着!你快叫贺宴舟放了我,他是魔鬼!是魔鬼!” 贺宴舟双目突然变得血红,可他制止不住相宜扭头看去。 秦相宜这才扭头看向被绑在架子上的犯人,若不是她对自己这位前夫极为了解,怕是也认不出他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又有些害怕,贺宴舟小心翼翼注视着她的眉眼,他怕叫她害怕。 可是忽然,当她微微扬起嘴角,露出那抹笑容时,贺宴舟愣住了。 她的笑直直照进人心最深处,她嘴角的弧度完美而自然,仿若新月初绽。 她的眼眸弯成了月牙,眼中的光芒如同繁星闪烁,纯净且炙热。 她细密的睫毛随着笑容轻轻颤动,仿若振翅欲飞的蝶。 “宴舟啊,有这样的好事,为何不早些告诉姑姑呢?” 贺宴舟从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突然变成了求表扬的孩子。 他总算不再那么紧张了,却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姑姑当真不生我气?” 秦相宜缓步走到一旁放着刑具的台面旁,细细扫视,良久,她拿起一根烙铁,看来看去,还是这玩意儿看着好使。 贺宴舟便招呼了两个狱卒进来,又将带滚轮的炭盆推进来。 他伸手握住了秦相宜拿着烙铁的手,沉声道:“姑姑不会用,我教你。” 秦相宜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手,大掌包着小手,小手握着烙铁,往炭盆里一伸,“滋滋”的声音响起来,犹如一场盛宴。 这炭盆里冒着火星子,人一靠近,照得她的小脸儿红扑扑的。 她扭头望向贺宴舟,朝他柔柔一笑。 贺宴舟下巴亲昵地蹭着她的头,两夫妻像是在共同完成一件作品。 等烙铁被完全烧红烧透了以后,贺宴舟抬手要让她把它拿起来。 秦相宜握得紧紧的,目光坚定。 贺宴舟怕烫着她,秦相宜仍执拗地自己握着:“宴舟,让我来试试。” 贺宴舟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他想替她做这个刽子手,相宜手腕纤纤,一身漂亮的粉裙子,不好叫她来做的。 裴清寂瞪大了眼,这些日子他怕了贺宴舟,却不怕秦相宜。 秦相宜是谁啊,不过是以往每日被他压在身下无论如何欺负也一声不吭的人。 她早已被他驯化了,从来不敢还手的。 她的还手的确迟了太多年了,不过现在为时也不晚。 就算秦相宜现在已经举起了烙铁,已经要向他逼近,裴清寂仍然不怕,她不过是吓唬吓唬他罢了,她胆子小得很。 她想看到他哀求她的模样,他偏不让他如愿。 可秦相宜一丝也没有犹豫,拿着烙铁直接印上了他的脸。 她恨极了这张脸,或许以前,她还会怕他,可她现在身后已经有了后盾。 烙铁刚一触及裴清寂的脸颊,“滋滋”的声响便瞬间打破了牢房内的死寂,那是皮肉被高温灼烧发出的惨烈抗议。 穿着粉裙的娇艳少女,就这么手持着刑具,嘴角上扬,听着对方的哀嚎。 裴清寂瞪大了双眼,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中蹦出,死死盯着秦相宜,满脸的不可置信,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个被他驯化得逆来顺受的秦相宜,脱胎换骨了。 眼前女子满头珠翠辉辉叮当作响,纤细的手腕稳稳地握着烙铁,微微扬起的下巴恰似春日里一朵带刺的娇花,明艳动人又不容侵犯。 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盛宴,怎好劳烦宴舟帮她完成呢。 她的仇,必须要自己来报。 不过,还是谢谢宴舟了,不然她还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报仇方式。 第55章 第 55 章 贺宴舟的手上和身上第一次沾上血污。 往常他行刑时, 绝不让那些脏污挨到自己半分的。 可是今天相宜来了,他慌了,他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另一面。 他放在身侧的手有些发颤, 沾着的血污竟也不管不顾地擦在了身上。 相宜握起他的手,用手帕轻轻擦拭, 温柔得不得了。 贺宴舟垂眸看她, 她的脸上也溅了血迹, 她刚刚用铁爪挠坏了裴清寂的脸。 她的脸蛋儿多么娇艳动人啊,不好沾上脏东西的,贺宴舟便伸手去拂,可他的手也并不干净啊。 这么一拂, 她的脸蛋儿花了, 他皱起了眉头, 姑姑要干干净净的才好看。 窃玉春台 第81节 结果越擦越花,越擦越花,两人便对视着笑了起来。 可怎么办呢, 在处置裴清寂的这件事情上,秦相宜做不到冷静呀,也做不到像宴舟那样,洁白地进来,再洁白地出去。 她发了疯了享受这场盛宴,贺宴舟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姑。 可她欢喜极了, 她欢喜, 他就欢喜。 在最后一鞭子上去, 裴清寂垂下头整个人失去意识时, 贺宴舟握住了姑姑仍要挥鞭的手:“姑姑,别脏了手。” 溅上血污并不可怕, 回家洗干净就好了,可某些事情,贺宴舟绝不要姑姑做的。 相宜听宴舟的话,他紧紧站在她身后,她侧头时,将头依偎在他的胸膛,手垂下了鞭子,她在他胸口处蹭了蹭,将他胸襟处的洁白衣领蹭得又乱又糟糕。 他的体温包裹着她,令她无比安心,她抬起头,叫他垂些头,她想亲吻他。 血腥气围绕着,盖不过他的气息。 唇齿相依时,秦相宜闭上了眼,彼此轻柔且虔诚,初时只是浅尝辄止的摩挲,渐渐情难自抑、呼吸交融。 她嘤咛一声,背靠着他,伸手环上了他的脖颈,将他往下压。 她要他完全地包裹住她,两唇相交,仿佛要将彼此含进自己的骨血。 缱绻、喘息……兴奋如狂潮。 她双颊滚烫,沉醉在这极致的欢愉之中。 后来,两人携手上了马车,悄悄回了栖云馆。 没办法呀,两人现在身上皆是血迹脏污,不好回贺府的。 如今双双进了浴桶,便要将这浑身的脏污都清洗干净。 浴桶内秦相宜跨坐在贺宴舟身上,良久,唇分,两人额头相抵,眸光交汇,眼中仍有未散尽的缱绻。 贺宴舟大掌扶在她腰上,既是未尽,便又掐着她的腰窝往下按去,静谧的庭院里,青天白日,喘息声清晰可闻。 他的手牢牢环着她的腰,她的腰肢不自觉弯出一道弧线,可就在她沉醉之时,他却忽然撤离,目光灼灼凝视着她,眼中的欲念与克制交叠,她呼吸加深,脸上满是不解与委屈,只能扭动腰肢去亲近他,他便再度倾身,掠夺般涌入她。他们今日合作着干了一件大事,兴奋如狂潮,一波接着一波,叫人醉生梦死,再不能脱离。 秦府,春暖花开了,柴房里的日子没那么难过了,起码不冷了,身子底下多垫几层稻草,便能度过一晚。 江氏蜷缩在角落堆好的枯草上,冬日里,跟李嬷嬷一起用这些枯草生火,才算堪堪度过。 她身上穿着破旧的棉衣,千疮百孔的。 戚氏那个杀千刀的,说好了铃儿出嫁以后,便要将她放出去的,她为了家里几个后辈,这段日子吃的苦也只能往回吞,待儿子回来了,定要叫他休了戚氏那个毒妇。 外头春和景明,时不时有两个小孙女和小孙子在外嬉笑打闹的声音传进来。 老太太现在心里悔恨呐,这么多年了,才知道儿媳是个黑心的。 若是女儿还在……若是女儿还在,她好歹还有个依靠。 铃儿嫁去朱家也有两天了,明日是不是该回门了。 江氏心里想,铃儿总要念着她这个祖母的,定要让铃儿为她做主。 有人打开柴房的门,原是今日送饭的来了。 戚氏本想着直接将这老太太饿死算了,可是不行呀,人要是饿极了,哪还顾得着后辈呀,要是破罐子破摔就不好了,戚氏怕这老东西给她找麻烦。 一碗清冷的稀粥被送进来,溅出的汤汁洇湿了地面,江氏饿极了,这每日三顿稀粥,也只是勉强吊个命而已。 李嬷嬷连忙将这粥端过来,两人只有一碗粥,李嬷嬷舔了舔纯,只能等老夫人喝完了,再舔舔碗底,勉勉强强的,也能吊个命。 戚氏只是不敢叫老夫人就这么死了,死个嬷嬷倒是乐见其成,自然不会考虑她的饮食。 最好啊,两人在里面为了一碗粥争抢起来,离了心就好了。 毕竟老太太身边要是没了李嬷嬷,这日子会更难过。 李嬷嬷今日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她也在等着大少爷回来呀,只要大少爷回来了,李嬷嬷就能跟着老夫人出去了。 可她现在饿极了,便道:“老夫人,能不能给我剩下半碗。” 江老夫人当然不愿意,自己这老身板,平常燕窝人参将养着的,如今这一碗粥的滋养本就不够,哪能分给别人。 粥里夹着砂砾,是戚氏特意弄进去的,硌得老太太牙疼,猛地被硌住一下,吐出来时,竟混了一颗牙。 老年人牙齿脱落倒是常事,滋养身体的补品补得不够,可不就会掉牙齿嘛。 江氏一看见手里的牙,竟嘤嘤哭了起来。 她的老爷子给她留了那么多财宝傍身,就是要她颐养天年的,她本也想着,待把女儿嫁出去,三个孙女陆续出嫁,孙子长大了,随便给他买个官儿当当,她还能在家里享福呢,她乡里农妇出身的,身体底子本就好,定要再荣养多年的。 可如今怎的落了个这般下场,江氏心里不甘呐,真是不甘呐。 这一不甘起来,除了拍着大腿哭,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这柴房偏僻,江氏一开始不是没想着闹,可这秦府里竟无一人搭理她。 就在这时,李嬷嬷起身扑向门口,拍着门开始大喊。 江氏本想说,喊也没用,往常喊了多少次了,还不如节省些力气。 可她没想到,李嬷嬷喊的竟然是:“夫人,放老奴出去吧,老奴发誓,夫人往后叫老奴做什么,老奴都干!” 李嬷嬷是江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说没感情是假的。 可再多的感情,也抵不过性命呀。 江氏变了脸:“你,你怎么这样。” 当她意识到自己被李嬷嬷放弃的时候,就该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绝望了。 李嬷嬷道:“老夫人,您也别怪我,如今已是夫人当家了,人家打定了主意要整死你,我也没有办法啊。” 果然,李嬷嬷这样一喊,戚氏立马就叫人把她放了出来。 李嬷嬷坐在桌子前一边狼吞虎咽吃着饭,戚氏一边问她:“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当真?” 李嬷嬷从肉里面抬起头,有些迟疑:“夫人只要不伤及老夫人性命,旁的事情我都愿意干。” 戚氏哼笑了两声:“你要知道,就算你想办法把她救出来,她也不会要你了,只会恨你,比恨我还要恨你。” 李嬷嬷顿住,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了解,眼下看来,她的确没有必要再想办法捞老夫人出来了。 戚氏又道:“当务之急,她若是不死,等我夫君回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李嬷嬷,你到底懂不懂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啊。” 李嬷嬷始终于心不忍,戚氏不愿意手上沾血,叫李嬷嬷帮她干正好。 李嬷嬷道:“老夫人乡下出身,虽说认得几个字,但不会写字,不如给她灌一包哑药下去吧,这样夫人也不必关着她了,更不必叫她死,夫人做的事情,老夫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去的。” 戚氏眼睛亮了亮:“这个主意甚好。” 这事情办得也快,戚家本就是做生意的,歪门邪道懂得多,弄来一包哑药并不难。 当天晚上,李嬷嬷道了声抱歉,端起碗就给老夫人灌了下去。 一夜过后,江氏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可戚氏叫人给她换了身华贵的衣服,又将她迎出来,端端坐到了正堂上去。 