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北道而驰》 第1章 《(西幻)北道而驰》作者:爱因斯弹簧【完结】 文案: 离家出走的小猎人捡到了独自远行的城里少爷 ……或者反过来说,快没气了的魔法师救回来一只怀揣着骑士梦的狼崽子 两人目的地截然相反,却不得不在寒冬里共同在雪里打滚去往北方 小狼狗暴力萝莉x小白脸文弱青年 转职忠犬和被扒马甲之旅绝赞好评进行中 互相拯救 没有养成 大写加粗 不是爽文 双主角双视角,一大章一转换 背景参考十九世纪 掺了点冒险rpg和阴谋论的公路片 冷天|热血|低魔|慢苏 重要三遍he,he,he 不写番外了,直接开同主角的新坑 内容标签: 乔装改扮 西幻 正剧 主角视角:维洛·缪勒森 马甲多到不知道该写哪一个的男主 其它:冒险;骑士;蒸朋 一句话简介:退役魔法师与预备役小骑士 立意: 第1章第1章旅行者(一) 天气寒冷的时候他会做噩梦。 他浑身一激灵,冷汗涔涔地从梦中跌回地面时,那些死者的脸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盯着木头屋梁眨了眨酸痛的眼睛,视线才清晰起来。旅馆房间的玻璃窗被风吹得喀啦喀啦地轻响,渗透进来微弱哀鸣的细风和一些光,刺鼻的灰尘在其间沉浮。他转头的时候,眼眶中的泪水就被倾倒出去了。 那个梦不对,他想。至少斯浦路斯先生还没有死。 他缓慢地翻身坐直身体,拍了拍发昏的脑袋。床头摆着一把套着棕色牛皮刀鞘的匕首,看起来很陌生。然后他想起来,那匕首属于卢卡·罗德勒,也就是他自己。 卢卡(“卢卡·罗德勒。”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免得下一次又忘记)勉强让一只手爬进内层衬衣口袋里摸出带着体温的怀表,按开来瞥了一眼指针,才发现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从他天亮躺下时到现在,窗外的天色几乎一点变化也没有。 昨天一整晚他都守在楼下的酒馆里赌运气,给别人买酒,指望能用银币打动某个人的同情心或是冒险欲望,在这种连邮车也停运了的糟糕天气里送他往北走。然而最后他仍旧失败得彻彻底底。 斯浦路斯先生没有死。可要是证明不了,那又有什么用? 焦虑像不断生长的冰川,从他的腹部深处蔓延向全身。他猛地跳起来,抓起床头的匕首,系在腰上另一把从不离身的短佩剑旁边,穿上外套和斗篷,又从枕头下边抽出一件条形包裹夹在手臂下。 出门以前,卢卡朝窗外望了一眼。雪片正像被撕碎的白羊毛从黑沉沉的天空中急落下来,比昨天更糟。他不小心与自己在窗玻璃上的惨淡苍白的倒影对上目光,心头狠狠一紧,随即砰一声关上门,低下头快步走向走廊边缘的楼梯。 酒馆开在巴姆镇唯一一条大路边,现在大门紧闭,壁炉中燃着熊熊的火。喝酒的人们尽可能往火边靠,整个屋子一半挤满了人,另一边却冷冰冰地空着。因此卢卡下楼之后轻易地占据了长桌一侧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 他不停地摩擦着双手,又捂住自己的脸颊,想让打颤的牙齿平静下来。镇上比野地里暖和,而且他已经裹足了衣服,又在外面罩了件宽大的厚斗篷,穿得屋里其它客人对他频频侧目,但他依旧觉得刺骨地冷。 老板娘大声嚷着,让壁炉前的人给她让路,最后终于把一碗冒着热气的胡萝卜蘑菇汤放在他面前。他嘟哝了一声谢谢,伸手捧住碗,获取一点温度。 靠近壁炉的一条桌边围坐的几个人忽然爆发出大笑,把他的声音盖过去了。“再来一壶酒,哈德逊太太,大杯的!我们得请未来的骑士先生喝一点儿。” 老板娘把双手支在后腰上,“那就等到未来再说!我不管你们在耍什么把戏,这里不卖烈酒给小孩子。”说完她又低下头来,“来点酒倒是可以让你暖和些,罗德勒先生,愿我主的日光保佑你。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抱歉,我还在戒酒。”卢卡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先向老板娘询问起今天驿站的情况。可她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端着托盘给另一桌人上酒去了。 他疲惫地叹息一声。 