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故事》 第1章 《旧日故事》作者:洛阳钼【cp完结】 简介: 一九八四年,褚长亭成为陈景同的助教,告诉陈景同他爱他。 阔别多年,褚长亭跋山涉水来见陈景同,告诉陈景同他永远爱他。 当我爱你,爱已永恒,此后种种,都是回声。此番只为让你知道回声从何而来。 短篇,大概四万字。 第1章 陈景同发病时,癌细胞已经布满了他的咽喉。 他拒绝治疗。不到一周便卧床不起不能言语,医生断言撑不过十天,但至今已经半个月,仍吊着一口气。 黎明时分,他突然出声,叫醒睡在地上的独子陈逍,“外面有个僧人,你让他进来。” 陈逍起来,靠近油尽灯枯的陈景同,发现他说完这句后又发不出声音。 从主楼走到大门要几分钟,陈逍叫佣人把路上的灯全部打开。他刚上高三,个子很高,最近因为照顾病人瘦了很多,肩胛骨在t恤离若隐若现。 陈逍打开门,堆在门外的鲜花和礼物涌进来。从陈景同生病的消息传出后,明心山庄每日如此,他是久负盛名的学者,探病者络绎不绝,闭门谢客也无济于事。 陈逍用脚驱了驱,走出大门,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一位褐衣僧人。见陈逍出来,僧人走过来朝陈逍揖礼,问自己能不能进去看一看老朋友。 陈逍看不出此人年龄,似中年又似老年,身形高,姿容稳,声音陈厚,袖袍揣着一束八月菊。 灰白暮光之下,八月菊花瓣卷曲,像已随采花人行路许久。 陈逍将僧人带到卧室,在陈景同床头叫了两声,陈景同动了动手指表示自己醒着,陈逍便退到门口,让僧人靠前。 僧人褐衣垂地,从衣袖中拿出那束八月菊,一共五朵,置于床侧,久凝半阖双眼的陈景同,低声问:“你还记得我吗?” 隔着檀木架,晨光下,衣着朴素灰暗的僧人变得鹤骨松姿。陈逍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陈景同,被病痛折磨到形容枯槁的父亲似乎恢复往日的儒雅随和。 一股超越死亡的气息流动。陈逍一动不动,那僧人仿佛在现神通,让他感觉不到时间与空间。 陈逍就是在这样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下,听到僧人开口,并听完了这段往事。 陈景同,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记得你,永远记得你。 一个月前,我出寺来见你,路上星河鹭起,日风扶摇,有关你的一切像刚发生时一样清晰。 前日晚,我在郊外看到一片翠菊,露水挂在叶梢,花朵可爱。我为她们诵经一晚,早上摘下五朵,以还你当年那束。不过到这里花朵有些蔫了,想来你也不会介意,你一向宽容。 陈景同,佛见佛欢喜,我见你亦欢喜。我跋山涉水,来跟你讲一讲往事,让你不必遗憾。 先从这束八月菊讲起。 那天金滩上秋景繁繁,红黄一片。带刺的野枣树枝把我打倒在地,野核桃像炮弹一样从山坡上往下砸,砸到我头上,发出钝响。这些人像小红卫兵,分工明确,有人用武器,有人用拳脚,有人宣布我的罪行,“劳改犯的儿子,长大也是劳改犯,跪好……” “你们几个,干什么!”你骑着自行车。金滩小路上荡起灰尘,衬衫白的晃眼,车把上的粉花颠动,跳舞一样,我脸贴在树枝上,以为神仙来了。 你把那几个学生赶走。笑着跟我说你不是神仙,是下乡知青,在金滩中学教书。我当时十岁,分的清现实与虚幻,但执意叫你神仙。 “不要乱叫,被听去是要扣上封建迷信的帽子的。我叫陈景同,你可以叫我陈老师。” 我听到扣帽子就吓得浑身发抖,我父母就是因为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关进监狱。我坐在泥土里,哭着把这件事讲给你听,你叹了口气,安慰我,“都会过去的。”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等你长大。”你把那束粉花给我,让我拿回家,“家里至少还有奶奶在,照顾好奶奶,别跑这么远玩儿,碰见这群学生要知道躲。” 然后,我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山回家。路边的榆树下起黄叶子雨。 我奶奶留你吃饭,红薯干熬的稀粥。你推辞。我奶奶抹泪,“按说该给你做白面馒头,可家里实在没有,就这粗面还不一定能撑到过年,陈老师,你千万别嫌弃,不然我过意不去。” 我父亲是队长,因为带着社员卖柿子,连带母亲也入狱。我们全家却找不出一双不带补丁的鞋,连粮食都不够吃。 你留下喝了一碗粥,帮我处伤口,跟我奶奶闲聊,我竖着耳朵偷听。 你十八岁,父母在最动荡那年吊死在牛棚,没人跑关系,你被下放到这里当知青,回去渺无希望。 我又难过又高兴。你回不去就只能在这里,我就能天天见到你。 我因为父母的事情已经很久没去上学,但是第二天我跟奶奶说要去学校。我沿着金滩盘山路走了十几公里,翻过山坡,坐在中学围墙外的土坡上看你。红旗飘展,我看了半晌,你下课时才出来,从这间教室走到那间教室,一分钟都不到,我心里却充满狂喜,我什么都不懂,却被丰富的情感湮没。 我坐着看了一天,一点都不饿。那时最幸福的事就是过年吃到麻油炕饼,梦里都是香味。我看到你,每个毛孔都被香味塞的满满的。 第2章 放学前,我一溜小跑到前一天遇见你的地方等你。为了不遇到那群学生,我爬上核桃树,扒开树叶观察路上的情况,过了一拨又一拨的人、牛和架子车,直到天黑也没见你。我不甘心,靠着树杈继续等,我看不清人,但能听见自行车响。 我第一次看月景。 往后很多年,我睡不着时也看,但没有一次记忆这样深。核桃叶子像抹了一层油,山和树在华光中泛着黑影,月亮就像昨天一样圆,好像撑不住要坠下来,皎洁的月光就像你的脸。 我奶奶跟邻居打着手电满山坡找我,我还没等到你,不想下去,准备在树上睡觉。我听到奶奶哭着叫我父母的名字,想到父母,我心里不是滋味儿,只好从树上跳下来。 那天的月景难忘也有可能是被奶奶用破鞋打了一顿的缘故。 往后两天,我仍跑去看你。鞋子上的洞本来只露大脚趾尖,现在两个脚趾都钻出来,我心疼鞋,就光着脚走回家。我已经听大人说了,你在中学的宿舍弄好了,不用再回社里住,我琢磨着哪天等学生放学,我进校园找你。 那天晚上,我就着油灯挑脚上的刺,奶奶收拾仅有的家当。凌晨光景,院里的鸭子呱呱叫,一辆汽车停在门口,我睡眼惺忪被人抱上车,我那个多年前因为怕影响到成分对外宣称死了但实际跑出去的大伯连夜将我和奶奶接到香港。 我们先坐车,后坐船,我吐的席梦思床垫上到处都是。船舷外碧波浩渺,欧鸟嘻戏,奶奶哭,我也哭,我大伯劝奶奶:“唔好喊了,很快就会变政策了。” 我哭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港口的铁丝网隔断了我的少年时光,此后直到再见到你,都是一片暗淡。 我在香港的生活你一定没有兴趣,我便略去。只是你有一年受邀去香港讲学,在九龙,一定走过海庭道,你晴天去,也许踩过我雨天留下的脚印。 我大伯说的没错,我上中一时,内地开始吹开放的风,离铁丝网最近的深圳先行。我大伯在香港做家居行业已经很有经验,第一时间在内地投资办公司,那两年频繁往返,一边是为生意,一边是为我父母的事情奔走。 没多久,我父母的案子重审,无罪释放,作为时代的眼泪灼伤的最后一批人,他们得到了相应的补偿,以工人身份进入外省一个钢厂。他们拒绝我大伯的邀请,欢天喜地进入市场经济体制全面推行前铁饭碗的最后荣耀中。 英国学制下,中五假期很长。我大伯费了很大力气,把我和奶奶送回内地跟父母团聚。我七年没见父母,几乎认不出他们,他们比奶奶还要苍老,抱着平反后出生的弟弟。 第二天,我见到了父母出事后不敢露面的大姐二姐,她们也很苍老。 他们见面都要哭,我木木地站着,流不出泪。我只在离开金滩时哭过。 我与父母无话好说,他们的生活井井有条,上班工作忙碌,下班有弟弟让他们笑,我常常显得多余。 那段时间我经常爬到钢厂工人活动中心的楼顶往四周看,城市的工业区让我不怎么能想起金滩,但是我能想起你,你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可是仍然能让我想到过年吃到麻油炕饼的香味。 我来的第十二天是钢厂中秋节晚会。那会儿是下午,我站在楼顶,夕阳照的园区柔黄明亮,女职工穿着的确良连衣裙,露着纤细的脚踝进出活动中心,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小心,小心,刚校好的音,弄乱了你去找师傅调。”一个粗嗓门叫。 我望过去,矮杨树旁,几个抬钢琴的男职工里。陈景同,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了,我看到了你,青灰工作服,短发分头。 那张月色一样的脸还跟以前一样,是我十岁时的记忆。 第2章 那天晚上你表演了两个节目。一首小提琴独奏,一首五人朗诵。 我站在最后一排椅子上。 大礼堂里掌声震天,屋顶上乌漆麻黑,梁柱子都在抖,我心里的地震比这些动静都要大。 我十岁时坐在山坡上看到你出现的时间加到一起也没有这一晚看的时间长。你的容貌重新印在我脑子里,这次是拿火漆描了边,再也不会模糊了。 陈景同,你那天穿着带领结的西装。我上英中,男老师上课都要穿西装,但没一个有你好看。 我和身边的女职工一样红了脸,胸膛里被什么东西罩住,紧张冲撞着身体 。你表演完了我才恢复一点智,从后门跑到舞台更衣室门口,站在挂幕布的木架子后面等你。 我看演员们都从这里出来。 但是等到人全散了也没等到你,我父母抱着弟弟早早回家睡觉了。没人找我。我站在门口发呆,浑身发冷,月亮又白又圆,我的影子又长又虚。 我第二天向父亲打听你。他当了十几年队长,分到厂里不到一年就当组长,骄傲的要命,但提到你时很佩服,“了不起,大学生呢,马上要调去大学教书的。你也好好读书,我听你大伯说再读两年预科,直接能上大学是吗?” “中七毕业,大学也要考的。”我跟父亲说。 我像往常一样与父亲说话,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怎么才能在父亲不起疑的情况下套出更多你的信息。 因为我已经隐约感受到自己对你的异样情感,才这样遮遮掩掩。英中有英国教员是同性情侣,同一天生日,课上送我们朱古力。我和堂哥回家讲这件事,大伯听罢脸色铁青,重重放下茶杯,“给他们判刑才好,你们谁以后敢这样不学好,我亲手给你们送进监狱。” 第3章 堂哥无所谓地哄他开心,我却不敢言语。 那一学期的英文读物是但丁,如果但丁九岁就能确定一生所爱,我十岁自然也可以,我便恍惚,常常画你,面容模糊,然后撕碎。 事实上,在父亲面前,我完全多虑。他在劳动和生产中度过大半生,根本没有听说过同性恋这个词。 他热心地让我跟他一起去车间,这样便能在质检处见你,“你要多向他请教学习方法,对考大学有用的。” 我应该接受的。有我父亲在,你对我一定会很客气,可是我却当即拒绝。 我不要你的客气。 我要你的惊喜。我希望你一眼认出我,正如我一眼认出你。我希望你认真打量我,说出“长这么大了”这种话,这样,我的成长才有意义。 可是你没有。那天黄昏,我做了很久的准备,仍然有些突兀,在食堂门口叫住你,“你还记得我吗?” 你惊诧,茫然,微笑,“你是?” 我十六岁,穿耐克和李维斯,剪常春藤风格的短发,少年的傲气和渐生的虚荣让我拒绝说出我是金滩那个被人打倒在地,穿破旧布鞋的小孩。 “认错人了。”我双手插进牛仔外套口袋,转身要走,失望和慌乱让我不知该先迈开那条腿。 “你是不是钳工上褚组长的大儿子?”你叫住我。 我左腿迈回来,“你…认识我?” “我猜的,”你笑着说,“大伙儿说褚组长的大儿子从香港回来,穿戴很时髦,一看就是你。” 虚荣心的满足削弱了失望,我稍稍挺直脊背,“就是我。” 我跟你一起走回家属院。你路上说你在金滩当过一年知青,考上大学就走了,你在时我父亲入狱,来工厂后两人才认识,很敬重我父亲的工作态度。 你还提到一些金滩的学生,没提到我,我不在你的记忆里。 但是我并不生气。 因为再次遇到你,跟你说上话,那么金滩山路上赤脚来回几十里不被人知晓,也不十分有关系。 你家先到,在一厂区,离我家只有几十米,你进单元前拍我的肩膀,“不要太内向了,一点不像李组长。” 第二天我父亲听说我跟你已经认识,执意让我拿几个橘子给你送去,交代道:“要有礼貌,叫叔叔,趁机会多请教。” 我向你请教不着,因为我们有些科目仍用英文课本,你怎么教得了。 我虽然嫌他不懂,去找你时却跑的欢快,路上打定主意叫你哥哥,跟我父亲各论各的。 但是你不在家。我之后又跑两趟,你都不在。