原来今日是铃儿与朱遇清回门的日子。 两人带了不少礼回门礼回来,秦雨铃其实很不想回来,却又不得不回来。 她见着祖母又端坐在正堂上,一言不发,心里想着,母亲又是如何叫祖母听话的。 可是后来戚氏告诉她,现在怎么整老夫人都没事了,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秦雨铃心道,难怪祖母今日的神情怪怪的,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是在渴望什么。 秦雨铃当然不想管祖母的事情,那是母亲与她之间的矛盾,属于婆媳矛盾的范畴。 母亲有自己的仇要报,秦雨铃没有代她原谅祖母的资格。 不过今日母亲又向朱遇清提起戚家的事了,秦雨铃突然也想给母亲喂一包哑药下去,她保证,母亲只要乖乖待在家里,她会叫母亲后半生过得丰足顺遂的,只是不能说话而已。 说到这,也只是想想而已,秦雨铃觉得自己目前还没有那么坏。 面对戚氏的问话,朱遇清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说。 祖母已经被人请下去了,秦雨铃起身,独自绕到后院儿。 祖母果然拉住了她,一脸的有话要说,却张了半天嘴,一个音也没蹦出来。 秦雨铃也不急,将祖母抓着她的手缓缓拨开。 “祖母,还有人可以帮你的,你别急,你知道姑姑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吗?” 江老夫人愣住了,她从没指望过女儿,女儿若是能回来的话,定会看顾着她的,不过女儿又能有什么本事呢,她自身都难保,在这世上,活不活得下去都还另说。 祖母摇了摇头,与其指望失踪的女儿,还不如指望眼前刚嫁入高门的孙女。 秦雨铃笑了笑,再一次拨开祖母的手:“祖母,姑姑她有了天大的造化了,你知道吗,原来贺宴舟与姑姑早就情投意合了,贺家为了让姑姑名正言顺地加入贺家,这才安排了一个失踪的戏码,姑姑如今不叫秦相宜了,叫张念薇,张念薇你可知道是谁?就是圣上前些日子新封的永宁郡主。也就是说,姑姑如今是贺家的儿媳,也是永宁郡主。” 江老夫人怔怔松开抓着铃儿的手,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会如此呢? 比起自己女儿飞黄腾达,自己便多了一条出路的欣喜,她还有一丝什么情绪在里面呢? 要她去求女儿,下半生要女儿为她负责,江老夫人觉得,自己下不了那个面子。 女儿出生时,所有人说她天生贵命,要不怎么以前秦家住乡下的时候生不下她来,入了京,且秦家越来越繁盛的时候,才生下她来呢。 可江老夫人偏不信这话,一家子都是乡下出来的,凭什么就一个女儿是富贵命。 时至今日,她仍不愿意相信。 秦雨铃可不管她信不信,她实在是想看看,自己那日叫姑姑,姑姑不应,铁了心不做秦家人了,那么祖母去叫姑姑,姑姑会应吗? 哦不对,祖母如今说不出话来了,那得叫祖母站到姑姑跟前儿去才行,姑姑见了祖母,可会照管她? 秦雨铃对这个问题实在太好奇了。 “祖母,三日后,皇上要召集百官上云台山祈福,到时候郡主车驾会从街上路过的,您要是不信,到时候去看就知道了。” 说完话,秦雨铃便走了,她可不想管这老太太。 至于母亲和朱遇清那边儿,她事先与朱遇清对好了说辞的,叫他别再管母亲的事情,就说办不了。 好在朱遇清跟她站一头,说什么便听什么,这男人听话得很。 就是那些爱往烟花柳巷跑的毛病还没改过来,不过秦雨铃不在意那个,她嫁到朱家,图的也不是朱遇清的清白。 江氏眼睁睁看着秦雨铃挣开她的手走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又仿若有无数杂乱的思绪在疯狂翻涌,过往的认知、既定的判断,此刻都被搅成一团乱麻。怎么可能?这四个字如重锤般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她。 窃玉春台 第82节 再说了,女儿若是有了好前途,怎会不告诉她呢? 江老夫人自己也不知道,女儿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与她离了心的。 在她心里,女儿还停留在那个孝敬母亲、尊敬母亲的时候。 既是那样的女儿,又何故会不来告诉母亲她的境遇呢。 江老夫人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半晌发不出一丝声响,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干涩得冒火。 不管怎么说,三日后,她就去街上等郡主,若郡主真是女儿,女儿一看见她,一定会管她的。 这一年一度的盛大场景,每年都能吸引无数百姓前来凑热闹。 毕竟一年之中,唯有这一天,这里得见天颜,天气暖和起来了,皇上是坐在四面镂空的巨大轿子上的。 金色的光辉洒遍京城的大街小巷,宽阔的主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 江老夫人如今已经不被戚氏看管着了,反正她又说不出话来,在外面待久了,总是要回府的。 百姓们身着最新做好的春衣,前方,御林军威风凛凛地开道。 江氏惦念着女儿,老早就冲到了最前方等着,她无法发出声音,又怕女儿看不见她,便只能拼命往前挤。 御林军手持锋利的长枪,身着锃亮的铠甲,身姿挺拔如松,迈步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处处彰显皇室威严。 随后便是皇上的銮驾,众人跪地高呼万岁,那銮驾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刺眼又夺目,若有人要看过去,必会被那銮驾上的反光灼痛双眼。 帝王不可直视。 明黄色的帷幔随风轻轻飘动,皇上高坐其中,身着龙袍,头戴冕旒,冕旒上的珠帘轻轻晃动。 在他身后紧跟着的便是两位皇子,和京里唯一的一位郡主。 这是永宁郡主第一次现身,百姓们人挤人的,都想一睹芳颜。 “郡主出嫁的那天,我还来街上看过郡主的花轿呢,不过没见着人,今日可好了,定要一睹郡主芳颜。” 郡马与郡主同乘銮驾,通体檀木制成的銮驾,由能工巧匠精心打磨,轿厢四壁镶嵌着五彩琉璃,日光穿透时,折射出的光芒仿若将世间的缤纷都收纳其中。 每年春日,皇室带着百官与皇室成员上云台山祈福兼祭祖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沿途走这么一趟下来,既能展示皇家威严,有可让百姓瞻仰。 郡主的銮驾华盖繁复,边缘垂挂着一串串珍珠,随着銮驾的行进轻轻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郡主与郡马端坐其中,身着华丽的服饰,一头乌发高高挽起,头戴珠翠花冠,镶嵌着数也数不清的各色宝石,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郡马与郡主相得益彰,他面如冠玉,剑眉斜插入鬓,眼眸深邃似幽潭,幽黑中透着正派与锐气,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 江老夫人看呆了,她真的是相宜。 尽管那眉心的花钿遮住了她的眉心痣,可一个母亲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她身侧端坐着的,就是贺宴舟! 铃儿说的都是真的,相宜真的遇上大造化了。 也不知她为何不回来找她这个母亲。 江老夫人张大嘴呐喊,却只能发出“嗬嗬”,憋足了劲儿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半个清晰字音。 她瘦骨嶙峋的双手向前伸着,还好她来得早,是站在前排的,只要跳起来挥手,引起对方的注意,女儿会看到她的。 她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郡主,等待銮驾过来的时机,那眼神仿若饿狼盯上了猎物,而这猎物是她朝思暮想的至亲。 郡主跟郡马不知在聊些什么,郡主在笑,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重锤般砸在江氏的心尖。 眼看着銮驾就要行至眼前了,江老夫人嘴唇剧烈颤抖,她干裂的嘴唇急剧地开合,一次次努力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像是一道坚固的闸门死死拦住,只能几处几声微弱的“呜呜”,那气声像是被风扯碎,飘散在喧嚣的空气中,无人留意。 她伸出双手在空中无助地挥舞,瘦得皮包骨的手指痉挛般的伸缩,每一次挥动,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那人的目光还没朝她看过来,老太太心急如焚,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一条被困在岸上的鱼,拼命的试图呼吸。 相宜啊,我的相宜啊,你看看母亲吧…… 周围的人推搡着,江氏全然不顾,她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郡主,随着郡主的挪动而挪动,那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让她狼狈不堪。 终于,秦相宜在听完宴舟讲的一件趣事儿以后,正抚唇笑着,眼底忽然闪过了什么,她凝神看过去,就这一眼,她便怔住了。 贺宴舟察觉到她的僵硬,便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什么了?” 便看到了一个在人群中疯狂舞动双手的老太太,是江氏。 江氏见女儿女婿的目光扫向她了,便更卖力的挥舞起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女儿既然知道自己找她,必定不会不管她的。 郡主的銮驾一直在往前,江老夫人便一路跟着追,路上险些摔倒好几次,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脚。 秦相宜眨了眨眼,贺宴舟握住了她的手。 她目光在生母身上停留了许久,她老了好多啊,她身上穿的衣裳灰扑扑的,整个人看起来沧桑又瘦骨嶙峋的。 秦相宜不禁在想,她这是怎么了呢?是戚氏对她不好吗? 是了,之前听说,哥哥走了。 看来哥哥走了以后,戚氏对她并不好啊,瞧她瘦的。 以前父亲还是挺宠她的,将半生获得的赏赐都留给她了,秦相宜自出生以来,就没见她吃过一天苦。 如今她怎的成了这副模样了。 秦相宜也说不上来心里的感觉,她看到生母在喊她,却没能发出声音。 秦相宜心里疑惑,以她的性子,若是看见自己如今成了郡主,怕是会喊出来的。 怎的没喊出来呢。 她头脑里的疑惑太多了,看着在人群中费力扑腾的生母,她隐约皱起了眉。 贺宴舟捏了捏她的手,她扭头看他。 就这一扭头,江老夫人满心期待,女儿是不是,要叫这銮驾停下来,要将她接上去了。 秦相宜望着贺宴舟,贺宴舟朝她温和地笑着,问她:“你想如何?” 秦相宜耸了耸肩,摇了摇头:“有什么如何?不相关的人而已,本郡主也不知,她有儿子有孙子的,早当我是累赘了,现在又何必来找我,还是别管她了吧。夫君,听说云台山上的风景甚美,待会儿能帮奴描一幅美人图吗。” 贺宴舟眼眸里漾起一湾温柔的涟漪,是春日里被微风轻拂的湖面,波光粼粼、暖意四溢,薄唇轻启:“好啊,夫人如此美貌,为夫当然要为妻绘娇容。” 