刚才那一桌人刚安静了一会儿,这时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甚至吹着口哨鼓起掌。 “先生们,先生们,”有人站起来拍了两下手,”听着,我们得给这小家伙敬一杯——这个孩子要到南方去当骑士!你怎么说来着,孩子?出生在小村庄里,身上只带三十个铜橡子,没有一个认识的城里人。我们不是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勇敢的年轻人了吗?” 卢卡仍旧心事重重,死盯着碗沿上蹭上的一小块炉灰痕迹出神,连喝汤的劲头也打不起来,听到这些也不过抬了抬眼皮。他看见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金发男孩正坐在他们中间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目光亮晶晶的。 酒馆里的人们齐声高喊,隆隆地捶着桌子,举起他们的大酒杯。 “敬未来的骑士!”商人模样的喊道。 “敬这狗屁冬天!”农夫打扮的人喊道。 连那个整条左腿都没了,穿着脏兮兮的绿色帝国军服的佝偻老头也尖声加入进来:“敬躺在棺材里结束了战争的贵族爵爷们!” 第2章 在乱糟糟的碰杯声里,卢卡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把汤给洒了一半。 现在人群开始唱起激昂的军歌,令他感到无比头痛。他们中间那个孩子在最后的祝酒词里忽地涨红了脸庞,似乎感到不舒服,身子动了动,看起来想说些什么。 卢卡麻木地掏出手帕准备擦掉洒在衣摆和裤子上的汤水,但此时酒馆前门忽然嘭一声被撞开了。熊一样高大阴暗的影子立在门口,风雪怒吼着掠过他闯进屋里。 老板娘尖叫一声,托盘几乎脱手飞出去。前一刻还在高声喧闹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直愣愣地望着门口。直到那个人影走进室内的灯光下边,而老板哈德逊先生也从厨房里钻出来。 “卡特!我的天,老斧头,你总算回来了!”老板把手里的酒瓶放下。 卡特用力关上门,出了口气,疲劳地点点头。酒客里有人也认出他来了,挥着手冲他打招呼。卡特没说话,摘下帽子,拂掉衣领和大胡子上的雪花。他打着寒颤,顶着各种各样的眼神分开喝酒的客人,直走到壁炉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板娘回过神,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给他端去火|药酒。 他伸出十指通红的手接过白镴酒杯,一口气喝掉大半。 “过了夏天就没见着你了,”老板依然站在吧台后边,隔着半个屋子跟他说话,”他们说你去了南方。小威金斯倒是半个月前就回来了。” “南方,对。”他粗声粗气地说,”他们说要我亲自走一趟。趁没入冬,跟着货物坐船过雾海到格洛斯特。谈完了生意干完了活,直接坐他们的火车回来……刚在三箭山下车,雪就把路堵了。可要我说,圣光之父总是对好人开恩的,威金斯家的安东尼正好也要回来,拿雪橇顺路载了我一程。” 卢卡抬起头。“雪橇”这个字眼使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了。 隔着几张桌子的地方,那个金发的半大男孩也坐直了腰。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一下。 看来急着上路的旅行者不止他一个。 卢卡首先起身,丢下酒杯,在桌上扔了几个铜橡子,不引人注意地走向门口;但那孩子也很快跳起来,一边把一顶皮帽子罩在头上,一边和他擦身而过,抢先一步拉开门冲进傍晚的寒风中去了。 他顶着呼啸的冷风走出门时,那个孩子已经跑到了大路上,橘红带灰的皮帽子垂下来遮住耳朵的部分没有系紧,活像一对猎狗耳朵,随着奔跑的步伐在脑袋两边拍打着。 “嘿,等等!”他喊道,但是没有得到回应。空气冷得他不得不张开嘴呼吸,现在他的喉咙也被冻得发疼。他把宽檐帽戴起来,跨下台阶,知道自己必须赶快。 然而在泥泞的道路上还没走出多远,他就意识到身后有人跟着他。 他已经被发现了吗? 不,没有那么糟。无论三一学会还是城市护卫队都没必要耗费这个时间,在大街上出其不意地堵截他反而更有可能成功。