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 第1章 [现代情感] 《绵绵》作者:词枝【完结】 简介: 【温柔坚毅乖女陈绵绵x高傲冷淡少爷程嘉也】 【现代言情+精品小说+1v1+he+暗恋+校园+追妻火葬场+唯美】 陈绵绵第一次见到程嘉也是在包厢里,她拘谨地坐在对面,眼神飘忽,手心发汗,磕巴地做自我介绍。 黑色卫衣的少年坐在人群中央,兴致缺缺地抬起头来,一双眼漆黑如曜石,平静冷淡,盯了她片刻,随口问,你知不知道一首歌叫《绵绵》。 她摇摇头。 于是他又意兴阑珊地低下头去。 后来决定离开程嘉也的那一天, 她坐在机场大厅,戴上耳机,第一次点下播放键。 这么多年,她终于听清。 那首歌这样唱。 “从来未爱你,绵绵。” 第1章 黑色雪山1 八月末,南城大学。 烈日炎炎,道路旁的梧桐叶被晒得蔫头耷脑,路面滚烫,高温灼得人脑袋发昏,校园里,大路上几乎空无人烟。 陈绵绵抱着一大摞崭新的书籍,艰难地往前走。 怀里的教材堆得老高,几乎快要看不见前面的路,手臂肌肉酸痛打颤,摇摇欲坠。 太热了。 近四十度高温的正午,光是往太阳底下一站都发晕,何况她还负重走了近两公里路。 实在是抱不动了。 陈绵绵很轻地蹙起眉,屈起膝盖,万分艰难地顶住教材底部,小心翼翼,又吃力地把厚厚一叠书放到路边的长椅上,揉了揉手臂,摸出手机来看。 还是没人回。 她盯着空空的聊天框,停顿了两秒。 半小时前,她收到辅导员信息,说要通知班上的同学们去行政楼领取本学期的新教材,时间紧迫,必须在两个小时内领走,否则过期不候。 然而她的通知信息发到群里之后,没有一个人回复。 不可能没人看见。 她沉默着从那条艾特全员的消息上滑掉,点进几乎没怎么使用过的qq空间。 同班的女生a刚发布了九张精致的全妆自拍,背景显然是同学b的床帘,偶有一张没裁剪干净,露出同学b坐在桌前安然玩手机的侧脸。 同班的男生c在社交平台上向所有不特定人发出邀约,说等太阳下山了,晚上凉快点,出门去喝酒泡吧,顺便看场他最爱的全世界最nb的乐队live。 再一刷新,无数眼熟的同学,不分男女,纷纷热络评论,大约是什么很帅一定去之类的字眼,陈绵绵没再细看。 她摁灭了屏幕,抬眼盯着马路对面的梧桐树发呆。 还是很热。 双手抱书,没空打伞,索性就没有带。灼烈的日光毫不避讳地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晒得人仿佛要被灼伤。 但心脏却闷闷地发胀。 脖颈一层薄汗,黏住几缕发丝,衣服略湿,贴住后背,黏腻又潮热,混着手臂肌肉拉伤般的酸痛,不适到极点。 甚至有点头晕。 陈绵绵站在小片树荫里,蹲了一会儿,盯着柏油马路上干透的油漆出神。 片刻后,约莫没那么累了,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忍住轻微的头晕,重新躬身抱起那摞书。 都到这里了,没办法。 “……同学?”身后倏然响起试探性的招呼声。 顿了两秒,陈绵绵回头。 身后是个男生。戴黑框眼镜,t恤短裤,脖子上挂着一串浮夸的银饰,略显嘻哈的男大学生打扮。 “那个,你一个人搬得了吗?看起来好辛苦啊。” 男生站在原地,脸上挂着因为搭讪而略显局促的笑。 对视几秒后,他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书,热络地开口,“我帮你吧。要搬到哪里去?” 手上骤然一轻,显得这一切都很突然,陈绵绵没反应过来,站在日光下,迟钝地啊了声。 “都是同学嘛,我看你一个女生太累了,就想帮一帮,没有恶意的。”男生见她犹豫,解释道。 实在有点不舒服,没力气拒绝别人的好意,沉默了两秒后,陈绵绵开口道。 “……十号宿舍楼。” “谢谢。” …… “啊?所以这是你们班的教材,这么热的天,你全一个人搬?” “别太过分了啊,高温天气不想出门很正常,但至不至于全班都装死,让你一个小女生来做这么重的活儿吧?” 王轩帮她把书搬到宿舍楼下的树荫里,汗如雨下,累得不行,也真情实感地生气了。 陈绵绵没接话,只是安静地说了句没事,然后转身去超市冰柜里给他拿了瓶水。 “谢谢你了。”她说。 树荫遮挡住大半阳光,只留斑驳光斑浮动,女孩脖颈上一层薄汗,在日光下隐隐闪着光。 王轩一顿。 她很白。 刚刚在教学楼下他就发现了。 身型纤细,骨架很小,五官精致。此刻过热,白皙的脸颊泛起轻微红晕,略圆的杏眼却沉静。 “……没事。” 被她这么一看,王轩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停住了想要掀起衣服擦汗的手,顿了两秒,接过那瓶水,略显局促地捏了捏。 “那我就先走了?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再叫我。” “好。”陈绵绵说,“谢谢。” “没事儿。”王轩心里七上八下,揣着事儿转身往回走,一路上心思浮动。 第2章 穿过教学楼和球场,原路返回,走到行政楼下,已经热得快要中暑。 “妈的,什么鬼天气,活不活了还。” 王轩推开门,大厅充足的冷气扑面而来,却难解燥热,烦躁地抱怨着。 大厅里的人却没说话。 行政楼比教学楼豪华许多,盆栽绿植掩映,那人坐在最里面的单人沙发上,双腿分开,身体微俯,手肘撑在膝盖上,闲闲地横起手机打游戏,眼都没抬。 漆黑眼睫垂着,从侧面看,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整个人显得冷淡又散漫。 辅导员正在一旁给他倒水,又殷勤地问他空调温度是否合适,要不要进办公室坐坐,这人都没什么反应。 “不是。”王轩看着辅导员表情讪讪地走回办公室,一边喝水,一边郁闷。 “就你这个谁跟你说话都不鸟的架势,忽然发什么善心啊?” “怎么,隔着窗户看见人妹子累的,还让我去帮?” 程嘉也依旧没说话,垂着眼在屏幕上点点划划。 “……” 行,少爷就是少爷,不想理就不理。 王轩习以为常,啧了声,在旁边坐下,等他打完这局。 他坐着无聊,捏着手里还剩个底的矿泉水瓶玩儿,琢磨着,忽然开口。 “诶,你别说,之前听他们说,觉得中文系这个妹妹很漂亮,还挺不以为意的。” “当时觉得寡淡,”他晃了晃矿泉水瓶,奇道,“今天一近距离接触,觉得的确是漂亮。” “不是美艳那挂的,就温柔清纯小白花,但气质还挺出众的。” 手机里传来胜利的游戏音效。 程嘉也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脖颈,垂着眼,把手机随手往旁边一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手肘一撑,略显散漫地站起来。 他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是么。” 陈绵绵回宿舍先洗了个澡。 她最后还是没有一个人把教材搬上楼去。 那个男生走了不久,她隔壁寝室睡午觉的朋友就醒了,气得要跳脚,一边骂人一边急匆匆地下楼来帮她搬。 “他们要死是不是啊?装什么瞎子呢?也就你好心肠,要我我就直接一把火给他们烧了,不要就滚好吗?” 张彤是她从前的室友,后来转专业,就从寝室里搬了出去,脾气火爆,眼里容不得沙子,一路上都骂骂咧咧的。 “没事,这不搬上来了吗。” 陈绵绵一边安慰她,一边在群里发消息,说教材已经搬到女生寝室了,男生在楼下活动室拿,女生到301门口领取。 刚发出去,就收到了许多条回复。 “收到”,“来了”,“111”。 陈绵绵没什么表情地关掉手机,把教材放在门口,关门进去洗澡。 出了一身汗,黏腻得慌。 她洗完出来时,看见张彤坐在她桌前,握着手机,眼巴巴地望着她。 “绵绵。” 陈绵绵:“……嗯?” “什么事?”她一边擦头发,一边回答,“如果是让我陪你出去玩,我可不去啊。” 她声音很轻,带点南方人特有的咬字,不明显,但听起来很温柔,却又有些许不容动摇的意味。 “还有两篇稿子要写。”陈绵绵说。 “呜呜呜。”张彤叹息一声,趴在桌子上,开始假哭,“我被鸽了就算了,连你也不陪我。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乐队啊,为什么没有人陪我去看,呜呜呜呜……” 陈绵绵:“……” “我真的要写稿,这周末就要交。”话还没说完,被愈来愈大的假哭声打断。 “就是没有人爱我!呜呜呜!”张彤把脸埋在臂弯里,十分浮夸地大哭,还时不时模拟两声吸鼻涕的声音。 陈绵绵:“……” 她沉默了两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似的开口。 “几点?” “八点!”张彤一骨碌坐起来,精神百倍,“我七点四十来门口等你,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好。”陈绵绵说。 第2章 黑色雪山2 大学附近总是繁华的商圈。 吃喝玩乐的场地一应俱全,各种集市和活动层出不穷,夜晚尤其热闹。 陈绵绵跟着张彤踩点到场地门口的时候,已经人潮涌动,摩肩擦踵了。 “我斥巨资买的二楼!你有福了。”张彤拉着她往前走。 陈绵绵没来过livehouse,抬眼打量着建筑。 外部装修平平无奇,顶多是灯牌比周围店铺更亮一点,进入建筑内部之后才看出不同来。 穿过一截灯光昏暗的长廊,豁然开朗。 现代工业风的装潢,场地很大,入场口有穿着清凉靓丽的漂亮女孩正在排队检票,周围张贴着近日演出的大幅海报,角落里摆放着约两米高的易拉宝。 陈绵绵跟着张彤站在队伍里,缓慢前进,打量着墙壁上的海报。 最近一张是今晚演出的乐队,几个人拿着乐器站在画面中央。 要说他们小众,也不太算,因为主唱太帅,音乐节现场的视频剪辑在社交平台上爆红好几次,粉丝愈来愈多,据说巡演场场都一票难求。 不过陈绵绵不太感兴趣。 她很少听现代流行乐,单纯是陪张彤来看的。 队伍往前进了一点,她移开视线,去看另一张海报。 第3章 几位打扮漂亮的女孩正轮流换着姿势与海报合影,挡住了画面的大半,从她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那人黑色外套的一角。 陈绵绵正要移开视线时,那群女孩儿们凑在一起翻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原地,让她得以窥见那张海报的全貌。 看清的一瞬间,她呼吸倏然停住。 不像其他海报里那些人一样打扮得颇具风格,这张海报的主角好像很低调,简单宽松的黑色外套,卫衣兜帽半遮住额发,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 下颌线干净又利落,喉结明显。 光是露出的脖颈线条与手背筋骨,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一如他站在她房间昏暗的灯光下,被分割出明暗的剪影。 “绵绵,走了!” “绵绵?” 一叠声呼唤在旁,陈绵绵顿了好片刻,才缓慢移开视线。 “你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才听见。”张彤拉着她检了票,从旁侧的小楼梯上二楼。 “没什么。”陈绵绵垂着眼踩上台阶,安静地说,声音隐在嘈杂的环境里,听不真切。 不过就算环境不吵,张彤应该也听不见。 因为她刚踏上二楼一步,就立刻震惊地低骂了一句,“我操。” “怎么了?”陈绵绵在她身后,有些疑惑。 楼梯太窄,光线昏暗,张彤不往前走,她出不去,只能在身后询问。 前面的人没说话,反手拽住她衣角,拉着她快步往前走。衣角被攥得死紧,张彤脚步飞快,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陈绵绵满腔疑惑,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她拽着走了。 一句“到底怎么了”还没问出口,随着几下鼓声,舞台上的乐队已经开场,张彤更没空回答她了,整个人趴在栏杆上大喊主唱的名字。 陈绵绵:“……” 好吧。 就知道会这样。 她没那么大热情,只是安静地站在栏杆边,看着台上表演。 整场气氛都很好,现场跟音源差别不大,主唱很会来事儿,该互动互动,该合唱合唱,往台下扔外套的时候,欢呼尖叫声可以掀破屋顶。 陈绵绵倚在栏杆边,略显无聊地往下看,甚至还看见了他们班十多个同学,其中就有那个发qq空间邀请大家去看的男生。 又是一首歌毕,主唱扯了张纸擦汗,拧开一瓶矿泉水,抬睫往二楼扫了一眼,忽然顿了一下。 两秒后,他笑了一声,摘掉耳麦。 “我说你们今天怎么老是往二楼看呢。” 楼下人群静了两秒,知情不知情的,都回头看,然后尖叫声愈发高分贝。 “——程嘉也!” “程嘉也怎么也在这里啊!” 主唱接着笑,跟着重复,“是啊,程嘉也怎么在这里啊。” “我靠!他不是退圈了吗呜呜呜呜!” “最后一场巡演我都没买到票,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啊啊啊啊啊!” “本人好帅啊,操……” 主唱听着前排的议论声,拿着麦克风,抬头冲二楼开玩笑。 “来都来了,要不要下来唱一首啊?” 整个一楼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二楼边上那人。 而陈绵绵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彤刚上楼的那句脏话,是在说什么。 ——程嘉也,也在这里。 她缓慢而迟钝地偏过头,看见那人穿着跟海报上相似的黑色卫衣,上半身微弓,手肘搭在栏杆上,眼睫垂着,没什么情绪地跟对台上的人对视。 场地的灯光擦过,照亮他冷淡的眉眼,似乎在为被旁人转移注意力而不耐。 两秒后,他直起身,转身往外走。 “没兴趣。” 他说。 “我天!今天竟然在flipped现场看见程嘉也了!” “这人真的好拽,说退圈就退圈,连串场顺便唱一首都不同意,真的气死我了!” “没去成他最后一次巡演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呜呜呜呜……” “他到底为什么退圈啊?明明在学校里玩儿得那么好,歌全是他写的,正儿八经火起来要签公司的时候,他反而还退出了,我真的不理解……” “嘘。听说哈,我是听说,他家里好像管挺严的,马上毕业要出去读书了,不方便露脸太多。” “也有道理……他可能真的是写歌玩玩儿,没打算把这种事当饭吃,毕竟家里那么……” 散场时,众人踩着灯光和喧嚣往外走,人潮涌动,议论声不可避免地钻进耳朵里。 陈绵绵安静地听着,垂下的手握住手机,纤细的五指并拢,攥得很紧。 “你说我们学校还挺能出名人的哈,这个主唱是我们学校出来的,程嘉也也是我们学校的。” 张彤喊太久,嗓子都有点哑,咳了两声,又毫不在意地继续感叹道,“明年他们一毕业,就看不到帅哥咯。” “你少说点话吧。”陈绵绵垂着眼转移话题,“回去喝点雪梨水。” 张彤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陈绵绵!你再这样下去,我要怀疑你性取向有问题了!” 陈绵绵:“?”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不然怎么对着这么多我们学校的帅哥,一点反应都没有,净惦记着我的嗓子。” 陈绵绵:“……” 张彤见逗到她说不出来,倚着她的肩膀哈哈大笑,一路挽着她出了大门。 第4章 夏日夜晚,风也微热,带着远处的烟火气,拂过长发和裙摆。 张彤站在边上打车,抱怨着排队排到四十多名,陈绵绵没回应,抬眼看着门口那张海报,有些出神。 方才进来时没注意。 原来这里也有。 二十岁出头的程嘉也是何等的耀眼。 抱着随意的心态组建了校内乐队,以一首自己词作的作品,径自拿下年度最佳乐队单曲,一跃成为远近闻名的最佳新人,却低调到了一种异常的程度。 不签公司,不上综艺,不搞粉丝互动,只是安安静静写歌。连巡演都仅限于主场的城市。 甚至连退出也宣布地毫无预兆。 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他闲暇时期的一些消遣,并不重要,随时可以割舍。 像她一样。 手机震动一声,把她从出神中拉回来。 陈绵绵拿起手机来看,屏幕白光映亮她的下半张脸。 “排到了排到了!”张彤早等得蹲下了,这会儿迅速站起来,报着车牌号,“江a……” 她边说边往路边走了几步,张望着来车,忽然听见陈绵绵在身后喊她。 “彤彤。” “嗯?”张彤回头,看见陈绵绵还站在屋檐下,白色的裙摆随着夏夜晚风飘荡,漂亮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 “我今晚不回学校了。”她说。 纤细的手指摁下锁屏键。 屏幕光熄灭的前一刻,显示出聊天软件的背景。 黑色头像的账号在眼前一闪。 【ye】: “后巷口。” “过来。” 与人潮拥挤的出场门口相比,后巷显得十分寂静。 爬山虎点缀在围墙上方,茂密地垂下。路面很窄,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尽头,车身在夜色下闪烁着金属的色泽。 很熟悉的车。 她第一次到南城时,也是这辆车来接。 只是…… 陈绵绵隔着暗色的车窗玻璃望了一眼,隐隐约约看见穿黑色外套的少年略显散漫地坐着,一只手搭在窗沿上,神色寡淡地半阖着眼。 ……只是当时没有他。 方才被无数人注视期待着的人,此刻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她。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像汽水瓶里悄悄上涌的气泡,突如其来中,又带着点隐秘的欢欣。 挥绝莫名其妙的情绪,陈绵绵踩着砖块站定,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回公寓。”身旁的人略微抬眼,视线落在前面,没什么情绪地吩咐道。 声音落在空气中,低而沉。 司机应声,点火起步,调转方向盘。 窗外夜色隔着一层玻璃闪过,车内依旧寂静。 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们一般不怎么说话。 陈绵绵略微偏头,从后视镜里看见程嘉也的眉眼。 冷淡而倦怠,看起来livehouse的不耐依旧持续到现在。 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他心情不大好。 几秒后,她安静地移开视线,什么都没有说。 程嘉也的公寓就在学校附近,十几分钟就到。 他不住寝室,常年外宿。 上了楼,指纹解开锁,进门。 陈绵绵走在前面,下意识想伸手开灯,指尖刚触及开关,手腕倏然被另一只手攥住。 不算温热,修长的手指仍带着夜风的凉意,曲起关节,扣住她。 “不想开。”程嘉也在她身后说。 很近。 声音隔着一点空气落到耳道里,似乎可以听清音质里的颗粒感。 很轻的呼吸拂过耳畔,胸腔的起伏似乎贴住后背,让人一阵心悸。 陈绵绵顿了好片刻,抿唇轻声道,“……那我先去洗澡。” 程嘉也嗯了一声,松开她。 陈绵绵在黑暗中往前走,手腕上的温度仍残留着,好像要把人灼伤。 好奇怪,她想。 明明做了那么多亲密的事情,还是会因为一点细枝末节的接触而心跳声砰砰。 夜晚依旧寻常,直到天边都稍亮,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似乎是有人离开,然后复又关上。 第3章 黑色雪山3 不知道是否因为生理期过于困倦,又或是破了常例的亲密让这个夜晚变得更加安静,陈绵绵简单洗漱后,很快就陷入了睡眠状态。 梦境纷杂,乱七八糟的画面一帧帧闪过,竟然还破天荒地,梦到了第一次见到程嘉也的时候。 彼时她十八岁。 初次飞行就跨越大半个国家,独自一人拎着沉重的行李穿过机场长廊,明净落地窗外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新奇。 也让人怯懦。 她抿着唇跟着指示牌出口走,孤身一人站在路边,手里攥着张纸条,等待着纸面上车牌车辆的到来。 与空旷崎岖的山野不同,南城的建筑高大而密集,写字楼鳞次栉比,道路宽敞干净,或出差或旅行的人们奔波在此,装扮光鲜,行色匆匆。 好像一切都忙碌而疲惫。 没有远处覆雪的山峰,潺潺见底的溪水,带着雨后青草香味的空气,和时时刻刻笑着打招呼的人们。 透过装点着鲜花的机械森林,她仿佛看见冰冷的钢铁底色。 一种极难融入的底色。 车来时,陈绵绵仍在发呆。 一声礼貌的鸣笛后,她才倏然回神,把跟司机道了您好,帮着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第5章 哪怕彼时她初次接触城市生活,尚不能明白连号的车牌和劳斯莱斯black badge意味着什么,也能立刻敏锐地感知到,这辆车很贵。 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贵。 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像小地方的人会熟络地聊闲天,车内十分安静。 司机坐得端正而一丝不苟,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方向盘上,表情沉静,目不斜视。 陈绵绵也就没说话。 她本就不善于做主动发起对话的那一个,更何况像溪水里的小鱼进入大海,多了解另一条小鱼,也不会让她得到什么。 徒增羁绊罢了。 一路无话,汽车平稳驶入城南,在林荫茂密而幽静的道路上又行驶了片刻,才到达目的地。 司机下车,站在低调到没有招牌的建筑门口,示意她直接进去就好。 陈绵绵跟着服务生的引导,在三楼包厢门口站定。 等待开门的那一会儿,她手心的纸条被汗略微湿透,嘴唇抿得很紧。 雕花红木大门的背后,是程家给她办的接风宴。 细致贴心,礼数周到,风光无两。 陈绵绵当时困惑。 她一个小小的、与程家人人生毫无瓜葛的、被资助的学生,何至于让这家人大动干戈,全家出席这顿平常的饭局呢? 后来回想,才倏然发现,大抵是因为程嘉也吧。 这一家子都是生意场和政局上磨练出来的人精,许是考虑到她的出身,没有穿得太过隆重,都是低调闲适的常服,举止亲昵,语气温和,面上带笑。 程父问她一些有关西南山区地势和产业的问题,都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她能够知晓且有话可说的范围内。 程母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询问她对于大学专业选择和未来的人生规划。 “南城大学不好考的,你家那边教育资源比较一般,能考上已经很厉害了。”程母笑了一下,像所有母亲一样,难以控制地提到另一个人。 “我们嘉也去年也只是刚刚够上分数线。” 对上陈绵绵有些疑惑的目光,保养得当的女人又解释道,“他之前在准备出国,所以……” 程老太太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中断了这句话。程母又笑了一下,从容又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揭过去。 陈绵绵于是也笑笑,安静地听她讲别的。 其实她对这些家庭秘辛并无兴趣,只是在疑惑程嘉也是谁而已。 后来就见到了。 他是这顿饭进行到一半时进来的。 八月底,南城前一夜刚下过暴雨,不算热。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推开门时,另一手摘下耳机,神色冷淡,只字不言。 绕过她座位往另一侧坐的时候,还能嗅到木质香与夜风凉意。 饭桌上安静片刻,无人出声。 几秒后,又迅速恢复寒暄与聊天的状态,好像那一瞬间的尴尬、无措与面面相觑,都只是陈绵绵的错觉。 短短一个照面,场面上的主角已经发生了变化。 “怎么才来?”程父偏头问他。 程嘉也拉开椅子坐下,垂着眼,没什么情绪地敷衍道,“堵车。” 桌上又安静片刻。 连陈绵绵都可以感知到他在说胡话。 这片区域应当比较特殊,进大门时需要登记车牌,一路上连人都少见,何况车辆造成拥堵。 但一桌人谁也没拆穿,避开矛盾似的,接着换话题。 “这就是我们几年前挑选资助的小朋友,还是你在一堆资料里选中的,记得吗?”程母揽着陈绵绵的肩膀,温声问对面的人。 程嘉也隔了几秒才有反应。 他低颈在手机屏幕上敲下几个字,似乎是发送完毕后,才缓慢地从手机屏幕上抬眼,目光晃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好像刚刚才发现有个外人在似的。 他没说话,但神情很明显。 早不记得了。 于是程母又捏了捏陈绵绵的肩膀,带着笑意轻声道,“绵绵,跟嘉也做个自我介绍?” 陈绵绵一顿。 其实方才已经做过了。 虽说是小地方里出来的人,但礼貌是有的,刚进门时就规规矩矩地对长辈鞠了躬,说您好,我叫陈绵绵,非常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无私的资助。 但那时候显得十分顺理成章。 不像现在。 一桌人都安静坐着,等待着这个场景的发生。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周围的人更多,且都是长辈,却仍然远没有对面那人给她的压力要大。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神色极淡,平静又随意地望着她,直到眉宇间为数不多的耐心,肉眼可见般的即将告罄。 程老太太喝了口茶,蹙着眉准备打圆场,刚想开口斥责他两句,却见陈绵绵张了张嘴。 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地小声开口。 “你好,我叫陈绵绵。” 声音因为过于紧张,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抖。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只这一句太单薄,于是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即将在南城大学读书,今年入学。” “……是你的学妹。”她最后这样结尾。 “小学妹呢,嘉也。”程母在旁补充道,“成绩很好,很厉害的妹妹,性格也很不错。等到九月开学,你要多多关照一下……” 第6章 她还说了什么,陈绵绵没注意了。 因为程嘉也眉梢轻微一抬,注视了她几秒,瞳孔漆黑,平静又随意,显然没听旁人在说什么。 沉默的对视里,他倏然开口问道: “你知不知道一首歌叫《绵绵》?” 陈绵绵顿了顿,摇头。 于是她看见他又意兴阑珊地低下头去,留给众人一个漆黑的发顶。 此后话语寥寥,再没看过她。 她当然不知道。 她去哪里知道呢? 从童年长到少年,她耳边一直是奶奶唱的哄睡歌谣,是风吹树林的窸窸窣窣,是雨后山间的流水潺潺,还有操场喇叭的课间操声响,和朗朗的读书声。 在他们那个交通闭塞、资源落后的小地方,连mp3都是奢侈,何况港乐。 所以后来她写稿攒了些钱,拿奖学金换了手机之后,歌单里循环了很久的eason,却独独没有碰那首《绵绵》。 那会让她想起程嘉也。 想起他们宛如云泥的第一次见面。 沉默,紧张,与天壤之别。 有些时候真的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有的人的确就是,出生就在罗马。 其实要说当时她对程嘉也有什么感觉吗? 也没有。 她那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是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尽管他身上有一些吸引人的特质,但他们也没有什么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性。 可是后来…… 偏偏就是有了。 陈绵绵醒来时,清醒得仿佛从未入睡,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化,僵硬又奇怪。 窗外天刚蒙蒙亮,捞起手机一看,才六点过十分。 她起来换了衣服,收拾好房间,放轻脚步,走出房门。 程嘉也的房间门还关着,大抵没醒。 他觉浅,一丁点儿声音都容易把他吵醒,陈绵绵轻手轻脚地把他昨晚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放进洗衣机,摁了静音模式,买了早餐回来放在桌上,转身出门。 还有两篇稿子要赶。 她又打开手机确认了一遍截稿日期,是真的快要来不及了。 打车回到学校,在宿舍楼下碰见起来换班的宿管阿姨。 “诶,绵绵啊。”阿姨冲她招手,“昨天是不是又没回来啊?” 南大其实管得不严,很少查寝,夜不归宿一般也没人管。早上正常回来,阿姨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下了早课,或刚买完早餐。 如果室友不主动向阿姨报备的话。 陈绵绵习以为常,在登记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学号,“辛苦阿姨了。” “没事没事。”阿姨把本子收起来,劝道,“你跟你们寝室还是好好沟通一下,都是室友,没必要举报别人这么积极的……” “好。”陈绵绵平静地应着,“没关系,本来就是我没回来。” 阿姨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她上去了。 走到寝室门口也不过七点钟,陈绵绵动作很轻地拧开门。 窗帘没拉开,灯关着,一片昏暗,也很安静。 大概都还在睡。 她回身关上门,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准备收拾了电脑和书本,去图书馆写稿。 但再怎么轻,再怎么缓,还是会发出一些声音的。 靠近门的那个床位轻微一响,应该是里面的人翻了个身,出声道:“你上厕所这么快?都没听见冲水声。” 陈绵绵一顿,还没来得及出声,又听见她问了一句。 “那个谁还没回来吗?” “应该没吧,没听见声。”另一个床帘里传来困倦的声音,拖着呵欠的尾音。 “笑死。真就白天做卷王好学生,晚上搞反差学生妹呗。”最先开口的室友刻薄地嘲讽道,“不知道又哪里去睡了。” 打呵欠那个好像不太感兴趣,“诶,她是不是铁定能保研啊?两年都是专业第一。” “你管呢?”靠门那个坐起身来,接着窸窸窣窣一阵响,大概在换衣服,毫不客气道,“反正保研跟你我无关。” “人家又是学生干部,又是专业第一,还搞几个省国级大创,对外给杂志社供稿,是我们能比的?” “能啊。”困倦那个也坐起来,开始笑,“我们又不是山里来的。” “噗,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正默契地笑着,卫生间里传来冲水的声响,水箱响动。 对话倏然停止。 空气沉寂下来,气氛诡异地一凝。 靠门床位的那个室友顿了两秒,缓缓拉开床帘。 陈绵绵伸手摁上墙壁的开关。 灯泡骤亮,白光铺满整个寝室,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她站在桌前,平静地问,“聊完了吗?” 书桌上,她的电脑黑着屏,笔记本摊开放在一旁,一杯洒了的奶茶横在书上,黏稠的液体在笔记本上蜿蜒,留下一大片奶茶渍,一路流到电脑边。 都已经干掉了。 陈绵绵站在那里,视线一一从三个人的脸上扫过,神情平静,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聊完了的话,我们谈谈吧。” 第4章 黑色雪山4 张彤上午两节大课,中午从教学楼回来的时候,累得要命。刚走到寝室门口,看见隔壁寝室一个女生愤怒地夺门而出,另一个抹着眼泪追着她出来。 第7章 张彤:……? 什么抓马剧情。 她好奇地侧身,到门口瞅了眼。 唯一剩下的那个女生背对着她,正说着话,“绵绵,不好意思啊,这确实是我们不对……” 陈绵绵的目光越过她,和门口的张彤对上。那个女生顿了顿,也转头看她,气氛又尴尬地凝滞了。 张彤顿了一秒,干笑两声,试探地打招呼道:“……中午了,去吃饭?” “好。”陈绵绵说,把黑屏开不了机的电脑装进包里,背上包往外走的时候,很轻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等到电脑修好,你照着发票金额赔偿就行了。” 道歉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 长到二十多岁,人早该分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明知不对却依旧去做,只能说这个人就这样了。 那女孩明显急了,大概是没想到她看起来这么好说话,但却会毫不客气地把赔钱两个字扔到她面前。 她脸腾地红起来,皱着眉追着她走,“我刚又没说你坏话,不就是一杯奶茶洒在你桌上了吗?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至于吗?” 张彤站在门口,嘴角抽了抽,欲骂又止。 这话都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陈绵绵倒是没什么反应,照常收拾东西,越过她往外走。 “砰”一声,寝室门关上,隔绝了那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去,什么情况?”张彤还兀自为这不要脸的程度震惊了一会儿,才快步跟着她往外走,目瞪口呆道。 “她们在背后说你坏话,还弄坏了你电脑?” “之前不是就搞小团体排挤你,还时不时就去举报,评优评奖的时候写匿名信说你常常夜不归宿?就这种奇葩室友,你还能忍到今天才发脾气?” “之前也没在忍。”陈绵绵边走,边搜索学校附近修电脑的地址。 “只是觉得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会有过多的联系,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可是现在不行。 平时夜不归宿,她们去告诉阿姨,记一点扣分,这无可厚非。不能因为别的寝室关系好,互相打掩护,就觉得她们这样不对,毕竟是她做事在前。 她也很难因为谁在背后说她坏话而感到不快。 嘴长在别人身上,她也不能左右。 但今天不行。 莫名其妙的火气叠在一起,造就了这一场看似平静,却注定分崩离析的闹剧。 校园路上阳光明媚,林荫斑驳,背着包抱着书本的人来来往往。 张彤偏头看她。 陈绵绵穿了条简单的白裙子,单肩背着帆布包,素面朝天,头发披散着,垂着眼,神情恬静,整个人显得温柔而沉静。 但处理问题时却果断而又雷厉风行,绵软的一面里仍藏着刀锋。 张彤倏然觉得,她好像一直是这样。 陈绵绵像一只海上的帆船,安静、温柔、孤独而又自省,如大海般包容,一道两道伤痕尚算无伤大雅,还能载人安然度过。 但当船上的裂纹愈来愈多,到了能承受的最大重量,只需要轻轻一点,就能够完全坍塌。 无需雷电,无需风暴。 只要一根导火索。 吃完饭后,陈绵绵去学校外两条街的店铺里修电脑。 老板鼓捣了几下,手指一捻,熟练道,“进水了啊?” 陈绵绵点头,老板直起身来,手一挥,“五百块钱,明天来拿吧。” “可以快一点吗?”陈绵绵抿唇,又看了眼时间,在心里估算赶稿所需的时长,“我有点急。” 老板指了下桌子另一头,“还堆着那么多呢,忙不过来,得排队。” 陈绵绵一时没话说。 许是看她实在急,过了一会儿,老板又说,“你下午六点来拿吧。” 没办法了,这是学校五公里内唯一一个比较正规的店铺,陈绵绵思忖片刻,只能点头,扫码付了钱。 “绵绵?” 身旁倏然响起一道男声,略带诧异地喊她。 陈绵绵偏头,看见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柜台旁边,垂眼看她。 “哟,认识的啊?”老板目光在他们中间扫了几眼,奇道,“你早说认识这小子,就不收你那么贵了呗。” 陈绵绵:“……” 她无言片刻,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而喊道,“学长。” 池既也笑了一声,微微倾身看了眼发票上的金额,啧了一声,“收这么贵就过分了啊,张叔。” 老板在里面忙活,挥挥手,“待会儿退她两百。” “哦对了,”他指了指桌上,“你的电脑清完灰了,放那儿的。” “好。”池既应着,但没急着动,还是站那儿,垂头看着陈绵绵,带着点笑意,“好久没见啊,最近怎么样?” 陈绵绵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小幅度地耸了下肩,不确定道,“……还行?” “行什么行。”老板边干活,还不忘插嘴,“刚才急得快哭了都。要不是看你可怜,才不给你插队呢。” 陈绵绵:“……” 池既闻言收回视线,垂眼看她,很轻地挑了挑眉。 “聊聊?”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和室友闹了点矛盾,准备找房子搬出去住。” 陈绵绵不想说太细,垂着眼踩地上的落叶,简单描述了一下。 两个人并肩在午后的校园林荫路上散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步伐放得很慢,显出几分悠闲和轻松来。 第8章 池既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刚刚在急什么?” 陈绵绵顿了顿,老老实实道:“……还有两天截稿,电脑坏了,再拖一会儿真不一定写得完。” 池既也顿了顿,没忍住,又笑了一声,“就这啊?小朋友,这也快把你急哭了啊?” “……我没有!”陈绵绵声音提高了点,反驳道,“是他夸张了。” “行。”池既依旧带笑,点点头,顺着她说,“张叔这人就这样,爱看热闹。” 陈绵绵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转而问道:“你实习结束了吗?” “嗯。”池既答道,“刚刚结束。公司那边本来想跟我签留用三方的,资薪待遇都还不错,但我说我不留在这边,还挺遗憾的。” “好像还有文案策划之类的岗位,你明年实习的时候可以找我内推。”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悠悠地散步,路过篮球场。 操场边,看台上坐着不少人。 夏天,大学里漂亮女孩很多,穿衣也很自由,吊带背心,短裤短裙,妆容精致漂亮,往看台上扎堆一坐,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篮球场中央。 王轩满头是汗,喘得厉害,坐下灌了一大瓶水,视线从看台上转回来,很不爽,“这么多女孩,怎么没有一个人给我送水的?” 队友嗤了他一声,抬抬下巴,揶揄道,“女孩儿和水都在那儿呢。” 不用看也知道。 程嘉也嘛。 说是这样说,王轩还是看了一会儿。 何止有水,还有巧克力和鲜花。 还有微信二维码。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心已经被伤透了。 王轩觉得自己又在犯贱,略显郁闷地啧了一声,转头逼自己不去嫉妒。 “有程嘉也的地方,有我们什么事儿吗?”看着人过来了,队友开玩笑道。 “少来。” 话题中心的人没什么表情地回道,不甚在意地躬身,从队伍的箱子里捞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 “诶。”王轩左看右看,忽然瞅到什么似的,拍着他胳膊示意他看。 “那不是你那天让我帮忙的那个妹妹吗?” 程嘉也懒得应,仰头又喝了一口水,喉结在流畅的脖颈线条上滚动。 王轩的目光追着两个人的行进轨迹走,好奇又八卦,“她旁边那个男的是谁啊?总觉得好眼熟。” 当然,他也不指望程嘉也能给他答案,毕竟这人都快毕业了,连辅导员的脸都不记得。 他仔细想了一会儿,猛地一拍大腿,“靠!这不经管院那个池既吗?我们这一届入学那年的新生代表。” “据说人不错的,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吧,”王轩边看,边兀自回想,“经管院也不少妹妹喜欢他。” “上次还有女孩儿问我有没有他微信?别太荒谬!人家这不是谈上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吐槽的声音太大,操场边的两个人好像都听见一点声响,停步偏头,隔着围网望来。 猝不及防地隔着操场的防护网看见程嘉也,陈绵绵脚步蓦然一顿。 那人坐在篮球场边的木质长椅上,双腿略微分开,身体前倾,手肘抵在膝盖上,手里松松拎着瓶水,侧脸轮廓分明,瞳孔漆黑,随意而又漫不经心,缓慢抬起眼来。 周围嘈杂,人群来来往往,人声鼎沸。不远处还有推推搡搡红着脸准备上前要微信的女孩。 四目相对的那瞬间。 昨晚昏暗的房间,朦胧的光影,落地镜里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有皮肤相贴的触感,一切的一切,仿佛全都呼啸而来。 感官依然存在记忆。 手指不自觉蜷了蜷,心跳不自觉加快,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 未曾预设,却依旧心动。 呼吸困难的几秒过去。 然后她看见程嘉也盯了她几秒,目光缓慢转向她身旁的人。 不知怎么,后知后觉的慌张与紧张倏然涌上来。 那一瞬间,陈绵绵下意识收回了靠近池既那一侧的手臂,几乎立刻就要往旁一步,拉开距离—— 但程嘉也目光停留的时间太短了。 他只在她身旁人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就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仿佛她身边站着谁,是男是女,他都无所谓。 也不感兴趣。 有那么一刻,陈绵绵觉得。 她像是他生命里无关紧要的路人。 就算在他的那片海域里沉船,也无声无息,掀不起任何波澜。 第5章 黑色雪山5 好在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太久。 短暂又微妙的自嘲过后,陈绵绵移开视线。 顶着身旁人探究的目光,她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跟池既告别。 她现在没精力,更没时间跟别人讨论这件事。 她还没有办法将自己置之度外,理智又清醒地跟其他人谈论程嘉也。尽管这个故事如同一般的暗恋桥段,俗套至极。 去行政楼递交了申请退宿的材料之后,她去取回了电脑,开始在截稿日期来到前坐在电脑前沉思。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字斟句酌,删删改改,思路有时顺畅,有时堵塞,但都专注,可以让人摈弃外界的一切,暂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她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 第9章 短暂地逃避现实,杜绝一切外来消息的打扰,发掘自我创作。 恰好赶在截稿日的下午,她发送了两个文档给编辑,对方回复她收到,并说上个月的稿费已经汇出,让她有空核对一下。 陈绵绵说好。 两天没怎么看过的手机有不少消息。 有些是无关紧要的学院通知,有些是张彤给她分享的沙雕视频。池既也给她发了消息,陈绵绵点开来看。 池既:【转账200元】 池既:张叔退给你的。顺便我刚好刷到几个学校附近的房源,你看看 池既:【文件】 陈绵绵点开看了一眼,是个简单明晰的表格,有七八个可选房源,连地段优劣和房租浮动都给她整理出来了。 她停顿两秒,退回去回复他,“谢谢学长。” 对面几乎秒回,但陈绵绵没再看。 她忽略掉新消息的红点,顺着聊天列表往下拉,越过一众课程群聊和订阅号消息,终于看到沉没在列表尾端的黑色头像。 时间还停留在两天前的早晨。 【绵绵】:衣服在洗衣机里,七点半能洗好 【绵绵】:买了早餐放在桌上 程嘉也没有回复。 也没有新消息。 指尖在屏幕上停顿许久。 陈绵绵睫毛颤了颤,良久,很轻地吐了口气。 再往上翻一翻,来自黑色头像的消息少得可怜。 除了时间和地点以外,他很少说别的什么,偶尔回她一个单字,例如“嗯”、“行”之类的。 那样吝啬的回复,都还只是极少数。更多的是她的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陈绵绵盯着空空如也的对话框发了会儿呆,片刻后,她垂着眼,退出了微信。 短信里有银行卡汇款到账通知,陈绵绵点进去看了一眼,估算了金额。 这几年攒了不少钱,国奖以及助学金大致可以覆盖她整个大学生活,给稿费另开了个账户,日积月累,竟然也挺可观。 其实早就有搬出来住的打算。 她写稿需要极其专注,嘈杂又矛盾的环境并不能给她带来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且集体生活还是太拥挤了。 陈绵绵收拾了电脑,回到宿舍,准备取点现金出来备用,以便看到合适的房子时可以直接交下定金,省去许多麻烦。 宿舍很安静。 三个人都在,都坐在书桌前,或看综艺,或打游戏,听到开门声后也没回过头来。 或者是想回头,但忍住了,只能偷偷侧脸,小心翼翼地瞥她。 安静到近乎诡异。 陈绵绵只当作没看见,在抽屉里寻找银行卡。 翻遍了抽屉和衣服口袋也没能找到钱包,更别说钱包里的银行卡。她皱着眉站起身来,盯着桌面,费劲地回想。 惯常放的地方没有,这几天出门又都没带钱包。会放在哪里呢? 正疑惑时,瞥见手机屏幕亮起,通知显示张彤发来一条消息。 几个大字仿佛提醒似的,让陈绵绵倏然想起和她去看live的那晚,收拾东西时太匆忙,似乎把钱包也塞进去了。 然后呢? 她打开空空如也的包,顿了好片刻。 然后…… 好像忘在程嘉也那里了。 指纹锁“滴”一声响。 陈绵绵推门进去的时候,客厅里照例没有开灯。 天色渐暗,落地窗外落日沉下,把简约家具的影子拉得很长,宽敞的客厅里,没有人,也没听见声音。 不知怎么,陈绵绵甚至微妙地松了口气,心底隐约为可以延迟尴尬场面后的相遇而庆幸。 她反手关上门,往客房里走。 这个房间少有来人,几天过去,还是她当时离开的样子,连铺床时的褶皱都一模一样。 她看了看床边,摸了摸枕头,起身四顾,最后在床边地毯上找到了钱包,大概是收拾东西的时候不注意掉出来的。 检查了里面的东西,确定无误,陈绵绵妥善地将钱包放进包里,往外走,回身关房间门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声响。 “咔嗒”一声。 一阵极其轻微的风吹来,空气中弥散着隐约的木质香,另一扇房间门被打开。 陈绵绵顿了一秒,回头。 入目先是带着水珠的腹部肌肉。 身量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水痕在分明的沟壑上汇集,饱满的水珠顺着鼓起的肌肉往下,没入裤腰。 程嘉也上身赤裸,后颈搭着一块毛巾,黑发湿透,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一手握着房门把手,站在走廊边,撩起眼皮看她。 走廊狭窄,陈绵绵背后是墙。 她站在尽头关闭的房间门口,半身都是他投下的阴影,像是被他困在这里。 “……我来拿东西。” 顿了片刻,陈绵绵指了指身后的房间,解释道,“给你发消息没回,就先自己过来了。” 程嘉也没说话。 “……有点急用。”她抿了抿唇,补充道。 他对于私人领地的边界感太明晰。 除了夜晚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进过那个房间,连公寓都很少来。 陈绵绵又想起那晚,他站在光影分割处,垂着眼看她,表情淡得不像是刚刚才亲密接触过的人,低声开口。 “客房的灯修好了。” 一种无声却胜似有声,明晃晃,却又恰好留有几分薄面的驱赶。 第10章 寻常情侣的夜晚是什么样的呢? 是肌肤相贴之后的温存,还是说笑着相拥而眠呢? 她无从得知。 她只是低头安静地应了一声,收拾好自己满身的狼藉,踏进另一间屋子。 欲望纾解过后,留她孤身一人。 从来如此。 程嘉也终于有了回应。 他半身靠在门边,抬手用毛巾随意地擦了擦头发,往客厅走,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嗯。”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陈绵绵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有些无措地试探道,“……那我,先走了?” 又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嗯”。 他背身打开冰箱,伸手拎出瓶可乐,食指一勾,单手轻松拉开拉环,易拉罐清脆的声响和气泡咕噜上涌的声音响起。 保鲜层智能亮起的暖橙色灯光映出他分明的侧脸轮廓,却始终没有再侧眼。 陈绵绵抿了抿唇,伸手紧了紧快要滑落的背包带子,抬脚往玄关走。 刚要躬身换鞋,倏然听见他出了声。 “对了。” 程嘉也想起什么似的,侧身关上冰箱门,隔着半个客厅,抬眼望来。 陈绵绵停住动作,直起身子回望他。 “之前忘了说。” 程嘉也神情很淡,薄薄的眼皮垂下,没什么表情,整个人显得冷淡而倦怠,说出口的话也确实如此。 “如果你要谈恋爱的话,” 他在渐暗的天色中看向她,冷静道,“记得提前告诉我。” 陈绵绵呼吸倏然一窒。 一股极其难以形容的情绪涌来,几乎要把人淹没。她仿佛没反应过来一般,张了张嘴,迟钝地反问: “……啊?” 程嘉也好像又没了耐心。 他微微俯身坐下,喝了一口的可乐罐往茶几上一放,捞起手机,散漫横过来,点开游戏图标,淡声道。 “不是之前说好的么。” ……是啊。 陈绵绵站在那里,想。 不是之前说好的吗。 约法三章,互不干涉。 她怎么能忘了呢? 那一瞬间,直起身来时心底隐约的期待和忐忑,全都碎成了泡沫,仿佛玻璃渣一般,隐秘而又密集地刺进心脏。 让她几乎想笑。 她在期待什么呢? 难道真的以为程嘉也会因为她而吃醋吗? 太天真了。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是落地就在罗马的天之骄子,是众星捧月的那个月,怎么可能会为她而费心? 操场匆匆一瞥,她挂念多时,得到的只是他一句,“如果要谈恋爱了,记得告诉我。” 还有半句“我们可以断”,被他们很有默契,聪明地隐下了。 陈绵绵站在原地,很轻地笑了一声,盯着鞋尖,感到有些鼻酸。 良久,等到那股酸涩劲大概过去,听不出鼻音时,她才轻声应道。 “……好啊。” 陈绵绵有很多觉得自己很没出息的时候。 比如高中时老师才讲过一遍的数学题,课后却依旧解不开的时候;比如大一开学一个人在南城迷路,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人,却因为听不懂方言而错过的时候。 亦或是程嘉也刚刚才不经意地把她的心撕成一片一片的,转头装作无事发生,问她要不要留下来,而她竟然还鬼使神差点头的时候。 这最没出息了。 可是她没办法。 坚硬的人往往不常交付真心,平和待人,冷静自持,但一旦甘愿打开封闭的蚌壳,就会露出柔软的肚皮,将费心打磨的珍珠双手奉上。 从她那晚在夜风中看到程嘉也的侧脸起,她就再也没办法控制了。 喝了一口的可乐被冷落在旁,落日西沉,留下最后一抹余晖,把交叠的影子拖得很长。 “完了吗?”程嘉也单手掐着她的腰问。 没头没脑的一句,但陈绵绵知道他在问什么,于是静默地点点头。 睫毛低垂着,从高处的视角望去,侧脸恬静温顺,长睫微微颤动,不易察觉,将低落的情绪掩饰得很好。 程嘉也后背往后一靠,手指曲起,很轻地叩了叩腿侧。 再没有默契,在这种事上也应该有默契了。 陈绵绵依旧垂着眼,很轻地抿了抿唇,迈开两步,分开腿,慢吞吞地跨坐上去。 但好片刻过去,那人却依旧没有动。 顿了几秒,陈绵绵抬眼,略显困惑地望向他。 程嘉也依旧靠在沙发垫上,神情很淡,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 瞳孔漆黑,目光平静,却锐利。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时间仿佛被一分一秒地拉长。 陈绵绵睫毛颤了两下,迅速移开视线,企图中止这场胜负明晰的博弈,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好片刻后,程嘉也终于开口。 “哭了?” 是个问句。尾音略微上扬,却听不出几分疑惑的语气,反而更像笃定又悠闲的结论。 陈绵绵默了一瞬,盯着玄关地砖上映出的光点,否认道,“没有。” 程嘉也盯了她一会儿,没再说话,但也没动。 渐暗的天色在他眉眼上笼了一层浅淡的阴影,看不真切神情,只能看见他目光依旧平直,直勾勾地望着她。 气氛莫名其妙地僵持着。 第11章 陈绵绵视线落在玄关处,纤细娇小的身影坐在他腿上,却坚持不看他,只留下一个睫毛颤动的侧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腰侧那只手已然被她的体温烘暖,程嘉也依旧没有动。 他像是游戏的国王,是带有上帝视角的造物者,平静又冷淡地俯视着她的情绪。 陈绵绵终于受不了似的,她倏然从他身上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伸手把微皱的衣摆扯下来。 “我先走了。”她说。 后退的脚步声和匆忙的道别混在一起,显出几分狼狈和仓皇来。 她可以承受因为自己期待太多而带来的落空与低落,因为早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划定了明晰的楚河汉界。 是她想要太多,是她越界,受伤理所应当。 但她没有办法忍受程嘉也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着这一切。 他不懂吗? 他分明是懂的。 从他那句看似疑问实则笃定的问句开始,甚至从他望向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第一眼,他那么敏锐的一个人,早应当洞若观火。 只是隔岸观火罢了。 袒露脆弱是一场大冒险。 如果她足够成熟,就应该在他说“谈恋爱记得告诉我”的时候,笑盈盈地应一句好啊,落落大方又惯于伪装,以此维持这段见不得光,却仍然让人眷恋的关系。 但她没有。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露出他无法忽视的马脚,变相地逼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段关系。 归根结底, 是她太脆弱了。 陈绵绵紧紧攥住包,快步往外走的时候,似乎听见程嘉也喊了她两声。 那声音依旧低而缓,带着惯常的语调,不疾不徐,显得散漫而又游刃有余。 胸膛不受控制地急速起伏,心脏收缩间,仿佛有刺痛感。 你看。 慌乱地反手关掉厚重的防盗门时,她在心里想。 多好笑。 他连在你的想象里挽留你时,都是高姿态的。 第6章 黑色雪山5 后来的几天里,陈绵绵没再见过程嘉也。 偌大的校园里,人群来来往往,没有那么多恰好打照面的运气。通话记录里,名字寥寥无几,微信聊天框更是干干净净,依旧停在她没有回应的几句独白上。 陈绵绵逼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主动找杂志编辑多约了几个稿,大多数时候都泡在图书馆里写稿和赶论文,并穿插着和房东或中介约好看房的活动。 她自己也从租房app上搜集了一些信息,但无论是地段、价位,还是直接和房东对接这一块,都没有池既给她整理的要好。 于是碰了两次壁之后,她还是乖乖按照池既发来的文档去看。恰逢他有空,就主动提出陪她一起。 又一次告别房东后,两个人并肩走在小区外面的林荫道上。 正值日暮时分,家家户户做饭的时间,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在路边玩闹,红领巾都反到背后去了。 池既简单评价着,“刚刚那个房子的户型和采光都不错,只是城区老破小,有点太旧了,怕安全性不好。” 陈绵绵点了点头,赞同他前面那句,“楼层也不算高,价格也挺合适的。” 池既侧身看她,笑了一声,“怎么?只听自己想听的是吧?后面我说缺点,就装作没听见了?” “没有。”陈绵绵也笑了声,“我是觉得这块都是居民自住房,又是城区,治安应该不会差。” “行。”池既思忖片刻,点点头,“反正是你住,你觉得可以就可以,但回来得晚的话,还是得多留心。” 陈绵绵应声。 两个人走着,到了路口,附近小学门口小摊小贩颇多,煎饼果子的香气飘来,提醒人到了饭点。 “我请你吃饭吧,学长?”陈绵绵看了一会儿,侧身站定,看着他。 “这几天你陪我跑来跑去看房子,辛苦了。” 池既想了一会儿,没拒绝,“行啊。” 对视几秒钟,他又看着她笑,“那得宰你一顿贵的啊,大作家。” “放心吧,大作家有钱着呢。”陈绵绵也弯起眼睛,摸出手机看附近的餐厅。 学校外两条街,新开的店面。 装潢简约,灯光昏暗,蜡烛光影绰绰摇曳,吧台音响放着的r&b,服务生拿着手绘菜单走到桌边,躬身递来。 “新开的,人少。”黑色衣服的人把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简单跟对面的人介绍。 “曲嘉月说还不错。” 程嘉也不置可否,坐下扫了两眼,随意点了两个菜。 身旁另一个男生听到这个名字,诧异了片刻,提醒道,“你别真陷进去了啊。” 黑色衣服的男生低头笑了一声,“可能么。” “话说回来,”他倏然想起什么,后背往后一靠,盯着程嘉也,“那天演出,你在楼上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程嘉也还没开口,身旁那个男生就啧了一声,“来看我顶他的班,有没有给他丢脸呗。” 话音刚落,隔壁桌有两个女孩拿着手机走过来,有些紧张,但又难掩雀跃地问: “请问你是filpped的新主唱周誉吗?可以跟你合张影吗?” 周誉说好啊,起身之前还对着另外两人挤眉弄眼片刻,意思是看爷帅吧。 然而桌上毫无反应。 第12章 程嘉也神情冷淡地移开视线,连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刑肆弋手肘搭在椅子上,懒洋洋靠着,嗤了一声。 周誉:“……” 呵呵。 看着人往吧台走,让老板帮拍合照,两个人才收回视线。 “你想好申哪个学校了吗?”刑肆弋先开口。 “没想。”程嘉也垂眼看了眼手机,简短又敷衍。 点开微信,好友申请和消息列表都有许多红点,消息繁多而杂。 程嘉也垂着眼,把最上面的几个总是莫名其妙跟他分享日常的好友账号设为免打扰,退出去之后,指尖滑动,一路往下翻。 毫无目的,非常散漫地下滑,好像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一般。 几秒后,指尖倏然顿住。 他垂眼盯着那个头像一只白色小绵羊的账号,停顿片刻。 没有新消息。 对话框里,信息寥寥无几,依旧停留在好几天前那句。 “我的东西好像落在你那里了,可以现在过来拿吗?” 还附上了一个可爱的猫咪表情包。 而他没回。 她也没再发过。 刑肆弋看着他低颈玩手机,啧了一声,“怎么个事儿?” 程嘉也顿了两秒,摁灭屏幕,抬起头来,把手机倒扣着往桌上一扔。 “什么?” “你最近啊。”刑肆弋眯着眼看他。 “那年不是因为出国读书这事儿,家里还闹挺不愉快,现在申请季了,你又不想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提起的话题有些禁忌,程嘉也神情顿了两秒,才避重就轻地回答,“没不想。” “只是还没时间。” 刑肆弋也不知道信没信,随意地点点头,“行。反正你自己想好。” 程嘉也刚呼出一口气,就听他又道,“别最后又跟那年一样。” 刑肆弋意有所指,还带着点不屑,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道: “为那个谁,消沉那么久。” 空气倏然沉默。 程嘉也动作彻底顿住,举起的指尖停在半空中,垂着眼,漆黑睫毛挡住眼底,看不清神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半晌,他终于抬头,神情自如,却微微有些冷淡的不耐烦。 “想多了。” 话音刚落,周誉快步从灯光明亮一些的吧台走过来,都顾不上跟他们分享他是如何帮这俩人拒绝那两个女孩的拍照请求的。 “我去。”他瞪大双眼,快步走来,拉开凳子坐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震惊道: “我刚好像在那边……” “看到了许意眠。” 第7章 黑色雪山7 场面一度凝滞。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方才还热闹的地方,此刻安静异常。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 刑肆弋看了看周誉,视线又落回程嘉也身上。周誉同样装作无事,偷偷从旁瞥他。 视线中心的那个人,反而是反应最小的那一个。 程嘉也坐着,没什么表情,眉心轻微蹙起,冷淡而不耐。 “你确定?”好半晌,刑肆弋挑眉问道。 周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最后道:“也可能是我看错了,灯有点暗。” “又不是寒暑假,又不过节的,她回来干嘛?”周誉尴尬地笑着找补道,对上对面人的眼神,倏然反应过来,这人寒暑假和年假也不常见,于是沉默片刻,还是闭嘴了。 程嘉也好像没太当回事,身体坐直了,手肘搭在桌沿,淡声开口。 “吃饭吧。” “之前看到朋友圈有人推荐这家,说是还不错。”陈绵绵递回菜单给侍者,小声道了谢。 池既坐在对面,环视四周,“看起来环境也挺好。” 陈绵绵嗯了一声,跟着他左右望望,觉得氛围感很好。 她们这一行,多多少少是会在意一些情绪瞬间与氛围的,以此激发与抓住灵感。 要不然怎么说,幸福的时候真的会语塞词穷,而痛苦的时候有万语千言。 再回过头来时,发现池既眼也不眨地望着她,神情平静,在影影绰绰的暖橙色烛光下,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顿了片刻,陈绵绵不大自在地掖了掖耳后的碎发,“……怎么了吗,学长?” 池既顿时回神似的,噢了一声,低头笑道,“不好意思,有点冒犯了。” 陈绵绵摇摇头,听他继续说。 “只是想到大一刚刚见到你那会儿,还是个很容易胆怯的小朋友。” “看着平平静静,这也不怕那也不怕,但其实背过身去,指甲都紧张得掐到手心里。” “……是。” 倏然回忆起那时候,陈绵绵觉得,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没有办法。”她很轻地笑了一声,一一数道,“地铁,手机扫码,线上预约……还有那种看起来就很高贵,拒人千里之外的餐厅。” 她回忆着,大方又坦荡,微微自嘲道,”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人,哪里见过这些?” “是。”池既也笑了,为她这份坦荡,“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侍者陆续上了菜,池既拿起一旁的水杯,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所以好多时候,我能从你身上看到我自己。” “但你远远比我勇敢,也比我更自洽。”他认真道,“你好像不会因为这些差距,在心里暗暗自卑,觉得自己跟身边的人都不同。” 第13章 “我也是花费了一段时间,才和自己和解的。”池既看她想说话,笑了一下,几乎是完美预判,提前回答了。 “你的内核远比我要稳定,这很难得。” 陈绵绵被他抢了话,客套话再说不出口,又不太好意思顺坡应了这几句夸赞,只能移开视线,用喝水来掩饰无措。 没有因为这些而难过过吗? 其实是有的。 如果要说羡慕出生在城里的孩子的什么,那应当不会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四通八达而又便捷的交通,优越的家庭条件,或是良好的教育资源、人情背景等等。 那些都还好。 她有远比那些更珍贵的。 只是…… 偶尔站在暗处,看着一群一群人成群结伴地聊着时下最新的东西,大方而自信地组局,在人群中毫不胆怯地展示自己的时候,她也会暗自羡慕。 趋光是人的本性,没有人不会被热烈耀眼的人打动,就像飞蛾扑火。 而她天然没有那种,当着所有人,大方展示自己的勇气。 尤其是遇到和程嘉也有关的事时, 她总是会下意识往后退。 好像这几年磨练出来的勇气,在他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也许是从在包厢里天壤之别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注定了这个万分狼狈的结局。 她的平和,她的自信,她的大方,一碰到他,通通都像暴雨天仓皇失措的蝴蝶羽翼,薄到一触就破。 陈绵绵垂下眼,掩饰住不合时宜的情绪,再抬起头来时,努力挂上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 重新扬起的视线扫过池既身后,晚光在后方的许多张黑色木桌上摇曳,映亮桌边人的半张脸。 晚间饭点,客人逐步多了起来,几乎座无虚席。 陈绵绵目光晃晃荡荡,随意扫过远处的几桌,在心里想着下一个话题,刚要开口时,动作却倏然一顿。 最靠里的那侧,人影稀疏。 少年半靠在椅背上,手肘松懒搭住椅边扶手,姿态散漫,下颌线轮廓分明。 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见那双漆黑而又锐利的眼睛,冷淡的目光穿过两桌之间不多不少的人群,没什么温度地落在她身上。 ……那一瞬间,陈绵绵感到了一种沉默却汹涌的不快。 像夜色下表面平静无波的海,深处却遍布着暗礁,酝酿着能席卷天地的风暴。 陈绵绵顿了好片刻,视线慌乱错开,下意识顺着他低睫看手机的动作,也拿起了放在桌上,设置为静音的手机。 屏幕通知栏里,显示她有一条未读消息和两个未接电话。 ——二十分钟前。 来自程嘉也。 心脏倏然重重跳了一下。 陈绵绵呼吸一滞,盯着通话记录里的名字,大脑里一片空白。 接着闪过许多纷乱的念头。 这几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呢? 是在程嘉也见到她之前,恰好想到了,顺手拨通的,还是在程嘉也遇见她之后? 他就坐在那里,靠着椅背,一边看她跟池既有说有笑,一边听着无人接通的忙音?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程嘉也可以对她身边的人无动于衷,但她做不到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 更何况,不知道是不是略显遥远的距离和晃动的光影影响,她隐约能感知到他与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情绪。 称不上太好。 而这种不太好的情绪,往往让她感到想要后退。 陈绵绵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身体快于大脑思考,下意识把手机屏幕向下,又倒扣回桌上,好像这样就可以短暂避免接下来的一切摩擦似的。 她垂着眼调整了略显急促的呼吸,重新抬眼,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他,只能对上对面人疑惑而又探究的目光。 池既不是傻子,她已经是第二次在他面前失态,他当然可以越过无关的人群,精准地寻到程嘉也的位置。 他本身就不是什么会淹没在人海里的人。 他们甚至还短暂地对视了一秒。 然后池既移开了视线,回头看向陈绵绵。 大约是谨慎地斟酌过,他的措辞和语气都很礼貌,尾音上扬,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探究。 “朋友?”池既问。 陈绵绵沉默片刻,盯着餐盘边缘的纹路,抿了抿唇,摇摇头。 “……算不上。” 当然算不上。 是什么朋友呢? 约定好人前不熟,背地里在床榻上相见的朋友吗? 陈绵绵垂着眼,轻声补充道,“程叔叔的儿子而已。” 其实这个解释从语义上来看,说了跟没说一样,但池既却立刻懂了。 陈绵绵偶尔会提到资助她的人家,例如逢年过节准备礼物,和他回家时让他帮带一些特产时。 他隐约记得那户人家姓程。 池既噢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一眼,礼貌建议道,“那,要打个招呼吗?” 陈绵绵闻言,睫毛颤了颤,顺着他的话语,向对面投去一眼,恰好看到程嘉也长腿支地,将椅子后挪寸许,微微低颈躬身,缓慢起身来。 “……不用了。”心跳在胸腔内愈发剧烈,陈绵绵迅速拒绝,又找补似的解释道,“不太熟。” 眼看着程嘉也竟然快要朝这个方向走来,陈绵绵心跳如擂鼓,再顾不得什么端倪不端倪,抓起手机就逃也似的起身,留下匆忙而慌乱的一句。 第14章 “……我去洗手间。” 匆匆穿越人群,步伐在黑色瓷砖地上清脆而凌乱。 水龙头哗啦哗啦往外倾泻着水,卫生间镜子前的人胸膛起伏着,呼吸急促。 陈绵绵手撑在光洁的洗漱台上,躬身缓了好片刻,等到心跳没那么剧烈,才缓慢起身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慌乱,局促,无措。 陈绵绵。 她看着自己,想。 你真没出息。 明明才被他一句话逼到落荒而逃,得靠让自己忙起来才能不陷于低落状态的人是你,却还是会因为这种场合下,他犹带冷感的一眼而慌张。 她闭了闭眼,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往后撩了把头发,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约莫程嘉也已经离开了,陈绵绵才收拾好东西出门去。 她目前的确不是很想见他。 卫生间外,长廊的灯光比外面还要暗些。一盏微弱的孤灯悬在头顶,落下清清冷冷的白色光亮。 陈绵绵走过转角时,倏然听见背后低低一声。 “陈绵绵。” 低而缓,没什么情绪,语调平静,咬字清晰,尾调拖得略长,却不显得拖沓,只有平淡的冷意。 她心跳蓦然漏了一拍。 脚步倏然顿住。 程嘉也站在长廊边上,光影尽头,半靠着墙壁,垂着眼注视着她。 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薄薄的眼皮微垂,眼尾弧度显得平静而锋利。 “躲我?” 他看着她问。 第8章 黑色雪山8 如此直白的问句,不做修饰、不加缓冲地抛出来,让人措手不及,却奇迹般的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因为这就是典型的程嘉也作风。 直白,坦率,没有废话。 陈绵绵避无可避,只能站在原地,沉默了好片刻。 良久,她睫毛颤了颤,还是否认道:“……没有。” 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她没有给他往下接的机会,迅速转移话题。 “对了。”她晃晃手机,故作无事地问道,“你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程嘉也盯了她一会儿,目光之锐利,气场之强烈,让人觉得这点心思根本瞒不住他,几乎像有一座覆有残雪的黑色山峰压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绵绵在这种气氛下,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手指紧紧攥住手机,几乎想要后退。 好半晌,程嘉也才放过她似的,顺着她的问句“嗯”了一声。 她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同时,也在心里万分清晰地感知到,他之所以没有揭穿,是因为懒得在意罢了。 程嘉也像个传达信息的机器,没什么情绪地转达道,“明天奶奶生日。” 陈绵绵“啊”了一声,张了张嘴,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可能在说明天的家宴,有些疑惑。 “……我也要去吗?” 程老太太明天过生日,她知道,也提前精心准备了礼物,但她没想到老人大寿这类的家宴,会邀请她这样的外人。 程嘉也没应,像是懒得理她的废话,“明天下午六点,学校门口。” 陈绵绵张了张嘴,虽然疑惑,但还是应了,“……好。” 得到这句回应之后,程嘉也没再说话,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散漫地站直了身体,转身往外走。 陈绵绵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果然,就是不要对他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期待。 她方才隔着人群感受到的冷淡情绪,好像只是一种微妙的错觉。 程嘉也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会让她期望落空的。 陈绵绵垂着眼,自嘲似的笑了笑,握住手机,准备往外走时,忽见走出两步的人又缓慢回身。 “噢,还有。” 程嘉也半侧着身子,站在不远处。 “陈绵绵。” 他又叫了她。 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嗯?” 一片昏暗浮动的寂静中,他看了她片刻,忽地发问。 “我之前说过什么?” “……啊?” 这问句来得没头没脑,陈绵绵一时有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错愕地回想着。 他说过的话本来就不太多,能被他此时此刻拎到这里来的,无非是戳她心窝子的那几句。 她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他是否是在意她和池既,犹豫半晌,还是轻声解释道: “……我最近在考虑搬出寝室,学长帮了我很多,就顺便请他吃了顿饭。” “我没有想谈恋爱,我们只是……” 话还没说完,程嘉也略一仰头,低声打断她,“不是这句。” 尾音短促,还带着点气音,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不耐,以及对她“是不是想谈恋爱”这件事的毫不在意。 昏暗的长廊中,长久的沉默。 陈绵绵被打断后,甚至都无暇分神来伤心,只是显得有些许茫然。 不是这句吗? 那是什么? 她眉梢困惑地往上一抬,跟他对视。 程嘉也盯了她几秒,心里那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燥郁气始终压不下去,略一仰头,喉结在脖颈线条上滚动,冷淡道: “一开始约定的那句。” 陈绵绵下意识蹙起眉。 一开始,约定的那句? 第15章 记忆犹如浩渺尘沙,长达好几秒钟的回想之后,她才倏然从两年前的一切开端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回想起那句话的那一瞬间,陈绵绵感觉自己心跳都停住了。 她顿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缓慢地眨了眨眼,缓慢抬睫看他,眼角眉梢都是难以置信。 她永远会记得那一天。 程嘉也背对着她,站在天光初亮的落地窗前。朝阳金色的霞光落在他脸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只有锋利又分明的轮廓感。 “这件事……” 他刚开口,又顿了好片刻,才继续道, “最好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如果你想继续的话,”话到这里,他好像略显讥诮地扯了扯嘴角,“最好保持一对一的关系。” “别太乱了。” 而陈绵绵现在远比那时看着他扔下这句话后转身出门时,来得更加屈辱。 所有恶意的揣测都因为他的旧事重提,而显得更加具像化。 他在意的是她想不想谈恋爱吗? 不是的。 他只是厌烦他身边的人私生活太乱。 怕什么呢?是她会连带着他也名声不好,还是会觉得不干净? 或许都有。 程大少爷多苛刻,连见不得光的地下关系都要保持绝对的一对一。 他并不在意你的精神所在,甚至宽宏大量地准许你恋爱,只是需要在其他人打破这个1v1的关系前,及时告知,以便他及时抽身。 无情又冷漠,几乎到了她认知中的极点。 而她竟然还第一时间跟他解释,她并没有想谈恋爱。 多么讽刺。 漫长的沉默过去,陈绵绵很轻地笑了一下。 “当然记得啊。” 她对上他的视线,安静地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程嘉也。” 她也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像要把什么东西还回去。 程嘉也顿了两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微妙却又不具名的情绪。 但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几秒过去,他率先移开视线,神情很淡地转身。 “那就好。” 陈绵绵看着他的背影,闭了闭眼。 心脏闷闷地发胀,几乎快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实在不想再跟他待在一起,她索性转身重新进了卫生间,边走,边掏出手机跟池既发消息道歉。 走廊逼仄,擦肩而过另一个女生。 陈绵绵低头发消息,没抬头,只能感到她长发披散着,发质柔软而顺,犹带香气,略过鼻息间。 不用看脸,也能感知到是个漂亮的女孩。 她彻底走进卫生间之前,听见外面走廊上似乎传来一声低唤。 声音温柔好听,尾音情绪复杂万千。 “……阿也?” 第9章 触底暗潮1 次日是周六,满课或实习的大学生们开启了珍贵的周末假期,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陈绵绵就在不远处小巷的路口站着,都遇见了不少同学,礼貌地笑着打了招呼。 六点整,熟悉的黑色车辆准时平缓地驶到她面前。 车型流畅干净,外漆和车窗都是纯净的黑色,泛着冷光。 张彤刚买了煎饼果子回来,遇见她,站着聊了一会儿学院里的事儿,此时转眼看到面前停着的这辆车,错愕地咂舌道: “……这是你等的车?” 陈绵绵也没想到,程嘉也会直接让人把车开到校门口。 这好像有点……太张扬了。 以往都是避开人群,在无人的小路边,或者是其他不太能碰见熟人的环境里。 毕竟无论是这辆车,还是他这个人,都极其容易成为视线焦点。 陈绵绵默了默,嗯了声,随便找了个借口,瞎扯道:“……滴滴打的。” 然后也没管张彤信没信,她挥手跟她告别,小心翼翼地拉开后座车门。 发动机低声轰鸣,排出尾气。 张彤站在原地,看着车辆平稳地远去,咬了一口煎饼果子,还是很震惊。 “谁家少爷开劳斯莱斯连号跑滴滴?” 照例是一路无话。 陈绵绵上车就戴了耳机,塞住靠程嘉也那侧的耳朵。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正常合理,却又意图微妙的举动。 余光里,她看见程嘉也单手撑在车窗边框,坐得松懒,偏头看了她一眼。 于是她迅速连余光也收了回去,转头看向窗外。 而后再无交集。 半小时车程。 汽车驶进层层大门,最后停在层林掩隐的独立别墅院门前。 陈绵绵垂头,装作收拾耳机线,晚了他一步下车,拎着给程老太太准备的礼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后面进门。 程母早就在客厅等着人来,远远闻声,从沙发上起来迎接他。 “热吗外面?”挥手让人倒了杯加冰块的鲜榨果汁,程母简单关心了两句,转身才看见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的陈绵绵,顿了一瞬,迅速走上前来。 “好久没看到你了绵绵。” 她温柔地笑着,帮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手搭在她肩膀上,带着人往里走。 “奶奶可是念叨了你很久,说你怎么都不多过来看看她……” 陈绵绵礼貌地笑着,说些有分寸的场面话,心里却仍在疑惑。 第16章 虽然程母掩饰得很好,反应和动作都很迅速,但不妨碍她敏锐地发现,她有短暂的错愕。 好像……根本没想到她今天会来。 所以…… 不是他们邀请的她吗? 陈绵绵有些许的困惑,跟着程母一起走到餐厅。 程嘉也已经坐下了。 方正而又底蕴的红木桌上摆着几道菜。 家宴,老太太上了年纪,喜欢安静和简单点,规模不大,只有一家四口和她,菜式也简单,分量恰到好处,清淡少盐,不铺张浪费。 “来。”程老太太冲她招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绵绵坐这儿来。” “我就说奶奶喜欢你吧,让你挨着坐呢。”程母跟着开玩笑道。 陈绵绵不好拒绝,喊了声奶奶,听话地坐到她身边,跟程嘉也对着,却依旧没看他。 “平时都不来看我。”程老太太摸了摸她的脑袋,“之前住在这儿的时候,一口一个奶奶,还给你煮汤圆吃,回学校就不记得我啦?” 老人的手干燥,温暖。 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着嶙峋的指骨,保养得再好也难以抵挡岁月侵蚀,遍布着细小的干纹和褐色的小斑。 后脑勺的手温柔而又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头顶,陈绵绵听着老人平缓的玩笑声,竟然忽地有些鼻酸。 “……没有啊,奶奶。”她努力掩饰住自己几乎立刻就泛红的眼眶,认真地轻声道,“我以后会多多来看你的。” “那就好。”程奶奶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了眼程嘉也,切了一声,“我就不指望你咯。” 她拖着尾调,悠长道:“你的心是野的,装不下我这个老太婆。” 程嘉也:“……” 他难得被区别对待,一时有些无言,欲言又止地喊了声:“……奶奶。” 桌上顿时都笑起来。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氛围轻松,插科打诨与开玩笑,把老太太逗得眉开眼笑,不像是有外人参与的家宴。 毕竟如果硬要说的话,陈绵绵也不太能算彻底的外来人。 她曾经在这里住过一个暑假。 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使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暑假。 大一结束的那个假期,学校宿舍楼改扩建,没有办法容纳所有想要暑假留校的学生,只能优先尽力满足留校考研学习的同学。 陈绵绵走出行政楼时,拿着被拒绝的留校申请单,显得十分茫然。 彼时她还处在四处投稿碰壁的阶段,还没有能够获得足够自己生活的稿费,无论是在外租房两个月的钱,还是七月旺季往返家乡的机票,她都难以负担。 程嘉也当时应该只是路过。 夏天,少年穿着黑t,身姿高而挺拔,臂弯里抱着个篮球。 张开的五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半仰着头走在人群最前面,话少而寡淡,和后面吵吵嚷嚷玩闹的男生形成鲜明对比。 辅导员恰好午休,刚从行政楼里走出来,看到他,立刻惊呼一声,小跑着迎了上去。 急切得甚至撞到了陈绵绵的肩膀,也没空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嘉也呀,最近在学校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需要我们改进的?”他个子小,跟不上这群男生的步伐,快步走着,累得大喘气,还要努力说话,看起来狼狈极了。 程嘉也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似的,偏头看了他一眼,眯起眼,顿了两秒,问:“你哪位?” 身后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辅导员涨红了脸,尴尬地扶了扶眼镜框,“我是中文系的辅导员,你上次来开成绩单,我给你倒过水……” 程嘉也没等他说完,不甚在意地打断他,“噢。” 冷淡又不耐,仿佛刚刚那句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辅导员脸更红了,一路红到脖子根,擦了擦汗,打哈哈道:“所以,没什么事我就先……” “所以,”程嘉也倏然停住脚步,接上他的话。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几秒后,微微侧身,撩起眼皮,向不远处的人投去一眼,冷淡地反问。 “辅导员,就可以撞到人不道歉吗?” 后来的事陈绵绵记不太清了。 大概是辅导员脸红一阵白一阵,硬着头皮走过来跟她道歉,说不好意思没注意,希望她不要在意云云。 并且竟然在此之后的评奖评优之类的活动里,都没有再为难过她。 还有很巧的一点是,第二天她就接到了程母的电话,说奶奶想要邀请她去家里住一段时间,不知道她有没有空。 她当然有。 之前抱着不想再麻烦别人的心态,默默排除了这个选项,又在老人好言好语地说想要有个女孩儿陪的时候,没忍住说了好。 其实现在想来,这段记忆在她这里已经像被阳光暴晒过的旧胶片,褪色到有点模糊了。 唯有少年站在夏日林荫下,冷淡又不耐,却还是抱着篮球,遥遥投来一眼的模样,分外清晰。 像众多模糊记忆里特意上了塑封的片段,闪亮又鲜活,成为她逐渐走向程嘉也路上的一道石阶。 可是…… 陈绵绵此刻坐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宁愿垂眼默记天青色瓷碗边上的花纹,也不愿意抬头看对面人一眼。 如果当时她知道,短短两个月如同梦游一般的暂住生活,会成为她后来人生中不可磨灭的一个转折点时,她一定会在那通电话打来时,安静地说“不”。 第17章 或者在程嘉也看到她前,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掉。 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快乐和痛苦,永远都是等价的。 提前预支的快乐到了一定的节点,就会用痛苦来偿还。 而她现在才懂。 “绵绵?”老人的声音在旁响起,平和而缓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通透,把人从漫无边际的回忆里拉回来。 “你在想什么呀?奶奶跟你说话,都没听见啦。” 陈绵绵摇摇头,“不好意思奶奶,你刚刚说什么?” “这孩子。”程母笑着,重复了一遍,“奶奶问你,在学校住得习不习惯,舒不舒服。” 程奶奶补充道:“我听嘉也说,你们一间宿舍好多人住呢,会不会不方便?” “没有很多。”陈绵绵被逗笑了,“就四个人一间,还好。” “没关系的奶奶,我本来也准备搬出去住了,最近已经看好房子了,等有空的时候就可以搬。” 程母叹道,“这孩子是能过苦日子的,不娇气。” 陈绵绵低头喝汤,在心里默了一默。 可能也只会有这种家庭的人,会在住四人间和过苦日子之间划上等号。 她的确是能过苦日子的。 但住不漏水不灌风、24h电源与热水供应、基础设置完善的四人间这件事,并不包括在内。 程老太太蹙着眉,“你一个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多不安全啊。” 陈绵绵刚喝进一口汤,略有些烫,一时没来得及反驳,只能虚虚捂着嘴,摇摇头。 还没能完全咽下去,又听见程老太太忽地开口: “嘉也那房子不是够大吗?” 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句,并没有说更多,却让餐厅内的气氛霎时安静一瞬。 虽是个试探性的提议,但程母立刻就变了脸色,都顾不上礼貌地调整了。 程父方才接了个电话,上楼去处理工作,不然应当也应该是一样的反应。 在座的都不傻,仅需要含蓄的半句,就可以推知这句话的完全含义。 程嘉也皱了皱眉,身体往后一靠,刚想开口,抬眼瞥见对面的人,竟然好像比他还急。 “咳咳……” 陈绵绵一个不留神,因为这句话而呛着了,汤液顺着呛进气管,咳得脸颊发红。 她边咳,还边不住摆手,“不用了,奶奶。” “咳……我一个人可以的……” 那种微妙而又不具名的情绪又卷土重来,程嘉也眯了眯眼,指尖在木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没再说话。 “就是啊妈。”程母收敛好神情,笑道,“绵绵一个人都可以从她家里那种地方过来,在城市里租个房子而已,多大的事儿。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怎么会有……” 程老太太神色没变,喝了口茶,打断她,复述着她方才的用词。 “‘她家里那种地方?’” 气氛顿时又安静下来。 安静得近乎诡异。 程母难得错愕地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安静片刻。 她最后勉强地露出一个笑,解释道,“我只是说顺口了,没有别的意思……” 程老太太又敛眉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那股亲切的劲儿一收,整个人就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如果刚才陈绵绵和程嘉也是没来得及开口,这会儿就是再难找到机会出声了。 哪怕陈绵绵不清楚内幕,也能敏锐地感知到,此时此刻这其中触及的东西,并不是他们这两个小辈可以插嘴的。 她坐在那里,一侧是程老太太,一侧是程母,两端各自沉默,她被迫夹在中间,感受着这场无声的对峙。 那一瞬间,她倏然觉得,这两个女人像古时朝堂上各自为政的政客,表面上看着是为了某项政令的实行与否而争论,实际上代表的却是各自的党派与阶级利益。 那是一种远远超出表面意义的争执,远不是她或程嘉也能插手的。 这场漫长的沉默一直持续到程父处理完工作,下楼来。 “这是怎么了?”他打量着饭桌上的情况,带着一种男人惯常和稀泥的语气发问。 程母没说话。 程老太太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绵绵最近在找房子。” “嗯,集体生活是不太方便。”程父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老太太看向他,“我觉得嘉也那房子就够大。” 又是近乎诡异的沉默。 老太太自顾自的补充道,“但妙玲似乎不这么认为。” “她好像觉得,我们这种小地方里出来的人,不配住那种好房子。” 程母脸色变了又变,“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行了。”程父好像是知道了问题的源头,挥手打圆场道,“妈,妙玲没那个意思,你不要想多了。” 接着他又看向程嘉也。 他没什么反应,兴致缺缺地靠在椅背上玩手机,眉宇间带着对这场沉默战役的不耐烦。 似乎没有提前离席,已经是他对在场所有人的尊重了。 几秒后,程父视线落在陈绵绵身上。 “那么大一个房子,难道还住不下你一个小姑娘吗?”他开玩笑道。 “奶奶说的对,你们有晚课,女孩子一个人半夜回家,很不安全。” “要不你搬去跟嘉也住吧,绵绵?” 第18章 第10章 触底暗潮2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桌上依旧十分安静。 陈绵绵坐在那里,一言未发,莫名其妙就成了话题讨论的焦点。 三方不同立场的人争执过后,程父把看似民主,实际却是单选项的问题抛到她面前。 如果说一开始,程老太太和程母只是因为“她能不能和程嘉也同住”,这个可能性探讨的问题而出现争执,那到程父下楼来,企图平息两者矛盾,而把问题抛到她面前来,几乎就是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定论了。 是的。 这场沉默而又平静的争执里,最让她感到困扰的,反而是那位从中扮演老好人和稀泥的角色,表面上显得毫无攻击性的男性。 冠冕堂皇地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不问个人意愿,残酷而蛮横地把问题抛到她面前来,让她在硝烟未息的大人场面上作出抉择。 铺垫过后的劝导式问句,连提议都显得如此温和,当场拒绝,显得她辜负两个人的好意,驳了老太太的面子。 她一个区区蒙受资助的学生,有什么资格拒绝上位者的建议呢? 那一瞬间,她倏然想起曲嘉月说过的一句话。 “男人就是可以满不在乎地做许多自私卑鄙的事,还要装作冠冕堂皇,在争执中企图成为绝对的主导者,踩着别人的牺牲获取利益。” 当时她觉得太偏激。 现在想来,大概也不是不能代入。 漫长的沉默过后,陈绵绵终于出声。 “……我都可以的。” “只是不知道,”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在这顿饭进行到此时,向对面的人投去了第一眼,“会不会不太方便。” 她在等程嘉也拒绝。 他的私人领地意识强到如此,连事后的房间都划分得泾渭分明,绝不会允许有人闯入他的生活,相安无事地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对面的人松懒靠在椅背上,低颈垂眼,滑动手机,闻言缓慢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神情平静,眉眼冷淡。 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绵绵竟然在他毫无波澜的眼里,看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冰冷又锋利。 像是高纬度山峰积雪融化后,露出锋利的棱角。 “他没什么不方便的。”程父挥挥手,竟然压根儿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句话就敲定了这件事,使其毫无回转余地。 “这两天王叔刚好有空,还可以帮你搬东西。” 说完他便转身上楼,不再参与这件无利可图的家庭琐事。 如此顺理成章地安排好她的行程了。 甚至没看另一个人一眼。 陈绵绵难掩错愕,再度将目光投向程嘉也,发现他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眼里的讥诮意味更浓了。 连眼角眉梢都是冷淡的不耐。 然后他长腿支地,将椅子往后挪了寸许,径自起身离开。 黑色背影带走一阵风,凛冽冷感的木质香擦过鼻息间,又逐渐远去。 餐厅再度安静下来。 方才他的模样在陈绵绵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像是一种早有预料,却还要陪着他们做戏的讥诮,嘲讽意味十足。 仍还坐着的人,都神色各异。 “绵绵。”片刻后,程母轻声开口,解释道,“刚刚阿姨不是故意的。”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我完全没有因为出身而看不起你的意思。” “没关系。”陈绵绵心里还在诧异于程嘉也方才的神情,努力回神,摇摇头,“阿姨已经对我很好了。” 三言两语解释完,程母也离开了餐厅。 只剩下她和奶奶。 一场不太愉快的家宴到了尾声,桌上的菜都凉了。其他人因为或大或小的事情离开,把寿星和外人一起留在这里,连生日祝福也没听见一句。 陈绵绵抿了抿唇,不再想程嘉也,起身去客厅把礼物袋子拿了过来,递给老人。 “奶奶,这是我自己织的围巾。” 她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愈来愈小,“以前只是看我奶奶织过,这是我第一次自己织,手艺不是太好,您不要介意。” 老太太诧异一瞬,又眯起眼睛笑,边听她说话,边细致地拆开了礼物包装。 陈绵绵看着她把那条实在称不上好看的围巾拿出来,羞赧地找补道,“本来想送其他更精致的东西的,可是后来想想,您好像什么都不缺……” “这哪里不精致了?” 程奶奶打断她,非常认真地反问道。 她仔细摸了摸围巾面料,拿起来比划了两下,笑眯眯道,“奶奶很喜欢。” 顿了两秒,确认她的神情不似作伪,陈绵绵也弯起眼睛,呼出一口气,“喜欢就好。” 老太太仔仔细细地把围巾叠好,抬眼看了她许久,叹了口气,将手背覆上她的,轻轻地晃了晃,轻声道, “刚刚那件事,你要是不愿意,奶奶也不逼你。” “只是电视里天天都在讲呢,独居女孩有很多难处的,奶奶怕你受委屈。” “嘉也虽然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人,但好歹也是个男生,是你在这个城市里,可以信任的人。” 陈绵绵垂下眼,嗯了一声。 老太太看着她,犹豫片刻,又道,“嘉也这个人呢……看着冷,但心眼不坏的。” 第19章 “小时候还跟我亲一点,后来就不了,出门在外,一年半载也打不了两个电话,冷暖我都不知道。” “现在的人呀,把事情都憋在心里,还作息不规律,饭也不吃的。” “奶奶担心你们呀。” 瘦削、干燥却温暖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耳边是老人低低的叹息,陈绵绵心脏倏地一软。 “没关系的奶奶。” 她最后说,“我搬过去就好了。” 搬家那天,是第二周周五。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吩咐,王叔换了辆车,直接开到了宿舍楼下。 陈绵绵的东西其实不多,精简又整理得当,但书与衣服之类的东西比较占地方,还是来回跑了两三趟。 她几乎没怎么操心,坐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等张叔最后一趟回来。 池既坐在她旁边,很有分寸地没有询问她为什么忽然临时变卦,从主城区稍远一点的老破小,跃至高新区寸土寸金的大平层。 有些东西是不可触碰的,他们都懂。 “要开始新生活了。”池既看着她说。 陈绵绵勉强地提了提嘴角,“也许吧。” 这跟她预设的完全不同。 的确是从校园集体生活中走了出来,但去向却是一个微妙而又无法预测的地方,并没有变得自由。 甚至和程嘉也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件事,竟然隐约使她感到恐慌。 她总是会想起那天他坐在桌边,神色讥诮又嘲讽,带着浓重的暗调色彩。 并且她能够敏锐地探知,那种情绪其实并不是对她。 远远望着车辆最后一次驶来,陈绵绵和池既都没有出声,各怀心思地等待着。 “绵绵。” 似是犹豫了好片刻,池既斟酌着开口道,“我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被谁捆绑。” “如果不开心,或者是感受不到快乐了,可以及时止损。”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如果放在平时来看,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和僭越。 但此时不会。 他偏头专注地看着她,神情认真。 “我永远都在你身后。” 空气安静一秒。 陈绵绵睫毛颤了颤,缓慢道,“……好。” 他太聪明了。 同样出身的人,很容易具有同样敏锐的洞察力,一眼看出她和程嘉也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远超资助与被资助人之间的关系。 但他却识趣地没有放到明面上来讲,甚至没有问。 在这一点上,她很感激。 “我走啦。”陈绵绵打开车门,站在车旁,回头跟他挥了挥手。 “再见。”池既笑道,“安顿好了给我发消息。” “好。”她应道。 “砰”一声。 她关上了车门。 房间依旧是曾经短暂住过的那一个。 熟门熟路,驾轻就熟。 陈绵绵收拾好行李之后,一天已经快要临近尾声,房子的主人依旧没有回来。 她进厨房打量了一圈,毫不意外,宽敞方正,干净整洁,却空空如也。 连冰箱里的东西都乏善可陈。 她叹了口气,拿上手机和钱包,下楼买东西。 在超市里采购了必要的厨房用具与新鲜菜品,陈绵绵拎着袋子,抬脚拐进了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今天实在太累了,连自己给自己煮碗面的力气都没有。 她坐在便利店对外的玻璃前,木桌上放着一碗关东煮,翻了翻手机。 毫无疑问,程嘉也没有给她发消息。 成为“室友”这件事,当然也没有让她变得有什么不同。 陈绵绵看了一眼时间,快要夜晚十点。 她作息健康且正常,向来睡得很早,估计程嘉也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睡了。 那当然很好。 可是这份交流始终躲不掉。 陈绵绵咬了块萝卜,犹豫好半晌,还是给他发了消息。 【绵绵】:我收拾完东西了。需要给你留灯吗? 刚发出去,她就意识到了,这简直是句废话。 程嘉也不喜欢开灯。 大概没人会比她更懂这件事。 可立刻撤回,又显得太欲盖弥彰了,陈绵绵顿了顿,干脆一口气把话讲完。 【绵绵】:搬过来并不是我本意,打扰到你我也很抱歉。 【绵绵】:你的房间我不会进,公共区域的卫生我会负责。没课的时候可能会自己做饭,如果你需要的话,提前告知我就好。 【绵绵】:其他相关条款都可以约定协商。我们就当作是普通的合租室友吧。 几段话发出去,聊天框里一片绿色,对面的黑色头像却依旧安静。 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陈绵绵又等了两分钟,还是无事发生。她抿了抿唇,把手机放在一旁,低头吃快要凉掉的关东煮。 二十分钟后吃完。 拎着东西上楼,开锁进门,把塑料袋往玄关一搁,向前走了两步,才忽觉客厅里有人。 头顶明亮的白炽灯向来只是摆设,唯有角落里柔和的落地灯常用,此刻开着,模糊地映亮沙发上坐着的人。 程嘉也低头看手机。 远远的,陈绵绵看到他点开微信列表的红点,对面人的头像在两米开外的距离看来,是一团模糊的白色。 但这并不妨碍她辨认出,那是她的头像。 第20章 ……他现在才看到。 陈绵绵的心脏倏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她理智上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自如地行动起来,把刚买的调味品放进厨房,将新鲜的蔬菜放进冰箱里,然后回房间洗漱睡觉。 毕竟这才是一个正常合租室友的举动,顶多是没有顺口的招呼与寒暄。 可身体上,她却只是站着。 陈绵绵站在那里,抿唇看着程嘉也垂眼扫过她刚发的消息,然后神情很淡地抬头。 他视线平直地掠过她身后的超市购物袋。 醋与酱油瓶在软塌塌的塑料袋中明显异常,绿叶菜从敞开的袋口中露出一角。 那一瞬间,虽然他依旧没什么情绪,陈绵绵却从他略微扯起的嘴角中感知到一种嘲讽。 类似“这么快就上手了?”之类的冷淡言语。 “陈绵绵。” 程嘉也又喊她,声音很轻,一字一句。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一句话没头没脑地扔下来,陈绵绵蹙起眉,困惑又游移。 “……什么?” 程嘉也嗤了一声。 “无缘无故提出要搬家,恰到好处地表示就是最近,是知道奶奶会帮你么?” 他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扔,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手肘轻微一撑,站起来身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合租室友’。” 他微妙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片刻后,倏地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轻声发问。 “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呢,绵绵?” 第11章 触底暗潮3 发难来得毫无预兆。 陈绵绵站在原地,脑子懵了一瞬,才缓慢地开始理解他话里带刺的意思。 ……什么叫“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什么叫“是知道奶奶会帮你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个“便宜”是指? 难道是搬来与他同住吗? 茫然,困惑,错愕,不可置信,种种情绪混杂,陈绵绵忽觉喉头干涩,艰难发问: “……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故意在饭桌上提这件事,故意在奶奶面前卖惨装乖,以求获得一个无需房租、无需合同、坚固稳定、环境良好的居住环境。 是这样吗? 程嘉也却没再接话。 他盯了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移开了视线,眉眼冷淡倦怠,似乎是懒得再跟她纠缠,略微躬身,两指松松捏起手机,往房间走去。 “我不在的时候,随便你怎么样。” 身影从眼前擦过,短暂地在面前停顿了一瞬,程嘉也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一尊陌生而又遥不可及的神祇,冷冰冰地吐字。 “在的时候,麻烦安静一点。” 这是他关上房门前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回应她的表态,没有在意她的言语,只是以一种极其冷漠的态度,定下这个消极而又沉闷的基调。 “砰”一声响,客厅恢复寂静。 留下陈绵绵一个人,沉默而又孤独地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好半晌。 她倏然弯了弯唇,万分自嘲,又难堪地将唇角笑意抹平,垂着眼,安静地把购物袋拎起来,走进厨房,缓慢而又规整地把东西放好。 关掉客厅角落的灯,陈绵绵抱臂坐在地上,额头贴住屈起的膝盖,在黑暗中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没关系。 随便吧。 她想。 次日周末。 乱七八糟,质量极差的睡眠过后,陈绵绵依旧醒得很早。 躺在床上适应了一会儿陌生的天花板,在倾泻而入的清晨阳光下回想起昨晚的事,显得陌生而荒谬。 