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骨》 第1章 《长安骨》作者:薛直【cp完结+番外】 文案: 一对开国功臣三更半夜爬墙唱情歌,惊起富人区无数单身狗半夜哭嚎,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请看下文《高岭之花和他超好哄的小将军》。 攻受无差,无差。 将军:不小! 没有原型,没有考据,没有参考资料,全靠瞎编,胡几把写。 第一章 ,风流人物 顾寰往都督府叩门的时候,齐昭昀正坐在庭院中最大的楝树下,四下无人,他望着满地落花说了一句:“是写伤春诗的时候了。” 昨夜下过雨,满地粉白花瓣,是春尽时分的景象,往年这个时候,他也确实会应时写上几首伤春诗。 琴童从前院过来,递上一封名帖:“他们派人过来,要拜会公子。” 齐昭昀子承父业,做都督已经有五年,然而家中仆从,还是叫公子的多。他打开名帖看过,语气平和纠正琴童:“不是派人过来,就是顾将军。去请他进来。” 江东已经投降,俱是商王之地,都督府自然也是,此次领兵接管的顾寰能够亲自过来,已经是商王礼遇降臣的开头,他自然要好好接着。 顾寰过江之后,这里的消息就不能畅通,齐昭昀困坐都督府,无计可施,一筹莫展,也因自己如今身份未明而不愿意再多动作,索性静观其变。唯一知道的就是前几日得知,少主刘荣也要与他一起往上都去,接受封赏,恩养起来。 他和刘荣是年少相识的君臣,彼此之间从无隐瞒,就连这投降也是一起做的决定,齐昭昀拟定的降书,然而两人这之后的命运,就各不相同了,注定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艰难的路,且此后为对方计,最好是再也不见。 一个已然投降的国主,未来是可以一眼望见的。为了展示自己的仁德,商王会对他多加礼遇,然而这礼遇也不过是对的阶下囚的优容与厚待,再不能意气风发,畅快如旧了。 当日君臣密谋过后,刘荣执手以告,“此后我江东民众,尽交付卿矣,为君若此,孤王无德,不敢累卿”,竟将这繁华富庶之地,祖先建功立业所在,都托付给他。齐昭昀再无退路,只好担当起这份托付了。 天下战乱至今,已经有将近百年,你方唱罢我登场,轰轰烈烈,遍地狼烟,刘家祖先刘渊以世族出身统领江东之地,也有七十余年,盘亘良久,却不能向北挥师统一天下,只望着长江兴叹,时至今日支绌不能,终究是被投鞭断流而吞并了,投降不过是权衡利弊之下的无奈之举。 倘若不降呢? 齐昭昀困坐都督府,并非没有想过这一条路。然而那注定是倾江东之力的一场恶战,最终血染江水,田野荒芜,十里阡陌不见一户,百年基业,至此就更什么都剩不下了。 刘荣急流勇退,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他资质平平,国家积弊已久,就是有万丈雄心,当下乱世,也容不得徐徐图之,比起劳民伤财,空耗性命,不若以一己之身含羞忍辱,周全江东父老。 自来只有国破身亡的君主,凡是开城门递降表的,无不被人取笑,遗臭万年。然而刘荣做得出这样的决定,又叫齐昭昀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已经无计可施,更颇有做君王的自觉。 一己之名何惜,万千黎民可托。 要将江东托付给齐昭昀,刘荣自然也是仔细思虑过的。江东富庶,齐家盘桓在此总有二百余年,族谱甚至能上溯到春秋齐国,是天下门阀之中的头一等,数代以来都是刘朝重臣,自齐昭昀父亲之始,总领兵马,号称都督已经两代,家声斐著,天下咸知。商王赵朔盘踞上都,挟天子以令诸侯,早就说过“天下英才,如齐昭昀者皆入吾彀中,岂不快哉”,显然早就有爱才之心。 何况北人不通水战,对西南盘踞的巫祸也未曾直面过,这件事上自然要仰赖总督兵马的齐昭昀,这样一来,周全百姓也就不算太难。刘荣从此后闭锁重门,也不至于太担心了。 年前那一战里,齐昭昀率军与陈师江岸的商王兵马曾短兵相接,一战之后回奏刘荣,刘荣就曾问过胜算几何。 齐昭昀答的艰难,四成也没有。 盖因如今天下大乱已久,当初从旧都一路流亡而下,盘踞西南的“巫祸”与顺承旧朝正统的商国公赵朔对江东这广袤富饶之地都势在必得,两相夹逼,纵使齐昭昀算无遗策,战无不胜,究竟多年被战火困扰,民众疲惫,总有无力承担的时候。 刘荣当即就叫他收缩战线,避而不出,过了几日密诏他入宫,剖白心迹,嘱咐珍重,开了城门。 如今看到这一封名帖,凝视上头端正冷肃的名字,顾寰,齐昭昀才想起,年初在自己伏兵之下闪电般来去的小将,应该就是此人无误了。 那一战过后,幼帝册封商国公为王,赵朔野心商然若揭,下一步恐怕就是收复江东,接受禅让,开国称帝。 看来天下果然分久必合,只是这千秋功业,到底是赵朔成就了。齐昭昀伸手点了两下名帖,心事重重,抬头往院门口望去。 他的客人就要来了。 顾寰近来十分忙碌。 他是商王赵朔的心腹爱将,然而毕竟年轻,收复江东这么大的事交由他一人来做,当初也是力排众议,眼下自然要做到十全十美。入城之后先是进宫安抚刘家宗室,安排妃嫔,又登记降臣,收齐户薄,清点人口,整理兵马船只,摸清地理绘制堪舆图,画好了送往上都为商王祝寿礼,一时竟没有功夫来拜会齐昭昀。 第2章 起初,齐昭昀也闭门谢客,不曾露面。 顾寰的使命在身,派遣身边副将亲信来看过数次,供给照旧,求见多次,然而齐昭昀终究不开门。 赵朔早有严令,要他对此人礼遇,决不可得罪,因此顾寰先是叫人处处照应,一俟准备齐全就来亲自登门,使人叫门三番,里面仍旧无人响应,麾下亲兵急躁起来,上前拱手请命:“将军,待标下将门撞开。” 不怪亲兵莽撞,只因江东刘朝已然投降,长江以北有二十万铁骑陈列,此时此刻在顾寰面前,曾经固若金汤的城墙已然成为平地,这个都督府,自然也该为他敞开大门。 顾寰却颇有耐心,再次吩咐:“叩门。” 他并非仅仅是对齐昭昀再三退让,也并非是畏惧他的威名,江东百姓景仰齐都督甚于后主刘荣,此番来时他便接到赵王密令,要他对这君臣二人多加礼遇,务必要令江东归心,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嚣张跋扈。 何况年前他就在江北驻扎,曾与齐昭昀部下短兵相接,亲自见识过这位少年便因父丧而继任江东都督的齐家玉树排兵布阵的本事,如今对方既然已经算是商王之臣,早晚便要成为同僚,即使耗费一些时间与耐心,也只当做是敬意与礼让罢了。 只有胜者才能对手下败将多番优容,顾寰心气平和的很。 这次叩门,没等多久,便有人从内开了大门。 是个青衣小童,不卑不亢袖着手,礼也不行,目中无人一般:“郎君请顾将军进去。” 顾寰尚未说话,亲兵已然愤愤不平,上前几步抓鸡仔一般将那小童提在手里:“你家都督好大的架子!难道不知道江东已经俱为我朝王土,一介降臣,也敢要我们将军听命?” 说着便抽出刀来吓唬他。 顾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平日里将他们操练的太过,不学半点文章果然是不行的,这时候要用到文绉绉的那套,一个个却都在这里扯他的后腿,一时不由觉得头疼。他下马来亲自拉开亲兵,把小童放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客随主便,某入内拜会就是了。” 亲兵倒是不服,可却不能违反军令,只好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尔等在外等候,如无要事,不得扰攘。”顾寰转而对他们留下一句话,便随着小童进去了。 正是春日,府内花木扶疏,可堪观赏之处颇多,顾寰既然已经被请进门,心中自然有数,虽然这小童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却仍有余裕四下远望,欣赏风景,在心中点评一番。 江东风物与上都十分不同,顾寰在此羁留许久,也算是熟惯,何况常往刘朝宫里去,精致的园林也见了不少。都督府比之胜在清幽雅致,且因此开阔许多,别具一番特色。 等到进了庭院,见到齐昭昀真人,一时之间反倒无话可说,也无以品评了。 世人越是在动荡乱世,越是爱仰慕风流名士,齐昭昀盛名因此满天下。顾寰与他也都算是一时英豪,彼此神交已久,可是从未见过齐都督,即便是年前那一仗,也未曾真正面对。时下的美男子里,他时常被人提起,似乎无人可以并肩。顾寰还年轻,尚未开窍,不能真正明白美色如何摇动人的心魄,只当是一张皮囊而已,生而润泽,死便衰朽,又有什么异同? 可一眼看到齐昭昀真人,他就明白了。 真见了他,顾寰只觉得那些溢美之词都不够真切,倘若叫他评价,也只好说一句,其人如玉,死而不朽。 人会死,皮囊会衰朽,然而风骨无法消磨。 齐昭昀也抬头看他,神情平和,如一潭深水不动声色。 他知道年前力挫自己前锋军的人物就是他,此刻见了昔日敌手,难免多看几眼。 相较起来,顾寰英名都来自于赫赫战功。他十五投军,出身贫户,朝不保夕,一路拼杀至统领一军,在世间传说中是个血雨腥风里是个凶悍近乎妖鬼的人物。然而一照面,他就看得出其气清,其神朗,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旋即又忍不住想,倘使我有这样的部下,还能再支撑二十年。 一个英雄人物,足以决定国家生死了,可见天要亡我主,不予英才,堪逢乱世,无力回天,我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接着又想和顾寰交手那一战,竟生出几分认命的心,当下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端坐着,和顾寰互相打量。 第二章 ,何为疾苦 以时下眼光来看,顾寰不能算美男子。然而他肌肤蜜色,又是行伍之人,有干脆利落,自带煞气的作风,自然不能算翩翩儒将,然而却自有一种英姿,又年轻,五官端正也堪称俊美,眉峰如山岳,其实也不差,正因如此,一看之下才叫齐昭昀感叹江东气数已尽,并不觉得这都是商王作孽了。 两人默不作声彼此打量,片刻之后顾寰觉出尴尬来。 齐昭昀不说话也不起身,难道要他先行礼么? 这原本也并无不可,但看对方的样子,他行了礼也不会回礼。此时此刻顾寰就是商王使者,焉能一对面就输在礼仪上? 于是只能默不作声继续对视,等着对方动作,好似领兵对峙,倒不像是登门拜会了。 好在齐昭昀很快伸手:“顾将军,请坐。” 顾寰来时经由不少名士恶补过一番文人礼节,当下只觉得他们说得也不尽都是对的,齐昭昀就不照本宣科。但总之是对方先开口,大概也就还在规矩之中,当下就顺着他的意坐了,口中不忘寒暄两句:“近来事多,一直仰慕都督,可惜竟不得拜会,今日终于有幸得见,都督真是令某自惭形秽。” 第3章 齐昭昀不语,抬手亲自给他斟茶。 他做这些显得很得体,也很舒缓,似乎十分悠闲宁静,一点都与如今处处甲兵的城内气象不符。不过他也是历经沧桑的人,又年纪轻轻而身居高位,处乱不惊似乎是必然的。顾寰接了,又打量对方几眼,照着幕僚列出要点的条陈继续往下说:“某观都督神情,似有为难之事,来时主公再三托付,务必使都督顺心遂意,都督有话,尽可吩咐,某一定办到。” 他这倒不是说大话。齐昭昀是聪明人,提出的要求不会过分,既然也有意接受招安,在上都为臣,就会进止轨制,不会提顾寰无法满足的要求。 然而齐昭昀静默良久,什么也没有提:“我别无所求。” 真正想要的,将来也只能靠他自己一力回护,何必劳烦别人。 顾寰这才顿了一下,觉得他不按常理客套,自己也无法接话,只好将目下进度说上一句:“大军不日也将开拔,都督将要随某北上,还请做好准备,舟车劳顿殊为不易,到时都督有话只需吩咐,某必定不敢怠慢。” 他老成的叫人吃惊,与热烈的面相倒是不同,齐昭昀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心态苍老,反而又把这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将军再看几眼,对这一番礼遇并不上心,却想起年前窝囊的一战,难免提起旧事来:“既然如此,我有一件事,尚需将军解惑。” 顾寰做出一副请讲的表情。 庭院寂静,鸟雀在开满繁花的枝头跳来跳去,越发衬托出空旷,齐昭昀开口极慢,顾寰不得不注目他浓长眼睫和苍白面色,心想,他终究是不好过的,无端生出少年人对世事无常的天真慨叹。 齐昭昀沉肃面容,说:“将军以为,这一回,是我,是江东……输了吗?” 顾寰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 形势已定,刘国已经不复存在,连昔日国主刘荣都成了个被紧密看管的阶下囚,就连齐昭昀自己,此时此刻也不过是顾寰尊称一声都督,实则手中已经无兵无权,只剩世家与旧臣身份,问这句话,未免太固执,太好胜,且并无意义,只是不服输而已。 但顾寰沉吟片刻,却答道:“并非都督之过,天命如此,不得已罢了。” 聪明人最容易自误,亲眼看着一个国家灭亡,终究是很大的打击,何况这是自己的故土,何况齐昭昀的父亲死在任上,他必定从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顾寰亲自领兵纳降,自然说不出太多无耻的话,然而却有心开解齐昭昀两句,说的得体,齐昭昀闻言却低低笑了一声。 平静面容这一刻才有了深深的裂痕,齐昭昀从顾寰进来的那一刻就显得沉静甚至深沉,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此时此刻才叫顾寰惊觉,他的痛苦与隐忍已经十分惊人。 顾寰唯恐他急怒或者深恨含怨,一时过不去,留下心病,累及以后,则自己此行的任务也就失败了,当即紧张起来。 然而齐昭昀并不需要他的开解与回答,自己接着说下去:“但我与江东,其实并没有输。将军,你知道何为疾苦?” 顾寰默不作声。 是天下皆苦。 顾寰自然知道。 他出身很低,自乡野之中长大,自幼就见过道路上的饿殍,阡陌中的白骨,记忆里满都是饥荒,流离,逃兵,血和火。 他有个早早被发现天赋成了巫女,如今执天下祭宫牛耳的姐姐巫烛,然而起初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在荒野四望,触目既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把刀,可以叫他回护任何人的赤脚孩童而已。这一幕的无助与我为刍狗的荒凉悲愤,早就已经烙印在他心中了,自此多年长夜都如是。 巫女古已有之,当今乱世,这一群执掌祭宫,向天祈求恩典的通灵之人也就更加珍贵,倘若一家出了一个,自然从此之后要将女儿呼为大人,不能认为亲眷,但也再不是名如野草,可以一跃而安耽度日,甚至向上博取富贵了。 顾寰一家就是如此。 他的姐姐自从进入祭宫,天资卓越,由各方权贵供养,虽然名义上已经与俗家割断联系,实际上帮衬弟妹并不困难,没有她向商王举荐,也就没有今日的顾将军了。 这些出身各异,号称顺天应命,是神留在世上的声音的巫女,高高在上,不染世事尘埃,罗袜凌波不点地,就连商王,也不得不迎奉她们。 人说巫女一旦进入祭宫,除了嫁人的可能之外,就已经与俗世无关,斩断前尘,一并忘却,是祭宫之中供奉神灵的长明灯,焚烧生命照亮天穹。死比解脱容易。 他焚烧姐姐的生命才有了今日,怎么不知道什么是疾苦? 可齐昭昀所说的与他知道的并非同一种,齐昭昀说的是江东,顾寰的目之所及并无国界,天下皆如是。 巫烛给他取名为寰,告诉他这个字意为天下四极,只要苍穹之下,他哪里都可以去,世间诸恶也会被她照明。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诸恶仍旧横行,他并非无所不至,巫烛也只是一盏幽微烛火,照亮他归来之路。 顾寰无时无刻不觉得苦,甚至替祭宫之中面容平静如水,简直像个神像的巫烛而苦,面对齐昭昀所问,他反倒笑了一笑,是很熟悉的滋味:“都督想必知道某的出身,燕州曾出过人食人的惨事,你说某知不知道疾苦?” 世人看他,往往只看得见如今的功成名就,他是商王重臣名将,巫烛屡次提携的弟弟,却忘了他从燕州乡野一路至今,是何等艰难,何等漫长。 第4章 齐昭昀一愣,孤愤之色被冲淡,缓缓叹息一声,摇头,诚恳直白了许多:“既然如此,那将军又能否明白,这些年来,江东支持的有多么困难?自先父在日,我就知道,现今这番磨难早晚都要到来,可在此刻之前,我们早已筋疲力竭,难以为继。只说是十室九空……”齐昭昀痛彻心扉:“你知道十室九空,是什么意思吗?” “江南人人食稻,一季两熟,所需人力甚巨,男儿入伍,便是妇孺插秧收稻,若是乡下能平安度日却也罢了,可巫祸仍然是他们阻挡……”齐昭昀一手撑在几案上,深深凝望着顾寰:“顾将军,你以为真的是我才智不足,是……他德不配位,所以才走到了投降的这一步吗?” 顾寰对他避称旧主倒是意外的很敏锐,但还不至于失神到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尝到熟悉的苦意,想起投降一事正是刘荣召见齐昭昀之后下的旨意,想来……他们君臣倒是同心同德。 耳闻齐昭昀少年时曾在刘宫与世子一同读过书,君臣相得也顺理成章。他虽然尖锐得出乎顾寰对君子的意料,但话说开之后,也不怎么值得吃惊了。 顾寰甚至隐隐约约的明白,刘荣并非是他所见的那个年及弱冠的懦弱之人而已。 他不足以在这乱世做一个强有力的国主,可也不是无能昏君,反而配得上刘朝最后一个国主的身份。 这场仗不能无休无止的打下去,除了被赵朔的兵马踏平,就只能放下君王之尊,俯首求和,换来江东九州的休养生息,换来强有力的君主,换来四十万铁骑抵挡巫祸。 齐昭昀之痛,他大概也明白了。 他们都知道,刘朝旧臣之中,齐昭昀与众不同,是赵朔眼中已经捏在手里的棋子,齐昭昀也非得送上去给他用不可。他要护着江东,要延续刘荣忍辱换来的安宁,就没有高节二字可言。 正因早明白这些,所以齐昭昀苦,可他说出口的却并非自己的苦痛,静坐在这不日就要离开的都督府,他还是放不下这片曾经丰饶肥沃的土地,也放下不下曾经辉煌过,但已然灭亡的刘朝。 这不仅仅是忠心,正因如此,顾寰才觉得异常沉重。他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却觉得语言太过虚浮。默然良久,也开诚布公:“我曾听商王说过一句话,时世如轮,辙痕是无法改变的,如今江东归心,天下即将一统,以后……总会比现在更好。” 齐昭昀领了他的好意,知道这将军是真的这样想,只是默然片刻:“时世如轮,辙痕里躺满了无辜的冤魂,也一定要这样向前吗?” 他或许不是在问顾寰,顾寰却在一瞬间愣怔,他方才已经知道齐昭昀爱民如子,现在却料不到高门子弟也会想到辙痕里的亡魂,可他究竟更惯于这些惨状,也早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事,闻言握了握拳,低沉而坚决的回答:“是。” 沉默再一次笼罩了这春光烂漫的庭院,齐昭昀远目望去,看见硕大的树冠和纷繁花影,满心里却只有迷茫与痛楚,竟觉得自己像个悠悠荡荡,不知要飘向何处的幽魂。 未来的路已经被决定,可他的心却不知道是否能跟上肉身的迁移。故土难离,可他已经故人零散,除了这座从父亲去世之后就坚守至今的宅邸,在江东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就连刘荣,也会和他一起到商王的新都去。 南北一统,商王平生夙愿达成一半,想必不日就会令幼帝禅让,正式登基,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吧? 争权夺利,在过去的三四十年之中始终在各方军阀之间不断上演,齐昭昀二十许的年岁,就觉得见惯了,也已经倦怠,可想起终于有一个堪称皇帝的人出现,也不由希望能够获得更多安宁。 从前那样的四海归一,太平盛景,在他有生之年,真的能够看到吗? 齐昭昀又看了一眼面前端坐的顾寰。 比起刘朝的青黄不接,赵朔确实聚集了天下英才,而他如今不到新都去,又能去哪里呢? 纵使天下到处都是阡陌交通,可人一生的道路,向来没有太多的选择。 齐昭昀忽而觉得疲惫,无力支撑让他心烦意乱到今天的这场见面:“如今看来,我也不得不搭上这趟车,去往新都了,将军大可放心,我是个很安分的人。” 顾寰被他说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大概是自己在那一战之后说得那句“奸狡”被这人知道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明白对方已经不想继续见到他,自己更不欲久留,摸了摸鼻子,拱手:“既然如此,某就先告辞了,都督留步。” 他是个雷厉风行惯了的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要走,齐昭昀站起身与他还礼,随后却挽留了一句:“稍候。” 顾寰不明所以,但还是站住了脚,回头疑惑的看他。 齐昭昀绕过几案走到他面前。他穿的是一身深青色的深衣,比起他的来历和身份,简素十分,暗纹也相当简单,是竹叶,望着顾寰的眼神太过真诚与平和,让人轻而易举就觉得无措:“但不知我能带几人随行?” 这样的事情,其实多半要看带他上路的顾寰的意思。赵朔管不到这些,顾寰也不在意:“都督看着办就好。” 军中不缺伙食,齐昭昀自己想必也有车队,就更不用他操心太多了。对方是商王礼遇厚待的人,本来也不会对他苛刻。 齐昭昀颔首表示明白,随后伸手到顾寰的肩甲上,顾寰一惊,却没法后退,默不作声看着他轻轻拂开落在铁甲上的花瓣,同时还能若无其事因为刚才的承诺而直视着他的眼睛:“多谢。” 第5章 顾寰不意他突然靠的这么近,有些受惊,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向来如此,说着客气的话,却做亲近的事,让人心里发慌,好似已经得他青眼,又怀疑他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这么轻易就能将一个人看入眼中。 本来多少也算得上仇敌,现今相处却带着古怪,顾寰连多的话也来不及说,再次匆匆告别,转身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顾寰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花木深深的府邸,转而注意到自己的肩头还是落了几片花瓣。 花木有情,虽然有人拂拭,但终究不厌其烦的跟着他出来了。 外面天光正好,顾寰这才意识到其实他和齐昭昀的见面并不算长,日影还未曾西斜,可他出来的时候,却有一种悠长的叹息之意,现在还没有平息。 第三章 ,绿水长烟永诀别 顾寰出了都督府,这一扇门就再次封闭起来。齐昭昀御下之道十分高明,就顾寰知道的,其实他已经清点过愿意跟随北上的仆从,也收拾好了行李,一应收藏珍玩全都留下封存在库里,带上的是从前写的文章,条陈,用过的琴剑弓马,衣服反而带的多一些。 还有一些父母的遗物,聊作纪念。至于从前得到的赏赐,也都留下了。都督府自有人接手,这些东西何去何从,听凭处置罢。 齐昭昀退居府中,顾寰要赢得民心就容易了许多,城中经过初时的乱象,也已经安定下来。有了他带来的二十万铁甲,西南防线也就稳固许多,若是叫他自己来评价,这番奉旨南下,做得还算不错。 然而回程路上想起和齐昭昀关于输赢和疾苦的那一番对答,就一丝自得的情绪都不剩下了。 他心里知道,齐昭昀这样问,不仅仅是争强好胜而已,也不仅仅是陷入心魔。 一个人年少成名,天下皆知如齐昭昀,是很难不通透明白的。他那一番发问之中的尖锐,也并非仅仅因为国破家亡太难接受。他问的是这乱世为什么命如草芥,为什么彼此攻伐,此番江东世族忍气吞声,能换来什么。 天下一统是必然之势,可过程并非不疼痛,顾寰只是商王座下一员大将,就已经亲眼见过太多,何况是齐昭昀这样的人,早年父丧,如今国破,他倘若不心灰意冷,反而叫人讶异。 顾寰从前并非没有见过齐昭昀式的人物,但毕竟齐昭昀只有一个,分明这诘问并不严厉,但却好像振聋发聩,在他耳边一直回响,震碎了他对齐昭昀这个人的想象,也震碎了他的评价和一点事不关己的余裕,只觉得感同身受,被勾起无限不得解脱的愁绪。 竟至于此。 他其实真心实意的为这个人感到可惜,又期望他能把新都当做自己的归宿。商王赵朔是他的主公,任人唯才,纵横捭阖,定然会重用齐昭昀,不使明珠蒙尘,不令名士含怨。 齐昭昀愿意吗? 他当然不得不这样做,可是他愿意吗? 乱世之人都没有什么选择,顾寰自己也是如此,可他很清楚,齐昭昀是否愿意,关系到的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所谓君臣同心,远比没奈何的投降更有用。 商王要的是一个收服了的齐昭昀,而非一个活死人。 顾寰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胸口。他来时去祭宫见过巫烛,也就是他阔别已久的姐姐。 巫女能为人祈福,尤其是出征的将军。巫烛亲自给他符水,饮下之后胸口就浮现一只盘曲的图腾,是一只狻猊,象征符力与巫女的祝愿。 到江东之后他日理万机,十分忙碌,唯一做的一件私事,就是收了一支金簪,簪头是镶嵌着宝石的火焰宝座,曾经是江东的巫女所有,在战乱中遗失,因此多次易手。 顾寰一触摸这支簪子,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并无天赋,因此根本看不出奇妙之处,但对于巫女而言,这支簪子另有重要的意义,因此他把簪子放在胸口随身携带,准备到新都之后寻个机会托人送给巫烛,或者自己找个理由,亲手给她。 自从巫烛进入祭宫之后,亲人要见到她简直难如登天,即使二人此时都已经位高权重,也一样不行。 他甚至只几次从帷幕的缝隙里看到过巫烛的脸,又陌生,又熟悉,暌违已久,又如影随形。 祭宫是牢笼,军中是牢笼,这牢笼幕天席地,无所不知,宛如苍穹,沉沉落下,把所有人都笼罩其中,终生无法逃脱,也不能挣破。人所尝到的苦味,就是牢笼的钢铁所有的滋味。 大军如顾寰所言,于五日后开拔,齐昭昀也随行。 出乎顾寰的意料,他身边只带着顾寰见过的那个小童,和几个赶车的人,异常简素,其余的下人都被遣散,留在江东了。顾寰虽然早知道这个动静,但却没来得及过问,等到临行前安排齐昭昀的时候才问他一句。 “故土难离,何况新都路远,”齐昭昀神情平静,言简意赅:“不如就留在江东,与家人团聚。” 齐昭昀微微一笑,抬眼看着顾寰,十分信任的样子:“将军身负重任,一定能照顾好在下。” 顾寰难得的觉得他和善又温缓,自己反而有些惊诧和始料未及:“……好。既然都督信得过,我一定会让都督平平安安抵达新都。” 他倒不是觉得齐昭昀冷淡,而是心知肚明这个人近来心情低沉,因此对他的周到与隐忍感到惊讶而已。齐昭昀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修养又好,对并不熟悉的顾寰保持风度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顾寰毕竟是第一次与这种风流人物接触,难免新鲜。 第6章 二人原本对立,但眼下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顾寰不是记仇的人,又存了几分对此人风度的欣赏之意,更加愿意照应他,于是将自己的亲兵分派过去几十人护卫齐昭昀,既可以和他的车夫轮换赶车,又能帮助小童照顾齐昭昀的起居。 这次行军虽然时间上并不紧迫,但还是越快越好,他们还带着刘荣,这个人远比齐昭昀重要,尽早到京,确定他的身份才能让大局落定。 江东并不是所有人都如齐昭昀一样轻易接受了现状,路上未必不会出意外,以防万一,顾寰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不知为何,他对齐昭昀反而很放心,并不觉得这人会使自己为难,甚至也不担心他要见刘荣——他和刘荣毕竟情分不止君臣,又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当下不见面是最好的。 于齐昭昀的前程而言,自然从此之后和刘朝旧事旧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最好的。他的出身是他的长处,也是他要命的缺点,终生无法抛却,但态度仍然很重要。 顾寰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未免挂心得不同寻常,但商王确实有许多言外之意需要他自己领会实行,最难的是把握微妙的度,不过于亲近,又处处周到。 这些年来他屡战屡胜,年纪轻轻就威名赫赫,靠的可不是揣摩上意和裙带关系,于此道并不精通,只好多和幕僚商议。 幕僚都说他把齐昭昀看得太重,或许是起了爱才之心,或者为他所折服。 事实或许如此,又或者不止这么简单。 像顾寰这样看起来简单的人,其实未必没有复杂的心。他已经告诉过齐昭昀一点了,关于他的出身,和他对时世如轮的看法,只是还没有机会评价齐昭昀本人而已。 乱世最可恨的并非战争,而是它让一切有价值的都贬值,礼崩乐坏只是最终结果,而非原因。倘若没有战争,齐昭昀不会是这样,顾寰也不会是这样。天下既然没有分崩离析,就不需要人去匡扶,一切还原本来的模样,唯一无法改变的大概是巫烛的去向。 他来之前就听过很多齐昭昀的事。比如他父亲在朝在野都盛名蜚著,曾经退而著述教学,广收弟子,不少人在战乱中死去,不少人也飞黄腾达。那时候江东尚未与西南巫国交战,凭借天险立于不败之地,广袤富庶,安乐悠闲,简直是乱世的桃花源。 然而时移世易,不过两年之后,齐昭昀的父亲仓促领兵抵抗巫国的入侵,商王赵朔也会师南下,趁火打劫,江东刘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日薄西山。 齐昭昀原本有一个大家族,然而叔伯都相继病死,战死,被俘,也有穷困潦倒。 他跟在父亲身边,母亲与姐妹们避居乡下,那里曾经是他父亲隐居的地方,疫病之后他母亲携着幸存的孩子们前往旧都,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到了之后没有几年,幼妹相继夭折。他父亲在任上屡次出战,遭受巫女诅咒,又受了重伤,最终郁郁而终。 再过几年,就是家亡,国破,说是齐家只有齐昭昀一个人了,也不为过。 顾寰本以为命如草芥兴许只是平头百姓的命,却不料倘若真有神明,其实对齐昭昀这种人也照样残酷,甚至更加残酷。凡是你呕心沥血维护的,祂就毁灭,凡是你想要留存的,祂使之消亡,厄运永无止境。 千古流芳在这等厄运之前,也不算过分的嘉奖,只是令人觉得算是安慰。 他未曾将这番感慨说出口,是因为和齐昭昀交好未必是一件好事,在他人口中与齐昭昀过从甚密,更未必是对齐昭昀的好。路途遥远,他有的是办法照顾他,更有的是时间继续观察他,何必把所有心事都说出来给别人听? 齐昭昀对江东告别之决绝,反倒令顾寰担心他难以割舍旧情,积郁成疾。众所周知,并非只有迈不开脚步才是恋恋不舍。 然而大军启程之后,他也没有听到齐昭昀有异常的举动。他照常起居,对派来照顾他的兵士彬彬有礼,也骑马,也坐车,闲暇时候多数都在看书,连几个幕僚慕名拜会过他之后,也渐渐不再劝阻顾寰去多和他接近了。 顾寰却没有什么机会去。 领军出征不管忙不忙,该做的事情是少不了的,他还要写几篇奏章,斟酌词句。同时还要往京中去信,他离家总有大半年,翘首以盼音信的人不少。 他觉得暂时还是不见齐昭昀的好。饱受磨砺,遭遇苦难且越发平静隐忍的人身上都有一种隐晦的力量,能让所有人都觉得,人世还不够好,或者再也不会好了,否则何以如此。 正好顾寰也是其中之一。 第四章 ,行营谋刺 回程远比来时快,带着齐昭昀上京的是先头部队,辎重押后,为的是商王写信过来,让他们早些到上都。两下里相距几千里,其实就是快,也要两个月。 不过顾寰对此毫无怨言。 他出征之际到过祭宫祈求恩典与赐福,回京之后就要再踏入那朱红门帷,去拜见典祭巫烛,取消身上的印痕。自从他的姐姐变成巫烛,只有这种时候,只有这种理由,才能让他们会面了。 忙过开头,顾寰尽主人之谊,前去探看齐昭昀,当夜在军帐之中设了酒宴请他来赴,陪客是幕僚和几个副将。 长路漫漫,总要消磨时间,而齐昭昀日后在新都扎下根,就要广交朋友,从顾寰这里是个不错的开始。 齐昭昀相当配合,甚至叫小童寻出几样见面礼相赠,顾寰难免觉得欣慰。 第7章 他现在赠人的不是多年收藏,就是父亲遗物,意义重大,其情眷眷,几个副将也不得不软化了态度。倒不是说他们本来对齐昭昀有什么恨意或者鄙薄,但毕竟双方交战多年,齐昭昀智计百出,眼下又是降臣,既不好听,也不好看,要说毫无芥蒂那更无可能。 顾寰不觉得自己对现在的齐昭昀有什么怜悯或者同情,因为他看起来高华凛凛。打从初次见面,这人就是这样,一点失意与落魄都不肯流露,只是事实确实可悲可悯。 亡国之臣就是落单的大雁,仓惶无依,眼下还要迁徙到别人的鸟群里去,文人对此最容易兴叹。顾寰不是文人,也难免觉得唏嘘。他知道的更多一点,比如齐昭昀终将有光辉灿烂的未来,可他不能以这种理由来安慰别人的失意,只好配合齐昭昀,若无其事,彬彬有礼。 实际上如果不是怕太过失礼,他想说的话比这多,也比眼下能说的更深。顾寰从不惮于与陌生人推心置腹,因为他确实坦坦荡荡,只是齐昭昀不是这种人,因此他也只好照这个人的方式与他来往。 齐昭昀掌兵好几年,束起头发,换上皮弁,穿着下摆短了两寸的窄袖袍子和武靴过来的时候,倒是让往来将校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们习惯了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倒是有些意外这幅打扮。 不过其实他什么样都是齐昭昀,姿态优雅,动作敏捷,神情平和。顾寰吃惊过后,也就很快习惯了,将列席的众人一一介绍过去。商王眼下还在征战天下,没什么兵无常将将无常兵的事,顾寰身边全都是他用了许多年的人,如无意外,将来也不大可能分开。 齐昭昀客客气气的点头示意,打过招呼,众人入座,宴席就开始了。 顾寰治军甚严,所以没有歌舞,没有声乐,没有**,酒倒是不错,经年的熟酿,几个幕僚作诗唱和,几个副将干脆拉着顾寰来剑舞,倒也十分热闹,且有万丈豪情。 军中剑舞,其实是演练招式的一种办法,有固定的姿势与次序,半是武,半是舞。顾寰身姿矫健,容貌英伟,率众剑舞,自然是很好看,且他多了几个动作,更接近于舞,大开大合之间自有一种流畅,鹤势螂形,或者叫人联想到鹰击长空,舒展轻盈灵动,蕴含风雷千钧,只在一起一落之间。动得突然,收得利落,当一声响后,全场如同被飒飒长风席卷过一样寂静。 齐昭昀很捧场,站起身亲自斟酒,把酒爵递给他:“将军英姿勃发。” 顾寰年纪不大,和副将相处的时候没大没小惯了,一被他们拖下去就有些忘形。他的剑舞也一向在军中有名,一套舞完,才想起来这里不是只有自己人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一时的率性难免显得自己不够稳重,背离了他想在齐昭昀面前可靠又沉定的初衷。齐昭昀的称赞却是真心的,见他露出真正的笑意,顾寰轻轻嘘了一口气,接过酒爵的同时回以笑意:“过奖了,只是操练他们的时候也自创了几招玩耍,都督知道某出身,乡野村夫罢了。” 虽然说的自谦,不过顾寰的神情并不是这么回事。当世极重出身,虽然礼制崩坏,从前的世家散作寥落星辰的也不少,但能从乡野之中一跃而举世闻名的人物到底不多,且因为对出身和世家的迷信而颇受指摘。 但顾寰显然不以为意,并不觉得自己出身低微是什么不该提起的丢人事。巫烛是他起家的初始,也是他的伤疤,但除此之外,顾寰甚至以出身为傲。 他是商王用人不拘一格的明证之一,但也确实值得屡次破格提拔,他远比自己的身份珍贵。齐昭昀难免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自己心里兴起不服输的念头:倘若我有此人…… 可惜并没有如果。 这种惆怅和苦涩滋味并非常人能够啃啮,也并非常人能够忍受。齐昭昀既然并非常人,也就转瞬之间就扫去这些杂念,专心的看着顾寰。他的神情坦荡,异常令人喜爱,且齐昭昀和他虽然是同年所生,但生日早,就在二月,因此说起来比顾寰大上一岁,又因世事多变而自觉苍老,看他的眼光暗含着几分长辈才有的温和,觉得这笑容如同曙光,且毫不设防。 正因人人蝇营狗苟,才更容易趋近坦坦荡荡。齐昭昀怎么会察觉不到这年轻将军的善意?因此也就配合的同他亲近了。 顾寰细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齐昭昀真正愉悦轻松,或许和好酒有关,或许和诗词唱酬有关,或许和他有关,那都很好。 人生何其短暂,而齐昭昀如此灿烂,并不该用许多时间悲苦。是夜星月都灿烂,是难得的明亮,祭宫里的巫女这时候正点亮烛火,趁着奇异天象祷告,顾寰亲自送齐昭昀回帐篷。 营内不许随意走动,只有巡逻的队伍,因此十分寂静。其他人都睡了,所以同行的二人也都不说话,一前一后,往齐昭昀的帐篷走。他们住得不远,也就只是几步路,只是方才酒酣耳热之际笑意与欢乐的余韵未绝,敞开心扉之后难免觉得依依不舍,顾寰在齐昭昀的帐前驻足,顿了片刻才轻声告别:“夜深了,都督安歇吧。” 齐昭昀也站住,借着火把的光,顾寰看见他缓慢的合目又睁开,唇色异常鲜艳,好像有人揉碎了花瓣给一尊玉人上色。醉意令他眼里蕴含水波,神情也比先前放松,顾寰猜测至少今夜齐昭昀能睡个好觉。 他无意监视齐昭昀,可伺候他的人私下里说过,齐昭昀每一夜都睡得不好,辗转反侧,却不肯说出来,表面上还是一切如常的。 第8章 顾寰早知道他擅长隐忍,于是也不好揭穿他,径直询问。以酒浇愁并不可取,但用其他法子抒发愁绪显然齐昭昀也不愿意,能叫他松快一晚上也是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这样事无巨细的照顾这个人,齐昭昀自然是他的责任,在见到商王之前,齐昭昀要是出了事,自然是他的失误,但也不该如此。 只好说一句大概是缘分,他一见到齐昭昀,就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个人的心事,随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既然他从未将齐昭昀看做仇敌,眼下二人又立场逐渐趋于一致,尽心尽力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顾寰没什么朋友,只有刎颈之交,互为臂助。他常年征战在外,不能如常人一般联络感情,又没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何况商王用他自然是看中了他纯粹,不为任何势力染指,这是他的好处,何必纠正。 但兴许他和齐昭昀能多一点可能。 顾寰二十二岁,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老成,却被许多人说过“你还年轻”,其实他只要逮到机会就会照顾别人,且十分周到。至少齐昭昀对他的体贴并无异议,只是在他的凝视之下迟缓的微笑,比礼仪所需的时间长,也更生动:“好,多谢将军相送。” 他们见面也有好几次,第一次的时候齐昭昀的心情糟糕透了,虽然并没有不欢而散,但也只是不失礼而已,第二次是军队开拔,匆匆一晤,没说上几句话,第三次见面到了告别的这时候,齐昭昀就对他醉醺醺的微笑,且不自觉的亲近起来了。 顾寰难免有点得意,他正想开口再说几句话,余光里却瞥见一丝冷冷的反光,直觉远比神智的反应快,早在开口预警之前,他就一把扑倒了齐昭昀:“小心!” 虽然有酒宴,但其实顾寰并未卸甲,也没有除去武器。齐昭昀是客人,且身份敏感,身上没有兵刃,顾寰一脚踢翻了盛着铁锅的木桩,木柴滚落一地,铁锅发出刺耳的声音,正片营帐都苏醒了。 他一把提起被他护着躲过一道刀光的齐昭昀,往身后一塞,抽出佩剑——他作战惯用的武器其实是戟,挥舞起来虎虎生威,但平日不好扛着走来走去,所以剑术也不错,护住一个齐昭昀是绰绰有余。 齐昭昀站在他身后,眼看着营盘里在短短数息之间涌出无数仓皇起身,警觉的拿着武器包围了刺客的兵士,又看了看将他护在身后的顾寰背影,酒意顿消,先是因顾寰的反应而略有几分笑意,等到目光往刺客身上一看,笑意就全然消失了,神情是一片空白,低声提示顾寰:“小心,他是巫见。” 第五章 ,罪与非罪 江东其实向来为北人所不耻,其理由众多,从衣食住行,到当地祭宫里面居然有男人。 自古祭宫就只有女子任职,男人是不能轻易涉足,更不能在其中供奉神灵的,这既是纯洁,也是律例。因此江东十巫七零八落的时候,混入一个巫女与大臣所生的男巫,就越发令人诟病。 与祭宫的巫女有情,其实在朝臣甚至皇室贵胄中,不算罕有,也只是风流韵事,惹人歆羡罢了。巫见就是江东男巫,受领官职,常出面接待前来祈福的君臣,只是也因此成了江东刘朝不伦不类的铁证。 顾寰在江东驻扎几个月,当然听过一些故事,比如谁夜里往祭宫那一片浩荡水面上荡舟去逐月,人人都只当是与某位巫女私会,却不料偶尔撞见,船上另一位赏月的人居然是巫见。继而又听说更多隐秘传闻,譬如巫见之美色,又譬如他的风流,其实并不止一位情人…… 诸如此类的话他是听过了就算了,并不觉得讶异,也不在见到这盛名蜚著的男巫就失礼地以探索的眼神上下观看。毕竟与他毫无关系,倘若不是职责所在,连这些都不想知道。 说的人大概是为表忠心,又觉得私密情事勾连着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很当一回事,顾寰要给对方面子,自然不好打断,此时借着火光在齐昭昀冷静得过了头的介绍之下眯眼一看,果然认出了巫见的脸。 所以巫见者,其实不过是个拆字游戏:男巫,觋也,倒是简明扼要。 倘若不是有特异手段,也不能躲过巡逻盘查,伏在军营之中,做这最后一击。 顾寰不用回头看,也知道目标只能是齐昭昀。 他挥挥手,示意包围圈散开一些,自己向前进了两步。巫见披头散发,穿一身黑衣,在夜里着实看不清楚。顾寰目力过人,也只能隐约看见孤愤与无能为力,还有颤抖的双手举着的那把精细的刀。 满镶宝石,细窄刀身,长不过一尺,做刺杀之用倒也不错,只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兵器,正如巫见,因容貌太过秀丽,即使此时此刻满含怨愤孤苦与亡国之恨,也不像是个杀手。 顾寰并不预备小看他,那刀刃如霜,有一层薄薄的红光,多半是什么以血为媒的法术附着,不可小觑。他毕竟有那么一个姐姐,对这些远比旁人敏感,当即决定决不能让齐昭昀沾上这把刀。 凡是出征之师,都有专用于防范巫术的甲胄兵器,只是一时仓促间都投鼠忌器,不敢擅动了。 其实出了这么一件事,变生肘腋,顾寰也不很生气。他知道一旦巫见的伏击暴露,并没能近到齐昭昀身前,刀刃没能刺出血来,那就是失败了,不过是时间长短,如何被擒。他是元帅,自然不会为这么一件事大动肝火,所以烦躁者,不过是没料到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觊觎了他要保护的人的性命。 第9章 一面是因为这个人是齐昭昀,一面是因为他始料未及。 他虽然有几分愠怒,但知道不能被看似纤纤弱质的巫见寻到破绽,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上前的那几步也干脆利落毫无迟疑,开口道:“弓弩手准备好了吗?” 这话不是对巫见说的,是问身旁军士。 他治军甚严,又彼此熟悉,如臂使指,一个手势就能叫人趁着散开的动静悄悄离去,找到高处架设弓弩,显然并不想问巫见什么了。 巫见和齐昭昀之间并无私情,更没有私仇,唯一能让他穷追不舍,甘愿做有来无回的死士的,当然是灭亡的刘朝了。 巫见大约是存了死志,也不见得害怕,更对顾寰不屑一顾,只厉声对安静站在顾寰身后几步远,连衣裾也一动不动的齐昭昀控诉,指名道姓的历数他的罪行:“齐昭昀!你枉为人臣,枉托江山!你开门揖盗,你将锦绣山河拱手予贼!你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将来泉下,你如何面见先帝,如何见你齐家列祖列宗!” 他声色俱厉,言辞也十足锋锐,与含着疯狂恨意的眼神一样好像箭镞,直往齐昭昀岿然不动的面上射去。 其实他说得倒也是真的,同时更是自己前来追杀的理由。无论事实如何,齐昭昀心里又怎么认为,他的行径与巫见所说的实在也差不了太多,降书是他写的,城门是他开的,陈列江岸的重兵,也是他撤去的……亡国之罪名,刘荣固然是跑不了,可是更多的只能怪他。 何况齐昭昀往新都去,显然是要继续风风光光做他的朝廷要员去了,凡是真有点骨气的,自然恨他。 巫见一面以近乎疯狂的诘问喝骂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一面暗暗蓄力,趁着顾寰抬眼去看远处辕门上的弓弩手的时候纵身一跃,如同一只庞大的黑色鹰隼,从他头上掠过去,直扑齐昭昀的方向。 他来得早,隐忍许多,为的可不是问逆臣贼子一句你心何安。 变起突然,再加上巫女多半由于敬奉神明而身体孱弱,顾寰并未料到巫见居然如此迅捷,几乎等同于一个训练有素的死士,下意识提剑一格,只来得及阻一阻巫见的去势,佩剑被那镶金嵌玉的宝刀用力一切,刺耳的刀兵相击之后,眼看仍旧往齐昭昀那里去了。 凡是蓄力一击,莫不难以收束,巫见攻势因这一阻,与他的预料全然不同,齐昭昀踢起散在地上尚未熄灭的一根木柴,直往巫见脸上而去,巫见再一劈这根木柴,满腔仇恨怨愤都忍耐到一个极致,清叱一声,扑身再上,齐昭昀手无寸铁,却射出一道金光,扎在了始料未及的巫见胸口。 宝刀锵啷一声跌落在地上,顾寰只看见巫见的脚步踉跄,弓弩手趁势射出几十只弩箭,全部没入巫见后背,把他射得如同一只刺猬一样,随后他就扑通一声双膝一软,倒下了。 顾寰再去看齐昭昀,却见齐昭昀正看着还有一口气的巫见。 他的神情始终是很平静的,即使是方才巫见突然出现,被他认出来,以急促的语气提醒顾寰的时候,也似乎波澜不惊。如今看着奄奄一息,血流披面,还未死去就如同怨鬼的巫见也面不改色。 但顾寰看得出来,他也不过是勉强而已。广袖尚可遮掩,窄袖袍服就不得不把他颤抖握紧的双手暴露于人前了。一时间竟无人说话,这个星月夜仍旧寂静,只有一腔鲜血在地上涌流,还是热的。 “千秋之后,自有人评说我是什么。” 齐昭昀认真的盯着巫见,居然在给他一个交代。他看了看插在巫见胸口,嘤嘤嗡鸣的金簪,觉得这场面荒谬透顶。 潜伏敌营的义士来杀的是自以为在拯救黎庶的逆臣,让义士功亏一篑的却是从顾寰胸口掉出来的一枚金簪,江东巫女的遗物。 他和巫见其实曾经也多次见面,虽然并不是对方入幕之宾之中的一个,但彼此间也都有些激赏。当世战乱频仍,风流人物就好像好花好酒,总是留不长久的,彼此之间难免惺惺相惜。齐昭昀不曾看低巫见,巫见自然也听闻过他的名声。 一夕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巫见含着一口热血死去,秀美的面容苍白而可怖,染满血污,手中握不住蓍草,算筹,星盘,也握不住刀了。 而齐昭昀还活着,活着去见识世间风波恶。 他忽而觉得很倦怠,甚至没有力气挪动,也没有力气说话,却不得不上前,去巫见胸口拔下那支入肉极深,又以存在其中的诡异法术夺去巫见性命的金簪,抽出一块干净的白帕子,拭去血污,交还给顾寰:“情急之中不得不借此物一用,望将军勿怪。” 顾寰下意识的接过来,指尖在饮了血而温热的金簪上滑过,没说自己其实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着实小看了齐昭昀:“都督反应如此迅捷,是我该谢你。” 变起突然,又平定的突然,顾寰也才平定心绪,一面挥手命人拖走尸体,一面揭起帐篷的帘幕,示意齐昭昀先进来,齐昭昀却难得犹疑片刻,坦白直说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将军允准。” 他倒不是不识时务,只是一向不是愿意放低身段的人,因看得清别人要的不是自己身段柔软,而是独一无二,也就十分配合的放权,任凭押解,多余的事一概不愿意做,突然请求一件事,顾寰直觉并不简单,甚至可能很难办,但也只好示意他尽管说。 第10章 “待到渡江之时……把他水葬在澜江罢,故土难离,故水也是一样的。” 齐昭昀说出口的却无关自己,甚至也不难办。 顾寰放松肩膀,扭头去挑亮烛火,看着幽幽光影,缓慢谨慎的开口:“你求我……为了要你性命之人?” 齐昭昀也望着烛光,良久,解嘲一般笑了一声:“他恨我,因他的憾恨能找得到源头,我却不恨他。我的憾恨……是没有源头的。” 至于他到底恨什么,这就不必问了,国破家亡,哪一桩事不值得憾恨? 顾寰也不揭人伤疤,径直答应下来:“好,这件事我答应你。” 齐昭昀说了一声多谢,二人就又安静下来。顾寰知道自己应该告辞了,可他却不是很想告辞。他觉得齐昭昀需要陪伴,却不知道自己留下来算不算自作多情,正在离去与再和齐昭昀说几句话,摸索摸索他的心结是什么之间徘徊,却见帐篷外扑进来一个小童,一头扎进了齐昭昀怀里。 方才那波乱子一出,顾寰现在正是警惕的时候,刚想上前,就听到一声孩童的声音,还有些熟悉:“公子!我都看见了!” 齐昭昀搂住那矮小身影的肩头,默不作声的抚摩安慰,顾寰这才分辨出是那个齐昭昀带上路的小童,当初拜会齐昭昀的时候,来应门的也是他。 虽说这孩子跟在齐昭昀身边,平日里很是少年老成,且眼高于顶,轻易不肯让人帮自己照顾齐昭昀,务必事事亲自过手的,却到底还是个孩子,被吵醒之后又认出闯营的是巫见,再见齐昭昀在方寸之间射杀巫见,已经是吓坏了,等到外面的声音都平息了,这才扑进来寻求齐昭昀的安抚。 顾寰听他已经哭起来了,双手搂着齐昭昀不放,而齐昭昀也任由他赖着,甚至抱起这个小童,到榻上坐下安抚,觉得这时候的齐昭昀似乎才是最真实,最温柔,又最不容人插手的,一看帐外有自己的亲兵欲言又止,就自己走出去了,让他们二人说一会话,或许比他不知如何安慰的胡言乱语更强几分。 “怎么了?” 顾寰一步踏出帐外,就放下帘子不让人窥视里面的动静,主动对亲兵发问。 亲兵手里捧着那把巫见的武器:“将军,这刀左何处置还需将军示下。” 顾寰从他手上拿过来,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以他见惯锋利兵刃的眼光,也不得不说这刀并没有华而不实,是真正的好刀,吹毛短发,映照着寒光,好似一泓水。 “怎么,没有找到刀刃么?”他想起这件事,追问了一句。 亲兵摇头:“没有,那人身上并没有,还有……” 他正想问巫见的尸体该怎么处置,顾寰就先给了答案:“装殓了,投到江里去吧。吩咐下去仔细盘查,务必将漏洞都补起来,倘有细作……” “格杀勿论。” 亲兵肃容抱拳拱手应了,顾寰却被一件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往前走了几步,躬身拾起。 是齐昭昀替他擦拭金簪的帕子,之后被他随手丢弃了。顾寰想也知道齐昭昀这等人,自然是不会再用血污的帕子了。他借着月光一看,见只是素白,连个暗纹都没有,更什么都没绣,难免觉得意外,仔细一想,却觉得心里有大磬击了一下,清音回响。 齐昭昀,是给刘朝服丧呢,不愿意见鲜艳的颜色。 巫见问他将来如何面见先帝与祖宗,齐昭昀回以千秋之后自有人评说,好像坦荡,但大概已经不抱希望于将来泉下相见,再被公正以待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第六章 ,最是风波恶 顾寰再回到齐昭昀的帐中时,那童子已经被哄好了,脸上犹有泪痕,紧紧依偎着他不肯稍离,好似雏鸟紧抓住成鸟。 见到他又回来,齐昭昀也并未预料到,却不多说什么,拍了拍怀里的孩子,对他解释一句:“他毕竟还小。” 人虽然小,志气却不见得,这童子对顾寰一向不假辞色,见了他也不愿意表现软弱,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中规中矩:“不打扰公子了,丹枫先出去了。” 这倒是顾寰头一次知道这个童子的名字,他不露出异色,齐昭昀也将这童子的郑重其事看得很重,点一点头,严肃的让他退下了。 帐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顾寰这才坐在齐昭昀身边,低声道:“都督……也殊为不易。” 他起先对这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多加照顾,不过是战胜者的优容与风度,后来又因一席时世如轮的话,悚然惊觉齐昭昀如此透彻,又如此苦涩,不得不分出更多心力来注意他,到了现在,甚至把注意变成了同情。 齐昭昀是不要人同情的,可顾寰的柔软情绪要生发,也容不得他管制。他只是不在齐昭昀面前流露,对他一切如常,当做什么都没有而已。 顾寰的人事与故事,都比齐昭昀简单许多,虽然也苦痛,但齐昭昀毕竟遭逢巨变,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都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无可懈怠,无处躲藏,无法拒绝。 真是苦啊,苦得叫人没有言语来形容。 齐昭昀却一向举重若轻,听到这年轻将军的心里话,也只回以轻飘飘的一笑,似乎浑不在意:“是我做的,我认,将军更不必替我在意。” 顿了顿,又说:“余心领了。” 他对这一切都坦然受之,或许是因为在代君王写下降书那一刻,就都预料到了吧,因此早就预备了一种态度来面对,倒好像胸有成竹,又或者不知悔改。 第11章 只有旁人表露出复杂善意的时候,他才生动一点,以诚挚的谢意作答,不过其下真正的意思是,不必了。 无论是什么,都不必了。 齐昭昀既然以一己之力承担起亡国之恨,也就将这件事当做了自己的事,必定不会同人分享,或者分担,苦痛都由他,其他人也插不上手的。 其实要顾寰以旁观者的眼光来公正评价,江东之倾颓既非一日之功,也非一人之过,最不该被引以为耻的,大概就是齐昭昀了。 自从前朝覆灭,几经迁都,战乱至今尚未结束,各方军阀混战,天下一分为几,江东在其中并不算孱弱,且因天险而固若金汤,虽然占尽澜江以东之后南有巫祸北有强雠不能扩张,但物阜民丰,超然于格局之外,立身相当稳固。 可惜时移世易,固若金汤也能变成疲软无力,江东与外界并无联结,虽然觊觎广袤之地,但也同样被商王记挂在心,大小战役不断,彼此对峙数年有余,再加上叛逃到南疆的巫女终于征服蛮夷,开疆拓土得以立国,第一件事就是反扑,江东首当其冲。 两面夹击,其势危如累卵,就到了今日。 何以成了齐昭昀的过错呢? 可他既然和刘荣做了那样的决策,而非奋战到底,慨然捐躯,自然一个是亡国之君,一个是投敌之臣,名声脏污了,将来也少不了被后人引以为戒。 当世名士辗转更易主人,所谓“择木而栖”者其实不在少数,毕竟多少军阀也是风流云散,一夕声势浩大,一朝转瞬即逝,倘若人人死节,就没有商王聚敛来的那么些谋士心腹了。 何况乱世不过是互相攻伐而已,谁都说不上义于不义,变节本也算不上太大的过失,但齐家确实累代都受刘氏厚恩,将都城拱手让人的过错,背负的人只好是齐昭昀了,一个忘恩负义,背离旧主,总是少不了的。 他和刘荣都是洞彻世事的聪明人,向来是聪明人的热血容易冷却,也是聪明人更容易悲观,更容易突破什么礼义廉耻。 节气,风骨,比得上万民性命沉重么?比得上城墙倒塌,洪水奔流,古都毁于一旦么? 刘荣与齐昭昀一对君臣,比得上沉甸甸的社稷江山么? 谁都比不上,但他们却正可以做主,于是如此抉择,也在未来的命运前束手就擒,低头认罪。正因已然被审判过了,才不容旁人评价,更不放在心上。 万古千秋,自有定论,旁人置喙,又何须在意。 这是一种坚硬,但也是一种固守。其实都城平陵,从今往后都只有齐昭昀守孤城了。 顾寰尝不到亲手葬送故国的滋味,却看得出齐昭昀苦痛,全然与面上平静神色不同。他不是文人士子,更非出自高门宫闱,自问是不懂得这一种坚守的,却不得不见之变色,为之震撼,继而相对无言。 齐昭昀一点都不柔弱,甚至矜傲得傲视世间,根本无需他劝解,宽慰,允诺什么。 齐昭昀不需要旁人来懂。 他读懂了,也就不再提起,转开话题:“他说……诅咒你。” 巫女也好,巫见也好,都有异乎寻常的诡异之术,说出的话不能等闲视之,顾寰意在提示,不知道巫见究竟是否设了祭坛真正施术诅咒过齐昭昀。不过依他想法,觉得恐怕是没有,只是刺杀不中,知道再没有机会,口舌之快罢了。 但也不能不防。 反倒是齐昭昀安之若素,抬起眼看着他,居然笑起来,凤眼舒展如窄刀,面色带着薄薄讽刺:“你看看我,人世间还有多少苦痛,我没有经历过的?国破,家亡,为天下人不耻,背井离乡……看来也只有夫妻离散,子女夭亡尚未经历,不过我这样的人,也不必……” 他说到一半,似乎是觉得灰心太过,截口不说了。 顾寰也唯有默然以对,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今夜的一切也只有宴会没有被打搅,剩下的都像这场对话一样分崩离析无法挽回,顾寰知道语言如同荻草一样软弱无力,于是也都省略了,将巫见的刀递给齐昭昀:“这刀就交给都督罢,毕竟也算是故人遗物。” 这话其实很容易成刻骨的讽刺,偏偏顾寰有最真诚的表情,好像旁人只需看他的眼睛,就能望到他心底,丝毫不懂得掩饰一样。于是身心俱疲,连一个嗯字也不想说的齐昭昀就看他的眼睛。 顾寰相貌很讨喜,高于周正,算是俊美,所可惜的无非是不够白皙,不算时人称道的那种美男子而已,但齐昭昀向来不以人之美为美,即使是这种倦怠,烦闷,甚至生出无边怨恨的时候,也没法在心里说顾寰的坏话。 他知道这人是真心的跨越了立场的区别,又在他皮囊之外清楚的看到他的矫饰与脆弱,堪称是看透了他,但因这份真诚,也不必在意了。 顾寰眉骨高,显得眼眸十分深邃,又是浓黑,眉睫低垂,眼神坦荡,简直和个孩子一样清澈明亮,但却不像孩子那么柔弱无力,那目光中明明就有千钧风雷,百万雄师。 被他看住,犹如被狮吼震慑,又像是被明镜映照,齐昭昀自觉是灰尘飞舞,被他看着居然觉出几分难堪,好像被无心的针刺伤,又觉得眼前豁然洞开,是另一个世界。 难道他封锁自己,远避尘世,只留一副躯壳虚应故事,已经这样久了吗? 他难得愣怔,旋即伸手接过顾寰递到面前来的刀柄。 第12章 触手生温,大概是顾寰焐热的。这上面没有沾上血,是一把干干净净的,华丽的杀人利器。齐昭昀低头看看,用拇指小心拂过秋水明月一般,中央散着沉沉金色符咒的刀刃,冷而暗含丽质的面容竟被对照出几分温柔蕴藉,顾寰悄然无声的松了一口气。 所谓艳妆华服的丽人,自然很好,可要是装裹素淡,却以宝石黄金装饰,也照样夺人眼目。 对齐昭昀这样的人,赠以凶残又华丽的无鞘之刀,远比他料想的合衬。 齐昭昀抚摸着金刀,忽而抬起头来,对着他以熟稔的姿态笑了一笑,再度提起那枚金簪:“但愿令夫人不怪罪在下牵连将军,以见血之物为再见之礼,事发突然,恰好将军护着在下的时节这金簪掉了出来,也就只好权且一用了。” 顾寰一愣,才想起在旁人眼中,恐怕他身上有女子之物,都是给夫人准备的。 这件事从头解释就说来话长,所以他言简意赅:“内子体质荏弱,又是祭宫出身,这金簪给她恐怕不相宜……” 他临走的时候,云霁才刚好一点,能被人扶到廊下坐一会了,这金簪见了血嗡鸣不止,可见凶悍,若是给她碰了,怕是受不住的。只是这也不必告诉给齐昭昀知道了,只说了一句:“某今生最记挂的两个女子,一个是内子,另一个就是大人了,这金簪恐怕有古怪,不是一般的女子梳妆所用,等到了上都,封好送入祭宫也就是了。” 齐昭昀心中觉得有几分奇怪。他知道这个大人说的恐怕是顾寰的姐姐,那位举世闻名,灵力出众的巫烛,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连私下都要称呼巫烛为大人,而不简单的说一句“家姐”。 要说是幼年分离之后疏远了,但看二人升迁依存的样子,自然不像,要说顾寰就是这种一板一眼的人,齐昭昀也觉得不是。 他心里有疑惑,却不方便追问。 第七章 ,有些事值得 巫见最终照齐昭昀的意思水葬了,渡江前一夜,他们把他扔进了水里,齐昭昀那时候正站在岸边想,这也算是一宵冷雨葬名花,甚至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幽默。 倘若巫见知道料理自己后事的人居然是齐昭昀,又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所以有时候,干脆利落的死了,自此了无牵挂也没有什么不好,从此之后人间一切故事都与自己无关了。 江头风波恶,齐昭昀临风站了一会,看着江水把巫见的尸身卷挟而去只觉得索然无味。他其实并无送葬的必要,又没有送葬的心情,正如对顾寰所说的一样,只觉得十分讽刺。 巫见是死不瞑目的,江东这片故土上和他一样恨不得将齐昭昀食肉寝皮挫骨扬灰的人不在少数,除了这种牵挂之外,齐昭昀在这个世上所剩无几,想要珍惜护持的却很多,岂不是讽刺? 他当初答应刘荣的时候已经知道这绝不容易,却不知道会这么难。南雁北飞,终生要足不沾地,无法栖息在飞越的任何一根枝头上,所知道的只是寂寞沙洲冷,他不得不感到一种彻骨的凄凉。 他答应刘荣,为的不是君臣之义,也不是一己之私。齐家祖上是累代的名臣良将,真正有风骨的高门,齐昭昀小时候长在老宅,那是一个名叫桐乡的地方,满地桐花,也有满地风流隽永,流传不尽的好故事。 他母亲也出自高门,姓贺,在前朝的时候出过顾命大臣。 早年间齐昭昀的父亲齐慕曾在江东朝中起起落落,也以退为进,隐居著述收徒过,那时候齐昭昀才十三四岁,借此机会由父亲亲自教养,后来齐慕桃李遍天下,齐昭昀的龙章凤质,少年大才也随之天下闻名。 有一则轶事南北皆知,说的是齐慕隐居的庭院中桃花盛开,众人在庭中清谈,座**有十二弟子陪侍,齐昭昀也在其中。齐慕问:“三春之景,繁矣盛矣,所缺者何?” 有答有花无酒的,有答应当月下赏花的,有答没有丝竹管弦,少了狂蜂浪蝶,或者美人的,都在预料之中。 座中二人所答,传为佳话。 一个是齐慕的爱徒,剑客,浪荡游子沈约,他说此处缺的是刀光剑影。 另一个是齐昭昀,他说缺的是一个太平盛世,因此殊为可惜。 话音刚落,齐慕的政敌派遣使者持节而来,破门而入,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沈约所说的到场了,齐昭昀所说的应验了。 往后许多年是风流云散。 沈约四处流离,当年座中客也各自分散,齐昭昀跟随父亲辗转,最终定居都督府,竖起一面旗帜。 这旗帜也被他亲手焚毁了,还有什么可堪长久呢? 齐昭昀着实不知道如何面对这几乎要吞没自己的涛涛巨浪,只知道大概非要如此不可,也知道自己只可勉力为之,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什么翻云覆雨手,都不过是天象与命数罢了。 他临风而立,眺望着盛放巫见尸身的竹筏顺水漂流而去,默默在心里叹息一声,转身往营帐中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顾寰照顾良多,齐昭昀知道这多半是商王的意思,但也领他的情。这年轻将军英姿勃发,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更很容易感受到他的热切与光明。 于眼下的齐昭昀而言,没有力气去拒绝他的照应,更没有勇气筑起城池抗拒他的光辉。 他是一座破败的城郭,而顾寰的铁蹄自然无往而不胜,只好沦陷,任由他来安排,也全然接受顾寰的好意了。 第13章 就连顾寰将身边亲兵安排过来照顾他的起居这件事,齐昭昀也轻而易举的接受了,且并非出于无可奈何,或者寄人篱下。 顾寰之坦荡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任何如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做事莫不高深莫测,唯恐被人揣摩透彻,而他就太随心所欲,甚至并不担心被人居心叵测的拒绝。 他何来这种堪称天真的信心? 齐昭昀只好将一切都归咎于顾寰先前的坎坷人生与后来截然不同的一帆风顺。 他回到营帐的时候,小童丹枫正好在烹茶。顾寰军中不缺粮草,也多备茶叶,盖因行军途中蔬果难得,茶叶就更要紧,不过好茶却是不多的。齐昭昀这里的除了自己带来的,就是顾寰特意匀过来的。 茶香四溢,齐昭昀坐在榻上,随手拿起一卷翻开的书,丹枫就凑了过来:“公子……” 丹枫年纪还小,虽然在都督府没少见过当朝高官,甚至连国主真容也见识过,但毕竟未曾跟随到军中,何况他又不知道投降的决策是何时定下的,更不知道齐昭昀在其中的作用,如今置身万军之中,又被巫见突袭吓了一跳,平日里更是惊慌了。 他性情倔强,又自矜老成稳重,见齐昭昀只带了自己一个,更暗暗下定决心照顾好公子,自然不肯露出惊慌的模样来,不想让齐昭昀为他担忧。 只是平日里更黏着齐昭昀了。 齐昭昀知道,也不点破,只是更加照顾他,温言软语:“怎么?” 他出去的时候因是要葬了巫见,不好告诉丹枫,也不能带他去,只好留他在这里,丹枫见他回来了,虽然没有扑上来,但也十分不安定,齐昭昀叹息一声,接过朴素的白瓷盏,示意他坐下。 丹枫心中的不安定岂止是来源于巫见,或者军营,他心有疑虑与恐惧,实在太正常不过,却不能始终如此。 他坐在齐昭昀脚下,好像一个低矮的土豆,攀住他的公子,心中的迷茫如同迷雾:“公子……新都……会是什么样子呢?” 齐昭昀抚摸着他的发顶,答道:“只是一座城池,从此以后,咱们就住在那里,一样有个院子,栽一棵大树,你来照管庭院里的花,也照管我。” 丹枫想起来都督府里齐昭昀的屋宇上就笼罩着一棵很大的苦楝树,他知道那树为什么在哪儿。是齐慕当年栽下的。 这树在南方地界随处可见,但却有另一个别名:旃檀。所谓《法华经》曰“旃檀香风,悦可众心”者也。其花叶果实俱可入药,又能杀虫,堪称嘉木。齐昭昀没有遣散家中仆从之前,女孩们常拿它的花果来做香囊,四处悬挂驱虫。 齐慕栽下这么一棵树在独子的庭院中,未尝没有期许之心。 然而丹枫在意的并非这件事,他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看着齐昭昀:“新都也有苦楝树吗?” 齐昭昀抚摸着他的手一顿,平和答道:“没有。新都地处北方,冬日很冷,并不适宜苦楝树生长,不过我们可以栽别的树,养别的花,”他淡淡的说,似乎并非在哄孩子,也没有安抚自己:“人非草木,是在哪里都能扎下根,都能活下去的。” 丹枫一向相信他,现在自然也是,闻言抱紧他的腿:“可我不知道新都是什么样子,还是有些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齐昭昀搂住他:“你是跟着我的。” 他知道丹枫怕的不是新都这两个字,而是遽变,是隐约察觉嗅探到的森冷,是对未来一无所知,也无能为力。 齐昭昀望着沸腾的茶汤,顿了顿,低声道:“你跟着我就是了。” 丹枫有句话犹豫了很久,终于得到他这样温柔而坚定的保证,却在此时脱口而出,孩童的声音因语气太过成熟而诡异:“我听见了,他说你叛国背主,不得好死,公子,你真的……” 他用澄澈安宁如深井水的眼睛望着齐昭昀,好似一面因不谙世事而格外明亮的镜子。面对这样一张脸,齐昭昀也生出退缩之意。他可以轻松的写出瑰丽辞赋,也并不缺欺哄世人的词锋,但这还是个孩子,且亲近如他的孩子。 他该怎么对他宣讲大义,让他明白所谓的苦衷与牺牲呢? 齐昭昀默然。 丹枫不会逼问他,他还太小,不懂得乘胜追击,不懂得如何再接再厉撬开一个人坚硬的外壳,让他不堪一击,他只是看到了茶汤沸腾,滑下去移开小釜,熄灭火焰,手脚伶俐地给齐昭昀换过一盏茶水,随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看着齐昭昀,低声说:“公子为何总是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呢?” 齐昭昀少年成名,手掌大权,即使是他最落魄的如今,其实也好过许多人,照样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可天底下只有这个孩子一语中的,说他总是有许多的无可奈何,且展眼望去,将来只会有更多。 顾寰站在营帐外,正听见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孩童的感慨。他顿住脚步,也在微苦的茶香中触摸到一点沉默不语的齐昭昀的内心。 这时候进去未免就不太合适了,顾寰驻足片刻,正准备转身离去,听见了里面齐昭昀的回答:“有些事值得。” 顾寰一挑眉。他意外于齐昭昀既没有说这些事你不懂,也没有说人人都有无可奈何之事,因此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又好像解答了某个萦绕顾寰心头许久的疑问。 齐昭昀确实是这样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值得,他是愿意的。 第14章 第八章 ,商王其人 抵达新都的时候,已经是盛夏,麦穗是沉甸甸的。新都的夏日与江东有许多不同,气候干燥,树荫浓密,人们的口音也变了,但秩序井然,街上还能看到仕女的牛车和蔽面的扇子,市场繁荣,人来人往。 新都原名新昌,是个十分吉利的地名,商王奉幼帝迁都于此,自然有自己的考虑。顾寰班师回朝,先带去面圣的自然是刘荣,商王安坐在侧。 再接着是商王与齐昭昀的会晤,在赵朔的商王府厅堂之中,在座俱是赵朔的心腹与谋臣,共有二三十人陪坐。 商王赵朔刚过了四十五岁的寿辰,鬓发有些花白,却是个精神矍铄,丝毫不露老态的英武男人,容貌还在其次,叫人一望而知的首先是他位高权重,野心勃勃,生机旺盛。 齐昭昀久闻其名,可惜自己常年居于江东,未曾拜会,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情势。 幼帝尚未逊位,虽然这只是时间问题,但眼下商王还只是功臣,摄丞相位而已,因此齐昭昀与他相见,暂且不用行君臣之礼。 昭功寗民曰商,这封号倒是只形容了他的功勋卓著,未提他的野心勃勃。齐昭昀见商王也有顾寰陪同,兴许是赵朔考虑到了他目下对齐顾寰很熟悉,也很信任。 顾寰对商王自然是忠心耿耿,赵朔一手培植起这个少年将军,把他视为自己的子侄辈,慨慷解囊,倾心扶助,教导他成人,给予他权柄,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顾寰天资卓越,另一方面多少也有些真情。 商王自己的儿子也不少,光是正室楼夫人所生的就有三个,戎马多年,纳妾众多,子女更不会少。他与楼夫人是患难夫妻,二人胼手砥足到了今日,当年举事的时候赵朔就交游广阔,遍地朋友,常带人回家共商大事,筹措席面待客的正是楼夫人。 当时赵朔家贫,楼夫人是当地豪绅,不仅是下嫁,而且安贫乐道,早有贤名。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在赵朔部下之中亦有威信,地位并非姬妾可比。膝下所生三子,大公子与二公子领兵征战,此时不在新都,唯有十五岁的三公子留在王府由父亲教养。 商王养士成千上万,自从他发迹之后未有一日不大开府门,这些人中脱颖而出者不少,但最闻名的自然是他的左膀右臂,天才将领:顾寰。 现如今顾寰给他带回来了齐昭昀,堪称大功一件。江东尽入囊中,不日可以称帝,商王自然志得意满,欣悦非常,连礼都不要顾寰行,一把扶起他,亲热如师长,上下打量一番顾寰,拍拍他的臂膀:“是吾家少年郎。” 这说法亲热得过分,齐昭昀注意到了,他更注意到顾寰的眼睛亮起来,像只精神抖擞得意洋洋的……狼。 顾寰的兜鍪顶上有白缨,是他的标志之一,因此齐昭昀不可遏止的把他想做一只年轻力壮志得意满的白狼,对狼群领袖展示自己的战利品,又表现得万分孺慕,甚至因此而舍弃了一向想要秉持的沉稳成熟,真正符合了他的年纪。 齐昭昀作为战利品,本来应该更不悦一些,但他其实也没有。 商王正在审视他。 这个可以说是现今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看起来就是有权势的人该有的样子。他不像是传说中的那样长得奸险,也并没有青面獠牙,算得上器宇轩昂,又实在不丑,眼神明亮,年富力强,神态放松,目光冷锐。 不是仁君,但算得上是英主。 反观江东……是无论如何都气数已尽了。 在赵朔面前,齐昭昀绝无可能像是顾寰那样感受到回归的轻松愉快,相反,这是他坎坷征程的第一步。 齐昭昀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商王在想什么,他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但此时此刻正是他最接近无所不能,充斥权力的时刻。 他温柔得近乎静默的流水,内敛得像是皮鞘里的刀锋。 “久仰。”齐昭昀先开口。他的神色奇特,并不驯顺,但也不危险,他的平静并非来自于胸有成竹,只是冷静自持而已,但毫无疑问,他是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样的筹码的那种人,看似温情脉脉,其实冷酷无比,从千年前至今,高门仕宦,皇宫深院,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这种人多年来盘踞高位不是没有理由的,但天下不该被他们把持,如同囊中之物。 在赵朔的眼中,齐昭昀也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他没有碰上祖辈荣耀的好时光,被迫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但好在他弃暗投明。倘若他真能弃暗投明,那不只是赵朔一个人所期盼的。 先前顾寰写过密信禀报江东的形势与情况,其中自然提到过齐昭昀。不过顾寰的眼光与赵朔的自然不一样。他们一个是人主,一个是英才,赵朔看得出顾寰对齐昭昀的赞许,但他总要自己看过才能放心。 齐昭昀是否如同传言之中那样是个谦谦君子,风流人物倒并不重要,赵朔要的是他真正能用,也能为他所用。卖相好看并不能匡扶社稷,孤标傲世也可能只是眼高手低,顾寰毕竟年轻,且并未见过太多人,眼光未必精准。 所谓能人必有异相,乍听似乎是胡说八道,其实并非没有道理。凡是能够成就大事业者,心性必然坚韧远胜常人,神情自然与人有异。何况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望气之术,可以观望一个人的气运。 当年商王扎营在废都外随各地势力进京勤王的时候,他出身佛门的谋士师夜光路过,在辕门外望见七彩云气,当即毛遂自荐,投入他帐下,从那时候追随至今,传为美谈,赵朔自然是相信这一说的。 第15章 他不会望气,却有一双利眼,和齐昭昀对视只交换一个眼神,就明白这年轻人果然不同寻常。 顾寰是急行军回来的,这都是商王的命令,齐昭昀所遭遇的就先是国破,投降,然后是颠沛流离,可他并不狼狈,照样光彩迫人,不可逼视,宛若冰雪。此时此刻再说那是灿然容光,未免是低看了齐昭昀。 那是他的神采。 赵朔南征北战,辗转多年,几经起落,见过的人比微时见过的麦穗还要多,自信绝不会看错人,更不会看错齐昭昀这种人。他已经成了流离失所的刀剑,锋芒外露,就算曾有热血,也成了一座冰窟。驱使他温顺地来到新都的并非铁蹄,也并非强权,他只是还有未竟的愿望,未践行的道。 这种人最难驯服,因为他无所畏惧,也无所牵挂,要说服他得用诚挚与敬意,哄骗,欺瞒,威逼利诱都作用不大,绝不会让赵朔达到目的。 而赵朔正知道齐昭昀要什么,他相信世间除了自己,再无一人可以允诺给齐昭昀了。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天下平定,征尘消隐。 不管怎么称呼,都得由赵朔来达成。 赵朔知道这一点,齐昭昀也知道,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只是尚未了解对方,因此风平浪静。赵朔突然笑起来:“孤盼望着都督大驾,已经好几年了。” 他这是好大的口气,不过所言非虚。无论是觊觎江东,还是付诸实践,赵朔确实已经做了好几年,趁着去年冬天十数年来难得一遇使得澜江全部冻上的酷寒派遣重兵围城只是最后一步,也确实是天命所归。 虽然于齐昭昀这无异于示威,不过他眼下是被拔掉爪牙一无所有的狮子,倘若赵朔真的激怒他,既不需要担心,也就省略了后面的许多步骤,可以将他置之一旁,不必在意了。 隐忍并不仅仅是任凭命运施为,还要不为所动,含羞忍苦。 齐昭昀甚至微微一笑:“也确实得偿所愿。” 顾寰敏锐的发觉齐昭昀与自己所熟悉的模样不一样。那时候齐昭昀多少有点心灰意冷的感觉,也可称之为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或者冷淡避世,甚至是慵懒。 赵朔与齐昭昀此时此刻都算得上意在言外,重要的并非是措辞,而是态度,齐昭昀远比顾寰所见过的锋利,危险,桀骜,好像一只孤鹤,姿态优美,但夺人心魄的是尖锐和战意。 他从没有见过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的齐昭昀,只猜想过,但眼下算是见到了。 齐昭昀一点都不温柔,需要他证明的时候他比谁都坚硬。 顾寰站在原地,正如商王所需要的一样一言不发,沉默着等候,但却莫名的心潮澎湃,觉出一种慷慨激昂与无边寂寞。 他大概算得上懂齐昭昀了,倘若不是时机不对,眼前的齐昭昀简直值得击节赞赏。 而被顾寰注视的二人说过两句话,都静默下来,彼此用眼神称量对方的斤两,片刻后,赵朔朗声大笑起来,笑声雄浑有力,他伸手抓住齐昭昀的手腕:“今日得见都督,果然如琼枝玉树,可惜……”他的话不用说完,略作沉吟,便带着众人往席上走了:“孤已备好了美酒羔羊为顾郎洗尘,他又给孤带回齐都督,如今吾堂中二俊彦争辉了。” 他把顾寰与齐昭昀并称,也不知是抬高了谁,又贬低了谁,不过被提到的二人都与堂中其他人一样,表现的相当捧场,滴水不漏。 第九章 ,师夜光 齐昭昀并不觉得特别痛苦。 他父亲死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岁,不再是个少年了,整场丧仪都由他主持,满眼都是白幡,纸灰随处翻飞,人人都叫他节哀,其实他也并没有怀着深切的哀恸。 就像是出征的将士知道难逃一死,他从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将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并且早就接受了。 他知道的太清楚,感觉却好像跟不上时移世易的速度,永远是谨慎,麻木,冷漠的,假使有刀锋割开血脉,大概也没有恐惧和疼痛,感知像是悠远的回音,慢慢的传递过来,残羹冷炙一样毫无温度。 在赵朔的宴会上也是如此。 齐昭昀坐在赵朔的左下首,顾寰坐在右下首,正好面对面。厅堂里有穿着薄纱的美人,和蹁跹来去莺声燕语的侍女,烛火辉煌,玉盘珍馐,金樽清酒,众人举杯祝酒,恭贺赵朔的胜利,恭维顾寰,对齐昭昀若无其事的谈论起新都和他新的宅邸。 赵朔一向很周全,即使他如今距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也是同样。他给齐昭昀安排的宅邸在城东,新建的宫闱坐北朝南,城东是达官显宦,城西是生意人。新都是新建的城池,从前不过有些权贵的别业和祖产,所以一切都遵循赵朔的心意来修筑,城东宅邸占地宽广,还连着一大片园林,家家户户都有几个山头或者湖泊,给齐昭昀的那一座宅邸兴建了十几年,住过不少走马观花的达官显贵,被历代主人修葺的挺不错,还遗留下不少家人——不过他们都身死名灭了而已。 齐昭昀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其实对身外之物已经十分不挂怀,但赵朔看重他,这很要紧,他领赵朔的情。 三杯酒后,丝竹管弦声想起,宴上气氛为之一松,有了几分热烈。 和顾寰军中的小宴不同,商王这里的更热闹,却没有多少豪侈。齐昭昀早听说赵朔厉行节俭,连楼夫人也不用金钗,不穿拖地的裙子,更少用丝绸绫罗,看来不全是美化。 第16章 他对赵朔其实并非毫无期待,千里而来要看见的也确实得是一个值得付出代价的人。至少目下看来赵朔并不令他失望。 当年刘荣登基的时候,齐昭昀做他的前导官,心里充满了豪情壮志,一腔热血滚烫,有无数抱负要实现,有许多蓝图要描画。如今他再也感知不到当时的炽热与豪情,但却更加坚决了。 他触到顾寰的眼神。 正被人环绕的年轻将军随同纷纷扰扰的旧识还有同僚大笑的时候却下意识的捕捉齐昭昀的表情。二人眼神相接,齐昭昀对他点点头,举杯致意。 顾寰在同僚中的人气不弱,他少年英武,又是赵朔的心腹,即使不与他交好,也没有人想同他交恶,何况赵朔的座上宾都是他的门客,谋臣,将军。 等到顾寰被别人吸引走注意力,齐昭昀就把酒盏放在了几案上。现在于他而言,还不是该喝酒的时候,何况赵朔还在这里,清醒尤为重要。 这还是只是他在新都的第一次露面,远非真正的考验,齐昭昀就觉得呼吸困难。他不愿意离席,幸而也没有人在赵朔态度不明的时候急着与他拉关系,微微抬着眼帘去看厅堂之中的歌舞,满眼红袖招,片刻之后才看出来这是从军中武舞演化而来,虽然加了软袖,并没有兵器,但也显得干脆利落,矫健有力。 这大概是从袖舞和武舞中吸取了营养,既有“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的美与从容,又带着他曾在顾寰身上见到的矫捷轻健。 健朗明快,是一种新的面貌。 他略一走神,就有侍女上来给他换酒,跪坐的姿势端正,皓腕凝白如霜,同时悄悄一牵他的袖子。齐昭昀抬眼一看,瞧见一袭缁衣。这人生就一张风流多情的面容,神情却相当淡漠,迎上齐昭昀的目光也坚硬如冰,毫不动摇,似乎不是他叫侍女来传递消息的。 师夜光。 他很有名,是商王的智囊,出身已经不可考,十分神秘。据说早年间家贫,为避过征兵和赋税徭役投入佛门,四处云游挂单,后来在商王入京勤王迎接幼帝的时候在辕门望见营内有七彩云气,主动投效,蓄起了头发。 后来在商王帐下做过许多职务,多数时候都参赞军事,是个了不得的厉害人物,长得却意外的温柔,生就一双多情眼。在这堂中倘若有谁能穿缁衣,恐怕只能是他了。 都说他为人任侠恣意,即使在赵朔面前也不知收敛,直来直去,却正好因此而被评为“率直无伪”,就知道他做人不如容貌多情了。 齐昭昀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知道是否源自商王的授意,见师夜光起身出去,终究还是跟上了。 厅外花木扶疏,天光澄清,丝竹之音缠绵不绝,缭绕而来,悠远许多。齐昭昀漫步一样绕过回廊,在一丛兰草旁找到了凭栏而立的师夜光。 他只束发,并不戴冠,看起来足称得上张狂放荡,但衬上那张脸的冷淡倦怠,倒是相得益彰,听到齐昭昀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的时候,手还扶着腰间的佩剑,向他点点头:“方才堂内乱哄哄的,不好与大都督说话,只好请您出来了,万望勿怪。” 这人真奇怪,他说这句客气话的时候奉送上一个真挚笑意,似乎还有些不善与人交流的羞怯,越发显得诚实,把冷淡的印象一扫而光,无论怎么都不像一个老谋深算的智囊。 齐昭昀确实没有见过他这样古怪的人。 师夜光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当的官职,似乎是他自己推拒,不愿意为浮名所累,因此自天子以降,都称呼他为先生。齐昭昀也只好效仿:“本该是我来拜会先生,又何必多礼。先生有何见教,就请在此说吧。” 这里有一棵硕大的梨树,绿叶成荫,浓绿遮蔽下来,又有其他花木遮掩,如果从长廊两端望过来,根本看不到人影,是绝佳的私会场所,但站在这里的不该是齐昭昀和师夜光。 不过即便是齐昭昀和师夜光,也不值得吃惊。 师夜光仔细端详着齐昭昀的脸,瞳孔微微张大,松了扶在佩剑上的手,抓住了齐昭昀的手腕:“大都督真有意思……你晓得自己的面相多奇异么?” 他的语气迷幻,神态怔忪,简直像是进入了诡异的梦。二人贴的极近,他声音又低,简直如同情人的密语,或者鬼魂的召唤,令人毛骨悚然。齐昭昀被他抓住才感觉到他的有力,五指如同钢爪一样扣在他的手腕上,强行翻过他的手掌,细长手指抚摸他的掌纹…… 这似曾相识。 齐昭昀顿时清醒过来,强行夺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神色冷肃如一面山岩石壁:“先生自重。身怀异术更应该惜命,还请不要随意示于人前。” 他是听说过有些巫女的血脉流传民间,并未被扼杀,是可以传承母系的天赋与异能的。不过这种人毕竟少见,祭宫向来是听闻婴儿哭声就要流血,规矩如铁之森严,能存活的孩子万中无一,未曾亲眼见过。 齐昭昀原本不相信师夜光望气而自荐的那个传说,只以为是商王为登基做的铺垫。如今看来,倒有七八分可能是真的。师夜光的来路,原本与齐昭昀无关,可这个人一上来就要触摸他的命运,就不得不让他严词拒绝了。 师夜光声音幽幽如泠泠泉水,仍然不肯撤回自己的手:“你自己知道,命不值得顾惜,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何必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劝我?何况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命数,不想知道你所求的能否成功?我从未见过不想向我求未来的人。” 第17章 他说得古怪又笃定,好像已经看穿,又好像可以更改,诱使出好奇心和胜负欲,似乎对齐昭昀面相所示的一切都饶有兴致,除此之外对二人的身份,关系,复杂的局面都浑不在意。 这不能说是大话。人都惧怕未知,因此而对未来有无数疑虑,倘若能有办法知道将来的命数,多数人都是愿意的。只是齐昭昀不愿意而已。 齐昭昀猜测假使他真的始终是这个样子,恐怕不能有如今的超然地位和斐然名声。 他也不想知道什么预言。 “不必了。”齐昭昀仍旧以拒绝的姿态回答他:“我会自己去看。” 师夜光这才似乎真正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寒刺骨,好似一根针在颊上一触即分,他微微扬眉,应了一声:“唔。” 谁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要不然是因为害怕,要不然是因为笃定,齐昭昀是哪一种? 师夜光问了自己一声,又打散这个念头并不深思,对着齐昭昀点了点头:“那也很好。” 他说每一句话都好似真心,做每一件事也似乎只遵从本心,浑身上下都有慵懒冷淡不愿意搭理人的气息,神态又美得出奇,恐怕很少有人因他突兀的接近与逾距的谈话而感到被冒犯的。 这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本事,倘若不是与生俱来的可怕天赋。 师夜光要私下见他,恐怕也并非是他自己的意愿,赵朔仰赖他也并不出奇。齐昭昀只是觉得寄望于无法了解,也不能触摸的命数,天意并无意义。 人的命,还是靠自己。 第十章 ,君字化极 师夜光的脚步是轻盈无声的,回去的时候他先走,齐昭昀目送他远去,仔细分辨才能听出他比落花声轻了不少的足音。 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能人异士的诡异与飘然,又透露出那种天赋,不能不让齐昭昀怀疑他的出身与来意。师夜光在赵朔帐下这么久,始终是装神弄鬼恐怕不足以令他地位超然——赵朔还远没有绝望到宠信术士的地步,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绝不会是迷信邪魔外道的人。 师夜光远比他看起来年长,也比他看起来更深不可测。 齐昭昀不喜欢师夜光,他也怀疑世间没有几个人会喜欢师夜光。他也不喜欢这场宴会,即使自己并未被忽略,也尚未被刁难。外面繁花似锦,一簇紫藤花从廊檐上垂下,挨在他的肩膀上,散发出一阵清甜香气。 这里比华丽厅堂之内更令人心旷神怡。 齐昭昀又在外面站了一会,抬手轻轻抚摸藤花柔软浅紫且汁水充沛的花朵,这才转身回去。 里面仍旧热闹,他进去的时候师夜光若无其事投来一个眼神,其余人正在听赵朔说话。 “顾郎还没有字呢,”他对顾寰亲切得过分,齐昭昀莫名想知道三位盛名蜚著的公子是否对此心怀警惕:“孤记得你的名字是令姊取的,如今你功业既成,也长成大人了,是时候有字了,孤给你挑一个,如何?” 一般来说,男子取字不会很晚,多数都是成人身份的象征,交好的朋友与长辈都可以呼字而不称名。不过顾寰出身低微,又不能时常与巫烛见面,再没有别的亲人在这种事上无微不至了。 而商王赐字无疑让他唯一的短处——出身不值一提了。齐昭昀微微抿起唇角,持续观望。 这对顾寰是一件好事,在场的人当然都知道,顾寰干脆的谢恩。赵朔在桌案上点一点,沉吟片刻,道:“寰,化极?” 场内静了一瞬。 不过赵朔显然不是在询问意见,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这倒是与你很相配,无往而不利。” 齐昭昀归座的时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还不至于觉得现在就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何况顾寰应该是赵朔最倚重的将领之一,但化极二字并非那么好承担的。 所谓寰者,宇内四极也,但化极这两个字无论如何解释,总归逃不过教化四极,教化宇内之类的释义。行教化之事的只能是王者之师,赵朔此举自然也有昭示自己即将称帝的意图,并不全是为了抬高顾寰的地位。 然而即使如此,猜疑在权力场中总是不嫌少的,从今日这场面流传出去之后,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对此议论纷纷,忌惮起来这年少将军。就算其余人不足为道,赵朔的公子们绝不会很乐于听到这种消息。 即便是借其他人昭示野心,似乎也不该是非亲非故的顾寰,最靠近的该当是赵朔的儿子们。将来继承皇位的也是他们,无论怎么想都很顺理成章。 齐昭昀抬眼看了看欣然接受的顾寰,知道他除了欣然接受并无他法。顾寰是纯臣,他不结党营私,不广纳门客,唯一所依靠立足的正是赵朔的赏识,二人自然亲密无间。赵朔越是看重他,对他越是一件好事,不管旁人怎么看待。 不…… 或许正是因为用儿子们来昭示将要发生的禅让与称帝一事太过顺理成章,所以赵朔才不能这么做。他还年富力强,怎能让视线转移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尚未坐稳帝位就开始储位之争?这是最愚蠢的。何况他的儿子太多,一旦态度有所偏倚,毫无疑问就好像是一种暗示,鲨鱼会循着血味四处疯狂钻营。 情况只有更坏,无论是君主还是父亲都不会想要看到这场面的。顾寰的好不仅在于他是纯臣,还是孤身一人,巫烛名义上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何况巫女并不能直接参与政事,掀不起什么大浪,又十分好用,仗还没有打完。 第18章 顾寰正当意气风发,无论多么受宠都不奇怪。 齐昭昀不敢说自己猜中了一切,不过不中亦不远矣,这些并不难猜。他几乎可称是长在权势的中央,虽然并非权势的主人。他曾经侍奉刘荣,那也并不轻松。尚在储位的太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枕,何况江东在他长大的时候只有每况愈下。他长于这些,只是也会觉得疲倦,何况这斗争无休无止,永远不会停歇,人却是会迭代更替的。 在江东是如此,在新都也如此。 齐昭昀微微叹一口气,就看到顾寰的表情,于他是一件纯然的好事,顾寰是很高兴的。这也就算了,毕竟总有人是为此而喜悦的。他刚把注意力移到装饰精美的桌案一角上,就听到赵朔突然提到自己:“都督是南人,从前没有来过新都,此地的风物与气候还适应吗?” 这问题可能初衷并不算考验,一旦出口却成了一种颇富言外之意的暗示。齐昭昀不得不也用暗示的方式来回答:“风景殊甚,人事相同,天下既然皆为王土,在新都与在江东本该并无差距,有所差异的不过是朝气与暮气罢了。” 他的态度干脆,神情不卑不亢,出乎许多人意料,就连提出问题的赵朔也直起身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这才缓缓露出温厚长者的笑意,点头赞同:“确实如此,大都督透彻明敏,令人佩服。”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齐昭昀的识时务简直不像是献媚,更带着几分冷淡,态度却是明明白白的。赵朔见惯了扭扭捏捏,令人倒尽胃口的“君子”,分明贪生怕死,慑于权势,终将对他俯首叩拜,却非要说些漂亮话,甚至试图做些漂亮事。 倘若真是君子,以身殉国,那也值得人赞许敬佩。赵朔为这样的人收过尸,也把他们放回山,与他们复仇的大军打过仗。他有自信,真是天命所归,无论如何最终都能成就。如果不是,迟早要败亡。正因如此他并不惧怕别人的挑衅与不驯,甚至乐于给对方一个战死沙场的体面死法。 但人不能贪婪,不能什么都要,更不能坐等权与名送上门来,格外的令人看不起。 他本想着以怀柔政策对待齐昭昀,随后缓慢的展示实力,说服他真正投诚,而非表面低头,暗地里其实怀着不满,甚至仇怨。现在看来倒是不必如此迂回婉转,齐昭昀比他想的聪明,也比他想的更不像是个文人,君子。 气节是个好东西,秉承正气而死也值得人肃然起敬,虽然不是赵朔想要的,但他也能欣赏。如齐昭昀这样明白的爽快人就更是意外之喜了,聪明人总是更喜欢聪明人,赵朔认为自己虽然年近五十却并不迟钝。 真正的君主值得天下所有的聪明人济济一堂。 他朗声大笑,挥手道:“确实如此,都督之言辞令人激赏。听闻你府中没什么家人侍奉,这可不行,正好新送来一批**,尚未赏赐下去,都督带走吧。” 这一批是几个显然未知,赵朔自己也不当一回事。他与楼夫人夫妻恩爱,互相敬重,也不缺姬妾——凡是志在天下的男人莫不如此,女色远不如权力能令他沉溺,赏给臣下虽然是大手笔,却显然不令人吃惊。 如同给顾寰赐字一样,于接受的人而言,不管是什么都是一件好事,齐昭昀也只好谢过,欣然接受了。 这场宴会的主角由此而非得是齐昭昀和顾寰不可了。一个是早就崭露头角,另一个将来如何多半也要看赵朔的心意,虽然现在还妾身未明,不过赵朔已经一口一个都督叫起来,并未有新的说法,还是令人眼热心热起来。 齐昭昀在江东刘朝的时候,子承父业,做的是总领军权的大都督,总督兵马。 赵朔这里显然并没有这样的职位给他。早年间赵朔戎马起家,军权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眼下他虽然事务冗杂,很少亲自领兵出征,但毕竟弓马娴熟,宝刀未老,何况还有几个好儿子,和麾下数不完的猛将,怎可能将数百万大军都交给初来乍到的齐昭昀? 何况大都督本来就不是常职,裁撤了也是平常事。众人所猜测的是齐昭昀将来还要领兵打仗。他在江东素有威名,若非国力衰弱,如他所言“暮气”沉沉,本也不会走到山穷水尽这一步。 赵朔得到这样的美质良才,自然要物尽其用。他称帝的事已经近在眼前,有的是齐昭昀能做的事,但是他想要怎么用齐昭昀? 新的皇帝就有新的官制,马上赵朔要给朝堂之内最后一次大换血,他的意图至关重要,可是对于赵朔这种人,试图猜测他的心意并不容易,何况倘若真有人能对此知道一二分,那非师夜光这个怪胎不可。 赵朔身边总是缺不了师夜光。他从前是个不信命的人,却因为师夜光而坚信自己就是天子之命,且一步一步真的做成了,从此越发信赖他,简直魔障。听说就连慷慨英武的大公子赵庭也对师夜光不假辞色过,甚至有好几个人碰上过,那场面确实尴尬。 赵朔到底怎么想? 第十一章 ,荣昌里中田园风光 赵朔对于储位,对于称帝之后的朝堂之事到底怎么想,最不可能知道的人就是齐昭昀,他目下甚至连人头都没有认全,遑论其他。 他也一样不明白,赵朔一挥手给他二十个姿色都不俗的**,到底想的是什么。 倘若**尚且可以置之不理,那紧接着的意向就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 他派人为齐昭昀说亲,女方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不是跟着赵朔一路而来荣升新贵的新世家。 第19章 名头齐昭昀听说过,且不陌生。 是顾寰的姐姐,那位巫烛大人。 她年纪应该是二十七八,身份相当特殊,正配齐昭昀这个身份同样特殊的人。在赵朔这样的人眼里,自然不在乎什么情投意合,他要做的是把每个人摆弄到正确的位置上,发挥最大的作用。 齐昭昀年纪不小了,正该娶妻,而巫烛对赵朔而言更是特殊,牵连众多,能找到一个办法将他们二人同时安置妥帖也不容易。然而齐昭昀对此并不感兴趣。 令他意外的是顾寰得到消息很早,他还没安置好家里突然多出来的二十个**,顾寰就上门了。 丹枫在廊下烹茶,齐昭昀坐在窗边,亲自动手卷起帘栊望着外面端正跪着的二十个**,正觉得头疼,顾寰的帖子就递过来了。上面都是些套话,要紧的是问齐昭昀是否愿意去他府上做客。 看来顾寰的消息灵通,甚至远超齐昭昀的预料。不过这事关乎巫烛,倒也不奇怪。 他叹一声,垂目思索。 与巫烛的婚事是不好答应的。目下赵朔的心思更好猜,一时在不大重要的事情上想不到太长远,但将来这婚事总会暴露自己的短处。巫烛身份就是太特殊,他也特殊,再和顾寰牵扯在一起,对将来立足没有好处。 何况不清楚赵朔预备怎么对待自己,齐昭昀是绝无可能轻举妄动的。他在北上之前确实有许多预想,也拿定了主意,知道什么可以忍,什么不能忍,什么能够反驳,什么不能,但娶巫烛为妻确实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她举足轻重,即便隐身祭宫十几年,仍然不可小觑,更不能期望她能安安稳稳的做谁的夫人。祭宫勾连着举朝上下达官显贵,况且巫烛当年也曾经与人订过婚。 那是赵朔尚未替幼帝定都新昌的时候,这里盘踞的是袁集的兵马,天下很乱,祭宫也是。巫烛聚集了一批巫女闭门不出,袁集倒台之时还是殃及了祭宫。乱兵冲入祭宫,意图掳掠淫辱巫女,巫烛身着红衣立在朱闱之前,灵力暴涨,甚至发出刺耳的嗤嗤声,浑身都萦绕着蓝色的电光——她烧死了所有乱兵。 此事之后城中乱象甚至平静,巫烛派出祭宫的守卫和几队巫女巡视城中街巷,兵士不敢在城中烧杀抢掠,她自己前往新昌郡望杨氏,说服他们接手维持城中秩序。 就是这次见面,杨氏相中了她,请人求亲。 那时候她年纪还轻,大约二十岁,答复道等到乱象平定,就从祭宫出来。当时她是愿意的,不过乱象并没有平定——新昌地势险要,又在几方势力的交界处,短暂宁静之后,更残酷的战争就开始了,杨氏那位长辈择定娶她的年轻人率领几百子弟投军,全军覆灭。 此后过了七八年,巫烛再也没有在人前露面。 齐昭昀对她这样的女人肃然起敬,但绝不会考虑与她结亲。他不相信什么命数,更不以为巫烛此生亲缘淡薄,只该在祭宫度过一生。但她也并不一定情愿,他又何必做这种女人的牢笼? 这个岁数尚未婚配的毕竟在少数,虽然权贵人家晚婚也不会是因为娶不上夫人。齐昭昀曾经有过尚主的机会,但恐怕当时刘荣就有今日的预料,因此拦住了,并未成行,往后战端一起,齐昭昀父母皆亡,自己想不到这里,也就自然而然的搁置了。 未料第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赵朔。 齐昭昀从未想过婚姻事。他长得动荡不安,早忘了安定的家庭是什么模样,往记忆深处追溯,只有模糊的关于母亲的印象。齐夫人性情温柔,识文断字,出口成章,无论是隐居还是为官,她都不遗余力的支持丈夫,且完全明白,信赖对方的抱负与信念。正因如此,齐慕亡故之后没有多久,她也郁郁而终,追随而去。 鹣鲽情深,似乎也就是这个样子。 可齐昭昀今日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夫人了。 他身份特殊,娶妻无非是联姻,从这样的方式里求一个圆满,可能不大,何况他也并没有这样的心情。当年齐慕夫妻至少琴瑟和谐过一段,那正好是齐慕与江东的辉煌时刻。 如今秋风瑟瑟,齐昭昀就连善待未来的夫人也做不到。 他想过一回这些莫名其妙的柔软念头,又转而思索该怎么拒婚。幸而巫烛身后并无庞大家族与高贵门庭,否则此事还不至于那么容易。齐昭昀唯一要说服的也就是赵朔了。 商王为他婚姻计,最终也不过要令他安定下来,不要心念旧主而已。其实齐昭昀也并没有,他比谁都清楚,没有的就是没有了,此后再也不会有,魂里梦里,绝无可能再相见。 青山绿水如旧,只有人非。 他靠在窗边,顾寰的帖子放在一堆杂乱案牍之上,齐昭昀抬眼看一看,翻出一张雪白宣纸,提笔。 他不如就去见一见顾寰吧。 丹枫正在分茶。方才齐昭昀望着外面出神,他知道近来齐昭昀忙的是一件很要紧的大事,不敢轻易打扰,见他写字,这才悄悄进来,把茶汤往齐昭昀面前一放,静静等候。 齐昭昀写好了帖子,再看一遍,交给他:“叫人送去给顾将军府上罢,再收拾几样礼物,午后随我前去拜会。” 顾将军么,丹枫还是记得的,他对此人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只是很警惕而已。然而齐昭昀的事轮不到他多嘴,虽然公子宽厚,但他也不可以失了本分,于是答应一声出去了,回来就老大不自在:“公子……外面那些人,您打算怎么办啊?” 第20章 这宅邸原本也不是没有伺候的人,只是不太多而已,但齐昭昀也就孤身一人,外带个小童而已,很容易安置,反而是突然来了这二十个**,才显得杂乱起来了。齐昭昀不说话,她们就低着头跪在外面,走来走去的人反而自己觉得不舒服了。 丹枫年纪小,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家破人亡,身在奴籍的人,她们都一声也不出,怪瘆得慌。他看齐昭昀大概是心里想着大事,把这些人给忘了,只好提醒一声。 其余人虽然也晓得最好是尽快安置了这些女子,却都是新来的,近不了身,不大方便,也只好是丹枫来说了。 齐昭昀的心事自然远比这些**重要,他翻拣写满了字的几张纸,亲自动手排列整齐,对丹枫吩咐:“叫她们做些洒扫针线的活计,不要随便走动出门,也不许欺侮凌辱她们,照着从前女婢的例子发放月钱就是了。” 丹枫答应一声。 齐昭昀身边也曾经有过近身伺候的侍女,这个前例丹枫是清楚的,他答应一声,出去传话。 廊下一阵压低了的私语声,片刻后就全都散了,只留一片清净。齐昭昀抬头望一望庭院中央,心想这里是缺了一棵大树。院中四角都有桃树掺杂海棠梅花,一年四季不缺景观,只有中央少了一棵树,倒叫他不太习惯了。 让他不习惯的岂止一棵树啊。 他对丹枫许诺过是要栽一棵苦楝树的,等到明年春日,必定移栽过来,也算是安慰这个漂泊流离,随他迁徙千里的孩子了。 齐昭昀没有想到的是,顾寰的将军府只和他的宅邸隔了一堵墙。要说这不是赵朔的安排,他自己都是不信的。这样的距离,还劳烦两人帖子来帖子去,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何况顾寰已经算是朋友了。 过去的时候还是坐牛车。战乱初平,就是在新都马匹也不够多,赵朔眼光独到,开辟了好几块马场,只是繁育并不容易,总要好几年的,眼下也只好以牛代步,这还得是身份贵重。 他也不是自矜身份贵重,不愿意步行。而是两家虽然一墙之隔,甚至齐昭昀所居的院子墙头另一侧就是顾寰府邸的林子,距离主宅大概也不远,但这之间却没有道路可以通过。要从大路上走过去,就七拐八绕,不算近了。 何况人家郑重相邀,自己随性而至,还是不大像话,齐昭昀只好以郑重的面貌登门。 顾寰等在门口,一照面齐昭昀就察觉他今日亲热得多。虽然顾寰向来对齐昭昀多加照顾,不过也不像是今天这样,欣悦之情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齐昭昀就知道顾寰对这门尚没有广为人知的亲事是很满意了。他是巫烛的弟弟,代表了巫烛的意愿吗? 这还不算是齐昭昀面对过的最难办的事情,因此他也未曾露出端倪,下了牛车就迎上了顾寰,客气两句,被顾寰迎了进去。 顾寰当真是个不拘小节,且对出身毫不讳言的人物,齐昭昀一进门就看到苗圃里种着的麦子已经金黄,道路两旁的杏树垂下累累硕果,正渐趋成熟,往远处还能看到桃树和一大片萝卜韭菜。 齐昭昀微笑,轻叹:“好一派田园风光,将军好闲适。” 第十二章 ,桃与杏 顾寰显然没少因此遭到旁人的嘲讽,毕竟他这做派是真真正正的泥腿子。当世追崇风雅,毕生都接触不到埃尘才是追求,在庭院里种菜还算厉行节俭,响应商王的号召,种地可就太过了。 因此齐昭昀的反应让顾寰很吃惊,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在庭院里站了一会,才相携继续往前走。顾寰边走边指点:“看,这里的这一块萝卜可以吃了。” 确实是,水灵灵的白萝卜在干旱天气下顶开泥土冒出个头,郁郁葱葱的萝卜缨下面是象牙似的白嫩颜色,是很喜人的。齐昭昀去看萝卜的功夫,顾寰就往空里一跳,轻舒长臂摘下来一枝硕果累累的杏树枝,拿到齐昭昀面前:“看,这杏子还没熟透,不过这就很好吃了,半熟的时候有一面是红的,风味特殊,是酸甜的。” 齐昭昀被他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杏子的事,而是顾寰活泼得过了头,露出几分少年心性,雀跃起来真叫人招架不住。 顾寰看他迟疑,自己也觉得这举止太不正常。就算消息是说将来齐昭昀极有可能做自己的姐夫吧,他这就与人家亲近起来,在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看来,恐怕就是恐怖了。 “嗯……”他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想描补一下:“都督见谅,我一向是随性惯了,不大注意这些,阿霁她也不大管着我……” 话说得乱七八糟,顾寰自己都觉得不懂,不过他再看齐昭昀,却见对方望着自己笑了笑:“将军不必拘束,这样也很好,随心所欲反而袒露出待客的诚意,我只是受宠若惊。” 齐昭昀要么是不会说假话的人,要么就是天衣无缝,说什么都像是真的不能再真,抚慰些许窘迫手到擒来。顾寰松了一口气,随手将树枝交给下人,让他们拿去把果子摘下来清洗,自己接着解释:“我是知道他们多半都看不惯我这样焚琴煮鹤的乱搞,只是先前家父母都在府中居住,刚来的时候很不安稳,因此只好开辟这些地方给他们劳作,过上往常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才渐渐好起来。后来他们过世了,我也习惯了。” 这话题很沉重,顾寰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情绪也低沉了:“其实我也时常想,倘若太平盛世自己该做些什么。想来想去就在乡野之中长大,不知道功名利禄,也不知道征战四方的滋味,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姐姐仍旧在家……” 第21章 提到巫烛他才猝然觉得说得太多,收住了话头:“不过这只是痴念罢了。” 齐昭昀摇摇头,顺着他的话说:“家父是曾经在山中隐居过的,那时候虽然也有三五家人跟着,但有些事还是自己动手。母亲和妹妹们学过养蚕,还做些针黹,我也曾经偷偷下过水塘,捉过小鸭子,对这些并不觉得有失颜面。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值得遮遮掩掩,任他们说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何足挂齿。” 这话说得刻薄,顾寰不吃惊,他知道文人的嘴比刀子还利,自己也有不少次被骂的狗血淋头,意外的是齐昭昀也有这么俏皮的时候,薄薄一层讥讽的笑意简直炫目。 说来齐昭昀年纪也不算大啊,但平白无故令顾寰觉得他老成许多,等闲不敢在他面前轻佻。这发现倒是新奇。 都说真正聪明的人从不让人觉得如芒在背,甚至无法发觉他的聪明,只是与他相交如鱼得水,顾寰在齐昭昀身上才算是真正的见识了。他并不觉得对方在俯就自己,更不觉得自己被反衬的格外蠢笨。但事实就是齐昭昀确实让他如入芝兰之室,香气扑鼻而来,心情也随之欣悦许多。 于是也就不再多想外人如何评论他牛噍牡丹,将一座精美宅邸整成如今这幅乡野田壤的事了,轻快道:“这倒是的,说来说去也只是那么几套,不能动我分毫。” 方才还说倘若不是世道太乱,一家人在乡下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现在这就露出了英雄人物的端倪——不能动我分毫这种话正因为在他口中绝不是大话才在轻描淡写中显出雷霆万钧。齐昭昀微微一笑。 风云人物是无法埋没,更不能不搅动风云的,就算换一个太平盛世,无论巫烛还是顾寰恐怕都仍然难以碌碌无为终此一生。不过是一种自知无法达成所以随口一说的愿望罢了。 人生岂止没有两全,有时候连最后的愿望都不肯留给你。 这齐昭昀也是经受惯了的。 往里走,顾夫人正站在门口等候,几个半大孩子围绕在她身边,从这些孩子正在长成的面容上齐昭昀能看到类似顾寰的地方,显然就是他的弟妹们了。 顾家人丁兴旺一半靠的是巫烛,一半就靠顾寰。这些孩子并不很大,顾寰随手一指,这个是十五,那个十三,还有十四的一个,十一岁的是一对卵生姐妹,他的父母早在他出头之前就过世了。贫苦了一辈子的人,就算有了盼头也没能活得太长久,留下这些孩子,都交给顾寰照看了。这年头人生孩子和猪狗下崽是一样的,生的很多,死的也很快。即便没有战乱,那还有疾病,鬼神,天意,总之能存活这么些实在不容易。 齐昭昀看一看那对神色娇憨的孪生姐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妹妹们。现在孩童的尸身恐怕已经化成春草,他亲手栽下的柏树也郁郁葱葱,她们开过一两朵小小的白花,现在又到哪儿去了呢? 他想起灰蒙蒙的黄昏和凝滞不动的雾气,又看到顾夫人。她神情很温柔,带着微微的笑意,站在孩子们身边好似一张单薄的纸,随时都会被风吹破——她实在是太虚弱了。 顾寰的夫人名叫云霁,曾经是个巫女,这一句话完全能够解释清楚两件事。第一件是为什么在女子闺名不可轻易外传的这时候她的丈夫会清楚的告诉来客她的名字,这是一种荣耀,她们在外行走的时候用的是自己的名字,而非丈夫的姓氏。第二件是她的身体为何如此虚弱,薄薄一层胭脂色就好像是给绢纸上的人像上了色,虚假的好气色毕竟还是虚假。 巫女燃烧的是生命。 齐昭昀毫无异状的对这位夫人深施一礼,她马上还礼,轻声细语:“阿寰跟我提过好几次您要上门的事,倘若招待不周,还请您海涵,”她轻轻看了一眼丈夫,显然是已经知道方才他又攀折树枝了:“他是孩子脾气,时常不拘礼数,也是因为敬仰都督人品,才想亲近一二。” 看她谈吐,出身相比也不差的,手里牵着孩子,说着话就把齐昭昀迎到了里面,先将一盘带着沁凉水珠的杏子放在齐昭昀面前,又将另一盘分给孩子们,往眼巴巴的顾寰手里再放两个,亲自动手斟茶,同时接着解释:“您初到新都,想必还不太适应,这两年的变数是太大了。这里的人,阿寰其实也很不习惯。” 很不习惯的顾寰安安分分坐在她身边,把玩着手里的两个杏子,小妹妹靠在他身边,小声问了一句什么,终于把带着怅惘之色的顾寰逗笑了,亲昵的把她搂进怀里,兄妹二人嘀咕起来。云霁夫人面带无奈之色,对齐昭昀笑了笑。 齐昭昀在她身上找到一种熟悉的感觉,有些像是他的母亲。因重病而无能为力的暮气,和即便如此也温柔得不可思议,像一座坚固堡垒,柔软城池。 女人真了不起啊,他默默慨叹,与这位夫人继续交谈:“时移世易总是很快,也很容易的,到哪里其实都一样。将军在府邸里开辟田地,已经是随遇而安,我不如将军许多。” 他说的不是客气话。人到了一地首先就要适应一地的气候风物和人群,但他一个也适应不来,只是勉力支撑罢了。夜里经常惊醒,因为梧桐的叶子飒飒作响,听来十分陌生。 身下的床也陌生,无论是丝绸还是棉麻,都带着陌生的气味。风也是陌生的,干燥清爽,没了缠绵不绝的水气。这里也不常下雨,沉甸甸的果实在枝头散发甜蜜馨香,到了白日却安静无声。 第22章 他的肉体安置了,魂魄却没能跟上步伐,一面因为陌生和自己的所作所为迟缓长久的苦痛,一面冷淡倦怠,不愿意主动的去适应,去看开。 怎么看开?他是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故国,又把自己送到这里来了。 该他做的他都做了,再往下勉强自己就是无能为力,何况齐昭昀知道,他也并不在乎自己的感受,也不想去琢磨这躯壳之内到底有没有内容,是什么样的内容。 不必再尝一遍。 他又看看云霁。 所以人世间都各有各的苦痛,云霁是个多好的人,温柔得好像一朵晴云,却时时刻刻都可能死,哪有公平可言?怎么可能事事如意?齐昭昀想起曾经巫女被视作天降甘霖,被权贵皇室当做**肆意对待,蹂躏压榨致死的时候的传说,不由为她感到难过,又感到一阵无能为力的愤怒。 现在巫女是被高高供奉起来了,可她们的命运其实也毫无改变,仍旧要燃烧到死,侥幸出来也不过是云霁夫人这样而已,又算什么好? 人间哪儿都不值得。 第十三章 ,长命女 “我本姓辛,海东辛氏之女,我父亲是辛昶。” 这场新都风味的小宴宾主尽欢。云霁夫人安排得当,为齐昭昀准备了好几道南方的菜式。她提前几天就着手采买,还腾出地方养了不少虾蟹鱼鳖,亲自督促厨下做好之后试过菜。新都的人天南海北的都有,口味是混杂的,不过总的来说,都重油重辣,喜欢吃面食,和齐昭昀的口味很不一样。 自从北上之后,齐昭昀的心事与日俱增,其实并没有什么空闲思念故土,如今吃了一餐饭,居然被云霁夫人的周到勾起了莼鲈之思,顿觉怅惘起来。 宴上有果酒,云霁夫人也陪饮几杯,顾寰阻拦过,她低声说:“让我喝吧,就算不喝,又有什么好……” 她大概是想说又有什么好活的,但到底不忍心对顾寰这样残忍,于是没有说完。不过顾寰也是明白的,黯然的放开了她的手。 云霁夫人不仅只是性情温柔沉稳,面容也是很美的,薄醉之后眼尾微红,人也活泼了许多,对齐昭昀谈起自己的出身来,以袖掩口,笑着道:“那时节我是家中的小女儿,备受宠爱,所以被发现后,阿父说……辛氏仕宦之家,累代重恩,我自然该去祭宫,且要高高兴兴的去,不可令人看低了辛氏的女儿,也不可惧怕别离。我去了。” 她眼里有了一层水光,略微低头:“后来您也知道的……说的这些不过是骗我罢了。” 齐昭昀确实知道。 辛氏是海东郡望,脉络延展至十几个郡,辛昶死后甚至追封开府仪同三司,也算是个人物。但那之后是无穷无尽的征伐,战乱,辛氏七零八落,如今云霁夫人这一支恐怕是不剩下几个人了。 没有仕宦之家了,累代重恩也烟消云散,留下这么一个荏弱女儿,一样命不久矣,如同一缕孤烟,独自在人间飘飘袅袅。 “我在祭宫十六年,从六岁到二十二岁,都由巫烛大人照顾。后来心力损耗,实在无法支撑,大人做主将我许配给将军……也只是等死罢了。” 方才有客人送来名帖,顾寰出去相见了,云霁夫人待客。她坦诚得出乎意料,但也只是讲一讲自己的故事,“我亦飘零久”而已。 齐昭昀随之唏嘘,没有说话。他并不是那种对此等故事感叹伤怀的人,他其实和云霁夫人差不多,都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云霁夫人托身于顾寰内宅,而他托身于赵朔的新都,其本质一模一样,无奈的成分都更多一些。时代是这样碾碎所有人的命运,毫不留情,更不会挑挑拣拣,将谁从车辙中赦免。 自古名臣都自怜自哀,写到怀才不遇和坎坷人生不是把自己比作香草就是比作美人,被捐弃的结发之妻甚至不得宠爱的姬妾,所以齐昭昀觉得自己与云霁夫人相像这个念头也并未让他觉得太吃惊。 帘栊半卷,云霁夫人唤来侍女让她彻底卷起竹帘,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多好的夕阳。” 外面确实残阳如血,金红云朵低垂,蔓延在天幕上,是落日熔金的景色。 齐昭昀也站起身来往外看。云霁夫人身形娇小,且十分消瘦,呼吸之间一颤一颤,似乎一张纸一样轻薄脆弱,叫人暗地心惊,简直忍不住想伸手扶她一把。想起曾经提起夫人的时候顾寰脸上的表情,齐昭昀叹息一声。 残阳映在她脸上的光晕温柔又温暖,生机勃勃,好似一层从肌骨之中透出来的血色,令她突然有了一种少女般惆怅又甜蜜的神态。她迎着夕阳笑一笑,扭头继续对齐昭昀说话:“新都是很好的,其实。” 齐昭昀没有料到她突然开口,露出疑惑的表情,云霁夫人已经继续说下去了:“新都是很好的,阿寰也是,巫烛大人待我很好,祭宫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活着是很好的,可我已经要死了。大人,您明白我的意思。我是个将死之人,即使阿寰始终不肯说出来,也绝不愿意承认,但无论我多么渴望多陪陪他,多活一段日子,也是做不到的。我不恨阿爹送我入祭宫,也不恨我的命,我看过天地,我也通晓过世事了。我生若蜉蝣,但见过沧海,所遗憾的是……我不愿意孤独,更不愿意留下谁孤零零的一个人。大人……” “我想这番动荡对您来说更不容易,但人间毕竟值得,只要活下去就一定能看到更多更好的地方吧……”一个将死之人说出这番话,不仅吓人,也足够震撼。齐昭昀默然无语,伸手扶住云霁。 第23章 他想他的心事确实并不难猜,意难平者无非是江东旧人和旧事罢了,云霁能猜到并不稀奇。她毕竟曾经是通晓天地万物的巫女,揣摩人心不算困难,何况二人境地有许多相似之处,很好把握。令他意外的无非是她肯如此直白的劝告。人间是值得的,只要活下去总会看到更好的事。 在巨变之中被压碎的人向来如此,一时之间往昔执着的事物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孑然天地之间,感受到生而为人的无奈与无趣,就没有太多求生的意志了。但人世确实残忍,恢弘,又美丽,它值得太多。 齐昭昀在自己的索然无味里被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后时刻爆发的光彩所摄,先是沉默,接着又觉得她说的有理,事理确然如此,只是他暂时缺乏推力而已。或许时移世易,古旧伤痕淡去,新的建筑鳞次栉比,深渊也将被高楼所掩埋。到那时一切都会变好。 他不算什么智者,平生心愿也不过是江东能够国富民强,现在这个心愿已经化作飞灰,也就只有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发下的宏愿:经世济民,还在了。 世是人间世,民是天下民。 齐昭昀从不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做到,只是越来越觉得这太难了,难得叫人望而生畏。人生也如此。 他领了云霁的好意,因她那轻飘飘的重量而感到一阵对死亡的畏惧与抵触,扶着她回到堂上:“多谢夫人开解……您的意思,我都明白。” 云霁和顾寰的相处其实并不像夫妻,反而像一对姐弟。一方面是她的身体之孱弱,主持中馈和履行妻子职务显然都十分艰难,另一方面是她包容而温柔,说是知己,姐姐,朋友,都不为过。齐昭昀一向觉得人生三恨其一是生而有涯,尤其像云霁这种人,她值得所有好的东西,春花春柳,春月盈满画楼。 但偏偏没有。 顾寰打发了外面的客人回来,云霁已经精神不济,无力支撑,由侍女扶进去休息了。他就亲自送齐昭昀出门。二人顺着来路返回,顾寰谈起自己的夫人,蹙着眉叹息:“她性子其实很要强,只是看着很柔软罢了。那一年姐姐开了祭宫的门,派遣巫女出行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太好了,却不愿意什么也不做,我也是拗不过她的。我常常出征,她就主持家务,照顾弟妹,明明体弱多病,也不愿意……”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脚步也越来越迟缓,最终停住了,低头看着青石砖地,长长吸了一口气,抬起脸来看着齐昭昀,眼里有柔软泪光:“我实在不能没有她。” 想来这种话他也无处去说。 齐昭昀长叹一声,扶住他的臂膀:“眼下将军不会出镇,暂时也无仗可打,多陪陪夫人吧。” 人生漫长,终须一别,这谁也无法拒绝,只好长长的相送,久久的怀念,使这相伴的一刻看起来与分离之后的时日一样永无止境。 顾寰应了一声,神情依然消沉,过了片刻才抬起头疑惑的问他:“不会出镇?无仗可打?你怎么知道?” 齐昭昀回以高深莫测,诲人不倦的微笑:“将军可以猜猜看?” 顾寰默然。 “我猜商王的要务绝不会是四处征伐拓展疆域,眼下还要安排江东事宜,少说要忙到秋日过后。天气寒冷,再兴兵作战,长途奔袭不是好事。何况年初将军已经在澜江畔驻军数月,总得要修整。就星象来看,第一个大吉日在来年正月,商王的大动静只会安排在那时候……”齐昭昀边解释边心算,最后得出一个答案:“看来将军有将近半年的空闲,倘若没有急务,都会停驻在新都了。” 他所谓含蓄的“商王的大动静”自然就是幼帝逊位,禅让皇位给赵朔了,这样的大事没有人会对齐昭昀讲,而他这一套推演说明白了也并不难,只是齐昭昀说的太轻描淡写,顾寰愣了好一会才恢复常态:“嗯……” 简简单单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吓人啊! 顾寰知道齐昭昀对人对事的疏离,也并不介意齐昭昀的冷淡拘礼,因此突然听到他如此坦诚直白的话,反而不好接受,觉得万分诧异。他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齐昭昀不是这样口无遮拦的人,因此显得反应迟慢,愣头愣脑。 这算是齐昭昀终于将他视作朋友了吗? 第十四章 ,奸狡! 顾寰早不是会为了新朋友欢呼雀跃的年龄了,何况以他来说呼朋引伴根本不难,想攀附顾将军的也不在少数。真正值得惊讶的是齐昭昀并非其中之一,且轻易无法撼动。 他也不是只顾着打仗,对其他事都一窍不通的人,即使真是如此,有那么多幕僚辅助,该懂得也早就懂了。 齐昭昀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他最好是左右不逢源,谁的阵营也不站,谁的好处也不沾,既没有朋,也没有党。一旦和人沾上关系,成了同类,就难免招致灾祸,或者成为把柄。 降臣的路是比纯臣难走。 因此顾寰并未预料到齐昭昀这么快就对自己放下疏离,直白起来了。他直觉性的知道这与齐昭昀见到了云霁有很大关系,只好猜测在自己暂时离场的那段时间里,齐昭昀对云霁有了极大改观,因此惠及自己。 云霁是个令人佩服的人,她的坚忍不动声色,却像雾气之中的高山一样令人敬畏,顾寰是最清楚的人。齐昭昀对她刮目相看也不稀奇,何况有些事云霁比他通透明白,虽然地位特殊,但她从来不做多余的事,顾寰也不会问。 第24章 所以他沉默片刻,轻而易举就接受了齐昭昀的直白,继续往前走了。 齐昭昀走在他身边,二人脚步声逐渐趋同,满地浓阴,余晖仿佛燃烧将尽的炭火,渐渐冷下去,夜幕就要笼罩下来。抬头望去,天边已经露出了一弯金钩,正是上弦月相。空气里有果实与花朵的味道,甜蜜,馥郁,累累杏子压得树枝沉甸甸的垂落。这是盛夏的景象,只是齐昭昀从前没有见过的风貌而已。 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独自欢喜,和以往千年万年都没有区别。齐昭昀知道云霁是这个意思,好的东西始终存在,而人只有一双活着的眼睛才能慢慢去看见。 她是将死之人,没有办法不诀别,齐昭昀却不该同样不听不看,以为不存在。他毕竟还要活得漫长而用力,怎么能不心存希望? 虽然和师夜光一样,云霁也是十分洞明的人,可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齐昭昀面对这位苍白虚弱的绢纸美人并不觉得抵触,更对她的忠告反复回想,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他得改变。 所以回到宅邸之后,齐昭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表辞婚,说自己不足以与巫烛相配,又将几张纸送到赵朔府上——是一封信,但也可以说是一本书,历述澜江以东的地理人情,风土矿产,甚至还有对刘氏旧朝毫不讳言的分析与阐述。 这几张纸当然说不完所有细情,但齐昭昀之意非常明白:用不着赐婚他也会忠诚于新主。在赐婚表之中,他也肯定的阐明了自己不愿意成婚的意愿。赵朔沉吟片刻,很快就在正好在场的心腹面面相觑之中作出决定,婚事就此作罢。 提的本来就不正式,更没有到下旨的地步,只是以幼帝名义提了一句而已,人选是巫烛这件事也是半遮半露的。其实商王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将女儿嫁给齐昭昀。但赵氏并没有身为门阀的祖先,即使赵朔本人想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绝对是当世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他的女儿将来必定是公主,但以齐氏家格,必然对此事更加避如蛇蝎。要拉拢一个人的方法有许多,赵朔也知道将来自己的女儿只会越来越珍贵,既然齐昭昀并不愿意,就不必强求。 何况……齐昭昀的那封信已经是所有赵朔想要的东西了。毫无掩饰的驯服,顺从,精准的投自己所好。聪明人就是好,永远能明白主上真正想要的东西,而把手段看的轻若无物,如此简单就能和他达成共识。 更妙的是师夜光回报,齐昭昀会在新都扎根,再没有什么事是比笼络一个天下英才更好的了。 赵朔轻而易举打消念头,跟着作为回报的就是正式将大都督之称赐给了齐昭昀。这本来是个实职,总督全国兵马,举足轻重,但只有这么一个称呼而不开府,显然不是要给齐昭昀凌驾众将之上的兵权,只是个尊称而已。 看来都督之职也是时候从实转虚,和开府仪同三司一样了。此事传出,就是齐昭昀正了名位,意料之中的事,最为吃惊的人自然不会是齐昭昀,而是顾寰。 他急着将巫烛从祭宫之中接出来的心情是很迫切的,这人人都能明白,不过不是都能理解罢了。在这乱世之中要真情不要权力,宁肯共贫贱也不想要独富贵的人毕竟少,而顾寰的执念确实鲜少有人能懂。 所以他闯入齐昭昀宅邸质问这件事,在许多人眼中都莫名其妙。 当时齐昭昀正在继续制书——他给赵朔的只是一个蓝本,真正的篇幅远比那几张纸长,从降书写好之后就开始落笔,可谓是肯将碧血写丹书,耗费了极大的心力,真正要成书恐怕要用上几年。 江东云烟,俱在纸上了。 顾寰长驱直入,齐昭昀宅中的奴仆见他来势汹汹,又认出马上的徽记,拦也不敢拦,只好一路紧跟着相劝,好歹让他们通报一声。丹枫倒是敢拦的,只是当时还在齐昭昀这里伺候笔墨,不知道前面的消息。 曾经齐昭昀身边有四个小童,管的是琴剑书茶,后来风流云散,这四个小童也跟着散去三个,只剩一个丹枫,只好什么事都做。遭逢变故又背井离乡的孩子轻易不愿意离开齐昭昀身边,只要齐昭昀不吩咐别的,他就赖在这里,靠着窗子看齐昭昀忙碌。 顾寰一直到了院门前,才突然一顿,察觉到自己未免太过失礼。虽然他还是有许多迷惑,但毕竟省过来这样不好,太不尊重齐昭昀,于是及时补救,叫人进去通报了。 一听他就在外面,齐昭昀就猜得到是怎么回事。想想当时有诸多感慨,并没有来得及与顾寰说明白,到底是自己的错,齐昭昀也就只是放下笔:“请将军进来。” 丹枫主动站起身分茶,顾寰脚步沉重的进来。他近日都只照常演练京郊兵马,其他事务一概没有,算是在假中,不穿甲胄,不戴兜鍪,其实看起来反而有些奇怪,比齐昭昀熟悉的模样年轻许多,是个白马小将的样子了。此时满脸沉重的进来,抬起眼看着齐昭昀,很像是满脸都写着“你为何辜负我”。 凶是很凶,但一点都不吓人。 齐昭昀知道他为何而来,也不多加虚礼,微微一点头,站起身从丹枫手里接过茶盏,亲自递给顾寰:“我是早该对将军说明,在这件事上是我对不住将军的。只是事关巫烛大人清誉,不好贸然开口,何况……将军一定能明白我的为难之处。” 奸狡! 顾寰接过茶水,目瞪口呆,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他不傻,当然知道齐昭昀是故意的,他既没有在意巫烛的清誉,也没有不好开口,他只是知道这么说能让顾寰现在无法追究而已。文人的话术啊,奸狡。 第25章 但他确实无法继续怪罪齐昭昀了。齐昭昀从来也没有答应过他会娶巫烛,二人根本就没有说起过这件事,现在齐昭昀拒绝了,有的是顾虑和为难之处,如果顾寰追着说“都督辜负我!”,那像什么样子? 顾寰是个讲道理的人,低头喝茶,抬头就忍了:“都督并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懂,我都懂。” 齐昭昀对他一笑,简直像是玉暖生烟,顾寰一愣,丝丝苦涩从舌根底下泛上来,来之前所有准备好的措辞都忘记了,也没了说服齐昭昀收回决定的力气。 二人静默的面对面站着,顾寰慢慢喝完这盏茶,深吸一口气,以请求的语气对齐昭昀说:“请都督跟我见个人吧。” 齐昭昀沉默着端详这年轻将军诚恳的神色与眉梢眼角居然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容,无端端生出一种长辈对天真孩童的怜爱。 其实顾寰并不是不知风波险恶的天真孩童,他只是有一种比齐昭昀更结实,更沉着的热情,熊熊燃烧,稍微靠近他一点,似乎就能被他的执着与赤诚温暖。 遇到这样的人对不坦诚不炽热的人简直是一种伤害,躲不过去的。 “也好。” 齐昭昀回答得十分轻易,似乎早料到了顾寰这个请求,也早猜到了要让他见的人是谁。顾寰其实本来并不觉得自己来得太欠考虑,可齐昭昀深渊静水一般平和以对,他反而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了。悻悻转头带路。 翻身上马,顾寰在前带路,二人一前一后缓步前行。 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叫荣安里,大概是个吉利的名字,现在又都住着官宦权贵,似乎风水确实不错,路上的行人也少,顾寰不愿意催马,大概是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自己唐突行为的歉意。 齐昭昀真是个好人,顾寰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一路北上都是他照顾齐昭昀,眼下显然是照顾出了习惯。边走边想,深觉对方和颜悦色,慈眉善目,好风度好涵养,而自己就太失礼了,十分不讲究,果然还是考虑的太少。 全然忘了方才是怎么在心里大喊奸狡的。 第十五章 ,祭宫 顾寰之好骗,正在于此,齐昭昀摸准了他的脾气和软肋,借此为自己推脱,分明是头一次,却做得十分熟练,且丝毫不心虚气短,好像做过一千遍一样。 不是顾寰太容易被看透,只是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正气凛然,绝不是狭隘记仇的人,这件事终将会过去的,不过是早晚而已,顾寰天性里就不能恼恨一个人太久。 齐昭昀自信不会看错他,果然也没有猜错,两人一路骑马,在他并不熟悉的新都街巷穿行,眼见市井繁华都过去了,匆忙避开不敢冲撞的行人也越来越稀少,远处出现一座朱红的门,飞檐翘角,铺设琉璃瓦,斗拱描金绘彩,悬挂深红色纱幕,号称朱闱,这就是祭宫的大门,以其重要性来说,城不坚,池不深,所仰赖的威严多数都来自于巫烛罢了。 经过此门,就是从俗尘走到星辰之间,超越凡人的命理,进入神明的地界了。红纱轻盈如梦,里头住着一群与世隔绝的巫女,其中之一是他们此次要拜访的巫烛。 顾寰对这里熟门熟路,来之前巫烛应该就已经知道了。有双鬟的白襦红裙少女站在门边,见到二人翻身下马,往前迎了几步,屈膝行礼:“请随我来。” 齐昭昀对顾寰询问的眼神回以许可的颔首,于是二人又一前一后的随着这个少女进去了。 天下所有祭宫差不多都是这样,从朱闱进去,首先是一个深深的广阔庭院,正对着五开间的大殿,敬拜神明,是人人都可以来焚香祝祷的,有穿红襦白裙的典祭司香,平日管着供花,换水,收取功德钱,也同人解梦解签。大殿前面有个水池,浮满了夜里会发光的千叶白莲,是一大景观。池水中央矗立一座石塔,顶端有一个小孩拳头大的蓝色宝石,星子一样莹莹发光。等到了夜里这整个池水就好似白云乡里托出一颗被微蓝光晕围绕的满月,简直不类人世。 池边四面都放着承露盘,里头盈盈一层浅水,从天而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前来烧香祝祷的人从这里经过,掬一捧水喝了,就好像得到了赐福。 这里的莲花没有人敢攀折,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埋藏着无限福祉,祭宫里飘荡着黄钟大吕的声音,高远渺茫,但其实并没有人演奏乐曲,倘若多看巫女两眼,远道而来求巫女赐福的异乡人就好像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天上。 这正殿之后第二进是巫女们清早集合,诵读经书,演练法术的地方,也藏着典籍,还有其他隐秘所在,用来招待不远露面的王公贵族,和不能抛头露面的仕女夫人们。 再往后的地方天幕被巨大的星盘所取代,群星如此之近,只要架个梯子就好像能握在手里摘下来,她们在此测算天命。 巫烛身处祭宫深处,几乎不见外人,就齐昭昀从顾寰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她也不常见顾寰。深居简出对巫女而言是常态,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如此。赵朔亲自迎请她到新都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这十年间巫烛建立起一个强大的祭宫,执北方巫女之牛耳,天下无人敢声称出其右,自然更是矜贵了。 无论是佛还是巫,一旦与权力接壤,所谓看破红尘,所谓高洁无垢全不过是托词,都成了权力的一部分,其人也早就成了权贵。比如师夜光,比如巫烛。 第26章 师夜光虽然不是官身,但远比官吏离商王近,而巫烛虽然不问世事,但她备受商王信赖,更有个手握兵权的弟弟,和朝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商王兴许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倘若齐昭昀真的娶了巫烛,那他未免就要和顾寰亲近起来,这个发展好坏参半,对赵朔而言也不确定。凡是皇帝从不希望臣子互相勾结,可只要是人就难免有许多羁绊和勾结的理由,因此君王也只能顺势而为,在其中推波助澜,或者斩草除根罢了。眼下至少赵朔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天下归心,齐昭昀是其中之一,他志在必得,其余的全可以容后再议。 但齐昭昀不能容后再议。他既不是巫烛成婚的好人选,更没有意愿和顾寰就此绑定,倘若他不能左右逢源,至少也不能从现在开始广结党羽。真正的大动作永远隐藏在水下,真正的结盟也最好不要从婚姻开始。他给赵朔想要的投诚与温驯,所交换的是一个特殊的地位。 大都督的分量就够了,不必再加上一个巫烛。 顾寰为自己的姐姐谋划,自然不愿意让这个能够令巫烛从祭宫脱身的机会白白溜走,但眼下局势已定,齐昭昀深知这次会面并不能改变什么。 但并不代表他不想见一见巫烛。 巫烛在一座水上的楼阁等候来客。祭宫本身就包括一片山林,这镜湖也是祭宫的物产之一。湖中水榭凌空而起,以朱桥联通堤岸,是巫烛待客之所。湖水另一面远远望去是许多的黛瓦红墙,正是巫女们日常起居之所,外人是无法进入的。 带路的双鬟少女走到竹桥前,伸手一指:“主祭大人就在里面,两位进去就是了。” 水榭是古旧的红,看来修建的很早。这里的主人屡经变更,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修筑,如今盘踞在此的反正是巫烛了。 顾寰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已经是很后悔自己因一时的情绪而做出这种事了,低声对齐昭昀道:“其实今日你不该来的。” 齐昭昀也低声答道:“总要来拜会的,难道将军以为我不信世间有神明吗?” 顾寰一愣,神色难辨,犹豫数次,最终简短的回答:“不,不信神佛的是我。” 这答案确实出乎意料。当世既然有巫女,有僧与道,自然就让人越发笃信神明,顾寰直言不讳,且态度坚决,堪称异类。齐昭昀往水榭那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顾寰倔强中带着一点孤愤的神色,了然于心:“是为了令姊吗?” 他声音平素就够温柔,眼下又温柔许多,简直是快化了,好像有意安慰顾寰一样。顾寰却仍旧是一副闷闷不乐,很难哄好的样子,跟着他的动作往水榭看了一眼,收回视线,道:“倘若世间真的有神佛,又何来这样的不公平,有怎么会战火不熄,要弱女子以身为炬,照亮黑暗呢?都督,你信的该不会是阐述人是如何有罪,要如何苦修才能洗清罪愆,获得极乐的教义吧?” 看来嘴上虽然说着不信,但顾寰也不是没有读过任何经书,更不是对教义一窍不通的人。 虽然察觉到对方提起这些就满腔怒火,但齐昭昀也不觉得害怕,二人并肩往前走的同时,他低声对顾寰开了个玩笑:“将军看我这样的人,像是憧憬苦修和极乐的吗?” 顾寰倒手足无措起来:“我也不是说……” 要解释清楚他的意思是没有必要的,齐昭昀完全明白,于是伸手在他手臂上一按,接着说下去:“倘若我不信世间有鬼神,又怎么相信世间终将有我的公道?” “……”面对这个解释,顾寰也只有报以沉默。他不能说他不懂,更不能说他就觉得齐昭昀的人生不坎坷。想来确实如此,对有些人而言没有鬼神,就是没有了最后一层支撑。 不光是齐昭昀如此,对于那些庸庸碌碌者而言,更加如此,还是有神明比没有好。 “不过……来世就算了吧,人生一世已经能践行信念,更是受够了,何必循环往复,历经人生?” 二人此时已经距离水榭越来越近,两个侍女拢起纱幕,等候着他们进去。齐昭昀突然说出这种话,倒让顾寰有些意外。他想起在江东的初次见面,齐昭昀问他何为疾苦,当时那种突然浸染胸臆的,伴随他整个成长过程的痛楚。 人生确实太漫长了,只一次就经历了百种滋味,何必再来一次呢? 水榭已经近了。 木质地板光洁无尘,齐昭昀和顾寰面前是一道竹帘,悬在空中遮住了竹帘后巫烛的身形,往下只能看到她铺陈在地面上的深红深黑裙摆,衣褶柔软又绮丽,是被深藏的女子。 她招待二人坐下,命侍女上了香茶,衣裙簌簌而响,其中她的声音轻缓清越,如同琅琅玉石之音。顾寰望着竹帘发呆,却不料巫烛叫了他的名字:“将军别来无恙?” 看来这姐弟二人并不亲厚,恐怕也真的很少说话,连称呼都如此疏离。 顾寰抿着嘴角,乖巧又温驯的回答她:“我很好。” 巫烛又开口了,这次却是打发顾寰出去:“既然如此,请将军出去走走吧。” 顾寰似乎并不习惯违逆她,即使明显心不甘情不愿,一点也不想离开,但还是站起身出去了。 齐昭昀目送他离开,简直觉得他垂头丧气。 巫烛第三次开口,就是吩咐侍女了:“把帘子卷起来罢,让我同都督说说话。” 这个盛名蜚著的女人其实并不如传闻里的那样坚毅悍酷,对侍女说话的时候甚至温柔又优容,好像对着小妹妹一样。齐昭昀并未想像过她的容貌与气质,不过这就亲眼见到了。 第27章 第十六章 ,金溶于水 “请您谅解,大人,”是巫烛率先开口:“舍弟还很年轻,难免莽撞,他去找大人并非我的本意,但我也该为此负责。您拒婚的消息我都听说了,十分感谢。” 她开门见山,远比齐昭昀想的直接,反而让他无言以对。毕竟以言语糊弄顾寰容易,想要欺瞒巫烛这种难。不过他本来也没有打算欺瞒谁,并不在她清明洞察的视线下产生退缩或畏惧之意。 巫烛的容貌并不能称之为美。这并非因为她不符合时下追捧的美人特征,只是因为她十分威严。那是一种有如实质,黄金一般熠熠生辉,火焰一样强大迫人的威严。她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更因上天厚爱在长久的岁月中获得了伟大的天赋,还有沉着冷静的神情。 时间对她说不上最慷慨,但她的容貌已经与少女或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子截然不同,沉淀感扑面而来,叫人首先是尊敬她,而非品评,这就不能仅仅叫美人了。 齐昭昀生平所见,也就仅此一个而已。 权力无法孕育这样的女人,权力养成的是狠厉凶悍,狰狞粗糙的面目,那样的人急切又易怒,始终望着自己要达成的目的。 巫烛生长在祭宫,她未曾亲手触碰过权力,不过可能亲手触碰过星辰。她的目光不在一城一池,不在任何宫廷朝堂。或许来到这里见到巫烛真人之前齐昭昀尚且心存疑虑,因为他本来就对这一套不够信服,但亲眼见到巫烛却不一样。装神弄鬼绝不是这样坚强,果敢,直率,明敏的。 他低头看着白瓷盏中琥珀色的茶汤,摇头:“您不必多礼,将军不会有坏心,也不会失礼,他只是为您担心而已,虽然我猜测您其实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祭宫——将军只是对女人一无所知,也不够了解您而已,这并不代表他不够好。” 巫烛沉默片刻,轻轻挥手。室内有飒飒气流席卷,一片金粉从她之间洒落,齐昭昀抬头的时候就发现她胸口的璎珞发出微弱的蓝光,和大殿前的莲池石塔顶端的宝石一模一样。 由细细的金线连接在一起的星图浮现在半空里,齐昭昀和巫烛正端坐在中央,就像是到了诸神的宫殿,进入了凡人不该涉足的神秘所在。巫烛伸手推开一颗轻轻颤动的星星,对着他颔首:“你看。” 她指向一条隐隐浮现的道路,随后一挥手,带起一阵猛烈的风,所有星辰都顺着她的指挥各归其位,显出一副复杂而又井然有序的景象,随后开始运转起来。 齐昭昀喃喃自语:“这是什么……” 他不是没有见过巫女的能力,更不是没有经历过冗长的祈福,诸多的占卜,但巫烛所做的与所有人都不同。他从来没有见过谁能轻而易举描绘一幅星图,他甚至不是来求她指点迷津的,之前他们在谈论的是巫烛的弟弟,是她在俗世间的羁绊。 巫烛洒出一把蓍草,让它们漂浮在空中,与星图组成同一个画面,低声而隐秘的回答:“是一切。” 她的双眼深处透露出火焰一般的金黄,直视着齐昭昀,问他:“我能从这里看出一切,未来,命运,国家将如何变化,战争要怎么结束……一个人知道这一切之后,还怎么回到俗世之中,甚至该怎么和俗世保持联系?大人,他不明白我是什么,他怎么明白?” 齐昭昀愕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对。如果巫烛真能做到所有她说的这些,已经接近能偷天换日的神。以寿命换逆天,有无数的人愿意这样做,甚至觉得这个交易是自己占了便宜,只有爱他们的人才会觉得太不公平。 星辰环绕着红黑两色的裙裾,温顺如同被驯服的绵羊,巫烛反转手腕,抚摸着一颗星子,微笑如同神明:“都督,你看,你也有命运。有通灵之眼的人,就能拨开迷雾看到你的未来。你关乎一切,如此重要,像是一把钥匙。” 她叹息,随着这声叹息,室内的一切都消隐无踪,好像无数漂浮烛火的星辰和那些金线都不复存在了,巫烛以诚恳而怜爱的表情看着他:“前路多艰。” 齐昭昀忍住一阵战栗,也忍住问她任何问题的欲望,只是对她点点头:“确实多艰。” 女神官望着他,无奈的笑起来:“但你能成就,你有力量,也有决心,这很好。” 瞳仁里的金色熄灭,神明那一面像是潮水一样从她身上退下,现在的巫烛更像是个真正的人了,她望着齐昭昀,像是望着另一个和顾寰差不多的孩子,站起身来:“时间到了。” 齐昭昀明白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他正要站起来,巫烛裙摆摩挲,走到了他的面前,弯腰将一只手放在他头顶,掌心紧贴着额头:“我祝福你,大人,为了一切,我祝福你心想事成,也祝福你达成功业。” 她的掌心温暖,却并不柔软无力,清越的声音里简直蕴藏着令人害怕的东西。 齐昭昀也不是来请求赐福,她主动给予,这是否说明齐昭昀的前路远比自己所想的更艰难,甚至是九死一生,或者是无人生还? 但齐昭昀已经选择了不知道了,他只好一无所知的去迎接命运。 他来的时候想的是该如何对巫烛解释,与顾寰又会如何发展下去。他并没有推动二人逐渐熟识,但这也避无可避,更不用退避三舍。 但他走的时候巫烛送他,二人走到门边,齐昭昀忽然回头:“我实在很好奇,大人。” 巫烛似无所觉,也一点不因他突然开口而吃惊,静候他的问题。 第28章 “我的命运是否真的如此重要,让某个人接连两次派人,一定要知道的清清楚楚?”齐昭昀的语气也低柔,似乎真的只是疑问而已。 巫烛回以颔首:“确实如此。” 早些时候下过一场雨,这里又在湖上,微风带来湿润与凉爽,巫烛伸手接住一滴水,望着悬浮着一滴水的手心:“滴水可成沧海,我不会说我们仰赖于这种雕虫小技,都督,倘若你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也不会觉得窥视一个人的命运是困难的事。但你看看这滴水,其中有三千世界,善恶之分。我想谨慎从事,总是好的,何况现在是多事之秋。” 齐昭昀是猜到既然顾寰要见巫烛并不容易,那么今天能够长驱直入,得到巫烛的允许,事情必然就不简单。既然巫烛也不想离开祭宫,对这婚事恐怕也持保留意见,那么为什么顾寰能够如此顺利? 倘若这念头之前只是怀疑,那么巫烛明言自己看过他的命数之后,简直就昭然若揭:曾经师夜光也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要窥视他的未来。 他的未来真的这么重要吗? “每个人的未来都很重要,”巫烛似乎完全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望着湖岸上真在草丛里抚摸一蓬白毛的顾寰,微微颔首,但并没有看齐昭昀:“舍弟的名字是我起的,都督以为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的烛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发生,既然是因,必然有果。寰者四极也,凡是我焚身为烛照亮的地方,他无所不至。” 巫烛的话鼓荡起齐昭昀的热血,他不知道这是她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中以声音影响了自己。 “都督,人各有命,你也如此,”巫烛转过头来直视他:“去就是了,受就是了。将来我更换名姓的时候,就是真正的风云兴起之时,乱世能否终结,战乱能否勘定,看你的,看他的,”她闪电般往顾寰的方向投去一个眼神:“也要看我的。我已经和前尘往事无关,只是他无法从失去之中醒来。我不再是凡人了。” 她的肩头骤然一松,往下滑落,浑身都露出一股松懈疲惫之意,转身就往里面去了,看来连一句再会也不肯说,好像这番对话耗费了她太多的精神。 齐昭昀也不追她,仍旧望着顾寰的方向:“大人对我,十分坦诚。” 巫烛在他身后头也不回:“都督不觉得你我十分相像吗?或许这就是眼缘。” 她一弹手指,帘幕纷纷无声落下,将女神官的身影隐藏在烟雾一般柔软的纱帘后。 齐昭昀走下台阶回头看一看她的身影,隐约觉得巫烛对自己点了点头。他躬身在台阶上摸了一下为礼,站起身颔首告别,接着就向顾寰走去了。 他已经坐在了地上,怀里抱着一只懒洋洋的狸猫。祭宫女子长日寂寞,倘若有生灵流浪而来就饲养在此,甚至包括这一片山林中的豺狼虎豹,她们也都一视同仁。顾寰抱着的这只并不怎么亲人,但显然很懂乞怜邀宠的手段,正在他的抚摸之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齐昭昀干脆也蹲下,伸了一只手去抚摸这只猫。它懒洋洋的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伸长脖子示意他应该摸哪里。一挠它的下巴它就软绵绵的叫了一声。 “走吧。”顾寰率先站起身,狸猫被他放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身轻松的小步跑远了。 夕阳逐渐溶于水面。 第十七章 ,傅明 被顾寰送回去的当夜,齐昭昀就起了烧。 这倒是不怪顾寰拉着他在刚下过雨的天气里骑马去城郊的祭宫,也不怪巫烛近乎神明的力量展示和最后回答他问题的半遮半露。他毕竟在此行中也收获许多。他病了只是因为他是时候病了。 北上这一路舟车劳顿,中途甚至出了巫见谋刺的事情,但他还不能放松绷紧的神经。 到了新都之后,他有商王需要应付,还得在无数窥探的视线下若无其事,自然同样不轻松,即使早就预料到这不容易,但齐昭昀还是先后应付了计划之外的赐婚,师夜光,和巫烛。 他回来之后,商王府中派人来看望他,不是别人,就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师夜光,转达了商王的话,叫他在家将那本书写完,其余的都不用担忧。 说实话,面对师夜光这种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对劲的人,想要什么都不担忧实在不容易。齐昭昀酝酿片刻,扯出一个笑来:“请先生替我多谢殿下挂念。” 让师夜光做这种跑腿的活似乎太过大材小用,不过赵朔当然有权利挥霍,何况师夜光过来也是一箭双雕,他在齐昭昀的脸上看了又看,随后漫不经心的颔首:“那我就先走了,都督保重。” 师夜光说话不是很讲究,更不会字斟句酌,这似乎是一种慵懒,又似乎是一种神棍对普通人的轻慢,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佛门学会的,还是在赵朔帐下学会。齐昭昀站起身送客,看着他单薄的身影被风吹得凌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清晨醒来的时候齐昭昀才知道自己烧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说这也终于来了。起身拥着被子扬声叫丹枫进来,告诉他自己病了,从今日开始闭门谢客。 反正商王也默许了的,不妨做得彻底一点,他闭门谢客,也未必没有好处。毕竟时下商王应该已经着手做禅让的准备,这锅热油逐渐被烧得滚烫,人心沸腾炙热,避开总比迎上去的好。 丹枫倒是被他吓了一跳,伸手试过温度,在地上团团乱转,小声念叨。 第29章 齐昭昀身体强健,不常生病,因此总让人觉得一旦病了就要会来势汹汹,去势绵绵,格外令人担忧。 去年隆冬他还坐镇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甚至亲自披上战甲上过沙场,现在是六月份的天气,居然无缘无故发起热来,确实不合理。 齐昭昀知道自己只是累了,病也只是心病而已,多休息总能缓过来的,但事务却不由人,只好先起床再说。 家奴都人生地不熟,要找大夫也不容易,非得齐昭昀指使才行,何况他记挂着书稿,睡也睡不安稳,索性坐在窗下等着大夫到来,迎着薰风丽日检视书稿。说这些字纸是他呕心沥血得来也不为过,上面简直是他的前半生,甚至父亲齐慕终生挂念的东西,就是一整个江东。 剖肝沥胆不过如此。 齐昭昀原本以为这病过上一段日子就会好转,不吃药也没有什么,未料病势反反复复,到了七月更厉害一些,八月的时候又快好了,他又开始着手写书。 世人都爱锦上添花,为的是沾沾喜气,他写这本书耗费心力不少,自然想要在最好的时机拿出去。这个时机最合适莫过于商王登基,大局未定的时候了。既能显示出这位新天子是天命所归四方服膺,又能正好凑上这件天命永昌的大喜事。届时官制名位未定,可以操作的余地也就很大,他所图谋的至少要到那时候才能显露端倪,被众人追逐。 就像是秃鹫落在新雪上,搜寻下面的腐尸,齐昭昀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丹枫对他十分紧张,但齐昭昀却并不把自己的病当一回事。他还是会在黄昏时候慢慢烧起来,到了清晨又逐渐退烧。找来的大夫不算庸医,但医术也只是寻常,喝过半个月药不见好,齐昭昀就不大愿意看大夫了。奈何丹枫一头色厉内荏的威逼大夫,一头又用小狗一样水汪汪的眼睛恳求他,他实在没法不顺着丹枫。 横竖只是多喝点东西而已。 书的进展扎实又平稳,齐昭昀在一张又一张草纸上落笔,几乎不用刻意挑选词句。他对这些内容了然于胸,又几乎是生来就长于辞令,文笔风流,写这么一本书也如同写下绮丽清越的诗词歌赋。 他用雌黄涂抹写错的词句,用朱砂修改,墨色刚落下的时候崭新,被晾干的时候开始变得深沉,再过上一段时间就稍微变淡一点。齐昭昀的字迹清晰,映在他眼中简直像是刀斧雕琢而成,在其他人眼里也不过只是一张纸罢了。 有一日他正在书写,一阵微风忽然把刚写好的一页纸卷到了外面去,晃晃悠悠在庭院中飘飞。 一只手捉住了这张纸,齐昭昀端坐在窗边看着,风吹不动卷起的竹帘,但树叶仍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一个穿着麻衣的**带着那张纸走过来,跪坐在窗外,很慢很慢的看了一眼那张纸,又把它双手捧起来递到齐昭昀面前,她低着头,声音极力沉稳却仍然微微颤抖:“人君之事,无为而能容下。夫事寡易从,法省易因;故民不以政获罪也。大道容众,大德容下;圣人寡为而天下理矣。《说苑,君道》。“ 齐昭昀接过那张纸,看着这个**抬起头。 她双手粗糙,粗服乱头难掩国色,即使是心无旁骛的齐昭昀也因这张脸而暂时失声。她有一双澄澈的眼睛,惶恐,畏惧,战栗,深黑色的瞳仁里却点着一束星火,好像被逼到绝境的小鹿,必须要逃出生天。她有决心,也有胆量,面对齐昭昀之所以畏惧,不过是因为不够了解他。 齐昭昀抬起镇纸,把这张纸压在下面:“你是谁?” 恐怕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问过她了。