况且他早就换掉了原先的衣服和马,分别在不同镇上的集市里卖了出去。眼下他应该表现得和一个普通的旅行者没有两样。 最重要的是,身后三个跟踪者的手法非常业余。他们跟得很紧,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大概根本就没有打算掩藏行踪。很可能是在酒馆里盯上自己的。 卢卡加快了脚步,突然转向,闪进一条石砌小路,推开一户人家的门闯进去。他直接把一整枚银橡叶塞进正要发怒的男主人手里,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接着径直走入后院,从半人高的石墙上翻了出去。 他的脚被墙头绊住了,整个人摔进混着雪水的泥路上。卢卡在雪里打着颤,站起来拍掉斗篷和外套上的污迹。也许被冻毙了都比这更痛快些。 但是至少跟踪者们没有追过来,他得以重新拐回大路上,赶到威金斯家。 安东尼·威金斯独自一人在后院里,这让他不禁松了口气。可等卢卡说出来意时,他表示雪橇随时都可以出发,但自己不能带他去北方。 “你来晚了一步,先生,有个年轻人已经和我约好了,要南下去格洛斯特城。”这个身材矮小但强壮的男人正把劈好的木柴堆到屋子一侧,”不好意思,先到先得。” “格洛斯特?”卢卡愣了一下,“求求您,威金斯先生。我有急事得到赫克去。我可以付给您三倍的报酬。”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金子……”安东尼耸耸肩,“重不过信义。” 卢卡叹了口气。“和您约好要南下的年轻人在哪儿?我去跟他谈谈。”看起来他不得不跟那个孩子抢了。 安东尼放下怀里的柴火,抓了抓脑袋,拿拇指往后戳向他家的马厩。“在里边干活呢。维洛!有位先生找你!”他抬高声音对着马厩吼道,卢卡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谢谢您。” “可别太跟小孩子计较,先生。”安东尼又不太放心地嘱咐了一句,但卢卡已经转身匆匆穿过了院子。 马厩中间拴着一匹褐色的耕马,正温顺地嚼着干草,轻轻喷着鼻息。从它背后的马房里传出一支快活的调子,隐约可见一个小身影正哼着歌,劲头十足地用草叉把马房里的湿稻草抛出来,眨眼功夫已经在角落里堆出座小山。 马厩里比外边暖和得多,味道也冲得要命,然而卢卡过于急切,甚至没考虑要捂住鼻子。“不好意思,”他清清喉咙,缓慢地从老马身边走过去,“能打扰一下吗?” 第3章 稻草不再从里边飞出来,接着门后忽然冒出一颗金发的脑袋,差点撞在他胸口。 卢卡窘迫地退了一步。 “哦,对不起,”一只力气惊人的小手及时扶稳了他,“你在找我?” 不过正如他所料,这就是酒馆里那个说自己要当骑士的男—— 女孩子。 在近处他才看清楚了。她大约只有十一二岁,个子不高,肤色比硝山省的居民还要淡一些,看起来是来自北方更加寒冷的地区的人。她的眼睛颜色浅得亮眼,鼻子周围有几颗雀斑,脸蛋红通通的,手里还拄着根同她差不多高的草叉。那顶遮耳皮帽有些歪了,几缕蜷曲的淡金色头发从帽子里钻出来,不服管教地往天上翘,中间间夹着几根碎麦秸杆。 她吸了吸鼻子,似乎在嗅着卢卡身上的什么气味,然后仰起头,带着一种好奇而又毫不胆怯的神态与他对视,使他想起猛兽的幼崽。 第2章第2章旅行者(二) “咱们刚才见过,对吗,先生?”女孩说,北方口音硬邦邦的,“不过你也许该换件衣服了。” “谢谢关心。”的确,卢卡现在几乎满身都是泥水,但那不重要,”你打算去格洛斯特城?” “是的。”她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牙和其中尤其醒目的犬齿,手里的草叉往地面上一戳,”安东尼说,给他帮忙可以省下些路费。” “独自一个人?”他忍不住问。 “有什么问题吗?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她好像受了冒犯似地皱起眉。 卢卡想指出她对“小孩子”的概念肯定有所误解,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事实上,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努力表现得恳切一点,“因为一件很要紧的急事我必须去北方,但你知道,邮车已经停运了,眼下只有威金斯家的雪橇……” “你想要我把雪橇让给你?”