第56章 第 56 章 云台山顶, 云雾仿若轻纱,缭绕在峰峦之间,为这圣地添了几分神秘肃穆之气。 皇家仪仗浩浩荡荡抵达, 一时间,山顶金戈交鸣、华贵的衣袂飘飘。 皇上率先迈着沉稳步伐走向祭台, 那祭台以白玉砌成, 雕龙刻凤。 郡主与郡马紧随其后, 手捧三柱高香,烟雾袅袅升腾,仿佛能直抵上苍。 一旁的礼官高唱祭文,声音洪亮悠长, 在山谷间回荡:“今春和景明, 朕率百官、宗亲, 祭我列祖列宗……”祭文声声,伴随着山间微风飘向远方。 百官整齐跪地,衣袍在地面铺展, 如五彩云霞落地,气声高呼:“愿天佑我朝!” 秦相宜与贺宴舟并肩而立,郡主身着金丝滚边长裙,头戴八宝攒珠冠,庄重而不失美艳。 她微微低头,默默祈福, 但愿今年风调雨顺, 家人顺遂。 这个家人, 指的自然是贺家人, 她早已熟读贺家家学,将浑身的骨血塑成了贺家人。 她看向贺宴舟, 他身着暗纹锦袍,侧目看她,眼里满是对以后的期盼。 随着仪式推进,跟随而来的乐师奏响庄重的雅乐,钟磐齐鸣之声似与天地共鸣。 直至仪式尾声,山间云雾依旧,却似也染上了这祈愿的神圣之光,缓缓飘散,仿若带着福祉洒遍山河。 贺宴舟与秦相宜来到山顶另一头的瞭望台上。 “夫人就在此站定,为夫为你画像。” 云台之巅,仿若人间仙境。 “春上翠峰云聚,夫人仙姿闲步。罗绮绣金蝶,桃色晕开如雾。凝顾,凝顾,难绘惊鸿眉妩。 纤手轻撩云缕,翠带束腰堪妒。雪色映朱唇,点墨怎描幽素。留住,留住,愿共余生朝暮。” 见他念念有词的模样,秦相宜便倾身去看,发丝垂在画卷上。 “宴舟绘得如何了?” 贺宴舟道:“姑姑美貌,宴舟实在难以描绘其中三分。” 只见画中美人栩栩如生,手持桃花扇面,背后的高山峻岭与她颇为契合,美人风姿绰约,唇角上扬,尽显少女的纯真烂漫。 在这云台山顶,郡主之美与自然之美相互交融,便让这幅画堪称令人心醉神迷。 这场祈福,秦雨铃跟着朱遇清也来了。 皇上特许某些官员带上家眷,秦雨铃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秦雨铃现在有些魂不守舍。 她刚刚跟在郡主銮驾之后,亲眼看见了祖母追着姑姑銮驾的全程。 可她现在看向姑姑,姑姑面上竟一点异色也没有,好似真的不打算再管身为秦相宜的任何事情了。 若是这样的话,秦雨铃觉得,姑姑上次不应她的话,也不算什么了。 姑姑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啊。 望着远处相依相偎的二人,秦雨铃心里有些酸涩。 可是这边忽有人来唤她,是一名内侍。 “朱少夫人,皇上有请。” 秦雨铃深吸了一口气,皇上终于来找她了。 云台山顶,云雾缭绕间隐匿着一间幽室。 幽室的入口被一丛繁茂的翠竹巧妙遮掩,竹影摇曳,通往隐秘之境。 景历帝克制已久了,就是为了等来这一天。 他深知,只有憋得越久,释放的那一下,才能爽上天。 窃玉春台 第83节 朱遇清以及朱家的人就在这道石门之外。 景历帝兴奋极了。 秦雨铃走过一段青石板铺就得地砖,来到一间由檀木做墙壁的幽室内。 皇上已在此地等候已久。 石门关上,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室内静谧安宁,若有若无的散发着一股香气。 秦雨铃正要开口,景历帝捂住了她的唇,指了指檀木墙的另一侧,凑她耳边小声道:“朱遇清就在那个房间里,不过放心,他过不来,但是咱们得小声些。” 秦雨铃怔了怔,意识到这竟是皇上的情趣。 情难自抑时,景历帝捂住了秦雨铃的唇:“务必要小声些,否则隔壁的人就听见了。” 秦雨铃便只能咬着唇,不让喘哼声溢出一丝一毫,她紧咬着唇,被景历帝压在白玉桌上,一下又一下地欺着,也不知是幽闭空间带来的刺激感,还是隔壁偶尔传来的朱家人的讲话声,两人这一次都干的十分酣畅淋漓。 可就在景历帝最快活的那一下到来之时,他浑身忽然涌上了一股剧痛,痛到他再也忍不住,惨叫出声。 秦雨铃面色大骇,又听到门外传来护驾的脚步声,她便挪了挪身子,叫他拔出来,随后抛下皇帝,迅速跑了出去。 好在他们事情办得急,连衣裳都没脱,只是把裙子掀起来就开始了而已,她跑起来倒也方便。 她跑到远远的竹林里蹲着,身体里的感觉还未完全消散,她一边回味着,一边看着那些人冲进了那间幽室。 她心如擂鼓,害怕极了,她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开始惨叫起来,但她一心祈求着,皇上千万不要将她说出来。 若是皇上要将她说出来的话,她也只能倒打一耙,说自己是被皇上强迫的了。 唯盼朱家会保她一命。 幽室内的惨叫声持续了很久才消散,随行的太医替皇上把了脉,却如何也判断不出皇上这究竟是怎么了。 “皇上,刚刚可是吃了什么东西?还是做了什么事?” 景历帝何曾受过这样的疼,可他既没有吃什么东西,也没有做什么事,他只是,他只是……跟往常一样,搞了一个女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搞了,这剧痛怎会跟那个有关。 这太医查不出他身体究竟是出了什么毛病,便是无能。 “拖出去砍了,给朕重新找个太医进来!” 王炎在一旁看得心疼极了。 “皇上,您到底是那种疼法啊。” 皇上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就是疼。 这里的动静闹得很大,贺宴舟也知道了,正要走。 秦相宜担忧地拉住他:“宴舟。” 贺宴舟拍拍她,叫她安心:“皇上半个时辰以后就会好了,出不了什么事,别担心,我去看看就回。” 贺宴舟心里却是想着,怎么这么几天了,那药才第一回起效,宫里妃嫔压根没有跟过来,皇上又是在跟谁做呢? 秦相宜目送贺宴舟去找皇上,他总是被皇上叫着陪在身边。 皇上那边出事了,贺宴舟是一定要去的。 她便在栏杆边上等着,希望今日不要出什么岔子,她还想赶紧回家去呢。 却见着了恍恍惚惚从竹林里跑出来的秦雨铃。 秦相宜愣了愣,不懂她为何这般惊慌失措。 秦雨铃见着姑姑,仿佛见到主心骨一样,心安了大半。 当初她跟唐明安的事情,就是姑姑替她瞒着的,姑姑在她心里,一直是值得信任的。 即将要靠近姑姑的时候,秦雨铃淡定下来,缓步走到姑姑身边,与她一同往山底下看去。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姑姑在这里做什么?” 现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姑姑总不能不理她了。 秦相宜有些疑惑地瞥了秦雨铃一眼,她是不想理她,但人都到面前了呀。 “铃儿,你怎么了?气喘吁吁的。” 秦雨铃抚着胸口,在事情没到最糟糕的时候,她不能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姑姑,今日祖母叫你,你怎么不应呢?” 秦相宜脸色淡然,望着湛蓝天空上的云。 反问道:“我为何要应?” 秦雨铃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她又道:“祖母近日被我母亲折磨得厉害,姑姑就不心疼吗?” 秦相宜转头正视秦雨铃:“不是我不心疼,是她既有儿子,又有孙子孙女,何故非要我来心疼呢?我一个和离过的妇人,能有什么本事心疼她呢。” 她话说得认真极了,秦雨铃彻底无言以对。 只可惜,祖母的孙子孙女也并不想解救她。 秦雨铃垂下头:“我知道了,姑姑。” “以后别再叫我姑姑了。” 秦雨铃一怔,姑姑连她也不认了。 可她还是点点头:“是,郡主。” 就听姑姑的吧。 幸好啊,姑姑虽然当时没应她,但是今天也没应祖母啊,实话说,秦雨铃心里舒畅了不少。 半个时辰过后,皇上身体果然不疼了。 王炎替皇上下的结论是:“皇上许是动弹的时候,不小心扯到哪根筋了,缓一会儿就好了。皇上往后还是要保重龙体。” 这些被为难的太医,才终于被放了回去。 唯有最初前来查看的那位太医,尸体永远的留在了云台山上。 贺宴舟从皇上那里出来,等不及要去找秦相宜,却被三皇子昌云扑了个正着。 贺宴舟蹲下身,柔声问道:“三皇子,有何事找臣?” 昌云道:“贺大人,刚刚我站在栏杆边上,总感觉有人想推我下去,便赶紧跑回来了,又想起这几日的饭食中总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不敢叫母妃担心,只能告知贺大人此事,因为母妃说,我唯独能信任的就是大人。” 贺宴舟面上没露出丝毫担忧的神情,只是揉了揉昌云的脑袋,道:“殿下别担心,都是错觉,有事情臣会替殿下挡在外面的。” 将三皇子交给了绒绒,贺宴舟站起身子,目光往远处放去。 看来,是二皇子在蠢蠢欲动了。 皇上总共就两个皇子,今日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二皇子比三皇子大五岁,至今已经十多岁了,眼看着皇上年纪大了,又纵欲过度,不知道哪天就在女人身上厥过去了,二皇子必是想要做点什么的。 事已至此,贺家当然是坚定地支持三皇子,昌云可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 除了在三皇子跟二皇子之间站队以外,贺宴舟心里不免想的更多。 贺家有贺家的坚持,既爱国也要忠君,是刻在贺家家训里的东西。 可贺宴舟不这么想了,他想杀死皇帝,直接叫昌云上位。 昌云还小也没关系,他会帮新帝坐稳皇位的。 远处姑姑正遥遥向他招手,贺宴舟抬头时,步伐轻快起来,眼眸亮若星辰。 秦相宜觉得,自家夫君真是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见他就那么朝自己奔过来,她心底掩不住的欢欣。 他来到她身边,额前发已经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 是二十出头的少年,牢牢握着她的手,衣角偶尔随风轻拂,身上多了丝沉稳持重。 “姑姑刚刚做什么呢?” 正说着,他垂头见她鞋面上沾了泥,想是刚刚在何处沾上的。 便一声不吭地垂下头,掏出手帕来替她擦拭干净。 秦相宜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站在栏杆边上赏赏景罢了,皇上那里没事吧?” “没事,过会儿就可以下山了。你早上起来时不是说想吃糖蒸酥酪了,我一早叫家里备上了,回去就可以吃。” 秦相宜点点头,朝自家夫君柔柔一笑,快要将他一颗心都融化了。 “回去叫上妹妹们一起吃。” 贺宴舟往四周看了看,见此处无人,便倾身将妻子一下子抵到了栏杆上,两只手环过她,把在栏杆上。 秦相宜被他逼得很紧,腰压在栏杆上弯出了一道弧线。 双手抵在他胸膛上,男人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将她压得死死的。 “宴舟……” 软软叫了一声。 贺宴舟垂头抵在她耳边,发丝挠得她耳廓痒痒的,他道:“姑姑,为夫抵挡不住夫人这样勾人的眼神,等不及想回家了。” 秦相宜眼眸流转,翻了他一眼,她何曾勾他了。 又听见这人的呼吸声渐沉,手捏在她腰上,翻来覆去地揉捏也没个够。 这食髓知味的年轻郎君啊,哪怕是白日里正处理着政务,思绪也会无端飘远,脑海里尽是姑姑娇柔的身躯、迷离的眼眸与婉转的娇吟。 他贪心地挟住相宜的腰,头埋在她颈窝里疯狂索取。 “姑姑好香。” 秦相宜被他拱得没脾气,这贺宴舟简直像只狗。 呆滞片刻后,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攀上脸颊,心旌荡漾间,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几分。 “宴舟,回去再弄。” 她伸手无力地推着他,那人的唇舌像是粘在她脖颈上似的,黏住了,刚推开一些,那舌尖还在勾缠。 贺宴舟轻轻撩开妻子的发丝,指尖划过她的耳垂,声音低沉喑哑:“姑姑,我想吃……” 窃玉春台 第84节 这只狗赖在她脖颈里不想出来,另一只手竟攀上了她的衣领,抬起双眸眼巴巴地望着她。 那唇舌在她颈间勾缠得越发火热,若不是她衣领扎得紧,怕是又要顺着领子钻下去胡啃乱啃了,真是只狗。 一推开他,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便盯上来。 秦相宜摸了摸颈侧,一片濡湿。 怨怪地瞥了他一眼。 这人又缠了上来,“姑姑,此处又无旁人。” 秦相宜不想由着他胡来,可这人是宴舟啊,姑姑最会惯着宴舟了。 腰肢便往前弯着,越发贴紧了他,那人头埋在她颈间,她还伸手抚摸他的头。 一边安抚他,一边感受那极致的酥麻。 真叫人受不住啊。 自从成了婚以后,贺宴舟像是被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本能,做事情做得越发湿缠了。 这青天白日的,秦相宜一身的骨头都软了,想要抗争些什么,却又抵不过他。 太阳缓缓落了山,山顶一行人开始重整行装准备返回。 有人过来叫他们,贺宴舟才缓缓松开秦相宜。 他将她挡在身后,朝那人回了话:“知道了。” 贺大人还是精神抖擞的模样,他转过身扶住妻子,凑她耳边小声道:“还站得稳吗?” 秦相宜剜了他一眼,整个身子倒在他的胳膊上,贺宴舟的胳膊有力,刚好能承住一个她。 别说就是这样扶着她,就连夜里从身后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腿弯在身前,也能持续战斗,冲劲十足。 贺宴舟牢牢握住她的手,两人往队伍里走去。 赶在太阳落山,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两人回了贺府。 贺夫人今日留在府里筹备晚餐,一家老小刚到家,就被叫着到了露天的大厅里。 一家人聚在一起,趁着晚饭,说些私心话。 “皇上身子怕是不行了,今日这事儿闹得还挺大的。” “昌云年纪还小,还做不了新帝。” “那就想办法,叫皇上再多撑几年。” “宴舟,你怎么不说话,皇上那里你今天去看过了没?” 老爷子点了贺宴舟一下,贺宴舟才将手从妻子腿上收回来。 “祖父,孙儿去看过了,皇上具体是得了什么病,太医也没查出来,但没过多久就恢复如常了,想也不是什么大病。” 贺宴舟又把手往秦相宜腿上伸去,被相宜丢了回去。 吃完饭,一回了自家院子里,贺宴舟从身后抱着妻子,头又往她颈窝里埋,嗅得很猛。 他的手顺着发丝滑至脸颊,又顺着发丝落到胸前,轻轻摩挲着,声音低沉而沙哑,仿若堆积压抑了这一整天的情绪。 “夫人,现在是不是该安寝了。” 秦相宜被他磨得没办法,身体又软软地朝后倒去。 又努力让自己站直身子,拍掉了他胡碰乱蹭的手:“今日上了山,该沐浴后再安寝。” 秦相宜率先离开他,招呼着千松一起筹备浴池。 贺宴舟望着妻子的背影发愣,咬咬牙追了上去。 夜已深,院里烛影幽幽,夜幕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轻柔地铺展在庭院上空,点点繁星是细碎的钻石,月色如水,倾洒而下。 几盏精致小巧的灯笼散发着暖黄的光晕,灯影摇曳,墙角的蔷薇在夜空中悄然绽放。 青石板铺就得小径上,秦相宜随意套了件藕粉色罗裙,腰间系带松垮垮系着,裙摆摇曳,宴舟就站在她身后,一身月白色长袍,胸膛前露出了一大片肌肤。 千松见状早就跑不见了,哪还能留在这儿伺候姑娘沐浴呀。 他看着她提着一篮子花瓣,勾身往池子里洒,两人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修长,偶尔交叠,似是在无声地亲昵。 有夜风袭来,垂着她的头发飘扬,飘到他的脸上。 他轻轻嗅着她的发,夜色是温柔的怀抱,时光缓缓流淌。 洒在浴池里的月光像铺上了一层银霜,水汽氤氲,数盏琉璃灯散发着朦胧柔光。 为她白玉雕琢的玉体覆上了一层雾色,馥郁香气在温热湿气中愈发罪人。 秦相宜先一步踏入池中,轻咬下唇,回身朝贺宴舟伸出手。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中似有千波流转:“夫君,下来呀。” 她莲步轻移,扑腾着水池往池中央挪去,贺宴舟下水跟过去,轻轻揽过她,一只手穿过她的发丝,叫她靠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 “娘子,今日辛苦了,让为夫好好侍奉你。” 相宜轻哼一声,带着些娇嗔:“嗯。” 贺宴舟拿起一旁备好的丝帕,放在池水中浸湿了,轻轻擦拭秦相宜的脖颈、肩胛,弄得她的背脊一下一下的发麻。 每擦拭一下,那只手总要流连勾缠许久,让她肌肤上泛起一层细微的粉红。 随着热气弥漫,两人的脸庞愈发红润,眼神也愈发迷离。 偶尔目光交汇,情意绵绵。 她伸手去他胸膛上抚弄,被他捉住手:“姑姑别碰,不是说了让我侍奉你吗?” 她的手被他牢牢抓着,动弹不得。 秦相宜扭动着腰肢,看来这一次宴舟是要占据主动权了。 她便乖乖站着,或是趴着,他要她如何,她就如何。 “宴舟,我这样对吗?” 她跪坐在浴池靠近边缘的地方,手掌着边缘,回头看他,眼眸被熏得湿漉漉的。 姑姑很惯宴舟的。 贺宴舟掌着她的腰,声音有些急切:“再抬起来些。” 秦相宜便将腰又往下窝了窝:“这样呢?” “这样刚好。” 月色愈发浓稠,光影在水中摇曳,水面上铺满的层层娇艳欲滴的花瓣,肆意的扑腾翻飞,随着水中溅起的一荡一荡的波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秦相宜轻咬贝齿,唇瓣上留下浅浅印记,曲线被撞击得惊心动魄,他的手掌滚烫,从腰上挪到她的脖子上,修长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 仿若羽毛拂过,引得她脖颈微微后仰,腰肢轻颤,沿着背脊缓缓游走,她的身体如同春日枝头初绽的花蕊。 她的脸庞是熟透的蜜桃,眼神也愈发迷离恍惚,竹室外的风声、鸟鸣,竹室内的喘哼、娇吟,交织成一曲迷乱的乐章。 “姑姑,轻点咬我,好不好。” 馥郁花香弥漫,浴池内水声激荡,他又将她翻过面来,抱在身上,她的脖颈往后仰着,绞得他越发厉害。浴池里的水也被搅得越发激荡,原本只是缓缓拂动的池水,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无尽的活力,“哗哗”作响,水花四溅,拍打着池壁,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声响。 每一次手臂有力地推动,都让池水涌起层层波澜,与他们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恰似两道闪电碰撞,目光交汇时,隐秘之处滚烫身躯紧紧相拥。 皇上的事情虽然过去了,但秦雨铃此时还是忐忑不已。 她今日跑得快,才没有叫人知道她,可是皇上可会生她的气?或者说,皇上可会告诉旁人她的事情? 她害怕极了,片刻也得不到安宁。 朱遇清不知道妻子怎么了,但他想关心妻子,便一直陪在她身边:“铃儿,你到底怎么了?从云台山上回来,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可朱遇清越是问,秦雨铃心里就越烦躁,越是害怕。 偏偏这时候戚氏又找上门来了。 “铃儿,你舅舅他们三日后就要被问斩了,你这孩子,怎的就一点也不担心呢。” 戚氏也实在是太着急了,已经顾不得太多的了,现在只要能将哥哥弟弟们救出来,要她做什么都行。 自家女儿嫁入朱家这么好的事儿,她之前都吹出去了,现在女儿这边一点用也不顶,她不甘心呐。 戚氏要在朱家门口闹,秦雨铃只能出来,可是一出来,母亲就拧上了她的耳朵。 还像小时候一样,一旦拿女儿无可奈何了,就拧她的耳朵。 小孩子最怕被拧耳朵了,只要母亲这么做了,秦雨铃便什么事情都听母亲的了。 可是秦雨铃现在已经长大了,还嫁人了,如今外面都恭恭敬敬叫她一声“朱夫人”,她哪里还能由着母亲这样拧耳朵。 可戚氏的手实在是快,秦雨铃还没来得及躲避,手就已经拧上她了。 耳朵生得脆弱,这么一拧上,她哪里还挣得开啊。 朱府门口站着的门房便都看见这一幕了。 自家夫人被她母亲拧耳朵,谁也没话可说。 只会在私底下笑话罢了。 秦家果然是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人家。 “嘶~啊啊啊,母亲松手。” 秦雨铃歪着脑袋,心里简直要恨死了。 戚氏还一直说:“现在全家就指望你了,你还不快想想办法,帮帮忙。” 秦雨铃眼里闪过一丝怨毒,要她救出舅舅他们,她当然有办法,昨日在皇上跟前儿就可以提了。 可她凭什么要帮他们! 尤其母亲现在还这样对她。 “母亲,女儿错了,女儿这就去公公婆婆面前跪下请求,要他们救出舅舅。” 戚氏松开手:“这还差不多,你早该这样做了,还以为你母亲我拿你没有办法了是不是?你要记住,你永远是我生出来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我费心经营将你嫁入朱家,不是叫你来享福的。我问你,你嫁入朱家这么多天了,可有为娘家谋到一分好处了?” 秦雨铃摇了摇头:“母亲,女儿在朱家还根基不稳,如何给家里谋好处。” 窃玉春台 第85节 戚氏道:“你是皇上赐的婚,那戚家又能把你怎么样?真是没出息,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这机会让给你二妹!” 秦雨铃垂头应了事,总之母亲现在要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母亲,那女儿现在就去求公公,母亲别生气了。” 戚氏这才满意了:“早这么懂事该多好。” 秦雨铃进了朱府大门,便叫人将大门彻底关上。 她手指甲嵌入了手心,哗啦啦地流着血。 随后独自进了朱太保的书房。 这个地方,照理说是她是进不来的。 可她那双眼神实在骇人,十多岁的少女,眼眸却锐利如鹰,仿佛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朱太保难得的放下处理政事的笔,见了她一面。 “你有何事?” “还请公公替铃儿解决我母亲。” 她的双眼恰似燃烧的炭火,青涩的眼眸中藏着千年寒铁铸就的利剑,锐利得能穿透一切阻挡在前方的障碍,紧紧抿起的唇,微微上扬的下巴,整张面部线条紧绷,明亮而决绝。 朱太保忽然觉得,这儿媳妇竟比儿子还要出息一些。 又有人过来向朱太保传达了刚刚在府门前发生的事情。 他便了然。 谁是自家人,谁是外人,他还是分得清的。 现在这个新媳妇闹着要求他处置自己的母亲,朱太保又怎么会有意见呢。 “好,可是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你们的父亲不在,若是母亲也不在了,谁来照顾他们呢?” 秦雨铃握紧了拳,看来公公心里的“处理”,指的是要母亲彻底消失,她难免对两个妹妹于心不忍。 “弟弟我不管,公公,可否容铃儿将两个妹妹接入府中照顾。” 朱太保皱了眉,可没这个规矩。 秦雨铃惯于察言观色,便当即改口道:“公公,我母亲本也不太管她们,就任由她们自生自灭吧。” 她咬牙如此说道,当下必是要下决心的时候了。 朱太保真是越来越欣赏她了,这女子身上有股狠劲儿,很朱家很搭,怎么说呢,朱家的儿媳妇,她当得起。 “我朱家做事情,向来是不讲究什么仁义道德的,跟贺家不一样,我朱家向来唯以利益为先。” 