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渣了揣崽夫君》 第1章 [穿越重生] 《前世渣了揣崽夫君》作者:蒸包上笼【完结】 简介: 上辈子的傅意怜,为了青梅竹马,将荣山南丢在了大雪中。 她自幼与余鸿鉴有婚约,家变后互失了音讯。乱世求生存,无奈接收了荣山南的求亲。 不料阴差阳错,余鸿鉴来找她,却遇大雪封山,双双被困。 傅意怜只能带走一个人,只以为荣山南身子强健、马术又好,便将他留下,不顾他声声绝望呼唤。 她不知他重孕临产,上不得马;更不知,这一转身,竟是永别。 【食用指南】 1.正常bg向,不是gb/不是女尊/不是abo/不是灵魂互换,就是正常世界男生子 内容标签:生子 重生 先后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荣山南傅意怜配角:余鸿鉴 其它:bg男生子 一句话简介:情深者孕 立意:珍惜身边的爱与阳光,懂得感恩,积极向上 第1章 永诀若重来一世,只愿不再相识………… 傅意怜带着一身风霜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只有男人冻僵的身躯。那张向来坚毅的面庞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残存着倦怠和心灰意冷。 屋内的暖炉几乎逼出汗来,可傅意怜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在场之人的眼神,个个锋利如刀。 前一晚,曾定过婚约的余鸿鉴来找她,二人策马前往南山。可熟料忽降暴雪,双双被困山中。 余鸿鉴来之前低估了山中寒冷,又在雪地里等挨那么许久,一只脚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 傅意怜很是心焦,若是再耽搁下去,他这条腿怕是就要废掉。 荣山南策马出来寻她,熟料动了胎气,孩子就要提前降生。 傅意怜只顾扶着余鸿鉴上马车,不顾荣山南在身后一声声地唤她,也不去听那呼唤声中多少绝望与惊心。 枣红马猎风是主人的左膀右臂,绕着傅意怜转了好几个圈,鼻中急切地喷着热气,最后索性衔住她的衣摆,将她往回拖。 饶是如此,傅意怜也不曾多想一想这其中反常,头也不回,将猎风一鞭子抽得老远,在荣山南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小心翼翼将余鸿鉴扶上马车,扬长而去。 她想着,荣山南自幼在山林里跑惯了的,马术又好,怎么着都能回去的。可她偏偏不曾发现,他腰腹疼痛难耐,上不得马,生生困在雪地里一整夜。 那一夜的雪,出奇得大。猎风自己跑回寨里,找到人回来救他时,荣山南已被大雪埋住,猎风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寻着主人熟悉的气息找到他。鲜血早已浸透了层层冰雪,荣山南身下是触目惊心的大红,濡湿的衣衫粘在肌肤上,同样是让人心凉的冰冻。 待看到主人被邻人护送回去后,猎风仿佛长出了一口气,耷拉下耳朵,累倒在蜿蜒的点点鲜红血迹旁。 荣山南早已失去知觉,腹中胎儿挣扎了一夜,似乎也没了生息。盖了三床厚被,七八个暖炉烘烤着,依旧暖不过他的身。 常结伴打猎的白元觉急了,冲着院外破口大骂:“不是派人去叫二嫂了吗,人怎么还没回来?” 他是怕,怕两个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过了午时,屋外的气温也开始下降,荣山南反倒缓缓睁开了眼睛。 白元觉惊喜道:“老九你来看看,二哥醒了。” 其妹元莺一刻不停地拿着热毛巾给荣山南擦面、擦手,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杜九为医者,却不比常人,不敢回头,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围在院中的众人或许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件事情,叫回光返照。 荣山南辛苦地辨认着屋内的一张张面孔,没有她,果然,到底是没有她啊。 杜九扑通一声跪下:“二哥,我没用啊。” 荣山南吃力地牵起嘴角:“不怪你。” “二哥你再用把劲,就快下来了。”这话杜九自己说着都心虚。 “老九,你去那个榆木柜子最下面一层,替我找个方盒出来。” 杜九连忙起身去找,那方盒里一纸红笺鲜艳无比,是立过誓言、一丝为定的婚书。 荣山南爱惜地将婚书攥握手中,贴在自己胸前。傅意怜是他的妻子,拜过天地的。 下腹一阵剧痛,荣山南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掌中婚书可以给他千钧之力,“她、还是不肯回来?” 白元觉不忍看他,喉间闷出一个“嗯”字。 紧绷了许久的心弦倏然裂断,“呃啊——嗯——” “二哥!” “二哥,再忍一忍,就快了。” 可下身的血瞒不了人,就快了,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对白元觉道:“替我告诉傅意怜:我无悔,亦不怨她。襄王纵有心,神女本无意。若重来一世,只愿不再相识……” 荣山南生前帮过寨里的不少人,下葬那日,纵然蒙蒙细雨,也还是有许多人自发前来送别。 孤坟绝壁,傅意怜一直站到所有人都走了,也还是反应不过来。 日暮黄昏,大片红霞在天际流动,失踪多日的猎风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神色却从容安详,满足地跪倒在主人墓前,随他而去。 荣山南身后尚未及弱冠的弟弟,三岁那年烧坏了脑子,痴痴傻傻。杜九改名为思康。 有不少人家提出要收养思康,傅意怜都婉拒了。荣山南去世后,傅意怜再也不踏进南屋半步,反倒是让思康住进去,自己赁了邻居吴嫂的屋子住。 第2章 从前与荣山南交好的那些朋友,个个见了她横眉怒目,充满敌意。 此后经年,她一人操持,竭力将思康抚养成人。她教思康念书识字,渐渐地,叔嫂俩能用笔墨交流,傅意怜意外地发现,思康于算术经略方面颇有天赋,便送到从前自家店铺里帮忙。白日里只是打打算盘算算帐,正因他少言寡语,店主反倒更加信赖他,横竖是找到了一门养活自己的生计。 自荣山南不在后,傅意怜再也未曾打听过余鸿鉴的消息,余鸿鉴亦未主动找过她。 可近年来,关于他的消息还是不胫灌入她的耳朵。余鸿鉴似乎过得不怎么好,背后势力倒台,余家被抄。 到头来,他空望着偌大府邸,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再未快活过。 家丑总是传得很快,春朝的芳菲还未从城里染到山中,这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傅意怜只当听到一句闲话,照例给思康缝补衣物。 素手抽针冷,哪堪把剪刀。就着炭火呵手揉搓,傅意怜蓦地恍惚,若是荣山南还在,一定不舍她手脚发凉,会拿来手炉让她暖着,无奈让她放下手中活计,说一切有他。 心中堵闷得无法呼吸,傅意怜再次红了眼眶。思康小的时候,时不常问她哥哥去哪里了,哥哥为什么不回家。她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答之以眼泪。思康大一些后,倒是不再询问,待她也生疏不少。 傅意怜从前不觉得油盐酱醋、织补缝衣等烟火气是多么让人平静。邻家小妹从前头发稀疏,嫁了个长相普通、看上去没什么本事、憨厚老实的男人后,却越发养得云鬟委绿,乌发如云。 傅意怜时常能看见二人在西窗上的剪影,共一盏烛光,温馨而平和。 傅意怜对着铜镜,她还不到三十,却已生出些许白发,从前引以为傲的乌发,如今干枯蓬乱,容貌像一朵枯萎的花,了无生趣,更怕见光。 新岁将至,又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她一人守在冰冷的小屋里,才猛然觉出她到底失去了什么。 思康这几年长得极快,一改瘦小佝偻模样,身量倒是与荣山南极为相似,高大笔直。 除夕夜,他来了一趟,放下些用自己俸禄买的、孝敬嫂嫂的米面猪肉等。傅意怜望着他在院中的侧影,如削鼻梁,如墨漆眸,失神喊道:“阿南。” 那人停驻,傅意怜扑过去,“阿南,怎么一直不来看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不再柔嫩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嫂嫂。” 傅意怜猛然惊醒,抽回手。 “嫂嫂认错人了,我是思康。” 只有傅意怜自己知道,这些年,思康无论身形还是相貌,都与荣山南越长越像,日日在她眼前,都仿如凌迟一般,生锈的钝刀子慢慢来回在心上最软的地方割磨,无休无止。 送走了思康,傅意怜拎上一壶酒,向山上走去。 通往荣山南坟茔的道路被她踩得寸草不生,墓碑周围也被料理得没有一丝杂草。这些年,她学会了喝烈酒,学会了缝衣服,练就了一身好马术。可因为没有人教,磕得头破血流,十指尖尖缠了几层纱布,被酒呛得满眼泪花。 傅意怜抚摸着冰冷的石碑,迎着西北风喝了一口酒,叙叙跟荣山南说道,思康又送了些什么好东西来,最近,思康又被店主东夸赞,往后的生活不必担忧。 近几个月,她几乎日日都来陪荣山南,从前相对无言,如今却有一肚子的话,生怕说不完。 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思康又不能言,她只有到这里来跟荣山南说说。 思康应工之后,傅意怜总算完成了这最后一件事,身后了无顾忌。 “荣山南,我好想你。”想到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他刚走的那段时日,傅意怜几乎在院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荣山南唤她的声音。或轻快,或担忧,或柔情,或失落。 这也是为什么她执意要搬出去住。她从前不在意荣山南,日日临窗作画,画的皆是余鸿鉴。以至他不在了,却连一张他的画像都找不出来。傅意怜私心拿走了荣山南的一些衣物,每晚抱着入眠,在那早就消失殆尽的他的气息中寻找一点慰藉。 夜深知雪重,梦长知情深。 天长日久,荣山南的相貌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仿佛再难以拼回的碎片,琉璃般瑰丽地游走在她的梦中。 她已将思康拉拔成人,“荣山南,我可以去找你了吗?” 傅意怜起身,一步步走到悬崖旁边,既然荣山南在雪地里冻了一整夜,让她也用这种方式还回来罢。 傅意怜环视四周,不远处的大道上,忽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傅意怜眨了眨眼,是眼花了吗?方才不过起了一个念头,余鸿鉴竟然真的出现了? 他这么多年,似乎没怎么变,还是那般如玉面庞,从傅意怜豆蔻年华起,就是梦中人。 一双白靴将他小腿修饰得笔直修长,正快步向山崖下跑来。他满面焦急,张嘴呼喊些什么,被风吹去了大半。 傅意怜只隐约听见什么‘对不起’‘重新来过’‘懊悔……’的字词,她牵了牵嘴角,发觉许久没笑过,竟是不太会笑了。 余鸿鉴怎知她内心独白如此相似:“荣山南,对不起,我懊悔万分,若有来世,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随即,她猛地摇了摇头,荣山南临终前曾说:若重来一世,只愿不再相识…… 第3章 也好,她已日日来扰他清休,既然他盼来世不再相见,便遂了他的愿,莫再扰了他的安稳人生。 也许,他会遇到一个像元莺那样的女子,会怜惜他,照顾他,有一段美满的姻缘。 余鸿鉴终于跑到了崖底,屏足力气喊道:“傅意怜,你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等? 新婚夜,荣山南对她说:“你还小,我等你。” 可彼时他不会知道,这一等,就是一辈子,在雪地里辗转等了那么久,始终等不到她回心转意。 傅意怜不回应,余鸿鉴真的慌了神,慌不择路地想从小道爬上来。 傅意怜站在峭壁边,裙摆猎猎翻飞,迎风而立。 余鸿鉴嘶吼道:“傅意怜,你等等我,你等……” 忽然一声闷响,傅意怜脱簪披发,面容素洁,从山崖上纵身一跃,重重砸在了崖底的乱石上。 乱石上覆盖着一层薄雪,渐渐洇出红梅点点。 冷风忽然灌进喉中,余鸿鉴发不出半点声响。 第2章 重生十年了,她终于再次感受到荣南的…… 月光透过纸窗轻洒在床前帐幔上,院外街道一片静谧。 傅意怜慵懒地动了动身子,肩背都有些酸痛,她恍惚醒来,惊觉身上竟有些青紫。 透过缥色干枝梅纹饰的帐子,木制的带屉架几案上一沓信笺,青瓷笔筒内插的笔如山林一般。傅意怜素喜开阔,不曾设屏风,靠墙处是半旧的云蝠纹顶箱立柜,挨着的束腰条桌上架着一把琴,琴头有一个木漆攒盒。 这分明是傅家闺房的布置,她怎么会在这儿? 傅意怜匪夷所思,赶紧披衣起床,揽过铜镜,入目的是一张细嫩白皙的面容,精神饱满,双目炯炯有神,一改她往日干燥暗黄、失去光泽的容颜,乌发如墨般垂在肩头——自己怎么恢复到如此年轻的容颜? 心底蓦然冒出一种猜测,她奔出门外,唤道:“杏儿。” “小姐,怎么了?” 来人是傅家的丫环,而且不是她未出阁时的那几人。是与哥哥重逢后重整傅家门楣时新买来的。“杏儿呢?” “小姐您不是打发她去灶房了吗?” 傅意怜在心底盘算了一遍,杏儿这时已在她家中,可她不愿用她,觉得是荣山南派来监视她的。可也正因为杏儿还在,那么是不是说明,荣山南还活着?傅意怜在原地转了半圈,下意识要回房,□□山南是不会在房中的。这时候,她跟他冷战,让哥哥把他撵回了山中。 “去叫杏儿来,备好车,我要回山上一趟。” 夜深人静,平日人声呼喝着的校场在黑夜里显得更加空旷。门人不认识傅意怜,盯着杏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惊讶又惊喜地忙请进去。 傅意怜刚跨进院落,冷不防被人一头撞入怀中。 傅意怜蓦地停住——是思康! 思康仰着一张冻红的小脸,黑黢黢的眸子带着一股纯真,望见她,先笑了一笑,然后便拉着她往北屋走。 猎风站在院中,不住地来回踱步,枣红色的鬃毛整齐地向后刷着,意气风发。 傅意怜心里扑通扑通跳得飞快,每走一步,她都越发笃定那个念头——既然思康还小,猎风还在,那么,荣山南一定也还在。 北房朝北朝西,冬季寒冷,夏季西晒,按照她从前大小姐的标准,这样的房间是根本住不得人的,便是下人也不会住。 她的南屋温暖如春,北屋却阴冷潮湿。东边放了一张大床,西边一张小床,中间勉强能塞进一张瘸腿的八仙桌,八仙桌下的暖炉里,炭火早已熄灭。 帷幔后面,模模糊糊有个人影,思康仍大力把她往那边拉,傅意怜却步履沉重,挑起帐幔的手指不觉微微颤抖。 荣山南沉静睡在榻上,即使在睡梦中,两道浓眉也微微皱起,仿佛极不安稳。 傅意怜颤着手,小心翼翼地探触过去,却在刚碰到他的肌肤时,猛地离开。 好烫。 十年了,她终于再次感受到荣山南的体温,不由得潸然泪下。 思康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四四方方小布巾,递给傅意怜,却在她要接的时候,犹犹豫豫往回收了收。 哥哥说过,这粗布方巾糙得磨人,姐姐惯用的是绢质的手帕。 傅意怜对那手帕上的花纹要求也极高,市面上买来的少说要一两银子一条。刚成婚时,荣山南家里紧缩,却仍是每月为她添置一条新手帕。傅意怜也还常常瞧不上。 而此刻,傅意怜毫不嫌弃地接过了粗布方巾,拭干眼泪,的确有些糙磨,她却毫不在意。 思康这时会写的字还有限,不能与她正常交流,皱起一张小脸,努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荣山南,做出一个睡觉的姿势。 傅意怜大概看懂了,荣山南似乎是腹痛,睡也睡得不安稳,往常这时候荣山南该起身了,却还不见哥哥的动静,过去一看,荣山南竟然烧得滚烫,这才着急地找人,没想到她正好来了。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隐隐在帐幔里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傅意怜小心翼翼掀开荣山南的被褥,只攥着一角,却恍觉这么单薄。 他的左小腿下方,血渍如干枝梅般蜿蜒,触目惊心。 傅意怜轻轻拍他:“荣山南,荣山南?” 似乎从深海中忽然浮了起来,荣山南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先唤了一声:“怜儿。” 第4章 隔世经年,她终于再一次听到荣山南的声音。平淡且有些虚弱,却足够让她的一颗心都熨帖起来。荣山南望着她的眼神,还是那般坚定真诚,傅意怜的魂魄都快要被摄进去。 荣山南看她的样子,倒有些呆,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思康凑过来一张小脸,眼巴巴等着。 “怎么过来了?” 是啊,就为了一个未曾印证的念头,巴巴地大半夜跑上山,如今却不知该说为何而来。他们分居的时候,闹得那么僵,虽说是她单方面不想理人的,荣山南怕她不高兴,回到山上也没有去住南屋。 见她嘴唇都咬白了也没说话,荣山南无奈笑笑,边起身边道:“什么时辰了?昨夜天冷,就睡得沉了些……呃——” 荣山南突然闷哼一声,跌回床榻上。 傅意怜立刻扶住他:“你觉得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荣山南额头颈间冷汗涔涔,缓了一缓,却仍说不出话来。 这番痛得有些超出他预计,小腹一阵阵撕扯着痛。 傅意怜扶着荣山南重新躺好,叮嘱思康道:“我现在去找大夫,你千万不要动哥哥,知道吗?” 思康茫然地看着她,傅意怜只好连比划带说地重复一边,然后,也不管他听没听懂,立刻起身离去。 荣山南哪里肯:“回来,怜儿,你不会骑马。”可一动作,又是钻心的疼,傅意怜早不见了人影。 猎风在院子里刨着前蹄,看见傅意怜出来,不等她牵,自己嘚嘚出了门,傅意怜利落地翻身上马,轻轻一点缰绳,猎风便往山下飞奔而去。 猎风颇通人性,对荣山南极为忠心,也正因为如此,旁人谁都无法驾驭它,便是血浓于水的思康也不行。 因此,猎风这么听她的话,傅意怜倒是有些诧异,心想它应该是担忧主人,感知到傅意怜应该是去找人救主人的,才让她骑在自己身上。 一大早,来不及洗脸梳头,傅意怜将长发如马尾一般在脑后高高束起,一根红绳系上,平添几多英姿飒爽。 在荣山南床头随手扯过的一件披风,于马背上猎猎翻飞。 他们十几位兄弟按齿序排了名号,人人尊荣山南一声“二哥”,称傅意怜为“二嫂”。傅意怜嫌弃他们乡野莽汉,自己尚年轻不愿被称作“嫂子”,可又畏惧他们的势力只好应着。在思康那儿,却执意要他称呼“姐姐”。 除了老三魏云平、老五韩毅,其余兄弟都未成家,因此都住在校场里。像荣山南这样成了家还有了身孕的还住在校场里,难免被人议论。 老九精通医术,为了方便给山中其他人医治,住在山脚下,离校场倒远了一些。白元觉看不过眼,率人开辟了一条从校场直通向荣山南房子的路,荣山南骑马少些兜兜转转,便可以议事结束后回自己家住,这才少了些闲言闲语。 一路下山,已有不少人吃过早饭,开始一天的活计,看见她,目光中都有几分惊奇。 这城里来的娇滴滴的小娘子,什么时候这么泼辣,若说寨中女子的骑术,倒是可以与元莺一较高下。 猎风跑得又快又稳,不像是踏在泥泞的土石路上,腾转跳跃,倒像是在绒毯上,任由驰骋。 西北风将树梢的冰晶雪片吹得簌簌而下,砸在人脸上,冻得有些麻木。 一刻钟多,猎风已停在山下小镇唯一一家医馆前,杜九刚要开门,就见一个少女,兜着一身风闯了进来,开门见山道:“阿南出了好多血,请大夫速速与我去看看。” 猎风这般轻车熟路,便是荣山南没少往这跑。老四白元觉恰巧也在。傅意怜一瞧见他,脑子里“嗡”了一声。前世荣山南死后,白元觉巴不得扒了她的皮,是所有人中反应最激烈的一个。此刻听说二哥有急症,更是狠狠剜了她一眼。 杜九倒很是客气,立刻收拾医箱,对傅意怜道:“二嫂请先回去,二哥恐怕是动了胎气,身边离不得人。我备几副药,这就来。” 傅意怜驰马而回的一路上,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杜九方才所言。动了胎气?荣山南这时已有了身孕?她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前世她知道这事时,荣山南的腹部已很明显地鼓了起来,那时已五六个月大了。她非但没有欢喜,反而为二人一时的欢好竟留下这样的羁绊而恼怒。她沉浸在与余鸿鉴重逢的喜悦中,更加悔恨自己被人趁火打劫不得已成婚,而错过了与鸿鉴哥哥的好姻缘。 她不敢去想多少个像这样的寒冷黑夜里,荣山南独自一人在床上辗转忍痛,为了她的孩儿吃尽苦头,而她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地住在荣山南夺回的傅家宅院里,不闻不问。 两颊冻得通红,有些麻木地失去了感觉,而滚滚热泪滑落时,傅意怜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夹紧马肚,快些,再快些,她一分一毫都不想再让荣山南独自承受了,她要陪着他。有多冷,有多痛,都要陪着他。 一进北屋,见到荣山南阖目忍痛的模样,傅意怜有些后悔,不该将他叫醒的。若是还睡着,便不觉得痛了罢,可如今要再入睡,也难了。 思康坐在对面自己的小床上,既不敢碰荣山南,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傻傻呆坐一旁。 荣山南见傅意怜一露面,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自从傅意怜扯了披风出去,他的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寨中悬崖峭壁,奇绝险峻,尤其刚结冰的路面,又覆上一层薄雪,最易打滑,没有他护着,若是她跌落马下——荣山南不敢继续想。 第5章 好在,傅意怜平安回来了,发束随意搭在肩上,额前鬓边的碎发都有些凌乱,她平日最是注重体面,如今为了他却什么也顾不得,荣山南心底涌动起一股酸涩。 傅意怜不由得说话都快了些:“杜大夫说他准备好药用,就来。” 怀中掏出一方丝绢,细细为荣山南擦干发际耳廓的汗水,顺着往下,汗湿的中衣紧贴在肌肤上,紧实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手帕上的幽兰精致典雅,仿佛还能嗅到淡淡馨香,甚至带着少女的体温,轻柔地落在他脸颊、颈间。 第3章 动胎气男女合欢,情深者孕。 几乎是话音刚落,院外就响起嘶鸣声,紧接着是老四白元觉中气十足的声音:“二哥如何了?” 傅意怜赶紧跑出去,杜九正打算往南屋走。傅意怜引着他来到北屋,杜九骑马跑得一身汗,进了北屋,说话都哈着白气。 白元觉没想到,既然已经分了居,就是在山上,二哥都不能住在主屋。他审度地看了傅意怜一眼,没说什么,径直去看荣山南。 杜九在荣山南小腹处按了按,荣山南立刻蜷起身子,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触碰。杜九取出银针,手下极稳地插在几处穴道,荣山南这才呼吸平顺下来。 韩毅在校场看见了傅意怜,恐怕二哥这里有事,也跟了来。傅意怜见他们并不多问,明白过来是见惯了的。 他经常这么疼么? “杏儿,去把这几副药煎了。”杜九开口道,“再烧些热水。” 杏儿答应一声,忙去。 “还有还有,切几片山参来。” 杜九一连吩咐了好多,傅意怜对杏儿道:“我与你一同去。” 热水很快打了来,白元觉接过去,冷着脸道:“不敢劳动二嫂。”便将她关在了门外。 只一瞬,她还是看清楚屋内情形。男人脸色煞白,身下被褥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血腥味比她来时更重。 “唔——孩子、没事吧?嗯呃——” “二哥,呼气,不可用力。” “呃啊……” “出血有些多,二哥且忍忍。” 他好痛,他好痛……都怪她,如果不是她执意要他搬回山上,如果不是对他置之不理,如果那天在雪地里没有丢下他一个人…… “小姐,怎么了?”杏儿拿了山参回来,见傅意怜在门口泣不成声。 傅意怜转身紧紧抱住她:“都是我不好,是我把他弄丢了,呜呜。” 杏儿从未见过傅意怜这般模样,有些不知所措,苍白安慰道:“没、没事的。我听人说,男子初初承孕,胞宫疼痛是正常的。昨日二爷收了傅家送来的信,动了胎气。昨晚九爷本已经止了血,谁知现在又厉害了些。” 她哭得那么伤心,杏儿怎么劝都劝不住,正犹豫该怎么办才好,房门突然打开了。白元觉脸色比方才又黑了几分:“二嫂,二哥让你进去。” 傅意怜眼梢带泪,逼仄的房间内他们几人显得有些拥挤。荣山南有些吃力地抬了抬手,苦笑道:“怜儿,到这儿来。” 白元觉没好气对杏儿说道:“她不懂事,你也不劝。”说完把门重重带上了。 傅意怜蹭到荣山南身边,捧住他的手,将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荣山南吃了一惊,对她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有些诧异。其实从她漏液而来时,他便觉得今日的她与往常大不一样。眼神中似乎没有了冷淡与抗拒,语调也更加柔和。 “老四,你们几个先出去,看着思康,别让他乱跑。” 白元觉不放心道:“二哥你……”话没说完就让韩毅拽出去了。 “二嫂在你还不放心。” 白元觉冷哼一声:“就是她在我才不放心。” 韩毅弹了他一栗子:“行啦,我看二嫂像是开了窍,她若是不担心二哥,还能冒风险去山下把老九请上来?” 她真担心二哥?哼,只怕是傅家又碰上了什么事,又要来让二哥为难。她倒也真有脸来,明明昨日才送了那些信。 傅意怜和杜九扶着荣山南靠坐起来。虽然只是稍稍的挪动,于荣山南而言,也是十分难熬。傅意怜在旁,他不再痛哼出声。 他有多能忍疼,傅意怜不是不知道。从前听白元觉说过,一次上山打猎时,荣山南不幸被竹刺捅穿了手掌,却一直忍到打猎结束,才去找杜九包扎。其间行动如常,无人察觉,若不是元莺发现血腻粘稠的外衫,荣山南竟然打算就自己回家随便清理下。直到现在,他的右手背还有一道不短的伤疤。 可额头的汗珠骗不了人,傅意怜揽过荣山南,用袖子心神异乱地给他擦去,安慰道:“没事的。” 这句话,倒更像在安慰自己,她不允许荣山南再有事。 杜九将银针缓缓捻入胸腹几处大穴,胎里渐渐有了动静。杜九也是一头冷汗,他来时荣山南已有小产之象,如今要强行阻止这流程,可知荣山南要受多大的罪。 男人青筋绷起,仰头顶在傅意怜怀中,竭力喘了几大口气。一手死死扣在自己下腹。 男人身体结实有力,常年练武更是腰背健壮。可本该坚硬紧实的腹部却因为怀着她的骨肉而柔软。傅意怜心疼得直掉泪,不及思索便探手覆上。 荣山南大为震惊,少女掌心温热,肌肤相贴,除了那一次,他们从未这样亲昵。 傅意怜在贴上去的那一刹,红透了脸颊,可顾不得羞赧,只要能为荣山南减轻一点痛苦,她轻轻在那一团柔软的肚腹上打着圈儿。 第6章 荣山南向来是何等坚强隐忍,一人拉拔幼弟长大,为了生计去傅家作马夫。后来世道大乱,他回到山中护着族人,未及弱冠已经统领山中大小事务,风雨飘摇里给了她一个家。其实那时候她并没有嫌弃他出身低微,只是与余鸿鉴失散后,心如止水,再难勾起任何波澜。 乱世也是机遇。凭借地形险要和族中祖祖辈辈的茶盐营生,短短三年,荣山南一帮兄弟已是宛州城最大的势力。不但帮傅意怜找回了哥哥,还买下了早已被变卖的傅宅。 这宅子按理说早就姓“荣”不姓“傅”了,傅意怜也早已不是大家小姐。可人人都说荣山南他们是外族人,野性难驯,不知礼、不知义。能这么快起势手上沾了多少脏血,据说白元觉还曾经屠城。 在外威风八面、就是官府中人也要看他几分脸色的人,此刻在她怀中虚弱至此。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翻开肚皮把弱点送到她手里。 想到前世他下葬时还紧紧握着一纸婚书,掰都掰不开,而她,就是那样肆无忌惮地在他的深情上践踏。 男女合欢,情深者孕。 在失去他之后,她才知道这个道理。 她年幼失了双亲,上面只有一个赌徒哥哥,没有其他女性长辈教导,连常识都不懂。他能有孕已经证明了一切。他是她的夫君,是最亲近的人,为什么要去信外人的流言蜚语呢,甚至觉得大了肚子的他是一个怪物。 傅意怜手下轻轻按揉,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连杜九都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傅意怜如此失态。 荣山南更是急急回身搂住她:“怜儿,怎么了?” 傅意怜伏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父子……” 她哭得那般伤心,把前世好多委屈都一齐发泄出来似的。 荣山南摸摸她的发心,忍过一波疼痛,才道:“哪有什么对不起,是我甘愿的。” “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为我这般?”傅意怜哭得仿佛天地都不存在了,埋在男人胸腹间,身子颤抖着。 “二哥!你怎么样!” 杜九这一声嚷,才让傅意怜清醒过来。抬头看见荣山南情形,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鬓角湿透,荣山南半仰着身子不敢动,唇齿间破碎地呻|吟着。 “阿南!我压痛了你是不是?” 傅意怜要抽身而去,荣山南揽住她不让她动,勉强道:“你还小,不明情衷,我不怪你。婚书为证,你若还认我作你夫君,呃嗯,便信我一句:我决不伤你,也不让任何人伤你。你可信我?” 傅意怜点头如捣蒜:“我信,我信,夫君呜呜呜……” 荣山南松了口气,闭目忍了忍,才又开口:“那,莫哭了。天冷,小脸要皲了。” 真实的、鲜活的荣山南就在她的面前,有感知、有回应,而不再是千里孤坟,凄凄冷冷,任她千言万语,都再听不到他一句回答。 望着他冷汗津津的额头,趁杜九聚精会神正在探查,傅意怜飞快地在他额前啄了一口。一触即逃,傅意怜满面飞红,□□山南却比她还要羞窘。他素来持重,于儿女情长一事上,更是保守,古铜般的肌肤上,也晕染上一缕酡红,如醉酒后令人痴怨。 二人正耳鬓厮磨,荣山南忽然仰头惨哼一声,傅意怜立刻揪心地去看向杜九。杜九全然不知这边情状,只嗯了一声,道:“得了。” 傅意怜仔细一看,杜九也是满头大汗,边擦汗边说:“总算是保住了。等杏儿熬好药再喝一碗。二哥这几天最好不要下床,静养着。” 傅意怜连连点头:“我会照料好他的。只是这屋里太冷,挪去南屋可还行吗?” 杜九想了想:“也好,我去喊五哥来帮忙。”四哥这人笨手笨脚的,只怕又要弄疼二哥。 荣山南喝过药后,沉沉睡去。经过这大半天功夫,杜九眼瞧着二嫂也不像传闻那般冷血无情,有心念叨念叨。二人站在廊下小声说话:“二嫂若是得空,多给二哥按摩小腹,他不让人碰,我也不精通产科,只怕还是尽早说服二哥请宋先生来瞧瞧才好。” 傅意怜接过两个小瓷瓶,认真记下功效和按摩手法。“阿南经常腹痛吗?” “二嫂有所不知,男人孕子,先天胞宫薄弱,是要多受罪。”杜九沉吟片刻,“不过若是得了孩儿娘亲抚慰,阴阳调和,倒也无大碍。” 傅意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过杜九,去灶房亲自熬上了鸡汤,又煮了一锅小馄饨。荣山南最爱吃这一口。 天色黑了下来,荣山南已经醒了,白元觉还没走,附身跟他低声说着什么。二人听见傅意怜的脚步声,都收了声。 白元觉经过她身边时,阴阳怪气道:“马车还在门口等着,二嫂要回去的话,说一声便是。” 傅意怜不理他,端了小馄饨放在几案上。 荣山南微怔,有些失神。傅意怜见他迟迟不动筷,咬了咬唇,问道:“不爱吃了么?” 荣山南失笑道:“上次你也用这个哄我。” “上次?什么时候?” 荣山南摇了摇头,她从来不记得这些。 傅意怜大献殷勤,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看在我忙活了一下午的份上,就吃一点吧,你都一天没进食了。” 荣山南接过,看了她一眼:“这些事让杏儿去做便好。” 第7章 傅意怜缠着他:“这些事我做和杏儿做,不一样。难道夫君,不曾体味?” 馅料格外鲜美,很是开胃,荣山南肚里空,尝起来的确是佳肴。他笑着轻握住她搁在身侧的手:“怜儿待我好。” 傅意怜心里羞愧,这不过是些为人娘子该尽的义务,哪里算得上好呢。 吃完一碗,傅意怜问他还要不要,荣山南不错眼望着她:“怜怜,你不走吗?” 亲眼看着自己的男人有那么难受,她怎么再忍心走。 “你等等我,我让杏儿回去报个信,就回来陪你。” * 前世傅意怜下山时,把衣服都带走了,南屋里什么都没有。可总不能穿着外衣就上床。 傅意怜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男人中衣,红着脸躲进屏风后面。 回来时,荣山南已躺下了。傅意怜连跌带爬滚进里侧,荣山南抬手要熄了蜡烛,傅意怜止住他:“等一下,先涂了药膏。” 荣山南疑惑,傅意怜臊红了脸,手忙脚乱去解他的中衣。她越想当作无事发生,偏偏越解不开,一不小心系成了死扣。荣山南抬手去帮她,二人指尖相触碰的一刻,都像被烫着一般,瞬间收回了手。 荣山南耐心把扣子解开了,傅意怜也将他亵裤往下拽了拽,露出整个腹部。杜九给的药膏清清凉凉,傅意怜顺着男人肌理摩挲着。 荣山南身子僵硬,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耳垂也红了。傅意怜见状,胆子倒大起来,扩大了按摩的范围,朝他腰背摸去。 “怎么不请个产科大夫来照看?” “……我不习惯。”荣山南赧然,“杜九医术好,兄弟们受了伤都是他给看的。” 傅意怜不以为然:“术业有专攻,要不,请宋先生来看看如何?” 荣山南摇头:“我好多了,等快生的时候再请他老人家吧。” 傅意怜没有坚持,手上的药膏抹尽了,便收手准备睡觉。一抬眸正撞上他如水眼神。 男人身材高大,这件中衣穿在女孩身上松松垮垮的,袖子长出好大一截,像唱戏的一样,衬得她更加娇小。 在他目光注视下,傅意怜也乱了阵脚,把他衣带乱系一通,嗔怒道:“看什么!” 灯下看美人,如墨长发披在肩头,碎发染上一层光晕。男人笑笑:“怜儿,你心里有我。” 傅意怜溃不成军,吹灭蜡烛,翻身将被子盖住快要烧起来的耳朵,再不叫他瞧了:“睡觉!” 过了一会儿,身后之人将她圈进怀里,安心睡去。 * 北屋,炭火的确快燃尽了。观棋见姐姐端了食盘去哥哥房中,也理解哥哥需要被照料,于是自己乖巧去厨房吃了晚饭,夜里下起鹅毛大雪,也无法在院中练拳,只有在房间里玩了一会儿小木马,正打算上床睡觉,就看见姐姐进来了。 观棋小脸上立刻荡漾开甜笑,仰头冲傅意怜咧着嘴。 傅意怜给他暖好炉子,将之前荣山南床上的被子也抱过去给他,往暖手炉里续了热水,确认他这一夜都不会冻醒,才放心地准备离去。 转身时,观棋忽然拉住她的手,似乎有话要说。 这一幕何曾似曾相识,一如初见他们兄弟俩,在府门前被人刁难。她那时好心救下观棋,却在日日相处中,越发嫌弃。 傅意怜惨淡笑笑,说什么本性善良,她的好心也不过就那么一丁点。从前富家小姐,衣食不缺,可怜别人,施舍别人,享受着别人对她感激的目光。可真的落到尘埃中,就没有闲心布施她的善良,傅意怜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观棋晃了晃她的手,在她面前打了一套手势。 今日观棋跟她说具体的事,傅意怜还能勉强理解,可如今看观棋神情,似乎在表达什么感受。 傅意怜看不明白,又不忍拂了他的意,约莫是什么开心的事,于是不懂装懂地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早些休息。 回到南屋,荣山南却醒了,在等她,傅意怜脱鞋上榻,依偎在他身旁。 荣山南感概道:“观棋有你这样的姐姐,是他的福气,你对我们兄弟俩真好。” 傅意怜揪着他衣服上的毛球,小声道:“哪里好呢,比起你对我的好,还不及万分之一。”想了想,傅意怜又道:“你教我打手语吧,我跟观棋不能一直都这样一知半解地沟通。” 她很想知道,观棋方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我们毕竟已经成亲了,就让他改口叫我嫂嫂吧。” 荣山南心中万分感动,似乎等待了很久的期待,终于等到了回音,他伸手欲揽过傅意怜,快要碰到她肩头时,顿了一顿,见她不抵触,才用力揽紧她,哑声道:“好,都依你。” 傅意怜恍然不觉他情绪涌动,掰着手指细细盘算:“观棋快七岁了,若是在城中,便到了要请先生或上私塾的年龄,开蒙很重要。我见观棋虽口不能言,却悟性极高,我打算慢慢地教他读书识字,算盘也该学一学,长大了能自己养家糊口,你说是不是?” 荣山南听她娓娓道来,贴着他的娇嫩身子,随着呼吸略有起伏,如听天籁一般。 傅意怜忽然抬头看他:“你这大哥哥也不能落下,我知你爱习武,又爱看经韬武略,咱们晚饭后便可以秉烛共读,你有不认识的字,便问我。只是那般晦涩生硬的兵书,我是不爱看的,我看我的俗世话本,你读你的大德兵书,如何?” 第8章 傅意怜说完,嘻嘻一笑。荣山南感念颇深,在她前额印下一吻。 她的确倦极,双眼都熬得有些红了,又打了个哈欠。荣山南睡了一下午,后腰左腿都还有阵阵疼痛传来,无甚睡意,轻拍她肩:“困了就睡。今日大雪,明早也并不需早起,为何一直不肯睡?” 傅意怜心虚道:“我、我怕醒了,你就不在……” 唯恐只是大梦一场,只是太想他,虚无缥缈。 “什么傻话,我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儿呢?而且我如今腿脚不便,你都只需我睡里侧,我便是要去哪里,你又怎会不知?” 的确,荣山南以往要去哪里,都会知会她一声,可是最后一次,却是一句话没说,就再也不回来。 傅意怜想到这里,不由又是泪意翻涌。 荣山南醒转之时,看到了她尚未烧完的一些物什,其中有两块极为眼熟的手绢,傅意怜从前最是宝贝,有次观棋不懂事,弄脏了其中一块,傅意怜发了好大脾气,三天没理他们兄弟俩。 他虽不知来历,但傅意怜将它们付之一炬,再加上她今日的反常,如此患得患失,必定有心事。 荣山南只当她还有些孩子气的心性,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但无论如何,傅意怜在他的身边,愿意承认是他的结发之妻,便足矣。 第4章 身世跟余鸿鉴有关系的,她统统要眼不…… 庭院中寂静无声,雪又落了厚厚一层。傅意怜从噩梦中惊醒,雪夜,孤坟,墓碑…… 她睡不着,索性起身在房中找寻着前世的回忆。 南屋正中,那张她时常写字作画的桌案上,明目张胆地放着一封未完的信,傅意怜拿起来一看,赫然是写给她余鸿鉴‘哥哥’的。用词之缱绻,信笺之雅致,如今看来让人心惊肉跳。 她便是欺负荣山南识字不多,又爱重她,便有恃无恐地将书信平摊在这里。 被火燎到一般,傅意怜将信扔了出去。再看到那些字,都仿佛会灼痛她的眼睛。 傅意怜找来一个火盆,赶忙把这封信烧成灰烬,又在桌案上找出画了一半的余鸿鉴画像和其他她无病呻吟的信笺,一股脑儿地都扫落火盆。仿佛还不够,床头的荷包、束发的蓝绸、绣着菊瓣的手帕,凡是余鸿鉴送给她的,跟余鸿鉴有关系的,她统统要眼不见心不烦地消灭这些‘罪证’。 火烧得太急,傅意怜冷不防被呛了一口,泪眼婆娑,咳了几声。她立刻转头去看荣山南,还好他没有被吵醒。 屋内的一切,都只剩下她和荣山南的气息。傅意怜给荣山南掖了掖被角,看见床头他的外衫,傅意怜寻了针线密密缝补,一刻不许自己松懈。 屋外已经完全暗下来,天际处彤云密布,预示着不久又有一场大雪。傅意怜掌了灯,坐到屋子另一头补衣服。 心思一旦空了下来,前世记忆便纷纷来填满。 傅意怜本不是本地人,在她还是婴童时,全家人为躲避战乱,从扬州来到北方的宛州。竹外桃花成了寒松凋柏,小桥流水成了崇山峻岭。 曾也是书香世家、富贵门庭,可时日不长,家中长辈接连谢世,兄长一人难撑局面,本就游手好闲的他,更是染上了赌瘾。 曾经的门当户对,如今悬殊越来越大。 傅意怜被人叫做‘小南蛮子’,说她配不上余鸿鉴的婚事。 那一日,她坐在马车中,闭耳不听旁人的议论。马车渐渐慢下来,朱门大户前,一位粗布衣衫的男子满脸焦急,正与门人交谈些什么。 傅意怜听到有人争执,便挑帘望了一望。这男子身形高大,虽声音略高了些,态度却不卑不亢,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用词极为得体。 反倒是门口的小厮一脸不屑,颠了颠手中的玉佩,嗤道:“这种成色的玉,也好意思拿出来作抵押?你说的那人我没见过,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男人又抱拳揖了一礼:“我是听人说看到我弟弟进了这府中,才来问询一下,昨日说要我拿银两来赎,我已凑齐。我弟弟若不懂事,有得罪各位的地方,我替他赔个礼,还请各位通融一下。” 那小厮一脸不耐烦:“你叫……荣山南是吧?” 男人颔首:“正是,我是在傅家做差事的,不过是在东府那边。请同仁行个方便,请问可以……” 小厮见他一身短打,料想是个马夫,打断他:“去去去,别在这儿挡着道。” 这一挥手,小厮正好抬头看到了二小姐的车架,立即换了副笑脸迎上去:“哟,小姐,您回来啦?”他忙殷勤着去将脚蹬搬到马车前,哈腰等着。 那男子有些无措地站到一旁,让出道路,目光却仍紧紧盯着小厮握在手心的那枚玉佩。 傅意怜没有下马车,而是隔着轿帘对小厮说道:“我前几日特意嘱咐过的,若有人来寻那小郎君,确认过后便将人接出来,勿要让其家人惦念。想来你是没听清?” 她讲话轻快温和,语气却威不可驳,甚至有丝丝怒意。 那小厮连忙把头低下去:“小的不敢……” 傅意怜轻叹一声,又道:“你若真不知实情,寻了别人来问便是,何苦刁难人家,又收重礼?” 那小厮彻底涨红了一张脸,赶紧派人把大小姐前几日收留的一位小男孩送出来。 小男孩一出了高门大院,便扑进荣山南怀中,哭得涕泗横流。 第9章 荣山南心疼不已,抿袖为弟弟擦去满脸泪花。都是他那日粗心大意,本是带弟弟到城中采买些过冬的用具,谁知碰到乱军,冲散了两人。 傅意怜敛裾下车,裙摆泛起层层涟漪,馨香拂面。她从小厮手里接过玉佩,两手捧着,递给荣山南,又福了一礼,道:“家丁莽撞,两位郎君受惊了。” 小男孩从哥哥结实的手臂下钻出来,眼角还挂着泪珠儿,略带害羞地望了望此刻站在他面前,和煦如春风,姣颜如秋月的女子,咧嘴笑了笑。 男人见弟弟不再害怕,心下大舒了一口气,双手抱拳微微颤抖:“多谢小姐。” “郎君客气了。”傅意怜报之以一笑,转身欲回府,忽然手背上传来一个温温软软的触感。 傅意怜低头一看,是小男孩握住了她的手,将一小物放到她的掌心。 放下后,便立刻跑到荣山南身后,再不肯出来。 傅意怜低头一看,是一枚纸星星,是昨晚她教他叠的。傅意怜回以一笑,转身离开。 等到傅意怜进了府门,荣山南才仍有些后怕地紧紧攥住弟弟的手,二人依偎前行。 小男孩扬起笑脸,冲他飞快地打着一套手势:前几日被乱军冲散后,他流落街头,没有饭吃,看到门口小厮买了热腾腾的包子,想去借一个吃,被府中那个漂亮姐姐看到,收留在府中住了几日。漂亮姐姐给他买了好多好吃的,包括哥哥一直不让他多吃的糖果。晚上还让人给他盖上厚厚的小被子,比家里那床暖和得多。 荣山南不放过一个手势,认真地看明了,站在原地,缓缓转过头,只看到深宅大院内,她迤逦而去的身影,环佩叮咚,仿佛还在耳侧回响。 后来家道中落,府中下人散去大半。傅意怜身边的武士兼马夫也换了人,换成了他。饶是如此,他也深知身分之别是他一辈子都越不过去的鸿沟,从来也不敢痴心妄想。直到宛州失陷,她随着流民上了凌日峰。 那时,她真的是孤身一人,连贴身丫鬟都抛下她跟人跑了。 * 补好了衣衫,傅意怜这才想起来思康来。一进院子,就看到思康巴巴地从北屋窗户里望着她。傅意怜重生回来,总算先帮了荣山南一次,心里却一点也没轻松,换上一副笑脸,朝思康走去。她很怀念这时的思康,双目明亮有神,对她有依赖、有期待,而不仅仅是拘着礼数,眸中再无半点亲切。 她赶紧跟思康说:“哥哥没事了,睡了过去,我们不要吵他。” 思康很乖地点点头,双手攥拳,放在棉袄袖子里,低下头去。 傅意怜赶紧重新在暖炉中加了足量的炭火,用铁钩捅得旺旺的,屋里才算有了些热乎气。 她又把自己用的暖手炉,里面加上热水,放在思康的被窝里暖着。 “叽咕”一声,房间内响起尴尬的肚子叫声。思康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瘪下去的小肚子。 傅意怜懊恼自己的疏忽,精神上经受了那么大的冲击,她是一点都不觉得饿,可思康从早饭起,就什么都没吃。 她赶紧拿了各式点心给他:“饿了就先吃点垫垫,姐姐这就去烧饭。” 思康立刻冲过去拿起一块栗子酥,放入口中之前,还是又向她确认了一下。傅意怜点头:可以吃。思康这才如获珍宝般吃了一块。 思康看着傅意怜,如同看见百宝箱一般,可忽然皱起眉,冲傅意怜比划着。 傅意怜大概看懂了:哥哥不让我吃,却偷偷让姐姐吃,哼,不公平! 傅意怜忍俊不禁,摸摸他的头,道:“思康今天很乖,这是奖励你的,但是吃完了糖,要好好刷牙哦。” 思康乐呵呵地舔着饴糖,装听不见。 傅意怜笑笑,重新去灶房起灶烧火,半个时辰后,就烧好一桌饭菜。思康在长身体,荤素搭配,她自己没什么胃口,剩下的饭菜焖在锅里。 思康吃完了发困,傅意怜就撵他去睡。自己则按照杜九留下的食方,对应着给荣山南炖上了排骨山药,红枣南瓜粥熬得浓浓的,一直煨在火上,若是荣山南醒来,随时都能喝。 傅意怜一早疾驰下山,不少人都看见了,猜测荣山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元莺一结束白天的事,也往荣山南家里赶来。 傅意怜没说荣山南险些小产,只说受了风寒,偶感不适,如今吃过药睡下了。 听她如此说,元莺也没进去探望,只是坚持要给她留下一只小羊羔。元莺声音清亮,如百灵鸟儿一般,道:“这是六哥今天刚猎给我的,你瞧这血还新鲜呢。” 她往傅意怜跟前一举,扑面而来一股膻腥味,傅意怜立刻捂住口鼻,却还是觉得一阵恶心。 元莺见状,驾轻就熟地走进灶房,把羊羔往砧板上一放,找了刀就收拾起来:“小娘子大概不习惯,这鲜嫩的羊羔,熬出汤来最好,我替你收拾干净了,给荣二哥补补,风寒明天就好。” 傅意怜知道她是好意,也承认,她的确是这寨中最明艳的女子,又能干,说亲的人踏破门槛。 可元莺一个也瞧不上,心中只有荣山南。这事旁人不知晓,傅意怜却心中有数。看着元莺把羊羔的肠子内脏都挖出来,如同她才是这家的女主人,是她在照料荣山南、给他做饭,傅意怜心里油然生出一股不安。 前世在坟前,元莺曾指着傅意怜的鼻子对她说,若是早知她是这么对待荣山南的,便绝不会将人让给她。 第10章 她不知元莺这份情愫在心底藏了多久,只是今生她绝不能让人把荣山南抢了去,男人只能是她的,绝不能。 傅意怜从她手里接过刀:“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别再弄脏姑娘的手。” 说话间,院外又传来几人声息,傅意怜还不明,元莺道:“估计也是来探望荣二哥的,既然他还睡着,我去打发了他们便是,改日我们再登门。” 她又嘱咐了傅意怜几句这小羊羔要怎么做才鲜美又好吃,便施施然而去。 傅意怜往后院走去,从前她嫌马厩一股难闻的味道,从来不去。夏秋偶尔几回撞见荣山南在喂马,赤着膀子,上衣扎在腰间。荣山南一看见她,立即转过身去穿上上衣,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句话,傅意怜已经躲到屋里去了。 她对这些牲畜最是不耐,谁家鸡飞狗跳,半夜里也吠,吵得她不得好眠。 可猎风那般忠心,一早又听话地带她下山找大夫,她不由得大着胆子跟它亲近起来。猎风也饿了一天了,她不知该喂它什么,似乎看到过荣山南将院落一角的干草摞在它的食槽内,傅意怜也有样学样。 猎风凑过去闻了闻,伸舌头舔了舔,仰空打了个响鼻,吧唧吧唧吃得香甜。 猎风极通人性,把耳朵凑过来在她脸颊上贴贴,摇了摇尾巴。人和牲畜都单纯得很,她稍微释放点好意,便对她依赖看重,哪怕前世这点善意那么短暂,时日不长便收回,却也无怨无悔。 傅意怜索性抱住马脖子,拍了拍马背,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是在对马说,还是对人说。 那时,傅意怜将余鸿鉴送到城中最好的医倌,一路上彩旗招招,街市上显眼处的店铺,从前有七八成都是她家的,铺面形制、门牌序列,她绝不会认错。而且兄长做生意规规矩矩,要求伙计必得体面干净,如今,却都改头换面,伙计一个个歪头斜身倚在门边,还有公然对着顾客破口大骂的。 那处最热闹之地,从前是家药铺,如今依旧门庭若市,傅意怜抬头一望,几个轻衫薄衣的女子,正冲着楼下的客人媚眼轻抛,俨然是一座妓院。 而其中二人的面容,那般熟悉,竟是她从前的婢女。 傅意怜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余鸿鉴一直说替她打理店铺,初时也按月照常给她分红,过了一段时间,余鸿鉴推脱收成不好,红利也少了,到了近几个月,索性就不给了。傅意怜不把他当外人,又对他的人品信得过,也不太计较。她心中虽有几分可能店铺有异的直觉,却也未曾料到,竟腐朽成这般样子。 寨里的人见了她,会热情地打招呼,而城里的人,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山路蜿蜒,望不到尽头,却十步一换景,引着人往百花丛中去。城里的路,也望不到尽头,却堆满了车马,让人再不想往前一步。 下了一日一夜的雪已堪堪停了,大道中央很快撒盐清扫出来,日头高照,从冰面上反射出来,晃得人眼睛疼。 她守在余鸿鉴床边,已给他府中递了信。她仍旧记得,三年前的上元节,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余鸿鉴牵着她的手,游走在行人里,指给她看一盏盏灿烂的花灯。走得累了,怕她冻着,余鸿鉴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在怀里,少女红透了脸颊,听余鸿鉴说,等他们成亲时,他要亲手做许多花灯,挂在他们的新房外,让傅意怜成为最令人欣羡的新娘子…… 门外突然传来阵阵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也惊醒了昏睡的余鸿鉴。 侍者一声叠一声的传报,说明这人来头不小。 木门被大力推开,锦衣华服,珠翠钗环满身,女子一脸焦急,却硬是略过了站在她正对面的傅意怜,直扑到了余鸿鉴身边。 “夫君,你没事吧?吓煞奴家了。”这般的嗲声嗲气,城中世家小姐里,也唯有一个裴雁知了。 傅意怜有些发懵,遍体生寒,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喃喃道:“夫君……你们?” 裴雁知这才用手帕擦了擦眼底,站起身来,恍然大悟道:“这不是傅意怜妹妹吗?你这么素的打扮,别怪姐姐眼拙,没认出来。” 这时,一位从方才进门起就低着头,仿佛怕被认出来的,同样穿金带银,绫罗绸缎的女子,小声道:“夫人与郎君已成婚一年多了,小姐竟是不知?” 她再小声,傅意怜也听得出来,这分明是失散多年的秋歌。 傅意怜倏地怔住,余鸿鉴他早已娶妻,甚至还纳了妾?那么她这三年来的坚守为的是什么呢?她精心照料的小白兔,等着余鸿鉴重新给她一个家的祈盼,都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傅意怜觉得荒诞至极,别开目光,朝余鸿鉴看去。 在她们进来前,已坐起身的余鸿鉴,此刻倚在靠枕上,阖目养神,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他的侧颜,如玉山笔挺清秀,就算病着,也依旧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眼。 可此时,他的沉默,只让傅意怜觉得这张脸丑陋无比。 与此同时,裴雁知秀眉一竖,对秋歌道:“我与傅意怜妹妹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她伸手推了秋歌一把,秋歌手腕上余鸿鉴几天前刚给她买的玛瑙手串被挣裂,大珠小珠,嘈嘈切切碎裂一地。 傅意怜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也仿佛突然碎裂,翻起满腔的酸涩。 那些山盟海誓,柔情缱绻,眼神不似有半点虚假,如今,却不敢与她对视,她不禁猜测,也许余鸿鉴从未对她用过真心。 第11章 她倒是自己给他开脱了许多理由,什么杂务缠身,他如今是该先立业,再成家的时候,到头来,都是骗了自己。 门外突然又是一阵嘈杂,傅意怜麻木地回头一看,是思康一身脏污地跑了进来。 他一眼看到站在最里面的傅意怜,顾不得许多,就想从门外围得严严实实的侍者中挤过去,一个不小心,蹭到了裴雁知,裴雁知拽住他肩头湿薄的棉衣,将人拧回来,冲着他的右脸便是一耳光下去:“小杂种!敢弄脏我的衣服?” 思康被打得趔趄几步,撞在傅意怜身上。 傅意怜下意识扶了他一把,黏湿的感觉,让她反应过来,这不是泥,是血。 是在荣山南身上蹭到的血迹。 思康没空理自己挨打的事情,焦头烂额地用手势在傅意怜面前比划。傅意怜平素待他不亲近,更不愿学手语,此刻不懂他要表达什么。观棋见她眼神空洞,艰难地发出几个嘶哑的音节,傅意怜心头一股无名火被拱得越烧越旺。 思康比划了一阵,见她没半点反应,索性也不必让她明白,拽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走去。 裴雁知使了个眼色,门口侍卫拦住二人,裴雁知道:“想跑?我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思康也被逼急了,与几个侍卫过起招来,那几个训练有素的侍卫竟近不得他的身。 思康抽空回头焦急示意傅意怜快走,哥哥还在等着她呢。 傅意怜见他虽灵活逃脱侍卫的捉拿,可毕竟力气尚小,渐渐便要败下阵来,不由得提了一口气,看他双眼通红,小脸冻得发僵,傅意怜忽然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荣山南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的,他素来身子强健,骑术绝佳,怎么可能出事? 可越这么想,心头越怦怦跳得厉害。 裴雁知见状,攥拳道:“一群废物!把这个小杂种给我抓起来,关进府里,我要好好教训。” 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够了!” 除了傅意怜,所有人都停下来,转头看着余鸿鉴,他左手压在太阳穴上,很是疲惫:“放他们走。” 裴雁知不依不饶,尾音却依然一波三折,带着几分娇憨:“夫君……” 余鸿鉴忽然凌厉地看向她,裴雁知不由得吓了一跳,余鸿鉴沉声道:“我说,让他们走。” 裴雁知不敢说话了,傅意怜拉过观棋,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余鸿鉴的目光所及之处,她一刻都不想多待。 第5章 马咚阿北、阿东、阿西 荣山南要静养,傅意怜便拿杜九的话当圣旨,不许他起身。荣山南摇摇头,目光温和专注:“只是想喝点水。” 傅意怜立刻起身:“我给你去倒。” 壶中常备温水,傅意怜倒了一杯,却不肯假手于他,纤细手指从他脖颈后绕过,轻捧住他的脸,然后将杯沿对准失去血色的嘴唇,缓缓喂进去。 她便是看准了他又要害羞,心底有些蠢蠢欲动的得逞在作祟。荣山南一身武艺,不怒自威,看起来不易接近,旁人哪知闺房之中,他这般纯情又易碎,惹起傅意怜许多的坏心思。 荣山南摇头不要了,问道:“什么时辰了?” 傅意怜将杯子放在床头小几上,看看窗外,只有残留的几颗或明或暗的星子在已模糊不清的山峦线上缀着。她道:“卯时了。” 转身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放心了些:“没有发热,还疼么?” 荣山南淡淡一笑,双眸明亮过星子。 “再睡会儿吧。” “不了,怜儿,你睡一会儿,昨日累着你了。” 傅意怜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也不困。那我陪你说说话?” 荣山南抬手拢了拢她耳侧碎发,“好。” 她心底有几千几万句话要对他说。“阿南,其实我一直都不知,为什么你叫山南。这个姓氏汉人里好像也很少见。” 荣山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出生在南山,就这么起名了。” “哈?那岂不是出生在北山,就叫荣北?”凌日峰四座主要山头,均以方位命名,不同部族各自聚居,有事也可遥相呼应。 阿北、阿东、阿西,哈哈哈哈哈……娇软身躯笑倒在他身上。 荣山南轻捏她小巧鼻头,佯怒道:“还笑。” 傅意怜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就是不肯叫他阿南。 荣山南掌着她的腰,怕她跌下去,又道:“山中多族混居,各式各样的姓都有。几百年来,大家都和平共处。不知为什么如今汉人的皇帝就偏偏容不下小小一个宛州城。” 傅意怜无意惹他烦忧,问道:“那阿南是哪一族?” “实话说,我也没把握。从小失了双亲,寨中大多是景锡部族,我应当也是吧。景锡似乎还有些北厥的血统。” 傅意怜望他眉眼,是有些不同于汉人。 “你有字没有?” 荣山南摇摇头:“没有。怜儿给我起一个。” 傅意怜低头:“不好。字都是长辈给起的。”她余光瞥见了他还未曾显怀的腹部,目光复亮了起来,“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可好。” 她能有这样的心思,荣山南如何不怜惜,哑声道:“好。不过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是男孩。” “你怎么这么笃定?老九说的?” 傅意怜结巴起来:“是、是我说的。”从小与哥哥争辩什么时,她就摸出一条规律,理亏时只要比对方更大声、先发制人,拿出理不直气也壮的架势,对方往往就不会深究什么。 第12章 “要不要打赌哇?” 荣山南宠溺笑笑:“要是错了呢?” 傅意怜眯了眯眼,凑近他耳边吹气:“假一,赔十。” 荣山南气笑了,将她手心朝上捏在掌中,作势要打。 傅意怜急忙讨饶:“喂,你可不能打我哦。我是你腹中小人儿的娘亲。” 荣山南向来拿她毫无办法,将她手心抬高,就在傅意怜以为真的要挨打的时候,一枚轻柔的吻落在她掌心。 傅意怜可怜兮兮望着他,颇有些忘情。凑上去用唇畔细细描摹,荣山南却躲开了:“咳、思康。” 傅意怜转身,看见思康就站在门口,有些好奇地看向这边,大窘。 “我我我、我去做早饭。” * 傅意怜在床上置了一个三弯腿炕桌,将荣山南扶起,用软垫靠好,二人索性就在床上用餐。 荣山南望着面前色泽丰富、味道鲜美的几道菜肴,暖心又疑惑。 这几日傅意怜的种种举动,太过反常。且不说她对自己忽然十二分的关心,就说这骑马、烧菜、缝补,她从前是样样不会的,是什么时候学来的,竟像是有七八年的功夫。 那道羊肉汤,傅意怜也布上来了,但荣山南没问,她也就没主动说是元莺送来的。 只是荣山南瞧着倒是胃口不太好,荤腥的都没用,只挑着素菜吃了几口,饭也吃得不多。他凝思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是何时学会这些的?” 傅意怜心中漏跳一拍,信口道:“自己摸索着做的,可是味道不佳?” 荣山南:“这已是很好。” 傅意怜垂首,默然在心底道:我做过很多遍了,一直想给你尝尝…… 荣山南夹了几口菜,有些歉然道:“只是我整日躺着,实在没什么胃口,倒是辜负你一番苦心了。” 傅意怜秋波盈盈,嫣然道:“那便明日再吃,反正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荣山南含笑点头,傅意怜心里却仍在打鼓,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些技能会让荣山南生疑,但是,难道为了掩藏自己,就不骑马下山找大夫;思康不会做饭,难道就让他们兄弟俩饿着?一想到荣山南,她便什么也顾不得,纵然他会疑惑,可前世的事情,一星半点也不能让他知晓,绝不能! 虽说来日方长,傅意怜还是将粥端到荣山南跟前:“吃不下,喝点粥也好,不然肚里空空,对身体也不好。” 荣山南为难道:“真喝不下,明日吧。” 傅意怜眨眨眼,荣山南平日一顿能吃三个炊饼,今日这是…… 她看了看荣山南的小腹,再次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是不是还疼得厉害?我去找杜九再拿些镇痛的药来。” 说着又要往外走,荣山南一把拉住她,天黑路滑,就算是猎风,也难免有失蹄的时候,他怎么肯让她再去冒险,前日放她下山,还心有余悸。 可迎着她知疼着热的目光,又瞒不下去,只好老实交代:“不是腹痛,是腰酸胀得厉害。想必是天冷了,旧伤又复发了” 荣山南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拉着她坐回榻上,安慰道:“你给我按揉一会儿,想必就无事了。” 傅意怜连忙撤了碗筷,她的手本就温热,又特意在火盆上烤得更暖和些,才贴在荣山南腰后,有些不得章法地按揉起来。 听杜九说,腰腹穴位众多,她不识经络,也不敢太用力。心里倒顿生疑窦,荣山南多年操劳,不过才二十三四岁,腰部竟磨损得这般厉害,不过多躺了些时日,腰部就酸痛。前世他难产而亡是否也并不仅仅是延误救治的原因? * 正所谓爱屋及乌,傅意怜则是爱荣山南及马,这几日荣山南不方便起身,自然也无人搭理后院的猎风。傅意怜倒是时不常去给它添饲料,思康与它玩得极好,附在猎风耳侧嘴巴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大雪连天,猎风警觉性又极好,如猎犬一般,有一身看家本领。 傅意怜对它有了爱护之心,见它那日因护主在地上打滚沾了一身尘泥,这日便想要给它刷干净身子。 傅意怜平素是有些怕这些牲畜的,总觉得野性难驯。可那日猎风竟然肯让她骑在□□,想来没有如常人所说的那般难以控制。傅意怜兑了温水,拿着一把木刷,从上而下慢慢地刷毛。 一开始猎风回头诧异地看了傅意怜一眼,打了个响鼻,长脸上浮现出些许应付之意,懒散地站在原地,倒是也没管。可梳到马尾的时候,刷子勾住了打结的马尾,傅意怜轻轻一拽,猎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抬起后蹄,原地跳了两下,起扬冲了出去。 傅意怜手里的刷子被这一阵风带得飞了出去,猎风在马槽里面跑了一圈,马鬃翻飞,直冲着呆立在原地的傅意怜而来。 “小心!”一个熟悉的声音炸裂在身后,随即一人将她牢牢护在怀中,两人旋了一圈,站到食槽后面。 傅意怜抬头,只见荣山南比她还要惊魂未定,看了她一眼,荣山南两指放在口中吹了个口哨。猎风听到熟悉的口令,抬头一看是主人,便偃旗息鼓地垂下头去,前蹄在地上掘了几下,后退了几步。 荣山南这才舒了口气,却仍牢牢环住怀中的娇娘,皱眉道:“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若是猎风方才发了狂,踹倒傅意怜,马蹄踏在傅意怜娇嫩的身子上,后果简直不堪想象。 第13章 他少有的疾言厉色,傅意怜愣愣地抬头,有些委屈又有些心虚地指了指那被甩到对面墙根处的可怜刷子,道:“我本想给它弄干净些的……” 闻言,荣山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僵硬地继续护着她,手悬在半空中,看看她,又看看猎风,随即牵着傅意怜走到猎风身边,拍了拍他那匹爱马。 傅意怜有些后怕似的不敢再向前去,只半躲在荣山南身后。而猎风见了傅意怜,眼神里也有些后怕,想往荣山南后面躲,但看荣山南神色严肃,也知自己方才发狂不对,两只耳朵朝后趴下去,掩到枣红色的马鬃里。 “莫怕。”荣山南弯腰拾起刷子,对傅意怜道,“若是要刷马,要顺着它的纹路,若是逆着它,性子可烈呢。” 傅意怜接过荣山南新递给她的小刷子,乖乖跟在他后面,按照他所说的,放轻了力道,一下一下蹭在猎风身上,猎风也乖乖站在原地不动。 荣山南继续道:“常言道,莫在老虎头上拔毛。莫在马屁股上拔马尾也是这篇道理。” 傅意怜抬起湿漉漉的一双眼睛望着他,点了点头。荣山南见傅意怜仍有些惊吓,一手按住马头,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在马背上一下又一下,顺着他手腕的力道刷下去。这动作几乎将傅意怜圈在荣山南和猎风之间,男人吐纳呼吸就落在她耳侧,也如同一只小刷子般,挠在她的心尖上。 荣山南神色如常,丝毫不觉得如今两人挨得多么近。微有色差的大手覆在傅意怜的手背,傅意怜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真实的体温,蓦地低下头去,试图掩住酡红的小脸。 猎风极为受用地呼噜呼噜热气,回头看了看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傅意怜想起什么,抬头望着荣山南,眨了眨眼,问道:“你怎么出来了?腰腹不疼了吗?” 荣山南松开她,又在刷子上蘸了些温水:“再躺着都要生锈了。”顿了顿,又道,“下次要做什么事告诉我一声,我同你一起。” 傅意怜微笑道:“好。”简单一句话,却足以熨帖她长久无人陪伴的心。 第6章 尴尬院门被人轻叩了几声。傅怜过去开…… 小半个月来,她一力操持了家中内外,换着花样地给他们兄弟俩做好吃的。此刻刚盛出一盘冬瓜粉丝煲,那边的炖汤也咕噜噜开了锅。 在雪地上临摹她教写的字的思康,忽然很开心地叫了一声:“哥哥!” 傅意怜擦了擦手,出门一看,荣山南竟是只披了件大氅,就走了出来。杜九仔细教过傅意怜治腰痛的按摩之道,这些日子,荣山南明显地精神好转。 傅意怜连忙过去,做他的另一根拐杖:“怎么起来了?饭马上就好。” 荣山南熟稔地走进灶房,在火灶前寻了个杌子来坐,傅意怜将他的拐杖靠在一旁放好,听他笑道:“看你忙来忙去,我哪里躺得住。这些日子,倒是长了不少肉。” 傅意怜揭开蒸屉,各式的花卷也熟了:“那不是应该的吗?你素日操持劳累惯了,也该歇几日。” 思康丢了树枝,闻着味儿就进来了,傅意怜拿了一个小熊花卷给他,见他咬了一口,烫得呼呼吹气,傅意怜抿了抿嘴,有点紧张地蹲下身,与他平视,没有说话,而是不甚熟练地打了一句手语:“好吃吗?你喜欢吗?” 她运用不纯熟,边想边比划,有的手势和位置也并不太到位,表达完这句以后,思康瞪着一双大眼睛,透过朦胧的热气看着她,无甚反应。 傅意怜有点失望,她夜夜拘着荣山南教她手语,大概还是没学好。 正打算还是说话时,思康忽然回了她一句:“好吃。” 傅意怜忽然整个人都焕彩起来,他听懂了!他们之后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交流,用思康更为熟悉的一种方式交流。 思康又补了一句,傅意怜瞧得真切,是与那日她去北屋加炭火时,一模一样的一句话,而这次,她读懂了:“姐姐的手真巧。” 傅意怜喜出望外,真恨不得亲一口他可爱的小脸蛋,起身又拿了一个小猪和小猫的豆沙包给他,继续打手势:“以后不要叫姐姐了,还是叫……” 嫂嫂两个字她不会表示,看了荣山南一眼。荣山南耐心地用手语跟观棋解释:“嫂嫂就是哥哥的妻子,你往后要称呼傅意怜姐姐为嫂嫂。” 思康挠挠头:为什么呀? 荣山南道:“因为她并不是你的亲姐姐,而是你的亲嫂嫂呀。” 也不知是反应不过来,还是不能理解,思康有些不乐意地拿着花卷出去了。 傅意怜喊道:“去哪儿啊思康,要吃饭了。” 荣山南道:“慢慢来吧,过些日子就适应了。” 院门被人轻叩了几声。 傅意怜过去开门,只见元莺一身天水蓝短打,腰间扎着一根皮鞭,身材高挑,眉目清冷,她实在美得不可方物。 傅意怜不自察地深吸一口气。前世她与元莺并无什么深交,为什么现在每次看见她,都像是如临大敌一般。他们兄妹俩,用不同的方式让她发怵。 寨里很少有人吃得起猪肉,牛羊肉倒是不缺。往常荣山南也和寨中好友常常猎来鹿肉、熊肉,傅意怜嫌血腥,从来没品尝过。 荣山南站在灶房门口,道:“元莺来了?一起吃午饭罢。” 少女脸色微微一赧:“这倒是没成想,正好赶上你们吃午饭,我就不进去了,校场有事,让我来知会二哥一声。” 第14章 荣山南穿得比平日厚,元莺留心地看了一眼。傅意怜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不由更加心虚。 好在,元莺也没多问什么。“二哥不急,我先回去,你吃过饭再来。” 校场虽近,荣山南却是一直到亥时将尽,才进得家门。 本以为家人都睡了,他开门时还特意放轻了手脚,推开院门一看,思康那屋已漆黑一片,可南屋的窗户里,还透出淡黄的烛光,窗纸上窈窕身影,支颐独坐。 骑马转过山弯处时,他便看到群山环绕中,那座更显矮小的独门小院,似乎笼罩着一层薄黄的光晕,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他从不知,有人等他回家的感觉,是这般好。 荣山南进屋,傅意怜已经坐着睡着了。他脱了一身寒气的大氅,又在暖炉上暖了冻得冰凉的双手,这才去碰傅意怜。 一有人靠近,傅意怜便醒了,见是荣山南,睡意朦胧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回来啦。” 随即感觉身子一轻,荣山南一手拦腰,一手抄她膝弯,竟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荣山南胸腔微微震动:“困了就先睡,不必等我的。” 傅意怜伏在他胸前,满面绯红,也不作声,一着床便滚到里侧:“灶间有热水,一直煨着的。” 荣山南吹灭蜡烛,道:“好,快睡吧。” 月光极好,洒在院中积雪上,映照着满室流光。 荣山南快速洗漱一番,刚撩开帐幔躺下,傅意怜就又滚到了他怀里。 荣山南唇角不自觉上扬,也就势抱住她,轻轻在她吹弹可破的脸颊吻了吻。 傅意怜揉了揉眼角,清醒过来:“我明日便下山去了。” 放在她肩头的手一紧。“这里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她还穿着那件大得多的中衣。前襟不知何时蹭得开了些,露出一半香肩,胸前玉兔若隐若现。 傅意怜翻身坐起,拿出那瓶药膏,叮嘱道:“你自己也得好好抹药,若不然,听说以后月份大了,会撑出许多难看的细纹。” 傅意怜左手在他小腹打转,轻轻点在各处,极尽柔情。荣山南忍得辛苦,难耐地偏过头。 “怎么了?疼?” 荣山南哼了两声,摇摇头。 那只完全不同于男子的手,柔嫩纤细,在他腰间来回摩挲,上下游走,荣山南不似以往从容,略带慌乱地格开了她作乱的手。 傅意怜也觉得他今夜与平日不大一样,似乎呼吸都粗重了些,懵懂问道:“你怎么了?” 荣山南与她稍稍格开一点距离,道:“没事,我近日都未腰痛,今天就早些睡罢。” 傅意怜收回手,正要往他怀里一缩,大腿猛然碰上一物,火热滚烫,一霎时两个人都僵住了。 傅意怜这才明白,荣山南的异样所为何来,飞速滚到床里,与他保持距离,以致于速度太快,在床板上撞得‘咚’的一声。 沉寂的静默中,这声响动更加尴尬。 荣山南垂着眸子,慢慢起身。 傅意怜不知眼神该放在何处,是该看他,还是不要看他?慌乱中,只听男人暗哑的声音道:“我去看看思康那屋炭火足不足,你先睡吧。” 那声音低沉似一道风,无痕地化在她的沉默里。 傅意怜把自己紧裹在被子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说什么呢,说我并不是抗拒你的接近,只是反应不过来、还没准备好?可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从拜天地那日开始,就应该准备好的,如今这话说出来,只会更加伤人。 所以傅意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荣山南开门出去,半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来。她闭了闭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盯着屋檐上的冰凌子发呆。 天还未亮,荣山南便去了校场。而傅意怜也下了山,没有碰面。 * 傅淮安一见着她,啧了一声:“可真是个疯丫头,就这么跑上山好几日不着家。跟他有什么好多说的。都谈好了?” 傅意怜莫名其妙:“什么谈好了?” “账啊。” 傅意怜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自己的赌债自己收拾,把人家赶了出去还好意思找人家收拾烂摊子。” 傅淮安没想到被堵回来,一时想不出妹妹怎么忽然转了性。 傅意怜也想起一事,停住脚步:“你前几日给荣山南送过信?” 这次换傅淮安一脸莫名其妙:“我有那闲工夫给他写信?我又不是他娘子。” 傅意怜瞪他一眼,傅淮安便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你知道的,他们那帮人都是带刀的,杀人如麻,我躲还躲不及呢,还上去送啊?” 傅意怜知道她哥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应该不会扯谎。“也是,你离阿南远点儿。对了,我那屋这两天要收拾,你替我寻几个匠人来,我要做几副新家具。” “哎呦喂姑奶奶,你以为这是十年前呢,家里哪还有钱啊,凑合着用就行了,做什么新家具。” 傅意怜侧身对着他:“你要是不安排,就试试那帮带刀的,是不是杀人如麻。” 说罢,转身离去,一路快步回到自己屋中。如同山上一样,这里所有关于余鸿鉴的东西她也全部要销毁。她不许旁人插手,自己把屋子快翻过来了,也没找到自己那份婚书。 这里和山上都没有,她还能放在哪里呢。荣山南临终前那么看重这纸婚书,自己的那一半却找不到了,就好像悬着的魂魄有一半没有归位一样,傅意怜心里总是不踏实。 第15章 府里的人都不是心腹,傅意怜只能去找杏儿。 傅意怜还没进灶房的院子,远远就看见身形单薄的女子跪在冰天雪地里,管事的周嬷拿着马鞭站在她身后;“这罐小米是大少奶奶要的,那罐黑米是明天要给余少爷送去的。你就跪在这里,一粒一粒给我捡起来,一个时辰内捡不完,鞭子伺候。” 说着那马鞭就要抽下去,举起的胳膊忽然被一股力道阻住了。周嬷眼里冒火:“哪个不长眼的敢拦我?” 再定睛一看,脸色铁青:“二小姐,您怎么来了?” 傅意怜的声音比冰天雪地更让人心里凉透:“我竟不知,傅家什么时候有了可以随意鞭打下人这种规矩?” 周嬷陪笑道:“我们是从余府陪嫁过来的,我管事这么多年,下人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使了。” 傅意怜看了看那一地的小米和黑米:“杏儿,你先起来,是怎么回事?” 周嬷道:“二小姐您没看见,杏儿方才在角门处与一个陌生男子偷偷摸摸不知有什么私情交易。我捧着这两个罐子走过来,她没看见,就碰碎在地上了。” 丫鬟与府外的陌生男子隔着角门交谈,的确是有违家规。可一来,傅意怜深知杏儿不是那样的人,怕是另有隐情。二来,听起来分明是周嬷自己没拿稳,摔碎了罐子,却想将此事掩盖在更出格的事情下,好免去自己的不是。 “既然是你捧着罐子,你不往灶房里走,往角门那儿走干什么?据你所言,杏儿面朝角门,背对着你,为何不是你没看见她,而是她没看见你?她怎知身后突然出现一人?” “这……”周嬷无言反驳,扭动的嘴角写满了不服气。 “就如你所说,你在这儿将小米和黑米一粒一粒分别捡起来,一个时辰内捡不完,鞭子伺候。” 周嬷抬头道:“二小姐,打狗还要看主人。您处置我一个下人不打紧,只怕大少奶奶会不乐意。” 傅意怜听笑了:“打狗也要看主人,那你罚杏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的主人是谁?” 杏儿有些受宠若惊地看了傅意怜一眼,听她继续道:“如今府外牌匾上虽说还有个‘傅’字,可城里城外谁人不知,是荣山南当家。就连我,也只算个二当家的。哥哥从来不管家,什么时候大少奶奶成了傅府的主子?” 见她来真的,周嬷跪了下去:“二小姐,奴才知错了。奴才老眼昏花,这雪地里,黑米还好说,小米实在是认不清楚。求二小姐饶恕奴才这一次,奴才再不敢了。”说着,身子抖着猛磕了三个头。 傅意怜叹口气,“东西撒了,扫起来便是了,为何这般刁难别人?你是算准了她一个时辰捡不完,早就想找由头给她鞭子受。” 周嬷连连磕头认错。 傅意怜站到杏儿身旁,对其余人说道:“你们听好了,杏儿从今天起,就是我的贴身丫鬟。粗活重活一律不用她做,除了我没人能使唤她。我让她出府不管是去校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谁要是不允,便只管来问我。可都听清楚了?” 院中站着的丫鬟仆人都被威慑住了,低头称是。 杏儿跟着傅意怜回到房中,傅意怜却没有软下脸色。“杏儿,你且说实话,角门外的那名男子是谁?” “是……是哥哥来给我送东西。” 傅意怜坐下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你哥哥哪回来不是从正门进,用得着在角门偷偷摸摸?何况,今日校场有急事,你哥哥恐怕不得空来看你吧。” 杏儿也跪了下去,“小姐明察。我无意欺瞒小姐,只是,我若说出那人是谁,小姐千万别生气。” “起来,没让你跪。你说吧。” 杏儿仍未起身,“是……方严。” 傅意怜大为震惊:“方严?方竹的哥哥?你与他们一直有来往?” “是。他们也是是在没办法了,才来找我。之前很久不联系了。” “他们住在哪儿?你带我去看看。” 杏儿有些为难:“小姐,之前方竹姐姐给您作贴身丫鬟时,为了自己,从你身边逃跑了。她现在过得很不好,也算是受到惩罚了,小姐您……” “我有说要罚她吗?她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怎么说我都还算是她的主人。这些年我也找过她,不管为了什么离开我,我都想知道原因,可音信全无。谁能想到,竟在我自己眼皮子底下。” 转念一想,杏儿自己哪有能力接济他们,他们之前根本没有可能认识。这件事,恐怕另有蹊跷。 傅意怜扶起杏儿:“好杏儿,你带我去看看,好吗?” 杏儿记着之前二爷对她说的话,进了傅家,事事以小姐为先。何况二爷对她再怎么好,她也忘不了自己是个丫鬟,自然要答允小姐去看的。“只是,小姐,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二爷时常叮嘱,要小姐出门的时候,一定多带些人。” 傅意怜听了这话心里熨帖,笑着应了。 一路上,杏儿没少表忠心,若没有二爷收留他们兄妹,早就饿死街头了云云。这话有些刻意,傅意怜知道她存心找机会在她耳根念念荣山南的好。若在以往,只会让她越来越厌烦,所以才打发杏儿去灶房。如今只觉得听不够。 “杏儿,你再多说些二爷的事情吧,好多我都不知道。你多讲讲给我听罢。” 第7章 遇见故意叫我吃味儿是不是?…… 第16章 这地方远离城镇,几乎没有人。马车停下的时候,路边跑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一头乱发,却化着浓妆。那妆容艳得像是把所有颜色都涂了上去。眉毛一横一竖,胭脂比媒婆还要红。 “阿竹,阿竹你不要再跑了。”后面一位男子一瘸一拐地跟上来,气喘吁吁,却追不上她。 阿竹,方竹? 杏儿不忍地点点头。 傅意怜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上面捉住那女子:“方竹,你是方竹?” 那女子本来傻笑着咬着缕头发,一见了傅意怜,像是见了鬼一样,掉头往回跑。 方严从后面赶上,趁机用绳子将她捆住。那女子用蛮劲拼命往远离傅意怜的地方跑,方严的手臂被勒出一道道血痕,见了傅意怜和杏儿,也是惊诧不已。 他不能松开方竹,只能一边捆紧一边道:“小姐,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一面冲杏儿使眼色:“你怎么把小姐带到这里?” 杏儿上前帮他固定住方竹:“小姐都知道了,你们不用瞒了。” 那满面胭脂水粉的女子忽然停住不动了,一顿一顿地转回头来:“小姐?” 她猛地跪下,手被绑在身后,还是磕了几个头,“小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背弃主子,死有余辜。” 傅意怜看着她脏污的面孔,虽有些抗拒,还是上前去,“我今天来,不是讨债的。你们怎么变成这样的?” 方严、杏儿、再加上两个马车夫才把方竹拖回家里去。 杏儿帮她洗脸,方严叹了口气,对傅意怜道:“小姐,方竹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在你面前,我们也没什么丢人现眼可说。方竹变成这样,是被人始乱终弃的。那个男人走了之后,她就疯了。天天吃药控制,断一天她就变成这个样子。我也实在是没钱了,才去找杏儿的。” “那那个男人呢,是谁害她成这样的?怎么不找阿南做主?” “嘘——”方严瞧了瞧里屋,没有异常的动静,才继续说道,“莫要提了。那个人渣若是有良心,我这唯一的妹妹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那个人是谁?” “小姐,你还是不要问了。我们都认命了,再谈这些,除了揭她的疮疤以外,还有什么用处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个男人,是跑了是死了,还是活得好好的却忘了她?” 方严抱头埋在桌上,不忍再说。 傅意怜想了想,继续追问下去:“那个人,跟我有没有关系?” 方严大惊失色:“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实话讲,这些年,我从没有怨恨过方竹和秋歌,没有怪过她们两个最贴心的侍婢丢下我一个人。她一直忠心耿耿,从小就跟着我,若要离开我,一定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而且,以他这样的个性,即便是权贵王豪,为了妹妹,也会豁出命去讨个公道。只有一种情况他会咽下这种耻辱,那就是那个人跟傅意怜关系密切,看在傅意怜的面子上,他们不肯去认。 “是的,的确是逼不得已。” 傅意怜知道,这次见面本就突兀,这些问题也不可能一次讲开。她留了些银子,让方严好好照顾方竹,便先回了府。 府门口,正巧碰上大少奶奶的马车。余暄妍看见她,又看了一眼杏儿,倒没多说什么,只是笑道:“妹妹去哪儿了,今日的诗会就快要赶不上了。” 每月初五,傅意怜与一众姐妹都要品茶赛诗,各家小姐轮流坐庄。这件事自从傅意怜十三岁那年倡议,已经举办了三年了。后来遭逢大难,各人颠沛流离,诗会自然也断了。如今重新举办,这才是第二次。傅意怜的好友无一不也是容貌姣好、才情出众,每次的作品都为人津津乐道,诗会俨然成了宛州城的一道风景。 余暄妍本不爱诗词,傅意怜与她交情泛泛,也从未邀请过她。只是人们评选宛州才女的时候,总没有她,她不甘落于人后,才想着法儿挤进来。看在余鸿鉴的面子上,傅意怜也让她去,只是至今没有任何作品。 此次的庄主选了梅园中的寻香阁,蓝绒地毯上铜香炉里燃着瑞脑。傅意怜望着它发呆。这几日忙着府里的事情,忙着置办新家具,又无意中扯出了方竹的事情,她都没有再抽出时间回山上去。 重生回来的那一天,与荣山南的耳鬓厮磨,就好像做梦一般。上次的尴尬过后,她似乎又停在了原地,不肯再接近他。 天光又暗下来了,这几日他累吗,有没有再腹痛? “怜儿,怎么了?”尤楚君见她心不在焉,碰了碰她的胳膊。 傅意怜暗压下不宁的心神,“没什么,到哪里了?” “喏,《行露》。我还当我头一次坐庄,招待不周。” “楚君姐姐哪里的话,如此白雪红梅胜景,倒真要多谢姐姐的玲珑心思。”傅意怜拿过书卷,念了一遍: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1 话音刚落,传来余暄妍的声音:“二妹妹向来敬仰卓文君的胆识,对这首诗颇有感触吧。”旁边有几人也跟着笑出声。 荣山南利用权势,强行逼嫁,这便是傅意怜周围的人对他们的印象。 第17章 余鸿鉴才是良人,可卓文君后来也写出“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样的句子。她却只愿意记得凤求凰的美谈。 傅意怜脑海里浮现那日,男人紧绷身体,却温顺地由着她抹药。前世周围的人一再劝她和离,异族匹夫配不上她这位汉人的大小姐,她对他只是感动和报恩,不是真爱。她与余鸿鉴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最后那一面,荣山南倒在雪地里,问她,一定要和离吗? 她答应得丝毫没有迟疑。也许她分不清对荣山南是感动还是报恩,荣山南却默默为她情动,甚至怀了孩子。 她只觉得如坐针毡,恨不得此刻就飞回荣山南身边去。 屋里有些闷热,傅意怜低声对尤楚君说:“我出去透透气,少陪。” 楚君心领神会地笑笑,推她:“去吧,有人要等急了。咱们下次在平君蕊宴席上见。” 傅意怜不明所以。又落雪了,雪花落在冰凉凉落在脸颊上。 冷不防梅林中突然冒出一人,将她堵在墙角,“怜妹妹,你可叫我好等。” 这道再熟悉不过的清朗男声,是余鸿鉴。 傅意怜皱眉避开,“你怎么在这儿?” 余鸿鉴单手撑在墙上,不饶她,挑眉道:“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以前的傅意怜最吃他这一套,三下两下便撩得她心旌微荡,如今对于他的触碰却觉得无比恶心。 余鸿鉴见她不说话,微微俯下身来,强行与她平视:“你去他那儿了?故意叫我吃味儿是不是?” “他是我夫君,我去看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傅意怜推开他,往寻香阁走。 余鸿鉴愕然,神色冷了几分。寒风吹动他腰间玉佩,还是傅意怜从前送他的那块。不过片刻,他眸中重归风平浪静,径直上去要牵傅意怜的手:“莫要闹脾气了,我知是我来晚了,回去好好地补偿你,可以吗?” 傅意怜立刻退了两步,声音提高了些:“公子请自重,我如今是有夫家的人。况且你不是早已与你义父的女儿另缔婚约,难道要我回去做小?” 余鸿鉴一怔,与循声而来的余暄妍打了个照面。在二人对视的一瞬间,傅意怜仿佛被电流击中般,激灵一下。 “我、我是有……” “是有苦衷的?”傅意怜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 余鸿鉴只能干瘪地点点头。 傅意怜道:“你该不会是要说是裴都督家的大小姐逼你的罢?” 余鸿鉴惊诧她的先知,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继续点头。 傅意怜道:“该不会是什么她将你灌醉,一夜春宵,之后东窗事发,不得不娶她的罢?” 余鸿鉴要说的话全让她先说了,道:“就是这个理由,请你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在他软弱放开她的那一刻,她就该知道答案了。 傅意怜与余暄妍擦肩而过,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问余鸿鉴道:“我知道,你如今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有,我也已经另嫁他人,我们曾经的婚约也不作数了。既然你是这样认真负责的态度,你对每个认识的女子都是这样吗?你始乱终弃过吗?” 余鸿鉴也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个到处留情的浪荡子吗?” 余暄妍插进来道:“二妹妹,这可就别怪我说你了。哥哥是背弃诺言,没有娶你。可你也没有等他。你现在要清算,也不能编织些罪名安在我哥哥头上。这宛州城里,哪个女子不钦慕余家大少爷光风霁月、玉树临风?可他洁身自好,若不是裴都督的女儿,他也为了你而终身不娶啊。” 傅意怜不想浪费时间吵架,掸了掸衣裙:“横竖今后也不必见了,就此别过。” 她在试探,可余鸿鉴的表现让她看不出破绽。方竹如果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来找她求救。哪怕傅意怜救不了她,离开她更是一条下下策。 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这个人与傅意怜关系极近,所以方竹和方严敢怒而不敢言。离开不是一种不忠,正是因为忠实,才不想去破坏。方竹是知道傅意怜不怎么看得起傅淮安的,所以傅意怜第一个排除了他。那时候,傅淮安也没有娶妻,傅意怜大可以做主让傅淮安给个名分。那么第二个可能,就是余鸿鉴。 作为她曾经的未婚夫,主子还没嫁人,方竹就先暗通款曲,成了姑爷的人。这是让她脸上蒙羞的事体,所以方竹只得离开。可是那时候杏儿根本不认识他们,又怎么现在接济呢。 第8章 想你她用一再进攻来掩饰这种心虚。何…… 傅意怜暂时想不通,一回到傅家,立即叫了杏儿,备马车上山。杏儿一听是上山,高兴得快跳起来。 二人先去了荣山南住的地方,思康却告诉他哥哥在校场。 傅意怜和杏儿又折返回去,这次的门人认出来了,往里一让。 这还是她头一回来校场,右侧竖了一排明晃晃的刀,新得很。十几个人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赞不绝口。 傅意怜一过去,他们都吓了一跳。数九寒天的,这些人竟都打着赤膊,身上出着汗。目光里毫不掩饰对她的好奇和对容貌的惊艳,渐渐有几许目光转成了怨怼。 杏儿忙抢在傅意怜身前,喝道:“你们好不知羞臊,都给我回去把衣服穿戴整齐。” 第18章 老六武子瑜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一见是她,头皮一炸,赶紧把人轰走。 傅意怜用手帕遮面,轻咳了一声:“子瑜,阿南在么?”她对老六印象还是不错的,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 武子瑜边往里请边回道:“二哥在的,现下正在厅中议事,二嫂用过晚饭没?” 傅意怜点点头:“不必通传,子瑜你也去忙你的,我在这儿坐会儿就好。” * 正厅中,白元觉听完小厮耳报,面色不显,挥退那人,继续议事。 “现下茶庄十八家分行,只有三家尚未盈利。十三,你把账目都念一遍。” 荣山南听完,着重问了几处亏空。 十三答道:“最近的货在路上总是丢失,连那马匹枪配也丢了。二哥,我也想了两个办法:第一,这丢失的问题多半是中饱私囊。底下的人不敢亏空,只好说是丢失了这话,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只要抓住他们的头儿,底下的人都听他的,便再也不敢中饱私囊。这第二个就更好解决。我们可以让供货的人押镖,哪怕多给他们些银钱便是。” 寨中上了些年纪的人对他这毛头小子本就信不过,听他纸上谈兵,更加不屑。 “你说得倒轻巧,那头领都是有十几年经验的老人,平时我们见了都要孝敬一番的。还有什么多给他们供货商银钱?我们本来买东西就已经给钱了,凭什么?” 十三语气不卑不亢:“高三爷,这是他们的货物,他们想安全运到此地,自然更加想细心保护,可于我们而言,是已经拿了这批货,已经是自己的东西。可他们并不把这当成主家的东西,故而有所怠慢。” 几位已有白发的人还想争辩,荣山南一抬手,鸦雀无声。“十三,你想在这上面支出多少?” “往年我们亏空了多少,即便是将亏空都补给那些供货商,我想也大抵能平账的。而如今只不过是按人头分,横竖都是走镖局,估计他们这成本也会大大地减少。” “嗯。就按你说的办。老四,还有什么事?” 紧要的事都商量完了,白元觉不管账,本来也不是该今日核对的。 白元觉却继续说道:“下面还有几件杂事,跟兄弟们商量。第一……” 快三更了,往常议事早就该散了。武子瑜一直在客室陪着,有些捉摸不透二哥的意思。素来知晓二嫂不怎么体贴二哥,他派人上去通报过,也不见二哥下来,不知这次是否二哥真的恼了,不愿相见? 议事厅众人心里也有些嘀咕,并不是什么今日非说不可的事,天黑路滑,怎么还不放他们回去? 在场的人没几个身上不带伤带疤,坐久了腰不舒服,更何况荣山南。老四最是着紧二哥,按理说早该收住话尾了。 韩毅使了个颜色,白元觉见荣山南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腹侧,才道:“最后一件……” 又过了半个时辰,正厅里才陆陆续续走出人来。见到傅意怜,都未料及,恭恭敬敬喊二嫂。傅意怜心下感触,含笑应着。她能有这份待遇,定是荣山南立下的威,不然,来时门口那些如刀的目光,就能将她凌迟处死。 待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傅意怜还没有望见那人,白元觉一转弯,走了进来。 “子瑜,我有话对二嫂说,你先出去。” “四哥!” “我知道,你去吧。” 子瑜一步三回头,赶紧往议事厅赶。 傅意怜知道他又要挤兑她,念及白元觉对荣山南的情义,她不想计较,只问:“阿南呢?” “旧情人是好啊,几天不见就想得很。” 傅意怜还没回过味来,白元觉又说,“吟诗作画,斗茶赏梅,兴致不错啊。” “老四,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说!” “二嫂上次送的那些信,没让二哥小产,没遂心意?今天又送来这么一大摞?” “什么信?我没送!” 白元觉翻着手中的信纸,念念有词:“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恨不关风与月,人间自是有情痴……” 是他们诗会的摘抄。 看字迹,有的是傅意怜亲笔所写,有的是余鸿鉴所抄。她们办诗会没有外男在场,可混杂了余鸿鉴的笔迹在里面,又刻意拣选出这些相思遗憾之句,倒像是两人苦苦相思而不得,荣山南棒打鸳鸯一般。 傅意怜伸手去夺,白元觉却将诗稿举过头顶,不叫她够着。如此两三次,傅意怜被彻底激怒。这般无礼轻狂,他根本不把她当嫂子。 “给我看一眼,我没送!” 白元觉就是想看她生气,她真生气了,他倒正常了。 信纸纷纷扬扬被丢在她怀中。 白元觉转身坐下了:“二哥还瞒着我,你若是想和离,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为何偏偏用这样的手段去诛他的心,要他受这样的侮辱?” “不是我送的信!” “不是你送的,总是你写的吧?你敢说你抄这些句子时没存着让他难堪的心思?” 傅意怜被他一顿当头棒喝打蒙了,干巴巴解释:“我去查,真的不是我……阿南怎么样了,我要见他。” 白元觉眼神里刮着阴风:“二哥身子不爽,睡下了。” “你!”傅意怜牙根恨得直痒痒。 “你可以在这儿坐等一晚,或者明天再来。不过我觉得,为了傅家的账,等等又怎么了?” 第19章 傅意怜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白元觉站起来直视她道:“二哥一味惯着你,我可不会。这次不管你要多少钱,我都不可能让二哥拨的。” 傅意怜快气疯了,他觉得她大半夜巴巴地跑了来,枯坐半宿,是为了钱! “横竖余鸿鉴认了镇守宛州的大都督作义父,又会赏梅、又会吟诗,该当比我们有用处。” “你们监视我?” 白元觉不作声,气焰突然下去了一半。傅意怜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怜儿。”荣山南被武子瑜扶着,满面倦容。 小腹好像有些鼓起来了,比上次来的时候看着大。傅意怜抢着去扶他,将眼泪偷偷蹭在他肩头,不让他瞧见。 武子瑜便让出来,狠狠瞪了白元觉一眼。 白元觉别开目光:“这么晚了也不让二哥休息。” 果然荣山南大半身子重量都放在傅意怜身上,她知晓,若不是难受得紧,他绝不会这样。瞥见撒了满地的信纸,心痛得气息都不均。她便是仗着他不读诗词、少有情趣,肆意妄为地一再伤他。 “我没有派人监视。”身旁传来暗哑的一句解释。 若白元觉来说,她自然不信。□□山南说的,她知道不会有假。若做了,他一定承认;即使他骗她,也一定是有什么善意的理由。前世她全无这样的觉悟,现在却主动为他开脱。 实在折腾得太晚了,荣山南索性也住在校场。木制的楼梯吱吱呀呀,二楼几处卧房,光线昏暗。 男人只说了那一句话,再未说其他的。傅意怜挨在他身旁,敏感察觉到他屏力调息,大概顾忌还有两人在场,不肯叫人看出端倪。 武子瑜忍不住提醒:“二哥腰上有伤,使不得力,二嫂多掌着点儿。” 傅意怜摸摸按按过去,果然腰上缠了厚厚一圈绷带。 屋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这哪里像住人的地方。傅意怜暗地摇摇头,和白元觉一起轻手轻脚把荣山南安置好。 “二嫂,烦劳你照顾二哥。老九下午来过,二哥喝过安胎药,有事你叫我。”白元觉在荣山南面前乖得像条哈巴狗。 阴阳大师!傅意怜不想理他。 武子瑜和白元觉出了门,白元觉仍不放心地回头看。 武子瑜后怕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二嫂来了居然敢不告诉二哥。” 白元觉冷哼一声:“她自然是有事相求,让她等等又怎么了?” 武子瑜攮他一拳:“干嘛总跟二嫂过不去?你要是把她骂跑了,还不是得二哥心疼。” 白元觉摇摇头:“我就是看不过眼,二哥还非要护着,我也没办法。”他叹口气,“不说这些了,这几天城北那边恐怕要有动静,你多派人盯着。” “知道了,四哥。” 傅意怜发现窄窄的房间里,床下竟然还有个小箱子。箱子里是一套合她身的中衣,还有篦子、胭脂等女子的用品。傅意怜没有挑破,心里却暖得很。连这里他都备了她的衣服,便是想着她哪天来,留住她。 换了衣服回来,荣山南仍靠坐在床头,腰后垫了几个枕头,长腿微微蜷起,护着小腹。 “怎么不躺下?” “怜儿,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要说吗?” 难道他也以为她是来要钱的?傅意怜猛摇头:“我来找你,自然是我想来找你。我,想你。” 傅意怜小心翼翼团在他身侧,也不知这几日他有没有给自己涂药。她要给他涂又难免想起上次的尴尬事。 纠结了许久,她还是开口问道:“那两瓶药你带了么?” 荣山南展臂将她圈得更紧了些:“忘了。” 少女不依不饶,攀着他的胳膊蹭到他脖颈间,在他下唇轻轻印上一个吻。 “怜儿?” 少女羞红了脸,不给他任何看到的机会,继续细细描摹他的唇线。两手忘情地又要往他腰腹间摸去。 “怜儿。”荣山南又喃喃唤道。 傅意怜不得不停住了,埋首在他怀中,不敢看他,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郎君,上次、我不是有意的。你也知,家中无人教导,我全然不懂这些。我只是没反应过来,没有嫌弃你、抗拒你的意思。我、我……” 她只恨自己词穷,只能再次笨拙地去亲吻他的下颌,下意识捧起他的脸。 荣山南轻手按住她。“我知,我又没有怪你。” “不,郎君,你怪我吧。我求你怪我。”哪怕他骂她几句、打她一顿,她心里的负罪感都能减少几分。可偏偏,男人什么都不显露,痛苦和着血,一并吞下去。 荣山南竟从不曾看出素日端庄知礼的大小姐竟这么黏人。他扶着她的胳膊,她还微微发抖。 那次阴差阳错,是她喝醉了酒,还错把他当成了余鸿鉴。如此算来,这应当才是他们的第一次。她还是怕的,怕他?还是怕疼? 她用一再进攻来掩饰这种心虚。何况,在这里,也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荣山南侧首躲开,少女眼神中满是失落。 “阿南,你不要我了吗?” 荣山南温声哄她:“怜儿,我如今的身子,也做不了什么。” 傅意怜如蒙大赦,赶紧捡着台阶下:“这几日还是疼么?” 荣山南牵着她的手往下游走,停在腹侧。 “这里?” “嗯,怜儿,替我揉一会儿。” 第20章 傅意怜呵暖了手,伸进中衣里侧,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荣山南有些难耐地调整了下姿势,傅意怜急忙眼巴巴问:“得用么?” 荣山南点点头,眼底都是笑意,“下次白日来,我带你去校场转转。” 傅意怜停了动作:“我以后都不来了。” 荣山南放在傅意怜肩头打着圈儿的左手一顿,半晌,胸腔才沉闷地发出“嗯”的一声。 傅意怜伏在他肩头:“他对我一顿炮轰,每次来都凶我。” 荣山南心疼得紧:“我不好,让你受委屈。老四没坏心,不过是个粗人,说话直……” “阿南,你也那么想的么?” 荣山南在她额头亲亲:“我知道不是你。你若想做什么,会直接告诉我。” 傅意怜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却将他一闪而过的狼狈尽收眼底。 “怜儿,我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家。是因为有了你,才算一个完整的家,我们如今又有了它……” 她还小,他等得起。哪怕是那短暂的温存也可以让他回味到如今,支撑他度过孤独的寒夜。不管她要什么,只要他给得起,都不忍放手这个家。 傅意怜泪流满面,抱紧了他:“郎君,跟我回家吧。” 过了一日,邹云珂不太放心,特意带了补品上门看看。房间里干净整洁,灶房也收拾得利落,放下心来。荣山南留她吃饭,邹云珂本以为是傅意怜下厨,谁知荣山南倒已经先开口了,说道:“怜儿累了一天了,她改日吧。不过这家里面有一个会做的就行了。” 邹云珂有些吃惊,旋即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啊哟,你这小子,娶了媳妇还蛮会疼人的。行,你不让你媳妇做就不做。” 随之,又有些诧异:“怎么你们家长期以来难道都是你来做饭吗?” 荣山南道:“那有何不可,谁规定了,女子便要在家做饭的。” 思康向来是听哥哥的话,也道:“是啊是啊,谁说天下只有女子做饭的。我哥哥做的饭可好吃呢。” 他在那里嘻嘻哈哈倒是将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饭后,荣山南傅意怜两人都非常自然地走向各自的小屋,邹云珂却诧异道:“你们不是一个房间?” 两人这才如<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一般地钉在原地,慢慢地转回头来。 荣山南道:“这不是云姨来了吗?您和怜儿住一间吧,我跟思康睡。” 邹云珂捂嘴笑了两声,道:“你这孩子,跟云姨还客气什么呀,哪有两口子成亲了还分房睡的?你们兄弟俩不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思康小的时候偶感风寒,哪次不是我抱在怀里哄着睡的?” 荣山南微微低首:“先生云姨的大恩,荣山南没齿难忘。” 邹云珂摆摆手:“嗐,谁跟你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不用这么见外,思康才多大,我也好久没见他了,有好多话要跟他讲。你们小夫妻就先去休息吧,<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还要早起不是?” 荣山南道:“我给云姨把热水备好吧。” 说着便要到院子里,邹云珂站在门口拦住他:“你媳妇刚刚都弄好了,你就别管了,快去休息。” 我媳妇?荣山南愣怔一下,这才知道邹云珂说的是傅意怜。 傅意怜发现他的耳廓有些微微的泛粉,紧接着便被邹云珂推到了她的房中,荣山南耸了耸肩膀,意思很明显,今晚两人是必须要共处一室的了。 荣山南笑笑,便躺了下去,双腿笔直,双手也笔直,不再去看傅意怜,神情却还算悠闲,就像在自己房中一样。傅意怜却极不悠闲地滚上了床,脸朝里。 明明已经过了平日该睡觉的时辰,如今却半点困意也没有。傅意怜总觉得后脑勺被人盯得发热,转过头去,正想要问问荣山南为什么一直在看着她,却发现荣山南早已经闭上了双眼,面容极其平静安稳,仿佛早已进入沉睡。傅意怜偷偷在心里捶了自己一拳,嗔道:还真是爱多想。 可是她刚转过去不久,又觉得总有人盯着自己,那不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只是有种莫名的心跳加速,她转了过去,荣山南却根本也没有看她。 她索性转过身面对荣山南,睁着眼盯着他,心想他什么时候偷看的时候,她一定要抓个正着,可是荣山南自始至终也没有偷看,只不过是自然地转了一个身,与傅意怜面对面,却仍是闭着眼睛。傅意怜索然无味,又抓不到现行,只好又转过了身去,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荣山南在偷偷看她,索性将被子蒙住头,懊恼地叹了口气。 傅意怜猜得不错,荣山南也没有睡着,只是他却不是因为傅意怜在偷偷地看他,而是能够体味到枕间独属于傅意怜特有的清香,那是一种与她的荷绿色小衣一样的清香,是独属于女子的味道。 荣山南也很久没有入睡,两人好不容易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门外却响起了邹云珂的声音:“哎呀,你们年轻人就是贪睡,怎么这么早还没有起床呢?山南你也是懒散了,从前在山上的时候,你这时辰早都起来练拳打棒了,如今就是娶了媳妇儿就怠惰了吗?” 荣山南和傅意怜几乎是分别从床上和地上蹦了起来,邹云珂的声音还在外面:“我给你们下了面,我这就端进房里来给你们吃啊。” 两只瓷碗中,卧着两枚鸡蛋,几枚葱花缀于其上。邹云珂道:“年轻人不能贪睡呀。” 可是荣山南和傅意怜都没有听到鸡叫声,分明是连卯时还未到。荣山南耐心解释道“云姨啊,这城中都是寅时才做工的,便是卯时才起也是来得及的。” 第21章 邹云珂一边将垂下的头发重新用木簪盘好,一边道:“啊,原来如此,倒是我多虑了,那你们是可以再睡个回笼觉的吧。” 说着便往床上看去,随即诧异道:“咦,怎么只有一个枕头,一床被子?”说着特别上下打量两人。 荣山南道:“啊是这样的,我们就是只盖一床被子呀。”只是那只足一人翻身的枕头,是绝对不够两个人睡的。” 傅意怜见邹云珂不信,便道:“是啊,我们就是只枕一个枕头的,云姨你有所不知。这枕头就是不够宽才好,古人有瓷枕骨枕,都是要防止自己睡的过多影响白日做工,我们是以这枕头来警醒自己呢。” 荣山南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非常严肃道:“没错,云姨。” 邹云珂道:“真的吗?回去跟你师父试试。” 这一晚惊心动魄,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挨过去了。傅意怜只觉得精疲力竭。有了云姨,家里格外热闹,思康的性子,颇有些人来疯。一大早耍棒也更有力。荣山南却不在家中,耍棒耍不开。傅意怜知道,他是惯用剑的。他们武人,自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方法,从前傅意怜不愿去接触。 寨中偶有闲言碎语,□□山南惯着,旁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傅意怜看着雪花被打散,又阵阵飘落。一个念头,竟从脑海中油然而生。 如果她也可以学剑,是不是就能更了解荣山南,更了解他的宗族,他的生命? * 傅淮安又输了好几场,臊眉耷眼往傅宅走。冷不丁看见自家妹妹带着谁下了马车? 昨天余暄妍是跟他说最近傅意怜往山上去过,今日就把人接回来了? 这一队马车排场大,仆从又是威风赫赫,很快便引来不少看热闹的。 傅淮安低声提醒妹妹:“你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把人赶出去,你又给接回来?他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 “咳,哥,进去再说。” “你等会儿来书房一趟。”傅淮安甩袖,可又忌惮荣山南如今的权势,也不敢不跟他见礼。下人们最会见风使舵,也跟着行礼。 第9章 回家傅意怜一路陪他回了自己的小院,…… 傅意怜一路陪他回了自己的小院,思康住在东院,省得他们夫妻俩想做些什么,总要防着他。石子路换成了防滑的砖路,窗前的合欢花不见了,多了一株新载的枇杷树。 拔步床、书桌、木柜,都不是从前模样。他回忆中的那些片段瞬间被打成碎片。 原来,他不在的日子里,她早已开始了新生活。 傅意怜没留意他的落寞,兴奋地拉着他试坐新制的高脚胡椅。 “这椅子高,腰上也能靠,就是日后肚子大了,也不会蜷着,你试着还舒服么?” “嗯。” 女孩拉着他絮絮叨叨:“我特意叫人腾出来一间大的议事厅,跟校场那间差不多,院子后面也打扫出来一间武器库。啊对了,我约了宋先生,后日去看诊。” “宋先生?” “是啊,没叫他瞧过,我总是不放心。”傅意怜坐在他身旁,两手环上他的脖子,将一枚银色护身符系住,轻声道,“你别紧张,我陪着你。” 荣山南低头看着闪着银光的护身符,贴身藏了,问道:“哪里来的?” “寺庙里求的,开过光的。你一定不能有事。”心里酸楚得差点又要落下泪来,她连忙伏在男人胸前,使劲眨了眨眼。 这些日子她总是在想,自己的重生也许和这个未能降生的孩子有些关系。也许它心里存了怨恨,总是叫荣山南吃苦头。 她得一千个小心,一万个小心,照顾荣山南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不过荣山南如果有任何闪失,她会好不眨眼地放弃孩子。 韩毅、武子瑜来跟他商量事情,傅意怜得空在午饭前去了趟书房。 傅淮安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疯了吧你,你知道你请回来那尊神是谁?” “是我丈夫。” 傅淮安瞪眼:“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可是个大魔头。” 他索性一撩袍子坐在傅意怜身边,一手手背敲着另一手掌心,“喏喏喏,这眼看着又要打仗了,你是汉人,他可不是。我且问你,如今宛州城还算不算汉家地盘?这三股势力拉扯得都快把宛州裂开了。等打起来,你是帮着汉人还是帮他?” “夷汉就一定不两立吗?往来通商,和谐共存,我知道宛州城是必争之地。正是有荣山南把持着,这地方才没被外族吞了去,官府无用,又容不下他?他若控制不住,咱们还没今天这好日子过呢。” “我说大小姐,你怎么这么天真?官府的事你管得了?” “我为何要管,我只知道他是我丈夫,他不负我,我定也不会负他。” 傅淮安鄙夷道:“是是是,他是为你怀了孩子,你觉得他痴情得不得了。你有见过汉人男子怀孕的吗?依我看,分明就是巫术,是障眼法。他们那地儿不还信巫医什么的,我看你也病得不轻。”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些话放在前世,她是信的。饶是魏云平、白元觉、武子瑜等人再怎么劝说她,她都不肯转念想一想。可她亲眼见过男人如何为她难产而死,如何怀着她的骨肉一起下葬,每想到这儿就心痛欲碎,她怎么允许别人再诋毁他。 “哥!他是你妹夫,他肚子里的也是你外甥,你怎么这么说他?” 第22章 妹妹大了不听劝了,傅淮安转了转眼珠:“你叫我跟余鸿鉴怎么交代?” “别跟我提这个人,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嘿?不是你自己属意于他,还把婚书都押在他那儿了。” 婚书! 傅意怜想起来了,为了表明决心,她混账地把自己那一份抵给了余鸿鉴。她颇有些气馁,本以为可以此生不复相见了,看来还不得不见,不论如何要把婚书要回来,而且决不能叫荣山南知道这件事。 “总之我嫁的是阿南,他怀相不是很好,你有什么事找我,不要打搅他。” 这个妹夫太能干了,显得他是个废物,如今傅意怜也狐假虎威起来,没了大小尊卑,也敢顶撞管教起他这做兄长的来了。 “好,那我就跟你算笔账。这是你房里添置家具还有置办议事厅、武器库大大小小的账目。你知道这些得花多少钱吗,每个月都得花钱养着啊大小姐,翰林院也没这么大开支吧?” 傅意怜瞥了一眼,“我知道,用不着大房出钱,也不用知会荣山南,我自有办法。” 傅淮安呆坐当场,无言反驳。 傅意怜递给他一大摞信纸:“告诉余鸿鉴,让他死了这条心吧。这些把戏,莫要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我接荣山南回来就是让他好好养胎的,谁若是再敢让他大动胎气、险些小产,我饶不了他。” * 方才在妹妹那儿碰了钉子,宴席上本来余暄妍教给他的那套下马威也不大使得出来。反倒颇为殷勤地给他倒了杯酒,荣山南起身接着,傅意怜却不大愿意:“哥!他现在的身子怎么能喝酒。” 傅淮安摸了摸脖子,疏忽了。 荣山南在桌子下捏捏她的小手,“没事,我不多喝。”仰头一口干了。 傅淮安心里一松,道:“回来了就好。傅小怜总是大半夜去看你,不知道还以为幽会私情。” 荣山南和傅意怜脸上讪讪。 “还有一事。” “哥,你过分。” 荣山南又捏捏她,让傅淮安继续说。 “傅家是书香门第,从没出过武人。刀剑无眼,你手下的人进出不准带刀,带刀只能从偏门走。” “好,我会约束好他们。” 思康跟他们一桌吃饭,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余暄妍颇为嫌弃,皱眉看了好几眼。傅意怜看着她的表情,才知自己从前有多面目可憎。如今的她却不嫌弃,用自己怀中掖着的帕子一点一点把思康嘴角的饭渣擦去,见他吃饱了也不拘着他,让杏儿领去外面玩了。 吃过饭,傅意怜在书房里掩上门,与杏儿密谈了许久。傅意怜猜测不错,姚管家、贺管家几人,都是从做学徒开始,便跟着傅家了,心还是念旧的,只是为了一大家子人的生计,没办法,只好跟着余家继续干。 傅意怜打趣道:“你的手脚倒快。” 杏儿道:“这是我早就暗自留心下的,我可盼着主子能把傅家庄园都收回来这天。二爷也多了一堵后盾。” “好,你去把思康叫来。” 多日不见,傅意怜倒觉得思康有些长高了,自从住进了这座大宅子,思康一直兴高采烈地巴拉巴拉对她说话。 傅意怜点了点思康的鼻尖,笑吟吟问道:“我从前教你的算盘,这几日可有偷懒?”思康立刻道:“才没有呢,那口诀早就记熟了,这几日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我还教杏儿呢,不过杏儿好像比我还笨,总是记不住……” 傅意怜道:“不许乱说。” 思康便平静了一张小脸,傅意怜有一刻觉得思康倒是与猎风越来越像了,被说教的时候,都会将耳朵翻到后面去,做出一副无辜的可爱模样。 傅意怜道:“既如此,我要检查你的功课。若通过了,我便再教你几副口诀。” 思康立刻把耳朵翻回来,拍着手,伸出一个大拇指。 杏儿告诉她,那些铺子里面十之七八都被余暄妍及其娘家霸占了去,剩下的十之二三都是些掌柜的油滑难搞的人。傅意怜看了递过来的名单,也明白的确如此。这几间铺面,无一不是自给自足的庄园产业,掌管的人也是从老三辈就做学徒跟过来的。从前的时候,这几家便是抽油水抽得最多,又仗着辈分高,说什么还没有他们兄妹的时候,这铺子便在了,难管得紧。 非但如此,这些铺面不但每年不上缴分红,还要从别的地方额外要求贴补给他们。 余暄妍如何看不出这些铺子是疏通的命脉,可连她都愿意放手,可见这些管家有多难缠。可是傅意怜如今想弄本钱,就不得不先从这块硬骨头下手,若是能够收服这些人,那剩下的人也顺理成章,不在话下。 先下手为强,傅意怜带着思康风风火火直奔瓷器铺。掌柜的姓黄,是一个面色发黄,高挑精瘦的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一身蓝布长衫,双手拢在袖中,正倚在柜前,嘬着一口学徒递过来的长烟杆。 那学徒也微张着嘴,捕捉着飘散了的烟味儿,似乎比黄掌柜还要享受。 听见有人进门,黄掌柜抬了抬眼皮,照例交给伙计去应付。又嘬了一口烟草,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透过烟雾缭绕,黄掌柜愣了一愣,立刻站直了身子。 这不是二小姐吗? 多少时日不见。 其实他私心里想着,那年大水,这人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如今仿佛见了鬼。 第23章 这铺子多日无主家关照,早成了他自家的生意。如今这东家回来是什么意思? 但看大小姐衣着打扮不如从前明艳光鲜,可周身一股泰然自若,依旧看得出出身不凡,鹤立鸡群。 黄掌柜的立刻挥开学徒,亲自上去奉茶。茶杯递过去,黄掌柜这才看到傅意怜身边还领着一个小要饭的,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实在琢磨不透二小姐的意思,不咸不淡地客套了两句,便站在一旁。 这二小姐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平日最是温和,她要来看看,应当还是好说话的,她兄长从前掌管着这份家业,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傅意怜不紧不慢,让思康喘匀了,喝了口平时喝不到的茶,才开口道:“掌柜的辛苦了,我如今来也只是看看掌柜的有否松懈,查查帐而已。” 第10章 查账傅意怜道:“我今日来也没有别的…… 傅意怜道:“我今日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一下账本,坐坐就走。”她满面春风说出来的话,却平地惊雷,掌柜的面上不显,却已背上冷汗直冒,仍旧对那账房的伙计道:“快,二小姐来查账了,还不赶紧呈上来。” 他一副不怕傅意怜查的样子,横竖从来她也不管这些事,恐怕连账本也都看不懂,何时见过一个女人来打理过生意。 傅意怜有模有样地坐在柜台后,手执狼毫,蘸了红墨,一页一页仔细翻看账本。黄掌柜见她看得仔细,连注解在条目外的小字都看了一遍,反倒更加悠闲起来。常看账本的人谁不知道那些注解是何意,还需要瞧得那般仔细?竟像是头一次见一样。 他悠悠地喝了口茶,看她这速度便是到晌午恐怕也翻不完,让伙计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重新眯缝着眼,嘬了一口烟。 傅意怜对思康道:“思康,我如今来考考你的功课。这些数你可算得?” 她挑了几个指给思康,满意地看他噼里啪啦在算盘上打了出来。碎珠落玉盘,自信而准确。掌柜的一惊,这般的手法娴熟,可不像是一个学徒所能有的。傅意怜又问思康道:“这数是多少?你写在这张大纸上。” 傅意怜也教过他一至十数字的写法,思康的字迹虽仍是歪歪扭扭,可是写下来一笔一画,认真努力,非常清晰。傅意怜给他买的好笔好墨,他舍不得用,仍是每日用树枝在院中练字,不敢松懈半分。 傅意怜招手对黄掌柜道:“掌柜的,你看为何我家弟弟算出来的,与你这账簿上的不一样呢?” 掌柜的瞥了一眼那张白纸,张口便道:“是算错了吧,我刚才看他打得飞快,估摸着是算错了那么一两位。啊哟二小姐,您可千万别大意,我们这账面上啊,别看失之毫厘,最终的结果出来,可是谬之千里啊。” 思康看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唾沫星子乱飞,他能读唇语读出来的话极少,又见黄掌柜文绉绉的,因此看着一知半解。傅意怜便道:“那你也叫你的伙计过来,与我家弟弟比一比,看谁算的数正确?” 掌柜的道:“啊,那倒不用,那倒不用……” 傅意怜笑眯眯地:“还是算一算吧,不然全凭我说,掌柜的心里怕是不服罢。” 黄掌柜心里却没由来一股毛躁,像是看见眯着眼的花斑猫,那象征着它们要对猎物下手了。 傅意怜环顾一圈,招手对柜台后的两个学徒道:“你们两个过来,在掌柜的面前按这几个数给算上一算,我也正好抽查下你们学的如何。” 掌柜的完全没料到她一系列行为,但心中有数,以往余暄妍等人要接手时,百试百灵的法子。她们这些大家小姐最要脸面,又听说傅意怜之前连如今的相公都不肯承认,黄掌柜又搬出那套说辞:“姑娘家这般计较银钱,便是管家也不是这么个管法啊,如若传将出去,落得个见钱眼开、锱铢必较,这女子的名声最是紧要……” 余暄妍心高气傲,也曾被这一番说辞逼得再不敢过问店中账目,生怕名声有损。 傅意怜早将这些看透了,说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为了对得起我哥哥,我也得算清楚账目。至于外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拿到手的才是最紧要的,掌柜的,你说呢?” 一听是要来真的,掌柜的立刻哈腰道:“二小姐,你看我这门店还有生意呢,这两个还是招呼客人要紧。” 傅意怜道:“我是东家,我都不在乎没了生意,你又这么在乎做什么?今日便是要闭门关店,我也要把这账查清楚再说。” 黄掌柜腹诽道:她从前不是看不懂账簿的吗?大少爷一贯只管拿钱不管算账。再说既然这账本他心里知道有问题,傅意怜叫了那两个亲戚出来再自取其辱一番,不如自己先承认。黄掌柜耷拉下嘴角,愁眉苦脸道:“唉,二小姐,您是不知道啊,我这夹在中间,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两头都给我气受,我能有什么办法?” 傅意怜诧异:“我如何给你气受?” 掌柜的道:“二小姐您是不曾给我气受,可您这边查出账目不对,其实都是因为底下田庄那帮人不听使唤,少不得还要多贴补他们一些,他们才肯干活,所以这账面上是有些亏空的。” 掌柜的把自己摘的干净,傅意怜心里明镜似的,问道:“那每月的月钱可有按时发放给他们?” 黄掌柜仍旧仰着脖子:“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不敢迟误半日的。” 第24章 傅意怜猛地一拍桌子:“既如此,为何还要另付银钱?底下的人觉得少,大可以跟东家提,这月钱也并非是定死了的,向来是按工发放。若有何不满,也可以辞了另找生计。既拿了工钱又不好好做事,如今给他们的红利倒是比他们的工钱三倍还有余。这般的道理,天底下我竟是头一次听说。” 掌柜的被人捧惯了,忽然被咄咄逼问起来,心里难免窝火,阴阳怪气回答道:“从前大少爷管家的时候就是如此,往上祖祖辈辈也是如此。二小姐要从我这儿坏了规矩,这后果我可担当不起。” 这话里有几分隐隐的威胁,傅意怜半点没被吓到,气势更盛:“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是我主事,就要听我的!宛州城的天都变了几变了,漠族人占领了宛州又被赶了出去,难道还要照他们在时的规矩做事么?” 掌柜的猝不及防,气势被压制住,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沉默,其余的学徒和伙计不知几时也都放下了手头的事,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都竖起来,将这边的攻防转换,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傅意怜又道:“祖制的规矩若是坏的,难道也改不得,便让它腐烂下去吗?” 黄掌柜换了副语气,慢吞吞地说道:“二小姐你身居高位,是不知底下人的困难,你如果到那田庄上看看,便说不出这番话了。” 傅意怜便道:“那就请掌柜的带我去田庄上看一看吧。” 掌柜的本想唬住她,谁知她来真格的还真要去,又道:“今日不巧,唯一一辆出外的马车坏了。若是走到那里,怕是天黑也到不了,二小姐还是改日再去吧,” 傅意怜道:“主家吩咐你做事,便一句马车坏了去应付?马车若是坏了,便到街上去给我另聘一辆,我就不信这诺大一个城中,竟找不出一辆能行的马车来。” 掌柜的彻底成了哑巴,对着身后的人朝外摆了摆手。一直听着的学徒早就一溜烟蹿了出去。不大一会儿,那位学徒小跑着回来:“回掌柜的,店里的马车修好了,现在可以请二小姐过去。” 掌柜的擦了擦汗,又重新支棱起来:“那二小姐便请吧。” 傅意怜也不与他计较为何马车这么快就修好,领着思康上了车。 掌柜的跟在后面,心里等着看戏。田庄上的那群人,可不会像他这样知书识礼,最是泼皮无赖。傅意怜在他面前耍东家威风,还能说得过去,到田庄上,一定会败兴而归。 思康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马车,新奇地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兴奋得很。傅意怜问道:“宽敞吗?” 思康举着小手,简明扼要地比划出两个词语:宽敞、快。 傅意怜又问:“往后我们日日坐这样的马车好吗?” 思康点点头,比划道:好,和哥哥一起做。 傅意怜不禁想象着荣山南坐在这马车中,会是什么反应呢。他会喜欢吗,还是更喜欢策马飞驰,迎风而立呢? 两刻钟后,便到了田铺。黄掌柜把三十多个佃户汇聚一起。傅意怜一见他们这副拖拖拉拉、萎靡不振的样子,心里的火气便不打一处来,便是这些人,如同蠹虫一般,慢慢噬咬着他们傅家这件锦衣华袍。她不能任由这些人继续将这虫洞打下去。 日头高照,放眼望去,农田里生长的庄稼所剩无几,如今正是该播种的时候,大片大片的农田却被佃户盖上了房子,在里面饮酒作乐,好不快活。几个烂柿子突然从树上砸了下来,就落在傅意怜的绣鞋前,将她的月白鞋头溅上了难看的泥点。已然成熟的果实,便任由它们发臭、发烂,也不去收获。 傅意怜抬起头,目视前方,丝毫不管脏掉的绣鞋,继续往里面走,走到田埂中央,突然回头问道:“这里是谁主事的?” 第11章 田庄从三十几人队伍的最左侧站出来一…… 从三十几人队伍的最左侧站出来一个老者道:“是奴才主事的。”黄掌柜已经给他递过眼色,这老者便先发制人:“这田太大,每年所给的份例又有限,实在也种不出什么东西来。” 与他们毗邻的一户农田里,七七八八的农人正忙着收割,傅意怜这田夹在中间,又是最肥沃、最向阳的一块土地,少不得被邻里笑话。傅意怜一想起来便觉得心痛,非是为了这田庄和钱财心痛,而是心疼荣山南。一力支撑着这个家,竭力给她最好的,不让她伤脑筋。她便以为这世间都是那般容易祥和的,从前人人见了她,点头哈腰尊称她一声小姐,到铺中去,也只是走走过场。每次施粥,这好名声都让她给赚了,如今看来铺面亏空成这样,荣山南却仍一心想要为灾民做些事情,非是富裕的时候,不知比她要高尚多少倍。 这不是该感伤的时候,她一定要坚强。傅意怜又问那老者:“既然是人手不够,为何从不见你们上报主家指派?” 那人道:“大少爷如今不管家了,不知道该问谁。” 傅意怜知道,他便是故意要多提起傅淮安,让她没有别的心绪再去管这烂摊子。可越是提到兄长,傅意怜便越要讨回这口气:“难道我不是东家,为何从来不见你来问过我?” 那人道:“我们也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问什么啊?”语气里颇有不屑,撂挑子的神色在额间鼻翼的皱纹中显得更深。 傅意怜喝道:“这便是你跟主家回事的态度?给我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第25章 那人一见傅意怜发了狠,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立即收了声,却不见有人来拉他们的这位主事。 黄掌柜又出来道:“二小姐息怒,你不常来可能不知道,这几位都是族中的老人,便是从前老太爷在的时候,就已经跟着走南闯北,听说有次闹饥荒,还救过老太爷的命呢。” 他们越是跟她提亲人,傅意怜就越是来劲:“老太爷若是知道曾经他看中的人,如今成了这般荒唐模样,也定然要生气加以责罚,我如今替他教改,若是改好了,仍在府中留用,若是改不好,仗着一点功劳,便妄自尊大,这样的人,在我傅意怜眼里是断断容不得的。” 这些人便是吃定主家看在过往功劳的面上,不会辞掉他们,便在这里混吃等死。若是一把年纪被赶了出去,这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满城风雨,他可就没地方做工了。 旁边一直垂着头的一位老妇站出来道:“二小姐,在这里的毕竟也是妇女居多,若是看见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影响了日后做工,那可就不好了。” “杀猪宰羊你们是从未见过还是从未吃过?若是连这样的场面也都受不得的话,也就不用留在府中了。” 一番话下来,众人战战兢兢,再也不敢顶撞她。 黄掌柜身边的两个学徒,瞅了瞅她的神色,悄无声息地出来,上前去拖那老者。 老者这才慌了神,挣脱束缚,连连叩头,额头瞬间青灰一片:“二小姐,二小姐饶命啊,奴才以后给您当牛做马,再也不敢了。” 这一声一声叩首,叩在在场所有人心上。思康看着‘姐姐’雷厉风行,敬佩之情愈发高涨。 觉得差不多了,足够以儆效尤,傅意怜才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责罚你们,十日之内,限你们将这三年内的存粮亏空,如数给我补上,不然我便要告到官府去,奴占主财,是何罪名,不需我多说。想来你们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大家子人要养,若是你们吃官司的话,想想你们的家人,你们尚在学龄的孩童,他们可还都等着你们的银子呢。” 日头开始偏西,和煦的春风里陡然染上一层料峭寒意。 “不过大家毕竟主仆一场,我也非是要逼得你们走投无路,若是将银两补上,改邪归正。明年秋收的时候,分红我也是少不了你们的。” 那老头当面没敢说什么,嘴巴却无声地嘀嘀咕咕,傅意怜看不到,思康的个头却看得一清二楚,偷偷拽了拽傅意怜的袖子,打小报告说那人在嘀咕说些什么话,他看到唇语像是一些脏话。 见他比划一遍,傅意怜道:“这些话都不是好的。思康,你莫要学。” 黄掌柜看思康打了一套手语,心里不由得又对他看低几分,这人不但是个小叫花,还是个哑巴。 傅意怜仿佛看穿了黄掌柜的心思似的,道:“你们莫要看低了我弟弟,从今天开始他便是你的账房,管账的若有半点错落,他跟我一样是主子,有权责罚你们。他是说话不利落,读唇语却厉害,你们若是在背地里说他些什么话,他是照样读得出来的。若是有什么不服便憋在心里,凡是说出来的他都能知道。若是叫我知道你们但凡对他有不尊不敬,我饶不了你们。” 掌柜的撇撇嘴,道:“他说话不利索,大字也写不了几个,我们怎么跟他交流啊?” 傅意怜道:“他是主子,主子用手语说话,你们自然该就着主子,全都给我去学手语,难道还让主子就着你们不成?” 掌柜的被彻底说得无话可说,吩咐下去,十日之后把账面补齐,派了人手下去把账先给算清楚。 傅意怜思康乘马车回到傅家的时候,天色将暮,下了马车,却有一人焦急地在门口等待,一看是荣山南,思康立刻扑了过去,荣山南眸色沉沉,望着暮色中的一团。傅意怜心里突然发虚,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心,这才惊觉出了一手心的冷汗。没人知道,她方才站在那么多人中央,也是怕的。可只能挺直了脊背,迎难而上。 不等傅意怜说什么,身子一轻,却已是被荣山南打横抱了起来。傅意怜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轻声惊呼,小小地挣动,埋首在他颈间,生怕人瞧见:“放我下来,有人看着呢。”荣山南恍若不闻,只道:“乱动什么?”反倒收紧了手臂,“绣鞋湿成那般模样,不觉得脚冷吗?” 傅意怜看了一眼,那鞋面的确脏污得不成样子,腿脚的确有些发麻,可她一个人的时候,丝毫不觉,一到了荣山南面前,就腿软得走不动道,只好任由他一路将自己抱回小院。 “啊喂,小心肚子。” 一路上荣山南都没有开口说话,却仍是在狂风乍起的时候用大氅搂紧她娇软的身子,傅意怜从他的怀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你生气了?” 沉默片刻,荣山南还是无奈地先叹了一口气,气又气不过:“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下次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总也该知会我一声,我若没有时间,也让其他兄弟跟你去,那些人最是油尖嘴利,我怕他们会对你不敬。” 荣山南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傅意怜喏喏道:“知道了,他们毕竟曾是我的家仆,我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篓子吧。” 荣山南摇摇头:“你去做这样的事,我并不反对你做,若是你日后想要重新开张,我便日日接送你好不好?” 第26章 她想了很多次,每日下工后,会像一对寻常夫妇一般,好脾气的相公去接有些娇气、偶尔闹点别扭的娘子,也盼着荣山南来接她,哪怕前面是黄泉路。可一直等到世间尽头,他都未出现过。 荣山南自是不知他这番话在傅意怜心里有多暖,傅意怜重新埋首在他胸前哽咽道:“好。” 第12章 安胎就当我在摸你。 宋先生所居,在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之中,清淡雅致,不像个医馆,倒像是隐居山林的谋士之所。 思康不是天生的痴呆,小时候高烧烧坏了脑子,那时,兄弟俩的爹娘接连去世,好大一笔开销,又并无家产可继承,倒是耽误下来。荣山南没少带着思康往这儿跑,宋先生向来自视甚高,可至今没有成效,也不由得觉得对不住荣山南几分。时日长了,宋先生被荣山南品行所感,自己又没有儿子,倒是将他看作自己亲儿一般。 早就听闻他有了身子,知道傅意怜陪着来,宋先生倒有些惊诧。 荣山南本不愿被人触碰,可实在拗不过傅意怜。他有孕后出入校场也都是骑马代步,可只要傅意怜在旁,总不许他冒险。 马车停在竹林入口,邹云珂迎出来,引到客室稍坐。“禹安还在接诊,有些棘手,我们先坐一坐。”又拿了软垫让荣山南靠着。 傅意怜轻轻给他按揉腰侧,当着旁人荣山南不愿显露,牵过她的手不让按。 傅意怜与邹云珂是旧识,家破人亡后又被她收留过一段时间,一坐下,就一股脑地问孕期有什么要注意的。 邹云珂原本不通医术,嫁给宋禹安后,被他一手调教成远近闻名的圣手,尤以针灸见长。山医命相卜,宋禹安样样精通,邹云珂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对自己丈夫无比崇拜。 “有了身子还能行房事?”傅意怜惊讶。 “男子产道艰涩,房事有助于开拓产道,不然到时候怎么生?” 傅意怜眨眨眼睛:“开拓产道,生的时候就可以不疼了吗?” 邹云珂无奈笑笑:“傻丫头,哪有不疼的。这头胎啊尤其艰难,且有的熬。” 傅意怜又问:“那、怎么才可以不疼?每天都开拓产道可以吗?” 荣山南听着想笑,又感动她体贴自己,抚着她的背道:“怜怜,没事的,我不怕疼。” 傅意怜抱着胳膊:“可我不要你疼。”想到他用力到婚书在手中掰都掰不开,上次仅仅是动胎气就疼成那副样子,傅意怜声音带了哽咽。 荣山南捧起她的小脸:“怎么了,怜儿?” 邹云珂失笑:“阿南都没说什么,怎么你倒这么紧张。等会儿让禹安看了,要紧是胎位正,没什么问题的。” 傅意怜抱得他更紧了些,极低地说着:“你要好好的。” “嗯?”那声音极轻,饶是荣山南耳力惊人,一时也未能听清。 好在诊室的人出来了,便终止了这个话题。 出来的人一男一女,女子蓬头垢面,脸上色彩缤纷,一手食指却放在口中。傅意怜心里一紧,这不是方竹是谁? 宋先生只为寨中人看病,从不给汉人接诊。方竹和方严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傅意怜很想追出去问一问,不过今日来是为了荣山南,她不想横生枝节。只听宋禹安自己嘟囔:“真是可怜,若能找到那负心汉参与治疗,说不定还能好起来。” 傅意怜心中暗自记了一笔。 宋先生对荣山南爱重,特意清了场。荣山南侧身躺在床上,下半身盖了块毯子。宋先生的手刚碰到他腰上,荣山南下意识肌肉一紧。 傅意怜凑过去小声道:“就当我在摸你。” 荣山南苦笑,这怎么一样,怜儿的手柔软细嫩,男子的手触感太让他尴尬。 宋先生仔细看过他腰伤,摇头道:“不是这里疼,应该还是胎儿压迫。”小心扶他仰躺过来,小腹凸起,宋先生施了些力道,按在隆起的分界处。 “这里感觉如何?” “动得……厉害。” 傅意怜忍不住问:“先生,胎位还正吗?” 打从刚才进来,宋先生就一直黑着脸,没好气答道:“才四个多月,胎儿在里面转来转去,什么位置都正常。” 荣山南不忍女孩儿被打击,正要安慰几句,突然闷哼一声,浓眉紧蹙。 傅意怜瞧得清楚,先生按在荣山南肚腹上的力道那样大,深深浅浅探摸着,像是一团面被他揉成各种形状,荣山南疼得发颤。 “阿南!”傅意怜用手帕给他擦汗,“先生,轻、轻一点。” 宋禹安看她一眼:“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说完,手下力道倒放松了点,只是脸上愁云不散,“是不是险些小产过两次?” 荣山南“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猜也知道,孕中多思情动为了谁,宋禹安停了动作,看向傅意怜。 荣山南赶紧拉过她的手,忍着疼安慰道:“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宋禹安见他非要护着,也不好多说什么,一把曲起男人大腿,分开两侧,将毯子往上撸了半截。 “先、先生?”男人双腿结实修长,此刻下身不着寸缕,裸露在外,加之傅意怜在旁,耳朵很快红了,“今天到这里吧。” 荣山南并起腿,撑着傅意怜坐起身。 宋禹安摇头:“这有什么,我见得多了。到生的时候怎么办?” 第27章 “到、到时候再说。” 见他坚持,宋禹安不好再说什么,把傅意怜单独叫到一边,交给她一套东西:“我刚才听云珂说,不开拓产道可不行。这套工具你带回去研究。” 傅意怜接过,从细到粗一共十根,天真问道:“这是什么?” 宋禹安虽已年近五十,被这么个小姑娘问,也有些不好意思直讲:“这有本册子你对应着看,这玉触手生温,你看研究着来。” 傅意怜脸上的红云,一直到上了马车也没消下去。 宋先生看过后,傅意怜总算松了口气。也有心思打扮起来去参加平君蕊的婚宴。荣山南那日听她说了这件事,特意去做了件新衣服。傅意怜也拣选着自己从前的锦裘华袍,可哪件都不能让人满意,只觉得仿佛浑身散发着一股铜臭味,闻着腥气。 她索性挑了一件最舒服的来穿,版式垂直,看不出什么腰身,却最暖和。 二人打开门,看见对方,异口同声问道:“你怎么穿了这件?” 各自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不由都笑了出来。傅意怜先道:“你这件衣服不是打算过年穿的吗?” 荣山南微窘道:“没有得体的衣服,只有这件还算板正。” 是了,他的确好几年没做过新衣服了,旧的磨得都有些硬了,可傅意怜还是说道:“谁说的,你穿什么都好看。” 荣山南笑笑,又问:“怎么不穿件明艳些的?” 傅意怜又是呵手,又是小碎步,道:“这么冷的天,还是先保暖再说吧。” 荣山南望着她的模样,笑道:“顽皮。” 换好了衣服,他却没有先走,傅意怜这才反应过来荣山南是为了跟他一起去平君蕊的宴会才如此的。可傅意怜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跟他一起。平君蕊的父兄都被荣山南手下所杀,虽说是意外,但若荣山南出现在她婚前最后一次宴会上……她不想让平君蕊伤心。 傅意怜低声如蚊蝇:“阿南,不一起去行么?” “什么?”荣山南走到她身后,与她一起望着镜中的自己。“还在为白元觉上次的出言不逊生气?那我让子瑜送我们。” “不是……”她转身在他肚子上印上一吻,“你也累了一天,在家里养养身子。” 荣山南这次听懂了:“你、不希望我一起去?” 傅意怜僵住了,正待要说些什么,荣山南退开几步,笑了笑:“还是让子瑜送你吧,我得赶着把平州的的战略研究一下。” “阿南,你不高兴了?” “怎会?” “君蕊姐姐远嫁,恐怕以后再也回不来了。最后一次见面,我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 “我知。”荣山南叹口气,“我累了,想先休息,就不去了。” 平府,腊梅花开,张灯结彩。 门口碰上尤楚君,二人亲密地拉着手一同进去。听说傅意怜把荣山南接回来了,尤楚君暗地感叹那人果然段位高。傅意怜闹和离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那人用了什么巫术,竟然能哄得人回心转意。心底不禁把荣山南和余鸿鉴两相比较。宛州城里有一首歌谣,说的是宛州女子都想嫁给余鸿鉴那般的男子,家世、才学、外貌,无一不令人心生向往。可尤楚君也有些羡慕傅意怜,若是也能有一个男子肯为她生孩子,她也愿意下嫁。 两人拾级上了长廊,这九曲的长廊旁疏疏落落地种着各种草药,一年四季开着不同颜色的花,倒与长廊顶上精巧的雕画相呼应。长廊尽头一湾碧水,几点翠竹掩映着亭台楼阁。 被人引入宣文厅,转过一座夔龙纹大座屏风,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进门时,所有的宾客已经坐定,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探究着这对穿着打扮格外时兴的姐妹花。 成了婚的女子除了傅意怜,都带着丈夫来。因而,余暄妍带着傅淮安,余鸿鉴也随着裴雁知而来。 余鸿鉴心里一提,傅意怜终究没把荣山南带来,可见他们不是真的和好。 平君蕊率先站起来,热络道:“妹妹快过来,到这儿来,特意给你们留的位置。” 傅意怜脸上洋溢着笑,连忙过去,姐妹俩紧握着双手,被迎接在主宾位上。这里原本空着两个座位的,平君蕊一看荣山南没来,明显更精神了些,悄声让人撤去一把椅子。 二人好久没见,各自问了这些年可算安好。 傅意怜估量着,这时候,余暄妍该发难了。果不其然,就听她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咱们这位傅二小姐,从前可是最得世家公子看中的了,听鸿鉴说,你也安定下来了,你跟大家说说,妹夫是做什么的啊?” 字词用句,与前世别无二致。各家小姐们在窃窃私语,傅意怜向来眼高于顶,从前除了余鸿鉴,谁也看不上,如今余鸿鉴成了大都督看中的女婿,她能嫁给谁?在座的从前好友,凡是出阁的,便是再家境平庸,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来她心里是有气有怨的,必得找个比余鸿鉴十倍有才、十倍有钱的人,才能甘心。 余暄妍自知余鸿鉴乃是宛州男子第一,她逞强好胜,从不落于人后,也要争个女子第一。可偏偏哪样都比不上傅意怜。后来嫁给了傅淮安,成了她嫂子,总算能压她一头。 这一次,傅意怜没有半点难言丢脸之感,大大方方给各位介绍:“我家夫君是傅家从前的马夫。”她特意没有提如今荣山南的成就,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第28章 大多数人还是礼貌地附和道:“啊,挺好的。” “就是啊,大三岁是吧?” “好像是,哈哈哈哈……” 都是些毫无实际意义,又尴尬的客套话。 余暄妍听她这么说,眉眼得意之色飞入云鬓,清了清嗓子,从面前的汤盅里舀了一勺汤,道:“马夫啊,听说是天天在山上罢?这人参乌鸡蒸,怕是也没机会吃。” 傅意怜道:“山上是没有乌鸡,却有最鲜嫩的野鸡,打来现烤,香飘十里,最是馋人呢。还有各式的羊肉、鹿肉、熊掌,便是狼心狗肺也吃得。” 尤楚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余暄妍横她一眼,她才掩嘴竭力将笑意压制下去。 可又有一旁的小妮子道:“真的能经常吃到这些美味吗?这日子可真是太好了,如今在府里,吃顿鹿肉都是难得呢,姐姐在山中,日日能吃?” 傅意怜还没回答,余暄妍抢着道:“怎么可能日日都吃,十天半月猎到一头就算不错了。” 小妮子道:“那也很好哇。”眼神中满是向往。 傅意怜道:“那改日,请你去山中坐坐,尝尝我亲自烤的鹿肉,撒上孜然,葱花,我家相公特制的一种芝麻酱,保准馋出你的眼泪花儿。” 平君蕊拉着她的手,三分希冀,二分惆怅:“听得我都想立刻就去了。欸?妹妹,不如你在这里多住几日,我明日让人去集上买鹿肉,你给我们烤一烤怎么样,虽不如新猎的鲜嫩,也打打我这馋虫啊。也让咱们尝尝新姑爷的秘方,是怎么个神奇法儿。” 席上七七八八的人附和起来,也多分几分注意给荣山南。傅意怜描述的他们口中的生活充满了人情味儿、热闹劲儿,似乎不像传说的那般冷血恐怖? 傅意怜记挂荣山南的身子,怎么能彻夜不归,转了话头。 “瞧我,光忙着说话,倒是忘了。”她打开一个厚厚的,用红绸子系起来的包裹。 余暄妍心想,八成是什么山里的土特产,地瓜玉米什么的,到时候弄一身土,可有得出洋相了。 平君蕊神采奕奕:“这是什么呀?软软的,还挺重的。” 展开来一看,是一件貂绒的外袍,样式款识与傅意怜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大漠天寒,这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穿着家乡的衣物,也就不那么想家了罢。” 貂,的确算不上好貂,但那一针一线中的情谊,千金难买。 余暄妍故作不识,问道:“啊呀,这是狐狸皮罢?” 傅淮安口里含着鸡腿,插了一句:“啥狐狸皮,是野猪皮吧。” 平君蕊眼睑微微下垂,却仰头看她道:“我们都是些粗鄙乡野之人,不认识什么狐狸皮、野猪皮,大漠也没有狐狸皮。” 从傅意怜提起荣山南起,就一直脸色不太好看的余鸿鉴,终于打断余暄妍道:“吃你的吧,哪儿那么多话。” 傅意怜望着那把被撤去的空椅子,心里不太是滋味。今日不独是对平君蕊很重要的日子,对荣山南又何尝不是。她把他请回家,这次是一次很好的在姐妹面前露脸的机会。她成亲后,闺中蜜友都未见过她的丈夫呢。可她总是这样,顾忌着外人,倒忽略了他。 想起来前荣山南兴致颇高地穿上新衣服,还问她如何。傅意怜不禁想,如果反过来,荣山南不肯带她在兄弟面前露脸,她是什么滋味呢。不管她喜不喜欢,包括老四在内,她对于荣山南交往的人还是比较熟稔的。 “发什么呆?”平君蕊笑她。傅意怜摇摇头,心里记下回去得好好给荣山南赔个礼。 第13章 圆房它要是不乖,出来后我替你揍它。…… 宴过亥时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平君蕊拉着傅意怜一直在闺房说话。 她眼神中满是钦羡,道:“我听说你那丈夫肯为你孕子,嫉妒死我了。天下这样的男子能有几个。你看席间那些官太太,有几对不是貌合神离,见着自己的丈夫纳妾,还要装出一副贤妻的架势,不去在意。” 原来,她周围也不全是反对的声音。前世也有不少人叫她收收心,相夫教子,可她总是有选择地屏蔽了这些意见。 平君蕊叹了口气:“你知道吗,那老汗王已经五十八岁了,都能作我爷爷了,听闻生性残暴,杀人如麻,我却要天天对着这么一个老头子过活,我才十七岁,以后该怎么捱下去。” 谁不想得一少年郎君,金玉良缘。又怎知浮云流水,离恨凭谁诉。 傅意怜知道,平君蕊嫁过去不久,老汗王便被自己的弟弟刺杀,自立为新王,给朝廷惹了不少的麻烦。新汗王觊觎平君蕊的美貌,不顾反对,执意聘她为妻。 从小知书识理的平君蕊深以为辱,却又无可抗拒。 平君蕊的闺房还是老样子,拔步床的门围子及腿足牙子上装饰有兰草浮雕,床楣糊有玉色绢画,其上有她亲笔所书的诗作。 东面一张卧榻,榻前一张黄花梨雕漆案几,西面博古架上如意珊瑚、珍奇古玩,琳琅满目,二人携手往榻上坐了。 从前办诗社的时候,也就平君蕊能与傅意怜一教高下。平君蕊收起那些诗稿,含泪道:“那些野蛮人哪里会晓得吟诗作画,只怕只觉得这是些废纸糟粕。这辈子,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园子里住几天……” 傅意怜安慰她:“各人自有各人的运道。不瞒你说,从前我也是这般看待荣山南的。可跟他相处起来,却完全不是外人传言那般。虽说大漠风俗比之宛州更异,若是汗王宠爱你,又怎知不是因祸得福呢?” 第29章 * 送走平君蕊,傅意怜正要离开,从院外屋檐下阴影里,忽然跑出一个瘦小的身影,见着傅意怜便拜:“主子恕罪,求主子救救奴婢。” 傅意怜听着这声音很是耳熟,道:“抬起头来。” 那人慢慢抬起头,散乱脏污的发髻下,是一张瘦到皮包骨的脸,只是眉目仍能看出过往的六七分,傅意怜疑惑道:“你是……秋歌?” 那女子掩面低声啜泣起来:“是我啊小姐,奴婢想您想的,心都痛了。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您一面。” 与方竹平起平坐,秋歌是傅意怜另一名贴身侍女。傅意怜还向她请教过馄饨的做法。只是与方竹不同,她是很早一批就从傅家流散出去的下人。毕竟主仆一场,傅意怜道:“进来说吧。”她并没有秋歌那么激动,秋歌如今已经是余家的人,她自然不能将秋歌再看作自己人。 秋歌进了屋,却仍是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傅意怜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面前。 原来,余鸿鉴后来真的去找过逃亡的傅意怜和方竹二人,她二人没找到,却问询到了秋歌,便带回府中。余鸿鉴没有与裴雁知正是举行过婚礼,可裴雁知已经住进了余家。秋歌便成了裴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以为余鸿鉴解忧的说法,强纳为妾,却每日动辄打骂,言语侮辱。 “若不是想着此生一定要再见小姐一面,奴婢都想、都想……就这么了断自己。” 傅意怜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那天,余鸿鉴公子忽然醒来,有些不太对劲,无意因为奴婢,训斥了裴氏几句,那之后,裴氏对奴婢,便又是好一阵毒打。关在柴房,三天不给吃喝。这么冷的天气,除了柴火堆,连床薄被都没有。后来公子回府,救出奴婢,还说会带奴婢今天来见您。” 秋歌将袖子卷上去,两臂斑驳青痕,新伤旧伤叠加,手背上还有冻疮。傅意怜心有不忍,问道:“你如今作何打算,想回到我身边?方才余暄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如今不是从前小姐了。若是让我去说情放了你,恐怕这事还得找余鸿鉴公子商量。” 秋歌连忙道:“奴婢不奢望能再跟着小姐过好日子,只希望能再伺候小姐几日,便是赔上一条性命也值了。奴婢会挑水砍柴做饭,粗活重活都能做,日常也做些刺绣偷偷卖几两银子,奴婢能养活自己的。” 秋歌泣不成声:“如不是今日碰见主子,奴婢只想一死了之。只求主子给条活路。奴婢从前在府里时便知,二小姐最是心善,从不虐待下人。” 她心善吗?唯独对荣山南心狠了是么。 傅意怜终于将她扶起来,道:“我知你有心。