她生得美貌,又显然教养良好,沦落入奴籍时间也不短了,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不用细想也可以猜到,齐昭昀不欲问这个。 “家父是……是伪朝祭酒傅奕。” 齐昭昀一挑眉。 傅奕他知道,文采斐然,人物风流,历经几朝之后被当时盘踞在新昌的薛家征辟做了祭酒,赵朔来时薛家倒台,连带着当时在伪朝为官的人也多数下狱,那时候傅奕已经六十多岁,牢狱之灾摧垮了他,没几年就死在里面,其家人自然也被没收为奴。 “你叫什么?”他接着往下问。 “傅明。”晴和夏日里,女子单薄稚弱的肩头微微抖动,好像一头被人捕获饱经折磨的鹿。 明字和齐昭昀的名字合了。他字重明,因为昭昀二字都有光明之意,且重明又是神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又暗合《易》之离卦,谓光明相继不已。齐慕为独子命名,一定付之诸多期许。 傅奕是否也是如此? 天下大乱日久,何况想到傅奕最后的死因,齐昭昀觉得这个明字几乎是无法企及的一种希冀。 他垂眼看着眼前的鹿,神思飘到了几年前,又到了几个月之前,他听到自己叹息了一声。 从这天开始,傅明从其他家奴中脱颖而出,来帮齐昭昀校对书稿。她博览群书,颇有见地,虽然对朝政一窍不通,也未必有齐昭昀这种眼光,可当年傅奕家的藏书汗牛充栋,她甚至能够默写背诵其中的绝大部分,对齐昭昀自然助益良多。 他当然不是对傅明起了什么旖旎的心思,事实上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对谁有那样的情愫,或者坠入情网了,只是尽力而为,也只是物尽其用而已。 等到校正完所有文稿,傅明也顺利的从原来的管家和丹枫手里接过了原本的内务,开始照顾起齐昭昀的日常起居,调度着整座宅邸的事务。她是聪明又历经苦难的人,内心澄明如水,从不会逾距,更不会多问。 第30章 只除了有一天,夜幕渐渐降临,她将一沓珍贵书稿整理在一起,放进双鸾盘绕的漆盒的时候,突然静静的问:“所以,妾身不会做都督的姬妾了,是吗?” 齐昭昀正将一直掭饱了墨又写到干涸的笔放进笔洗里涮,闻言动作一顿,也没有看她:“我没有那样看过你,明姬。” 他温柔如兄长,深沉如父亲,对她和煦如同她想象过的良人,但他不是。傅明早有这种预感。 她再没有说什么,似乎口中衔枚,又似乎在拼尽全力的疾走,有什么在身后追赶她,要她拼杀出一条惨淡人生中的血路,又好像终于来到了安全的地方,可以休憩,可以闭上双眼做个梦。 她会的远比齐昭昀料到的多。 不久之后,她开始默写从前看过的典籍,琴谱,杂谈,自己偶尔也写一些过去的事。齐昭昀概不干涉,由她去了。 这是他默许的。 这年九月,夜半时分,一条人影落在了齐昭昀的房顶,隔壁的顾寰忽然从梦中惊醒,带着府兵越墙而来,张弓搭箭试图擒住闯入者,齐昭昀反而是最后一个被这动静惊醒的,他披衣而起,长发流水一般落在身旁,映着月光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一条人影往东而去,终究没有被抓住。 回头的时候正碰上顾寰忐忑的表情与纷乱的灯火。 看来顾寰跳墙是很熟练,齐昭昀正想着,顾寰上前几步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往他身上一盖,尤带着小将军身上的温度,捂住齐昭昀下意识拢着氅衣的手把他往室内带,笨嘴拙舌的试图解释:“我并非有意私闯,只是担心你……这动静很不寻常。” 齐昭昀沉吟:“唔。” 并没有把小将军带着几分胆怯的解释放在心上。 翌日傅明引进了这位终于以正常的方式上门来见他的故人,沈约。 第十八章 ,沈约 沈约大概可以算齐昭昀的师兄。他是个剑客,四处漂泊,南北为客,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甚至也不是江东人。齐慕当年退而论道著述,毕竟也盛名在外,很是吸引了一批天下有志之士前去求学。有的人三年五载也就拜别老师回到自己的命运之中了,有的人常年的尊奉他,把草堂当做桃花源。 不过沈约和齐昭昀两者都不是。 沈约当年是个风流剑客,而齐昭昀是齐慕的儿子,都在某种微妙的必然命运之中踯躅前行。后来桃花源不复存在,沈约也就飘然而去,继续他清风明月无人拘管的江湖行去了。 他们之间倒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沈约居长,神态也风流中蕴藏沧桑,当时藏锋于内,不愿意示于人前。齐昭昀正好少年意气,天然质朴不雕饰,彼此之间谈论诗赋,指点江山,既把酒临风,也相对演武,是一段很好的时光。 只是别离的很仓促。 沈约离开苍山学舍,是因为他叔父送来消息,言说他父亲已经亡故,沈约作为人子回家奔丧,之后南北交战,交通断绝,再没有机会南下。偶尔鱼雁往来,或者消息传递到齐慕这里,齐昭昀才顺带听到他的消息。 “这大概就是客从远方来。” 沈约这回正经的从门里进来,一看到在庭院中等着自己的齐昭昀,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这么说也没有错,于这二人而言,对方都是真正的远道而来。 沈约漂泊多年,下巴上蓄起一层短髭,穿一身短褐,是十分不讲究的样子,怀里抱着一把宝剑,鲨鱼皮在日夜摩挲下光泽柔软,正是故人故剑。只有眼神还是明亮如秋水,见到齐昭昀,也不顾他说的是什么,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膀,感慨万千:“重明。” 有巫见的前车之鉴,齐昭昀对见到故人其实暗含一份隐忧,也早就做好了要和所有人分道扬镳,一意孤行的准备,但沈约终究没有令他失望,对他还是一如既往。 沈约有一颗赤子之心,齐昭昀对此所知甚深。曾经有一次学舍里下雨了,沈约给一只泥地里蹦跶的蛤蟆打伞,一路把它护送回池塘。树上的小麻雀孵化出来了,母鸟不在的时候掉下树摔死,他甚至还会流泪。当年学舍里汇集英才,沈约也曾经有过一腔抱负,在师兄弟之中更是出类拔萃,放到人间简直凤毛麟角。 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他奔丧回乡,家徒四壁,只好做小吏。虽然也有才名在外,被人多次征辟,但那时候的郜林郡不如桐乡安稳,几方征伐来去,沈约也就屡易其主,又病过几次,最后总算看破红尘,抱剑飘摇而去,不知所踪也有好几年了。 他落在齐昭昀的房顶上绝非偶然,原本是想与齐昭昀叙叙旧,未料顾寰反应敏捷,差点把他射成刺猬。 二人对坐,沈约摇头笑叹:“那小将军凶的唻,跑得又快,还带着府兵,我也只好先跑了再说。你什么时候认识这号人物,居然还比邻而居?” 他出身的郜林郡位处北方,所有的南音都是从苍山学舍学来的,多年不说了,现在听着居然也不违和,自己都一愣。 齐昭昀却因想起昨夜顾寰的模样,对这件事印象不差:“师兄要上门我这里自然扫榻以待,飞檐走壁惊动小将军,岂不是兴师动众?” 沈约摇摇头,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你是晓得我的,最不爱兴师动众了,原想悄悄来,悄悄去,谁料得你居然有这样一位高邻?” 他说得含糊,叫人以为像他这种放浪任侠的人就喜欢爬人房顶,齐昭昀却想起一个传闻,大概明白了几分:“听闻商王也曾延揽过你,只是你行踪不定,消息不通,这事没有成。” 第31章 沈约大概是没有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的,吃了一惊,笑意渐渐消散,露出几分沧桑背后的落寞。他们二人眼下绝对算不上如意,甚至都很仓惶,共同度过的少年时代在战火之中变成劫灰,苍山学舍付之一炬,师长也好,家人也好,都不在了。是所谓“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只差问一句“人生到此凄凉否”。 二人都沉默良久。沈约行踪不定,连商王都找不到他,自然是根本不想应召,而齐昭昀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就是想为官做宰,他难道还没受够殚精竭虑的日子吗? 沈约笑了一声,手指搭在面前的剑身上,轻轻一弹:“算了,说这些做什么。我是绝不可能出仕的,当年老师的教导,你就当我都忘光了吧,匡扶天下,光耀千秋……苍山学舍出来的人里,只好指望你了。” 他说得轻巧,是因为一个人一生所受过的罪自己说起来总是轻轻松松的。 齐昭昀望着他,却没搭理这个话头,而是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我以为你恨我。” 沈约起先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齐昭昀也变了很多。上一次他们告别的时候齐昭昀还只是个少年,齐慕还没有过世。苍山学舍虽然不复存在了,可那时候江东兵强马壮,人烟阜盛,又在澜江以西的战团以外,独善其身作壁上观,一切都很好。 过去了将近十年,好时光也都一去不复返。 齐昭昀是如何一个人支撑这么久的,就是如何逐渐变得陌生,变得深不可测,变得温柔又坚决,隐忍又果决的。人世如何磋磨一个人,让他改换模样,再没有人比沈约知道的更清楚了。 他听说了齐昭昀的事,也知道江东已经投降,商王的宏图霸业正在逐步实现,所以来见齐昭昀,却不是为了指责他,愤恨他。 可齐昭昀等待尖锐锋利的恨意恐怕已经很久了。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是对的,只是非做不可,非得他做不可。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如此狠绝?少年志向不过是一句话而已,真的要做到是千难万难,再说,齐昭昀现在的路已经背离了他的一切了。 齐慕死后给他留下的是匡扶江东的遗命,轰然倒塌的江东旧朝对他的家族累世厚恩,他生长在桐乡,但现在这些他都没有了,失去了。沈约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的事。他不能一无所有还顶风冒雪的前行,也做不到背离一切曾经有过的东西,重新前进。 他相信有人恨齐昭昀的。恨他亲手写下降书,把国土拱手送给他人,恨他一转头就接受商王的招揽,恨他还将高官厚禄,是个无耻之徒。恨他不忠不孝,恨他寡廉鲜耻,恨他爱慕荣华,恨他青云直上。 其实他根本不是,沈约也并无理由恨他。 齐昭昀想要旁人来恨他,不过是因为自己也恨着自己而已。天底下还有比齐昭昀更不想刘朝覆灭,父祖心血毁之一旦,君王背上昏庸无能亡国之君之名的人吗?他自己也挣了一个卖国求荣的名声。 他以为人该恨他,就连早就号称不问世事,沉溺酒中的沈约,似乎也该是其中之一。 沈约当然做不到。他有心安慰齐昭昀几句,却被方才的沉重念头压住了。一两句轻飘飘的宽慰之言毫无用处,况且沈约自己也不会信。他只是摇头:“我不恨你,我知道你不容易,倘若能有其他的办法,朝廷上下没有人会比你更想扶危救困。” 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弟一向志向远大,又以父祖的愿望为自己的天职,早在很多年前就是入世之人,这辈子恐怕都出不来的,这句话并非虚言。想了想,又说:“你从来都是这样的,以为天下危亡都与自己相关。其实并非如此,即使是一国之君,也是天意难违。你只是个人罢了,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你知道吗?” 其实温柔又隐忍的齐昭昀还挺好看的,至少比起现在这个逐渐露出迷茫与掩藏至深的脆弱与恐惧的齐昭昀来说要牢不可破许多。沈约骤然想起当初齐昭昀被气哭的时候,不合时宜的想笑。 他就知道,天下几经更易,但有些东西真的不会改变了,比如人的心,比如眼泪与笑容。 不过他终究没有笑,齐昭昀更没有哭,他只是声音变得低哑,望着桌案,谨慎,迟疑的问沈约:“可是我怎么知道我做的是对的呢?师兄,废都的残骸就压在我的身上,我交托出去的岂止是一己之身,我输不起。” 沈约长叹一声:“这你就难住我了。” 齐昭昀在谈论的是亲手葬送一个国度,又试图从另一个地方种出想要的花,不可谓不沉重,也不可谓这就真的不是罪孽,沈约的语气未免太轻松,也太不正经。 他成功的引来疑惑的眼神,在心里暗叹,哄孩子和治国都太难,且都不是他所擅长的,脸上却只露出几分遗憾,越过桌案又拍了拍齐昭昀的手臂:“这是你们会做的事,你是知道我对此一窍不通的。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知道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去拿,你不能问我,因为你自己什么都知道。” 他是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第十九章 ,窥视天命者夭 齐昭昀并不以为自己知道,但沈约的意思他完全明白,虽然或许他在期望谁能给他一个答案,一条捷径,不过未能从沈约身上获得也不值得意外,而对方的宽宥与容让毕竟足够让他觉得安慰。 当年的苍山学舍里汇集天下英豪,各人脾气不同,虽然都分属师兄弟,但投脾气这件事还是只能随缘。沈约早些年是个恃才傲物的人,只是被风霜摧折才逐渐隐然于内。当初他点评同辈的时候堪称是毫不留情,唯一一个看得上眼的就是齐昭昀,二人难得意气相投。虽然多年之后再见,没有雪也不是夜,更没有趁兴而来,兴尽而归,反而被隔壁的小将军追得仓皇逃窜,不得不第二天再行拜访,然而其中情谊倒也值三大白。 第32章 齐昭昀吩咐丹枫热上好花雕,随手让沈约坐在自己的坐榻上,二人倒是追忆了一番少年时代。沈约也就顺便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其实近几年都在新昌附近转悠,时常在深山和老道野僧采药读经,是不准备再出仕的,只是上市集售卖黄精茯苓的时候听人说齐昭昀过来了,稍一打听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齐昭昀的热血还没有凉,心力还未曾用竭,当时同榻而眠,比肩读书的时候到底过去了,人人都走上了不一样的路。 说不上是谁变了,他只是非得看一眼齐昭昀才能放心。何况外面又说他病了,说得太厉害,沈约不来看一眼是不放心的。 他倒也读过医书,给师兄弟们看过头疼脑热,近些年给山民看病开方抓药,甚至连草药都是自己挖来的,更是技艺娴熟,当即摸过齐昭昀的脉,叹息:“年纪轻轻的,却逼着自己成了这样,你这争强好胜的心,真是从没有变过。” 齐昭昀也无可辩驳。 他确实是不肯服输争强好胜的人,从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到现在也没有变过。像是这样的人,倘若以为自己输了,首先就会恨上自己,甚至都不用旁人来恨。 沈约从齐昭昀的书案上随手拿过一张纸,笔走龙蛇留下药方,往镇纸底下一压,视线落在了旁边的书稿上。 他来之前齐昭昀正在写,这一张纸还只是晾的半干,墨迹是崭新的。沈约只看头两句话就察觉这书稿非同寻常,看了一眼齐昭昀似乎并无反对的意思,于是干脆拿起来细看。 沈约在江东过了将近十年,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他翻阅完面前所有书稿,沉沉叹了一口气:“好,我收回前言。你不是你们这种人,你只有赤子之心。” 如果一个人只求名利,汲汲营营,是不会闷头写出这种东西来的。这太重了,也太多了,确实有益于天下,却有害于自身。你写万字治世书,也得货与千金买骨人。 “你当真觉得商王值得?”沈约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来。他本无意质问,却找不到办法说得更和缓,不吃惊。 齐昭昀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非得做,非得写,非要投降,就非要弥补而已。” 他安然闲坐,低垂双眼,看也不看沈约,身影衬着窗外瑟瑟秋风,叫沈约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齐昭昀绝非示于人前那样的与世无争,他心里咬着牙,憋着气,他有远大志向,也有长风浩荡,沈约回头想想自己是怎么失去明月清风朗朗剑心的,不禁觉得自己其实不如他良多,只是虚长些年岁。 或许他是变了,但齐昭昀没有。 “好。”沈约点点头,帮他理一理手稿,什么也没有说。 他是绝无可能反对齐昭昀的那个人。 花雕酒温好的时候,傅明带着侍女上了简单的小宴。她是烹饪的一把好手,打理内务也挺不错,有时候齐昭昀甚至疑惑,难道世上的女人都有这样的才能吗?不过想到巫烛那样的人,也就不觉得这都是必然了。 世上到底是巫烛这样的女人多,还是傅明这样的女人多?那恐怕是傅明这样的多。但世上巫烛这样的人与傅明这样的人都稀少,遍天下不会找出太多。就好像剑客浪子有那么多,但沈约也只有一个。 二人拥炉对饮,任凭多年风霜坎坷与酒液一通从舌尖流过,浑身都是暖融融的。 “这时候学舍的桂花应该开了,可惜不能再去看。”沈约望着酒盏中心的梅丝,如梦似幻的慨叹。 齐昭昀却反驳:“不能再去看的是我,师兄,你只要愿意,还是能看的。倘若你到了那里,既一支桂花给我吧。” 其实苍山学舍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老旧的房屋而已,那里是齐家的祖产,但现在根系都断了,守着房子的人恐怕不久也就会失散。齐昭昀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回去了,他说的确实是对的,只有沈约有机会回去看看。 大概还可以做出一片《思旧赋》。 人都说故土难离,但齐昭昀是注定要死在新都的人,想念故乡这种话也不必出口,只好托故交驿寄桂花,聊遣乡情罢了。 沈约其实原本没有想到自己能再去江东,经齐昭昀这一提醒才想起来如今路途是通了,只是很漫长而已。他没有这个打算,但却想起自己连老师的坟茔都未曾祭拜过,更自从七年前离别之后再没有机会重新踏上澜江东岸,于是也就答应了:“好。” 他不问齐昭昀是不是起了莼鲈之思,因为这是齐昭昀的伤疤,多说无益,只是令人难过。 二人说过桂花,又说了几句齐昭昀在写的书,沈约虽然不在庙堂已久,但才气正如剑气,只会越磨越锋利,变的不过功名之心和剑心而已,谈论起这些正如回到当年,倒勾起二人青春年少的回忆。 酒至半醉,沈约站起来告辞,将带来的佩剑留了下来:“此去山高水长,恐怕难以再见。我有心在苍山学舍就此住下来,终结半生漂泊,不过这话现在说未免太早,现在不说又怕再没有机会,也就只好连同此剑一起交给你。” “琴心剑魄,你俱已有了,他日成就不世英名,但愿心如此剑。” 齐昭昀也只好收着,回赠以沉默的目光。 沈约对他确实有所期许,但定然不是不世英名,而是心如此剑。最好的刀剑斩风斩雨斩鲲鹏,可断冤孽与天下。最好的剑客可万军阵中取敌将首级,还能破人魔障。沈约的剑虽非名剑,并无铭文,但经他多年随身携带,已非凡物,重于性命。他把这把剑送人,堪称深情厚谊,无以为报。 第33章 这一别山长水阔,要再见面恐怕难于登天。倘若沈约真的定居在苍山学舍,那或许彼此音信互通,倒还算是千里相隔犹如近在眼前。 齐昭昀其实并没有少与人诀别,他只是始终不能轻易忘怀诀别而已。 沈约的行踪其实也不只有齐昭昀一个人知道。商王始终对他念念不忘,又对齐昭昀颇为看重,因此不久后就得到消息,说是沈约准备南下,齐昭昀为他配备健仆,打点行装,看样子是要走长路。 这倒不是赵朔故意探听,他只是耳目灵便,沈约的行踪自从被顾寰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之后,也就不好保密了,这涉入其中的几个人心里都是清楚的。 顾寰大概也猜到自己那次贸然跳墙恐怕坏了别人的事,又让人送来了新下来的青菜和苹果枣表示歉意,齐昭昀不禁好奇起来他的院子里到底种了几亩地。 苹果对齐昭昀比较新鲜。澜江以东不产苹果,有也是很稀少的,且不是全熟。而顾寰自己种的苹果是均匀又漂亮的绯红色,放在笥里就有鲜明的苹果香,枣的模样也很喜人,个头都很大。 送来的时候齐昭昀随手拾起一个苹果,对着这果子笑而不语,默默摇头。 顾寰猜也是猜不透他的人生究竟有多惨淡且凄凉的,虽然他们二人不过是不同的凄凉与惨淡而已。 他转念想到巫烛,想到云霁夫人,只觉得自己确实没有见过一个圆满的人。 而巫烛正从重重帘幕中现身,以一张冷淡的面容对着面前的屏风,坚决的回绝石室之内的另一个人:“殿下所求,是办不到的。” 这是巫烛的一处修行专用的密室,她常年在此清修,等闲不会有人来打扰,因此自然不会有人窥见这客人,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他低声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大人的慧眼,未来究竟如何,还请给我一个答案。” 巫烛在屏风前伫立良久,对着影影绰绰的屏风后挑起眉:“您距那个位子不过一步之遥,究竟有什么让人挂怀,不得不来寻求我的答案呢?您可知道,一旦这答案出得我口,要更改就得付出莫大的代价。这可不是政令,您最好信我的判断,它不能回头。” 她话音刚落,石室顶上暗光流转,瞬间变换出一副星空图景。 来客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坚决请求:“请。” 巫烛轻轻移步走出屏风之后,望着面容沉定的商王叹息摇头。 “窥视天命者夭,逆天改命者亡,您何以如此坚决呢?” 第二十章 ,暗香隐隐 窥视天命者夭,逆天改命者亡。巫烛说的不是虚言。毕竟如今幼帝只是前朝皇室所剩无几的子嗣之一,前朝还屹立的时候不少巫女都为延续龙脉而死。自然,这还算死得其所,被淫辱致死的也不在少数。 有前车之鉴在,巫烛不愿意继续窥探国运理所当然。 然而赵朔却不是容易说服的人,他对巫烛的面容显然也并不陌生,闻言只是低低笑了一声:“孤相信主祭能活到这个时候,不是没有办法的人。孤之所以上门求见,自然是因为孤心中已有疑虑,而这疑虑无论是证实还是打消,总得主祭来施行。” “师夜光。”巫烛很快低语一声。 她半阖着眼帘,神情冷淡,好似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又因为切实存在而令人无形之中生出比对泥塑木雕更深的敬畏。平日里她不穿祭服,是一身深黑,浓厚的红纹是蛟和螣蛇,从肩头盘绕而下,绵延不止,如同神降下的诡异的火。 巫烛的手里握着一把蓍草,她的手指微微弹动,似乎在牵着二人头顶的星空旋转。默然独立良久,一双灼灼的红瞳骤然睁开,仿佛一扇无形的门被开启。 “恐怕这代价沉重。” “我须得二十头水牛,二十头黄牛,二十只羊羔,二十只公鸡,一百担黄纸,一钱枚铜钱,一百斤金,一百斤银,一百童男子做劳役,还需殿下指根血与一束头发。其他所需的东西,祭宫都有保存,不劳殿下费心。要做这些,得等明年二月。倘若到那时候殿下还想知道,就先派师夜光来吧。” 前面的东西也就罢了,鸡羊猪狗都不算稀有,铜钱金银对赵朔而言也不难,就是童男子进入祭宫没有无可指摘的理由不行,不过倘若只能在明年二月开始,那倒还可以说是为了祈福,做一场盛大的祭祀。只有指根血和头发,是真正能要命的。 师夜光简单的说过巫女可以做到什么,不过他也说过,对巫烛这样的人,她要取人性命翻云覆雨都只是等闲,深浅自己也看不出来。师夜光只是天赋卓绝,有一双慧眼,其实并没有学过这之中的高深学问,之后与高僧学禅,光有涉猎而已。 赵朔沉默良久,与无悲无喜的巫烛对视。 他一向不会把希望全然放在一件事上,更不会真的信命。但国运和龙脉确实存在,这他是亲眼所见。昔日旧朝灭亡之时他奉诏入京勤王,宫中大乱,昭信太后将传国玉玺扔进井里,每一个入宫的豪强都遍寻不获。 后来突然有一天,白龙贯日,自地底而出,赵朔亲眼看见它越飞越高,如同一条闪电迅速消失。后来有隐秘的传闻,说是当时盘踞宫中的高进挖开白龙冒出来的那块地,见到了地下的川岳,循迹而去找到了传国玉玺。 又有人说一个军士在挖掘的时候不当心挖断了一条山脉,于是旧朝之后未能绵延太久,一个冬天之后正式灭亡。 第34章 赵朔从前只是半信半疑,后来轮到他迎立幼帝,专门叫人翻遍了宫中的地砖,竟然真的找到了龙脉和断了的痕迹。 传国玉玺不知所踪,据人说现在落入了高进的儿子手中,赵朔迟早会夺来,他如今心中唯一想知道的只有龙脉和国运了。 而这问题,师夜光只看出巫烛可以回答,至于人心如何只能凭借赵朔自己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放在膝上的马鞭:“好,那就这样说定了,到时还需叨扰主祭。” 巫烛微微颔首。她几乎是承认了自己以诡异的法术续命,又似乎对这件事万分不情愿,赵朔却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师夜光,与他共同商量了。 他选择了相信巫烛。 商王偶尔会到祭宫拜访巫烛,巫烛其实也去过宫里和他的王府,这并非什么秘密,因此他并未遮掩行踪。 往常他来访和巫烛密谈的是什么也并没有人知道,世人所知道的不过是王妃对巫烛倍加推崇,十分信任,时常求她解惑而已。且巫烛的弟弟顾寰是商王麾下第一将军,更蒙赐字,地位特殊也在情理之中。 商王回去之后,天气越发寒冷,人心却随之火热。朝中渐渐有了风声,先是说幼帝见黎民疾苦自责不已,说自己昏庸无能,治国全都仰赖商王,又说自己有逊位之意,不知群臣意下如何。 商王自然百般推辞,坚决请求年界十六的幼帝临朝听政。光是两人的推让就已经足够热闹,何况众臣之间也议论纷纷,有随着商王请求幼帝收回念头的,有趁势请求商王就此称帝的,好不热闹。 不过这种热闹都与离群索居的齐昭昀无关。这一幕戏剧之中紧锣密鼓,留给他的表演余地不多,不过附和旁人,上书一二,应时应景发个声罢了。 其实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时候他的身体还算强健,笔耕不辍也不觉疲累,一到十月寒潮猛然来临,从未经历过新都寒夜的齐昭昀马上得了风寒。床榻下面有火炕,热是热烘烘的,却极其干燥,气候与时节都不佳,没过几天就病到了终日昏睡的地步。 沈约留下的那副药方子齐昭昀是看得懂的,疏肝解郁,安神清心,吃了几个月也确实见效了,不过眼下就不能再吃,只好往外再寻觅良医。 傅明想了几日,转而命人在室内的火盆上放茶炉,成日煮水,室内倒也湿润了一点,但齐昭昀仍旧十分不惯,未几火炕也不烧了,只用炭盆和薰笼取暖。这病又受不得冻,只好成日在床榻上消磨。 他也尽力想开过,只是本来就见效不彰,何况眼下又累又病,举目无亲,心绪郁结,越发病去如抽丝。商王听闻消息,百忙之中给他派来一个御医看诊,由此外头也就都知道了,齐昭昀的病势又反复起来了。 想来他也是时运不济,千里而来还没有换来一个实职就病了,恰逢商王称帝这件事,注意他的人就更少了。倘若这病势缠绵,到了明年也好不了,恐怕后面还有更让他病的事。 齐昭昀何尝不知,只是病情并非自己说了算的,急也急不来,平白更痛苦几分,也就只好长日无聊,拥被而坐,书空画字,勉强度日。 病中不知岁月,因此顾寰再上门的时候,齐昭昀一时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原本这时候又应该在忙些什么。然而无论如何顾寰当下也是炙手可热,商王那里他要做的事情只会比别人多,特意上门探病实在令人意外。 不过往窗外一望,见夜色深沉,齐昭昀也就释然了,想来顾寰也没有耽误什么事。 他病中不修边幅,连个冠也不戴,自然不能见客,才要挣扎起来下榻叫丹枫进来梳头,顾寰就已经快步进来了,边走边说:“我这半月都住在京郊大营里,他们要操练新军,正好我闲来无事过去帮忙,回来才听说你又病得厉害了……” 齐昭昀正抬手揭被子,一时定在那里不动了。顾寰说了好几句话都无人搭腔,这才注意到他的动作,马上过来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顺手摸了一把他的手和榻上,马上蹙眉:“怎么这样冷?你还病着,受不住的。” 虽然这样说着,但手上却动作利索迅捷的把齐昭昀塞了进去,出门去吩咐人拿汤婆子来。齐昭昀被他这一串安排和面对自己衣冠不整仍然毫无反应的理所当然惊呆了,只好任凭他吩咐完了回到床边把自己往里面一挪,自己爬了上来。 顾寰边爬床边解释:“现在烧炕怕是还得冷上一阵,请都督恕我唐突,等汤婆子取来再下去罢。” 他嘴上说的很客气,行动上却脱了靴子除了毛裘外衣就往齐昭昀枕边一躺,揭开被子把他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齐昭昀骤然接触到他热烘烘的身子,整个人都打了个抖,后知后觉哆嗦起来。顾寰抱得更紧,隐约似乎还叹了一声:“都督真不是会照顾自己的人。” 这评语来得突然,齐昭昀正不服气,却无法反驳,只好一语不发。顾寰比他热得多,好似一个等身暖炉,身上还有从外头带来的凛然风雪味,正衬这杀伐决断的小将军。大概是衣物上的熏香被体温熏蒸,还透着一股暖洋洋的香气,齐昭昀不自觉阖上眼,低声道:“劳将军费心,感激不尽。” 他大约是累了,或者困了,声音低软,黏连不断,平日不大明显的江东口音也明显起来,好似一块江米糖糕,带着微妙甜意和无限柔软,低着头往顾寰胸前一靠,抬起双脚踩在他的腿上。 第35章 天寒地冻,人体血脉流动也缓慢,齐昭昀双足冷得好似冰坨子,顾寰甫一接触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不过躲也没有躲,任由他取暖了。 这样抱了一会,齐昭昀渐渐抬起一只手放在顾寰背上,顾寰意识到他的手也冷,自己握起另一只手放在二人胸口之间,轻轻叹了一口气。 而齐昭昀已经睡熟了,身上浮动着清幽的梅香,还有点顾寰身上皂角暖烘烘的味道。 第二十一章 ,晴雪月夜 齐昭昀睡去得太快,以至于听到清晨的鸟叫声醒来的时候,没能想起来身边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几乎不记得从前是否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毕竟苍山学舍之中师兄弟大被同眠和被顾寰热乎乎的身体催眠完全是不同的事。他本以为顾寰入夜前来总有什么要说的事,或者即便真的只有探病也应该在他睡了之后就离开,没想到居然要面对这种局面。 倒也说不上不好。薰笼是热的,床榻也是热的,顾寰更是像随着他赋形的暖炉一样热,齐昭昀稍微一动,才发现自己和顾寰贴得毫无间隙,一只手还在顾寰的手里握着,而他的另一只手揽在小将军的腰上。 齐昭昀算无遗策也算不到自己有一天要做出这种形同轻薄的事,且根本没有轻薄别人的举止。 他有些想笑,眼神从顾寰沉睡而毫无防备的脸上往床帐一看,随后抽出手坐起身来,准备悄无声息的先去洗漱。他还记得昨夜入梦前顾寰说过的,近日都在京郊训练新军,看他神情疲惫又舒缓,大概是真的累了,没来得及回府休息。 齐昭昀是宽宏大量的人,且多蒙小将军照顾,怎么也做不出把他弄醒赶回家去的事,然而只是衣服与被褥的轻微摩擦声就惊醒了上一刻还在沉睡的顾寰,他长出一口气,骤然睁开双眼:“都督?” 看来他自己对在齐昭昀的床上醒来也颇有疑问。 齐昭昀莫名觉得自己的面目有些恬不知耻,好像春宵一度之后只想逃开不想承担责任的登徒浪子,他明明不是,且顾寰也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美人,这种错觉来得微妙且无稽。况且非要这样说,恐怕被唐突了的美人得是齐昭昀,毕竟昨夜顾寰二话不说翻身爬床的动作熟练的很,也没有问过齐昭昀的意见。 “将军大概是累了,我又病着,招待不周,您是来探病的,却让您在这里歇了一夜,还请不要……”齐昭昀再老谋深算,面对这种突发状况,冠冕堂皇的话也只能面无表情的说到一半。 顾寰的表情从茫然变成恍然大悟,随后变成不知如何是好的羞赧:“是我失礼了。” 探病探到病人的床上无论如何都是失礼,何况他的本意真的是等到床热起来了就走,没想到齐昭昀睡得太快,顾寰也紧跟着陷入了无法抵抗的睡眠。那时候他只想到齐昭昀本来就病了,受冻会让身体吃不消,何况生长在军中的人实在难以对同床共枕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却没想到齐昭昀和自己并不相同。 失策! 这场面对二人都有些尴尬,不过尴尬的原因并不相同。他们都觉得自己很失礼,因此倒是不会归咎于另一个人,客客气气僵硬的下榻,分头梳洗之后顾寰要告辞,齐昭昀还留他吃了早饭。 顾寰难免受宠若惊,在心里把被他唐突的齐昭昀的评论从好人变成好人啊好人,既往不咎的那种好人,偏偏不知道在齐昭昀心里他已经成了毫无戒心单纯无畏的可爱英雄。 这或许不够妥当,不过自那之后,顾寰似乎就把照顾齐昭昀当成了自己天然的责任之一,时常过来,次数多到连齐昭昀本人也不觉得吃惊了。 被顾寰照顾的感觉不坏,真正了解顾寰也不坏。 之前齐昭昀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情去了解任何人,他笼统的认为顾寰是个带着固执天真的人,但也仅此而已。他并未因为出身而看低过任何人,这里面也包括顾寰,他一视同仁。但在此之外,他也从来没有主动的趋近过二人成为挚友的那种可能。 他的人生远比顾寰的漫长,也远比他的复杂,并不确信自己还能回到苍山学舍度过的那些年,或者重新拥有那样的少年心境。让自己走进顾寰的心防实在容易,可那之后会给顾寰带来什么齐昭昀自己也说不准。 冥冥之中他相信巫烛的话,“前路多艰”,其实这甚至不能说算是什么预言,齐昭昀不过一介凡人,但也完全能够预料。何况他亲手选择了自己的路。 自从拒绝了和巫烛的婚事,齐昭昀就知道顾寰对自己有了一些难以解开的心结。他知道该怎么彻底打消这种纠结念头,但却没能拿定主意真的去做。二人之前也不过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不沾衣而已,保持这种程度并没有什么坏处。 直到顾寰突然发现齐昭昀可能不会很好的照顾自己,齐昭昀随波逐流的处理就失去了该有的效用,顾寰照样穿房过屋,给他带来果脯,花茶,药酒,顺带还有一批纸墨笔砚。 将军府常年不断的收礼,其中很少有顾寰真的喜欢的,但他不能想回绝谁就回绝谁,所以多数东西只不过是放着生虫,落灰,或者转手送给其他合适的人。再没有比闷坐家中养病的齐昭昀更合适的了,他发现顾寰简直是兴冲冲的,无微不至。 幸好顾寰还是忙,并不能滞留在此。倒不是说齐昭昀对他的照顾有什么意见。当初巫见谋刺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了顾寰的保护欲,尚未来得及反击就被他一把扑倒在地护住了,从那一刻齐昭昀应该就对现状有了几分预感。 第36章 何况他被照顾的很好,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即便如此,齐昭昀也没有料到顾寰会在下雪的夜晚再次前来,还把他从床榻上拉起来,扔给他一件厚斗篷:“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齐昭昀从未见过面对自己还能如此坚决之人。他想问去哪里,见谁,又觉得顾寰能做出这种事也是不容易,既然没有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全盘托出,那么恐怕问了也不会说。 他最近很少出门,至多不过在庭院里转一转,大概是因为自己的时间静止,书稿的撰写也告一段落,又有顾寰百般关怀,因此整个人也慵懒起来。正碰上他从未见过的大雪,似乎这种日子就应该拥着红泥小火炉喝茶,偶尔弹一弹琴,给不通音律的小将军听。 院里的鲜花变成黑瘦的枯木,池水也早已结冰,大雪覆盖山石,梅花吐幽蕊,齐昭昀望一望院子里的雪光,一时间居然踟蹰不前,不想踏出房门。 他在这里,其实也并非不闲适。 不过顾寰神情之中隐隐有几分期待,齐昭昀和他对视再三,始终不忍心拒绝,于是只好顺从,换过衣服,披上斗篷,上了顾寰安排好的牛车。 他本以为顾寰会与自己一起乘车,卫燎小将军在晴雪月夜翻身上了马,还对着拢起棉帘子讶然挑眉望着自己的齐昭昀傻乎乎的笑:“我不冷。我在外头骑马。” 简直像个忠心耿耿的护卫。齐昭昀心里蓦然涌上一股暖意,叫他自己都诧异。他倒是相信顾寰不冷,从二人的冬衣还有抗寒能力上就可以看出来,但在外骑马这件事里也有保护他的心。 说来顾寰是怎么做到赤诚如少年,但又早早建立功勋的? 齐昭昀本以为顾寰很好猜,但今夜给他的惊诧其实尚未结束。牛车碌碌穿街过巷,不知过了多久停在了一扇门前。顾寰的马蹄声零散,踢踢踏踏到了车窗边,齐昭昀适时揭开帘子,正好看到小将军的脸,他的鼻尖冻得有些红,神情居然带着几分不大明显的忐忑:“到了。” 齐昭昀难得迟疑。 他本以为小将军会带自己赏赏景,或者见见什么老僧野道,没想到这里似乎是一个他从前没有来过,也根本不认识的街巷,往前看去,也只有一扇在夜色中森然冷寂的门,看起来不过是一座宅邸而已。 顾寰脸上的忐忑更明显,呐呐补充一句:“我已经叩开了门,不过……也不能说很长时间。” 齐昭昀心里突地一跳。他在牛车里昏黄的灯光下抿唇,略一低头顾寰就只能看到发白的唇线和长长,长长又浓密的眼睫。顾寰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比从前所有事情加起来都唐突,也太超过二人之间该有的分寸,但其实每个人都清楚,齐昭昀挂念的也就只有这个人而已。 他总得试一试让齐昭昀振作起来。眼下外头的世界正在遭逢巨变,人人都是被血腥味和权势迷惑了神智的疯狂鬣狗,而每一次顾寰踏足都督府,都觉得自己看到一座冰雪雕琢的琉璃世界,鸟不会飞,雪不会停,时间永远都不会改变。 这样的齐昭昀淡泊名利,不慕富贵与权势,确实是顾寰认识的齐昭昀,可齐昭昀也不仅如此而已。不碰一个人的伤口并不能让他迅速的好起来,只会让脓血越来越多,淤积在心里。 顾寰没法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因为他或许还有私心。齐昭昀不会因此而恨上他,这顾寰心里十分肯定,或许他们又会针锋相对,或者齐昭昀还是会对他多管闲事很不服气,但那也比现在好。 他再度示意齐昭昀去敲那扇门。 第二十二章 ,并不是什么神 无条件的信任一个人对齐昭昀向来很难,他习惯了多虑,也并不觉得二十三岁就有这种心境算什么过早的衰老,只是被顾寰的天真无畏对比之后,就顿时显得死气沉沉,不够活泼勇敢了。 他站在门前,拢紧了斗篷的襟口,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里面传来一声简直叫他魂飞魄散的低哑声音:“重明?是你吗?” ……这声音竟然是刘荣的。 齐昭昀一时口不能言,他几乎是仓惶无助的回头去看退到巷口,显然不愿意让他有被人听到这秘密谈话忧虑的顾寰,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让齐昭昀振作起来的办法很多,哪怕是给他看江东无辜民众的头落在大鼎里被煮成肉汤,也好过让他再听到这个声音。 将来倘若齐昭昀不敬鬼神而鬼神又切实存在,下了地狱之后勾魂索命这声音应该就是折磨他最好的刑具。 他对刘荣永远亏欠着巨大的,一辈子的忠诚。 他怎么能再见这个人? 齐昭昀对上顾寰担忧的眼神,像被烧着了一样转回头来瞪着眼前的门扉,过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喉咙里只有嘶嘶的气音。他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他的五内如焚,他的四肢百骸都游走着烈火和冰雪,一刻不停地拷问他。 拷问他到底用百年基业和宗族荣光换来了什么,拷问他到底做到了自以为能做到的事情没有,拷问他这世间是否还有他没有辜负的人。 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谢罪。 他做的事谢罪也全无作用。 齐昭昀不开口,刘荣也不开门,二人隔着一扇们,他倒似乎没有被触动什么痛苦,语气轻松,带着几分自嘲:“我知道你会来,其实也很吃惊,顾将军……他的心胸非我能揣测的,只是今时今日你我是最好不要见面,这对你更好,所以今夜……我就不给你开门了。” 第37章 “重明,你还好吗?” 齐昭昀简直像是回到了伴读的那几年,他抓住冰冷的门环,无意识的扣着门上的红漆,哑声道:“臣……罪该万死。” “好了,”刘荣听起来似乎并不惊讶他不顾自己抛出的话题,非要告罪,甚至对告罪的理由也心知肚明:“叛国的是你和我,有罪的也是你和我,我昏庸无能,配不上你的,何况现在我不是国君,也就没有了君臣之分。我和你,只是共担罪责,也都无能为力。” 隔着一扇门,齐昭昀也知道刘荣这时候脸上该有的表情,他并未承情,接受故交,挚友,君主把大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体贴:“无能为力就是最大的罪责,您开解我,又如何开解自己?倘若这样就可以叫我将过往抛之脑后,那您为何郁郁寡欢?” 他深深吸一口冷飕飕的雪夜空气,又长长的吐出去,似乎要吐出优柔寡断,吸入冷酷坚毅,落在顾寰眼中的背影覆雪苍松一般,渊渟岳峙。 刘荣看是看不见,但他也只低声苦笑:“我是无能为力了,你不是。我固步自封,就是尽我所能,从此之后这一方天地……就是我的归宿了,我只等死罢了。重明,你与我不同。” 齐昭昀扣紧门环,发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无边苦痛从心里一直蔓延到肉身,让他只能屏息凝神,忍过着一波痛意,才若无其事的开口:“我知道的,只是太难……太难。” 这其实并非抱怨,因为抱怨给刘荣听是最不合理的,何况刘荣又能如何?齐昭昀把额头靠在门上,被寒意激出一阵战栗,他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门另一面的刘荣,想象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心里在想什么。 人生之痛无处可逃。 到了这一刻,齐昭昀不得不承认自己居然是在逃避。他其实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对疼痛和苦难麻木,只是在明白之前就开始躲避,还以为是一种预料先机的冷静自持。他怎么能在宅院里躲上一辈子呢?这本书写完,就该是他真正展露头角的时候了。没有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他能和自己的罪责暂且分离,他即是罪。 “我往后不会再来了。” 齐昭昀沉默良久,交出这样一个答案。 如果是顾寰听到这句话,恐怕并不能迅疾的明白齐昭昀真正的意思,首先要怀疑他有无限伤心,但刘荣对他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己一样,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声回应:“嗯。” 说再多的承诺都是虚的,何况对亡国之君说什么“我不会让你的国白亡”,恐怕并不适宜。而齐昭昀再说什么“我不会放弃,也不会让你失望”就更可笑了。前路漫长,他怎么知道什么失望不失望,放弃不放弃? 只是拼尽全力的前进,直到年老力竭,直到人生的最后,不再寻求什么赦免,不再贪恋什么安宁,就面对惨淡的人生和真实。 齐昭昀连告别都没有对刘荣说,默默在门前看了一眼,转身往巷口的牛车走去。顾寰仍旧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过来,二人目光有一瞬间相触,但齐昭昀无力以言语致谢,只对他冷淡的一颔首,自己上了牛车。 说来顾寰能安排这种事齐昭昀其实很吃惊。虽然他是赵朔的心腹,且地位不低,但刘荣身份特殊,万分敏感,何况全天下最不想让这对旧君臣见面的人恐怕就是赵朔了。这样的情况下顾寰还能独自谋划出这样一份惊喜,齐昭昀对他暗中也生出几分佩服。 只是和刘荣说几句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在回程的牛车上独自静坐,连眼帘都不想抬,只是沉思如今的局势而已。 礼单往来在他称病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中断,而赵朔更是几度派人关怀过,他对外的消息还不至于断绝。何况顾寰对他不设防,不用刻意套话也会自己说给他听…… 想到顾寰,齐昭昀不得不承认,比起带他去看难得的奇景和僧道,今晚这次对着门的会面值得他以一切诚意感谢顾寰。 谁敢说天真的人就不敏锐直白?顾寰猜准了他的心事,还能对症下药,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齐昭昀靠在车壁上看着幽幽烛火,想到顾寰的时候忍不住叹了一声,又露出微笑。他真不知道顾寰到底从何而来那种源源不断的暖意与光亮,更不知道对方为何把照顾自己看做自己应尽的责任,只知道恐怕他离不开这种日渐熟悉的照顾,也不能不领对方的情,照他所期望的振奋起精神来了。 顾寰这策划堪称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似乎根本不觉得齐昭昀会因为这举动的吓人之处和戳破别人伤疤的行为而招致齐昭昀的记恨,或者干脆因为被人看透而恼羞成怒,从此之后和他断绝来往。 倒不是说他想不到这种可能,他大概只是相信齐昭昀不会这么做。有些时候不用能看透人的神情,顾寰那“我知道你是个君子”的想法简直就写在他脸上,谁都能读得出来。 齐昭昀每逢这时候总得费点力气才能忍住不笑。他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正人君子,更不觉得是什么古板衰朽的卫道士。他自己简直离经叛道到了叛国的地步,难道还能是什么内心纯洁无垢的傻孩子吗? 但打破顾寰这种印象似乎又总是不适宜,齐昭昀想不出什么时候对顾寰说出“其实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算合适的时机,只好任由他误会,忍着不说。从前倒是有人说过他的温和具有很强迷惑性,那时候江东举朝上下很少有不被他骗过的,但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齐昭昀也不例外。 第38章 倘若顾将军知道齐昭昀心里把他当做孩子似的哄,甚至不愿意打破他的错觉,恐怕也会恼羞成怒,气红了脸跳起来大叫吧。 这场面想象中是很有趣味的,不过齐昭昀知道,恐怕只要自己不愿意说出什么打破顾寰误解的话来,顾寰就总是那个极力沉稳周到照顾自己的年轻将军。 他是不是也经常这样照顾其他人?比如身体孱弱的夫人,比如那一串弟妹?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否也想这样照顾巫烛,这个早年与自己因命运而分离的长姐? 齐昭昀微微摇头。他知道自己猜到的恐怕是事情的关键,但没有必要窥探的太深,猜想太多并无益处。顾寰因为失去了想要照顾的人,所以到处寻求补偿,只要需要他的人他都无法拒绝,即使看透这件事齐昭昀也不能说。 谁有没有失去过重要的东西,从此遍寻不获? 顾寰送齐昭昀回家,又跟着他回到内寝,齐昭昀伸手解开斗篷的扣子,让它滑落下去,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疲惫。顾寰已经忐忑了一路,张嘴就是道歉:“我应该多想想的,这件事做得太……” 齐昭昀在他把话说完之前摇头阻止了他的自责:“你做得好。” 顾寰呆立着看住他。 齐昭昀微笑起来,他身上还有外头雪花的气味:“佛家说当头棒喝,也说醍醐灌顶,今日将军对我所做的,就和这个差不多了,我该领将军的情,将军更不必担心我。” “我醒来了。” 顾寰小小的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三章 ,是否算一种狂妄? 不过顾寰也不是总有能让齐昭昀吃上一惊的本事,小将军本质是个老实人,满脸都写着我是为你好,我希望你好,赤诚又拙劣。聪明人最怕他这样的人,好得让人无法拒绝,又赤诚得远超自己所能,什么水晶心肝被他映衬,都显得复杂又污浊。 何况齐昭昀评价自己,最多不过一句无可奈何。 多数时候小将军都是勤勤恳恳,仿佛筑巢的鸟一样往齐昭昀这里堆积各式各样的东西,又理所当然的关照他。前一天看到了书案上还没收拾的笔墨纸砚,第二天就抽空促膝长谈,说“都是我的错让你在雪地里站了好久回来就病了”云云,最后近乎明示。 “歇一会吧。” 大概是齐昭昀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更没有时间歇息,因此顾寰只是说出这种拐弯抹角用了大力气的劝告,他就觉得这接近哄劝,也接近堕落了。 顾寰大概还有点自责,齐昭昀被他送回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好,浑身乏力,忽冷忽热,不过并未告诉顾寰就是了。他的体质在经秋至冬反反复复的病程之下不如从前,又和刘荣说话,心绪不宁,大起大落,不发作起来反而奇怪。 不过顾寰只要拜访,就能知道齐昭昀病势的反复,总免不了猜测到自己身上,继而自责到坐立难安的。齐昭昀简直不知道他这幅纯良的样子,到底怎么能震慑三军,统帅雄师的。 顾寰是天生的脾气好,这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一心想把齐昭昀扒拉到自己的肚皮底下护着,不用明说齐昭昀就都看得出来,因此顾寰再来的时候他不得不说清楚了:“当时我不愿意与令姊结成……” 话还没有说到一半,顾寰就摆出一副被训斥的猎犬的模样,垂头丧气:“这事是我的错,我不该生都督的气。” 齐昭昀微笑,赞叹:“将军深明大义,不过此事是我对不住将军。” 他早发觉,不让顾寰提一件事最好的做法就是告诉他并没有做错,并且把事全揽在自己身上。小将军就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才能让人好好说完剩下的话。果然,顾寰倒想要反驳他,面对着齐昭昀毫不介怀的神色却什么都难以出口,只好由着对方解释完了。 “当时我不愿意与令姊结成夫妇,其实全是我自己的原因。”齐昭昀真诚的望定了渐渐专心听自己说话的顾寰:“我与将军不同,没有成家的心力,更没有办法去照顾别人。那时候我并非不知道将军的期待,只是……” 这时傅明轻盈的进来了,低声道:“外面下雪了,郎君与将军是否要赏雪?” 其实顾寰还是很不习惯这个温婉的女人。小将军洁身自好,又心思不在女人身上,根本没有姬妾,似乎也不急着寻觅病弱妻子之外为自己绵延子嗣的女人,因此面对齐昭昀身边的“明姬”,总有些不自在。 他现在当然是不会想着和齐昭昀成为一家人了,因此面对明姬也不过是略微调整姿势和表情,看着齐昭昀扭头望了一眼帘帏,同样低声吩咐:“好,那就打开一会吧。” 顾寰隐约觉得颔首应声,往窗边去了的美貌女子低垂的颈项润白又脆弱,她拨开帘幕的手在某一个瞬间和齐昭昀有微妙的重合。 身世必然是个凄苦故事的女子怎么会和齐昭昀身上有一样内敛深长的韵味?顾寰忍不住回头去看齐昭昀。 此时二人正守着红泥小火炉和绿蚁新醅酒,火舌舔舐铜壶,暖热酒气氤氲,齐昭昀抬手提壶给二人分别斟上一杯新酒,抬头就看到顾寰迷惑又安静的眼神,一时间忘了自己方才说到了哪里:“怎么?” 顾寰想摇头,又忍不住要问傅明的来历,他倒是知道随便探听这些又奇怪又无礼,但毕竟忍不住:“她……?” 齐昭昀顿时明白,简洁的解释:“她是商王送来的那些……之一,她父亲是傅祭酒。” 第39章 说法太含蓄,齐昭昀本以为自己要接着解释,未料顾寰一愣,迅速的明白过来傅祭酒是谁。 祭酒并不是什么官名,至少不算正式,和都督一样并非常职,随缺而置,都有不同的名目。傅祭酒虽然不少,但也没有那么多,被顾寰看着死的就更少。 “其实我替他求过情。”顾寰低头,情绪低落的承认,也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记得:“但我不知道他有个女儿,即便知道,也救不了她。” 齐昭昀不会恨他,更不会因此对他改观,而是十分了然的点头:“当时商王要的是杀鸡儆猴,连根拔起伪朝余孽,你不能与他作对,更不能只救出一人。将军,你又何必责怪你自己?” 齐昭昀对商王赵朔的称呼仍然疏离,不过从没有一次顾寰对此表达什么意见,似乎他十分宽容,又十分明白其中缘由。即便不明白,也不会对此诧异,更不会提出来。 傅明支起窗子,一阵寒意顿时卷入室内,顾寰眉头一凛,以不赞成的神态看着齐昭昀,方才的沮丧倒是一扫而光。齐昭昀默不作声,用岿然不动的模样面对他无声的建议。 顾寰到底失败了,低头闷闷喝下一杯热酒:“就开一会透透气吧。” 朔风扑人面,甚至还卷进一阵带着雪花的冷气,齐昭昀捻起一只单笼金乳酥吃,对这微小胜利不动声色。 金乳酥是傅明做的,她其实并不是成天都绕着齐昭昀转,心思细腻遭逢巨变的人其实独处更好,她能改进点心和烹饪,也能独自消磨悲苦,甚至和丹枫也因日渐熟悉而相处得更好,齐昭昀自然乐见其成。 他从前或许擅长和女人打交道,也考虑过娶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不过如今恐怕只适合和巫烛那种心思比海更深的厉害女人唇枪舌剑,暗中交换消息了。顾寰和云霁夫人之间显然也没有男女之情,他唯一愿意和这种女人成婚的理由齐昭昀自己就能想明白,是因为他无法拒绝巫烛将来的样子,也无法拒绝巫烛的要求。 这对姐弟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默契,更没有机会相处,留下的不过是补偿心理。为了巫烛顾寰什么都会答应,也什么都会做的。巫烛虽然不如他直白,但行为早证明了她挂念着俗世。 齐昭昀对此不做评论。 顾寰愣愣的观察了他好一会,这才想起了自己刚才说到哪里,傅明进来之前齐昭昀正在向他解释为什么没有和巫烛成婚。其实他也不必齐昭昀对自己解释,一来这是齐昭昀和巫烛的事,不谈齐昭昀是否能够为自己做主这显而易见的问题有什么答案,巫烛也并非是能按照他所期盼的方向前进的人物。 说实话,他甚至有些害怕巫烛。 她的面容那样陌生,又那么恍惚,像是幻影,像是噩耗,平静如水,又深沉的可怕。她从来不愿意对他解释,甚至轻易不肯和他面对面的说话。她一手将他扶持到现今这个地位,却从来没有一天愿意拾起曾经对他的疼爱。 昨日一去不复回。 顾寰苦笑:“我拿她是没有办法的。” 他突然有讲述过去这些年的冲动,语言流畅好像已经挤压了许久,有无数次想要对着谁说出来一样。 “她暴露的很早,那时候我们家还是燕州乡下的无地贫户,天寒地冻,尘土飞扬,蓬草颤抖,阴云密布。爹娘都不在家,道上突然奔来几匹马,是几个逃兵。当时她就站在路上,根本来不及躲避。那些人抽下一鞭子,她滚在地上,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刺目的红光通天彻地……” 齐昭昀意识到顾寰回忆的是什么了,只是一般人不会把巫女的觉醒叫“暴露”。 一般来说,这种事都发生在小时候,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当时顾寰的年纪只会更小,难得他记得这件事。不过天赋觉醒一般都很可怕,根据巫烛后来的名声和所为,当时的场面肯定极为可怖。 果然,顾寰低声说:“她把那些人马都烧成了灰。” “第二天就有祭宫的人到了家里,带走了她。” 齐昭昀对此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妹妹,只是夭亡的太早,倘若之中出了一个巫女,他恐怕也不会愿意,不会舍得。 “其实,爹娘也不愿意让她走,但那也轮不到我们肯不肯,祭宫强有力的多。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直到我八岁的时候,她派人把我接走,请求主公教我,供我上学,举荐我投军。我终于再见她一面,但我得叫她大人,她再也不是我的长姐了。” 这样说未免太无情,但齐昭昀足够明白顾寰的意思。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印象中的长姐同样是个瘦弱娇小的穷苦人家女孩,怎么会认识那个冷漠持重的女神官? “我害怕她,我更害怕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她是个温柔的人,也固执,怎么变成今天这样?其实你不知道我恨过多少人。我恨爹娘,为什么送走她,为什么不留下她,我恨祭宫,为什么夺人亲人,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无能为力,更恨这世道……要吞噬多少人命才够?” “我想做好人,都督,我想做好事,我想要世道清明,我想要世间再没有这样的事……”顾寰低声说着,拿下捂住脸的双手,颤抖着问齐昭昀:“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狂妄?” 第二十四章 ,风云变幻 这当然是一种狂妄,不过狂妄的和齐昭昀不谋而合。 于是齐昭昀只务实的回答:“这很难。” 第40章 倾尽你我之力也未必能做到。不过做人向来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能不算一生虚度。 齐昭昀竟然觉得自己好似找到了一个同类一样。其实顾寰明明和他不同,他们之间差距那么大,但在顾寰这算惊世骇俗的独白之中,二人难以遏制的产生了异样的共鸣。 他起先只知道顾寰不信神,却没有想过与巫烛的关联这么深。本质上他还是当年那个乡野之中仓惶无助,看着姐姐被人带走的小男孩,永远抓不住他真正想抓住的东西,更永远不可能有完整的家庭,不可能回到虽然贫寒却完整的过去。 他在世间到处寻找一种补偿,寻找一种办法弥合别人,他本能的想要保护所有他能保护的东西和人,只因为他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最应该保护的人。他停留在过去,所以害怕巫烛,不愿意面对她。 面对她就是面对无能为力的真相。 其实顾寰的内心如此愤怒,甚至恨意比齐昭昀还阴冷几分。齐昭昀竟难得的觉得自己被安慰了。 他并不是以别人的苦痛满足自己的那种人,只是突然觉得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孤单。尽管他和顾寰有那么多不同。但人与人相知,并不需要太多相似之处。 外头风声突然尖利,顾寰猛地醒神,站起身去关窗。他到底已经把照顾齐昭昀看成自己该做的事,连征询齐昭昀的意见这事都忘了做了。 不过齐昭昀眼下对他正有近乎无限的新鲜容忍度,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顾寰转过身的时候就恢复了常态,似乎那个愤懑的少年实际上从未在他的身体里苏醒,更不曾问出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谁知道为什么众生皆苦?谁知道为什么天道不公?谁想知道呢? 在齐昭昀的庭院之外,尘埃正在逐渐落定,这场并无对手的战争进展十分顺利,赵朔称帝不过就是年后的事了。 齐昭昀也不得不应景。现在趋奉赵朔的人都带着一种正在参与造神的狂热,争抢从龙之功。齐昭昀的书稿已经快要写完,大概能赶得上第一批颂圣,何况赵朔倒也还没有忘记他,这件事上齐昭昀既然已经逐渐恢复耳目,也就等得起了。 让他忧心忡忡的完全是家事。 大概是被他的病吓倒了,自己身体也太孱弱,丹枫也病了。他还是个孩子,更不如齐昭昀强健,简直是病势汹汹。 大夫说他北上的时候就车马劳顿,年纪太小恐怕…… 等到大雪覆盖满庭院,齐昭昀去探望他的时候,丹枫已经瘦脱了形。傅明默默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语,等到二人出来才低声道:“他想葬在后山。” 即使只是个弱女子,傅明面对死亡的模样也是钢铁般坚毅。齐昭昀沉默不语,望着寂静飞雪的庭院。 这条人命也算他的。 傅明望着他的背影,几乎能看出那里面有多少沉郁,又到底在想什么。她对这位年轻的郎君其实所知不多,齐昭昀并非可以轻易看穿的那种人,又格外沉默。她阅读过他的手稿,并不代表就能窥破他的心。傅奕教给她风流文章,绮丽辞赋,却故意让她对政事对天下都一窍不通。如今看来这确实是一件好事,虽然她也能猜出其实那天她认出来的《君道》齐昭昀不屑一顾。 如今这个世道,这个天下,即使是轻盈如羽毛的人也承担着山岳。 “这不是您的错,他也不会后悔。” 她低声宛如叹息一般宽慰自己的主人。齐昭昀回头看了她一眼,简单的摇头:“我知道是谁的错。” 他早该想到丹枫还小,受不了奔波劳累,更不该把什么事都交给他管,平白无故给这孩子加了这么多负担,甚至还用自己的消沉与心病吓坏了这个孩子。无数次他都在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丹枫熟睡在自己榻边的小脸,他一天比一天消瘦,更一天比一天担心。 当时北上的时候丹枫执意要跟来,那时候他就应该严词拒绝的。 可丹枫说得对,“我无处可去,家破人亡,不跟着公子该到哪里去?” 齐昭昀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更不能把他抛弃。所以这算是什么宿命? 见过太多死人,可齐昭昀也不知道自己还没有见惯。 这一夜他独自伫立在窗前,许久许久没有出声。 腊月初丹枫的小小棺木终于悄无声息的在后山下葬,齐昭昀亲自选的地方,有一棵硕大松树荫蔽,雪下的冻土是深黑色,坚硬如钢铁,挖开费了好大功夫。齐昭昀屈膝跪在深坑边,捧起泥土撒下去。 黑土落在沉肃的棺木上。 参加这简陋葬礼的不过两个人,齐昭昀和傅明而已。 坟茔没有墓碑,丹枫还小,按照乡俗甚至不能迁入祖坟。不过他是家仆,也不必讲究这个,齐昭昀本想自己写一篇墓志,后来又想,何必呢,反正这坟茔在他心里永远树立,他知道这是谁。 倘若写墓志,无非是说家有忠仆,千里相随,病殁。几个字怎能写完一个人? 他撒过土的手彻骨的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正在细微颤抖,心里头一个想起来的人居然是顾寰。他知道顾寰会安慰他,更会明白他的感触。 齐昭昀没法对人说出来,只能被人明白。 可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他更不能随便就因为什么事找顾寰帮忙。天下没有这样的挚友,齐昭昀更不是这样的。 他忍着彻骨寒冷,一步一步走回宅院,洗了手,换过衣服,看傅明焚上香,重新打开漆盒,翻拣里面涂了黄檗的麻纸,轻轻揉捻页脚,深思熟虑,眼神如同幽微烛火。 第41章 “磨墨。” 他放下手中的纸,伸手展开新的一页。 这该是最能忍痛的人才有的姿态罢?傅明一声不吭,低垂螓首,端坐在书案的另一侧,动手磨墨。她的皓腕如霜,纤细单薄,掌心有操持家务的茧,恐怕难以回到深闺仕女的模样,但美仍旧是美的。 傅明的美不能说叫柔弱,她只是粗服乱头难掩国色,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生就倾城。倘若没有遭逢巨变,恐怕不难“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过如今她看起来就像是被打碎又金缮过的瓷器,或者焚毁后仍旧惊心动魄的旧宫殿。平白叫人想起枯骨黄沙,彼黍离离。 齐昭昀知道自己这想法大概对傅明这样的美人来说不算正常。大多数男人对美人无非是兴起绮念,或者至少也该想到春宵帐暖,露湿牡丹。怎么也不该想起闵宗周之诗,继而兴起家国之叹。 倒不是他也守身如玉,只是闵宗周比起春宵帐暖似乎更适合他。 这本书完稿在第二年年初,齐昭昀此前终于在年宴时上殿,仰赖大都督的名号,他头一次在举朝文武面前亮相席位就相当刺眼。这时节幼帝还没有退位,但不过是时间问题,年宴上虽然喧嚣热闹,气氛却也十分古怪。 齐昭昀拜见过幼帝,不过自己心里却觉得眼下这少年人更接近他想象中现在的刘荣了,苍白,文弱,恐惧和怯懦一望即知。 毕竟刘荣一生安稳还是可以望见的,谁知道逊位的幼帝能不能也被放过呢?任谁都知道不该太相信一手建立皇图霸业的人有多少仁慈,而眼下满殿之人在幼帝眼中恐怕都在弹冠相庆,不可信,更无所托。 听说他也曾经试图勾连外臣,传旨剿逆,可赵朔手中有兵有权,幼帝宛如蚍蜉撼树,失败的次数恐怕不少,后来音信就渐渐稀了。他毕竟只有十几岁,还很年轻,杀了再立一个反而麻烦,赵朔就没有费这个功夫。 齐昭昀看着他,却走神到了那天提起傅奕的顾寰身上。顾寰看幼帝也会因无能为力而愧疚吗? 年宴上被商王宠信的小将军自然在席,不过大殿面积广阔,齐昭昀并不总是能从人群中找到他,何况一举一动都受人注视,在人群里显然有目的地逡巡显然就更引人注目了,齐昭昀只好专注的应付眼前人。 这和从前毕竟不同了,齐昭昀不再炙手可热,如何与人保持联络,逐渐熟稔,彼此达成默契,或者说,勾结的方式也要有所改变。 齐昭昀也知道自己在这里有多少格格不入。他是南人,因为常年打仗,南北分裂,彼此都很看不惯。当初没有人少骂北人,现在自然也少不了有人在背后骂他是貉。 但愿商王的眼光确实很高,手下有德有才,或者无德有才的人多些,被骂齐昭昀也就忍了。 听说商王的镇守望乡的侄子宁王赵渊年后就要进京,新都的局势只会让越来越多的波澜汇聚。 望乡是赵家祖籍,一直以来商王都是交给侄子赵渊镇守,在他诸位公子都征战在外的时候,这难免代表了什么。 赵渊的父亲早逝,家中只有老母,赵朔对这位长嫂向来恭敬,在自己发迹之后就追封了长兄王位,给侄子继承,将长嫂奉为太妃。他重用侄子,也重用顾寰,是一个意思吗? 齐昭昀若有所思。 第二十五章 ,赵渊 次年二月,赵朔登基。 这之前是三请三让,幼帝退位后照例获了个爵位,被好好的荣养起来了。齐昭昀难免偶尔想起这少年人的苍白面容,在他身上寻到一种与刘荣相同的孤寂与冷漠。 大概那大雪中词不达意的坦白就是他此生和刘荣最后一次说话了。 不过哀悼对齐昭昀也并不合适。赵朔称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立国号,他被宣进宫参与其中。大概是齐慕的名声仍然留存于世,又或者不过是赵朔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师夜光当然也在列。 这些年赵朔收入囊中的名士不少,师夜光算其中最奇怪的一个,甚至还是对齐昭昀最亲和的一个。文人气节嘛,向来对降臣有许多隐晦或者不隐晦的意见,何况齐昭昀配合赵朔的速度倘若不叫坦荡就得叫趋奉。他格外干脆利落,只会让除了赵朔之外的许多人都觉得有说不出的不适。 天气还没有变的和煦起来,外头仍然是冷的,齐昭昀甚至都快忘了初春景色,只觉得这个冬天无比漫长。他是知道南北两地的差异,但并未亲身经历过,每日晨起都觉得还得从头习惯,一进宣政殿却松了一口气。 殿内温暖如春,放着四个薰笼,十几个人环坐在中间,赵朔坐在上手,大马金刀。齐昭昀迅速扫视,明白这些恐怕就是赵朔登基之后的班底。他能列席其中算是顺利了。 首先要确立的是国号。 每个开国皇帝想的都是万世永昌,响亮又吉利的国号自然首当其冲,其实本来用赵朔为王的封号也未尝不可,但商字不行。昭功甯民曰商,当年挑了这个封号是为了让他看起来像个忠臣,让迎奉天子变得理所当然,并不适宜沿用。赵朔倒也不是不读书的人,自他发迹之后在楼夫人的辅佐和劝谏下向来读书不辍,但从来这种事都不应该是主公做的,他只好将一只朱红橘子滚来滚去,揉捏橘皮,聆听自己的肱骨之臣争吵。 赵朔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这倒不是说他就不尊重读书人,只是多数时候都不明白在“昭”和“齐”之间到底值不值得口沫四溅,彼此争锋。多数读书人都不怎么会打架,赵朔一手可以掀翻两个,更何况他是主公,只要一声喝令就能让他们噤若寒蝉,于是就任由这争吵继续下去了。 第42章 他仍然在饶有兴致的观察座中的人。 师夜光显然对这争吵也毫无兴趣,他像半融化的雪人一样趴在坐席上,心不在焉,神态冷漠,好似走错了地方,勉强在这里坐着,并不觉得有什么趣味。 齐昭昀比师夜光的态度端正些,大概是因为他太聪明。赵朔就喜欢聪明人,聪明人虽然常常未卜先知,很容易让人吃一惊,但和他们相处并不费力气。赵朔是个谦逊的人,最常对自己的幕僚实话实说“我并非聪明人”,但他自认从未容不下聪明人过。 聪明是一种难得的品质,并非卖弄学识就算聪明。识时务固然是,知道自己的位置也算,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那就更不得了,赵朔看着心腹幕僚的眼神犹如老农看守自己辛辛苦苦栽培的瓜蔓和挂满硕果的树。 直到他的幕僚纷纷请求他来裁决,到底选哪个字。赵朔伸手一指:“都督意下如何?” 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学会了这一招,倘若直说二者并没有什么差异只会被迫聆听一堂课,不如随便挑一个你想抬举的人,他说什么自己跟着赞同。这样剩下的人顶多会恨被点中的人深得信任而已,却不会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觉得这件事不值得用心。 齐昭昀迅速给出答案:“圣闻周达曰昭,陛下教化四极,统一天下,这个字最好不过了。” 赵朔猛地一拍大腿,击节赞叹:“好!不愧是都督!这个字妙极!” 底下一阵不可置信的沉默,旋即,师夜光懒洋洋的提醒:“昭字不是不好,但都督你的名字之中就有这个字。” 齐昭昀微笑:“难道圣明天子要为臣下避讳?” 师夜光挑眉,慵懒顿消,眼神锋利:“那么是都督要为天子避讳?” 齐昭昀仍然微笑以对:“难道圣明天子容不得臣下将光耀千秋的朝代之名用在名字里?” 师夜光勉强勾一勾嘴角,拱拱手:“都督说得有理,甘拜下风。” 赵朔适时爽朗一笑:“哈哈哈哈哈哈二卿学问广博,得你们是一大幸事!” 于是国号的事就这样定了,接下来还有官制,舆服,礼制,册封和追封。 其他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登基之后的恩旨首当其冲。一批追封前朝和故旧,一批册封新贵勋爵后妃宗室,一批恩赏降者和已经逊位的幼帝,还有前朝忠臣,赵朔旧部,生者给赐予富贵,死者赐予哀荣。这里面千丝万缕,人数众多,以千百计。至于到底怎么册封,册封什么,册封谁,在场的幕僚谋臣全都要照着赵朔的心意来办,先理出名单和人选,然后初步拟定爵位,待遇,官职,赵朔再也不好随便挑一个人就听他的了。 虽然他早料到齐昭昀必然有大用,却不知道他起作用的时候这么早:齐昭昀知道许多旧事。 赵朔起家晚,没赶上前朝轰然倒塌的那些年,那时候他虽然进京勤王过,但在千军万马之中并不起眼,更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唯一的好事大概是从望乡出来,认识了天下英豪,从此之后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的幕僚也大多有这种缺憾,对当年故旧门阀一概不知,齐家却显然不同。 江东在巫祸冒头以至于腹背受敌之前一直繁华富庶,依仗天险独立于中原大战之外作壁上观,而齐家绵延这么久,齐慕又桃李遍天下,几度隐居,又几度出山辅佐君王,凡是想要治国平天下的文人没有几个敢不尊敬他的,齐昭昀作为他的独子自然继承了这种影响力。 赵朔当然想得到要是用得好齐昭昀会是什么样的肱骨之臣,他正求贤若渴,自然毫不介意将齐昭昀就此纳入自己的幕僚与谋臣之中。 宣政殿才打扫出来,其实已经很久不用,因为幼帝在这里的时候虽然也临朝听政,但其实只是个摆设,新盖好的宣政殿也只好放着蒙尘,并没有什么机会启用。现在只是仓促打扫了一番,还没有怎么布置,不过赵朔向来提倡节俭,现在这幅什么都没有陈设,只铺好地毯设了坐席挂好幔帐的样子他就足够满意。 何况他毕竟还没有彻底搬入宫城,王妃姬妾和子女都还留在王府,恐怕在登基大典前夕才会搬进来。眼下新都内外都一片忙乱,这件事是最不用急的,无论如何也宫里也不会少了皇后和皇嗣们。楼夫人是深明大义的人,况且陪着丈夫一直到了如今,她早就金瓯永固,不必急着入主后宫才能确立名位,即使商王的姬妾喜不自胜,迫不及待,也不会妨碍她稳坐王府主持内务,平定人心,照顾年幼子女,等着好消息。 当年商王也不过是偏僻乡村的豪强罢了,能迎娶楼家女全因他有一份野心,娶到的是楼夫人是这对夫妻彼此的幸事。如今商王即将称帝,楼家一跃成为外戚,还有强有力的皇后和三位皇子,堪称完美投机。 赵渊就在这个时候进京,到了宫城。赵朔早有吩咐,因此他被人直接引了进来,到宣政殿拜见叔父。 殿内的谋臣们都站起身,对这位同样称王的殿下施礼。 赵渊刚过而立,是赵朔在外最有力的左膀右臂,还有个深受赵朔尊敬的母亲,即使叔侄数年未曾见面,赵朔也亲自离座把他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感慨:“听说你王妃过世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也不要太伤心。” 齐昭昀微微一挑眉。这他倒是不知道,毕竟王妃过世这件事只对有心人算是值得重视,否则并没有人太在意。对男人而言死了一个妻子绝不代表从此就孤枕独眠,何况赵渊现在炙手可热,他的王妃之位空缺不了多久的。 第43章 赵渊也就摇摇头:“侄儿知道。” 说着又拜下去:“尚未恭贺叔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头磕得更郑重其事,又恭顺又坚定,赵朔一半是没有料到,一半是不能阻止,于是等他深深拜完了又把他拉起来,仍旧是个关怀孩子的长辈:“好了,你我虽然分属叔侄,我看待你一向是与自己的儿子没有分别的,大哥过世早,我一向想照顾你更多,如今和从前更没有什么分别。既然都有了这广阔天下,自然当于自家人共治。” 闻言,赵渊笑了:“叔父,侄儿哪有那样的才能,听您吩咐,一如既往。” 赵朔吩咐聚集在殿内神态各异的臣子们去疏散一番,用点心茶水,转而带着赵渊往侧殿去了,大概是还有其他的事要问他。 齐昭昀若有所思的望着赵渊的背影:“宁王风姿倒是叫人有些意外。” 第二十六章 ,聪明总比愚笨好 赵渊一走,殿内众人也就纷纷起来活动一番,一片纷乱中师夜光放下手里把玩的一串宝石,转而对着齐昭昀冷冰冰的眯着眼睛,十分不怀好意的反问:“怎么,都督现在要把在下当做朋友,谈天说地了吗?” 他的脾气古怪也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闻,简直就写在脸上,齐昭昀不用猜就从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了,师夜光试图窥破他的命运的那一次齐昭昀就猜到他这幅脾气其实多半是一种赵朔纵容出来的伪装。见识过巫烛如何看透一个人的未来之后,齐昭昀就猜测师夜光的天赋恐怕在某些地方很惊人,比如望气,比如只需和一个人接触,不必借助蓍草和星象,甚至不需要知道更多就能给人算命。 这恐怕很难。 在江东的时候齐昭昀不禁对祭宫很熟悉,对觋也很熟悉,他们多数看起来都和巫女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其他人发觉不了师夜光的奇异之处,但齐昭昀多少能猜得出一点。他对师夜光的忽冷忽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态度甚至相当温和:“先生知道我从未见过宁王,自然有些好奇,他看上去和商王很像。” “他父亲惠宁王是主公的同母兄长,兄弟二人配合无间,可惜天不假年。”师夜光虽然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凑过来低声道:“太妃姓贺,都督比我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贺氏是羌人,生活在河西一带,手中不仅有马场,还全民皆兵,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当年惠宁王和贺氏联姻,当然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至于他怎么获得羌人头领的青眼恐怕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齐昭昀点头。 师夜光继续往下说:“宁王是羌人,不过生得不像母亲,更像惠宁王。惠宁王薨的时候他年纪不大,太妃带着他在望乡故居住下,固守祖宅,一直到主公回乡,交付他一支精锐,从这以后宁王就南征北战,大概和小顾将军差不多。” 齐昭昀过了一会才明白他这个小顾将军指的是顾寰,顺理成章的追问:“小顾将军?” 师夜光跟随赵朔的时候恐怕顾寰还没到赵朔身边,因此他觉得顾寰小倒是不值得疑问,齐昭昀在意的是自己本以为小将军这个称呼已经足够肉麻,未料还有小顾将军这个称呼。 师夜光幽幽道:“都督……或许你看不出来,但在下也三十二了,顾将军对在下来说,确实还小。” 他生得好,长年累月都是少女春闺梦里人,虽然自己并没有那个扮嫩的意思,但还是会让人怀疑他不会变老,齐昭昀露出吃惊的表情,师夜光反而好似被冒犯了一样,满脸不悦。说实话,他的不悦并不值得人惊慌失措,但齐昭昀还是尽快解释:“先生有慧眼,我不过是凡人,看不出来不足为奇。” 师夜光的脸色变得更古怪,千回百转之后哼了一声:“你能猜得出这个,倒也不算愚蠢。” 慧眼并非夸赞人通用的话,在巫术之中指的是通灵之眼,虽然能看到什么要看运气,但对师夜光,他这双眼多数看的是运道,齐昭昀知道开罪他得不偿失,干脆早早承认自己猜出来了,好过师夜光事后知道。和师夜光相处又不难,触怒他其实反而不容易。毕竟谁知道师夜光真的在乎什么吗?又有谁知道他为什么会跟随赵朔?他自己就是个不按常理做人的人,又怎么会忌讳别人做些超出预测的事? 齐昭昀虽然没有和他这种人打交道的经历,但至少可以靠对师夜光的些微了解趋利避害。 看来师夜光在赵朔身边日久,也有一些从赵朔那里学来的观点,齐昭昀坦荡荡的和他对视片刻,师夜光也就接受了他的判断,哼了一声:“聪明总比愚笨好。” 师夜光可从来不觉得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就成了谁的长辈,并没有要照顾人的意思。齐昭昀试图拉拢他是绝无可能成功的,毕竟世间没有几个比皇帝还粗的大腿。而齐昭昀比起小顾将军就既不可爱,又不坦诚,浑身上下都是聪明人的沉稳与平静,师夜光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这种人,但最不愿意和这种人夹缠不清。 不过聪明人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他们知道师夜光自己拉拢不来,更不费这个力气,只是也不想得罪他而已。 师夜光对旁人的逢迎一样觉得无趣,但齐昭昀不惮于一语道破他的天赋,甚至明摆着要说给他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刺痛感倒是让他打起精神来再看了这个年轻人两眼。赵朔对齐昭昀饶有兴致,先是派他看相,之后又托付给巫烛,这些师夜光都是知道的,不过师夜光自己并不觉得齐昭昀值得大费周折。 第44章 师夜光对齐昭昀可是一点都不好奇啊。 何况他的慧眼其实并不能世事洞明,只不过能看出一种微妙的感觉,触摸一个人生命的底色,好似将手伸进一条诡异的河流,又或者从那人的眼睛走进幽冥黄泉,要师夜光对谁一望生出好感实在太难。多数人混沌又污秽不堪,而齐昭昀这种人又寒冷彻骨,空旷惨烈,好似坟场或者深雪覆盖下的冻土。 所以他回报给赵朔的就只有一句话,“可用的怨妇”。 自古名臣自比都喜欢香草美人,但师夜光把齐昭昀称为怨妇可就过分了,赵朔闻言先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又迅速的觉得自己好似是强娶寡妇的混账,居然回了后堂给楼夫人讲了一遍。倘若这事被齐昭昀知道,再宽宏大量的人恐怕也得动怒。 师夜光倒不怕,一来是知情的赵朔和楼夫人都不会告诉齐昭昀,二来是他实在不愿意多窥探人心,更不愿意去窥探太复杂的人心,是理直气壮的闹情绪。他是不管这怨妇一说是不是合情合理的,只管自己回去之后浑身发僵,魂魄发寒,十分不适,非得三伏天盖着两床被子发汗这回事。 赵朔倒也不是毫无节制的让他做这种事,因为师夜光看到的不过是粗略的直觉,好处是从不出错,但也不够详尽。倘若不是太过看重筹备登基这回事,又有多年前一件让赵朔耿耿于怀的旧事,倒也不至于反复的印证谁的命数,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齐昭昀对师夜光“聪明总比愚笨好”这句话倒没有异议,他很欣赏师夜光的直白,只是不明白这人到底怎么养成的这幅脾气。云游僧也好,流落在外的巫女私生子也好,都不会是什么能颐指气使的身份,而做赵朔的幕僚也不至于舒坦到这个地步,他到底怎么有的这性子? 或许这就是能人异士的另一个本事吧。 宣政殿内乱纷纷的,师夜光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往外去了。他大概是要透透气。齐昭昀转而端起茶盏,换了个轻松点的坐姿。师夜光离去的时候并不打招呼,他走得太干脆利落,以至于齐昭昀甚至好奇他和赵朔谈完之后要不要告退? 赵朔并非没有容人之量的君主,恐怕师夜光就这么拂袖而去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今天的宣政殿里面没有顾寰,他大概还在京郊。赵朔接手了江东,登基之后要打的仗只怕会更多,并不会少。从前北人不通水性,不会游泳,更不会水战,也没有水军,后来他们学会了铁锁横江,趁着江面冻上了封锁交通,逼近防线,等到春天冰块融化又回去,这样反复试图攻下沿江版图,和江东也打过几场仗,齐昭昀更是清楚。 现在他们有齐昭昀了,唯一值得猜测的恐怕就是赵朔打算什么时候启用齐昭昀训练水师。不用他毕竟浪费,何况也并不可能,西南巫祸只会在刻意纵容之下更快的发展和蔓延,绝不可能自己消失。等到赵朔做好了对战的准备,大概那一天就到来了。 齐昭昀早知道自己只能等,这其实无关信任,更无关赵朔对他的看法,只是一个初登基的皇帝总会更好大喜功,而不是忙着征伐。但他仍旧难免心急如焚,啃啮自己的焦虑。他知道自己终此一生恐怕都难以再感受到安稳与信赖,更在自己真正做到之前真的相信自己做的确实是好事,但他仍然必须等待下去。 什么达则兼济天下,什么穷则独善其身,人就是在天地之间如同一芥而已。 师夜光在殿外独自站着。天寒地冻,愿意出来透透气的人也很快就转了回去,个个行色匆匆,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简单的打个招呼。师夜光望着朱红廊柱和新建成不久的重重飞檐翘角,一一和他们颔首示意。 他更不愿意待在里面。 齐昭昀这种聪明人目光太犀利,而他又心神不宁,倘若被看出来恐怕齐昭昀并不会直接问出声,只会暗自记在心里。对这种人来说就几乎是等于什么都知道了。 师夜光长长叹出一口气,头也不回低声道:“好久不见,殿下。” 第二十七章 ,师夜光:滚出去! “我倒不知道你居然还会说好久不见这种话,”身后传来沉定的声音:“本以为你会装出素昧平生,问叔父我是谁。” 师夜光冷笑一声:“我是不拘小节,但我又不瞎。” 赵渊站在他身后,闻言眉头一皱,似乎对他这不客气的语气十分不悦。他年届而立,又多年领兵在外,身上自有沉重而居高临下的气势,然而师夜光并不回头,也就震慑不到他。 “好,既然你也说好久不见,那么别来无恙?”赵渊是知道师夜光的,倘若和他执意纠缠在一个话题上,多半是被他胡搅蛮缠弄得头疼欲裂,说不清楚的,干脆按照自己的步调问。 他们二人毕竟曾经相识一场,赵渊对师夜光也并不陌生,他心中纵然有许多更锋利的疑问,却只能从最温和的开始。 师夜光点点头,心不在焉:“挺好。” 敷衍简直浮于表面,不屑掩饰。师夜光向来是这种几曾斜眼看侯王的人,说是恃才傲物似乎并不妥当,因为这种傲然更为恶劣。赵渊和他分别的时候还勉强算得上是青年人,眼下自以为养气功夫已经很到家,再不会轻易失态,是个圆融且深沉的人物了,未料师夜光说一声“挺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就让他失态了。他伸手抓住师夜光的手腕,扣住他的肩膀逼着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冷笑一声:“既然挺好,你为何不敢看我?” 第45章 迎上他愤怒眼神的是一双冷淡倦怠的眼,师夜光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他的容貌既不会改变,又不会沧桑,其实和赵渊记忆之中的模样并无什么区别,反倒是一看到他赵渊就惊觉自己满身风尘,几乎被俗世掩埋,而师夜光犹如明珠熠熠,直能光照千秋。师夜光不曾改变,赵渊却老了,他退后一步,怔怔的任由师夜光拂开自己的手,道:“没有什么敢看不敢看的,只是没有必要再看而已。殿下千里而来,想必疲惫不堪,该好好歇息,恕不奉陪。” 现在倒是可以肯定出来透气不是个好想法了,师夜光径直迈步要回宣政殿,赵渊却不大愿意就这样放他走,在他背后重复了一遍:“王妃已经过世了。” 师夜光才走出两步,根本不必大声说话也听得见,闻言顿足,回过头:“知道了。” 这算是赵朔的家事,他登基之后全家人也鸡犬升天,宁王再娶不会很迟,他这个鳏夫最多也只做几个月,说这句话有什么用?师夜光不至于真的不明白,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绝无可能和赵渊再续前缘,王妃死不死和他有什么关系? 赵渊站在原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要追上来的样子,但却对他很失望。像他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露出一副“你辜负我”的表情,其实也不可说是不动人。师夜光生性洒脱,很少被什么事牵绊,现在却觉得有点泥足深陷的感觉,都是赵渊这个表情的错。他想了想,又补充:“这和我又没有关系。殿下要是聪明人,就知道和自己叔父的幕僚过从甚密就等于自取灭亡。况且……” “我也没有换个人追随的意图。” 他自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赵渊却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蠢相:“你和叔父居然也……?!” 好,师夜光收回赵渊是个聪明人这句评价。他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反正那阵心跳手抖的劲已经全被赵渊的愚蠢冲散了,师夜光再不怕被人察言观色发现自己不对劲,根本不愿意再说下去,扭头就走。 赵渊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犯了蠢。他不敢说赵朔是不慕美色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没人能逼迫师夜光做他不想做的事,即便心中仍然不懂当年师夜光在他离去之后没过多久就投入赵朔帐下的事,但终究知道如果师夜光不想说他自己是问不出来的。 师夜光其实向来是这种人,不愿意多解释,更不愿意回头,他生来没有家,四处流浪云游,从没有想过要在什么地方安定下来,要和谁永远在一起。他不求永远,只要当下的欢愉,洒脱得令人生恨,又令人觉得恐怕此生都无法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怎么才能把他带走,把他留下。 “你还记得……当年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吗?”赵渊自言自语。 师夜光被这多愁善感牵累,走也走不动了,长叹一口气,答道:“滚出去。” 赵渊眼睛一亮。师夜光紧接着说:“现在也一样,你是你,我是我,别想重温旧梦,也不要再来找我,我还是这句话,滚出去。” 师夜光岂止是不拘小节,简直是粗鄙无礼。不过赵渊早习惯了,当年他带领精兵攻下城池,坐镇其中的时候堪称地方一霸,也不见得师夜光因此对自己客气一点,当时能忍,现在自然更不能秋后算账。他提这件事是因为实在印象太深,且根本没有想明白过当年他染病之后寻医问药到师夜光门前,亲自上门求医,坐在一群衣衫褴褛的平头百姓之间,自认姿态十分之低,师夜光任然一抬头就直直的看过来,径直吐出这三个已经不再陌生的字:“滚出去。” 赵渊没有站起来就把他砍了的原因有二,他来算是礼贤下士,如果恼羞成怒把人杀了于名声有碍,何况师夜光济贫救困,虽然脾气不好但已经有了菩萨名声,他无缘无故就在被这和尚看了一眼之后相信他是真有一副好心肠。那时节洛城才被攻打下来,赵朔尚未派人接收,赵渊就只好坐镇,闲来无事就去逗弄逗弄师夜光,甚至内心给了自己一个师夜光冒犯自己的理由:他身在富贵,即便病了也有军医诊治,而那些贫病交加的百姓却除了师夜光就无处求援,倘若救治不够及时恐怕就得朝生暮死。 倒也堪称是菩萨。 何况师夜光虽然脾气不好,然而诊治病人却从没有不耐烦过。赵渊后来出于好奇多次造访,师夜光也就默认了他看来看去,赖着不走,二人培养出一点浅浅的默契,赵渊也就越来越能看出他真正的性情。乱世风云最容易培育出英雄人物,倘若师夜光不愿意再遁入佛门,轻而易举就能求得一份高官厚禄,虽然前程如何未必能够料定,但怎么都会比四处云游给穷人看病好。 师夜光是不愿意的。 赵渊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生在望乡,父亲早死,由母亲贺夫人抚养长大,到了十六岁又被赵朔带走,习得文武艺,就征战遍天下,身边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无非功名利禄四个字而已,也都挤破头的去寻求。而师夜光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既不畏惧权势,也不害怕生死,今朝有酒今朝醉,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明天该怎么办,将来要到哪里去。 那时节赵渊还是一个容易坠入情网的人,他纠缠师夜光一段时日,师夜光也就委身相就。不过与情爱没有什么关联,最多的是渎神悖佛的狂妄,时至今日赵渊也不知道师夜光到底对自己有多少私情,或者只是推辞不去,自己也并不在乎露水一般容易消逝的情事? 第46章 师夜光是个很容易令人如坠梦中,感受到强烈的不真实感的人,他的神情,他的眼睛,他忽远忽近的态度,世上最倨傲的猫也不会有他这样理所应当若即若离的神态。望着他如同望着一个光怪陆离,绝非人世的梦。赵渊自以为了解他的任性,不过后来就知道自己确实一无所知,同床共枕对师夜光远不算什么。 赵渊进京前就想过一定会与他重逢,但其实并不知道应该对师夜光说什么,或者要问他什么,更不知道要把师夜光怎么办。然而真的见到师夜光,他就明白自己大概只想要个答案,为过去数年要个真正的结束。 师夜光显然也想起旧事了,神情迷茫的看了他好一会,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忘了。” 赵渊知道这不是真的,师夜光越是这么说就越是记得,只是不愿意告诉他记得,更不愿意告诉他是什么,大概是为了一刀两断。 他们当初分开的仓促,是赵朔下令,赵渊连夜开拔,只能匆匆送去消息告诉师夜光自己走了。从此之后就杳无音信,再听到师夜光的消息就是他望气而投诚的那一段轶事了,赵渊当真读不懂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师夜光不愿意与自己通信,更不知道为什么师夜光不来找自己,反而要去找叔父。 他心里有那么多疑惑,想知道师夜光的答案,可师夜光的答案就是:忘了。 赵渊简直觉得自己是无缘无故被离弃,可他却不能再追问了。 师夜光等待他一会,见他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就转身进去了。他对自己倒是可以坦诚一点,他当然记得。那时候他一抬眼睛就看到满堂光彩都跑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脸上就明明白白的写着将和他的未来有莫大的关系。那时候师夜光毕竟年轻,从未想过自己会坠入情网,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割裂和这个人的联系。 但他仍旧没有做到。 第二十八章 ,预知未来 登基大典虽然还不会很早,但二月初的时候宫城已经迎来了全部的主人,包括宁王太妃。她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比赵渊晚到半个月,一入京就被楼夫人接到后宫去住。 这时候齐昭昀已经差不多在宣政殿扎了根。赵朔从前收集的人才里还没有他这种的,一用上手就发现果然名不虚传。齐昭昀倒也不是全才,但他对朝政向来很通,又从来不拐弯抹角,解释浅显直白,更不讳言任何事。连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都能拿出来做国号用,何况是其他? 赵朔其实觉得重不重名无足挂齿,他自己日理万机,哪里会觉得这也值得扯上半天,但偏偏文人在这件事上就是要讲究,国号,封号,官制,舆服,可以预见的只会越吵越激烈。他料到局面越是安稳这种争论就更多,能撸起袖子来打一架解决的事情只会更少,但并没有料到自己不精通字斟句酌和咬文嚼字会这么难受。 从前幕僚争来吵去的时候好歹还能拍案大喊一声“都不许吵!”,现在却显然不行了,因此齐昭昀这种人才简直是意外之喜。赵朔接了他终于写完的那部书,趁着夜里有空点灯看完,第二天就召他进宫赐膳,席间联络君臣感情。 顺便把剩下的事都交给齐昭昀了。 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的,现在天下动荡,开国之后恐怕就要打仗,虽然这些事缓着来也不是不行,但恐怕自己就没有功夫两头兼顾,不如让信赖的齐昭昀来,顺便还问了除了眼下这些事,开国之后还要做什么。 齐昭昀想了想,吐出三个字:“修史书。” 赵朔二话不说,又把修史书的事扔给了齐昭昀。 齐昭昀顿时觉得自己脸上盖了个“权倾朝野,颇受信重”的戳。说到底这几件事其实不算大,无非是繁琐,但将来做成功劳也不小,一般来说得是年高德劭的老臣来做才合适,但偏偏赵朔手里这一类的人才着实不多,而他对剩下的那些又都十分反感。 毕竟是挟天子令诸侯的人,绝不可能真的拘泥礼法,让赵朔去重用一群食古不化的老头子,之后又被他们那“奠定官制舆服修订史书”的资历压迫,恐怕怎么也无法接受。齐昭昀虽然不是顾寰那种一心一意忠诚无比的纯臣,但他妙就妙在只能靠赵朔的信重立足,几乎没有别的选择,也因此他反而是最需要这份功劳,也最安全的人选。 齐昭昀自然别无他法,只能当即遵旨。 即使自从冬天开始就忙乱不堪,二月份里赵朔还是依照约定往祭宫送去了巫烛要的那些东西,然后再次亲自拜访巫烛。他的念头仍然未曾改变,但这并没有出乎巫烛的预料。她虽然距离朝堂够远,但并非不够耳聪目明。 赵朔固执的要知道自己的运势和国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当初南征北战,因为背叛盟友而曾经被人诅咒,多数诅咒都是含糊不清的,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能否成功或者怎么奏效多半要看祭品的数量和祭祀的途径,而赵朔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对方大概是诅咒自己最终失败。 现在他功成名就,眼看着要称帝,一生所求也就只剩下了皇位的延续,这就是他要问巫烛的。 巫烛仍然在清秀的石室等他,她盘膝坐在石床上,双手随意的放在膝上,深黑色裙摆厚重又端严,露出下面的绯绔,鞋尖上绣着一对金色的莲花,神情平静又淡漠,听到赵朔进门的声音只睁开双眼:“陛下。” 她微微颔首,发髻上的三对火焰纹金簪闪闪发亮。巫女多数都不施脂粉,怕妨碍清修,也怕被人轻贱,到了巫烛这个年纪或者地位更加如此,但即便如此她也足够摄人心魄。 第47章 赵朔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道:“如今万事俱备,是时候来问大人是否愿意占卜了。” 巫烛静静的望着他:“陛下富有四海,却没有万年光阴,天有涯海有角,四极都有苍龙镇守口中衔烛,知道那么久远的事又有何益处?” “天下之事都有始有终,有合有分,大人观览群星,应该比我更明白,我这并非强求,而是弥补。” 赵朔也并不因为她的追问而动怒。当年的事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少,但没有一个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朔辜负盟友,背叛挚友,他从不为此而后悔,盖因他是枭雄,如今又是帝王,当初如果不背信弃义,也就不会有今天称孤道寡。但毕竟是他的所作所为让他彻夜难安,他总得知道答案。 当年之事赵朔显然不愿意再提,不过他不提这件事巫烛也明白这一切的起源,她沉默片刻,掸了掸裙摆,从石床上挪身而下,走到石室一侧,从墙上安装长明灯的凹槽里摸出一个精巧的锥形水晶瓶和一根金针,送到赵朔面前:“既然如此,请。” 巫女的天职从来不是维护什么朝堂。她们匡扶人世,但并无引导误入歧途的皇帝这个职责,何况谁能左右一位帝王?巫烛早就知道赵朔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何况皇帝远不能用好人或者坏人来评判,他尽可以为所欲为,等后人褒贬,眼下要说什么还是太早了。 赵朔刺破指根放血,巫烛就站在他眼前,神情不悲不喜,凝视着他。 接过水晶瓶的时候,巫烛忽然低声问了一句话:“陛下以为自己是在经天纬地,缝补毁坏的乱世么?” 她很少流露出属于人的神情,更很少问别人什么问题。人人都以为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女神官无所不知,更不会有疑问,看来情况也并非如此。巫烛从来不关心自己,因为她与天地同在,即使身死名灭,也是去了该去的地方。她也没有不问什么天下,什么朝堂,更很少和赵朔说话。 她给出征的将军赐福,替楼夫人祈祷,也帮远道而来的贫病交加的旅人治病,看似众生平等,其实冷漠得可怕。她的眼睛到底看着什么?她到底有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活着的?祭宫教给她的,除了做照彻天下的长明灯这件事,还有其他的吗? 赵朔想起自己迎奉她的初衷。那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巫烛从来没有“活过”。能走出祭宫平定战乱,甚至烧死敢于冒犯朱闱的乱兵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平静冷漠的模样。人人都知道巫女的寿命短暂,转瞬即逝,他做好了面对一个艳烈的女子,或者愤世嫉俗的面容,却没料到巫烛的冷漠简直如同神像。倘若不是她开口为自己的家人请托,恐怕赵朔会害怕她。 她于天下都有名,甚至以漫长的寿命与取之不尽的灵力而为人称道,但却从来没有被人看到真正的自己。赵朔本来并不好奇,但现在巫烛居然问他这种问题,就不由他想知道巫烛为什么问起这个了。 但他到底没有问。 “是。” 这就是他的答案。 巫烛微微摇头,低声道:“看来我们也只是尽己所能。” 她查看过水晶瓶,转身走出石室召集典祭。 这场祭祀非同寻常,参与者除了巫烛和赵朔之外,并无一人知道真正的意图。声称是为了社稷与江山永远是个好借口。 祭宫中的露台上搭起红线交织出的结界,巫烛端坐在中央,祭品之中有捆翻在地的活兽,也有人血和施术者的寿命。赵朔盘腿坐在露台的另一侧,眼睁睁看着星光大盛,一扇翻腾着黑气的门出现在巫烛身后,人的身影扭曲,莫可名状的神灵似乎从此降临人世,狂风烈烈,席卷衣襟,连睁着眼睛都变得十分困难。巫烛端坐在风眼之中低声唱诵咒语,仰头观看群星,身上氤氲着微弱的金光。 预知未来总比逆天改命容易,何况她并非没有逆过天。 一把蓍草随风飘荡,被女神官指尖的金光牢牢牵引,上下翻飞,始终没有越出红线结出的星域,巫烛凝神咬破舌尖,对着蓍草清叱一声,干草猛然一震,在空中排列出玄奥的阵型。她正要伸手在狂风中抓住它们,咔嚓一声,蓍草根根折断。 巫烛面色猛然一变,从腰间掏出另一把蓍草,继续抛往空中。她紧盯着头顶上的蓍草与星辰,神情晦暗难明,红线上的金铃疯狂颤动,铃声大作,合着风声越发凄厉。她轻轻叹息一声,似乎接受了看到的东西,收起手势,蓍草瞬时被风吹散,不知所踪。 露台上的狂风几乎是立刻就静止了下来,巫烛端坐在正中,不发一语。 镇守结界六角的典祭们站起身,面色苍白。巫烛低声道:“好,都散了吧。” 祭宫之内她说一不二,一声令下众人纷纷互相搀扶着散去。赵朔不在其列,站起身往巫烛这里走来:“结果如何?” 巫烛仰头望着他,唇上沾染着朱砂一般的鲜血,二人对视片刻,她微微一笑:“看来陛下要失望了。” 第二十九章 ,三易而亡 这次巫烛没费心挑选什么说话的场所,二人就站在高处不胜寒的露台上,纵横交错的红线上金铃仍然在轻轻颤动,但狂风已经退散,招来狂风的女子若有所思的抬手扶正了脑后一支金簪,细长手指如雪,衬着如云乌发。 但她是沉冷的,一切娇妻美妾做出来都惑人的姿态在她身上都被不可侵犯与亵渎的圣光庇佑。典祭们在露台四边放了一百多盏长明灯,此时正绵延成一温柔的微光。巫烛端然站在其中,好似神明的化身。 第48章 赵朔一言不发。 他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现在真正悬而未决的是巫烛尚未开口的答案。仅从神情判断,赵朔也知道事实果然不如人意。而巫烛沉吟片刻,迈步绕着露台边缘走了半圈,伸手一勾悬在半空的一根红线,带起一片金铃声响。在这隔绝尘世之地,铃声不断之时,她清清楚楚的揭开谜底:“卦象不祥,它说……三易而亡。” 二人之间大概有约一丈的距离,显然女神官并不愿意在宣布这种消息的时候距离他太近,赵朔不是暴君,他从不滥杀无辜,但这消息也不是普通的噩耗,何况眼下这里四处无人。 前来求助的君王轻车简从,甚至连衣袍也是朴素简洁的,看上去并不像君王。但他一旦露出磐石一般坚毅的神情,瞬间就有了高山一般巍峨的君威。他沉沉的望着面不改色却十分警惕的女神官,没有徒劳的重复她的判词,而是宛如一座真正的高山那样沉默许久,好像随时都可能暴怒而起,拂袖而去一样站在原地,随后沉声问:“那么吾子……都不配为人主吗?” “这与配不配无关,”女神官抬手指天:“这是命数。” 她也不再故弄玄虚的平静微笑了,同样面无表情,如铁之坚硬:“我奉劝陛下,逆天改命并非没有人办到过,但欺瞒诸神却是行不通的。” 赵朔似乎并未料到她把话说得如此浅显直白,似乎料到了他仍未放弃传位给自己的儿子的想法,于是出口戳破了这点侥幸。所以他点点头,接着往下问:“看来大人不愿意帮助朕,逆天改命?” 这是他第一次称朕,既是在巫烛面前,也是于他而言真正的第一次。不过巫烛并不知道,更不意外,她摇摇头,又后退一步。露台上寂静无声,只有衣裙摩挲,沙沙作响,女神官以最无情的慈悲摇头拒绝人间帝王:“方才的占卜,陛下可以猜测耗损我多少年的寿元,做这些事并非没有代价,更不可频繁为之。何况陛下还有很多年,也并不是非我不可。舍,得。” 她微微一颔首,转身径直离去了。 赵朔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纤细颀秀,远远而去。 他与女神官相识也有很多年,二人并非对彼此一无所知,只是从来没有在私下交谈过而已。自从多年前出征的时候前来祭宫,获得主祭亲自赐福之后,赵朔就经常拜访祭宫。人人都知道他并不信神,他只是愿意与神官做交易而已。神像之前的信徒虔诚叩拜,供奉神灵的圣女们却隐藏在长明灯的阴影里。 巫烛的神态,面容,眼神,一点都不像纯洁无暇的圣女,她是真正的神官,她以供奉神灵,诀别尘世换来了什么呢? 这一夜赵朔前来的时候并非没有想过最坏的答案,但无论是谁也料不到天意,因此他回宫的时候也不费心装作若无其事。在长秋宫前他站了一会,没人敢催促他,都静静地等着。 恢弘殿宇其实是新落成没有几年,因此看不出太多经久而成的威严,但崭新的好处是充满朝气,且完全属于他。一个人殚精竭虑胼手砥足一直到了今天,最后却被告知自己的江山不稳,帝业不长,只能经历三次更易就会轰然倒塌,都难免不可置信,随后不肯认命。 其实除了逆天改命之外,并非没有其他的方式避免。如果那诅咒针对的是赵朔及其子嗣,他还有……赵渊。对这个侄儿赵朔自觉十拿九稳,孺慕与敬爱都不是能够伪装出来的,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越过自己的亲生子将一切都交给他。何况他也并不甘心。 赵朔难得心烦意乱,在蒙蒙黑夜里往前看,长秋宫好似一座永固城池,又好似凤座,正属于那个同他从多年前一无所有一直走到今天坐拥天下的女人,他的妻子,他的夫人,他的皇后。 他原本从没有想过要将帝位交给非她所生的儿子,可眼下看来恐怕连他的儿子都无法蒙混过关。这时候到底是应该恨天意还是恨自己? 楼夫人一向是个贤内助,也从没有令他失望过,但他更不会小看一个女人对自己儿子的爱。何况这对她而言根本是分内应有,理所当然。征战天下之后是称孤道寡,赵朔倒还没有因身边人事的变化而感觉到高处不胜寒,眼下却被迫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妻儿,他长长叹一声,终于知道孤寡这两个字为何是自古君王自称了。 一个真正的枭雄绝不会轻信任何人,赵朔只不过是有绝对的把握和强 第三十章 ,春风骀荡 赵朔去过祭宫的事虽然不至于被大肆宣扬,但也一样无人不知,除了知情人之外都不以为意。他自己也不露任何异样,似乎早忘了这件事一样,连同楼夫人的提议都没有实践过。 这倒不是因为他日理万机。 赵朔的精力旺盛,远非同龄人可比,这或许也来自于至高无上的权势滋润,他倒是从未感觉到疲于应付过。然而随着登基大典的临近,宣政殿里出现过几次登基之时所用衮冕之后,时间就越发的不够用了。到处都有需要他下令决断的事务,到处都是悬而未决的提议,赵朔干脆把宣政殿这一群临时侍中全都留宿宫中,随叫随到。 齐昭昀自然也在其列。他费劲口舌才在和其他人的争论之中定了天子的九套礼服,车辇,和登基的礼仪,幸好有前朝和周礼参照,赵朔自己也不算爱折腾,这还不算太难。再下来就是官服,服色,纹章,制式,全都要确立。在这之前更要紧的大概就是确立官制。 第49章 战乱多年,礼崩乐坏,幼帝称帝的时候沿用的是前朝的典籍制度,现在换了个国号,换了个君主,自然要一番焕然一新的气象,因此这势必要从头再来。赵朔以军功起家,眼下天下尚未彻底平定,军权他绝不会交给他人,而眼下开国之后恐怕紧接着就是以文官代替武职镇守各地,开展教化了。 这些事急是急不来,但尚未实施的时候也绝不代表宣政殿内无所事事。反而人人都忙得要命,争执不断。 官制要承上启下实在不易,眼下各地武将镇守的情况恐怕一时半会也无法改变,但总的来说人人都希望安宁,因此承继前朝的地方也不少。 外朝首先是丞相,总领百官,主持朝政,开府分曹治事。太尉,专掌武事。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辅佐丞相。再往下就是州刺史,郡太守,县之县令,县长。州刺史暂定加衔“使持节督某州军事”,也可掌握一点地方军权。 与外朝相对的自然是内朝,分列尚省,侍中寺。尚令主持日常事务,中监中书令并掌机密,侍中寺设侍中,掌随驾规谏,以备顾问。往下还有各处分曹,给事黄门侍郎,三处与御史中丞主事的御史台环绕宣政殿而建,俱在前朝。 这些点点滴滴,赵朔全都亲自点头才能确立。 旨意写好后,赵朔将齐昭昀宣至内殿,往自己的书案上指了一指,神情平静:“卿自己在何处?愿为何职?” 齐昭昀一愣。 赵朔书案上这一份是他亲手誊抄,上面写的什么更是倒背如流,哪一条没有耗费他的心神?然而这一问却实在不好回答。 他沉默不语,赵朔反而放松些许,两手搭成一座尖塔,身体前倾,盯住年轻人的面容,露出一丝长辈的笑意:“卿的才具朕已经看得清楚明白,何况号称算无遗策,算计到手多少朕的城池?可不要说从未想过。” 齐昭昀露出被看透了的表情。他当然想过,但眼前这些都不是什么好的选项,职能明确,所做之事就太过有限,与他的预期不同,与赵朔的目的恐怕也并不同。因此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对着君王笑一笑,答道:“这件事不用臣算到,陛下早就金口玉言,亲自说过了,臣应该是大都督。” 这个名号能够伴随他这样久确实也是意料之外,不过眼下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回答了。齐昭昀从不掩饰自己的聪明与猜度,且他还没有猜错过。赵朔诧异的挑起眉,随后又放了下来,盘起两手看着他,摇头赞叹:“都督真是聪明。” “不过卿也该知道,大都督是虚的,终有一日,丞相之位是你的囊中之物。”赵朔承认了齐昭昀对自己的定位,但随之就坦白了自己的计划。他倒不怕齐昭昀毫无自制,或者因这种坦白而平生矜傲,坏了自己的事:“但偏偏都督年纪太轻,还不能够取信于新都。” 这都是实情。再天纵英才,也得让位于赵朔继位之后论资排辈封赏群臣安抚人心,这些官位和爵位都一样,最大的作用是奖赏有从龙之功的众臣,至于怎么将自己看中的棋子放在该去的位置上,赵朔的时间还多得很,不至于心急。他当然更不怕齐昭昀心急。 “臣只需取信于陛下,便可以取信于天下,功名利禄终归黄土,天下才是着眼之处。”齐昭昀平静的回答。 赵朔就从来没有见过他出离平静的模样。其实他记得齐昭昀的年纪,和顾寰同年,也不过二十三岁,但人生却遭逢了许多变故,又早早位高权重,养出一幅深不可测的模样,又锐利又冷酷,放在平常赵朔大概会觉得讨人厌。但他偏偏识时务,从未有过不到位的地方,能忍得下,更能对自己狠,反而叫赵朔凭空添了几分无关应有姿态的欣赏。 他站起身走到齐昭昀身边,将年轻却如同一潭寒冰般波澜不兴的年轻人拉起来,执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到殿宇的窗前。 熏风扑面,齐昭昀惊讶却顺从的和他并肩站着,看外面骀荡春风和吐出嫩芽的枝桠。赵朔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指着外面碧瓦红墙遮不住的浩荡天空,以长辈而非君主的声音对他道:“你的天下远比江东广阔,凡是朕的王土,都将实现你的愿望。朕从未命令过你忘怀,但你须得看到除了从前的所有东西。” “你注定成为写进史书的风流人物,是与朕一起,也是与你的江东一起。你得醒来,走进这一切。” 齐昭昀没有料到这番堪称温柔和缓的劝说。 他知道自己其实说不上好,更说不上已经坦然接受,只是把一切都掩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他更没有料到赵朔看的一清二楚,甚至以一种长辈的姿态宽解他,说服他,怀着远超远超齐昭昀期望从他身上看到的宽容。 曾经齐昭昀是看过顾寰和赵朔的相处的,他知道那里面除了君臣之义之外还有其他,却料不到自己也被赵朔看成晚辈。任何一个得人心的君主都有自己的魅力,而绝非只有才干和威严。刘荣礼贤下士,彬彬有礼是一种,赵朔是另一种。他并没有比较二人的意图,只是觉得被赵朔指点过江山与未来之后,自己就确实有了些迟缓的变故。 他从未如同现在这样认同过赵朔。他愿意为了自己对刘荣发过的誓言而对赵朔俯首称臣,极尽所能的辅佐他,但却从没有真正的以齐昭昀的身份承认过赵朔,更没有真正接受过眼下的这一切。无论是闭门著书还是在宣政殿议事,他都只做齐昭昀该做的,而从未做过自己。 第50章 直到赵朔让他走进这一切之后。 看来此前赵朔并不给他任何真正的职务和事务是有道理的,他根本没有准备好。 在那天之后,齐昭昀就被从宫中派到了京郊,和顾寰一同训练新军,一起前往京郊大营的还有在宫中住了近一月的赵渊。 齐昭昀从顾寰口中才知道,恐怕登基大典之后赵朔就准备出兵北上。 登基大典上等待封赏的诸将必然齐聚,边关防卫不如从前,而赵朔称帝这件事也会激怒北方戎人和他的宿敌聂氏,前者因战乱而屡次闯入废都烧杀抢掠,后者更是才刚紧随着赵朔的步子称王,都等着给这件于赵朔而言至关紧要的大事添上几笔污迹。 所以近日来小将军忙得几乎没有机会回府,就是在训练新军。 顾寰当然不会对齐昭昀抱怨,只是三人齐聚议事的时候都面面相觑。在座三人没有一个不是常年独自号令三军的,现在却被聚在一起共事,简直好似将三只猛兽塞进了同一个笼子里。人比猛兽好一点的是绝不会随便打起来,然而也好不了多少,连开口说句话都觉得难。 “这些军士都是抽调的精锐,人数约有五万,训练大概六个月了,”还是顾寰下定决心打破沉寂,径直讲了讲自己眼下做的事,和具体想法。 齐昭昀仍然保持沉默,和赵渊一道仔细倾听。他本以为顾寰和赵渊应该更熟悉一些,毕竟都是赵朔的心腹大将,况且都是赵朔的子侄辈,却不料看起来也并非如此。小将军是个对谁都喜欢多加照顾的性子,但偏偏看着就对赵渊很生疏,恐怕没有见过几面。齐昭昀想起来师夜光说的,宁王在望乡被母亲抚养长大,之后就是南征北战许多年,看来赵朔对他确实放心,长期在外镇守也并不担忧。 这就怪不得顾寰和他不熟了。 赵朔将他们三人放在一处必有目的,可惜的是齐昭昀真的还没有看出来,何况小将军边说边在他身上打量,摆明了一副急着要问他近来好不好,在宣政殿如何,那些事都忙完了没有,怎么会被派来这里的,等等一系列已经挂在头顶上明晃晃的问题。 齐昭昀实在无心多想帝王心事。 第三十一章 ,难描难画 初次会晤,除了顾寰说了些自己这边的情况,齐昭昀和赵朔都没有说什么。好在三人之中最位高权重的宁王殿下并不是个饭桶,临出议事厅前告知了其余二人自己准备先去营内看看,之后再来商议。他也有些抗击北戎的经验,不算是一窍不通,猜到恐怕三人都是带军北伐的候选人,因此自然认真以待。 宁王率先出去了,顾寰就带着齐昭昀到了给他备好的营房。 齐昭昀在新都真是一个亲信都没有剩下了。他身边的将校都不见了,连丹枫都死了,简直是对孤家寡人最好的释义。 顾寰比别人都清楚这一点。 丹枫的葬礼他没有去,是因为不知道消息。那时候他不在城里,齐昭昀也并没有送信。或许对于齐昭昀来说那片刻陪伴于事无补,又或者并不愿意让自己的无力感被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宁愿为此责怪自己,怨恨自己,也不会把痛楚转移给任何人,期望以安慰来缓解。 世上有无数条坦荡通途,齐昭昀偏要走最难的那条路。 因此顾寰也没有提丹枫。这个孩子在的时候其实和他相处的不错,比起其他人,丹枫当然会更信任曾经救过齐昭昀的顾寰。不过他的信任始终有限,除了齐昭昀谁对他说话都是一副警惕的样子,好像离开熟悉山林的小兽。 顾寰熟悉这种人,也熟悉这种样子,他其实也想过是否在齐昭昀的内心,也和这个孩子差不多,对周围陌生的一切都充满了排斥,闭目塞听不愿意真正接受。可惜他不能问。 齐昭昀不会回答,他也不能问。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的走到了营房门口。顾寰觉得这有点像是曾经他陪着齐昭昀走回军帐,或者是他扶着低声咳个不停的齐昭昀从雪夜回到温暖的内室。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可回忆的似乎却很多,顾寰差不多可以说是自己足够熟悉齐昭昀了。 以一种沉默认识一种不为人知的面目。 他带齐昭昀进到营房里,随手指了指:“这儿修建的仓促了些,都督只好将就着住了,我会留几个亲兵照顾都督的起居,有什么事就叫我。” 顾寰的客气话一向不会很多,他天性的热烈并非靠言语来挥洒。齐昭昀起先并不觉得最近是在硬撑,然而看到顾寰的时候却开始觉得疲惫,笑了笑,自己先坐下了,乖顺的答应:“好。” 齐昭昀很少说什么言不由衷的话,但他的言与行向来没有关联,嘴上答应了实际未必愿意麻烦别人。顾寰能察觉这一点,于是干脆抽身去找茶炉,准备自己煮茶。 他自己都称不上风雅,身边的亲兵恐怕也不会照顾齐昭昀这种人。顾寰咬住舌尖,把那个“娇弱”的评价吞下去了。他一路带着齐昭昀北上,这人没有给他添一点麻烦,配合得超出他的预期,要是再这样说根本就是摸黑。 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齐昭昀脆弱。大概是因为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养尊处优,肤色又比自己白皙,好像一尊釉色澄澈明净的瓷器,因此连带着勾起易碎的联想,何况病病歪歪一整个冬天,怎么也让顾寰对齐昭昀多了几分心悸,唯恐他再出什么事。 齐昭昀越习以为常,他就越觉得这人没有自己照顾不行。 第51章 所谓君子远庖厨,齐昭昀既不会做饭,也不会烹茶,他的手和人间烟火毫无关系,只和琴棋书画诗酒茶有关。顾寰从前倒没有料到自己有朝一日对这样风度翩翩的人居然只有焦头烂额照顾的份,竟然不觉得酸文假醋,或实在烦人。 他在这里生火,齐昭昀就在背后看着,眼神饶有趣味,并不火热,但顾寰敏锐的感官还是迅速的察觉了齐昭昀在看自己。他熟练的捅开了茶炉,坐上水去翻茶叶。 “这儿是最近才收拾出来的,给你住,东西倒是一应俱全的,就是要多找找。”他翻出了一只白鹅羽扇,给齐昭昀看了一眼,顺手摆在齐昭昀坐的榻上了,还在他面前晃了一下:“看,还有扇子。” 齐昭昀又对着他笑笑。 他其实不算爱笑的人,多数时候都看起来有点冷淡,只有不愿意说话但又不得不表达友善的时候,才拨冗对人笑一笑。模样倒是很好看,好似高山飞雪变成满池春水,让顾寰颇有一种万一荡漾出来了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的隐隐担忧。 顾寰倒不介意他不说话。他以为齐昭昀生性就是个沉稳的人,恐怕从小到大既没有闹过脾气也不会犯傻,甚至都无法想象齐昭昀曾经是个软绵绵奶声奶气的孩子,是慢慢长大才成了现在这模样。 他找出茶叶,又费了点功夫才找到梅子和姜丝。小将军大概是做惯了照顾自己这回事,在靴子里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匕首,往瓷盘里放了几个梅子,仔细切成细丝,和姜一起放进茶水里煮。 北地风味的茶大概都是这样,含着姜的辛辣,梅子的酸甜。顾寰喝过的茶里还有放陈皮或者黄豆,芝麻的。也有甜口的八宝茶,里面甚至漂着红枣,放很多糖。 丹枫煮的茶里不放梅子,也不放姜,是一盏浓浓的茶汤。齐昭昀大概习惯了这种口味,不过顾寰不照顾他的习惯是有原因的。 姜性辛温,重补暖,入脾、胃、肺经,能发汗解表,温中止呕,温肺解咳。梅子性味甘平,入肝、脾、肺、大肠经,敛肺止咳,除烦静心。两样东西既可以说是食材,又可以说是药材,打从齐昭昀病了之后就一直喝的是这两样东西煮的茶。他自己也不说什么,简直堪称逆来顺受,倒让顾寰原本准备的劝说都成了一场空。 火苗蹿出来,嘶嘶作响的舔着茶炉底,齐昭昀动了一下,伸手拿起鹅毛扇摸了摸。大概是新做的扇子,鹅毛丰厚硬挺,排列的整整齐齐。他默默看了一会,站起身走到顾寰身边,和他一样席地盘腿坐下了。 “还没有来得及问过,”齐昭昀的声音是平稳且镇静的,他永远是这个调调,好像就没有吃惊过:“将军近来如何?夫人还好吗?” 他们很容易就客气来客气去,说话十有**都要以退为进,好像有说不完的歉意似的,又好像是在躲着什么。顾寰往茶炉底下塞了又一根木柴。现在还不是添柴的时候,但他的手闲着没有事情做。 齐昭昀和云霁就见过那么一面,不过彼此并非不再往来。云霁大概写过几封信,齐昭昀也回过。顾寰没有看过信。他一向不干涉云霁,不过想也知道大概就是送东西的时候顺便写封信,说承蒙您照顾,这是自家种的,请笑纳。 回信也不过就是多谢惠赠。 但这二人倒是彼此经常对顾寰提起对方,问问情况。 云霁向来对顾府之外的一切都不多问,齐昭昀更知道对一个男人频频问起他的夫人不大合适,因此顾寰就足以看得出来这二人之间有点惺惺相惜。他还不至于迟钝到看不出来为什么。 他们都孑然一身,这一点就足够了。 顾寰对云霁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二人只是以夫妻名义住在一起,免得云霁在祭宫待到死而已,他对自己的夫人挂念另一个男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甚至自己都常常跑到这“另一个男人”的家里事无巨细的照顾对方。 他只是觉得齐昭昀开口就问候云霁这事对自己不太公平,即使前一句话就问了自己的近况。 不过他也没有在口头上争取什么,而是简单的回答:“我们都没什么事,春天她的精神要好一些,何况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她也愿意多出来看看。” 这倒是,顾府那一路桃李芬芳,熏软春风都吹到齐昭昀的院子里了,倒让他想起去年曾经答应过丹枫可以再移植一棵大树过来,代替从前府邸里的苦楝树。现在对他的承诺两眼发亮的人都死了,齐昭昀自己倒是无所谓,不过这件事到底还是要完成的。 他听着茶炉里的水沸声,看着年轻将军伸手拿起垫着一块布的壶盖,放茶叶和梅丝姜丝的动作,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了不让烟气进来,茶炉安放在外面廊檐下的,顾寰半个身子都探出去,被春日暖阳照彻,脸上一片蜜糖一般潋滟的光,涂出了更加分明的轮廓,又添上一种和暖清淡的香气,好像什么可以用食物形容的味道,让齐昭昀盯着不放。 他一时觉得这小将军是毛绒绒的一头动物,想干脆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试试看能否真的叹出一口淤积在心的长气,却并没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只是在小将军回过头的时候和他对视上了,简单的回以一丝笑意:“这倒是,你家的杏花都被风吹到了我的院子里。” 他要天天去宣政殿的那段时间起的一向很早,清晨开门一看,门前全是落花,抬头一望院墙,就正好看到一枝红杏出墙来,正纷纷落落飘下一簇花。天边的曙光是鸭蛋一样的青。 第52章 难描难画。 第三十二章 ,熏软 顾寰还没有被齐昭昀这么看过,因此不知利害,被看住的时候并未马上移开视线,接着就再也移不开了,呆愣愣的与齐昭昀对视。 齐昭昀的神情显得异常柔软,即便不笑也是一脸熏风。顾寰总觉得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不用笑意来证明,本质就和春雪一样柔软,轻轻揉搓就化了,稍微暖暖就和自己一个温度,因此总是缺乏该有的戒备,这一下就被齐昭昀的风姿给迷倒了。 分明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但偏偏齐昭昀身上的韵味绵长,后劲无穷。顾寰来不及觉得不公平,就被他看得生出一种自己也十足珍贵的错觉。 齐昭昀的目光也没有黏黏糊糊,或者温情无限,他只是微微挑眉,对着小将军疑惑的眼神也毫不回避,但这就足够了,顾寰于迷茫之中完全领会了他的赞叹和遐思,同时受宠若惊起来。 幸好茶水很快就煮沸了,不必让他费心搜肠刮肚找什么寒暄的话,方才七零八落的话题也自然而然的停下了。 顾寰翻出两个茶杯提壶倒水,先给了齐昭昀一杯,随后把茶壶放远了些,抿了一口自己的茶水,被烫得吸了一口气,捧着茶杯感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儿郎带出去撒个欢。” 他话音刚落,齐昭昀就紧接着道:“不远了。” 现在顾寰至少学会了不质疑齐昭昀的判断,只是带着好奇追问:“为什么?” “想也知道,陛下要的是扬我国威,自然要浩大声势,你,我,宁王殿下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群英荟萃。到时挥师北上,人人都知道铁蹄踏过的地方尽归王土。既然有这个想法,自然是和登基昭告天下差不了多久。” 齐昭昀解释的很简单,不过同时也回答了顾寰另一个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在这里的三个人都是一时豪杰,排兵布阵各有自己的习惯与天分,挤在一起不是好事,反而容易发生龃龉摩擦,引起更大的麻烦。既然连顾寰都知道顾忌这一点,为什么赵朔仍然执意为之? 不过两件事贯通在一起,想明白了帝王的意图,这也就很简单了。 正如顾寰所说,此次出征差不多可以叫撒欢,为的是立威和震慑,而非攻城拔寨。顾寰还没有打过这种仗,不过宁王和齐昭昀应该不陌生,三人汇聚也正好可以显示赵朔用人有道,且不缺将才,浮夸是浮夸了些,但是谁让皇帝确实是天下最该浮夸和好大喜功的人呢? 他要做面子,这三人也只能给他做面子。 茶水微烫,还不能入口,顾寰嘶声吸气的时候齐昭昀还没尝一尝,看看他的模样就干脆捧在手心里暖手,过了这一会就给他整个人都带上一阵暖意,好似握着小将军的手。 顾寰想通了自己的疑问,蔫头耷脑靠着门坐着。现在他和齐昭昀的模样都不算彬彬有礼,盘腿坐着本来就够难看,何况他还靠着门,整个人简直要滑脱下去。小将军含含糊糊的解释:“太困了……早上起来,出了点事……” 说着眼睛就半睁半闭,露出一副疲态。 齐昭昀没说什么,只是静静望着小将军不出声,看着他在自己的注视之下渐渐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近来顾寰都在京郊大营,恐怕不全是为了营内事务。他年少时候就跟着赵朔,是真正的纯臣和心腹,眼看着赵朔登基在望,有的是上下钻营想从中渔利的人,将军府恐怕也并不安生,有的是人上门打探消息。 顾寰年纪还轻,又不熟悉这种手段,面对笑脸相迎恐怕不会觉得轻松,躲出来是最好的了。大营无人敢闯,等闲也不会有人奉旨进来,忙累也是单纯的忙和累,云霁夫人再闭门谢客,基本就隔绝了登门请托的人。 这样想想,恐怕宁王那里也少不了人。其他人没法和住在宫里的宁王多说话,但有一家宁王是躲不过去的,必得好声好气的应付。那就是他母亲出身的贺氏。 因为有宁王这个人在,太妃也威严尚存,羌人以贺氏为首的这一支多年来堪称风光无限,占着上好的马场和马匹威风十足,兵强马壮,向来是宁王的助力,且十分安分守己。 但此一时彼一时,羌人愿意俯首帖耳为的是看中了赵朔的才具,现在到了分红的时候,面对好处没有谁会张不开嘴。大概宫里也不安生,因此宁王对自己要和另外两个人分功也并无异议。 齐昭昀若有所思,想了一会,看到顾寰不仅没有惊醒,反而睡得更熟了,简直不明白他到底有多辛苦,迟疑一会,终究还是站起身弯腰把小将军抱了起来。 倘若顾寰现在醒着,恐怕难免大吃一惊。他从未见过齐昭昀展示武艺,更不曾和他正面交锋,其实并不知道齐昭昀体力不在自己之下。打从他在巫见的利刃奇袭之下一把将自己扑倒那时候齐昭昀就看出小将军对自己有所误解了。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小将军显然并不知道。 他看到这一幕恐怕要惊恐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反复看一看,随后才呐呐的为自己的吃惊道歉。 不过现在顾寰睡着了,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轻轻松松的抱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自然而然的低头蜷在齐昭昀胸前,甚至还抓住对方的衣襟哼了两声的。 齐昭昀把他放在屏风后面的床榻上,随手扯过被子给他盖上,站在床头以眼神描摹小将军的容貌。 顾寰生得英挺,倒也称得上俊俏,肤色如同融化的蜜糖,两道眉毛在睡梦里不安的微微蹙起,倒是一副很招人喜欢的相貌。又因为已经睡了,清醒时候的活泼与迅捷矫健都隐藏起来,满脸都是一种天真的柔软。 第53章 齐昭昀顺手一摸他的脸颊,顾寰就抬起一只手缓慢的拨了拨他的指尖,随后握住了他的手。 好似一圈温暖的环,把齐昭昀拘束在熟睡的顾寰床前。 他忍不住好奇那一晚顾寰为自己取暖的时候是否看到了自己的睡容,而他是否和眼前的小将军一样,在梦中露出毫无防备的赤诚。这模样被人看见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太亲近了。 齐昭昀此生前二十年就是不断的失去,他出生的时候一切都还很丰盛,之后却好似春景不长,全都凋谢了,只剩下他什么也没有留住,因此竟然也不记得和谁这样亲近过,或者想要亲近过谁。 巫女对他下了断言,说他亲缘淡薄,命途坎坷。人年轻的时候对这种箴言往往看低,以为眼前的就是一切苦痛,却不料后来其实难得多,他告别了太多人,也放弃了太多人事,以至于时至今日没法再去主动亲近谁了。 是小将军自己掀开他的被子爬上来的,抱住他的那一刻似乎并不觉得太亲近,太热,太没有礼数。 顾寰真是一个奇异的人。他也失去过,但竟然不害怕拥有,更不害怕付出。 倘若齐昭昀伤害了顾寰,他会怎么做? 倘若突破小将军的防线,告诉他自己也是强有力的,足够伤害他,扒光他,刺痛他,他会逃跑吗? 齐昭昀因自己这突然的想法而忍俊不禁。他到底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小将军,因在内心把他比作白狼,就觉得他必然会被自己擒获。其实顾寰定然能够反抗,更能够反过来给他致命一击。 他早领教过顾寰的锋锐了,以那场素未谋面的战役作为结识小将军的开端,或许是一种命中注定。 他终究认识了这个人,了解了这个人,以敌人的身份和朋友的身份。他知道顾寰有多少聪明才智,又有多少温柔温暖,大可以称作是天下最好的相逢,在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么多。 顾寰醒来的时候日影西斜,他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隐约看到沉沉暮色,又嗅到一阵饭菜香,这才察觉自己饿了,被饥肠催促清醒过来,翻身坐起。 身上的被子也就顺势掉了下去,顾寰伸手一捞,满手都是自己的头发,想了想居然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的,怎么到了床上,皮弁是谁拿下来的。他的头发又粗又硬,束上一天头皮就发疼,齐昭昀给他摘了皮弁睡了这么久,反倒浑身轻松。 他摸索着下床,绕过看到齐昭昀的背影这才想到自己居然和他说着话就睡过去了,占了人家的床榻,甚至还要人家照顾,真是十分不像话。 然而齐昭昀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他,只是简单的招了招手:“过来。” 顾寰也不问为什么,乖乖的走过去,以刚睡醒的懵懂和迷茫抬手揉了揉眼睛,就看到齐昭昀示意他坐下。顾寰半睡半醒的时候比平时乖巧很多,问也不问又在齐昭昀面前坐好,随后就感觉到头发被拢了起来,用手指梳理,都束在一起,随后把他的皮弁又给戴了回去。 已经在对方面前披头散发过了,顾寰也是过了一会才想到,连梳头这件事都被代劳。 齐昭昀之体贴,无形之中带着一种宠溺与包容,顾寰整个人都因清醒而不自在了起来。 第三十三章 ,谁的黑发穿过谁的手 倒也不是没有别人给顾寰梳过头,让他越来越不自在的其实是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披头散发过。毕竟时下狂歌纵酒披发跣足的不是蒙冤之人就是狂士,顾寰哪个都沾不上。何况对齐昭昀这种名士,一般人都难免拘谨,唯恐在他眼里留个难看的样子。 但现在齐昭昀在给他梳头发。 五指从发丝之间穿过,收拢在一起之后再用皮弁束起来。顾寰头发多,齐昭昀也是第一次上手,总是难免漏了一绺出来,顾寰余光瞧见齐昭昀的手在自己肩上一拈,把漏网的头发勾了回去,就被这蜻蜓点水的接触唤醒了差不多一年前的记忆。那时候还是他和齐昭昀第一次见面,齐昭昀就在他告辞的时候让他留步,给他拂去了肩上落花。 春意留人,现在齐昭昀无法伸手就拂去二人之间延续下来的羁绊,甚至还在抚摸他的青丝。顾寰坐的很不自在,但也不敢乱动,隐隐看到来送饭的伙兵身影,心里居然紧张起来。这种事被人看见恐怕有失他统帅的尊严,何况齐昭昀也未必愿意。他想开口提醒一声,却被齐昭昀不轻不重的按住了头皮:“坐好别动。” 很难说这简单的四个字在顾寰心里激起了什么样的涟漪,他原本想开口说话也都忘了,以一副乖顺的模样顺着齐昭昀的指尖施力抬起头,摆出一副十分不自然的样子,感觉到齐昭昀把簪子插进了皮弁里,又调整了一下,随后松开手端详自己的成果,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好了。” 顾寰下意识的抬手一摸,触到整整齐齐的发髻,倒好像还能摸到齐昭昀的余温。 “是吃饭的时候了,嗯,我先……”顾寰知道自己该走了,他得回去吃饭,饭后恐怕还要和宁王碰头,但偏偏方才齐昭昀在他的发丛里若即若离的抚摸他,牵着他的头发好似牵着缰绳,让他走也走不动了。 齐昭昀反而以静水流深的姿态对他解释:“你睡着的时候,宁王殿下派人来过了,说我们晚上在议事厅会面,之后有伙兵来问我要吃点什么,你还没醒,我想就算醒来也不必折腾了,让他们连你的饭也一起送过来。正好吃过一起过去,顺便在营里走走。” 第54章 他安排的很细致,然而顾寰第一反应仍然是:天哪,所有人都知道我在都督房里睡着了!睡了一天! 顾寰对手下军士一视同仁,也不是高高在上不知疾苦的人,他手下的兵向来爱开他的玩笑,伙兵管着饭食,人头最广,吃饭的时候消息流散的最快。何况长日无聊,没有什么值得反复咀嚼的新鲜消息,这种事也会迅速传得人尽皆知。在别人房里睡着这种事顾寰其实从来没有做过,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困,那么快就入睡…… 他哀叹一声,把头往低矮的几案上砰的一放,看也不敢看齐昭昀了:“今天……实在失礼了。” 和齐昭昀料想的反应差不多,小将军好似真觉得太丢人,整个人要缩起来似的,极力不占地方。齐昭昀快被他逗笑,伸手拍了拍顾寰的肩膀:“这没什么,除非将军要和我见外。” 这句话对顾寰真是管用,他当即抬起头反驳:“不!在我心里,都督绝不会是外人!” 话音刚落,碰上齐昭昀的眼神马上明白过来,自己恐怕是被看得透彻了,又低下头去:“我明白了,我不再说这种话了。” 他认错倒是很快。齐昭昀回以孺子可教的眼神,手落在顾寰的小臂上,并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顾寰跳墙来保护他的安危,察觉不对前来照顾他,甚至带他去见刘荣的时候可不觉得二人应该见外,他怎么都做不到视若无睹,偏偏对齐昭昀照顾自己这件事见外得不得了,总得让他忘了客气这回事。 齐昭昀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这么好的性子,仔细看甚至还有点腼腆,在自己面前如此拘谨,平白无故小了好多岁,都快成了他的子侄辈,是对齐昭昀有什么误解吗?不过倒是聪明得出乎意料,马上就能明白齐昭昀意在何处,齐昭昀也就满意的点点头,端起冷茶喝了一口:“乖。” 大概是顾寰实在乖巧可爱,齐昭昀端出的也是哄孩子的态度,点点头之后抬眼一看,饭菜送来了。 送饭的人倒是知道顾寰在这里,没露出什么吃惊的表情,布好菜盛上饭之后看了看二位大人的表情,大概是没看出什么来,就顺当的告退了。 齐昭昀敲了敲桌子,对还没找出什么能反驳自己哄孩子态度,自己却先红了脸的顾寰道:“我是该继续叫你将军呢,还是叫你化极?” 称字已经是十分亲近,但偏偏顾寰对自己这个字也并不熟,用了还没有多久,又是皇帝所赐,难免觉得不够亲近,闻言倒是迟疑了一会,放弃了:“想叫什么就叫什么罢,化极……我总是觉得不是我。” 齐昭昀正拿起乌木箸从槐花麦饭里面挑了一口,答道:“我字重明,这你是知道的,叫一叫试试?” 顾寰手一顿。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不好探听的事。其实顾寰挺喜欢齐昭昀的名字,温柔和煦的日光也好,辉煌美丽的神鸟也好,都和齐昭昀本人十分相符,大概这就是齐慕未卜先知了。但他还没有试过叫齐昭昀的字,总觉得提出这个要求的齐昭昀十分难以回绝,而他也叫不出口。 但齐昭昀就这样看着他,顾寰知道自己不叫出来恐怕难以过关,何况他该怎么解释自己想到这两个字就心悸?于是只能期期艾艾,乖乖的,十分艰难的叫了:“重明。” 叫完之后才补救:“其实,叫你都督我也觉得很好,你叫我将军……我知道并不是不亲近的意思。” 因为这一声将军也是独一无二的。 齐昭昀对他的解释挑起眉,点头认同了:“确实是我拘泥了。” 这个话题总算告一段落,顾寰连忙端碗堵住嘴,好让自己从笨嘴拙舌的对话之中逃脱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平常也并不是愚钝的人,从前牙尖嘴利也气得好几个老头直翻白眼,现在却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对,满心都是懊恼和“我还可以说得更好的”。 但他偏偏只能说真话,只会说真话,读过的书救不了他,只有一颗乱跳的心指使着他,连一点修饰的辞藻都没有。好像一副画上没有了唼喋相接的鱼,没有了凌乱缤纷的花影,只剩下清凌凌的月光,要把他内心深处自己都说不明白是什么的东西全都照出来。 顾寰哪儿经历过这种事,觉得自己十分可怜。 他吃了一口槐花麦饭,就被一股清香给包围了。这时节正是吃槐花的时候,前段时间吃榆钱,现在叶子已经老了。京郊大营里有不少槐树榆树,倒是方便了做饭。 这一点上南北口味不大一样。新都吃的主食多数是饼,黄米饭和麦饭,顾寰在江东的时候天天吃的都是稻米,很不习惯。军中倒也不是一直都有功夫埋锅造饭,啃干粮喝凉水的时候更多。但现在是在后方,且靠着京师,要是还没有上好的补给就是怪事了。眼下桌上还有羊肉和猪肉,再加两盘清炒的时蔬,新鲜脆嫩,倒是使人心生愉悦。 要让人打仗,就必然不能饿着肚子,赵朔占尽天时地利,向来财大气粗,顾寰手里的兵更少有吃也吃不饱的时候。他吃的和当兵的差不多,无非就是种类多一些,都是一个灶上的。 顾寰猜测齐昭昀也不是那种在军营里讲究出身优渥的人,只是隐约发现齐昭昀大概是胃口不佳,也不吃羊肉。 牛肉是向来很少的,宰杀犯法,因此猪羊鸡鸭比较常见。顾寰也吃过马肉,战马老病,或者被人围困,都得吃马肉。马肉并不好吃,又粗又硬又干,且吃的时候心里也十分沉重。因此他倒不讨厌吃羊肉。贺氏年年送上好的滩羊,一送少说好几百只,水草丰美的时候都是论千。送是送到赵朔这里,顾寰自然也是有数的,分给他的自己吃是吃不完的。 第55章 滩羊肉质细嫩,几乎没有膻味,大概是最好吃的羊。顾寰头一次吃到是他第一次得胜归来,赵朔正好收到送上来的羊,亲自下令烤了一只给他送来庆功,大概是宴上最显眼的一道菜。 因此顾寰并不讨厌吃羊肉,他也是想了想才明白过来齐昭昀恐怕不喜欢。 大概是打了太多年的原因,南人北人都喜欢攻扦对方,从饮食习惯开始吵得不可开交。南人吃鱼虾螃蟹多,是上不得台面,北人吃猪羊鸡鸭,是粗鄙野蛮,总之落不着好。 而顾寰在齐昭昀一个南人定居新都半年之后终于想起来:水土不服里面是否包括饮食不惯? 他确实没有怎么和齐昭昀一起吃过饭,更不记得从前是否发现了这种端倪。而齐昭昀自然不会说。 第三十四章 ,天道不公呢 齐昭昀挑食这件事明明白白的摆在面前了,顾寰也得咀嚼好一会才明白滋味。他心中的齐昭昀不说不食人间烟火,至少也该叫好一朵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不大可能有什么毛病。 而齐昭昀屡次对那盘红焖羊肉视而不见,反而是两盘时蔬快见了底,顾寰居然愉悦起来,挟起一块羊肉放在碗里,若有所指道:“都督现在到新都也好几个月了吧,还习惯吗?“ 他猜齐昭昀不会对自己直言,毕竟连丹枫之死都能独自吞下苦痛的人,怎么会对他抱怨饮食的事? 果然,齐昭昀只是摇摇头:“大概是没有办法习惯这么大的雪,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顾寰顺着他说下去:“这倒是,新都毕竟太偏北了一些,听说往东北再走一千里,往珠江上游的燕川郡一年得有六个月是冬天,“燕山雪花大如席”,恐怕不大好过。” 齐昭昀嗯了一声,接着道:“燕川郡出产烈酒,一滴就能醉倒壮汉,这可不是虚言,且民风彪悍,无论男女都习武,大概也是这大如席的雪花所致。” 他毕竟是读书的人,知道这些不足为奇,顾寰也知道一些,不过不是因为他看过或者听说过:“我就是燕川郡的儿郎,都督看我彪悍吗?” 齐昭昀闻言先是露出惊诧的神色,片刻后才想起来:“这我倒是忘了,只以为将军是新都人。” 他对顾寰笑笑:“将军征战在外,威名四海皆知,不过说是彪悍么,其实也不尽然。正如外人传言,是匹威风凛凛的白狼。” 终于把这个记了许久的比喻说出来,顾寰果然脸一红,不吭声了。全军上下盛传和齐昭昀一本正经的夸赞区别太大,顾寰很难坦然接受。齐昭昀也不接着就这个白狼的话题逗他,而是认真的询问:“不过烈酒的事是真的么?” 南北虽然也曾经互市,但燕川郡就太远了,何况气候使然,一旦大雪封山,别说做生意,就连出房门都难,还得挖开门前一人多高的积雪。弄到本地的烈酒并不容易,流传到澜江以东的就更少了。 顾寰摇头,脸上红晕褪了不少,解释:“也有很厉害的,喝上一壶能醉三天三夜,不过也有果酒,蜜酒。最烈的恐怕是酒露,据说是蒸过的纯酿,放上三年再拿出来,狗路过都会醉倒。这样的东西等闲不能喝,我离开家的时候还小,自然就更没有尝过了。” 说起这个话题,虽然顾寰记忆里的故乡已经七零八落,但能说的也不少,当即兴致勃勃,一发不可收拾。 “我阿爹会酿酒,也爱喝酒,阿娘每回都得把家里的狗从酒碗边上拖开,就怕它给喝了。这狗是我姐姐从邻家抱来的。乡下的狗不值钱,也不是名种,但它生得漂亮,又聪明,全家兄弟姊妹没有一个不疼它的,小妹还给它扎过辫子……” “现在我有时候也打猎,养了几十只猎犬,个个聪明挺拔漂亮,但都不是这只狗了,何况狗房的人养着,认识我也只是认识而已,我又不能常常放他们出去,怕放野了跑出去咬人,想来成天闷着也很难受……” “听说巫女在西南驱使大象和犀牛为坐骑,这我倒是还没有见过,不过想想倒也不错,那样庞大的坐骑上面恐怕坐着也很安稳……” 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齐昭昀一概给出微笑点头的反应,认真聆听。他不是骗人,是真的觉得滔滔不绝的顾寰可爱,天真是天真的,但也有黯然神伤,甚至说到盘踞西南的巫祸之后渐渐忧心起来,眉头一皱,开始发愁:“也不知道她们是要做什么,近来的动静越发奇怪了……” 恐怕是早就忘了这段话的初衷是介绍燕川郡。 齐昭昀不觉得自己是随和的人,更不算爱笑,然而现在只好忍笑安抚忧心忡忡的顾寰:“迟早必有动静,将军不必担忧。她们杀遍土著,囚禁妇孺,奴役幸存的男子,一时之间恐怕无暇他顾,这动静不过是筹备着一举闻名天下知,眼下还是不会有事的。” 顾寰这才想起来眼前之人能和自己站到同一立场恐怕还得多谢巫祸与他一起两面夹击,齐昭昀恐怕是现在世上对巫祸知之最多的人了。齐昭昀曾经说过为了抗击巫祸江东已经十室九空,再想起他们北上的时候那个绝望的巫见,在江东觋十分常见的原因就是巫女是抗击巫祸的前线,死伤太多,也顾不上男子不可进入祭宫的规矩了。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好。” 顾寰知道齐昭昀说这种话是为了劝慰自己现在还没有燃眉之急,来得及反应,然而他想到的却是对于齐昭昀而言,再没有什么不必担忧,还能应变了。他的国家为此倾覆,连自己都客居异乡,终生难返故土。 第56章 对齐昭昀再没有什么徐徐图之了。 倘若不了解一个人,那么对他身上所有的苦难都很容易忽略,因为世间就是各有各的苦。然而一旦明白这个人如何超凡脱俗,如何与众不同,有多么多么好,那么这种疼痛立马蔓延,成了切肤之痛,成了坐立不安,成了肉眼可见的溃烂与溃退。 疼痛不可抑制。 顾寰咬住嘴唇,隐约觉得愧疚。他自己的人生也并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留不下走上死路的长姐,救不活正在病亡的云霁,非得攻破齐昭昀的城池才能与他相识,也从未有不做将军的那个选择。 人生没有回头路。 于他而言与君相逢是一大幸事,然而对齐昭昀而言呢? 这心思转得太快,齐昭昀并没有跟上。而顾寰显然也不能就此请求对方的原谅,他说不出口,于是闷闷不乐的继续吃饭,未免齐昭昀探究或者担忧,还是草草的结了个尾:“前朝是对她们不好……可这样烧杀抢掠,为祸天下,未免太……” 太什么他没有说,反正齐昭昀都明白。 小将军耷拉着耳朵不高兴,齐昭昀对巫祸这部分倒是清清楚楚,知道没有什么好安慰的。毕竟将来她们必定卷土重来,要天下流血偿还,现在骗顾寰说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也并无什么作用,顾寰更不会相信。 何况小将军不是泥塑木雕,他有心,有心自然会难过,会明白人世多么可怕,可贵的东西又多么少。 小将军征战天下,手上也染满了鲜血,怎么会不明白人命的脆弱,战火的野蛮,人心的幽微,天下所有的黑暗? 他倒是希望巫烛能够人如其名,点亮天下,给小将军照路,让他一直顺畅前行,笼罩在光明之中。可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齐昭昀也不再说话了。他早以为自己习惯,只有面对小将军的时候才从心中涌起“这不公平”的冲动,似乎又尝到少年时候的愤怒。好人从来不得好报,披肝沥胆未必得偿所愿,心血尽浇也可能换来国破家亡。 在小将军身上也同样如是。 他早不是天真纯良的人,只是难得对自己说,但小将军值得,天下人都值得,值得一个清平盛世,只得一个海晏河清。 吃过饭,顾寰和齐昭昀出门往议事厅去。时辰还早,宁王恐怕这半天也没有闲着,不急着赶过去,顾寰就带着齐昭昀绕路往营内随处乱走。这些军士都知道又来了两尊大佛,有些人是认识齐昭昀的,纷纷站起身打招呼。 跟着顾寰到江东去的人并不是个个都和齐昭昀的人交过手,领会过他的锋锐辛辣的人不过十分之一,幸而顾寰也在这十分之一里面而已。但认得出齐昭昀的人都难免对他有几分敬意。 以雄师百万换得投降不算意料之外,负隅顽抗能做的漂亮又倨傲就十分值得敬佩,刀尖上舔血的人不会一味把失败的人看成弱者。何况齐昭昀看着就是一副儒将风度,深不可测,顾寰的兵都和顾寰想的差不多,不服气里带着难言敬畏,倒是在齐昭昀的意料之外,让他亲和得远超众人所想。 顾寰是知道齐昭昀的好,但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就赢得人心,简直是他亲眼看着聚过来的将士脸上的神情和心里的想法都迅速的变了,倒戈到了齐昭昀这一面。 ……幸亏他没有和全盛时候的齐昭昀对阵过。 顾寰还没有觉得世上有自己拿不下的城池过,眼下就很肯定的承认了,他拿不下齐昭昀坐镇的城池。 他倒是对齐昭昀赢得人心乐见其成,并没有自己的威信被削弱了的不服气,和齐昭昀一路慢慢走到议事厅,一路上不知道见了多少人。这都怪赵朔对齐昭昀深藏在宝匣之内,就连朝堂里那一群老臣也对齐昭昀好奇,但就是见不到真人。后来齐昭昀再一病,江湖中就只流传着他那本书的简略手稿,还是赵朔传下去给他们看过的。 顾寰对此也略有耳闻,有的人探听消息甚至探听到了他这里,想问问齐昭昀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商王如此珍而重之。 齐昭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顾寰也想知道。 第三十五章 ,登基 齐昭昀是什么样的人,恐怕世上没有人比师夜光和巫烛知道得多,可惜他们二人的感受不能为人所知。而顾寰所看到的齐昭昀只能让他动容,并非前来打探消息的人群所感兴趣的。 倘若拿着这个问题问齐昭昀,他也说不出什么。 这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顾寰以为他是温文尔雅,学识广博,算无遗策的高岭之花,却越来越觉得只凭言语无法说明白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他知道的越多,能说出口的话就越匮乏,他的语言乏味,却仍然用眼神描摹,试图描摹出一个形状。 就像用手在冰上摩挲,使之融化出一个人的形状,齐昭昀从中一步走出,就这样到了他的面前。 同样的,他也不知道在齐昭昀心里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至少顾寰知道自己不恨齐昭昀,甚至暗中为这场相逢而感到庆幸,但对齐昭昀而言顾寰是敲响丧钟的人。倘若被他迁怒,甚至暗恨,顾寰都没有办法为自己分辨。 当年那个从燕川郡一路而来的少年其实至今也不明白人们为何互相攻伐,不明白为什么历朝宫殿都会倒塌,不明白天下怎么血流漂杵,不明白风烟为什么泛黄。 他并不真的觉得死去的都罪大恶极,更不觉得自己就一定是正义之师,不过是燕川郡的儿郎自幼就明白,不拿起刀剑,不扛起旗帜,就什么都守不住,什么都留不下。 第57章 即使你号令三军,攻无不克又如何呢?策勋十二转,换不回来曾经的家。 顾寰知道自己大概是一辈子都无法对此事释怀。巫烛在祭宫之中如同落入流沙,只会越陷越深,而他自己在金碧辉煌之中同样如是,终生都不能回到普通人的生活,更无法选择平凡的日子。 他走不回去,只看到前路茫茫。 齐昭昀甚至比他更无可选择。然而顾寰没办法致歉。 他甚至都不是意难平,只是路茫茫。意难平恐怕是齐昭昀。 赵朔登基是在四月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先是迎了先祖牌位入太庙,之后又破土动工准备迁坟建陵。赵家祖上也不是没有说得出来的人物,他祖父做过太守,曾祖曾经在旧朝为官,这些都值得写进史书里去。赵朔的出身虽然不在门阀之中,但毕竟不算起于阡陌。 登基这一日赵朔拜太庙,派官员祭告天地,拜宗庙,社稷,随后打开宫门接受百官朝贺,在赵朔做商王的时候就当上了丞相的曹禤献上玉玺,并祝贺词。 礼毕,赵朔回宫换朝服,再行贺礼,昭告天下,随后赐宴。丹陛大乐中和韶乐俱备,乐声大作,众臣飨宴。 玉玺自然不是不知所踪的那个传国玉玺,是找了一块难得的好玉新做的。虽然就和传说中的九鼎一样,一旦遗失之后新做的就难免背上赝品之名,但毕竟还是得做一个。赵朔倒不怕别人说他玉玺是假的。 权势是真的,这人人都知道。在他心里北戎不足为惧,巫祸也终将荡平,毕生宿敌也不难攻破,天下终归属于他,全都属于他。 倒不是说赵朔就有这种端坐到夜里的好耐心,但任谁都知道开国皇帝的登基有多重要,宁肯死谏也要大办,赵朔在这件事上是拗不过自己的爱卿们的。何况他不爱这种排场也知道这是必要的。 赐宴的重头戏向来不会是吃喝,总有燃不完的松柏枝和奏不完的黄钟大吕。当一个人到了赵朔这个地步,手握天下权势,就不把这些身外之物太当一回事了。早在登基之前他就万人之上好几年,或许早些时候还有点想要骄奢淫逸的心,不过后来就察觉了这并不会为他增添什么滋味。 也就省了这个心。 赵朔不愿意臣下们太拘束,但似乎他们都卯足了劲要在今日板正规矩的朝贺自己的陛下,于是不得不起身托词更衣,避开了好让他们先谈笑一会。何况再端正严肃的坐下去他也撑不住了。 登基大典又要跪,又要叩,大宴十分冗长,赵朔从前在幼帝登基的时候就尝过一次这种滋味,只好在心里庆幸自己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理所当然的册封楼夫人为皇后,将几个姬妾也给了名位,儿子们都封王,女儿们都封公主,开国元勋更是爵位大奉送,现在赵渊的母亲贺夫人就从太妃变成了惠国王太后。 赵朔也难免分封宗室镇守天下,好在开国之初宗室并不多,这只是个权宜之计罢了。 皇后生父已经过世,于是兄弟俱为列侯。赵朔并无分土给宗室之外的意图,因此列侯并无封国的实权,只能当做食邑。 楼家起初还算强有力,后来赵朔冉冉升起,自从岳父过世之后就变成了楼家依附赵家,现在更加如此。皇后的兄弟都不算备受宠信,只是因皇后金瓯永固而屹立不倒。这对皇后而言自然还不够好,但对赵朔却算得一件好事。 除了宗室,外戚,赵朔一共还分发了几十个列侯和关内侯的爵位,顾寰和齐昭昀都在其中,广义上来说,都算蹭上了一个开国元勋的名号。功劳自然有大有小,但眼下看来人人都欣欣向荣。 这些爵位都有封国,有的大有的小,上至跨州连郡,比如赵渊,下至一乡一亭。 