秦雨铃目光越来越坚定:“媳妇受教。” 当晚,戚氏果然被一队人马抓住,关进了刑部大牢里,跟自家兄弟们团聚了。 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后就要问斩。 朱太保问过秦雨铃:“戚家那些人,是被贺宴舟弄进去的,我不想管这件事情,但贺宴舟要他们死,你母亲若是进去的话,就得跟他们一起死,你可接受?” 秦雨铃不想叫母亲死,母亲也曾是为她操了许多心的。 她知道母亲是个累赘,可是只要母亲不再拖累她,她愿意将母亲好好养着的。 可是母亲今日的行为,要她心底坚定了这个想法,母亲,真是抱歉啊,女儿现在不得不要你死了。 你活着,又有什么用呢?女儿现在对你,只有恨。 贺宴舟虽是想法子把戚家那么多人都关进了刑部大牢,可事情一开始是裴清寂推进的,就算事已至此,他们也有的是办法自救。 能一群人全部走向死亡的结局,贺宴舟也是没想到的,但他只会袖手旁观,绝不会掺手,谁叫他们戚家,竟胆敢攀附他的姑姑呢。 死了也是自找的。 秦雨铃害怕朱家给母亲安不上合适的罪名,便亲自往衙门跑了一趟,报案说,自己母亲虐待祖母,像这样不孝的事情处置起来,必是要被砍头的。 江老太太跑到衙门报官来了,可她又说不出话来,又不会写字儿。 来了这里,也只有用手使劲儿比划,或是指着她认识的几个字儿疯狂戳。 这衙门里接案的人可是费了一番心思,才弄懂她想报什么案。 秦雨铃没想到祖母在这里,她想,祖母应当是来告母亲的,若是祖母也来告母亲,那母亲便一定会被定罪了,这样,她心里的负罪感还能减轻些。 “你是说,永宁郡主是你女儿,你要求她赡养你?” 江老太太用力地点了点头,还不知从哪儿翻出了小时候秦相宜与她爹的画像,她指着画像上女童额上的眉心痣,说永宁郡主头上有一样的。 那接案的人弄了半天才搞懂这老太太想表达的,这哑巴老太也真是可怜,这么几句话,竟说得这样费力,才叫人弄懂。 可是,这案子他不敢接呀,郡主岂是谁都能随意攀附的。 可这老太太又实在可怜。 “行,你等着,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秦雨铃奇怪地望着祖母:“祖母,你费这半天力气,不告折磨你的媳妇,反倒告起你女儿来了,孙女当真是不懂。”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秦雨铃报了案,证据是现成的,管也没管祖母,径直便走了。 那人打听回来后,他看着这老太太,只觉得她实在是有病:“幸好我没把这案子交上去,你女儿秦相宜不是死了吗?你现在又来说郡主是你女儿,你真是有病,滚滚滚。” 江老太太一下子慌了,郡主明明就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凭什么说不是。 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她没办法呀,无论如何,今天必须见到女儿。 衙门这里不管她,她就闹到贺家去,贺家抢走了她的女儿,必须得管她晚年。 老太太精神头还挺足,又气势汹汹地往贺府走去。 秦相宜跟贺宴舟刚逛完街回来,他们乘坐的马车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辉,差点闪瞎老太太的眼。 这架华丽的马车徐徐停稳,车帘仿若垂下的轻烟,车厢四角,悬垂着造型古朴典雅的铜铃,拉车的骏马身姿矫健、昂首阔步,皮毛仿若流淌的火焰,差点踏了江老太太一脚。 第57章 大结局 秦相宜在马车内坐着, 一时半会儿还不想下车。 她今日见了一队刚从金帐汗国回来的商人,他们刚从金帐汗国带回来一件海龙皮大氅。 这大氅就如同一片深邃幽蓝的海面,秦相宜虽没见过海, 却从书上看到过关于海的描述。 书上说,海龙就是海獭, 皮毛极为珍贵, 海獭生活在寒冷的海域, 有着极其细密、厚实且柔软保暖的皮毛。 正因如此,这一件大氅,才要花掉那么多的银子,将宴舟从戚氏手里薅来的银子花了个精光。 这件大氅以整张罕见的海龙皮缝制而成, 其皮质仿若深海最柔软的黑绸, 触手生温, 柔滑中又带着坚韧,每一次轻抚,都仿佛能感受到大海深沉的脉搏。 秦相宜一拿到它, 就爱不释手,她能从中感受到大海的模样。 毛色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蓝灰渐变,恰似书中所写的:黎明破晓前,幽蓝海水与铅灰色云层交织的天际线,神秘且深邃。在微光的映照下,皮层表面泛起一层细碎的银芒, 如同月光落在海面上, 粼粼生辉, 如梦似幻。 贺宴舟道:“待回去以后, 再给它缝上一排圆润硕大的珍珠纽扣,用极细的金丝绣上海浪图案, 冬日里你穿上一定美极了。” 贺宴舟最近对女子穿着也颇有见地,每日清晨,总要赖着妻子为她梳妆打扮。 大氅的下摆宽大而飘逸,呈优雅的弧形散开。 秦相宜又摸了一会儿海龙皮大氅,才舍得挪开手,准备下马车。 贺宴舟率先下了马车,撩开帘子,伸手接夫人下来。 秦相宜头探出帘子外的一瞬,便有人扑了上来,那人嘴里一直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定睛一看,竟是她的生母。 那人苍老又布满了肮脏泥垢的手把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外拽。 秦相宜手腕吃痛,她如今可被娇养得脆弱得很,贺宴舟没接到她的手,她的手腕反倒被旁人抓了去。 她“哎呀”一声,直直摔倒了下来。 贺宴舟眼疾手快将妻子扶起,怒目瞪向一旁的老太婆。 秦相宜揉了揉膝盖,刚刚是跌下来的,没办法呀,她现在就是这么弱,被人一拽就要摔倒的。 她怯怯躲到夫君身后,柔柔叫嚷着:“好疼啊。” 可把贺宴舟给心疼坏了。 “怎么样?磕到哪儿了?” 秦相宜嘟着嘴,眼珠子水汪汪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老太太见女儿不搭理她,又往两人中间挤,她要女儿看见她,看她啊,她是母亲啊。 秦相宜眼眸从她身上瞥过,一丝情绪也不带,直往贺宴舟身后躲,要夫君替她解决这个老太太。 贺宴舟双目阴沉下来,没有丝毫温度,眼角微微下耷,带出几分天然的凌厉与不屑,仿若眼前人在他眼中如同蝼蚁,不值一提。 “你是谁?” 那人只会“嗬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相宜心中微动,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哑了?生母怎会突然哑了呢。 可怎么办才好呢。 算了,也不关她的事儿,生母有儿子有媳妇的,还有三个孙女和一个孙子,如何也不关她的事儿。 还是都交给宴舟来处理吧。 她往宴舟身后躲,那老太太再一次动手抓过来时,秦相宜惊呼了一声:“啊!” 贺宴舟便急了,只能一掌先将那老东西拍飞。 虽说他只是个文官,可自从与夫人成亲了以后,为了夜夜与夫人欢好,他可请了个武师傅每天来教他呢。 如今一身腱子肉,一掌能将老太太拍飞。 “相宜,没事吧。” 老太太被掀翻在地上,耳朵动了动,听见了他嘴里那声“相宜”,便更加用力地“嗬嗬”起来,试图说话,可还是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贺宴舟招了招手叫来自家门房:“把这老太太拖走。” 窃玉春台 第86节 “公子,把她拖到哪儿去。” 贺宴舟不耐道:“她腰上不是挂着秦家木牌吗?说明她是秦家的,将她丢回秦家去。”她又不是没有家,何必老来赖着她女儿呢。 那老太太不甘地一直指着秦相宜。 贺宴舟将夫人护在臂弯里,揽着夫人,带着海龙皮大氅,回家去了。 一日清晨,晨曦透过雕花的窗棂,轻柔地洒在屋内,为这小小一间卧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贺宴舟俯身轻轻将妻子弄醒,嘴角擒着一抹宠溺的笑,眼中的温柔仿佛能将世间最坚硬的寒冰融化。 秦相宜迷迷糊糊坐起身,青丝如瀑般散落双肩,胸口的衣料皱着,大大敞开着,他已悄然端坐在她身后,拿起一把温润的桃木梳,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最珍贵的绸缎,一下又一下,慢慢理顺那些凌乱的发缕。 刚醒过来,秦相宜又被他梳得昏昏欲睡,他专注的凝视着铜镜里的她:“姑姑早上就爱缠着我。” 偶尔,他的手指会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脸颊,刮过她的耳垂,她何处会颤栗,他都一清二楚。 引得她娇嗔回头看他一眼,他从妆奁中挑出一直精致地珠翠发簪,簪身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他微微倾身,将发簪轻轻插入她的发髻,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无比的仪式。 阳光是细密的金丝,她抬手欲拿桌上的脂粉,他却抢先一步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的掌心轻轻摩挲,带着几分缠绵。 他将脂粉盒打开,用马毛制成的软毛刷蘸取些许,轻轻在她脸颊上晕染。 粉尘在阳光下跳舞,在她的脸颊上翻飞,她的面容逐渐变得娇艳动人。 她安静坐着,微微仰头,双眼凝视着他,偶尔眨巴眨巴眼睛。 眉如远山含黛,最是能映衬出她温婉如水的气质。 贺宴舟翻开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书,一边细细钻研,一边端详起她的眉眼,意在打造出那种意境。 眉弓的弧度则要贴合眼部轮廓,顺着那天然的曲线,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如此一来,双眸与眉毛相互映衬,更添神韵。 他打开眉黛盒,黛粉色泽浓郁而温润,仿若春日里新绽的柳芽所凝萃的翠意。 他取来一支纤细的眉笔,蘸取少许黛粉,微微倾身靠近她,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即将绘制一幅传世丹青的画师。 他的目光在她的眉骨与眼眸间来回游移,细细端详,轻抬手腕,在她眉梢轻轻落下第一笔,笔触轻柔得如同蝶翼轻触花蕊。 顺着眉弓的弧度,慢慢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线条流畅自然,宛如山间清澈的溪流蜿蜒而下。 窗外的阳光愈发炙热,透过纱帘洒下斑驳的光影,光影在他们身上跳跃。 屋内弥漫的花香愈发浓烈,混合着脂粉的馥郁香气,营造出一股极暧昧的氛围。 当最后一笔完成,她的眉毛宛如两片舒展的柳叶。 贺宴舟轻轻放下眉笔,手指再次轻抚上她的脸颊,呢喃道:“姑姑真美。” 她脸颊绯红,向来受不住他这样碰她。两人的目光再次在铜镜中交汇,浓情蜜意,勾缠不已。 她端端坐在铜镜前,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乌发垂至腰际,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简单挽起,美艳而高贵。 她胸前的衣裳逐渐隆起,镜中美人尤是端庄一面,她夫君的头颅却已经从下至上钻进了她的衣摆。 秦相宜望向窗外春景,若有人透过那精美的窗格看进去,就会发现她的身姿依旧婀娜端庄,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仿若与生俱来。 