但是目前还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她也有意买回几个从前的傅府丫头,可没查清秋歌底细前,不能妄动。 秋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她,一颗心悬起来。 傅意怜继续道:“你若还想认我做主子,就得忍辱在裴氏身边再待一些时日。我想收回老铺子,你得搜集余家的罪证。” 秋歌机灵,一点就通,脸上反而扬上笑意:“奴婢明白,裴氏用那些铺子胡作非为,奴婢略知一二的,会尽心再打听得细一些。” 傅意怜点点头,送她离开。 秋歌看着虽可怜,但她的话也不能全信,傅意怜一来要试探她,二来,若她说的真为实情,要盘回那些老铺子,她也的确需要一个内应。 如今,她除了荣山南,谁都不信。 傅意怜回府时,只有西厢有着亮光。隔间屏风上搭着男人的外衫,傅意怜心道荣山南这会儿应该正在沐浴,可并无水声。 地龙烧得旺,房间里有些闷热,傅意怜鬼使神差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荣山南双臂搭在桶沿,阖目养神,呼吸轻浅绵长。水光映着烛光,荡在他胸前紧实肌肉上。水面上漂着宋先生开的安胎药材。 荣山南从马夫出身,知道苦力活的不易,饶是如今的身份,仍事事亲力亲为,不肯用任何下人。傅意怜轻抚他的面庞,心疼他总是这般辛苦劳累。 男人若有所觉,分不清是梦是幻,抬手去追寻脸颊侧畔温柔的抚摸,嘴唇翕动:“怜怜。” 女孩儿不答,试试水温,绞了帕子轻轻擦拭男人胸膛。 荣山南彻底清醒:“你怎么在这儿?何、何时回来的?” “郎君真不当心,若是着凉可怎么好?” 荣山南接过帕子:“我、我自己来就好。你出去等我,这就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宴会上多喝了些酒,傅意怜胆子大得很:“又不是没见过,郎君倒与我生分起来。”素手撩着温水沿着荣山南上臂冲洗。 荣山南喉结滑动,问道:“喝了多少?” 傅意怜伸出两根手指,说了个“三”。 荣山南看得好笑,压下她举到眼前的手指,傅意怜偏不让他握,反倒探到下面去摸他的肚子。 “它长得好快哦。” 荣山南也往下看:“在水下显得大。” “郎君这几日还觉得腹痛吗?” “好多了,先生开的药很是顶用。” “嗯,它要是不乖,出来后我替你揍它。” 话音刚落,手心传来轻微的挣动,这感觉傅意怜从未体验过,沿着手心直暖到心底。她怔了一下,听荣山南道:“它听得见。” “啊?” 少女继续往下看去,立时呆愣当场,随即反应过来,丢了帕子,慌忙逃跑:“我我我回房等你。” 第30章 傅意怜惯睡里侧,爬上床把那两条被子收了起来,重新铺整开一条龙凤喜被。约莫过了一刻钟,荣山南才来。看了她一眼,神情倒不如她坦然。 男人浑身散发着好闻的皂荚香,怀抱干燥温暖,贴着都舒服。就着搂着她腰的手,荣山南翻身压在了傅意怜身上,抬起她的下巴:“怜儿,你看着我,你认得我是谁吗?” 傅意怜嗤嗤笑了起来:“你还能是谁,你是我的夫君啊。” “你知道,这是在哪里吗?和谁在一起吗?” “在我的家、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 “你心爱的人是谁?” “阿南……荣山南……这两辈子,我爱你爱得心都痛了。” 再也不需要任何言语,荣山南忽略她话里的逻辑,只当她喝醉了酒不识数,将刻骨相思、一往情深,都悉数淹没在这一夜的抵死缠绵中。 * 两个人折腾到子时将尽,傅意怜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荣山南胸中激荡,全无睡意。娇娘愿意亲近他,身心都给了他,那么多年的等待,他终于等到了。初见时,她年方及笄,如今脸上已褪去婴儿肥,更加明艳动人。 初见三日后,荣山南特地登门拜谢。他从马背上取下辛苦猎来的狐皮熊皮,想要送给傅意怜作为谢礼。 他也知,门庭虽宽阔,却不是他这等人可以随意出入的。只是心里仍希冀着,若是如同那日一般,碰巧看她一眼,看到她安好,便足矣。 门口小厮一眼认出了他,皱了皱眉,那日被大小姐亲眼看到,这次他倒是没那么跋扈,听闻荣山南来意,面上仍抑制不住地浮现一股轻蔑之意。这般质地的狐皮熊皮,在他们府里都是下人才穿的,便是市集上卖的二等货,也比这要好一个成色。这人却还当宝贝似的来献宝。 他将手抄在袖筒里,用下巴指了指门房,对荣山南说:“放里面罢。” 荣山南便依言放了进去,并无刻意耽搁。二院门紧闭着,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上,也并无车迹可循。 这次该是见不到她了,荣山南向门人嘱托道:“劳烦仁兄向你家二小姐回禀一声,就说我来过了,多谢她之前救了我弟弟,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小厮抬头看了看天,喉咙里哼了一声。 等荣山南走后,他将那狐皮熊皮往里踢了踢,对另一个小厮道:“喂,你要不要,拿回家给你媳妇做衣服吧。也不打听打听,这等质地的也好意思往府里送,还跟二小姐说一声,我去回禀也只是污了二小姐的眼。不自量力!” 后来,年节下,荣山南也往府里送过些东西,都被小厮私扣了下来。 那年上元节,荣山南恰巧到城中办事,蓦然回首,遇见了出门看花灯的傅意怜。 傅意怜被侍仆簇拥着,满面洋溢着欢愉,饶有兴致地停在小摊前,猜了几个灯谜,又往热闹处走去。 荣山南看迷了眼,不自觉跟着她走出了一段距离,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酒阑人散,傅意怜上了马车,荣山南便也默默离开,并未上前打扰。只是那般的容貌,大小姐的身份,引得游人频频侧目,荣山南听人提起,她名下也有几处铺子。 于是,每旬,他都要到那铺子对面的茶馆,点一杯最便宜的茶,只为偶尔望见她一眼。她或是镇定自若地思索,或是胸有成竹地安排,尤其一手蝇头小楷,字迹隽秀风雅,他很是敬佩。荣山南识字不多,对于读书人,由衷地有一股肃然之情。茶馆里的人也时常谈起她,说她在世家小姐的赏菊赛诗会上再次拔得头筹。 荣山南听着,也不由为她欣喜地露出笑容。 传言叛军就快打过来了,人心惶惶,他也曾亲眼所见,城中也确实多了许多难民,傅意怜便在自家铺子前搭了粥棚,布施救济。 只是,荣山南心里十分清楚,她是云间仙,他是尘中泥,本就是遥不可及,霄壤之别。他也从未奢望,能与她有什么更深的交集。她内心善良,对所有人都很好,无意间救下的弟弟,也许根本就不记得他这个人。 他只是克制不住,克制不住想要来见她,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便足矣。 饶是如此,当茶馆里的宾客渐渐把傅意怜与余鸿鉴的婚事拿来作谈资时,荣山南仍不禁微皱眉头,仿佛哪里不自在。 偶尔有一次,余鸿鉴打马过街,无意间往茶肆里看了一眼,二人有过一次似有似无的对视。少年裘马,风神俊朗,前途不可限量,与傅意怜,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余鸿鉴是许多世家女子倾慕的对象,故而,对于傅意怜能嫁给他这件事便颇有微词。 荣山南知道,就算傅意怜将来的夫君不是余鸿鉴,也会是一个与余鸿鉴不相上下的世家子弟,琴瑟和鸣,吟诗作对。怎么算,都不会是他这个为人奴仆的马夫。 第14章 祈福阿南抱我出去 杏儿见天都大亮了,两个人还不见起床,不禁脸上也藏不住笑,也不去喊,只在院门口守着。 今日校场有事,傅意怜还要陪平君蕊去烧香祈福。她伏在他胸前,腻腻歪歪不愿分开。 等都梳洗打扮好了,傅意怜又窝在他怀中:“阿南抱我出去。” “好。”荣山南温声道。 穿过院门,经过前厅,一直到大门口,一路小厮侍女见了,心跳都加快了几分,想看又不敢看,一个个低下头去却又仔细听着动静。 第31章 傅意怜双腿摇晃着,缠了荣山南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 余暄妍站在房门前,袖子半遮面道:“哎哟哟,这成何体统!” 傅淮安叹道:“野蛮人啊野蛮人,没受过咱们汉人礼节规训。” 荣山南一路要抱上马车,白元觉和元莺在门口等着。白元觉看见了,担心道:“二哥你留神腰。” 傅意怜就主动从男人怀中滑下来了,钻进马车,又撩开帘子:“郎君今日早些回来。” 元莺还从未见过荣二哥脸上这般柔和的神色,一直等傅意怜的马车走远了,他还站在原处看着。 余暄妍和诗社一众成员也受邀去进香祈福。她这些天让荣山南手下那帮人在府里吵吵闹闹,不得清净,弄得很是心烦。她一直想找个机会杀一杀他们夫妻的威风。尤其听周嬷说了那番谁是主子的长篇大论,和傅淮安对妹妹的手足无措,她早就等着要让傅意怜丢人。因此串通好自家奴仆,要当众取笑她的穿着,好让她下不了台面。 傅意怜与平君蕊手牵手下了马车,怎知平君蕊一下马车,却穿了一件与傅意怜身上款式质地一模一样的外裙。一件淡蓝,一件淡紫,如同从天上飞下的两个仙女,素雅清新,周遭那些厚重繁琐的礼服,反倒成了庸脂俗粉。 余暄妍心道,平君蕊与傅意怜穿得一模一样,这让她提前安排好的戏份,怎么演下去。当众歧视马上要去和亲的“公主”,这罪责她可担当不起。 余暄妍还没还得及吩咐下去变通之法,早等着一展拳脚的仆从,突然指着傅意怜的裙摆,道:“老粗布。” 余暄妍立即一个眼刀飞了过去,那人慌忙捂住嘴,后知后觉平君蕊是一样的打扮。 这边的声响,惊动平君蕊和傅意怜望过来。傅意怜一眼认出这人是从前给自家看门的小厮,如今也投靠了余家。 她悠然走过去,平淡大方道:“这位说得不错,当今陛下提倡勤俭,平二小姐是从京城回来的,身体力行,与平民百姓一样穿老粗布。” 百姓们已经风闻这位即将要和亲的小姐,一面感概她的付出,一面见她这么亲近百姓,以身作则,不由更加高看一眼。 小厮本就心虚,傅意怜不错眼地盯着他,他就更不敢抬头再把后面想好的挖苦的词说出来。 平君蕊也上前一步道:“是啊,而且今日是来拜佛,如不素净清爽,如何敢面见神颜?” 围观者有的开始小声窃窃私语:“就是啊,合该这样才显得诚心敬意呢。” “你看那些小姐身上穿的比大殿里的佛像还金光闪闪,心意不至,求神也无用。” 有几位脸皮薄的,已经如芒在背,竟自觉得穿错了衣服,恨不得钻回到马车里。 结束这段小插曲,平君蕊与傅意怜手挽手拾阶而上,余暄妍见一计不成,快走两步,右脚踩住了傅意怜的裙摆。 傅意怜感到一股不小的力量挣住了裙底,若是她顺势往后,必然要当中跌倒。于是她用力往前一撕,裂帛声起,那裙摆沿着侧边硬生生被撕下一段,一直撕裂到膝盖处,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裙。 余暄妍立即道:“啊呀不好意思妹妹,我低头走路,不觉快了些。这可怎么是好,衣冠不整,是不能进寺的。神佛会怪罪的,说不定还会连累到我们这些人呢。” 她看了一眼平君蕊:“这平二小姐马上就要出嫁了,道阻且长,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危险……” 平君蕊面上染上一层薄怒:“呸,佛像面前,也敢行诅咒之语。我看你心思不清,若不是诚心为我好,不如回去。” 余暄妍本想挑拨她们二人,谁知捱了一顿训斥,面上挂不住,仍道:“姐妹们都是来祈福的,我不走。” “既不走,就勿妄言。”平君蕊焦急地转头去看傅意怜,“这撕裂处用什么来挡呢?” 她环视四周,只有余鸿鉴穿了件披风,可显然用他一个外男的不合适。 正着急,傅意怜不慌不忙、心平气和地将上衣从袖口处解开,然后自然下垂,堪堪盖住了撕裂处。 围观群众不由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叹。 这件外裙的设计别出心裁,两袖上皆有盘扣相缀,解开后红黄相间,荷叶边的裙摆平添一缕风情,是与方才的素雅全然不同的两种样式。 傅意怜上半身穿了件苹绿小袄,搭配得很是得宜。 平君蕊也是啧啧称奇,看了看自己的袖边,也有这样的设计,不由也好奇地赶紧解开盘扣,裙摆垂下,是件粉蓝渐变的花纹,暗处用银线绣了蝴蝶,走动时若明若暗,翩翩飞舞,活泼动人。 平君蕊喜笑颜开:“妹妹,我竟不知,还有这样新奇的设计,真是独具一格。你送给我的时候,我还在想,这内衬绣得这么繁复作甚,横竖穿在里面又不给人看。我真是孤陋寡闻。” 傅意怜继续拉过她的手,道:“这原是仿照北厥人的夏袄缝制的。如今昼夜温差大,冷的时候就穿上袖子,中午热了,就解下来。咱们走了这段路,我都出汗了,本打算这时候才告诉姐姐的。” 百姓们已经纷纷议论:“这衣服太好了吧,哪儿能买到啊?还是老粗布做的,平价又实用。” 有人去问方才说话的小厮:“你们不是有绸缎庄吗,也有成衣店,我跟你们定做一套行不?” 那小厮本就心烦,一见余暄妍恨恨一甩袖,往旁边的伽蓝殿去了,也推开众人道:“不做不做,让开。” 第32章 “嘿,不是照顾你们家生意怎么着,横什么。” 傅意怜摇摇头,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走到众人面前,道:“这布料是景锡族中祖传的手艺,大家只要去打听荣家军的家眷平日去哪里制衣,便知道了。” 说罢,随平君蕊进去上了柱香,便留她一人在内做些祈愿,傅意怜望着天边飞鸟,走到了殿外。 宏福寺大雄宝殿外,一棵高耸入云的红梅,开得绚烂。 一地落英飞,约取风来扫。 余鸿鉴和傅意怜四目相对。 傅意怜转身避开,余鸿鉴快步拦在她面前:“我们讲和好不好,真的恼我了?这般躲着我。” “你该知道,如今我是有夫之妇。” 余鸿鉴不屑,那个男人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亦或是威逼利诱让傅意怜回到他身边。不过他余鸿鉴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女人,傅意怜如今不过耍性子罢了。 “怜妹妹这次可有些过了。你上次那般冤枉我,还要我先来跟你低头。” 傅意怜心里惦记着要回婚书的事情,也不好跟他彻底撕破脸。 默了默,余鸿鉴先开口:“见过秋歌了?” 傅意怜本要走到旁边能说话的地方,忽然想到若是到了没人处还不如在大庭广众下,料想他不敢胡来。傅意怜想起上次被白元觉奚落,八成不是有人监视她,而是监视余鸿鉴。她不想再让荣山南误会。 她想快速结束这场对话:“见过,向我表忠心来的。” 余鸿鉴点点头:“她是你的忠仆,我自当还给你。” “不,余公子误会了,她是向我表达对你的忠心,要一生一世伺候你。” 余鸿鉴皱了皱眉:“背弃旧主的人,我不要。” “哦。” 余鸿鉴愣了愣:什么叫……‘哦’?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小瓷瓶,道:“那日见你手上有些红裂之处,看着像骑马勒出的红痕,擦点滋润膏,会好些。” 说着,余鸿鉴视线往她手背上一落,这才注意到她戴了一副毛茸茸的暖手。纯白可爱,衬得她更加可人。 傅意怜道:“不必破费,我家相公也会给我买。”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拿出一个粗制些的小瓷瓶。 余鸿鉴眸中浮上一层讥讽:“我手中这一小瓶,值十五两银子。”他将小青瓶硬往傅意怜手里塞,挤掉了小棕瓶,碎裂一地,膏状物流出,与雪堆一样纯白。 颦眉微敛,一丝可惜之意。傅意怜抬了抬手:“这副暖手也是相公给我做的,软乎乎的,可舒服了。余公子也能打碎?” 余鸿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半分得意,半分挑衅,她的表情却无半点生动。 余鸿鉴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道:“从前我自知有许多错处,我会改,会补偿你。我为什么不惜冒着得罪都督的风险,都没有与雁知完婚,你应当心里有数。正妻的位子,我是为你留着的。你想要收回那些铺子,我帮你。怜妹妹,给我个机会重新开始好不好?” 傅意怜不置可否,对着远处的平君蕊招了招手,道:“她们在叫我,我先过去了。” 随即,状似不经意地道:“我和荣山南那份婚书,你该还给我。” 越是在乎,她越不能露出端倪。被余鸿鉴抓住把柄,只怕更难要回。 傅意怜实在反常,若是以前与他赌气,总是一哄就好,如今,骨气倒是越发硬了。 傅意怜刚要跨进宝殿,从侧门望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方严!傅意怜跟着他一直下了三段石阶,又转了几个弯,才等到人停下来。这次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小姐,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可我实在没什么要说的了。” “方竹从前从来不信神佛的,你更不会。如今怎么拜起佛来了?” 方严苦笑:“方竹如今这副样子,除了求神拜佛我还能做什么呢?” “事情远没有到只能求神拜佛的地步,明明有许多人力可以更改的机会为什么不试着去做一做呢?” 方严闭口不言,难过地转过身去。 “你到底在瞒我什么?宋先生从不给汉人看病,难道、难道那个负心汉不是余鸿鉴?” “我从来没有说过是余少爷。” “是和凌日峰上的人有关?” 方严的表情变得诡异起来,仍是闭紧牙关。 “宋先生也说,找到那个人对方竹的病症有好处,你是怕丢脸、怕耻辱,可有什么比治好妹妹的病更重要呢?” “小姐,求求你不要再问了,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查出来的,你瞒不了我多久的。” 傅意怜继续道:“三年前我没有能力给你们做主,现在我有这个能力了。就算我没有,荣山南也有。”傅意怜突然捂住嘴,“你总不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荣山南?” “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诋毁自己的丈夫!姑爷对我们兄妹恩重如山,是个英雄,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汉,又对你情深似海,他怎么会欺负方竹?” “那是谁牵线让宋先生能施手救助,竟然可以违背他不救汉人的誓言?这个人,是在荣山南麾下是不是,是荣山南要保着他对不对!” 傅意怜转身:“阿南从来不隐瞒我任何事,可为了从前与我多么亲密的方竹,却瞒了我这么久。他是在赎罪,赎荣家军的罪。” 第33章 方严终于受不了了:“好!我说,我说!他是荣二爷拜把子的兄弟,当今荣家军所向披靡、战功赫赫的人!” 第15章 接人回程路上,一直沉默着的傅意怜忽…… 回程路上,一直沉默着的傅意怜忽然撩开车帘,道:“略停一停,我买样东西。” 余鸿鉴听见,打马回身,平君蕊也下了车,只见傅意怜停在一小摊贩前,手里把玩着一瓶滋润膏。 余鸿鉴心中一突,那是一瓶给男子用的、无香的滋润膏。 瓶体流型、暗纹色泽,与他送给傅意怜的那只,宛然是一对。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傅意怜一回头,余鸿鉴俊美无俦的脸就在她的眼前,近得几乎就要撞上他的鼻尖。 傅意怜头一次没有因他的靠近脸红心跳,反而觉得不合时宜,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余鸿鉴伸手拿过傅意怜手中的瓷瓶,指尖碰到她的指尖。 傅意怜如同刮到牛粪一样,赶紧弹开手,低头止不住地看自己的右手指尖,不曾涂蔻丹,却粉嫩得紧。 翻覆看了看,越发觉得讨厌得紧。都是有家室的人,怎么这么不知检点。 余鸿鉴扬眉一笑,晃了晃那小瓷瓶:“多谢,我很喜欢。” 傅意怜一头雾水:“这是我买给荣山南的。” 余鸿鉴眉间的笑意碎裂开来,眼中光芒倏地一收。 傅意怜对那小摊贩道:“麻烦拿瓶新的吧。”一边将银子递过去。 “你打碎了他给我的那瓶,我自然该还他一副新的。” ‘不许’二字涌到喉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说‘不许’,人家荣山南才是傅意怜的丈夫。 傅意怜收过小贩双手递过的崭新瓷瓶,“余公子你想要的话,麻烦自己掏钱。” 说完,便擦肩走了过去。 小摊贩盯着余鸿鉴手里那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瞧这人的穿着,也不像是买不起,也不好得罪,只能斟酌开口:“那个,这位公子……” 话没说完,余鸿鉴手中的瓷瓶应声碎裂,鲜红的血滴从掌心坠落。 “啊这……”小摊贩傻眼了。 余鸿鉴转身就走,随从掏了一锭银子给小贩。小贩见这两位煞神似的人物,什么也不敢问,收了银子赶紧低下头去,还给随从手里塞了两卷纱布。 平君蕊笑吟吟看她:“什么好玩意儿?” 傅意怜道:“没什么,看见这小瓷瓶好玩,买回去用用看。对了,姐姐,咱们刚才出寺的时候,我闻到一股西域蒸饼的味道,那时饱腹不记挂着,如今越发想了。” 平君蕊食指一点她的鼻尖:“馋猫鼻子灵,又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我怎么没听过?想吃那还不容易?” 说着竟要折返回去,傅意怜连忙道:“我知道姐姐疼我,只是这大队人马也太折腾了。我看不如麻烦余公子回去买来,咱们晚上吃,如何?” 平君蕊望着余鸿鉴道:“要麻烦余公子,这……” 余鸿鉴道:“无妨,二位小姐请上车吧,这里人多眼杂,我护送你们回府后,便去买来。” 其实哪里有什么西域蒸饼,平君蕊也当然没听说过。因为这是十年后才有的,是她和亲之后,从北厥给傅意怜寄回来的。 晚宴开巡,余鸿鉴才一身寒霜地回来,略感歉意:“未能寻到怜妹妹说的那种肉饼,属实是我无能。” 平君蕊道:“那有什么相干?如今这烤鹿肉才是正经。鸿鉴哥哥快过来尝尝。” 傅意怜根本没听见,余鸿鉴这才知道,她不过是找个由头甩开他,愤愤入席坐了。 余鸿鉴献上一个系着红丝的酒坛,道:“虽没寻着吃食,却闻到酒香,也是西域的酒,给大家尝尝鲜。” 这酒也并非凡物,头两年乃是贡酒,宫外之人喝不得,两年后才开放经营。 大概少女们都是爱这些甜食的,饭后的甜点小碟内,抢食一空。傅意怜与平君蕊低声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抬头再去拿时,早已杯盘空空。 余鸿鉴将这些尽收眼底。 过了半个时辰,宴席才结束。 “君蕊姐姐就放过我吧,三更天了。” “好好好,我知道你身在曹营心在汉,思念你夫君的样子都显现在脸上,才一天不见就忍不了?” “姐姐说什么呢……到了那边,记得常常寄信给我哦。” 平君蕊又要哭出来,连忙推着她往马车走去。 “这鬼天气,怎么下起雨来了?” 余鸿鉴面上不显,状似无意走到傅意怜面前,可是在伸手递给傅意怜的时候,眸中仍带出一丝期待。 只见他手里面捏着两个糖人,一个是小猫,一个是小狗,小猫的耳朵上还系着蝴蝶结,一看这手艺是她从小吃惯了的那一家。傅意怜咽了咽口水,道:“公子想必是记错了,我最讨厌吃这甜腻黏牙的食物,对牙齿不好。我家思康虽然年幼,却也懂得这个道理的。公子也不该沉溺于口腹之欲,天色不早,我这便回去了。” 他排了那么久的队,在人堆里挤了那么久,只为了给她买几文钱的糖人。余鸿鉴以往最讨厌人挨人,小贩里的那股烟火气只怕都染脏了他,如今穿着这名贵的烟青色大氅,忍着厌恶,却在里面挨挨挤挤那么久。 余鸿鉴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你不是不喜欢吃糖人,只是不喜欢吃我送给你的是吗?明明刚才在席间我看到你很喜欢吃那甜食,我是惦记着她们抢走了,于是便来补偿你的。这糖人不赶紧吃,就化了,快些拿去吧。”傅意怜仍是不理睬他,径直往前走去,余鸿鉴知道的,她从前闹别扭也有过这种时候,但是总抵不住那糖果的诱惑,便如同小孩子,一般他只要多等一等,傅意怜就会回头的。 第34章 傅意怜坐上马车,余鸿鉴拦了车夫不让走,强硬地掀起帘子对傅意怜说道:“你回到那人身边去,要处处小心提防。男人有本事是一码事,用到正道是另一码事。” 忽然听见另一男音在后面唤她:“怜儿。” 傅意怜心下惊喜,不等看清来人,跳下马车。 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撑着伞,腰身挺拔,已经微微鼓起的小腹却不显。 平君蕊没见过他,小声问尤楚君:“这是谁?” “怜妹妹的丈夫。” 有不少姐妹和平君蕊一样,掩帕挡住自己吃惊的表情,有的一直以为他是个又矮又挫的脏汉。此刻站在余鸿鉴面前,虽说并不温文尔雅,气度却不输。 “是已经分居的、住在山上那位?” “听说他搬回傅家了吧。估计是抢回去的,毕竟那宅子是他买的。” 荣山南耳力奇佳,窣窣细语他也辨得清每一句,心底泛上来一阵失落。她还没有完全将他带入她的生活,友人们只认得余鸿鉴,不认识他。腹中翻动着,他的大手掩在袖中,无声安抚。 “阿南!”傅意怜小跑过来,脚下溅起水花,“等多久了?怎么不派人进去叫我?” 荣山南一边将她扶上马车一边道:“不想扫你的兴。” 男人牵了傅意怜的手放在他僵冷的腹顶:“怜儿,替我哄哄它,动得……厉害。” 傅意怜的手一放上去,里面倒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很快安静下来。傅意怜俯身亲了亲,荣山南格外敏感,低哼一声。 傅意怜最爱看他这副模样,不禁想起宋先生给她的那套工具,凑近男人耳边小声说着,盯着他的耳廓逐渐变红。 男人素来沉稳持重,又不忍迫她。成亲三载,她既不愿,他即使守着人,也绝不碰她。她在他眼里是金枝玉叶、知书达理,全然未料到竟也会如此挑逗撩人。 “阿南要不要回去试试?”女孩儿软在他身上,轻啄吮咬。 男人平复下呼吸,哭笑不得,“你,跟何人学来?” 女孩儿呆了一呆,“我从话本看的,还有、还有宋先生给我那本……” “什么!”素日见她临窗苦读,还当是什么正经书,没想到如此香艳。 傅意怜专注看他,认真得仿佛学堂里做学问的老先生:“不同姿势、步骤、工具我都研究了,只是没有实践。产道在哪儿啊,到时候孩子要从哪里生出来?” 荣山南什么大场面你没见过,眼下这副面如火烧、窘迫不安的样子还是头一遭。 傅意怜见他皱眉,讷讷道:“你生气了?” 荣山南失笑:“回去你摸摸看,现在在马车里,不许提了。”荣山南示意她一帘之隔还有马车夫。 傅意怜努努嘴,一个劲往他身上拱,咯咯笑个不停。发髻都被她拱得散乱开,简直像个疯丫头。 荣山南怕她摔着,忙揽紧了人。 马车夫尘一是杏儿的同胞哥哥,听见里面闹着,也知晓二爷如今身子不同往日,元四爷也叮嘱过他好多次,驾车一定要稳,见了水坑都提前避让,丝毫不会颠簸二爷。 * 杏儿见这俩人回来,就知道第二天无需早起了。今日不是她守夜,杏儿进了屋子,从秋香色窗纱往外看去,发现余鸿鉴竟然还站在府外。身形挺拔,芝兰玉树,手里却捏着两个极为幼稚的糖人,与他这身打扮格格不入。 杏儿不管他,自去洗漱。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猜想他铁定已经走了吧,可往外看了看,他却还站在那里。杏儿来了兴致,倒要看看这人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索性坐到不靠窗的榻上。那里光线暗些,寻了串九连环来,叮铃作响,打发时间。 余鸿鉴愿意等就让他等去吧,总不可能在这里站一夜,变成一个雪人。若是正巧碰上荣山南,他只会更加尴尬。其实她对余公子也很是欣赏的,那般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只是他与小姐走得太近,总是叫二爷伤心。 天上果然又簌簌下起了雪,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格外多,可就有点影响节气。温度持续低迷,农户倒还没有开始播种,因此各家倒也闲得走街串巷,喝酒吃肉。 小厮问道:“主子,这糖人有些化了,咱们回去吧。”余鸿鉴低头一看,那糖人果然开始滴滴嗒嗒在他脚下滴出一个小坑,有的甚至顺着他的胳膊沾湿了他的袖子,黏糊糊的。那小狗小猫早已经成了一坨圆形,没有了可爱的形状,他却恍若不觉一般,竟拿着那两根突兀的竹签站了许久。傅意怜竟然真的让他等到那糖人都已经化了,却仍旧是没有回头。余鸿鉴定定地望了一眼那间屋子,转过身,慢慢地离开。 小厮看在眼里,觉得那身形依旧挺拔,却难免有一种落寞的情绪。上了马车,小厮赶紧拿出温热的湿帕子给主子擦干净手,又提醒道:“主子,这袖子湿了,给您换一件吧。”余鸿鉴缓缓摇了摇头,他以前最爱干净,莫说是这黏腻的糖,便是身上沾了一片叶子都要嫌弃地拂去,他的马车中,也常备着干净衣物,可如今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双手无力地垂着,脏污的袖子随意搭在身侧,又沾湿了腰间的香囊。 傅意怜第二日醒来时,头还有一点疼,身上也有点疼,嘀咕道:“这西域的酒,后劲果然很大。” 荣山南道:“昨晚开心吗?” 傅意怜笑意融融:“开心,白日去拜了佛,晚饭还沾君蕊姐姐的光,吃了烤鹿肉,聊了好多话。” 第35章 傅意怜想起一物,从扔在一旁的香囊里拿出小瓷瓶,有些歉然:“路上不甚被只野狗打碎了你送我的润肤膏,重又给你买了一瓶。” “寺庙里还有野狗?”荣山南诧异。 傅意怜屏住笑:“是啊,一只又老又丑的狗,还怪凶哩。” 傅意怜学着皱皮吼叫的模样,荣山南不禁失笑:“你倒会学。” 傅意怜一边拧开瓶盖,食指抿了一小块,拉过荣山南的手,要给他涂上。 荣山南倒有些不自在:“我素日干惯了粗活,不比你们姑娘家手嫩,用这些也是暴殄天物。” 傅意怜将他微握成拳的手按住,不由分说摸上一道:“就是因为干活多才应该多多滋润呀,我知你不喜用这些,挑了无香的,你试试。” 傅意怜无名指指腹在荣山南手背划着圈,揉揉点点,将膏体抹匀。他的手宽大厚实,即便是手心,也摸着硬邦邦的,是摸爬滚打留下的印记。 傅意怜不觉,恍然一抬头,荣山南却别开眼去。昨夜荒唐留下的痕迹还在,傅意怜促狭地望着他,手腕反转,有些凉意的手指在他温热掌心猫爪子似的挠了两下。荣山南按住她作乱的小手,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校场。” 傅意怜越发凑近,二人前额相抵,亲密无间,难舍难分。 纸窗上忽然被人轻叩两下:“小姐,你醒了吗?” 傅意怜立刻从荣山南身边弹开,再缠着他,恐怕宛州城里就要传出她是个色鬼的名号了。 那一盒盖子敞开着瓶盖,傅意怜转身的一瞬,袖子一扫,一整盒膏体都刮蹭到了地上。那瓶子极为结实,咚咚咚咕噜咕噜滚到墙角,白色的乳膏却蜿蜒了一路,如同在屋内下了一场不小的雪。荣山南看着无奈,抿嘴想说,最终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只是无声的叹息一声,循了纸来将那膏体一抹净,又将那小瓶子内所剩无几的膏体牢牢地盖上了盖子。傅意怜如同一只被抓住偷吃胡萝卜的小兔,抿着嘴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没忍住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这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凡是所有敞着盖子的东西,不是忘了盖上盖子,就是要悲惨地将里面的东西洒之一空。而每次荣山南就只好当做无事发生地默默替她收拾狼藉。 荣山南无可奈何地笑笑,起身去开门。 来人是秋歌,比前日见时,打扮得更服帖了些。傅意怜很是吃惊,她怎么会明目张胆地跑到这里。 秋歌见傅意怜粉面含春,低下头去,递给她一张纸条。 傅意怜站到门口,让冷风快些把脸上的热意吹散下去。她打开一看,是余鸿鉴的笔迹: 欲拿婚书,三日后见。 第16章 生辰面我家中有相公给做晚饭了…… 三日后,傅意怜刚清算完田庄的账目,就见店铺门外停了一辆高足马车。她心里知道,果然是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乐极生悲,诸如此类的老话,果然从不欺人。傅意怜正收了这笔钱,小小地高兴了一把,就见那个冤家对头从门外走了进来。余鸿鉴开门见山道:“二小姐可要履约吗?” 傅意怜道:“余公子有什么事,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是跟你的田铺庄园有关的事,这里人多眼杂,不便说话。”傅意怜不知他在玩什么鬼花样,为了婚书,也只得听从他的,到了附近的一家酒楼。她一定要尽快拿到。 雅间内早已被他收拾妥当,傅意怜道:“如今这是要坐下吃饭?我家中有相公给做晚饭了,公子要说什么还是快些吧。”余鸿鉴沉下眼睫,道:“如今连跟我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你那庄子我听说了。原是谢家刻意判赔的,我已打点好了人,除去你如今收回的这几所庄子,原还有一半的资产是能够归还于你的。只是剩下的那些暄妍已安插了她的人手,我还需要再花时间与她周旋。” 傅意怜平静地听着,并没有做什么反应,最后还是道:“多谢余公子了。” 这庄子本就是她的,如今余暄妍肯松手给她,却还要对他道声谢,这不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吗?傅意怜道:“话既说完,若没有什么事,我便先回去了。” 余鸿鉴提上一个漆黑描丝的小食盒,一打开,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显然是刚出锅便快马加鞭地送了过来。那面切得刀工匀称,上面还卧着一枚鸡蛋,撒着几片葱花,有一些海参鹿茸等物,瞧着便价值不菲。傅意怜本能地被那香味绊住了脚,问道:“这是何物?” “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 是啊,今天是她的生辰,她都过糊涂了。本来她重生后对于日期便不甚敏感,连自己的生辰都忘却了。前世她是再也不过生辰的,也没有人要给她过。初时,思康仍记着荣山南在世时给她做的生辰面,也曾动手给她做过,可是看着那与荣山南七分肖像的面孔和与他的手艺如出一辙的味道,傅意怜只觉得心里更加刺痛,往后便再也不肯吃这生辰面。 此刻,余鸿鉴倒是提醒了她。既是她的的生辰,那么荣山南会不会还像前世一样做好了生辰面等她回家?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那面都坨了、硬了,他和着冷面吃下去,而自己却不肯给他一个眼神,回家后便躲在自己的小屋中,埋首在对余鸿鉴的如海思念里,沉浸在感动自己的画像当中。 碗下面压着一张红纸,傅意怜心知是她的婚书,安心几许,拿起来贴身放了。傅意怜道:“我早就已经不过生日了。”说罢起身便要走,余鸿鉴忽然攥住她的手腕,道:“就算是为了我,就算是陪我过生辰的,可以吗?” 第36章 余鸿鉴与她的生辰只差一天,以往他们都是一起过的,为了将就余鸿鉴,傅意怜也把自己的生辰推后一天过。她多么想余鸿鉴将就她一次,在她的正日子过。 傅意怜道:“余公子,我们也算是相识一场……”就非要聊得这么尬吗? 余鸿鉴打断她:“怎么如今让你跟我吃一顿饭就这么困难吗?我真的不想一个人过生辰。” 傅意怜道:”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府中那么多人都围绕着你,你若回府去,我相信看到的一定是你未来的娇妻美妾给你精心准备的一场生日宴,盛大隆重,不亚于平府的宴会。她们会给你所有的山珍海味,府中万万千千人,也都会跪倒在你的脚下。你难道不欢喜吗?” 余鸿鉴道:“你的这番话,才更是让我觉得更加孤独。不错,府上有很多的人围绕着我,就算是我今天想自己出来找你,也还是会跟着很多人。谢氏会花费心思给我挑选生辰礼物,但是身边的那些人都不是我想要陪在我身边的人。他们离得我越近,我只觉得越发孤单。” 这种感觉傅意怜怎么会不懂呢?她在这种状态里面生活了十年,怎么会不懂呢? 以前的生辰,傅意怜一定会花费很多心思给他一个惊喜。她送的礼物总是最别出心裁的一个,因为总是她亲手制成的,即便葱尖般的十指有些小小的刀口,甚至还冻伤了自己的手背,可看到他打开礼物的那一刻,还是会欢欣地跑过来。 余鸿鉴望着窗外车水马龙,问道:“怜妹妹,你还记得吗?这里是出事之前,我们最后一次一起过生辰的地方,那次傅兄点了好多菜,大家都喝得很开心。” 傅意怜却忽然站起身:“够了,你还有资格提我兄长吗?”如果不是他,傅淮安怎会染上赌瘾。纵然是他自己把持不住,可如果不是一开始被人下了套,他又怎会去那种地方。 余鸿鉴道:“不管我有没有资格,不管你会不会回来,我都会等。糖人你不吃,我便等到它化掉;这碗面你若不吃,我等到明日。明日是我的生辰,我一定会等下去。” 余鸿鉴眼睁睁望着她走开了,从前的她,一定是舍不得的。她知道他的胃不好,若是吃了生冷的食物便又会闹僵起来,这碗面的热气渐渐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再过一会儿就要放凉了。她舍不得,她一定舍不得的。余鸿鉴正襟危坐,就在那里等,等了两刻钟,木制的阶梯上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像是少女跑动的声音,傅意怜的足音,他再熟悉不过,一转头果然是见她薄汗微露小跑了上来。 余鸿鉴正要勾起一个笑容,傅意怜忽然跑到他的对面,杏眸中盛满紧张:“我是不是丢了一副暖手在这里?” 虽然是问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微提裙摆,蹲下身去看,果然那凳子下面一只白绒绒的暖手窝在那里。沾了些灰尘,她不在意地打了两下,道:“这可是阿南新给我买的,万不能再弄丢了。 她有些丢三落四的毛病,□□山南给她的东西,她一定要记得。 傅意怜拿了暖手回身便走,丝毫没有分心给仍旧枯坐的余鸿鉴。 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对余鸿鉴道:“多谢你还占着位置,若是新上了客,多半这暖手便找不到了。”然后便又匆匆下楼。 余鸿鉴方才分明从窗户望去,她已经向西而行,约莫着半个时辰应该是走了一半的路程,可又折了回来。如今天色已经淡淡地黑了下去,管家问道:“公子,咱们可是要回去了?” 他也知晓,公子的胃不好,每日定是要按时按量吃饭,府中开席也都不能晚一分一刻,饭菜必须要是热的才好,若是凉了两三分,余鸿鉴难受起来,谢氏定要收拾他们。 余鸿鉴拿起银筷,挑起一根面条,拿着银筷的那只手上缠着纱布,傅意怜最是细心,她方才盯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分明是看到了,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就是疯了才会去找人学这一根到底的长寿面,他便是疯了才会割伤自己的手,千里迢迢奔驰而来,只为了给她送一碗面;他便是疯了,才会将就着跟傅意怜一起过生日,却让人奚落至此。雅间内分明没有一个人,他却觉得周遭有许多双嘲笑的眼睛在盯着他,心头不由得一股怒火死灰复燃。银筷微一使劲,面条断成了两节,其中一头滑在鸡蛋上,他又用银筷插进那鸡蛋内,将鸡蛋四分五裂,上面的葱花他是最不喜的,以往的生辰面,傅意怜都会将葱花一个一个挑将出来,而如今这事只有余鸿鉴自己做。他状似很耐心地一个一个将葱花挑出来,抿在小碟当中。等那葱花堆叠成了一座小山,它忽然拿起小碟将所有的葱花又倒回了碗里,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那一碗早已坨掉冷掉的面。管家劝都劝不住,最后那碗面一滴都不剩,余鸿鉴这才满足地站起身来,可随即便是一个晃荡,难受地全吐出来。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可以让他承受这样的打击。他伸手指着门口,道:“去,把她捉回来,锁上门。” * 一大桌菜已经凉透了,主位上仍旧空着。 这是荣山南被接回傅家后,第一次给傅意怜过生日。家里即将添加人口,全府上下都有意热闹一番。除了哥哥嫂嫂,荣山南请了老四、老五、老六等十几位兄弟,老三魏云平因在外地,没能赶上。 月移花影,在座各位已经饥肠辘辘,却仍不见主角登场。 第37章 傅淮安和余暄妍对视一眼,等着看好戏。真是不自量力,傅意怜不过心血来潮,对他好了几天,他竟能真以为她是回心转意。 余暄妍瞟了一圈在场众人,清清嗓子道:“我看,咱们先吃吧,这怜丫头真是不懂事,叫咱们这么多人陪她饿着。” 傅淮安扬头唤道:“石伯,傅意怜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回大少爷的话,二小姐白天说出去查账,已经让人去请了,估摸着已经在路上了。” 余暄妍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这会儿都不回来,大概又要夜不归宿了吧。” 白元觉瞪她一眼,余暄妍忙住了嘴。 荣山南心头烦闷欲呕,压抑道:“抱歉,诸位先吃,我去寻人,路上别出什么事,失陪了。” 白元觉起身:“二哥,我跟你一起去。” 荣山南到了门口一吹口哨,猎风便“嘚嘚”小跑过来,回头对叫了一队人马的白元觉道:“先去黄掌柜那里。” 冷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漆黑深眸望着形色匆匆的路人,一股说不清的预感涌上心头。 黄掌柜准备打烊了,听见门口动静,正要出去。两列步伐整齐、面无表情的兵士已经踏了进来。 看见他们这身制服,黄掌柜呼吸一滞,待望见门外利落翻身下马的男人,险些原地跪了下去。 荣山南便往里走边问:“黄掌柜,怜儿在?” 黄掌柜扇了自己几巴掌,道:“姑爷,那账我们都已经都补上了,二小姐明察秋毫,我们不敢欺瞒,以后再不敢了,姑爷饶命啊。” 白元觉上前一步道:“哪儿那么多废话,问你人呢?” 他们不是来算账的?黄掌柜这才直了直腰板:“二小姐白日是来过,不过两个时辰前,已经被余家的马车接走了。” 荣山南的嘴角压了下来,还是冲他点了点头:“好,谢谢。”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折煞奴才了。” 荣山南转身便走,侧脸如锋,黄掌柜忍不住往他隆起的腹部瞧。 几个伙计凑上来也往外看:“天,他真的怀孕了?二小姐的吗?” 黄掌柜烦不胜烦:“快给我干活去,还有心情闲扯,这个月的进账涨不上三成,姑爷饶不了你们。” 余家的一座二层小楼,灯火通明,半年前刚刚落成,是城内除了钟楼外,最高的建筑。纸窗上透出两个人影,觥筹交错,隐隐还能听见笑声。 荣山南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余府大管家从前跟他有些交集,服侍余家人也有二三十年了。此刻恭敬地对荣山南说道:“傅二小姐多喝了些酒,特意嘱咐我们把马车都牵回去了,今夜就不回傅家了。老奴正要派人通知您一声,谁承想您就自己找来了。” 白元觉将马鞭恨恨插进腰带里:“二嫂这次忒也过分!” “这是她亲口说的?” “是的。若不是她亲口所说,老奴怎么敢擅作主张。不过您也别见怪,我家少爷和傅二小姐的生日就差一天,往年他们都是一起过的。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了。” 白元觉道:“那也是以前的事了,今日二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菜等她回家,无论如何,我们今日是要带人回去的。” 管家道:“您千万别误会,实在是傅二小姐下的令。我们余府上上下下都拿她当亲主子看待。而且她还说……还说……” 荣山南道:“说什么?” “她姐说,您如今肚子大了,身形难看,她今天过生日,不想让自己不开心。”管家看着荣山南脸色,“这是傅二小姐说的,老奴无意中听见的,万万不敢搬弄是非。” 白元觉道:“那你叫二嫂出来对质。” 荣山南抬手,道:“我们先回去。” “二哥!” 荣山南对老管家道;“我会再来的。还请管家转告余公子,莫要让事情收不了场。” “是,您走好。” 白元觉骑马回去的路上仍愤愤不平:“凭什么就这么走了,回去傅淮安和他那娘们儿又要暗地里笑话咱们,大不了进府抢人。” 凭如今余鸿鉴和官府的关系,荣山南还不想闹僵:“先回去。怜儿不会那么说我,我不信那些话是真的。” 第17章 追怜小筑余鸿鉴听得管家耳报,唇角泛…… 余鸿鉴听得管家耳报,唇角泛起一丝得意。放下手中把玩的酒杯,又给傅意怜倒了一杯。 傅意怜方才已接了一杯,心中对余鸿鉴把自己强行扣在府中的行为感到不安,见是那日品尝的西域的酒,知晓这酒后劲大,与荣山南痴缠一夜,第二天起来头还是疼。她知道自己喝多了爱发疯,那种窘状让荣山南见了还就罢了,不想让外人看见。 傅意怜担心他在酒里下药,第一杯趁余鸿鉴掩袖举杯时,偷偷倒在了凳子下面。这第二杯,余鸿鉴却要看着她喝下去。傅意怜没办法,只好喝进口中。余鸿鉴露出满意神色,掩袖昂首一饮而尽。傅意怜趁他仰头,悄悄把口中含着的一杯酒吐了出去。回神,状似无意地向他展示见底的空杯。 “哈哈好!我就爱怜妹妹这丝毫不扭捏的性子。”余鸿鉴说着,又要倒第三杯。 傅意怜压住他手腕,“欸?酒也喝了,话也说了,该放我回家了吧。” 余鸿鉴醉意朦胧地望着她:“怜妹妹,你知道吗,这座院子是我特意为你盖的。我给它取名叫“追怜小筑”。是用你的名字来取的。你就在这里住几天,像小时候那样,傅叔叔和淮安出远门的时候,你就住在我家里。” 第38章 傅意怜倏地站起身:“很晚了,我要回家。阿南还在等我。” 余鸿鉴也站起来,不屑道:“他等不等有什么关系吗?怜儿,不要自欺欺人了,也别欺骗我。你根本就不爱他,是,他是为你怀了孩子,你感动了,动摇了,可是那只是一种怜悯,不是男女之情,更不是夫妻之情。” “在我眼里,傅家二小姐是个完美无瑕的女子。宛如高山雪莲般的圣女,不该为他那种泥腿子跌落神坛,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傅意怜捂住耳朵:“别说了,我要走了。” 余鸿鉴扳下她捂着耳朵的双手:“你为什么不敢听,是因为你怕听见实话。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重症当下猛药,我不来点醒你,谁还能点醒你。” “别说了别说了!” “我就是要说!你出于责任、出于道义,甚至出于那可笑的名声,你也要为了那个孩子跟他在一起。你关心那个孩子,才肯去山上看他。傅意怜,你知道,我有多么嫉妒。可是,那个孩子还呆在他的肚子里面,没生出来之前不需要你钻进去照顾,我只是想你陪我过个生辰,就这么困难吗?” 子夜的钟声响起,一天又过去了。 余鸿鉴猩红着双眼:“瞧,我赢了。已经到我的生辰日了。而且,他都没有来找你,说不定跟他那些兄弟们把酒言欢,根本忘了你。” “当年我们落难时,从你放开我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输了。”傅意怜不能接受荣山南被比下去,忍不住拿话刺他。 “我输了?你眼里的‘输’,是因为我没有在你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奇迹般地出现。可我在保着余家和傅家的根基,不然你以为荣山南是怎么能买回傅宅的?见不到你,我也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余鸿鉴猛地吻上她的脖子,缚住她身子的手施了好大力道。傅意怜挣脱出手来,拔下头上的簪子猛地刺向他。 泂泂鲜血从余鸿鉴肩头流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抬头望向傅意怜的神情犹如一头被夺去了吃食的饿狼。 傅意怜立刻把簪子冲向自己心口:“你不要再过来,不然、不然,我就……” 余鸿鉴忽然泄了力道:“呵,你竟防备我至此。” 傅意怜急于脱身,只好先安抚住他,顺着他说:“好,好。祝你生辰快乐。就算你不让我回去,总也要让我派人报个信给他。” “我早已派人报过信了,他不会再来找你了,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我会再来看你的。” 傅意怜认识的他从来不耍这种手段的,怒不可遏道:“余鸿鉴!” “我还是比较喜欢,‘鸿鉴哥哥’这个称呼。”余鸿鉴转身下楼,吩咐下人:“看紧她,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上来。” 傅意怜几乎将手帕绞成一条麻花,这该怎么办,要怎么知会荣山南她被困在这里了呢。 荣山南回府时,宴会还没有结束。余暄妍眼尖,起身走到院子里招呼他道:“姑爷吃过饭了没?傅意怜为什么不回来啊?” 荣山南没搭话,径直回了房。 虽然他不信傅意怜会嫌弃他体形有变,可也没有那份信心傅意怜一定会选择他。这些日子的种种欢好,傅意怜仿佛变了一个人。可这些,真的是因为他吗,还是只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分外重视这一胎,不厌其烦地按照宋先生的方子,为他洗手做羹汤。也许是因为前些日子确实险些小产,她才这么在乎。如果孩子出生后呢,她会不会觉得已经不欠他什么,再度提起和离之事呢。 枕边无人,荣山南抚上傅意怜的枕头,辗转无眠。男人无声安抚隐隐作痛的胎腹,只要想着他正孕育着傅意怜的骨血,便也不怎么难熬。 他完完全全地占有与傅意怜的孩儿,谁都替代不了。它会有与傅意怜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气质,一样的神情,这是个事实,谁也抢不走。 下过雨后的夜空格外晴朗,月光溶溶。怜儿,你已经在余府睡下了吗,还是也在望着这同一轮圆月呢? 圆月下,傅意怜不禁想起昔日与余鸿鉴种种藕断丝连。三年前,余鸿鉴带着傅意怜,一路逃亡。随行的人马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有一个忠仆,和傅意怜身边的方竹还跟随着。 天降大雨,洪瀑飞流,山路泥泞难行。 他们跟随着一队商人,本已黑暗无星的前路上,忽然亮起几束火把,影影绰绰,如饿狼般猛扑了过来。 打头的商人惊恐道:“不好!是山匪!” 队伍一下子被冲散了,商队丢了货物,争先恐后地逃命。 可山匪不止要货,逮住人,便丢进马车里,谁敢挣扎,便是一刀上去。 傅意怜和方竹被冲挤下了马车,可余鸿鉴还在马车上,他牢牢地控着缰绳,往反方向跑去,一面回头伸手去拉傅意怜:“傅意怜,再跑快些。” 余鸿鉴不敢放慢速度,他一身不俗打扮,腰间玉佩,早被盯上了。几个山匪骑马追得紧。 傅意怜的面前一直有只手在等着她,可是她用尽全力奔跑,也跑不过马腿。喉咙犯上血腥味,早已不饰钗环的乌发,此刻如飞蓬一般。 方竹毕竟做惯了粗活,腿脚更健力些,紧跑了两步,跑到小姐前面,拉着她跑。 可是无论如何努力,距离那只等待着她的手,都有一寸距离。 马车若是慢一分,就要被劫匪追上。 第39章 傅意怜再次往前奋力一追,指尖只触碰到同样冰凉的指尖。 她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索性慢慢停了下来,大喊道:“鸿鉴哥哥,你快走吧,不必管我。” 余鸿鉴没有放弃,用力抽了马匹一下,丢掉缰绳,将身子往外又探了探:“傅意怜,再努力一次,就快够到了。” 傅意怜的小腿传来一阵阵抽疼,她摇摇头:“鸿鉴哥哥,我会保重自己的,事情过去后,你记得来找我。” 余鸿鉴看了一眼越追越近的山匪,狠心一咬牙,转过身去,执起马鞭,不再回头。 明晃晃的大刀与火把近在眼前,傅意怜与方竹纵身一跳,跳到了一旁的山涧中。 赶来的山匪勒马徘徊在悬崖边,晦气地啐了一口,咒骂道:“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没了,真败大爷的兴致。” 旁边一人问道:“大哥,那个公子哥儿还要不要追?” “追你个头啊,咱的马不如他的马好,铁定追不上了。本指望他略等一等他的小情人,咱们将他们二人一网打尽,好好敲诈一笔的,便是将那两个娘们儿作压寨夫人,也是美事一桩啊。” 可如今,天黑路滑,山谷中枝蔓横生,更别说寒冬腊月,溪水里冰冷刺骨,他犯不着冒危险去找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清点了货物,这一票不小,边呼呼喝喝回寨中喝酒吃肉。 而傅意怜,也是算准了他们不会来找,坡度又缓,不致摔死,才冒险往下跳的。 只是这一跳下来,她与方竹却失散了。身上被树枝尖石划破了几处,雨水浇在身上,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傅意怜大声呼唤着方竹的名字,回应她的却只有猎猎风声和无边的恐惧。 自从事发,一日一夜不曾进食饮水,几重惊吓接踵而至,傅意怜眼前渐渐模糊,身子开始发飘,脚下一个不稳,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光大亮,可周身的寒冷并不能消减半分。傅意怜顾不得衣冠不整,满身狼狈,挣扎起来四处望寻,却依旧望不见方竹的身影。她闭目细听,大道上已没有了人声。暂且恢复的体力,她攀住树枝,一步一步爬回了主路上。那些山贼若是趁着白天,再出来搜寻,那她便只有死路一条。傅意怜沿着车辙,往余鸿鉴消失的地方一步一瘸走去。天旋地转,可内心仍是一片茫然。 就在几天前,她还是满心欢喜、准备婚事的准新娘,就要与人人钦羡的郎君喜结连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凭她一双潮湿沾满泥土的绣花鞋,要走到哪里去找她的兄长、她的夫君呢。 山重水复疑无路,转过岩壁,隐隐约约却有马蹄声传来。是一人一骑,马儿似乎破通主人之意,嘚嘚满是急切,却并不如前夜山贼的驽马那般混乱。 柳暗花明处,荣山南一件黑色大氅,兜着飒飒西风而来,妨如天神降临。 一眼看到站在路边泥坑旁,瑟瑟发抖的傅意怜,荣山南翻身下马,几大步跑到她面前,将大氅紧紧裹在她身上,半是松一口气半是懊恼道:“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傅意怜望着眼前浓眉紧皱的男人,想了片刻,才忆起从前有过一面之缘,他似乎有个痴痴呆呆的弟弟。 等不及询问他如何知晓自己的事情,大氅下传来的体温,让傅意怜总算恢复了些些生气。荣山南如同汪洋中仅有的一块浮木,傅意怜抓住他紧实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后一丝依靠与安慰。 荣山南将她带回了家中,南屋腾出来只让她一人居住,他和弟弟挤在朝北的小屋里。 饶是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傅意怜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浑浑噩噩中。荣山南给了她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她应该感激,尽量不给他添麻烦。可做惯了富家小姐,粗活细活干不来,荣山南也不让她做。 邻里若是问起,她也大大方方回答,与隔壁吴嫂的关系处得相当融洽。 荣山南答应她,不时下山打听她兄长与余鸿鉴的消息,本以为她无事,可有次他回来得晚了,南屋却还亮着灯。傅意怜凑在灯下,极不娴熟地缝补着被磨破的袖边。缝好后,掖在内里,生怕人发现。 如同许多次在茶寮望着店铺中她的身影,荣山南站在院中望着她的剪影。 那剪影似乎拿起一条手帕,在眉眼处擦了擦,片刻,又用力抹了一把。 之后,那身影依旧坚强,熄了灯,无事发生一样。 荣山南心里却被扎了一下,人前,她将所有委屈困难咽下,不曾流露半点娇弱。可那么多的压力压在她身上,怎会没有感伤,也只是人后拭去泪水,挺起腰板继续住在这与她格格不入的小院里。 三个月后,荣山南总算是打听到了些消息。傅淮安被乱军捉住,余鸿鉴却无事,听说,还升了官。 傅意怜开始给余鸿鉴写信,希望能来接她回去。不知府邸仍否尚在,也不知那些店铺的伙计还有几个能坚守。方竹下落不明,她一个女流之辈,总需要余鸿鉴来做她的臂膀,重新给她一个家园。 头一封去信石沉大海,傅意怜又寄了一封。信中也叙叙说道自己在山中境况。 可一连去了十几封信,捱过了半年之久,却一封回信也无。傅意怜不由得怀疑起消息的准确性来。若是余鸿鉴尚且平安,怎么会抛弃她不管呢。 与此同时,荣山南竟然大胆地向她提出了一个想法,他想娶她为妻。 第40章 傅意怜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嘟囔:虽说荣山南有恩于她,她定当报答,但不是以身相许。与山中的人交交朋友是可以,但她怎么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呢,她迟早要走的,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她的家在城中,若是成了亲,余鸿鉴的家便是她的家,不管怎么说,都是高宅大院,良人执戢,都不会是在这一进门的小院中,过着普通农妇的生活,在茶米油盐中消磨掉自己的一生。 可寨中人却有不少说他们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又对荣山南赞不绝口,说什么英雄救美,盼着他们喜结良缘,成就一段佳话。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傅意怜只想快步走开,只当听不到,走到自己的小屋中,将满腹少女心思诉诸笔墨,诗词曲赋,笔走龙蛇,遥寄给远方的余鸿鉴。 初时,她还曾避着荣山南,可后来发现他识字不多,也根本不能体味就中情愫,便越发明目张胆起来,那些相思的词句就摊在桌面上,给余鸿鉴绣好的香囊也赤裸裸摆在她的床头,并愈发心安理得起来。 傅意怜越来越频繁地下山查探消息,她从小并未学过骑马,山川险峻,她又不熟悉路线,荣山南不放心她的安危,又怕她嫌碍事,总是远远护着。 一年之后,余鸿鉴被流寇追杀,下落不明。 傅意怜的一腔热血,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得浑身发凉,这种感觉,让她想起被山贼追杀那日,她在崖底举目无亲的景况。 饶是如此,傅意怜以守孝为由,仍旧拒绝荣山南。可她也没有地方去,便照样住在他的家中,日常教思康识文学字,也偶尔为人代笔写信,抑或做些花笺,补贴家用。 孤男寡女,日子久了,难免会被人议论,孝期一过,荣山南竟也真的向她求亲。那时,他已经组织了一支不小的军队,打了几场胜仗。刀光剑影里,白元觉等人开始给他们二哥说亲。等他娶了媳妇,她还有什么理由住在这里呢。稀里糊涂间,傅意怜答应了。 荣山南几乎是倾全家之力置办了一份聘礼,虽说这全家之力,也就只有他一个人。 可这份聘礼,与那十里红妆,蜿蜒不尽的仪仗来说,在傅意怜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荣山南特意打听了宛州城汉人的风俗,给予她能力范围之内的无尽体面,凤冠霞帔,样样不缺。可傅意怜只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魂不附体,婚宴上高声唱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她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 第18章 回家三拜拜过,礼成,再容不得傅意怜…… 三拜拜过,礼成,再容不得傅意怜说个‘不’字。他们二人都已无高堂健在,便由族中长老代替,天地见证,夫妻对拜,他们要一心一意,终生相守。 这城里来的小娘子,细皮嫩肉,婀娜多姿,平素便常常引得‘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如今作了新娘子,该是怎样一个红粉佳人,男女老少都殷殷期盼着。 荣山南也是难得一见的紧张,掌心覆着厚茧的大手捏住她的红盖头,顿了顿,才慢慢掀开。 邻里街坊满面堆着笑意,都等着看看这天仙似的美人儿。 红布掩映之下,粉雕玉琢的一张面容上,却布满泪痕。盈盈美目低垂着,辩不明情绪。 大堂之中,忽然一阵尴尬的沉默,奏乐声也戛然而止。 少顷,族中长老才反应过来,用眼神示意乐队继续:停什么?停了更加尴尬。 荣山南脸上的紧张消失了,取代而来的是阴沉的严肃。 只有思康不明所以,也不知从谁的胳膊底下钻出来的,指着新娘子,冲着荣山南‘阿巴阿巴’地发出些不明所以的声响,看样子,是还不明白傅意怜的泪水意味着什么。 可被思康这么一搅和,宾客们也纷纷扯开话题,陆陆续续找借口先退一步。元莺将傅意怜扶入南屋,也退了出去,方才还人声鼎沸的院子,如今只剩了她和荣山南。 断线的珠子总算是收住了,她用手帕擦干泪痕,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懊恼和歉疚。 当着全寨老少的面,她让荣山南下不来台了。 流泪并非她本意,只是难以控制。 荣山南平素沉默寡言,却身形高大,按照他们当地的话说,成了亲,她就是荣山南的女人了。荣山南若是一怒之下,会不会像邻居方大哥那样,将自家女人拖在院子里打? 傅意怜双手搅着那块红盖头,泪珠大颗大颗滴在上面,团成一块‘红泥巴’。 自从进屋,荣山南一直没有说话。似乎等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荣山南叹了口气,拿起了搭在面盆上的一块白毛巾。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傅意怜不敢抬头。 温热的毛巾敷在她的脸上,力道适当地替她擦干泪痕。荣山南执起她的手腕,将她手心的泪珠缓缓擦干。 毛巾粗糙生硬,远不如她的绢帛柔软舒适。 荣山南蹲在她面前,耐心道:“你既还没想好,我不会强迫你做些什么,别担心。” 傅意怜从未想过,身为女子,乱世中,她还能有身穿大红嫁衣、嫁人的机会,只是身旁那人,却并非余鸿鉴。 “我……”她一开口,嗓音有些哑,“对不起……” 荣山南低首,望着与她鲜艳裙摆极不相称的黑色地砖道:“你还小,我等你。” 第41章 婚后的一段时间,傅意怜的确因为对于荣山南的愧疚,对他们兄弟俩多了几分照顾。 而荣山南,照顾她无微不至。从城里采买的衣衫用料,都与她从前质地相当,并无半分委屈她。 南屋的小桌上,每日常备着她爱吃的点心。荣山南还自己动手,挖了窑,冬日里,室内如春日般温暖。 傅意怜并非无心之人,有一段时间也的确想过,跟他好好过下去。那年元宵,傅意怜喝了些酒,千般情绪涌上心头,对着荣山南诉说了好多心事,荣山南将她揽在怀中,很是心疼,也不觉情生意动。 迷迷糊糊,鸳鸯枕畔,被翻红浪。 可一觉醒来,傅意怜却不认账,对着荣山南又踢又打,一口咬定昨晚是他趁着自己喝醉了乱来,强迫了她。 荣山南任由她责问,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急着去擦干她的眼泪,而是当晚就收拾被褥,重新又住回到思康的房间。 望着身边空掉的半个床位,傅意怜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更有些担忧荣山南自此冷待她。只是,荣山南除了越发沉默寡言外,衣食用度待她如故,甚至更胜从前,每日房中的小点心依旧花尽心思,变着样式,傅意怜这才渐渐放下这份不安。 只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到底是被宠坏了。 她厌恶这桩婚事,从娘亲的遭遇他便知道,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一生,是什么样的折磨。都道她兰心蕙质,才貌双全,是傅老爷教导有方,光耀门楣。 可是她从小就知道,她不是傅之恒的女儿。梅姑在认识傅之恒之前就有了她。梅姑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不是那个人能领会的。那样一介莽夫,是配不上梅姑这样的女子的。梅姑生活得很是精致,屋内陈设也颇有要求,这都不可能是他一个粗人能学得会的。虽说后来开办产业,挣下这样大的家业,一介商人,梅姑怎么看得上。傅意怜与傅之恒的矛盾也不可调和。 她记得小时候梅姑坐在窗前吹着一只玉笛,时常恍惚。她以为是伤春惜花之情,一直到梅姑嫁给傅之恒之后,她才知道,梅姑是在等一个再也等不到的人。从她有孕便开始等了,等了足足七年。 而那段景象,傅之恒和傅淮安是不曾见过的。因为梅姑进了傅家,就再也没有吹过那只玉笛。傅意怜也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与玉笛一起不见的,还有梅姑脸上的生气。常年来她总是紧抿着唇线,低垂眉目,很少与人说话,也不曾见她表露过任何情感。 傅之恒敬重她,将她高高在上奉若神女,府内上下自然也礼敬有加。唯一能让梅姑花些心力的,就是陪嫁的那一片庄园。 傅意怜对傅之恒充满了敌意,深知一场强扭的婚姻对不爱的那一方是怎样的剥削。 她绝不要让这样的她在他身上重演。 可三年前,傅之恒过世,傅家声势摇摇欲坠,荣山南要他应承这一桩婚事。 荣山南求亲三次,甚至找到了梅姑那里。 梅姑迫于庄园,竟要她答应下来。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梅姑脸上的表情,是这些年来最生动的一次,却是纠结的、愁云密布的。她放弃了自己的坚守,放弃了自己女儿的婚姻,对荣山南俯首称臣。 新婚夜,他掀开她的盖头,愣了一瞬。无疑,这是一张绝美的脸。垂珠后仿佛氤氲着雾气的双眸含羞带怯地望向他,接着转向一边。 后来,她把婚书撕成两半,要与他和离。荣山南在宛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他还有一点身为男儿的自持与自尊,他就该知难而退。 * 已经第三天了,傅意怜实在等不得了,她打开窗户,看了一眼距离地面的高度。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摔断腿? 纠结半晌,傅意怜踩在凳子上,一脚跨了出去。 “少奶奶,少奶奶,您不能上去!少爷会责罚我们的。” 嘈杂间,一名绿衣女子已闯了上来。傅意怜吓了一跳,把腿收了回来。 下人连连道:“二小姐对不起,我们拦不住少奶奶。” 想必这就是那位裴氏了,这还是傅意怜第一次见她。 “好哇,真真是金屋藏娇了。我当少爷这几天魂不守舍,一回府就往这儿跑,原来是这么个狐媚子在这儿。” 傅意怜上前几步:“我是被困在这里的,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裴氏一怔:“你也是读过书的,方才你也听见了,下人们都叫我少奶奶,你若是进了这个家门,也是个‘妾’,就算是你先有婚约又怎么样?” 傅意怜觉得她不可理喻:“我从没想过跟你抢。趁你家少爷不在,你快些放我走罢。我已经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往后再也不会跟他见面了。” “狐媚的本事我见得多了。你是看我知道了,想讨饶,就装出一副可怜样,说你被迫的、被逼的,让我放了你。我呸,我要是能信,白活了这十八年。” 傅意怜只觉得她言语粗鄙,不堪入耳。 “这勾引男人的本事我是不如你,荣山南为你大了肚子,转头吊着我家鸿鉴,你一个女子,要嫁几个丈夫啊?”谢氏撸着袖子。 “你怎么听不懂我说话?我要回家,我丈夫在等我。” 第42章 裴氏冲过去拽住她的胳膊:“走,跟我去见老夫人,我倒要看看如今凭谢氏的势力,她要你这个儿媳妇还是要我。” “你放手!” 二人拉扯间,傅意怜的前襟被拽开了些许,露出一张红纸的一角来。 裴氏眼尖,一把夺了过来:“这是什么?” 傅意怜见她手势,几乎要撕碎了婚书——她与荣山南的婚书! 裴氏的言语冲撞不曾激怒她,这一下,是真把她激怒了。 傅意怜猛地扑在裴雁知身上,死死掐住她的袖子,将她按在墙壁上:“还给我!” “就是不给!你宝贝成这个样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丫鬟们闻声从门外冲了进来,看见自家主子被按在墙上打,额头都青了一块,忌惮傅二小姐身份,一时竟没人上去。 “你们这群废物,我白养你们了,还不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拉开——咳咳,我要喘不上气了。” 丫鬟们上前去,也不敢动傅意怜,只是把二人分开来,替裴雁知捡起被撞掉的金钗。 裴雁知换了一口气,打开那张红纸,登时发癫似地桀桀笑起来:“好啊,是婚书,你们当我是什么,啊?” “是我的婚书,还给我!” “自古男女结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私下写的这婚书,做什么数!” “关你什么事,我自愿的。” “好一个自愿,傅二小姐,人家还没娶你,你就巴巴送上门来。我这就撕了它。” “不要——”傅意怜拼命挣扎,一把推开三四个丫鬟,冲上前去。 已经来不及了,红纸纷纷洒落成片,从裴雁知手中飘散落地。 傅意怜心疼地捡拾起那些碎片,缓缓拼凑起来,眼泪大滴大滴滑落。 心里发誓一定不会放过裴雁知,却在看到落款人名时忽然心下一松。 她更加利落地把所有碎片都捡起,仔细放到桌上拼成完整的样子。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前面的内容的确是喜结良缘的表达,结尾落款却是余鸿鉴傅意怜。 傅意怜心跳快了几拍,这根本不是她与荣山南的婚书。又惊又喜,简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婚书的背面与她那份一模一样,这三天她贴身放着,也从没有打开过。若不是谢氏今天这一闹,她就要带回家去。到时候喜盈盈给荣山南打开展示—— 傅意怜后怕得很,险些中了余鸿鉴这一计。 裴雁知见她神色变了几变,嘲讽道:“看什么?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哈哈哈哈我真要谢谢你了,这不是我那一份,这不是!还好你把它撕碎了。” 裴雁知像看傻子一样:“什么不是你那份,你要嫁几个丈夫,成几次亲呐?我告诉你啊,不要转移视线,走,跟我去见老夫人。” 争吵间,楼下传来一阵更大阵仗的吵闹。 “荣山南,你要怜妹妹跟你回去,就拿平州城跟我换。我倒要看看,你愿不愿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了。拿到平州后,我会劝傅意怜回到你身边的,从此后,我也不再纠缠她。” 荣山南骑在马上,左手背在身后,逐渐握紧了拳。白元觉也骑马跟在他左后方,捕捉到了这个暗号。 余府外已经布好了埋伏,如果这次余鸿鉴还不愿意放人,他们便要强攻。白元觉警惕地发现,府中也有弓箭手拉紧了弦,丝毫不放松地对准他们。 只等白元觉手中的茶杯摔碎落地—— “阿南——阿南!我在这里!” 余鸿鉴和荣山南同时抬头望去,傅意怜挥着双手冲荣山南喊道:“阿南,快救我,我不要呆在这里!” 荣山南立刻松了拳,白元觉举起茶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余兄,你听见了,怜儿她根本不愿呆在这里。” 余鸿鉴站在马下,高低的差距丝毫没有让他示弱一分,含笑冲楼上喊:“怜妹妹,别闹,一会儿我就上去看你。” 裴雁知又在傅意怜身后叫道:“你还说你没勾引他。” 傅意怜被她搅烦了,回头道:“你觉得这种场合好玩儿吗?” 没等裴雁知反应过来,傅意怜冲荣山南喊道:“郎君,接住我。” 余鸿鉴还没反应过来,傅意怜已经跳了下来。荣山南瞳孔骤缩,在马背上踩了一脚,飞身牢牢接住她,转身稳稳落在马背。 猎风乖得很,在荣山南向上去接时,就已经紧走两步,端正等在傅意怜落下的地方。 傅意怜被男人护在怀中,惊魂未定。 荣山南冲余鸿鉴一扬手:“先行一步。”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溃散开去,白元觉领着人跟着离去,余府搭上的弓箭也卸下了弦。 跑到半路,傅意怜才想起来问:“阿南你怎么样,摔着没有?” 荣山南将她从大氅中露出的小脑袋又按回去:“没有,别冻着。” 傅意怜愧疚又心虚:“我不是故意的,他、他将我软禁起来,我想了好多办法都没法给你带信,呜呜……” 荣山南神色明显柔和了几分:“他将你软禁?” “是。我回不去,回不去找你。我知道那天是我的生辰,你会等我的。我不该上他的车,可我也忘了……”傅意怜说得语无伦次,抽泣不止。 第43章 荣山南将她往怀里收了收,薄唇在她额前点了点。 傅意怜老实待在男人怀里,环过男人劲腰,不觉怔住了。刚重生回来那几日,她天天给荣山南腰腹涂抹药膏,男人身形如何,她再熟悉不过。 男人肚子越发大了,衣袍的腰身却空了些许,心头仿佛被狠狠刺了一针。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分别几日,他消瘦了这么多。 傅意怜不自觉抱得更紧,荣山南柔声安慰:“没事,快到了。” “阿南,给我补过生日吧,好么?” 荣山南沉默了一阵,就在傅意怜以为他没有听见、不会回答时,男人低声回道:“好。” * 傅家,眼瞧着妹夫把人接回来,二人你侬我侬,傅淮安把帘子一放,深深叹了口气。 妹夫初有孕的时候,他倒比傅意怜更早知道。 傅淮安听见门人来报,惊讶之色显于脸上。荣山南直扑石舫营地,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很快整了整衣领,这毕竟是他小妹曾今未婚夫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料想荣山南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半个多月未见,荣山南竟憔悴了不少。眼中锐气减弱几分,那身白色长袍在身上有些单薄,身姿一如既往挺拔。 傅淮安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时候是挺佩服荣山南的。与他一般的年纪,便是从前落魄那几年,也从不曾见他俯首低眉,落于人下。虽说傅家书香门第,可若是让他这样刻板地坐上一个时辰,他决计是做到不的。他习惯了怎么舒服怎么来。 “不知日理万机的荣二爷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那人坐在那里,也不喝茶,也不说话,只一双星眸盯得傅淮安直发毛。 “怜儿,可在你这里?” 开门见山。傅淮安一愣,旋即笑道:“小妹?小妹自三年前嫁给你,便是荣家的人了。怎么反倒找我要人?” 他似乎不太舒服,忍耐了片刻,方开口道:“我们闹了点别扭,我来接她回家。” 傅淮安眯了眯眼,将茶碗一放:“荣山南,你别当我不知道,这三年小妹在你府上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不怕你知道,她如今,是在这里。纵然我不说,以你的眼线,自然也会查出来。但有我傅淮安一天在,我就决不会再让你欺负我妹妹。” “她总该为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傅淮安叹了口气,“这话什么意思?” “她还落了一样东西在我这里。” “什么东西?” “她的孩子。” 