赵渊是赵朔最喜爱的子侄辈,又是真正的宗室,自然没有人会有异议。赵朔多年积威,旨意虽然早就流传的到处都是,但还没有昭告天下,于是更没有人不看眼色表达不服气。 皇后的侄子倒是进宫诉苦过,不过很快皇后就连儿女也不见了,潜心静修,态度已然十分明确。列侯和关内侯差的太多,以外戚封侯自然不如以功封侯,但没能立功怪谁呢? 巫烛的预言不能公之于众,皇后更不可能主动对人提及,眼下春风和畅,然而皇后眼里阴云密布,哪里还顾得上争权夺利?储位一天没有落定,她就一天悬在半空。 皇后心事某个程度上其实也是皇帝的心事,然而眼下赵朔还顾不上这个:他毕竟登基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守四方。 第三十六章 ,寄雁传书谢不能 册封的旨意第二天才陆续分批下,这时候顾寰和赵渊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去北伐。而齐昭昀果然如他自己预料的,得收拾行装住在宫里准备干赵朔之前扔给他的那一大摊子事。 顾寰大概是没有猜到这个,毕竟他以为齐昭昀得和自己一起去北方,还兴致勃勃的准备好了路过燕川郡附近的时候趁空带齐昭昀跑跑马,往他的家乡那里去一趟。 齐昭昀也没跟他说自己的这个猜测。 赵朔恐怕不大愿意让齐昭昀继续碰到军权,这是有各方的考量的。 旨意一下,众人各有职权,各归其位,只有齐昭昀还是大都督的称号,另获封宣平侯,无形之中显出几分特殊。此前赵朔就定下来了,大都督不过是个荣衔,然而此时此刻这就好像前朝的例子,荣衔的实职只看天子是否信重,何况爵位难得。 第58章 齐昭昀的功劳大概有二,写下那纸降书算一个,他送上去的书稿也算在诚心实意归降里,第二就是佐上定官制,舆服,说是开国元勋也不算虚言。赵朔对他宠命优渥,固然是有自己的考虑,但他们二人终归合作的不错。 眼下人人都知道接下来齐昭昀要做的大概就是立法令,修史书,做完了仍旧是算得大功。 眼看着要从谋臣儒将变作文官,齐昭昀接受的泰然,倒是顾寰万分不服气,领了旨送走宫里的人,扭头就往齐昭昀这里来堵门了:“怎么你不去?!” 他说不上还是孩子脾气,只是没有料到做好的打算都付诸东流,且齐昭昀还是不能出去透透气。 倘若齐昭昀明说自己不喜欢新都,住的不惯,可能顾寰也就不替他委屈了,偏偏齐昭昀这性子一声不吭,什么都是顾寰看出来的,于是伤怀都格外的真。顾寰嘴角紧绷着,把格外安静随和的齐昭昀堵在门里,一句话问出来之后又莫名委屈起来,紧抿住嘴唇端端正正的看着齐昭昀,等他说点什么。 齐昭昀一歪头,让开一条路示意他进来,同时居然笑了,轻轻松松的道:“也没有人说过我得去。北伐千里奔波,来回好几个月,却未必能拿得下什么功绩,你以为去了有什么好处吗?“ 顾寰想让他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个,他只是觉得这不公平。齐昭昀排兵布阵的才智顾寰是真正见识过的人,他还想见识一次,不过这次他是齐昭昀麾下的将军。但偏偏领兵挂帅的是赵渊,顾寰跟着做个副帅,而齐昭昀恐怕命中注定和宣政殿缘定三生。 凭什么啊? 顾寰越想越难受,往里面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看齐昭昀:“那你想去吗?” 对这样一双眼睛多难顾左右而言他,齐昭昀也静默了一瞬,脸上笑容消失不见,好似什么情绪都没有,和小将军对视着,最后忍不住伸手拉着他坐下了,倒一杯凉茶给他:“将军这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军功肯定不是顾寰在意的,他早就不知道策勋几个十二转,威名赫赫,勇冠三军的冠军侯呢。 然而现在勇冠三军的小白狼只是泄愤似的一口喝干茶水,把白瓷盏往桌案上重重一顿,欲言又止:“这又……这又不是什么……”他毕竟不会真把已经成了陛下的赵朔当做父兄一样抱怨,一句话千回百转,最后说:“你又不会飞!” 他不是不懂赵朔的种种顾虑,可却觉得这防微杜渐太伤人心。齐昭昀倘若不愿意归降,有的是办法负隅顽抗,可能顾寰要和他缠斗一辈子,在澜江两岸互相攻伐,最后他不是在瘴气之中找到齐昭昀的骷髅,恐怕就得是成了齐昭昀的战俘。 比起你死我活,自然是当下好一些,至少他们都活的好好的。而齐昭昀既然没有绞尽脑汁的反抗,那赵朔为什么要这样防范他呢? 顾寰道理总是明白的,可他不懂人心,他不能懂。 齐昭昀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说真话,闻言居然笑得神采飞扬了些:“我会的可比飞多多了。” 顾寰顿时从蔫头耷脑到怒目而视。他想说我也是为了你难过,却说不出口。他早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打从巫烛从家里被带走的那一刻就不是了,当然知道倘若外人都为一个人难过的时候,这个人才是难过的源头,吼他就是不知好歹。 所以他怒目了一会,就怒不下去了,又蜷缩起来,低声失落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只是没有见识过,他想见一见其他模样的齐昭昀,更神采飞扬的,指挥若定也好,饶有兴致也好,他都想要见识,因为他错过了,而了解一个人首先就得把错过的都补回来。 但这想法才刚兴起,顾寰兴冲冲的,赵朔给了迎头一击,小将军简直要失望了。 他比齐昭昀自己还委屈,齐昭昀看着看着,心情居然逐渐明朗起来,伸手捏了捏小将军的脸:“那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嗯?想闹脾气了?” 明知自己是被当成小孩子哄了,齐昭昀根本不想解释,也不想对自己说真话,大概是真话都太沉重,他们眼下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顾寰一咬嘴唇,硬是认了自己就是个瞎闹脾气的稚子:“我能给你写信吗?” 军中要和京里互通消息,一路上快马加鞭送密奏,因此也是可以鱼雁往来的,只是恐怕会迟滞许多。顾寰还没怎么有过远行千里寄信传书的经历,忍不住就问出来了。 他其实想说,那你要好好等我回来,然而仔细想想齐昭昀一向都不太好,得要人好好照顾,且心绪从来就没有好过,说这种话是何必?于是就只问了一句能不能给你写信。 那当然是能的。 齐昭昀点点头,道:“将军挂念我,我很高兴。” 这话有几分真?顾寰忍不住掂量一番,觉得也不算假,齐昭昀分明也是挂念他的,于是暂且心满意足,与齐昭昀坐在一处,说起了得知的其他消息。 第三十七章 ,折杨柳 不过这话题也不怎么风花雪月就是了。 “听说有人弹劾你。” 顾寰消息灵通,是因为他和赵朔密不可分,在新贵之中又故旧遍地,因此齐昭昀闻言也一扬眉,十分新鲜:“弹劾我什么?” 他在京郊大营堪称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新都的时候也一样,别说是弹劾了,连能知道他在做些什么的人都不多,难道是弹劾他佐封侯定官制这两件事么? 第59章 如果真是弹劾这两件事,怕不是失心疯了。赵朔才是那个真正点头的人,现在提出对齐昭昀的质疑真的不是在举国欢庆的好日子里给陛下添堵? 果然,顾寰说出的理由虽然也令人难以置信,但毕竟不是这两个。 “说是你写的那本书全都是江东的风土人情,是心念故国。”顾寰显然也不明白这里面的具体思路。 齐昭昀写的全是江东,理由很简单,他自己就是江东人,且赵朔要用他就是图他人头和风土都熟,否则还能是因为觊觎齐昭昀美色吗?这本书的本意谁看不出来是齐昭昀投诚之作,而赵朔百忙之中命令刊行,分发给群臣观摩,可不是让他们广泛谈论,勇敢弹劾的意思。 顾寰说得不大确定,因为这书是给他送来了,但他还没有功夫看,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是哪种风土人情,只知道绝不会是该弹劾的那种而已。他一解释齐昭昀也不说话了,二人沉默了一会,齐昭昀沉吟道:“你说此事最恼羞成怒的人是谁?” “是陛下吗?”顾寰好似一头耳聪目明得意洋洋的小白狼,高高兴兴的答道。 齐昭昀点头,没把说陛下恼羞成怒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是摆了摆手,又把话题扯了回去:“这事并不要紧,你别放在心上。何时拔营?” 他说不提了顾寰也就不问了,齐昭昀的嗅觉之灵敏,预测之准确顾寰几乎没有怀疑过。倘若要追溯出源头,大概是当年他带兵埋伏齐昭昀的先锋军,却被人家埋伏了个猝不及防之后,他就知道这人之奸狡自己是敌不过了的。小将军反应敏捷,当时也没有吃上什么亏,甚至过了两天还小胜了一次,又因为齐昭昀麾下已经军心大乱而趁胜追击,但他心里还是服气的。 更不要说之后齐昭昀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猜测陌生君主的心事居然也一猜一个准,顾寰见惯了师夜光怪力乱神的事,连这也一并很好的接受了,并没有怎么怀疑。 他天性就善于相信。 不过何时拔营这个不大好说,顾寰摇头:“这得看宁王。” 不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寰有没有猜测齐昭昀会怎么回答,他都不会想到齐昭昀紧接着点头,说出口的是:“我明日就回宫了,看来再会得等到将军旗开得胜,班师回朝。” 大概齐昭昀总是如此,语气平和,态度温缓,但语义是不可质疑,无法反驳的。顾寰一愣,睁大眼睛望着他,似乎并没有料到不是齐昭昀送走自己,而是自己送走齐昭昀。 宣政殿那里的事情确实够让赵朔焦头烂额的,但顾寰不是文官,知道的不深,自然也料不到这么急。他默默的握着双手,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长久的踟蹰之后叹了一口气,微微挺直了腰背:“好,那你走的时候我送你。” 似乎没人想问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送来送去。齐昭昀只是点头同意了,往小将军纠结的双手上看去,顾寰顺着他的视线一低头,差点就把手背到身后去,欲盖弥彰的随便说了一句话:“野牡丹要开了。” 大营建在郊野,虽然地势平坦,但林子还是不少,野牡丹有很多,这时节到处都是,也没人会修整。顾寰过来的时候见到好几丛,随随便便的开在路旁。宫里的牡丹名贵,因此也娇气许多,有数不清的园丁照料,但路边的野花其实也开的很动人。 虽然这话来得意外,且与眼下根本无关,然而齐昭昀还是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并不像是虚假,顾寰也莫名平定了心绪,接着说下去了:“本想折一枝给都督看,却没看到白色的。” 野牡丹还是黄色的多,但在顾寰心里齐昭昀既然是一朵高岭之花,那就必得白色的来配,可惜并没有找到,他进门的时候都快忘了,现在倒是在齐昭昀的专注之下急中生智的想起来了。 齐昭昀似乎并不在意什么花,只是对小将军的美学感兴趣:“怎么将军以为白花更衬我么?” 顾寰不知不觉就说了实话:“只是觉得很相宜。” 以鲜花香草比文人雅士倒也不是不常见,然而齐昭昀闻言只是挑眉,既没有露出荣幸的表情,也不像是觉得被冒犯。毕竟他生得太好看,连顾寰也难免沦陷,然而这种人本该是最讨厌旁人只盯着自己的脸看的。 “好,那就白色的吧,将来将军见到了,烦劳也带给我看看。到时候大概也可以将我与花比一比?” 这就定下了一个诺言。 顾寰呆呆愣愣的看着他,似乎觉得自己调戏齐昭昀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明明没有这个意图? 糟糕的是他已经把这件事当了真,甚至想找到花之后往齐昭昀的头上插。他愿意把一切的好东西都拿到齐昭昀的面前给他的手里塞,因为他知道齐昭昀失去了那么多,什么都成了一种偿还。 可他这样想的时候真是没有私心的呀。 次日朝霞布满天空,天边露出一线金红,旭日冉冉升起,顾寰亲自来送齐昭昀回京。 路途其实不远,齐昭昀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回到荣昌里,可这一别后山长水阔,齐昭昀再见他就是数月之后了。 顾寰在温煦晨光里站住脚,与齐昭昀道别。 齐昭昀折下一支柳送给他:“我愿将军早日得胜归来。” 顾寰嘴唇动了动,也道:“我愿都督此行顺遂,安然无恙等我回来。” 倒成了齐昭昀送别小将军。 第60章 第三十八章 ,峥嵘 顾寰走的那天并不孤单,以祭宫神官的说法而言国家大事唯戎与祀,眼下还不到六月年中最盛大的降神祭,出师北伐自然就是最要紧的国家大事,主帅还是宗室惠王殿下——赵渊到底也换了个头衔。 赵朔亲自送他们走。 齐昭昀自然也在文武百官之中,但要和顾寰说上几句话是不能够的。 祭宫的存在使神明和祖先也同样存在,因此殉阵之后衅鼓,这个习惯南北都有,从未改变。 用来祭祀祖先和社稷的牛羊宰杀之后还要绕阵一周,牲血淋在旗号,战鼓,金铎,兵器上,风一吹就都是热乎乎的血腥味。齐昭昀站在班次之中,看着小将军和惠王站在一处,正肃穆跪叩。 一般来说其实不必百官相送,更不必皇帝亲自主持祭礼,然而这毕竟是赵朔登基之后第一次出征,无论怎么郑重其事都不算过分。 天气太好,站了没有一会人就被太阳照透了,齐昭昀的心思不在眼前,倒还觉得好受些。他从京郊大营出来,马上就进了宣政殿,这些天来都和一群老学究斗智斗勇,就算这时候出来了其实还想着那些事,只是偶尔碰上小将军的眼神才明白,这大概是在找自己。 小将军真可爱啊。 齐昭昀忍不住想笑。到处都是人影幢幢,他们之间还隔着不知道多少人,齐昭昀又穿着朝服,这模样小将军并没有见过,恐怕是认不出来的。即便认出来了,远远瞧见一个人影又有什么用? 但他还是会看的。 顾寰一去千里,齐昭昀固守宣政殿。他虽然没有明确的职权,但赵朔把他留在宫里不让回去,做的事情就多了。君臣二人差不多天天见面,大丞相曹禤对这年轻人也十分欣赏,没费什么功夫就熟悉起来了。 他毕竟老了,虽然备受赵朔信重,但在这个位置上做不了多久,而赵朔把齐昭昀留在大都督的名位上,显然是有打算的。曹禤不会觉得自己能定下续任者,他的美德一向是与人为善,因此在丞相府看到弹劾齐昭昀的奏章,忍不住嘴角抽搐。 起先这不算什么,连曹禤都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大概是看曹禤和赵朔都没有什么反应,而齐昭昀更不可能就此为自己辩解,反而声势浩大起来了。 那本书算是赵朔盯着的事情之一,因此很快就刊印了,朝中官员还没有人手一本,只有常出入宣政殿的才看过,但至少是上下人等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之前一冬齐昭昀都没有在朝中露面也算是有了个最好的解释。 闭门谢客就是闭门谢客,确实不是赵朔对他不感兴趣。 也因此齐昭昀就在自己无意之中树敌不少,恐怕也难以改善。这和他是什么人无关,只和他备受信重有关。所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有些人自以为自己劳苦功高,也有从龙之实,但偏偏没得到足够的报酬,不敢直白的怨恨赵朔,自然就得怨恨个别人。 齐昭昀是降臣,且来得迟,却偏偏占着江东广袤之地的便宜,谁也不能小觑他,赵朔也不能不信重他,初封的十八个开国列侯里他就占一个,虽无实职但傻子都知道这就意味着只要赵朔愿意齐昭昀什么都能管。怎么不叫人嫉恨? 既然曹禤暂时尚未出声,这场攻扦就愈演愈烈,多数人并非打着要把齐昭昀拉下马的主意,只是趁机试探一下赵朔的心思而已。毕竟世间罪名莫须有最难说,只要陛下心里信了,积毁销骨也无需很多年。 曹禤成天出入宣政殿御前奏对,自然有机会和齐昭昀通通气,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微笑着对前辈温声软语:“清者自清,丞相知道,陛下心里自然也知道。” 并没有丝毫要表忠心的意思。 啧啧啧,曹禤在心里赞叹一番风骨,又惋惜于自己年华已逝,早忘了风姿绝代是什么感觉。他还不至于真的不明白齐昭昀一声不吭的意图,只是思维转的慢了之后就不大爱绕弯子了,也平白生出许多惜才之心,没有考验来考验去的兴致,干脆直接摊牌了。 这兴许就是老了。能活到七十岁是曹禤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他自然也料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早二十年曹禤不等给齐昭昀通个气,恐怕自己就先暴跳如雷,挽起袖子收拾了这群跳梁小丑。他没有打过仗,只度支粮草,统筹后方,但脾气是无数人领教过的,多少在前方冲锋陷阵的将军被他骂的狗血淋头,连赵朔也经历过。这样的人才自然是绝顶的傲慢,从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人,现在赵朔手下多数人都被他骂过。 齐昭昀头回听说曹禤曾经是个暴躁的人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又回头看了看须发皆白,腰背微弓,瘦小和善的老人,默默转了回来。他不是没有见过老而弥坚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逐渐圆滑的人,但曹禤的跨度实在太大,年轻人无法想象。 他认识的曹禤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温和到几近糊涂,说话非常慢,也经常耳背,叫人永远不知道是反应迟缓,还是老狐狸又在心里算计人,堪称良师益友,因自己所剩时日无多而对年轻人充满善意,偶尔风趣幽默的老头子。 他头一次在赵朔这里见到曹禤的时候,老人正在窗边坐着翻阅他的手稿,那书现在已经定名,叫《安民政要》,正是曹禤定的。 齐昭昀起先并没有料到老人会对自己有多少善意,毕竟他不是为了善意站在这里,更不是为了善意要博得信任。然而在赵朔简短的介绍之后,曹禤笑了笑,赵朔伸手把他扶起来。 第61章 曹禤毕竟年纪大了,当年是赵朔的客卿,现在赵朔待他如同自家老人,君臣之间相处早不再生分。齐昭昀其实不是没有经历过,他懂,于是搭了把手,扶着曹禤站稳了,随后才退回去,一副安稳内敛的模样,乖巧得不像个坎坷多劫难的睿智人物,反而好似赵朔文静的子侄辈——在曹禤眼里就等于是孙子辈了。 老人哼笑了一声,以齐昭昀意料之外的锋锐与温缓对赵朔道:“天下英豪,终究是都到陛下的手中来了,我这把老骨头何年能够乞骸骨回乡呢?” 曹禤大概也不是第一回说这话,赵朔哈哈大笑,对他要隐退的想法不置一词,避而不谈,只问:“卿观重明如何?” 自从幼帝逊位,赵朔平日也难免收敛起来,不光咬文嚼字,甚至走路都慢了下来,风度为之一变,问曹禤的语气和措辞都比平常文雅,甚至还称字。 然而老人并没有配合的意愿,闻言以鹰隼一般清明且锐利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君主,摇头:“陛下自然知道。” 转头背过赵朔就对齐昭昀耳提面命:“你好是好,就是太乖巧了,陛下主意大,须得有人拦得住他,我看你就不错。” 齐昭昀一脸“下官做不到”,真诚的看着老前辈。曹禤吹了吹胡子,对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甚至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老头子看人不会出错,年轻人的前途远大,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想起这位老前辈过往的辉煌战绩,齐昭昀觉得自己很难不把这句自己掂量着办看做威胁。他不知道曹禤究竟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从此之后对自己多番照顾,温和亲切的恍如自家长辈,甚至还负责通风报信。 齐昭昀知道眼下还不是自己诉委屈的时候,干脆一言不发,从宣政殿出来往尚书台送了个信,随后就回房去了。他眼下做的都是修书的事,其实比起其他人而言还是轻松不少,最难的反而是御前奏对。曹禤对赵朔的评价并没有错,赵朔是个精力无限,且十分自信的人,要说服他不容易,齐昭昀也还在摸索之中。 修书给齐昭昀带来的最大好处是让他有更多的渠道了解从前的事,以赵朔这一方的视角。齐慕在江东总共做了十年的大都督,齐昭昀作为他的儿子继承的东西也绝不仅仅只是权势地位。 齐昭昀的行李之中没有太多书,但随后赵朔派去接管江东都城的太守王陵就把都督府中的典籍整理了好几车,全都给齐昭昀送来了。此举十分体贴,且万分尊重齐昭昀,很显然也是在赵朔的授意之下做的,对齐昭昀这算是意外之喜。 傅明一直很可惜父亲收藏的典籍散佚,自己所能记住的不过十之**,其中还有不少错漏,而这些书可以和她的记忆互为参照,因此对这些书爱惜非常。不过她并没有责怪过当初齐昭昀为何舍弃了它们。 理由是显而易见的,齐昭昀存的是向死之心,身外之物就一点都不重要了。何况江东本是他的伤心地,这谁也无法反驳。 王陵送书来大概也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而赵朔对这些典籍的看法就是交给他认为最适合保管的人:原来的主人。 齐昭昀领他的情。 第三十九章 ,今安 在宫里住着其实感觉不赖,尤其齐昭昀成日接触的人也不过是修史书的老学究,而他自己做的除了江东那部分的史书之外,就是审稿。案头工作总比冲锋陷阵舒服一点,何况眼下那个在冲锋陷阵的人写信回来,说是长路无聊,并没有什么收获。 顾寰早不是会因为出征而激动雀跃的人了,他是个老辣的猎手,只是在许多人眼里年纪还不太大而已。齐昭昀收到他的信的时候已经到了五月,信也是随着战报回来的,正因如此信里的言辞中规中矩,没什么能让齐昭昀吃一惊的东西。 送进宫里的东西哪怕是一张白纸也会被翻来覆去的检查,何况是书信。顾寰和齐昭昀私下保持联络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但也绝对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齐昭昀把小将军的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提笔写回信。 顾寰的文字如齐昭昀所料,坦荡平实,平铺直叙,很少言及景物与情绪,大概说了说走到了什么地方,遇上了什么事情,说自己挂念都督,望都督保重自己,然后请他代为照顾自己的夫人,之后就没了。随信附上沿途特产,里面甚至还包括一瓮燕川郡的好酒,说是名叫南府春。 齐昭昀的回信却洋洋洒洒,从新都的夏季开始写,顺便交代了顾夫人的近况——恐怕云霁给顾寰写信更难,齐昭昀干脆自己代劳了,顺便从宫里派人去问云霁有没有东西要送。 倒是很少说到自己。 齐昭昀不是多愁的人,他只是善感。他敏锐的感觉到物换星移,感觉到盛夏的可爱,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该想些什么。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朝气蓬勃,而他自己却绝难被感染,因此只好避而不谈,更不可能对小将军说,我也想念你。 倒不是避讳言及想念,而是觉得这话十分庄重,只能当面交付,不可以纸笔代言。又或者他只是拖延时间罢了,实际上还是害怕言及自己的心境。 对比小将军的坦诚,齐昭昀简直就是语言乏味,只是辞藻绮丽,这大多得归功于他那学富五车且因材施教的父亲。齐昭昀面对信纸轻轻叹了一口气,笔尖就已经干涸了。 长于辞令最大的好处不过是蒙蔽他人,其实对于令自己内心安定来说并无作用,恐怕只有小将军回来他才会觉得安稳一些。只是这话无法告诉小将军罢了。 第62章 隔日赵朔在望日开了九间殿面见群臣,算是一个大朝,同时大发雷霆,把弹劾齐昭昀最厉害的两个人拖出去庭杖了。都是为官做宰的体面人,当众剥光裤子打屁股简直是奇耻大辱。而齐昭昀就该扬眉吐气,因为赵朔又重申了一遍大都督才学无双,品德盖世,是天下人的表率,是朕十分敬重的青年才俊,你们污蔑他是何居心? 齐昭昀自然要十分感动的叩谢陛下的信任与看重,发誓自己并没有把小人的污蔑放在心上,对陛下仍然忠心耿耿,并且对这种毫不犹豫的维护十分感动,愿意肝脑涂地的报答。 于是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齐昭昀谢恩之后对上赵朔又不耐烦又恼怒的表情,隐约觉得陛下恐怕比自己还讨厌处理这种破事。 本来嘛,他们二人已经摸索出一种完美的君臣相得相处法则,正互相试探不亦乐乎,却被人捕风捉影的传闲话,这之中最不悦的恐怕就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礼贤下士的赵朔了。 他千里之外陈师百万迎回来的人才,正卯足劲表现自己的好学不倦善于用人不拘一格,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简直是往兴冲冲的龙脸上甩巴掌,丢的是赵朔的脸,自然是赵朔最恼火。 齐昭昀毕竟不好还没有站稳脚跟结下朋友就气势汹汹与政敌唇枪舌剑,就好似新媳妇在婆家都得夹紧尾巴过上几年才敢说话,能做主的除了曹禤就是赵朔了。而曹禤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当然知道机会还是留给赵朔的好。 他要齐昭昀的感激有何用?齐昭昀又不是他招揽来的人才。 三人心知肚明,你推我让,局面终于回到了理想状态,于是就都松了一口气。 对赵朔来说,这事还不算完。弹劾齐昭昀的人里头就有皇后的侄子,下了朝他就回后宫去了,打算与皇后说一说这件事。 却不料一进长秋宫,便见皇后穿着朝服跪下陈情:“臣妾兄长难当大任,请陛下收回成命,让他们回乡做个富家翁,安享天年吧。”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皇后,好一招以退为进。赵朔心里其实颇为欣慰,但却并没有同意,而是亲自扶起皇后,和她对坐,温和的宽恕了姻亲:“都是一家人,怎能朕安享荣华富贵,却对他们过河拆桥?皇后贤明,都是为朕着想,朕也要给皇后应有的体面。” 于是皇后对他感动的笑笑,谢过恩后从此不提。毕竟是多年夫妻,都知道推让并没有什么用,解决事情不在说不说客气话。于是用膳之后皇后主动再次提出过继惠王的事。 这么急也是有原因的。 “大嫂在宫中住了也有几个月了,近几日还和我提起,说等到阿渊班师回朝,就要和阿渊回封地去。她一向是刚强的人,也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这你是知道的。何况眼下局面确实得要阿渊奔忙,他们母子二人在新都确实留不了多久,我就想,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该先和大嫂通个气,看看她的意思,迁延下去总不是好事。” 皇后的理由非常充分,赵朔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然而他还是叹了一口气:“好,朕有空会和大嫂提,只是你也知道……还是不甘心。你我的儿子也不差什么。” 皇后苦笑:“是他们的谁也夺不走,不是他们的……也不必强求。” 赵渊默然良久。 皇后是一片慈母心肠,她知道孩子们都好是最要紧的,而眼下威胁她和孩子们的恰巧就是自己的丈夫,赵朔的心意决定了他们的未来,因此对许多事根本问都不问,只凭本能做答。 将来或许注定有许多变数,赵朔甚至怀疑等到自己真的越过亲生子立赵渊为皇储,是否在位的时候就能看见兄弟阋墙,夺嫡之争,甚至还有逼宫和弑父。当年诅咒他的人恐怕意图最恶毒也就是如此了。 但以他开头的这一系血脉又被彻底否决了继承权:三易而亡,只换三个皇帝就会灭亡的朝代,短暂如同昙花一现,绝非赵朔想要的。相较之下,恐怕最好的办法是赵朔苟延残喘到儿子们都没了争斗的能力,培养好侄儿让他准备继位,最后自己传位给他。 后事如何,只能看赵渊了。 赵朔的不甘心比皇后更甚,这可是他的江山。 然而他最终还是秘密的去见了惠国王太后。她是个精神矍铄的女人,年纪比皇后大,相貌却更坚毅,年轻的时候她有栗色的长发和栗色的大眼睛,深邃又温柔,和赵朔的兄长伉俪情深,这些年来又历经风雨,即使赵朔这样的人物也在面对她的时候肃然起敬。 王太后身边有个小姑娘,是赵渊的长女惠昌翁主,故去的王妃所出,才十二岁,是个粉团子一般娇小可爱的女孩。惠昌县是她的封国,占了赵渊长嗣的名头,因此封的格外隆重。然而在外颇受关注的翁主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格外荏弱可爱的小女孩罢了。 赵朔不是头一次见她,不过眼下却没有什么心情做慈爱的叔祖父,王太后反应敏捷的在女孩背上拍了一下:“去读书吧。” 将她打发走了。 只留下两个老谋深算的成年人沉默打量。王太后猜得到赵朔必然是有事要说,只是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关乎储位。羌人信奉的不是汉人的巫女和祭宫,但萨满和巫女所说的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王太后多年来仍旧保留一些羌人的生活习俗,信仰也从来没有变过,但她一样也尊重巫女的占卜。 赵朔开口的时候千难万难,一旦说出来了也就顺畅许多,甚至不用说到想过继赵渊,王太后就截口道:“阿渊不行。” 第63章 “大嫂……”赵朔知道对方看透了自己的意图,也料到她不会答应,仍然以受挫的语气叹息。 王太后向前倾身,斩钉截铁的再次重复:“陛下所忧虑的是国家大事,我原本不该多嘴,更不该反对,然而事涉阿渊,又如此重大,非说不可,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一向将阿渊与诸位皇子一视同仁,当年我抚养阿渊长大何其不易,多亏陛下帮助,倘若要他肝脑涂地以报大恩,我是绝无怨言的。然而此事并非过继就能解决,只能带来更多的乱子,将来兄弟们之间,诸皇子与阿渊如何相处,又如何自处?阿渊和我都不会同意。” 见赵朔似乎还想说什么,王太后干脆用了杀手锏:“你大哥也只这一个儿子,以阿渊入储,你大哥身后无人,我又该如何对他交代?” 赵朔无言以对。p 第四十章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当一个人成了帝王的时候,难免有许多凡人的感情都得割舍。赵朔未必不知道王太后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实实在在的顾虑,但储位空悬……总归是不好的。 倘若王太后的反对只到恐惧将来兄弟阋墙,诸子夺嫡,赵朔也未必会萌生退意。一提到他的大哥身后无嗣,他就真的不能反驳了。 王太后对赵朔有大恩,且多年来羌人在她的压制之下从来没有添过什么麻烦,赵渊又是他最得力的部下,赵朔并不愿意强求。说是你大哥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其实王太后亲自抚养赵渊长大,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愿意就此放弃,为皇位不要母子名分? 嗣子好立,宗族里总有合适的孩子,但事情只会越来越复杂。其实赵朔大概也知道这是不成的,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一旦提出赵渊母子都欣然接受这回事,眼下也不坚持,而是叹息一声,点头道:“是我思虑不够周全,此事对阿渊……还请长嫂代为隐瞒。” 看他是有收回成命的意思,王太后也只是微微点头:“阿渊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她是历经风雨的聪明人,当然知道这事赵渊不知道最好。知道的人越多,未来越不可控。而赵朔就这样坐在她的对面,在一声叹息之后露出一点失意。王太后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开口,但终究没有忍住:“其实……也未尝一定要过继才可破解。” 赵朔猛然抬头。 王太后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主意皇后想到没有,假使她也想到了,那么不说出来必然是有自己的私心,自己多管闲事还是不好的。她在心里摇摇头,终究还是说了:“去向祭宫求个人入宫……兴许能再生个孩子。巫女命格特异,或者也是一条路。依我说你年纪还不大,不必这么早就考虑这么多,试试,这条路走不通再说也不迟的。” 这话其实谁说都不合适,未免僭越,可王太后或许已经是最合适的人了。赵朔从前确实没有想过还有这个办法,因此闻言精神一振,没有立刻答应,但对王太后一点头:“朕知道了。” 于是王太后也不再提,二人转而说起望乡的旧事,说起赵朔的兄长还在世的时候,说起这些年的赵渊,彼此也同样融洽和乐。 见过王太后,赵朔又到长秋宫去了。皇后是知道他去见王太后的,也自然知道是去做什么,椒房殿内十分寂静,连一个陪侍的人都没有。皇后亲自迎上来,问道:“大嫂她怎么说?” 赵朔并没有提王太后的建议,只是摇头:“我早知道大嫂是不会愿意的。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算做皇帝也不会换的,何况大哥无嗣,还是不好过继的。何况阿渊……也未必愿意。” 赵渊不是无知稚子,以一个三十岁的侄子为储,无异于逼迫他的亲生子为之争斗,即便有圣旨和多年谋划也未必能成功。何况赵朔不是不疼爱孩子的父亲,他也不忍心。 皇后也默不作声。二人静静坐在一起,良久之后她声音苦涩低回,终于提出了新的建议:“既然如此……那就求娶一个巫女吧,再生一个,也未尝不是个办法。我听闻有的巫女后裔会承继她们的天分,倘若能生个儿子,兴许也能更改命数……” 有什么办法总该试试的。 赵朔轻轻抚摸她的手臂,摇头:“这也难说,是碰运气罢了,何况你我都老了。” 皇后也不看他,只是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这不是她第一次张罗给夫君纳妾,但这一次不同寻常。找两个美貌鲜艳的女子服侍夫君是一回事,找个女人再生一个继承帝业的储君,是另一回事。但她不得不做。 这天下其实有她的一半,她不能让天下后继无人,她不甘心,也不愿意。她并不是心中只有丈夫儿女的那种女人,她是皇后。于是她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低声道:“不,我不甘心,有这样的法子,总得试一试,咱们都试一试。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视他如己出,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放弃。” 王太后有自己的考量,未必乐见赵渊过继,但眼下于皇后而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赵朔愿意尝试了。 此事绝不可能拿到朝堂上由群臣出谋划策,既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么就最好是他们能找出一个办法。 赵朔也低声道:“最好先去问一问,这是否可行,” 这就算是同意了。 于是赵朔又去了一趟祭宫。 其时巫烛正好巡查,从前殿走到后殿,典祭来禀报,说是陛下造访。从前赵朔来的时候就轻骑快马,现在也一样如是,金吾卫都跟在后面,远远地缀着。城内跑马对于赵朔而言没有什么危险,因此他不带护卫也成了习惯。 第64章 巫烛直起身,走到前殿的荷花池前和赵朔见面。 她很少在白日出现在外面,幸好这一日并非节庆或者神诞日,朱闱之内的人并不多。几个远道而来求签的人对着女神官施礼,纷纷俯首低头触碰她脚下的地面,而巫烛也对他们颔首,随后低声赐福。 赵朔就站在莲池前面等待她,凝神望着女神官冷淡又镇定的脸,想起恐怕测算天命这件事对她而言已经不算稀奇,窥破什么都不至于变色。那天在露台上巫烛也说话很少,然而赵朔无心留意她的反应,更没有功夫从神情之中推测她的细微想法,只好搁置。 然而这么多天过后,他开始好奇巫烛的看法。 巫烛走过来,望着莲池:“陛下。” 祭宫之中的主祭执掌一切事务,独立于凡尘之外,因此她也只是合掌低头为礼,不必下跪。 赵朔同样对她点点头:“大人。” 巫烛静默着等候他说出来意,而赵朔也不多寒暄,径直问:“大人已经知道一切了,朕不再赘述。以大人来看,此事朕该如何解决?这是否算是罪有应得?” 女神官讶然,似乎并没有料到赵朔会来寻求自己的意见。其实她不是没有料到,巫烛并非无所不知,但她可以揣度人心。这样的秘密从来不会被知情人主动提起,何况现在是光天化日。 然而赵朔并不忌讳,她也不认为需要避讳:“陛下既然来了,就一定是有了办法。我在红尘之外,管不到红尘。” 她对赵朔那是否罪有应得的问题连回答都不回答,好像从来没有听过一样,赵朔也不知道是被她的镇静所摄,还是被她的冷淡所推拒,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刻对这位女神官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心。 他当然不懂这种人,看似清心寡欲,但却翻云覆雨,倘若他们是真的不在乎,又为什么插手?倘若他们在乎,又何来这种姿态?赵朔最擅长看穿人心,也最擅长利用人心,他并未对任何人生出敬畏之情,只知道可以为自己所用。 巫烛也一样。 于是他开门见山:“朕确实有个办法——朕是来请求大人同意入宫的。” 巫烛默不作声,只是看着他,好似一尊凝固的雕像。 赵朔并未从这种姿态中体味到太多拒绝之意,更想起许多说服巫烛的理由,于是继续道:“朕定然不会辜负大人,何况你总不能一生都困于此地,当真甘心吗?” 从未有人对巫烛说过你是否甘心,她颇觉意外,又对赵朔笑了笑。倒不是说巫烛从来不笑,然而眼下这神态似乎已经令她身上不动如山的神性瞬间潮水般退却,留下的是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女人:“陛下何须谈及辜负不辜负。倘若有朝一日我从这里走出去,必然是我自己选择,我是愿意的,无需他人为此承担什么。” 她低头望着池中莲花,轻声道:“至于甘心……我不是自己愿意来到这儿的,但却是自己愿意留下的,陛下是千古一帝,前来求婚,相比不是和杨氏一个原因,我猜测,那就意味着陛下所谓的解决……就是试试我的血脉是否有用?” 赵朔求婚的时候有一刻是有一种莫名而来,十分剧烈的紧张,似乎又回到很多年前,求娶楼夫人的时刻。然而他毕竟和从前不再一样了,只是一瞬间就迅速掩盖了过去,连巫烛都未曾发觉。 巫烛是个很美的女人,抛却她身上的神性后她仍有难以忽视的迷人之处,任何男人娶她都不会觉得不够好,何况赵朔的本心也绝不干净无瑕。他同意了巫烛的猜测:“是,正因如此,大人就该知道朕此刻是予取予求的。皇后她……也同意此事。” 巫烛微笑着后退一步,一步退成了赵朔更熟悉的那个女神官:“可皇后料定的人选必定不是我。” 有些话不必多说,巫烛还俗之后,顾寰就是她名义上,事实上的弟弟,她入宫后,顾寰恐怕会迅速的越过楼家成为第一实权外戚。皇后真想要这样吗?她料到了吗? 赵朔对她的猜测并不否定:“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皇后所求是无愧于心,朕答应了。” 第四十一章 ,人间事 “不过大人也不妨先告诉朕,这个办法,到底能否见效?” 尚未得到巫烛的承诺,赵朔就想先知道结果,巫烛隔了几步与他对视,良久轻轻叹息:“有。” “那么大人就是答应了?”赵朔紧追不舍,倒好似一位好猎手。 巫烛点头:“是。” 赵朔也静默了片刻。他知道巫烛的聪明,更知道对方并非如同表面上那样真的对时局一无所知,他只是也不确定她至此已经知道了多少而已。巫烛与皇后有许多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恐怕是巫烛无需依靠他才能推动时事与纷争。 “大人还有什么想要的吗?”赵朔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巫烛。 果然,她料到了,也想过了:“我从祭宫入宫,不必回顾府……这件事,也让我来告诉阿寰。他还年轻,与他无关。其他的……只望陛下知道,我既然从未做过名门淑女,自然不懂什么妾妃之德,将来还请多包涵。” 她倒不是不愿意敷衍,而是毫无必要。这场婚事看起来不像联姻,因为历朝历代都有君主纳祭宫女子为后妃的事,以赵朔如今如日中天的权势,如此要求也并不过分,但这偏偏就是一场联姻,互通有无。 巫烛答应是否是为了顾寰,赵朔眼下还看不出来,然而他的邀请无异于“你是否愿意生下将来的皇帝”,巫烛回答他“愿意”而已。 第65章 他早知道这对姐弟私下其实不常联络,但并不因此就以为他们之间生分,无论如何,巫烛并非不在乎顾寰,而她入宫之后就无需继续回避,会有更多的机会与顾寰以寻常姐弟的方式相识,相处。 这或许是他对巫烛的一种报答? 赵朔也不知道这事什么时候从国家大事转入儿女私情,然而他抓紧时机,又问了一句:“有件事,尚需大人解惑:你的寿数,究竟还剩下多久?” 巫女施术其实一直都是一种交换,以灵力和祭品,越高深越难祭品就越苛刻,从人血到寿命,尤其是施术者的寿命。师夜光只继承了母亲的一双慧眼,其实并没有学过施术,灵力不过让他的目力越来越强,虽然也算一种交换,但毕竟可以支撑多年。而祭宫的巫女去并非如此,她们在祭宫学会了法术,也就学会了如何抛洒性命,巫烛也同样如此。 仅以她成名的烧死乱兵一事来论,恐怕也非得付出寿元的代价,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巫烛还是好好地活着,毫无性命堪忧的征兆,这事实其实应该令人感到恐惧。 而问出这个问题,也因此显得像是一种过界了的逼问。 好在巫烛并未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只是静静的与赵朔对视:“说来话长,倘若陛下一定要问,那么我只好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选择死亡,而非死亡缉捕我,当我该死的时候,我就会死,眼下来看……陛下不必为此担忧。” 这恐怕是个秘密了,但巫烛说得足够坦诚,赵朔由此看出他的猜测确实是一部分真相,巫烛确实有办法为自己续命,只是这办法不为人知,而她也知道自己何时会死,甚至知道会怎么死。 她早就算好,早就选择过,早就知道了。 赵朔并非应该为此感到恐惧的人。 巫烛说完之后就不觉得需要对他解释什么了,再次合掌颔首,转身离去了,赵朔也并无挽留她的意图,只是神情莫测望着这神秘的女神官远去。 他此前其实并未把巫烛当做世人眼中的那种女子看待过,赵朔也不慕女色,从未与祭宫之中的巫女来往过。他并不因此标榜自己是个简朴禁欲的人,也并不因为巫烛眼下答应了他的要求就将她当做自己的姬妾看待——她并不能因情势而变成不同的人,只是在脱离祭宫之后,才可能露出更多本来就属于她,然而任何人都无缘得见的面貌。 由此来看,祭宫是何等残酷的摧残了这些女孩啊。倘若是赵朔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天赋,他绝无可能将她送入这里。 他不把将女儿变作神女看做增光添彩。 于是顾寰回来之后就在府中接到了巫烛要见他的消息。然而他还没有入宫复旨,只是在军中的时候就听说云霁病重,惠王特许他先回来看看,因此来不及往祭宫去,先入宫一趟。 时候又到了初秋,御街上也落下不少黄叶,顾寰到宣政殿的时候齐昭昀也在座,不过赵朔已经在听取战报了。 赵渊和顾寰的这次北伐并未超出齐昭昀的预料,他们没有撼动任何一个强敌,只是宣告一番江山易主,赵朔登基,如此而已,也算是幸不辱命。 这事本来不值得赵朔太郑重其事,不过赵渊与顾寰毕竟打了几场漂亮仗,也因此而派进去了几个细作,粗略探听了一点消息。赵朔志在一统天下,这事绝不会忘,因此才反复询问。 齐昭昀来的时候赵朔本来是想问问他对曹禤定的律法有没有什么看法,现在也顾不上了。然而赵朔并没有让他回避的意图,齐昭昀告退也不允,干脆就默不作声的听着了。 虽然暂时看来赵朔没有让他带兵出征的意图,然而齐昭昀毕竟也是指挥若定的人物,不用白不用,在这里听着就不必赵朔再转述一遍了。 齐昭昀意识到小将军在看自己,然而彼此都只能以眼神交流,不可能偷偷凑在一起说话,于是只暗含担忧的看了几眼顾寰。 巫烛要入宫这件事朝野上下是知道了,也并不觉得意外,何况皇后寂静无声,已经张罗开了,臣子们自然就没有什么说的。眼下大事不少,大家都各自忙乱,此事不关乎自身,哪有人在意? 偏偏这事就是关乎顾寰的。 齐昭昀不知道云霁夫人是否在家信之中告诉顾寰了,他只知道云霁病重,派傅明前去探望过,但毕竟顾寰不在,他贸然上门并不合适,何况宫中的事太多,齐昭昀也无法兼顾。 他答应过小将军替他照看夫人,也知道小将军多么记挂巫烛,甚至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是当年并未保护好她,但对这两件事却都无能为力,更帮不上忙。 终究要小将军自己去面对。 他失约了。 御前奏对完了,顾寰和齐昭昀一前一后退出宣政殿,二人正好一路。赵渊往后宫去看望王太后,他是有封国的藩王,不日就要作为表率之国,又多日未曾拜见母亲,就此与他们分开了。 顾寰在宣政殿前走了两步,停下来,没头没脑的对齐昭昀低声又苦涩的说:“她……她恐怕……” 话都没有说完。齐昭昀也顾不上此处眼目众多,更顾不上自己越过了某条界限,干脆伸手抓住顾寰的手,用上了不必要的力道:“这不怪你。” 小将军显而易见的伤心,闻言抬头望着齐昭昀,一副遍经风霜的可怜巴巴模样,丝毫不像是得胜归来威风潇洒的将军:“我知道,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本来应该……我想救她。” 第66章 齐昭昀在心里深深叹息。 他多喜欢小将军呀,简直不忍心对他说,可是你谁都救不了。 倘若真有可能,谁能放弃作为人去帮助他人的道义呢?可有时候你竭尽全力,结果也不过是缓解一丁点痛苦而已。 人就是这么无力。 而齐昭昀见到此情此景更是比旁人更深刻的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他不能对顾寰说没事,不能对他说会好的,不能对他说你已经尽力了。尽力了不是借口,而结果只会呼啸而来,无论你是否能够承受。 它会把你碾碎,千千万万遍。 齐昭昀忍不住把小将军拉到了自己怀里,顾寰并没有第一时间觉得这不太对,他甚至顺从的靠在齐昭昀身上,听到齐昭昀低声说:“那就别留遗憾,别让夫人遗憾。” 云霁会死,这从一开始顾寰见到她就是事实,他只想让她多活几年。眼下看来,其实他已经尽力,云霁也确实算轻松愉快,人间烟火里过了几年。只是人心是贪婪的,他们都以为这几年能延续下去,到……到说再会不算早的那一天。 齐昭昀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憾恨,他知道此时此刻顾寰感受到的和他曾经感受到的都一样。国家与妻子虽然在世人看来分量不同,其实并无什么区别,都是生生割裂。 顾寰只被抱了一会就察觉了齐昭昀对自己的异常包容,然而他却不好意思自己被当做孩子安慰,于是从齐昭昀的双臂之间挣脱,随便找了个理由:“巫烛大人叫人送了信,要我去祭宫一趟。我该走了。” 齐昭昀马上明白这口信的意义何在,他想挽留,也想提醒,但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在巫烛之前告诉顾寰任何事。他相信巫烛绝无伤害顾寰的心,她有办法安抚他,于是点点头:“我这就出宫,倘若有事,你知道找我。” 顾寰郑重的点头。 齐昭昀又补充,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不过这回就不要跳墙过来了。” 顾寰被逗笑了,又向他道别。 二人就此分开。 第四十二章 ,自责与自愿 齐昭昀不告诉顾寰巫烛要入宫的事,本意当然不是要吓顾寰一跳,他只是对巫烛略有了解,知道对方是谋定而后动的人,因此觉得顾寰不会在她那里伤心,却不料自己的估计还是有了失误,当夜顾寰蔫头耷脑从正门进来,露出的就是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 他当然不愿意巫烛入宫,不过齐昭昀听了一会小将军颠三倒四的独白,这才明白他在路上就被恭喜他的人弄懵了。 看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快到就寝的时间,齐昭昀是不喝茶的,想了想,干脆叫傅明把顾寰送来的那一瓮酒拿上来了,热也不用热,随手拿两个茶盅与小将军借酒浇愁。顾寰也不推拒,听话的接过来,愁眉苦脸继续委委屈屈的抱怨:“她从不让我管她的事,也从来不跟我多说,这回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我。” 齐昭昀还没有和自己的姐妹有过这种矛盾,何况他长兄如父,妹妹还活着的时候简直都好像小猫咪一样的黏他,没见过巫烛这样的姐妹,因此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而顾寰喝了一点酒之后,自己就能絮絮叨叨个没完,其实也无需他怎么安慰:“这么多年来,她总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什么都不想让我知道。我已经不害怕了,我本来足够保护她……” 顾寰当然不明白巫烛为什么愿意入宫。于小将军而言,虽然他是赵朔的心腹,视赵朔为君主与师长,但绝不肯让赵朔做自己的姐夫,他从未想过攀龙附凤,因为他要出人头地根本不必如此。既然当初他对齐昭昀十分满意,也就说明了顾寰心目中理想的姐夫是什么样的人。 反正不是赵朔。 后宫有皇后,其人如何齐昭昀还不够了解,顾寰却绝不陌生。他既不愿意姐姐进入宫廷,也不愿意她与人为妾。在他心里几乎是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不亏欠巫烛,他自己更是如此,什么都给巫烛犹嫌不够,哪里愿意她又选择了这条路,不仅没了弥补她的机会,以后也照样相望不相闻。 顾寰可没有想过巫烛是这样从祭宫里出来的。 “我还能怎么弥补她?”顾寰伏在桌案上,好似一头回到巢穴却发现藏在深处的宝物消失不见,疲惫不堪的白狼,喃喃自语:“我永远也追不上,永远也救不了她了。” 此时对他说巫烛并不需要你救是毫无意义的,顾寰只是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失去,自从很多年前与巫烛分别,他们的命运就截然不同,再也不是同根的树木。巫烛飞走了,她变成了别的东西。 顾寰追不回。 他并非不知情,只是固执,在误以为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不够强大,无法留下她之后,想做出一点弥补。 但还是不能。 齐昭昀已经知道巫烛和赵朔之间有比表象更紧密的关系,巫烛知道赵朔需要详细的审视命运,排除一切可能的威胁,师夜光这是这张盘查的网的一部分。他内心深处是不相信巫烛入宫只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然而这种猜测无法宣之于口。 巫烛在祭宫之中的地位非同寻常,赵朔谁也不要选定了她,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圣旨已经下达,赐名,,册封,确定吉期一气呵成,齐昭昀越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越不应该说出来。 何况他确实一无所知。 小将军埋头哼哼唧唧,齐昭昀迟疑片刻,把手放到了他的背上,轻轻抚摸。齐昭昀不是个能接受退而且其次那个结果的人,因此他不能违背良心的安慰顾寰“至少她确实从祭宫出来了”,这对齐都督是一种侮辱。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第67章 好在小将军好哄,被摸了两下就往齐昭昀这里倒过来,满脸都是复杂的不情愿和不高兴,试图把自己藏起来,同时低声自言自语。大概是平常足够克制,因此带着一点醉意的时候小将军的愤懑和悲苦要直白得多:“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齐昭昀隐约觉得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更稚嫩的自己,但又说不出这直觉是否准确。他和顾寰之间有太多的不同,相同之处就是有许多昨日不可追。在外人看来他们毫无疑问都是强有力的人,能翻云覆雨,能执掌生杀,但其实……但其实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挽回。 他们也不能原谅自己。齐昭昀很想对小将军说这不是你的错,可却无法对自己承认,他已经竭尽所能,这不是他的错。 其实他们从未犯过错,虽然没有纯白如新生,但也决不能界定为有罪。 顾寰赶到祭宫的时候,已经在路上听到了消息,他急匆匆的进来,战甲未卸,一身征尘,在巫烛的侍女惊讶的神情之中径直越过了湖中水榭的竹帘,直视着端坐的巫烛:“……是真的吗?” 他已经快要绝望,而巫烛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并不因为他摇摇欲坠的平静而吃惊,片刻后点了点头。她换了个坐姿,趺坐在坐席上,对找不到愤怒出口的顾寰摇了摇头:“我很好,这不怪你。” 在齐昭昀之前,巫烛已经对他说过这不怪你了。 多年来这对姐弟只有寥寥几次会面,巫烛似乎从未改变,而顾寰成长的那么迅速。他们无法寒暄,不能叙旧,只有浮于表面的僵硬问候。 “你还好吗?” “我很好。” 问的人知道得不到答案,回答的人也知道不会被相信,因此这样的对话不过是敷衍而已。 多少年来顾寰总是做同一个梦,他梦见天下刀兵四起,遍地狼烟,祭宫的朱闱摇摇欲坠,被战火点燃,而他骑在马上闯入祭宫,骏马腾空而起,在一片混乱与惨叫痛哭之中他一把捞起站立在莲花池上宝塔顶端的巫烛,带着她头也不回的撕破了昏暗的乱世,把她抢回来了。 但他从来没有真的这样做的机会,他已经不再是从前赤脚站在乡间的路上,追丢了带走姐姐的那辆马车,茫然四顾,身无一物的那个孩子了,但他还是这样无力,他把她弄丢之后,再也没有找回来。 最恨的是自己无能为力。 顾寰其实从没有对巫烛把所有一切都藏起来避而不谈,和不愿意多见自己感到不满过。如果他要迁怒,他只会迁怒自己。他尽己所能,但仍然无法救她,他尽力了也确实出人头地,但后来父母还是接连死去,他愿意庇护和尊敬云霁,云霁还是生死一线。 他是将军,他是豪杰,那又如何?不过凡人而已。 他抢不回进入黄泉的人,他上不到碧落去质问天命,他恨神佛,但也无法一人推倒所有泥塑木雕。他恨这俗世夺走他的一切,只因失落的城池无法重建。他回不到过去,他改不了命数。 巫烛兴许全都看得出,但她也从来不提。顾寰觉得她大概是认命了,又或者是人生前十年对她而言不算长,因此记忆早就模糊,她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以其他方式长大,以其他模样活着。 那时候活着也很辛苦,可却不是这种意味的苦。 他最终在面容平静的巫烛面前坐了下来,低着头不去看她无波无澜神明一样的眼睛:“你还好吗?” 这句话如此熟悉,要巫烛回答根本不费什么力气,她低声带着似有若无的包容回答他:“我很好。” 巫烛已经恢复了俗家打扮。祭宫里没有给她准备的衣服,因此她现在穿的是宫里送来的。赵朔打算册封她为夫人,皇后也锦上添花,一应事务都准备的十分周全。 顾寰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巫烛像个平常女子一样了,他其实很怀念,但这距离当年太远了,他也不想多看。 巫烛却多说了句话,似乎本意是想安慰他:“你不必替我担忧,我会好的。” 然而这种安慰对顾寰不见效果,于是巫烛垂目回溯过去,对顾寰提起旧事:“你还记得我给你起名为寰,是什么意思吗?” 这顾寰不可能忘记,他点点头:“这个字意为天下四极,只要苍穹之下,我哪里都可以去,世间诸恶也会被你照明。” 几乎是原话奉还。 巫烛点点头,甚至浮现一点明晰的笑意:“我不后悔,我做到了,你也做到了,阿寰……” 她向前倾身,一只手压在顾寰的手背上,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以前所未有的亲近姿态和他对话:“我会好的,我得偿所愿。你也会好的,你命中光辉灿烂。别责怪你自己。” 她伸手摸一摸弟弟年轻俊美的脸,似乎有不舍,但很快就收回了手,坐了回去。 这算是一种安慰吗? 顾寰其实并没有松一口气。一直以来并非是巫烛在责怪他,而是他自己过不去。他知道,巫烛不会后悔的,即使当年是父母把她卖了,多年之后二人重逢,她还是会说,我是自愿的,我愿意如此。 这种自愿怎么能算是自愿啊? 他在齐昭昀的怀里喃喃自语。 第四十三章 ,良机 小将军复杂的心境并未能表现在明面上,因此也无法阻碍进程,他班师回朝半个月后,依仗将新封的顾夫人从祭宫迎入内宫。 第68章 好消息是从今之后顾寰再要见姐姐,只需往宫里去,赵朔不会阻拦,顾夫人也无法阻拦。 令人在意的是顾夫人赐名璇玑,这可不大寻常。璇玑的字义是很明确的,“魁四星为璇玑”,又指北极星。 而北极星另一个名称叫帝星。 赵朔确实不算博览群书,但他绝对不会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就定给自己册封的夫人。倘若这是意有所指,那么无疑又是一次宣告,或者是登上帝位之后踌躇满志,“自凭玉几握天镜,履璿玑而端拱”,又一个昭示天下的方式而已。 又或许只是赵朔确实宠爱这位顾夫人。 就顾夫人的弟弟顾寰也是赵朔赐字化极来看,这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消息。顾寰早就以累功封为列侯,无非是成了外戚而已朝中其实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 赵朔因顾夫人对顾寰也多有优容,以齐昭昀冷眼看来,未必不是因为赵朔也不知道该怎么与看做子侄辈如今却要读作小舅子的顾寰若无其事的继续做君臣,索性大加赏赐掩饰尴尬。 顾寰不会是恃宠而骄的人,更不会因为后宫有人而张扬跋扈起来,事实上他远比从前低调,自从回来之后就整副身心都放在云霁身上,看在云霁时日无多的份上,赵朔也不多管他。 齐昭昀倒是没抽出什么空安抚一下第二天酒醒之后十分过意不去的顾寰。他忙还是照常的忙。备受器重是一件好事,然而也就少了许多能自由的时间,成天都在宣政殿附近打转。 唯一的好消息是曹禤那里的律令编写和他这里的史书修撰都没有什么波澜,进展全在计划之内。 说起来曹禤比他更忙,大丞相无所不能,无所不为,因此在赵朔的默许之下,曹禤连齐昭昀一起收编了,甚至时常把他带到丞相府去。齐昭昀既然占着顾问的名义,自然也只好在曹禤的坚持之下胁从处理一些事务。 丞相府内分曹治事,是个绝对不小的官署,曹禤从前管的是后方调度和粮草之事,条理分明,规矩严正,齐昭昀也深感佩服。他在江东令行禁止,确实有一部分要承认是因为子承父业积累的威势,且上下人事熟悉,省了许多功夫。 曹禤从前是商王的门客,能有此成就着实不易。 二人同乘一车进来的时候,齐昭昀看见了丞相府门前候见的不少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自从陛下颁布集贤令,也有数月了,各地赶来的士子却只多不少,丞相大人恐怕见是见不完的吧?” 他猜得准,曹禤也轻笑一声答道:“倘若天天见客,我哪里还有工夫忙别的?可不见又不行,就是陛下也得见缝插针的接见各地而来的良才。天下归心……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就算一饭三吐哺也值得高兴。” 说着,突然一挑花白的眉毛,对齐昭昀道:“怎么,难道齐郎府上就没有求见的人么?” 齐昭昀也不瞒他,对他笑笑:“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能见得上,近来您是知道的,下官常常留宿宫中,回来的时候少,所以……也没有见到几个值得举荐的人才。” 从前州郡举孝廉每年每月都有定额,自从集贤令一下,各地有才或者自以为有才的人全都涌到新都来想试试看,一时之间各处都是手足无措,连下令的赵朔都未曾料到能收到这样的效果。 事已至此,再叫他们回去也不可能,除却成日见人的疲惫之外,赵朔其实也十分满意。这至少和曹禤说的一样,是天下归心的明证,因此哪怕让这些人随便做个小官吏,也比把他们谴回原籍的好。 朝中永远都是缺人的,哪怕只是识文断字读过书的刀笔吏,尤其眼下少不了人做誊写摘抄的事,齐昭昀这里就被陆陆续续塞进来三四十号人,充饥备的宫饼数量已经剧增。其他地方诸如侍中寺,尚书台,中书省也一样进了许多新人,算是到处都有新气象。 小吏显然并非多数人原本想要的职位,但在宫内这些地方的小吏又不一样,随时有可能被赵朔注意到,进而平步青云,因此怎么都不算差,这安排倒也没出什么篓子。 只是因一时间进来这么多陌生的男人,前朝后宫之间守卫越发森严,日夜都有人巡逻。这是皇后进言之后才有的制度,赵朔也深以为然,顺便整肃了一下宫内,此后众人都逐渐规行矩步起来。 齐昭昀也松了一口气。 且不论是否有人能进到后宫行非礼之事,单只这规矩尚未施行的时候出的一件事,就足够叫人后怕不止了。 赵朔精力旺盛,一向是丑时就寝,卯时一刻既起,刚登基的时候甚至时常彻夜不眠,令宣政殿内执侍中之事的人都苦不堪言,而后才渐渐不必如此操劳。他夜里处理政务累了之后经常出来在廊下殿前走动,当时侍奉在侧的人也就跟着出来散散步。 那一天陪侍的人正好有齐昭昀,赵朔不带侍卫和近侍,几个人悄声轻步走到宣政殿往前,侍中寺和中书省之间,斜刺里突然冒出个黑黢黢的人影,下拜大喊:“臣谢俊拜见陛下!” 当时天色已经十分的黑,除了赵朔留下来商议政事的人和其他几个地方留下轮值的人之外,这附近几乎杳无人烟。虽然墙头挂着灯笼,但这附近都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 突然跳出的人影吓了所有人一跳,场面顿时混乱不堪,不知多少双手争着把赵朔拉到众人身后,也不知多少人跳出去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吏抓住摁在地上,总之等到赵朔一声令下喝止乱象,带着众人重回宣政殿,这才清楚的看到这个自称谢俊的小吏的脸。 第69章 冲着这张清正的脸,赵朔并未追究惊驾之罪,和他简短的谈了谈,这才发现这是个自恃才名,不甘只做小吏的狂傲之人,想了想,随手只给曹禤了:“好,既然你当自己有经世济民之才德,就随丞相去吧,但愿朕能看到的做出的一二成绩。” 此事于赵朔而言是与人才的美好邂逅,于当日在场不在场的其他臣下都是一场要命的惊吓,曹禤怕被歹人抓住机会,追着赵朔絮絮叨叨的进谏了好几天,终于在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之后说服了赵朔。自那之后宫中守卫巡视越来越严,灯火也逐日明亮起来。 “虽然不会再出一个谢俊,然而此事还是得有个办法解决。”曹禤捋着胡须笑眯眯的看着齐昭昀,像个给蒙童出题的老夫子:“重明有什么办法没有?” 齐昭昀骤然被考,猝不及防。他还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近来太忙,顾不上提出来。何况事关人才就绝无小事,齐昭昀贸然提出来也须得经由群臣商议,他的想法还不完善,因此就没提。 现在曹禤问了,齐昭昀也就不管完善与不完善,说出来了,群策群力比他一个人谋算好得多:“或许……可以一举两得。譬如命这些人才做策论辞赋,再置学官审看,以等论之,挑出最好的,陛下安排时间面见,总比如今大海捞针好一些。” 曹禤闻言,轻轻“哦”了一声,颇有兴趣:“这倒是个好主意,倘若真的能成,往后也可沿用。” 齐昭昀倒没有想那么远,又接着说道:“即便不做策论诗赋,也可以命他们自陈才具,派人核看,因才而用,这恐怕还是得太学那里设个学官来,最好侍中,丞相都派人共商。因牵涉太多,因此恐怕不太好办。” 而他之所以先前不提出来,也就很明白了。 齐昭昀眼下真正管着的是典籍,他要伸手到太学和侍中省都有困难,有的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太学是天下读书人最多的地方,侍中省是皇帝近身顾问,想要指点他们都不容易,并不是赵朔信重齐昭昀,齐昭昀指点他们就能如臂使指的。 如今曹禤问了,齐昭昀和盘托出,正是想要借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丞相的面子来办成这件事。恐怕即使今日曹禤不问,不久后齐昭昀也会找到时机向他进言。曹禤一生最欣赏聪明人,于是只是拿手指点了他两下,摇头:“唉,原来你是早等着我这一问,想得十分周到。” 他没说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事,也没说我一定不会忘了对陛下提一提你的功劳,但齐昭昀也只是笑而不语,并不担心曹禤会利用自己。 此事过了两三天,还是曹禤整理成文上呈给赵朔了,上面自然也说了这主意和齐昭昀有关。赵朔十分欣悦,将此事交给丞相主办,齐昭昀在其中也占了个席位。 自然而然的借着皇帝和丞相两重势力有了插手进太学和侍中省的机会,且显而易见的,和这些日后不知道会有什么造化的人才们有了接触的机会。 齐昭昀并无结党营私之心,但他的步伐是日益稳健了。 第四十四章 ,彩云易散 曹禤到底还是有几分猜到了赵朔的心思,因此在设置学官的时候把齐昭昀也顺手算了进去,一半是想给他积累资历,一半算是酬谢他想出这个主意。没有一个人对齐昭昀正面提过这是你的功劳,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简直忙到麻木,因此过了一段日子再进家门,听到傅明迎上来说:“夫人过世了。” 也还没有反应过来。 夫人只可能是云霁,然而在他印象中云霁暂时还不是个死人。齐昭昀站在木质回廊上愣了一会,索性门也不进了,交代了一句“我过去看看”,就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傅明在他身后也没有叫他,只是欲言又止的望着他匆匆的走了。 云霁刚过世,还没来得及报丧,将军府中没有前来吊唁的来客,因此十分寂静。齐昭昀常来常往,熟门熟路的往后面走,一路上还招手搂过来一个小女孩,是顾寰最小的妹妹,云霁给起的名字,叫顾行香。 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虽然已经过了十岁,但齐昭昀也能轻而易举的把她抱起来。他无声的抱着沉甸甸的小女孩安抚了她一会,随后带着她往后面走。 一般来说,后院是女眷居住的地方,来客没有什么机会涉足,齐昭昀也从来没有来过。然而南北建筑虽然有许多差异,但布局总是差不多的,他带着小姑娘在庭院里穿行,一片被虫蛀坏了的树叶飘落下来。 顾寰独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他背后是一口已经盖上了却没钉死的棺材。这里应该是云霁生前居住的地方,厅堂里的东西被挪得乱七八糟,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空洞,无需熟悉就能看得出来。齐昭昀松开手,行香迅速的跑过去,抱住哥哥的肩膀。 她异常瘦小,大概是胎里带来的孱弱,得十分费劲,稍微踮起脚尖,才能在顾寰直起身子来的时候保持抱他的姿势。 齐昭昀站得远远的,沉默不语,以静默而疲惫的姿态与心情望着这对兄妹互相安慰。顾寰常年征战在外,虽然十分疼爱孩子们,但其实没有什么时间与他们相处,云霁教养他们,陪伴他们,堪称长嫂如母。她不是猝然离世,但没有人会因为早就预见了这一天就不再悲伤。 齐昭昀甚至想起对方眼神里问出的那句话:你仍然觉得孤单吗? 她现在孤单吗? 第70章 巫女信仰的其实不是具象化的神明,而是诸天星辰,在祭宫的大殿里星辰被塑造成女神的形象,但其实并无真正的指向。侍奉女神的巫女据说在死后会到星辰之间,与前代所有巫女的灵魂一起获得永恒的宁静与和祥,好像这就足够报偿她们孤独惨痛的一生。 齐昭昀对此不予置评,但至少在这个云霁夫人深信不疑的说法之中,她不会孤单了。 他想的太多,由云霁的孤单难免想到自己的孤单,一时之间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安慰顾寰的。顾寰倒是抱着小妹妹和她低声说了几句话,就把她打发走了。小女孩大概也不是很放心,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的从廊下好似小猫一样溜走了。顾寰站起身来,走到齐昭昀身边。 其实齐昭昀虽然听闻消息就立马登门,但却没有什么安慰对方的好主意。他虽然善于读懂人心,又颇具策略,但偏偏对人间悲剧了解太深,并不觉得言语可以消解——在他自己身上是这样的,因此在别人身上他也无法施加不痛不痒的安慰,就觉得这算是仁至义尽。 而顾寰也无需他安慰,和齐昭昀一起默默站了一会,二人都望着云霁的棺木,良久,顾寰先挑出一个话题:“当时丹枫……下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愿意让我陪着吗?” 齐昭昀当然未曾料到他现在想起的居然是这件事,不过从这个角度看来,他们都有许多失意事,也同样失去了很多人。对顾寰隐瞒没有什么必要,但齐昭昀还是觉得真话难以出口。他已经许久不必向任何人坦诚,因此要说出内心所想比什么都难。 但他也不愿意骗顾寰,于是沉默很久,艰难的组织云淡风轻的语言:“……是我辜负了他,他本来不该死的。” 所以这一切都应该由他来承受,只由他来承受。 顾寰露出了然的神色,紧跟着问:“那你来做什么?” 齐昭昀察觉了这个问句之中的锋锐,按理来说他才是那个伤心的人,不该这么快就具有攻击别人的力道。顾寰并无嘲弄他的意愿,可这句话无论怎么说出来都无法不令齐昭昀感到刺痛,他几乎生出退缩之意,旋即又对自己下意识的瑟缩感到吃惊,于是强行令自己继续坦诚下去:“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顾寰不会把这句话当做一个结尾,他很快的反驳:“丹枫的事也不是你的错。” 好似结案陈词。齐昭昀也不看他,声音终于委顿下来:“我本来不该带他北上,背井离乡,他还是个孩子,经不起长途奔波,和这么大的变迁……” 顾寰转过头看着他,从眉睫低垂看到唇色浅淡,一种无力和辛酸同时涌上心头,他往齐昭昀的方向靠,声音万分坚定:“你明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带着他比放下他好,他是个孩子,但你还很年轻。” 齐昭昀没有挪开,两人靠在一处,但齐昭昀显然不习惯这种被人安慰的场面,浓黑眼睫迅速扑闪了两下,脸上的脆弱一扫而空,扭过头来以攻代守,盯住小将军认真的脸:“好,那你现在还怪你自己吗?” “……”顾寰被将了一军,他的自责不知怎么回事就和齐昭昀的自责绑定,好似二人原谅自己就是宽恕对方一样,显然小将军并没有见过太多这样反应敏捷,且擅长诡辩的人物,一瞬间顾寰简直怀疑齐昭昀是故意示弱就为了劝解他。但他无法收回前言,于是温顺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事不怪我,那事也不怪你,谈定了?” 这种劝解真是诡异,齐昭昀可没有说一句你节哀,更荒谬的是方才那一瞬间顾寰几乎能从齐昭昀脆弱的表情上肯定自己触摸到了对方真实的心情,然而转瞬之间就不见了,迅速的好似从未出现一样。 顾寰莫名有些失落。但小将军也是颇具急智的人,在沙场上是稳扎稳打和出其不意双管齐下的风格,因此迅速的确认了自己的所得。他知道齐昭昀的心结远比自己的根深蒂固,因此哪怕让齐昭昀承认自己失陷一步也是好的。 而齐昭昀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看得小将军简直为了趁势逼进而心虚起来,这才一抿唇,点头同意了:“成交。” 接着又提起另一件事:“南府春还有半坛,等你安顿好夫人的后事,我也可以和你分着喝。” 云霁治丧不是一件小事,顾寰现在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侯夫人的丧仪自有定规,不是顾寰能俭省过去的,何况顾寰也不想在此事上亏欠云霁。将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顾寰都得忙着这件事了,恐怕不能像从前那样时常造访。难得的是齐昭昀深知自己与他熟识起来大概可以称为情非得已,并非自己主动建立的关系,但此时此刻想起顾寰必将在自己的庭院中缺席一段时间,已经怅然起来。 他毕竟是个容易怀念过去的人,恐怕也已经不再年轻。 顾寰闻言一笑。 然而等到顾寰来喝这半瓮残酒的时候,却已经过了数月,在外镇守多年的大皇子赵济终于归京,随后入京的是二皇子赵溯。 其实先前登基大典的时候二位皇子也都入京朝觐,但在那之后又赶回镇守之地,现如今赵渊携王太后之国好几个月,皇子们才找到机会奉召进京,与成为皇帝的父亲联络感情。 此前齐昭昀几乎在宫里鞠躬尽瘁,差点就死而后已。他其实对这种忙碌并无异议,何况家里也没有什么需要自己亲自处理的事务,唯一所遗憾的就是与小将军的再会恐怕只好推迟。 第71章 而顾寰也绝不是无事可做,他忙着云霁的丧葬,之后又被许多人围追堵截,要给他做媒说新的亲事。无论出于何种考虑,小将军一个也没有答应,一跃成为炙手可热,新鲜出炉的鳏夫,人人垂涎。好在这次兴许是考虑到辈分,或者是想到宫中已经有顾夫人了,不必再将顾家与宗室联姻,因此赵朔也没有什么动静。 齐昭昀人在宫里,有些消息十分灵敏,诸如中书省和侍中寺的暗潮涌动,诸如那些学官暗中的派系和孝廉之间拉帮结派,他都能迅速收到风声,但有些事情他就十分迟钝,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比如小将军眼下是许多仕女的春闺梦里人。毕竟他年轻英武又地位崇高,侯夫人值得垂涎,云霁夫人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他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外面恐怕已经风声落定,早不是新鲜传闻,而小将军托人辗转递进来一张纸条,平铺直叙的问他:酒呢? 倒好似上门讨债的似的。 第四十五章 ,南府春 酒自然还在,齐昭昀一旦能够出宫,马上就派人往将军府送信,请小将军赏光。 这次会面距离上一次总有几十天,节气都已经变了,二人之间的沉郁氛围也随之一扫而空。鳏夫顾寰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大概也将伤痛深埋心中,看起来倒是高高兴兴的,上台阶都恨不得一步就跳上来。 齐昭昀其实看得出,顾寰对云霁有许多对顾夫人的移情与担忧,云霁夫人就是作为巫烛的顾璇玑的未来,因此他惶惶不可终日,不愿意这个女人死去。多年相处,夫妻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几乎就注定了只能相濡以沫,所谓日久生情是不大可能了,而顾寰对她一旦视如亲姊,也就彻底断绝浓情蜜意的可能。虽然说来残忍,但事实就是失去一个姐姐对顾寰而言比失去恩深爱重的妻子更好过,更容易走出来。 齐昭昀望着他熟门熟路摸进来,心里想的却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时间连自己都觉得该嘲讽。他这个多疑且凉薄的毛病是改不过来的,而且想到顾寰不会伤心太过,居然放松了几分,简直是对云霁夫人的轻视。 她尸骨未寒,坟土未干,他就想着这种事,总不能算是温情脉脉吧?何况云霁对他照顾良多,是个温柔又体贴的好女人。 顾寰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打断他的思路,往他面前盘腿一坐,高高兴兴的道:“我带了葡萄,洗好就会端上来。” 齐昭昀一愣,这才借由葡萄想到已经入秋了。他轻叹一口气,没露出什么异样,抬手给两人斟酒。这不是他第一次和顾寰对饮,不过气氛比上一次要好,至少没有一个人苦着脸了,而且顾寰也没有喝上一两杯就红着眼圈露出要哭不哭的模样,因此可以说一切都还不错。 除了这次顾寰喝到酒瓮见底之后就开始自揭其短:“其实我酒量不太好,倘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得请你多包涵。” 齐昭昀默然不语,不知道他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算是醉了。顾寰的表现倒是纯良,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让人猜测他之前喝多了到底都做过什么。时下推崇一种狂士,喝醉之后脱光衣服在墙上写狂草,或者爬上墙头高声悲歌大哭,再或者赤身裸 体在荒郊野外丢人现眼…… 顾寰是哪一种? 按说酒鬼齐昭昀不是没有见过,他只是无法接受顾寰会变成这个模样,提前想一想试图熟悉也无济于事,于是剥了一颗葡萄扔到顾寰已经空了的酒盅里,示意他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尝尝。” 其实顾寰倒没有因为醉酒而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过,但人喝了酒都会丢人,何况他酒量不济因此提前告知,以免齐昭昀吃惊。但他没有料到齐昭昀喝一点酒居然会变得如此放松又柔和,简直失去了所有戒备心,眼波柔软荡漾如同秋水,神情戏谑似笑非笑,往他的酒杯里扔葡萄的时候甚至还有点狡黠,好像使坏一样。 小将军哪里见过这种风情,脸上发热,从酒杯里捡出剥了皮的葡萄吃,只觉得葡萄也醉人,汁水丰沛,滋味甜美,还带着一股酒意。 齐昭昀不知道他为什么盯着自己看,只知道自己大概比小将军多喝了那么几杯,浑身都有些发热。他没有什么胸中块垒要借酒浇,只是最近太累,事务太冗杂,有了一个放松的机会,何况又信任顾寰,于是放开了一些控制而已,谁知道会被小将军当做风情看去? 于是只是慵懒的扶着桌案,倾身往小将军的方向一靠,轻声慢语:“忘了问你,这酒明明是燕川出产,怎么会叫南府春?” 他可是正经的南人,怎么会不知道这酒的滋味跟南府无关? 顾寰被他撩起眼帘的那一看弄得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动荡不安,好似惊觉某一件事正要发生,且无可转圜,但他手术无策,只能坐看大潮汹涌,连手心都发潮了,说话居然还丢脸的结巴了一下:“其其实是因为,这酒入口醇厚甘甜,后劲绵长,当地人觉得不太像本地女人,所以才叫南府春……就是暗喻美人而已……” 说实话听起来有些……不正经。不过顾寰还没有机会见识过什么南府女子,什么北地胭脂,因此自觉没有资格品评,只是尽力解释,只要不丢三落四,好好讲清楚就行了。 而齐昭昀闻言,只是慢而又慢的笑了一笑,随后,一手支颐,以慵懒又随性的风姿低哼了一声:“哦,那你如今也是见过南府美人的人了,以你来看,像这酒吗?” 第72章 他又抿了一口酒,唇瓣闪闪发光,被濡湿后好似沾露的花瓣,顾寰觉得自己快变成眼中只有这一幕的盲人,又或者要被闪成瞎子,一时间居然屏住呼吸忘了换气,以一个乡下来的朴实刚建的小将军的本能迅速撇清自己:“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不是需要撇清的话题,况且齐昭昀说的自然是女人,但顾寰满脑子就是只能想到他暗地里将齐昭昀比作高岭之花,甚至也叫过一两声齐美人。他其实也微醺了,藏不住真正的想法,要在平时至少还能脸上不动声色的撒谎,眼下就只能实话实说,换来齐昭昀一阵低笑,随后轻声取笑他:“在室子。” 这话比说他是小将军更令顾寰害羞,他脸上一红,十分窘迫的低下头去,却被齐昭昀越过桌案摸了一把他的脸:“真乖。” …… 顾寰愕然的抬起头,这才想起来疑问:齐昭昀怎么猜出他还是个……还是个“在室子”的?!他明明也是娶过妻的人!也不是没有人给他送女人! 然而最佳的反驳时机已经过去了,顾寰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被齐昭昀贴合他脸的手掌弄得快要从中间炸开,手足无措的望着他,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醉了。 早知道他为什么要提早告诉齐昭昀喝醉的自己很不安分?分明齐昭昀比他杀伤力大得多。小将军有些委屈,又觉得整颗心都在乱跳,好似被齐昭昀捏在了手里。 其实齐昭昀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他也不甘心被齐昭昀取笑,哼哼唧唧的反抗:“我……我什么都知道!” 这似乎不是什么很有力的反抗,顾寰羞耻得正要低头,齐昭昀却哼笑一声,干脆站起来走了几步,在他身边坐下了,以纵容的语气继续推进他的窘迫:“好,那就讲讲看,你知道些什么呀?” 他的语气比平常波澜不兴的那时候要迷惑人得多,顾寰头也不敢回,只恨自己鬼迷心窍的逞强。其实他在男人堆里长大,军营里的大老粗多多了,不是没有说过这种话题,何况顾寰领兵多年,军中是有军 妓的,他没有用过,不代表没有见过不该看的情状。 毕竟回避不开。 总得应付这些想女人的大老爷们,那时候他可没有一点窘迫,应付的那么轻松容易,现在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顾寰疑心如今自己的窘迫都是自找的,但他也不明白为何齐昭昀只是微醺,根本还没有到醉的程度,为什么就揪着他不放,脑海中闪过不知道自己从现在开始假装撒酒疯来不来得及,却因肩上一沉而被吓得炸毛,浑身僵直不敢动弹了。 齐昭昀在他耳边低语的同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逞强。” 说不上这两个字里有多少深刻而丰富的含义,但顾寰至少听出了宠溺与亲昵,还有点玩笑意味。 顾寰其实也没有多少朋友。他距离赵朔太近,但显然在主公的诸位公子之间无法分出个远近亲疏,也毫无必要。他多年都在军中度过,独自执掌一军也有些年头了,很难因此交到平起平坐的朋友,也确实很少有人以这种亲昵的语气开这种亲昵的玩笑,他对此根本无法招架。 齐昭昀当然不可能看不出,但谁也拦不住他继续逗弄下去:“你不讲,我讲给你听?” 顾寰警觉的竖起耳朵,暂时还没有明白他要讲些什么,但已经有了不大好的预感,准备爬起来逃跑了。 临阵脱逃固然丢人,小将军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呢,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于是要装醉眼迷离只想回家。 却忘了齐昭昀正按着他的肩膀呢,被一把按住乖乖坐在原地,听到齐昭昀义无反顾的继续胡言乱语:“慌什么呀,这事是天经地义的,还很舒服,你年纪小,害羞也没什么,我就偷偷告诉你吧,什么叫销魂蚀骨……” 他把最后那四个字说得已经成了一种送入耳朵里的销魂蚀骨,顾寰浑身汗毛倒竖,破釜沉舟的站起来,直挺挺的站在一片清亮月光之中宣告:“我喝醉了,我得睡觉!” 随后大踏步走进齐昭昀的寝室,揭开床帐以视死如归的气势潜了进去,做出一副对什么都充耳不闻的架势,紧紧闭上了眼睛。 耳朵充血滚烫。 第四十六章 ,南府春暮 顾寰从没有料到有一天他会见识到这种样子的齐昭昀。他捂着耳朵在对方床上装睡,只觉得心跳如此激烈,几乎震耳欲聋,掌心又热又潮,让他神魂颠倒。齐昭昀绝无虚言,说让他销魂蚀骨,就让他一直到现在都浑身发软,哪儿都不大对劲,满心都是方才的情景,低沉柔软如同丝绸的声音,心脏微微震动,简直神魂颠倒。 他听到外面没有什么动静,床帐里就更是安宁静谧的,于是深吸一口气,扯过被子盖住自己,一缩头蜷在里面,认认真真做出一副要睡了的模样,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还是面红耳赤,一扭头把脸贴在枕头上汲取一点点凉意。初秋的床褥虽然干爽但却不怎么温暖,还带着一年之中最初的寒意。是过了一会顾寰才想起来他现在是躺在齐昭昀的床上,到处都是齐昭昀身上的味道。 白梅的味道。 在当下这个时刻意识到这个对顾寰而言似乎是件新鲜事,他忍不住又脸红起来,听到外面响起脚步声,顿时背过身蜷起身子闭上眼睛,准备把装睡进行到底。 齐昭昀撩开床帐看了他一眼,悄无声息的走开了,并没有点灯。顾寰听到他揭开屏风边的香炉查看里面香灰的动静,随后齐昭昀也上来了。顾寰蜷得太靠里,齐昭昀根本不用惊动他,只是伸手在他的头上摸索,把他的簪子抽走了。顾寰不安地扇动睫毛,但仍然坚持着不睁眼。 第73章 齐昭昀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指尖触到他的头皮,手势温柔且轻缓,顾寰的头皮连带后脑勺和整个后背都在发麻,好似剧烈而无声震荡的海波。幸而床帐里面是黑的,月光照不到这里来,于是他咬住嘴唇不吭声,拿出伏击敌军的决心什么动静也没有弄出来,任凭齐昭昀在他的发丛间摩挲,发出簌簌声响,好似温柔夜风吹动树叶。 所幸那也只有一会。 指尖从他头皮上离开,顾寰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让那股酥麻从肢体上撤开,齐昭昀又摸了摸他的后颈和脸颊,低声笑了笑,叹息一般道:“小将军。” 顾寰信任自己的伪装,也猜测齐昭昀大概是真的当他睡了,而这前所未闻的称呼却让他连魂魄都战栗。这三个字本身平平无奇,但齐昭昀说出来的语气却似乎斟酌了千万遍,又好像珍惜到千万分,三个字都含在舌尖,吐出的时候悠长又惆怅。顾寰抓紧手心的被子,忍住不让自己出声。 他不知道齐昭昀是否在心里这样称呼过他许多次,只觉得这称呼对齐昭昀对自己都意义非凡,他想要齐昭昀再叫一次,却觉得今夜是时机未到。他想知道齐昭昀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是否关乎于自己,是否关乎于齐昭昀从未开口言明的那些事,却什么都不能问。 齐昭昀似乎是在暗夜里看着他的背影,因此顾寰一动不动,等到他看够了躺下,不再觉得如芒在背。 因齐昭昀靠在他的后背上。顾寰温驯的一动不动,尽量把呼吸放得绵长又安稳,好让齐昭昀放心的栖息在自己身旁,好像他的动静稍微大一点就会把齐昭昀吓跑一样小心。 这是否是一种试探?顾寰在心里问出问题。 齐昭昀的体温对顾寰来说是几乎感受不到的,但另一个人就靠在他背后,这事谁也无法忽略,顾寰嗅得到他身上的白梅香气,温柔又凌冽,轻盈又清晰,他对此记忆犹新,只是自己以为自己忘了而已。 顾寰总觉得从齐昭昀身上能触摸到冰雪的滋味,只是多数时候他是如此柔和,那冷冽就好似梅花瓣上的春雪,拿手一捂就能化成潺潺春水,把他沾湿,因此他不敢伸手。 齐昭昀愿意化在他的手心里吗?倘使顾寰把他捧着不放,虔诚又炽热? 谁不想尝尝春雪融化的滋味? 顾寰本以为自己要彻夜无眠,却不料听着齐昭昀平静的呼吸他自己也没用多久就睡着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个梦,在梦里牵着某个人的手,在大雪掩埋的江边漫步。二人靠的那么近,以至于心跳声都清晰可闻。十指交缠的手是温暖的,另一个人也染上了他的体温。满世界都是白雪皑皑,江岸边生长着一树正开花的白梅。 顾寰松开那个人的手,对他说:“我去替你折一枝花。” 当他伸手攀住黝黑虬枝的时候,他就醒来了。 齐昭昀正睡在他身边,而他早不是那个蜷得好似小狗一样的睡姿,而是搂着齐昭昀的腰,和他呼吸相闻,二人的头发汇合在一起,好像一条静静的河流。顾寰沉默着,几近着迷的看着这一幕,想起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和齐昭昀同床共枕,而感触仍然如此新鲜。 昨夜他们都半醉了,但总归好过上一次齐昭昀病得厉害,浑身发冷又发僵。 齐昭昀似乎天生就是不会拒绝顾寰。 本来顾寰想的是齐昭昀似乎天生不擅长拒绝别人,但旋即就意识到并非如此。他见过齐昭昀冷淡又倦怠的脸,也听说过他在宣政殿奏对的时候如何冷言冷语——鉴于当事双方都是首屈一指颇负盛名的美人,所有人都喜欢私下大肆谈论师夜光和齐昭昀的争执。 除此之外顾寰没有亲眼所见但却早就听说了的还有齐昭昀是如何整顿新立的学官。 他想到这些之前也不知道自己对于齐昭昀的消息有那么注意,简直是竖起耳朵到处听人说。他不大愿意承认这就证明齐昭昀对他很特别,但事实是,或许他对齐昭昀很特殊。 齐昭昀到现在为止对他说过一个不字吗?顾寰根本不记得了。 对齐昭昀而言拒绝别人根本不是一件难事,即使这个人一厢情愿的要介入他的生活。顾寰从前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只因为他对齐昭昀做一切安排都太容易了,只有事后想来才能明白当时他揭开被子就爬到齐昭昀床上抱住他给他暖手是一件多莽撞的事。 然而齐昭昀也默许了。 顾寰难免觉得洋洋得意。他才露出一点笑意,齐昭昀就默不作声的醒来了,扭头看了看床帐里的情景,长长叹息:“看来我们是都喝醉了。” 他坐起身,柔顺的头发从黑色的河流里蜿蜒而上,顾寰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齐昭昀似乎并没有注意,而是揉了揉额角:“宿醉不是件好事,下次不该喝这么多了。” 顾寰就从来没有这种感想,即使他也因为宿醉而头疼欲裂过,他只是高高兴兴的爬起来,放开齐昭昀的发尾,问道:“为什么?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偶尔一醉会活得更好。” 齐昭昀揭开被子,披衣站起,转身看着他:“宿醉会让我觉得虚弱,愚钝。” 顾寰起先是被他用的愚钝二字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能和齐昭昀扯上关系,之后又被他的坦诚吓了一跳。昨晚或许发生了一些事,但那应该是他们两人心知肚明,但却不会当做闲谈提起的。齐昭昀的坦诚在顾寰的意料之外,但他惊喜非常,愣了一下才摇头失笑:“不,都督,你不会有愚钝的时候。” 第74章 他在床底下张望了半天,终于找到自己的鞋,懒得摆好再去穿,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身子趔趄一下,齐昭昀立马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同时接话:“这也不一定,有些时候我是很愚钝的,将军,得由你来告诉我该做点什么。” 顾寰终于踩住了鞋,然而同时就觉得齐昭昀的手火一样烫。他说的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顾寰不敢断定。 齐昭昀已经松手向屏风外面走去,大概是要吩咐侍女进来伺候他们盥洗。顾寰听见他的声音,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不该当做那是昨夜醉话的余韵。他怦然心动,但齐昭昀却好似见猎心喜。他被盯住,被选定,直觉是逃也逃不开,甚至根本不想逃,愿意被他一把按住,懵懵懂懂***绒绒的绵软肚皮。 顾寰是多聪明的人,就有多嗅觉灵敏。 他走出来的时候齐昭昀已经漱过口,在喝一碗解酒汤,另一碗热气袅袅的是给顾寰的。傅明正在门口吩咐扫地的家奴把落叶收拾干净,荷塘里的枯枝败叶也得准备清理,俨然一个井井有条的主妇。大概是人人都默认她是齐昭昀看中的女人,傅明也梳起了妇人的发髻。 顾寰看了她片刻就收回了视线,随便找了个话题:“近来如何?听说你在宫中已经差不多忙了半年,何时才能从弘文阁脱身?” 他是知道眼下齐昭昀在忙些什么的,毕竟这不算机密,即便是机密,顾寰也不会是被隐瞒的人。齐昭昀摇头:“说不准,恐怕要看陛下的意思,不过弘文阁其实也不错,修撰史书,擢拔人才,不是我没有做过的事。” 顾寰跟着开了个玩笑:“世间都督没有做过的事,恐怕太少了。” 齐昭昀笑了。p 第四十七章 ,日迟迟 齐昭昀还要进宫,顾寰就在早膳之后回了将军府。他不是个不负责任的兄长,弟妹都已经开蒙,府中请了西席,他有空的时候经常巡视家学,好像巡视营房一样。 共有三个先生,君子六艺他们都教,学问也都不错。顾寰自己是跟着赵朔学到的排兵布阵,识文断字,之后的一切都是沙场教会了他,因此他督促弟妹学业的时候一向是严苛且吓人的。云霁的丧葬事宜让将军府上下都乱哄哄的,课业也暂时停了,复课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因此顾寰回去之后先到家学转了一圈,随后回到书房。 他现在暂时又算是无所事事了,除了常朝或者赵朔宣召也不必进宫,只有二位皇子入京之后多了点应酬,案上挤压了厚厚一沓帖子,幕僚给他分成三份,非去不可,想去就去,和没有必要。顾寰翻看了几张帖子,又翻出不知重看第几遍的《六韬》,勉强看了几页。 然后他宣告放弃了。 他其实还想着齐昭昀,想着昨天的事。 顾寰的酒量不算太好,但他的记性好得出奇,他记得昨晚齐昭昀说了什么,如何撩拨自己,也记得后来他装睡的时候齐昭昀怎么叫他小将军,又怎么在他的后颈上抚摸…… 他也记得今晨醒来的时候他一转头就看到齐昭昀安静的睡容,随后想到这一幕出现的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他们分明才同床共枕第二次,他就丝毫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惊讶了。他看着齐昭昀衣衫凌乱,敞露出平坦胸口薄软肌肤,晨光温柔又清澈,落在他的脸上,一寸寸挪过他的眉睫,他的脸颊,他的嘴唇和下颌。 顾寰清楚自己想要更多。 明明他第一次见到的齐昭昀的时候心无旁骛,只觉得这人确实如玉,后来他对齐昭昀照顾良多,也可以斩钉截铁的说自己毫无私心,只是齐昭昀孤身一人,举目无亲。 他问心无愧了很久,却蓦然发现自己并非没有私心,只是不知道私心从何而生,见风就长,成了现在这样浩大声势,山呼海啸的把他淹没,连躺在齐昭昀的床上这回事都无法视若平常。 好像是他偷了什么的感觉。 或许他真的偷了,偷的是齐昭昀的关注,偷的是他与众不同的温柔,偷的是他的纵容与接纳,偷得顾寰心虚不已,又于酒酣耳热之际万分膨胀。 顾寰想到早上还见过的傅明,低沉又失落的在书房闷坐,书也不看了,帖子也不看,只想着自己怎么才能多吃多占,又讨人喜欢。多吃多占的嘴脸向来难看,顾寰深知这一点,但他也不能不争取讨人喜欢。正因从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此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入手,惆怅的闭门造车。 造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想出来,干脆牵马出门往宫里去了。 顾寰现在进宫无需什么宣召和理由,毕竟他在宫里有人,顾夫人入宫之后于顾寰而言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见面方便了许多。外朝和内宫之间守卫森严,然而要请见到还是很容易。 顾璇玑自从入宫后再没有过问祭宫的事,所作所为和宫中其他女子毫无区别,几乎叫人忘了她的出身,只记得她是顾夫人了。她事皇后勤谨,地位也不算低,再加上赵朔明显的另眼相待,在宫中的地位不必多言,衣食起居顾寰是不担心的。既然无法挽回,更没有办法说服她回心转意,顾寰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往宫里来看望姐姐也就不再别扭了。 和从前不一样,顾夫人对他的请见几乎从不驳回,顾寰知道自己在逐步试探,而她也都默许了。 或许顾夫人进宫之后,他们都在重新找到一个相处的方式。顾寰从她的数次退让之中就能猜到,从前的闭门不见其实并非她愿意,只是不得已。 第75章 她提携顾寰的时候,顾寰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多少残存的亲情,两人都只是在尽力的活下去,他们分开了太长时间,顾寰已经不熟悉她,不明白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在那之后他们也从来没有机会好好交谈,告诉对方多年以来我是如何生活,又如何存在。 倘若天道真的不公,那天道是从来没有公平过。 顾寰心中想要弥补,因此他总是在尝试,即使无法让所有人都回到一切完好的过去,还是想尽力找回什么,比如顾夫人该有一个好弟弟,照顾她,陪伴她。 他得把这个弟弟给她找回来。 顾寰进宫门的时候顾夫人正在修剪一盆茉莉花。新都气候干燥,天冷的很快,倘若不是宫中富贵,连花也一并娇养,这茉莉活都活不下去。 她做俗家女子装扮,看起来要比做女神官的时候温柔许多,年轻几岁,顾寰并不确切记得前几年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她身边围着几个宫女,年纪不大,最大的一个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都有些怯怯的天真与娇憨。大概是在祭宫就与许多少女生活在一起,顾璇玑在宫里生活的也不错。 顾寰此次出征只算不功不过,为将来北伐积攒经验,因此回来也没有得到什么封赏,念在他至少是跑了一趟远路,平时要见顾夫人赵朔是从来不管的,不仅不管,隐约还有几分撺掇他来闹腾的意思。顾寰还没有习惯主公成了姐夫这回事,每回和赵朔谈及姐姐都十分不适应,偏偏赵朔要谈他也拦不住,只得听着,一来二去也算是学会了如何应对,赵朔一开口准备拉拉家常,他就站起来告辞说要去看望姐姐,赵朔没有一次不准的。 如此灵验,顾寰简直快要沉迷了。 他看到姐姐的时候,顾璇玑正好放下小银剪,宫女给她洗手,看到顾寰进来,甚至笑了一下:“怎么又过来……” 她在祭宫的时候很少笑,因此即便如今比起那时候轻松自在了许多,笑意也总是稍纵即逝,只有柔和始终留在面容上。顾寰正等着她把打趣自己的这句话说完,却见她戛然而止,旋即又笑起来:“哦,看来你今天不是为了我来的。” 顾寰面红耳赤:“阿姐!你说过你不再用了的!” 一面是因为被她看透而恼羞成怒,另一面又忍不住担忧她继续用灵力占卜下去,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早在顾璇玑刚进宫的时候他就追着迫使她许诺以后再也不用灵力,再也不占卜了,这才放心,却没料到方才她就破戒了。 然而顾夫人对他的恼羞成怒司空见惯一样,只是摇头,笑语:“这算什么,不要紧的。倒是你,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顾寰脸上的羞窘就没有下去过,忍不住露出孩子气的表情:“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顾夫人示意他坐下,随后让宫女上了蜜水:“我只是看出一种可能,犹如树上有许多分支,结出果子的最后却只有一个,这还得让你来告诉我。” 她微笑着望向弟弟的眼睛,以一种温情的审视目光。顾寰被她看得陡然生出许多温情,又很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小声求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何况……” 提起这件事,顾寰也低落了下来:“何况云霁她才刚过世……夫妻一场,我不想不尊重她。” “要是你真的不想不尊重她,”顾夫人摇了摇头,也以郑重其事的姿态回应他:“就好好照顾自己,别留什么遗憾。要知道她是放不下你。你喜欢照顾别人,弥补别人,但你同样需要别人照顾。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多少年后见到你,你还是有一部分仍然停在旷野里。你没有办法救所有人,做所有事,一肩担起所有公平正道,总得做个凡人。所以……她只会为你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到当年,提到顾寰,提到他还是个孩子,是个凡人。 巫烛不会与他谈心,顾寰也从来没有试过。他曾经想过,可那时候他才十几岁,连见巫烛一面都难。自从刚到赵朔身边那时候起,顾寰心里就总是惶恐与孤独的,他不能对其他人说,只想对巫烛坦白,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么多年过去了,顾璇玑对他说了这些话,甚至无需他倾诉衷肠。 他怎么能说她一直距离自己很遥远呢? 顾寰也就乖顺的点了点头:“我……我知道。” 他其实很想问,那你也是吗?你也会为我高兴吗?但这其实也没有必要问了,他知道是的,他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相信自己判断得出的这个答案。 顾璇玑望着他,姿态与巫烛一模一样,只是神情柔和许多,也熟悉许多,好像永恒的燕川日迟迟。 与顾夫人对谈是没头没尾的,后来他们只是聊了聊家常,还有几个巫烛并没有见过的弟妹,说定了新年的时候带进来给她看看,之后顾寰就在对方戏谑的眼神中告辞出去,绕了一大圈到宫门口去等着齐昭昀出来。 日暮时分,齐昭昀出现了。 第四十八章 ,柿子 齐昭昀当然没有想到顾寰会来。他们二人既没有做过这种约定,更没有这种经历。顾寰出征前他们才第一次为彼此送别,前一夜他们才察觉到深渊之中静悄悄改变航向的温柔水流。倒好像顾寰这一步来得太早,太快。这大概是因为小将军虽然是最擅长捕猎的白狼,却并不擅长等待,他总是遵循自己内心的指示,想要什么就去追。 第76章 但这也不错。 他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起来,天边翻卷如同金涛的彤云被日暮烧得火红通透,隐约露出几分亘古不变的温柔。齐昭昀背着夕阳暮色往顾寰的方向走,而顾寰迎着光线抬起头微微眯着眼睛看他,露出个高高兴兴的笑,往前迎了两步。 齐昭昀也骑马出入宫闱,这比坐车方便一些。多数人在宫里都只能步行,牛车还得让车夫来接,不如自己骑马来回方便。现在的天气还不算太冷,能自由一日是一日。他不是什么随性的人,何况小将军还看着他,等到下雪的时候恐怕就不能继续骑马来回,而要改乘车了。 他们都没有从人跟着,因此贴得格外近,两匹马齐头并进,齐昭昀也和顾寰懒洋洋的在夕阳余晖里默不作声的走了一会。齐昭昀并不问你怎么来接我了,或者你如何知道我今天就会回宫,二人说的第一句话是顾寰起头,不过与这些无关:“她说有一件我的好事要发生。” 这个她当然是顾璇玑顾夫人,顾寰进宫一趟至少要多做几件事,比如趁空去探望一下在宫里的长姊,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和齐昭昀谈起她了。 “你的?”齐昭昀看了他一眼,噙着一丝笑意,似乎一点也不吃惊。 顾寰点头:“不过她不愿意告诉我。” 他很少对外人抱怨自己的姐姐,因为实在没有什么抱怨的。他深知对方确实是一切都为了他好,也确实牺牲了许多,抱怨难以起头,何况还显得好像忘恩负义。然而自从他们能够时常见面之后,能够抱怨和讲述的细节就多了很多,顾寰非得讲出来不可,因为他得记住。 人生倥偬而过,如此短暂,他得记得。 唯一能够听他这种抱怨的就是齐昭昀,对方既不会多加评判,也不会擅自劝解,就只是含笑听着而已,偶尔开几句玩笑。 “那她大概是觉得你知道的,或者你会等到的。”齐昭昀简单的说。 顾寰的心跳漏了一下,他自己清晰的听到了。齐昭昀一向善于猜度人心,尤其顾璇玑和他有几分相似,只要对方不是有意隐藏,那么其实不难分析动机,何况还有顾寰从旁提供各种消息,而这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他没有追问是什么好事,甚至没有问顾寰到底知不知道,未免太过笃定。 “她确实是这么说。”顾寰无奈的回答,又忍不住多抱怨了一句:“我总觉得自从她离开祭宫之后变了许多,我反倒觉得陌生,难以招架了。” 从前巫烛不会和他开玩笑,当然也不会和他打哑谜,像这种明知故问也从没有过。顾寰并非不知道这是好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该如何回应。他们都在摸索一种新的相处方式,彼此都需要更多的适应于容忍。这感觉其实不错,但顾寰难得觉得自己被悬在半空,一时半会不会落地,于是也就嘀嘀咕咕的多了很多要告诉齐昭昀的感受。 齐昭昀从来不因此而笑话他:“夫人大概只是轻松了许多,至少眼下她的肩上没有压着天穹四野。” 这话举重若轻。顾寰自动听成“至少她现在不是随时会死”和“她其实也不会喜欢祭宫”,忍不住长长嘘了一口气,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闷声嗯了一下。提到顾璇玑他向来如此,总得情绪低沉,齐昭昀听他倾诉衷肠不少次了,闻言也不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是离他走得更近了一些。 二人在宫门之外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翻身上马。顾寰骑一匹白马,齐昭昀的是通体纯黑的马,都是赵朔赏赐,踏着小碎步走在一起好似一对。二人穿街过巷,既没有前呼后拥,也没有闹市纵马,然而人群还是纷纷散开,往马上看去。 时下马匹太少,多数都是军马,因此能在大街上骑马的人也就是当官的而已,新都在被赵朔定为迎立幼帝的都城之前遭遇了好几次战乱,即使承平渐久,民众也时常惶恐不安,心惊胆战,有求生和自保的本能。 齐昭昀和顾寰都不说话,偶尔有踉跄的孩子闪避不及,就勒住缰绳等着惊慌失措的女人们来把他们抢走。路过集市的时候齐昭昀控马慢了下来,他往一筐红彤彤的柿子那里看了一眼。顾寰了然,开口:“我院里没有柿子树,不过今年还是要多买一些做柿饼。” 说着指着那个竹笥问齐昭昀:“想吃吗?” 齐昭昀看了一眼,意外的有些犹豫,似乎矜持,随后点了点头。 顾寰驱马走近,翻身下马在腰带里乱掏。他身上带钱,但一直都穿窄袖,因此不好放在袖袋里,就塞在腰带里。齐昭昀也驱马凑近了,看着因熟透而柔软流蜜的柿子,也看着问价给钱的顾寰,后知后觉意识到顾寰是给他买的,一时有些异常的沉默起来。而顾寰已经对那卖柿子的汉子交代了一番,如何到齐昭昀门上,把这竹笥交给看门的人,于是他回过头来表功的时候齐昭昀就问了一句:“你不想吃吗?” 顾寰摇头,又轻巧迅捷的爬到了马背上:“我和你一起过去。” 顿了顿,又提起柿饼:“你想吃柿饼么?我会做。” 顾寰会做什么齐昭昀都不大吃惊,他只是意外于顾寰准备做给自己吃,但还是点了点头,看着那个汉子背起竹笥往小巷子去了。顾寰大概是不害怕对方拿了钱就跑,柿子也不给他们的,齐昭昀也不怎么害怕。他想了想,问:“你还会做什么?” 这话语焉不详,但顾寰明白至少对方至少不是想知道他会不会刑求战俘,或者杀人的一百零八招式,于是简单的数了数:“我会盖房子,做木工,做剑鞘,翻墙……” 第77章 这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但齐昭昀笑了,赞同:“翻墙我见识过了。” 顾寰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没想让你见识这个。” 当时他大概也是刚被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个黑黢黢的人影站在齐昭昀的房顶上,顿时就心惊胆战起来。剑客也不少见,高来高去,几乎无所不知,是最好的刺客。有巫见行刺那一回,顾寰再看到这种场面,想到对方可能要齐昭昀的命简直肝胆俱裂,什么也来不及说,爬起来一声唿哨就带头越过了两家的墙头。 当然事后齐昭昀对他解释过沈约是谁,来做什么。虽然十分简略,不过顾寰已经知道齐昭昀十分信任他,甚至感激他。有些真相不用问,更不必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沈约几乎是齐昭昀仅存的家人了,他能再次出现,来专程拜访,告诉齐昭昀一些事,二人好好的谈话,好好的道别,然后去代替齐昭昀做一些他做不到的事,齐昭昀不可能不感激他。 因此顾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摆脱丢脸的感觉。 他破坏了齐昭昀与师兄的久别重逢是一回事,在齐昭昀面前咋咋呼呼翻墙头丢人是另一回事。虽然齐昭昀没有责备他的意思,更不会怪他,但顾寰仍旧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如此青涩。 齐昭昀倒不在意,甚至觉得翻墙的小将军也很可爱,身手矫健,反应敏捷,一呼百应,气势汹汹,于是对现在显然觉得羞耻起来了的顾寰笑起来:“将军不必挂在心上,你身手矫健是好事。” 顾寰默然不语,显然并没有被安慰到,过了一会张开手把刚才拿走的柿子托在手掌上送到他面前:“吃吗?” 路上人来人往,尘土飞扬,他们都骑在马上,齐昭昀接过顾寰掌心里的柿子,又放在自己手上比了比,觉得实在不大,顾寰的手倒好像更大一点。他想起第一回和顾寰同床共枕,顾寰几乎什么都没有问,也不容他拒绝就爬上来,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手还被小将军握着,到处都是暖呼呼的。 小将军想过给予得不到回报这种事吗?他好像根本不在乎。 齐昭昀剥开柿子皮,随手往顾寰面前塞,顾寰下意识张嘴咬掉半个柿子,随后看到齐昭昀示意他接住,解释了一句:“骑在马上吃东西我不大习惯。” 顾寰有点讪讪,觉得是自己没有考虑到齐昭昀出身和教养的错,却看到齐昭昀舔了舔沾上柿子甜蜜汁水的手指,粉红舌尖一闪而过。 “……”他忘了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了。 齐昭昀看着他的嘴角若有所思:“这柿子看起来确实很好吃。” 第四十九章 ,柿饼 做柿饼其实不太难,就是要等。得买没有熟透,还是硬着的新鲜柿子,削皮,晾干,用麻绳扎紧,扎成一串,挂在通风阴凉的地方风干,然后拿下来在坛子里用柿子皮一层一层垫好,然后压好封严,等着。 齐昭昀看完了这个全程,顾寰带着弟妹们做柿饼,从削皮开始。他收藏了不少锋利的匕首,吹毛断发的锋利,却被一群孩子拿来嘻嘻哈哈的削柿子皮,顾寰还得防着他们把刀刃戳进彼此的眼睛里去,或者突然打闹起来。齐昭昀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有这么多孩子的热闹地方待过了,总觉得顾寰能轻而易举的把他一把扯进人间烟火里,但却丝毫不知道自己如何令一池静水震颤不已,波浪滔天的。 小将军的好处就在这里,他一无所知,因为他赤诚灼热。 南北做柿饼的方法也有差别,齐昭昀在手里的柿子上咬开一个小口吸里面几乎盈满了的甜汁,长睫毛搭下来,在脸上投出一片阴影,专注又乖巧,间或传授一两句他知道的柿饼做法。顾寰抬头一看就想起他舔手指的模样,喉咙一阵干渴,装作一本正经的嗯嗯啊啊答应着,手上都停下了。 顾行香年纪最小,兄姐们都宠着她,给她一个熟透了的柿子,打发她黏在齐昭昀这里吃柿子去了。她靠在齐昭昀身边,颇有一种初觉醒的少女神态,红着脸乖乖巧巧端坐着,大眼睛扑闪扑闪,一会看哥哥,一会看齐昭昀。她还记得齐昭昀在云霁过世的时候过来过,因此极力矜持。 倒不是齐昭昀不想帮忙,只想和女孩子坐在一处悄声低语,说些顾寰不乐意让他们说的话,而是顾寰不知道怎么认定了君子远庖厨的死理,不让齐昭昀接手,甚至还直接把他摁在了廊下铺好的坐席里。 小将军乐意照顾人,且无微不至,齐昭昀也只好欣然接受,看着他指挥弟妹把柿子分成两份,分别来做。 齐昭昀饶有兴致的看着北方人做柿饼,来了好几次,才把所有的柿饼都封好放在柿子皮里。 第一次把所有柿饼都晾好之后,顾寰亲自下厨做饭,这在顾家似乎是个习惯,没有人诧异,孩子们一哄而散,趁着这天不用上学玩去了,齐昭昀跟着顾寰到灶下。 家里吃饭的人不多,但顾寰也要接待客人,举办宴会,因此厨下怎么说也有十几号人。顾寰做饭用不到别人帮忙,就把他们都放出去了,从冷水里捞出一尾活鱼,熟练的在头上用力一敲,把刀从鱼鳃里面伸进去杀鱼,然后干脆利落的去鳞,洗干净,剖开准备切成鱼脍。 他的动作流畅又熟练,显然早就习惯,齐昭昀看得津津有味。顾寰拿刀把鱼剖成两半去掉大骨,这才想起来齐昭昀还在,抬头看了他一眼:“想出去走走吗?” 第78章 齐昭昀摇头,又走进了几步:“怎么总想打发我出去?” 现在顾寰已经学会对他直接说最真的实话了,笑了笑:“怕你无聊,何况我总觉得你不该在这里。” 齐昭昀就站在他身侧,距离他的手臂和肩膀也只有一步之遥,顾寰听得到他的呼吸声,也听得到他低声说:“我喜欢看,你做这些也挺有趣,何况孩子们玩得开心,我过去了难免拘谨。” 他大概是看出顾行香的不自在了,于是有意回避,或者是确实对于孩子并没有什么兴趣。 顾寰默不作声,继续手上的动作,把鱼先放下,切了点姜丝,过了一会才接他的话:“他们其实喜欢你,只是怕生。说来也怪,这些孩子都皮,天不怕地不怕,平常也没见多认生,上回阿香还差点爬到谢衍的车上让他带回去了,没想到,倒是都不敢在你面前放肆。” 他这也算是抱怨。顾寰时间不多,照顾几个孩子堪称焦头烂额,云霁在的时候还好,云霁不在了全靠他一个,确实有些艰难。孩子的精力旺盛,又不总是体谅大人的,顾寰甚至想着把舞枪弄棒的弟弟塞进军营里历练,再把喜欢读书的塞进太学好好读,这也算是一个开头,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只是女孩们独自在家毕竟不好,顾寰也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得离家十天半个月,所以这想法总是耽搁下来。 齐昭昀的笑声很低:“阿香毕竟是女孩子,你这样揭她的短,若是被听到了恐怕哄起来要费工夫的。” 顾寰看着顾行香长大,在心里从没有觉得她是个女孩过,只把她当孩子看,时常扛起来和她玩,把她闹得吱哇乱叫,这时候齐昭昀说了,他才一怔,随后警惕的看着齐昭昀:“我家阿香还小,都督……” 熟识之后他们虽然商量过应该如何互相称呼,叫名还是称字,最后仍旧以官职相称,一如初见,不过其实私下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根本不必叫什么,只有两个人,说话只可能是对着对方说,有没有称呼无关紧要。因此顾寰这一声都督就是半开玩笑。齐昭昀对着他一挑眉,并没有让他放心的意思:“阿香是还小,但她总会……” 顾寰以近乎恼怒和委屈的表情瞪了他一眼,似真似假:“登徒子!她是我妹妹,你不许想!想也不行!” 齐昭昀就是逗他,见他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主动投诚:“好,我也拿她当妹妹就是了,什么也不想,如何?” 顾寰转怒为喜,捞起一只在冷水里泡了许久,只会吐泡泡不会动弹了的螃蟹问他:“清蒸?” 这季节的螃蟹正肥,栗子也下来了,新都虽然没有桂花,但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有干桂花可以泡酒,做菜,煮圆子和甜汤吃。齐昭昀分神想了想,对顾寰点头,同意了吃清蒸螃蟹。 吃饭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了,几个年纪大的分到一杯甜酒,偷偷用筷子头蘸了一下趁着顾寰和齐昭昀说话的时候塞到小的嘴里,又争抢着同一盘甜糕,顾寰发现了,一声喝令让他们都放下好好吃饭,于是他们全都把甜糕放到了顾行香面前。 顾寰也不总是能有办法治这群嬉皮笑脸的孩子,有气无力:“吃。” 连多的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齐昭昀看他的眼神几乎是同情。 但这顿饭最终还是宾主尽欢。齐昭昀拆蟹熟练又快捷,剔出来的蟹肉都放在一起,分了一半给顾寰。蟹肉和鱼脍都蘸着放了姜丝的香醋吃,席上还有羊肉和清炒的时蔬,不全是顾寰做的。他下厨是为了哄孩子和招待客人,但并不是什么都会做,刀工倒是比自己家所有的厨娘还好上一截,鱼脍又薄又均匀,铺在冰块上简直是透明的。 饭后喝过茶,顾寰安顿好了弟妹,亲自送齐昭昀回去。 现在两家来往就没有必要总是从正门出入,二人从后山过去,到时候齐昭昀可以从后门进去,顾寰也就可以原路返回,比走正门近很多。 大概是前一回醉酒余威不容小觑,印象深刻,这一次二人都少喝了许多,只是浑身暖洋洋的犯懒,因此都没有在路上说什么话。 再说都消磨了一天,什么话也该说完了。 后山的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脚底下都是绵软的,只有松柏长青,有松鼠和狐狸在丛林更深处逃窜。顾寰伸手摘了一颗松果,在手里揉来揉去,觉得似乎蜜酒也让他失去谨慎,满心里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也只有一件事想说,却因齐昭昀似乎心无旁骛而开口不得,只好望着他颧骨上的红晕反复打磨,试图令自己的问题温润一点,即使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会让齐昭昀被他吓跑。 但世上哪有这种办法。 顾寰知道自己大概是太生涩,以至于连这件事该怎么开头都不知道,满心里只有一腔滚烫的岩浆,却被死死封锁,不知道该怎么流淌出来才能温暖的恰到好处。他猜测齐昭昀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但却没有头绪,只觉得他大概是愉快的,也大概是喜欢孩子们的,喜欢和他消磨时间,哪怕只是做柿饼,说说话,同席吃上一顿饭。 这默不作声好似一张温柔又有无限可能的网,把晕晕乎乎的顾寰裹在里面,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齐昭昀的手。 二人走到距离都督府后门不远的地方,齐昭昀突然踉跄了一下。微醺使人神思倦怠,昏昏欲睡,齐昭昀也不例外,脚下没有注意,被树根绊了一下,顾寰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肘,把他扶住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齐昭昀顺着他的力道往他身上撞过来,沉甸甸的落在他怀里。 第79章 二人其实差不多高,也差不多强悍,但并不妨碍顾寰坚持认为这是齐昭昀到了他怀里。他遇上齐昭昀暗含慵懒,似乎仍然没有被惊醒的眼神,突然把手从他的手肘上移开,抓住了齐昭昀的腰,向前一步把齐昭昀推到了那棵绊住他的树上,把齐昭昀挤在自己的胸膛之中,以二人都猝不及防的模样吞下了齐昭昀的一声惊呼。 顾寰不会亲吻,他只是贴着,然后舔开一线柔软的裂隙,以盛名蜚著的速度侵占进去,尝到一点甜,整个人就轰然倒塌,化成柔软的糖浆,浸染了齐昭昀能尝到的滋味。 第五十章 ,意至诚 顾寰凭着一腔孤勇贴上来,却在瞬间就失陷。他早注意到以体格来看齐昭昀的腰简直细得不可思议,然而只有自己握在手里的时候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手感,忍不住用力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挤,同时毫无章法的试图在齐昭昀并无反对的情况下尝到更多甜味。 齐昭昀几乎是受惊的。他们谁也没有完全闭上眼睛,半阖的眼帘下是被突然逮住的鹿的眼神。顾寰觉得愧疚,但这只是薄薄一层模糊的本能,齐昭昀毫无反抗之意,即使被他挤在粗糙的树干和胸膛之间也没有推开他的意思,甚至露出近乎驯顺的姿态,都让顾寰暂时没法停下。 他滚烫,柔软,只觉得自己是一捧火焰迫近了能够让自己彻底燃烧铺平在水面的海洋,他隔着衣服在齐昭昀的腰上又揉又捏,以拥抱的姿态上下其手,甚至快把齐昭昀托起来。 齐昭昀的手稍微一动就被他捉住了,以黏糊糊的方式让他的头往后一仰,漏出一声陌生而含混的低吟。 顾寰头昏脑涨,这回并非因为蜜酒。他恋恋不舍,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总觉得自己尚未明白正确亲吻的方式,不能以最亲密的姿态得到更多齐昭昀的反应,只觉得他或许呼吸急促,又闭了一会气,整个人都柔软发烫,微微颤抖起来。 他侧着头含住齐昭昀的下唇,好似吃一块饴糖一样舔来舔去,万分珍惜。齐昭昀一只手从他的束缚里挣脱,放在他的肩膀上,带着犹疑一勾,握住了他的肩骨。这力道像是一种提醒,顾寰被吓了一跳,从迷幻如梦的绮丽幻觉之中醒来,骤然后退,二人黏在一起许久的嘴唇猝然分开。 羞愧在一瞬间卷土重来。顾寰发誓自己绝无轻薄他的主观意愿,更不是处心积虑,但偏偏木已成舟,事情做成之后说什么都显得太虚假。 他毕竟是个诚恳又老实的人,歉意总归要说出来,然而齐昭昀仍然和他贴得很紧,在他面前舔了舔方才还被他当做糖果的下唇,轻轻叹了一口气,把他拉了回来。 这一回是齐昭昀主动的了。顾寰两手都撑在树上,压在齐昭昀身侧,感觉到自己是如何被磨蹭,抚慰。齐昭昀的指尖是笔茧,掌心是剑茧,大拇指在他的嘴唇上掠过,又因为意外柔软而被多揉了几下。顾寰被揉得直瑟缩,于是齐昭昀在一片昏暗里按住他的后颈,主动迎了上来。 这一回比上一回更好。顾寰愣愣的被抱住,只觉得火焰已经被海洋淹没。齐昭昀的舌尖上传递无声的震颤,甜蜜的馨香流窜,按在脑后的手温柔又坚定,把掠夺与融合变得湿漉漉,软绵绵,齐昭昀所到之处,顾寰当即就融化,任由他带领和施为。 二人再次分开的时候,顾寰已经快要站不住,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我……” 齐昭昀拦住了他,声音里隐约带着笑意盈盈:“小将军。” 这似乎已经变作一种爱称,顾寰被叫得连后背都酥麻,不知所措的抿着唇,任由齐昭昀在自己脸上抚摸,描摹他的眉形,最后实在撑不住,一头埋进齐昭昀怀里,在他颈窝间含糊撒娇:“下次……下次不可以开玩笑,我不想听。” 说的是关于顾行香的那些话。那时候顾寰就有一种冲动,要宣示齐昭昀从今之后再也不可以想到婚姻和别的女人,他唯一能共度余生的只有顾寰而已。但这冲动来得堪称残忍,顾寰脑海中冒出来的绝非他认知之中的彬彬有礼。年轻的小将军被自己吓了一跳,又被齐昭昀的微笑晃了眼睛,失去了付诸实践的好机会,但冲动已经留存下来了。 齐昭昀被他抱得死死的,两人毫无阻碍的紧贴在一起,浑身上下严丝合缝,小将军热得好似火炉,在他颈窝里说话,还带着一点哼哼唧唧的尾音。齐昭昀倒没有想到顾寰连这话都记着,还趁此机会提出来,倒是算得上又聪明又狡猾,得寸进尺。 顾寰对自己说做个男人这种话已经有十几年,恨不得把所有担子都担在身上,撒娇对他倒是老大不容易的。他自己大概是不太好意思,死活不愿意抬头,像是要赖着齐昭昀一直到他答应。齐昭昀被他抱得暖洋洋,拍了拍他的后背:“好,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再叫一百遍小将军。 顾寰在心里以本能回答,随后才意识到这要求傻里傻气。但他不想和齐昭昀分开,抱住他不愿意撒手。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抱着齐昭昀或者扶着他,可在此之前发生的事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想知道这是什么,这算什么,齐昭昀认为这是什么。 他能问吗? 顾寰没有开口,只是更用力的往齐昭昀身上黏。他隐约觉得自己柔软的太过分了,好像一腔岩浆已经变作一腔糖浆,一张嘴就流淌出来无法收回。惯于坚强与锋锐的人本能的害怕这种柔软,因其难免显得软弱。 第80章 齐昭昀被他抱得太紧,觉得好似一股脑扑上来的一条大狗……大狼,伸开双臂接着还被扑得一个踉跄。然而这种磨人是好的磨人,他甘之如饴,似乎都能摸到顾寰摇来摇去的大尾巴。 方才那许多未竟之言都如同暂且销声匿迹的潮汐,就这样平复下去了。在这山林之中寂静的抱在一起,脚下只有大胆的松鼠嗖的一声蹿上树,倒好似天地之间只有这么两个人,所有的话不必出口也就有了答案。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顾寰如梦初醒,匆促的放开齐昭昀,捡起了他们本来要做的事:“我送你回去。” 顾寰摘下来的松果已经不知所踪,二人继续向着都督府的后门跋涉,只是气氛如此微妙,和已经走过的那段路截然不同。顾寰眼前展开的是崭新的路途,他从未涉足,但却深知里面五彩斑斓,能应和他的一切渴求。 这都和齐昭昀有关。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临近后门的地方,齐昭昀站住了。 门上悬挂着灯笼,温柔光晕落在他脸上,深山里有晚归的鸟啼。齐昭昀望着顾寰,远比从前都温柔。顾寰也看着他,忍不住想说点什么:“我……” 齐昭昀截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顾寰就此沉默下来。其实他自己甚至都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如果让他说下去,大概就是“我不会走,你不要怕”。 但这句话太后知后觉。 你不要怕什么呢?齐昭昀一生最该害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只是从今之后顾寰不想让他一个人度过而已。顾寰来得太迟,齐昭昀又已经不会再提及那些事,他该怎么突兀的表明心迹呢? 顾寰的神色里几乎带着委屈。 他本以为自己绝非柔弱的人,更不会在心里为过去的事反复无常,但其实并非如此。他可以是。 在他心里齐昭昀值得一切好的故事,好的结局,好的路程,但偏偏于齐昭昀而言什么都没有。顾寰宁肯自己无比坚决与坚硬,可以当做盾牌来送给齐昭昀,让他拥有些什么永远不会破碎的东西。 也不会离他而去。 但这种誓言太沉重,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就脱口而出。而齐昭昀说他知道。 顾寰相信他是真的知道自己的未竟之言,但总有一天他要说出来的。 他终将说出来,而这并非一个结局,只是笃定的开始。 齐昭昀和他道别,向前一步,又摸了摸他的脸,他的嘴唇比平时更红润,而顾寰知道那是为什么:“将军也知道我。” 顾寰目送着他叩门,随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被一种隐约的酸胀感占据了整个胸膛,他忍不住笑起来,少年一样雀跃,踏上回程之路。 这一天之后,顾寰和齐昭昀一切如常,并没有回避过什么。齐昭昀仍然在宫里耗费许多时间,但他越来越得心应手,顾寰却因为心虚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去看过顾夫人。 他知道她什么都能看得出来,却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这得你告诉我”,这句话他还没忘。 虽然总是忍不住抓紧时间和齐昭昀在一起,但其实他也没有太多空闲,许多冗杂事务把他拖住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在京,当年顾寰至少和他们算是熟识,现在赵朔登基,情势有变,顾寰比从前更不能拒绝他们的邀约。 他对酒宴和美人都毫无兴趣,好在二位皇子在赵朔崇尚节俭的时候也不会在京中大肆铺张,宴上最多只有丝竹管弦。顾寰隐约察觉到一种锋锐的东西,针对储位和后宫,因顾璇玑而波及了他自己,但他其实并不觉得危险。 只要赵朔还坚不可摧,二位皇子最多也不过推波助澜,排除异己,眼下他们只是想要拉拢顾寰而已。 这事自从顾寰打了第一场胜仗声名鹊起的时候就开始了,顾寰知道自己能应付。 直到宫内传出消息,顾夫人有孕了。 第五十一章 ,巫国 顾寰得知消息比其他人都早一点,只是等到这事众所周知的时候,他也还没接受。 他从没有想过顾璇玑会怀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来说,她的身孕和这个孩子会撼动眼下的整个局势。 有些事十分玄妙。顾夫人在后宫得宠是一回事,她生了儿子是另一回事。顾寰知道宠妃和外戚加起来能做什么,但他眼下什么都不能做,就已经被人瞩目。 赵朔的五个儿子都已经封王,但并不是个个都之国,这大概是出于储位悬空的考虑,要将儿子们都汇集在身边好做挑选。赵朔正当壮年,眼下显然没有立储的打算,所有皇子们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争斗,因此顾夫人的孩子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何况以外戚的影响力而言,楼家远不如顾家,即便其实顾家只有顾寰一个。 顾寰难免心烦意乱。 他现在大概知道赵朔确实足够尊重和喜爱自己的姐姐,但仍然没能彻底接受这件事,即使要当舅舅了,也还是觉得十分奇怪。他和赵朔并没有因为顾夫人而变得更加亲近,反而在最初的适应过后还是恢复了君臣之义,而没有勾肩搭背。 好在顾寰也不准备以外戚身份为非作歹,尚个公主,保持君臣之义远比成为亲戚好得多。 他不得不进宫去看望顾夫人,给她贺喜,顺道把两个快能说亲事的妹妹送进去陪伴她。这事是她提出来的,女孩们在宫里住上一段日子对将来有好处,何况现在再说顾寰并不希望弟妹们婚配高门显然不大可能。他是列侯,顾璇玑是夫人,顾氏一门是勋爵也是外戚,将来几乎是注定了的。 第81章 既然她已经做好了准备,顾寰也就顺手把弟弟塞进了军营和太学,只剩下最年幼的阿香留在将军府,多数时候还跑去隔壁都督府串门,和傅明一起待着。 阿香毕竟还小,男女之别并不严格,傅明邀请她做客还是可以的。顾寰也并不拘束她,知道兄姊都离家后她独自留在将军府未免太孤单,有人照顾她更好。 况且西南传来消息,巫祸逃逸出去的那些巫女终于立国了,随后向新都递了国书。 此事说来话长,和前朝对巫女的严苛有关。毕竟前朝的灭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巫女叛国逃离,祭宫几近崩塌,中原陷入战乱。 那些逃逸的巫女逐渐会和,到了瘴气掩护的西南蛮荒之地,借助瘴气与中原周旋,又在当地大肆屠杀土著,奴役乡民。当地土著也并非逆来顺受,常年抗争,但毕竟不敌身负灵力的巫女,逐渐被驯服,成功奴役。 齐昭昀的失败也与此有关,他能与赵朔的千军万马周旋,但要抵御巫祸就太难了,江东疲于应付,最后十室九空,不得不寻求另一条路的庇佑。现在抵御巫祸这件事就成了赵朔的责任。 顾寰北伐之前就知道巫祸终有一天会来,而这一天也并不遥远,但他确实未曾料到这么快。 齐昭昀在此事上耗费了极大心血,建立了第一条防线,但这条防线如今被赵朔派去的谢陵接管,倘若巫国准备犯境,谢陵未必就能得心应手,这事最终恐怕还是得齐昭昀接手。 顾寰一面确认自己的想法无误,一面在担忧齐昭昀。他还没有忘记赵朔不愿意让齐昭昀插手军权的理由,另一面心里想的却是这对齐昭昀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巫国会继威胁江东之后成为赵朔的心腹大患,而顾寰出于私情并不愿意让这件事成为齐昭昀的泥潭。他不想再看一个无法振作的齐昭昀,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自从他看过齐昭昀脸上的温软光晕之后,顾寰就知道齐昭昀真正的温柔是什么模样了,他不想让齐昭昀回到过去。 巫国递送国书,是派了一支使团准备来新都,谢陵正在招待他们,拖延时间让消息送到赵朔这里,等着他的旨意。这件事赵朔拿到大朝上问过,一番纷纷扰扰,最终还是同意让她们来了。 听说巫国以巫女为尊,土人女子为奴为婢,种田养蚕,男子都被捉起来干活,俊俏的也做巫女的入幕之宾好生育孩子。生的孩子里女儿留下养大,儿子若是继承了天赋就做巫术的祭品,若是没有天赋就扔给土人照料长大,从小当牛做马。 这些消息一部分是齐昭昀知道的,一部分是谢陵传来的。 正因这些消息,朝中纷纷扰扰,意见难以统一。人人都从结局看出了巫女深恨男人,因此对于让她们到达新都都不太愿意。顾寰其实自从知道巫女当年的待遇之后,就认为她们无论怎么报复都不算意外,只是遭受报复的当地土著十分无辜。 他们并不崇拜星辰以及中原神灵,也没有佛道二教,当初既然没有参与到迫害巫女的事情之中来,如今承担这份报复与奴役就显得十分不应该。 真正应该被报复的人早就长眠地底,不能追溯了。 世事就是如此不公。 不过多数人不像顾寰这样想,他们是男人,而且是掌权的男人,对女人极端的报复欲天然的充满了敌意与警惕,顾寰也无意与他们争论。 结局是赵朔力排众议,下旨接使团入京,命沿途州郡招待她们。 这不在顾寰的意料之外。 接下来赵朔很是忙碌了一阵子,接连宣召了好几天臣子,什么人都有。宫中这种消息最不难知道,最难知道的其实是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二位皇子因这番动静也不再显眼,顾寰就在最后一批被召见了。 “终将一战。” 赵朔看得很明白。 巫国的国书上面想说什么赵朔还不知道,但他很清楚巫国不可能妥协,有鉴于她们的立国之本,当地土人不够被驱使的时候她们就一定要更广阔的土地和更多的民人。之前还有巫祸驱使奴仆捕捉江东民众的事情出现,只是这事齐昭昀并未拿到明面上来说,怕引起恐慌,因此到现在也只有至关重要的几个人知道而已。 顾寰也是头一次知道。他长叹一声:“西南瘴气弥漫,地势多变,况且我们国朝不久,眼下要作战恐怕很难。” “暂且虚以委蛇并不算难,先看看她们要什么。“赵朔大概也是疲惫的,盘腿坐在上位,对顾寰并不多掩饰自己的懒怠:“朕知道你的性子,但此事暂且还用不到你。” 顾寰摆出一副“既然如此陛下为何宣召臣”的表情。 赵朔对他颇有深意的笑了笑:“都督知道如何抵御巫祸,你该与他学学。” 上次顾寰和齐昭昀共事的时候他们还只是新认识的朋友而已,况且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惠王殿下。而现在听赵朔的意思,他们就是二人合作无间了。 顾寰一抿唇:“都督眼下不是忙着弘文阁……” 他话音未落就被赵朔切断,皇帝陛下大手一挥:“这不是什么要紧事,督修史书也不是离了他就不成,何况也不必都督亲力亲为。” 其实顾寰在乎的是如果齐昭昀半道被调走做了别的事,恐怕事成之后功劳就未必记在他头上,或者还得与人均分。既然齐昭昀早就断言自己重新领兵的可能不大,那么和顾寰共事的功劳显然也不会落在他头上。 第82章 顾寰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于是不愿意让齐昭昀尝试。 固然齐昭昀眼下已经是宣平侯,但他的功绩显然不该止步于此。他该得到更多。 不过为齐昭昀张目这件事顾寰不能说太多,他也只好点到为止,听出赵朔并没有将督修史书这件事交给其他人的意向,多少松了一口气。且猜到将来与巫国作战就是自己的事,顾寰难免因重任在身而长叹了一口气。 赵朔顿了顿,问他:“你和都督……倒是意气相投?朕本以为总该有些不对付的。” 顾寰突然板着脸,一本正经:“都督很好,臣以为他高风亮节,值得佩服,堪为表率。” 这话似乎并不是真心话,然而赵朔只是多看了他几眼,并未追问什么。 顾寰被看得心惊胆战,不知道是不是姐姐和姐夫私下说了什么。他还没有想好这事该如何为人所知,他和齐昭昀该怎么面对旁人的眼光。 甚至他还没有明白齐昭昀是否愿意为人所知。 他心事重重,但又因为想到齐昭昀而颇感甜蜜,于是抱着这种复杂的心情从殿内退下,慢慢走到了外面。 外面的长风浩荡。 顾寰回家的路上把这件事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遍,除了战乱仍然没有结束之外,也因为齐昭昀即将再次与自己共事而感到不可避免的欣悦。他猜测齐昭昀应该还不知情,又想到阿香还在都督府,干脆驱马径直到了都督府门前,叩门求见。 他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齐昭昀。 顾寰进去的时候阿香正在庭院里和傅明做游戏,齐昭昀正在廊下读书。他们二人最近总是很难碰面,因为忙碌的事情各有不同。顾寰正看到齐昭昀转过头发现了自己,他在明澈的天光之下被这一眼点亮,站在原地笑起来。 第五十二章 ,棋局 顾寰其实没有和齐昭昀真正打过仗。他接手的时候投降的局势已定,何况那是冬天,数年难遇的酷寒让江面彻底结冰,唯一要担心的是冰层太厚太滑。 因此齐昭昀深入浅出的讲起春汛,梅雨,出梅,江水涨潮…… 顾寰就知道和齐昭昀共事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旖旎绮丽。齐昭昀固然长于辞令,且十分聪慧,这些东西也可以讲得明明白白,但远远称不上有趣,更和引人入胜没有关系。 他告知齐昭昀这个消息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自己要遭受这样的考验,但偏偏不能对齐昭昀说不懂。齐昭昀的眼神太笃定,也太真诚,对他的肯定又太盲目:“当初你就让我很好奇,反应太快,叫人意外,倘若有机会,我倒是很想试试你还能出什么主意的。” 顾寰耳朵尖一红,被夸得悄悄高兴起来。他不是什么太容易得意洋洋的人,但齐昭昀也不经常夸赞别人,何况齐昭昀在他心里那么特殊,于是连尾巴都快翘起来,以一副天真的表情笑纳了这句夸奖。 于是二人以棋子为兵马,在棋盘上厮杀了一场。 顾寰下棋胜在敏捷,反应迅速,起手落子几乎不太思考,下的是一路随心所欲颇有天赋的快棋,和他作战是一个风格。齐昭昀和他截然不同,深思熟虑,不动声色,捏着棋子摩挲沉吟,每一步都隐隐透出后面的无尽杀招。 堪称棋逢对手。 顾寰其实不常下棋。他的棋路自成一派,确实全靠本能,固然有十分的灵气,却因身边都是些老谋深算的家伙而不怎么能赢。他不看棋谱,也很少在棋枰上消磨时间,比不过自然而然。 齐昭昀倒是会自己琢磨残局,按着棋谱思索如何破局,但他不过借着棋枰启发思路罢了,并非真的想着下棋的事。眼下二人把这场比试看做两军对垒,倒也势均力敌。 顾寰本来说不上喜欢下棋,但这一次就足够他更正自己的想法,他只是没有遇到好对手。齐昭昀明显游刃有余,拉长战线的目的是启发他的思路,边下棋还能边继续对他旁征博引,解释汛期和梅雨在作战上的作用。 可惜顾寰生平打过的仗几乎都在丘陵和平原,地势与气候与南方都不大相同。他和齐昭昀交手的当时占了天时的好处,并未真正意识到澜江以东作战最难的地方,眼下听了一遍,只觉得最难的是忍和等。 从入梅到出梅,得有好几个月,期间阴雨连绵,几乎无法作战,出梅之后天气会迅速变得闷热,顾寰从前只知道寒冷的可怕,现在想一想就猜得到暑热也是极大的阻碍,倘若没有耐心,在西南作战几乎不可能赢。 多数人在真正见识过战争之前,心里有的只有交战那几天最为重要,但其实这几天受到多方影响,从天时地利到人和,将帅做的都是统筹的事。赵朔帐下有曹禤,粮草调度几乎没有出过问题,然而顾寰也没有少遭遇困境。有时候是一把山火,有时候是天寒地冻,有时候是意料之外的炸营。 他年纪不大,但真的是饱经磨难。这时候齐昭昀说起自己曾经打过的仗是怎么焦头烂额,二人顿时有了共同话题。顾寰在自己能够统帅一军以前都在他人麾下做小将,深知不靠谱或者不投脾气的主帅有多可怕,而齐昭昀即便有齐慕余泽,调兵遣将也难免遇上刺儿头,二人都尽情抱怨了一番。 顾寰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他几乎是把赵朔眼下用得上的将领都数了一遍。他知道齐昭昀对这些人差不多是一无所知,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又何谈运筹帷幄。 眼下他其实只是来递个消息,告诉齐昭昀不日二人就要共事,却未曾料到从授课变成了互通消息,他甚至喋喋不休。倘若真有可能,顾寰绝不会放弃对齐昭昀揭示所有人的老底,或者直接给齐昭昀展示自己这二十年,慷慨分享,倾囊相授。 第83章 他从来不问,也确实不懂,不过只要长着耳朵就难免听到外头关于齐昭昀的评价。他在弘文阁也好,在新辟的金门殿也好,都以不容置喙的姿态占据了一席之地,稳扎稳打,但在其他人眼里他始终是个外人,是鸭群里格格不入的白鹤,对他怀有敌意的人不在少数。 宣平侯呢。 无论是嫉恨还是怀疑,都足以伤人。 顾寰也知道曹禤对齐昭昀颇多赏识,但曹禤不会为他开路,更不会多说什么。这个老头年纪越大越狡猾,简直滑不留手,什么事情都不愿意沾,就算对齐昭昀有赏识之意,作为开国十六列侯第一位,绝无可能拉帮结派。他倒是知道结个善缘,谁都不得罪了,齐昭昀就难免如同空中楼阁,脚不踏实地。 建立根基是个不大容易的过程,何况齐昭昀天然有许多障碍,顾寰在心里暗自嘀咕,吭哧一声,把棋子放了回去:“你早就赢了。” 他不是在乎输赢的人,何况这说到底是一场演练,一个游戏。偏偏齐昭昀在乎,看他坦然认输倒是愣了一下,随后也放弃了继续的念头:“不,你并没有输。” 顾寰想起当时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笑:“都督见我第一面,还追着问我是否真的认为江东输了,现在却愿意让一让我……” 齐昭昀看着他,不动声色,眼神犹如深海:“那时候我毕竟还年轻,当然气盛,何况……我只说实话而已。” 这才过了几年啊,顾寰认识他的第二个秋日,齐昭昀就老气横秋到自称自己当时太年轻的地步。顾寰想要反驳,然而想一想这一年多发生了些什么事,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点头同意:“人说都督风度翩翩,只有我知道都督只说实话,且傲骨天成,远比风姿夺目。” 齐昭昀一挑眉,似乎对顾寰的溢美之词感到意外。 顾寰说的时候其实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值得齐昭昀以亮晶晶的眼神回报的,脱口而出之后一细想,顿时不自在起来,画蛇添足的补了一句:“我也只是说实话而已。” 自初次见面你就让我目眩神迷,只是我并未料到之后能越来越目眩神迷。 他其实很不习惯这样坦白直率的说出令自己羞怯的心里话,然而要收回前言也不可能,被齐昭昀看到浑身僵硬,掩饰的端起温润茶盏挡住脸,佯装喝茶。 齐昭昀的秋茶里面有菊花,润肺清热,平肝明目。这是一种叫怀菊的菊花,大概是赵朔赏的。新都气候干燥,秋日落雨之后天气有时候会骤然升温,闷热上少说半个月,因此人人都饮菊花茶。齐昭昀这大概得算入乡随俗。 怀菊在白瓷盏中静静绽开,舒展了每一片花瓣,滋味清凉,顾寰平时就挺喜欢。他年轻,体温又比一般人高,很容易上火,苦不堪言,云霁在日给他养成了喝降火茶的习惯,有时候还给他灌黄连水,即使她过世之后顾寰也没有忘了这个习惯。 他怔怔的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菊花,想到云霁,叹了一口气,把更多的心里话藏住了。 顾寰一向自认为不会说好听的话,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因此并没有花言巧语的意思,默默的缩起来躲开齐昭昀的温软目光,以免自己再说出什么过分的轻薄之言。 齐昭昀坐在他对面,以一种温柔无边的神态望着他,无形之中顾寰就觉得自己成了对方志在必得的猎物,又或者成了齐昭昀掌心什么柔软甜美的东西。 他明明不是。 顾寰被看得心里有一大块不停的陷落坍塌,露出黑漆漆的大洞,渴望着填补进去什么东西。这感觉好像虚弱与**,但远比那强有力许多,他本应该告辞,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好似被猎人提在手里的小狼崽一样四爪在空中乱划,试图安稳落地。 齐昭昀凝视着小将军越来越慌神的表情,忍不住思索一番被他逃走的可能。顾寰紧张的舔嘴唇,齐昭昀突然越过几案抓住顾寰的领子,把他带到了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蜻蜓点水结束了顾寰的无望挣扎。 一触到渴盼已久甚至不再陌生的柔软,顾寰就知道自己发出了无法逃脱的哀鸣。 他就想要这个。自从那天分别之后,他没法不去想这个,也没法不去想齐昭昀到底怎么看。他为自己轻薄了这样一个美人而辗转反侧,内心却丝毫不觉得羞耻,甚至还想再来一次,两次,更多次。 他能恬不知耻的要上无数次,只要齐昭昀愿意给。 这回顾寰学会了闭眼,因为齐昭昀靠在他的嘴唇上悄声低语:“乖,你要学会。” 顾寰才闭上眼,就感觉到齐昭昀搂住了他的脖颈,带着他几乎跨过几案,像一片雪花那样融化在齐昭昀的嘴唇和舌尖上。 齐昭昀的手从他的后颈抚摸到他的脸颊,耳后,全都是肌肤细腻敏锐的地方,顾寰微微战栗,迫不及待的抱回去,推着棋枰前移,棋笥翻倒,齐昭昀一心二用从自己膝上拂开了小陶瓮,棋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第五十三章 ,夜幕秋雨 这个吻比顾寰以为的短暂。 然而好像只是一瞬间,他就推开了几案,和齐昭昀紧密无间的抱在了一起。齐昭昀被他按在了窗边,而他在两人分开的时候正贪婪的顺着齐昭昀的袖口往上抚摸齐昭昀的手臂,甚至为此入了迷。齐昭昀向后躲开他本能渴望的索求的时候,他甚至不满的哼哼唧唧,试图追上去。 半道上顾寰意识到自己的迫不及待,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轰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了:“我……我也没想……” 第84章 随后才慢慢的从人家的袖管里恋恋不舍的抽出手,指尖仍然残留着齐昭昀手臂温润又柔韧的触感,让他那清心寡欲的声明简直是个最蹩脚的谎话。他的手也粗糙,饱经风霜,是杀人的手,拿剑的手,但却把齐昭昀的触感记在了心上,连剑茧滑过手臂内侧的时候齐昭昀的微微颤抖都牢记在心,反复回味,甚至还蠢蠢欲动的想摸一摸。 他是猜过齐昭昀的触感,不过那时候毕竟全凭想象,渴望并无具体的形状,但现在已经知道了一隅,于是就想拼凑出全部的滋味。 顾寰急切的舔过下唇,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不好意思,却还没来得及想起自己应该先松开对方,至少不要每次都在激动之中随便把他按到什么地方。也暂时还没有想到,如果齐昭昀背后不是有窗,大概就会被他扑倒在地上。 这让齐昭昀眼里的顾寰简直是一条过于热情的大狗……狼,丝毫不觉得危险,甚至在小将军难耐的表情与祈求一般的眼神之前伸手抚摸湿润柔软,鲜红漂亮的下唇:“这回可是我做的。” 他听起来甚至挺得意。 顾寰的耳朵烧得那么红,滚烫如沸,他张了张嘴,却差点把齐昭昀的手指尖含进去,于是也不敢说话了。分明自己是把人家困在双臂之间的人,却显得好像自己才是被抓住不知所措的那个一样,用眼神祈求齐昭昀。 可惜枯燥的授课已经过去了,齐昭昀轻叹一声,继续往下撩拨他:“将军想过这个吗?” 顾寰哪里能回答。 他岂止想过,简直想得万分龌龊,每天都在梦里****,只要想到齐昭昀身上的味道就羞耻起来,看到对方就心猿意马,满心都是冲动,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花团锦簇都送给他,好让他开心起来,对自己说一句话。 只要一句就好,什么都值得的。 顾寰的想法又天真又贪婪,他不敢说,盲目的用眼神恳求齐昭昀别再为难自己。 齐昭昀被他看得心痒难耐,好似那对长长的睫羽每次落下的时候都好似低垂的蝴蝶翅膀扫过自己的心尖。他是多么喜欢掌控全部局势的人呐,方才顾寰恳求的望着他的时候他就一忍再忍,既想彻底吓到小将军失声惊叫,又想让他整个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销魂蚀骨。 他忍过了,可顾寰不知收敛,甚至在他伸手过去的时候乖巧万分的配合,嘴唇柔软如厚雪,温暖如旭日。他多甜啊,谁能放开? 齐昭昀有一瞬间觉得罪恶,因为他对顾寰如此渴望,简直毫无道理,又这样纵容顾寰,甚至引诱他。 他知道情爱是你情我愿,你进我退的事,但顾寰太好了,好得远超他负担得起,也远超他配得上。可他这样纵容顾寰,想教会他什么,想告诉他什么呢? 我能让你销魂蚀骨,尝到世间最美好的滋味,随后让你粉身碎骨,被利刃刺穿,死无葬身之地?这像是一种引诱吗?这简直是一种威胁。 齐昭昀知道这种恐惧毫无道理。他和顾寰站在同一立场,他没有理由,没有可能去伤害他,但他也知道自己远远不够好,在命运之前也绝不强有力。他太害怕输,太害怕让人失望。 而他已经让人失望到有罪的地步,他背负的东西那么沉重,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无人能够赦免他,也无人能够拯救他,他的负疚感海一样深阔,以至于连尚未发生之事他也害怕结局太坏。 可这种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他想对顾寰轻飘飘的笑一笑,或者多说点什么,多逗弄逗弄这个爱脸红又爱抱着他的小将军,但最后却率先软弱,放弃了那些原本想说的话,转而对顾寰张开双臂:“先别走。” 这句话对顾寰而言远比他想说的那些强有力,他马上被小将军紧紧拥抱,顾寰在他耳边低语:“我想过,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我不留下你一个人。” 你是雪一样宁静,松林一样深沉,你多么好,又多么孤独。 他搂得太紧,齐昭昀挣扎不得,无法逃脱,于是先是发抖,之后又好像被迫一样柔顺下来,头枕在顾寰肩上,一声也不吭,只是互相把对方留在自己的怀抱里。 顾寰不知道齐昭昀在想什么,但他嗅到悲伤的气味。虽然齐昭昀从未对他开口诉说过什么,但顾寰已经见惯了他的沉默,习惯去读出其中的情绪。 他本能的明白齐昭昀的心,好像那颗心是触手可及的,一颗好人的心。 齐昭昀沉默许久,突然笑了起来,顾寰的脖颈被他的气息吹得发痒:“小将军啊。” 这像是一声叹息。 顾寰的心里忽而安定下来,他知道齐昭昀信任自己,亲近自己,虽然有许多的问题没有答案,许多的后来悬而未决,但此时此刻他已经和齐昭昀亲密无间,于是一颗心就获得了无限的满足,也回以同样的语气,只是话音不如齐昭昀那样天赋异禀的柔软:“大都督。” 他想起外面的人都说齐昭昀狡狯如貉,在心里微微摇头。貉的脸侧有蓬松的长毛,显得多么憨厚朴实,哪里有狡狯的面相,拿来比喻齐昭昀未免不够贴切。 顾寰从前打猎的时候活捉过貉子,亲手揉捏过那厚实的皮毛,只觉得看起来像是傻乎乎的大狗,沉甸甸活蹦乱跳的一只。大概他确实杀气太重,丝毫不觉得野兽凶猛可怕,甚至觉得十分可爱,很想饲养。 将这蠢呼呼的动物的形貌放在齐昭昀身上,顾寰甚至快笑出声。他的手不自觉的向下滑,落在齐昭昀的腰上,长长吸了一口气,觉得轻盈而满足,整个人都快飘起来,又恨不得化成一条绸带般柔软,缠在齐昭昀身上。 第85章 想想这也足够不可思议,往前再数几个月,他无非是爬过齐昭昀的床而已,而初见之时齐昭昀甚至还不喜欢他。 而此时此刻的齐昭昀安安分分待在他怀里,靠在他胸口,默默挺过再次席卷而来的痛苦。 顾寰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温柔的牢笼,又好似一个坚固的支撑,他心里因此而生出不合时宜的满足于欣悦,好像亲手抓住了仙鹤的翅膀,在温暖整齐的羽毛里随意抚摸,仙鹤如此温柔,身上还有风雪的味道。 他多喜欢把齐昭昀和雪联系在一起,好似这个人是什么高山的第一片雪。 顾寰留到了晚上,要不是念及阿香不好留宿在都督府,因都督府明面上的主人只有齐昭昀一个,年轻女孩留宿外男家中实在于名声不好,而顾寰当着妹妹的面也不好撒娇要求留宿,恐怕他比阿香还不想回去。 入夜的时候下起了雨,阿香被裹得严严实实,顾寰也披着齐昭昀的斗篷,把妹妹轻而易举的抱在怀里,撑着伞走出去了,还反复叮嘱了好几遍让他不必送了,小心淋雨着凉。 齐昭昀大概猜出在顾寰心里自己是多么脆弱的人,但想到这印象的来源又觉得不好反驳,于是都答应下来,在廊下目送顾寰离开了,前后的灯笼围绕着他,好似散落在地上的星辰。 