父亲说你最近在忙着办调动手续,要常常往市里跑。我不好真去车间找你,便爬到活动中心楼顶,那里视野好,能看到整个厂区。 像十岁时爬上山坡看中学校园。 后来几次偶尔遇到,你也只匆匆打个招呼,有次连招呼也没打,像又把我忘了。 我回香港的时间慢慢接近,陷入到怎么与你更多接触的焦灼里,不得章法,行动上踟蹰不前。 情欲是人类的原罪,被动便是我的底色。 周末厂里晚上放露天电影。父亲让我抱着弟弟先去占位置,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站在最后一排看前面黑压压的人头,电影幕布像照相馆里的打光灯。 我弟弟一看我站着不动就乱扭,让我抱着他跑,我烦的要命,跟他对峙,他鼻涕冒着泡儿,扯着嗓子干哭。 “你哄一哄呀,就让他一直哭!”我母亲抱怨着跑过来接过去,柔声细语哄他。 父亲也抱怨,“怎么不往前站站,这里你奶奶看不清…” 我伸着脖子往一旁的小石砖上看。你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车座后座半人高的书,怕书掉下来,走的缓慢。 我父亲也看到了你,高声叫你,“陈工,去哪呀这是。” 笑着说:“把书搬回去。” 我父亲走过去。我也跟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绑钢甸子的尼龙绳,“你这样哪行,我给你捆上,跑多远都不会散。” 他说着已经把书十字捆成两摞,让我一手提一摞,跟你说:“你骑车,让长亭坐后面提着,不省事儿么。”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笑了笑,让我坐上后座,“骑着坐,小心别被绞住脚。” 我又一次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月亮刚升起来。我什么都没想,狂喜让我大脑空白。我只要靠近你,心里就会亮起比月光还皎洁的明灯。 衬衫透出体温,我往你后背贴了贴。 “冷吗?”你问。 “有一点。”我说。尼龙绳勒的我手指疼,酷刑搀蜜,我感到一种为爱情牺牲的悲壮,任由几十斤的书往下坠。 “勒成这样,怎么不吭声,破皮了吗?”你停好车接过书惊呼。 我在手背上揉了揉,等手指回血,“没有破皮,只是没知觉。” 你带我回你房间,找药油给我抹上,“那个书太重了,我还让你提了一路。” 我根本没有在意。 你给我拿汽水。我打量你分到的一居室房子。除了简单的家具几乎全是书,连汽水都是放在一本书上,瓶底子在书皮上压出一个带花边的圆形。 “维特根斯坦。”我把汽水拿开,翻了翻说。 你这次是真的诧异,问我真的能读懂吗。 那时只有英译本,我在香港读的也是英文,便跟你讲学校图书馆有很多这种书,我有时会借出来。 第4章 你被我“这种书”的说法逗笑,纠正我,“是哲学类书籍。” 我对哲学没有兴趣,我只是想知道语言的边界是不是就是我世界的边界,在我对你的狂热的爱上,可说的也不能清楚地说,只能保持沉默。 但是英文哲学著作成了我跟你更多解除的媒介。你在书中画出的句子,我能大致翻译成中文,虽然不达意,但也勉强通,你抱来英文词典,“我英文不太好,读时要不停翻词典,要是有人把这些著作翻译成中文就方便了。你父亲说你成绩很好,读大学要是也选哲学,在读经典上就要比我轻松很多。” 你要是让我选哲学,我当然选。 我走时你让我有空来找你玩,像是真心邀请。 我之后又去很多次,只有两次你在,忙着东西,我就帮你一起。你说话时总笑,卧蝉往上堆,眼睫毛浓密,一会儿讲你上学时的趣事,一会儿又以长辈自居讲一些道,我听着,心里涌蜜。 回香港头一天晚上,我去找你告别,你给我两盒罐头,“以后我又要自己翻字典了,你可要好好努力,早点把那些著作翻译成中文。” 离别让我鼓起勇气,“我回去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你双手一摊,有些为难,“我马上要去大学工作,那边住处和办公室还没定好,没有电话。” “那我给你我的电话。”我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 “那行。” 你拿出电话本和笔。我翻开新的一页,把我的姓名,住址,联系方式都写上。 你接过来笑着说:“这么认真,跟答试卷一样。” 自然,我对待你自然认真,只是你不知道。 返程是我自己,车换船,港口城市高楼建起,鳞次栉比,越离越远,坐在甲板上望过去,灰白一片。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我的名字由此而来。但是,对我来说哪里都不是归程,都是短暂的停留,都是过客。 第3章 我回去后经常幻听,二楼的电话叮叮作响,实际上除了同学打来出去玩,并没有你的电话。 我盼着假期再见你。但我大伯在内地的生意突然出问题,影响到我们回去,甚至电话也不能多打。直到中七会考结束,我的回乡证才通过。 我这时已比两年前开朗一些,因为心中有明灯。我回去便打听你,家人的闲谈给了我很多信息。 那时正值夏夜,我们在门前走廊的桌子旁吃晚饭,邻居也一样,隔空举着饭碗打招呼,有人路过也打招呼。 有几个女工走过去,我奶奶努了努其中一个穿蓬蓬裙的姑娘,跟我母亲说:“这姑娘跟陈景同多配,怎么不同意呢,他们要是找我去说,准说成。” “您别瞎操心,现在都流行自由恋爱,陈老师现在可是在大学,那优秀姑娘多了,怎么会看的上一个女工…” 我看着我弟弟在兔子车上用膝盖围来围去,转头跟他们说:“我不回去读大学了。” 这事在家里引起轩然大波,我很多年没见父亲发怒,以为他已经改了当队长时的火爆脾气,那天邻居拉着我才没挨打。 晚上,我母亲埋怨,“他都成年了,你还打,让人家笑话。” “他就是一百,我打他也得受着。” “我懒得跟你犟,他不读大学就不读,直接工作不也一样么,家里还能多份收入。” “你懂个屁!工作这么好安排么,我把他安排进厂里,回来小宝怎么办?我褚庚就这么大脸,两个儿子都能安排进来?老大说了,他读大学的费用全出,现在他不读,老大还会管么?以后娶媳妇买房子不都得咱俩管,你多少工资够……” 我躺在床上瞅黑咕隆咚的天空,眼看疼了才隐约看见几粒星。 第二天,我坐车去市里,在你任教的大学里游荡。十几栋矮楼,没挂院系牌子,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哲学系,但是走遍了校园,不定那条路你常走。 此后好几天,都没见到你。 有一天,校外的宣传栏上突然多了一则招聘启事。哲学系要招一名助教,协助翻译工作,每一个要求好像都是为我量身定做。 我欣喜若狂,记下电话,连夜按照在大伯公司看过的格式制作了一份简历,并写了一份求职信。当晚久久不能入睡。 我相信叔本华,又怀疑他,在人生的悲剧中出现的短暂喜剧,难道真的就不能长存吗? 天一亮我就打电话给学校,接电话的是个女老师,在那边打着哈欠,“现在还没上班呢,你到十点来明德楼305面试。” 我放下电话,急匆匆出门,在学校门口站着等。这份工作像我人生的裂缝,慢一点就会合上。我要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它。 我十点找到她说的办公室,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你。我像被雷劈中,木然说不出话,你比我好一点,愣了几秒说:“你父亲说你回乡证一直有问题,现在好了?” 我抖着手拿出简历,“我,我来应聘。” 我们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惹得其他老师笑,“陈老师,是你亲戚吗?” “沾点。”你说。 因为这层关系,我顺利被录取。你中午带我在食堂吃了份饺子,问我为什么不读大学。我说想回来参与祖国建设。 你笑的痞气,“你中七毕业,明年春天可以参加我们学校的招生,现在当我的助教,考进来能当我的学生。” 第5章 我无所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便点点头,“好的。” 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家里一改几天来的压抑气氛,喜出望外。只有大伯在电话里说:“在香港读只要三年就毕业了,你现在这样,明年就是考上,到毕业也还要五年,脑子怎么想的。” 我只好仍然以为祖国建设贡献一份力量为借口。这样任何人都不会再对我进行劝说。 任何人也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 我回来之前尽管想你,想怎么跟你更近,却从未想过你有一天是要结婚的。这像一个天谴,成为我的心病,守在你身边能让病情缓解一些。 我入职一周之后才知道我的薪酬要从你工资里扣出来,学校认为这个岗位的工作只是协助你一人进行翻译工作,应由你来出。同,我的住处学校也不会解决。 我说这样不公平,你不以为然,“我一个人,工资花不完的,你不用每天往家跑,太远,直接住我那里好了,在客厅给你隔出一间卧室来。” 我吃了一块莲藕,咬了要筷子头,竹木发涩,“你不攒钱娶老婆吗?” 你给我夹了一大筷子腊肉和笋片,“哲学已经能让我幸福了,我不需要一个好的婚姻,同,即使拥有一段不好的婚姻,我大概率也不会成为一个哲学家,这么看,婚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必要。” “知道了,苏格拉底。” 我们在川菜馆里大笑,我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无边无际,以为是喜剧的圆满。 那天下午我们在农贸市场买了张弹簧床,抬到家属楼。上楼时,你执意要走后面,说你力气比我大,其实我那时已经比你高。 你大学的房子仍然是一居室,只是宽敞一些,书籍不像之前那样乱。没有费力气便在窗户下腾出一块地方放床,扯上帘子就挡着光,客厅里白天也要开灯,你却很满意,“成了,你将就住,哪天睡烦了咱俩换着住。” 你一心扑在工作上,有课时我自己你头天晚上划的重点,最难的是要查资料进行注释,我在图书馆一泡一整天。你没课时我们两个就在客厅,你翻我记,或者你读我抄,或者放下书讨论半天,常常到晚上才想起来吃饭。 我回忆起那时的你,便会想起奥古斯丁虔诚沉思,想起卢梭的狂热幻想。 然而我所感兴趣的是柏拉图的美少年之恋,并时常在镜子里审视我是否算得上是美少年,我在香港的日用品寄回之前,大部分工资都用来买衣服。 像只吸引配偶的雄孔雀。 你偶尔会注意到,熬了一夜,睡到半晌,光着膀子去卫生间,出来时瞅我一眼,“这件不错,显白。” 你后背白的发光,晃悠着扑到床上,脚耷拉着,脚板透粉。 你睡觉不关门,连换衣服也不关门,不知给我带来了多少困扰。有时走到客厅,伸手就拉帘子,根本不管我在做什么。 有时在书堆里坐累了,你翻身躺到我床上,书盖到脸上,“你床上好香。” 秋天的阳光照进来,你像一只伸懒腰的猫,身体拉成长长一条,松紧带弹性不好,裤子抻下去,小腹下两旁两道沟若隐若现。我鼻血流的稀里哗啦,慌忙找纸巾。你被晒的迷迷糊糊,“好长亭,饭票在我桌上,你去打一条红烧鱼,一份豆角茄子,再给我带一瓶橘子汽水。” 我捂着鼻子换鞋,顺手把你的鞋子摆好,你有很多地方都像我弟弟,但比他可爱许多。 大学里树叶落得到处都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晴空悲寥。我想,我可以陪你在哲学里待一辈子。 那像一个蒙着树叶黄影的美梦。娑婆世界是梦。我那时跟你在一起的时光便是梦中梦。是空亦是相。 我打饭回来,你已经睡着,微微打鼾,左腿压在右腿上,脚趾冲天,仍然露出腰腹,身体看上去很软。我看了一会儿,找毯子帮你盖上,碰了碰你的手。 我大伯在内地开公司时请风水先生,顺带给我们看命。那位先生戴巴拿马帽,抽雪茄,看完我的八字说我六亲冷淡孤辰寡宿。 大伯不信,说我们褚家人丁兴旺,我父母铁饭碗,他生意还算兴隆,不可能亲情单薄。 我那时便相信的,我对亲人没有多少感情,也没有期待,最浓烈的情感和欲望都给了你。 所以晚上你又突然撩开帘子看到我涨红脸颊手上忙活时真不该那么惊讶,尤其你合上帘子又说了句,“悠着点,别弄床单上。” 这让我还怎么继续?去卫生间要惹你怀疑,怕你嫌弃下次不躺,洗床单就坐实了我弄到床上。 你拿这事取笑,态度却一本正经,“年轻人火气大,我解的。” 我不需要你解,只要你继续保持你那些习惯,能让我半夜随时看到你,偶尔摸到或者蹭到你。 “要不咱俩换换,你睡屋里,我睡客厅,这样都方便。” 