陈绵绵起来换了衣服,在厨房里煎了个蛋当早餐,就背上包回学校去了。 她事情很多,生活、学业、事业上都是,并不是只有程嘉也这种不顺心的障碍。 期间程奶奶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关心她是否已经收拾妥当,感觉如何,陈绵绵垂着眼顿了两秒,说挺好的,不用奶奶操心,老人家才放心地挂了电话。 她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难以抑制地出了神。 还能怎么办呢? 好不好这种事,说到底,无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在学校图书馆呆到晚上九点,她才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合上电脑,收拾书包往外走。 学校到公寓不远不近,开车十分钟左右,走路则需要近半个小时。 很难说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节约打车费也好,锻炼身体也好,不想那么快回到那个家里也罢,陈绵绵选择了步行回家。 沿着栽满梧桐树的道路一路走,穿行过校门口的摊贩、店铺与地铁口,随着肉眼可见的环境质量提升,繁华与安静逐渐过渡。 陈绵绵脚步很缓,边走边翻了翻手机里的信息。 年级群里,辅导员分享了一系列活动消息。 有学院里的教授讲座,有学长姐的保研、就业、出国留学分享会,但琳琅满目的功利性宣传中,最吸引她的,竟然是被顶到最上面,无人问津的一条公众号招募。 【链接:微光义工支教招募——提灯引路,育梦成光。】 陈绵绵点开来看。 大约是一个义工支教活动,每年会从报名的大学生或有教学资质的社会人士中进行挑选,派遣对接几个教育资源相对落后的山区小学与中学。 第21章 快速扫过全文之后,陈绵绵在心里对此有了个大概的印象。 这当然无人问津。 自费,无偿,排课时间长而辛苦,住宿环境极差,甚至还要经过层层选拔才能进入。 一场长时间付出而没有即时回报的活动,花费了时间、精力、金钱,最后得到的仅有一张非官方组织的证书,这和重点大学里卷生卷死刷实习美化简历的要求显然不符合。 “探寻人生意义”这种主题,好像是十年前的代名词一样,老套而俗气,在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所有人向前的当代生活里,显得格格不入,无人在意。 但陈绵绵望着那张示意合作学校的地图顿了好片刻,还是转手存下了负责人的邮箱和电话号码。 她这人没什么大志气,从前因为想让奶奶开心,于是埋头读书,离开小小的县城村庄,而现在……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开心快乐就好。 喜欢的东西都能得到,对她而言,已经非常珍贵了。 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楼下。 陈绵绵推开厚重明净的大厅玻璃门,穿过金碧辉煌的一楼大厅,按下电梯时,想,好像这段路也没有太远。 “滴”一声,提示电梯到了一楼。 干净得能当镜子照的反光电梯门打开,陈绵绵往旁边走了一步,等里面的人先出来。 这地方金贵,能进入大门的人都是少数,上下来往的人自然也不会太多。 下楼来的是个女孩。 黑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约莫及腰,身材纤细,衣着简单,却难掩漂亮。 五官精致,眉目清秀,神情平静。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接触一秒。 然后各自平静自如地移开,像所有人陌生人相遇的情形一样,礼貌而又平平无奇。 直到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陈绵绵倏然莫名觉得空气中的香气有些熟悉。 电梯门合上,缓慢上行。 又是“滴”的一声响起,右上方屏幕显示到了楼层。 机械数字与电梯下来前的数字一模一样。 那一刻,陈绵绵倏然想起,她见过那个女孩一面。 就在不久前。 程奶奶生日的那天,他们不欢而散。 她和程嘉也一前一后,沉默着从大门往外走的时候,听见她叫他。 声音好听,语气温柔,称呼熟稔。 大约是来给奶奶送生日礼物的。 当时程母笑着迎她,叫她什么来着? 陈绵绵缓步走到门口,垂眼回想着。 好像是…… 许意眠? 客厅里有人。 角落里那盏灯朦胧开着,留下昏黄的光影。 陈绵绵换鞋进门,垂眼随意一扫,发现其余陈设跟她清早离家时并无区别,甚至连垃圾桶里都干干净净,只有她早上煎蛋时打碎的蛋壳。 干净得不像有人住一般。 可是明明就有人在。 她缓慢抬眼去看客厅里的人。 程嘉也今天回家破天荒地早,此刻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双腿分开,后背完全靠在沙发背上,脖颈向后仰,随意又散漫,留下明显的脖颈线条剪影。 几乎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 陈绵绵没说话,两秒后,移开视线,拎着包进了房间。 井水不犯河水嘛。 她连被迫搬来同住,都能让他觉得是耍心机,当然没有什么要寒暄关心的必要。安静就好。 陈绵绵进房间之后就顺手锁了门,开灯,洗完澡,换上棉质睡裙,又开电脑给今天写的那篇稿子收了个尾。 专注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写完一看,已经快要到零点,头发还没吹,但已经快要干了,只有发尾还微微泛潮。 陈绵绵关上电脑,去房间里的卫生间晃了一圈。 大约是平时少人住,基础的生活用品是全的,但稍微细致一点的东西就没有,比如吹风机。 陈绵绵站在镜子前,摸了摸发尾,底下一层的头发连同后脑勺都是潮意。 她犹豫片刻,还是对“不吹干头发睡觉会头痛”的古老传闻的信任占了上风,老实地出房间去找吹风机。 “咔哒”一声轻响,房间门锁打开。 陈绵绵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轻手轻脚地绕到外面的卫生间,抱着吹风机往回走。 路过客厅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偷偷瞥了一眼。 两三个小时过去,程嘉也依旧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整个人似乎快要陷进松软的沙发里,和灰黑色调的墙壁以及沙发色调融为一体。 陈绵绵顿了两秒,仔细看了看。 他仰着头,后脑勺靠在沙发背上面的靠垫,脑袋完全搭在上面,喉结的凸起在绷直的脖颈线条上异常明显。 ……他眼睛是闭着的。 这明显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而他好像就此睡着了。 甚至连她回来的动静,都没有将他吵醒。 陈绵绵顿了两秒,站在客厅与卧室之间的走廊处,开始兀自纠结。 像是心里凭空分出了两个小人,一个说,他不是说过了吗,边界感要明显,不要多管闲事,死不了就好。 而另一个说,可是他明明觉那么浅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睡着了,连醒一下都没有,万一真出什么事怎么办? 脚步停在原地,陈绵绵攥着吹风机外包裹着的黑布袋子,过了好几分钟,才下定决心。 第22章 就看一眼。 死不了就好。 她抿唇,小心翼翼地靠近。 一步一步缓慢近了,程嘉也却毫无反应。 陈绵绵略微放下心,走到沙发前,从旁侧看他。 他睡觉也很安静,没有乱七八糟的呼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很轻,眉心微蹙,连在睡梦中都不是一个全然放松的姿态。 陈绵绵顿了两秒,视线滑过高挺的眉骨,缓慢下移。 惯常冷淡锋利的双眼闭着,没了能让人想要后退的情绪,整个人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许多。 鼻梁高挺,嘴唇轻抿,略微有些干燥。 中央空调打到十六度,而他就穿一件黑色的t恤,黑色长裤,胸膛在薄薄的面料下微微起伏,锁骨线条分明流畅。 从她站着的视角往下看,还能看见微微敞开的领口里面。 打量几秒后,陈绵绵移开视线,盯着灯光在瓷砖上晃出的模糊光圈。 虽然没有其他人在,但还是会有种难以忽略的不自在。 片刻后,她又移回视线。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可能就是睡太熟了而已。 死不了。 顶多是第二天起来全身僵硬酸痛,或者因为空调太低而感冒。 但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陈绵绵放下心,躬身从茶几上重新拿起装吹风机的布袋子,转身往回走。 刚迈出两步,吹风机袋子的系带倏然一滑,整个东西从她手中脱落,就要往下掉。 陈绵绵倏然一惊,忙躬身去接,试图在吹风机坠地之前接住,以免摔坏东西和发出声音。 东西摔坏了还是小事。 主要是她不想面对程嘉也。 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很难用言语去描述,就像她那一瞬间心脏狂跳,手伸出去,在虚空中抓了两下,小指竟然莫名其妙勾住了袋子的系带,忙反手抓住,阻止了袋子下落的趋势。 但人也站立不稳,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狭窄的过道中间打了个踉跄,最后手撑在沙发边缘,跌到松软的沙发垫上。 ……听见身后一声闷哼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软。 几乎半边身子都靠在身后人身上,左臂和部分脊背贴住他的肩膀,陈绵绵攥着吹风机袋子,心跳还十分迅疾,连带动作和反应都显得有些迟钝。 她胸膛起伏着,缓慢回头。 对上程嘉也缓缓睁开的眼睛。 第12章 触底暗潮4 陈绵绵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了。 她呼吸停了一停,忙垂下眼,用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撑住沙发边缘,顿时就想要站起来。 没关系。 她找补似的安慰自己。 刚看他那模样,大概是还没太醒。 趁他没反应过来之前赶紧回房间,装作无事发生,再睡一觉,到了明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陈绵绵刚起到一半,一只有力的手就环住她腰侧,扣紧,整个人被揽着腰拽下—— “……唔!” 一声闷响,她再度跌在他身上,甚至比刚才还要近。 坚硬的肌肉与骨骼撞得她大腿发疼。 “……” 陈绵绵懵了一瞬,动作顿住,反应了好片刻,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程嘉也又把她拽下来了。 她蹙起眉,往后偏头看他。 距离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喷在耳侧,带起一阵温热的气流。 陈绵绵细眉蹙起,试图把他手拿开,挣扎了两下,抗拒道,“你干什么?” 程嘉也似乎还没缓过来,整个人动作显得异常迟钝,只是单手把她的腰扣得更紧,略微不耐烦道, “别动。” 说话时,身上的木质香气味变得更淡,被另一种侵略性更强的气味压过。 陈绵绵方才没有闻到,此刻近距离接触,才若有所觉。 她眉头蹙得更深,回头看他。 “你喝酒了?” 空气中的酒气不算浓重,起码规规矩矩的社交距离难以闻见,直到她听见他说话,才意识到这一点。 程嘉也没说话,只是略一蹙眉,薄薄的眼皮耷拉着,似乎倦怠到不想睁开。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略一用力,把人整个从沙发边缘带起来。 “你……!” 陈绵绵一句惊呼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这人就把她扔到沙发上,整个人压了下来。 沙发松软,陈绵绵受了向下的力,往下陷了一瞬,甚至能听见弹簧的闷响,还没来得及复原,身上的人又压了上来。 重。 温热。 属于男性的身躯覆在她身上,被掌控感和压迫感都极强,让人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陈绵绵拧着眉毛,外侧的手指攥住沙发布,攥得死紧,另一手防备似的放在胸前,推他。 “下去。”她声音略微发颤,出声喊他。 程嘉也当然没理。 他垂着眼,一手抓住她挡在胸前的那只手手腕,不容拒绝地往旁侧拉去。 吹风机在动作间被扫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却没人有时间去顾及。 “……程嘉也,你下去。” 心跳加快,连声音都在发抖,陈绵绵加大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平时她连生气的时候,说话都是平静的,唯有这会儿声线抖得不像话,攥住沙发布的手指太过用力,连指关节都泛着白。 第23章 程嘉也依旧没说话,只是半阖着眼,略显烦躁地啧了一声,拉开她的一只手,人埋下去,脑袋蹭动着,寻到她颈窝。 陈绵绵连呼吸都要停了,有些难堪地偏过头,再眨两下眼,就快要落下泪来。 兀自憋了一会儿,沙发布都快要被她攥破,她才倏然发现,身上的人没了动静。 程嘉也将脑袋搭在她颈窝处,不动了。 空气一片沉默。 好半晌,确认他没有其它想法之后,陈绵绵的胸膛深深起伏着,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连呼吸都还在抖。 她方才是真的害怕。 这种被迫服从的感觉和从前完全不同,面对陌生和未知的恐慌感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人淹没。 也许是她胸腔起伏的动作太大,身上的人抬手握住她的腰,低而缓的声音复又在耳边响起。 “说了别动。” “让我睡会儿。” 他的头发长长了些许,额前碎发随着呼吸的动作,轻微起伏,在她的侧颈和下巴处轻挠,使人感到微弱却连绵的痒意。 “程嘉也。”陈绵绵稍微平静下来,去掰他握在她腰侧的手指,不算友善地喊他。 “你喝多了,要睡回房间睡。” 程嘉也没吭声,连动都没动。 似乎是困倦到极点,就连陈绵绵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都不管,只是紧紧搭在她腰上,掰开一根,又落下去另一根,还始终闭着眼。 陈绵绵:“……” 体型的压制太明显,她尝试了半天,给自己累出一身汗,半点作用没有,索性放弃了。 她偏头去看程嘉也。 他下巴搭在她颈窝上,从她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利落又分明的下颌线,还有一点侧脸。 他神情平静寡淡,整个人侧身躺着,卡在沙发靠背与她之间,一手还紧紧扣住她的腰。 她莫名觉得…… 这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态。 像下雨天被淋得透湿的小狗,一声不吭地缩在过路人的裤脚边,遇到人蹲下来逗它,还要龇牙咧嘴表示凶悍。 很不讨喜。 ……但也会让人心软。 陈绵绵躺在那里,被他禁锢住,走也走不得,动也动不了。 稍微一动,就会引得他皱眉,然后变本加厉地箍得更紧。 她深感无言,只能盯着天花板上的亮光发呆,觉得自己就多余来看这一眼。 “程嘉也。”她喊他。 自然没有得到回应。 靠在她颈侧的那颗脑袋很轻地动了动,呼吸喷洒在颈侧皮肤,轻微的痒意。 陈绵绵仰头盯着天花板。 昏黄的灯光在客厅一角向远处扩散,光影由深到浅,最后隐入走廊转角的盲区,消失不见。 好半晌,她安静地继续道。 “我讨厌你。” 如果要问黑暗,相对陌生的环境,程嘉也,还有空气中微微弥漫的酒意,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会让陈绵绵想到什么的话。 那只能是那个暑假里莫名其妙的第一次。 是一切的开端。 陈绵绵那年刚结束大一的课程,以非常惊人的速度适应了城市与学校的生活,并以极其刻苦的姿态拿到学年专业和综测双第一。 尽管标榜“多样”和“自由”的大学教育总说,成绩并不是大学生活的全部,但对于她这种,一切东西都来得很费力的学生来讲,这的确就是她所能抓住的全部。 程奶奶当然很开心。 可以看出来,程嘉也平时并不大在家,也不常跟家里人沟通,不然奶奶也不会对大学生活如此感兴趣,连追的八点档电视剧也不看了,拉着陈绵绵在阳台上坐着,打听上课、生活甚至食堂到深夜。 陈绵绵大一结束那年,他大二,已经独自在校外住了两年,寒暑假也难得回家,摸不着人影。 那个暑假亦然。 直到七月底,奶奶和程母埋怨,程父发了话,他才懒洋洋从公寓回来,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 几乎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陈绵绵这种跟奶奶作息差不多同步的人,只能在半夜三更下楼喝水,或是失眠时裹着毯子在阳台上发呆的时候见过他。 记不清是哪天。 从梦里醒来后再也睡不着,她索性爬起来,坐到二楼阳台上看星星。 城市里几乎没有星星。 层叠的光污染把天空渲染出各种颜色,看久了电子屏幕、绚烂灯光的眼睛,是很难看到星星的。 陈绵绵就那么坐着,眼也不眨地抬头望,费劲地想寻到那么一颗两颗。 不是说无论人在哪里,月亮都会是同一个月亮吗? 那星星呢? 怎么跟家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呢? 从前在山里的时候,亮着家里唯一一盏微弱的电灯,复习到语文课本,抬头往窗外望去,就能领略到课本上那句“月是故乡明”。 可现在头顶的这片天,似乎距离她格外遥远了。 陈绵绵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长久而执拗地凝望,想得到的究竟是一两颗闪烁的星星,还是自古以来对星月给予的寄托情怀。 她很想家了。 也很想奶奶了。 她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很久,直到脖子都发酸,才感觉到冷。 虽是夏季,昼夜温差仍大,夜里露重,她回房间拿毯子的时候,在走廊里,碰见了刚刚回家的程嘉也。 第24章 他穿得单薄,似乎带着比夜风更凉的寒意,路过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皮肤上的冷意。 其实走廊很宽,完全可以同时经过,但陈绵绵那时候脑子很钝,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下来,安静地站在一侧,给他让路。 程嘉也垂眼看了她一眼。 夜深人静,这栋房子的其他人都已入睡,走廊并没有开灯。 唯有尽头的窗户透出一些路灯的光亮,把窗沿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绵绵垂下眼,没看他。 她站在墙根边上,穿着棉质白色睡裙,长度到膝盖,露出一截细而白的小腿。 手臂也露在外面,因为长时间接触冷空气,起了一些细小的疙瘩。 此刻低垂着眼,侧脸恬静温和。 程嘉也移开视线。 擦肩而过。 陈绵绵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是因为相遇的时间和地点都太奇怪,还是怕他看见她尚还发红的眼眶,她并不想跟他讲话。 好在他们本来也很少讲话。 从她搬进来之后,就没见过几面。 陈绵绵缓缓呼出一口气,眨了眨眼,转身要走。 忽地,眼前伸出一只手。 骨节分明而修长,指根处连着手腕,筋骨明晰。 手指微微屈起,松懒拎着一件黑色外套,在光线昏暗的走廊边上,衬得更加冷白。 陈绵顿了好几秒,才缓慢地抬头。 程嘉也站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已经快要走过了,瞳孔漆黑,神情平静,似乎这件外套连同这个动作,只是他不经意想起时的顺手之举。 但也足够让人心跳漏掉一拍。 许是没反应过来,陈绵绵一时顿在原地,错愕看着,没有接。 而程嘉也向来没什么耐心。 他垂眼盯了她几秒,略微躬身,另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带起。 看似动作干脆利落,实际握得极有分寸感,仅是手指虚虚搭在纤细的手腕上,几乎没有真正触碰。 一阵风来,停留两秒,然后远去。 脚步声不疾不徐,房间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响起,走廊重归寂静。 只留下陈绵绵站在墙根边,手臂半抬,怀里抱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怔然出神。 爱情永远是突然降临的。 她站在将影拖得长长的走廊上,忽然想到这句话。 俗套至极,却又不得不承认,意外地贴切。 那已经是她默不作声,却为程嘉也心动的第二次。 如果没有后来的话。 第13章 触底暗潮5 后来是什么呢? 是八月底,好像平常的某天。 东南沿海的夏天也很热,潮湿的空气,黏腻的触感,连风都是潮热的。 程宅倒是空调没断过,但陈绵绵依旧不大习惯。 这是她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夏天。 白天在房间里看看书,写写稿,下楼和奶奶聊天,陪老人看电视,或者跟阿姨学做一些简单的菜或甜品,在小花园里学习栽培技术,倒还充实。 程嘉也时在时不在。 那个时候,他一时兴起组的乐队已经小有成就,歌和人都出圈,先是在校内疯狂传播live现场视频,继而延伸到音乐节邀请。 但他拒了。 张彤刷到这个内幕消息,疯狂在聊天框感叹的时候,陈绵绵刚看完一本书的最后一页,趴在床上,拿起手机看了两眼。 【张彤】:我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到底为什么不去音乐节啊啊啊啊啊,那张脸不上大屏幕简直暴殄天物好吗!!! 【张彤】:那可是程嘉也诶,为什么别人爆红都出来各种捞钱,他爆红反而还沉下去了,好伤心啊5555!! 过了两分钟,似乎是冷静下来了。 【张彤】:太生气了,忘了你对这些不感兴趣了,宝,对不起,55555 陈绵绵沉默一会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她。 如果张彤知道她这个“对这些都完全不感兴趣”的朋友,不仅认识她口中那个“全校最帅的男的”,此时此刻还正住在他家里时,不知道会是个什么闹翻天的反应。 但她也没打算说。 有些东西跟底线一样,触碰不得,流言蜚语可怖,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她认真地思考了很久,特地站在路人角度看这件事,试探性地回复。 【绵绵】:……可能他不缺钱? 【张彤】:。。 【张彤】:好吧,也是。他爸给学校捐了两栋楼,谁在意这点辛苦钱,估计人家也只是玩玩儿而已了 陈绵绵抿唇,不知道说什么,回了个嗯。 但这种不接话的聊天方式并没有浇灭张彤的热情,她换了个话题,又来劲了。 【张彤】:诶,你说,程嘉也谈过恋爱没有啊? 【绵绵】:…… 【张彤】:噢噢,忘记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张彤】: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程嘉也是谁吧?! 【绵绵】:…… 【绵绵】:我知道。 张彤发了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包。 【张彤】: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关心,连我念叨这么久都不记得呢 【张彤】:哎,就算你认识,你肯定也不知道他谈没谈过恋爱 【绵绵】:……嗯 【张彤】:哎,好想知道什么人才能跟他谈恋爱 第25章 【张彤】:长得又帅,家境又好,还会写歌,还不乱搞男女关系,这不妥妥的理想型吗?我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张彤】:能跟他谈恋爱的人,一定很幸运吧! …… 聊天框还在不断蹦出新消息,但都没有获得回复。 陈绵绵盯着那几行字,难以抑制地出了神。 什么样的人才能跟他谈恋爱呢? 明艳大方,清冷孤傲,活泼可爱。 好像都很好。 什么都可以,反正总不会是她这个货真价实的灰姑娘。 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可是心脏却控制不住闷闷地发胀,像有万千根细线拉扯着,莫名其妙的低落情绪,微弱却绵长。 陈绵绵垂下眼,摁灭手机屏幕前,在心里附和了张彤的一句话。 ……是啊。 一定很幸运吧。 她关掉床头柜的台灯,把自己缩进被子里,企图用迅速入睡来逃避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却始终不成功。 有些时候越心急地想要达成一件事,越容易弄巧成拙。 陈绵绵不但没能迅速睡着,还失眠了。 翻来覆去不知道多久之后,她伸手捞起手机一看,已经凌晨两点半。 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认命地坐起来,正准备找两个纪录片来看时,房门外倏然发出声响。 脚步声。 由远及近。 她原本没当回事,约莫是这层楼的谁起来找东西,或者下楼喝水。 老人腿脚不便,住在二楼,除此之外,二楼还有她和程嘉也的房间。程父程母工作繁多,与书房一起在三楼。 她翻着手机屏幕,挑着纪录片,滑动的手指却逐渐慢了下来。 脚步声还在变近。 陈绵绵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她这间房是在走廊的最尽头,和楼梯与其他房间都背道而驰,不可能会有人路过。 从小培养的敏锐和警惕在此时发挥到顶点,虽说别墅区安保良好,不会出什么大事,陈绵绵还是屏息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她一步一步,轻缓地走到门口,检查自己临睡前有没有记得锁门。 手还没有触上门把手,倏然见它径自向下。 金属碰撞与精密锁芯转动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万分明显。 “咔哒”一声。 锁开了。 陈绵绵心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停住,手指紧紧攥住睡裙边缘,把布料捏得很皱。 门倏然打开,泻下走廊窗边清亮月光。 风过,吹动睡裙裙摆,带来一阵冷冽木质香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轻微酒意。 陈绵绵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反应不及,被来人砸个正着。 他似乎是走路都有些踉跄,半阖着眼,一头栽在她颈窝。 虽说身量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肌肉不算夸张,但毕竟是个成年人,体型有差。 陈绵绵被这猝不及防的栽倒带得往后退了两步,手胡乱撑住身后的书桌桌角,才堪堪稳住身体。 程嘉也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带着与平日不同的热意,仿佛要灼伤她。 属于成年男人的身体半压在她身上,骤然靠近,亲密异常。 空气中的酒意越发明显,仿佛酒精浓度极速飙升,让人凭空感到眩晕的醉意。 陈绵绵反应不及,还在兀自错愕,耳朵却诚实地红了一大片。 太近了。 心脏砰砰直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跃出来。 好半晌,她才推他,小声喊道,“……程嘉也。” “你走错房间了。” 身上人没有反应,一动不动。 半开的门倾泻明亮月光,把两个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绵绵抿了抿唇,又推他,有些无措道,“……程嘉也。” 这回有反应了。 他从鼻腔内低低嗯一声,响在她耳边,略有些沉,气音顺着耳道往里钻,半边身子似乎都麻掉。 “……我扶你回去。” 陈绵绵无暇细想他为何走错,只是万分不自在,盼望着尽快摆脱。 程嘉也没再讲话,眼睛依旧半阖着,似乎醉得不轻。 陈绵绵艰难地扶着他,一手拽着他的袖子,让他搭了只手在她肩上,另一手蜷了蜷,缓慢地放在他腰上。 很重。 好在他房间不算太远,起码不用爬楼梯。 陈绵绵艰难地用手肘抵上房门锁,开了门。 这是她第一次进程嘉也的房间,但也没时间细细观察,匆匆从灰黑色调的空间中一瞥,把人带到床边。 略一用力,人栽倒在床上。 陈绵绵活动了一下被压得酸痛的肩膀,抿唇看着他,犹豫了片刻。 算了。 半晌,她回身往外走。 大半夜的,在他房间里,这不太好。 他应该也不需要照顾,少给自己惹麻烦就好了。 想是这么想着,她还是顿了两秒,又回身看了他一眼。 他半张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碎发垂在额前,眉毛蹙着,嘴唇紧抿,大概不太舒服。 陈绵绵盯着他干燥的嘴唇,顿了顿,视线环过房间,发现了两瓶没拆的矿泉水。 犹豫片刻,还是心软的情绪作祟,她拧开一瓶水,倒了小半杯,凑到他嘴边。 程嘉也这会儿依旧安静,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喉结滚动,吞咽动作明显。 第26章 嘴唇不经意碰到她的手指,陈绵绵像被烫了一般,倏然收回手。 努力忽视掉那点奇异又柔软的触感,陈绵绵手指蜷了蜷,把喝了一半的水杯放到他床头柜上。 半晌,看他没什么大事,她抿了抿唇,还是往外走。 她没有立场留在这里,哪怕是照顾。 资助与被资助,成年男女,本就地位悬殊,关系敏感。 虽然程家并无几分真心,但好歹资助了她这么多年,她已经算是寄人篱下,万一有点什么误会,实在无法担待。 正这么想着,她忽地听见楼上传来拖鞋踢踏的声音。 脚步声很轻,白色真丝睡袍从楼梯上露出一角,并伴随着一声迟疑的呼唤。 “嘉也?” 是程母。 身体反应的速度远远快于大脑,在陈绵绵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飞快地从里面把半开的房门关上了。 心脏砰砰直跳。 房间外,脚步声渐近。 程母声音略显困倦,轻声问,“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 “早跟你说了,别搞什么乐队,那些演出能赚几个钱,还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她打了个哈欠,停顿两秒,复又蹙着眉开口。 “妈妈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空气一片寂静,她又凑近了点,重复喊道: “嘉也?” 陈绵绵站在门背后,听着仅仅一门之隔的声音,连呼吸都要停住了。 方才关门已经是连大脑都没反应过来的动作,更别说找得到时间落锁,此刻只要程母轻轻一推,她就可以看见陈绵绵。 半夜三更,穿着单薄的睡裙,在她儿子房间里的陈绵绵。 她会想什么呢? 这种时刻,任何解释都会显得苍白。 哪怕程母向来涵养很好,不会当面表示出来,也难保不会在心里留下隔阂,觉得她心怀不轨,轻浮而不自爱。 方才预设的种种,仿佛都即将要成真。 陈绵绵紧张到连手都在抖,闭了闭眼,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已经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她缓慢睁开眼,颤抖着伸手等待门被推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程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 他微微低颈,看了陈绵绵一眼。 “嗯。”他垂头出声,声音很哑。 “知道了。” 程母后来还絮叨了几句,才缓慢离去。 陈绵绵一直站在原地,房间里两个人一坐一站,保持着诡异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绵绵才倏然松了一口长气,扭头去看程嘉也。 他坐在床边上,两腿微分,手肘撑在膝盖上,脖颈低垂,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但呼吸声比平时要重,在房间里显得十分明晰。 不知道有没有清醒。 但能坐起来回应,应该比刚才好多了。 陈绵绵抿了抿唇,轻声开口,“……那我先回去了。” 她今晚提心吊胆太久,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躁意早已被磨掉,现在只感到困倦。 满身紧张情绪褪去后,只留下无休无止的疲倦,想要立刻倒头就睡。 她转身开门,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 话音未落,人被拽着手腕翻过来,抵在门上。 不同于他走错房间时的沉默与困倦,程嘉也此刻显得意外清醒。 但又不那么清醒。 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向来带着凉意,连擦肩而过都会觉得冷,此刻却滚烫异常,灼得她往后一缩。 陈绵绵错愕仰头,对上他半垂的眼。 程嘉也一手绕过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做了方才她不敢做的事。 “咔哒”一声,房门落锁。 但却并没有让她更有安全感。 那只手顺势环住她的腰,抵在墙边的同时,又把人向他身前扣。 太近了。 远比方才第一次栽倒时还要近。 陈绵绵瞳孔一缩,慌乱喊他,“程……” 名字都没喊全,程嘉也就低下脖颈,陈绵绵心脏倏然重重一跳,慌乱偏头避开。 程嘉也的吻落在她侧颈上。 刚埋过的地方。 烫的。 他连呼吸都是烫的。 陈绵绵惊得瞌睡全无,努力向后仰,避开他的吻和吐息,伸手去推他肩膀,“你干什么?” “发什么酒疯?!” 陈绵绵对“喝醉”这件事的概念极其模糊,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鲜少有范本可以供她对比,只能将这一切反常行为都归咎于醉酒。 程嘉也没搭话,还是低头去寻她的唇。 陈绵绵一直往后避,后脑贴着墙壁,不愿意。 没有人会愿意吧。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上一秒两个人还在家长面前尽力掩饰装陌生人,连照面与擦肩都屈指可数,下一秒却被抵在门上,身体贴得极紧,快要接吻。 就算她喜欢程嘉也也不行。 陈绵绵执拗地躲,还执拗地推他,真用了劲,程嘉也却纹丝不动,吻不到也不恼,索性张嘴咬她颈侧。 呼吸灼热,喷洒在耳根后颈。 齿关开合,衔住一块软肉,来回碾磨。 陈绵绵哪里受过这个? 今晚之前,她和异性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不小心互相碰到对方手指,然后飞快拉开距离。 第27章 被含咬住的地方仿佛凭空生长出众多神经,连着四肢百骸,半边身子都在发软。 也是真的恼了。 陈绵绵蹙着眉,推他无果,胡乱伸手,往他颈侧连着脸颊那块皮肤上呼了一巴掌。 “啪”一声。 清脆的响。 陈绵绵摸不清力道,但应当很重,因为她手心都在发疼。 动作倏然停住。 房间又安静了。 陈绵绵胸膛止不住地起伏,呼吸急促,明明感觉情绪复杂多样,并不只有委屈和愤怒,但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很丢人的泪失禁体质。 她一边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狼狈,一边望着身前的人,轻声发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程嘉也?” 她虽然不是什么门当户对的女孩,也不是什么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的烈女,但她也无法忍受程嘉也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试图与她接吻。 或甚至是更亲密的事情。 没有爱的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房间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和程嘉也的呼吸声,交错着,缠绕着。 程嘉也垂着眼,胸膛起伏同样急促,低低的喘息响在她耳边,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好半晌,他缓缓松开她。 陈绵绵缓慢地闭了闭眼。 果然是耍酒疯,她想。 幸好她一巴掌扇醒了这场梦。 不然沦为笑柄的人永远都会是她。 程嘉也身体往后仰了仰,似是清醒了片刻。 他垂眼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清。 就在陈绵绵以为他要退开道歉的时候,程嘉也又压上来,单手轻捏住她的下巴。 不同于方才的粗暴强制,这回他声音很轻,吐字极缓,仿佛能从呼吸间感受到那一丝缱绻。 “绵绵。”他说。 然后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来。 第14章 触底暗潮5 之后的一切,好像都发生得顺理成章。 漫长的错愕,无尽的茫然,似乎都被这个吻吞掉了。 气息灼热,呼吸交错。 空气中的酒意仿佛化为实质,让人四肢发软,头脑眩晕。 床铺柔软,微微下陷。 惯常冷冽的木质香萦绕在鼻息间,被燃得滚烫。 吻从唇瓣流连到到颈侧,到耳后,含着耳垂磨咬。 奇异又陌生的感受浪潮般涌来,随着唇齿流连,蔓延到精致分明的锁骨,然后再往下。 陈绵绵觉得自己整个人要飘起来了。 呼吸急促,近乎缺氧。 好像在灼烧。 这是正常的吗?她不知道。 但程嘉也明显比她灼烧得更厉害。 向来轻缓的呼吸在此时显而易见的急促,低低的喘息声响在耳边,夜晚舞台上被灯光照耀着。 让她入睡困难的人,此刻让她无法入睡。 这种荒唐到梦境一般的认知,被迫沉入沉静海域下的汹涌波涛。 后半夜的记忆模糊地像涨了又退的潮水。 翻来覆去,呼吸凌乱,后颈黏腻。 早不知道过了多久…… 唯有接过的吻还清晰。 陈绵绵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窗帘拉开一条窄缝,金色的霞光透过窄缝向内倾泻,光影朦胧而又清晰,给站在窗边的人侧脸镀了一层金边。 却并无暖意。 许是听到窸窣的动静,程嘉也偏头看她。 他换了件衣服,照例是一身黑,额前黑发略垂,遮挡住部分眉眼,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这种时刻要说什么呢? 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奇怪。 陈绵绵想。 她下意识抿了抿唇,手指攥住被子边角,刚要沉默而又羞赧地移开视线,忽地听见他开口。 “昨晚那杯水。” 程嘉也微妙地停顿了两秒,神色很淡,片刻后,复又继续。 “是你倒的?” 语调平静,不辨喜怒。 “……嗯?” 陈绵绵懵了两秒,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上来就问这个,但还是偏了偏头,把视线投向床头柜。 喝了一大半,还剩个杯底的玻璃杯安静地摆放在那里。 那是她昨晚给他倒的。 “……是。”陈绵绵回过头来,还是感到困惑,看着他,等待后文。 程嘉也顿了两秒,倏然笑了一下。 陈绵绵还是茫然。 她很少见他笑。 或者说,他本身就很少笑,只有偶尔奶奶逗他,话说得阴阳又生闷气,他才会无声又无奈地轻弯下唇角,然后两三句把老人哄好。 现在这个神情,显然与那时候不同。 一点也不温和,反而带着一股强烈的嘲讽与讥诮,浓烈的情绪在无声涌动。 他低颈扯了扯唇角,好半晌,说了句“行”。 “挺好。”程嘉也说。 明明神情和动作依旧是淡的,声音依旧是轻的,但陈绵绵还是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的程嘉也是一座遥远的雪山,是一片高纬度的海,只是可望而不可及,只是会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接近的话,现在的程嘉也就是锋利的。 是雪褪后露出尖锐冰碛的山峰,是暗潮涌动冲刷暗礁的寒流。 眼尾弧度微微向下,整个人显得冰冷而锋利,盯着人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冷淡的情绪。 第28章 “……什么?”陈绵绵问。 程嘉也没回答她。 他转身把放在桌上的黑色盒子扔进垃圾桶,沉甸甸的质感与垃圾桶碰撞,发出一声沉闷又响亮的声音。 接着就是那句,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满心羞赧和欢欣尽数化为齑粉,至今仍然会感到屈辱的话。 “如果你想继续这种状态的话,最好保持一对一的关系。” 桌上两瓶矿泉水一同扔进垃圾桶里,遮掩住黑色的盒子,程嘉也开门往外走,回身最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别太乱了。”他说。 第15章 梦幻泡影1 梦境纷杂。 但都不大愉快。 陌生的环境,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微微弥漫的酒意,程嘉也。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像游戏里某种情景的触发条件,让她无可抑制地再度回想起那一天。 满腔热情都被泼冷水,化成冰碎掉的那一天。 惯例醒得很早,睁眼时,落地窗外铺满日出的绚烂橙色光影。 右边肩膀依旧很沉,被压得隐约发酸。 昨晚她挣脱无果后,盯着天花板发呆,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还就这么睡了一夜。 大约是酒精的缘故,程嘉也睡得意外沉,此刻还闭着眼。 陈绵绵尽量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半个身子缓慢地从沙发上下来。 整个过程无声又静默,花了近十分钟,像一场慢动作哑剧。 倒也不是怕吵醒他,只是不是很想面对他而已。 下来之后,稍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她回房间换了衣服。 洗漱结束后,陈绵绵看了眼时间,核对了一下今天的日程安排,然后就收拾东西出门。 今天上午有节专业课,下午有学生会活动,还要核对稿件和制作简历。 她准备再读一遍那个关于微光的公众号推文,做好前期准备后,再有针对性地修改简历。 在心里盘算着今天的大致安排,陈绵绵把帆布包挎到肩上,推开房间门,往外走的时候,看见原本躺着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 他站在沙发前,微低着头,单手捏着后颈,看起来依然困倦。 陈绵绵只顿了一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外走 白色长裙是棉质的,随着脚步动作,发出轻微摩擦声,在安静的客厅中显得分外明显。 但她没停留,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倒是程嘉也先开口。 他站在原地,抬眼看了她两秒,缓慢道,“昨晚……” 开口时,漆黑的眼睫垂了垂,似乎有些不自在,但陈绵绵没看见。 她只能听见他吐字很缓,尾音拉长,似乎有什么不太好说出口的话。 昨晚什么呢? 是想要道歉,还是要再次倒打一耙? 她不抱期待,也不想去猜了。 陈绵绵换了鞋,躬身把拖鞋放进鞋柜里,截断他的话。 “昨晚什么都没有。” 她没什么情绪地轻声道。 余光里,程嘉也的动作似乎顿了两秒,后半截语句戛然而止。 但陈绵绵没管。 令人感到羞辱的回忆方才才如此清晰地重新浮现,她已经不想在意他要说什么话了。 总之,不要再干扰她的情绪就好。 她关上鞋柜门,摁下防盗门锁,出门,关门,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停顿哪怕一秒。 “砰”一声。 关门的声响清脆而又干净利落。 人已经消失不见,关门的声音却还在耳边回响。 程嘉也站在原地,望着她出门的方向,神情顿住。 似乎有些意外。 那扇漆黑而沉闷的门被她甩在他们中间,将他隔在另一端。 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这明明是刚刚才发生的客观事实的表达,可不知为何,当他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却倏然涌上莫名的情绪。 一种莫名其妙的躁郁再度升上来,没来由的让人感到郁结和不快。 似乎非常的……不爽。 来得突然,奇怪,却又来势汹汹,无法抑制。 好半晌,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程嘉也克制着偏过头来。 不听就不听吧。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神情恢复冷淡,坐回沙发上,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钝痛的太阳穴 一夜没看的手机塞满了消息,未接来电都有十多通。 他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一眼,点下全部清除键,通知一条条地从屏幕上划走。 还没清除完毕,又是一个来电拨了进来。 程嘉也没理。 可是对面不依不饶,一个接一个,通话页面在屏幕上闪个不停,毫不停歇。 终于受不了似的,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滑动接听键。 “有病?” 语气不善。 电话那头,周誉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顿了好半晌,拿下手机确认了两眼,才真真切切地震惊道:“我打着玩儿的!昨天被灌着喝那么多,你这么早就醒了?!” 程嘉也懒得跟他扯,闭了闭眼,“有事说事。” “……也没什么。”周誉停顿了一会儿,“就是看看你喝多了有没有事,毕竟快两年多没沾酒了。” 程嘉也顿了片刻。 第29章 好半晌,他捏了捏眉心,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所以呢?这么早醒,睡得不好?没发生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吧?” 周誉话密,一句赶一句,没找到空回答,就又自己接下去了。 “我记得之前有回演出,完了都凌晨了,他们还硬拉着你喝太多,结果第二天你状态就很不好,整个人冷得跟带刺儿似的,戳一下都冒冰渣,从此之后就不……” “行了。”程嘉也垂着眼,低声打断他。 他向来没什么有问必答的自觉性,眼看着就要不顾还在询问的人,将手机拿下来挂断,却不知道忽地想到什么,动作顿了顿。 轻微的声响从听筒里传来,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却没落入他的耳朵。 相对而漫长的沉默里,程嘉也垂着眼,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沙发边缘,不知道在想什么。 “……睡挺好的。” 好半晌,他这么说道。 门的另一边。 关门之后,踩着明净的瓷砖去按电梯,房子里的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陈绵绵一概不关心。 她下楼的时候太阳刚好完全升起来,掩在层叠的高楼后,从缝隙中洒出金色的亮光,让人感到新生的蓬勃朝气。 陈绵绵深呼吸两下,将清晨的空气完全沉入胸腔,再吐出来,尽力排掉剩余的情绪,打车去了学校。 她还有好多事要做,没时间沉溺在无用的情绪中。 下了专业课,中午被张彤拉住吃饭。 “今天食堂怎么这么多人……”张彤端着餐盘走在前面,穿梭在人流中,纳闷地寻找位置。 陈绵绵跟在她身后,提醒道,“九月,有新生。” 张彤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怪说不得。我大一的时候抢饭也很积极。” 她一边说,一边眼尖地瞅到一桌人刚要起身,于是两三步窜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把餐盘往桌上一搁。 “哐当”一声,迅疾的行动成功逼退了原本准备过来的、看着还很青涩的三两个学弟学妹。 陈绵绵被她逗笑了,走到她对面坐下,揶揄道,“那时候练出来的是吧?” “是啊。”张彤拆了一次性筷子,“这才是大学的第一堂课,该出手时就出手!” 学弟学妹犹豫着走远了。 陈绵绵还是觉得好笑,附和着,“行,真是个好学姐。” 两个人正开着玩笑,旁边传来试探性的声响。 “……绵绵同学?” 陈绵绵闻声,偏头去看。 两张桌子之间的过道上,站着一个男生,黑框眼镜,t恤短裤,正端着餐盘看着她。 “真是你呀!还记得我吗?”男生惊喜道,看看陈绵绵,又看看张彤,非常自来熟地把餐盘往桌上一放,就坐下来了。 陈绵绵记性不差,三两秒就回想起来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生的名字。 刚开学时在教务处搬书到寝室楼,天气很热,正值中午,他帮过她,好像叫王轩。 “记得。”陈绵绵看了眼他,“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人太多,没位置了,能拼一个不?”王轩双手合十,冲她这边晃了晃,一副求人的姿态。 张彤翻了个白眼,“坐都坐下了才问,怎么不吃完了再问呢?”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对面两个人听见。 王轩:“……” 陈绵绵本来无所谓,只是对这种过于热情和自来熟的性格有点不习惯,现在也淡了,忍着点笑,答道,“……好。” “谢谢啊谢谢啊,不愧是你们那级最漂亮的小学妹。”王轩说。 陈绵绵顿了两秒,没搭腔,让话落了下去。 有不熟的人在,陈绵绵和张彤没怎么聊天,都是王轩在找话题,东问西问,临到要走了,摸出手机来问她,能不能加个微信。 陈绵绵刚要摇头,推脱说不太方便,又听见他说,“今年真的很热,如果你后面还需要搬东西的话,可以给我发消息。” 这句话过后,陈绵绵抿唇犹豫了片刻。 倒不是真的想让他以后帮忙,只是这句话再被重复到耳边,让她想起了他那个时候在高温天气下,帮她把厚重的教材搬过大半个校园。 确实很辛苦。 何况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加微信而已,不太好拒绝。 半晌过去,她还是垂眼,缓慢调出了好友二维码。 王轩乐呵着扫了,然后端上餐盘跟她们告别,自动忽略了张彤的“切”声。 “什么人啊。”张彤很无语,收拾好餐盘,站起来,“自来熟又献殷勤,无事不登三宝殿,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 陈绵绵没搭她的话,安静地往出口走,还是没能避免被数落。 张彤快步追上她,苦口婆心道,“我给你说,你这一颗大白菜可要洁身自好,擦亮眼睛,别随便被什么人骗走了啊!” 陈绵绵又想笑,“我也算是大白菜?” “当然算啊!怎么不算?”张彤一脸“你是不是在说废话”的表情,快速把话题扯回来。 “少避重就轻,听到没有!这种油嘴滑舌的男人,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你好骗呢。别上当了……” 陈绵绵当然知道。 人生经历和阅历使然,让她对于亲密关系的看法远超大部分同龄人,对肤浅而又像花孔雀一样的男生基本免疫。 第30章 她背着包往图书馆走,觉得张彤唠唠叨叨的样子很可爱,没忍住笑,边走边问:“那照你这样说,谁才算是好男人啊?” 张彤想也不想,立刻答道,“程嘉也啊。” 声音响亮,回答迅速,理直气壮,连犹豫也没有。 陈绵绵的脚步却倏然顿了一下。 “程嘉也一看就是那种很有分寸感和边界感,会很宠女朋友的人,谁能跟他谈恋爱,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张彤丝毫没察觉她的异样,还在兀自絮叨,直到脚步猛然一顿。 “哎哟!”惊呼一声。 她本来落后陈绵绵半步,跟着她走,这会儿陈绵绵忽地收住脚步,她猝不及防,脑门撞到她后背,结结实实的一下,有点疼。 “……怎么了?”张彤揉着额头,疑惑道。 “……没事。” 陈绵绵垂着眼,好半晌,轻声道,“就是出神了。” “走着路也能出神,你平时写稿别太累了啊。”张彤走到她旁边,关切道,“哦对了,还没问你搬出去之后感觉怎么样呢?休息啊,作息啊什么的,有没有好一点?” 陈绵绵站在路边,盯着马路对面闪动变化的红绿灯显示屏,沉默片刻。 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空气一时寂静。 直到红灯的倒计时跳到“3”的时候,她才轻声答道。 “挺好的。” “不用担心我。” 机械数字跳到“1”,指示灯由红转绿,陈绵绵没等张彤继续刨根问底,把帆布包往肩上重新挎了挎,挥手道别。 “我先去图书馆了,下午还有事。” 张彤满腔疑问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绿灯后汹涌穿行的人流打断,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然后无奈地应了一声。 “那你注意休息啊绵绵!” 第16章 梦幻泡影2 一语成谶。 不知道是沙发上睡着那晚空调打得太低,还是没休息好,总之,那天过后,陈绵绵就感冒了。 病情不轻不重,就是轻微咳嗽,鼻塞,头昏脑胀,但吃了几天药也不见好。 又是一个吃了感冒药而昏睡的夜晚过去,陈绵绵起得晚了些,吸着鼻子打开电脑,点开邮箱的新消息提醒。 微光的面试通知来得很顺利,在她简历投过去之后的第三天,就发到了她邮箱里。 与此同时,来的还有池既的消息。 【池既】:你投了微光? 陈绵绵吸着鼻子把纸巾扔进垃圾桶,疑惑两秒,回了个是,问他怎么了吗。 【池既】:没怎么。就是组里其他负责人告诉我的时候,还有点不相信,以为是重名。 【池既】:不过后来想想,倒也合理。 陈绵绵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他好像某一年也参加过支教,在山区待了一个暑期,可能后来就在团队组织里留任了。 这种组织体系相对稳定,平时事情不多,大概就需要统筹管理一下,还算轻松。 但面试官相对权力较大,她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发问。 【绵绵】:你没给我开后门吧? “想什么呢,肯定没啊。” 许是被她这句逗笑了,池既直接发了语音,声音里都还带着点笑意。 “你还需要我开后门?直接表筛就过了。” 他顿了顿,为了让她安心似的,又加了一句,“你面试我都得避嫌呢。” 但他半遮半掩地隐去了原因,没说是因为团队成员大多都知道他有个小学妹,不想场面起哄,让她不自在。 陈绵绵毫不知情,放下心,打字回道:“好。” 池既又交代了她一些注意事项,比如着装不用太正式,简单大方就好,最好把投邮箱的简历再带三份,诸如此类。 陈绵绵都应了好。 但不知道是不是生着病的缘故,一应完就忘了。 直到下了晚课,快要回家时,她才忽地想起还没有打印新的简历,坐在教室里翻着包,寻找她的u盘。 但寻找无果。 不知道是落在家里,还是弄丢了。 明天上午十一点面试,按照她最近起床的时间和状态,还有去面试地点的路程,应该来不及明天打印。 陈绵绵思忖片刻,只好发了个朋友圈。 【绵绵】:大家最近有看到过一个u盘吗?白色的,挂了只很小的小羊,如果看到,麻烦联系我一下,非常感谢。 发出去之后,顿了顿,她又在评论区打字补充,“或者现在有谁在一教吗?可以借一下u盘吗?” 一刷新,不少同学都评论了,有的说u盘这么小一个不好找,建议她去失物招领处看看,有的说她有u盘,但她现在在外面,要凌晨才回学校。 总之,一时半会儿没有能用得上的。 陈绵绵叹了口气,退出朋友圈,想着要不现在重新去买一个,就看到新加的好友给她发了消息。 【王轩】:绵绵!刚看到你朋友圈,说丢了个u盘,是这个吗? 【王轩】:[图片] 【王轩】:那天在食堂往图书馆路上捡到的,后来就忘了,一直没放去失物招领处,看到你朋友圈才想起来 陈绵绵点开图片看了两眼,确认是她的u盘无误,打字回道,“对。” 【绵绵】:你现在在哪里?方便我来找你吗? 对面正在输入中几秒,似乎在犹豫。 第31章 片刻后,他发来一个地址。 是学校附近的一个酒吧。 【王轩】:我现在走不开,不然就给你送过来了 【王轩】:你到门口给我发消息就好,我出来给你 陈绵绵没太犹豫,回了个好,然后背上包就走了。 夜晚的学校周围依旧热闹,大学生的夜生活将会持续到凌晨两点,现在仅仅九点半而已,吃喝玩乐的店铺都开着,灯火通明。 陈绵绵按着定位的导航指示走,拐进一条相对幽静的小巷子。 没有大路那么热闹,灯光也没有那么亮,只有昏暗的路灯照亮方寸地面,路过一些窄门店铺时,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很躁的音乐声,大致可以想象里面的场面。 她在定位的那家酒吧门口等了一会儿,但王轩没回消息,打电话也没人接。 不远处有三两个男人喝得醉醺醺的,从另一家更吵的酒吧里出来,勾肩搭背地在路边大声开玩笑,时不时看她两眼,还隐约要往这边走的模样。 陈绵绵又看了眼手机,王轩到现在也没回。 眼看着那几个男人要走过来,她没办法,只能关掉手机屏幕,转身就往那家酒吧里走。 “欸美女,别走啊。”身后有声音。 陈绵绵没理,兀自加快了脚步。 进门的时候,心脏稍微有了点着落,还听见他们不爽地啧了几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才转身离去。 顿了好片刻,陈绵绵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缓了缓方才加快的心跳,才缓慢地往里走。 这家酒吧还算安静,音乐是稍显温柔的r&b,两层楼,客人很多,昏暗灯光里,几乎每一桌都有人,连吧台都坐满了。 陈绵绵在一楼晃了一圈,没找到人,拿出手机重新拨了个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只好顺着很陡的楼梯往楼下去。 地下一层明显更躁。 音乐推到最大,只有几盏壁灯在做旧的墙面上闪烁,大约是允许吸烟,有几个角落里,烟雾缭绕。 陈绵绵本来就感冒,喘不上气,无可避免地呼进一口二手烟,难受地扶住墙壁,咳了两声。 这一咳,将身体转了个向,抬头便看见了要找的人。 王轩站在最里面的卡座沙发旁边,露出大半个身子,大约在和朋友们聊天开玩笑,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这么吵,看得见消息才怪。 陈绵绵缓了缓呼吸,在狭隘的过道中穿行,走过去。 周围太嘈杂,喊他也听不见,陈绵绵只好从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喊道,“……王轩。” “王轩!” 一连喊了好几声,连他对面聊天的朋友们都听见了,他才有反应。 “哟,有妹妹找你。”他斜对面的那个男生开玩笑道,“最近行情不错啊,寿星。” 王轩转头,错愕两秒,看了眼聊天记录里几个未接电话,忙敛了笑,一拍脑门儿,道歉道,“对不起啊绵绵,我后面就给忘了,你打电话也没听见……” 音响就在耳边,吵得头疼,陈绵绵实在不想多待,打断他,“没关系,你现在能把东西给我吗?” 王轩说好,“你等等啊,我外套在后面,我去给你拿。” 陈绵绵点头说好,站在原地等他。 王轩那几个朋友此刻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戏谑开玩笑,“什么意思啊你?偷偷把妹是吧?” “一天天藏着掖着的,这么漂亮的妹妹都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多不厚道啊。” “就是啊,进展到哪步了?讲讲?” 王轩摆手,“少来吧你们。” 这种玩笑话让陈绵绵有些不适,蹙着眉,没说话。 本来只是萍水相逢而已,遇到不太喜欢的时刻,大多时候都是忍。 但她没想到,另一边沙发上,倏然有人发声。 “行了啊。”那人有些无语地说。 “你们有完没完?看着王轩也配不上人女孩儿啊,一天天的眼瞎了,乱开什么玩笑?” 场面沉寂片刻。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些尴尬地笑,不说话了。 陈绵绵听着方才那个声音有些耳熟,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仔细回想,觉得有点像…… flipped的新主唱?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偏头看去。 却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最里面的人。 程嘉也坐在卡座沙发的最尽头,和离他最近的周誉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和另一头挤着坐的几个人形成鲜明对比。 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但陈绵绵能看清他的动作。 他原本坐得散漫,此刻缓慢地挺直脊背,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手机。 摁亮屏幕,点开微信,点进聊天框。 接下来不用看,陈绵绵都知道,那个页面长什么样。 程嘉也今天破天荒地给她发消息,问她晚上有没有空。 她当时在上课,不方便回,或者说是看到了之后,不想回,于是退出来关掉,装作没看见。 直到刚刚在酒吧门口等王轩,无聊时翻着手机,才想起来,于是礼貌而又疏离地回了一句。 “今晚有事,不好意思。” 而现在,程嘉也把手机反扣着,扔回桌上,在一片嘈杂中望着她,似笑非笑地开口。 “有事?” 很奇怪。 明明这里这么吵,连附耳的距离都要大声开口,才能被清晰地听见。 第32章 然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仰头跟她轻声做了个口型,她就懂得不能再懂。 那一瞬间,陈绵绵甚至有些嘲讽地想。 原来他们这些年岁也不能完全算是白过的,还是培养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的默契。 只是在互相伤害的时候才显现罢了。 陈绵绵顿了两秒,没说话,移开视线。 王轩已经从外套里拿出u盘过来了,边递给她边道歉,“真对不起啊绵绵,我真没看见,不然一定给你拿出来,还省得你跑一趟……” “没事,我还没谢谢你呢。”陈绵绵把u盘装进包里,视线扫过桌上的蛋糕,犹豫了两秒,还是开口。 “生日快乐。” “谢谢啊。”王轩立刻不自在地挠了挠头,笑了一下。 环境嘈杂,几步外的两个人站着,轻声说话,卡座这边完全听不见。 一群人吃瓜似的,好奇地偷偷打量。 “啧,王轩是不是想追这妹妹啊?” “应该是,”另一个男生探头看了看,“我之前还在学校看到他跟这妹妹一起吃饭,那叫一个热络。” “笑死我了,妹妹是特地来给他送礼物的吗?看着快要成了啊。” “那要不我们帮寿星一把?” “怎么帮?” “让人妹妹留下来呗,反正好不容易过个生日,嘉也都来了。” 话音一落,一群人都心照不宣地看向最里面的人。 视线焦点的程嘉也神情冷淡,半垂着眼,没说话。 他本来没打算来的。 他不太喜欢这种局。 王轩和他的圈子并不怎么重叠。人与人之间是有壁的,他们之间只是比普通同学好一点,远没到周誉和刑肆弋那种地步。 只是无聊。 聊天框里安静,家里也安静。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好像从未觉得家里是如此沉默,客厅空旷,家具简单,没有生活气息,几乎到了寂寥的地步。 莫名让人待不下去。 刚好周誉叫他出来兜风,就没拒绝。 此刻周誉看了眼他,摸不清他想法,于是没做声。 不远处,两人结束对话,陈绵绵背着包准备往外走,挥挥手跟王轩道别。 这边第一个开口的男生性子急,看她要走了,忙高喊一声,“妹妹留下来跟我们玩一会儿吗?” “就是啊,今天轩儿过生日,坐一会儿呗?” “来都来了是不是,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嘛!” 不断有人附和着,一声比一声高,甚至让嘈杂的酒吧里,别桌都闻声望来。 王轩有些尴尬地摆手,让他们别喊了,但局一开始已经喝了不少酒,酒精壮人胆,何况他们人多,一个二个都在起哄,根本停不下来。 陈绵绵这会儿已经快被鼻塞和烟味折磨到缺氧,脑子里一片昏沉,还是忍耐着拒绝。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我先……” “啧。” 一声懒洋洋的语句,慢条斯理地插入这场喧闹的对话。 其实这声音并不明显,但是因为发出声音的人太过瞩目,所有人都对视两秒,安静下来。 程嘉也坐在阴影处,后背松懒靠在沙发背上,长指屈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腿侧,似笑非笑地开口。 “又有事啊?” 他声音不高,惯常低缓,拖着尾调,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 但气氛顿时就微妙起来。 正逢一首歌的末尾,旋律渐低,空气安静片刻,所有人都收了声。 陈绵绵的视线穿越昏暗灯光和嘈杂人群,跟他对上。 眼尾锋利,瞳孔漆黑。 又来了。 又是那种漫不经心,却又企图将一切尽数掌控的游刃有余。 陈绵绵很讨厌他这样。 她尽力在头脑昏沉中保持最后一丝理智,甚至还礼貌地笑了一下。 “是啊。”她说。 声音轻缓,吐字清晰,落在耳朵里都是轻飘飘的,却硬生生让人听出几分锋芒来。 甚至近乎挑衅。 程嘉也顿了两秒,扯了扯嘴角,点点头,低道,“行。” 片刻后,他又抬起眼来。 “人家过生日也不留么?” 他甚至还扬了扬下巴,轻点了一下王轩的方向,眼角眉梢都是讥诮。 “人家”,“生日”。 这几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嘲讽意味前所未有的重,混着愈来愈吵的音乐,倏地让人全身血液都往上涌。 陈绵绵顿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气,硬生生哽在喉咙口,让人无法呼吸。 来不及思考似的,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人坐下来。 刚刚好,挨着王轩。 然后她弯起眼睛,笑了一下,看着他。 “好啊。” 第17章 梦幻泡影3 暗流涌动。 人群之中,一个坐在卡座最里面,一个坐在过道边。 两个人隔着无关人潮对视,目光平静,视线相接处却又快要燃起噼里啪啦的火星。 气氛又是诡异的沉默。 一场莫名其妙,而又微妙异常的对话过后,陈绵绵坐下来,原本起哄的人却不说话了。 新换的歌前奏很长,鼓点偏缓,低分贝的环境下,沉默显得异常明显。 桌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对视,都有些摸不清状况。 第33章 “那个……那,我们喝一杯先?”最后还是王轩先开口。 他咧了咧嘴角,往前举了举杯子,试图打破这个尴尬、沉闷而又微妙的气氛。 桌边人都陆陆续续反应过来,忙伸手端杯子,“来来来。” “今天寿星最大,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阵衣服面料摩挲的声音,还有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气氛复又嘈杂起来。 陈绵绵坐在那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王轩又道,“绵绵喝无酒精的就行。” 随后递来一杯果汁。 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低低的嘘声,在起哄。 陈绵绵垂眼看着那杯果汁,片刻后,轻声道,“谢谢。” 自从她坐下之后,程嘉也就没什么反应,依旧靠在最里,扯了扯嘴角。 他手肘缓慢一抬,两秒后,空杯子碰撞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绵绵忍住没看他。 其实那股冲动劲过去之后,她已经开始后悔了。 那瞬间的怒意或者说是赌气作祟,让她留了下来,换来的却是更漫长的煎熬。 在一群陌生人中和程嘉也对坐,甚至远比同处一室更难熬,起码后者还能关上房间门,互不相见。 头顶的音响,不远处的烟味,因为感冒而昏沉的头脑,呼吸困难的鼻腔,还有对面的程嘉也。 这一切都让她想要尽力保持沉默,只是偶尔在王轩侧身跟她说话时才略有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方才那场对话的不同寻常,总之,那群男生的话题和玩笑都没有再围绕她进行了。 “最近你们没有演出吗?”王轩旁边一个男生问周誉。 “没。”周誉双手抱臂,“天天演出不得累死啊。” “但是很酷啊。我之前追的一个女孩儿,就贼喜欢你们,壁纸都是你们演出的照片。” 周誉笑了一下,“是‘我们’,还是他啊。” 说后半句的时候,他略一偏头,点了点里面的人。 对面的男生也是人精,恰到好处地圆了一下,“嘉也只是占图比例大一点而已,总体还是你们。” 一阵了然的哄笑。 气氛总算轻松起来,两位侍者托着托盘过来,一一放下颜色斑斓的鸡尾酒,躬身指了指对面。 “您好,这是对面那桌的两位小姐送你们的,还想托我们问下,能不能和你们二位合照。” 不用特意指明,都知道是谁。 本来就在学校附近,又是在酒吧和livehouse这种地方待惯了的人,对这种场面再熟悉不过。 “啧啧啧,这叫什么?为了跟某两个人合影,请了全桌人的酒哈。” “不得了不得了,跟着你们搞乐队的混就是不一样,还有漂亮女孩儿送酒喝。” 有人端起新送来的酒杯,揶揄打趣道。 周誉半搭不理地扯了下嘴角,附耳跟侍者低声说话,约莫两句后,侍者了然点头,回去传话。 倒没人问他回了什么。 毕竟不算熟,人与人之间的壁垒太鲜明,坐在一起时可以说话,可以聊天,可以适当开玩笑,但到了需要保持边界感的地方,他们比谁都眼尖。 于是话题又转回陈绵绵身上。 有人问道,“妹妹跟王轩怎么认识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王轩下意识看了眼程嘉也,顿了片刻,“就是有天……” “谁问你了?”朋友打断他,开玩笑道,“舍不得让妹妹开口说话是吧?就这么小气?” “……”王轩无语,低骂了他一句。 “就是有天在学校搬东西,特别热,他路过帮了我。”陈绵绵简单答了一下,平平静静,没什么波澜。 一群人“哦”了声,笑道,“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热心呢?是不是只帮美女啊。” 王轩又看了眼程嘉也,见他半垂着眼,神色冷淡,没什么反应,于是没继续往下说,只红着耳朵骂了声“滚”。 陈绵绵不是一个很喜欢聚会的人,更不太喜欢和陌生人一起待在嘈杂的环境里,加上身体不舒服,只是在聊天中提到她时,礼貌又平静地回复两句,并不主动接话。 两三个话题过去,王轩的朋友们大概也意识到她比较内向,于是也没再缠着她,开始玩牌。 两局扑克过去,又是一轮酒尽。 王轩旁边的男生连输,酒杯再一次空掉,把空杯往桌上一放,瞥见对面两人依旧满满当当未动的酒,好奇道,“欸,你俩怎么不喝啊?” 何止不喝。 也算公众人物,上台这么久以来,尤其那件事之后,没人会接受粉丝或旁人送的东西。 周誉眉心动了动,敷衍道,“不想喝。” “那多浪费啊!”那人起身,准备伸手来端,“我来吧。” 周誉倏然扯了扯嘴角,伸手扣住酒杯,慢吞吞道,“你喝可以,但万一出了事,别找我们。”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但他说话时轻而缓,一改往日吊儿郎当又话唠的姿态,眼睛微眯,异常认真。 “……啊?”那人动作顿住,神情茫然。 “也不是一定会出事,”周誉补充似的说道,把酒杯推到他面前,轻声接道,“只是万一。” 气氛又是诡异的沉默。 那人的手伸在半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好半晌后,蜷着收回去,挠了挠头。 第34章 “能详细说说不?” “行啊。” 周誉点头,瞥了一眼程嘉也,慢悠悠道,“邮寄到家里的内衣,带有微型摄像头的小熊玩偶,下了药的酒。” “你们想听哪一个?” 话音一落,气氛再度沉默下来。 隐在灯光后明暗不清的脸,似是而非、模糊混淆的排比问句,轻佻玩笑中又仿佛揭开公众人物私生活一角的坦诚,让所有人都怔愣片刻,面面相觑。 偶尔也会从新闻中感知到部分粉丝的狂热,但发生在身边的概率还是太小了。 狂热、接触、掌控,人的喜欢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滋生出带着藤蔓与荆棘的欲望,这太正常不过了。 但依旧会觉得不适。 原本要拿酒的那人缩回手,蜷了蜷,愣愣问道,“……这么恐怖?” “是啊。”周誉笑了一下,继续用慢悠悠的语调开口。 “我们队内有人吃过这个教训。” 鼓手。 其实那杯酒原本不是给他的。 演出过后,场是散了,但热度和躁意还没有,主办方代表留他们下来聚会,办了个小型的派对,不少粉丝也留了下来。 灯光迷幻,音乐不断,接连的酒让人逐渐不清醒。 程嘉也单纯不想待,勉强留了一会儿,算是给主办方一个面子,拎着外套走前,遇见有女孩儿送酒。 很明显,不是那晚的第一个。 但是具体多少个已经记不清了。 他冷淡应付了,随意往吧台一搁,然后人走了。 “后来那杯酒被鼓手那个倒霉蛋儿喝了,第二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虽说是成年人吧,这类事情看得不是那么重,但总归不舒服。” “何况还被拍了照片,”一片寂静里,周誉语调慢悠悠地补充道,“给了点封口费出去。” 喧嚣中依旧沉闷的氛围里,他开玩笑似的讲这个故事,看似轻描淡写,却让所有人都收了声。 酒后乱性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其实不稀奇,但捆绑住一些蓄意接近、下药、公众人物、拍照与封口费的关键词,就显得太过了。 轻一点说,是道德层面的问题,往重一点,与敲诈勒索其实无异,都是游走在灰色边缘地带,但由于涉及隐私,也难以放到明面上来讲。 众人正在暗自错愕地消化这件事,脸色各异,面面相觑而无言,坐在最边上的女孩却倏然腾一下站了起来。 突兀,明显,猝不及防。 她身影纤细,脊背单薄,灯影晃过时,似乎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细微得像是错觉。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她垂着眼,神情看不太清,语速急切而飞快,吐字清晰,“祝你们玩得开心。” 包往肩上一挎,裙摆在走廊边一闪,步伐极快,人就在视线中远去,隐在熙攘的人群中,看不见了。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明明刚才哪怕不太熟,大家也坐在一起,偶有话题可以聊,没到这个迅速退场的地步。 陈绵绵抛下所有还没反应过来的人,穿过人群,呼吸急促,往外走。 飞速登上楼梯,陡而窄的金属楼梯发出清脆声响,穿过一楼的人群,推门出去。 门内门外,一边嘈杂,一边寂静,像是两个世界。 她没有停顿地往外走了两步,忽略掉王轩在身后喊她的声音。 巷口有出租车下客,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下了人,又快要关上,陈绵绵上前两步扶住后门,在师傅把绿色的载客指示牌掰下来之前。 “绵绵,你没事儿吧?”王轩往外跑了两步,在路边上累得喘气。 陈绵绵坐进车里,把车窗降下一点,摇摇头,没说话。 她的胸膛还在起伏,耳边耳鸣一般鼓胀,脑子里一片混沌,远远瞥见街角的便利店,明亮的玻璃内摆着矿泉水的货架。 瓶装的澄澈液体反射灯光,近乎到了刺眼的地步。 她再顾不得分心去听王轩在关心什么,只能狼狈又仓促地垂下眼,跟司机报了地址。 便利店明亮的橱窗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车内一片寂静。 陈绵绵闭了闭眼,呼出一口长气。 时至今日,她终于在这场巧合的对话中,窥见程嘉也那天举止异常的端倪。 能让这个人神志不清到走错房间,再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惯常冷淡的人体温高到异常的东西,是什么呢? 催情的药罢了。 她却还天真到以为是她自己。 别太荒谬了。 陈绵绵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像铁打的。 没有去想周誉当众讲出故事的用意,也没有去关注程嘉也略显烦躁的神情,更没有在意他后续回家与否。 她尽力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将重心放在明天要做的事情上。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还记得在楼下打印店关门前把简历准备好,回家之后照例反锁房间门,洗漱完毕后,塞了两颗感冒药就上床了,闭眼之前还记得确认自己有没有定好闹钟。 一夜纷繁复杂的低质量睡眠之后,头疼得似乎更厉害了,她硬撑着起来换衣服,化了个简单的妆提气色,打车出门去参加面试了。 面试过程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问题、流程都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差错,除了几位面试官好像对她格外和蔼以外,陈绵绵找不到别的什么特别之处。 第35章 “面试结果会在三天内发到你邮箱,感谢参加。”到结尾时,最中间那位面试官笑着对她说。 “好。”陈绵绵道了谢,起身离开。 结束时是正午,走出阴凉的建筑物,到了无处躲避的太阳下,灼热的阳光烤得人浑身发疼。 其余面试者或打着遮阳伞,或快步匆匆走过,只有陈绵绵没躲。 她站在炙热的阳光下,眯起眼,盯着耀眼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太阳。 眼睛刺痛,眼部肌肉难以控制地紧绷,阳光毫无隔阂地落在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却让人感到全身发冷。 不只是生理意义上的冷。 如果说她昨晚是靠明天要做的事和感冒药药效来逼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才能安稳入睡的话,今天就像是倏然断了线的风筝,随着风飘荡,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昨晚的一切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成人世界里的灰白地带,欲望与野心,好心与误解,让她觉得这一切都荒谬得可笑。 程嘉也。 她心里不受控制地想着这个名字。 明明当时率先打破平静,走错房间的人是他,抱住她不让走的人是他,连挨了一巴掌后,还喊她名字的人也是他。 程嘉也到底凭什么以那样的态度对她? 为什么如此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杯有问题的水,是她动的手脚? 一想到他逆着光站在窗前,唇角扯出嘲讽的弧度,冷声劝她私生活干净一点,陈绵绵竟然有几分想笑。 为什么呢? 就凭她半夜三更发好心,送他回房间,还倒了杯水? 就凭她家境清寒,见识不多,孤身一人? 就凭她喜欢他? 所以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持有偏见,甚至吝啬一句询问,毫不在意地将这种态度持续到现在吗? 那一瞬间,陈绵绵站在明朗的太阳光底下,倏然觉得,许多东西都像有了答案。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短暂亲密后立刻分离的房间,从来归宿都是垃圾桶的早餐,还有应奶奶要求,搬到程嘉也公寓里时,他那句似笑非笑的“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么想她的。 一个物质、心机、拜金,把男人当跳板,为此不惜使用手段,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罢了。 陈绵绵缓慢地眨了眨眼,站在人来人往的楼下门口,真的笑出了声。 只是那声音很轻,很低,从鼻腔里溢出,就弥散在空气里,消失在明亮坦荡的太阳光下。 连同眼角的水光一起消弭,像流过玻璃后下坠的水痕,湮灭得无声无息。 眩晕的前兆是头晕眼花,呼吸不畅,但陈绵绵并没有精力去在意。 她只是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一把眼角,摸出手机,指尖快速滑动,翻到那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人。 依旧是熟悉的黑色头像。 沉默,生疏,遥远得像一片海。 指尖落在右侧,点开好友主页,删除联系人,“是”。 一气呵成。 成功删除联系人的提示框出现时,陈绵绵摁灭屏幕,终于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不正常的心悸。 眼前倏然一黑,失去意识往后倒时,她想的竟然是,真好,不用再眷恋了。 她为他停留的已经足够久了。 第18章 梦幻泡影4 再醒来是在医院。 入眼是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气味弥漫在鼻息间,右手僵冷,液体顺着针管推进血液里,冷得不像是自己的手。 陈绵绵缓慢地眨了眨眼。 好几秒后,外界的喧闹才像按下播放键一样,倏然涌进耳道。 隔壁病床上坐着上午才面试过她的学长学姐,正在低声聊天。 “今年是忽然改规定了吗?不要假期支教了?” “那边说人员流动太大,先尽量尝试一下能不能固定以年为周期的,不然投入的培训成本太大了。” “……说实话,我不太看好这次改革。本来现在有这部分意向的人就不多,假期这部分一砍掉,谁会花一整年的时间来做社会志愿?” “没了大学生群体,报名表都会少收一半。”学长叹了口气,视线瞥向另一边,问,“这位池负责人,你怎么看?” 池既站在床边,垂头看一页一页的检查报告,闻言应了一声,“无所谓吧。实践试试看就行。” 话没说完,他抬眼,瞥见陈绵绵醒了,把报告往柜子上一搁,伸手摸了摸她额头,“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掌心覆上额头,触感温热而陌生,陈绵绵下意识想躲,但浑身没劲,张了张嘴,“……没有。” 学长学姐也围上来。 “你快把我们吓死了,大中午的站在门口就往后倒啊。” “感冒了还不吃早饭,又发烧又低血糖的,你不晕谁晕?” “饿吗?我们买了粥,还热着,要喝点吗?” 七嘴八舌的,一句接一句,陈绵绵有点懵。 感觉自己跟他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吧?上午面试时才见过一面,脸都还没记全,现在人家不仅帮忙送到医院,在这儿守着她,还买了东西。 陈绵绵刚醒,脑子还迟钝着,半张着嘴,一时无言。 池既一眼就看出来了,觉得她发丝略乱,小鹿眼圆睁,懵懵的,笑了一下,回身劝那几位,“行了,你们太吵了,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了。” 第36章 “哟,你小子,司马昭之心了哈。”学长啧啧道。 学姐拍了他一下,“行了,走吧,人家刚醒,安静点好。” 一阵窸窣的响,几个人往外走,“走了啊绵绵,注意身体。” “好。”陈绵绵坐起来,用没挂水的那只手挥了挥,温顺地说了再见。 池既拆了粥盒,白粥,加了点糖,煮得软糯,递了勺子过来,“怎么不吃早饭?低血糖这毛病都有了。” 陈绵绵还是不想喝,摇了摇头,“起太晚,没顾上。” “拿着。”池既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上,抬眼看了眼满满几袋药液,“你这起码得输到晚上。” 粥还温热,隔着塑料底熨在手心,陈绵绵拗不过,只好小口小口喝起来。池既就在旁边看她,片刻后,接着上一个话题问道。 “没睡好?” 一个点到为止的试探。 在安全线以外,恰到好处的询问。 陈绵绵拿勺子的手顿了一秒,然后继续若无其事般地舀起一勺,嗯了声,“主要是感冒。” 心知肚明的欲盖弥彰。 好在池既看了她一会儿,没拆穿,也嗯了一声。 为避免尴尬的沉默,陈绵绵找话题道,“你怎么在这儿?” 之前他说今天学校有事,来不了面试。 “他们打电话给我。”池既简短道。 “打电话给你?”陈绵绵不解,“为什么打给你啊?他们知道我们认识吗?” 池既顿了一秒,轻飘飘揭过,“嗯。可能看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吧。” 陈绵绵噢了一声,虽然还是有点疑惑,但没有再往下问。 恰好护士来查房,池既确认了一下她的情况,得到了药液需要输到晚上的回答,且心电图报告需要明天出,所以得再住一天。 “啊,”陈绵绵嫌麻烦,“没什么大问题的话,能直接出院吗?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很多了。” “你感觉没有用啊,妹妹,你这是救护车送来的呢。刚测体温还偏高,这感冒没少拖吧?” “……”陈绵绵不说话了。 池既看她沉默,笑了一下,“我这两天在这儿陪你。明天下午学校有事,真走不开,就让朋友来看看你。” “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了。”陈绵绵摇头拒绝。 她是个顶怕麻烦的人,能自己一个人解决就一个人解决,绝不寻求别人的帮助,生怕欠了谁的人情。 池既大概也知道,懒得跟她犟,拖来一张椅子,在病床旁边坐下,打开手机问她下午想吃点什么。 陈绵绵拒绝无果,没辙,就也随他去了。 在医院百无聊赖,高烧反复,容易困,昏昏沉沉,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次日陈绵绵迷迷糊糊睡醒,听见池既叮嘱她。 “我下午要回学校一趟,走不开,让一个顺路的朋友过来陪你办出院手续,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好像应了声好,然后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池既人没在了,她缓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坐起来,去摸包里的手机。 差不多一天没看。 昨天清醒了一会儿,就跟池既说了会儿话,然后就昏沉迷糊地半梦半醒,完全没顾得上。 手机电量仅剩百分之二十,乱七八糟的信息一股脑儿的涌进来。 好在都没有什么重要的,陈绵绵扫了几眼,一一回了,就连跟张彤也没提晕倒住院这件事,只是用“哈哈哈哈哈”回了她的搞笑视频分享。 再然后就是未接电话。 陈绵绵盯着屏幕上“程嘉也”三个字,停顿了片刻。 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昨天凌晨两点,一个是今天早上。 约莫是昨晚回家,发现她不在,象征性问一下。陈绵绵都没奢望他是因为发现微信被拉黑了,所以才来电询问。 他那样的人,身边人潮拥挤,大约要很久以后,才会忽然发现,这个人怎么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吧。 陈绵绵呼出口气,摁灭屏幕,把手机放到一边。 下午四点,最后一袋药液快要输完,病房门口响起脚步声,还有女声轻念房间号确认的声音。与此同时,池既发来消息,说他朋友到了。 陈绵绵抬眼,看见一个从未正式见过面,却意外无比眼熟的人。 长发白裙的女孩拎着一份鸡汤面,牛皮纸袋衬得腕骨纤细白皙,动作间,纸袋窸窣作响。 她步履轻快,走到床边,把纸袋轻轻往柜子上一放,眼角弯起,冲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许意眠。” 与温柔漂亮外表不符合的是,许意眠这个人格外友好而有灵气。 她不笑的时候,脊背挺直,神情沉静,脖颈修长,体态良好,一看就是富人家养出来的孩子,举手投足都带着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的松弛感,会让人觉得漂亮得甚至有疏离感。 但她一笑起来,哪怕幅度不大,只是一个真诚而礼貌的微笑,也能让人感到她眼睛里涌动的灵气。 陈绵绵顿了两秒,也笑了一下,“你好。” 说完,她轻微动了动还在挂水的右手,表明现在不太方便。 许意眠轻轻噢了一声,收回手,“我今天刚好在这儿附近有事,听池既说他朋友住院,在找人帮忙,就过来了。” “谢谢,辛苦你了。”陈绵绵说。 第37章 “没关系。”许意眠应,语气轻快,伸手拆了牛皮纸袋包装,“附近很有名的鸡汤面,特意汤面分离带过来的,试一试吗?” 陈绵绵其实不饿,但不太好拒绝别人的好意,于是说好啊。 许意眠帮她把打包的鸡汤倒进碗里,再放入过了凉水的细软挂面,递给她。陈绵绵喝了一口汤,明显出乎意料地看她一眼,夸很鲜。 “是吧。”许意眠弯起眼角,“就感觉清淡,味道也还不错。” 陈绵绵点头,小口喝着汤,抬眼瞥见她细白的手腕上,套着一根红绳。 细而窄的红绳,几股细线编织在一起,绕成一个圈,末尾挂着一个木质的小小平安锁。 大概年头已久,木料略暗,绳子已经略微有些毛边了。 陈绵绵顿了两秒。 其实她不是那种会对别人产生好奇心,或甚至是窥探欲的人,但偏偏这个时刻,就是莫名其妙地有了。 她拆开筷子,夹了几根面,轻声问,“你跟池既怎么认识的呀?” 怕显得太唐突,她还补了个可以只回答是或否的选项。 “大学校友吗?” “不是。”许意眠摇摇头,“我在国外上学啦。只是之前投了个国内的线上实习,刚好是一个组的。” “噢。”陈绵绵点点头,埋头吃面,没有再问。 指针快要指向下午五点,最后一袋药液输完,护士给陈绵绵拔了针,两个人收拾了东西,去办出院手续。 走出医院大门,许意眠问:“你住哪里?我帮你打个车吧。”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行。”陈绵绵刚点亮屏幕,中心就蹦出提示框,显示只有5%的电量。 许意眠也瞥见了红色的警告标示,点开打车软件,拖长尾音劝道,“你还是留着车上用吧,万一半路没电了。” “……好。”陈绵绵抿了抿唇,放下手机,老老实实报地址,“长光路49号。谢谢你呀。” “没关系。”许意眠在手机上敲下目的地,倏然声音一扬,有些惊奇地望向她,“水岸林邸啊?” 是公寓区名字。 陈绵绵顿了顿,点头。 “巧了吗这不是。”许意眠笑了一下,低头看屏幕,点击发送订单,“我下午也刚从那儿过来。” 陈绵绵顿了两秒,缓慢地问,“……你住在哪里吗?” “嗯……”许意眠低着头回消息,似乎思考了两秒,“不太算吧。只是昨晚住那儿。” 陈绵绵又静了两秒,心脏平缓地跳动,觉得自己像是所有影视剧里心怀不轨、偷偷试探的反派角色,轻声发问。 “……男朋友吗?” 远超于现在这段关系的询问。 甚至说毫无边界感也不为过。 可是她忍不住。 好在许意眠没有在意。 她只是抬头,错愕一秒,接着,她竖起食指,在唇上轻轻一碰,眼角眉梢都是细微的笑意。 “嘘。” 灵动而又漂亮。 她整个人背着光,手腕上的红绳在阳光下闪烁,连发丝都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眉眼精致,眼神清亮,笑得明媚。 像是天生的上帝宠儿。 陈绵绵安静地看了几秒,然后移开视线。 医院门前人来人往,一家三口在不远处的公园踢球玩闹,一对情侣走过路边,停下来买棉花糖。 一切都在落日下显得如此温馨。 只有她格格不入。 手机从方才电量提示之后就开始震动,提醒有人来电。许久之后,约莫响铃快到尾声,陈绵绵才睫毛颤了颤,垂眼。 她站在原地,盯着屏幕上闪动的“程嘉也”几个字,看了好半晌。 然后在拨号结束之前。 她指尖左滑,摁下挂断键。 第19章 梦幻泡影5 陈绵绵不知道一般情况下5%的电量可以支撑多久,但是在不断有人来电的情况下,仅仅从医院到公寓二十分钟的路程,手机就没电关机了。 没来得及让她寻到空隙,把人拉进黑名单里。 可是拉不拉黑都无所谓了。 她现在心里异常的平静。 酒吧,故事,许意眠。接二连三的线索骤雨般落下来,哪怕她毫无探究之心,也根本难以忽略。 这两天或巧合或预设的际遇,几乎是不能再直白地、无处可逃地把整件事剖开来,由不得她想知道与否。 车停,拉开车门,翻出门禁卡,上楼。 电梯镜面里映亮一张毫无波澜的脸。 数字一个个上跳,到了十八层。 陈绵绵垂着眼,掏出钥匙,开门,关门,换鞋,往里走,一气呵成,目光平直,甚至都没有往客厅里看一眼。 走到走廊时,手腕倏然被人拉住。 被屈指攥住,猛地往回一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身后的人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当外套,宽松敞开,里面露出件白t,一副准备出门的打扮。 神情平静,但眼尾向下,整个人显得平静而又锋利,瞳孔漆黑幽深,仿佛能吞下一片海。 “不接电话?”程嘉也问。 陈绵绵蹙了蹙眉,手腕被他扯得生疼,用力挣了两下,“……放开。” 程嘉也没动,恍若未闻,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里写满“不要让我再问第二遍”。 甚至都懒得用言语说出来。 第38章 相似的场景让陈绵绵涌起一股无名的火。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他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只需看人一眼,就在心里给别人定下死活,甚至吝啬一句问? 为什么他永远学不会好好沟通,总是先入为主地给人压迫感,以此来保证自己在一段关系中的上位者姿态? 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还是说,正是因为他清晰地知道她是弱势,是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心思根本明显到无法控制的人,是永远都会退步的那一方,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呢? 陈绵绵几乎都有点想笑。 巨大的愤怒和浓重的无力感倏然涌上来,在脑海里做斗争。 好半晌,倦怠感占了上风,于是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松了劲,手臂安静地任他攥着,在腕上留下红色的痕迹。 “……没电了。”她轻声说。 借口罢了。 有电也不想接。 但她现在并不想跟他谈论这些。大病初愈,精神疲惫得像一块湿透后被扔进干枯井底的海绵,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但程嘉也当然没那么容易打发。 他挑了挑眉,扫了眼客厅墙上挂着的钟表指针,平静道,“现在没电,那昨晚呢?” “是昨晚在谁家忘充了吗?” 陈绵绵闭了闭眼,不想说话,但不妨碍程嘉也看她这幅拒绝沟通的样子来气。一把火燃在不知名的地方,暗沉沉地烧。 于是他扯了扯嘴角,接着问,“所以是在哪儿呢?” “王轩家?”他扬起尾音,抛出一个个阴阳怪气的选项,“还是你学长家?” “……程嘉也你有完没完?!” 火堆叠到高峰,一股气闷在喉头,仿佛连胸口都发痛,陈绵绵深呼吸两次,声音气得发抖。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啊?” 许是少见她如此不温顺的时候,程嘉也极轻地蹙眉,连手上的劲都松了点,停在原地。 但陈绵绵没有停。 像是剧烈摇晃后迅速打开的汽水瓶,冲开隔阂后热浪翻涌的苏醒火山,呛人的气泡与滚烫的岩浆都难以阻止地往外翻涌。 “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她蹙着眉,声音还是因情绪波动而轻微发抖。 “你凭什么管我啊?” 她眉头越蹙越深,眼尾轻微发红,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夜不归宿的时候,我问过你半句吗?” “你有主动给我讲过吗?” “我们之间的约法三章是谁提的啊?”她看着他,眼眶发红,“又是谁毫不在意地打碎了啊?” “要保持距离,要装不认识的人是你,率先越界的人也是你。” “程嘉也。” 陈绵绵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垂眼看向地面,缓和了一下情绪,蹙着眉,轻声喊他。 “为什么总是你呢?” 凭什么总是你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单方面的输出之后,话音落下,寂静异常。 因情绪波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放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 陈绵绵没有抬头看程嘉也。 因而错过了那张惯常没有情绪的脸上,难得有些错愕和迟疑的神情。 似乎在这个过程中揭开了某层面纱,触到了自己都无法理解、让人犹豫的东西。 但陈绵绵不想看,也不感兴趣。 她只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疲惫,缓慢地伸手,拽着他的衣袖,轻轻一扯,早就泄力的手臂一松,只留下手腕上发红的印迹。 程嘉也指尖下落的时候,触到了她挂水的针眼,一瞬间的事,但猝不及防,疼得她缩了下肩。 生理性反应,无法抑制,动作稍有些明显。 身前的人似乎顿了一瞬,接着,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轻而缓,停顿,欲言又止,她竟然从中听出了些迟疑来。 “……你生病了?”程嘉也问。 多稀奇啊。 陈绵绵闭了闭眼。 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头重脚轻、说话带鼻音,买的药还在茶几下面放着。 吃完药倒头就睡,头晕眼花、鼻塞难以呼吸的时候,还被他留在酒吧里,做一场幼稚的对峙。 好歹同住一个屋檐下,连仅仅打照面的同学都会询问她最近脸色不太好,他到现在才发现吗? 陈绵绵很轻地呼出一口气,没再说话,转身往房间里走。 程嘉也手臂似乎抬了一下,但是又停在半空中一瞬,最后缓慢下落,没有再试图拦住她。 陈绵绵走到走廊尽头,伸手握住房门把手,听见他在身后欲言又止地喊了声。 “……绵绵。” 声音低而缓,尾音轻飘飘地落下,竟然显出几分游移来。 声音落入耳道时,陈绵绵有那么一瞬间的发愣。 有多久没听到他这么叫她了呢? 不是聊天框里直接省去主语的文字,也不是对话里从不喊名字的直呼,更不是情绪不佳时的连名带姓。 两三秒过去,她有关他的记忆都如走马灯般放映,却只能想到这场闹剧开始的那晚,他把她抵在门后,这样喊她。 可是那时候他喊的,真的是她吗? 陈绵绵偏头看他,视线在他手腕上那条年代已久的红绳上停顿了两秒,轻声道, 第39章 “别叫我。” 那声音很轻。 平静而缓慢,丝毫没有方才的情绪波动,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开口,却让人感到比刚才还要明显得多的疏离感。 程嘉也一顿。 他莫名有一种预感。 好像她永远都不会再从他身边经过了。 停了两秒之后,陈绵绵视线上移,看着他,笑了一下,声音依旧平静,一字一句。 “你叫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哪个‘绵’呢?” 程嘉也的心脏倏然往下沉,毫无预兆地跳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又看见她偏头,笑了一下,轻轻巧巧地问了一句。 “许意眠的‘眠’吗?” 其实陈绵绵和许意眠的渊源并不止于此。 算上医院这次,她应该已经或直接或间接地了解过她四五次了。 奶奶生日那天,出门时碰巧遇见,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回头一瞥,才把名字和人对上号。 第一次是程嘉也生日。 他生日正值夏天,彼时她碰巧在程家暂住,所以未曾被邀请,就闯入了这场朋友之间的谈话。 很晚了,她半夜醒来,想摸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被落在楼下了。 房子隔音很好,将楼下客厅的声响隔绝得干干净净,以至于她走到楼梯口,才听见背景音似的低缓歌曲,以及低低的谈话声。 “你今年生日就这么过啊?我们在这儿聚一聚就算了?”说话的人是邢肆弋,尾音落下,还有玻璃酒瓶放在桌上的清脆声响作陪。 “不然呢?”主角轻飘飘地甩出一句反问,不甚在意的模样。 程嘉也穿着件黑色外套,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脊背贴合沙发背弧线,头顺着扬起,眼睛半阖,看上去没精打采,兴致缺缺。 “行了吧,我估计他根本都不想过。” 周誉从酒柜里挑了酒,慢悠悠踱到客厅里,在桌沿上一磕,开了盖,啧啧道,“那个谁走了之后的第一次生日哈。要不是你喊,他连家里办一下都懒得。” 程嘉也没说话,依旧仰着头阖眼,没搭理。 从楼梯口的视角看去,刚好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和脖颈。 陈绵绵站在原地,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犹犹豫豫,在台阶前兀自纠结。 邢肆弋不太愉快地啧了声,拎着酒瓶落座在他身旁,“还想呢?” “想什么。”程嘉也倦怠反问。 “许意眠。” 邢肆弋话一出来,他似乎微妙地顿了一下,喉结缓慢一滚,不搭腔了。 “你看他那样子。何止是还想啊,一谈到都不想说话。”周誉在旁边添油加醋,“我觉得你迟早要完蛋,程嘉也。人家都出国了,你还在这儿装什么痴情,演给谁看啊?” 像是被烦到了,程嘉也随手抄过边上的外套,往脸上一盖,隔绝恼人的视线,并附送一个冷淡的“滚”。 “少来这套啊我跟你说。”邢肆弋没放过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身边人也不少吧,怎么走个白月光,还要守寡三年?” “……你们有病没?”程嘉也的声音闷闷的,带了点不耐烦,从外套底下传来。 “我看你比较有病。”邢肆弋冷哼一声。 周誉点头,“为了个出国的事情跟你爸闹掰,又吵架又冷战的,谁见过这么大阵仗?” “喝完了就回去。”程嘉也伸手把盖脸的外套一把扯下来,冷淡又不耐地赶客,看见周誉张口要夸这酒好,懒得纠缠,率先堵住他,“送你了。” 他站起来,指了指玄关,“门在那边。” 还没等两人说话,他就拎着外套往楼梯走,留下身后一串不满的嘟哝。 陈绵绵像贸然闯入的外来者,连呼吸都放轻了,胸膛起伏,忙蹑手蹑脚地往房间里去,祈祷着千万不要被发现这场无意,却实在尴尬的偷听。 一步两步匆忙后退,刻意轻轻落脚,以防发出响亮的脚步声,像敲响午夜钟声的灰姑娘。 脱下虚幻的水晶鞋和华贵礼服,在真正的公主面前自惭形秽,变回厨房里那个灰头土脸、孤身一人的普通女孩。 狼狈又仓皇。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许意眠的名字,听到程嘉也朋友们嘴里那些语焉不详、影响他至深的故事。 当时她并未在意,因为她还天真地以为,这个人会和她无关。 可是后来的数次偶遇,家门前的擦肩,公寓楼下的照面,两个人手腕上同样的红绳,那句模棱两可的“绵绵”。 她早该知道的。 现在她的退场,一如当年在程家二楼楼梯口,莫名其妙地闯入别人的关系里,一场大梦后,又幡然醒悟,匆匆离场。 仓皇得像个笑话。 第20章 梦幻泡影5 夏日尾声的霞光透过明净的落地窗,在客厅一角洒下斑驳光影,影子斜斜,拉得很长,却在走廊入口处戛然而止。 好像没有美丽的东西愿意光顾这里,都深知将被平静对峙的氛围冻成寒冰。 站在一米开外的人良久未言,好半晌后,才蹙着眉开口。 “你怎么知道她?” 漫长的凝望和带着自嘲笑意的语句之后,陈绵绵垂眼推开房间门,得到了这句话。 你怎么知道她? 很可笑吧。 他听到她质问这件事,第一反应不是解释,甚至不是怜悯地保持沉默,只是诧异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她?” 第40章 像笼中圈养的小兔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一件他完全没有预料过的事情。 他不在意她的想法,也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真情实感地蹙眉,对她知道这件事表示困惑。 挺好的。 有时候真相与答案总会让人胆怯,人站在答案一墙之隔的地方,兀自停步凝望,既渴望,又犹豫。 害怕它如愿,又害怕它不如愿。 但能帮助她斩断所有关系的答案当然最好。 程嘉也不要露出一丝情分也最好。 