傅明也陪他站在廊下,于无边寂静之中十分突兀的说了一句:“郎君下次不如试试告诉将军,他能懂的。” 齐昭昀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因为她的敏锐而惊讶:“这是我自己的事,何况他不必知道。” 傅明看他的眼神如同看待无理取闹挑食的孩子,她带着女人特有的温柔与坚毅摇头:“郎君与将军,还分得出你我?” “……”齐昭昀难得默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傅明这一点也不像笑话的调笑。 她转过头望着不断落下细针一般雨水的天幕,不再与齐昭昀对视:“郎君心事,与我的虽然不尽相同,但其实都是旧伤。妾身无能为力,不能令郎君愈合,将军他……大概是能做到的。” “你值得更好。” 她咬住嘴唇。 齐昭昀静静反驳她:“不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愿意对你说,明姬。我选中你,是因为你也值得更好。” 傅明不言不语。 天幕高阔,秋雨连绵。顾寰抱着阿香回家的路上几次拉着斗篷裹住怀里的小女孩。她大概是困了,也异常安静,乖巧的搂着顾寰的脖子,待在他的胸前闷声不吭。 临近家门,顾寰忽然站住了:“阿香,你是不是喜欢都督?你想不想给他做媳妇?” 小女孩困顿的努力睁开眼睛:“嗯……” “你不可以给他做媳妇。” 顾寰用力下了个定论。 第五十四章 ,皑皑 下一次顾行香再见到齐昭昀,就毫不犹豫的把长兄卖了。毕竟顾寰也没对她说这话不可以对另一个当事人提起。 单纯天真的女孩是有特权的,可以以任何不尴尬的方式说起令人尴尬的话题。顾行香对哥哥的推测十分不满。她才从来没有想过嫁给都督!都督是好人,孩子最清楚谁是好人,顾行香当然也知道都督生得好看,但她才不是那么浅薄的人,她知道自己年纪还小,顾寰倒好像不知道。 何况要给一个人做媳妇难道不应该先让人家喜欢你吗?哪有想做就做的道理。 顾行香那天晚上实在太困,又生着哥哥的闷气,对顾寰什么也没有说,就哼了一声。向齐昭昀转述的时候又想起来了,愤愤不平的抒发了一番自己的志向,提起哥哥的时候一副可爱的恼怒表情:“阿兄就喜欢瞎操心,他自己从来不知道操心自己,哼!” 齐昭昀十分赞同的点头。 顾行香的脾气不大像顾寰。顾寰看着是坦白直率的人,其实触感倒是十分柔软,很少生什么人的气,也很少尖锐锋利的反对什么。大约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已经不必时常疾言厉色才能震慑他人了。和顾寰骑马穿越人群的时候齐昭昀就知道顾寰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又一个避让不及的达官显贵而已,只是齐昭昀对权力不够陌生。 因此他看到了最本真的顾寰。 阿香是全家最小的孩子,她大概也是诞生在穷困之中,但那之后没有多久顾寰就崭露头角,恐怕她是不记得了。她上面有的是兄姐,个个都在照顾她,这女孩自然也坦荡无伪,但和顾寰不同,她更天真,也更容易着恼。 齐昭昀确实觉得顾寰太容易操心别人,却丝毫不觉得他自己也值得操心。阿香转述的事情放在其他人身上多数都得有点明显的反应,毕竟两情相悦何其不易,然而齐昭昀毕竟并非常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愣了多久,又怎么忍住笑意的。顾寰从不在他面前露出太多孩子气,却没想到他扭头就去威胁阿香,把这事当真的模样又可爱又招人,好像齐昭昀真的人见人爱,连阿香还只是个孩子,那事根本是个玩笑也忘了。 没有人这样珍惜过他。 齐昭昀并非没有被人心悦过,他知道情爱是什么样子,但那是因为他名声在外,世人仰慕他,但他从未接近过其中之一。他并不觉得自己珍贵若斯,值得那些追捧,也值得那些喜爱,何况是顾寰这颗心。小将军一点也不懂得掩饰,满脸都是渴望,满心都是倾慕,好似一面澄澈的镜子,照出齐昭昀的形貌。 没有人比齐昭昀更清楚,这并非是因为他值得令人倾心,而是顾寰选择了自己。他简直招架不住,开始害怕起来,怕自己无法回报,或不能符合顾寰的期望。 第86章 阿香一副天真的模样,坐在栏杆上,衣裙被风吹动,犹如小小的仙女,歪着头一派天真的问他:“我不嫁给都督,那都督你要娶谁做媳妇呢?” 她这话简直是替顾寰的问的,即使她自己并不知道。 齐昭昀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顾寰登门拜访之后过了几天,齐昭昀终于交割了在弘文阁和金门殿的事,转而正式和顾寰共事了。倒不是说他从此之后就不再管修史书和擢拔人才的事了,而是说近段时间恐怕没有功夫兼顾。他这一走虽然自己的萝卜坑还是留着的,但多少也让其他人多了操作的余地,而顾寰对他的到来又喜不自胜,算得上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然而齐昭昀和顾寰头一天共事,就先后被迫遭遇了二位皇子的拜访,不得不和他们照了个面。 大皇子赵济和二皇子赵溯都是皇后所出,一母同胞,兄弟二人也就差了一两岁,一向是赵朔的左右手,都领兵在外许久,现在回京来一是驻地换人了,在京中待命,二来就是承欢父母膝下尽孝。眼下顾夫人有孕,赵朔相当重视这一胎,太子位又虚悬,看赵朔的样子是暂时无意立储,不由这二位皇子不慌慌张张四处探听消息,试图搞明白眼下的情况。 要只是又多一个弟弟,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然而眼下太子位上没人,这就不妙了起来。 以皇子的身份而言,是不能明白父亲为何不肯立储的。父死子继这是情理之中,赵朔停在这里就证明有了他们不知道的问题,于是要知道局势如何,只能从举足轻重的朝臣这里下手。顾寰一来是足够重要,二来是和顾夫人有关,三来还和几位皇子都有同窗之谊,继续来往的理由十分充分,还能显得他们友爱兄弟,安分守己,礼贤下士,毫无架子,可谓一本万利。 于是顾寰不得不接待他们。 这两位皇子并非草包,都是赵朔教出来的好弟子,大皇子赵济看起来更勇武,二皇子相对文弱,兄弟二人颇有默契,造访顾寰的理由也很充分:赵朔有意考校他们,只是暂且还腾不出空来,因此他们就先多方了解,以免被考糊。二位皇子认识的人之中除了顾寰,对赵朔近来关注的事务和从前考校他们的方式都知之甚详的人恐怕不多了。 赵朔当然知道他们的来往,但这是好事,能让他妻妾和睦,异母儿子们之间联系的更加紧密,而顾寰当然知道分寸,不会泄露机密,因此从来没有管过。 齐昭昀见过二位皇子,但并没有来往过,一是因为他始终都很忙碌,二是他们彼此都算是避免打照面。 大皇子年届而立,二皇子也和他差不多。一般人家这个岁数的儿子早就成家立业,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然而在皇室之中他们仍然得乖乖做父亲的好儿子,不能展露任何威胁,更不能表现出盼着接过父亲肩上的重担。这是更不容易的事,要等,还要运气。 齐昭昀在此事上准备效仿曹禤,站在中立立场上,哪个皇子也不支持。这事本来就与他无关,或许与顾寰有莫大关系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打破自己的承诺的。赵朔是开国皇帝,他君威日盛,朝中说过一两回立储的事,都被赵朔无视了,而皇后也并未推动此事,当然就没人能有立场多说什么。 何况统共五个皇子,四个都已经长成,且各有建树,要争论一番哪个值得立储也不是容易的事。 见齐昭昀在此,二位皇子都没有多说什么,坐了没多久就告辞了,顾寰这才回头招待齐昭昀。 顾寰是骠骑将军,金印紫绶,开府治事,府中长史,司马各一人,从事中郎二人,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及御属三十一人,都在将军府,是顾寰的属官。而他但凡领兵,每部都置军司马和校尉各一人,部下有曲,曲有军侯一人,曲下有屯,屯有屯长,负责营中事务,这些人都在军中。 如今大将军位属年事已高,威震天下的霍利,其下就是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杂号将军,能开府的也不多。 顾寰是真正的实权派,而齐昭昀的都督府就多少名不副实,号称为府却并无掾属,位同三公也就变成了仪同三公。齐昭昀倒不是自怨自艾,或者顾影自怜。天下能如顾寰者不会太多。 往常齐昭昀来拜访,顾寰都在后面招待他,并未引入真正会客的地方,大概是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比泛泛之交多了那么一点,因此无法简单的退回去。不过今天毕竟是为了正事,于是齐昭昀就到了顾寰的书房,二位皇子到了的时候他们又到了花厅。 顾寰的书房比起齐昭昀曾经见过的那些不拘小节的将领而言十分整洁,书不多,尺牍倒是很多,四处乱放。书房不小,因为顾寰要见幕僚和属官都得在这里,下面常设着好几个坐席。不过这书房确实是顾寰的书房该有的模样,几乎没有什么装饰,也毫无富丽堂皇的气息,只是相当实用,也相当的展示出了主人的意图:只谈事务,不做享受。 这其实有些不可思议。以顾寰的身份而言,这地方清净又匮乏,只放了一只香炉,一座屏风,帘栊半掩遮住秋阳,除此之外任何装饰都不愿意有,简直等同于自苦。 不过齐昭昀看过顾寰的庭院之后就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顾寰大概只是不喜欢富丽堂皇。他的花厅倒是装饰得绮丽奢侈,但偏偏只用来招待客人。他的庭院里一年四季都有花有果,显然这才是顾寰心中觉得真正想要的东西。 第87章 他说自己宁愿做个农夫倒也不是谎话,倘若天下承平得够长久,顾寰肯定更愿意离开新都去隐居,种田畜牧,回到燕川郡生活。齐昭昀试着想象了一下那副图景。 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青山,袅袅上升到天际的炊烟,牛羊的叫声,柴火的温暖,雪能下一整夜,但室内温暖如春。 归园田居。 第五十五章 ,梅精 齐昭昀正想着从未见过的燕川郡的自然风光,顾寰就带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他喜欢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尤其在他想要照顾的人身上,很少假手他人,似乎是担心别人不够妥帖。 他带回来了几样茶点,其中一盘是金红色的柿饼,上面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正是齐昭昀亲眼看着做成的那些,看来现在已经能吃了。这一盘柿饼有两种,一种是齐昭昀提供的办法做成,柿子的形状还在,另一种是顾寰的法子做的,就是个饼,晾晒的时候还得用手捏,为柿饼塑型,把里面还硬着的地方都捏软。 顾寰拿起一个柿饼递给齐昭昀,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最近又在上火,喝的是黄连茶,一大壶水里就放一两片黄连,仍然苦不堪言。齐昭昀尝了一口,顿时神清气爽,咽下一股冲天而起的苦味:“你上火了?” 顾寰这才想起来,愁眉苦脸的嗯了一声,挪到门口叫家奴再煮一壶茶送来,回头把齐昭昀的茶杯拿走了:“你就别勉强了,这味道……真是叫人受不了。” 做一个太讲道理的人也是有弊端的。按理说像顾寰这样位高权重,在家中说一不二的人,就是死活不愿意喝黄连水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但他偏偏强忍着喝,捏着鼻子往下灌。一来是饱受上火之苦,二来恐怕就是他太乖巧。 齐昭昀仔细端详他的脸,没看出来脸肿,大概不是很厉害。如今秋高气爽,顾寰又因为自己体温就高,还没有用上薰笼火盆,上火的原因只能是近来烦心事太多,他又不怎么高兴。 又或者是心太急。 他伸手摸了摸顾寰的脸,被偷袭的顾寰僵硬在原地小心翼翼的配合。齐昭昀手上带去柿饼上的薄霜,在顾寰脸上抹了一道,收回手才看出来,齐昭昀又用手抹了抹,擦去了不大明显的痕迹。 顾寰也不知道齐昭昀为什么这么喜欢摸自己的脸,但却永远都反抗不了。想起今天已经晚了,正事还没有来得及说,忍不住兴起偷懒的念头,不想就着军务继续说下去了,反而避重就轻的挑了个话题:“我不疼。” 也是为了让齐昭昀安心。他上火都快习惯了,自己一点都不担心,顶多喝两天黄连水就好,而齐昭昀的眼神倒好像看着一个玩闹的时候不小心缺胳膊断腿的孩子。 好似礁石被当做美玉,粗粝都变成伤疤。 顾寰被看得越发不想谈及正事,只想无边无际的和齐昭昀说说话,以弥补聚少离多的损失,或者满足自己的私心。 他从没有机会好好和齐昭昀进行一些无关政局,天下,战争的闲谈。他们身处旋涡的正中心,一切都和自己息息相关,要忽略这些显然不那么容易,何况顾寰总是要离开,齐昭昀总是那么忙,对他们而言要轻松愉悦的谈话,总得要很多时间才能习惯。 何况顾寰要的其实并非闲谈,他想说的永远是真心话。 齐昭昀比他更重视他的身体,哪怕是司空见惯的上火。不过他显然也知道顾寰为什么对此不当一回事,于是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总该保重身体。” 越是简短的话越有效,顾寰端着手里的黄连水喝了一口,极力不露出异样的表情,之后才想起来这好像是齐昭昀用过的那个杯子,倒是磕巴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你不用,不用担心。” 小将军几乎是立刻就露出害羞的表情,齐昭昀一愣,随即注意到他手里的茶杯,为了脸皮太薄的小将军着想什么都没说,就当自己没有发现,顺畅的接话:“牙疼?既然这样就不要吃柿饼了,也少吃硬的。” 顾寰是北人,爱吃饼和面,有不少费牙的东西,齐昭昀大概都不碰,但只要和顾寰同席吃过一顿饭,他就都记住了。 顾寰点点头,因为被当成孩子而颇为不好意思:“也不是很疼,真厉害的话我就找大夫开药了。” 齐昭昀点点头,拍了拍自己身边:“你要不要坐过来?这样太远,说话不大方便。” 这话说得差不多是心无旁骛,好像一本正经,但顾寰还是禁不住诱惑,马上挪过去和齐昭昀坐在一起了。两人之间也就只有一条一臂宽的缝隙,确实比方才紧密了许多,顾寰本能的满意起来,嗅到齐昭昀身上的白梅香味和他书房燃着的香混在一起,又绵软又悠长,带着不易察觉的甜味,好似一枝带着霜雪融化的水珠的梅花,让人蠢蠢欲动。 连带着齐昭昀也从端端正正一个人变成了随风雪飘然入户的梅精一样,让顾寰心荡神驰起来,试图靠上去嗅一嗅是否他身上的味道更温暖。然而这梅精并无自己在引诱小将军的自觉,一本正经的把话题扯回到了正经事上:“陛下准备什么时候让你我到营里去?水师操练也不是纸上谈兵,总该早早准备起来。” “……”顾寰对这话题猝不及防,他沉溺温柔乡,却突然被叫醒,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怕是要到开春了,天气越来越冷,不说找不找得到能操练的湖面,就算找得到也会冻上,我们先要做的是挑人,总不能靠你我二人就打赢一场仗。” 第88章 “何况这动静也不小,巫国使团最多两个月就到了,不知道她们的用意,这事也不好传出去。” 顾寰对这些当然心里有数,不用太费劲就全都说了,想了想:“我跟陛下提过,与其在新都挖个水池操练,不如往南走,在真正的江河湖泊里学着熟惯气候风土。” 赵朔原本打算在宫中挖个大湖,这齐昭昀是知道的。他默然片刻,也承认顾寰是对的:“是要比纸上谈兵好,只是恐怕不大容易,就算陛下愿意,朝中也未必答应。长途奔波,劳师动众,何况我……” 顾寰哪里愿意听他妄自菲薄,或者再说一遍“我与你们原本不相同”,马上打断:“陛下的魄力还是有的,等他见了巫国使团,会好好想想的。” 他也知道自己打断的太突兀,其实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于是又圆了一句:“即便不成,也不能怪在你身上。” 他望着齐昭昀,真挚又肯定的告诉他:“你是很好很好的。” 齐昭昀被他看得指尖一麻,忍不住抬起来抓住了顾寰的手。他是很好很好的,他什么错都没有,世上所有人都应该喜欢他,顾寰翻转手掌,默默的和他手拉手坐在一起,试图告诉齐昭昀别再责怪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齐昭昀不用他解释太多,就温柔顺从的接受了:“好,我是好人,我知道了,所以我也该对将军好一点,是不是?” 顾寰露出呆呆的表情,眼睁睁的看着齐昭昀对自己笑笑,扣住他的五指略一用力,把他摁在这里不让他飘起来,随后郑重其事的对他开口:“这几天我一直……” 门口响了一声,是侍女送茶来了。齐昭昀的话被打断。顾寰唰的一声好像被烫了一样收回手,惊慌失措的强装镇定,看着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的侍女斟茶,之后迅速的以眼神把她打发走了。 然而齐昭昀的话已经被打断了,顾寰好似眼睁睁看着糖块飞走一样,委委屈屈的看着齐昭昀用方才拉着他的那只手端起茶喝了一口,想了想,若无其事的问他:“既然如此,就先挑人吧。将军这里恐怕没有太多精于水战的人?” 顾寰张口结舌,不相信他就这么略过了那个话题。他抓心挠肝的想知道齐昭昀方才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他甚至都已经要听到了,齐昭昀这几天一直怎么了?这话后半截和他有关吗? 他居然就这样停住不说了,岂有此理! 这一刻顾寰的表情和对齐昭昀告状的阿香简直一模一样。然而顾寰只会用不可置信的表情试图跟上齐昭昀的思路:“对……是不多,不过大概陛下还是准备让惠王来插一手的,他知道的多一点,你这边……大概是投降的旧人多一些。” 好一副委屈又乖巧的模样。倘若顾寰不是这样可爱,齐昭昀大概也不会陡然生出许多逗弄他的恶劣心情。被这样看着,齐昭昀难免不忍心起来,逗弄于是到此结束,齐昭昀用被茶捂得热乎乎的手重新握住了顾寰的手:“好。” 顾寰口中投降的旧人有些是江东的,有些不是,其中还是郁郁不得志的多,主要是因为精于水战的人不大好用,也不大用得到,都荣养着更是不可能的,赵朔又不缺能用的人。而要齐昭昀去梳理这些人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如果做得好了,这些人差不多就为齐昭昀所用了。 对齐昭昀赵朔倒是一向很慷慨。 顾寰再次和齐昭昀肌肤相亲,齐昭昀无意识的揉捏他的虎口,掌心,热乎乎的手是柔软的,茧子彼此摩擦,粗粝又柔软,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为齐昭昀担忧起来。 第五十六章 ,阿姊 顾寰原本是记着要问齐昭昀他到底想说什么的,然而二人的话题从军中形势,近几年的变迁说到后来,顾寰就彻底忘了。 倒不是他不想记得,但顾寰也做不到在齐昭昀对自己说话的时候三心二意,不认真回答。他的注意力一旦分散,就从撇开正经事的愧疚感里解脱出来了,一直到夜幕已深,他又从小路送齐昭昀回去,这才想起前情,再次好奇起来齐昭昀到底是准备说什么。 眼神比语言更早说明了那才不是什么闲言碎语,但偏偏顾寰错失了能听到的机会。 顾寰闷闷不乐,亲自提着灯笼把齐昭昀送到他家门口,站住脚并无告辞的意思。周遭寂静无声,齐昭昀也停住脚步,望着他,以无奈的包容对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靠近。 顾寰被很快的亲了一下,单纯又轻盈的碰触好似一种安抚:“乖。” 倘若情况允许,齐昭昀一定还要在他头上揉一揉。顾寰甚至很想低下头来被摸一摸,到底不愿意真的被齐昭昀当成孩子看待,于是乖巧的垂着嘴角告别:“我先走了。” 齐昭昀微笑:“好。” 顾寰把手里的灯笼留给了齐昭昀。他自己夜视能力超乎寻常,走夜路毫无困难,走出一段路就回头去看,一星灯火就在他背后,陪着齐昭昀目送他远去。顾寰越走越觉得高兴,浑身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一样。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被齐昭昀那个轻吻哄好的,但事实确实如此,他连问齐昭昀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这种话都忘了,满心都是高高兴兴的,想着无论是什么,他都愿意接受。 这是发生在他身上最幸运的事,获得齐昭昀的垂青。 第二日顾寰到宫里去看望姐姐,顺便将两位皇子的动向告诉她。这些事现在和顾夫人息息相关,顾寰没法不留个心眼,他也不知道二位皇子准备做什么,但却知道他们绝不是顾夫人的盟友。 第89章 然而顾璇玑并没有让他为自己操心的意思,只是安抚他:“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小心,你不必多管。” 顾寰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多管,他沮丧的望着姐姐尚未隆起的肚子,愁眉苦脸:“他乖么?我听说巫女能和一切生灵对话,包括胎儿,那你能听到他的声音吗?” 长久以来二人的相处和信任都让顾寰没法在姐姐明显不愿意自己多管的情况下固执己见的深究,于是也只好谈谈小外甥了。 这还是顾夫人有孕的消息为人所知以来顾寰头一次提起这个孩子。他自己虽然带大了好几个弟妹,但毕竟没有做过父亲,对胎儿,婴儿都是退避三舍的,毫无应付的信心,尤其这是姐姐和赵朔的孩子,他的感觉就更古怪了,不到逼不得已,简直都不愿意多想。 相比起他,顾璇玑就处事淡然了许多,闻言轻轻摸了摸小腹,对他笑笑:“他还小,我只知道他在,谈不上什么乖不乖,更不会和我说话了。不过长起来是很快的,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变大了……” 顾寰仍然盯着她的肚子看,神情古怪,皱着鼻子,好像遇到从未见过的事物,万分警惕的狗。顾璇玑看的好笑,伸手在他面前晃一晃:“好了,自从有了他,你总是显得很奇怪,没有想过有外甥吗?” 大概顾璇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顾寰既然被看破,也就不再克制自己,左右看了看,声音放的又轻又低:“姐姐,你和陛下,真的是你愿意吗?你过得还好吗?” 顾璇玑并没有想到他还在意这个。 比起天下大乱,比起纷争不断,比起新生的朝代三易而亡,顾寰永远都更关心她的安危和喜乐。这固然有些自私,但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想了,所有人都等着她呕心沥血,或者死于非命,或者盛年暴毙,因此她无法对顾寰露出严厉的表情,更不能告诉他残忍的真相。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何我不愿意嫁给那么多人,却愿意入宫为妃?你还想知道,陛下对我好不好?” 顾寰点头,上半身前倾,满脸都是严肃的担忧与熟悉的亲切。 她倒是很少想陛下到底对她好不好。毕竟身处赵朔的位置,对人的好多数时候都是以身外之物来表达,而非无微不至。只要有权力和地位,她就能得到世上最好的照顾与侍奉,锦衣玉食,安逸慵懒。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赵朔确实在待遇上从未亏欠过她。 除此之外呢?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很快也就是她儿子的父亲——她从未怀疑过这孩子的性别,做巫女毕竟是有点好处的。那么,她是否以女人看待夫君的眼神看过这个陛下呢? 她心里是很清楚的,从来没有过。 赵朔迎奉她的时候二人就已经认识,那时候金戈铁马和祭宫丝竹交织,天上落下硫磺味的无根水,她在祭宫外迎接这位大权在握的殿下。二人的初遇是心知肚明的交易。 赵朔求娶她的时候,她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挽救国运的途径,这个人从未将她看做女人,她更没有想过进入宫廷。事已至此说她有些后悔毫无必要,但她确实也不是盼着入宫的那种人。 顾寰显然想知道她是否生活的安稳,在她眼下的生活中,是否有什么是她欣然接受的。 可她没有办法这么想,更无法耽于任何乐趣。赵朔待她有几分尊重,对她的美色也有几分心动,向来不多干涉她,尤其自从她有身孕之后,大约是心中大石终于落地,虽然后事如何现在还不能知道,但已经因庆幸而给她许多优待。 算是仁至义尽。 而顾璇玑扪心自问,也不知道她是否有一丝一毫的动心,或者是否因此而感到欣悦,幸福,满足。 早在许多年前,无数人轮番教导过她,说你将是天下的烛火,你照彻永夜,你引领光明,你永远不会是俗尘之中的人,你也是天上的星星。这么多年之后,她再也学不会该怎么做人了。 她不是女人。 兴许现在确实算得上完满。 顾璇玑对弟弟笑笑:“我很好,陛下待我也算体贴,我在这里过得很自由,你不必担心我。” 她说得简短,而且其中安慰顾寰的意味更浓。不过顾寰也不能要求更多了,他看得出赵朔对姐姐的宠爱,而她确实过得不错,也就松了一口气,转而揉自己的衣袖,低着头试图清楚明白的告诉她自己的心事:“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 顾璇玑用温柔耐心的眼神看着他,即使她很可能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事。 这么多年来顾寰一直试图和她对坐闲话,或者谈心,现在这个愿望要实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于是只需下定决心,他就说出来了,只是脸上红红的,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喜欢上一个人。” 顾璇玑挑眉:“我就不问你是谁了。” 一般人都很难理解她为什么不问,因为说出这种话的人就等着别人来问,最好原原本本从头到尾的追问一遍,从是谁问到什么时候,怎么回事,现在事情发展如何。顾寰也不例外。 于是顾璇玑又多解释了一句:“你想说的时候你会说的。” 顾璇玑永远是对的。 顾寰有些蔫头耷脑,但也知道她不大可能追问了,于是自己全都交代了:“是齐昭昀,你见过他的。” “哦。” 顾璇玑给的反应非常少。她的神情不复轻松,不知不觉间成了趺坐的姿势,一手按在膝上,不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看着他,好像一瞬间巫烛在这个温柔女人的身上还魂。 第90章 顾寰被吓了一跳。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带着齐昭昀前往祭宫拜见巫烛,但是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他并不在场,并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巫烛是否窥见了什么东西。 按照巫烛的习惯,她一定会看的,那么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值得用这种表情看着顾寰呢? 当世对于男人之间的爱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尤其自顾不暇的时候哪里管得到别人的私情,何况顾璇玑最爱说人人都在选择自己的道路,她从来不会干涉别人的选择。 那么是什么让她这样看着顾寰呢? 顾寰担忧起来,正要开口问的时候,顾璇玑先开口了。她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问询,而以沉定的语气问他:“好,我见过他了。那么你是下定决心,即使将来艰险重重,也不会后悔了吗?他是你所选择的吗?” 这问题其实不难回答。如果顾寰不知道,他也不用告诉顾璇玑这么郑重其事,想获得她的认可和同意。 真正让他难以启齿的是承认自己想要一个人,渴望一个人,需要一个人。 他独自一人走了太远,太久,以至于依赖和需求反而显得软弱不堪,不愿面对。 他一个人割开疮口掏过断在皮肉里面的箭头,也一个人跋涉千里送出一封书信,他策勋十二转,靠的全都是自己。黄沙漫天,白雪覆盖山川,这些景色顾寰全都见过,他也经历了身在其中的焦渴,苦寒,和绝望。 他走到今天,居然只能对着姐姐承认,他选择了一个人,但他徘徊这么久,不敢去开口。 小将军垂头丧气了。 第五十七章 ,明明如月 顾寰垂头丧气的对姐姐坦白:“我只是怕我还不够好,我怕我会让他更艰难。但我真的选择了他,我心中不会再有别人了。” 他知道自己的心,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后悔,也知道世上不会再有齐昭昀这样的人。他真的选择了,哪怕姐姐接下来就要对他说他们二人八字相冲,命中没有缘分,他也不会就此认输了。 可惜顾璇玑的反应和他预料的不同,她只是仔细端详他的脸,审视他的表情,随后就微微摇了摇头:“他是个好人。” 她可从来不是能被一句好人打发的人,顾寰几乎要确定她确实瞒着自己什么,但顾璇玑和齐昭昀在某些地方那么相似,只要打定主意不肯说,他就永远都问不出来。 接着她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不会后悔的,也没有必要后悔。” 她把一只手伸过来,顾寰以为她要抚摸自己的头顶赐福,正准备但她却以普通姐姐的姿态按在了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甚至开了个玩笑:“别紧张,我不会反对你的,既然这是你的决定。” 虽然第一次见到齐昭昀的时候,巫烛尚未看出这种苗头——她毕竟不是全知全能,更不可能时时窥探自己兄弟的命运,但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这个分支并非不存在。 她不为顾寰喜欢任何人而吃惊,她愿意祝福他,以姐姐的身份,而非神官。 她想起齐昭昀注定的命途多舛,又想起顾寰注定要到天下四极去,不仅怀疑这确实是他们的命数,只是从前并未显露端倪,而她也没有凝神仔细看过。 顾寰被她安慰,又获得她的鼓励,露出个带着几分腼腆的笑:“我本想找个机会把他带来给你看看,不过又想起来其实你已经看过了。” 顾璇玑点点头:“我会看到的。” 这句话十分笃定,顾寰也就不存疑虑。或许他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诉苦,但现在话都已经说开,顾璇玑接受事实这么快,他就难免有了倾诉的冲动,忍不住蹙起眉。 顾璇玑看得出来,对着他挑眉:“怎么?看来你除此之外还有事要说。” “确实是有,”顾寰愁眉苦脸:“我不知道……我有点怕吓到他。” “我忍不住想靠他更近,想整天都和他在一起,说话,喝茶,看书,哪怕什么都不做,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但我想黏着他,想让他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好,怎么把我有的东西都给他。”顾寰的神情好似描述一场美梦,又惆怅又欢喜。 他这种模样顾璇玑其实应该从没有看到过,但她看过类似的。那是十几年前,将近二十年前,她还在家,顾寰还很小,四五岁的样子。家里熬了麦芽糖,小小一罐。顾寰踩着灶台摇摇晃晃的伸手去架子上够,把手伸进糖罐里偷糖吃。 他是自己一个人上去的,那时候她正照顾这个弟弟,一眼看不到他就消失了,屋里屋外都找遍了,才发现他就摇摇欲坠的站着,光着脚,像个不安分的小猴子。 她正要生气,他把沾满糖的手指头伸到她面前:“吃!” 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好像两汪湖泊,孩子气的清澈见底,分明害怕她发火,但却愿意把偷来的糖和她分享。 这么多年来这个小男孩从来都没有变过。他就像是和她分享糖一样试图和她分享自己挣来的安定生活,也像是和她分享糖一样,要把他能给出的一切都给他喜欢的人。 他居然害怕自己的热情和热爱会吓到别人,他竟然会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对人好。 大概是劈头盖脸送去金银财宝这办法没用了吧,顾寰也就黔驴技穷了。 顾璇玑忍不住开玩笑:“怎么,你找我来替你出主意?” 这玩笑很简单明了:巫烛从来不是对情爱知之甚多的那种人,即使现在的顾璇玑,也一样一无所知。她身上充满远离地面的神性,哪里知道人的事。 第91章 顾寰却脸色一变,把这句话当了真,也迅速的嗅到她的真实意图,忍不住长长的叹气:“我也不知道,我其实从来没有……没有喜欢过谁,云霁你是知道的,我们其实算不上夫妻。我喜欢她,我知道得照顾她,但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但他和我肯定不同,你见过他,何况世上喜欢他的仕女不计其数,掷果盈车——你肯定听说过,”顾寰闷闷不乐,耷拉着耳朵哼哼:“我在他眼里永远是孩子,他老是哄我,我肯定不算好。” “……”顾璇玑沉默片刻,语调平平:“这场面我一定要记下来,等陛下回宫的时候讲给他听,他的骠骑将军正自怨自艾,觉得自己不是个足够好的情人呢。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次。” 就算顾寰知道顾璇玑多半不会温情的安慰自己,帮自己出主意,这要把他羞耻的一面广而告之的宣言也太过分了。他猛地一握拳,羞愤的看着姐姐:“你太过分了!这件事不能告诉陛下!” 顾璇玑挑眉,把讽刺继续下去:“他一向当你是子侄辈……自己人,你怕他知道你和齐昭昀这样的人有私情,和好人家的女孩不敢让父母知道自己和游侠儿有情,是一样的吗?” “阿姐!”顾寰终于忍不住了,大叫一声。 他多少年没有在姐姐身边撒过娇,此时此刻被逗得面红耳赤,居然在窘迫之余感到了一种怀念,心里也比面上表现的更乖巧一点。 顾璇玑逗得小狗狗都快汪汪大叫起来,这才收手:“好,我不说了,不过你的话有多荒谬,你也该懂了。喜欢一个人就去大大方方的喜欢,不要想东想西,知道没有?也不要来问我,我出不了什么主意。” “何况,”她深思熟虑,最后还是说了几句真话:“你远比都督所预料到的未来好得多,何必妄自菲薄。”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顾寰马上露出一副心疼的表情,再也不提自己配不配,对方是不是万人追捧,他是不是不会对一个人好。 顾夫人十分满意。 而后顾寰不得不去应邀赴宴。 是个挺无聊的宴会,这不能怪宴会的主人,只能说自从他从宫里出来,抓心挠肝的想着该怎么对齐昭昀好,或者对齐昭昀坦白的时候,任何宴会都很无聊。 但他也不能一走了之。倘若他真的不留情面的露个脸就走,第二天就能在书房门口收获一房梁挂起来的柿饼一样自尽的幕僚。他们挑出来非到不可的应酬不是为了让他任意妄为的。 何况席上也有他交好多年的朋友,只是没有齐昭昀而已。 说来除了宫宴,顾寰还从来没有和齐昭昀同时出现在宴会上的经历。时间总是凑不上,何况齐昭昀深居简出,恐怕曹禤的寿宴上他们就能一起登门祝寿了。 顾寰在酒宴上总免不了被灌酒。 要是旁人也就罢了,但他的旧交都是一起打过仗的交情,不会慑于威势不敢灌酒,而顾寰也不能不顾人情严词拒绝。何况他心里有事,挡酒就不大灵敏,无论怎么逃,还是被灌了不少。 上次在齐昭昀那里喝醉过一次之后,顾寰记忆犹新,许久没有主动喝过酒。倒不是说那一回有什么让他避如蛇蝎的东西,但有时候偏偏是最甜美的东西让人没有胆子再尝第二遍。 这理由他偏偏对旧部说不出口,有苦难言的醉醺醺出了门,被车夫送到自己的书房里醒酒,之后又不知不觉的到了自己的卧房,迷迷糊糊的就睡了。 阿香指挥侍女给他擦脸,灌解酒汤,又把他扶到床榻上。大概是猜想他都醉了,夜里也就不折腾了,索性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留。顾寰半夜醒来喝水出门,抬头看到隔壁齐昭昀院子里的树影摇动,翻墙一气呵成。 他还没有彻底醒酒,兴奋得和十几岁的少年一模一样,鬼鬼祟祟的到窗下,哔啵哔啵敲窗户,压低声高高兴兴的叫人:“重明!重明!重明!” 半夜三更,齐昭昀被他从睡梦中叫醒,迷迷糊糊披衣坐起,过来亲手开窗子,顾寰就趴在上面,兴高采烈的看着他,两眼水汪汪,亮晶晶,好像一头走失之后又自己走回来的小狗。 齐昭昀的睡意还在,但神智却清醒了很多,马上看出来顾寰恐怕不大清醒,又嗅到解酒汤的味道,认命了:“进来说话。” 顾寰看着是清醒的,好像没有问题,然而仔细一看,脚底下拌蒜不提,趴在齐昭昀肩上不愿意进去,还一口一个重明。当初二人互通表字的时候顾寰可没敢这么叫,喝醉了之后倒叫得比谁都顺溜。 他站在月亮底下不动,睁着毛乎乎的眼睛看住齐昭昀,抓住他的胳膊叫:“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我……” 看他的眼神齐昭昀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只是不知道是这种时刻,是这种样子,是这种月照中天,明澈柔软的秋夜。 他的语气水一样温柔:“我都知道。” 顾寰捏着他的下颌不让他动:“那我也得说出来。” “我心悦你。” 第五十八章 ,今夜就掇 齐昭昀当然没有想到是顾寰先开口,且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先开口。 好似是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少年能做的最好的梦。 这个梦有关于情爱,有关于清明月色,飒飒秋风,是梧桐金井伴着滴漏声,深黑的夜幕里一声鹧鸪啼,有个少年跳墙过来,告诉他一句非说不可的话,把少年时代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以这样的方式还魂在他面前。 第92章 齐昭昀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值得。 他迎着夜风和醉酒的顾寰坦荡又诚挚的表情站着,过了片刻伸手把他拉进来了。顾寰的触感滚烫,满身都是酒气散发出来的热度。他抓住齐昭昀的手不让他动,却丝毫不闹腾,只是睁大双眼,等待着原本就属于他的某个答案。 齐昭昀原本准备找一杯凉茶给他喝,并未意识到顾寰的话还没有说完,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顾寰黏在自己身上的手拿开,才转过身顾寰就锲而不舍的趴在了他后背上,冲着他的耳朵撒娇:“我心悦你呀。” 边说边蹭,两手环抱住齐昭昀,没有一点配合他的意思。齐昭昀和顾寰都没穿几件衣服,体温瞬间传递过来,齐昭昀好似一片被融化的雪,偏偏顾寰丝毫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撒娇,没完没了的哼哼唧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你了,我怕你不喜欢我……你特别好,你是甜甜的……” 齐昭昀站在原地,被抱了一会就浑身冒出一层细汗,偏偏不想让顾寰放手,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顾寰大概是执着的认为喜欢一个人就得说出口,说出口之后就一定要得到答案。 他的世界多么明晰清白,奉行着一套何其简单的规则,喜欢一个人就去告诉他,然后问他是否也喜欢自己。现在顾寰已经主动说出口了,轮到齐昭昀剖白自己。顾寰分明十分迫切,甚至都不能老老实实的等待答案,偏偏摆出的并非穷追不舍的表情,而是委委屈屈。 齐昭昀从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吃这一套,现在却觉得自己无法不宠着他。回应一个醉醺醺的小将军远比回应一个清醒的顾寰容易,齐昭昀才沉默一会,顾寰就忍不住从他背后转到了他面前,一脸“你怎么忍心辜负我”的小狗表情。 他是不是察觉了齐昭昀对这个表情毫无办法? 顾寰逼近一步,再次笃定的重复:“我真的,特别,喜欢你。你这么好,你特别好。” 齐昭昀被他看得后退一步。 确实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就好像也从来没有人半夜爬墙过来敲他的窗子,对他说这种话。齐昭昀曾经是个少年,但他从来没有过少年时代。那时候风雨飘摇,那时候天下大乱,他是齐慕的独子,注定早早踏入风雨之中。 倘若顾寰没有出现,齐昭昀永远都不知道他会为这种事动心。 顾寰抓住他的手,像被陷阱迷惑的野兽,逐渐靠过来,在他嘴唇上低语:“你也喜欢喜欢我嘛?” 他的撒娇真的毫无极限。齐昭昀知道他喝醉了,他一向以为醉话不能当真的,可这个喝醉了的顾寰不求其他,先是捧上一颗真心,然后对他祈求,你也喜欢喜欢我嘛。他怎么能忍得住不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奉与他? 这冲动来得毫无道理,可齐昭昀实在无法继续克制自己保持一副轻描淡写的表情。顾寰就停在他面前,若即若离悬在半空,好似等他一个答案,就能获得永生的幸福,或者坠落摔碎。 这选择权只在齐昭昀一人。 他脱口而出:“我自然喜欢你。” 齐昭昀是会为坦白心迹而心惊肉跳的人,他连自己都隐瞒,长于辞令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没有真心。他知道自己还年轻,或许终有一日要耽于情爱,沉迷于某个人。但此前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不可遏止的情意,奔腾如同大江大河,日夜不息。 这个人是顾寰,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总以为还能忍得住不形于色,内藏于心。 他怕什么呢?他才不怕被辜负,正如他知道小将军今夜要说什么话一样,他也知道顾寰绝不可能辜负他。 他或许只是失去了太多,因此被桎梏着无法坦然的放手去拿。 小将军的勇气远比他的多,齐昭昀一说出口,顾寰就猛然发力把他抱起来,仰着头亲他。齐昭昀猝不及防的吸了一口气,被顾寰的手臂勒得发痛,但却配合的低下头,搂住小将军的脖颈,由着他去了。 准备给顾寰倒水的事也就忘了,小将军志得意满的抱着怀中长发披散,温柔可亲的美人往内室走,闭着眼睛都能挤开床帏,把齐昭昀放到床上,自己紧随其后压上来,伸手扯开齐昭昀随意披上的衣服,把寝衣往下扒。 这未免太快,但齐昭昀并不想制止他,任由小将军在自己颈间拱来拱去,把衣服从他肩头一路往下褪到手臂上,之后在衣服之中摸到了他的后背和腰。 是如此恰到好处,以至于齐昭昀丝毫不想喊停,被顾寰握住腰之后往上一弹,小将军顺势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低语:“你好香,好甜。” 堪称轻薄。 齐昭昀闷声不语,抬手捂住眼睛。他从没有想过这种话也会有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天,当初撩拨顾寰的时候更是没有料到报复来得这么快,又这么无法抗拒。 他清楚自己在让渡控制权,也清楚顾寰满腔热情,恨不得在他身上全都倾泻出来,但他今夜早就已经输了,何妨彻底的由着他呢? 顾寰对他又亲又舔,在胸口埋了好一会,又上来咬住他的嘴唇,反反复复的舔,齐昭昀觉得又痒又火热,又想笑,又想把恋恋不舍不肯放手的小将军一口吞下去,忍不下去,对他低语:“我要是块糖,这会儿都被你舔化了。” 话是这么说,齐昭昀连推一推他都舍不得,反而是顾寰一听他这句话,又低又沙哑,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身下,让他体味更深更炽烈的热情,以隐忍且乖巧的语气哄他:“我也快要……快化了,你摸摸我,好不好?” 第93章 顾寰总是把只想要一个答案的问句说得这么乖巧惹人怜爱,齐昭昀顺着他的意摸了他两把,顾寰就发起抖来,又把脑袋埋在他肩颈上,情不自禁的往他身上蹭。 齐昭昀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只好望着黑漆漆的承尘。原本他总是留着一盏灯,起来的时候灯影摇红,被顾寰抱进来往床上放的时候或许是带起的气流震颤,灯火就被扑灭了,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依靠感觉。 好在触觉是如此鲜明。顾寰几乎不用他怎么继续就以纯然的炽热在他身上磨蹭,啃咬,整个人仿佛肆意流淌的岩浆一般卷着他一起投入。齐昭昀捂住眼睛的手早就被扣在枕边。 顾寰夜视能力远超常人,微微眯起眼睛辨认他脸上蔓延到脖颈和胸口的红霞,又挤开他的大腿,把自己整个沉入齐昭昀的身体之中。这感觉实在太好,顾寰腾出一只手向下扯开两个人的裤子,试图让他们尽快裸裎相对。 他以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此显得猴急的好像十几岁,甚至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恼火的叹了一口气,在齐昭昀嘴上啃了一口,往下两只手一起抓住,用力一撕。 裂帛声一响,齐昭昀立刻颤了一下,似乎被这一声彻底点燃。顾寰蹬开自己的裤子,还没来得及继续,就被齐昭昀以预料不到的敏捷一把扑倒。 顾寰倒在齐昭昀的枕头上,因尚未彻底散去的醉意和情热丝毫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齐昭昀坐在他的大腿上,对他微微一翘嘴角:“你看得见?” 这事顾寰没有说过,不过他刚才撕破齐昭昀的裤子的时候快准狠,也就看得出来黑暗对他没有多大影响了。顾寰在枕头上动了动,心虚:“……嗯。” 那大概一切情状都被他看在眼里了。齐昭昀在黑暗中也能教育反客为主的小将军,他似笑非笑的望着黑黢黢的人影,伸手把二人拢在一起,轻轻揉了揉湿润润热乎乎沉甸甸的小将军,一字一顿,吐出一句顾寰绝没有想到的话:“那就看好了,我教教你该怎么蹭,泄、火。” 顾寰脊背绷紧了,猛吸一口气,抓紧枕头眼里一瞬间就有了泪光,呜了一声,胡乱的在齐昭昀的镇压之下蹬腿,抵御从身下窜到脊骨之中,燎原大火一样的极乐。 这算是蹭吗?这远远比蹭好得多。顾寰试图挣扎,但他挣扎不开,大腿内侧,髋骨,窄腰,全被齐昭昀的手抚摸,肌肤之下全都是流窜的**,他快被焚毁了。 顾寰忍不住伸手把齐昭昀拉下来。 他不能忍受这时候触摸不到齐昭昀。方才那一番折腾之中,齐昭昀衣衫凌乱,顾寰却几乎赤裸,他拼尽全力的和齐昭昀缠在一起,只剩下长一声短一声喘息的力气,一手攥住微凉的发丝,另一手搂住齐昭昀的后颈,咬住了嘴唇蜷缩着身子,闷哼一声,歉疚又羞耻:“我把你弄脏了。” 齐昭昀亲他的额头,把小将军的手拉过来教他:“不,你救了我。” 第五十九章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你救了我。” 第二天顾寰醒来的时候,只记得这句话和落在额头上的那个吻了。他记得自己兴冲冲的翻墙过来,当时趴在墙头上的时候他其实还想过要不要折一枝花给齐昭昀带来,但时下是秋季,他靠着齐昭昀的这面院墙附近实在没有什么花花草草可堪摧折,而他又等不了了,只能对齐昭昀胡言乱语一番,指望对方看到自己的心就答应自己,不要拒绝。 这实在不是顾寰想好的那种。 他该做得更好。比如绞尽脑汁写一封情信,或者至少要送给齐昭昀什么东西,贵重与否并不要紧,但得体现出他的心意。或者带齐昭昀去某个地方,按照燕川郡的习俗亲手捕猎,然后把整只黑熊送给心上人。 他怎么能翻墙过来,就说我喜欢你,我想你也喜欢我,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呢? 顾寰闷在枕头里无声的哀嚎。他醒来的时候半个身子都压在齐昭昀身上,好像占据猎物似的迫不及待而且用力,一条腿分开齐昭昀的腿压在人家身上,一条手臂紧紧地搂住,又野蛮又无礼,脸还藏在齐昭昀的发丛和肩颈之间,是一副相当黏人的姿势。 接着顾寰就想起自己昨天都做了些什么,把翻墙,敲窗,告白,抱着齐昭昀不放要让人家给个答案这个过程回忆完毕之后,剩下的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猜是齐昭昀好心收留了自己,没把他冲着墙头扔回去,还分了一半睡榻给他。而顾寰报答别人的方式就是仍然紧搂着人家不放,甚至快占了大半空余。 齐昭昀倒是睡得很安稳,顾寰独自快要因为在喜欢的人面前丢人而死了。 他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其实睡得也不舒服,最好的部分是他怀里抱着齐昭昀,热乎乎,萦绕浅淡白梅香气,安静又乖顺,他醒来的时候身处的位置离齐昭昀的脖颈那么近,简直难以遏制抚摸和亲近的欲望。而顾寰自己身上还有酒气,大腿根不知道为什么十分不舒服,好像有什么干涸在肌肤上的痕迹。 顾寰猜测在自己抱着齐昭昀不放和抱着齐昭昀醒来之前一定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但他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齐昭昀如何回答他?是否接受他?他还做了什么更丢人的事情吗?顾寰都不知道了,他也没有勇气去问。 他原本想要悄悄溜下去,补救一番自己的所作所为,随后就发现自己赤身裸体,齐昭昀也几乎躺在衣服上,把一只手按在他大腿上。 第94章 顾寰屏住呼吸,连动都不敢动了。 他心生绝望和羞愧,满心想的都是齐昭昀醒来之后该怎么解释,或者该怎么重新博得对方的青眼,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 顾寰深吸一口气,大腿上齐昭昀的手的存在感越来越鲜明,他试图稳住自己,但显然并没有这么好的定力,越是想要若无其事,就越是被这只手的触感灼烧,差一点就颤抖起来,或者翻身掉下床夺路而逃。 他没有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这只手的存在是因为经过一夜之后齐昭昀的体温和他的已经趋同,何况顾寰这样紧贴着齐昭昀,一睁开眼就在极近的距离间看到齐昭昀的发丛,脖颈,往下是锁骨,往上是齐昭昀浸润在金色晨光之中的侧脸和停泊在他脸上的丰密睫羽。 除此之外顾寰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连自己的肉体都快遗忘了。 过了片刻,顾寰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动了,松开抱着齐昭昀的手,然后悄悄挪开身体,让齐昭昀的手从自己大腿上滑下去,鬼鬼祟祟的拿出在密林之中潜行的本事来,捂住**试图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去。 齐昭昀在他背后动了,顾寰僵在原地。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齐昭昀扯着被子往上拉,自己往里面缩了缩,随后将一只手横在顾寰腰上,彻底清醒过来,在他肩上落了一个吻,声音慵懒:“醒了?头疼不疼?” 顾寰后背一片迅速扩散的麻痒,他忍不住屏息,连带着腰腹之间被齐昭昀信手抚摸的地方肌肉都是硬邦邦的,好似一块僵直的木板,随着齐昭昀的动作震颤。 他不说话,起先齐昭昀还没有明白,然而顾寰也没有像齐昭昀预料的那样转过身扑上来投入自己的怀抱,齐昭昀手下一顿,就明白了:“你都忘了?” 被聪明人一眼看穿的老实人闷闷的嗯了一声。 齐昭昀半点气馁都没有,反而以诱哄的语气问他:“既然如此,那你觉得以现在你我的模样,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这问题顾寰答不出来。他作战的时候天马行空,常有奇计,最擅长诱敌深入,现在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诱的敌,已经四面楚歌,无法突围了。 “……是我唐突了你吗?”小将军沉默半晌,耐不住了,小声心虚的试图回答。 齐昭昀对他这个答案并不怎么吃惊,但也不够满意,放在他腰腹间的手向上摸,揉了揉小将军鼓鼓胀胀的胸肌,接着往下问:“那是怎么唐突的,你猜?” 顾寰面红耳赤,却不敢躲躲闪闪,任凭齐昭昀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丝毫也不反抗,顺着唐突二字想下去,又想到自己大腿根的不适感,整个人宛如一壶被烧开了的水,头上都快冒起白烟:“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没想……” 齐昭昀被他逗笑了,清晨起床时的困倦,烦躁全都不翼而飞,安抚被吓坏又被调戏的小将军:“其实我是骗你的,是我唐突了你。” 顾寰原本是不信的,但紧接着他就被齐昭昀按倒在床上,齐昭昀突然发力,轻而易举把他面朝下按进了床上,顾寰本能的挣动一下,居然丝毫撼动不了。 顾寰倒不是认定了齐昭昀一定文弱,但他有保护齐昭昀的心态日久,从来没有见过齐昭昀展示武力,只知道他确实是个聪慧颖悟的人,突如其来被制住就吃了一惊。 要是认真打一架,顾寰也不是没有办法,但现在才不是打架的时候。顾寰刚才抱着齐昭昀心猿意马了好一阵子,**早就不适起来,现在又被齐昭昀压制住,血液在耳边猛地冲刷鼓动,他更无法控制这局面,只好极力的忍住不露异状。 接着齐昭昀在他露出来的后颈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压在他身上不动了。顾寰不得不相信,或许昨夜他确实唐突了齐昭昀,而齐昭昀也确实“唐突”了他。 顾寰深恨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齐昭昀却庆幸于还能再来一遍,昨夜的话他出口之后也不觉得是一件难事,反而消去了心中一块大石,如今顾寰乖顺的趴在他怀里,新鲜热辣,他怎么能忍得住。 于是舌尖顺着顾寰脊背中间两条长长的凹陷往下游,让顾寰剧烈的发起抖来这才停下,对着他的后背说:“既然你忘了,那我们就可以好好的重来一遍,这次换我先开口。” “这几天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如果我告诉你我离不开你,你是否愿意留下来,永远不走?” 顾寰的颤抖停住了。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那半句话,但却没有料到齐昭昀在这时候告诉了他后半句。他想过那或许是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是否心悦你,或者这几天我一直在告诉你,我心悦你。 他没想到齐昭昀害怕,更没有想到他会要求自己不要走。 到底是经历多少次分离的苦痛,才能叫一个人在情爱中以如此低柔的语气,近乎请求,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要走? 他到底被多少人抛下了啊? 顾寰轻轻动了动手腕,于是齐昭昀松开了桎梏他的手,顾寰翻过身,正好抱齐昭昀入怀,好似灵巧的鹿投入深雪之中,又安稳,又动人。顾寰是最没有料到的人,他抱着齐昭昀,觉得对他做出承诺非得以命起誓,非得郑重许诺:“好,我不会走的。” 齐昭昀的脸贴在他胸口,两人都静默了一瞬间,彼此都明白这承诺的分量,也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第95章 心满意足之后,齐昭昀还是解答了顾寰的疑惑:“昨天你告诉我你心悦我,说了好几遍,还撒娇要我给你一个答案,我给了,现在这个答案你也知道了,之后么……你就被我欺负哭了。” 顾寰又僵硬起来。 “你……欺负我?”本能让顾寰知道此欺负必然和彼欺负截然不同,绝不会是他这来自乡下的老实青年能面不改色接受的,可他错过的记忆实在太多,又太重要,不得不追问下去:“我为什么……嘶……” 他来不及把这话问完。 被他撕了裤子的齐昭昀用一条光滑结实的大腿压住了他的下半身,顾寰震惊的吸气,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哪有半分小将军的威风。 齐昭昀满意了,在他那里又是乱蹭,又是毫不留情的挤压,声音里带着闲适的笑意:“否则你以为你的裤子和我的裤子都到哪儿去了?” 顾寰这才明白,自己不仅忘了是怎么得到齐昭昀的回应,早早定下了这么个媳妇儿,更忘了他的洞房花烛夜。 第六十章 ,犹带昭阳日影来 在被齐昭昀的气息,身体包围的情况下,顾寰还是难能可贵的体现了自己能顶得住千军万马,万军阵中指挥若定的好本事,保留了一线理智,嗅出了齐昭昀描述中不合理的味道:“你没有。” 齐昭昀疑惑的嗯了一声,权当这就算是询问,而非慵懒的低吟。 顾寰被他挤着胸肌,整个人都不知道是该应激性的绷紧,还是应该顺从的放松,好让齐昭昀的手感更好一点。虽然他不是毛绒绒的,但他至少还能软绵绵的,而非硬邦邦,敲上去咣咣响。 “你才不是……”顾寰说句简单的话都显得十分困难:“你才不是趁人之危的人,昨晚我喝醉了,还那么无礼蛮横……你不会……那样的。” 说得好像很懂齐昭昀一样。 齐昭昀闻言思索片刻,觉得小将军对自己的道德水平和思想素质未免太有信心了,昨夜唯一阻止他在二人前后释放之后不对小将军继续不道德之事的理由就是顾寰那之后就迅速的睡过去了。酒醉沉睡的小将军还不忘搂紧他,喉咙里甚至还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好像一头心满意足的大狼。 齐昭昀原本不能忍身上沾上液体,想下去投个帕子擦一擦,但一来是顾寰不肯放手,二来是他卧在温柔乡里不想动,于是也就忘了。现在小将军表达了一番对他的信任,齐昭昀不得不再次思索,到底是什么时候他给小将军这种自己是个君子的错觉了? 然而要说出真相又似乎不大合适,被小将军告白的第二天就告诉小将军自己不是个好人,怎么看都等于自毁长城,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齐昭昀沉吟片刻,以攻代守:“那将军觉得,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寰仔细思索,认真作答:“我跳墙了,你说过不让再跳墙的。” 齐昭昀默然,在心里感叹他真是个乖孩子。 乖孩子接着翻过身,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坚定且隐藏炽烈的继续:“你答应我了,你愿意做我的媳妇儿。” “这个么……”齐昭昀忍不住沉吟,拖长了声音,对老实孩子的热情无法招架。 媳妇儿是北方人的说法,齐昭昀听的次数不多,何况这次是从顾寰嘴里听说,这媳妇儿还是他本人。起先是心里一突,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媳妇儿了,接着就明白过来顾寰如何看待这件事。 他一点都没有想到顾寰这样干脆利落,什么都能轻易给他。他原本直觉性的想说也不必这么快吧,兴许你还得再看看,或者你就这么相信我吗?但这些话一个字都无法出口,他只能被兴冲冲的顾寰满怀希望的看着,张了张嘴,认了。 “好,我是。” 顾寰凑上来,笑盈盈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分明是激动的,但却不愿意太直白,好像现在还能因为他的喜悦而吓到齐昭昀似的,亲完之后就颇不好意思的退开,从睫毛底下看齐昭昀的表情和反应。 齐昭昀脑海之中蹦出来一句“春宵苦短日高起”,又想到下面就是“从此君王不早朝”。他是十分自制的人,原本不应该和顾寰腻来腻去,高床暖枕,然而小将军当前,齐昭昀只做主了一瞬。 他伸开手臂示意小将军过来,把更多亲吻落在了顾寰两颊和额头。 你救了我这种话不适合在青天白日提起,齐昭昀也无法短时间内对顾寰说两次,但他很清楚顾寰明白他的意思了,甚至为此翘起尾巴沾沾自喜。二人抱在一起片刻,还是得依依不舍的分开,分头下去洗漱。 傅明显然没有料到顾寰又一次突然出现在齐昭昀的寝室。她指挥侍女入内侍奉他们梳洗,神情是镇定且平和的,但顾寰就是感觉自己心虚起来了。他喝醉了的行为当然是欠考虑的,而傅明无论怎么说,曾经也是高门贵女,对这件事不可能赞同。 何况她是齐昭昀的人,顾寰先前还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当下情绪十分复杂,有些心虚,又有些得意。 而齐昭昀就不如顾寰想的这么多,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小将军曾经对傅明也抱有敌意,甚至对他开玩笑:“鸡鸣犬吠,兄嫂当知之?” 顾寰脸上一变。 这是一首民歌,唱的是一个大胆的姑娘,她也曾经和爬墙过来的情人幽会,惊起鸡鸣犬吠,拿不准主意兄嫂到底知不知道。 第96章 不过傅明肯定是知道了。顾寰老是半夜爬墙过来,不肯正经的登门拜访,除了是幽会,还能是为了什么? 傅明虽然不是齐昭昀的兄嫂,可顾寰也觉得很不自在了,好似自己半夜跑到人家院里攀折了开的最好的花,还胆大包天的留到了天明,就算明知道前夜其实没有真的发生什么能成为“折花”的事,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高兴也是鬼鬼祟祟的高兴,一点不敢正大光明。 齐昭昀倒不觉得傅明的意见举足轻重,何况她大概只是觉得顾寰轻佻,没有客人的自觉而已。但她自己偏偏是最守规矩的人,把自己放在家奴的地位上丝毫不愿意逾越,其实才不可能给顾寰脸色看,顾寰大概是真心觉得自己太唐突。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天真这么好的人啊?齐昭昀又是想笑,又是觉得十分动容。 好像自己是什么易碎的宝贝,顾寰碰都不敢随便碰,做点什么就担心算唐突,明明齐昭昀可没有叫他留手,更没有表露出易碎和敏感。他也是个男人,且自以为自己比他老上好多岁,是年长者的心境,也是那个看起来更温柔的人,明明应该是他来纵容宠溺顾寰。 或许顾寰那脱口而出的媳妇也不是白叫的,他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对齐昭昀好,好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齐昭昀在心里叹一口气,难免觉得自己已经被吃定了。或许这也是一物降一物,齐昭昀如此轻易就接受了另一个人的靠近,顾寰的温柔与谨慎居功甚伟。 被抓住的猎物到底是谁呢? 自此之后,顾寰就经常过来做客了。 他现在有的是理由,毕竟在和齐昭昀共事,在人事上互通有无,共同抉择算是个很好的借口。阿香也借此时常过来,和傅明消磨时间,做游戏,或者学学花道茶艺。 她一向是很活泼的,兄姊全都不在家让她也无聊了许多,和一众交好的小姊妹们玩过一圈,顾寰又绝对不准她在没有自己陪同的时候去秋猎,因此再没有什么好玩的了,不如和傅明一起学点名门仕女应该会的东西。 或许是顾寰一向不以为自己是权贵,只是按照顾夫人的意愿教育弟妹,阿香也没有多少出身高门的自觉,虽然进止轨制算是能够做到,但实在不是多么文雅秀致的性子,和傅明截然不同。这两个女孩能玩在一处倒是不容易。 傅明的心思重,又遭逢许多不幸,流落到奴籍,天性的温柔之中带着几分刻板的恭顺,阿香却不把她当做奴仆看,无意之中成了另一种温柔。 在都督府内,齐昭昀对傅明是十分宽容的,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声隐隐传到了外面去,毕竟齐昭昀暂时未婚,也算引人注目,有心人不会错过任何消息,何况是他府中代掌中馈的人是谁。 这正是他要的结果之一。 傅明所求无非是安稳的生活和保障。或许她曾经想过为父亲翻案,可这是几乎无法达成的。傅奕是赵朔立的规矩,断没有朝令夕改的可能,傅明如今的身份如果真是齐昭昀宠爱的姬妾,或许还能斡旋,求得几分可能。然而她并不是。 附逆的罪名不小,能挽回的几率太小。傅明不是无知的孩子,她做不了什么。傅家男丁年满十四的都被处斩,十四岁以下的充军流放,恐怕也活不多长,她的希望少之又少。自从流落奴籍之后终日劳作,被人凌辱,求生成了最迫切的愿望。 幸而她的新主人是齐昭昀,否则情况只会更差。nvnu在当今是流通的货物,转手赠人都是常事,譬如赵朔赐下美人,博得的是一个不慕美色的美名,而那些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生死不过一瞬间。 她知道眼下的安稳与平静已经是自己能够到的最好的生活,甘不甘心,也最好是这样过一辈子。 齐昭昀是个宽和的主人,也从来没有把她收为姬妾的念头,傅明起初并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后来有了顾寰,这句为什么也不必问了。 她心知自己对主人的事并没有置喙的余地,更为齐昭昀终于愿意对某个人敞开心扉而庆幸,愿意与阿香一起消磨时间,照顾齐昭昀想让她照顾的人。 阿香是多么可爱的女孩啊。她微笑着在心里喟叹,同时指点阿香在空白的画纸上落了一笔,在女孩身边继续磨墨,朱砂色在墨池之中晕开,纸上绽开一朵血滴似的红梅。 庭院里寒鸦在树冠上驻足,落叶飘坠,遮不住这只鸟的身形,更藏不住它的声音。 第六十一章 ,巫国 没过多久,赵朔照例为顾夫人腹中的皇嗣请祭宫祈福,占卜。 祭宫卜得吉兆,断定顾夫人腹中为一男胎,赵朔大喜,当夜设大宴,君臣欢聚,众位皇子也都列席。 只有皇嗣能请祭宫在尚未出生的时候请祭宫为之占卜,因此赵朔前几个儿女都没有经历过。或许正因如此,赵朔对这个孩子格外上心,问卜之后赐宴,又在席上强拉着顾寰把臂言欢,以亲戚论。 大皇子二皇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冷嘲热讽,和妒忌不甘。他们兄弟二人也没有被忽视,毕竟如今举朝上下仍旧认为太子必出于皇后诸子中。但这场大宴也不好悄悄离席,万一被人看见,也是有嘴没法辩驳的风波。 捱到宴散,几个皇子受够推杯换盏,也没了私下议事的心情,分头出殿了。 赵济往椒房殿来的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他是成年已久的皇子,这个身份在后宫行走很不方便,因此每回都很清净,没有什么人会和他碰上。 第97章 椒房殿里也没有什么人。从前皇后还会和年轻的侍女说说话,做个伴,或者打理家务,总是忙忙碌碌的。赵济记得母亲在王府积威深重,无论姬妾还是家奴在她面前都是谨小慎微的。 现在为顾夫人及其儿子庆贺的大宴喧哗才刚结束,椒房殿里就寂静到无一人声,赵济进来的时候正看到母亲拨开水晶帘,自己迎了出来。见到他,皇后笑了笑:“怎么这时候过来?” 赵济知道母亲是个城府很深,手腕强硬的女人,但这幅平静面容在今夜似乎格外容易打碎。母子二人都从彼此脸上看到除了酒意倦意之外的东西,沉默片刻,赵济答道:“想来看看母亲。” 他也无需被人迎入,自己往里走,在往常的位置上坐下了。皇后站在原地,过了片刻才收回拢着水晶帘的手,带起一阵哗啦啦的乱响,如飞珠溅玉,却叫人心里一阵烦闷。 真正的话题悬在半空,皇后并不打算主动提起。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儿子说,你父亲属意的太子不可能是你了,认命吧,或者这与国祚有关,都是命。 她明知道儿子盼望的是什么,也并不以为自己的儿子配不上,不值得。 “她待我一向恭敬,是执礼守节的人,就算有了儿子也不会……”皇后知道自己在避重就轻。 赵济猛然回过头,无礼的打断了母亲粉饰太平的话:“父皇给她的儿子赐名霈。” 皇后猛然一怔,低声迟疑道:“这未免太早了……他就……就这样盼望着这个孩子……” 她失魂落魄,端庄和沉静都从脸上褪去,赵济隐约意识到事情恐怕比自己想的还要不妙,连忙起身扶着她坐下。他从不会小看自己的母亲,她不是会为丈夫变心而没了主张的人,何况这些年来王府之中姬妾也不在少数,倘若每个都放在心上,早就到不了今天。 皇后靠的不是一时宠爱。 母子二人对坐,赵济对母亲解释:“我知道母亲不希望我多管这些事,无论父皇宠爱谁,又有多少孩子,都与我无关,我忠于君父就是了。我也并不是因为父皇宠爱这个尚未出生的弟弟就愤愤不平,母亲……” 他深吸一口气,把这段时日揣摩出来的天子心意说给皇后听:“我对你提过,将来北伐,不能再叫阿渊去了,我是父皇长子,总得有拿得出手的功业,才好提别的。这段日子我与二弟也曾试探过父皇的意愿,想要分忧,但父皇……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赵朔从未对他们兄弟二人明说过不希望他们再次领军出征,给他们的考校也都和北伐有关,但真正做实事的却是顾寰和齐昭昀。 想到赵朔自己就是马上夺得的天下,不由得赵济多思多虑:他真的被父亲忌惮了吗?什么时候他们父子已经到了互相猜忌的地步? 皇后的惊容已经收敛,仍旧是一张无悲无喜的脸,听到儿子的话也只是平平淡淡的答道:“这有什么稀奇,咱们才刚立国,巫国又派了来使,这一头的事情尚未理清楚,你父皇不会愿意轻易兴起战端的。既然他没有此意,做什么不是为君分忧?何必执著于此?” 她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却并非此意。赵济听母亲教导许多年,看得懂她的真意,闻言嗤笑一声:“即使他有此意,想到的会是我吗?母亲,你是知道我的,你不能骗我。眼下朝中和兄弟们之中想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太子。父皇不愿意让我们多问,我却不能不想,是不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我……” “你说她对你一向恭敬,可她是普通的女人吗?她的弟弟是顾寰!母亲,您应该比我清楚,父皇当时要求娶巫女,选谁不行?为什么偏偏是她?是为了让她和您作对吗?您对父亲恭敬顺从,但您有三个儿子!他是防着你吗?你甘心吗?你为他操劳几十年,你还能坐上太后之位吗?我可以不想,你呢?” 他痛心疾首。 “噤声!”皇后没容他把话说完,猛的一拍几案,疾言厉色起来:“这事也是你能问的吗?你也知道他是你父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三纲五常还要我再讲一遍?” 然而这疾言厉色本身也就是一种态度,赵济再不是那个会怕被打手心的孩子了,顶着母亲形于色的怒火反问:“我为何不能问?此事与我息息相关,也与你息息相关。母亲,你甘心吗?” 他虽然喝了酒,但心事重重,并没有醉,反而直直望着皇后,审视她贤良淑德的面容下真正的表情:“父皇的心意,哼,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他不愿意我们兄弟再领重兵,守重镇,是因为我们一旦生了异心,远比其他人更危险,天下越是安定,我们兄弟就越是……” “他为何宠爱年轻的姬妾,又为何对年幼的弟弟多加恩宠?他敬重你,也害怕你,他疼爱我,也害怕我!母亲,你睁开眼看一看啊!世上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心思!”赵济大喊起来。 皇后面色苍白,却再也不叫他噤声了。 “或许是这样的,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愿。你……”她在灯下似乎苍老了许多,语调艰涩:“你是我的儿子,我本该为你着想,你想要的东西,我本该都给你,但此事……你还是不要再想,不要再问了……听你父皇的。” 她转过身去,不再言语了。 巫国使团于十一月抵京,个个都是巫女,乘坐四人抬的肩舆,头发在顶上绾成髻,装饰白玉骨笄和金钗,眉心画上花钿,赤足,短衫长裙,上红下靛,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细腰,看上去好似异教天女,又或者上古祭司。 第98章 她们吸食人命为生,因此使用灵力肆无忌惮,赤足不点地,悬浮在半空中前行,大雪天也只穿薄薄一层单衣单裙,气势凌人,诡异万分。 使团共有六人,主使年纪据说已经一百多岁了,是当初从前朝宫中逃出的巫女之一,颜色依旧如同三十许人,皓齿丹唇,肌肤胜雪,站在大殿之中闪闪发光,几乎没有几个人敢多看她几眼。 听说使团出发的时候还带着四五百土著男子,到了新都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百多。除了劳役过重而死的,剩下的大概就是被“吃”了。 赵朔派在京的两个儿子与鸿胪寺一起接待使团,不冷不热的设宴,不紧不慢的把国书传下去给众臣看过一遍。 巫国的国书倒是写的有条有理,准备和他们建交。 西南自古以来都是蛮夷之地,他们能够和赵朔交换的也决然与当地的土产无关。 巫女们奉上一批奇怪的兵刃,刃口闪烁不祥的暗金,算作贵重的礼物。带头的主使那延笑意盈盈,亲自解说:“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虽然我国是小邦,物产并不丰饶,幸而诸神赐下这稀世的矿物,可以为武器。” 她伸手拿起一把长剑,殿中众臣都提起了警戒心,而赵朔仍旧稳稳当当的坐着,等候来使向自己展示。 她用另一只手在剑锋上用力握了一下,鲜血滴滴答答流淌出来,嗤嗤腐蚀了地上厚重的锦毯。 那血是黑色的。 只有中了巫术或者诅咒的人才会有黑色的血,而这剑上面没有任何巫术的痕迹,那延更是没有被诅咒过。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赵朔晦暗不明的环顾大殿,沉吟起来。 使团就这样在新都住下来,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告辞。 赵朔似乎为了这个矿产而改变了原本可有可无的心态,准备改换看法,和臣子们商议起来如果开放贸易该怎么做,顺便将这件事拿回去告诉了后宫中的顾夫人。 天下说起巫术和巫女,没有人比当初的巫烛知道得多,何况像是那延这样举足轻重,在前朝就留下许多记载的巫女,巫烛是最了解的人。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展,直到使团邀请齐昭昀作为使节到巫国去。巫国的男子下场就好比蜂群之中的雄蜂,除了交配只有操劳致死的下场,他们国中女尊男卑,齐昭昀到那里去,恐怕不是那么合适。 第六十二章 ,春生 这请求是那延提出来的,比起那封显然另有意图,并不怎么真诚的国书,对齐昭昀的邀请似乎更真诚些。 然而顾寰并不是第一个跳起来阻止的人,赵朔也并没有同意。且不提那延提出这个新奇要求的原因是私欲还是出于公务,赵朔都不可能轻易把齐昭昀转手。 他并没有真的与巫国建交,容忍她们立国的心,无非是虚以委蛇而已。何况那延带来的武器与其说是贡品,不如说是威胁。既然这种密矿甚至能割伤一个一百多岁的巫女,那么对于普通人的杀伤力只会更大,这是在展示力量,说明自己确实值得被赵朔尊重而已。 虽然眼下多数人都知道和巫国终须一战,但毕竟那不是眼下该做的事情,没有摸清楚情况,没有搞到一定的这种矿物做武器,赵朔是不可能轻举妄动的。因此互市一事就差不多是定下来了。 巫国使团甚至还求见了顾璇玑,因为那延久闻巫烛的大名,务必要见她一面。这件事赵朔回绝不了,答应倒是答应了,只是觐见顾夫人的时间更短。她现在毕竟还有身孕,赵朔不可能拿或许会继承皇位的儿子冒险。 在其他人眼中这倒是更好解释,无非是赵朔确实对巫国使团很有诚意,或者赵朔确实宠爱顾夫人。 顾寰倒是不太担心姐姐,他比较担心齐昭昀。 齐昭昀接到将军府的邀请,上门之后就被顾寰拦在将军府不让出去了。 “陛下大概并没有把我送出去的意思。”齐昭昀试图解释。 不过顾寰想听的显然并非解释和保证,他只是觉得很不服气,愤愤不平的叼着柿饼发脾气:“她提这种事是想干什么啊?谁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对自己国中的男子的?” “……”齐昭昀也知道,他想了一下,感觉不是很好了。不过比他感觉更不好的显然就是眼前的小将军,心意相通之后顾寰多了许多撒娇的姿势,此时正和他挨在一起,顺手把另一个柿饼往齐昭昀手里一塞。 齐昭昀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小将军丰厚顺滑的头发,不大走心的哄他:“我不会去的,你大可以放心。” 顾寰咬了一口柿饼,小声抱怨:“我都还没有……别人也休想。” 齐昭昀耳朵一动,笑眯眯的看着小将军:“嗯?” 顾寰脸上一红,并没有重复一遍,只是摇头,脑袋往齐昭昀面前一放,被摸得很舒服的样子:“她肯定不安好心。” “把我弄过去借种的可能,也不是没有,”齐昭昀慢慢悠悠的摩挲着小将军的后颈,把他的脑袋搂在怀里,完全无视了顾寰闻言想抬头的冲动,继续说道:“不过么,没有把我弄过去公报私仇的可能大。” “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杀了多少巫国的人。” 齐昭昀说得轻描淡写,怀里的人却僵硬了好长时间,才闷闷搂住他的腰:“哼。” 顾寰毕竟还年轻,何况从未和巫国真正接触过,想到她们对男人的普通使用方式就很不理智的嫉妒起来,哪里顾得上深思更可怕的可能。眼下齐昭昀挑明的语气十分随意,对自己的安危并不怎么上心,顾寰却光听他说就心里一紧,顿时伸手搂住了齐昭昀。 第99章 他还没有彻底习惯齐昭昀对自己更上一层楼的容忍,实践内心许多乱七八糟想法的行动也还没有多少,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万分珍惜,眼下这个力道倒是罕见。 齐昭昀猜测自己大概也有些什么毛病,对顾寰这十分用力的拥抱相当纵容,甚至享受,又摸了摸顾寰的后脑勺,扯开话题:“再说,你都还没有做的事,现在都可以做,为何不多试试?” 顾寰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起来。 他没料到齐昭昀耳聪目明若斯,顿时觉得太过羞耻,想要假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有说,又似乎很不现实,只好暂时装个死,缓过来再说。 顾寰当然早不是孩子,他意识得到自己对齐昭昀的某些冲动不是那么光明正大,甚至好似初尝情爱的少年人一样炽烈又无边无际。他确实是初尝情爱,因此被这浩浩荡荡的浪潮迎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每天早上从各种各样的绮梦之中醒来都觉得吃惊,又觉得这太……过分,因此真的见到齐昭昀反而不敢付诸行动。 他知道的不少,实现过的却不多,把从前印象中模糊的人换做齐昭昀,什么事情都变得太刺激,就算只是拥抱,亲吻,十指交缠,顾寰也能独自一人上演出许多赤裸,微醺,脑海中全是光滑圆润的肩头和匆匆一瞥下看到的柔韧大腿,劲瘦窄腰…… 这似乎未免太过罪恶,即使顾寰知道自己眼下是最有资格想到这些的人,但他还不能明白该怎么完全的把幻想变成现实,总觉得从亲吻一步跨出到脱光似乎太突兀。 齐昭昀显然比他知道得多,正因如此,顾寰趴在他怀里许久,鼓足勇气之后抬起头,直直的索取了一个亲吻,闭上眼睛就豁出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是名正言顺的。 他抓住齐昭昀肩膀凑上来的动作在齐昭昀意料之外,齐昭昀往后一仰,顾寰马上变本加厉的凑过来,黏黏糊糊,试图让他松开牙关。 因为小将军太容易莫名其妙的害羞,再加上两人平常实在都忙,做这种事的机会不多,逮到一次就没了节制,齐昭昀猜到方才的话题让顾寰十分不安。毕竟比起他被人染指,显然齐昭昀可能被人报复这件事更让顾寰心惊肉跳,谁想和爱人生死相隔? 自然要在当下紧紧抓住。 齐昭昀知道自己因为小将军的热情而异常纵容他,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什么事都顺着他来,即使顾寰压着他往地上倒,也没怎么反抗。倒是顾寰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顿时被助长了许多嚣张气焰,不仅失手真的把齐昭昀按在地上了,甚至完全不想收敛,揉上了齐昭昀的细腰。 自从看过一次,顾寰就再也忘不了这把窄腰,他明知道实际的触感远比看起来好,柔韧又温暖,他用力一挤,齐昭昀就往上一窜,哼一声,但却丝毫没有反抗或者叫他停手的意思,顾寰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他没有真的把想象付诸实践的时候总觉得拿不准齐昭昀是否想要,是否会接受,然而真的付诸行动之后反而从未犹疑,总觉得齐昭昀的包容好似汪洋大海,全无限度。 他不仅接受,甚至总是十分喜欢。 顾寰忍不住去扒齐昭昀的领口。 室内是温暖的,顾寰尤其热,只是齐昭昀没有料到总是一脸“我只要个亲亲就好”的顾寰居然一步跨越到脱他衣服,愣了一下,顾寰就舔上了他的锁骨。 齐昭昀身上也有伤,顾寰记得粗粝的触感,此时此刻很不理智的想念起来,在齐昭昀的默许下继续把厚重的衣服往下剥,还要真诚的问:“可以吗?你愿不愿意……” 他的脸发烫。 齐昭昀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我要是块糖现在都被你舔化了”,虽然顾寰方才没问清楚到底是愿意什么,也不由意动起来,在少年人渴盼的眼神之下推开他的脸,让顾寰悬空支撑在自己身上,用一根手指勾开早已大敞的襟怀,一只手没入**,对小将军露出堪称挑衅的表情:“这就要看你想要什么了。” 顾寰停了一下,相当用力的把他搂进了怀里,恶狠狠的发起话来:“我想的可多了,你会爬也爬不起来,跑也跑不掉,我要对你做所有……所有我梦见的事!” 气势倒是不错,但最后一句未免太过可爱,齐昭昀被他紧紧抱住,连自己的手都抽了出来,小将军把他的手扣在地上的动作倒是霸气十足,占有欲令人胆战心惊。齐昭昀甚至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一点紧张的意思,甚至在他身下躺的更放松了,屈起一条腿靠上了小将军的腰,甚至赞赏的仰头在顾寰漂亮的下巴上亲了一下,对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你的梦要是就把我按在这种地方……” 他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两下,清楚的意识到所有一切不反抗都是一种更深的期待,一种对小将军占有欲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刻意的培养,只是想看这个老实又淳朴的可爱男孩到底还能做得出什么,能变得有多糟糕——他以前从未真的引诱过任何人,可面对顾寰,这种引诱简直停都停不下来。 不只是顾寰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在失控,齐昭昀也是,他甚至都不会害怕,不会收敛,不会觉得小将军会被吓到。 他贪婪的需求着小将军的一切反应。 在此情此景此际在这种事情上醍醐灌顶,齐昭昀自己都有些惊讶,但他绝非小将军,才不瞻前顾后,猛然曲起另一条腿夹紧顾寰的腰,趁着顾寰还没明白一用力,翻身骑在了顾寰身上:“那就别怪我欺负你。” 第100章 顾寰睁大了懵懂的眼睛,正迎上齐昭昀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掐住他的下巴的吻。 第六十三章 ,春浓 顾寰睁大眼睛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齐昭昀,下意识抬手搂住他的腰,被骑得心潮澎湃。 他太喜欢看齐昭昀神采飞扬的样子了,尤其是因为自己而起。平常的齐昭昀太平静,太内敛,风流不过是一种表象,真正的他是波澜不惊的,顾寰看得多了,难免想看到更本真的东西,更希望齐昭昀也主动的想要他。 世间有如此情人的能有几人?顾寰怎么能忍得住不得意,不晕头转向?他能忍得住不对人炫耀,已经算是十分隐忍,眼下在齐昭昀面前就不愿意再忍,偏头咬住齐昭昀按在自己身边的手,从虎口开始舔,往掌心轻扫。 齐昭昀俯视着他,忍不住夹紧了他的腰,用手捂住顾寰的嘴,凝视他的眼睛。 当你凝视小白狼的时候,他也凝视你。 齐昭昀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对顾寰笑笑,缓慢的在他身上磨蹭:“天还亮着呢,你就想干坏事。” 顾寰用一双澄澈又乖巧的眼睛望着他,又深又温柔,两道浓眉往鬓角延伸,噘嘴在他掌心亲了一下,一点反抗的意图都没有,反而屈膝一顶他的后腰,把齐昭昀颠到了自己怀里。 齐昭昀也乐于顺着他,往他身上一趴,松开被顾寰舔湿的手,忍不住握拳。顾寰的呼吸不大规律,为什么不规律齐昭昀很清楚,忍不住亲一亲顾寰的嘴角。 顾寰专注的看着他:“我没有想干坏事,我只是想要你。” 这话太直白,齐昭昀招架不住。他喘了几口气,觉得耳朵尖都快烧起来,只好庆幸于自己一向都比较善于伪装,心脏狂乱的跳也不妨碍本能的继续撩小将军:“好大的口气,想要我做什么?给你什么?把你的梦对我讲一讲?” 顾寰被这三连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倒不是他的梦不够香艳绮丽,而是正因如此对着梦中人说出这种话显得太破廉耻,他说不出口。齐昭昀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老逗他。顾寰也知道自己是被逗了,却没法不羞耻,示好的搂住齐昭昀的脖颈在他脸上蹭来蹭去,就是不愿意继续被齐昭昀看着了。 面对面真的好难! 他不说,齐昭昀也不会逼他,只是在他腰上找了个更安稳的坐法,低声笑了笑:“你不说,那我就自己试试了,我猜出来的,你得奖励我。” 顾寰惊恐的瞪大了眼睛,这才想起自己一只手还按在齐昭昀的后腰上,正往翘起的臀线滑去,好似攀登一座秀丽山峰。 这一试试到了下午,齐昭昀亲自撩开床帐,叹了一口气:“好,我如今连衣服都得借你的才能回去了。” 他们两人身量是差不多,顾寰的中衣里衣齐昭昀也能穿,况且眼下也分不出什么你我了,齐昭昀绝不会觉得穿顾寰衣服算是穿别人的衣服,值得不舒服一下。 他唯一要担心的是自己现在声音比平时又低又哑,顾寰听了要拽住他不让他走。 果然,顾寰从他背后搂住他,胸膛软绵绵的,还留着几个红印子,靠起来十分舒服,在他耳边灌迷魂汤:“那就别走了,吃顿饭,陪陪我。” 他的声音蕴含着几分尚未熄灭的热情,沙沙的,像拂过人心上的一串花,又比平时对待齐昭昀大胆许多,说着说着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十分爱娇的样子。两人紧贴在一起,齐昭昀用一条腿勾着他的腿,任凭顾寰撒娇。 “唔,”他好似躺在云里,又轻盈,又松弛,只觉得肉体几乎不复存在,只有和顾寰贴着的地方是热的,犹在人间沉浮,于是说话的时候轻软,带着几分顾寰绝不会错认的甜:“我若是留下,还不一定吃什么呢,你乖。” 顾寰面红耳赤,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实在无法招架齐昭昀的调戏,更想不出来该怎么回答,被勾起的又都是糟糕到可怕的回忆,满心都是“我突破了底线但我真的好喜欢我还要”的肮脏心思,恨不得一头扎进齐昭昀怀里再不出来,没法替自己剖白或者辩驳。 齐昭昀静静的和他靠在一起,等着顾寰脸上的红潮慢慢消退,又不舍的在他脸上亲了两下,把他推起来:“穿衣服吧,再不动身就迟了。” 今天本来应该是要谈正事的,或者齐昭昀至少得展开讲讲巫国或者那延,让顾寰警醒一点,但偏偏什么正事都没有做,他挑的时机不对,又把小将军撩的过头,一张嘴说那延或者巫国,顾寰就迅速的以新学会的技巧堵他的嘴,齐昭昀只好放弃了。 反正他的记性好,以后也不会忘记的,晚些时候再说罢,年轻人撩过头不好,让他憋着更不好,容易憋坏。 齐昭昀沉默片刻,明白自己对顾寰的放纵大概也是太过了。顾寰不是个容易让**心的人,他自己就太克制,总是想要照顾别人,或者保护别人,齐昭昀不能说这完全用不上,毕竟以顾寰来说,一定觉得他太让人担心,所以从前是由着他去了,后来就沉溺于此,甚至开始助长小将军的保护欲。 这是一个人的全心全意啊,而且来自于如此温暖的人。齐昭昀把自己遗落在风雪之中,顾寰突然出现,任谁也不可能放手了。 齐昭昀一向以为自己对顾寰的纵容来自于自己那苍老的心境,逐渐才明白并非如此。他在惯着顾寰,鼓励顾寰对自己做更多决定,花更多心力,只是因为他想要。 第101章 他想要更多的与众不同,更多的温暖与赤诚,他想要给顾寰养成习惯,让他再也不会离开。 其实顾寰从未离弃过他,但齐昭昀失去的太多,他没法不害怕,更没法不拐弯抹角的用力抓住顾寰。欲擒故纵? 齐昭昀没觉得自己用上了心机,但总觉得有点心虚,从补偿很顺利的到了更深的引诱与哄劝,自己也忍不住觉得自己太没有底线。到底顾寰是为什么认定了他是君子,是颇有德行操守的人? 他明明一肚子坏水和套路,哄得小将军的心就藏起来,再也不放他回去了。 齐昭昀想着,又在顾寰额头上亲了两下,好似在自己的东西上盖章。顾寰被他亲得发懵,但下意识的抬起头在他身上蹭,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床上把自己弄起来:“好,我去给你找衣服。” 顾寰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随遇而安,很少对什么事吃惊,也很少因为什么事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认定了的,就不再更改。譬如他永远希望顾璇玑能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连如今贵为夫人在他眼里看来都不算好归宿,又比如他认定自己得照顾齐昭昀,就算明知道齐昭昀一点都不柔弱,绝不会被欺负,也不会打消保护他的念头。 他能把全天下都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中吗? 这种人简直太善良,太温柔,齐昭昀面对他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心软起来,恨不得对世间的一切都回报以柔软善意。 要抵御风霜刀剑,人必须坚硬,齐昭昀深知自己只有一副温润的表象,内心是冷的,是无动于衷的,他才没有那么好,是顾寰眼里的他温柔又宽和,倒过来在他身上施力。 正因顾寰如此简单,如此容易看个明白,又从来不动摇,从来不改变,齐昭昀才会本能的信任他,被他吸引。 他对此无以为报,许以深情似乎都太单薄。 齐昭昀想东想西,顾寰已经从衣箱里翻出了衣服过来。齐昭昀伸手要拿,小将军一挑眉,眼疾手快收回手:“我来帮你。” 倒是学坏了。齐昭昀拥着被子沉默片刻,一揭被子:“好。” 大概顾寰想这样照顾他也很久了,一逮到机会就不愿意放弃,齐昭昀也乐意让他以平静舒缓的表情照顾自己,二人配合的默契无间。里衣柔软贴身,系好衣带后顾寰用手抻了抻,退后一步歪头看看,满意的点头:“你真好看。” 他眼里是星河一般灿烂又明亮的光,被夸赞的齐昭昀也有些愣神,片刻后才对他笑笑:“都是你的。” 齐昭昀不是肤浅的人,他也没法因为自己的姿色而心荡神驰,令他心荡神驰的一向只是顾寰而已。不用顾寰说什么做什么,他一个眼神就足够让齐昭昀慨叹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居然能遇到这样的人。 顾寰似乎打定主意接手一切,怎么都不愿意齐昭昀自己来,等到把齐昭昀的衣服重新穿好,整整齐齐俨然又是一个端严温柔的大都督,顿时志得意满起来,又说一遍:“你真好看。” 他夸人的话并非不多,但眼下似乎只有这句直白的最好,翻来覆去的说也不嫌枯燥无味,齐昭昀被他夸得整颗心都快化了,执起小将军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亲了亲:“你真可爱。” 顾寰迅速的垂下睫毛,扑闪了两下,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既像是因为齐昭昀的夸赞而害羞了,又像是被他亲得发痒,想躲开又不愿意躲开:“我送你出去。” 齐昭昀扣住他的手:“好。”p 第六十四章 ,雾霭与流岚 齐昭昀再找到机会和顾寰说巫国的事,他们已经定了几个人选,分头见过面了。 赵朔要借此整合军权,顾寰是他最信任的将军,齐昭昀又足够置身事外,是先期最合适的人选。不过中途的时候巫国使团一再要求,赵朔迫不得已让齐昭昀去陪了几天客人。 为此齐昭昀得先去见顾夫人,让她为自己赐福,顺便带上辟邪的香囊——赵朔不可能信得过使团。 齐昭昀是见到顾夫人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和人家最看重的亲弟弟有了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但他还不知道顾寰早就已经告诉她了。即使是再理直气壮的人难免也会心虚。 他不是第一次见顾夫人,因此越发能看得出顾璇玑和巫烛之间的区别。她像个人多了,神情松弛和缓,小腹隆起,孕育这一个生命,且再也不用以命相搏,或者为谁点亮什么未知的道路。 顾寰近来很少愤愤不平的嘀咕这件事了,所以齐昭昀猜测他是接受了,也确实是觉得顾夫人生活得不错。何况他现在毕竟是要做舅舅的人了,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 齐昭昀正对着顾夫人的肚子思索既然如此自己是否四舍五入也算是要做舅舅的人了,顾夫人对他微笑,颔首,语出惊人:“阿寰想叫我看看你好久了,只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他大概是想让我放心,或者是想对我炫耀炫耀。” “……”齐昭昀难得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被顾寰吓了一跳,又在顾璇玑平静柔和的眼神之中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他拐骗了顾家的小将军,因此无颜面对顾家姐姐,这完全在情理之中。虽然这过程中小将军完全自愿,但齐昭昀也不能说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何况巫烛一向什么都知道,齐昭昀想了想,忍不住问:“那时候你看到……了吗?” 那时候巫烛看过他的未来,齐昭昀是不清楚她到底看到多少的。 第102章 顾璇玑摇头,从侍女手中拿过符咒,燃烧之后放进清水里,水瞬间变色。她把这杯水递给齐昭昀,并不准备摆什么架子或者多留一刻悬念:“我为阿寰感到高兴,也为你高兴,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我愿意,我当然可以全知全能,但不值得。” “代价太大了。” 她把一只手按在齐昭昀的额头上,喃喃念了一段祈福祝祷词,随后后退两步,仔细端详他的脸:“何况那也没有必要。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也知道他真心喜欢你,这件事自然而然,即使我没有看见也注定会发生,所以我是否看到就并不重要了。虽然你人生之中的艰险仍然没有更改,但我想你至少获得了安慰和一点报酬——诸神或许残忍,但也同样公平。” 齐昭昀在她说话的同时躬身弯腰抚摸她脚下的地毯,行礼如仪。其实这种事现在不应该是顾夫人的责任,她离开祭宫之后按理来说就和神明毫无关联,只是一个曾经做过神官的女人。但事涉机密,赵朔已经习惯了从她这里获得更多消息。 何况祭宫和巫国现在算是彻底决裂,再见面都太尴尬,那延要见的是曾经的巫烛倒是好些。 齐昭昀知道的也就只是赵朔在对他们带来的武器上的特殊矿物做调查,希望能够在自己的领地内也开掘出来,不过这事急不来,眼下也只是静悄悄的做,动静并不大。 巫国要开互市,赵朔也同样准备答应。他的目的显然在矿物和更多的消息,而巫国要的东西却平凡许多,粮草,马匹,布帛。西南自古都是蛮夷之地,就是巫祸尚未发生,那地方也不是在前朝的控制之下的。原因之一是那地方太荒凉,之二就是瘴气。 因此如果要开战,第一件事就是克服瘴气,第二件事就是搞清楚巫国实力深浅。 那延要齐昭昀相陪赵朔就答应了,显然也是有自己的目的,齐昭昀过去最好是能套话出来,或者摸清楚使团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赵朔显然并不担心齐昭昀失身,顾寰会不会炸了。 这是因为赵朔对这之间的关联一无所知,顾寰也没想闹得众所周知。他知道齐昭昀的地位始终尴尬,也知道齐昭昀立身全靠的是赵朔的信任和倚重,与自己不同。诚然如果齐昭昀出了什么事顾寰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保全他,但这情况最好一辈子也不会出现。 想到齐昭昀,顾寰也就忍住了自己对人炫耀的心,告诉顾夫人这件事的同时就请求她为自己保密。顾璇玑讲究顺应诸神旨意,世间发生任何事都是神的意愿,她不会吃惊,但她也知道别人未必不吃惊,欣然答应,连夫君都没有说过。 齐昭昀对此也同样不知情,他谢过顾夫人的赐福,又与她告别,转身出宫。 他是外臣,即使有正事和顾夫人相见也不能羁留太久,两人其实没有机会多说几句话。齐昭昀自从第一次见过她,就对这位坚韧又广博的女子有许多尊敬,临出门的时候还对她道了句保重。 这不仅是因为她是令人尊敬的神官,如今是皇帝的妃嫔,于齐昭昀而言,更是因为她的存在使得他能和顾寰相遇,也是她的牺牲令顾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的肩头看似柔弱,实则支撑起整个顾家,甚至支撑着牵连祭宫的那半个天下。 要做成这个地步,巫烛甚至比齐昭昀更难,也更值得尊敬。齐昭昀很想对她道谢,或者说我佩服你,也尊敬你,但这种话也不必出口了,他对这位夫人的敬意内存于心,也会帮她照顾她无法照顾到的人,无法照顾到的天下。 譬如不能再生活在姐姐羽翼和血肉之下的顾寰。 齐昭昀要和大皇子二皇子接待使团的事,顾寰也是知道的。他当然很不高兴。倒不是觉得那延会做强买强卖的事,毕竟她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死缠烂打是不可能的。他真正担心的是她们会趁机对齐昭昀做什么危及性命的事。 如果她们拿到了齐昭昀的鲜血,头发,甚至肢体的一部分,要他的命简直是易如反掌,即使不是如此,吃她们给的东西,喝她们的茶一样危险,甚至可能在语言之中布置陷阱,让齐昭昀无意之间中了诅咒,也不是做不到。 巫女之所以在从前都被封锁在祭宫,当做最危险的武器,当做人类之间的怪物,而非同类是有原因的。 顾寰有个做巫女的姐姐,因此他并不认为她们一定是邪恶的。但巫祸那一批逃出中原的巫女绝对满怀仇恨和报复欲,齐昭昀就是她们的报复目标之一,想多少都不算多想。 幸好赵朔还安排了顾夫人来赐福,否则顾寰也说不好自己会不会骑马把齐昭昀抢回来,或者闯入宣政殿抗旨,对赵朔大喊大叫,顺便把他想保守的秘密都嚷出来。 齐昭昀对自己的性命倒不如顾寰上心,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在新都,在赵朔的眼皮子底下死于非命,甚至还有心安抚顾寰,好生哄了他几句。其实明明有性命之忧的人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顾寰每到这时候就笨嘴拙舌起来,想说你为了我好,也对自己多上点心吧,但语言太过无力,让一个人珍惜自己的性命太难了。顾寰实在放心不下,干脆也牵马出门,往大将军府上去了。 大将军霍利也算是顾寰的良师益友,让他学到许多。二人之间有一种十分明显的传承关系,比曹禤和齐昭昀之间那似是而非的共识要清楚的多。霍利年纪老迈,大将军府也宁静许多。顾寰如今是不再向他请教什么了,至少眼下还没有到时候,只是在自己家里待不住,又要被幕僚啰嗦,索性过来躲清闲。 第103章 霍利的眼皮耷拉着,不声不响的看了他一眼,哼道:“坐吧,吃点东西等。” 顾寰才一坐下来,霍利又说:“我看你也坐不住多长时间,去,和老大老二切磋切磋。” 这两人并不是霍利的儿子,而是他的孙子,年纪比顾寰大,不过眼下也只是挂了个职,在祖父帐下历练。和顾寰下面那两个弟弟一样,有身居高位的父兄,这些子弟们绝无可能从底层开始,起点比别人高出许多。 其他人能随随便便就和顾寰交手切磋吗? 顾寰瘫坐着不动,摆出无赖的表情:“我累了,我不去。” 霍利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以无形的气势做不要脸的威胁。 顾寰实在不想动,只觉得浑身爬满了虫蚁一样不得安宁,哪有精力应付切磋,不得不透露了个消息:“下个月陛下要在宫中观看演武,我帮您把他俩弄进去,您就放过我呗?” 赵朔的羽林卫里面有不少战亡将士遗留下来的孤儿,无论出于什么样的打算,他都对这八百孤儿异常上心,顾寰也去被这些半大孩子瞻仰过,大概算是个光辉形象。演武也是羽林郎之间的,只是赵朔要去观看而已。似霍利的孙子这样的子弟也会轮换着下场,这一次并没有轮到他们。 当然顾寰带人进去不过是举手之劳。 霍利满意的哼了一声,大概就算是说成交了,顾寰和他瘫坐在一起,喝着热茶看天光云影。 第六十五章 ,怀有明珠 顾寰在大将军府烦得霍利不胜其扰,齐昭昀和二位皇子陪使团做客。二人都盼着巫国使团尽快回程,只是这事也并不是他们说了能算的。 大皇子赵济和齐昭昀一起招待使团。 比起来二人之中显然是齐昭昀对巫国知道的更多,但这件事只能以赵济为主。齐昭昀没有什么争功的心,何况争也不会和赵济争。 赵朔让二位皇子招待使团的意图很明显,一是安抚朝中急着立储的朝臣和二位皇子甚至他们背后不动声色的皇后以及楼氏,第二就是向四夷展示自己后继有人,不缺儿子,稳定又繁荣。 齐昭昀既然看得清楚,自然不指望自己在其中崭露头角,能够分得一杯羹。现在为止赵朔扔给他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倘若问齐昭昀自己的意愿,他根本就不会和巫国打交道,何况那延明显对他颇有兴趣,顾寰对此十分不满,已经好几天了。 安抚顾寰对于齐昭昀来说是件得心应手的事,但也架不住顾寰摆着一张明显不高兴的脸晃来晃去。齐昭昀就是容易心软,拿顾寰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哄他好几遍,顾寰还是不能放心。 如果只是吃醋,那倒还算简单,齐昭昀知道顾寰不是什么真正小心眼的人,但一旦涉及性命之忧,顾寰那张脸齐昭昀就无法以哄骗面对了。 他从来不拿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但从来没有想过阴沟里翻船,更不愿意留给顾寰无限痛苦。再三保证了自己会小心,绝不会轻忽懈怠,又告诉他那延在这里杀人的可能不大,其实不必忧虑,这才获得顾寰的准许出门了。 一想到自己走后顾寰就望眼欲穿等着他回去,齐昭昀觉得自己也坐立不安。 那延的双眼勾描出金色的轮廓,额头上有图案诡谲复杂的刺青,已经和典籍中记载的模样有了很大不同。或许是因为知道她是如何永葆青春的,齐昭昀总觉得她面容阴森可怖,如花容颜也并无半分亲近感。 齐昭昀心知她对自己的观感绝不可能好,对于她要自己过去是打算做什么虽然有几分好奇,但也并不准备直白的问她,只准备先把今天应付过去,后面的事容后再说。 说到底他不过是道心不稳,坐不住了而已。 幸好现在赵济在场,齐昭昀对自己的分心并不觉得太罪孽深重,又实在担心顾寰独自在家,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也就放任自己走神了。 宴散之后,使团先回馆驿,赵济还要和齐昭昀互相客气几句,让大皇子先回宫。齐昭昀正与赵济告别,眼神一错,在巷口看到了顾寰牵着马的身影,惊讶的眨了眨眼。 赵济察觉他的变化,也跟着扭头看了一眼,笑了起来:“是阿寰啊,他怎么在这儿?” 齐昭昀也不知道。他分明叫顾寰在家等着的,天寒地冻跑出来做什么? 赵济已经往巷口走去,车也不上了,要和顾寰说几句话,齐昭昀在他背后跟上去,顾寰已经对赵济拱了拱手。 人不少,都是赵济和齐昭昀的随从,还有宫中的卫士,顾寰还没有拜下去就被扶住了,赵济抓住他的手臂,朗声笑道:“阿寰怎么会在这里?有事,还是要见孤?” 这问题真有些难以回答,顾寰张了张嘴,没说实话:“只是顺路过来……” 齐昭昀在赵济背后轻声道:“将军是顺路过来接臣的,只是恐怕没有料到会碰到殿下。他恐怕以为这时候宴早该散了。” 顾寰惊讶的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坦然承认的齐昭昀。 他不直说就是因为猜测齐昭昀不会愿意。这人身上为人诟病的污点已经太多了,和顾寰过从甚密这种传言只会让他更显得谄媚,无情,善变。顾寰怎么忍心? 一直以来小将军都是那个最想对人炫耀的人,可他偏偏不能。如同手捧明珠却只能照亮一隅床帐,多么大的浪费,但他对此毫无办法。真正保护这颗明珠的办法就是不让他的好为人所知。 第104章 可齐昭昀自己就揭破了,简直毫无犹豫。 顾寰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赵朔也愣了一瞬,转头去看齐昭昀:“孤倒是不知道重明你和阿寰也有交情。” 齐昭昀简单而镇静的回答:“殿下是知道的,臣从江东一路而来,全靠将军照顾,何况近来也有公事往来,熟识倒是很容易的。何况去年臣病了的时候将军也曾多番照料,交情正是因此而有的。那时候殿下还不在新都,自然无从知晓。”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又言无不尽,赵济在二人脸上轮番看了几遍,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告辞而去,登上牛车回宫了,徒留下一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顾寰,和平静中隐含笑意的齐昭昀对视。 “你、你这就说了!”顾寰实在太惊讶,等到人都走了才压低声音喊了起来,气急败坏的样子:“这对你不好!” 齐昭昀一挑眉,伸手摸摸小将军的下巴:“他并未当真,这就不算什么。” 顾寰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悬空的心,齐昭昀就接着宣告:“终有一**我情事天下皆知,这无需害怕。” 顾寰猛地后退一步,斩钉截铁:“不行!” 齐昭昀分明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但偏偏曲解小将军的反应,摆出不高兴的样子:“怎么,在下蒲柳之姿,配不上将军?” 他的逗弄一向对顾寰是无往而不利的,顾寰闻言马上反对了:“我不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齐昭昀哦了一声,凑近了问他:“那怎么不愿意我告诉别人?想把我藏起来?” 他声音压低,尾音柔软又缱绻,顾寰快脸红了,居然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他怎么可能会不想把齐昭昀藏起来?在这个问题上顾寰无法问心无愧,他就是想。 但齐昭昀确实是故意的,顾寰有些委屈,只好另起个头坦白:“我担心你。” “他们不能看低你。” 齐昭昀恍惚的想,天哪,这就是被爱,好像一瞬之间什么都有了,和他在一起是安心的,是幸福的,是无所不能的。 他伸手扣住顾寰的手,手指从指缝之间挤过去,和不情不愿紧张四顾是否被人注意到的顾寰硬是十指相扣,两个人几乎贴到一起去,这才低声安慰顾寰:“我不会被人看低,我也知道你不会看低我。我就是要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他们总得知道。” 顾寰张口结舌。 齐昭昀描述的事他没法拒绝,他一直想要宣示这种拥有,只是本能的觉得这对齐昭昀不好。 “但是……”顾寰绞尽脑汁,搜寻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而齐昭昀反倒并不紧张,笑了笑:“我知道,夫人她已经知道了。有她在,陛下绝不会多说什么。只要陛下优容我们,就无人能干涉你我。” 顾寰眼睛一亮。 他不是没有想过对姐姐开口,但这种事总归很难为情,何况他还没有习惯这直白的裙带关系,因此平常也想不起来,反倒是齐昭昀一向利用所有能利用的,并不以为这就可耻,提出了这样的思路。 顾寰没法再反对了,哼哼唧唧,不好意思:“那,陛下就真的能优容吗?” 齐昭昀哼了一声,揉揉他热乎乎的手:“他能的,这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何况陛下是心胸宽广的人,你是外戚,这没有坏处,我也什么都不怕。” 赵朔又不傻,虽然齐昭昀和顾寰的私情可能会使他们结成联盟,增加顾夫人这一边的分量,但这种私情也同样容易破碎,其中可以操作和利用的东西太多了,赵朔不会不懂。 何况现有顾夫人这层关系,不用白不用,过了这村没有这店。顾夫人在内吹吹枕头风,就能让赵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二位皇子还在新都,使团还没有走,赵朔一心想的只有稳定形势,不要出什么大事,最没有功夫管这种香艳传闻,就算听了多半也是嗤之以鼻,谁小题大做就是谁倒霉。 不趁着这个机会放出消息,以后恐怕都没有这么容易了。 赵济看似粗枝大叶,实际上勇武是赫赫有名的,心思也粗中有细,给他知道是最好的选择之一,这消息散出去的时候也不会多么不堪入耳,又方便赵朔知道,齐昭昀也算是预想过了一切能想得到的事。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不过是顾寰居然跑来接他而已。 小将军的出其不意也是暖融融的。 顾寰不再问问题,齐昭昀就趁机把他拉到巷子里亲了一下,低声哄他:“好了,你相信我就好,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一切都是好好的。” 随从都站在巷子外面,只有顾寰的白马不耐烦的喷着响鼻看着他们,齐昭昀对白马笑一笑,再和不自觉的凑过来的小将军亲了一下。 顾寰搂住他的腰:“好,我听你的,我相信你,一切都会好的。” 第六十六章 ,伪神 到了开年之后巫国使团走的时候,那延到底也没有成功邀请到齐昭昀入境。不过她提这件事本来也不是抱着一定要做成这件事的心,自从和齐昭昀私下说过一席话之后,似乎意愿也就达成了,没有坚持,更没有强求。 那也是一场宴会。使团在新都并非无往而不利的,赵朔有许多不能给她们看的东西,因此还是宴会最稳妥些,他派去招待使团的人就成日的饮宴,游乐,陪这些女人们消磨光阴。 以巫国立国的血腥和野蛮而言,使团给尽地主之谊的东道主的印象反而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她们并未在东道主面前杀人放火。虽然使团带来的土著男子持续不断的死亡,但只要她们没有祸及自己人,赵朔就不会插手。眼下他们和巫国谈成了大生意,那延同意每年进贡矿石,也就和他们达成了暂时的攻守同盟。 第105章 赵朔意在摆平北疆的威胁,而巫国要的是喘息繁衍的机会,倒是一拍即合。这些事情谈成之后,使团留在新都的目的也就只有等到寒冷的天气过去,好启程回去。 齐昭昀的陪伴也就更像是应卯了。 那延在宴会中途出来休息,同时叫人把齐昭昀请了进去。 巫国和前朝其实本质上相同,舍弃了相当一部分的人性,不过前朝牺牲的是巫女,践踏的是他们的性命,巫国牺牲 的是西南土著和巫女们的儿女而已,并无什么高下之分。她们曾经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如今改而侮辱损害别人了而已。 那延养尊处优,是巫国掌管国事的十巫之一,座下有数不尽的奴隶和侍从,在国中几乎是为所欲为,大权在握。齐昭昀进来的时候她正蜷缩在软榻上吸水烟,袅袅烟雾包裹着她的面容,香艳绮丽尽在其中。巫国女子的服饰受到当地蛮夷的影响,她浑身上下都是叮叮当当的银饰,头上发髻正中还有一个镶嵌宝石的华贵发梳,抬手拿开银质烟杆的时候露出一截皓腕,几个坠着银铃的镯子在手腕上发出细碎脆响,年纪已经一百多岁的不老巫女直起身来,对上齐昭昀平静无波的眼神。 她低笑一声:“真是有意思极了。” 齐昭昀挑眉。 那延缓缓坐起身,将烟杆交给侍从,示意他坐下来:“本该早于都督说几句话,毕竟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了,可惜……你们都防着我,要找到这么一个机会反而不容易。” 她意有所指,往齐昭昀腰间的辟邪香囊看了看,姿态慵懒,眼神迷离,比起巫女神官更像是个邪神。 所谓的旧相识也不算无的放矢,齐昭昀确实和巫国交手好几年,后来愈演愈烈,腹背受敌,直接导致齐昭昀对赵朔投降。虽说没有真正会面过,但那延和齐昭昀彼此都是久闻对方大名。要说齐昭昀和赵朔之间算是逐渐磨合的仇敌,那与那延之间也一样有血海深仇。江东政权倾塌并非一日之功,也不是一人导致,齐昭昀有今日,那延也一样功不可没。 她在巫国掌管的是战争问卜,举足轻重,此次出使的是她一是因为她曾经在旧朝祭宫任过典祭,知道该怎么与中原皇帝及重臣对话,谋求利益,二来就是因为她和齐昭昀也算故人。 眼下的共识不过是暂时的而已,平静不了几年,这双方都知道,那延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赵朔,看看赵朔的新朝,看看如今的齐昭昀。 “大人事务繁忙,堪称日理万机,还能对我记挂多年,”齐昭昀在她面前落座,毫无对她的恐惧与忌惮,似乎丝毫都不担心会被她的诅咒所杀,甚至游刃有余的对她笑了笑:“这是我的荣幸,也是我与父亲多年驻守江东的成就终获承认,我该为此感激大人才对。” 那延凝视着他,笑意彻底消失。她的瞳孔如蛇,是橙黄色,在眼睑上金色纹案的装饰之下更显得诡谲莫测,即使笑着的时候也犹如猛兽,一旦脸上没有笑意,就凭空可怕很多。 齐昭昀还不至于被变脸吓到,只是随之将脸上温文尔雅的面具收起,和那延面无表情的对视。 他杀过那延的女儿。那是个天赋同样卓绝的巫女,可惜还很年轻。齐昭昀用库存的神秘矿石杀了她,从此之后大概就和那延不死不休。这件事齐昭昀和顾寰讲过,赵朔也知道。在巫国血缘关系并没有那么重要,毕竟如那延这样的人不知吞噬过多少人命,其中未必没有她的孩子们的父亲,而天赋卓绝的女儿不过是巩固权力的重要棋子,平常人的舐犊之情对于她们而言反而最不可能。 齐昭昀没有说的太明白,但仇恨是巫国立足的根本,她们确实都是一群疯子,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与其说那延对齐昭昀的执着是想为女儿报仇,不如说是她认为齐昭昀对自己实施了一种羞辱,损害了她的利益,因此一定要实施报复。 正因如此,齐昭昀眼下反而最不担心被那延杀死。复仇是最简单的,维持权力却更复杂,那延要权力,就得将自己的私欲延后,不能放在第一位。倘若她杀了齐昭昀,那么与赵朔的结盟就会立刻破裂,此行的成果全部作废不提,甚至很难成功回到巫国而不被杀死,两相权衡,那延不会光明正大的杀了齐昭昀,剩下的手段也就很有限了。 有巫烛的赐福和保护,隐秘的手段也很难成功。何况那延要杀齐昭昀,最好是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做,这样才能震慑他人,达成示威和复仇的目的。 至少眼下她就不会坚持了。齐昭昀有这一重信心也并不是就坦坦荡荡而来,放心的在那延和巫国女子的眼前任意妄为了。他几乎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更不会留下伤口,头发,给她们施法的机会,这些日子也算相安无事,终于等到那延要和他见面。 这是第一次,大概也就是最后一次了,齐昭昀并不愿意和那延再见一面。这个女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也早就不是个正常的人了。固然赵朔这里也有顾璇玑,可顾璇玑想要的不会太离奇,更不会毫无人性。只要她记挂顾寰一天,对齐昭昀来说就是可以信任的。 他对顾璇玑别无所求,只要她同样想保全顾寰,照顾顾寰就够了。他从未想过要靠这一层关系获得什么好处,得到什么名利,只求自己照顾不到的地方,顾璇玑能照顾。 顾寰值得一切好的东西,好的人,好的情意。 齐昭昀可以面对坏的那些。 第106章 他并不怕那延,更不怕死,对她的眼神自然无所畏惧,甚至过了片刻,率先开口了:“大人等待这一刻和我一样久,既然如此何不开门见山说出来意?您知道故弄玄虚是没有用的,终究得告诉我。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那延从一开始要齐昭昀,显然就不是为了自己,倘若她真的对齐昭昀耿耿于怀,也用不上拐弯抹角。抛却二人之间的恩怨纠葛,那延其实对齐昭昀很好奇,她的蛇瞳缩成两条细线,盘踞在软榻上的姿势似乎蓄势待发的蛇,或者猫。 “都督是聪明人。”那延面无表情评价了一句,旋即摇头:“可惜命途多舛,难以改变。” “我能猜到为什么她们一定要你,虽然并非所有占卜的结果我都知情。都督可以只把我看做一个说客,代为转达十巫的意愿。”那延不自然的扭了扭头,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十分不适:“我们向你承诺,只要你愿意改换阵营,就可以为你逆天改命,彻底改写你的未来。坎坷不复存在,前路变成坦荡通途,你所在意的一切都会存在,而你仇恨的就随之倾塌,你清楚我们能做到什么,都督。” “我可以告诉你,你对我们至关重要,因此我们愿意付出代价。其实你也清楚,只要愿意放弃一些东西,获得什么都很简单。倘若你不背负责任,抛弃人间,神就会拥抱你。” “顾寰不能给你一切,他也不能使你平静,不能让你失而复得,更不能让你心满意足,对不对?” 她终于提到了顾寰。齐昭昀在感到被冒犯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如果那延对顾寰绝口不提,那这番话的可信度就降低了许多。赵济没有让齐昭昀失望,他果然将这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偏偏赵朔又没有任何插手的意图,假做不知道,其他人摸不清圣意,态度也就谨慎许多。时下所有人都顾着独善其身,其实本来也不必多趟浑水。 这事为那延所知,也不值得吃惊。 齐昭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应该说话了:“去者不可追,大人,我只是凡人,自然力有不逮,无能为力。” 那延轻声笑了:“是呀,你是凡人,但我们是神。你面前有这样的机会,譬如投身入神的事业,获得神的恩赏,有何不可?” 齐昭昀与她对视,轻声道:“不,你们是伪神。” 第六十七章 ,得都督者得天下? “不,你们是伪神。” 齐昭昀话音落地,如同金玉相击,声音又冷漠,又倨傲,使得那延脸上的冷漠与高洁顿时崩塌。 她猛然直起身子,尖啸一声:“竖子尔敢!” 对那延来说大概谁都算是竖子,她毕竟自称为神,当然不能被冒犯。齐昭昀却迎着她瞳中四射的金光答了一句:“我自然敢。” “你我之间,早已不死不休,我所想要的你绝无可能给我,何必许下这空洞的承诺?”他站起身,躬身与一百多岁的巫女告别:“千秋万代,你们也做不了神,何必自欺欺人?” 大概近几十年来从没有人敢和那延这样说话。她身居高位,手掌大权,自以为自己已经跨越人与神的界限,但实际上只是变成了长生的鬼,尚未不老,更没有上升到星辰之间。 从前她备受折磨,后来她去折磨别人。齐昭昀弄清楚了那延的某些来意,已经觉得足够了,而那延给出的条件,实在不足以收买他。 过去的一切都是齐昭昀亲身经历,他真切的痛苦过,也真切的无能为力,倘若告诉他只要他愿意抛弃足够多的东西就能换回那些……那么难道是他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这次的祭品或许就是顾寰,或许就是天下,或许就是他本以为的一无所有。 那延不提顾寰或许齐昭昀还能被她蒙蔽,但顾寰被提到之后他就更没办法在她被巫烛的咒术保护之下强加的瞳术欺骗了。 “你会后悔的!你这无能,无情,一无所有的人!”那延在他背后厉声叫起来,音调凄厉又愤怒,似乎被触怒的母狮子:“你对命运和神一无所知!你会后悔的!” 她的瞳术已经很谨慎了,仍旧被齐昭昀看破,这自然并不只是因为齐昭昀抗力特别强,而是顾璇玑遗留的灵力仍旧很强。有她的咒术在身,想要种下一颗种子潜移默化的影响齐昭昀的心智就是不可能的了。 那延暴怒呼喊一声,在齐昭昀身后站了起来。她的手指蜷曲成爪,往齐昭昀的后心伸去,身边的奴仆惊叫一声。 齐昭昀蓦然回头,从腰间抽出一柄金刀格挡。 锵啷一声,齐昭昀手腕一振,退后两步稳住身形,那延一击不中,如同一只大鸟一样飞回了坐榻上。 金刀斜斜下指,齐昭昀并无收刀的意图,双眼亮如寒星,默不作声的看着那延。他脸上面具一般的温柔终于彻底褪去,露出下面嶙峋的冷漠,那金刀锋刃镀上一条细细的血线,刀刃中央暗金色的符咒微微发光,带起一阵嗡鸣。 那延在榻上蜷缩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手里的刀咬碎牙根:“好,好一个大都督。” 她满怀深恨,和威严被质疑的恼怒,和金刀相击的那只手却隐藏在裙边,微微颤抖。 世上能让巫女流血的兵刃就能让她们死,以齐昭昀方才的速度,倘若他一进来就想杀了她,那延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 巫女长于巫术,其实身体并不算强悍,巫国的这些与众不同,因吸食人命而格外蛮横,猝然发难也能让人束手无策。那延以这种办法辅以魅惑人心的瞳术杀过的人不少,齐昭昀不是第一个逃脱的,但他也不像最棘手的。 第107章 她闭了闭眼,目中金光暗淡下去:“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不愿考虑另一条道路,他年你我再会就是你的死期!” 一击不中,齐昭昀已经十分警惕,绝无可能再把自己的命门暴露给她,要杀了齐昭昀就更不容易了。那延方才其实只是恼羞成怒,却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失败,眼下心中后怕又生出悔意,说出他年再见就是你的死期这种话,也就是同意放齐昭昀走了。 熏香随风四散,齐昭昀谨慎的退后一步,听见厅外铁甲碰撞的声音,是宫中的卫士听到了方才的动静,在外轻轻叩门:“都督?” 那延在榻上如同受伤的母狮一般挫败地低吼,但并无再次攻击的意图,齐昭昀面容是冷的,声音却一如往常:“没事,我这就过去。” 赵朔宫中的卫士多数都是他的亲兵,真正是花架子的反而不多,在使团这里更是不容松懈,方才那延的暴怒和齐昭昀横刀格挡的动静都不小,惊动他们是理所当然。 那延双目灼灼,看着齐昭昀出门。 使团在新年宴后就离京了。 一是因为她们原定年后就走,而是因为那延袭击齐昭昀的事。这事要不为其他人所知很容易,但想要赵朔不知道那就很难了。赵朔倒不担心齐昭昀被三言两语挑动了反水的心——毕竟世上没有人能够提供比他更优渥的条件,世上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像顾寰一样轻而易举的取得齐昭昀的信任。 儿女私情不足以决定天下大事,真正聪明的人也绝不会被情爱绊住,但人只要有心,就可以利用。 天下和顾寰都在赵朔掌心,他怕的就不是齐昭昀突然变心了。 反倒是那延招揽齐昭昀的时候说的话格外引人注意,赵朔当面并没有露出异色,回到后宫之后却忍不住去问了顾璇玑。 “他的命途多舛,命格奇异,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何连巫国也都想要他?” 顾璇玑正在照料几盆花,闻言顿了顿,放下银剪,索然无味的抬起头:“陛下该不是在想什么得大都督者得天下的事吧?” 赵朔欲言又止。 从前不是没有人被这样说过,不过下场都不算好,多方争夺,天下大乱,而这个所谓得之可以得天下的人,其实只带来了更多战争和灾祸,并没有拯救什么,安定什么。 顾璇玑低头抚摸挺直细韧的花叶,接着解释:“我看过郎君的一生,确实嗅到经天纬地的才能,和坎坷多舛的一生,但其实人人如此,失意事多,得意时少,天下之人以千万计,倘若没有这个人天下就不太平了,那是绝无可能的。” “与其猜测他的命格特异到了巫国也想要,不如说,或许她们非得要他是因为他终将给她们带来毁灭?” 女子的声音是冷的,语义更锋利如刀,赵朔却茅塞顿开。 “妾身听闻巫国并无皇帝,十巫共同治事,自称为神,她们将来必成大患,因此眼下她们要什么就不能给什么,她们想杀灭什么,就得维护什么,等到来日……才能有更多的胜算。” 因为都是巫女当政,因此巫国的国运几经占卜仍然不够明晰,在这件事上无论是祭宫还是顾夫人能做的都不多,也只是猜测罢了。 顾璇玑已经开始显怀,宽松衣裙下微微隆起的腹部让人无时无刻不注意到她是个母亲,然而赵朔聆听她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很难简单的把她当做众多姬妾中的一个,或者只是众多子嗣生母之中的一个。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这并非是因为学识,而是因为智慧,阅历,复杂人生。 她最让赵朔觉得奇异的就是始终孤身一人。固然有许多强劲外援,甚至培养出了顾寰这种天生将才,执掌权柄,可多年以来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她也并未以女人的姿态获得尊重,更不曾是谁的妻子,谁的附庸。 虽然开端并非出于炫耀和占有欲,当初赵朔选定迎纳巫烛的念头也十分简单,要找个人制衡皇后,以免她和楼家膨胀太过,外戚坐大。虽然只要皇后仍然贤惠持重,赵朔永远不会打压皇后,但他也不想被外戚和后宫限制,过多插手朝政。 巫烛身后有顾寰,二人又都不是恋栈权势的人,何况既然太子要出于巫烛腹中,那么强有力的母族是必须的。否则他日因储位而起纷争之时,太子该如何自保? 赵朔知道自己做出这种决定不只是为了尚未出生的太子,也是为了他和皇后,为了他其他的儿子们。赵济兄弟都是他亲手教养,一拳一脚,一笔一划,为了储位失去父子亲情,不值得。 而要将储位之争控制起来,就得保持对皇后,巫烛,楼氏,顾寰,几个儿子的威慑力,一丝一毫也不可松懈。赵朔自认为自己用心良苦,为人父为人夫都算真心实意,殚精竭虑。 尤其自从顾璇玑入宫,对皇后恭敬,对他也算柔和,虽然不是真正柔顺的女人,但性情随和,已经不算差了。 赵朔知道顾寰对这件事还有心结,但多年来顾寰所谋求的无非是巫烛安稳的终生,如今回归故土已经没有希望了,闹闹脾气也是应该的。顾寰是懂事的人,顾璇玑更不可能放任他不满下去,赵朔也就装作不知,如常对他。 顾夫人有了身孕之后,宫里也为之动荡了一段日子。其他人倒也算了,不过是窃窃私语,觉得她受宠而已,皇后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个惊弓之鸟。多年夫妻,赵朔不愿意逼她太紧,但也觉得她应该懂自己,为自己的难处考虑。 第108章 好在皇后一向照顾他的姬妾,赵朔也就还算满意。 他大约也就觉得自己可以安稳做个家翁了。 第六十八章 ,春雪 赵朔确认过齐昭昀并没有什么令天下动荡,或者被巫国偷渡而去颠覆自己政权的能力,也就放下了这件事,想起顾寰,摇摇头,突如其来的感叹:“阿寰毕竟还是孩子脾气。他也不小了,成家立业正当年,偏偏……” 大约是因为顾璇玑岂止默许,简直助长顾寰的气焰,在这件事上顾寰对赵朔居然一点心虚都没有,或许最开始还不好意思了几天,后来就若无其事了。 赵朔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对顾寰向齐昭昀下手生气,还是对齐昭昀居然和他的小舅子有了一腿而生气。都是肱骨之臣,他简直不知道该心痛哪个。 幸好如今公主的婚事几乎都已经定下来了,否则倘若这二人之中的一个坚决拒婚,看不上他的女儿,那这事就更棘手了。 有时候赵朔也不明白,为什么顾璇玑对任何事都不吃惊,轻而易举就能接受。 他自认不算爱大惊小怪的人,但仍旧比不上她古井无波。因此挣扎了几个月,赵朔还是问了一个问题:“祭宫曾经说过,你腹中的孩子,将扭转局势,挽救落星……这是那个意思吗?” 顾璇玑仍然在花木之后,端详一簇凌寒而开的花朵,动作却彻底停顿了,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陛下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我本以为您不会问了,或者,不会再相信我的答案了。” 她单刀直入,反而超出赵朔的预期。他是在防范所有人,也高高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把每个人当做棋子,都摆在合适的地方上,将来即使他们互相厮杀,也都在他预料之中。 因此棋子主动与他谈起棋局,谈起“你是一个棋手”,反而是一种十分新鲜的体验。 皇后就会装作一无所知,一切如常。她知道赵朔与从前不同了,杀灭权力这怪物之后,它就在赵朔身上获得新生,从前他们是胼手砥足共同走来的夫妻,现在成了君臣,从前他们的目标永远一致,敌人永远在外,现在却必须彼此为敌,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奇怪的是,顾璇玑也明明知道这一点,但她对此根本不在乎,也并不介意出言戳破温馨假象。 她到底是有恃无恐呢,还是不把俗尘放在眼里?在她内心深处,她从没有放下过自己的冷淡与骄傲,那么她是否有一刻真正是赵朔眼中看到的这个顾璇玑呢? 意识到这种问题让赵朔内心涌起一阵凉意,但随之就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吸引力。他从没有畏惧过她,甚至因为感觉到了顾璇玑身上奇异的力量和她与众不同的心,而觉得她比庸脂俗粉更熠熠生辉,因此虽然迟疑片刻,回答的时候语气仍然很柔和,并未跌出温柔备至的丈夫这个身份:“听你说一说总是放心些,何况她们看得不如你清晰。至于信任么……” “你并没有不为我信任的理由。” 这话拐弯抹角,但顾璇玑似乎没有追问的意愿,沉吟片刻,她伸出素手以母亲的姿态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陛下给他起名为霈,或许是期待他润泽天下,带来新的生机?” 这个字和其他皇子的名字不太相似,又有帝王恩泽的意思,当时引起了皇后和几个皇子的怪异对待,但顾璇玑自己从没有表露过自己的看法。但不表态并不代表没有看法。 赵朔饶有兴致:“是。” “那他就能做到。” 顾璇玑的尾音冷冷清清。 使团走后,顾寰又跳了一回墙,和齐昭昀幽会。 不过这一回是齐昭昀知情且同意了的,顾寰也就理直气壮,趁夜色爬上墙头,正好看到齐昭昀站在春雪之中等他。 这一回齐昭昀穿着厚厚的斗篷,顾寰也就松了一口气,从墙头上伸下来一只手摸摸齐昭昀的脸:“等我很久啦?” 天上飘着雪花,顾寰好似少年郎,满怀欣喜的伏在墙头上,齐昭昀忍不住接住他的手:“那倒没有,但你得下来了,恐怕被人看到,就要被笑话了。” 两人只是约好入夜之后见面,顾寰一时兴起要跳墙过来,齐昭昀也没有反对,更不曾阻拦,但到底是什么时候都说不准。顾寰兴致勃勃的居高临下看着齐昭昀:“他们只会觉得我孩子气,但却不会笑话你。只会说,你是多么令人着迷,谁都逃不过去。” 顾寰很少说情话,多数时候是他自己不好意思,何况齐昭昀一向对他撩他有十二分的兴趣,轮到他发挥的时候就不多,这句话让人印象深刻。齐昭昀挑眉不语,后退两步松开他的手:“那你该跳到我怀里了,还不下来么?” 少年郎轻轻一声跳进了他的院子里,伸手往斗篷里摸了一把,不满的蹙眉:“你冷不冷?我来太迟了。” 他看起来还有点歉意,齐昭昀动了动嘴唇,解释:“我体温不如你高,没有病,也并不虚弱。” 可惜他格挡那延那一刀顾寰没有看见,空口无凭说是自己也是强健有力的男人似乎不太可信。也庆幸他被那延袭击的场面顾寰没有在侧,否则很难说顾寰当时会做什么,又会受到多大的惊吓。有些事情隐瞒过去并非因为是秘密,而是因为有个人需要保护。 顾寰也不反驳他,只是帮他裹紧斗篷:“那也该进去了。” 春雪霏霏,好似甜甜的糖霜,细细沙沙落在脸上,顾寰伸手拂去齐昭昀脸上的雪粒,又替他暖了暖脸,捂着他一同进去了。 第109章 虽然对小将军说的是会被人看见,但其实庭院中空无一人,红泥小火炉上热着黄酒,齐昭昀大概想小酌两杯。 顾寰闻到热腾腾的酒香,后退一步,露出犹豫和警惕并存的表情,倘若他真是白狼,耳朵都要竖起来。齐昭昀觉得有趣,脱了斗篷让开一条路,示意他进去:“当我要灌醉你?” 还没等顾寰反驳,他自己就接着说了下去:“我如今欲行不轨之事,已经不用灌醉你了,是不是?” 顾寰脸上腾地一红,没反对,坐下来了。 他其实不是怕亲热,或者轻薄。二人既然已经定情,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算不轨,只是…… “我怕的是我轻薄你。”顾寰声音很低,但终究十分固执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从第一次起,我就总是忍不住想和你……” 这句话断得暧昧又轻柔,似乎是十分不好意思的,顾寰很快的看了顿住动作望着自己的齐昭昀一眼,接下来的话纯情得简直好似十四五岁:“你看着总像是在发光,我忍不住不看你,也忍不住要离你更近,要是喝醉了,我没法不扑到你身上来。” 剖白自己这种心事对顾寰而言肯定不大容易,齐昭昀当然动容,但同时又觉得顾寰实在太可爱。直白说出心意对齐昭昀而言,比这还要难,他就是没法真正坦诚。 他一定要修饰,一定要半掩半藏。这不是因为他恐惧,也不是因为他懦弱,他只是不能和顾寰一样,拥有这种卓绝的勇气。因此齐昭昀的运气要比顾寰好,顾寰要比齐昭昀好。 更难能可贵的是,顾寰什么都没有学到,他什么都不懂,靠着一腔热情就把齐昭昀给融化了。辞令毫无用处,只是在真心面前显得拙劣不堪。 齐昭昀没说我也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甚,而是笑了笑:“你可以。” 好似他只是允许。 顾寰的双眼亮晶晶,捧着里面放了糖的黄酒一口一口啜饮,显然即使齐昭昀这么说他也不准备喝醉了,像个热乎乎的暖炉,主动靠过来,但也只是靠着:“你真好。” 齐昭昀抓住了他的手,在心里叹息一声。不,我没有那么好。 然而顾寰听不见他的心声,深吸了一口气,补充:“闻起来也很香,你知道有人说你是梅精吗?他们肯定也知道你喜欢用白梅熏香……可惜这不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 齐昭昀微妙的沉默了。 “谁说的?” 顾寰没有醉,只是有点嫉妒,还有点在意:“朝里的一些人,还有一些闺阁娘子……你知道的呀,不可能所有人都在乎你是谁,他们就在乎你好看。” 按理来说,顾寰应该为这件事高兴的,但偏偏他就是觉得不大高兴,像是自己的什么宝贝被人觊觎品评,虽然是他的,但他也无法阻止,更不能让世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或者告诉他们别想了,没门儿。 齐昭昀却被他逗笑了,于是故意问他:“那你不喜欢么?” 顾寰睁大了眼睛:“我……我喜欢的呀。”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在根本不可能的地方被人质疑,又被深埋骨髓的羞怯弄得不大自在,但黄酒烘热了他的全身,让他懒洋洋的,又放松,又舒服,说不出假话,也不愿意说出假话。 “但我觉得你不像梅精,那太孤独了,你是仙鹤,有很大很大很有力的翅膀,也有那么……那么好看。” 顾寰伸手随便比划了一下,齐昭昀摸了摸他的额头:“啧。” 他确实没有喝醉,他只是太诚实。 齐昭昀盯紧了小将军的嘴唇。 第六十九章 ,春花 顾寰没喝醉的时候比喝醉了还可爱。齐昭昀一半在想他怎么能这么简单直白就撩动自己的心弦,一半在想顾寰方才趴在墙头的时候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春雪绵绵,落在小将军头上,当然也落在齐昭昀头上,但这并未掩埋他们的不同,让他们变成一模一样的人。 小将军身上是热乎乎的,齐昭昀靠在他肩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片雪。这想法并非头一次出现,不过温故能知新,齐昭昀这一回顺带也想起仙鹤的姿态,心想顾寰眼里的他似乎有点孤寒。 齐昭昀确实如此,经常觉得孤独,但他并非顾寰想得那么好,什么白梅,什么仙鹤,他只是形单影只而已,所有美的,好的,都是虚影。 而顾寰的到来与此不同,好像一轮红日初升,晕染了雪景,如非亲身经历,很难体会这种寂静之中的震撼,或顾寰对齐昭昀之意义。 人们总是认为更成熟更年长的人在一段感情之中是主动权更多的那个,但实情并非这么简单。齐昭昀确实可以选择,但他别无选择,一旦与顾寰真正来往过,就不可能忘记他,更不能拒绝他了。 仿佛金刀切开松软积雪。 顾寰是如此轻易迅猛又永恒的改变了他,成了潺潺流水的东西再也不复寒冷,一朵绽放的花也不能重新含苞待放。唯一的问题不过是用什么留住这一刻罢了。 用雪花的冰冷与轻盈?用多年寂寥的一个背影?用当初年少的满心天真与无知,还是用如今燃烧后的灰烬? “我没有什么给你。”齐昭昀突然说,他显得比顾寰清醒许多,但其实一阵毫无来由的绝望已经侵蚀了他的心,他想起师夜光和巫烛两次言之凿凿的预言他的未来,多么艰险,多么坎坷,那么这坎坷之中包括顾寰这一部分吗? 第110章 “我没有什么给你,我只有……”齐昭昀看起来绝不应该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他千里迢迢跋涉而来,轻而易举在赵朔的朝堂中立足,他应该应有尽有,但他抚摸顾寰的脸的时候,却好像孤独而无助,祈求垂怜的信徒:“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请求你留下来,我给你我所剩下的一切。” 虽然感情并非什么交换,但身在其中的人总是难免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对方。齐昭昀很少意识到自己是这样匮乏,且一无所有,只有顾寰有这种力量,也只有面对顾寰的时候他才觉得什么都不够。 顾寰并非需要人爱护的娇弱花朵,但这并不妨碍齐昭昀愿意保护他,以自己所有的方式,也愿意爱护他。 顾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吃惊迅速的掺杂上几分好笑:“你已经是天下最富饶的领地,岂能说自己一无所有?如果你算是匮乏,那别人是什么?这并不算自谦,而是一种骄傲,比一般的骄傲更令人妒恨。” “何况你在我心里就是所有。” 顾寰轻声笑了笑,扭头埋在齐昭昀胸前,把一句原本一点都不柔和的指责变成了撒娇。 除了正月,齐昭昀启程去清江。 这是个小城,地方不大,但地势颇具特色,能够用来训练水军,且足够隐蔽。齐昭昀先过来,是为了督造营房。 从写书修史到擢拔人才,现在齐昭昀管到盖房子了。 而且赵朔也没有拨发太多钱和民夫,齐昭昀只好在本地征召徭役,先开辟场地,顺带还要修路。 要是其他用途,修筑起来还算简单,但营房还有保密的需求,民夫也不能知道更多,这就得齐昭昀自己指挥,甚至下到工地上去了。好处是齐昭昀管的都是实事,坏处是他得和之前并不熟悉的其他官员打交道。 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钱,粮,军马,战船,从何处抽调兵力,都是问题。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顾寰会写信来,而营房落成的时候大概就是顾寰亲自过来的时候。 赵朔原本打的主意就是让他们二人共同训练新军,因此这是不会错的。齐昭昀察觉到顾寰可能就是赵朔吊在自己眼前的一根胡萝卜,催促自己一直往前走而已,但这诱饵确实选得太合适,他没法不殚精竭虑。 如果齐昭昀有心潜伏在新都发展自己的势力,之后暗自为刘朝报仇的话,这也是个挺不错的机遇,能够深入的了解认识许多手握实权的官吏,比之前在宣政殿的时候方便且正当了许多。 天子身边近臣固然很重要,但要在朝中做出实事,只和曹禤相识是远远不够的。固然曹禤总理政务,没有什么不会经过他的手和丞相府,但终究也不能一手遮天,真正垄断一切。政令执行的如何,力道如何,是否实打实的发布执行了,还得要看下面的官吏。 赵朔才刚开国,官吏风气挺不错,虽然不算富足,国库并不充实,但至少上下井然有序,廉洁高效。然而齐昭昀毕竟是外人,倘若不用上十二分的心眼和精力,天然的没有别人容易。 但顾寰眼下没法离京——赵朔把他叫进宫去陪伴几位年纪小的皇子习武去了。 这只是个幌子,更多的怕是让顾寰在备受宠信的外戚这个身份上坐实了,往后还有用。何况顾夫人确实受宠,顾寰在宫里也可以多和她见见面。对帝王私事齐昭昀毫无探求之心,事关顾寰才多想了想,但也没有要反对的意思。 只是想到顾寰似乎毫无皇亲国戚的自觉,也毫无列侯的自觉,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多么风光,多么举足轻重,还是令人觉得很奇妙。是权势对他如浮云呢,还是他早就习惯了手握大权,因此毫无异样? 不被权势浸染,真不容易。 齐昭昀知道自己对赵朔的倍加恩遇并无太多情绪是因为他不为此而来,但顾寰却与他不同,似乎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在燕川郡赤着脚迷茫无助找不到姐姐的孩子,或者漫长路上的少年郎。人能长久不变,真奇异啊。 他为顾寰赞叹已经很长时间,只是每一次想到顾寰的时候都免不了感觉到吃惊和惊喜,因为顾寰与他如此不同,又如此耀目。 清江的春日很漫长,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直延续到夏日。齐昭昀在信里寄去桃花和杏花,随后又寄去杜鹃花,深红色,看起来是甜的,仿佛娇羞的美貌女郎。这让人想起上一年春日的时候他们立下的约定,关于野牡丹和只有白花才和齐昭昀相配。 不过这件事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再提起,和齐昭昀相宜的白牡丹也尚未盛开,齐昭昀漫不经心的想着不知道顾寰来得时候牡丹会否已经开败,在自己窗前折下一朵杜鹃花,仔细端详,思索该怎么让这朵花随信一起过去,最后想了想,把花朵揉碎,汁液涂在了信纸上。 所有书信都得卷成细长条装在竹筒中才能送抵远方,花是最难递送的东西,且一朵粉身碎骨只留下汁液和气味的杜鹃花,似乎更符合齐昭昀的心意。 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他在信上写“我给你寄了一朵杜鹃花,送你清江一枝春”,下次顾寰回信的时候就被他吓了一跳,说是辨认了半天才明白这是杜鹃花,只是这花的典故都不太喜庆,他的心意明白了,但不许再送。 何况清江不比新都,两地风物大有不同,现在还有看不尽的春柳春花,就请齐昭昀代他多看看,别再糟蹋草木了。 第111章 从前齐昭昀倒没有发现顾寰还有爱惜东西的这个优点。不过想想看他对自己府邸之中的桃李杏都爱护有加,指挥家人伺候葡萄藤和柿子树,对萝卜什么时候能吃也十分清楚,确实继承了父母务农的老实本分,看不惯自己随手攀折花木大概也是应该的? 何况……把一朵花毁尸灭迹看起来确实有点吓人,齐昭昀反思过了,于是下一次就只在信里卷了一张长长的柳叶,同时安慰顾寰:至少芙蓉可以同看。 这一回信送出去之后,有一天下了雨,春日的尾巴终于到了尽头,夏日的气息来了。空气潮湿,还带着寒意,齐昭昀拥炉闲坐,难得松懈了一个下午,难免无所事事的想到了顾寰,这才明白大概顾寰胆战心惊的还有自己在那朵杜鹃上寄托几身情意,太过激烈了。 细忖的话,齐昭昀也同意,他确实愿意为了顾寰轻易就粉身碎骨,究其原因是并不觉得自己不值得。 而顾寰能够察觉这种端倪,真不知道是说二人心有灵犀呢,还是顾寰就是莫名其妙懂齐昭昀到这个地步,连一点点端倪也能严阵以待,打消他这不成形的念头。 倒好像一定得粉身碎骨以报。 好在平常日子里没有什么得粉身碎骨的事,只是在等待顾寰到来的时候,齐昭昀积攒了不少雨后的菌菇和春笋,等着顾寰来了折腾他开火,亲自做饭。 还有新鲜的,清江本地人腌制的鲜花酱,一样是甜口。 在信里写上:以青山碧水和人间烟火待君。 第七十章 ,春深 但其实人间烟火是想让顾寰做饭的人间烟火,青山碧水倒不是虚言,但顾寰来的时候烟雨濛濛已经没有了。这算是个好消息,因为终于出了太阳,营房也修建完成,齐昭昀前面的忙碌已经结束,剩下的才是大头,训练新军。 清江气候介于南北两地之间,但好处是湖泊众多,是澜江的中游。以齐昭昀绝对的南人的眼光看来,这地方决不能称为南方,但他毕竟在新都住了两年,一时间在这里居然有一种不上不下的感受。说热不热,说冷不冷,但兼具了两地的缺点。漫长春日结束,初夏就四处都是蚊虫,雨后的湿热让人难以忍受,又很闷。相较之下他甚至更愿意留在新都。 唯一好的是物产丰饶。 况且住在这里虽然也照样忙碌,但毕竟不用入宫应卯,忙的也都是实事,对齐昭昀更好一些。 但顾寰和他做的不是同一件事,他留在京中挑选萝卜白菜一样挑选进入新军的部下,顺带尽量的扒拉好处,真的过来的时候已经盛夏了。齐昭昀让人采伐竹子做竹筏,已经做成了许多,顾寰这才带领千军万马而来。不怪顾寰在外人眼中始终是威风凛凛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他向来排场很大,不是千军万马,就是铁锁横江,但偏偏齐昭昀把这浩大声势并不当一回事,总觉得这位将军天真又赤诚,是真正的好人。 齐昭昀放下手里的事务出城接他。 营房才刚建好不久,里面是空旷的,齐昭昀自己一个人也不好搬进去,此地太守是个周到且随和的人,多番邀请,把他安顿在城中,此次和齐昭昀一起出来迎接顾寰。像是他们这种做将领的,只要不是面对宿敌,每到一地也得和地方官打好关系,并非奉旨就可以肆意妄为。 顾寰没有居高临下的习惯,从马上下来和太守崔英打招呼,又和齐昭昀见过。他此次亲自带过来的人只有三五千,后面的陆陆续续会过来。一是因为顾寰性急,等不了那么久,想起齐昭昀也就近在咫尺,终于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见面了,就不想再忍耐,二是因为这样一来营房那里还可以再准备准备,全都安排到位。 太守安排了宴席,不光招待了顾寰和随行亲兵,连他带来这几千人也一并安排了。顾寰暗暗赞叹。行军打仗要安排的其实和出远门也差不多,衣食住行而已,将领统帅最重要的就是统筹,倘若这事都做不来,什么冲杀突袭,更不可能有机会施展,就是无能而已。但崔英区区一个文官,看履历从未上过战场,居然能够轻而易举预先安排好几千人的饭食,把他们喂饱,真令人吃惊。 最重要的客人当然是顾寰,他是外戚先不提,仅仅将军身份就能轻而易举上达天听,崔英只是个地方官,论权势地位或与天子的亲近程度,都是顾寰更重要,何况还有齐昭昀列席。这一场摆在帅帐——主将自然还是顾寰,齐昭昀任督军。因为顾寰尚未来得及收拾,地方还是空旷的,正适合推杯换盏,酒酣耳热。 崔英是个面白长髯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笑口常开,比起齐昭昀更像是城府颇深,对上热情的恰到好处,对下大概是只笑面虎。顾寰不是没有应付过这种人,其实他和崔英相处的不错,只是总是忍不住去看另一张几案后的齐昭昀而已。大概是同为文官,或者多日相处的缘故,齐昭昀和崔英显然熟稔起来了。 想也知道,在此地破土动工,朝廷的支持是一方面,地方官的配合是另一方面,倘若齐昭昀没有得到崔英的帮助与认同倒是一桩值得吃惊的事。 顾寰知道夜深人静之后他会和齐昭昀做什么,但此时此刻哪怕只是隔着热闹的人群去看齐昭昀,他也觉得开始渐渐满足了。 这有点太容易满足了。不过齐昭昀走后,顾寰才好像猛然从一池温水里拔出头来,想起其实他和齐昭昀认识也就是这两年,但他已经习惯到了好像他们就应该认识,从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就注定是一对一样。事实当然并非如此。齐昭昀实际上是个战利品,还是他亲自接收的,后来他们成了同僚,再后来事情急转直下,他们成了一对情人。但齐昭昀在顾寰心中的形象已经定下来了。 第112章 不是说齐昭昀不够强有力,但他的命运把他那样摧残,翻来覆去的燃烧,以至于顾寰在他走后想到他,想起的第一句话就是,半生浮萍随逝水。 这话实在很不祥,但顾寰就是忍不住。齐昭昀从来身不由己,他拼尽全力了,做出的事值得任何人的尊敬,就连赵朔也不会小觑,他是足够强有力的人,但造化弄人,命运不公,齐昭昀得到的远比他失去的少。而顾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就算是这个人后来的所有归宿和安宁,只是心神不定的从浮萍想到风中的花。齐昭昀寄来那封揉碎了杜鹃的信,简直把他吓了一跳,差点生气了。 齐昭昀肯定没有那个意思,但顾寰是惊弓之鸟,正想着浮萍逝水的事,又因为太不习惯看不到齐昭昀,怎么都觉得不高兴。现在虽然还没有和齐昭昀私下说上几句话,但看到他就在眼前,还是好好的,顾寰就已经松了一口气。 他不由自主的把一大半注意力都放在齐昭昀身上,漫无目的的看他说话,看他斟酒,看他偶尔将眼神落在自己身上。齐昭昀居然在回避他,这在顾寰当时威势最盛,几乎就能决定齐昭昀生死的时候也没见过齐昭昀怕他,回避他的目光。顾寰回想一番,才不觉得自己的目光压迫力太强,只能归因于齐昭昀的隐忍终于快要掩藏不住他的感情,因此只好回避,免得被崔英及陪席的地方官吏察觉到不对。 其实那又有什么不好?顾寰在齐昭昀又投过来的一眼之中咬住了下唇,试图以眼神传递“天涯海角你也逃脱不了”的决心,齐昭昀用力的抿唇,警示一般睨了他一眼。顾寰心里冲出一阵热流,简直让他想马上和齐昭昀找个无人的地方,倾诉相思或者就干脆把他们都脱光,先尽情肌肤相亲。 齐昭昀怎么以为这个眼神能让他伪装的更好的? 顾寰之所以还能老老实实坐着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愿意和人推杯换盏,聊些自己根本没有用一分多余心思的本地风土,新都故事,<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人物,只是他知道齐昭昀最近很辛苦,用看的就能量出来他清减了,顾寰不愿意搅和,让人从他的成就和能力上转开视线,都来看香艳故事。 无论他们自己怎么看待这段关系,其他人永远只能看到香艳的那一部分,不惮以任何恶意来看待他们两个人。顾寰固然并不在乎,但他在乎齐昭昀。任何一个内心值得被人尊敬的人都不应该被看轻,何况这是齐昭昀。酒气和嗡嗡的人声让他头脑发昏,顾寰用力搓了搓脸,知道自己至少今天不能逃席,打起精神继续应付席上敬酒的人。 晚些时候他们搂在一起跌跌撞撞倒在床帐里。 是顾寰的床榻,他还没有睡过,就把齐昭昀按在了上面,挤开他的双腿让二人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手忙脚乱的简直不知道从哪里把齐昭昀剥开。分明的肌理和柔韧温热的触感让人应接不暇的从衣服里面露出来,顾寰像个孩子一样埋在他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我都快忍不住了。” 齐昭昀的手指埋在他的发丛里,轻轻揉他的发根,带着笑意应和:“我也是。” 他的手从后脑往下,一路揉过顾寰的后颈,最后滑到了肩膀上。顾寰的体格十分招人喜爱,一点也不柔弱,充满了力量感,始终是热乎乎的,好像永远都是从太阳底下走来,总让齐昭昀在错觉里闻到一阵麦香。 