这事过不去了,两周后你还在提。 我本来心虚,被你一取笑什么都没了。你两排牙齿一上一下磨着嘴唇,像是很好亲的样子,我不得不跑出去才能压住把你扑倒的冲动。 是人便有欲望,你的欲望是浩瀚的哲学世界,是经典,是思想。 我的欲望是你,只是你。 我在校园里走了一圈,什么都没想,我不跟你在一起时很少用到脑子,它总是静静的。 没多大会儿,你来找我。拿着一瓶健力宝,递给我,“三块,能买六瓶汽水,喝了就别生气了啊。” 第6章 我喝,你就瞅着,像很馋。我只好给你留一半。我那时常常疑惑,我十岁和十六岁时那个成熟稳重的你怎么到我十八岁时变得单纯幼稚。 可能那才是真的你。 陈景同,有时恍然梦醒,想问问你,有多少人见过你稳重学者之下的真性情。 你以为我生气。我趁机问出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我回香港之后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我记得你当时斟酌的表情,好几秒才说:“搬家时电话本弄丢了。” 你说谎,电话本在你抽屉里放着,我拿饭票时有看到。圆珠笔迹一点都没褪色。 你只是没有当回事。 我没有拆穿你,没有忘,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 第4章 天气彻底变凉前后,你开始写那篇让你成名的关于中世纪西方哲学的论文。 那时国内研究这个方向的学者寥寥无几,没有文献可查,大部分的资料都从国外寄过来。 你上课,我骑着自行车去邮局帮你拿包裹。路上买两块肉饼,遇到胡同口老太太出摊,再买两个麻辣羊蹄。 回去围着小圆桌,你吃的啧啧响,指手画脚,“你在吃上下的功夫要都用在复习上,明年肯定能考上。” 我根本不喜欢吃这些东西,口腹之欲,声色犬马,不过都是因为你。 你洗完手去开包裹,杂志期刊摆在沙发上,你就蹲在地上翻看。我说话你也听不着。看到天黑,跺跺脚,起身喝口水,拿出笔记本一边看一边抄。 等我睡一觉起来,你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口水流到书上,半张脸挤的变形。 但你仍然还是好看的。 我那时是怎么睡得着呢。我对你爱到不能自已,难道不应该分秒必争望着你,枕戈待旦跟着你? 我把你叫醒。你摇摇晃晃两步翻到我床上,“一步也走不动了,咱俩换换,你睡我床上。” 你脑袋平躺,黑头发压在黑白基里姆花纹枕巾上。 和现在一样。形容枯槁与鲜活年轻都是你。 我躺到你床上,根本睡不着,看床头的叔本华。直到天亮。我走出房间看你睡的深沉,产生出无限的思考,人生若真是虚无,幸福和苦难应当都是虚幻,为何还要持二相,幸福就是虚幻,苦难却是真实呢。 今日看,那时我在你身上就已经开悟。 你上午有课,我弄好早餐叫你,你缩在被子里哀号:“冷,我不想去上课。” 我说你是老师。你蒙头,“好长亭,你再去替我上两节,这节讲叔本华,学生都说你上次比我讲的好。” 我拿起你的书稿,“这些是不是要打印出来?” 一听打印书稿,你不困了,披着被子下床,挑挑拣拣,眼睛比见到羊蹄都亮,“打这些,剩下的我再改改。” 我不必用脑,只凭心便能把你当时的语气神态全部记起。 你怕我不替你去,一米远的距离被你走出瑀瑀独行的气势,咳两声,“喝凉风了,肺疼。你快去,穿厚点,今天中午有红烧肉,提前去打,要不只剩肥肉。” 哪有还有二十六岁大学老师的样子。 我上完两节课,把学生讲的一片悲观,对人生充满绝望。 下课去办公室给你打手稿。遇到韩新,他也夹着课本,问我:“你替陈景同上的课?” 我那时不知道他怀的什么心思,而且助教偶尔去上课在当时也是学校默许的,便说是。 他把书扔座位上,指着我,“你有教师资格证吗就敢给学生上课。” 平常你不在时,他对我还算和气,我有时也会帮他东西,突然这样吓了我一跳,不知该说什么。 他走过来拿起你的手稿,“陈景同的?” 我想,我拿你的工资,住你的房子,连打饭都是刷你的票,给你干活天经地义。于是找回一点气势,“协助陈老师工作是我的职责。” 他拍了一下桌子,朝我吼了两声。我没听清,我不擅长跟人论,吵架更不会,便坐下继续手稿。 他愤然离开办公室。朱老师偷偷跟我说系里今年只有一个职称名额,你比他更有希望评上,他觉得有内幕不公平,三番五次去领导那里反应,但都没得到处,他在办公室里逢人便讲你的坏话。 我听后为你担忧,你一心扑在工作上,对这些应该一无所知。 我中午提前打饭,急着回去跟你说韩新的事,走到楼道却听见韩新的声音,“…这次我要评不上,就是不干也要把你搞臭…” 你们大概已经争论很久,不然不会情绪那么激动。那会儿楼里的老师们都去上班了,只有几个在楼下晒太阳的老人在往上张望。 我快步爬到三楼,看见你被他揪住衣领,脚上只穿着一只袜子。你没他高,整天熬夜看书身体又不够壮,被他拎着,挣都挣不脱。 我把红烧肉放远,确保不会被波及。然后才上前把他拉开,力气太大,他被甩了个踉跄,没站稳,把你拽倒。 我只记得我接着跟他动了两下手,力度并不大。但民警来时,他鼻子已经被我打流血,我的胳膊也被扭伤。 那一年“严打”势头正浓,我肿着胳膊被关进派出所,厕所都不让上。 我跟韩新大眼对小眼,他可能在愤恨,我却在想红烧肉肯定凉了。 晚上韩新家人托关系把他弄了出去,民警说这事儿责任全在我,要不赔钱,要不关一个月留案底,大学都不能考。 第7章 考不考大学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让我去问家里要钱还不如关一个月,我准备安心住下,就是胳膊疼的睡不着。我躺在用椅子拼成的简易床上,盖着一件旧军大衣,外面星月璀璨,想到斯多葛的苦行,疼痛便不能影响我看星光的快乐。 第三天,我也被放出来,你领着我去看胳膊。大夫给我打绷带,“扭成这样都不来瞧,嫌胳膊多?” 从医院出来,你看上去比我还憔悴,一副倒霉模样,瞅着我的胳膊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你当时太冲动了,他不敢跟我真动手的。” 我没有反驳。问你怎么把我弄出来,你不说。我跟你一起生活几个月,对你家的情况大概也能猜到一点,况且那天韩新跟你争执句句都在说你凭关系。 那些源源不断从国外寄过来的期刊和越洋电话以及这次放我出来时所长客气到惶恐的态度,都足以说明你四个哥哥姐姐在你父母平反后发展的有多好。如果以权与钱做衡量。 我胳膊一扭伤,你没办法懒惰,恢复成以前那个成熟稳重的陈老师。 没几天放暖气,你高兴极了,早起终于不再痛苦。这对我却不太友好,冷时可以几天不洗澡,暖气一放,我必须要冲澡。 我往胳膊上包塑料袋,你热心地接过来,“我给你冲。” 陈景同,为什么跟我赤身相对你一点不害羞?反而是我要躲。我对你无邪淫念,身体反应却不由心。 你那样泰然自若拿着花洒冲,甚至打趣,“管管你的小弟。” 我觉得不公平,想看到你慌乱,想满足自己的口欲,也怀有一点点隐秘的希望。在你帮我打香皂时我亲了上去,嘴唇是湿的,我碰了一下就分开,然后看你。 香皂掉在地上,你后背碰开水龙头,任由花洒对着我的胳膊冲。 水汽氤氲,片刻后你手忙脚乱地拿开花洒,低头查看我的胳膊。塑料袋进水,纱布湿了一片。 你不发一言,匆忙冲好,到客厅帮我换上干纱布,然后拿毛巾盖我头上,“自己擦。” 我用一只手默默擦头发,问你,“刚才,你生气了吗?” 人的欲望会增长,我更是。我十岁时爱你,朦胧无助;十六岁时爱你,欣喜固执;十八岁时爱你,贪心狭隘。 我中学读仓央嘉措。你爱或不爱,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爱不会增,欲望会。只是我那时弄不清爱与欲望是两码事,我向往相爱与喜欢,默然也好,寂静也罢,我开始渴望有你一点回应。 你本来很红的嘴唇因为客厅温度低而颜色变淡,抿了又抿,神态伪装轻松,“你是不是把我当哪个姑娘了?” 体面与懦弱有时无从区分。我听到你的回应,笑了一下,你也笑了一下,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我们心照不宣,你那么聪明,稍稍想一想就应该能猜出我的心思。 你在我面前开始约束言行,那些不拘小节的习惯慢慢不见了。看书到再晚也不会往我床上躺,不再直接拉开我的帘子。 我看着你帘子上你的手影伸出来又收回去,觉得好笑又心酸。 我晚上睡不着,时间都用到后悔上,不该贸然亲你,不该暴露自己。我想到深夜便感到恐惧,害怕你把我辞退。这样我想接近你就只能成为你的学生,于是便哆嗦着起来看书。 看几眼就要瞅瞅你的房间,想你出来看到我这么用功,会心软,不轻易辞退我。 我从小读就很认真,不糊弄。那时却因为你,半夜起来做样子,现在想起来实在可笑。 我在学习上动脑筋,不停地找你问问题,一举两得,既显得我用功,又能靠近你。你讲题,我看书,然后看你,你下颌有白色的小绒毛,像霜结成的柔软的尖刺。 “看书!看我做什么。”你拍我肩膀。 我被你突然这样一拍,身上打激灵,心脏都要被吓出来,脱口而出,“我,我忍不住。” 我的反应确实滑稽,你趴在桌子上笑,然后托着腮帮子看我,“褚长亭,我是个大老爷们儿,你应该看姑娘。” 你似乎开始直面问题。 我惶然。想到你在学校一本正经给学生做思想工作,学生不承认错误便出不了办公室。 我也要承认错误吗,可承认什么错误才能让你回到不在我面前做大人的样子呢? 亲错人的错误?还是爱你的错误? 第5章 那个周末我破天荒在家待了两天,周日下午骑车回学校。厂里金元宵的姑娘在附中读高三,金元宵在牌桌上下不来,图省事让我捎她一程。 我跟她年龄虽然相仿,但并不熟悉,路上聊了一会儿学习就没什么话好说。经过大学时她问我借复习用的英文教材,我不好拒绝,让她在家属楼下等着,跑上去给她拿教材。 你裹着件毛毛睡衣坐在书堆里,扒着饭看着书,口齿不清,“怎么才回来就出去?” “给金元宵的女儿拿书,等下送她去附中。”我顺手把垃圾桶提下去。 我本来没记住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回来老听你说就记住了。你那天一定趴窗户上往下看来着,说不定还笑了,在你眼里,少男少女在一起才是爱情。 你旁敲侧击,“周五放学金玲怎么回厂里? “你俩在一起能促进学习,互相鼓励,增进友谊。 “金玲这姑娘一看就有趣,话多的姑娘都有意思。” 第8章 我逐行翻译你划出的段落,分不出一点心思去想你的话。她周五怎么回家关我什么事?我又为什么需要跟她增进友谊?她话再多能有你多么。 到周末,你给我两张电影票,“连号的,上面有时间,门口有窗口卖瓜子和汽水,别舍不得,让人家姑娘说你小气。” 我总算知道你那周整天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是为何了。 我把那两张电影票揣进兜里,周六下午自己去了一场《少林寺》。 我的眼睛里容不了沙子,我的爱情也不能有他人染指,我害怕你结婚,希望你耽于哲学一辈子。 你却希望我谈恋爱。 我跟姑娘在一起,我对你的爱就不会困扰你,你就能轻松面对我了是吗? 出电影院时天色阴沉,我骑着自行车,路过肉厂,门前红砖垒出的菜园子里开着一簇八月菊。那时已经快要入冬,那菊花仍然开的粉粉嫩嫩,我看了一会儿,想起十岁时你给我的那束。 我兜里装着电影票,一张剪了,一张没剪。痛苦在那一刻密不透风,我无处遁形。一车猪哀嚎着被拉进去。 我回去时你不在家。我把瓜子和板栗、还有一朵粉色八月菊放在圆桌上。 你晚上才回来,西装革履,但不怎么高兴。进屋换了衣服看到桌子上的东西,问我,“怎么都带回来了,没看成吗?” 我装作学习很投入的样子,没抬头,“看了,买的多,没吃完。” 你挺高兴,剥了两颗板栗,“看了什么?” 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少林寺。” 我不想跟你谈这些,你再说什么我都不应声,你每提一句金玲,我心里就刺痛一下。 我在那个年纪,对爱情忠诚到绝望。 周二,学校贴公告,韩新职称审核通过。我诧异,隐隐听其他老师说你最后没有递交资料。 我回家问你,你表现的无所谓,“明年再评也一样,我对这个又不在乎的。” “那你为什么最后连资料都不交?” 你闪烁其词,说你资料不齐,又说你资历不够,我打断你,“不是因为我吗?” 办公室里都传开了,韩新家里也是有关系的,我一没被关,二没赔钱,和解的条件就是你不跟他竞争职称名额。 你嘿了一声,这回看上去是真无所谓,“你都知道了?她们瞎传呢,也不全是因为你,我确实觉得自己教课水平不高。” 我只听你前半句,感动的嗓子眼发紧,“我就算关一个月也没关系,你没必要让步,而且错又不在我。” “哪有你说那么简单,你现在还是香港籍,万一有案底,别说考大学,留都不一定能留下。” 