说开了就结束了。 陈绵绵盯着深色的木门,呼出长长一口气,半晌,偏头平静地看着他。 “大一那个暑假,我在你家暂住,你还记得吧?” 程嘉也看着她,长眉微蹙,不置可否。陈绵绵也没有在意,接着往下说,“我住的那个房间,当时阿姨说,是从前另一个女生住过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 “……那个人是许意眠,对吗?” 空气一片安静。 谁也没有出声。 陈绵绵盯着程嘉也微微诧异的神情,难掩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是奶奶告诉她的。 闲聊时,老人问她住起来感觉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日用品都很齐全,老人说那就好。 “那以前也是一个女孩子常住的房间,比三楼客房更有人气一些,我想着你住着应该不错。” 彼时陈绵绵还有几分拘谨,不敢让长辈的话落下去,于是顺着问道,“常住?” “对。”奶奶端起茶杯,杯盖在杯沿轻碰两下,发出清脆声响,“跟嘉也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子,小时候关系很好。” “那时候他不太爱搭理别的小孩,早熟,总觉得其他小孩儿都幼稚,也就跟她有话讲。” “噢。”陈绵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问,“那她现在不来了吗?” 沉默了好半晌,奶奶喝了口茶,才慢吞吞道,“不来了。” 不来了。 大概是因为出国念书了,也可能是因为跟程嘉也的收尾不太愉快吧。 这些陈绵绵都无从得知。 她也不想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缠绵悱恻的故事,只是从蛛丝马迹中推知那个房间真正的主人。 也许还有那晚,他喝多后走错房间的原因。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呢? 王子爱上灰姑娘,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美梦,现实生活中,她永远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别人佳偶天成,眷侣成双。 “所以你当初夜半三更闯进来,是想找许意眠吧?” 话音刚落,陈绵绵强迫自己笑着,却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连自嘲的笑意都难以维持。 心理建设做了再多遍,她还是无法坦然地将这件事诉之于口。 她知道自己不够好,有许许多多的缺点,但也从来没有因为比较而伤心过,因为人人都各有长短处,没有人是完美的。 然而这句话的出口,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宣告,告诉她曾经小心珍藏维系的感情不过是一场笑话,告诉她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告诉她,她从来都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自始自终都不是。 她不过是一个误打误撞,闯入王子与公主宫殿里的小丑罢了。 在公主沉睡的时候,穿上玻璃做的水晶鞋,像献祭鱼尾以求上岸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如踩着刀尖起舞。 然后在公主醒来之后,拖着看不见的血迹,沉默退场。 “程嘉也。”陈绵绵轻声开口。 “我其实有很多时候想跟你讲话的。” “看到早餐一动未动扔进垃圾桶的时候,我想问,你是不是不喜欢,还是不需要。” “有一天晚上你给我递外套的时候,我站在那儿看着你的背影。” “那一刻其实我无数次想问,你究竟是出于教养、好心,还是怜悯。” “你眉头舒展不开,连话都懒得说的时候,我想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那天在live house看到你,她们在我耳边尖叫,我却在想,既然你那么不开心,连动作都带着不耐烦,为什么还要退出。” 短暂的沉默。 呼吸声在空气中绵延。 陈绵绵垂着眼,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其实有很多时候想跟你讲话的。” “可是到后来都算了。” 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停顿了两秒,扯了扯嘴角,声音很轻。 “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偌大的公寓依旧安静,太阳已经完全西沉,那些开头看着还算美好的晚霞已经尽数散去,像转瞬即逝的镜中花,水中月。 一场梦幻泡影。 两个人轻微起伏的呼吸声在空间里交错,在时间的纬度上却好像隔着一道楚河汉界。 陈绵绵垂着眼,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所以我不再做早餐,也不再给你发消息。” “你不找我的时候,我就装作无事发生,用很多琐碎的事情填满自己的生活。你找我的时候,我会尽力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夜深时也会很自觉地换到另一个房间,强迫自己不要贪恋那点温度。” “我自认为做的够好了。” “程嘉也。” 陈绵绵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我觉得我对得起这份喜欢。” “一份完全不求回报,不要求你半分的喜欢。” 第41章 程嘉也整个人隐在夜色里,只有偶尔窗外车灯晃过时,能看清他的神情。 陈绵绵看见他似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几秒后,才问道。 “你喜欢我?” “是。”陈绵绵干脆地点点头,“我从前喜欢你。” “很喜欢。” 她其实想过很多次跟他告白的时刻。 也许是某个平常的夏夜傍晚,他们走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上,也许又是夜色下的走廊擦肩,她回身拽住他的袖口。又或是不需要任何言语,仅仅是他站在舞台中央,万人空巷,歌曲唱到最喜欢一句时,抬眼看她一眼。 仅此而已。 诸多种种,不一而足。 少女情怀总是诗。 所以哪怕后来现实不如人意,他们有了这段莫名其妙而又难定义的关系,陈绵绵也只是收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再做一个爱做梦的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第一次坦然地对他说喜欢,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下。 从前张彤说她只是看着性子绵软,其实内里是一个很果断决绝的人,触到底线就会毫不拖泥带水地解决掉,一点也不脆弱。 陈绵绵此刻很想告诉她,她错了。 她有无数次想往后退的时刻。 心里的小人已经打包好行李,准备默默地退出这段关系,却又在看到这个人稍微对她好一点点时,左右为难,纠结不已,最后沉默着放下行李。 就连那次生日会在酒吧,不经意从周誉口中得知真相,她落荒而逃的当晚梦里,她还在哭着质问那个人。 一遍一遍地问他, “程嘉也,你哪怕问我一句呢?” 潜意识不会骗人。 就在那个时候,她依旧对他抱有幻想,依旧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但她现在不想这样了。 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陋的方式爆发出来。 戒断的决心总是起了又散,散了又起,循环往复,但总有一天会累的。 就像滚雪球,再松再散的雪也会聚在一起,一点一点堆积,直到高楼尽塌,大厦倾颓。 如此,不可再返。 “程嘉也。” 良久的沉默之后,陈绵绵看着那双眼睛,一字一句地轻声道。 “我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 决心割舍掉一段纠缠了很久的关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又或者说,决定放弃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要问陈绵绵的话,她的回答就是平静。 是她自己都没有预料过的,一种万事万物都不再能留住她的平静。 今时今日,站在那晚他走错房间的基础上,清醒地回望,才惊觉这段关系后续的一切都像分岔的小路,充满了肮脏的淤泥与丛生的荆棘。 一路走得如此艰难,还以为真爱本来如此。 现在才知道,那条路本来是不该存在的。 她和程嘉也,本来就是错的。 时隔两三年,终于理清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之后,陈绵绵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没有恍然大悟,没有震惊,也没有想要就此发脾气的冲动。 只有一种终于解脱的感觉。 这两三年的日日夜夜里,她时常思索,时而羡慕健康亲密关系里的坦诚、真挚与毫无保留,时而觉得自己能这样和喜欢的人有一点交集,已经很难得了。 归根结底,是她的软弱与眷恋,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局。 是她世俗,是她贪婪,是她明知对方如此,却仍抱有幻想,是她明知故犯。 都是她的错。 “程嘉也,我们到此为止吧。” 这是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不想寻求一个解释,不想就此反复纠缠,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快点把沉没成本扔掉,就此坦坦荡荡、一身轻松地开始新的生活。 那天结束后,她收拾了所有的东西,抱着箱子搬出了公寓。 程嘉也就那么站着,站在客厅的一角,沉默着看她把所有的东西放进纸箱,然后一个一个地搬出那扇黑色的大门。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向来让人难以捉摸。 他只是在陈绵绵把最后一个箱子搬出公寓门时,站在门的内侧,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劲很轻,远没有争吵开始前的压迫性与理直气壮,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手背上的针孔,指尖悬浮,犹豫着,要落不落。 轻得像一阵风。 陈绵绵抱着箱子的动作一顿,偏头看他。 他们一个站在门的内侧,颀长挺拔的身影半侧着,低眼垂睫,欲言又止。 一个站在门外,抱着她全部的行李,身体朝向另一边,没有半点倾斜。 似乎她愿意偏头看他,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只是那神情很平静,像在看路上的一朵花,一棵草,一只猫,或者甚至是陌生的过路人。 不。 程嘉也看过她抱着书本在路上走,忽然停下来,去路边的小店里买了根猫条,蹲下来逗猫的样子。 白裙柔软地垂在地面上一公分的地方,脊背向下压,风吹起耳畔的头发,侧脸清晰明朗。 那远比现在要生动。眼睛似乎都在发着光。 第42章 他顿了好片刻,感觉有一团浸满水的海绵塞在心脏与喉间,思绪一团乱,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他连为什么要攥住这个纤细得能摸到腕骨的手臂都不知道。 只是看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神情却沉静,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所有的行李,从他身旁数次走过,却没有再看他一眼。 那感觉很奇怪。 他本来不该有感觉的。 他本来应该为恢复一个人的生活而感到轻松的。 可是他没有。 他站在那里,看她收拾完所有的东西,甚至连茶几上的东西摆放都给他恢复原位,心里感到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 ……好像他并不是很想要这一切发生。 可是,为什么呢? 陈绵绵此时偏头看他,神情平静,眼睛像小鹿一样澄澈干净,也在无声地询问他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你还想做什么呢,程嘉也? 他好像不知道。 只是觉得他此刻不伸手抓住这片飞扬的白色裙摆,就再难让这抹白色为他留下了。 可是陈绵绵没有要等他的打算。 她只是偏头注视了他片刻,然后在他茫然和欲言又止的情绪中,缓慢地伸手,轻而缓地握住他的手腕。 然后往下一拂。 那双她曾在梦里紧密相扣的手,就这么下落。 指尖擦过手背的皮肤,擦过腕骨,然后彻底落在安静的空气里,再难寻找那抹温度。 然后陈绵绵伸手,关上了门。 那扇厚重的黑色防盗门就这么隔绝在他们中间,像一道界限分明的楚河汉界。 她在这头,他在被抛弃的另一头。 而她甚至没有说声再见。 第21章 岛上流星1 南城大学。 “她怎么又搬回来了?不是退宿了吗?” “不知道啊。而且刚好三楼不是有个空寝室吗,导员还给她了。” “成绩好就是好啊,一个人住四人寝,这不得乐死。” “嘘。你还敢说啊?上次怎么平静地发火的,你忘了?” 身边的议论声渐行渐远,陈绵绵神色平静地抱着书上楼,拐弯,回到新寝室。 “她们什么意思啊?”张彤跟在她后面,愤愤地翻白眼,“本来就是刚好空一个,只有你在申请住宿而已,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扯到成绩上面来,有病吧?” 陈绵绵笑了一下,“你管她们呢。” 张彤找了个空床坐下,看她收拾东西,皱着眉道,“但是我也想问,你怎么搬回来啦?外面住的不开心吗?” 陈绵绵走到阳台上,把衣服收下来,“还好吧。就是合租不太愉快。” “啊?”张彤瞪大眼,“竟然是合租吗?我都不知道。” “不过确实,感觉合租也挺容易出现矛盾的,但凡遇到一个不爱干净的室友,或者非常龟毛的那种,都挺难受的……” 陈绵绵弯腰把衣服叠起来,放进衣柜里,听张彤碎碎念,神情平静,没什么变化。 “不过你怎么没想换个房子,就直接搬回学校了?”张彤又问。 “之前看好的都租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找嘛。”陈绵绵解释道。 张彤哦了一声,说她说的有道理。陈绵绵背对着她,往包里塞电脑,垂着眼,没继续吭声。 她没完全说实话。 房子的确不好找是一方面,她单独搬出去住,可能会引来程奶奶打电话询问,才是主要的原因。 老人心思细腻又敏锐,容易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她不想弄得那么复杂,索性直接搬回学校了,说学校里事情比较多,还是宿舍方便一些,起疑的可能性小得多。 “走吧。”陈绵绵收拾完,背上包,喊张彤。 “吃饭去咯吃饭去咯。”张彤很兴奋,但还有点不确定,“我真的可以去吗?池既学长不是说请你吃饭的吗?” “可以。”陈绵绵拖着尾音,无奈地把她推出门,“我跟他说过了。” “学长真是好人啊。”张彤兴奋得能一蹦三尺高,抱着她的手臂碎碎念,“我说真的!人家又帅又能干,很有能力,待人接物都很舒服,还对你这么好,你别说你真不知道!” “……”陈绵绵继续保持沉默,就当没听见,连一句“知道什么”都不想问,转移话题。 “你那天不是说,要跟我说什么大八卦吗?” “噢噢对。”张彤来了精神,凑到她耳边,神秘地道,“之前不是论坛上都在疑惑,为什么那么多人追,那么多人喜欢,那个谁都还是不谈恋爱吗?” “谁?” 张彤说得含蓄,话题跳跃的又快,陈绵绵轻微蹙眉,没反应过来,“池既?” “不是啊。”张彤摇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压低声音道。 “程嘉也。” 陈绵绵动作一顿。 时隔大半个月,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那些被割断的往昔,被戒断的关系,在此刻倏然想起,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她顿了两秒,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就当做回应了,摸出手机打车。 “最近他们说!有人看到他跟一个女生一起吃饭约会!”张彤语气和神情都很夸张,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八卦,人人都该为此感到惊奇一样。 陈绵绵垂着眼输入目的地,继续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第43章 “我说真的诶,程嘉也!”张彤加重了语气,“我还有朋友的朋友跟周誉关系不错吧,就flipped新主唱,那天巡演带你见过的那个。” ……何止巡演见过。 陈绵绵抬眼,寻找对应的车牌号,“嗯。” “他们去打听了一下,听周誉说,那女孩儿好像是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最近回国就频繁见面,有点异地恋见面那个意思了。” “论坛上都吵翻天了。”张彤顿了两秒,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语气中难掩沮丧,“有知情人士匿名爆料说,那是他从小就喜欢的人。” “……”陈绵绵微妙地停了两秒,看着从路口驶来的车辆,招了招手,轻声地回应道,“这样啊。” 许是她反应太平淡,或是敷衍得太明显,女生脑门儿上浮现出一个问号。 张彤跟着她上车,“不是,诶,我知道你对程嘉也不感兴趣,但是怎么能对这种八卦都无动于衷呢?!你是不是有点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啊陈绵绵!” “……”陈绵绵不答,只转头看窗外的风景,任由她不依不饶地闹。 一路聒噪着到了餐厅。 环境不错的无国界料理,没有过分私密,也没有过分嘈杂,既适合交谈,也适合吃饭,不至于让这顿饭变得太过功利性和无趣。 “池既学长连选餐厅都这么有考量,好有品的男人。”被侍者引到预订位置的时候,张彤在耳边悄悄说。 陈绵绵:“……” 这人怎么见一个爱一个的? 池既帮她们拉开椅子,笑了一下,“什么?” “没事没事。”张彤连连摇头,抿着唇坐在陈绵绵旁边,稍微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池既没再追问,坐回陈绵绵对面,把两份菜单推给她们,“看看?” 和池既相处一向很愉快。不是那种让人难以接近的话少、冷漠与一眼高不可攀,他非常有分寸感与边界感,也善于找到话题,并进行延伸。 明明是请陈绵绵吃饭,张彤半路跟来,路上还在担心会不会尴尬和不自在,实际上,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们在餐桌上聊的很愉快,完全没有冷落她半分,恰到好处地让她参与了这场朋友式的谈话。 结束后,池既起身买单,两个女生坐着收拾东西。 “哎,我现在觉得,跟这种人谈恋爱真好啊。”张彤托着腮看他的背影,轻声感叹道。 “……”陈绵绵看她一眼,没说话。但张彤竟然凭借着对她的了解和默契看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陈绵绵os:你又可以了? “不是,你想想,跟他相处很舒服啊!就是那种有情商有礼貌,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人,跟别人完全没法比啊。” 张彤急了,冥思苦想,试图阐述论证她的观点,“……就拿程嘉也那种举例吧。帅是帅啊,酷也是真酷啊,但话少又冷漠,感觉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有啥事儿也藏着。” “怎么说呢……”她皱着眉想形容词,“就是觉得,他好像很难认真地去喜欢谁。” 陈绵绵脸上那点戏谑调侃的表情收了,垂着眼,把手机装进包里,轻轻嗯了一声。 “当然,我也只是猜测哈。只是看他的样子,目测的。很难想象他谈恋爱,或者全心全意为谁好的样子。”张彤没察觉到陈绵绵的变化,还在兀自分析,碎碎念。 “所以他那个白月光,是有多幸福啊……” “收拾好了吗?”池既结账回来,站在桌边问她们。 “好了。”陈绵绵起身,神情很淡,垂着眼,“走吧。” 饭后张彤没有再跟着,说是先回学校有事。 陈绵绵也难得清净,三两句话间,跟池既决定散步回学校。 她边往外走,边想,得找个机会跟张彤说清楚。她真的对程嘉也相关的消息没有兴趣,麻烦她不要再实时转播了。 她给不了她想要的反应,也不想听。 正想着,池既在旁边发问,“搬回来感觉怎么样?听你们辅导员说,刚好有个空宿舍,你一个人住?” “嗯。”陈绵绵踩着脚下的落叶,点点头,“还挺清净的,我感觉不错。” 居民区的小路两侧都种满了梧桐树,一阵晚风吹,几片叶子零星地落下来,被白色的帆布鞋轻轻一踩,发出枯脆的窸窣声。 没有什么能比落叶更能代表秋天到了的东西了。 陈绵绵这时候才恍然惊觉,又是一年深秋了。 “挺好的。”池既偏头看她,“那上次说的面试改革的事,你现在还想去吗?” “……再想想吧。”陈绵绵说。 不太凑巧的是,微光今年改革,从今年开始就不收假期支教的人员了,只安排固定年限,说是便于管理,降低培训成本,和保证教育稳定性。 “假期都还好说。”陈绵绵垂着眼想,“主要是让我休学去,不太方便。” 池既点点头,“理解。” “因为这个改革,我们都失掉了好多报名的人。打电话去通知的时候,听到要待一两年,大多都是拒绝。”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不过说实话,要是让我现在去待两年,我也不太想了。” 陈绵绵也弯了下嘴角,“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和安排,没办法。愿意用很长时间来做公益事情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第44章 池既赞同地点点头。 两个人并肩在暮色下的小路慢悠悠地走,步调缓慢而一致,从餐厅晃回学校门口,轻松地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到了宿舍区。 “就到这儿吧。”穿过教学楼和图书馆,宿舍楼清晰在望,陈绵绵回身对他说。 “就几步路,不碍事。”池既非常自然地接道,好像把人送到宿舍楼下是个多么正常的事情一般。 陈绵绵顿了两秒,看着他。 空气安静几秒。 池既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挑眉看她,“怎么,送个宿舍楼都不让?” 两个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般,谁也没出声。 这人也很坚持,一副理直气壮的戏谑模样,半点儿没有心虚的情绪,一点也不退。 陈绵绵没辙,呼出一口气,索性由他去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路,她摸出来看。 工作消息偏多。这段时间接了不少约稿,还有杂志社编辑约她写专栏,陆陆续续给了返稿和审核意见,陈绵绵简单回复了之后,退出去看另一个。 张彤不知道又看到了什么了,才分别不到两个小时,又刷了十几条。 “我艹!我艹!!!!我他妈在回宿舍路上,碰到程嘉也了!我艹!” “他他妈疯了啊,站女生宿舍楼下干什么啊?!?!” “我都上楼了,他竟然还在。。我室友说他起码站那儿等半小时了。。论坛上都传开了” “【图片】。艹,帅哥就是帅哥,俯拍都这么帅”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竟然还在。。站那儿都没怎么动过。。我的天啊,到底什么情况啊??他到底在等谁啊?他那白月光也不是我们学校的啊” 陈绵绵快速地扫了一眼消息,又点开图片看了一眼,心里猛然一跳。 照片是俯拍,一个高而挺拔的身影垂颈站在梧桐树旁,就算模糊不清,也能一眼看出。 程嘉也赫然站在她宿舍楼下。 陈绵绵才不会有多余的心思,想什么程嘉也是不是来找她的,她只会觉得很麻烦,不管他是找谁,她都不想打这个照面。 眼看着照片里那棵梧桐树近在咫尺,陈绵绵停步,喊了池既一声。 偏赶上新生下课,陆陆续续回宿舍,人声嘈杂,池既好像没听见,还在兀自往前。 情急之下,陈绵绵伸手拽住他袖子,“……别往前走了。” “嗯?”池既从手机屏幕上抬眼,看了眼她攥住他袖子的手,停了两秒,“怎么了?” “……没事。”陈绵绵说,“就是忽然不想回去了。我们再去走走吧。” 池既没说话,盯着她,看了两秒。 那表情很耐人寻味,陈绵绵如果有闲心分析的话,应该能看出,他似乎在思考,是直接答应,还是说“可我有点累了”。 陈绵绵拽着他袖子的手指紧了又紧,池既垂眼看了几秒,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刚要妥协说好,就听后面有人叫。 “绵绵。” 那声音很轻。 不复往日冷淡清晰,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落在秋天的风里,像一声叹息。 两个人站在宿舍楼下的小路中间,听到这句喊声,都是一顿。 陈绵绵一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眼睫倏然一颤,攥着池既衣袖的手指紧了紧,抿唇,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偏头向声源处看一眼。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这声音对她而言,实在太熟悉。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池既,重复了一遍,“我们再去逛逛吧。” 平静,坚决,不容拒绝。 池既垂眼看她。 他很少见到这样的陈绵绵。 记忆里的她总是温柔而平和,对什么问题都安静接受,并总能找到办法处理。 她像是一颗自体旋转的小行星,在庞大的宇宙中生涩地适应着规则,然后照单全收;又像月光下的海,温柔而安静,自成体系,仍然有力量。 她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坚决地对他说,“我不想回去。” 池既倏然感觉心软了一下,那点属于雄性生物天生自带的领地意识都散了。他摁灭手机屏幕,聊天记录上别人发来的论坛八卦暗下去,连带着照片上的人一起,变成一片黑。 他偏头看了那颗茂密的梧桐树一眼,应道,“好啊。” 陈绵绵攥住他衣袖的手落下去,转身就要往前走。池既却站在原地没动,安静地等待着。 不出意外,梧桐树下又传来一声喊。 “……绵绵。” 该怎么去形容那个声音落进耳朵里的感觉呢? 如果陈绵绵是一个碰巧路过的人,会觉得这个声音好像抓住了脑袋里的某根神经,带着莫名寥落的意味。 像一根直击神经的针,尽管他声音里带着一些犹豫与彷徨,但仍然能尖锐地击中她,让人想要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想怎么样呢。 可是她不是路人。 她是在这场战争里满盘皆输的败方。 她不想看这一眼。 脚步停滞了一瞬之后,陈绵绵神色如常地迈出远离他的第一步,背对着他,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 尽管那个方向是她最终要回到的地方,她也愿意背道而驰。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的时候,像脑子里的某根弦崩断了一样,程嘉也倏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迈出了步伐,从那颗梧桐树下走到林荫路边,攥住了她的手腕。 第45章 像那天她要搬走时一样。 陈绵绵下意识就要往回缩。 纤细的手腕霎时就要往回收,应激似的生理反应,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生生停了下来。 修长的指尖虚虚扣在她手腕上,隔着若有似无的空气,再度触到那抹温度。 程嘉也顿了两秒,抬眼,轻声道。 “我们能谈谈吗?” 陈绵绵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有什么好谈的呢?她盯着远处晃动的树影想。 她想不出来她和程嘉也之间,有什么需要谈话的必要。 是谈他们夏夜里那场不愉快的误会,理所当然的误解,还是谈她是怎么误入这场他和他那位从小喜欢的人的闹剧呢? 她真的不太懂他。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日落时分,宿舍楼下,人群往来众多,挽着手臂的女孩们抱着书本,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放慢脚步,进行好奇而八卦的窥探。 陈绵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疲惫。 她轻轻地把手抽出来,终于回头看他。 有很久没见吗? 也没有。 距离她从公寓里搬出来,不过半个月而已。 他们从前保持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时,半月不见,或不联系,或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都是常事。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呢? 陈绵绵安静地看着他。 脸庞依旧是那张脸庞。 瞳孔漆黑,眼尾向下,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而锋利。 音乐节上摄像师永远不舍得移开的一张脸,光是站在台上就会引来尖叫与欢呼的一张脸,仅仅是出现在女生宿舍楼下,就能在论坛上刷屏的一张脸。 她从前梦里的那张脸。 ……但也只是从前了。 陈绵绵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低头看了眼表,说,好啊。 “你找个地方吧。”她说,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我九点之前有空。” 腕上表的指针一圈一圈缓慢地转动,她站在程嘉也面前,秋日晚风吹过梧桐树,落叶簌簌作响。 她倏然无端想起那天张彤约她看电影,与flipped乐队同名的影片,中文译名叫做《怦然心动》。 一片黑暗里,女生在她旁边问她,有没有什么关于爱情的想象或幻梦。 陈绵绵沉默了很久,看着一帧一帧闪过的、美好得像是被套上滤镜的电影画面,良久,才轻声道。 “没有什么梦不梦的。” “我早就不做梦了。” 第22章 岛上流星2 傍晚时分的咖啡厅很安静,太阳慢慢沉入地平线,只留下轻缓的音乐在室内回响。 靠窗一侧,两个人极其生疏地对坐着。 像什么第一次见面时的欲言又止。 很奇怪,又很荒谬的一幕。 陈绵绵从未想过,她和程嘉也还会有这种隔着一张桌子对坐,貌似举案齐眉的和睦模样。 所有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这种安安静静,状似约会的对坐,却还是第一次。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多荒谬。 陈绵绵垂眼,停住发散的想法,盯着咖啡上的漂亮拉花,率先开口。 “有什么事吗?” 声音很轻,疏离,礼貌,而又没有情绪。 对面的人顿了几秒,搭在深色木桌上的双手指节轻轻动了一下,像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游移。 情绪与话都满怀,但迟迟说不出口。 陈绵绵也不催他,她很平静地望着他,等待着这次谈话过去。 好像她并不在意他要说什么,或好或坏,或有关或无关,她全都不在意,只是迫于方才的形势,才例行公事般答应这场约会。 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头升起,跟方才看见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一样。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微弱,却绵长,像是有人堵住了心口,无法呼吸一般。 可他无暇细想。 良久,程嘉也垂了垂头,缓慢开口。 “……我不知道不是你。”他说。 声音很轻,还带着浅淡的呼吸,略有些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但陈绵绵竟然瞬间就听懂了。 他在说那天晚上的事情。 像她隔了很久才知道这件事一样,他大概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 但不一样的是,她知道自己的一腔真心被误解,知道这么多年的喜欢,被毫不犹豫地摧折,而他是知道,他就是那个,轻轻松松就把别人美梦戳破的人。 很奇怪的是,隔了一段时间回想这件事,陈绵绵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她只是停顿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说“嗯”。 她捧着温热的白瓷杯,安静地听程嘉也解释。 听他垂着眼说乐队之前的事,听他说巡演那天前夜的突发事故,听他说那两瓶水是怎么从巡演现场带回家,被随手搁置在一旁,成为之后那场误会的导火索。 他声音很低,字与句之间停顿昂长,缓了又缓。 但依旧是她听过他说过最多话的时候。 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吗? 低缓的声音响在耳边,陈绵绵看着他,偏着头,无法抑制地想。 想要的时候得不到。 万般渴望与自我折磨。 然而过尽千帆,当想要的那个人,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时,你会有几分怅然地发现。 第46章 你已经不再再意了。 咖啡厅在放一首很老的粤语歌,她偏头听了听。 唱说生活好像从未放过可悲的人类,看人在痛苦挣扎中浮沉,从前未参懂半分。 “这样啊。”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陈绵绵轻声接了一句,还轻轻地点头,一副终于厘清事件经过的模样。 有回应,但很浅淡。 不是那种肉眼可见的冷心冷意,而是你讲话的时候,她会很安静地望着你,一双小鹿眼澄澈干净,必要时还会点头互动,听得很认真,也很有礼貌。 但她不在意。 她像是客观地凌驾于这一切之上,仿佛那些让他难以出口的、那些让他感到愧疚和犹豫的事情,全都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程嘉也停顿了片刻,后面的话语像是被堵住了喉咙,统统沉默着咽了下去。 甚至能感到锋利的棱角划过食管,一路冰冷着流淌到胃。 很抽象,又很沉默的一些话。 陈绵绵安静地等了一会儿,任由沉默像渐沉的夜色一样在两个人之间流淌,直到手表指针指向八点半,才礼貌地轻声发问。 “还有事吗?” 明明是完全挑不出差错的做法。 他要谈话,她也来了,他讲的话,她也认真听了,但是程嘉也就是呼吸一窒,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什么呢?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爱是隐藏不住”的说法,不知道就算毫无交集,一声不吭,满满当当的喜欢也会从眼神中溢出来,只觉得有些怪异的茫然。 陈绵绵要起身的时候,那股茫然依旧没有散去,他只是垂着眼,无法控制般,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声音很轻,落在空气里,快要被尘埃吞没。 陈绵绵的动作却倏然一顿。 好奇怪。 她想。 程嘉也这样的人,竟然是会道歉的。 她站在对面,今天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 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轻轻松松就能吸引到别人的注意。 那么,忽然改变的东西,是什么呢? 陈绵绵想不通。 也不想再想了。 她拎着包往外走,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停顿了一瞬。 “你知道吗,程嘉也。” 她顿了顿,轻声道。 “你该说对不起的,不只有这个。” 话音飘渺地落在耳边,裙摆擦过手肘,纤细的身影走远,只留下一个安静的背影。 留他一个人坐在这里,透过夜幕下反光的玻璃窗,看她往相反地方,渐行渐远。 很难描述程嘉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旁人看来,他好像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显赫优渥的家庭,说出去就会让人暗自变恭敬,蜂拥着客套敬酒的父母名字,从不愁吃穿用度的家底,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底气,做什么都能做好的能力。 还有一副光站在那里,就能引人注目的好相貌。 “天之骄子”。 这四个字最具象的体现。 但你要问他有什么感觉吗? 也没有。 世界对他而言,是很无趣的一些人,很无聊的一些事。 金钱,权势,阿谀奉承,谄媚逢迎,虚与委蛇,见色起意。 世界由这些东西组成。 太过顺遂的人生会让人产生世界实在无趣的想法,偶然从别人口中听到其他人的人生,竟然会让人产生这是否是同一个星球的想法。 那天是年初二。 老太太从寺庙里上香回来,带着抽到的寓意不太好的签,眉目凝重。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要多多行善积德的。”老人家信这些,吃斋念佛一段时间,把家里的气氛搞得沉闷无比。 程父有点受不了,索性提议,“要不给福利院或者希望小学什么的捐栋楼?” 老太太摇头,“为名头而行善,不好。” 程母想了想,“资助一下山区的小孩子呢?” “不声张,只默默做,也算善事一桩了。” 于是等程嘉也从学校回来时,一家人正坐在客厅里看资料。 “这个男孩好,成绩不错,长得也周正。” “这个呢?篮球赛拿过奖,看样子想往体育特长发展。” “这个小孩画的画挺有意思的。” 程老太太戴着眼镜扫了一眼,资料上明晃晃写着家底殷实,清浅缓声道,“三套房,会供不起一个儿子?” 三套房在这种人家眼里当然不算什么,程母不以为意,“学艺术,烧钱的呢。” 身后门响,程父疲于跟她们一起挑选,觉得这些事都很无所谓,于是挥挥手,“嘉也,你来。” 看起来随意,却不容拒绝的姿态。 他一直这样。 常年上位者的姿态让他强势而不自知,不允许其他人挑战权威。 程嘉也原本上楼的脚步一顿,伸手摘下耳机,转身往客厅走。 “学校怎么样?”老太太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让人坐下来,摸了摸他的手。 “还好。”程嘉也简短答。 程母把一摞资料递给他,“这是对接学校那边的学生资料,都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们看了半天,选不出来。你挑一个吧。” 第47章 程嘉也其实不太有兴趣,草草翻了两页,视线随意一扫。 纸面上的人都是光鲜亮丽的样子,正装证件照,各种奖项各种title堆叠上去,为了彰显照片的主人有多优秀,说是拿去应聘的简历都不为过。 “市三好学生”、“市篮球一等奖”、“很有绘画天赋”…… 和同一个文件夹里的资产调查放在一起,家底还算殷实的人挤破了头,想获得这个不劳而获的机会,纸面上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用力过猛、矫枉过正的味道。 翻了几页后,满眼的功利心让人烦,程嘉也耐心告罄,刷刷往后翻。 “这是自己交的资料吗?”他问。 “对。”程母答,“资料是学校通知了家长,自己准备的。”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声张?” 程老太太喝了口茶,看着他往后翻,不咸不淡道,“放前几页的人家,没少给办事的人塞钱吧。” “这个……”程母语塞,看了眼程父。 两个人到底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只是应付敷衍老太太罢了,办事就不太用心。 “挑不出来就不挑了。”老太太放下茶杯,“我们家不缺钱,但也没有到要花冤枉钱做‘善事’的地步。” 她声音平缓,表情很淡,但能从说话的语气中看出来,明显不太高兴。 大人之间的腥风血雨,程嘉也懒得掺合,听了这话,伸手就准备合上文件。 纸页哗哗下落,停在最后一页上。 “不好意思,妈。我们下次会好好准备的。”程母看了程父一眼,轻声道歉。 “没关系。”老太太半阖着眼,拨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反正我是快活到头了,也不知道是给谁积的福。” 客厅里气氛一片沉闷,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接。 程嘉也原本都站起来了,盯着最后一页上娟秀的字迹看了一会儿。 不同于其他光鲜亮丽的简历,这一张在其中简直显得突兀。 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还带着印上去的横格,规规矩矩地手写着名字和个人信息。 照片像是很久之前的生活照,女孩面庞稚嫩沉静,背后是乡村田野,山峦葱郁,袅袅炊烟从房屋顶部升起,被风吹散。 安静而美好。 很生动,也很有灵气的一张照片。 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纤细的身影站在无边旷野里,像一只清亮的精灵。 程嘉也站在钢筋水泥铸成的房子里,垂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良久,他抬眼,打断这场不愉快的家庭对话。 “就这个吧。” 第23章 岛上流星3 哪怕那张照片实实在在地在某个瞬间打动过他,可这件事实在是太小了。 像暴雨后飞过窗台的蝴蝶,振翅时带来微小的斑斓色彩,可能会让人惊艳一瞬,然后就永远地抛之脑后。 那个叫陈绵绵的女孩也不例外。 这个小小的插曲在后来的人生里被抛得一干二净。 学校那边传来的回馈资料、女孩每年学期末寄回来的信,程父不以为然,程母潦草一看,只有老太太戴着眼镜,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一字一句,认真阅读。 而这些都与程嘉也无关。 彼时他正疲于参加各个夏校和教授课题,地球两端来回飞,几乎不沾家,以此为后期申请学校努力。 直到半路徒生事故,和向来强势的父亲发生争吵,被关在房间里一个月,硬生生捱过了开学季,在第二年回到南城大学。 第二年夏末,他才终于又见到那个女孩。 在程父一通轻描淡写的电话搅黄了他那晚的演出之后,他带着满身冷戾,迟来赴席,连眼都懒得抬,何况分给陌生人一眼。 而她坐在对面,生涩,惶然,强自压下紧张的情绪,一双小鹿眼澄澈干净,睫毛颤动,抬起眼望他,轻声说,你好,我是你的学妹。 他一顿,然后才抬眼。 人们都说,气味和声音是有记忆的,会让人回到从前的时候。 那时候,他却觉得,她那双眼睛,也是一样的有记忆。 明明许多年过去,人生中出现的人如过江之鲫,好的坏的,真心的虚假的,全都见过,全都抛之脑后,同班三年还记不住脸的人都大有人在,偏偏她抬眼看他一眼,眼波在包厢灯光下流转,泛着水波一样的粼光,顿时就能回想起那张旧照片上的旷野与炊烟。 像森林溪水旁低头饮水的小鹿,像旷野上扇动翅膀的蝴蝶。 很单纯的一张脸。 很单纯的一个人。 他只顿了两秒,然后就垂下眼,事不关己地回着别人询问的消息。 正如陈绵绵当时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并不是一路人一样,他的想法也是如此。 尽管她的命运因他随意一指而改变,尽管能一眼看穿她的局促与忐忑,期望在他身上获得一个算是不错的回应,程嘉也依然懒得给反应。 他从来不为谁的情绪负责,不会因为“她想得到什么”,就心软给予。 他只对自己负责。 于是这段插曲就这么过去。 不冷不热,轻描淡写,带着落空的期待,与不安的忐忑。 再后来,就是偶然在学校里遇见。 程嘉也有时候真的觉得很奇怪。 学校对他而言不过只是生活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偶尔上一节要点名的课,交一些需要寄存档案的作业,应邀参加或者拒绝一些学校的活动。 第48章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课他上与不上,作业交与不交,都无关紧要。 没有人会苛责一个父亲姓名写在新教学楼石碑上的学生。 那是自讨没趣。 成人世界里的曲意逢迎,虚与委蛇,他见过太多了。 所以看到真的有人兢兢业业上五天早八,一节课不落,每份作业都完成得无可指摘,还会在课后抱着笔记上去询问相关问题时,他真的有点诧异。 无关褒贬,只是一种难以置信般的诧异。 她跟他身边的人都不同,看着平和安静,身上却有种不服输的韧劲。 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是长在路边的雏菊,风吹日晒,暴雨冰雹,都丝毫不影响她展开白色的花瓣。 他们早已有的东西,她安静看着,既不羡慕,也不泄气,只是按照自己既定的轨道前行,不卑不亢,平稳向前。 正如老太太说过的那样,很难得的品质。 他像一个她生活的旁观者,从自己的诸多事务中抽身,在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成长。 他是她命运拐点的起始,是将她从翠绿山野中带到这里来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讲,像是一种造物者。 造物者对于自己做成的物品,总是不可避免地拥有一点关照的欲望。 所以他偶然遇见,就帮她说两声,瞥见她被拒绝的住宿申请,就在通电话时不经意提了两句,夜深露重时回家,瞥见单薄的身影,就顺手递一件外套过去。 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天夜里,变故徒生。 或蓄意谋划,或阴差阳错,总之,那些本不该有的关联,就是在他们之间产生了。 像是命运的岔路口,明明有一条坦途大道,一个又一个的因素叠加,他们终于还是走向了那条注定崎岖的小路。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时间倒回王轩生日那天。 嘈杂昏暗,灯影晃动,觥筹交错。 酒意在周围蔓延。 窥探的欲望也在夜色中展露。 周誉向来不是话多的人,也不喜欢在不熟的人面前侃侃而谈。 只是可能当时的气氛恰好到这里,平日里窥见的蛛丝马迹都再按耐不住,在旁人发问时,没有摆手拒绝,而是偏头看了程嘉也一眼。 程嘉也坐在最里面,没什么反应。 破天荒的。 他没有拒绝。 他沉默地允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于是他的朋友看了眼酒杯,视线上移,开始对不相干的人揭开隐秘背后的冰山一角。 他就那么坐着。 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明是他身边发生的事,却完全不入耳。 脑子里虚空一片,像是耳边灌了水,潺潺流过寂静夜色。 程嘉也说不清那时他是什么心态。 可能是话题刚好到这儿了,可能是一众人起哄王轩的声音听着烦,又可能是陈绵绵那张拒不看他的脸太刺眼。 总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慢地在霓虹色光影照不到的地方滋生了。 人都是不完美的。 他当然知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他单单坐在那里,看她望向别人的侧脸,就会产生一种不太愉快的情绪。 明明不是她先让这一切发生的吗? 明明不是约法三章,三令五申地讲,说要保持单一的关系,为什么她还是可以毫不在意地挂掉电话,然后奔向别人的怀抱? 是真的,谁有用,就向谁投怀送抱吗? 关于她的想法早在那时就破碎过一次。 还有什么比好友一场局,聊到他家里资助的人,在别人说要小心这种看起来就很有野心的女孩时,不太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想多了,那是你而已,然后第二天醒来,发现那个女孩躺在他床上,还要更可笑的呢? 那天清晨,程嘉也看着她的侧脸,感到一种荒谬的可笑。 生在名利场,他并不觉得成人世界和两性关系有多么见不得人,并不觉得一夜情是什么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个人自由罢了。 身边玩咖朋友不少,他之所以没有加入这个行列,并不是因为畏惧所谓流言蜚语或者清规戒律,单纯因为自己不喜欢而已。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以卑劣的手段往上爬的行为。 前夜刑肆弋拎着酒瓶往沙发上一坐,冷眼驱散暗自看他笑话的人,回头顿了两秒,对他说,你不要小看那些看起来好像很普通的女孩。 他们那样的人,身边当然不缺女孩,好的坏的,心思一眼写在脸上的,如此种种。 “总说女孩看多了古早偶像剧,会做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梦,其实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刑肆弋扯了扯嘴角,看着他,笑了一下,“虚张声势地说对方最好图钱,不要图爱。” 但是当对方真的不图爱,甜言蜜语地哄上你,一点一点侵入你的生活,获得利益后,再毫不留情地踹掉时,你又会感到一种怪异的、夹杂着愤怒和无力的茫然。 ……然而,然而。 那时程嘉也冷淡瞥他一眼,明显不以为意。 “总之,你小心点吧。”刑肆弋不想再提,偏头点了根烟,含糊不清道,“你们家带回来那个,心思不要太明显。” 周誉在后搭话,“你少操心他了。程嘉也身旁还有什么女孩儿?多担心一下自己吧,二十多岁了,还被坏女人骗……” 第49章 两个人于是一言一句,不太愉快地拌嘴,声音嘈杂,而程嘉也坐在另一侧,倏然想起了那双眼睛。 那双如同小鹿般清澈,清亮单纯如旷野精灵的眼睛。 会在山野树屋前背对着炊烟微笑,会在课堂上抽空捋过耳边散落的发丝,会在灯红酒绿的地方独自撑开一片太平地。 那时他以为,她是不一样的。 他甚至都懒得去追问刑肆弋话里的“心思”,只是不以为意地移开视线,觉得不过是好友受挫后杯弓蛇影的劝诫。 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时,异常清醒地睁眼,对着桌上那杯水和床上的人发愣。 毫无疑问,她是漂亮的。 身影纤细,睡颜恬静,发丝散落,侧身微蜷在他深色的床上,整个人显得娇小而素净。 然而。 散落的衣衫和凌乱的床单,被子下露出来她一截小腿,甚至还有他红色的指印。 程嘉也站在床前,冷眼垂睫。 半晌,他视线上移,盯着她的脸。 淫靡吗?活色生香吗? 又或是温情吗? 并不。 他只觉得好笑。 觉得十几岁惊鸿一瞥过的旷野精灵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觉得往日赋予的诸多种种都不过是个笑话。 那些夜色下的对视,走廊处的擦肩,黑色的外套,校园里的遥遥一瞥,还有某些心脏倏然跳动一下的瞬间,都付诸东流。 要说一点类似于喜欢的情绪都没有吗? 倒也没有。 但从此之后。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第24章 岛上流星4 所以程嘉也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他甚至还觉得自己是慷慨的那一方。 没有将那夜的事情揭穿,给她留了点或许根本用不上的脸面,甚至从酒意昏沉中清晰片刻,还记得帮她打发掉下楼来看的母亲,难道还不慷慨吗? 他觉得她想要钱,想要名,想要利。 能给的,他都给了。 奖学金有关系户作祟,落不到她头上,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两句,此后的国奖年年准时打到账户里。 学生会官僚主义浓重,每次指派任务、推诿责任都必然会落到她头上,几次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叹息落泪后,那些莫名其妙的指控就都消失了,从此一路顺风顺水。 大创、国赛课题老师资源紧,她感兴趣的题目找了导师三五次,统统吃了闭门羹,发邮件想再约师姐聊聊天的时候,他从身后路过,瞥了一眼,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导师的邮件回信。 这些都是巧合吗? 或许她看来是吧。 他当作馈赠,从来没讲过,从自己无趣而又一团乱的生活中抽身,冷眼看她在社会机器里浮沉,随心情给予一点帮助。 好像跟从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不再有那种单纯好心的举动了,此后种种,都是标好了价格的命运回馈。 至于为什么那天清晨他冷然的愤怒之余,还会有一点难以说清的失望;为什么他脱口而出的是如果她还想要维持这段关系,应该怎么做,而不是从此断了联系;为什么他会下意识帮她隐瞒,让这段关系至今是一个秘密—— 程嘉也至今不知道。 他做事很少完全思虑清晰,人生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凭借直觉。 然而很幸运的是,他的直觉往往都是对的,想要的也全都能得到。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 当他坐在远处,看她和别人对坐,笑意盈盈的时候,当她向来发来的消息和留在桌上的早餐都逐渐消失的时候,当她拒接电话,拒回消息,却大方展示自己的笑容,弯起笑眼,让其他人失神的时候。 他能够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压住他的心脏。 轻微,渺小,微不足道。 但它确实存在,并且在与日俱增。 思维惯性作祟,他从未深思,还兀自以为是所有物品被侵占染指的不悦,是约法三章被打破的不虞。 天之骄子有什么不能得到的东西呢? 没有吧。 所有别人渴望、为此苦苦奋斗的东西,他全都信手拈来,并时常弃如敝履。 想要,然后得到,这些都不过是生命中的常态罢了。 至少在陈绵绵搬走前,他是这么觉得的。 搬来本来不是他本意。他习惯独身,不喜欢有人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姿态侵入生活,哪怕她足够安静,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忙碌或闭门不出,他依旧觉得困扰。 或许是搬来的原因不太愉快,有前科而又富有心机的“随意一提”,父亲丝毫不问他意见的大手一挥,种种因素叠加,让他无法不抵触这个行为。 又或许是搬来之后的生活太有她存在的痕迹,客厅里永远醒好的花会在每天绽放出不同程度的漂亮,冰箱里满满当当的新鲜食材,柔软的抱枕和毯子偶尔会搭在沙发边,阳台上晾晒着黑灰白色调以外的浅饱和度色彩。 还有大多数时候穿过夜色回家时,客厅角落里亮着的一盏暖色的灯。 一种无法忽视的,另一个鲜活的人,进入了安全线范围以内的怪异感。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开始习惯那盏灯的亮起,开始习惯逐渐变得富有生活气息的客厅和厨房,开始习惯听见隔壁房间细小窸窣的声音,也能睡个好觉。 第50章 这些全都是他在陈绵绵搬走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的。 可是哪又如何? 陈绵绵搬走的第一个星期,偌大的公寓随着深秋的来临一起恢复安静和寂寥的时候,程嘉也把客房的门关上,将钥匙随手扔进垃圾桶,顺手关掉那盏灯。 他站在漆黑的客厅一角,盯着窗帘缝隙里的一丝路灯光影,喉结滚动,无所谓地想。 都会过去的。 早晚而已。 像他习惯生活中多一个人出来一样,习惯失去一个人也需要时间。 没有什么是无法失去的,人没了什么都能活。 哪怕她走之前眼眶发红的那番话,实实在在地让他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心脏胀痛,哪怕她神情平静地说喜欢他,他此刻回头一看,也依然觉得像一场笑话。 这算什么? 一场不愉快的开始之后,她决定从这场关系里抽身,还要试图留下一个让他愧疚的结局吗? 真是高明至极。 直到后来,不经意地从蛛丝马迹中窥见一角,意外揭开陈年累月下埋藏的真相时,程嘉也才忽然发现。 ……他好像错了。 陈绵绵搬走两周之后,flipped录新歌。 是程嘉也退后的第一张专辑,没了主心骨,剩下的人对流程和设备都不太熟悉。恰巧录音棚老板不在,周誉记得程嘉也那儿有一把备用钥匙,于是一通电话好说歹说,把他请来坐着。 “你顺便帮我们听听新歌怎么样呗。”周誉给他搬椅子,递上谱。 “懒得。”程嘉也随手把钥匙抛给他,都没接他递过来的谱,神情倦怠,伸手把帽子往下一扣,坐在那儿,就阖上了眼,看着似乎困倦异常。 整个人穿着一身黑,靠在椅子上,仰着头,一股扑面而来的冷淡颓然。 “不是,什么情况啊?”周誉看了看他,又纳闷地看了眼表,“这都下午了,怎么着也该睡醒了吧?” 那人头仰着,黑色卫衣帽檐盖住脸,只露出小半张脸,呼吸平稳,没回应。 “奇了怪了。”周誉看了他一会儿,皱着眉,郁闷地走开,低声喃道,“最近也不知道在干嘛,一点精神没有。平时还能见到人,现在根本联系不上……” 鼓手探了个头,“咋了?失恋了。” 贝斯手在边上检查设备,嗤了一声,“想多了吧。你被甩三百次,程嘉也都不可能会失恋的好吧。” “什么意思?”鼓手不爽,“我跟我女朋友现在好着呢。” “差不多得了。”周誉一边调试设备,一边嘲他,“你那女朋友怎么来的,心里没点数啊?” 贝斯手拉长尾音附和,“骗骗别人可以啊,别把自己也骗了。” 鼓手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顿了顿,好像又无话可说,最后貌似不屑地切了一声,坐回架子鼓后。 一下午过去,歌录完。程嘉也大约也半靠着睡了一会儿,静了两秒,伸手掀开帽檐,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神情平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誉最后确认了一遍成品,摘下耳机,说还可以,“收工吧。” “芜湖。”鼓手欢呼一声,背着包就往外走。 “你走这么快干嘛?赶着投胎啊。” “你懂个屁。”鼓手说,“我女朋友在外面等我。” 周誉往外看了一眼。玻璃窗明净,外面站着一个漂亮女孩,身材姣好,打扮时髦,背着logo明显的包,也在往里面看。 玻璃窗阻隔,目光有些不清晰,但落下的方向和录音室大相径庭,显然不是对着正在往外走的人。 两秒后,周誉收回视线,点到为止地劝道,“你注意着点吧。” 玻璃门轻响,鼓手已经推门出去了,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这句话。 贝斯手也看见了,摇头啧了两声,“恋爱脑,讲不清楚。” 周誉收拾完东西走出去时,程嘉也已经站起来了。 他拎着外套,眉眼还是有几分恹恹的颓气,但竟然难得抬睫,冲外面的人投去一眼。 “怎么?”周誉问,半开玩笑似的,想活跃点气氛,“觉得漂亮?” 程嘉也顿了两秒,移开视线,不在意道,“有点眼熟而已。” “哟,还认上脸了。”周誉是真有点惊奇了,“人家要过你微信的,你没给。” 程嘉也噢了一声,垂头把外套穿上,随口问,“那怎么他俩谈上了。” “炮友变情侣呗。”周誉吐了吐舌头,“又不少见。” “而且这女生不简单呢。”等人都陆陆续续走了,周誉压低声音凑过来,“不是自从上次那个出事的after party结束后,你就没喝过酒吗?” 程嘉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话题虽然是他挑起的,但好像也只是随口一提,垂着眼,心不在焉地回应道,“嗯。” “后来才知道,她们那时候的小动作,还不仅仅只在酒上呢。” 他声音压低了,很轻,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无语和感慨,隐隐夹杂着些不屑。 但程嘉也动作一顿。 几秒后,他抬眼,看着他,“什么意思?” 周誉努努嘴,“本来冲着你来的咯,不单单是一杯酒。” “据说还有其他东西吧。你记得那女孩儿有个朋友,不是在场地主办方那边工作吗?可能后台放的矿泉水也有点问题。” “真他妈险死了,怪说不得当时都快走了,还专门追上了发了两瓶水,不接就绕过人给放车上,还在车门那儿讲话,没有要走的意思。” 第51章 “幸好当时没喝啊,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顺手拿上楼了……” 周誉还在无休止地碎碎念,程嘉也打断他,“你们怎么知道水有问题?” “那女孩儿说的啊。”周誉莫名其妙,“她不是跟阳子睡了吗?一开始说要钱封口,后面不知道怎么,又改主意了。两个人一来二去纠缠了大半年,竟然谈上了,是最离谱的。” “她说水有问题?” “对啊。”周誉回头看他,觉得他这反复确认的反应属实有点奇怪,但还是接着往下说,“谈恋爱不得先坦诚么?他俩确认关系之前就说开了,说是当时觉得好玩,说以后不会了。” “其实我感觉,也不能完全说是好玩,多少肯定是有点心思的。要不然就是对你,要不然就是对钱。” 周誉兀自分析着,把录音棚简单收拾好,弯身拿起桌上的钥匙,忙忙碌碌,絮絮叨叨,几分钟过去后,身后依然鸦雀无声。 他直起身,奇怪地往后望去。 程嘉也一个人站在原地,拎着外套的手依旧半举在空中,保持着方才问话的姿势,一动未动。 “……咋了啊这是?”周誉张了张嘴,有点懵。 好半晌,程嘉也才呼出一口沉沉的气,像是在做什么最后的确认。 “前年夏天的巡演?” “……对啊。” “白瓶矿泉水?” “……好像是吧。” “放进车里了?” “……我记得是。” 周誉站在对面,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问句,陷入回忆,随即皱着眉,感到莫名,但还是一一应了。 时间,地点,细节。 都是对的。 程嘉也倏然闭了闭眼,因缺觉和烦躁而长时间处于混乱的大脑,此刻仿佛更是一团浆糊。 但他还是在这个荒谬的时候,从乱糟糟的念头里,捋出了一条思绪。 很飘,很模糊,几乎难以用言语表达。 纷飞的思绪像窗外的落叶,往下坠的时候,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蓦然想起那天早晨,他站在窗前,侧着身,周身被冷淡低温环绕,没有回头地说出那些话。 ……那时她的神情和心情是怎么样的呢? 是不是和搬走那天一样。 苍白,纤细,单薄。 鼻尖和眼眶都微微发红,眼角隐隐闪烁着泪光。 明明眨一眨眼,就会掉下泪来,还要努力装作平静和无事发生,以此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可惜当时他没有回头,也并没有在意。 只记得那天窗外的梧桐叶还是盛夏林荫深浅不一的绿。 而现在秋风席卷,寂寥的风卷过街道,卷过每个人的身边。 它们全都落了。 第25章 岛上流星5 后来程嘉也是怎么回家的,他不太有印象。 好像机械地拉开车门,上车,下车,摁下电梯按钮,打开密码锁。 在玄关处被客厅里的声响惊动时,才倏然从一种无意识的发神状态中回神,对当下的处境感到些微的茫然。 感觉方才一路上的风景,好像都从未存在过。 他像是午夜街上的游魂。 没有记忆,没有生命力,只是凭借着仅有的肌肉记忆,机械而规整地完成既定的路程。 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程嘉也站在玄关,顿了两秒。 那一瞬间,大约是有些犹豫的。 公寓密码锁,向来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陈绵绵搬来后录了她的,搬走后,他也忘了删。 所以,可能是她吗? 程嘉也站在原地,手指撑住黑色木质柜面,很轻微地蜷了蜷。 方才才从三言两语的对话中,拼凑出过往误会的碎片与真相,他还没有做好要面对的准备。 ……但是,如果她回来的话,是不是也就证明, 她也没有那天走时表现得那样绝情呢? 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中悬浮,太阳穴发涨,钝钝地疼。 程嘉也闭了闭眼。 客厅声响渐近,脚步声轻而快速,随后响起疑惑的女声。 “嘉也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中年女声,吐字急促。 ……是家政阿姨。 公寓这边没有另请,家里那边的家政阿姨每周日下午会过来打扫一次卫生,有把备用钥匙。 一口气倏然从胸腔处排出,轻了许多,但好像又有什么新的东西进入了,令人感觉不到轻松。 程嘉也闭了闭眼,转身跟阿姨点头示意,穿过客厅,往房间里走。 阿姨是在家里做了许多年的,和老太太关系好,约莫也能算看着他长大的,所以也不太拘谨,有点长辈的样子,边拖地,边跟他搭话。 “最近好难见到你的,基本每次我过来你都不在。是不是好久没回家啦?奶奶老念叨你,没事也去一两个电话。” 程嘉也虽讨厌教条,但毕竟这是奶奶身边的人,也没什么坏心,于是他站定,看似安静地听她讲,并嗯了一声。 阿姨把拖把放进卫生间里,换了抹布出来,打量他两眼,诧异道,“怎么看着这么憔悴啊?一点精气神没有,生病了?” 说着她就想要上前来看一看,但程嘉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身体轻微后仰,非常明显的抗拒姿态。 第52章 阿姨收回手,叹了口气,“怎么还是这样嘛。一点不知道照顾自己。” 她回身去倒水,“之前就说过了,你一个人搬出来住,要多多注意身体,不要熬夜,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就知道你一点不听。” “所以老太太才觉得说,有绵绵在,你可能会好一点……”话说到这儿,她倏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他,“哦,对了,绵绵呢?” 阿姨转头张望,“我平时过来她一般都在的,没什么事的时候还会帮我一起打扫。很好的一个女孩儿。” 程嘉也站在原地,张了张嘴,顿了两秒后,又闭上了。 巨大的,黑色的缄默。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甚至不知道陈绵绵搬去了哪里。 他那时只是站在那里,麻木地看着她的离去,时不时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适应,但他竟然一点也没想要了解,她到底去了哪里。 搬出去之后顺利吗。 有没有找到房子住。 安全吗。 所有的所有,他通通不知道。 所以在这个瞬间,他只能在阿姨疑惑而又探究的目光下闭了闭眼,沉默半晌后,轻声简短地道,“她搬走了。” “啊?”阿姨很是诧异,重复道,“搬走了?”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呀?为什么呢?怎么都没通知家里一声呢?” “这孩子……”或许是程嘉也的表情太淡,阿姨倏然意识到,可能他知道的也并不比她多,于是叹了口气,摇摇头。 “上个星期奶奶给她打电话,她提都没提,还说最近挺好的。” 程嘉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听了两句阿姨边擦桌子边发出的感慨,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进去了。” “……噢,好。”阿姨直起身来,看着他应道。 程嘉也一步一步地走,步伐迈过灰色的方块瓷砖地,呼吸声在空气中清浅地飘荡,觉得这段路好像前所未有的漫长。 终于,终于,在要触到房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嘉也啊。”阿姨喊他。 程嘉也一顿,手悬空停在原地。 “……嗯。” “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但阿姨年纪大了,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感觉不说的话,又有点不合适。” “绵绵呢……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不怪老太太喜欢她。” “暑假那会儿,她在家里暂住,会到厨房帮我的忙,还悄悄问过我,你喜欢吃什么。” “你金贵,喜欢的菜都不好做,被刀切出口子,被油溅。能看出她在家都不常做饭的,来这里之后为你学。” “一道菜来来回回学了小半个月,每天抽空到厨房给我打下手,就为了不耽误我的时间,让我有空教教她。” “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菜学会了,但她不怎么愿意做了,你也不回家吃饭了。” 沉默片刻后,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虽然说这姑娘确实没有很好的家境,但人善良又勤勉,富有同情心,对谁都很好。” “你不应该欺负她的。” 她人到中年,又在这样的人家里做家政这一行,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太多。 人居高位久了,自然就会把普通人当成蝼蚁,虽不表现出来,但一举一动间很难不透露出轻慢的意味。 登门拜访的也有称不上显贵的,拎着一大堆贵重的礼物求见,阿谀奉承间,流露出的也是对权势、利益或是所求之物的渴望,即使还未获得,眼里却也容不下她们这种普通人。 这些年来,极少有人真心叫她一声阿姨,弯起笑眼,以商量的语气提出请求。 尽管她是客人,是有资格提出任何要求的客人。 但环境和从小生活经历使然,她就是天然没有高贵的架子,平和地看待所有人,真心实意地想为她帮忙。 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对他好。 程嘉也背对着,站在房门前。 眼前是有着黑色纹理的木材,他垂着眼,视线只虚浮地落在某一处,看不清眼底的神情。 他对人的态度向来不太好,那次误会之后,对陈绵绵尤其。 阿姨约莫是误会了,以为他因为不喜欢有人同住,而有意无意地欺负她,所以才说出刚才那一番话。 程嘉也也没有反驳。 因为她也没有说错。 陈绵绵的确是在他这里受了委屈。 是他的错。 好半晌过去,清浅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沉浮,来来回回数次后,程嘉也才轻声开口。 “什么菜?”他问。 “啊?” 阿姨顿了片刻,似乎没想到这就是他沉默良久后的回应,张了张嘴,反应了一会儿,才缓慢道,“文思豆腐。” ……文思豆腐。 程嘉也闭了闭眼。 以考验刀工而出名,光是备菜就需要耗费极长时间和耐心的淮扬菜。 于他而言,可能只是餐桌上一道平平无奇的豆腐汤,只是长辈口中随口一提的你从前喜欢的菜。 于她而言,却可能意味着在忙碌生活里努力挤出的时间,低垂僵硬的脖颈,满是伤口的手指…… 还有一颗不求别的,只是想安静对他好的赤诚真心。 良久之后,程嘉也睁开眼,盯着眼前一片黑色,轻声道。 第53章 “知道了,阿姨。” 第26章 岛上流星5 夜色寂寥而安静。 夏季的蝉鸣早就消失得无声无息,风也有停止的时候。 午夜凌晨,四下无人,树梢窸窣作响和枯叶刮过街道的声音也停止了,万籁俱寂。 但并不比喧闹的时候好过。 程嘉也躺在床上,一手横搭在额前,盯着天花板上的亮光,视线悬浮地落在看不见尽头的地方。 其实也没有在想什么。 脑子里一片平静的纷乱,画面和记忆不断地闪回。 时而回顾起前年夏天的诸多种种,时而回顾起这两年来的画面与行径,时而又是陈绵绵说要搬走时,站在房间门口,鼻尖和眼眶都发红,声音还有点抖,回头告诉他说,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从包厢里被水晶灯照亮的第一次见面,到校园里隔着绿荫与人群的遥遥一瞥。 从凌晨走廊上的不经意擦肩,到无数次言语不多,但呼吸紧密纠缠的夜晚。 一切的一切,都走马观花般在眼前循环播放。 那些未曾注意的细节,未曾被发现的真心,站在此刻来看,几乎像是被划上了着重符号,让人根本无法逃避。 是被蒙了眼吗?程嘉也想。 剖陈的情绪和蛛丝马迹随处可见,但他却偏执地一意孤行,置之不理,甚至懒得再问一句。 ……究竟是谁嘲讽。 他闭了闭眼,随手从床边捞起手机,点开屏幕看了一眼。 凌晨四点二十七。 常态与惯性的失眠,觉浅。 从前对睡眠的要求近乎苛刻,要求无光,无声,在绝对安静里被黑夜包裹,才能堪堪睡一个称得上安稳的觉,而现在好像也做不到了。 手机屏幕夜间模式的光亮映亮他的侧脸。 鼻梁高挺,眉骨下一双眼半垂着,指尖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随意滑动。 社交平台上未察看的私信和新粉丝数量永远是最大值,微信消息扫了一眼后通通设置为免打扰,朋友圈往下刷了两页,又索然无趣地退出。 程嘉也盯着屏幕,好半晌后,滑到被消息挤下去的白色头像联系人那里。 距离上一次联系其实没过多久,几个小时而已。 但试探性的消息发出之后,紧随着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陈绵绵把他拉黑了。 程嘉也再次盯着那个感叹号,垂眼看了几秒。 倒也不意外。 他只是在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生活真的有那么忙碌吗? 忙碌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下定决心,收敛起一切痕迹,从他的生活里退出,他也丝毫不知情。 指尖上滑,一句一句地略过,直到最顶。 越往上翻,越觉得,白色绵羊头像的人好像在唱一出无人应和的独角戏。 讲校园里的桂花开了,走在路上能闻到丹桂的味道,讲奶奶让她帮带了点东西给他,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讲今天是十五,今晚的月亮很圆。 都没有回应。 然后愈往后,愈沉默。 程嘉也看着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好像甚至能从中感受到她这几年的改变。 她好像从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生涩、笨拙,却仍然试图对他伸出手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将情绪埋藏在心底,抬头依然微笑着装没事人的成年人。 这份伪装和“成长”,当然也有他一份功劳。 他功不可没。 黑夜的时间就此流逝,未拉紧的窗帘外倾泻出一丝晨光。 怔愣地盯住屏幕良久以后,程嘉也倦怠地扔下手机,伸手捏了捏眉心,起身倒了杯水。 客厅宽敞而寂静,被打扫过之后,干净得一尘不染。空旷的空间里,满是黑灰色调,一丝人味都没有。 好像陈绵绵搬走之后,那些能让人感到明亮和柔软的色彩和鲜花,全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连桌上枯萎的桔梗都被阿姨扔进垃圾桶,用黑色的塑料袋包裹着,去往腐烂的命运尽头。 程嘉也把杯子放回吧台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 沙发上扔着他的switch,黑色,丢了很久的老款,约莫是阿姨收拾东西时找出来的,他顺手拿起来。 直到解开屏幕锁,看见账号里的游戏记录时,他才倏然想起来,原来不是弄丢了,而是在陈绵绵那里。 她之前无聊,看他客厅摆了一柜子的游戏卡带和闲置的主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能不能在他不玩的时候试一试。 程嘉也没当回事,略一点头,就当作好。 后来他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偶尔想玩时,抬眼看到游戏机没有放在惯常的位置上,下意识以为弄丢了,甚至都懒得找,顺手就买了个新的。这个也就留在了陈绵绵那里。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此刻程嘉也坐在这里,顿了两秒,解开了游戏机的屏幕锁。 她玩的游戏和他有鲜明的对比,大多是画风温暖、风格治愈的悠闲游戏。 星露谷物语,灵魂旅人,路易吉鬼屋…… 最新的一个是动物森友会。 程嘉也指尖在按键上悬停了两秒,随后才摁下去。 游戏打开的圆环转了几圈,进入了陈绵绵的小岛。 岛如其人,很温馨而规整的风格。 白色郁金香在海岸边摇摆,派对灯和电影幕布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下闪烁,野餐布铺开,放着几把露营椅子、小蛋糕和吉他。 第54章 程嘉也操纵着扎辫子的小女孩,在岛上漫无目的地逛。 其实她应该许久没有来到这里了,岛上不少地方长出了杂草,程嘉也垂眼摇着摇杆,一边走,一边把杂草捡起来。 很难讲他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好像陈绵绵把现实世界里的联结清理得太干净了,让他几乎找不到一丝的联系,只能在被遗忘的电子废墟里感知她存在过的痕迹。 等到日出之后,岛上的小动物陆续从房子里出来进行晨间活动。 程嘉也盯着跑到面前来的一只绵羊,点下带着感叹号的对话键。 屏幕前浮现出对话框。 【茶茶丸】:“好久不见呀!绵绵。” “我算了算时间,我们差不多已经有372天没有讲话了呢!” 程嘉也不太感兴趣地点下跳过,小动物晃晃脑袋,开始往下说。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希望你没有在岛上出现的这段日子里过得开心。” 跳过。 “岛上来过好多客人……” 跳过。 “哦,对了——!” 对话的最后,小动物的头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睁大眼睛问道: “上次岛上下流星雨,你许的愿望实现了吗?” 程嘉也顿了一秒。 命运使然,迟钝了这么久以后,他终于在漫长的人生里,敏锐而提前地感知到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 一直没耐心而按下跳过键的指尖悬在半空中,气流吸进鼻腔,而后轻轻地呼出,循环往复,良久,才轻轻地落下去。 对话框里的字体变了颜色,缓慢而又一字一句地复现出,一年前陈绵绵对着电子海岛上的流星许下的愿望。 “——【希望程嘉也也能喜欢我。】” 小动物歪着头看他,认真地问: “怎么样,现在实现了吗?” 第27章 新年快乐1 咖啡厅见面后的第二天,陈绵绵难得睡到日上三竿。 没有乱七八糟的梦,没有数次醒来后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刻。清晨的闹钟响后,她摁掉第一次,又迷糊着睡了过去,直到自然醒来。 很难得的睡眠质量。 好像昨晚那次见面,并没有影响她什么。 好像那真的只是一次未免风波、例行公事的谈话罢了,并没有引起她任何的情绪波动。 她自己都没想到。 缓了两秒后,陈绵绵慢吞吞下床,拉开窗帘,闭眼感受了一会儿秋日阳光的温度,活动活动脖颈,转身去卫生间洗漱。 边刷牙边滑动了一下手机里的消息,多而繁杂。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程嘉也在楼下等她的事情传开了,好友列表里一些只是工作共事过,但并不熟,话也没说上过几句的人都纷纷冒出来, 【a】:靠 宝宝你上论坛了! 【b】:[链接] 【c】:什么情况诶 【d】:我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认识程嘉也诶绵绵!这是咋啦? 或真心或假意,纷纷涌出来。 多亏了程嘉也,她才会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陈绵绵一边刷牙,一边简单应付了一下那些印象还不错的人。 对于发消息催文件、催工作进度从来不回的学生会同事,还有那种从不完成任务的同班同学,她漱完口,就干脆利落地把他们从好友列表里删除了。 事已至此,留着也没有用。 但奇怪的是,陈绵绵往下翻了翻,竟然没有看到张彤的消息。 她的最后一句还停留在昨晚说程嘉也在宿舍楼下,不知道是在等谁的时候。 论坛上的讨论经久不息,相关帖子繁杂拥挤,单单搜索一个关键词,就会蹦出来许多。 陈绵绵没看,但也觉得不难想象。 无非是揣测她和程嘉也的关系,对于这两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之间秘密的猜测与八卦,还有匿名的揣测与深扒。 按张彤上网冲浪的速度,她更不可能没看见。 看见了,却没有给她发消息,只有一个可能——她生气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 张彤这两三年来一直都是flipped狂粉,耳机里放的永远是乐队专辑,追过的live现场一只手都数不上来,在她耳边提程嘉也的次数更是不计其数。 但她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这些事情。 她甚至不知道她认识程嘉也。 好朋友的隐瞒与只字不提,难免会让人有被愚弄的感觉。 尽管陈绵绵有苦衷,有缄口不言的理由,但她依然也能理解。 她叹了口气,换上衣服出门,准备去校门口买点张彤喜欢吃的东西道歉赔罪。 一路上偶有窃窃私语传入耳中,陈绵绵目不斜视,就当作没听见。 “是那个吗?程嘉也昨晚等的?” “对,我朋友看见了,偷偷拍了点照片。就是她。中文系的。” “她蛮漂亮的诶,成绩好像也挺好的?” “还是校学生会干事,大大小小活动都有吧。” “但是程嘉也不是有女朋友吗……?什么意思,当三吗?” “……嘘!声音小点。不知道啊。不过你看他们从来没有公开走在一起过,应该确实不是很见得光就是了。” 货架的另一头,陈绵绵正弯腰挑着张彤从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进口薯片,说在她手里绝对活不到第二天,就是价格有点贵,所以很克制,对两个货架后的议论声恍若未闻。 第55章 半晌,挑好口味站起来,她走到收银台结账。 自助收银,一个一个扫完之后,她调出收款码。网络略微卡顿,加载许久,终于在手机屏幕上显示,陈绵绵刚要举起来,身后忽地伸来一只手。 手臂平直地越过她的肩膀,短暂地擦过耳边。陈绵绵懵了一秒,下意识往旁侧了侧身。 “滴——” 自助收银机发出付款成功的声音,红光闪了闪,吱吱吐出小票。 陈绵绵回头,看见穿一件白衬衫的人收起手机,看着她,挑了挑眉,“刚好吃完饭路过。” 她哦了一声,还是有点懵,“我可以自己给的。多少钱,我转你。” 池既不答,垂眼把零散的小商品装进环保塑料袋里,平静道,“顺手而已。”然后就非常自如地拎起了袋子,看样子是要等着她一起走。 “……谢谢学长。”陈绵绵顿了顿,“走吧。” 她转身往门外走,两步跨过自动开合的玻璃门,回头看时,才发现池既没有跟上来。 他站在原地,宽敞的自助收银机器之间,跟方才的两个女生说话,神情平静自如。而那两个女生神情有些羞赧腼腆,十分抱歉地看了门外的陈绵绵一眼,然后点点头。 约莫两分钟后,他才从那两个女生身边走开,越过玻璃门,走到她身旁。 陈绵绵偏头望了一眼,发现那两个女生也正在看她,视线刚好对上,羞赧而又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从另一个门离开了。 “认识?”陈绵绵问他。 “经院的师妹。”池既说。 陈绵绵哦了一声,往前迈了两步,“你跟她们说什么了?” 池既拎着袋子走在她旁边,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说上次她们拿奖的那个比赛,脚本是你写的。” 陈绵绵隐约有点印象。 经院商赛,池既带了几个学弟学妹挂名,想拍创意视频,于是托人写脚本。这东西对陈绵绵来说轻而易举,写稿的间隙顺手就给写掉了。 料想那个长篇的话语与抱歉的神情,也不单仅仅是指这件事,但陈绵绵也没有再问,顺着话题往下,揶揄道,“哟,还拿奖了?” “是啊。”池既看她一眼,也笑,“怎么,还要给你挂个横幅,送个锦旗?” 陈绵绵被逗笑了,“也不是不行。” 并行走了一段路,池既看了她一眼。 “昨天那个事……?”他恰到好处地提了一嘴,到尾音处就断掉,含蓄而委婉,大有可以回答,也可以搪塞婉拒的意思。 多么富有人性化的选项。 但陈绵绵顿了顿,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呼出一口气。 事情闹这么大,她本来也没想能瞒过去。议论声纷纷,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就算池既不看论坛,也不可能对昨天在场的瞬间无动于衷。 她只是在想要怎么讲。 她和程嘉也的关系,向来扑朔迷离,难以界定。 谈恋爱吗?显然不是。 单纯的资助与被资助的关系吗?当然也不。 说是炮友,可能还稍微贴切一点。 一厢情愿贴上去,最后被现实的尖针狠狠扎醒的一次经历。 那痛足够她记很久。 沉默良久后,陈绵绵垂眼看着路面上的枯叶,轻声道,“你知道资助我的那家人姓什么吧?” “嗯。”池既安静地答。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第一次来南城的时候,我和他见过一面。” 陈绵绵没有点明,只是用“他”指代。 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是谁。 那个时候,程嘉也于她而言,还不是学校里天之骄子的代名词,也不是轻轻松松就可以引起台下欢呼的乐队主唱。 他仅仅是资助人家的儿子,仅此而已。 “后来,大概就像所有偶像剧里的俗套情节一样,灰姑娘在一次一次的巧合里,喜欢上了王子。” 池既偏头看她。 陈绵绵的神情和语气都很平静,讲到“喜欢”这件事,也很坦然和平静,只是在接下来的讲述中,带了点自嘲的神色。 “但是呢……”她顿了顿,垂眼很轻地笑了一下,“现实哪有这么美好?一厢情愿好多年后,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 “像小美人鱼用嗓子换来了双腿,行走在不属于她的地方,最后总会感到累的。” 所以她在那句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里都会出现的话,“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出现以前,就勇敢地承认自己错了。 喜欢错了人,这不丢人。 大胆地承认自己喜欢错了人,这也不丢人。 所有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关系,都应该勇敢地丢弃掉。 只是她现在才明白而已。 陈绵绵并没有讲太多,含蓄、平直而又克制地,三两句话将这几年一笔带过,好像不愿再提。 池既走在她身边,步伐放得很慢,神情也很淡,垂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讲这件事,难免有些忐忑。 陈绵绵等了他一会儿,难得像那种交卷后等待老师批改点评的学生,有些轻微的局促。 好半晌,池既依旧没有出声。 陈绵绵张了张嘴,笑了一下,“……很傻吧?” 她顿了顿,“我也知道很傻。如果他们不懂的话,你应该懂的。” 第56章 像他们这种地方出来的人,天生就会比泡在蜜罐里的长大的人更早熟,更敏感,更会察言观色,更能看清世态炎凉,很难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梦。 而她还是做了。 陈绵绵这几句话出去,池既还是没有说话,她垂下眼,已经在准备接受来自学长的说教了,等了好半晌,才听见他说。 “没有。” “……什么?”她问。 “我没有觉得你很傻。”池既停下脚步,看着她,认真地说。 那神情太专注,几乎看得陈绵绵一愣,顿在原地。 “有些情感本来就是没有逻辑可寻的,”池既看着她,“我们都难以预测。” “喜欢上一个人,甚至还是看起来不错的人,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也不必为了这种事情自责。” 心脏倏地停了一下。 陈绵绵依旧愣在原地,看他如此认真地对她讲话。 她向来是有防备的,或许是因为原生家庭,或许是因为成长环境,又或许是人际关系中得到过的不真诚,总之,很少对别人坦诚。 但此刻她在流言蜚语之下,犹豫许久的第一次坦诚,得到了柔软的回应。 有人轻轻托住她的情绪,真诚而坦荡地告诉她,喜欢上了不那么合适的人,那并不是你的错。 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陈绵绵移开视线,想要打破这微妙的气氛,插科打诨般开口道, “那你在想什么?” 沉默了那么久,都没有开口。 池既好像丝毫不介意她对于这场氛围的打破,顺着她的话往下,“我只是在想……” “你当然不是一个轻易动心的人。”他顿了顿,“那么……你是被哪一个瞬间打动的呢?” 你是被与程嘉也有关的哪个瞬间打动的呢? 陈绵绵闻言,停住了脚步。 此前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在这一瞬间,全都定格了。 回顾过无数次的第一次见面吗?灯火通明的舞台上,发光的侧影吗?校园里,操场边的遥遥一瞥吗?又或是走廊上擦肩那次,带着余温的外套吗? 其实都不是。 池既说的对,她并不是一个轻易动心的人。上述种种,都只是在安全范围内的情绪,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波动,更别说明显的喜欢。 她真正对程嘉也动心,其实是在最脆弱的那一夜。 始于一次无心的遇见。 第28章 新年快乐2 大一那年冬天,她第一次感受南城的寒冷。 不同于家乡的干燥生冷,这里是湿冷。 阴森森的寒气从袖口衣摆的缝隙中钻进来,无孔不入地侵入,似乎骨头缝里都浸满了尖针一样的冷意。 手脚冰凉,连呼吸都是冷的。 但南城不下雪。 最低气温徘徊在零度线以上,往年细碎的雨夹雪已经能够引起一众南方人的震惊,大惊小怪地从温暖的室内出来,观看那些微薄的、落地就消失的小雪花。 陈绵绵接到电话时,也是那样一个夜晚。 彼时她刚结束一个家教,裹着厚厚的围巾从那户人家里出来,推拒掉那家人让她留下吃饭的邀请,往上捋了捋帆布背包的肩带,穿过楼梯间,行走到马路边。 一步一步,迈上天桥。 这城市向来车水马龙。市中心的写字楼方方正正,每一个窗格里都亮着灯,商场巨大的led屏幕闪动着光鲜亮丽的奢侈品广告,车辆川流不息,从远方驶来,从天桥下穿过,速度之快,一辆接一辆,去往不知道哪里的远方。 陈绵绵孤身一人站在天桥中央,双手揣进外套的兜里,安静地看着这座城市。 很奇怪。 明明她刚刚还在和这里的人打交道,跟家教的学生说再见,跟路边卖糖炒板栗和烤红薯的阿姨说不用了,摆摆手,笑着拒绝卖糖葫芦的叔叔,但此时此刻,她还是觉得,她并不属于这里。 高楼,霓虹灯,高速行驶的车辆。 这些都和她无关。 有时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谁也难以抵挡。 陈绵绵就那么站着,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目光扫过商圈广场上立着的一大颗冬青树,彩灯绕了一圈又一圈,闪着光的时候,陈绵绵才意识到,圣诞节好像快到了。 圣诞之后,约莫就是春节。 不管东方还是西方,冬天大概都是需要温暖、热闹、和家人团聚的时候。 不知道奶奶现在怎么样了呢? 陈绵绵偏着头想。 是不是还在眯着眼织毛衣,一边听着老旧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国产剧的声音,一边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踩着缝纫机。 有没有好好吃饭? 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就草草了事? 有没有按时吃药? 是不是还是摆摆手,说都是小问题? 她此刻有点想她。 想念老人轻声的碎碎念,织得厚厚的毛衣和围巾,热腾腾的晚饭,还有她温暖的臂弯。 可是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奶奶大概已经睡下了。 陈绵绵下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吸了吸鼻子,垂眼,幅度极小地用脸颊蹭了蹭围巾。 粗糙,厚实的质感。 磨蹭在脸颊上时,有分明柔软的颗粒感。 不同于城市橱窗里明码标价的,真丝、绸缎,或是别的什么材质的昂贵物品,这才是属于她的,家的质感。 第57章 又吸了吸鼻子,陈绵绵盯着手机屏幕拨号页上“奶奶”两个字,看了许久,最后等到手机自动熄屏,黑色的屏幕上映出城市的霓虹灯影,她才极缓、极缓地收起手机。 她缓慢地将手机装进兜里,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天桥的另一头走。 霓虹灯闪烁,路灯明亮,行人或挽手驻足,或行色匆匆。 她一个人穿行在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像一出画面繁华,声音却无的哑剧。 步伐将要转弯,迈向天桥尽头的楼梯时,手机在外套包里震动起来。 陈绵绵一顿,摸出手机来看。 那个时候,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名称,还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只是略带诧异和欣喜,甚至有些天真执妄地相信,原来想念有声音。 原来隔着遥遥山水的两个人,心灵也是相通的。 她这样想。 因为她欣喜,因为她抱有期待,所以接通电话后,听到对面并不属于奶奶的声音,听到慌乱嘈杂的背景音时,巨大的梦碎得更加清晰和具体。 仿佛她一个人站在巨大的舞台上,头顶水晶灯顷刻之间分崩离析,碎片一点一点扎进她身体里。 隔壁家婶婶的声音忽远忽近,明明只是隔着一个听筒,声音却变得像蒙在一层鼓面里那样,难以听清。 近半分钟的沉默和怔愣后,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抖,重复问道,“什么?” 向来精明干练的婶婶难得沉默地叹了口气,轻声重复道,“绵绵……” “奶奶走了。” 后续她再讲说奶奶走时其实很安详,躺在床上,没有病痛,也没有折磨;讲说奶奶给她留的东西都放在衣柜里的抽屉里,存折密码她应该都知道;还沉默良久,讲说,人到了年纪,死亡是必经的路,也是每个人的终点,劝她不要太伤心,要节哀。 陈绵绵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她很难描述那一刻的状态,你要说活着吗?是的。在听吗?是的。 她可以清晰地听见对面的每一句话,听见天桥下汽车的鸣笛声,甚至听见远处烟火绽放和人们的欢呼声,但这些通通都没有进入大脑。 沉默地漂浮在耳边。 像流动的水,像风。 那些热闹的声响只是经过她。 她呼吸急促,指尖颤抖着点下交通软件,查看最近的航班和高铁。 指尖颤抖得太厉害,屡屡错点,层出不穷的页面频繁闪烁,急促快速地摁下关闭键之后,终于刷新了当前的信息。 轨道交通买不到票,航班价格太贵,可以负担的最近一班在后天凌晨。 可是那太晚了。 陈绵绵疯狂地打开自己手机上的所有软件,把所有零碎的钱都凑在一起,微信、支付宝、银行卡,所有所有的积蓄,提现的金额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许许多多的小笔金额全都到了卡里。 可是还是没有用。 手机页面上显示出余额不足,付款失败的提示。 陈绵绵跟看不到一样,屏住呼吸,指尖疯狂地下落。 总有一班明天能买到的。 总有空位的。 怎么没有呢? 许是页面太多,许是操作太频繁,两分钟后,手机终于卡顿,任她反复点击,再也无法反应。 巨大的“支付失败”卡死在屏幕上,像是一道死刑的宣判。 陈绵绵终于泄力,兀自无力地蹲下,将脸埋在膝盖与臂弯之间,鼻尖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近乎麻木的痛。 电话对面的婶婶还在讲说,让她不要担心,好好读书,奶奶的事她来负责,抽空回来就好。 说她很能干的,是奶奶的骄傲,奶奶也不希望看到她伤心。 而陈绵绵只是蹲在天桥一角,背后靠着冰冷坚硬的栏杆,感受着异乡冬天的狂风吹过她身边,几乎要把人吹散。 真冷啊。 南城。 她这样想。 不知过了多久,手脚都麻木冰冷,来往的路人时不时向她投去探究而怪异的目光,窃窃私语几句后,快速经过她身边。 像在躲避什么不愿摊上的麻烦事。 手机已经没电关机,黑屏躺在地上。 和奶奶唯一的那一点联系也断了。 偌大的城市,好像只有她是孤身一人。 陈绵绵眼前是一片黑,像鸵鸟一样,埋在自己为自己塑造的黑暗里,企图从狭小的空间里,获取那么一点微弱到可笑的安全感。 冰冷而麻木。 时间在流逝。 周遭声音渐小,像是人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家。 冬夜寒风冷冽,只有她没有归宿。 倏然,身前传来一阵窸窣的响。 像是有人在她身前停下了脚步。 那点声响把她从游离的思绪中拉回来,但陈绵绵依旧埋着头,迟钝而缓慢地顿了顿。 空气寂静两秒后,窸窣的声音又传来了。 很近。 仿佛就响在耳边。 很短的动作后,脚步声复又响起,一步一步,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陈绵绵此刻人还钝着,但暴风雨般的情绪过后,已经平静了不少。 良久之后,她缓慢地抬起头。 地上躺着她的手机,已经黑了屏,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 除此之外,还有一包纸巾。 规整的,带着印花的,方方正正的,一包纸巾。 第58章 安静地躺在那里。 陈绵绵顿了片刻,缓慢地偏头去看。 天桥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只剩她和一个摆摊算命的爷爷,还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见她茫然地看来,算命爷爷起身收摊的动作停了一下,看着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慢吞吞伸手,指了一下另一个方向。 陈绵绵顿了两秒,缓慢地转头看去。 路灯下飘着细碎的尘埃,光芒飘渺地落在路边。 她在遥远的夜色下,望见了程嘉也的侧脸。 第29章 新年快乐3 其实此时讲出来,陈绵绵自己都有点想笑。 仅仅是一包纸巾而已。 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也不是任何主动的情绪安抚。 他可能只是路过而已。 只是看到路边有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女孩,于是随手发一发善心,不在意这是谁,更不会知道,这个人曾经跟他有过交集。 甚至这个举动可能都是无心的。 万一他只是路过,拎着外套晃了晃,然后恰好掉了包纸巾下来呢? 这些陈绵绵都想过。 可是没办法。 那的的确确就是在那个瞬间,将她从情绪漩涡里拉出来的救命稻草。 有些东西就是如此奇妙,以至于那个瞬间,那个被情绪击垮后见到的第一个为她驻足的人,成了她记忆里无法磨灭的起点。 也成为她无数次受伤想往后退,潜意识里为他开脱的理由。 平静地讲完这件事之后,两个人都迟迟没有讲话,沿着校园小径慢悠悠地走,偏头看着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还有坐在长椅上聊天的女孩们。 很青春的气息。 池既沉默了好半晌,似乎有什么话想讲,但欲言又止。 亲人离世总是潮湿的痛感,他无法说出什么有力的安慰,也更不可能越过她那个脆弱的瞬间,去追问另一个人的事情。 说什么都显得笨拙,所以缄默。 陈绵绵也没有开口。 两个人的呼吸声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中交错,像在消化着方才的情绪。 良久之后,池既偏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岔开了话题。 “真有活力啊。”他看着脸上洋溢着笑意的学弟学妹们说。 很明显的,不想再往下讲的信号。 陈绵绵收回视线,低头笑了一下,很自如地顺着道,“就是这种时候,才会觉得,我们好像老了很多。” “明明距离入学和十八岁没有几年,但偏偏就是觉得,再也无法拥有当时的心境了。” 大学是象牙塔吗? 或许对别人来说是的,但对他们来说,不是。 他们必须要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机会,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勉强和别人达到同一个起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又聊了几句,两个人晃悠到宿舍楼下。 这回没有刻意地保持距离,也没有欲盖弥彰地提出到此为止,陈绵绵大概对此感到坦然了,懒得刻意回避。 她站定回身,伸手,想接过他手里拎的塑料袋,示意道,“那我先上去了。” 池既没动,甚至手还轻微往后缩了一下,看了她一会儿,没立刻回应。 陈绵绵顿了两秒,收回手,轻轻扬眉,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在想……”他顿了顿,望着她,“刚才那件事。” “……嗯?” “如果……”他又微妙地顿了一下,视线移开,不经意地略过她身后,又落回她的眼睛,有些犹豫地问出口。 “如果他现在回头,你会原谅他吗?” 依旧是没有指名道姓,但他们都清晰知道的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想了一路,为什么当时没提,直到现在,才跨过他们方才那些看似轻松的对话,重新回到这件事上来,但她还是思考了一瞬。 陈绵绵顿了顿,抬眼看着他,神情十分平静,良久才道。 “不会。” 她不知道她哪里给了池既这样的错觉,是因为坦白了那个心动的瞬间,所以让他觉得,这个人于她而言,其实无法割舍吗? “我现在能够站在这里,坦然地告诉你这些,就证明,我已经毫不在意了。”陈绵绵说。 那语气太平静,神情太坦然,连池既都诧异一瞬。 好像让人觉得,她真的从来没有付出过真心一样的坦荡。 两个人站在楼下对视。 一个诧异,一个平静。 气氛一度沉默。 “或许你了解金牛座吗?”陈绵绵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池既顿了两秒,摇摇头,看见她笑了一下,“星座专家是这么形容的。” “金牛座就是顶倔,最倔。” “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头。” 一句轻描淡写而又无伤大雅的玩笑,混杂着一些玄学,把沉闷的气氛打破。 池既也没忍住,低头笑了一下,“看不出来,你还信这个呢?” “偶尔看看。”陈绵绵接过他递过来的塑料袋,撇了撇嘴,“张彤老给我发本周运势。” “行了。上去吧。”池既被逗乐了,跟她挥挥手。 陈绵绵转身,塑料袋在手里发出窸窣声响,没走两步,刚一抬眼,又看到了梧桐树下的人。 他还是就那么站在那儿,视线从池既身上,挪回她身上,好半晌,张了张嘴,喊她。 第59章 “……绵绵。”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一瞬,又松开,像是一个无意识的蜷缩,又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陈绵绵看了他一眼,只停顿了一秒,就拎着袋子从他身前路过,没有再停留。 刷卡,进门,上楼。 动作一气呵成。 她并不是心软的人。 方才的回答也并不只是玩笑话。 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不必再在回忆里流连。 那是怯懦的表现。 现在不管程嘉也要干什么,都不关她的事了。 跟张彤的坦白并没有想象中复杂。 甚至很顺畅。 敲门,等待开门,站在门口递出零食,对着明显生气的人说几句好话,再抱着胳膊把不情不愿的人往里推去,简单但认真地讲述那个短暂的故事。 她刻意略去了那些弯弯绕绕,只是说他们最初的关系,她单方面的喜欢,她的单向箭头,他略有回应,但却不是因为她的结局。 