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什、什么?小妹有孩子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们不是没……” 她连这个都告诉哥哥,不知怎的,荣山南有些嫉妒。 “两个月前,刚有的。” 傅淮安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老兄啊,别开玩笑了。小妹若是有了身孕,她怎么可能天天出去疯玩,喏,今天又出去玩了一天,到现在都没回来。这怎么看都不可能嘛。” “不是她,是我。” “嗯?”傅淮安脸上的笑容还未收去,待明白过来这句话其中的意思,瞪大了双眼,笑容僵硬成一个奇怪的弧度。 “你说什么?”他捉过荣山南的手腕,三指并拢压在脉上。荣山南往日并不习惯他人触碰,但要让他相信,也只得闭目侧首,不去理他。 随着指腹一下一下的跳动,傅淮安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你你你你……我我我我……” 荣山南睁开眼望向他,有些不耐。 他一看他,傅淮安更加结巴:“我我我、小小小妹、妹的?” 荣山南整理好衣袖,左手微握成拳,分明的指节在木桌上轻扣了一下:“难道淮安兄以为,我有过很多女人吗?” 可是,向来冷血无情、不为情爱所困的荣山南有孕,简直比他有十个歌女站在他面前说他有十个私生子更晴天霹雳吧? “哥!你看我新烤的羊腿。”傅意怜端着托盘进来,就看到一尊煞神坐在桌子尽头,腿下一软,羊腿差点飞出去。 傅淮安接了一把,“咳、荣山南来看看你。” 傅意怜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傅淮安目光放柔了些,满是宠溺:无事。 既不是来找他或她算账的,难道是为了傅家的财产?身边人都是这么说的,不由她不信。亲戚们说得对,他们是从看她从小长大的,而荣山南,才认识她几年。 荣山南没有看她,傅意怜宽心几分,虽摸不清他的来意,但看着,好像没有怎么生气。 本着待客之道,傅意怜撕了片羊腿肉,放在荣山南盘中。一瞬,荣山南脸色变了变。 傅意怜皱了下眉头,还是说道:“尝尝这羊羔子,很嫩的。” 荣山南不动声色夹起那片肉,突然手背抵住唇角,看起来很恶心难忍的样子。 欺人太甚,竟当着她娘家人侮辱她。 “哥,我在山上吃饱了,你们吃吧。” 她站起身,荣山南紧紧攥住她的衣袖:“你去哪里?” “去让厨娘做几碗白粥,免得您见了我吃不下饭。” 傅淮安瞧着荣山南情状,知道他恐怕真的难受得紧。一时又摸不清小妹是否对那人还有惦念,试探道:“欸我看,山南似乎不太舒服,小妹你扶他去客房先休息下吧。我去叫大夫。” 第44章 “不必。” 荣山南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由她搀着往外走。 ,此刻傅意怜却觉得他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体温也比常人高一些,心道难道他真的病了? 荣山南一手扶在腰后,傅意怜心道,怕是这几天气温降得快,他腰上的旧伤又复发了。傅意怜左手掌在他后腰,温热的气息从耳侧传来:“我身子不舒服,闻不得那羔子腥气,不是有心。” 他竟然破天荒向她解释,傅意怜摇摇头,大概是看她太可怜了,施舍一句吧,勉强笑了笑。 荣山南没有再说话。 本想扶他靠坐在床榻上之后就走,可还是关心了一句:“你哪里不舒服,还是叫大夫来瞧瞧吧。” 他阖目未答。 傅意怜又道:“这里的大夫你信不过,也可以叫杜九来。你若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担当不起……” “怜儿。”荣山南打断她,“你素来也读医书,你给我瞧瞧便好。” “我?” “嗯,就像在凌日峰时那样,你替我把把脉。” 傅意怜手背抵在他额头,又探了探自己额头,嘟囔道:“也不发烧啊。” 纤细指尖滑落他小臂,略一停留,却抽身而去:“我这半吊子还是算了吧,你要是真的不舒服,我给你叫大夫去。” 第19章 险些小产男人孕子哪有不痛的 宫壁浅薄,极易滑胎。你不是说,最不忍心看我受苦? 床幔旁边有一件莹莹发亮的物什,荣山南将它捞起,是那枚她最喜欢的掐丝海棠花的玉簪。 “二爷,平心静气,切莫胡思乱想。”杜九一脸焦急,荣山南已隐隐有小产之象,虽说他及时施针稳住了胎象,可他心绪不宁,只怕稳不了多久。 冬月的天气已然冷冽,荣山南额头上却一层密密的汗珠。他从愿在兄弟们面前示弱,饶是腹内再翻江倒海,也不肯痛哼一声。 他紧紧握着那支玉簪,连它扎进掌心中都无知无觉。 身下锦衾被他草草揉成一团,方才堪堪忍过这波疼痛。 杜九抹了把汗:“二爷,血是止住了。暂无大碍。这几日一定要静养。” 荣山南微微颔首,意思是听到了。见大夫还没走,方才转头看向他。 杜九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二爷最好还是找产科大夫看顾着,我未修过产科,怕失了分寸。” 世间少有男子承孕,一般的大夫也不修这一科。 杜九见他疲惫地合上双眼,也不再多说,关门退了出去。 白元觉等人已在外等候多时,一见杜九出来,拉着他一叠声地问:“二哥怎样了?还那么痛吗?” 杜九看他一眼:“男人孕子哪有不痛的,这才刚刚开始,才两个月,有的受呢。”他叹口气,“不过现下好多了,静养段时间,会好一些。” 屋内传来荣山南的声音:“元觉来了?” 白元觉简直想抽自己两巴掌,应该到廊下再问的。二哥耳力惊人,俩人在门口说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二哥好不容易休息会儿,唉…… 杜九道:“我先去配药。” 白元觉进了屋,见荣山南靠坐着,锦衾整整齐齐盖着,显然已经收拾过。 “二哥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有你二嫂的消息了吗?” 白元觉自知拗不过,道:“我查过了,她没有回傅家。不过余鸿鉴倒是有动向,近几日一路往西南而去。” 西南……是他们的大本营。 傅淮安收回思绪,那时两个人说好了和离,哪成想荣山南还有本事把人接回来! * 余鸿鉴回到府中,裴雁知望着他俊美却阴翳的脸,手里的药盏不由得微微发颤。 自从那个傅家女把自个儿丈夫接了回去,余鸿鉴就变得不正常了,眼神锐利甚至有些癫狂地盯着这屋子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 裴雁知试探道:“鸿鉴,怎么了?我特意给你做的银耳莲子羹,你还没有喝呢。” 余鸿鉴忽然将目光转过来,死死盯住她,裴雁知吓了一大跳,恼羞成怒地将药盏往桌子上一磕:“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这副模样,吓唬谁呢这是?” 婢女扯扯她的袖子,裴雁知也觉得这话有些过了,转头去看余鸿鉴的脸色。 余鸿鉴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话,裴雁知问站在他身边的秋歌:“什么?” 秋歌听了那几句话,脸色苍白如纸,齿关咬紧,不敢作声。 裴雁知过去掐了她一把:“问你话呢,哑巴了?” 秋歌双腿发软,道:“公子说,要找傅意怜……小姐。” 裴雁知冷哼道:“傅意怜就傅意怜,她早不是什么富家小姐了,怎么,难道你还念着旧主?” 秋歌跪下去,伏在裴雁知金丝银线绣成的花鞋旁:“奴婢不敢。” 裴雁知给婢女使了个眼色:“给我拉下去打这个不长眼的奴婢,打完了扔到柴房去闭门思过,让她好好想清楚,如今谁才是她的主子。” 那婢女横了秋歌一眼,正要去拉她,余鸿鉴缓缓起身,婢女只觉得他周身仿佛散发出一股阴森鬼气,强大的压迫使她也猛地跪了下去,鬓边一缕头发滑落下来也顾不得理。 “我看谁敢。”嗓音中还带着久睡后的喑哑,却强势不容反驳。 第45章 裴雁知以为自己听错了,余鸿鉴向来不理家务事,如今会为了一个奴婢出头?而这个奴婢,还是傅意怜从前的心腹。 余鸿鉴一步步向裴雁知走过去,他的表情实在陌生又可怕,裴雁知被他逼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却仍强撑着直视他。 余鸿鉴道:“要论谁是她的主子,这府中我才是一家之主,所有的奴仆自然该听我号令。” 裴雁知用手帕擦了擦脸颊上的浮粉,笑道:“我也没说不是……” “还有你。”余鸿鉴打断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想想谁才是你的主子。” 丢下这句话,余鸿鉴大步离开。裴雁知愣怔在原地,气得牙龈发痒。余鸿鉴竟然对她这副态度,这还是他吗? 她对着门口破口大骂:“她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比我早认识你而已。你不想被荣家军比下去,自己也该拿出些战绩来,冲女人发火,你算什么男人呐!” 可余鸿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风中却还飘荡着裴雁知的骂声。 * 思康开始长个儿了,见风就长,这些日子傅意怜每次见他都不一样。肩臂也健壮起来,像他哥哥一样。只是个子越高,他如今的精神状态就更让人揪心。小的时候还能当他是个孩子,难道他要一辈子这样?傅意怜不禁想起前世她自尽后,思康要怎么度过自己的余生呢? 思康见她回来:高高兴兴地展开红纸上写的四个大字:生辰快乐。 傅意怜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知道的,不管多么久,荣山南一定会等着她的。而只要她回头看,目光永远不会落空。 桌上有一碗生辰面,也是一根到底的长度,上面卧着一枚鸡蛋,洒着一些葱花,只是上面没有海参鲍鱼,而是萝卜丝,黄瓜丝,还点缀着一些黑木耳,色彩缤纷。她捧起那碗热气腾腾的面,魇足地喝了一口汤,忘记了很久的过生辰的滋味,如今终于又想起来了。 荣山南道:“先别忙着吃长寿面,都吃饱了。刚才一桌子菜我怕凉了,放到锅里去暖着,我这边就去端来。” 荣山南出去端菜时,思康比划着对傅意怜道:“哥哥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我跟他说怎么可能。” 不大一会儿,荣山南端回几个菜。从颜色看得出来,有些是新做的,有些是放了一段时间的。 荣山南道:“你别吃这些隔夜菜了。” 傅意怜也道:“那你也不许吃。” “打小吃惯了,没事。” 思康抢着道:“这是前几天姐姐过生日时吃的菜,可姐姐没有回来……” 傅意怜知道他勤俭持家惯了,如今日子好过了,也决不肯浪费。必定是她生辰那日府里多做了。她那日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兄长和余暄妍有没有对他冷嘲热讽。 傅意怜拿过他的筷子,嗔怒道:“不许吃了,你总得估计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难道你让我儿子从小就吃剩菜剩饭?” “哪儿就那么娇气了。” 看她坚持,荣山南只好道:“那好,不吃了,让杏儿打发了去喂牲口吧。” “这还差不多,阿南这几日瘦了好多。”想了想,傅意怜又道,“我给阿南做件冬衣可好?” “交给成衣店做就好了。对了,我听子瑜说,这几日好些人来布坊问什么老粗布?” 傅意怜暗喜,之前与平君蕊出门同行所穿的那件老粗布的连衫裙,城里人早就在打听哪里可以有买。大家纷纷指明要买她那日所穿的那件。荣山南手下的布坊不但做成衣,而且定给他们做的布面,又快又好。支线细密,针脚收得干净,很快便打出名堂。 傅意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裴雁知自然不可能不知。 “顶着我们的买卖做,她做得下去吗?那些供货商都在我们的手里,我断了她的货,看她到哪里去用这些。” 管家小声道:“听说用的那些木材都是山上砍下来的,他们有自己的手艺可以织布,是原先老庄子里面的人给她供应的。” “老庄子里的人会听她指挥?那些人油嘴滑舌,很是难缠,就连鸿鉴去了几次,都是败兴而归,她一个女子出去抛头露面、我就不信店里的人就这么听她的话?” “可是如今她开得红火,我们是不是也该采取些行动?不然等她这面旗张扬开来,我们可就不好做了。” 裴雁知道:“她如今不过是拼的量,听说还让了一分的利,若是拼这低价我们便跟她拼去,横竖我们有的是本钱。我就不信她那铺子里若是三月不进账,还能存活地下去?” 杏儿才将新定制好的三架织布机子送到织布坊里面,却见门庭冷落,而对面的绸缎庄却是门庭若市,仿佛在街道中央划了一道分隔线,将这一冷一热分隔开来。 杏儿纳罕:这是怎么了? 待步到正厅,傅意怜却对着一衣衫不整的女子,一鞭一鞭地抽在她的背上,将她的脊背抽出道道红印,杏儿过目不忘,一眼认出这女子是那日在平二小姐府上前去寻找傅意怜、并说要重新回来效忠于主子的秋歌。 杏儿躲着傅意怜的鞭子,劝道:“小姐,何事动这么大的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傅意怜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捧了一口热茶,却仍是不解恨,将那茶杯一下子摔落地上,茶水洇湿了那女子的裙摆。 第46章 “果真是一条好狗,谁给点吃的就巴巴地跟着人去了,你从前在我府中,我也没少亏待你,没想到跟了余鸿鉴一两年,就把你调教成这副德性。我且问你,这花样纹饰的秘方,是不是你偷过去给对家的?” 杏儿一听,心中有数,怪不得最近市面上多的是同样花纹的衣裳,而且价格要比他们低三成,许多的供货商一见价格更低,都跑去了对面,任店铺伙计如何劝说也不肯再回来。毕竟商人重利,那边既有更低的成本,人家自然也跑到那边去,便是有许多仍旧在契约中的也都纷纷倒向那头。只有两三个老主顾,因着往日与傅淮安的情分,仍旧支持着他们,可是要是这样算下去,思康如今可以站柜台,不高的身量站在石凳之上腰背挺直,倒是有模有样,荣山南悄悄问过思康,思康只会算术,还不懂店里经营,可是却也看得出来,如今这边亏空下去,下个月就要付不起人工了。凌日峰上的亲族子弟都是冲着他们的情谊才来的,若是因此欠下了账,那可就不好了。 “主子,主子饶命。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秋歌声泪俱下,梨花带雨,可怜兮兮。一双眼里,柔情种种,最是可怜劲儿的,任凭谁见了都要心软三分,傅意怜道:“你如今既做出这样的事,还指望有下一回吗?我也不再打你,只是我们的主仆情分就彻底断了,你以后再也别想到我跟前伺候。你既然偷了秘方给了对家,便到对家去做活吧,我看裴雁知那般瞧得起你,余公子也对你高看一眼,如今后便在他们家里做你的半个主子去吧。”秋歌拽住她的裙角,声声哀求,傅意怜猛地起身,从她手里拽过半片裙角,道:“快走吧,莫要让我说出难听的来。” 秋歌最后望她一眼,一步一步,走向了她的对面。 杏儿看她的裙摆,是同样的老粗布,问道:“小姐,如今这衣服怎么质量倒好起来了?我刚才还担心她又会冲着大门口,跟她的新主子一样,光天白日的,将你的裙摆撕裂呢。” 傅意怜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老粗布的质量最是好,徒手将那丝绸裂开,都不一定能将这老粗布剪开呢。你没看见那些织布娘子每次想要断匹的时候,都要用那厚重的剪子,还要在手上垫上扳指,才能将它裂开呢。我穿这个一是图干活方便,二也是图质地好,若是遇上个水啊泥呀的,也不会皱巴巴的。” 傅意怜那时在宏福寺被余暄妍踩裂裙子,如今却见她这一副得意神情,倒是有些明白几分:“小姐可真是鬼灵精。怎么有那么多的计谋,小姐那日是故意要配合裴雁知演这一出戏的吧?” “是啊,我本来还想着那天要怎么寻个时机,是撞到树杈上还是不小心撞到石头上,才能将这裙摆撕裂,谁知余暄妍倒是自己送上门来,我就只好将计就计地演下去了。如此说来,这布匹的名声打响,我倒应记她一半的功劳呢。” 杏儿还是有些担心地摇摇头:“可是如今秋歌将这秘方给了对家,咱们的优势就少了一些。”傅意怜点点头道:“眼下是艰难些,有些猝不及防,但是我们既要长久发展,也自然不能只靠那一种花样。毕竟买家来此也是图个新鲜,总有过时的那一天,我已经在研究新的花样,到时候我们迭代更新,应该会好一些。” 秋歌走后不久,傅意怜便将她告到了官府,以窃拿偷职之罪问处,可怜秋歌被拖到公堂上,又是好一顿板子。裴雁知迟迟不出面,傅意怜特意找了荣山南。 “你是要我救出秋歌?”荣山南身后,白元觉一个劲给他使眼色。 傅意怜道:“救她做甚,她一个背弃旧主的奴婢,我恨不得让她一辈子都在牢里。” 荣山南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心狠?” 傅意怜道:“人活了两辈子,若是还没些长进,那不是都白活了吗?我想请你做的就是要重判,判得越重越好,越长越好。若是他们想把秋歌从牢里放出来,少不得要给官府打点,到时候吃油水的,不还是衙门吗?阿南如今跟裴都督不对付,不也算是间接受益?” “好,我知道了,元觉,你去办吧。” 傅意怜知道白元觉也是个狠人,让他往狠里去办,的确没找错人。不过五日,官府将对家全部查抄,将所有的物什封禁,一时间,再也没有人上门,原来的那些老主顾又回来了。可傅意怜这次却不让了。如今,她的新花样也出来,旧花样也抢手,原先那些在契约之内便弃她而去的,她断不可与他们新签订单。那些年纪比她长二三十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是新任的管家一一将他们连说带劝地送了回去。这位新管家众人皆道有其主,必有其仆,却是比主子更加泼辣的一位。众人一看,如今梳了髻,俨然一副管事的打扮,却是从前那位在裴雁知面前头都抬不起来的秋歌。 第20章 糖人原来口脂还有不同颜色啊?…… 荣山南难得带着人来傅家的铺子看,默默看了许久,才出声道:“好一着苦肉计。” 店小二看他一身短打,打扮与他们倒也没什么不同,于是上前问道:“你是来应工的还是来订货的?” 荣山南还未回答,只听身后一个娇娘声音响起:“他才是你们真正的东家!”荣山南回头一望,却是傅意怜。那几人有点呆怔,望了望这两个人,傅意怜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东家上茶?” 第47章 于是那几人热切起来,一改刚才对他审问的态度,对他道:“您喝茶,哎呀,这大冷天的啊,给您这个暖炉暖一暖。” “给您这个靠垫靠上。” 傅意怜瞧着他们这巴结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地好笑,面上却不显,只是对荣山南道:“你今日怎么下山来了?” “我是带了几人给你做工的,你看看可收得下?” 一看那几人,都是荣山南从前的挚友,哪里有信不过的道理?连忙都收下了,荣山南说道:“那感情好,元觉,从前也是你领着他们,如今也还带领他们,大家在一起做事,众人拾柴火焰高。” 荣山南转头对傅意怜道:“我不做这东家,这东家还是你的这店铺都是你从前的家产,我怎么能去做这个东家呢。” 傅意怜道:“可是连我如今都是你的人了,这店,难道还不是你的吗?” 荣山南面上微微一红,还要再让,傅意怜道:“而且这里所有卖的东西都是你想出来的,我只不过是给了个门路,这店就是你的。若说家产,裴雁知手里的那些才是我的家产。” 荣山南道:“那我先替你打理,便当是我们开了一家分店,横竖这总店的主子还是你的。”傅意怜道:“那好吧,就先听你的。” 傅意怜拉过秋歌:“委实是委屈你了。” 秋歌道:“主子这是说哪里的话,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能再回主子身边伺候便是福分。能为主子做这些事情也算是这几年没陪伴在主子身边的一些补偿。” 她身上的伤已经慢慢好了,只是有些陈年旧病总是需要慢慢调养。好在如今傅意怜这里也有余钱给她买些上好的补品吃。那张秘方是傅意怜特意让秋歌无意中泄露给对面的。秘方她是日日宝贝似的压在自己的枕下,除了她便只有枕边人才知道。若这枕边人背叛她,偷了这张纸去,那么她倒是也不必继续苦苦支撑这个门庭。傅意怜透露给了秋歌几处关键所在,对面东施效颦,找出了那新品,只是这质量上却依旧是扛不过,用久了的百姓便也知道。裴雁知还以为是秋歌立了一大功,这些日子倒没再责打她。谁知她们的那些罪证都是秋歌给搜集来的,将他们一击即中,才风光回到傅意怜这里。 傅意怜对思康道:“如今你叫我嫂嫂,可又多来了一位姐姐,你还是不亏的呀。”思康拍着小手,歪头看着秋歌,道:“这位姐姐也是漂亮的。” 秋歌低头笑了笑:“我给小少爷做点心去。” 荣山南拦住她道:“这里没有什么小少爷,大家叫名字就好。” 傅意怜也道:“是了,以后也不必再叫我什么小姐,我早就与那个身份没什么联系了。”秋歌有些难为道:“可是小姐,我自打跟了你,就一直这么叫你,你让我如今改口……” 荣山南道:“既如此,便还是主仆相称吧。你们虽情同姐妹,可是秋歌跟你一场,如今硬要她改口,却反倒生分了。” 他在心里一直都当傅意怜是富家小姐,不肯亏待她半分,自然也理解秋歌所想。傅意怜道:“那好吧。我也馋你那手艺了呢。” “哎,那奴婢这就去做。” 傅意怜正要迈步,突然脑袋嗡地疼了一声,闪回过一个画面,心有余悸。荣山南察觉她的异样,扶住她道:“怎么了?” “没事,咱们都进去吧。” 荣山南道:“最近可是太过劳累了,刚才晃了下神?” 另有几人来跟荣山南汇报,他便也先忙去,可是傅意怜心里却平静不下来,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自从她跟余鸿鉴见面之后,便时常突然会觉得脑中眩晕一下。那个画面是自己躺在白雪皑皑中,却恍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被人抽回,周围是许多道士,作醮施法,而余鸿鉴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她不知道那个画面意味着什么,这也越发让她想逃离余鸿鉴。 * 荣南折返回来的时候,就见元莺坐在路边高高的石栏上面,专注地看着不远处的戏台。 戏台上的小生咿咿呀呀,眼波流转。元莺看得很是入迷,以至于荣南走到她的身后,她都没有发现。戏台下比台上更热闹,最前面的观众几乎要把下巴担在台上,就要触到那花旦飘香的裙摆,而后面的观众则呈扇形挤了一排又一排。 小时候每逢年节,元觉都会带她到城中最好的戏楼连听几天,一起热闹热闹。如今听起来即便是这乡野小调,即便他们的技巧尚未娴熟,难登大雅之堂,却别有一种吸引力。 元觉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膀:“都看痴了。哈哈,子瑜,小赚一笔。” “嗯?”元莺不明所以。 “方才我跟子瑜打赌,我们回来时你一定在看戏。他还不信。” 荣南也笑道:“老四啊老四,你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赌。” “我又不跟他们傅家人似的,我这是打赌哈哈,玩玩罢了。”元觉不欲惹他想起不痛快的事,转了话题,对元莺说道:“你六哥从前就是练武生的,也不见你多迷他。” 元莺笑笑,道:“哥你们等我一下,我去买盒胭脂,马上回来。” 元觉鼻子突然痒得恨,他抬头一看,果然一家脂粉店在前面不远处。 第48章 “方才等我们的时候不去,现在又让我们等你。”元觉没说完,元莺已经进了脂粉店。 荣南抬头看了看:“我们也去瞧瞧。” 元觉似乎有些为难:“二哥,那种女人去的地方,我还是不去了。” 荣南失笑:“那你和子瑜等我片刻。” 子瑜推着元觉:“四哥,女人去的地方怎么了,难道你以后不讨媳妇?” “我闻着就想打喷嚏,算了吧。” “走吧,四哥。”二人推着闹着,还是走了进去。 店主一见荣南,立刻热切地迎了上来:“客官看看?可是给家中的娘子买的?” 荣南点点头,店主迎他到一排木架前,道:“不知夫人喜欢哪个颜色呢?” 跟着的元觉一头雾水:“原来口脂还有不同颜色啊?” 店主一噎,点点头。 他随意拿起一盒,道:“有什么区别,这不都是红色吗?” 店主耐心介绍道:“您看啊,这一盒是最流行的枫叶红,最衬肤色,涂上之后气质绝佳;这一盒呢,是蔻丹红,销量颇佳,人像花儿一样;这一盒呢,是淡粉红,颜色就浅一些……” 荣南摇头笑笑:“我也不懂这些,子瑜你们看哪个好?” 元觉道:“大抵女人都爱粉色,那盒粉的不错。”便指着最后那一盒,问道:“多少钱?” 店主比了一个数。 “这么贵?”元觉吃惊,武子瑜在一旁看得好笑。 荣南就要掏钱,店主暗喜。这盒粉色的,放了一个月没人买了,店掌柜以为要自己收了,没想到今天碰上这么个二愣子。 本自挑选的元莺闻声走了过来:“二哥等等,可是要给二嫂买?我敢说,这粉色她是最不会喜欢的了。” “为何?” “为何?”元莺丢给元觉一个嫌弃的眼神,“哥你真的觉得这个颜色好看?这么饱和,一点都不称二嫂的肤色。” 荣南虚心请教:“那阿莺帮我挑一个可好?” 元莺想想:“上次见二嫂的时候,似乎见她用的就是枫叶红,二哥不如买个蔻丹色吧,二嫂皮肤白,能撑得起来。” 子瑜道:“这些学问,咱们这些男人家就真的不懂了。莺妹子说得很有道理。” 荣南道:“正是。咱们都学着些。” 元觉抄手,站远了些:“女人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 * 几人在傅家门口分别,猎风刚嘚嘚地自己回厩,思康便迎了出来,像只哈巴狗一样地绕着荣南来回转圈,馋猫鼻子灵,他早就闻到了味道,是一种甜蜜的、却又新鲜的味道。 思康急急去扒拉荣南的布包里有什么新奇的好玩意儿,果然那紧紧扎着的小布包里,就被他翻出两个糖人儿。一只是小狗模样的,一只是小猫模样的,小猫的耳朵上还有一个蝴蝶结,煞是可爱。 思康高举着手,早就想一把拽过来,□□南微微一抬手,就防止了他的偷袭。荣南先回了小院,听杏儿说傅怜在灶房,又紧走几步到了灶房。傅怜正专注地照着宋先生的方子,给他做药膳,小巧的鼻尖微微嗅了嗅,一抬头却见两个糖人在自己面前。 “给我的?”她望着荣南问道。 荣南道:“是啊,看到街上有卖这小玩意儿的,便买了回来。” 荣南的身量正好挡住思康,只是他知道那两个糖人如今都到了嫂嫂手里。傅怜最是爱吃糖,各种甜蜜的零食最是能入得了她的眼,荣南每次去镇上回来总要给她买些或是糖葫芦糖果或是蜜食之类的样子,放在她的小攒盒里面,从前见她不肯吃,还换着花样试。 如今看着这两个糖人,傅怜照着小狗的耳朵,咔嚓一口清脆地咬了下来,然后慢慢地咀嚼,享受糖分融化在口腔内的满足感。思康听见这清脆的响声,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荣南道:“慢慢吃吧,我来做饭。” 傅怜见他走了,便小口小口地舔了起来,那上面的芝麻粒儿也香脆地融化在其中。 思康一见那小狗连尾巴都不见了,那小猫也马上就要被嫂嫂残害,不由得撅起了嘴,荣南走到门口,摸摸他的头,示意让他跟着走。思康有些不太高兴:明明有两个,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他本来以为是嫂嫂一个,他一个的。荣南道:“这般年岁要少吃糖,当心吃坏了牙。” 思康更不高兴:“我上次看到你还把那糖给了猎风呢,猎风都吃得,我便吃不得。”荣南道:“总是惦记着零食,正经饭吃了多少?还有昨晚又没有好好刷牙,若是再如此,一个月都别想着有糖吃。” 思康老大不高兴赌气回东院去,不再理他。 荣南见思康走了,只有他和傅怜两个人,才拿出那盒口脂。 傅怜打开一瞧,是她最想要的蔻丹色,含羞道:“阿南何时有了这番心思,这么懂得女子所喜爱。” 荣南道:“我不懂这些。还是你们女孩子之间最懂彼此。这盒口脂是元莺替我挑的。” 傅怜本还欣喜,一提到元莺,又隐隐升起不痛快。 荣南做惯了灶中伙计,寻了个小杌子来坐,大手自然而然往里添柴。 傅怜依偎在他身旁,嗔怒道:“哪个要你做这些?”一手抚上他肚腹:“不疼了?” 第49章 “没事。” 傅怜撅撅嘴:“也不知是谁半夜疼醒了不吭声,我给暖了好久才能睡着的。” 荣南笑笑,揉揉她发心。 “阿南,你觉得——”傅怜咬唇,“莺娘子怎么样?” 荣南起身揭开锅:“什么怎么样?” 傅怜无声张了张嘴,忽然不想问了。荣南待她的心她再清楚不过了。荧荧火光映衬出他高大侧影,说不出的沉稳安心。 * 荣南有孕后,也不曾松懈对思康的监督。第二日元觉、元莺、武子瑜来找他时,他正在后院教思康棍法。荣南执剑,因思康有时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荣南怕他伤了人,便不叫他用利器。 傅怜在屋内看得饶有兴味,只看得荣南掌中劲透棍稍,力劈而下,剑势如潮,破空无声,地上厚厚积雪却被陡然扬起,状似拱桥。 傅怜心中叫好,院门外只听得有几人赞叹鼓掌。 人未至,声先闻。 元莺一身大红色骑马装,袖口、腰带、小腿皆绑了白色的护带,整个人英姿飒爽、精神焕发。 元觉的脚步声在后:“二哥,今日倒巧,元莺也带了剑来。” 元莺道:“二哥,妹妹讨教一番,可好?” “请。” 一瞬,二人蹦跳挪展,进退闪让,剑影如山,滴水不漏。默契、招式、身形,样样般配。 荣南是个武痴,傅怜如何不知道,眼见他兴致更加高涨,思康站在一旁,眼中满是崇拜。 听得他们在外切磋,时而就招式探讨几句,傅怜只觉得吵得几乎房梁都要断了。其实他们并没有呼呼喝喝,只是荣南的喘息停顿此刻都敏感地飘进她的耳朵,间杂着元莺娇滴滴的嗓音。 门突然开了,元觉和子瑜没料到她也在,一怔,纷纷叫二嫂。 傅怜应了,只对荣南说道:“阿南,我出去一趟。” “要去哪里?” “我很快就回来了。”她只想快快离开这里,再也不想听见荣南和元莺的笑语。 第21章 急痛大概——闷着了,想松快松快。…… 余鸿鉴踏入都督府,在院中等候多时,只觉得泛着香艳脂粉气。 裴都督力不从心,只好放开头牌名妓的软柳腰肢,抬手:“叫鸿鉴进来。” “妾还没见过鸿鉴公子呢。” 裴都督似笑非笑:“以后你做九姨娘,有的是机会见,你先回去。” “那他不是得管我叫娘。”说着,嘻嘻笑着出去了。 余鸿鉴目不斜视,名妓却面露春色一个劲盯着他瞧。心里似猫抓,痒得很。果然名不虚传,鸿鉴公子风骨绝佳。 余鸿鉴避过,进屋给都督行礼。 “义父。” “嗯。”裴都督背对着他。自来宛州之前,他便有所耳闻,内心一直考量收荣山南做个义子。只是荣山南有孕一事让他很是恼恨,也不知傅氏施了什么魅术。男人太深情总是不好的,女人太误事。 他上任后,余鸿鉴对他大献殷勤,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又看上了他。裴雁知是私生女,都督对她深觉亏欠,只好顺水人情认了余鸿鉴做义子。 “义父,陈州出事了。” 魏云平的手下化装成押镖的人,杀了守城的将士,又暗中联合了北厥,夺了陈州。陈州地处宛州与平州之间,进可攻退可守,如此一来,裴都督便相当被动。 裴都督早就对朝廷大失所望,心生退意。不然也不会自请来督军这偏远的宛州。 “你待如何?” “余府上的部曲加上招募的民兵,当众志成城,夺回陈、平。义父若担心实力有损,手下将士可留下兼顾城防。若陛下问起,都督也好交代。” 裴都督略一沉吟,松口答应。不等余鸿鉴再说什么,往旁边小屋一指,道:“道士已经在里面等着了,眼下对付荣山南要紧。” 余鸿鉴进了小屋,卷起自己的袖子,上面有一道刻痕,皮肉都翻了出来,明显就是刚要长好的时候,又从原处割开。 道士已经画好了阵法,阵中压着一块玉。余鸿鉴日日用自己的血去滋养那块玉,若是三日得不到人血,玉魂便要消散。 在旧伤口上刻新伤,比新的伤口更要痛苦。余鸿鉴唇色惨白,心中默念:傅意怜,我做的这一切,受的这些苦楚都是为了你。我今日受的痛,那个男人不肯为你受过吧? 道士点燃一道符,上面写着荣山南的生辰八字,喷了口水在剑上,猛地刺了过去。 * “呃——” 荣山南腹中一阵急痛,没忍住,还是叫元莺瞧了出来。 “二哥,怎么了?” 荣山南紧紧攥着腹侧的衣服,勉力摇了摇头。 “二哥身子不比往日,元莺你也不小心点。”白元觉焦急道。 元莺替他顺着肚子:“对不起对不起二哥,我看你舞剑,心中向往,只想着讨教,倒忘了、忘了……”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有些词句到底说不出来。 “杜九那天来看过,不是说胎象已经稳固,怎得又痛成这样?”男人大口喘了几下,才道:“没事的,大概——闷着了,想松快松快。” “我想,还是叫宋先生再来看过吧。” 第50章 疼痛仅仅持续了一盏茶时间,便一丝波澜也寻觅不到了。荣山南便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这都是正常的,就算我不懂,你二嫂这阵子也翻了好多医书,你们就别大惊小怪的了。”正好韩毅有事寻来,白元觉等人也只得作罢。 生意红火,迎客上门的人也就越多。这一日,来了一位熟人,说是熟人,是因为荣山南也曾见过他几面。是傅氏一族的人,只是荣山南对旁人向来是彬彬有礼,温和谦虚,却唯独眼里放不下这人。虽说未曾有过什么争执,却从未上门送过什么节礼,前世傅意怜不把这当一回事,甚至还听信别人的劝说,劝过荣山南。私心里想着究竟是长辈,这样的话未免太让人家说道了些,可后来荣山南不在后,她才知道其中门路。 傅淮安见了他,恭恭敬敬请到正厅上座,下人来请傅意怜和荣山南,傅意怜看见了继续忙手里的,也不去招呼。等了一会儿,三叔自己过来了,一眼便看见了她:“哟,挣了钱就不认识我们了。” 傅意怜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来:“这位是谁,我还真是叫不上来。” “你瞧瞧,我就知道。我把你们兄妹一手一个拉拔大的,如今倒不认我了。嫁了人攀了高枝儿,眼里就没我这个三叔了? 傅意怜耐着性子:“三叔有什么指教,请说吧。” “也没什么,我就是听说你把从前那几个庄园的铺子都收回来了?这铺子是不是也该有我一份?” “好大的口气,不知道三叔想要几股啊?” “这得看你哥哥的意思,毕竟你们是亲兄妹,我的股不能多过他吧。” 傅淮安觑着二人神色,调和道:“嘿嘿,大家干嘛站在院子里说啊,还是去前厅坐着吧。” 前厅备了四盏茶,显然是等着荣山南的分的,他却迟迟不见人。傅淮安对三叔道:“三叔你别客气,如同在家里一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三叔看看周遭,那双油腻布满皱纹的手贴在杏儿的脸上,有些粗哑的声音开口道:“瞧这小娘子,皮肤这样的嫩,就像是嫩豆腐一般。” 杏儿厌恶地别开脸。 “哟,怎么着?碰还碰不得了,还是你看不起我这个老人,如今嫌弃我了,想当初你们兄妹两个我可都是抱过的,如今一个丫鬟,连碰都碰不得?” 三叔又想去拨弄杏儿的头发,傅意怜上前两步攥住了她的手腕:“别碰她。” 她的手腕上施了不小的力道,三叔忽然一惊,随即又道:“哟呵,你还挺护着她的,碰一下又怎么了?难不成这美人是玻璃做的?” 傅意怜道:“她不喜欢便不要碰。若是你自己家也不喜欢别人触碰,别人却非要碰,这是否有违礼数呢?” “哎哟喂,你们听听他还说起礼数来了,这城中的礼数我是不懂,她是傅家人,便该尊听我这个长辈。” 荣南没有放开她的手腕:“若这习俗是陋习呢,也便该一成不变地传承下去?就算是她做不到,起码也不要去挑战她原有的习俗,否则便是不敬。何况,她不是傅家人,她是阿南的人。” 一听荣山南,三叔不作声了。 只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天色渐晚,傅淮安只好先留人住下。 荣山南回府,已是深夜。杏儿向他禀报了这件事。 他拜把子兄弟不少,亲戚却一个都不认。族中有位姑姑,从前很是关爱思康,给过他一些小玩意儿,也曾提出要照看,可每次荣山南有事想托她照看的时候,便从来推脱家中有事。 一次思康发高烧,荣山南却要赶着去给人送货,要拿了那换回的银子才有钱给思康找大夫,那时族姑正好上门,便请这位族姑照看思康,族姑连连说好,这就带思康去看大夫,让荣山南放心归去。可三天后,荣山南回来时,却发现弟弟已经烧得双脸通红,可这人没事一般,在旁边继续纳她的鞋底。荣山南当即就火冒三丈:“出门前说得好好的,为何不带他去行医。” 族姑避着他的眼神,道:“你年轻,又是男子,不懂得怎么照顾小孩子,这小孩子是万万不能带他去见大夫的。这病啊,都要捆一捆才好,不然这瘟神就要找上他的。” 荣山南不与她多费唇舌,抱起思康,就要去找大夫,这人却还在拦着,说道:“哎,你别急,你非要找大夫啊,我给你去找。” 荣山南已经走到大门口,给思康盖好肩颈:“不必。” 她却忙着说道:“什么不必啊,我这就去,我知道一个大夫可灵了。你肯定是去找杜先生罢,那人又不好说话,脾气又差,还爱下棋耽误事,我认识的这人哪,保管一副汤药不用,都可以好的。”他说得信誓旦旦,便是比媒婆还能说,荣山南姑且又信了他一次。族姑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的,他是男子,的确在许多事上不太懂。 可让族姑去找,族姑去了半日,荣山南以为她不会回来,眼看着思康开始说胡话,荣山南大为懊悔不该随便听信别人的话,抱着思康就要出去,这时族姑回来了,却带回了一位巫师,嘴里乌里巴拉不知说些什么,在院子里就跳起了大神。 第51章 荣山南再也顾不得什么,当即就冲出去,一路上抱着思康赶到杜先生处,可一切已经晚了。这一场风寒烧坏了嗓子,思康是再也不能开口言语的了。杜先生用尽了气力,仍是只能让思康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荣山南不恨别人,只恨自己,是他亲口让那人照顾思康的,可没有照顾好,反成了这样的结局。 思绪收回,他知道,三叔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的确有一些人在背后嘀咕:“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外面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 “如今又不是没有男人可依靠,有了荣山南这般能干,她却还要在外面。” “横竖她心里也是看不起荣山南的,那富家小姐要是看不惯便不要和荣山南在一起生活。” 尤其傅意怜收回了几家店面,想分一杯羹的人就越来越多。 傅意怜如何不知道这些闲言闲语,见荣山南神色郁郁,开口道:“阿南,你看若是你说不想让我做这个店,我便不做了。” 荣山南问道:“为何?” “那些流言蜚语,对你总归不好。” “可是这是你家的店,你拿回你家的店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嫁了人,这些都是我的嫁妆,便是该打理也是由你来打理。我是想着每年就收些红利,不用像这般奔波,横竖大部分的店我们也已经收回来了,让思康或者是让秋歌在外面经营着,我就不必日日跑下山了。” 荣山南两肘搭在膝盖上,双手垂在中间,弯腰低头看着地面,一直没有出声。傅意怜道:“别不高兴啦,我今天去跟秋歌交代一下,明日就可以跟你回去了。其实这些日子我也有些累,如今秋歌帮我分担,我也放心。” 荣山南还是没有说话,傅意怜慢慢蹲在他的身前,将手扶上他的脸颊,却冰凉得很,傅意怜问道:“怎么了?说话呀。” 荣山南素日讲话总是平平淡淡,如今却抬起头来,坚定决然地说了一句:“我心疼!” 傅意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有些镇住了。荣山南道:“我心疼行不行?你为了这份家业,前前后后后忙活那么些,我都看在眼里的。我被人说几句,有什么要紧。” “阿南——” “我心疼你要去应付那些关系。怜儿,一切有我,三叔那边也由我来应付。” 前世便是这样,万事有他撑着。他悉心呵护她的那份纯真,可事情做多了,在她眼里,他成了与三叔一样讨厌的人。 经过前世种种,她已不是不懂世态炎凉的那个傅意怜了。如今这样的傅意怜,阿南还会喜欢吗? “阿南,如果,我和你想象的已经不一样了,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荣山南撑着腰,无声皱了皱眉:“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吗?” 她收回庄园那些手段,前世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如今却得来毫不费工夫。看他有些疲惫,傅意怜不好再多说什么。备了热水洒了药材,催他去。 男人身上有着几处剑伤,傅意怜看见,不由又想起他们二人翩翩剑舞,人影成双那一幕。 “阿南,我想学武。” 男人用布巾擦着上半身,笑道:“怎么突然想学武了?” 傅意怜咬咬唇,一时不好明说,泄了气:“就是想学嘛。我也知练这个要童子功,我倒不是想成为什么武学大师,只是……” 只是每每元莺与他论剑,不至于插不上话。 男人不疑有它,随口道:“那让元莺作你师父好了。她功夫好,身段漂亮,又同为女子,更能因材施教。” 傅意怜面无表情:“我想找个汉人师父。” 荣山南沉吟半晌,他并没有熟识且信得过的汉人武士。师父指导徒弟,难免有些肢体接触。只要一想到另一个男人扶着她的腰,揉她的胳膊,荣山南便不自在起来。 “好,我派人去打听打听。” 可这一打听,半个月过去了。荣山南办事向来雷厉风行,这一拖,傅意怜知道他其实并不想让自己真的学武。偏巧督军府请客,这一准备又耽搁下来。 督军治下,荣山南和余鸿鉴还算相安无事。裴都督有意收纳二人皆入自己麾下,故而安排了此局。 督军府自然是傅家和余家都不能比的气派。府里有许多傅意怜见都没见过的珍奇古玩。余鸿鉴与裴都督谈笑风生,有意将荣山南也拉入话题。荣山南却并不因自己不懂就显得拘束,反而几句话控回了场。裴都督不由得更对他青眼有加。 酒过三巡,都督一手撑在余鸿鉴的椅背上说道:“从未见余大人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既如此何不去抢来?” 余鸿鉴道:“你别小瞧了那人,我们虽然为官,却抢不过他。”他对傅意怜那般好,仿佛给她下了蛊,傅意怜任凭他招招手,便跟着去了。 “本以为我们余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没想到竟然也是个孬种。”孬种二字刺红了他的双眼,余鸿鉴一把抓起面前的酒壶,对嘴便喝,都督眯了眯眼睛,咂摸道:“那姑娘到底有什么好的,美貌?才情?嗯,若是在天香馆的话,必得是个头牌。” 第52章 “你竟敢拿她与那种女人相比?” 都督讪讪道:“不说便是了。”余鸿鉴的这般反常,倒让他勾起了几分兴趣,这个女子到底哪里好呢?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在躁动,越是催人心肝,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暗自思量。 裴都督道:“你知道吗?这种市井里出来的男人,尤其是又娶了这么位天仙似的姑娘,最怕人家说他配不上她。那些流言蜚语最是能害人,倘若被人当众看到他的妻子被人轻薄,哪怕这事不是真的,他心里面总有这个疙瘩,他们还会过得下去吗?” 知道自己的妻子天天被人惦记着,他还能真的宠她如初? 眼见着余鸿鉴似乎听进去了些许,都督得意地再次翘起二郎腿:男人嘛,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最在乎的无非是官位、钱财和女人嘛?穷的时候只有一个,等富有了便三妻四妾,何足为奇。 都督劝完余鸿鉴,自己倒先跌跌撞撞地进了傅意怜的房中,那一身酒气,直让人人阵阵作呕。傅意怜道:“你想做什么?” 他似是聋了一般,直直地往前,两眼盯着傅意怜:“果然是个美人坯子。只是这双眼睛长得不好,似乎世界万物都能被你看透了,应该蒙着一层水雾,那般朦胧的意境才是最美的。” “你给我出去,这里岂是你能随意进来的?来人,来人!” “这时候他们都在吃酒,哪里来的人。”他还要往前,傅意怜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知道他是借酒撒疯,以他的身份地位,若真出了什么事,事后一句不记得了,便可以了账。她听到屋子外面隐隐有吵嚷声,让人看到一个外男在自己房中是怎样都说不清的,那人正要往前的时候,忽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 思康一直在门外瞧着,一开始还以为他们二人在玩,虽不明白嫂嫂为什么忽然变了脸色,但哥哥千叮咛万嘱咐,不论发生什么,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护着嫂嫂,不能让别人欺负她半分。 所以他一见嫂嫂不愿,当即就冲了进去。 这边的响动很快惊动了宴会上的人,裴都督知道事发于己更是大有弊处,从后门赶紧逃了。 闻声赶来的荣山南和余鸿鉴都从傅意怜的神色中瞧出了事情原委。傅意怜不是个很会掩藏自己情绪的人,而荣山南最会体察她的心绪。 荣山南挥退其他人,只是沉默地将心上珍宝护入怀中。 “阿南,我没事。”那声音有些闷。 “嗯,是我不好。以后这样的场合都不要参加了。” “阿南,你还不肯让我学武吗?你和思康也不能每次都在。” 半晌,男人胸膛中终于发出低沉的回应。 第22章 量身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吗…… 傅意怜在店里找几样款式,看中了小厮手里的几款,谁知那人却说:“哦,这是东家交给我的,说让我给他裁身衣服,我刚才量了他的尺寸,娘子要不要过目看一下,是不是合身?” “东家让你给做的?”傅意怜猛然想起来,这是上次元莺送来的那件衣料,那时荣山南便说要去做身衣服的,让她给拦了下来,用自己的体己钱给他买了身。如今他又想起把这布拿出来做身衣服了。伙计又道:“是啊,东家还是说给小东家思康也做一身呢。思康如今个子长得快,要做一身大些的,过些日子也能穿。” 傅意怜心里五味杂陈,面上不显:“哦,既如此,那便按东家说的做吧。” 到了晚上,傅意怜找出那件布料,拿到荣山南面前:“这布料我既给了你,趁早就给你裁出一身衣服来,你看如何?” 荣山南道:“哪里就这么奢侈了,我今日才用元莺送的那块布料,做了件新衣服,也给思康做了一身,这块便等到过年的时候再穿吧。”他倒是没有隐瞒。傅意怜道:“怎么就得等到过年了?咱们如今的日子也好了,想做新衣服随时都能做。”说罢,不由分说便拉过他,让他背对自己,拿出尺子开始给他量身。 一头抵在荣山南的腰间,傅意怜柔嫩的手指触及到他略有色差,却温度微高的手背,另一只手比出一扎的长度,一扎一扎量过去,然后极为细心地在纸上记下尺寸,然后开始量他的身长量到腰部时,傅意怜在他的腰窝略停了一停,似乎还用力往里按了一下。 荣山南不由得一阵酥麻,可转头去看傅意怜,她却神色自若,认真地在给他量身,记下其中的尺寸。荣山南自己倒是越发红了脸,烛火明明映照在傅意怜的脸庞,镀上一层朦胧的毛茸茸的光。 傅意怜转回身来,就要给他将腰围,荣山南有些不自在,却柔声说道:“我素日喜欢穿宽大的衣服。这腰围便算了吧。” 傅意怜眨眨眼:“这哪里就能算了?我看你素日都是穿些短打劲装,干活也方便些。再说了,就算是宽大的衣服,这腰里也该收一下呀,不然直腾腾的,像穿着床单似的,那怎么能行呢?”说罢双手环住他,从腰后几乎是抱住了他,然后将尺子拉过来,围在他的腰间。 少女就在他的面前,低着头,发间阵阵馨香传来。她靠着他那么近,鼻尖几乎就要蹭到他的胸膛,认真地看了一眼皮尺,然后那皮尺像一条光溜溜的小蛇在他的腰间溜了一圈,忽然撤去。 第53章 傅意怜将他的窘迫不自然微妙地捕捉到,又更加有恃无恐地在他腰里掐了一把。 放下皮尺,转回身时,傅意怜已经是一副严肃面孔。 傅意怜一手托着下巴,思索道:“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纹款式?” 荣山南道:“这你看着办吧,你的设计我自是信得过的。我也不懂这些。”傅意怜想了想:“若是能像我上次那样,你一穿上便让城中所有的人都为之倾倒。”话到一半,她忽然又想到元莺说不定也会为他倾倒,便道:“嗯,算了算了,还是不要了。” 荣山南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童稚心气,思路快,说是风便是雨,唇角氤氲开一丝笑意,且由她去。 傅意怜特意叮嘱了让伙计作得稍慢些。荣山南来问了两次都还没做好,傅意怜便抢先把她自己送的布料做好给了荣山南。可做好之后,荣山南却还是穿着以往的那些粗布短衣,把她那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柜中,没有要穿的意思。又等了两天总算是等到了伙计把衣服做好,却立刻就穿在了身上,傅意怜看在眼里,拿出那件衣服,柔软舒适,是按照他的尺寸量好的,而且按照他的要求,腰间也没有收的太紧。要说版式,都是市面上常有的,与元莺做的那件也无甚明显差别,为什么偏偏就挑了那件呢? * 荣山南找的这位师父,有些奇特。约定好只能夜晚先见一面,看看傅意怜的资质,地点定在凌日峰校场。第一次见面,傅意怜特意早到。片刻之后,风声响动,落叶纷飞而起。一人落了下来,宽袍大袖,背对着她。傅意怜觉得有些眼熟,又转念一想,大概练武之人的肩线和腰线都差不多。荣山南未承孕之前,背影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只是眼前这人小腹平坦,穿着也与荣山南风格不同。 对着他的背影,傅意怜反倒不紧张,寒暄过后,叙叙说了许多:“你不知我从前生活的地方,公子们虽说练剑打坐,却只是一些花架子,如今的相公是蛮厉害的,可是他有了身子,我想让他教我,可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那人声音冷淡低沉,完全不是荣山南那般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可以收你这位女弟子呢?况且你丈夫那么能干,不需要你练武的。” 傅意怜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开始被拒绝是正常的,她立刻又说道:“那您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士,怎么会与阿南相识的呢?” 而那人仿佛生怕她看到自己的脸一样,又转了一个方向:“我和阿南不是朋友。我在这里过了许多年,我很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也许会在这里安定下来,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不想去结交任何的朋友。” 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人,会把她吓走吧。 傅意怜碰了好几次钉子,低了低头,又继续问道:“那么你有没有时常陪伴你的一个小物件?” 那人道:“若是非要说的话,那么便是我第一把小木剑。那是一把木头的剑,虽说并不是什么武器,甚至连个玩具都称不上,因为长得奇丑无比。我不会做木工,甚至连锯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都做不到,但那是我的启蒙。可是有一天,我走在街上的时候,被一个人忽地抢了过去,丢在烂泥地里,等我再捡起来的时候,已经碎成了几瓣,再也拼接不起来。”沉默了一会儿,那人继续道,“所以说,自那之后,我便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再也没有朋友了。” 他本以为这会将傅意怜吓走,傅意怜反倒是关爱泛滥,不觉双目阑珊,那人一见她欲泣欲诉的模样,不由加快语速:“你出来得也够久了,你家相公会担心你的,回去吧。”说完便踏着屋檐,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意怜跑了几步,追不上他,只好悻悻而归。那人虽说语气有些冷淡,声音听着有些老,可是最后的时候他还是会关心别人的,冲这一点,傅意怜相信,他不是个太难相处的人。 等傅意怜消失在大路的尽头,屋顶后的那人才缓缓接下自己的眼罩——剑眉星目,双目炯炯有神。又揭下自己的面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树林间新鲜的空气,再揭下额头上的疮疤,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笑。这张脸分明是傅意怜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荣山南在心里叹了一声:她知不知道自己对着的这个人就是自家的相公,却还要想说什么要拜师,什么要做亲人! 傅意怜回到家以后,还记挂着那人人跟她说的那个故事。店铺里这么多的废弃木料,她若再做一个新的小木剑给他,会不会感化他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人也是真的很想有朋友的罢。 等荣山南换好衣服,回到傅宅时,便见到傅意怜眉眼含笑地过来问他:“你可不可以教我做一个小玩意儿?” 荣山南有些纳罕,道:“你素来不是从不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怎么如今却要学起?” “我这不就是突然对这些小玩意儿感兴趣了。嗯……你看前几日我在咱们的房中也挂了些弓啊箭啊什么的,我是想着从前的房子也太粉嫩了些,该有些粗犷的野味儿,要多些英武之气那便才好。 荣山南自然乐得听她说这些,便问道:“那好,你想学个什么呢?”傅意怜思虑道:“我们做一把小木剑如何?” 第54章 荣山南一听,眉梢挑了挑,竭力克制住了马上就要脱口问出的话。 傅意怜解释道:“我是想着四四方方的样子,应该也蛮好做的,而且做这个小玩意儿又好上手,又好给思康玩,不是吗?” 不知是何因由,傅意怜越说越觉得有些心虚,荣山南不置可否,只是拉她到那图纸样前,先教她画了一个想做的图样,然后慢慢地规划出了一个模具,让傅意怜一点一点将边缘割下来。 果然,那形状厚度都与方才喵中那人告诉傅意怜的别无二致。 傅意怜一腿屈起,压在木板上面,这样的姿势,她从前是大家小姐时从来不会做,如今却觉得自己身体都舒展开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周围的木屑香萦绕在二人之间,傅意怜不由蓦地脸红了些,荣山南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这木剑要做给谁,他又岂会不知。那人只不过才这么随口说了一句,傅意怜就记在了心里。一时分神,木锯拉得太快,竟一下子划到了手指。碎屑纷纷扬扬落下来,傅意怜立刻道:“阿南!你还好吧?” 荣山南道:“没什么,常有的事罢了,我去找水冲洗一下,你自己小心些,莫像我划伤了手。” 傅意怜心道,他的手指尖、手心、手背,都常有那种小却不深的伤口,想来是经常做工时被划到的,她从前不在意他的事情,自然不会去探究因由。 四四方方、甚至有点丑的小木剑很快就做好了,奈何天空不作美,一连下了几日的雨,路上泥泞,傅意怜心想那人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可下雨天定然也是不会在庙中的,这模具也潮湿了几日,待得太阳重新出来,晒干之后,傅意怜在上面系了一根红色丝绳,打了几个结总觉得不满意,拆开重来,系上又重来。 荣山南将傅意怜的在乎尽收眼底,红绳明艳,缠绕在她纤纤手指,仿佛把他的心也系紧。 傅意怜将小木剑藏在荷包里面,准备出去的时候,正撞上了荣山南。荣山南看到了那露在荷包外面的木剑柄,便问她道:“你要去哪里?”傅意怜不妨会被他碰上,只好说道:“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荣山南道:“要不要我陪你去?今日店中也无甚事,我们也许久不去镇上了,去逛逛罢?”傅意怜一心想着要出去,哪里会答应,只能道:“我很快就回来,再说……再说吧。”便急急离去。 荣山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吗? 荣山南这头见傅意怜跑得飞快,纵然摇头,又怕她扑空,心里不痛快。又担心她等得着急,便匆忙赶去后院换上了一身新的装束,绕道快步赶到庙中相见。 果然,傅意怜一脸殷切期许,已染上几层失望败兴,一见那人现身,立刻拿出小木剑,献宝似的献给他。 荣山南没有半点开心,心中反倒越发苦闷:“你这样跑出来,你家相公知道吗?” “我跟我家相公说过了。嗯……这个小木剑不知道你喜欢吗?既然你曾经认为它是你的朋友,这虽然和原来那个不一样,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做的木剑,又去宏福寺祈福过的,你便当做是一个护身符吧。” 她的一番心意荣山南没怎么听进去,反倒是注意到了她说的‘我家相公’四个字,这似乎是听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语气三分柔顺,甚至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可再看她的神情,这番得意自豪却是对着面前这个戴面具的人的。荣山南与他同魂不同身,傅意怜会更钦佩武艺高强的那个人吧。 傅意怜仍双手捧着小木剑,等他接过去。荣山南低头看了一眼,着实不想接,连手指都在拒绝,微攥成拳,骨节用力到分明。 片刻,怕傅意怜等太久,双眸中又涌上那层迷惘和失落,荣山南飞快地夺过,道:“我收下了。你相公会担心你的,你回去吧……” 傅意怜语气加快了些:“我、我还没说完呢,我送给你这个小木剑,不知道可不可以算是跟你交了半个朋友,我想跟你……”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傅意怜向来以为他彬彬有礼,谁知却这样冷面无情,荣山南背过身去,说道:“你是有夫之妇,我们这样见面若是被人知道是不好的。” 傅意怜竟松了一口气,道:“我其实心里也有顾虑,可是你如今这番话更加说明你是个正人君子。而且你既来无影,去无踪,也必定不会被人看到。若是让人撞见我在破庙里不知和什么人说话,大概一直以为我是个疯婆子,闲来无事地跑到这里来,不会对你的声誉有损。” “可是对你呢,对你相公呢?”荣山南深吸一口气。 傅意怜眨眨眼:“我们心里透彻,会影响什么呢?” 第23章 学武荣山南不忍见她失望。对她道:“…… 荣山南不忍见她失望。对她道:“女子学武,不重力气,重在灵巧有变化。武器以九节鞭最佳。我先刷一次给你看看。” 那九节鞭耍起来龙飞凤舞,挥鞭之人犹如在一个银色的光圈当中,傅意怜不觉都看迷了。 回去几天,都在痴痴想着招式。没了师父教导,那根鞭子就不怎么听话了。傅意怜一个失手,狠狠抽在了自己手背上。 第55章 荣山南看见,立刻扔了剑,心焦地过去查看她被抽红的手背:“莫要做这些,快去上药。” 说着便要拉着她回房,傅意怜却快速将手抽回,道:“我也学过的,知道擦些清凉膏便好,不用管我,麻烦你把这里收拾了罢。”院墙旁边立着的稻草囷,被她抽得七斜八歪。 傅意怜一人回到房中,竟簌簌落下泪来。 不是因为手上阵阵传来的刺痛感,而是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不知何时,她开始在意容貌,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身为凌日峰唯一的汉人女子,马术剑术都没学过,宛州出了什么事,与荣山南并辔而行的,从来不是她。 她坐的位置正对门口,在院中耍棒的思康注意到了她,小手指在脸上划了几下,道:“姐姐多大个人了还哭,羞羞羞。” 荣山南听到,放下手中的扫帚,将思康赶走,大步走到傅意怜身侧,半蹲了下来:“怎么了?手上怎么没搽药呢?” 白嫩的手背方才还只是发红,现在却肿了起来。荣山南拿了药膏来,放轻柔了动作给她擦上,“不好好处理会留疤的。” 傅意怜看着手背,又滴下一滴泪来,哑着嗓子道:“难看……” 荣山南用手背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低声问:“为什么哭,很疼吗?” 傅意怜道:“不是因为被打到……” “那是因为什么?” 傅意怜只是摇头,却不再回答。 默了一瞬,傅意怜自己擦了把眼泪,道:“好丢人哦……” 荣山南看了眼门口,从身侧移到她的身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娇小的身形,然后慢慢靠近,伸手将她揽到了自己怀中,让她的眼泪落在自己前襟:“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可谁知,傅意怜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哭得更凶了,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荣山南轻轻顺着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背,叹口气道:“你有心事,要告诉我。” 从她突然要学武开始,他便你觉得奇怪。 因为在意,所以小心翼翼,越发注意在他面前的形象。 “本还想为郎君做件冬衣,如今伤了手,样样都不顺……” “荣山南抹去她的眼泪花儿:“不过是件衣服,有什么要紧。” 傅怜道:“有没有什么速成之法?练上个十日八日的便能天下无敌。” 荣山南道:“若是有那样的好法子,我早就先练成了。” 傅怜想着那书本上的内容似乎有什么左勾拳右勾拳,还有什么无影脚,暗器之类的。她突然抬脚往前跳一步,左手往回一勾,道:“哈,左勾拳。” 荣山南攥住她的拳头,笑道:“你还懂得什么左勾拳?”傅怜又道:“书可不是白看的,看着,小心暗器!” 又往他的胸前打了一拳,荣山南忽然俯身嘶了一声:“啊,我受伤了。” 傅怜来了劲,嘁哩咔嚓的拳头砸在他的身上。荣山南只当她是在给自己捏腰捶背一般,受用得很。本还想说些什么,下人来叫他,也只得放他去了。 她对那人这般上心,荣南心里很不是滋味。 傍晚时分,荣山南往傅意怜的妆镜边放了一封信,上写道:破庙中见。并在左下角押上了那小木剑。 傅意怜望着这天色已经快暗下来,这般时候叫她去小树林里去,能有什么事呢? 虽说如此,她心里对不留名大侠惩恶扬善的敬畏之情,还是让她走了出去,不过临走前她对荣山南说了一声:“我去秋歌那儿拿几块布料,很快就回来。”荣山南摇了摇头,如今倒是光明正大地出去,还找了这般一识就破的借口。他无奈万分,也立刻换装去到破庙中。 待两人都到达破庙的时候,天色已完全笼罩在黑暗中。 傅意怜开门见山道:“怎的这般时候找我?正要吃饭呢。” 荣山南道:“我感知你对我的一片真情,既如此,今天叫你来的目的也已经非常明显。这里夜静更深,又无人打搅,不如我们……” “不如什么?”傅意怜困惑地眨了眨长睫。 荣山南素日老成持重,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就这几句还是赶鸭子上架,杜先生拿出他毕生所学,临时教的呢。荣山南听时便觉得露骨得很,如今被他说起来,只觉得牙根发痒、舌头发麻,整个人浑身不自在。可他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左手撑在傅意怜脑袋上方,微微压下来,然后出手开始解她的领口。他的动作虽然大力却极不娴熟,傅意怜突然按住她的手心,道:“你想做什么?我真没想到,我心目中行侠仗义的大侠,竟然是这么个衣冠禽兽!枉我在心里面对你尊敬有加,一直想要跟你拜师学艺,行侠仗义。你这般与采花贼有什么区别?” 荣山南听她怒骂,心里竟然升起一股诡异的满足感。 傅意怜见他不反驳,越发气愤:“我这就要扭送你去报官!” 那人一听这话,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报官?你难道不是心悦于我?” 傅意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奋尽全力将他推开,那人一推就被推开了,傅意怜无暇思及此:“大天窗下说话,净做白日梦!你也知道我是嫁过人嘞,我家相公又能干又高大,为人和善又对我真心一片,细微体贴,无微不至。我怎么可能还看得上其他人啊?” 第56章 虽然隔着面具,仅露出的双眸中,却突然流露出一种流光。 傅意怜觉得很是奇怪,明明她是在骂他,怎么反倒越被骂越高兴的样子。傅意怜又宣泄几句仍不觉得解气,心想这人故弄玄虚,她今日还非要看清楚他的面貌才罢。 傅意怜眼珠子一转,忽然蹲下身去呜呜哭了起来。荣山南看见她哭是最没有法子的了,立刻便凑过去问道:“姑娘你……” 傅意怜趁他靠近又不曾防备,忽然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扬面而去,那人被猛地迷了眼睛,倒退几步,俯身弯腰,傅意怜趁这空档,立刻上前去揭下他的眼罩,又扯下了他一半的面巾。不留名赶紧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庞,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傅意怜却已经看清了他的面庞,吃惊道:“阿南?” 那人本就心虚,听傅意怜叫出了自己的本名,今天这一遭是逃不脱的了。 傅意怜上前一步,再次试探道:“是你吗?” 荣山南无处躲藏,只好慢慢地,如做贼一般将那胳膊放下来,便如同将拿来的东西还回去一样。 傅意怜一口气憋在胸中,上不去下不来,只不知道要如何倾吐才好,忽然猛烈地咳了几声。这额头上还贴着疮疤,耳朵的形状也被那绳条勒得有些不同,墨黑长发高高束起,如马尾一样搭在身后,是荣山南从来不会修饰的发型。 “姑娘认错人了。我的确与荣二爷长得有些相像,可我不是他。” 傅意怜还要再问,杏儿气喘吁吁跑来说,家里出事了。 第24章 赶走听杏儿说,是三叔来找。傅意怜不…… 听杏儿说,是三叔来找。傅意怜不放心,跟过去瞧瞧。走到灶房时,却见思康拿了十锭银子在玩儿。 傅意怜看了心里一跳:这是怎么回事?是阿南给他的吗?怎么给他这么多呀?她不作声看思康拿了银子出去玩儿,玩着玩着便突然放在石磨上,自己跑开了。 傅意怜过去一数,这足足有十两银子,腹诽道这小屁孩儿家里刚有了点钱,就这般的糟蹋他哥的银子,心想着一定要去荣山南那里好好告上一状,教育教育这孩子还是要勤俭节约,不可学得张扬跋扈。 傅意怜道:“你可得好好管管思康那孩子了,如今咱们的日子虽说好过了些,那也不能把钱当垃圾就丢掉了呀。” 荣山南笑盈盈地看着她:“你不是说嫌金子晃眼,铜钱腥气吗?” 傅意怜知道他是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我是说,不必像掉进钱眼里去似的那般舔着银子,可我们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如今又不比那般大富大贵之家,就把银子放在那里,也太张扬了罢……” 荣山南道:“嘘……你瞧。” 果不其然,周嬷见着小孩子跑开无人,想必跑去一边玩泥巴,这银子她若是拿了,想必那小孩子也不敢向他要,于是就把那银子旁若无人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面,正打算去厨房拿点东西吃,一转身就碰见了傅意怜。 傅意怜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二小姐您回来了……”周嬷转身想从另一边走,□□山南也挡住了她的退路,周嬷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设下了一计。 思康从小茅屋后面跑了出来,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笑眯眯地看着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眼里满是崇敬之情。 荣山南道:“拿出来吧。”周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二爷,我知错了。你就饶我这一次吧,我是头一次偷东西,真的是头一次啊。” 傅意怜道:“偷东西这种事是会上瘾的,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周嬷把十两银子拿出来一一摆在石磨上,不住地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东家,主子,小姐!我真的知错了,你以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当牛做马给你们干活,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这十里八乡的,我就没脸面再呆了,我家里也有一家老小要养,我不能没有这份工。” “既然不能没有这份工,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要。你家里有事,你来从我这里打借十两银子,别说打借,便是多发给你十两银子,我会不给你吗?为什么要去偷?”荣山南正色道。他一旦摆出这副模样,便是傅意怜见了,也有些怕的。 周嬷说不出话来,她能说些什么呢?说这十两银子也并非是救急的钱,就是贪小便宜,看那十两银子在那里,她就想拿来,欺负思康这小主子不知事,又口不能言,她的头几乎要垂到地面上去。荣山南也并非非要毁她的名声,见她知错能改,便道:“那好吧,姑且记着你这一笔账,往后看你表现若是再有偷奸耍滑偷鸡摸狗之事,我再不饶你。” 周嬷哐哐在地上磕了好些个头,然后才说道:“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给三叔偷了多少财产,如今,也是算总账的时候了。” 前几次三叔请他他都不来,这次三叔一听荣山南找他,倒有些不敢见了。 傅淮安安慰道:“三叔你怕什么,这不还有我呢吗?” 没想到一进了正厅,荣山南却是叫人把他撵出去。三叔和傅淮安都懵了,都知道他一心在傅意怜身上,往日要钱抹赌账、从铺子里抽些油水,或者在府上躲赖的,荣山南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57章 傅淮安有几次也过意不去,不过三叔才是自家人,不好看他面子过不去,加上自己的赌债也等着钱还,说了几句是非不分的话。 三叔干脆坐在门口,就是不走。 傅意怜走过去:“三叔,拿这当自己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吧?” 三叔仍笑盈盈的,脸上都勾出几道褶子:“那是自然。” 傅意怜道:“我现在便有一件很想做的事情。” 她面上沉静,语气坦然,三叔道:“那便去做呀,哎呀,你看你们这城里人啊,想的就是多,我们在这里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傅意怜反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事也不经过脑子的是吗?既如此,那我便……” 她走到三叔的面前,忽地对准他的左脸,狠狠地扇了下去。三叔被拍得转了小半个圈,捂住脸,茫然的眼睛里很快涌上一层狠厉:“你疯了?上手就打人。” 傅意怜道:“这一巴掌是替思康还你的。” 三叔更懵了:“我什么时候打过思康?他一个小孩子我怎么会欺负他呢?我见过他几次?”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前世傅意怜守着什么小姐的位份、名声,不敢对他动手,这里她自然要打回来的,上一世受的那些欺负她一一都要还回来。 傅淮安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到了,妹妹从来温柔如水,怎么也会出手打人呢?而且他也不记得思康被三叔打过,但这人一脸横肉,的确讨厌。 傅意怜继续道:“您不记得,我却是记得的。” 三叔粗野惯了,哪受得了被自己侄女扇一巴掌,也发了狠,一改方才的和气模样,推开扶着他的傅淮安,将两手的袖子卷起,又往两手手心啐两口吐沫,抬手便要朝傅意怜的小脸扇过来。那胳膊抡到一半,猛然被一个力气从下面抵住。力气没落到实处,反被人推了回来,他心里更加憋闷,一看竟是荣山南那小子。 三叔消了些气焰,看傅淮安眼色,知道今日还有要事求荣山南。三叔火气没处发,转头看见了在一旁倒茶的杏儿。一个大男人打不过,还打不过一个小姑娘吗。 三叔的另一只手就要冲着杏儿的头劈头盖脸砸下来,傅意怜两只手钳住他的另一只手腕,道:“你想做什么?我这个主子在此,轮不到你对杏儿胡来。”三叔两只手都被人钳住,动弹不得。 “那次思康到你那里去寻我,说是家中有事,你嫌他撞了你,抬手便是一抡。”这件事情说得有头有尾,只不过有的地方傅意怜模糊处理,可听起来却又像是真有其事。旁人不能做个见证,杏儿也觉忿忿,既然如此,这好像也觉得是三叔的不对。 三叔仍在那里撒泼道:“没有这事,你血口喷人!” 傅意怜道:“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有数,我只是想告诉你,若是井水不犯河水,便也罢了,若是你继续来想沾荣山南和思康的血,我自是不会让你伤害他们两兄弟的。” 三叔不服气:“你疯了吧,好端端我来你就给我一巴掌。” “好端端你为什么要到我家里来?” 傅淮安打圆场道:“够了够了,傅意怜!这毕竟也是三叔。” 傅意怜感到荣山南那边泄了力道,自己便也松了手。 傅淮安忙给三叔整理衣衫:“这还差不多。” 谁知这次荣山南寸步不让,极为强势地命人把三叔驱逐出去,并且言明以后不再贴补赌账。 傅淮安没一起要到钱,连之前荣山南应承过的赌债也不管了,慌了神:“我说妹夫,不能这样吧。你再帮我一次,就这一次。我拿了本钱,去下一笔大的,我肯定能把之前的赢回来。” “赌庄里的人要是能让你赢回来,早就让你赢回来了。你不戒赌,谁也不能一味给你贴补亏空。” “你有什么好瞧不起我的,我不也是为了傅家。我凭自己本事赢的钱,有什么低人一等的。再说,我用的是我妹妹的钱,你管得着吗?” 一向好脾性的男人,听见这几句是非不分的话,气得面色发白,没顾及一众家仆在场,顶撞了回去。 傅淮安一怔,大感丢脸,只觉得在自己家被外人踩了下去。他也发了性子,憋闷了好久的委屈,连同一向看不上他,觉得他今日住在傅宅是个赘婿,迟早让妹妹同他和离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男人额头冷汗津津,傅意怜也动了怒。 傅淮安却先发制人,捂住心口“哎哟哎哟”叫起来。 男人岿然不动,傅意怜望了望他,跑过去扶住了哥哥。 “哥,你少说几句吧。我扶你回房。” 哼,跟他抢妹妹。 荣山南跌坐椅中,肚中滚过阵阵暴痛。 “二哥……” “别碰我,叫、宋先生来。” 荣山南虚护着肚腹,疼得坐不住,又不知该如何安抚。心下发慌,也没精力再应他。 白元觉吩咐武子瑜小心看顾二哥,箭一般冲出去找大夫。 整个肚腹妨如陷入阿鼻地狱,刀砍斧劈,痛海浮沉。 “唔嗯——”男人用力攥紧桌角,手背青筋毕露,痛出来的冷汗将软垫都浸湿。 第58章 “小姐,二爷见红了。”杏儿闯进傅淮安房中,带着哭腔。 傅意怜眼前一阵发白,撇了傅淮安,就往前厅冲。 杏儿紧跟着她:“六爷抬去小院了。” 傅意怜双手发抖:“请大夫没?” “四爷去叫了,六爷让我来喊你。” 傅意怜一把推开屋门,男人斜靠床上,肉眼可见的整个肚子作动不安。 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上前。定了定心神,傅意怜跪坐榻边,陪在一侧牵了他。 荣山南勉强转身看她:“大夫、怎么……还不来?” “就快到了。老四去请了。” “还要……多久,呃啊,孩子……有些不对劲。” 男人疼痛难捱,她眼睁睁看着,心如刀绞。傅意怜却不知,白元觉和宋禹安都被拦在了外面。 第25章 见红要克制 白元觉听武子瑜前几天说过,傅家有些欺负人,还不当一回事。白元觉笑话老六为人温顺,谁看着都想欺负一把,谁想今日叫他碰上了。 门人谨守余暄妍授意,荣山南部下一律不许从正门进,只能走角门。 宋禹安鼻子里冷哼一声,白元觉怒不可遏:“我昨日来还不见人拦我,你们好大的狗胆!” 门人自然不敢说昨日他和二小姐前后脚进去的,还带着刀,不敢拦。见他今日没带刀,硬气起来:“我昨日心情好,放你一回,可不意味着三回四回都这样。大少奶奶定的规矩,人人都得听。” 傅意怜奔到门口,心里骂自己一千遍又骂白元觉一千遍,正要自己再去请大夫,忽然听到门人惊呼。 白元觉手中一柄短刃,已将其中一个门人舌头割了下来。刀光一闪,就要将人的脖子砍下。 “白元觉!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野!” 白元觉眼神太狠,似乎将她也一并算上了。转头看着宋禹安,杏儿忙领着人往里走。 短刃挑起另一门人的下巴,老四哑着嗓子道:“再说一遍,让你们二小姐听听。” “你放肆!”傅意怜不忿。 门人吓傻了,滑着跪下去,半句也不敢说。 白元觉推开傅意怜,直闯到前厅,不大一会儿,比方才更尖锐的惨叫在傅淮安房中响了起来,余暄妍直接被他拖了出来。 傅淮安听了来龙去脉,怕闹出人命,急急向傅意怜讨饶。 “妹妹,好妹妹,顾好姑爷要紧,你嫂子的事之后再说。” 傅意怜转头看他:“哥,你心口又不疼了?” 傅淮安梗住。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阿南在自己家,竟然还要受这样的罪。” “是是是,余暄妍她大错特错,我、我揍她一顿,她这么被拖出去,不打得皮开肉绽,还有完吗?” 傅意怜心疼荣山南,不肯放过余暄妍:“哥,若不是你气他,阿南也不会疼成这样。有些话你跟我说,不如留着跟白元觉说。” 屋内,思康、武子瑜、杏儿都守着荣山南,宋禹安蹲在他身前,细细察看。 思康从未见过哥哥这般,在他心目中,哥哥无所不能,如天神一般保护着他,哥哥怎么会受伤、流血、虚弱至此呢? 思康看着宋先生从药箱中拿出一排排针包,从里面挑了最粗的几根,要往哥哥身上扎。他站在原地,突然嘴角一叭,‘哇’地大哭起来。 他所能发出的声音本就呕哑嘲哳,哭起来的声调更是怪异,宋先生越发不耐烦:“思康,你先出去。” 这一吼,把他哭声吓住了,却仍瞪着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床榻上辛苦忍痛的哥哥。 傅意怜不忍,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来,与思康平视,轻哄道:“哥哥生病了,不过没事的,宋先生一定可以治好他,思康乖,先自己出去玩,一会儿给你糖吃。” 思康很听傅意怜的话,胡乱抹了把鼻涕眼泪,转身往外走。思康越是听从她,傅意怜心里越不是滋味。武子瑜和杏儿也知趣退下,带上了门。 宋禹安要荣山南脱下外衣,肩头肌肤裸露出来,昨夜荒唐的罪证赫然眼前。 宋先生瞥了一眼:“要克制。” 傅意怜没听清:“什么?” “我说,要克制!昨夜来了几次?” 傅意怜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晕,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胸前的印记最是明显。傅意怜羞愧得无地自容,昨晚一再向男人索要,一度翻身在上,啮咬着他的肚脐,肆意折腾。 荣山南脸色不比她好,腹痛几乎折磨得他没了气力,破碎气音道:“是我不好,把持不住。” 宋禹安见他一味护着,方才在门口被拦的怒气还没消散,对傅意怜就更没好声。 室内热烘烘的,□□山南的手脚仍是冰凉。宋先生头也不抬,一心探查荣山南情况,随口吩咐道:“你从后面抱住他,别让他挣扎乱动。” “哦。”傅意怜点点头,连忙小心扶起荣山南身子,让他找个舒服位置,靠在自己身上。 宋禹安却挣开她:“不用,先生你用布条绑住我就好。怜怜你先出去,我有些饿了,想吃小馄饨。” 傅意怜抱得他更紧:“我不是思康,你休想骗我出去。阿南,让我陪着你。” “我现在没轻没重,你抱不住我的。” 第59章 “不,我知你不会伤了我,让我陪你。” 腹痛又来,荣山南支不走她,只得作罢。 双手推压腹部,荣山南埋头深喘,痛哼不止。 宋禹安分开他大腿,露出耻穴来。当着傅意怜的面,荣山南更加赧然,索性别过脸去,连脸颊也开始发热。 他种种情绪傅意怜看在眼里,双目湿润,大滴大滴的泪珠滴落下来,落在他肩头。 荣山南骇了一惊,忙要挣脱她的怀抱。 宋禹安以为她是被血腥味吓到,喝道:“哭什么,又死不了人!” 可他越说,傅意怜就越伤心,谁说死不了人,她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荣山南什么也顾不得了,掌心薄茧的大手无措地去擦她止不住的泪水。 大的也哭,小的也哭,大的哭起来比小的还小。 荣山南竭力仰身去望她,齿间泄出难捱的闷哼,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别看,没事的。” 傅意怜知道他若不是痛极,绝不会出声,安静下来,知道这不是该哭的时候,她还要打起精神照顾荣山南,只是打着哭嗝嗫嚅道:“我不是怕这个……” 宋先生虽脾气火爆,却也深知傅意怜是担心荣山南才会如此,神色缓和了些许,对她道:“抱紧他,不能再拖了。” 傅意怜重重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宋禹安在胸腹上找着位置。荣山南胸膛急剧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忽然泄了力,辗转痛哼。 虽说身为医者,生老病死见得多了,可先生心中待荣山南不同,见他忍得辛苦,解释道:“很快就好。但这不是件小事,再忍忍。” 荣山南艰难点了点头,断续哼声道:“我、我相信……先生。”左手却紧紧绞住锦被,手背青筋毕现,右手扳住床边挡木,几乎要将挡木掰下。 傅意怜揉揉他的双臂,让他放松,小手捧住他的拳头,掐住合谷穴。 宋禹安瞧见,稀奇道:“你如何知道这个地方有效?” 傅意怜道:“看了些医书,随便学的。” 说是“随便”,可她掐的时机刚好,配合先生手法,肚中蠕动渐熄。 宋禹安去看产道,傅意怜好奇也要去看,荣山南浑身脱力揽不住她,索性抬手捂住她的杏眸。 傅意怜小声解释:“我得学着给你扩产道。” 宋禹安点头:“嗯,上次那套工具抓紧用上。” 傅意怜一叠声问技术细节,荣山南窘迫难堪,直想捂住她的嘴。 宋禹安却很有些惊喜,这里面与医术道术联系颇深,不到一个月时间,傅意怜却研究得如此透彻,看来她很是有些天分。 “我对这些也很感兴趣的,到时候就可以给郎君舒缓,就不那么痛了。” 宋禹安啧道:“等你能使唤得动门人的时候,再说吧。” 傅意怜讷讷,荣山南却道:“有哪些姿势,我怎么不知?” 少女娓娓道来,末了,才明白过来荣山南不忍见她受打击,配合她做戏。往日她有什么心事,他总能察觉。 “阿南歇歇,听我说就好。等你身子好了,陪我去学武如何。那个师父是个世外高人,有趣得很。秋歌他们培育出了一种紫色的梅花,甚是好看。咱们一起去看,我有好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都还没实现。阿南你说好不好?” 转眼见宋禹安脸色黑赛锅底,心中一叹,娇娘心性高,不经人撒气,不由低声提醒。 傅意怜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宋禹安摇头:“你这丫头。”倒亲昵几分。 “你若有空,不如上凌日峰跟我学医,对你练武也能融会贯通。山南不让人碰,除了我别的大夫大概都近不了身。你来伺候他最合适。” 傅意怜正有此意,还不等答应,荣山南突然变了脸色。 宋禹安二指并扣,重重推在他肚腹上。浑圆肚子又做动起来。荣山南措手不及,失了力气,额头顶在傅意怜雪白脖颈,呼吸粗重,每次伴随着痛苦的喘息都好似一道道鞭子抽打在傅意怜心间,责问她的过错。 宋禹安递过来一条毛巾:“咬住它。” 荣山南摇摇头:“没事的,先生,我忍得住,不用这个。” 宋禹安却道:“你最好还是用。” 傅意怜把他实在忍得辛苦,伤了自己,接过毛巾想让他张口。荣山南却只是将手伸进领口,牵出一物,轻轻衔住。 那是一枚方形的的银色护身符,是傅意怜唯一送给过他的东西。他一直视若珍宝,贴身带着。 傅意怜心中动容,他咬那枚项链更紧,随着宋禹安手下动作微微发颤,汗珠从额前发梢滴落,顺着高仰的脖颈滑到白色里衣。 阿南朝下看了一眼,又任命地闭上眼,任由去痛。 银链护身符在又一次的剧痛里掉落齿间,男人抿紧薄唇,苍白的脸上唯有嘴唇如血色。他索性闭上双眼,固执地咬紧牙关。 “啊啊——”下腹一阵暴痛,荣山南毫无防备,被宋禹安重重推了一把。 宋先生收手,跟傅意怜一齐将他放平,道:“无事,他此刻气力太虚,休养休养便好。” 惊心动魄一场,傅意怜暗自抹了一把汗,也顾不得用手绢,只用袖子胡乱一擦,再去看荣山南,肚子仍一抽一抽地疼着,他蜷着身子,朝左闭目躺着。 第60章 傅意怜细长睫毛上仍挂着泪珠,先生叹口气,道:“我本以为你对山南不甚在意,之前说话语气冲了些,你莫见怪。” 傅意怜哪承想这位长辈会说出这么一番体贴的话来,立即福了福身子,道:“不会的,我知道,您也是关心阿南。” 她早听人说过,先生是个冷面热心肠,只听宋先生又道:“接下来这段日子,就得多劳烦你了。要将养好,得好好照料,山南还年轻,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我今日在这住一夜,明日再回。” “是,我命人给先生收拾客房。”傅意怜又福一礼。 第26章 处理怜怜替我揉着 傅意怜借着这由头,把傅宅里里外外门人看守都换了。魏云平从外归来,傅意怜信得过他,便都交给他去办。白元觉、武子瑜等人担心荣山南,都在傅家等着。白元觉柱子一样立在院子里,把傅淮安吓了一跳。这毕竟是妹妹的闺房。 不过傅淮安也不敢撵他,从他旁边过,白元觉也不让,傅淮安还得侧着身子走,登时气又上来。 傅意怜守着阿南,睡了一下午,他还没醒。 踌躇半晌,傅淮安还是叫道:“意怜,你出来。” 白元觉道:“二哥还睡着,你小点声。” 傅淮安面色涨红,这些人还真当是自家地盘了。 “哥,什么事?”傅意怜小心关了门出来。 傅淮安道:“这什么人,就往你院里站。” 傅意怜也纳闷,派人跟他说过阿南无事,让他们回去了。其余几人在正厅等也就罢了,偏这尊煞神杵在这儿。 “咳,暄妍这次是有些过,以后不会这样了。你让人把她放出来吧。” 傅意怜大觉离谱:“阿南今日见红了,腹痛到现在都不止,你不先问问他怎样,反倒跟我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傅淮安气势弱了:“他现在不没事了嘛……他手底下的人捉走暄妍,恐怕要动私刑。” “动私刑又怎样?她活该!”傅意怜一想到阿南就心痛得无法呼吸,他怀着她的孩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在受一种酷刑。而她更是往他心上用刑,且无所不用其极。 “你,你怎么也学成这样?跟这些人在一起久了,你从小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余鸿鉴可跟官府走得近,真追究起来……” “哥,余家的人怎么样我不想知道。可阿南在自己家遭了这样的罪,我决不能善罢甘休。就算阿南不计较,我也绝不饶她。” 傅淮安白了脸:“要不……捉我去吧。我毕竟是一家之主,之前纵容她太过,她身子弱……” “看不出来你还挺疼她,之前耍心机的时候可一点儿看不出她身子弱。哥你就算想把她捞出来,她也绝回不了傅家了。” “你是说,要赶她回娘家?” “不回娘家你们就自己在外面找住处,总之我不想再在阿南面前看见她。” 傅淮安进府一路都看出来了,家里哪还有自己人。 “你这般为他,当心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傅意怜气盛,也不由说了几句重话:“我只担心被你卖了,去还你和三叔的赌债。” 傅淮安脸上蒙上一层灰影,知道今日这事是没得商量了,转身要走,想了想还是说道:“家里有三百年的老参,你给弄上,补补身子。” “知道。”傅意怜只觉得筋疲力竭,不想再应付傅淮安,也转身回屋。 男人出了一层又一层汗,傅意怜轻轻掀开被子一角,素手探了进去。鼓起的小腹温温热热,重新恢复了绵软。她找了干帕子,仔细替他擦身。虽说也不是没见过他不着寸缕,可哪次不是她贪杯之后,抑或情生意动之时,这般清醒赤|裸地打量男人的身体,还是头一次。男人臂展长,肌肉性感,傅意怜盯了好一会儿。 怕他着凉,赶紧拿帕子擦了,又加了件薄毯盖在被子上。 傅意怜忍不住低头亲吻男人手背,怜惜之情淋漓尽致。 男人胸腔发出一声轻笑,傅意怜立即抬头望去,小手掐他肩头:“骗人。” 也不知他何时醒的,荣山南一把将傅意怜拽到床上,贴着她脸颊,低声笑着。 那般成熟的魅力直使傅意怜难以抗拒。男人铁骨铮铮,如今她才明白,何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还疼不疼?” 男人也不瞒她:“嗯。怜怜替我揉着。” 看着娇娘听话地将手伸进去,荣山南仿佛深陷梦境。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固然好,而百转千回的余甘更胜醇甜。 揉了半晌,腹底那处抽动似乎没那么波涛汹涌了。傅意怜很有些成就感,每次她安抚总能见效。 “怜儿,我想喝点水。” 傅意怜不肯让他下床,亲自端茶倒水。“把药也喝了吧?” 荣山南颔首。已经很晚了,宋先生还在守着,亲自端了药进来。 荣山南接过,痛快饮下。不忍他们都陪着,催说去休息。 宋禹安略一沉吟:“我看老四还在外面,我和老三劝过好几次了,他不听。” 荣山南脸色微凝,心中叹了口气,知晓他多半为何而来,不过傅意怜在这里,他不想让她知道。 第61章 “怜怜,你再去说说?” 傅意怜如避猛虎:“我才不要去!” 荣山南好笑看她一眼:“你是他二嫂,只管让他先回去,我就在这儿,他不敢放肆。” 傅意怜激灵一下,嗫嚅道:“今天上午,他差点在门口杀人。” 荣山南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冲门外道:“尘一,叫老四进来。” 尘一应了一声,进房时却还是一人,看了看傅意怜,对荣山南道:”二爷,四爷说这时候进来,恐怕您又要生气……” 荣山南暗自叹气:“随他吧。” 有傅意怜陪着,不许他再劳神劳心,什么都不许想,天亮了再说。 荣山南哄她在里侧睡了,悄悄起身下床。 院子里没有人了,□□山南刚往长廊一走,就从后面跟上来一个人影。 白元觉小心翼翼掩上院门,又再三确认周遭无人偷听。夜深无风,静得可怕。 荣山南揉着眉心:“这般谨慎,元觉,你平日可不是这样。” 白元觉心跳得飞快,慌得很。心知这件事迟早瞒不住二哥,只好先自己送上去挨骂。他白日来的时候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偏偏被傅三叔和余暄妍这么一搅和,心忧二哥身子受不住,倒不敢再多事。不过这事迫在眉睫,他也只得挑了这最下下策的时候来坦白。 荣山南外氅只虚虚披在身上,护身符在领口处熠熠闪着银光,夜色里更加醒目。 白元觉有心哄他高兴,便道:“二哥这护身符真是精致,有它保佑,一定父子平安。” 荣山南果然神色和缓,左手护在胸口:“你二嫂求来的,我本不信这些。 白元觉想笑笑,却笑得很难看:“二嫂这些日子多体贴二哥,今日闹事,把家防侍从里里外外都换成了咱们的人,往后行事就方便多啦。” 男人却不置可否,正经道:“不可胡来,尤其是你。这宅子毕竟是你二嫂的地方。” 白元觉立即收声:“是,二哥。” 荣山南腰酸腹痛,知道这些天得好生养着,不能再动气了,缓了会儿,问道:“你有什么事?” “二哥,还好你把得主,我真怕你爱二嫂爱得昏了头,一再为傅家兜底。” 荣山南审度的目光扫光白元觉越发低垂的头颅:“元觉,有什么就直说。饶了三道弯,难道你会为傅家的事等我到深夜?” “是。二哥身子怎么样?”白元觉暗骂自己没用,话到嘴边,又给吞回去了。 男人目光如炬,声音倒仍是温和:“没什么事,我心里有数。” 白元觉挠挠头,苦笑,总觉得他弦外有音,默了默,硬着头皮开口:“二哥,平、平州丢了。” 荣山南身形一晃,白元觉赶紧上前扶稳。男人强自稳定心神,叫他如实讲来,神情看起来倒不像要发怒的样子。 白元觉捡着轻的说了,听荣山南半晌没有动静,心里慌得直要掉落下去。 “没了?” “没了,不敢再瞒着二哥。这件事全都怨那个余鸿鉴,咱们兄弟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倒成了给他人做嫁衣。” “你想怎样?” “二哥,事到如今,都是他们逼咱们的。忍字头上一把刀,从前咱们在凌日峰与世无争,也是朝廷逼咱们下山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白元觉,你倒会扯顺风旗。” 白元觉被唬得脸色惨白,自结拜以来,二哥从未叫他全名,可见已是气极。可观他神色,又什么都不出来,甚至越发平静了些。 第27章 逼他“你早知平州守不住,先行撤了兵…… “你早知平州守不住,先行撤了兵,临走前还放了把大火,把能抢的东西都给抢了,不至于叫兄弟们人财两空。” “二哥……”那阵子荣山南正准备搬回傅家,他以为二哥不曾注意这些,“三哥的家眷都在平州,不撤出来恐怕……” “你不用捎带着老三,他的事我自然会问。”荣山南心里越来越沉,见白元觉仍是冥顽不化,心头阵阵闷滞。 白元觉见二哥知根知底,再也无法解释,只能越描越黑,不过仍不甘退步:“我承认,我的确不够仁义。但我们在平州经营平州那么久,难道全便宜了余鸿鉴那个王八蛋?我为二哥保存实力,不至于连陈州也断了线,我有什么错!” “平州的百姓听到荣家军杀人放火,还怎么肯相信我们。就连附近的五州六县,有的本可以轻易拿下,如今见到平州的境况,都死战不降。你临去前我怎样的嘱托于你,你是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百姓又不是宛州我辖下的,墙头草随风倒。” “之前攻克平州,便已在我治下。他们不算我们的百姓,什么人才算。横竖老三和我都跟他们一样,在你眼里命如草芥。” 白元觉早已知错,平日二哥最是疼他,被他骂了几句悔意更甚,只是他不甘心就这么迁就。见他扶着腰腹难耐地靠墙站着,狠心再逼一逼。 “二哥,汉人都说我们是土匪贼寇,可你看看裴都督那副德性,朝廷派他督军,他倒把宛州过成了自己的小朝廷。余鸿鉴一介文人,北厥还虎视眈眈,二哥若再不有所行动,将被打压到何时? 第62章 血气上涌,荣山南徒自喘息,扳紧栏杆干呕几声。 白元觉真没了底,再不敢顶嘴,猛地跪在他身前。 “二哥,我错了!你千万别再动气,我不是东西,我不该拿平州百姓做交易。” “阿南!”月牙门后跑出一个窈窕身影。傅意怜也只虚虚披了件外衫,听到这边争执,心里担心男人,也顾不得许多。 荣山南不再逞强,让她扶了,对白元觉道:“你膝盖不是受了伤?不要跪我。” 白元觉差点掉下泪来,他从未提过,二哥却连这个也记得。 傅意怜将男人衣服拢得紧了些,也不看地上的人:“怎么这么不知道照顾自己,吹了多久的冷风,还又要动气。” 白元觉不肯起身:“二哥顾忌身子,别为我这狗杂种生气。” 他骂自己倒丝毫不留情。 “只是时不我待,还有十天就是除夕……” “你先起来。” “二哥?” 荣山南腹中动静消下去一些了,缓缓开口:“叫上老三,明日一早来见我。” 白元觉惊喜万分,看了眼傅意怜,她正凌厉地审视着他。 二哥宅心仁厚,而行事果决。白元觉这才起身,荣山南看他一眼,摇摇头。这人倔得像头驴。 他自知不能再胡闹,饶是傅意怜在身后撑着他,也有些站立不住。白元觉也要来扶他,被他避开了。 “不守军纪,嚣张跋扈,你说,怎么罚?” 白元觉心中不再憋闷,抢道:“按军法处置,我今晚就去领罚。” “还有?” “我再不敢了。” “不敢什么?” “不敢瞒你。” 荣山南看了眼傅意怜,白元觉醒悟道:“今日冲撞二嫂,实非本意。改日好好给嫂子赔罪。” 荣山南叹息一声:“不早了,你回去吧。” 一直看着人被扶进屋里,白元觉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傅家。到了门口,兴奋得原地大跳起来,若不是怕深夜扰民,再被二哥责罚,真想大吼几声。 屋中,傅意怜小心搀着荣山南重新上榻,倒了酸梅汤给他,又再他腹上摸索一圈,最终停在右下方:“是这儿疼么?” 荣山南讶然她的敏感,轻哼一声。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傅意怜的神情掩在月光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他痛了一刻钟,才慢慢缓过来。 将娇娘拉到自己身侧,有些不安地问道:“怜怜,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他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开始听的。虽然自她出现后,他没有再与老四谈非常具体的部署,可他的怜怜冰雪聪明,想必一定猜到了。 她素不喜他大动兵戈,涂炭生灵,上次他搬回凌日峰前她也是因为这个问题长久地沉默。 傅意怜继续给他揉着:“问什么嘛,横竖是你们男人家的事。我操什么心?” “你真这么想?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傅意怜一怔,忙岔开话题:“好了,累了半宿,你们兄弟明日又要一早商议要事,快睡,养养神。” 荣山南笑笑:“你上来陪我。” 傅意怜依言,钻进他怀里。男人没多久就呼吸轻浅,沉睡过去,可傅意怜却迟迟睡不着。经过男人死后那些艰难的岁月,她怎还会是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女。□□山南喜欢的,是她的善良,她的纯洁,她的天真。如果男人知道她内心不再是他想象的那样,也有了心机,有了城府,有了谋算,她的地位会改变吗?男人还会那样爱她吗?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前尘往事,不由悲从中来,眼泪滑落枕巾里。傅意怜有些用力地咬住指尖,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别咬疼了。” 荣山南依旧阖目,将她手拽下来,在肚子上擦擦,落在腰侧。 “你没睡?” 荣山南蹙眉看她,“嗯。被你吵醒了。” “血口喷人,”傅意怜要收回手,“我没出声。” 他按住了不让她动,“我自个儿肚子疼成不成?”荣山南挺腰将肚子往她手心撞。 腹中只是绵软,荣山南有些丧气,牵着她的手往腰背处引,傅意怜只觉触手冷硬一片,骨头简直能硌疼她。心疼掩住了怯意,在他这样的位置、这样的身份,孕期奔波,调养不周,明天开始一定要好好给他补。怪不得宋先生责怪她人都让她养瘦了。 “难受?” 她明知故问,荣山南闻言却闷闷地笑起来,“有些气喘。” 傅意怜在他腹侧抓弹按揉,沉默不语。 荣山南要她翻过来看他:“怜儿,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护你周全。连这,也信不过我么?” 傅意怜压抑不住,哭出声来:“阿南,那日我去山上找你,你说过的。你是我夫君,不会伤我,也不会让别人伤我。你还记得吗?” 荣山南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安抚:“当然记得。” “别人怎么样我不管,郎君一定不会伤我,你要记得哦。” 荣山南一愣,才道:“好。” 第二日傅淮安趁荣山南刚跟老三老四谈完事,赶紧在正厅截住他。 回头确认傅意怜确实没跟着,才舒口气。俩人平心静气谈了一会儿,傅淮安又吩咐杏儿炖上各种补品,眼见妹妹和思康从东院出来,他赶紧溜了。 第63章 傅意怜隔着老远就跟荣山南招手,待走近了才问:“我哥跟你说什么了?” 荣山南回答道:“没什么,问问我恢复怎么样了。” 傅意怜撇撇嘴:“黄鼠狼给鸡拜年。” 荣山南嘱托好思康今日要练的把式,让人去后院等他,有心缓和傅淮安兄妹的关系。 “你哥哥也是关心则乱,怕你嫁人后受委屈。你就别跟他置气了。” 以往哥哥再怎么荒唐,傅意怜也没说什么,甚至庄园里的营收,也拿了一部分给他抵账。难道,还真看着他被追债的打死? 只是,头一回,为了荣山南,跟兄长冷了脸。 傅意怜一听提起傅淮安就没好气。荣山南有些费力地要俯身去牵她的手,她也躲开了,只把手搭在他臂弯,跟他一起往回走着。 “怜儿?”荣山南复去牵她的手,“难道你是跟我置气?” “阿南!”傅意怜嗔怒,“你越发得寸进尺了。你别劝,我着实不想理他。” 说话功夫到了二人所居的小院,魏云平已在等着了。知道他二人有密事要谈,傅意怜就叫着杏儿去灶房炖鸡汤。 凉风起,院中有些萧瑟。一进了屋,好大一股药味。魏云平看了看二哥的肚子,恼道:“老四这厮真欠揍,白日在傅家闹事还不够,晚上还牵累你……” “你揍他了?” “呸,揍他都是轻的。要不是看他自己去领了罚,我一定把他骨头都揍散架。” 荣山南失笑:“没事,我自个儿身子骨不比从前。对了,他把怜怜嫂子抓走了,你让人放出来,好生送回傅家。” 魏云平迟疑道:“这女人惯会兴风作浪,余家没一个省油的灯。而且我听说二嫂那天跟傅淮安吵架,好像不让余氏回来了。” 荣山南沉默半晌:“不能这么办,先放人,我跟怜怜说。” “二哥,我把子瑜调过来吧,还是自己人好使唤。校场有老五和老八盯着,十三也历练起来了,离了子瑜也没事。” 荣山南听出他话外意思:“不打紧,我好得很。再说你二嫂不已经把傅家里里外外换了个遍,凡事留一线,别麻烦子瑜了。等月份大了,我不顶用,各处都还需要兄弟们照应。” 第28章 听戏白元觉忽然要请傅意怜去听戏,荣…… 白元觉忽然要请傅意怜去听戏,荣山南也觉得很是诧异。老四兴致勃勃,直接包了场,说要给二嫂赔罪。 荣山南问来请示的尘一,是哪一出,尘一回:“听说都是折子戏,《断桥》、《闹简》、《琴挑》……哦,还有出《小宴》。” 听起来都是些儿女情长的戏,老四素来爱看武戏,不过这几折倒也没什么出格的。傅意怜听了,悻悻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他想唱什么戏。” 老四凑上来讨好她,她自然要去,不去反倒惹人猜疑是她心虚。就算是为了阿南,她也有心跟老四缓和关系。 * 在宛州城最气派的戏园子里,白元觉和傅意怜坐在最高规格的雅间内。白元莺和武子瑜作陪,在一楼。 台上,“吕布”作小生打扮,面如皎月,气若幽兰。右袖收口,左袖下垂,两根雉鸡翎一挑,尽显风流。腰间一颗老虎头,不显威严,倒颇有些可爱。头上粉红的绒球随着“吕布”的动作一颤一颤,连“貂蝉”都要迷陷进去。武子瑜颇有些怀念地给元莺讲解这里面哪些细节值得细听。二人就着点心,正聊得火热,突然听见二楼雅间里吵了起来。 先是二嫂的声音:“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你是要请我来看戏的,还是故意找我麻烦的?” 白元觉丝毫不落下风:“我知道自己不如二嫂读书多,我们这里除了老三、老七、和十三,可能没几个正儿八经读过书的,我辩不过二嫂,你尖牙利齿,可最会暗箭伤人。” “放肆!你算什么人,你二哥不在这里,就对我这副态度。这般两面派,你当我一忍再忍难道是怕你吗?” 她以为以往那些事都过去,可白元觉竟为了前几日傅家的事开始跟她翻旧账。包括之前送信事件、阿南初承孕阶段她不闻不问都一股脑儿宣泄了出来。 雅间的门被推开,武子瑜闯进来拦住白元觉,大声道:“四哥!你疯了,她毕竟是二嫂,你放尊重一点。”好不容易二嫂转了性,知道疼惜人了。如今在傅家,哪里不是事事以二哥为先。从前他还向着四哥,此刻倒觉得他有些拎不清了。 傅意怜拎起外衫准备走:“白元觉,如果你是打算来吵架的,我没空奉陪。” 白元觉的攻击转到了武子瑜身上:“你当初一再劝我,就算心疼心疼二哥,也别再跟二嫂作对。现在看来,我根本就是个白痴,竟然异想天开能跟二嫂搞好关系。” 他转身:“我问你,你生辰那天,跟余鸿鉴回余家,是为了什么?” 本来傅意怜一直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想跟他多费唇舌,可他提到这件事,傅意怜却不能直接回答。 为了什么,难道要说为了婚书?这岂不是罪加一等? “我要走你不让我走,你说话小心一点,惹恼了我,你也不会好受的。”傅意怜气势并不弱。 元莺走过去拉着那头倔驴:“哥,少说几句吧。” 第64章 “我为什么要少说几句。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二哥,恨不得他身败名裂,你才舒坦。你以为如今傅家重新起势了,又有余鸿鉴给你撑腰,便天不怕地不怕。” 武子瑜上前一步:“四哥!二嫂好好地待在家里,什么事都没有。今天是你请她出来看戏的,好好的四折戏唱过去,大家和和气气。为什么要来招惹二嫂?” 最后一缕唱腔绕梁不绝,随着戛然的锣鼓点止于沉寂。一瞬间,静得可怕。 台上的优伶和台下的鼓乐师傅都不知该如何收场,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了。 傅意怜挥开白元觉指着她的手:“你有什么话当着子瑜和元莺的面说清楚。我知道你们都心疼阿南,若是我错,定然向他赔不是,他要怎么责罚我都认。若是我没做过的事情,我绝不会任由你泼脏水。” “二哥会责罚你?好,我且问你,你与二哥成亲的婚书,在哪里?” 霎时如五雷轰顶,傅意怜整个人似乎被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哼,说不出话来了吧,因为在余鸿鉴那个小子手里。你三叔来的那天,他拿着婚书到二哥那里耀武扬威!” 元莺和子瑜惊诧地看着傅意怜,二人表情如出一辙,不可置信。 傅意怜思虑良久,原来,阿南那日动胎气不止是为了三叔和傅淮安的不明是非。本来她还疑惑,他向来身子强健,怎会为了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就大动胎气。原来竟还有这样一层。 “我,我怎么不知道?” “二哥不告诉你,你当然不知道。你不问,恐怕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二哥也不会跟你说。他不说,我来说。” “你少假意惺惺心疼你二哥,他那么不舒服,晚上你还要气他、逼他。” 傅意怜很敏感地察觉到,元莺心中的心疼不比她少。 “是,我老四再行事鲁莽、滥杀无辜,男女之情上从来没有负过谁,从来没有脚踏两只船!” 傅意怜忽然笑了:“你说的好光明正大啊,你少在这里扮无辜。你也还有一笔未了的债呢。我劝你好自为之,今日就到这里。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白元觉怒不可遏:“我什么未了的债,你被说得无言反驳,就转移视线。你说出来,说不出来的话少在这装神弄鬼。” 武子瑜跳入两人中间,把白元觉用力格开:“四哥,点到为止。你跟我回去吧,我再跟你慢慢说。二嫂的事情有可原,你的事才非同小可。” 老四更怒了:“你敢帮二嫂动手?你是我的人,谁把你从吃不上饭的戏班子里救出来,谁带你认识二哥,又是谁教你真的棍棒功夫,而不仅仅是舞台上的花拳绣腿?” 子瑜道:“四哥,不是我非要冒犯,只是你实在说得太过了。二嫂毕竟是个姑娘家,你想想若是有人指着元莺的鼻子骂,你会怎么做?” “元莺才不会那样伤二哥的心。” 子瑜也有些怒气冲冲,一叠声又说了好些。白元觉却没有要收声的意思,反倒推了武子瑜一把:“你别插手。我今日一定要说个清楚。” 子瑜被推得怒火燃起,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 傅意怜扶额,早知是这样,她绝不收下请帖,给老四这个机会。 元莺焦急道:“你们不要再打了,当着戏班的面,不嫌丢人吗?” 虽说没有旁的观众在,可戏班子里最容易传出谣言是非的了。荣山南手下的人内斗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傅意怜也觉得元莺说得有理,前世有不少戏班子编排荣家军的事情。后来她才知道,是余鸿鉴请人写的戏本,专门抹黑荣山南的。于是强按下心中火气,打算回去再追究。 傅意怜定了定神,对白元觉道:“老四,你如果真的问心无愧的话,就跟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个人可以证明你有没有脚踏多条船,有种你就跟我来。” 她说了便走,杏儿在门口候着,还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就见她心绪不佳地走出来,吩咐了去城郊。 杏儿听了,眼睛不由睁大了。又看到四爷大步流星跨出来,六爷和元莺拉都拉不住。 “杏儿,还不走!” 马车夫听她吩咐,一路紧赶几鞭。元莺知道事关重大,拼了命地往前追,好不容易赶上,撩起车帘苦苦相劝:“二嫂,今日都是我哥哥糊涂,冲撞了二嫂。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有的事情做了,就回不了头了。” 听她所言,倒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 白元觉不甘示弱,也跟上来,悠悠讥讽道:“怎么,戏唱不下去了?” 傅意怜一听,不理他,只让车夫再加快速度。 元莺见拦不住,只好勒了马头,跟武子瑜一起去拦白元觉。 “哥!今天先回去吧。这件事不好玩,二嫂知道多少底,我也没把握。你别再跟去了。” “我老四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退堂鼓这回事。她不说出个三四来,我绝不善罢甘休。”白元觉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几鞭,撵到前头去了。 * 城郊,方亚刚把担着的两桶水倒到缸里,妹妹今日好好睡着,他倒是不担心。 傅意怜忽然出现,气喘吁吁道:“方严,我把那人给带来了。” 第65章 白元觉一路紧随其后,看见方严,脑子里反应了一下,猛地吸了口气。 傅意怜回头道:“下马啊?你总不会不敢认吧?” 白元觉几乎是滚下来的,没了高张的气焰。武子瑜和白元莺随后赶到,看见眼前的场面,也不知该如何收拾。 在傅意怜设想过的几种反应里,白元觉还算是冷静。他上去扶住方严的肩膀,惊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找了你们好久。” 傅意怜道:“好久是多久?他们三年来日日在找负心郎,若你也在找他们,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就在宛州?如果你真的找过他们,就不会不知道方竹卖身进了青楼,还染了病!” 第29章 噩梦是还在梦里,还是喊出了声?…… 自从见了方竹,白元觉就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干了魂。武子瑜也不敢说话,只能全力支撑着他软瘫的身子。元莺为无力阻止这场见面而懊悔,傅意怜也不再那么义正言辞,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不该挑明这件事。 傅府正厅,傅意怜坐在荣山南身旁,小声说道:“阿南,我是不是做错了,太冲动了?” 阿南勉强笑笑:“既然已经做了,就当他是天意吧。” “我想让老四去帮助他们,谁知把局面搞成这个样子。” 荣山南道:“不过对方严和方竹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他们不用日日躲着,不敢出门。” 傅意怜绞着帕子:“阿南,明明是我闯了祸,你还拼命帮我找借口。” 堂下几人很久没有开口,忽然,武子瑜道:“变成这种局面我也很遗憾。我和二哥本来想一直压下去,永远都不让你知道。” 傅意怜一一扫过在场众人,阿南知道,子瑜知道,元莺也是知道的。阿南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元莺,不单单只是因为她是白元觉的妹妹吧。如果仅仅因为这个理由,阿南就会直接告诉白元觉了。他是因为觉得元莺是个可以商量的人,而这件事,整整三年,荣山南都没有打算告诉她,哪怕方竹曾经是她的婢女,哪怕她也一直在找方竹。 她从不疑心阿南对她的爱,可是有些事情,甚至回忆,是独属于他和元莺的。她介入不了,也霸占不了。 白元觉道:“你们都知道这件事情,为什么当时不阻止我?闹成这个场面,怎么收场?” 武子瑜道:“我怎么阻止你,你都一定要跟着二嫂去。在戏园子里咱俩都大打出手了,还怎么阻止你?” 听到他们打过一架,荣山南皱了皱眉头。元莺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有些担忧地看向白元觉和六哥。 白元觉又道:“你既然知道方竹的事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都住口。”荣山南终于开口了,“是我都不让他们告诉你的。你不敢冲我发火,莫把气都撒到子瑜身上。” 子瑜抱拳道:“二哥英明。”随即瞪了他四哥一眼。 白元觉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二哥,我愿意娶她。” 傅意怜打抱不平:“现在才来说愿意娶她,怎么,娶了供起来当没这个人一样,还不如放她自由。” 荣山南抬手,二人都住了口:“老四,这件事不是你愿担负责任就行,方竹不一定愿意。” 傅意怜惊道:“方竹不愿意?” 荣山南道:“如果她愿意,我会不找老四吗?正是他们再三恳求我不要告诉老四。” 白元觉心中的愧疚无法发泄,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二哥,我出去透透气。” 元莺站起身:“我去劝劝。二哥,这事急不得,我改天再带哥哥来赔罪。”武子瑜望了她一眼,也跟着出去。 傅意怜对荣山南道:“你觉得婚嫁不是件好事么,也许方竹能慢慢好起来,记起白元觉曾经对她的好,二人和好如初。” 荣山南颇有些严肃,侧脸冷峻如峰:“想起过去有什么好,如果方竹知道那些事情,绝对不会原谅元觉的。” 绝对不会原谅?是,前世那些事情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阿南,我想问你一件事。如果你是方竹,而我是老四,我……老四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原谅他?” “不会。” 如此斩钉截铁,光明磊落。 傅意怜本以为他至少会思考一下,男人却极快地回答了她。 “这么肯定?” “给伤害过我的人一次机会,让他再伤害我一次吗?” 察觉到傅意怜有些异样,荣山南低头看她:“怎么了?” “没事。” 荣山南笑笑:“这些假设的问题又何必伤脑筋,不管怎样,我毕竟不是方竹,你也不是老四。他们的事让他们去解决吧。方竹是女子,而我是男子,也许想法本就会不同。” 傅意怜强颜欢笑,不敢再问。 *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样的景象。冰天雪地,余鸿鉴手里捏着一纸婚书,荣山南大着肚子倒在地上。 余鸿鉴一再要挟她,如果不跟他走,他就要撕碎婚书。可如果跟他走,傅意怜就要抛弃荣山南。 手中的婚书灼灼如火焰,她的眼中也仿佛燃起两团火焰,就要把眼前的人给生吞活剥。 第66章 傅意怜直接上手去抢,余鸿鉴将婚书挡在身前,跳跃翻转间,丝毫不让她近身。 余鸿鉴眼尾赤红,冷笑着看她,大有一副要跟婚书同归于尽的样子。 他从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得不到的,也绝不让别人得到。 “怜妹妹,跟我一起走吧。不然,跟我一起从山崖上跳下去?” 说完,余鸿鉴转头从崖上跳落,婚书轻飘飘地跟着他,好久都没飘落到底。 “余鸿鉴!” 傅意怜大喊出声。 这一喊,却把自己喊醒了。 身上盖着暖和的被子,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冰天雪地的寒气。 “做噩梦了?”身旁男人若有所觉,翻身问他。 他竟然也是醒着的! 傅意怜心头乱跳:“嗯。” 男人将她的手放在身侧:“手压在心口,是容易做噩梦的。” 她方才那么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是还在梦里,还是喊出了声?阿南是不是听见她喊了一声,才醒转的? 不不不,她想来没有说梦话的习惯,方才只是做梦吧。可是、可是,如果阿南听见了,听见的还是她还余鸿鉴…… 傅意怜摇摇头,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丢出去。想问一句他到底听见没,又不敢问。如果他没听见,自己岂非不打自招? 下午二人发生了争执,上床前谁都没有再说话。而荣山南在方才说了那句话后,也没有如往常一样揽住她,而是又转了回去。 傅意怜望着他的背景,已经睡了么,还是——在跟她冷战呢? 以往有事情,荣山南最终总会让步,这次他却分外坚持。 傅意怜不开口挑起这件事,荣山南也绝不开口。傅意怜心底别扭,索性也几天不开口说话。 他本来就是少言寡语,平日都是傅意怜找话题来引他说话,这次傅意怜刻意忍着不找话说,竟每每同塌而眠,却夜夜无言以对。 他们最近很忙,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快到年关了,也许是很忙吧。 傅意怜沉不住气了,见荣山南挑灯夜读,坐到榻上,凑过去看他在读什么。男人的身影笼罩住她投映在书上的身影,重重叠叠。 身下有些硌,傅意怜本想换个姿势,忽然身形不稳,硬生生地把猝不及防的荣山南扑倒在榻上。 这姿势着实暧昧的紧,傅意怜本没想扑倒他的,只是想挂到他身上去,没想到他竟毫不设防,任由她如一头恶狼猛扑过去。 傅意怜压着他的肚子,明显感觉到他腹内的孩子不满地踢动了几下。她慌忙将身子稍微撑起些去看他,他确实被踢疼了,眉头皱着,嘴唇微张呼着气。傅意怜赶忙坐好,就见荣山南就着仰躺的姿势,手放到了隆起的肚子上。 傅意怜惭愧不已,扶了他的肩让他重新坐起来,看他垂眸抱着肚子,额头上已经有了层细密的冷汗,不由愧疚地支吾道:"对,对不起啊,我没想到......" 荣山南闻言暼了她一眼,那眼光里没有责怪的意味,只是淡淡的,无甚感情的一暼:“无事。” 傅意怜心里如同被根针扎了一下,有些难受,想去帮他揉腹的手也顿住了。 不管是这一扑,还是根据要不要让方竹想起前尘往事的争执,她都不是有意的,但他果然还是怪她了吧。 傅意怜心里越想越没底,他这般寸步不让,难道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有些无措地站了起来,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荣山南也不再抬头看她,只是将手放在腹上揉动着。傅意怜僵立了一会,见他还是没说话,慢慢退后几步,索性去床上睡了。 傅意怜背对着他,在床外侧躺着。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听见荣山南往这边走动的声音。 想来他也不想叫醒她吧,竟是一手扶了床栏,一手托了肚子想要跨过傅意怜,却不想他肚腹沉重,腿也抬不起来,被傅意怜一绊,身子一轻歪了力道,直直压到了傅意怜身上。 女孩儿还没有所反应,就听到他闷哼一声,不再动作。 他怎么了?不会压到肚子了吧? 傅意怜一惊,也顾不得自己还在装睡了,坐起来就要扶他,却见他抱着肚子,身子有些微颤。 月光自窗外透进来,荣山南周身平添了一分清冷凄凉之色,傅意怜不免心疼又有些愧疚,还是先开口了:"你没事吧?"说着,就要去摸他的肚子,看看是不是惊着了孩子。哪知他侧身微微一躲,她这伸过去的手就又僵在了半空中。 为什么他要躲她的碰触? 往日她再如何任性,阿南都不曾恼她。傅意怜不由越发怀疑他知道了什么,不肯再原谅她了。 第30章 掉马尤楚君来了,还带来一封信。“我…… 尤楚君来了,还带来一封信。 “我可没有偷偷打开看哦,门口正好碰上杏儿,故向她要了来。”楚君向傅意怜眨眨眼。 傅意怜嗔笑看她一眼,接过信。封泥是一种凌日峰上独特的材料,傅意怜纳罕,山上有谁会给她寄信呢?难道是师父?阿南大动胎气那日,师父正好也递口信来说近几日有事不能去练武。 她有些期待地打开,只有短短十几个字。言简意赅,是宋禹安要她上山几日随他学药。 第67章 楚君见她看完了,凑过来:“是谁呀,余鸿鉴?” 傅意怜眼神冷了几分:“都说了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要离开几日,阿南怎么办?他仍没有大好,夜来腰腹冷痛要她常常暖着才能睡去。 可继续待在这里,难道继续跟他冷战?她不要。 “哈?几日不见,你又拜了位师父,学得过来吗?”尤楚君好奇看看信,又看看傅意怜。 傅意怜抽回信纸:“怎么学不过来,充实些才好呢。” “我怎么没再听你说练武的事?这热度来的快去的也快吧?” “才没有呢,师父这几日有事。” “那你去吧,学好了还能给你家阿南治治,上次他去平府接你……”尤楚君忽然止住了话头,傅意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荣山南就站在院子里。 他背着光,脸上表情看不真切,但总觉得周身丝丝寒意。舞刀弄强多了,尤其是跟白元觉那样的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总不会太温和的。 傅意怜只看了一眼,很快转回头来。 “是啊,学药很有用的。白日学药,晚上学武,你可别小瞧我。” 尤楚君不以为然:“你可别是跟阿南闹了别扭,故意躲出去的吧?” 果然是自己的好友,尤楚君看她,一看一个准。前世尤楚君的态度很是模糊,她和阿南成亲,楚君就盼着她和阿南好;知晓她心里念着余鸿鉴,也想着给余鸿鉴创造机会。 “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三天而已。” 尤楚君望着荣山南的神情,怎么都不相信她这句话:“要去,你们夫妻俩好好谈谈?我改日再来看你。下次可要耍鞭给我看哦。” 傅意怜送她出去,走过荣山南身旁时,忐忑着要不要打个招呼,毕竟在外人面前。 荣山南倒是很客气地跟尤楚君问好,还请她再多坐一会儿。 想了想,傅意怜对荣山南道:“那日宋先生肯答应教我药理,夫君定然也能体谅我一片求学之心,应当不会阻止我吧?” 学武是为了你,学药也是为了你,这些话到现在竟说不出来了。 荣山南目光晃动一下,双唇翕动:“不会。” 傅意怜与他擦肩而过,挽着尤楚君出去了。 片刻即回,荣山南还在院子里站着,侍弄着花草。傅意怜径直进屋收拾包袱,不大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没有回头,耳朵却竖得极为灵敏,不放过任何一丝声息。 男人身影宽大,遮住她榻边娇影,仍是没有说话。 傅意怜终于觉得有些压抑,刚要仰头问他,却被男人直接拉进怀中:“为了老四的事情,伤了你我二人的和气,值得吗?你不是向来与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这次怎么这么护着他?” 她哪里是护着老四,呸,他算什么。只是她过不了心里的坎,阿南的那句“不能原谅”,她始终还没有说服自己像得到这个答案前那样对待阿南。可一时又不好说明,还不如任由他误会。 傅意怜自嘲地勾起唇角:“没护着他,看法不同罢了。” 男人细密的睫毛微微下垂,明显对她的敷衍有些意见。胸前微微起伏,似乎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傅意怜轻轻挣了挣,男人却立刻箍她更紧:“别动。” 傅意怜这才意识到,他的肚子悄悄蠕动着,吓得赶忙不敢动弹。 “别去。”荣山南再次开口。我想每天回来都能看见你。 他极少这样要求别人,哪次不是有商有量。傅意怜心软得一塌糊涂,又听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们一起去看看方竹好么,元莺也去,看看能不能做什么。” 一提到元莺,傅意怜眼眶酸痛,眨了好几下还是没忍住泪水。 她痛恨自己现在变得这么爱哭,一哭就没了气势。傅意怜低下头,脱离他的怀抱,继续收拾衣服。“我去能解决什么问题,你和元莺早都商量过了吧。我不在的日子里她可以来照顾你,反正你们都那么熟了。” 荣山南再向榻边走了一步,捉住她的手腕,拉着人直接站了起来。引着女孩儿的双手环上自己的腰。傅意怜心跳急促,怀着孩子很辛苦吧,所以应该被哄着被宠着,可她的那份情感要对谁诉说呢?她不能跟任何人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而这个秘密就像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自己大概是留不住她的,荣山南只好说:“别去,就当是——孩子离不开你。” 他们之间的联系只剩了这个孩子? 阿南为什么不说:为了我,你别去。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元莺也可以陪在他身边是么? 傅意怜越想越酸涩难受,离开三日是个好机会,她要好好把这些想清楚。 “阿南,我想学点东西。先生请我去的,我没法拒绝。”说完,傅意怜把打包好的包袱系好,转身出门。 * “这样好记了吧?”邹云珂笑着问她。 “嗯,这法子果然好,也不容易混。”傅意怜接过一张新的方子,由邹云珂指点着去抓药。她强迫自己忙起来,稍微一空闲便会想起荣山南。 邹云珂将她掉落耳侧的头发抿上去:“禹安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是这块料。” 第68章 傅意怜勉强笑笑。 时光消磨得很是飞快,三日很快就过去了。可傅意怜仍旧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宋禹安有意调教她,便让她多留几日。派人给荣山南递了信,傅意怜便没有如约下山去。 天幕降下,到了约定的时辰,她还要到校场去。 师父每次都很早到,等着她。傅意怜每每都觉得是自己迟到了。可不管她早到多久,师父都提前在了。 “与阿南闹别扭了?” “师父,你怎么知道?”傅意怜摸摸自己的脸,难道她脸上写了字?尤楚君看出来不奇怪,这个从没有近身看过、且不那么熟稔的武人也能一眼看出来。 那人抬手:“别叫我师父,我还没收你作徒弟。你这般烦恼,不为了与阿南的事情,还能为什么?” 傅意怜道:“不,我是为了方便跟您学艺,才没有下山去的。先生那里距离近多了。” “为了我?”看来上次抹黑自己,都动手动脚了,根本没用啊。 上次匆忙一见,因着眼前人与阿南的几分相像,傅意怜反倒更加亲近几分。“那天,我问他,如果他失忆了,忘记了我以前做过的不好的事情,等有一天想起来了,会不会原谅我。他很确定地说,不会。我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了。”面对着陌生人,傅意怜似乎没有任何枷锁,可以很自然地说出这些事了。 “你?若是对你,他可能不会这么想。若是旁人,那倒是不可原谅。” “哈哈,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傅意怜无奈笑笑。 那人的眼神回避了一瞬:“阿南对你,我推测的。” 傅意怜恍惚明白了些什么,走过前去开始扯他的衣服。荣山南有些紧张:“这是做什么?” 傅意怜用力将他的衣服一拽,将肩头那两块海绵拿出来扔在地上,“呸呸呸”地踩了几脚,便松开了荣山南。傅意怜仰头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眼眸:“还装这些,还装这些!”又奋力将他额头的胶条一撕,荣山南捂了捂额头,只听傅意怜道:“这装得是有多像啊。” 荣山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任由她把自己伪装的那些东西都扔到地上踩了个遍。才发了一通气,傅意怜慢慢平静下来,这才问道:“肚子呢?” 男人不解,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去,才恍然。此刻肚子平坦,哪有半分有孕的样子。 “我缠了绷带……” 傅意怜记起,有几次男人坐在床侧缓缓缠着绷带。只安慰她说,去校场方便。 傅意怜道:“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荣山南道:“你才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以为你要跟这副皮囊双宿双飞,我何至于想出这样的笨办法?” 这次倒换成是傅意怜头重了,她低下头去:“我钦佩这副皮囊,不就是钦佩你咯?这有什么好吃醋的嘛?” 荣山南抬手敲了下她的发心:“在今晚之前,你都不知道的啊。” 傅意怜立刻贴他更近了些:“那我现在知道,也不晚嘛……” 第31章 疤痕那你为什么躲着我,不让我碰你?…… 两人回到校场,上了二楼那间空屋,打算好好谈谈。 荣山南摇摇头:“你是为了那天我说不会原谅你,才跟我置气的?你那天问我如果我是方竹,那按照方竹的性子,八成是不会原谅的。而且老四和方竹对彼此都淡忘了,你又没有问如果是阿南,会怎么想。” 傅意怜心中还是不甘,挣扎道:“那你为什么躲着我,不让我碰你?” “什么时候?” 傅意怜闷闷道:“好几次。不像没事之前那样,让我给你揉了。” 荣山南静默一会儿,才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我,并非有意。” 他并非有意?可以往他总能察觉她的小小心思,怎会让她伸出去的手尴尬停在半空? 傅意怜按住他的前襟:“那我现在要揉一揉,你愿意吗?” 不出她所料,荣山南收回目光,甚至连身体都防御起来。 她望着他:“并非……有意?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捉了她的手放在肚子上:“你要摸就隔着衣料摸吧。” “不要。我就要伸进去。”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傅意怜恼羞成怒,直接上去生拽。 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劲,荣山南终于妥协:“好好好,你要看就看吧。” 傅意怜驾轻就熟解开他外衫衣带,正要将衣襟分开,荣山南犹疑许久,终于还是低声说道:“别害怕。” 傅意怜心下疑惑,滚圆的肚子显现在面前。 原本想象中的珠圆玉润完全没有,男人隆起的肚子上——不止是肚子上,他的半个身子,竟然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疤。即使已经是愈合了的伤口,这样冷不丁的看过去,也心里发毛。尤其是方才的动作让他气息不定,慌慌地喘着粗气,那些伤疤附在他的肚子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像是数条蠕动的毒虫咧着狰狞的嘴,阴险地朝她笑着。 荣山南有些脱力地靠在墙上,看她被惊到的样子,无奈苦笑道:“很难看是不是?” 傅意怜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问他:“怎么……回事?” 第69章 荣山南低下头,手按在腹侧,挺了挺肚子说:“从前被鞭打的。” 傅意怜瞪大眼:“在我家当马夫时被打的?” 荣山南点点头。也是,从前他带着思康虽说艰苦,可也是自由身。他一身武艺,怎会吃这样的亏。后来成了说一不二的“二哥”,更没人敢这样对待他。唯一的时机,就是他在傅府那段日子。 傅意怜颤抖着手,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放上去,傻傻问出口:“疼吗?” 荣山南摸摸她的头:“早就愈合了,不疼。” 他看傅意怜一直不说话,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女孩猛摇头,扑到他怀里:“怎么不告诉我,要瞒我这么久……” 荣山南轻笑:“这个实在太丑了,素来知晓你是个爱干净的,怕你觉得恶心。我不想在你心中留下这么个形象,不想让你有不愉快的回忆。” 傅意怜继续摇头摇头:“只要是你,我就觉得是好的,别的我不在乎。” 荣山南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肚子上,看上去有些低落。 少女窝在他的怀里,手还是不老实,一边摸一边问:“从前我们……啊……嗯……啊——那个的时候,我没感觉到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啊。” “我用了药膏的,可以暂时遮掩一下,也摸不到。只是里面有些成分对孩子不好,前几天我怕出事,就没用。” 在他的臂弯里,傅意怜和他腻歪一会儿,两人都不敢闹得太过。手下就是他柔软温暖的肚子,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 两刻钟后,傅意怜起身:“我得回去了。晚了先生和云姨会担心的。” 荣山南皱眉:“误会已经解开了,你不随我下山么?” “可是我也答应了先生啊。总之明天还有一天,我就回去了。” 荣山南不舍放开她:“真的?不会又延长两日吧。” “不会的,马上就小年了。你忘啦?说过我们要一起准备年节的。” 荣山南在她额头亲亲,还是放她去了。 * 先生门前一大片光秃秃的树,云姨说了好些以前的事,关于他、思康、他的家族。 她像听故事一般听完了。 原先以为,一杯酒,年少气盛时予了旁人,就没有机会,再和男人共饮。 然而,似曾相识的少女心绪如潮如浪。她又分明听到,那颗古井不波的心,为他怦然而动。 余鸿鉴有一点还是说对了的。她对荣山南的感情,也许只是感动,是报恩,是还债。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还肯回头吗? 可如今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五日来日日想的都是荣山南,她早就情深似海,只是不肯承认。 宋禹安在前堂坐诊,有意使唤傅意怜,便是要让凌日峰上的族人也知道他收了这么个徒弟。 先生这里药藏丰富,不仅有方剂,也有成药。 傅意怜抓完药,外面人声渐渐散了。她整理好方子,将今日的脉案记录在册。 手边忽然又被人递过来一张方子——咦?两面都没字? 却听邹云珂笑道,“两天就忍不了?” 傅意怜蓦然抬头,巨大的欢喜直冲心扉。 荣山南站在宋禹安身侧,眉眼间的笑意差点将她烫化了。 “郎君!” 邹云珂轻咳一声:“看病还是接人?” “看病。”男人笑着,牵了娇娘从药台后出来。 “郎君哪里不适?” 她还没从惊喜中回神,男人俯身抱她:“相思病。” 没有外人,他放开顾忌将心心念念的娇娘抱在怀里。 “治么,小大夫。” 山林美景自耳畔飞速急退,骏马和它的主人心意相通,每一次落地都平稳有力,每一次腾身都如踏凌云。 一骑两人,马似流星,人似箭,仿佛不是奔驰在山路,而是翱翔在长空。 飞岭横度,俯首拔云。 驰道、岩岭、山谷、溪涧,傅意怜披着男人的大氅,感受着风驰电掣、极度快意又无以言喻的壮美。 早知男人骑术绝佳,却不知他真正骑御快马时这般气势如虹、神采飞扬。 她回身紧紧抱牢男人劲腰,鼻尖萦绕着蒸腾热意。 “害怕?”男人温热的呼吸打在耳后。 “不怕!我高兴得很,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她都不敢看他,一颗心突突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膛。 耳边是男人沉沉笑意。她忽然意识到,要回家了。 院子和五日前不大一样。大门新挂上了桃符,廊下悬着灯。最上那个大的,题着怜字,后边又接几只竹条纸面扎成小灯,却不是字,而是一串果品、兽禽彩纸灯。 前头那个傅意怜识得。男人笔锋太硬,字大多不好看,唯这个“怜”尚能入眼。 后面那串小彩灯,则是这几日思康捣鼓出来的。 傅意怜没想到,小孩虽傻,他哥哥交待的活计倒做得细致。 男人将院子重新茸整了一回。房里地龙未熄,暖风袭面,夹杂着腊梅冷冷幽香。 今日是小年。宛州民风淳朴,自打这一日开始便正式入了年,是以此日不亚于大年夜,定是要家家团圆的。 阿南、怜怜和思康三人一起围坐在桌旁,阿南不肯傅意怜下厨,亲自炒了四个菜,就着羊肉汤饼,热气腾腾,说不尽的暖心。 第70章 思康坐不住,吃饱了直想往外跑。傅意怜只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 “阿南……” 荣山南好笑看她一眼,习惯地拿过她吃剩的半碗,就着菜继续吃。 “今夜很好哦,只有我们两个人,连杏儿都上山跟哥哥团聚。” 听这话的语气,荣山南就知道她又在憋着什么坏:“哪有只是两个人?” “思康刚刚跑走,可不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么?” 男人指指自己的肚子:“那它呢,不算是个人吗?” 傅意怜恍然大悟:“哈?它啊?”是了,如今已快六个月了,是分出了阴阳,也许还化出了手脚口鼻。 男人没再接话,傅意怜果然沉不住气,往他跟前凑了凑,还添了一箸菜:“郎君,你既然挑明了身份,咱们也不用偷偷躲去小树林了。你就在家里教我,好不好?” 荣山南道:“你不是已经拜了先生为师,哪有再拜一个的道理?” “那怎么一样?先生是文,你是武,不冲突的嘛。” “我视先生作亚父,你是我娘子,拜了先生辈份上还说得过去。你若是再拜我,那不是成了先生的徒孙,岂不乱套?” 傅意怜瞥他一眼,忽然转身绕到男人身后,殷勤地又是捏肩,又是捶背:“我跟先生新学的这套手法,阿南还得用么?” 荣山南往后靠坐,两手撑在两侧,更显出肚子来:“就这点诚意?既要拜师,从今日起早晚两次跪安,我不说起身不准起。一日三餐全府上上下下的吃食你也都全包了,若师父我觉得不好吃,随时去灶房重做。你可做得到?” 话音刚落,肩背上那轻柔落下的拳头顿时加了十倍的力量,傅意怜掐他胳膊:“你想得美啊!” 第32章 婚书余暄妍被放回来后,傅意怜仍旧不…… 余暄妍被放回来后,傅意怜仍旧不许她进傅家门。傅淮安指着她骂了几次,什么胳膊肘往外拐,跟荣山南那伙人学的一样软硬不吃,当心被荣山南骑到头上翻不了身云云。傅意怜丝毫不当回事,也像阿南一样寸步不让。 傅淮安没办法,也觉得把余暄妍送回娘家太丢人,只好在外宅住着。余暄妍也是从小养尊处优、娇滴滴的小姐,被用了刑,又担惊受怕好几日,病倒了。 本也不是什么大病,拖拖拉拉到了年关还不见好。傅淮安又去赌了几把,心烦意乱,实在没办法,又来找妹妹拿钱,说给余暄妍抓药。 傅意怜从他手里接过两包药渣,仔细瞧了瞧,道:“我倒是有一味神药能治,只是,她得拿东西来换。” “是什么,我跟她说,上刀山下油锅都给你捧来。” 傅意怜冷冷笑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对她、对余家,一点用都没有。” “何物?” “婚书。”傅意怜打量傅淮安脸上神情,看他是否知道底细,“余鸿鉴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要让余暄妍拿回来,之前的事我可以不追究。” 傅意怜是要把药给她,可也不能就那么痛痛快快地给了,她要试她一试。若还没改了那拜高踩低的性子,阿南面前断断容不得她。傅意怜让杏儿跟余暄妍的贴身丫鬟夏莲说。只说是有一位神医能治得了余暄妍的病,但神医不肯露脸,于是要让余暄妍亲自去深山老林里请。余暄妍一听还有救,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 “主子,那神医说只让您一个人去。” 余暄妍眼珠咕噜噜一转,道:“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鬼……” 但若是姑且信她一回,也并非不可。到那时,多带几人去,横竖神医只有一人,又怎会知她心虔不虔诚?见了人只将那包药抢过来便是。 到了次日,马车滚滚向前,余暄妍一路看着街景,心里头越发觉得不对。这里距离黄掌柜的店如此之近,这是她没拿下的店,而傅意怜也是从这些店开始,一步一步收回自己的权力。 到了道路的尽头,举目望去一片荒山野岭,早有一人等在那里:“神医就在前面,立刻下轿,三步一叩首,走到这片树林的尽头,便可见到神医。” 叫她当着从前众多奴婢的面,三步一叩首,这怎么可能。她的自尊绝不允许她这么做。既然神医说了那药所在的地方,她派人去取便是,于是她派夏莲开不跑到树林的尽头,却什么都没见到。 夏莲却在回程的路上看到了另一个锦囊,疑惑道:“主子,这刚才去的路上并没有,回来的路上却发现了。” 余暄妍喘息着:“这怎么可能呢?里面是什么内容?赶紧打开看看。” 心不诚,药无用。 短短六个字,余暄妍心里猛地一突,差点要晕倒在当场。只见背面有一行蝇头小楷写道:若你改邪归正,可沿着这条路到下面的田野当中,摘下你的面纱,当着众农人的面,走到田埂中间,自然可见到那药。若是再有反悔,便听天由命吧。 让她摘下面纱,她如今面容憔悴,如何能见得人?自傅意怜嫁了个凡夫俗子,甚少在女眷宴会上出现,她便是自认的第一美貌。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传将出去,她往后有何脸面在贵女中周旋。 夏莲劝道:“主子,仅此一招了,不敢不信那神医的话。若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主子的命要紧呐。” 第71章 余暄妍想了想,硬着头皮让人搀扶着她走到那田埂下面。此时正是农忙时节,处处都有农人做活,她是小姐,一身锦衣华服,见了那泥土便生厌。但没有办法,只得按照那神医的吩咐,三步一叩首,一步一步地走到田埂中央。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众人注视当中。 田埂中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的锦囊,也没有人在那里等待。余暄妍心知被耍,只觉得一口气血只冲头顶,当即就咳了一滩血出来。 这时才见旁边一个人缓缓走近,瘦削高挑,两手揣在袖中,问道:“你是来拿药的吗?” 余暄妍怒目圆睁:“你是谁?” 那人说:“有一位神医告诉我说,今日若是见到有人来此磕头,走到田埂中间,便将这包药给她。” 夏莲要接过那药,黄掌柜又道:“您是不是也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余暄妍使个眼色,夏莲呈上一个木盒。黄掌柜揣了,把药交给余暄妍。 她顿时觉得浑身舒畅不少,虽说受此奇耻大辱,但她好歹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夏莲忙将面纱给余暄妍遮住,冲那人喝道:“我们主子的脸是你随便看得的吗?不知避讳,还直勾勾盯着看。” 余暄妍这才分出一缕精神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人,似乎是姓黄的一位掌柜,最是难搞。傅意怜肯定是借余鸿鉴的力才拿回铺面的,她自己哪有这个本事。 余暄妍又问黄掌柜:“你可见过那神医是什么模样?” “我不曾见过,神医与我都是书信往来。” “那你为何要信任他?” “我想着这事极为荒唐,怎么会有锦衣华服的小姐到我们这里来叩首呢,便叫大伙一块来做个见证,果不其然见到了你,可见那神医所说不假,那便更是神乎其神。如今将这包药给你,去救你想救的人吧。” 余暄妍一见,这布匹她再熟悉不过,便是宏福寺前,她踩了傅意怜衣裙,反倒让她借机扬名的那种布料。她缓缓打开,里面是一些药渣,便是连人参,都只剩了些参须,随风落到泥土中,与土块石块没什么区别。 她猛地一口血瀑喷在布料上:“哈哈,好!好啊!傅意怜,真有你的。” 是谁背后准备了这一手,她怎会还看不明白? 夏莲上前捡起地上的布料,道:“主子,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布包。” 余暄妍面容上凄惨苦涩:“谁还要她的施舍,把这布包原封不动送还回去,我余暄妍绝不肯吃嗟来之食。” 身后有人拍了几巴掌:“好一句不吃嗟来之食,嫂子你学了几个成语,也别乱用。” 余暄妍回头,傅意怜正站在黄掌柜身边,捧着那小木盒。 余暄妍指着她,上气不接下气:“你好歹毒的心肠啊,鸿鉴还一直当你是什么纯良之人,可笑,可笑之极。” 傅意怜俯身捡起地上的布包,一层一层打开,展示给她看:“这里面的的确确是一张治病的方子。不需要什么名贵的药材,却是我求先生亲自开的。你只看到第一层,便觉得我在戏耍你。你不相信我,也看不起我,所以才错失这个机会。” 余暄妍和夏莲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听她继续道:“你让哥哥来求药,我只想看看你改好没有。可惜啊……” 傅意怜说着打开木盒,里面压着一张红纸。她吃了上次的亏,这次晓得仔细检查过。展开一看——落款竟还是余鸿鉴! 她被耍弄了两次。傅意怜心中直往下沉,一时吃不准是余鸿鉴的意思,还是余暄妍所为。她不落下风,面上不显,仍是淡淡笑着,朝着余暄妍走去。 “怜妹妹,我知道你发现了。”余鸿鉴的声音从田埂左侧传来。 余暄妍乌黑的眸子盯着哥哥,果然,哥哥还是给她出气来了。 傅意怜不想回头,这样的语气她很是熟悉,余鸿鉴是来谈条件的。 “好巧,这荒野乡村,聚了这么多贵人。”余鸿鉴又道,目光却越过余暄妍和傅意怜,落在田埂右侧。 两位女子循声望去,阿南站在那里。 晨起时,傅意怜一再劝他绑腹不好,他便不再收着。常服放宽了腰身,搭一件黑色披风,挺拔精神,竟不显肚子。傅意怜爱极了他这一身。 荣山南边往中间走边抱拳:“余兄。”又对余暄妍微一颔首。 余鸿鉴道:“我知道你二人为何而来,不如让我们比一次吧。谁赢了,婚书归谁。” 荣山南还未说话,傅意怜道:“我不要。这本就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赢了才能拿回来?” 余鸿鉴道:“哦?当日可是你亲手送给我的。” 他便是要赤裸裸地剖开她,用她去刺阿南。傅意怜偷偷去看荣山南,男人看不清神情,只缓缓开口:“我同你比。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验过婚书真伪。” 余鸿鉴一抬手,黄掌柜跟上来:“好。正好掌柜的在此,让他拿着,我们一一看过,然后便由他保管。分胜负之前谁都不能再碰。” 傅意怜着重看了几遍,这次终于是真的。 余鸿鉴狭长的凤眸眯了眯,道:“都验过了,那我便来说一遍规则。这件事是大家都做熟了的,我们就比往平州运货。谁运货若是先回来,这婚书便归谁,另外一方便再也不能过问。” 第72章 荣山南欣然应承下来,傅意怜纠结问道:“阿南你有多少把握啊?” 男人笑了笑:“放心,有我。” 傅意怜又怎会看不懂这其中关窍,这不在于运输的马力,而在于城外黑山上那一伙马贼。谁能牵制住他们,便已经赢了八成。而那伙马贼是惧怕一条银马鞭的,这一马鞭神乎其神,传说是山中的山神所留下的,他们敬畏那银马鞭如山神,若是有人能拿到这一马鞭号令他们,无论是敌是友,无不听从。 而这银马鞭,其中一条便在裴都督的手中,还有一根是在一直被荣山南视为眼中钉的地方恶霸手里。他们狼狈为奸,互通有无。 当今之计,是要先拿到那根银马鞭。 第33章 余鸿鉴回到府上的时候,…… 余鸿鉴回到府上的时候,明显瘦了一圈,且要被人扶着,仿佛膝盖有些不太听话,裴雁知也过去扶了一把:“这是怎么了?” 余鸿鉴深深看了她一眼:“我有话要对你说,跟我来书房。” 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通透流光,清澈晶莹,是她肖想多年的。这是当年西域的贡品,赏赐给了余家,已经传了三代人,人人都想得以一见,却从没有人见过它的真实模样。到了余鸿鉴母亲这一代,她最是珍贵此物,是想着以后世世代代传下去,绝不肯假手于人。裴雁知一直想得到,可都没有成功。不仅仅它价值连城,而是余家一直将此视若婚誓。如果她能拿到,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余家媳妇,还有那傅意怜什么事。明明就是她先认识余鸿鉴的。 人人都只当裴都督来宛州不过三年,可她小时候,就随家人来过了,那个时候,她就认识了余鸿鉴。在傅意怜之前,她就先认识了。 余鸿鉴扶着膝盖慢慢坐下,裴雁知这才闻到他身上一股药油味儿。余鸿鉴道:“这玉佩与你交换那条银马鞭,你也不算亏本了吧。” 裴雁知脸上的血色刷地退了下去,方才浮起的兴奋激动,霎那间化成了可怖的嫉妒:“你是怎么拿到这玉佩的?你母亲不是不肯给你的吗?” 她看到余鸿鉴有些艰难地揉着两个膝盖,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消失的这几日,该不会是去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她才肯给你的吧?” 余鸿鉴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哪有那么便宜?除了跪祠堂,还挨了戒鞭,饶是如此,都不肯心软。有的时候想想,我这个儿子在她眼里似乎都没有这枚玉佩重要,还是府里的老人千劝万劝,才算把这玉佩给了我,没让她拿了我这条命去。” 他抬头看着她,眼神中是裴雁知未曾见过的专注。“或者,用我这条命来换银马鞭,是值还是不值?” 裴雁知难以置信:“你用你家中最珍视的珍藏品来跟我换这一条根本不值几何、出了这个镇就没有任何效力的银马鞭,就只为了赢过傅二小姐,你的代价也太大了吧。” 余鸿鉴说道:“你只说肯还是不肯,若是你觉得还不够,你二哥一直想要的那个肥缺,我给他弄来。” 裴雁知笑得荒唐:“你不是向来清正守身,绝不肯做这种苟且龌龊之事?为了她,你就允了。我跟你说了那么多次,连都督跟你开口,你都不应。” 她边哭边笑,余鸿鉴有些头疼,疲惫地揉着眉心。也不是第一次见她发疯了,自打进了府,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上次傅意怜生辰,在追怜小筑,她还差点闹出人命。 “余鸿鉴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裴雁知!裴雁知才是你的妻子!为什么要为另外一个女人做到这般地步,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做过些什么呢?” 裴雁知砰地一下,将桌面上所有的杯盘瓷盏都摔到了地上,嘁哩喀喳一通响,门外的小厮侍女都吓得站在原地,不敢行动。等到里面的声息静了一些,又没听到吩咐,才敢站远一些。 裴雁知嘶吼道:“我终究是比不上她啊,是不是不管我多么努力都比不上她,我才情不如她,美貌不如她,勾引男人的手段也不如她。可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你看她穿的那身衣服,她如今施舍也不办了,抛头露面做起了生意,与那些油嘴滑舌之人为了几分几厘争来争去,不也是一身铜臭之气?你还是忘不掉她。” 余鸿鉴紧紧攥住座椅把手,左手仍按揉着膝盖,苍白地唤了一声裴雁知,却无力要制止住她。 裴雁知抹了一把脸,说道:“好,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将银马鞭给你。你为了她以血养蛊,我倒要亲眼看着你怎么一步步走入她的陷阱,万劫不复!” 那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马鞭,用银色的丝线缠绕着把头,放在一个漆木镂空盒子里面,那马鞭甚至不如这漆木镂空盒子值钱。裴雁知说他的代价太大了,真的大吗?用一件家里面的传家宝去换一个未知的输赢。 可他如果不做这一场抉择,傅意怜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 而另一条银白的马鞭上面坠着一根红穗子,明艳鲜亮,那银色的纹饰与余鸿鉴的一模一样。 “你,你是怎么得来的?”傅意怜前前后后检查一圈,见荣山南的手脚还都好好在身上,一处伤口也没有。荣山南笑她大惊小怪,只好安抚她去烧些姜汤。 脑中还回忆着那日娇娘担忧的神情,今日已是离家的第三日了。这一来一回总共六日,最早也只能除夕夜赶回家了。 第73章 前面就是黑山了,草丛中早有埋伏,荣山南嘱托老四盯紧了。 果然,一刻钟后,他们的大当家就现身了。那人一看不是余鸿鉴,虽然认了马鞭,却仍不肯放他们过去。大当家点名要和荣山南赌马。 白元觉哪里肯:“喂,你们怎么不讲义气,先前答应了的事又想反悔?” 大当家掸掸袖子:“这只能说,咱们毕竟不是一条道上的。你们在宛州如何威风,到了这黑山,都得过我这座独木桥。 他们找了一处悬崖峭壁,那里人迹罕至,从没有去过,大当家说要蒙眼从悬崖跳过去,若是能成功便信了他们的话;若是不成功,那么结果可想而知——人马俱亡。 荣山南观其神色,便是算准了他不敢跳过去。猎风再有能力,可那般几丈宽的山涧是绝对不可能的。他驾着猎风,又另外从他们的棚里选了一匹马。一人并驾两马,那些人早就设下埋伏,也不知是自己想的,还是裴雁知那个丫头诡计多端,他们知道荣山南最善相良马,便给那最好的一匹马下了泻药。那匹马跑到途中便不肯再往前行,那般的山涧若是有其中一个拖后腿,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荣山南用那匹马本就不指望他能跑几步,快到悬崖顶的时候猎风就打了个响鼻,他们不知猎风的习性,每次跳跃之前都会打个响鼻,所以荣山南即使是蒙着眼也知道悬崖快到了,于是往右一跨跨到猎风的身上,将那匹烈马往前一扔,烈风跳跃到空中,正要往下落的时候,猎风在那匹马上又跳了一步,如此一弹,便到了悬崖的对面。 白元觉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饶是知道二哥有天大的本事,这般场面也是头一次见,其中的定力、技巧和安排布置都绝非常人所能行。 原来荣山南一开始便没想过要用那匹驽马,不管他们下没下泻药,他挑了这匹马都做好了要让他们折一条最好的马的准备。他们既然不爱惜自己的马,荣山南便助他们一臂之力。大当家见荣山南站在对面,摘下眼罩,拿着手里的黑布条向他们招手的时候,心里更是气得牙根发痒。他们此时又想耍赖说,刚才没说清楚,要一人一骑才行,如今用了他们两匹马,算是违规,做不得数。要再来一次,并且再赔他们一条马。 白元觉啐道:“赖了又赖,猪狗不如。” 荣山南止住他,只问再要比什么。大当家正思衬间,荣山南突然开口:“啊呀,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参,怕它跑了,我领你们现在过去,算是先孝敬当家的,回来之后任凭大当家的处置。” 那大当家的见钱眼开,一听有人参,他们在这山里寻了许多年都没有寻到,便立刻让荣山南领着他们前去。他们吃准了荣山南对这山中地形不熟,不可能对他们说谎,便对他极为信任。可走了不多长时间,他们却发现这绕来绕去,树木都差不多,而前前后后已经都没有路了。 大当家的道:“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让我们鬼打墙,迷路了?” “大当家的,我哪里知道这里的路。你不是挑了对这里熟悉的路吗?” 大当家的只为坑害荣山南,这下面的地形他也不熟悉,丛林中还有毒蛇蝙蝠等物,下面的树林中嗡嗡作响,鬼哭狼嚎,大当家的道:“别别别,我们什么都不要了,那人参也不要了,你这便带我们回去。” 荣山南道:“这回去我也不知道路啊,我怎么带你们出去?” “你不是在这山顶中常年打猎,气候变化,山重水复你都知道的?” 荣山南道:“这么说你是信得过我了?” 大当家的道:“如今不信你,我们也没有别人可信啊。”荣山南道:“那好,你既信我,便听我的,我保证让你们一个不少的全都出去。若是你们还想着在我背后搞什么鬼的话,便同你们一起葬身在此。” 大当家的道:“好好,我们都听你的,只要你把我们都不缺胳膊少腿的带出去。” 荣山南在树上画了几个圆心,表示这是已经走过的路,他们又转了一圈回来之后,却又看到了那三个圆圈,大当家的也有些不耐烦,又要冲着荣山南破口大骂,荣山南忽然道:“噤声。” 他仰头一看,道:“瞧,这不就是那棵人参嘛?”果然,他们抬头一看,有一棵极大的人参挂在那里,大当家的道:“这哪里是普通的人参,这分明就是参王啊。”到了此时他便不想用荣山南,自己要一步一步过去拿住它,荣山南也说:“谁先拿到便是谁的,这人参认主的,我此刻不敢去,请大当家的前去把它拿下来吧。” 大当家的往前一走,忽然脚下踏空,那里面有一个网已经网住了他,另外一头思康用力把他吊到半空中,拴在了树上。站在树下牢牢地看着这比他大二十多岁的人,狼狈地在网中挣扎。荣山南举起弓箭对着大当家,他吓得屁滚尿流:“大英雄饶命啊,你说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以后不敢再坑害你们了。”其他那几人一见大当家的被捉,都想上来找荣山南要个说法,如今看他们大当家的被束手束脚,也不敢轻举妄动,荣山南道:“让你的这些手下退下。” 第34章 大当家的道:“你们退开…… 第74章 大当家的道:“你们退开些,退开些。”仿佛看他们退得不够远,又怕荣山南心思在他们身上,一时失手把箭射中了,他连忙道:“退远些呀,听不懂吗?” 荣山南道:“我也无意冒犯大当家的,只是诚心来请大当家放我们过山。”并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大当家的道:“唉……我只是听信了余家的三百两银子,我不知这其中恩怨。我这银马鞭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为了它丢掉我一条命,实在是大大的不值。我敬你是条好汉,前仇旧怨一笔勾销,你看怎么样?” 荣山南仍是举箭对着他“大当家的可说话算数?” 大当家连连道:“算数算数,我算是服了你了。这山中的事没有你不知晓的。”他也明白过来,这是荣山南给他设的陷阱,却佩服他的胆识和计谋。荣山南收了箭,让思康把大当家的放下来,大当家的与众兄弟们在荣山南面前拱手相拜:“英雄,佩服佩服,不知我们结为异姓兄弟可好?” 荣山南道:“大当家的若看得起我,自不敢推辞,只是如今你帮了我这一个忙,我的确也少不了你的好处。这其中的十分红利便给你一成,不知大当家的意下如何?” 那份庄园既然余家觊觎,必定数目不小,如今他不费吹灰之力,一条银马鞭换回这十分之一,比日日去街上收保护费来得划算的多,立刻答应下来,并说:“你放心,从今后嫂夫人在黑山范围内,若是有什么人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便不让。她想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生意,不会有人找她的茬。” 荣山南拱手相拜,给了他一柄短刀作为信物:“我也押上这枚短刀给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又道:“可是我们如今到底还出不出得去啊?” 荣山南道:“跟我从这边走便好。”他们先往下走到溪流当中,约莫又走了一里路,忽然天地宽阔起来,之后猎风在前面领着,似乎是走了多年的一条小道,将他们一路领到了那悬崖之上,大当家的回头看了一眼那□□丈宽的悬崖,想到刚才给荣山南设下的一切计谋,不觉汗颜。 送走他们之后,荣山南刚才撑着的一股精气神忽然松懈下来,还是思康托了他大哥一把才勉强站住,虽说这一切计谋都设计好,可是一人双驾,若是稍有偏差便会葬身崖底,这也不是开玩笑的,而且这其中的话术便是稍有偏差,大当家的若提前发现了他的计谋,他们那么多人,荣山南身边只有一柄短刀,这也不是闹着玩的。 大当家回去不久,余家的货队就到了,当即有些不称意,上前理论道:“你收了我们的钱怎么能不帮我们办事呢?” 马贼们乱七八糟哄道:“我们向来是认物不认人,认钱不认人的。你们先前给的那三百两银子,我们已经都打点孝敬了,一分没留。如今这银马鞭在他们手中,我们自然是不能不放行的。” 余鸿鉴一看大事不妙,当即火冒三丈。这不单单是一批货,这还是脸面问题,当即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 帮头拦了一下,道:“还是回头再找他们算账吧,去追赶傅意怜的货要紧。”裴雁知的二哥却道:“你先带货走,我非要教训教训不可,多年的合作,说翻脸就翻脸。”马贼头一听也火了:“你们就想这么走?我们打点孝敬了那么多银子,大当家差点连命都没了,没说从你们这里找找补回来,你们还要先打劫我们?兄弟们,上,让他余家当家的也知道咱们不是吃素的。” 裴雁知二哥瞳孔一缩,咽了咽口水,道:“你们想干什么?”马贼们一哄而上,便要把他们的货扒下来,裴雁知二哥这才彻底慌张:“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他来回跳脚,却阻止不住他们,随即掣出大刀,他的伙计们也跟着他一拥而上,马贼们训练有素,而他们平时虽说练习,却许久没有实战,马贼冲着裴二哥道:“山上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要让他做事,也要孝敬一些。”说罢,从下而上砍下了裴雁知二哥的左臂。 * 裴雁知正在府中慢慢喝着茶,忽然门人连跑带爬地跪倒在她的身前:“回、回来了。”裴雁知仰天大笑:“二哥终究是二哥,终究是我们的队伍先回来了,傅意怜她休想赢我。”报信的门人头也不敢抬,跪在地上,道:“回主子,是荣山南的马队先回来了。” 裴雁知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然后一寸一寸裂开,低头道:“你说什么?”门人声音发颤,不敢在这头酝酿着怒气的母老虎头上拔毛,似乎不敢再重新说一遍,对着裴雁知道:“是、是傅家的马队先回来了。”左脸火辣辣地一疼,裴雁知的耳光已经落在他的身上,门人受不住这力道,往旁边倒了下去,嘴角渗出鲜血。 “这没用的东西,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可能是她先回来了呢?你肯定没看清楚!”裴雁知正要急急往门外走,周围等消息的人也都呼啦啦往外走,迎面却碰上傅意怜,提着一条银马鞭进来,傅意怜的身后也跟着许多从前被裴雁知欺压过的商户,都兴高采烈地跟在她的后面。这些人的笑脸仿佛是一根根刺往裴雁知的心上扎。傅意怜高高举起那根银马鞭道:“你看这是什么?当然是我先回来的。” 第75章 裴雁知仰头看了看那银马鞭,脸上的怒气消散了些许,闭了闭眼,沉静些许,道:“我当是有什么本事呢?你忘了之前应承过什么,是不允许向余家借力的,这银马鞭本是我的,是我送给了余鸿鉴,你从他那里拿来的,这个赌注便不算数。” 她本来有些喜不自胜,却在看到银马鞭下垂着的红穗子时,脚下猛地不稳,道:“这银马鞭不是我给鸿鉴的。” 裴雁知上前抓过去一看,这不是普通的丝线,是用马贼特有的方式盘起来的,不是一般人所能掌握的技法。随机如同被火舌烫到一般,丢了银马鞭,指着傅意怜道:“你,你从哪里弄来的?” 傅意怜眼疾手快地接住,转身向着众多跟着她的商户道:“这根银马鞭是我家阿南奇谋险志夺来的。大当家也同意,在宛州与我傅意怜交好的商户,他一概不再收你们的保护费。” 商户们欢呼了起来,当即有一些裴雁知那边的商户也想要加入这边的阵营,可瞧了瞧裴雁知的眼色,终究是收住了自己的步伐。 裴雁知只觉得心里一团火,蹭蹭地往上涨,只见夏莲又急急忙忙跑了回来:“主子,主子不好了。” 裴雁知猛然拽住她踉跄的步伐,道:“什么不好了?你们如今这一个个到底都是怎么了?平日的规矩都忘干净了?”她声音也不由得大了几分,一改往日温婉持家的秉性,“有什么话给我说清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省得他们说我赖账。” “是。”夏莲结结巴巴,“二公子回来了,他、他被人……” 裴雁知立即道:“二哥回来了,他在哪里?”他是最清楚这场比赛输赢的人,夏莲拽住裴雁知道:“他被马贼砍伤了一条胳膊,已经晕了过去,浑身是血,被抬到医馆去了。”裴雁知只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往后跌坐下去。 余鸿鉴衣冠不整奔进来,第一眼看到了胜利在握的傅意怜。他从未在她面前如此狼狈过。 余鸿鉴扶住裴雁知,她的钗环散落,发梢凝在脸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傅意怜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不是我狠心,这场比赛原本也是你们定下的,如今落到这样的结局,也算是自讨苦吃。” 说罢,她将没有红穗子的银马鞭丢回到了余鸿鉴怀里,余鸿鉴看着那没有红穗子的银马鞭,心底止不住地嘲讽:是,荣山南为了她九死一生,奇谋绝略,可是他为了这根银马鞭,何尝不是要与自己的家族作对,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也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背上受了戒鞭,还要低头向裴雁知祈求。可是这些傅意怜通通都看不到,她的心里眼里只看得到荣山南,只看得到荣山南的付出,可他余鸿鉴的付出呢,他的代价就不大了吗? 傅意怜走到裴雁知面前,微微俯下身,平视她的眼睛,整个姿势却依旧是不可避免的居高临下:“怎么,还等着我跟你说谢谢吗?你抢了我的东西,我只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难道还指望着我对你感恩戴德吗?”她从裴雁知怀中抽出一张红纸,展开——是她悬心多日的婚书。 她终于拿到了! 裴雁知只觉得胸前那一股火就要冲出来,她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血。傅意怜缓缓站起身,一句话都不再与她多说,商户们自动让开了一条道,望着傅意怜,便如同望着指引他们向前的领路人。 傅意怜一步一步离开,跨上猎风,疾驰离开了余家。 第35章 思康除夕当日,过了午时,远近大小村…… 除夕当日,过了午时,远近大小村寨都渐次响起爆竹烟花声。只有他们三个人,未免显得有些冷清。傅意怜主动问道:“大节下,怎么不叫你的那些兄弟们一起来吃年夜饭?” 荣山南惊异道:“你愿意让他们来?”从前傅意怜嫌弃他们浑身脏污,吃饭的时候上不得台面,最是不愿与他们同席。 如今傅意怜自己提出来,荣山南大为感动。“怜怜,我们去校场好不好,兄弟们都在那里一起过年。” “好!你抱我上马。”傅意怜用手圈住荣山南的脖颈。思康一个人闷头走在前面。 其实自打昨日回来之后,傅意怜就觉得思康有些奇怪,一时又不能细想究竟有何怪处。 临近戌时,寨里众人热热闹闹地开席了。 宴席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庭中仿佛泛着一片水泽。 硕大的铜锅里煮着鲜切的薄片牛羊肉,众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吃饱喝足,手舞足蹈。十三他们几个小辈,跑到院中噼里啪啦放起了焰火,老五领头打起了雪仗。傅意怜站在门廊下,看他们玩得高兴。元莺端进来一条又胖又大的清蒸鱼,傅意怜见了,知道酒席将尽,众人要不受拘束地撒开喝了,就跟在元莺后面一起进了屋。 转头瞧见思康碗里的东西没吃几口,却在专注地折纸。傅意怜看他似乎是想要折一颗心,可是总是折到一半,就翻来翻去折不好。 老四敲敲他的碗,道:“哎哎哎,先吃饭,折纸折迷啦?” 思康正在聚精会神地折纸,被老四这么一敲,吓了一跳,手里的纸心心猛地弹了出去,正巧落在傅意怜碗边。 她拾起,看了看纸上的痕迹,顺着折回去了一道,再往下翻折了几道,一个简易的‘心’就折好了。傅意怜又拿回给了思康,思康一直低垂着眉眼不敢看她,伸手握住纸心心,倏地奔了出去。 第76章 傅意怜纳罕道:“思康他……” 荣山南已经端起酒杯:“别管他。待会儿吃水饺再叫他。” 男人致辞后,众人纷纷一饮而尽。那般的恣意爽快,畅快淋漓,仿佛这一年所有的不快都随着这酒一笔勾销。 所有人都闹哄哄的,男人开始单独敬几位兄弟。老四却不见了。 他平日最是能闹,以往常常拉着男人彻夜不归,如今先下了桌,倒很是让傅意怜惊奇。不单是他,元莺也不见了。其他人喝得烂醉,似乎并未察觉到。 傅意怜刚想问,男人拉了她的手走到院中,烟花炸开的声音震耳欲聋,荣山南捂住她的耳朵,满心都是安定和满足。傅意怜再不想其他的,放松地向后一靠。她有多少年不曾这样享受过新年了。 凌日峰的人没有守岁的习惯,傅意怜也撑不住,到了丑时便沉沉睡去。 荣山南悄悄起身,到议事厅会见风尘仆仆赶回的老四等人。裴都督府上守备空虚,哪里能想到好端端在家过春节的荣山南能趁空把他一锅端了。他特意把傅意怜带上山,便是不想让她知道城里的乱子。那烟花有多么绚烂吵闹,裴都督府上便有多么混乱挣扎。 “二哥,你这条计定得好,一击即中。”白元觉不禁手舞足蹈。 荣山南时常觉得他比思康还小,笑道:“几位兄弟辛苦了。元莺,辛苦了。裴老爷子先软禁几日,过了初五,我去会会他。眼下平州的事仍是十分要紧,我已做了这番部署,几位兄弟看有何意见。” 说来,便在地图上指指划划,分兵定计。卯时前,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轻手轻脚撩开被褥,侧躺在傅意怜身边。 天光大亮,城里改弦易辙,荣家军的旗帜插上城头。而荣山南已经又早早起身。朦胧中,傅意怜见他又一层层缠着腰身。 他总是这般,把一切危险与苦难都挡在门外。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信了那些流言蜚语。荣山南要彻底将宛、陈、平三州控制在自己麾下,如何能兵不血刃。傅意怜摇摇头,慨叹自己曾经的幼稚。 她起身帮荣山南穿衣,男人笑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傅意怜不答,反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做的这件袍子。” 男人眼中微有讶色:“怎会?” 少女给他系着扣子,低声埋怨:“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穿元莺送给你的那一件,我给你做的这件比那件的料子好多了,你都不曾穿过。” 荣山南从来不曾想过她竟会这么想,如今听她一问才恍然大悟道:“我只不过是觉得元莺那件穿得舒服,颜色又合,便穿出去,磨损破了也不心疼。你做的这件,我视作珍宝,总要留到过年才肯穿的,一年两件新衣服也着实是太花费了。” 傅意怜转到身后给他整理,男人声音清朗平和:“我压根没有想过,那是元莺送的还是元觉送的,还是先生送的,抑或是思康送的……” “郎君,这袍子可还合身么?”少女声音软糯,荣山南不禁歪头蹭蹭她的发顶。 “袖口、领口、长度都合得很。只是似乎腰身有些特意加肥了?是怕我又束腹受不了吗?” 傅意怜这点小心思被他瞧出来了,颇有些得意:“是特意把腰身放宽了。先生说后面几个月胎儿长得快,从前的许多外衫倒是穿不了了。” 傅意怜给他整理好,自己才去熟悉。还没来得及一起吃早饭,男人便匆匆要进城处理些事情。门外马队已经等着了,傅意怜不好留他,忙让他去了。 元莺也去了,杏儿陪她吃了早饭,都有些百无聊赖。 自打昨晚就不知跑到哪里去的思康,却忽然从院门后转了进来。 “嫂嫂,你不去么?” 他的神情甚是古怪,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傅意怜从未见过的情感。像是冰封的河面下汹涌澎湃的水流,河岸两旁光秃秃的、了无生机,河面下却暗藏漩涡。 思康的眼神从来最好懂,他有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傅意怜以为他晚了一宿饿了,招呼他过来吃糕饼。 “你哥哥进城去了,不知几时回来,思康没有一同去么?” 思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杏儿,你先出去。” 杏儿也觉得有些奇怪,行到近处看他一眼:“你今日怎么了?” 这一细看才知,思康竟双目噙着泪花,透出一股纠结挣扎。 杏儿忙出去了,傅意怜觉得他今日太不同寻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思康,怎么了?是不是你哥哥他……?” 转念一想,男人刚出去没多久,思康怎会知道什么。 果然他猛摇头:“不是兄长的事,是你。” “我?”傅意怜脑中忽然嗡嗡作响,反应过来思康平素只叫她姐姐,“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思康露出一丝惨笑:“嫂嫂,多年不见。” 傅意怜只觉眼前一黑,晕倒过去。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还听见少年的叹息响在耳侧。 * 身边暖烘烘的,周围似乎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傅意怜慢慢恢复意识,辨认出似乎是先生、阿南、还有思康、杏儿几人的声音。 本以为听到思康的回忆已经坠入阿鼻地狱,没成想更大的酷刑还在等着她。她有些不想睁开眼,去面对这一切。 第77章 大约过了一刻钟,屋里静了下来。傅意怜费力睁开双眸,窗外又黑下来了,大雪落满整座院子,就跟她重生回来那日一样。 “醒了?”荣山南的气息就在床畔,还是那样令人心安。 傅意怜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力地撑起身体,男人忙扶住她:“你觉得怎么样,还晕么?” 思及为何这样魂不附体,傅意怜狠狠咬了下唇,几乎用尽所有的勇气问出口:“思康呢?” 荣山南一顿,垂首给她掖好被角:“去吃晚饭了。” “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男人垂下的眼眸没有抬起,尴尬的沉默笼罩着整个屋子。 心里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傅意怜仿佛已经被推上断头台,只等着刽子手一刀落下。 她闭了闭眼,落就落吧,这是她应得应受的。 重生后的平静如梦幻泡影,此刻平地波澜将过往的安宁尽数摧毁。 无论阿南还能不能原谅她、接受她,她都要等着,听着那个答案。 大不了她也等他三年好了,前世阿南等了她那么久,她也等他一次有什么要紧呢。 不,不是三年,是十年,还有他过身后她孤苦无依的那七年。 傅意怜仔细望着阿南的面容,想努力看清他的每一分神情变化。可窗外夜色深沉,屋内灯火幽微,她望去只看到男人一如往昔坚毅的轮廓。 傅意怜猛地攥住他的手,出乎意料的,那双向来温暖结实的手掌此刻却冰凉透骨。 “郎君…到底、有没有,啊?” 傅意怜已是满面泪痕,荣山南并不直接回答,只是也反手捏了捏她的手掌,“没什么,我去端药。” 傅意怜还要再问,阿南却已关门出去了。 第36章 搬走魏云平、白元觉、韩毅以及十三等…… 魏云平、白元觉、韩毅以及十三等人一早就在议事厅等着了。荣山南刚一踏入,白元觉便笑道:“就知有二嫂在,二哥不会早来的。” 荣山南淡笑不语,魏云平却掏了老四一拳:“整天嘴里没个正形,是该娶个媳妇好好治治你。” 一提这一茬,荣山南和白元觉都有些不自在,老三不知其中原委,却也没深究,顿了顿道:“二哥,我听说思康他……” 荣山南仿佛松了一大口气,眼角带笑:“是,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成想他能有好起来的一天。多承先生医术高明,这也是思康能有上天庇佑。” 在座几人大喜:“恭喜二哥!这么多年,终于能放心了。” 老四嚷道:“我只担心二哥如今的身子。嫂夫人如今体贴二哥,思康也不需人照顾了,二哥该多疼惜疼惜自己。” 嫂夫人……这个称呼倒别致。自打上次他请傅意怜看戏,又被挑明方竹之事后,他对傅意怜的态度倒不那么张牙舞爪了。只是旁观除夕之夜,也不像其他兄弟似的给二嫂敬酒。荣山南只当他心里装着裴都督的事,也不跟他计较。 这头众人商议着如何将平州再夺回来,那头傅意怜刚把屋内收拾好。男人一早就走了,没有惊动她。只是临走时那灼热的目光望了她许久许久。傅意怜背对着他,不知该怎么说,便没有睁眼。 她向来走路极轻,跟阿南学习过鞭法后,更甚。从屋檐下走来竟无半点响动。后院一人打着赤膊,一套棍法下来脊背胳膊上覆着一层薄汗。旋转腾挪,碎雪混合着冰片纷纷而落。 只这一段路,便觉得有些冻耳朵,寒风直往脖子里钻。这样的天气,男人有着身子,怎可赤身练武。傅意怜小跑几步,急道:“郎君不可……思、思康!?” 侧脸如荣山南一般锋利,深黑的眸子更是要将傅意怜整个灵魂都摄进去。思康这般肖似其兄——傅意怜不禁想起前世坟前,她怎样拉着思康一叠声地唤着,也这样把他当成荣山南哭诉着。 只是此刻思康看她的眼神中没有阿南那样的宠溺和专注,眉眼间还有些许青涩,腰身虽健壮,却比男人未承孕时还是显得单薄。 是她糊涂了,荣山南不在家,这不是思康是谁。 傅意怜猛地转身,不敢再看。以往他痴痴傻傻,总当他小孩子一般,便是与杏儿打打闹闹也无人在乎。可他身量早与荣山南一般高了,是该把他当个男人看了。 思康调匀呼吸,淡声道:“嫂嫂,思康无礼。” 傅意怜抬步就走:“不怪你。” “嫂嫂留步。” 傅意怜眼中泛着泪花,心中满是委屈凄苦。她本不欠思康什么的,前世是她一人拉拔他长大,俗话说长嫂如母,养了那么多年,又为他终身计,教他谋生的本事,就算欠什么也该还清了罢。 只是他昨日的那番话,不能不叫她阵脚大乱,惊慌失措。思康虽非重生,却有着上一世的种种记忆,就像点燃又哑火的爆竹,不知何时会炸得整个家四分五裂。 傅意怜只觉得时空都被颠倒了,红尘这一场漫天尘埃,平静度日终究被前尘阴影渗透纠缠。 思康转到她身前,傅意怜低头退了两步,再抬头已见他穿好上衣。 思康本是不快,见她眼角带泪,精神也不是太好,声音倒是缓和了些:“我明日便搬出去住。” 第78章 傅意怜一惊,却见思康正仔细观察着她:“搬去哪里,你哥哥知道么?” 她对他到底算是关心,思康心底微澜:“兄长会与你细说。”随即俯身一礼,转身就走。 “思康!你对你哥哥说了多少?”她还是问了。 少年足下一顿,声音无悲无喜:“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心里有数,不会乱来。” * 一整天下来,傅意怜的心都悬着,没个实落处。她打发杏儿去探了好几次荣山南什么时候回来,一直吃过晚饭,还是没有动静。不由想起那次她上山来看他,武子瑜陪着,等了大半夜,也从容不迫,究竟心境不同了。 因为在乎,所以才患得患失。 快到子时,门外才响起猎风的马蹄声。荣山南满面是掩不住的疲色。 照例给她壶中续上温水,烧暖地龙,男人却收拾了枕头衾被要往外走。 傅意怜翻身坐起,紧紧攥住他的袍袖:“你要去哪儿?” 竟然都不愿与她同睡了! 荣山南不太想碰到她,傅意怜怎肯放他转身离去,顺势攀着他的胳膊跪坐在床边,惊觉男人手背有些发烫。 “我去思康那屋。” 傅意怜默了默,才开口:“思康要出去住,跟你说了么?” “嗯。他去先生那儿住。思康如今毕竟是大人了,我若不在家,不太方便。” “我晓得的,可他搬走了,你也不要去他那屋住。”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傅意怜强拉着男人坐下,依偎进他怀里。 荣山南偏过头,还是咳出声:“我怕是染了风寒,就过去住几天而已。” “不要!”傅意怜去亲他的侧脸,“让我照顾你,我也是大夫啊,我可是宋先生的亲徒弟呢。” 荣山南被她逗笑了,只好握住她的手腕,耐心劝哄:“这风寒来得怪,我怕过给你,怜儿乖。” 荣山南向来身子强健,甚少患病。傅意怜用手背去试试他的额头,皱了皱眉:“不是风寒,我觉得是你向来绷得太紧,思康的事让你心房完全放松下来,反倒容易发烧。” 她又上前紧紧揽着他的脖子,说什么都不许走。荣山南无奈,只好听她的话躺了下来。 家里有些常备药材,她开了副散热的方子,抓了药,让荣山南喝下。后半夜,只觉得浑身汗湿,昏昏沉沉。 傅意怜向来睡着雷打不动,今夜只敢浅眠。偏生荣山南偶尔咳醒了,怕吵着她,又一味压制,更叫她心疼。 迷迷糊糊过了卯时,傅意怜觉得帐中一片热烫,男人略微呻吟,呼吸粗重。 “阿南,是不是要生了?” 荣山南闭着眼将她圈进怀中,笑道:“不是,腿转筋。” 傅意怜往下摸,荣山南阻了她的手:“没事,怜怜,继续睡,还早。” 她也没再坚持,又迷瞪了一刻钟,才清醒过来方才问了些什么。这才七个月,哪里就要生了。前世荣山南也不是这个时候发动的。 于是她倒不担心这个,小手探了自己额头,再去探荣山南额头,果然热度已经下去了。 男人脸上的疲惫散去六七分,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没事了,傅先生。”荣山南漆黑的眸中盛着她的倒影。 傅意怜失笑:“我哪配得上‘先生’这个称呼,我就说了,不是风寒,郎君还要离我而去么?” 她就爱秋后算账。 荣山南心口微动:“昨夜累着你了。” 傅意怜枕在他臂弯:“阿南昨夜说梦话了。” “嗯?我竟不知。” “说了我好多坏话。” 荣山南沉沉一笑:“说了什么?” “说我脾气坏,又任性,不识好人心,又易被人蒙昧.”少女伏在他膝上,边想边说,说到最后实在编不出来了。 “是。” 傅意怜立刻抬头看他,男人面不改色,接续说下去:“又令人无奈,又可恶,又可怜,又可爱。” 傅意怜一直以为阿南不善言辞,这般表达使她嘤咛一声,扎进男人怀中,再说不出什么了。 * 傅意怜一直以为,思康搬出去住,是不想再看见她。可是她去宋禹安那儿学艺,总会多多少少碰见他。 在外人面前,思康倒没表现出什么。傅意怜一早去了,照样按照师父的吩咐,上山采药。凌日峰极广极大,好多地方她都没去过。日光照在树梢的冰凌上,又折射在石头旁新生的嫩草尖,镀上一层金灿光芒,好像一切都有了希望。傅意怜总是想着,这样的景若是跟阿南一起来看就好了。 刚走了没多远,就碰到了同样来采药的思康。傅意怜不想多说话,就转身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天渐渐黑了,她分不清东南西北,都不知道这是上山的路还是下山的路。 两腿沉重,她靠着树干坐下,呼吸都冒着白气。 她在城中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草,有半人之高。她只在父兄的故事里,听说过边疆无人之地,肆虐丛生的野草。 今夜月光极好,草丛里也闪过一道光亮。 傅意怜抬头看看月色,又看看草丛,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第79章 但那阴森的绿光越来越近,傅意怜猛地扑翻身,定睛一看——真的是狼!而且是两匹! 她吓得两腿打颤,连逃跑都没有了力气。 傅意怜背靠着树站直,努力让自己冷静,阿南跟她说过,狼都是成群结队出现的。她猛地转身,就近爬上了树。 她不敢回头往下看,只能攀着树枝往高处爬。最后,她选了一根还算粗壮的树枝,牢牢抱住了它,仿佛沧海浮沉里抓住漂流的稻草。 可狼没有停止脚步,头狼的一只前爪已经搭上了树干。 傅意怜此刻对周遭的声音格外敏感,枯叶堆里传来簌簌响动。 若是葬身在这不知名的野狼嘴里,只怕曝尸荒野,也没人知道。她双臂发酸,脑中飞速想着如何脱身。 树下却猛地亮起火光,狼群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火把映照下,思康的面庞清晰地倒映在傅意怜的眼眸中。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将火把往前一推,狼群也受到惊吓。 思康随声喝道:“快走!”然后纵身跳到了草丛中。 傅意怜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听从他的话赶快从树上溜下,跑了一段路,可是腿脚越来越发软,膝盖一弯,摔到了地上。 这一摔,倒是让她清醒过来,她不能就这么走了,思康是为了救她才陷入狼群围攻的。 她赶紧调转方向往回跑,可是树影幢幢,早已不见狼群和思康的身影。 她手脚冰凉,心里一直屏着一口气,向前走去。 “思康,思康?”她急切呼叫。 回应她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灌木丛越走越深,裙摆被勾刺划破,就在她的懊恼快要达到顶峰时,前面传来了异常的“嘎吱”声响。 她惨白着小脸,用木杖大力挥开了树叶,一双闪着蓝绿光芒的眼睛正对上了她。 野狼露出了利齿,前腿腾空,扑向了她。 “嫂嫂!” 身后炸开一个声音,随即石块树枝劈头盖脸砸向了野狼。 傅意怜的肩膀已被野狼固定住,利齿冲着她白嫩的脖子就要咬下。 眼前明光一现,火把正打在野狼的额头。 野狼吃痛嚎叫,跳到了一边。 思康“呸”了一口,道:“小狼崽子,把你爷爷惹毛了!” 思康紧跟着扑了上去,用另一根火把点燃了它的毛,野狼满地打滚,试图要熄灭身上的火苗,思康看准时机,一把抓起地上的傅意怜,拉着她便跑。 二人一直跑到有车辙的大路上,思康才放开了她。 傅意怜呼哧带喘,发丝胡乱贴在脸颊,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 她抬头一看,思康已经大步往前走了。他怎么在此,是特意来找她的? 傅意怜赶紧跟上,思康却停了下来,微微歪头看了看她,继续走。傅意怜顿了一顿,也继续跟上。 走了一段,思康又是一停,傅意怜也跟着停下,两人默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然而毕竟是暴雪后的树枝,化开一半的雪水到了夜间又重新冰冻,连带树枝也变得异常脆弱。 傅意怜脚下一滑,树枝“咔嘣”一声,断裂了一半,掉到了干涸水沟窸窣的枯叶堆中。 思康的长腿紧迈了两步,回神立时捂住她的嘴,轻声在耳边低语:“别出声!”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队白狼转到了附近,它们四处张望,却并未发现他们,于是很快又呼啦啦地走远了。 傅意怜大气不敢出,思康的手掌紧贴着她的肌肤。 等着它们走远了,思康才在她耳边解释道:“山上的人都把白狼敬若神灵,最好不要打扰。” “唔唔。”傅意怜在他手心点了点头。 正说了没几句,又有白狼沿着他们的来路走了过来,他们二人方才一路追逐,不知走出了多远。 思康往东边看了看,打了个手势,示意傅意怜跟他往那边走。 只是山中奇绝险峻,这边的道路平直,有的又间隔着好远,极难行走。思康显然是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一跳就稳稳落在前面的石块上,可傅意怜就显得有些吃力了。 冰块层叠交错而上,若是一失足掉下去,骨头都会摔断。可前方,一直有一只手在等着她。 傅意怜明显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思康鼓励道:“嫂嫂别着急,准备好再跳,我会接住你的。” 她深呼吸了几口,既怕自己掉下去,又怕把思康撞下去,那只手一直在那里,没有收回,也没有催促。傅意怜狠狠眨了下眼睛,然后对着思康脚边那块地方跳了过去。 手腕上传来稳重的力道,思康意料之中地接住了她。 半个时辰后后,他们终于彻底脱离了险境。先生家的小竹林就在不远处,已经亮起灯,在绿幢幢的竹叶下,竟有些诡谲的浪漫。 思康看得出,她的小腿在打颤。他一声不吭地半蹲到傅意怜身前,等着她上来。 傅意怜摇摇头:“不用,我能自己走。” 思康道:“嫂嫂不用多想,只把我当尘一,当个苦力便是。” 傅意怜盯着他的后背,是与阿南一样的令人心安。她的确累极了、怕极了,身上细长的伤口虽说不怎么痛,却撕裂着她的意志。 第80章 思康稳稳背着她,这是他哥哥要拼死守护的人,他必得护住。而且他心里清楚,嫂嫂是为了躲他才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 第37章 临别现在更不舒服了 傅意怜就那么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思康看着她的侧脸,脑海中全是那年他与哥哥在城中失散,傅意怜救他回傅家的画面。她是他生命里第一个对他那么好的姐姐,教他叠纸星星,给他抿去眼角的泪花儿。傅意怜这么些年来仿佛没怎么变过,还是与当年一样花容月貌。自从她成了他的嫂嫂之后,思康还从来没有这样单独与她相处过。 宋先生的竹林就在前面,一个焦急的人影在一匹马身旁来回踱步。思康的脚步刻意慢了下来。 如果他没有恢复记忆,这一世的哥哥与嫂嫂会是怎样的结局?从此美满地生活下去? 可上天毕竟让他想起来了,如果哥哥什么都不知道,这似乎对他太不公平;若是让他知道,他腹中的孩子又该怎么办?生下来后还能认傅意怜吗? 思康脑中一片混乱,每次只要一去想这些事,便头疼欲裂,可又抛不开,放不下。 “思康!”那个焦急的人影迎了上来,看到他背上的人,神色变了几变。 “哥!嫂嫂被狼围住了,怕是有些受惊。” 男人听到前半句话,眸色冷冽如冰,思康只觉寒意直刺心脏。 荣山南抬手小心抱起沉睡的发妻,呵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与宋先生告别后,便翻身上马。傅意怜窝在他怀里,乖得很。 过些日子就要去打平州了,本想他不在的时候让怜儿也住到宋先生这里,她自己不管住在山上还是傅家,他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如今看来,要重新安排了。 傅意怜醒来时,已经是在自家的拔步床上了。荣山南阖目躺在她身边,女孩儿看着他淡色的双唇,和眼睫下的阴影,心中突然有些震惊过后的平静。 男人展臂搂住她,依偎在他怀里。世事无常,瞬息变化她算是亲身体会了。那些夜夜挣扎,噩梦纠结的侵扰,总是在他怀里彻夜消失。 可是他要远行了。纵然心里几千个几万个想要留住他,可她也知道,男人心里不能只有小家,她应该支持他的“大家”。 肚子又大了不少,她已经不能像前几个月那样紧紧贴着他。然而这样的凸起却给她另一份心安。 又躺了一会儿,傅意怜悄悄起身,正准备打水洗脸,不知是否是昨日受惊又没吃晚饭的缘故,眼前突然一黑,她正想努力抓住什么来抵抗瞬间的失衡,却突然一个微凉而有力的支撑,扶住了她的肩膀。 眼前男人强撑着半身,不知何时醒来的。 傅意怜连忙回身撑着他:“你急着扶我,有没有抻着,你怎么能那么急的起身?” 他脸色确实更加不好,微微蹙眉,却说:“这不影响我照顾自己的妻子。” 傅意怜心中一动,赶紧问:“我睡觉向来不老实,有没有碰到,碰到……” 碰到些不该碰的地方,他近来肚子上某些地方格外敏感。 男人摇摇头,轻问:“睡得好吗? 女孩儿轻轻点头。 荣山南靠得更近,依然精壮的身体,被子下难掩的修长紧实贴到她身体上。清晨会带给男人身体哪些变化,她并非一无所知。但是,他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却是傅意怜前所未知的。 谁都没有开口提昨日的事,不等她蕴酿好情欲缠绵的话语,荣山南却她重新拉回床上,有些不讲道理地吻上去。他的唇齿清冽,气息充满独属于他的味道。 傅意怜有些吃惊,却不是惊吓,而是惊喜。阿南少有强势的时候,可她喜欢他这种不允许她解释拒绝的占有欲。 深邃的目光中波澜不兴,荣山南问道:“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傅意怜右手轻覆在他的肚子上:“先生的竹林里养了好些鸽子,我给你寄信好不好?” 男人终于笑了:“好。”随之又是缠绵悱恻的热吻。 这个清晨,仿佛带着一丝迷幻的色彩,似雾似真。天气放晴,铅华洗净,阳光比往日更明媚透亮。 * 临行前,是一日一日冗长的议事。间歇时,傅意怜会端水进去。荣山南似乎也是有些疲惫了,本来坐得端正,挺得笔直的后背微靠了椅背,看见她进来,又掩饰似的向前,快速拿起端给他的杯,浅啜了一口。 傅意怜抬头对上他的眼眸,其中悄然泛起涟漪,有着些微的惊讶。然后自然地轻抿唇角,些微泛黄的热水,立刻被抿入口中。 傅意怜满意退下了,单他那一杯中加了梅子,酸酸的。 就连夜晚,荣山南也挑灯夜读,部署方略。他真是深不可测的对手,太可怕了,傅意怜第一次觉得看不懂他的眼神。似乎只有让人沉醉的吸引,而没有任何漏洞。余鸿鉴与他比起来,真是太稚嫩了。 傅意怜被自己吓了一跳,自从上次余家马帮被截,裴都督被软禁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名了。这次平州之站,是这两个男人的最后对决了。 他更加容易疲惫,毕竟肚子挺在身前,腰痛得夜晚睡不踏实。坐在宽大的书桌前,谁也不会发现运筹帷幄的荣家军二哥正在用手轻柔腹底来缓解不适。 第81章 他从不抱怨任何不适,老三只能从他隐忍克制的动作中揣测。肚子凸起,他起卧都不是很方便,但是,如果外人在场,他会尽量表现得敏捷。 “二哥,要不要休息会儿?”魏云平看不下去,主动开口提醒。 男人却很温柔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它醒了,要闹一会儿,没事。我如今身子不顶用,多承兄弟几个。” “二哥说得哪里话,你休息会儿,我去方便下。” 老三知趣退下了,迎面撞上要风风火火往里赶的老四。 魏云平把他一把拦下:“等会儿再进,二哥腹痛,不愿叫兄弟们看见。” 白元觉往屋里看了一眼,门掩着,什么也看不见:“行,二哥怎么样?” “我看没什么事。” “北厥的事你跟二哥说了吗?” “正要说呢,等会儿你和我一起进去。” “嗯,北厥专挑这个节骨眼不安稳,怕又是余鸿鉴那小子搞的鬼。” 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总是格外令人窒息。 距离攻取平州还有三日,傅意怜依偎在荣山南怀中,虽然竭力避免挤压,但是,他那滚圆的肚子还是顶在他们身体之间,一阵剧烈的胎动震动从他身体中传来,重重一踢甚至连傅意怜都被踢醒了。 傅意怜闭著眼睛,可能是睡得迷糊了,把手伸进他原本宽大、现在越发紧绷的中衣下,轻轻地揉抚起来。 他的怀抱温暖,大腹的温度有些偏高。不知是因为她手尖的温度略低,还是举动有些出其不意,他的身体微微紧绷了一下。 傅意怜睁开眼看着他,却发现,他也是闭著眼睛,似乎还想睡会。 此刻阖眼平静的睡颜,在晨光熹微中,竟把平时刚毅果决的坚硬,幻化出一抹温存清隽。 傅意怜一时看呆了,手上却也惯性地一直缓缓轻揉。他突然睁开眼睛,那漆黑而光彩内敛的眼眸,有种说不出的迷惘神色,轻声说:“手该酸了,再睡会,听话。” 出发前三日晚,荣山南照例去泡傅意怜给他准备的药浴。刚脱了中衣,还没迈进桶中,傅意怜忽然心里一动,从后面抱住他,双手扶在他腹侧。 他圆隆的腹部,光滑温暖。这些日子养得好,药膏也擦得勤,倒是不再有明显的纹路。 小手不停地打圈,按揉他的腹底。 “你是在帮倒忙吗?”一向沉稳的声音中,有种无奈的笑意。 男人吸了口凉气,闷哼一声。 傅意怜听他吸气,立刻吓坏了:“我开玩笑的,有没有伤着?” 男人不说话,脸上却有一抹可疑的红晕。傅意怜更焦急,轻抚着刚才揉按的地方,连声问:“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荣山南已经坐到水桶中,傅意怜居高临下不停地他小腹打圈,却没有发现,那个位置实在有些尴尬。 他拉开女子的手,轻叱:“胡闹”。 傅意怜怕他是真不舒服,赶紧往他身上撩着水,希望那些药材能发挥些作用。 他一把捏住傅意怜的手,道:“是有点不舒服”。 傅意怜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不仅仅是因为这房中暖气充足。“快让我看看,哪里不好?都怪我,和你闹着玩忘了轻重。” 正说着,突然觉得手掌边缘,蹭着一个可疑地方。 顿时,恍然大悟。 荣山南倒松了手,有些无奈地靠坐着。深邃而明亮的黑眸看着傅意怜,就像看到人心里,最隐秘的柔软处。 宽广的胸膛和高隆的腹部,裸露在她面前。他的眼神令人不及避闪,傅意怜只好低下头,堪堪吻上他前胸中间略微的凹陷。 他身体一顿,一手抚在娇妻额头上。傅意怜抬头,眨眨眼,问他:“是这里不舒服吗?” 荣山南不说话。 傅意怜便又低头吻下去,末了,还轻轻咬一下,问:“这里吗?” 他还不说话。 傅意怜便顺着他胸腹中线轻轻吻着,慢慢吻到他的腹顶上,又轻轻吻下来,偶尔,还调皮地把嘴唇润湿,带着声音地吻他。 他虽然依旧不说话,但是,呼吸粗重了起来。 先生说过,要让阿南在舒适放松的状态下,为不远时的分娩,做好一些身体准备。她作为先生的爱徒,自当听从教导。 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超乎想象。与他相关的一切,更是如此。男人的眼神直望进她眼里、心里,冷硬的话语,夹杂着轻喘而出:“我这里不舒服。” 他一手侧身,一手勾住她的腰带。傅意怜不敢让他费力,赶紧主动就范。 荣山南不依不饶,顶着她的额头,沉声说:“现在更不舒服了。” 傅意怜心跳欲狂,伸手轻抚腹侧,低语:“那怎么办?” 荣山南索性将人也按进水桶中,溅出一地热水。突然的鼓动引得傅意怜惊呼:“小心,啊!” 知觉退失,恍若魂飞云霄。男人大腹虽然搁在中间,却丝毫感觉不到压迫。他呼吸愈加,控制不住地发出了声音,手却还留有理智地扶着他的肚子,颤声说:“求你,我不行了。” 男人猛地停住,望着她说:“我大着肚子,都没有说不行呢。” 第82章 傅意怜不知所措地紧着他,男人抿着唇,狠声说:“我不舒服的厉害,怎么办?” 娇娘探起身子,只想深深地吻他,可是他的大肚子又让她心存顾虑。荣山南看着她,骤然鼓动,肚子随之震荡。 * 两个人闹腾到后半夜,中间加了好几次热水才罢休。 傅意怜扶他到床上,轻轻盖上被子,伸手按揉剧烈胎动的腹顶,在他耳边低语:“你还好吗?要不要叫大夫?” 荣山南看她一眼,睫毛上汗迹盈然:“怜儿帮我揉揉就好。” 傅意怜小声道:“我不放心,动得这么厉害,你别硬撑啊。” 荣山南似乎想瞪她一眼,有力无气地道:“你要好意思,就叫先生来吧。” 胎动随着她的抚慰,缓缓平静。 确认他无大碍后,傅意怜后怕地道:“我能求你一件事吗?千万别告诉先生啊,他要是知道的话……”傅意怜一哆嗦,想起上次阿南在傅家大动胎气,先生让她克制的表情来。 荣山南啼笑皆非地望过去:“你是怕先生,还是怕它?”大手引着她的手搭在肚腹上。 傅意怜低着头:“我只怕你,怕你真的不舒服。” 男人失笑:“也罢,此一去,军中寂寞,这样也好。” 军中寂寞?傅意怜不由想起军妓来。 荣山南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何时听过荣家军中养过闲杂人等?” 傅意怜有些不平:“我只怕什么老四、老五、十三把你带坏了。” “你怎么不提老三、老六?对他们几人的性子你还真是了解。” 临近分别,傅意怜不敢表现出软弱,只好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掩埋自己的不舍。 大军出发当日,元莺脚蹬银靴,一身红色骑马装,随风飞舞的披风,也是大红。头发高高束起,不着钗环,自是别有一番飒爽。 傅意怜不由有些钦羡。她不能陪在荣山南身边了,日日伴他的,是元莺。 她真想任性地跳上一匹马,不由分说跟在荣山南后面。 “别担心。” 一个分外慈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傅意怜转身,见是邹云珂。 “云姨……”傅意怜伏在她肩头,还好有人来岔开她的思路,不然自己不知要做出什么荒唐事。 “好孩子,没事的,想哭就哭吧。” 傅意怜眨了眨眼,她倒不是很想哭。其实她也知,荣山南不会有什么事的,前世出事时离现在还有两个月呢,只是她目睹男人离去的背影,仍是控制不住心绪。 第38章 北厥傅意怜成为医馆有史以来第一位坐…… 傅意怜成为医馆有史以来第一位坐席女医后的第一个休沐,是大军离去后第七日。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倒勉强免去几分相思之苦。虽然,她觉得与平常的休沐没什么区别,但是那些医馆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无论什么身份,对她都有一种微妙的变化。 傅意怜和杏儿照旧住在凌日峰上,生活非常简单。 辰时,正准备去医馆时,突然发现门外不远处躺着一个人。 荣家的小院十分清净,与邻近的几户人家也有些距离。或许是医者的本能,傅意怜过去探查了一下那人。 是个男人,身上有几处剑伤,但只伤及皮肉,并不严重。 只是,这个男人长着一张与中原人大不相同的脸。 傅意怜感觉整个人从脚到头“嗡”地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杏儿小跑过来,问道:“小姐,是谁啊?” 傅意怜把担忧与她说了,杏儿也拿不定主意,只是她看出,这大概是个北厥人。傅意怜略一沉吟,还是二人合力把他拖到后堂,简单包扎。 因为这一耽搁,比平日晚了一刻钟,但仍然离正式开馆也还有些空余。一直想拜师宋禹安却不得的王生冲她阴阳怪气道:“哟,果然坐席就是不一样了啊?来的时间越来越随性了。” 傅意怜依旧冲他微微一笑:“王生今日倒是很早呢。”便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研读医书,等待着今日预约的病人上门。 这一天,除此之外,也别无赘述。 戌时一刻,用过晚饭,傅意怜这才略感疲惫地回家。 到了门口,她才想起,今早往家中带了一个人,不知道那人还在不在,也许醒过来走了。 推开门,傅意怜眨了眨眼,上下左右看了看,然后退了出来。 她确认了下没走错门,这才再次打开。小院左边是垒成三堆的劈好的新柴,绝对不是杏儿能劈出来的整齐。天色已经半暗下来,衣杆上挂着一件与她身上这件衣服一模一样的浅蓝色外袍。 傅意怜脑中的一根弦弹了一下,然后飞速冲进了自己的房中,那外袍是她放在木盆中等着让杏儿回来洗的。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是你的家,没走错。” 傅意怜下意识地按照他的话迈过了门槛,这才往声源处看去。这人高鼻深目,说话语气不太客气,傅意怜瞬间就对他失去了了解的兴趣。 厨房飘出饭菜的香味,是跟余府厨娘的手艺一样美味的香味。 哎……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傅意怜在心中暗自懊恼。 第83章 男人浅笑,用有些古怪的口音道:“谢谢你救了我。我没钱付药费,作为回报,我力所能及地帮你做了些家务,请不要见怪。” 男人见她不答话,神色收敛,道:“对不起,我擅自用了你的东西……” 是的,这样没有边界,傅意怜有些生气。毕竟这是荣山南的家,甚至有些后悔管这桩闲事了。 傅意怜急速地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岑时倒是先开口了:“可不可以再收留我住几天?我想等伤好了再走,我会付给你房租的,也会帮你打扫卫生。” 杏儿忽然插进来,附在傅意怜耳边道:“小姐若不方便,不若让他先住我那儿。这人行迹可疑,不能轻易放他走。” 傅意怜点点头,那个男人见二人如此为难,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傅意怜道:“好呀!我看你的伤,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好不了,你就安心在杏儿那儿住着吧。既然是干活,也不用付房租了,我会付给你工钱的。” “那怎么行?你救了我,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三人互相推脱一阵,男人这才跟着杏儿往山下走。 男人这才介绍道:“我叫岑时,也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我是北厥人。本是来找份出路的,谁知半道被人抢劫,诸般不利啊。姑娘也不问问我的来路,若我是坏人怎么办?” 杏儿摆摆手:“我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你要是坏人,我家小姐就是大夫,有的是法子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生不如死。” 杏儿从腰间抽出一样物什,展开来,长短不一的银针细细密密地排着,岑时眉心抽了抽。她从小四处流浪,哥哥出工后,女孩子家家一个人,不是没被歹人打主意。只是那几个人刚要近她的身,被她在颈后腰间不痛不痒地扎了几针之后,却瘫了三五天,三五天后不汤不药,又自己好了,这事很快传遍街巷,自此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筷子成双,盘碗成对,整齐码成一排的油盐酱醋,杏儿这处院子更有些过日子的感觉。 她净过手,将袖子卷起,无意看到岑时袖口也有中原的刺绣,对岑时道:“你还会女工?” 岑时歪了歪头:“小时候闲着没事儿瞎学呗,再说我小时候也没有人帮我缝衣服,自己的衣服破了,总不能就扔。” 虽说如此,杏儿却想象不出他的大手拿着绣花针做精细活的样子。吴婶总是念叨她,杏儿也跟着她学了几次,但一来吴婶有六个孩子,实在没空闲功夫仔细教她,二来,杏儿觉得自己也是没那个天赋,好几次差点把自己手指头跟布缝在一起。 不过,杏儿也想,这寻常人家的女儿,针织刺绣都是自己的娘亲手把手教的,若是自己从小也有人教的,总不至于如此笨的吧。 她有些感怀地看了岑时一阵子,岑时立刻问道:“怎么了?” 杏儿道:“没有没有。只是,你方才说,你小时候也是一个人吗?” 岑时左手撑头,回忆道:“是啊,我从小不知爹娘是谁,就在大街上流浪,没少被人揍,身子也不好,还得过一场大病,差点死掉。后来上山跟师父练武,才强健起来。” 杏儿有些惺惺相惜:“那你的师父是你的贵人咯?” 岑时夹了口菜,又是先在米饭上压了压,才和着一起吃。杏儿将这些细节禁受眼底。 岑时问道:“那之前,你是怎么过的呢?” “吃百家饭咯,好在村里老少对我都不错,这家给件穿不了的衣服,那家给口吃不了的炊饼,没事就在街上疯跑,晚上就睡在土地庙里。” 杏儿哈哈笑了两声,却发觉岑时并没有笑,目光也并未落在实处。一双黑眸暗淡在暮色中,教人难以辨清情绪。 杏儿两手托腮:“这么想来,以前的生活还真挺自在的呢。我喜欢在风里跑,喜欢海棠,也喜欢夜晚,所以也喜欢兔子灯。看那些五彩斑斓的兔子灯我都特别羡慕,元宵节常常有小孩子买了以后又闹别扭,把兔子灯扔在地上,我便想去捡起来。可是兔子灯被踩扁了,就算是重新将它们修好,也不是原来的那样。我一直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兔子灯,有一次我用师父给我的钱去买了一个兔子灯,我跑着拿在手里,兔子灯也仿佛跟着我跑,我就看着它跳啊跳,只是突然有一个男人冲过来,从我手里抢走了兔子灯,说多大了还玩这个,直接就将它捏扁。兔子灯被捏扁了,再也成不了原来的样子……” 杏儿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唉,这个故事不好,我总是不太会讲故事的,不然你讲一个你以前的故事吧。” 岑时不置可否,只是说:“嗯,以后吧,以后应该会有很多机会的。” 杏儿手中的碗歪了一歪,还好粥已经喝完,不至于撒出去那般失态。 岑时不知道,可杏儿心里踏实,因为兄弟们就住在附近。 次日,同样是鸡鸣三遍之后,杏儿准时地醒了过来。穿上板正干净、依旧带着皂荚香味的衣服,掸了掸袖子,在袖口边深深地闻了两下,杏儿心满意足地准备出门。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清早的凉风灌了进来,门框上插着一只小小的兔子灯。那是一只极简易的兔子灯,骨架用竹子制成,米白色的纸张糊起它的身体。 第84章 毛边和钉歪了的中心让杏儿看得出来,这做兔子灯的人必定是新学不久,手艺还生疏的很,与她从前看到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兔子灯相差甚远,可是它在清晨的凉风中等着,那么安静又那么显眼。杏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将兔子灯珍惜地收了起来,这才又出门。 之后的两天,她每天出门前门框上都会插着一枚兔子灯,兔子灯的手艺越来越好,花纹也有了变化。 到了第五日的晚饭后,岑时主动提出让她检查下伤势。这些天,傅意怜要杏儿交给岑时一瓶药,便没有管他换药的事,如今揭开纱布却是微吃了一惊:“这怎么会还没有好呢?这药是先生秘制的金疮药,一切皮肉之伤十天之内保好,我见你并未伤筋动骨,怎么会毫无起色?” 岑时也很惊讶地道:“是啊,我也奇怪呢,大概是我不太会换药吧。” 岑时搔了搔头,叹了口气道:“不过叨扰姑娘良久,我的确该离开了。我身上的钱不多,我明天也该去找一份工作做了。” 杏儿一边给他换药,一边问:“你要去找什么工作,要搬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什么工作也找不到呢,之后也有可能浪迹街头,谁知道呢,而且会不会再遇到像姑娘这样的好人,大概也是天数锁定了。” 第39章 如今天光虽晚,但仍没有…… 如今天光虽晚,但仍没有需要到掌灯的时刻,杏儿便让岑时坐在院中的柴堆上,亲自为他包扎。门上忽然轻轻叩了三下,接着又略重地叩了三下。杏儿感到奇怪,平日这般时辰,是从来没有人上门的。难道是校场来了什么人? 她快步走过去开门,却是吴婶。岑时坐在原地没有动,上下打量了下这位吴婶。面容朴实,一看就是位操持家里的妇人,腰上还围着围裙,手中的竹篮中盖着一块格子布。吴婶将格子布掀开,里面是一筐鸡蛋。 吴婶热络道:“哎呀,好久不见,见你气色倒是好了很多呢,这是我家母鸡刚下的蛋,拿过来给你一些。” 杏儿受宠若惊:“这怎么当得?” 吴婶笑道:“这有什么当不得的,我倒是有些奇怪,你这几日也没去荣山南家照顾他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也不怎么出门,我还担心是不是你这边出了什么情况。” 正说着话呢,有个小男孩跑过来两眼噙着泪花对吴婶道:“阿娘他们打我……” 吴婶随手一指:“他们打你就打回去啊,难不成我我就打的过了?” 那小男孩便抹着鼻涕眼泪地跑远了,吴婶转回来,笑脸继续对着杏儿:“不让我进去坐坐?” 杏儿想起来这院子里还有个岑时呢,只是吴婶向来自然熟,已经跨过了门槛,越过杏儿的肩膀,视线落到了岑时身上。岑时还赤裸着半个肩膀,两腿微开,右手抵在膝上,左手随意地垂在柴堆旁。吴婶瞪大了眼睛:“这这这……杏儿,你家里怎么会有个男人啊?你哥哥知道么?” 杏儿根本没有料到会有人到她家里来,总不能说这是过来给她干家事的吧,没有人会信,更没有人能理解。于是只好随口道:“这是我表哥。” 吴婶一脸不相信:“你家中不是没有任何亲人了吗?” 杏儿僵硬道:“是很远很远的远房表哥,大概八竿子能打到的那一种。” 吴婶嗔怪地拍了下她的小臂:“就算是表哥,你们也是孤男寡女的,怎么可以关起门来在院子里说话呢,我今天就当没看到,你赶紧让他走吧,若是被别人看到了难免要被人说闲话的。” 岑时这才慢条斯理地拉上衣襟,慢慢走了过来。看着岑时走过来的步伐,吴婶不知为何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两步。如果不是杏儿亲切地挽着她的胳膊,她几乎就要退到门槛外面去了,岑时走过来站到杏儿的旁边:“你好啊,吴婶,我确实是杏儿说的远房的远房的表哥,我们俩从小是定了亲的。如今来也只不过是结了这门亲事,如此说来,孤男寡女在一起就不会让人说闲话了吧?” 吴婶仍旧结结巴巴:“啊,那原来是这样的。啊哈,我就说嘛,这杏儿长得这么俊,心肠又好,跟着荣家小娘子也识过字的,怎么会大好年华还没人提亲呢?啊,那这这鸡蛋给你放在这里我就回去了哈。”杏儿想找些什么作为回礼给吴婶带回去,吴婶却赶忙地跑了。 关上门,岑时已经蹲在地上挑了几枚鸡蛋:“这鸡蛋的确是不错的,杏儿,我想在家里搭个鸡窝,到时候也可以每天有鸡蛋吃,等把鸡养肥了,炖些鸡汤,在冬天补补身子也是好的。” 岑时道:“的确如此,我之前就想过,我们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久了,难免会被人说闲话,有个名分,看谁还敢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说是不是?” 杏儿没有应承,岑时也就没有再问。从小见过各色男人,她不像小姐那般厌恶,只当他在放屁,与他虚与委蛇便是。这是尘一交给她的任务,一定要诱出这人的底来。尤其近几日岑时总是很晚才归。 月影偏西,她才听见进门的声音。 灶房有些水流声,岑时手脚极轻,若不是杏儿支棱着耳朵,大概是听不到的。 第85章 约莫一刻钟后,外院重新归于寂静,杏儿蹑手蹑脚起来,趴在窗边,觑着外面。大片的月光洒在床头,杏儿见外面实在见不到人了,又蹑手蹑脚弓着身子回去。 终于还是让她等到了机会。 三日后,已过三更,岑时却还没有回来。凌日峰在荣山南部署下,防务甚紧。外人能进得山,可轻易出不去。 院外传来了打架的声音,约莫有七八个人。 杏儿正要起身看看,墙外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干什么的?” 岑时一声怒喝,那些人愣了一下,回头见他是一个人,立刻又恢复了嘴脸:“关你屁事?” “你们欺负人,怎就不关我的事?” 一人上前附在他们老大耳朵边上,悄声说了几句。老大卷起袖子,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杏儿家里的。” 周边爆发出一阵大笑,岑时攥紧了拳头,冲着老大挥了过去。 被他们围攻的一男一女吓得脸色发白,拖着那女子的两个人并不曾放手,天色又黑,女子看不清那边的状况,只听得惨叫声此起彼伏。 老大惨叫一声:“你们两个是死人呐,还不过来帮忙!” 那女子身边的两个男人这才松了手,女子从指缝里一瞧,那边的五个壮汉一个个躺在地上,呲牙咧嘴爬不起来,手上的棍棒器械也都扔在地上,而岑时,一个人赤手空拳,仍旧牢牢站在原地。 那两人一看这阵势,早已吓得心里发慌,两股战战,可老大让上也不能不上,大着胆子往前虚划两招,被岑时逼退了几步,便不敢再上前。 那女子捡起地上的棍子,朝着那两人后脑勺扔去,可她扔得没有准头,差点砸到了岑时。地上几人抓住了这个空挡,一棍子冲着岑时的后腰结结实实砸了下去。 岑时闷哼一声,却仍是没有倒下,对那女子道:“别给我添乱!” 那女子也自觉做错了事,站在原地不敢出声。 岑时反手握住棍头,棍子那头的人拽了两下,竟然拽不动。 岑时顺势一推,捅中那人的肚子,然后三下五除二再次把七个人打倒在地。 几个人吓破了胆,他们明显看到了岑时眼里被惹怒后的凌厉,纷纷跪下道:“大侠饶命啊,咱们再也不敢了。” 岑时言简意赅道:“滚!” 几个人互相扶着,抱头鼠窜:“是是是,我们这就滚。” “回来。” 几个人又抱着头回来乖乖跪好:“回来了,不滚了。” “以后再让我碰见你们在这条街上欺负人,就不像这次这么便宜了。” “是是是,再也不敢了。” 那些人连连叩头,岑时诧异:怎么还不走? 见他们神色惊恐,在等着他发号施令,才道:“滚吧。” “爷您睡个好梦,咱们滚了。” 看着他们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岑时走到那女子面前,道:“你是谁家的?” 女子低着头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岑时皱了皱眉:“别忙着哭,先回答我的话。” 那女子被他这有些冷漠的语气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道:“我、我家住在春天巷。” 岑时想了想,道:“离这不远” 那女子点点头,正想说邻里邻居地送她回去。岑时却道:“离这不远,你自己回去吧。” 那女子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岑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女子继续抽抽嗒嗒道:“我腿软,怕是走不了路了。” 岑时道:“那怎么办?我总不能背你回去,这么晚了,若是被人看到不好。” “这么晚了,街上都没人了。” “那可不一定。腿软缓一会儿就好了,你若是怕危险,我站在这里等你进去了我再回家。” 那女子见他是个死脑筋,没得办法。 吴婶听见打斗,正要出门看看,便看到了自己发髻散乱的女儿。 那女子一下子扑到娘亲怀中,打着哭嗝诉说了事情经过。 吴婶有些难以置信。 “是他救了我……”女子喃喃道。 而岑时,见女子进了家门,自己才迈步回家。这一迈步,便发觉不对了,后腰传来一股剧痛,他不得不扶住墙才站稳。他不免有些后怕,刚才自己疏于防范,以致让歹人钻了空子,还好自己震慑住了他们,否则再斗下去,自己也不一定能占得便宜。 杏儿看得清楚,他的那套功夫,是北厥王族密不外传的招式。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第40章 日月凌空平州战败的消息传来时,傅意…… 平州战败的消息传来时,傅意怜正在捣药,听到消息,险些砸了手里的药盏。 天色灰蒙蒙的,前夜竟然又落了雪。那时她便该有所预警,这太不寻常。 邹云珂也是同样震惊,只有宋禹安,面如寻常,看不出丝毫波澜。 强自稳定心绪,傅意怜心道:裴都督和余鸿鉴都被逼到了绝境,他们一定会殊死搏杀,虽然阿南在她心目中所向披靡,也并非战无不胜。 傅意怜声音都在发抖,问来报信的十三:“那阿南呢?可曾受伤?” 第86章 十三道:“二嫂放心,二哥没事,兄弟们已经回撤了,大约两日便可到达宛州。” 邹云珂道:“那便好,老三老四他们也没事吧?” 十三便又转向邹云珂,恭敬回道:“云姨,他们也没事,只不过荣家军这次损失惨重。” 竹林内外,瞬间沉寂得可怕。连同来等消息的凌日峰族人都不说话了。 默了默,傅意怜把十三拉到一旁,小声说道:“你们去的这段时间,有个北厥人无意中被我救了,杏儿和尘一监视着,你看这要怎么处理?” 十三点点头:“二嫂,这事我有所耳闻,眼下恐怕要先把他软禁,等二哥回来发落。” 傅意怜颔首,等到日落,没回家,反倒去了校场,将二楼那间卧房收拾出来,搬来好多日用物什。 她知道,荣山南要在校场多留几日了,自己索性来陪他。 一日,两日……明日阿南就要回来了。 傅意怜再回家一趟,去北屋拿了些思康的东西。上次他走得急,只拿了过冬的东西,气温有所回升了,该拿几件薄衫替换。 她收拾了东西正要往外走,忽然十三带着一队人马,将院子围了起来。 傅意怜吃了一惊,目光向后望去,思康正大步走来,随即又放下心来。 “思康,这是怎么了?” 思康走进来,看到她捧着他的外衫,眸中晦暗神色浅灭几分,声调也柔和了些:“委屈嫂嫂几日,寨中出了事,嫂嫂先不要出门了。” “出了什么事?你哥哥呢?” “哥哥没事,这次平州之败,并非偶然。”思康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种打量观察的眼神,自从思康忆起前尘,便总是浮现。傅意怜有些恼了:“你们疑我?我是让你们去软禁那个北厥人,怎的倒软禁了我?我要见阿南。” 十三跨上一步,站在二人中间:“二嫂,时候到了自会让你见的。此事非同小可,二哥也很难做。” 思康抬手,十三便不说话了:“嫂嫂,委屈你了。我替族人向你赔罪,只是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他转身,吩咐手下在院外排好,自己也站在门口。 凌日峰校场议事厅,巨大的牛角油灯沿壁亮起,照着整个大厅煌煌通明。 凌日峰不论主峰小峰,各族宗主尽皆在列,除了高长老、宋禹安等人,连常年不出席议事的几位人丁稀少的部族都有长老前来。与会诸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凌日峰各族相安无事已有百余年,然而如今白家初掌权柄,便闹出了大事。 白元觉垂着头坐在侧边,没了昔日的张扬傲气。 吃了败仗,谁都兴奋不起来。荣山南靠坐主位,居高临下看着众人。身前孕肚再难以遮掩,只是身形仍旧笔直。有许多只是听说,从没见过他孕相的长老初次一见,都有些震惊。 难以想象年仅二十一岁的少年郎君,拖着这样的身体,仍能驰骋疆场、把持大局,心里不由暗暗称赞。 高长老率先发问:“损失如何?” 魏云平将起身,将情况一一说明。少了平州,宛州向外各项生意连通,处处掣肘,牵一发而动全身。 虽早知此次战事不会太顺,但结果这般糟,众人面色皆一沉。 高长老之子正是年轻气盛,忍不住越众而出言辞振振道:“平州不但是陆路险要,也是码头所在,我凌日峰上海运装船今后如何出行?明年荔枝鲜果单子又年前便定 了,如何调拨,还请荣二哥教我!” 白元觉忍不住回他:“二哥年前方才打通了黑山押镖那条路,怎就行不得?说得好像凌日峰今后就不存在一般,下次,二哥再把平州夺回来便是。” “下次?什么时候?”他瞥了眼荣山南的肚子。 白元觉转了话头:”如今大家正在商议,怎么,就你一家受损?” 白元觉本是五大家族之后,地位原在荣山南家族之上,偏生他只服他的好二哥,处处听从。高家原是看不上荣山南兄弟的,尤其是思康,后来荣氏发迹,他们又无子侄与荣山南是拜把子兄弟,便更想把他们拉下神坛。 十三和思康来得晚,此刻坐在最后。荣山南却仍能看清十三的神情,对方才高家所言毫无反应,眼观鼻鼻观心,显然说中的也是他的心思。 高长老索性起身,不疾不徐道:“平州,所谓的边市,交易的对象除了汉人,还有北厥。凌日峰与他们交往多年,祖上甚至有过血脉上的牵连,比起汉人来放心也安心得多。” 众人暗自点头,高长老继续:“我看此事,极有可能是汉人透的底,不知山南有没有听说什么?” 荣山南眉心微蹙,淡淡道:“不曾。” “哦?你娘子是宛州商户之女,又与余鸿鉴过从甚密,她也无所知?此项事关寨中安危……” 话还未完,便叫那青年凌厉目光摄住。 宋禹安嗤笑道,"高老说笑了,我那徒弟娇气得很,生来千金体贵,哪里需要晓得这些计谋。” 宋禹安一开口,再无人敢接茬。 却听有人冷声道,"我族损失十三户二十九人,如何说法?傅意怜兄妹都是汉人,余鸿鉴与朝廷有关,受的都是那套忠君报国的思想,两军对垒,为何会帮助我们?” 第87章 魏云平也听不下去了:“二嫂既然嫁到山中,自然便算是荣家的人,是景锡族的人。” “只怕她自己,也不知该做汉人,还是景锡人。那位小娘子自打上了山,可没有一日是情愿的。” 荣山南冷冷目光扫过众人:“照长老的说法,我腹中孩儿,若出生之后,也不知该做汉人,还是景锡人。” “我、我没这个意思。” 思康本来隐在暗中,此刻突然发声:“不可能是嫂嫂。” 他人微言轻,没几个人会信。 荣山南深深望过去,不由想起临行前他背着傅意怜下山一事。 老四开口:“他是荣家人,自然该避险。二嫂虽说不适应山中生活,可料想她还不至于坑害二哥。” 这番话引得老三、老五、老九几人,频频侧目。若是以前,别说这般立场,他一定比高家还会落井下石。 高家长子止住乱纷纷几人,又拿出另一样证据:“想必这件事,荣二哥必定深有体会。思康为何突然好转,必然是上天施恩,然而上天不但能恩泽我辈,亦可示警。” 已近春分,前夜竟然还下了好大一场雪,这般异常,寨里早就人心惶惶。 又一人接了他的眼神,道,“高峰主所虑,我也有所耳闻。从前,道君曾有谶言——日月凌空,大家想想,这是什么?” 一提道君,连宋禹安也吹了吹胡子。他们俩争斗一生,更是被那道君言中,他此生无后,一时更加气闷。 众人纷纷小声议论,片刻,忽然有人喊:“瞾!是武氏!” “女子当权,妖人祸国,李唐自有先例!寨主,难道不知缘故吗?!” 白元觉大怒,断喝道,“一派胡言!嚷嚷沸沸成何体统!” 元莺的确主事,这次为右先锋,数人遭难,自然难辞其咎。 元莺虽为女子,却比白元觉稳重聪慧,极为得白家看重,甚至隐隐有继承家主之势。白家家风向来立贤不立长,没有男女之分。白元觉也一向看重这个妹妹,只是寨中其他人却不这么想。若二十年内凌日峰有变故,荣山南有变故,白元莺还将执掌整座山脉,对方如此发难,不亚于断白家根脉。 傅意怜不在场,唯一在场的女子便只有元莺。对于荣二哥家这位汉人娘子,她总有种特殊的感觉。不单单是她的身份,不同的背景,不同的习俗,那种遥远却切近的关联,恰恰是她们同为女子。 元莺向来眼光极高,除了荣二哥,没人能入得了她的眼。可此刻,竟有些羡慕起傅意怜来。她有荣山南给她撑腰,又有宋禹安替她说话,寨中人再怎么样,也不敢得罪这二位。可再瞧她自己哥哥呢,功劳大,祸事也大。 她还记得少时要在夜里偷偷把脏了的亵裤装在一个小包袱里,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才处理掉。 那几天没事人一样也去校场练剑,晚饭时,她发现多了一碗红糖水。 六哥冲她笑。 元莺实在想不通:“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我今早看你神情猜到的。” 元莺第一次觉得自己整张脸通红,不敢抬头看他:“那、那对不起啊……”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说起来应该是我说对不起,让你难为情了。”