秦相宜静静伫坐,望向窗外那一片如诗如画的春景,眼眸中瞬间被满目葱茏所填满,恰似两汪被绿意浸染的清泉,澄澈中更添几分灵动。 眉如远黛,却时而从鼻腔里冒出“嗯哼”声,那只小狗卖力,一身曳地的锦缎长裙,被他拱来拱去的,轻轻摆动,仿若春日里随风舞动的繁花。 窗外,嫩绿的柳枝低垂,随风摇曳,似在向她招手致意。 桃花灼灼,嫣红一片,花瓣如雪般纷纷扬扬飘落,美得惊心动魄。她的双眸追随着一片飘落的花瓣,眼波流转间,那窝在她胸前的狗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专心,咧出尖牙狠磨咬了一口,叫她“嘶哼”出声,抬手拍了他的头一下。 若是不惹她,她是随意让小狗啃咬拨弄的,她就这样静静望着窗外,婉婉笑着,显出与天地相融的温婉与妩媚。 小狗偏要惹她,可看不惯她这般闲适淡然的模样,定要叫她心跳加速、颈窝沁出细密的汗珠,手指蜷缩起来,抓紧了他脑后的发丝才好。 他抬起头,用一双狡黠如星的眼看她:“姑姑的气息好乱。” 她的睫毛像受惊的蝴蝶般急促地扇动几下,被羞涩填满,眼角微微上扬,带出一抹醉人的风情,想要佯装镇定却失败,轻抿的双唇慢慢松开,溢出几声似有若无的轻叹。 她颈间挂着那条华美的项链,随着她急促地呼吸微微晃动,反射着细碎的阳光。 晨花簪发添娇色,午韵吟书逸墨香。 暮赏余晖闲步久,烛摇静夜话情长。 二人日日如此,贺御史索性连早朝也不去上了,贺家哪能允许他这般懈怠,太傅生气将他叫去。 贺宴舟却道:“祖父,孙儿并未懈怠朝事,只是孙儿与夫人刚成婚,孙儿想加把劲儿,好叫您老人家赶在今年抱上重孙子。” 他把话说得大义凛然,全是为了孝心,太傅倒不好说他了,明知他这样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嘴角往上翘。 便问他:“那你,这几日成效如何?叫个医师过来将你们身体调养着吧,光使蛮劲儿也不成啊。” 老爷子凑孙子耳边小声说道,整得自己老脸通红。 “爷爷放心,我身体好着呢,必不叫您久等。” 这日,秦相宜跟着贺夫人照例学管家的事情。 秦相宜发愁地看向眼前厚厚一摞账本,贺家家务实在太过繁杂了,她下了决心要学会这些,每日看得头疼。 “每月的月例、节庆采办、修缮用度,桩桩件件都要记清。” 两人一路慢行,往后院库房走去,细说沿途屋舍用处。 推开库房大门,馥郁的香料味与陈旧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贺夫人拿起一匹织锦,指尖摩挲着细腻纹理:“这库房之物,都是先辈积攒,上等料子用于年节赏赐、应酬往来,寻常布料供下人制衣……” 行至膳房,烟火气升腾,厨子们忙碌其间,贺夫人道:“饮食安排倒不需你亲自动手,只要大概记着依着时令,命令他们调配膳食就好,只有节庆时办公中宴席时,需要你多操劳了。” 秦相宜眉眼细细扫过每一处,心中对这大家族运转的琐碎精细深有感悟。 也不知是厨房里正在杀鱼的腥气重还是怎么回事。 秦相宜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她面色倒还正常,只默默咽了咽唾沫,将恶心感压了下去。 可贺夫人心细如发,一眼看出她的异常。 “细算算,你嫁来我家也有三月了,你们俩都正值壮年,也该来了。” 如今外面枝繁叶茂,荷叶层层叠叠铺满了大半湖面,宛如翠玉雕琢而成的巨盘。 粉嫩荷苞亭亭玉立其上,仿若羞涩地少女,半遮半掩;有的荷花已然盛放,花瓣粉嫩如霞,花蕊金黄璀璨,微风拂过,摇曳生姿,阵阵淡雅的清香涌入鼻腔。 秦相宜今年已经二十七了,她心里也着急呀,听闻女子过了三十,怕就不好生育了。 她从小生活得幸福,虽说后来历经一些波折,可细细算起来,她的人生总是幸福多过苦难的。 她想要儿孙满堂,想要与宴舟一起被儿孙环绕。 这第一个孩子来得赶早,还好没叫她多等。 贺夫人叫了医师过来,先将事情确认了才好。 秦相宜心里已是十拿九稳,自新婚夜以来,她与宴舟一日也没间断过,他冲得卖力,她也迎合得卖力,这事儿也就是早晚的问题。 她端坐于雕花窗棱旁,阳光细碎洒在她手腕上。 如今手腕上的伤痕早就淡了,已经看不出来了,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走。 “恭喜夫人、少夫人,确是喜脉无疑,已有月余了。”医师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恭贺的笑意。 得了医师的确信儿,秦相宜与贺夫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难掩的喜悦。 贺夫人率先开口,声音里满是欣慰:“好,好啊,这可是咱府里的大喜事,定要好好操办一番,你且下去领赏吧。”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贺宴舟匆匆跨进门,额前的发丝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进得屋来,先是给贺夫人行了一礼,而后目光便直直地落在秦相宜身上,那眼中的炽热与欣喜,仿佛要将她灼烧。 “夫人,我当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为着少夫人腹中这胎儿,贺府上下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筹备起来。 贺宴舟本就是长孙,长孙的孩子就是重长孙,身份自然尊贵。 必是又要被阖家长老联合培养长大的。 贺府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红绸沿着门廊蜿蜒垂下,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似是在欢快招手,喜迎宾客。 门房小厮们个个新衣加身,精神抖擞,分立两旁,忙着招呼前来道贺的马车。车轮辘辘,一时间,达官显贵、亲朋好友接踵而至,笑语寒暄声不绝于耳。 踏入庭院,更是一片繁华盛景。正中央的空地上,早已搭起了宽敞华丽的戏台,五彩的帷幔随风飘舞,与头顶湛蓝天空相映成趣。戏台上,伶人们正紧锣密鼓地调试乐器、对戏妆容,预备着开场后的表演,时不时传出的弦乐声和婉转唱腔。 今日,秦相宜腹中孩子已满三月,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一个弧度,在夏日的轻薄衣裳下很是明显。 头天晚上,贺宴舟赶着深夜到了一趟大理寺。 裴清寂虽然一直有参汤吊命,被折磨了大半年,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贺宴舟对他的审判从来也不过分。 在剧烈的疼痛里,裴清寂吐出来了不少秘密。 光是彩云那一件事情,就够他被凌迟处死的了。 涉及到彩云的事情,梁泰不敢隐瞒,得了贺宴舟的准话后,报给了圣上。 圣上大怒,后续的事情自是用不着贺宴舟亲自动手了,他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他不想手上沾血。 可他今日仍是忍不住要来送裴清寂最后一程。 “你知道吗,相宜怀孕了。” 已经昏迷多日的裴清寂,此刻却多了些反应,他缓缓抬起干涸的眼,望向贺宴舟。 “已经三个月了。” 她穿着夏日里月白色的薄纱长裙,裙上用银线绣着细碎梨花,在光影交错中闪烁着微光。 腰间松松系着一条同色丝带,恰到好处地衬出她隆起的腹部。 一头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脖颈边,添几分慵懒,鬓角别着一朵新开的粉樱,与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相融。 她的面容较孕前多了几分丰腴,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仿若天边的云霞,透着健康的血色。眉如远黛,眼眸恰似一泓秋水,澄澈而明亮,此刻正流转着孕期独有的温婉与安宁。 手中轻摇着一柄绘有翠竹的团扇,扇动间,微风轻轻撩起她的发丝,带来丝丝凉意。她款步于花园小径,偶尔停下脚步,俯身嗅一嗅路旁绽放的繁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都在此刻凝于这一瞬的美好。 贺宴舟会将那样的一幕记在心里一辈子。 “裴清寂,我不会来看你了,我会试图叫皇上留你一命的,毕竟彩云也还活着。” 裴清寂的眼眶瞪得更大了,眼球都快要瞪出来。 窃玉春台 第87节 “你,你说什么?” 他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这句话。 不过贺宴舟没有义务向他解释为什么彩云会还活着。 裴清寂当时敲晕了彩云,又补了一榔锤下去,叫秦相宜去埋人的时候,秦相宜坑挖了一半,见人还有气,便把人救醒了。 彩云醒来后,秦相宜抱定了必死无疑的决心,要杀要剐,任由公主决定。 可两人却一拍即合,彩云想借着假死要自由,秦相宜也想要自由。 裴清寂直到临死,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走错的路,他万不该签了那张和离书。 可是悔恨又有什么用呢,他就算侥幸捡一条命活下来,如今容貌、嗓音,都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家族已经将他除名,而他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或许只能乞讨去吧。 秦雨铃没能等到戚家几个人被问斩的消息,在几人要上刑场的当天,正是秦相宜发现自己有孕的那一天。 在戚家人上刑场之前,贺宴舟临时改了主意,将他们一行人,改成了流放北地充军。 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既然要流放,肯定是逃不了脸上被刺字的。 那些人回不来了。 这样也好,充了军也能发挥自身价值。 贺宴舟觉得,自己这是在给孩儿积福。 回了贺府,相宜正寻了处阴凉的地方,坐在石凳上,目光望向湖面,眼中倒映着荷影天光。 贺宴舟在她身后坐下,俯身拢着妻子,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腹部,嘴角不自觉上扬。 往后再不必管那些人了。 贺府今日大办宴席,宴席桌凳沿着回廊有序排开,府外长街上都摆满了流水席,供过往百姓前来吃席。 府内,郁郁葱葱的花厅里,桌凳排开,铺着锦绣桌布,其上摆放着银质餐盘,在日光下闪烁,透着世家的讲究。 女眷们聚在花园,笑语盈盈,手中轻摇着团扇,扇面上的花鸟鱼虫仿若活灵活现。 前来向郡主道喜的人多,但都被贺夫人拦在了自己跟前儿。 要道喜,到自己这个婆婆面前来道,别去打扰她儿媳妇。 贺夫人今日容光焕发,身着深紫色织金锦缎袍服,头戴华丽凤钗,端庄而威严,本是眼瞅着就能将一府的事物都交给儿媳打理了,又眼巴巴地收回了对牌。 贺夫人如今看起来,竟比之前还要威严厉害。 如今巡视起府中大小事务来,眼神犀利,对下人的要求愈发严苛。 桌上,各式珍馐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就是府外的长街上,宴席也是这般丰盛。 秦相宜自怀孕以来,再没出过府门,不光是家里人要她注意,她自己也十分注意。 这个孩子,她务必要好好生下来。 