张彤一开始还臭脸,面无表情,仰着下巴,一边听她说,一边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以此表达她的不爽,以及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但到后来,不知道从哪个节点开始,她就把下巴低下来了,瞪大眼睛,皱着眉,专注、认真而又诧异地听她讲。 “不是?他怎么这样啊我靠?” 等陈绵绵讲完,坐在椅子上,示意她可以开始讲话之后,张彤腾地一下站起来,在寝室走廊里踱步,走来走去,关于他俩竟然认识,还竟然有关系这件事的诧异已经尽数散去,只剩下愤怒。 “先不说他跟那女的什么关系吧,就你们这段关系存续期间,我都没有看出来一点端倪,这明显就不正常啊!” “我们在学校里碰到他无数次了吧?就算单纯是认识的关系,打个招呼又怎么了?一点看不出来是这种人……” 陈绵绵倒没什么波澜,就坐在椅子上,看她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噼里啪啦地骂人。 “他真搞笑啊我靠,不是前几天才跟他那青梅女朋友吃饭吗?现在又在这儿楼下等你……还在吧?”说到这儿,她打开窗户,探头往下看了一眼,确认道,“对,今天都还在。” “现在他在这儿装什么深情啊我说?不知道他一举一动都自带流言蜚语啊?” 她说太快了,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把自己梗住,急忙缓了缓,倒了杯水,给自己平复呼吸。 陈绵绵没忍住,有点想笑,低下头掩饰。 张彤“砰”一声放下水杯,还准备再战,瞥她一眼,停住了,“——你笑什么?” “没。”陈绵绵否认道,“你继续。” 张彤脑门儿上冒出个问号,“你就是在笑!我看见了!怎么了,你觉得我骂人好笑?” “没。”陈绵绵摇摇头,“我是觉得你很可爱。” 她是知道张彤有多喜欢程嘉也的。 手机壁纸,聊天背景,耳机里听的歌,挂在嘴边的人。 但她还是会因为朋友的短短几句解释,就对她过往的隐瞒毫不在意,甚至都没有提出疑问,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的身边,一点不留情地对另一方进行批判。 “……哎呀。”张彤被噎了噎,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些可疑地脸红了,将视线看向一边,小声嘟哝道,“……干嘛突然夸我。” 寝室里安静一会儿。 激情输出被陈绵绵打断,也再提不起兴趣了,张彤叹了口气,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把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她,问,“那你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呀。”陈绵绵还是有点想笑,“该怎么过怎么过啊。又不是分手。” 张彤还是趴着,看着她,“你一点也不伤心啊?” “……伤心过了。”陈绵绵顿了两秒,敛起神情,平静地答道,“现在再也不会为这件事难过了。” 在张彤不知道怎么开口的叹息声中,陈绵绵起身背上自己的包,“薯片给你放桌上了啊,我回去写稿了。” “……哎,好。” 宿舍门打开又关上,陈绵绵把包放下,摸出电脑,开始赶稿。 噼里啪啦敲键盘,时间流逝,约莫两个小时过去,她脖颈有些酸,起身活动了一下,拿了水杯去接水。 四人寝,饮水机靠阳台,陈绵绵接完水往回走时,往楼下瞥了一眼。 动作顿了一瞬。 这个新寝室在三楼,窗户正对着宿舍楼对面,午后的阳光从窗沿投射进来,在阳台上落下光影,不高不矮,正好能看见门口茂密高大的梧桐树。 以及梧桐树下的人。 依旧是非常简约的穿搭风格,简单的黑色卫衣,深蓝色裤子,但整个人高而挺拔,脊背挺直,姿态松懒,天生的衣服架子。 光是站在那里,从这里望过去,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发顶,也是好看的。 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 陈绵绵端着水杯,隔着玻璃,遥遥向下投了一眼。 已经是深秋,但午后阳光明媚时,约莫还是热的。宿舍门口人来人往,有的女孩趁还有太阳,珍惜最后一点可以无痛露腿的时光,男生打完球路过,脱得只剩个背心,被太阳刺得皱起眉,用手肘挡住。 但程嘉也几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阳光透过梧桐叶,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侧脸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对来往人群投来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置若罔闻。 第60章 倏然,好像若有所感似的,他仰起头。 目光好像能穿过那扇关闭着的玻璃窗,与她对视。 漆黑的瞳孔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光,像闪烁的黑色曜石。 但那不是冷的。 是平静里带着一些怅然的神色。 好像那股子谁也不放在眼里的锐意已经被搓磨掉,只剩下一些平和的、安静的、等待回应的寥落。 陈绵绵隔着那扇窗看了他一会儿,手指攥住水杯,紧了一瞬,然后松开。 两秒后,她从窗边走开。 然后“唰”一声,阳光被隔绝,室内光线暗下来。 她拉上了窗帘。 第30章 新年快乐4 写完稿子已经是深夜,发送给编辑之后,陈绵绵终于呼出一口长气。 虽说现在没有什么经济压力,但她还是尽量努力工作。 毕竟未来难测,在成人世界里,没有经济基础,几乎寸步难行。 而她吃过那个苦头。 夜幕降临,陈绵绵站起来,活动活动脖颈,拿上洗漱用品,去浴室洗澡。 出来时还带着水汽,她涂完身体乳,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她工作向来专注,也没有进浴室拿手机的习惯,所以消息都是攒在一块儿,慢慢回。 张彤给她发了一家学校附近的网红餐厅,说想去打卡,还想看个最近热映的院线电影。 陈绵绵回了个“好”的表情包,退出去看其他人的消息。 【池既】:[链接] 【池既】:听说这个展不错,这周六,要一起去看吗? 陈绵绵扫了一眼,指尖悬停在屏幕上,还在思忖着怎么回,聊天页面忽然被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打断。 没有备注,只有一串数字,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南城的号码。 已经快零点了,正常通知电话不太可能会这个时候打来。 陈绵绵眉头蹙了一下,犹豫一瞬,缓慢右滑,迟疑地接起来,“喂,你好?” 那边一时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很安静,一时半刻只能听见对面轻微的呼吸声,还有偶尔的窸窣作响。 陈绵绵皱着眉,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确认是接通状态,复又放回耳边,“……你好?” 还是没有回应。 骚扰电话吧。 陈绵绵正准备挂断,听筒刚离开耳边一寸,对面的人倏然出了声。 “……陈绵绵。” 那人隔着听筒,低声喊她。 声音夹杂着听筒里轻微的电流,被距离挤压,略微有些失真,但并不影响她判断出这是谁。 陈绵绵顿了顿,动作停住,一时没说话。 “……你把我号码拉黑了。”他轻声说。 声音很缓,尾音几乎消弭在空气里。 ……所以呢? 陈绵绵在心里想。 但她一言不发。 两个人都沉默,呼吸声隔着听筒彼此交错。 非常奇怪的瞬间。 正当她耐心告罄,想要结束这段不知所云的通话时,程嘉也终于又出声了。 “……你有东西落我这儿了。”他说。 多么俗套的桥段。 这个时候,陈绵绵才发现,那些影视剧里男女主分手后,为了一件对方的东西还来还去、反复纠缠的戏码,好像都是真的。 她顿了一秒,问道,“什么东西?” 那边又是沉默。 甚至安静到能听见偶尔的汽车鸣笛。 似乎那句话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根本无法继续往下。 陈绵绵真的耐心告罄,呼出一口气,平静地道,“没关系,我不要了。” “……我还没说是什么。” “分手”后还反复纠缠的前提是什么? 是双方都还有爱。 但很明显,这个理论对她和程嘉也而言,并不成立。 “是什么都没关系。”陈绵绵垂着眼,接得很快,“我都不要了。” “你扔了吧。” “……” 那边又是沉默,似乎是没料到她的反应,连呼吸声都为此停了一停。 “没什么事我挂了。”陈绵绵没给他继续沉默反应的机会,快速地说道,“以后不要再给我发消息,也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我们能见一面吗?”程嘉也倏然问道。 “我在你楼下,只需要下楼就好了。” “……”刚才说出去话顷刻之间就被当成了耳旁风,陈绵绵深呼吸一次,呼出一口长长的气,闭了闭眼。 许久之后,才拒绝道, “我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要见面的必要。” “就一面。”程嘉也低声道,呼吸声时停时续,“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还有误会。” “是吗?”陈绵绵轻飘飘地反问道。 “昨天你还没说清,是吗?” 约莫是想起昨天那场可以称得上是独角戏的对话,程嘉也呼吸都沉了一些,停顿几秒后,才道,“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没讲清楚。”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意的点是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讲。” “那天晚上的误会我已经解释过了,也道歉了,还有什么?是我从来没关心过你的生活,讲话不好听,还是别的什么?” 电话那头声音很低,但因为始终没有得到回应,语速越来越快,竟然难得地听出几分急乱来。 第61章 “还是你觉得我这个人性格不太好,或者是别的什么?”他似乎是从细枝末节中捕捉到了陈绵绵即将要挂电话的迹象,语速愈来愈快,甚至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忽地,想起她搬走那天讲的话, “是因为许意眠吗?”他问。 电话的两端都停顿了一瞬。 程嘉也继续道,“我可以解释的,我跟她……” “可我不需要。”陈绵绵终于出声打断他。 她声音非常平静,一字一顿,甚至称得上是毫无波澜。 “我以为从昨天之后,你会明白一点的,程嘉也。”她说。 “什么误不误会的,我们之间又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轻声重复着他的话,咬字极轻,落在空气里,“我全都不在意了,你知道吗?” “我根本不想知道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你跟别人又是什么关系。” “我很累了,程嘉也。能不能让这些事全部过去,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啊?” “你总不可能只是因为我的离开,就突然喜欢上我吧?”她扯了扯嘴角,声音里透着些许好笑。 “那不是喜欢,那只是不甘心。”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又是一片安静。 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陈绵绵顿了一秒,没再给他反应的机会,平静快速地下了定论。 “别再给我发消息,别再给我打电话,也别再站在楼下等我。” “你已经干扰到我的生活了,程嘉也。” 她声音依旧很轻,但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向他宣判死刑。 “而那样真的很烦人。” “像你当初烦我一样烦人。” 第31章 新年快乐5 说完那句之后,陈绵绵就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并把这个陌生的号码也拖进了黑名单。 然后爬上床,戴着眼罩,平和地睡觉。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拉开窗帘,再往下看一眼。 后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学习、写稿,偶尔和张彤或池既出门吃饭,生活平静,并没有什么波动,也没有再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人。 约莫一周后,她才知道,程嘉也那天说她落下的东西是什么。 王轩把东西递到她面前的时候,陈绵绵垂睫瞥了一眼,并没有伸手接。 “……嘉也让我拿给你。”王轩摸了摸鼻子,“他可能……不太方便。” “这是他的东西。”陈绵绵说。 “但他说是你的。”王轩有些不知所措,丈二摸不着头脑。 “我也分不清你们这些东西,但是他让我拿给你……我就是一个送东西的。” 王轩递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别扭而为难,不太好意思地看着她。 陈绵绵又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那个许久未碰的switch。 她和程嘉也的事,不该为难其他人。 “行了,你走吧。”她说。 “谢谢啊。”王轩说。 他转身向外走去,没两步后,又回头看她,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还有事吗?”陈绵绵问。 王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视线落在她平静而又冷淡的神情上,还是没说出口,摇摇头,走了。 陈绵绵把游戏机塞进包里,回寝室后随手放在一旁,任它落灰没电,黑屏关机,都没有再碰过。 接着就是很忙的期末考和学期末学生工作,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复习,考完两门专业课之后,终于轻松许多。 一月底,陈绵绵在寝室做学生工作的收尾工作,张彤过来帮她整理表格。 “怎么这么多……两个小时过去,才做了一大半。”张彤对着电脑屏幕上的任职报告证明模版和名单发怵,“你们部门人也太多了吧。” “做不完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弄完。”陈绵绵看着手里的资料。 张彤瞥了她一眼,摇摇头,“算了吧,你那个项目核对更复杂,弄不完别想睡觉了。” “噢对了,这不是快放寒假了吗?你打算怎么办,寒假也留校吗?” “还不知道。”陈绵绵没抬头,继续核对资料,“之前不是打算去支教吗?现在好像不太行得通了。” “你是真的有爱心啊……不过那个支教,不去也罢。我听去过的讲,环境可差了!澡都没地方洗!”张彤絮絮叨叨。 “没关系,我有心理预……”陈绵绵话还没说完,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又是一个来电页面。 她看都没看,甚至都懒得把手机拿起来,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落在屏幕上,轻轻往左一划,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并顺手拖进了黑名单。 手机屏幕恢复屏保页面,兀自亮了几秒后,熄灭了。 宿舍安静片刻,张彤眼观鼻鼻观心一会儿后,还是没忍住,问,“怎么了?” 陈绵绵头也没抬,用笔在错误处画上符号,“骚扰电话。” ……才不是。 明明看清是南城的普通电话。 张彤想。 又安静了几秒钟,张彤终于忍不住似的,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模版,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 “……程嘉也?” 陈绵绵顿了顿,终于抬头看她一眼,似乎是对她这种还要伪装的打探感到无言。但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第62章 张彤又沉默了一会儿,想起无意间瞥见的她黑名单里的一长串号码,“……每天都打吗?” “……” 陈绵绵终于忍无可忍,把资料往桌上一放,偏头看着她,“没。” “前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打,最近几天才来一个。拉黑没用,设置拒绝除联系人以外的人联系也没用,还会让我错过很多工作电话,所以就只能手动挂断拉黑了。” “……噢。”张彤说,“我就是忍不住想八卦嘛。” 陈绵绵没说话,拿起手上的资料,继续工作。 张彤实在看模版看得头昏脑胀,偷偷瞥了一眼陈绵绵,“现在能提他吗?是不是随便讲讲,也无所谓?” 陈绵绵没说话。 张彤等了一会儿,看她没反应,觉得是默许,于是碎碎念往下。 “你别以为我是在帮他说话啊……真没有,我就是播报一下论坛近况。” “之前论坛不是在吵你和他的事情吗?没热闹两天就偃旗息鼓了。程嘉也万年不露面的,巡演微博都懒得转一条的人,破天荒地跑学校论坛上来了。” “还挺像他风格的,头像也懒得设一个,默认初始的灰色,昵称倒是改成了大名。” “真有他的……大家上校园论坛不就是为了匿名冲浪吗?他直接实名上网了。” 陈绵绵还是没有反应,手上的资料顺畅翻页,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般。 意识到自己话题扯远了,张彤晃晃脑袋,连忙扯回来,“不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了个帖子,澄清了一下。” “言简意赅,就那么一句话,还是被顶爆了。” 见陈绵绵还是不搭腔,设的悬念无人问津,张彤只好停了几秒后,就老实地念出那条现在还挂着“hot”标志的帖子内容。 “他就说了几个字,说单身,没女朋友,无不正当关系,请勿造谣,论坛上就偃旗息鼓了。” “帖子下面涌出一窝蜂的小粉丝,还有凑热闹的路人,玩笑开着开着,重点就转移了,可能因为还有他澄清,也没什么人再恶意揣测你。” 张彤说完之后,陈绵绵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神情专注而认真,逐行阅读核对,翻过手上资料的一页,纸页窸窣声在安静的寝室里分外明显。 读完后,她落笔写了几个字,将这份资料核对完成后,才反应过来张彤说完了似的。 她神情很平静,起身把桌上的资料收起来,略过方才张彤说的一长串,简单快速地回到最初的问题。 ——“现在能提他吗?” “最好不要提。” 陈绵绵没什么情绪地说。 期末考后的第一个周六,学生会部门聚餐。 陈绵绵本来不想去,但耐不住学弟学妹们磨,说池既学长就要毕业了,明年她也不再任职,好说歹说,才把她从学校里拉出来。 “闹腾吧?”两个人慢悠悠走在后面,看前面一群人吵吵嚷嚷,池既带了点笑,偏头问她。 陈绵绵没辙地摇摇头,“闹得有点受不了。” “你也没比他们大多少啊,怎么就静成这个样子了。”池既开玩笑。 陈绵绵上学早,满打满算,应该跟他们同龄。她顺着他的玩笑叹了口气,“那学姐就要有学姐的样子嘛,有什么办法呢?” 池既被她逗得低头笑,两个人跟在一群咋咋唬唬的年轻人后面进了包间,被留了最里面两个挨在一起的位置。 “来来来,学长姐请上座。”一群人插科打诨,做恭迎的姿势。 “少来啊。”池既看他们一眼。 陈绵绵笑着走在后面,没说话。 那笑很浅,只是表面上的,并没有挂进眼睛里。 走廊不算亮堂,顶灯幽幽地发着光,脚步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只有一群人的说话声打破这幽静的环境。 包间大门是熟悉的雕花木门,甚至连桌椅都是极其相似的红木厚重质地。 人群里有人说,谁找的地方,跟父母辈老干部聚餐似的。有人呛声说,你别不知好歹,这地方可难约了,基本都不对外开放的,得找关系才能进来,于是最开始那人就收了声。 陈绵绵神情平静,落座和看上菜时,都有种故地重游的陌生与熟悉感。 一桌人闹闹腾腾,在桌上聊学校里的八卦,聊时事新闻,聊娱乐明星,还聊一些听起来很隐秘的秘辛故事,陈绵绵一直都兴致不高。 池既偏头看她,看出点端倪,“来过?” 陈绵绵嗯了一声,敷衍地点点头。 正逢桌上将八卦的眼神投向他们俩,小朋友们表情都写在脸上,仿佛下一句就要问出“你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之类的话,陈绵绵先发制人,起身说,去个洗手间。 在遗憾的嘘声中绕到门口,她并没有什么情绪。 好像已经过了那种会对别人的生活、别人的八卦好奇的年纪了。 好像觉得那些都不关自己的事,于是没有探究欲望,兴趣寥寥。 倒是穿过长廊的时候,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在复苏。 想起她第一次来南城时,忐忑而又不安的心情,小声说话、生怕惊扰了这幽静环境的心情,想起缄默、生涩而又紧张的自己。 还有程嘉也。 时过境迁,现在好像都变了。 陈绵绵将手撑在洗手台上,缓了一会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呼出一口气,扯一张纸巾擦干净手,往外走。 第63章 走廊深窄,两侧墙壁上挂着包间的名称,名字清雅,字体隽永,陈绵绵漫无目的地随意望过去,瞥见一扇没关上的门。 约莫那几个人也是刚到,还站在门口说话,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最外面的女孩有些眼熟,正低头玩手机,抬起头随意一瞥,然后有些惊讶地挥了挥手,喊了声,“绵绵?” “啊。”陈绵绵也有些诧异,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熟人,也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停了两秒,才缓缓接上,“下午好。” “你也来吃饭吗?”许意眠问。 “对。” 许意眠笑着看她,尾音上扬,“和池既?” “……嗯。” 也算是吧。陈绵绵应。 许意眠拉长尾音“噢”了一声,那语调跟了然的起哄无异。 陈绵绵往里瞥了一眼,程父和另一位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在讲话,搭着肩膀,陌生男人的五官隐隐能看出和许意眠有几分相似。 “家里父辈聚餐。”许意眠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跟她解释道。 “噢。”陈绵绵了然地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许意眠说好,跟她挥了挥手,说拜拜。 人还没走过那扇门,听见许意眠在她身后一步的地方抬起手挥了挥,喊了声,“阿也。” “这里。”她说。 陈绵绵脚步顿了一秒,接着没什么破绽地往前。 家里父辈聚餐。 原来是见家长。 她想着,平和地往前迈步。 身后脚步声响起,又停顿,响起几句低低的交谈声,过了几秒后,说话声骤停。 似乎是那人看见她的背影,急促的脚步声复又响起。 一切都是无声的。 在长辈面前,在无关的人面前,在这个说陌生不算陌生,说熟悉也算不上熟悉的地方。 程嘉也只是停顿两秒后,快速迈步上前,忙中无措般,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熟悉的人在身后,连空气里那点香味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他很轻地攥住了她手腕,极短的时间过后,又触电般缩回手。指尖在空气中蜷缩两下,最后轻轻攥住她的衣袖。 “……绵绵。”他在她身后低声道。 走廊安静几秒。 幽幽的灯光映亮这寂静的瞬间。 许意眠站在包间门口,瞠目结舌,“……你们认识?” 没有人应答。 陈绵绵往前抽自己的手。衣袖从指尖滑出一截,又被人紧紧攥住,再往前不得。 又是一片沉默。 包间里传来几声呼唤,中年男声在问他们怎么还不进去。 许意眠看看他们,又往里看了一眼,应说马上。 “阿也。”她回过头来,喊,“进去了。” 陈绵绵感到攥住她衣袖的手松了一下。 那一瞬间,她竟然有点想笑。 程嘉也在她身后低低出声,“绵绵,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讲。” “很快的,马上就好,只要一会儿……” 陈绵绵闭了闭眼,呼出一口长气,把衣袖从他手里扯出来,平静道,“进去吧,程嘉也。”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喊了他的名字。 可那平静而倦怠的态度,好像比任何拒绝都要来得决绝。 然后陈绵绵抬脚往前走,裙摆在灯光下晃动。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第32章 新年快乐5 吃完饭,一群人陆续从餐厅里出来,在一楼大厅打车。 “就回去啦?这不是还早吗?要不再去唱个歌啥的。” “我五音不全,不想唱歌。要不我们去喝酒吧?想玩游戏。” “可以啊!”“我也想去我也想去。” 七嘴八舌地决定后,一群人看向唯二的两个学长姐,眼睛眨呀眨,好不可怜。池既看他们一眼,脸上写着“少装可怜”,然后看向陈绵绵。 陈绵绵:“……” “我不去了。”她摆摆手,“我喝不了酒。而且对我来说不早了,你们亲亲学姐要回去休息了。” 一阵遗憾的嘘声,小孩儿们乱糟糟地说学姐你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学姐年纪轻轻就年纪不轻了之类的废话,把两个人逗得直笑。 “那我也不去了。”池既跟他们说,“我送她回去。” “猜都猜得到好吗!绵绵学姐不去,你怎么会去!” “好啦好啦,大家都知道啦,别秀啦别秀啦。” 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起哄,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地沉默。 陆续送走学弟学妹们,并扒在车门边叮嘱不要喝多了之后,池既终于回身,看着陈绵绵,略显疲倦地松了一口气。 那模样太无奈,陈绵绵想笑,“年纪轻轻就当爹当妈了啊,池既学长。” 池既一顿,“你还取笑我,是吧?” 陈绵绵没忍住,还在笑。 那笑意实在太明显,眼睛弯弯,很是揶揄又很是得意的模样,让人心软。池既两步上前来,惩罚似的,伸手轻轻揉了把她脑袋。 “还笑?”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顿了一瞬。 这一下来得实在来得太突兀。 之前虽说两个人也有偶然单独的约会,但始终没到肢体触碰的阶段,且池既向来有分寸,陈绵绵也从来没对他设防。 或许是今天氛围太好,或者是别的什么,这一下在旁人眼里也许显得顺理成章,但主人公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第64章 陈绵绵下意识要往后仰身子,拉开距离。 但身体刚有往后躲的趋势,视线往上,越过池既的肩膀,落在马路对面,她顿了两秒。 时间如慢放镜头般拉长。 然后定住。 她没躲。 任池既的手在她头顶停了两秒,幅度极小地揉了揉她头发,然后也倏然反应过来似的,顿了一瞬,然后他收回手,垂眼看着她。 应当是很暧昧的气氛的。 夜晚,路灯,路边。 穿得厚厚的冬天,她半张脸缩在围巾里,头发柔顺地散落在肩上,在路灯照耀下透出浅色的光影。 池既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台阶下,还是有不小的身高差,从旁侧看去,像什么偶像剧的画面。 然而陈绵绵没在看他。 虽然在那个瞬间,她的视线只是很短暂地飘忽了一瞬,很快就回到他身上,但池既还是敏锐地发现了。 但他也没有回头看。 他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单纯地垂眼注视着她,好像那点被察觉的分心从未出现过。 一条马路之隔的地方,外套都来不及穿的人步履匆匆,四处搜寻的目光略过无人的街景,和暖色的路灯,在触及对面紧密挨在一起的身影时,脚步倏然一顿。 拎着外套的手还保持着悬在身侧的动作,身上犹带的暖意被寒风吹散,一丝不留。 程嘉也缓慢敛起神情,整个人高而挺拔,站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陈绵绵站在马路边的台阶上,还是要比身前的人矮一截,身影纤细娇小,被挡住大半。 只能看清她脸半仰着,神情恬静,在路灯柔和的光影下显得温柔而白净,小鹿眼半弯。 是一个发自真心的,快乐的笑意。 那只属于男人的手刚从她发顶放下去,陈绵绵就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很轻地扯了扯。 然后两个人凑近,说了几句话,慢悠悠地并肩,在冬夜的路灯下往远处走去。 有说有笑,肩膀并在一起。 她时不时偏头看他,被简单的三两句逗笑,然后抬起手示威似的拍他一下。而另一个人也不躲,很显然地甘之如饴,氛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也是他从未见过的陈绵绵。 陌生到,看着她弯起眼睛,仰起脸,专注地看向另一个人的时候,竟然觉得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好像从前那些或真心或假意,呼吸交错,耳鬓厮磨的时候,全都是假的。 是一场梦。 像是误入了什么情侣打闹的场景,而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局外人。 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直到这一刻,程嘉也站在寒风里,才倏然对这件事有了具象的认知。 耳边是许意眠和长辈喊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寒意从衣领和袖口里钻进去,将人摧磨。 但这一切好像都无关紧要了。 程嘉也站在那里,第一次真正地感知到。 陈绵绵不会再在原地等他了。 她要有新生活了。 第33章 新年快乐7 学期收尾之后,日子像水一样流走。 一场接一场的考试,一篇又一篇的论文,还有一次接一次的期末述职。 南城的冬天彻底在纷飞的纸页中来临。 校历上的寒假开始后,学院里的学弟学妹都纷纷开始收拾东西,陆续订票回家。 张彤趴在三楼宿舍的阳台上,托着腮看楼下拎着行李箱往外走的人,感慨道,“还是青春好。那时候总想着要回家,元旦端午这种两三天的假,也巴不得跑回家待两天。现在只觉得收拾东西、搬来搬去的好累。” 陈绵绵窝在椅子上看书,“那你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回啊。”张彤叹了口气,走进来坐下,“我不回家我妈能骂死我。” 她唉声叹气的,又因为不想收拾东西而无能狂怒了一下,一会儿又因为陈绵绵悠闲的模样而羡慕,终于发完疯之后,才趴在桌子上,认命似的问她。 “那你呢?今年真留学校,哪里都不去啊?” “你要不去我家过年吧。我们那儿不远的,高铁两个小时就到了,还很多吃的。我妈可喜欢你了……” “不用了。”陈绵绵笑了一下,摆手拒绝她。 “我就在这儿,挺好的。” 张彤扭扭捏捏的,抱着她胳膊摇来摇去,“去嘛,去嘛。一个寒假见不到你,我会想你的。” “真不用。”陈绵绵说,“我一个人没问题的,放心吧。” “想我就早点回来就行了。” 张彤又犹豫了一下,看她情绪平静,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才撇着嘴说好吧,然后不情不愿地回寝室收拾行李去了。 陈绵绵又看了会儿书,眼睛发胀,摘下框架眼镜,也上阳台站着,倚着栏杆,望一望外面,就当休息眼睛了,刚好看见张彤拖着行李箱出来。 可能有点重,她拖得很费力,路面又不平,时不时得停下来,回身用双手拉,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看得出来,是真的很不想回家。 陈绵绵站在阳台边上笑,看见她把行李箱拉出大门外,又回身眯起眼,艰难地寻找到她,然后高高地抬起手臂,跟她挥了挥手。 “拜拜!”张彤说。 陈绵绵没想到她这样也能看见她,跟千里眼似的,也笑着举起手臂挥了挥,算作今年的最后一次道别。 第65章 张彤走后,她本就寥寥无几的好友圈更加清冷,连生活都安静不少,还有点不习惯。 到了大年二十八,除夕前两天,宿舍楼里几乎已经没有人了。 陈绵绵晚上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都是一路冷清。街边的小商贩几乎都关了一大半,仍还开着的店也门可罗雀。 回宿舍的时候,宿管阿姨在房间里看电视,烤小太阳,从窗户里看见她,忙叫住。 “绵绵,来。”阿姨冲她招手,从柜子里拎出一袋橘子递给她,“留着过年吃。” 陈绵绵诧异片刻,下意识推拒,但没拗过,被阿姨硬塞到手里,还收到一大堆新年祝福。 末了,阿姨还塞给她一把钥匙,说年三十的时候可能不在学校里,没人值班,留一把给她备用。 陈绵绵接了,道了谢,还提前送出了新年祝福,然后再上楼,穿过冷清无人的走廊,回到寝室里。 寝室里一片黑。 出门前忘记关窗,寒风吹了一整个白日,满室萧瑟。 陈绵绵顿了两秒,伸手去开灯。 灯泡骤亮,白光铺满整个房间,然而仅仅一秒,连眼睛都还没反应过来,又恢复黑暗。 眼前还闪烁着骤亮的白光,陈绵绵皱着眉,伸手去确认开关。 来回几次,依旧没有反应,连亮都不亮了。 ……灯泡坏了。 这会儿已经晚了,维修师父大多下班放假,街上商店也关了大半,很难找到人来修。 而且也很疲倦了,连下楼叫阿姨上来看看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穿过所有象征着新年和团圆的气氛之后,只想一个人待着。 陈绵绵等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没再纠结灯泡的问题,打开手机手电筒,摸索着洗漱完,就爬上床躺着。 明天再说吧,她盯着天花板想。 思绪不知不觉发散。 说不寂寞吗? 不可能的。 那可是过年。 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剪窗花贴福字,象征着团圆的年。 小时候过年,奶奶总会做一大桌子菜,从早上就开始忙活,去田里摘最新鲜的菜。 然后她就踩着板凳,在对她来说显得太高的灶台旁边,费劲地帮忙,最后被奶奶嫌弃地驱赶出去,给张红纸,让她写福字。 等到夜幕降临,饭菜在桌上发出香味,电视里嘈杂的声音响起来,一老一小一前一地站在门口,认真而细致地伸手,将它贴在老旧的木门上。 可是那都是过去了。 陈绵绵闭了闭眼,手心朝下,搭在眼睛上,翻了个身。 睡吧,她想。 天不如人愿,两秒后,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震动起来。 陈绵绵顿了两秒,拿起来看。 是程奶奶。 许是让她去程家过年的。 程奶奶总是这样,逢年过节都会叫上她,生怕她一个人寂寞。 往年她都会应邀去的,可是今年,她不太想。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在心里想好了礼貌的拒绝话语之后,才轻滑屏幕,接起来。 “喂,奶奶。”她说。 声音轻而柔软,尾音微微上扬,有些面对长辈的温顺俏皮意味。 那边一时没有声音。 等了几秒后,陈绵绵又确认了一遍是否接通,然后有点疑惑地重喊了一遍。 “奶奶?” “……喂?” 两声过去,对面终于有了些窸窣作响的声音,但依然没有人出声。 漆黑的房间里,电话那头的呼吸声轻轻浮动,逐渐清晰。 ……很熟悉的感觉。 好像这不是第一次。 她也曾在无尽的沉默中,隔着不知道多远的距离,和轻微的电流声,与对面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陈绵绵停了两秒。 反应过来之后,她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指尖点上挂断键的前一秒—— 对面终于有了声音。 “……别挂。”他说。 声音低而短促,似是察觉了她的动作一样。 “是真的有事找你。”他说。 陈绵绵指尖停了一停,悬在半空中,没说话,但也没有把手机放回耳边。 自从那次聚餐偶遇之后,程嘉也就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也没有找人带话,或是送还什么东西,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以至于她都忘了,电话那头的人,也有可能是他。 陈绵绵没说话,程嘉也也沉默。 窸窣的声音作响,还有隐约的风声,似乎是他拿下来,又放回耳边,反复确认,陈绵绵是不是真的没有挂掉这个电话。 几秒后,他才出声。 声音涩而哑,很低。 “陈绵绵。” 他喊她。 连名带姓。 陈绵绵不答。手机屏幕亮起的白光,映亮她平静的眉眼。 她其实想了一下程嘉也会问她什么,比如她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和池既在一起了,之类的话。 天之骄子么,当然会因为这些事而耿耿于怀。 对于为什么她竟然比他先提出离开,还先一步选择了其他人而耿耿于怀,无法释怀。 有一瞬间,她甚至都觉得他要问出口了。 但呼吸声一停,好像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最后程嘉也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顿了顿,继续低声道。 第66章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拉黑我了。” ……非常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甚至称得上是乞求。 陈绵绵呼吸一顿,依旧没说话。 一片黑暗里,她听见他呼出一口气,压着声音,低低地道: “这是我用奶奶的手机给你打的。 “我真的没有别的号码了。” 声音很低,涩而哑地在黑暗中响起,夹杂着轻微的电流声,漂浮在寂静的空间里,像是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非常卑微的问句,甚至是以“可不可以”开头。 也着实出乎陈绵绵的意料。 他明明亲眼目睹了她和别人走在一起,继而失了音讯,存在感低到让陈绵绵以为他已然想通放弃,但他却没有。 他甚至都没有问任何一句有关她感情状况的问题。生气、怀疑或质问,通通都没有。 只是深夜来电,低声乞求。 那可是程嘉也。 领地意识强到,觉得是自己的东西,哪怕再不喜欢,也绝不允许别人染指一步的人。 仅仅是因为看见她和池既一起吃饭,就撩起眼皮睨她,毫不留情地旧事重提的人。 真奇怪。 陈绵绵想。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程嘉也那几句话出来之后,她连呼吸声都没有大的波动,依旧没有说话。 似乎连一句回应都是奢侈。 通话时长跳到三分钟整的时候,一些细微窸窣的响。 然后她一言未发,挂掉了电话。 继而将手机设置为静音,随手放在一旁,闭上眼睛,一点也没为这件事挂心。 像是接了一个无足挂齿的骚扰电话。 直到第二天,重新接到程母来电,她才知道程嘉也昨晚说的“真的有事”是什么。 “绵绵,是这样的,听奶奶说你今年也不回家,留在学校里,那年三十来我们家吃饭吧?我让阿姨做你喜欢的菜。” “不用了阿姨……”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面打断。 “哪有什么不用的,你跟我们客气什么呀?这可是过年,阿姨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学校里待着。”程母那边有点吵,似乎是在外面。 年关在即,饭局颇多,听声音也有些疲惫。背景音里隐隐听见有人叫,于是程母没有再等她回应,直接一语定下,“那就这样说定了哦,明天下午我让司机去学校门口接你。” 陈绵绵嘴刚张开,那边就传来嘟嘟的机械声。 她把电话挂了。 “……” 就这样三言两语地定下了。 木已成舟。陈绵绵静了片刻,呼出一口气,扶了扶额,把手机放下,继续工作了。 年三十那天,学校里的确更冷清,走在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宿管阿姨也的确不在。 陈绵绵自己跑了三条街,好不容易在还开着的五金店里买到了型号一致的灯泡,但踩着椅子拆下来之后,又发现线路对不上,索性作罢。 阿姨初二就回来了,再不济,维修师初五就上班了。反正白天都在外面,早点回来洗漱睡觉,倒也没什么关系。 快到跟司机约定的点时,陈绵绵把椅子摆回书桌前,换了身衣服,拎着准备的礼物下楼。 没买什么东西,大概就是一些水果之类的,还有给程奶奶织的小玩意儿。 程家不缺钱,她当然知道,这些东西也不贵重,只是从小奶奶就教她,要懂感恩,逢年过节的,总不好空手上门。 到了楼下,车还没来,倒是池既来了电话。 陈绵绵将袋子换到另一边,腾出只手接起来,“喂?” “你在干嘛呢?”池既问。 他那边吵吵嚷嚷的,时不时有孩子玩耍嬉闹的声音。 “准备去吃饭。”陈绵绵简短答道,不想说更多,于是转移话题,“你到了吗?” 池既跟微光团队到支教地过年,这会儿一群人正在简陋的厨房里准备年夜饭,一阵鸡飞狗跳。 “到了。”池既说,“你听这声音,也不像是他们能发出来的。” 说完,他把听筒拿远,小孩儿们吵闹的声音隔着听筒更清晰地传来,把陈绵绵逗得笑了一下。 “哦对了,”池既将手机放回耳边,“你那寝室灯泡修好了吗?” “没呢。线路好像不太对,我接上它也不亮。” “那等我初三回来给你看看。” 陈绵绵根本没想过让他帮忙,池既知道这件事都是因为陈绵绵问了两句灯泡型号,才摸出不对的,此刻也懒得直接拒绝,模糊地嗯了一声,就当应了。 刚应完,连号车牌的黑色车辆从不远处驶来,停在面前。 陈绵绵走下台阶,伸手去拉车门。 用了点劲,没拉开,她走到前面,微微倾身探头,隔着深色的玻璃,略微有些费劲地看向驾驶位,提醒道,“王叔,车门没开。” 电话还通着,池既听见这句,沉默两秒,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声,“你去程嘉也家吃饭吗?” 但陈绵绵没应。 因为她那句话过后,车门依旧没有开锁。 反倒是“咔哒”一声响,驾驶位的车门打开,高而挺拔的人迈步下来,三两步绕过车头,停在她身旁,微微侧身,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袋子。 交接的瞬间,微凉的皮肤擦过她指侧,一阵熟悉的冷冽木质香萦绕在鼻尖。 第67章 陈绵绵握着手机,停在原地,反应未及,直到那人把袋子放进后座之后,又绕回来,站在她身旁。 程嘉也站在她面前,在眼前压下一片有侵略感的黑色阴影。 他垂眼看着她,眼也不眨,目光从发顶移到眉骨,到鼻梁,再到嘴唇。 目光如有实质,每一次移动都带着灼人的冷焰。 几秒后,他移开视线,弯身打开副驾驶的门,整个人挡在她面前,低声道, “走吧。” 第34章 新年快乐8 车内一片沉默。 风声在窗外呼啸,冷而肃静,擦过车窗,显得密闭的空间里更加安静。 陈绵绵一言未发,垂着眼,伸手扣上安全带,然后规矩地坐好,手搭在腿上,神情平静地看着前面。 程嘉也从车前绕过,拉开车门上车。 清冽木质香混杂着冬日寒风,强势地灌满整个空间。 陈绵绵偏开头。 后视镜里映出两个沉默的人的面孔。程嘉也靠在椅背上,抬眸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话,垂眼启动车辆。 发动机轰鸣,缓缓驶出学校。 陈绵绵手机在腿上嗡嗡地响。 刚才没来得及回答池既,上车时氛围更奇怪,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话挂了,这会儿池既给她发消息,问没什么事吧。 “没事。” 陈绵绵打字回。 程嘉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往左打,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 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发顶。 还有手机屏幕上不停的消息,有来有往的聊天记录。 两秒后,他移开视线,没再往右边落。 一以贯之的沉默。 学校离程家不太远,差不多半小时车程。安保提前打开大门,车辆在注视中驶进小路,停在庭院前。 刚停稳,陈绵绵就解开安全带下车,倾身去后座拎上东西,往里走了。 程嘉也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最后在王叔的询问声中放下来,解开安全带,下车了。 “辛苦嘉也了啊。”王叔一边说,一边接过车钥匙,说着感谢让他休息放假之类的话,上车准备把车停到车库去。 “没事。”程嘉也说,目光盯着打开又关上的门,在庭院里停了两秒,才缓慢往里走。 客厅里氛围不算很浓,只是简单地贴了两个福字,进门处象征地贴了副春联。 不知道谁送来的礼物通通堆在玄关,烟酒随意放在角落,奢侈品华丽繁复的包装袋被压得不成样子。 程嘉也进去的时候,陈绵绵已经跟程父程母打过招呼,被奶奶拉着坐在客厅里了。 老太太试着戴新织上的手套,脸上的笑意都压不住。 阿姨给陈绵绵倒了杯水,也笑着说,“看哪,这有心意的礼物就是不一样。上次绵绵送的围巾,老太太这两天都还戴着呢。” 陈绵绵笑了一下,“奶奶喜欢就好。” “我也有礼物给你。”程奶奶说着,把手套摘下来,让阿姨把东西拿过来 一个红包和一个小盒子,陈绵绵下意识要拒绝,却被老太太握着手背拍了拍,不容拒绝地塞到了手上。 “拿着。”老太太说,“压岁钱而已,走个过场,每年都要有的。” 沉甸甸的红包递到她手上,还带着老人手心的余温,熨贴着皮肤。 “这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老太太把小盒子也塞到她手上,看着她,“重要的是这个。” 陈绵绵垂着眼,攥着手心的东西,轻声说谢谢奶奶。老太太拍拍她肩膀,示意她慢慢拆,然后回身喊了一句。 “嘉也,过来。” 陈绵绵听着那应声,拆塑封纸的动作一顿。 程嘉也本来背对着她们,站在吧台,没来打扰,听到奶奶喊,才缓慢走过来,往沙发上一坐。 “你的。”奶奶把红包递给他。 “谢谢奶奶。”他轻声说。 “行了,少说些场面话,没事多回家看看就行了。”奶奶拍了他一下,“你那个还在戴,就不给你换新的了。那东西灵的,常换不好。” 程嘉也嗯了一声。 然后老太太起身,说要去厨房看看,“没吃过我做的菜吧绵绵?今晚让你尝尝,我年轻的时候,做菜那叫一个鲜美……” 程母和阿姨都附和着,拿来围裙和袖套,说要去给老太太打下手。一群人拒绝了陈绵绵要帮忙的请求,三两句聊着天就往厨房去,留下陈绵绵和程嘉也两个人坐在客厅,隔着一个人的位置和距离,兀自沉默。 气氛倏然就冷了下来。 老太太想起什么,从厨房里探头喊他,“再过个半小时,你就过来啊。” 程嘉也说好。 然后客厅就再也没有声音,和另一头厨房的吵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甚至连电视机里不知道在演什么的联欢晚会,都要比这更热闹。 陈绵绵神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注视着奶奶送的小盒子,拆开塑封袋,起身扔到垃圾桶里,缓慢地打开。 刚开到一半,眼前递过来另一个黑色的盒子。 分明的指节松松地扣在上面,外盒包装质地厚重而又纹理分明,质感明晰。 陈绵绵一顿。 “……给你的礼物。”程嘉也说。 他顿了顿,“本来应该很早以前就给你的,但是……” 沉默两秒后,他略掉了转折后面的话语,“就当是新年礼物吧。” 第68章 陈绵绵没接。 “谢谢,但不用了。”她说。 声音平静,疏离,而有礼貌,挑不出差错。 但程嘉也没收回手,只是固执地放在她身前。 “这本来就是你的。”他说。 握住盒子的手微微用力,指关节泛出白,复又松开,他才继续道。 “……两年前就该是。”他说。 陈绵绵不懂他那句话的含义。 来得莫名其妙,突兀至极,但好像却又显得情绪饱满,顺理成章。 但她也不想懂。 她只是顿了顿,平和地重复道,“我不要。” 是什么都不要。 然后东西也不拆了,开到一半的盒子又合上,随手揣进外套的兜里,起身往厨房走,说奶奶我来帮你。 程嘉也伸出去的手还停在原地,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喧闹。 奶奶说哎呀这孩子,让你休息一会儿都不行,阿姨说绵绵就是很懂事,还有程母在旁询问她洗菜可不可以。 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的确是要过年的模样。 除开他的愿望都不用等到烟火盛放时,就已然可以知道,不能成真的话。 良久,程嘉也垂眼,紧紧攥住盒子边缘,任由尖锐的边角划过掌心,收回了手。 第35章 新年快乐9 陈绵绵没帮太久的忙,只是洗了点菜,切了个姜丝,就被奶奶拉到楼上,说休息一会儿。 老太太又从年货里挑挑拣拣,给她装了两大袋东西,一边说这个好吃,那个配料表健康,还有这个也不错,装了满满两个大塑料袋,让陈绵绵连连摆手说够了够了。 好不容易才坐下来,老太太神色敛起,认真了些,拉着她的手发问。 “听阿姨说,你从嘉也那儿搬出去啦?” “……嗯。”陈绵绵顿了顿,点头应道。 目光停在脚尖,没敢往上看。 显而易见的,有些忐忑。 她一直没跟程奶奶说过。 偶尔拨电话问候,也是避重就轻地讲最近都不错,然后问候说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没太敢提这件事。 一来是觉得不太好意思讲,当初本来就因为搬去这件事而闹得奶奶和程母之间不愉快,她又搬出去,好像显得不给老人面子一样。 二是……她和程嘉也的矛盾,的确是难以启齿,无从开口。 要怎么说呢?说他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被戳破了,无法再在同一个屋檐下待下去,还是说她对她的宝贝孙子心怀不轨,真相大白后只能遗憾退场? 都不太合适吧。 所以只能讲她太忙,不太合适住在公寓里,回到学校会方便很多。 理由都在心里快速地想好了,但程奶奶却没问。 老太太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哪怕眼角皱纹和头上银丝也难以遮掩那份锐利和清透。 好像在这种时候,她才褪去了那副平时对她和蔼可亲的模样,回到了一位精明能干的老人应有的状态。 良久过去,她什么也没有说,叹了口气,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两下,才缓慢开口。 “没关系,让自己开心最重要。” 陈绵绵一顿,又听见她继续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又早熟,又敏感,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也不跟奶奶说。” 陈绵绵下意识想否认,被老人用眼神制止,“没关系的。”她摇摇头,“说不说都是你的权利,能够自己做决定,这也是一种能力。” “至于嘉也……”老太太视线落在远方,语音渐轻,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良久,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避重就轻道, “他是被惯得有点任性,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别管他,该走就走。奶奶都支持你。” 陈绵绵顿了顿,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好。” “谢谢奶奶。” …… 夜幕降临,电视里传来联欢晚会的背景音时,这顿饭也正式开始。 其实平静,吃吃喝喝,玩笑吵闹,推杯换盏,没什么压力,也没什么交集。 菜品也都颇具特色,几乎都是淮扬菜,也有奶奶特意叮嘱让阿姨做的西南菜系,偏酸辣口。 “来,绵绵试试这个,奶奶亲自做的松鼠鳜鱼。”程母坐在陈绵绵身旁,伸手转桌,把菜品转到她面前。 看着陈绵绵夹了一筷子品尝,她笑眯眯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陈绵绵点点头,于是程母又笑着转到另一道菜,“还有这个,这是我们嘉也第一次下厨……” “……妈。”程嘉也倏然出声,打断了后面的话。 “嗯?怎么了?”程母停住话头。 “……把纸巾递给我一下。”程嘉也顿了两秒后,神情自如地说。 程母噢了一声,应好,微微起身,把纸巾递给他,“你都没怎么吃,这就用上纸了?是不合胃口吗?” “没。”程嘉也没什么情绪,简短地应,起身接过。 两个人一个坐在陈绵绵对面,一个坐在她身边,纸巾盒从眼前递过交接的时候,陈绵绵看见了程嘉也手上的创口贴。 左手食指和无名指上各有一个,贴在靠近指根处,在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上,显得十分明显。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筋骨分明的指节不太自然地蜷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藏起来。 第69章 ……刚才好像还没有。 陈绵绵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之后,神情自如地收回视线。 经这么一打岔,程母约莫也忘了刚才的话题起到哪里了,转而问陈绵绵毕业后的安排。 “绵绵毕业准备做什么呢?是直接工作了吗?” “暂时还没有想好,可能会继续读书……” 陈绵绵喝了口水,一边平静而礼貌地回答,一边伸手,没什么情绪地把面前那道卖相很好的菜转走。 奶白色的豆腐丝漂浮在汤面上,随着转盘动作而轻轻晃动,而后在远离她的地方停止。 觥筹交错,繁华热闹之间,唯有它无人问津,萧瑟寂寥。 像缓慢呼出的气,轻微塌掉的肩膀,还有眼睛里被浇灭的那点期待。 像一朵枯萎的花。 饭后,几个人坐在客厅里聊了会儿天,陈绵绵就准备回学校了。 程母和奶奶原意是让陈绵绵在这儿过夜,说她回宿舍也是一个人,冷清的很,刚好这里还有她房间,比较方便,但陈绵绵执意说不用。 于是联欢晚会进行到一半,奶奶就看了眼时间,“绵绵要回去的话,这个点就差不多了。再晚就不安全了。” 陈绵绵应好,收拾了东西,把红包、礼物和奶奶装的年货都收好,站在门口,跟程父程母还有奶奶道别。 “新年快乐。”她挥挥手。 程嘉也帮她把东西放到后面,指尖勾着车钥匙,率先上了车。 方才已经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拉锯。陈绵绵说自己打车就好,程母说你这么多东西呢,而且女孩子一个人晚上不安全,说着就去喊王叔。 “王叔吃饭去了。”程嘉也说,穿上外套,“我送吧。” “啊……行。”程母犹豫片刻,说,“反正你也要出去玩。” 这会儿陈绵绵没再说什么,拉开车门上车,还听见程母叮嘱他,“别玩太晚啊。什么又熬通宵,天亮了才回来,不允许的啊。” 程嘉也嗯了一声,单手扶上方向盘,往门外转。 汽车驶出大门,在夜色中穿行。 车内又安静下来。 陈绵绵手机一直嗡嗡的震动,打破了这点沉寂。 逢年过节的,不管是群发还是私发的祝福都很多,还有异常热闹的一些群聊,时不时艾特全员,时不时发红包,陈绵绵随便点开看看,回了几个,又放下来。 程嘉也一直盯着前面,专注开车,甚至不像几个小时前接她时那样,还试图搭话。 好像陈绵绵一直以平静的姿态抗拒跟他说话或是有交集,又或是那道被人打断后就无人问津的菜之后,他就敛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一般。 但怎么会有人过年还要跑出去玩的? 陈绵绵不理解。 要是她在家里,巴不得和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哪怕看着不知道在讲什么的小品也很珍贵。 陈绵绵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晃走,摸出奶奶送的礼物,打开看了一眼。 原本只是无聊,想到刚才开到一半就被打断了,有点好奇,这一眼之后,却是真真切切地顿住了。 黑色的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根红绳。 几股线编在一起,绵绵密密,回环往复,尾端坠着一个小木牌,做成了平安锁的模样,仔细看,能看见上面刻的“平安健康”字样。 应当是从寺庙求的,还能从小小的木制平安锁上嗅到檀香的气息。 但让她诧异的却不是这个。 陈绵绵顿了两秒,下意识抬眼,往左边看去。 驾驶位上的人目不斜视,靠着椅背,右手掌根搭在方向盘上端,坐得很随意。 路灯和城市的霓虹光影不间断地落在他脸上,在脸颊上落下一片眼睫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但总归是不太开心的。 气氛凝着,低而沉重,平静而冷淡,像被什么东西压住。 陈绵绵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外套袖口随着动作而轻轻下滑,露出一截腕骨分明的皮肤。 皮肉贴合着骨骼,冷白,连着手背筋骨。 程嘉也手腕上,赫然戴着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 只是年岁已久,红绳略有磨损,有些微的磨边质感,但坠着的小木牌却还清晰,在飞速驶过的路灯光影下晃动,一模一样的“平安健康”四个字,异常清晰。 陈绵绵倏地想起了奶奶下午的话。 ——“你那个还在戴,就不给你换新的了。那东西灵的,常换不好。” ……所以,这根红绳,是奶奶上寺庙里求的? …… 那许意眠那根呢? 窗外霓虹光影飞驰,冬夜既寂静又热闹。 陈绵绵盯着盒子里的那一抹红,顿了好片刻。 良久之后,她关上盒子,手指在盒子边缘攥了攥,放进口袋里,然后偏头看向窗外。 她什么也没有问,也什么都不打算说。 就像当时她知道这整段关系都是个闹剧之后,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一样。 无论是不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纠结在回忆里。 何况在这新年夜。 新的一年了。 更应该向前看。 她盯着窗外,看远处的灯笼在风中晃动,直到到了宿舍楼下。 拎着东西就往上走,掏出钥匙开门,没管程嘉也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好像他真的是个司机一样。 第70章 不。 哪怕是王叔,她也会笑眯眯地讲说新年快乐的。 哪怕是路边遇见的,释放善意的陌生人,她也会回以微笑的。 只是对他这样而已。 程嘉也站在原地,看着她上楼。 纤细的身影一步一步,向着有光的地方走,逐渐隐入楼道。 孤身一人。 在这本该团圆的除夕夜。 第36章 新年快乐10 陈绵绵上了楼,习惯性地去开灯,摁到一半才想起灯泡还没有修好,于是只好作罢。 把程奶奶给的东西放好之后,她开着手机手电筒去卫生间洗漱,收拾完之后差不多刚好十一点。 宿舍里一片冷清。 她开了电脑,点开春晚直播,把声音开到中等,让空间里稍微有了点人气,然后翻出相册,就着电脑屏幕明暗不定的灯光,开始缓慢地翻看。 小时候的相册。 一张又一张,几乎都是她,极少有旁人出现。 部分因为年代久远,或是经常被人翻看摩挲,已经有了些微的边角磨损和褶皱,现在被人妥善地放进相册里,一点一点压平,严丝合缝地套上塑封,封住了不愿意褪色的回忆。 大多都是她。 小时候牙牙学语时的她,学校里参加表演的她,拿着奖状站在家门口的她。 偶尔几张,才有另一人的入境。 老年人明显对镜头感到局促,往日闲散慢悠悠的动作被倏然定格,动作和神情间都难免透出一种不自在的无措感。 但陈绵绵看得很认真。 奶奶面向镜头时,稍显拘谨与不安,但一偏头,视线一落到她身上,就是再自然无比的笑容。 眼睛弯起,亮晶晶的,发着光,连眼角的皱纹都有希冀的弧度。 指尖极轻极轻地落在上面,隔着一层薄薄的塑封纸,轻柔地触碰着老人的脸颊。 塑封纸微冷,映着电脑屏幕的光,像是一道界限分明的线。 触不可及。 时间静默地在黑暗的空间中流逝,在吵闹的电视节目背景音中流逝,在窗外的烟花爆竹声中流逝。 良久之后,陈绵绵才垂下眼,轻轻地合上了相册。 然后她把那条毛线织的围巾展开,披在身上,半靠着椅子,是一个蜷缩的姿态,目光虚浮地落在电脑屏幕上。 既像是在看那些不知所云的节目,又像是在透过屏幕,看其他的什么东西。 斑斓变化的光束穿过黑暗,落在她的脸上,时间好像静止,与窗外的热闹分割开。 倏然,房间门被敲响。 “笃笃”的声音迅疾而急促,将陈绵绵从出神的思绪中拉回来。 “你好,有人在吗?”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声。 陈绵绵皱眉,警觉心倏起,思忖两秒后,站在门后,确认自己反锁好了门之后,才应。 “有事吗?” “同学,你是不是灯泡报修?”门外那人说,然后没等她继续应,就爽快地报了姓名和校园工号,“我把工卡从门缝里塞进来,你确认一下。” ……大年三十,给她修灯泡? 陈绵绵顿了顿,皱着眉,难掩疑惑,但还是弯腰把工卡证件拾起来,就着手机手电筒灯光核对,打开校园网看了两眼,还发给宿管阿姨确认。 几分钟后,阿姨回复说是校内职工无误,学校也来了电话通知她,陈绵绵才缓慢地打开门。 男人穿着职工的衣服,背着工具包,有几分眼熟,点头跟她示意之后,就搬了椅子进来,踩着椅子检查灯泡线路。 陈绵绵没关门,站在门口,看着他拆下坏的灯泡,依旧感到疑惑。 之前也不是没问过,但后勤处的答复都是工人放年假了,还没上班,让她等待。 就算复工,也不可能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来修吧? 陈绵绵站在门口,看师傅检查完线路,工具拿在手上,三两下换好,然后让她打开开关试试。 “啪”一声,明亮的光铺满整个空间。 “好咯,同学。”师傅说,把工具收进包里,从椅子上下来。 “谢谢叔叔。”陈绵绵说,“您这会儿还在上班吗?” “没呢,放假了,但学校忽然给打电话,说宿舍楼只有几个学生,灯泡还坏了,让我来看看。我寻思我也住得不远,离学校几步路,大过年的还黑着,也不太好,就来了。” 陈绵绵噢了两声,点点头,道了谢,把他送出门,站在走廊上挥挥手,又送了新年祝福,才缓慢回身,关上门。 新换的灯泡比原来的还要亮,摸黑了好几天之后,难免对此感到不习惯,陈绵绵还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儿,才裹上厚外套,抱着相册,走到阳台上去。 阳台与寝室是玻璃门,她没完全关上,还能听见电脑里主持人准备进行倒计时的开场白。 临近零点,窗外陆续升起烟火,伴随着穿破空气上升的声音,在漆黑的城市上空绽放,映亮远处的天空。 绽放时很美,绚烂的光点燃到最盛,又缓慢地往下坠,直到湮灭在黑暗里。 陈绵绵的视线随着烟火往下,眼看着它消弭,消失殆尽,才移开视线。 目光不经意扫过楼下,却倏然一顿。 那辆送她来的黑色车辆还停在楼下,停在她下车的地方。 车身冷硬,在路灯映照下,泛出明亮的冷光,像一层薄雪。 第71章 更像是从未移动过一般。 ……不是要出去玩? 陈绵绵一顿,视线停住,片刻后,又缓慢移动。 冬夜寒冷寂静,连路灯光仿佛都是冷色的,映照在梧桐树干枯的枝桠,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枯枝,落在站着的那人身上。 依旧是一身黑,静默地站在楼下,几乎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呼吸间带起的白气模糊下半张脸,散开后才看得清,下颌微微扬起,抬眼看向她。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隔着路灯与阳台,隔着被烟火映得半明半亮的夜空,隔着寒冷冬日的冷气流。 仿佛那股在夜色下站立良久的寒意,也触及了她一般。 陈绵绵一顿。 抱着相册的手微微一紧,复又松开。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校园无比寂静,小径四下无人,甚至可以从路灯渐弱的光圈下看清纷飞飘舞的颗粒。 似乎是雪。 电脑屏幕上的联欢晚会还在喧闹,主持人扬着彰显幸福与期待的语调,大声地念出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 指针跳向零点,耳边炸开绚烂的烟火,陈绵绵抱着相册站在阳台上,看见程嘉也站在楼下,仰头注视着她,轻声开口。 耳边是远处热闹的烟花爆竹声,一切都近乎失真,但她竟然还是凭借从前的默契和熟悉,隔着遥远的距离,听懂了他的话。 “新年快乐,绵绵。” 他说。 第37章 窗台漏水1 烟火落后,便是新的一年。 自除夕夜后在阳台上隔着夜色的遥遥一瞥后,陈绵绵就没再有什么别的契机见到程嘉也。 但她那晚竟然难得地做梦了。 先是梦到奶奶跟她讲新年快乐,满桌的菜肴还是往年那样,在斑驳的圆形木桌中央摆着,诱人的香气和袅袅的热气一齐升起,氲湿了眼眶。 接着就是程嘉也。 他站在楼下,长久而静默地凝望着,肩头似乎覆了一层薄雪。 三楼的灯却始终没有亮起,犹豫许久之后,他轻轻蹙眉,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连连应声,不多一会儿,维修的叔叔就拎着工具箱出现在楼下。他停顿两秒,竟然破天荒地同人打了招呼,并简单说了两句,诸如女孩子容易没有安全感之类的话语,叔叔了然地应声,摸出工卡,向楼上走去。 然后就是一盏灯亮起。 全宿舍楼唯一的一盏灯,映在他瞳孔里,成为一个小小的光点。 梦醒时,陈绵绵甚至盯着天花板,愣了好片刻。 画面之清晰,视角之真实,甚至一时难以分清这到底是梦,还是她真实所见。 不过学校的确没有理由单独给她拨人维修就是了,而程嘉也为什么要对家里说跨年夜有约,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她楼下,她也不想深究。 任念头在脑子里轻飘飘地过一遭,然后就飘过,消失。 像蜻蜓点水。 初四的时候,池既从山里回来,带回一堆特产作为礼物,送到她楼下。 “……” 陈绵绵看着那堆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沉默半晌,“……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池既也沉默。 “我只想着给你带点东西,大家都在买,我也就买了,忘记你就是那块儿的人了。” “……没事。”陈绵绵拎起来。 “就当你给我带了点家乡特产回来了。” “以慰思乡之情。”池既跟着点点头。两个人对视两秒,都有点想笑。 “诶,你那个灯泡修好了吗?”他忽地想起来,“还没好的话,我找宿管阿姨开个准入申请,上去给你看看?” “好了。”陈绵绵顿了两秒,摆摆手,“有人来修了。” “嗯?”池既有些诧异,抬腕确认了一下日期,“不是今天才上班吗?报修有这么快?” 陈绵绵不想展开说,含糊地嗯了两声,“可能刚好有空吧。”说完她就讲还有事要忙,先上去了,池既停了两秒,说好,然后跟她挥挥手。 不然呢? 不然跟他说是程嘉也除夕送她回来,站在楼下,看她没亮灯,所以给学校打电话的吗? 先说她自己都没完全确定,只是一个模糊的猜测,再说,也没什么提起的必要,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陈绵绵背对着他上楼,心里这样想。 池既送的东西大差不差,的确是西南地区特产。有经济林种植的水果,还有靠少数民族一带的耗牛肉,只是送人的东西,难免都是礼盒装,繁琐得很。 寝室空间有限,陈绵绵又喜欢收拾,连着程奶奶大年三十给塞的年货一起,全部拆开整理,一一按序摆放好。 收拾完已经到了晚上,她把纸箱都收拾了,准备拿下去扔。路过时,庞大的纸箱堆摇摇晃晃,碰到了搭在椅背上的厚外套。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响得清脆,质地很实,碰撞的声音在空间里回响。 陈绵绵顿了顿,费劲地偏头,瞅了一眼,然后蹙着眉把纸箱放在一旁,弯身捡起来看。 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盒子,掌心大小。 大理石纹理,厚重而有质感,内衬铺着黑色丝绒,质地细腻,触手生温。 ……程嘉也除夕那天要塞给她,但她没收的盒子。 第72章 那个让他欲言又止的“礼物”。 厚重的羽绒外套搭在椅背上,口袋宽而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塞进来的。 在车上的时候吗? 还是年夜饭时? 回忆无果,陈绵绵蹲在椅子旁,犹豫两秒,还是缓慢伸手,打开来看。 指尖触上开合处,略一用力,盒子打开。 黑丝绒布铺满整个内里,妥善规整地掖入边角,一条细细的项链坠在正中,珍珠圆润温亮,光泽明显。 白金的链条最下,坠着一块绵云形状的吊坠。 小巧精致,工艺精巧,周围镶了一圈碎钻,随着轻微的弧度变化,在灯光下熠熠闪烁。 陈绵绵一顿。 ……什么意思? 一条项链而已。 虽然漂亮,但也就是个普通的礼物,谈何值得上他如此持之以恒,大动干戈,还语焉不详地提一句“两年前”? 好半晌,陈绵绵拿起手机,比对暗纹的品牌logo和项链细节特点,在官网上寻到了这款。 令人咂舌的价格和玄之又玄的“全球限量”与“缺货”字样并没有让她多停留一秒,只是指尖下滑到商品详情页面时,看见设计理念与发售日期时,她顿了一瞬。 花体字样的详情页面,发售日期无比清晰地写在那里,像是一个从未被人探寻过的秘密。 那日期,赫然是她的生日。 第38章 窗台漏水2 短暂的困惑之后,陈绵绵面色如常,没什么情绪地将首饰盒合起来,随手放在一旁,继续下楼把垃圾扔掉。 之后一切如常。 假期很闲,张彤寒假在家里养膘,待久了之后三天两头跟她妈吵架,不胜其烦地跟她发消息吐槽。 “我真服了!要不怎么说距离产生美呢?刚回来两天的时候宝贝宝贝的喊,现在就天天骂我,一会儿说我懒,一会儿说每天蓬头垢面的不出门,这么冷,谁要出门啊到底?!” 陈绵绵笑,“好像都是这样的,忍忍吧你。” 张彤气鼓鼓地又嘟哝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什么,“诶,我妈那天说,她领导的儿子在找人做家教。就在南城,文科,你要试试吗?” 陈绵绵想了想,“基础差吗?” “不知道,我问问。”张彤放下电话,大声问了几句,又拿起来,“我妈也不清楚,说好像挺一般的,你要不去试一下课?反正好坏你都能教。时薪还挺高的。” 陈绵绵垂眼,盘算了一下最近的日程,好像是能抽出空来的,“那你晚点把联系方式发我吧。” “好。”张彤应道,然后动作十分麻利地把联系方式发给她了。 陈绵绵也非常迅速,联系了家长,问清基础情况之后,就定下了试课时间。 一切都非常顺利,学生读高二,男生,腼腆且好相与,母亲是那种很典型的职场精英形象,气场强大,但谈吐间也不让人感觉到不舒服,甚至还能感觉出来,她挺喜欢她的。 试课之后就迅速地定下了之后的上课安排,对方开门见山地谈了时薪、目标、要求,陈绵绵也不含糊,半个小时就拟好了大致的学习大纲和进度表,两个人都十分高效,使得这场洽谈非常愉快。 以至于陈绵绵背着包下楼的时候,还在诧异这场迅速而又顺利的对话。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 直白,高效,简明扼要。 正想着,她走出小区门,过完马路,垂眼看回程地铁路线时,肩膀忽地被轻轻拍了一下。 “嗨,又见面啦。”轻快的声音带着笑意响在耳旁。 陈绵绵偏头,看见许意眠半侧着身,笑意盈盈地跟她打招呼。 她身体前倾,重心放在前面,手背在身后,从身旁探来,是一个非常灵动且愉快的姿势。 “啊……”陈绵绵诧异片刻,站定回身,也笑了一下,“好巧。” 其实不巧。 她在心里想。 刚拿到地址的那一刻,她就犹豫了一会儿。 原因无他,只是这个小区恰好在程嘉也公寓对面,从学校过去的路程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在马路对面分道扬镳而已,重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很尴尬的位置。 她每天来来回回,大概率会遇见。 但略一思索,她又没再当回事了。 毕竟合适且高薪的工作不好找,不能因噎废食,况且就算遇见,其实也不会影响她什么。 所以此刻碰到许意眠,也算是意料之内。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你来……?”许意眠有些好奇地问。 “做家教。”陈绵绵指了指对面的小区,“在那里。” “噢。”许意眠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池既总跟我说你很独立,原来都是真的。” 她语气很是真诚,尾音起伏,带了点玩笑的意思,却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揶揄,陈绵绵不知道怎么接,就笑了笑,没说话。 “但是……”许意眠倏然蹙着眉看她,话锋一转,“我总觉得,我在我小区里见过你。” 陈绵绵心头一跳。 “就那个。”许意眠侧身,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公寓区,回头问,“你去过吗?” 陈绵绵静了两秒。 问题来得太突然,她一时竟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再接着,就是一丝微妙的情绪涌上心头。 陈绵绵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说“是”。 第73章 人都是不完美的,总存在那么一瞬间的卑劣时刻。 尤其是她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这么久,站在别人身后,看另一个人因为那一点点的相似,而施舍给她一点温情,难免觉得嘲讽。 可是,然后呢? 有什么东西是她能出入市中心商圈公寓区的借口吗? 还是说,她也曾经在程嘉也家里住过那么一段时间? 都显得太拙劣了。 她没有错。 许意眠也没有错。 何况人家都见家长了,算了吧。 陈绵绵想。 片刻后,她抬眼,面不改色地轻声说,“……没有。” “啊……”许意眠拖着尾音,点点头,慢吞吞地收回手,“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陈绵绵没去看她迟疑的神情,略微移开视线。 许意眠冬天穿得也单薄,大衣里面套一条裙子,露出一截光洁纤细的小腿。收回手时,宽松的大衣袖口下滑,露出那根熟悉的红绳手链,在视线里晃了一晃。 陈绵绵一顿。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啦……”许是没再有话说,许意眠挥挥手跟她告别,“祝你家教顺利。” 一句礼貌的“谢谢”卡在喉间,顿了又顿,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那根红绳……”冲动使然,话语脱口而出,陈绵绵指了指她的手腕,停了一秒,才迟钝地接上后半句,“很好看。” ……实在太突兀了。 这话一出口,她就感觉到了那不合时宜的冒犯,像在医院门口那天,脱口而出问她的那句“男朋友”一样。 莫名其妙。 可是一句话说出口,总要许多话来圆,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是在哪里求的吗?” 好像她也是个虔诚的教徒一样。 “嗯?这个吗?”许意眠好像还是没有察觉到这份越过边界的冒犯一样,只是愣了一瞬,接着把手腕抬起来,弯起眼睛,“好看吧?我觉得蛮灵的。” “城南边那个庙里应该就有,我也不太清楚。”她有些抱歉地耸了耸肩,笑意依然温柔,“我的是别人送的,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陈绵绵也笑了一下,然后神情平静地挥挥手,“那我先走了,再见。” 遗憾的是,一次偶遇擦肩说再见并不难,但屡屡碰见,就实在有些难说出口了。 何况许意眠还是个外向的性子。 不知道她下午是固定的普拉提还是健身房课程,两个小时,几乎完美和陈绵绵上课时间重叠。哪怕她被家长多留一会儿,或是提前下课,左右都不会差上十分钟,只是在哪里碰见的问题。 三番五次碰见聊天过后,她便直接找陈绵绵要了联系方式,约她吃饭。 “刚好我在国内很难约到人玩,大家又都没空,要不你跟我一起吃饭吧?” 陈绵绵顿了顿,“……不了吧,我待会儿还有事。” 她话还没说完,许意眠就双手合十,做祈祷状,眨着眼睛望着她,一脸可怜,“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就一顿饭的时间,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见她一时半会儿没说话,许意眠眨眨眼,扯着她的袖子晃了晃,补充道,“我已经快一个寒假没在外面吃过饭了,每次都找不到人陪。” “……” 陈绵绵沉默两秒。 她向来是真的很不会拒绝别人,何况许意眠也算帮过她,此刻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让人难以果断拒绝。 犹豫片刻后,她叹了口气,“……远吗?” “不远不远,就在附近。” 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许意眠乐呵呵的,挽着陈绵绵的胳膊就往外走,摸出手机看店铺,“冬天就是要吃热乎乎的东西,我老刷到一家韩料,终于可以去试试了。” 第39章 窗台漏水3 陈绵绵一路上都有点恍惚。打车,进餐厅,直到许意眠把菜单递给她,问她想点什么的时候,陈绵绵才幡然醒悟似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 “你来吧,我都可以。”她摆摆手,把菜单递回。 “那就我来了哦。你没什么忌口的吧? “没有。”陈绵绵答。 许意眠利落地点了单,把菜单递回给侍者,脱了外套,就坐在对面,托着腮,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陈绵绵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蹙起眉,表示疑惑。 “……?” 许意眠眨眨眼,托着下巴看她,开门见山。 “我在想,你跟嘉也是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陈绵绵一顿。 她双手交叠搭在桌上,压在下面的那只手不自觉地蜷了下指尖。 “上次不是在餐厅遇见吗?年前那会儿,包厢门口来着。”许意眠似乎是没意识到,接着往下说,当是补充和提醒。 “我都没想到你俩还认识,给我诧异了好半天。” “当时本来想问的,但是又有长辈在,一直没找到机会。”许意眠努努嘴,“吃完饭他又走得可快,都没来得及。” “后面再问的时候,时机就有点不太对了,就没细说。” 陈绵绵停了一会儿,没直接答,只是轻声反问道, “他怎么说?” “他好像不太愿意说。”许意眠皱起眉,回忆道,“没怎么详细提,就只是说,你是被……” 第74章 说到这儿,她停住话头,思考片刻,好像在努力寻找什么比较体面的替代词。 “被资助的。”陈绵绵笑了一下,很坦然地接上。 没有什么不好说的,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实事求是,本该如此。 许意眠见她不避讳,也就没扭捏,点点头,“对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就是被程奶奶资助的那个小女孩。” “世界真小呀。感觉奶奶跟我提这件事的时候,都是才是不久以前,转眼就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感叹道。 陈绵绵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没说话。直到许意眠自己察觉跑偏了话题,赶紧拉回来,绕回她和程嘉也的关系。 “所以,你们……?” “没什么呀。”陈绵绵笑了笑,放下水杯,神情和语气都平静,“就是他说的那样。” “啊……这样吗。”许意眠张了张嘴,依旧很迟疑,神情里又有些疑惑,跟前几天问她是不是来过公寓小区一样。 陈绵绵垂着眼,没看她。 没过几秒,她就想开了似的,小幅度摇摇头,敛起神情,摆摆手,“算了,不说其他人了。聊点其他感兴趣的。” 许意眠这个人确实开朗,心思细腻,又会察言观色,没有架子,话题来得毫不突兀,一顿饭下来,除了刚开始的不太投机,后续都很愉快。 两个人从时事新闻聊到花边八卦,再到谈话间隙里听见隔壁桌相亲男的吝啬发言,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从彼此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无语,顿了一秒,然后又同时发笑。 有些时候就是很奇妙,关系的升温就在某一瞬间。 缘分大抵,如此不可避免。 这顿饭到尾声,许意眠手机铃声响起来,她指了指手机示意接电话,陈绵绵点点头,垂下眼,盯着精致的餐具想。 如果不是中间这些无形的隔阂的话,她们应该会成为不错的朋友。 但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又转念一想。 如果没有这些若有似无、层层叠叠的羁绊的话,她们两个可能也没有什么认识的机会。 世事大抵都如此。 一层叠一层,环环相扣,最终导向不可避免的结果。 人们称之为命运。 “走吧。”许意眠接完电话,看了眼时间,“说不耽误你太久吧?” “嗯。”陈绵绵笑了一下,点点头,拿起外套,“我去趟洗手间。” “好。” 慢吞吞洗完手,慢吞吞走过长廊,再慢吞吞往回走,陈绵绵站在走廊上,往之前她们坐的那桌瞥了一眼,已经没有人了,侍者弯身在收拾桌子。 许意眠应当是出去等了。 陈绵绵往上挎了挎包,往门口走去。 玻璃大门,新年与圣诞的贴纸还没取下来,可爱而精致,十分有氛围感。但是透过模糊的玻璃,能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相对而立,正说着话。 许意眠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低头从包里摸东西出来,递给对面的人。 而那人伸手接过,侧脸隐在圣诞树装饰后面,看不太清。 但这也不影响陈绵绵判断出那是谁。 方才许意眠接电话并没有避着她,她虽说不是故意听的,但也能从她零星几句里猜到,大概是对面那人找她拿什么东西。 只是没想到是程嘉也罢了。 陈绵绵脚步一顿,刚想绕回餐厅里避一避,将将才转过身,就被拿完东西的人瞥见,出声叫住。 “绵绵。”许意眠扬声喊,冲她挥手,“我在这儿。” ……我知道你在那儿。 所以才想避开的。 陈绵绵背对着她,闭了闭眼,沉默地想。 但是别无他法,她脚步倏然一停,顿了好几秒后,才缓慢转身。 “你出来了正好,我也有点想上洗手间,你能帮我拿下包吗?”许意眠问。 陈绵绵垂着眼,嗯了一声,伸手接过。 “我很快的。”许意眠说,然后侧身跟门口那人挥了挥手,“你先走吧,拜拜。” 然后就快步往里走了。 脚步声由近及远,只留下半开的门缓缓往里收,隔绝了内外的寒意。 但门口那人没动。 没有随她话里的告别意思,而转身离开。 程嘉也隔着一扇玻璃门,望着里面的人。 他似乎也有些诧异,对于她们的关系。 好像从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刻见到她一样。 但好像又有什么东西迅速地压过了那份诧异,变成了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绪。 深沉,绵长,隐在深色的瞳孔与眉眼里。 像是一种近乡情怯,不敢上前的踌躇与犹豫。 陈绵绵顿了两秒,缓慢迈步向前,手搭上玻璃门把手,推门出去。 程嘉也的视线随着她的脚步而移动,明显一愣。 陈绵绵避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找她多是不见,没有办法避免的见面,也是能没有交集就没有交集,连眼神对视都懒得,何况现在主动上前,站在他面前。 程嘉也顿了好几秒,张了张嘴,难得有些局促地开口。 “……外面风很大。” 说完,他自己都一顿。 方才他站在外面,就是在想,陈绵绵肯定不会出来的。 看到他在外面,不掉头就走就不错了,更别说推门出来,跟他站在一起。 第75章 然而现在她竟然出来了,他却话里话外好像都是赶人的意思。 好像想让她在里面待着一样。 程嘉也说完那句后,就闭上了嘴,微低了低睫,有些许的懊恼似的。 但陈绵绵没在意。 也没空注意他的那些情绪。 她只是从包里摸出个东西,摊平掌心,伸手往前,越过他的那句话,轻飘飘地道。 “还给你。” 程嘉也一顿。 垂下的眼睫还没来得及落到底,些许懊恼的情绪还没散去,就那么倏然地停在那里。 黑色的盒子安静地躺在她掌心里。 赫然是他除夕夜那天,塞进她外套包里的礼物。 那条两年前就应该属于她的项链。 程嘉也盯着她掌心里的东西,好半晌,倏然弯起一个有些自嘲的笑意。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她现在不避着他了,是不是有这个东西一点点的功劳。 这个已经过期的礼物,是不是可以成为他从前一些真心的证据。 现在看来,好像错了。 陈绵绵并不管他是怎么想的。 她只是站在他面前,神色平静,姿态明确,伸出的手又往前递了一点,安静开口。 “我担待不起。” 第40章 窗台漏水4 声音很轻,但却足够伤人。 那句话轻飘飘地落在两个人中间,一时寂静无声。 好半晌,程嘉也才抬头,看着她。 “送给你了,就是你的。” 他声音很平,神情很淡,但也很固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要伸手的意思。 陈绵绵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倦怠于跟他来回周旋,视线移向路边,没再看他。 “所以现在是我的东西,我怎么处置都可以,是吗?” 程嘉也顿了一秒,然后低低嗯了一声。 “行。”陈绵绵点头,没再说话,反手把盒子装进外套口袋里,没再说话。 两个人站在街边,沉默一阵。 陈绵绵是无话可说,盯着马路对面的小狗发呆,不知道程嘉也是为什么。 正当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准备把许意眠的包递给他时,他倏然开了口。 仿佛方才盯着她侧脸看的时候,都是在斟酌语句一般。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程嘉也说,“由什么契机认识,又为什么在一起吃饭。” “但我想说的是……”他停顿了片刻,复又继续道,“我今天找她,只是为了帮奶奶拿东西。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陈绵绵一顿。 ……这是在,解释他和许意眠的关系? 莫名其妙。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视线。 程嘉也看着她,不偏不倚,继续道,“从前想跟你讲,但好像总是没有机会。又或是我太迟钝,总以为是我的行为伤害了你,没考虑过其他原因。” “后来看到你跟别的男生在一起,回去想的时候,才觉得,可能你在意的东西是这个。” 陈绵绵刚想开口打断他,反而被程嘉也抢了先,“你不用急着否认,也不用给什么反应,听着就好了。” 他低睫笑了一下,似乎是可以预料到陈绵绵开口的“可是我现在并不在意任何东西”,或者“我不关心”,诸如此类的言语,所以就提前截住她的话头,让那些刺耳的话停在喉咙里。 陈绵绵停了几秒,张开的嘴又缓缓闭上,移开视线,继续看着马路对面,几乎没什么情绪。 程嘉也呼出一口气,低声道,“这个项链……” “它并不只有一个礼物的意义。” “其实它对我而言,很重要。” 陈绵绵盯着对面在原地打转的流浪小狗,没说话。 但话语总是无可避免地落进她耳朵里。 程嘉也声音很低,说得似乎有些艰难,关于这条项链的后续,三番五次欲言又止,气音在耳边回荡。 停了好几秒之后,他似乎放弃了,另起了一个新的话头。 “……总之,关于你之前介意的事情,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 空气都仿佛都随着他的话语停顿,停滞了两秒。 远处有女生蹲下来,给流浪小狗喂火腿肠,陈绵绵远远看着,好像很专注,又好像在神游。 心脏在话语的间隙里悬停一瞬。 然后程嘉也开口。 “我不喜欢许……” “——叮铃铃。” 门上黏住的圣诞铃忽响,清脆急促,打断了他后半句话。 与此同时一同而来的,还有玻璃门被推开,身后人的声音。 “我来啦我来啦。”许意眠走出来,没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般,语气轻快而活泼,快步上前,弯身接过陈绵绵手里的包。 “不好意思呀,让你等久了。” 陈绵绵还怔愣着,耳边回荡着方才那半句未完的话语,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松开握住她包带的手,抿唇移开视线。 “……没事。” “你真好,嘿嘿。”许意眠对她笑了一下,把包背好,转头,疑惑道,“嗯?” “你怎么还在这儿?” 程嘉也呼出一口气,没说话。 陈绵绵依旧盯着马路对面的女孩,看她弯腰给小狗喂火腿肠,但余光里也能看见许意眠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片刻后,缓慢张嘴。 第76章 “你们有什么话要聊吗?” “没有。”陈绵绵没什么情绪地说,“走吧。” “诶,等一下。”许意眠拉住她,转头问程嘉也,“你是王叔送来的吧?载我们一程呗。” 程嘉也顿了片刻,抬睫看了陈绵绵一眼,嗯了一声。 陈绵绵下意识要拒绝,“不用了。我回学校,不顺路。” “哎呀没事,离得不远。”许意眠说着,挽着她往路边走,“现在打车司机都不怎么开暖气,这个天气,多冷啊。你也不嫌冻得慌。” 王叔的车就停在不远处,这会儿已经下车,拉开车门等她们了。陈绵绵摸出手机想打车,又被许意眠按回去。 “能省一点是一点,知道吧!又不是什么陌生人,大家都认识,十几分钟路程,顺道就走了。” 说着就到了车门边,陈绵绵沉默两秒,只好跟王叔打了个招呼,然后扶着车门,坐进后座。 程嘉也坐副驾驶,许意眠和她坐后座。 陈绵绵上车就低头看手机,明显不太想讲话,许意眠看了她几眼,只好跟前面的人聊天。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些近期的事情,约莫是许意眠开口,程嘉也被提到时,就答一两句,或者是王叔乐呵着跟她闲聊,话里话外都是熟稔。 “奶奶最近身体怎么样呀?”许意眠探身问。 王叔哎哟了一声,“还记得呢?你都多久没去看她了?” 许意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不是没住回家里,不顺路吗?改天一定啊。” 王叔笑了一声,说你这孩子。 车里气氛一时很是闲适热闹,除了陈绵绵和程嘉也两个人不怎么说话。 陈绵绵低头回着消息,指尖在屏幕上点触。程嘉也坐在前面,时不时抬眼,从后视镜里瞥一眼,然后又低下眼睫,偏头看向窗外。 “我感觉国内圣诞气息越来越浓了。”许意眠也在看窗外,方才路过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有感而发。 “刚才我们吃饭那儿也是,这都过了多久了,装饰都还没拆。” “比我们前几年在国外的时候氛围还浓。”许意眠收回视线,确认似的,问了一句。 “是吧,阿也?” “嗯?” 程嘉也先是短促地疑问了一声,然后又漫不经心地压低尾音“嗯”了一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诶,”许意眠也没太介意,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探身向前,接着问,“你今年圣诞怎么没出去?” 程嘉也偏头看向窗外,“……年年都出去,不无聊么。” “也是。”许意眠靠回来,点头表示赞同,“呆久了也就那样,也不好吃。何况你确实从小到大,每年都是出国过圣诞。” 陈绵绵原本没在听,话语轻飘飘地绕过耳边,不过心里。 但这句落入耳道的时候,她打字的手却倏然一顿。 ……“每年都是出国过圣诞”? 心脏忽地停了一拍,然后又从缓慢到急促,快速地跳动起来。 陈绵绵抬头,缓慢地出声,确认道,“你们每年,都是出国过圣诞吗?” “咦,我还以为你没在听呢。”许意眠惊奇道。副驾驶的人听见她出声,也偏头看了一眼。 “对的。”许意眠回答,“我是一般都在国外嘛,嘉也他们家是年年圣诞都来欧洲,他外公在英国。” “好像只有今年没来吧,是吗?”她确认道。 程嘉也看了陈绵绵一眼,大概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嗯了一声。 确认的意思。 后面许意眠说程嘉也他外公怎么样怎么样想他,怎么样怎么样抱怨,陈绵绵都没再听进去了。 她靠回椅背上,偏头,看未被及时卸下的圣诞装饰在街边闪过。 红绿白配色的冬青树、蝴蝶结、礼物、铃铛和气球,一一从窗景中快速向后,模糊成一条直线。 不真实,而又虚幻。 早已过了季,甚至连年都过了,还固执地赖在视线里,企图为热闹的冬日氛围感添加一些点缀。 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好笑。 不合时宜得像那个两年前的夜晚。 第41章 窗台漏水5 吃饭的地方到公寓和学校不远。到了地方,许意眠先下车,跟他们道了别。 王叔偏头看了程嘉也一眼,他没什么情绪波动,改了目的地。 “回学校。” 陈绵绵自始至终偏头看着窗外,遥遥瞥见学校大门,由远及近。 车刚停稳,她就拉开车门,迅速地下了车,没来得及跟任何人打招呼。 她现在没有任何心情跟人说话,只想快速回到自己的安全区里,把这些荒谬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刚走出几步,手腕被人拉住,硬生生止住了她前进的步伐。 “你怎么了?”程嘉也蹙着眉问,难得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 方才陈绵绵那句确认来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却没来由地让他有些心慌。 陈绵绵不语,没回头,甩掉他的手,兀自往前走。 “陈绵绵。”程嘉也眉头蹙得更深,两步上前,复又拽住她,声音压得低,但不难听出,他难得来了些火。 陈绵绵倏然想。 好像这才是真的程嘉也。 居高临下,任性妄为,不能忤逆。 第77章 好像之前那些沉默寡言、踌躇不敢前的日子,通通都是假的。 她停了一秒,深吸一口气,甩开他的手,转身,看着他,“你要说什么?” 冷漠,尖锐,不耐烦。 她已经很久没把这种强烈的情绪摆在明面上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平和的冷淡,让人无从下手。 程嘉也垂眼看着她,瞳孔漆黑,轻微蹙眉,“到底怎么了?” “车上又发生什么了?”他顿了顿,“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都说是奶奶让我帮忙拿东西。你要是不喜欢我跟她接触,我以后就不跟她见面就行了。”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不耐烦地情绪堆到顶峰,不想再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正转身想走,听见他皱眉问了一句:“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无名火倏然冲上来。 陈绵绵停下来,回身看他。 “好?”她重复道,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不无嘲讽,“程嘉也,我们之间真的好过吗?” “你觉得我没避着你,由着你在边上说些有的没的,就算好了是吗?” “含糊不清地示好,模棱两可的解释,这样就算好了吗?”陈绵绵扯了扯嘴角,都快被气笑了,“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人都该围着你转啊?” “你自以为是地稍微一服软,别人就该见好就收,就该差不多得了,是这样吗?” 程嘉也顿了两秒,张了张嘴,最后呼出一口气,声音放轻,“……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陈绵绵回身站定,反问他。 程嘉也停了片刻,没说话。 “那我帮你讲好了。”陈绵绵看着他,“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她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笑,但却没有办法忽视声音里的那一丝抖。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陈绵绵问。 回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 程嘉也敛起神情,缓缓收回了手。 陈绵绵闭了闭眼,继续道。 “两年前的圣诞夜,你记得吗?”她问。 程嘉也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眉眼怔愣片刻,抿唇不答。 陈绵绵弯唇笑了一下。 那弧度嘲讽至极。 两年前的夜晚像走马观花一般重现,她刻意略去了那份隐痛,如绵长的雨天风湿,每每触及,总是无法抑制的钝痛。 只是单纯的雪夜天桥,只是单纯的昏黄街灯,只是那一个遥远望见的侧影。 每一帧都在她梦里无数次地出现过,一幕幕反复拉锯,像被修复过的旧电影,熟悉到无法再熟悉。 看着面前人些许茫然的面孔,陈绵绵唇角的笑意停在那里,神情平静又温柔。 “你不记得。”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你。” 程嘉也站在那里,听她讲完那个喜欢上他的瞬间,感到十分茫然。 他好像从来没想过陈绵绵为什么喜欢他。 记忆里关于她的回忆,除开第一次见面生涩躲开的眼,就是她总是安静地站在角落的模样,跟其他人说话时专注恬静的神情,住在他家时,睡裙下单薄的肩膀,和发红的眼眶。 再后来,就是微信里频繁带着希冀的消息,知晓所有喜好后一一遵守的习惯,还有清晨餐桌上总是温热的早餐。 陈绵绵为什么喜欢他?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之前没有想过,就算想过,大概也会不以为然。 因为在他的视角里,受万人簇拥,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抱着专辑上前,眼睛亮晶晶地说喜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这个问题应该会在以后的许多瞬间被回想起,像梦魇一般的缠绕着他。 因为那的确不是他。 漫长的沉默之后,程嘉也抬眼,声音艰涩。 “所以……这就是你刚才情绪波动的原因?” 在无意的聊天中,窥见了真相的一星半点,于是本就残破的大厦轰然倒塌,像多米诺骨牌铸成的高塔,抽丝剥茧,不堪一击。 “是。”陈绵绵点头,“我觉得荒谬。” “如果你因为一件事喜欢上一个人,三年之久,期间无数次想放弃,想退出,都是脑海里的这一幕把你拉了回来,告诉你,这个人其实是很好的,但他可能只是不是对你好,仅此而已。” “熬过了那么漫长的一段日子之后,现在你回过头来,忽然发现……” 陈绵绵顿了一秒,才继续道,“当初让你心动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说完之后,她停顿片刻,安静道,“你会怎么想?” 程嘉也没有开口,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呼吸肉眼可见地加快起来,似乎有些沉重。 两个人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是相对而立,却足够在中间刮起一场无声的飓风。 陈绵绵看着他,轻声道,“我会觉得特别好笑。” 好笑到过往的一切都可以化为乌有,像湮灭的粉尘一样,消失在虚空。 那些难过到反复纠结、辗转反侧的日子,好像都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没关系,陈绵绵想。 就当是真心错付,就当是尽数付水东流。 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之所以现在还在忍你,还在接阿姨和奶奶的电话,还会到你家里去,不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什么情谊,程嘉也。” 第78章 “我只是从小到大,都被教育说要懂感恩,要念旧情。” “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程嘉也呼吸愈发沉重,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垂眼,好片刻,才轻声道, “……我觉得你不能用这个来宣判我的死刑。” “我没有出现在那里,只能是因为这个巧合没有落到我身上而已。路过对你施以善意的,可能是任何人,这是命运的巧合,我不能责怪什么,但我只想告诉你……” “如果我在那里的话,我也会停下来,做一样的事的。” “是吗?” 看似真心的坦诚并没有换来什么情绪波动,陈绵绵轻飘飘地反问,“是出于什么呢?” 她甚至饶有兴趣地歪了歪头。 “怜悯吗?” “不是……” “好了。”陈绵绵出声打断他,声音依旧轻柔而缓慢,“就到这里吧。” 她不相信什么命运的巧合,更不相信一句时隔多年的假设,“如果我在那里的话”。 如果说上天真的存在,那那个人不是程嘉也,何尝不是一种命运呢? 她注视着程嘉也,一字一句道,“你以后真的,别来烦我了。” “我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欲走。 程嘉也的手刚下意识地抬起来,似乎又想去攥住她,顿了几秒后,在空中蜷了蜷,又落下来。 “噢,对了。”陈绵绵倏然回过头来,偏头问他,“你刚刚想说的话,是什么?” 她在说他方才在餐厅门口屋檐下被打断的话,和追上来之后试图继续的,未完的语句。 程嘉也张了张嘴,却没再能说出什么。 陈绵绵帮他补充道,“你想说,不喜欢许意眠,喜欢我,是吗?” 程嘉也眼睫倏然颤了颤,没有开口。 “那真是谢谢你了。”陈绵绵注视着他,轻声道。 嘴角有根本无法压平的,带着嘲讽的笑意。 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那个黑色的盒子,没什么情绪地扔进垃圾桶。坚硬的包装碰撞金属桶壁,发出巨大“哐”的声,不知道在谁的心上狠狠剜了一刀。 然后她再度回头,扯了扯嘴角,看着他。 不无嘲讽地轻声道。 “程嘉也。” “我感恩戴德,多谢你爱我。” 第42章 窗台漏水5 后续的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陈绵绵换掉了电话卡,退掉了宿舍,在完成阶段任务之后,辞掉了家教的工作,把后续的工作和计划都转给了张彤。 然后在寒假结束之前办理了休学手续,订好了飞往西南地区的机票。 搬东西那天,张彤来帮她。打包完所有的纸箱,两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寝室门口,停了一会儿。 张彤看着她,欲言又止,“……你一定要这会儿去吗?” 陈绵绵看着窗户外面光秃秃的梧桐树,一时没说话。 辅导员和各个老师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你一定要现在去吗? 开年就是大三下学期,重要的科研比赛一字排开,评奖评优活动频繁,保研工作更是开展在即,以她的成绩和综测,绝对足以去向一个更好的学校。 在所有人的眼里,这好像都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的关键时期。 可是有一天晚上,她站在阳台上,抬眼看着南城泛红的夜空,看着空无一物,连黑都不纯粹,更遑论能看见满天星星的天幕,忽然想问自己。 什么东西才是人生里最重要的? 是所有人都一模一样,从一个庞大又繁杂的社会人生里克隆出来的生命模版吗? 是一成不变的,从这里就可以望见终点的人生轨迹吗? 陈绵绵不想。 她的人生并不算循规蹈矩。 从一个地势图上是绵密层叠的等高线的地方来,跨越几千公里,到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成为了一个别人眼中“成功”的人。 但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想。 那时候她承载着奶奶的希望,蒙受着别人的恩赐,所以想要到更广阔的地方去看一看。 但现在已经看过了。 尽管可能不全面,可能没有真正探索到城市高楼大厦、钢铁森林深处的运行,但她可以确信,她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 金钱,权势,奢侈品,光鲜体面的生活。 她通通没有兴趣。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在体验过另一种生活之后,坦然地说出: 也就那样而已。 