我看电影时碎成片的心,那一刻又被你拼起来,严丝合缝。 晚上韩新请吃饭,专门叫我们去,明知他在炫耀,你还是带着我出席。席间大家让我跟韩新碰杯,说我们是不打不相识。 打架那件事全校皆知,最后不了了之,我这样一个临时工都没受到处分,可想你背后一定求了你家人。 我第一次喝白酒,被辣的直咳,你在一旁幸灾乐祸,也起哄跟我碰杯。 你喝完酒眼睛像玛瑙。我坐着,听女老师笑,看男老师推杯换盏,俗世的快乐在酒精中糊涂到真实,让人无从分辨。 回去时,我骑车载你,街灯摇摇晃晃,月亮飘飘忽忽,你的胳膊贴着我的后背,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人,苍穹浩瀚,华光凝珠。 我的心变得无限大,充满感动和喜悦,直到听见你说:“周末看电影时金玲高兴吗?你俩聊的怎么样?” 北街公园里飞出一群乌鸦,我胃里也飞出一群蝴蝶。 你怎么会这么残忍,翻来覆去煎熬我的心?因为我没有把心思藏好,便连短暂的幻想你都不愿给。 自行车把冰凉,我的血液更凉,冻在血管壁上,骨头缝里,冷风一吹咔咔作响。 路过北街公园,你还在说金玲,说我们可以一起考大学,将来都成为你的学生;说我们知根知底,好好谈恋爱,家长反对的话你可以去做工作;你说的热火朝天,甚至在打算做我和金玲婚礼的主持人。 我把自行车停在公园门口,拉着你进公园,你酒劲正上头,都没有反抗,只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把你拉到木桥,那里有几棵大槐树,隔着石板小路,对面是白桦树林,里面有几个人影晃动,有人靠着树贴在一起。 我让你仔细看,然后把你推靠在一颗槐树上,“陈景同,我喜欢男人,就是这种喜欢,你看明白了吗?我不喜欢女人,别再给我牵线了。” 我想直接说出来我爱你的,但是实在太恶心,食色性也,没错,但真看到黑暗里的色,生上的厌恶不受控。 我拉着你离开,你踉踉跄跄,酒醒了大半,说话直打颤,“你经常来这里?” 我开不了口,你不是同性恋,关注不到电线杆上小广告下多出来的手写地址或者电话号码,不知道这个群体有自己的社交途径。我不需要来,稍微多看看便大概知道什么情形。 走到自行车旁时看到韩新,他讪讪,“我说看着车这么熟悉,你俩还没回去呢?” “尿急,进去上了个厕所。”你说。 他在我们身上打量,我知道那是什么眼神。寒暄几句,他才走开。 我骑上车,我们一路上没有说话,自行车轮毂里钢珠嗒嗒响,世界小到要把我挤成一团,后背弯成一张弓。 第9章 晚上家里静的像下雪的山谷,我想你那天晚上也没睡好,我们各怀心事。 第二天,你去上课,我去办公室,遇到韩新,他嘴脸丑陋,问我,“北街公园的白桦林挺好看的哈?” 我说我没去过,不知道。 时至今日,若要真计较,我给自己贴上同性恋的标签其实并不准确,我只是爱你,只是你恰好是男人,我才符合同性恋的定义。 然而,这些无所谓,一直无所谓。 你那几天都不怎么在家,周五下午回来,突然跟我说很多话,讲你上学时的事。我听着,听你把话题引到同性恋上,说你问了一些熟人,这是一种心疾病,有办法治好的。 我记得我听到最后闭上了眼睛。那一年,在香港,同性恋属于刑事案件,可依然有同性情侣公开,爱与自由选一;在内地,同性恋会被送进医院,社会上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词,爱与健康选一;但与此同时,在大西洋北的丹麦,同性情侣可以注册婚姻。 我问你,“怎么治?电击还是吃药?怎么算治好?不再爱你,就算治好吗?” 你看着我不说话,我背后,圆桌上摆着那朵八月菊,插在牛奶瓶里,花瓣上有黑点。 事情到这个地步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我以为我可以默不作声在你身边很久,十年八年,翻译几本名著,陪你功成名就。 然而短短几个月,我们就为我该不该爱你对峙。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以我见过的那些人对待同性恋的态度,我以为你这次是一定会辞退我。 我坐卧不安,绝望透顶。在家只住了一天,周六一早我就跑了回去。 钥匙插进门里,闯过一关;拧动,又闯过一关;看到我的东西原样未动,我松了一大口气,靠在门上,险些落泪。 你从沙发上抬起头,睡眼惺忪,“周日了吗?我睡了两天?” “周六,我在家看不成书,想在这里复习。”我说。 “那你复习吧,中午叫我。”你把头埋进被子里说。 你继续留我,留一个觊觎你的人在身边。我以为是哲学的形而上让你无暇顾及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个体,以为我的爱没有到那种让你讨厌的地步。 然而,我觊觎你,你要通过我的觊觎救赎我。 第6章 你开始花很多时间跟我聊天,让我讲我以前的生活。你那篇论文正写到紧要关头,却突然停下,整天关心我的琐事。 我谨慎地幻想你也喜歡我。 我放纵我的臆想,压制我的情欲,把我的成长展示给你。 这样的聊天让我也更加了解你。你父母被打成右派时哥哥姐姐已经成年,怕被牵连,在国外的回不来,在国内的只敢偷偷接济,你一个人睡,夜夜失眠。 陈景同,那时怕孤独,长大也怕孤独吧,不然为什么留我在身边呢。 进入十二月,下了第一场雪。你晚上值班,打电话让我給你送大衣。我在你房間看见你床头的书,叔本华换成了弗洛伊德,还有几本国内精神分析类书籍。 我踩着雪给你送大衣,小雪花飘到积雪上,如芥子浮于汪洋,微不足道, 如人执于阎浮提,碌碌尘劳。 办公室里暖气不足,你烤着一个不带罩的取暖器,钨丝光像炽热的夕阳。 你接过大衣,“冷吗?过来烤烤。” 我跟你坐一起,“不冷,你不把床搬进来?” “不用,我晚上写东西,反正明天能调休,这床太硬,白天回去睡。” 你说完剥橘子,那橘子被你用绳子吊在加热器前,烤的直冒烟,吃起来又热又酸。 你问我香港的圣诞节怎么过,我猜你是想知道我在大伯家时节日怎么过。我在学校图书馆借过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对精神分析也知道的,通过找到患者的创伤解决精神问题。 我以为你有一点喜欢我才想了解我,但你只是想找到我的病因。 你在哲学里望洋兴叹,在其他事情上盲目乐天。你又不是专业的精神分析师,就算我配合你展示我的创伤,你怎么引导我去修复呢? 况且,爱你为什么就一定是病? 你不能被爱吗?还是不能被男人爱。 而我,没有爱人的权利吗?还是因为爱的是男人要被剥夺? 你既然认定这是病,为什么还要留我在身边,又为什么大费周章要找到我的病因? 我的病因,就是你呀! 加热器接触不良,光忽明忽暗。我问你是要用精神分析那一套给我治病吗? 我说你不如把这件事跟我父母说,这样直接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效果会更好,那里有专业的医生,专治这种病。 你把橘子皮放在加热器后盖上,屋里都是橘子皮油室里炸出来的苦涩味。 你双手搭在膝盖上,一副跟学生倾心交谈时的模样,“别胡说,我不会跟你父母说。你年纪还小,在这种事情上犯迷糊或者认知错误都是正常的。我跟我同学打听了,成长中的某些遭遇会导致对异性的排斥,我们找到原因,问题不就解决了吗。而且,就算没找到,过两年你再长大点,可能观念自己就转过来了呢。” 我心中悲愤,胸膛里雷雨交加,你为了不让我爱你,否认我的爱,把它说成认知错误,说成犯糊涂。 你自顾说下去,“…精神病院的治疗手段很疼的,你在别人面前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第10章 再疼能有多疼?肉体的疼痛如何能与心灵的疼痛相比。 当埃比克泰德在修道院里叫出“疼痛,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只能折磨我的肉体”时,陈景同,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折磨我的灵魂。 可是,你膝盖上的双手又是那么真诚,好像就算我罪孽深重你也不会放弃。 我再怎么证明我的爱,争辩、乞求、哭泣、怒吼,都只是对你的亵渎。 我冲出门外,看到韩新站在走廊里。我一下子冷静下来,他可能偷听了很久,我瞥了他一眼,没打招呼便走出办公楼。 我在雪地里走了一夜,鞋子浸透雪水,黎明时放在窗户上,天亮结成冻块。 你值完班快中午才回来,给我一包双色梅花造型的巧克力,“跑到百货大楼才买到,进口的,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很甜,尝尝?” 我拿出一块儿掰了一半放嘴里,带点苦,有渣子。 我在香港上学时吃公爵夫人和金沙,放在水晶盘里,入口即化。味道没有这个好。出家后偶尔也吃过一些私人订制的,味道也没有这个好。 “好吃。”我说。 你用这种方法又取得了我们之间的和平。 我强迫自己与你平静相处,你要查资料研究学术,我给你当助手;你要备课,有自己的社交,我就复习功课;你累了对着卫生间拉小提琴,我就静静听着。 我孤立无援,惊慌失措,没有能力拿到主动权,一腔爱像羽毛,全凭你风吹来的方向,无常,悬浮。 圣诞节,你大哥从国外回来,你去参加家庭聚会。 我打电话转接到香港。大伯那边总是很热闹,家人朋友满堂。大伯说:“你的圣诞礼物被阿星偷偷拆啦…” 表哥抢过电话,“不要听爸爸讲,有给你放房间,你何时回来?” 他说国语很慢,不等我回答,开始用粤语讲白天堂姐订婚,跟未婚夫接吻时槲寄生掉下来,大家都说要美满一辈子。说完,他压低声音,“你喺大陆有冇拍拖?” 我说没有。他笑我笨,又说衰仔,我祝他圣诞快乐。他问我怎么过圣诞,我说这里不过圣诞,只过新年。他说到新年如果回乡证办好,他们会一起回来。 不知他们那个新年有没有回来,我没有见到。 我之后往钢厂打电话,弟弟在哭着要圣诞老人,母亲说:“小宝去大庆家玩,回来要什么老人,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是传说。今天是圣诞节,外国传说有个白胡子老人晚上会给小孩送礼物。”我说,“香港也过的。” 她不关心香港过不过,我不问我以前怎么过,现在怎么过。 她让我给弟弟讲圣诞老人的故事,她在一旁听,然后问我怎样挂袜子,低声跟我商量,“塞个奶糖行吗?” “行,只要是是礼物,小孩子都喜欢的。”我说。 我挂完电话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继续复习功课。 你很晚才回来,大衣敞着,下颌带脖子一片潮红。 “喝多了吗?”我起身,想扶你,怕引起你反感,就站着看你。 你也看我,眼睛里有血丝和水汽。少时,在大衣口袋里掏了几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透明盒子,里面是棵挂着逼真礼物的圣诞树。 “给你。”你换鞋,脱掉外套,颓然坐在沙发上。 我给你倒水,试探着也坐在沙发上,跟你隔半米,低头看那个盒子,我同学家公司做这个,开放后往内地卖,赚了很多钱。 这样一棵圣诞树大概要花掉你一个月工资。 唉!你一边不要我爱你,一边又做着让我不得不爱的事。 我欣喜、局促,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你怎么了?晚上吃饭不开心吗?” 你像没听到,几分钟后,突然转过头问我,“褚长亭,你喜欢我什么?” 我爱你很久,被你窥见一角只是阴差阳错,从未想过告白。你这时问我,我答不上来,茫然看你。 你苦笑一声,“我哪里值得喜欢?” 你哪里都值得我爱,超越语言,我报以沉默。 你那晚一定在家宴上受到奚落,你出门时身上是上课时的外套,右肩落着粉笔灰。那种圣诞树只在几家外国饭店做为礼品售卖,你这身装扮在那样的饭店会格格不入。你家人会说你不修边幅,会说你这个年纪应当结婚,也许还会批判你的学问,认为没有前途。 世俗是这样的,市场经济下,钱与权慢慢变成第一衡量标准。 如果不是你那颗想做学问的心真的受伤,怎么会说出你不值得喜欢这种话。 又坐了一会儿,你催我,“怎么说不出来,不是说…爱我吗?” 你说爱时那么生疏,好像根本不信。 我怎么让你相信呢,告诉你我十岁就爱你,十八岁还爱你;告诉你我看到水石沙木爱你,看到日月星辰还爱你。 受想行识爱你,口鼻舌身意爱你,清净自性亦爱你。 我说不出来,怎么说都是肤浅。我说爱你的那一刻,全部的爱就说完了,你信与不信就已经是永恒。 “我爱你。”我只有这一句。 你古怪地嘟囔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说:“他们建议我结婚,说感情可以培养。你呢,跟姑娘谈谈恋爱,就知道自己喜欢的不是…男人。” 你又是这样。像值班那晚,否认我的爱,不仅如此,还想推给别人。你不是装腔作势拿着精神分析的书要救赎我么,怎么短短时间,开始希望哪个姑娘来接替你? 第11章 我是什么不该存在的物件吗?漂洋过海,踢来踢去。 我欺身上去吻你时应该用了很大力,你直接靠在沙发背上,头往后仰,我磨你的嘴唇。你喝多了酒,那点反抗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变态…”你推我。 我坐在你身上,钳制住你的胳膊,“我是变态,你呢?为什么还要买好吃的哄变态开心?为什么花一个月工资买圣诞礼物给变态?陈景同,你在想什么?” 你脖子红的像要渗出血,脸却惨白,惶惑茫然。 我也茫然,我要对你做什么呢。我压着你,那个姿势下我有绝对的控制权,但我什么都不想做,我硬了,我感觉到你也硬了。可身体反应什么都不能说明。情欲有边界,短暂狭窄。爱没有。 我垂下头,“你不敢要我的爱,我藏起来,只陪你着,你不要结婚,我也不结婚,我给你当一辈子助教,不让你孤独…” 嘴唇本来干燥,吻着吻着就湿了,苦涩的泪水混着唾液。 我放开你,去拿毛巾,出来时你躺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 我常见你幼稚,从未见你脆弱。 我把灯关了,坐在你身边。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陈景同,怕孤独算什么可耻呢。不可耻的。往后几十年,有家有名,想来已经不记得那时寂寂无名的俗世孤独。 第7章 我入寺五年就开始给义工讲金刚经,有人说我这样年轻,未经尘世苦,怎能悟般若。我在你身上尝遍苦乐,百般滋味,一念生三千性相,迷花之乐,轮回之苦,全部尝遍。 那晚之后,我觉得我的青春躁动开始慢慢平静,能更坦然地面对你的反应,不知那是我的错觉。事实上,我原本被动,那之后开始变得主动。从前小小年纪看人世间总是与我无关,此后喜怒哀乐悄无声息潜入心头。 你两天没有跟我说话,第三天晚上,我从办公室回来,你说要跟我谈谈。 “要辞退我吗?”我问你。 我那些揣测你的话说出来时,已经做好了被你辞退的准备。我那时一点也不后悔,现在想起来更不后悔,那个人人迷茫不知价值在何处的年代,能说出真心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 你坐在我床对面的书堆上,两手扣在一起,“前天晚上,是我喝多了,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能当真,明白吗?” 你做检讨,“我比你大很多,应该给你做个好榜样,结果却让你越来越误解,这是我的不对。我想了想,对问题越关注就越会陷入错误认知,你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我看着脚下裂缝的水泥地,我需要的只是看着你。 “这里你继续住,方便复习,有工作我们去办公室,你考大学前我先回家住。”你说,“只要不影响工作,我不会辞退你。” 我说:“好。” 我们又达成了短暂的和平。我甚至有些劫后余生的谨慎,把心思放的很低,保留一点点幻想。 周末,后勤的付老师开着破皮卡帮你搬东西,常用的书收拾了四五箱,还有衣物和被褥。装好后付老师让我坐车斗被子上,我看了你一眼,说我不去。 付老师揪我,“你这么大个子,明着偷奸耍滑,到那边还得卸呢,跑不了你。” “上来吧。”你拍了拍车斗。 那天是晴天,城市的灰暗被阳光照亮。 大学本来已经建在郊外了,你家比郊外更远,开了十几分钟,路上都是在重建的工地,土气狼烟。 车开上明山小路,两边黄枫翠竹,曲径通幽。几分钟后,你说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那会儿明心山庄大门跟现在几乎一样,古朴厚重,付老师说:“陈老师,你家可太气派了。” 你跟付老师说当时被红卫兵占去,也就这两年政府才承认是私人住宅还给你们。 打开门。里面的情形跟外面判若两样,主楼门窗几乎全被打破,花园里破败不堪,石板路几乎被野藤吞没,付老师目瞪口呆,“这,这咋住人?” 你似乎也没料到是眼前的情形,领着我们在楼里看了看,家具已经被搬空,剩下的都被损坏的不能使用。你站在空荡荡的大厅苦笑,“我二姐把钥匙给我之后我就没来过,还以为她说的太夸张,原来是真的,确实不能住人。” 我为你到难过,又窃喜。 回去的路上,我说:“我回家住吧。” “不用,”你说。 我们不得不继续住在一起,其实我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的日常中都没有逾矩,如果不是命运安排那次洗浴时忍不住吻你,之后的每一个情感爆发的节口应该都不会出现。你就不会这么早警惕,兴许在更久的相处中,你也会慢慢爱上我。 这些都是我在那个年龄的想法。促使我在你面前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连饭也要单独分出一点在碗里才吃。 这么过了几天,你先忍不住,“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我说我不想惹你讨厌。我的样子大概足够可怜。 “没讨厌你,”你说,“明天我没课,要回家打扫卫生,你自己安排你的时间。” “我可以帮你打扫,上周一厂区门口的绿化带就是我打扫的,很干净。”我立刻说。 “不用,我请了工人。” 你吃菜时不明显地笑了一下,给了我一点胆量。 我第二天上午买了肉饼和饼干,两瓶牛奶,用保温棉布包好揣到羽绒服里。我到这里时快中午,张望了两下,没看到你,只有两个农民模样的人在清路上的枯藤。我拿不准你在不在,躲在门外等了十几分钟,里面除了他俩的聊天声就是寒风出动树枝的咔咔声。 第12章 我冻的受不了,担心怀里的布包变凉,又等了一会儿,便直接进去,问两人你在不在,他们说你在主楼。 我跑到主楼,你当时就在这间卧室,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绑着破拖把头,在除蜘蛛网和灰尘。 看到我,你把竹竿放下来,“你怎么来了?” 外面两个农民叫你,“陈老师,中午了,一起回家吃口饭。” 你趴到没玻璃的窗户上,“不麻烦了,我一会儿回学校,劳驾你们路上跟装玻璃的说一声,下午来量尺寸。” “成,您放心吧。” 你把头收回来。我慌忙拉开羽绒服,拿出布包,“你不用跑回学校吃饭,我给你带吃的了。” 吹了一路冷风,饼和牛奶居然没有冷掉,我忍不住高兴,“快吃,一会儿就凉了。” 你把手套摘了接过来,摸了摸,抬眼看我,“就这么一路揣过来的?” “牛奶出门时加热了一下,饼买的时候刚出锅,揣着挺暖和的。” 我在卧室外的小厅里找到两个圆几,用棉布擦了擦,跟你一人坐一个,你啃肉饼,我吃饼干,拿着牛奶瓶暖手。 你吃东西时不时瞅我,我心虚忐忑,找话题,“这以前是你的卧室吗?” “不是,我父母的。”你吃完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下面这片小花园,以前种很多八月菊,各种颜色都有。” 你转过来,指着圆几,“这两个是花凳,摆在小厅,上面有两盆茶花。” 窗户框把你框住,背景是光秃秃的树枝横生。 我也趴在窗户上往下看,石砌的花园矮篱里是荒芜的野草堆,“你整好以后还种花吗?” “种,”你说,“还种八月菊,我母亲很喜欢。” “种成粉色的,纯色好看。”我说。 你瞅我,笑了一下,“你这审美够女性化的。上回看电影是不是给金玲送了一束八月菊?我看你拿回来一朵,当时没顾上说你,谁好端端的送菊花,她没骂你算好的。” 我觉得你高兴了一点,想让你更高兴,于是说:“骂了,所以后来就不我了。” 你果然笑出声,指挥我除蜘蛛网,自己往外清垃圾。 下午装玻璃的过来量尺寸,说三天就能全装上,但质量没有以前的好。你说没事,能住人就行。老板问:“这是要急着结婚用吗?最近整房子的都是要赶在年前结婚。” 你说不是。 我除完了主卧,去除客卧,灰尘荡的我直咳嗽。 我一边咳一边想,你怎么可能是结婚用,你已经说了你不需要婚姻,而且连女朋友都没有,你只是不想跟我住在一起。 天快黑时,两个农民清出一条从大门到主楼的小路,你很高兴,在院子里跟他们布置第二天的任务。 我去大门口自行车旁等你。 两个农民骑着车走了之后,你把门锁上,“走吧。” 我先跨上车,你跟在我后面。刚蹬上,你停下来,“车链好像断了。” 我脚撑地,低头凑过去。链子断了,一端拖在地上,另一端垂在半空。 “真断了,能修吗?” 你左右看了看,不知看没看出是我搞的名堂,摇摇头,“不能,得去修铺。” “天马上黑了,先放这儿吧,明天白天再推过去,先坐我的车回去。”我说。 下了明山,土路颠簸,你抓着我的羽绒服,进了市区才放开。 我凭记忆找路。你不知在想什么,都没发现我没走回大学的路,经过西营时你才反应过来,“怎么走这儿来了。” “前面胡同里有家鸡丝馄饨,晚上出摊,生意特别好,吃吗?” 世界上不知有几人知道,你其实很爱吃,听到好吃的总馋,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都走到了,尝尝吧,回去食堂也关门了。” 一碗馄饨,一块肉饼,夜晚挂月牙,红尘滚滚里的烟火,我到现在仍然记得。不是留恋。 到家后,你在卧室洗脚,我往钢厂打电话,告诉父亲我周末不回去,要跟你一起修房子。他问什么房子,我大概讲了一下,他说:“那够麻烦的,在哪?我去看看。” 我知道他热心,我也知道你脸皮薄,不肯张嘴麻烦别人,能为你做这些事,我心里很高兴的。 第二天,我带你先到,我父亲和十几个钢厂同事后到。你诧异,他们怪你有事儿不说一声,钢厂什么不多,就干活儿的多。 我父亲指挥人修房子是老本行,只用了一个周末,整个院子就被出来,看上去总算是个能住人的样子。 “冬天不好粉刷,不过换上门窗,再配些家具,不耽误住,比咱们分的房气派,就是没暖气,冷。”我父亲说。 有人问:“陈老师,这是要结婚吗,急着修房子。” 你说不是。 那个冬天,结婚成了谶言。我听一次就要慌一次,像有预感一样。 第8章 房子修好,你站在院子里,看得出来,你发自内心的高兴。儿时的家园被修复,是谁都会高兴。 就算你是因为要跟我保持距离才修房子,我也为你高兴,为你做我能做的事。 你的自行车也被钢厂的同事修好,路上我们并行,你问我,“今天是什么好吃的?” 我说井桥卤煮。 你看我,我不敢对视。 你说:“找这么多地方没少费时间吧,还考大学么?” 第13章 “考的上。” 你发出一声鼻音,我以为你生气,吃卤煮时却嘶嘶哈哈一头汗,说好吃。我悬着的心放下,从包里拿出饭缸,让老板再打一份。 “给谁带?” “你回去不是还看书吗,饿了可以当宵夜。” 你放下筷子看我,跟不认识我一样,半晌叹了口气,“褚长亭,你要是追姑娘,一追一个准儿。” 周边好几个来吃卤煮的,我没好搭腔。 我那个年纪,虽然提醒自己不要逾矩,却不肯放过任何机会表明心迹。 走到没人听到的路上,我说:“我不会去追姑娘。” 你笑了一下,我听出不以为意,于是不知哪来的胆子,加了一句,“只会追你。” 你卖力蹬脚蹬子,把我甩在后面。 到家把我堵在门口,神色严肃,“今天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不然不要再住这里。” 我说知道了。进屋坐在沙发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觉得自己几天的努力白费了。 我丧气到了极点,也迷惑到了极点,你吃东西和看到房子干净时的高兴难道是伪装?坐在后座哼哼的旋律难道是厌烦? 你坐我对面看书,我忍不住问:“我做这些事,你不高兴吗?” 你把书放下,“我不能误导你,也不能让你越陷越深。我高兴,你会继续这样做,我不高兴,你会想办法改进。看似不同,实际上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大量的时间被你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我朝你叫:“爱你怎么会毫无意义?” 你猛然站起来,绷着脸,指着门,像家长惩罚小孩,又像老师惩罚学生,“现在给我出去!” 我站着看你,你一点情面都不留,瞪着我。