她眨着那双透亮的眼睛直接问道。 “如果可能的话,是的。”卢卡很快地说,“当然,我可以给你一些补偿……” “是什么急事?” “……很抱歉我不能说。” 女孩看起来有些困惑,“我不明白。假如你不说,我该怎么帮你?” 卢卡把“我不需要帮助”这句话吞下去。 “我有个提议:我们可以一起去赫克城,然后你再从港口走水路到格洛斯特,既舒服又方便。”这是个绝好的解决方案。假如她仍旧表示犹豫,负担她的所有旅费也不是不可以。 但女孩忽然皱起眉。“不。我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眼下不打算回去。”她大声说,“我已经不小了,我才不会回去!” “我说,小家伙,”安东尼·威金斯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礼貌点儿,别惹恼了这位先生。” “我不是小家伙!”她龇着牙做了个鬼脸,缩回去继续唰唰地把地上铺的稻草用草叉抛出来,甚至不再顾及站在门边的卢卡。“对不起,先生。”她怒气冲冲地嘟哝着,“先到先得,安东尼总是这么说。也许下次你可以跑快一些。” 卢卡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但不得不再次强打起精神。 “可是……瞧啊,过几天就是寒息节了,为什么不缓一缓再上路呢?” “那你为什么不能等雪停了再搭邮车过去?” 因为到那时候他的老师在法律意义上就是个死人了!卢卡咬着牙,然后深呼吸。 “不如这样办,小姑娘,我买一匹马送给你……” “天太冷了,马走不过去。你也知道的,不然你自己干嘛不骑马?……等一会儿,”她说着停下手,皱起眉把帽子拉下来,一直盖过眉毛,”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孩子的?” 不,如果刚才就见识过这种固执劲儿,他大概就不会轻易下论断了。 最后他决定赌一次,往里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有一件事你绝对会感兴趣的。愿意听听看吗?” “你是在白费力气,先生。而且我还有活要干呢。”女孩有些警惕地说。 “天哪,我不会害你的。”他叹了口气,”只是刚才我听说你有志向当骑士,对不对?在这件事上,我倒是可以帮得上些忙。” 这一回女孩明显有些动摇,并且停下了手中的活:“你可以怎么帮我?” “我在格洛斯特生活过,”他顿了顿,“一段时间。我也有些朋友,所以知道一些途径,完全合法的途径,也许恰好会对你有帮助。比如说,找人介绍你进骑兵预备役学校。” 女孩抬起头,长久地凝视他,卢卡也耐心地同她对视。 当卢卡以为她就要控诉自己是个骗子时,她却说:“你是在贿赂我吗?” “不,不不不。”他愣了一下,几乎要笑起来,“没有那么糟糕……我是说,这种情况不会被包括在‘贿赂’的定义内,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嗯,好吧。不过既然你是从那儿来的,我只想打听一件事,”她终于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开口了,“你知道我该怎么找到雾海公爵吗?” 卢卡很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听见脑海里一声轰响,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恐慌扎进腹部。不,现在不行。他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身子悄悄倚住门框,双手插进袖子里。 “唔?”他歪了歪脑袋,”怎么,你要找已经死了的叛党头子?” 听到那个词时女孩不太开心地撇了撇嘴,但她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现在的公爵是哪一位。我一路都在打听,但得到的消息一点用也没有。所有人听见我问这个就忽然闭上了嘴,然后赶我走。所以如果你可以……” 第4章 “那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所有公民都有义务确保你没有什么不良企图……” “不许侮辱我!”