顾寰埋在他胸口不抬头,双手卡住齐昭昀的腰把他往上抱,一条腿在床榻上屈起来。被顶着的齐昭昀在他怀里张开腿勾住他的腰,无声喘了一口气,揉搓他绷紧的肩膀:“松松手,摸点别的地方?” “我弄疼你了?”顾寰善于解读他温柔的未竟之言,好似惊醒一样惊慌失措的松了手,甚至给他揉了揉。两人跌进来的时候没有一个想起点灯,现在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光看齐昭昀的呼吸根本察觉不出顾寰有没有给他留下淤青,齐昭昀甚至还挺闲适,夹着他的双腿收紧了:“痒。” 顾寰深吸了一口气:“疼吗?” 齐昭昀就是对他包容太过了,以至于连个疼字都不说,顾寰大概是喝得不少,居然想到这个有些心酸,他抱着沉甸甸的齐昭昀不愿意放下,就好像要表明什么,低声说:“我希望你不必假装不疼,对我,在和我一起的时候,或者是因为我。你不用对我也……” 他得到一片沉默,齐昭昀默不作声的身处他的保护之下,看着又凉又柔软的月色之下,这个保护他的人对自己的保护犹嫌不够的沮丧表情,于是把脸埋进了顾寰怀里:“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会疼,我感觉到了你。”p 第七十一章 ,春笋 顾寰就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在说情话这件事上赢过齐昭昀了。 他本意是想要齐昭昀在自己身边的时候直白一点,因为他既不会伤害齐昭昀,也不会怀疑他。但偏偏齐昭昀给出的答案这么……浪漫彻骨。 我只感觉到你。 顾寰头昏脑涨,满心都是甜蜜,甚至轻轻发起抖来。齐昭昀的本意绝对没有比安慰他更复杂,但偏偏顾寰从中自己读出许多留白,和齐昭昀的满心信任。以至于他无法招架。这不能说是因为齐昭昀天生就撩人,或者因为他的辞令迷惑人心。是顾寰先被迷惑,整个掉进了齐昭昀手中,才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招架。 何况是齐昭昀无意之间表明了信任,又如此一语双关。 顾寰抱着他,一时之间就觉得自己方才的急切和霸道都化成一片柔软,连一副凶狠的面相都装不出来了,于是泄气,贴着齐昭昀紧抱在一起:“我化了,你感觉得到吗?” 第113章 齐昭昀低声笑了。 他们醒来的很早,晨光明澈微冷,顾寰赤着脚下地,之后又想起来现在不能随心所欲,他们在营房之内任性不了,于是又回过头来穿衣服。齐昭昀也才睁开眼,趁势搂着他摸了两把,这才放开。 “我准备了笋子和鸡肉,菌菇。” 顾寰沉默以对。齐昭昀又说了一句:“你能料理吗?” “你对我肯定有误解。”顾寰继续穿衣服,乱摸出一条腰带,仔细辨认一番,围在齐昭昀腰上,自己还是襟怀大敞的。夏天穿衣服都不多,齐昭昀动作太快,已经算是收拾好了。顾寰给他系好腰带,退开两步仔细端详片刻,继续说下去:“我做的饭不合你胃口。” 这是事实。二人的口味是真正的南辕北辙,齐昭昀的毛病也绝不仅止于不吃辣而已,而顾寰几乎没有什么忌口。上次他们在顾寰家里吃饭,齐昭昀吃得最多的就是清炒时蔬和鱼生,别说羊肉,他连花椒都不会吃。伺候他绝对是一件难事。何况顾寰做饭也不过是过得去的家常口味而已。 齐昭昀倒不介意:“我会背菜谱,你照我说的做。” 看来并没有顾寰拒绝的余地。不过二人到了厨下的时候,齐昭昀就把非得让他下厨的理由讲了:“你不知道,此地气候湿热,因此本地无辣不欢……” 他后半句话归于沉默之中,不过顾寰这就明白了,好笑之中带着心疼,任劳任怨的生火热锅:“行,那今天就炖菌菇鸡汤,油焖笋?” 其实他对南人的口味所知不多,是准备招待齐昭昀吃饭的时候才了解过一点,而那时候他们甚至也只是含糊不清的朋友。顾寰知道自己照顾人的毛病恐怕是改不了了,他天性如此。何况齐昭昀在一桌自己并不喜欢吃的饭菜面前,其实表现的没有任何异常,倘若不是注意他落筷的方向,和慢吞吞的动作,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其实只是齐昭昀在新都不习惯的众多事情之一而已。新都的寒冷在第一年就差点要了他的命,而人生前二十年的信念一夕败亡被他自己葬送也差点从内里杀死他。不能怪齐昭昀太脆弱,事实是他已经超出一般人许多,只是命运在他身上格外残酷。从这个出发点再看挑食这件事,连齐昭昀自己都没有当一回事。 然而顾寰要照顾他,只能从最细微的开始,从齐昭昀自己甚至都没有留意的地方开始。 因为他对最宏大的也一样无能为力。世上并没有什么神,更没有能够移山填海的人,顾寰偿还不了齐昭昀,更做不到找回他失落的一切,陪伴看似最无用,但最快的填补了齐昭昀。 这或许不是一种修复,而是另一种新生,好似移栽一株树木,努力让他度过水土不服,度过新的雾霭雷霆。 顾寰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爱花人,而齐昭昀也不是花,更非他移植而来。他们之间的缘分起初比这更微薄,但在一面之缘中生出的是激赏,敬佩,惺惺相惜。这并非因为缘分,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好人,太好了,即使立场不同,即使支离破碎,即使相逢的这样晚,这样奇异,仍然未能改变结果,仍然彼此信任,彼此了解,彼此吸引。 他仍然如同初次相见那样,为齐昭昀而震慑,觉得他又明亮又清澈,好像真正的玉髓,有一颗强悍但值得爱护的心,从来不是失败者。 人永远纷争不休,历史就是如此铸就,但纷纷红尘扰扰乱世,发光的心永远存在,他们只是有幸相逢。 顾寰给笋子剥皮,洗干净菌菇,又把一只拔了毛洗干净的鸡再洗了一遍,斩成小块。他无需齐昭昀搭手帮忙,自己就能熟练的做完这些,用刀的手法令人赞叹,干净利落毫无多余的动作,虽然是斩一只鸡,但是完全能令人想到他是怎么冲锋陷阵,带领骑兵冲杀斩下敌人头颅的。 齐昭昀看着的时候隐约觉得遗憾,他此生很难有机会再看到顾寰冲锋陷阵的英姿,只能靠想象了。当年虽然曾经有过机会,但其实还是没有的好。倘若他们真正对阵过,恐怕很难不伤不死不仇恨。因为他们都是太强的人,如果真的交过手,很难不咬着变成一场漫长的争斗,让齐昭昀把一部分灭国的仇恨转嫁到顾寰身上来。 倘若那样,他们又怎么到今天? 齐昭昀深知自己并非真的无欲无求,洞明世事。这些事能怪顾寰吗?但他未必能看穿。倘若他们之中有一人负伤,甚或残疾,仇恨就无法熄灭了。 这是从未发生,也没有机会发生的事,但齐昭昀并不遗憾,甚至松了一口气。或许顾寰也有过这种想法,但他们从未说出来过,发生的事情就是所有相遇之中最好的那一种,就够了。 但顾寰其实没有做过油焖笋,全都照着齐昭昀的指挥做,手忙脚乱了好一阵,盖上锅盖才松了一口气。齐昭昀凑过来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热?” 顾寰点头:“清江气候……真难习惯。” 其实顾寰在江东也住过几个月,但清江和江东也不同,差了几千里地,不要说风俗,气候也差异不小。 齐昭昀大概是比他早来几个月的缘故,看不出来什么不适,甚至还对他笑笑:“确实如此,你当时不在,还不知道春天的时候更难忍受。不过等到梅雨季,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到底不是普通的人间烟火里生活的人,顾寰闻言也有些担忧:“怕只怕将士们受不了。连着几月的阴雨连绵,还有江上潮汐,我这次调来的儿郎们大多都是北人,没有几个识水性的,要训练他们水战,恐怕十分不易。” 第114章 这在齐昭昀的预料之内,因此他也就是问了问顾寰:“你会水吗?” 顾寰似乎对他这问题有些惊讶:“我会。燕川郡有珠江,民风彪悍,最喜欢冬日凿开冰面游水为乐。” 齐昭昀沉默了。其实清江民风也算彪悍,当地土人个子虽然矮小些,但方言听起来语气激烈,也时常有为了田产械斗的事,尤其近年来豪强地主械斗几乎成了风俗,连佃户也得跟着打架,让太守崔英十分头疼。他毕竟是新上任的地方官,着力治理也还没有太大的见效。 但这种彪悍比起传说中的燕川郡,实在不够看。清江民风是与人斗,燕川郡似乎人人都与天斗。顾寰从无地贫户之子到一军统帅,巫烛从民女到神官再到皇妃,就连没什么天赋的当地人也骁勇悍烈,非得冬天在碎冰冷水里游戏比赛。齐昭昀无话可说。 他见过的坚韧多数都是心性,而顾寰从肉体开始。 他也不想问你是否冬泳过,因为肯定有过。一阵无言以对的沉默之后,齐昭昀换了个话题:“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知道有梅雨,潮湿,先经历过一两次,比打起仗来不得不遭遇好得多。” 顾寰也点头赞同。当初在新都他们还筹备这些事的时候,齐昭昀就对他讲过梅雨,潮汐,水利,虽然现在顾寰不能独当一面,但毕竟也知道不少了,比他带来的千军万马强一些。 赵朔并没有把他们两人都放在清江营整顿守备好几年的意思,齐昭昀估计还是得等到事情走上正轨就回去,而顾寰也不能长久留在这里。这支水师是一个兵制上的新尝试,将无常兵,兵无常将,真正起到作用的是他们即将培养出来和委以重任的杂号将军,每人一部,离合自由,可以配合其他兵种和军队,作为西征的先锋。 这还是个新的想法,到底要怎么施行看的是后面发展。大概这一次被用完就丢的人里面还有顾寰,所以想起齐昭昀再一次建立此地就要离开,顾寰也没有那么激动了。 他愿意分给齐昭昀一半的荣耀,并不是因为齐昭昀自己没有才能获得认可,而是齐昭昀注定得不到公平。 所谓坎坷,莫过于齐昭昀。 第七十二章 ,春江 顾寰到了清江之后,也就给齐昭昀做了一顿饭,二人就着手训练水师。在外不必太讲究,他们也分不出来谁地位更高,于是住在同一进,就隔着花木深深。时值夏日,虫蚁四处爬动,尤其院里有花木吸引,到了暮色初露端倪就得焚烧揉搓成绳的艾草驱虫。 此前赵朔没有多少工夫训练出一支真正的水师,齐昭昀完全是从无到有,得先从让人人都能游水开始。除了像顾寰这样虽然身为北人但民风彪悍且有江河湖海可以自幼熟知水性的,还有一部分编入其中的南人之外,多数人都得从头学。 从头开始是一个方面的难处,另一个方面就是气候变化,不少人水土不服,从头疼脑热到跑肚拉稀,问题层出不穷,就算崔英十分配合,提供医药,等到平静下来也是一个多月之后。才刚恢复士气,齐昭昀下营就遭到了挑衅。 他现在毕竟是个文官,号称督军,一手制定了所有的训练,顾寰也完全没有反对他的意思,一时间军中似乎齐昭昀所代表的南人势力大增,本来就隐隐存在的敌对两派的矛盾就尖锐了起来。尤其齐昭昀巡营也好,训练也好,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难得让人找到机会直白挑战他。 其实也不全是齐昭昀多么惹人讨厌的原因。严苛的训练和令人厌恶的水是一个原因,气候的闷热是另一个原因,在不熟悉的地方做不熟悉的事,成天都被挫败感包围,终于有机会能够发泄出来,没有人会放弃。 见齐昭昀面色平淡,但却没有退缩之意,围着他的十几个人也硬挺着不愿意退步。 “督军大人难道是不敢?” 激将法简单而有效。齐昭昀应下了挑战,转身去换衣服。 大概是他真的没有怎么打过仗,威名不如顾寰响亮,又在就任大都督之后不得不镇守后方,指挥作战,世间没有什么他带领几千人大破敌军的传说,对他的看法也就成了装神弄鬼端坐中军帐指挥别人冲锋陷阵的那种人。挑衅他也不全是因为不服,还有“我们也不比你们南人差很多,败军之将还敢在我军面前骄矜自傲”。 齐昭昀绝不是那个骄矜自傲的人,但说实话他也不介意给别人当头棒喝,好让他们更老实一些。 幸亏顾寰不在,否则今日这场比试恐怕在齐昭昀答应下来之前就被他喝止了,恐怕还得严厉又凶狠的问几句让这些人下不来台的话。 以下犯上者该当如何? 军令如山,以下犯上这顶大帽子可不好戴。齐昭昀换着衣服,摇了摇头。他知道事后对顾寰好解释的多,毕竟顾寰没有亲眼看见,那就不会有太多后怕。齐昭昀答应的本意并非是下马威,或者维持自己的面子,只是认为到了该当头棒喝的时间了。战场上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导致杀身之祸,闪念之间就是生死关头,训练虽然未必能够规避一切,但毕竟能够提升生还的几率。何况他虽然并不在乎别人看低自己,但却不能让人看低自己,更不能让南北双方的对立情绪影响同为一军的配合和理解。 人心不稳是大忌。 他换了一身短打出来,袖口扎紧,平静而锐利的问:“怎么比?” 这么干脆倒是引来一阵雷鸣般的赞叹。那率先提出“请教”的汉子拱了拱手:“咱们不敢高看自己,就请督军照我们平常演练的常务和我们比试一回。” 第115章 顿了顿:“督军应该清楚。” 齐昭昀想笑了,到这地步居然还在试探他到底是不是清楚营内事务,算不算高高在上。但笑出来恐怕容易被误会,他忍住了,点点头:“这是自然。” 有几个清醒一些的,对火伴们把齐昭昀牵涉进来很是不安,眼神闪烁,但毕竟齐昭昀自己都同意了,除非顾寰在这里,否则是拦不住的,只是担忧的看着。齐昭昀挥挥手,示意他们计时,自己走到岸边看了看幽绿的水面,又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早点回来,还赶得上吃饭。” 他的态度实在太轻松,激怒了好几个费了好大劲才能自傲于自己学习的速度和水中作战的战士,也不用多说什么,率先扑通一声跳下水,在水里扬起脸:“请。” 语气硬邦邦的。 齐昭昀也不多说什么,一跃跳进水中。 他们比试的内容还算简单。这里的水潭是齐昭昀选的,一路游过去之后有个浅滩,水大概齐腰深,很适合练习水中对战。只是对大多数清江营的新人来说,要一口气游过水潭就很难,倘若身上背负武器就更难了。现在能泅水到浅滩之后还有力气对战的人无疑是军中的佼佼者。 齐昭昀知道他们来挑衅自己,既是觉得他并未显露过作战的才能,因此觉得不服气,也是要发泄多日以来暴晒泡水的怨气——也就是开始自满,因此并不准备手下留情。他倒不是不愿意照顾将士的情绪,只是这点自满有害无益,不如趁早戳破他们的得意。 他一跳进水里,就想明白为何在他们眼里自己不算是个武将了。在新都两三年,别的大概都还没有忘记,但想要游水却没那么容易,何况这两三年他根本没有带过兵,更没有打过仗,看起来是该有所生疏了。 齐昭昀吐出一串细碎的气泡,剪开水波往前游去。 他确实是个贵公子,但父亲精于水战,何况又是战乱年代,自幼从池塘到澜江,没有不能横渡的,流水打磨出的体格,柔韧又结实,游水简直是本能,似乎天生不用呼吸一样,要从这一样里赢过他,未免太难了。就算他已经几年没有好好游过水也一样。 这一块虽然叫水潭,但让不少人都望洋兴叹过,水面宽阔,总有好几里,齐昭昀换气的间隙看了一眼前面,耳边喧嚣,不远处还有好几只竹筏——现在还没到让他们学撑船的地步,从竹筏开始挺好的。这些人不参与比试,一面计时,一面裁判,顺便时刻注意齐昭昀的动向,一旦形势不对就会把他捞到竹筏上。 毕竟是大官,不能出事。 齐昭昀刻意留着几分体力,保持游刃有余的赢过所有人,踩到了浅滩,才站稳脚跟就从背后抽出两根分水峨嵋刺,迅疾的转身,寒光闪闪的峨眉刺在随即追赶而来的人面前一晃,吓得他们扑腾了几下,险些呛水。 方才游刃有余的保持游在第一位已经十分气人了,现在齐昭昀抽出武器的动作锋芒毕露,令人心寒,不等几个人在细沙上站稳就攻了过来。 峨眉刺作为武器显得太纤细,似乎不足以造成什么威胁,但在水中它是最好的暗杀武器。当年赵朔来攻的第一支船队就是被阴魂不散的水鬼营悄悄潜水凿沉了好几艘,引起了极大动荡。这种兵器两头尖锐如同冰锥,被打磨的闪闪发光,中间是一枚指环,套在手指上通过腕力和指力操作,灵活且出其不意,用法良多。挑点贯带劈,甩挎摆裹托,推搅拨扎刺。 齐昭昀练峨眉刺大概十几年,虽然并非是最擅长的兵器,但能比他能熟悉的没有几个人,一向很喜欢这种武器。以刀法用贴近敌身,以棍法躲闪腾挪,以剑法劲力快妙,在水中施展还能借助水势,神出鬼没,虽然在真正水战中起决定因素的事物太多,但给这十几个人一个下马威不在话下。 他近乎炫技,在浅滩上以一当十几个人,硬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近身,反而都被他抽了一顿——这对峨眉刺并不是齐昭昀的收藏,而是军中提供演武所用,并未开刃,还是很安全的,并不会伤人性命,只是抽在身上很疼而已。齐昭昀许久未曾与人对战,倒是打得酣畅淋漓,虽然谨慎留手,但却越来越得心应手,乐在其中。 他被顾寰做易碎的瓷器呵护,倒是提过几次和他过招,但彼此都定力不足,做不到不把过招变成调情,一回二回之后齐昭昀也就歇了这个心思,反倒是今日找到了机会,既能教训自视甚高的精兵,又能娱乐自己,逐渐把对战变成了一场游戏。 对手是否认真对待很轻易就能看出来,早从一开始齐昭昀的游刃有余就够让人生气和羞愤,如今他猫玩耗子一样轻轻巧巧只需点拨就让这十几个人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来扑腾去,吃了一嘴沙子和泥水,简直恼羞成怒起来。这些都是顾寰挑出来的精兵,并不只知道一味蛮攻,几个人放慢了动作,互相对了眼神,分出几人绕到齐昭昀背后,成了一个合围之势,然后一扑——齐昭昀向后仰倒,在水里消失了。 几人原本胸有成竹,自以为这一次是瓮中捉鳖,至少能回敬齐昭昀几分,却不料一阵水波涌过,齐昭昀好像变成了游鱼,而他们连鱼尾巴都没有看清。 岸上一声肝胆俱裂的惊呼:“重明!!!” 水中的十几个人惊慌失措,几乎要重新潜回水里逃走了。 是顾寰回来了。 第七十三章 ,菡萏 顾寰离营是为了和崔英会面,商量关于军饷和粮草的事。这几万人吃饭也是一件大事,从清江城里拨过来是不可能的,崔英就当了朝廷的转运接收方,负责调度。他走的时候是早上,齐昭昀正要出发去巡营,顾寰万万没想到自己进城半天,回来就正好看到齐昭昀在齐腰深的水里被人围攻,跌进水里不见了。 第116章 往常巡营可不代表有什么危险。 顾寰先是被吓得喊了一声齐昭昀的表字,之后总算回神,想起来齐昭昀应该不会出事,但仍然紧张的望着水面,连算账都没有功夫。岸上的人乖觉,见水里那十几个人仍然面面相觑,好似被吓了一跳的小鸭子,呼喊着提醒:“找人啊!督军呢?快找!” 一语惊醒呆愣的众人,于是咋咋呼呼的在水里摸鱼一样摸起齐昭昀来,顾寰也不顾劝阻要登上竹筏,齐昭昀冒出了头,摆手示意他不用过来。 “我没事,吓他们一吓而已。” 说完这句话齐昭昀也没有上岸,他反而划着水越退越远,好似一条姿态优雅流畅的游鱼,往南面鲜少有人去的靠山水区去了。顾寰张了张嘴,当着这么多眼睛没法下去把他拽上来,自己的心肝又在怦怦跳,只得抽空往湿淋淋呆愣愣的十几个不听话的军士那里瞪了好几眼,眼睁睁的和其他人一样看着齐昭昀身影消失在烟波绿萍之中,几乎看不见了,继续提心吊胆。 南面那里几乎没有人去过,因此水生植物也没有怎么清理过,绿萍莲叶田田,水里还有水草,岸边垂下柳荫,是僻静安谧的地方。 过了一会,顾寰已经耐不住要叫人去接他,唯恐他被乱流卷走的时候,齐昭昀冒出了头,又游回来了,手里还护着一支什么东西。顾寰穷尽目力看了一会,发现那是一支荷花花苞。 这附近有朵荷花可不容易。 齐昭昀一路游过来,乱纷纷的水面也寂静下来,他湿淋淋的走上岸,将手里的花递给顾寰:“我方才就看见了,正好,给你。” 众目睽睽,面面相觑,大庭广众,顾寰捏着花梗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做看起来会更像是正常的战友情。而齐昭昀脸上还黏着湿漉漉的发丝,水珠纷纷滚落,这场景一点忙也没有帮上,顾寰伸出另一只手给他擦掉脸上的水,脱口而出的话也不是避嫌:“冷不冷?” 齐昭昀被他逗笑了。 顾寰认识的齐昭昀不是这样的。既没有精悍勇武的面目,也多数时候都是冷色调,带着自然而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冷淡,好似他自己说的那样,不是白梅就是仙鹤。 但此时此刻并非如此,顾寰默不作声,不动声色的吞咽,被一阵干渴掠夺了大多数心智。他知道齐昭昀做了什么,回来的时候留下的亲兵就七嘴八舌的说了实在拦不住督军。赶来的时候又在一排竹筏中间听了个绘声绘色的全场。无论是一马当先超过别人一个身长游过几里水,还是到了浅滩上和十几个人打得风生水起不露颓势,顾寰都深恨自己没有亲眼得见,也怀疑自己亲眼见到了是否还能维持得住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齐昭昀也不是没有暴露过这一面。当初把顾寰逼入山坳的时候顾寰也曾经击节赞叹,觉得这手法精妙,这智计高超,甚至不分敌我的遥想了一番这种人该有的模样。 至于其他时候他听到的齐昭昀的传闻更多,军中和他交过手的都恨恨的叫他狡貉,这也并非没有理由。被他节节深入逼迫到无路可逃的不在少数,齐昭昀最擅长的战术就是借助地势堵人,四下包围之后占据高处先是放一波箭,而后骑兵冲杀,步兵补上。 这可是个赶尽杀绝的路数,要说顾寰从中嗅不出齐昭昀的某些人格是绝不可能的。但这一面他从来没有见过。或许齐昭昀内心深处十分凶狠,自始至终都咬紧牙关度过独属于他的一波波痛楚,但至少在顾寰可见的水面上,他始终温和又雅致,丝毫不露残忍。 他也听说过一些齐昭昀在宣政殿的动作。政斗比起战争总是兵不血刃的,齐昭昀也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对手。不过就这两年恨上齐昭昀能把牙咬碎的人也已经不少了。 他总是能赢。 而顾寰总是正好错过,不能得见。 顾寰心里其实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运气不够好,看不到一个凶巴巴的齐昭昀。现在他看到了,且为此心荡神驰,就更加知道这是真的,他确实错过了太多摄人心魄的模样。 他捏着齐昭昀给他的那支花,得很小心才能不弄坏,花梗上的刺不能伤到他,倒是都被他压进了手里。顾寰很想说点不大正经的,但现在不是他该说这种话的时候,看着他们的人群没有得令是不会散去的,于是顾寰强自镇定,清了清嗓子。 齐昭昀见他眼中流露出被压制的压抑渴望,就猜得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带着他往岸上走,一步一个湿漉漉的脚印,浑身上下都是哗啦啦的水往下流,心情倒是十分愉悦的:“我没有事,倒是很久不曾这样酣畅淋漓的比试过了,这些精兵……确实精良。” 虽然被压着打了一通,但显然齐昭昀并未因为凶残且矜傲而获得更多敌意,反而有了拥趸,听到齐昭昀承认他们的苦练确实有效,倒是喜形于色,纷纷簇拥上来,聪明的无视了顾寰仍然不赞同的表情,和齐昭昀搭起话来。 军营并不是世上最好懂的地方,但潜规则之外的法则却相当明晰。说上千万句废话也比不上有能够把将士们从沙场上带回来的能力更能服众,因此拳头越大,也就越受尊崇。齐昭昀露了一手,心满意足的并不是只有他自己,凡是见识过这一幕的人也就从此都对他有了敬畏之心,这就是他在新军威望的起源。 顾寰从少年时代就在军营之中摸爬滚打,比任何人都明白齐昭昀为什么要这么做,因此也只好在众人有意无意看透自己不会发火之后站在后面,望着齐昭昀的背影摇了摇头,在放任他被簇拥之前喊了一声:“先换衣服!” 第117章 因为巡营有了这么个插曲,齐昭昀回去的就比预料中晚了好几个时辰。他换过衣服之后并未返回议事厅那里,因此清点粮草也好,药草也好,都是顾寰一个人和幕僚们还有部下做的。 往常吃饭的时候过了,齐昭昀才回来,脸上犹自带着笑意。顾寰看出他心情好,心里马上就泛起一阵轻松,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没变,提起茶壶倒了一盏酽酽的姜茶塞进齐昭昀手里:“喝。” 小将军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齐昭昀一点没有被他的冷脸吓到,反而觉得小将军鼓着腮帮子的样子真是可爱,坐下来啜饮姜茶:“今日去城中诸事顺利吗?” 他没有被震慑,在顾寰的预料之中,于是小将军跟着他坐下来,先回答这个正经问题:“还行吧,崔英倒算得上尽忠职守,况且这么些人,还有城中诸般事务,他能周转协调着实不易。” 顿了顿,别别扭扭的补充:“但还是不如你厉害。” 这话显然除了理所当然的“如果是你一定比这更得心应手”的赞扬和自豪,还有点别的感情。齐昭昀抬起眼睛,在茶杯上方笑了:“吓到你了?” 顾寰摇头,瞪大了眼睛做出“你怎么能这么小看人”的表情,目光又转到了齐昭昀领口,颇有点鬼鬼祟祟。在水里的时候衣服被打湿之后下坠,紧贴在身上,露出一点苍白的领口下面的皮肤,顾寰那时候在岸上就注意到了,回来之后也老想着,坐立不安的终于等到他回来,却开不了口了,只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怨念:“我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你英姿飒爽的样子,老是错过。” 他真的很委屈。 齐昭昀愣了,握着茶杯不放,过了一会才去拉他的手。顾寰张开五指和他的掌心贴在一起,然后弯曲手指抓紧了,十指相扣着和齐昭昀对视,片刻后垂下眼睛,低声道:“你不知道看着你湿漉漉的从水里走上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你那么……光辉四射,又锋利,又漂亮,好像绝世神兵,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你这样子……” “我知道,”齐昭昀打断了他,挠了挠他的手心:“你在我眼里一向如此。” 顾寰腾地一声从头红到尾,受到惊吓一般闭上了嘴巴,噌的一声收回手。和情人把一句情话推来让去似乎很不对劲,不该这么做,但这赞扬绝非仅仅是一句情话,顾寰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他显然对齐昭昀突然以自己的溢美之词反过来赞扬自己没有什么准备,张了张嘴,还是孩子气的反驳:“我没有,那是你。” 是就是吧,齐昭昀笑起来,以温柔可亲的壳子引诱他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还想什么了?都说出来。” 第七十四章 ,清江营 齐昭昀哄顾寰的语气永远一模一样,在已经习惯的顾寰听来就好像明摆着说“我不怀好意”,连一点掩饰都不再做了。遥想当年齐昭昀甚至不愿意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和阴郁,不可谓不是长足的进步。 顾寰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常有,他始终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以平常心面对齐昭昀的各种“不怀好意”。这确实太难,只要他还对齐昭昀动心,那就无法阻止自己做出种种热忱而无可掩饰的反应。他莫名紧张,接着硬是忍住了低头回避齐昭昀目光的冲动:“还有……还有的事不能在这儿说。” 这暗示半明半晦,其实还有点含蓄,但齐昭昀显然听懂了,于是到了夜里又问了他一遍。顾寰这一次虽然害羞,但还是好好回答了,详尽,真实,绝无遗漏。 顾寰渐渐喜欢上了在清江的生活。 他还没有喜欢上这里的气候,尤其是入梅之后。当年在澜江等待机会伏击齐昭昀的时候都没有比现在更难过。六月下旬天就再也没有放晴过,屋子里迅速的长出霉斑和蘑菇,淅淅沥沥,营房也开始漏水,到处都是一团糟。 连吃的干粮也长霉了,被褥是潮湿的,虫蚁比北方的大,吓到了许多自以为无所畏惧尤其不会畏惧小虫子的将士。 除此之外,梅雨天也让人心情极差。营内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就连军 妓都看厌了之后,比武又兴盛起来。 顾寰让人看着,但并未在一开始就阻拦。只要不发展到私斗或者闹出人命来,能够发泄发泄火气还算不错。他和齐昭昀吃住都和普通的军士没有太大区别,口粮一律是拨下来的,无非是杯碟碗盏精致些,花样十分有限。 齐昭昀比他适应的好,因为他早习惯了梅雨季节,甚至觉得清江的气候也不过如此。虽然做饭的人还是顾寰,但他胃口倒是好了不少,这算是这十几天来最大的好消息。 除此之外,更大的变化是齐昭昀巡营的次数越来越多,被人挑衅的次数也不少,尤其是比武盛行之后。似乎是有意树立标杆,或者是有意让他们把比武变成力争上游,齐昭昀很少拒绝,多少都会露两手。 就顾寰所知,齐昭昀这两年来都没有和任何人对战过,更多的全靠自己勤谨练习。不过早就烙印在骨髓之中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忘记,顾寰和他很快就互相喂招,彼此切磋,齐昭昀很快就回到了原本的状态,轻盈迅捷,善用巧劲,和顾寰走的不是同一个路子,但要压制他对顾寰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 这种互相喂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在战场上花俏比不上势大力沉,千军万马之中没有什么能取敌将首级的剑仙——或许出其不意的情况下沈约这种剑客可以做刺客用,但顾寰和齐昭昀都很清楚,要赢得战争只能脚踏实地,率领精良之师,而非靠着自己的技巧。 第118章 训练有素远比武艺高超重要。 但互相喂招,彼此练习是一种很新颖的亲近方式,他们都还挺喜欢。感知到对方危险而充满侵占欲的一面本来应该不会变成什么游戏,尤其是当他们是两个随便拿着一根筷子都能扎死好几个人的时候。但正因他们彼此都是足够强悍的人,意识到齐昭昀其实完全有能力招架他凶狠而迅捷有力的进攻,顾寰就没法不喜欢上这个事了。何况外面到处都是湿的,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室内交手,简单的拳法近身格斗,然后变成绊倒之后在地面格斗,还有急促又被刻意控制的呼吸,迅速升温的身体,强而有力的束缚…… 顾寰知道自己喜欢的理由不太正当,但也没人说他被自己的情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不能多想点什么。 齐昭昀还看过了他的槊。顾寰挺喜欢自己常用的武器被齐昭昀拿在手里的样子。他擅长的正是带领骑兵冲锋,槊前后都十分尖锐,很适合马上作战。顾寰最常用的这一支看样子平平无奇,只配合他的头盔系上了白缨,但两端都锋利且坚硬,显然收割过许多性命。 顾寰不觉得这东西可怖,显然齐昭昀也不觉得。他放柔了声音靠过去,指给他看上面的刻字:“那时候我才十七岁。” 齐昭昀微微挑眉。这倒不是什么羞耻的东西,顾寰的刻字和他给别人的印象一样,挺简洁的:寰。 他的评论和这个字也只有一点点关系:“这个字和你太合适,尤其有了令姊的解释之后。” 天下无所不至,这或许算作一种狂妄,不过巫烛当年选定这个字的时候显然并不觉得不可达成。实际上以顾寰的经历和他所率领的铁骑来看,这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顾寰现在毕竟还很年轻,而他终将建立不世伟业,真正的踏遍天下,带着铁蹄和王旗。 顾寰也靠过来看着那个字:“嗯,阿姊一向对我有很多期待,且从不怀疑我是否能够做到,不过我们始终没有时间弥补过去的那些事……也没法对她说,我很愧疚,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早些时候能够把她接出来,或许还有机会说出这些话。” 小将军露出惆怅的表情。 齐昭昀知道他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却没有提起:“她现在其实也挺不错。” 说着算了算日子,意外的挑起眉:“小殿下大概也快出生了。” 顾寰也在心里算了一遍,叹息:“只怕我不能回去,只好托你代我祝贺阿姊了。她一生在祭宫耗费了太多年,始终孤独寂寞,如今有个孩子也算一些慰藉。不过恐怕我们之间最多的永远只能是错过,错过,错过,没法弥补。” “但至少你们彼此关心,她不会怪你,你也应该不再这么自责。她什么都知道,只会因此而担心的。”齐昭昀面无异色,安慰顾寰。 他的平静不妨碍顾寰想到齐昭昀如今想要关心家人,或者被家人关心都不可能了,顿时为自己的多愁善感不好意思起来。旋即又想到如今唯一可以称得上是齐昭昀家人的人也就是沈约一个了,忍不住问:“沈约再和你通过信没有?我上次也只是听说他在苍山学舍安家,重建草庐。不过那地方还是不大太平,你要是去信,记得提醒他小心,倘若可以,我也给谢陵写写信,请他代为照看——我知道他剑术超群,但还是小心些的好。” 当初跳墙追赶人家的顾寰当然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一天得托人情照顾沈约。不过他也乐在其中,能让齐昭昀放心就是好事。 不过齐昭昀摇了摇头,并未接受:“他能照顾好自己,我们也没有写过几封信,他能照顾好自己,回到学舍对他也是一件好事,我知道就足够了。” 顾寰张了张嘴,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点什么。 他对文官的交友准则一窍不通,但对齐昭昀这种“我和他心有灵犀”的自信就张口结舌了。沈约是什么人顾寰并未亲眼得见,但是赵朔有一段时间召集幕僚分析过,连师夜光都用上了,他也顺带听了一点。反正是个随性且有天分,只是浪荡落魄不愿意被征辟的剑客。 顾寰一辈子也没有弄懂过这种人。 但齐昭昀和沈约近乎感应的了解还是让他意识到,其实齐昭昀也是这种人,他只是把一切都摊开给顾寰看了,什么都讲给他听了而已。 齐昭昀不能算一个彻头彻尾的文人,不过眼下来说,他显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顾寰头一次想到或许对方一直在迁就自己。而他意识到自己被迁就了之后一点恼羞成怒都没有,甚至都来不及想到自己不争气,只是凭着本能和齐昭昀越贴越紧,乖顺可爱,声音微微沙哑的答应了一声:“嗯。” 顿了顿,又忍不住说:“你真好。” 这话没头没尾,齐昭昀挑起眉看了他一眼,伸手捏捏他的脸,像逗弄什么动物。顾寰又想起来曾经想过要送给齐昭昀的貉,随后在心里叹息一声,抱住了齐昭昀的腰,把头搁在了对方肩膀上。 二人默不作声的依偎在一起,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黄昏雨。齐昭昀也不问是什么让顾寰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柔软,只是用手摸了摸顾寰十几岁的时候刻上去的名字,又将一只手摸索着递到顾寰手里,和他拉着手听雨。 说起顾夫人临盆日期之后,离别就成了不久之后的必然。 齐昭昀不能停留太久,顾寰又要和他分开。日期或许在出梅之后,或许等不到出梅,赵朔大概也离不开齐昭昀,因此早说了不会让他滞留在清江营太久,而顾寰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没有和齐昭昀做过。 第119章 他们倒也不算聚少离多,只是时常分隔两地而已。顾寰不觉得是自己太过黏人,只觉得这太可惜。倘若可以他宁愿和齐昭昀永久的住在一起,给他做饭,陪他睡觉,和他同看朝阳和夕照。 但是圣旨来了。 第七十五章 ,辞别 圣旨来得恰在预料之内。这一回就换成了顾寰送走齐昭昀。清江营里设了送别宴,几个杂号将军一起来送别。曾经在齐昭昀麾下的经历对他们来说确实算是一件好事,或许会在将来带来意料不到的好处。不过对顾寰而言这都没有什么意义,他想着的是前一夜和齐昭昀亲热过后又和他躺在一起的感觉。 幸好他们住在一起,告别不算短暂,顾寰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还是很不舍。 清江的日子和轻松愉快的隐居相差甚远,但他们不必忌讳旁人的目光,朝夕相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已经很不错了。眼下还没到海清河晏,天下承平的时候,就算顾寰有心隐居也做不到。他知道齐昭昀怀念苍山学舍的日子,也知道齐昭昀有些羡慕沈约,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齐昭昀选的是最难的路,顾寰就得陪他。 圣旨来得比出梅早,顾夫人尚未生产,或许齐昭昀赶回去的时候还来得及与众臣恭贺皇子的降生,不过顾寰就没有这种运气了。为此顾寰也很不高兴。他是不大喜欢最后顾璇玑的这个归宿,但小外甥身上有顾家的血,在他心里占据的是十分不一样的地位。 送别宴上他没有和齐昭昀说太多话,人人都争着抢着和齐昭昀道别,顾寰就把自己留在了最后,不知不觉开始叹气,然后就有些晕晕乎乎了。不过他也没有喝醉,支着下巴以晦暗不明的表情盯着齐昭昀和别人说话,偶尔也应和别人两声,以示自己没事。 清江营的日子自在,起先顾寰还被齐昭昀对外人的不避讳吓了一跳,不过并没有人说什么,就连留言也相当适可而止,顾寰就松了一口气,由着齐昭昀去了。 他本以为两人之间自己才是那个最想炫耀却不得不忍住的,没发现齐昭昀才是。 至少现在好多人都知道顾寰会给齐昭昀做饭,而齐昭昀护食,一口也不愿意给别人尝尝。 水土不服的可不是只有齐昭昀一个,但顾寰照顾入微的也就一个而已。人人都知道他们亲厚,只是不清楚到底有多亲厚而已。顾寰才不觉得自己偏心,齐昭昀才是偏心的那个,杂号将军都被他揍过一遍了,唯一没有鼻青脸肿的只有顾寰一人。 何况还有切磋之后的抚慰,顾寰心满意足,而且想起来就美滋滋。顾寰也不管自己这种心情算不算幼稚,只是在胡思乱想之中等到宴散,等到齐昭昀过来戳着自己的脸问候:“醉了吗?” “没有。”顾寰十分肯定的回答,随后打了个嗝儿,一头栽进齐昭昀怀里。四下寥落空寂,并无一人知道他们如何亲近,顾寰即使不大清醒也很明白这一点,沉默片刻之后脱口而出:“要想我。” 今年似乎是诸事不顺的一年,顾寰得长长久久的和齐昭昀分别,度过春和秋,几乎是大半年。他尚且不知道赵朔打算什么时候召回自己,一想到春天的时候因为离开齐昭昀而孤独寂寥的心情,就整个人都不高兴起来。放在平常,顾寰为了让自己照顾齐昭昀,恐怕从来都不会直白要求“要想我”。 这是他最本能的要求,但却不用出口。 齐昭昀轻轻抚摸他的耳际和后颈,温柔而温吞的答应了:“好。“ 顾寰得到了承诺,也就任由他把自己半拖半抱起来,往卧房走。他确实喝醉了,和前几次还有点不一样,肢体不再协调,运动起来也不轻松,软趴趴的由着齐昭昀摆弄,且反应相当迟缓。虽然嘴硬,但齐昭昀很快还是明白过来他喝得不少,忍不住在把他放到床帐里面之后摸黑伸手摸了摸他的嘴唇,被他轻易的张嘴含住了。 口腔高热又湿润,舌尖抵着敏感的指尖缓缓上移,顾寰像个吃奶的孩子似的含着齐昭昀的手指,并未使这种感觉变得纯情一点。齐昭昀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哄他:“松口。” 不过似乎这不足以让顾寰明白,反而令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他将将要抽出来的手腕,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齐昭昀知道自己应该去倒一盏冷茶给他喝,或者拿来点醒酒汤。但似乎只要顾寰不放开他,他就没法走,也不舍得走。这感觉神秘而强有力,把他死死的定在这里,好一会之后不得不容忍而喜爱的叹息一声,用另一只手描摹顾寰滚烫到似乎会随着手掌轻柔的触碰而融化的脸颊,又轻轻抚摸他颤动的眉睫。 顾寰闭着眼,对他的触碰一动不动,丝毫不紧张,似乎万分信赖他,甚至都不觉得他会惊吓到自己。齐昭昀知道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忍不住弯腰在他脸上印了一个吻。他原本是想轻轻的碰一下就抽身,但顾寰慵懒的睁开眼睛,毫不迟疑的搂住了他的脖颈:“别走。” 他醉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容易撒娇。醒着的时候他不好意思,总要容忍和接纳齐昭昀,极力使自己胸怀宽广,可以依靠和信赖,然而醉了的时候却可爱又天真。齐昭昀嗅到他的呼吸中带着清浅的酒气,想着如果自己放任不管大概要多久顾寰才能醒酒,明早是否会错过送别,又或者是否会头疼。 而顾寰要想的事情比他少,因此十分专注的致力于把他留下,甚至还带着低喘声软绵绵的撒娇:“重明……” 第120章 他一向喜欢把称呼混用,在床帐里叫什么都有可能,且经常是个惊喜。他无论怎么称呼齐昭昀,都似乎是一种别出心裁的诱惑。都督、重明,甚至有一次含混不清的叫昀。即使对齐昭昀这样的人而言,在这种情境下也很难理智又自制。他毕竟从没有说过自己能自制,更不必和顾寰在一起的时候也隐忍。 所以他就把解酒汤忘了,一手抱起顾寰让他睡到了更里面,自己伸手摘了挂在铜钩上的床帐,彻底遮蔽了外头的月光。 顾寰唔的闷哼了一声,好像是被他吓了一跳。 第二日齐昭昀启程,顾寰还是爬起来给他送行,和其他人一起。这次是急召,因此齐昭昀轻装简行,只带着一支护卫和几个照顾起居的仆从就上路了。顾寰给他的行李里塞了一堆吃的,腊肉,竹笋,晒干的菌菇和一点竹荪,都是挑嘴的齐昭昀这几个月吃得开心的东西。齐昭昀自己带上的行李主要是书,琴,剑,换洗衣物。 顾寰知道他不会吃什么苦,且新都的气候至少比起尚未出梅的清江干燥,除了又要和齐昭昀两地分隔的怨念之外,想起傅明能照顾好齐昭昀,也就松了一口气,把他送走了。 这时候正是遮天莲叶无穷碧的时候,齐昭昀得走一段水路,风景也开阔怡人。饮过饯别酒,他登舟出发,站在船尾看着顾寰的影子越来越远,轻轻叹了一口气。 顾寰清早醒来之后并没有表露出不舍。自从圣旨到了之后他已经说过舍不得了,似乎觉得说出来也就够了,并不需要怎么强调和重复。也就只有喝醉之后他才勇于承认,勇于要求更多,甚至带着孩子气缠住他不放,期望他不要离开,期望长相厮守。 齐昭昀此生确实未曾尝过相思的滋味,不过是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心知自己此时不该继续顶着风继续眺望顾寰已经消失的身影,只是暂且不想进入舱房而已。带着的仆役和护卫都没有上来劝阻,一半是不想挑战他的威严,一半是不想打断他的思绪,只有齐昭昀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临风喟叹而已。 他想了一会顾寰,又将思绪拨回新都的形势。虽然人不在新都,但消息并未断绝,尤其顾寰和他共享情报之后。人脉这回事只能靠自己开拓,顾寰能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最多提供一些情报,但这些消息就不同了,顾寰从未对齐昭昀避讳过。 因此他们都知道皇后似乎改变了策略,开始让大皇子和娘家楼氏开始动作。大概是因为清江营的事惊动了他们敏锐的嗅觉。 顾寰绝无与后族争利的心思,他也不必这样做,可这并不代表皇后就会对他放下戒心。自从丈夫登基之后,他们夫妻之间已经越来越不对等,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何况顾璇玑对她绝不是同一战线上的人。眼下皇子即将诞生,皇后心思活动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齐昭昀对顾夫人的关心并不超出应有的程度,但她是顾寰的姐姐,因此他就得在顾寰照应不到的时候为她考虑。女子生产是要命的事,倘若做什么手脚,或者趁势做些别的动作都太容易了,他只能尽力的帮着顾寰照看。 他知道顾璇玑不是普通的女人,会尽己所能的照顾自己,保护自己,但齐昭昀有他该尽的心意。 这位夫人是个坚毅而强悍的女人,无关容貌与身份,是一种坚韧不拔的心性,齐昭昀逐渐也不得不把她当做自己的长辈来尊敬,对这点照顾也是心甘情愿。 但新都的情况比他想得更坏,皇后坐不住了。 第七十六章 ,朱砂 齐昭昀入京的时候是八月,先是往宫中复旨,交代了清江营现在的情况和众人的所作所为,替崔英表功,顺便问候了一下宫中见不到面的顾璇玑。他和顾寰的事赵朔是知道的,只是未曾料到齐昭昀如此光明正大的代替顾寰关怀顾夫人而已,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摆个什么表情,究竟是彻底无视还是作为姐夫苦口婆心的劝告一下,又或者干脆就顺其自然吧。 赵朔其实很少因为人事而徘徊不定,拿不准主意过,但这是有原因的。与此事直接有关的也就三个人,顾寰表态不想张扬,顾璇玑持中立态度,并不说什么,齐昭昀光明正大。他们三人自己都没有商量出一个统一的意见,这也不能怪赵朔举棋不定。 毕竟此事与大业无关,他本以为这三个人哪个随手都能摆平,岂料他们居然至今都没有发现自己人的态度截然不同,且没有商量出一个对策。 赵朔和面容平静胸有成竹的齐昭昀对视片刻,终于嘘了一口气,淡然答道:“她一切都好,告诉化极不用担忧,自然,你也不用担忧。” 现在他也是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四人的一员了。 然而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进了十月之后顾夫人到了预产期,孩子仍然没有降生。多日没有动静,京中的人心于是都浮动起来。 从前曾有过一个尧母门,女子怀胎有异都是吉兆,倘若这孩子真的十二月而降,那恐怕说他是天命之人都有不少人信。曾经尧帝传说就是母亲怀胎十二个月才降生,具有帝王之德。虽然此前赵朔就已经对这个孩子格外优待,但还能说是因为老来得子,眼下民间已经有了歌谣传唱,口口相传到了朝中,对顾夫人其实是大大的不利。 所谓“昭昭日,降甘霖”,真的太明显了。 就连齐昭昀也有点如芒在背的感觉。先是孩童传唱谁也不知道从何而起的这个歌谣,后来就广为流传,掀起一阵悄悄席卷几个州县的谶语,和前朝那几个例子一样。幸而只有六个字,要真说的话意指也是模糊不清的,并不一定就是顾夫人怀中的孩子。 第121章 也有可能是齐昭昀。 或者其他人,或者如同字面意义那样,晴天降雨才是这谶语要说的时间点。 即便如此,盯着顾夫人的肚子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赵济被赵朔派往海河视察水利和漕运,带着这样一个消息进京,赵朔却暂时没有时间见他,于是先把他打发到后宫去见皇后了。 这也正中赵济下怀,他以凝重的表情让母亲遣散了侍女,简略的把外头的流言讲了一遍:“母后,现在是时间了。” 皇后也听到了一点消息。她与后族之间消息畅通,比起这些年来担当重任的儿子而言,她的父兄侄子显然更为心急,把这件事说得十分严重,催促她早做决定。然而无论要做什么,仅凭后族是不能成事的,她得等到儿子回来,与他商议。 她往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拨弄一串佛珠,半阖着眼睛:“那你说说看,是时间做什么了?” 赵济误会她的态度仍未改变,低喝一声:“母后!你与父皇多年夫妻,应该是最懂他的人,你觉得他眼下最大的几桩心事是什么?西征,北伐,民生,国事,还有储位,再多的没有了!可你看看我现在做的是什么?对,漕运是十分重要,可是我只是代天子巡狩而已,既不管事,又不管人,钱,粮,兵,我们兄弟一件也抓不到手里,看似是父皇最倚重最信任的人,但实际上呢?舅舅他们如何,你也很清楚。你再反观顾家……娘啊,我晓得你不愿意轻举妄动,可此时不能以不变应万变了。她临盆在即,外头把她说得好像尧舜之母一样,她肚子里那个倘若真是个儿子,您想过我们兄弟和您该如何自居了吗?” 赵济急得厉害,又不敢团团乱转有失仪态,只是越说越急,还记得压低声音:“您陪伴扶持父亲多年,不遗余力,皇后之尊是您应得的,而我们兄弟……倘若父皇心中的太子人选不是我,是其他弟弟,我自认为甘心辅佐,可……那得是与我一母同胞,得是您的人!母后……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想想,难道您愿意仰人鼻息的活着?世间什么值得您卑躬屈膝呀?” 皇后抬起眼帘,忘了自己的长子一眼:“好,那你说,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呢?倘若非得做点什么,我们该做什么呢?” 赵济确实想过自己能做的事,见母亲似乎有动摇之意,俯身过来,声音越发轻柔:“我知道母后是杀伐决断的人,如今父皇旧伤复发,在寝殿养伤,暂且恐怕是顾不到太多。她又大腹便便,不便走动,只要能阻绝消息,杀母夺子……也就绝了后患。到时候宫中没了顾夫人,顾寰不再是外戚,那孩子在您手中,您还是一样稳如泰山。” 皇后脸上一条肌肉忽然一抽,低声且平静的回答:“你父皇颇为宠爱的夫人,岂是说杀就能杀?何况你以为她是一般人吗?” 赵济从腰带里摸出一个纸包塞进母亲手中:“我的幕僚,有人弄来了这个,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但是她也不是坚不可摧。母后,现在可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倘使您不愿意,我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可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了。那孩子一旦降生,咱们就没有法子,而父皇……父皇只会把你我越推越远。我晓得她不过是一个内宠而已,父皇敬重您,此事也很容易遮掩过去,巫女大多短寿。” 他握住母亲僵硬的捏着那个纸包的手,诚恳且有力地最后道:“这都是为了您,也是为了我们兄弟。” 皇后沉重的点了点头。 赵朔确实旧伤复发。他征战多年,一声戎马,到了这个岁数总要受点罪的。尤其冬日寒冷,一落雪他的行动就不怎么方便了。新都的宫殿都是新修建的,地龙和薰笼围绕着,倒也不至于那么难熬,只是镇日没有力气,再感染上一场风寒,许多不重要的政事赵朔也就都放手不管了,连带着金吾卫和羽林郎的事都交给刚从弘文阁脱身的齐昭昀了。 天子身边骁勇英武的儿郎最容易出头,这些人里头常有要擢拔或者投军的,赵朔有意整理一番,只是自己的精力不足,就让齐昭昀来做。他不担心齐昭昀徇私枉法,更不担心他有眼不识英才,也就放心的养病去了。 赵济早买通了不少禁军,原本是准备在这份名单里面动手脚,现在这点人脉就有了更好的用处,于是暗中蛰伏下来,叫自己的人闷不吭声,先看看齐昭昀的动作,又时常往宫中来探视,查探赵朔这里的情况,又反复游说皇后。他有心成就大业,尚需母亲帮助,甚至连往常极力争取父亲更多委任这件事也不做了,看起来倒是老实了许多。 宫里宫外都等着顾夫人生产,但她始终没有动静,御医也给不出什么理由,赵朔的病势昏昏沉沉一阵,又清醒好转一阵,既看天时也看运气。他年纪大了,虽然平常很少头疼脑热,但正因如此一旦病了就容易缠绵病榻,暂且好不了。御医不敢断言这是因为什么,伺候他伺候得苦不堪言,顾夫人的脉象既然没有问题,也就不愿意让赵朔因此再动怒,干脆都极力安抚,说是并没有什么。 甚至还把外头那六字谶语结结巴巴的说了一遍。 这消息赵朔还不至于不知道,只是御医用这事为顾夫人还不生产开脱,赵朔听了难免多想一些。消息由赵济传到皇后的长秋宫,皇后也就终于下定了决心,预备做些什么了。 她不是没有经过事的女人,越是在心中刚硬如铁,脸上越是不动声色,送出儿子之后将手中的凤印翻出来看了一眼,又拿出一半虎符,长吸一口气,站在桌案边摇了摇头。 第122章 几十年的夫妻情谊,数十载的甘苦春秋,到了最后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和赵朔结发的时候只想到日后艰辛也罢,荣华也罢,都是二人一同度过,是什么让她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并非歹毒,这是苦痛。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甘心,因此怎么也无法将那个预言说出口。三易而亡,这太……太残忍了。她的儿子并不比任何人差,为何就因为这四个字不能得到该得到的东西?而别人的儿子为了六个字尚未出生就能预定储位?这未免可笑。 从前她也是虔诚信奉神灵与命运的人,可神灵与命运太爱作弄人。 她知道了赵济的全部计划,知道自己应该在一清早就召顾夫人到自己宫里,给她喝下含了朱砂和符咒的茶,将她软禁起来,封锁宫门,不许互通消息,之后等待赵济带人进来催生。这对女人的损耗和对巫女的损耗都很大,就算不死也会去半条命,倘若到时候她还没有死,那就杀了她。 然后就好了,赵朔不会为此废后的,只要不废后,她就还有机会。 第七十七章 ,卷帘 皇后一生并不是没有做过凶狠歹毒的事。她的丈夫是赵朔,他们夫妻都不是什么好人。当年赵朔与人争斗,她与孩子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却被人识破,几百人围攻府邸,是她指挥若定,在院中坐着高声命令府兵拼死抵抗,才保全了堂上二老和几个儿女。 她也不是没有杀过人的人,只是这一次不同,她作为女人要杀灭别的女人,她身为母亲要逼死另一个母亲。她是皇后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和顾夫人争斗什么,因为顾夫人和其他赵朔的姬妾虽然有所不同,但毕竟只是一个姬妾而已。她能容得下别人,也就容得下顾夫人。 她能容得下其他庶子,当然就容得下这个庶子。 然而形势不同了,他们虽然是结发夫妻,眼下却得分道扬镳,为自己考虑。她为此感到彻骨的悲凉,同时又像是危及领地的母狼,不得不弓起身子低声怒吼,采取行动。那个预言犹如一个强有力的威胁,和严重的侮辱,皇后没法忘记,更没有办法不当一回事。 她曾经相信过,然而儿子的爆发也令她徘徊不定:为什么,凭什么? 她本来对顾璇玑也好,对丈夫也好,绝无敌意,但现在什么都变了。她封锁宫门,命人去请身怀六甲,随时有可能生产的顾夫人过来。 顾璇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她对皇后一向守礼,但也没有更多,二人从来都是点头之交。然而皇后的懿旨无人可以违背,她还是跟着来了。 宫苑里没有什么人,前一夜刚下了雪,厚实且寒冷。顾璇玑问过前来传旨的宫人皇后为何召见自己,但那宫人显然也不知道太多,她没有犹豫太久就起身吩咐准备辇轿,往长秋宫而来。她虽然怀着孩子,十分疲惫辛苦,但近来除了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之外没有太大的烦恼,不过是等着生产罢了,每日都很清闲。顾寰走时又把几个妹妹送进宫来,和她作伴,有妹妹们照顾陪伴,倒也不算烦闷。 长秋宫前同样寂静。顾璇玑撩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隐约觉得风向和天色都不大对劲,于是多看了一眼。带甲侍卫面无表情的森然站立着,仿佛钢铁铸就。她伸手自袖中拿出一枚金簪,长长叹了一口气。 皇后端坐在椒房殿之中,身边环绕着宫人,殿内温暖如春。顾璇玑被人扶进来与她见礼,挺着大肚子也拜不下去,只勉强弯腰:“皇后。” 她几乎是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虽然并没有隐藏经历了多少岁月,但偏偏仍然留有与众不同的光辉,从未有人看着她的时候能意识到她也将近三十岁了。皇后默默看着这个与自己的女儿同龄的女子,心头蓦然袭来一阵荒谬感。她几乎要缩手,但仍旧忍住了一切浮于表面的下意识反应,对顾璇玑点了点头:“好了,你也不要勉强,就坐吧。喝点蜜水?” 顾璇玑回以微笑。 虽然同住宫中,且关系微妙,但其实二人并不经常见面。皇后不爱与嫔妃多说话,顾璇玑也不愿意出门,彼此之间见了面更不会言语交锋,都相当克制,绝不互相为难,以至于现在居然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皇后心知自己要留她直到药效发作,于是看着自己裙裾上的绣花,淡淡开启了话题:“天越来越冷了,你这孩子还没有发动的迹象,我想你也等得太累,老拘在室内不能活动未免无聊,恰逢新雪下来了,今日放晴,就找你来说说话。” 无论是巫烛还是顾璇玑,都不是会说太多客气话的人,于是顾璇玑也就简明扼要的谢过皇后的好意,接过宫人给自己倒好的温热蜜水,握在手心里抿了一口:“您有心了,这几天确实无聊。” 她这个脾气不是秘密,皇后也早就知道,远在顾璇玑没有进宫的时候,她和皇后也时常有联系,可惜后来二人共侍一夫,原本该有的情分也就不能续上了,如今彼此相争虽然都在暗处未曾明言,但言笑晏晏本来就是绝无可能的事。皇后对她的冷淡和寡言少语并不意外。轻轻拂一拂自己的裙裾,在冷冷清清之中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并非耐不住镇日无聊,不过能做个伴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事。” 转而对宫人道:“去把帘栊卷上一半,窗户开半扇,我与顾夫人赏雪。” 椒房殿很大,只开半扇窗户并没有什么不妥,顾璇玑也就没有说话,捻起一块点心,和皇后一起看着侍女卷起帘栊,露出窗外假山上的积雪。香炉里的香都灭了,皇后一向只是熏熏屋子,并不爱浓重的气味,即使是敏感至极的孕妇,顾璇玑也没看出太大的异常。 第123章 她只是又望了望天:“这风不大对。” 皇后神色一动,挑起眉:“怎么不对?” 她们都不算年轻了,皇后对浮躁又天真的新进宫的美人还能以贤惠温柔的面孔伪装一二,也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但对顾璇玑这一招显然没用,与其若无其事,不如露出一点锋锐。何况顾璇玑从来不是在乎态度的人。倘若她真的这么厉害,早就察觉了自己的意图,甚至从天象和蛛丝马迹之中看出了…… 不等皇后想完,顾璇玑就对她笑了笑:“天象须得以阵法结界辅助才能看得清楚明白,只是看出来不大对劲罢了,至于到底指向什么,这就太难判断。倘若皇后真想知道,或许应该问问祭宫。” 皇后暗含狐疑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不咸不淡的点头:“你还有身孕,又快要生了,确实不该辛苦,何况你已经不再是祭宫的人,做这种事也不大好了。” 既然已经提起了孩子的事,二人之间也就更加紧张。顾璇玑沉默片刻,低头望着蜜水,忽然揭破了:“您真的相信么?” “什么?”她问的不明不白,皇后挑起眉,露出凌厉的端倪。 “尧母门,怀胎十二月,重瞳,谶言,”顾璇玑似乎丝毫不为这些消息所扰,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一瞬间那个趺坐星斗之间,甚至露出一点讽刺的笑意:“所有这些您听过的没有听过的谣传,您害怕了,但是您真的相信吗?” 皇后是个擅长谋定而后动的女人,她一生很少宣告自己即将采取的手段,甚至做了也很少会宣之于口。这是她的习惯,很难被打破,但现在主动将一切摆在台面上的人却是顾璇玑,她觉得措手不及,又觉得在预料之中,望着顾璇玑仍然属于巫烛的那双眼睛,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坦白一次。 “我别无选择。”她最终轻声说:“那个诅咒,那个预言,是那样的,我还能怎么做?” 宫人都站得很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而顾璇玑的面容带着一种神性的宁静,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一点都不像是宫妃,母亲,野心勃勃的未来的太后,她只是听着。皇后意识到自己身陷红尘之中,而顾璇玑从来不是。她没有真正活过,她或许承载着未来的国家和帝裔,但她自己远离红尘,她或许活着,但她从来都不在这里。 这让皇后更加坦白:“我知道这不怪你,但倘若我信了第一个,就得相信第二个,第三个,然后……就什么都不信了。” “人总是人。”顾璇玑简单的评价,把玩着手里浮雕莲花的玉杯,甚至带着悲悯:“你们建立祭宫,你们立下誓言,但你们其实什么都不信。” 皇后笑了一声,带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恶意反问:“我们是人,那你是什么?” 她从没有和顾璇玑说过真心话,这不代表他们彼此一点都不了解。顾璇玑面对她带刺的言语居然思忖了一会,毫无波动的回答了她:“我从没有机会,我从没有做过人,你们也没有人希望我是人。你们从我身上想得到的并非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孩子,你们许愿,我来达成,仅此而已。” 人们对她许愿,和对神像祈求怜悯又有什么不同?顾寰要一个姐姐,赵朔要一个解决的办法,皇后想要自己的出路,这些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能够满足所有欲望的或许是泥塑木雕的神像,或者就是个从来没有机会做人的神官。这之间有什么不同?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人,反而并非众人所愿了。 她来,她见,她允诺,但她无动于衷。 皇后深深的凝视着她,轻声道:“喝口水吧。” 并没有谁是什么好人。 顾璇玑依言又喝了一口蜜水,如同乖巧的孩子那样对她笑起来。这笑容让皇后想起自己的几个女儿,想起她曾经抱过的婴儿。虽然顾璇玑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个人,但皇后确实活着,确实是个人,确实许过愿,但现在她要砸烂神像,要渎神了。 神明是否会饶恕她?或者降下天罚把这狂妄的凡人一把火烧死? 顾璇玑默默啜饮蜜水。 今夜将见分晓。 第七十八章 ,锋镝 身在局中的人是否知情,到底猜到了多少其实并不要紧,因为一旦开局,坐在赌桌前的人就无法退出,只能一往无前,一路到底而已。 皇后盯着顾夫人,随后又撇开了视线:“我知道你不恨我,我也不恨你,天地运气,我该恨的东西太多了。” 顾夫人似乎对着突兀的话题毫无异议:“那您想过我该恨谁吗?倘若言及爱恨,我想您能说的一定比我多。您比我多活了这些年,又比我更明白恨的滋味。既然恨我是没有必要的,那么在您眼中我是什么?我是谁?” 她的神态真的一点也不像是个活人。皇后其实有时候很好奇,赵朔害怕过她吗?他们二人毕竟也有些耳鬓厮磨的时候,难道他从来没有发现枕边人的面目冰冷又可怖?她原本自以为至少懂得这个男人,猜测对方之所以选中这个女人,一方面是为了震慑自己不把手伸得太长,坏了他的大计,一方面必然也是为了控制顾寰和巫烛。毕竟祭宫长久的握在一个强有力的女人手中不是好事。然而顾璇玑入宫毕竟也有一年了,赵朔到底是不是真的宠爱她,皇后比旁人都看得清。 以年龄和性格来论,皇后都以为自己早过了嫉妒的时候。纯然的嫉妒没有什么用,是愚蠢而且天真的。她和赵朔结为夫妻,本身就不是因为男女之情,二人又过了这么多年,彼此也算是推心置腹,互相了解,倘使真的因为宠爱不宠爱的闹出人命,皇后都看不起自己。她以为赵朔和自己是同一类人,但却在顾璇玑身上看到另一种真相。 第124章 男人永远比她多出许多选择,男女之情于她而言是天大的错误,于她的丈夫而言却只是个消遣。天下是多么大呀,他心里记挂着那么多事,却仍旧有余裕和闲暇陪一个女人玩什么关于情爱的游戏,只是那个女人不是她,他选谁都一样立于不败之地。 所谓夫妻一体只是说说而已,勘破也只是自以为。 皇后不是能够把一身荣辱都真正寄予一个男人的意志的人,她知道斗争的这一天迟早要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已,也没有料到会这么早。她确实不恨顾夫人,因为有没有这个女人都无所谓,该来的还是会来。她的丈夫与她的儿子之中必然发生矛盾,她必须得从中选一个立场,而不是站着看风暴席卷自己所有的一切。 她选了她的儿子,因为丈夫是不可信的。 至于顾璇玑是谁? “你是误入的人,你原本可以谁也不选,谁也不拥护,”皇后僵硬地笑,觉得好像脸上带着一张面具,温厚贤惠难以撤下,但刀锋把微笑割了个稀碎,不成形状:“你是多聪明的人呐,为何也投身入这种地方,这种事情?你曾经是高高在上的神,为何进入凡人的地界?这里神也无能为力。” 皇后曾经看她犹如神明,又曾经在她刚入宫的时候在心里把她比作自己的女儿,但时移世易,没法再如同疼爱一只冬日的麻雀一样疼爱误入皇室庭前的这个人了。如果顾璇玑仍然是巫烛,皇后会很乐意放过她。但现在就没有这种理由了。 “既然如此,或许您就该想到,我并非误入,而是非得跻身不可。”顾璇玑若有所指,看了她一眼,视线犹如刀锋,雪亮,凌厉,如同昏聩天空一道撕裂长夜的电光:“您是最清楚的人,既然世事无常,没给您留下太多的选择,焉知就给我留下了什么选择?” 她抓住腹部的衣料,五指用力收紧,勉强继续说下去:“您是清楚这一切的人,诅咒,预言,赵霈,您是皇后,不管是三易而亡,还是……还是……” 皇后猛地向前欠身,犹如一只鹰隼,她打翻了茶碗,在触到温热茶水的那一瞬间悚然一惊,摆回若无其事的样子,而顾璇玑的眼睛仍然死死地抓着她:“今天这里将发生许多事,您比我更清楚倘若真的发生了会是什么样。天下还离不开陛下,您一样如是,丈夫只有一个,您可不止一个儿子。大皇子所求的不止是我的死,还有其他的东西……” 她知道了!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皇后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凝望着强忍痛楚的顾夫人,一面为她非人的明察秋毫恐惧,一面漫不经心的思忖她到底是要生了还是毒药发作万分痛苦。她眼中无关紧要的一切全都淡去,只剩下视野正中央面色苍白,一颗一颗渗出冷汗的年轻女人。她迟疑片刻,这才察觉在自己眼中顾夫人确实十分年轻,说像自己的女儿也不是假话。这个年轻女人身怀六甲,还中了毒,但却仍然胸有成竹,镇定冷漠,与她分说厉害。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如此。 “他是我儿子,我凭什么信你?” 一个人倘若说出这种话,那距离彻头彻尾相信别人的话也不远了,皇后自然清楚这个道理,只是没有想到说这种话的人自己也算一个罢了。她旋即苦笑一声。 “皇后不信大可以去问,仔细听听宫中动向如何。陛下卧病时日不短了,大皇子有这份心日久……倘若他要的是储位,那皇位也只是更进一步而已,你的儿子,能不能担得起这份重任,你当然比我更明白,天下如今离不开陛下。等到他成功……成功逼宫,皇后想做什么也做不成了。何况……” 皇后稀奇的看着顾璇玑讽刺的表情:“陛下也是您的丈夫,大皇子与父亲之间孰强孰弱,谁更聪明,谁更老谋深算,您告诉我。他能成吗?倘若不成,皇后,您可不只这一个儿子,其他皇子该如何立足?” 这话比其他话都更具有威慑力。皇后捏着手心半晌不动,终于站起身命人出去探听消息,末了一指顾夫人:“扶她进去,她要生了。” 这时候在椒房殿产子自然有诸多不便,但眼下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皇后叫人拿自己的手令往顾夫人那里传召准备好的巫医,连带器物一起带过来,自己站在殿前等候大皇子那里的音信。 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仅仅顾夫人要生产了这一件事就足够令气氛肃穆起来,繁密雪花之中人生稀少,皇后凝重的眺望着远方,心里已经有几分相信这时候正在生死关口的顾璇玑。 她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当然知道,倘若真有机会能够一举登基……也不会不做。而方才顾璇玑的话已经说得太明白了,赵朔不仅知道,甚至纵容了长子动手脚,他的病几分是真?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赵济要逼宫,头一件事就是取得皇后的配合做他的内应,而当时同意儿子往宫中安插人手,她有没有想过丈夫的安危,有没有想过赵济或许不仅是要不利于顾夫人?她到底知不知道有这个可能? 她当然知道,但她还是答应了。 这事于她又没有坏处,倘若能成功,堪称一本万利,倘若不成……赵朔也不会废后。 夫妻之间就是如此,底线太低,牵涉的人和事太多,彼此就都肆无忌惮起来,什么感情信任全都薄如纸,只有利益是永恒的,不可磨灭的。不到逼不得已,赵朔绝不可能废后,眼下时局未定,皇后又是糟糠之妻,哪怕是为了名声和脸面,皇后也是稳如泰山。她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放纵了赵济。 第125章 而赵济呢?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父亲为什么迟迟不愿意立储,不甘心为什么赵朔多次敷衍他,无论是考校还是安排事务,全都带着不愿意他多插手的态度,不甘心为什么连赵渊和顾寰都更得重视……正因他是皇子,他得比别人更老实本分,但偏偏他早就长大成人,做不回对父亲毫无威胁的稚子幼童了。他要争名夺利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父子亲情比夫妻之情更脆弱,这到底应该怪谁呢? “您可不只这一个儿子,其他皇子该如何立足?” 倘若赵济能够成事,这件事不想也罢,然而皇后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顾璇玑说的都是真的,赵济是成不了的。他的心机与狠辣都不如父亲,何况宫里毕竟是赵朔盘踞的地方,仅凭几支禁军要能撼动皇权,那就想得太简单了。倘若等到赵朔平乱再撇清自己只会留下更多嫌隙,连带着害了自己其他的孩子,皇后用力咬着牙,看着一个顶风冒雪的老宫人急匆匆的冲回来,附在自己耳边把看见的事都说了一遍。 “外头已经乱了,我瞧见远远地起了烟,好像是烧起来了,是陛下寝宫那里。没见到殿下,只听见马蹄声,再往前就不叫咱们进去了,我拿着您的手令,没见到大皇子,他身边的人说,叫咱们把门关起来,别放顾夫人出来,最好是赶紧把她了结了……” 皇后用力握住栏杆:“蠢材!” 她只骂了这一句,转身进了内殿,在乱嚷嚷的人群之中越过帐幔走到顾夫人榻边,抓住她的肩膀:“我现在该怎么做?” 顾夫人确实是要生了,她的面色十分可怖,神情却安定,眼神更是冷冽,甚至带着嘲讽:“您比我清楚。” 皇后直起身来,环顾内殿,深吸一口气:“你放心,我必然保你平安。” 顿了顿,望了一眼外面:“也保陛下平安。” 第七十九章 ,刀斧 皇后往椒房殿派了几十个健壮的妇人看守,又叫守着自己这里的禁军统领去找赵济,务必让他来见自己,就说赵朔把一半的禁军虎符放在自己这里,自己在偏殿静静等候。 她面沉如水,指挥若定,浮动的人心也都静了下来。 赵济自然不在冲锋陷阵的人群之中。逼宫与攻城不同,只有活到最后才能收取果实,何况禁军其实不足为虑,赵济真正担心的是宫外是否有人察觉异常,与自己作对。他猜到母亲会发现自己隐瞒了一些事,但只要大事已成,他深明大义的母亲不会与自己为敌。 多年母子,彼此心事就算不说也能猜出,赵济接到母亲的手令也只是愣神片刻,就往后面走了。他没告诉母亲自己得来的消息,说是赵朔此次旧伤复发再加上风寒乍起,形势十分险峻,已经很不好了,也是有自己的顾虑。毕竟多年夫妻,万一母亲察觉到自己想要逼宫,一时心软思及夫妻情谊不许自己多做动作,他的筹谋也就都落空了。 新都毕竟太新,规矩还不够森严,但朝阳映照在琉璃瓦上,太容易令人野心勃勃。赵济察觉父亲并无立储的意愿,其实并不怎么心急,他知道父亲宝刀未老,自然不愿意旁人多想待他百年之后谁来继承基业。然而听到安插的内线传来消息,说父亲评价自己勇武有余,心计不足,赵济就知道指望父亲回心转意是难上加难了。 凡是能够白手起家历经艰辛成事的人,必然只信自己的判断,再加上试探母亲的态度,虽然当时皇后欲言又止,并没有说出太多秘辛,但赵济正因此才断定连母亲也不觉得父皇属意的太子是自己了。他有四个兄弟,往下数一遍每一个,似乎都不够顺眼,一个个庸庸碌碌,难堪大任。老二太过阴柔,老三是急脾气,老四老五年纪尚轻,看不出什么来,何况都没有当过事,甚至都没有成家,青嫩单纯,赵济不放在眼里。 然而回头细忖,兴许就是因为还年轻,所以看在赵朔眼里才是最大的好处? 赵济多年来都尊奉父亲的命令行事,并没有立马想到联合母亲做出逼宫这等忤逆之事。先是顾夫人的身孕和祭宫的动作给他另一重压力,再是皇后引而不发的忌惮与复杂心境让他察觉其实太子位的选择从来不在他们五人之中,赵朔年纪还不算老,多生几个儿子又不难。而顾夫人外头连着顾寰,同样是棘手的。 他原本以为父亲面南称帝,一家人在新都聚首,总算是苦尽甘来,从此之后天下之大,无处不是自己的家。但其实并非如此,父亲不再是父亲,而是父皇,母亲也不再是母亲,是母后,兄弟手足也日渐疏远,彼此防备忌惮,姐妹们是公主帝姬,她们要权势,权势何来呢?全都看父皇的好恶。 赵朔当年,也不算一个称职的好父亲。他永远有大事要干,有公务要忙,时常南北征战,也时常起落胜败。有时候全家人锦衣玉食,有时候全家人流落荒山。赵济小时候也不是他教养长大,只是听母亲的话,认定父亲有大志和大才,终有一日能成常人不能成的事。他佩服过,也敬畏过,后来自己披甲上阵,更明白赵朔到底强在哪里,心里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是父亲这样的人。 但父死子继,人之常理,赵朔心中不管属意谁做太子,谁登临天下,这个人都得是他的儿子。自古以来不是立长就是立嫡,赵济占尽嫡长的名头,先前朝中议论储位之事,他也时常被人提起来说,难免觉得自己就算没有十拿九稳的胜算,毕竟也有五六分的赢面。 第126章 但偏偏赵朔并无此意。 后来又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可见气运之事不遂人愿,天意毕竟难测。赵济知道母亲的心事,现如今顾夫人在她手中,只要他告诉母亲此时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母亲在儿子与丈夫之间,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试问是做皇后好,还是做太后好?答案不言自明。 最难的不过是如何说服母亲而已。 椒房殿前守卫森严,赵济发现除了自己派来护卫母亲,防止顾夫人发现端倪脱逃的那些人之外,还有不少生面孔。他的母亲毕竟聪明,想必已经察觉了不对的地方。赵济深吸一口气,跟着小宫女走到内殿,看见空落落的殿堂内站着自己的母亲。 嘈杂声距离不远,他才往吵嚷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皇后就察觉了他的动静,径直告诉他答案:“顾夫人要生了,看来此番凶险,但愿……但愿上苍保佑。” 赵济无言,点点头上前一步,跪在母亲面前:“儿有一事,并未禀报母亲,擅自行事,迫不得已,还望母亲成全。” 眼前默不作声的裙裾海浪一般乍起波涛,皇后退了两步,艰难的望着低头跪在面前的儿子,涩然问他:“你做了什么?” “父皇病重,已经伏榻不起半月了……他心中取中的太子并非是我,儿……心有不甘,骗了母亲偷渡甲兵入宫,”赵济伸手抱住母亲,抬起头恳求她:“我知道父皇令母后担惊受怕,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儿未尝有一日忘记当年对母亲说过的话,我要母亲一生无虞,安度晚年,可……” “眼下时局可遇不可求,母亲,求你成全我,他日我登基为帝,奉母亲入长乐宫,有何不可?从此天下再没有能令母亲坐卧不宁的人!” 皇后藏在袖中的手颤抖着,对野心勃勃的长子缓缓摇头:“他……他是你的君父,你要逼宫弑父,叫我成全了你,和你一起谋害夫君吗?” 赵济料到了她的反应,不肯放手:“母亲!他是你的夫君,我是你的儿子!他病倒在床,时日无多,后继之人无非出自我们兄弟!楼氏如何你心知肚明,现在顾寰不在京中,真乃天赐良机!倘若迁延,异日他回来了,你难道要抛却亲生之子,去扶持侧室所出?我叫你将顾氏母子握在手中,并不是为了取代我呀!母亲!” 他一提到楼氏和顾寰,皇后的神情就凝重下来。赵济知道这鲜明的外戚之家权势对比是母亲心头憾事之一,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对了。以皇后的立场,倘若真的迁延,手握着顾夫人所生之子等到赵朔异日驾崩,顾寰从清江赶回来坐镇京师,事情就不由他们说了算了。顾寰自然扶持自己的外甥,而楼氏并没有实力与他对抗。固然他们有嫡长的名头,可天下才平定几年,兵强马壮才是最大的说服力。 赵济又加上一句:“何况阿母已经害了他的姐姐,他与我们早就势不两立,到那时焉有我们的立锥之地?阿母,这事拖延不得,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赵朔真的病危,拖延不了多久。皇后沉沉问他:“你言之有理,也是你把我骗到这个势不两立的境地,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如何知道你父亲他命不久矣?” 这大概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赵济也如实坦白了:“宫中有我的人,御医之中也有,父亲已经半月都只在寝宫起居,连侍中都不见,消息不通,我看了他的药方,他是真的不好了。母亲,我们总该早做准备。” 皇后默不作声,把他的手推开,在心里叹息一声,又落下两滴泪来。她如今像是守宫断尾,非得舍去这个儿子了。她是个母亲,要一个母亲害了自己的孩子,她怎么舍得。然而倘若不这么做,其他的儿子,她自己,楼氏,全都是覆巢之卵。 赵济还太年轻,未能看透父亲的谋算,这分明是一张网,赵朔身边的事那么容易刺探,他早就遭遇不测了。宫中有赵济的人并不稀奇,他是皇子,探听一些消息不难,但赵朔寝殿之中的事,为他看诊的御医,侍中寺,处处消息都如此通透明白,还拿得到药方…… 只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他的罢了。 “你站起来。”皇后静静的命令。赵济依言站起来,只以为母亲答应了自己。皇后伸手取过一个白玉杯,斟了一盏茶水递给他,神态疲惫,仿佛瞬息之间苍老了好几岁:“你长大了,万事……有自己的主意。” 赵济张嘴要争辩这都是为了他们母子,皇后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说了:“我不是怪你,我知道你没有忘记当年的颠沛流离,也知道你心中是为了我们好……我听你的。你喝了这盏茶,我拿虎符给你。” 这盏茶温热,汤色碧黄,是熟悉的香味,赵济不疑有他,伸手接过依言饮下,皇后起身往外走去。赵济目送她关上门,只听外头清脆的落锁声,心中才生出疑云,肺腑之间便是一痛。 内堂涌出了埋伏好的刀斧手,而赵济进来时卸下佩剑,手无寸铁。 “阿母!娘!” 凄厉的叫声破窗而出。 第八十章 ,鬼蜮魍魉 皇后走出殿外,站在天地之间,只觉得那一瞬间她什么也没想,茫茫大雪之中孑然一身,这一瞬间就到了天荒地老。她人在殿外,但比谁都清楚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她……杀了自己的儿子。无边无际的茫然怒火和恨意在胸臆之中盘旋,最后都落到了此时此刻正在另一处绝对安全的宫室里艰难生产的顾璇玑。 第127章 恨一个人无需有理有据,被对方用言语逼入这等绝境,进退不得已经够了。顾璇玑越是轻描淡写,越是胸有成竹,越是运筹帷幄纵观全局,就显得皇后越是愚蠢,越是无知,越是无能。她曾经在荒郊野岭之中产下一个女儿并且抚养长大,也曾经无数次和丈夫配合无间知道夫贵妻荣的今天,却在一面之间就输得这样彻底,简直不像是自己。 顾璇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占尽先机,皇后就不得不壮士断腕,舍弃自己的骨肉来保全其他孩子和自身……天哪,这难道不是人间最惨事? 她在殿外站着,宫外是正纷乱苦战的两派禁军,宫内是正挣扎在生死边缘却截然不同的赵济和顾璇玑,并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孤零零的皇后,她多么老辣,多么无情,又多么可怜,这天地之间如此广阔,此时此刻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顾璇玑毕竟喝了符水,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什么力气都使不上,就算她再怎么超凡脱俗,眼下也只有一件大事,就是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一个人无论有注定多么光辉灿烂的前程和人生,在出生之际都必然赤裸无所遮掩,又柔弱无法自救,所能仰赖的无非是母亲的生命力,但正因如此反而很有可能将新生命的诞生变作夭亡,甚至将母亲一起拖进死亡的泥淖。 她知道自己被一群心急如焚胆战心惊的人包围,也知道此时此刻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生死关头,然而额头上全是冷汗,撕裂般的疼痛如同浪潮,一波比一波更紧密汹涌,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分配给别的事,隐约想起也只寄望于外面的人,譬如病势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的赵朔,和宫外大概也是一条伏线的齐昭昀。 这二人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惜正如顾璇玑实际上不能算是一个完善且感情丰富的人一样,他们的关系也与普通的夫妻,普通的半个亲戚不同。每个人都张开自己的网,要捕获自己的猎物,固然殊途同归,但其实从未同心同德。赵朔已经高处不胜寒,没有人和他站在一起,没有人和他成为一体,他要的千秋万代远比结发妻子和长子更重要,那么顾璇玑只会比之更轻盈。 而齐昭昀么……他们素不相识,陌路相逢,要在顾璇玑心里投下涟漪并没有这么容易。 她信任这二人是因为深知他们的目的与自己相同,而非因为感情。这算是一种寂寞吗?在这个皇后被所拥有的一切连番,多次,深知互相矛盾的背叛的一天,旁人觉得孤独寂寞从未与人恩爱不疑,似乎都是对这个苍老的女人的一种嘲讽。 有许多人在她耳边说话,顾璇玑茫然的睁开眼睛,心想千万人中我也不过孤身一个,如同躺在水底望着水面浮萍菱角顺流而下,没有什么沉下来长长久久的陪伴她,甚至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这并非是她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刻,生死攸关,无人救援,命悬一线。 但这还不算最难的时刻。她从无虚言,她说过要照亮穹野,早不知道濒临死境多少次,那时候也一样孤身一人。世间的孤独并无不同,只是人各有不同罢了。她无惧于此,因为她自己就是坚忍不灭的烛火。 天色渐渐黑了,外头的喊杀声距离长秋宫很远,皇后仍旧站在雪地里,浑身麻木冰冷,神情也是冰冷的。她或许掉过眼泪,不过自己也不明白有什么好哭的。并没有人举着刀逼她残害自己的骨肉,倘若她什么也不做,其实赵朔同样未必会把她怎么样,她的皇后之位注定很难被褫夺,而仅仅是为了面子今日之事也不会大肆宣扬。她所为的不过是权势二字罢了,她的不甘心和恐惧比长子更甚,自己做出这种事,又哭什么? 无情无义,狼心狗肺。 到了夜里,顾夫人终于产下一子,是为六皇子赵霈。有宫人如释重负的出来禀报皇后,却没得到回应。她的背影冷肃而凶神恶煞,长秋宫内没有不怕她的人,但无论耽搁多久,有一件事还是得让她知道。说话的人是怯懦的:“皇后陛下,中山王……的尸身……” 她听见了,僵硬的动了一动,回过头来,道:“收殓了,放着吧。” 说完话就往外走。 大气不敢出静观皇后反应的宫人不知道她要去哪儿,追着她跟上来:“您……” 皇后只是挥一挥手,神情如同泥塑木雕的神像,诡谲而不似活人,语气缥缈:“我是皇后,我该请罪去了。” 此时外面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景,但想来连逼宫的皇子都没有了,赵朔控制局面也不难,固然这是狠狠地一巴掌,说明他这位君父也并没有那么完美,连自己的儿子都不驯服,但也算在意料之内。千百年来父子相残还算少吗?都是看惯了的故事。就好像一场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只要有个角色,就有该说的念白,该唱的曲调。人在戏中,身不由己,无论她现在想的是什么,想不想死,请罪总是要去的,而且迟不如早。 赵济的尸身还在长秋宫,不过那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忍住心头一阵简直能杀死自己的哀恸浪潮,忽然停住了脚步,抬起眼看了看被乌云遮蔽的夜空。她能想象到自己的儿子的死状,刀斧加身,横尸于按理来说这世界上最应该遮蔽他的地方,死不瞑目,凝固的念头是为什么。 为什么? 她知道阴云之上,群星之间是诸神居住之地,是主掌人们命运的那高高在上的万主之主,众王之王端坐的地方。为什么祂播撒苦难,为什么将人逼入绝境? 第128章 她不是什么慈善的人,她不信命,不信神,更不信有什么事自己办不到,但从今夜开始,她发掘了一种新的东西:仇恨。她恨顾夫人,恨自己的丈夫,恨那“三易而亡”的谶言,也恨无能为力,丑恶如同夜叉的自己,恨上了高高在上,给予她这种苦彻头尾命运的神灵。 过了片刻,身边只有压抑的呼吸声,人人都似乎怕激怒她,于是脚步声一旦停下,这呼吸声就轻盈得几乎不存在,只有皇后一人是沉重的。她抬脚继续往前走,渐渐走入血池,炼狱,走入悲惨人间。 外面是火光煌煌的静默乱夜,匆匆穿行着的人和地上的死尸差不多一样多,皇后出来的不合时宜,但也无人阻止一个失魂落魄的母亲。她一路到赵朔的寝殿也没有谁上来问一句,显然她的夫君料到了她会来,不许旁人来打扰这对天下至尊至贵夫妻的会晤。 她也不介意一路而来寒意刺骨,裙裾沾上雪沫与埃尘,径直越过面面相觑的披甲卫士,往帝王的寝宫去了。齐昭昀正坐在下首,在场的还有几位将军。往日皇后或许认识他们,但眼下无需寒暄。她甚至也不看赵朔的脸色,径直往地下一跪,仪态没有那么无懈可击,但说话声清晰明白:“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没有朝服,没有凤冠,没有花树宝钿,请罪的皇后并不像做戏。她只穿一身普普通通的深衣,随手抽去了发间的黄金笄,乱蓬蓬的头发散开,是一副脱簪待罪的姿态。这不是轻轻巧巧的作态,她也不再是丹唇皓齿,明眸善睐的美人。涕泣请罪无法令人心生怜爱,进而答应一切非分之请,只能令她显得苍老,无力,又丑陋不堪,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 与雷厉风行平定长子带来的叛乱并不一致,赵朔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因血腥而睿智精明。他像是任何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一样,悲伤憔悴,老病缠身,拥着被子坐在榻上,和皇后一样头发散乱,甚至连一件外袍都没穿。他长叹了一口气,又哭起来,揭开围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挪,伸手把老妻拉过来:“皇后啊,梓童,他是你我的儿子,你……你何罪之有,他又何至于此,你我夫妻几十年了,相扶相持到今日,我这心里,真是……真不是滋味啊。” 皇后来前,其实寝宫之中也没有定下什么事。大乱初平,赵朔也头一次露出颓势,因被长子背叛而哭了一场。齐昭昀匆匆带领自己能够调动的禁军平乱,入宫护驾,就先遇上了多愁善感,悲悲切切的赵朔,无奈陪坐,一直等到皇后过来。 两夫妻抱头痛哭,哭的是天家人伦,哭的是黑发人送白发人,哭的是你也身不由己,我也身不由己,哭的是万古千秋只有孤身一人,同时同地同一事,心思不同。 第八十一章 ,夜探 此事结束的倒是轻描淡写。皇后大义凛然,赵朔宽容慈和,齐昭昀救驾及时,整座宫城染上崭新血色,但比起前代纷争,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顾夫人诞下麟儿,正是六皇子赵霈,这桩喜事冲淡了惨色,所有人都十分识趣,不会解开帝后二人的伤疤和他们面和心不和的真相。赵朔心中如何看待结发妻子也并不重要,至少他无意在眼下动摇皇后的权威,而皇后也前所未有的沉寂,自从请罪之后都不愿意再出门,更不愿意再面圣。这或许是另一种和当众请罪一脉相承的以退为进,但这对世间最尊最贵的夫妻至少取得了沉默中的共识,赵朔并未真的申饬皇后教子不严,赵济的死也未能改变皇后与其他皇子的待遇。相应的,这件事之后暂时看来赵霈和顾夫人这对母子的处境也有些尴尬。 顾寰写了信回来,齐昭昀和赵朔分头解释。可惜这本来就不是能够在信中毫不讳言的讲明白的事,赵朔慨叹了一番自己的人生多舛,大概是前世不修,看起来十足一个被倍加信任的儿子背叛而心灰意冷的老父亲,而齐昭昀先是审慎而克制的叙述了一番自己视角的所见所闻,随后推脱了几句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都是陛下算无遗策,就结束了讲述,暗示“一切等你回来再说。” 齐昭昀确实所知不多。他不知道赵济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思活络的,也不知道这过程之中皇后究竟是否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更不知道赵朔是不是其中最无情的人——天家之事向来知道越少越安全,齐昭昀也无心探究。不管真相如何,结局已经尘埃落定,而以赵济在这场逼宫之中展现的控制力说服力来看,显然还是赵朔继续在位更好一点。至于赵朔此前命令他掌握禁军,甚至让师夜光从宫中返回宅邸是否有意为之,齐昭昀都不去想了。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太寒冷了,也与齐昭昀千里而来的初衷毫无关联,但却不可避免。值得令人欣慰的唯有顾夫人母子均安,况且顾璇玑并不是倚靠恩宠才能立身的人,齐昭昀并不担心她,只是多费笔墨安抚了顾寰一番。然而顾寰的回信并不领情,气呼呼的指责一番他对自己的安危未免太不上心。 齐昭昀也无言以对。 他自己当然是毫发无伤,虽然夤夜率领禁军勤王这件事听起来确实太容易马失前蹄,殒命深宫。但实际上赵朔寿数未尽,齐昭昀自然就安然无恙,他没想过还有这种危机,当然也就没有料到获得最大功绩只是暂且没能得到合适赏赐的眼下,顾寰居然更在乎自己。 或许在顾寰看来齐昭昀就是那种对自己的伤情绝口不提的人,何况相隔千里,就算真有什么,等到顾寰回来早就好了,齐昭昀没法理直气壮的说他确实不会隐瞒。于是只好在新的一封信之中连篇累牍的解释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点都不危险,平乱轻松而迅捷,齐昭昀甚至都觉得没遇到多大抵抗,毕竟那时候皇后已经当机立断,大义灭亲了。 第129章 他对顾寰难得词穷,倒不是因为兴味索然,而是顾寰实在太直白坦荡,以至于语言越是精雕细琢,看起来就越像谎言。齐昭昀知道如何遣词造句,用几百字描述一瞬间的花开,但他不知道怎么,如何,全盘托出自己的心。他与顾寰如此不同,以至于一旦要在信里写到真正的心里话,他就得辗转反侧,斟酌再三。 就好像顾寰变成了他的一层坚硬外壳,内里因此而变得越发柔软,无数次的改换姿态以消除忐忑,他对外自然仍旧无所畏惧,对内,对自己的另一部分却变得患得患失,不再确信自己能算无遗策——本来也没有人能够算无遗策。 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并不能成为齐昭昀的负担,只是格外新鲜,令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始终无所适从。 京中之变轻易平息,没几天赵朔就重新理事,朝中一如既往,京中也一如既往,远在清江譬如顾寰者,更是一点震动也没有感觉到。固然赵济的身后事不好处理,要费很大一番功夫,他是掌兵且有职位的藩王,虽然在京很长一段时间,但毕竟属官不少,人脉盘根错节,赵朔不得不打起精神。而清江这里一动不如一静,顾寰还得多滞留几个月。 他自己自然是只好从命,多年行伍生涯,并不觉得太过辛苦,只是相思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新鲜事,他还没学会怎么与之平静共处。齐昭昀离开他的时间越长,他就越难以平和。虽然二人都身处如鱼得水之地,但齐昭昀毕竟不在这里。 清江生活其实除了顾寰来的头一天,都和隐居生涯没有什么关联,只是同进同出,至少夜晚同眠,难免惯坏了他,顾寰比任何时候都更忍受不了和齐昭昀相隔千里。然而齐昭昀的书信之中很少谈情说爱,反而总是十分自持,半点都没有了当初二人尚未定情的时候行止之间都在撩拨他的那种风致,顾寰坚信齐昭昀能做到字里行间轻若无物将情意缀入,他只是不这么做而已。 又或者当时齐昭昀并没有撩拨过谁,只是顾寰由衷的看出这种风致而已,他当时就已经满心都是齐昭昀了。要在无知无觉中沉浸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毕竟他自从第一面就觉得齐昭昀其人如玉,死而不朽,又何况是这几年之后,哪里还记得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动情。这是世间最没有必要计算与铭刻在心的事。 他回京是好几个月后,宫中已经一切如旧,京中也同样如是,清江营基本形成建制,赵朔召唤顾寰回来的目的十分简单,还是禁军的事。 赵济之事过后,赵朔间隔不久就开始着手整顿禁军,他在自己的安危上信任的人不多,顾寰算一个,何况皇后和楼氏眼前都要因赵济一事而受到冷落作为惩罚,再没有比提拔顾寰更为直接的了。顾夫人的名位已定,无法更改,而顾家人除了顾寰之外几乎毫无建树,即使婚嫁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而顾寰…… 顾寰终究是心腹。 齐昭昀端坐竹帘下,等着顾寰夜探。 第八十二章 ,狐仙 顾寰回来当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逾墙到齐府和齐昭昀见面。 他一清早抵达京城,随后在宫里耗费了大半天,又把寄住在顾夫人身边的弟妹们都带回了家,本想邀请齐昭昀过来一同吃一顿饭,但齐昭昀不在府——他去师夜光那里了。这两人虽然尚未成为挚友,但毕竟须得紧密合作,相处的克制而又冷淡,其实还算不错。 齐昭昀的人际关系也不值得顾寰费心,他站在人群中简直好似在发光,加上手握重权,备受赵朔宠信,权势是最迷人的春 药,不会对他表露善意的人太少了。顾寰听说过他们的联诗唱和,还有其他人对齐昭昀风姿的赞扬,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齐昭昀也不算孑然一身,总算可以与其他人消磨无聊时光,一方面仍然知道这些人加起来比不上一个沈约可称作齐昭昀的知音。 顾寰当然与众不同,他在齐昭昀眼里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已经绝非芸芸大众之中的一个,自然也就不是知己这么简单。 他有时候觉得齐昭昀和师夜光也有点相似度,只是师夜光太随心所欲,因此看起来有些妖异。顾寰少年的时候就认识他,只是从未深交,但也说不上不够了解,二人毕竟同在赵朔帐下,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师夜光为人处世顾寰看得清楚,有时候觉得他是任性且永远不高兴的猫,有时候觉得他是老谋深算看透一切的狐狸,还得是一只狐狸精。 而齐昭昀,就当他是狐仙吧。 顾寰从墙头上探出头来,对院子里端坐在花树下的齐昭昀扔出握在手心的小石子,对方立刻抬起头看过来。 时值仲春,夜色也十分温柔,齐昭昀坐在一树繁花下面,比夜风和落花温柔许多,顾寰趴在墙头上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在心底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是人间最温柔的景色了,而他全部拥有这一瞬间。那些情歌里的男女是如何墙头马上遥相见,一见知君即断肠,又是怎么恩义不复,都与此时此刻无关,顾寰只是望着齐昭昀,然后觉得一颗魂灵飘飘荡荡,终于回家。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既如被柔软温暖包裹,又好像力大无穷,无所不能,可以保护这一幕到天荒地老,且永志不忘。 齐昭昀对他挑起眉毛,大概是疑惑他为什么还不下来,但随即就松懈了表情,在坐席上更换了坐姿,对着他举起酒盏,近乎戏谑的唱起了一首歌:“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第130章 顾寰从未听过他唱歌,但却知道这是什么。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他从内心深处涌上一阵战栗的冲动,意识到齐昭昀是真切的在对自己唱一首情歌,如同春心萌动的少年男女那样,一个攀折树木过矮墙,另一个在温柔良夜等候,蚊虫攀附在薄纱灯罩上,齐昭昀的侧脸温柔,衬着一层靡软柔光。 顾寰跳下墙头三两步到了齐昭昀面前,弯腰跪坐在齐昭昀对面抓住他的肩膀,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先来个拥抱,还是以嘴唇代替目光膜拜对方的容颜。齐昭昀率先把头靠过来,好似温驯而亲热的大鸟,栖息在他怀里,低低的把情歌唱给他听:“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一阵热血上涌,顾寰简直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你才不怕人言可畏,你恨不得叫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你喜欢我。” 这话真是又愚蠢又天真,带着少年人的沾沾自喜和沙场名将的占有欲,顾寰搂着齐昭昀的腰,长吸一口气和他紧贴在一起。齐昭昀一手按在他胸口,也丝毫没有反驳的征兆,反而低声笑了笑:“你都知道了?” 顾寰今早就进宫了,除了赵朔想必还见到了顾夫人,这二人都不是会对顾寰的感情闭口不提的人,发现齐昭昀对二人情事丝毫不避讳的态度再正常不过了。顾寰只是有些出乎意料而已:“我以为你更愿意秘而不宣,不为人知的……” 毕竟齐昭昀要应付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再多一些没有必要。 而齐昭昀的答复堪称毫无道理,同样出乎顾寰的意料:“我不想这样做,也不怕这种麻烦,既然你是我情之所钟,人尽皆知更好,你并非我的秘密,你和我并肩而立。” 这话听起来真任性,甚至还有点霸气,一点都不像是齐昭昀会说出的话,顾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用指尖摩挲他的嘴唇,就知道这场洗尘宴恐怕最终还得到床榻上解决,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好。” 二人都沉默了一瞬间,有飘飞的落花坠落在眼睑上,顾寰伸手拂开,拿起粉色的小巧花朵看了一眼,伸手揽住齐昭昀的肩膀,终于倾吐出一路而来的心声:“我很想你,一直都是,自从你离开清江营,我就没法不牵挂你。京中剧变,其实场面不难控制,陛下始终是个谋定后动,心细如发的人,我只是忍不住要为你担忧。我知道你能做到很多事,但那毕竟是一场动乱,我不愿意你陷入这样的危机……” 齐昭昀默不作声的听着,随后含住了他抚摸自己下颌和嘴唇的手指,接着亲了亲顾寰的脸颊:“我一切安好。” 在那封信里顾寰远比如今愤怒得多,大概是相隔千里,如果齐昭昀遭遇不测或者受伤顾寰根本不知道,也无法驰援,这件事实在太过可怕,对于齐昭昀对自己的轻忽懈怠顾寰就格外难以忍受。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随时跟进,这才是最让他害怕的。眼下齐昭昀就在他怀里,馨香柔韧温暖,恐惧就无法攫取他的心神。 何况齐昭昀对他做出这种事。 顾寰略微侧过脸,启齿咬住齐昭昀的嘴唇,力道微妙的磨了磨,在相依相偎的唇齿之间叹息:“我知道你很强悍,但总是害怕你受伤。” 齐昭昀没说什么,只是一手搂住他的脖颈,示意他可以进入得更深。久别之后第一件事显然不可能是促膝长谈,顾寰是俗世之人,齐昭昀也不什么清净自持的神仙。这绵绵春夜浩大如同浪潮,将肉身与魂灵一起席卷而去,吞没在床帐之内,到了天明之时才会吐出还给人间。 第八十三章 ,名花倾国两相欢 顾寰回来一段日子后,赵朔连同五皇子一起,叫诸位皇子都之国了,再把赵渊召入京城。经历了赵济逼宫一事,眼下还没有人敢于在这件事上反对他,即使曹禤似乎有点意见,但也没有说出口。 赵朔和惠国王太后关于储位一事说过的话没有几个人知道,因此此次惠国王太后也跟着入京就不算什么新鲜事,只当是赵朔牵制赵渊的手段。实质上比起其他人,赵朔确实更信任赵渊。 惠国王太后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且和赵朔也没有利益冲突,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也不会将密谈的事转告给赵渊知道,赵朔并不担心赵渊突然之间野心膨胀。 世间可用之人太多,而命定继承江山的赵霈还在襁褓之中,只要赵朔能够活到他长大,那一切都不成问题。 九月份巫国终于正式和大昭建交,回到京师的谢陵带领使团前去拜访——齐昭昀当然不在其列。两国之间开放边境互市,各有保留,颇具默契,这部分齐昭昀倒是劳神费力,负担了很大一部分。 顾寰偶尔入宫去见长姐和外甥,联络感情。宫中对于外戚门禁不严,何况赵朔也丝毫不反对。只是由于帝后关系实际上降至冰点,顾夫人又不准备越俎代庖,或者干脆取而代之,顾寰还是十分收敛的。他一向乖巧,不和顾璇玑逆着来。固然二人之间回到十年前已经不可能,但顾寰已经接受现状,就觉得还不错了。 他在齐昭昀府邸里腻着他,二人前胸贴后背的抱在一起,齐昭昀翻动桌案上的书册和麻纸,他在齐昭昀背后哼哼唧唧,絮絮叨叨,说一些家务事:“我知道她不能像从前那样对我好,不过眼下确实不错,阿霈很好,她也很好,她做母亲不像旁人,但这毕竟是她……” 第131章 齐昭昀早知道顾寰对长姐无法释怀,于是腾出空敷衍的拍拍他搂住自己腰的手,用鼻音哼了一声:“你挺喜欢叫六皇子阿霈?” 顾寰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嗯?” 齐昭昀应该注意到的是这个吗? “你对我就没有什么昵称吗?”这声音还是轻描淡写的。 顾寰又眨了眨眼睛。 有啊,他只是叫不出。床帐里齐昭昀对他总有很多暧昧又缠绵的称呼,让顾寰酒酣耳热一般沉沦,比如小将军,比如小白狼,有一回连他兜鍪上的白缨都被摘了下来挂在顾寰…… 自此白狼也不是威风凛凛的家伙了,而是带着一层桃色薄光。 “呃……”顾寰又沉默片刻,居然觉得有点难堪。他猜测齐昭昀是在撒娇,可惜这种姿态云淡风轻,又若无其事,顾寰简直想不通。他猜测齐昭昀不会因为自己老是啰嗦这些事就觉得自己备受冷落,或者顾寰已经不再对他那样着迷,然而…… 对着齐昭昀说情话,总是有点班门弄斧的感觉。 不过顾寰还是决定试试,他的心里发虚,有一种踩不到实地的焦虑,偏偏箭在弦上,顾寰只得叫了一声:“阿昭?阿昀?” 这种称呼其实不是北地人的习惯,不过倘若齐昭昀有孩子,哄孩子睡觉的时候一定会叫他阿什么。顾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养成了这种习惯,但这样称呼齐昭昀让他的内心一片柔软,几乎快要融化。只是两个字而已,含在舌尖半吐不吐,简直像是舍不得。等到真的递到齐昭昀耳朵里,忐忑就很快消失不见。他只是全心全意的呼吸齐昭昀的味道,漫无目的的在他腰间摸来摸去,直到被齐昭昀拉住手。 齐昭昀勉强的侧过头,鉴于顾寰整个的好似黏软的年糕一样贴在他身上,十分为难的用余光看着顾寰的侧脸,先是低声笑了笑,笑声轻盈,好像从胸腔内震颤,而非溢出体外那样,无限温柔,然后低声回应:“阿寰?” 一直这样称呼顾寰的其实是顾璇玑,巫烛从来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将军。顾寰瞥了一眼齐昭昀拿在手里的薄薄纸张,没提醒他松手,而是干脆利落的把齐昭昀往自己怀里一抱,一头埋进齐昭昀胸口,闷声闷气的乖巧答应:“嗯。” 齐昭昀艰难的抬手揉了揉他的发根,温柔如春水:“无聊了?想出去转转吗?” 顾寰不抬头的在他胸前摇头,挪了挪屁股改换姿势,让齐昭昀把他揽进怀里:“外面太热。” 齐昭昀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落日余晖正逐渐从他的窗口消失。顾寰是挤出时间了结了手里的公务才赶过来的,他进来的时候外面大概比现在还要热,瘫了好一阵子才生龙活虎起来。二人就公务谈论了几个回合,之后气氛就逐渐温软起来。齐昭昀身上温度比其他地方都低,且不怕热,顾寰没法不赖到他身上,抱了一会之后太阳西斜,齐昭昀还没有处理完那一堆文牍,话题就又变了。 手边还有镇过酸梅汤的冰块尚未完全融化,齐昭昀捡了一块大的,捏起来放在顾寰领口里,从他的后颈慢慢往下滑:“唔,那也好,这样凉快吗?” 顾寰打了个寒颤,嗅到一阵酸梅汤的味道,又吞咽了一下。他太容易上火,盛夏就很难过,酸梅汤多喝一些也没有坏处,因此所到之处都准备好了酸梅汤,包括齐昭昀这里。 冰块也很好,一接触到他的皮肤就马上开始融化,湿淋淋的水从后颈往前流,连带衣服一起沾湿,很快被他的体温烘热。而齐昭昀的话把冰块带来的凉爽全部吞噬,他现在想的绝非酷暑和酸梅汤了。 他抬起头,温柔的把用两根手指按着冰块滑入自己胸前的齐昭昀摁倒在坐席上,喘了一口气:“你像在玩火,冰全都化了。” 确实,所以没入顾寰领口继续往下摸,甚至夹起他胸前因寒意和刺激站起的小小凸起的就是齐昭昀的手指。而始作俑者似乎什么都未曾察觉,蹭了蹭他的脸:“你就像一团火,那我是什么?” 顾寰从领口抽出齐昭昀的手,含住他被冰块冻得发红,又因为自己的体温其实并不太寒冷,且沾着冰水的手指舔了舔,像一头沉重的巨型白狼往他身上毫无节制的倒去:“你不是冰,你是水。” 他含住齐昭昀的手指,以从对方身上学来的技巧用舌尖抵着吮吸,然后放开,和齐昭昀耳鬓厮磨,一手搂住齐昭昀的大腿让他夹住自己的腰,另一手从齐昭昀的喉咙往下撕扯柔软衣料,状若无辜:“你会出汗吗?” 齐昭昀不大容易出汗,顶多只是薄薄一层,覆盖精瘦腰肢和漂亮胸膛,还有颈侧,后背细长凹陷,腰腹之间,连带着红晕好似被揉碎的花液一样敷在他身上。顾寰喜欢看,但只有他卯足了劲把他拱得忘了一切才会这样。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有一回顾寰当真挑亮灯芯看过,齐昭昀一手遮住眼睛,躺在榻上喘气,地上和他身**旁一样乱,顾寰坐在衣服堆里亲吻他的手背和手指,轻声慢语的吟诗。 齐昭昀哼笑一声,反手勾住他的手,翻身坐起。黑亮长发水流一般遮蔽了他大半身子,顾寰坐在地上仰望他弯腰按住自己肩膀的动作,仰起头迎接海棠春深之际的一个轻吻。 齐昭昀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境,都像一首诗,或者像一朵倾国名花一样。 第八十四章 ,爱惜芳心 第132章 人间情爱其实大抵相同,那滋味是一模一样的。 说这种凉薄的话一点也不能解释为何齐昭昀自认为通透甚至冷淡,仍然在和顾寰的来往之中时常觉得自己快要燃烧起来,轻飘飘的飞荡到天际。 顾寰那么好,又温暖又热忱,齐昭昀在他身边鲜少叹息,更难以想起过去。 但他们仍然断断续续的谈论起自己的人生。 并非无话可讲。他们分隔南北,也算千里姻缘,彼此人生尚未有对方参加的那时候也不是没有波澜壮阔,何况二人都是擅长说明事物的人。 顾寰趴在他膝上听过江东烟雨和风云,也似乎度过了齐昭昀的大半少年时代,下一次就换他对齐昭昀讲述自己这一路如何砥砺前行。少年将军豪气干云,但曾经也只是个乡下少年,赤着脚在田野里追逐一条土狗,坐在田埂上仰望天际和层云,或者从积雪彤云里寻找回家的方向。 这和齐昭昀比起来,就显得不大够看了。顾寰讲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拘谨。他倒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何况齐昭昀自然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倘若要嘲笑他是个乡下人,早在看到他满园蔬果就可以嘲笑。 但拘谨仍然是不可避免的。 齐昭昀并不说什么,抚弄着他的后颈,心不在焉的揉开他紧绷的颈侧筋肉,又往上摸他的脸,接着变本加厉的把一根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顾寰向上瞥了一眼,容忍又喜爱的张嘴让他把手指塞进来,像孩子吃奶似的含在嘴里,轻而易举的接近本能反应。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情爱是如此的令人着迷,以至于齐昭昀都不能定义。他在有些静静对着顾寰观想的时刻甚至感觉到细微的疼痛。或许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凝望着自己襁褓之中的孩子,也会有这种感受。 过多的爱带来疼痛,和无限勇气与保护欲,倘若有人想要伤害顾寰,他不怀疑自己能够碾碎一切敌人,甚至会觉得连那样都不够。世上没有人能够伤害他想要保护的人。 这是一种极不理智的冲动,而齐昭昀只是在习惯自己沉溺于种种飞花一般轻盈落进心里的胡思乱想。 除了师夜光老是一脸不高兴的拦住他,上上下下打量,偶尔还刺他两句,什么沉迷美色,什么耽于享乐。齐昭昀不怕他,但多数情况都随便他看,师夜光冷言冷语,他就一脸温良恭俭让的讽刺回去,提一提赵渊就行:“说来小将军和殿下近来时常做客……” 师夜光马上哑火。 他不知道齐昭昀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也不幻想着态度坚决的否认两次齐昭昀就能真以为他们两人之间真的没什么。有就有吧,师夜光不是不敢承认的人,就算他睡的人后来成了自己主公的亲侄子,听起来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也不是不敢认。 但齐昭昀提起赵渊和顾寰那副模样好似温柔的提起自己孩子最近新交的朋友的母亲,师夜光就不太受得了,闻言扭头就走。 齐昭昀没料到在这件事上师夜光这么轻易就恼羞成怒,不过也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他看出师夜光对赵渊有些与众不同的态度并不难。师夜光虽然对谁都颐指气使,但对赵渊就格外的不客气,倘若说没有什么才是真正见了鬼。 但师夜光那脾气和赵渊那脸色,齐昭昀稍作留心就知道师夜光绝不会是吃亏的那一个。赵渊长了一张杀伐决断的脸,多年来也算是纵横天下,和顾寰伯仲之间,但面对师夜光总有一种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的局促,并不见得游刃有余几分。倘若这样师夜光还能吃亏,那他就不是这个赵朔也没有什么办法的刺头了。 齐昭昀对自己不会看错人这一点还是颇为自信的,何况在师夜光这里一试就知道所猜不错,下一回连提赵渊都不提了,干脆扭头就走。师夜光怎么看他不顺眼并不要紧,这人齐昭昀十拿九稳,最多不过是不高兴了而已。但师夜光不高兴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吃惊。 他留意过顾寰的反应,看来这二人有些关系并不是一桩人尽皆知的旧闻,齐昭昀也就根本没有提起。 顾寰滞留在京,二人也不能天天见面,只是尽量有空就厮磨罢了,齐昭昀顾不上其他的多余事,只是记在心里,等着某一天派上用场。 他知道的事不少,但也不多。从前旧事很难追溯行迹,谁都不可能告诉他太多。顾寰确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他本身和齐昭昀并非同一条道路上的人,操的是不一样的心。其他人无论是曹禤,赵朔,还是师夜光,都心思各异,有所保留。一切几乎是从头开始,但也不算太难。 这朝廷本身就是新的,过去固然重要,但有无限尚未赋予形状的未来,齐昭昀并不为此发愁。他只是偶尔想起当时赵朔对初来乍到的他宣布雄心壮志,现在就是在慢慢实现了,而他不得不承认,参与其中是一种荣幸,他们在创造新的可能。 当千里迢迢而来的时候,齐昭昀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会面对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或许终此一生都无法真正感觉到成就感了。亡国旧臣,苟延残喘罢了,为了尚未放弃的百姓,为了托付给自己那么多的刘荣,他发誓要尽己所能,却并不觉得会重新快乐起来,因委身新都而觉得希望尚存。 他本以为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经死去,却不料冬去春来花又发,自己也有些吃惊。 这也算是情理之中,毕竟他还活着,还在前进,还站在这里,见识了不同的风景,去到了未曾去过的地方,有了顾寰,也认识了更多的可能性。 第133章 现在他不再觉得那么孤独了,也不再觉得自己的是非功过只能留给千百年后后人评说。他是否有罪都不要紧了,他还活着,他能弥补过错,也能创造未来,他并非能够移山填海,偷天换日那样强有力,但他能够做到太多事了,他可以尽力不辜负人。 第八十五章 ,花共发 自从顾夫人产子,与顾寰的姊弟之情也就更上一层。这倒并非赵霈做了什么,而是据顾寰所言,顾夫人因成为母亲而更接近凡尘俗世。她并未真正变成顾寰和齐昭昀都不陌生的那种女人,毕竟多年祭宫生涯已经彻底改变了她,但倘若现在问她感受如何,她不会再回答没什么可说的。 为人母亲并不容易,也不是孩子一朝降生就能够熟练,但这孩子确实改变了她,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顾寰对此心满意足。他原本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人,但这微妙的变化在顾璇玑身上却可以称为得来不易,他也就不苛求更多了,回来也忍不住对齐昭昀提及。 顺便转达了赵朔说过几次的意愿:“陛下似乎有意让你入宫……” 话没说完齐昭昀就摇了摇头:“陛下是有意。” 顾寰一挑眉,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你不想去?” 齐昭昀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坐下再说。顾寰盘腿坐下,懒洋洋的放松模样,于是齐昭昀从头说起:“天下有许多事值得我去做,何况长远来看,我同你和顾夫人不宜联系太密,只有私情不能决定太多事的时候,才是最有利的。” 顾寰想了一会。他其实对赵朔的提议并没有什么意见。他喜欢赵霈,虽然这孩子还只是一个坐都坐不起来浑身软绵绵只会哼哼唧唧闭着眼睛抓住自己手指不放的婴儿,但这是他的外甥,血脉相连,很容易就被天性打败了。 他本以为齐昭昀也会喜欢。即便不喜欢,赵朔的意图显然并非只是顺应谁的愿望,也有许多考量,且对齐昭昀并非没有好处。能够教育皇子这机会也不多,且地位尊崇。 顾寰眼下是想不到倘若赵霈成为储君这回事的,在他心里并不以为赵朔会越过诸位年长皇子选择尚在襁褓的幼子,即使姐姐备受宠爱也不大可能。 或许他说出此事的时候赵朔的意愿尚与私情无关,但当齐昭昀说出“私情不能决定太多事”这句话的时候,这事就和私情有关了。顾寰长叹一口气,对突如其来在自己五脏六腑之中流窜的虚弱感和疼痛无法可施,只勉强保持冷静平和的表情,下意识抓住齐昭昀和自己缠在一起的手,反问:“有利?” 齐昭昀似乎在思考什么,只是下意识的捏了捏他的手聊作安慰,继续解释:“你知道现在你是朝中实际上颇具权势的外戚吗?” 顾寰还在想方才那关于私情的事,反应不如平时快捷,再次反问:“外戚?我知道,但这……” 但这和你的选择又有什么关系? “而皇后眼下因……牵连备受冷遇,空有名位,楼氏全力挽回但见效不彰,阿寰,眼下来说,宫中第一人是顾夫人,你和她在众人看来当然互为后盾是同一立场,且顾夫人年轻美貌有子,我的分量也不轻,自然站在你这边。你与顾夫人在陛下心中分量已经不轻,倘若我也牵涉其中表明立场作为后备,你还有什么后手吗?” 他循循善诱,顾寰也有些回过味来:“你说争储?阿霈还是个……” 齐昭昀摇了摇头:“他是孩子并不要紧,其他皇子足以入储了,任何变动都会令他们警惕万分。诚然陛下现在并无立储的意图,但其他人当然有。只要他们有,你和顾夫人就是众矢之的,得审慎对待这件事。我知道你不在乎,但在乎的人将你视为骨中之刺在所难免。无论陛下心意如何,风雨都在所难免,你要做的岂止保全自身。倘若顾夫人或者六皇子有损……我知道你不会原谅自己。” 顾寰疲惫的长叹一口气,不得不点头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楼氏岂止是蠢蠢欲动,实际上他们一直在或迂回或激烈的请求入宫面见皇后,都被皇后称病挡在宫门之外。但自从惠国王太后入宫居住之后,他们总算是找到可以诉苦的人,变本加厉试图施加影响,恢复皇后的权威。 幸而逼宫一事余波未平,京中之人顾忌赵朔的心情都尽量夹紧尾巴不敢招摇,惠国王太后也并不准备掺和在此事之中,他们眼下还没有找到办法。 何况即使从夫妻之义,君臣之分而言,皇后大义灭亲都令人敬佩,但也难说是否彻底洗清在赵朔心中的嫌疑,又或者在看过赵济刀砍斧斫的尸身之后对皇后的狠厉无情已经感到彻骨的寒冷。 帝心难测,这谁知道呢。 顾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很少觉得自己愚蠢,或者迟钝。但是他确实对权力斗争,或者皇室暗涌缺乏敏感,更意识不到自己现在也算是众矢之的。齐昭昀似乎读懂了他的表情,嘴角微微一翘,居然柔声调侃他:“阿寰也不必懊恼,你惯于一力降十会,并不惮于被人敌视,顾夫人同样并非寻常女子,想不到这里是情理之中的。” 虽然对方柔声慢语,但顾寰还是忍不住露出副怪相:“听你说来似乎我除了孔武有力已经毫无可取之处了?” “那倒不是,”齐昭昀还是笑:“你亦英武非凡,以相貌来说有更多可取之处。我为你神魂颠倒,记得吗?” 顾寰忍不住想翻白眼,又觉得一阵不断上涌的快活笑意好似水中的泡泡一样难以抑制。他露出笑脸,远比得体更灿烂,但还是继续和顾寰斗嘴:“兴许都督该多看看自己,你只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 第134章 齐昭昀抬起另一只没有和他纠缠在一起的手抚摸他的笑容:“但那对我并无用处,也并不令我愉悦,倘使我的皮相能够取悦你,我才会为此庆幸,甚至虚荣,你明白吗?” 气氛变了,顾寰在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的对视之中吞咽一下,口干舌燥,收敛起笑意,以充满干渴的嗓音回答:“我明白,我也如此。” “好,那就容我解释我对此的想法吧。” 齐昭昀忽然撤回去,若无其事的自由转换了话题:“我得为你警戒,做些你不擅长或者不能做的,因此不能从一开始就在明面上毫无保留的表明支持你的态度。” 顾寰保持着不知所措的表情,看着他侃侃而谈,一时间甚至有点被戏弄的恼火。他知道齐昭昀是故意撩动他的心弦又故意撤开的,齐昭昀就喜欢看他迷恋自己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似乎他还不够明显的沉溺于二人私密但却人尽皆知的关系一样。 但这恼怒也是半心半意的,顾寰此时此刻专注不起来。他猜测着齐昭昀是否在心中计数,等待着他什么时候无法忍受的扑上去中断话题。不过……谁说只能是齐昭昀来戏弄顾寰呢? 顾寰天性不愿服输,更喜欢游戏,于是他故意若无其事摆出一副正经的表情,接着话题问道:“所以你也并不准备入宫教书?” 齐昭昀对他挑起眉毛,似乎在询问他为什么还不过来,又似乎对他的自制力感到惊讶,但仍然慢吞吞的回答:“六皇子还很小,出阁受讲总有几年,而我能做的事比这多多了,卿卿。” 顾寰捏紧拳头。 卿卿二字齐昭昀倒也不是没有用过,在床帐里。顾寰往往觉得怪异,又十分羞耻,进而不可遏止的情动万分。他知道齐昭昀能把这二字念得多么缠绵悱恻,绝无玩笑之意,甚至情深似海。每一次都让他欲火焚身且如梦似幻。 他是故意的,他一直都是故意的。只要齐昭昀想,他能精准的拨动顾寰的心弦,每一根,任何反应,只要他想要,他就能得到。就好像顾寰在他面前全然透明,全无秘密。 齐昭昀的眼神和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截然不同,他是那么专注,那么沉而且多的将过分的情意倾注在眼神之中,顾寰望着他,掌心发潮,眼神无法错开,浑身因隐忍而发痛。 但他仍存一丝好胜心,勉强驱使自己胡乱回答:“我知道你能。那么……” 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似矫健凶悍的真正白狼一般直扑上去,把齐昭昀按倒在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彻底钉在身下,急切的低头去寻找他的嘴唇:“你这爱玩弄人心的……” 他说不下去了。 剩下去的词句并不体面,也绝不可能悦耳,顾寰不觉得自己有侮辱齐昭昀的念头,即使他真的说了齐昭昀也并不会怪他,但是顾寰面对齐昭昀这风雅之人,总是说不出口。他以吻封缄。 齐昭昀仰起头回应他,片刻后在他的嘴唇上低声以询问的语气替他补全:“混账?” 顾寰用力握紧他的手腕,腾出一只手抚摸他松散领口露出的脖颈和下面一小片皮肤,低声否认:“妖物。” 齐昭昀笑了,屈起一条腿用膝盖摩擦他虚虚悬在自己身上的胯。顾寰深吸一口气,扯开他的襟口,忍不住将他一军:“我以为你在说正经事?” “好,全怪我。” 齐昭昀并无叫停的任何动作,反而宠溺的看着他,似乎并不急着分析形势,说明自己的想法或者计划。 顾寰因他的允许更加急不可耐,压住他作怪的腿,耐心更差,往下啃咬的同时低声自语:“你确实混账。” 齐昭昀轻声吸气,身体舒展,如同素白瓷器一般迷人,而顾寰面对这幅场景总是忍不住自己动手上釉。那釉色轻红,比世间一切花都更迷人。 他伏在齐昭昀身上,在车底着迷之前仍未忘记说明自己的看法:“你才是真正美人,郎艳独绝,卿卿。” 他头一次这样调戏一个人,当然也是头一次这样调戏齐昭昀。而齐昭昀只是望着他,裸露的臂膀上躺满了漆黑长发,一副任凭施为的温顺模样,熠熠生辉,无与伦比。 顾寰知道这是个无底洞,他只有一天比一天更加沉溺其中。 第八十六章 ,人间情意 齐昭昀和顾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难单纯只谈正经事。他温柔的抚摸顾寰的脸颊和肩膀,心满意足的和顾寰躺在一起,二人依偎在一起,像两只亲密且慵懒的猫。他想了一会不久之前两人在说什么,于是寻回了自己想要阐明的观点:“所以说,陛下的念头只能打消了。” 他的声音略带沙哑,比平常更低沉柔和,好似一床烘热的毯子,或者完全舒展叶片的兰叶。顾寰先是沉迷在这声音之中,随后才听明白了他的话,但也并不是很在乎,而是紧紧环住齐昭昀的脖颈,埋在他胸口撒娇:“别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齐昭昀笑了,十分宠爱的抚摸他的后背,接着揉揉他露出被子上面的肩膀,用掌心焐热微微发凉的皮肉:“那说这个如何?北伐的时候,我会与你一起去的。” 顾寰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乱转:“真的?” 接着狐疑地看着他,冒出笑意:“你说了又不算。” 他的嘴唇鲜红饱满,好像甜蜜的成熟果实,齐昭昀慢条斯理的用指尖接触,同时简单的回答:“我想要说了算的时候,我就说了算。” 第135章 顾寰张嘴含住他的指尖,不轻不重的啃咬几下,含含糊糊表达反对意见:“北伐没有那么迫在眉睫。” “但比六皇子的出阁受讲总要早很多,而你势必入选。”齐昭昀任由顾寰在自己胸前摆出天真的表情啃得自己的指尖酥酥麻麻也不收回手,反而相当纵容,余下的几根手指都抚摸着顾寰的脸:“终有一战嘛,你知道的。” 他们远比自己所预料的更喜欢肢体接触,也能把任何话都说得缠绵悱恻。齐昭昀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顾寰漫不经心的想了想他的话和自己所掌握的消息,也表示同意:“确实。那你也认为应付巫国的日子不会很长了?” 眼下齐昭昀还在着手处理和巫国的互市和来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包括那种被称为秘金的矿藏。这事不算复杂,就是相当烦人,巫国试图以秘金换民伕,但赵朔当然不可能同意这种提议。他们倒是尽己所能,然而两国之间并不对等,只要不会开战,那就不可能有太大悬念。 这件事里很多情况都保密,顾寰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齐昭昀大概还挑选了一些老练的细作。他们是如何对付当年的刘朝,显然就会如何对付巫国,这手段千年来都是一脉相承的。他只是不知道齐昭昀来处理这种事是不是太残忍了。他难道不会想起自己的曾经,和尚未愈合的伤疤吗? 顾寰退缩了。他没有对齐昭昀提起过。 他不想揭开伤疤,更不想和齐昭昀争吵,或者提醒对方自己曾经是攻破城池而来的敌国将领。 不过齐昭昀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呢?顾寰一无所知,也不能对自己说他从来都不在乎。他在乎的要死了,只是不敢触及而已。齐昭昀被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所吸引,对他宠溺纵容得近乎不可能,但除此之外,他们一点都不一样,顾寰也不知道这种喜爱究竟有多深厚,又有多持久。 他有些害怕,因此越发往 齐昭昀身上蹭,闷闷不乐的缩在他怀里,好像寻求庇护一样喃喃自语:“我会和陛下提一提,我不会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的。”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在舒适的氛围里带着倦怠与懒散依偎,直到顾寰忍不住之后,他犹豫不决的呼唤:“……重明?” 齐昭昀懒洋洋的用鼻音回复:“嗯?” 顾寰不想问出这个问题,但他确实忍不住了:“你恨我吗?” 齐昭昀睁开了眼睛。他不用太久就能明白顾寰的确切意思,这事从来悬而不绝,只是因为太难问出口,也很难回答。齐昭昀知道很多事,但他并不对自己的内心也一样清楚明白。人的念头是最复杂的东西,而他和顾寰之间的际遇就更加复杂了。 “我不恨你。”他简单的回答,仍然没有停下抚摸顾寰的动作,但这个答案显然不算结束。 顾寰的身体僵硬起来,一动不动,小心谨慎的保持安静,好像他一出声就会提醒齐昭昀二人确实在某个层面上是仇人,继而把自己扔出去一样。 “我不恨你。”齐昭昀又重复了一遍,叹了一口气,解释:“我不知道该恨谁。” “毁掉江东的不是你,迫我投降的也不是你。那百万雄师其实并非你带来,我也并非你带走。”齐昭昀不得不剖析自己。 “这就是乱世。” 他想了想,仍然懒得从头讲述自己的人生际遇和所见所闻,于是如此总结。 顾寰不能说自己不明白。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怪谁。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毫无疑问也是我最喜爱的人,你救过我的命,你对我投入了最大的热情,但我们必须如此相逢,否则只会……或许我拜会你的坟茔,或许你取走我的性命。相比,至少在你这件事上,我应该庆幸。” 顾寰听着,然后心头袭上一阵刺痛。他很清楚,他是齐昭昀身上发生过的最好的事。在旁人眼中,齐昭昀一生所拥有的东西决不能说是不多,少年成名,出身高门,备受信重,辗转南北而不曾改变,但除此之外呢? 他国破,家亡,此生都是离群的孤雁,有些东西是赵朔和新都无法给他的,因为它死去了,在齐昭昀心里只留下残躯。 顾寰并非在抬高自己,但他确实知道自己对齐昭昀至关重要,代替了他过世的父母亲族,成了新的联系。 他想说些什么,也想再问一些事,但最终都放弃了。他只是低声道:“我配不上你的,你是一流人物。” 齐昭昀默不作声的笑了,为顾寰毫不犹豫给自己的吹捧,他只是低声反问:“那你呢?” 顾寰在他胸口摇头:“我只是适逢其会。” 忽然顾寰紧紧抱住他,以相当强的力道,闷声闷气:“这是我的荣幸,这些……我也想过,我能认识你,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真的太好了,我知道世道仍然看每个人的笑话,夺走所有被爱的东西,但它恩赐给我的是你,我……我很愿意。” 齐昭昀知道顾寰内心深处是个愤怒的少年,因为世道确实夺走了他爱的东西。那不仅是他的长姊,那时候燕州再也不是如诗如画的胜地,而是人食人的人间地狱,铁蹄践踏他的一切,田野,茅屋,到处都是泥泞和尸骸。他从此之后总有一片是无法修复,不能得到安抚的,虽然与齐昭昀不尽相同,但他们确实彼此理解。 这不是彼此爱慕的理由,但能让他们合二为一。 齐昭昀揉捏顾寰的肩膀:“我只是不同意你将我当做恩赐,相比来说你更像,我都不知道我做对了什么得到你。” 第136章 顾寰抬起眼睛隔着睫毛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涌上一阵笑意:“你不知道?你哪里都值得。” 齐昭昀挑起眉,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顾寰于是从他怀里脱离出来,认真的掰着指头细数:“你很好看,还才貌俱全,‘爱君才器两俱全’,这说得通。” 齐昭昀煞有介事的点头。 “你也颇有权势,再算上你的才貌双全,你知道天下没有几个人不想要你,不憧憬你,不愿意和你亲热吗?我知道你在江东的时候每逢出行就被女郎围绕,走都走不动道。” 顾寰的语气带上了点逼真的妒意,但显然不是那么当真,他在被子底下用脚指头戳齐昭昀的腿:“你还说你不值得吗?” 齐昭昀用一句话反驳他:“但他们都不是你。” 顾寰红了脸,小声的说出真心话:“我也是很肤浅的。” 他看起来真可爱。齐昭昀忍不住想摸他的脸。顾寰知道他并没有很当真,但他确实如此,第一次见到齐昭昀的时候就用“其人如玉,死而不朽”来形容对方了。他分明早就神魂颠倒。 “但你知道的很深。”齐昭昀最后选择若无其事的评论。可惜深这种话对现在的顾寰而言并不怎么矜持,他瞬间就联想到方才和从前的一切体验,脸红得更厉害,极力想要把对话拨到正经的那一面:“你也知道我……” 齐昭昀点头:“是的呀,我也知道为何我喜欢你。” 喜欢这词未免轻描淡写,但相当甜,因此齐昭昀没有异议,而是张开双臂示意顾寰过来,在他再次投入自己怀里之后才开始讲:“但你我都知道你比我好得多。” 顾寰在被子底下扑腾,显然不同意这个说法。齐昭昀按住他,接着往下说:“我不是说我不够好,但你我都知道,我是……一团乱的,而且也没法好起来。” 他把一部分的自己埋葬了。他是选择了这条艰难的路,但从心底深处就在抵触,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只是非做不可。诚然,一个人不应该为自己选择的路而责怪别人,但却无法阻止自己痛苦不已。他恨自己无力回天,比恨其他东西更甚。这深切的自我厌恶与否定让他更容易与其他人,还有新都相处,但对他自己并无裨益。倘若没有顾寰,他该怎么和自己相处,该怎么照顾自己呢? 他已经不知道该为了自己做什么了,只有顾寰会时时刻刻在乎他的感受,只为他做某些事,这难道还不够吗? 齐昭昀已经把自己交给顾寰了。因此他只是对顾寰说:“你这么好,年轻,可爱,温热且鲜活,你和我截然不同,但我没法离开你。” 顾寰没怎么听懂,因为齐昭昀并不解释。但这评价已经足够高,顾寰喜滋滋的抱住他,亲吻他的耳际,接受了这个赞扬,近乎天真纯洁的兴高采烈着:“我不会离开你。” 他轻易的许诺。 第八十七章 ,曾记 齐昭昀仍然不算和顾寰互通心意。不过他们也无需将一切都摊开说清楚,何况互相吹捧真的不适合他们二人,知道彼此都有强烈的吸引存在,已经足够了。 在别的事情上齐昭昀绝非不自信的那种人,他对自己的能力一清二楚,当然也知道有人憧憬他。只是顾寰与众不同,他很在乎,因此格外看重他的心思而已。 而顾寰……顾寰向来缺少忧虑。他有少年的热忱,当然也就很少忧心忡忡,齐昭昀对此没有什么意见,有时候甚至觉得很安心。两人之中有一个在意这种事已经够了,不必都怀疑正在发生的事。 不过也不是顾寰拒绝赵朔延请齐昭昀入宫的想法,而是齐昭昀自己去说的。顾寰不清楚具体过程,但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后果,赵朔同意了。 他就知道这事不是非齐昭昀不可。由此想来赵朔肯定是故意的。或者赵朔不愿意在北伐将领之中加一个齐昭昀,又或者还有其他的顾虑和想法。顾寰心事重重了一会,又把这些挥开了。齐昭昀如果需要他的帮助绝不会缄口不言,此前既然齐昭昀已经说了会和自己一起,那他就不必为此担忧了。 顾寰当然相信齐昭昀能做到任何事,只是不能起死回生而已,他人生的诸多痛苦和缺憾都由此而来。不过除此之外,齐昭昀并不需要别人多做担忧,顾寰只是为他有些恼怒而已。 不过齐昭昀倒是强有力的抹平了他的恼怒:“好了,人人都知道我在你的庇护之下,你的脸色难看,他们就偷看我。这不值得你生气。” 彼时顾寰刚从宫门口接到齐昭昀,二人牵着马走在一起,断断续续的闲谈,齐昭昀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顾寰睁大了眼睛。他为齐昭昀描述的人群共识而欣喜,但同时又因为感情暴露的太多而忍不住羞耻,所以只小声嘀咕:“你怎么知道。” 齐昭昀宠爱的看着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勾了勾他的手指:“我对此很满意,绝不介意被人知道,何况你我的亲近不可能有人看不懂,只是没有嚷嚷的人尽皆知而已。” 顾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能反驳。确实,齐昭昀对他们之间的事从不讳言,而朝堂中人散播消息的速度更是迅捷,很快他们过从甚密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何况齐昭昀简直恨不得推波助澜。 “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这不好吗?”齐昭昀以设下陷阱的语气问他,但却带着几分纵容的戏谑,顾寰就知道他不是认真问自己的。 第137章 “不是不好,”顾寰声音很轻:“是太好了,我没有料到。” 齐昭昀认同了他在这一方面的迟钝:“我知道,你很少去注意这些,也很少在意。” 似乎情话都被他说尽了,顾寰一时间有一种无以招架的感觉,但却非得去回应,因此几乎是坐立难安的回答他:“是你的话就不是这样的,我也……我也喜欢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 齐昭昀挑眉,风流而内敛,顾寰看他一眼就几乎在他的眉眼之间醉死过去,低声自语:“比我想的还要好。” 二人默然不语的前行了一段路,顾寰从汹涌的温柔浪潮里恢复过来,还是忍不住问道:“但是倘若他们因此而攻扦你……我不想因此而令你受到伤害。” 一直以来,齐昭昀是那个并不在意别人知晓这桩情事的人,反而顾寰有很多顾虑。这当然不是为了自己,他只是很清楚倘若别人对齐昭昀衔恨,怎么可能不揪着这一点不放。 而齐昭昀只是哼了一声:“他们尽可以试试。” 言辞之中颇有金石之声。 顾寰就知道他并不是什么脆弱且无害的人,闻言禁不住心荡神驰,片刻后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愿意你遭到任何攻扦罢了。” 齐昭昀凑得更近,摸了摸他的脸,以一种隐秘而温和的语气怜爱他:“那你就该知道只要他们想,什么事都能是理由。这不关你的事,也不是我的错。” 顾寰默不作声的,闷声闷气的忍了。 第八十八章 ,他最看得清 顾寰还没有被人在任何事上保护过,因此这滋味一开始也不能说是好,反而十分陌生。 他不是天性自立,而是多年来磨练而成。人生既不是一帆风顺,又不是轻而易举,虽说并非没有后台与靠山,但还是因为自己才有了今日,并没有谁这样毫无掩饰的回护和疼爱过他。 齐昭昀与他不同的是,确实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知道平常生活是什么样。 早年间顾寰尚未出人头地,军中也无人知晓他是巫烛的弟弟,赵朔未曾对他寄予厚望的时候,生活是相当自由且散漫的。荒原开阔,荻草茫茫,天穹之下四野宁静,他在千万铁蹄之中是如此渺小的一粒,却被裹挟在无比盛大的力量之中,在南征北战中觉得似乎能浪迹天涯。 那几年的时光回顾起来其实很不错,他学到了许多,也经历了许多,是最不被名利和红尘羁绊的时候。唯一所挂念的是巫烛究竟是否仍然算曾经那个乡野之中的小姑娘。 在他父母尚在的最后几年,这对老人过得还算舒心。顾寰在军中步步高升,回家的日子更短,只记得他们过得安闲,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 自他在尘世之中一步一步泥足深陷,对于父母亲人难免也如同巫烛一样逐渐不能无微不至的照管。他知道父母是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而为婚,二人不算情投意合,更不算恩爱夫妻。当年天下大乱,平民百姓漂若浮萍,苟且偷生尚且艰难,情意就更为稀少,顾寰深知求生的困苦,也就没有多想过。 齐昭昀给他的是前所未有的情爱和前所未有的甘甜。兴许世间是有其他人倾心于他的,但那都不一样了。此前从不存在这个世界,此后更无需有人填补。 齐昭昀照顾他在无声无息处,一向不爱标榜自己,只是顾寰也不可能不知道。譬如他对众人窥探的目光皆不以为意,愿意付出多余的心力来应付旁人对私情的毁誉。倒不是说真有人将此事当做一项弱点来攻扦这二人,而是私下流言传来传去,总归是不好听的。 顾寰是外戚且是武将,在朝中根基与齐昭昀不大相同,只要军中威信不倒,倒不担忧这个。这种事一向是瞒不过人的,既然做了也就不怕为人所知,只是也须得挑个姿态对外。诚然私事不必对外负有什么责任,只要赵朔不在意,也就不必他们做出什么反应,然而要在红尘中翻滚,又怎么可能不受其扰。齐昭昀坦荡且大方的承认了,于顾寰而言实在算是意外之喜,颇有一种宣示所有权的欣喜与满足。 诚然将来若是变心的话,众所周知也不能改变什么事,但此一时的欢喜是此一时的。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做出些什么事来,好叫人人都知道他和齐昭昀之间的事,但偏偏思前顾后,唯恐给本来就不大容易的齐昭昀添了麻烦。何况每一回真的见了齐昭昀的人,也就不觉得还有什么不圆满的了。 二人此时都在新都,由春到夏,赵朔又兴起北伐之意。 盖因北方盘踞的高氏高见是赵朔的宿敌高进之子,出自豪强,其父高进与赵朔争斗十几年,此时与巫国互市已经渐入佳境,该谈的事务尽数谈好,齐昭昀也能匀出心力,赵朔难免想到自己的执念。他自觉精力还算充沛,且卧榻之侧容不下他人酣睡,只想趁着年富力强的时候尽力扫荡四夷,留下个海晏河清,也就不必担忧身后事。 自赵济一事过后,赵朔清理过一番朝堂众臣,此时正是上行下效一呼百应的时候,如臂使指,轻而易举,再加上去岁收成不错,粮草丰足,问过羌人牧场的情况,赵朔就慢慢将这个消息透了出来,着手整备。 这倒在众人意料之中。 曾经赵朔那些下属在开国之后莫不位高权重,即便因伤因病或其他原因不得手掌大权的也高卧加餐安然度日,并不是人人都愿意继续拼杀立功的。这些人赵朔已经不放在眼里,毕竟圣明天子何愁没有人才可用,把这些人都不计在内,赵朔也能盘算出三路将帅北伐。 第138章 高见如今年约四十,虽然算作赵朔的晚辈,但毕竟也不是年轻人了。早些年军阀争斗,后来又有兄弟阋墙的事,身上落了伤,是个瘸子,不良于行,似乎还有些别的病症。他的性情不像乃父,高进当年依仗家声招兵买马称王称霸,后来不敌赵朔战线收缩,一路到了北方,可见虽然是个有勇有谋的人,但到底差了些。 高见却是个不显山不露水,赢过诸兄弟的温和模样,即便后来继承王位,也是宽和的,不仅奉养诸位庶母,甚至没杀几个兄弟。他能等,也不算是没有谋划,又能守成,倘若形势对他有利,未尝不能南下。赵朔定都新都,一来是为了崭新的气象,二来就是为了防他直取自己的都城。既然免不了一战,自然就得防着这一战。 赵朔如今心中其实已经有七八分的意愿要立赵霈。顾夫人是个随和的人,虽然不是没有定乾坤的本事,可到底不会生事,不怕她斗不过皇后,也不怕她将来报复皇后。赵霈也确实伶俐喜人,赵朔都这个岁数了,难免对老来得子更疼爱几分。他已经信了三易而亡的天命,自然也就能信了这个儿子是个转机,将希望寄托到他身上。 有了赵济那件事,皇后已经有七八分是不成了,夫妻恩义的皮一旦撕破,要面对里面权势地位的里子也就很难。何况赵朔深知自己在其中也不无辜,倘若皇后要恨谁,自然自己是首当其冲的,也就暂且不想着重修旧好,反而着力为赵霈铺路。 属意的储君年纪太小,赵朔不得不期望自己真能长寿,好尽力而为的平定局势。他想过问卜自己的性命,然而祭宫占卜不能求问这种事,只能问“将来天下安宁之时我是否还活着”。 答曰:可。 赵朔相信顾璇玑能卜算自己的寿数,然而这时禁术,他问了,顾璇玑也并没有答,只是静静的凝视他:“陛下害怕什么?” 彼时她怀里还抱着刚吃过奶睡着了的赵霈,美而不亲近,全然不像是赵朔曾经有过的那些女人,说话也从来不婉转迂回。 赵朔并非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倘若顾璇玑这里突发变故要取他性命,手段比赵济比皇后更干脆利落,何况他们二人之间还没有夫妻之义可以维持。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权势在握的男人的过度自信,宁肯追求玩火,以为自己输得起,也不觉得须得步步谨慎小心。 非要说的话赵朔也并非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从未怀疑过顾璇玑。她不像是会为了权势这么做的人,当初坐镇祭宫名满天下的时候,难道她还不算有权有势吗?如果她确实是为了权势,那么谋害自己还算在情理之中,可仅仅权势是无法打动这个女人的,这个女人却能打动他。 美色永远是强有力的,何况是与众不同的美色。 顾璇玑之美清而艳,在神在骨不在皮,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了,即使是杀人如麻的赵朔,也难免迟疑,盖因他知道这是稀有的。只要不到迫不得已的那个地步,他们之间就永远和平。正如只要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他和皇后永远恩深爱重。 因此赵朔并没有为这点言语上的冒犯而动怒,反而温声软语,摇头否决了:“倒不是在害怕什么,只是知道有一条路能够窥探天命之后,难免想看到更多。凡人挂心之事又有几件?无非寿数与死期,你倒是超脱,然而我却不能够。” 顾璇玑闻言笑一笑,低头扶好孩子睡中低垂着的头,算是接纳了这个借口,且心情不错的恭维回来:“陛下何必妄自菲薄,能成此事者亦非寻常凡人。何况我难道是天仙么?” 天仙没有她这样锋锐的气势,不过或许天仙能更轻而易举的移山填海。 赵朔迎纳她入宫以来,其实从没有被她真正顶撞过。顾璇玑并非不失礼数的人,只是不爱搭理世事罢了。似她这样幽居祭宫又以望门寡的未亡人身份自居许多年的人,真正到了红尘之中能够适应良好的也不太多,何况宫中并非一般凡尘。赵朔不曾为难过她,她也不是不知回报的人。仅以平日相处来看,两人之间也有脉脉的温情。固然和普通的夫妻不同,但宫中又有哪一件事是平常呢?这也算司空见惯而已。 到了这个地位,赵朔也就不觉得一些倔强和坚守算是对自己的冒犯了。他是天下第一等的男人,合该有天下第一等的女人来配。而天下第一等的什么人不是标新立异的呢?没有这等容人之量反倒算不上什么第一流。他愿意容忍,顾璇玑也向来颇有分寸,二人就十分默契的你来我往,既不寂寞,又不深切,彼此存着几分知己之情,这深宫也不算孤寒。 比起皇后,顾璇玑更没有必要与立场和他作对,赵朔也就温存的更真切几分,容忍之中颇有一种年长男子对青年女子的赞赏与包容,二人虽然不算真正的老夫少妻,但毕竟也算琴瑟和谐。倘使不存在皇后这个人,或许顾璇玑未尝不能问鼎中宫。 她到底是做的不错的。 然而毕竟有皇后此人,且在座的二人没有一个能够忽视这件事,于是也就各安天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发一语,平和面对罢了。 皇后在宫里销声匿迹,既然称病也就自然要放权,原本接过这些事的也不是只有顾夫人一个名正言顺,毕竟几位生育过的天子之妾也不算悄无声息。但赵朔一向说一不二,他要用的是谁就扶持谁提拔谁,顾璇玑也并未推辞,顺手接过了。 横竖将来皇后复出是可以预期之事,这也不过是一时罢了,多做计较没有意思。她看得最清。 第139章 第八十九章 ,心证 正当此际,派去巫国的探子终于送回消息,说是查到了一点有关秘金的情报。 这是巫国最大的秘密之一,因此很难探查,再加上她们国内对男子相当轻视与防备,绝不可能任由他们探查自己的机密,这时候传回这条消息,已经算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齐昭昀毕竟出身江东,早些年的时候就对此布局,只是重拾当初的暗线并不怎么容易,但说服其中几个尚不费力。他们深陷巫国,要出逃也难,虽然散佚了许多,但毕竟通过渠道还是能够联络,更对巫女们恨之入骨,无论如何,齐昭昀还是说动了他们。 甚至弄到了一点秘金原石。 这个小小的盒子千里加急送抵新都,经由齐昭昀之手递呈御前,  随后又秘密召入几个重臣看过。 原石粗糙,有隐隐金色,但说到底不过是一块石头,真正令人心惊胆战的是夹层里内附的密信。密信上说秘金是西南巫国开掘矿产铸造铁器准备立国的时候发现的特殊矿藏,其实她们自己开采的念头也不长,存量并不多。且迄今为止只发现格外锋利,割出的伤口极其难以愈合,且对巫女有奇效,不用镌刻铭文或者施展咒术,杀伤力也相当惊人。 倘若普通人为秘金所铸造的兵器所伤,或许是血流不止,而巫女视乎灵力,见血封喉。,似乎是一种毒药。 曹禤静静把盒子递给下首的人,捋着胡子深思熟虑之后道:“确实,曾经有这样的流传,也与南蛮有关。不过多年以来西南乡民都无余力大力采矿开山,这秘金恐怕也没能大肆流传。况且前朝祭宫一手遮天,甚至左右过好几代帝王废立,那时候正好传出这等消息,在后世留下只言片语……倘若那时候祭宫就知道西南有这等矿藏,恐怕也压下了。” 他毕竟不光是博览群书,也记得牢靠,到了这个年岁还能回忆起这等琐碎事。 坐在他对面的齐昭昀也点头:“这样看来,恐怕当年巫祸往西南流窜,也是有意为之。她们毕竟……心有不甘。” 师夜光一言不发的拿过矿石,顺手从靴子里拔出短刀,在自己手上划了一道,将矿石摁在伤口上,众人来不及阻拦就看着他的手肉眼可见的枯槁下去了。 “师夜光!”赵朔几乎要原地蹦起来,也没能阻止他任性而为,眼看着师夜光举起受伤的那只手,又用力叹息一声坐回去了。 在场诸人对师夜光都算是熟悉,对这场面说不上太吃惊,只是都被吓了一跳。赵渊握着拳头试图跟着赵朔站起来,却被师夜光以眼神制止了,不情不愿的继续坐下,看他举起一只手赞叹:“果然是真的,看来世间确实一物降一物。” 旋即一本正经的对赵朔建言:“可令顾夫人或祭宫来查看此物。当年前朝覆灭,祭宫也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存留的卷宗与秘密虽然传世,但毕竟不是人尽皆知,问问她们。” 师夜光显然不可能知道更多。他虽有一双慧眼,但到底不算祭宫出身,只是有个身为巫女的母亲,不算局中之人。 一提到顾夫人,殿中气氛就沉淀了几分。毫无疑问在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想着该如何弄到更多秘金。虽然国中祭宫鳞次栉比,巫女更是大行其道,但是巫国显然更输不起,他们国中真正堪用的都是巫女,或其子嗣。 只因话题到了赵朔后宫身上,多少要表现出更多谨慎与尊重,才显得进退得体。而赵朔也只是点了点头,答允下来。满殿人群没一会就散了。 齐昭昀单独留下,所以顾寰转身进了后宫谒见顾夫人,以消磨时光来等待齐昭昀出宫。 近日赵朔有意给他的大妹定一门亲事,此事往昔或许要与皇后商量,不过如今皇后已经退缩长秋宫,顾夫人既是这位女郎的长姊,又暂且掌理后宫,也就名正言顺,和顾寰也通过几次消息。 姊弟二人在这件事上还没有取得共识。顾寰倒不介意门第,只要人品端正的,但显然他不挑门第,旁人还要挑剔,顾氏是炙手可热的新贵,消息一经放出便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自来新贵最缺的就是底蕴,而旧门阀又缺一道重新登顶的天梯,可以说这样一门婚事乃是天作之合,端看顾寰松不松口了。 顾夫人想的却更单纯,只要一门合心意的。 姊弟二人尚未面对面的好好谈论过,因此在前来求亲的人之中到底挑哪一种,哪一个都没有什么头绪。更不要提连后族楼氏都要求娶这名声并没有远扬,样貌也并不惊为天人的顾氏女郎,事情就更复杂了。 顾寰当然不愿意将大妹许嫁给楼氏。先不论子弟如何,单只两家纷争将来也必定不断,就知道不是良配,即便冷血一点只提从中渔利,那也只是暂时的和解罢了。一俟皇后东山再起,这门婚事就成了不合时宜,短暂的言和毫无意义。 然而如何拒绝楼氏,确实是个难题。 顾家姊弟纵使权势滔天,但也不可能仅凭这个就震慑四方,顾氏也不仅有这么一个未嫁女郎,大妹的婚事有极大可能会影响后面几个姑娘。顾寰到底不是冷血无情的人,他几乎是长兄如父把这几个孩子带大,只想尽可能的对他们好。 其实倘若没有他和齐昭昀的这段事,或许将女孩嫁给齐昭昀也是一个好主意,且颇能服众。毕竟天下能比得过齐昭昀的门第也没有几家了,可惜顾寰已经占了这个位子,只好去寻别的好人家。 第140章 赵朔尚未决定插手这件事,也是因为近期确实太忙,顾不到。再加上这对姊弟一向主意拿得定,只等着到时锦上添花,再给一重面子。 他的儿子不是婚嫁就是定了亲事,已经不再合适,是没有机会再和顾家绑得更紧,联系更深了,或许等到将来顾行香长大待嫁,能寻到合适的宗亲成婚。 齐昭昀出来的时候有人给顾寰传信,只需等候一会,顾寰就到了。 窥探皇帝之事一向是杀头的重罪,但赵朔知道顾寰喜欢粘着齐昭昀,这里事一了就着人往顾夫人那里去,再留齐昭昀说几句闲话,就能笑眯眯的看着顾寰过来,齐昭昀告辞了。 眼下诸事忙中有序,赵朔倒没有什么要烦心的,和颜悦色和他们二人说过几句话,命人好生送出去了。 两人沉默着出宫门,顾寰突然没头没尾的说:“惠王殿下有些不对劲,是不是?他和师夜光怎么了?” 齐昭昀一挑眉,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顾寰摸了摸鼻子,居然有点不自在:“怎么了?今天惠王那模样,在座的恐怕都看到了,要说没有什么,反而奇怪。我只是想不通,他们什么时候……” 从前顾寰倒也不是不关心这等事,毕竟他也要耳目灵通,但毕竟不多想什么,军中这样的事更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稀奇古怪的也有,顶多感叹两句。 然而赵渊和师夜光毕竟有些匪夷所思,何况关系更大,他的好奇心和意外感也就更强。 