我自尊心被伤,眼睛充血,没穿外套就跑出去。 我抱着胳膊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想到你在楼上能看见,便迈开步子往校园走。以往独自一人时的平静被纷乱的念头占据。 冻的狠了,开始想你一向宽容,又很善良,看到我没穿外套,应该会追出来。 这么冷的天,我负气跑出来,冻一夜是会出人命的。你不会这么狠心。 可是楼道口一直黑乎乎的。 我在家属楼不远处徘徊,身体越来越凉,心也越来越凉,楼上住户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最后连你屋里的灯都灭了。 你居然对我真的这么狠心。 我坚持又等了几分钟,最后绝望地打着冷颤一步一步挪回你家门前,楼道里暖和一些,我蹲在门口委屈。 说出来很好笑,我一米八几的个子,穿着绞花毛衣缩成一团掉泪。但那时的委屈是真实的,我白天看到你站在儿时的家园开心,其实很羡慕,问自己何处是我的归程,金滩的家早已回不去,香港的家只是借助,钢厂的家没有我的安脚之地,只有你这里才真的能让我安心停一停。 我委屈,慢慢的从委屈你把我赶出来,变成我被你赶出来之后竟然没有地方可以去。 就在我自怨自艾时,门开了。你站到门口,掂着我的外套,冷声说:“要是能改就进来,不能改就继续蹲着。” 我在胳膊上擦泪,“能改。” “进来!” 你那些可爱的特质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处在被老师支配的压迫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实极了。 “去洗脚!” 我打着喷嚏倒热水,坐在卫生间门口的小板凳上泡脚,不时往回吸吸鼻涕。 “再有下次,真的不会让你进门。”你冷酷地说。 我低着头,不像让你看见我在外面哭过,“知道了。” 你挑眉,“不服?” “服。” “服就看着我的眼睛说。” 陈景同,你怎么能这样咄咄逼人,用年龄和身份压制我,我挨冻,我认服,还不够吗?我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的事,只是爱你,在大陆,爱你又不犯法,你怎么酷刑一套接着一套,非要看到我崩溃。 看到我哭,你语气温和一些,“哭什么。” 我不想说,又不能不说,不说你不知又要怎么冷酷,便说:“冻的了。” 你看了我片刻,“觉得我太小题大做了?还是觉得我看不上你做的那些事?” “…小题大做,”我又开始明知故犯,“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那件事对我来说不是毫无意义,而是人生全部的意义。” 我不敢把爱说出口,我说这些你也不信。 “全部的意义!考大学,孝敬父母,用自己的优势研究学问,填补国内学科的空白,哪件事不是意义重大?哪件事不比那件事有意义?”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说这些事都是梦幻泡影,转瞬即逝,爱却能永恒。 你永远解不了我说的爱,我见你时的欢喜,你只能解到情欲与占有,解不到我的爱。 我看着你,语言太局限,文字有边界。灵山法会佛祖拈花,阿难会心,心法即传。 我说爱你,也只求你会心一笑。 “算了,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说了。”我败下阵,把凉了的洗脚水倒掉,坐到弹簧床上,又跟你说了声对不起。 你坐在沙发上,迟迟不起来,我也不敢睡,我们看着彼此。 你先开口,“也许有一天时间会证明你没错,但是在当下,不该随便那样说出来。你才十八,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急着昭告天下,这个社会没有那么宽容,身边也不都是好人,谨言慎行总是好的。” 第14章 “我记住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头昏脑胀,根本没有精力仔细想你说的话。 接下来两天,我重感冒,没去办公室。你忙着装门窗,早出晚归,中午打饭回来,我们说话很少,但出奇的平静。 一天下午,我在家看书,鼻子被拧的通红。几名学生提着罐头上门,说你请病假,他们特地来看看要不要紧。 我说你不在家,让他们下午再来。一个男生往里张望道:“褚助教,陈老师这个房型就一间卧室吧?你跟陈老师怎么住啊?” “什么意思?我睡客厅。” “这样呀,那还挺不方便的,你为什么不单独申请宿舍住呢?” “学校不批,我不是正式编制。” 学生们互相挤眉弄眼,我觉得他们不怀好意,又说了几句便打发他们离开。 你晚上回来听我讲完这件事,反常皱眉,沉默片刻说:“不用他们,我这两天就搬走了,他们再来就跟他们说去明心山庄看我。” 我以为我被赶出去的那晚我们已经达成共识,我不再把爱你说出口,你就继续跟我住一起,“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搬出去,还有半个月就放寒假,到时我回家住,隔天过来处工作,你根本不用搬那么远。” “我想住那边,那边清净。” 你撒谎。你怕孤独。 第9章 周三一早我去办公室,在校园里碰到几个熟识的老师,跟他们打招呼时他们态度很不自然。 办公室里只有朱老师,她见我进来,也是先愣了一下,然后才打招呼。我坐到你座位上,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大家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我回头看他,她也在看我,慌忙扶眼睛,她也是助教,比我大不了几岁,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反常。她欲言又止。 我便不再说话,专心你的笔记。 过了十几分钟,她先忍不住了,问我,“你这几天没来,是不是还不知道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学校里有人传,你跟陈老师是同,同性恋。”她红着脸摆手,“别人传的,我一点都不信的,我相信你。” “谁传的?” “不知道,上周有人晚上偷偷贴大字报。虽然学校发现就撕了,但好多学生都看到了,现在在查到底是谁贴的。” 我像猝不及防被人扇了一巴掌,说不出话。开始解你那晚因为我说爱你而把我赶出去。 朱老师安慰道:“这是有人没安好心,以后还是防着点,小人得罪不起。你别太在意,也就刚开始大家瞎传,过几天就忘了,陈老师他姐夫是厅长,主管咱们学校,不会让事态扩大…” 我没怎么听进去她后面说了什么,我迅速锁定韩新,这件事只有他有动机,且会想出这种主意。 年少的冲动在我身上全部觉醒,无知无畏。我在他位置上查看他的课表,跑到他上课的教室,跟他说我在楼下等他下课。 我除了小时候因为父母坐牢被人欺负,只跟韩新一人有过激烈冲突,想来也是因缘起业障。 他下来时若无其事,我看他可憎又可怜,“贴大字报那件事是你干的吧?” 他饶有兴味,“什么大字报?哦,说你跟陈景同搞同性恋的是吧,不是我,但那事儿是真的吗?” 我懒得跟他费口舌,“这事儿先不说,但你去北街公园那事儿是真的吧?” 他压低声音,“你少血口喷人,什么北街公园,我不知道!” “跟你搞过的人可不这么说,对你评价还挺高,要不让他们来认认?” “吓唬谁呢,说不定来了先认出你。” “我名声臭了还能回香港,你呢,工作不要了么?别在让我发现你在背后搞小动作,不然大家都别想好过。” 年少时总以为鱼死网破最有威慑力,我离开教学楼时很痛快,独立解决问题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充满保护所爱之人勇气。 我急不可待来这里找你,连手套都没戴,一腔热血骑到院子里。你正和工人一起搬家具。 我殷勤地抢去你手里的凳子,“我来搬。” 一卡车家具摆进去,二楼仍然空荡荡,你在小卧室长条桌上写了个单子交给工人,上面是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我暂时想起来这些,辛苦你回去给你们老板,配齐了下午送过来。” 你对人总是宽容有礼,只对我才那么冷酷,赶我出去,害我冻感冒。 工人开走卡车,你问道:“在高兴什么?” 我路上为自己骄傲到鼓掌,看到你反而扭捏,“我把韩新解决了,他不会再耍什么花样,你不用大冷天搬出来。” “怎么解决的?谁让你解决的?” 你声音跟那晚把我赶出去差不多,我老老实实讲完,抬眼瞄你,看不出你的表情。 “…你去过北街公园?” “没有。” 你明显不相信,“那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中学时,尤其中七那年,香港同性恋的负面事件引起很大的话题,同学们私下总是在讨论,大家分享资讯,好奇的会去分辨真伪,我知道他们的社交路径和滥交行为不足为奇。 内地不过大同小异。 你听完说:“你这就是在诈韩新,没有真看到。” “八九不离十的,他一定害怕,不敢怎样。” 第15章 你表情凝重,我心慢慢沉下去,“你生气了?” “你不该去找他,不够性。回去看书吧,最近尽量别去办公室,我想一想怎么解决。”你说完没再看我,开始调整家具位置。 我来找你邀功,被你说成惹麻烦,又被你冷淡对待。 自己坐在光秃秃的床上回想我找韩新的整个过程,不觉有什么不妥,于是带着气跟你论。 “你说我不够性,怎么才算性?我觉得我的做法就是性的做法。” 你转过来,我至今记得你的无奈,像看不懂事的小孩,“褚长亭,你说的性是谁的性,柏拉图还是西塞罗?如果是柏拉图的性,你应该约束你的好胜与冲动,把这件事应该交给时间,谣言便会不攻自破。如果是西塞罗的性,你应该考虑到人性在社会中的复杂,用更成熟的智慧解决,而不是跟他用同样低级的方式。” 我呆呆地看着你,“你搬出来就是性吗?” 你看上去很疲惫,仍然保持着耐心,“我们要解决的不是韩新,是他挑起的流言蜚语。因为你,我们确实不够清白,现在就是要划清界限,剩下交给时间解决。” 你站在因为人言可畏人心可怖而破败的房子里,说跟我划清界限。 我觉得讽刺,“那你直接辞退我,事情就彻底解决了。” “如果有必要,我会考虑的。”你转过身说。 你背对着我,连棉袄上的褶皱看上去都不留情面。我恼羞成怒又自我怀疑,起身冲出房间。 我一口气骑到市里,冷风没让我意识到错误,但是让我冷静下来。我那时全部的人生意义就是跟你在一起,就是站在你身边看着你,跑出来岂不是离你越来越远。 我在街上转了一圈,买了半只扒鸡和烧饼揣在怀里骑回去。 你看到我回来,瞪了我一眼。我把吃的掏出来,你看了看,转身把椅子拉开,绷着脸示意我放在餐桌上。 吃着吃着你表情就缓和了。我看着你的脸色问:“你今天晚上就住这里吗?” “不住,明天让老付把被褥拉过来再住。”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但被你赶出去的阴影还在,不敢再提阻止你搬来的事。 那时,这里在我看来跟呼啸山庄一样荒凉森森,冷风吹过窗户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只手臂伸进来,你要忍受这些孤独,全是因为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时是喜悦,你听到时是寒冷。 我一边觉得你可怜,一边不服气你说我做错,在被压制和自责下默不作声,下午跟你一起五金店送来的各种小东西。 你床头的小台灯,我装时力气太大,弄破了塑料罩子,好好一个圆圆缺了一角,你居然用到今天,不知你每晚看到会不会想到这段往事。 晚上回去,我没敢再提议去吃什么好吃的,跟着你先去学校食堂打饭,一进校门就看见付老师拉着个学生,推推搡搡往门口保卫科去。 你跑过去,“怎么了老付。” 付老师气的嘴唇直抖,“抓着了,就是这小子,今天又在公告栏那儿贴,被我抓个正着,你看看,你看看,写的都是什么,真是社会主义的败类。” 你接过付老师手里的大红纸,上面用软毛笔写了几十个字,说我为了取得编制,用资本主义的淫秽行为腐蚀你。 你把纸折起来,跟那个学生讲:“褚助教已经辞职了,今天来搬东西,明天办手续。不管你是受了谁的蛊惑来做这种事毁人名誉,最后受害的都是你,考上大学不容易......” 我脑袋哄哄响,一个字都听不见了,直到你推我,“你去搬吧。” 我机械地迈开腿,走回家属楼,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抱着一丝希望坐在沙发上等你。