她提高了声音,”我对圣光之父发誓自己绝没有不良企图!” “可以先从你的身份开始解释。”他耸耸肩。 女孩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吭,良久才又开口。 “我叫维洛。维洛·缪勒森。”她一字一顿地说,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我要去格洛斯特,是因为我想成为雾海公爵的首席骑士。” 说完她仰着头,摆好了姿势准备迎接笑声。 但卢卡没有笑。他僵在原地,像是被冰块砸中了脑袋,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又看见噩梦中曾见过的两个年轻男孩的脸。科蒂斯和尼克尔,兄弟两人笑着,骑着马在道路上飞驰,争论着由谁来扮演公爵的首席骑士,那时他们的年纪就跟眼前这个女孩儿差不多,而自己的个头只到他们胸口—— 真奇怪,现在自己已经比他们高那么多了吗? “在酒馆里你没有跟谁提过这回事,对不对?”他说,“很明智。我建议你之后也不要再跟人提起——还有很多人对那位公爵大人恨之入骨呢。” 说完他转过头,大步走出马厩。 安东尼正和他的父亲老威金斯从屋子里拖出来装燕麦的麻袋。“比尔,比尔!人呢?”安东尼吼着,“给我滚出来干活,你这懒骨头——哦,您这就要走了?”他对卢卡投来疑惑的目光,又摘下帽子对他致意。 “再会,先生。”卢卡笑笑说,同时穿过院子,推开后院的栅栏门离开。 街道上的雪并不比来时厚多少,他却觉得每走一步都要耗掉全身的力气。何必如此呢?那些比他更值得活下来的人都死了,被命运那条无情地涌向第二端点的洪流吞噬了,他又怎么还会妄想着能走出这片雪原?一个强烈而诱人的念头在他全然麻木的脑海中某处生发出来,催促他就地躺下去,等待这场该死的雪把自己给埋了。没有人会关心,没有人会发现。 这时身后的某处响起脚步声,随即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旁边窜出来拦住他。那顶皮帽子和下边的金发看起来有些熟悉,于是他抬了抬眼皮。 “喂,你到哪儿去?”那个叫维洛的女孩半开玩笑半带些挑衅地问,”怎么回事?我吓着你了吗?” “天太冷了,”卢卡心不在焉地说,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我得回去喝点酒。” 他需要酒精,酒精会烧掉他的清醒意识。他不想要再见到洪流和雪原了。 “可你答应过要告诉我关于公爵的事!” “我没有。我只说如果帮得上忙我会尽力,但这回事儿?抱歉。”卢卡两手朝外一挥,表示无能为力。 “那么雪橇呢?你不打算去赫克了吗?” “随便怎样吧。”那有什么意义?“你最好也趁早放弃。你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了吗?战争结束七年了,雾海公爵也死了七年了。他的骑士?哈!他们当中没上绞刑架的幸运儿还在服苦役……你听见人们怎么说了,要不是弗利斯莫兰家的人死光了,说不定到现在还没打完仗。而你……一个女孩,乡下出身,身无分文,崇拜叛党头子,还想要当骑士?”他轻轻地说,“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吗?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能超越的——比方说,你要不要屠个龙?” 女孩停下了,甩开他的袖子。“怪人。”她厌恶地在外套下摆上擦了擦手,“懦夫。” 即使这个词也不能激起他的任何感觉。他机械地往前走,一心只想回酒馆里点上一大杯私酿的火|药酒,直到那女孩又一次站到他前边拦住他的去路。 “干什么?”他已经极不耐烦了。 “你被盯上了。”她吸了吸鼻子,然后转头朝他们前头的一条巷子开口处喊道,”要么出来,要么就滚远些!” 街道仍旧寂静,以至于卢卡差点要嘲笑她的疑神疑鬼。但一阵悉簌的响动之后,三个人从拐角后边接连冒了出来,同时还在往周围瞅着,似乎还在寻找刚才对他们喊话的人。 卢卡扬起眉毛。他差点把这群家伙给忘了。 打头的是个耷拉着肩膀的瘦尖脸,目光闪闪烁烁的,带着一股狠戾。