齐昭昀凑近了摸一摸他的下巴,心不在焉哄一只小狗似的轻描淡写:“兴许不是现在有点事,是过去呢?” 顾寰睁大了眼睛,长睫毛上下都浓密又丰厚,竟然有点毛绒绒的,是无声的惊叹。 齐昭昀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于是又摸了两把,心满意足的收回手:“这也不算稀奇,毕竟早年间师夜光四海为家,惠王也辗转过不少地方,他们是故人也不是不可能。” 顾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只是随后又叹息一声:“不过若是如此,恐怕陛下不会坐视不理。”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师夜光可不仅是赵朔的心腹,更知道很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这样的人和赵渊这样手握军权的宗室过从甚密,赵朔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不过他要怎样着手处理,也不关他们二人的事,更是拦不住的。 顾寰只是摇头叹息:“惠王……确实运气不好。” 惠王的王妃早亡,只留下几个孩子由王太后抚养,也不见续弦,又没听说过什么风流韵事,或者得宠妾室,想想甚至有些意料之外。 今天看他对师夜光那举止的反应,大概就算不说是余情未了,也是不同寻常,难免把他不再续弦这回事当做痴情来论,不过想到师夜光其人,顾寰又觉得这事旁人怎么看都没有用了,甚至连赵渊赵朔也无法做主。 因为师夜光向来不遵循常理。 顾寰想过一回,也就放下了,转而将注意力放在齐昭昀身上,对他软绵绵的笑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确实能我所不能,且别人并不会很相信你我会立场完全一致。” 这事说来有些话长。 自从齐昭昀和顾寰在立场之事上讨论过后,顾寰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仍然不得不耿耿于怀,总是在思索。他一向并不因为齐昭昀是外来的一股势力而对齐昭昀多有提防,因此虽然知道二人立场之差异,但毕竟理解的并不深。 有了巫国细作的回报,齐昭昀顺便也展示了一番自己对江东一脉的掌控力和影响力,顾寰这才真正明白。这是齐昭昀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的出身,他的未来。他的成就与这些密不可分,又相辅相成。 这是一个团体,那么就有团体利益,齐昭昀在其中一呼百应,自然也如鱼得水,能够获得更多好处,又发展出更庞大的根系。赵朔在扶持他,也在使用他,而驭人之术必然包含平衡。 顾寰是新贵,是心腹,更是武将之中天赋最高,寄望最多者,和齐昭昀之间不可能不发生任何矛盾,更不可能不冲突。 这才真实。 二人私情或许会令冲突更剧烈,又或者会令矛盾消弭于无形,俱由心证,全问自己罢了。 然而顾寰也是才明白齐昭昀有多危险,且为此热血沸腾,意乱情迷。 他真的一点也不担忧。 第九十章 ,旧恩义 此事过后,赵朔真正定下北伐的事,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于是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 唯一的变动是赵渊的。 那日殿内师夜光以自身验证秘金传说的真假,赵渊一跃而起又讪讪坐下,在场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也包括赵朔。事后赵渊往师夜光府上递过消息,送过药。起先这二人来往其实并不频繁,盖因师夜光并没有再续前缘的念头,赵渊也并没有不顾一切挽回的举动。眼下因为这一场突然的变故,不亲自看看师夜光是无法放心了。 他一意要亲自上门拜会,师夜光再三辞谢,一来二去动静就不小了。赵朔自从那日存了疑心,自然就在此事上留意,当即就知道了。 师夜光最终还是开门迎客,二人入内说话。 师夜光无职无衔,也推辞不受勋,是一副不慕名利的高人派头,但赵朔自然不能什么都不给,于是宅邸比照列侯,相当富丽堂皇。师夜光现在深陷世俗之中,但僧籍还在,平常都是做僧人打扮,缁衣芒鞋,素淡冷漠,他亲自到门口引着赵渊进来,神态却不亲热。 第141章 赵渊也不在乎他的冷淡态度了,眼神忍不住溜到他的袖子底下,怎么也看不清伤势。那天大家倒是清清楚楚看到他手上的伤口一触到秘金顿时如同枯萎一般塌陷干瘪下去,虽然掌心伤痕不长也不深,秘金因此没能要了他的命,但显然也伤了他的元气。 江东祭宫能够令男子掌管,就证明无论巫女们承认与否,继承血脉的男子也一样算作神官,只是没有资格而已。面对秘金的时候都是一样脆弱。幸而秘金珍贵不易得,巫国更是不愿意让它流通成为杀伤自己的武器,那块原石不大,又未经冶炼,不够纯净,师夜光才能若无其事的站在他面前,以冷淡的眼神看着他:“殿下驾临,就是为了看我吗?” 他穿一身缁衣,颜色是深沉且黯淡的。虽然世间僧人都是这样打扮,但师夜光在其中就是与众不同。他的面色苍白,恐怕伤势还没有好,唇色也因此浅淡,一双狐狸似的凤眼半睁半闭,十足慵懒看在与他耳鬓厮磨过的赵渊眼里,难免有点妩媚的味道。他确实生得漂亮,貌若好女,多半是继承母亲的样貌,素来任性,也不令人心生烦闷和厌恶。 赵渊和他好的那时候两人都还很年轻,风月之事虽然也是知道且熟练的,但遇上彼此这样的人,难免没有分寸,只晓得痴缠。那几年师夜光的脾气也不算好,但毕竟不会二话不说就举刀自残,无外乎是喜怒无常,颐指气使罢了。赵渊生性温厚,又是坚韧的母亲养大,虽然摸不着他的脾气,但还是很能包容的。二人情事,说不上不好,甚至如今想来也还是旖旎缱绻的一段。 后来断是断得莫名其妙,赵渊心心念念,没听到半声回响。师夜光趁他拔营销声匿迹,后来再听到消息就是始料未及的,他的叔父得了一位神人,是个野僧,叫做师夜光。 赵渊后来颇为怨怼过一段时间,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倘若师夜光要权势名利,他也不是给不了,为何偏偏去找他的叔父,而把他彻底抛弃?难道是嫌他还不够权势滔天么? 不过这等心思后来就淡了。怒气一旦消磨,他也就明白自己这样想师夜光不过是百思不得其解。其实以师夜光的性子,两件事或许应该分开看做心血来潮。起先是突然之间对他没了兴趣,不愿意再纠缠,后来才是偶然经过旧都,见了赵朔,兴起投入帐下的心思。 毕竟二人好了那么些年,耳鬓厮磨的日子不短,赵渊到后来已经对师夜光的心性有了许多认识,甚至听他讲过这些年如何浪迹四方,如何走到现在,由此不算是不明白师夜光的了无牵挂。他自从出生就被母亲放在木盆里随水漂流,被人捡拾,在路上踉跄长大,学了书写认字,念过几天书,后来天下动荡的厉害,为了避免被征做兵丁剃度出家,拜师在乡野小庙。老和尚一死,他捧着饭钵四方云游。 倒也不是没有生死关头,更不是没有奇妙际遇,后来他学来经史子集,也学到摸骨看相,一双慧眼成就如今,甚至同一个老儒生学了医术。后来他们二人就是因为师夜光的义诊而相识,到底是这四方漂泊的日子把师夜光送到他的身边,又怎么不会送走呢? 赵渊同他好的十分莫名其妙,现在想来是初见那一眼销魂摄魄,师夜光在晦暗厅堂残破四壁之间光彩照人,几乎真如神仙一般,要不动心太难。后来是因为赵渊读不懂他,又沉溺入他的不可捉摸,只顾着狼吞虎咽,哪里想明白过到底为了什么。 他知道一些师夜光的事,也不过是师夜光愿意说的,至于对方是否也和别人好过,又爱过谁恨过谁在乎过什么,对谁念念不忘,究竟渴望什么,一概不知,也不敢相问。 这像是传奇故事里的书生夜宿野寺,有狐精花魅前来自荐枕席,哪个书生问过为什么?狐精也不过搪塞一句“仰慕郎君”就够了。有些事不必问为什么。 师夜光终究是要走的,就如同赵渊也必须回去。 赵朔为他定了一门亲事,王妃是高氏女儿,正是那个和赵朔缠斗不休的高进之女。这是一桩虚情假意的合盟,婚姻却是切实的。高氏是旧门阀,规矩不小,女郎教养的不错,王妃美貌贤淑,嫁在旁人家里举案齐眉不是难事,何况她父亲权势不低。 可惜赵渊并非她的良人,上头还有一个贺氏王太后做婆婆。王妃性子外柔内刚,但毕竟是深闺妇人,比起婆婆来就有些不够看。赵渊和她相敬如宾,彼此之间其实没有什么话说。新婚没有多久,两家结盟就已然破裂,王妃处境艰难,高进俄而被围追堵截,由她的丈夫斩杀马下。 彼时王妃怀着长嗣,正是后来获封惠康翁主的赵今安。 她为了这个女儿挣得一线生机,给她取名今安,未尝没有苦痛之意。 此后夫妻之义成了虚言,赵渊也不记得王妃展眉,两人又育有一儿一女,随后王妃就郁郁而终。临死那几年,她心事越来越多,只担忧丈夫用不上自己,又急着与旁人联姻再娶,怕的是不得善终。一病不起之后反而轻松些许,多次恳求赵渊待自己将来身后,将儿女都给婆婆照顾,即便另娶再生,也不要令继妃为难。 她为的是什么赵渊很清楚,只是想不到死对她居然也成了一种解脱。二人虽然没有多少情分在,但这个漂亮又荏弱的女人为何香消玉殒,是不必多说的。不能怪她心性不够刚强,也不能怪她未曾真正有一天放下父亲之死,更不能怪她为何不将出嫁从夫贯彻到底。 第142章 她毕竟是个人。 为此,赵渊也不准备另娶了。他已有子嗣,对死去的父亲,对自己这一脉交代得过了,劝服母亲是难一些,但她毕竟是通情达理的人。王妃之死令她也颇为沉重,先前打算从娘家挑选一个侄女为婚,到底也放下了。毕竟还有三个孩子在,赵渊不愿意续弦,也就不逼逼他。 很长一段日子,因为这些事,赵渊都没有再想起过师夜光。这事说来就像高烧,当时云里雾里,全然察觉不到别的,后来好了也就是那样,因不告而别恨过,又因怀疑他是索然无味而无地自容过,之后竟然也慢慢淡了,并不常想起,就连梦里也很少再梦见佛衣。 只是赵渊因此更加的不信鬼神,尤其不信僧道。缁衣在他眼中总是带有一些隐晦却鲜明的旖旎意味,就没有尊重了。 王妃身故后又几年,赵渊突然有一日想起从前,顿时明白自己开始苍老了。他才年过而立,还没到该感觉到苍老的时候,但往事忽然这样历历在目,就是腔子内里的心在衰老。 这时候他倒是不再怨恨,只是对当年的自己暗自摇头,一纸调令就能让他赶赴新都,羁留下来,原本以为的此生不复相见,到底只是一时气话。 师夜光几乎没有变。他的神态或许熟成不少,然而眉梢眼角,都没有老态,甚至连肤色也如同覆着一层白霜那样剔透莹润,和当年一样。重拾旧时意乱情迷,也不过是一瞬间。赵渊一向在情事上不够游刃有余,即使到了现在也一样。他倒是试图云淡风轻,但第一句话就失败了,后来就怎么也装不出来,只看着师夜光表演素不相识,漠不关心,从未蒙面。 这或许稳妥,但赵渊也会逆反,师夜光越是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他就越是不管旁人的看法,越要他承认二人之间是存在这什么东西的。至于那东西是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我来看你。”赵渊毕竟学会了说场面话,直起身来跨到师夜光身上抓住他的手腕揭起袖子的时候脸色倒是平静且彬彬有礼的,倒好像干的不是扒衣服的事。 师夜光对他的力气早就知道,但还是本能的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也就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看来看去了。那秘金确实非同凡响,那一日伤了到现在也有三五天,但是伤口恢复的十分缓慢,师夜光天天看着才知道进展,看在赵渊眼里,就是仍旧如故了。 “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师夜光自己并不当一回事,但是赵渊骑在他腰上迫得他几乎躺平就不太舒坦,何况还涵盖了另一种威胁,因此不得已推他一把:“过些日子会好的,你先起来。” 从前赵渊是句句听他的,鲜少问一句为什么,但现在已经不顾他的拒绝进门了,怎可能仍旧遵从他的指示,闻言干脆把他彻底压平,一手抚摸他从领口漏出来的脖颈,语义暧昧:“好了,你不要说话,我替你看看伤。要是让外头听见了,恐怕不大好。” 师夜光静静躺在他身下,不发一语。 第九十一章 ,复合 赵渊能忍到今日才上门,其实比师夜光想的要晚许多。 他毕竟对赵渊认识颇深,并不以为这是个善于隐忍和忘记的人。当年师夜光未曾给他什么交代就杳然无踪,赵渊不能不记恨他。重逢之后碍于二人身份更易,要私下见面更不容易,总得避嫌,这股郁气未曾发散出来,是不可能凭空消失不见的。 师夜光原本料定赵渊总得追究自己,或者逼问出一个他预期中的真相,却不料赵渊这些年到底是有所进益的,他不问了。 师夜光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他从来随心所欲,这一点即使在赵朔帐下也经久未变。这一套对从前的赵渊是很管用的,他不晓得师夜光的想法,又满心温存之意,难免落于下风。 现在这个赵渊可不一样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他并非士,而是王。 赵渊骑在师夜光身上要看他的伤口,师夜光焉能不给他看,于是也就等于是默许了赵渊今日所做的一切。 师夜光一时温顺并不能叫赵渊心里愉悦一星半点。他看清了那伤口,脸色越发难看起来,盯着师夜光,沉声道:“我早该知道,不该太惯着你的。” 这结论让师夜光忍不住挑起眉。 赵渊其实挺喜欢看他凶巴巴的样子,盖因长久以来师夜光其实不是表情丰富的人,多数时候都是一脸困倦冷淡,对谁都一视同仁,因此连恼怒的表情都成了与众不同。 何况师夜光真发起脾气来就不会是脸色难看,因此不高兴反而像是撒娇了。 赵渊把他的脾气摸得透彻,到后来更是掌握一门顺毛的绝技,二人相处倒也是很融洽的,早就不怕他这个不高兴脸了。 赵渊虽然说是不该太惯着师夜光,其实打的倒不是强取豪夺的主意。先不论于公师夜光是朝廷里的什么人,单说于私,赵渊也觉得强取豪夺没有意思。他一来不是那种人,二来早过了那个年纪。当初鲜衣怒马,也不见得对师夜光的出言不逊有什么雷霆之怒,何况现在,两人不管怎么说都是旧情人。 有这一层关系在,赵渊其实猜到师夜光的想法。 重温旧梦当然是不明智的,也不是很有必要。可惜师夜光这一生什么时候在乎过必要不必要,明智不明智?他全靠自己高兴行事,早就不是秘密了。 师夜光虽然并无官位勋爵,但地位超然,赵朔亲封的上师。在如今这个祭宫势力仍旧不减的情况下,达官显宦之中信奉佛道的固然有,但以国家名义奉养的也就这么一个了。可惜师夜光也是个假和尚。他不在寺庙里住,倒是时常与僧道辩论经义,日子过的是很自在的。在京中还有个宅邸,是赵朔所赐,前朝高官遗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比之勋爵府邸也差不多了。 第143章 更何况他收受各方贵重礼物从不手软,这难道就明智吗? 送礼给他的人未必是有事相求,更多的不过是想铺路,师夜光也不会予取予求,只是胆大包天,随心所欲罢了,甚至将收受珍宝之中格外名贵的进献宫中,也不见得赵朔说什么。 君臣之间彼此信任可见一斑。 何况私情其实是最不要紧的事。岂不闻顾寰和齐昭昀之事人所众知,也不会从此就以为齐昭昀不再是江东势力领袖。 此事对赵渊会更复杂,皆因他身为宗室,与赵朔的关系更微妙,而师夜光的身份也不够明白。他虽不是赵朔的禁脔,但所知秘辛着实太多,与任何人交往过密都容易招致灾祸,何况这人是宗室。倘若赵朔起了杀心,论心不论迹,杀人不过一念之间。 其中自然有许多危险,或许涉及性命,不能说不危险。 赵渊还从未流露出这种不顾一切的架势,即便明知道这其中风险不过是说说而已,真正那一天的日期还遥不可及,师夜光也难免生出几分兴趣。 “你想要什么?” 他挣扎两下,要坐起来。赵渊身量长,又经多年征战,弓马娴熟,分量更是不轻,本意没有把他坐死这一条,也就起身了。师夜光也算是诗书礼御射都学过的人物,比赵渊却绝对比不上,因此不怕他逃走,倒不如两人好好坐着正经说说话,说通说透,至少说明白自己的意思。 两人终于按宾主坐了,茶已经凉了,非但没有比方才看上去正经一点,甚至更像是叙旧情,温旧梦了。 赵渊倒不在乎这一点,径直说明来意:“我想明白了,有些事实在不必太在乎你的意思,多数时候,你自己心里并没有什么意思,旁人提什么你都没有切肤之痛,也就不会反驳,只是从前我不敢而已。” 他话音一顿,其实还没有说完,师夜光却已经歪着头抢话了:“你不敢?” 语多讥诮之意。 赵渊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沉定而宁静:“我敢不敢,你是知道的。当初我待你如何优容不必再提,这都过去了,况且是我自己愿意。但我对你好不好,想必你的看法和我并无二致。你是知道我不愿意离开你的。” 师夜光扣着几案默然不语,算是认了。 赵渊看出他现在又不急着抵御自己这个外敌,于是平和的接了下去:“过去那些事,我并不知道缘由,你恐怕也并不会愿意告诉我。我自己倒是想了好几年,现在算是明白了。我忘不了你。” 师夜光猛然一震,倒好似这句直白的话他从来没有听过一样。 从前情热,赵渊倒也不是没有说过甜言蜜语。何况师夜光生得这幅样貌,又四海为家,情话听得够多了,于是也就腻了,从不往心里去。 世间之人要求一个永生永世是不可能的,就连真心实意都是那么少,更何况什么天作之合,什么毕生所爱。师夜光本性凉薄,也不指望旁人情爱,一向过得肆意妄为,并没有受过情爱上的苦,也没有被震撼过。 可赵渊这一句是不一样的。 起先他进京的时候,倒还没有要和师夜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那时节他自己的名分未定,着眼在天下,情爱就不够看了。何况王妃新丧,毕竟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还有几个孩子在,鳏夫的悲痛伤怀在情理之中。师夜光更是尤为冷淡,两人的默契就是保持距离,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那之后又是两三年,赵渊忽然找上门来说这个话,显然是真的想了好几年,这句话就更真了。 可是什么叫我离不开你呢? 赵渊早不是当年的赵渊了。他到底有多大权重,赵朔到底对他寄予了多大厚望,准备拿他平谁,治谁,顶替谁,师夜光不说一清二楚,至少也明白十之七八。当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光是他自己了,他身后有无数人推他,逼他,这是一个群体,更是一股势力,鲜少有人能抵抗得过,因为他们的利益就是你本人的利益。 他怎么会回过头来谈什么情爱? 师夜光想到多年前简陋佛堂,赵朔提着马鞭进来,刹那间视野之中光华闪耀,不必耳闻仙音,他就知道自己的劫难来了。 四海漂泊者怕的不是跌宕起伏,而是渐渐随波逐流,落到一个温水煮青蛙,后来无力反抗的地步。 他怕赵渊,从那时候到如今。 倘若他和这个人在一起,以赵渊那种认真的方式,那这一辈子就不会过从前那种日子了,他将会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前路茫茫,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路标的东西,只有靠自己去闯,去过,倘使失败了,师夜光知道自己会再也站不起来。 至于赵渊如何,其实他并不如何担心。 赵渊与他不同,况且赵渊也不用他来担心。 师夜光的神色眼见着就露出一丝软弱了。赵渊看在眼里,竟不知道是该见猎心喜,还是该哀叹一声。师夜光一生在别人眼中自然看不出什么行迹,只以为他全靠智珠在握,聪明天纵,或许没什么明白的弱点。但其实并非如此,他既不风流,又不老于世故,在情场上其实很容易落败。 他倒是不好骗,但一旦拿出真心,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倘若这个人是他也喜欢的,几乎就没有不成的事。从前赵渊没看出他的弱势,自然随着他胡乱折腾,一旦看出来了,就忍不住觉得他实在可怜可爱,丝毫不见位高权重的助益,反倒显得格外柔弱可欺,好似一个绢纸糊出来的人,戳一指头就顺势倒在了地上。 第144章 师夜光到底没有防他,更不准备对付他。 赵渊知道此事可成,心里松了一口气,也不急着步步紧逼,反而又松了口:“我不是要你当即和我怎么样,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并不打算放手。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明白你,我是真心是假意瞒不过你,我也知道你并不讨厌我,你曾经是很喜欢我的,为何现在就不行?” 为何现在就不行? 师夜光终于和他对视,而赵渊将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膝盖上。 二人到底再续前缘。 第九十二章 ,心慈手软 他们这里再续前缘,事情还没有议定,赵朔就已经接到了消息。 但凡新兴的朝代,情报畅通程度其实都不如日落西山暮的时候,盖因并不需要靠鹰犬走狗来维持威严。何况赵朔自以为服人以德与能,倚重京西缇骑相当有限。 这并不是说他就不会刺探机密,掌握风吹草动。譬如赵渊和师夜光这等人物,他就算不必弄清楚他们的一举一动,但对这样的动静毕竟也不能无动于衷。赵渊反复登门求见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何况后来近乎硬闯。 要是换个人,或许赵朔还安心些。一来他于赵渊是叔父,彼此之间除了君臣恩义还有血脉亲情,自从赵济造反那一件事之后,就越发心慈手软起来,即使并不愿意师夜光陷入这种境地,也不想对赵渊太严厉。毕竟他一生要说顺遂不见得,要说可怜倒真可怜。只一件事就敌得过他多年来叱咤风云,策马扬刀,最后坐拥江山的得意:他的千秋万代现在还悬于一线,尚未敲定呢。 凡是做开国皇帝的,莫不以为自己功德盖世,何况在这样的乱世要刀头舔血的赢一座江山,断然不是容易的事。能做到这种事的莫不是一时无人出其右的天纵英才,还得有极旺的运道。天子天子,自然是上天之子,到了这一步谁都会觉得自己立于人间之巅,一切都在自己翻云覆雨手之中。这样的功业,势必是要传之万世的。 要说这仅仅是为了私心,也并不见得。起誓的时候,起兵的时候,于天下而言赵朔不过微茫一芥,却开口必言天下,苍生,千秋,倘若没有胸怀,说不出这样的话。即使功成名就,也未见得他有一日松懈。宫中至今仍然相当节俭,新都皇宫是新建的,那不过是因为旧都已经成了废都,多少兵马以铁蹄践踏,又烧起三天三夜的大火,只有彼黍离离,没有万代风流了。 皇后与诸妃嫔带头不穿丝绸,不用贵重簪珥,就算只是装样子,这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赵朔到底可以说一句我为了天下呕心沥血,耗费多年,为的不是自己登顶一时,享受一生,千秋万代,海晏河清,在他手里是可以望见的。他要的也不是高处不胜寒,而是天下自此澄清,今日立下的律法,礼制,挣来的安稳平靖能延续下来。 他能接受过继赵渊这个建议,也就忘我无私,不全是个当代枭雄了,否则怎么舍得这天下独一的名分落入自己的后裔之外? 偌大天下都是他的私产不假,但也是他的心血。为了这件事,他能舍弃一切去维护。只是眼前赵渊毕竟做的不是很过分,他容下了一对齐昭昀和顾寰,要是对这一对马上棒打鸳鸯,未免显得太反复无常,又太心眼狭窄。毕竟从前师夜光有没有情人,赵渊与谁情好,都不是他该插手的事。 那么这二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答案是至今赵朔都没有完全放弃赵渊入储继位的那个后备方案。六皇子还小,上面有这么几个哥哥,早早入储反而容易令他被人看做眼中钉,不若藏拙几年,再看看心性品德。何况这时候婴儿夭折极其容易,固然赵朔不肯说出这句话诅咒自己的儿子,但也得防备这件事。既然巫烛早就断言自己亲生子除了六皇子都不能继位,否则又落入那个诅咒之中,赵渊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近支宗室,父亲早亡,又有极其强势的母亲,近乎完美。固然惠国王太后说的很对,此事不能流露于外,现在赵朔就算是对大嫂也不会承认自己还准备了这一手,但想总是要想的。 正因此,他也不愿意与赵渊提早生出嫌隙,破坏二人之间难能可贵的亲情,让他与自己离心。 说到底情爱这事其实无所谓,只是赵渊和师夜光来往,赵朔毕竟要比其他事更游移不定。他倒不是担忧这二人私下对自己不利,或者因私废公,只是师夜光身份太特殊,人人都知道他是赵朔最迷信的心腹上师,就算赵朔什么都不做,也难免令人将犹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想了半日,赵朔终究决定把师夜光调走,令他在旧都原址重建日照寺,振兴教门去了。这不是师夜光的心愿,不过圣旨里说了是他身为佛门中人该做的事,如今功成名就,位列开国列侯之尊,自然要为佛门做点好事。 历来由于祭宫相当实用,宫里倚重女神官太多,佛道二教只在民间发展得出广大信重,但赵朔知道最好还是借助佛道之手平衡势力,何况现在祭宫已经太重了,不能不考虑牵制,从师夜光开始下手挺好的。 这旨意迅速又莫名,颁布之后师夜光就得着手准备,从拨款,征调民伕到规划建筑,都得自己上手。这事他倒不是不会做,只是不喜欢,没有多少兴趣罢了。可惜当年的商王已经成了皇帝,一命难违,不得不遵。 回头赵渊还没来得及筹谋,就被赵朔宣进了宫里。 第145章 叔侄二人殿中对坐,长久寂寂无声。 赵渊的礼节一向无可挑剔,静默的陪着叔父坐下,看炉烟袅袅,听殿外风声雨声,隔着窗子沉冷又匆促。二人多年以来已经有一份父子情谊,比起赵朔与自己的亲子,甚至可能更长久。毕竟像他这样一个父亲多半令孩子畏怖交加,可要是作为君主,恩出于上,那还是很容易被人感念的。赵渊又相当恭顺,多年来未曾行岔踏错半步,二人都十分珍惜这一种难得的情谊,交杂父子,君臣,叔侄,甚至还有点心照不宣的知己意味。 比起叔父,赵渊性格宽仁平和许多,不大容易发怒,除此之外治军严谨,令行禁止,也是颇有远见的人物。赵朔常说可惜他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是真话。他教过赵渊很多事,又亲手与他权柄,寄望良多,从不相疑,赵渊也以忠诚于捷报回应,有来有去,二人对现状都很满意,因此开言劝告就更难开口。毕竟如今局面谁都不想打破。 “我对你寄予厚望,这你是知道的。” 然而话还是得说,且赵朔将语气放得很平和。 赵渊也十分恭顺:“多蒙叔父信任,侄儿愿肝脑涂地报效。” 赵朔叹了一口气:“这事令我为难,并不是因我对你疑心。师夜光此人我很清楚,也是放心的。但他身涉许多机密,并不简单,你二人……这是出给我的难题啊。” 最简单的来说,师夜光是除了皇后,赵朔,顾夫人之外,唯一知道三易而亡这件事的人。更简单的来说,师夜光在赵朔这里,不止看过齐昭昀一个人的未来,那些悄无声息消失的人都哪里去了呢?这些事是不能再翻上来,为人所知的。背信弃义,肮脏丑恶,尽在其中,只好作为暗流,令血色逐渐浅淡。 赵朔句句都说我们并未离心,证明他只怕离心。 多年来他掌握大权,靠的自然不是和颜悦色,而是雷霆手段,笼络人心,不可能每件事都示于人前的。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杀了师夜光,从此之后波平浪静。但现在已经做不得了,赵朔也舍不得。他依赖师夜光比依赖其他人更甚,因师夜光多数时候都无欲无求,虽然不拘礼节,但其实要求很少,更不居功自傲。这等人难以驯服,但一旦驯服,就食髓知味,不能不倚重。 自断一臂,太蠢。何况这一臂还牵扯到了赵渊,赵朔就更不肯了。 单论赵渊这一边,赵朔也心知倘若只因为赵渊看上了师夜光就把他杀了,那未免太反应过度,很难不激起叔侄间的矛盾。 真是棘手。 因此,赵朔暂且只用一个拖字诀,准备静观其变。 赵渊也猜到即使叔父态度柔和又无奈,采取的措施也绝不可能只有一项,于是垂眼道:“侄儿有罪。” 他认了错,但一副“我知道,我不改”的样子,赵朔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拖字诀于是上阵:“我已派师夜光去旧都修建佛寺,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接下来就是北伐,你领一军,这是国家大事,推拖不得,我就等着你捷报频传,万勿令我失望。” 赵渊抬起眼,带出几分喜色:“不敢辱命!” 他大约以为赵朔并无拆散二人的意图,又绝不可能拒绝北伐的任命,何况此事早定,人人心中有数,如今只是说出来了而已,于是干脆的答应了。 高氏如今气数已尽,子孙不肖是没有办法的事,何况运道尽在赵朔这里,他们也只是苟延残喘。北伐难就难在长途奔袭,以及粮草军械辎重运输,一旦粮草断了,前方大军势必无计可施。要说在登基没有几年的时候就再次大兴征伐确实是件冒险的事,打仗要钱,要人,要粮,哪一件都不容易。虽然刚开过吏治清明,但是国库没有钱,就是没有钱,打这一场仗殊为不易,因此只许胜,不许败。 这么急的原因不过是为了一个天下之主,实至名归。何况不趁着高氏已经到了积重难返一鼓作气打下来,就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将来只会成为顽疾。 赵朔正打算为自己的继任者,不管是谁,做好一切能做的准备,推平所有障碍,不光卯着劲要打北方的高氏,就连将来巫国也不会放过,见赵渊胸有成竹,慷慨激昂,也就暂且满意,缓缓点了点头。 至于他和师夜光……容后慢慢的着手吧,急是急不来的,也没有必要。 第九十三章 ,前奏 自古以来大军出动,最要紧的就是粮草的运输线。出征地越远,粮台越是难以及时供应,断了粮草就是断了命,一旦深入交战,立刻性命攸关。 历次北伐,除了粮草,至关重要的就是天时,最长不过孟春出征,孟秋还朝,一到冬日朔风一起,就不是将士们能够抵御的了。 好在高氏盘踞之地既不在大漠荒原,他们自己也不是逐水草而居的北戎,既不存在孤军深入,也不会轻易断绝粮草,难度降低了许多。之所以兵分三路,狮子搏兔,为的当然是万无一失。 何况收复北地,接下来自然是全盘接手,更名改姓,驻军戍边——北戎这几十年来气焰一样相当嚣张,和高家子孙颇有勾连。他们固然不可能为了高氏与皇帝的征伐全力以赴,赵朔现在也不想和他们短兵相接。打是固然要打的,但不能是现在打。 打了就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事之中,现在国内百废待兴,这一仗还不到开打的时候,此行能够打散高氏伪王,就是很好的了。 第146章 朝廷之中自然对北戎和伪王之间的联络颇有了解,料到或许他们一露败势就会向北逃窜进入大漠。只要届时边关宁靖,伪王治下重归王化,就算达成目的了。至于北戎方面么,既然一时半刻还不打算动兵,则以怀柔手段拉拢,尽量不生变数,最好结成同盟,能够立下一个互不攻伐的合约,必要时候和亲联姻也不在话下。倘若北戎藏匿伪王处出逃犯人,视其重要程度交涉,妨碍不了统一大业,就是最好的结果。 京中尚在筹备粮草军饷,去往北戎的秘密使者就已经出行,年后无论如何也该送回密谈的结果,孟春大军出征,缓一缓也不要紧,稳妥是最重要的。 赵朔放马出兵挣下的这个江山帝位,现在才到了徐徐图之,事缓则圆的地步,能慢慢来了。这感觉倒有些异常,让他连着好几天都睡不好,吃不下。要说到了这一地步,赵朔无论是个什么样的英雄人物,养气功夫也早已到家,要再让他寝食难安,远没有当年那么容易。一阵焦躁,一阵壮志踌躇,待到心绪平静,难免又把旧事检点几番,数过一遍故人,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到皇后。 且不说多年夫妻互相扶持不是虚假的,单说她毕竟是皇后,也没法让她“病”在长秋宫太久。毕竟赵济以降,还有四个皇子是她抚养,这份功劳已经是皇后最大的护身符。原本赵朔就不准备把她关在长秋宫太久,皇后正位宫闱,名分地位皆在,何况一年到头总有典礼要帝后共同出席,倘若到了日子偏偏不见皇后,外头能说的话可就太多了。 这段日子顾璇玑接过宫务统领六宫,做的当然也是好的,且她以宠立身,这样子已经足以与皇后分庭抗礼,不必再加强化。赵朔剩下要在皇后出来之前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把楼氏为官的几个子弟要么远调,要么明升暗降,荣养起来,从现在起削弱他们为诸皇子盘算争储的能力。 这是个交易,皇后会答应的。只要她能出来,事情尚且大有可为,面对父兄遭到的这一系列处置,她也只好静默不言,绝不表达反对。如此,对赵朔而言,此事就庶几可成。 剩下的,他这一家之主,天下之主只要还在,就和国事一同,徐徐图之吧。 经历了赵济逼宫,朝中请立太子的声音是越来越小。固然赵朔如今已经走上了前代功勋卓著的帝王多疑的那条路上,但毕竟臣子们是不敢妄议的,只小心不触逆鳞而已。 盘算过一遍,赵朔定下了几件事,松了一口气,又注意了一番皇后的动静。 她自然不能真的安稳的待在长秋宫“养病”,私下与宫外的联络未曾断绝,宫中消息也始终都在探听。如今宫里处处以顾夫人为尊,就连皇后驯服多年的几个当年潜邸之中的姬妾也不得不俯首,面对这种不妙的境况能够沉得住气,皇后性情确实坚硬柔韧。 表面上示之以弱,蛰伏不动,实际上她心中从未有一瞬忘记血海深仇,或者真正屈服,这个女人当初能指挥家将携儿带女逃出险境,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只会越来越厉害。赵朔对厉害的女人并无成见,更不会回避。以他的性情,只觉得越是厉害,越是刚硬的母亲越是令儿女卓越出众,主持中馈更为适宜。何况他难道会怕自己的女人吗? 皇后也罢,顾璇玑也罢,都是坚韧不拔,无所不能的女人,但仍然为他摆布驱策,已经是个明证了。 真正君主与豪杰,当然不惧怕女人。 京中已经有明旨下发,筹措粮草与军饷,兵将也开始调动聚集至营盘,为战事做准备。虽未出征,其中钱粮从哪里来,已经成了须得细细安排的事情。兹事体大,赵朔不得已请丞相曹禤与大将军霍利出来,曹禤干回老本行,总领粮台事宜,霍利做元帅。 大将军年事已高,本来安排他在这个位置就是半个荣衔,此次北伐令他为统帅原因也很简单。于赵朔,派出去的三人彼此之间不相上下,从中擢拔一个主帅容易互不服气,霍利年高德劭,尚能跨马提刀,且还有多年的经验与积威,坐镇中军大帐是没有问题的。 于霍利而言,他自己固然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高高在上为人尊崇不是不行,可惜他还有子孙要顾,自然得拼着七老八十,为君分忧。 况且如今说直白些,国库没有钱,内帑也没有钱,赋税收上来的也立刻就花了出去,此次北伐所用军费,一概都得从地方上出,重中之重就是北伐军所经郡县和打下来的地方。 到底能弄到多少钱,全看将帅个人能力,谁穷谁富,到时候才见分晓。顾寰和赵渊都是赵朔一手培植的青年将领,前途无量,本事自然也不小,弄到军需不在话下,只是手段各有区别罢了。至于齐昭昀么,想来是比这二人怀柔许多,但也不足为虑。毕竟古往今来领兵打仗最要紧的不是武艺高强,不是才能卓著,而是要让自己的兵有饭吃,有衣穿,有命活着,能拿得起刀,上得了马,再谈冲锋陷阵,勇猛杀敌,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智计百出固然能取得常胜,但这几样总归是最重要的。 曹禤总揽粮台都是干惯了的,如今重出江湖,堪称宝刀不老,所到之处无不所向披靡,畅快得犹如热刀切开厚厚积雪。这里筹措的粮草军需固然为数不少,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要靠到时候前方将帅各凭本事,如今天下方平没有几年,比不得从前兵祸横行,扰攘平民百姓是万万不可的,因此还得俭省着花,北伐务必要速战速决的好。 第147章 正因如此,齐昭昀,顾寰,赵渊三人再次驰往京畿练兵。 这一练就得练到次年开拔,正好有足够时间整顿军纪,严明军法,掌控军中人事动向,都是势在必行的事。好在如今开朝也不过几年,全军上下战意尚浓,风气也还不错,剩下的操练作训,循序渐进也就可以了。 对这些顾寰和赵渊二人是早就看熟了,惯于此种风气,对齐昭昀反而每一次都是一种震撼。 倒不是说南朝那些年军心不稳,战意不浓,但他是亲眼看着日落西山的人,又知道乃是因为巫国与赵朔两相夹击,双线作战,国内支持不住,到后来将士们缺衣少食,无力为战,再强的战力也日渐衰落,打是不可能打下去了,何况再打,连兵丁也没有了。这股颓唐的垂暮之气息,是齐昭昀终生难忘的事。 自然他如今在新都,颇受倚重,又有真正挂心的人,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况且还领一群南方士人,有赵朔护航,说位极人臣算不上,但地位不堕,对外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经过这几年赵朔的怀柔与吸引,要说他没有被培养出一丝一毫的忠诚,那也不是实话。 赵朔与他到底也算知音,只是隔着许多事,难免尴尬,也不能真正无间。赵朔确实是个有大心胸的人物,时日长了,齐昭昀对他也生出几分佩服,君臣二人逐渐磨合,因态度都格外端正而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倒也比预料之中顺遂许多。 因此这一次北伐在即,齐昭昀心中也有一份报效之心。何况他来新都之后,就实现了一个武官转文职的自然过渡,再也没有打过仗,朝中暗地里总有忍不住诋毁他的人,说什么天下盛名多浮名的话,齐昭昀全都知道,只是平常不愿做声,这事也不值得公报私仇。如今有了机会能够施展一番,倒也是很满意的。 齐昭昀不光长于水战,最擅长的其实是占据地势利用险隘作战,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固然是江东局势后来也不允许以多胜少,以强胜弱的缘故,也是因为他天然确实多奇谋。北伐作战有许多都和南征不尽相同,但正如他可以教给顾寰如何在水上作战,如何在江上作战一样,顾寰也同样可以教他。 不过少不了以师徒之名逗弄小将军脸红害臊就是了。 顾寰正正经经带来一张牛皮制成的堪舆图,铺在地上讲解局势,最后二人却不得不在上面翻滚了一回,好在尚未污染到舆图就转战到了床榻上,否则此事恐怕就太难交代,小将军就更不好见人。 其实齐昭昀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想着那回事,在旁人看来也是个相当正经甚至清心寡欲的人,奈何小将军实在不经逗,说他两句,叫个老师,顿时就脸红起来,害羞:“你别说了!” 甚至恨不能上来捂住他的嘴。 齐昭昀一本正经,微笑:“这里又没有旁人,你摆一摆先生和老师的谱,我又能拿你怎么办?还不是什么都听你的。”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奸狡啊奸狡。 顾寰被这两句话弄得坐且坐不住,又何况一本正经的继续讲下去这等难事? 何况都知道这段日子虽紧张,但比起北伐路上,已经安稳许多,甚至可以叫悠游自在,难免想趁着还能在一起的时候多尝点销魂摄魄的滋味,于是顾寰到底没有抵抗得过丢盔弃甲任他处置的齐昭昀,一把将他扯进怀里,宣他的军法:“好哇,那就先交束脩,再试试军棍。你要不服,就把你征为军奴,收进帐中。” 这可是顾寰说过最混账的话,齐昭昀大感兴趣,顺着他的动作往下倒,被小将军紧紧按在掌下,往二人的“军棍”那里看了一眼,道:“好可怕的将军,竟说这种话,收为军奴叫我伺候你的枕席么?这可真够吓人的,可怜咱只是个读书人,还怕伺候不好将军呢。” 顾寰已经往他身上压过来,连齐昭昀身下就是堪舆图也顾不上,喘着气埋在他胸前,捏着他的腰侧往上提,说话越发越界:“你伺候不好本将军,本将军还伺候不好你?你这军奴只要躺平就坐享其成,怕是世上最好当的。要是这也不成,那倒不要紧,军法上有,皮鞭子蘸着凉水抽,抽完了扒光衣服捆起来吊在门口,给全营看了,以儆效尤。” 他固然是没有真这样做的心,但此话说出来并不是没有用,齐昭昀被他亲得脸颊泛红,挨着他蹭了一蹭,毫无被羞辱的恼怒,反而把他这话接了下来:“这军法可比将军你吓人多了,既然如此,我就算是消受不住,怕也只能承欢,还请将军怜惜呀。” 顾寰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再也没空说这些疯话了。 第九十四章 ,明月引 次年孟春,北伐之师终于成行。大将军霍利为元帅,赵渊,齐昭昀,顾寰三人各率一路彼此掩护,往北地进发。 霍利虽然年事已高,但戎马多年,身强体壮,不是一般老人可比,再次横刀立马也未见颓势,坐镇中军帐还是妥当的。他此次出征,一来是再没有几个人能压住这三路统兵的三人,二来是他子孙之中出头的少,到了这个年纪也少不得以自己的命博一个自家的将来。 中军帐里他没有留自己的亲人,反倒将两个一向勤谨的孙子派到顾寰帐下,一个是为了避嫌,另一个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出头的机会。 倒不是赵朔未曾念及霍利的后人,怎奈他的儿子并不争气,走文路走不动,走武路亦不通,虽然并非没有地方吃一口清贵的饭,但到底不够,倘若霍利百年之后,门庭眼看着就要冷落,他老人家一辈子过来了,受不了这个,于是就将希望寄托在两个孙子身上。好在到底不差,只要有人才,赵朔是一定会用的,再有顾寰顾念一番,未来也就可期了。 第148章 这是霍利唯一一桩心事,眼前也有了眉目,因此他的心气是很高,心情是很好的。 虽然此次名为北伐,但和历朝历代的北伐又有所不同。 历朝历代一提到北,要紧的多半是北戎,征伐也殊为不易。深入敌地之艰难尚且不提,就说要有发动这么一场战争的人力物力,就太难做到。前朝对此要么多设藩镇,最后尾大不掉,要么长久屯兵,以期山河宁靖。 如今有高氏伪王阻拦北戎,虽然与其沆瀣一气,但在舆图上看来此次交战与北戎短兵相接的可能极小,要预防的不过是伪王所部化整为零,逃窜到北戎领地罢了。但有高氏伪王多年经营出对北方的关隘之险,在此基础上再行发展,韬光养晦几年,与北戎大动干戈也不是不能做的事,徐徐图之罢了。 此次北伐,真正重要的是要灭绝高家权势,彻底把他们打散,之后再也直不起腰来,再一块一块吃掉。 自从赵朔迎奉旧朝天子到了新都,心中就有了将分崩离析的天下合而为一的心思,多年来正是向着这个方向由内而外的践行。他心怀天下,所谋者大,向来很能忍,时机不到是不会猝然发动的。此次北伐堪称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天时者不必多言,人和确实难得,巫国虽然建国,将来必成西南心腹之患,但现在双方都虚以委蛇,挣得喘息之机,正好心无旁骛对付高氏。毕竟当年军阀混战,遍地狼烟,与赵朔前后自立为王的也就江东和北方这两处。如今刘荣已经幽居在新都,赵朔当然也给高氏新王准备了地方。 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并没有什么可以美言或者讳言的,成王败寇罢了,指望赵朔放过谁都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人人都清楚。 想当年就是你死我活,如今赵朔登基,成了唯一的那个帝王,当年和他一起逐鹿天下的人除了降就是死,没有再多的出路。 孟春出征,三路并非并辔而行,过了燕山更是径自扑向敌部。霍利坐镇,是最后一个,负责与粮台衔接,又内外沟通,三路之间以传令兵交通。这时候作战,每部之间互相奔驰援引的需求不大,因此霍利总揽,沟通消息,就十分不错了。 临分开前,三位主将在阵前聚首,展开舆图,将东西防线再看一遍,过后酾酒祝祷,杀鸡祭旗,旋即分头进军。 顾寰到底找到机会和齐昭昀私下说话,是在偏僻处的帐篷里,几个亲兵守在外头预防紧急事务,二人在帐篷里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彼此只是凝视。 其实打仗倒没有什么可怕的,虽然刀枪无眼,但毕竟二人都是久经战阵。可怕的是谁都没有料到离愁别绪来势汹汹。虽说二人这几年来仍然聚少离多,就算都在一地,也不能总是在一处。说到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他们这样的别说什么随心所欲,偶尔随性都难,除非不要做这个官了。 从前还是知道对方消息,也可以寄信互通讯息,这次就别想了。 顾寰的担心更多,是齐昭昀毕竟没有在北方作战过,何况自从那年冬日他病过一次,往后就不够耐寒了,何况塞北气候确实难捱。但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齐昭昀来,是为了戡乱,质疑他的体魄不合时宜,也就不是真正的为他好了。现在正要入夏,已经干热难耐起来,军中一切从简,这件事只好齐昭昀自己照顾自己。 另一件事是齐昭昀毕竟没有在这种天时下打过仗。不过也说不好的,顾寰已经知道澜江水战的打法和难度,不至于不知道齐昭昀是能吃苦的人,现时也不过是换一种苦法罢了。他要是说出来,未免就成了看轻齐昭昀。 他们两人自有一种默契,疼惜就免了,更不要看轻谁,我当然是配站在你身边,你也无需担忧我是不是跟得上,能不能受得了。别有一种傲气,只是都不说破。 于是顾寰到底没有说出口,齐昭昀也就不说什么珍重,两人靠在一起,挤在逼仄空间里抱了一会,呼吸相闻,耳鬓摩挲,似乎重温许多个旧梦一样。 “这场仗打不了多久的。”到底还是齐昭昀先说话,但他一开口,既不说你要珍重,也不提离愁别绪,反而张嘴就是这样一句预测,接着道:“分开毕竟也没有多久。” 这就是劝顾寰别太难过啦。他宠顾寰,是方方面面的,多少要开解一番。 顾寰倒也认同他的预测:“伪王是气数已尽的了,几十万大军压境,他就是丧家之犬而已,我不担心这个。” 那么担心的是什么?意在言外,但二人都很明白。齐昭昀揉揉他的后颈皮,先做保证:“你是知道我的,断然不会因私废公,北伐是大事,我当然会照顾好自己,不令多生变故。” 确实,顾寰是想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别不把自己当一回事。 齐昭昀先说出口,他倒也不跟着重复一遍,只是叹了一口气,舒舒服服,后颈发热的倒在齐昭昀身上,叹息:“说来也不是没有分开过,但这一次就格外与众不同。也只好将来凯旋之日再见,心事就尽消了。” 二人就此分手,齐昭昀往东,顾寰往西,赵渊居中,按照先前计划将一张大网张开,逼近伪王。 历来出征谁先谁后,是一门很大的学问,直接关乎功劳归属于谁。如今这三路里,顺序和方位都是早就定下来的,倾举国之力打这一场仗,当然容不得前线领兵之将争名夺利误了大事。三人之中自己都有计较,隐隐以赵渊为先,盖因他爵位最高,又是宗室,正好做个领头羊。真正打起来倒是谁也顾不上窝里斗,一意向前推进。 第149章 三路猝发,则敌军必然顾此失彼,一定有一线是松懈的,这一边主将自然就算是占了便宜。不过屯集重兵的地方自然是重要的城池,只要能打下来,当然功劳更甚。 齐昭昀的东路,就正好往前推进没有多远,遇上一路重兵。是时中路和西路也已经交战,无暇他顾,这一线只靠齐昭昀一人支绌。 这是个大好机会。 自从齐昭昀输诚入降,就再也没有统兵作战过,当年威名到如今七零八落,不剩多少了。就算有不少和他交过手的人,包括顾寰,对他多加信任,甚至吹捧,但到底没有仗打的将军不是将军。何况他手中无兵无饷,光凭嘴说并没有效用。 赵朔等闲又不愿意派他出征,于是武职转做文职,齐昭昀天生有大才,不管是修撰史书,还是收整人才,甚至上书出谋划策,倒也做得挺好,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不过这样别人也就更不认为他能征善战了。 他自己倒说不上在意这些,要是为了名,天底下还有比殉国忠臣听起来更好听,更凛然不可侵犯的名吗? 要是为了利,他也看不上眼前。 所以要说公忠体国没有私心,他大概输就输在不算真心实意忠诚,但一向不会挑拣,更不会给赵朔脸色看。到底君臣二人磨合出头,赵朔松口派他北伐,自交心之后总算是更进一步,到了君臣互信的地步。旁人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微妙真意,曹禤是最清楚的,颇为欣慰,甚至破格多对齐昭昀说了两句话,也是替他高兴,也是觉得国家有幸。 自来君臣之间有恩有义,也有情分。多年相处,脱略君臣,以朋友相处虽然难得,但也不是没有,赵朔和曹禤就是个例子。曹禤虽然从不以此自矜自傲,然而分量比一般的丞相更重正因还有这个缘故。他说的话,哪怕只是透一点意思,也是人人得而奉为圭臬的。 齐昭昀晓得他为什么要多这个嘴,当然领情。 他是降臣,身份之尴尬是一以贯之,一直到身后也免不了要提起这回事,当然也算是识时务,为俊杰,但有时候更不方便,一点也不好行差踏错的。虽然不能以忐忑不安的新妇比拟,倒正好和再醮的妇人相类,若是与赵朔之间两无疑猜,倒也算了。要是二人无法抛却成见或怀疑,仍然留出一线空隙,就不知道多少妖风要从中灌进去。这风险无论赵朔还是齐昭昀,甚或国家,都是不能负担的。 眼前情景,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第九十五章 ,欢悦 此次北伐的粮草,一半是从国内各地买来,送到前线,另一半就靠前线自己筹备。霍利在中军帐,忙的头等大事就是这一件。不过当地本来是在前朝治下,开垦良田不少,因此收当地粮草,顺便致使伪王粮草不继,是一举两得的事。 另一个办法就是劫掠敌军,实在不济,烧毁粮草也是可以的。齐昭昀在东路与重兵相抗,其余二人就轻松许多,几座城池甚至不战而下,虽然出乎意料,但也俱在情理之中,捷报送入京中,自然欢声雷动,举朝上下莫不喜气洋洋。 于赵渊和顾寰,这几乎可以算是白捡的功劳,真正厉害的还在后面。而齐昭昀已经围城半月,终于拿下这头一座重城。 伪王本来就不得人心,倘若是当年与赵朔争锋的高进还在,未必不能拒敌数年,分庭抗礼,甚至逼迫赵朔与他结盟也好,互市也好,总之不会这样轻易就被气势汹汹的打上家门。 从这点来说,高进也算是子孙不肖。 如今称王,被赵朔一系打成伪王的是他的孙子。高进比赵朔年高,且本人并非战将,到老年头风发作,又身体羸弱,几乎不能视事,子孙争斗也不可避免。一俟老父下世,就斗得更加暗潮汹涌,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先祖权威到底不留下多少,人心也涣散了。他们素来与北戎曲意交好,未尝没有预留退路的意思,将来赵朔北定中原,也算有处可去,可以徐徐图之,反攻未尝不能实现。 不过高氏伪王没有料到的是,早在北伐之前,赵朔就悄悄派出使者与北戎谈判。倒不是指望他们闻风而降纳头便拜从此之后言听计从,而是为了断绝高氏一族的退路。 北戎固然是两面三刀的货色,但如今赵朔胜券在握,倒不害怕说两句大话。什么我皇帝神明圣武,克复燕川郡以北胸有成竹,什么你们倘若同流合污,也是大军剑锋所指,随后又多加许诺,以财帛金珠诱之,订下同盟,不会帮助赵朔的敌人。 这都是明面上的结果,至于实际上北戎会不会动手脚,那也管不了了。赵朔也不必北戎怎么真心实意,只要看出自己志在必得,不逆着潮流横插一脚,就算很好,至于以后,完全可以再慢慢料理。 治大国如烹小鲜嘛,急是急不来的,为今之计最重要的当然是克复中原,使民休息,增强国力。后面要打的仗还多着呢,既然巫国是注定要咬人的毒蛇,势必剪除,那么朝廷早就定了先北伐再西征的策略,北戎的事说不得就要放一放了。 毕竟是顾不上,两头作战,着实为难,是不成的。 早定了这个,其余就好筹划了,这里北伐打得热火朝天,捷报接二连三,头一步计划自然是大获成功,举朝上下莫不额手称庆,甚至连天喜形于色。仗越往后打越是容易,甚至未及短兵相接,守军就望风而逃,士绅大开城门出城献降。又或者骑兵冲杀只一个来回,对方就军心溃散四下奔逃,再也收拢不起来,就连顾寰都替对方感到难堪。 第150章 尤其是三线并进,到后来甚至互为助力,几乎连成一片,齐昭昀和顾寰两部实质已经接壤,城池相连。 所谓战者,无论如何,总有一攻一守,随着情势变换而攻守易势,分寸只在双方将领之间,所谓存乎一心,类似这样一面倒的情形相当难得,也就证明了赵朔“神明圣武”,这个帝位是天与之。 朝中形势在外之人不得而知,只从发回的奏章与新的旨意之中揣测,士气大振,人人喜形于色。顾寰占了除伪都外最大的归化城,便停下来修整,同时去信与霍利联络。 大军出征在外,最忌讳的是追击太远,与后方失去联系,不能支援。因此就算伪王部下都不足为虑,也不可贪功冒进,战后修整总是要做的,且马虎不得。 要是现在还在打仗,军中气氛虽然喜悦,且士气高涨,但毕竟还晓得收敛,一旦停下来修整,营中喜气洋洋,就遏制不住了。 顾寰约束部下一向十分严厉,绝不允许扰民,更不要提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抢掠。这固然是军纪严明,也是赵朔一向对有功之人相当慷慨,要发财并不仅能指望战胜之后抢掠城池民众。他在营中坐镇,营盘还是扎的十分稳当,军纪也依旧严明。北伐尚未结束,营内饮酒是不要想的,就连出营也一样有限制,只是气氛轻松,也能处理一些战亡军士和功劳登记的案牍工作。 难免,顾寰就动了心思,是否可以到同样停下来修整的齐昭昀那边去一趟。 北伐至今也过了几个月了,二人真正是音讯难通。军中传令兵是不可以擅自动用的,一旦出去必然是要事传达,至于通信,虽然容易,但毕竟只能谈及正事。要说他不想齐昭昀,那是不可能的。平日提着一口气倒还好说,现在案牍处理完毕就是闲了下来,不动心思就更不可能了。筹谋半晌,到底还是成行了。 这也是因为两支大军彼此守望相助,既然都停了下来修整,那么互通声气是必然的,到底要不要继续作战,何时作战也全看己方,出去一天半天,不是多么过分。 何况虽然伪王的人不强,马倒是很壮的,北戎来的草原马,负重不如河曲马,耐力还有速度倒是不错,耽误不了什么事,他又按不下这个心思,也就安顿好营内事务,去了。 到时正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塞上风景倒也挺有一番看头。不过顾寰匆匆而来,事前虽然报过信,进营也是一番忙乱,验明身份又下马步行,自然无心观赏风景。 他来用的是商讨策略的理由,不能算纯然的借口,不过居心也不全是为了公事。这不必说,齐昭昀是最知道的。但过场不可不做,于是二人在大帐会和,随行的诸位副将参将列席,先是开了一场会议,互通消息,又定下将来的几条计策,甚至连究竟谁先攻入都城为好这件事都半明半暗的讨论过了,才开席吃饭。 现在是不许饮酒的,就算将领也一样,席上只是杀了几头猪羊,只饮清水,豪气做酒罢了。 顾寰是深知齐昭昀身份到底尴尬在哪里的,因此最怕的是他不能服众,但现在连下六城,形势一片大好,他自从进入城中就看出风气之佳,齐昭昀身边参将也好副将也好,都是敬佩拜服,于是也为齐昭昀高兴起来。即便二人到这时候仍然没有说上一句真正的私语,也一样高兴。 军中设宴,有庆功之意,就随性自在的多,乱窜是没有人管的,因此开宴不多时,也就喧嚷热闹,混乱了起来。齐昭昀和顾寰此时此刻算是平级,两人各据一张桌案。不过等到下面乱了,他们两人也就凑到了一起。齐昭昀手中割肉的刀顾寰看来很眼熟,就是那年他带着齐昭昀北上,前来谋刺的巫见所用的金刀。 虽说当时并无此意,不过这把刀算得上是定情信物。顾寰看了两眼,在心中赞叹美人配宝刀,握在齐昭昀手中,哪怕是割肉这等事也是赏心悦目的,却不料齐昭昀割下一条烤羊肉,又切成适口的小块,居然就插在刀尖上往他嘴边送来。 齐昭昀是不吃羊肉的,顾寰这才想起来。 军中供应的肉食也就那么多,马肉不到山穷水尽绝没有人打主意,猪羊肉是常见一些,不过也得财大气粗,其余时刻有什么吃什么而已。齐昭昀在家的时候有傅明无微不至的照顾,府中饮馔就算不是玉盘珍馐,毕竟也相当精心,十分适合他的胃口与喜好,偶尔上顾寰那里去,也是他爱吃什么就安排什么。行军打仗,就没有这么好的事了。 顾寰一时不知道到底是心疼他吃了苦呢,还是瞪大眼说“成何体统”,略一张嘴想说还有人看着,就发现羊肉已经递到嘴边,不得不咬住吃下来了。 不过他想的是什么齐昭昀当然是知道的,只轻飘飘说了一句:“他们都图热闹,哪里会看你我,何况……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齐昭昀倒不自诩君子,但偏偏态度是事无不可对人言,顾寰就算十分爱重他,在这种场合举止也不敢太逾距,偏偏齐昭昀丝毫不避讳,倒让他不由扭捏起来,害羞个没完。羊肉是什么滋味没吃出来,耳朵却是热辣辣的,许久都凉不下去。 他正食不知味,齐昭昀也用金刀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羊肉,慢慢的嚼。 顾寰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当真是心疼的。齐昭昀自己在这等时候,总是能够面不改色,甘之如饴,偏偏当事人自己都没有抱怨诉苦,顾寰就替他委屈心疼起来。就如同清江练兵那段日子,齐昭昀吃不惯辣,简直堪称食不下咽,可他自己是从来不说什么的,更不娇气,但顾寰就是看不下去。 第151章 这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当年如是,现在就更加如是。 顾寰一叹气,齐昭昀就干脆垂下一只手,悄悄在桌案下面和他十指交缠。习武之人还要写字, 二人掌心都有茧,触感是十分奇妙又鲜明的,且又温热而贴合,手指一挤进对方指缝就再也分不开了,黏黏糊糊,以指尖抚摸亲吻,自然食不知味,只想逃席。 正当此际,有个亲兵过来,在齐昭昀耳边说了句什么。顾寰要避嫌,只好松了手,被烫了一样坐立不安,余光瞥见齐昭昀神色一喜,心里倒是好奇起来。 齐昭昀师从生父,讲的是不动声色,养生以静气为要,平常是不会遽然变色的,看来必然得是好消息。 亲兵说完就退了,齐昭昀勾了勾顾寰的手指,却没看他:“我得先回去了。” 言毕站起来退席,期间又与其他人交代了几句,含笑走了。顾寰坐在原地,晓得齐昭昀方才是暗示自己随后跟上去,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左右四顾,看着齐昭昀背影已经不见了,于是自己也站起来溜走了。 第九十六章 ,心照 顾寰循迹走到齐昭昀的大帐里,齐昭昀手里正拿着一张黄麻纸,听到他进来的动静也没有抬头,反而拍案道:“好!好啊!” 看来是有了天大的喜事。他一向是个喜怒不改色的人,如今露出明显的欢容,可见就不是一般的喜事。顾寰也不出声打搅,毕竟帐中还有他的亲兵。外头是很喧嚣的,但齐昭昀显然已经没了回去的意思,反而铺开一张纸,写了一封不长的信,交给亲兵,要他送到霍利那里。 等到亲兵出去了,齐昭昀才站起来对着顾寰说话:“伪燕王要降了!” 顾寰两眼瞬时一亮,也觉得心头发热:“真的?” 既然这么称呼,这位燕王自然就是如今那位伪王册封,地位是不被赵朔这一方承认的。他是现在伪王高瑍的弟弟,一母同胞,虽然自从高瑍上位之后杀尽兄弟,但是伪燕王却深受信重,手掌大权,此次北伐,伪王一切军务都托付给了他。此人也确实身先士卒,并不躲在重重屏障之后总揽,而是冲锋在前,顾寰遭遇过他的围追堵截,齐昭昀也一样。 齐昭昀已经放下了笔,但还恢复不到平常那个不动声色的样子,肯定道:“他如今人在平安县,距离我的大军着实不远了,我虽有劝他弃暗投明之心,只是也不晓得此事到底能不能成。方才报信,这事十之**就是成了。“ 伪燕王位高权重,且在军事上确实有才,惜乎他的脾气与兄弟是一模一样的,草菅人命,性情暴躁,且随心所欲,勇武派不上大用场,眼见兵败如山倒,也就顾不上兄弟恩义,得为自己的出路做打算。现放着一个齐昭昀的例子,投降不算一条太难走的路,一样都是大军压境,一样都是识时务,想来待遇更差不多。齐昭昀的大都督尊号保留,也够令人眼馋,而伪燕王……还是个王呢。 劝降这件事,确实是齐昭昀做来更好。换了别人,说服力没有这么强,也难以和伪燕王接上头。 顾寰闻言也高兴起来:“这事要是真的成了,你恐怕就是北伐第一功!” 这个事说不好的,北伐第一功未免太大,太辉煌,齐昭昀自己也不能认,他只是摇头,亲昵的拉顾寰过去:“不说这个,现在要提还太早,毕竟拿下伪都的功劳只能是惠王的,第一不第一,也并没有意思。不过这事定了,北伐进程将大大缩减,这倒是一件好事。” 顾寰柔顺得很,伸手把他一抱,心思早不在正经事上了:“是,早日凯旋有早日凯旋的好处,我听说……”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就被齐昭昀抱了起来,于是惊呼一声,连要说什么都忘了。直到齐昭昀轻轻巧巧绕过设在地上的大屏风到了后面也没有反应过来,竟然就这样被齐昭昀扔在了床上。 “大势底定,再不用担心,”齐昭昀扯开他的腰带,宽衣的动作又快又轻松,顾寰在榻上蜷起身子,却拿不定主意自己要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逼迫上来:“就让我抱抱你吧。” 这显然不只是抱一抱,可顾寰心中只是猛然一动,并没有推拒之意。这样一个运筹帷幄,气势汹汹的齐昭昀,也不是他能够抗拒。任由对方采撷这感受新奇,平常是没有的。即便是齐昭昀主导,他们之间的情事也多数新奇,令人战栗,而体贴,这样二话不说把他扔上床压上来的事从来没有过,顾寰也从未被人真正压制过,他心中非但没有一点别扭,甚至反而心神激荡不能自守,甚至迫不及待起来,胡乱将齐昭昀拉下来亲热。 可真是从没有过的事。 齐昭昀比往常都更直白激烈,顾寰在他怀里舒展顺服,倒好像酬功一样,予取予求,任劳任怨。 二人谁也想不起还有宴会这回事,更不可能再回去。外头也一直是寂静的,没人闯进来,更没有人不识相的寻找他们。这样折腾半天,真正休息的时候天都黑透了,被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还是顾寰把一只手伸下去提上来的。 胡乱裹在被子里,两人又抱了半天,齐昭昀才长舒一口气,在顾寰汗湿的鬓角亲了亲,声音温柔又暧昧:“累了?” 顾寰昏昏欲睡,但抱住他的手臂仍旧紧了紧:“嗯……别折腾了,就这样睡吧。” 他靠在齐昭昀胸口,模样虽然谈不上小鸟依人,但也令人心中温热,十分庆幸。齐昭昀上下摸了摸他的后背作为安抚,自己倒叹了一口气,多少有点安心遂愿的味道:“此役一完,我也就不复从前,真正站稳脚跟,可以不做离群孤雁之思了。” 第152章 说到底,军功是最真的东西,北伐虽然容易,但也是一场大仗,出兵放马的,都是要命的事,一蹴而就既不可能,这事办得越漂亮,大家的脸面也就越好看。齐昭昀这几年来要说也是做了不少事,但还远不到令他心安的地步。这一回北伐,也算是了了他的一桩心事,更是令他的立身更正了。 收到伪燕王的密信,一方面是大功已成的喜悦,另一方面就是终于踩到实地,以自己双手推动天下合而为一的轻松。这等情绪对外没有办法真正展现,齐昭昀也不允许自己失态。他所倚恃者少,所顾虑者多,唯有在顾寰面前,不必顾忌,更不必伪饰,就难免…… 算啦,多月不曾谋面,两人早就积攒了一池相思水,见面之后虽然极力克制,可谁都知道抵死缠绵是避无可避,终究要面对的,越是回避,就越是心照不宣,一丝越界,就马上****烧了起来,这件喜事不过是助兴罢了。 二人过了一夜,顾寰第二天起来就不得不走了。眼下还是战时,走个一天半天可以说不大要紧,但断然没有长留的道理。前一天伪燕王送来的消息已经由齐昭昀交由军中几个心腹商议了,谈条件这个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定下来,顾寰也算是适逢其会。 他没有什么东西要打点,走不过是告辞上马就行了,但齐昭昀还是从案头翻出一封信,叫他回去看。 “本来是要寄给你的,不过还没有送出去你就来了,带回去看吧。” 两人一向临别之时不说惜别之语,因此也就没有几句话好说,顾寰将信筒接过来,当着一群人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点头:“我看了写回信给你。” 齐昭昀似笑非笑,在心里想看了之后兴许顾寰别说回信,连再看一遍的勇气都没有,要在沙子上挖个坑把脸埋进去的,只是嘴上不说什么,把他送走了。 关于伪燕王招降条件一事,前线和禁中八百里加急送了几回信,总算是议定了。私产不动,准许他继续持有,至于爵位定在列侯——称王是不要想了,赵朔册封的列王俱是宗室,显然不想分疆裂土,再……就是划地盘了。 齐昭昀是一力促成此事的人,因此这来来往往都经他的手,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伪燕王虽然见惯了宫禁之内兄弟阋墙的惨剧,说是凄风惨雨也不为过,但对波诡云谲的政治却所知不深,否则焉会相信赵朔真的有纳降之意?高氏和赵朔的矛盾如何,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虽然一样是令天下合而为一的千秋功业,但伪燕王绝无善终。 他也不配以这等宽和条件招降。 赵朔打的主意就是赶尽杀绝,连北戎都想的周全,何况是对伪燕王。只要把他骗了过来,何时动手就不成问题了。待到他千里迢迢奔赴新都,等着的就是杀头的一刀。罪名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仍有不臣之心”,就了结了。 至于被伪燕王好不犹豫抛弃的那位亲兄弟,迟早是要到泉下和他重逢的,只是不知道届时兄弟二人是该抱头痛哭,还是互相咒骂指责了。 齐昭昀做这种事,不说兔死狐悲,情绪也很快就沉静下来了。天下熙熙攘攘,都是为了名利权势,知道是知道,见识是见识。纵然他和伪燕王其实情形并不一样,但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他的污名也是躲不了的。伪燕王一死,杀降这件事成了真,赵朔的赫赫英名都难逃疑云,何况是齐昭昀。他自己不说是为虎作伥,也不会好听多少。 只是毕竟是立功,没人会说出来罢了,千秋万代,身后少不了被人品评。 当夜和顾寰拥眠的宁静欣悦,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此事定了之后,伪燕王开城投降,迅速被送往新都,齐昭昀这才腾出空来,给果然没有回信的顾寰去信一封,问他为何不回信给自己。 顾寰的回信只有一张纸,墨汁淋漓,狂放至极,显出莫名的惊慌,和可爱得过分的呆头呆脑:我不识字!!!!!!我只是个乡下人! 齐昭昀看了半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那封信里其实什么都没写,只是一堆……香艳绮丽的描述罢了,说不上多么过分,偏偏顾寰脸皮太薄,居然连这种蹩脚的借口都用上,硬是不肯正面回应。小将军倒也不全是害羞,恐怕还是那封信写得太露骨,他年轻,又没有经历过太多事,遭受不住是正常的。 可惜眼下北伐就只剩下个收尾,是不好再擅自离营的,再要见面只能是在伪都克复之后,眼下顾寰恼羞成怒不肯回信,齐昭昀就是逗弄他也逗弄不上,怅然了一会,才收了心。 八月末,惠王殿下克复伪都,顾寰和齐昭昀两部于两三天后先后入城,不过都没有带太多人,显然是要把这功劳彻彻底底划归到惠王名下。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退后半步没有什么不应该的,个人心照,说都不必说出来。 捷报传回京中,光明殿中欢声雷动,人人喜形于色,大功已成。 于是他们也该凯旋了。 来的时候是一路一路来,走的时候自然是一路一路走,顾寰和齐昭昀两部在后,惠王在前。 此时此刻秋高气爽,比打仗的时候舒服许多。虽然气候仍然干燥,不过齐昭昀倒也不是不能习惯。班师回朝的路比来的时候好走,这也是必然的。 直到突生变故,齐昭昀不得不留下处置,而顾寰也停了下来,以为援助。 归化城民众……暴动了。 第153章 第九十七章 ,白狐 归化城是顾寰攻下,但暴乱着实与他无关。 挥师北上的时候这支大军算上民伕,军奴,大概有二十五万,班师回朝的时候绝不可能全都一起回去。在朝廷派来官吏或者擢拔官吏之前,每城都必须驻兵。归化城当时驻兵三千,镇压暴乱本身是够了的,但问题就出在这支驻兵,本地民众,和当地伪官三方之间。 驻兵人数不少,不可能全都驻扎在城内,营盘还是扎在城外的,搬入城中的只是主官和亲兵,人数不多。由于攻城之时两军的实质接触根本不多,守城官兵望风而逃,郡守也从东门逃窜,城中剩下的不过是书吏士绅,面对如狼似虎的北伐大军除了投降别无办法,因此自然而然的被攻破。 驻兵的主官是个年轻将军,名叫肖子山,冲锋陷阵,相当英勇,给顾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肖子山部驻扎归化城,本来有军令约束,他带人入住郡守宅邸之后,也未曾骚扰地方,却被地方士绅骚扰。此地原本是伪燕王的封地之一,因地势而生温泉,建了一座离宫,伪燕王每逢冬日都携带美眷到此游玩,因此搜刮民众尤甚。当地士绅蛇鼠一窝,过惯了刮地皮喝人血的日子,肖子山坐镇之后尤不思悔改,甚至妄想巴结肖子山,好换得朝廷宽宏大量,仍然拥有此地的实际权力。 先是送礼,肖子山并不接受,更没能上他的门,再是肖子山暂时承担职责,观风纳谣,阅看卷宗,居然有人着了急,搜寻美貌女子,准备送给他。 此地有不少赤贫民众,其实一直翘首以盼王师,对肖子山纪律严明的军队好感更甚。然而打着给肖子山寻找侍婢的名号强抢民女,到底激发民愤,甚至还有当街抢夺女子的行径。郡守望风而逃之后,此地民众已经看透官吏的无能为力,如今已归王化居然还要过这样的日子,当即激发了械斗。 械斗进而演变为夸大其词的造反,肖子山闻讯之后迅速反应,命令亲兵抓住闹事者,亲自审讯。 审讯到底是审出了结果,可民愤尚未被压抑回去,甚至更加严重了。一来是兹事体大,肖子山知道自己一人无法结束,因此收监的民众也好,士绅的家人也好,没有一个放回去的。二来即使他反应及时,还是出了人命,鲜血未干,城中群情激愤,请命者充塞衙门,而始作俑者的陈情信更是雪片一样飞来飞去,试图给他施压。 肖子山明面上听令于顾寰,但人情难却,已经压力重重,不敢轻举妄动,既害怕自己被人攻讦,又唯恐城中紧张气氛演化为对王师的不满,将搜罗来的女子一一送回去之后,就听幕僚分析,恐怕有人浑水摸鱼,要坏了大局,激发民众对自己甚或对北伐大军的仇恨,甚至引发暴乱。 局面到了如今,实在没有什么他能做主的了,齐昭昀收到消息快马赶来,半夜里顾寰也飞骑而来。 齐昭昀在城中升堂,二话不说抓了十几个乡绅枭首示众,旋即开官仓放粮赈济,张贴布告,又筛选书吏,请父老入衙指认,该拿的拿,该枷的枷,十几颗贪官污吏血淋淋的人头挂上城墙,城中气氛一肃。等到顾寰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如此雷厉风行,其实肖子山并非做不到,但他毕竟年轻,没有根基,有些事不好做。何况归化城中骤起风波,责任归根到底在他身上,想到这一层不束手束脚就难了。 然而齐昭昀并没有这等忧虑,更不必害怕自己动手顾寰的脸上过不去,所以等到半夜顾寰到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干脆先下榻,一切留待明早再说。 齐昭昀过来的时候,只是听闻归化城出事了,究竟情况如何并不了解,顾寰是听说齐昭昀的行辕脱离大军,移动到了归化城,猜测事情不妙,因此轻装简行的追过来。二人都是过来之后发现此事说大不大,说下不小,“关乎北疆的治理与王化”,走是走不脱了,暂且只能留下。 况且肖子山处理此事不说立功,甚至有过,和顾寰齐昭昀一样,都得往新都奏报,先认罪,再历陈治理方案。 齐昭昀来得早,肖子山把自己暂住的郡守府让了出来,等到顾寰抵达的时候,就束手无策了。然而顾寰也无需他安排,径直上堂和刚忙完的齐昭昀说了几句话,二人就明白对方为什么在这里了,干脆一起住在郡守府衙,至于肖子山么,也不用挪了,一起住下并不碍事。 人头已经悬挂好,大堂上也就不剩下几个人,齐昭昀松了一口气,放下朱砂笔,揉了揉虎口,对在堂上的几个人说了句:“总算暂告一段落,咱们也该歇息了。” 顾寰进来之后除了和他互通情况,甚至连寒暄都没有寒暄几句,当即站起身来,面向着齐昭昀伸出一只手,做出个奇怪的姿势:“走吧。“ 齐昭昀看了一眼他的手,笑一笑并没有回应,反而隐晦的看了一眼尚且云里雾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肖子山:“走吧。” 肖子山旋即接触到顾寰一个诡异的表情,似乎隐含着几分嫌他碍事的意思。他投军以来还没有机会娶亲,对于顾寰又是一心一意的敬佩,虽然也听过几句闲话,但其实根本没有当真,在军中的消息虽然灵通,但毕竟和新都的张狂孟浪,怪异神奇不一样,因此并没有明白顾寰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仍旧将两位并肩而行的上官送到后院,这才转身出来。 年轻人固然没有察言观色细致入微恰到好处的本领,二位上官也已经疲累至极,先是转移行辕 接着又处理危机,没工夫发作或嘀咕他,只有顾寰一等他转身之后就往齐昭昀身边靠,抓住对方右手的同时哼了一声:“年轻人。” 第154章 他自己毕竟年岁不大,说这句话还有点好笑。齐昭昀还没笑出声,被他抓住手揉了两下,疼得嘶嘶吸气,倒忘了要笑。 看来是揉虎口的时候那动作被小将军看见了,当着肖子山的面两人不好太亲近,现在就无所顾忌了。 “是嘛,他毕竟还年轻。”齐昭昀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前面还有提灯引路的侍女,他的心思从肖子山身上转到今天这件事不知道如何收场,也就不提私情了,而是舒了一口气,道:“算啦,忙碌了一天,奔波来奔波去,也都累坏了。” 肖子山虽然没有怎么奔波,但也是被吓坏了,齐昭昀没提他,顾寰也是猜得到的。 美貌侍女将二人引入内院之中,齐昭昀就接过灯笼示意她下去了。虽然对这二位高官的安排感到意外,但她并未反驳,行礼之后退下,齐昭昀和顾寰就成功的进了同一见卧房。 这地方先前美人如云,只是前任郡守逃亡的时候府门大开,能跑的都跑了,暂时也补不起来,人丁凋敝,显出一派荒芜的景象。顾寰跟在齐昭昀身后,借着灯笼的柔光往房里走,困到思维混乱的脑海里不经意想起齐昭昀叮嘱他回去之后再看的那封信。 那里面其实并非一封如顾寰所想,能叫自己面红耳赤的情信,而是一个香艳故事,化用二人情事,大概是说一个浪迹天下的游侠四海为家,某次到某城,寄宿荒郊古寺,夜里在松涛之中探险,见到林中一只白衣青年,二人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后来白衣青年承认自己其实是一只坟场中的白狐,见游侠英武俊秀,因此愿“永以为好也”。是飘逸又清丽绮艳的文笔,写酣畅淋漓脂滑香浓,由皮肉到肌骨,看得顾寰面红耳赤又欲罢不能,虽然嘴上不说,但实质还是看了好几遍。 是时其实到处都流传这种故事,香艳的也有,诡秘的也有,千奇百怪。平心而论,齐昭昀给他的这一个,游侠与白狐见色起意倾心后缠绵悱恻的故事不算惊世骇俗,真正惊世骇俗的是顾寰对游侠也好,对求欢的白狐也好,都觉得眼熟。他猜也不用猜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外面流传的故事被齐昭昀知道,根本就是齐昭昀写的。 士大夫不做这种文章,就算做了,也是掉身份的事,顾寰晓得这不能给别人知道,也不愿意给别人知道。他明白齐昭昀调戏自己的用意,也确实被调戏得欲罢不能,可是…… 这事他没法和齐昭昀探讨,更不能提及,现在突然想起来,连看着齐昭昀提灯引路的背影也觉得不大对劲了,非但没有丢盔卸甲,甚至还想做点非法之事。 二人有一会没有说话,进了门,齐昭昀正要点灯,顾寰在他身后关上门,一把抱住他的腰,往他腰后摸去:“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尾巴。” 放在桌上的灯笼微光一闪一闪,旋即熄灭,一片黑暗里床帐簌簌几声,身条柔软的巨大白狐攀援在床榻之畔,对着小将军低声笑起来。p 第九十八章 ,皮褥 这只白狐狸的长毛丰软,细腰矫健,喘声又低又哑,浓密睫毛落在掌心,像雪落在树梢,顾寰抓住他的双臂往下按,试图把他禁锢在床头,同时贪婪的咬住了胸口柔韧的皮肉,试图留下自己来过的烙印:“好长的狐狸尾巴,这下还不是被我捉住了?” 齐昭昀有多少值得人爱的地方,都是在静夜里熠熠生辉,一点声息也没有的。顾寰有时候觉得知道的人太少,太可惜了,有时候又觉得这样太好。他好像是妄图吞天的魔物,但终究只能望洋兴叹,可是无论什么时候齐昭昀都是在这里的,即使他捉不住,这片星空也永远都在这里。 两人在暗夜里互相摸索着拥抱,紧密到近乎合二为一。顾寰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怎么样,似乎灵肉之间洪流一般的欣悦把他浸润,但这还不够,十分不够。他在喘息之间摸到齐昭昀脸上,想起多年前听说过的一种花。 那时候天下承平且富庶,遍地牡丹尚且没有被焚为焦骨,有一种花为人追逐,名叫昆山夜光。据传它不仅美貌迫人,且会在夜里发光。从前顾寰不过听一听而已,现在想起来却心驰神往,觉得这种花或许最适合齐昭昀。倾国名花,莹莹有光。 他似乎是把这话说了出来,齐昭昀笑了,胸腔震颤不休,细微的动静都在顾寰掌下发生,皮肉紧贴在一起,似乎一种心绪从一个人身上传递到另一个人心里。 他们在归化城停滞了将近一个月,等到朝中发来圣旨后,又把周边几个城池的治安都梳理过了,才将两人行辕合二为一,往新都赶路。 北伐成功是一件大事,赵朔对归化城没能引燃更大问题的星星之火不以为意,未曾处罚一人,反而因为齐昭昀反应迅速,处理得当而大加褒奖,至于几路人递上去的请罪书,自然就置之不理,当做没有发生过了,只在圣旨之中催促二人迅速回京,接受封赏。 肖子山固然松了一口气,齐昭昀和顾寰二人也放下心来。 此时燕川郡以北已经入冬,开始下雪,回程比来时困难许多。这些顾寰曾经讲过,只是他早年间在燕川的时候年纪尚幼,具体的早就记不清了,虽说籍贯在这里,但其实跟着父母多方迁徙逃难,后来又到了赵朔身边,算是四海为家,漂泊江湖的人,对燕川只有一分本能的亲近而已。 顾寰见了雪是很高兴的,恨不能扑进去打个滚,但也记得齐昭昀不能受寒,因此天上一落雪花就推着齐昭昀往屋里走:“这路虽然难走,但只要出了燕川郡的范围,再走出燕川流域,其实也不会多冷——新都的冬季你是经历过的。” 第155章 确实如此。 齐昭昀点点头。 天一下雪,他们的行进速度就慢了下来,因为大雪可以封山,就算是官道也因为割据混战荒废已久,泥泞不堪,有时候只能先派人清扫积雪,然后继续上路,被拖慢了不少。倘若是战时,情形如此恶劣,想要取胜可就难了,幸好现在并没有在打仗,慢一点也无所谓。 甚至算是一种幸运,这条漫长的道路上二人起居坐卧都近在咫尺,远超出原先的设想。 顾寰从外面巡视回来,脱下大氅扫去积雪,脱了雪鞋摘掉斗笠进屋来,就被热气包裹,其中还带着竹叶和冬青叶的清新味道。齐昭昀正坐在窗下,借着雪亮天光几封信,翻过一页之后抬起头来:“外头冷不冷?是不是要冻坏了?” 说着示意顾寰快过来坐下暖暖手。 顾寰摇摇头,却不愿意过去把自己身上的冷气带到齐昭昀那里,原地跺了跺脚,往插着竹叶和冬青叶的长颈瓶看去:“这一定是你叫人摘的吧?除了你,也没有几个人讲究至此,有这种心思了。” 清供原本是很流行的,但这个天气,北地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梅花,这种地方也是不生长的,就算要开花,也得到天时暖和的时候,其实并不早。唯一可看的是松柏竹叶和冬青。眼前这一瓶里面有不少红艳艳的冬青果,倒也别有风味,挺好看的。 火炉里一阵松柏味,大约就是前几天捡的柴。 顾寰不肯让齐昭昀出房门,自己担负的职责就更多,早出晚归也不奇怪。北伐原本计划的就是要迅速的打完这场仗,收复王土,前线部队轻车简行,辎重全赖后方运输而来,更没有准备御寒的棉衣,一下雪就不得不停下来就地采买,发动民众赶制,这事非得有人交涉主持不可。齐昭昀谈妥了才回来,顾寰就已经心疼坏了。 他倒也不是多虑,齐昭昀不耐寒,就算是梅精也是晚梅,谈妥了棉衣供应之后回来,当夜就起了烧,可见顾寰不是杞人忧天。因此后来不叫他出去受冻,他自己也不说什么。 以顾寰的性子,闷坐室内是挺无聊,非得出去活动活动不可,但齐昭昀就能坐得住,也不觉得被拘束了。他的伤风还没有好,顾寰带头,上上下下都十分担忧,倒是照顾得挺好。齐昭昀每日无聊,除了看书就是写信,间或做做文章,除此之外什么事都有人代劳,也挺闲适。没什么事情做,自然想着打发时间,整饬整饬这间屋子,也还不错。 “也没有什么可以娱目的,此地馆驿自从打起仗来就荒废了,花木自然也没有人修剪,竹林松树和冬青原本就不畏寒,折枝插瓶,倒也挺好看。“齐昭昀在此道也算精通,指点起来也挺有道理。顾寰又端详了一会,等到身上不带寒气了,就转身过来,提起茶壶倒了杯茶,和齐昭昀坐在一处了。 二人都静了一会,外头因为落雪十分明亮,坐在窗边就觉出一股锋芒一般的寒意,齐昭昀肩上还披着一件毛裘,软乎乎的狐狸毛偎在他脸侧,看上去相当柔软。视线相接,顾寰就察觉出齐昭昀恐怕还有点受寒,两眼发红,水汪汪的,难免让他想到齐昭昀那个故事来。 白狐狸陷入囹圄,被人禁锢,也不过这幅模样而已了。 自从那日找尾巴的事过后,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都不提起而已。顾寰自己心里总是忍不住将齐昭昀当做一只白狐狸来看,甚至浮想联翩。他年纪轻,脸皮嫩,人又单纯正直一些,床帐里说说无所谓,平日提起就觉得太过轻浮,忍是忍得难受,但当着齐昭昀的面胡思乱想,其实也不是不开心的。 齐昭昀不提,就纯粹是照顾他的面子罢了。 顾寰一晃神,察觉自己盯着齐昭昀未免看了太久,自觉有些尴尬,于是赶紧动起来,伸手摸摸齐昭昀的脸颊和脖颈,探出也不是很热的结论,松了一口气,交代了一番自己出去巡视的结果:“看来还得一半天,才能走得动了。” 这在意料之中,齐昭昀点点头,从他手里拿走茶杯抿了一口:“那就再等等吧,急也是急不来的,况且也没有什么好急的。北地风光,你是知道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的。” 顾寰叹了口气,要是能做主,他倒是不愿意让齐昭昀冰天雪地被困在馆驿里的,军中准备的医药都是外伤方面的多,齐昭昀的体质又比较弱,倘若这病反反复复,医药不济,怕是就要出事,早一天出去早一天放心。但偏偏大雪没完没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齐昭昀无牵无挂,在自己喝过的杯子边缘低头饮水,犹如泉眼边信步走来的鹿,一时连叹气都忘了,挫败感也很快就消散。不仅什么也没有说,更松了口:“算了,吃过饭,我陪你出去走走吧,老困在这里也不好。” 齐昭昀这几天被他管束,倒也是很听话的,闻言抬起头来,晓得他是不忍心继续拘束自己了,笑了笑:“不过……?” 这番话肯定没有说完,倘若顾寰照顾他照顾得不细致入微,也就不是顾寰了。 “不过也不能太久,还要多穿点衣服。”顾寰知道他早料到自己还有要求,说出口的时候也理直气壮,随即抬手整理一下齐昭昀肩上将将滑落的裘衣,给他重新拉好,掩住襟口,把齐昭昀整个裹进去,随后摸了摸白狐狸毛,忍不住把脸埋了上去:“这颜色趁着你,真好看。” 他靠在齐昭昀胸口的模样接近撒娇,这几天是很少有的,齐昭昀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耳鬓,笑了笑,把温度异常高的掌心贴在小将军后脑上:“是么?我记得府中还有一批白狐狸毛,要么做成座褥铺在榻上,如何?躺上去也是软的,人不累。” 第156章 “……” 顾寰如今已经知道每逢齐昭昀这样说话,就是故意撩自己了。 但白狐狸皮的座褥,确实令他心动。想一想到时推倒玉山,尽数落在洁白皮毛上,如玉莹润的白瓷染上红晕更加鲜明…… 不过他到底是拒绝了,摇头的同时含含混混的许诺:“等到来年春猎,给你打一头熊做褥子吧。” 熊皮更好。 第九十九章 ,但他是心甘情愿的 两人吃过饭后出去散步,馆驿这个院子附近没有外人,里里外外站着的只有亲兵,见到两人过来行个礼,都十分懂事的不出声。 走到荒芜的后园,周边已经没有别人了。顾寰呼出一口气,看着眼前弥漫开一阵白雾,把手伸进齐昭昀的裘衣里,抓住了他的手:“冷不冷?” 外面天光明亮,即使已经时近黄昏,但厚厚的积雪让他们眼前明澈冷冽,顾寰甚至能一根一根数齐昭昀的睫毛,也看得到他鼻尖发红,神态松弛且温柔,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他摸到的手指确实温热,但比起自己仍然差了一些,顾寰握在手心里来回搓了搓齐昭昀的手指,一只麻雀从树枝上飞起来,摇摇晃晃,盘旋不去。齐昭昀带着近乎喜爱的笑意看着它,神情与公正严明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那种严肃和冷淡截然不同,变得更柔和,更温暖,更放松,好似白绒绒的狐狸毛修饰了他整个人的轮廓,软的不可思议。 顾寰见惯了麻雀,不觉得稀奇,并未投入一丝注意。他也相信齐昭昀肯定见过麻雀,甚至世上无数珍奇的鸟类,绿孔雀也好,白鹦鹉也好,齐昭昀早就见过。他对这样一只平平无奇的麻雀却露出惊讶的表情,像个第一次走出户外的孩子。 他看上去如此鲜活,生动,即使颜色是素淡的,神情也没有强烈的感染力,但顾寰仍然能够清晰的描摹出所有变化,线条如何牵张,软化,变幻成微笑的弧线与微微挑起的眉头。即使闭上眼睛,顾寰也能再现这幅画面,他心中的悸动将永远不变。 这和此时此刻无关,因为他永远都沉溺在对齐昭昀的感知之中,但又与此时此刻又深切的关联,因为他知道这一刻的心境与喜爱都是真的,就像是风中一片雪花,固然和所有雪花大同小异,但它毕竟独一无二。 齐昭昀以顾寰猝不及防的速度收回看着那只蹦跳着的麻雀的眼神,落到了顾寰脸上,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震落积雪:“你在看我。” 顾寰完全没有必要脸红,他看齐昭昀不仅理直气壮,而且是应得的权力,但他还是忍不住脸红了一下,回答没有什么新意:“你看那只麻雀的样子也很好看。” 这是确实的,齐昭昀到底好不好看,原本是个不需要讨论和证明的事实,但顾寰口中的好看不是任何一个意思。在他眼里齐昭昀光辉灿烂,比世上一切珍宝都耀眼,没有人能用他的目光看这个人。 因此齐昭昀只是笑笑,屈起手指挠了挠他的手心。顾寰这时候一向怕痒,不慎放松力道,齐昭昀抽出一只手贴在他脸侧:“只有在你眼里是这样的。” 顾寰并未争论,只是想到两人站着不动的时间太长对齐昭昀不是好事,寒意从地底侵袭,不如走动起来的好,于是和齐昭昀往荒园深处走去。 虽说是荒园,但其实并非没有可看的东西。枯草被大雪压低,掩埋,松叶上垂落冰凌,冬青是郁郁葱葱的。只是因为战乱和季节,没有花和鸟罢了。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顾寰想了想,觉得这场面和自己梦中白茫茫的江边也差不了多少,于是开口讲起来:“我梦见你我在澜江江岸上散步,那时也一样大雪纷飞,我和你拉着手,身边没有任何人,且寂静安详。岸边有一树白梅,开了许多花,花枝压低。我说,我去给你折一枝花。走到江岸边的时候就醒了。” 齐昭昀望着他。 “将来我想,我们总要到澜江边再去一次的,到那时……我会记得给你折一枝花。”顾寰舔了舔下唇,许诺。 这其实不算一个约定,但齐昭昀仍然点头:“到时我会记着的。” 他们在谈的就不是什么风月了,而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北伐完毕之后就是西征。虽然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叫战备结束,但近几年内想都不要想。现在两人的气氛难得的轻松,于是都极有默契的略过这个话题,转而提起了新都里的故人。 齐昭昀没有几个挂念的人,不像是顾寰,于是二人的话题很快转到了两人都认识的顾夫人身上。顾寰提起自己年少的时候。他说起这个根本停不下来,齐昭昀也纵容了他,兴致盎然的伴随顾寰的讲述在脑海中猜测那时候顾寰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说到自己的名字是顾夫人起的,但在那之前他几乎从没有读过书,这个复杂的字可把他害苦了。 “那时候我得赶紧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真的是写到想哭……这个字太难了,知道它意义重大,且十分威风,也于事无补。”顾寰叹息一声,情不自禁的往齐昭昀的方向靠过来:“不晓得被藤条打过多少次。” “唔……”齐昭昀若有所思:“这也确实是难为你,不过后来应该就好多了吧?” “嗯,”顾寰哼了一声,重重吐出一口气:“后来读书,倒没有经历过这么难的事,何况兵法你也知道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说着,想起来比起自己齐昭昀算是博览群书,何况师从齐慕这种父亲,学问当然不可谓不深。当年苍山学舍盛名蜚著,偷偷渡江去求学的人其实也不在少数,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不像你,没有读过礼啊易啊,对这些是一窍不通的。” 第157章 昭昀轻轻笑了:“上回我在你床头看见了,你还看《说苑》呢。” 这一声笑让顾寰觉得有点不妙,迅速的反驳:“那是因为你那万字书里面提到了!” 如今朝野上下都把齐昭昀献的书叫万字书,或者齐书。 从没有人这么努力的试图证明自己没有学问,显然顾寰也意识到齐昭昀剑指何处,甚至罕见的为此汗毛倒竖,心虚不已。他的反驳声音震落了一根树枝上的积雪,一阵雪雾在齐昭昀面前散开,他伸手挥了挥,微笑着不紧不慢的收网:“所以你也看了我的书。” 这已经不再是个问句。 顾寰垂头丧气,但仍然准备最后抗争:“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齐昭昀显然不准备保持和他的默契,放过他:“但你还说你不认识字呢。” 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还是被戳破了。 顾寰知道自己不该面皮薄,一来他是男人,二来他明明喜欢。但他还是忍不住红了脸。他之所以回避那个香艳故事的话题,是因为齐昭昀写的太好,不至于文字,也不止于绮丽,是一种深埋发肤之下的东西,他说不出来,但明白齐昭昀不是对任何人都这样轻佻的,旁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够令他做出这种举动,写这样的书信的人,也就只有一个而已。顾寰旁敲侧击,就猜出从没有人能够贴近齐昭昀到这个程度。他心满意足,又觉得自己拥有的已经太多,即使早就拥有,也永远受宠若惊。 或许一直以来齐昭昀都比顾寰预料之中的更坦诚,更直白,顾寰才放任自己羞耻且畏惧。两人之间总有一个人需要害怕,才能不以直率为理由伤害彼此。 他嗫嚅两下,忽然恶向胆边生:“我是识字!但我真的没有读过书!你是小少爷我又不是,我不懂你这一套,你要是想……你就来嘛,为什么欺负我?” 静默只有一瞬,齐昭昀继而欣喜的挑起眉:“这是你说的。” 顾寰恶狠狠的喊话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很快会后悔,且料到了会后悔的这么快。闻言深吸一口气,想起那只白狐狸是何等慧黠风趣的性情,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南征北战无所不能的小将军战战兢兢的抱住情人的手臂,终于决定卖可爱:“但……也不要太过,行不行?” 齐昭昀始终没法放弃逗弄他,就是因为小将军着实可爱。他还没有说话,顾寰忽然又加了一句:“你对我做什么其实都可以,但不能只是你一个人,我也应该能够对你做任何事,我也要能替你做主。” 这在意料之外,但确实是小将军能说出来的话。齐昭昀收敛了笑意,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对顾寰说些什么。调情不是不可以,但不应该在此时此刻作为一种答案。顾寰很多时候都令他轻松愉快,但像是这样的时刻,他甚至觉得心里发酸发软,正不断陷落,前所未有的清楚自己是一座旧屋,外表或许看起来含蓄隽永,只是有些老派,但其实他知道自己摇摇欲坠。 顾寰不仅看到他的外面,也关心他的内在。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伸手触摸小将军的鬓角,答应了他:“你当然能,我也愿意。你是知道的,我或许不属于任何人,但肯定属于你。” 顿了顿,他到底不忍心把气氛破坏殆尽,又笑一笑:“何况你已经在替我做主,将我关在卧房里好几天了。” 实情确然如此,但这句话在顾寰耳中远比字面意思暧昧许多,他耳根的温度仍然悄悄攀升,但内心开始翘起尾巴,得意起来,干脆弯腰抱起齐昭昀:“好吧,那咱们就该回卧房去了,你在外面待久了会着凉。” 他知道自己是逮住了这只狡黠的大狐狸,狐狸是心甘情愿的。p 第一百章 ,冬深 返程路上毫无风波,虽然走得艰难,但没有更多波澜了。 顾寰虽然还很年轻,仍然因雪夜和齐昭昀在车里的长谈,因每一夜停驻的时候他们牵手走进房里,因这段静谧又安然的陪伴而庆幸。 他喜欢这种陪伴,更愿意在杳无人迹的地方和齐昭昀藏起来。即便这不是真正的隐居,也并非真的杳无人踪,距离新都越近,消息就传递得越快,真正的清净难得,而浮华世界已经很近了。不仅公文顺畅往来,居然连背后传递的飞短流长也一并迅速的追上来了。 天气太冷,顾寰不让齐昭昀骑马,怕他再次受凉,自己一天也只骑马走一半路程,剩下的都和齐昭昀一起消磨,说说话,或者谈谈情。他拂落满身大雪的时候,齐昭昀正对一张窄窄的纸条挑眉,神情莫测。 “怎么了?” 他从来不这样,顾寰难免好奇,主动询问。 “惠王留京了。”齐昭昀若无其事放下那张纸。 顾寰知道,废立之事虽说不该臣下多说,但其实人人的眼睛都盯着悬空的储位,就连他自己也不能说心中没有猜测,只是不知道应该期望什么而已。他当然喜爱赵霈,又因为这是长姊的孩子而希望他诸事皆好。但是否应该期待赵霈入储?他尚未决定。 做太子有许多好处,也有许多不好的地方,赵霈自己怎么想,现在还不得而知,顾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力决定。他问过齐昭昀,而齐昭昀的回答也没能脱离他的预料。 这是六皇子的事,也是整个顾家的事,要说我不想那是假话,但我知道你的心事。顾夫人未曾抉择过,你绝不可能剥夺他的选择。他做什么你都会支持的。 第158章 齐昭昀真是把他看了个透。顾寰难免觉得毛骨悚然,同时又觉得轻描淡写揭示自己的心事且毫不收敛的齐昭昀嚣张又赤裸。 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容易,但是选择实话实说并且确信不会被害怕很难。 从此顾寰也不拿这个问题问他了。他注意到齐昭昀对赵渊的隐秘查探,观察态度猜测这也和齐昭昀关心的储位有关,但还没有想到过继这件事。毕竟除了知道巫烛预言的人之外,在赵朔子嗣繁茂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想到赵朔宁肯过继一个侄子。 后患无穷。 在新都,人们玩的把戏和从前一模一样。查探一点消息根本不算什么。顾寰也知道这一点,他又不是孩子了,根本没有问齐昭昀消息的来源或者准确与否。让他发楞的是一个问题:“他是为了谁?师夜光吗?” 齐昭昀摇头:“消息说,至少在明面上,陛下亲自开口留他,他说尚有王太后奉养,想及早返回封地。陛下说他功勋卓著,原本就可以破格不必之国,天下富庶尽在新都,就把他留下来了,赐给一座大宅,又把王太后交给他,叫他奉养,还说要替长兄照顾寡嫂。” 这个理由理直气壮,且堵住了赵渊能有的退路。他本分老实,对赵朔忠心不二,对母亲孝顺尊敬,这当然很好。但赵朔都已经说出功勋卓著,破格留京这种话了,坚持己见就不对了。他要听话,要顺从,做皇帝的子侄也不容易,更没有看上去那么光鲜。 顾寰沉思了一会:“我以为是师夜光……” 自从那一回赵渊登了师夜光的门,他们之间那点事就火趁风势传遍了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顾寰自己对此其实没有什么想法,他对这两人都不怎么熟悉,何况师夜光像是只老成精的大猫,能人异士都有点吓人,他很少和师夜光说话,对这事就更谈不上怎么看了。 齐昭昀很谨慎,也没有说出来自己的看法过,顾寰只是猜测他其实根本不在乎。 外头也一样,尽管沸沸扬扬,但顶多只是私下隐秘流传,怕的是万一赵朔不乐见这件事,或者不愿意听到什么动静,大发雷霆。 多数人在乎的都是这二人之间的私事是否会引发其他事的动荡。譬如此时此刻,将目光放到师夜光身上的人不会少的,但顾寰显然是很天真的一个,齐昭昀懒洋洋的趴在坐下来的小将军怀里,玩弄他的手指头:“不会的,惠王不是那种人。” 赵渊当然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还拖家带口,他的冲动不是这样的。 师夜光其实才是那种人。 但齐昭昀没有接着分析下去,因为顾寰在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后背,接着绕到他的肚皮上试了试,叹气:“你又没有吃饭?饿不饿?” 齐昭昀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练成的,能摸一摸自己的腹部就测试出到底吃饭没有。他和父亲学来的,吃饭讲究惜福和养生,不会剩饭,但也不会吃个肚子溜圆。顾寰这一手简直就像是他看着冰面就知道哪里有鱼,看着雪地就知道哪里藏着一只狍子一样,不可思议,天生异能。 “我在等你。”可惜,齐昭昀也是天生异能,他知道怎么做成圈套,诱使顾寰跳下来。 顾寰不说话了,仍然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好像没有被骗到一样,但还是老老实实把他从怀里扶起来:“……以后不要再等我了。” 齐昭昀只是笑笑。 在家里的时候,顾寰也没有几次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饭的机会。他总是很忙,照顾孩子的永远是云霁,他们都知道他在外面“建功立业”,见不到面也是应该的,偶尔在一起吃一顿饭,个个都兴高采烈。多数时候顾寰和幕僚吃饭,或者和部下吃饭,或者自己一个人随便对付对付。他极力的抽出时间陪伴孩子们,但只要一天是顾将军,他就一天忙忙碌碌。 能等得起他也能等到的人,就只有齐昭昀了。 这时候天色向晚,又到了宿营的时候,顾寰下车去调度,齐昭昀紧随其后踏上雪地,在清冽的暮色里长长吸气,骤然察觉心头涌上一阵怅然,他想了想,低声对顾寰说:“以后就不能这样了,再没有这么好的时候。” 顾寰明白他的意思,但却并不同意:“还有春猎,秋猎,我们可以在山里扎个帐篷,夜里睡在帐篷里。将来总有一天……”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起自己从没有问过齐昭昀是否愿意如自己想象的一样度过许久之后的日子,但齐昭昀正看着他,所以他还是说下去了:“我该问一问你的,就是……,总有一天,我们会变老的,也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我知道你曾经有个苍山学舍,将来我们也可以有个农舍。所有的农活我都会干,我能好好的照顾你,等到你觉得能够从滚滚红尘之中脱身的时候,愿意和我隐居山林,做个无人知晓来处的人吗?那时候我们能住在任何你喜欢的地方,也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齐昭昀默然不语,似乎愣住了。 顾寰紧张起来,舔了舔血气充足的漂亮嘴唇,急切而认真地解释:“我知道,这和苍山学舍不一样……” “我愿意的。”齐昭昀打断了他。 顾寰正后悔自己说得太快,似乎应该信奉一回事缓则圆的道理。但齐昭昀拉住他的手,再次肯定的回答:“你不用多说什么,去哪里我都愿意的。” 他熠熠生辉。 “以后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只是现在……你知道四海未曾真正安靖,你也知道,你我都有未竟之事,不能一走了之,但我答应你了。”齐昭昀从未比现在更急切的希望获取对方的信任,即使他长于辞令,善于骗人,但这件事是不一样的。 第159章 越是真诚,就越怀疑自己做的还不够,无论如何都不算牢不可破的承诺。但已经没有更多可以给出去的了,顾寰想要的齐昭昀只能给他一点点。 但对顾寰而言,这似乎就已经够了。他高高兴兴的点了点头,这桩心事终于尘埃落定,且齐昭昀肯定的回答了自己,就算那还有很远,但也不要紧了。 未来可期。 他们在腊月回到新都,陛见。 自然是分头进宫,但到了齐昭昀陛见的那天,顾寰还是照例往宫里去,玩玩外甥,和长姊说说话,等着齐昭昀出来。 皇后已经“痊愈”了,这一段日子宫里一直很安静。她不是会疯狂反扑的那种人,毕竟她还有几个儿子。因此,赵霈也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皇后是知道很有可能将来赵霈就是储君的,但她并不会因此就对赵霈另眼相待,带出痕迹来。 巫烛自然也知道,但这毕竟只是未来的一个分支,她待皇后还是一如既往。 说真的,换个人都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在亲儿子造反之后重新爬起来,但皇后毕竟是皇后,不会再有人同她一样了。倘使将来这对夫妻仍然免不了决裂,顾璇玑看得出来,赵朔不会再立新的皇后了。 她看着弟弟怀里撅着肥肥的屁股对着自己的儿子,若有所思把玩一枝新鲜的梅花。 第一百零一章 ,稚子 崇政殿里君臣奏对,将北伐与北疆事务梳理过一遍,赵朔命人往顾夫人宫里去,要顾寰把赵霈抱过来。宫人恭谨的低着头去了,赵朔转而含笑看向齐昭昀:“反正他也是要过来的。” 那倒是。他提这事多少有点促狭的意思,可惜齐昭昀根本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对众所周知的这件事被君主说出来反而是很满意的样子:“确然如此。” “……”赵朔深深被这种无耻伤害了,他甚至不知道齐昭昀居然是这种人,一手带大的小狼崽如今紧紧跟在别人身后,赵朔并不服气,轻咳一声,严肃地控诉:“你怎么这样宠着他?岂不是要把他惯坏了?” 齐昭昀倒也没有料到他会以这种口气掺和家务事,想了想,良善微笑:“臣以为陛下海纳百川,既然宠着惠王殿下,自然也该明白臣的心思。臣对将军,与惠王对……” “好了!”赵朔一提这个就胸闷气短,顿时斩钉截铁,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带出师夜光的名字了:“儿大不由爷,朕现在是谁都管不了,由你们去吧。” 说着往后一靠,正埋在一张熊皮毯子里,摆出行将就木的老人模样,哼哼起不舒服来。 齐昭昀对他虽然心思不如顾寰那么单纯,但毕竟有难以言说的恩义在,戳一句就够了,也并不坚持说下去,反而起身轻声叫殿内的女官过来,又是倒水又是揉胸,折腾了一轮。 赵朔说胸闷气短,倒也不全是假装的。赵济谋反之事尘埃早已落定,但于他的亲生父母而言,这儿子虽然是个叛逆,也不免要伤心。皇后的伤痛是顺理成章,浮于面上的,赵朔就不同,他把碎刀子咽了,也不和任何人说。他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由长及幼花费的心力越来越少,因此越是年纪大的孩子他越是心疼。当年赵济也是他亲手教会识字念书,父子之间是有真正的感情的。 到底是什么把他们分开,到最后甚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呢?或许是权势,或许是地位更易,或许是所有人都命途坎坷。 这些话是说不出来的,因为赵朔作为君主,态度必须坚定。他要削弱后族,就要钉死赵济的罪名,就要限制皇后的权威,就不能流露出伤心,只有被背叛的愤怒。倘使他为自己的儿子落泪,那么第二天就会有臣子上奏为赵济平反。一杆笔有时候无所不能,黑的能够说成白的,不得不防。 何况皇后那么隐忍,是因为收回了伸向銮座的手吗? 并不是。赵济之死令这对夫妻之间若隐若现的裂痕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从此之后一切都不复从前。皇后知道他可以动摇,他可以杀死,九重城阙就变成一个斗兽场。 赵朔望着金碧辉煌的藻井突如其来的伤感,接过女官手里的药茶,收起了虚弱苍老的面目,挥退了面容姣好却模糊的美人,看向齐昭昀:“你不是会说这些话的人。” 被他凝视的齐昭昀似乎并不因为被一头清醒的龙看住而芒刺在背,神情依旧如常:“臣并不是在说他们两人的事。” 赵朔不愿意听到赵渊和师夜光两个人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齐昭昀就顺其自然的含糊了师夜光的名字。他的态度着实太冷淡,既不像是背后说人坏话,也不是像是在传播流言蜚语,赵朔以无害老人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冷:“你的意思是?” “臣以为陛下不是会放任自流的人。”齐昭昀心中有疑虑,不过如果一件事同时牵涉进了赵朔的暧昧态度,赵渊的一意孤行,师夜光的讳莫如深,就不是一件能够直说的事。何况他其实一无所知,只是从现有的这几个人名做一个模糊的猜测而已。 何况即使什么都不知道,人人也都一样明白,牵涉进赵朔诡异态度的事绝不会简单。 赵朔一向知道齐昭昀的聪明,只是未曾料到他会选择对自己如此坦诚。他突然笑起来:“卿就不怕天子之怒?你刺探的是绝不该刺探的。” 齐昭昀端坐在他面前,一动不动迎向这种逼人的审视:“并非臣无所惧,而是陛下不会杀臣。” 第160章 真是奇怪,他为何这么在乎这件事?赵朔很清楚,自己曾经对惠国王太后提起过继赵渊为嗣这件事将永远是个秘密,因为王太后是聪明且决绝的女人。她既然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为了儿子也绝不可能将此事流传开来,甚至赵渊本人都不得而知,齐昭昀就绝不可能知道的。 但倘若不是他知道此事与储位有关,自己已经不再想着从赵渊着手,而将目光逐渐放到了襁褓中的赵霈…… 啊,赵霈。 这孺子自然和齐昭昀无关,但顾寰与他是有关的。齐昭昀真能为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他愿意冒惹怒自己的危险,只为提顾寰在将来的波诡云谲之中占得一点先机?而他居然真的这么敏锐,在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仅凭猜测就将问题问到皇帝面前? 这本该是自负,但偏偏他安之若素的模样,只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而已。 赵朔早知道驯服齐昭昀自己不会后悔的,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 自从齐昭昀到了新都,逆来顺受得简直好似毫无锋芒。他当然无所不能,但在应该出席的场合之外都安静得不像话,也几乎不同任何人来往,不为任何人争斗,赵朔一度怀疑他的心已经死掉了,自从那个雪夜他隔着门和刘荣说过话——顾寰毕竟是他的人,带着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赵朔自然知道。 但其实齐昭昀是活着的,只是奄奄一息,有人可以将他唤醒。 赵朔几乎一瞬间就决定,倘使将来有莫测的变故,而他真的下定决心将希望交给赵霈,齐昭昀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他不是信任齐昭昀对顾寰的情意,而是信任齐昭昀能够做到任何事。 所以关于赵渊的事,赵朔也决定透露一点。他含混的微笑:“卿知朕甚多,也很相信朕。” 顾寰来的时候,殿内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他抱着赵霈一路进来,身边跟着好几个遮风挡雪的黄门,而赵霈被他裹在自己的大氅里。还不及行礼赵朔就站了起来:“不必多礼了,抱过来给都督看看吧。”说着目视齐昭昀:“都督尚未见过他,是不是?” 齐昭昀点头。 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孩子,更从未觉得襁褓内的婴儿与自己有多亲近。但顾寰是兴致勃勃的,从怀里把外甥掏出来径直递给齐昭昀:“瞧,他在笑呢。” 说着就松开了手,齐昭昀迫不得已狼狈的接过来,僵硬的抱着,觉得这孩子轻得过分,像一根羽毛,或者一只小狗的幼崽。赵霈倒是随遇而安,仍然露出天真无齿的灿烂笑容,四下转着头看新鲜。他倒也不是没有来过崇政殿,但今天的人比往常新鲜,于是对着走近了的赵朔啊啊叫了几声,就专注的看齐昭昀了。 顾寰站在齐昭昀身边,趁着无人注意自己的动作,偷偷摸摸碰了碰齐昭昀的后腰,引来一个带着笑意的警告眼神。赵朔权当自己没有看到,伸手接过幼子不给他们看了:“好了,人也接到了,儿子也送来了,出宫去吧。” 就这样下了逐客令。 自从赵霈出生之后,顾寰对往事的执念消退不少,虽然尚未进步到能够和赵朔以姐夫和小舅子的方式共处,但回到自然亲近的地步也没有问题,当即也不在意赵朔态度粗暴,就笑嘻嘻的退出去了。 两人出去之后要一起走到宫门口才能上车,这段路上风雪交加,眼看齐昭昀想张嘴说话,顾寰立刻拉起他的风帽糊了他一脸,指了指前方,示意上车再说。 但他没有料到齐昭昀想说的不是什么正经话,但态度倒是挺一本正经的,刚上了牛车就问他:“你觉得,狐仙会怀孕吗?” 此狐仙肯定是夜晚出没在顾寰床帐里的那只狐仙了。 顾寰张了张嘴,不晓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齐昭昀见状,反而调笑得更过分了:“我倒没有想过,你是个喜欢和孩子亲近的,不过想来也很有道理,毕竟你带大了好几个弟弟妹妹,那你是想要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孩子倘若生得像你,是男是女都挺好的,我不挑。” 这态度是相当认真的,就好像他们真能弄出个孩子。顾寰不知道是该说其实此前他从没有想过怀孕孩子的事,还是说你生的我都喜欢。 即使云霁还在的时候,他们二人也始终以姐弟的方式相处,她体弱多病,注定不能长命百岁,要孩子是不可能的。顾寰自己有好几个调皮捣蛋的弟弟妹妹,也真不觉得还需怎么延续血脉。何况他乡下农家的少年,也没有多尊贵的血统要延续。 齐昭昀可就不同了,他是齐氏如今唯一的后代了,所以顾寰清了清嗓子,耳根通红的说:“我舍不得你受罪,要么……我来生?” 牛车里一阵寂静,昭示着夜间的床帏里一场大乱。 第一百零二章 ,明媚 齐昭昀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顾寰已经忍不住心事重重了。两人一起回到顾府,吃过饭进了书房,顾寰就叹起气来。 此次陛见他们二人和赵朔都是久别重逢,上一回见面还是暮春时节挥师北上的时候。谁都没有料到赵朔在短短大半年之后居然真的病了,老态萌生,不可逆转。 顾寰垂头丧气:“我总以为陛下永远都不会……老。” 齐昭昀平静的给两人分别倒茶,接话:“人都会老的,我以为陛**有旧伤和痼疾,不是骗人的。” 确实不是,顾寰也是知道的。不过后来赵朔登基之后,这事就成了天大的秘密,不可能有人真的清楚了。他发愁的也光是赵朔的病,想了想,还是往好的方向说:“但我观陛下面色,可知精神不错。如今虽然尚有未能勘平之地,但天下还算平静,也没有什么烦心事……或许,只是病一病呢?他这个年纪比不得从前硬朗,但底子还在,会没事的。” 第161章 但赵朔可不是没有什么烦心事,他今日透露给齐昭昀的信息未免太多。到底怎么才能让赵朔考虑过过继赵渊为嗣呢?这和他迎纳巫烛入宫是否有关?和赵霈是否有关? 如果确实都有关联,那么赵霈到底有什么用?如果真是齐昭昀从呼之欲出的秘密里猜测到的那样,赵朔将继承统嗣的希望放在赵霈身上,那么皇后,其余成年皇子,甚至整个朝野上立长立嫡的声音,会如何? 假若这是一场风暴,顾寰无疑在风眼之中,绝不存在置身事外。 如果再出一点事,赵朔变了心意,或者顾夫人有难,赵霈唯一的支持就剩下顾寰了。他那么喜爱这孩子,绝不可能撒手不管。 而齐昭昀切入这件事要比他更早,甚至早好多年。 他没把这些话说给顾寰听,压下心事重重,同意了顾寰的观点:“陛下的精神确实不错,只是有些气喘胸闷,不是大事,你也不必太担忧。” 赵朔已经年近五十了,而齐昭昀第一次见他也是好几年前,精神不如那时候很正常,重要的是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今日他对齐昭昀暗示了一部分事实,未尝不是在未雨绸缪。赵朔和齐昭昀这对君臣与寻常不同,更不如顾寰的亲密信重,但保有一种极其罕见的对彼此能力的信任和敬佩,居然有点君子气。 他说了,就一定有所图。不管赵渊和师夜光之间的事,是因为已经绝了过继的心思,告诉齐昭昀此事,就是为赵霈铺路了。曾经齐昭昀拒绝了给赵霈开蒙的机会,现在却忧郁起来,是否干脆入宫讲书的好。 过不了多久,那孩子就长大了,在他能够坐稳那个位置之前,赵朔都不会愿意把他放上去。但只要他们持续的对他加以优待和期望,危险就自然而然的来了。站在局面之外固然能够看出局中人看不到的东西,但赵霈也须得考虑,他会怎么想? 齐昭昀心乱如麻,知道自己得好好想想,于是把脸埋进顾寰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 小将军的衣物是皂角清香,他不爱熏香,说觉得太热,烟熏火燎,头昏脑涨,身上的气味是很清新的。齐昭昀猝然投入他的怀抱,顾寰显然不知道为了什么,往回想一想,也只觉得两人在好好说话,谈起了赵朔的健康,不明白是什么让齐昭昀懒洋洋的靠在自己身上的。 不过这当然是意外之喜,顾寰什么也不问,美滋滋的把他抱住,还摸了摸他的后背,十分体贴:“想睡了吗?” 齐昭昀从善如流,到了小将军的床榻上和他一起小憩。 实际上,赵渊和师夜光并未因为赵朔的默许而顺理成章的旧情复燃。 师夜光的性子难以预测,更难以把握,赵渊也弄不明白,只好以任性做结论。 他北伐出征之前,上过一次师夜光的门。那时候是暮春,师夜光的宅邸里开满了花,院子里有好几只野猫。 外头人喜欢说或许师夜光是只狐狸精,因为他奇计频出,又几乎容颜不老,且多年来确实勾引过几个看起来本不该沉溺情爱的男人。赵渊却觉得他更像是一只猫,身在哪里就吸引哪里的野猫。 师夜光一向关照这些猫,从不驱散他们,甚至还会叫人饲喂。但偏偏没有一只愿意留下来,吃饱了玩够了就离开了。 但要说他有多喜欢猫又不见得,他既不亲自饲喂,也不和它们游戏,只是适逢其会的样子。 赵渊走过庭院的时候正看见一只狸猫在落满花瓣的树下打滚,悠闲慵懒的梳理皮毛,神态莫名让他觉得和师夜光很相像。 然而师夜光一点都不慵懒闲适,反而是一副被他缠得没有办法的样子,在坐席上挪动好几次,不让他紧贴着自己坐。赵渊其实觉得他这样挺可爱,但也没放过机会,穷追不舍,而且还要伸手抓住师夜光。 没人能搞明白师夜光的想法,赵渊也不能。好在他现在毕竟不是多年前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总归是有些长进的,不管他嘴上愿意不愿意,轻薄还是要轻薄的。 师夜光也并没有认真推拒他。其实赵渊相信师夜光袖子里有匕首,还藏着锋利的爪子。但他偏偏不认真反抗,好像非要让赵渊忍无可忍玩强取豪夺那一套。赵渊一向待他以诚,不愿意骗他哄他逼他,可惜到现在才发现,还是骗他哄他逼他,来得更容易。 往常赵渊并不觉得自己恶劣,但师夜光终究养出他的肆无忌惮,既然他不掏刀子,赵渊也就放心的为所欲为了。 他来是为了道别,也是为了明明白白的告诉师夜光,他绝不可能后退了,从今之后只有得寸进尺。 狐狸般狡黠任性的师夜光被他压在身下,胡乱的挣扎几下,反而被半褪不褪的缁衣缠得更紧,赵渊心满意足盘踞在他身上,好似一头身形巨大如同山岳的狮子,悄声低语:“等我回来,就娶你做我的王妃。” 师夜光半闭着眼睛,浓黑长睫乱颤,嘴上倒是不肯认输:“休想,你带着三个拖油瓶,难道还当自己是当年的抢手货?” 赵渊笑了,一点不觉得被他冒犯,手上一用力就扯开了师夜光护着的腰带,玉钩飞出去当一声落在茶席旁。师夜光什么都好,就是于搏斗并不精通。一旦被赵渊这样的人近身,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两条腿被分开压制,双手能被赵渊单手钳制,胜负已分,只是他不服气罢了,含着微妙的恼怒瞪视:“放手!” 活像胡乱蹬腿试图逃出怀抱的坏脾气猫咪,好像一点人类的亲近都让他暴躁,一丝一毫都不喜欢。 第162章 赵渊自认也是经历过世事无常的人了,瞧着他这幅模样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喜爱之情,扒下师夜光缁衣里面碍事的裤子,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在师夜光面前晃了晃,挖出一团无色无味的脂膏,冷笑:“我是带着三个拖油瓶不假,但毕竟也是有封国的藩王,你今日若是失身与我,除了嫁我,恐怕也别无选择了,上人。”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刺激了师夜光,他扭过脸去咬住下唇不肯说话,柔软的**却绷紧了抽搐起来,身体柔若无骨,并不真正反抗了。赵渊故意挤揉他的**,托起肆意玩弄。师夜光服了软,闭上眼睛在他身下舒展开来,像一张柔软的皮毯子,吸着气胡言乱语:“你想得倒挺美,失身就得嫁给你,照你这样说,我不该早就成了你的婶娘?无耻……” 他哼出一声,旋即就察觉赵渊用力掰开自己的动作,顿时惊慌起来。 师夜光和赵朔之间有没有什么,赵渊猜都猜得到,知道他是气自己的,或许他就喜欢粗暴一点呢?但偏偏沉住气,连个愤怒的眼神都不给,反而悠闲地在柔和明媚的春光里一寸一寸缓慢挺进,同时欣赏师夜光无遮无拦的沉溺表情,轻声慢语:“我晓得你是很挑剔的,世间除了我,再没有人能这样对你,更没有人能让你念念不忘,对不对?” 他确实做对了,师夜光喘息一声,抓紧了他的袖子,像一条痛苦的蛇一样扭曲起来,试图撼动他钳制自己的双手:“放开……” 赵渊并不怕他逃跑,因为已经将他钉死,于是松开手,下一刻师夜光一把将他拉下来,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师夜光的喘息颤抖着,好似含着无尽的恐惧,一口咬住他胸前的皮肉,利齿深深嵌入:“混蛋!无耻!恨你……你……呜……” 赵渊不知为何从这破碎的词句里切实的感受到一种绵长酸痛的情愫,深沉又幽微,几乎不像是师夜光会有的。但谁能真正明白师夜光呢? 或许他确实一直在害怕某些事,又或许他真的也深藏情爱,只是不肯亲口承认。 赵渊把他抱进怀里,低头亲一亲他的发丝和脸颊,把自己认定的继妃抱进怀里。 算啦,至少如今春光明媚。 第一百零三章 ,漂游 师夜光的秘密,说来其实也挺好说出口,只是赵渊从来没有信过。大约和他说这种话的时机有关。 他有个秘密,早就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去——他的死法和他的情人息息相关,所以他也早就知道自己将来会爱上谁。 早年间师夜光过的是四海为家的生活,说实在的也不觉得活着有多好,但是更不可想象的是他最后居然会变成心甘情愿与别人同生共死的人。 他又不是什么好人,更谈不上忠诚。赵渊身上倒确实有美好品质,但仍然在初次见面的时候让师夜光惊慌失措,只想把他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师夜光没法决定,到底是顺应自己的命数,还是彻底的反抗。 一旦和赵渊多做接触,他就明白为何自己会看到那样的结果。赵渊对他挺好,且性情纯良,颇为克己,从不用权势逼迫自己就范,又生得过分英俊,教养十分之好,体型精壮,且不挑嘴。 赵渊那时候其实并不习惯照顾人,但他容忍师夜光却做得仿佛与生俱来就有这种天赋。师夜光是在外流窜多年的野猫,对人类的温情与爱护其实一无所知,如同坠入温柔落网的外地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太难了。 抛弃赵渊倒是很容易,师夜光晓得这种天真的男孩子最好骗,又年轻又单纯,只需骤然翻脸,他就会不知所措,既愤怒又伤心,根本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要拒绝赵渊所代表的一切就太难。呵护备至,体贴入微其实于师夜光没有什么太大用处,有是挺不错,但如果没有他也不至于活不下去的。他舍不得是赵渊本人,好似会发光,吸引着他一步一步深入,然后险些回不来。 师夜光一生东多西窜,苟活至今,靠的最大法宝莫过于自己的双眼,和他那不知姓名的母亲留给他的诡异天赋。他看得见许多旁人一无所知的东西,但却无法主动去追寻原因和结果,似乎有神明对他揭示某些真相,然后就把他从庇护之中推了出去。 逼迫他趁着赵渊不在的时候不告而别的原因,就是师夜光又一次看见了血淋淋的自己,梦里那样子比他从前所见的自己的尸体看起来更年轻。 他执意忽视天赋的警告,所以命运在冥冥中发生了改变,可惜是让他的死期更迫近了。 如果没有这件事师夜光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想活的。 他藜杖芒鞋,夤夜离开赵渊临时的府邸,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好像一条惊慌失措逃窜的野狗。 师夜光当然和赵渊不同。他自幼无父无母,还是个本来应该被掐死的巫女与人类的杂种,没有地方要他,人人都目他为怪物,不得已早早与群狼和荒野上低垂的星子为伴,长大之后也不觉得自己多么像个人。 到了四五岁的时候,一个老和尚将他抱回寺庙,亲手喂养起来。佛道虽有神明供奉,但始终不被朝廷承认,只在民众之间发扬光大,像是旷野上点燃起来召集冻饿人群的火把。 到后来干戈四起,战乱频仍,祭宫的格局也分崩离析,佛道两教趁机进入权贵之中,机缘巧合成就了师夜光的名声。老和尚死后他由南到北,四处游历,和老虎作伴,和野狗争食,读过很多零散的书页,也听过许多场讲经论道,但从未脱胎换骨。 第163章 他和赵渊不同。 赵渊南征北战,屡涉险境,只因为他有许多事必须要做,他不光是个人,还是个年轻公子。 而师夜光宁肯承认自己是一只猫。 他也说不清自己留恋这个人身上的什么东西,只知道抽身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偶尔想起赵渊,师夜光一直觉得很可惜。他瞧见赵渊会怎么死去,他万箭穿心痛苦而死,未来的自己因此绝望,两人的人生到最后都一塌糊涂,惨淡收场。 师夜光就是受不了这样。 他可以惨淡收场,那算是理所应当,但是赵渊不应该这样。 夤夜离开之后又过了很多年,师夜光自以为自己已经苍老。他虽然面容不改,但心肠却比从前冷硬许多,往前回溯曾经的事情,只觉得离开也是挺好的一种结果,至少无人需要死亡,何况他已经尝不到伤心的味道了。 他仍然喜欢有意思的人,仍然未曾断绝与男人的来往,只是入幕之宾不再是赵渊而已,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区别。 有个年轻的谋士,曾经是赵朔的心腹之一,师夜光也不晓得他看上自己什么,但二人都明白彼此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好了大概有七八个月,一次兵乱中,他年轻的情人死于烧彻长夜天的战火。 多经历几回这样的生死无常,师夜光就坚定了自己的认知,他就知道人间不好,处处都不好,红尘是浓稠血影,里面一线梨花清香,但桃李花秾已经被烧成灰烬,零落成泥,到处只有枯骨和被焚烧的眼泪。 他也听到赵渊的消息。 赵渊成亲是完全意料之中的事。当时师夜光已经入了赵朔的幕,因此对此事的前因后果一清二楚,只是从未发过言。当赵朔问他此事是否可行的时候,他就只是敷衍的点了个头。 师夜光当然不关心儿女事,何况他都这样了,堪称历经沧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倘若赵渊知道他坐视这些事发生,坐视他和他那位后来体弱多病,坚韧不拔又被风声鹤唳吓坏了的夫人之间的开端就这么发生,大约会很生气。 但师夜光心中只是有一点悲悯。 人类何其渺小,又何其无能,想要不按照命运写定的那样去死,就只好抛弃一切。 好在师夜光抛弃赵渊总比叫赵渊忘了他更容易一些。 而后赵渊仍然纠缠不休,他还没有忘记。更可怕的是师夜光也没有。他气喘吁吁的趴在鸠占鹊巢霸占了自己的床榻不肯走的赵渊怀里,一不留神把真话脱口而出:“这样下去你我都会死的。” 其实现在倒是未必如此了,也因此这句话落在赵渊耳中越发像是。 有一两年师夜光不再梦见或者看见自己和赵渊的死法。起先他相信那是因为赵渊和新的家庭的羁绊足够牢固,和自己的断开了,两人的命运不再联结在一起。 简言之,他还是成功了的。 但是逆天改命哪有那么容易。师夜光从前对巫女,祭宫其实都不了解,但是某个暮春他听到了巫烛说的话。 窥视天命者夭,逆天改命者亡。 人间没有不信命的人能走的路,师夜光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 他相信巫烛没说假话,因为巫烛能活到今天,甚至生了孩子,成了顾夫人,她早已经是个可怕的女人,接近神明的伟力了。师夜光有时候甚至怕她。 巫烛和他不同,虽然二人出身本来就有差距,但若是从血统说,巫烛不过是农户之女,师夜光的父亲却是风流高官,母亲是祭宫巫女,能够保全他的性命且不为人所知没有那么容易。 师夜光多少知道一点,巫女寿数不久,续命的手段绝不会光明磊落。或许这个女人早就沾染满手鲜血,至少也犯下过罪孽。她也曾拯救整座城池,也有机会嫁入豪门,她的生命里并非没有出现过机会,但她都一一拒绝了。 她想要什么?她的心里真有人的感情吗? 相比起这个女人,师夜光明白自己简直幼稚可笑,甚至称不上天赋卓绝。他看不到整个天下,只是能够辅助赵朔登基为帝,他造就的是一个开国皇帝,巫烛勘平整个天下。 赵朔的势力尚没有超过澜江西岸,巫烛就在诸多势力之中载沉载浮,一统祭宫,恢复从前秩序,执天下祭宫之牛耳,后来又成功被赵朔迎入新都,成为除了幼帝之外最大的权力证明。这是她辉煌的前半生。这些不可能是运气,非得步步为营才能做到。 而一个人有了这么大的决心,想要的会是安稳在内宫蛰伏一生吗? 师夜光真的怕他。 赵渊抚摸着他丝绸一般顺滑的长发,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师夜光不晓得他是怎么学会自说自话,任意妄为的,但却觉得好似一股炙热的潮水,推着自己在天光云影里昏昏欲睡,倒很容易就随波逐流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都睡着了,意识却轻盈的在房内盘旋漂浮,如同一线绕梁余音,久久不肯消失。师夜光听得见赵渊在说王妃留下的那几个孩子的事,看来他真有把自己当做继妃的心思。 师夜光没什么力气叫他死了这条心了。 他要是说自己早就看淡了情爱,更何况是赵渊说的那些事,不切实际,又十分天真。他怎么能和亡故的女人给赵渊生的几个孩子相处融洽呢?那不是做梦吗? 但赵渊说了,他也就沉默的闭着眼睛听,习惯性的装睡。 算了吧,人世本来就这么可怕,他熟惯了这一切,着实不应该为别的人惊慌失措了。就暂且在这熟悉的怀抱里栖息片刻,也没有什么值得指摘的。 第164章 师夜光很快真的睡熟了。 第一百零四章 ,金门 翻过年初春,是赵朔登基以来最冷的一个春天。寒意料峭,冻煞行人。过不了多久,宫里的赵朔就病倒了。 以他的年纪来说,风寒卧榻一月半月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仍旧照常视朝,上下人心也是安稳的。 皇后亲自侍奉汤药,衣不解带通宵达旦的陪伴,夫妻之间真正冰释前嫌,又回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原本这对夫妻和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皇后侍疾尽心竭力,憔悴虚弱几近致病,有她日夜陪伴,什么话都有机会说,更有许多从前可以追忆。赵朔病好之后,皇后就不再闭门谢客,而开始自己的交际,正常出入了。 过了两月,寿康公主驸马病殁,公主入宫对皇后哭诉,有意去做女道士。 她是皇后的长女,婚姻是赵朔做主,嫁给故旧之子,十几年后父亲登基称帝才封的公主,身份与旁人格外不同一些。但比起姐妹们,她的运气着实不好。驸马家中与赵朔渐行渐远,离心离德,后来甚至兵戎相见,公主在丈夫与父亲之间左右为难,无法自处,几度试图出家。 赵朔念及女儿,不肯严惩驸马,又因为驸马意志不坚,也没有做什么真正的谋逆之事,先是褫夺爵位官身,后来又慢慢起复。但两家已经不是故旧,驸马本来就软弱,前几年就一病不起,在家中闲居好几年,终于病死了。 寿康公主要是早两年和离,或许还有改嫁的心气。现在早就万念俱灰,不肯再嫁人了。她年轻时候就笃信黄老,只因宫里仍然供奉巫女,因此对外还是尊崇祭宫那一脉的。 驸马殁后,恰逢皇后势力复起,寿康公主才进宫求情。 皇后心疼女儿,又怨恨丈夫安排的这桩婚事惨淡收场,于是将公主留在宫中安排住下,自己去求情。 前朝公主驸马早亡,或者和离,只要婚事不顺总免不了一嫁再嫁,没有几个人在乎公主自己的意愿。皇后对于赵朔的想法也能揣摩几分,然而寿康公主心意已决,她做母亲的已经失去一个孩子,怎么也不想失去第二个。 她一番陈情,是拳拳慈母之心,赵朔也被说动了,就此答应了。 寿康公主出家是件大事,甚至比从前公主下降都更引人注目。赵朔心中多少有几分歉疚,不仅修了一座宛如宫殿的道观,且大张旗鼓的将公主送进去了。 出家之后,公主就有了道号,不再称公主,改称真人,但其实也并未脱离红尘,只是远离了是非纷扰。 观名云山,建在京城西郊云山下,这一片阡陌都成了公主名下的产业。女冠修行又不必剃发,遁入山中甚至比做公主还清净。 皇后为女儿求情,反而合了赵朔的心意,夫妻二人在公主移居云山观之后屡次驾临。盖因云山有一条澜江流经千里而成的分支,岸边长满梧桐,因此得名桐花川,迁都之后民众士子都爱到此地踏青,这座云山观也因此占尽地利,因此帝后亲临说是踏青,赏花,也并无不可。 寿康公主出家之事,其实并非仅仅是赵朔疼爱公主,更大的原因在于,自从他当年迎纳巫烛之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受祭宫掣肘。巫女确实上通神明,但人间毕竟属于帝王,赵朔借用神明之力,可不是为了给金身增添光彩。 迎纳巫烛,祭宫势力失去了最有力的领头人,且将一部分对神明的敬仰转移到自己身上,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公主从今之后是女冠,势必吸引天下道士文人前来趋附,前有师夜光联结佛门弟子,如今他自己的女儿又身处道观之中,佛道从此之后就从民间一跃到了官面上,祭宫就再也无法独大了。 这都是有迹可循的事,天下人看在眼中,自然有明白其中布置的人。可赵朔做的无可指摘,更不露痕迹,自然无法加以议论。至于他的心腹重臣,自然知道的更早,更清楚,却都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何况有些人甚至是乐见其成。 多年以来祭宫的势力与宫闱是最近的,除此之外,靠着巫女与大臣的私情,其实也与朝廷紧密相关,她们虽然不能走入尘世,但毕竟可以进入达官显宦的后宅,真要做些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赵朔知道这里头能有多少上下其手的地方,早就有心整顿,只是时机不到。如今终于着手,心明眼亮的人也不是没有怨声载道,腹诽不断的。但毕竟没有动祭宫,皇帝宠爱自己的公主,又有皇后求情在先,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修建云山观花费虽大,但用的是内帑的钱财,纵使有人劝谏,毕竟声音不大,就尽可以当做没有。 赵朔在此事上没有遭到太多阻力,心情倒也不错,把劝谏都当做耳旁风,但私下倒也是问过近臣的意思的。曹禤出身巨族仕宦之家,年轻的时候或许与巫女有染,但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把这些看淡了,是最能明白赵朔的意图与苦心的人。其实这件事若没有曹禤置之不问,闭门谢客,不搭理任何想要劝阻赵朔的人,甚至不会如此顺利。 齐昭昀自己对外是不会说他其实连来生都不愿意相信的,说出去岂止令人侧目,简直惊世骇俗。他对赵朔说的是自己信的是道教,赵朔也就信了,欣然点头。 顾寰的话好说许多,他直说了自己当年对祭宫的怨恨,赵朔也就不问了。 这三人中,曹禤年高德劭,与赵朔君臣之间还有朋友之义,虽然是对祭宫最为笃信的人,但同样也明白赵朔不得不推崇佛道的理由,齐昭昀自己就可算是道门的人,也就不会出言反对,而顾寰么,赵朔就更放心了。 第165章 寿康公主出家之后,赵朔追思从前,突然对皇后父兄再行加恩,此事就比他对寿康公主的优待更令人意料不到。皇后自然坚辞不受,不过那时候圣旨已经明发,要追回是不可能的了,推辞不过是一种态度而已。 皇后父兄的官职其实并未变动,加的是爵位。 勋爵固然重要,但在百废待兴的此时,实职才是最要紧的。皇后替父兄谢过恩后,也就明白恐怕赵朔往后不会再重用自己家的人了。现在恩宠已极,再要加恩就只能等到新帝登基。 赵霈。 她决意隐忍,因此什么都能咽下去。 七月份,齐昭昀上疏,说此次金门殿选拔已经完毕,优胜者名单如下,请陛下裁夺。 赵朔兴之所至,干脆大开崇德殿,决定与这些士子见个面,宣召齐昭昀随侍左右。他还记得前几年尚且没有这个金门选材制度的时候,那个突然蹦到眼前来的谢俊。当时可把身边的从人连带大臣给吓坏了,那时候谁能料到这个谢俊一支如椽大笔,文采风流,亦有长材雅量,十分好用呢? 他决意再也不轻视任何一个金门殿选上来的年轻人,想来想去干脆吩咐从今之后金门殿选材结束之后,自己都要在崇德殿再见他们一面。 崇德殿是赵朔平时宣召近臣的地方,他自己处理政务是在紫宸殿,但正经点的陛见都在崇德殿。两地相距不远,意义却截然不同。崇德殿地位虽然比不上开大朝会的九间殿,然而用来考校这些没有官身,甚至连个小吏都不是的年轻人,也是超格的待遇。 齐昭昀一早在金门殿前等他们。 不论外头人私底下对齐昭昀有什么看法,凡是见过他,真的和他说过话的人就很难不被他所折服。这一批金门殿出身的就是如此,一个个身姿笔挺从里面出来,依次对齐昭昀深揖为礼,唤过一声大人,由齐昭昀带领往崇德殿走。 这时候天色尚早,宫里十分安静。这里算是外朝,一路上往来的除了宫人侍卫和黄门,几乎就没有别人了。 往常他们是走不到这种地方的。 金门殿不只是一座宫殿,自从有了海纳人才这个职能,就连周边北荣宫一起划归进去,开辟成了他们住宿的院落。平日起居读书都在这里,切磋比试,谈论政事,每月上交若干文章诗赋策论以供点评。北荣宫靠近一扇通往宫外的门,金门殿更是身处宫闱最侧,出去之后不用多久就能走到人烟鼎盛处,享尽繁华。只要领了腰牌,出去游玩也不是不可以的。 金门殿主事之人名义上是曹禤,后来他以自己年高几度推辞,终于到了齐昭昀手里。不过他并不用每日应卯,有时候太忙,几乎只能一月过来一次,其余时候自然有人管制。 这样的安排下自然免不了拉帮结派,拜师收徒。齐昭昀自己不做什么,转头就一状告到了赵朔那里,下了明旨禁止,从此勾连就转到了下面。 其实倘若可以,他当然是收徒最多的人。那些慨然应允的人并非没有自己的私心,无非是看到赵朔如何看重金门殿里住着的人和这一套擢拔人才的机制,想从中谋长远而已。 齐昭昀不,齐昭昀恨不得自己做一辈子纯臣,越孤寒越好。 他人生已经不孤寒了,何惧这个。何况赵朔紧盯着金门殿,是有极大期许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不是聪明人所为,叫停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从中捞不到太多好处的。 士子们排成一行走进崇德殿,因深知这里的重要而呼吸不畅,满面红晕,胸臆之间充满了敬畏,都将目光放在赵朔端坐的丹墀之下,躬身行礼。 齐昭昀位处赵朔右下首,在众人行礼的时候得避开,于是百无聊赖抬眼看去,正见曹禤身后跟着一个黄门,提着袍摆气喘吁吁的走过来。他看了赵朔一眼,自己的脸色也变了,站起身去迎接曹禤。 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第一百零五章 ,崇德殿 曹禤拾阶而上,齐昭昀从里面去迎他。他毕竟年纪大了,气喘吁吁一路走来,脸色也不好看,一进殿门就将手里的黄麻纸放进齐昭昀手里,示意他拿给赵朔看。 宫人拿水过来给他,又给他安排出一个坐席,好让他休息片刻。曹禤原本要躬身行礼的,赵朔挥手制止了,示意他先坐。 齐昭昀递过黄麻纸,赵朔展开来看了一眼,嗤笑一声,递给齐昭昀示意他也看一看。 上头说的是,北戎传来消息,伪王的余孽幼子果然在北戎地盘之内活动,对北戎大王摇尾乞怜,请求收留。北戎方面同意了。 齐昭昀看过,收起黄麻纸,轻描淡写的评论:“这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总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伪王子嗣还活着的只有这么一个,听闻也只有六七岁,所谓正统也就只有他自己罢了,成不了多大气候的,陛下确实不必忧虑。” 曹禤亲自送信,就证明此事不小,赵朔看过那张纸之后就动怒,殿中悄然无声的士子其实相当好奇,但最后说破的却是齐昭昀。他开解几句,曹禤闻言也点头,同意道:“确实。” 他来的时候没注意,进来之后就猜出来崇德殿里人头济济是在做什么,不欲把这件事说得太耸人听闻,甚至笑了笑,捻着胡须建议:“陛下有这么多美质良才,何不问计于丹墀之下?其中必有人胸怀平戎策,何妨问之?” 赵朔正有此意。考校这些拨出款项来供养的人,一般到了赵朔这里是没有定规的。他或许一一垂询,或许定个题目要他们限时写篇文章来看,又或者挑出几个顺眼的让他们转入侍中省观察,曹禤的建议也算新颖,于是这一次就是以北戎为题,命他们做一篇文章。 第166章 宫娥点起一支香,在鎏金的香炉里,一线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曹禤告退出去了,殿里一片寂静。赵朔也不起身,坐在上面饮茶,一副安详的模样。齐昭昀侍坐在侧,间或和他说上几句话。 一时外面落了雨,雨声映衬着里面翻动纸页的声音,愈发空寂。炉香是浅淡的,一种慢慢散开的莲花味,颇有超凡脱俗的感觉。但身在崇德殿里的人莫不汲汲营营,为功名利禄,为流芳千古。 有人陆陆续续写就了,齐昭昀亲自去收起纸张,递呈给赵朔。他站起身去偏殿宽衣,正殿里就有了悉悉索索的人声。交了策论的站起身往廊檐下去看雨,齐昭昀也趁机出去活动活动。 赵朔心里还存着对北戎不识相的举动的怒气,没那么容易抒发出来,只是也不好暴跳如雷,令这群士子意外罢了,这一次更衣,没那么容易出来。一时侧殿传了旨,给众人赐宴,就在崇德殿这里用,连带正在宫中读书的几个皇子也一并传过来陪宴。 自从登基之后力行俭省,赵朔就经常赐宴给群臣,但金门殿的人自然是没有这个资格的,这算是逾格之恩,人人喜形于色,纷纷隔空谢恩,没写完文章的莫不加快自己的速度。 宫娥们在偏殿摆开席面,又开了宫酿,几位皇子也到了。最后的文卷被收拢上来封入匣子里,众人移步设宴的偏殿。赵朔原本召见的是四皇子和五皇子,这二位如今在宫中念书,年纪还小,尚未成婚,也就没有掺和到赵济那件破事里面去,即使皇后病着的那段日子也一样无人看轻,向来是受宠的。但赵朔在偏殿里坐了一会,就想起赵霈来,干脆命人去把他也带过来了。 偏殿里孩子咿呀叫声不断,四五皇子两人也在父亲身边逗弄幼弟,看起来倒是其乐融融。 赵霈已经很能说几句话了,也能吃一点糊糊和汤羹,赵朔近来偏爱逗他说话,往往自己用膳的时候不是去见他就是把他接来。宫里没有人说什么,这差不多就成了个规矩,连崇德殿赐宴这种场合,赵霈如今也可以参与了。 他长得不太像顾夫人,因为顾夫人固然是一位美人,但威势才塑造了她,容貌给人的印象就不够深刻。因此人人都爱凑热闹说他长得像赵朔,赵朔因此十分得意,也就认同了这个观点,将儿子对大众展示了好多次。 宫里赐宴,规矩是一定有的,三爵之后赵朔起身离席,底下的人才认真吃起菜来,席间交流一番方才写文藏的思路。三位皇子都还在座,赵朔根本就是把赵霈交给了两个大点的儿子照顾,放心至极。 四皇子时年十七,五皇子比他小一岁,二人都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但因赵朔并没有这个安排婚事的意思,虽然定了亲也还没有成家,对孩子是一点都不熟悉的。四皇子是潜邸侍妾,王夫人所生。王夫人现今已经恩宠渐稀,但地位是稳固的,向来不搅和到皇后和顾夫人之间,四皇子自然也就超脱,夹了一筷子豆腐,用调羹碾碎,递给赵霈吃,一派慈爱兄长的模样。 五皇子是皇后亲生,此前是最小的皇嗣,因此心情复杂一些。但当着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来。何况赵朔把赵霈留给他们照顾,自然是一种信任,但也是一种考校。 在地位尚未坐稳,还不是皇帝的时候,赵朔对兄友弟恭这事并不提倡,也不推崇。他自己一路杀上来,只要自己的儿子忠于自己就够了,兄弟之间倒也因为皇后着力经营十分祥和,所以他难免忽略了这之中也需要平衡。现在属意赵霈之后,他才意识到须得尽快给其他儿子一条出路。 自来都少不了屠尽兄弟才能登基的皇帝,但最好还是不要这样,赵朔活一天就得操一天的心,为了儿子也好,为了皇后也好,总得仁至义尽。他知道赵霈如今并没有什么威胁,在兄长眼里看来最大的问题不过是陌生和自己对幼子的宠爱有些碍眼罢了,要熟悉起来,建立兄弟之情还算容易的,于是尽力平和的给他们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相处。 翻过年赵霈都三四岁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开蒙,齐昭昀虽然有意做他的老师,但毕竟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忙,挑选他的老师这件事须得尽快提上日程。那之后孩子长起来就会快很多,赵朔能做的准备就很少了。 齐昭昀看得出他的意图,难免感叹一句慈父之心,又猜测这番心意多半白费了。 赵朔的儿子身上都有像他的地方,对父亲心悦诚服是一回事,对幼弟兄友弟恭是一回事,但心悦诚服的接受幼弟入储,完全是另一回事。太难了。 身在局外的人冷眼旁观,自然看得清人心向背,但身在局中的人不可能不尽己所能规避可能的风险。赵朔或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毕竟算是一个聪明人,且功利。他有明确的目标,更有坚决的心,不会质疑自己的路,不会停下自己的筹谋。 做他的儿子不如做他的臣子,虽然一样不过是棋子。 北戎的事,大方向是早就定下来的,现在国库空虚,支撑不起再一次的北伐,何况西南的巫国这个盟友也一样阴晴不定。赵朔的目的是很清晰的,攘外必先安内,他得是天地下唯一的帝王,随后再处置外面的事。 收复江东之后,巫国就与赵朔的领地直接接壤,且西南地区瘴气肆虐,水网密布,与巫国的一战必将倾尽全国上下之力,不会容易。卧榻之侧有人,赵朔睡都睡不下去,北戎的事也只好放一放,无论金门殿有什么看法,出了什么计策,也不会现在就施行。 第167章 赵朔到底擢拔了几个词锋如刀,言之有物的人放到身边,其余人也一样分散出去,到各处任职。 自从出了一个谢陵,赵朔就对金门殿选拔人才这件事有了极大信心。在他看来现在乱世初平,到处都是可用的人才,到处都是空缺,恨不得一耙子把能用的人都搂过来,是绝不会嫌弃人太多的。能想出金门殿这么一个好主意,齐昭昀自然也是立了大功。 赵朔知道曹禤多少属意他做自己身后的继任者。性情刚直的人并非不能老谋深算,他与齐昭昀交好,当然有自己的目的。虽然不一定他退下去之后齐昭昀就能马上接任,但这也不要紧。他终将会接任的,就连赵朔也知道这一点。 他自己当然也并无异议。齐昭昀天然有这种调度指挥的才具,只让他南征北战反而是暴殄天物。赵朔现在早就说不上不愿意让他掌兵了,只是下定决心,除了西征之外,齐昭昀最好是坐镇朝廷,以他大都督的超然地位,和曹禤共同总揽政务的好。 天子近臣,地位特出,千古以来也就齐昭昀一人而已。这特出有不得已的原因,是权宜之计,但更多的也是因为他完全当得起。 赵朔打定主意不和北戎计较,北戎却因猜到他的国库空虚,而屡加挑衅。 过了八月,北戎骑兵扮做高氏余孽掳掠边关村庄,屠杀民众,淫辱妇女,焚毁房屋,愈演愈烈,一月之内袭击六次。 赵朔忍无可忍,终于不得不做出反应了。 第一百零六章 ,北戎 北戎事发,赵朔原本想的是息事宁人。能成大事者,必然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他所图者多,甚至还想着和亲那一套。他自己的女儿是已经都嫁出去了,但宗女却有很多,近在眼前的就有赵渊的长女——惠昌翁主赵今安。 此事尚未成型,赵渊只是得到消息,还没有经由赵朔正式告知的当口,北戎行事越发大胆。赵渊晓得这时候息事宁人已经不够了,赵朔也不是那么好捏的软柿子,于是入宫慨然请求率军反击,且发誓能够速战速决。 他这是一片爱女之心,也是对先王妃的愧疚之情。 两人夫妻十年,但真正好的日子没有几天。王妃是赵朔故旧之女,但后不久娘家与夫家就反目成仇,从此她就过上忧谗畏讥,担惊受怕的日子。赵渊是说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害你,更不会另娶这种话,但也不能在家陪她。 王妃一人主持中馈,抚育子女,上有强势的婆母,下有姬妾与子女,日子委实不好过。 何况她为人子女,父母都死于丈夫之手,着实不是能够排解的痛苦。但处在那个地步,恨也不敢恨,哭也不敢哭,甚至战战兢兢,唯恐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杀的人。 她心里是很清楚的,自己的婚姻是一场交换,但婚姻之后她父亲反悔,与赵朔反目成仇,是从来没有想过女儿的安危的。 赵朔是什么样的人,当时人自有看法,她不觉得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做多长时间的王妃。她唯一的求生机会不在千里之外的丈夫身上,于是转而向婆母乞怜,一连几年都努力求孕求生,一句怨言也不敢有。 生了两女一儿,也过了十年,王妃再也支撑不下去,撒手人寰。临死前拉着长女的手,告诉她什么都不可以信,什么都靠不住,他们只好自己保护自己。 惠昌翁主赵今安,这名字是她母亲起的,什么也不求,只求真能平安。 夫妻到了后来不说是形同陌路,但也不能交心。王妃为了孩子强撑着请求赵渊,好好待她的孩子,看在她多年以来侍奉婆母主持中馈尽心尽力,未曾懈怠的份上。 赵渊是知道女人是很可怜的,他自己的母亲就是,如今妻子也一样。 是时夫妻之间没有情爱的是大多数,但互相支持,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偏偏有些人就是走不到活路上去,并没有生的机会。 从王妃嫁给他那一天起,死不过是时间问题。倘若他的母亲没有回绝赵朔再安排的婚事,倘若赵渊没有极力表现出维护她的决心,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她就被赐药毒死了。 世上没有很多人的活路。 王妃已经死了,赵渊到现在仍然觉得自己有推脱不掉的责任,就怎么也不肯将女儿推入火坑了。 北戎绝对不会得到任何宗女,公主,和亲。 他入宫求见,赵朔并不许他进殿。赵渊反复请求,此事终于闹大,朝堂上物议纷纷,都在争论这一仗到底该打不该打。赵朔恼火这个不识相的侄子恼火得厉害,果真见也不见他,每一回都挡在宫门外。 赵渊晓得他要动之以情说通这个叔父是不可能的,于是转头去求母亲。不求别的,只求她别反对自己。 女儿是赵渊亲生的,孙女当然也是王太后亲生的。她是有见识的女人,明白这事最终落在哪里。这一仗远比北伐难打,不仅北戎这些年兵强马壮,且关外地势不同,往北追击受天时地利限制,骑兵在草原上撒开了,就太难速战速决。 何况大军要北上,粮草辎重钱财,从哪里来? 她长叹一口气,望着坐在窗下的孙女。 这事其实可以与赵今安无关,毕竟她不是唯一未婚的宗女,只是身份最贵的那个。即便挑不出来一个合适的女孩,还可以挑选宫人。 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赵渊不能在这件事上低头。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让赵今安去。如果他不求着要打这一仗,或许赵今安就不得不去了呢?赵朔的性情人人都知道的,即使皇后为已经出家的荣寿公主求情,也并没有抱着一定能成的信念,何况赵渊。 第168章 他只是做不到坐视这种事发生。他答应过的,一定得完成。 这件事一旦闹大,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所以赵渊如今即使已经姿态鲜明,不必再大声嚷嚷,也一定希望物议难以平息。 而赵朔一定会先把他按下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来找王太后。赵渊事母至孝,王太后说的话会更容易让他动摇。倘若赵朔真的提了要求,赵渊最大的希望就是母亲不要真的来劝阻自己。 他来求王太后,王太后也只是叹息不语。 她不是那种深明大义的女人,能令儿子为国捐躯眼也不眨一下,或者为了所谓家国大义就叫年纪还小的孙女远嫁和亲。她一生所求,其实不过是保全家人。王妃堪称惊惧多年,心力耗尽而死,她已经十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多加宽解,现在更没法拒绝赵渊的请求。 但赵朔也不是那么好拒绝的,他没当上的皇帝的时候就已经养成如今这个性情,现在也绝无可能突然温情脉脉起来。王太后其实是很清楚的,倘使赵朔有能够和亲的公主,他是绝不可能心软的。 王太后只好下定决心什么也不答应,等着内宫传召。 未几,顾寰也上表请求给自己数千骑兵,前去阻击北戎人。那篇表章洋洋洒洒,写的花团锦簇,一堆铿锵有力的漂亮话,显然不是出自他手,是幕僚代笔。不过心意是很坚决的,也瞬间成了赵渊最大的后援之一。 这些年来赵朔自己是知道自己的苦楚,谨慎怀柔最大的原因就是确实没有钱。国家如今百废待兴,前几年从没有少了打仗,现在好不容易才停下,巫国也挺好,北方失地也已经克复,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还要打仗简直就是疯了。 但其他人并不这样看。 是顾寰和赵渊两人打过的胜仗太多了,虽然少不了被人攻讦他们嗜杀成性,好战不顾民生,但毕竟没有人相信他们会输。舆论纷纷扰扰,总归没有一个人怀疑这场仗的输赢。 赵朔头疼得厉害,甚至都不知道向谁发火。 倒不是没有人和他持一个意见,认为打仗会拖垮国库。这个人就是曹禤,但偏偏曹禤性格刚烈,北戎三番四次挑衅,已经到了他能忍耐的极点,况且他的说法也是理直气壮的。 不是真打,就骑兵冲锋突袭,打上几场,把北戎人赶出去,扎紧篱笆,也不是不行。 他信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认为和亲毕竟是不牢靠的,何况后世名声难听,趁着巫国还算安稳,动作不多,不如给北戎两下厉害的,以免将来西线作战的时候北戎又来惹麻烦。 奈何赵朔一时间谁也听不进去,曹禤该说的话都说了,也就退回去继续以不变应万变,并不多说了。 争执过了没有多久,北戎的挑衅变成了惨案。 他们攻破了一个县,将县令崔宁抓起来剜目剔骨,百般折磨后杀了。 崔宁是金门殿里出去的人里面名声最响的一个。他在金门殿的时候,和齐昭昀不投脾气,经常言语之间多加品评。齐昭昀对外一向有雅量,并不与他争执。但无论如何崔宁的名声靠着清谈出去了,后来任职的时候他倒没有留在朝内,而是自请到刚刚克复的北方去,哪怕做个县令,慢慢来。 他有经世致用的心,又愿意吃苦受累,赵朔当然十分欣悦的准了。 没有几个月,他被北戎人杀了。 要说北戎人杀他,未必是一种处心积虑的羞辱,而是以此为乐。他们固然知道此举会招致朝廷的报复,但却并不以为朝廷能做出什么真正的反击——赵朔始终命令防军收缩阵线,不与他们交战,守城为上。 为的是争论出一个结果。 