一直等到天黑透,你端着饭盒回来,“就剩一点粥了,热热再吃。” 我没接,问你,“我要收拾东西吗?” 我希望从你嘴里听到不用或者刚才只是骗那个学生之类的话。你把粥放在餐桌上,“收拾吧,没多少东西,一会儿跟你一起回钢厂,我刚才在办公室已经跟你父母解释过了。” “为什么?” 你转过来,有点生气,“为什么?不是因为你早上去找韩新吗!” “他把矛头对准我,我自己来抗。你现在不是要搬走吗,不是说剩下的交给时间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辞退我?” “你用什么抗?看不明白吗,他就是要针对你,你不躲着他,他可以打听你家在哪,你父母都是工人,钢厂几千同事,事情传开,你不做人,你父母不做人了吗?”你用手指头点我的肩膀,把我往后推,“不吃饭就收拾东西去!” 我的自尊心碎的一塌糊涂,感觉你对我说话时全是嫌弃,我终于为我的无知付出了代价,也失去了在你面前继续争辩的勇气。 第10章 我绝望地收拾衣服,力气大到把一条秋裤扯了两米长。你走过来帮我书,脖子上的青筋鼓出来,我看了一眼,嗓子眼发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爱你就是错了。” 你的手顿了顿。 我破罐子破摔,“在自然的性上没错,在神的性上也没错,在人的性上更没错。你不能像别人一样说我错了。” 你那时大概以为我在迷茫吧,在人的本性与文明的狭隘相冲突时,谁都会对行为的对错感到迷茫。 不是的,我那时不迷茫,从来也不迷茫,我爱你是本心,不会迷茫。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是感官的知道,是你的本心知道我爱你。 第16章 你的手按在书上,白脸涨红,像对待一个不争气的坏学生,“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如果那天你不跟韩新动手,就不会结仇;如果聚完餐你没有拉我去北街公园,就不会遇到韩新;如果我值班那晚你不随便说话,就不会被韩新听到;如果你今天早上不去激怒韩新,现在就不会在收拾东西。 “你明知这个社会排斥,还把爱挂在嘴边,恣意妄为,自以为是,给别人留把柄,让人有可乘之机,把无知当武器,最后伤害到自己,还说自己没错?” 你跟我说这些,没一个字跟爱有关系。 我再说什么你都不会明白。 我默默地收拾好东西,装了两个编织袋,一人带一个,我跟在你身后。 路上静的要命,过了北大街,你突然说:“流言蜚语能杀人,你从今往后要谨言慎行,喜欢谁,爱谁,也许都没错,但是乱说一定错。” 我闷声说:“我为什么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 “从轴心时代开始,哲学家就在研究自由和正义,今天全世界仍然在研究。文明的历程,就是自由和正义的边界逐渐扩大的历程。你要言语自由,就需要接收你言语的人思想解放,快速的解放需要移植先进的思想。所以你要好好读大学,把好的思想翻译引进来。” 你那时二十六,志向高远,所以现在才有这样的盛名。 我不要这些,不要别人接收,只想让你知道,你怎么不解放一下思想,同我会心一笑呢。 你把我送到我家单元口,我问你我复习遇到问题了能不能去找你,你说周末可以去明心山庄。 我那个周六就跑去,大门锁着。周日我又去,大门还锁着。 我只好在家装模作样学习。实话讲,什么都没学进去,没人打扰我,是我自己不适应。 下午我父亲休班,我在房间里看之前的翻译手稿,他推门试探着问我要不要回香港考大学,说他觉得晚一年毕业会失去很多机会。 我说我考虑一下。 我心里清楚他想让我一口答应。我小时候他整天领着村民搞生产不回家,我去香港又跟他几年未见,突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可能还没做好自己有一个这样大的儿子的准备,无论是心上还是物质上,所以我们的交流并不顺畅。 那样说不是敷衍他,是我真的还没有考虑。我如果没跟你在一起那五个月,肯定会考,因为那样才能接近你。有机会让你知道我爱你。 五个月里,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如果我有什么心愿,那也已经都完成了。 再说,都是回声。 周一我忍不住跑到大学,路上我想了个由——书落了一本,需要拿回来。 我骑到办公楼下,在车棚放车时看到你跟韩新一前一后出来。我偷偷跟上去,楼后有一片黄杨木围成的小广场,看你俩走到亭子里,一起抽烟。 我偷偷跟上去,背贴着墙壁,听见你说:“…他就是个穷学生,你再揪着他也没用,还不如拿点儿真正的实惠,再过四年,你要评职称,我可以帮点小忙…” 韩新龌蹉地笑,“…你们要真没关系,你这么上心?” 你踩灭烟,“我下乡当知青时他爸爸是支书,关系还行。我就这么一提,你也随便一听,先走了。” 你从小广场的红砖路上走开,去教学楼上课。韩新又点了一根,青烟飘进黄杨叶子里。 我脑子里快速闪动修他一顿的念头,但想到你生气的脸,脚立在那里不敢动。 墙壁上粘着碎石子,手指一扣就掉,韩新走时我脚下已经掉了一片碎石子,裤子上全是白灰。 我低头拍了拍,沿着墙壁溜到前门,去教学楼找到你上学的教室,从后门进去,在角落里坐下,你讲课的声音顿了顿。我趴在桌子上,从前面学生和肩膀的缝隙中只能看到你头顶的头发,我看了两节。 我看着你时心里是幸福的。 放学后,你坐在讲桌前,教室里就剩我们俩,我说我有东西忘到你家。 你把钥匙递给我,我说一起去。 你走前面,我在后面。到门口,你朝四边望了望,迈开步子往家属楼走。 走到楼道,我才跟上问你,“你还会抽烟?我以前都没见过。” 你愣了一下,“偶尔抽。小广场偷听的人是你?” 我憋着一股气爬到三楼,进到房间,看到我睡了快五个月的弹簧床,光輕tuan秃秃的露着铁网,便绷不住了。 “你为什么要去讨好韩新这样的小人?” 你叹了口气,肩膀垂的很低,“因为他是小人,就要用对待小人的方式,许一点蝇头小利,他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我看不得你这样,撒不出气,只好说:“你这样也不见得有用。” “有用,只要你这两年别在他面前出现,他就想不起了,明年换个学校考,我到时候给你选。” “我为什么不能考这里?” “因为他在这里教书,他家里也是有关系的,所以短时间内调不走。你考这里,到时还会面对这些龌蹉事,考别的学校一样读。” 我做不成你的助教,连你的学生也做不成,那我留在内地的意义是什么呢。 你不解你对我的意义让我痛苦,轻松说出换一个学校时的不在意让我愤怒。空间在急速缩小,把我挤成一团。我几乎看不清你,太阳穴嚯嚯响,腿脚机械往门口走,“他是小人,我跟你却要承担后果。怎么会有这样的道,我现在就去找他说个清楚。” 第17章 “说什么?”你把我拉回来,使劲儿推到弹簧床上,好像忍无可忍,“又要用你没错这种话去闯祸是吗?你是同性恋,这就是最大的错,就是原罪,不是天天翻奥古斯丁吗,不懂吗? “你去找他吵,他疯狂报复,然后人尽皆知你是个同性恋,你留在内地,父母会在工友异样的眼光中把你送到精神病院,你回香港,你大伯不会让你进门或者把你送进监狱。 “褚长亭,想进医院还是想坐牢都随便你,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只是,”你说,“别连累我。” 你说最后这句话时脸色铁青,惊醒了我。 世人为八万四千烦恼所困,怎么有时间停下来看一朵花开,一粒沙移,听一句我爱你。 我坐在床上,你站在沙发旁,你眼里有水痕,我的委屈和愤恨都没有了,我的爱在第一次说出时便已说尽,之后这些都是回声。 不知对视了多久,校园广播里在播顾城: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落了什么东西?”你挪动脚步问。 我说:“什么都没有,我编的借口,只是想来找你。” 你看向我,“下次不要这样了。” “我知道,不来了,也不考这个大学,”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我还能去明心山庄找你吗?” 我已经预见了结果,我自以为是的爱给你带来了诸多负担。 你踟躇不言,我站起来抻了抻裤子,“我回家了。” 回家刚好赶上中午饭,我母亲在喂弟弟吃面条。 “小宝今天怎么中午回来了?” 弟弟朝我吐舌头,母亲拍了他一下,“在幼儿园尿裤子,我今天调休,干脆接回来,明天再去,你下午看着他。” 我回房间看到你送我的圣诞树只剩下个被砸烂的盒子,我捡起来看了看,走出去问:“小宝砸的吗?” “可不是,你看他劲儿有多大,我做个饭的功夫,就砸烂了,里面那棵树呢小宝?” 我弟弟从罩衣口袋里掏出来,树揉的不成样子,乱成一团,上面的装饰已经掉的差不多了。我笑了一下,“玩吧,明天拿去幼儿园跟小朋友一起玩。” 下午我帮他重新,看上去有个树的样子。第二天一早,他很宝贝地装进书包带去学校。 我这样的小根之人,也会对佛有所感应,那两天,我隐约觉得自己与世俗凡尘的缘分依然到头,所以内心十分平静。 三点时,我听到我父亲声音惊喜,“陈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心里的池塘掉进了块石头,平静都是假象。 你提着一本书,说是我落下的,来这边办事,顺带给我送过来。 “太麻烦了,晚上留下,我叫几个老朋友,咱们喝两盅。” 我父亲跟你说话,我接过书翻了翻,是你之前给我找的资料,我早看完了。你可能忘了。 你说:“我不喝酒,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还得回学校,改天我请大家。” 我父亲跟你又寒暄几句,送你下楼,我也跟在后面。你在单元门口骑上自行车,大衣下摆擦着轮子,我担心绞进去,看了很大一会儿才上去。 这天晚上,我开始睡不着,想见你。 第11章 我连着好几天下午骑自行车来明心山庄附近,想找个好位置,像以前一样看你。变成那个被动的守着秘密的人。 没找到能看到院子的位置,我就在大门附近站一会儿。那时差不多快放寒假,你没课,下午都在家,大门上装了门铃,我按了也会惹你厌烦,只看看。 过了大概一周,母亲问我下午都去哪了,回来天都黑了,我说去你那里,她没深究,“这两天有雪,别太晚。” 第二天我来山庄时天阴沉沉,半路下起雪,冰珠子砸进脖子里,又冰又湿,到门口时飘起雪花。 我站到门檐下,看着雪发呆。我从小就有这样的习惯,看一样东西能看很久,看到心生喜悦。所以,我远远看你也喜悦的。 看到天快黑,积雪已经完全盖住地面,我戴上手套,准备推着车回去。 门就在我推动自行车时开了,你好像早发现我在,“进来吧。” 我站着不动,看你。 你不跟我对视,“下着雪骑车不安全,等雪停了再回去。” 我把车放在大门楼墙边,跟你一起走进主楼,一楼客厅冷的像个冰窖,我说:“这里比外面还冷。” “冷为什么还天天来,不用复习吗!” 你说完上楼,把加热器拿下来,让我坐在小沙发上,对着我的小腿烤。你自己则提过煤炉坐在大沙发上。 我坐在那里,心里很轻松,但说不出话。我看你时喜悦,一跟你说话就不喜悦了,真是怪了!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没有,”我说,“不知道说什么,怕你生气。来这里就是想看看你,没想别的。” “没看到还天天来?” 你看起来表情正常,我放下心。没看到有什么关系呢,我从十岁看你,一直都是偶尔才看到呀。我心里的平静慢慢荡漾开,仿佛雾凇垂在河面。 我说没关系。你看向门外。 雪越下越大,天差不多全黑,你说:“看样子晚上不会停了,上楼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吧,说今晚住我这里。” 电话在小厅,路过你卧室,里面开着台灯,长条桌上书籍凌乱,我心不在焉地跟父亲通话,担心晚上怎么睡。 第18章 “照这阵势,明天雪停了路上也走不成,明山那么偏,陈老师那儿吃的够吗?” “够。”我瞎说。 你整天看书,哪会有心思去想下雪前囤吃的。果然,我下楼发现你家里只有学校发的米面和鸡蛋。 “晚上吃什么?” 你捋起袖子,“下挂面。” “你会吗?” 我没见你做过,我们基本上都是吃食堂。 “会,在金滩下乡时要自己做饭的,那时候学的。” “你那时候不是中学老师吗,学校没食堂么?” “只管中午一顿。你那时候多大?” 水烧的咕嘟咕嘟响,冒着白色泡泡,我说:“十岁。” 我指着加热器问:“还是挪到卧室吧,这样等睡的时候屋里就暖和了。” “嗯,挪吧。” 