我并不喜欢。 安静许久之后,陈绵绵收回视线,看着张彤,弯起眼角笑了一下,轻声说,“我觉得这是值得我立刻去做的,重要的事情。” 人生没有多少个明天,没有多少个以后,也不会有十成十准备好的东西。 想要开始,就立刻开始。 顿了片刻,陈绵绵又道,“而且我这是休学,又不是退学,休息一段时间就回来了,就当是短暂地给自己放个假嘛。” 张彤叹了口气,肩膀往下塌,“好吧……我只是想到以后就没有你陪我了,就特别伤心。” 没两秒,她又正色道,“但我觉得你特别勇敢,很厉害。” 陈绵绵下意识挥挥手,想打断她的夸奖,张彤却认真地注视着她,继续往下讲。 “我说真的。”她认真道,“一直以来,你都特别优秀,特别真诚,特别勇敢。” 第79章 “我很喜欢你。” 顿了几秒,张彤又继续道,“你也值得被好好喜欢。” 陈绵绵怔愣片刻。 女孩的眼睛在面前发着光,神情褪去了往日的插科打诨,是难得的郑重而庄严,很认真地告诉她,她是很好很好的。 良久之后,陈绵绵弯唇,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角笑意温柔,“好,我记住了。” 去机场那天晴空万里,出租车在宽敞的道路上飞驰,停在航站楼前。 车门打开又关上,后备箱开关“咔哒”一声,黑色行李箱在沥青的路面上滚动,滑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陈绵绵站在门口,回身站定,“好啦,别送了,就到这里吧。” 张彤眼泪汪汪,“那我以后有空就去找你玩,你不许不欢迎我。” 陈绵绵被她逗笑了,“行。” 张彤又擦了下鼻涕,冲上来抱她。陈绵绵很是无奈,一边有些无措地回抱,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边目光越过张彤,向她身后使了个眼神。 池既插兜站着,也在笑,但还是接受了她的暗示。 “好了,再不进去就来不及了。”他说。 张彤这才一抽一抽地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 “我就不跟你说再见了啊,反正还会经常见的。”陈绵绵说。 “好。”池既点头,手臂向前,把行李箱扶手递给她,并低声重复了一遍。 “会经常见的。” 陈绵绵接过行李箱,在两个人的注目下走进机场安检,最后对哭得稀里哗啦的张彤挥了挥手,遥遥看着两个人打车走了,才叹了口气,继续往里走。 值机和安检都结束后,她寻到登机口,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临近夜晚的航班,落地已经是天黑。 此刻明净的玻璃窗外,正是璀璨的落日。橙色的余晖晕染了天边的云,大片大片的晚霞深浅不一,美丽异常。 陈绵绵就那么安静坐着,看落日西沉,一点一点地沉入地平线,最后只剩下一丝落幕的光彩。 在太阳彻底沉下去的那个瞬间,她望着倏然漆黑的夜空,忽然没来由的想起程嘉也。 想起他总是深色系的外套,想起他深色调的房间,想起他漆黑的瞳孔。 她第一次来南城的那天,就与他密切相连,而她离开南城的这一天,也命运般的,斩断了与他所有的联系。 好奇怪,陈绵绵坐在那里,想。 现在想起这个人来,没有愤怒,没有难过,甚至也没有荒谬。 只有无边无际的平静。 平和冷静到,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 好像故事里那些受尽心酸委屈,错把真心给予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陈绵绵又望了许久的夜空,缓慢地眨了眨眼,低头,从包里摸出耳机。 有线的,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一起,她沉静地将线团解开,接口插入手机,塞上左耳。 一切动作都平静而缓慢,不带任何情绪。 然后她点开音乐软件,指尖敲击键盘,输入了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 指尖悬停两秒,然后轻轻落下。 一秒,两秒,钢琴伴奏轻轻响起。 旋律涌进耳道,混杂着粤语男声,歌词在屏幕上滚动。 她安静地听着。 听干净轻缓的伴奏之后,那男声低低地唱,讲说“和你也许不会再相拥,大概你的体重会抱我造梦”。 讲她“从前为了不敢失约,连病都不敢痛”。 讲她“从前为你舍得无聊,宁愿休息不要”。 一帧帧,一句句,竟然都意外地应景。 所以,这是命运吗? 陈绵绵坐在那里,想。 他对她讲的第一句话,提到的第一首歌,她终于在三年后的今天点开。 字字句句,竟然都像是写实。 机场广播从另一只耳传来,讲说请乘坐此次航班的旅客准备登机。 座位旁的旅客纷纷起身,衣物和背包摩擦的声音,混着广播通知的女声,在周遭反复响起。 一片嘈杂中,陈绵绵按下暂停键。 滚动的歌词骤停,渐变色的光标停在那句副歌的起始点。 “从来未爱你,绵绵。” 陈绵绵垂眼看了片刻。 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了,旁人起身与谈话的动作都停滞,好似开了一千倍的慢动作。 她仿佛听到她这几年的光阴,飞速地在歌曲暂停的间隙中流逝。 从耳机孔里流走。 流向不知所向的虚空,流向南城的夏天与冬天,流向尘封的过去。 然后被重重扣上。 一帧又一帧,一幕又一幕,全都化为遥远的飞灰,再不能溢出半点。 有关程嘉也的记忆,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冬天。 南城不下雪的,看不见星星的冬天。 良久之后,陈绵绵起身。 穿过夜色下的长廊,走进靠窗的位置,关掉音乐软件,开启飞行模式。 巨大的轰鸣声和强烈的推背感一同袭来,她偏头看着窗外的夜色,在耳鸣中,神情平静地想。 什么爱不爱的,不重要了。 她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了。 第43章 暴雨忽至1 西南地区,石桥村。 暖春三月,暮色时分。 从蜿蜒陡峭的山路往上,跋涉过狭窄的小径,终于到达相对平坦的地界。 第80章 村庄的房屋错落在平地上,群山环绕。房前院后种植着南瓜藤、丝瓜等绿色蔬菜,小葱在株与株之间的间隙里生长,绿意和生机盎然。 来采访的新闻团队气喘吁吁,站在村口,短暂休息片刻,被村里人接进去。 “哎哟哎哟,老师们辛苦了,我们这块儿地不好走。”来接人的男人皮肤黝黑,穿着白色衬衫,操着一口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有些局促地将人带进去。 衬衫上还带着折叠后的褶皱,似乎是压箱底的隆重衣服,一年也就穿得上那么一次。 “没事,不辛苦。”这次采访的团队也年轻,大多都是刚毕业的学生,挥挥手表示没关系,喘着粗气继续往前走。 正是饭点,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出袅袅白烟,砖瓦房门大敞着,露出里面的水泥地和土锅土灶。后院养的鸡鸭在四处走动。 男人将人带到自己家的院子里,招呼妻子端上几碗水,“你们先休息一下吧,陈老师那边就快下课了。” “好的,谢谢。” 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坐下,有的检查设备,有的看看手机有没有信号,有的开始和男人闲聊,沟通交流有些费劲,还带着比比划划。 “村长,你们这儿近几年经济怎么样啊?” 男人听了好几遍才听懂,摇摇头,“不行。”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咯,没人留在这儿,只有我们这些老头老婆子,还有一群娃,什么经济不经济的,能好好过日子就不错咯。” 背着相机包的女孩儿又问,“那你们这儿的学校呢?” 男人摆摆手,叹了口气,说也不行。 “你们也看到这个环境啦,地方不好,又穷又远,去一趟镇上都要花一整天,谁愿意来?” “要不是有陈老师,这些孩子都学不到东西的。多亏了有陈老师噢,愿意留下来。” 女孩应声,又问了一下村里的情况,做了简单的背景调查,往笔记本上记录对话。 约莫半小时后,喧闹的声音从村口传来。 “陈老师,我们明天学什么啊?能不能多上两节语文课啊,我可喜欢听你讲诗了。” “不行!讲诗好是好,但是坐久了也不舒服,能多上两节体育课吗?” “你干嘛打断我讲话?你就是想出去玩,你讨厌死了。” “我哪里打断你了?明明是你自己说话慢……” 讲话声一句接一句,嘈杂无比,由远及近。 村长笑了两声,指了指家门口的灰土路,“回来了。” 女孩儿探头去看。 远远的,能看见一群小孩边走边说话,高矮不一,步伐轻快,声音洪亮,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稚气和响亮。 他们的中央是一个女生,身影纤细,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单肩挎着一个帆布包,长发披散,面庞素净,被簇拥围着,时不时被左边喊,被右边唤,好不忙碌。 等到走近了,村长驱散孩子们,“快回家去吃饭了,待会儿天黑了。”孩子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一一挥手跟女孩儿说再见。 “陈老师再见!” “陈老师拜拜。” “拜拜。”陈绵绵笑着挥手,“明天见。” 村长给她搬了个椅子,介绍道,“陈老师,这是外面来做采访的团队,镇上联系我说到我们村来,想要采访你。” 之前跟村长打听事情的女孩儿站起来,递上证件,做了自我介绍。 “陈老师你好,我们目前正在进行乡村振兴主题的纪录片拍摄,偶然听闻了您的事迹,听说您是国内top3大学的学生,休学来进行支教活动的,就想采访一下您。” 陈绵绵一边听,一边接过她递来的证件和资料,垂头翻了翻。 “嗯……可以呀。”她说,把资料递回,“但我不太喜欢做人物主题的。” 面对女孩略显疑惑的神情,陈绵绵解释道,“我不太喜欢被刻画成那种什么值得表彰和宣扬的角色,类似青年人的榜样这类title。我希望我只是一个辅助的角色,重心落点还是在村庄和孩子身上吧。” 女孩儿转身和同伴快速地商量了一下,回身对她说,“好,我们尊重您的意见,会对采访内容和呈现形式做一些改动,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没关系。”陈绵绵说,“开始吧。” 天色已晚,许多景采不到,团队决定在村庄上留宿几天,陈绵绵简单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就结束了今天的拍摄,婉拒了村长让她留下来吃饭的邀请,回家去了。 她打着手电筒,穿过田埂,向远处唯一一栋亮着灯的、三层楼的白墙建筑走去。 其实也不算家。 石桥村小,经济条件确实不好,没有空余的房子可以供她住,只能在村支部办公处收拾出一个空房间给她。 四四方方,算不上大,最基本的家具还是微光团队和附近居民凑起来的,睡这家淘汰下来的旧床,用着那家闲置的旧衣柜,还有一些带着微光logo的日常用品。 条件着实称得上是艰苦,估计张彤来了都免不了半个小时的大惊小怪。 好在她是苦惯了的人,并不觉得由奢入俭有多难。 况且那些“奢”本身也不是属于她的。 陈绵绵进了门,关掉手电筒,放在桌上,打开灯,随便煮了点面条吃。下了一大把青菜,还是之前学生家长送来的。 第81章 吃完饭,洗漱完毕后,她坐在桌前准备教案,写明天的教学计划。 灯影昏暗,木桌斑驳。 天黑后降温很快,夜里依旧风凉,水泥地和砖瓦墙尤其。陈绵绵加了件外套,再坐回书桌前时,倏然就发起呆来。 已经到这里一段时间了,也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或者说,这样的生活其实是她身体上的另一种肌肉记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课,备课,吃饭,睡觉,无比规律。 但也的确能从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一些快乐。 非常简单的,单纯的,朴素的快乐。 看着清晨的阳光洒满葱郁的群山,日落宏伟,隐入峡谷;看着阿婆阿公完成早间的劳作,在充满阳光的午后打盹儿;看着孩子们在操场和田野里奔跑,欢声笑语,活泼灵动。 是一种平静中能感知到细微幸福的生活。 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 从前奶奶总说她敏感,一件小小的事在脑子里过成千上万遍,自我推演千百种情形,却还不肯说出口一句。 “忧思多了,这样最伤身体。”老太太一边给她煮鸡蛋,一边轻声叨叨。 灶台下的明火,刚拾回来的干柴,还有围着围裙忙碌蹒跚的身影,一切都好像还在昨天。 “现在就好啦,奶奶。”陈绵绵看着桌上的照片,呼出一口气,笑了一下,“每天都很充实,很幸福,没有什么能困扰我的东西了。” 开关咔哒一响,门锁灯灭,窗户里的亮光缓慢消失。 房屋,村庄,人,和群山夜空一起沉寂。 第44章 暴雨忽至2 次日一早。 晨光熹微,公鸡鸣叫,田野已经苏醒。 陈绵绵背着包出门,走过田埂,路过狭窄陡峭的灰土路,两侧房屋的阿公阿婆早已醒来,弯身在小院子里剥玉米和喂鸡。 “陈老师早。” “早啊阿婆。” “今天又这么早上课啊?” “没呢。”陈绵绵说,“我去趟镇上。” 昨天跟采访团队商量好了,到镇上采景,再完成他们后半部分修改过的采访。 “哎哟,怎么无缘无故去镇上,远得很呢。”阿婆絮叨着,转身往回走,没两秒后,又拿着个东西出来,“吃早饭了没?来,这个玉米拿着,刚煮好的,甜得很。” 陈绵绵拒绝没用,颗粒饱满的煮玉米还温热着,就被塞到了手上。 “谢谢阿婆啊。”她只好收下,挥挥手,“那我就走啦。” “好,拜拜。” 走出良久,都到了村口,陈绵绵回头看,阿婆还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看她的背影。 也就是眼睛不好,不然如果能看见她回头,定然是要再挥挥手的。 村子年轻人太少了,约莫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别的什么人吧。 陈绵绵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山路难走,狭窄且陡,车辆根本上不来,如果不想走路去镇上,就只能坐摩托,还得要熟悉路的人开才行。 村长安排了人把他们送下去,来来回回好几趟才到达。 趁着采访团队人还没到齐,陈绵绵把帆布包挎上,准备先去市集里买点东西。 难得下来一趟,不容易,当然要把缺的东西都带上。 一堆作业本,铅笔,橡皮擦,还有各种必要的文具,她都带了点,然后才去给自己购置库存不足的生活用品。 “陈老师!”昨天那个女孩儿先下来,在超市看到她,凑上来打招呼,扫了一眼她手上的环保袋,“买这么多文具呀?” “没办法,班里几个小孩儿的草稿纸都快成纯黑色的了,还在找空白用。”陈绵绵笑笑。 “唉。”一说到这个,女孩儿就叹了口气,神情凝重起来,“陈老师人真好。” “别叫陈老师了,”陈绵绵说,拿着卫生纸去结账,偏头看她,“我看你有点眼熟,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对的。”女孩儿说,笑了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我应该比你还大一级,隔壁新闻系的。” 南城大学文科教学楼都很近,中文新闻更是共用一栋楼,来回上下擦肩见过,并不稀奇。 “我叫范小越,校招签了合同,这会儿就直接上岗了,当试用期。” “噢,是学姐。”陈绵绵点点头,把钱包收起来,“确实很久没见到同校的人了。” “你快别叫我学姐了,叫名字就好。我感觉我比起你来,心智差太多了。” “哪有。”陈绵绵客气道。 两个人结了账,整个团队也基本到达了镇上,跟村长咨询过后就按照计划进行,拍摄的拍摄,采访的采访,迅速分头行动。 “那就你来吧小越,你跟陈老师是校友,稿子也是你写的。” “好。” 整个采访并不拘谨,约莫是听取了她的意见,没有上什么宏观的价值,只是围绕村庄日常生活和教学进行提问,偶尔带到微光。 只有最后几个问题比较私人。 “陈老师成绩优异,履历漂亮,大有可为,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休学,到石桥村这种公路都还没有开通的地方支教呢?” 陈绵绵看着镜头,顿了几秒,温声道,“我不觉得我现在是一个‘没有所为’的阶段。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在哪里都是‘大有可为’。” 第82章 采访完收工,天色已经擦黑,大家边收拾东西,边讨论去哪里吃饭。 “饿得要死了,感觉能吃下一头牛。” “我也是,早上就吃了一个红薯。你别说,就这种简单方法做出来的原生态食物,竟然格外好吃。” “对!我也觉得!而且我感觉这里的土鸡和牛肉什么的应该比我们那儿好吃。” 后来大家七嘴八舌商议,还问了村长,决定去镇上一家老字号家常菜饭店吃饭,叫上了陈绵绵一起。 “陈老师也跟我们一起去吧!你今天给我们介绍带路也辛苦了。” 陈绵绵没犹豫太久,笑着点了点头。 八九个人围坐一个圆桌,轮转着点了菜。范小越在旁边用纸巾把桌面重新擦了一遍,另一边有人要了开水烫碗筷,有人开始刷时事新闻,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忙了一天,终于有空看手机了。” “我也是。消息都攒了一天没回了。” 对面有女生倾身过来,“小越,把陈老师碗筷递给我一下。” 陈绵绵刚想起身,范小越就伸长手臂递了过去。 “谢谢啊。”陈绵绵说。 那女生笑了笑,用开水帮她涮了下碗,说没事。 “这里环境确实不是很好,昨天一天我都有点受不了,陈老师还坚持在这里,每天都很辛苦,我们都很佩服。” “哪有。”陈绵绵笑笑,没再继续往下。 “靠!就一天没看手机而已,外面的世界发展得这么快吗?这些热搜我已经看不懂了。” “什么东西,我看看。” “不都来来回回就那些东西吗?娱乐新闻再加一点时事,有什么看不懂的。” “诶,我看到了我喜欢的乐队。” 对面的女生说着,点进词条里看了一眼,撇嘴道,“发新专,加盟音乐节,现在排场大的嘞,歌倒是越来越难听了。” 帮陈绵绵烫碗筷的那个女孩将碗筷递回,凑过去看了一眼,“诶,我知道这个乐队。我觉得他们上一个主唱走了之后就不行了。” “对!”对面的女生狂点头,“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歌的质量直线下降好吧!”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退出,我记得他长得贼帅,后面怎么忽然就没消息了。” “诶,”对面的女生经这么一提醒,忽地想起什么,向陈绵绵的方向看过来,“我记得他是你们学校的吧,小越?” “南城大学的?” 陈绵绵往杯子里倒水的手一顿,水流从细小的壶口洒出一点,然后又很快回正。 “啊?谁?” 范小越在看手机,没怎么仔细听她们说话,抬头略微有些茫然,但部分关键词已经落进耳朵里,后知后觉地思考一番,立马反应过来。 “程嘉也吗?” 对面女生点点头,“对的。我没记错的话,这就是你们学校组出来的乐队吧?” “噢,对。”范小越点头,又耸耸肩,“但我不认识他。” “人家在学校里也是名人的,不是那种在同一个学校里就能认识的人。” “啊,好吧。”对面女生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 “不过……”范小越话锋一转,“我倒确实听别人讲过一些事情。” “关于他的近况。”她放轻了声音,是八卦消息即将开始的专属标志,顿了片刻才道。 “好像不是特别好。” “什么什么?”对面两个女生也眨着眼睛凑过来,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就是他不是在准备出国申请吗?好像offer都拿到很多,也敲定要去哪个学校了,忽然决定不去了,跟家里闹得非常不愉快……” 一声轻缓的椅子后移的声音响起,并不明显,平和冷静,只是因为近在耳边,所以才引起了注意。 范小越侧头,有些疑惑,“诶,绵绵,你去干什么?” 陈绵绵走出几步,闻言回身,指了指后厨,笑了一下,“我去看看菜做的怎么样了。” “没关系的,你们继续聊吧。”她说。 等到在厨房外转了一圈,跟老板聊了两句天,再跟着上菜的脚步回到桌旁,上一个话题显然就已经过去了。 自家养殖的跑山鸡肉质紧实,配上特有的炒干辣椒,调味香料与红油混在一起,冒着腾腾热气,让一桌饥肠辘辘的人食指大动,握着筷子就要立刻开动,自然也就没人再讨论八不八卦的事情了。 “我天哪,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肉。” “香晕了,我能吃两碗大米饭。” “好辣!但是好上瘾!给我吃冒汗了。” 一桌人吵吵嚷嚷,三三两两,聊天声不断,饭菜的香气和碗筷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欢声笑语靠,好不热闹。 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了,照例是村长安排人把他们送回村子里,三三两两分布在村民屋子里暂住,等到明天天亮,再前往纪录片拍摄的下一站。 陈绵绵跟着村长把人都送了回去,站在路边跟大家挥手。 “陈老师,明天我们就走啦,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陈绵绵笑了笑,“明天要上课,就不能送你们了。一路顺风。” 一一打过招呼之后,陈绵绵依旧背着包,亮着手电筒,穿过田埂,往家里去。 夜色下的田野寂寥,宽阔寒凉,偶有几声鸣叫。风吹过来,拂过脸颊和发梢,犹带着山林与泥土的气味。 第83章 繁星点点,在头顶苍穹闪烁。 陈绵绵一边走,一步一步,踩着湿润松软的泥土,一边放空自己的脑袋,无意识地走神。 被远处一声鸡鸣倏然拉回思绪之后,才发现,方才的自己是多么轻松和快乐。 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和志同道合的人聚会。不是强求要维系的关系,也不是貌合神离的无话可说,是真的投机,在热闹的饭桌上洗去疲惫,被欢声笑语和热腾腾的美食治愈,再穿过安静的小径,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非常难得的快乐。 甚至让她轻声哼起了歌。 手电筒的光点随着歌曲的音调一晃一晃,在小径上跳跃着节拍,映亮了路边种的瓜果蔬菜,直到手机铃声蓦然在黑暗中响起时,才戛然而止。 陈绵绵腾出手,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来电名称,顿了好片刻,才缓慢地接起。 “……喂,奶奶。”她说。 其实她现在早已不常给程奶奶打电话,也不常报平安、询问老人身体状况之类的。起码没有在南城时频繁。 不是因为离开了南城,没有再蒙受庇护,就不再关心老人,也不是因为没有感恩之心了,相反,她是再度回到这里,才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能从千千万万个无法走出这里的人里被选中,能得到这份恩典,得以认识更大的、更广阔的世界,是多么难得和珍贵。 尽管她在大家不解的目光里去而复返,但这只是她个人的选择,并不意味着这个机遇不珍贵。 她总比连选择都没有的人来得更幸运。 只是临行前,她去跟老太太请过辞。 用的是张彤的手机号,约了个除了老太太外都没人在家的时间,提着最后的礼物前去,诚实地说明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当然,只是在未来的规划上诚实,半点没有提及旁人。 老太太看了她许久,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她是个好孩子,从来没觉得自己看错过。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她这样说。 跟她一样,心知肚明,却依旧轻描淡写地略过两个人中间不可忽视的一环,既没有出言戳破,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忽然换了电话号码,还用旁人的手机号联系她。 只是在临走前,还是让阿姨把手机拿过来。 “还是给奶奶留一个能联系你的方式吧。”老太太看着她,“你阿姨总说家里没有女儿,很遗憾,但我觉得有你就够了。” “奶奶年纪大了,能见面、能说话的机会不多了,万一哪天想你怎么办?” 陈绵绵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指尖缓慢点触,一下又一下,输入了新号码,只是在存储昵称时,长久地顿住,无从下手。 程奶奶从前给她的备注名就是绵绵,十分简单明了,但有前车之鉴,陈绵绵不太想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一个旁人可以触及、可以发现的地方,于是犹豫。 老太太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伸手从她手里接过,戴着眼镜,一个音一个音地敲下昵称。 陈绵绵看着那两个陌生的字,怔愣片刻,“……小羊?” 老太太笑了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这名字衬你,很乖巧,很安静,像一只小羊。” 说完后,她又补了一句,“放心吧,只有我们俩知道。” 陈绵绵感到一阵无端的羞赧,只有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时是,此刻也是。 她踩着松软的泥土,抬眼看星空,喊了声奶奶,听对面老人关心她的近况,一一回答。 老太太先是问了她最近生活怎么样,环境好不好,上课累不累,能不能吃饱、穿暖,需不需要送什么东西回去,甚至还隐晦地提到了支教的工资低,需不需要给她打点钱过去。 “不用了奶奶。”陈绵绵拒绝道,“我在这里够用的。” “那就好。”老人说。 然后是一阵沉默。 好似欲言又止。 陈绵绵从这漫长的沉默里觉出一丝不寻常来,停顿了片刻,轻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奶奶?”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轻而低,带着绵长的无奈。 “绵绵,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嘉也?” 第45章 暴雨忽至3 ……她为什么会见过程嘉也?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而又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 陈绵绵沉默片刻,还是如实回答道。 “没有。”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有些人好像就是有这种魔力,明明已经断联好几个月,却依旧能够有千丝万缕绕在身边,让人皱眉。 电话对面又是一阵沉默,陈绵绵也没有出声,直到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好,是奶奶打扰你了。” 老人声音很轻,吐字缓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又欲言又止。 最后她只是轻声道,“早点休息吧,绵绵。别太累了,照顾好自己。” 陈绵绵顿了片刻,嗯了一声,没有往下追问,只是轻描淡写地按下不提,当作没有发生过,也让奶奶保重身体,然后挂掉了电话。 楼前院子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房间门打开又关上,一夜无梦。 次日,新闻采访团队离开后,陈绵绵的生活又重归规律的平静。 第84章 早上起来就去学校上课,因为师资严重不足,自然也就不像普通的学校一样严格分工明确,这里的老师都是身兼数职,能上什么就上什么。 陈绵绵几乎包揽了所有年级的语文课,一天四五节都是正常的,偶尔还帮其他老师代一下英语数学,一天下来基本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 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上自习,陈绵绵坐在讲台上,打开水杯喝了口水,终于找到休息的间隙。 她先是埋首迅速地把今天交上来的作业批改了,又梳理了一下明天的任务,确认几乎没什么别的事之后,才抬头巡视了一圈坐在教室里的漆黑发顶,然后看了眼手机。 池既发来一条消息,是机票信息。 没扫几眼,下课铃响,一群孩子欢呼着开始收拾书包,立刻就闹腾起来,陈绵绵也起身往外走,顺手拨了个电话出去。 “喂?”对面接得很快,“下课了?” 陈绵绵嗯了一声,“你下周要过来吗?” “对。”池既应,“论文交完了,没什么大事,就过来帮帮忙。那天碰到张彤,她还说她也想过来看看呢。” “她就算了吧。”陈绵绵扶额摇摇头,“她哪里吃得下这个苦。你来就行了。” 池既笑,“什么意思?我就是天生该吃苦的钢铁身躯?” “是啊。”陈绵绵也笑,“而且你是领导呢,吃点苦怎么了?” “行。”池既说,“那下周领导来视察一下你工作。有什么要带的吗?” 陈绵绵想了一会儿,“没什么吧,该有的都有。” 身后已经有小朋友收拾好了东西,在陈老师陈老师地叫了。 “好,那我给你带点零食。”池既在电话那头说。 “我也要我也要!池老师,我想吃妙脆角!” “还有上次那个巧克力!” 池既:“……” “行,给你们带。”他无奈道,“先把手机还给陈老师,赵墩墩。” 被叫做赵墩墩的男孩嘿嘿笑了两声,“陈老师回办公室收拾东西了,让我们在这儿等她。” “行。”池既估摸着陈绵绵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就跟赵墩墩聊了两句,“你们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听陈老师的话?” “听啊!可听了。”赵墩墩挺起胸脯,“不听你的都会听陈老师的,陈老师长得漂亮,又很温柔,上课也很有趣。” “……行。”池既无言片刻,又被逗笑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觉得,陈老师最近心情好吗?” “好啊。”赵墩墩答得理所应当,探头去看。 办公室里,陈绵绵跟隔壁桌的退休返聘老师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算不上热络,但也十分融洽,两个人脸上都带了点笑,擦肩的时候挥手说再见,也是轻快且愉悦的。 “我觉得陈老师在这里很开心。”赵墩墩认真道。 “比刚来的时候,要开心很多。” 池既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也没让陈绵绵去接他,还有微光队里几个学长姐,一同就到了学校。 “不是我说,我们这么多行李呢,不能让我们先去放一下吗?” “你不懂,有的人见人心切。”队里叫贺煜的男生打趣道,转头对着池既说,“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让我们先去把行李放了再过来。” 池既:“行。” 贺煜看他转身就走,诧异道,“不是,你真拎着行李箱就过去啊?你这得是有多想念啊? 有人跟着起哄,“平时我们在这儿受苦受累一个暑假,没见你背这么多吃的来心疼一下呢?” 池既无言瞥他们一眼,做了个“滚”的口型。贺煜被逗乐了,接过他的行李,“行了,你去吧,去我们陈老师那儿刷个脸,东西我先帮你拿回去。” 微光短期和长期改革后,除了长期支教的人员能有固定的房间,其他成员都是没有的,甚至要自带睡袋,运气好就能有住处,运气不好就得寻地方打地铺,条件更为艰苦,自然不跟陈绵绵住在一处。 池既道了声谢,把行李交给贺煜,走到教室外的时候,最后一堂课正进行到一半。 群山环绕,人烟稀少,交通不便,基础设施落后,甚至连学校都是废弃的办公楼改建,年久的砖瓦上糊一层白漆,就算是翻新了。 窗台更是狭小,没有寻常教室的前后门,只是一个改造的房间。池既站在走廊上,从一扇小小的窗往里望,看见陈绵绵站在讲台上,半侧着身,右手握着半截粉笔,中指染了点粉笔灰,正在讲诗。 讲到故乡的明月,讲到两岸的清风,回身在黑板上落下娟秀的字迹,一笔一画,仿佛有风从她发梢拂过。 台下的小朋友们坐得端正笔直,神情专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像在透过她,看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直到下课铃响,他才回神。 赵墩墩眼尖,回头就望见他,大声喊了一声“池老师”,然后冲出来抱住他大腿,连带着一窝蜂的小孩儿也跑出来,在他身边又蹦又跳的。 “带了,都带了。”池既无奈地从背包里给他们分零食,时不时告诫道,“慢点。” “池老师真好!” “我不要烧烤味的,我想要番茄味的!” “哈哈,我是番茄味的,但是不给你,就不给!” “池老师你看他!!!” 第85章 走廊上简直一片兵荒马乱,池既一边处理各种大大小小的告状,一边不动声色地把背包里最后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拿出来,借着身躯的遮掩,偷偷从后面递给陈绵绵。 陈绵绵:“……” 她有些好笑地接过,招呼人,“好了,都拿到了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别吃了赵墩墩,待会儿回家还吃不吃饭啦?” 三两句下去,吵嚷的人群散开,回教室里收拾书包。池既看着他们进去,舒了一口长长的气,“现在我都管不住他们了。是吧?陈老师。” 陈绵绵笑了一下,“谁让你每次都给他们带这么多东西。” “你怎么这个点在这儿,还不去找地方住?待会儿天黑了。” “贺煜他们帮我把东西拿过去了,不打紧,我就过来看看你。” 陈绵绵顿了一下,噢了声,“……挺好的。” 两个人站在走廊上,一时没说话。 池既望着她。 方才还嘈杂的地方,倏然就安静下来了,安静到让人有些无所适从。陈绵绵跟他对视了两秒,就移开了视线,企图找点别的什么话题。 但池既没让她得逞,开门见山,十分直白地问: “我上次跟你讲的,你有想过了吗?” “……” 陈绵绵沉默片刻,抿唇低睫,似乎在措辞。 池既也没催,只是低头看着她,任时间安静地在两个人之间流淌。 良久之后,陈绵绵才抬起头,斟酌道,“我觉得……” 话还没说完,嘈杂热闹的声音从教室门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以赵墩墩为首的小孩子们高声喊着陈老师,“我们收拾好了!” “走吧陈老师!回家吃饭啦!” 陈绵绵兀自停住话头,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又回头看了眼池既。 “没关系。”池既说。他笑了一下,“那你先回去,待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陈绵绵张了张嘴,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池既好似能看穿一般,看着她,“没事的,时间还长,不急这一会儿。” 陈绵绵停顿片刻,又闭上了嘴,低睫,复又抬起,“那我先走了。” 池既说好,“路上小心。” 陈绵绵在一群小朋友们的簇拥下往外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回头。 池既站在屋檐下看她,见她回头,又笑了一下,挥挥手,做了个口型。 隔着一段距离,陈绵绵还是看清了。 他说: “明天见。” 第46章 暴雨忽至4 虽说那天下课,池既站在走廊上跟她说改天再说,但好几天过去,一直没有契机,陈绵绵也就没有再提。 而池既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没有再提过。 两个人就在排课和学校活动里忙碌着,在大大小小的课间里擦肩,在聊天框里偶尔汇报近况,然后在下课后和周末的空隙里一起吃饭。 半个周过去,到了周六没课的时候,微光的学长姐要去镇上买东西,叫上陈绵绵一起吃饭。 陈绵绵想了想,说,“我上午有点事,有个稿子要写,下午自己找个车下去找你们吧。” “好,那我们先过去买东西,你下午小心点。”学姐叮嘱她。 陈绵绵说好。 “那我先跟他们下去。”池既看了她一眼,“就在街角那一家,你应该能找到的。” 贺煜起哄,哟了几声,“这就报备上了,不得了了。” “嘘。”有学姐拍了他一下,“轮得到你说话?安静听着人家就行了,别破坏氛围。” “……”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陈绵绵顿了两秒,抿了抿唇,点点头,说能找到,然后就跟他们道别,回房间里写稿。 互联网时代,数字游民本来就多,她只是休学过来支教,并不是就没有其他工作了,闲暇时间依然在给杂志供稿,并且因为新环境新经历,灵感和感触都还颇多。 她工作一向不看时间,写完之后已经临近饭点,一看快迟到了,才飞快地换了衣服,在村口找了顺路要下去的大哥。 “我晚点到,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陈绵绵给池既发消息。 那边回得很快,“没关系,他们还在逗小狗。等你。” 到镇上天已经快黑了,大哥要去买饲料,摩托车不好进街,就把陈绵绵放在镇口。 陈绵绵道了谢,就快步往里走。 “来了来了。”饭店里已经摆好了桌子,大家也已经陆续坐好,贺煜眼尖,瞥见陈绵绵走进来,起身去厨房,“我去让老板上菜。” “不好意思,来晚了。”陈绵绵快步走进来。 “没关系,这有啥。陈老师可比我们忙多了。”学姐摆摆手。 圆桌,大家都已经坐成一圈,把多余的碗筷和椅子都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个池既身边的空位置。 池既已经伸手给她拉开椅子,非常自然,且驾轻就熟,没有一点故意的痕迹。 陈绵绵脚步顿了顿,两秒后,还是走了过去。 “我们刚刚还在说你呢。”学姐说,“绵绵来了有三个月了吗?” 陈绵绵坐下,想了想,“差不多。” “感觉怎么样?”学姐说,“我感觉现在好多小朋友都不太能吃苦。” “说实话,我刚来的时候也不太能接受,都是靠着来都来了,并且做完两个月就回去的信念感撑着的,你真的蛮厉害的。” 第86章 “没有。”陈绵绵笑笑,“我小时候也差不多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啦,习惯了。” “天呐。”学姐约莫是第一次听说,很是诧异,“那你能考出来,就更厉害了啊。” 陈绵绵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接。 池既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打圆场道,“行了,别老夸她了,脸都红了。” 学姐哟了声,“你这短护的,夸都不行了?” 一桌人都被逗笑了,池既无言,片刻后开了新的话题。 吃完饭已经彻底天黑,有人去上洗手间,其他人缓慢地收拾东西,拎着今天采买的必需品,三三两两地起身,在门口等待。 “……我没有让他们起哄。”陈绵绵刚走到门口,听见身后有人出声。 她回头看。 池既看着她,有些无奈道,“是他们自己看出来的,我也不好说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下次跟他们讲,不要再这样了。” 陈绵绵顿了好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今天学长姐频频起哄的事情。 “……没关系。”陈绵绵说,垂下眼,又抬起,找了个台阶下。 “大家都没有什么坏心思,开玩笑而已。” 其实不是的。 其实她有点介意。 抛开善不善意来谈,总是被人打趣,总归是有几分尴尬的。但她偏生是不太会拒绝的性格,何况学长姐人也是真的不错,点到为止,活跃气氛,就当是枯燥生活里的一点调剂,她也就没说什么。 池既看了她一会儿,“没事,我待会儿就跟他们说。” “……嗯?” “你不开心就要说出来。”池既看着她。 “不要觉得因为是善意的,就不好意思。正因为大家都是关系不错的人,所以才更要表达,大家都会尊重你的。” 陈绵绵停顿一瞬,看着池既,一时没有说话。 池既也看着她,弯了下唇角,神情却认真,一字一句道: “你的感受最重要。” 那一瞬间,陈绵绵确实感到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涌过心头。 呼吸停顿一瞬,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了一下,酸涩又饱胀,让人静止片刻。 有什么东西清晰地在两个人之间流淌。 陈绵绵站在饭店门口,木质的门槛外,漆黑的街边。池既站在里面看她,背着光,把人映得有些虚焦,唯有认真的神情还清晰着。 于是那一刻,她好像感觉到,上次因故按下不提的话题,又到了该再次提起的契机。 其实也没有说什么。 池既的告白跟他这个人一样,温和,平静,甚至细致而周到。 没有搞什么宿舍楼下摆爱心蜡烛的浮夸戏码,也没有精心布置的场景,提前准备的礼物,或者所有能让她感受到有压力的东西,只是在一个很平和的下午。 他第一次来石桥村看她,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坐在学校背后一条极蜿蜒的小溪旁边,水声潺潺,望过来的眼神清亮,好像倏然就洗去了那点因跨越千里而染上的灰。 陈绵绵那时候坐在溪旁,因感到被注视良久而不解回头,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后,就听他神情认真地问了一句。 “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他声音很轻,吐字缓慢,一字一句,却无比认真,甚至还用了非常婉转和有退路的“要不要试一试”这个说辞。 但陈绵绵一顿,飞快地移开视线后,还是下意识要拒绝。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池既开口,“我没有什么让你现在就回答的打算,只是告诉你,我怎么想的。” “其实我觉得应该很明显了。”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觉得你这个人坚韧,勇敢,平和,不骄不躁。有着一股安静却不服输,持续向上的韧劲。”他说,“这些非常吸引我。” “你不用现在就给我答复。”池既说。 “下来好好想一想,好好思考一段时间,分析利弊,或者是进入观察状态,又或者是想要思索一下如何拒绝,都是可以的。” 他笑了一下,“只要有结果,我不怕等待。” …… 时间一晃而过,两个月过去,再长的思考也该有一个结果。 何况此刻氛围有些难得。 “你上次提的事……”陈绵绵此刻站在屋檐下,听其他人三三两两的笑闹,看着他,顿了顿,缓慢开口。 “我会考虑的。” 她没有拒绝。 陈绵绵说“考虑”是什么意思? 不管喜不喜欢,爱不爱的,起码她真的把他纳入考量范围了。 别人不知道的话,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陈绵绵只是看起来平和柔软,但她内里是块冰,很少有什么东西能打动她,从南城回来之后尤其。 礼貌疏离地把所有人隔绝在安全范围以外,维持表面的泛泛之交,好像没有人能真的走进她的心里。 像幼兽受过伤之后,背过身去,自我舔舐,直到痊愈,然后紧紧护住伤口,不准别人再碰一寸。 池既一怔,然后神情放松许多,连身体都眼见着轻松起来,露出一个笑。 “好。那我们……” 手机铃声倏然响起,打断了池既的话。陈绵绵顿了片刻,垂眼摸出手机来看,复又抬眼看着他,“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第87章 “去吧。”他点头。 陈绵绵背过身去,缓慢地往街边走了几步。 其实她心还是乱的,连方才看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昵称都没认真。 只是象征性的一瞥,想借机抽空再静一静而已。 尽管已经想好这个答案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每每要说出口的时候,仍然还是会万般犹豫。 她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她对池既,一直都只觉得是学长,并无其他旖念。 可是……谈恋爱,真的需要很喜欢很喜欢吗? 陈绵绵在这两个月里,偶尔想起,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最后得到的答案,好像是,那些并不重要。 她从来没想过另一半应当是什么样子的,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俗套的品行端正,为人善良,情绪稳定,能给予她部分情绪价值就好。 就这几点来看,池既当然都符合。 更别提他们有着共同的经历,有着同样的人生阅历,学历相当,共友无数,就算是拿到相亲薄上,也是绝对适配百分百的存在。 可是,她到底为什么会犹豫呢? “心动”,“喜欢”,“爱”,“期待”。 这些真的重要吗? 给予她这些情感的上一个人,或者说,唯一的那一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陈绵绵闭了闭眼,两秒之后,收起了那些因今晚发生的事而产生的,不合时宜的思绪。 手机铃声还在响,在手里兀自震动,把人从出神里拉回来,陈绵绵呼出一口气,低头去看。 ……又是熟悉的号码。 这通话来得太巧,不偏不倚,恰好在这个做出决定的时间点。 陈绵绵停顿片刻,甚至都以为自己看错,再次蹙眉确认后,才轻轻滑动屏幕,接了起来。 “……喂,奶奶。”她轻声道。 第47章 暴雨忽至5 时间间隔不久,但对面老人的声音显然比上一次焦灼许多,连寒暄与关怀都没来得及,匆匆打过招呼后,就直接进入正题。 “绵绵,你这段时间还是没有见过嘉也吗?” 陈绵绵一顿,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见那边解释道。 “奶奶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是实在没办法了。”老太太停顿片刻,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声音低缓,“从那天跟他爸吵完架之后,就好几天联系不上了,手机关机,人也见不到。” “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的吵架……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程老太太声音渐低,又叹了一口气。 “他们两父子,从小到大就矛盾不少的。从前我没在这里的时候,嘉也跟他爸爸住,一旦发生争执,就……” 话音倏止,老太太静了几秒,带着点茫然,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回转道,“我真是昏了头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陈绵绵只是安静听着,一时没有出声。 老太太缓了片刻,情绪似乎平静一些,“总之,绵绵,奶奶没有要打扰你的意思,也知道你不想见到他。” “你不用否认,也不用说别的什么,奶奶活了这么多年,这点看人看事的眼色还是有的。奶奶也不会因为你跟嘉也之间有什么让你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就对你抱有什么偏见的。你在我这里,和亲孙女是一样的,不用担心。” “至于嘉也……”程老太太像是想说什么,但这两个字一出来,尾音就有些迟疑地拖长。 好半晌过去,约莫是想到陈绵绵可能不太想听到这个名字,或者是当前没有什么必要说,最后还是半路截断,欲言又止。 “总之,奶奶能不能拜托你……” “如果有嘉也的消息,就告诉我一声,好不好?” 问句落下的好几秒后,陈绵绵还是沉默。 她不懂。 她不懂为什么程奶奶会早已发觉她和程嘉也之间的关系,却一直没有插手,她不懂她话里那些叹着气又欲言又止的东西是什么,更不懂她为什么固执地认为,程嘉也失去下落,一定会联系她? 他那些乐队里的朋友呢? 那些混作一处,同进同出的公子哥儿呢? 许意眠呢? 程嘉也的世界何其广阔,关系网交错复杂,哪里轮得到她? 但是老人呼吸声还在耳畔,问句轻缓,仿佛连带着无奈的神情都浮现在眼前,陈绵绵实在无法拒绝。 何况只是一个假设的问题而已。 “如果”她有程嘉也的消息。 这么些日子过去,手机号码换掉,联系方式通通换新,人从学校消失掉,连唯一的交集都断掉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如果”。 沉默几秒后,陈绵绵呼出一口气,应了老人的问句。 “……好。” “放心吧,奶奶。我答应你。” 老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又说了些抱歉打扰她之类的话,陈绵绵一一应下,说没事,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她站在漆黑的街边,身后是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在说话,灯光从后照过来,她背着光,盯着手机屏幕上未灭的通话记录,难以抑制地出了神。 方才因为和池既的插曲而产生的纠结和无措,好像倏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沉重的东西。 茫然,疑惑,无奈。 还有一些让人说不出来的东西,只是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她呼吸困难。 第88章 算了。陈绵绵闭了闭眼,想。 一些与她无关的事情罢了。 只是为了缓解老人的情绪,而应下的一句话,并不是真的代表和她有关系。 也并不意味着她要再度和那个人有什么关联。 哄奶奶的话而已,过了就过了。 陈绵绵这样想道。 她垂下眼睫,摁灭手机屏幕的亮光,把手机放回包里,呼出一口气,抬眼准备往回走,却倏然一顿。 天色已晚,简陋的五金店和诊所都已经早早关门。漆黑的街尽头,只有三三两两的饭店和超市还亮着灯,从泛黄的塑料帘子里透出昏暗的灯光。 小卖部亮着灯牌的门口,砖瓦破败,年久失修的路面还积着水。 水滩反光,破碎地映出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距离太远,光线太暗,只能看见一个远高出小卖部老板的黑色背影。 挺拔,宽阔,此刻正微侧着身,连比带划,似乎是在问着什么。 几句话之后,那人低下头,像是在费劲地辨别老板带着口音的回答。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映亮外套上的皱褶,映亮他微蹙着眉的侧脸。 ……连折颈的弧度都如此熟悉。 像是一场大梦。 陈绵绵一顿。 然后她飞快地回过身,盯着饭店亮着的灯光,破败灰暗的屋檐墙瓦,发灰的塑料门帘,竟然感到一种荒谬的恍若隔世。 她倏然后悔了方才的应答。 好像在冥冥之中,又卷入了一场什么别的牵扯。 一场无法避免的,把自己深搅入局的牵扯。 哪怕隔着一条漆黑的山镇长街,她也绝不会错认。 最后陈绵绵什么也没有管。 她只是飞速地背过身去,盯着饭店门口裸露的灯泡,直到眼前出现眩晕的光圈,然后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些接电话后胡思乱想的幻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 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先是答应考虑别人的表白,接着是奶奶的电话,然后就是看到一个如此相似的人出现在这里。 桩桩件件,串联起来,怎么都不可能是真的。 “……怎么了,绵绵?” 池既注意到了她不太好的脸色,以为是她不太舒服,询问两句无果后,招呼着人把她送了回去。 陈绵绵一直向前走,没有再回过头。到了村口之后,池既一路开着手电筒,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 后面他跟她说了什么,陈绵绵也没有注意,约莫是早点休息之类的话,她也只是漂浮地应着,然后洗漱上床睡觉。 直至天亮。 一夜昏沉的睡眠过去,天光从窗户里透进来,还有鸟鸣与人声,鲜活的现实终于驱散了一些虚幻感,让人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于是昨夜隔着漆黑长街的遥遥一瞥,就更像一场梦了。 一场触摸不到的幻觉。 可能真的是最近太累了吧。她想。 忙完这段时间,就小小的休息一下。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晃晃脑袋,抛开那些胡思乱想,起身收拾好东西,开始今天的工作。 上次新闻团队来采访的时候,范小越加了她微信,于是她偶尔也能从朋友圈里了解到他们的近况。知道他们整个纪录片的拍摄都进行得差不多了,实地考察也快结束,庆祝的长文都发了好几条,却忽然出了点意外。 更靠西南一边的地方地势陡峭,气候变化莫测,春季也常有暴雨。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导致相机进水,连带着一些拍满了素材的储存卡也有遗失。 好巧不巧,丢失的素材正好是陈绵绵这边一个村庄的,于是范小越就央求拜托她,问能不能帮忙补两个镜头。 “可以是可以,但我没有相机,只能用手机给你拍一拍。” 范小越依旧满心欢喜,很感激,“没关系没关系!有就好了!” “不过你小心一点,我感觉虽说那个村子也是你们那一带的,但人都不是很友善,没有你们那儿氛围好。” 山野乡村,大多数人都没出去过,对着外人态度自然不会很热络。 陈绵绵没太当回事,应了声好,就收拾背包出门了。 山路崎岖陡峭,步行约莫两个小时,陈绵绵沿着路走,长裤裤脚和鞋底都染上了泥。行到一半,阴云忽至,密布在天空,紧接着,就落下一场迅疾的暴雨。 豆大的雨滴落在身上,砸得人生疼,再混着几声滚滚的春雷,在群山中回响,俨然一个无法再前行的架势。 陈绵绵别无他法,只好寻了一个路边的废弃水泥房屋,在残破的砖瓦下躲雨。 暴雨迅疾,很快在地面上积成水洼,顺着山路的弧度,绕开丛生的杂草,缓缓向下,留下蜿蜒的水迹。 陈绵绵看了眼手机,又望了眼天,都在想,是不是范小越他们天生和这段素材无缘,不然怎么她来了这么久都没碰上过这种没有预兆的大雨,偏偏是今天呢。 两个村庄之间的地方,荒凉而寂静,手机信号微弱,时有时无,仅够她断续地接收到一些未读消息。 她看见池既给她发的消息,问上来怎么没看见她,还看见天气预报推送的暴雨橙色预警,说预计持续时间到明天。 陈绵绵心咯噔一下,蹙起眉。 一场大暴雨,从现在下到明天。 第89章 她又抬起眼,打量了一下现在所处的环境。 荒山野岭,目及之处只有环绕的山,崎岖的路,丛生的杂草,连人家都见不到一户,更别说路过的人。 头顶的砖瓦已经积满水,滴答滴答地从缝隙里往下滴,将干燥的容身之地压缩到墙角,还有愈来愈向里靠近的趋势。 行程已经走了一大半,约莫还有二十分钟就能到另一个村庄。 雨不停的话,一直被困在这里也不行,何况天黑后路更难走。 陈绵绵蹙着眉,拍了两张照片,将周围环境和接下来的打算合并成一条长文,发到池既聊天框里。 她简要地说明了这趟行程的目的地,当下的情况,现在所处的环境、方位,周围的特征,还有距离另一个村庄的大概距离,然后就开启省电模式,收起手机,脱了外套,寻了一个感觉雨势稍小的时候,将外套搭在头上,飞速地往前走。 消息在聊天框里转啊转,最后终于因为信号不佳,而变成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但陈绵绵毫不知情。 她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地迈着步。 每一步都会陷进潮湿黏腻的泥土里,然后费劲地将自己抽出来,落下另一个脚印。 外套已经湿透,方才渐小雨势仿佛只是一个欺骗的讯号,愈来愈大的雨滴从湿透的外套往下坠,打在身上,陈绵绵紧紧地拧起眉,手脚并用,伸手拽住路边生长的小树树干,才让上坡的路更顺一点。 山路很陡,下过雨后尤其,窄而崎岖,溪水从高处汇集向下,在松散的尘土路上冲出小小的截断,陈绵绵小心翼翼地握住旁边的树枝,一点一点跨过,往前挪。 阴云下的天空很暗,白日也如夜晚。 只有巨大的雨声和雷声在群山之间回响,仿佛天地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陈绵绵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谨慎而克制地跨过路上的截断障碍。 后脚刚刚离地,手中倏然传来一阵脆响。 陈绵绵瞳孔猛地一缩—— “咔哒”一声。 手中的树枝纤细,被拽过借作支撑之后,倏然崩断! 毫无预兆,脚步还未落下便已失去支撑,失重感和恐慌蓦然袭来,铺天盖地,让人根本无法反应。 陈绵绵重心不稳,无法控制,眼看着就要往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那一侧峭壁倒去—— “……啊!” 惊呼还未出声,无法抑制伸出的手却已然抓住了救命稻草。 一只骨节分明而有力的手倏然从旁伸出,五指紧紧扣住,握住了她的手臂。 陈绵绵下意识反握住,掌心和指尖触到那人同样湿透的外套,还有外套下因为发力而绷紧的小臂肌肉。 坚硬,鲜活,有力。 两秒后,呼吸和心跳才后知后觉地加快,更加急促起来。 心脏砰砰地在胸腔里跳动着,呼吸短促到仿佛有缺氧的眩晕感。 陈绵绵就着这个姿势,缓慢地睁开眼。 雨还在下,耳边春雷仍未停。 她隔着磅礴的雨幕,借着无声雷电闪过的刹那白光,看清了来人的眼睛。 第48章 暴雨忽至5 灰黑色的水泥地,部分柴火堆在地上,部分在厨房的土灶中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爆响。 陈绵绵换上了主人家给的干燥衣服,坐在小木凳上,靠近灶台,火光一晃一晃,映在她还湿着的头发上。 厨房一片沉默。 除了主人家来回进出,开门关门,拖拽椅子的声音,其他一片寂静。 这户人家只有一个中年女人,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皮肤较黑,身材精瘦,寡言少语,只是用一双眼睛打量着他们。 “咔哒”一声,她再度推开厨房的门,踢踏着脚步,放了两个搪瓷杯在灶台上。 “水。”她说。 “……谢谢。”陈绵绵说,伸手端起来,捧在手心。 还是热的,温度从搪瓷杯向外传递,驱散了一点寒冷。 女主人摇摇头,大概是说不用谢,又看了他们两眼,拖沓着脚步出去了。 “咔哒”一声,她还关上了厨房的木门。 方正灰黑的空间里重归寂静,一时间只有柴火燃烧轻爆的声响,还有窗外磅礴的雨声作背景,呼吸可闻。 陈绵绵沉默着,垂眼喝了口热水,感受着温度从食管一路向下,温暖了身体。 好半晌后,她才缓慢抬起眼,看向另一个方向,平静出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问句打破了粉饰的寂静,终于把不可忽视的东西揭开。 坐在角落里的人一直不声不响,直到她询问,才微微抬起头来。 黑色外套已经脱下,高大挺拔的身体缩在小小的木质矮脚凳上,腿无处安放,只能向前伸出,手肘搭在膝盖上,指节蜷了两下。 沉默两秒后,他垂下眼。 “……我早上到石桥村找你,他们说你往这边来了,我就跟过来了。” 陈绵绵没等他说完,就淡声重复了一遍问句。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暴雨的山路,不是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后,而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不在南城含着他的金汤匙,百无聊赖地过着别人都无法想象的生活,做光是站在那里,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公子哥。 程嘉也顿了顿,忽地抬起眼,看向她,一字一句。 第90章 “我来找你。” 他神色实在太认真。 额前黑发还湿着,眉眼却无比清晰。 瞳孔漆黑,神情专注,语气笃定。 连方才在暴雨中拉住她往前走,体力不支后强行背着她向前,到村庄里挨家挨户敲门,寻求一个短暂的庇护时,都没有过如此清晰。 陈绵绵一顿。 方才雨太大,路太坎坷,旅程太遥远,这是继她在泥泞的山路上,回扣住他手臂的那瞬间之后,第一次对视。 长久的时日过去,她再一次看清程嘉也的脸。 很明显的瘦了。 甚至不需要细看,只消轻轻一瞥,就能清晰地看出。 一层薄薄的皮肉包裹住下颌角,颧骨和眉骨,显得整张脸庞轮廓更加分明,也更加锐利。 但望着她时,只能看见漆黑瞳孔里的倒影,再没有从前那种漫不经心的散漫,和无意之中透露出来的压迫感。 只有专注。 非常清晰的专注。 在长达几秒的对视中,陈绵绵怔然一瞬。 然后她迅速移开视线,在沉默中捧起搪瓷杯,又喝了一口水。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程嘉也。 衣服湿透,外套和裤腿上沾满泥土,不声不响地窝在山村里的水泥厨房一角,身后是拾回来的干柴,和藤条编出的簸箕。 发梢湿漉漉的,眼下青黑明显,难掩疲惫。 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眼神却亮得惊人。 既像孩童获得了珍稀的礼物,又像是,猛兽见到了猎物。 雨还在下。 巨大的雨幕冲刷着山路,积水接连不断地坠落,砸在屋檐下的水泥地,远近连绵的声响,混着在群山中回响的雷声,磅礴不已。 简短的对话过后,依旧是沉默。陈绵绵垂眼,小口小口地喝水,而程嘉也坐在那里,眼也不眨地望着她。 视线几乎称得上是炙热,从未从她身上离开半分。 但他没能看太久。一杯水还没喝完,女主人又推开厨房门,看了他们两眼,“吃饭了。” 自建房的饭桌一般都在厅堂,进门就是。饭桌不大,木质圆桌,桌面上有斑驳的划痕和擦不去的油渍,陈绵绵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挪出桌下的凳子,缓慢坐下。 不大,一层楼的自建房,大概两三个房间。 没怎么装修,水泥地面,家具简陋。从半开的房间门里瞥一眼,可以看见简陋的木床,还有布料拼接成的被褥。 陈绵绵收回视线。 桌上的饭菜也很简单,几个糯玉米,几个红薯,用边角有缺口的盘子装好。 女主人在他们对面坐下,一边剥玉米,一边也打量着他们。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流转,更多的还是落在陈绵绵身上。 “谢谢阿姨收留我们。”陈绵绵伸手拿了一个煮好的红薯,率先开了口。 女人收回视线,把玉米外皮扔进垃圾桶,淡声道,“没事。” 她话极少,没有惯常村庄人的热络,陈绵绵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留宿一晚吗,阿姨?” “现在雨比较大,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她解释道,“也不需要房间什么的,有个地方过夜就好了。” 女人又看了他们两眼,视线从程嘉也面前碰也没碰过的食物上扫过。 “你们是一对吗?” “……不是。”陈绵绵顿了两秒,否认道,对旁侧投来的视线置之不理。 女人上下打量她几眼,总算应下。 “应该可以的。晚点我儿子回来,我再问问他。” “好,”陈绵绵说,“谢谢阿姨。” 女人快速吃完一个玉米,就起身去厨房收拾,留下他们两个人坐在前厅里。 陈绵绵先是检查了一下包里的手机,确认只是没电了,不是进水或者摔坏了,然后找了个插头,充上电。 然后她洗了手,坐回餐桌前。 程嘉也一动不动,就那么坐着看她,视线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毫不遮掩。 目光直白,热切,好像要把时日已久的别离都看回来似的。 陈绵绵对那注视置之不理,只是垂眼,一点一点地撕着煮红薯薄薄的一层皮。 良久之后,似乎是受不了那灼热而又存在感明显的视线,她才开口。 “待会儿你给奶奶打个电话。” 她没往旁边看,只是看着手里的东西,垂着眼,声音也很淡,但他们都知道她在对谁说话。 身旁没有声音。 没人应。 陈绵绵也没有说第二遍,只是沉默地撕着红薯皮。煮软的红薯焯水,皮薄而易碎,撕起来一点就断,整个工程十分繁琐。 好不容易撕到一半,身旁的人还是没有声响,似乎觉得不言不语就可以装作无事,将这件事按下不提。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终于偏头,加重声音,重复了一遍。 “待会儿我手机充好电,你给奶奶打个……” 话到一半,声音倏然顿住。 眼前递过来一个已经剥好的红薯。 小巧圆滚,软糯新鲜,干干净净,用纸巾垫住。 许是剥得快的原因,还冒着轻微的热气。修长的指节隔着一层纸巾握住,又往前递了递。 陈绵绵一顿。 握着东西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这红薯,挺烫的。 第91章 约莫是刚从锅里捞起来,水沸腾后,留下过心的温度,长久散不去,连碰一下都烫手。 所以她才剥得这么慢。 程嘉也不声不响,安静地看着她,又把红薯往前递了递。 向来养尊处优、干净整洁的指侧,沾了点未清理掉的红薯皮,指腹和指根都被烫得发红。 怔愣几秒之后,陈绵绵重归沉默。 她偏过头,没说话,也没接。 自己手上的红薯还留着一小截外皮,她没再管,垂眼咬了一口。 自家种的红薯甜糯而软,应当是很好吃的,但她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三两下吃完之后,陈绵绵起身去看手机充电情况,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往木桌另一侧看一眼。 只留下程嘉也的手停在原地。 那个无人问津的红薯在半空中停留半晌,直到人走,起身时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吹散了仅有的热气,重归冰凉。 第49章 暴雨忽至7 手机充上电之后,陈绵绵先给池既发了消息。 尽管那几条说明行踪的消息没发出去,他也发现了不对劲,给她发了不少消息、拨了好几个电话问情况,都没有得到回应。 “我没事。”陈绵绵刚回了一条,对面立马就来了电话。 “什么情况?这么大雨,你往哪儿去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安不安全?需要我现在来接你吗?” “……” 一叠串的问题砸下来,陈绵绵原本准备挨个回应的嘴张了张,也闭上了。 “……停。”她说,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你想让我先回哪个?” “……”对面也沉默两秒,松了一口气,“是我太着急了。 “看你还能开玩笑,应该没什么事吧?” “没事。”陈绵绵说。 她简单跟他说了一下范小越拜托她补视频镜头的事,又讲了半路遇到暴雨,现在在村庄的一户人家里暂住休息。 池既听完,知道她现在没什么事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你也是的,这么远的路,一个人去,不跟我说一声,也不叫人陪你,雨这么大,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陈绵绵蹲在墙角边上充电,脚略微有点麻,闻言,不自觉向另一头投去一眼,又在半路收住,垂眼沉默片刻,挪了挪位置,半晌才道,“……没事。” 池既在那头浑然不觉,只接着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天气预报说明天下午的样子雨就停了,我到时候去接你?” 陈绵绵含糊应道,“……再说吧,我自己回来也是可以的。” 余光里,那一抹黑色巍然不动,安静地停在那里,却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 她得在回去之前,把程嘉也的事情处理好。 又说了两句,池既让她注意安全,并大概报了方位和主人家特征,让注意手机不要关机,随时保持联系。 “好,知道了。”陈绵绵应,“应该没什么事的,你打电话我都能接到。你在那边也注意安全,让小朋友们不要出门。” 然后电话挂断,陈绵绵又借着暴雨下微弱的两格信号,看了看别的信息。 范小越约莫也看到了暴雨预警,发消息问她有没有事,急得很是懊悔,陈绵绵也简单回了。 指尖在键盘上敲击,选字发送,眼前倏然压下一片阴影。 自方才接打电话时就无法忽视的视线终于逼近,陈绵绵顿了两秒,然后抬头。 程嘉也站在她面前,视线在她手机屏幕上停留两秒,扫过她新的微信头像和聊天页面,顿了片刻,然后缓慢上移。 “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他问。 声音平静,神情也很淡,背着前厅裸露昏暗的灯泡光芒,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陈绵绵顿了顿,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没理,对视几秒后,垂下眼睫,准备继续完成未完的话语,听见他又轻声开口。 “会第一时间报平安,”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随时保持联系,有说有笑,很有耐心。” 他又顿了两秒,看着她。 “男的?” 陈绵绵一顿,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抬起头看他。 这种感觉可太熟悉了。 莫名其妙的盘问和占有欲,周而复始,搅得她的生活不得安宁。 “不关你的事。”陈绵绵说。 她把手机摁灭,放在墙角的小木凳上,站起来,看着他。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们就聊一聊吧。” 陈绵绵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但她扬起下巴,却丝毫不怯场,只是平静。 “你准备什么时候给你家里人打电话?” “什么时候回去?” 程嘉也看了她两秒,移开视线。 陈绵绵看着他,平静道, “你总不能一直装傻逃避吧,程嘉也。” 程嘉也神情一顿,沉默不语。 陈绵绵看着他,不讲话,平静而坚决,大有一副你要谈那我们就谈到底的架势,直到程嘉也败下阵来。 “我不回去。”他移开视线,看向别处,轻声回答道。 方才那点压迫感尽数散去,又迅速地将气息收敛起来,变回方才只是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只有视线不容忽略的模样。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正想追问到底,前厅的门忽然被推开。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发出声响,来人裹挟着门外的风雨,还有含糊不清的骂声。 第92章 “操他妈的,这雨真他妈的晦气,两步路给老子淋成这样。”进来的人是个男人,约莫三十岁上下,矮小精瘦,皮肤黝黑,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转,看到前厅里的人时顿住。 他的视线先是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动,然后看了程嘉也两眼,最后落在陈绵绵身上,上下打量。 很不舒服的打量。 从上到下,直白裸露,毫不掩饰,也毫无礼貌可言。 陈绵绵眉头轻皱,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人就横跨一步,站在她身前。 眼前压下一片阴影,程嘉也背对着她,站在她身前两步的地方,挡住了男人的目光。 男人被迫收回视线,看了他两眼,缓慢地往里喊了声,“妈。什么情况?” “噢,你回来了。”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借过他被淋湿透的外套,边收拾边回答,“石桥村过来的,被雨困了,回不去,问能不能在我们这儿待一晚上。” 男人噢了一声,又往陈绵绵那儿看了一眼,“可以啊。” 陈绵绵松了一口气,但也总觉得不太舒服,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不太踏实,不上不下的。好在男人这几句话过后就去后面收拾换衣服,没有再打照面。 女人给他们找了床夏天用的凉席,铺在厨房的地上,“条件不好,没有多的房间,被子倒是有多的,但只有一床,看你们怎么安排吧。” 她说着,又扫了两眼他们,“热水可以自己在灶上烧,洗手间在后面。” 说完后,她就走了出去,走进房间里,跟男人小声说话,并关上了门。 陈绵绵收回视线,看着厨房水泥地上那张薄薄的凉席,还有堆在上面的一床被子,沉默了片刻。 被子大约是刚从柜子压箱底的地方里翻出来的,摸上去很潮,还带着些久未晒过的霉味。 ……但总比没有好。 虽说已经是春天,但山间海拔高,入夜依旧很凉,何况外面还在下暴雨,他们甚至没有一张床。 但是…… 她和程嘉也要怎么办,这才是个大问题。 她现在是不喜欢他,也非常想快速地跟他撇清关系,但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救她,他现在也不会跟她一起困在这里。 她倒还没有那么没良心。 一码归一码,一晚上而已。 陈绵绵沉默了半晌,还是没想出解决方法。最后她移开视线,挽起袖子,决定先去烧水。 柴火点燃,往炉灶里扔,有点烟气,但也让厨房暖和起来一些。 陈绵绵被烟呛了两声,起身用手肘擦了擦眼角,再准备蹲下来时,手里用来拨柴火的长树枝就被人拿走了。 程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接了一桶水,摆在灶台上,此刻接过她手里的树枝,高大的身影蹲下来,学着她的样子,颇不熟练地拨弄着炉灶里的柴火。 他一看就没做过这种事,动作极其生疏。 刚燃起来的火焰被他一拨弄,干柴压下来,扑灭了一半,只剩一个可怜的小火苗,还在夹缝里坚强地往上冒。 “……” 陈绵绵沉默半晌,看了他几眼,没说话。程嘉也没抬头,握住树枝的手紧了紧,下颌线绷紧,难得显得有些局促。 陈绵绵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用水把平坦大口的铁锅冲了一下,然后再回来,将那桶水倒进锅里的时候,炉灶下的柴火又点燃了。 程嘉也还是坐在那个地方,被顺风而来的烟呛得低低咳嗽,眼眶都轻微发红,但火苗倒是旺了不少,彻底燃起来了。 陈绵绵俯身,盖上木质的大锅盖,垂眼看了他两眼。 片刻之后,她绕开他,走到近门口的小木凳上坐下,开了口。 “过来吧,别傻蹲着了。”她喊他。 程嘉也闻言,缓慢地放下树枝,慢吞吞地走过来,都没抬眼,似乎不是很情愿。 那一瞬间,陈绵绵竟然毫无障碍地能看出他的心绪。 他大概以为她要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要求给个结果,因而感到抗拒。 但陈绵绵现在不太有心情。 她太累了,只想好好休息一夜。 她抬眼看着他,呼出一口气,出声问道, “今晚怎么办?” 第50章 暴雨忽至8 程嘉也倒是难得地没有让她纠结太久,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那点不情愿散去,像不动声色地松掉了一口气,连紧绷的肩线都轻微一塌。 “我睡外面。”他说。 然后他俯身拎起那张小小的矮脚木凳,走出厨房,回身,很轻地掩上了门。 干脆利落,顺理成章,没什么犹豫和纠结的点。 外面刮起的大风又被木门隔绝,室内炉灶里的火焰噼里啪啦,轻微的声响更显静谧,温暖而安静。 陈绵绵坐在那儿,双手交握,搭在膝盖上,闭了闭眼,很轻地呼出一口长气。 直到锅里的水烧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才起身,揭开锅盖,把桶拎到炉灶边,用水瓢舀了热水出来。 在来村庄的路上被淋湿透,虽说换上了主人家的干净衣服,头发也在休整的这段时间里干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觉得冷。 被淋湿过后,如果不及时换上干净衣服,洗个热水澡,很容易感冒。 陈绵绵环视四周,确认门和窗都已经关上,室内无人,才缓慢地解开棉麻长袖的纽扣。 第93章 约莫是主人家自己做的衣服,扣眼很紧,纽扣小,一颗一颗地解开,需要耐心和时间,很是费力。 陈绵绵一边解,一边无意识地将视线上移。 木门简陋,锁扣也是自己打上去的,底下门缝略宽,能看见水泥地延伸出去的一点外面。 矮脚木凳落在门口,中间靠右。 灯影轻晃,门口那人的影子随着焰火晃动的频率和方向,一晃一晃的,时而落在门外,时而落进门内。 约莫是坐着的,不用看都知道,双手搭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半阖着眼,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动也不动。 陈绵绵解纽扣的手顿了一瞬。 她此刻才忽然想起来,方才到时,主人家儿子没回来,程嘉也也没提,好像就没托阿姨给他找衣服。湿透的衣服在身上穿了小半天,都快被体温烘干了,让人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件事。 怪不得他脸色有些白。 连衣服都没换。 沉默片刻后,陈绵绵呼出一口长长的气,闭了闭眼,犹豫半晌,拿起水瓢,又往锅里加了点水。 柴火正旺,持续烧着。 盖上锅盖后,她才彻底脱下外衣,缓慢地开始舀水,冲洗身体。 她没脱太多,环境陌生,条件简陋,贴身衣服还穿在身上,只是将外衣外裤褪下,然后擦洗裸露冰凉的皮肤。 热水触碰冰冷的身体,前两秒都没什么知觉,直到随着时间流逝,被触碰的皮肤才像早春解冻的冰面,逐渐复苏,仿佛重新活络起来一般,感受到暖意。 疲惫,劳累,惊险,提心吊胆,操劳一天后,重获新生般的温暖。 陈绵绵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感受到全身血液又重新流动起来,拧干了毛巾,站起身来,伸手去拿搭在椅子上的衣服。 视线不经意间瞥过厨房靠外面庭院的那扇小小的窗,却倏然发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 原本关紧的窗此刻被打开一条缝,露出外面漆黑的庭院,还有一双盯着她看的,属于男人的眼睛! “——啊!” 短暂的迟钝之后,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起来,呼吸急促,陈绵绵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惊呼,划破原本只有风声、雨声和火焰燃烧声音的夜空。 门外的身影闻声,迅速地站了起来,推门而入,反应极快。 程嘉也步伐急促,两步迈进,在视线落到她身上之后猛然一顿,茫然一瞬,然后迅速背过身去。 “……怎么了?”他呼吸未平,声音里还带着茫然、警觉和轻微的无措。 在看到那双眼睛的那一瞬间,陈绵绵已经下意识地迅速把手臂收回,用那一团衣服挡在身前,此刻呼吸依旧急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起伏明显,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向窗边投去视线时,那双眼睛已经消失了,只有开着的窗缝还在进风。 “吱呀”一声,窗沿被风吹得更大,冷气流抚过身旁耳畔,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没事。”陈绵绵一边说,一边穿衣服。 只是动作很急,袖口套上之后再扣纽扣,极小极紧的扣眼在此刻显得更加费力,她垂着眼轻声回应,声音也有些抖。 程嘉也顿了顿,背对着她,视线在敞开的窗户外停了几秒,周身气压骤沉。 “砰”一声,他两步上前,伸手将窗户关上。 木窗连着窗沿都在轻微震动。 陈绵绵胸膛还在起伏着,几个深呼吸之后,勉强平静下来,但领口的纽扣还是扣不上。 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黑色的小纽扣磨着指腹,扣眼勒住指甲,来回碾压,近乎发痛。 倏然。 手腕被人攥住,动作被迫停下。 骨节分明的手隔着一层干燥的棉麻衣服,握住她的手腕。 用劲很轻,但熨贴地贴住皮肤,鲜活,有力,微凉,仿佛有一些安慰的力量,从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 陈绵绵一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程嘉也站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半晌之后,轻轻往下带,落在她腿侧之后,缓慢松开。 然后他手臂缓慢上抬,指尖小心翼翼而轻缓地伸出,轻轻地落在她领口。 陈绵绵胸膛轻微起伏着,顿了一瞬,没有抵抗。 于是指尖下落,悬停,握住纽扣,然后抵住布料的另一端,轻轻一推—— 纽扣合上。 一丝不苟,妥善地扣到最顶。 连带着她的慌乱和惊恐,也尽数扣进去,只剩下强行冷静下来后的回忆和思考。 程嘉也扣完纽扣之后,手就垂了下去,站在她面前,垂眼看了她一会儿。 指尖在腿侧蜷了又蜷,似乎是想触碰,但又怕觉得唐突,所以游移。 好半晌之后,他向后仰头,喉结微滚,呼出一口气。 然后转身就往外走。 动作干脆,干净利落,没什么表情,周身气息很沉,眼睫下的瞳孔漆黑,带着冷色的漠然。 “……算了。” 陈绵绵在身后出声,叫住他。 程嘉也一顿。 往外走的动作顿住,停在原地,但依旧没有转身。 那股戾气沉默,却汹涌,像一团冷色的火焰。 “程嘉也。”陈绵绵喊他。 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奇迹般地让人听话。 “你没有证据。”陈绵绵说。 第94章 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顿了几秒,似是在平静最后的情绪。 然后她垂着眼,缓慢地把桶里剩下的水拎起来,到水池边,扶住水桶,向下倒掉,轻声道。 “就算我看见了,看清了,又能怎么样?” “现在住的是别人家。吃的,穿的,晚上要躺的,全都是别人的东西。” 哗啦哗啦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桶里的水倒完了,陈绵绵直起身来,缓慢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明天就走了。” “……我们可以换一家住。”程嘉也依旧背对着她,声音还是低而闷,带着些未平的恼意。 “换一家?”陈绵绵蹲下身,往炉灶里添了点柴,“能换的话,为什么一开始我们敲了那么多次门,都没有其他人开?” 程嘉也沉默,肩膀轻微地向下塌了一点。 “有些地方,有些人就是这样的。”陈绵绵很平静,站起身来,“排外,利己主义,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的。” “就这样吧。”她最后说。 程嘉也一声不吭,依旧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但是那股冷然的气焰已经缓慢地消失掉了,人还站在那里,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但好似一个被针扎了一下的皮球,正缓慢地向外泄着气。 但又有一股新的气涌上来。 焰火还在跳动,把人的影子晃在墙上,一晃一晃。 握紧的手臂用力,浮现出青筋。 手垂在腿侧,攥得死紧,程嘉也抿了抿唇。 他现在不是在气别人,是在气他自己。 受这个限,受那个限,种种条件压在前面,让他束手束脚,眼看着陈绵绵受委屈,却什么事都不能做。 无能为力。 这是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这个词。 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从前种种顺心顺意,不过是身份,不过是因为他这个人。 离开家庭,离开身份,离开“程嘉也”这个名字下环绕的,种种发着金光的title,他什么也不是。 这个事实如此清晰地摆在这里,让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是多么的幼稚,胡闹,自以为是。 好半晌过去,原本饱满的皮球泄气到差不多的地步,快要变成一滩躺在地上的,空空如也的躯壳,程嘉也终于闭了闭眼,缓慢回过身。 眼睫垂下,肩膀轻塌,不敢看她。 像一只争夺领地后,打了败仗,灰头土脸的小狗。 狼狈至极。 “……行了。”陈绵绵看了他一眼,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没来由的感到一些怜悯。 很轻微,说不上从哪里来,但的确是有。 像是看天之骄子落到泥里,向来肆意的人被迫收敛,于荒野之地敛起爪牙的那种感慨和怜悯。 陈绵绵垂下眼,平静喊他。 “过来洗澡。” 第51章 连场大雨1 水声哗啦哗啦。 有窗外连绵的雨声,也有室内毫无规律的、间歇的水声。 种种条件所限,陈绵绵没有出去。 她确认好门窗都关好、锁好之后,背对着灶台焰火,在靠门口的地方坐下。 虽没有眼见,但耳朵好像更灵敏,将室内外的水声分得更清晰。 先是衣物摩擦窸窣的声音,然后是水瓢底部接触水面的声音,再然后,就是热水从水瓢里倾斜洒落,落在皮肤上,顺着倾斜的弧度向下。 温热的液体缓慢地流淌过皮肤,然后向下,顺着指尖的弧度坠落。 其余无地可落的水珠,约莫就轻轻地滑过皮肤,然后无声地没入裤腰。 ……她见过的。 陈绵绵回神,轻轻晃了晃脑袋,摁亮手机屏幕,企图以此来转移注意力,不再听身后的水声。 但有些东西挥之不去。 程嘉也对于她还给他烧了水这件事,感到非常明显的诧异,惊讶都快写在脸上,眼角眉梢都扬起。 然后就是压不下去的眼尾弧度,方才那点颓气非常迅速地一扫而空。 像是小狗又竖起耳朵,欢畅地摇起尾巴。 陈绵绵倒是没什么反应,跟他说完那句之后就走开了。 此刻她坐在木板凳上,单手托腮,盯着亮起的手机屏幕,顿了好几秒。 手机电量已经充满,屏幕亮起,发出莹莹的白光。 屏幕上,通话页面里,赫然是奶奶的号码。 ……打还是不打? 陈绵绵仍在犹豫。 一方面,她觉得这个事情并不该由她来插手,就算告知,也应该是程嘉也自己的事情,别人的家事,自然与她无关。 她不该以外人的立场,插入别人家的家事,何况是一堆看起来就不简单的烂账。 另一方面……她又的确答应过奶奶。 陈绵绵蹙起眉,好半晌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关掉了手机。 过了今晚再说吧。 明天无论程嘉也告不告知,她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陈绵绵想着,起身把手机装回包里,回头一看,程嘉也已经洗漱完了。 他正在套衣服,双臂交叉,手肘抬起,领口下落。衣服宽松,顺畅地落下去,遮住裸露的皮肤。发梢有些湿,他抬手,随意地抓了一把,然后望过来。 陈绵绵收回视线,垂眼握住薄被一角,抖了抖被子。 乒里乓啷,哐当的声响。程嘉也把桶和水瓢放回原位,扑灭了灶台下的火焰,再度检查门窗,确认锁好,还用门后的簸箕抵住,然后走过来,蹲下身,帮她握住被子的另一头,有规律地抖了抖。 第95章 方才的事情过后,他们都没有再提出去睡的事情。 此刻一人握着被子的一头,在抖动的频率里瞥见对方垂下的眼,各自都心照不宣。 气氛安静到近乎难捱。 程嘉也从包里摸出纸巾,俯身将凉席面上一一仔细擦过之后,抬起眼,望着她,似乎在等一个最后的宣判。 似乎只要陈绵绵说一声,“你出去”,他就会立刻起身,拿着那张矮脚的木凳,坐到门口,做一个合格的、称职的守夜人。 但陈绵绵不说的话,他就会垂眼掩下那一丁点的欣喜,安静地缩在地铺凉席的一角,隐秘地珍惜这睽违已久的同床共枕。 陈绵绵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程嘉也一点也不善于隐藏,现在尤其。 失去了那点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对什么都漠然的掩饰,喜怒哀乐在他脸上,宛如初次体会到情爱的少年般明显,根本难以隐藏。 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窗沿外那双狭小、贪婪、肆无忌惮的眼睛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虽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害怕。 冷静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 最后陈绵绵起身,走到门边,“啪嗒”一声,拉下掌控灯泡的长绳。 空间骤暗,暴雨声清晰,柴火燃烧后的干燥温暖气味还在鼻息间弥漫,她走回凉席边,自顾自地坐下,没什么情绪地说了一声。 “你睡那边。” 空气寂静几秒,然后轻微的窸窣声音响起。 陈绵绵缓慢地在凉席上躺下,朝外侧身,轻轻地搭着那床被子。 而后几秒,她感到身旁有人躺了下来。 动作很轻,小心翼翼而又缓慢,几乎感觉不到有被子的拉扯,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盖。 管他的。 在磅礴的雨声里,陈绵绵无视掉空气里浮动的情绪,还有身后的温度和心跳,径自闭上了眼。 黑暗降临,隔绝掉所有晃动的灯影,唯有窗外的雨声清晰,还有她身后安静的、没有移开的眼。 她身后,程嘉也以一个蜷缩的姿态侧躺着,高大挺拔的身影缩在地铺凉席一角,像是触不可及一般,中间隔着遥远空旷的距离。 昂贵的衣服染上了水泥地上的灰,向来打理干净、一尘不染的装扮数次被摧折,最后同化为灰扑扑的底色,而他却毫不在意。 他只是在一片黑暗里,面朝着她的方向,安静地注视着。 眼神亮得惊人。 像在注视什么来之不易、转瞬即逝的珍宝。 而陈绵绵浑然不觉。 或是就算感觉到了,也无心、无暇再去管。 许是太累了,她竟然没酝酿太久,就很快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身旁没人,但门依旧规规矩矩地锁好。 她起身简单洗漱完后,俯身把薄被叠好,将凉席卷起来,打开门,抱了出去。 村庄里的人都起得很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没有例外。 前厅里,女人正在打扫卫生,闻声转了过来。 “谢谢阿姨,凉席和被子我收好了。”陈绵绵说着,将东西递给她。 “没事。”女人打量了她几眼,神情很淡,将扫把放在一旁,伸手接过。 “我同行的那个人呢?”陈绵绵环顾四周,没瞥见程嘉也的影子,出声问道。 “一早就起来了,跟我儿子一起出去了,说是看看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噢。”陈绵绵顿了两秒,点点头,也到屋檐下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雨势已经渐小,虽然还没到可以忽略雨点,自由在外行走的地步,但已经比昨晚的突发特大暴雨好很多了。 看样子今天就能停。 今天就能回去了。 判断完形势之后,陈绵绵回身,将散落的东西收拾回包里,刚打开手机一看,就看见池既给她发的消息。 【池既】:雨小一点了 【池既】:路可能不太好走,我来接你 陈绵绵一顿,正想打字回复说不用,又细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是两个小时前的消息,就算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池既这个时候就过来,势必会碰上程嘉也。 而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陈绵绵停了好几秒,手扶着额头,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好半晌,她沉默着,指尖在空中悬停几秒,最后点开了通话页面。 然而指尖停在拨号键上方,又是一阵漫长的犹豫。 ……要怎么跟程奶奶说呢? 说有了程嘉也的消息? 不仅有了,这个那么多人都寻找不到,搜寻无果后的人,还就在她身边? ……不荒谬么? 家人不联系,朋友不知情,众多亲朋好友,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唯独她这个无关的人,仅仅是“那个被家里资助的学生”,了解他的近况,还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她身边? 就算程奶奶凭借这么多年对她和他的观察和了解,能看出他们之间那么一些不寻常的一星半点,但这要怎么解释呢? 上次是搜寻程嘉也无果,所以病急乱投医,把希冀的树枝伸到她这里来,那么这次她接下之后,还会发生什么呢? 要么就是奶奶让她劝程嘉也回来,要么就是前者无望后,不得已地将重任托付给她,希望她能照顾好他,之类云云。 第96章 无论是哪种,无疑都会和程家,和程嘉也,扯上更深的联系。 无论是哪种,她都不想。 不然她近乎孤注一掷地办了休学,换掉旧环境,到新地方来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陈绵绵思索良久,闭了闭眼,又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下了决定。 还是得让他自己跟奶奶说,自己回家去。 而她就做过程里那个没有姓名的人就好。 刚想好这一点,身后传来声响。 “砰砰砰”三声,礼貌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从雨声中分隔出来,分外明显。 女人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表,疑惑地喃喃道“应该没这么快吧”,而后去开了门。 清朗的男声在身后不疾不徐地响起。 “阿姨您好,抱歉打扰您,我来找人。” 第52章 连场大雨2 空气一片安静。 前厅里,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对坐,连气流仿佛都静止。 陈绵绵在两个人的视线里,在这一片静默里僵持良久,最后垂下眼,不再参与这场无谓的、充满火药味的战役。 继池既来了之后,没过多久,程嘉也和这户人家的男人也回来了。 方才女人开门之后,池既礼貌地说明了来意,她回头看了看陈绵绵,脸上的神色十分耐人寻味,然后就拉着男人进了房间。 房门“砰”一声关上,用力到仿佛房梁都在震动,时不时传来小声说话声。 然后就再也没出来过,留他们三个人沉默地在前厅里对峙。 漫长而又诡异的安静之后,池既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没看程嘉也,跟陈绵绵讲话。 “昨晚休息得还好吗?”他问。 句式随意,语气亲昵,没有指名道姓,只是看着她。 “……还好。”陈绵绵答道。 “真的吗?”池既仔细看了看她,“黑眼圈都出来了,今天回去再休息一下。” “……好。”陈绵绵应。 “赵墩墩昨天还担心你呢,跑到我那儿问,说陈老师什么时候回来,说山路你走不惯,他可以去接你。”池既忽地想到这件事,笑了一下。 陈绵绵顿了两秒,也弯了下唇角,“算了吧,他作业写完了吗,就来接我。”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池既问,陈绵绵答,聊的也不是什么别人不能听的话题,只是轻松日常的对话和调侃,但始终带着一种旁人无法插入的亲昵氛围。 且不知道有意无意,池既一点儿也没提程嘉也的事。 他既没有看向他,没有跟他讲话,也没有跟陈绵绵问起他。 仿佛他和陈绵绵才是一体,他这个不属于这里、不熟悉的这里的外来人,只是昙花一现,根本就不需要、也不值得他注意。 程嘉也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互动,像在看一对与他无关的亲密爱侣,一场不需要观众的爱情戏码。 他眸色渐冷渐沉,沉默着,漆黑的瞳孔紧密地注视着这两个人,似乎要把他们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记进心里。 但陈绵绵倒是没怎么注意。 她本来还有些紧张和忐忑,怕池既当面问程嘉也的事,会有些尴尬,而且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但他却根本没有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聊了几句后,池既看了眼窗外,“感觉雨快停了,你东西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陈绵绵也向窗外看了一眼,终于看到了天将要晴的曙光,松了一口气,站起来环顾四周,“只有一点东西还没装进去。” 池既嗯了一声,终于在这个大家都起身要走、仿佛故事结局一般的时间节点,向程嘉也投去一眼。 “那……这位呢?” 仅此一句。 言尽于此。 带着一种不用了解他,不用了解这件事,只是向陈绵绵询问一个最终处理结果的结束感。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跟路边的小猫小狗一样,连名字都懒得提。 程嘉也眸色骤沉。 陈绵绵也一顿。 好半晌后,她才把最后一点东西收进包里,起身,垂眼解开手机锁屏,然后把手机方向调转,递给程嘉也。 气流从鼻腔进入,然后轻轻地呼出,完成一个两秒的轮回。 “给奶奶打个电话。”她说。 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带着一种同样的,插曲收束的平静感。 平静得让人不愉快。 仿佛她和他待在这里的两天,暴雨里相依相靠,燃烧柴火旁晃动的影,夜色下带着潮意的一床被,都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一个超出预料的意外。 现在暴雨将停,意外也该结束。 她要回归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了。 还要用一个电话来将他驱逐。 一秒,两秒,三秒。 方才被几句日常对话活跃起来的、表面轻松的气氛,又在这阵沉默里沉寂下去。 陈绵绵伸出的手停在原地好半晌,程嘉也都没有接。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瞳孔漆黑,眼下青黑明显,周身气压极低,颓意和锐利以一种毫不割裂的状态融合,变成一种极为有压迫性的、强势的状态。 他视线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流转,从池既身上掠过,然后落到陈绵绵身上。 他看也不看她递过来的手机,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第97章 空气中仿佛有东西降到零度,清晰地结成有危险性的冰,连声音都带着沉意。 良久以后,程嘉也看着她。 不回答问题,不接过手机,甚至没有朝那页面分去一个眼神,只是问: “你跟他谈了?” 陈绵绵愕然一瞬,下意识想回答,但脑子里忽然有个声音,无端在这个节点涌出来,制止了她的回应。 两秒过去,她看着他,平静道,“不关你的事。” 然后她收回手,因为太久没有人触碰而黑掉的手机屏幕重新亮起,她没什么情绪地落下指尖,摁下通话页面的拨号键,然后再度向前递去。 一种非打不可的坚决。 一种迫不及待想要了结的果断。 寂静的空气里,音筒卡顿一瞬,然后传出正在拨号中的“嘟”声。 程嘉也呼吸猛地一窒。 屏幕上“正在通话”的省略号一下又一下的闪动,“归属地-南城”的字眼实在太刺眼,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静止,时间被无限制地拉长,化为转瞬即逝的幻影。 大脑不合时宜地发晕,太阳穴突突直跳,体温高得不同寻常。 程嘉也仿佛在那声平直的机械音里,看到了他被迫离开的结局,看到了在这里成双美满的眷侣,看到了他痛苦无聊的往日。 好像还听到了漆黑房间里指针一点一点转动的声音,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愤懑、无力、绝望,还有最后收敛起来的,装作无事发生的妥协。 然后“啪”一声,陈绵绵手里的手机被人夺走。 刚响起的拨号还没来得及播放出第二个“嘟”声,就被人迅速地摁下了挂断键,将未来得及传递的消息扼杀在摇篮中。 程嘉也捏着她的手机,看着她,呼出一口沉沉的气,重复了一遍。 “我不打。” “也不会回去。” 他郁气未收,带着一股子凛冽而锋利的压迫性,一字一顿,让陈绵绵怔愣一瞬。 气压降到最低点,气氛更加凝重,连窗外雨声都无法再侵袭进来。 池既极有眼力见,也不爱做别人关系里的旁观者,于是看了他们两眼,对陈绵绵说,“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他转身离开,木门打开又关上,留下一点缝隙,有寒风灌进来,抚过人的脸颊,迅速降温。 程嘉也倏然回神,像刚从一场梦魇里被拉回来,迅速地低下眼睫,敛起那股子戾气,又变成那副情绪很淡的模样。 但还是有点迟了。 陈绵绵盯着他看了半晌,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她看着他,安静地端详着,思绪在发散。 几秒后,陈绵绵压下心里的疑惑,移开视线,平静地绕回方才的话题。 “不打是吗?”她伸手,攥住手机一角,用了点力,将手机从他手里拽出来。 程嘉也下意识伸手,指尖在半空中伸出一瞬,又硬生生停下来,任陈绵绵将东西收回。 但他的视线还是落在她身上,眼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似乎是生怕她扔出一句“那我打”。 陈绵绵才懒得理他。 她倏然有点无名火升起来,摁灭手机屏幕,扔进包里,将包挎到肩上,看着他。 “二十多岁的人了,还玩离家出走这一套,还在让家里人担心。”陈绵绵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感到荒谬,“你不会觉得这很正常吧?” “如果不是奶奶要求,你觉得我会费时间费精力在这里跟你纠缠吗?你想太多了。” 陈绵绵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程嘉也,你真的挺幼稚的。” “从前是,现在也是。” “你爱怎么怎么吧。” 陈绵绵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打开前厅的门,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不会再管你了。” 第53章 连场大雨3 陈绵绵说不管,就是真的不管。 推开门,拉着池既就往外走,把外套帽子拉到头顶上,挡住如丝的雨幕,就踏上了被冲刷过的山间小径。 她步伐极快,脚步轻轻地落在地上,转瞬就抬起,往前走去,连池既都差点没反应过来,连忙打着伞跟在她身后。 幸好此刻雨已经完全小下去了,飞的都是绵绵细雨,不多时就停了。 池既跟在她身后,收起伞,时不时回头望望。 后面一片安静。 好像没有人追上来。 ……但是刚刚分明听到了有人呼唤她的声音。 还有因为急切迈步而踉跄的声音。 似乎是想要伸手攥住,但被什么东西绊住的模样,连带着一阵摧枯拉朽的声响,现在却一同销声匿迹了。 下过雨的山间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带着降温的冷意,在呼吸间涌入身体,步伐也渐慢下来。 池既看了她一眼,犹豫着问道,“真不管了?” 他虽不太喜欢程嘉也,但也不是什么乐意见别人落难的人。 山区路不好走,村庄与村庄之间极为遥远,路上人迹罕至,他初来乍到,又显然是个没什么生活经验的人,如果没有人带着,怕是不太好过。 陈绵绵没说话,垂眼看着脚下的路,径自往前走。 池既识趣,知道她不想聊,于是又转开话题,讲了点镇上学生的事,说这两天暴雨放假,终于把陈绵绵逗得开了口。 “你就宠他们吧,”陈绵绵说,“昨天放假就算了,今天雨都小了还放假,还学不学了?” 第98章 池既笑,“那没办法啊,都想等着陈老师上课呢。不稀罕我们么,可不得给他们放假?” “而且一两天,没什么影响的,要学也不在这一会儿时间。你就是把自己逼太紧了,不愿意让自己休息,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怎么还数落上我了?”陈绵绵无言。 两个人一路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偶尔搀扶一把,终于回到了村庄。 鞋上和裤腿上全是泥,狼狈得很,陈绵绵跟池既道别,先回自己房间清理了一会儿,重新洗了澡,换了衣服,焕然一新后,重新出门,去了趟学校。 虽说因为暴雨原因,安全起见考虑,宣布了放假,但还是有不少学生顶着雨到了教室,这会儿正在上自习,见陈绵绵来了,隔着窗户跟她打招呼。 “陈老师,你来啦!”“陈老师,你累不累呀?池老师说你被暴雨困住了,没有受伤吧?”“陈老师,今天上课吗?” “没有,放心吧。你们放学才是小心点,路很滑,不要再在路上跑了。” 陈绵绵一一回应了,先去办公室把视频导出来,发到范小越邮箱里,然后收拾了东西去上课。 书页翩翩,朗朗的读书声又响起,稚嫩而整齐。 