然而崔宁死了的消息传进新都来,齐昭昀坐不住了,上疏针对如何与北戎作战,洋洋万言都塞到了赵朔的案头。 群情激愤不必提,连赵朔也觉得自己忍不了了。他节衣缩食与人为善,为的可不是被人骑在头上为所欲为,而是为了将来的胜算更大。但现在看来,不打北戎是不行的了。 于是选择命顾寰出征。 他没有真任命,自然有赵渊先前激烈反对和亲一事的原因。叔侄二人感情不如从前,但也是为了把这件事处理成国事,而非家事。 当时不愿意打仗不是为了赵渊要打,现在要打当然也不能是因为赵渊争赢了。 赵朔还有一层考虑,顾寰是以骑兵冲杀成名,他在不同地形之中指挥得宜,作风细心大胆,又没犯过贪功冒进的毛病,让他去是最好的。 赵渊如今毕竟心存怨气,倘使叫他去了,和北戎人兵戎相见,生死关头,未必能够听从朝中指挥。 倘使最后仍旧要议和,那就最好还是不要打得太伤筋动骨。 于是是年顾寰再次出关,迎击北戎。 第一百零七章 ,春分之际 临行前,顾寰到齐昭昀府中辞行,被留了一夜。 是时金风飒飒,两人夜卧静听风声,顾寰说:“我此去或许要滞留许久。过上几个月天气转冷,我就得据关而守,巩固防线,不能出击。等到来年打退打散了他们,恐怕还不一定回来。我只有一件事托付给你,就是长姐,她在宫中并无支持,虽然陛下宠爱,我本来应该放心……但近来总是心事重重,有很不妙的预感。我所亲近的人,除了你就是她了,我想,你是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的,所以把她托付给你。” 第169章 齐昭昀不语。 顾寰躺在他身边,和他十指交缠,顿了片刻,只听鬓发摩挲,小将军转过身来,眷恋的投进他怀里,低声说:“我也把你托付给你了,照顾好我的情人,不要生病,也不要伤心寂寞,倘若想我,就寄信给我。” 此一去千山万水,原本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分离,但这一次格外不同,因为顾寰的预感极差。他并不担心战争,但却担忧自己爱的人,思来想去,只好对齐昭昀吐露自己的担忧。 时人看重这种预感,出征在即说这种话相当不妙。齐昭昀不信鬼神,但也没有离经叛道太过分,闻言心里一紧,正如顾寰遇到这种事先想到自己亲近的人,他最担心的当然是顾寰自己。但顾寰信誓旦旦,说并不担心战争,齐昭昀只好答应他,要好好照顾顾夫人和自己,等他回来。 顾寰珍而重之的亲了亲他的下颌,长出一口气,在烛影之中带着惆怅的说:“我知道其实她没有什么好让我操心的,但多少年来我总是对她的事提心吊胆,现在也改不过来了。她如今生育皇子,按理来说……” 在深夜说起这种事总是有浓浓的不祥意味,但顾寰不到这种时候,也不愿意吐露自己的担忧。他和齐昭昀就是这一点不同,齐昭昀能忍得更厉害,经年不说一个字。即使现在他也时常采摘山花,往后园去,走着走着,就到了丹枫的墓前——他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真是永远的一个少年,永远停驻在那年冬天了。 但这件事他不和任何人说,甚至从不肯告诉顾寰丹枫之死到底给他带来多少痛苦。或许是因为这个话题说起来其实总比想象中的长,而齐昭昀的痛苦早在许多年前就拉开序幕,从他两个妹妹夭折,母亲病死,父亲也死在任上,似乎就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到后来国破家亡,迁徙至新都,就更不必提了。 已经换了个世界,何必念念不忘过去。 他郑重的答应了顾寰的托付,也把顾夫人的事放在了心里。她对齐昭昀自然不可能如同对待弟弟顾寰一样,随心所欲的指使与会面,但倘若真有什么,一定会送信出来的。 顾寰担忧的另一件事,也就是顾夫人的寿数,齐昭昀就做不了什么保证了。他知道巫女的寿数都不长,现在她也已经三十好几,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死亡。但这种事问她也一定是问不出来的,顾寰可以说是提心吊胆等了十几年,不知道哪一天她就终于死了,而自己从来没有救出她。 这简直是最可怕的事,也因此用恐惧把顾寰对她的牵挂刻在了心里。 齐昭昀不做评论,只是抱着顾寰抚摸他的后背,哄着他睡着了,和小将军相拥而眠一整夜。 次日顾夫人设小宴,给弟弟送行,特意命齐昭昀也来陪席。 她是驾临顾府的,因此礼节没有在宫里那样苛刻,齐昭昀现在已经算是过了明路的给六皇子预备好的老师,顾夫人又把六皇子也带出来了,见一面不算过分。但还是小心的不事张扬,开了两府后门,让他从后山过来。 席上菜蔬可口,薄酒回甘,六皇子在母亲身边乖巧的坐着,由保母喂饭吃。齐昭昀行礼的膝盖还没有弯下去,顾夫人就示意弟弟把他一把扶起来,含笑道:“不必多礼了,都督也是自己人,请坐吧。” 她说话客气,且面貌观之温柔可亲,倒是出乎齐昭昀的预料。他对顾夫人并不熟悉,但对当初巫烛和自己那场会面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因此总是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模样。 他是不相信人能彻底改变的,何况巫烛那样的人,她不会爱宫闱生活,更不会爱安耽度日。这幅皮囊之下仍然是锋利如刀的眼神,和通天彻地的神力。但对于顾寰,这个女人始终是他遗失在燕川郡大雪中的姐姐。 这辈子再也改变不了了。 宾主落座,斟满酒卮,这场小宴就此开席。 吃过饭后顾夫人就要回宫,顾寰送她到门口登舆,齐昭昀也一并送行。女人低头对儿子说:“来,再叫舅舅,下次还到这里玩。” 她不是普通女人,但也毕生十指不沾阳春水,更没有亲自抚育过儿子,但赵霈十分听话,站在她身侧抓住裙边,软软糯糯叫:“舅舅。” 顾寰报之以微笑。 顾璇玑抬起头来看了看齐昭昀,眼底有一种微妙的波光:“这个也是舅舅。” 赵霈还没到可以明白这个舅舅和那个舅舅的区别的时候,但他总之很听话的叫了,甚至上前来亲热的抱了一下在崇德殿没少见面的齐昭昀,提高了音调轻轻脆脆的喊了一声:“舅舅!” 顾寰望着姐姐,神情与内心一样柔软,忍不住上前几步,在风里将赵霈抄起来先递到车舆上,趁势接近了顾夫人,正想说些什么,她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道:“阿寰,珍重。” 她此行是来送别,但在席上却没有提过一句,这与从前一模一样,顾寰并不以为异常,但现在被她一触脸颊,顾寰的心骤然一动,晃晃悠悠,没有着落。这久违的亲近令人心惊胆战,似乎还有一层别的意思,但顾寰捉摸不透,甚至猜不到她到底是不是要告诉自己什么。 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登舆而去。 顾寰在后目送。 大军整备完成之后,顾寰率领一支八千人的骑兵往北方进发。他此去主要指挥的是当地防军,因此带去的人倒没有必要太多。关山迢迢,小将军一去之后,齐昭昀蓦然觉得身边空空荡荡。 第170章 冬至前顾寰的大妹妹出嫁,府中无人,只有一个做过军祭酒的族叔和宫里派来的内宦女官张罗主持。但婚礼仍然极尽奢华,声势浩大。男方是顾寰军中的兄弟,年轻将军,英武挺拔,性情爽朗直率,家中人口简单,且这位将军身上也有爵位,两人不仅门当户对,也是天作之合。 因顾寰不在,赵朔更是执意大操大办,为顾寰造出声势。宫中的顾夫人也出宫亲临,场面并不算小。 这场婚事后,赵朔又传出病了的风声,不过几个月,再次卧床。 这时候没有另一个赵济欲图不轨,可见他是真的病了。人到了这个年纪,病来病去,倒也不值得吃惊。只是他一病,朝中上下难免提心吊胆,唯恐又出什么乱子。 顾寰在北,和北戎人的仗打得很不顺利。冬天的时候他们缺粮少衣,贪婪且凶狠,到了春天万物复苏,水草丰足,都撒开了消失在草原上。双方骑兵速度差不多,但在熟悉地形和气候上顾寰远远不如他们,一步一步都不得不小心翼翼,眼看着是陷在关外了。 不过好在他过去的时候就做足了准备,开垦屯粮,又收当地商人手里的粮食,不仅提振当地民生,还保证了不需要曹禤斡旋,运送太多粮食。 既然已经开打了,朝中自然一心一意想要打胜仗,即便顾寰如今没有什么胜绩,也因天时而未曾遭到攻讦质问。赵朔用他就是信他,病了之后没多久就不再视朝,每日精神好的时候召见重臣处理国事,更不必听人聒噪。 但乱子还是出现了。 开春后巫国在江东交界处动作频繁,甚至屡有冲突,谢陵说,她们很不安分,且窥视边境。 这一仗眼看着是要真的打起来了。曹禤焦头烂额,赵朔强撑病体,紧锣密鼓准备战备,同时与巫国交涉。顾寰深入草原之中突袭北戎人大部落,将酋首与其亲信一网打尽,烧了连绵数里的毡房帐篷,又劫掠妇女粮食一并带进关内。北戎人对他恨之入骨,战火烽烟直冲天际,调集大军会和,前来攻城。 这一头终于彻底陷入战端,那一头巫国的动作也明目张胆了起来,极力避免的双线作战,现在看来是在所难免了。 齐昭昀请命,愿意与巫国谈判。 赵朔将他召入宫中,君臣二人面谈许久,准了。 次日顾夫人谒见,自陈愿意过江,与巫国使者对谈。她是深宫妇人,不是从前的神官身份,但这个请求显然并非皇帝的妃子请求为皇帝分忧,而是一柄宝剑蛰伏多时,终于到了出鞘的时候。其时皇后在侧端坐,赵朔气喘不已,坐着太过吃力,于是半躺在榻上,凝望这个或许是自己一生中见过的最奇异的女人。 过了片刻,他昏睡过去,皇后站起身,示意顾夫人跟随自己出殿。 “你还有个儿子,当真舍得放下吗?” 她的面容仍然是温柔的,但内里早已与从前不同,贤淑真正成了一张皮,下面是翻涌的漆黑河水,发出哭泣童护的声音。 顾璇玑与她对视:“我相信皇后。。” 两个女人对视良久。 第一百零八章 ,巫鬼 她并不是相信皇后,而是相信皇后的立场与选择逃不出自己的预测。正如赵朔醒来之后再见她一面,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她托付给了齐昭昀。 按理来说,宫妃是绝不会有离开都城的机会的,但世间一切规则都在巫女面前不值一提。顾夫人出宫奔赴江东,最实用的一条理由就是她曾经是最好的巫女,与巫国实质上系出同源,彼此知根知底。原本祭宫就要派出代表加入使团,现在加上她一个也不算出人意料。 此行算是剥去了她身上顾夫人的伪装,至少登车之时起来接应的神官都叫她“大人”。 齐昭昀带领使团夙兴夜寐,赶赴江东,由总督江东兵马的谢陵前来迎接,把他们安置在原刘朝都城,现在的江宁城之中。巫国的异动在听闻顾夫人前来的时候就渐渐消失,谢陵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知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场如果谈不下来,战端兴起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太守府中,三人第一次碰面,顾璇玑和盘托出自己的来意:“二位大人都是很清楚我的本职的,我来是为了防备巫国欲行不轨,掀开底牌,其余既然不懂,也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请不必顾忌我。” 谢陵对这位顾夫人并没有多少了解,虽然当年在京的时候也曾经进过祭宫,见过两次,但并没有说过话,他自己更不是虔诚的信徒,因此对她甚至还有几分防备。一个曾经位高权重,有诸多神奇事迹的女人,又年轻貌美,入宫之后颇受宠爱,还生了个儿子,成为宠妃,如今能够说动赵朔把自己派来,显然是个对皇帝有极强影响力的女人,且权欲旺盛,喜爱指手画脚。早在这一行人到来之前,他就决定了,无论顾夫人准备如何插手此地防务和接下来的会谈事宜,他都一定要提前和齐昭昀通过气,把她压下来。 兹事体大,是一点危险也不能冒的。顾夫人久在京城,又是宫眷,或许有见识,但这种事除非深谙其中的门道,否则只是添乱罢了。 未料谢陵夤夜拜访齐昭昀,得到的却是安慰,说顾夫人颇有分寸,绝不会指手画脚,她此行也是非来不可的,毕竟天下巫女虽多,但是她的天赋与名望数一数二,这一点谢陵自己根据那些销声匿迹的巫国女人就可以看得出来。无论他们在谋划些什么,毕竟也得有祭宫的人在场,还有谁比顾夫人更好? 第171章 谢陵原本对这个说法存有一定怀疑,现在顾夫人开宗明义,他也就放心的与齐昭昀谈论起对策来。 三人密谈之后,又于各方会谈,之后的事顾夫人就没有参加了。 不过她也没有闲着,而是命斥候带着自己私下进入巫国活动过的地界,寻找她们的踪迹。她到底要寻找什么,齐昭昀和谢陵都不知道,不过也由着她找了。 谢陵对她的不信任起源于她的宫眷身份,倒不是对巫女有什么偏见,自从见过她劲装出行的模样,也就默不作声的多派了两对护卫,不再管了。 过了没有几天,她回来建议谢陵和齐昭昀先疏散城中民众,再转移官署。 “我知道齐大人年轻的时候,曾经训练过一群号称水鬼,能够在水下潜伏数个时辰的善水者,这是真的么?”她这样问。 齐昭昀承认了:“确实,这支水鬼如今应该在谢大人手中。” 他看向谢陵。 谢陵并不知道顾夫人到底要做什么,眼带疑惑,默不作声,显然不愿意轻易交出水鬼这支奇兵。 赵朔说他性子刚直倔强,颇有曹禤之风,看来是说对了。曹禤之风可不仅仅是性子刚直不好说话,还有精通数算,开源节流维持民生,恢复地方。谢陵虽然不是曹禤的弟子,但也与他在许多事情上持相同态度。 顾璇玑显然并不在乎他的态度,而是径直说:“此事不妙,或许战端一触即发。倘若巫国要速战速决,攻占城池,二位以为他们会怎么做?” 这一点齐昭昀是有经验的,所以他先说:“在地面上,巫女奴役当地所有土著男子,用他们训练大象,作为第一次冲击,象群踩踏伤人,一般骑兵根本无力抵抗,且弓箭的杀伤力也不够强,最好的办法是以火对敌,但此地气候潮湿多雨,火攻并非每一次都能奏效。第二次攻击她们会组成竹盾阵型放箭。这一点夫人是知道的,巫国缺少矿产,箭阵本身其实并不厉害,但附着其上的符咒狠毒,极难抵御。第三次她们就能逼近城门,但人数没有先前那么多,大象也所剩无几,靠这些攻城尚且不够,她们还会以贵族巫女组成登城队……” “巫国的巫女,到底是怎么一种巫,夫人是很清楚的,她们血统越精纯,越不惧普通刀剑,攀登城墙也比普通人更快,登上墙头之后冲杀,就大势已去。我所知道的历次城破过程,大致都是这样。要和她们对抗,只有以尸山血海,一步不退的决心,和数倍于敌人的人数,才能赢。” 这些问题,顾璇玑确实是知道的最清楚的。一直以来,在巫女面前都有一条天梯,顺着这条天梯走,就能寻得世间一切真理与法门,但代价是焚烧自己,如同焚烧照亮长夜的火把。这是追寻真理的代价,也是死后升天的捷径。 从小被带进祭宫在对诸神的崇拜之中长大的女孩们往往生活中孤独寂寞,只有这么一条路算是慰藉,在这件事上相当执迷,即使后来有了情人,也往往不能真正成双,枯萎在祭宫里,因此越发执念,一定要登入那扇门。 但天梯并非只能向上,实际上往下堕落只会更简单,想要变成怪物,远比成为神明容易。 红尘之间诱惑万千,巫女自然也会不舍,由此产生贪欲,进而穷尽生命寻求能够暂留的办法,就更是古已有之的事。这种办法早就被实践过,无非是吸取别人的生命。 接着就会继续往下堕落,成为魔物。低等的巫女甚至维持不住人的模样,转化为鬼怪,狰狞凶猛,也就彻底脱离祭宫,而成了罪孽。有些甚至死了还不得安息,鬼魂作祟,四处为乱。 就说巫国如今的情况,遍地都是这样的东西。 至于灵力充沛精纯的巫女,或许能避免撕毁人的皮囊,但容貌一定会发生变异,齐昭昀亲眼见过的十巫之一那延就是如此,她的一双金色瞳孔,就透露了某种征兆。 十巫号称接近神明,与天同寿,其实远没有那么厉害,只是靠着精纯灵力更好的吸收吞噬的人命,还能维持面貌不败坏而已,就僭越自称为神。 这些堕落者,同样经历肉体上的痛苦,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警告,不可以再向前了。 但从未有人听从,即使忍受极大痛苦,皮肤撕裂变成魔物,也无法停止杀害人命,堕落入地狱的脚步。 她们在巫国境内屠杀土著男女,将女人当做奴婢,将男人当做种子,使他们负担苦役,毫无保障,缺衣少食,甚至在战时被驱策,如同羊羔牛马,走在最前面抵挡骑兵冲击。 这些人原本都是吃过苦的人,当年祭宫远不如现在,皇室欺压过甚,每个巫女都有一部血泪斑斑的苦难史,但现在她们叛逃之后,反而报复式奴役欺压别人…… 顾璇玑知道这些,比别人都多。 她只点了点头:“这些水鬼,应该熟悉当地水网,能够顺着河流洑水到极远的地方,既然如此,就请谢大人派人去看看,河流上游,是否有红色的污水和尸首,这就够了。倘若确实如此,就请诸位做好开战的准备吧。” 看来这些日子她四处探查,确实得到了一些结论。谢陵知道自己如果穷根究底,其实是弄不明白巫女那一套巫术到底如何施展的,但毕竟不能顾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于是仍然问了一句:“如果有,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答案齐昭昀知道:“巫女画符,用的是朱砂,但巫国那一群不同,他们用的是人血混合朱砂。为了开展所做的准备,所需符咒不是小数,一定杀了不少人,又用了不少朱砂。污水倾倒在河里,尸首也会顺水漂下,看一看就知道了。不过从前,水鬼不做这样的事,是因为当时双方交战,巫国境内戒备森严,不容易潜入探寻蛛丝马迹,试了几次之后伤亡过大,就没有再试了。” 第172章 谢陵自己接上了下半截:“但现在我们一意求和,她们自以为是出其不意,又互市这几年,她们自己疏忽,道路水文比从前更熟,也就更容易……”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点头答应了:“我会安排的,大概几天之后,也就有结果了。” 但接着他就蹙眉问了顾璇玑:“只是臣不明白,即使取得先机,夫人又准备如何对症下药?” 如果不是事先获得消息能够决定顾璇玑采取行动的速度,她又何必这样要求? 她准备做什么? 顾璇玑并未回答他,只是温和的笑一笑:“大人会知道的。” 于是谢陵不再问了。 第一百零九章 ,巫烛 过了几天,水鬼回来了,情况和顾璇玑预料的一模一样,他们果然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于是城中开始紧锣密鼓的疏散民众,屯集重兵。 和巫国的谈判还是要谈的,只是谁都不会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谈判上。齐昭昀眼下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顾寰是否真的能够速战速决,不使这里坠入双线作战的深渊。 固然比起单纯的国力,他们的胜算不是没有,但北戎和巫国都与他们接壤,开战之后很容易被侵入腹地,大伤元气,最好当然还是要避免的。 然而眼下是否开战根本不是齐昭昀和谢陵说了算的,两人只好尽力做好准备,静候巫国使团的到来。 她们来的人果然是那延。 当初在新都和那延见面的时候,齐昭昀和对方都不太愉快。齐昭昀杀了那延最有前途的女儿,那延也相当想置他于死地,只是二人都克制了,才没闹出人命。 现在盟约岌岌可危,那延也就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齐昭昀的敌意。她那金黄色的瞳孔越发诡谲,比从前更像野兽,顾璇玑站在远处楼上,低低冷笑一声:“巫鬼。” 正缓步进入院子的那延若有所感,仰头望顾璇玑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如电,旋即露出一丝笑意,看向谢陵:“看来谢大人的客人不少。” 这些巫女最让谢陵感到头疼的正是这一点,简直恐怖的感官与预知能力,让他非得将作为凡人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才能够勉力对话不露勉强。自从到江东和巫女巫国频繁打交道之后,谢陵就比从前更厌恶神神道道的这些事了。 他是个持身清正的人,从未和祭宫里的年轻女子有过瓜葛,也是当世罕有的并不以为与巫女有染算是什么风流韵事的人,这名声在外,没有人不知道。 只是管得了自己,管不住别人罢了。他的父兄都是风流多情的人,与巫女来往不是秘密,反而显得他自己像个败类。 谢陵对那延更是绝无好感,只礼貌的点头,微笑,答道:“近日确实有许多客人要招待,令使更是贵客与稀客,不过,我想有些客人您也不是那么陌生。” 顾璇玑进入祭宫的时候,那延这十巫已经在西南安家,奴役土著男女几十年了,其实她和顾璇玑应该是没有见过面的,但是互相必然听闻过对方的名声。 那延也就算了,她最大的功绩是带领巫女突破澜江一路逃窜进入西南蛮荒之地和建立巫国,以及吞噬数百条生命维持自己青春不老——这虽然足够耸人听闻,但是毕竟不容易传播出去,只是巫国之内发生的事。 而顾璇玑做过的哪一件事,不值得传遍天下呢? 她在乱兵破城的时候阻击敌军,派出原本不可能走出祭宫的巫女安抚民众,自己亲自联络豪强组织抵抗,成功守护城池,甚至与豪强子弟定亲。后来更是望门新寡,退居祭宫,为天下巫女所推选,又在赵朔的请求下入宫,生育皇子——堪称漫长而传奇的一生。 那延眼神闪烁,笑容消失,鹰隼一般直视谢陵的眼睛:“确实,谁不曾听闻她的名字?” 她收起冷冽的凝视,转身率先往堂内走。 这场和谈彼此警惕戒备,虎视眈眈,根本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只是互相虚以委蛇罢了,那延最后干脆拂袖而去,艳丽红裙如同罂粟,翻滚如浪涛,眼看着要席卷滔天的血水。 齐昭昀和谢陵都没拦她,由着她扬长而去。 战火在这一夜点燃,巫国果然进攻,主将就是那延。黑夜里奴隶是根本无用的,于是她们用灵力点亮夜幕,驱使大象踏入城墙前,再放火箭。谢陵立刻组织起反击,但却稀稀落落不成形。 点亮的天幕是一种诡异的蓝色,影影绰绰映在人脸上的都是大象的影子,虽然看得清楚,但也引起相当强烈的惊慌。这时候的夜战是很不常见的冒险举动,巫国筹谋已久,又有巫术照明,用大象冲击城墙,本来也不需要各部如何协调——谢陵在墙头上很快看清楚,大象身上趴伏满了形容狰狞可怕的巫鬼,凡是像人的全都是那延这样血统精纯灵力高深的巫女。 她们居然派出几千人的巫女来攻城。当初从中原地区逃逸的巫祸最多也不过几百人啊。 他当机立断,命两千人立刻护送齐昭昀和顾夫人离开。 这座城池在这种强度的冲击之下即使守得住也是一场死战,绝不轻松。齐昭昀和顾夫人一个都不能遇到任何危险,谢陵决意自己留下断后,与此城池共存亡,但却不能让他们二人一样承担这种风险。 此地的主官是谢陵,齐昭昀不能不听他的安排,何况顾夫人的安慰确实重要,于是夤夜带领护卫进入顾夫人居住的院落,在窗外呼唤她醒来,换好衣服赶紧出城。 第173章 顾璇玑被身边女官侍奉着出了房门,站在檐下,先侧耳听了听被攻打的东城门传来的喊杀声和大象鸣叫的声音,稳稳当当的先开口了:“齐大人。” 齐昭昀在院中躬身,沉声答道:“臣在。” 她微微蹙起眉头:“已经开战了?” “是,已经开战了。” 她顿了片刻,轻轻叹气:“那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夫人千金贵体,不可稍有损伤,且既然开战,谈判就已然破裂,留在此地也于事无补,谢大人的意思是臣护送夫人先行撤退,使谢大人无后顾之忧,拼力一战。我等撤回江夏城,等待谢大人战后聚头,再行筹划。”齐昭昀转达了谢陵的意见。 顾璇玑仍然一动不动,只是继续问下去:“你的意思和他一样么?” 齐昭昀至此都没有抬头:“是的。” 她居然轻轻笑了:“好,那走吧。” 于是一行人趁黑悄声出了谢陵的官邸,顾夫人在门口上了马车,从北门而出,往江夏城而去。 天明后,顾夫人将齐昭昀召到车前,撩起车帘问他:“以大人之见,谢大人此战胜算几何?” 齐昭昀讶然抬起眼睛。 顾璇玑默不作声看着他,神情冷淡,似乎问出的并不是这个问题。齐昭昀倒不是觉得她只能关心今日在何处吃饭,这无尽的静默前行还得要多长时间,究竟要走到哪里,可是这个问题何其不祥。 既然谢陵知道这是一场鏖战,那么齐昭昀会不知道吗? 既然顾璇玑并不是一般的女人,那么她出城几个时辰之后问出这种问题,是想要做什么? 他默然不语,顾璇玑索性自己下了车,站在他面前,白襦红裙,长发在脑后结髻,插着一支金簪。簪头是镶嵌着宝石的火焰宝座,曾经是江东的巫女所有,在战乱中遗失,因此多次易手。 这是当年顾寰带回齐昭昀的时候,送给长姐的东西。 这一身装扮,齐昭昀不吭看不明白。他嗓音发干:“他临走时,将唯一爱重的亲人托付给我……我怎么能做到……” 顾璇玑温柔的看着他:“不是你做到,是我要做到。” 齐昭昀摇头,他既不后退,也不变色,但眼神中俨然已经有求恳之意:“夫人,给他留点什么吧,你知道他多年来只执念于这一件事情,我不能让你做出这种选择。这对他,对我,都太残忍了。” 巫烛对着他微笑,像一尊神像:“我知道的,我知道这对你们太难,但我请你想一想吧,我早就不是能够被他拯救的人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一个人……我活得够久了,但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做成我的事。我不是当初的贫户农女,他也不再是当初的乡下少年,他记挂我,我却不知道怎么回到尘世之中了。你看,我说我将照亮天穹,而我所照亮之处他无所不至,这并不仅仅是一句祝愿,今日是早就注定的。我必须如此。” 齐昭昀对她摇头。 他终于看见一个命运与自己有诸多相似的人。 她这一生到底经历过什么呢?她年少进入祭宫,诸多磨难动荡,在战乱之中树立名声威严,一生最后几年才踏出祭宫,重新见到家人。但平凡人的生活已经距离她太远了,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神像,也从没有再次离开星辰之间来到人世。 她那样伪装过,但最终还是走上这条焚烧自己的路。 “我偷生太久了,以至于我也变成鬼。我曾许愿想要做神的女儿,神的星辰,可我现在几乎一无所有,只是玩弄权术。我想要荡平征尘,我想要回到过去,我想要的太多,但没有一件能够实现。我知道你能懂的,我不要你照顾好他,我知道你会。”她言辞恳切:“我请你替我想一想吧,我期待今日很久了。” 她的眼底透出一线红光。 天哪,齐昭昀突然明白,她也是个吃人的人。 祭宫是如何害了她,改变她,如同庞然怪物一般吞噬她,让她相信倘若不害人不吃人就活不下去,又怎么剥夺她最后的希望,让她说出“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这种话? 她早就是在人间游荡的鬼了。 第一百一十章 ,天降硫磺与明火 齐昭昀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他在一瞬间想到许多事,想到他和巫烛在这一刻取得的共鸣,关于痛苦和隐忍,又想到顾寰离开的时候丝毫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痛楚。 现在想来顾寰出征的时候顾夫人特意来送行,也不是突发奇想。或许她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但却知道要抓紧告别的机会,总归是给了小将军一个交代。 她是这样的女人,有情还似无情。 她说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结局,也说永生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倘若是顾寰在这里,一定会极力哀求她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因为没有这个人,就没有了他多年来坚持的目标。他其实并不贪慕富贵,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回到过去,一家人都在一起,平安度日。 但齐昭昀不同,他太明白执意活着的痛苦,更看到巫烛并非一心求死,奔赴千里来寻觅自己的敌人。应该说,她一生所做的事,送她来到这个地方,给她选择了这种死法。 她当真想要照亮天穹的,她也能做到。 “我死后,要秘不发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死讯,且要传播消息,说我已经在两军交战前返回新都联络天下巫女成立军队抵抗巫国入侵——祭宫确实会做这件事的。等到死讯传开的时候,大局已定,请陛下将我向东葬在家乡那头。”顾夫人这样讲,徐徐交代自己的后事。 第174章 活着回不去了,死后总是可以遥遥相望的。 齐昭昀明白她不叫传出自己死讯的意图,但这计划并非没有漏洞:“但,即使我们不说,夫人回去之后与她们见面,这件事也瞒不过去的。” 巫烛对他笑:“城中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你相信我。” 齐昭昀心头一凛,深吸一口气,抬手从腰间解下一柄金刀,双手递呈给她:“既然如此,这把刀请夫人带着防身。我想在您手里它会起到更大的作用。” 这是巫见的刀,当时他来刺杀齐昭昀,却被反应迅速的顾寰当场格杀,遗留下这柄金刀,成了顾寰送给齐昭昀的第一个礼物。 巫烛伸手接过来,仔细观看。这刀本来是无鞘的,后来齐昭昀另给配了鲨鱼皮的刀鞘。轻轻推出一寸,刀身上的金色铭文符咒就出现在眼前,秋水明月一般澄澈冰凉,显而易见是一把好刀。 齐昭昀看着刀刃,轻声说:“在新都第一次见到那延的时候,我们曾经交过手,这把金刀割破了她的肌肤。当时她曾说,他年再见的时候就是我的死期。现在看来,我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夫人身上了。夫人……” 他没再说下去。 巫烛怜悯的看着他。她身形高挑,比起齐昭昀也差不了多少,伸手将两根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轻声道:“好,我答应你了,今日城中无一伤亡,他日大军路经此地,也有天助。” 她这样说话,简直有如神明,金色雾气一般的灵力氤氲在四周,那把金刀被她随手插在腰间,前任女神官伸手接过马缰,忽然抓住了齐昭昀的手:“我知道,这对他,对你都会很难,但人都有自己该去的地方,犹如河流,是不能改写的,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然后得到了结果,我死而无憾,活着的人还是会好好活下去的。如果将来我成神成圣,你也会有千秋芳名。” 她临别的寄语已经是最后的遗言了,然而却仍然与寻常人不同,简直就像是传递一种天意,又或者此去并非一去不回。 红襦白裙的女人翻身上马,一勒缰绳向着来路而去,齐昭昀在她背后目送她疾驰而去,她的身影逐渐没入烽烟之中。 城已经破了,到底没有守住,谢陵且战且退,率领残部准备撤退,走到城中巷子里时突然胸口中了一箭,被亲兵背着逃出来,正迎上顾璇玑的马头。他们身后就是十几个追兵,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巫女装扮的女人,一看她头上戴着的白鸟羽,众人都愣住了。 好像神兵天降,这个女人并未下马,只是看了马背上的谢陵一眼,轻轻摇头,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画符,金光一闪而过,冲天火焰突然在追兵之中裂开。 惨叫声响起的同时,他们听见这个女人的声音:“走吧,快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她的目的地就是城中,天降火焰烧死那批追兵之后,巫烛就下马站在地上,四处打量,试图找出一个足够自己施法的地方。 城中不仅遭受了乱兵的冲击,还有大象的踩踏,巫术的攻击,因此房屋倒塌数不胜数,她轻轻一挥手,将废墟上的杂物移开,清理出一块空地,接着从腰间的皮袋里掏出一把符咒。 谢陵的亲兵迅速的商量一番,只派出几个人护送意识不清的谢陵离开,其他人都留了下来:“不战而退也只是个死,大人既然在这种时候进城,必然能够力挽狂澜,我等愿意留下,任凭差遣!” 这番慷慨激昂的请命只让巫烛看了他们一眼,她似乎并不动容,只是继续洒出一把符咒,金色的由灵力组成的链条交织成一个结界,废墟上出现一个正不断壮大的金色的华美的茧。 女神官漂浮在半空中,好似神明,透着血红色的眼睛发出幽光,她歪了歪头,好像已经快要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但终究是听懂了:“好啊,你们就留下吧。” 她指挥着他们清理了更大的一片空地,又贴好所有的符咒,金色链条微微震颤,形成普通人根本无法踏入的禁地,一道乳白色的光柱在结界中央竖立起来,高耸入云,简直上可通天。 巫烛咬破了指尖,继续在空中书写符咒。她的动作越来越快,符咒被写好之后发出带着血色的微光,迅速扩散,把整座城池都包裹了起来。远远看去,简直是平地上一个巨大的光茧。 留下的军士身经百战,都有不同程度的伤情,他们分开来站在阵法的八个方位上,拄着剑守护中央祭坛上盘腿趺坐的巫烛。 地面渐渐开始震颤,不祥的雷鸣轰隆隆在天边响起,谢陵早就下了撤退的命令,他率领的这一批是最后撤出的一部,城中被羁留在此地无法突破的只剩下进攻的巫国军队。 那延带领数十巫鬼搜寻过来,看到祭坛之后大喊一声,冲上前来。 守护祭坛的军士纷纷提起刀剑奋力砍杀。 巫鬼虽然皮糙肉厚,但已经失去作为人的神智,是不能施法的,她们指爪锐利,但身体并非坚不可摧,轮流几人悍不畏死的迎上去劈砍,仍然能够砍掉她们的头。 巫烛的阵法显而易见的对巫鬼产生了极强的效力,即使守阵的人早就做好了一起亡命也不能让巫鬼伤害中央被保护的神官的决心,但却很快发现她们的脚步摇摇晃晃,刀砍在她们身上轻而易举就刺破了皮肤,从身体的另一侧穿透而出了。 像是斩开一团软泥。 那延在后也看到了这一幕,她怒吼一声高高跃起,对着中央无暇顾及自己攻击的巫烛一爪抓下来,另一手提刀就刺。 第175章 巫烛突然抬头,从腰间抽出那把金刀的同时大喊一声,那一瞬间天降硫磺与明火,将天幕染得通红,火舌迅速舔上了巫烛的衣袖,那延的脸上也闪过惊慌。 然而她已经来到巫烛面前,却在空中突然急退,试图躲开火焰,似乎那火焰比巫烛本人更令人恐惧。 站在红莲一般涌动不息的火焰中心,巫烛跃起一步,将手中的金刀插进那延胸口。 她茫然的捂着刀刃,重重跌落在地上,被火焰瞬间席卷,燃烧成一根干柴。 火焰已经席卷整座城池,天将明火的那一刹那,祭坛周围活着的人就只剩下巫烛和那延,她们的金瞳与红瞳对视的瞬间,正在厮杀的巫鬼与人类全都化为飞灰。 他们说过愿意留下,任凭差遣,也宁肯死去不愿意再退后一步,这诺言已经兑现。 烈火之中,满城惨叫,都是巫鬼和那延带来的巫女,被无法熄灭的火焰俯身的大象如同上古神话之中的神兽,在废墟里胡乱奔逃。巫烛走到祭台边缘,对着天空伸出一只手。 她浑身都附着着炽热的火焰,肌肤如同墙皮片片剥落,只有面容暂时还算完好。抬起的那只手上人皮掉落,露出内里黑红的血水和森森白骨。 这样告别人世,声势浩大,又干净利落。 火焰像是融化的铁水,在祭坛下汹涌流动,熔岩一般炽热,太阳一般耀眼。 美丽的巫女向下看了一眼,微微笑起来。 巫术的施展一定要施法者付出代价,所图越多,付出越多。巫术的本质是交换,但并不一定对等,灵力越强,能够满足的条件越苛刻,施展的巫术就越强大。 像这样结束一场战争,她拿来做交易的就是自己,和数十人命。这代价不算巨大,且是她盼望已久的,以生命照亮穹野,从此天下再也没有顾寰不能到达的地方。 蝴蝶轻飘飘坠落深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咎由自取 顾夫人死后,城内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她召唤出的是神火,可以涤清一切罪恶,城中片瓦无存,更是没有一个活物。来不及随着民众撤走的家禽也好,尚未离去的几百个人也好,都伴随着所有攻城的巫国军队一起灭亡了,连大象也一样。 油脂流淌满街,烧焦成灰的大象和人骨一起横陈,城中没有任何声音,但处处都是无声的惨烈。 谢陵在三四天之后醒来,齐昭昀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不能上京,要替谢陵坐镇,因此早就写好一封奏章,加急送往京城。至于顾夫人已经薨逝是另一封密奏上的内容。 她死前已经将一切都交代明白,现在顾夫人的死讯是绝不可以泄露的,即使护送齐昭昀和她出城的军士也没有几个知道的。 顾夫人虽然曾经是巫女,但现在是宫眷,外人轻易没机会看到她的面容。而此次与齐昭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几个祭宫派来的巫女,因此说是其中之一飞驰回城捐躯报国,也不是不能取信于人。 剩下的几个巫女已经点了一路祭奠亡魂的莲花灯,她们垂泪不语,于是人人就都当她们祭奠的是死去的同伴。 但其实是在祭奠巫烛。 她其实从未有一天真正离开过祭宫,她的心被祭坛束缚,整个人都是献祭品,直到死亡那一刻她才真正自由。 这场大火令巫国折损了那延这样的重要人物,一时之间不仅组织不起来像样的攻击,甚至也失去了战意。 在巫国,即使是十巫之间,彼此地位也有分别。那延地位之高,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巫国立国元老之一,当年巫祸的领导者,更因为她家族庞大,生育了十几个天分卓越的女儿。这十几个女儿遍布巫国军队之中,因此巫国的军队几乎就是那延的军队。她精通人间之事,一向是巫国对外交流最好的人选,死后国内动荡不安,除了要吞噬她留下的权力空位,就是惊悚与恐惧。 自从巫国立国以来,还没有尝过这样彻底的失败的滋味。她们虽然因为人数不多而只能盘踞西南,不得寸进,但这些女人都是受尽磨难平生不幸的女人,能够千里奔逃来到这里,且奴役当地土著建成今日之国,断然不是什么善类,心里想的也一直是如何让自己当年的苦痛被天下人尝遍。 她们的怒火终有一日是要席卷到所有人身上的。 且由于早就堕落成巫鬼,她们也就不再有所界限,能够借由牺牲别人的方式满足自己的一切愿望,本以为世间已经没有人比她们更狠毒,更强。 当日如果不是巫烛,如果不是她也早已越过那条界线,犯了冥冥中最为强大不可越过的律法,想要阻止那延的攻势根本是痴人说梦。 然而如今在舆论中巫烛并未死去,对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打仗,如何作战,只凭着巫术和蛮力与江东抗争那么多年的巫国毕竟忌惮她的威名,于是暂且按兵不动。 巫烛此举最大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在北方与北戎人缠斗许久的顾寰终于脱身了。 齐昭昀接到圣旨命他先行回京,因为谢陵的伤势已经好转,并无大碍了。 自经丧乱多离别,现在的谢陵比起几个月前,简直判若两人,送别齐昭昀的时候时值深秋,他披着厚厚大氅,勉强举手为礼。二人如今生死之交,不必说太多客气话,齐昭昀也完全知道他沉重的原因,只是对他点点头,道了声珍重,就上车而去了。 在谢陵看来,对他而言最可怕的是日后战火绵延不休,但对于齐昭昀……他真的不忍心告诉百战功成,终于回来的顾寰他姐姐的死讯。当初顾寰离开的时候将人托付给他,是多么可贵的信任,但齐昭昀与顾璇玑二人,已经把他辜负了。 第176章 无论有什么天下家国,无论有什么不得已,这对顾寰都太残忍了。齐昭昀自认从未到过山穷水尽的一刻,永远是有所选择的,更料不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 他自己受什么样的苦都容易承受,可顾寰呢?要他来伤害顾寰,这太过了。 齐昭昀并不为自己感到委屈,但他想起顾寰临走的时候,顾夫人前来送行。那或许是她最留恋人世,最不愿意死,最想回到燕川郡乡下的一刻。 但她欲言又止,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牵着儿子说:“叫舅舅,这个也是舅舅。” 她从前是有一个家的,父母慈爱,弟妹乖巧听话,在兵祸中一家人艰难存身保全自己,即使她被擢入祭宫也没有人把这当做卖女儿的好机会,而是为再也见不到她而难过。顾寰更是追着她跑了十几年,只想把她救出来。 他说自己曾经做过很多个类似的梦,战火纷飞中他带着铁骑踏破朱红纱幕遮掩的红色宫闱,马蹄溅起尘泥和莲池的无根水,向着她伸出手。 这些年战火从未真正熄灭,但顾寰从没有机会这样做,真正对她伸出手。 现在再也不能了。 一个人死得其所,一个人轰轰烈烈,一个人以一当百,但是死仍然是死,仍然撕裂活着的人,真正爱她的人。 齐昭昀到了新都,顾寰尚未班师回朝。他是轻装简行,顾寰却还有大军跟随,这是自然的。 他入宫觐见,一副疲于奔命的样子。赵朔也颇为伤怀。他和顾夫人没有和皇后的相濡以沫,但他确然是第一个把她当做女人,又当做强有力的对手,盟友来看的男人。 她曾经是他的枕边人,也有些十分接近风花雪月的时刻。她是个美貌的女人,也是个特别的女人,世间或许还会有这样的人,但正如一柄灿烂的金刀被烈火熔化成金水,实在太令人伤心。 齐昭昀曾以为赵朔是一个在男女情事上相当淡漠的人,但看他的表情与神态,其实或许并非如此。只是能伤到这样一个当世独一无二的人的,一定是稀世奇兵。 这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爱,或许只有沧海一粟,但赵朔原本就没有很多,他也从未想过顾璇玑或许会死在自己之前。 他长叹一口气,将复旨之后的齐昭昀送走了。君臣二人对坐,相顾无言,甚至连惋惜顾夫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一句。 她的所作所为固然有许多辉煌的词句来形容与讲述,传诸万世,但这两个人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仅仅是后来夸赞她美德的人之一,就更说不出口了。 更没有必要,或许将来对顾夫人花团锦簇的赞美之中,少不了这两个人的笔迹,但现在就暂且替她哀悼,无需言语。 顾寰回来是好几日之后,齐昭昀这几天都没有出府,奉命在家里休养。傅明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知道顾夫人的死讯,她也不问,只是照旧陪伴他,尽力侍奉。 顾寰再次登门,是从正门进来的。 自从两人定情之后,这情况和他直接跳墙过来都稀松平常了,齐昭昀也不吃惊,从榻上起来,想了想并没有梳洗,更是披头散发,衣服也没有换。 傅明不明所以,试图劝说他两句,齐昭昀却只是望着庭前,说:“算了,不必多此一举,他不会留很久的,只是几句话,我就不受这个罪了。” 齐昭昀说的话很少有不成真的,傅明也就令侍女推下去了,自己亲自烹茶,担忧的望着站在檐下的齐昭昀。 他只穿着一双木屐,是红漆的底子,高高的屐齿,连袜子也没着,是十分不修边幅的样子。 顾寰从门口进来,并没有傅明料想之中的气势汹汹,反而十分沉郁,甚至有些冷淡。 小将军兴许是流泪了,眼睛红红的,看上去简直可怜,好像无家可归的小狗。但他必然没有真正哭过,或许眼泪一掉下来就恶狠狠的抹去了,一张脸上漠无表情。 即使齐昭昀和他最生疏的时候,也没有见过小将军这个样子。 顾寰进了院门,站在廊下,并不准备上来,齐昭昀也并未开口迎接他,让开一条路。两人对视着,最终是顾寰先开口:“我托付给你的,我相信你。” 世界上最能杀人的刀最朴实无华。 齐昭昀默默看着他,说:“是的,是我对不起你……” 顾寰的神情那么失望,甚至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连看齐昭昀一眼都觉得太疼痛。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在姐姐的事情上,他永远后知后觉,永远是绝望的。 你永远也救不了她。 众神是这样诅咒他的吗? 她总是不告而别,总是飘荡到顾寰够不到的地方,以前是被朱闱隔绝,现在是阴阳两隔。 难道是他还不够努力吗?是他还不够拼尽全力,是他信错了人吗? 齐昭昀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呀,他明明知道她是谁,明明知道他不能没有姐姐! 他再也站不下去,对齐昭昀最后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随即转头而去。 齐昭昀在他背后站着,目送他,受了这句话,被他真切且找不到出路的恨意劈面一耳光,如同死人一样望着他离去。 被恨也是应得的,齐昭昀没法觉得世事不公。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我恨你。” 齐昭昀相信顾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他一生坚持的希望现在彻底破灭,追根究底是因为他所托非人,齐昭昀根本没有救她。 第177章 对于顾寰,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从前他隐约的渺茫期望,现在彻底完了,而齐昭昀也令他失望。他要恨齐昭昀,又明明爱他,他要忘了这件事,又是做不到的。顾璇玑的血迹未干,那场天降明火的威慑尚存,顾寰还不能接受她已经成了一个尸骨无存的死人。 他噙着眼泪大踏步的回了家,几乎是恨意无处发泄,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能。他从前没敢仗马踏入祭宫,没敢把她抢出来,一步落后,永远落后,追也追不上了。他恨天意,恨命运,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恨齐昭昀,反而在此时此刻不那么要紧了。 几个弟妹都在家,但还不知道消息。顾寰也不能说,一个人在自己房中闷坐,连饭也没吃。孩子们过来叫他,都被他打发走了。他自从没能保护顾璇玑之后,就对照顾人一事格外上心,即使这种时候对孩子们也是和悦的,只是话却不多。这几个孩子除了嫁出去的大妹妹之外,都是很懂事的。顾寰在军中扶摇直上之前,他们过的日子和顾寰曾经也差不多,因此性子坚韧,格外顽强,对不同的气氛更是敏锐,没有一个深劝的,只是把饭食给他放在了外头。 奈何顾寰确实没有胃口,更是连动都不想动。 他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天底下能为敌手的不过几个,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在外头的事情上从没有吃过亏。但是在自己的命途上,他始终没法原谅自己。他曾经那么弱小,现在其实也是,就好似冥冥之中一张巨口对他张开,大声嘲笑:看啊,你其实如此无能,你就是救不了她,连骗自己都不行。 等也等不来,倾尽所有也换不到。 除了齐昭昀……除了齐昭昀都好,他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但也知道达不成了。 顾寰坐了不知道多久,又躺到床帐里,心事烦乱,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胡乱的裹着被子装睡。顾行香来过一回,还有好几次门外有人低语,大概都是担心他。但顾寰也不睁眼睛,面朝里睡着,假作不知。 有个东西在枕头底下硌得难受,顾寰想了片刻,知道那是什么,终究还是抽出来看了一看。是齐昭昀的发簪。他们毕竟如此亲近,彼此之间穿房过屋是常事,遗留下东西来也是自然。顾寰握着这只犀角簪,一时迷茫不知道今夕何夕,一时又心中剧痛。 他恨齐昭昀不及恨自己。 即使不问,他也晓得齐昭昀必定是有原因的,虽然这原因未必敌得过顾寰的私心,但顾寰知道,齐昭昀对自己的姐姐并没有什么感情,他那样难过,被三个字扔在脸上简直如同挨了一耳光,不过是因为这话是顾寰说的。齐昭昀已经没有家人,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如果顾寰觉得自己可怜,无能,那齐昭昀又该怎么看自己? 他明明是世间最感同身受,又最切肤之痛的人,却不得不做那样的选择。固然比不上顾寰痛失亲人,可齐昭昀是把顾寰的恨意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这不是毫无底线的好,只是沉重,令人无法承受的一种分担。 顾寰默默的流眼泪。 他多年没有哭过,只在几个梦里放声嚎啕,现在骤然掉起眼泪,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哭出声了。 顾寰的眼泪没有那么多,哭了一阵,也就算了。他现在还想不了赵霈,朝廷,储位,追封这些事,但想到齐昭昀,顾寰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他说恨字太轻易,简直如同迅捷又伤人伤己的一刀,显而易见伤了齐昭昀,又将自己陷入孤零零的境地。 恨齐昭昀多容易啊,恨他一辈子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因为当时在场的是他,没有救人的是他,甚至不来对自己报丧的人还是他。可是姐姐为什么死的,顾寰明明清楚。 这个恨字名不正言不顺。以顾寰的想法,他应该先恨自己,怪不了别人。 何况姐姐之死最直接的好处就是震慑巫国,逼停西线的进攻,终结了两头起火的可能,让顾寰顺利的打完北戎班师回朝了。 机会如此难得,齐昭昀能不知道吗?他那样选择为的是什么,顾寰真的不懂吗? 他终于翻身起来,胡乱擦了两把脸,轻车熟路跳墙过府,准备再和齐昭昀见一面了。 齐昭昀居然还没睡,正坐在院里那棵大杏树下面赏月。 外面寒冷,虽然铺设了锦幄暖炉毡毯锦毯,但毕竟还是冷,齐昭昀盘腿坐在茵席上,腿上搭着一条毯子,是顾寰亲手猎来的熊皮,厚厚软软,这时候拿出来用虽然尚嫌太早,但衬着齐昭昀的模样当真好看。 顾寰趴在墙头上看他。 这时候是如此安宁,夜风虽然寒冷,但顾寰并不怕冷,齐昭昀暂时没有发现他,正放空了盯着天际。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伤心与冷清都不存在,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 他们说来已经好久没有见面,顾寰本想回来之后要好好抱着齐昭昀说说话,一起起居几天,缓解相思之情。但一夕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有什么东西永远不一样了。 他再靠近齐昭昀,简直感觉忐忑不安,犹豫不决。 他还能再接受齐昭昀吗?齐昭昀会原谅他太轻易说恨吗?倘若这个心结无法消除,那他应该怎么办? 顾寰在墙头上暗暗叹息,突然想起有一回他跳墙过来,齐昭昀对趴在墙头上的他唱歌。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顾寰那时候多爱他的容颜,又多爱他的辉光,皎皎洁净,如同一轮月亮。他沉沦在这个人的怀抱与眼中,丝毫没有料想到居然还有今天。 第178章 现在他趴在这里,仍然想起这首情歌,甚至自己还记得曲调,还能哼上两句。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仍然被这容光和残破的山河一般的人所摄,他再也没法逃脱。 顾寰想起齐昭昀写过的那个传奇故事,年轻公子留宿破庙,被一只大白狐狸纠缠。人间的事比妖怪的事更复杂多变,所以公子和狐仙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看得出齐昭昀写那个故事的时候满心爱意与安稳。曾经他们带给彼此多少慰藉啊。 他还骗过齐昭昀自己不识字呢,虽然对方并没有相信过。他读过那么多书,到过那么多地方,不知多少次九死一生,却从未想过会爱上一个人,从未想过谁能把他自从离开燕川郡就空出一个地方的心给补上。 但齐昭昀来了,顾寰无法否认。 他暗自摇头,从墙头上跳下来,落地的声音很轻,是扑通一声。 齐昭昀站起身,从屏风里向外看。顾寰和他对视,在原地站了一会,疾步上前,带起一阵风,以近乎凶恶的姿势吧齐昭昀抱进怀里。二人紧紧贴在一起,肋骨互相挤压,齐昭昀默不作声,只是过了一会也抬起手臂抱住他,低声说:“都是我的错,阿寰,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顾寰想哭。 他胡乱的摇头:“不,我只是……我不能谅解自己,我觉得我太无能。我更没有办法恨你太久,哪怕一晚上也不行。我已经没有姐姐了,我怎么能没有你?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后悔。” 这都是些语无伦次的真话,但并不妨碍齐昭昀理解,他轻轻抚摸小将军的后背,自己却默不作声。 多年前的风雪透过光阴扑在他的脸上,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齐昭昀是那个送葬的人,多年以来一直是。 他送走了两个妹妹,忧郁的母亲,然后是父亲,刘朝,最近的一个是顾璇玑。 她是那么美的女人,现在不过一捧灰。 顾寰受不了了,他也一样。他从前对祭宫消耗女子的生命并没有切身的体会,可是顾夫人……甚至云霁夫人,世上有谁该死,有谁一定要牺牲? 疼啊,疼。疼痛从骨缝里生长,杂草一样长满全身,连和小将军的相拥也无法彻底去除。 顾寰掉了两滴眼泪,就忍住了。他不想在齐昭昀面前哭出来,于是松开了对方,郑重的拉着他的手,说:“我已经没有姐姐了,我再也不能没有你。如果真的……无论如何,你不要死在我前面。我再也不要被剩下,不要送走任何人了。” 齐昭昀望着他。 二人心里都有一个问题,但他们无法解答。天下到底什么时候真正海晏河清?青山白骨,还要葬去多少人? 他们原以为自己能宰执天下,挥斥方遒,其实根本不能。战火百年来从未真正熄灭,这百年已经死了几代人? 但齐昭昀并没有说,他只是望着噙着眼泪,几乎一碰就碎的小将军,说:“我答应你,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种愿望,并非真正的承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朱闱 这一夜顾寰和齐昭昀谁都没有睡觉。 说来也奇怪,顾寰就是觉得齐昭昀完全明白自己的感受。虽然如今家破人亡不算什么稀奇事——谢陵就是,曹禤更是换过了四位夫人。人的命运各不相同,即使看起来能用同一个词说明,其实也不会真正彼此明白。 但是齐昭昀真的和他感同身受。 顾寰和齐昭昀一起拥着熊皮毯子坐在院里喝酒。是旧年窖藏的好酒,宫里赐下来的。齐昭昀虽然擅长鉴赏,但其实并不放纵自己,这些酒除了招待客人之外,大半还是好好的。 和顾寰与他分享过的南府春不同,这宫酿滋味辛辣,像是吞进一把碎刀子,又像是挨了火辣辣的一拳。但此时此刻就是应景。 天上一轮月亮,地上一轮月亮。顾寰无法触摸天上的那个,却把地上的这个抱进怀里,低声语无伦次:“我知道这些,我不怪你,我只是真的太难释怀……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说我或许生在承平年代一样搅动风云,但那是不一样的。其实我受不了,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自己谁也留不住,谁也救不了……“ “如果多来一次,我就会崩塌……” 小将军身上没带多少酒气,也根本就没有醉,但他只是胡乱的说话,好像已经无法约束自己的舌头。 平常要他承认这些,也很难。顾寰能够面对自己,但却无法坦然告诉别人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强有力。但在齐昭昀面前,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他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停下了,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是真的怕了。” 齐昭昀自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就沉默,后来抬手给他斟酒,动作流畅平静,好似已经收敛了所有的痛苦与无助。顾寰知道他在听,其实也不介意他会说什么。 直到齐昭昀真的开口。 “但你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在你眼里心里她始终只是你的姐姐。”齐昭昀说。开头既不是劝慰也不是我与汝同悲。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顾寰发着楞,听见他继续往下说。 “在你心里她从未变过,就好像还是停在当年。但其实既然你已经变了,她也就随着时间往前走,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回不到过去了。” 齐昭昀的声音不高,甚至也没有几分波动,和他从前剖析局势,说明自己的预测和根据的时候一模一样。 第179章 顾寰还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但心里其实很想开口反驳,却忍住了,一言不发准备听他说完。 齐昭昀说的不快,但语速很稳,显然是早就想过,只是没有提起而已:“你只是不知道在旁人眼里,巫烛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在她心里,她是什么样的,她想要什么。她想回家,毋庸置疑,但是倘若不能回去,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道要坚守。我劝过她了,我……我同你一样的,不能看着她死。但她说,你以为我会焚身为烛照亮穹野,只是说说而已吗?” 你以为我会焚身照亮穹野,只是说说而已吗? 这句话巫烛没有对顾寰说过,但就是她借齐昭昀之口说给自己听的。顾寰倏然想起曾经,巫烛对他解释为何要给他命名为寰。 只要我照亮的地方,你无处不至。 这当然不仅仅是一句话而已,但是这也太惨烈了,字面意义上这样践行诺言,再无余地。 顾寰无声的张了张嘴,被一阵泪意逼回了想说的话。 齐昭昀摸索到他的手,紧了紧手指,接着说:“她已不仅仅是你的长姐了,她能救所有人。对我来说,这倒也并不重要,但她……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愿望,不只是一个等待你拯救的人,也不仅仅只是一个无助的女孩。她长大了,或许变得不够幸福安耽,但那就是她了。” “你问过她,到底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吗?天下这么大,倘若她不愿意,她就无处可去。死固然可怕,送别固然令活着的人觉得痛苦难以承受,但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她可以选择,也可以付出,而不是只等着被人拯救。她有这样的权力,也有这样的能力。你试试这样为她想想呢?” 最终,齐昭昀还是没有告诉顾寰巫烛的生命在最后的时刻究竟是怎么痛苦的。 那是天降的神火,而她……而她已经走上了堕落之路,那不是安宁,是驱魔。 可这样又如何?巫烛是神,永远是。她做了那样的事,千秋万代都不会与邪魔有关。她会光辉灿烂的留下自己的名字,更会在顾寰心里留下更好的样子。 顾寰那样爱她。 顾寰有些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挫败的开口,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就知道,你总有很多道理。分明是她和你……对我不起在先,现在却说得好像是我错了。” 这话多少有些开玩笑的意思,虽然顾寰还没到能被逗笑的时候,但总算不那么沉重了。 他又默默饮了几杯酒,这才慢慢说:“或许你是对的,因为对我来说,她确实只是我的姐姐,不是什么巫女,什么神官,什么扭转乾坤的人。我总觉得自己多么无能啊,连唯一爱我的姐姐都保护不了……但或许,她也在保护我,甚至能做的比我更多,和我走在同一条路上呢?” 倘使顾寰战死沙场,他一定会觉得这也是命中注定。冲杀这么多年,难道只许他杀人,不许人杀他吗?刀枪无眼,并没有人是金刚不坏之身的。 他只是从没有真正想过,姐姐真的一直都和他在一起,以这种方式。 顾寰已经不想哭了,他又想对齐昭昀说别抛下我,我不能承受,又觉得倘若真的如此,那死也不过殊途同归。他不相信人间有神,齐昭昀不愿意再有来生,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坐在这地方,心中都相信巫烛升天之后,一定能成为星星。 她本来就该是。 此事过后,赵朔仍然不准备发丧,只是告诉过顾寰,有意追封顾夫人为皇后。 这事虽然破例了,但是其实只是帝王家事,追封的皇后对于现任元后而言,自然是十分尴尬的事,可要说出去也完全堵得住嘴。虽然按理来说将来赵霈登基之后,一定会追封生母为太后,但赵朔并不准备把这件事留给儿子做。 “毕竟我是她的夫君,总该做些什么。何况此事太大了,赏格不够高,也说不过去。”赵朔随意的解释。 他因顾夫人之死而心情低落了好长一段日子,倒和顾寰也差不多了。但二人的理由却不尽相同。 顾寰的心情不必多说,赵朔多少是因为被此事提醒了死亡越来越近。他身体一向是强健的,但早年受过伤,好底子是留着续命的,病痛却也免不了。 一病就多愁,又对顾夫人之死感慨良多,心灰意冷,镇日在崇德殿处理政务之外,就连紫宸殿的门也不出。 他解释的颇为和气,顾寰其实也根本不在意。尸骨无存的人,恩赏追封又怎么样? 赵朔下了令尽力搜寻顾夫人遗骨,但眼下却没有任何消息,可想而知那是很惨烈的。他自从纳顾夫人之后就对顾寰的脾气脸色越来越宽容,更不害怕他骄傲跋扈起来,此刻就更宽容。 但谥号拟定的过程却很慢。 原因无他,楼皇后才是真皇后,发妻元后,于社稷有功,且还活生生的,顾皇后遗留下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场面不可闹得太难看。赵朔亲自拟定,也一样觉得头疼。 偏偏顾皇后也立下极大的功劳,且一死殉国,倘若没有美谥,那又何必定下这种赏格? 好在过不多久,祭宫在全国的动员结束,集结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开往西南。 巫女与军士毕竟有很大的不同,但全国能找出三万愿意以身殉国的巫女,着实不容易。她们西行的时候,有不少人去看,赵朔也去了,以皇帝之尊亲临,参与祭礼。 第180章 遍地都是猩红裙摆,女孩们年龄都很小,几乎个个能做他的女儿——大一些的或许就死了,活不到能做他的妻子和皇后的岁数。 她们一生都在祭宫之中供奉神明,为了神能做任何事,大多数面容都很平静,视死如归。赵朔望着一张张美丽且年轻的脸,不寒而栗。 自从顾璇玑从容赴死之后,他就开始怕祭宫了。 这是多么庞大又丑恶的怪物啊,吞噬了那么多性命,已经到了人人都稀松平常,连这些女孩也不觉得奇怪和害怕的地步。 他从前就有了隐约的想法,知道总有一天需要这样做,但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最终废除祭宫。 不仅是为了争权,还是为了这些女孩,为了死去的不知道多少冤魂。 其实巫国之所以会难以遏制,不正因为巫祸之中的巫女本来也只是这样的女孩吗? 赵朔知道自己的心思并不单纯,可是他是真心的在对自己重复,祭宫不能再留了,祭宫就是个怪物。 它害死了多少人,又害死或许他这辈子真正当做一个与自己平等的女人看过的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储位 北方边境宁定的事,齐昭昀过了一段日子才完全从赵朔和顾寰两人口中搞清楚。 其实大半年的作战,已经算是相当速战速决,与顾寰和曹禤两人都是分不开的。 千里奔袭疲兵作战本身就十分考验主将才能与后方,何况那是北戎人占据的草原,而非这时候中原征伐习惯的攻城战。顾寰到了北方,紧接着就是秋冬,是无法作战的,只好扎紧自己的篱笆,不让北戎人轻易冲破关卡,更是接着搬迁边境线上的村庄和民众,坚壁清野以待贼寇。 春天雪化了之后,顾寰才率军进攻。此前他忙着开辟良田,种植作物,是做了长治久安的准备的。又广泛收买民间的粮食,补充军粮,同时避免粮食被北戎人掳掠去,壮大敌人。 起先他的进攻步伐很慢,绝无贪功冒进,甚至显得过分小心,探明了地势之后亲自带领雷霆之威的铁骑奔袭冲杀,数月之内驱逐北戎人如同驱逐牛马,胡儿闻名发抖。 待到顾寰两次率军进攻北戎绵延数里的毡帐,掳掠回去,甚至驱逐带走数千妇女儿童与牛羊之后,他在北戎人中的声望也就等同于魔鬼了。 这时候将领带兵,不掳掠是根本不可能的。顾寰约束部下十分严格,当年北伐未曾过分扰民,现在打的是北戎人,占领他们的土地是不大可能的,于是金银牛马女子全部带走,也是情理之中。 自从归化城那次民众暴动过后,顾寰就知道北疆民众苦了几十年,已经快被逼到绝境,是不可以再行逼迫的了,否则极有可能暴动变成暴乱,十几年也治理不过来。 因此在北疆已经初行恢复之后,顾寰班师回城,并没有拦着手下军士出去花钱如流水。 军纪如山,说了不能扰民,又刚掳掠回来,这些人最需要的是温言软语的女人,饱餐酒菜,或者在赌场里扎根。 花出去的钱都到了当地的口袋,无需太多时间,当地民生就能借助这些金银好起来。 回程的时候顾寰特意看过,城中确实比来时更能看出繁华。虽然还比不上他来的地方,但新都毕竟已经经营多年,是不一样的。 至于这里面是否有欺侮女子,搅扰民众的事,其实是没人顾得上的。总之这一回北戎是被打散了,再要聚集起能够挑衅他们的力量与人数,就没有那么容易,怎么也要好几年。顾寰纵容军士大肆屠戮,连俘虏也没留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男丁珍贵,女子成军的先例不多,没了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北戎人也得缩头,想打着为高家人复仇,主持公道的旗号也很难了。 这一仗打得不容易,但却很迅速,顾寰打得够狠也够快,杀出尸山血海,才定下这个局面是大功一件。因此哪怕没有顾夫人殉国的事情,他也一定会得到封赏的。 朝中的声音也差不多。近百年来北戎人时常趁着中原混战进攻北疆,和高氏父子也是时而反目,时而勾结,并没有什么人性。中原将北戎视作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是丝毫看不上,更不当做人来对待的,因此顾寰即便行事过界,太狠了一点,也没有人说什么。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去接着打西边的仗。 巫国虽然暂时退了,但她们是早就意识到自己没有退路的,绝不可能因此就放弃东进的机会。 自古以来就有一种策略,内生乱则衅于外,只有打起来她们内部剩下的九巫才能团结起来,为了战果彼此隐忍。 齐昭昀是知道他们这个十巫元老制大概如何分割权力的,巫国虽然是最近才真正立国,但十巫元老早在当初巫祸的时候就有了,她们几乎是没有换过代的,还是原来那一批人,和那延一样是早就堕落成魔的人,只要有祭品,大约寿数就能很长。正因如此,她们的女儿们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抓不到政权,因此只好作为军队统帅。 现在那延死了,她的女儿必定认为十巫的位置应该由亲属继承,而十巫内部却并不一定这样想。如果那延遗留的席位由她的女儿继承了,那么这个新上位的军事统帅一定要更决绝的发起战争,为母亲报仇,同时申明自己地位的正当性。 如果那延的女儿没能继位,那么她们内部一定有迅速且风云变幻莫测的政变流血,最后为了提振士气,弥补损失,一样还是会发起战争。 第181章 何况顾夫人的死不能瞒人太久,也没有意义。等到祭宫集结的巫女分布到位,形成一道星星之火组成的防线,顾夫人的死讯就可以公布了。 到时情况如何没人知道,但眼下赵朔大概是不想让顾寰去西征的。 第一,顾夫人之死对他而言是极大的打击,与巫女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恐怕他这一次不会多么冷静。 第二,他已经北伐一年多,来回奔波作战,现在又过去西征,未免太劳累了。 第三,赵朔既然准备追封顾夫人为皇后,且大加褒扬,那么顾家和楼氏两大外戚之间必然水火不容。顾夫人已经不在了,她所代表的势力其实已经在明面上成了六皇子与顾寰。六皇子年纪尚幼,需要保护,还有谁比他的舅舅更好? 这些话赵朔是明白说给顾寰听的,顾寰也同意了。 “将来有的是你报仇雪恨的机会,踏平巫国是必然之事,不必急于一时。她人已经不在了,但孩子还在,这孩子……终究是要你费心的。” 赵朔这样说。 他这算是开诚布公的真话,顾寰不能不领情。 虽然说是赵朔为天下之主,又是赵霈的父亲,但他毕竟有不少孩子,赵霈的待遇要越过几位年长的兄弟太难了,况且要以他入储,现在就要加重他的分量。 因此赵朔给赵霈准备的老师堪称阵容强大。 齐昭昀,顾寰,二人并列,其余的当世名儒更是不少。 顾夫人终于发丧,同日追封为庄明皇后。 皇后知道消息不晚,风声是很早就透出来的,大概也是要看她的动作。但皇后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连着几个晚上都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等到天亮。 她倒不是等赵朔收回这个念头。 顾氏之死惊天动地,这种大功与死殉不加以封赏是绝不可能的,追封为皇后固然好似有些过了,但其实想来情理之中。毕竟她已经是皇家的人,再高也只好做皇后了。 固然这死了的皇后让活着的皇后颇为尴尬,毕竟从前是一妻一妾,现在成了两个妻,且庄明皇后的葬仪必定大操大办,活着的皇后就难免面子上不好看。 但皇后想的根本不是这个。她一直等到庄明皇后下葬,都没等来赵朔册封赵霈为王的消息,甚至听闻他不日就要出阁受讲,就知道赵朔的心已经定了,且已经借庄明皇后的声势半遮半露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接下来就是太子位之争。 大幕已经拉开,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旁人都以为皇后因为庄明皇后而难以自处,心中彷徨,甚至开始担忧赵霈,却不知道皇后心中真正不安的是储位,是自己今后应该如何自处。 她原本担忧将来顾璇玑扶持儿子登基,两位太后并尊,自己恐怕就不得不安置在边缘,失去权柄。然而现在她死了,自己的地位也并没有更好。 要不然背水一战,争夺皇位,要不然就等着将来顾寰一派对自己和儿子们斩尽杀绝。 宫中势力也就这么两派,无可缓颊,这一场争斗是停不下来的。即使皇后认输到底,她也不能摁着自己的儿子和父兄真正服气,一点麻烦也不惹,最后摇尾乞怜,盼着顾寰与赵霈宽和。 这固然是赵朔的心愿,可蝼蚁尚且贪生,一味低头没有好结果的。 皇后没料到赵朔揭开自己心属的时候会这么早。更没有料到这试探如此直白,先是将赵霈变为嫡子,且不与自己联系起来,然后配备名师,让他没有封地王位就出阁受讲。 他才五岁,虚岁也才六岁而已。 皇后简直想问赵朔到底知不知道这样或许会害了他的太子,但旋即又觉得还不如问夫妻一场,真要走到今天,不信她到这种地步么? 想也知道不会有答案。 但倘若问问自己,皇后又很明白,她确实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真正毫无私心的扶持赵霈登基。 说来其实符合常理。她有的是儿子,亲生的,抱养的,好几个,哪一个做皇帝不好过赵霈登基?她并非别无选择,何况赵霈太小了,这就是他最大的劣势。 其他几个已经封王,且颇有威信,且皇后还活着,赵霈只是礼法上算作嫡子,但也勉强,如果真要攻讦,不是找不到弱点。 这个局面早就注定了,因此赵朔给赵霈最大的依仗是军权,是顾寰毫无争议的威信和他手中的大军。 真是慈父心肠。 皇后在灯下焚烧一张纸,忽然想起赵济的忌日已经过了。 现在又有人要走到他的老路上了。人啊,为什么总是这样。这一回她真的不再是贤妻了,想想几十年来夫妻恩爱,简直像是梦一场,又像是个笑话而已。 哈哈。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赵霈 皇后的本性,其实和赵朔十分相似,否则夫妻之间也不至于能够配合无间。多年来这对夫妻其实并不依靠情爱维持婚姻,而是无法分割,互相依仗。因此赵朔的内宠颇多,皇后也并不真正在意,皇后在赵济一事上究竟无辜与否,赵朔也不会真正追究。 他们保有一种默契,是因为他们所有的已经太庞大了,轻易不能翻脸,更不能动摇。 有一道线必须被坚守。因此既然赵朔已经决定以赵霈入储,那么下一件事就是如何让皇后与皇后之子接受这个结果。赵霈的出阁受讲就是一个契机。 庄明皇后已死,在世的皇后与太子之间,就必须保有一种默契,至少表面上维持合乎礼法的关系。至于已经年长的几个儿子,赵朔决定,最好的办法也就是让他们自愿交出手中的权力,用顾寰的势力威逼,再收走皇后手中的权力,以此抽干他们反抗自己的力量来源。 第182章 因此,没多久后宫之中就有了新起之秀。是年轻的前朝世家之女,貌美且温柔,得到的堪称逾格之宠。有人说她长得像故去的庄明皇后,是皇帝挑选来抚平失去从前的顾夫人之痛的。也有人说她的面相贵不可及,是青鸾入命。传言纷纷扰扰,但是见到这位曲夫人的人却不多。她自从见宠于皇帝,就时常近身奉驾,春从春游夜专夜,在宫中声名鹊起的同时,也在朝中引起一阵波澜。 或许有人看懂皇帝的意图,或许并没有人明白曲夫人出现的玄机。但总之没有多久之后,皇后再次病了,宫中的权柄这一次就从皇后宫中到了曲夫人的手里。表面是如此风平浪静,权力的交接轻而易举就成功了,但其下到底是什么令人如芒在背,就实在难以看清。 这时候惠王已经出征在外,顾寰和齐昭昀都在京,六皇子出阁受讲当日,两人都在场。 宫里的孩子早熟一些,何况赵霈的母亲是那样的女人,赵霈对母亲的感情和普通的孩子对母亲的眷恋也并不相同。受讲日仪式过后,顾寰在偏殿里歇息,赵霈悄悄溜进来,站在他面前,一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神情坚毅之中带着倔强:“母亲不会再回来了,是吗?她为何扔下我?” 顾寰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赵霈现在的模样,说的话都像曾经的自己。虽然情景并不完全相同,但这种感觉是想通的。说是她死了未免太残忍,但她确实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顾寰心中一直有疑惑,到底姐姐爱过这个孩子吗?她不是那种做了母亲就有慈爱之心的人,倘若真的想齐昭昀所说,她早就下定决心,早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那她还会在人间留下这么多的眷恋吗? 赵霈虽然是皇子,且如今顾寰已经看明白赵朔的意图,也不觉得这就算是什么应有尽有的人生。母亲早亡,兄长成年的幼年太子,自古以来有过几个?能有几个成功登基,而不遭遇逼宫造反夺嫡的?赵朔固然是把顾寰当做一个保障,但顾寰却不觉得只有自己就能镇住一切作祟的人。 说到底还是要时间。 他干脆伸手一把捞起赵霈,搂在自己怀里,摸了摸这孩子的后背:“你还有舅舅。” 赵霈大概从没有想过会得到这种回答,浑身都是僵硬的,像是根本不习惯被人抱一样。想来也是,君父威仪具足,母亲疏远冷淡,虽然自由,但其实也很可怜。赵霈这或许是头一次被抱在怀里,过了片刻才软化下来,伸出两只小手搂住顾寰的脖颈,叫了一声舅舅。 顾寰并不愿意骗他,于是说的大多都是实话:“倘若有别的办法,你母亲一定不愿意离开你的。她只是不得不去。她已经把你托付给我,我就一定会护着你。你不要怕。” 至于赵霈到底怕不怕,那简直是不用说的。顾璇玑死后,赵霈也不能独居一宫,赵朔再没有别的年幼皇子,也不怕什么,就把他带到自己身边起居。但赵朔自己越来越恩威难测,身边几乎是密不透风的,赵霈也没有多少机会,时时都在父亲身边。 宫人侍奉他一向尽心尽力,虽然赵霈自己未必知道什么确切的消息,宫里倒是早就风雨满楼,再加上曲夫人得宠,赵朔身边也不是什么安耽的地方。他过的是一点也不好的。身边的人态度变了,虽然是愈发战战兢兢,但对赵霈来说也须得时间适应。 顾璇玑还在的时候,他毕竟有母亲庇佑,在自己的殿里是安全无忧的,现在却什么都要自己多留意,难免又害怕又委屈彷徨。 这些顾寰不一定知道,但抱他这一下,顿时就让赵霈想起母亲最后一次令自己叫舅舅的场景。他和顾寰是很熟悉的,赵朔从来也不管舅甥二人相处见面,从前的日子那么快活,还曾经跟着舅舅去山里打猎,他一向很喜欢舅舅。母亲死后与人世的那一层牢不可破的隔膜终于消散,小男孩在顾寰怀里埋着头悄悄掉眼泪,哭得一抖一抖,却不出声。 偏殿里照例是有几个宫人的,但看到顾将军抱着六皇子这逾距的行为都视若无睹,甚至悄无声息退得更远了,全然不以为意。顾寰眼风一扫就晓得他们不会多生是非,也就不管了,只抱着赵霈安抚。他毕竟带大了那么多弟弟妹妹,对付孩子有自己的一套,没多久赵霈就不再掉眼泪,抬起头来胡乱用两个肉乎乎的小手擦脸:“阿舅,阿舅,从今后你一定不会离开我,对不对?阿父说你是我的老师,你不要离开我。” 顾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手帕给他擦脸擦手,接着握住他的小手:“对,我不会离开你。等到明年春天来了,我们还是一样能到山中打猎去。你会长大的,又高又壮,又聪明又威武,像陛下一样,也像你母亲一样。” 赵霈迷茫的看着他。 他现在还不会怀疑母亲到底爱不爱自己,只是不明白为何她与众不同。他有时候歆羡别的兄弟的母亲是那么温柔的模样,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的母亲其实也很温柔,她只是很宽和,不愿意约束自己。他毕竟还太小,对女人也好,对人的不同也好,都不够了解,但自从母亲变成死了的皇后那天开始,他就经常回忆起小时候赖在母亲身边睡觉,她身上是又软又香的,他睡得那么安稳,但有时候听到叹息的声音,有时候又觉得有一双手在轻轻拍他。 再也没有那样的人啦。 他相信舅舅,也必须抓紧舅舅,因为宫里太大了,也太空了,他一个人,这么幼小,怎么也走不动,怎么都会被扔下。 第183章 赵霈不哭了,就从顾寰怀里一扭一扭爬出来,自己站到地上,叫人打水来洗脸。他哭的并不厉害,但还是能看出来,最好是洗个脸再说。现在时间也不多了,他知道舅舅就快走了,自己也该回去了,不能被人看出来。为母亲哭泣固然可以,但也是有讲究的,没完没了的眼泪会被目为懦弱。 就像是一头小兽本能的知道不可以示人以弱一样,赵霈也学会粉饰太平了。 顾寰并不说话,只是替赵霈挽起袖口,帮他洗脸。他一站过来宫人就自觉的把巾帕递了上来,退后一步。顾寰给仰着脸的赵霈洗干净之后,又涂上面脂,仔细抹匀,两人这才出门。 齐昭昀就站在台阶下,虽然背对着二人,但显然是在等他们。赵霈走在顾寰前面,认出他的背影,大叫一声:“齐舅舅!” 小孩子心性变得快,洗过脸后赵霈就不那么难过了,出来之后就更活泼,这一声大叫吓到了不少人,其中甚至包括顾寰。虽说姐姐是教过六皇子连带齐昭昀一起叫舅舅,但是那是私下,现在是在宫里,还是不太好吧? 齐昭昀回过身来,却是望着赵霈笑了笑:“殿下。” 他如今和六皇子有个师徒名分,行礼就不比从前,要简单得多。赵朔并不准备让儿子自幼养成嚣张跋扈的性子,因此特意下旨命赵霈对各位老师都老老实实执弟子之礼,臣下们自然不敢真的这样做,于是折中一下,先行君臣之礼,然后行师徒之礼,彼此都行个半礼算了。 “舅舅这个称呼,可不是随便叫的,”全了礼节,齐昭昀这才重拾话题:“殿下愿意认臣这个舅舅,臣却没带给殿下的礼物,恐怕不太好。” 赵霈知道自己的称呼出格,但是宫里其实没有人不说他两个舅舅的事,况且连父皇有时候也嘀咕两句,他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因此也不在乎旁人说什么,反而看看两个舅舅都是长身玉立,面貌俊秀,反而觉得新鲜有趣,倒是在场的人中心思最纯净的一个:“舅舅是长辈么,既然说了要给,想来也不会食言,随后送来就是了,我等着了。” 顾寰摇了摇头,终于退让了。叫就叫吧,反正也是事实。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诺千金 齐昭昀站在这里,当然是来接顾寰的。其实这时候仪式已经完成,顾寰和齐昭昀就该出宫了。但顾寰特意滞留,就是为了和赵霈说说话。 自从庄明皇后薨逝,后宫顾寰作为外臣就不能随便进了,何况现在赵霈在赵朔身边,总是进进出出就太扎眼了。赵霈又还远远没有到能够独自出宫到顾寰府上的年龄,少不了要收敛起来。赵朔特意安排顾寰来给赵霈做老师,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如今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赵朔会尽己所能扶持赵霈坐稳太子之位,但其他人也会穷尽手段来打消他的这个念头。顾寰和齐昭昀都不确切知道皇帝究竟为何选中了这个幼子,毕竟他还有四位已经成年,且颇有名望的儿子。国赖长君是一句颇有道理的老话,他为何不听从? 知道这个选择背后的理由的,也就只有皇后和惠国王太后二人而已。 顾寰从未想过自己的外甥只能做皇帝,否则就要如何如何,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知道赵霈没有退路了。今天赵朔主持让幼子无封地封号就出现在人前任人打量,他日如果是别人登基,赵霈连一条活路都没有。倘若赵霈登基,顾寰知道别的不说,至少自己还可以拱卫殿壁之下,谁要威胁赵霈,先得踏过自己。 他这几日始终心事重重,一是因为姐姐之死在心上投下的阴翳尚未消散,一是担忧赵霈的未来。齐昭昀知道他的症结所在,但也知道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够释怀,何况赵霈现在境况危险,要顾寰只顾着自己感受如何那也太难了。于是只好保证自己会把赵霈当做自己的外甥一样保护。 齐昭昀是破国亡家的人,这件事在他身上永远有印痕,一辈子也抹不去,所以当他对顾寰发这种誓的时候,顾寰难以遏制的感到一阵悲凉和心痛。现在他终于在某个层面上明白了齐昭昀深入骨髓的疼痛,但却是以一种太过恐怖的方式。他想对齐昭昀说现在我是真的理解你,但最终只是抱着对方,一声不吭,接纳了他的歉疚和保证。 两人后来相处,都极力想要变回从前那样,但却只做到若无其事,内里仍然未能真正弥合。顾寰觉得恐惧,恐惧于未知的命运,又觉得即使肉体贴近也十分可悲,因为死亡如此强有力,有办法把一切密不可分的都分开。像是一把刀,斩风斩雨斩鲲鹏,斩开人和人的羁绊。 他不在留宿齐昭昀的卧房,齐昭昀也一言不发,粉饰太平,像是一种包容,又像是一道伤痕长久的散发着疼痛感。 两人告辞了赵霈,一前一后出宫来。齐昭昀在前,他的身影长长的落在地上,顾寰低着头跟随着他的脚印。他其实有些在乎为什么自己不主动留宿的时候齐昭昀连一点挽留的意图都没有,又觉得对方已经如此体贴,倘若自己这样也觉得不对那样也觉得不行,未免太过分了。 但内心疑惑不散,被欺骗被背叛的委屈感还有残留。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想看看齐昭昀走出多远才能发现自己没有跟上。却没料到齐昭昀也停了下来,神情凝重:“你观陛下气色如何?” 顾寰一愣,马上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压低了声音:“难道你猜……” 第184章 这种话即使在这种无人注意的地方,出得一人之口,落入一人之耳,也是不敢说出来的。但齐昭昀言下之意完全解释了为何赵朔现在急着扶持赵霈登基。 那是因为他等不了了。 倘若赵朔寿数长久,无病无痛,再等十年,二十年,只要赵霈长大了,储位空悬这么多年,人人都知道是给谁留着的,这件事就能无波无澜的办成,又何必急于一时?难道赵朔会急着扶持一个半朝銮驾与自己分权么?何况其他几个儿子的权势也要慢慢收上来,皇后也要长久的稳住,甚至培养出赵霈和她的母子之情,将来大位移替才更平稳。现在这样,难道是生怕不会出事么? 答案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赵朔是等不了的。旁人不明白这一点,但是赵朔自己肯定知道。或许几年,或许几月,不到赵霈长大,山陵崩就要来了。无论事先如何准备铺垫,现在都不如马上给予赵霈太子的名分,将来继位……只好一场腥风血雨杀上去,但名位是要先占住,牢牢站在礼法一边。 不提现在册封赵霈为太子的阻力有多大,总好过将来赵朔死了兄弟们再厮杀。有没有身份,实在太重要了。北戎人愿意冒着得罪赵朔的风险收留高氏唯一的血脉,当然就是图的名正言顺,好将来抗衡谈判。皇后始终不置一词,默不作声,一来是她的位置其实一直不稳,二来是她还准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赵霈继位注定艰难,既然赵朔又是一意孤行,那么先让别人消耗支持的力量,自己只要能等,以太后之尊,多少事情做不成? 群臣对新帝不满,一番厮杀之后白太后废帝另立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所以眼下正是赵霈这一方出招的时候。 顾寰终于明白齐昭昀最近想的是什么。因为他说:“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令姊的时候,她对我说,陛下对我不放心,想知道我的未来如何,先后两次派人查看,其实是因为即将登基,心中有所疑虑,因此风声鹤唳……我本以为是因为登基,现在看来是因为疑虑。” 顾寰不是蠢人,也仔细想了想,明白了齐昭昀的意思:“你是说,这个疑虑与陛下眼下属意阿霈的原因,是一样的?” 齐昭昀点头。 两人都清楚这个猜测**不离十,已经距离真相很近了,但却不再说话,颇有默契的翻身上马,到了齐昭昀的府邸,进了卧房,遣退仆从,这才重新说话。 顾寰一路上把齐昭昀那几句话反复回想,现在头一个问题就很可爱:“你说陛下曾经先后两次派人查看你的未来,倘若其中一个是姐姐,那另一个一定是师夜光了?他们说什么?” 他真可爱啊。齐昭昀望着他想。小将军明知道现在风雨欲来,大厦将倾,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被他爱未免太好了,永远灿烂如初。 这件事不值得隐瞒,于是齐昭昀说了:“确实如此。师夜光并未告诉我,不过想来如果他看的够准,应当和令姊是一样的。她说我将来坎坷多艰。” 顾寰神色十分凝重。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其实他和齐昭昀还不熟,更没有说过多少话,齐昭昀是不可能告诉他的。后来么,事情毕竟过去了,齐昭昀就从不提起。但一个人那么早就知道自己后来也一样艰难,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他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有开口,齐昭昀就先笑了:“其实我觉得也不尽然。大约前路确实多艰,但我却并不觉得太苦太累。一来是我年少之时就觉得自己将来必定能够扬名天下,匡扶乱世明主,如今明主虽然换了一个,但也确实如我所愿,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二来……虽然多艰,但毕竟命运对我也不算差,我还有你。” 他的眼神十分温柔,顾寰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自己闹脾气闹得毫无道理,于是没头没尾的说:“那天我生你的气,也只有半天就过来找你,其实是因为我知道的,我没有姐姐,其实只有你了,迟早会原谅你的,又何必让两个人都这么难受。就算痛苦许多年,姐姐也回不来了,还要失去你……” 齐昭昀叹息:“我一向知道你是单纯良善的性子,正因为知道你不会因此真的恨我,才告诉你当时的情景。你应该知道的。我内心十分敬重夫人,不仅因为她慨然捐躯,与世上的一切女子都不相同,更是因为她分明记挂你,但能舍下遗留在人间的一切。我做不到她那样毅然决然,即使你恨我,永远不肯原谅我,我也没有什么好说。本来就是我对不起你。我既不是真正的无情之人,又没有办法无愧于心,还要因自己而令你伤心,已然是辜负你了。” 顾寰并不许他这样说,上前扑进他怀里:“好了,别提这件事,我当真不怪你。” 他抱得太紧,齐昭昀也觉得疼,但并不反抗挣扎,只是容他这样抱了下去。顾寰大概这些天做了不少与生死有关的梦,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件事:“你是答应过我的,将来不能留下我一个人。我已经失去姐姐,怎么能够失去你?” 齐昭昀是很讲道理的,闻言只是问:“那倘若你留下我一个……” 顾寰斩钉截铁拦住他的话头:“那你也得好好活着,同样的话,我也答应你。我此生能够眷恋的人已经太少了,你也是一样。我知道你前路多艰,眼下更有满天风雨,但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千万别生出向死之心。你得活着,得努力的,拼尽全力的活着。” 第185章 这件事要答应下来,可比答应不死在顾寰前面难多了,齐昭昀最清楚其中的分量,但还是答应了他:“好,我答应你。” 就是一诺千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处不可怜? 二人谈完私事,才重新开始谈路上突然想到的那件事。 赵朔对顾寰是知遇之恩,又有赵霈存在,提及这个**不离十的猜测要伤怀许多。齐昭昀倒是能够不及私情的做推论,因此先安慰顾寰:“你也不要太过担心,这件事说到底还有的是缓颊的办法,皇后现在蛰伏不动,她所生的几位皇子没有母亲的支持,是无法做出反应的,真正的硬仗是在陛下万一之后。”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现在赵朔会不会万一还不清楚,看他平日精神矍铄,不像伤痛缠身的样子。赵霈最大的靠山,最亲近的人就是赵朔,只要他不倒下去,谁也不敢拿赵霈怎么样。就算要刺杀,动用肮脏手段,也要顾及赵霈现在身在赵朔身边。 那是宫中最安全的地方,好歹可以保护赵霈一阵子。 赵朔只要还站着,他宫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有一句话齐昭昀没说,对皇后而言,杀了赵霈是得不偿失,夫妻彻底反目,未必结果就如她所想的一样。只说倘若以残害皇嗣的罪名废后,事情虽然难办,但也不是不成,皇后从此就休想手握重权,辅佐新帝了。再比如即使不废后,赵朔也大可以逼她自尽,杀了她以绝后患。 人人在这场风暴中想要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人人都想活着,这就有施展手段的空间,达成目的的可能。对于皇后而言是这样,对于齐昭昀顾寰二人也一样如此。他只是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让顾寰经受太多直白伤害。这些话,顾寰未必想不到,所以他也没有追问,摇头道:“我晓得天下若是论兵强马壮,雄师之锋锐,很难有人敌过我。何况惠王在外,最大的变数就没有了。但争权夺利并非只是一场硬仗,想到阿霈还那么小,就要走入天下最难生存的地方,我就提心吊胆,心中不安。” 齐昭昀却并不赞同:“你想错了,陛下一定会安排好惠王,当他下旨……的时候,惠王一定在京。” 顾寰露出惊讶的眼神。 “你也知道其实比起诸位皇子,藩王之中权势最重的人是惠王,那么倘若他有不臣之心,危害必定比诸位皇子都大,说不得裂土而治也是一夜之间。倘若陛下收服了他,那么他和你站在一处,还有谁能敌得过你们二人?无论是杀,是放,是用,是防,惠王都必定得在京城,目睹六殿下入储。何况你别忘了,王太后在京多年,就是陛下防范的一手。到时候无论如何,一定有用。” 王太后其人顾寰是知道的,他也不得不点头赞同:“惠王事母至孝,王太后又是深明大义的人,陛下在此事上大约是能够得偿所愿的。” 今时不同往日,天下已经又有了一个正统,赵朔子嗣未绝,赵渊若是想要皇位,就是明刀明枪的造反,占不住法理。何况诸位皇子到时候是苦主,一呼百应,天下就又要乱了。对于赵渊,这其实是划不来的。倘若不争皇位,无论谁上去,无论怎么厮杀,他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每一方阵营都想招揽他,相机而动,博个从龙之功不难。倘若出手争夺,反而是费力不讨好的一条路。 而在诸位皇子中,由于多年来赵朔的刻意隔离,他们堂兄弟其实并不怎么亲近,要谈感情是谁都谈不上的。因此功利而无情的来说,对赵渊而言皇帝越小对他倚重越多,来日风光可想而知。如果是他那几个年龄相差无几,身上也有武勋的堂弟继位,将来少不了一番猜忌,说不定仍然性命难保。 如果这许多年腥风血雨里活了下来,谁又想死在争权夺利中呢? 赵渊事母至孝,王太后深明大义,这两句话其实颇有深意。所谓深明大义,更多时候是一种对时机局势的判断,而不是恪守忠义二字。至少于这位王太后而言是这样的。她是羌人头领之女,因联姻而嫁入中原世族,父族与夫族一样野心勃勃,在这两个家族之间斡旋这些年,王太后显然不是一般见识的女子。她抚养亡夫独子长大,又毅然决然答应赵朔带走他的请求,堪称坚毅。多年来王太后平静从容,始终不曾与赵朔产生任何龃龉,甚至深受赵朔尊敬,当然是她一直坚定支持赵朔的缘故。 有这样本事的王太后,会在新帝之事上站对位置吗? 齐昭昀等着看。 他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齐昭昀是真经过废立的人,不过那时节他还只是代表齐慕站在刘荣那一方。那一年江东大雪,过后是异常冷冽的初春。春雨还没有落下,惊蛰那一天就起了战端,从清晨杀到黄昏,刘荣拥着鲜血登位。有时候临近危亡,人们会万众一心希望度过难关,有时候遇到危亡,人们都争相追逐血腥味,觉得自己有了机会。所以说起来刘荣也是血与火中走过来的人,齐昭昀偶尔想起他,都觉得他已经极尽所能。后来不能成事者,是天下大势罢了。他不怪刘荣,也就无法怪自己。 败了就是败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经过那些年,齐昭昀要再动容就很难了,他只是觉得有些跃跃欲试。到了新都之后这几年……或许已经接近十年了吧,他居然从未杀过人,见过血,宛如被尘封的名剑,多少有些不甘心,如今到了出鞘的时候,剑刃嗡鸣,也是情理之中。 第186章 可惜那柄金刀,他送给巫烛,在那场天降之火中焚毁,现在恐怕成了金水。宝刀配美人,是一样合衬的,但一想到那是颇有故事,顾寰送给自己的第一个信物,齐昭昀多少觉得有几分遗憾。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先是顾寰奔赴千里陷在北戎草原上征战,然后是齐昭昀不得不背弃自己的誓言,目睹顾寰的亲姐死在火中殉国,现在又添了一件争太子位的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刻都难以休息。即使齐昭昀觉得自己还远没有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尚能餐饭,也不免觉得该喘口气了。 在别的地方不能,在顾寰身边就可以。哪怕枕戈待旦,哪怕和衣而眠,哪怕只是闭一闭眼也是好的。骇浪惊涛,都如同梦中窗外松风,只是助眠的声响罢了。 他才露出疲态,顾寰就对着他叹了一口气,张开双臂,示意他靠过来。 齐昭昀枕在他膝上,在坐席上和衣而卧,闭上眼睛。顾寰伸手抚摸他的眉峰,低声道:“我一看你成竹在胸的样子,就觉得世间对你并不好。好像无论遭遇什么坏事,你都已经遇到过了,丝毫不觉得为难。太子位这样大的事,这样声势吓人的风波,你也似乎只是觉得到了展露身手的时候,你啊……” 这感慨是很真心的,也是只有偏爱才能发出的。齐昭昀于是眼也没睁开就笑了,反扣他的手,居然是很开心的样子:“旁人见我这幅等着杀人,等着血流成河的模样只会觉得可怕,好像我平日光风霁月是装的——虽然确实是装的。但且不论这个,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因为我早经历过更惨烈的事,只会以为我无情冷漠,嗜杀好战罢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顾寰悬在自己上方的脸,柔声问他:“你何以如此爱我?我已经辜负你了。” 顾寰抚摸他的眼角,声音很低,也并不如从前齐昭昀说了他不愿意听的话,妄自菲薄的时候那样迫不及待的反驳:“你没有辜负我,你只是没有办法。对你这样的人,自然没有办法也是一种无能,一种辜负,但对我这样的人不是的。我知道你很尽力了,也就不怪你了。你未曾辜负我,我如此爱你,倒是真没有道理的,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当年我头一次见你,只觉得你长得很好看,是天下人都应该闻风而爱的模样。我只想照顾你一点,怎么料到居然还有今天。” 这情话与众不同。齐昭昀微微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的。他还不算真的上了年纪,依然俊秀脱俗,好似一座玉山,都倾倒在自己膝上。顾寰也看过香艳的诗句,什么“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那时节他还不知道风月的滋味,一天到头心里想的都是兵书,演武,军中事务,只觉得场面当是很香艳又很绮丽的,其实并不憧憬。但后来有了这种机会,再想起这首诗,也不觉得书中故事堪羡。 天下人那么多,齐昭昀只有一个,除了他自己,还有谁敢把他写进香艳故事之中呢?说到底顾寰得到的已经远超他能想象的了。 他用拇指揉搓齐昭昀颜色浅淡的嘴唇,摇头道:“再说了,你也是光风霁月的人,何必如此评价自己。” 齐昭昀也不动,躺在他怀里,鬓发散乱,真正狐仙一样,笑了:“我引诱你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光风霁月,从那之后更是一旦抛却,就再也找不回来,小郎君难道未曾被我引诱,才说出这种话?” 顾寰已经自认为是个很沉稳的人,早就长大了,但依然沉迷狐仙故事,没法回答他这句话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移易亦异矣 没过多久,赵朔一阵一阵不再召见臣子,一切政令皆自寝殿出。就算消息捂得严实,众人也都猜是他猜忌日盛,身体也不好了。皇后在宫中稳坐钓鱼台,姿态端然,似乎丝毫不以曲夫人入侍帝王为忤。其实说来道理也很简单,她的太后名分早就定了,曲夫人膝下无子,反而是最没有依仗的一个。等到赵朔无能为力,收拾她只需要一把尖刀,或者三尺白绫。 皇后的眼睛看着銮座,才不在乎恩宠。 她隐忍多年,等待多年,在这条路上甚至亲手杀死一个儿子,终于等来了大幕即将拉开的这一天。她甚至没工夫为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丈夫感到悲恸难过,内心充满了嗜血的兴奋。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发难的时机,也在等,等赵朔愿意见自己。 这个男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他总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女人看做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他总觉得自己是斗兽场的观众,坐观龙虎争斗,自己掌控全局。实情当然不一定如此。皇后知道,他始终觉得自己虽然不是完全驯服,但毕竟是与丈夫一心的。何况现在没有了顾璇玑,皇后就是接手了一个已经做了太子的赵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是嫡母,赵霈又还小,将来太后摄政,其实未必不可为。 即使皇后有野望,但她毕竟是个聪明人,有时候未必是自己的儿子最好。 别的不说,哪怕是最小的五皇子,也已经是十四五的人了,若不是赵朔这一病,他就娶妻了。无论谁登基,都这个岁数了,哪里还有太后摄政的余地呢? 即便仍然可以借由儿子插手朝政,施展手段,但是哪里有摄政那么直接的好处?天下熙熙攘攘,不都是为了这个吗? 其实仔细想想,皇后依然觉得这是个令人心动的提议。她之所以不肯,不过是心中有数罢了,赵霈母亲虽然已经死了,但地位其实不低,身后还有顾寰,单只这一个人她就不敢小觑。从前和顾寰没有交集,现在再要拉拢也迟了。两人一起扶持赵霈登位想必是一拍即合,但是之后呢?倘若太后要以嫡母身份分走皇帝的权力,顾寰怎么可能会答应?养不熟就是养不熟。 第187章 何况她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为什么赵朔到现在都不肯改变心思,仍然将目光只放在最小的儿子身上呢?不过是因为那个预言罢了。三易而亡,三易而亡呀。那是多少尸山血海,多少生灵涂炭,都被这句轻飘飘的话推翻。赵朔是不敢再试了的,他一辈子披肝沥胆换来今天,自然不甘心后世只落个迅速的风流云散。他已经与命博了一辈子,自认毫无辜负,也不愿意再多流血,于是准备顺应天命了,皇后却起了不服的心思。 凭什么呀,都是姨同父所出,她的儿子们究竟是哪里有错,究竟是什么比不上旁人?她心里知道赵霈还小,难以分辨贤愚,未必就比自己的儿子更好,赵朔只是不肯试了,毕竟于他又没有分别。 从前她说的是真心话,纳一个巫女,生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可谁能料到那时候赵朔就开始布局,就开始谁都不信了呢?夫妻离心不能怪她,分明是赵朔先防备自己的。做妻子的倘若回敬,也是应当的,不是吗? 她这几日将几个儿子轮流召入自己宫里安抚一番,嘱咐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静听自己的消息,又仔细分辨,想看看谁才是最乖的儿子,从中挑选一个出来。 她不肯让赵霈登基,自然就要出示自己的人选。 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中,册封赵霈为太子的诏书写好了,赵朔召见皇后。 他其实还没有病到起不来身的程度,殿里开着窗,有清淡香气,赵朔拥着大氅坐着,看起来只是有些怕冷,气色倒是不错的。夫妻二人摒退从人对坐,彼此神情都很泰然。赵朔先将诏书给皇后看,明示了自己的意图。 皇后立即下拜:“臣妾有不情之请,求陛下不要为臣妾日后计,过继惠王吧。” 赵朔微笑着,伸手要扶她起来:“你是我的发妻,我怎能不为你做打算?” 夫妻二人满嘴鬼话,谁也哄骗不过谁。皇后不肯起身,哀哀恳求:“陛下,臣妾虽然只是妇人,不通政务,但也知道国赖长君的道理,眼下西南未平,是多大的事端,陛下意欲立储臣妾不敢置喙,此事若是不能缓缓的办,就该择个合适的人选。臣妾无能,膝下诸子都不成器,臣妾并无怨恨。但惠王素昔秉性如何陛下一清二楚,臣妾信他!阿霈虽然并非臣妾亲生,却是臣妾看着长大的,他年纪幼小,怎能担起这样的重任,倘若有个万一,将来臣妾该怎么去见地下的庄明……” 她说着居然哽咽起来,眼圈泛红,神情憔悴,好不可怜。 皇后曾经也是颇有美貌的人,不过对她而言年华老去也并不可怕,她倚仗的从来不是这个,只要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就不必以姿色获取地位。她一点都不怕自己轻言废立之事会惹来麻烦,更不怕自己已经年华不再还要以眼泪博取同情会招致厌弃。她其实早就被丈夫厌弃,离不开她的是皇帝而已。昔年顾璇玑在的时候堪称宠冠六宫,不过那又如何,凤冠只有给她戴,顾夫人至多一个妃妾罢了。 虽然那女人自始至终都不是一般的人,可她着眼在天下,不屑于争这座皇位,皇后也就不必同她客气了。她曾经看着顾夫人想过很多,想到自己夭折的女儿,想到自己当年如何雄心勃勃与夫君配合无间。那样的岁月固然痛苦,但也潇洒快活,现在是没有的了。 她觉得顾夫人的年纪,做自己的女儿也绰绰有余,可惜两人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可惜皇后只能是皇后。 赵朔望着她,想的大约也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神情也柔和下来,亲自给她拭泪:“好了,你的意思,我都知道。可你也得想想,阿渊年纪不小,又非你我亲生,他入继之后难以服众,必定引起争端。横竖我还有几年活头,扶持阿霈坐稳太子之位,你将来也不必担忧了。” 皇后心中冷笑。难道她日后就只能靠着年纪幼小的赵霈么?她自己难道就没有儿子?但面上却只有宽和敦厚,紧紧望着丈夫,犹疑道:“可……可是阿渊毕竟手掌兵权,又出征在外,倘若他生了……不好的心思,岂不又是一番动荡?陛下既然已经定了阿霈,臣妾自然绝无异议,但阿渊,不知又该如何处置?” 赵朔淡淡道:“此事朕已有决断,届时阿渊会奉召入京观礼,朕必定会令他安心辅佐太子的,你不必忧心。” 皇后怔怔的,眼神迷蒙,心里却迅速一凉。赵渊是把好刀,人人都想攥在手里防备敌人,可惜这把刀一直以来只为赵朔所用,现在也一样如是,赵朔不肯松手,哪怕是自己也沾不上分毫,倘若真要举事,在赵渊身上还是得徐徐图之。 何况赵朔方才说自己还能再活几年,只怕也是哄人的话。或许他根本没病,或许他故布疑阵,只是为了铲除异己。想也是,赵霈是他看重的儿子,绝不会因小失大,致使赵霈有了万一。皇后是杀伐决断的女子,但也忍不住在心里荡开,想了一想,现在赵朔这种心思,到底有几分是为了坦荡荡的顾璇玑,庄明皇后呢? 他毕竟也是个有情的男人呀。想两人新婚之时,也有浓情蜜意的时刻,只是现在都变了而已,不代表她就真的忘了。胜利者回味曾经的柔情蜜意时是不会因为那人为自己所杀而觉得苦涩的,毕竟赢了的是自己。 赵朔端详着自己的妻子。 他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眼下这点风波,固然是惊涛骇浪,但却不是平生仅见。从前看史书,见帝王感慨,说是虽然战争动辄血流成河死伤千万,但其实不如夺嫡腥风血雨令人寒心。可惜他并非出身皇族,没见过夺嫡风雨,眼下争夺皇位的也并非是自己的儿子们,而是自己与发妻,其中滋味,倒是有些引人入胜。 第188章 甚至有些期待皇后还有什么本事。 她这样的女人永远都能活下去,永远都能忍得下,利弊已经放在她面前,阿渊也不会给她用,那么她会怎么选呢? 当两人都年华老去,不复从前英姿勃发的时候,连彼此算计争夺都成了细水长流的事,赵朔并不介意与她多过几招。想来做皇帝也是孤独得很,连这都算一桩趣味。但当夜阑人静时回忆起一生,赵朔仍然认为值得。他戎马倥偬,这一辈子几乎是无所不能,眼下当然也是。 当年匹马只身搅得天翻地覆,如今广有四海,反而觉得不大舍得,只想将这样大的事只死死框在一家之内,可见人心确实易变,而他虽有壮烈情怀,但到底不比当年了。 移矣亦易矣。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声鹤唳 册封太子前夕,赵渊奉诏入京。他是主将,但也是宗室,一百个藩王加在一起比不上他的分量,太子入储他总得在场。快马加鞭进京,赵渊终究是找了个机会见到了母亲惠国王太后。 当年赵朔有意过继赵渊的事情,王太后多年来为了儿子好都没有告诉他,始终守口如瓶。母子二人见面,赵渊拜倒在母亲面前,起身后脸上还带着惊慌与怀疑。 “叔父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怎么会这么快就立太子,还是六……”碰到王太后的眼神,赵渊没把话说完,这里虽然是王太后所在的内室,里外都没有留下伺候的人,但赵渊还是觉得不应该直接议论这件事,很快收敛了表情,坐在母亲身旁,等待她说话。 王太后长叹一口气:“这些不该是你为人臣子者问的,储君之事虽说事关朝政与宗室,但实际上陛下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我只能告诉你陛下为此筹谋已久,是不会轻易改变念头的,至于陛下召你回来是什么意思,阿娘还要问你。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赵渊苦笑:“这意思阿娘你不会不明白,平日陛下用人不疑,是因为自信能够指挥自如,自然不会害怕。但太子年幼,未必人人信服,召我回京,要不然是想让我带头对太子跪叩,要不然是想拿我做个榜样,血溅三尺。” 王太后颤巍巍握住儿子的手:“六皇子太小,又不见得特别聪慧早熟,你是宗室之中威望最高的人,甚至超过几位皇子,陛下的心思既然已经明白了,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赵渊对着母亲摇头:“叔父毕竟是叔父,我既然已经晓得他的用意,自然不会违逆他。多年来叔父毕竟待我很好,我们也早就说定不能掺和废立之事。何况如今只是立太子罢了,叔父尚且健在。阿娘,我不会乱动的,我还有你,还有孩子们。” 说到孩子,母子二人都沉默了一阵。自从先王妃过身之后,赵渊蓄意不再成婚,到现在也好几年了。自从赵渊和师夜光重新纠缠不休之后,王太后就绝了让他另娶的心思。毕竟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就算他不再娶妻,也不是过不去。做母亲的越衰老就越是拗不过自己的儿子,让他随心所欲的去吧。 毕竟师夜光看中的当然也不是惠国王后之位。 正因如此,王太后亲自带着几个孩子起居已经好几年了,她对孩子们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倘若今日之事可为,赵渊对太子人选心有不服,能够一朝起事且真的成事,不说这三个孩子如何也不要紧。但局势是很明朗的,赵渊对太子位想要置喙,首先不会允许他的就是赵朔。叔侄二人一旦对立,赢的人一定是赵朔。 赵渊这些年不是东奔西走的征战,就是在封地奉养母亲,深居简出,既没有多少决定朝内事务的人脉,又没有大义名分,一旦起事两头不靠,真要一蹴而就做了皇帝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不做皇帝呢,是否另外扶持一个看重的皇子也能做到真正决定胜负? 可是倘若存了做摄政王的心,难道赵霈不是最合适的一个吗?年纪幼小,母亲已死,虽然舅舅一样手握重权,但这个就好拿捏多了。赵渊毕竟是宗室。 但他连这个也不想做,又何谈左右太子人选,在其中渔翁得利?所以还不如拥护赵朔的决定,就让赵霈做了太子吧。 毕竟赵渊与诸位堂兄弟都没有多少情分,也不熟悉,要论选谁对自己的好处更大,那当然是幼弟了。 现在赵朔是露出食人之相的老狮子,虎视眈眈的对着每一个胆敢提出异议的人张开血盆大口,想来会一本正经在明面上和他意见相左的人不会太多。 豺狼虎豹都在蛰伏,等着他失去武力,好扑上来大快朵颐呢。想想赵渊甚至有些感伤,对母亲叹道:“其实,这件事叫我有些害怕。那可是皇位和太子位啊,不知道有多少血雨腥风,就算再怎么规避,我也一定会身在其中,唯一所愿就是能够保住一家人的平安。想想甚至还为叔父感伤。我一向敬重他,信任他,就像是信任我的父亲。” 王太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儿子,她知道的事实远比水面上的复杂,赵朔一生不能单单用功过来评论,更不能说他是个称职的帝王,或者称职的枭雄,因为人远比应该成为的模样复杂。但既然她决定不告诉儿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也就咽下了更多的感慨,对儿子道:“好了,别想太多,你已经明白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那就去吧,阿娘和孩子们,都在家里等你。” 赵渊领命,再拜之后出去了。 他还佩着剑,因进来的匆忙,穿着一身铁甲,铿锵作响走过长廊,心事重重,对着外头的天色叹了一口气。园林之中日迟迟,眼看就要入夜了,赵朔竟然如此急切,下旨要他入京见过王太后之后立刻觐见,可见确实急于令自己表态。 第189章 从一个方面来说,这也说明了赵朔现在需要支持。除了赵霈的舅舅顾寰,以及立场基本明晰的齐昭昀之外,他还需要更多人,比如赵渊。 事情并不复杂,就算皇后并不发声,就算庄明皇后已故,但四个已经成年的皇子是一股不言自明的势力,舍弃年长的儿子而决定选择最年幼的一个,赵朔应该也身负压力。 这半年来有不少各地呈报上来的灵异祥瑞之事,朝廷一律大肆宣扬。赵渊原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做是作战的艰难时刻聚集人心的一种策略,现在这种事也有不少附会到了赵霈身上,他就猜测赵朔布局的时候其实很早。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急切。 按照常理来说,人们会怀疑是赵朔老了,在为后来的事做打算,或者是他对年长的儿子都十分不满,已经绝了选择他们的心思。又或者是他有意废后。 赵渊是近支宗室,深知赵朔不可能真心废后,但按照这位叔父的性情,未必不是对其他儿子都心生不满,或者已经决意传位给赵霈,因此要扫平障碍。 想想汉武帝的戾太子刘据。 赵渊心知即使自己顺着叔父的心意站在该站的位置,这场风雨也未必能够立刻落幕,更大的可能是神仙打架,漫天血雨。他只有一个愿望,无论如何,他得回到西南去,前线的仗不能输。 皇位传承如此重要,因为它决定了国家命脉,但倘若这一仗输了,谁来做皇帝都一样是个亡国之君罢了。 赵渊没争权夺利的心思,他都选了师夜光了,原本只想过自己的日子而已,藩王也是很滋润的,但偏偏平定天下的日子总也不来,他怎么都盼不到,等不来,这些腥风血雨多年来却不曾真正停歇过。 人世有时候真叫人失望。 他看过这一眼夕阳,终于绕过走廊,准备进宫去面见皇帝,却不料一只小手拽住他佩剑上的丝绦:“阿爹。” 赵渊不意居然在这里听到女儿的声音,惊讶的停下脚步。 方才他和王太后密谈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没有站人,但这里面是不算赵今安的,她是翁主,年纪大了一点之后王太后就很注意培养她的威严,一时之间母子二人没人想到她还在这里,赵渊这就被堵住了。 父女二人其实很久没有说过话,赵渊有时候也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王妃之死是一家人最大的隔阂,赵渊早年间不在家,孩子们自然向着母亲。早些年他虽然说了不愿意再娶,但是三个孩子没有一个信他的,抱腿假哭满地打滚不要后娘,各个都用上了百般心机,虽然缠人,但也看着可怜。 赵渊不由心软,知道自己或许算不上亏待了王妃,但毕竟亏待了几个孩子,对最有主意又对自己要什么的时候最理所当然的长女自然态度更加和软,予取予求。 赵今安或许在旁人看来是眼下宗室之中最尊贵的宗女,况且之前还有赵渊宁肯与北戎人打仗都不肯把她或者她的妹妹送去和亲的事,也算薄有名声。 时下的仕女与贵女们不讲究贤良淑德,作风彪悍的也不少见,没人称奇。但赵今安却是相当安静,最喜欢读书,且每一次赵渊回来,她都会学点新鲜的东西。女孩生得像母亲,身体也不强健,从小吃补中益气的药,性格却尤其坚韧,完全不像她的母亲了。 以赵渊的目光来看,更像王太后。 她生得美,亭亭玉立,像是开满花苞的白玉兰,又像是秋水名剑,目光明亮清澈,隐隐带着担忧,又叫了一声:“阿爹。” 看来即便是她,也嗅到了风中的铁锈味。 赵渊在心里叹息一声,过去俯身摸了摸女孩细软的额发,却不料她居然把脸贴在自己的铁甲上,靠了一会,低声说:“阿爹要保重。” 多可爱的女孩。 赵渊加力握住她的肩膀,肯定地点头:“阿爹答应你,会没事的。” 第一百二十章 ,请从今日始 赵渊入宫觐见第二天,赵霈行太子册封礼,赵渊为先导官。 这是从前未曾有过的例子,令没有排演过的人担当如此重要,且颇具象征意义的任务。但谁都知道,赵渊的身份在此时此刻是最重要的,他作为先导官意义重大,因此册封礼顺利的成功了。 皇后膝下诸位皇子观礼,神情肃穆,但也看得出隐隐不平之气。毕竟都是父亲的儿子,倘若在这种场合岿然不动,面不改色,反而更容易招致警惕的眼神。 即日起赵霈为昭太子,其母皇后之位也因此完全合乎法理,只要赵霈将来顺利即位称帝,他在尊奉嫡母,现任皇后为太后的同时,庄明皇后亦可以配享太庙为太后。 不过他还是个孩子,并不真正参与到眼前的大事之中。 是夜大宴,惠王赵渊在众臣面前歃血起誓,辅佐太子。这是大宴之前的表演。众人先是看高高在上的赵朔的脸色,发现他虽然消瘦了,但神态平和,动作有力,隐隐察觉这似乎并非只是为了太子,而是陛下对惠王有了忌惮之心,或者正在敲打他。 近来赵朔多疑,已经剪除不少认为不忠的臣下,这样的举止自然吸引了举朝上下的瞩目,所有人都在猜测他到底寿数几何,还能不能扶持太子站稳。 宫中之事不好探听,但是御医的动静就好打听多了,宫中用药不断,十分引人注目。与此同时皇后也进不去陛下寝殿,只有曲夫人侍奉左右,这件事也十分可疑。 第190章 虽然人人都知道曲夫人冒出头来是顾夫人死后陛下牵制皇后,平衡后宫,掌握权力的另一手段,但毕竟眼下形势不明,她也十分惹人注意。 不知多少人信誓旦旦的说过陛下已经命不久矣,可是观他面色神情,又似乎根本不是这样子,他双眼明亮宛如鹰隼,微笑命令惠王入席之后,就扶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皇太子,对群臣道:“朕戎马得天下,诸大臣皆有功。如今太子已立,国本在此,望诸卿事太子如事朕。” 众人下拜,对太子称千岁。 此夜过后,赵渊屡次入宫,请求再次前往西南指挥部曲,赵朔只是不肯,转而一道诏书命顾寰赶赴西南。 此时此刻与西南巫国作战,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派遣进入西南随军作战的巫女伤亡超过三分之一,赵渊入京不多久,留守的谢陵就屡次上书请求派遣主将。 显然他想要的人是赵渊。 赵朔不许,反而派去了顾寰,就成了他猜忌赵渊的铁证。 大挫巫国之军是眼下至高无上的武功,赵渊已经到了要当众歃血起誓辅佐太子的地步,倘若他得到这份功劳,赵朔又该以什么相酬?何况既然已经不够信任他了,千辛万苦召回,难道为的是再次把他放出去吗? 以顾寰代之,也算情理之中。 于是顾寰再次开拔,前往西南。 西南是他的伤心地,毕竟顾璇玑死在那里,至今没有找到骨殖,所有人都猜测她大概是成了灰。顾寰曾经请旨想要出京为姐姐报仇,但赵朔并未允许。 当时不让他去是对的,他疲惫又伤心,是无法真正理智的,去了也不过是白白送死,且对好不容易保持的局面没有帮助。顾璇玑之死最大的作用就是争取了调动部队和让顾寰在北线迅速结束战争的时间,在部队部署没有到位之前,赵朔不可能主动挑起战端。 这是顾寰最大的遗憾,不用他说所有人都知道。 因此诏书下来之后,一两天内顾寰就要启程,去撕碎害死他姐姐的那些巫鬼。 “得偿所愿的感觉如何?” 顾寰仍旧上门来对齐昭昀告别,齐昭昀请他坐下,开了一坛新酒,问道。 顾寰苦笑,摇头:“很难说,这其实还不算得偿所愿,只是有了机会,或许等到撕碎他们,真正复仇,我才能觉得安宁。” 小将军从前是不是也这么凶,开口复仇闭口撕碎,齐昭昀其实没有答案。他们两人只有偷得空闲才能相会,那时候彼此都很平和,但现在情况不同,不平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顾寰得到机会复仇,其实算是做到齐昭昀所不能的,但同时又是替他复仇。 致使齐昭昀国破家亡的是双线作战,这个说法下无论赵朔君臣还是巫国,其实都是齐昭昀的仇人。如今他要对赵朔这一方复仇已经不可能,他自己就是其中一份子,但是对巫国做出复仇,这就是顾寰现在在做的事。 所以顾寰也算是身负两人的愿望。 齐昭昀伸手覆在顾寰的手背上,说:“这也是我的愿望,祝小将军旗开得胜。” 他抬手祝酒,随后一饮而尽。 顾寰听到熟悉的称呼,忍不住笑起来,这一回笑意之中少了许多苦涩,只是摇头否认了这个称呼:“我也已经不小了,只有你看我,还像从前一样。” 齐昭昀看着他也喝了一杯,这才说:“但你从未变过,还是我的小将军。” 是啊,多年来顾寰从未改变,只是顾璇玑之死让他愤怒又痛苦了许多。这是一道必将历久弥新的伤口,因此也没有什么可说,复仇才是最有必要的。 顾璇玑自愿殉国,但并非没人为她报仇。 顾寰看着自己的双手,摇头:“我不再是了,我从前……至少不会大肆劫掠杀戮。” 他说的是在北戎的作战。那一场真是血流漂杵,血没马蹄,血染碧草。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情势所逼。说好的速战速决用了一年,他再也等不下去,朝中也等不下去了。即使那时候并不知道顾璇玑已经殒命,顾寰还是这么做了。 古往今来在战胜之后行劫掠之事的军队太多,数不胜数,但是打死傻驴者无不史书有名,是杀星。他作这样的选择,固然也要担当这样的责任。 齐昭昀并不说什么这不是你的错,而是说:“我也一样,你不必担心没人与你一起。” 他倒是不曾大行杀戮,但顾璇玑之死是他永远的耻辱。她是君,他是臣,君死臣生,是最大的失职。齐昭昀从来不怎么提必须同意顾璇玑折返回城,那时候自己的心情,和之后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因为顾寰才是有切肤之痛的人,提及自己的痛苦倒好像一种推卸责任的做法。 齐昭昀从不推卸责任。 顾寰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得不说在他这种安慰下心情平静了许多。 就像是哪怕他堕落到地狱里头也有人相陪。 两人静静对坐,片刻后齐昭昀提起另一件事:“你是否注意到,惠王起誓,祭宫并没有作为见证。” 顾寰挑眉。 当日众臣都在,都可以作为见证。同样,太子册封礼上祭宫也一样有人出席。如果赵朔想要对赵渊达成毫无异议的誓言约束,最好的做法就是让祭宫施加一道强制性的压力。 但他没有。 顾寰讶异道:“你是说陛下也有裁抑祭宫的念头?为什么?” 第191章 齐昭昀平静的抬起手给两人斟酒:“这自然是因为祭宫此战之后人数大大减少,或许极难维持现在的规模,因此必然收缩,是最好的时机。我想陛下自从见过令姊,心中就有这种念头了吧,总有一日会实现的,难说他迎纳令姊入宫,是不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毕竟人人都知道千百年来,她是最好的巫女。” 顾寰默然不语半晌,苦涩道:“你说得对。她愿意一死照亮天穹,但天穹之下的人总是这个样子,好不了的,也无法改变。有人用她,但也一样防备她,如今被帝王心术手段玩弄的成了惠王……终将有一日……” “这就是人心。”齐昭昀柔和的打断了他:“我们都知道,人心从来如此,有其幽暗之处,但也有大放光明的地方,倘若只盯着幽暗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值得的。但我们原本只是为了放光的那些。至于幽暗的地方……它也在我们身上,没什么可怕的。” 顾寰长出一口气:“你总是很有道理。” 他知道这些道理,但自己劝自己永远不如听齐昭昀对自己说一遍来的有效。因为要践行这条路实在太难了。 于是话题又转回祭宫:“其实多年来我总是想,倘若不是前朝对巫女毫无人性的毁灭与欺侮,就没有今天的巫祸。但我们在深受巫祸之苦的时候,也一样借用祭宫的力量,谁知道将来会不会重蹈前朝的覆辙?人说起从前故事,总觉得灭亡的就是罪有应得,愚不可及,但谁不是走在一条不知道未来是什么的路上?我早有这个心思,觉得祭宫完全可以被裁抑,或者不像如今那样严格。她们也是我们的姐妹,她们当然也可以做人,没想到陛下也有这样的愿望,虽然并非志同道合,但毕竟殊途同归。” 顾璇玑没有得到的,云霁没有等到的,还有千千万万死去的尸骸没有看到的,将来或许总能实现。 就从今天开始。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移替 顾寰出京之后,皇后动了。 她带着一碗熬好的汤药进入皇帝的寝殿,命侍奉在侧的曲夫人退下。 这年轻美貌的女人出去之后立刻被羁押在废弃的宫室。 而皇后端庄的坐在皇帝床头,握住他枯槁如同一截发霉的木头一样的手:“听说陛下病得不轻,臣妾过来看看。” 皇帝躺在丝绸的衾被之间,面朝着殿门处,眼神也望着外面。那里是曲夫人消失的地方。 他的妻子用温柔的语气解释:“曲夫人回去了,她侍奉陛下许久,臣妾想,也是时候休息片刻了。臣妾带来了陛下的药,伺候您喝了吧。” 赵朔的呼吸十分不规律,嘶嘶作响,听着有些吓人。皇后面色如常,用玉色的瓷质调羹搅了搅热汤药,舀起一勺,送到皇帝嘴边:“来。” “你啊……”皇帝并没有喝药的意思,略略偏过头,叹息了一声:“我本以为,我们总可以夫妻同心的。” 皇后也不急着喂药,而是跟着叹了一口气:“蝼蚁尚且贪生,陛下,我们夫妻一心,也不能叫我出生入死眉头也不皱一下吧。倘若只有我一人,生同衾死同穴,是我作为你的妻子理所应当的事。可除此之外,我还是个母亲。”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裙摆上,皇后伸手轻轻拂去自己的眼泪,望着衰老虚弱得不像话的丈夫:“我的孩子,做错了什么呢?缘何他们也得跟着我隐忍一辈子?陛下,在你眼中,我是那样的女人吗?” 赵朔望着她,已经洞明了她的目的,痛苦且疲惫的闭上眼睛:“我早该知道,阿济死了,你永远不会原谅我。是你杀了他,但是我害了他。我不是合格的丈夫,更不是好父亲,毕竟是我做了孽……” 他睁开眼睛,神情也变得激动起来:“但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三……三……” 皇后默然看着丈夫胡乱挣扎,试图坐起身子,心想线报果然是准确的,其实他的病已经好不了了,其实他已经病重好几次了。但她从来不知道,因为夫妻相疑太久了,他不敢告诉自己,不敢赌自己仍然一心一意。 她当然也不是一心一意了。 两人少年夫妻,贫贱夫妻,胼手砥足的夫妻,怎么走到天下至尊的地位,反而成了这样?自古以来帝王家,感情都单薄得可笑。 她已经不爱听丈夫说那套预言,想起说这个话的人已经死了,且占着一个皇后的身份,越发如同烈火焚身一样无法忍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真的是这样!那是你造的孽,是你做的,你杀的人,我……我不信。” 她反复摇头:“我的孩子,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稚子吗?” 赵朔失望地看着她。 皇后摇着头站起身来,拿起用金粉描绘富贵花的白玉碗,走向自己的丈夫:“陛下不必这样看着我,喝了这碗药,烦恼尽消,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赵朔在床上极力推后,试图大喊。但他仓促之中喘不上气来,根本没法呼喊殿外的宫人。皇后不急不慢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对他微笑:“只是一碗药罢了,陛下在害怕什么?我是你的妻子,就算下地狱,也是随你一起的呀,碧落黄泉,你都不会孤单。我陪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今后仍然是一样的。” 她随他冲锋陷阵,随他走进新都,随他进入宫城,现在来送他去死了。 皇后的力气并不小,曾经也是跟随大军赶几千里路的人,现在也精神健旺,制服一个本来就命不久矣,靠着虎狼药支持精神的病人再容易不过。 第192章 赵朔被她按在床榻上在挣扎中喝下了不少乌黑的药汁。 眼见他咽下去不少,又因为一番挣扎而耗尽力气,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这才松了一口气,将他扶上枕头,盖好被子,转身对镜整理自己的仪容。 她整理好散乱的鬓角,洗去手上的药汁,转身对皇帝说:“陛下放心吧,臣妾必将紧随陛下,不敢离开,他日黄泉再见,陛下尽可以抒发今日之恨。” 一双手合上皇帝的眼睛,一个女人走出皇帝的寝殿。她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这一段在史书上说的是赵朔于七月急病,不能视事,皇后幽禁曲夫人,带走了太子赵霈。三天之后,宫门紧闭,有人于禁宫狂奔大呼山陵崩,消息传于内外。 在京的惠王带甲兵叩门,金吾卫视之为贼寇,千钧一发,几乎交战。皇后登九间殿,懿旨命惠王入见,不从则立刻格杀。 惠王身披重甲进入宫门,手持密诏,声称自己前来勤王护驾,金吾卫不敢阻拦,令王率众直入九间殿。 殿内皇后立于銮座之侧,太子立在御扆前,二人神色各异。皇后欲言,太子抢先对惠王下拜,称山陵崩,陛下已然薨逝。 惠王目视皇后,皇后颔首。 于是打开宫门,召集众臣,宣读惠王手中遗诏,先帝发丧后,太子于灵前继位,惠王与丞相曹禤,护持左右。尊奉皇后为太后,入主长乐宫,又尊庄明皇后为皇太后,昭告天下,举国服丧。 至于真相如何,已经不必去追溯了。 从来没有被废的太后。她这一步棋,不算完全走错了。 新帝冲龄即位,首要的难题就是国家到底由谁执掌。惠王手中有遗诏,又有实打实的从龙之功,绕不过他,其下还有曹禤,开国丞相,年高德劭。 顾寰身为皇帝的舅父,手掌兵权,大约也有一席之地。 皇后其实没有占到大便宜。 几人在崇德殿会晤,落座之后都相信彼此已经明白在先帝暴毙这件事上,太后到底做了什么。她的计划其实并未成功,没有矫诏,没有篡位,太子也还活着。 而这一切都仰赖太子聪明知机,见势不妙首先命内侍传信给齐昭昀及惠王,又命人在宫内喧哗,传出消息。 从人其实不敢喊陛下已崩,是太子当机立断,命他们这么喊叫的。 消息传出宫外,皇后就输了。 她的本意绝不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都已经到了毒死皇帝这个地步,她难道想扶持并非亲生的太子吗?只是齐昭昀召集百官,赵渊率兵入宫,速度都太快了。 不仅惠王能够完全压制皇后掌握的金吾卫,齐昭昀还拿下了身在京中府邸的皇后幼子,信王赵池。 如果皇后要扶持一个儿子,那么选谁最好?赵池年轻,且在外一向有颇类皇后的赞誉,母子感情极深。不是他,这个人质也是有用的。 等到惠王入殿,要在群臣面前宣读自己手中的密诏的时候,皇后也就彻底输了。 这倒不代表她就无话可说了。 她说曲夫人来报陛下病笃,自己前往探视,看着皇帝咽气,为太子打算,准备封锁宫门,稳定形势,这倒也不也是说不通。 信王在太子继位之后,才被允许进宫奔丧。 这时候崇德殿众人,正在拟定继位大典该有的章程,皇后一派的势力遭到前所未有的排挤和打击。 太后之位固然尊贵,但有权的太后和无权的太后并不是一样的待遇。眼下的太后就无人在意了。 先帝身故之后,新帝年纪太小,是无法真正掌握大权的。此时此刻重臣分权在情理之中。现在所要研究的无非是怎么分权能够最大程度避免动荡和事故,安稳度过新帝年幼的这几年。 好在先帝其实做足了准备,能够比得上周公的臣子也就那么几个。 宗室里面的惠王,外戚里面的顾寰,朝中的曹禤与齐昭昀,几乎就是在座的这几个人。 顾寰不在,这也不要紧,他眼下打的是一场硬仗,关乎国家存亡,没人会把他排除在外。等到顾寰班师回朝,凭他手里的兵权,这里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自然,太后与诸王,楼氏的没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正是这种永远也无法真正掌握权力,永远只能苟延残喘的前景才让皇后铤而走险。按理来说,她一样可以做太子的母后,但她并不甘心在顾氏外戚的压制下获得备受限制的权力,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屈居人下。 那是不一样的。她的蛰伏为的是等待时机,获得自己应有的权力,而不是蛰伏一辈子,隐忍一辈子。这个女人有比男人更狠毒的心,更决绝的意志,自从赵济死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得清。她岂止配做皇后,甚至只要天时地利人和,未尝不能所向披靡。 可惜……命运并没有选她。赵朔也没有选她。赵朔不愿意冒险,又深信预言的威力,夫妻二人从这里开始有了分歧,酝酿将近十年,终于到了这一地步,白刃相见,夫妻搏命。 赵朔到最后也没有选她,甚至已经是放弃了她,皇后绝望之余,杀心大起,即使并未真正成功,其实也不后悔。 她居住在长乐宫,形同幽禁,只有名义是尊贵的。但她并不害怕。 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夜雨 顾寰的奏章很快送回来。这一封是他亲手写的,不长,但字字痛彻心扉,如泣如诉,颇有伤怀词句,望之触目惊心。 第193章 赵朔对顾寰而言,并非只有主公这么简单,也从来不是自己的姐夫。赵朔教会他许多事情,也亲手扶持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二人不想是曹禤和赵朔那样是君臣相得,超越身份的挚友,更像是长辈与晚辈。 齐昭昀看得出这一点,顾寰也并不避讳,偶尔提及。自从有了赵霈,成了外戚,顾寰反而不怎么表达,沉默下来,公事公办。 这封奏章也说明,顾寰对齐昭昀谎称自己不识字,其实全是胡编的。小将军的素养不错,遣词造句也相当讲究,只是不够华丽罢了,太直白浅近,正适合表达这种感情。 举国缟素,人人都为先帝居丧,但顾寰想要回来是没有办法的,奔丧肯定是赶不上了。 崇德殿暂时组成处理政事的集体,曹禤把丞相官署几近一半都搬了进来,除了主持先帝丧仪之外,还有替幼帝和实质上被排除在外的太后处理政事的作用。 齐昭昀和惠王也一样,因有从龙之功而地位特殊,都留宿在宫里,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去过了。 眼下四位先帝子嗣都半软禁着,住在府邸的被人明里暗里看管,住在宫里的就更是寸步难行,想要祭拜神主都得托人带话,丝毫不敢胡乱走动。 其实是崇德殿的这些人根本没空处置他们。 太子虽然是名正言顺继位的,但毕竟有不小的动静,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安排完大行皇帝的丧仪,送入地宫,之后尽早举办继位大典,定下君臣名分,坐稳皇位,然后再说其他。 至于如何确立幼帝无法亲政这段日子朝政处理的流程,已经是更往后才能考虑的问题了。 曹禤年纪已经大了,拼死拼活这些天,其实已经快有些乏力,他迟早是要退下来的,眼下他和惠王分庭抗礼的场面不会持续太久。至于丞相之位最后属于谁……,这得看曹禤的意思,也得看惠王是否反对他的意见。 暂时的平衡弥足珍贵,同时也十分勉强,是否会被打破,全看局面能维持和平到什么时候。 更不要提外面现在还在打仗,事情是千头万绪的,怎么都处理不完,因此幼帝哀毁过度在灵前昏迷的消息传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齐昭昀迅速站起身,目视曹禤,然后看向惠王:“我去看看?” 他是幼帝的老师,虽然正式教课的时间还不长,但毕竟名正言顺,崇德殿里的人又轻易动不了,更不合适,所以没有异议,齐昭昀马上出了殿门,往皇极殿去了。 皇极殿是大行皇帝的停灵处,到处都是香料味,一百多个巫女围绕在其间,低声诵经祈福——先帝虽然有裁抑祭宫的打算,但其实还没来得及实行,而为死去的皇帝举办法事又一向是祭宫的职责,这里自然少不了巫女和高级的神官。 齐昭昀跟着一个寺人进了偏殿,三两下遣退了里里外外围绕的担忧又诡秘的人群,进去看到了躺在榻上的小皇帝。 他还很小,完全不能够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又因为身为嗣皇帝格外辛苦,撑不住也是自然而然的。 齐昭昀接过宫人手里的安神汤,坐在皇帝身边,静静看着他。 他对小男孩并不熟悉,因为家中只有几个年幼的姊妹。他少年老成,在苍山学舍的时候身边尽是比他年龄大的同窗,没见过几个比自己更年轻的,因此看着赵霈的时候其实总觉得挺新鲜。 况且赵霈和顾寰,有一种微妙的相似。这男孩虎头虎脑的,身体也一向很健康,是很招人喜欢的,虽然暂且看不出怎么聪慧过人,但性情挺好,又一向很快活,就算齐昭昀这种人情淡漠的人也难免对他现在的憔悴面色感到一阵怜惜。 男孩很快醒过来了,迷迷茫茫看着坐在床沿的齐昭昀:“老……老师?我,朕怎么了?” 他还不大习惯皇帝的自称,尤其是想到曾经这个自称是谁的,就更加不愿意这样称呼。但做了皇帝就要有皇帝的样子,他也只好慢慢习惯起来。 齐昭昀递出去一只手,让男孩顺着自己的力道坐起来,舀起一勺补中益气的安神汤送到他嘴边,柔声道:“陛下最近是太辛苦了。” 男孩乖乖张开嘴喝了一口药,听到这句话眼里蓄满了泪,却始终不愿意哭起来,咬住嘴唇忍耐了好一会,才露出孩子的脆弱表情来:“老师,这就是死吗?阿娘,我母亲,她也是这样?” 其实不是的,顾夫人之死,和赵朔相比是另一种惨烈。 但齐昭昀没说,只是用一根手指替男孩抹去了溢出来的一颗圆圆的眼泪:“是的,人的死都是如此。死,就是没有了。” 说温柔的话并没有用,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看着一个人僵硬冰冷,看着一个人下葬,看着他从此再也不出现,这就是死的意义。齐昭昀并非没有经历过。 男孩仍然没有哭,呆呆愣愣静坐了一会,轻声说:“我有点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老师,我知道很多事情你都会教我的,那你也会教我这件事吗?” “我会的,”齐昭昀柔声回答,干脆放下手里的汤碗,握住男孩的小手:“陛下会不会并不要紧,以后可以学习,陛下将来也会长大,会明白很多事情,也会更强,更聪明,更厉害。我会陪着陛下的。” 他有心拥抱男孩,又知道这是不适宜的。 但在这一瞬间,齐昭昀简直是看到了即将登位的刘荣。 第194章 “卿会一直站在孤身边,无论是太子位还是那个銮座,对不对?” 是的,哪怕是开城投降,叛国的时候也站在一起。 齐昭昀心想,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来一遍,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机会达成诺言了。但上天不知道是恨他还是怜悯他,又给他一次机会。这个男孩和刘荣是不同的,可是对他来说一模一样。 赵霈望着他,眼睛秋水一样宁静又清澈,半晌生涩的笑了:“那朕也会一直站在老师身边。” 齐昭昀微微颔首,接受了这句承诺,伸手取下金钩上的床帐:“陛下累了,就先睡一会吧,不会有事的。” 男孩顺从的躺下去,信任的看着他,好像是一头初生的小狗。齐昭昀站在床边,想起自己曾经也是抱过还很小的赵霈的,那时候他话都不会说,但已经认人了,居然还对他笑。 人生际遇,着实奇妙。 顾寰那封奏折之后,私信才寄到京里,齐昭昀在灯下拆开,果然没有见到顾寰太伤心的话。小将军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知道齐昭昀现在已经太累了,没法再承担自己的伤心,于是干脆什么都不说。问候了一遍赵霈,又问候了齐昭昀和曹禤,继而表达了一番关于惠王的担忧,和对其余大行皇帝子嗣的担忧。 这一点,其实齐昭昀心中也有忧虑。 他知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太后不会真的从此老老实实,将来或许还会出现更多的事情,但……未雨绸缪,也做不到令太后暴毙或者现在就幽禁她这一步,只好在皇帝身边层层设防,严密注意,以免出事。 大行皇帝死因不明,但是谁做的却没有异议,不处置皇后也是为了明面上大柄移替的平稳过度,事情越少越好。 诚然,对于太后而言,要做出足够改变新帝人选的事,机会也就只在登基大典之前了。 齐昭昀疲惫不堪,对着灯烛和信纸发呆。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顾寰回信了。 真是个多事之秋啊,短短一年居然出了这么多事,北伐成功,顾璇玑殉国,西征被迫开始,皇帝驾崩,太子继位,齐昭昀简直想问,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小将军在信里问,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仗能打完。其实齐昭昀也不知道。 多年前大家都说自己在平定天下,在寻求海清河晏。但其实呢?战火从未熄灭,征尘也始终笼罩着所有人,人人都害怕天地倾覆,也害怕如影随形的死亡。 一百年了,从来没有改变过。 齐昭昀从前不觉得自己会输,也不觉得自己会累。他失去了很多,但却清楚的知道终有一日自己能够终结一切,战乱也好,征伐也好。可是很多年过去了,他做到的事情太有限了。 而痛苦是无穷无尽,无垠的。 以至于他疲惫乏累,无以为继。 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多年来他总以为自己是个冷漠的人,因此痛苦虽然持久,但是毕竟不够威力无穷,但近年来他却因为情爱,因为柔软,而备受侵蚀,再也回不到当年。 西征看起来还遥遥无期,可他已经开始想念小将军了。小将军在的时候他不痛苦。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窗外下起夜雨。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没羞没臊师夜光 这场雨绵绵密密,下了好几天。 齐昭昀在自己府中只住了一夜,第二天还是进宫了。小皇帝在正午派人来召见他,于是齐昭昀在一个给自己打着伞的寺人的陪同下进了寝殿。 赵霈身体强健,之前在灵前晕倒最大的原因是哀毁,再就是胃口不佳,没有好好吃饭。但他毕竟是聪明又敏锐的人,自从意识到宫中暗涌从未消失,就再也不与自己的身体为难了。好好进食用膳之后,也就很快好了起来。 一个月后就是登基大典,小皇帝也没有生病的功夫。 齐昭昀进来的时候,一扇窗子正开着,小皇帝跪坐在榻上,趴在窗沿上看雨,聚精会神。 窗下面是什么齐昭昀是知道的。 那是个养了鱼的大铜缸,里面还有青翠欲滴的睡莲叶,刚才进来的时候齐昭昀闻到了睡莲的味道,所以应该是开花了。果然还是孩子,一条鱼被雨点追着在缸里游泳,睡莲叶子倾覆翻开,就算是能吸引他的动静。 齐昭昀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指责的。一年内这个孩子先后失去父母,痛苦已经够了,他总得发现点有意思的东西消遣消遣。 “齐大人到了。”这是皇帝身边的宫人,声音十分温柔。这些现在近身伺候皇帝的人,几乎都是曾经顾夫人和先帝筛选过好几道的,是很可信的。 小皇帝回过头来,正好看到齐昭昀躬身行礼,连忙从长榻上下来,快步走到他面前,本想亲自扶起他,转而又想起自己似乎不该这么做了,大人样叹了一口气:“老师不必多礼,我是您的学生,私下还是照从前那样来吧。” 他倒不是看不惯有人对自己俯首,但也清楚眼下自己最大的依仗就是舅舅这边的人。母亲临走时命他也叫这一位舅舅,小皇帝是记忆犹新的。他回宫后格外注意窃窃私语的人,果然顺利听到这二位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不一定是真相,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信任她信任的人不会错。 齐昭昀道:“陛下之意臣明白了,只是礼数还是要有的。” 第195章 师徒二人先前已经熟悉了,齐昭昀的授课固然不能像是其他师傅一样每日都来,但赵霈天然对他有一种亲近之意,并不觉得陌生。师徒之间倒也有些真诚的感情与欣赏,他既然这样说了,小皇帝也就点了点头,严肃的表示自己会听取劝谏。 二人说过两句话才坐下来,上了茶之后宫人都退了出去,小皇帝这才大人一般悄悄趋近了齐昭昀,低声道:“长乐宫中的太后……近来好像很不寻常。听闻寿康阿姊总是入宫……“ 寿康公主就是前几年丧夫新寡之后成功出家做了女冠的那一位,皇后亲生的女儿。原本这个出家就是一种托词,为的是不再婚嫁跳出红尘。先帝崩后公主入京进宫探望母亲安慰太后情理之中。 但齐昭昀知道小皇帝说的不寻常是什么意思。 太后在长乐宫,其实不得自由,信王住在宫中母子二人甚至不能得见一面,至于京中府邸里的其余小皇帝的兄弟,恐怕在继位大典之前都得安安静静的待着,一旦有了异动就容易招致杀身之祸。 但寿康公主不同,她是唯一一个不会被严防死守,可以随意上门拜访,交通串联的人。 这位公主的性情能耐如何,齐昭昀是不知道的,但是太后狼子野心不死,肯定是想要做些什么的,公主频繁出入内宫或许还不足为虑,但是一旦和太后扯上关系,就要慎重了。 齐昭昀看了脸色肃穆的小皇帝一眼,心想,宫里还是不能待下去了。至少今日,小皇帝不好留着了。他毕竟是个孩子,做不了太大的主,身边虽然有忠心的奴仆,但万一再出一回逼宫的事,自保还是困难。与其整日坐在这里惴惴不安等待旁人的暗箭伤人,不如反守为攻。 现在要靠别人太难,小皇帝不能干坐着,等他出了宫,在宫城之中展开清洗就容易多了。 那么到底什么地方最安全呢? 大约就是顾寰的府邸了。 齐昭昀道:“臣请陛下移驾。” 是日小皇帝在齐昭昀的牛车中出宫门,到了顾府。顾寰不在,出面接待的就是小皇帝的几个小舅舅和小姨。在齐昭昀眼里这几个还是孩子,但是他们其实也都到了婚嫁的年岁,照顾孩子还是很拿手的,悄悄将小皇帝迎进去,再见礼。 齐昭昀还要去和惠王谈判,没空多留,于是只好将小皇帝留在此处,请顾家兄妹照顾。他们再三请他放心,于是齐昭昀拜别幼帝,出门去寻惠王了。 赵渊近来一半日子在宫里,一半日子在京郊。他带兵进入宫门的时候,率领的是这一次随着自己西征回来的精锐之师,正因如此才令金吾卫不敢轻举妄动,太后的真实意图也没能成功。 他一向是很明白事理的,都已经一脚踏入旋涡,甚至发誓拱卫幼帝,那么赵霈的皇位不坐稳了,他就永远别想退下来。与其成日想着马放南山,不如先勘定乱局。 与曹禤和齐昭昀不同,他虽是宗室,但真正的依仗是这些精兵,因此越发严厉约束部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 齐昭昀到营门前几里地就被他的人发现了,于是表明身份后说明有急事求见惠王,随后递出一封写好的书信请他们呈进去,自己慢慢走。 赵渊手下的精兵素质不低,知道齐昭昀的身份——就身上这个独一无二的大都督的名号,天下也很难有谁不知道他的身份,也就不加阻拦,只是军纪森严,到了他们的地头,就不能跑马,不能喧哗,齐昭昀一一听了。 没多久赵渊亲自骑马来迎他,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齐昭昀在他脸上看了几眼,赵渊知道瞒不过这个聪明人,于是自己就说了,也免得猜忌。 “师夜光来了。” 齐昭昀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这么一说,完全说得通。先帝崩的时候,师夜光正在称病。但他称病其实是为了不让赵渊纠缠自己纠缠得太厉害——先帝一立太子,师夜光就成了头一号的太子党,率先和所有人拉开关系,尤其是赵渊。 没人知道他为了什么,不过齐昭昀猜测,大概……师夜光知道一些巫烛知道的东西吧。他从没有把自己关于赵朔对于储位的态度猜测公之于众,甚至连顾寰也没有告诉。因为他是知道的最少的,但师夜光则不然,他毕竟天生慧眼,倘若赵朔命他刺探窥视别人的命运,那么是否叫他看过赵霈的呢? 答案简直是肯定的。 齐昭昀默不作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赵渊点点头,没说什么。 师夜光怎么和赵渊吵起来的他不清楚,反正不可能只是两口子吵架那点事,不是随便谁就能劝的。想也知道赵渊一定是认为现在赵朔已死,两人对外可以彼此回避,私下里反而应该自由很多。 至于师夜光为什么不同意,或者说为什么不能同意,那就要看师夜光到底怎么看赵朔和赵霈了。 这是立场问题,而非感情问题。齐昭昀推己及人,觉得数年之后重逢,还能破镜重圆,根本就是当初就藕断丝连,十分不容易。这样的两个人,要说是突然变心,或者感情转淡,都挺不可信。可惜他不知道始末,只是根据现有的消息胡乱猜测。 感情的问题其实好解决,倘若他们真是变心,或者无情,都不会闹得太难看,血溅满地也不会太难看。可是立场问题,却可能你死我活,除之而后快。 师夜光一向是个沉默的人,塑造出古怪的性格,但齐昭昀意外的对了他的眼,于是偶尔也窥得一点师夜光的真实性情,心想,至少这一回不会是闹脾气。 第196章 他默不作声,只在心里胡乱猜测,赵渊其实有些感激。他现在心里乱得厉害,之所以告诉齐昭昀也不过是不想被这等聪明人胡乱猜测,坏了大事。 左右齐昭昀也有顾寰,应该能明白自己瞎编都不必用这个瞎编。 二人进了营房,赵渊对着中军帐沉吟片刻,似乎是犹疑该不该直接带着齐昭昀进去,也是不知道师夜光是不是避开了或者已经走了。齐昭昀看出他的意思,轻描淡写道:“这件事,他也可以听一听,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赵渊当机立断,带着他进去了。 中军帐里光线晦暗,师夜光坐在一角,胡乱披着衣服,齐昭昀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没有点灯烛,心里就是一凛,接着又嗅到一阵甜润的花香油脂味,心情骤然十分复杂。 刚才赵渊欲言又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齐昭昀面无表情,看着赵渊清了清嗓子,走去点灯。师夜光……师夜光虽然看到齐昭昀的人影了,但也就胡乱把身上的缁衣一裹,并不十分认真,更一点都不紧张。 齐昭昀心想,他那身缁衣现在可真是惨不忍睹了,佛祖不知道该怎么想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肃清 赵渊点了灯,回身示意齐昭昀找个地方坐下,他和齐昭昀其实不熟,对方也说了登门是有大事,那种不能在信里说的大事,也就不准备叫人进来了,自己翻箱倒柜的找水烹茶。 比起一般的天潢贵胄,宗室子弟,赵渊可以算是相当不讲究了。齐昭昀和师夜光眼神对了一瞬间,幽幽灯火落在师夜光红晕未褪去的脸上,简直显得齐昭昀格外不近人情,连这对分分合合的爱侣之间的破事都要赶来打断一下。 不过师夜光毕竟不是一般人,扭开头之后若无其事的裹紧了缁衣就准备告辞。他神色不对劲,但齐昭昀没心思去猜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只是拦住了师夜光:“这件事你也听听。” 师夜光一挑眉,神情凌厉,但也坐下了:“宫里的事?” 他猜得太准,反倒让齐昭昀松了一口气。与聪明人打交道最怕的不过是被拿准命门,但是现在这个情形下,齐昭昀偷渡小皇帝出宫本身就不算无可指摘的行为,倘若不是愿意变通的聪明人,他自己首先就不好解释了。 “我今日进宫后,蒙陛下召见,奏对之间陛下提及寿康公主近日频繁进宫,恐怕将行不利之事,因此来惠王这里求援,没想到你也在。这是大事,只怕宫里现在也不够安全了,于是我奏请陛下移驾至顾府,眼下应该还没有人知道陛下已经不在宫里了。”齐昭昀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看脸色就知道赵渊和师夜光都明白他没说透的,将行不利之事是什么意思了。 师夜光拢着缁衣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道:“你是说,宫里恐怕要生变。” 他称病了一段时间,虽然本意是在漩涡之中喘一口气,拉开和赵渊的关系,但也对宫里,京中的风声不那么敏感了。不过齐昭昀的话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无他,这些年齐昭昀和诸位皇子都没有任何勾连,对他而言支持哪一位皇子都没有差别。别人不知道,但师夜光自己就很清楚,以他为鉴,情爱不能保证立场。但对齐昭昀而言,赵霈登位只有好处。 