虽没亲眼看到府外长街上人间烟火的盛况,光是听见那些热闹温馨的笑声,秦相宜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欢乐与温暖。 贺家对于百姓来说,是春雨润物,无声却泽被四方,在长久的岁月里,在这片土地上书写“仁、义、礼、智、信”。 贺老太傅是一盏明灯,今日喜庆,正厅敞开大门,太傅亲自出席,为四方百姓讲学。 老太傅身着一袭素色长袍,白发苍苍却精神抖擞,端坐于太师椅上,面前的书案摆放着古朴的书卷。 老太傅声如洪钟,引经据典,将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以通俗易懂的言语道来。 他讲“仁”,便让众人明白心怀仁爱之力量;论“义”,便阐释义字的担当;说到“礼”,现场教导孩童向长辈行礼,规范举止,使众人懂得礼仪在生活中的庄重;谈“智”,分享读书求知的方法,鼓励学子勤勉奋进,开启民智;讲“信”,以贺家往来诚信,告诫众人为人处世守信之重。 贺老太傅用他的满腹学识与一腔热忱,为家族传承着精神血脉,更为民众播撒下文明的种子,让贺家的恩泽在文化的滋养下,深深扎根于每一个人心底,源远流长。 说到最后,太傅目光沉沉置于长孙之上。 “这偌大家业今后便要靠宴舟了,我贺家百年氏族的传承,也要靠宴舟来传承了。” 贺宴舟回眸撞进祖父温润能包含万物的眸子里。 祖父的话意味深长,他便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瞒不过他老人家。 他倏地垂了头,满腔羞意涌上心头。 “祖父,孙儿错了。” 戚家那几个人差点就死了,更别说如今面目全非的裴清寂。 老爷子目光犹如深邃的寒潭,透着几分凌厉,万事万物也躲不过他的这双老眼。 他偏偏又对长孙抱有无尽的期许,他凝视着垂首的贺宴舟,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每一道褶子都像是岁月镌刻下的智慧与沧桑。 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仿若微风拂过湖面,虽轻却在寂静的屋内荡起层层涟漪,满是对家族未来沉甸甸的责任与隐忧。 贺宴舟头愈发低垂,几缕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心中虽不懊悔,却有着满腔的羞意,他认错,如今是个等待惩戒的孩子。 “那边按照家规,鞭一百吧,宴舟,你可认?” 滥用职权、仗势欺人,在贺家是大错。 一时间,屋内静谧得只剩下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贺宴舟的声音带着些疲惫的粗糙:“孙儿认。” 太傅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道:“家族传承之路,艰难险阻从不曾少,你既已明自身过错,往后便要谨言慎行,莫要再负家族期望。这一百鞭,就当是为你洗清罪孽了,待你妻子生产那日,你自去祠堂领罚,你两夫妻也算同甘共苦,往后共同扛起家族这条大船往前,各有各的使命在身。” 贺宴舟眉目间动容不已。 如今妻子就在身旁,孩子也即将出生。 “祖父,孙儿听您的。” 宴席还在持续着,外间的夫人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个不停,谈论着家长里短。 秦相宜端坐在其中,时不时被逗着笑两声,模样温婉动人。 贺宴舟立在不远处的回廊下,手中执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开合,目光始终胶着在妻子身上,看着她笑语嫣然,看着她与宾客寒暄。 当看到一位夫人讲起趣事,手舞足蹈间差点碰倒桌上的茶盏,秦相宜眼疾手快,轻轻巧巧地伸手扶住,还不忘安抚对方。 此时,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秦相宜身上,仿若为她披上了一层纱衣。 夜色宛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轻柔地铺展在天地之间,点点繁星如同细碎的钻石镶嵌其上,闪烁着微光。 宴席的喧闹渐渐散去,宾客们或乘坐马车,或结伴步行,带着满心的欢喜与饱腹感,融入这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片稍显寂静的庭院。 秦相宜站在回廊尽头,要往院子里走的时候,罗裙随风轻轻飘动,贺宴舟快步上前,从身后拥紧了她,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娘子。”声音有些疲惫。 秦相宜转过身,双手环上丈夫的腰,任由他抱着。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她的身体多了一丝奶香味,混着体温烘出来,叫他沉醉。 两人情意绵绵,还未温馨多久,那人的手又忍不住探入衣襟,开始索取起来。 秦相宜惯他,如今身子懒洋洋的,叫他揉捏一会儿,倒也舒服。 便将沉重的身子都压上了丈夫,由他托着,他要如何,她也不理。 就是最终两人都意乱情迷的时候,又得生生止住动作。 贺宴舟沉声道:“三个月了,府医说,可以了。” 他微微松开她,并未彻底松手,而是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腰窝上,微微俯身,嘴唇凑近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沙哑,仿若醇厚的美酒,带着丝丝缕缕的魅惑,轻轻呢喃:“姑姑,来不来。” 那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勾人的意味,似是不经意间的撩拨,温热的气息顺着秦相宜的耳垂缓缓蔓延,让她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 他的手指在她腰窝上摩挲,二人进了屋子,撩得人心头发痒。 秦相宜乱了心神,她经不住宴舟这样。 “我保证轻轻地。” 秦相宜觉得自己像个被诱骗的无知少女,怎的就由着他胡来了呢。 可怎么办呢,她也把持不住呀。 香腮半掩情丝乱,玉臂轻缠,粉融香汗流山枕,金步摇与禁步磔磔声相扣,情动意难持,朱唇轻启,星眸半掩。 凤钗轻晃处,蜜意凭君抚,轻逗,轻逗,暖帐鸳鸯交扣,如潮波卷。 画堂烛影摇红处,暖被香融,蜜意由衷,云雨情浓,共赴爱之峰,惟愿朝暮与君欢畅。 景历帝彻底疯了,为何最近每次一与妃嫔换好,待结束后,都会迎来那极致的痛楚。 倒叫他再不敢轻易宠幸妃嫔了,太医来检查过多次,就是查不出问题。 皇上龙体安康,就连小病也没有,可是太医们不敢这样说呀,便只能找借口道:“皇上这是纵欲过度,往后只要减少纵欲便好。” 反正他每次发病都赶在纵欲后,其他时候都是好好的。 景历帝还真就信了这话:“难不成是朕前半生已经将一生的精数都输出光了?如今才导致每再输出一次,就引发身体的剧痛。” 王炎在一旁应是:“应是如此,皇上往后还是俭省些吧。” “可是,朕有后宫佳丽三千,往后都只看得着吃不着,这未免也太折磨人了,朕做这个皇帝,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这个问题可把王炎给为难着了,可不是嘛,皇上看得着吃不着,得多难受啊。 想了一会儿,他嘿嘿笑着朝皇上道:“皇上,这世间乐趣还多着呢,何不多尝试尝试呢?听闻西山有名士,炼出的丹药可令人飘飘欲仙,皇上要不也试试?” 景历帝点了头,王炎便立即操持起来,要将那名士引进宫来。 皇上在尝过一颗丹药以后,果真再不执着于情事之中,世间竟还有这样美妙的滋味,比起与那些妃嫔没滋没味的欢好,还要舒爽得多。 深秋的风,宛如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街巷,发出沙沙的声响,似在低吟浅唱着秋的歌谣。 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洒落,给大地蒙上一层暖黄色的纱衣,让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静谧而美好的氛围之中。 秦相宜的居所早已被丫鬟婆子们围得水泄不通,屋内,炭火盆烧得通红,暖意融融。 她香汗津津,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却难掩那由内而外散发的即将为人母的气质。 贺宴舟虽想一直陪在妻子身边,却在妻子发动的那一刻,就被祖父身边的人叫去的祠堂。 在成为一名父亲之前,他还有一关要过。 祠堂上,族老皆在此,太傅指了一位面容凶悍的族老执鞭:“一百鞭,一鞭也不能少,宴舟,你可知罪。” 窃玉春台 第88节 贺宴舟咬紧白布,含糊却坚定道:“孙儿知罪,长老尽管来。” 他抬手将上衣剥干净,露出宽阔而厚实的双肩,跪坐在那里,如同一座雄伟的山峰。 坚实的胸膛暴露在外,肌肉线条分明,随着呼吸欺负,每一块都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族老的鞭子来得无情,一丝力气也不能省下。 他的背上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硬是一生为吭,双手紧紧握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胸肌因疼痛不时痉挛,窄而有力的腰部,此刻成了支撑他不倒的关键。 他的眼神中透露着担当与坚定,又惦念着相宜,他闭上眼,祈求另一边母子平安。 每一下鞭打,虽未破皮见血,却好似有千万根钢针深深刺入肌肤,直扎骨髓。 他心中却燃烧着坚毅的火焰,死死盯着地面,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扛过去,去见妻子和孩子,成为贺家新一任族长。 终于,一百鞭结束,他的后背早已布满交错纵横的红肿鞭痕,惨不忍睹。 他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身躯,向族老门艰难行了一礼,便不顾一切地匆匆往产房赶去。 那身影在祠堂昏暗的光线中渐行渐远,却愈发高大。 贺宴舟赶到产房外,嘈杂的声响灌入他的耳膜。 丫鬟们端着热水、毛巾匆忙进出,脚步慌乱。 贺夫人在此地忙进忙出,面上尽是焦急。 贺宴舟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贺夫人拦着他,不要他进去:“你进去了,相宜反倒会分心。” 屋内,秦相宜正处在生产的紧要关头,汗水湿透了她的发丝,几缕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紧咬下唇,唇上已渗出丝丝血迹,双手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泛白,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呻吟。 生产真的很疼,秦相宜却用尽全力来抵抗这份疼痛,在她心底,幸福与期待多过疼痛,她等不及想见她的孩子了。 产婆们围在床边,经验老到地忙碌着,一人在她腹部有节奏地按压,试图帮她缓解痛苦,引导胎儿顺利降生;另一人则在一旁不断鼓励:“少夫人,您做得很好,再坚持一下。” 随着一声响亮的“哇”叫,孩子终于出来了。 秦相宜卸了力,状态良好,她年纪大,身体底子又好,如今孩子一出来,她眼眸越发明亮如星。 