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许多人都觉得男子碰到那个会不吉利。那些脏污的东西,最是为阳刚之身所忌,仿佛看到了这些便要遭霉运。” 她有几次替二哥给思康拿药,在宋先生那儿便遇到过两位月事不调的女子,每次都会哭哭啼啼地对云姨道:她们因为来了这个被夫家看不起,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像要避着瘟神一样地避着她们。 有一次一位夫人早来了几天,忘了在脸上点上红点,她的丈夫又喝多了酒,晚上一定要到她的房中去,无意之间看到在床上的几点梅花,立刻变了脸,怒气代替了酒气,当场掌掴了她两巴掌。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之后他的确赔了两笔买卖,从此之后夫妻便更加生分,如今听说他的丈夫在外面包了两个小妾,那夫人说到此早已是泪如雨下。 见元莺有些出神,武子瑜替她吹了吹红糖水上的热气,将碗捧到她的面前:“趁热喝吧,凉了就喝不得了。” 元莺暖暖地喝下肚,从没有过的舒展畅快。这般体贴,便是哥哥也不曾有过。 武子瑜放低了声音问道:“会疼吗?” 元莺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我身体底子好,又懂医术,自己会调理,所以都没什么感觉的。”她指了指红糖水,“不过这个还是谢谢了。” 他与荣山南相比,到底文弱了些。 顿了顿,元莺还是很好奇问道:“莫非你也懂医术?” 武子瑜道:“我不懂医术的,不过从前戏班子里姐妹多,就知道了。” 元莺有些想笑,可又不想拆穿他,便问道:“你也不怕忌讳。” “为什么要忌讳?人们总是对于自己越不懂的东西忌讳越多,其实没什么,难道他们自己就都干净得很吗?” 元莺不禁想起,因为她从小没有娘亲告诉自己,所以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还以为是自己的腿破了。那时候整个校场都是男人,她找白元觉给她往腿上的伤口敷药的时候,白元觉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第88章 元莺闭了闭眼睛,心底泛起阵阵笑意。 高家人仍毫不退缩:“女子掌权!惹怒上天!寨主何以为一家之私,放眼整座凌日峰不顾!” 第41章 认罪众人一片哗然,白元觉原先还不知…… 众人一片哗然,白元觉原先还不知为何荣山南半夜把他也一路叫来议事,此时方明白了。忍不住焦急道,“二哥?” 男人摇头:“还不到时候。” 事发之后,他便告知了白家有人要发难,此时高家早已手尾处理干净,就是为了要在座诸人已有怀疑却更有顾忌。 忍一时之气,总好过打草惊蛇,遗祸来日。 只是谁都没想到,今天的罪名会有人主动认下。 武子瑜进来时,四下为之一静。 高长老更是大吃一惊,他分明让人把他锁在家里。就是怕这个傻徒弟一时冲动,坏了高家一世英名。 武子瑜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物戴着斗笠,他进得堂来,将斗笠一摘,露出青白冷清的一张脸。 “我来请罪!” * 回程途中,魏云平和韩毅简直痛心疾首。 “你说他傻不傻,啊?傻不傻!高家对他不薄,这般倒落了个忘恩负义的名号,唉!” 武子瑜自幼颠沛流离,高家收养了他,高长老视为心腹,时常带在身边。 这番高家要陷害白元莺,武子瑜自然是知道的。他当堂认罪,一力承当,却揭开了高家的遮羞布。 只是这次,谁都推脱不了的。因为高家一己私利,平州战败,荣山南也保不得他。 荣山南低喝一声:"猎风!" 骏马应声扬蹄,一跃超过魏云平等人,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归心似箭朝家中奔去。 傅意怜在家中并没有惊慌,被软禁的委屈只凝滞了片刻,她便又从容地收拾起荣山南的衣物来。 前世种种险境,阿南都会救她出来的,何况,他一定不会怀疑她的。 只是到了月上中天,也难以入睡。唯一难熬的是,阿南明明已经回程,就在离此不远的校场。她却见不到,摸不着,心里直翻腾。 到了四更天,院外忽然嘈杂起来,脚步声却渐渐远去了。傅意怜悄声披衣下床,就听门庭间隐有人声一转出室,果见男人回身闭院,手里还拿着数枝嫩黄腊梅。 “郎君!” 傅意怜匆匆两步迎来,一头撞进男人还散着寒气的身子,含幽似怨道:“你可算回来了。” 荣山南忙将腊梅放到一旁,回身将娇娘抱在怀中。“委屈你了。”带着冷香的手指抚过女孩散乱鬓发,男人温声问:“在等我?” 傅意怜应了,微一抬头,便见他泛白唇瓣,眼底也有些黑青。 “郎君累了?” “还好。” 他说还好,已是有些撑不住了。傅意怜心里一疼,忙拉他上榻。 娇娘身子温软馨香,荣山南只抱了一下便舍不得放手,只觉满身疲倦都散了。 男人蹭了蹭她柔软发顶:“我满身风尘,还没梳洗,我怕弄脏。” 傅意怜便翻出一件棉袍要他换了:“郎君歇歇,什么都不许说了。” 荣山南有些诧异:“你不问?” 傅意怜抱住他浑圆肚腹:“我都知晓,郎君不会伤我。你应承过我的。” 她眼巴巴瞧着他,荣山南不再坚持,随着她躺下,他的确是累极了。 不过一夜休整,第二日还有许多事要办。 昨日议事厅之事,早已传开。傅意怜正在宋先生处抓药,没想到白元莺也会来。人如清明,黄莺般的嗓音柔声道:“怜妹子。” 随即递过来一张药房,傅意怜低头一看:“是治鞭伤的?” 元莺轻轻点头,无心多谈,比以往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傅意怜熟练取过药,元莺道过谢便匆匆出门。 傅意怜瞧着,对她戒心大减。从前只道武子瑜花拳绣腿,却不料,内心坚如磐石。 邹云珂见是白元莺来取药,走到柜台后往外看了一眼。 “云姨,刚那方子有刑堂的印记。” “嗯。”薛千琴一边作记,一边教她,“刑堂有方子来,不用过手。给了药记好便成。” 药量不少,恐怕受了重刑,邹云珂低低一叹。 另一头,荣山南还需处理岑时的事情。听杏儿和吴嫂的禀报,他脸上逐渐浮现笑意。“亏你们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二爷别笑话我们,咱们都是些没见识的山野村妇,也只能想出这种笨办法。” 那晚的那些小喽啰都是尘一安排的,为的就是要试出岑时的真功夫来。 他是北厥的王子不假,却与平州之事没有关联。 荣山南道:“他不偏不倚正好晕倒在怜怜门口,可见也是有人给他递了消息的。” 韩毅问道:“二哥,要不要去查查?” 荣山南道:“他既来此,必然有求于我们,不若先见见他。” 不过片刻,岑时便被带了来。 只是他所求,并非一城一池,而是,一味药。 那药并不罕见,只是与最近的少女失踪一案相关。很久没有说话的白元觉突然开口:“二哥,让我去吧。就当是借这件事了却一桩旧事。” 荣山南略一沉吟,知道他心中所想。 第89章 杏儿有些不太放心:“二爷可知道,岑时说的法子是要女装的?” 荣山南道:“我倒好奇,老四扮成个姑娘家是什么模样呢。这事我得跟你二嫂说一声,毕竟另外的主角曾是她的婢女。” 二人伏在房顶上看到那些蒙着的马车悄声而过,入夜已是宵禁,马车不能出城,这马车是要到哪里去呢? 微风拂起,里面竟是捆绑着的几个少女,已然昏昏入睡。那般背剪着的姿势定然睡不深沉,而脸上尚残留着惊慌之色,显然是被人打晕或药晕的。 * 元莺身量的衣服,白元觉都穿不上,杏儿自告奋勇把衣服拿回去给他改成合适的尺寸,只是等他穿了出来,魏云平等人的脸上都如同吃了十斤大蒜般发臭,说道:“我要是那采花贼,若是抢到这样的姑娘,我宁愿去吃十年牢饭。” 韩毅说道:“我忽然不想娶媳妇儿了。” 元莺多日不见人了,傅意怜和杏儿把老四按坐在凳子上,道:“我来给你补补妆。” 老四好生别扭,见二哥在一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道:“这只是引蛇出洞而已,不让他看见正脸不就好了。” 傅意怜道:“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你就这样出去?” 在给他上妆时,傅意怜忽然想起自己成亲时,满载着祝福由侍奉的吴嫂子等人给她添妆。淡眉修目,她平日只梳淡妆,倒有很久没有画过这般的浓妆了,不觉有些潸然。荣山南注意到她的速度慢了下来,便问道:“在想些什么?” 还不等傅意怜回答,思康不知从哪里已经翻出嫂嫂当年那个红盖头,猛地就给他四哥蒙到了头上。 登时哄堂大笑。 白元觉一把撩起,道:“思康,想被打屁股吗?” 思康扮了个鬼脸,立即钻了出去。 白元觉瞧着镜中的自己,实在有些忍受不了。傅意怜笑得恨不得快喘不过气,却道:“别揭别揭,这副样子可真真是个好看的新娘子呢。” 荣山南左手微握成拳,抵在唇角也笑出了声。 白元觉愤愤:“二哥,这一个个的,便是你太惯着他们了。” 喧闹半晌,众人哄着他出去了,屋里只剩了荣山南傅意怜二人。 笑着笑着,傅意怜望着镜中的红盖头,忽然笑不出来了。的确,这很像他们成亲那日,可成亲那日,她是怎么对待荣山南的呢?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不想与荣山南成婚,让阿南在众多邻里亲朋面前丢了人。可是重生回来之后已经过了那个时间,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她一直想与荣山南重来一次,若重来一次,荣山南掀起他的盖头时,她一定欢心满意,满面笑容,她要告诉所有的人,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她嫁给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是所有的新娘子里面最开心的一个。可是上苍没有给她机会,后来便是再弥补回来,周围的人却仍会有窃窃私语。 手中的红盖头忽然垂了下去,荣山南眼疾手快地接住,道:“怎么了?我刚才便见你有些心不在焉。” 傅意怜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们成亲的时候,我那时候竟然还哭了出来,真是不应该……” 荣山南倒是一片坦然,将她拉到自己身边,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莫要再想了。” 将傅意怜的碎发拢到耳后,继续道:“我听许多人说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总会哭的。离开自己的家到另外一个人的家里去,与他度过余下的人生,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傅意怜知道荣山南在替她遮掩些什么,新娘子哭一哭也就好了,可是于她而言却不是的。所有的人都看出来,她不满意荣山南,根本就不想嫁给他。甚至,那时候的她,心里还藏着另一个人。 傅意怜问道:“阿南,你后悔吗?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娶的是元莺的话,你们肯定会过得和和美美,安安静静,不像我们……我总是这般任性。” 荣山南扯过她手中的盖头,道:“你忘记了我们成婚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不论发生什么都会不离不弃的。平淡又怎样,不哭又怎样,新娘不是你,我只会觉得索然无味。以后这样的话莫要再说了,你若非要让我去娶别人,我就出家做和尚去。” 傅意怜总算破涕为笑,荣山南道:“这才对嘛,难不成你也要让我这个新郎君给你哭上一哭?” 第42章 这番热闹,一路上乡野村…… 这番热闹,一路上乡野村间只当是哪里来的戏班子,被谁家老爷请去唱堂会。快到平州时,已是入夜。白元觉和方竹二人伏在房顶上看到那些蒙着的马车悄声而过,宵禁时分,马车不能出城,这马车却不像是寻常人家所有。 微风拂起,里面捆绑着的几个少女,已然昏昏入睡。那般背剪着的姿势定然睡不深沉,而脸上尚残留着惊慌之色,显然是被人打晕或药晕的。 因着这位“新娘子”的掩护,一行人马很快找到少女被关押的屋子。等到看守的人员反应过来,老五、十三等人已逼近身前。 一场乱斗,刀光剑影。 而暗影中,一个傅意怜再熟悉不过的人却将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 一人看出了白元觉是男扮女装,正要接近他,老四突然一个回踢正正踢中那人下腹,接着余鸿鉴的人马跟上,行刺之人五花大绑被带到大堂上一看,手臂上竟有一朵莲花。 第90章 傅意怜心里一沉:余鸿鉴怎么也在此? 白元觉一惊,道:“竟是白莲教的人!那么他们寻找的这些少女是要去行巫蛊之术。”是有人曾经说过,他们会选一些尚未成亲的少女去行那邪魅法术,只是如今竟然明目张胆地做起这般的勾当。被俘之人不肯再说出具体的数额,只好作罢。 余鸿鉴当真是来剿匪的吗,还是本就与白莲教的人搅和在一起,被人发觉了,才假装自己的手下代表官府,行的都是正义之师。 如果猜想不错,那么余鸿鉴也会邪术吗? 越是这么想,傅意怜便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柱直涌向头顶。她刚回到这一世时,因为亏欠阿南,让他怀着孩子吃了好多苦头。可是随着后面将养得当,宋先生又那般尽心,本来安稳许多。可如今月份大了,阿南常常急痛。她不知是何原因,宋先生只说并无大碍,却也没有缓解之法。 那痛发作起来,约莫一刻钟,荣山南本是一直瞒着,有一次实在没忍住,叫她瞧出来,这才在心里记了一笔。 这件事,也跟余鸿鉴有关系吗? 那木屋内严防死守,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可若是没有人理应外合,外面便是有再多的官兵强攻也难以进入。既是要做戏班子准备混进去,总要有一个人来进行应对,总会需要一个女角儿的。傅意怜一看,机会终于来了,方竹既然进过勾栏,那么由她来配合,是十分恰当的。 今日那一身凤冠霞帔,红色的盖头下一根红绳镶嵌,新郎官牵着新娘子,虽说是在做戏,可白元觉和方竹都觉得这如同就是真的成亲一样。台上的一切,与现实中一样,三拜拜过,合卺酒尝过,台上你做,台下我望。 台上的人言笑晏晏,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台上的小厮侍女都退了下去,检场的放了一个屏风,便示意是洞房之中。小生起来略讲了几句对白,然后便拿起喜称,缓缓地挑起了新娘的盖头。盖头下一张明媚惊艳的脸庞,满目的柔光都投射在那一人身上,台下纷纷杂杂,可方竹的眼中就只有白元觉一人,她是真心的,不是做戏,把自己的全身心都交给了白元觉。 台下有人道:“哇,这演技也太好了吧,这哪里是在做戏,我觉得这小生和花旦就是在成亲了!” 有认识的人道:“他们俩听说就是一对夫妻啊,只是有名无实。” “哎,道听途说不可信,眼见才为实,你看如今两人的眼神分明不是在做戏了,就当他们重新又成了一次亲。成亲哪有不哭的,这新娘子笑的可不像演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句有名无实,傅意怜自责自己沉浸在个人的哀痛中,竟无视了身边人的挣扎。重来一次,只是她补偿给方竹的这个婚礼又真的是她的解药吗,她知道这是戏吗? “阿南,你说,我们最担心的事情,会不会发生?” 荣山南冷眼旁观下属将一众乱贼分批看押,淡然道:“你是说,方竹会再次对老四一往情深,不可自拔?” “是啊,你觉得不会吗?” 还没有听到答案,余鸿鉴再也按捺不住,什么公子体面,修身涵养,都统统滚到一边。他恨恨将酒杯摔在地上,外面的人一听,摔杯为号,立即攻入城中。 美梦忽地被打碎,荣山南抽出压在大氅下的宝剑立刻与人拼杀起来,余鸿鉴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待人攻入了那地下的暗牢当中。所有失踪的少女都在里面,他们正在进行着一种仪式,马上就要将那少女生吞活剥。余鸿鉴立刻派人麻利地将他们救了出来,这一场仗可算是非常成功,将他们一锅端。 余鸿鉴因此大受表彰,可这份表彰可以说是给自己加冕。裴都督早已无干政事,这宛州城的首领,早就是他余鸿鉴了。 此事过去几天之后,善后的所有工作才全部完成。荣山南趁此在平州部了军,余鸿鉴却无法反驳。 傅意怜这些日子也时常能听到裴雁知的故事,他们说她病得瘦脱了相,这场比赛万万没有想到会搭进她的二哥,而且他们是赌上了极严重的一批货,不仅跑了许多货商,如今已经入不敷出,极为艰难。可也有人说,他们树大根深,就算是没有了这些庄户,不是还有都督庇护他们吗? 一人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如今都督都倒台了,还有谁能护着他们呀。” “再说裴雁知的父亲贪污受贿,已经被余鸿鉴给查处了。” “什么?余鸿鉴也是他的女婿,怎么能这么狠呢?” “唉,早就听说他要跟裴雁知和离,一直没成,不知道是不是要旁敲侧击啊。” 傅意怜知道,这些说不定都是做给她看的。当然,也可能不是,她不认为自己在余鸿鉴心中有那么多的分量。就好比说,今日余暄妍来闹的这一场。 自从被赶出了傅家,余暄妍就一病不起。傅淮安初初倒是时常去看她,日子久了,去的次数也少了。他是不敢搬出傅家的,毕竟除了这里,他也没地方住。 余暄妍寒了心,一开始拼力要傅意怜吃亏,后来在病榻上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被她欺负得垂头丧气,去的去,散的散。 尤其是哥哥,白莲教的事,她向来是支持的。怎知傅意怜横插一杠子。余暄妍拼尽一口气,叫来夏莲,气若游丝问道:“夏莲,你是不是我的好奴婢?” 第91章 饶是这般时候,夏莲也是描眉画腮,绫罗绸缎样样不缺,半蹲在床边答道:“主子,您是奴才永远的主子,不管您去哪儿,我都会跟着您的。” 余暄妍道:“是吗?果真跟着我,那么为什么开始变卖府中的珍奇古玩,你收集的那些钱是不是想要半途上回去过你的逍遥日子?” 夏莲心里一惊,险些跌落在地:“主子,奴婢没有啊。” “没有?你以为我病昏了头,便不知你做的那些事?我待你不薄,如今你却要弃我而去。”夏莲心知躲不过,嘀咕片刻,横竖如今屋子里再无旁人,破罐破摔道:“主子您以前也说过,想要给奴婢找一个好归宿的。” “好归宿,是好归宿。”余暄妍如今不禁想起秋歌。秋歌在余府上住了那么多时日,动辄打骂,傅意怜一回来不还跟着她的旧主去了,她所承受的那些屈辱不过都是为了她的主子,为什么夏莲就做不到呢? 事到如今,余暄妍不禁想起一句话:仆随其主,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她看着夏莲这幅过河拆桥的恶心模样,不由得想到自身,难道在别人的眼中,在傅淮安、裴雁知的眼中,她就是这么一副令人恶心的模样吗?余暄妍撑着身子坐起来:“我也不怪你,如今你要走,我可以放你去个好归宿。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会连梳洗打扮都不愿意给我做吧?” 夏莲一听有底,连忙道:“奴婢不敢。” 她替余暄妍选了一身鹅黄襦裙,替她梳了一个极为精神的倭堕髻,插上她最喜欢的玉簪,这才问道:“主子,咱们如今要到哪里去呀?” 余暄妍道:“去傅意怜家,给她赔罪,看她是不是能放过我们一家人。” 夏莲道:“主子,奴婢是不敢去的,从前我没少打秋歌,见了她恐怕要被生吞活剥了。” “不去?”余暄妍眉间氤氲开一丝讥讽,“来人,给我把夏莲押过去。” 傅意怜今日没去先生那里,反倒是去了黄掌柜的店铺。黄掌柜一听她又来查账,差点双膝一软,又要跪下。傅意怜乐得让他怕,也不解释。 她知道,平州事艰,她虽不通军务,可也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前阵子因着元莺的事情,寨里损失不少。若是阿南用得到,她这边的庄园铺面自然得拿出来支持他。 为着这,她得再清楚一边傅家能拿出多少钱。 正翻了没几页,就看到外面吵吵哄哄地来了几架马车,她一眼便认出打头的是余暄妍的马车,不由得皱起了眉。 第43章 试试黄掌柜最会看颜色,立即对门外道…… 黄掌柜最会看颜色,立即对门外道:“是谁在这里吵闹喧哗,打扰我家主子?” 门口的人道:“是余家的人。” 余暄妍不妨先被施了一个下马威,怎么,如今她已不算傅家人了吗? 就见夏莲匆匆忙忙地从马车上跑了下来,差点撞到端着热茶的秋歌身上,傅意怜站出来道:“我本已放你们一马,你们不在府中好好呆着却要跑到这里来喧闹,是嫌老四上次罚的太轻了吗?” 夏莲一见了她二人,扑通跪倒在面前,秋歌显然还是不太明白,有些不自在,傅意怜扶着她的右臂,与她并排站着,夏莲道:“求求二位主子救救奴婢吧,我家主子要挖了我的心肝去。” 随即便见余暄妍举着剪刀冲了进来,道:“贱婢,当初在平二小姐的家宴上竟然跑到院子里去公然嘲笑傅二小姐和我荣妹夫,说他什么大字不认得几个,又是什么没有见识,成不了大事。这话我都不忍赘述,这般的话狼心狗肺,是人说得出来的吗?如此这般的狗眼看人低,我今天就把这这狼心剜了去,也省得她识不得真龙。” 二人你追我赶,在大堂里跑了半圈。 好在这时没什么客人,傅意怜直摇头,道:“够了,在我面前还演什么戏。”秋歌把那剪刀夺下来,以防她伤了不相干的人。 余暄妍道:“妹妹,我如今是真心诚意来向你道歉的,从前都是我做嫂子的太糊涂。啊是了,你若不愿认我这个嫂嫂,那、唤我姐姐也是可以的。” 余暄妍瞧着她的神色,傅意怜却只是在想,说夏莲的心是狼心,都侮辱了狼。凌日峰上的人都视狼族为圣物,不由想到上次与思康一起行路的那一晚。 余暄妍继续说道:“我们既然都有这般的才华,应该好好地联合起来。这样我们的铺中能做的可就不只是那一点点生意,说不定这海路陆路都能够让我们一乘十、十乘百地运作起来啊。裴家虽然获罪,但是傅淮安如今还是我的夫君,看在他的面上,我们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知交故友,妹妹拉我一把,我给你当牛做马。” 傅意怜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做过的事,便是已经做过了,不可能当它不存在,即便是重来一次,也都不可能。” 余暄妍忽然觉得她如今说话的样子,与余鸿鉴站在窗边的那幕很像,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说着一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余暄妍猛然咳了几口,咳出了一滩血,秋歌对咯血这事很有经验,以自己多年的功力看出了些许,现在的她不是在演戏,她的身子是的确已经这么虚弱了。 第92章 傅意怜丝毫都不会心软,若是不到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记仇的人,只是皱着眉头命令道:“还不快请出去,这场戏还没有看够吗?” 除了阿南,她谁都不信。若信了余暄妍,心软了,那是不是就削弱了对余鸿鉴的提防呢。那件事没查清楚之前,她绝不能放松防备。 也不知是不是余鸿鉴心虚,阿南的急痛这几日都没再发作过。 傅意怜想着,也许,这说明这事本就与余鸿鉴无关,是她太过恶意揣测这位从前的天之骄子了。急痛确实是突发的? 她不能掉以轻心,再次拿出早被荣山南遗忘了的工具,连哄带吓让他一定要试一试。 冰凉的触感甫一进去,荣山南搁在左腹的手紧紧抓住了衣料。 “疼?”傅意怜立刻停了动作。 “无事,继续。” 他的声音有些哑,傅意怜放柔了动作,又给他抓揉按摩腹底肌肉,缓缓又推进去二指长。 垂下的流苏搔得荣山南大腿直发痒,他不由问道:“好了没?” “还没。”傅意怜手下一哆嗦,怕这半推半就的进程让他更加难耐,索性将剩下的小半截一股脑儿全推了进去。 “呃…”荣山南仰脖闷哼一声。 傅意怜屈膝爬到他身侧躺下,软糯声音道:“这还只是中等的呢,我看最长那根,那——么粗。”她比划出一个宽度。 “没事,不疼。” 这种事除了她谁还能做呢,荣山南自己够不着,先生和杜九虽为医者,但这般私密之事如何使得。便也只有闺房夜话,帐幔轻摇,为人娘子的替为人丈夫的尽体贴之情。 “先生说了,眼看还有个把月就要生了,必得全用一遍。那些姿势我都研究熟了,郎君若是用着凉,我给你开怎么样?” 荣山南摇摇头,她总是在聊起这些时格外起劲,口无遮拦。可到了外面人前,又是那般端庄贤淑,让人难以想象她能说出这些话来。 傅意怜听他这般说,咯咯直笑:“俗话说,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还做夫妻的时候难道还要君子不成?” 荣山南见她眨巴眨巴眼睛,就知道心里又在憋着什么坏。 “郎君只是话少而已,上床实干比人前君子更加拿手。” 她特意盯着他的耳垂,成亲三载了,男人还是这般不禁挑逗。傅意怜就爱看他们这副样子,男人耳朵微微泛粉,双唇紧抿,看上去格外严肃,傅意怜心里却乐得不行,搂着他的脖子又亲又啄。 * 只是这般光景从不肯好好让她享受几日。白莲教的蛊术渐渐扩散整座平州城,一时间人心惶惶。宋禹安悲悯天下,各地有异动,无论山高路远,一定前往。更何况,平州就在眼么前儿,如何不救人于水火。 “先生,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宋禹安向来觉得她娇气,摆了摆手:“前线病患人多眼杂,极易感染。你还是好好在家伺候山南安胎,才是正经。” 邹云珂多看了她一眼,好奇她今日怎的带了面纱。傅意怜却将袖子撸起来,手臂一朵九瓣莲若隐若现。 “如果,我已经感染了呢?” 宋禹安夫妇皆是难以置信,微微瞪眼,脸色白了一阵。 宋禹安问:“山南可知道?” “他还不知。我相信先生,此去我们师徒共同研究解药,这场灾难一定会很快过去的。” 邹云珂皱紧眉头,额间两道细长的竖纹比以往更深:“可是谁知道这一去,是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怎么办?” “云姨您不是还在这儿呢嘛,我是放心的。而且以先生的医术,不出一个月定然可以研制出解药。” 她说的斩钉截铁,因为她知道,这是人祸,不单是白莲教,更有道士从中作祟。宋禹安与道士向来不对付,这次她要做的,不是研究方剂,而是说服先生与道士合作。 邹云珂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往门外看去:“意怜,你还是好好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你师父也不是明天就走,慢慢商量。” 傅意怜看她神情,还以为是阿南站在外面,没想到一转头,竟是脸色铁青,双拳攥得紧紧的思康。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默契,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往竹林外走。 傅意怜还是先开口了,毕竟兄弟俩一个性子,都那般沉着少言。 “思康,你为什么生气?我为医者,先生能做的,我也能做。” 思康嗤道:“你可还记得之前的承诺?” 傅意怜心念一转:“你是气我不顾你哥哥的身体?” “我是气你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那样的险境中?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你和哥哥的孩子降生之前,你已经回不来了呢?” “这些话,先生和云姨也说过类似的。可是,作为荣山南的妻子,我什么贡献都没有,虽然人人称我一声二嫂,可我真的让人服气吗?” 思康声量大了些,依旧垂着头:“哥哥怎么都不会同意的。” “思康,你是知道我是什么人的。我不会有事的。你想想,上天让我重来一次,却又收回我,这有什么意义呢?如你所说,我对阿南真的那么重要的话,上天是不会完成任务前就回去的。” 第93章 思康猛地抬起头,那张与荣山南极为相像的脸庞上,滑满泪水。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以往思康神志痴傻,阿南尚且常常教导他不可人前轻易落泪。如今思康也成长为阿南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却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泣。 傅意怜反而笑着:“所以,这个时候,还需要你多替我开解、劝慰阿南,要让他坚信,孩子出生前我一定平安回来的。” 思康想要走近她,傅意怜却退开几步:“你要好好的。你若是再倒下了,那阿南真的就没亲人可依靠了。而且,思康,还有件重要的事。” 思康抹了一把泪:“你说,我赴汤蹈火一定为你办到。” “是为我和你哥哥。上次你们去平州,音讯全无。那种煎熬实在不好受。所以我想,这次我们相隔两地,需要常常传信。你愿意做我们的信使吗?” 少年深深望着她,仿佛能看见她的灵魂,然后,用力地、印下一个承诺般地点了点头。 第44章 承诺荣山南扶着肚子,沉默无言地坐在…… 荣山南扶着肚子,沉默无言地坐在桌边。 傅意怜不敢离他太近:“阿南,你说句话啊。” 他的肚子似乎又大了些。他素日本就爱穿宽大的袍子,今日身上这件还是件旧衣。 荣山南从袖中探出一个小瓷瓶,苦笑道:“这是先生他们在研究的白莲教的药,只是这么小小一瓶,倒在平州的水井中,便害得我们要夫妻分离。” 傅意怜身姿略低于他:“阿南,我应承你,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一定会陪你的。我决不让你一个人受那样的辛苦。” “连先生都没有把握,你如何能应承一个月便可结束?” “我……”就中情由她当然不能说,只能干巴巴地一再发誓承诺。 荣山南突然拧开了那瓶药,就要往口中倒。 傅意怜瞳孔骤缩,猛地飞扑上去盖住了瓶塞:“你做什么!” 荣山南却丝毫没有用力,只是深邃地抬头看她,傅意怜恍惚明白了什么,只听他道:“你瞧,你看到我若得病是怎样的反应,心里有多痛,你就该知晓我现在知道你以身试药时是怎样的感受。” 傅意怜慌忙撤回覆在他手背上的双手:“阿南,你信不信上天?” 凌日峰众多部族都是靠山吃山,极为敬畏上天。若说信,可他荣山南向来只靠自己。若说不信,自打有了身孕,便一直感念上苍的眷顾。这是他和傅意怜的缘分,是上天给的。 见阿南一时没有答案,傅意怜才道:“就当是我胡说八道也好,鬼迷心窍也好。我那天做了一个梦,梦中景象一一验证现实,而梦里也预示了未来。此次平州一事,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不出一月,必会平息。” 傅意怜缓缓蹲下身来,仰头看着他:“再说,我一定要为荣家军做些事情。我知你一直护我周全,不想我牵涉其中,我领这份情。可我若是淳淳无知,也许有一天会连你也误会了呢。” 二人正在说话,门外二人欲进又止。 荣山南朝外看了一眼:“进来吧,畏首畏尾,老四,这可不像你。” 率先进来的却是方竹,一进门便跪在傅意怜身前,拖住她的裙摆,使她逃离不得。 “方竹,快离我远些,不能过给你。” 方竹却紧紧攥着裙角不松手:“小姐,我都听说了,如果你坚持要去的话,就让我陪着你吧。” 荣山南和傅意怜听她说话如此清晰,虽说妆面还是一样的脏污混乱,却比以前的疯疯癫癫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方竹看了看门外垂手而立的白元觉:“是的,小姐,我如今大好了。可是你也知道,我得了那种病,早就是苟且偷生。我不怕死,让我伺候你吧。不然,奴婢绑也要绑你在这里。” 白元觉终于开口了:“二嫂,你就让她去吧。” 傅意怜猛地将裙角拽出:“不行!我不能再搭上一个!” 荣山南扶腰起身,傅意怜下意识要去帮忙,面纱拂动,伸出的手又撤了回来。还是老四扶了一把。 荣山南问道:“你们二人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白元觉道:“是思康来告诉我的,方竹正好在。” 是思康,也许,他有其他的安排?傅意怜心想,毕竟如今能商量的,也就只有思康一人了。 荣山南也觉得,以思康的身份,做事不会这么莽撞。 二人都让了步:“怜儿,若你执意要去,便让方竹陪你去吧。但你得答应我,孩子出生时,一定要赶回来。” “嗯!方竹,那就辛苦你了。” * 自从裴都督被软禁后,裴雁知就没再见过任何裴家人。听闻,裴都督失势也有余鸿鉴的功劳。果然,他对裴家下手了。 傅家的落玉阁一家独大,不但侵吞了余家下辖的庄子,几处跑马地也被告发侵占民田。果然狠绝,她爱慕余鸿鉴有本事,可还没有哪一次是这样的心狠手辣。 是因为自己只要要嫁给他,才加深了他的仇恨? 她认输了,哭过闹过那么多次,始终是比不上那个人啊。如果她帮他把傅意怜抢回来,是不是余鸿鉴能放过裴家? 第94章 她打算离开了,虽有万般的不舍,和三年的遗憾与挣扎,她还没有到舔着脸追在一个男人身后。 也不知怎么的,余鸿鉴那晚回来时,竟也喝醉了。虽说没有闻到什么酒气,可若没有喝醉,怎么会走错到她房里来了。 裴雁知素来知道他是个爱干净的,怕是先换过了衣裳。月光下他的脸庞经看出一丝柔情缱绻,不再是冷冰冰,藏着锋刃一般。 她描摹着他的眉眼,他也没有把她推开,这样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她从豆蔻时节,肖想过多年了。她紧紧地拥着他,也不知怎的就拥到了床上,抵死缠绵。 她甘心做这样一个傀儡,一个替身。余鸿鉴是怎么对她改善态度的,裴雁知心里最清楚。她模仿着那个人的妆容,打扮,步态,就连她带了一对景锡族特色的耳环,也要学来。 诚然,余鸿鉴见到那对耳环时,是皱眉的。 此夜过后,她开始有计划地接近傅意怜,她在等一个机会。 裴雁知这晚又是三更后才回府。卸下一身疲惫,刚踏入院子,不防看见院中站着一人。身姿挺拔,俊逸非凡。裴雁知还是不能控制地心中蓦然一动,这感觉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三年了,她已学会很熟练地控制这种感觉。何况,明天她就要彻底离开了,眼不见,则心不动。 余鸿鉴居然会到她这里来,可真是太稀奇了。 听到声响,余鸿鉴转过身来,微敛双眉,快走了几步:“你这些天都在忙些什么,怎么整日都见不到你的人?” 他不是应该巴不得见不到她吗?裴雁知心中警铃大作,莫非他知道了什么,傅意怜那边的事不允许她插手? 紧绷了一天的精神再次吊了起来,脸上却不露:“没做什么啊,还不就是跟姐妹喝喝茶,逛逛庙会。” 黑色朝靴一步步逼近,高大身影遮住了她。裴雁知右手在背后握成了拳,余鸿鉴心里缜密,手段毒辣,莫非要对她赶尽杀绝?要她为他那逝去三年的青春殉葬? 白衣下摆在离她一寸远的地方停住,醇厚声音在额头上方响起:“怎么瘦了?” 这句话简直比一把匕首悬在她头顶更加叫人毛骨悚然。余鸿鉴吃了迷魂药了?竟然这般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话里听不出情绪,但至少,没有杀气。 裴雁知松了拳,放下防备,可他的阴影太过慑人,三年来自己清醒时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不觉抖了一下。 余鸿鉴偏开一步,眉头重新皱了起来:“你冷吗?” 裴雁知抓住空当,赶忙侧身迈过,往房间里走:“不冷啊,很晚了,相公早些休息。” 余鸿鉴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叫住她。那件事在他心头盘桓了很久,这几天他天天来等她,却总是等不到。 余鸿鉴转身出门,裴雁知却睡得很不好。很明显,余鸿鉴来找她,一定是有话要对她说。而除了傅家的事,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余鸿鉴先开尊口。 卯时刚过,裴雁知便起身了。梨白伺候她穿衣,裴雁知问道:“相公可曾吩咐什么事?” 梨白眼角带了笑意:“有哇,昨夜夫人睡下了,大人还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让我等夫人醒了告诉夫人,今晚有家宴,要夫人准备准备。” 原来是为了这,家宴她是知道的,也正是她安排的宾客到访。为的是拖住余鸿鉴,她好脱身。 “走水了——走水了——” 宴会的时间有些久了,听到下人呼喊,余鸿鉴问道:“何处走水?” “是夫人房中。” 宾客惊呼一声,余鸿鉴已经站了起来,快步走出门去。 院中火势已经进不得人,余鸿鉴见了梨白,焦急道:“夫人呢?” 梨白嘴唇发白:“我、我整日都没有见过夫人。” “大胆!你是夫人的贴身丫鬟,竟敢说整日没有见过她?” 梨白扑通跪了下去:“夫人这些天有意避着我们,不要我们跟着。” 不知为何,余鸿鉴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好似再也见不到裴雁知似的。 他摇了摇头:“明天我再跟你们算帐,裴雁知此刻在不在里面?” 杏萱也跪下道:“方才宴会进行到一半,我、我好像看见夫人回来了……” 余鸿鉴再顾不得什么,追进院中,管家站在身前拦住他:“相公不能进!毕竟她是裴家的人,不是吗?” 这些天来,他总隐隐觉得不对,可未曾深究,那个从他十七岁就跟在他身后的人,有朝一日,怎么会离开他呢。 下人一桶桶水泼上去,一刻钟后,总算是控制住了火势。 余鸿鉴踹门而入,房间里一片焦黑,呛人的烟气使得人睁不开眼。 什么都没了,桌椅烧得只剩下碎屑,一道横梁堵在门口,下面压着一个焦黑的布包袱。 那是裴雁知的东西,布包袱里也没什么物品,不过几两银子,还有些首饰钗环。 余鸿鉴俯视着那一包东西,面色阴沉,目光所及,似要挖穿一般。 房间里固然什么都没了,但不是烧没的。除了桌椅板凳的灰烬,其他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在着火之前,这间房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95章 裴雁知,她早就计划好了。 恐怕是临走的时候被横梁拦住了去路,包袱被压在下面没来得及带走。 她是故意的,傅意怜被感染的事,与她脱不了关系。 * 傅意怜住的地方,是在离凌日峰不远的一处山上,也是荣山南的势力范围。僻静清心,极适合养病。也许是方竹服侍得好,她自上山来,无凡事忧心,身体也没有特别不适。白日里帮先生翻遍医术,查找破解之法。晚上写好给阿南的信,托两日一来的思康带回,以慰相思。 山下周围都是荣山南派的人,故而有不速之客来访,很不受欢迎。 傅意怜瞒着宋禹安那个老顽固,一直在查找各种奇闻异术,眼下有了些眉目。而余鸿鉴的到来,倒让她心生一计。山下把守的人中,老九、十三年少,虽然出身低微,却各赋本领。傅意怜让方竹先把二人叫上来,半个时辰后,才接见了余鸿鉴。 多日不见,他竟有些沧桑了。不知是否事事不顺心,余鸿鉴没了往日少年郎君的风度气质,却像是在宦海里力不从心的布偶。这般神情,她从未在荣山南脸上看见过,阿南总是那般信步闲庭,哪怕吃过败仗,也不曾愁眉苦脸过。 傅意怜与余鸿鉴见面,却没有刻意保持距离。他既然敢来,肯定做好了防备。而且白莲教与他渊源甚深,他自然不可能被感染。 傅意怜转到花园转角处,却不见了踪影。 一座假山怪石嶙峋,黑洞洞阴森森,夜幕下形状更加可怖。 “余公子,余公子……” 余鸿鉴听到傅意怜在叫他,转了两圈,却不见人影。 “怜妹妹,莫闹了,这里的地形你我都不熟悉,若是迷了路就不好了。” “余公子,你抬头看看。” 余鸿鉴一仰头,傅意怜正站在假山顶上,其下镂空的石孔,仿佛随时都要坍塌。 裙摆迎风飞舞,仿佛即刻就要生翼而去。 余鸿鉴只觉得气血直冲头顶,后怕地张开双臂,道:“傅意怜,你在那里做什么,很危险,快下来。” 皑皑山崖上,一人飘落而下,而今日雪景,更胜前世。 傅意怜只是站在那里,甚至还要往前走,余鸿鉴头皮发麻,慌不择路地要从假山上攀过去。他从不舞刀弄棒,下盘不稳,自己还忧心会跌下,因此爬了几步,便不敢向前。 傅意怜道:“平州的事是你做的,对不对?” 余鸿鉴青筋突起,眼中的光芒如鹰、如狼,锐利地看着傅意怜。 傅意怜:“你怕我从这里跳下去?余鸿鉴,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很伤心的,对不对?” “不是!”余鸿鉴矢口否认。 傅意怜:“这句话,我只问这一次,你若不如实答我,往后,就别怪我不给你解释的机会。” 余鸿鉴低头片刻,再望过来时,眼中布满红血丝:“你说。” 傅意怜点点头:“好。你先上来。” 余鸿鉴踟蹰不前,山顶上的风很大,宽袍下腰间坠物隐隐若现。 傅意怜屈膝,往前一跃,立即去看余鸿鉴的反应,他脸色惨白,仿佛与她一同摔了一回。 傅意怜稳稳当当站住,她不过是跳进了面前的一个小水坑里面:“我才舍不得跳下去呢,平州还在你们手中,阿南一定会讨回来的。” 余鸿鉴长舒了一口气,不由跌坐在石块上,筋疲力竭:“好,你要讨,你要我还债,横竖都是我欠你的,我都帮着你。” “那好啊,既要帮我,去把解药给我拿来。” 余鸿鉴扶着膝盖,仍旧两腿发软地站直身子,看着总算肯一步一步从高处下来的傅意怜道:“这件事,得徐徐图之,急不得。” “怎么不急,既然是强取豪夺,你这仕途亨通的人,难道没有办法让白莲教听你号令?” 余鸿鉴擦去额角汗珠,他从前倒不知,傅意怜说起话来,这般口齿伶俐,咄咄逼人。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裴雁知不知怎的也与他们联系上了,我没有十全的把握,只会打草惊蛇。” 傅意怜点点头:“既然不简单,那么我就自己去要好了。” 说罢,再不肯停留,转身离去。 第45章 “先生,您来看。”傅意…… “先生,您来看。” 傅意怜将蜡烛灰烬倒入一碗井水中,碗边立刻泛起一层白泡,随之碗中之水恢复平静。 “这般神奇?” “先生,您别生气。我跟您说实话,那灰烬其实是燃烧符纸落下的。” 宋禹安一听就明白了:“你去找了那风道人是不是?” “是。我知先生您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只是如今生死攸关,您且当它是个法子试一试。” 宋禹安略一沉吟,想起傅意怜之前跟他说过,阿南时常急痛,却不知原因。 符纸缓缓燃烧,火焰看起来像是跳跃的小人。 帐幔后,沉稳如山的身影忽然挣动了一下。荣山南只觉得一股疼痛从腹底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他抬手缓缓安抚,动得厉害。 只是这次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隐隐有一股下坠之感,很是令人心慌。 第96章 余鸿鉴端坐正堂,看着眼前的道士讲那符纸燃烧殆尽。 “如何?” “动了。” 余鸿鉴嘴角斜斜牵起,正待起身查看,符纸却忽然爆发出一股黑气,紧接着火焰便熄灭了。 “怎么回事?” 道士也是一脸惊慌:“这种情况之前从未发生过,余公子,您的罗盘呢,扩散正在飞速旋转。” 余鸿鉴一摸腰间——香袋内早已空空如也。 * “杜九!这到底怎么回事?尘一,去把二嫂叫回来,二哥怕是要生了!” “稍安勿躁,胎儿还未入盆,不是要生。”荣山南倒是淡定,“元觉,撑着我。” 荣山南只留老四在房内,思康不放心,也留在他身边。 他如今不比从前,荣山南的话也不是句句都听,而且固执得很。荣山南见支不走他,也只得作罢。 快足月的大腹在杜九手下被搓圆揉扁,白元觉只觉得掌下拖着的身体微微发颤,二哥皱眉撇向一边,却一声不吭。 “二爷,疼就出声。” 荣山南只觉得腹内又滚过一阵急痛,眼下有些发晕。 “先生,阵脚找到了。”傅意怜举着罗盘欣喜若狂。 宋禹安脸色却不是很好看,他跟风道人打赌多年,自认技高一筹,如今却要用他的道法来破解这阵,他不甘心。 另一边,道士将凉水喷在灰烬中,渐渐有死灰复燃之势。又用镜子罩在其上。 那火苗一点点冒出蓝光,荣山南腹中便挣过一次次剧痛。 宋禹安、邹云珂、傅意怜、方竹四人带领着十几个自愿参与前线救治的同乡,按照罗盘的指引,一步步往山上爬。 傅意怜走了十几步,便要停下来喘上一喘,眼前一阵阵发晕,可越往上罗盘转得越快,甚至振动起来。 风道士也发现了罗盘的异状,立刻用镜子照向西北方,荣山南房中胎神所镇正在西北,整个肚子都不由痉挛一下。 宋禹安率先爬上了山顶,眼前一片白莲,成九宫格状的梯田,正迎风轻舞。 正值初春三月,鲜花盛开之景本是令人心旷神怡,可此时,无人有心情赏花,有的只是愈加沉重却存着一线的希望。 这恐怕就是解药的药引,可这份剂量怎么够解全程的百姓呢。 傅意怜爬上左侧的小山坡,俯瞰眼前之景,那方方正正的田地外围却像有个圆圈框住了一般。方竹扶着她,傅意怜往四面八方看去,忽然说道:“先生你看,这是个八卦。” 宋禹安闻言,也站到她的位置,用那罗盘测过之后,又掐指一算,然后一脚踩在了巽位上。 余鸿鉴眼睁睁看着符纸化成了灰,毫无春风吹又生之势。符纸旁的蜡烛跳了几下,也黯淡下去。 余鸿鉴颓然跌坐下去,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大势也没有了? 荣山南长哼一声,白元觉只觉紧绷的身体忽然软了下去,而那腹中躁动不安,丝毫没有停止。 裴雁知举着火把站到田中间,傅意怜终于明白她是何用意——她不是要以白莲做威胁,而是要彻底毁了这片田,让天下人再也没有解药。 火势熊熊蔓延,老四杀红眼一般,径直往里冲。 腰带先被燃着了火苗,东风借势,火焰很快窜上了袖子、前襟。 “四哥!” 十三冲上去,脱下外衣猛力扑打,老四也滚倒在地,可火焰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眼看着白元觉就要变成一个火人,一股强力的水流劈头盖脸浇下来。五脏六腑的位置先是湿透了,紧接着四肢的地方也被毫无区分地喷上了水。 老四和十三纳罕哪里来的天水,救人于火——目光所及之处是高高在墙头上的傅意怜。娇弱身躯竭力抱着一根极粗的水管,管口正对着老四的方向。 老四没被烧死,反倒淋了个落汤鸡,被十三扶起来时,头发还一股一股往下滴水。 十三兴奋道:“二嫂!” 老四看了看她,没说一句话,转头去帮韩毅了。 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给救了,而这个人还恰恰就是二嫂。 白莲做药引,宋禹安配伍增添其他药材,又有傅意怜先试过这药,宋禹安重新调了药性。因此极为对症,傅意怜带着方竹、秋歌、老五、十三等人,每日在平州城门下免费发放药瓶。 老四大为不解:“二哥,咱们也把解药都撒到井里不就得了,何苦大费周章,毒日头底下晒了三日了,你看这队伍,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荣山南站在城墙上,看着这座终于纳入自己麾下的城池,不由感慨:“人们对于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怎么珍惜,你二嫂说得对,一来让百姓也知这解药来之不易,二来也是我荣家军立威的好时候。” 荣山南眼看着提起二嫂,老四神色就变了,此刻傅意怜登上城楼,老四闻声更是慌不迭聪另一端下去。 荣山南摇摇头:“他怎么了?” 傅意怜道:“那谁知道,见了我就跑。” 荣山南笑笑:“不必管他。”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余鸿鉴和裴都督就要被押解回京。 “二哥,你真的还要再去趟都督府?”魏云平问道。 “总算是做个了结。自从软禁他后,我一直也没再上门。” 第97章 “二哥,那我陪你去。” “没事,你在外面等我。” 傅意怜不由担心:“就这一次,回来后,哪里都不许去了,安心养胎。” “好,都听你的。” 风道人临行前,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的,甚至交代好了后事,万没想到能活着回来。因此见到前来迎接的门人,不禁感慨万分。凌日峰上一年有三季存有积雪,如今天气虽转暖,门人一个个也冻得缩着身子,便是向来精神矍铄的神医宋禹安也双手揣在袖中取暖。而站在最前的一人却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外面虚虚披了一件白绒披风,两袖宽广,却仍能看出隆起明显的大腹。 风道人注意到此,惊喜道:“我倒真是第一次真是见到男子承孕。” 荣山南含笑道:“此番多谢道人相助。” 风道人转身看向傅意怜,见她神色如常,诧异道:“这妮子,怎么不早告诉我?” 第46章 推宫入了盆的胎儿又被推了回去…… 傅意怜道:“道人您身受重伤,加之一路应战、颠簸,我们不敢打扰。” “这是喜事,怎么能叫打扰?把你相公借我研究研究可好?” 宋禹安上前一甩衣袖:“那是我义子,岂有借你玩玩的道理。” 道人也甩了一把拂尘:“说着好玩儿罢了,这么认真干什么?” 宋禹安皱眉道:“你的伤还要不要我看?治死我可不管。” 随行之人不由心中发笑,心道这两个老头子这把年纪了,还非要争个输赢。 风道人帮宋禹安解了城中之毒,宋禹安替他治伤,两人算是一比一打平。 傅意怜过去向宋禹安见礼:“师父,徒儿回来啦,师父可还好啊?” 宋禹安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是惦记着我的。”他瞧了瞧走在前面的荣山南,把傅意怜往前一推,道:“扶着我作甚,还不快去扶好你家相公,雪天路滑,他如今这身子可摔不得。” 傅意怜被他一推,堪堪蹭着荣山南的袖口停在他身边,宋禹安已然吹着口哨从二人后面快步走到了前面。 傅意怜顺势搭住荣山南不拿剑的那只手臂,其实她一下马车便恨不得扑到他身边,可碍于众人,只好故作矜持。知徒莫若师父,宋禹安这一推推得恰好。荣山南将袍角从她手中轻轻拽出来,依旧走得笔直端正,步伐稳当。傅意怜只当他也是羞于在人前出双入对,便默默跟在他身边。 眼下便还有裴都督一桩事情要处理。 荣山南去见了他,从都督府出来的时候便听到裴大人自尽的消息。然而,回城途中,护城河边却遭到了余鸿鉴的埋伏。困兽之斗也是殊死搏杀。荣山南这边,老五、十三,都受了伤。元莺虽为女子,作战勇猛,受伤最重。她中箭时,荣山南就在她的身旁,一时疏忽,二人双双落入水中。 * 荣山南回来时,无力得只得让人搀扶。银色发带散落下来半遮住他蒙着光晕的小半张侧脸,纷乱的长袍更添支离破碎的无力感,眸中却满是不屈于腹中疼痛的倔强。 白元觉不顾其他女眷在场,脱了上衣盖在二哥身上,自己赤着膀子,不叫男人重孕的身子再度受风。 守在帐中的思康吓了一跳,边帮着扶人边哑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白元觉道:“我们在山下与余鸿鉴的人大战一场,二哥他为了救元莺腹部挨了一掌,又下了水……怕是……” 甫一挨到床边,荣山南便不受控地蜷缩起来,一手紧紧攥着下腹的衣料,额前豆大的汗珠滑落鬓间。荣山南唇齿间难以抑制地泄出呻|吟,湿发粘在肩头,毕竟他的身份不同,魏云平将闲杂人等都疏散,清了场。他和老四从没见过二哥这般狼狈的样子,不觉也红了眼眶。 杜九已提前得了消息,拎了药箱赶过来。见了荣山南情状,左手并起二指点在他胸腹几大穴位,荣山南的呼吸这才渐渐平缓下来。 荣山南气若游丝,却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几乎是在下命令:“不要,嗯呃……让你们二嫂知道。” “二哥!”老四心疼他自己都在痛海里浮沉,还要对那女人牵肠挂肚。不过自打傅意怜救了他一次,他的火就发不出来了,只能愤愤转头,不忍再看。 老三却不太认同:“二嫂跟咱们天天在一起,要瞒着,恐怕……不太容易。” 荣山南心里直发慌,实没精力再应付旁的。若是孩子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跟傅意怜交代。 杜九把众人都轰出去,只留下三爷和四爷在场,又让老四从后撑住二爷,辅助他施针。只听荣山南断续道:“阿、阿九,一定要帮我保住胎儿。” 杜九拿出银针,刺在神阙、中级、三阴穴上,缓缓捻动,一言不发,面色铁青。白元觉手下只是机械地托着二哥冰冷僵硬的身躯,全然懵懂正在发生什么。 浸泡过池水的肚腹冰凉一片,荣山南不知如何安抚,只能虚虚护在腹顶。 胎儿已经入盆,疼的人眼前发晕,腰上的旧伤也叫嚣着,他使不上力气。 “二爷,您忍一忍,我得给您把胎儿推回去。”杜九摸了一把汗,他心里也没底。胎位这般靠下,却全然不是要生的样子。产道也没开,他命人煎上保胎的药,隔着外衫摸准了胎儿位置,从下面猛推了一把。 第98章 “啊啊——”荣山南措手不及,嘶吼出声。他满心里想着若是孩子没了,还是为着元莺没的,傅意怜会怎么想。虽然她不曾挑明,荣山南却敏感地察觉到傅意怜有些介意元莺日日跟在他身边的。 外面冰冷,里面却如火烧,每个杜九触碰过的地方都如同烙铁一般尖锐地痛着。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推得移了位,一时竟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汗水。 里面那位似乎很是不满,莫说是它,荣山南也不习惯一双男人的大手在他腹部用力打转推攘。 荣山南咬牙低喝一声,双腿不受控地被顶开,腹中仿佛一块铁砣直往下坠。 荣山南用力并紧双腿,心跳如擂鼓:“不、不要……” 白元觉从未见过他这般难以自持,无计可施。 “杜九!有没有什么止痛的法子?” 杜九愣了一瞬,四爷也不是第一次见二爷痛成这样,怎的倒会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来。 “产痛没法子,实在受不了,只好上醉花。不过那个用多了不好。” 荣山南粗喘着:“没事,我可以忍。杜九,一定要、要保住孩子。” 里面备受煎熬,魏云平实在看不下去,走出帐来,悄声对思康说道:“去,请二嫂来。杜九毕竟不是产科大夫,下手没轻没重,二哥吃不住。” 一直听说二嫂在宋先生那儿当学徒,也许她能出出主意。再说,女子毕竟手法轻,不会叫二哥那般吃痛。他跟老四不一样,一直认为二嫂是二哥的良药,也许二嫂来了,情况还没那么糟。 傅意怜如今却对荣山南也上心得很,看见众人围着一人从外匆匆忙忙回来,就猜到是他出了什么事,立刻就赶了来。思康还没走,傅意怜已经迎面来了。 傅意怜开门一瞬冷气进来,血腥味仿佛淡了些。傅意怜知他最是爱干净,这身混杂着汗水与血水的衣服穿在身上黏糊糊的,他定然不舒服的。 荣山南心里复杂得很,他既怕傅意怜知道,可如今人在眼前,倒又安心许多。荣山南伸出右手,挣扎着想要触碰到傅意怜,可傅意怜望着他的样子,一时恍惚,不由往后退了小半步。 “怜怜?”那种心慌的漂浮感又升上来了。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不是答应我好好安胎的吗?”傅意怜气极。 白元觉道:“二嫂,你别生气,二哥他是为了救……” “咳咳!”魏云平拼命给白元觉使眼色,白元觉诧异道:“三哥,你眼睛进灰了?” 魏云平一口老血快喷出来,拽着老三后衣领把人拖了出去。白元觉老大不服气:“哎哎哎你拽我干什么?” “二嫂来了你还不回避?人家夫妻俩的事你别管。” “可那是我二哥,我怎么不能管了?” 魏云平家有妻室,一时被他这句话噎得吹胡子瞪眼睛:“二哥是你一个人的?你有数没数。” “二哥不是我一个人的,那不还有元莺吗?” “嘘!”魏云平连忙捂住他的嘴,一脚把人踹出几步远。 帐内,傅意怜听杜九说了大概情况,民间素来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宋禹安很不赞同。傅意怜也听他说过,自然是不赞成推宫的。 她倒盼着生产那日早些到来,让阿南早一日受完苦楚也是好的。宋先生刚刚回山上去,谁都不曾料到胎象好转的荣山南今日会出了这样一个大事故。傅意怜要去摸他的胎位,孩子果然已经被推了回去,正在里面抗议。荣山南一把抓住娇娘手腕:“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挣扎起身,探出半个身子,牵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处:“对不起,对不起……我怕是,怀不住了……是我的错……” 傅意怜完全不知他所指为何,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没有怪你,也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话语断续间夹杂着破碎的气音,让人不忍听下去。杜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傅意怜用热帕子给他擦身,边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又瞥了眼有些下坠变形的小腹,“先别说话了,攒着点力气。” 荣山南艰难摇头:“不,我怕以后,你就、就不会听我。” 傅意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泪也簌簌落下:“怎会,我怎么会不听你,我会永远相信你的。” 荣山南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终究是孩子心性,轻易就说什么永远,如果这孩子真的没了,她会怎样,他不敢去想…… 荣山南握着她的手,松了又紧:“怜儿,你应承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信我。我、我只有你。” 方才喝的药,药效已起,荣山南冷不防一阵急痛,呻|吟出声,却仍执意望着她:“怜儿?怜儿你应承我。” 傅意怜哪里还有心思顾虑其它,见他痛成这副样子,附身亲亲他汗湿的额头,“我应承你,我都应承你的。” 荣山南这才有点放下心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还高耸的少腹,里面动得厉害,喃喃道:“你要记得应承过我的。” 傅意怜含泪,用力点了点头。 荣山南这才放开傅意怜的手,反手抓住被褥,指节用力到发白,阖目忍痛。 杜九收回手,听二嫂所说,知道推宫莽撞,无意中伤了二爷。但如今已然如此,他擦了擦如同滚珠的汗滴,亲自去盯着熬安胎药。 第99章 傅意怜取了身干净的中衣来,小心翼翼帮他换上,又盖紧实被子,这才定下心,坐在床前。 过了半晌,荣山南嘶声苦求:“怜怜,我身上好疼。” 男人从不在她面前示弱,傅意怜心疼得直落泪。傅意怜偏头蹭他:“以后,都不叫你痛了。” 看他的样子,不禁想起马厩里猎风受伤的时候,也是直往自己相好的母马身上蹭。仿佛只有伴侣舔舐伤口,才能得到抚慰。 傅意怜想着,哪怕疼晕过去都是好的,能少受罪。荣山南却强吊着精神,不错眼地望着她;“我不怕疼,以后,我们还要有十个八个孩子,要一起有很多很多……” “呸呸呸,怎么那么多。哪怕没了孩子,我也只要你好好的。”傅意怜无疑说中他的心思,荣山南欲说还休:“怜儿你……” 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老三一同进来的,老三有没有告诉她…… 傅意怜不疑有他,只当他累极了,抬手覆在他双眸:“郎君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荣山南心里没底,牵住她的手不让走。面容之上仍残存着痛色,仿佛仍睡不安稳,可力竭又不能醒转。傅意怜望着他的眉眼,倒有些珍惜当下的时光。 荣山南如今的情况,兄弟们也不方便照管,难得他只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在一间温暖的小帐中,帐外下着雪,帐内与他十指相扣,依偎在旁。他向来是前呼后拥的,她愿做那许许多多跟在他身后、追随着他的人中的一个。 * 傅意怜觉得荣山南这几日很是反常,且不说乐此不疲地使唤她干这干那,一会儿要揉腹一会儿要揉腿的,竟常常开口要她留下来陪着,好像在弥补什么一样。 直到族中长老来看望这位年轻的领袖,她才知道原因。她并不知道帐子里来了许多人,隔着不远听到里面动静,就停了脚步。 族中长老们商议着:“我早就说嘛,山南和元莺青梅竹马,又常常习武切磋,如今英雄救美,岂非顺理成章?” “咱们山南如今大了肚子,不然怎会扛不住敌人那一剑。就是这,也还从厮杀中救下元莺丫头,孩子险险没了……” 傅意怜脑中“嗡”的一声——原来,他大动胎气险些早产,竟然是为了就元莺。那日她推宫的时候她就觉得阿南有些奇怪,可那般情状也不好追问就中细节。阿南要了她一个承诺,却怎么不告诉她实话呢? 她当然知道,心里也明白。眼见白元莺有危险,难道他会不去救?莫说是二人情分之深,便是陌生女子,他也会去救。不然,他就不是荣山南了。可情感不是理智所能挟持,要她不介意,又怎么可能。更何况,因为救白元莺,还差点搭上他们的孩子。应该救,当然应该行动快于反应地救下元莺。她都明白的。战场上那么多人,难道元莺周围就没人护着?白元觉不是也在她身边? 情感和理智在头脑中打架,傅意怜快要被撕碎了。 帐子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竟有些诡异的喜气洋洋。有人干脆提意:“我虽然不通汉人的历史,但我也知道“娥皇女英”的佳话……” 接着是阿南的声音:“万万不可。我只要意怜一个就够了,何况,她怎么肯……” “我原想着,她做大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就委屈了咱们元莺。” 荣山南道:“是,那样就太委屈元莺了,莫说她,老四也是不肯的。” “老四懂什么,老大不小了也不成个家。元莺愿意就行。何况她与傅意怜平起平坐,也是给你长脸。汉人女子做妻子在咱们这地界,总归是……” 荣山南苦笑道:“阿伯,当年,是我高攀了的。” 阿伯却不以为然:“诶,傻孩子,你如今身居高位,呼风唤雨,要什么女人找不着。” 荣山南还要再说什么,长老一抬手:“今天先不说了,你养好身子要紧。” 见他们出来,傅意怜躲开了。 她认识的元莺,有自己的骄傲,这个提议大概也是长辈们乱点鸳鸯谱。不过,如果他们执意如此呢。荣山南不能失去族中势力,为了他的事业,她傅意怜一个汉人是不是反倒成了阻碍呢。 前世也有不少人跟她说过,荣山南能有今日成就,足见他是一个很会抓住机会的人。那时思康怎么偏偏就被她给救下了,这未尝不是荣山南接近傅家的一种手段。 后来,荣山南又借机接近了裴都督,再看都督今日下场—— 可她知道,阿南不是那般唯利是图的小人,不然,他就不会为了和她的孩子而殒命。 只是前世她从不知道,原来阿南身边也有很多人是这般劝他的。 那么,前世她信了那些话,阿南又会不会被这些话左右呢。 他可以去娶从前高不可攀的女子,便是皇帝的公主,如今的他,也有谈判的筹码…… 她心绪乱得很。几次徘徊在帐前,看见凌日峰上的人在,都没有进去。 毕竟,他们同根同源,比她近多了。 从前,阿南与元莺的往事她不曾参与,而阿南与她的过往却要与元莺一同分享。 第100章 就连这个孩子,本是独属于她和阿南的,也要管别人叫阿娘。阿南为她吃的那些苦,似乎也都不只有她一个人有资格去疼惜了。 想到这里,她心痛得发麻。她不愿人前落泪,尤其不愿在荣山南的兄弟们面前。叫他们瞧见了,越发觉得她娇气,还要叫他们的好二哥分心来哄慰她。 傅意怜快步回到帐中去了。荣山南立下的规矩,军中有亲眷随同,也不可同帐住着。 荣山南挑灯与老四几个商议要事,部署完已经亥时将尽。 白元觉主动道:“二哥早些休息。” “老四,你叫意怜过来。” 白元觉皱眉:“不早了,二哥身子要紧。” 今天一整天傅意怜都没来过,荣山南觉得有些反常,猜测她可能顾及外人在,不好进来多待。 “我有话要跟她说。” 白元觉朝外边看了一眼:“我看二嫂那帐子已经黑了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荣山南便也只得作罢。 到了第二日,傅意怜端了药去荣山南帐中,这回就算是碰上别人,她也能有个由头进去。帐子里却没有外男,反倒是元莺在里面。 二人低声说着什么,听不真切。元莺箭伤在身,刚能下床,就来看荣山南。傅意怜望过去,她气色倒还好,只是嘴唇有些发白。元莺一只手虚虚悬在荣山南大腹上空,眼神里满是关切与仰慕。 傅意怜不禁苦笑,好一对苦命的“鸳鸯”。胸中很不畅快,只想换个地方竭力呼吸几大口。她快步回到药房,一低头,手里还端着荣山南的药盏。 她拼命摇了摇头,那是他的男人,该回避的是别人,她凭什么要悄无声息离开。再说再迟一会儿怕药凉了,没什么比阿南身子重要。 傅意怜整理好心绪,起码不能一开始就落于下风。 她一路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跟平时一样,想了很多应对的话。到了帐篷里,元莺却已经走了。 也没旁的人在,只有荣山南一个人躺在床上,门帘掀开一角,冷冽的风马上灌了进来,男人的身形看着倒有些落寞。 看见她,荣山南牵起一抹笑,坐起身子。 “阿南,把药喝了吧。” 她刚要把枕头垫在他身后,男人已经大手端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傅意怜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欸,小心烫。你也不问问是什么药。” “不烫了,没事。” “什么时候醒的?”傅意怜尽量显得随意。 “刚醒没一会儿。” 傅意怜没再说话,他没有提及方才元莺来过。 二人之间一股无言的尴尬。沉默令人对空间内的气味更加机敏。 荣山南有些惊奇:“你喝酒了?” 傅意怜本不想叫他担心,被戳破了也只能承认:“唔,早起喝了两杯。” “早饭吃了吗?” 傅意怜没回答。那看来就是没吃。 荣山南心里立刻就知道为什么了,大概昨日长老们的话叫她听去了。他原本就觉得奇怪,傅意怜怎会一天都不露面。不知她从哪里开始听的,有没有听全。 “怜儿,你知道了什么是吗?” 傅意怜点点头:“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动了胎气,知道长老们为什么提出那样的建议,也知道了,元莺心里是有过你的。”她终于把前世的机由借此说了出来。 荣山南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元莺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元觉又与我是拜把子兄弟。可你是我孩子的娘亲,我,我自然着紧你。”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元莺呢。 “阿南,你会不会觉得,如果当时晚几年成亲就好了。” 荣山南皱眉:“何意?” 晚几年他就有了如今的成就,诚如长老们所言,想要什么女人没有。现在有她这个发妻挡道,又有了孩子的羁绊,许多事他都不方便。 昨夜她又梦到了前世,荣山南临终前说对她无怨,只愿从未相识。 她醒来便在想,如果她重生回来,二人还未成亲,她一定不会答应的。不为余鸿鉴,为的是她那时不明情衷,不该稀里糊涂答应,婚后又时常叫阿南伤心。而白元莺显然绝不会伤害二哥的,她前世也说过,若知傅意怜那般对待荣山南的,她绝不会把人让给她。 而如今,思康是知道前世傅意怜如何对待兄长的,她有把握思康还没有告诉阿南,可思康会不会告诉老四或者白元莺呢。 元莺是不是已经做了决定,不让了,她要把人抢回去? “若是晚几年成亲,就不会让旁人觉得是你高攀了傅家,反倒是如今我要高攀你了。” 荣山南压下喉中骇笑:“无妨,你既曾与余鸿鉴论及婚姻,如今也配得上我。” “嫁过荣二爷,真是荣幸之至,令人死而无憾。” 荣山南缓缓答道:“是,若是晚几年,连这个孩子都不必我亲自怀了。” 她到底,对荣山南是有些怕的。这种感觉自二人心意相通之后,很久没有出现了,现在却再度笼罩心头。前世也是如此,手执利刃,能取人性命的人,睡在枕侧,如何叫人不怕。 第101章 “是,我是多余了。”傅意怜起身,只觉得酒气直往上冲,袖中藏着的金簪抵住手腕脉搏。 “你敢!”荣山南迅猛按住她的动作,拳中施了好大的力道,金簪硌得人骨头疼。 “嗯呃……”身后传来男人呼痛之声,傅意怜转身,只见阿南有力手指死死扣在大肚之上,长腿微微蜷起,护着腹中胎儿,面色苍白,难掩痛苦。 傅意怜登时酒醒了,恍觉自己方才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她就着床沿单膝跪地,两手环上男人大肚,带着哭腔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酒喝多了,发酒疯,你千万别生气。” 荣山南将那金簪掷出去好远,翻身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别走。” “你!”傅意怜反应过来,用力在他怀里挣扎,男人却怎么都不肯放,“你装疼诓我。” 荣山南挺腰把肚子往她手心里撞:“没,真疼的厉害。” 傅意怜左右摸摸,没有哪里动或者发硬。 荣山南向下看着肚子,声音里倒有些委屈:“阿娘生气了,你哄哄她。” 仍旧是一片安静。 荣山南不由叹了口气,昨晚闹腾了一夜,如今傅意怜来了,肚子里那位倒一点都不配合。 荣山南借力将她扶起,按在胸口规规矩矩趴好,“不许跪我。” 傅意怜泪流似霰,眼角通红。 “听到没有?” 傅意怜嘟囔道:“啊,好好好。” “唉……”荣山南像抚弄猫儿那般摸摸她的发心。 * 思康这几日代替兄长处理了不少凌日峰的事。他前几年痴痴傻傻,如今自是不能服众。可老三、老四持刀配剑往他两旁一站,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思康今日下山向荣山南汇报,见他脸色不佳,又听说了长老们要劝他接受二女共侍一夫这件事,知道还是为着二嫂,俩人闹了别扭。 “阿兄,你这次怎么不让着些二嫂,还跟她真生气啊?” 荣山南扶着肚子,拧眉道:“我当然真生气了。我本以为彼此之间总该有些默契,她却听了别人三言两语,就觉得我是那三心二意的人。她就算不为了我,就是为着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能就那样判我的罪。” “那要生气到什么时候?我看,嫂嫂可不像那会主动服软的人。” 其实荣山南也不知道,自成亲以来,哪里不是处处让着她,哄着她,莫说是生气,就是连一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可旁人挑拨了几句,他就三天没看见傅意怜了。腹中疼痛又起,荣山南闭目调息好一会儿方才缓解,声音沙哑:“如今她的态度,倒好像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 思康何尝不在心里为哥哥喊冤,但他也能明白嫂嫂必然是觉得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才生出了却步之意。 思康沉思一会儿,笑道:“其实嫂嫂不过是吃醋嘛,你想,她从前闹着要学骑马,学武,不都是因为你和元莺姐在一块儿,她什么都插不进去嘛。” 荣山南摇头:“她这般看轻我,也看轻元莺。难道元莺就是能接受这种安排的人?” 思康往外看看,没有人,才压低声音说道:“哥,虽说咱们与余鸿鉴的决战在即,那姓余的已是强弩之末,可不能不说,他的存在,一直都是个威胁啊。嫂嫂是否真的对那人忘情,阿兄你不怕被人钻了空子?” 荣山南没由来一阵发慌,竟比那日推宫时的心慌更让人没底。 思康见荣山南疲惫地闭上双眼,手指在腹底缓缓按揉,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去寻傅意怜。 帐子里只有叔嫂二人,故而门帘是敞开的,一来为了避嫌,二来门口有人走动能立马察觉,防止有人偷听。 傅意怜一叠声地对思康诉说,仿佛前世误将他认作阿南,有许多说不完的话:“思康,这些话我不对你说,也不知该对谁说。重生这一回,只要阿南好好的,哪怕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我从没有想过,如果阿南不需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毕竟,前世他临终时说过,不再相见。 如果这一天来了,是不是顺他的意,不再相见,对他就是好的。 “嫂嫂,我小侄子还没出世呢。” “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只是,只是……等孩子出生以后……” 他们没了这份必要的牵绊,阿南还会不会待她如初? 以往,荣山南也不是没生过她的气。在她将他误认作余鸿鉴而春宵一夜之后,她不分青红皂白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荣山南第一次朝她冷了脸,然后搬去了思康那屋。 那段时日,她颇有些惴惴不安,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但后来荣山南待她衣食用度如旧,连每日的宵夜都变着法儿给她做,她倒是又心安理得起来。 一向好性儿的男人一旦动怒,就是从零到百的威压。傅意怜,到底是有些怕的。 思康一直注视着帘外的动静,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愫,却蒙着一层坚定的底色:“嫂嫂,若你负了阿兄,我定不会饶过你。” 傅意怜扯了扯嘴角:“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不会绕过我自己。” 第102章 “但是……”思康接着说道,傅意怜有些差异地转头看他,思康眼里波光流转,定定望住她,“但是,若阿兄负了你,我也不会饶过他!” 停留三日,荣山南撤军了。傅意怜也得去铺子里看看。 亥时收工的时候,各家有自家的媳妇或者来送饭,或者来领他们回家,亦或是他们也有去接自己的孩童下私塾,然后便回家说着今日媳妇该做了什么饭菜,堂上先生可有责罚。傅意怜也靠在门口等着,荣山南说过的,以后她若是来往于山上山下,便会日日来接她,那时她的心中满满当当鼓胀着的都是柔情蜜意,可如今,满心却被酸意填满。 秋歌见主子今天突然过来,一整日情绪都不太高涨,到了晚饭的时候也还不见她有走的意思,便凑过去道:“主子,天色不早了,还不回家吗?如今这天黑得早,路上怕不安全。” 傅意怜心道,还是秋歌体贴,毕竟是跟了她十几年的人,傅意怜道:“秋歌,你现在有空吗?我请你去对面的馆子里吃饭。” 秋歌道:“主子您不回家了?”傅意怜道:“晚些再回也没什么的。” 秋歌道:“那不如请主子稍坐一会,我去给主子做怎么样?您好像很久都没有尝过我的手艺了。”傅意怜道:“也好。” 果然不多一会儿,秋歌便呈上来了四五样小菜,从前在府邸那小厨房常常便有秋歌的手艺,果然是很久没有尝到了。一个葱爆羊肉,两个青菜,秋歌还烫了壶酒。傅意怜问道:“你竟还备了酒,真是知我者,莫若秋歌也。”秋歌与她各呷了一口,开门见山问道:“主子啊,是不是跟相公吵架啦?” 傅意怜一下子被人戳破了心事,可在秋歌面前怎么可能承认。“哪有,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的,处处都让着我,怎么会跟他吵架呢?” “那我来猜猜是为什么今日不想回家呢?” 傅意怜道:“你个小妮子,胆子越发大了,这有什么可猜的啊,日子过得久了觉得无聊来找你聊聊天,许久也没见了,难道成了亲就不能有姐妹之情了吗?” “好好好,其实秋歌是最希望主子能过得好的了,自从少爷走了之后,我冷眼瞧着相公是个真心疼爱主子的人,比余公子要会知冷时热。