他最先确信说话的就是维洛,因此庆幸地嘿嘿笑了一声,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才应该滚回家喝奶去,小狗崽子。” “别理他们。我们最好离开这儿。”卢卡压低声音说,拍拍女孩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往另一边走。 然而她没有动。“你们想干什么?”她问。 瘦尖脸的汉子很无辜地摊摊手。“找你后边那个外地人聊聊。我打赌他口袋里有不少银钱……甚至金子,可以接济一下可怜的穷人。” “我明白了。你们还是滚吧。”女孩捡起墙角有一根掉落的树枝,抖掉上面的残雪,“要不然我只能把耗子赶跑了。” 三个人交换一下眼神,都笑起来,仍旧在越走越近。 卢卡皱起眉望着这个挡在他面前却只有自己胸口高的孩子。她肯定还不到十三岁。 “不论你是想表现自己的决心还是骑士精神,现在都不是个好时候。”他想站到女孩前边去,毕竟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责任这么做——却被她抬起手臂啪一下打在胸口给推了回来。他绝对听见了自己的肋骨断掉的声音。 “你先走,”女孩头也不回地说,“回旅馆叫点人来,待会需要清理街道……喂,你聋了还是瘸了?”发现他站在原地没动,她大喊起来,眼睛仍盯着面前的对手,“快走开,别在这碍我的事!” 第5章 “你在要求我把一个小女孩儿独自留给三个强盗?”卢卡难以置信地问。 而这个小女孩儿只是哼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甩到后边的墙壁上。这下他的脊椎也该断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强盗趁机扑上来,堵住那女孩的去路。而她仍旧昂着头,只是右脚往后迈了一步。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女孩像挥剑一样挥动手里的树枝,速度快得令人吃惊,那条枯树枝带着一阵风猛地抽中打头的瘦子的脑门,使他嚎了一声向后退去。接着她低身一晃躲过第二个高个子的一双大手,抬起膝盖命中他下|身要害。 第三个长着大把胡须的男人眼见情势不妙,调转方向从另一边的空隙中间穿过来,迎面撞在卢卡身上,来夺他臂下的长包裹。 卢卡被撞得眼前发黑,本能地抬手阻拦他。争夺间那层麻布被撕破了,露出底下的剑鞘。那人盯着护手上的银纹雕花,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不停挥拳打在卢卡身上,另一只手发力,把一截剑刃拽得出了鞘。卢卡则拼命伸出手抓住剑身,手掌立刻就被割得鲜血淋漓,但他咬着牙没有放手。 对方抡起拳头朝着他的脸落下来,但刹那间一道光冲破了层层叠叠的影子。那汉子的侧腹挨了一脚,整个人往一旁飞了出去,滚到墙根下哀叫。 “我早就叫你先走了!”女孩朝他俯下身,那只力量惊人的小手轻松一提就把他拽了起来,与此同时她反身又一挥手抽翻了第二次扑上来的壮汉。 然而就在她背后,瘦子悄无声息地跳出来,抓着一只敲碎的酒瓶直指她的心窝。 来不及了。卢卡本能地扑过去。他手里的长剑撞在女孩肩膀上,把她挡开了,酒瓶锋利的边缘刺了个空,堪堪从他手臂下划过。 维洛踉跄了一下立刻重新站稳,回过身一手肘打飞瘦子手里的瓶子,又照他的尖脸狠狠补上一记直拳,卢卡怀疑以后那张脸就该是浑圆的了。 三个强盗现在全都躺在了地上。但当女孩扬起头来时,卢卡发现她的瞳孔正在日光下反射出奇异的绿色。 她重又俯下身,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手下败将的领子,将他拖到一旁,按着他的头往雪地上狠砸了好几下,拳头揍在他的脸上快得像暴风,凶得像打铁的锤头。 事情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第3章第3章旅行者(三) “嘿,他们已经不能动了,停下吧。”卢卡想要走过去,可一阵晕眩袭来,他不得不扶着墙壁支撑自己。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听见动静的居民已经聚集到了周围。 这场面吓着他们了。几个人冲过来想拉开她,她仅仅是闪避过去,然后抬起手轻松地把他们挨个推倒在地。 