陈绵绵站在讲台上,视线越过底下漆黑的发顶,投向窗外。 窗外阴云散去,云疏雨停,露出原本湛蓝的天空。 生活好像迅速回到了正轨,备课,写稿,上课,日复一日,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好像那一场暴雨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与突如其来的天气预警一样,只是猝不及防、变化莫测的事故,是人生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好像程嘉也慌乱抬起的手,未出声的呼唤,迈步时被绊倒的声音,下落时擦过身旁的一阵风,都只是往日的事了。 她是不相信程嘉也能在这里待多久的。 就算他口口声声说不回去,说要留在这里,陈绵绵也从来没有相信过。 养尊处优的人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到底能收获什么呢? 坐个椅子嫌脏,拧着眉用纸巾擦很多遍。扫了一眼缺角且灰扑扑的盘子,餐桌上简单的食物碰也不碰。生火、打水、烧水,在这里的人看来是日常生活的事情,他全都近乎一窍不通。 有什么意义呢? 他到底有什么非要赖在这里不走的理由呢? 陈绵绵真的不懂。 也许用不了几天,都不用她费劲地想让他通知奶奶,都不用家里人要求,他自己就受不了这个环境,自己回家去了。 这样最好。 下课后,送走了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站在校门口叮嘱他们路上一定要小心之后,陈绵绵回到办公室,处理最近的作业和准备教案。 一两天的被困,导致工作堆了不少,加班加点完成之后,她才背上包,穿过夜色下的田埂,回家去。 今晚不用睡地上的凉席,也不用努力忽视身后投来的视线,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应该能睡个好觉。 陈绵绵想着,走到院门口,踩上水泥地,关掉手电筒,抬眼,视线掠过家门口的台阶时,却倏然一顿。 早晨还戾气未收,抬手夺走她手机,说不回去的人,此刻蜷缩着,坐在她门前的水泥台阶上。 漆黑单薄的一个影,在夜色下,看不太真切。 还是那身衣服,跋涉过泥泞崎岖的山路,显得更加狼狈了。 他手肘搭在膝盖上,躬身俯首,脊背微屈,脖颈低垂,半阖着眼,似乎很疲倦的模样,连有人回来都没有察觉到。 院子里灯光很暗,裸露的灯泡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发出昏暗的光芒,仅能足够陈绵绵绕开他时,瞥见他手背上干涸的血迹。 像是从手臂上蜿蜒下来的,一道又一道,时间太久,已经干涸凝结,像一道道伤疤,横在他平日里最受人注目的手上。 陈绵绵一顿,钥匙在手里紧了紧,还是往旁一步,绕开他,打开门。 钥匙插进锁眼,又拔出的声响似有惊动,“吱呀”一声,木门刚开一寸,垂下的手腕倏然被人攥住。 滚烫。 体温高得不同寻常,以至于陈绵绵几乎被烫得往后一缩,然后又被人紧紧攥住。 程嘉也声音也很哑。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是从迟钝混沌的状态中努力抽出身来,低声道,“……有原因的。” 陈绵绵顿了顿,蹙眉,垂眼看着他。 “……什么?” “今天早上……我不是故意的。”他说。 程嘉也闭了闭眼,连颧骨都泛着一圈红,呼吸喷洒在她手背上,都烫得不正常。 “是有原因的。” 空气又安静几秒,只能听见他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 “我告诉你。”好半晌,他很轻很缓地说,抬起眼睫,从低处看她。 瞳孔漆黑,映着昏暗的光点,竟然显得有点湿漉漉的。 “……你别跟别人谈恋爱。” 程嘉也看着她,喉结滚了一滚,漆黑的眼睫颤动,一字一顿,轻声道。 “也别不管我。” 第54章 连场大雨4 他声音很轻,眼神里充满希冀,在漆黑的瞳孔里燃起不合时宜的期待,像森林里点亮的莹莹光点。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央求。 ……往日里高在云端,俯瞰众人的人的央求。 第99章 陈绵绵沉默,就着这个姿势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他烧得发红的脸,干燥起皮的嘴唇,眼下的青黑,还有映着微弱光点、湿漉漉的瞳孔。 好半晌,她没说话,移开视线,手腕轻微一挣,将自己从滚烫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程嘉也眸色倏暗,眼睫迅速低下去,指尖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抓,然后落寞地收回,脱力地垂下,浮现出非常明显的黯然情绪。 他整个人都非常清晰地颓了下去,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似乎方才犹豫中犹带着希冀的眼神、疲倦至极却还硬撑着的精气神,都在她表示拒绝的动作之后,通通消失掉了。 他呼出一口沉沉的气,干燥的嘴唇抿了抿,半阖着眼,感到一种绝望。 陈绵绵真的跟别人谈恋爱了。 也真的不管他了。 浑身上下烧得难受,灼热的温度炙烤着神经,大脑昏昏沉沉,像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疼,裂口在动作间切割着痛觉神经,传达着一种灼烧般的痛感。 但在高烧和疼痛之下走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都没有此刻,陈绵绵甩开他的手时,给他带来的痛觉清晰。 ……陈绵绵真的和别人谈恋爱了。 也是真的不管他了。 程嘉也闭着眼,在大脑里缓慢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却每一次都像第一次认知到这个事实一般,每一个字都有如刀割。 像有人在心脏上面剜了两刀。 像有人撕开刚刚凝固的伤口,往里面撒盐。 像全身上下的痛觉神经都聚集在一处,然后遭受着从未有过的痛感刺激。 这种茫然而又痛苦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感觉陈绵绵从他身边走开,带起的风抚过身旁,凉得刺骨。 陈绵绵扫了他一眼,转身踩上台阶,发梢在身后飞舞。 ……她甚至不愿意听一听他的原因。 程嘉也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吞咽时感到一种干涩的、锋利的痛感,仿佛顺着动作一直下滑,传到四肢百骸。 直到两秒后,身后响起钥匙碰撞金属的细碎声响。 陈绵绵把钥匙从钥匙孔里拔出来,揣回兜里,把门关上,然后在靠在门口,垂眼看他。 “给你两分钟。” 声音很轻,很淡,没什么情绪,清泠泠地响在空气里,却让程嘉也一顿。 他下意识停住呼吸,将一句简单的话放进昏沉的大脑里,反复思考,不可置信一般,还以为是幻听。 良久之后,他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看向她。 如果枯木逢春有具象化的话,大抵应该如此。 陈绵绵半靠在门边,觉得自己眼见了一场久旱甘霖、枯木逢春的情绪变化,缓慢,迟钝,但一丝一秒都能清晰地眼见着,面前这人再度生出生动的情绪。 茫然的神情敛起,脊背缓慢挺直,眉梢轻轻扬起,瞳孔里又有了亮晶晶的神采。 程嘉也张了张嘴,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回转感到无措,顿了好几秒后,才忙撑着地面起身,注视着她。 “今天早上……我不是故意凶你的。” 他缓慢地开口,思绪在高烧下迟钝地转动。 “我也不是想做什么离家出走,幼稚的人。” “我只是觉得……”他顿了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从前你说,喜欢我,对我心动,是因为……”他艰难地停顿了一秒,“误以为我是那个在你需要时给予援手的人,是在你脆弱时给予帮助的人,是雪夜里的那一个侧影。” “但其实我不是。” “这件事让你感到很失望。” 程嘉也说这句话时,停顿良久,嘴角艰难地扯了扯,似乎是想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 但他演技实在太拙劣,视线飘忽,眼睫垂下,目光落在地面上,甚至不敢看陈绵绵一眼。 毫无疑问,这件事不仅对她影响颇深,甚至对他来说,也是足够刻骨铭心的。 这是他们彻底破裂的那天之后,第一次旧事重提。 在满街过期的圣诞氛围里,无意揭开的事实和真相,其实伤的不仅是陈绵绵一个人的心。 在后来那些失联的深夜里,在漆黑的、被反锁的房间里,在没有知觉的时间流淌里,程嘉也曾反反复复地想,凭什么呢? 陈绵绵凭什么能因为一个“不是他”,就如此果决地否定他呢? 如果陈绵绵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遥远的、在她脆弱时对她施以善意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是他,那他们还有开始的可能吗? 他输在了哪里呢? 输给了一个不知所谓的,遥远到几乎看不清的,陌生的侧影吗? 这些念头在深夜里不断循环,在大脑里反复折磨他,连同和家里再度的争吵一起,无止无休地成为折磨他的利刃。 那个时候,他想,如果他再见到陈绵绵,一定要问问她,到底为什么呢? 到底凭什么呢? 她究竟喜欢的是那个不知所谓的雪夜侧影,还是实实在在的,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的程嘉也? 可是飞跃几千公里,跋山涉水,终于寻到这里之后,看到她的第一眼—— 他就什么也不想问了。 那一瞬间,他就倏然觉得,好像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了。 哪怕他只能这样遥远的、隔着一段永远无法靠近的距离,安静地看着她,这样也很好。 第100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程嘉也又抬眼,注视着她,轻声道。 “你觉得我少爷脾气,眼高于顶,时常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也很笨,连生火都不会。” 陈绵绵没说话,久违地在这场对视中率先败下阵来,移开了视线。 两秒之后,她听见前面人呼出一口滚烫的气,继续道: “……但我可以学。” “你想做的事情,你要做的事情,我全都可以学。” 程嘉也看着她,一字一顿,声音干涩低哑,但认真。 “我只是希望,以后你有需要的时候,我能在你身边。” 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他再怎么愤懑、再怎么不甘,再怎么想抓过那个不知道当时在哪里的自己,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他能改变的只有当下。 从前不是他,他希望以后能够是他。 因为从前不是他,所以他才希望,之后都能是他。 程嘉也这样想,也如实这样说了。 寂静的空气在两个人指尖流动,微风吹动远处山林,簌簌作响。 话音落下许久,陈绵绵都没有出声。 她也没有动,只是半倚在门边,就那么踩在台阶上,带着一些审视的高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其实当初她决定离开程嘉也,是因为这件事吗? 不是的。 这只是万念俱灰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他们都心知肚明。 但说实话,程嘉也今晚这番话确实在陈绵绵意料之外,也的确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程嘉也向来话少,一句话能憋到地老天荒,直白地表达情绪好像会要他的命而已,更别说这种近乎真心的吐露。 ……要说完全没有触动吗? 也不至于。 毕竟是她真切付出过的,那么多年的岁月,连一切感受都还历历在目,只是谨慎地尘封,不想再多看一眼。 只是这点触动,也并不足以打动她就是了。 约莫是烧糊涂了吧,陈绵绵想。 她抱着臂审视了他一会儿, 垂眼看了看地面,对他方才那一番话不置可否,情绪平淡地接着问道。 “还有呢?” 程嘉也顿了顿,迟钝地张了张嘴,“还有什么?” “你没什么别的想说的吗?”陈绵绵问。 她视线从他手背上干涸的血迹处扫过,又回到他明显发红的脸上。 程嘉也下意识把手往后藏了藏,小臂连同手背,全都背到身后去,移开视线,喉结滚了滚,轻声道,“……没有。” 陈绵绵没说话,视线在他脸上停顿片刻。 就着夜色晚风,还有院子里、屋檐下昏暗的灯光,看他抿起的嘴唇,绷紧的下颌线,还有不自在移开的目光。 半晌后,陈绵绵收回视线,抱着臂,低睫看了看脚下漆黑的地面。 雨过初晴,天气晴朗,今晚有月光。明月高悬在夜空,洒下光辉,把台阶下那人的影子映过来,停在她的脚边。 陈绵绵看着,又等了几秒,还是没有人出声。 她有些不想等了。 是,他今晚是吐露了一点心扉不假,但陈绵绵不是很在意。 她又不是什么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巴巴地等着他回头,偶尔给一颗糖、说几句好话就感激得不得了。 她早过了那个阶段了。 如果说连手臂为什么受伤,为什么对“回家”这个字眼有如此明显的抵触情绪,这种东西都要她问出口的,确实也没什么意思。 毕竟她现在也不是很感兴趣。 “不说是吧?”陈绵绵有些兴致缺缺地抬起眼,“不说那就算了。” 她说着,转身用钥匙开了门,踩着门槛进门,回身,“砰”一声,将门关上。 将程嘉也关在了门外。 按下墙边的开关,灯泡亮起,把她的影子晃在窗沿。 陈绵绵好像一点也没受影响,收拾房间,准备教案,再到卫生间洗漱,折腾到过了零点,才关掉灯,坐到床边。 拉窗帘的时候余光扫了一眼,门外那人还在,跟她回来的时候同一个姿势,坐在台阶上,手肘撑在膝盖上,脖颈垂下,是一个蜷缩的姿态。 ……宁愿发着高烧在外面坐着,也不宁愿开口么。 方才央求她不要跟别人谈恋爱,也不要不管他的时候,那么好开口,现在又是为什么? 陈绵绵顿了一秒,然后把窗帘拉完全了,上床躺着。 懒得管了。 天花板映着悠悠亮光。 山间夜晚寂静,只有偶尔的风声和树林晃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安静得好像屋檐下并没有人。 但破天荒地,闭着眼近半小时后,陈绵绵还是没能睡着。 自从搬过来之后,白日里诸多任务堆积,身体疲倦,心情开阔,已经很久没有失眠的感觉了,所以令人格外焦灼。 她略微有些烦躁地睁开眼,深呼吸几次,捞过旁边的手机,久违地开始刷朋友圈。 其实过来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关注过别人的动态,朋友圈时常都是关闭状态。 一个是换了新的号,联系人少,都是关系比较密切的朋友,没有什么需要时刻关注的必要;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也不太在意别人的生活。 不比较,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就能幸福很多。 第101章 但今晚实在是有些失眠了。 她侧躺着,漫无目的地刷着别人的动态和资讯,指尖有些机械地下滑,文字和图片却像云烟一样,转瞬即逝,并没有过脑。 倏然,她不经意地扫过一条长文,要滑过去的指尖却倏然一顿。 微光学姐发的一条长文。 因为文字太多,系统自动折叠,但陈绵绵的视线却定在显露出来的那几行字上,没有移开眼。 好半晌后,她点开那个“展开更多”,得以窥见一件与她有关的事情的全貌。 “大家总说,支教的人很伟大,很无私,但我有时候想说,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我的确是会有,那就是:我偶尔也痛恨这些落后的地方,觉得这里有些人配不上我们的努力。” “今天在镇上采买,听到隔壁村几个阿姨婆婆下来买东西,谈到昨夜暴雨,被困在村庄里,被迫借住在家中的女孩子。” “言语刻薄,甚至可以说极其恶毒。她们先是讨论了女孩留下来做媳妇的可能性,从样貌到身材,到生出儿子的可能性,无不一一评头论足,好像女孩是什么案板上任她们宰割的鱼,是菜市场里的等人挑选的牲口,总之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因为同行有异性,就断言对方私生活混乱,不守妇道,说读书再多又怎么样,还不是是破鞋,还不是乱搞男女关系,配不上她那三十来岁、一事无成、在家啃老的儿子。” “我先是觉得愤怒,然后回头一看,看她们陌生的脸,苍老的皮肤,佝偻瘦弱的身躯,然后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在这种固有的观念面前,一切都显得非常无力。” “所以我并不觉得我自己伟大。或许这个行业里有的人的确是这样的,有的人的确善良、无私,一切为了别人,但我不是。我只会在这种时刻感到愤怒,感到一种原始的冲动,在听到这户人家的儿子因此被殴打之后,有一种恶人自有天收的快感。” “……” 后面学姐还表达了一些自己的观点,例如希望教育是有意义的之类的想法,但陈绵绵没有再细看。 她坐起身来,盯着门外倾泻进来的一点月光,顿了好片刻。 ……所以,这就是他不愿意开口的原因吗? 因为这些刻薄到近乎恶毒的评价和言语? 良久,陈绵绵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稍显烦躁地捋了把头发,起身下床,三两步走到门口,握住门锁。 她站在门口停顿了两秒,然后“咔哒”一声。 洁白的月光毫无阻隔地从屋檐下倾泻进来,有风吹过发梢。 她打开了门。 第55章 连场大雨5 门口那人原本朝前坐着,额头隔着手心,轻轻地抵在膝盖上,蜷成一团,在夜色里像一团黑影,边缘蒙着一层皎洁的月光。 此刻听到声响,脖颈轻微动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直起脊背,回过头来。 ……烧得更明显了。 许是夜风仍凉,又许是伤口拖得太久,可以从他脸上看见明显的潮红,连瞳孔都没有明显的聚焦,一整个茫然的模样。 迟钝,困惑,眼神里充满湿润的水色。 陈绵绵站在门外,看着他的脸,好半晌,呼出口气,转身往回走,把灯打开。 “进来。”她说。 身后静默片刻,然后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步伐缓慢挪动,由远及近。 陈绵绵没管他,背对着门的方向垂眼翻着抽屉,好不容易从一众药盒里寻到能用的,回头一看,那人站都快要站不稳了,伸手扶着门的边缘,还是犹豫地停在门口,迟疑不敢进。 陈绵绵顿生一股无言。 有点火气,又有点无奈,几种情绪杂糅在一起,感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机器人啊你?得把指令精确到具体地方吗。” 程嘉也闻声,有些茫然地抬眼,扶住门框的指尖蜷了蜷,还是迟疑着,没有乱动。 “……” 行了,这下是真的烧傻了。 连话都听不懂了。 好半晌,陈绵绵呼出一口气,指了指书桌旁的椅子,“坐那儿去。” 程嘉也才扶着墙,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陈绵绵也没再看他,用水壶烧了水,冲了包感冒冲剂,找了点退烧药和消炎药,“砰”一声,药片连水杯一起放在桌上。 “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你看看有没有哪个是过敏的……诶!” 陈绵绵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将伸手接过,看也不看,仰头就将药片塞进嘴里,端起水杯,喉结滚动,咽下去了。 咽下去之后,还又喝了两口水,他才抬眼看着她,眉梢轻扬,瞳孔漆黑,似乎在疑惑她刚刚在说什么。 “……” 陈绵绵沉默了两秒,移开视线,觉得他可能已经真的把脑子烧坏了。 “你别死我这儿,程嘉也。”她说。 然后没好气地把水杯和剩下的药拿走,放好,又绕回来,拉了张小板凳,坐在他旁边,语气不是很好,“手伸出来。” 这次他倒是听懂了,很是顺从地把受伤的那只手伸出来。 陈绵绵攥住他的手腕,将袖口往上一撩,不算温柔。 约莫是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伤口了,他眉毛皱了一下,身体生理性痉挛一瞬,下意识想抽回,但忍住了,指尖蜷了一蜷,倒也没出声。 第102章 伤口挺深,挺长的一道,皮肉翻出来,仔细看还有一些白色的碎片,可能是瓷碗打碎了之后划的,没有处理,边缘泛着深的血色,已经有些骇人了。 陈绵绵抿了抿唇,抬睫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冲动吗?” 当天晚上三两句劝下来,还以为把他说通了,起码能平平安安到离开,谁知道又出了幺蛾子。 程嘉也眼睫一垂,没看她,良久才答道, “……我就是看他不爽。” 他声音闷闷的,有些迟疑,眼睛盯着地面,有些顾左右而言他。 陈绵绵看着他,“看他不爽,所以把他揍了一顿?” “……嗯。” 陈绵绵扫了一眼他手臂上的伤,扯了扯嘴角,“还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 程嘉也不语,指尖蜷了一蜷,下意识想把手臂往回收,依旧垂着眼,没看她。 耳根似乎更红了。 陈绵绵没让他得逞,抓住袖口布料,没让他缩回去,看了他片刻,平静问, “是哪句话比较激怒你?” “是他们的评头论足,侮辱,还是对我们关系的揣测?” “……” 程嘉也一顿,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才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捞过手机,把学姐那条朋友圈点开,放到他面前。 “这就是你说的,‘告诉我’?” 陈绵绵看着他,语气平静。 “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沟通啊,程嘉也。” “学不会坦诚,学不会开门见山,学不会好好说话。” 陈绵绵看着他的头又在这一声声轻描淡写的反问里向下低去,还是轻飘飘地补了刀,问他。 “是这样吗?” 程嘉也不说话。 唇线绷紧,眼睫垂下,轻轻地颤动。 一副犯了错,不敢抬头的模样。 陈绵绵看了他片刻,移开视线,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换了个说法。 “既然我已经知道了,那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是因为觉得我太脆弱,承受不了那种评论,还是你那无聊英雄主义在作祟?” “……不是的。” 程嘉也闭了闭眼,喉结在薄薄的脖颈皮肤下滚动,抿了抿唇,终于抬头,看着她,低声道。 “我并不在意他们怎么说我,也并不觉得你会脆弱到承受不了这些评论。” “我只是觉得……”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不想让你失望。” 这句来得莫名其妙,但陈绵绵竟然只顿了一瞬,然后就毫无障碍地听懂了。 “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然后产生一点和她类似的,对这个地方失望的想法。” “因为是你很喜欢的东西,很认真在维护的东西,所以希望你看到的,听到的,遇到的,都是很好很好的。” “是你觉得很值得的。” 他的声音很轻,还带着干涩感和哑意,但却无比清晰。 陈绵绵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神情一顿,然后缓慢地收回了手机。 ……很难去描述那一刻的想法。 像是自以为不用动脑子都可以提前预设出一百种原因,但他偏偏就是能讲出第一百零一种。 之前从未想过的,确实能够触及到心里其他柔软地方的想法。 因为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坚持的东西没有意义,不想让她产生那么一点点失望的想法,所以坚持什么都不说,哪怕最后让她感到失望的,是他自己? 高烧带伤跋涉,坐在门口,连央求的话都说得出口,反而是这种话讲不出来,要反复逼问。 ……人呐。 片刻后,陈绵绵移开视线,弯身从衣柜里翻出床毯子,往地上一扔,没看他,“卫生间在后面。” 说完她就起身上床,背对着程嘉也侧躺着,把被子往身上一裹,一副不打算理人的样子。 只有刚拿出来的那床毯子还躺在地上,明晃晃地留下“自己铺”的信号。 程嘉也缓了缓,扶着桌面起身,尽量轻手轻脚地绕到后面去洗漱。 路过那床毯子,他有些费劲地弯身,伸手摸了摸。 指尖在细绒的毯面上摩挲,细腻,柔软,触手生温。 陈绵绵的房间,陈绵绵的药,陈绵绵的毯子。 顿了片刻后,他才又缓慢地起身,一步一步、放轻脚步,在黑暗里向后走去。 虽然还在烧着,大脑还混沌,脸也仍发红,但就是能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一丝愉悦来,像小小心愿被满足后的得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隐秘的、偷偷的心满意足。 许是真的累了,又许是心里悬而未决的东西坠下来了,尽管有窸窣的声音,陈绵绵还是睡着了。 并在次日一早起来,按照正常流程洗漱、换衣服、收拾东西、出门去上课,对睡在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熟视无睹。 中午午休,在办公室碰到池既,他看了她几眼,“不是让你回去好好休息,怎么黑眼圈还是这么重?” 陈绵绵摆摆手,坐下,打开饭盒,“那就是那个作息了,睡不着,有什么办法。” 学校没有食堂,学生和老师都是自己带饭,部分会选择回家去吃,但这里的饭菜都简单,原生态居多,方便携带,所以大多还是在办公室解决。 第103章 池既看了眼她的饭盒,“就知道你懒得做午饭,应付就过了,哪有人天天啃红薯的?” 学姐路过,瞥了一眼,锐评,“就一根红薯,还搞个饭盒,还怪精致的嘞。” 陈绵绵:“……” “午饭那不是能吃就行了吗……” 她有点不好意思,还在兀自逞强,话音未落,面前又递过来一个饭盒。 “早上没课,做的时候就顺便又装了一份。”池既说,看她下意识要拒绝,加重声音重复道,“拿着。” “做都做了,你不吃可就浪费了啊。” “……”陈绵绵只好收声,顿了两秒后,接过看起来比她自己的要丰盛得多的饭盒。 “噢对了,”她倏然想起什么,“你们那儿还住得下人吗?” “我们那儿?”池既有点疑惑,但还是想了一想,“应该可以吧。最近人少,两个人挤一间也不是不行。” 陈绵绵点点头,说好。池既看了她一眼,十分敏锐,“怎么,谁要来住?” 但陈绵绵中午约了学生补习,时间上快要来不及了,忙埋头吃饭,摆摆手,没来得及回他,于是就此作罢。 下午六点,放了学,有个学生过生日,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又是许愿又是拍照的,快九点才完,池既硬说天黑了不安全,要把她送到门口,陈绵绵没辙,也就由他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赵墩墩都十二岁了,小学马上就要毕业了。”池既感慨着,“我刚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小胖子呢。” 陈绵绵有些疑惑,缓缓皱起眉,“现在不也是吗?” “现在……”池既迟疑了一会儿,“不算小了吧?” “……”陈绵绵无言,“你就是想说人家变成大胖子了呗!怎么还人身攻击的呢?” 池既笑,“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明天去给墩墩小寿星道歉。” 陈绵绵也被逗笑了,无言地瞥了他一眼,“你最好是。” 聊着聊着,就走到了院子口,陈绵绵站定回身,跟他道别,“那我先进去了。” “好。”池既应道,视线扫过她身后的院子,顿了两秒,又收回来,叫住她,“等一下。” “嗯?”陈绵绵有些疑惑地回身。 池既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她身前,约莫小半步的地方,抬起手臂,指尖触上她发顶。 有些猝不及防,陈绵绵正下意识想躲,池既就十分有分寸地轻扶住她肩膀,轻声道,“别动。” 于是陈绵绵一顿,秉持着对他的信任,有些僵硬地由他。 直到大约半分钟后,池既退开,指尖夹着一片落叶。 “新发夹吗?”他晃了晃那片叶子,笑着道。 很漂亮的梧桐叶,春日新生,嫩绿蓬勃,脉络和颜色都清晰,带着春天的气息。 陈绵绵垂下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池既问,“送给我?” 她顿了顿,“……你要这个做什么?” 池既努努嘴,“拿回去养着,当摆件,做书签,什么都可以。” “……”陈绵绵噢了一声,点点头,说好。 一片叶子而已,没什么送不送的必要。 “我真回去了啊。”她说着,踩上院子的一级台阶,听池既在背后应好。 刚走两步,还没到院子的中央,抬眼看见房门半开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屋檐下站着一个人。 程嘉也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视线平静地从池既身上,还有他手里那片叶子上移开,回到陈绵绵身上。 视线落在她发顶,方才被触碰过的人地方。 好几秒之后,才视线下移,落到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 好半晌,他神色自若地问,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第56章 连场大雨5 “没什么要跟你报备的必要吧。”陈绵绵同样平静地说,继续往前走,从他身旁擦过,进了门。 程嘉也站在屋檐下,一时半刻没有说话,只是隔着一个夜色下的小院,和池既遥遥对视。 目光平静而冷然,好像方才那个貌似无事发生的人,还有昨天那个坐在台阶上仰头轻声说话的人,都不是他一样。 两个人谁也没有退,隔着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一个嘴角带着点笑,温润清朗的模样,眼神却没有那么友好,一个周身上下都是冷的,眉眼情绪极淡,眉骨下压,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好半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止,程嘉也转身进了门。 “砰”一声,他把门关上,并转了个向,正对着室内,借外套遮挡,反手握住门锁,不动声色地把门锁上。 陈绵绵已经进来了,把包放在书桌旁,看了他一眼,“好了?” “……” 程嘉也没说话,两秒后,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地咳了两声。 陈绵绵沉默两秒,上下扫他两眼,垂眼把电脑从包里拿出来,“好了就回家或者搬到下面去,别赖我这儿。” 程嘉也不语,指了指另一张圆桌,转移话题道,“……我做了晚饭。” 陈绵绵一顿,弯身拿教案本子的手停了一停。 其实她刚进门就看见了。 房间不大,有张圆桌平日里折叠起来,靠在墙角,今晚却被人擦干净,摆在了另一头。 第104章 桌上甚至还有三个菜和两小碗饭,筷子和勺子规规矩矩地摆在旁边,存在感极强。 陈绵绵平日里忙,一个人吃饭也足够应付,没有多余的碗筷,甚至也没有那么多食材,不知道他去哪里变出来的。 她想着,余光瞥了一眼。 ……甚至还有条鱼。 清蒸的,鱼肚洁白,撒上酱汁和细碎的葱花,被汤汁浸润,甚至看起来还卖相不错。 除此之外,书桌和柜子好像也格外干净,桌面都快被擦得反光,地面上一尘不染,垃圾桶里一小半的垃圾被人拎出去扔掉,换上了崭新的垃圾袋。 ……田螺姑娘啊? 陈绵绵无言,沉默着把包挂到椅背上。 程嘉也看她起身,两步走到桌边,端起菜品,“有点凉了,我去热一下……” “不用。”陈绵绵打断他。 她走到书柜前,抽出今晚备课要用的书,然后走回书桌旁,拉开椅子坐下。 “我吃过了。”她说。 声音平静,没什么情绪,伴随着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翻开书的动作,像一句无关紧要的敷衍。 程嘉也一顿。 “……我做了豆腐,是新鲜买的。鱼也是新鲜的,看着阿姨杀的,虽然可能味道不怎么样,但东西都是没有问题的,也是照着菜谱一步一步做的,应该是可以试试的……” 陈绵绵写了两个字,顿了两秒,偏头看着他。 程嘉也无措到一股脑儿往外冒的语句慢慢地停了,声音愈来愈小。 直到彻底安静下来,陈绵绵才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不要。” “管你是不是新鲜现买的,是不是一步一步照着菜谱做的,是不是被油溅伤了,是不是被刀划了口子。” “我都不要。” 程嘉也指尖蜷了两下,将手背到身后去,肩膀一点一点地向下坍塌。 陈绵绵看着他,看着他的情绪变化,看着他的神情一点一点沉寂下去,指尖将布料攥得死紧,像一束火星沉进海里,悄无声息,明而后灭。 她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有些好奇地问道, “怎么了?” “觉得自己受伤了,觉得自己精心准备的东西被人忽视了,很难受?” 她每说一句,程嘉也的头就低下去一分,后颈低垂,喉结微滚,但并不出声。 陈绵绵看着他,敛起神情,甚至还带着点笑,却毫不留情地轻声道, “痛吗?” “那你从前这样对我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 一桌饭菜就那么放在桌上,从清晨尚还鲜活地带着露水,到下锅后被热气蒸腾,再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凉,分秒漫长地捱过了最佳赏味期。 日落的光辉透过窗,洒在餐具的边缘,影子逐渐拉长,直到夜幕彻底降临,也没有人动。 陈绵绵真的没管,备完课就洗漱上床睡觉了,期间无数次绕过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都只是目不斜视地擦肩,好像那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摆件,一个雕塑。 程嘉也站在那里,看着她忙忙碌碌,视线偶然因为经过而落在他身上,也好像只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又来了。 那种被忽视的感觉。 那种明明你人站在这里,但是她却好像永远都看不到的感觉。 看不到你期盼的双眼,看不到你满怀的希冀,看不到你呈现出来的,想给她最好的东西之后,暗自被伤得千疮百孔的躯体。 原来陈绵绵当时是这种感觉吗? 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明明刚刚才分享过体温,明明看起来好像触手可及,但实际上却隔着一条约法三章的三八线,一道清晰的楚河汉界。 像隔着银河。 “咔哒”一声响,灯泡灭了。 万籁俱寂。 程嘉也在黑暗中,裹了裹自己身上的毯子,就着月光落下的光影,看着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 没关系的。 陈绵绵吃过的苦,都是他赋予的。 是他恶意揣测,胡乱曲解,是他漠视真心,毫不在意。 他罪有应得。 只要陈绵绵不驱赶他,不向别人走去,他就都有弥补的机会。 哪怕再痛,再久,也无所谓。 月光洒在地面上,侧躺的、纤细的、单薄的蝴蝶骨延伸进被子里,清浅的呼吸声逐渐均匀。 良久以后,程嘉也闭上了眼。 第二天,陈绵绵照常上课,在课与课之间的间隙里接到学校通知。 “绵绵,这是镇上分过来的资助文件和报名表,我们村上有一个名额。”村长把文件递给她。 “老教师没你熟悉流程,小池他们虽然熟悉,但又不是长期,万一这个流程走得很长,后续联系就很麻烦,我就想交给你负责。” 陈绵绵愣了片刻,接过文件。 市上拨下来的资助名额,以乡镇为最小单位,再往下细化挑选。 村长看着她,“我们也不清楚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和潜力,你平时跟他们接触多,这个名额你来挑选,是最合适的。” 顿了几秒后,陈绵绵点头应下。 但她没想到,接踵而至的是无穷多的会议和程序。 还没来得及向孩子们传递这个消息、跟家长进行相关沟通,形式主义的会倒是开了不少。 放学时分,又一个让她到镇上参加资助资格选拔培训的通知卡着点发来,陈绵绵皱了皱眉。 第105章 快要日落了,不知道这个会要开多久,万一太晚了,回不来怎么办? 池既看她犹豫,询问了两句,找人借了辆摩托车,同她一道去。 会议毫无水准,对着ppt照本宣科,车轱辘话来回说,什么要注重资格审查,什么要注意学生之间的关系,不要因此伤和气之类的,都是些绝不用专门坐在这里听的东西,但就是要求每位负责人都要到场。 等到板正的项目负责人叩响桌面,敲醒或出神或昏昏欲睡的各村负责人们,宣布会议结束,已经临近晚上十一点。 “不好意思啊,还连带着你陪我一起回不去。”出了会议室,站在街边,陈绵绵有些难为情地道歉。 “这有什么。”池既看她,“本来晚上下班后开会就不正常,谁知道他还要开这么久。” 现在天全黑了,哪怕有摩托车,有司机,夜晚无灯的山间路也不好走。 于是两个人对视几秒,一前一后,沉默着走进镇上唯一的小旅馆。 前台正在柜子后面百无聊赖地刷着短视频,听到声音,抬头扫了一眼,又垂下去,有气无力地道,“大床还是双床?” “两个房间,谢谢。”池既说着,并递上身份证。 前台诧异一秒,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流转,非常明显、毫不掩饰的惊讶。 “两个房间比双床贵得多哦。”她用带着点方言的普通话确认,“看你们也不是游客什么的,一晚上,挤挤不就行了。” “不用了,”池既没有犹豫,重复了一遍,“就两个房间。” “一间房的话,哪怕自己是清白的,传出去也空口无凭,不太好听。”他温和地解释道,“尤其是我们做老师的。” “……” 意有所指。 陈绵绵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话里的别有用意。 前台噢了两声,又打量了他们几眼,低下头办手续,似乎对这件事的疑问已经过去了,只有陈绵绵还盯着池既的侧脸,揣摩思索他话里的意思。 好半晌,她没说话,上前一步,递上身份证。 第57章 连场大雨7 将就一夜后,次日一早,摩托车轰鸣,陈绵绵和池既又回了学校。 好在昨天是直接带着东西下去的,到学校就可以开始上课,不用再回家一趟。 照常放学后,陈绵绵拦住池既,“你回去腾个地儿出来。” “怎么?”池既问。 “少明知故问。”陈绵绵说,“昨晚上那番话是故意说给谁听的?别告诉我说你忘了。” 池既别开脸,笑了一下,“那我不是不好意思当面说。” “昨天买菜的时候听到婆婆们聊天,说早上碰到个陌生男人在采买,一看就是没做过饭的样子,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有钱人,鲈鱼鲫鱼都分不清,还出手就是百元大钞。” 陈绵绵一顿,已经能从他这三言两语里想象到程嘉也买菜的样子。 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的饭永远是阿姨做好,随机挑两道来鉴赏。 可能他辨别鹅肝的能力,会比辨认猪肉牛肉的能力好的多。 池既看着她,拉回她的思绪,“还说,好像看见住在你那儿。” 陈绵绵呼出口气,“……我又不在意这些。”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池既说着,视线越过陈绵绵肩膀,向后扫了一眼。 停顿两秒后,他收回视线,微妙地转了话题。 “何况跟你不喜欢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挺让人烦的,对吧?” 陈绵绵没注意他的视线变化,顿了两秒,垂下眼,不知道想到什么,倏然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 “这倒也是。”她说。 “那你找个地儿收拾一下,我待会儿上去就让他搬……” 陈绵绵边说边转身,垂着眼,拎着包要往在走,抬眼的瞬间,话却倏然一顿。 方才话里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喜欢的”、“招人烦”的人,正拎着两个饭盒,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视线没什么情绪地扫过他们两个人。 一言未发。 但山雨欲来风满楼。 程嘉也这两天可算过的那叫一个殚精竭虑,夜不能寐。 先是彻夜未眠,努力将自己从满怀希望后撞了南墙的低落情绪中拯救出来,做好长久的、陈绵绵不会原谅他的准备,接着努力回忆、努力打听了一下陈绵绵爱吃什么,然后走街串巷,在村镇混乱的菜市场里购买食材,费劲地跟村口耳背的婆婆交流,一笔一画记下做菜的流程。 一边在呛人的油烟里躲开,一边在狼狈地收拾残局,程嘉也想。 陈绵绵今天不吃,没有关系。 他慢慢来,一点一点精进,一点一点熟练,总有一天,会出现她因为忙而没顾得上吃饭,或者忽然被香味打动的情况。 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程嘉也想。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然而他卡着下班点做好的饭菜不仅又一次没有得到陈绵绵的青睐,没有得到她冷冰冰的一句“我不要”,甚至没有机会被她看一眼。 陈绵绵没有回来。 六点半没有回来,应该是刚下课,没有这么快。 七点没有回来,可能是被学生问问题绊住了脚步,再稍微等一等。 八点没有回来,可能是因为不想见到他,所以在办公室加班了,没有关系的。 第106章 九点没有回来,也许又是和昨天一样的情况,去谁家里吃饭、庆祝,然后再由别的人送回来。 没关系的,程嘉也想。 她安全就好了,至于送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可是直到十点,陈绵绵还是没有回来。 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指针在钟表上转动,分秒都难捱。 分钟指向整点时,老旧简陋的挂钟发出一声轻微的报时滴声,程嘉也终于按耐不住,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午夜十二点的学校早就过了热闹的时候,一片黑暗,一片寂静,寂寥无人,和方才穿越的田埂小径也没有什么不同。 看着就不像有人的样子,但程嘉也还是试图往里进。 铁栏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惊醒了打瞌睡的值夜人员,连忙困惑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跑出来看。 “干什么,干什么?”他从里面把门关上,“早放学了,明天早上再来。” 程嘉也用手挡住他关门的动作,“里面还有人吗?” “除了我,哪儿还有人?”值夜人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几眼,“我们又不上夜校的,谁会不睡觉?” “那陈绵绵呢?你见过她吗?” “陈老师啊?” 那人更莫名其妙了,上下打量他好几眼,“放学的时候就走了啊。” 许是看他太急切,那人又回忆了一下,“好像跟池老师一起去镇上了吧,我看他俩一个摩托车。这个点应该还没回来,应该就是不回来了。” 程嘉也还是没有动,手扶在冰凉的栏杆上,缓慢地攥紧。 那人看他还不走,从里面用劲,把人往外推,还是把门关上了。 “你也不用担心啊,镇上有旅馆的,他们有地方住。”他说,挥挥手,企图让他回去。 回应他的是程嘉也愈来愈沉的脸色。 气氛仿佛凝住了一样,他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眸色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好片刻后,他才转身向外走掉。外套下摆飞扬,动作间扬起的风都带着寂静夜里的凉意。 什么意思? 因为他在这里,所以陈绵绵不回家了? 和池既一起,夜不归宿了? 程嘉也根本不想去想一男一女共度一夜会发生什么事,但方才那人的话就像无法暂停的画外音,根本无法忽视地在他耳边、脑中循环播放,始终不停。 能干什么? 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并肩走过夜色下的回家路,在门前停留,举止亲昵,今天呢? 没了他这个“碍事”的人,他们会做什么呢? 一股郁气直冲上大脑,烧得五脏六腑连同神经都是混乱、滚烫、灼热的,程嘉也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心里一团乱麻。 他在这种焦灼、躁郁中捱到了黎明,只能期待着陈绵绵第二天早上会回来,到时候他像她说的那样,好好地沟通,好好地询问,说不定是另有隐情呢? 陈绵绵不喜欢他意气用事,不喜欢他有话不直说,不喜欢他不坦诚,他都记住了。 但是她还是没有回来。 程嘉也站在屋檐下,从地平线上泛鱼肚白,天蒙蒙亮的时候,等到太阳悬在空中,阳光近乎刺眼,学校铃声早该已响过几遍的时候,陈绵绵还是没有回来。 他深呼吸两下,一言未发,穿过昨夜刚走过的路,到了学校门口。 这次没有人拦他,值班人员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门大开着,传出里面热闹的声响。 程嘉也隔着一扇明净的、方正的窗,看见陈绵绵站在讲台上。 神色平静,姿态轻松,一手握着根粉笔,一手握着课本书脊,正转身往黑板上写字。 看上去好像很普通,很平静,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好像她昨夜彻夜未归这一件事,影响的人只有他一个。 ……没事就好。 平安就好。 不要干扰她的工作,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两个深呼吸后,程嘉也在心里这样想。 然后他强行压下同昨晚如出一辙的郁气,回了陈绵绵的屋子,按村口阿婆的说法,重新做了新鲜、热气腾腾的饭菜,并在太阳落山前,妥善地装进饭盒里。 他待会儿要坦诚地,语气友善地,和她好好聊一聊,问她昨晚到底是什么情况,以后要是有这种情况,能不能提前跟他说一声,或者后来想起来发个消息也可以,不要让他担心。 噢,他还没有陈绵绵新的手机号,待会儿还要问问她能不能留一个。 程嘉也一边想着,还一边屈肘护住饭盒,生怕这段路程的风将它吹凉了。 然而,等他走到办公室门口,看见的却是昨晚共处一夜的两个人,至今仍距离极近,举止亲昵,随意地商讨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活。 一个“陈绵绵不喜欢的”、“讨厌的”、“招人烦”的人的死活。 他的死活。 而陈绵绵仅用两句话,就轻飘飘地给他下了死刑的宣判。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伙同她同样光鲜的伴侣,不屑一顾地将他人弃如敝履。 从昨晚得知她和别人一同彻夜不归时就强行按下的郁气,根本无法控制地直冲大脑。 程嘉也站在那里,冷然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流转,似乎要把落下的地方用低温的焰火生生灼出个洞来。 第107章 “你昨晚去哪儿了?”他终于出声。因为强压着火,乃至于声调有一种刻意明显的平直,反而显得更加不同寻常。 沉沉地响在空气里,让气氛更加凝重。 陈绵绵怔愣了两秒,很快反应过来,回头看了池既一眼。 后者不说话,回以一个状似无辜的耸肩,好像他也没料到一般。 陈绵绵明显没信,但还是没有当场戳穿,只是看了他两眼,然后缓慢地转过头来。 但这一幕落在程嘉也眼里,就像是两个人毫无顾忌地当着人调情一般,完全不在意他似的眉来眼去。 他克制着呼出一口气,但是因为熬夜、劳累、担忧、愤怒等等诸多原因,额角青筋无法控制地暴起,连握着饭盒的手背都青筋分明。 “让他出去。”他盯着池既。 眼神阴翳,语气沉郁,神情不虞,一字一句。 池既脸上的表情在陈绵绵转过头之后就敛起来了,惯常的礼貌温润神情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平直冷漠的神情,听到他开口之后,嘴角噙了点若有似无的、嘲讽的笑意。 似乎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在嘲笑他哪怕怒到极点也没有立场说什么,只能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让他出去”。 程嘉也手背的青筋浮现得更明显了,血脉偾张,指尖紧紧攥住饭盒边缘,似乎下一秒就要把饭盒捏碎。 陈绵绵看了他片刻,呼出口气,移开视线,“你先回去吧。” “可是……”池既的表情收得很快,又回到那个温润礼貌的神情,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幻象,是仅程嘉也可见的错觉。 他看了看她身后,神情担忧,“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不会。”陈绵绵摇摇头,“你先回去吧。” 话虽这么说,但她其实一点也拿不准。看着池既擦过程嘉也的肩膀,走出这扇门,陈绵绵感到许久没有过的忐忑。 程嘉也的脸色沉得可怕,瞳孔漆黑,深不见底,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周身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低气压,像是若有实质的一层黑雾。 池既在,如果有什么事,她可能会安全一点,但相应地,程嘉也也会更加不可控。 他们之间的事,没必要牵扯旁人。 池既刚走出办公室的门,程嘉也反手就把门带上,“砰”一声,房间门关合的巨响,然后咔哒落锁。 陈绵绵还没来得及说话,程嘉也就两步上前来,被护了一路的、尚还温热着的饭盒被随手搁在一边,接着,他单手箍住陈绵绵的腰,就要去解她的外套。 陈绵绵穿了件针织外套,里面是一件贴身的打底,此刻被他毫无章法地解开扣子,打底衫向下滑了一截,露出白皙的胸口。 “……你干嘛!”陈绵绵悚然一惊,被他单手箍住腰。 程嘉也的手臂有力地环在她腰侧,五指张开,牢牢托住,像一座根本无法逃脱的囚笼。 此刻他人强势地站在她身前,不容置疑地抵住她的身体,呼吸急促,手上动作很快,已经解开了胸前的三颗扣子,再没耐心似的,单手抓住衣摆,猛地一拽—— 哗啦哗啦。 黑色的扣子纷飞,落在地上,不停旋转、跃起,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你有病啊?!”陈绵绵终于回神,蹙着眉推他。 五指张开,撑在他胸膛上,使劲往外推,但却没有撼动他分毫。程嘉也依旧用身体抵住她,对在他胸膛上的手置之不理,手臂紧紧箍住她,是一种绝不容许逃开的姿态。 他倏然将头低下去,眼眸黑沉沉的,“做了么?” 吐字时的鼻息洒在她颈侧,陈绵绵没听清,蹙着眉往后仰,恼怒地回应:“……什么?” 程嘉也腾出一只手扶住她后脑,不容置疑地将她远离的身体压回来,阴翳的视线落在她脖颈、锁骨和耳后,一寸裸露的皮肤也不放过,似乎只要在这注视中寻到一丝蛛丝马迹,就会即刻暴起。 “做了么?”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视线终于从光裸的脖颈皮肤上移开,沉沉地看向她的眼睛。 沉默,漆黑,但汹涌澎湃。 像滔天的巨浪快要从头顶打下来的那一瞬间,只能让人怔愣,然后不自觉地害怕。 陈绵绵呼吸急促,手撑在他胸膛上,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仿佛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面荆棘丛生,遍布着危险的陷阱与礁石,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好几秒后,陈绵绵才回神。 她快速地调整着呼吸,移开视线,蹙着眉骂道,“关你什么事啊程嘉也?你是不是有病啊?” 但她面前的人丝毫不恼,神色一点未变,依旧是平静到了可怕的地步,只是爽快地“嗯”了一声,甚至还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往下。 “我就是有病。” 然后箍在她腰侧的手向下,从打底衫的衣摆里探进去,指尖触碰到腰侧的皮肤,凉得可怕,让陈绵绵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然而那只手还在往上。 从腰侧上滑,绕到背后,触上她的肩胛骨。 ……程嘉也竟然想把她这件衣服也脱掉! 意识到这一点后,陈绵绵又惊又气,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一只手抵住他,身体后仰,下意识伸手,“啪”一声,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皮肉扇打声在房间里响起。 第108章 那一瞬间,她和程嘉也都顿住了。 掌心和脸颊的疼痛同频共振,程嘉也的脸向一边侧去,缓慢浮现的红印像什么尖锐的警钟。 动作,语句,情绪,全都停了。 无法控制的急促呼吸下,只剩下空气还在流动。 一秒,两秒,三秒。 对峙,防备,妥协,种种情绪和情感杂糅,在房间里诡异地蔓延和交叠。 身体离得很近,呼吸还在交叠着,但心的距离却好像很远。 温热的气流在空中相遇,交错,然后背道而驰。 良久之后。 程嘉也的手轻轻动了一动,从她光裸的后背上离开。 眼睫垂下,脖颈微低,手臂从贴身的打底衫里缓慢地抽出,人退开。 指尖残留的温度好像留不住,将将离开,就无情地散了个干净,重回冰冷。 第58章 连场大雨8 空气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在房间里流动,由急促到逐渐轻缓。 好半晌之后,陈绵绵才伸出手,拢好衣服领口,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外套。 扣子崩坏了几颗,改天有空的时候补好就好。她一声不吭地穿上外套,连袖口都没来得及整理,拎上包就要往外走。 步伐急促,动作迅速,像是一秒都不想多待。 但有人比她更快。 眼前倏然压下一片阴影,像一堵不动声色的墙。 陈绵绵停住脚步,顿了顿,没抬眼。 眼前的人咫尺之隔,却让人感觉前所未有的远。 她盯着地面的纹路。 “你还要干什么?” 很平静。 出乎意料的平静。 好像刚才那个又惊又惧,急到手都在发抖,刚扇了他一巴掌的人不是她一样。 好像一个人已经走到路尽头,再迈不过半步,眼睁睁看着撞过的南墙轰然倒塌一样。 陈绵绵觉得他彻底无可救药了。 程嘉也站在她身前,垂下的手轻微发抖,望着她的发顶,好半晌,才艰难地道, “……对不起。” 是他太急了。 整整两个日夜的担忧和焦虑,患得患失、失望、自我安慰,还有方才无声的挑衅,情绪一股脑地冲到顶,难以抑制地想要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别人留下的痕迹。 程嘉也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他吓到陈绵绵了。 他也的确是不该。 “我知道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刚才是我太急了,是我不对。” 陈绵绵一眼都没有看他,虽然她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却只是垂着眼看着地面,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程嘉也闭了闭眼,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 脸颊边被触碰的地方浮现出红色,还在滚烫地发痛。 好像能够感同身受陈绵绵的情绪似的,他蜷了蜷手指。 “……绵绵。”他喊。 “我向你道歉,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非常认真。 神色认真,姿态郑重,声音低低的。 程嘉也什么时候给别人道过歉? 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低头的次数屈指可数。仅有的几次,全都是对她。 她何德何能,如此荣幸。 话音落下后几秒,陈绵绵还是没有反应。 没有回应,没有答复,没有激烈的情绪,甚至连一个神情都没有,她只是约莫着他应该讲完了,紧了紧握住帆布包带子的指尖,绕开他往外走。 发梢因为迈步的动作而扬起,拂过他的手臂,差点就要擦肩。 程嘉也心脏倏然抽了一下似的疼,下意识反手想攥住她的手腕,却又在伸手的瞬间收回。 ……不能碰了。 不能再把她吓到。 “……绵绵。” 于是他只是站在她身后,低声喊。 声音很低,夹杂着隐约的急切和无措。 陈绵绵开门的间隙里,听见他犹豫了片刻,艰难地问出口。 “你跟他……”仅仅三个字出口,程嘉也就顿了顿,良久,才嗓音发涩地继续, “……谈了吗?” 你跟他谈了吗? 他并没有说是谁,好像难以启齿似的,只是用一个人称代词“他”来代替,但他们都心照不宣,无比清晰。 第三次了,陈绵绵想。 这对他而言很重要吗? 从程嘉也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池既,就满怀敌意地问出这个问题,像一头自以为被侵犯了领地的狼,再到刚刚连情绪都完全无法抑制,恨不得把她完全据为所有的模样。 他图什么呢? 是像她从前连奢望都不敢的那样,要求一个已经完全与他无关的人,全身心属于他吗? 陈绵绵竟然有点想笑。 好半晌过去,她缓慢地转身,以一种非常平静的态度俯视他此刻的痛苦、忐忑,和神情里那点微弱的希冀。 “谈了又怎么样呢?”她问。 轻描淡写,不屑一顾,好像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也没有人能够干涉的既定事实。 程嘉也肩膀迅速一塌,看着她,不可置信般打量着她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一点开玩笑或是生气的痕迹。 可是她没有。 陈绵绵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将他无比在意的问题,以一个极其不屑的方式,反问着抛回去。 第109章 就算她跟池既谈恋爱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些莫名其妙的约法三章,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乌有,像湮灭的飞灰。 程嘉也良久才移开视线,近乎喃喃地低声道,“……你不能跟他谈恋爱。” 声音里的不确定性如此强烈,以至于轻得几不可闻。 也许他自己都知道这话来得毫无理由,完全站不住脚,所以连声音都如此之轻,根本没什么威胁性,让人连反驳的欲望都没有。 陈绵绵没说话,冷眼旁观着他的情绪变化。 看他从微弱、隐秘的希冀里回神,反复端详她的神情,琢磨她的语气,自欺欺人般,不愿相信。 “绵绵……”他声音倏然急切,似乎是想要上前握住她的手,但还没迈出脚步,陈绵绵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距离倏然拉开。 衣摆在空中划过,她迅速后退的动作和警惕的神情让程嘉也猛地一顿。 像被什么东西刺伤了。 血流如注,鲜血淋漓。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缓慢地放下刚抬起的手,站在原地,轻声道, “你可以不理我,可以避着我,可以把我送你的东西通通扔掉,可以让我伤心,可以让我把你受过的痛苦全都再受一遍……” 他声音越来越轻,与其说是在讲话,倒不如说更像是哀求。 “……但你不能跟别人谈恋爱。” 陈绵绵看着他,没什么表情,情绪很淡,像是神明隔着云端俯瞰凡人的痛苦。 好半晌后,她歪了歪头,再度轻飘飘地反问。 “我为什么不能?” 她为什么不能? 她可以和任何一个人谈恋爱,只要她愿意。 程嘉也大概远比陈绵绵更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仅仅一句反问就可以让他更加痛苦。 陈绵绵可以和任何人建立关系,只要她愿意。 程嘉也闭了闭眼,呼吸逐渐沉重,额角青筋跳动一瞬,良久,才寻到理由一般,喉咙发涩,嗓音干涩地道, “……因为你不喜欢他。” 多么蹩脚的理由,陈绵绵想。 她大可以再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以此再度轻飘飘地刺伤面前这个人,但她有点累了。 被扯掉纽扣的外套漏风,她拢了拢领口,不想再在这里纠缠。 “你想多了。”她说。 陈绵绵把包背到肩上,“我很喜欢他。” 说完,她转身要走,对身后那人的反应置若罔闻。 程嘉也一句斩钉截铁、还带着急促气音的“不可能”还没落地,就看见她回过头来。 “哦,对了。”陈绵绵站在门外,侧身对着他,是一个随时要离开的姿势,神情平静,“正式回答你一下。” “我们谈了。” 她顿了顿,扯了扯嘴角,像一个有始有终的回转,接上了彼时他无比想知道的下一句。 “也做了。” 大脑“嗡”的一声。 清清浅浅的几个字,说完就走,没有半分停留的身影,宛如兜头泼下一盆冷水,迅速冻结成冰,将程嘉也钉在原地。 大脑一阵轰鸣,呼吸都静止,手脚发麻,一时动弹不得。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感觉全身血液都因此冻住,在将黑未黑的天色里,感到久违的僵冷。 程嘉也后来是怎么往外走的,他不知道。 精神恍惚,一切好像都是远的,五官像蒙了一层水雾,所见所闻全都是模糊的,云烟般飘过,并不进入大脑。 陈绵绵就是跟别人谈恋爱了。 她轻而易举地,和自己选择的人建立了另一段亲密关系。 就是他想的那样。 他所害怕的一切,全都成了真。 ……那他算什么? 在南城时,无意间撞见她和池既吃饭,尽管口不择言,但彼时尚还有立场可以开口,那现在呢? 他现在是以一个什么样的立场待在这里? 程嘉也一路恍惚着,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前方的路出现尽头,才迟钝地回神。 小院里没有人,房间里灯还黑着。 他走回陈绵绵这里来了。 而陈绵绵方才跟他分道扬镳后,并没有回来。 ……她又去了哪里? 池既那里吗? 都说人有自我保护机制,会选择性不去想让自己感到痛苦的东西,但在程嘉也这里好像不太管用。 他无法抑制地去想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的场景。 陈绵绵会跟他牵手吗? 指尖顺着小臂下滑,抚过掌心,然后轻柔而紧密地挤进指间,直至十指相扣? 他们会拥抱吗?会接吻吗? ……肯定会的。 他们甚至已经有了更亲密的行为。 一系列无法抑制的想法在脑子里膨胀开,他感到一阵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心脏沉甸甸地作疼,甚至只能闪过这些念头,完全不敢去想象那些画面。 单单想到陈绵绵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就已经闷痛得像在凌迟。 程嘉也没进去。 没有陈绵绵在的地方,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区别,只是空荡荡的房间而已。 甚至屋子里过多的痕迹,还会让他感到更痛苦。 那些东西会默不作声地反复提醒他: 第110章 你明明拥有过这些的。 陈绵绵的关注,陈绵绵的希冀,还有陈绵绵的喜欢。 她会记下关于他的每一个细节。 不喜欢开灯,不喜欢吵,不吃葱姜蒜,哪怕在他那样对待她之后,也依旧沉默着做好能够为他好的每一点。 她明明那么好。 是他自己把她弄丢了。 程嘉也在门口坐下来,水泥地台阶冰凉,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知一般,动作机械,神情麻木,只是沉默着等待天黑,像等待一个不会再回头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已近午夜,山林都睡去,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小院里空无一人。 程嘉也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睡,脑子里一片混沌,乱七八糟的思绪飘飞,什么都抓不住。 他钝钝地想,她不回来是因为自己吗? 要不然他就搬走吧,起码陈绵绵还不会这么为难。 要不然他就回去吧? 陈绵绵已经有了新的恋情了,她已经彻底不需要他了。 他到底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大脑里漂浮着,迟钝而又缓慢,像丧失了思考能力。 倏然,一阵手机铃声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第一遍响的时候,程嘉也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停顿两秒后,再次响起,他才缓慢地意识到,那好像是他的手机。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连这个手机号都是借朋友身份证办的,一直是关机状态。 是今天想让陈绵绵留一个电话号码,才开机的。 所以能打来电话的,应当只能是那几个知道这个号码的人。 他动作缓慢而又机械地摸出手机,不太在意地扫了一眼来电姓名,随手接起。 “喂?”对面似乎也很诧异,顿了两秒后连忙喊他,“嘉也?” 周誉。 程嘉也没应,他只是把听筒贴在耳边,好像这只是一个机械的动作,只为了能够让这个寂静的夜晚热闹一点,并没有什么想听的欲望。 但周誉很急,“你去哪儿了啊到底?你爸妈找你都找到我这儿来了,好歹跟家里报个平安吧?” 程嘉也还是没应。 他视线虚无地落在夜空里,听周誉讲他父亲如何如何的暴怒,母亲如何如何的担忧,奶奶如何安慰安抚他们,讲他所有的银行卡都被停掉…… 等下,银行卡。 程嘉也倏然眉头动了一动,打断他。 “你帮我个忙。” 第59章 连场大雨9 陈绵绵当天没回家,但也没去池既那儿。 她出门兜了一圈,倏然意识到自己没地方可去,又实在不想看到程嘉也,连把他东西扔出去让他滚都觉得累,于是回头找了间办公室,将就了一晚上。 早上打着喷嚏时,村长又带着文件来了。 脸上还带着笑容,看上去喜悦得很,却被她脸色吓了一跳,“怎么了陈老师?没休息好吗?” “没事。”陈绵绵摆摆手,又打了个喷嚏,“您说吧。” “噢噢。是这样的,上次让你负责的资助项目是政府拨划下来的,这儿有个私人的捐款项目,但是需要考察和对接,我想着资料应该差不多,陈老师你也开了那么多培训会,这个也让你来负责,你觉得可以吗?” 陈绵绵腹诽着那些培训会有用才怪,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赶着去上课,只是说:“您放那儿吧,我晚点看看。” “好。”村长把文件放下,又在她身后喊,“今天晚上放学后,和对接人一起吃个饭啊陈老师。” 回答他的只有陈绵绵快速往外走的脚步声,还有一声模糊的“好”。 当然,陈绵绵放学后匆匆赶到镇上时,包里还装着那份文件,还没来得及看。 但她刚迈进包间里就后悔了。 她起码应该翻一下的。 哪怕只要扫一眼,她都不会接下这个任务。 镇上没什么好饭店,照旧还是街口看起来最气派的那一个,收拾干净的包厢里,赫然坐着两个熟悉的人。 陈绵绵站在门口,顿了好片刻,直到村长热切地同她招手,她才缓慢地移开视线,走了进去。 “这两位就是要以私人名义进行捐款建设的,”村长普通话带着口音,但热情,一一伸手跟陈绵绵介绍, “这位是周誉周先生,这位是……” “我知道了,您先坐下吧。”好像很不想听到后面那个名字似的,陈绵绵出声打断他。 村长顿了两秒,噢了一声,有些局促地收回手,然后又跟坐着那两个人介绍,“这是我们石桥村小学的陈老师,名牌大学的,她负责跟你们沟通对接,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她。” 周誉往旁边瞥了一眼,没接话。 他就是个被调遣来送东西的,根本没资格插话。 何况山高路远的,交通麻烦得要死,没见过这种下了飞机转汽车、 转摩托,还要自己爬几段山路的偏僻地方,连夜赶过来,现在还累得要命。 他都怀疑程嘉也到底是怎么找到的这地方,是不是失联的时候都搁这儿爬山路呢。 旁边的人也没说话。 程嘉也沉默着,看了眼陈绵绵,最后垂下眼,接了一句跟她一样的话。 他嗯了声,“我知道。” 睫毛轻轻颤动,声音很低。 第111章 情绪好像不高。 然后话题就诡异地沉寂下来了。 三个人平静的平静,冷漠的冷漠,茫然的茫然,各怀心思地沉默下来。 村长可能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石桥村偏远,又小,应酬饭局都少,何况还都是年轻人,好像还都不太爱说话,一顿饭吃下来,想话题想得绞尽脑汁,频频擦汗。 最后陈绵绵看不下去了,“您先回去吧,我跟他们谈就好。” 村长确认再三,确认她没问题之后,松了一口气似的,跟桌上几个人打了招呼,说有问题随时联系,然后就挥手离开了。 空气再度沉寂。 陈绵绵隔着一张桌子,没什么情绪地看着程嘉也。 挺好的。 昨天刚想让他搬出去,刚准备连人带东西让他滚回家,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人就以另一种她无法忽视的姿态,强势地进入了她的生活。 程嘉也偶尔回看她,漆黑的睫毛轻轻颤动。 对视两秒后,他垂下眼。 周誉在这种氛围里如坐针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来不及分析程嘉也这人的变化,一门心思只想跑。 “……那个,我先出去?你们慢慢聊?” 他刚起身,贴着墙根,试探性地想走,被陈绵绵平静地投来一眼。 “不用。”她声音轻,但不容置疑,似乎还带着点火气,看着他。 “坐下。” “……” 周誉还没来得及反应,被她这么一看,下意识就坐下来了,一动不敢动。 ……不是。 他坐了一会儿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纳闷儿,这妹妹现在怎么攻击性这么强了。 他记得她以前不这样啊! 是当老师当久了吗?训学生训多了,自带压迫感。 ……可他也不是学生了啊,怎么还说一不二的。 想归想,纳闷儿归纳闷儿,周誉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好,一声不吭,企图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陈绵绵不只是对他这样。 她对程嘉也也没什么好脸色。 粗略扫了几眼文件,拟得挺规整,以私人和乐队名义捐给学校,用以基础建设、教师资源等等方面,具体情况由学校自己决定,只需要向捐款方出示资金明细就好。 再扫一眼金额,挺大一笔钱。 对她来说挺大,对学校来说也挺大,但对面前这两个人就不一定。 陈绵绵抬眼,看着程嘉也。 “程少爷——” 她后背轻轻靠上椅背,咬字很轻,一字一顿,扯了扯嘴角,带着明显到无法忽视的嘲讽。 “拿着父母的钱肆意挥霍,摆姿态,看人给你卑躬屈膝,很有意思吗?” 她话说得直白,一点情面不留,连周誉都立马变了神色。 他皱着眉,神情不虞,要不是程嘉也让他不要多嘴,估计能直接跳起来。 被点名批评的人却只是张了张嘴,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尖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话。 程嘉也低着头,垂着眼,留下一个漆黑的发顶。 陈绵绵那股火气更旺了,冷冷地烧。 “我不管你们是有什么原因,出于什么目的——”她顿了顿, 才继续道, “最好是真的有这个想法,也是真的准备掏这笔钱,不要在中途搞什么幺蛾子。” 她看着程嘉也,眼风偶尔扫过周誉,是冰冷的,不耐的。 “慈善和资助不是你们公子哥的游戏。” “我也不是。” 她说完之后就起身,把文件塞进包里,干脆利落地拎包走人,没留下一点让他们说话的机会。 门“砰”一声合上,连门框都在隐隐震动。 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包厢里,重归寂静。 程嘉也一直低垂着眼,没说话。 胸膛起伏着,连呼吸都是安静的,轻缓的。 周誉也沉默。 他盯着劣质木桌上的裂纹和经久的污渍,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问什么吗?好像不太合适。 要说什么吗?好像都显得苍白。 关于他的事,程嘉也其实一直很少跟他们讲。 其实坦白的说,尽管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组乐队,一起玩,但周誉并不觉得他和程嘉也有多亲近。 顶多只是划在了朋友的界限以内罢了。 程嘉也不像他,总是爱沟通交流一切东西,爱听八卦,爱吐槽;也不像邢肆弋,话少虽少,可遇到大事儿,哪怕丢脸,也会知会他们一声。 他总是很少谈论自己的生活,很少谈论关于自己的一切。 跟家里冷战,跑到这种地方来,陈绵绵。 一切的一切,他们通通都不知道。 要不是从前有诸多证据可循,周誉可能真的会以为,程嘉也根本就没把他当朋友。 可偏偏就是太了解了,所以他也更加清晰地知道: 他对谁都是这样的。 冷漠,疏离,边界感明晰。 他也不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缘由,是天生,亦或是后天养成。 如果是后天造成的,那也远在他认识他之前。 良久的沉默之后,周誉很轻地叹了口气,终于出声。 “为什么不告诉她,那钱是你自己的?” 放弃offer,违背家庭意愿,忤逆父亲,离家出走,他的经济来源早被通通断掉。 第112章 那是他自己的钱。 乐队巡演、音乐节,还有专辑的收入。 从前程嘉也不缺钱,写歌也是因为喜欢,一个人在录音棚里抒发一下不期待有人懂的情绪,根本不在意有没有收入,所以这笔钱一直没动,之前留在乐队共有的卡里,周誉进来了之后,就放在他那儿。 昨天周誉胡乱絮叨的时候,程嘉也倏然就想起来了。 他还有这样一笔钱。 陈绵绵想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好。 虽然那次暴雨被困,被人偷窥、被妇人议论,事后,她清晰地告知他,她不在意,也不会对这里抱有什么别的期待,但程嘉也能看出来,她其实确确实实是希望这里可以变得更好的。 他记得她当年递到程家来的简历。 照片上的老人和蔼,房屋低矮,田野辽阔,山林葱郁。 和这里很像。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能为陈绵绵做的,大概就是这个了吧。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她,这钱是他自己的。 程嘉也缓慢地眨了眨眼,睫毛颤动,松开攥得死紧的手。 褪去所有附加的光环后,他仅剩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张四四方方的银行卡,单薄而苍白,此刻安静地躺在手心,不受控制地紧握住后,锋利的棱角在掌心划出血色。 程嘉也感受着明晰的触感,感受着感官神经的信息传递,沉默良久,才轻声回答。 “没关系啊,我试试看……被误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他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沉沉的气,重新握住那张卡,任棱角再度压上血印,传来新一轮的折磨,却没有松开,近乎自虐的感受那种触感。 像是在努力重蹈别的什么人的覆辙。 “……原来是这样。”他低声道。 声音几不可闻,和情绪一起沉寂下去,低低地响在空气里。 “……很痛。”他说。 第60章 连场大雨10 周誉没待太久,他住不惯。 尽管已经在硬件上选择了条件最好的地方,也给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建设,他还是有点不能接受,并对程嘉也对这些都置之不理感到诧异。 两天之后,他把所有的事情和手续都办好,准备走的时候,看着程嘉也,欲言又止。 “……你真变了挺多的。”他说。 不光是性格,不光是态度。 从前的程嘉也一身锐意,漠然到什么事情都不挂心,天生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现在那股锐意好像被消磨掉了,只剩下一片寂静的黑色。 只有在面对陈绵绵时,才会泛起或细小或磅礴的波澜。 程嘉也神情很淡,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依旧是不太爱讲话的模样。 周誉看了他许久,再度欲言又止。 “其实你有好多东西不用憋在心里,可以试着跟我们讲一讲的。”他轻声道,“你不说的话,没人知道这些事情。” “就像许意眠,”周誉犹豫了两秒,还是提起,“还有当年跟家里闹掰的那件事。我都是后来有机会跟她聊到这里,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程嘉也顿了两秒,抬眼看他,“她告诉你了?” 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在原来的声线上多了些探究。 “不太详细。”周誉连忙说,“她说不太方便,只说了个大概,让我知道你俩不是那种关系就完了。” 程嘉也顿了两秒,又嗯了声,垂下眼,不说话了。 “后来我回想了一下,的确很多细节都是我们猜的,以讹传讹,当然下意识的会以为你喜欢她。”周誉耸了耸肩。 “尽管你一直在否认,但我们也只是以为你不想提,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没太当回事,在这儿跟你说声抱歉。” 程嘉也垂着眼,兴致寥寥,“没关系。” “但是吧……”周誉话锋一转,“我能知道的事,别人不一定能知道。” 他把“别人”两个字拖得很长,意有所指。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想跟我们说。你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我管不着,作为你的朋友,我也都支持你……” 话到这里,周誉顿了一顿,停了两秒,才正色继续道, “但是你总该给别人一个交代。” 含糊其辞的“别人”。 沉默地盘桓在两个人未尽言语里的“陈绵绵”。 程嘉也此刻才有了点情绪波动,闭了闭眼,喉结滚动,“……我试过的。” 他试过无数次。 在陈绵绵要搬走那天,初初提到许意眠,他除了诧异,更多的,还是那种茫然和惊惧。 他不知道陈绵绵从何处得知这个人的存在,毕竟她从他的生活里已经消失了很久了。陈绵绵知道的只是她的名字吗?还是更多的,关于他的事情? 一时的反应不及,错失最好的解释机会,后来无数次再想提,都显得一厢情愿和唐突。 陈绵绵好像是真的不在意了。 好像是那种,无论他说出什么来,都不会改变她的想法。 何况……有些东西对他而言,确实难以开口。 一句“不喜欢她”,或是“我们之间没有关系”,当然来得轻松,甚至他能够分分钟跟陈绵绵坦诚,但是如果这意味着要他将过往连根拔起—— 程嘉也坦诚地讲,他不太有勇气。 无关许意眠,甚至无关陈绵绵,只是关于他自己。 第113章 那天在包厢饭桌上,她冷冷地数落完,然后拎包走人,周誉问他为什么不解释,他还有个原因没说。 因为陈绵绵有一点说的对,他的确不是完全真心的。 他不属于这里,没有和陈绵绵一样的,属于故乡的眷恋和记忆,自然对这里没有什么情感,对这里的记忆情绪甚至称得上是痛苦。 但他依旧愿意为这里做什么,当然是因为陈绵绵。 没有人可以真的毫无期待地对一个人好,哪怕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说“喜欢是一个人的事”,说“我为你做了这么多的事,你不必知道”,但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一定会有一些,期待这些事情可以有得以窥见天光的一天。 哪怕再微弱,也一定会有的。 陈绵绵当时也是这样吗? 那些还带着露水的鲜花,永远整洁干净的家具,冰箱里新鲜充实的食材,还有不为人知的日子里,在厨房里耗费的时间。 她应该也会有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看这些的时刻吧。 可是他通通错过了。 他只是理所当然地忽略了这些东西,因为一些从未求证过的误会,无动于衷地接受着她对他的好。 这些都是他活该。 送走周誉后,程嘉也缓慢地往回走。 孤身一人行走在小径上,四周是宽阔无垠的旷野,显得身影更加寂寥。 细小的雨滴落到地面上,晕开一点点深色的水渍,逐渐密集,重叠。 天空倏然下起了小雨。 程嘉也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陈绵绵的小院外。 今天是周末,窗边亮着灯。 白墙黑瓦,远处是辽阔的群山,在多雨的春夏之交,竟然显出几分宁静美好来。 程嘉也安静看着,神色本来平静,直到细微的说话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你干嘛呢?” 是陈绵绵的声音,轻快活泼,熟悉而亲昵。 那声音遥远微小,隔着如丝的雨幕,伴随着淅淅沥沥的声响,传到他耳边时,已经轻得只剩个尾音,需要仔细辨别才能听清。 然而程嘉也无法抑制地偏了偏头,任雨丝轻轻地落在脸颊和眼睫上,却一动未动,像是贪恋这一点点很轻的声音。 有多久没听到陈绵绵这样跟他说话了呢? 他垂着眼,没什么情绪地想着。 直到屋子里同样传来一个男声,带着点轻松的笑意。 “看你这本子上写的什么。”那个男声说。 这声音像打破了一场美梦。 程嘉也瞳孔猛地一缩,抬眼看向那扇屋子边的窗户。 老式玻璃窗,方方正正,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地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陈绵绵两步上前,然后背对窗户站立着,身影纤细,挡不住面前的人。 正对着她的是另一个显然高出一截、属于男人的身影。 池既似乎在笑,不知道是两个人的对话声音渐低,还是他已经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耳道似乎灌了水,一切都是遥远的声响。 他只能看见那个属于男人的身影单手撑在她身旁,然后缓慢地倾身,将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近。 ——他再熟悉不过的姿势。 那是亲吻。 呼吸不自觉停止,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分秒在他眼里都像是被迫按下的慢动作画面,一帧一帧,既模糊而又清晰。 分秒都让他气血上涌,睚眦欲裂,几乎产生一种冲进去把那人掀翻的冲动。 他凭什么? 就凭陈绵绵喊他一声“学长”?就凭他像只恼人的苍蝇一样,阴魂不散地跟在陈绵绵身边? 那一瞬间,程嘉也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浓烈的情绪。 愤怒,嫉妒,不甘心。 七宗罪,他占了三宗。 全都是为他的傲慢买单。 一个强行的深呼吸之后,愤怒和冲动被尽数压回去,掌心伤口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再度裂开,程嘉也在两个人的身影彻底交叠之前转身。 侧颈绷得死紧,额角浮出青筋。 他闭了闭眼,倏然感到自己那天浮现起的念头,简直就是一件永远也无法实现的事。 他永远不可能站在原地,看着陈绵绵投向别人的怀抱。 他做不到。 第61章 夏日尾声1 周末不上课,陈绵绵在家里批改上周的作业,看学生写作文,把团队里另一个姓沈的老师写成“沉老师”,还想了好半天才对上号,没忍住笑出声来。 池既过来拿名册,在旁边窸窸窣窣的,陈绵绵抬头扫了一眼,笑意还没散,“你干嘛呢?” 池既翻着桌上的资料,倾身眯眼辨认着字迹,然后拿起来,“看你这本子上写的什么。” 那本子四四方方,边缘都有破损,看得出来使用期限很长,是陈绵绵从很早以前就开始随手记录一些东西的本子,从大一开始就在用了。 比如学生会开会内容,记下要点,并顺手画个表情吐槽领导,再比如那天带着本子去镇上开会,实在太无聊了,只能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不行!”陈绵绵约莫是有点急了,两步跑过来,抽走他手里的本子,快速藏在身后,“……怎么乱看人东西啊!” 池既伸手,似乎是想去拿,“谁在工作本上画小人儿啊?” 陈绵绵不想给,人靠在窗沿上,又把手往后缩了缩,“关你什么事……” 第114章 话还没说完,她就缓慢地意识到了倏然逼近的距离。 池既本来是要伸手去拿她藏在身后的本子,整个人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向后,微微俯身,正正好好地把她圈在怀里,此刻因为听她说话,而停下动作,垂眼看她。 ……很近。 远超一般的社交距离。 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衣物还带着的洗衣液气味。 两个人都一停,呼吸都轻了几分。 大家都是成年人,对于这种情景再心照不宣不过了,对视的瞬间就能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告诉对方“我也察觉到这一点了”,然后选择戛然而止,或是试探性地继续。 池既的手收回来了,像是对她手上的东西失去了兴趣,转而试探性地、极轻地落在她腰侧。 陈绵绵几不可察地躲了一下,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硬生生顿住,停在原地。 外面好像下雨了,不太大,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断,微凉的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房间里一片安静。 两个人的距离愈来愈近。 陈绵绵垂着眼,看着他的衣服一角,情绪复杂到不能仅仅用“紧张”来概括,呼吸略微急促,又被强制放缓。 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身前人的呼吸洒在自己脸上,然后鼻尖传来轻轻的热意—— “砰!” 背在身后的手倏然不受控制地前伸,手里方才还在被争抢的本子砰地落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另一场幻梦破碎的信号。 陈绵绵推开了他。 在鼻尖相触,吻即将落下的前一秒。 动作极其迅速,整个人往旁边侧,脸偏开,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抗拒和躲闪的姿势。 更糟糕的是,愣在原地的两个人,似乎都同时意识到了: 这个动作好像是下意识的。 不是大脑能够控制的,不是陈绵绵想着忍一忍,试一试,万一呢,诸如此类的词汇和句式,就能够顺利实现的。 早在池既的手试探性落在她侧腰的时候,她就停顿了一秒,然后告诉自己: ……试一试吧?万一呢? 这个人很好的,你甚至是把他纳入了考量范围内的。 最简单的身体接触而已。 如果他不行的话,大概暂时就没有谁可以了。 但是身体不会骗人。 她的想法仅够支撑她在“合适”的场景下,“合适”的人将手放在她腰侧时,而克制着不躲开。 ——并不足以让她跟别人接吻。 意识到这一点的陈绵绵脸色甚至比池既还要差,停在原地,视线虚浮地落在地面上,漫无目的地发着呆。 那儿有一片深色的水渍。 山间有风,细雨斜斜地飘,从门下狭窄的缝往里侵袭,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忽地无端想起石桥村上一次下雨。 并不温柔,并不细微,相反,席卷着天上的阴云和雷暴,似乎倾盆。 暴雨如注。 陈绵绵抿着唇,细眉无法控制地蹙起。 池既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也停了好半晌,然后低了低睫,露出一个尽量礼貌的微笑。 “……抱歉,是我太唐突了。”他说。 陈绵绵思绪被拉回来,缓慢地摇了摇头,“……没事。” “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她说,“是我没有准备好。” 池既好像还想说什么,依他的性格,大抵是一些把责任往他身上揽的话,但他视线下移,落到地面上那个让他们引起细微的争抢的本子时,却停住了话头。 陈绵绵顺着他的视线望下去,然后同样地顿住了。 那个年岁已久的本子散落在地上,摊开,露出中间的一页。 没有to do list,没有会议纪要,没有工作要点,甚至没有字。 只是一幅画。 或许都并不能称得上是一幅画。 陈绵绵并没有学过美术,并不懂什么素描、速写、线条、明暗处理之类的专业词汇,这个本子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随手画成,大多都是一些简笔画或者颜文字。 但这一页不同。 线条明晰而简洁,从扬起的发梢到明晰锋利的下颌线,到线条流畅的脖颈,到宽阔挺拔的肩膀与脊背,再到骨节分明、漫不经心拨着吉他的手。 其实每一笔都寥寥。 却不能再生动了。 好像倾注了所有所有的爱意,还有无数次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才能让一个业余的人,熟悉到这种地步。 哪怕池既对他其实并不熟悉,也能毫不费劲地一眼看出。 ——那是程嘉也。 陈绵绵也顿住了。 那一瞬间,她竟然没什么别的想法,没有什么类似尴尬、无措或者是局促不安的情绪。 她竟然只是站在那里,有些诧异地回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一刚开学?结束后的暑假?校庆典礼后?还是别的什么工作摸鱼,或者是情感充沛时,无意识地在纸上画成的? 很奇怪的是,尽管她已经忘掉这幅画产生于什么时候,但她依然能够通过纸面上的寥寥几笔,回想起程嘉也当时的样子。 应该不是现场,她并没有线下看过程嘉也的现场。 也许是她隔着屏幕看过的一场live,也许是张彤偶然发来的一段剪辑。 总之,有关他的信息,总是在那个时候,以一些根本无法忽视的方式进入她的视线。 第115章 她就是看到了。 好像是一次巡演结束后,场内观众意犹未尽,满怀期待地在台下喊着安可,热闹得快要把live house的天花板掀翻。 其实他们应该没抱什么期待,因为程嘉也不喜欢返场,并且十几个城市,十几次演出,从未破例。 所以哪怕是南城主场,巡演的最后一站,也就只热闹了约莫五分钟,然后就声响渐小,人群散开,准备离场。 但舞台上的灯亮了。 猝不及防。 没有绚烂的、彩色的、不断闪烁的灯光,也没有多余的设备在场,就一束再简单不过的白光,安静地打在正中央。 仅仅一束白光落下,照亮那人半垂着眼的侧脸,和缓慢拨弦的手指,却好像比任何东西都要耀眼,比任何东西都要引人注目。 程嘉也半坐在立麦前的椅子上,长腿微曲,脖颈微低,姿态随意散漫,黑色曜石项链在灯光下熠熠闪烁。 然后他在一片诧异的哗然,和停滞两秒后倏然爆发的欢呼声中—— 神色平静地垂眼,拨下第一个和弦。 伴随着无数的欢呼与尖叫,众星捧月般,无比耀眼。 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就像她画的那样。 其实陈绵绵那个时候是听过程嘉也唱歌的。 他不写情歌。 大多词少而精炼,偏意识流,曲调极其不朗朗上口,与其说与情爱相关,倒不如说,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夜深时涌动的海浪,触岸的礁石,与无人海域里的废弃灯塔。 可是那首好像不一样。 他垂眼半坐在舞台中央,小臂略抬,修长手指拨动,和弦顺畅倾泻。 缓慢安静的前调过后,他开了口。 嗓音是惯常的低而沉,但却意外缱绻。 ……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这幅画引起的记忆如此清晰,以至于陈绵绵时隔好几年,站在距离南城几千公里的小山村里,竟然还能回想起那个视频里的其他细节。 应该是粉丝在台下录的视频,镜头很晃,有时候还随着旋律而有节奏地律动,周围的嘈杂声自然也压不住,议论的画外音和歌声一起灌进她的耳朵里。 有人在嗷嗷乱叫,有人在欢呼喝彩,有人在惊讶,说程嘉也怎么写情歌了,这个反差竟然犯规的好听,有人说这种情况多半就是谈恋爱了,边哭边听,听完就收拾收拾准备脱粉了吧。 总之,人声嘈杂,不一而足。 但陈绵绵记得最清晰的是,那首歌结束后,程嘉也偏头,拎着吉他起身来,要往后台走。 鼓手上台帮忙调节氛围,做最后的收尾,观众在场下吵吵嚷嚷,各种起哄。 倏然,一声“程嘉也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越过所有人的声音,响亮地传到台上,明晃晃的在live house内回荡。 静了一瞬后,全场哄笑。 而就在大家都觉得不会有回应的时候,程嘉也下台的动作却顿了一秒。 停在灯光能照到的最边缘地方。 白光洒下,混着快要下台的阴影,他整个人站在明暗分割线上,在一片嘈杂中安静不语,唇角的笑意却意外清晰。 半晌,他才偏头,单手握着麦克风,低低回应一句,“没呢。” 伴着台下明显不信的嘘声,他带着点轻微的笑意,继续坦诚地道—— “但灵感确实来自一位女孩。” 而后的尖叫和起哄声快要掀破屋顶。 ……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但记忆却没有。 陈绵绵模糊记得,这段视频好像发生在某个特殊的日子,起码是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日子,但时间太过久远,再加之刻意地忽略,她有点记不清。 “丁零零——” 系统自带的铃声倏然响起,机械尖锐,打破了房间内的死寂,也将陈绵绵拉回现实。 她移开视线,看池既跟她做了个口型,然后退开两步,接起电话。 应当是他导师,陈绵绵心不在焉地听着,在恍惚的思绪间,听见池既和对方打招呼。 先是礼貌尊敬的尊称,然后问候还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似乎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 而后池既竟然也蹙起眉,越听脸色越差,边单手接着电话,边拿起他的东西,一副要走的姿态。 “好的,老师,我知道了。我尽快赶回来。” 挂了电话后,陈绵绵也被他的反应吸引了注意,蹙着眉问怎么了。 池既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略显焦灼地解释道,“我论文出问题了,得马上赶回学校处理。” 陈绵绵皱起眉,感到些许疑惑。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出问题? 而且还说的如此语焉不详。 但她也没多想,只是疑惑,不好过多询问,“那你去吧,这里后面有什么我帮你处理。” 池既说好。 在突发事件下,方才的尴尬氛围一扫而空,不复存在。 陈绵绵站在门口,看着他步伐匆匆地离开,好半晌后,才关上门,回到房间里。 摊开的本子还躺在地上,陈绵绵顿了好几秒,弯身将它捡起来,合上。 指尖在笔记本尚还带着皱褶的封面上摩挲片刻,好半晌,还是下定决心似的,陈绵绵呼出一口气,垂眼拉开抽屉,将它放进去。 有些东西过去太久了,就不该再使用了。 第116章 但就在她指尖离开笔记本封面的前一刻,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抽屉里另外的东西,看到一个纯黑色、四四方方的墨水瓶时,动作却倏然一顿。 那是微光学姐送给她的礼物,纯黑鎏金,还带着细闪的墨水瓶,质地厚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她刚到这里来时,学姐送给她的,因为一直没有机会用上,所以被妥善地收在这个许久都不会打开一次的抽屉里。 但那一瞬间,墨水瓶不再是墨水瓶,它极为相似的外观和质感,在电光火石间,让陈绵绵想起另一个东西—— 四四方方,漆黑厚重,沉甸甸的。 曾经出现过在程嘉也的手上,新年夜她外套的兜里,餐厅外他们俩的中间,还有临别前最后一面时,街旁的垃圾桶里。 在那一瞬间,过往画面如指针般回拨,像黑白磁带的快速倒退,陈绵绵甚至还想起了记忆里更加细微的线索。 程嘉也在那场夏夜的最后一场巡演里,唱完那首歌,带着笑意坦诚地讲,灵感来自一位女孩。 然后他拿着那个盒子,进行一场或庆功或散伙的酒宴,接着穿过嘈杂的吧台,清浅拒绝别人的邀约,回到家里。 进入了她的房间。 而那个盒子在第二天清晨,被他单手漠然地扔进垃圾桶里。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在那一天。 让他们的关系骤然僵化,变得既“亲密”,而又疏远的那一天。 陈绵绵站在原地,蹙着眉,像不经意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般,飞快地思索和回忆着。 ……所以是什么意思? 反反复复想要递交到她手上的绵云项链,之前那句含糊不清的“两年前就该是你的”,被询问后缓慢喊出的名字…… 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好像只能指向一个即模糊却又清晰的结局—— 所以,其实程嘉也那天晚上,是想要给她送这个东西? 他并没有在混沌中走错房间……也不是找许意眠? 如果这些推断都是正确的,这就意味着…… 一直以来让她感到痛苦的东西,其实都是错的? 这个结论来得太猝不及防,以至于陈绵绵顿在原地,感到一种持久的茫然。 像是时隔太久太久,捕捉到一些回忆里的蛛丝马迹,然后蹙着眉反复比对,感觉自己窥到了一点真相,但又近乡情怯般,害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她臆想。 时隔太久,她有点摸不透程嘉也当时的想法,也有点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如果这一切都是错的,是命运捉弄下的另一个误会,像那杯不该出现在那个夏夜里的水……她应该怎么办? 记忆里,程嘉也新年夜站在楼下的样子,又无端浮现在眼前。 团圆夜跟家里说了谎,孤身一人立在冬夜的梧桐树下,天寒地冻,孑然一身,只为了一句她不一定会听见的,混着远处绚烂烟花的,无声而遥远的“新年快乐”。 ……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不上不下,让人呼吸不过来。 陈绵绵心乱如麻。 今天实在是太多事了,远比上课还要来得累。 从她忽然发现自己接受不了别人的靠近,再到池既忽然有事,再到笔记本里那张她早忘了年岁的画,还有那个反复在他们之前游移的,许久以前的礼物。 一切都一切,都让她感到困惑与疲惫。 良久,陈绵绵垂眼,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笔记本,指尖回缩,关上了抽屉。 第62章 夏日尾声2 池既走得很急,并且没什么音讯,想来大概是被琐事缠身,来不及跟她解释,陈绵绵也就没有过多询问。 只是他这一走,再加上学长姐们时间也待够了,陆续离开,被分担的课业压力又回到了陈绵绵一个人身上。 她现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早上到晚,从早自习到晚自习,一刻不停地在每个年级、每个班级里穿梭,连作业都得晚上带回家才有空批改。 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免去了她闲下来时的胡思乱想。 好像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只有她自己在宁静的小山村里,日复一日地做着那些让她感到忙碌、充实和宁静的事情。 只有一点不同—— 程嘉也住进了她隔壁。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让村里给他找了个房间,还是在她小院里,把另一个闲置的房间给改造了出来。 搬东西那天陈绵绵刚好下班,看见村长站在她门口,有点诧异,但也算不上意外。 金主嘛,捐那么大一笔钱,他想住哪儿不行? 就算他说要住进村长的房间,陈绵绵猜村长也是愿意的。 然后她站在院子口扫了一眼,程嘉也好像没在,于是跟村长打了个招呼,就进自己房间去了。 能有什么影响? 他们还睡过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彼时都不能影响她分毫,何况现在。 只是…… 陈绵绵无法否认的是,当所有人都像候鸟迁徙般离去后,他存在的痕迹反而愈发明显。 无法控制地提醒她想起那些未被解开的谜团,和埋藏在岁月里的真相。 就这么平静着到了周五,学校通知她下午再去镇上开个会,而村长又打来电话,询问那个私人资助项目的进度。 哪有什么进度,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更别说细谈一下其他事项。陈绵绵扶额,忙乱地呼出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资料,带着新本子,准备在路上再想一想怎么办,忽地又进了个电话。 第117章 陌生号码,归属地未知,陈绵绵扫了一眼,接起来。 她边往包里装东西,边将听筒放到耳边,手上动作匆匆,“喂?” 对面一时安静,陈绵绵也没太在意,直到把东西收拾好了,才把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有些困惑地再度出声,“喂?” “你好?” 一阵窸窣的响,还有轻微的气息声,对面终于出了声。 “今晚有空吗。” 程嘉也顿了顿,声线平直,而又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把你的工作处理一下。” 没空去诧异他怎么得知她的新手机号码,也没时间去诧异这个电话,陈绵绵沉默了片刻,还是拒绝了。 这次真不是她任性或故意,她再怎么不想见到程嘉也,也不至于把那些需要立刻完成的任务往后一拖再拖。今日事今日毕,这才是她的风格。 ……何况她现在确实有想知道的,关于他的东西。 只是她也确实不知道镇上那些会要开多久。 冗长,无聊,却又不能缺席的会议,她早有体会,也早有前车之鉴。 但程嘉也听她说完,没说话,没说好或者不好之类的结束语,电话就那么通着。 陈绵绵有点疑惑地拿下来看看,确实没挂,又蹙着眉放回耳边。 电话那头呼吸声没断,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像是有金属物件碰撞桌面的声响,然后由远及近。 “十分钟后出来。”沉默片刻后,程嘉也重新出声,拎着钥匙晃了晃,“我送你。” 陈绵绵坐上程嘉也后座的时候,还是有些茫然。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莫名其妙发展成这样了。 她本来是告诉他,她今晚要去镇上开会,所以没空跟他解决他们那个所谓“项目”沟通的问题,但挂电话后十分钟,校门口就传来摩托车的轰鸣。 消失了几天之后,程嘉也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搞了辆摩托来。 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东西,车身庞大,线条流畅,在暮色下泛着冷光,斜斜立在那里,就差和他一样,在脸上贴着“我不是来自这里”的标签了。 陈绵绵一开始并没有答应,甚至也没有在意他那十分钟的期限。 挂了电话后,她就去找惯常搭车下去的叔叔伯伯们,但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要么是已经下去了,还没回来,要么就是没有要采买的东西,陈绵绵敲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快要休息了,她实在不好意思多打扰。 程嘉也没说话,也没催她,只是立在车旁,看她来回地走。 一辆纯黑色的摩托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看她敲门,询问,摆摆手被拒绝,然后对方提出要不再跑一趟,又被陈绵绵不太好意思地道谢回绝掉。 走到最后一家时,陈绵绵在关上的门前顿了两秒,然后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的确是要来不及了。 程嘉也这才察言观色地开了口,“走吗?” 见陈绵绵回头,指尖攥住手机边缘,有些犹豫的样子,他指了指车,神情平静地解释道,“刚好我也下去有事。” “你如果结束得早,我们还可以把你的工作解决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应该也不希望拖太久吧?” 陈绵绵沉默。 