可是他不善言辞,有的时候做了却没说,主子若是不能体察他的话,可莫要让他伤心了。” 这话也有另一番解释,做了没说,他的行动就代表一切了,不是吗?毕竟白元莺各处都比她更适合为人娘子,而待荣山南的一片真心,丝毫不逊于她半分。 秋歌见傅意怜像是听进去了些,继续道:“相公若是做了什么,主子不妨直接问问他,说不定是误会。相公事事以主子为重,什么都替主子想在前面,上次收回这庄园的事,他也是悄么声儿地就做了,主子若是不问,他恐怕到今天也不会说。” “好吧。”傅意怜心想,若是今晚他来接她,那么就问问他,可是等到月明星稀,荣山南都没有来接。她一夜不回,若是换在往日,荣山南必定是会担心的,可如今却连派个人来问话都没有。秋歌也不放心主子这么晚自己回去,便强要留她睡在店中,傅意怜心想也好,她是非要等到荣山南来接不可的。 到了第二日,一整日都没有荣山南的消息,傅意怜呆呆站在柜台后,盯着那些账目,一张纸铺了大半日都没有往后翻,一个字描了好几遍,墨水滴透纸背。她没有想过,若是重来一世,荣山南却不需要她了,将她留在这空荡荡的人世间一个人。她如今就算夺回了这家园,守着这般产业,可这些都没有一个荣山南重要。她一开始甚至想,若是如荣山南前世所说,两不相见那般也挺好,可如今她发现,不管是谁欠了谁,就算是荣山南欠了她,她也已经离不开这个人了。 傅意怜不能没有荣山南。 回到傅家,二人不得不同屋而眠。荣山南什么事都没有,那些为他开脱的借口,都不再成立。傅意怜不知道该怎么说,先上榻睡了。 荣山南心里叹口气,将外衫脱了,小心躺下,从背后揽过她:“怜怜,我什么时候被你气糊涂了,说了什么胡话,你别记在心里。” 傅意怜很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很安心。 他知道她在装睡,可她不答,他也不揭发。 等了好一会儿,傅意怜始终没有动静,荣山南收回手,有些艰难地转了个身。 还没彻底躺好,背后环抱上娇软馨香的身体。傅意怜抱他,比方才他抱自己,更加珍惜,也更不知所措。 “阿南,别放开我,别不要我。” 第47章 元莺我亦爱他爱,怜他怜。…… 荣山南立刻回身抱她,二人相拥共话:“我那日着实让你气着了。孩子都快出世了,你竟然听了旁人几句闲言碎语就要放弃。你说是不是又好气又好笑?” 怀中娇娘又没有了动静,荣山南继续说道:“怜怜,我不求你对我的感情像我对你一样,但我从不疑你,你可做到不疑我?” “阿南,我承认,我在吃醋,我在嫉妒。你以前说我大方得体,可那都是因为没有事实发生,如今我的理智溃败给了感觉。你们骑马射箭,我什么都参与不进去……” 第103章 荣山南捧起她的小脸:“怜怜,若我喜欢的是会骑马射箭的女子,长老们所说你也听见了,我早就成亲了,怎么会一直等你呢。就是因为你会的与她们不一样,才与众不同啊。” 傅意怜卸去浑身力道,不再对他的怀抱抗拒。可她会什么呢,砍柴做饭,她也拿不起来。何况,荣山南向来不让她干活,就越发生疏了。琴棋书画?战乱下连顿饱饭都没有的日子,又有什么用? 荣山南轻拍她的背:“你知道吗?阵前马上,虽然元莺在我身边,我是想着你,才坚持到今天的。” 傅意怜仰起头望着他:“真的吗?” 男人道:“你还记得那日你上山来找我,还替我去山下请大夫吗?” 怎么会忘,是她重生回来的第一日,如今想起来还心惊胆战。 “我曾说过,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绝不让,任何人,伤害我;包括,你自己。”傅意怜逐字逐句重复他的话,像是在密封的信纸上再盖下一个印戳。 “怜儿,你相信我吗?” 傅意怜贴在他胸前的手微微颤抖:“我信你,呜呜呜郎君。” 荣山南握紧她的指尖,满眼都是心疼,熟料怀中娇娘却吃痛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怎么了?”阿南低头去瞧,只见少女娇嫩的手背竟起了水泡。 下午她熬好了一罐药,想把汤盅拿出来,可显然低估了它的火烫程度。捏着两只罐耳,手却一滑,滚烫的汤汁洒了出来,溅到她白嫩的手背和手腕上。傅意怜委屈地说了一遍,更是懊恼,这分明是一件小事,可她却做不好。 荣山南给她轻轻吹气,“怎么不搽药呢?”说着,起身去拿了一小罐清凉膏,重新上得榻来,放轻柔了动作给她擦上,“不好好处理会留疤的。” 傅意怜看着手背,滴下一滴泪来,哑着嗓子道:“难看……” 阿南用手背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低声问:“为什么哭,很疼吗?” 傅意怜道:“不是因为烫到……” “那是因为什么?” 女孩儿只是摇头,却不再回答。 默了一瞬,傅意怜自己擦了把眼泪,道:“好丢人哦……” 荣山南轻轻顺着她的头发,拍拍背,叹口气道:“你有心事,要告诉我。”顿了顿,又道,“因为,我是你丈夫。” 这话,那日去山上找他的时候,男人也是在痛海中浮沉,也说过类似的话。傅意怜,你是不是又忘记了。傅意怜心里又委屈又难过,替荣山南委屈,也替他难过。 傅意怜擦干眼泪,哭嗝还止不住,却笑了出来:“阿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般喜怒无常,真是娇气。” 荣山南腰上受不得力,转了个身,平躺着,左臂依旧将自己娘子揽在怀中:“你们这些小姑娘呀,都是这样的。” 傅意怜小心挨着他,房中昏昏点了一盏灯,将帷幔中男人的身型勾勒出高大如山的影子,“那、你为什么不会这样?” 荣山南笑笑:“我是男人。” “男人就没有情绪吗?我看老四,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荣山南笑出声:“老四啊,那确实不太一样。” 二人絮絮说了一会儿,都有些困意。 半晌,她以为他睡着了,又听他小声说了句:“过几天,元莺会找你的。” “她找我?” “嗯,你要是认为这娥皇女英的提议是她提的,未免也太看轻了她。” 一夜无话,傅意怜既有些盼着元莺来找她,又有些迟疑。一日、两日、三日……半个月过去了,听说武子瑜伤势反复,她也的确好久没见到他了。元莺箭伤初愈,就赶紧回了山上。 就在傅意怜把这事都快忘了的时候,元莺寻来了。 城里的雪开始化了,而山上依旧是隆冬景色,光秃秃的树干将平原尽现眼底。“二嫂。” “嗯?”元莺从不这样称呼她。 “你上山来也有三四年了罢?” 傅意怜有些诧异,也顺着她的话头数了数,是了,嫁给荣山南都有三年多了。虽然,真正的夫妻是从几个月前才做起的。 傅意怜点点头,听元莺接着说道:“我从不叫你二嫂,也不单是因为二哥的缘故。我心里是将你看做能互通心意的姐妹。山上的人,都说我身为女子,不该做那么多的事,甚至设了局来陷害我,六哥他……至今还下不得床……” 说到这,元莺背转身去,揩了揩眼泪。 她这般开门见山,傅意怜是没有想到的。 转回身来,元莺转了话头:“早知他对你浓情深种。那时,二哥三天两头往山下跑,有时只是为了在你家店铺对面的茶馆上,远远望一眼。凌日峰上的人都说他下了趟山,魂儿都被勾走了。”元莺咯咯笑着。 傅意怜有些神往。白元莺一直走在她前面半个身位:“我知他的心,也心疼他。你若是能开心,他便无比宽慰。二哥自然是世间难找的好男人,我也是世间的好女子,难道,就不配拥有我自己的‘阿南’吗?” 像是冰山玉树崩于前,往日压在心底的石块倏然粉碎。元莺竟是这么想的,往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104章 “二嫂放心,我从未想过插入你们二人中间,思康也是。” “我还以为,你也会顾及我汉人的身份……” 元莺立刻道:“想那些做什么,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才是真的。” “何况,我明知他心里除了你,再装不下别人。又怎会让自己陷入空守爱伴那种境地。我更不忍心将他劈成两半,身心难割,一生痛苦。” 前世荣山南去世后的七年,傅意怜自己何尝不是尝尽孤单。 元莺道:“我当然羡慕你,能得到丈夫这般的爱护,在多少女子眼中,是求不来的福分。可二嫂,你知道吗,我最佩服的还是你能自己将傅家祖业从那些奸滑心狠之人手中夺回来。你有你自己的事业,还开办的那么好,让寨中许多人比从前过得更好。那时城中瘟疫横行,你更是亲赴前线,以身试药。于是我才明白,二哥为何那般着迷于你。” 她长舒一口气,眸中跃动着憧憬:“而我,自认也不输于你,我如今执掌山中总务,是比得到爱我的丈夫更有福分的一件事。” 第48章 检查又不是你生,你这么焦虑干什么?…… 这番话,让傅意怜觉得,白元莺整个人都在发光,怪不得凌日峰上老老少少都视她做神女一般。神女向来都是站立在雪山之巅的,山顶上的雪水在春日融融下,也慢慢化冰,融入江河。 “元莺,虽然我们从未说过这许多话,但我打心里也是钦佩欣赏你的。我如今说出来不怕你觉得我小家子气,我时常在你面前自惭形秽,才总是对阿南患得患失。往后,你还是叫我意怜好不好?你也是我心里的人了。” 元莺笑了:“意怜,前几年我是真的不喜欢你。” 她总是这么直接,傅意怜很有些讪讪。 “你那般对二哥,他还怀着孩子你却不闻不问。可这些天眼见你对他疼惜爱护,我便也放心下了。” 元莺道:“我亦爱他爱,怜他怜。” 一番敞开肺腑,真情实意的话,叫傅意怜好不感动。女儿家最是心贴心,她活了两世,早已是坎坷磨难,世间荣枯都看遍了,却仍有至真至善能抚慰她心。 比如说,阿南;比如说,元莺。 “意怜,我要你一句话。” 元莺很认真地看着她。 “什么?” “你对那人,是否仍未忘情?” 仿佛肃杀的寺庙中,清晨第一声木鱼,惊破了残夜,也惊醒了世人。 此言诛心,傅意怜却无从否认。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恨过余鸿鉴。 而前世,她是恨过荣山南的。 她自问心中对余鸿鉴已无任何情愫,那人是生是死对她都没有任何影响。 看她的神情,元莺已经知道了答案。 “二嫂,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要窥探你的什么秘密。大战在即,听说余鸿鉴病得快不行了,若是你们到时候见到了……二嫂知道该怎么做。” 傅意怜重重点头,“这你放心,我自然最着紧阿南。” 傅意怜不能不十分小心,离前世荣山南发动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满打满算还有十五天。 男人拖着重孕的身子,每夜还要挑灯部署,与兄弟们讨论起来,常常要议至三更。 傅意怜老大不愿意,她还要抓紧给他开拓产道呢。 又是月影西移,荣山南才悄声回房。傅意怜一听他回来,手臂就缠上他的脖子。二人歪缠一会儿,娇娘催他去泡药浴。 傅意怜按照宋禹安的方子,夜夜给他调配好,怕水凉了,时时盯着加水。她总要亲历亲为,杏儿要帮一把,她也不肯。 冬天的夜总是格外漫长,于他二人而言,却总是如此短暂。天光熹微,邹云珂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哎呀,你们年轻人就是贪睡,怎么这么晚还没有起床呢?思康早都起来练拳打棒啦。” 语调中满是轻快的调笑,荣山南已穿好了衣服,纳闷道:“云姨怎么来了?” 傅意怜木着脸在镜前扑着粉,脖子上都是昨晚的痕迹,毫无感情道:“我请先生和云姨来的,你就快生了,我不放心。” 但昨晚她把这茬儿给忘了,她也不知怎的,大肚的男人似乎格外性感,极能激发她的欲望。 如今她往脖子上扑了厚厚一大层粉,才堪堪盖住吻痕,又披了一件立领的外衫。好在如今天寒,倒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荣山南先一步出去招呼客人:“先生,云姨,如今天冷,屋子里又暖和,不觉就睡得沉了些。” 宋禹安倒是没说什么,看了看院子里几个花盆挪了位置,估计是那丫头按照风道人说的重新摆了。他自顾自去查看,挥手叫荣山南不必客套。 邹云珂往荣山南身后一瞧,傅意怜满面含春,不由又打趣起来:“我说呢,杏儿怎么不在院子里守着。早些尘一要来,杏儿还拦住不让进。” 少女不禁玩笑,小脸儿通红,荣山南不动声色往她前方跨了半步,立即道:“麻烦你们了,我没什么事,意怜她,怎的把您二位请下山了。” 宋禹安依旧盯着那几盆花,也不看他二人:“横竖山上也无事。你是我义子,我也不放心你。” 邹云珂看了看荣山南身前滚圆的大腹,摇摇头:“你这丫头,人都叫你养瘦了,我见阿南这肚子一回一个样,总不见长。” 第105章 傅意怜从身后看去,男人身前沉沉地挂着重物,劲腰都被坠得变了形。门外冷风一吹,脸上的热度登时消退下去。她情动如潮,却总疏忽了他如今的身子。 荣山南笑道:“这样好生。” 这次倒是换做宋禹安先说话了:“你听听,这丫头是一点说不得,山南处处护着。” 四人听了,都笑出声来。 邹云珂见好就收:“我给你们下了面,我这就端进房里来给你们吃啊。” “这怎么好意思,云姨,一来就让您干活。”傅意怜抢着去帮忙。 邹云珂点点她的鼻头:“跟我还客气什么。” 宋禹安随着她们二人往外走,白元觉今晨见了他倒是先约他去给方竹瞧瞧。如今马车已经备好。 傅意怜端回两只瓷碗,碗中卧着两枚鸡蛋,几枚葱花缀于其上。再简单不过的一餐,她心里却踏实得很。 临近午时,宋禹安才回来。傅意怜拉着他给荣山南做检查。 就在刚才,荣山南正看着地形图,忽然腹中又一阵绞痛,痛了一刻钟,方才缓解。 宋禹安要傅意怜将人扶着躺下,他做了一番检查。 “我摸着,胎位倒是正的。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他太紧张,心情舒畅最重要。” 荣山南听了,心里也稍稍放心,紧张不为别的,除了傅意怜,别人碰他他总不习惯。 傅意怜却眉头紧拧:“他这样好生吗?能顺利吗?生之前还需要做些什么?” 荣山南握着她的手,竟觉得她有些颤抖,安抚道:“我没事的,别怕。” “会、会很痛吗?” 宋禹安蹙眉:“你这些日子白跟着我学了?分娩哪有不痛的?又疼不死人。” 傅意怜却一下红了眼眶,谁说死不了人?前世他脸上残存的痛色,挣扎许久却生不下的孩子,与他们父子一同长眠于墓碑下的那一纸婚书…… 荣山南不顾宋禹安在场,将人搂过来:“怎么了?” 宋禹安嗤道:“又不是你生,你这么焦虑干什么?山南这么厉害的人物,你怕什么。”转头又去叮嘱荣山南:“你也是太不顾及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一味宠着她,但自己有什么情况还是要多跟她交流。总是瞒着、瞒着,看把她吓的。” 荣山南下巴抵在傅意怜发心,点了点:“我没事,我会好好的。” 这一日下来,两人便再没有别的话了。似乎总觉得少些什么,却谁都没有挑起话题。 夜深人静,男人枕边轻浅呼吸伴着细微馨香,腰上隐隐作痛,他只能平躺。 “怜儿?” “嗯?” 他轻轻揽过她,低声问道:“你最近,怎么都不与我晚安吻了?” 傅意怜一怔,旋即巧笑:“你呀,我不予你晚安吻,你就不会先主动吻我一下嘛?” 清凉一吻落在额头,深呼的气息落在傅意怜额前碎发,傅意怜见他喉结微动,落下极温柔的两个字:“好梦。” 荣山南手臂用力,将她圈进怀里,让她柔嫩手臂环在自己腰上,哑声道:“怜儿,帮我暖一会儿。” 傅意怜驾轻就熟摸上去,一瞬惊诧他腰背紧绷,高耸的大腹也不如平时绵软。 “阿南?” “唔,没事,有点紧张。” 傅意怜蹭蹭他,也不再说话,只是耐心给他揉着。她总能精准摸到他最不舒服的痛处。 第49章 发动要生啦 城中百姓期待的两军对垒,彩旗招招,并没有出现。荣山南所部乃是民心所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余鸿鉴残部打散,余鸿鉴不知所踪。 余鸿鉴的指挥所乃是设在一处破庙之内,荣山南等人攻入的时候,已是一片狼藉。他治军甚严,部下有序地整理敌军遗留下来的东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杂音。 正因如此,环境衬托得愈发精密。箭矢的破空之声愈发震荡得离奇。 荣山南耳力惊人,在山中便能根据箭的声音判断方向以及射箭之人的力度。他稍一跨步便躲过了几支。 白元觉走上前,边把箭支捡起来,边嘲笑道:“这射得也太没力了,女人射得吗?” 魏云平率人检查一圈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躲在树后射箭的人也被他亲手斩杀,众人打道回府。 荣山南如今控制着宛州、平州、陈州这一三角地理位置,背靠凌日峰,又把持着水路航运,稳稳当当成了一方霸主。 这地界五胡混杂,朝廷早有意派人来督管,奈何裴都督不是个能顶事的。傅意怜的汉人身份,如今倒成了香饽饽。 傅意怜原本在城楼观战,荣山南回来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她。韩毅不知他二人前段时间有过心结,大咧咧道:“我看见二嫂往山上去了。” 山上?这几日倒春寒,山上下了好大的雪,几乎封山。 “我去找她。”说着,荣山南就要跨上猎风。 白元觉连忙把他止住了,“二哥,二嫂让我来找你的,咱们先回城吧,二嫂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荣山南从方才进庙之时,腹中便绞痛不已。 初初荣山南并不以为意,快到日子了,近来这样的偶发坠痛他早已习惯。只是还不到两刻钟,痛感汹涌澎湃,直接扑满整个肚腹。方才刚刚要放松的神经立刻又紧绷起来。这不对劲。 第106章 他不再逞强,要老四赶紧去请宋先生,又叫老三驾车,送他快些回去。众人正要欢欣雀跃,大闹一番,一看二哥脸色不对,又听他极为淡定却如同下令一般,对他们说道:“回去。我怕是——要生了。” 几人向来也是披荆斩棘,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如今却一个个像木桩子一样呆立原地,叫二哥这一句话惊得没了主意。 还是白元觉先反应过来,原地蹦起来叫道:“我这就去请先生。”跑出几大步去,又折返回来,狠狠拍了老三魏云平一掌:“傻站着干什么,快将二哥送回去。” 他这一套动作太快,以至于到了荣山南跟前都没刹住,差点撞到他身上。老四从没试过这般手足无措的情状,素日二哥再怎么骂他,抑或是在阵前被人捅穿了身体,他都没慌过神。 两个人手忙脚乱把荣山南扶上车,白元觉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一定小心着些,要快,还要稳。碰到水坑什么的,一定记得提前避让。二哥如今经不得颠。还有……” “那么老四你来驾车好了。就这么点事我都做不好,白跟你们拜把子了。” 白元觉哽了哽,又原地跳了跳:“我…你…唉……,颠着二哥我找你算帐!我驾什么车,我要去请大夫。” 说着一溜烟跑了。荣山南听着兄弟们拌嘴,心里直想发笑,又觉得有这么一班兄弟爱护,是一生之幸。老三是最稳当不过的了,自然不消旁人多说,也不会叫荣山南在路上多吃苦头。 少腹愈加发紧,仿佛樊笼中急于脱困的猛兽,横冲直撞,却不得章法。几个辗转腾挪间,额头便浸出汗珠。荣山南心里有些没底,这整个孕期他险些小产过几次,虽然每次也都苦痛难挨,可没有这次一样这么急痛攻心。更何况,前不久,傅意怜和他一同请教过宋先生,关于产程的各个阶段和表现,他是有心理准备的。而这般令人不设防的闷痛,他有些乱了阵脚。 此刻只想着快些回去,怜儿一定已经在府中等他了。这孩儿向来不怎么理会他的爱抚,对傅意怜倒是言听计从。他承认,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傅意怜在他身边。不是软弱,只是他与她本就是一体。 荣山南一手扣住车框,仰头抵在车壁上,艰难忍过一波腹痛。这一阵过去之后,他大力呼吸几口。而下一波,已然不给他任何喘息地随之而来。他们出城作战,多行了好多里路。莫说是傅宅,便是离城门,也还有至少一个时辰的路程。 荣山南暗自计算时间,却总是被出其不意的尖锐暴痛打断。只觉得车厢逐渐暗淡下来。他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树枝黑黢黢的,正飞速往后褪去。 老五策马护在一侧,见窗帘微动,立刻探头问道:“二哥需要什么?” 荣山南摇摇头,放下帘子,心里感叹如今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刚过酉时就这般暗沉了。他还当时间过得快,可远远望去,依旧不像有城镇的样子。 又是一波绵密的腹痛,他低首瞧着那躁动不已的大肚,心跳如擂鼓:莫非是急产? 孩子不会出生在马车上吧? 可三四个回合后,他又平静下来,他自己摸着位置,倒还不是太靠下,恐怕没那么快。傅意怜……傅意怜在就好了…… 魏云平已经非常小心,看到横在路中央的树木,都隔着老远便收紧马缰,让车速缓缓降下来。那马儿是轻巧避过,可车轮从圆木上压过的时候,马车还是不可避免地震动两下。只是这轻微的一震,荣山南都觉得腹中胎儿似要冲破樊笼,从他肚子里蹦出来了。 他难耐地想要躺下,好在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想叫兄弟们知晓,也不敢在车厢里有太大动静。 老四脚程极快,不但去山上请来了宋先生,已经先吩咐傅宅的人,做好相应准备。约莫戌时,总算是望见了傅家的门楣。 杏儿在前面清开道,老三和老四小心翼翼将荣山南扶下车,快步走到南屋,又将他挪到了床上。老四步子大,做事雷厉风行,杏儿只来得及给荣南披上件厚外衫,便一路小跑着跟到南屋。 虽然只是稍稍的挪动,于荣山南而言,也是十分难熬,疼得脸色煞白,喉间又泄出几声压抑的低吟。 好容易将人扶到床上,荣山南解开衣衫,本想着没了束缚松快一番,也好叫腹中那位消停一点。可皮下那微微发紫的触目惊心,让他一颗心直往下坠。 老四敲门进来,荣山南将锦被在掌下草草揉作一团,破碎气音道:“是不是怜儿回来了?” 老四避开他炽热目光,竟没有回答。 荣山南不由靠坐起来,费力说道:“她、怎么了?” “二哥你别生气,伤着身子……” “她去哪儿了?” 老四一咬牙,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全秃噜了:“二嫂和那余鸿鉴,出城去了。” 喉中呻吟险些冲破而出,荣山南勉力屏住了,又问:“她、不肯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老四咬咬牙道:“我迎面碰到她,是她亲口说的。二哥,要不要派人去追?将城防关了,看他们能跑到哪儿去?” 荣山南面上不动声色:“只有他们两个?” 白元觉稍顿,点头:“只有他们两个。” 第107章 仿佛心防被人攻占,一向的坚强都溃不成军,荣山南再也抑制不住地呻|吟出声,冷汗涔涔。 “二哥?二哥!你没事吧?宋先生到了。”魏云平狠狠瞪了白元觉一眼,白元觉这才知道自己的直白竟闯了大祸。 阿南不信。难道这些天来,傅意怜对他的缱绻情深,都是假的?只为了在他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跟余鸿鉴一走了之?还是说,上次族中怀疑她的身份,要他休妻再娶,她当真生气了? 腹痛让他再难维持风度,他下令:把傅意怜抓回来,他要亲口听她说。 “二哥,已经派人去了。可他们俩不知道有什么人帮着,近不了身。” 他仿佛又看见那景了,那许久不曾在噩梦里出现过的——他一个人大着肚子躺在雪地里,望着傅意怜和余鸿鉴越走越远,余鸿鉴瘸了一条腿,他声声唤不回娇娘,她到底是将他抛弃在这旷野中。 宋先生匆匆赶来,动手将荣山南衣衫解开,一番查看,脸色阴沉得可怕,白元觉更知不好,心里已经把傅意怜骂了一万遍,又骂了自己一万遍。 “先生,二哥如何?” 宋禹安素来不显山露水,只是淡然道:“是要生了不错,只是,怎会中毒?” 荣山南屏息忍过一阵,暗哑道:“孩儿可安好?” “倒是还没有攻入脏腑,胎儿也无事。只是表象青紫已然显露出来,这毒发作得快。是北厥的一种特制毒药,无色无味。而且必须将药引先植入体内,等到分娩时发作起来,才会毒发。你的饮食、药物向来是我或是我那徒弟亲自把关,怎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宋先生环顾四周,语调中竟流露出一股惊奇:“咦?我那徒儿呢?她怎会不在?” 白元觉抢先答道:“出城去了,已派人去追。” “这般时候出城?” 眼前二人都不再回答,宋禹安此刻也不便深究,燃眉之急还是先解了这毒。 “山南,你好好想想,可喝过什么旁人给的水,或者闻到什么异香?” 荣山南回忆一番,摇了摇头。白元觉也认同:“二哥最是谨慎,近来又不太平,自然不会轻易落入旁人圈套……莫非是……” 荣山南宋禹安双双望向他。 “二哥,咱们在那庙里的时候,突然飞来一只箭,虽说从你身旁擦过,可莫说是二哥你,便是任何一个不学武之人,也能轻巧避过。我和三哥还打趣过这射箭之人箭术之差。” 宋先生道:“说重点。” 白元觉若有所思:“我现在想来,这只箭根本不是冲着二哥去的。而是为了射碎供桌上的一个香囊。当时大家都闻到了一股奇香……好歹毒的计策!” 宋先生叹道:“这便是了。这毒虽不难解,怕的就是要逆天而行。” 荣山南左拳攥了好些时候,一手心的汗,半只胳膊麻木短暂失去知觉。他只好微微放松,朝侧边蜷了蜷身子。白元觉立刻凑上来,蹲在床前替他擦汗。 荣山南安慰他道:“我没事。”又向宋先生问道:“如何逆天而行?” “只怕你要吃些苦头,这胎位已经降下来了,但解毒之前,万万不可用力娩出,否则,怕是要一尸两命。如今,我得固宫,胎水要是先破了就麻烦了。” 白元觉听着,手都在颤。 本就已经发动的产程,却要在这般时候固宫,那该怎么生得下? “老四,你先出去。” “二哥!你就让我待这儿吧。” 荣山南这一瞬竟觉得老四和怜儿有几分相像,倔起来谁都撵不走。 宋先生喝道:“别废话了,快要来不及了。” 荣山南只得作罢,回按硬得发痛的大腹。 “忍一忍,此刻急痛乃是毒发所致,切不可用力。” “唔,我省得的,先、先生。” 荣山南只在宋禹安将手按在他腹底的时候,痉挛挣动了一下,之后再没动静。胸膛里闷闷地冒出气泡音,白元觉不敢去看那张惨然失色的脸。热汗和眼泪乱七八糟流了一脸,一直没说话的魏云平瞥他一眼:“没出息。” 三哥这会子还有心思开玩笑,老四哭得更大声了:“让我替二哥痛一会儿罢!” “咳,你去娶个媳妇儿,不就知道了。”魏云平在一旁冷淡道。 白元觉腹诽,就算娶了媳妇,他才不要像二哥这样。 荣山南也不再看他,将头转向里侧,埋在枕中,不再发出半点声响。 这一刻,白元觉竟对这个孩子起了恨意,跟他娘一样,惯会折磨二哥。可转瞬,他又在心中立誓,二哥执意要这个孩子,便是拼出他一条命,他也要护得这个孩子健康长大。 * 傅意怜被人用毒针顶着后脖颈,与余鸿鉴同乘一辆马车。她倒是从容淡定,今天是阿南的忌日,她绝不会记错。她先叫老四去照应阿南,心里仍是害怕得紧。马车里,坐在对面的人面色苍白,如死人一般。 连续这么久的每日取血,几乎与荣山南孕期一样长,身体哪能好的了呢。 傅意怜眼神落寞,不欲与他多谈。此时心绪此时景,终究与前世不同了。 余鸿鉴不怪她不信自己,谁让自己总是拿身体不好做借口要求她,“狼来了”的故事她总听多了。 第108章 “怜妹妹,我只要你应承我一件事。跟我同出平州城门,我便放你回去。” 傅意怜牵了牵嘴角,冷哼一声。她已经看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但眼神不能太过明显,叫眼前这个疯子发现端倪,怕是会跟裴雁知那样同归于尽。 余鸿鉴又道:“我这样的身子若不是你随行,只怕荣山南的人马会将我碎尸万段。傅意怜,你真的不肯给我留个全尸?” 他叫她全名了,这意味着,他已经要露出真面目了。 “既然得不到的,就要毁掉,我得不到的,荣山南也别想得到。” 傅意怜又看到了那个梦境,仿佛有道士在她的周围布满经幡,就要将她的魂魄抽离出体。余鸿鉴道:“你知道吗?如果这块玉碎掉,你我都将不复存在,你会再一次地失去荣山南,他也会再一次地失去你,就当你我从未来过。” 余鸿鉴割伤了他的手腕,看着他的血液一点一点流出,浸在了腊梅玉佩上面。“我日日割自己的血,如今要融入你的血,我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不管你愿不愿意,如今这桩事我都是要做的了。” 那枚玉佩因为长期被鲜血滋润,其中的纹路已经渐渐变红,显出好看的梅花花色,可如今没有人去在乎其中的花色几何,又是否价值连城,在傅意怜的眼中,那只是一个祸害。她用力地挣脱绳绑的束缚,猛地朝那玉佩扑了过去。余鸿鉴丝毫没有料到,她会做出如此惊人举动,手中的玉佩脱手,碎裂在地上,出现了一道裂痕。而余鸿鉴脸上的表情也随之裂开了,他慌忙蹲下身捡起,不顾马车颠簸,而傅意怜则又是奋力地一脚将那玉佩踢了老远。玉佩在平地上滑行一段,撞到了车壁,然后停在门帘,不再继续。 余鸿鉴扑到前面,刚要捡起来,玉佩忽地变成了七八块,其中还伴随着小小的玉屑,纷纷落了下来。傅意怜和余鸿鉴都觉得头脑嗡了一下,傅意怜紧紧地闭上眼,承受着不知如何的结果,她便是要与余鸿鉴同归于尽,也绝不许他再伤害荣山南。 可是头只是眩晕了一下,傅意怜再次试探着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和余鸿鉴都还好好的。手腕上仍旧有痛感传来,这不是在做梦。她看着余鸿鉴如同疯了一般,猩红着双眼,捧着那碎裂的玉佩。傅意怜费力地道:“放下吧,一切都放下吧,这么久了难道还不够吗?那只是一块玉佩而已,我从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之说。那道士就算能让你回来,他怎么没有跟着你一起回来呢?你那时手中握着这块玉佩,这玉佩说不定也就跟着你回来,你这是用血来滋养它,不过是寻求心理的慰藉。可你看那玉佩碎了,我们也都还是好好的,那不过是你的执念而已,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你的前途无量,去长安好好地开拓你的仕途,平步青云。” 果真结局便是如此吗?余鸿鉴捧着那碎裂的玉佩,这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执念,他还好好的,傅意怜也好好的。他状似癫狂狂奔出去,而马车一跃而起,往前面的悬崖峭壁跳了下去—— * 不过一刻钟,这般绵延蚀骨的剧痛已经使得男人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宋先生叫了两声,也不见答应,这才心觉不好。忙叫老四去寻两片老山参来让男人含着,吊住精神。宋先生难得有些懊悔。旁的产夫一碰便受不了地大叫,偏生阿南这般能忍,也不叫痛。他只忙着查看产程,下手没了轻重,叫荣山南吃了苦头。 约莫一盏茶过,荣山南逐渐恢复了些精神:“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了。” 屋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他们、到哪儿了?” 白元觉双手攥拳:“二哥,我没用。我们找到了余鸿鉴的尸身,二嫂她……跟丢了。” 余鸿鉴死了?宋先生心里衬度,昨日见他已觉得病入膏肓,估摸着也就这一两日的事情。 荣山南费力支撑起上身,靠坐床头忍了一会儿痛,方才道:“不怪你。” 宋先生劝道:“解药我熬上了。再忍忍,就好了。” 荣山南用力扣住胎腹,原本紫胀的腹顶如今发红发烫,“呃——” 老三端了药进来,被这血腥气激得快睁不开眼。 荣山南示意老四去橱柜最底一层,替他拿一样东西。纸笺鲜红,墨迹如新,其上誓约还历历在目。荣山南爱惜地将它紧攥手中,仿佛能得到一丝一毫的慰藉。 白元觉不忍去看。 “她、是不是,不肯回来?” 老三犹豫道:“二嫂,二嫂她……她……” 老四抿紧唇不说话。荣山南一颗心直往下坠。 老三怕说重了他接受不了,斟酌字词道:“我们看见她从山崖上跳下去了,已经派人再去寻了。” 荣山南狠狠闭眼,浑身气力仿佛再难凝聚,痛吟出声:“呃,哈嗯,嗯——” 连宋先生都吓了一跳:“山南!定定神。” “二哥!你怎么样?” 宋先生抽出几根银针,分插他胸腹大穴:“胎水破了,不能用力。” 可他之前胎象不稳,一直固宫,此刻急产,胎儿脱困不得,在里面横冲直撞。 宋先生将他腰部垫高,防止胎水流得太快。 老三将药送上去,荣山南勉强喝了半碗,又痛得干呕。 第109章 外面守着的人听着动静,皆是心惊。只是知道傅意怜跳入山崖,便如此心绪失守。若是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该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老四再怎么疼惜他二哥,到底不会做这些温柔爱抚的事情,只得招来杏儿替男人揉腰。 荣山南痛得越发昏沉,恍惚间竟听到有女子在耳边低声哭泣。 “怜儿——” 没有人回应他。 这整整几个月,不过一场大梦。他终究要一个人面对这漫漫长夜。 第50章 生产傅意怜心里压着一桩大事,她不敢…… “回、回来了。” 老四喝道:“把你舌头捋直了说话!谁回来了?” 还不等尘一回报,寒风随着房门被人大力推开,已经呼呼灌了进来。 一女子扑跪在床前,满面泪痕。老四老三几人都像活见鬼一般。 不是傅意怜是谁。 荣山南看见她,却动弹不得。他上身光|裸,被用荆布绑了起来,老三老四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左一右按住他。 宋禹安按在他腹顶的力道如此之大,每推一次,荣山南都痛得激灵。偏偏被人禁锢住动弹不得,连缓解一下疼痛都做不到。 傅意怜将魏云平荣山南大力推开,通通轰下去:“你们怎么能这么对他!” 她心疼地将人抱在怀里,动手解开他身上束缚,荣山南幽幽转醒,竟分不清还是不是在梦中。 “你…回来了,你来…救我了?” “是,我来救你了。”傅意怜轻轻捧起男人的头,搂在自己怀中:“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再不叫你一个人受痛了。” 温热气息散落颈间,“救了...就带回家吧...” 别再...扔他一个人了...怎么都…唤不回你... 傅意怜又转头质问自己一向敬重的师父:“您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宋禹安重重叹气:“他痛到忍不了,会伤了自己。” 老四也跟着解释:“二、二嫂,先生说二哥难产,得要推下来才行。” 那也不是这般粗暴野蛮,丝毫不顾及男人是否受得住。 魏云平观察傅意怜神色,这次倒是没等傅意怜示意,立刻把不相关的老四也给拖了出去,两人站在院子里等。 荣山南恢复了些力气,“不怪…嗯呃…先生,我挣扎起来,你抱不住…” 傅意怜搂得他更紧,在他额头一顿亲,“不、不会的。我知郎君无论怎样也不会伤了我,所以,也不会伤了自己。” 他这般受痛,怎么还可以用荆布绑他。 荣山南缓缓扣紧她的手指,傅意怜触碰到他的大手,被这湿热吓了一跳,不由往后瑟缩一步。荣山南往前捞了一把,她竟躲得更远。 荣山南眸中冷了下来。 这一来回,傅意怜恰巧注意到风道人也在,他将一把照妖镜高高举起,日光照在上面,折射到荣山南高高隆起的腹部。 里面做动不休,似乎真的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要冲破而出。腹中的碾痛几乎也将人的意志碾碎,绕是再坚强的人儿也轻哼出声。 傅意怜扑过去将那镜面盖住,呜咽着哀求:“道人不要,阿南受不了。” 风道人难得有和宋禹安意见一致的时候,无奈地撒了手,但不甚赞成:“现在不是心疼他的时候。” 傅意怜从腰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我有解药。” 傅意怜退开几步,从怀中小瓶里取出一粒药丸,不由分说塞进荣山南口中。 “快咽下去,是解药。” 荣山南对她毫不设防,被她这一托、一磕,便将药丸咽了下去。荣山南抓住她的手腕,更不肯放开:“你哪里来的解药?” 正好被他抓住手腕的伤处,傅意怜疼出一额头冷汗,终于还是瞒不住他:“嘶,你先放开我,好痛。” 荣山南彻底清醒过来,只望见眼前的人儿乌发蓬乱,外衫被一道道口子划破,翻出鲜红的血迹。 房间里充满了血腥气,是以荣山南一时之间竟没有察觉傅意怜身上的血迹。 他也顾不得自身,撑着半身焦急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流血了?” 傅意怜瞧瞧自己这副狼狈相,倒笑出声来:“这不是我的血。” 男人的眼神几乎将她看穿。 傅意怜回避他的目光,主动捧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这不是我的血,你摸摸,我哪里都没有受伤。” “还说不是,身上这么些口子,你、你去和余鸿鉴做交易了?他要你做了什么?” 傅意怜嘴角弧度更大了:“别提那人了。他死了,以后,再也不会影响你我了。身上这些口子都是我不小心从坡上滚下来,被树枝给划的。” 见荣山南满脸不相信,傅意怜只好拿出看家本事:“你还要再问,我就不陪着你了。孩儿就要降生了,你自己呆着吧。”说罢就势要走,荣山南果真要她留下,也不再追问。 傅意怜心里压着一桩大事,她不敢在这个时候告诉阿南,叫他分心。眼下,没有比他度过生产关更重要的事。 老三见状,赶紧把老四拖出去,总算这次不消傅意怜多说,两个人就知道避嫌。 傅意怜要去看他肚子,荣山南却压住衾被不让她瞧。 第110章 “听话,别看。” 傅意怜不好驳他,只道:“没事,我都知晓的,不碍的。”又去问宋先生:“先生,如何了?” 宋禹安脸上阴翳仍未散开:“毒虽解了,可他是头胎,产口尚未开全,还不到时辰。” 傅意怜心里松了大半,亲亲安抚一会儿,先去换身干净的衣服,顺道再去把催产的汤药端来。 傅淮安也站在院中等着,虽然他只是抱着来凑凑热闹,看看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看见风道人也从里面出来,完全不似初识的仙风道骨,脸上少见的阴云密布。傅淮安哪见过这般架势,他向来对男人孕子有诸多鄙夷,此刻双手抄在袖中,撇嘴道,“我早说了吧,怕是什么妖术。” “哥!阿南快生了,他、他不大好,你还说这样的话!”傅意怜红着眼责问。 不是妖术还能用到照妖镜?傅淮安暗自咋舌,心道这妹夫这么厉害,怕不是他自个儿就是什么山妖树怪所化,与小妹成亲也是为了修炼。 但当着傅意怜的面,他又不敢这么说,只好不服气道:“那怎么这接生还有道人的事?男人怎么能生孩子呢?别是什么四不像的怪物吧?” 傅意怜气得翻了好几个白眼,不跟他在这闲扯,直奔灶房而去。 阿南怀的,是融进了她血脉的骨肉,她上辈子没有这个福气亲眼见到,这辈子绝不容许傅淮安之人再以这样的谣言动摇她对阿南的感情。 傅意怜回来的时候,男人身下锦衾盖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收拾过了。眉目之间仍有疲色,却全然不是她刚回来时痛色弥漫的模样。 心里一阵发酸,这般时候,阿南还要顾忌她的心情。 她把催产汤递给师父,荣山南一直不错眼地望着她:“怜儿,你用什么跟他交换的?” 傅意怜知道方才一两句言语打消不了他的疑惑,趁着出去的这会子,也给自己编了个理由:“他是要我跟他交易,但他估计坏事做太多了,没等说完就死了,我趁乱跑回来的。阿南你想,咱们最初重逢的时候,不也是我跳了马车,余鸿鉴一个人跑了,你才找到我的吗?” 这话倒不假,傅意怜不给荣山南思考的时间,自己说完就立刻转头去看宋禹安:“先生,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生啊?” 宋禹安摇摇头:“头胎都是这样的。他身子硬,产骨紧窄,更加不好生。”说罢将催产汤给荣山南服下。 傅意怜看着直心惊,那药那么浓,她虽没看见方子,也知是下了很重的药,双手冰凉地将药盏接过来。 宋禹安看她这副样子,正色道:“他是男子,又常年习武,我自然下得重,因人而异,若给妇人,自然不同。” 傅意怜咋舌,她当然知道这样是对的,早些把胎儿娩下来,也省得断断续续受更多折磨。但瞧着阿南一口气把药灌了下去,还是惊诧连连。 “好在,胎位是正的。”宋禹安难得赞赏别人,更难得赞赏傅意怜,“足见你用心了。他身子后期养得还算不错,若还像上次来时那样,只怕我金针续命,也回天乏术。” 傅意怜一手覆上他的手背,一手将衾被掀开一角。肚子上的紫红纹路,在服过解药后,便消失了。只是毒发虽过,产痛也到了剧烈的程度,一息都不肯让人休憩。 掩在衾被下的紧紧握拳的男人的手,被傅意怜轻轻捧起。与前世一模一样,一纸婚书被他珍惜地握着。傅意怜从怀中掏出一纸同样的婚书,交叠着压在他的掌下。如同新婚那般,如此立了誓言。 “怜怜?” 傅意怜有心叫他宽慰:“阿南,你知道吗?我是被人逼着上了余鸿鉴的马车的。我也以为自己回不来了,我是握着这纸婚书、想着你,才能回来的啊。” 这样,算不算还他几分了? 荣山南望着傅意怜举动,一颗心熨帖温暖,先前那些绝望与冰冷,烟消云散。屋子里好暖,她的怀抱也这般温暖如春。 越是如此,下腹的钝痛才越将人生生劈开,仿佛下半身堕入地狱,而上半身飘入天堂。 已是整整十二个时辰了,胎水流尽,产道艰涩,可腹中胎儿就是迟迟不肯露头。 一向隐忍的他,也渐渐耐受不住。 在又一轮的挺身用力却依旧毫无进展之后,荣山南无力地垂下手臂,不由抵在傅意怜颈间,惨哼不止。 “郎君,再忍忍,就快了。”傅意怜脱鞋上得榻来,从后拥着荣山南。 宋禹安洗干净手,探手在产道口附近按揉,看准时机推着胎腹往下。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前世的最后一面,荣山南也是这样的狼狈虚弱,破碎嘶声告诉她自己就要生了。 她却为何不信他? 大雪天里,他一个人,这般的挣扎,甚至比现在情况更糟,胎儿下不来,他也没了力气…… 傅意怜没有掉泪,眼泪仿佛都哭干了,只剩下如黑洞般无休无止的心痛,将整个人都要摄进无底深渊。 傅意怜小声叹道:“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为我做到这般?” 本以为他受着产痛,不会听清。 荣山南却轻声唤她:“怜儿——” 第111章 傅意怜忙俯身贴得更紧:“阿南,你要说什么?” 荣山南小声说了八个字,字字敲在傅意怜心坎上。她其实不是没怀疑过也许思康告诉了阿南些什么,她只是没把握阿南知道多少。得了这八字箴言,她才恍惚明白,自己的爱始终比不上他。 “歇一歇,屏息往下用力。你,从后面扶着点。”宋禹安一刻不敢停。 “先生,产口已开足,时辰已到,应该很快就下来。为什么捱了这么久啊?” 宋禹安摇摇头:“非是问我,你要问他。他硬要用内力护着,我也没有法子。” 荣山南勉强道:“先生,我并无……” “你是不想,暗中却以内力相护,你怕那毒攻入了胎儿?你不信我?” 此言诛心,荣山南却无从否认。他再怎么痛都没关系,只是不舍得与傅意怜的孩儿受那般苦楚。” 傅意怜缓缓抚摸他仍旧冰冷的下腹,柔声劝慰:“真的没关系的,阿南。我最紧张的人是你,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她软语温存,荣山南只觉得全身力道都被她卸去,放松了身体,听从先生往下用力。 宋禹安冷了脸:“一个时辰内若还落不下来,怕是你自己先要受损。” 几个回合下来,荣山南不由得脱力大口喘息,用力的空隙埋首在她颈间,从肌肤相贴的温度当中攫取些许安慰。 傅意怜撤了枕头,让荣山南靠在自己怀里,抿袖拭去他额前鬓边不断渗出的冷汗,将发带固定在耳后。荣山南眉眼低垂,欲不屑于这点疼痛,拼力与腹中急欲挣脱的胎儿抗衡。可难免还是有被剧痛撑破定力的时候,嘴角不免发出嘶声,却在意识到后咬紧牙关。 白色中衣下红梅点点,屋中烧着暖炉,更加重了血腥气。 荣山南别开目光,道:“别看了怜儿,脏。” 傅意怜摇头:“我不嫌的,你怎样我都不嫌的。” 他再坚强,其实也只是仅有二十一岁的青年。年轻的身体承载着肆无忌惮的折磨。而他那般成熟稳重,一人支撑起这个家,还独自带着思康那些年。 宋禹安扶住他的大腿,找着位置。荣山南胸膛急剧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忽然泄了力,辗转痛哼。 这些日子傅意怜跟着先生学医,生老病死也见得多了,可她心中自然待荣南不同,见他忍得辛苦,便道:“快了,疼就喊出来。” 荣山南忽然仰头惨哼一声,傅意怜立刻揪心地去看向宋禹安。先生只嗯了一声,道:“看见头了。” 傅意怜贴紧他面颊,难抑激动道:“郎君,你听到了嘛,很快就过去了,宝宝就要下来了。” “唔。”男人胸膛间发出一声闷哼,也不知是应答她,还是只是痛吟。 那个前世没有机会出世的孩子,真的要来了吗? 胎头将产穴处的肌肤都顶得凸起一块来,肉眼可见地往下钻。荣山南右手扳住床板,手背青筋毕现,几乎要将床板掰下一块来。 下腹滚过一阵暴痛,荣山南猝不及防,绷紧腰身,“啊啊啊——” 一声啼哭,下腹终于产出一物。 粗喘渐渐平息,荣山南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 傅意怜擦了一把自己头上的薄汗,也道:“是啊,流了那么多的血。” 不是,他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他以为,他要独自娩下孩儿了。 心跳仍旧砰跳不止,就像那时在傅家门口,她袅袅婷婷从马车上下来,第一眼看见她时那样。 傅意怜没有心思去看那个孩子,荣山南腹部依旧鼓胀,胎盘依旧没有娩出。荣山南力竭,几乎昏睡过去。她泪如雨下,大力揉着他的肚子:“阿南,再努力一次。” 春天就要来了,城里没有落雪的地方已经冒出了嫩芽。“阿南,凌日峰上好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你陪我去看遍了可好?白日你射雁打猎,我也缝补针织;晚来你洗手做羹,我也替你添柴烧火。郎君……” 荣山南身下忽然狂涌出大量鲜红的血水,不知该如何止住。 宋禹安还是如前世那般,几乎用尽一身医术,金针插在他胸腹大穴上,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屋外围着一圈的人,白元觉、元莺、思康、杏儿、尘一……他们都在! 傅意怜在他床边跪了下去,不知该求人还是祈求上天。 眉心忽然清凉一点,像是许多次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娇宠,“莫哭……” 手指滑去她的泪水,顺着下颌向上描摹着她姣好面容的轮廓。男人受不住力,傅意怜主动捧了他的手。 女子肌肤凉滑如玉,阿南的手却比她还要冷,缓缓摩挲,似有难以言说的无限眷恋。 “莫哭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从未……后悔过…… 阿南,无怨…… 男人的大手蓦地垂了下去。 第51章 毒发崭新的墓碑前空旷无人,只有猎风…… 崭新的墓碑前空旷无人,只有猎风瘦削的身躯倒在地上。 墓碑上刻着曾经的凌日峰掌事、宛州首领荣山南的名字。 傅意怜喝了一口烈酒,一笔一划地抚摸碑上的文字。寒风裹挟着细碎颗粒,指尖忽然从阴刻的凿痕中落下,滴下点点鲜血。 第112章 “怜怜。” 恍惚间又听见阿南唤她的声音,这声音曾在傅家的每个角落响起过。花园里,柳荫下;书桌前,床榻间。或怜惜,或深情,或无奈,或佯怒。 从前她听过千千万万遍,只是独不该出现在这里。 傅意怜循声抬头,荣山南就站在墓碑后面,身前的大腹不见了,孩子已经生了出来。 “阿南!”傅意怜觉得头痛欲裂,拼命向前想要抓住眼前的人影。 可中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她怎么都碰不到他。 “怜儿,你不该来这里的,这是我长眠的地方,快回去罢。” 荣山南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傅意怜心痛如绞,为什么重来一次还是这样的结局? “不!你跟我一块儿回去!” 荣山南眼神暗淡:“我回不去的,我们,也回不去了。” “阿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好补偿你,我一定好好对你,求你跟我回去。” 他那么好……她却不要。 有空灵的乐声从天际传来,荣山南的声音越发虚无缥缈:“回去吧,回去吧……” 傅意怜只感觉肩上被人猛地一推,墓碑和阿南都不见了。 她心里发慌,脚下也发虚,耳边只觉得吵得很。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很是耳熟。 是傅淮安! “妹妹啊,你可真能睡。” 傅意怜猛地睁眼,杏儿和傅淮安两张脸就凑了上来。 “哥?” “嗯,不错,没傻。” 傅意怜翻身坐起,一阵头晕目眩,全身的血管隐隐发痛,她顾不得自身,着急问道:“阿南呢?他在哪里?” “在你们房间啊,还能在哪?”傅淮安摸摸她的额头,“不会真傻了吧?” 傅意怜连鞋都来不及穿,长发未束,一路快跑到她亲手布置过的房间。 杏儿连忙抱了件厚袄跟出去,傅淮安还兀自在原地发呆:“唉我说,你不先看看宝宝吗?他还……挺可爱的。” * 缥色干枝梅纹饰的帐子后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木制的带屉架几案上没有信笺,有的只是荣山南素日爱读的兵书和买给她的话本。 半旧的云蝠纹顶箱立柜最底一层抽屉是开着的,那里原本放着婚书。 傅意怜心跳得厉害,掀开帐子,男人高健的身躯朝左微微蜷着,面容平和。 “阿南?”傅意怜百感交集。 荣山南本是闭目养神,躺了两天只觉得身体都要生锈了,缓缓睁开眼,望见眼前女子的神情,竟有些呆。傅意怜的目光与他融合交汇,一眼望到底,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又似乎热切得难以置信。 傅意怜不敢碰他的身子,大腹果然已经没有了,虽然还不是完全平坦,却不再膨隆。 阿南活下来了! 喉间被难以名状的情绪阻住,她除了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虽然诸多波折,但他生下了孩子,而且,还活着! 这就够了! 荣山南将她拥入怀中,他和她之间有了这样一层羁绊,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不只是凌日峰上的人,也不只是傅家人,不只是景锡族也不只是汉人,是融合了他们二人的新生。 抱了好一会儿,荣山南才稍稍松开她,“怜怜,前日,也着实累着你了。” 傅意怜想起那天阿南产下孩子后的情景,强撑着收拾了一番,终于也支持不住了。她骗不了宋禹安,宋禹安不用搭她脉搏就知她用什么跟余鸿鉴做了交易。 植在她体内的是一种极罕见的毒,毒发的时候便会想起给她下毒的人,挥之不去。余鸿鉴要的就是傅意怜的念念不忘,而且,她那么怕疼,一定捱不了多久的。前世她是自尽的,今生也会。他余鸿鉴得不到的,荣山南也别想得到。 傅意怜打了个寒噤,接着傻傻摇头,回应荣山南的话:“与郎君经历的相比,我不算什么。” 荣山南勾起唇角:“宝宝呢?你见过没有?” 傅意怜咬唇,匆匆看了一眼,没什么印象。 这几天,傅淮安倒很是上心。白元觉气不过,阴阳怪气道:“哟,也不知道以前是谁说的:怕不是什么妖精。” 傅淮安竟难得不与他计较,“我是他舅舅,我当然得好好看着。” 舅舅怎么了,二哥答应了我做孩子干爹。白元觉腹诽,然而,没想到二嫂那边竟先答应了元莺做干娘。二哥自然是让着二嫂的,况且自家妹子,白元觉又不好同她争,不过为这事,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后来二哥提出让他做孩子师父,这才又回了魂似的精神起来。 满月宴上,属老四闹得欢。酒过三巡,月上中天。老四端了杯酒过来,他已喝了不少,走起路来也有些摇摇晃晃。因此倒不知脸上的红晕是酒气所致,还是什么。 “二二二嫂,我敬你。我老四之前是个混蛋,没少惹二二二嫂生气,您宽宏大量,别跟我一个粗人计较。” 傅意怜看了一眼荣山南,荣山南也正柔和看她。傅意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二二二嫂好酒量。”韩毅跟着学,在一旁起哄,“诶四哥,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个大舌头?” 第113章 “你小子,找打是不是?”白元觉撸了袖子三两步撵到韩毅面前,韩毅自然拔腿就跑。二人你追我赶闹到院子里。 荣山南看着直想笑。 傅意怜只觉得像在做梦。荣山南还活着,他跨过了那道坎。自己也还活着,他们的孩子,也好好地生下来了。 这般不真实一直持续到宴席结束。 思康方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傅意怜本想找个机会问问他,他却自己找过来了。 他是来告别的,希望兄长能允许他出去历练历练。 “我想去京城,见见大世面。宛州这里有阿兄把守,若是能与京城互通关系,咱们以后就坐得更稳当了。” 男儿志在四方,荣山南虽觉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傅意怜躲在屏风后听到了,等思康走了,怅然若失地问荣山南:“思康从小到大从未离开你身边,你舍得吗?” 荣山南若有所思:“早晚有这么一天的,虽然比我想象得快了些,但……也好。” 傅意怜见他不愿多说,也没有再问。他生产时伤身太过,将养这些时日才略见起色,方才席间又喝了酒,傅意怜拘着他早些休息。 那个少年,前世她一手养大的弟弟,现在要离开她了。思康看她的眼神始终复杂深邃,她读不懂。不过也好,至少他走了,她不用天天担心思康将前世的事和盘托出。 一开始,是每月毒发一次,后来半月一次,再后来每旬一次,到如今是七日一次。荣山南开始并不曾察觉,只当她是去宋先生那儿学医。可后来她却每每去过,便当夜留宿。宋先生瞒不了他,只好和盘托出。丫头受不住痛,只好给她开了醉花,一睡不醒。 一时快近午时,荣山南在她床边坐了很久,她都没有醒。 宋先生说,她很坚强,从未有过弃生的念头。 下山后,一切如常,荣山南不叫她瞧出自己已经知道了。而傅意怜,也不叫他瞧出自己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两个人都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过,尤其是傅意怜,阿南生下孩子以后的日子,没有前世做指引,她不知道会再发生什么,便愈加珍惜。 第52章 二包正文完结 白元莺和武子瑜的婚宴,连续三天的流水席,山上山下的父老乡亲都极为开心。荣山南与他们关系非同一般,自然喝酒喝得也多。 傅意怜第一天来祝贺过后,已经先行下山。三天乐不思蜀,他不舍把怜儿一个人留在山下。归家心切,荣山南大手抓起一坛子酒,晃了晃,一饮而尽。 白元觉起哄道:“二哥海量,怎么这就要走?” 十三年纪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道:“二哥,连嫂子那份一块儿喝了吧?”手边又递过来一坛。 杜九喝得早都站不住了,眯着眼乐道:“二哥怎么要溜,兄弟们,你们说该罚什么?” 荣山南接过酒坛,举头便饮,饮罢环敬一圈,十三却还不绕他,在一边闹得欢,想了各种劝酒的辞令。 众人都盯着这边看,元莺一身红衣,走过来拍了十三一掌:“胡闹!” 十三缩着脖子,小声在元莺耳边道:“姐你都是新娘子了,还这般护着二哥,当心六哥吃醋。” 元莺又气又笑,抬手又是一掌,把傅意怜前些日子送来的桂花糕塞他嘴里,让他闭嘴。 “二哥,你快回去吧。” 荣山南感激地对元莺一抱拳,便乘猎风一路疾驰。山花烂漫,这般景致却无暇欣赏,他酒意也散了大半,恨不能下一步就踏进家门——那个属于他和傅意怜的,小家。 家中庭院早已备好了果盘点心,又快到中秋了啊。这已是他们有孩子后的第三个中秋了。傅意怜端着一碗甜饭从灶房出来,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荣山南关门的功夫,怜怜就贴了过去。一回身,温香软玉便扑入怀中。 “在等我?” “嗯!”娇娘在他胸口蹭,这般时节,自是该独他们二人度过的,在山上陪那些人作甚。 * 这年中秋,思康回来了。 本来说好晚上三人聚聚的,荣山南又被会里的事绊住了脚,这顿饭,倒是只有傅意怜和荣思康。 听说他已娶妻又和离,傅意怜好奇道:“是位怎样的姑娘?” “家中境况不错,我也多谢她家提携,性子么,有些大小姐脾气。”思康眉目疏朗,少了些少年人的侠气,倒是与阿南越来越像了。 傅意怜知道,他虽没明说,定是比从前的傅家还要阔气的。 “少女心性,总是那样的,要人哄。” 思康似笑非笑:“我是决计做不到哥哥这样,以男儿身承孕。偏那位大小姐也怕的很,说什么都不肯。成亲两年无所出,就分开了。” 傅意怜没有搭话。 二人各自喝了三杯,都有些上头。如今,傅意怜是不会错把他当成荣山南了,话题也不敢深聊。 傅意怜瞧着,思康是比荣山南多那么些文气,腰背也不如哥哥宽,从前是怎么会认错的。 月上中天了,荣山南还没有回来。傅意怜倒有些昏昏欲睡。思康悄然起身,走到她身旁,“嫂嫂,我把解毒的法子告诉哥哥了。” 第114章 “嗯?”傅意怜脸颊微红,闭着眼睛礼貌性地搭腔。 思康见她没什么反应,知道是醉了。他半蹲下来,在她耳旁说道:“我自始至终没有告诉过哥哥前世的事情,他猜出多少,我也不知。如今他对嫂嫂这般死心塌地,定然再会冒险承孕。我不忍嫂嫂受苦,可你若有半分对不起哥哥,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傅意怜仰在椅背上睡着了。 思康的手指虚空中描摹着她的面容,其实,那女子不止家世比你好,容颜比你好,才学比你好,甚至是自身的本事,也比你好。 思康苦笑道:“我都是被你害的。” 再比你好的人,都入不了眼。甚至因为从前傅家看轻兄长,我也不愿旁人说我是借了丈人家的势。 荣山南回来的时候,思康已经不在房里了。看见傅意怜横七竖八在椅子上睡着,不由发笑。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而去。 之前的欢好,荣山南还大着肚子。后来重新恢复钢筋铁骨,傅意怜摸着他紧实的腰线和腹肌,倒有些害羞起来。如今她醉意翻涌,攀着荣山南不肯撒手。 其实当年宋禹安早就把解毒的法子告诉她了,只是那头一味药引实在难得。要的是新生儿的脐血,而且必须是女孩的脐血。 她怎么肯再让荣山南从头受一遍那样的煎熬,而且,万一不是女儿呢?难道要一个一个生下去? 她不肯,旁人便勉强不得。更是每每合欢,便饮下避子药。男女二人只要有一人饮过,便都不会承孕。她知道毒发的时候很疼,便当她是陪着阿南一起疼好了。她不怕的。 这次行进到一半,她其实有一瞬的清醒。然而荣山南难得强势一回,唇齿间渡来酒精的清冽,她也就听之任之了。 两个人三年来心照不宣,直到荣山南再次有了孕。 傅意怜又惊又痛,懊恼自己那一夜没设防,竟然又是一次就有了。 在此之前,傅意怜一直以为这一世的她,爱阿南比阿南爱她更多。 情深者孕。 她此刻才深切体会其中含义。 傅意怜冷着脸好几天了,虽说还是照常给两人铺床叠被,却一点感情都没有。 荣山南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傅意怜不说话,荣山南将她拉到身边,欠身与她对视:“养了三年,身子早都好了。不要生气了,嗯?傅小姐?” 傅意怜抬眸,眉目间仍流动着气愤:“你早都知道了是不是?” “你不是也知道我知道了?” “阿南,这毒要不了我的命,可生孩子会要了你的命。” “不会。有你在,我相信不会。” “可我不信。”她有三年没哭过了,此刻眼泪大颗大颗滑落。 荣山南轻抚她的背,“那你信不信我?你还记得不记得我说过,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了你,包括我自己。” 是,他是说过,男人向来一言九鼎,说一不二。 傅意怜趴在他怀里小声道:“可我,不要你疼……” “那怜怜多心疼心疼我就好了。” 前世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头几个月一点都没注意。如今,倒正好从头细细体味一遍。 傅意怜处处陪着,也惊诧他身体的各种变化。 与上一胎不同,这次时逢盛夏,男人苦夏,怀了孕体温更高,夜里常常不得好睡。 尘一来找杏儿,说是小姐让找的木材都齐备了。 “嘘——二爷睡午觉呢。”杏儿带他出了院门,二人坐在门口石阶上说话。 “小姐现在对二爷真是好,我刚才还看见小姐给二爷打扇呢。” 尘一不禁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二小姐人真好。”邹云珂近来打算给他说亲,尘一就大着胆子动了心思,“要是有个像小姐那样的娘子就好了。” 杏儿撇撇嘴:“我还想要个像二爷那样的相公呢。他也给我生孩子。” “你这妮子,光天化日真不害臊。这种人除了二爷,上哪儿去找?” “哥你不也是大白天说梦话。” “说什么梦话呢?”傅意怜悄声站在他们身后。 兄妹二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问好。傅意怜摆摆手,“听说尘一把用具都准备好了,我去看看。” 尘一立刻引着她去了。荣山南要出趟远门,傅意怜不放心,特意备了好些工具让他路上能舒坦点。 三年闲来无事,偏生他怀上了就又要日日出门奔波。思康在京城打点好了门路,他们都不想放弃。 往外跑的次数多了,闲言碎语难免就滋生出来。 风一刮,就灌到了傅意怜耳朵里。 那孩子,怕不是傅意怜的。京城那么些个美娇娘,风情各异,宛州的人见都没见过。荣山南去了,怎么能不变心,他如今每个月都要出去一次,怕是早就跟傅意怜生分了。 荣山南夜里又恢复了跟兄弟们议会的规矩。事毕,傅意怜端着安胎药进来。老四见了她,立即打招呼:“二二二嫂。” 傅意怜点头应声,其他人也一一招呼过后,下楼离去。老五跟老三打趣:“你说为啥四哥自从大侄子出生后,见着二嫂就多了这么个结巴的毛病?” 第115章 魏云平乐道:“他那种大男子,叫二嫂救了,觉得没脸呗。” “你们俩在背后嘀咕我什么?”白元觉一直在他们前面走着,忽然转过身来。 韩毅吓一跳,还把额头撞疼了:“哎哟四哥,你怎么好端端走着,回头也不说一声啊。” 白元觉盯着他:“走路要目视前方,谁让你交头接耳?” 魏云平把话题岔开:“你们说,二哥这一胎是男是女?” 白元觉对着韩毅翻个白眼,韩毅也回他一个白眼,二人却异口同声:“天晓得。” 魏云平道:“二哥似乎很想要个女儿。” 白元觉却不大赞同:“别了吧,再来个二嫂那样的女孩子,够他受的了。” 韩毅故意惹他:“欸?咋不是二二二嫂了?” 魏云平接话:“二嫂不在他跟前,他就好毛病了。” 白元觉一人一拳干了过去,韩毅一边招架一边嘴上不饶人:“你如今教大侄子练功,拳脚倒是越来越快了啊。” “少奉承我,都是男人,长大了跟咱们一起混,那多好,多个女娃娃,咱们怎么跟她一块儿玩。” 魏云平将他反手制住:“多大个人了,天天想着玩儿。” 三人打闹着走远了,傅意怜窃笑不止。 荣山南喝过药,掐她脸蛋:“笑什么?” “你没听见刚才他们三个人说什么嘛?” “听见了,怜怜我正好也想问你,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傅意怜瞧他身形,摇摇头:“我也没把握。” 荣山南轻笑:“上一胎你怎么那么笃定?” 傅意怜一怔,“我……我瞎说的,哈哈。” 她尴尬笑了笑,左手抚上他的肚子:“这一胎倒很乖,不曾闹腾你。” 荣山南低头瞧了一阵,没搭话。 傅意怜见他略有疲色,催他早些休息。荣山南在她起身时携了她的手,“怜儿,你有没有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呀?” 荣山南撇开目光:“府里有人说,这孩子是我在外面……” “呸呸呸,别听他们瞎说。”傅意怜打断他,“你几时怀的我又不是我知道,你还听他们的?” “我怕你信。”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傅意怜就势坐到他腿上,身前的大肚子就顶着她的腰。荣山南挺了挺身子,“怜儿,你别信。” 这一胎头几个月一直不怎么显怀,倒似乎给谣言添了凭证。 傅意怜笑着吻他:“傻阿南。” 第九个月上,荣山南总算不往外跑了。怕万一早产在路上,傅意怜赶不及看。府上几个厨子围着补,傅淮安对他也十分在意,送过好几次补品。 然而这次倒不是早产了,过了宋禹安推算的日子,肚子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荣山南不说,傅意怜却知道他有些心急的。晚上睡觉前,傅意怜按照医书上看来的,教他扶着床板轻轻晃着肚子。荣山南觉得腹部有些发坠,额头出了些冷汗,却笑着道:“应该就这两天了。” 傅意怜也不戳破,从背后抱住他,缓缓揉着他腰腹。 第二日午时末,用罢正餐,傅意怜捧着一小碗南瓜蜜用着。傅意怜用木匙舀了一勺,送到荣山南嘴边,荣山南皱眉摇了摇头。 “不喜欢么?不是很甜的。” 荣山南有些不自在地撑着后腰站起身,“唔,怜儿,吃完了我们回房好不好?” 傅意怜抬头看了看他,忽然明白过来,丢了南瓜蜜过去撑着他:“要生了?” “疼得密了,应该是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卯时,我以为不是……” “你……你,唉。” 傅意怜也是拿他没办法,正要叫尘一去安排步辇来,荣山南也回抱住她腰身,“不必了,怜儿,就我们两个,慢慢走回去。” 荣山南脚步一会儿深一会儿浅,走得有些艰难。后院偶尔碰上下人们,荣山南不想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自己撑着也不往傅意怜身上靠。 一进了房,傅意怜先去准备东西。荣山南却不想躺着,“我想走一走,这样下来的快。你陪我说说话。” 于是傅意怜一只手搭他肩膀,一只手扶在他腰侧,倒退着走。荣山南则一只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托着腹底,两个人面对面,呼吸吐纳都在鼻息间。 傅意怜随着荣山南的步伐在屋子里一圈一圈走着,他疼得紧了,便停下来,缓一会儿继续走。 下午的日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到了转角处,会折叠起来变形。 傅意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荣山南忍着产痛问道:“笑什么,我这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傅意怜见他误会,连忙解释:“怎会?阿南现在这样最叫我动情。” “你!”双唇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吻贴住,荣山南无奈,由着她攫取。 傅意怜窃喜,转而叫他看墙上:“阿南你瞧,墙上的人影交叠着,像不像戏台上的人在跳舞似的?” 两人的动作和步伐,的确律动而翩然。荣山南却不以为然,他肩背平实有力,只是腹部耸起好大一个鼓包,那影子小人似乎将这个特点更放大了些。 第116章 他有些难耐地挺腹,神色如常,可扳住桌角的左手却青筋暴起。 傅意怜连忙给他揉腰,他却不似一个时辰前那般受用了。缓过一阵,荣山南索性将傅意怜抱在怀中,二人肌肤相贴,一同熬着。 腹部温度略高,不时传来不小的动静。傅意怜觉得男人浑身都在发热,拿了帕子要给他擦汗,荣山南却不许,依旧抱着她不让她看见自己痛苦的表情。 傅意怜几乎被提着走,脚尖点地,心里却明白阿南的心境。成亲七载,他竟还是这般羞赧自持,怎么不叫她愈发心疼。 傅意怜仰头亲亲他的下颌,耳边传来男人的粗喘:“如今是…是晚了三日发动的,唔嗯——,没有推迟很久,也是足月生的,不像他们、他们说的那样,是早产。” 他说得断断续续,傅意怜可是听明白了,不由气恼道:“还说……谁在传这些闲话,你打发了他们。自己平白无故受这苦恼做甚。” “怜儿,我……” “我知道你怕我信,你忘了我是大夫?我能不知道你如今怀了几个月,是早产还是足月?”傅意怜又好气又好笑,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荣山南身体不那么紧绷:“是啊,你跟先生学好了,如今正好帮我接生。” 傅意怜不欲叫他紧张,踮脚站得更高了些,在他耳边吹气:“二哥。” 荣山南微怔,“怎的这般唤我?” “旁人都叫得,我就叫不得?” “你不是旁人。”荣山南皱眉,“我还是喜欢你唤我阿南。” “那、二爷?”傅意怜说完自己都笑了。 “越说越来劲了。”荣山南往下顺着肚子,倒想起有次她胡乱叫他阿北、阿西、阿东,就是不叫阿南的情景来。 傅意怜不笑了:“又疼了是不是?” “不厉害,没事。谁让你乱叫。” 傅意怜讷讷:“你不是也叫过我小姐。” 荣山南屈指在她额头轻敲,傅意怜假意揉了揉额头,委屈巴巴道:“二爷您就可怜可怜小的,赏点吧。” 荣山南往怀中一摸,傅意怜还真当他掏出几两碎银子,伸手等着。 荣山南抓了一把空气,“啪”地拍在她手心,就势攥住了她细滑白嫩的小手,放在肚子上故作严肃道:“不学好。” 傅意怜望他神情:“阿南如今颇有些严父的样子了,我看你管咱们的第一个小包子倒很是严厉。” “不好好管教,大了还了得?只是那小包子每每见了你就变得娇气起来,平日能做的事也不主动做了。” 傅意怜咋舌,她时常看到那么小小的身子在院子里一扎马步就是一个时辰,举着比自己还高的宝剑练习,虽说是看见她就跑来粘着,但如此练功也够辛苦了。 她时常想,阿南小时候,是不是也被这样严格要求,才有如今的一身好武艺,次次护得她周全。 阿南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呢,阿南的爹娘,又是什么样的呢。这些她都想知道。从前,他的事她不想了解分毫,如今,却恨不得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 荣山南看她有些恍惚,将她手心放到肚子下面,那里正躁动得厉害。 “怜怜,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大包子的名字是宋先生起的。之前老四他们也凑热闹要给即将降生的女孩儿起名,可是都起的些什么鬼名字,好好一个闺女,名字听起来像什么大侠,还是假冒的那种。果然还是要怜儿来取。 “呃啊——”话还没说完,荣山南突然痛哼出声,整个人直想往下蹲,可强大的意志还是让他站得笔直。 两腿间一股液体流出,胎儿坠势让他止不住想用力。 傅意怜也瞧见了,忙道:“是破水了,阿南去躺下吧。” 男人每一步走得更加艰难,傅意怜两只手环住他腰身,替他托着肚子,喃喃奇道:“竟这般靠下了?” 傅意怜命人特制了一把产床,并且亲自督工。产床的靠背贴合荣山南腰身,弧形向上延伸,可以帮助他借力向下。旁侧另安脚蹬和扶手,也是借力的。傅意怜扶荣山南躺上去,朝窗外看了好几次:“先生怎么还不来啊?” 她刚回房就寄信鸽给先生,言明阿南要生了,速来。怕先生万一出诊不在竹林,又叫尘一跑上山一趟。如今的时间都够尘一四个来回了,却迟迟不见宋禹安身影。 荣山南转头侧向一边,虽说有过一次经验,而且是非同寻常的经验,但此时正到了艰难关键之时,也不由被这越发没有间歇的剧痛折磨得无奈。 这孩子向来很安静,这时候越发活泼起来。隔着衣料,傅意怜都能很明显瞧出里面动静。 “无妨,怜儿,我信、嗯额……信得过你。” 他本等着腹中这一阵翻腾过去了再开口说话,哪成想刚说几个字正好被捅了一拳,失声痛吟出来。 傅意怜不由腹诽,接生她倒是会的,只是先生不在,总感觉心里没底。 傅意怜给他擦着汗,道:“说什么都不再要了。阿南,你若不应承我,我便不理你了。” 第117章 荣山南执起她的右手,反手与她十指相扣,不觉施了些力道。 傅意怜知晓他痛得紧了,怕是孩子等不急要出来,要去下面看看。 荣山南却不放:“怜儿,孩子是我们的缘分,唔嗯……不过是疼几个时辰,有、呼……有什么要紧。” “我不要你疼……” 阿南分外坚持,傅意怜不忍在这般时候要他分心,只好随了他的意先让他安心生产,心中却是打定主意绝不让阿南再受这般苦楚的。 荣山南扳住扶手开始用力,娇娘还在他怀中不让离开。 傅意怜轻推他:“阿南,我还得去给你看着怎么样了呢,快放开我罢。” “呃啊——”荣山南也不再压制痛声,只是道,“还、不到时候,没下来。” 傅意怜在这般时候更加千依百顺,其实,自打上次荣山南九死一生生产后,她就一直言听计从,从不忤逆他,以致现在觉得荣山南是在得寸进尺。 傅意怜在他额头亲亲,温柔将他的手臂放开:“阿南别怕,我得给你看看。” 一片茂林修竹,日光透过竹叶琉璃缤纷地洒在纸窗上。茶香袅袅,弥漫过医书的晦涩,一只鸽子在他手边啄得正欢。 邹云珂显然不那么淡定,问道:“禹安,你真的不去看看?” 宋禹安喝了一口茶,悠悠道:“此刻他二人正卿卿我我,难舍难分,我去干嘛?” 看了看天色,又道:“放心,阿南这胎好得很,有意怜就够了,不会有事的。” 他掐指一算:“再一个时辰差不多了,那时咱们再去,要是感染了就不好了。” 邹云珂见他这副样子,必定是又跟风道人切磋过了,如今连时辰都手拿把掐的。 另一头,傅意怜可没那么淡然,她搭他脉象,一股跳跃鼓动顺着食指传上来,她估摸着差不多了。可是又熬了半个时辰才堪堪看见头。 她跪坐在一侧,手法轻柔地帮他助产。 “怜儿,呃嗯,怜儿……”荣山南止不住地低声呻吟。 “我在的,阿南我在的。”傅意怜从下面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一齐向下用力。 “再用点力,阿南,就快好了。” 荣山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大腿不由痉挛,屏息用了次长力。 卸了力道,男人长长哼鸣,肚腹不受控地收缩着向下推挤。 髋骨几乎都要被碾碎了。产床比平日的床榻高出不少,肚腹颤巍巍往下垂着,几乎要掉下去。 一向很快的产程如今又停滞不前。荣山南听话用了几次力,胎头却始终娩不出来。除了疼,下身也瘪堵得厉害。 “再忍一忍,阿南,快好了。”傅意怜推着他的胯,趁他不注意,抹了抹眼皮。 荣山南咬牙低喝一声,一阵暴痛后,身子忽然一轻。 “好了,阿南!”傅意怜惊喜道。 果真是个女孩子。 伴着哭声,宋禹安准时踏了进来。 “恭喜恭喜。” “师父,你紧不来。”傅意怜抱怨道。 “我来的正是时候,你瞧,这孩子不是顺顺当当下来了?” 傅意怜眼瞧着师父来了,倒什么都不会了。内心好不委屈:顺当你个大头鬼啊,老头子。 脐血被好好保存下来,宋禹安日后匹配其他药材,以此解了傅意怜的毒。 凌日峰上添人丁,又要好好热闹一阵。 白元觉正仿佛玩杂技一般不知如何摆放怀中的小女娃儿,叽哩哇啦乱叫:“三哥三哥,这该怎么抱啊,她怎么这么软?” 魏云平也有女儿,轻蔑道:“你之前咋抱你徒弟的,就咋抱她呗。” “我徒弟也没这么软啊?!” “怎么可能,小孩儿不都挺软的。” 傅淮安在旁边“切”了一声,“连这都不会,笨死了。” 白元觉立即炸毛:“也不知道刚才是哪位大少爷把她弄哭的。” “她哭是因为饿了!” 魏云平默默走开了,这俩人一对上就准吵个没完。欸,话说,二哥和二嫂怎么不见了? 这满月宴都办过好几回了,傅意怜觉得大同小异,实在不想参加了。荣山南和傅意怜不理他们笑闹,一人一骑策马于山川之间。 年年岁岁,山山水水,如今他都要陪她看遍了才好。 她曾不明白男人为何会有孕,直到那时他辛苦产娩,得了他八个字的回复。那也是他自始至终都刻在心中的信念: 不舍,不忍,不悔,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