贺宴舟迫不及待地冲进来,撩过三道厚厚的帘子,才看到被藏在屋子最里面,面色苍白的妻子。 秦相宜本来精神状态还行,可以看到宴舟冲进来,眼角的泪哗哗就开始落了。 她的眼眶红彤彤的,直直望着贺宴舟。 贺宴舟身前被一个产婆围上来了,那人抱着襁褓,正在向他道喜:“恭喜少爷,少夫人给您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贺宴舟高悬的心猛然落回胸膛,绕过产婆,直直走到妻子身边,可一看见相宜的泪,他一颗心又瞬间悬了起来。 捧着妻子的手,柔声问道:“相宜,怎么了。” 秦相宜一听这话,眼泪更是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出,泪珠簌簌而下,打湿了他的手。 他抬手为她捋了捋鬓边乱发,温声道:“是我不好,我该一直在你身边的。”说着,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轻轻蹭了蹭,眼中满是疼惜。 秦相宜抽噎着,小手无力地在他胸口锤了一下,贺宴舟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着,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贪恋他的珍宝。 他忍着背后持续的疼痛,抱着相宜蹭了蹭,倒像是在撒娇。 重长孙满月时,贺家又办了一场大宴。 这一日,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片喜乐氛围之中。 贺府张灯结彩,朱红的灯笼从府门一路高挂至内院,宛如两条蜿蜒的火龙。 府门大开,往来宾客络绎不绝,皆身着盛装,笑语盈盈。 门庭若市间,小厮们忙着引导宾客入府,个个精神抖擞,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秦相宜一身赤红色绣金牡丹长裙,外面套的,正是当初斥巨资买下的那件海龙皮大氅,她如今身姿婀娜,产后的虚弱全然不见,千松抱着刚满月的小公子,小家伙睡得正香,小脸圆嘟嘟、粉嫩粉嫩。 丝竹之声悠扬婉转,乐师们全情投入演奏,或抚琴,或吹箫,或击鼓。 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能听闻贺府传来的欢声笑语,百姓们无一不在谈论着贺家的喜事。 路边一个乞讨的老太太,晃了晃瓷碗中的碎银子,蹒跚着步伐往贺府走去。 贺府今日宴席大开,对百姓向来大方,但凡来了的,都能到外间的席上吃一顿。 江老太太就是这时候来的,贺府门前,彩带红绸,差点将她绊倒。 贺家的小厮也不会将人分个三六九等,这乞讨的老太太来了,也能到席上吃一顿。 “老太太,这边坐,席上有的,您只管吃就是了。” 还好心给她递了一双筷子。 这老太太先是望着席上的饭菜流口水,也不吃,直直就往贺府大门里走去。 哪能让她进去呀:“不能进去的,您得有请柬才能进。” 那老太太也不说话,直直就往里冲。 那小厮想起今日夫人的吩咐,今日无论如何不能与人起冲突。 小厮也不敢赶走这老太太,只能急匆匆往里去报信儿。 “夫人,外头来了个乞讨的老太太,一句话不说,硬要往府里冲。” 秦相宜逗孩子用的拨浪鼓还是宴舟从秦家给她带出来的那一把。 她愣了愣,道:“那便给她些银子,叫她走吧。” 那小厮便领了不大不小的一笔银子,反正是够那老太太吃穿半生了,拿到那老太太跟前。 那老太太看了眼银子,似乎是在权衡些什么,权衡完了,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里冲。 那小厮没办法,只能叫人拦着她点儿,他赶快到夫人面前报信儿。 “那老太太银子也不收,不知是个什么目的。” 贺宴舟道:“别叫她进来惊扰了府中女眷,直接将她赶出去吧。” 那小厮得了准信儿,一溜烟地就要跑:“得嘞。” 秦相宜却叫住了他:“罢了,你叫她进来吧,我亲自问问她究竟想要什么。” 秦相宜招呼完小厮,端起一旁的燕窝,搅着吃了两口。 千松死死护在她跟前:“姑娘,我总觉得她是,是……” 秦相宜未曾抬眼,只道:“是又如何,我如今自己做了母亲,便懂得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应当是什么样的了……总之,我早已对她释怀,说起来,她也没真的伤害到我分毫。” 说完,秦相宜又转头望向贺宴舟,她朝他柔婉笑着:“夫君,前阵子咱们在京郊筹备的那间济慈院,如今修建得如何了,不如就将我生母送到那里面去吧。” 听闻秦家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戚氏一走,仆从下人皆散尽,家里的两个侄女和侄子,不知道被下人抱着卖到哪里去了。 那又不是秦相宜的孩子,秦相宜当然不管他们,也许,秦雨铃背后在管吧。 至于她兄长秦天柱,说来也奇怪,自从去了西域,竟再也没消息传回来。 贺宴舟道:“已经修好了,冬日里配了火炉,今冬应该能照料到不少孤寡老人。” 秦相宜点点头,深感欣慰。 那小厮引着江老太太来了,母女之间眸光相对。 一个冒着贪婪又悔恨的光,一个却温婉又和气。 秦相宜只目光柔柔地望着她:“我们贺家在京郊修了济慈院,你就去那里住着吧,会有人照顾你的,去安度晚年吧。” 济慈院里一日供应两餐,每年发两套冬衣,还有郎中坐镇,绝对是一个好去处。 江老太太抬眸望着女儿,一脸的不甘心。 秦相宜肌肤胜雪,细腻得仿若羊脂玉,透着温润的光泽,眉心一点嫣红的花钿,更衬得双眸仿若秋水含星,一点异样的表情也没有。 在江氏心里,她要女儿为她养老,将她接到郡主府荣养。 秦相宜手指纤细修长,如葱段一般,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淡的蔻丹,此刻,她正轻轻拈起勺子,挖了一勺燕窝递到嘴边。 身旁的丫鬟们恭敬伺候着,有的捧着香盒,有的捧着茶盏,她朱唇轻启,声音仿若黄莺出谷,婉转悦耳:“您就去吧,我叫人将您送去,莫要误了时辰。” 她温柔如水的目光看着母亲:“济慈院是我跟宴舟操持了将近半年的心血,是好地方,您安心。” 江氏“呜呜”叫着,要上前拉拽她,那些严防死守的丫鬟婆子哪里容得她近了夫人的身呐,纷纷上前将她架住。 秦相宜语罢,轻轻起身,裙摆如水般流淌,身上的海龙皮大氅加身,内里便只需穿上薄薄一层飘逸的红裙,毛色呈现一种独特的银灰,光影变幻下,仿若霜雪初融。 仿佛这世间的如花繁华与优雅雍容,都尽在她这一方天地。 人走后,贺宴舟揽过妻子的肩,秦相宜面色也不太好:“宴舟,我没想过母亲会变成这样。” 她以为,她走了以后,母亲该过得很好的。 贺宴舟便道:“那咱们就把济慈院的饮食规格再往上提一提,也好全你孝心。” 秦相宜点了点头,表示此法甚好:“叫上几个丫鬟,常做些糕点送去吧。” 有她照管着,母亲也不至于困苦终老,定叫她饿不死,也冻不坏。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如细碎金芒,轻柔地洒落在内室。一位养尊处优的夫人正端坐于菱花铜镜前,她细细端详着自己的眉眼,三十好几的年纪,仍旧无一丝细纹出现。 一头乌发如瀑,柔顺地垂至腰间,几缕发丝慵懒地散落在白皙的脖颈旁,五岁的儿子刚被梳洗好,就扑到了她的腿上。 她发间簪着的红宝石凤簪,凤嘴噙着一颗圆润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熠熠生辉,尽显尊贵。 “母亲,陪我去放纸鸢。” 秦相宜还未梳完妆,刚要把他推开一点,儿子赖皮得很,又缠上来。 贺宴舟伸手将儿子拎起来,寻思那地方是他待的,你个小鸡崽怎么敢待。 “给我好好站着!” 儿子怕爹,只能站在一旁,眼珠子往母亲身上瞪。 景历帝许是因为吃丹药吃多了吧,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八岁的昌云即位,叫贺宴舟做了太师。 太师位列三公之首,是地位最为尊崇的帝师,负责传授年幼君主经史子集,教导其治国理政的方略、驭下用人之术,好使帝王尽快扛起江山社稷之重任。 窃玉春台 第89节 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乾坤扭转,如春风拂过大地,万象更新。 市井街巷,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机。晨曦初露,集市便已喧闹开来,摊贩们早早地支起摊位,摆满琳琅满目的货品。 田间地头,亦是一片丰收盛景。新颁的惠农政令仿若一场及时雨,滋润着农夫们的心。 朝廷派遣的农技官悉心指导,良种推广、水利修缮,让庄稼茁壮成长。 麦浪滚滚,金黄的麦粒颗颗饱满,在阳光下闪烁着希望的光泽;稻穗沉甸甸地低垂,似在感恩这风调雨顺的年岁。 农人们收割时汗流浃背,脸上却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仓廪充实,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家中存粮足够安然过冬,还能有余粮换些生活用品。 学堂之中,书声琅琅。新皇重视教育,加大对学塾的投入,广纳贤师。由贺家带头,在民间撒播知识的火种。 济慈院外,老人们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回忆往昔艰辛,感慨当下幸福,脸上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逢人便夸当今圣上圣明,贺家慈善,让他们能在暮年享这太平盛世,不愁吃穿。 唯有一个哑巴老太太,黑着一张脸,虽说如今被济慈院的伙食养得白白胖胖的,却始终融不进济慈院这个大集体,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今日除夕,夜幕降临,济慈院内一片祥和,贺夫人特地安排人包了饺子,热腾腾的饺子一出锅,大家热热闹闹过个年。 贺家上下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宛如熟透的红柿子,散发着喜庆的光晕,将整个府邸映照得红彤彤、暖融融。 正厅之中,几张雕花梨木圆桌摆满了珍馐佳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肥美的清蒸鲈鱼,寓意着年年有余;圆润的四喜丸子,象征着阖家团圆的美好期许;还有那金黄酥脆的春卷,包裹着新春的希望,引得人食欲大增。 秦相宜身着一袭绛红色绣金梅的锦缎长裙,来往穿梭于府内各处,安排料理这一应事物。 现在她已经代替了如今的老夫人张今瑶,成了贺家新一任的女主人。 她仍旧身姿婀娜,宛如冬日里绽放的红梅,明艳动人。 一家人围坐在圆桌上,说起贺欣荣的婚事来。 贺欣荣闹腾着说不想嫁人,这阵子,秦相宜跟老夫人一起,已经替她相看许多青年男子了。 老夫人道:“胡闹,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秦相宜摸了摸正在丈夫怀里扑腾的儿子,道:“不嫁人就不嫁人吧,欣荣,哥哥嫂嫂养你一辈子,往后等你侄儿长大了,再叫他继续养着姑姑。”要不生儿子干嘛呀,儿子就得负责照顾一家子女眷呀,儿子要扛起自己的责任来。 她扭头望向一直陪伴在她身后的千松,千松也没有嫁人呀,秦相宜自会为千松撑起一片天,让她后半生过得喜乐安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