不得不说,他这幅样子和这几句话,确实戳到了她心口上。 一来没有跟她谈那些他们绵长冗杂的过往,只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让她不必有什么负担,二来,他的确了解她的工作作风。 陈绵绵最后没有说话,把包跨到肩上,接过他手里的头盔。 上车的时候略微困难,车身庞大,位置较高,陈绵绵踩着试了两下,手为了平衡,在空中虚空抓了两下。 程嘉也的手下意识地动了动,像是想要伸出来扶她,下一秒,又被刻意地克制住,背到身后去。 他只留一只手半停在空中,隔着一段距离,如果摔了,能及时扶住她。 陈绵绵余光瞥见了,但一言未发,自己抓着车身边缘的棱角,用力蹬了两下,跨上去了。 她坐着戴头盔,“咔哒”一声,卡扣合上,程嘉也扫了两眼,确认没问题后,收回手,也轻松跨上了车。 路面狭窄崎岖,车身的震动和发动机轰鸣一同传来,陈绵绵紧紧靠着后座的防护措施,手攥住车身边缘,半点儿没往前倾斜。 黑色的摩托从蜿蜒曲折的山路向下,盘旋,环绕,兜圈。 远处正在日落,风在耳边呼啸,隔着头盔刮过脸颊。 陈绵绵垂着眼,看前面人被风盈满,向后飞扬鼓起的黑色外套,想。 好奇怪。 他们现在坐在同一辆摩托车上,看的是同一片风景,隔着不到十公分的距离,近得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甚至风把他的外套扬起,时不时还会落在她身上。 但他们好像还是很远。 一种心照不宣的,各怀秘密的远。 后视镜里映出程嘉也的侧脸,头盔护目镜反射着日落的光彩,模糊了他的神情。陈绵绵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沉默了半个多小时后,车停在镇上街口,陈绵绵照例抓着车身边缘下来,有些艰难,但依旧没让他扶。 她把头盔放在后座上,迈步进会议室前,看了他一眼。 程嘉也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摘了头盔,随手抱在臂弯间,神色没什么变化。 第118章 “你结束了给我打电话就好。”他顿了顿,“就是刚才那个号码。” 陈绵绵停了一秒,很轻地应了一声,然后往里走。 第63章 夏日尾声3 陈绵绵是按着上次通知的会议室地址进去晃了一圈,没找到人,重新摸出手机来看,才发现今天根本不是开会。 地址是个饭店,镇上最大的那一家。 她蹙着眉,把手机收进包里,匆匆往另一边赶去。 好在小镇市集不大,她到的时候只迟到了十来分钟,推门进去的时候,大家还在敬酒,没有上菜。 门推开的动静有些大,大圆桌旁寒暄的人都回过头来。 上次市里派下来的那个会议负责人姓王,叫王朗,坐在主位旁边,此刻敬酒的动作顿了一顿,简单介绍了一下她,就算是打圆场了。 “这是石桥村的陈老师,估计有事来晚了,徐主任,您别介意,我们接着喝。” 陈绵绵浅浅鞠了个躬,顺着他的台阶下了,然后往里走,试图寻到一个空位。 她边走边在心里想,这根本不是什么开会。 饭店门口挂着横幅,压箱底的劣质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包间是最明亮的那一个,服务生虽拘谨,也都尽责。 把镇上条件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那只能是到处拉人凑场,来迎接领导的宴席了。 不知道这个徐主任是什么来头,但应该是个职位不低的吧,陈绵绵想着,绕了一圈,只在靠里的地方找到空位,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向主位投去一眼。 没想到视线刚好跟他对上。 没什么特色,四五十岁有职位的中年男人的惯常长相,头发稀疏,身材臃肿,啤酒肚快要把衬衫扣子崩开,下摆还要用皮带塞进同样紧绷的西裤里。 那位徐主任竟然也在看她,并对王宇打圆场后新转移的话题置之不理,只是看着陈绵绵,笑了笑,“陈老师是吧?来晚了,不得自罚三杯啊? 主位上的中年男人这话一出,挺大的包间都寂静一瞬。 推杯换盏、聊天寒暄的人们都停顿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十分生硬地营造出一种没有异样的氛围。 陈绵绵也停了片刻。 “不好意思啊,徐主任。”几秒后,她平静地道,“我不太会喝酒。” 空气又寂静一秒。 一时没人说话。 王朗看了她一眼,又连忙起身倒酒,端给中年男人,笑着打圆场,“现在的小姑娘都不怎么会喝酒,人陈老师还是没毕业的大学生呢,待会儿喝倒了多没劲。” “来来来,徐主任,我陪您喝。” 但那人没理他。 徐主任只是接过酒杯,看着陈绵绵,问,“还是大学生啊陈老师?” 他留了个可以接话的空缺,一般人迫于上位者姿态,大多都会集中精力,在需要回应时附和一两声。 但陈绵绵没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安静地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大有“如果只有仅此一句,那就没什么需要回应”的意思。 不是个好拿捏的。 徐主任笑了笑,抿了口酒,发出砸吧嘴的声音,然后才继续接道,“那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陈绵绵非常礼貌地笑了一下,“比较喜欢。” “噢噢,喜欢淳朴的。”徐主任如此概括道,接着视线轮转一圈,又回到她身上,开玩笑似的。 “那你男朋友放心你一个人来吗?” “……” 三句话不到就开始打听感情状态,看似无心玩笑,实则是有意试探。 这确实有点冒犯了。 陈绵绵没说话,也没等他继续问,缓慢地起身,勉强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去个洗手间。” 然后就迈步往外走。 直到走出包厢门外,那道视线还一直如影随形,仿佛什么甩不掉的东西一般,黏在后背上,让人觉得不舒服。 陈绵绵蹙着眉,站窗边看了会儿下面的景。 天已经完全黑了,街边小铺关了一半,只剩下一些小卖部和饲料店还开着,灯影寥落。 陈绵绵垂眼漫无目的地看着,忽地在路边看见了程嘉也那辆摩托。 车和人都隐在夜色里,车身泛着冷光,几乎要和夜幕融为一体。 她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多余的思考,就听见有人喊她。 “陈老师。”王朗从包厢里走出来,有些为难的样子,走近了才轻声道,“……这是市里来的领导,负责拨款和名额划分的,今天也是专门提出要见见大家,一起吃个饭,所以才叫你来的。” “相处不好的话……可能会对你有点影响。” 他话说得委婉,但陈绵绵听懂了。 就是不哄着他,不殷勤地给他“面子”的话,可能会影响到资助名额的分配。 陈绵绵沉默片刻,都有点想笑,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王朗说了句谢谢,然后回包厢里去了。 好在后续话题没有围绕着她进行,回到正轨上。 但也很无聊。 无非就是中年男人装作不经意,其实非常刻意地显露自己的功勋权力,然后一群人或真心或假意地附和,看起来热闹非凡,其实无聊透顶。 陈绵绵一直垂着眼,很认真地吃饭,对徐主任时常看向她的眼神和抛出来的相关话题充耳不闻。 第119章 好不容易等到散了,陈绵绵拎着包起身,刚要穿过上来寒暄的人群往外走,忽地被叫住。 “陈老师啊。”中年男人还端着酒杯,被人群簇拥着,向她招招手,“等我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陈绵绵沉默。 手机屏幕还亮着,她刚刚起身的时候对着通话页面犹豫,最后还是没有拨出电话,只是对那个最近通话上的陌生号码发去短信,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还在吗?” 此刻屏幕太久没有被触碰,自动熄灭。 两秒后,屏幕一闪,提示她有新消息,但陈绵绵却来不及看了。 徐主任车轱辘话来回说,废话连篇地打发了其他人,脸色黑中透红,又招了招手,“小陈,来,帮我拿一下东西,我们边走边说。” 他十分熟练地把公文包递给陈绵绵,对王朗从旁边伸来的手和主动提出帮他拿的话语置之不理,只是怼到陈绵绵面前,还晃了两下。 陈绵绵沉默好片刻,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缓慢地伸手接了。 徐主任笑眯眯地看着她,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甚至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错,走吧小陈。” 陈绵绵不习惯这样的触碰,何况男人的手还若有似无地在肩膀上流连了片刻。 触感传来的时候,她一阵恶寒,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快竖起来,蹙着眉,迅速拉开了距离。 “您有什么事吗?”她边往前走边问。 “嗯…这个嘛,我们晚点再说。”徐主任慢悠悠地说,背着手,看了她一眼,“现在都十点钟了,陈老师,你晚上住哪儿啊?” “……还是聊正事吧徐主任。”陈绵绵已经连礼貌的笑都挤不出来了,站在走廊的最边上,把社交距离拉得很远。 “陈老师,你之前是哪里人啊?”中年男人充耳不闻一般,背着手,迈步间向她这个方向靠近,甚至还凑上来仔细打量她,“这么白,沿海地区的吗?” 熏天的酒气随着他说话的动作涌上来,陈绵绵皱眉偏开头,没有回答。 王朗跟在后面,有点急了,不动声色地拉了把男人,“我知道,徐主任。陈老师好像是南城人。” “噢噢,南城好啊。”男人终于离开她身旁,慢悠悠迈步往前走,“我之前也在南城待过,前两年才被调到这边来的。” 说话间,几个人终于走下楼,走到饭店门口。 夜晚有风,稍凉,徐主任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陈绵绵往旁边站了点,只希望这风能把他那脑子吹清醒一些。 但很显然,并没有。 中年男人用手指擦了鼻涕,转头对王宇说,感觉没喝尽兴,问有没有其他可以喝酒的地方。 王宇有些为难,但还是帮他问了问店员,得到了往前走左拐有另一家饭店还在营业的消息。 “陈老师,一起去啊。”徐主任转头伸手,似乎想来拉她,“刚刚你都没怎么喝……” 陈绵绵迅速后退一步,“不用了,我不喝酒的。” 她把公文包递给王朗,拿出还在震动的手机,“有人找我,我先回去了。” “男朋友啊?” 徐主任说着,瞄了一眼她手机屏幕,然后满不在乎地伸手攥住她手腕,“陌生电话有什么好接的,走吧,陈老师……” 中年男人喝得晕晕乎乎的,感觉全天下都是自己的,攥着掌心里纤细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拉着人走。 他感受着女孩儿在后面抗拒挣扎,却无法挣脱出来的感觉,感到一种掌控和满足感。 直到眼前压下一片阴影。 街上本来就灯光昏暗,在饭店门口往前走了几步,离开了室内灯光,几乎快要黑得看不清人的脸。 但面前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比夜色还要深重。 他极高,从不远处的机车旁走过来,指尖勾着车钥匙,随手塞进外套兜里,另一手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正在通话中。 程嘉也站在他面前,眯了眯眼。 他视线先是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低睫十分迅速地打量了一下,似乎是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才居高临下地分了一个眼神给他。 那眼神极冷,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一种倦冷,只一眼就离开。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他攥住女孩儿手腕的手上。 一个激灵似的,徐胜的手就缓慢地松了,放回身前,欲盖弥彰地理了理领口,张了张嘴,“……你是?” 程嘉也没理他。 他的视线在陈绵绵被攥红的手腕上停了两秒,然后缓慢地收回,没什么情绪地落在中年男人的脸上。 “要喝酒是吗?”他轻飘飘地问,甚至还扯了扯嘴角,但却完全让人感觉不到友好的信息和讯号,只有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程嘉也看着他,似笑非笑地接道。 “我陪你啊。” 第64章 夏日尾声4 凌晨一点,烧烤摊上。 小镇安静,夜色深重,只有这一家店面还开着灯,老板坐在边上打了个哈欠,估计也没想到今天能营业到这么晚。 裸露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芒,照亮廉价的塑料椅子和擦不去污渍的木桌,还有桌旁神态各异的四个人。 “我怎么……怎么看你,有点眼熟?” 如果说之前还是有点理智的话,徐胜现在已经完全喝大了,脸颊瞳孔,眼神迷离,话都说不清楚,还举着啤酒瓶,看着程嘉也。 第120章 程嘉也坐在一旁,看不出什么异样,抬睫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老板实在撑不住了,起身跟这桌唯一看着还清醒的女生打招呼,“我们要关门了。” “啊,好。”陈绵绵应道,然后环视了一周。 王朗没两杯下去就睡着了,此刻被她推了两把叫醒,揉着眼睛直起身来,茫然片刻后,终于清醒。 “要关门了。”陈绵绵说,指了指还在大着舌头说胡话的中年男人,“你安排一下他吧?” “噢噢,好。”王朗站起身来,把徐胜扶起来,被他压得直不起腰,咂舌诧异道,“……这是喝了多少?” 陈绵绵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也没数。 方才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程嘉也敢出声凑这个局,而徐胜竟然也顺着应了。 诡异的四个人就在镇上小小的烧烤摊上坐了近三个小时,空掉的啤酒瓶摆了一地,根本数不过来。 陈绵绵本来还担心程嘉也要动手,但他没有,说喝就真的喝了。 一开始三言两语套出徐胜的信息,从名字籍贯到现任职,再到学历和履历,全都扒了个遍,然后垂眼发了条信息,就开始闷声不响地灌他酒,让他根本没有跟陈绵绵说话的机会。 喝到现在,徐胜刚被扶起来就要吐了,王朗皱着眉,嫌弃得不行,但还是从他西装裤里掏出钱包来结账。 徐胜被撂在一边,含混不清地胡言乱语,手舞足蹈的,吵闹得不行,跟面前这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陈绵绵看着王朗结完账,扶着徐胜走,期间不耐烦地偷偷锤了他两下,后者都毫无反应,看起来是真的喝多了。 确认他们没什么大问题后,陈绵绵收回视线,垂眼,看了看面前这人。 她和程嘉也一起吃饭的次数寥寥,更不清楚他的酒量如何,此刻这人安静地坐在这儿,连头都没抬,更看不出其他什么东西。 停顿两秒后,她用脚尖轻轻踢了下他椅子。 程嘉也顿了片刻,缓慢抬起头来,抬眼看着她。 对视的时候,陈绵绵也在打量他。 脸不红心不跳,看着神色也挺清醒,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起来。”于是陈绵绵喊他,“找个地方住。” 说完她就弯身把手机拿上,把包跨到肩上,收拾片刻后,抬腿往外走,没管他的反应。 好在程嘉也好像确实可以自己行动,手撑在桌面上,稍一用力,闭了闭眼,自己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虽说已经很晚了,但不可能就留宿街边吧。 远处亮着一个巨大但昏暗的灯牌,字迹脱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可以看出“住宿”两个字。 陈绵绵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摸身份证,忽地摸到一个别的东西。 她蹙着眉,打量着这个落在她帆布包里的黑色钱包。 折叠式,黑色漆皮,里面有一点现金和几张银行卡。 徐胜的。 约莫是方才王朗结完账,随手一放,落进了她包里。 按照常理,陈绵绵应该收好,等到下次有机会再还给失主,但她现在光是握着这个钱包,都能感到那种油腻腻的触感,怪恶心的。 她不想做那种好人。 于是陈绵绵紧皱的眉头松开,顺手就要把这个钱包往路旁的垃圾桶里扔。 谁管那人找不找得到? 反正她就是一个发现自己包里有杂物,顺手扔掉的人。 手刚伸出,递到垃圾桶口,还没来得及松开,手腕忽地被人攥住。 陈绵绵回头,看见程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了,现在站在她身后,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他依旧一言不发。 夜色太暗,街边没有灯光,午夜凌晨的光源只有夜空中的星星,但并不足以映亮背光的人的神情。 陈绵绵看不见他的神情,不知道程嘉也在想什么,但她能够敏锐地感知到最直接的肢体语言。 ……他似乎,不想让她扔掉这个东西? 他用的力道不轻,但十分克制,清浅地环在她手腕上,是一种她想要挣脱就可以随时挣脱的力度,但手背青筋却浮起,似乎十分矛盾而挣扎。 但那情绪好像是对他自己,并不是对她。 陈绵绵蹙眉感知时,程嘉也还想起什么似的,在方才被徐胜握过的地方用了点劲,指腹用力地擦了擦。 “……松开。”陈绵绵说。 她坐烧烤摊上的时候就用酒精湿巾反复擦过了,不可能把那种触感留到现在。 手腕上的手顿了一秒,然后缓慢地松开。 “哐当”一声,有重量的东西碰撞垃圾桶金属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还伴随着身后人一声低低的“别扔”。 那声音很轻,很哑,从喉咙口里低低地涌出,竟然像是一种哀求。 ……很不合时宜的情绪。 莫名其妙,突兀至极,甚至说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为过。 陈绵绵一顿,再度蹙眉,回身看他。 程嘉也站在夜色下,漆黑的瞳孔湿润,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他虽比她高出一截,但此刻的情势看起来却绝不居高临下,站在那里,好像气焰都要矮一截,任何事情都全凭她决断一般。 而他能做的,仅仅是说松开就松开的手,还有一句哀求似的“别扔”。 那一瞬间,相似的场景和动作,倏然让陈绵绵福至心灵一般。 第121章 如果说,刚才过于正常的举动和脸色还让人看不出来的话,现在她可以断定,程嘉也的的确确是喝醉了。 夜色寂静,偶有两声鸟鸣。 陈绵绵站在原地,看着他,平静地问。 “你以为我在扔那条项链,是吗?” 那个绵延在他们之间,屡次出现,却屡次错过的礼物。 那句当时没能说出口的“别扔”。 漫长的沉默里,程嘉也眼睫颤了两下,垂下眼,先从这场对视里败下阵来。 “……嗯。” 一声低低的回答,在夜空里寂静地响起。 从那个时候就埋下的疑惑,终于在经历了许多不恰当、不愿意的时刻后,有了合适的时机。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盯着纹路分明的水泥地面,良久,才抬起眼,轻声道。 “讲一讲吧。” 她顿了两秒,在程嘉也停顿一瞬后骤然扬起的目光下,平静地继续道。 “你那个礼物的故事。” 第65章 夏日尾声5 陈绵绵猜得没错,如果顺利的话,那条项链的确会在那个燥热的夏夜里,交到她手上。 不是什么坎坷的扔了又捡,也不是什么在两个人之间反复游移的桥段,就是普通老套的,或许还伴随着送礼物的人寡言少语的不知所措,还有诧异的少女脸红。 程嘉也的的确确是想要送给她的。 理由么,说不上来。 感谢她给他带来创作灵感,在夏末的最后一场巡演里还能留下一个不错的收尾? 感谢她带着另一个地方的风,闯进他的世界,留下了一点属于自由的痕迹? 程嘉也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大洋彼岸陪家人逛街时,偶然路过这个设计展,偶然被橱窗里陈列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做得实在太贴了。 他物欲不高,从小到大几乎应有尽有,很少产生那种看到一个东西,就能立刻联想到适合它的人,并想要得到的欲望。 但是这个念头就是在看到它的一瞬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 很适合陈绵绵。 许是他目光停顿太久,引起了设计师的注意,她偏了偏头,主动上前为他介绍。着装正式的女性语速不疾不徐,缓缓为他讲解设计理念、材质构成等等信息,但程嘉也几乎没怎么听。 他只是捕捉到一个信息点,停顿几秒后,才缓慢移开视线,问,“刚刚提到的发售日期,是多久?” 设计师顿了片刻,从善如流,“9月35日,先生。” ……一切都很巧,程嘉也想。 他看过陈绵绵的资料,虽只是匆匆一扫,没有停留太久,但竟然也有印象。 她生日是秋分。 一个很好记,也很适合她的日子。 好像站在一年晨昏的分界线上,隔开燥热的夏天和寒冷的冬天,不早不晚,恰好是那个时间。 和她给人的感觉很像。 后续设计师再说什么全球限量、总部调货之类的话,程嘉也都没再听了,只是刷了卡,留了家里的地址,等着送到,并在外公询问时背过手去,给店员做了个缄默的手势,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不是故意瞒着老人家,也不是不想讲,只是转过身去,面对他人探究的目光时,程嘉也倏然意识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在逛街时,忽然毫无预兆地想到另一个人? 为什么在两个人话都没讲过几句的情景下,忽然为她准备了礼物? ……这样会吓到她吗? 程嘉也自己也想不通。 比起怎么应付掉外公了然于胸、挑眉看向他的样子,他更苦恼的东西是,等回去了之后,要怎么跟陈绵绵解释? 实话实说吗?说“那天看到这个,忽然想到你,于是就想送给你”? 好像有点过于亲昵了。 说“这是别人送的礼物,我用不上,所以送给你”? 太假了。谁会送他项链。 说“觉得它很适合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项链,但还是想送给你”? ……莫名其妙。 程嘉也想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回国后,直到需要等的东西都寄到家里,还是没有想好。 直到和父亲约好的一年时间到期,最后一场巡演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站在舞台边缘,耳边是嘈杂的人声,眼前是台下乌泱泱的人,他心情平淡,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 他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这种状态,没有什么特别伤心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任何行为都只是在打发时间,心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想玩乐队么?有条件的一年,也玩了。 到期就要退出么?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继续下去的欲望。 人生就这样了。 每一次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筹码,每一条轨迹都是既定的,偶尔允许有幅度不大的岔路,但绝不允许错轨。 在满耳的“安可”和前排粉丝不舍的留恋声里,他神情倦怠,快要下台时,忽地抬头,从舞台上方一扇狭窄的窗户里,瞥见了那天的月亮。 很亮。 夏天已经到了尾声,但月亮还是很亮。 云也很漂亮。 像他第一次见到陈绵绵的那个夜晚。 彼时他带着满身不耐,在一些“你不来就别想继续玩你那些东西”的威胁下,跨越大半个城市,匆匆赴约,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第122章 风尘仆仆,满身戾气,看向她时,也没来得及收敛。 于是他就那么带着一身不是对她的戾气,撞进她清浅的眼睛里。 看她眨了眨眼后,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 侧脸安静漂亮,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然后,夏天过去,春去秋再来。 他好像再也没能了无牵挂地走出来。 “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天,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好几年后的山间夜晚,程嘉也站在路边,垂着眼,轻声道。 送礼物的理由是在回家的路上想的。 说“欢迎你来到南城一周年”。 蹩脚与否吗?不想在意了。 背井离乡应当很苦,失去亲人应当也很苦,虽然程嘉也没有体会过,也不曾有那种和他人相关的强烈情感,但他猜她那么一个敏感的女孩,应当是很难过的。 方才那首歌是之前就写好的,旋律和曲调都一气呵成,在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但从未在什么地方放出来,也从未在别人面前演奏过。 程嘉也自己都没有想过,这首歌会有因为一时冲动,而在公开场合表演的一天。 但那不是正式表演。 哪怕它对着现场台下万千观众和无数的摄像头,收获了无数的欢呼和尖叫,它也只能算是个彩排。 真正的收信人在他家里。 可能正坐在沙发上和奶奶聊天,笑得身子往后仰,可能在书房里读一本对他而言无聊的书籍,并用铅笔浅浅地留下痕迹,也可能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因为不知道什么事而发呆,眼眶发红,像只应激的小兔子。 初见那次的第一句话,其实是没话找话。 那首歌在他歌单里,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地从小循环到大,单纯觉得好听而已。 现在不是了。 如果陈绵绵没有听过那首的话,那或许可以先听一下他写的这首。 在夏末最后一场巡演的返场背后,在万千人欢呼声之下,在深夜字迹潦草的空白页上。 这首歌也叫《绵绵》。 第66章 黄昏晚钟1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的时候,午夜凌晨的山野归于寂静。 远近大小的灯全都熄灭后,夜空里的星星才分外明显,由近蔓延到远,横亘在深色的夜空里,熠熠闪烁,甚至可见银河的雏形。 陈绵绵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双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抬头盯着夜空,一时没有说话。 其实她很少见到程嘉也说这么多话。 没有那种不可一世的尖锐张扬,还有惯常自带的冷漠,只是安静的、沉下来的平铺直叙。 偶尔还因为醉酒,而语序稍显混乱,词不达意。 ……但非常,非常的真诚。 抛去所有浮华的词藻后,一言一语都只带着他当时的心绪,字里行间都浮现出最真实的情感。 陈绵绵甚至在想,如果他今晚没有喝多,到底还能不能如此顺畅地、毫不遮掩地表达出那些东西。 那些清醒时,他绝不会说出口的东西。 譬如他买礼物时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譬如他千百次提出,又被自己否掉的开场白,再譬如,那天的月亮。 她也记得的。 她记得那个繁华寂静的包厢,连窗户都雕着暗纹的花,从她的座位望出去,可以看见一轮圆月高悬在夜空。 但那时候,她觉得那个月亮是冷的。 孤高,寂静,不近人情。 她只是没有想到,好几年过去,程嘉也会在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以一种她从未想到的方式,说,我也记得那天的月亮。 好像在说,那个日子不仅仅是对你特殊。 好像在说,你日记本上的那副画其实一点儿也不自作多情,那些明明就是给你的。 夜星在天幕里闪烁,陈绵绵仰头看了许久,略有些脖酸,才眨了眨眼,缓慢地低下头来。 “所以,”她声音很轻,些许闷哑,一字一句。 “那个时候的‘我们’之间,一直都没有别人?” 程嘉也站在旁侧,一身黑,快要融进夜色里,垂着眼,低低地应声。 “……嗯。” 自始至终都没有别人。 陈绵绵听着他的回答,坐在原地,感到一种难言的情绪。 命运在他们之间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阴差阳错,巧合至极。 以至于一夜的变故,在不同程度上,伤了两个人的心。 其实还有很多想说的,也有很多想问的,但陈绵绵一时半刻没办法调整好情绪,让自己回归到一个理性的状态。 大概没有人能在走了很远很远的歧路之后,能够对当时选错的分岔路口毫不挂怀。 何况她今天真的有点累了。 身体和心理上都是。 最后陈绵绵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来,拍了拍染了灰尘的袖口,往街边的小旅馆走去。 身后静了两秒,然后传来窸窣的声响。 程嘉也沉默着,跟上了她的步伐。 已至三更,前台的灯只留了一盏,值夜的女孩儿睡得很熟,趴在桌上,就差流口水了,被陈绵绵喊了几声,才慢悠悠地转醒。 她睡眼惺忪,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扫了一眼他们,点开电脑,“大床?” “两间。”陈绵绵递上身份证。 女孩儿又看了他们一眼,这回没说话,伸手接过陈绵绵的身份证,但没收回去,“两间要两张。” 第123章 陈绵绵回头看程嘉也,“身份证。” 后者没说话,脖颈低垂,眼半阖着,不太有精神的样子。 方才没有光源,看不真切,现在就着墙根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才隐约可以看清他的脸。 脸颊和颧骨处泛着红,发梢垂落在额前,漆黑的眼睫低垂,眼半阖,听话讲话都后知后觉,更别说动作了。 现在倒是可以一眼就看出来,的确是喝醉了。 陈绵绵没办法,只能往前走了两步,上手摸他的外套兜。左边摸了摸右边,但都空空如也,除了车钥匙和手机,什么都没有。 当天出门当天回的小事,不带身份证好像也正常。 正当陈绵绵犹豫着要不要再摸一摸他裤子的包时,前台的女孩儿终于醒了一点似的,嗅了嗅空气里已不明显的酒意,敏锐地道,“吐房间里赔双倍啊。” “喝醉酒的人自己住可不安全,出事了我们不负责的啊。” “……” 陈绵绵沉默着,转身回来,呼出口气,妥协似的更改道,“标间吧。” 手续三两下办好,身份证递回。陈绵绵按照女孩儿报出的房号往上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好在程嘉也醉归醉,还是知道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不至于要她扶。 挺省心的,陈绵绵打开房门时这样想。 但下一秒,她要去摸墙上的灯开关时,被身后忽然响起的声响惊到,顿了好片刻。 程嘉也从方才踏进小旅馆的门之后就一直不言不语,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后面,直到快要进门的时候,才停在房间门外,脚步顿住,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陈绵绵回头看他。 他一动不动,垂眼看着地面,良久,才很轻地问。 “你们上次也是在这里吗?” 上次是哪次? 陈绵绵茫然一瞬。 程嘉也站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眼睫垂着,视线落在地面上,不声不响,没有看她。 只顿了一秒,陈绵绵就倏然反应过来。 他在说那个她没有回家的夜晚,在说她转身跟他说“做了”的傍晚,在说池既。 沉默良久后,陈绵绵没有回答。 她没说话,转身摁亮墙壁上的开关,“啪”一声,昏暗的白色铺满整个房间,然后走了进去。 飞快地在卫生间里洗漱完毕,用纸巾擦掉脸上的水,陈绵绵就近挑了个床,把外套放在上面,抖了抖被子。 “你睡那边吧。”她越过程嘉也,去拿了张纸巾,“洗漱完记得关灯。” 没有什么要回答的意思,像是径自越过了这个话题,她兀自在房间里忙碌着,也没有想要搀扶或者帮助他的意思。 陈绵绵实在是有点累了,不想过多的在这些话题上纠缠。 而且说不上是什么心理,她有一点不想解释。 程嘉也知道她谈恋爱之后,迅速拉远了距离,哪怕偶有交集,也在正常范围之内,没有给她造成太多的困扰。这样的相处方式对她来说比较好接受,也不想轻易打破。 而且…… 人怎么会没有私心呢。 就像程嘉也彼时坦然承认,他的资助行为里参杂私心一样,陈绵绵也能够在此刻清晰地剖析出,她也有。 很浅薄的情绪,但有。 哪怕那个礼物当初就是想要送给她的,那首歌也的确是给她写的,但陈绵绵当时受过的委屈,也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水面上的波纹,风停过后就恢复平静,这种被误解的痛苦,连同着以为自己是替代品的痛苦,在后续如此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如影随形。 她是受过那种痛的。 因为误解而造成关系里的漠然、忽视、不在意,这些也是真实存在的。 没有那么容易痊愈。 陈绵绵垂着眼,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身越过程嘉也时,那人却倏然动了。 两步迈进房间,“砰”一声,房门关上,后退的步伐混乱,肩胛骨抵住墙壁,陈绵绵的手下意识往后扶,动作间压到墙壁上的开关。 “啪”,极轻微的一声,灯又灭了。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程嘉也站立不稳,整个人压在她身前,单手越过她腰侧,抵在墙壁上。 胸膛起伏,呼吸声在黑暗中响起,分外明晰。 “……” 陈绵绵缓了两秒,伸手推他,“站不稳就去床上躺着。” 怕直接把他推摔了,力气不太大,自然没有推动。 程嘉也没说话,偏了偏头。 他微微弯身,像把陈绵绵拢在怀里,呼出的气息清浅地抚过耳侧,撩起碎发。 ……有点痒。 陈绵绵顿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些。 “去床上,不要在……” 话还没说话,程嘉也的头蓦然一低,下巴落在她颈侧,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后和后颈。 陈绵绵猛地顿住了。 程嘉也像是完全没意识到不妥似的,还在她颈侧极轻地蹭了蹭,半阖着眼,像在寻找一个放起来比较舒服的位置。 他的发梢落在她颈侧,随着呼吸轻轻扫动着,若有似无地掠过她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 陈绵绵完全停住了,万分诧异。 太久没有如此亲密地共享过体温,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她几乎把呼吸都屏住,直到程嘉也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最后停在她颈窝,不动了。 第124章 是一个疲倦后完全放松的姿态。 整个人快要伏在她身上,半躬着身,沉甸甸地压着她。 陌生而又熟悉的触感,陌生而又熟悉的温度。 陈绵绵盯着漆黑一片的房间虚空,顿了好片刻,嘴还张着,但说到一半的话却早忘了。 程嘉也的呼吸打在她颈侧,一起一伏,有微小的气流抚过她裸露的肌肤。 方才进房间就脱了外套,现在身上只有一件宽松的长袖打底衫,布料轻薄,甚至可以感知到身前这人的温度。 ……好陌生。 但却还拥有莫名其妙的肌肉记忆。 好半晌后,陈绵绵轻轻偏头,看着窝在她颈侧那人。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程嘉也?” 她轻声问。 太近了,从她的视角望过去,只能看见他黑色的发梢。 身上那人毫无反应,依旧好似环着她的腰,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贪恋一个并没有回应的拥抱,还有并不属于他的肌肤温度,和发间的香气。 陈绵绵没管他有没有反应,盯着昏暗中那抹黑色,接着轻声道。 “我有男朋友。” 她声音虽轻,说出的话却像一把重锤,锤进不知谁的内心。 身上的人猛地一僵,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好像这句话是他无可避免的挫折与坎坷,清醒时是,就算在酒精麻痹大脑,一片混沌,甚至无法站立和思考时也是。 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让他清醒一点,陈绵绵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虚空中,一一细数道。 “搬到我隔壁,接送上下班,做饭,住同一间房……甚至拥抱。” 陈绵绵顿了顿,语气轻缓地重复了一遍。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程嘉也。” 身上那人的呼吸更沉了。 抚过她脖颈时,都带着令人颤栗想逃的冲动。 程嘉也抿了抿唇,埋在她颈窝侧,闭了闭眼,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示好就是示好。 哪怕他努力伪装,努力装作顺路,努力装作不经意,送她下去还要欲盖弥彰地加上一句“我也有事,刚好顺路”,约她吃饭也只能用“把我们的工作处理一下”之类的借口,示好还是示好。 他在明知陈绵绵正处于一段恋爱关系中的时候,依旧装作不知,没有底线一般地向她示好。 ……他在当别人感情中的第三者。 时间倒回到他在窗外看见陈绵绵与池既亲吻的那一天。 他站在小院外的台阶上,猛然转回身的背后,是快要攥出血印的掌心,根本无法抑制的愤怒,无穷无尽的痛苦……还有一丝根本不敢看的怯懦。 那时候,程嘉也脑海里闪过很多可以做的事。 比如冲进去把池既打一顿,比如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把池既调开,比如疯狂给陈绵绵打电话,以一种胡搅蛮缠的态度中断这次亲密。 但是,然后呢?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刀,悬在他头顶,无数次盘旋,然后问自己:这样做了之后,然后呢? 他要怎么样阻止陈绵绵进入一段新的恋爱关系,怎么样让她和关系上合理的人进行亲密的举动? 这次阻止了,下次呢? 这个人阻止了,那下一个人呢? 陈绵绵总要有新的关系,有新的对象的,他难道就这样一直看着,像一个永远没有资格插手的局外人吗? ……不可以。 程嘉也这样想。 即便胸腔里不断翻涌着一波接一波的愤怒,气血上头,手掌的伤口不断跳动,灼烧着他,仿佛带动天气跟着升温,但令程嘉也诧异的是,他闭上眼,脑海里的画面竟然意外清晰。 他竟然在这个闭上眼的时刻,想到了陈绵绵方才讲话的语气。 轻快的,愉悦的,带着笑意的。 那些从前都是属于他的。 但是现在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程嘉也站在那里,心脏如被刀绞,倏然想—— 要是他对这种关系熟视无睹呢? 陈绵绵身边是谁,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道德伦理,品性仁义,在那一瞬间,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只是想对她好。 误解,骂名,不符伦常,甚至遭人唾弃,但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陈绵绵有一天愿意再用那个轻快的语气跟他讲话,再弯起笑眼看他,那一切好像都不重要。 对。 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了。 程嘉也那时站在那里,这样想道。 于是他想办法把池既调走,想办法搬进她隔壁,想办法拥有一辆摩托车,只为了一切都顺理成章,能够顺理成章地靠近陈绵绵。 都只是为了能够再离她近一点。 离她从前的笑眼更近一点。 但是时间回到当下—— 哪怕他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决定丝毫不畏惧别人的眼光和看法之后,当陈绵绵毫无阻碍地将这个事实戳破的时候,还是会让人感到难以启齿。 程嘉也伏在她颈窝,有些难堪,又有些痛苦地蹙起眉。 她的温度就在身边。 温暖的,熨贴的,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的。 一切都触手可及。 要放弃吗? 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撑在她腰侧墙壁的手浮起青筋,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程嘉也贴在她颈侧,压抑地呼出一口气。 第125章 好半晌后,他动了。 身体微俯,微微颤抖着向下。 他试探性地,很轻很轻地—— 在她脖颈上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分。 比起情欲的含义,这更像是一个什么烙印,一个历尽心里挣扎后做下的,饱含痛苦和矛盾的最终决定。 一片黑暗里,程嘉也尾音轻轻颤抖着,低声道。 “……我不介意。” 要放弃吗? ——他的答案是不。 第67章 黄昏晚钟2 落下的吻的触感还停留在侧颈,人却已经离开。 程嘉也的回答落地之后,房间里寂静了一瞬。 陈绵绵停在原地,神色顿住,一时没有说话。 漫长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漫开,混杂着山间夜晚远处的鸟鸣,显得房间里更加静谧,唯有交错的呼吸可闻。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才预设的言语早被这句话给惊住,忘到九霄云外。 耳边反复盘旋着那一句“我不介意”,像是孩童初初开智时,反复在耳边回荡确认的语句,不知道直到第几遍才真正理解含义。 “我有男朋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程嘉也?” “我不介意。” 他说不介意。 回应虽艰难,但坦然。 如此坦然地承认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说不诧异吗? 不可能。 那可是程嘉也。 被冠名叫天之骄子,一出现就能引起欢呼和尖叫的人。 伴随着锦簇花团与锦绣前程,永远也不为别人多停留一眼的人。 而他现在站在这个离南城几千公里的地方,在一片黑暗里,应下她原本只是想让他保持距离的话,讲说,他愿意成为别人感情里的第三者。 ……多么荒谬。 陈绵绵盯着他黑色的发梢,还有颤动的眼睫,顿了好片刻,才缓慢地移开视线。 颈侧那个吻在刚落下的瞬间感到一阵温热,随着人的退开,恢复到她的体温,现在停顿几秒后,才后知后觉般地发起烫来。 一阵一阵,像火山口边缘的岩浆一般,缓慢地蔓延开来。 陈绵绵脑子乱掉了。 她原本没想太多,只是想用这句话让他醒醒酒,像之前那样自觉地保持好距离,从未想过会得到这个回答。 ……这太荒谬了。 她别开脸,没说话。 程嘉也不知道清醒着还是醉着,拉开距离后没多久,又将脑袋埋了下来。 约莫因为她没有回应,所以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地凑近,温热的鼻息打在她侧颈,试探性地下落。 下巴落在颈窝,鼻尖贴住她侧颈,很轻地嗅了嗅。 ……像一只在别人地盘上,未经允许,不敢肆意撒欢的小狗。 他弄出的动静让人觉得无比痒,陈绵绵难以克制地想往后缩,又被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直到脊背完全抵住墙壁,退无可退。 原本只是越过她腰侧抵住墙壁的手也动了,缓慢的、小心翼翼地落在她腰间。 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微屈着,隔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落在侧腰的弧度上。 ……太亲密了。 明明没有什么过多的接触,明明更近距离的事情他们也做过,但陈绵绵就是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亲近。 她只是单纯地脊背抵住墙壁,整个人近乎僵直地站着,手臂自然垂落在两侧,指尖蜷了又蜷,却始终没有抬起,只是安静地感受着这个单方面的、睽违许久的拥抱。 程嘉也的吻落在她侧颈,轻柔的,没什么情欲意味的,沿着锁骨之上的肩膀,一点一点挪到侧颈。 陈绵绵别开脸,盯着房间里黑暗的虚空,感受着沉甸甸的触感,和温热的吐息。 垂落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半晌,又倏然松掉。 良久过去,陈绵绵伸手触上身前人的胸膛,指尖落在他身前,看起来像是回抱的姿势。 察觉到这一点的程嘉也连呼吸都快了一些,心跳声在黑暗中震荡。 但陈绵绵只是轻轻张开五指,在他身前停顿了一秒—— 然后用劲,将他推开。 亲密无间的距离被拉开,身前人后退半步,颈侧的温热触感和呼吸一同远去。 陈绵绵看着他漆黑的瞳孔,安静地回应了他之前那句让她诧异的话。 “是吗?” 轻飘飘的,随意的,不太在意的模样。 “我有男朋友。” “我不介意。” “是吗?” 陈绵绵偏了偏头,看着他,没什么情绪地回应道。 “可是我介意。” 坦白地讲,陈绵绵并不是一个能够快速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 相反,受一次伤,她会记很久。 吃一堑长一智,这是穷人家的孩子在人生成长里必经的一堂课。 ……而且这太快了。 正如同陈绵绵可以毫不遮掩地承认她有私心一样,她也必须得承认,程嘉也的回应远在她的意料之外。 并且矛盾,挣扎,到最后的坦然。 毫无防备地让她的心脏软了一下。 但她依旧不想要这么快。 人在情绪激动时和夜晚时不宜做决定,此时此刻还是一个情绪起伏复杂的夜晚,将两样都占满了。 何况身前这个人还喝醉了。 第126章 陈绵绵心绪不平,但还是装作平静地推开了他。 她没有再开灯,没有再分出眼神去关注程嘉也的情绪,只是拢了拢被他蹭得有些往下滑的衣服领口,摸黑和衣躺在了床上。 天边已经泛起微微的鱼肚白,再折腾下去,真的要天亮了。 陈绵绵有点疲倦地闭上眼,“你记得把门反锁一下。” 外出住酒店第一条,记得反锁,她刚刚忘了,又实在不想动,只能使唤那个还在原地站着的人。 懒得管程嘉也还要在门口伤心多久,反正记得锁门就行了。 陈绵绵闭着眼,躺在床上,身体放松之后,疲惫的感觉顷刻淹没整个人,没过多久就陷入迷蒙的状态。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程嘉也的动静。 脚步声,门锁反锁声,卫生间水龙头打开的声音。 他似乎锁了门之后,缓慢地去洗漱了,步伐还稍有些踉跄,扶着门框。卫生间的水声好像响了很久。 陈绵绵没能听多久,就要疲惫地陷入梦境。 耳边的一切都飘远了,背景音似的,忽远忽近,没能进入大脑。 她坠在梦境的边缘,要落不落,意识朦胧,感官失重,忽地感觉枕边床铺柔软地下陷。 然后身边多了个人,双臂环上来,温热的,紧密的,小狗似的贴着她。 “……” 程嘉也洗漱完了。 明摆着另一张空床不去,站起来比她高一个头还多的人,非要跟她挤同一张床。 陈绵绵有点想骂人,但又实在是困,连睁开眼都觉得累,最后只是沉默两秒,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没骂出来。 念在他喝醉了的份上,不跟他计较。 而且又不是没睡过同一张床。 陈绵绵想着,再度闭上了眼,真切地坠入了梦境,对身后窸窸窣窣的小动作置之不理。 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思绪太乱,梦境也是应景的一个接一个,纷繁复杂。 全都有关程嘉也。 一会儿梦到包厢里的第一次见面,透过雕花窗户,看见南城的月亮很圆;一会儿梦见暑假快要开始的时候,她无措地站在行政楼外,他抱着篮球被簇拥着路过,投来遥遥一瞥,不经意地解了她的围;一会儿梦见更深露重,没有星星的夜晚,她和夜半归家的人在走廊上擦肩,递过来的那件外套。 还有他站在舞台上,讲说没有谈恋爱,但灵感确实来自于一位女孩。 好像被刻意忘记的,被尘封的所有记忆,通通都在这个夜晚冲破封印和束缚,重新回到她眼前。 好像回忆里的蛛丝马迹通通都被串联成线,说,这个人没有骗你。 哪怕他有错,但他也是真的没有骗你。 梦里的陈绵绵站在那些记忆夹缝里鲜活的瞬间,看着那些阴差阳错的片刻,沉默了很久,然后抬手挥掉。 她知道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也知道程嘉也那时应该是真心的,但她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个坎。 总觉得走了那么多的弯路,绕了那么久的歧途,不应该就这样被轻松地消解掉。 或许谈到原谅与否,她还要需要时间。 第68章 黄昏晚钟3 之后的夜晚漫长而沉重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尽管实际上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陈绵绵几乎是没有意识地昏睡过去,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沉重,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显得费劲。 意识朦胧模糊间,她隐约感知到有人帮她清理了身体,温热的毛巾在皮肤上擦过,直到重新变得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异样。 然后有人将她抱起,换到另一张床上。 妥善盖好被子之后,身边床铺再度下陷,被紧紧环抱的触感又回到脖颈和脊背,手环过腰,像是紧密连接的温度。 很奇怪的感觉。 梦中也能感觉得到。 逼仄,狭隘。 两个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经历的成年人,此刻缩在同一张小小的床上,勉强算是相拥而眠,共享着彼此的心跳和体温。 一切都显得既亲密,又遥远。 继醉酒后的坦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好像来到一个奇妙而又模糊的拐点。 但谁也说不清。 总之,日子还是照常过,除开醒来时有点相顾无言以外,几乎没有影响陈绵绵什么。 她照常备课,照常上课,在忙碌的日常生活里让自己充实,无暇伤春悲秋,顾及其他。 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清的。 睡了一张床,重新又趋近亲密,然后呢? 需要给程嘉也什么交代吗? 大可不必。 大家都是成年人,对这种偶然的关系应该心有预期吧。 陈绵绵这样想。 何况他们又不是没经历过,那种只有身体关系,并没有名分的日子。 但令她感到有些惊奇的是,程嘉也竟然好像真的没有把这一次亲密接触当成什么关系近了的象征,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安全线以外,做好他示好者的角色。 周一午休,陈绵绵下了课,抱着书回办公室,刚进来,就被同办公室的老教师打趣。 “陈老师,最近有情况啊。”老教师是退休后返聘的,闲不住,回老家来做做事,戴一副银边眼睛,边批改作业,边笑着瞄她一眼。 “……啊?”陈绵绵茫然,“什么?” 但她走回座位上就明白了。 第127章 桌上中央放着一个饭盒,四四方方,规规整整地放在那儿,触手摸上去还是热的,应该刚送来不久。 “刚看一个帅小伙儿进来送的,挺有礼貌,还问我你是不是坐那儿。”老教师一边打勾,一边八卦,“我没见过,不是我们这儿的吧?” “……不是。”陈绵绵一边回答,一边抿唇触上饭盒,温热而沉甸甸的,透过中间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菜品。 ……别说,卖相看起来比之前的好多了,不用打开都能闻到食物的香气。 甚至还有她喜欢的菜。 ……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想到程嘉也买菜下厨,还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装好送来,就觉得有些违和。 陈绵绵盯着饭盒顿了几秒,指尖在温热的外壳上摩挲,最后还是放在一边,随手拆了个面包,打开电脑。 上次聚会吃完饭后没多久,资助项目的负责人就换掉了,文件上属于徐胜的名字和饭店门口挂的横幅一起撤掉,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王朗给她发微信的时候,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的高兴,发来的企鹅表情都在跳舞。 后来也没有再开过什么会,只是发了详细的文件,仔细研读,然后按程序递交材料就好。一切都公开而透明,只是陈绵绵忙得要起飞了。 她一边打开文档核对信息,一边啃面包,草草解决完午饭,又去上下午的课。 一整天的忙碌结束后,陈绵绵站在讲台上宣布放学时,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要被抽走了。 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小朋友们飞快地收拾着东西,嬉闹着往外走。而陈绵绵呼出一口气,疲倦地缓了好片刻,才缓慢地开始把书装进包里。 “陈老师。”有小女孩去而复返,晃着扎得老高的辫子,探了个头在门口,表情神秘地喊她。 “外面有个哥哥是不是在等你呀!” “……嗯?”陈绵绵迟疑了片刻,停了两秒,才转回视线,把水杯装进包里,挎上带子往外走。 步伐很缓,因为有些犹豫。 日暮时分,尚有余晖的太阳半落在群山后,晕开一片暖橙色的晚霞。 霞光昏黄,把庭院的影子拉得很长。 放学了的小朋友们并没有离开,背着书包在庭院里扎堆一般地凑热闹,有男孩儿上蹿下跳,发出惊呼声,只为了看被人群围着的那个人。 “我去找陈老师的时候,看见这个哥哥房间里有吉他!”赵墩墩的声音从人群中央传来,“我就问他能不能教我!” “能教我吗哥哥?我也想学,陈老师说我唱歌好听的哦!” “要不你现在弹一个吧,哥哥。” “我也想看,我也想看!” 倒大不小的时候最爱凑热闹,一堆人围在那儿,将路堵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要求着,吵得陈绵绵隔着这么一段距离,都有点脑仁疼。 她站在屋檐下,踩着高一级的台阶,才能越过人群,看见被人簇拥着的那个人。 程嘉也半坐在石阶上,长腿支着,吉他搁在一边。 很奇怪的是,他面对这种吵闹嘈杂的人群,竟然没有从前那种冷淡不耐,没有那种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扔出去的冷漠。 他好像把所有锋利的情绪都收起来了,只是眉梢微低,似乎被闹得有点无奈。 落日的霞光洒在他身上,将侧脸和发梢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整个人显得格外温柔。 陈绵绵远远地看着,莫名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褪掉了。 她看他半弯着身跟赵墩墩说话,眉眼还是冷的,是天然的锋利轮廓,但神情和动作却明明白白地体现着,他是温和的。 弯身跟这些生长在这里,从未走出过大山,连见到吉他都觉得新奇的小朋友们说话时,是平静而温和的。 这很难得。 既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没有难免产生的怜悯。 他只是情绪平直,把他们当成独立的、平等的个体来看待,连自诩为幸运儿的同情和怜悯都没有。 这挺神奇的。 好像看见不会爱人的人,缓慢习得了一点爱人的技巧,宛如铁树开花,枯木逢春一样神奇。 陈绵绵正想着,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忽地看见程嘉也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隔着半个院子,落在她身上。 “哥哥哥哥,到底能不能弹嘛?!”赵墩墩还在旁边上蹿下跳地闹,把撒娇撒得像耍赖。 “这得问你们陈老师啊。”程嘉也看着她,慢吞吞地回答。 “为什么?”赵墩墩窜得像个猴,歪着头,很疑惑,“你也要被陈老师管吗?” “对啊。” 回答得十分迅速,理直气壮而又顺理成章,令陈绵绵无言片刻。 “我是来接你们陈老师下班的。” 程嘉也还是看着她,视线越过人群,声音很轻,漫不经心而又意有所指地接道。 “万一给你们弹完,她不等我了怎么办?” 陈绵绵:“……” 还挺会绑架的。 但不得不说,当陈绵绵被一群小孩儿拉着袖子、推着往前走,被迫坐在他们搬来的椅子上的时候,想,这招确实挺有效。 小朋友们立刻变身虾兵蟹将,前后左右地围着她不让走,硬要她坐在那儿充当观众,等程嘉也表演完。 第128章 陈绵绵坐在那儿,看他半坐着拨弦,影子被暮光拉得很长,试的音从耳边流过,心情其实很复杂。 她很久没有看过程嘉也拿起吉他了。 在南城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去看过线下,唯一一次是被张彤带去现场,还是在他离开乐队后,只是在二楼昏暗的光线中瞥了一眼,并没有看过他在台上。 校庆的时候,她也只是远远地望着,在一层一层前涌拥挤的人潮之后,遥远而安静地望着,从大屏幕上窥得一星半点的痕迹,然后再在结尾前退场。 如果硬要追溯“上一次”,大概就是她画下那副画的时候。 她隔着屏幕,看见闷热嘈杂的夏夜里,他一个人站在灯光明亮处,半坐着,侧身拨弦。 嘈杂的背景音、说话声、尖叫声,还有音响在密闭空间里的回响,一切都如此逼真,但那也不是现场。 时隔许久,她在离南城几千公里的小镇学校操场边,再度看见程嘉也拿起吉他。 没有灯光,没有舞台,没有麦克风与音响,只有操场边简陋的看台石阶,一群屏息凝神,目光中闪烁着好奇与热情的孩子,还有群山后的暮色。 随着指尖拨弦的动作,倾泻的音符在操场边漫开,温柔地传到耳边。 没有磅礴,没有锐利,抛去了绚烂的技巧,只是旋律。 曲调安静温柔,宛如春日飞舞的柳絮,缓慢地随风飘散。 看不见的音符混进日光,落在眼睛亮亮的孩子们眼前,落在绿草坪的操场上,越过明净的窗与白墙,落进葱郁的群山。 很熟悉,但又没有那么熟悉。 毕竟陈绵绵当初也只听过一遍,还怀揣着自己是局外人的心情,而今却已成为主角。 她靠在椅子上,身边是安静听着的小朋友们,看黄昏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是另一首《绵绵》。 时隔好多年,这首歌终于唱到她耳边。 第69章 黄昏晚钟4 结束后,太阳已经完全西沉。 陈绵绵在一片嘈杂中起身,招呼好该回家的小朋友们,挥挥手赶他们离开。 “陈老师明天见!”“明天见。”“拜拜,路上小心啊。” “走了啊,快回去,赵墩墩。” 费了点劲把小胖子赶走之后,陈绵绵背上包,往外走去。 她没有等程嘉也,也没有刻意加快脚步,只是按照往常的频率,慢悠悠地在小路上走着。 很难讲现在的心境。 有人给她写过情书,有人给她写过诗,但没有人给她写过歌。 半被迫地安静坐在那里,亲耳听见那样一首歌传进耳朵里的时候,感到一种很奇妙的情绪。 程嘉也偶尔抬眼看她,她都会无法控制地移开视线,怕被他目光里的东西灼伤。 含蓄又直白,好像在人群里捕捉到她,讲说,“这首歌的缪斯是你。” 夜色爬上天幕,光影渐暗,陈绵绵穿过炊烟袅袅、热气腾腾的人家,往自己的小院里走去。 身后传来声响,脚步声不疾不徐,程嘉也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没到能开口拒绝驱赶的距离,但也能让人感知到他的存在。 两个人不言不语,一前一后地走过夜色下的小径,回到院子里。 打开屋檐下的灯,陈绵绵摸出钥匙开门,忽地嗅到一阵香气。 抬眼望去,隔壁房间的门和窗都没关,灯光也是暖色,从窗户玻璃内倾泻出来,在屋檐下洒下一片带着暖意的光。 屋内还有咕噜咕噜的声响,鲜香滚烫的白色水汽从锅边往外冒,好像是小火炖着鱼汤。 正在陈绵绵不动声色地打量时,身后人从旁擦过,进了屋,将吉他放下,回身喊她。 “来吃饭么,陈老师?” 表情之正经,问句之礼貌,称呼之生疏,好像真的跟普通邻居一样。 欲盖弥彰,道貌岸然。 “……” 陈绵绵无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钥匙插进冰冷的锁扣里,转动,进门,开灯,“砰”一声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 力气没控制住,关上后的好几秒内,“砰”的声响还在屋檐下回响,连窗框都在隐隐颤动。 程嘉也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口,眉尾往下压,完全抑制不住的愉悦模样。 啧了两声后,他把炖着鱼汤的锅盖揭开,然后探身去把另一扇窗户也打开,以此来让香味传得更远。 忙了一天,成效还不错。 下午周誉来电时,程嘉也正在用滚水烫新锅,摁了免提,随手放在一遍,问怎么了。 “你前两天说的那个事儿,给你办妥了啊,人换了。”周誉一边说,一边打呵欠,好像刚起,“你一天就给我找事儿吧,我爸都怀疑我背地里搞什么事儿了,怎么开始关注这些了。” 程嘉也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当作听见了,对他后面紧随的抱怨视而不见。 他的声音太过遥远,隔着好一段距离传来,远没有水声清晰,周誉皱眉,“你在干嘛?” 程嘉也不答,意思是少管。要不是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来,他就顺手给挂了。 周誉在那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眉毛快要拧成一个问号,“?” “你不会在做饭吧程嘉也?” “你他妈变成男保姆了是吗?” “滚。”程嘉也说,然后伸出食指,把电话挂了。 第129章 这会儿炖了近一个小时的鱼汤已经呈现白而浓的状态,完全看不出下午狼狈又忙碌的样子。程嘉也伸手关了火,晃到门口去,准备邀请陈绵绵来吃饭。 耳边还是刚刚她瞪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关门的“砰”声,眼尾不经意间挂了点笑意,但是刚走到门口,那点笑意就凝住了。 陈绵绵在自己房间里开了灯,起锅烧水,天然气灶台发出点燃的声响,然后手机铃声响起,她扫了一眼,接起。 “喂?”她边接电话,边倾身去开窗通风,顺手摁了免提,放在桌边。 池既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透过刚打开的窗,同时落到两个人的耳朵里。 “最近怎么样?”他问。 “还不是就那样。”陈绵绵说,声音轻轻的。 窗户开了一半,室内能够通风就好,她收回手,把免提改成听筒,走回灶台前看水开了没有。 远离窗户后,通话的声音渐小,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外,只能听见零星的一两句,比如“还好”、“才回家”、“准备吃饭”之类的日常寒暄。 程嘉也站在门口,看着她房间里透出来的冷色灯光,嘴唇紧抿。 第70章 黄昏晚钟5 陈绵绵边往开水里下面条,边结束前几句礼貌的寒暄,切到正题上来。 “你最近怎么了?” 池既很少不给她发消息。尽管她不一定回,但他平时挺爱联系她的,这回走了之后,竟然这么久都没有发过一句话,一看就是遇到麻烦的事了。 那边沉默片刻,声音略显疲惫,“就是论文的事。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定稿后抽检,没过。” “……啊?”陈绵绵有些诧异。 她知道南大会有论文抽检,但一般都是从硕士博士的学位论文里抽,很少检查本科生论文。 她本来不是今年毕业,又远离学校太久,只模糊地记得抽检会很严,不过关的话,后果也很严重。 犹记当年隔壁系两篇博士论文抽检不合格,不仅被撤销学位,没能顺利毕业,院长还被约谈,撤了院里两个博士名额。 “那你是什么原因,导师有说吗?”陈绵绵问。 “……”那边沉默片刻,“说了。” 池既好像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似的,快速转开,“我在改了,你不用担心。今天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还有我近期可能都过不来了。” 陈绵绵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轻轻“嗯”了一声,“没事,我挺好的。你顾好你那边就行了。” “好。”池既应完,两个人陷入沉默,一时半刻都没话说。 “那就先这样…… ” “绵绵。” 陈绵绵想出声说结束语的同时,那边也开口叫她,话音在通话里重叠,又同时止住,然后寂静了几秒。 陈绵绵顿了顿,盯着锅里沸腾的水,“你说。” 池既停了两秒,才继续道,“我们两个,还有机会吗?” “……” 该来的好像总会来。 继那天下午和池既在窗边尴尬的不欢而散过后,两个人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 他说的也很委婉,不是什么质问或者愤怒的语气,只是平和地察觉到,她那天后退的原因,可能并不是一个什么非常容易消弭的隔阂,然后在合适的时机提出询问。 非常的体面。 陈绵绵沉默了很久,盯着锅里翻腾的滚水出神,最后垂下眼,同样委婉地道, “……学长。” 她并没有说什么拒绝的话语,只是单单轻声喊了一声学长,意思却不能再明显了。 那一声特定的称呼一出来,好像就回到从前在南城的时候,池既总是抽空来看她,帮她一些可以帮的忙,而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站在一旁规规矩矩地说谢谢学长。 距离如此明晰,好像总是越不过那条楚河汉界。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传来池既的声音。 “没关系。”他说,跟往常一样平静温和,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只是陈绵绵觉得那点笑意并不是欢乐的,听起来甚至还有些伤感。 她沉默地握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池既在那头确认道,“我们还可以当朋友吧?” “……嗯。”陈绵绵应。 她不是个习惯拒绝别人的人,在这种时候总会显得有些局促。 “那就好。”池既说,语调依旧体贴,只是话与话之间冗长的沉默,泄露了他一星半点的情绪。 “那你好好休息,有事给我发消息。” “……我先挂了。”他最后这样说。 “好。” 电话挂断好几秒之后,陈绵绵都还是盯着手机屏幕出神。 良久,她有些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放下手机。 让她感到困扰的其实并不是“她拒绝了池既”这件事本身,而是附带引出的一系列问题。 甚至“她和池既以后要怎么相处”这类问题,都只是短暂地在脑海中漂浮了一会儿,然后被她划到暂时不用考虑的范围内。 真正让陈绵绵感到困惑的是……她以后要怎么办? 连这样的,被自己下定决心要纳入考量范围内的,挑不出一点毛病的人都排斥的话,她以后要怎么办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耳边忽地响起那天傍晚在办公室里,程嘉也看着她,说出的那句话。 第130章 “你不喜欢他。” 当时她不以为意,转身就走,觉得“喜欢”这件事没什么重要的。 然而此时此刻,这句话却像什么魔咒一般,在她耳边来回环绕,无法驱赶掉。 “……” 陈绵绵站在灶台前沉默了许久,直到一点滚烫的水珠溅到手背上,才倏然回神。 “……靠!” 她难得冒了句脏话,连忙关了火,拿抹布包起小锅的把手,把锅从灶台上拿下来。 接了个电话,又站在那儿发了那么久的呆,完全忘记在煮面条了。 陈绵绵仍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用筷子挑起锅里的面,然后那点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在面条软到捞起来即断掉的时候,彻底熄灭了。 “……” 家里最后一把挂面啊。 陈绵绵此刻完全没心思去思考什么以后的事,只是站在那一锅煮废的面条前,闻着开窗后灌进来的鲜香菜肴的气息,感到一阵无言。 “砰!” 一墙之隔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猝不及防,把她吓了一跳。 陈绵绵心脏砰砰直跳,转头看见窗边掠过一个人影,从旁边过来,迈步的速度很快。 接着响起敲门声。 不疾不徐地敲了三下,然后颇有耐心地在门口等待。 影被月光映亮,落进门内。 陈绵绵蹙着眉,顿了好片刻,才慢吞吞地走过去开门。 只开了一半,腿抵在门后,只留了一个能互相看见的缝隙。 “干嘛?”她问。 语气不是很好。 来的那人却好像一点也没感知到她的不情愿,站在门外,拎着装好的保温饭盒,神色自若地问。 “我房间停电了,能过来吃饭吗?” “……” 陈绵绵停了两秒,懒得去追究为什么明明大家都是同一个线路,他那儿停电了,她这儿却没有,只是盯着他,顺着他的借口反问道, “停电了怎么不能吃饭?” 程嘉也依旧神色自若,“太黑了,看不见。” “……” 陈绵绵盯着他,又停了两秒,转身往柜子边走,“我这儿有蜡烛。” 她话说得干脆,转身的动作也利落,意思就是懒得管你是不是真停电了,拿上蜡烛就回去,这里并不欢迎你。 但程嘉也好像感知不到似的,趁她弯身往抽屉里拿蜡烛的间隙,推开门走进来,并反手关上了门,好像早有预料。 “我桌子也塌了。”他说。 “……” 陈绵绵弯身翻找的动作一顿,忍了又忍,还是缓慢地回头来,“?” “刚刚太黑了,路过的时候撞到了。”程嘉也解释道。 陈绵绵沉默地看着他。 ……原来刚才那声音是这个是吧? 逻辑还挺严密的,一套一套,还挺煞有介事的。 程嘉也神情十分坦然,抱着他的保温饭盒,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任她打量。 陈绵绵沉默着,看了他好半天,最后回头,把拿出来的未拆封的蜡烛又扔回抽屉里。 有点说不上来的烦躁,可能是之前的历史遗留,可能是那锅煮废的面条已经坨成一团,横在那里,温热的食物香气却更近了。 陈绵绵不算温柔地把抽屉关上,把小锅端起来,将里面坨成一团的面条倒进垃圾桶。 另一边,程嘉也已经很自觉地从墙边搬过折叠的木桌,将桌子展开,然后去碗柜里拿了几个碗,将菜肴一一从保温饭盒里拿出来,装进盘子里,盛了两碗饭。 陈绵绵经过的时候瞥了一眼,在心里无言片刻。 就这几个菜,还摆上盘了。 “……” 好吧,往回走的时候又瞥了一眼,感觉还挺多的。 糖醋里脊,辣椒炒肉,炝炒莲白,还有一道鲫鱼汤。 三菜一汤,在她近期的生活里都可以算得上是奢侈了。 ……万恶的资本主义! 陈绵绵在心里骂道。 好在程嘉也坐下后并没有再端架子,在洗手池边洗了两双筷子,递给她的同时,问她要不要喝汤。 “喝汤我就再给你盛一碗,”他垂眼看她,把那双筷子再往前伸了伸,指了指木桌那边,“饭盛好了。” “你过去坐吧,这个待会儿我洗。” 说完他就接过她手里的锅,握着把手将它放到另一边去。 陈绵绵站在洗手池前,顿了一秒。 他人在她身后,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清浅,神情坦然。 整件事都显得非常的……熟练和自如。 没有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也没有专门郑重地邀请,只是把所有事情都当成再正常不过的事,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吃过无数顿饭了。 就差把“这顿饭是专门给你做的”写在脸上了。 陈绵绵抿了抿唇,缓慢地坐到桌边,顿了几秒后,才拿起筷子。 她一个人吃饭其实很随便的。 平时很忙,烦心事也多,回来之后还有工作要处理,大多数时候都是糊弄着就过了。方便素食煮一煮,加几片青菜和一个鸡蛋,连饭都很少煮,更别说这种三菜一汤的“奢侈”时刻了。 连这张桌子都很少用。 更别说这种摆好两幅碗筷,菜肴和米饭还在灯光下冒着热气的时刻。 程嘉也把灶台上稍微收拾了一下,迈步过来坐下。 第131章 两个人相对而坐,气氛却格外安静。 程嘉也握着筷子,时不时抬睫看她一眼,然后目光又飞快地低下去,盯着桌上的饭菜,眼观鼻鼻观心似的。 陈绵绵倒没什么反应,握着筷子夹菜,小口小口地尝试,非常自如。 房间里十分安静,偶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直到陈绵绵被对面人循环往复注视着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耐,抬眼对上他的眼神。 “你想说什么?” 她语气算不上好,看着他,边问边用勺子舀了一口汤喝。 很小口,尝试似的,送到嘴边。 顿了几秒后,又伸手舀了一勺。 这回比较满。 程嘉也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稍微放下点心,看了她一眼,装作无事地开口,“你跟……” 他顿了顿,像是卡壳了似的,片刻后才接着道。 “你跟……你男朋友,通完电话了?” “……咳!”陈绵绵一口汤差点呛着。 她咳了两声,抽了张纸巾,缓了几秒后,才抬眼看他。 “……关你什么事?”她说。 这人怎么还偷听她讲话的。 程嘉也垂下头,“……哦。” 陈绵绵扫了他几眼,看见他垂下去的眼睫和发顶,没说话,又喝了口汤。 空气恢复寂静,两个人都安静吃饭,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在陈绵绵那碗饭见底,还在夹最后一块莲白的时候,程嘉也像是忍不住了一般,犹豫着,试探性地问。 “……好吃吗?” 陈绵绵动作一顿,筷子停在空中。 两秒后,她才不动声色地放下最后一块,收回筷子,放在碗上。 “一般。” “……” 程嘉也又哦了一声,有点闷,彻底不做声了。 陈绵绵垂眼,慢吞吞地把碗里的鱼汤喝完。 第71章 黄昏晚钟5 饭后,程嘉也起身收拾东西。 动作不算熟练,但井井有条,一点一点缓慢而细致地做。其实陈绵绵本来不太好意思让他洗碗,觉得毕竟她也吃了饭,但硬是没找到伸手的机会。 他一个人收拾好残局,打扫完桌面,将木桌收了,靠回原来的墙边,然后走到洗手池前,把她方才留下来的小锅和碗筷一起洗掉。 陈绵绵头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感到有些无措。 顿了片刻后,她索性坐回书桌前,处理今天本来该完成的工作。 一埋首就没了时间概念。 改作业,写教案,核对文档,发到邮箱。期间一直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微小声响,既不影响人,也能让房间里有点别的鲜活气息,竟然意外合衬。 直到窗外灯光都陆陆续续熄灭,原野寂静,只剩一片漆黑,陈绵绵才从工作里抬头,扫了一眼时间。 十点多了。 距离吃完饭大概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而程嘉也竟然还在这里。 陈绵绵转头去看,这人拿着扫把在角落里扫地,站的很直,动作幅度却极小,大概一厘米一厘米地扫着她那本就不大的房间。 “……” 还挺能拖的哈。 “笃笃。”陈绵绵伸出指节,敲了两下桌面,发出声响。 那人立刻望过来,似乎早就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或者是方才就是因为欲盖弥彰才低下头去的,此刻一有动静,立马就抬头了。 “你还要待多久?”陈绵绵问。 她站起来,打开衣柜找衣服,没给他回答的时间,下逐客令。 “碗也洗了,地也扫了,垃圾也扔了,该回去了吧?” 程嘉也不回答,握着扫把,抿了抿唇,只是憋出一句,“……还没扫完。” 陈绵绵翻出睡衣,倚着衣柜门,偏着头看他,没说话。 她神情很淡,挑了挑眉,意思很明显。 懒得跟他掰扯那些蹩脚拙劣的借口,识时务一点。 程嘉也没辙,只能呼出一口气,直白地表达。 “……能不回去吗?” “为什么?” 陈绵绵看着他,扯了扯嘴角,问,“你床也塌啦?” 她声音冷淡,没什么情绪,还带着点看他说胡话的嘲讽,实在算不上友善。 但程嘉也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嗯。” 神情之认真,声音之真挚,好像确有其事一般。 陈绵绵:“……” 她敢说,他还真就敢接。 房间里顿时一片沉默,两个人分别站在一端,对视着,各自无言。 陈绵绵倚着衣柜门,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她看他站在那儿,笔直挺拔地站着,在昏暗的光线下,薄唇紧抿,连握着扫把的手都用力到浮出青筋,指节泛着白,手背筋骨分明。 ……好像很怕她给出否定的回答。 陈绵绵站在那儿,忽地从此时此刻的细枝末节里,窥见一点从前的底色。 从前也有这一幕的。 只是当时站在暗处,垂着眼轻声应答,然后攥紧衣摆,收拾好一切之后,推开房门离去的人,是她而已。 而今风水轮流转罢了。 好半晌过去,陈绵绵敛起神色,平静地发问。 “从前我们保持那种关系的时候,哪一次不是结束后,还要我回另一个房间呢?” 第132章 她声音很轻,落下来却仿佛有千斤重。 一字一句落进耳道,仿佛沉甸甸地压着心脏,将人从忐忑和不安里拉出来,进入熟悉的、无限的、将要被背弃的心脏悬浮感中。 心脏仿佛被每个字压着,一寸寸地下沉。 连带着攥着扫把的手都更紧了,眼睫垂下,看着地面。 这种情绪的转变都尽数落入提问的人眼中,但陈绵绵没管。 她并不觉得过去的伤痕是什么不该提的事情,相反,伤痕就是要常剖。 像年少时总忍不住戳碰皮肤上明显的淤青,明知痛,还是会下手,一是为了自虐般再度感知那种痛觉,二是为了长记性。 如今也是。 “当时不是说,不太习惯跟别人一起睡吗?” 怕吵,怕光,怕亲密的间隔越过界限,横跨到安全线以内。 大概有无数种理由的。 陈绵绵偏了偏头,神色平静,像是从回忆里抽身,看着那人,问, “那现在呢?” 程嘉也沉默着,视线落在地面上。 房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仿佛方才吃饭时氤氲出的、灯下带着暖意的白烟,都在此刻散去了,露出了满目疮痍的底色。 有些东西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哪怕偶尔会被恰当的时间、流动的音符、黄昏的暮色掩去,但它始终在那里。 痛永远比爱记得长久。 良久,程嘉也才闭了闭眼,道,“不是的。” 怕光和怕吵都是借口。 或许长久独居的人都会有这种毛病,对进入自己生活的另一方感到不适应,像某种固有的习惯被打破,领地的高墙坍塌一块,以此接纳另一个人的进入。 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最主要的。 “如果你在我身边的话……” 程嘉也轻声道。 “我会想抱你。” 这个回答落进耳朵里的时候,陈绵绵顿了一秒。 攥住柔软布料的手指紧了紧,在面料上留下转瞬即逝的褶皱。 房间的另一头,程嘉也持续看着地面,没有再出声。 ……虽然彼时他也没有细想过,只是秉持着“约法三章”的关系,天然地以为关系结束就应该回归到自己的地盘里,觉得自己应该和她保持距离。 直到陈绵绵方才提出,他才开始回想当时的心境。 其实有很想她离开吗? 不是的。 陈绵绵总是温柔的,无声地包容着他。 体温熨贴,发间香气萦绕在鼻息间,整个人非常的清透和柔软,像一片暖流流经的海域,终年不冻,永远宜人,永远接纳。 永远让他想接近。 但那个误会就是深深扎根在他心里了。 觉得自己被戏弄的、可笑的自尊心像一把刀,反复折磨着自己。 脑海里有个小人在说:这个人戏弄了你,但你竟然还是离不开她。 多么可笑。 有很多次,他都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手从她腰上拿开,背过身去,轻飘飘地说,记得带上门。 那不只是对她说,也是在告诫他自己。 不要,不要贪恋那点温暖。 要忤逆自己拥抱的本能。 彻夜长谈,耳鬓厮磨,相拥而眠,从午夜到日出,那是恋人才该做的事情。 而他们显然不是。 现在看来,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他可笑的自尊心。 傲慢又自大,理所当然地将误会施加在别人身上,甚至没有问一句。 都是他罪有应得。 沉默良久之后,程嘉也放下手里的东西,呼出一口气,道,“……对不起。” 迟来的道歉是道歉吗? 他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确该将这句话说出口,哪怕陈绵绵不听,不接受,他也该将这句道歉重复千千万万遍。 上帝会宽恕信徒吗? 是与否,所有的尘埃落定之前,都会有无数人坐在教堂前,日夜不休地祈祷和忏悔。 结果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过程与真心。 程嘉也垂下眼,缓慢地把扫把规规矩矩地立在墙角,好像下定决心要走了一般。 步伐还未迈出,忽地想到什么,他张了张嘴,看着她,还是出声。 “关于许意眠……” “上次没讲到,现在还是想告诉你。” “你不用急着拒绝,或者是说不用。我知道你可能已经不在意了,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许是看出了陈绵绵下意识的抗拒,程嘉也看着她,安静地道,“我会很快。” 第72章 黄昏晚钟7 关于许意眠,程嘉也一直在想,要怎么避开那些他不愿意回忆,也不愿意向外道的事情,只清晰明白地讲明他们的关系。 但事实就是,避开那些东西,他们几乎没有东西可讲。 关系浅薄到,仅仅是“普通朋友”四个字就可以概括。 从小就认识,许意眠家住在他隔壁,是真正意义上的邻居。 但没有小说里或是论坛帖子里猜测的那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际遇,他们一直不熟。 可能是因为家里没有女孩儿,可能是因为程嘉也从小到大都不太黏人,没有那种很紧密的亲情联系感,又可能是因为女孩本身就有跟男孩子不一样的特质,总之,奶奶就是很喜欢女孩子。 第133章 许意眠嘴甜,灵巧,从小就讨程奶奶喜欢,时常邀请她到家里进行一些诸如下午茶之类的活动。 除了偶尔回家时,在客厅瞥见一眼,点点头算是示意以外,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都是直到读高中时,许意眠父母因事出国,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托程奶奶暂管两个月,住进了二楼的房间时,程嘉也才真正意义上跟她说上话。 那天也是凌晨,他坐在二楼露台上望天。 具体是因为什么已经忘了,可能是因为某些兴趣爱好在提出后又被父亲否掉,可能是觉得自己明知结果却还是提出的样子很蠢,又可能是单纯地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意思。 生活总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只有在发呆时才感觉有一些生命体的实感。 楼梯上忽然传来声响。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有人走出来。 程嘉也其实并不会在意此刻是谁,但这个脚步声实在太轻。 落地只有一点点声音,然后就停顿,大概十秒一挪动,像是恨不得给自己插上翅膀,不发出一点声响来似的。 在凌晨三点的夜里,显得非常的诡异。 于是他回头,看见穿戴整齐的许意眠正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路过,目光还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生怕被发现似的。 对视的一秒里,两个人都很安静。 几秒过去,空气随着许意眠一声轻声的骂,才重新又开始流动。 她脚步恢复正常,不再努力试图不被发现,迈步走进露台,带着一股计划败露的郁闷,略显烦躁地在他边上坐下。 “现在是凌晨三点,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语气不是很好。 程嘉也没答,收回视线,仰头望着天。 许意眠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但几秒后,就兴致寥寥地收回视线。 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别墅区的夜晚非常安静,夜空漆黑,没有光亮。 每晚都是一样的黑,没有什么特别的。 好片刻后,程嘉也才盯着夜空,浅淡而随意地出声。 “出去找你男朋友?” 虽是问句,但语调非常平静,似乎早有答案在心。 “……” 许意眠顿了好几秒,才把那句“你怎么知道”咽了回去。 长辈不知道就算了,程嘉也应该是能看出端倪的。 事实上,她从小就经常独居,从初中就开始住校,根本不存在什么父母出国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的情况。 是她谈恋爱被发现了。 而对方恰好又是个父母不太看得上眼的,才有了这一系列的事。 许父许母先是关了她一个月的禁闭,没收手机,不让出门,直到忽然有了工作,不得不离开家,但又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于是才托付给程奶奶。 程奶奶不知道缘由,只知道许父许母叮嘱说,最好不要让她出门。 许意眠在程家待了一个星期,表面上笑眯眯的,活泼开朗的样子,实际上已经快要被逼疯了。 好不容易摸到手机,发了消息,准备今晚偷偷溜出去,偏偏又碰见了程嘉也。 计划泡汤,郁闷得要死。 “你呢?”她身体往后一靠,难掩烦闷,“因为你爸?” 程嘉也顿了一秒,指尖在露营椅边缘叩了一叩,不置可否。 十几岁的少年人,总是有少年人独特的感知力。 就像程嘉也能毫不费力地看出她每天假装平和下面的那一层焦躁,许意眠当然也能感知到,他们家氛围并不太对劲。 同吃同住一个星期,足以让她敏锐地判断出问题的来源。 专制、决断、说一不二的父亲,几乎是他们这样家庭的标配。 排除掉所有既定轨迹之外的事件,扼杀掉所有多余的欲望,只允许有画地为牢的、有限的自由,不允许一点点意外发生。 两个人在第一次说话的凌晨里,仅仅三言两语就奠定了同样的基础。 接下来就是一些未曾否认过的默契。 程嘉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在深夜里的去向,从未拆穿她乖乖女身份下的那一层叛逆,许意眠也从未在程父向她表示一些未来或许结亲的意愿时,表现出明显的抵触和拒绝。 双方联系很少,但彼此心照不宣。 具有同样伤痛的两个人,在某些互相需要的时刻,暂时做了对方的挡箭牌。 偶有同学看到她频繁出入程家,甚至总是暂住,流言逐渐传开,譬如青梅竹马,佳偶天成,天生一对,诸如此类。 两个人或许有耳闻,或许没有,但都状似平静地揭过,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一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 学校里的优等生,出色的样貌,优渥的家境,还有各自在不同领域内的才能,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早就对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习以为常。 二是因为,这种双方父母都“下意识以为”的关系,实际上给他们带来了很多便利。 程父下意识以为程嘉也高三那年坚持要出国,是因为许意眠即将在假期结束后奔赴大洋彼岸;许父许母下意识以为许意眠时常往外跑、回国也不住家里,而是搬去外面的公寓,是因为程嘉也。 这样的“下意识”简直是喜闻乐见。父母开心,他们轻松,省去了太多的麻烦,对彼此双方都有利,自然没有人愿意多花时间和精力去解释。 第134章 直到陈绵绵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了这个故事的一星半点,然后非常、非常难过地离开他。 程嘉也这才意识到,这种他们自以为“心照不宣”的关系,以为“无足轻重”的流言蜚语—— 原来是真真切切地,会伤到另一个女孩儿的心的。 “上次在那家餐厅里碰到你,就想讲的。” 程嘉也缓慢地道,“……但是,没能来得及。” 他说的是那次在第一次见面的餐厅包厢门外,走廊上,她碰见他和许意眠两家人吃饭的时候。 那天陈绵绵没有等他,从走廊上跟他擦肩而过。 而后他被拽入两家人的饭局,心神不宁,屡次三番想要离场。 偏生又是决定要坦白两个人并无关系,也没有要进行下一步打算的一顿饭,他不可能撇下长辈匆匆离场,留许意眠一个人在桌上。 直到一顿饭结束,他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匆匆出门来看。 陈绵绵早已和别人一起离开了。 隔着一条马路,熟稔而又亲密。 夜风很凉。 而他站在原地,没有再追上去的勇气。 陈绵绵听完,依旧照原样站着,没有开口。 她大脑迟缓,思路却清晰,几乎略一思考就能捋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所以,手腕上同样的红绳是奶奶送的;公寓楼下碰到许意眠,是因为她的房子恰好也在那里;引起她们误会的、她口中似是而非的“男朋友”,也并非程嘉也。 “白月光”、“青梅竹马”、“前女友”,不过是谬传。 也许在高中时,大家都热爱八卦的年纪,类似的猜测在私下里小小地燃烧了一把,然后随着两个人的分离与不再联系,大部分人都将此遗忘,唯有亲近的人还记得。 直到目睹两个人见面之后,叠上主人公是公众人物的加成,猜测声才又起。 舆论与八卦在无声的地方愈烧愈烈,燎到陈绵绵耳边。 但事实是,许意眠自有她自己的一段故事,并不在他们的关系内。 陈绵绵并不是什么被误闯进房间的、午夜十二点后的灰姑娘,也不是什么名字谐音的替代品。 从头到尾,你都是你。 这句是程嘉也的原话。 他前面的声音都低,轻缓地响在房间里,唯有这句掷地有声,郑重而认真。 陈绵绵顿了一顿,手中的睡衣早不知道被无意识地攥成什么样了。 像心中有什么谜团终于被揭开,沉甸甸的大石碎掉,倏尔轻松许多。 尽管她从前无数次拒绝,无数次说不想知道,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从头到尾,一直都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但思索梳理这整件事的同时,陈绵绵依旧敏锐地察觉出,有什么东西没对。 程嘉也有什么东西没告诉她。 不然这太简单了,不就是两个非常普通的朋友,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不就是为了逃避原生家庭的影响,这不是很轻易地讲出来了吗? 怎么至于他支吾犹豫如此之久? 但陈绵绵没开口。 她不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也无意要刨开别人不愿意讲的东西,况且其实就此而言,思路已经能够全部理清了。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垂下眼,未置一词,站直身体,迈步往里走,准备去洗澡。 冗长的陈述后依旧得不到回应,程嘉也的心脏一寸寸往下沉,站在原地,安静地看她动作。 现在他像一条细绳上绑住的巨石,悬在山谷悬崖中,任何从她身上刮来的风,都能轻易地拨动心弦,感受失重的忐忑。 犹豫好片刻后,程嘉也还是在擦肩的瞬间,不抱希望地轻声问出, “所以……” “我可以留下吗?” 空气沉寂好片刻,并没有应答,唯有陈绵绵走动时发出的声响,让人一颗心悬在空中,要坠不坠,备受煎熬。 “懒得管你。”陈绵绵最后这样说,拆了头发,拿着睡衣去洗澡。 直到走进卫生间时,程嘉也都没有动,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揣测她这句话的意思。 约莫好几分钟后,她拧开水龙头开关时,外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响。 大概是反应过来了。 陈绵绵垂下眼,等到水温逐渐热起来,脱掉衣服。 第73章 黄昏晚钟8 出来的时候程嘉也已经收拾好房间,该归位的东西全都归位,连她书桌上的东西都收好了。 陈绵绵一言不发,弯腰拿出吹风机,刚插上电,直起身来,放在桌面上的吹风就被人拿起。 程嘉也站在她身后,长指握着吹风机,轻抿着唇,意思很明显。 陈绵绵顿了两秒,没说话,抽出椅子,坐下了。 程嘉也像是极轻地松了一口气似的,缓慢地伸手,触上她的发梢。 电器开关打开,轰隆隆的噪音响在耳边,和翻涌出的热气一起,闭塞住陈绵绵的感官。 她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盯着手机屏幕,指尖漫无目的地刷着新闻资讯,心思却不在这里。 或许是耳边被热浪的声响覆盖,触感反而更加清晰。 她能够感觉到程嘉也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抚弄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指尖从湿发的中段触上,缓慢地拨出一缕,然后在温热风浪下,轻轻地滑到尾。 第135章 柔顺的长发缠在他指节,又随着动作从指尖脱离,只留下一指腹的潮意。 洗发水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不明显,但润物细无声,萦绕在鼻息间。 两个人都垂着眼,看似专注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实际上却都各怀心思。 交错、潮湿的触感似乎把两个人缠在一起,从发梢和指尖进行一些无声的交流。 耳边是轰隆隆的噪音,热浪在发间和指间翻滚,顺着后颈,灌进衣服里。 等到漫长的十分钟熬过,程嘉也最后轻捋了一次她柔顺蓬松的长发,长指从被吹得温热的发间抽出,犹带着暖意。 他垂下眼,难以抑制地蜷了蜷。 制造出噪音的电器一关掉,两个人都无法再在机械的白噪音中出神。 房间又恢复寂静。 然而两个人一坐一站,一前一后,都没有动。 陈绵绵原本抱着膝盖,蜷腿坐在椅子上看手机,时事新闻的页面却停在那一页许久,都没有再往下翻动。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在交错着。 顿了好几秒后,她“咔哒”一声摁灭屏幕,坐直身体,踩着拖鞋,上床了。 侧躺着大约半小时后,卫生间的水声也停了。 几秒钟后,门打开又关上,窸窸窣窣的响渐近。 然后“啪哒”一声,唯一的一盏灯熄灭后,房间里又重回寂静。 陈绵绵朝里侧躺着,蜷着身子,半闭着眼。 窗帘拉住,窗外旷野无灯,月亮悬在天边,落下的白光越不过屋檐,微弱稀薄,无法传到室内,眼前漆黑一片。 其他感官就更为明显。 温度和热意从身后传来,温顺柔软的床单下,垫子负重,轻微地下陷。 两个人的呼吸声在室内交错。 陈绵绵此刻内心很平静,她只是躺在那里,半阖着眼,清晰而平静地感知到所有的动静。 比如身后人的呼吸,由屏息到逐渐放轻,比如床铺在极轻极缓地压动,比如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缓慢变近。 在身后人逐渐挪过来,即将要触上她的时候,陈绵绵倏然出声。 “程嘉也。”她喊他。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停在黑暗里,轻微地蜷起,安静地等待下文。 “上次说的话,我当你是喝醉了。” 几次呼吸后,陈绵绵才继续道。 声音平静,无波无澜。 她在说他在酒店里那次。 有告诫意味。 混杂着酒精的荒唐,让人分不清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脱口而出的话语和行动,究竟是否出于真心。 她不喜欢这种意识不清醒的时候。 她已经在这种时刻受过伤害。 语句很简单,情绪也不激烈,只是平静地告诫他。 那次你说的话,做的事,我都当作没有做过,此刻最好也划清界限,什么都不要做。 陈绵绵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想法,但是就是想说出这句话。 想在安全线外回转再三。 空气寂静良久,继而随着身后人的动作重新流动。 程嘉也的手落在她腰侧,人从后面抱住她,还带着同样沐浴露香气的风,缠绕着他的气息,萦绕在她鼻息间。 “没醉我也那么说。” 一片黑暗里,他在她身后这样道。 声音从耳后传来,离得很近。 他伸手环住她的腰,手轻轻地搭在她身前,重复了一遍。 “没醉的话,我也会那么做。” 挣扎只是一时半刻的情绪,在此之后,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甚至时常在感触她体温时暗自庆幸。 遥远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值不上他和陈绵绵靠近的一呼一吸。 陈绵绵睁开眼,盯着漆黑的房间一角,沉默良久。 倏然出声的宣告让他更大胆了一般,不再轻手轻脚,生怕将她吵醒地动作。 环在腰上的双手收紧,横在她小腹前的小臂用力,将她更为紧密地拥入怀中。 陈绵绵整个人几乎在床上位移了一些,被他拖进怀里。 柔软单薄的脊背贴住他的胸膛,平稳浅淡的呼吸喷洒在耳畔。 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 心脏仅隔着肌肤血肉,仿佛同频地跳动着。 像从前无数次两个人想象的温存。 陈绵绵依旧蜷着身子,膝盖微屈,手放在枕边,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像是一个洋娃娃,任他在身后寻找最佳拥抱姿势。 好奇怪,她想。 从前关上房门离开的时候,偶尔也会不受控制地想一想,如果留下,会是一副怎么样的情景,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两个的确会有相拥而眠的时候。 只不过是程嘉也主动,而她只是朝另一侧躺着,没有回应。 拥抱是在可控范围内的。 他平时体温不算高,肌肤上总带着凉意,不知道此刻是因为刚从浴室出来没多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接触的裸露皮肤温度比她略高一些。 非常轻松地将她环住,连带着被窝也暖和起来。 陈绵绵指尖在床单上蜷了蜷,最后还是没有说话,缓慢地放松身体,闭上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圆月位移,光影斜落,夜色静谧,应当是非常宜眠的环境,侧躺着的人却一直没有睡着。 第136章 好半晌后,陈绵绵睁开眼,有些忍无可忍地坐起来。 她掌心撑在枕边,身体回转,盯着旁边那人,蹙着眉,有些恼地道, “再蹭就滚出去。” 程嘉也是不说话,也没什么大幅度的动作,但他双手环住她,缓慢而轻微地收紧,头靠近她颈窝侧,时不时蹭动着,像在感知确认她的存在。 温热的呼吸轻洒在裸露的皮肤上,发梢扫动,痒得人不得安宁。 “……” 程嘉也沉默了两秒,“我控制不住。” “那你回去睡。”陈绵绵说。 她手撑着床铺,半身直起,长发柔软地散落下来,带着同样的香气,和温热细腻的皮肤交缠在一起。 “……不去。”程嘉也说。 他伸手,无意识地用指尖绕着她的头发,一圈又一圈,感受着柔软的发丝缠绕在他指节的感觉。 像在对待什么新获得的、珍贵的洋娃娃,连皮肤、发丝,乃至一呼一吸,都要加倍在意。 “……” 陈绵绵被他这些不间断的小动作弄得有点气紧,实在理解了从前那些“怕吵、怕不习惯”的理由的确不是借口,因为真的蛮恼人的。 她往后撩了把头发,回身坐直,踩上拖鞋,下床了。 细软的发丝随着动作从他指节处抽离,柔顺如海藻一般的触感顷刻离去。 程嘉也坐起来,看着她裹上外套,“你要干嘛?” 陈绵绵把外套裹紧,转身往外走。 “我去池既那儿睡。” 池既人虽然走了,但房间还没收回,生活用品走前才换过,一应俱全,挺方便的。 她连鞋都懒得换,踩着毛绒拖鞋就要去开门。 手还没碰上门把手,就被人从后面锢住腰,用力往后一拽—— “……喂!” 陈绵绵惊呼一声。 她整个人几乎离地,被揽着腰往后,脊背撞上身后人的胸膛,悬空几秒。 她下意识抬手挣扎,指尖攀上他用力的小臂,连拖鞋都蹬掉了,但没用。 一阵天旋地转后,脊背跌进松软的被窝,温热的气息连同沉甸甸的身体覆下来。 闷而恼怒的声音响在耳边。 “不许。” 第74章 黄昏晚钟9 醒来的时候已然是中午,阳光洒满房间。 陈绵绵眯着眼,盯着天花板反应了良久,意识才缓慢回笼。 很久没有睡过这么久的觉,沉得一个梦也没有做,好像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无暇再做梦了一般。 她缓了两秒,准备起身。 身上的被子盖得很好,规规整整,睡衣和睡裤都穿得整洁清爽,只是被子上还横着一只手臂。 从肩膀斜斜往下,横过腰腹,落在另一端的胯骨处。 指尖随意散落着,扣住她的胯骨,袖口上滑,露出一截冷白劲瘦的小臂,还隐隐可见她昨晚掐出来的指甲印,红的,星星点点地横亘在皮肤上。 陈绵绵顿了一秒。 她动静不大,只是准备起身后又顿住,但程嘉也还是醒了。 长指在被子上缓慢地动了动,像是缓了片刻,然后收回,伸进被子里,隔着睡衣抱住她的腰。 人也凑过来,侧身正对着她,下颌抵在她额角,双臂收紧环住她,往他怀里挪了挪。 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完全睁开眼,只是半垂着,无比自然,行云流水一般,习惯性的动作。 一种无需确认的,非常安心的下意识行为。 然后把她圈在怀里后,又阖上了眼。 陈绵绵:“……” 她顿了几秒,收回偏头向上看他的视线,伸手推了他胸膛两把。 “走开,我要起床了。” 毫无疑问,没有推动。 甚至开口说出去的话也跟石沉大海似的,被额角上温热均匀的呼吸泯灭。 反倒是手臂动作间感受到的酸软,还有腰间的不适感,在这一瞬间分外清晰,仿佛旧事重提般,提醒她昨晚发生了什么。 陈绵绵顿了两秒,手臂向下,攥住他的手腕,往另一侧扔开。 “起来。” 她费劲地从沉甸甸的怀抱中出来,刚坐到床边,穿上拖鞋,又被不依不饶伸过来的手圈住腰。 “干嘛去?” 略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惺忪倦懒,却始终不愿意放手。 “你觉得呢?”陈绵绵没好气地回头看他。 “你不用吃饭的是吧?你不吃我还要吃呢。” 她还扬了扬下巴,点了点挂在墙壁上的挂钟,意思是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语气不善,尾音上扬,从眼尾睨他一眼,别样生动。 程嘉也没忍住笑,低睫弯了下唇,彻底醒了,坐起身来。 “行。” “那你倒是放开我啊。”陈绵绵更恼了,蹙着眉看他。 程嘉也没应这句,半坐起身来。 昨晚结束后他只耐心帮陈绵绵洗了澡,换上了睡衣,自己简单重新洗漱了一下,没有穿上衣。 此刻被子滑落,露出属于成年男人的身量。 肩膀宽阔,臂膀有力,动作间可见明显的肌肉线条,背肌鼓动,流畅的线条一直到腰腹。 腹肌块块隆起,沟壑分明,人鱼线顺着往下,一直落到裤腰尽头,甚至还在窗边阳光洒下来的地方,几乎灼眼。 陈绵绵抿唇,迅速收回视线。 第137章 眼前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简直鬼迷心窍。 陈绵绵闭着眼,轻轻晃了两下脑袋,企图把这些东西都从脑袋里甩开。 程嘉也在后面看她,仿佛能从小幅度晃动的后脑勺里看出什么来似的,很轻地笑了一声,食指勾着她发丝,缠绕着指节,然后箍住她腰的那只手用劲,把人带过来。 “……大清早的,走开。” 一阵风过,他起身,两步下床,站在背光的地方,随手抓起衣服,抬肘套上黑色的短袖t恤,下摆下落,掩住沟壑分明的腹肌。 窗户在他身后。 他侧身站在那里,脊背挺直,眉骨和鼻梁高挺,下颌线分明,发丝和轮廓都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这才是真的灼眼。 陈绵绵愣了两秒,直到程嘉也往后走,低低落下一句“你先洗漱”,才倏然回过神来。 踩着拖鞋去卫生间,洗脸刷牙,一切都很顺利,除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颈侧星星点点的痕迹时不太愉快以外。 陈绵绵出来的时候,程嘉也已经烧上水了,弯身在开冰箱。 “汤圆还是饺子?” 语调实在太自然了。 往日的散漫随意中,裹挟着平静的理所当然,以至于陈绵绵顿了一顿,目光落在他身上,问题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遭,才缓慢回答道,“……汤圆。” 程嘉也弯身拿出汤圆袋,偏头看她,“芝麻的?” “……嗯。”陈绵绵说。 她看着他撕开包装,往锅里下汤圆。 “先垫一垫,晚上再给你做……” “你什么时候买的……”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同时停下,在灶台边对视,静了几秒。 “你说。”程嘉也说,缓慢地收回视线。 陈绵绵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重复道,“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些?” 方才他开冰箱时,她瞥了两眼,各种分装的食材和应急用的速冻食品冻得满满当当,一点儿缝隙也不留,硬生生把冰箱的每一个抽屉都占满了。 那些都不是她买的。 程嘉也洗了双筷子,垂着眼搅动小锅里的滚水,防止汤圆粘上锅底,“搬家的时候顺便带的。” 还有剩下半句没说,怕她不好好吃饭么。 懒得做也好,偶尔有兴致也好,东西总是齐备的。 陈绵绵站在斜后面看他,既能看清他的侧脸与神情,也能看清他手上的动作。 挺熟练的。 没煮破,也没黏上锅底,出锅的汤圆个个圆滚软糯,咬破时黑芝麻馅料流心。 墙角那张小桌又派上了用场,陈绵绵端着碗坐在那里,又咬了一口汤圆,抬眼看他开冰箱看食材的时候,想。 ……他好像真的变了挺多的。 后来这张小桌再也没有收起来过。 桌边人来人往,有时是陈绵绵一个人,有时是两个人对坐着。 桌面上放过本地特色的酸菜鱼,放过令人食指大动的小炒黄牛肉,也放过越发熟练的淮扬菜系。 常用的碗筷是两幅,盛过炖得软烂的鸡汤,盛过清晨的红糖鸡蛋酒酿,也盛过夜晚的感冒药。 两个人没怎么提,但程嘉也好像顺理成章、潜移默化地在她生活里留下来了。 渐渐的,手上因为不熟练而在厨房受的伤愈来愈少,锅碗瓢盆、生活用品也在陈绵绵没发觉的时候,换了种摆放取用的方式。 直到有一天她要换垃圾袋,打开原来的抽屉,却发现之前买的早已空了,转头问,才知道新的已经挂在衣柜旁的挂钩上很久了。 直到那一刻,她才有了这个人已经彻底入侵她生活的实感。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像是一个人无法阻止时间流逝,无法阻止一个惯性依赖的形成,更无法阻止要流向自己的水,只能沉默地感知着水流温柔潺潺,却源源不断,直到完全将自己包裹。 所谓润物细无声。 当那道无比考验刀工,充满着回忆和无数联结的菜又重新出现在饭桌上时,也是很安静的一天。 程嘉也后来不在她这儿做饭,因为有点吵,而且房间不大,又没有阻隔,油烟呛人,都是在隔壁做好,再趁热端过来。 陈绵绵就坐着等就好了。 书桌离窗边很近,也能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后来已经很熟练,一边垂着眼批改作业,勾勾叉叉,大脑飞速运转,翻转试卷算分数的时候,还能一边分心去听另一头的动静。 熟悉到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和脚步声,就知道,改完这张就差不多了。 那天晚上菜品很多,花里胡哨,几乎把小小的一张方桌给占满了。 程嘉也在一旁坐着,把几道菜的位置换了又换,在逼仄的方寸之地折腾,好像这样就能削弱那一道菜的存在感似的。 陈绵绵没说话,神情平静,照例垂着眼落筷,吃她的饭。 期间还接了个电话。 学校方面的,询问事项冗长,她只好停下筷子站起来,沟通了约二十分钟。 再回头时,程嘉也还坐在那里,神情尽量自如地等待。 尽管她已经很明显地快吃完了。 碗里的饭只剩了一点,相处这么些天,他早该知道她的大概食量和抛出的信号,比如什么迹象是暂停,什么迹象又是代表着结束。 第138章 但他依旧坐在原地,沉默地等待着。 漆黑的眼睫垂下,脊背尽量挺直,神色尽量平静,一声不吭地等待着。 陈绵绵站在窗边,握着手机,偏头看了他很久。 一段各自都心知肚明的沉默,一段大家都知道,并不仅仅代表着一顿饭是否吃完的沉默。 良久之后,陈绵绵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动了。 她收起手机,坐回小桌边上,拿起已经放下许久的筷子。 从迈步到坐下,从拿起筷子,再到吃完饭,换上勺子,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对面的人的心脏,眼睫颤了又颤,却始终不敢抬。 直到陈绵绵的勺子落在角落的一道汤上,高高悬起的心脏才终于停顿两秒,然后重重地落下。 像是重新获得了呼吸似的,心脏缓了一秒之后,怦怦跳动,屏住的气息又重新开始流动。 一勺文思豆腐被纤细的指尖攥住,越过小桌上的诸多菜品,被陈绵绵神情平静地递到嘴边。 一切都宛如枯木逢春,宛如新生。 陈绵绵在近乎殷切炽热的目光下,垂眼尝了一口。 豆腐丝切得很细,在勺子里漂浮盛开,口感清嫩香醇,入口即化。 几秒后,她停下勺子,未置一词,也没有看他,放下餐具,简单收拾一下,准备起身。 是非常明显的结束讯号。 程嘉也垂下眼,心脏仿佛又沉到底。 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下落,剑锋几乎划断发丝的瞬间,他听见陈绵绵清清浅浅地评价了一句。 “咸了。” 说完,她就起身,坐回书桌前,继续投入她未完的工作,留身后的人在情绪的浪潮里起起伏伏,先悲后喜,忐忑和茫然都最终落地。 “……那我下次注意一点。”他这样说。 呼吸略微急促,尾音在轻轻地颤抖。 陈绵绵没再应,也没回头,但是握笔的手顿了一瞬,视线飘忽,盯着台灯在纸面上落下的阴影。 两秒后,她才收回飘走的思绪,回过神来。 于是日子就这么像水一样流走。 平平常常,普普通通。 陈绵绵备课,上课,日夜穿梭在乡野间,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里度过每一天,分秒都获得真正的平静。 程嘉也除了非常称职地照料好她的日常生活以外,还受赵墩墩等人的托,经过村长拍板同意,在放学后开了个吉他课。 夏日逐渐来临,白昼很长。 陈绵绵时常在暮色中等待,坐在办公室批改试卷或是备课,偶从纸面上抬眼,从半开的办公室门外,瞥见他的侧影。 一如那天傍晚,坐在操场边上时那样。 黄昏的光影落在他脸上,给侧脸和发丝都镀上一层金边,偏头听小孩们讲话,神情平静,不热络,也不爱逗趣,但却出奇地耐心。 也出奇的受小孩儿们喜欢。 流畅的旋律和磕磕绊绊的音符交错着,从门缝和窗边传进来,算不上多悦耳,但生动且鲜活,在黄昏的暮色里,让人感到一种奇异般的平静和安心。 好像能够摒弃所有前尘往事,只是不受负累地过好当下就好一般。 但平静的生活在夏天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再度戛然而止。 七月,池既回来了。 第75章 黄昏晚钟10 还带来了不算好的消息。 陈绵绵见到他时很诧异,没有任何提前的通知或是告知,他就那么直接出现在教室外,隔着一扇窗户看她。 好在那节是自习课,短暂安置好学生之后,陈绵绵走出教室,走进办公室。 池既跟在她身后。 “你怎么过来了?”陈绵绵是真的很诧异。 他今年毕业,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新公司入职了,不应该再出现在这里。 同一批微光的学长学姐已经差不多陆陆续续淡出了这边,毕竟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毕业后就要真正走出象牙塔,进入自己的人生选择了,无暇顾及没有回报的事,也是常事。 “有点事,暂时不入职。”池既说。 他盯着桌面上的东西,视线略微躲闪,声音很轻,语速很快,似乎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一样,迅速转移了话题。 “你最近还好吗?” 陈绵绵有些反应不及,不知道话题怎么就绕过一堆谜团,转到她这个没什么可聊的人身上了,迟疑地“啊”了一声,“还好吧。” 然后气氛就诡异地安静下来。 好像除了“你最近怎么样”、“还好”之类的寒暄问答以外,一时找不到什么别的该说的。 他们这段时间其实没怎么联系。 自从陈绵绵那天在电话里拒绝了他之后,池既后续的电话来的就很少。而且她偶尔从学长姐那儿听的只言片语,好像他的状态和处境都不太好。 陈绵绵远在几千公里之外,隔绝学校生活许久,除了偶尔问候一两句,也没有什么别的立场去关心。 而为数不多的几次关心,总是被他草草揭过,似乎不愿多谈,陈绵绵也就没有再自讨没趣。 生活就是这样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两个人有些尴尬地寒暄几句,话题中终于提到别人。 “那个……” 池既顿了顿,视线落在别处,缓慢地问出,“程嘉也,还在这里吗?” 池既竟然在关心程嘉也。 第139章 陈绵绵有些诧异地看他,有些不解,但还是回答道,“……在的。” “哦哦。”池既点点头,在这个话题上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分,又若无其事般地转到下一个。 “我刚来的路上看到学校外墙和后面那块空地都在施工了,是要重修什么吗?” 陈绵绵“噢”了一声,“要扩一下面积。” “后面那块不是荒地吗?资金拨下来了,学校这边商量了之后,决定先修一个图书馆。” “这样啊,”池既点点头,“挺好的。” 两秒后,他又状似无意地问,“那资金是哪儿来的呢?之前不是说没有拨款么。” “不是政府的。”陈绵绵想了想,还是没点明名字,“社会组织捐的。” 池既噢了两声,点点头,就此打住。 “我在这边再待一段时间,下周开始排课吧。还是住原来那儿,你有事就找我。” “好。”陈绵绵说。 他没待多久,就说要回去收拾东西了,陈绵绵站在办公室,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总觉得池既打听程嘉也的消息……显得很奇怪。 但又说不上来。 但这个疑惑没能持续多久,多余的情绪都被下午的工作带走,无暇再顾及其他。 直到晚上放学,程嘉也站在教室外等她,池既问句里的当事人就在眼前,被按下的疑问才又浮现出来。 池既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会忽然过来? 是有什么东西影响到他入职了吗? 陈绵绵一边走一边想,眉尖微蹙,视线落在地上。 程嘉也单肩挎着吉他包,另一手插兜,慢吞吞地走在她旁边,期间提出许多没什么意义的试探性话题,似乎是想引起她的关注。 但陈绵绵都没注意。 “村长说图书馆要多进点经典文学,你要不给他们列个单子?” “哦,好。” “我准备多买几把吉他放在这儿,方便他们练习。” “可以。” “你觉得学校新的外墙漆成什么颜色会比较好看?” “嗯?”陈绵绵心不在焉地应,“……都行。” 思绪飘忽、心绪不宁的样子,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程嘉也看了她一眼,又移开视线,才转回真正的话题。 “听赵墩墩说,”他尽量若无其事地开口,“池既回来了?” 陈绵绵思绪终于被拉回来,顿了两秒。 “……” 消息还挺灵通的哈。 她嗯了声,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程嘉也又看了她一眼,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也没话要跟他讲,于是过了片刻,又问。 “那我今晚要走么?” 直白,赤裸,不藏了。 此刻已经走到小院门口,陈绵绵闻言,偏头瞥了他一眼。 他神情坦然,瞳孔漆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经过时间的搓磨,不知道程嘉也给自己做了什么心理建设,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心虚或是纠结的情绪了,留下来的,甚至只有明晃晃的挑衅。 明明就是完全没有要走的打算,只是为了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让她开口罢了。 陈绵绵偏不如他的愿。 “要啊。”她说,歪着头看他,神情自若,“要有你的自觉,不懂吗?” “……” 程嘉也不再接话,神情顿时就沉了下去。 连攥住吉他包带的手都紧了几分,指节泛出白色,眉眼沉郁不虞。 陈绵绵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懒得解释。 刚好今天有点累,想一个人待着,索性顺水推舟。 “你今天回去睡吧,别留在我这儿。” 陈绵绵一边说,一边转身往里走,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骤沉的呼吸。 两秒后,程嘉也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那晚饭呢?” “不想吃了。” 办公室的老师家里给寄了特产,晒脱水的红薯干,特别胀肚子,下午吃了一点,感觉现在都还撑着。 陈绵绵摆摆手,掏出钥匙开门,进门,然后又关上。 留程嘉也一个人站在门外。 气温骤降,夜风萧瑟。 他停在原地,离台阶一步之遥,但却一动未动,只是站在那里,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眉眼沉郁,身影孑然,被院前昏暗的灯光拉得很长。 第76章 生于永夜1 陈绵绵当晚是真的没饿,甚至睡前还在隐隐觉得胃胀,像是吃多了积食。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边伸手揉着胃,一边睁眼看天花板上的光影,良久过去,脑子里竟然只有一个想法。 ……好安静。 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么安静的夜晚了。 没有身边触得到的实感,没有腰上搭着的手,没有颈侧的呼吸。 虽说偶尔也在抱怨身边的人,但这些东西一旦真的消失时…… 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她躺在床上,月光从窗边的缝隙落进来,将窗边几株多肉的影子拉得细长。胖嘟嘟的枝叶在黑夜里显得更加可爱,影子直落到她眼前。 那是程嘉也买的。 她平时太忙,并没有什么闲心去打理绿植,是他说要多抬头看看绿色植物,才硬诓着她去镇上集市买的。 那天是日出,赶集得起大早。 第140章 摩托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向下,风声在耳边呼啸,朝阳在群山后洒下磅礴的金光,直至天明。 窄路上忽遇来车,摩托车减速停下,惯性使然,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腰,又在缓过来之后飞快地收回手,改为攥住他衣角。 动作幅度太大,眼神太躲闪,竟然显出几分明显和刻意来。 后视镜镜片一闪,她看见身前的人唇角挂了点笑。 弧度不大,但那点戏谑的情绪心照不宣,心知肚明。 足以让她抿唇移开视线,被绚烂的日出晃眼。 后来摊主说其他花花草草不好养,他又没经验,权衡之下,只好买最好养活的多肉,精挑细选几盆放在那里,吹风淋雨晒太阳,定期检查长势,陪她埋首在桌前。 一晃,竟然也都两个月过去了。 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等陈绵绵骤然回神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平时的喧闹和温暖。 ……不行,不能这样。 她晃了晃脑袋,起身去抽屉里翻健胃消食片。 拆破锡纸,药片入口,抬眼时瞥见窗外清泠泠的月光,忽地又想起,不久前分离时,她随口开了玩笑,然后径自转身进门,而程嘉也站在原地,没有动的样子。 漆黑的眼睫颤了两下,嘴唇微张,却是一种没有立场的欲言又止。 ……看起来确实挺可怜的。 陈绵绵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软了一下。 连带着那点借借口捉弄人的心思一并浮上来,感到一丝极轻的,微妙的内疚。 要说没有惯性依赖是不可能的,哪怕和一只小狗朝夕相处如此之久,感情也足够深厚,更别说是人。 是朝夕相伴在身边,共度每一分每一秒的,活生生的人。 不可否认的是,从她那天坐在小桌边,犹豫等待良久后,向那份文思豆腐伸出勺子的时候,他们那些前尘往事,都在那一瞬间,成为了人生之书里的上一页。 从前那点赌气似的谎言,在此刻清冷孤寂的月光前,竟然显得有些无关紧要了。 ……明天找个机会跟他说清楚吧,陈绵绵想。 盯着窗台上的多肉看了好片刻之后,她伸手摸了摸饱满的叶子,踩着拖鞋回到床上,陷入清浅的睡梦中,等待白昼的到来。 但陈绵绵没有预料到的是—— 第二天,程嘉也不见了。 次日清晨,陈绵绵照例去上班,出门前隔壁房间还黑着,没有开灯,也没有拉开窗帘。中午下课后回办公室,桌上竟然没有放着一如既往、一直都在的温热饭盒。 同办公室的老师问,今天那个教吉他的帅哥不来给你送饭啦,陈绵绵只能按下那点诧异与不习惯,挥挥手,说本来也不该每天麻烦人家,可能是累了,或者是别的什么样,然后拉开抽屉,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勉强尚还在保质期内的面包,垂眼拆开,咬了两口。 从前马虎应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面包体干硬噎喉,只觉得吃饭只是为了维护人体机能,此刻却倏然觉得,竟然有点难以下咽。 啃了一小半的面包随手放在一旁,手机屏幕来回解锁,刷新着没有新消息的界面,直到快放学也没有吃完。 最后一道放学铃响起的时候,无缘无故消失的人依旧没有出现。陈绵绵抱着书往外走,忽地看到什么,伸手拦住背着书包往外冲的赵墩墩。 “你今天不上吉他课了吗?”她问。 “不上。”赵墩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村长说哥哥不在这里了,这段时间都不上了。” ……程嘉也,离开这里了? 村长知道,但她不知道? 是他告知的吗? 那为什么没有跟她说一声? 一句话都没有? 陈绵绵在原地顿了好片刻,眉梢抬起,难掩诧异地出神。 脑中思绪翩飞,闪过许多念头,直到赵墩墩喊了她好几声。 “陈老师?陈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陈绵绵回神,松开攥住他袖子的手,很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啊。” “好。陈老师再见!” 小朋友们鱼贯而出,蹦着跳着跑远了。 陈绵绵在原地站了许久,看他们精神饱满地冲出校门,良久后,才缓慢地迈步往前走。 回家时是一个人走的,路好像倏然变得很长,蝉鸣也异常聒噪。 走到小院前,陈绵绵顿了顿。 隔壁房间还是她出门时那样,往常总是开着的窗此刻紧紧地闭着,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更没有什么袅袅的白烟。 连玻璃的反光都显得冷。 陈绵绵踩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站在两个房间中间,盯着窗户看了许久。 手机屏幕亮起,又在许久无人触碰中熄灭。拨号页面点开,又在犹豫不决中退出。 良久过去,陈绵绵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移开视线,不再看那间不属于她的房子。 她垂眼,收起手机,从包里摸出钥匙,往前迈了几步,跨过那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走进自己的房间。 白色的灯光亮起,驱散黑暗。 门打开又合上,屋内的清冷与安静却挥之不去。 第二天,程嘉也不在。 第三天,程嘉也依旧不在。 日子像水一样流走,一个星期过去了,隔壁房间的门窗依旧紧闭,漆黑寂静,一片冷清,像陈绵绵刚搬来时,完全没有人住过一般。 第141章 而陈绵绵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诧异、探究、犹豫,转变为了平静与忽略。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因为她那晚的玩笑话而生气了,在闹一些情绪,还想过要不要哄一哄他,她工作又实在太忙,人游移片刻,就这么过去了。 过了几天,人依旧不在,拨出去的电话被机械的女声提示关机,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她开始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急事,以至于没来得及道别,于是去问过村长。 对方也摇头说不知道,只说那边说不会再过来了,捐的钱倒是莫名其妙又翻了一倍。 话虽模糊,但却是没什么危险的意思。 不然谁还能在有什么急事、有什么意外之后,还惦记着一笔于自身无益的捐款呢? 陈绵绵顿了两秒,应下,道谢,转身走掉。 时间再一拉长,陈绵绵反而看淡了。 来去本来自由,而且他本身也不属于这个地方,决定要来,决定要走,本就是他一念之间罢了,她不用太过挂怀。 只是有一点不习惯而已。 也只是一点点。 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减淡的,陈绵绵这样想。 “这是这周新的课表。”池既俯身递上文件,打破了无意识的出神。 “哦,好。”陈绵绵接过。 “今天吴老师七十大寿,他们准备了个小蛋糕,下午记得去哦。” “好。” 没说两句,吴老师进来了,看了他们俩一眼,笑着道,“说什么悄悄话呢,凑那么近?还不能让我听见是吗?” “没事。”为维护这一点惊喜,两个人立刻装作没事,搪塞几句后,池既离开。 倒是吴老师看着池既的背影,若有所思,扭过头来问,“陈老师,你喜欢哪个哇?” “……啊?”陈绵绵茫然。 “池老师,”吴老师努努嘴,下巴点了点池既离开的方向,“和之前老给你送饭,教吉他的那个小帅哥。” “我看着都不错呢,你也可以差不多选一个了。” “……”陈绵绵顿了两秒,拜拜手打太极,“还早呢吴老师,我不急。” “哎哟,不急什么呀不急,女孩子家家的,这些事情要尽早决定的……” 眼看着吴老师又要催下去,陈绵绵手机铃声一响,登时如蒙大赦,举起手机示意,“不好意思啊吴老师,我接个电话。” “好好,你去吧。” 陈绵绵几步走出办公室,接起,“喂?学姐?” “绵绵,”学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声音略有些迟疑,“你上次问我池既的事情……我确实知道一点。” 陈绵绵顿了顿,“嗯,你说。” 大约十分钟过去,陈绵绵道了谢,挂掉了电话。 她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风很大,吹过耳畔,扬起发梢和衣摆,许久没有动弹。 原来池既支支吾吾,三缄其口,不肯告诉她,是有原因的。 因为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学姐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地跟她讲了一下事实。池既的论文确实出了问题,屡次三番不过,数据和模型反复出差错,直到最后一刻才勉强通过,差点延毕。 虽说最后拿到了学位,但这件事给学院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之前的优秀学生、优秀毕业生奖项通通被撤掉,名声一塌糊涂,早已签好的三方协议被以学术不端的理由解掉。 他不是“暂时有点事,不入职”,他是根本就入不了职了。 南大就那么点儿大,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传的满校皆知,何况是这种大事。也就是陈绵绵远离学校太久,没有关注,没有传到这里来罢了。 单这件事其实并不能对陈绵绵造成多大的困扰,毕竟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她只会对此百感交集,但她在捋清这件事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疑点。 池既是忽然离开的。 电话通知来的迅疾,毫无预兆,连抽检时间也不合常理。 在公开对程嘉也表示挑衅的敌意之后。 陈绵绵本来不愿把这一切同他联系在一起,但这个想法一旦产生,种种线索就不受控制地在回忆里串联起来,被忽略的细节也被无限放大。 她跟程嘉也说她和别人谈了恋爱,然后没过多久,池既就被学校紧急召回,然后程嘉也搬进了她隔壁。 池既并不想告诉她这件事的全貌,总是搪塞而过,回来后,还不动声色地向她打听程嘉也的消息。 要是程嘉也没有这个能耐也就罢了,但陈绵绵偏偏比谁都更清晰地知道—— 他的的确确是能做到的。 往昔里那些有针对性的敌意浮现出来,仿佛历历在目,让人完全无法忽略这个想法。 陈绵绵站在风口,沉默良久,心乱如麻。 ……这件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如果是的话,他人现在又在哪里? 后半句的疑问,在那天深夜里得到了回答。 一个陌生的电话拨进她手机,一次未接通后,拨了第二次。 陈绵绵看着这个接连不断打来的,归属地显示南城的电话,顿了好几秒之后,才踩着铃声的尾巴接起。 “喂?”她声音平静。 “喂?” 对面像是也心事重重的,没料到她会在此刻接起,手忙脚乱一阵,才回应道,“绵,绵绵?” 周誉的声音。 第142章 绵绵两个字喊得也挺别扭,有一种故意亲昵却适得其反的感觉。 但陈绵绵没管,沉默了两秒,简短道,“什么事?” “……哈哈,没事。”周誉干笑两声,“就是,问问你最近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利啊?” 陈绵绵停了两秒,有点不耐烦,“没事挂了。” 她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时,听见周誉急促的喊声,“不是!有事!有事!就是随便客套一下!” 她一顿,又把听筒放回耳边,没说话。 “我就是跟你说一下,嘉也最近有点事……太忙了,不是故意不联系你的,托我跟你报个平安哈。” “他说他忙完了立刻就联系你,你别生气。” 话音落后,通话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 陈绵绵沉默着,像是在消化他方才那句话,又像是剖开这句话的本质,分析被带过的真相。 周誉心里直打鼓,又笑了两声,“你不用担心,没事的,过段时间他就回去了哈……实在太忙了……” 陈绵绵扯了扯嘴角,“忙到忽然消失了这么久,连电话都没空打一个?” “……” 周誉一时没说话。 过了片刻,电话那头再次传来气音,像是大脑飞速旋转后,思考到了借口,正要出声。 “不是的,是……” 陈绵绵停了两秒,然后打断他。 “周誉。” 她喊他。 声音很平静,但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就是又落到了身上,让电话对面的人收起了那点故作轻松的声音。 “到底什么事?”陈绵绵问。 一字一句,尾音短促,带着点“少来你那套扯谎似的掩盖”的意思,清醒而又不耐烦。 周誉的话她半个字也没有信,甚至觉得莫名其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隔着几千公里的通话里,一片沉寂。 良久过去,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唉,我就说我不擅长扯谎了。” “实话跟你说吧。”周誉声音敛起来,一字一句道,“程嘉也……被他爸关起来了。” 第77章 生于永夜2 房间是一片黑的。 非常非常安静。 你感受过,完全漆黑,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的时刻吗? 睁开眼的世界和闭上眼的世界没有任何区别,捂住耳朵的世界和侧耳倾听的世界,也没有任何的区别。 时间在这里好像完全静止了。 外面的人看太阳东升西落,惊叹朝阳和晚霞,观赏圆月与星光,这里的人却好像被抛在一片海上孤岛,被整个世界抛弃在外。 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速,感知不到一切的发生,感知不到生命的体征,只有偶尔从绵长的混沌中惊醒时,脉搏和心跳声会提醒自己: 噢,原来我还活着。 睡着的世界也许都比这更精彩些,起码会做梦。 但渐渐的,觉和梦也都少了。 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数着自己的呼吸,以判断一小截生命的流逝。 曾有新闻报道说,部分大学研究做过感官剥夺的实验,被试者被置于完全黑暗无声的房间中,躺在床上被固定四肢,戴上护目镜、枕上气泡胶枕,除必要的进食活动等外不允许移动和离开,以此来剥夺被试者的视觉、听觉、触觉。 报道显示,大部分人从第八个小时开始就会产生一些动静,例如尝试移动、自言自语,甚至焦躁不安等。 而时间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四十八小时乃至七十二个小时过去,生理反应开始在被试者身上展现。 轻则注意力不集中、精神涣散、反应迟钝,重则产生焦虑、恐惧等负面情绪,乃至有更急躁的行为举动,需要在实验后花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 但程嘉也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很安静地躺在那里。 距离回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按照进食频率和记录来推算,应当已经是第五天。 五天,一百二十个小时,七千二百分钟,四十三万零两千秒,每分每秒,他都处于这种漆黑一片的虚无缥缈中。 没有任何娱乐设施,没有物品,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画面。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轻轻碰一下墙壁,空洞而又古怪的声音会在房间里回荡三秒,然后消失殆尽。 这是七岁时,和司机的儿子一起在花园里玩,回家时被质问时下意识摇了头,“撒谎”得到了惩罚,那一年的结论。 墙壁和地板都是坚硬的,仅有的床也被磨掉了所有的棱角,无法给身体造成一丝一毫尖锐的损伤。 这是十三岁那年背着父亲递交了住校通知书,住宿通知打到家长那里之后,用身体实践出的结果。 作为一个尚还有心跳和脉搏的人,在这里能够待过的最长时间,是十七天。 那是十八岁那年,把规划好的专业和学校都推掉,申请了英国的学校,夹在书本里的机票和offer被发现时,他亲身试验出的答案。 这一次已经很熟悉了。 没有无意义的挣扎,没有无计可施,只能赌气般的绝食,也没有以命相抵般的躁郁和伤痕。 他只是非常安静地躺在那里,有胃口就张嘴进食,没胃口就伸出手,任营养液从手背的血管推进去。 针管刺破皮肉,冰凉的液体推进血液,这感觉竟然在此刻显得奢侈。 第143章 其实这里也没有完全隔绝封闭,输液总是需要人和工具的,冰冷的推车滚动,门开又关上时,他偶尔能听到一点哭泣的声音。 是妈妈还是奶奶? 不知道。 声音很细小,轻微地抽泣,只能突破特质的墙壁材料和封闭的空气,听到一丝半点。 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梦。 梦境和现实总是混淆的,分不清过去,分不清现在,分不清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的梦境总是很清晰。 闭上眼,好像山野里的风就呼呼吹过耳边,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响在耳畔,后视镜里映出一轮完整的日出。 空气仿佛都带上雨后青草的香气。 他这一次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恐惧,不害怕,不急躁,不焦虑,不茫然,不绝望。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几岁、十几岁开头的,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被困在一间牢笼里流过眼泪的程嘉也。 他学会平稳地,平静地,漠然地对待这一切。 有一点还是陈绵绵教会他的。 想到陈绵绵,程嘉也才缓慢地眨了眨眼,抬起眼睫,将视线落在另一片黑暗里。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雨天还是晴天? 星期几? 她在做什么呢? 上课,备课,还是蜷在那一张小床上睡觉? 有没有时间做饭,有没有好好吃饭? 会担心他吗? 会……生他的气吗?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脏好像颤动了一下,肋骨间仿佛有只青蛙踩住心脏,一下又一下艰难地跳动。 他并不是故意不辞而别的,只是事发太突然,他并没有来得及。 时间倒回和陈绵绵分别那一晚。 他站在小院台阶前,看她一个人进入房间,关上门。 说不难过吗? 不可能的。 但是他一开始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不是吗? 他在夜色里站了很久,直到那个房间的灯熄灭,女孩大概像往常一样,踩着拖鞋钻进被窝,顺利地进入梦乡。 晚安。 他看着那扇窗,轻声说道。 话音落在空气里,几秒后,程嘉也转身,没有像陈绵绵想的那样,去到隔壁房间,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做差不离的梦,而是沿着夜色下的小路,原路返回。 学校还在维修的建筑停在那里,砖瓦堆砌,让人忍不住想象它修建完成的样子。 但程嘉也可能没有机会再看到了。 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是一条短信,发件人未知,号码归属地是南城。 【今晚十点到学校一楼办公室来一趟,我想我们有点事情需要说清。】 落款是池既。 程嘉也其实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只是扫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忽略掉,但池既晚点又补了一条。 【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告诉绵绵,我那些事情,全是你做的手脚。】 事关陈绵绵,程嘉也盯着屏幕,顿了好几秒,才摁灭,随手收回包里。 夜色下的学校空无一人,连门卫都不在。程嘉也推门进去,走进唯一亮灯的办公室。 池既站在那儿等他。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碰面,在程嘉也看过陈绵绵和池既同桌吃饭、并肩而行、伸手抚摸长发、夜不归宿、“谈恋爱”和“接吻”之后,第一次没有外人,仅有两个人的见面。 “说吧。”程嘉也显得兴致缺缺,半倚在门边,大有赶紧说完赶紧滚,一眼都不想再见的架势。 池既凝视了他良久,目光紧紧盯住他,情绪浓烈,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可能是嫉妒、愤怒、不甘心,种种情绪叠加在一起,被岩浆滚过的共同体。 “我论文的事,是你搞的鬼吗?”池既死死盯住他,手握成拳,手臂上爆出青筋。 程嘉也抬睫扫了他一眼,“什么论文?” 他没说谎。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并不觉得池既是个什么他需要特别费心的人物,要不是陈绵绵,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罢了。 是,他的确是拨过电话,让周誉无论如何都要找点事情把他拖住,具体却没再说,甚至后续都没有再跟进,只是在当时受了周誉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罢了。 “一天天的,净找些破事儿来给我做。”周誉嘟哝道。 他跟池既真的不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隐隐约约记得是个好学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拖住他的办法,恰好正值毕业季,转手托人查了下他论文罢了。 “我真没办法了啊,就试这么一下,要是不行,那就真的没辙了。”周誉这样跟他说,但彼时程嘉也正在做饭,锅里滚水咕噜咕噜,并未听清。 没想到,这一查,的的确确就是查出了问题。 数据造假,结论雷同,种种后果像雪崩后的雪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也许人家只是随口一句,却如此轻松地打破他长久以来的苦心经营,将他的人生驱赶到最低谷。 池既看了他许久,程嘉也依旧是那副冷淡漠然的模样,好像万事都与他不相关,瞳孔里透出来的温度都是冷的。 良久,直到学校外传来汽车碾过路面的声响,车前灯的白光晃动,扫过窗边,他才忽然笑了。 第144章 池既看着他,轻声问, “你爸不知道你在这里,对吧?” 第78章 生于永夜3 程之崇当然不知道他在这里。 或许是真的没有线索,或许是从家里人过于平淡的反应中知道有蹊跷,又或许是从他身份信息、朋友去向中查到一点蛛丝马迹,但不怎么在意。 直到一封匿名邮件投到邮箱里,被秘书神情紧张地呈上来。 家丑是一回事,家丑外扬,还被陌生人知晓,以一封详尽的邮件送到眼前,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男人脸色铁青,当晚即南城直飞,航班降落后坐上车,从公事中抽身,连夜到达这个荒凉偏远的地方。 白墙黑瓦,平房矮小,部分墙皮都脱落,露出砖红色的底色,在建的地方水泥和砖块堆积,满是尘土。 小得可怜。 而程嘉也待在这个破地方,待了整整四个月。 破坏了一切规划,背离人生轨迹,在离家公里外的小破地方,做一些所有人都可以做的事情,湮灭掉他所有的天赋和价值。 程之崇从收到邮件后一直压着的一把火,终于在看到程嘉也站在夜色里的模样时,再也无法压抑。 没有言语。 开场先是一个巴掌落在脸颊。 “啪”一声! 清脆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挺拔的人被力道带得侧过脸去。 两秒之后,清晰的红色掌印在脸侧缓慢地浮现。 教室前的屋檐,前面操场中停着一辆黑色越野,司机和秘书站在车边,遥遥望着这一场无意介入的家庭闹剧,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敢动。 偌大的原野,鸦雀无声。 程嘉也眼睫垂着,顿了好几秒,才缓慢地偏过头来。 很平静。 非常平静。 连抬起眼的动作都如常,目光平稳,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 程之崇胸膛起伏几下,平复气息,紧紧盯着他,好半晌后,才移开目光。 他视线扫过池既,顿了两秒,能大概判断出这就是发邮件的那个人,偏了偏头,示意秘书把他带出去。 寂静的夜色里,一阵窸窣的响,脚步声近了又远,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之崇抬眼看着他,这才有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不叫人?” 声音照例平静,压着惯常的威严和颐指气使。 程嘉也脸侧火辣辣的疼,垂眼看着地面,看男人锃亮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地面上,染上一点尘土,此刻竟然有点想笑。 这就是你们办事的必经流程吗? 天大的事情落到头上了,第一件事依旧是走流程汇报,第一句仍然要是明确尊卑的“叫人”。 他顿了顿,让他如愿以偿。 “爸。”他喊。 程之崇看着他,眉宇间都是沉郁,“不生气?” “不是您教的么。”程嘉也很平静,“不喜形于色,不能哭,不能表露真心,不能做和计划无关的,对人生无用的事。” 倒背如流,但不影响程之崇从他平静的语调里听出嘲讽。 但他熟视无睹。 “所以,”程之崇的目光再度扫过他身后,将普通简陋的教室尽收眼底,顿了两秒,才收回目光, “你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在浪费他的人生吗? 程之崇从前最爱说这一句话,幼时和不同圈子的人玩耍是不懂距离,私自提交住校申请是不懂尊卑,不想学商科是不按轨迹行事,有别的兴趣爱好是在浪费人生。 他允许程嘉也在人生里细小的部分出一些细微的差错,比如爱玩,比如私生活,比如任何诸如富家子弟都会有的小习惯,但绝不允许他在人生大的方向上错轨。 更不允许有忤逆的心思存在。 忤逆即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就要受惩罚。 程嘉也不语,程之崇也并没有在意。 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要让他回答,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反问罢了。 “回去关一个星期禁闭,然后去你外公那儿上你的学。” 程之崇最后一锤定音,陈述句,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说完竟然就想要往回走。 没有询问他来这里的原因,没有了解他不愿意回家的理由,没有任何想要沟通交流的欲望,草率粗略地将其归类于另一次叛逆,尽管他早已过掉了青春期。 程嘉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程之崇走出几步,察觉到身后没有一丝跟随的动静,顿了两秒,回身看他。 “你还想怎么样?” 语气很沉,那点火气和不耐烦似乎又要涌出来。 但程嘉也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和声音都平稳。 “我不回去。” 平静,毫无波澜,但一字一句。 “也不会再按照你预设的轨迹往下走。”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他脸侧的掌印都还清晰,在冷白的脸颊上泛开一片可怖的红肿,但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安静地做出决定。 “你管不了我。” 话音落地,一个音一个音地落在风里。 这才是真正的不容置喙,没有回转的余地。 二十余年过去,程嘉也终于学会了他所谓的情绪稳定、遇事冷静,天塌下来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但却是在这一刻。 第145章 在这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时刻。 多么嘲讽。 夜晚的风在空旷安静的场地上呼啸而过,两个人隔着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对视着,仿佛空气都要冻结成冰。 程之崇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很冷。 夜色寂静无声,蝉鸣仿佛都消逝一瞬。 程之崇最后没有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总是不喜欢讲话的。 一边强调称呼和威严的重要性,一边理所当然地觉得儿子是他的物品,拍拍板就可以做出任何决定,不需要当成一个“要平等沟通”的存在。 身上被搜过,手机被收走,一边一个成年男人站在他身后,连夜的航班,回到南城,然后回到这里。 程之崇大概觉得不必跟他多说,因为程嘉也每次“关禁闭”出来,都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按照他的规划进行下去。 有时会不忿,有时会愤怒,有时会沉默,情绪上下不定,但总归是没有出过差错的。 他总会长大的,总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的。 第七天,房间门开,程之崇走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 “想好了吗?”他出声问程嘉也,同时抬手瞥了眼腕表。 他刚从会议上下来,还穿着西装,在另一个会议开始前,见缝插针地来验收一个项目的成果一般。 程嘉也依旧躺在那里,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声音刺激,不适地皱起眉,然后又缓慢地松开眉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程之崇这会儿倒不急,颇有耐心地等待着。 感官剥夺一段时间后,意识反应会变慢,这是常见症状。 过去也常见的。 只是这次他学聪明许多,没有无意义的哭闹和反抗。 二十多岁了,也确实该长大了。 程之崇想着,又瞥了一眼表,然后再看他。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程嘉也躺在那里,用同样一双漆黑的眼睛回视他。 好片刻后,他才缓慢地意识到,他好像并不是处于意识不清醒的状态。 相反,那双眼睛平静,清亮,而又锐利。 程之崇沉默了两秒,垂眼看着他。 “你在看什么?” 程嘉也闭了闭眼,又睁开,没有回答。 秘书站在门外等候,比了个时间到了的手势,提醒他速战速决。 程之崇耐心告罄,又重复了一遍,“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在同一个地方问过他许多遍。 想好要跟恰当的人一起玩了吗?想好不允许再撒谎了吗?想好要跟学校收回住宿申请书了吗?想好要在国内读完大学了吗? 想好要放弃掉你那些不切实际、毫无意义的想法,做一个永远规规矩矩、按部就班的人了吗? 正如这个同样的问题被重复过许多遍一样,得到的回答也永恒如一,没有例外。 谁是这场争执里的最终胜者,毫无疑问,从不例外。 “想好了。”程嘉也轻声回答道。 跟他从前无数次的回答一样,没有例外。 程之崇略一颔首,没有感到意外,又扫了眼腕表,拎起公文包,往外迈步。 “在家里再待两个月,哪儿都不许去,到时间就去学校报道……” “我不。” 身后传来轻而缓的声音。 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嗓音尚还嘶哑着,声音也很轻,却一字一句,落在安静的空气里。 程之崇的脚步一顿。 两秒后,他才缓慢回头,蹙起眉,确认般地问, “什么?” “我说……” 程嘉也盯着天花板的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不。” 想好了。 他不要就这样算了。 不要死在自由奢侈的高墙之外,不要每次事到临头,总是被“差一点”打败。 刚才程之崇站在那里,问他在看什么,他没有回答。 现在程嘉也盯着天花板上的亮光,想,他在看过去的自己。 那个七岁因为恐惧而大哭的自己,十三岁因为矛盾而挣扎的自己,还有十八岁因为抗争而伤痕累累的自己。 他在跟他们告别。 从此之后,那些被迫加诸于身的囚笼枷锁,都不能再困住他分毫。 他从永夜中来,将要前往另一片广阔的海域。 此岸无际。 第79章 生于永夜4 彻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上课的铃声早已响过,早自习上到一半,本该去值守的陈绵绵却还枯坐在窗前。 她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是从前那本日记,一些细枝末节的线索从寥寥的笔墨中延展开来。 她想起很多事情。 要搬出宿舍那一次,虽说是奶奶提的议,但却是程之崇拍的板,三言两语定下让两个人都不太愉快的事件,却甚至没有问一句程嘉也的意见。 他当时情绪就差到极点,坐在餐桌上,只字未言。 当时她还以为是她的原因。 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他姗姗来迟,神情和语气都不是太好,彼时她以为是他性格本来如此,天生冷漠寡言。 直到张彤带她去看的那一场,程嘉也无缘无故退出乐队后的live。 他人明明站在二楼,垂着眼,看离开后的第一场表演,在台上人邀约后,手指攥紧了栏杆,最后也只是转身离场,留下一句半真半假的“没兴趣”。 第146章 怎么可能真的没兴趣? 那是他的歌,他的舞台,他一手组起来的乐队。 旋律词曲间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感情,是他从不对人说的经历背后,唯一的情绪出口。 如果有可能,谁不想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何至于连这样的人生自由都被明码标价,当作是十七天禁闭后的有期回馈? 她还想起程嘉也发着高烧坐在她门外的时刻,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红肿淌血,大脑被高温灼得发晕,还是固执抿唇,宁可枯坐门外,也不肯讲一讲到底为什么胡闹的原因。 因为他不擅长。 他像一个在孩童时期就已经被设定好程序的人,被过于要求情绪稳定,要求喜怒不形于色,要求将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里,永远不要裸露出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所有的情绪都是不该被说出来,只能自我消化的。 这是他从孩提时期就知道的道理。 时至今日,她终于能从他过往的经历中,窥得他形成这样性格的一星半点,却甚至还是从别人口中。 而她也终于知道,那天夜里,程嘉也敞开心扉,却仍坚持避而不谈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剖陈伤口,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气。 而他也不愿意拿来当成获取同情心的筹码。 他不需要。 陈绵绵就那么坐着,看着清晨的阳光落在窗台的绿植上。 多肉饱满碧绿,她却心乱如麻。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没有,陈绵绵终于起身,把那本笔记本合上。 手在纸面要彻底扣上之前,在空中顿了顿,停在原地。 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敲了两下门,但无人应答。 几秒后,有人推门而入。 脚步声渐近。 “我看门没锁,就进来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绵绵顿了两秒,但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怎么没去上课?”池既停在门口,上下打量她几眼,有些担心地道,“没有不舒服吧?” 陈绵绵背着他站着,脖颈微垂,良久,才回答道, “没有。” 池既噢了两声,“那就好。” “那我先去帮你守一守,你晚点再过来?还是说我待会儿直接帮你代课了……” “池既。” 陈绵绵忽地出声喊他,声音很轻,平而缓,打断了他的规划。 池既顿了一秒,停住,看她的背影,“……怎么了?” 又过了好片刻,陈绵绵轻声开口。 “你知道,程嘉也去哪里了吗?” 池既神情猛地一顿。 四四方方、不算太大的房间里,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面朝同一个方向站着。 陈绵绵依旧对着书桌前的窗户,逆着光,身影纤细,发梢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极浅的颜色,却又极有距离感。 池既看着她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一瞬,然后又松开。 好半晌后,他尽量声线如常地回答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想要化解这点不同寻常的气氛似的。 “怎么了,他不见了吗?” “是不是待不下去了,回家了?” “这不是你早就猜到的吗?也不用很诧异吧。” 陈绵绵越是不说话,不应答,池既就越是心虚似的,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在身后回应,一句接一句,试图让她回想起她从前对程嘉也的猜测。 然后进而把这件事合理化。 陈绵绵还是没有出声,直到池既也不再开口。 房间里静了一阵。 清晨还未升温的风从开着的门里吹进来,犹带着夜风露水的凉意,吹动她的发梢。 良久,陈绵绵才在身后人沉默的忐忑不安中,回过身来。 她脸色略有些苍白憔悴,像是没休息好,但神情却平静,瞳孔漆黑,目光平稳,直直地望过来。 和陈绵绵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池既的心脏忽地往下坠了一下。 他见过那个眼神的。 无波无澜,没有情绪。 陈绵绵从前对程嘉也,就是那个眼神。 冰冷平静,礼貌克制,像是再没有半分情感一般。 “那我想知道……” 陈绵绵看了他一会儿,抿唇垂眼,复又抬起来,抛开上一个话题,又问了一句。 “你的论文,究竟是不是你自己的原因?” 仿佛当头一棒落在池既身上,他那点故作轻松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再维持不下去。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池既再不能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方才看不见她的神情,单单看她站在那里,身形和语气都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虽说有些猜测,但还是抱了侥幸心理,妄图她无从得知。 妄图他还能做她记忆里那个,永远光风霁月的学长。 但是,他好像错了。 陈绵绵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只是知道了之后,还想给他一个坦白承认的机会罢了。 而他依旧抱着同样的侥幸心理,浪费掉了。 就在上一刻。 清晨的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 朝阳缓慢攀升,将门框的影子越拉越长,落在他们中间,像一条越不过的楚河汉界,真正意义上把两个人分隔开来。 第147章 陈绵绵等了他一会儿,但没有等到回应。 她最后一丝耐心也告罄,垂下眼,最后看了一眼手里的笔记本,然后合上,装进包里。 “我知道了。”她说。 然后转身收拾东西。 手机、充电器、身份证、钱包、笔记本…… 她弯身寻找检查着短途旅行必备的物品,不再把视线投向身后的人。 池既看着她忙碌动作,却把他当成空气一般,再也无法忍住。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他几乎是压着火气,低低吼着的,手在腿侧紧握成拳,胸膛起伏,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些认同感。 陈绵绵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如果不是他,我会顺利毕业,顺利拿到学位,带着我凭本事得到的优秀奖项,去一个人人羡艳的公司,获得非常优越的职位,但是你看看我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奖项被撤销,论文差点过不了,到手的工作飞了,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人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好像我之前的优秀和努力全都被一笔勾销了一样,只能待在这个破地方虚度时日!” 池既愈说愈激动,气息急促,脸颊涨红,脖颈青筋血管浮起。 “凭什么有人就可以如此轻易地毁掉别人的人生啊?” “凭什么有人就是出生就在罗马,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啊?” “就凭他投了个好胎吗?!” 一长串带着愤怒和不忿的质问甩出来之后,房间里依旧一片沉默,靠分秒的时间来平复他的情绪。 陈绵绵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一动未动。 笔记本在方才收拾的过程中又摊开来,摆在桌上,又是相同的一页。 二十岁的程嘉也在纸面上握着吉他,垂眼,侧脸,安静地弹奏着。 仿佛所有灯光和欢呼尖叫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像那天在黄昏暮色的操场上,为她弹奏那首歌时一样。 像他口是心非,一边说赵墩墩弹得太难听,一边俯身纠正他拨弦时一样。 有人出于怜悯,出于功利,出于履历上光鲜的一笔,而有的人仅仅是出于爱。 良久过去,陈绵绵才垂下眼。 她轻缓地合上笔记本,将它装进包里,回身看着身后的人。 “不要把自己的错归结到别人身上,不要总是侥幸地觉得‘我以为’,也不要反复给自己洗脑灌输,‘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如果这个检验没有落到我身上会怎么样’。” “池既,别再骗自己了。” 陈绵绵轻声说,声音平而缓,神情平静,一字一句。 “你自己其实也清晰地知道,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自己,没有别人。” 是程嘉也教他数据造假的吗? 是程嘉也逼着他套用别人结论的吗? 都不是吧。 是他自己。 池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好像刚才那番话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情绪,此刻只能变得迟钝而麻木。 他只是在陈绵绵说“罪魁祸首是你自己”时,蜷了蜷指尖,闭了闭眼。 陈绵绵没有再在原地等待,也没再看他。 她相信他从前那些充满爱和温柔的时刻都是真的,也相信他曾经对她说过的喜欢是真的,只是真心向来瞬息万变罢了。 她不奇怪。 但无法不感到难过。 为他那些在岁月里被蹉跎掉的东西。 陈绵绵说完后,背上包,拿着手写的请假申请,缓慢地迈步往外走。 纸张在手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擦肩而过。 池既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感觉她好像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一样。 起码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噢,对了。” 陈绵绵踩在门槛上,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他。 “不要总以为别人的生活有多轻松,也许他也曾羡慕过你。” “也许,你才是那个,你以为的‘好胎’。” 第80章 又一年夏1 其实陈绵绵下飞机时还有点茫然。 南城机场很大,摆渡车,廊桥,一趟又一趟地来回,等到彻底稳稳地站在实地上,已经是走出机场外的时候。 她站在路边,看各色车辆来来回回,匆匆驶入,又被广播提醒催着,匆匆驶 人人都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慌慌张张。 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氛,以至于她站在路边时,还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一年,第一次跨越万水千山,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这个城市时。 陈绵绵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 周誉那个电话挂断后,她在书桌前枯坐到天明,然后说不上出于什么情感,定了最早一班直飞的机票。 然后呢? 现在,她要做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程嘉也在哪里,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被放出来了,或是没有。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干预这件事。 她既不是他的亲人,也算不上朋友,硬要说的话,那点为数不多的联系,也是因为程之崇资助的这层关系带来的,并没有什么更亲近的关系。 第148章 贸然去程家实在太奇怪。 站在路边思考片刻后,她倏然想到一个奇怪的点。 程奶奶。 程嘉也刚刚从南城消失时,奶奶还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嘱咐她有消息一定要通知她,而她后来总是被程嘉也打岔拒绝,竟然也就忘了。 而奶奶竟然也没有再来过电话。 没有再向她打听过程嘉也的消息,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按老人一开始焦灼担忧的态度,这显然不合常理。 那就只能有一个解释—— 她知道程嘉也的去向。 因为知道,所以不再焦灼,因为知道,所以为了避免嫌疑,也就不再关心联系她。 陈绵绵厘清思绪后,摸出手机,正要给奶奶拨电话,另一个来电忽然拨进来。 屏幕上闪烁着来电提醒,阻碍了她拨号的动作。 依旧是那天夜里打来过的陌生号码。 陈绵绵缓了一秒,接起。 周誉焦灼紧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绵绵,你在哪里啊?!” “程嘉也出事了!” 紧急的鸣笛声划破寂静,救护车呼啸而过,短暂停下后,又向医院飞驰。 人影憧憧,慌张焦灼,声音嘈杂,视线模糊,忽远忽近。 担架,滑轮,电梯。 鼻息间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意识涣散模糊,冰冷的金属制品在推车上移动,伴随着滑轮滚动过地面的声响。 白色沉重的大门打开,又在一片喧闹中关上,隔绝掉无数人担忧焦灼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空气变得粘稠,像吸饱水的海绵一样厚重,压得人无法呼吸。 抢救室外的人很多,或坐或站,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电梯层层往下,每层都滞留片刻,拥挤不堪,陈绵绵等不及,从楼梯间往上跑,喘着气跑到抢救室门口时,手术中的指示灯仍还亮着。 走廊上的人或坐或站,神情凝重颓然,安静得连叹息声都可以听见。 程之崇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开了点窗,望着窗外,烟捏在手里,看不清神情。 周誉和许意眠坐在左边的椅子上,手指把衣摆捏得皱成一团,听到脚步声,抬眼望来。 程奶奶和程母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许久未见,两个女人似乎都消瘦不少。奶奶坐得依旧端正,手交叠着,放在拐杖上。 程母眼眶极红,看了一眼陈绵绵后,就匆匆转过身去,似乎是在擦泪。 但那眼泪好像止不住一般,簌簌往下掉。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轻声说,然后擦肩而过,匆匆点个头,就算和陈绵绵打过招呼了。 奶奶叹了口气,视线从她的背影上移开,落在陈绵绵身上,看了她好片刻。 “瘦了。”她最后说。 熟悉的声线,熟悉的语气。 竟然开口就无端让人想掉眼泪。 奶奶又打量了她片刻,冲她招招手。 “来,过来坐。” 陈绵绵顿了两秒,缓慢地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小声开口。 “……奶奶。” “怎么这么小声?”程奶奶应了,偏头看她,“出去这么久,不认识奶奶了?” “……没有。”陈绵绵摇摇头。 奶奶没有再逗她,伸手摸了摸她手腕。老年人粗糙干燥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腕,虚虚圈了圈,蹙着眉,小声道,“怎么两个人都瘦成这样。” “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的,奶奶。”陈绵绵想起那些被白烟氤氲的时刻,扫了眼仍亮起的手术指示灯,欲言又止,“程嘉也,他……” 方才周誉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情况,只告诉她出了事,救护车呼啸到程家,担架将人抬走,动静惊动了整整一片,前后左右的邻居都议论纷纷。 严重紧急的结果摆在她面前,她却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奶奶停顿了片刻,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看了看站在窗边的人,良久,才开口道, “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 程奶奶并不是从程嘉也出生时就住在这里的,相反,她独自一人住在南城另一边,靠近乡野,直到程嘉也十三四岁,才搬到程宅,和一家三口一起住。 原因无它,就是因为程之崇。 程嘉也几次关禁闭出来之后,整日整日地不说话,一言不发。 程母并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对,但程之崇向来说一不二,她无法阻止,只能在背后偷偷掉眼泪,并给程母拨通了电话。 “他自从长大之后就不听人劝,做事越来越独断,不常在家,也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奶奶声音很轻,缓慢地跟她讲,“但我搬过来之后,情况好了很多。” “起码他没有在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再那样罚过他。” 许是在回忆,人称代词略有些混乱,但陈绵绵还是听懂了。 程奶奶在讲程之崇。 “从前我们家条件不怎么好,他能爬到现在,事业、家庭,全是靠他自己一个人努力,我没有帮上过什么忙。” “所以这也可能是他对嘉也严格的原因。” “他总觉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该爬得更高,但丝毫不顾及肩头的人想不想往上爬。” 奶奶叹了口气。 “总之,我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之后,他就没有再那样罚过嘉也,但相应的,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第149章 忙碌,总是忙碌。 游走在名利场之间,潜心陶醉于权势财富,像制定一个项目计划一样,为唯一的儿子铺路。 他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只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附属物,是光鲜履历上的另一笔。 因为自己从最最普通的底层里爬起来,受尽白眼和议论,尽管耳边就是轻蔑不屑的议论,下一秒却依旧要收拾好表情,躬身跟别人敬酒。 他不理解,为什么程嘉也不想。 他给了他比那时候实在好太多的条件,让他只要稍微勾勾手指,一条花团锦簇的大路就可以为他敞开,迈一小步就可以平步青云。 但他偏不想。 他要没有分寸地和另一个圈层的孩子,蹲在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梧桐树下看蟋蟀,还在被发现后下意识要维护他,摇摇头说没有。 他要在叛逆期刚开始时,就未经请示,模仿家长的字迹,自己交上了住宿申请书,期盼以此摆脱远离他的影响。 他要为了一些根本没有意义的兴趣爱好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许多城市间来回奔波,抛头露面,在舆论和互联网上生存,赚一些极其微薄的收益。 他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孩儿,和家里断了联系,断送掉大好的前程,将自己埋没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地方。 怜悯,同情,那都不是他应该有的品质。 可以做样子,但不能发自真心。 这样的人走不长远。 程之崇不明白,他明明已经给了司机一笔丰厚的酬劳后才辞退他,明明也亲自在住宿申请书上签了字,明明也让他可以适当地尝试做自己喜欢的事,明明也给他那一点小伎俩遮掩下的,整整四个月的自由了。 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回到正轨上来呢? 为了一把毫无用处,只是在放学后跟那些小孩儿教学时弹一弹的吉他,可以不声不响,心甘情愿地挨一巴掌? 为了一个跟家里瓜葛其实并不大,只是蒙受恩惠的普通女孩儿,可以在房间里关了七天后,依旧睁开眼,平静地跟他说一句“我不”? 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所谓自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吗? 程之崇从来都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哪怕程嘉也跟他愈来愈远,两个人愈来愈相对无言,坐在同一张桌上,话却永远寥寥。 他觉得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直到程嘉也站在他面前,反应迟缓,意识和思绪都略微缓慢,却依旧平静,一字一句地重复那句,说“我不”。 脸色依旧苍白,手背上针眼还未消退,青筋和血管都分外明显,输液管里倒回一点血。 毫不例外,漫长的寂静和沉默后,又是一场争执。 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的一场暴怒。 反复被挑衅的火再也压不住,从前教育他的那些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也要保持冷静自若,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是一巴掌。 甚至远比那天夜里要来的重。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密闭的房间里回响,被打的人整个上半身都侧过去,口腔满开血腥味,脸颊痛到几乎麻木。 但是还没完。 衣领被揪住,人被抵在墙上,手背上的针管在动作间被挣脱,针从皮肉里搅开,然后脱落,垂掉在地面上。 程之崇在说什么,他听不清。 总归是一些老生常谈之类的废话,说他不争气,说他不孝,说他不配做他的儿子。 眼前的一切都像开了电影里的慢动作特效,黑暗的房间里,眼前胸膛起伏、面目狰狞的人,门外面色紧张惊恐、不知所措的外人。 房门半开,泄出外面的一丝光亮,落在地上的针管和推车泛出莹莹的银色冷光。 耳边是连续不断、急促激动的话语,像浮云一样飘走,并没有进入他安静的大脑,唯有一句,尖锐而刺耳地划进耳道。 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 不知道是听到这句话的第几次了。 好无聊。 程嘉也垂着眼想。 没有扎针的那只手垂落在腿侧,指尖蜷了蜷。 隔着一层裤子的布料,他触到了那个小小的、精致的、银质的物品。 明明也该是带着金属冷意的,明明也该是棱角分明的,此刻却让他觉得柔和,觉得触摸到的是最温暖的东西。 像是旷野的风,像是旷野的黄昏,音符连续地飘在空中,远处坠着绵软锦簇的温柔云朵。 让他想到陈绵绵。 ……她还好吗? 程嘉也想。 现在应该是在上课吧? 他不在的话…… 她有没有生气? 还是,觉得轻松许多? 他的灵魂在此时此刻出窍一般,从这个荒谬却又是现实的时刻脱离,回到旷野间。 他十几岁,第一次看到陈绵绵照片时,就为之惊艳的旷野。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眼睛里亮起的光彩像是永远也没有受到过任何的束缚。 她不是光鲜牢笼里的金丝雀,精致到连羽翼都被打理得亮丽,却永远飞不出那方寸之地。 她永远像风一样自由。 并且持之以恒地,毫不动摇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陈绵绵是最好的。 程嘉也这样想。 尽管这一切好像都不属于他。 第150章 这一切也不过是他借了一些空白的光景,从别人的怀抱里偷窃来的温暖罢了。 甘之如饴,但好像无法再继续了。 他好像没有办法再继续恬不知耻、若无其事地插入她的生活之中,破坏掉她本来应该平静美好的人生。 哪怕他想。 但他好像不能。 程嘉也闭了闭眼,蜷起的手指隔着布料最后摩挲两下,似乎是要把棱角都印进心里。 屏住呼吸几秒后,手缓慢地松开。 他弯身,触到冰冷的金属物体。 用来剪胶带的手术剪在方才的争执中掉落在地,小巧尖锐的物体反射着门外的光,冰冷异常,被他攥在手里也不能温暖分毫。 你这条命都是我给你的,你凭什么跟我叫板? 这句话好像在人生里回荡过无数遍,从他幼年时期,一直到今天。 平常他总是沉默。 时至今日,他终于不想再保持那份软弱的缄默。 程嘉也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地道, “那我还给你好了。” 本来就没什么好再留恋的。 下一秒,冰冷的金属扎入右上腹,皮肉绽开破裂—— 一声闷响。 利器刺入皮肉深处,剖开血肉,触及到最深的疼痛。 那一瞬间,一切都像静止了一般。 像摁下暂停键的电影画面,隔了几秒后才重新继续播放。 身前的人愣了好几秒,瞳孔迅速放大,门外的人惊呼一声,腿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好几秒后,才飞速地跑进来。 痛觉也迟钝。 温热的血涌出来,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急速流失。 程嘉也却好像没什么感觉似的,只是靠着墙壁,缓慢地往下跌。 程之崇原本攥住他衣领的手开始颤抖,仿佛脱了力似的,再也稳不住他。 他盯着黑夜里并不明显的血液,看着那些黑色的血流到他脚边,第一次感觉到了慌张的实感。 心脏在飞速跳动,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大脑一片空白,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一点血蹭到他手背上,触感温热,却凉得让人心惊。 这是程嘉也的血。 他儿子的血。 那把手术剪末端依旧在黑暗里,泛着尖锐金属特有的冷光。 看着都很疼。 程之崇开始后退。 无意识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时隔许多年,他第一次开始想。 ……我真的错了吗? ……何至于此呢? 但程嘉也并没有放过他。 他盯着他,安静地问, “现在你满意了吗?” 第81章 又一年夏2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里流逝。 抢救室外寂静,过往人群来了又走,等待在门外的人们却都一动不动,仿佛层叠如麻的心事压住了所有,根本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空气似乎变成了粘稠的液体,堵塞在呼吸道上,上不去也下不来,让人呼吸困难。 分秒都难捱。 陈绵绵坐在那里,浑身发冷。 入眼满是冷白色,鼻息间萦绕着冰冷的消毒水气味。 她耳边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空洞地在胸腔内跳动。 恐惧。 她感到非常恐惧。 和大一那年站在冬夜的天桥上,接通电话,收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时,一模一样的恐惧。 她从未清晰地意识到,她害怕这个贯穿了她十八岁以后所有人生的人,这么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如此消失掉。 而她对他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他们的最后一面,是站在小院外的台阶上,她挥挥手,没有解释那些令他感到痛苦的谎言,随口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那时她根本没想过,他们也许没有明天了。 在漫长而安静的等待里,记忆里的东西在纷飞。 她想起他们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程嘉也彻夜未眠,跋涉过几千公里,在突如其来的暴雨天气里,倾身攥住她的手。 她想起他发着高烧坐在她门外,伤口还在流血,眼睛却亮,移开视线,固执地不肯说一句,“是为了不想让你失望”。 她想起他第一次尝试下厨时,往后藏起的满是细小伤痕的手,眼睛里亮起的希冀,还有在她冷漠拒绝后熄灭掉的瞬间。 她想起他坐在她身前,摩托车在山路上蜿蜒而过,日落与日出在群山之后,他被风扬起的外套一角就在眼前。 她想起他神情无比认真,一笔一画签下的捐款支票,表面上浑不在意,却在她看来时,飞速退出搜索“初学者吉他”购物页面的模样。 还有走在夜色里,询问她建筑物布局装饰的模样。 喝不下去却猛灌的酒,坐在山镇夜色下的石阶上,脑袋发懵,却还倔强抬头看她的模样。 ……实在太多太多了。 宛如一场生命的走马灯。 人总是这样,要站在生死的边缘,要面临着失去的风险,才可以清晰地意识到—— 他对她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她还想起,那天夜里,她从旁枝末节中知晓他受伤的真相,拉开房门时带着点不耐烦,问他: ——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好好说话啊,程嘉也? 第151章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他不是学不会。 他是已经努力在学了。 只是没有人教过他,也没有人给过他机会而已。 陈绵绵坐在那里,体温照例,心跳照常,却感觉自己如置冰窖。 鼻尖发酸,眼眶发胀,心乱如麻。 实在太难捱。 不知道过了多久,全身都冰冷而麻木,抢救室外亮着的指示灯终于变了颜色。 灯牌一闪,医生在走廊上人的簇拥中走出来,摘下口罩,在所有人紧张忐忑的注视下,缓慢地开口——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 后面那句“但是还昏迷不醒,需要进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也不能让走廊上的人再如此痛苦。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程之崇后退一步,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又背过身去。 程母去卫生间费劲遮掩好的眼眶又红掉,簌簌往下掉着眼泪。 周誉和许意眠同时松了一大口气。 奶奶握住绵绵手腕的手倏然一松,复又握紧,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还是没有人说话。 气氛实在太凝重。 从手术室里出来后,推着病人转进icu,还要观察一到两天,期间不允许探视。 卸下心上担忧忐忑、甚至恐惧的重担之后,其他的情绪就缓慢地在现实里浮现出来。 陈绵绵像一个局外人,站在走廊最边上,看着程父推开安全通道的门,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看着程母依旧焦灼地跟医生了解跟进情况,问清术后护理、进食的禁忌,看着奶奶站在取下手腕上的佛珠,喃喃地念着。 方才她坐在那里,满心满眼都是焦灼,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现在心中的大石落地,声音和画面从感官中重新开启,终于在这个签字都需要直系亲属的现实地里,缓慢地开始思考: 她和程嘉也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亲人吗?朋友吗? 显而易见,都不是。 他们的关系既复杂,又简单,硬要细数的话,掺杂着许多属性,但是从真正意义上来说—— 就是没有。 至多不过同校且有渊源的校友罢了。 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自我介绍中的那句,“你好,我是你的学妹”。 人和人之间实在太复杂了。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此时此刻,她好像确实没有什么立场站在这里。 纵然有奶奶对她照顾有加,但程父程母应该还心有隔阂,很难自如地见到她。照料用不上,探视见不到,她再待在这里,毫无意义。 陈绵绵偏头往窗外看去,天色已暗,从机场奔波到现在,还没空寻找今晚的住处。 学校宿舍早已退掉,不太想去程家住,她得趁早寻一个落脚点。 人人都忙碌,人人都含泪,从抢救室到重症监护病房门外。 陈绵绵隔着人群和一堵白色的墙,遥遥望向里面,良久后,转身往外走。 亲自握住尖锐的物体,向自己的身体扎去,很痛吧? 程嘉也这样做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他带着要和囚笼一刀两断的决心,带着想要开始新生活的那一丝微弱的希冀,这强烈的情感里,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是想要和她完全一刀两断呢?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也是他的囚笼。 让他不那么自由的东西。 ……好像也没有让他很快乐。 陈绵绵是懂那种决心的,毕竟她也有过。 心灰意冷到一定程度之后,只想和所有的一切都切断联系,不想再留恋任何。 不声不响,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一片安静的嘈杂中往外迈步的时候,陈绵绵在心里承认,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害怕的。 害怕这次生死的游走之后,程嘉也与她再无瓜葛。 然而就像程嘉也当初无法阻止她做出决定一样。 如果他累了,他想要这段本就没有定义的关系停在这里,她也没办法左右。 已经走到走廊的尽头,触手推上冰冷的楼梯间扶手,陈绵绵垂着眼,往外用力—— “绵绵!” 身后倏然有人喊她。 陈绵绵一顿,缓慢地回过头。 许意眠站在她身后几步的地方,胸膛起伏着,略微有些喘,像是着急小跑着过来的,单手举着一个东西,示意她看。 陈绵绵视线迟缓地聚了聚焦。 那东西极小,细细的链条上坠着一个吊坠,还在半空中晃动,反射着灯光,隔着一段距离,在她眼前微小地闪烁着。 是程嘉也曾经送给她的那条吊坠。 许意眠看着她,仿佛已经有答案般,用陈述的语气问道, “这是你的吗?” 第82章 又一年夏3 医院外的小路很安静。 又是一年南城的夏天,梧桐树在路旁开得茂盛,夜晚的路灯洒在长椅上,晃出斑驳的影。 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慢地在长椅上坐下。 陈绵绵垂眼,盯着地面。 她思绪还迟钝着,也的确从未想过,她会有和许意眠坐在一起,十分平和地聊一些事情的时刻。 许意眠偏头看她,眼神依旧清亮,顿了两秒后,开口道,“对不起啊,绵绵。” 第152章 这道歉来的猝不及防,陈绵绵张了张嘴,有些茫然地道,“……什么?” “之前的事,对不起。”许意眠看着她的眼睛,坦荡而真诚。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误会的,”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怎么说。 “只是我和嘉也确实谈不上有多熟,他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我的一些行为和没有说清的东西,会让你感到难过。” “你之前问过我的事情……公寓是我租的,因为我不想太麻烦,想着他住的地方应该不错,就直接让他推了中介的联系方式给我。” “红绳是奶奶送的,她每年年初都要去寺庙里祈福,你应该也有的。至于男朋友……就是另有其人了。” 简单解释了一下之前的误会之后,许意眠纠结了片刻,但还是说出口,“我之前还以为……你快和池既谈恋爱,所以凑热闹似的想凑合你俩,完全没有往那边想。” “也许还有一些言行加剧了你们的误会,但我真的是无心的,也比较迟钝,非常抱歉。” 她非常真诚。 言语明晰,态度郑重,认真地望着她。 陈绵绵跟她对视了几秒之后,移开视线。 “没关系。”她说。 没有骗人,是真的觉得没关系。 那些曾经真心实意让她感到难过的东西,在此刻看来,似乎都是许多年前的前尘往事了。 何况程嘉也早已解释过了。 而且很奇怪,陈绵绵其实从来没有讨厌过她。 就算是以为自己只是恰好同名的那个人时,她也没能讨厌上她。 从受池既托来医院照顾她,到约她吃饭,顺路送她回家,再到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浅淡地讲一讲自己的恋情和那根红绳的来历,许意眠其实没有任何一点对不起她,也没有需要道歉的地方。 良久以后,陈绵绵偏头对她说,“你上次带的那个鸡汤面,是真的很好吃。” 许意眠愣了两秒,然后也露出一个笑。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 两个人在夜色下的长椅上并排坐着,心照不宣地移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一直横亘在心上的矛盾极其清浅地,以一种流水潺潺,却始终绵长而无法阻挡的姿态,轻柔地解开了。 像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远处是一所高中,教学楼明净的窗户全都亮着灯,上晚自习的学生们在窗前晃动,偶有一些读书声传来。 非常明晰,非常安静的人间烟火气。 陈绵绵盯着远处,无意识地出了会儿神,忽听许意眠在旁边开口。 “他其实……很早就跟我提过你。” 陈绵绵顿了几秒,偏过头去,“……什么?” 许意眠视线落在前方,似乎是在回忆。 “我们平时联系确实很少,但偶尔也会互通一下近况。” “其实说是互通……”说到这里,许意眠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弯起嘴角,“倒不如说,更像是我单方面的倾泻。” “因为你知道,嗯,怎么说呢……就是有的人,她看起来好像是那种朋友很多的样子,但思来想去,兜了一大圈,竟然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宣泄。” “只有他能够感同身受,知道我有男朋友,对我分分合合的恋情不置可否,不发表任何意见,或者说是满不在乎。” 许意眠笑了一下,“并且我说完他就忘,绝对的守口如瓶。” “……嗯。” 陈绵绵可以想象程嘉也的那个样子,也很轻地弯了下唇角,但又很快变平直,消失不见。 “总之,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一股脑儿的宣泄,但偶尔他也会提一两句,有关于他的近况。” “比如最近家里要新住进一个女孩,在我住过的那个房间。”许意眠侧脸,看了她一眼。 “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变动添加的家具,有没有什么需要改善的地方,诸如此类。” 其实程嘉也问得更细。 窗帘够不够遮光。 床铺够不够柔软。 陈设布局够不够生活和日常。 地毯颜色需要换吗? 衣柜会不会太小了? 诸如此类。 而且他还不是一次性问出来的,是来来回回,绵延了近一个星期,有时候是深夜,有时候是正午,有时候是凌晨。 好像这件事每时每刻都萦绕在他心上,只能尽力按耐住自己不再频繁去想,但总会有一些疑问不期而遇地跳出来,担心她会不会住的不好。 字句寥寥,放在聊天记录里,甚至是惯有的冷淡漠然,却不难看出那点不动声色底下掩起来的挂心和在意。 那都是好几个夏天以前的事情了。 陈绵绵睫毛颤了一颤,收回视线,垂着眼,盯着青石板路的地面,轻轻嗯了一声。 许意眠偏头回想了片刻,“其实现在想来,还有好多线索和痕迹的。” “他不是个爱讲话,也不是个喜欢闲聊和八卦的人,每次找我问一点什么,多多少少都有你的痕迹。” “是我太迟钝了。”许意眠带着点歉意说。 陈绵绵摇摇头,“不。” “是我们太迟钝了。” 她和程嘉也,无一例外。 从好几年的光阴里走来,明明跨越了千山万水,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有着共同相通的心意,却偏偏没能彼此靠近,反而将对方越推越远。 第153章 何其荒谬。 这场坐在长椅上,还算得上是轻松的聊天结束后,许意眠把那条项链递还给她。 “你明天会来看他吗?” “虽然他可能也不会醒。” 陈绵绵垂眼,看着她手心里的那个东西,那个反复在他们之间犹豫、推拒,以至于耽误了好几年挫折光景的礼物,顿了良久。 “……再说吧。” 她最后这样说。 陈绵绵最后是在张彤家住的。 她休学后,张彤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收到她的消息后,立刻打车来接她。 “我没有室友,这个房间是空着的,已经收拾好了,你随便用。”张彤打开房间的灯,跟她介绍。 “谢谢啊。”陈绵绵看着她,面容疲倦苍白,但很真诚。 “……说这些干嘛!”张彤有点不好意思地撇开眼,“我们只是一年没见面,又不是断交一年了!” 陈绵绵弯唇笑了一下,嗯了声。 “好了好了,别笑了。”张彤摆手,把她推进去,“看看你那个黑眼圈,吓死人了我去,快洗漱休息吧。” 又碎碎念了一阵,要退出去之前,她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门口“噢”了一声。 “什么?”陈绵绵问。 张彤手扶着门框,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之前给我的东西,我都整理好放在那里了。” 陈绵绵要去支教,有些东西不便带去,但也没地方放。 偌大一个南城,她竟然没有一个非常自如的、不牵涉利益人情的,只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最后只好放在张彤那里。 她伸手指了指飘窗台上的一个开放着的纸箱,“都是完好的。” “……你有空的话,可以看看。” “好。”陈绵绵应道。 张彤于是退出去,还贴心地给她带上了门。 陈绵绵强撑起的精神终于再支撑不住,肩膀迅速地塌下来,疲倦地坐到床边,既不想动弹,也不想思考。 她感觉她的精力被耗光了。 疲惫。 无止无休的疲惫。 身体很想休息,但大脑还在持续机械地运转着,像一台被频繁刺激后无法关闭的机器。 她在想她要怎么办。 虽然分别前跟许意眠含含糊糊地说再说,但是她清晰地知道,她想去的。 但她又有些害怕。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怀疑程嘉也的真心。 她相信他那些擦肩而过,为她停留,那些缄默不言的时刻,都是真的。 但无可否认的是,真心向来瞬息万变。 不知道在床边坐了多久,陈绵绵终于伸手揉了揉脸,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起身准备去洗漱。 路过飘窗时,视线扫过那个敞开的纸箱。 她顿了一顿。 第83章 又一年夏4 梦境纷乱。 光怪陆离的场景,一个又一个出不去的梦魇,场景换了又换,但总是灰败无色的。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烧,大脑一片灼热,耳边隐隐约约有机械平直的仪器滴滴声,但很远,仿佛在另一个次元。 程嘉也觉得自己好像飘在空中。 一切都很远。 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在他眼前,全都是一片虚无。 眼前时而是幼年的那棵梧桐树,枝叶茂密,林荫广阔,几只蟋蟀死在树干旁,他只能站在那里,看中年男人拽着自己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啼哭不止的孩子远去。 时而是漆黑一片的房间,耳边是永恒虚无的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伸指的动作都无法感知到,仿佛已经是一抹游魂。 时而是失眠的深夜,时而是昏暗的录音棚,时而是看不见星星的阳台。 总之,场景换得很快,从幼年到成年,仿佛闪回般,一一浮现。 但最多的是陈绵绵。 陈绵绵站在路边,神情平静,说“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你”的时候。 陈绵绵毫不留恋地转身走掉,将那条项链扔进垃圾桶的时候。 陈绵绵亲口承认她在和别人谈恋爱,而她也真的很喜欢他的时候。 陈绵绵说“不管你受了多少伤,费了多少时间,我都不需要”的时候。 还有隔着一扇窗户,他站在小院外,看见他们低头接吻的时候。 场景回溯,痛苦、折磨、难过,消极的情绪就像灰色潮水,从四面八方将人淹没,沉默无声地覆过口鼻。 明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脏了,却还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心脏被挤压收缩,被尖针倏然刺了一下的痛苦。 诸多种种,仿若利刃割开粉饰的太平,将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扯下, 窒息,无力,他像一个无法挣扎的溺水者,仿佛隔着一层玻璃,连触碰都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溺毙。 有什么需要留下的必要吗? 好像没有吧。 程嘉也依旧很安静,无声地漂泊在那里,任仪器平直机械的滴滴声从遥远的玻璃罩外传来,任潮水一浪一浪淹没头顶。 缓慢,但无法阻挡。 好疲倦。 远处平直的机械音仿佛变急促了一些,高频地敲击着耳膜,混着一些渐近的人声,惊呼,指令,很遥远,但依旧很吵闹。 程嘉也连蹙眉都懒得,面容平静倦冷,看巨大的玻璃外,上演着另一场梦魇。 第154章 依旧是山间旷野,群山葱郁,日出磅礴,学校修整一新,白墙黑瓦,窗明几净。 唯一有色彩的画面,真实而又生动,鲜活感几乎触到灵魂。 但主角不是他罢了。 里面甚至没有他。 接陈绵绵放学的,傍晚在操场边等她下课的,夜晚相对坐在小桌旁的,通通都不是他。 一帧又一帧熟悉的画面闪过,连风的温度他都记得,仿佛是此时此刻正在几千公里外同频上演的故事,仿佛是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的平行世界。 一切都如常,一切都平静美好。 只是陈绵绵身旁不是他罢了。 甚至也不是别的什么人。 面容空白模糊,看不真切,好像在说: 不是池既,也可能是张既李既。 可能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可能是你。 她讨厌你。 这几个字在脑海里清晰浮现的时候,程嘉也感到痛觉仿佛在复苏。 心脏快速地跳动着,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仿佛要在他身体里凿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坑,直到躯壳空洞才肯罢休。 四肢百骸都是沉重和疲倦。 连呼吸都发疼。 远处仿佛有警报声响,提示音冰冷机械,快速却无情,混着嘈杂混乱的人声、脚步声、冰冷器具碰撞的声音,声声灼耳。 “哗啦——!” 枪响无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鲜活明亮的画面像蓦然被打破的玻璃,充满着歪斜的裂痕,哗啦哗啦向下掉去,碎成更小的残片,再不能拼凑。 眼前再次是一片黑。 永恒的,虚无的,一望无际的黑。 像小时候待在房间里一样。 哭吗? 喊吗? 愤怒,不甘,绝望吗? 没有用的。 他试过。 像是遥远的山谷里传来许多年前的回响,他所有的努力都像丢进大海里的一颗小石子,只能在水面上激起两秒的涟漪,微小且难以捕捉,然后就在瞬间被吞噬,荡然无存。 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算了吧。 程嘉也想。 他闭上眼,任潮水涌入感官中的每一丝缝隙,一丝空隙也不留。 算了吧。 他真的很累了。 到此为止吧。 平直的“哔”声迅疾急促地响起,显示器上的心电图迅速拉成一条直线,人声愈发嘈杂,像潮水倏然涌进耳道—— 一大片声响冲击着耳膜,说话声、脚步声、仪器警示声、滑轮推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谱成一首极乱的交响乐。 很吵。 遥远,朦胧,事不相关的喧闹。 倏然,一片嘈杂中,一丝熟悉的声音好像越过所有人,直直地响在他耳边。 ——“程嘉也。” 有人喊他。 嗓音依旧温和,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不复往日平静。 甚至带了点哭腔。 “程嘉也。” 陈绵绵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红,鼻尖发酸,一字一句,艰难地道, “我看到你的留言了。” 那个被张彤收起来的switch甚至还有电,此刻被她攥在手上,用劲到指节都泛白。 好多年前的夏天,她在虚拟的北半球小岛上看流星雨,许下了“希望程嘉也也能喜欢我”的愿望。 而此时此刻,那个保管妥善的游戏机被她攥在手上,指关节泛出明晰用力的白色,色彩鲜明生动的屏幕上,赫然是崭新的愿望。 程嘉也给她的小岛除草、浇水,修完了她没来得及修建完成的游乐园,把每一位小动物都照顾得很好。 后来岛上又下过一场流星雨。 程嘉也一点一点抹掉她原来的愿望,握着手柄,一个字一个字地打。 “希望陈绵绵的愿望都能成真。” “……我也喜欢你。” 只喜欢你。 …… 一滴眼泪砸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温热的,柔软的。 水迹绵长,一点一点,缓慢地滑落。 陈绵绵连声音都在抖。 “我骗你的。” “我没有跟别人谈恋爱,也没有喜欢上别人。” 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这句话程嘉也曾经对她说过,现在轮到她还给他。 陈绵绵仿佛觉得胸腔被压住,吐字艰涩无比,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想起程嘉也风尘仆仆,一身倦意,跨越万水千山,再次见到她时,说,我只是想以后你需要的每一次,我都在你身边。 他其实没有说谎。 后来的每一次,他的确都在她身边。 那枚项链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棱角嵌入掌心皮肤。 陈绵绵连指尖都在颤抖,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声道, “醒过来吧,程嘉也。” 我们既往不咎。 我们逃到小岛上。 第84章 又一年夏5 半个月后,程嘉也出院。 南城正式步入盛夏,梧桐枝叶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茂盛,林荫广阔,间隙间,在人身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再次从抢救室出来后,进重症监护室观察了两天,最后终于转到普通病房。 精神状态是逐渐好起来的,清醒的时间愈来愈长。 单独一间,环境还不错。 第155章 程母每天忙上忙下,都没让家里阿姨负责病号的伙食,每天亲自买菜做饭。 王叔送了一趟又一趟,一家人都因此而忙碌不已。 病号对此的表示是—— “……真不用,妈。”程嘉也半坐在病床上,看起来有点无奈。 “不用什么不用?”程母板起面孔,把鸡汤放上桌,“你知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有多难补?” “……” 程嘉也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并不是很情愿地拿起勺子。 陈绵绵在一旁跟奶奶讲话,时不时投去两眼,有点忍不住笑。 程嘉也抽空看她一眼,薄唇抿住,瞳孔漆黑,神情中分明写着:“不是补不补的问题,主要是确实不太好喝。” “……噗。” 陈绵绵没忍住,别开眼,有点茫然地回望奶奶。 “嗯?奶奶,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学校那个地方,要不要再重新修修?修条路吧要不然,小路弯弯窄窄的,也不太方便。” 陈绵绵下意识想摆手,被奶奶敛起下巴看了一眼,意思是“你又要来了”,只能硬生生忍住。 奶奶那天说过,她对她就像亲孙女一样,让她不许再总是拒绝。 陈绵绵只好停了片刻,说,“那冬天您去看看之后再说吧。” “好。”奶奶满意了,摸了摸她的手,忽地又问,“冬天会不会很冷啊?现在他们还是烧煤炭吗?” “……对。”陈绵绵点点头,“是那种没有烟的煤炭,有时候在室外也烧,就是院子里,用一个铁皮桶撞着,还挺暖和的。” “那还是要让小孩子们多注意安全才行……” 时间在热闹的闲聊中流逝,直到护士过来敲门,说手续已经办好了。 大家纷纷起身应好,说辛苦了,语气或平静或扬起,总归都是掩不去的轻松和雀跃,好像终于捱过一劫。 并不是仅指普通意义上的劫数。 同时与之而来的,还有其他的尘埃落定。 出院那天,程之崇没来。 他这段时候都很少出现。 探视也只是在程嘉也睡着的时候,隔着门窗玻璃,遥遥在外面看了片刻,然后就转身离去。 他只是让王叔换了辆车,宽敞的,说这辆要相对舒服一些。 但程嘉也也没坐。 他站在屋檐下,阳光和阴影的分割处,看着一步之隔、几乎灼眼的明亮光彩,顿了良久,最后说想走走。 大家当然由着他。 程母清减了不少,但拉了护士的袖子,和奶奶在一旁了解出院后的注意事项,神情显然很高兴。 许意眠和周誉买了花,放在一旁,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慢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 陈绵绵走在程嘉也旁边。 两个人步伐都很慢,踩着林荫路上的光点,一步一步地挪。 一时没有人说话。 虽然程嘉也醒来已经半个月了,但病房里人来人往,长辈和护士时常都在,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其实很少。 此刻算是非常难得的时刻。 他们路过了医院旁的学校。 正值下午,阳光明媚,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撞地沉闷清脆,女孩儿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散步。 青春而又明媚。 像他们的十八岁。 一片安静里,程嘉也倏然开口。 “我听见了。” 陈绵绵一顿,有些茫然,“什么?” “你说……”他站定,侧身看她,重复了一遍。 “后来岛上又下过流星雨。” “我听见了。” 不是直白的告白,不是把戳两个人心窝子的话翻来覆去又说一遍,只是一句双方都心知肚明的, “后来岛上又下过流星雨。” ——我非常想念你。 沿路阳光明媚,气温要高过上一个季节。 人声鼎沸,两个人周围却安静。相同的步伐里,距离越靠越近,指侧在动作间一碰一撞,皮肤擦过的触感令人心悸。 终于,在第三次手背触碰时,左边的人手肘轻抬,反手一勾—— 骨节分明的长指从纤细的手腕一绕,攀环向下。 指腹擦过掌心,挪到指根,再从指缝里挤入。 动作轻柔试探,一点一点往前,却又不容拒绝般。 直至紧密相贴,十指相扣。 林荫路漫长,午后阳光晒得人脸颊发烫。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穿过几千公里,跨越漫长的光阴。没有作为依据的不言而喻,没有相同的前提,没有默认,没有默契—— 他们走过若干光年的遥远路程相互接近。 又是一年南城夏天。 被命运阴差阳错暂停的时间,在此刻,终于开始缓缓流动。 属于夕阳、电车、恋爱、闪亮夏夜,还有程嘉也和陈绵绵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