我在你卧室站了一会儿。想,爱的时间长短有什么意义,天长地久的爱与弹指之间的爱,在爱的那一刻就已经永恒,只是加上时间,好像就一个可贵,一个可鄙。 一个让人感动,一个让人轻视。 可是,时间并没有意义,因为谁都不能拥有。我对你的爱超越时间。 “吃饭了!”你站在楼梯口叫。 我跑下去,餐桌上两大海碗鸡蛋挂面冒着烟。 我们一起吃过很多次饭,对我来说,那次最轻松。大雪包裹下的明心山庄有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隔绝了因为暴露爱引起的恐惧与阴谋。年少时的自卑与愤怒、期望与雀跃,都不见了。远远看你的沉默和不敢按动门铃的退缩也不见了。 我们聊了一会儿庄子。你那时对中国哲学兴趣寥寥,像上课一样讲了一点逍遥游,我听后很感兴趣,想要再听,饭已经吃完。 你收拾碗筷,让我去卧室看你收到的书,说有几个注释一直拿不定,图书馆没有资料,你托人从国外寄来。 你说起书便忘记伪装,真性情下的洒脱与慵懒在台灯下耀眼,笑起来卧蝉挤着睫毛。 我看着你,只有平静,我仍然爱你,但不会再说了。 “你想说什么?”也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你突然放下书问。 “什么?” “你天天在门外想见我,今天见到了,没有想说的话吗?” 我摇摇头,朝你挤出一丝笑,“没有,都是错的,我不乱说了。” 你很专注地看了我片刻,“还看吗,不看就休息吧。” “我睡哪?还有床吗?” “有床,但没被褥,你晚上跟我睡。” 煤炉在小厅,我磨磨蹭蹭倒水洗漱,感觉你像一个绊脚石,我心无杂念时,你就会跳出来。 我走进卧室,你已经躺进被窝里,我把外套和裤子脱了挂在衣架上,准备穿着毛衣线裤睡。 “脱了,”你说,“不要穿着衣服上床。” 你之前分明没有这个习惯,总是和衣而睡。 你看上去脸色苍白,像很冷。我不想惹你生气,便按照你的要求脱,脱了毛衣还不行,还要脱,一直脱到只剩一条内裤。 我冻的只打冷颤,皮肤收紧。你说:“全脱了。” 我们一起洗过澡,不是没有在你面前脱完过,但在你的注视下一点点脱,我感觉到羞辱和无措,站着不动,身体一阵阵打冷战。 你突然掀开被子,紧绷着脸从床上下来,伸出手要帮我脱。 台灯和加热器发出的光下,屋子里是暖黄,你的身体是雪白。 什么都没穿。 我一只手去拉内裤,一只手捂鼻子,慌乱中一滴鼻血滴到你手上,你才停下来,从衣柜里抽出一条长手绢给我,“头抬起来。” 头抬起来就看不见你了。我捂住鼻子,把你推到床上,“你躺进去,不然会一直流。” 你发出一丝气音。 我一只手披上大衣,出去倒水。鼻血其实很快就止住了,我站了一会儿才洗,想你刚才明明表现出怪异的癖好,伸向我的手却又抖的厉害。 白色瓷盆里的水变成粉红色,我拧了拧手绢,搂紧大衣进卧室,给你擦手上的血渍。问你,“你为什么这样?” 你不说话,睫毛挡住眼睛。让我脱衣时的冷酷变成了可怜,露出的胳膊上汗毛立着。 我把手绢挂好,掀开被子躺进去,我身上已经冻麻了,你靠过来,脚踩到我小腿上时我才感觉出一点热。 你从我后背抱过来。 收音机播完节目发出电台空白的轻微刺啦音,雪夜气流擦过窗户发出隐隐呜鸣声,默然寂静。 陈景同,那天开门之前洗澡了吧?被窝里一暖和,稍微呼扇一下就全是香皂味。 你伸手越过我,把台灯关了,然后把我转过来。我眼睛还没适应黑暗,就听见你说:“褚长亭,你不是爱我吗?我现在让你爱。” 你把爱与欲望混为一谈,我也没有分辨的智。但是,你说话声音是哑的,被窝里明明很暖和,你身体却在战栗。我稍微弓起身体,不想流鼻血那种事再发生。 我一动,你立刻跟上来,跟我贴在一起,声音更哑了,“怎么?不爱了吗?” 我说:“爱的,我爱你,永远爱你。为什么这样?” 你嘴巴也贴上来,“你不想吗?” 我怎么会不想呢,虽然肤浅,但欲望是本能。可是,我从你的声音中听到的既不是爱,也不是欲望,而是献身的悲壮。 第19章 我有什么让你这样做呢,是不能考心仪大学的委屈?还是冬天来看你的卑微?你是出于对那句“不要连累我”的内疚,还是出于对一个痴情仰慕者的可怜? 我不要你的感动,也不要你的轻视。 我自诩对你的爱是性,那么性就应当控制欲望和激情,这才是柏拉图的正义。 况且,我第一次见你时叫你神仙,若由身体操控智,岂不是在渎神? “想。但是不可以。” “为什么?” 你的鼻息打在我耳朵上,我僵着脖子说:“我爱你是单向的,不用你同意,也不用你回应。但是这种事是双向的,互相爱才行,不然就是欲望的奴隶。” 你古怪地笑了一声,“要保持自由意志是吗?你在这件事上有意志力,那在爱上也会有,别爱我了,能做到吗?” “不能。”我说,“欲望可以控制,爱不能,爱本来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你虽然比我读书多,但是并没有思考过爱。至少那时我是这样想的。 沉默了一会儿,你抱我更紧,“所以,你不会跟我做这种事是吗?” 我一直是那样认为的,也就那样说了,尽管听起来像是在拒绝你,“不会,双向的爱才能容得下情欲。” 我们那个紧紧相贴的姿势保持了很久,你声音又哑又硬,“我不是同性恋,不会爱你的,不会跟你有双向的爱。” “我知道。”我说。 我当然知道,我也不强求的。你不爱我这件事在我搬出你家之后并没有给我造成多少困扰,我的执念可能就仅限于你听到之后能笑一笑。 你的额头碰到我的下颌,用很坚决的语气说:“我准备结婚,就在这个房子里。” 你一定以为我听到之后会难过,因为婚姻的基础就是占有,那意味着我不能再说爱你,再偷偷来看你。 实际上我没有难过,也没有震惊,我心里空空的,仿佛这个消息我早就知道了一样。 “好。”我说。 我那时年轻,还是小气的,应该祝福你。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又说了一声好。然后看着灰白的窗外,雪花大的像一座冰山,窗户缝里的风能刮走整个北极,我渺小到不如一粒浮尘。 凌晨时,你睡着了。我悄悄贴向你,分辨不出我的眼泪和你的皮肤哪个温度更高。我浑身颤抖,哭到不能自已,又怕被你发现。你醒着时,我的淡定都是假的,我爱你爱到不敢言语。 那个夏天,我在钢厂家属院的走廊听到大家说你结婚,便以为天塌了,以为爱情才是占有的基础,以为占有可以先来后到。 所以我不回香港,不读大学,做你的助教就像收到礼物一样开心,以为可以先占有你身边的位置。 但是,因为性别,这些都没有用。 天亮时,我推着自行车回家,来时用了一个小时,回去时用了三个小时。积雪到脚踝,明山小路车辙印和脚印相伴,如果拍下来,应该是很好的摄影作品。 我回到家,开始收拾我的东西,将所有的东西分类放好,然后给父母写信。 我本来对这个世界无所感,漂洋过海,积贫权富,我都没有太多的感触,总是冷眼旁观,被动接受。唯有这五个月,我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主动品尝了酸甜苦辣,完成了我在尘世的最后一段机缘。 六天后的中午,楼下人声嘈杂,我隐约听到你的声音。我把信封放下,走出来站在走廊上往下看,你领着一个女人在发喜糖,大家都恭贺你,你让大家三天后去参加婚礼。 我冲你笑了笑,你朝我扔上来一颗糖。我捡起来装进口袋里。 那天晚上,我拿着证件,带了一点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很多人往回赶,我却往外走。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坐在铺着白色餐布的窗户旁,希望火车能载我到无何有之乡,虚无才是我的归宿。 第三天早上,火车经过一段山坳,晨曦下朝阳虽然火红,但能直视 我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糖。 硬水果糖。 我听到一阵钟声,空寂广阔,像是从虚无之地传来。我在最近的车站下车,打听这里是否有寺庙。 这是另一段机缘。我顺利找到禅音寺,暗红的大门在台阶上。何处是归程,此处便是归程。 五年后,我开始给寺里的义工讲金刚经,讲了十年,香港霞光寺重建,我去当主持,继续讲经。 十年前,你来香港讲学,我在报纸上看到你讲逍遥游,疑惑你何时转而研究东方哲学。大概西方哲学找不到答案。 那天我讲楞严经。傍晚下课,霞光满天。我在霞光寺的樗树下打坐,遥想某年我与你在饭桌前,你同我讲,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很快入定,立蚁背浮乎江湖,藏鲲鹏于袍袖,破二相,入等持次第。 一个月前霞光潜梦,你于霞光之间转身向我笑。这笑容我执多年,终于等到。于是出寺,坐船,坐车,步行来见你。人生如南柯一梦,你的梦要醒了。 我来见你,没有什么要讲。 我对你唯有一句我爱你,这多年前就已说过,再说仍是回声。跋山涉水来说这些,只是告诉你回声从何而来。 我爱你,这一念中有三十二亿百千念,念念成形,形皆有识,识念不可执持。这便是一千二百八十兆个的生滅,一千二百八十兆个平行空间,所有我才说我对你的爱在爱的那一刻就已经永恒,存在于每一个平行空间里。 第20章 我对你的爱,自那时起,就是无限空间里的永久沉默。 褚长亭讲完,静默片刻。颂经。 陈逍看到陈景同面容平静,虽然没有睁眼,但像刚笑过一样。 褚长亭颂完经便要离去。陈逍在他前方引路,下楼路过主卧窗下的花园,粉色的八月菊迎风飘摇,露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褚长亭看了少时,问陈逍自己能否摘一朵,陈逍拿剪刀减掉一朵递给他,“他从来没有结过婚,我是他的养子。” 褚长亭笑了一下,眼角皱纹慈祥,“你他的遗物时若有见到一个红布包着的佛像,可能行方便送到霞光寺来?” 陈逍点点头,送褚长亭出门。这僧人穿着布满尘土的僧衣,手持一朵八月菊走在明山小路上。若拍下,也应该是个很好的摄影作品。 陈逍目送他走远,回到主楼,佣人说陈景同已经断气。 陈逍操持完陈景同的葬礼,头七陈景同的遗物,真在书架暗盒里找到一个红布包着的玉质佛像,还有几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写着长亭和日期,每十年一封。 过完五七,陈逍出发去香港。 去之前搜索褚长亭,发现对方在霞光寺法号叫不悟,网络上有许多他讲经的视频,确定当天在明心山庄的就是同一人。 陈逍到霞光寺时是下午,他对这里并不陌生,因为每年冬天陈景同都要来一趟,在附近走一走。 寺里香客很少,五十一个台阶后入大门。陈逍在大殿里跟一个和尚说自己要见不悟法师,那和尚听后说:“不悟法师外出回来当天便坐化,昨天已葬塔。” 陈逍说:“我这里有一些他的旧物,交给谁?” 和尚问:“客人是从大陆来的吗?” 陈逍点头,他便带陈逍进到寺院里,经过斋堂,进入禅院,中间一片池塘,一个小和尚正在捞莲叶。 和尚对陈逍指了指,“法师生前交代,若有人来送东西,交给他就可以。” 小和尚听到声音,定定望陈逍。然后跑过来,“你送的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先前那和尚笑了笑,说道:“这是不悟法师的弟子。” 陈逍看走近的小和尚圆圆的脑袋上一层短短的毛茬,僧衣松垮。 小和尚顺着陈逍的目光摸了摸脑袋,大眼睛黑白分明,“我师傅说我尘缘未了,只能做俗家弟子。” 陈逍说:“你师父不在了,你可以回家。” 小和尚看陈逍,“我没有家,十年前我师父在大椿树下坐禅,坐了一夜,早上在附近发现我,说我是禅机里出生的。” 陈逍心思动了动,问道:“你叫什么?” “褚遥。” 陈逍听完沉默,十年前陈景同来香港讲逍遥游,回去后收养自己,改名陈逍。 他把东西拿出来交给褚遥,“这些都是你师父的东西,好好保管。” 褚遥收下,跟着陈逍往外走,好奇地问:“你是从大陆来的吗?” “对。” “师父说大陆有长城,长吗?” “长。” “哇~”褚遥抬头,“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陈逍低头看鲜活灵动的褚遥,想到陈景同走后空荡寂静的明心山庄,轻声说:“可以”。 是夜,星光满天,一高一矮从霞光寺出来。 “我以后可以一直跟着你吗?” “可以。” “师兄说是师父交代你来把我带走的,是吗?” “是。” (完) 【作者有话说】 听课时一个突然蹦出来的年代脑洞,感谢读完的你。 陈逍和褚遥的故事在新书《y念之火》。大概是隐形恶人互杀互爱的狗血故事。 喜欢点一下收藏。两个月内开文。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