赵朔在的时候他是大都督,地位尊崇,实权却不多,一切便宜行事的特权都是赵朔特许,一旦专事专办完成之后,他的地位就很尴尬。 而现在呢,他是赵霈的老师,天然是个极好的晋升阶梯,曹禤的致仕退位又是可以望见的事,眼下的局面绝无可能延续太久。等到曹禤离开权力中心,齐昭昀至少能够更进一步,往后治国平天下也不是不能想的。和太后一样,小皇帝越年轻,越是不能亲政,对齐昭昀是越好的。 太后之所以始终不死心,不过是因为有更多选择罢了,私人恩怨,爱恨情仇是另一个层面的原因。 但齐昭昀总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只好坚持这个立场。 同样的,对师夜光也是如此。他虽然从来不说,但其实是真的知道赵朔选择赵霈的理由的人。与不信鬼神或者怨恨祭宫的其余人不同,师夜光相信这些预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倘若赵霈的皇位不稳,首当其冲遭遇不测的就是自己和赵渊了。 富贵难博,更难久长。 师夜光多年来没有拖家带口过,但也尝到一点无可奈何的味道,于是越发下了狠心,不再和赵渊纠缠了。 如果皇帝无法坐稳,死亡都在面前了,情爱有有个屁用? 师夜光思索良久,不知道自己应该从何处着手,现在齐昭昀送到了面前,马上就和他成了同盟:“寿康公主交通内外,如果真要动作,或许从出家为女冠的时候就开始了,天下谈玄论道的都想到她那云山观里去,要招揽人物,寻求支持,能做的早就做成了。更不用提现在几位皇子动弹不得,公主却能够自由进宫,登门……陛下留在宫里确实太过危险。” 赵渊默不作声,却见师夜光下了榻,穿好鞋,这就要走。 “你要做什么?” 师夜光没什么表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件事太大了,他来找你为的是彻查宫中,一样是要动荡不安流血的,我得去找丞相。” 曹禤的威望很高,即使师夜光这样的刺儿头他也一样收拾的心服口服。虽然不至于和顾寰对霍利一样言听计从,视为师父,但师夜光也很佩服曹禤。齐昭昀之所以来找赵渊,也就是想到必须及早动手,原本想的是谈妥之后自己再去找曹禤的,如今师夜光要代劳,自然是最好不过。 第197章 赵渊和他对视,片刻之后也同意了:“也好。齐大人来时骑马,现在人困马乏,不能再跑了。你去吧。” 他这样子看起来既像是无奈,又像是容忍,齐昭昀觉得这有点不太像自己认识的那个惠王了。 赵渊平素是沉稳的,但却不柔和。他对师夜光能旧情复燃,已经说明是真的动心了,现在这模样更像是真心实意。 可惜……这里容不下什么真心实意。 师夜光原本也没有等他同意,径直拍了拍齐昭昀的肩膀,走了。 剩下两个男人在中军帐里相对无言,齐昭昀居然从赵渊的表情里看出谴责和抱怨的意味。 好在这时候水开了,赵渊作为主人起身给两人倒茶。他这里的杯子是白瓷的,上面绘着玉兰花,满堂富贵的意头。也和赵渊的做派一样随意。 世上比手握兵权的藩王更富贵的地位,确实没有几个了。可惜,很难去肖想。 齐昭昀不说话,赵渊先问他:“情况孤已经明白了,不知大人想要怎么做呢?” “自然是搅个天翻地覆,肃清残渣余孽。至于究竟应该怎么做,殿下自然无需我来出谋划策。”齐昭昀面不改色。 他丝毫不觉得天翻地覆这四个字可怕,说出口来甚至是轻飘飘的。肃清宫中固然残忍,但倘若幼帝真的遭遇不测,将来流的血只会更多。 齐昭昀想起顾寰临走时提出的问题。到底什么时候会真正结束这一切? 他不知道,但是看起来不会是现在,不会是今天。 赵渊道:“孤希望都督真的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孤现在一样身处风口浪尖,轻易能够倾覆。孤曾经对先帝……叔父发誓,愿意辅佐太子,但带兵入宫大行杀戮,已经不在这个范围了。孤会落得什么名声,大都督知道吗?” 齐昭昀静静看着他:“我知道,殿下一样知道。但这都是必须的,不流血,就无有成功。陛下年幼,我等就应该恪尽职守,而非坐视变故发生。何况要来请殿下入宫,并非要用殿下的人。宫中有的是守卫,叫他们来做。只要震慑他们,接过管控之权力,此事就成了。” “太后不会束手就擒,更不会坐观此事发生,倘若她出面了,又该如何呢?”赵渊其实知道,齐昭昀说是不用他的人动手是哄他的,说的好听罢了。 他都作为顾命藩王入宫杀人了,谁杀的还有那么重要吗?一样是欺凌孤儿寡母的行径。 何况还有太后在,她毕竟是太后。 “这不比我来教给殿下吧?太后手中其实并无实权,楼氏又软弱不堪,否则也不至于太后多番尝试都落空,终于到了今天这一次。太后根本不足为俱,只要她的声音传不出宫里。”齐昭昀的睫毛****,平稳又冷静。 赵渊看着他,隐约感到背上生寒。 他是知道齐昭昀这些年和早些年的所作所为的。这个人生的如同一座光辉灿烂晶莹剔透的玉山,但其实也足够坚韧不拔,心狠手辣。在当下这种时刻能够听到皇帝说了宫中的动向之后当机立断转移皇帝出宫,接着又来说动自己出兵肃清宫闱,这种决心和反应绝非普通人能有。 这和师夜光的冷漠完全不同。师夜光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个人,赵渊知道他对所有人都有距离,不愿意接近,也没有必要接近,因为他其实是在荒郊野岭深山老林里长大的,他从来不懂人群的意义。 师夜光只在乎自己。 齐昭昀只在乎自己的目的。也正因如此赵渊从没有把齐昭昀当做一个只有风姿卓著令人着迷的男人看待过。他太危险,也太无法动摇了,再说他又没有见过齐昭昀和顾寰怎么相处。 赵渊和齐昭昀对视,二人都在心里评估现在的局势,彼此互不相让。 但其实本来就没有太多选择,师夜光已经去找曹禤了,他们很快就要出发。 赵渊叹了一口气:“大人,你须得明白,孤既然未曾动大逆不道的心思,想要的也不过是全身而退。我还有高堂老母,和三个孩子。” 齐昭昀点头:“殿下赴汤蹈火,如此高义,我知道。” 赵渊站起身,翻开一张纸,齐昭昀自然而然过来打开他的砚台替他磨墨。 一张手书的军令很快下达。先帝殡天那一日之后没有多久,赵渊的亲兵再一次进入宫闱,而这一次血流成河。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幼帝 赵渊的肃清,很显然得到了当朝真正掌权者的一致赞同。霍利闭门不出,于是对军中影响最大的就是赵渊本人,曹禤亲自到场坐镇,师夜光和齐昭昀都站在他身后,因此太后出现的时候,已经很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了。 曹禤出列,在火光煌煌一片动乱里对太后说,请太后移驾别宫静养。 这就等于是幽禁了。 放她出来后患无穷,但真正杀了她也是做不到的。新帝还很年幼,刚登基就弑母,显然只能是群臣欺凌所致。太后之所作所为,虽然未必没有大逆不道的内容,但她一日是太后,就永远是太后,移居别宫,逐渐抽干她的影响力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太后脸色苍白,几乎站也站不稳。 总之,一夜流血过去后,小皇帝自顾寰府邸移驾入宫,这件事和他离开宫里一样做得悄无声息。 半个月后,他成功登基成为新帝,改元承平。 齐昭昀被推举做前导官——上一次太子入储的时候,担当这个职位的人是赵渊。 第198章 太后于大典次日移居京郊行宫,可以预见的有生之年,她恐怕都不会回来了。此事告一段落,京中因大柄移替而产生的动荡不安终于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齐昭昀又收到了顾寰的信。 顾寰身在西南,抽身不得,先帝驾崩也好,新帝登基也好,这等巨变他只能上表,写信。 齐昭昀心知顾寰与其他人在乎的事情不太一样,固然他也关心幼帝是否能够坐稳皇位,但更多是出于一种舅舅对外甥的关切,因此写信的时候就特意交代了一番幼帝的现状。 当然不能直写,窥视帝踪一向是大罪。但齐昭昀现在是皇帝的老师,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每隔一两天就要入宫奉驾,上课,因此说说自己做帝师的所见所闻,也还说得过去。 作为学生,赵霈是很够格的,他聪明,且不大像是个孩子,上课的时候专注又刻苦,几乎不用怎么哄劝。在皇室确然如此,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不算小了,何况登基之后的皇帝,从此倘若真有人把他当做一个孩子,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顾寰收到的圣旨出自侍中省,但是拟旨的人当然不可能真的是皇帝,而是曹禤。 那上面口吻亲切且带着安抚之意,是幼帝的口吻,但却不是他能说出来的话。实际上就是曹禤在告诉顾寰,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一定要稳住,且不能输。 现在对西南的作战已经如火如荼,且没有顾寰回来的时机。和赵渊那时候被召回不一样,顾寰能够为国尽忠最好的办法就是打赢这场仗。 顾寰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在写给齐昭昀的信里其实没说自己内心的煎熬,反而告诉他一件意料不到的事:行辕到了顾璇玑身亡的江夏城的时候,他的部下找到了齐昭昀以为早已融为金水的那把金刀。 鲨鱼皮的刀鞘当然是不见了,但这把刀还在。 齐昭昀看到这几行字,心头一热,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顾寰说,待我回来,仍然将这把刀送给你。然而齐昭昀心想的是,这把刀见证了顾寰最重要的人如何死去,上面满都是顾璇玑的血,大概顾寰真的不能持有它了。 何况,这把刀究其根本,就是顾寰送给齐昭昀的。 他轻叹了一口气,心情复杂,不知道要如何看待这把刀即将回到自己身边这件事。 次日进宫给皇帝讲课之后,齐昭昀忽然提出一件事:“如今顾将军在外,陛下不得见,或许能够自己写信给他?” 一个是皇帝,另一个是舅舅,私下有信件来往着实很正常。 小皇帝的眼睛亮了起来,旋即又犹豫了:“可是,该写些什么呢?” 他倒不是没有想到这件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京中与前线保持联系,第一是传递圣旨和军报这条线路,另一条就是派私人出京或者进京,两样都兴师动众。 齐昭昀道:“陛下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些什么。顾将军虽然在外,但心中仍然牵挂陛下,他是陛下最可信任的人之一,自然也一样期盼陛下的消息。陛下无论想说什么话,都可以告诉他的。写信,其实和面对面的交谈是一样的。” 其实对于大人来说不是这样的,齐昭昀自己和顾寰之间尺牍来往,最常做的就是报喜不报忧。当年写信的时候齐昭昀连下笔都觉得生涩困难,因为独处的时候在纸面上写下心里话对人来说太难了。 人总是欺骗自己,欺骗别人,说真话的时候反而少之又少。 好在小皇帝还不是大人,他不明白欺骗的意义,也更有勇气说出实话。 自他幼时,哪怕是不记事的时候,也对顾寰十分熟悉。这位舅舅从某个角度更像是他的父亲,或者兄长。一点都不陌生,又十分热忱直白。赵霈小时候被他抱着走来走去,从母亲的宫殿到父亲的崇德殿,也因此和齐昭昀早就熟识。 他并不怕对顾寰没有话讲,只是不知道怎么对舅舅做一个合格的皇帝。 自他被立为太子那一天起,他余生所有的努力都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做一个皇帝,像他的父皇那样。 可惜并没有人教过他。 年幼的小男孩坐在自己的坐席上,叹了一口气,小脸皱起来又舒展:“朕明白了。” 齐昭昀微微一笑,像一种安抚。 赵霈看着他,有一瞬间觉得十分好奇。他能够以孩童的心境体会到每个人身上不同的质感和气息。说来虽然玄妙,但其实本质是一种直觉。齐昭昀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凉的,像一阵风,但又具有柔软的感触,是湿润柔软的即将落雨的时候才会有的风。 他从未在父母身上察觉他们之间紧密的联系和不可斩断的眷恋,但却能从齐昭昀提及顾寰的时候,清晰的辨别出那种惆怅和未曾言明的温柔。 人与人竟然可以如此不同。 他望着齐昭昀身上的官服——国丧期已经在他登基之前就结束了,齐昭昀的服色是一种沉甸甸的紫色。他是大都督,一向服紫。选用为官服布料的紫色,是一种沉郁,内蕴厚重光华的稀有紫色,宫中这些年总是口口相传,说满朝风姿最适合这身紫衣的人正是齐昭昀。 其实一般人要到身穿朱紫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而齐昭昀也才过而立,这样相比较并不公平。可惜在赵霈的眼里,也看不到什么公平不公平,反正他们说的是对的。 他上完课之后,都会留齐昭昀一段时间,或者对弈,或者赐膳。皇帝毕竟太小了,他一人住在宫里,总觉得太空旷,又没有人陪伴。虽然也有不少侍奉的宫人,但那都不一样,他想和人说说话。 第199章 皇帝现在不能真正视事,但日子也过得很辛苦。早起到崇德殿应卯,接着是漫长的课业,读书写字学习文章,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候。还有君子六艺之中那些礼乐射御。 他也曾经见过兄长们骑马射箭的样子,往年春猎的时候他跟随在父亲身边,看过不少英武少年比赛射猎的模样。 那时候他可一点都不知道这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于是这一天他也留了齐昭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上了高阁,这是为了走一段路让小皇帝活动活动,看看风景。 阁内陈设两张几案,齐昭昀谢恩之后跟着皇帝落座,一起用膳。赵霈要以师徒的身份与他来往,为的就是不多拘束礼节,因此比起一般的君主赐宴,这顿饭吃得更随意自然一些。 中途小皇帝也会和他说话,但这就不用以奏对的格式来应答,也不用忙着起身俯首。 小皇帝不可遏止的从几个老师之中显露出自己的偏好也正因如此。他还不是能够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践行慎独原则的年岁,自然而然更喜欢给自己带来更多愉悦的这位老师。 齐昭昀本性之中有一种傲视王侯的态度,只是平常因为疏远所有人而很难被察觉,但要他对小皇帝逾距关切,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因为顾寰的缘故,齐昭昀也无法把这个曾经趴在自己怀里吐泡泡,饶有兴致观察自己的孩子仅仅看做一个稚嫩易碎的傀儡,一个实际上并无实权,但是被尊为天下共主的皇帝。 他必须保证这个孩子将来能够健壮成长,变得聪慧勇武,保持睿智英明,一直到无需自己不计一切的保护他。 那大概还需要很多年,但是他能做到的。师夜光已经表明了与他结盟的意愿,他还有顾寰。 顾夫人曾经叫这个孩子叫过他一声舅舅,那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那个女人虽然已经死去,但她的意志会永远留存,齐昭昀会以此来纪念她。 即使是已经死去的人,也总会在世上留下什么东西,他们的孩子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齐昭昀无法阻止顾夫人的死,但总能为她做更多的事。 他选择去做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可奈何 顾寰动身西征之时,赵朔还健在,尚能视事。他走之后宫中忽然生乱,由立太子一事始,然而西征仍然是国家第一件大事,从未有一日松懈。 再后来赵朔驾崩,新帝继位,朝中忙乱接近三个月,对西征大军的粮草供应难免青黄不接起来。其间顾寰打了几场仗,也都有输有赢,总的来说,除了巫女伤亡过重,基本也算令人满意。 新帝继位之后,朝中事务逐渐重回正轨,头等大事又从权力的交接变成了西征。 曹禤如今年纪大了,但并没有老眼昏花,虽然多病,但多年积威还没到消散的时候,就连从道理上足够与他分庭抗礼的惠王也对他一样礼遇有加。军需方面的事情仍然是丞相府主理,唯一的变动是齐昭昀也参与其中。他如今有了帝师的身份,做很多事都方便了,即使新帝登基,地位也没有什么改变。甚至因为小皇帝透露出来的亲近之意而隐隐上升。 赵渊现今是绝无可能轻易离开京师了。小皇帝不能视事,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读书学习,每逢朝会例行出场应卯,而实际上的朝政皆由曹禤和赵渊两人把持,剩下的人不过在他们二人中间选边站罢了。谁都知道现在只是小皇帝亲政之前的过渡期,最终只要他能够长成,权力无论如何都会转交给他。 但这个过渡期才刚开头,朝中势力还不够稳固,所有人最大的希望,是能够足够平静的进入稳定,不要有再多流血,也不要再有什么动荡。 好在赵渊对曹禤礼遇有加,好在赵渊暂且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意图,哪怕京中传言其实不少。 大行皇帝送入陵寝之后,诸位先帝子嗣也在新帝登基之后一一加封,接着就是就藩。在赵渊自己尚且滞留在京,且看得出来并不准备之国的时候,要让先帝所生的诸皇子放弃权柄回到封地,未免太难为人了。除了这几位王孙之外,多得是怨声载道。尤其赵渊甚至带着精兵进入宫城大肆杀戮——这件事也完全不能瞒得住,满城风雨中,不少甚至与此根本没有关系的人也一样臧否赵渊本人,甚至直斥他是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赵渊究竟有没有狼子野心,暂且还看不出来,但是曹禤却选了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路,奏请幼帝同意之后,以皇帝的名义下诏褒奖赵渊,说他是忠肝义胆,是小皇帝最信任的堂兄,是先帝钦定的顾命王公。 先帝究竟有没有钦定,这件事其实不太好说。因为赵霈当初被立为太子的时候,赵渊是在众臣面前歃血起誓辅佐太子的。但是先帝驾崩的时候,赵渊从宫外勤王,拿出的那封圣旨上却没有这个说法。目下自然是所有人都认定了赵渊手中的遗诏是真的,否则的话小皇帝继位就失去了一部分的正当性。那么以这个被普遍认同的遗诏来看,赵渊恐怕还算不上顾命王公。 但诏书上既然这样说了,赵渊又是真正的赵家人,小皇帝血缘上十分亲近的堂兄,也没人好说什么。 曹禤此举意图不在支持惠王,更在于消弭流言物议。承认惠王手握大权坐镇京师在礼法上是无可挑剔的,也就免了最后物议沸腾,惠王忍无可忍,最终不得不兵戎相见,再行兵祸。 他毕竟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扶持一位年幼但是在礼法上完全合格的太子登位,已经够了,要是再出现最有权势的藩王忍无可忍造反,那他大概就剩下一口气,未必真的能够平定这么大的乱子了。 第200章 何况曹禤甚至权相是什么意思,他这辈子和赵朔是一对开国君相,创造了不世伟业,已经够了。无可匹敌,无往不胜,但毫无停歇的争斗就还是算了。 师夜光来找他的时候,对他说了一部分真话,或许师夜光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说赵渊的命数和国家的运数牢牢链接在一起,如果赵渊或者国家之中任何一个出了问题,那么另一个估计也命不久矣。赵渊本人不知道这一点,但至少在现在看来,赵渊并没有杀了小皇帝自己登基的想法。他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苍老的母亲,一辈子的铁富贵,怎么也跑不了。 他想要的权势,大概就都拥有了,唯一不能满足的,也就是情爱。不过这只是微小的遗憾。 曹禤许久没有在风花雪月上费过心,理解这几句话用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这位向来以脾气暴躁不好招惹著称的老人看着师夜光叹了一口气:“但是你们都还年轻呢,距离到我这个年龄还有几十年,四五十年……那是很久。” 师夜光也看着他,神情冷淡,一点笑意都没有:“是的。” 他一向是个阴郁的人,不大容易高兴得起来,但当时那表情显然是有理由的。就师夜光自己的性格而言,他很少顾及别人,所以曹禤猜测,师夜光没说的话里应该有,如果赵渊死了,恐怕师夜光也不能独活。这让他们两人的命运牢牢扣在一起,无法分割。对师夜光这样在世间毫无眷恋的人来说,这件事又残忍又吸引人。 就像是忍不住靠近火炬一样,师夜光也不能不去靠近赵渊。 想到这里对曹禤就够了,他并不怀疑师夜光能否控制好自己,能否真的狠下心来,毕竟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们两个人头上。但他心软的那一刹那,更关心的事情就变成了这是多么漫长的痛苦。师夜光是清楚所有事的那个人,赵渊对这些一无所知。 知道越多的人越煎熬,这个道理不是假的。师夜光这样随心所欲的人做出那样的选择,而他的未来,大概还有几十年都要这样过。他真的能做到吗? 师夜光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也很清楚他在怀疑什么,于是又说了句话,声音很轻:“顾夫人入宫之后,我也曾有机会见过他。有一件事同样关乎国运,但知道的人太少,她就是其中之一。我曾窥视过……许多人的命运,正如您所知,这其中包括她的儿子的,所以这件事我也知道了。她……她对我也说了一部分的实话。我们其实都没得选。” 曹禤的胡子突然抖动了一下。 赵朔也对他说过一部分的话,虽然不够完善,算不上是个解释,但曹禤仍然出于多年来君臣的互相了解,而接纳了这个说法。太子必须成功登位,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 主少国疑,何况太子身后虽有强有力的舅舅,但在宫中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他必须独自一人在宫中长大,所能依赖的长辈不过是为他安排好的老师,和这几个心思各异,但都手掌重权的臣子。他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然后得收回自己的权柄。 这条路漫长,又充满意外,就算不用多想,曹禤也知道这有多难。但他并不认为赵朔只是出于偏爱就下定决心选择了这个孩子。赵霈固然聪明,自从父母相继死后他也表现得足够坚毅,曹禤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但他毕竟还太小。无论将来要展示出什么样的才能,都不足以早早选定他做未来的皇帝。 赵朔不仅是为了这个人。 曹禤自己,其实不是对祭宫,巫女,神神道道那一套趋之若鹜,死心塌地相信的人。但他也早就学会不要忽略该重视的东西。 所以即使明明还有四位皇子,曹禤仍然坚持站在了太子身后。 太后那种女人,其实并非仅仅是被逼疯了,她自己本身就有旺盛的权欲。女主临朝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她一定会改换朝廷,一定会大型杀戮的现在。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巫烛入宫产下一子,顾寰在她背后提供支持,赵朔有意促成皇后权柄旁落,外戚争锋,削弱后族影响,然后立幼子。他要的就是这个局面,就是要提前拔除预留的疮毒,就是要逼得皇后走投无路,但却无人可用,不能真正动摇根基。 然后除掉这一支力量,局面就平稳了下来。 赵朔没有算计到的,恐怕是巫烛之死。如果她没有死,那么此时此刻的太后就应该是姓顾了。内有太后,外有顾寰,稳稳当当,不可动摇。曹禤并不对巫烛有过高的评价,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在后宫几乎悄无声息,从未真正以后妃的身份闻名。 她从前名满天下,她后来一死更加轰动,但曹禤就是有一种感觉,当她做了太后之后,她会拥有更大的名声。可惜,现在不可能证明这一点了。 即使对曹禤而言,做出支持惠王清洗宫中人众的决定也不容易,但他最终还是这么做了。这条路上其实已经铺满了献血,首先是赵济的,皇后的失败,然后是顾夫人的殒命,接着是两头作战死伤无数。他们为了什么呢?他们为的是这无止境的杀戮终有一日能够停下来。 现在这就是个机会,也是唯一的一条路。是命运逼着他们走到这一步的。 新帝登基一个半月之后,京中收到了顾寰求援的表章,言辞迫切且紧急。齐昭昀请求率军驰援,曹禤将这件事放到常朝之后,在崇德殿偏殿与重臣商议。 第201章 然后同意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说剑 齐昭昀此生,其实从没有料到自己还有踏上故土的机会。但顾寰在信里说的一切,就是他所预料能看到的。 遍地焦土。 他请旨驰援,一是因为眼下赵渊显然离不开京城,二是因为他总得回来看看。为了江东的父老也好,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也好,齐昭昀都待在北方太久了。他偶尔会梦到江东故土,梦到澜江如何流动,梦到他躺在莲塘正中间的小舟上用一大片荷叶盖着脸小憩,一切都和他少年时候最无忧无虑那几年一样。 但现在江东早就变了。 这一回齐昭昀来得比上一次护送顾夫人还快,但他的目光掠过水泽与荒野,只能看到漫天血雨,嗅到令人作呕的腥风。 顾寰在信里说,会极尽所能替他看好江东的。但其实到了这一步,谁来照看都不会更好了。 齐昭昀能想得到小将军见到自己之后,会露出歉疚的表情,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但其实不像是顾寰把姐姐托付给齐昭昀,齐昭昀从未把江东托付给任何人,他以为自己可以咬牙扛下来,他能照顾好。 他没有。 甚至面对满目疮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年顾寰带着他渡江离开江东的时候,齐昭昀记忆里的江东和眼前差不多,民生凋敝,十室九空。 这中间谢陵其实把江东经营得很好。齐昭昀虽然不能得见,但他身处崇德殿许多年,很清楚历年收成,税赋收入,人丁增长。谢陵几次回京述职,大概说的是什么齐昭昀也完全清楚。 可是和巫国之间这一战,还是把多年经营全毁了。齐昭昀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东陷落,对着赵朔投降的时候,齐昭昀没有恨过战争。在新都辗转反侧,彻夜不眠的时候,齐昭昀没有恨过战争。他在大雪夜里最后一次和刘荣说话,齐昭昀没有恨过战争。 他恨的是自己终究无能为力,输得彻底。他生来就是为了赢,他想要赢,但世界本来就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自然没有公平的交战和公平的落败。 顾夫人死的时候,他骑在马上看到冲天火光,陡然生出一阵不合情理的恐惧与后悔。他想不顾一切驱马回城,他想在坍塌的废墟里找到那个女人,做顾寰不能做的事,把她救出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攻伐无休无止,付出代价的却是遭受损害的女人。 那一刻齐昭昀真正恨上了战争。他从未如此厌倦,也从未如此漠然。从前的他或许会为了顾寰在北戎人的地盘上大行杀戮而隐隐作呕,但他都目睹了顾璇玑的死,又和亲手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他一直敬重这个女人,也因为和顾寰的关系而将她当做一个始终温柔含笑,在屏风前静静饮茶的,遥远的亲人。 看着她去死就像是生生扯断内心深处与人世的关联,一样疼痛难当。 如果齐昭昀枯坐半夜,只是为了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那他最终都会面对一个最黑暗处的问题:为什么他至今都还没有死? 他活过了乱世,但并不是没有人想杀他。他原本冲锋陷阵,现在身居高位,既然所有人都在天地眼中如刍狗,他也一样轻飘飘不值一提。成千上万的人刚出生就死去了,剩下的人艰辛的活着,随时都会殒命,那么齐昭昀自己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迟迟未曾遭遇死亡? 死距离顾璇玑不远,距离顾寰也一样,即使是赵朔,未曾死于刀兵戎马,但最终死于妇人之手,人人如是,残忍又公平,齐昭昀为什么没死? 他倒不是渴望死亡,只是从心里感到疑惑。 虽然活着也很好,但死亡显得太轻易,疑惑就自然而然生长。 齐昭昀乘坐大船顺流南下,艨艟千万,遮天蔽日。他神态十分镇定,内心却万分煎熬。他想见到顾寰,又因目之所及的疮痍遍地而心神遭受重创。 途中谢陵上了船。他并非援军的主帅,但熟知战况,对当地的情况一清二楚,因此随军。 坚壁清野之后,很多城池已经没有人了,留下来的青壮男子都编成军跟随作战,保卫故土。谢陵简要的解释了一番顾寰目前遭遇的困境。 自从巫女集结成队来到这里之后,战斗就完全变了个样子。所有将士都被迫看着自己的姐妹甚至情人接连以自杀性手段率先瓦解巫鬼和巫国的第一波攻击。 这些女孩年纪都不会比死去的顾璇玑更大了,看她们作为战士去死,就像是看着大象的巨蹄踩烂洁白的花苞,满地都是血一样的枝肢残叶。惨烈,更令人痛苦。 多数人都受不了这样,迫切的希望反击,希望能够保护那些女孩。她们像是开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的花,倘若不急急用炭火温暖,用花房遮蔽,马上就要冻死在外面。活生生的,在这些本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她们的男人们面前。 但顾寰并不是没有遇到难题。 和赵渊一样,他起先和巫国打的是拉锯战,一座城池,村庄,经常白天是顾寰占据着的,夜晚被象蹄和鬼火焚烧,变成巫国的地盘。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后来他从侧翼突入,甚至自己作为先锋带路,终于打入了巫国领地。但瘴气是极大的威胁,且巫国境内水文山势复杂多变,又不为人知,这个办法虽然可以继续用下去,短期之内却不能有效。 战局僵持着,伤亡始终居高不下,再加上炸营事件逐渐开始,一整营一整营的兵突然疯了,在夜里大哭大叫,乱砍乱杀,惊慌失措酿成人间惨剧,顾寰终于不得不命令全军收缩,修整,将剩下的巫女全部包裹在了营盘里。 第202章 她们仍然分批不分昼夜的提灯巡逻,防备巫国的突袭,但在将士们的眼里已经不是美貌的女孩,或者娇贵的花朵了。 她们再次成为姐妹,甚至女儿,牢不可分的亲人。 齐昭昀沉思良久,屏退从人,对谢陵单刀直入问道:“请大人据实以告,顾将军是否受伤?” 谢陵良久不语,随后长长叹息,说:“是的。” “伤势如何?” 谢陵已经不去问他是怎么断定的了,他只摇头:“我不清楚。顾将军身边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眼下这样的情况,这消息不可泄露。我唯一所知,是他仍然每日骑马巡营,举止并无异常。由此来看,伤势应当不太严重。” 齐昭昀神色肃穆,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他其实并不赞同谢陵的推断,不过也并不准备反驳。他知道如果顾寰需要伪装成若无其事,那他就能忍耐痛苦,在所有人面前若无其事。 除了炸营,除了伤亡,能让顾寰紧急求援的事情,也就是他受伤了,且伤势不轻。 齐昭昀木然的坐了一会,谢陵对着他摇了摇头,很快就告辞了。按照官职爵位而言,齐昭昀是他毋庸置疑的上峰,谢陵也并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他们两人在上一次的会面之中彼此有了基础的了解,也习惯了作风。现在要交换的情况已经交换完了,至于安慰齐昭昀…… 齐昭昀不需要安慰。 他只是有些唏嘘。 顾寰和齐昭昀的事,他们本人从未大张旗鼓的宣扬过,但也没有刻意隐瞒,知道的人很不少,谢陵虽然久不在京,但仍然消息灵通。只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真的明白过这是什么意思。 谢陵懒得管别人的事,他只是隐约知道,既不因此看轻谁,也不放在心上。和他从前对待祭宫巫女的态度一模一样。 第二天齐昭昀一切如故,丝毫未曾失态,谢陵就知道自己是对的。 船距离顾寰现在驻扎的营盘几百里的时候,齐昭昀这里收到了顾寰那里的紧急军报,说是巫国军队有奇异动向,恐怕要发动攻击。 齐昭昀紧急下令赶路,正好遇上一阵好风,船队浩浩荡荡赶路,终于可以在船头望见高耸的城池和乌黑的烽烟。一杆大纛飘扬,齐昭昀站在其下远远望去,寻找一面和自己的旗帜相差无几的旗,那下面就是他要找的人。 江夏城一面临江,因此修筑了深广的护城河,利用地理直通澜江。顾寰的大纛就立在护城河那一侧的城墙上。 城墙很高,三丈有余,是打起仗来之后临时修筑的。齐昭昀捕捉到那面旗子,轻易就在其下发现了顾寰的身影。 他很好认,兜鍪上有一穗白缨。不知怎么回事,千万人之中,他就是能轻易看到顾寰的身影,哪怕只有芥子那么大一点。 船队井然有序从澜江驶入护城河,和顾寰的船队一起两面夹击进攻的巫国军队。 这时候正是黄昏,齐昭昀命令放下舢板派出新训练的水鬼扑上去之后,再次往城头望去。 不知何处而来的刀砍断了顾寰的大纛。心中陡然一沉,齐昭昀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白缨将军从城头坠落了。 面目狰狞的巫鬼在水中一跃而起,伸出爪子要把他撕个粉碎。 顾寰远远投来一眼,这是他们对视的最后一眼,齐昭昀如遭雷击,僵直站在原地。 只有他知道顾寰想要说什么。 将军和大纛一起沉入浑浊鲜红的护城河水之中。巫鬼厉声夜枭一般欢呼着,齐昭昀在这一瞬间彻底的死去了。他再也,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生 顾寰坠落那一瞬间,有无数呼喊。齐昭昀遥遥觉得自己在和他对望,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他好像随着一声巨响碎成千万片,每一片的感觉都不尽相同。 放出去的舢板与巫鬼相接,城头燃起金色的火焰,是巫女竖立的城墙。大象横尸阻碍水流,满江都漂着血色,齐昭昀下意识往水里看,根本看不见顾寰到了哪儿。有人高声大笑,说顾寰已经死了,也有人发狂大喊。然而齐昭昀不在任何声音之中,他没法出声。 这时候他还没有明白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是否足够致死,也没有明白那些在水里一闪而逝的东西是什么——不少水鬼都尽力去捕捞掉下来的将军了。 这一战因援军已经到达,结束得很快。城墙虽然几乎坍塌殆尽,护城河的堤岸被大象踩坏,水都流了出去,但巫国进攻的大多数人都死在了这里,尸山血海堆在城外。 打扫战场之前,他们先挪开一条路,请齐昭昀和谢陵进去。就算再于人情淡薄,谢陵也知道这事很不妥,除了他也并没有人敢现在就让齐昭昀节哀,于是他跟着举着一盏灯的齐昭昀,一直到回廊上。此时金风飒飒,花朵凋落殆尽,只有一阵颓靡的,死去的花的香气。 “你……”谢陵看着齐昭昀抬手准备推门,却莫名其妙的停下来,终于准备说点什么。 齐昭昀回头看着他。 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听的样子,也不像是能理解他要说的话。谢陵在这种空洞的眼神中退避三舍,艰难的改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原话,说道:“你先休息,若是有了消息,你一定会知道的。” 齐昭昀的眼神往下滑,并没有客气的停在他的脸上。名动天下,令谢陵观感复杂,又不得不心生敬意的这个人盯着两人之间的空地看了一会,发现那上面有半个干涸的血脚印,想起方才船头激起千层浪,血水扑在人身上。他听到了谢陵说的话,过了片刻,点头作答,就转身进去了。 第203章 室内是很干净的,临窗放着一张几案,摆着几本书,和一沓纸。齐昭昀环顾四周,看到榻前放着一座屏风,再往前对着门是几张坐席。但这个地方看来并不常待客,只有一套茶具。陶碗里还有半碗茶水,旁边放着一个瓷瓶,里面随意插着几支还没盛开的菊花和竹叶。 怎么会有人在瓶子里插菊花? 齐昭昀站在中央看了一会,走到窗前。窗外对着一棵苦楝树。又是苦楝树,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 他默然想了很久,突然剧痛难当,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扶着几案想起来,这里像什么。像曾经他在江东的都督府,像是他曾经居住过十几年的地方,像是顾寰第一次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那个地方就是这样的。 疼痛是默然无声的,但疼痛会令人歇斯底里,轰然作响。他靠在窗边,把一切沸腾的岩浆都阻止在唇齿之间,想起很久前的感慨:是到了写伤春诗的时候了。 心里只跳上来一句话:返魂香岂人间有,欲奏通明问碧翁。 但是这是没有答案的,人间没有起死回生。 不知过了多久,齐昭昀站起来绕过屏风,面朝下倒在了床榻上。他压着一条厚厚的织锦毯子,四角都织进了密密麻麻的金线。毯子上有一种气味,又熟悉,又温暖。 齐昭昀倒在其间一直睡到暮色深沉,他茫然的睁开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他正躺在顾寰的榻上,小将军的余温尚存,像酒液倒完之后,还有一丝酒香飘飘袅袅。 他睡着的时候没有做梦,只隐隐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急迫的路上,有一件必须做完的事情还没有做完。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是他死去的一瞬间,无尽深渊呼唤他的肉身走向毁灭。 齐昭昀还记得自己答应过顾寰什么,他们彼此约定,倘若有一个人身故,另一个人必须独自存活。但事情真的到了这一步吗?齐昭昀一遍一遍回想顾寰的坠落,一遍一遍回想入水那一声巨响,好像那一声巨响已经把他毁灭了,同时又不能真的相信顾寰死了。 顾寰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只是不能相信。 这里是一座坟墓,因为属于死去的人。齐昭昀蓦然在心痛的时候察觉心里奔涌而出的快意:他也已经死了,用已死的目光看活人的世界,居然有几分古怪的可笑。 他再也不能如从前一样,死了的无法再复活,当他徒留一部分无奈的遗迹在人间的时候,就难以回到对生死之分际一无所觉的时候。他那时候又年轻,又天真,并不知道人间其实不是混沌的。 人间很分明,活着的时候汲汲营营,庸庸碌碌,熙熙攘攘,死了之后就一无所有,只剩下空旷的寂寞和孤独,还有不可置信自己居然被遗留下来的惊痛。 齐昭昀不再在乎过去的很多事,他只专心体会自己的感觉。是晕眩的,色彩模糊不清的一种迷惑,和从厚厚漆黑湖底泛滥的,越来越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在这时候察觉自己的愚蠢。他从不知道切肤之痛是这样的,从不知道彻底绝望是这样的,从不知道在世间终于毫无留恋是这样的。此时生死已经不再是个问题,而只剩下结果。 没有你我无法存活。 他答应了一件自己办不到的事,他不能若无其事假装自己还能复原。一旦意识到死亡就是死亡,除死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一捧灰烬都没有了,人也就超脱出了一切约束,成了幽魂。 这不是励精图治,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后,就能一扫而尽的痛苦。不是怀才不遇,不是辗转沉郁,不是岁月如何薄待,也不是山川如何冷淡。 就是,死。 齐昭昀站起来,走到窗边,披着顾寰的毯子静坐。 夜色渐渐倾覆过来,像是打翻了天空,天地倒转,漆黑似乎一瞬间就到了他的身上,从他肌肤之间浸润进去。过了很久他意识到有人给他点了灯,但是室内空无一人。 他伸手翻拣顾寰放在这里的书籍和纸张,看到几句闲言碎语。 情人的眼眸如星。 情人的眼眸如星,当真吗?但星子不会死去,因为它也没有活过来。 齐昭昀望着火苗,熟门熟路从顾寰的文书里翻出一封信。 是他写给顾寰的那个传奇故事,现在故事也死了。 四天之后,他们终于打捞到顾寰的尸体。护城河的堤岸溃散之后,他随水流进江里漂游几百里,之后被水冲上岸,打捞上来的时候尸身都已经开始腐烂,又因为曝晒而呈现奇异的尸斑。 那时候齐昭昀正在和诸将还有谢陵议事,气喘吁吁的传令兵闯了进来。听他说找到了顾寰的时候,齐昭昀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能够看到一个还呼吸着的顾寰。 议事是不可能了,众人都跟着齐昭昀移步,到暂用停尸的灵堂里去。 甲胄是人人都认识的,兜鍪在水中石头上撞破了,但白缨还在,湿淋淋的,拧成绺。齐昭昀上前,从甲胄腰间抽出一把光华灿烂的金刀。 它亲眼目睹了顾家两个人的死,但自己却毫发无伤,这倒是和齐昭昀一模一样。 众人都不敢上前,甚至看着齐昭昀抽刀的动作,纷纷害怕起来他会忽而发疯,一刀捅死自己。 然而齐昭昀只是伸手抚摸顾寰暴露出来的森白指骨,轻柔如同抚摸沉睡婴儿的脸庞。这一幕并不格外私密,但是就是令人无法直视。片刻后人群响起嗡嗡的劝慰,节哀二字终于来了,如同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掠过无知无觉的树梢,打了两个转,不敢再吹拂下去。 第204章 谢陵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个,看了看齐昭昀,先令其他人散去了,准备设立灵堂,做一个祭奠的章程,弄一副棺材收殓,自己则留下来,打算把齐昭昀拉出去。 然而齐昭昀在轻轻碰触了几下顾寰的指骨……手之后,就望向了他的脸。幸而江水并没有浸泡他太久,整个人都没有肿起来,但尸身早已发臭,不再如同生前一样,怎么都不能说是一如既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齐昭昀的眼神,和他活着一模一样。 或许经历死亡就是会让人疯掉。 谢陵莫名觉得自己其实应该退后,关上门让他们独处一会,或许齐昭昀还得说说话。但是不行,开始腐烂的尸身不能久留,必须尽快处理,否则最容易引发疫病。他终于在心里咒骂起来,咒骂巫国的疯女人,咒骂那支害死顾寰的箭,咒骂先前刺杀他的人,又咒骂为何自己是必须面对这时候的齐昭昀的人。 但他还是走近了两步,轻声说:“昭昀,先走吧,他与你最好,事情该怎么办,还得你来拿主意。” 甚至连生前,丧仪都不敢说。 齐昭昀默默看着爱人的脸,背影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他听见了,但并没有退步,而是抬起刀锋切下一束混杂泥泞的发丝。谢陵眼皮一跳,没有做声。 顾寰的发髻自然是早就散开了,正凌乱着,这一刀不知切断了多少头发,将来整理仪容或许会困难许多,但毕竟这是齐昭昀做的,他总该有资格留念吧? 然而齐昭昀下一个动作,就是手起刀落,从顾寰的尸身上片下一块肉。谢陵急欲上前阻拦,触及齐昭昀衣袖的时候却看到脸色苍白,神情麻木的齐昭昀把那块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你做什么!?”谢陵急怒,一时也顾不上齐昭昀手中有刀,且显然神智失常,用力把他扯出门外。 齐昭昀比他想的顺从多了,一到门外就往前扑倒,谢陵拼尽全力把他稳住,听到近在咫尺的呕吐声。 “我仍然和他一起。” 那块肉……天啊,他没有吐出来。 谢陵眼前一黑。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独南行 正如谢陵所说,现在没有人比齐昭昀更够资格处理顾寰的后事,因此哪怕他做出那种事,又被谢陵看个正着,也没人知道。谢陵说不出来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又是毛骨悚然,又是感同身受,又是担心齐昭昀疯了,又是觉得其实他还算平和。 那一日他把齐昭昀送回房后,就遇上来打探情况的众人。齐昭昀的情况是不能明讲的,要是被传到外面又是另一桩麻烦,因此谢陵守口如瓶,只说是齐昭昀悲痛过度,回去休息了,带着人先把灵堂布置出来,找了一口棺材收殓,又大肆购买冰块和香料防腐。 只是这功夫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最后到底要怎么办,还是齐昭昀才能说了算。且不提他是眼下官职最高的人,又是京里来的,最适合下令。就说他和顾寰之间微妙的关系,也足够将来应付小皇帝和京中的质疑。 这固然很残忍,谢陵也承认,可是他在江东近十年,几乎是自从齐昭昀走后就来的,亲眼见过当年民生凋敝的样子,对人间惨剧早就麻木了。 生于斯世,残忍是必然的,并非人力可以转圜。谁没有经历过一两件惨事,简直就不算是活着,就算至尊至贵如皇帝,也不是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吗? 于是谢陵又到齐昭昀那里去,提醒他还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做。顾寰虽然死了,但巫国进攻的势头也被阻遏,眼下短暂的平和之中,顾寰的丧仪必须确定,尸身也必须处理。 老是要谢陵来做这种事情,他自己其实内心也相当烦厌。倒不是说谢陵自己怎么样,他只是对目睹惨剧毫无耐心,着实看够了。而齐昭昀目下的状况,虽然表面看来稳固如山,但谢陵不瞎,看得出那里面的内容已经所剩无几,再看下去对彼此都是一种残忍,于是十分……不忍心。 但他终究来了,讶异的发现齐昭昀虽然失魂落魄,但形容看起来还好,有侍女和从人照顾,他或许没吃多少东西,眼看着是瘦了,但衣着和头发都很整齐,虽然冒出了胡茬,不过这也算正常。谢陵虽然知道这点好的征兆不算万事大吉,但总归不那么紧张了,于是转达了一番目前的进展,然后问齐昭昀的意见。 当时两人都站在齐昭昀门外的廊下,主人忘了招待,客人也并不在意,不以为这是冷遇。 齐昭昀想了一会,淡淡的说:“烧了吧。” 不知怎么回事,齐昭昀这句话一出口,谢陵马上想起亲眼目睹他生食人肉那一幕,说不上是因何而起的毛骨悚然和泰山压顶般的沉痛与悲伤,几乎把他压垮。 不想再说什么刺激出齐昭昀更大的反应,谢陵答应了,又问:“那么停灵多久发丧呢?丧礼……是就地办了,还是回京再说?” 他没有料到的是,拿这种事来问齐昭昀,反而把对方越问越清醒了:“他在江东,也颇有声望,不令祭奠是不行的,当时坠落,人所共见,瞒也不必瞒了。等大家都祭奠过了,即火化了吧,要快。天气虽然凉下来了,但毕竟要防范疫病。火化后,骨灰细细收拣了入殓,待我回京的时候扶柩北上,回到京师之后,再行安葬。倘使到时候陛下要另行恩赏,也可再办一回。” 要亲口说出关乎所爱之人这些词,祭奠,火化,骨灰,入殓,安葬,未免是太残酷了。谢陵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静静等待齐昭昀说完了,略停一停,才试探着问:“那么,就该全部挂白,告示军民……既然如此,你,是否也该去上柱清香?” 第205章 总归,都主持了葬仪,那么去祭奠一二,也是应该的吧? 齐昭昀又默然了一会。自从那天开始,对他说话就得有耐心,等着他断断续续的说话,谢陵也习惯了,心想能说话总比不能说好,倘使齐昭昀哀恸过度真的失声,殉情,或者干脆疯了,那还有什么指望?和巫国的仗还没有打完呢。 不过令全军有资格来的都祭奠顾寰,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他们都是顾寰带出来的兵,如今儿郎们尚在,顾寰却战死了,所谓哀兵必胜,何况赵渊和顾寰先后打下深厚基础,往后与巫国的作战就没有那么难了,这场仗,终究是会打完的。 齐昭昀道:“我自然也是要去的,他无子嗣,几个弟弟也不在这里,只好由我绸缪一二。不过,你说,他到底因何而死?” 谢陵心里一跳,拿不准他问的是什么。 “是因他身上有伤,却不能示人以弱,以致伤势恶化,不能支撑,还是因他大纛被斩,避无可避?或者怪我,驰援未及,只能看着他死?”齐昭昀的声音很冷静,心如死灰一样,但这问题谢陵也无法回答:“这到底是命,还是时运?” 大概时运本身就是命。谢陵默不作声的想,却不敢回答。他不是怕齐昭昀身上莫测的威严,更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太没有必要。人与人的悲欢虽然共同,但却不够共通,他知道齐昭昀的心结在何处,却不觉得自己是能解答的那一个。又何必多此一举? 人真可怜啊,谢陵忍不住想。他从齐昭昀的院子里退出去的时候,正好下起了雨,不仅场面显得更凄凉了,顾寰的火化也显得更紧迫了。 然而谢陵已经不能再去催促齐昭昀快点动作起来,而不是消失在众人视线里。顾寰之死不仅对齐昭昀而言是个严重的打击,现在军心不定,人心涣散,到处都有在路边设祭为顾寰痛哭失声的人——顾寰到底在江东名望是不错的。他不光打了好几场胜仗,且严厉约束部曲,从不扰民,甚至还着意恢复民生,对这些人而言也算有恩。 何况人人都知道顾寰勇武,天下无双,他死了之后人心动荡,害怕战乱再次席卷而来,自然就格外怀念他。多年来与巫国相接壤,又互市过一段时间,有不少民间流言,说是和祭宫的神女不同,这些巫女是妖魔鬼怪,会吃人肉,喝人血,会在占领村庄之后杀掉每一个看到的活人。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来看,其实也不算流言。 第二天雨仍然没有停,但齐昭昀终于现身,穿着一身素服,来给顾寰上香。 这时候他已经被收敛进一副棺材里,是柏木的,算上乘。谢陵说这是当地商户所赠,聊表敬意。现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小商人还能存活了,他们都成了难民。所以能送来棺材的一定是生意相当重要的大商人。但齐昭昀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在乎这个人可能是自己的故人,或者认识自己的故人。 算了,那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来上香的时候,不少原本要离去的人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对既是新人,又是旧人,孑然独立在灵堂里不发一语的齐昭昀投以复杂目光。谢陵就站在门口,他是在路上和齐昭昀遇上的,不过此时此刻仍然难免觉得自己不该靠近。他对齐昭昀仍有一种复杂而微妙,但也不够强烈的畏惧。这大概不是因为齐昭昀感情用事,而是因为目睹人食人确实不是常见的事。 何况,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他作为外人,很难觉得自己应该打搅。 这一日之后过了没有多久,顾寰火化了,成了一堆灰烬。谢陵亲自把骨灰交给齐昭昀,没问他放在哪里了。算了,这个答案他未必能够承受,又未必能够真的问出口。 齐昭昀是不能离开江东的,除非战争结束。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折磨,但大约也可以看作一场复仇。固然谢陵猜测对齐昭昀说你可以为他报仇,总该对自己放松一点这种话并没有用,因为对方并不像是会听从这种劝解的样子,但对于全军上下,对于民众而言,复仇是重中之重。人们无论有多悲痛,终究可以继续向前看,惟独对齐昭昀这件事艰难无比。 我独南行,也就是这样了。 不过齐昭昀其实在外人眼里,一直未曾崩溃,无论他彻夜为顾寰守灵也好,还是他独自收藏顾寰的骨灰,这些事所知者都不多,也不会细想,似乎顺理成章,并未有人看到他也一样死了,没有顾寰不能独活一样。有时候谢陵真不知道这样忽略了齐昭昀的不对劲是不是更好。 但他忘不了。 没过多久谢陵就发现齐昭昀转而食素了,原因不言自明。不过他也发现齐昭昀病了,这更有理有据。顾寰的那块肉未必不能传染疫病,只是肠胃不能接受,其实已经是很好的了。他猜测齐昭昀的日子并不好过,不止心里的痛苦,还有肉身上的。然而当事人比任何时候都冷漠,自然无人能够插手他。 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有一个独臂剑客前来投营,奉上的是几个系在一起的人头——尽是巫国位高权重的女子头颅。 这人自称名叫沈约。 第一百三十章 ,任侠 齐昭昀这时候刚开始视事,人头送进来的时候谢陵也在场。一听沈约的名字,齐昭昀肉眼可见的振奋起来,站起身一叠声命人请他进来。 沈约的名字对于有些人是如雷贯耳,但有些人对他就一无所知。进来的青衫剑客落拓且沧桑,比起多年前齐昭昀见到他的时候老了许多,且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翻卷的伤疤,是新鲜的,肉色粉嫩,望之令人头晕目眩,不能多看。 第206章 齐昭昀并未察觉,反而走出来一把抓住这位陌生的访客:“师兄!” 沈约似乎并不疼,失了一臂,又被他拉着另一只手,于是只好爽朗笑道:“重明,你看,你说过会来,如今是我来看你,不晓得如今还能投入你大都督帐下否?” 他这话说得意外的诙谐,但也证明了方才齐昭昀那一声师兄不是作假。齐昭昀的出身这里无人不知,苍山学舍固然在武将之中不算熟悉,但毕竟普天之下振聋发聩,何况那血淋淋数个人头就是这位侠客最好的证明,眼光顿然变了,敬畏起他来。 近来营中也好,城中也好,都因为顾寰的死而阴森沉郁,连大声说话的人也没有。沈约视若无睹,倒是令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于是坐下,上茶,沈约说起自己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连夜杀了数十人——他只带来这些头颅罢了,当时夜里匆忙慌张,他还被人追杀。 想想月夜里一条黑影在房檐之间起落,身后跟随无数呼喝与追杀,疯狂的金瞳巫女鬼魂一样在群山之间此起彼伏,很像是故事。沈约说起来云淡风轻,不比描述自己如何重建苍山学舍,如何独守少年时代的废墟更波澜壮阔。 等他讲完整个自己在深山中听到顾寰的死讯,于是出来潜入巫国营地——现在游侠已经没有几个了。毕竟过了几百年,剑术已经式微,游侠儿也早就成了街巷市井的传奇,真正还活着的游侠所剩无几。沈约曾经大概是其中最不像的一个。他的出身对于当时人已经不可考,知道他师从齐慕,在苍山学舍待过好几年已经是了解他的了。 只有齐昭昀还记得年轻时候的沈约是何等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又是怎么率直坦荡,脆弱易感的。他一看沈约的断臂,沈约就笑起来,并不以为意:“好啦,这又不是什么划不来的买卖,十几条人命换我一条胳臂,我算是赚够了!” 他的剑术习自早亡的父亲,剑也是。不过曾经的故剑他送给齐昭昀了,就在离开新都之前。齐昭昀想起这件事,又注意到沈约根本没有带兵器,才投去疑惑的目光,沈约就察觉了,道:“我的剑折断了。” 齐昭昀了然。沈约那把故剑其貌不扬,看似十分普通,但其实是他父亲传下来的,据说是几百年前的神兵利器,给齐昭昀之后形同闲置。至于沈约自己,不管怎么用心去找寻,肯定也是找不到更好的剑了。他在夜里来去,杀戮无数,折断了也是理所应当的。 其实他自己没有死掉,还要归功于运气和敏捷的反应,实在抱怨不了太多了。 沈约是真正散淡的人,他愿意出山协助,虽然说是听闻了顾寰的死讯,其实还是担心齐昭昀,这种话不不必明说。将来由交代清楚之后,齐昭昀要招待师兄,也要提振士气,因此开了一场小宴,替沈约接风。 虽说是小宴,但仰慕沈约高义与风范的人也一样不少,趁机轮番给他敬酒,与他攀谈。齐昭昀固然并无食欲,但也一样在宴上消磨,直到众人散去,他引着沈约到自己院中——沈约不挑拣,齐昭昀又实在无人陪伴,二人住在一起倒方便许多事。 齐昭昀点了灯,两人身上虽然都带着酒气,但其实也都没有醉,于是翻开茶具煮茶。这屋子其实没有怎么变动,看着与齐昭昀的惯常喜好不太相符。沈约四下环顾,看到白瓷瓶里插着几支枯死的菊花,微微挑眉,旋即在桌案旁坐下了,径直道:“此次我随你一起入京。” 没料到师兄与自己单独相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齐昭昀捏着一只薄胎茶碗回过头,神情愣怔片刻,叹息:“不必了,我知道功名利禄与你如浮云,何必为我深陷红尘中?苍山学舍是你的,庙堂千里是我的,这条路无需人陪。” 沈约本不想说得太明白,触及齐昭昀的伤怀,不过真要说起来,他也是不怵的,径直摇头:“我不放心你。对我你不必装出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你都快心痛而死了,不看着你,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沈约的尖锐让齐昭昀无言以对,但也不想真的反驳。能对他脱口而出这种话的人太少了,齐昭昀在世间就快无一亲故,这种日子着实不好过。其实他很想和人谈谈顾寰,或者谈谈自己,但这都太难了。信任与亲近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能称得上至交二字的也就是眼前的沈约了。于是他静静在沈约对面坐了下来,道:“我知道。或许过一段日子会好的,或许是永远也好不了了。我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不能对你说,其实我没有那么……多情。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办。谁也没有告诉过我,到了这一步,我能做些什么。” “那就说说。”沈约若有所思用唯一的一只手转着自己面前的茶碗,从齐昭昀脸上挪开目光,盯着眼前的几案。倘使齐昭昀真的落泪,那最好还是不要目睹的好。安慰一个已成了寡妇的挚友着实不容易,何况沈约很清楚,安慰是没有用的,但齐昭昀真的得说说。 所以,他就开口了:“我会回到新都去,眼下也只有这一件事可行。因为……我毕生愿望,毕生精力,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在新都了。你不知道,我曾答应过他,绝不死在他之前,如果他真死在我前面,我得好好活下去。但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活下去。我曾以为我无所不能,人间之事,公理道义,圆融手腕,我无一不懂,匡扶天下,达成所愿,并没有那么难,但其实不是的。” 第207章 并没有谁真的无所不能。 齐昭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默默流泪,他只知道自己在默默流血:“我还是有一颗人的心,我的所学所能,或许真能成就一番伟业,但我只是个人,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我从他身上,从他的生得到多少欢愉,如今就遭受千倍百倍的痛苦。然而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能后悔,不能忘记我曾经遇见过他,我曾经也有……也有好的时候。我有他的时候自信无所不能,不管怎样都能等,等到宁靖,平定,但现在没有他了,或许我终究也能铸造我想要的东西,但我已经太……我不再是我了,我碎成千万片,每一片上都沾满血迹。” 叙述莫名其妙的中断了,沈约也说不好自己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他从没有听过齐昭昀如此没有条理的说话,更没有听到他曾经如此沉痛过,好像千丈之深的水底汹涌又无序的潮流。 他叹息。 齐昭昀曾经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所能的人,年轻的时候颇有一种隐隐的自傲,是那种深知自己可以玩弄许多庞大的东西,譬如战争,朝政,深知皇帝的人才有的性情。他曾经奇迹百出,也曾经战无不胜。但是许多年过去了,太多年过去了,齐昭昀或许是成熟了,或许是苍老了,总之他疼痛不堪,疲惫难眠,又失去了那样一个人。 沈约当然不熟悉顾寰。他见过顾寰一面,那一次顾寰把他追了几里路,因为他站在齐昭昀的房顶上准备会见这位久别的师弟。这几年南征北战,顾寰的名声也很响亮,就算沈约久居山中,也一样听过他的计策和威名。这人是个好将军,但那于沈约没有什么意义。 他到底是怎么明白齐昭昀和顾寰之间的事,沈约自己也说不好。但好在他警惕万分,一旦察觉形势非常不好,就背上剑去替齐昭昀报仇了。世上再没有这样快的剑,也没有这么凶狠的人。沈约知道自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此事也不可能再重现,但他至少斩下一颗十巫的头颅,仍然划算,过瘾。 大兴杀戮不是沈约的作风,但坐视齐昭昀伤心而不替他报仇,那是更不可能的。 于是他伸手拍拍齐昭昀的手,道:“你知道我不会讲什么道理,也不会苛责你。你累了,这是应该的。我已然为你的伤痛实施报复,现在该你为自己的伤痛复仇了。别说什么复仇没有意义,复仇当然有。战斗至最后一刻,不让鲜血白流,这是你安排后事的人最应该安排的一件事。” 齐昭昀静静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神色肃杀:“我知道,也并不准备放过任何该死的人。” 她们要复仇,尽可以复仇,天下死有余辜,真正负她们的人何其多,但害了他的小将军,这就是另一笔账了。他不是沉湎伤痛而拿不起剑的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稚子 是夜沈约和齐昭昀同榻而眠。这是自他们少年时代过去之后的第一次,二人都有些睡不着。 齐昭昀心里尽是说不出来的事,沈约也差不多。他说自己,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如何反复渡江,徘徊不定?如何家徒四壁,如何无处可去?幸好他的人生最波澜壮阔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二人可以谈一谈苍山学舍是如何一砖一瓦重建起来的,也可以说说沈约回去之后发现废墟上只有一个无处可去的老翁还在看守曾经的学舍。 说来话长,但也不是不有趣。齐昭昀还记得荷塘,记得曲折的玉阑桥,记得后山有个野湖,也记得春日的熏风。 这对师兄弟原本有许多可以谈的事,但为了不触及彼此的伤口,居然只绕着共同的回忆打转。 齐昭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去了,总之沈约的陪伴让他觉得很安心。虽然仍旧空落落,但他毕竟不再总是下意识的找寻什么了。 这场与巫国的最后战争,在后世之中一向很有争议。这是齐昭昀最后一次指挥部队作战,但他仍然保持自己的风格,运筹帷幄之中,很少出现在前线。 至于战绩究竟应该归功于谁,也是一个见仁见智,争论不休的问题。赵渊与顾寰先后打下深厚的基础,且有顾寰身死的事实佐证,齐昭昀的能力反复受到质疑。 当时的人自然并不在乎,但此后齐昭昀再也没有展现指挥官才能的机会,一样影响了对他的评判。 总之,战争在来年四月结束,十巫长达数十年的实际统治彻底覆灭。巫国大部分当政者都死相惨烈,不是被杀,就是自刎,甚或自相残杀。齐昭昀收拾了残局,留在当地解放土著男女,恢复民生,埋葬死者,安排了足足两个月,京中终于等待不及,下了好几道诏书命他进京。 齐昭昀身上有大都督的荣衔,现在又几乎真正总领天下一半兵马,长久在外不仅不好,也不方便对他授勋加官。西征成功之后,齐昭昀的声望与资本短时间内又上一层台阶,再加上他调停得当,当地恢复迅速,这都是他的功绩。自他走后京中的日子虽然还是照常的过,但曹禤年纪大了,三天两头告病,到后来甚至上奏要退,赵渊自知凭借自己一人是全然不够的,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曹禤,于是一面趁着西征结束召回齐昭昀,一面坚决不许。 他是宗室亲王,身份虽然尊贵,是实质上最接近皇权的人,但毕竟没有那个名分,很多事情做起来要变化多端许多,曹禤一说要退,他一壁以皇帝的名义下旨挽留,一壁干脆上门去看望病了的曹禤。虽然赵渊比曹禤贵,但曹禤的年纪资历都放在这里,当年赵朔还和他平辈论交过呢,赵渊以晚辈身份来探病就更加情理之中。 第208章 也不知二人闭门说了些什么,总之赵渊此后又是送医又是送药,死活不肯答应曹禤退下去的请求,宁肯让他在丞相之位上养病,偶尔视事,也坚决不肯让他回乡。 齐昭昀接到这个消息,就知道自己也滞留不了多久了,不得不即刻安排返程。 这些日子沈约一直在他帐下,以他的身体,再要出征就太勉强了,齐昭昀也无法答应,但沈约的才具不光是在杀人上,他也擅长排兵布阵,二人此时才双剑合璧未免太迟,不过仍然配合默契无间。有时候齐昭昀想起当年北伐的时候,和顾寰各领一师配合无间的时候,也忍不住有点慨叹。他此生最恣肆快意的时刻,也就是这样啦。现在想起顾寰诚然令他疼痛,但齐昭昀并不愿意离开这种浩大深沉的疼痛。 他宁肯留着。 得知齐昭昀必须尽快返回新都,沈约愣了愣,道:“那我或许是时候回去了。至少眼下我是很清楚的,你无需我照顾。” 他是曾经动过心要跟着齐昭昀回新都,但现在不行了。不光是他知道齐昭昀不会有事——不是说他不难过了,不孤独了,也不是说他会好的,而是齐昭昀天然有一种对自己的冷漠,他强迫自己做各种事情,强迫自己表现出一副一切如常的样子。这固然算作残忍,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齐昭昀是那种称量天下的人,现在他就更是了。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失去了一切,要说还没有决心做成自己想做的事,简直是一种耻辱。 沈约不担心这个,而且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衰竭——他杀的那些疯女人不止是伤了他,斩去他一条手臂,更夺走了他一大半的生命。再留在齐昭昀身边,终有一日沈约要残忍到让齐昭昀目送自己死去,而且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以前年轻的时候,沈约从未想过自己能活到多少岁。在他看来,诗人和侠客都是生死有命的人,死便埋我,不值得挂心。但他唯一不能做的,是让齐昭昀在为自己送葬。仔细数一数,齐昭昀送过的葬太多了,总该有什么人送送他吧?不要再逼他了。 自从沈约回了江东,他和齐昭昀之间只有偶尔的书信往来,消息并不畅通,这样的话或许齐昭昀回到新都之后,要很多年才能听到自己的死讯。沈约并不觉得可惜,他一生漂泊,惯于别离,无需折柳相送。而他能为齐昭昀做的也太少了,二人生命清浅相交,随后相背而行,彼此不将自己的生死压在对方身上,是最好的选择。 齐昭昀显然被他隐瞒的很好,默然片刻之后点点头:“好。” 次日沈约干脆就动身了。他以前没觉得自己在沉溺怀念往昔,现在想起苍山学舍却恨不得立刻回到那片山林。齐昭昀表示理解,将他的故剑送还,又轻车简从送他走,二人在路边饮酒道别,齐昭昀还是折下柳枝递给他:“我知道留不住,但仍需挽留。师兄此去珍重……” 他难得不舍,沈约伸手拍他的肩,长长柳叶拂过大都督的衣襟:“你也需珍重。如今战乱平定,然而天下之事仍然大有作为。你要知道,我也好,他人也好,从未怀疑过你是否能够成就一番伟业,况且如今这伟业并非你一人所有,为此献身者亦有姓名。” 这句话就是在说顾寰,沈约知道齐昭昀会明白的。 果然,他的师弟一抿嘴唇,点头:“我知道,这虽然无论如何不是好事,但我同样知道,切肤之痛,能让我明白更多。师兄……” 他这样子隐约和多年前的孩子重合,沈约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居然在此时此刻想起还年幼的齐昭昀。那简直是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又是一辈子那么久远的从前,他以为自己都忘了。齐昭昀一直都在内心深处藏着赤子之心,只是从没有时机显现。 “师兄,我仍然不忍别离。” 啊,这就是了。沈约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其实齐昭昀一生经历过多少别离啊,简直不该再舍不得了。但沈约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是个头,害怕起来更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叹息一声,勉强笑道:“终须一别。我知道你仍有未竟之事要做,自然不好勉强留你,否则你我同回苍山学舍,把臂同游,饮酒泛舟,也不是不可。好啦,我也该走了,你还有小皇帝要带,走吧。” 走吧,终须一别。 沈约一骑绝尘,齐昭昀也没多久就再次北上了。无论多么渴望,他此生终究没有希望再回苍山学舍了。多少人事都如同郁郁青山,苍苍江水一样被他抛在身后,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然而京中永远有人等着他,小皇帝,师夜光。 齐昭昀带着顾寰的骨灰坐船,后转乘马车上官道,奔波半月有余,再次回到新都。这一回他见小皇帝,就再也没有顾寰在侧了。小男孩站在殿前等着他,微风里一条细长的影子,齐昭昀走近了看见红红的眼圈。赵霈不待他行礼,先一步抓住他的袍边,仰着头叫:“舅舅……” 这一声并非叫那个匣子,而是叫齐昭昀。 这又是一条人世间的羁绊,男孩子清瘦下来,婴儿肥怎么也养不回,一张脸上露了个尖,看上去又悲伤,又可怜。齐昭昀蹲**,默默把他抱起来,让男孩把脸埋在自己肩上。这自然于理不合,可也并没有人能够阻拦。小皇帝小声抽噎起来,泪滴像是一场暴雨,都落在齐昭昀肩上。 他一步步往前走,像是踏着一条血路,又像是踏上征程。 第209章 进殿后,小皇帝也不愿意下来,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小声道:“舅舅,舅舅……我再也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啦,我只有你可以依靠……” 这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即使你是皇帝。齐昭昀默默搂着孩子,忍受一阵心尖滴血的抽搐。赵霈是害怕的,因他实际上毫无权力,有十分脆弱,容易死去。顾寰之死对齐昭昀伤痛最深,而对小皇帝,就是一种彻底的威胁。堂兄赵渊,远不如舅舅顾寰可信,可是舅舅没有了,他只剩下齐昭昀可以本能的求援。 诚如小皇帝一般,齐昭昀也只剩下小皇帝可以牵挂。 他们都别无他法。 第一百三十二章 ,如星 齐昭昀回京之后,最想做的事情不是最紧迫的。他想裁撤祭宫。西征过后,成功从西南返回的巫女十不足一,祭宫人丁凋敝,影响力势必大不如前,这是最好的时机。 巫烛已经不在了,但有些事永远来得及。 他还记得当时第一次见到云霁夫人,她是那么温柔又忧伤的女人,从来没有得到应得的东西,既不算是真的有家族,也不是真的有丈夫。 她说起自己出身巨族,但后来毫无退路,不知有多少人和她一样?而巫国那十个恶名昭彰的主事者,哪一个不是千里奔袭,逃出自己的地狱? 这种事不能再重现了。 可惜除了齐昭昀之外任何一个人都觉得有更为紧急的事情要找他,曹禤是命家人来送信,师夜光直接登门,就连惠王也一样请人来邀他上门。 齐昭昀不得已先见了登门的师夜光,毕竟他都已经进来了,拒之门外是毫无必要的。 师夜光最近和赵渊怎么样,齐昭昀不得而知,不过看他的脸色竟显然带着病态,齐昭昀就猜测大概不会很好。他和师夜光之间的关系一直处在一个微妙的境地,算不上是朋友,但有些默契,能够互相理解,合作起来也很顺畅。这对齐昭昀是已经够了,但师夜光对他的态度一向变化多端,一阵子冷嘲热讽浑然不以为意,一阵子又似乎表露出“你是我最欣赏的凡人”。总之,师夜光的态度大多时候都不要紧,因他的取舍与他的态度无关,态度又只是个伪装的幌子。 齐昭昀才让傅明带他进来,师夜光就示意他屏退从人,要和他密谈。观他面色之后,齐昭昀示意傅明离开,走前她甚至关上了门窗,也没提茶水点心。 她一向是很聪明的人。 师夜光毫无形象的坐下来,就在齐昭昀对面,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道:“我都听说了。” 至于听说的是什么,不必言明,齐昭昀知道。他呼吸一滞,不想和师夜光谈论这个话题。然而师夜光毕竟并非平常人,没说什么你要节哀,我也很伤心的废话,而是下定决心之后就开诚布公,从头说起:“当年,我曾经看过你的命运,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事,首先是看到我的命运……你知道那句话怎么说的?窥视天命者夭,逆天改命者亡。我多次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万剑穿身的结果,也看到……看到更多的事。” 比如赵渊,齐昭昀明白了。 多年来师夜光和赵渊之间辗转反复,好像始终无法有一个明晰的结果,原来如此。他忍不住问:“那么惠王是否知道?” 师夜光看了他一眼,带着些冷淡的嘲讽:“我不会告诉他的。” 这不是一件群策群力的事,只是师夜光一人的命数。他不信命,但仍然无法逃脱,在此之前甚至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自己一切行为最深的原因是这个。 这样说来齐昭昀真是个不幸的人。 “总之,这一切早就是一团乱麻,我不懂究竟是因为我始终没法下定决心殉情,所以逃离起了效果,还是有人填补了,作为祭品,所以现在我们两人都平安健在……”师夜光的叙述很混乱,不过齐昭昀仍然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看来,师夜光和赵渊二人,在他看见的未来里,都不能独活。对于师夜光这样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其实没有那么难,最简单的就是,不高兴活了,就可以赴死。但他不以为赵渊的生命应该和自己捆绑在一起。 这种可以预见的结局让他非常不高兴,在和赵渊相遇的时候未能果决拒绝赵渊,已经让师夜光对自己非常不满,如果二人再殉情,就算师夜光已经承认自己就是喜爱赵渊到了不理智不冷漠的程度,也觉得不能接受。 单为了不对命运这样屈服,他也会拼尽全力的挣扎下去。 “巫烛进宫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我就隐约察觉她想要做的事情比我还大胆,等到她生产之后陛下……先帝命我去看接下来的事,我就知道,有些事情不再一样了。她是来终结这一切的,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以至于我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过……自然,以我这双眼睛,毫无其他能力,也做不到更多事了。”师夜光越说越苦涩,但仍然没有停下:“我想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命运之转移并不精准,她能够逆转国运,逆转战争,但也只是把死亡的阴影转移到了别人头上……” 师夜光的神色里带着并不理智的愧疚。 齐昭昀放在膝上的手抽紧了,他面无表情,但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想,甚至是不可置信的:“你认为,顾……顾氏姐弟的死,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但在如今,这就是祭品?” 第210章 师夜光摇头:“命运不会和你交换,但并非无空可钻。巫烛曾经做过的事并不是作交换,而是推动事情往另一分支发展,原来那时候究竟会怎么样,我也并不清楚。窥视未来对我而言代价很大,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如果你要问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没法心安理得,因为我知道原本该死的人是谁。” 他本来不该感到愧疚,愧疚是毫无必要的。何况这并非他投机,而是巫烛做出了选择,推动了改变。那之后就没有原来了,只有现在和将来。 师夜光来,第一件事是看看齐昭昀怎么样了。他肯定不好,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必须来看看到底情况如何。第二件事,就是告诉对方这些背后发生过的暗涌。 巫烛那个女人,从来不是什么顾夫人,也不会是庄明皇。,其它名头于她毫无意义,也没有价值。她毕生只想完成一个愿望,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她确实功在千秋,能人所不能,但对被她留下的其他人来说,越爱她,这些伟业就越是毫无意义。 只是生死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齐昭昀先接话,断然堵住了他那微妙的愧疚之意:“你不必在意。你看到的事情并未发生,这不是你的责任,怪不到你。至于他……不要再提起了。” 绝口不提顾寰,不在师夜光预料的反应之中,不过说实话,他松了一口气。师夜光不是会安慰人的那种人,何况他对齐昭昀的了解足够了,知道自己也劝不动他。 不过现在想想,当时他和巫烛二人轮流定论,说这个人以后的人生多艰,真是绝无虚言啊。当你以为已经无法更惨烈的时候,总会发生新的事情,让你意识到原来不是的。 师夜光无话可说,齐昭昀默然了片刻,后者抬起头来,问道:“既然现在算是……宁靖下来,你与惠王的事,是否可以……” 师夜光迅速摇头:“不必了。” 他没说为什么,因为原因说起来有些复杂,且相当任性,师夜光也不想对齐昭昀多说。没错,二人现在算是某种古怪的盟友,但即使如此,世上也没有能够毫无秘密的盟友。 挚友也不行。 齐昭昀也不追问,师夜光欠了欠身,调整了一下坐姿,终于说起自己的另一个来意:“我只知道一个办法,能够让这样的宁靖延续下去,那就是陛下必须稳稳当当的坐着,可你要知道,唯有大乱之中才能浑水摸鱼。他不愿意进,也有人逼着他更进一步,风风雨雨少不了的,我得和你站在一起。” 不等齐昭昀提曹禤,师夜光就率先道:“丞相已经年纪大了,终有退下来的一天,以我之见,他也不会再撑几年了,你我必须结盟,才能抗衡。至于他……形势不容人情,都是身不由己罢了。倘若陛下对他心生猜忌,倘若他久在高位,受不了一人之下,倘若他惯于发号施令,不愿还政……赌,是赌不得的,我也不要到时候再后悔。万箭穿心,终究不是个好死法。” 齐昭昀不予置评。 师夜光并非不信任赵渊,只是事实与心愿终究是两码事,但他是真的信不过赵渊。这个人的秉性,好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一人独大,把持朝政,这样即使没有野心也会滋生出野心。距离小皇帝能够亲政至少还有十年——曹禤定下了小皇帝十六岁亲政的时限。 在这十年之中如何使朝堂各方势力平衡,如何让天下承平安靖,就是他们这些臣子的职责。 齐昭昀知道自己终究要站到这个位置上来的,虽然他对丞相之位并不看重,眼下最要紧的事仍然是从赵渊手中分得军权,少不了把他大都督的名头坐实,至于丞相么……曹禤能够支撑几年,就要支撑几年。 谁也没有多余的选择。 堪称草率的与师夜光结盟之后,齐昭昀想了想,觉得既然二人都是失意之人,不如开一坛好酒,于是留下师夜光,找出一坛陈酿,和师夜光分享。 师夜光喝醉之后像只巨猫,慵懒的靠在屏风上,四仰八叉坐在地上。齐昭昀绕过他奇长无比的两条腿出了门,正看到满天星斗。 情人的眼眸如星。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火 最终傅明找到齐昭昀的时候,他坐在丹枫墓前。当时埋葬这个客死异乡的少年的时候,并没有墓碑,不过无论是齐昭昀还是傅明,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 多年来这墓前两棵松树中间,时常放着一束野花,有时候是傅明,有时候是齐昭昀。清明节,中元节,十月一,总有人来上香,奠酒。 诚然他已经死去了,但对有些人而言,他就是活着的。 但傅明最初并没有想到游荡在外的主人会来这里。她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阴影里看了一会,知道这不是在祭奠丹枫,而是另一个人。 顾寰的墓葬尚未修筑完成,他毕竟也是为国捐躯的身份最高的人,生前为列侯,身后只可能追封得更尊贵,因此小皇帝坚持,其余人也不反对,给顾寰择定的墓葬在南山之下,靠近祭宫,宏大又肃穆,但也需要时间来修建。 好在他已经只是一捧灰,多等一等倒也无所谓。 其实要是按照齐昭昀的意思,还不如把他葬回燕川郡。可惜,燕川郡才刚收复,还算是边塞,那里混杂许多北戎人,或为奴仆,或为战俘,男女老幼都有,而当年顾寰在北戎烧杀抢掠,要是真的葬回去只怕不得安宁。 第211章 这与齐昭昀的初衷相违背。 葬在南山下,至少他还能时常去看看,葬在燕川,恐怕就是此生不再相见。 齐昭昀和惠王一样,倘若他将来离开新都,要不然是落败,要不然是从权力中心跌落,这两种可能都有死亡如影随形,而他想做的一切也必然是失败了。因此,可以预见的,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足够长久和牢固的生活在新都,与惠王制衡,代替曹禤。 说来真奇怪,赵朔驾崩其实还没有多久,但世事已经天翻地覆,他们不再打仗了,但仍有未竟的功业,未完的计划,生活艰难而痛苦,居然始终没有改变。 就像是齐昭昀离开新都也有一段时日,然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就像是坠入一个熟悉的梦境一样,又深,又沉,昏黄的颜色。 虽然物是人非,虽然到处都是空洞和诡异的失落感,但这里毕竟熟悉。 傅明站在树影下静静的看着他,察觉出他的醉意已经所剩无几。现在天黑了,外头是很冷的,她只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坐在地上,姿势随意,毫不顾及仪态。 虽然以前就侍奉这位主人,但傅明很清楚自己位置所在,是绝无可能真如外界所想成为齐昭昀的宠姬的。她只好竭尽所能去照顾他,去陪伴他。 但也仅此而已了。 虽然二人都算是亡国离家的人,但齐昭昀与傅明是截然不同的。她太脆弱,又太无用,像一尊珍贵的瓷瓶,倘若无人保护就要摔碎,而没有人会认出年代与历史。又或者像一株名花,免不了被连根拔起当做柴草烧掉。 而齐昭昀不同,乱世之中名剑自有归宿,只会被争相抢夺,而不会折断融为铁水。除了他自己。 傅明看了许久,才走过去:“郎君。” 她是很温柔的女人,但同样具有韧性,不会轻易退缩,更不会被轻易吓到,因此即使得在黑漆漆的夜里在一个人坟前唤醒齐昭昀,也仍然像是在齐昭昀的寝室里叫醒他一样:“郎君,是时候回去了,夜里很冷。” 齐昭昀没有真正睡着,但也不是很清醒,模模糊糊发声:“嗯……?” 傅明手一颤,弯下腰来搀扶他,又说了一遍:“外面太冷了,该回去了。” 齐昭昀并没有反抗她的意图,反而借力准备站起来。但他毕竟比她沉重,傅明十分费力,摇摇欲坠扶着他站起来。齐昭昀站在原地喘息,十分安静,然而傅明一手还提着灯,稍微顾及不到,火苗就哗啦啦烧着了灯笼纸。 她惊叫一声,连忙扔开烧着了的灯笼。 “火。”齐昭昀忽然说。 一只灯笼,能发出多刺目的火光?傅明忽然被往侧边带过去,齐昭昀扑过去扶着一棵树呕吐起来。 她顾不上更多,回头查看灯笼确实烧没了,也没有引燃地上的草木,这才追过去拍着齐昭昀的后背安抚他。 自从回来之后,齐昭昀的胃病就愈演愈烈。他几乎不怎么吃饭,也无法吃药——他没有受伤,傅明只好猜测胃病是在前线劳碌过度,饮食跟不上所致。她有心慢慢调养,但也知道情况必须尽快改善。 但是,为什么见到火会这样反应? 傅明并不明白。 晚上齐昭昀只和师夜光喝酒,席上有几样傅明安排的小菜,青梅丝,紫姜,还有几样本来不该佐酒的点心。可惜二人都没吃什么,反而很快就喝醉了。 傅明见了,也只有摇头叹息。 不吃饭只喝酒,到现在才吐出来,以齐昭昀现在的身体来说,已经算是好了。她一直等到齐昭昀吐完才摸出一方手帕塞给他,默然不语,什么都不说。 灯笼没了,两人只好摸黑往后门走,好在这条路是很熟悉的,还不至于走岔,天边也有淡淡的鱼肚白,勉强可以辨别方向。 傅明和齐昭昀一前一后走到后门,才在灯笼温吞如水的光晕下站住,齐昭昀想起来师夜光:“他怎么样了?” “扶进客房睡了,有人守着,不会出事的。”傅明迅速回答。 但二人都没有进门的意思,仍然站在原地。傅明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无法开口。而齐昭昀,他本来应该已经清醒了,但仍然忍不住抬头去看灯笼里的光。 火啊,人本来不该惧怕火,正如人也不会惧怕死。 “郎君有什么想说的话吗?”傅明突然问。她从来不能算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当初能够捡了齐昭昀的手稿之后逾距暴露自己,现在也一样不能视若无睹。 “想说的话?”齐昭昀望着她,灯笼被风吹动,他的面容身形都模糊不清,一阵颤抖。 傅明知道话说出口就无法改变,于是点头:“这大半年来,一定有许多想说的话,无法开口吧?” 齐昭昀缓缓摇头:“有是有的,只是……也不必说了,我只是很感慨,原来人是如此无能为力。他活着的时候一向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做更多,但是……其实所有人都这样,我也不过如此。” 生死是如此巨大的一条鸿沟,没有人能跨越,也没有人能够摧毁。 他不再说话,抬手叩门,于是傅明也不发一语,守着后门的家人拉开门闩,把他们迎进去。 天渐渐亮了,师夜光沉睡着,齐昭昀才回到床榻,宫里的小皇帝揉着眼睛准备去崇德殿配殿读书。 好像人人都行走在一条丝线上,交错纵横,织成密密的人世间。 第212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寒塘 裁撤祭宫的事宜,慢慢提上了日程。 这是齐昭昀回来两个月之后才着手办的。他不在的时候曹禤好歹还从病榻上爬起来视事,丞相府上下如常运转。一旦他回来之后,曹禤就摆出一副安心养病的姿态,蛰伏在丞相府不出门了。 曹禤的表态纯然出于权力交接的考虑,不过齐昭昀暂且还不能接受他的馈赠。他首要的目的是在朝中与惠王抗衡,而非继承曹禤的地位。而要与惠王抗衡,兵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地位,先帝留下的唯一一个大都督,只要手中握紧权力,也并不虚弱。 虚衔实职又怎么样,有句话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赵朔亲身示范十几年。而齐昭昀索要的比这个少多了,他只要和惠王分庭抗礼。 现如今惠王是否有更进一步的意愿,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个人意志在这种事情之中一向没有太大的作用,惠王如今也是危在旦夕,真正重要的是令其他人相信惠王不能更进一步。 这就要看齐昭昀能发挥几成。 好在现在西征之事结束了,谢陵也能够离开江东回朝了。当初赵朔选他出任太守,总领江东,为的就是他有备战之才能,至于养民生息,齐昭昀正好有一个可以举荐的人。 谢俊。 多年前这也是个狷介之人,曾经是搜罗来的金门殿侍中之一,不过不安平淡,主动跑到赵朔面前,说话也很不中听。那时候宫里守备尚不是如今这么森严,赵朔年富力强,对这等离经叛道不够谦恭的人也颇有礼贤下士的心。 虽然这件事之后宫里才真正设立金门殿筛选人才,但谢俊是第一个得利的人。当时赵朔把他交给曹禤,之后就是曹禤一路扶持上来的,现今羽翼渐丰,可以用了。 他倒是有点昭功甯民的意思,安安静静在各地流转任职,政绩不错,治理的挺好,资历也算是有了。 齐昭昀打算启用他,好处是无穷的。 第一是继承了曹禤的人脉,能够给自己拉来威望最高的靠山,第二是真正掌握了一部分曹禤阵营的影响力,而谢俊这等人,把他收入囊中是绝不会吃亏的。 再就是最简单的,谢陵可以做宰相,齐昭昀暂且不准备在大都督这个位置上挪窝。 是,大都督先前是个虚衔,荣衔,但齐昭昀能让它变成真的,实的。惠王正在退,师夜光顶着他不让步,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兵权如今是回不到皇帝手中的,因为皇帝自己手中也无权,要制衡只能靠几个不同的强臣权臣彼此角力。 多数时候,臣子篡位,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除非王朝岌岌可危,且狼子野心,胃口极大。 赵渊还没有疯,齐昭昀也并不欲自立,两人虽然都要争夺权势,但显然还够不上那个台阶。 将来这种局面只要长久的维持下去,维持十年,甚至只需**年,那就大功告成了。 对齐昭昀提出的人选,无人有异议,因此谢俊入京述职,只需在宫中走个一两趟,奏对没有波折,江东地盘就到了他手。这里是齐昭昀的大本营,也是他影响力的开端,究竟谁助益良多,谢俊自己明白。 他是外官,入觐之前不能私下拜访京官,何况现在形势非比寻常,就算入觐之后羁留在京中等待程序走完,也一样不能胡乱流窜。 然而悄悄夤夜来访还是可以的,曹禤也允许了,没人会不开眼和他计较这个。 一位美貌的温柔女子亲自来请他进去。关于齐昭昀府中的明姬,一向也是个传奇,外头到处都在传播她的艳名或是才名。她是傅奕留下来的唯一后嗣,又博闻强记,才学出众。她多年来在齐昭昀府中,并非只是默默无闻主持中馈,作为姬妾活动。虽然并无一个确切的名分就占据了齐昭昀府邸的后院也是令人惊叹的本领,但另一方面,她所默写的典籍书册数不胜数,甚少错漏,其中甚至还有琴谱棋谱,一些傅奕穷尽毕生收藏的金石简牍她也全部记得,能够一一描述,这就足够她成为非比寻常的女人了。 至于她自己的诗作流传的不多,但多次入宫侍奉皇后面见皇帝之后,即使她自己仍然甘愿身负奴籍,也得到了另外的豁免。不过没人要求她从齐昭昀这里离开就是了。女人就是这样的,无论身份如何,一旦属于一个男人,轻易没有办法离开。 不过对于她这也是一件好事。 即使是谢俊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也不能在她脸上凝视太久,而是很快就低下头去表示敬重。 她不是宣平侯夫人,但毕竟也称傅夫人。而眼下看来,不少原本有希望与齐昭昀联姻的人家都相继打消了念头,宣平侯夫人恐怕不会有了,而傅夫人却实实在在的扎根了。 其实这位夫人的美貌对于谢俊而言,几乎没有影响,他这种心思不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或许给齐昭昀送礼的时候会针对这位夫人下一番功夫,但是他还不至于如同街头巷尾贩夫走卒一样,见到个美丽的女人就走不动路。 实际上,谢俊反而觉得有些紧张。 他这四五年都在外地不停打转,几乎没有机会回京。曹禤十分赏识他,也尽心尽力,可是寒门子弟想要再进一步是难上加难。他当年虽然得到赵朔青眼,但是还没等他积攒资历和政绩回到京城,大位就已经换人了。 如果他不能抓住齐昭昀这里的机会,真正获得强大的支持,那又得重来一次。 第213章 出将入相无异于男人的最大梦想,功名利禄,不过如此。谢俊知道自己此次能够到江东去,本身就是一个进阶,也是一个齐昭昀的邀请,对方确实动了收服自己的心思,而自己也除了此人没有可以投靠的力量。 惠王得天独厚,背靠宗室和羌人,他自己也威望日重,不需要他。 而齐昭昀这里也不是非他不可,眼下对方最想要的人应该是被调进京的谢陵。说来二人同姓,几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宗,但是不一样的是谢陵这一支飞黄腾达,而谢俊这一支就籍籍无名。两人的人生际遇也因此不同。 谢陵有坐镇江东指挥战役临危不惧,收复失地等等功劳,曹禤身后只会更进一步,而谢俊只有到江东去,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安抚黎庶,鼓励耕织,恢复民生,王化西南蛮夷,继续积攒自己的政绩。 外放到那么远的地方,朝中有没有人就更加重要了。 傅夫人将手中的灯笼交给门口的仆役,伸手推开齐昭昀书房的门,先是低声传达客人来了的消息,随后对身后的谢俊敛衽躬身:“谢大人请吧。” 随即从门口退开,显然是不准备进去的。 谢俊对她还礼,之后才进了房门。门从外面关上,书房里寂静无声,只坐着一个人。 这和曹禤的排场不同。谢俊也算是曹禤的自己人,然而每次拜见,无不妾婢环绕,锦绣辉煌,人数众多,香气靡靡,繁华奢侈。曹禤自己对外倒也承认,只是说法十分坦荡,已经没有多长日子可活了,自然是越随心所欲的享受越好。 说法倒也足可服众。 相形之下,齐昭昀就太朴素,诚然傅明这样的美人一个不知道抵过多少名花倾国,然而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神情宁静又冷肃,就未免显得对自己太苛刻。 谢俊缓步上前,刻意弄出些声响,拜倒在地,行礼参拜。 齐昭昀的反应不慢,他还没有俯首下去就抬起一手,上身前倾阻止:“不必多礼了。” 然而谢俊仍然坚持行礼,齐昭昀只好也在原地还礼,接着指给他一方靠近自己案前的坐席,道:“坐吧,夜深了,可是还要谈事,因此只有清茶待客,还请不要介意。” 也没有谁大半夜跑来别人府上就是为了饱餐一顿的,谢俊捧起清茶,丝毫没有挂怀:“清茶便可。这一路风尘仆仆,原本就有些毛病,大夫也说过最好是多喝茶。” 两人寒暄没有几句,谢俊就从齐昭昀脸上得到一些结果。当年二人虽然也是见过的,可惜印象不深,之后他数次入宫述职,蒙先帝召见,有时候齐昭昀也在侧,对此人谈吐仪容,谢俊是印象很深的。 那时候他真是如同玉山上行,光彩照人,年纪虽轻,但沉稳有风度,享誉内外,殿中之人很少有不佩服的。谢俊虽然狂妄,并不觉得单凭仪容算得什么,然而齐昭昀只言谈气度,他也不能不佩服。 不过经年不见,又发生不少变数,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外头都说自从顾寰死后,齐昭昀身上就有了一种孀居的清冷,谢俊不是爱嚼舌头的人,不过说实话……确然如此。 顾寰对于齐昭昀,并非仅仅是情人这么简单。多年来他们二人几乎是一拍即合,在朝堂上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无间,所向披靡。 别的不说,只说是当年北伐,虽然赵渊身居主帅之位,但能够顺风顺水,多半是要仰赖这二人的配合与信任。顾寰一意支持齐昭昀的决定与举措,且因后来身为外戚,又是开国元勋,而势力大涨,更是得力。 齐昭昀和顾寰之间确实不清不楚,但除此之外,顾寰对齐昭昀的支持也显而易见。曹禤和师夜光二人的态度加起来也比不上。赵朔之用人,向来深信不疑,且颇有意外之举。 然而多年来齐昭昀都深得信重,要说这与顾寰无关,是不可能的。 现在先帝驾崩,顾寰死去,齐昭昀正如寒塘渡鹤影,是最彷徨的时候。 固然此人的彷徨已经是一种高处不胜寒,唯恐跌下来的彷徨,但也足够令谢俊这种权力之中游弋的人察觉到水温变冷。可惜他不害怕,只觉得机会来了,心情大振。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可期 齐昭昀其实仍然很好看,他是显得有些虚弱,还有些病态,不过奔波了大半年,又指挥大军作战,这些事不会轻松。现在外面都说他忙于公务得了胃病,谢俊觉得也不像是假的。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要不是谢俊被安排在这时候来访,齐昭昀大概就该休息了。他虽然忙,但还不至于忙到这个地步。或许正因如此,齐昭昀穿得很随意,是一件便袍,藏青色,在灯影下有一种沉甸甸的光影,上头的暗纹或许是麒麟或者狮子,隐约有一股煞气,冷肃寡淡,倒是很衬齐昭昀的。 不过谢俊突然想起来的却是以齐昭昀的身份,无论他和顾寰之间是什么关系,有多深感情,他都没有办法为顾寰戴孝。 现在距离顾寰之死已经将近一年了,但齐昭昀还穿这种服色,就先前在曹禤府上见过的那几面来说,齐昭昀一直都穿这种服色。 啊…… 谢俊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又很快在齐昭昀澄澈如同寒潭的眼神里收回了奇妙的心思,肃容开口,说起了正题。 他和齐昭昀当然不算熟稔,但这也不要紧,只要有一致的目的,未必不能培养情谊。何况谢俊总算是有点佩服齐昭昀了。说来也怪,他自认为对色相并不执着,更是没有一亲芳泽的心思。当年齐昭昀年轻气盛,最引人注目的时候谢俊也确实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个人,然而眼下齐昭昀整个人都散发着堆积厚雪的废墟才有的气息,他反而饶有兴致,在上下尊卑,权力争夺之中带着闲情逸致欣赏废墟之美。 第214章 被毁灭的确实令人兴致勃勃。 然而谢俊终究知道收敛,并未令自己的注视太过失礼,而齐昭昀对于他眼神里蕴含的兴趣毫无反应,不动声色,就像是清心寡欲,一点也不在乎,甚至镜花水月一样不被触及,轻描淡写的避过了他近乎失礼的好奇。 二人先是说了说谢俊这几年的功绩,齐昭昀轻易的承认了他确有才能,也挑明了要把他调到江东去,谢俊自然先谢过他愿意对自己委以重任。两人之间试探的气息不是很重,因为曹禤主持了这场会面,见面之前他们就知道大概会说些什么,也知道自己不会后悔了。 这场会面真正重要的是谢俊要走到齐昭昀面前,被他打量,选择,然后加入齐昭昀的阵营。 时移世易啊,连齐昭昀也要吸纳新的朋党。 然而正事说完之后,谢俊也没有立即离去。茶水已经放凉,不大适合入口了。齐昭昀倒不在乎,抿了一口茶水,道:“此去千里迢迢,我就先祝君一路顺风。” 谢俊举起茶杯示意,接着微笑起来:“有都督东风,恐怕很难不顺。也请都督善自珍重。” 平心而论这人不讨厌,聪明,汲汲营营,但又颇有分寸,知道进退。至于汲汲营营,谁不汲汲营营呢,天下人都如此,齐昭昀不在乎。 何况谢俊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神情之中带着多年经历世情而磨砺出的平和与狡黠,容貌么……也颇有吸引人的地方。只是齐昭昀凝视他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古怪,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只好猜测他大概是讨人喜欢的,不能真的亲自辨别。 他对一切都毫无感觉,对此更是漠然。 即使谢俊对他十分好奇,那又如何呢? 送走谢俊之后,无论是傅明还是齐昭昀,都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谢俊毕竟并非平常人,居然趁着尚未下诏,还不赶着赴任而正大光明的来拜访齐昭昀了。 理由自然是现成的。 傅明颇有些为难。她生性警惕,对于男人更是有一种饱受伤害的女人才有的防备。谢俊给她留下的印象有些奇妙,因为第一次从这里离开的时候,谢俊在门口回头,神色之中有一种异样的考量。 或许就是那种考量让他决定屡次上门。 傅明知道自己无法逾越本分,仍然设法表明了自己的担忧。而齐昭昀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时气变化使然,他的胃病一会严重了,一会又好些,顾不上这些。 这胃病也是一桩心病,更是傅明的心病。这病严重的时候也吐过血,何况齐昭昀转而食素,调养起来也十分不便。如果他只顾着大吃大喝,那自然不利于调养,但他一口荤食都不肯碰,也一样令人头疼。 然而要说食素是一种修身养性,也不见得。毕竟齐昭昀从未表示过要戒酒,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看重的样子,每日仍旧劳碌,红尘奔波。 傅明没有办法,只好收集花露,收购黄精人参茯苓等制作糕点粥汤,变着花样给他养身。 因此,她对谢俊上门来是十分不虞的。然而此人素雄辩,也有实干之才,正是齐昭昀需要的那种人,又偏偏齐昭昀也正是随波逐流的时候,傅明只好接待他进门了。 谢俊得到齐昭昀的接纳,在外看来正是一种**权势的信号,各方对此态度不同,然而一样无法影响齐昭昀和谢俊本人。至于他的拜访么,除了谢俊绘声绘色描述自己出任的各地风土人情,也有齐昭昀对江东的一些心得与经验的传递。 剩下的都是些闲谈。 与外界所想的不同,齐昭昀是很能闲谈的。他从不失态,也十分进止有度,风姿倘若说句实话,确乎迷人。谢俊有时候觉得这就像是乱花迷人眼,只看着色相的时候,难以专注发肤之下,而一旦他习惯了这个清冷寡淡的齐昭昀,反而很快发现他身上肌骨之中隐隐留存的温柔灰烬。 有时候当那东西还留存着的时候,是没有多少好看的,毕竟那东西是有主的。然而它不在了,对着遗迹做一种观想,就颇有意外的风味。 正如齐昭昀这种人,倘使他不孤立无援,就不存在所谓昆山玉碎,一刹那崩毁的光。 由浑不在意而到饶有兴味,又从不以为然到暗自欣赏,谢俊自觉自己有了长足的进步。色相或许仍然不值得驻足,但那不过因为单只色相,本来就索然无味。 很快诏书下发,谢俊即刻准备出京,最后一次上门拜会。 他走之后傅明推门进去,发现齐昭昀已经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她走过去凝视他片刻,放下帘帐,静默无声,收拾了杯盘,背后齐昭昀低声道:“明姬。” 她默然不语。 齐昭昀顿了好长一会,突然接上了,问她:“以后也不可能好了,对不对?” 很难说这到底是在问谁会不会好了,但傅明知道答案,她说:“是的,但也不会更坏了。” 确然如此。傅明已经绝不可能离开,而她只要有人保护就不会被摔碎。只要她愿意,她会始终留在此地。眼下乱世终于迎来终结,将来……将来虽然不会好了,但也一样不会更坏了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为君 齐昭昀匆匆穿过回廊,走进明德殿。这是皇帝寝宫的配殿之一,往常也可以用来召见臣子,或者商议政事。但自从赵霈登基之后,经商议成了皇帝读书的场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之所以选定在这里,除了本朝和新都都是崭崭新,很多事情都没有前例可考之外,也有这个名字的缘故。 第215章 自从回来之后,齐昭昀最少三五天也要进宫一次,为皇帝讲书。不过比起其他老师,齐昭昀的课程,几乎是天马行空的。他讲的是治国之道。 虽然因为赵霈年纪还不大的缘故,不是很深入,但也足够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深入浅出,讲解明晰。他甚至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用来教导小皇帝。不过写书修书也确实是齐昭昀的本业了,他当年就是因为献书而奠定了自己在新都的地位的。 按理来说,有些事情不应该是为人臣子说明白的,都应该是先帝教给小皇帝。可惜也没有太多如果,齐昭昀非做不可。他讲书的时候,殿内不只有赵霈,还有其他老师可以旁听。这本书也广受赞誉,得到许多口口相传的美名。 明德殿除了正经的帝师,还有侍讲,侍中,人数不少。这些人都是为了皇帝好好读书而存在的。或许从前赵霈会疑惑为何自己读书的阵势越来越大,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多余的人。 倘若真有多余的,那么没有多久就会被替换下去。 他很喜欢齐昭昀,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是依赖他。除了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可以依靠之外,更多是一种自主的选择。虽然不可思议,但在他心里齐昭昀确然是他的舅舅,是他的母亲承认过的,因此格外值得怀念。 庄明皇后生前所居的宫殿现在已经被封锁了起来,只有小皇帝偶尔会去缅怀一番。宫中有许多复杂的规矩,即使是缅怀母亲,去往她生前所居的宫殿,也有人会以礼仪或者规矩来劝谏小皇帝。 有一回赵霈对齐昭昀抱怨,齐昭昀闻言神情未变,讲课的时候就展开讲了一番,传授给小皇帝以规矩礼仪压制他人的办法。 “道理,道义,都是为君者驱策臣民所用的,陛**为人君,不仅要明白礼义规矩,更应该明白要怎么用。人君与臣子,黎庶,所在的位置不同,该负担的职责也不同。譬如陛下……学习礼义,熟读经典,不是为了治学,也不是为了著书立说,流芳百世。陛下为的是治事,自然不能仅仅被拘束,而要学会运用所学,达成目的。”说这番话的齐昭昀和平常一模一样,温柔慈和,甚至还有岿然不动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在说什么话。 但总之那天之后,赵霈在宫里开始学会了随心所欲。 一味拘束自然不可,但无视规矩也不行。为此,齐昭昀那席话讲完之后出来,就被人拦住了。对方是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帝师,捻着胡子说了一通不大委婉的话。 从古至今,对于圣明皇帝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已经有了不少条条框框,反正随心所欲绝对不是其中之一。倘若没有才干,那么事情越少越好,新鲜想法越少越好,这样才能够不劳民伤财。 如果有才干,那么也不能轻易兴起战端,或者修筑工事,尤其离宫与亭台楼阁。否则总免不了一个好大喜功,罔顾民利的评价。 至于冲龄登基的皇帝么,那就谁都想要沽名钓誉,即使不是辅政大臣,顾命王公,也一样想博个生前身后名。譬如赵霈的诸位老师。对齐昭昀的言论与态度有意见的也不止这一位。毕竟除了挂名的重臣之外,明德殿好几位都是士林领袖,儒门泰斗。赵朔宸衷独断,已经令言路头疼,赵霈就是一个全新的机会。 倘若齐昭昀现在算重臣,赵渊算王公,那么这几位就是清流和言路了,彼此之间权势虽然不够对等,但也不是不能抗衡。何况在明德殿,谁不想争一个话语权呢? 这话语权自然是由对皇帝的影响力决定的。 齐昭昀最忙,也来得最少,但不妨碍皇帝亲近他,听他的话,对于有些人而言,这就太过分了。 对于齐昭昀而言,权势其实未必与皇帝的信任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的权势更多来自于和赵渊分庭抗礼带来的威慑力,以及争夺之下的权利分配。他与小皇帝之间的这份亲近,也应该是脆弱的。 皇帝长大后亲政,诸大臣还政于上,那么权力也一并转移,这就是一个矛盾。即使是现在,齐昭昀或者赵渊对于小皇帝的生活,也有相当强的影响。按理来说,不满,龃龉,隐忍不发的恼怒是情理之中,太过温情脉脉,反而像是一种错误。 即使身在其中的两人都知道这是真的,也不是那么脆弱,甚至有一种超越身份年龄的同病相怜在内,但旁人看来仍然觉得这很容易戳穿。 齐昭昀对这位老人倒没有太多想法,他说,他就听完,然后面不改色,盯着对方的眼睛:“确然,梁公所言载诸史册,见于典籍,然而梁公真以为先帝之血脉,能忍耐多久吗?” 这倒不是空口白说。 赵家子弟性情如何,看看从前谋反不成的赵济,看看驰骋威风的赵渊,看看赵霈那两个被幽禁至今的兄弟就知道了,没有一个按捺得住的。就连号称出家的寿康公主也还不是试图搅风搅雨? 何况赵霈是皇帝,叫他隐忍不发,叫他隐藏本性,叫他蛰伏等待,在此之前伪饰出一副完美面目,根本会把他教坏。工于心计,眼界短浅,又有什么用? 赵霈不用夺嫡,他要学的不是怎么伪装自己获得权力,而是怎么握住自己天然拥有的权力,这中间的差距太大了,齐昭昀不认为对他提出种种完人要求的人真的明白。 这孩子其实不可能与先帝风格相近,他比先帝柔和,但柔和未必不能锋利,未必不能成为明主。齐昭昀说实话几乎想要裁撤明德殿的人员,让这群会给赵霈带来这种影响的人都滚出去。 第216章 但他不能,至少不是现在。 明德殿是关于赵霈的机构之中最重要的一个,各方势力在其中目前唯一的目的都是达到平衡,他们还在彼此试探,因此不能轻举妄动。但总有一天,齐昭昀知道自己会下手的。 阴私二字,看似皇帝都得得心应手,但其实重要的并非是见不得人,而是心狠手辣。只要足够狠毒,光明正大也未尝不可。当初赵朔一言不合对朋友全家上下三百余口大开杀戒的时候,难道没有青天白日吗? 皇帝没有一股理直气壮,如何坐得稳?成日怕的是旁人不认自己,那像什么话? 他要教给赵霈的,当然不是诗书礼义。因此,这些人的话,也都不必听进去。 毕竟要他们闭嘴很难,但是把他们的话当做耳旁风,就很容易。 眼下朝中局势虽然平静,但由于赵渊和齐昭昀之间兵权纠葛而导致的紧张,敢于在这件事上说话的人很少。言路也好清流也好,都不是傻子,想要说点什么只好从其他地方入手。既能彰显自己忠君爱国,又是自己的本职,又不至于招致杀身之祸的,也就是关于小皇帝的事情了。 如果是说他上学读书的事情,那就更好了。 齐昭昀也知道这一点,因现在奏折是宫里一份,相府一份,齐昭昀和赵渊两人合议,谢陵入京之后作为御史大夫同样列席,所以他也看了不少在这上面说话的言论,多如牛毛,批都批不过来,只好充耳不闻。 算啦,虽然难,但毕竟赵霈会长大的。他想,也是时候和赵渊说说这件事,达成共识了。 于是,没几天赵渊就在齐昭昀给赵霈讲书的时候走进了明德殿——他一向甚少在这时候入宫。 比起一般权倾天下的藩王……或者就说有实无名的摄政王吧,来说,赵渊可算是十分低调,甚至刻意避开锋芒,平日除了勤勤恳恳在宫内应卯,几乎没有什么人能见到他。虽然常理上赵渊也时常留宿宫中处理政务,但都是规规矩矩如同宿直的大臣一样,如有可能更愿意回到自己的府邸,侍奉母亲,抚育儿女。 虽然王妃早亡,他也没有再娶之意,以当下眼光来看还算是个单身汉,但他仍然很顾家。惠王纯孝,先帝在时也一直勤谨,再加上确实没有摄政王的头衔,因此除了笃定他有狼子野心的人之外,还是有不少人对他评价不错的。 但这一切都不能否定,在宗法上皇帝位置高于他,但是论亲的时候,皇帝总是很敬重他,甚至是敬畏他。 堂兄弟二人本来就不亲近,后来又发生这么多变故,赵霈本性是很警惕的,固然已经学着举止沉稳有风度,但距离滴水不漏面不改色还是差点。 齐昭昀察觉到赵渊进来了,不过他本人是悄然无声的,但背后那一阵惊讶的动静还是很容易辨别。赵渊就站在最后面靠近殿门的地方,赵霈的眼神飘了,问询的看着齐昭昀。 然而齐昭昀接着讲下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春尽 赵霈有片刻露出些微不安的表情,不过很快就全神贯注继续听齐昭昀讲了,后面虽然悉悉索索,但其实没人弄出失礼的动静,于是齐昭昀也只是说话的间隙对着赵渊点了点头。 赵渊颔首回礼,示意他先讲课。 不过齐昭昀还是把要讲的东西缩减了一番——有些话不应该让赵渊听到,因为可以解析出深意。偏偏他们二人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莫名而来的深度解读。 赵霈知道这堂课的时间比从前的短,但只是眨了眨眼睛,没说什么,表情也一如既往。齐昭昀鼓励且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于是赵霈也自己站起来,转回身面对赵渊。 众人这才见礼,一如既往,赵渊仍然在行了全礼,赵霈也仍然不厌其烦说了免礼。在赵霈登基之前,这对堂兄弟即使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尴尬的境地,且无论如何双方都一板一眼。那时候赵朔还在,因此赵霈暂时只是个最受宠爱的小皇子,赵渊比他年长那么多,完全可以是宽容且有趣的堂兄。 现在就不行。赵霈受了礼,一板一眼的坐下,君臣奏对,姑且随便寒暄几句。 因赵霈的年纪和宫中没有太后抚养保护他的缘故,这些章程全部都是大臣拟定的,说实话,只是套话而已。彼此问安,就没有什么了。赵霈近来有些长进,再加上他心中毕竟知道赵渊不是一般臣子,也能随便发挥几句。譬如问问王太后和王府其余人。这都不要紧,大家还是宗亲。 之后,赵渊说了来意,有理有据以至于像是准备齐全的借口。他进宫是来处理政事的——齐昭昀试图裁撤一部分祭宫,这件事现在终于开始动手做了。首先就是在西征之中受伤,或者死去的巫女归家事宜。死了的归葬家乡,倘若不能进入祖坟,那就在当地修建墓穴,集体埋葬,如果还能回家,那就送回去。而受伤的那些和愿意回家的一样,登记名字,发放封诰翟衣,还有银子,就可以回乡。倘若不愿回乡,或是无处可去,比照放出宫女的办法,官媒做主给她们寻找丈夫,婚龄的巫女都可以成婚,剩下的修建养老局给她们养老。 其实比起宫女而言,此次放出去的巫女要年轻得多。虽然过程并不顺利,且可以预见到最后会有多么焦头烂额,不过说这是德政,也没人会反对,只是太过繁杂,而且到处都要掏钱,否则墓穴谁来修建,养老局谁来经营?因此赞同的人并不是那么多。 第217章 齐昭昀倒不关心有没有钱的事。他的手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摸到财政的边,但是曹禤知道,一清二楚。虽然曹禤自己也不大赞成这件事,但他还是承认这项德政是一件好事,可以令全国上下都清楚的意识到天下易主,安稳的日子就要来了,以后都不会有更多的兵祸了。 至于到底会不会有……其实这就是另一件事了。 赵渊也不会拦着。他对齐昭昀为何推进这件事还是有一定猜测的。毕竟齐昭昀和顾寰的关系,和巫烛之死的关系,人尽皆知,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因此这是他的一件心事,也不奇怪。这件事最主要的契机在于,经此一事之后,齐昭昀不说能拿住一半国库,至少对账目就是一清二楚了。 这个人最可怕的一点就是,完全不怕做实事,且相当能够做实事。此事刚开始筹划没有多久,赵渊就听说具体条目都是齐昭昀整理出一个简单的纲要,下面的人跟着走。管官帑的大司农是赵渊这里的人——他毕竟是宗室颇有影响的藩王,赵朔在时十分倚重,在赵霈不能视事的时候为几个赵朔的人信任选择也不是奇怪的事。 正因如此,凭借这件事齐昭昀终于与大司农狭路相逢,没多久大司农就招架不住,来找赵渊求援。 赵渊倒不是不愿意退,但是怎么退,什么时候退,退多少,就太重要了。 开国到现在,由于总是在奔波作战,且百年荒废之后,民不聊生,即使是大司农,其实手里也确实拿不出太多的钱。这一笔固然不是大头支出,然而容易招致别的问题。因此赵渊也不会予取予求。至于到底应该如何取得共识,拿出一个合适的数字,赵渊相信齐昭昀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也没想过能把钱袋子完全搂在自己手里,旁人瞧一眼也不行——说到底,这不能,也不该是他的禁脔。不过从一开始就得让别人明白,不是人人都可以在这件事上分一杯羹的。 因此摆在赵渊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借此和齐昭昀取得平衡下的和解,达成一部分的共识。最可怕的情形其实是赵渊和齐昭昀之间斗争日渐剧烈,最后朝廷之中除了站队,党争,就是一种错觉:把他拉下去我也能挟天子令诸侯。这是最可怕的一种情形。 赵渊自觉近来足不点地的忙碌着,甚至比从前在边关还要累,由身到心的累。这些事里面如果再加上小皇帝的课业,自家两个女儿的婚嫁……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般可怖。因此齐昭昀就小皇帝的事向自己递来和解的信息,赵渊简直松了一口气,隔日就进宫来会师了。 小皇帝至多只是个陪客,赵渊和齐昭昀说了些什么踩死重头戏。这有点像是一场表演,彼此都知道说出的话有相当一部分亦真亦假,甚至单纯是做戏,然而又非演不可,似乎都有些好笑与懒怠。赵渊对于齐昭昀会教给赵霈什么,其实并非心里没数。齐昭昀为人他正在熟悉,至于此人前番功绩,赵渊也一清二楚。他说不上对齐昭昀有什么观感,但其实更不反感,没有私人恩怨。 说来人生离合聚散,他大多都是从师夜光身上学到,因为只有师夜光不是他能够随心所欲得到的,反而更像是求不得。他不明白师夜光心中记挂的是什么事,但奇异的不愿过于强求。 甚至因此,赵渊也想过,他和顾寰诚然是更合得来,也更熟悉,然而倘若这时候顾寰和齐昭昀联手对抗自己,两人之间的那点惺惺相惜恐怕也无法不烟消云散。毕竟小皇帝就在这里,谁能占据更多话语权,谁就能够更一言九鼎,即便不是为了自己,总会为了小皇帝,天下,黎庶,百姓,臣民这样做。诀别之时只有迟早,不会永远不来。 要明白这一点真是难,然而师夜光偏偏擅长令人明白什么叫做求不得。 赵渊配合万分,就小皇帝的课业,就齐昭昀编写的那本书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赞许一番小皇帝之勤奋好学,终于成功从明德殿把齐昭昀借走了:他来的正经事还是为了放出巫女,裁撤祭宫这回事。 赵霈颇有些恋恋不舍,这段日子熟悉下来,他都敢对齐昭昀撒娇了,虽然只是以不情愿的眼神做挽留,但也是一种进步。齐昭昀莞尔,很快收敛了表情,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站起身和赵渊一起告退了。剩下满满当当的其他老师,继续给小皇帝上课。 一般说来,早上的时候小皇帝都在明德殿,下午看情况联系骑射弓马。他年纪虽然小,但是这种事一向多早都不算早。定下这些课程的人只想着如何培养全能的圣明之君,大概也不怎么考虑小皇帝是否喜欢,是否能够经受。齐昭昀那时候忙得厉害,后来删减改动一番,总算是没有那么过了。 说来能够找到机会真的从无到有塑造一个皇帝这种事,着实是运气,做臣子的只要有点想法,莫不想参与其中,可怜的小皇帝被揉来搓去,当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因此对亲切又不拘泥于君臣分际的齐昭昀心生依恋,也不那么令人吃惊。 祭宫之事逐步推进,赵渊和齐昭昀之间气氛逐渐缓和,朝堂之中终于也步入新的正轨,人心逐渐安定下来,又到了一年春分。齐昭昀忽然动了心思,写信往江东,去问沈约的安康。 现在江东的地头蛇成了谢俊,曹禤暂且在丞相之位上支应,谢陵走马上任御史大夫,齐昭昀的大都督越来越名副其实,固然只是权宜之计,但看起来倒也相当稳定,齐昭昀难免想到沈约,或许可以再度邀请他进京。 第218章 当时离开江东的时候,一是沈约不愿意来,二是齐昭昀拿不准新都的形势,贸然将他牵扯进来总是不好的,于是二人都没有多说什么,简单的达成了共识。但现在形势已经逐渐安定,苍山学舍那里既然未曾重新招收弟子,沈约独自一人,齐昭昀也是独自一人,还不如彼此作伴。 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赵渊提出应该征辟沈约,给以官职,至少要给个差不多的虚衔和待遇,毕竟一夜之间手刃巫祸十余人,说是英雄也不过分,就让他独自待在深山,未免不像话。 这是赵渊的好意,而齐昭昀更是想到沈约来教授赵霈,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裁撤明德殿那些人——沈约并非没有美名。因此,他写了信。然而四月里,江东推拒美意的信就来了,齐昭昀察觉出了异样。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春宴 齐昭昀在收到沈约的回信之后,就迅速的给谢俊去了信,以私人名义请他帮忙说服沈约。谢俊看起来就是很适合威逼利诱说服某人出山的面相,因此没多久沈约就上路了。无论发生了什么,沈约都不可能独自面对了。 他到新都之后,倒是对齐昭昀无奈叹气过,一副年长许多就瞎操了许多心的样子。可惜齐昭昀已经不是当年的孩子了,对这个表情也不会多心虚,反而一转手就把他送进宫陪孩子去了。 早两年沈约也没有想到自己最终的归宿居然是教育一个小皇帝。他追求功名利禄之心多年前就死透了,未曾显达,何来兼济天下?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有了这个机会,培养一位皇子。沈约自己是绝不愿意做的,不过想一想齐昭昀看自己那种眼神,也就叹了一口气,接过这份责任了。 年轻的时候,沈约也曾经是个心软且温柔良善的人,这么多年过去,就算他能拒绝,也不愿拒绝了。何况齐昭昀已经猜到他不愿来的原因,那么再隐瞒下去不过是对彼此的一种惩罚。这种选择一向是最难做的,是允许别人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更好呢,还是远远的离开,任何人都不能目睹自己的死亡更好。 沈约不知道,他只知道有时候拒绝别人不是那么容易,何况齐昭昀并非没有见惯生死,让他什么也不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那太难。 好在小皇帝并没有让谁多费心,他是很聪明的,又过度的早熟,难得并没有长歪,除了对齐昭昀的信任令人意外,其他一切都符合一个好皇帝应有的模样。 赵渊对小皇帝的事情越来越管得少,因为他究竟得避嫌。堂兄弟之间本来就没有多少感情,又有皇室血脉作为威胁,赵霈始终不怎么信任他。一方面是因为齐昭昀的存在导致二人分庭抗礼之时小皇帝的态度就注定了,另一方面是赵渊能够极力稳住自己这艘风口浪尖上的船不粉身碎骨已经很难。 他不想打仗了,然而想要的东西始终得不到——师夜光这一回是真的不想和他再续前缘。几番纠葛下来,赵渊再怎么迟钝也不得不想到事情或许关乎师夜光的那一双慧眼。他从前只是不愿意去想罢了。因为这简直是世上最可笑的玩笑。他不知道师夜光究竟看到了什么,不过猜测总归是极其惨烈了。 有了这个猜测,赵渊难免觉得师夜光心里或许仍然爱自己,即便那不是爱,也是某种埋藏至深,十分宝贵的东西。赤诚的少年情人或许只要这个可能就能心满意足,然而赵渊自认只在此事上野心勃勃,终究不能心平气和的接受。如果师夜光真是佛门之人也就算了,然而他当时剃度修行不过是为了躲避赋税,也根本谈不上对佛祖的虔诚。 明白此事之后赵渊就立刻去试探了师夜光,虽然对于他人,师夜光的冷淡伪装堪称天衣无缝,然而赵渊仍然看得出来,自己所猜的事情没有错。于是他又问,难道这件事就无法可解,两人后半生只能这样相望不相闻? 师夜光默然不语,不肯回答。 不过赵渊仍旧得到了他的回答,于是从心里盼望着赵霈尽快登基。 反正他的一生已经波澜壮阔的足够了,再也不想多来一场皇位之争,等到赵霈长大亲政之后自己老老实实奉养母亲回到封地,最好能把师夜光也带走,此生就了无遗憾了。 至于师夜光到底愿不愿意……赵渊知道,即使他不愿意,自己也不会放弃的。 荣华富贵其实很好舍弃,只要如同赵渊这样,年纪还不够老,但已经看惯了杀来杀去,彼此攻伐,甚至还有皇位易主。身在局中的时候人人杀红了眼,可是真的到了生死关头,没有几个人仍然放不下。 赵霈十四岁定下婚事,未来的皇后果不其然,是他的表妹。顾寰留下几个弟妹,这些年被齐昭昀一一安排照应妥当,顾氏门楣到底光耀了。皇帝选中的这一个是顾家第二个姨母嫁给世家所生的女儿,适合的人选只有这么一个,其实皇帝也没有多少选择权。 这位顾氏女是最像顾寰的一个,颇有将门虎女的风范,在丈夫家里生活的不是很顺遂,和妯娌们相处的也不是很好,很快另辟夏园居住,从此没有回过夫家。她背后虽然没有哥哥撑腰了,但是还有个皇帝外甥,生活还算惬意,又和丈夫生了一男二女,再无他求。至于风流儒雅的丈夫么,夫妻之间虽然不够亲近,但彼此不妨碍,倒也过得下去。 这位姨母是赵霈最喜欢的一个,次之就是年纪最幼小的顾行香。其实倘若有可能,小皇帝也不想选中一个才只有八岁,还是个娃娃的皇后。然而他心中始终有愿望,希望能够做一个令齐昭昀满意的弟子,许多事难免揣测他的想法。立皇后不是他一人的事,尤其在大政尚未回到自己手中的时候,能够巩固权势是最好的选择,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表妹,已经算很不错了。 第219章 人人都知道现在天下兵权几乎都在齐昭昀手中,赵渊几度推让,终于从功高盖主随时有可能篡位的宗室变成了劳苦功高颇有德行操守的宗室,权力更替,时移世易,眼看就要到了小皇帝一展身手的时候。 十五岁大婚之后,小皇帝开始经手政事,逐渐学着如何决策,如何下令。他与小皇后的情谊不错,表兄妹的亲近之外,还有几分期盼。赵霈是不大记得自己名义上的嫡母曾经做过些什么的,甚至都不记得幽禁深宫的皇后还活着这件事。但当年发生过什么他还是知道的,父亲为何始终不能干脆利落的夺取她手中的权力,他也日渐明白了,于是难免期待着如今还只是粉糯糯的小女孩的表妹,能够更好。 赵霈想过,自己究竟要成为什么样才能够令齐昭昀满意,或者说,欣悦。 自古以来圣明之君各不相同,描述也十分宽泛,并没有一个详细的标准。而齐昭昀的喜好更是不露分毫,虽然一向对他很好,十分亲切,可那喜爱有多少是移情,有多少是把他当做一个孩子,赵霈还是很清楚的。他有时候疑心,自己的舅舅是否真的有那么好,以至于离开他多年之后,齐昭昀仍然无法忘怀,也根本无意抛却过去。 这固然有些可怕,可是深情从来令人憧憬,尤其赵霈如此孤独。 他很想知道,他到底能够做对几件事,令齐昭昀真正笑起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完结章,尽欢 大婚之后,赵霈开始真正参与政事。他从齐昭昀身上学到许多,天性里又十分宽和,其实最适合在大乱之后做守成之君。 沈约在他亲政之后一病不起。比起齐昭昀从沈约口中问出来的真相,新都到底延续了他好几年的寿命,沈约算是死而无憾。齐昭昀仍然难过,不能不为之痛苦,但早做好了准备,从外看来滴水不漏。 真正意料之外的是赵霈忽如其来的病。他体质虽好,但年纪轻,病势汹汹,很快就不太好了,不仅发起高烧,甚至还说起了胡话。 这些年他开始长大,宫中的规矩也终于回到正轨,然而人太少仍然是一个问题,赵霈病了之后宫中名义上唯一可以做主的人就成了年仅九岁的皇后。 她年纪太小,必然不能真正做主,到最后还是要赵霈的母族顾家出人,齐昭昀作为后盾处理这些事务。 谁都不相信赵霈年纪轻轻会遭遇什么不测,他的病情也是时好时坏,就是不能根治。 这样拖过半年有余,终于日落西山,不能支持了,至于子嗣,也还是没有机会留下。 赵霈自知命不久矣,执帝师之手泣曰,朕躬德薄,身后无人,唯有堂兄赵渊…… 其意不言自明。 齐昭昀默然目视少帝入眠,良久而出,转而拜望时在京中与奉养母亲的明园往返的惠王,告知以少帝之意。 惠王大惊,惶恐不敢坐。 然而八天之后,少帝晏驾,因有遗旨为人所知,惠王终于继位。 齐昭昀在新帝继位之后病倒,约有一年不曾出门,而朝廷虚丞相之位以待。至于他的病,也实在不像是装的,据说他早几年曾因为胃病而吐血,倒也没有谁敢逼他尽早出来。 直到新年元正,齐昭昀始紫服入朝,于物是人非处再登人臣之巅。 朝贺过后有大宴,赵渊邀齐昭昀至后殿,师夜光在廊下拦住他,上下打量一番:“……我知道,你能再出来,已是很不容易,倘若……我知道他是打算赐你镜园,去修养修养也是不错。虽然朝中动荡,但我想你也是很累了。” 少帝曾是齐昭昀留恋人间的唯一理由,然而现在这理由不再是了,昨日鲜活的人,如今已经是陇头黄土送白骨。齐昭昀的疲惫只需看他一眼就能发现。 赵渊坚持请他出山,为的是民心安定,然而也不准备逼他过甚,要赐镜园这件事,齐昭昀也是早就知道的。 镜园是荣寿公主未曾出家的时候拥有的园林,后来她参与了帝位更替的事,声势早就不在,镜园也收了回来,其中景观不错,又经营多年,是十分怡人,很适合修养的一处园林,赐予臣下几乎是逾礼了。 齐昭昀领了这份情,然而并不准备接受这个提议,只是对师夜光点了点头:“我知道,但也没有什么必要了。顾寰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其实和凡夫俗子毫无区别,切肤之痛不过如此。对很多事我都无能为力,许多人我救不了,许多事我做不到……我确实做不到。” 他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倒转时间,一味觉得自己可以称量天下,以为宰执,又有什么用呢? 远远望去,宫城的屋檐上落满了厚雪,深深的地底生长着根芽,这是很多年过去了,但还有很多事情没能完成。齐昭昀再也不会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再也不会以为自己尚未被逼到极限,尚未失去轻飘飘的姿态。 什么太平盛世,什么海晏河清,不如希冀从今之后能够春华秋实,路无冻馁。 顾寰死时将许多事都寄托在了人世间,寄托到了齐昭昀身上。他年泉下相见,倘若真有这么一天,大概他也会第一句说:你我之功业终究达成。 师夜光并未跟进去,只是在殿外遥遥目送,中间和赵渊对视一眼,转身离去了。 这对君臣还有许多话要说。赵渊确然早就没了做皇帝的心,然而赵霈果然人如其名,只是一阵及时雨,阻绝了许多种可能的发展,但一切终究回到师夜光梦里所见。 第220章 赵渊登基。 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不再做许多噩梦,甚至快不记得自己万箭穿心是什么感觉。 人是可以逆天改命的,然而,窥视天命者夭,逆天改命者亡。 师夜光一面想着不知道自己寿数几何,一面伸手掬起一捧松软的雪,终于松开眉头,转身往赵渊那里走去。他知道这番谈话不可能太长,再多的话都没有必要说。 半路上果然就遇到了出来的齐昭昀,两人擦肩而过,颔首为礼,齐昭昀正凝望着一个方向,没顾上多说什么。师夜光也急着去找赵渊,只匆匆瞥了一眼。 那是一群刚从金门殿出来的年轻人。 是年春到。 第一百四十章 番外1 湖山旧 这是承载元年秋,赵渊登基的第二年。 改元是新帝登基一年之后的事,这个年号多少代表了赵渊的心意。齐昭昀时任丞相,不过没有多久之后推辞,又回到了大都督的位置上。 这番折腾并非没有意义,至少秋天他离京去往镜湖奉旨休养的时候,局势已经很稳定了。国库仍然没有什么钱,天下仍然在多年战乱后缓慢休养,但一切已经比起他亲历的当年要好上许多。 齐昭昀入镜湖第二个月,宫里派来几个人为他掾属。 有鉴于大都督这个虚衔已经越来越有实职的意味,齐昭昀并没有推辞。他的身体如何,赵渊和师夜光都很清楚,因此屡次派遣金门殿所出的人来帮他处理琐事俗务,也已经成了定规。 反正金门殿仍然几乎是齐昭昀的地盘。 他见到那个人是在一个晴和的午后。齐昭昀命侍女卷起竹帘,坐在窗边,准备新近收到的几封信。他确实有几天不曾处理政务,对新来的几个掾属也没有做专门的安排,只是让他们按照惯例安置下来,因此那人进来的时候他毫无准备。 “都督。” 齐昭昀抬起头。 这个人很年轻,面容里甚至带着几分青涩,最多也就二十出头,但奇妙的是他有一种异常温柔的眼神,令人恍惚,几乎失去理智。齐昭昀默然不语,和他对视很久,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文牍:“你是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成样子,但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年轻人对他俯**,伸手冒失的抚摸他的脸颊,指尖往下滑落,落到他颈侧,肩上,那声音几乎是怜惜的:“都督。” 为何他只说这两个字?一声一声,简直要把他的魂魄从肉身之中扯出来。他从未这疼痛过,但又因为疼痛而异常鲜活。只有活人才会落入这种窘境,这种困难之中。 简直像是一句咒语。 齐昭昀再也坐不下去,无论他原先准备做什么,现在他都做不成了。他感觉到自己在发抖,瑟瑟如同一片秋叶。年轻人有力的手把他拉起来,在袖子底下抓住他的手,用力的紧握着,两人的十指交缠在一起。齐昭昀几乎倒下去。 他摇头,后退,然而退无可退。 年轻人试图对他微笑,然而嘴唇颤抖。 齐昭昀向前抱住他,埋在他胸口。似曾相识,故人归来。他避无可避,简直是被当胸一箭穿透。 顾不上疑惑,顾不上犹疑,顾不上想,假如这只是他的错觉,假如人生真的没有再来的机会,他又该怎么办。 人总是会以为自己十分强壮,只有当事实到来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简直脆弱到不值一提。 这些年齐昭昀不是没有见过类似于顾寰的人,然而他仍然能够辨认他们都不是。赵渊和师夜光有时候对很多事都视若无睹,但了如指掌。齐昭昀不得不承认,和他们相处其实没有那么难,毕竟世事流转,很多人都被取代了,不只是赵霈。 他最令人痛心的是少年早夭。 顾寰不同。不管是谁,无论多像,哪怕是顾寰的兄弟姐妹,他遗留在世上血脉相关的人,都不可能是他。望着那些像是顾寰一样的人令齐昭昀心痛难当,他永远无法想象从这些人身上寻找慰藉。 找不到的,不可能的,倘若应该寻找慰藉,他首先应该欺骗自己他把顾寰忘了。 然而这个人如此不同,齐昭昀没法不留下他。 赵渊大概没有亲眼见过这些人,他一向在齐昭昀相关的事情上很谨慎,因为他们之间最好是不要有冲突,且这么多年过去,二人之间总算有点默契了。齐昭昀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怎么到了自己身边,但他就是无法放手。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不能放手。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忽然下雨了。齐昭昀早晨出来散步,被风雨困在了湖心小岛。这里什么东西都是齐备的,然而还是有点冷,也没有什么伺候的人。 齐昭昀本可以自己生火取暖,然而他也不想动,凭栏赏雨,望着湖面上飘摇的柳丝和波澜不平如同鱼鳞的微光。 他几乎什么也没想,直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看到这张让自己晕眩的脸,几乎像是被追捕的弱小动物一样战栗起来。对方手里拿着他的氅衣,似乎没看到齐昭昀的表情一样,坚持上前一步:“下雨了。” “是的。”齐昭昀不大知道在这种情境下应该说些什么,所以他随心所欲了:“你听。” 雨声很大,几乎是喧嚣的,可惜仍然遮盖不住某种声音。 这张年轻的脸前进了一步又一步,终于走到他面前,似乎是要把氅衣给他披上,但很快就失去本意,反而要伸手触碰他,用一张近乎可怜巴巴的脸:“你在躲我吗?” 第221章 齐昭昀再次觉得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受得了和这个人接近,然而他几乎并无选择。不用他采取什么措施,这个人的耐心一样有限。 或许他们都等得太久了。 齐昭昀被推进房门的时候这么想。 氅衣委地,齐昭昀很快背靠着紧闭的门闭上眼睛,被抚摸的地方都像着火了一样烫,年轻人无法控制自己,热切而匆忙,外面有人走过的时候一只火热的手掌捂住他的口鼻。 脚步声渐行渐远的时候齐昭昀已经躺在了窗边的矮榻上,他试图坐起来,然而对方丝毫不肯放纵,死死把他压在身下。两人的呼吸交缠,齐昭昀试图捂住自己的脸:“不……”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他什么都没有照看好,他无法告诉任何人,他履行了诺言。 轻柔的吻落在他耳边,身上的人拉开他的手,低声说:“你知道我是谁。” 一切都一塌糊涂。 齐昭昀醒来的时候,身在湖心岛上自己住过的寝室里,床帐中还有另一个人,热乎乎的如同小火炉一般贴在他身后,一双手臂紧紧搂住他。 只需要一瞬间他就察觉了对方并没有睡着。 默然不语片刻,齐昭昀问:“这是真的吗?” 环在他腰上的手再次紧了紧,像死死纠缠的藤条,然而那回答是不确定的:“我不知道,或许是我死了太多年,我太想要你了。” 梦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东西。 齐昭昀并不回头,就像是害怕一回头这一切都会消失一样,然而他是清楚的,世上没有人会和顾寰一样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床帐里光线暗淡,齐昭昀看着眼前的床帐,良久之后缓慢的开口:“后来我做了一个梦,那是你……死后好几年。我梦到我回到了从前。” 那梦里没有打过仗,苍山学舍仍然由他父亲开办。然而祭宫是不存在的,因此顾寰的姐姐既没有进入祭宫,后来也没有入宫。但她仍然强而有力,送弟弟千里求学,来到苍山学舍。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夏日午后,齐昭昀才十三四岁,赤着脚跟沈约从后山抓小鸭子回来,衣襟上全是水,顶着一片荷叶给顾寰开了门。 后来的事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一起在苍山学舍长大。就是这时候齐昭昀忽然醒来,明白自己为何在这样一个梦里也痛苦不堪。 美好一样令人痛苦,因为那都不是真的。 所以又怎么让人相信现在这就是真的呢? 身后的人抚摸着齐昭昀的手臂,肩膀,低声道:“是啊,但是现在一点也不好,我来得太迟了,我把你抛下,我们都错过了太多,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让你相信,我回来了。我自己其实也……” 齐昭昀打断了他:“我认得出你。” 这是唯一的好事了,他就是认得出。 两人终于面对面,齐昭昀握住他的手:“我认识你,我不会忘了你。” 这确实荒诞,可是他认得的是灵魂,而非面貌,再换一千种面容,再过一万年,也仍然是一样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番外2 雪暗天 齐昭昀仍然会做梦,即使是在最安宁的夜里。每次醒来他都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即使紧挨着滚烫的肉体,也一样坠入濒死的错觉,直到顾寰也跟着醒来,两人静静靠在一起,握着手缓慢的从又深又黑暗的梦里醒来。 顾寰几乎不怎么睡觉,他时常是警醒的,就像是只需要陪着齐昭昀躺着。或许很多个夜里他比齐昭昀更需要另一个人的体温来确认由死复生这个事实。 死去的魂魄没有那么容易重新站在太阳之下,因为死是长久的,黑暗的,永无天日的。 他在夜里借着床帐中微弱的灯光凝视齐昭昀的脸。 说实在的,齐昭昀还没有老,他还不算太迟。他的面容上仍然有一种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顾寰所惊叹的神气,其人如玉,死而不朽,是温热,光润,又坚硬的一种东西。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顾寰已经没有什么要问齐昭昀的了,他知道这个人不曾辜负他,也不曾被汹涌的洪流冲走,他始终站在这里,即使这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何况世上确实没有事情比这个人更加重要了。 除了挥之不去的痛苦阴影之外,他们在镜园着实过得不错。园林之内湖面广阔,风景宜人,人又很少,即使过于亲近也没有人吃惊侧目。齐昭昀放任自己沉溺在幻觉一样的现实之中,不知世间之事。 秋天有栗子吃,这山上有不少栗子树,顾寰发现之后亲自摘了一大篓,有的拿来做菜,有的煮熟炒熟拿来给他吃。齐昭昀已然食素很多年了,不过这么甜糯绵软的栗子还是第一次吃到。 他喜欢看顾寰以一张陌生到古怪,又让自己本能觉得熟悉的面容做任何事。剥好栗子之后他会吹吹手指,然后给自己喂过来,缩回手摸摸耳垂。 湖边还栽种着桂花,下过一场雨之后金屑遍地,所以剩下的桂花都被顾寰收起来,做成糖桂花,说是可以等冬天吃酒酿圆子的时候放进去。 桂花的香气太浓烈,顾寰显然不怎么喜欢,皱着鼻子,简直被熏得头昏脑涨,勉强做好之后封了坛子,立刻瘫在一边,将一朵菊花盖在脸上深深吸气。 齐昭昀是南来的大雁,丝毫不以为桂花的香气太汹涌,伸手揭开那朵菊花随手拨开,顾寰就抓住他的一只手,抬起上半身挪到他膝上,仰视着突然年长自己许多的情人,懒洋洋的,像是翻开肚皮晒太阳的一只大狗,温暖宜人:“还想吃什么?咱们都有时间弄好。” 第222章 他这模样齐昭昀真是阔别已久,然而丝毫不觉得陌生,只是看着他的时候很容易忘却自己到底要说什么,脱口而出原本不准备说的话:“不要离开我。” 千年万年,所有的情人终须离别,可是生离死别都已经尝遍,将来终究要分开这个念头就太吓人了。齐昭昀的掌心是凉的,顾寰的笑意一闪一闪,随即叹了一口气,很绵软的答应了,又亲一亲他的掌心,捂住他的手,试图传递自己身上的热度:“我不会的,我再也不会把你一人留下了,你知道我不能离开你。” 窗外阳光很好,落在齐昭昀的脸上,几乎让他有半透明的玉质,又冷又硬,冰一样不会融化,却比那宝贵得多。顾寰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才算是好。 凭空被斩断的时间,该怎么去弥补?这个问题超出了人类能够回答的极限。 人太渺小了,天下所有事物都比人更大,阴影覆盖在身躯上,纠缠的一团乱麻顷刻就可以斩断。顾寰轻轻叹一口气,无限的柔情在他心里汹涌,一波波冲刷堤岸,他柔声,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一年冬天来的时候,齐昭昀仍然没有回京,他和顾寰住在了山里。新都气候其实不如顾寰的家乡燕川郡那么冷,然而对齐昭昀来说仍然不好过。他整日都在熊皮毯子里消磨时日,看书,写信,与京中公文往来。而顾寰虽为大都督掾属,但做的最多的事是照顾他的起居,在山中狩猎。 冬天的鹿獐肥美,可惜齐昭昀怎么都不吃。顾寰察觉这其中有些隐情,然而齐昭昀不说他也就不问了,从善如流的买了许多黄精山药茯苓木耳山笋。 山中日子好过,日落的时候金光映在雪地上,也映在松树稍,在山腰里能看到祭宫朱闱飘拂,里面的人却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多了。 齐昭昀学会了做年糕和酒酿圆子,于是开了一瓶糖桂花,端来热腾腾的一碗要齐昭昀试试味道。 碗是青釉的,很小,还不如巴掌大,只好捧在一只手里,釉色清透如同长夜将醒的天际。小圆子里揉进了玫瑰花汁,透着淡淡的粉,上头漂浮一把稠厚香甜的糖桂花,是闪闪的金色,看起来十分漂亮。 顾寰这样的人做出这种甜丝丝又十分美丽的点心,着实不易,齐昭昀甚至有些想笑。 他推开在腿上展开的几卷公文,端起小碗尝了一口,示意顾寰坐下,给他喂了一口。 顾寰不爱吃甜,即使是现在也一样,吃了也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齐昭昀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每一个表情,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总喜欢爬墙。” 这话很好接,因为顾寰根本没忘,他只是笑,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如鹿似麝:“我记得,因为你喜欢对我唱歌。” 齐昭昀对趴在墙头的他唱过很多情歌,甚至有一回还唱了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情歌太容易唱到生死,然而真正经历过之死矢靡它的人却不多,齐昭昀就算其中一个,或许也能算作最刻骨铭心的一个。顾寰很快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个。 没想到齐昭昀接着说:“那你知道吗,其实这事……不只是你我听到了。后来太祖和我提起过,说连他也知道……” 太祖是赵朔的庙号。 顾寰脸上一片空白,是闺房之乐被人围观的羞耻,也是事后多年才知道这件事受到极强冲击导致的空白。 齐昭昀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当时赵朔对他提起的时候,满脸都是不情愿。齐昭昀大概知道这意思,可能是有人受不了半夜听到这种动静,因此去对赵朔抱怨过。可是赵朔那时候绝没有想要干涉这两人的心思,因此也就对齐昭昀提一提,是让他收敛点。 然而齐昭昀到底也没有收敛。 至于为什么不是对顾寰说,其实齐昭昀也能理解。骤然从长辈变作姐夫,不管赵朔多么不要脸,身份上的变化还是很难,何况那时节顾寰也不是很情愿成外戚,赵朔又不愿意逼他。 到底是小将军重要还是顾寰接受这桩事重要,赵朔心里算得明白。于是顾寰就直到现在才知道,简直不可置信。 其实当初,顾寰也是唱过情歌的,不过他总是免不了将齐昭昀当做美人,于是唱的是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后来还唱过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比起齐昭昀来说,更像是求婚,求爱,而非示爱。 齐昭昀礼尚往来,唱过摽有梅。 可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唱这首歌的时候了。 于是齐昭昀唱了:“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是啦,他现在确实不够年轻了,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倘若要带他走,那就现在把他带走。 顾寰埋在他肩上闷闷的笑,嗅到一阵柔和的桂花香。他从没有真的说出口过,他很喜欢听齐昭昀唱歌。那不是一种常见的悦耳,然而又低又温柔,比其他任何时候的齐昭昀都柔软,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深情,暴露出最柔软的情意给他看。 虽然只是看一看,但是顾寰始终都很清楚,所有这一切温柔都是自己的,只属于他的。不用说了,齐昭昀一生从没有像爱顾寰这样爱过其他任何人,从前没有过,之后也不可能。 顾寰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随手推开那只还盛着大半酒酿圆子的碗,伸手搂住齐昭昀,柔声哄他:“多吃点东西?” 第223章 齐昭昀摇头。他比顾寰吃的还少,但终有一天顾寰会知道为什么的。于是顾寰也没有逼他。这副身体如今到底什么情形顾寰尚且不是很清楚,但他很清楚齐昭昀低头是要什么。 他迎上去,像是松松拢着一朵弱不自胜,甚至收拢不住自己纷扬羽翼一般花瓣的花。 第一百四十二章 番外3,苦昼短 冬天的镜湖时常起雾。湖面已经全部结冰,夏天的莲花,秋天的莲藕全部消失不见,齐昭昀深居简出,绝不往湖边去。那里风很大,又空旷,其他季节都是赏心悦目的,冬天可不是。 其实比起新都,这里的气候更温和,然而毕竟也没有多温和,对齐昭昀来说不够温暖。何况自从目睹顾寰……他就再也不喜欢水了。顾寰大概也一样,不过他仍旧出去,散步,或者钻进深山里去做些什么。齐昭昀既不了解,也不阻拦。 他们一起生活得越久,齐昭昀就越能从迷幻感中剥离出现实。发生过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至少不再觉得自己是醉生梦死,夜里惊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大概的说,一切都在变好。 顾寰自山里打来猎物,一方面是为了活动身体,娱乐自己,另一方面也可以满足口腹之欲。这时节的猎物都是很肥的。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宫里送来的东西,炭,鱼,虾,红肉白肉,糕点,面脂,乱七八糟。 齐昭昀仍然不吃肉,不过和顾寰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表现的若无其事。他们之间的相处永远都不能陌生隔阂,也根本不可能疏远。有时候齐昭昀怀疑,或许即使真的分隔几十年,只要真有再见面的那一天,他们仍然会认得彼此。 以前他有这样的决心,现在他才有这样的信念。那时候他是破碎的,他除了这个没有可以相信的东西,但现在他知道他们能做到了。顾寰也不会忘了他,也会来找他。 诚然这之后还有很多年要度过,也许还要发生更多事,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这十二年更难了,整整十二年,他甚至都没能等待下去,只是一无所有的度日而已。 齐昭昀已经没有怨言了。 春天过半,他和顾寰终究返回了新都。赵渊做皇帝,比他做惠王的时候要好些。刚开始接手的时候固然很生疏,不过一来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皇位继承人——赵霈死得太早,根本就是早夭,皇后年纪比他还小,既来不及生下能够继承皇位的继承人,眼下这情况也根本不能再等着另一个小皇帝长大了。 许多人都以为齐昭昀应该对此耿耿于怀,其实他倒没有。赵霈之死一样让他伤心欲绝,支离破碎,但他对赵渊的登基,着实没有什么意见。否则两人也不能在日后你进我退,熟练又默契。 小皇后是最难处理的部分,她身份尊贵,但毕生都不可能出宫,其实又没有人真的把她当一回事。所以在她被遗忘之后,赵渊在女儿的建议之下把她送到离宫,名曰疗养,偶尔要回宫,但其实已经脱离宫中的束缚,极大程度获得了自由。 正大光明的归家然后再婚是不能了,然而倘若有一天小皇后郁郁而亡,那么世间多了一个女孩或者少了一个女孩,就根本不重要了。 师夜光是赵朔遗留下来最忠诚的谋士,只是齐昭昀永远不能知道赵朔到底是做了什么。不过想也知道,赵朔善养士,有雅量,其实很能容人,又颇具威信,很有说服力。 更何况死亡始终是师夜光心头最大的恐惧,因此命运拿捏他轻而易举。他什么都没做却在巫烛的光辉之下保全了自己和情人,由此他欠了齐昭昀不计其数,深不可测的人情。有时候人情没有用,有时候人情就有。 至少得知齐昭昀和一个掾属出双入对这种事之后,师夜光和赵渊二人什么都没说。 瞎子都看得出来师夜光和赵渊的关系,毕竟正如自己曾经所说,赵渊再也不可能退让一步,连遮掩都懒得遮掩,就连如今已经是公主,每回看到师夜光都不怎么高兴的赵今安也习惯了他出入宫禁如无人之地那副样子。 回京前夕,他们重新搬到湖上,那时候春天已经过半,凭栏望去能看见柳丝遮掩大半青山,倒是没有太多花树。走远了有海棠,桃李花,但从屋里出来正对面是看不到的。 屋外铺着锦毯,底下垫着厚厚的褥子。前些天下过雨,木质回廊上仍然有些潮湿。两人靠在一起,听山间百鸟叫来叫去。茶壶是青瓷莲花纹,但里面装着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喝醉的蜜酒,里头甚至还勾兑了一些玫瑰露,香气宜人。 齐昭昀忽然没头没尾的说:“我吃过你的肉。” 顾寰惊讶的张大眼睛看着他,齐昭昀却没有回应他,依然漫无目的看着眼前青山。他的手颤抖起来,杯里荡漾起波纹:“我不能离开你独自生存,我没办法面对那种场面,我吃了你的尸体。” 这像是一种最怪异的自我保护,或者一种同生共死的宣誓。即使你早已死去,也有一部分和我永不分离,也有一部分和我活着。唯此我才能不死去。 即使那已经和死去无异了。 顾寰沉思着,慢慢收起惊讶的表情,他终于理解为何齐昭昀一丝荤腥也不沾的真相,却觉得自己无言以对。这事对他不是恐怖的,而是惨烈的。一道深深天堑把齐昭昀和尘世隔开,而他只庆幸自己现在和齐昭昀都在深沟里。 他握住齐昭昀的手,想了很久自己应该说什么,最后说:“我知道了。” 第224章 齐昭昀默然不语,把头靠在他胸前。所以说,顾寰现在彻底明白,无论何时他以陌生的面目来见齐昭昀,都应该明白一件事,齐昭昀不会怕他改变的面容,更可怕的事情太多了,而他不能把齐昭昀留下。 他终于也未曾把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