威金斯家的父子两人也跑了出来。”她被附身了。”老威金斯大骂一声,拎起手里的草叉往前走。 “不,不是那样,”卢卡想拦住他,”请让我来,我知道这种情况……” 但是这个看起来干瘪的老人只粗暴地把他往后一推,往前跨了两步,同时举起草叉——却被那女孩轻易地抓住夺下来,草叉的木柄捅在老人腹部,使他痛得浑身蜷缩。这时她用双手握住草叉转了个向,就要用尖端对着面前人的胸口刺下去。 卢卡只知道自己冲了上去。多亏早年间学习剑术时练出来的一丁点反应能力,下一个瞬间他已经用自己满是血的左手掌心按住女孩的额头。好在这不需要花费时间来施术,他要做的只是按住眉心,盯着那双野兽的眼睛…… 草叉悬在他的头顶,不再往下落了。女孩的身子晃了晃,瞳孔恢复了平常的颜色。 “清醒了吗?” 她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松开了手,草叉咣当一声落到地上。她往后退开了,神情还有些恍惚。 实际上,事情发生得太快,卢卡也感到很茫然,好像站在一个触感过于真实的梦境中央。他只是想要到北方去找他的老师而已。可是地上躺着一个也许快要死了的人,面前站着一个刚刚帮过他,现在却不知所措的孩子。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聚集到周围来。 “在这儿等一下。”卢卡很快地对女孩说,然后蹲下去查看地上那个男人的伤势,并且小心地避开伤口,去按脖子上的血管。 “还没有死,”他说,”伤情严重,需要医治——只要有人愿意。嘿,谁来帮帮忙……镇上的医生在哪儿?” 然而似乎根本没有人在听他说话。 “这个祸害是什么时候到镇上来的?”老威金斯怒气冲冲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过来,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卢卡猛地转过头。镇上的人已经把维洛包围起来了,虽然仍旧不敢离得太近。 “我不是故意的!”女孩勉强争辩着,语气听起来连自己也不确定,”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想杀人!” “你像个怪物一样有力气,嗯?” 卢卡觉得无法忍受。他丢下那个混混,从人群中间挤过去。”请听我说,”他提高声音,”不需要那么做!劳驾,让一让!” 但是没有人在听。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愤怒的声音越来越沸腾。 他喊着借过扒开一个浑身酒气,穿着旧军服的老人,可还没等他走过那人身边,一个冷硬沉重的东西就从后边狠狠砸中他的脑袋。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喊叫声,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一窝饿扁了的苍蝇在高声尖叫,在疯狂地啃噬他的脑髓和头皮。 第6章 有一片雪花落在他额头上,激得他眼皮一抽。又过了很久,他才能分辨出眼前模糊的色彩。他发现自己倒在路边的雪里。巷道旋转着向前无限延伸,好几个不断晃动的人影从上边俯视他,叫喊着什么。 他认出来那正是旅店老板夫妇。老板娘见他在动,吓得尖叫一声。哈德逊先生凑过来抓住他的手:”你醒了,罗德勒先生!感谢仁慈的圣光之父!” “发生了什么……?” “你被人拿酒瓶子砸晕过去了一会儿。感觉还好吗?” 他昏昏沉沉的,这时候才感觉到脑袋炸裂一般地疼。他伸手摸到脑袋后边一片湿润温暖的地方,痛得嘶声倒抽一口气。拿下左手时他看见掌心里满是鲜血,正中央突兀的纯白色印记也因为那道被剑刃划开的伤口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哦,这使他重新记起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 “那个女孩呢?” 妇人忽然捂住嘴,两根手指飞快地点在眉心、眼皮和胸口上。”他们说那孩子杀了人,是个……是个怪物。”她声音颤抖地说,”可我敢对圣光之父发誓,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子……” “我有个猜测,不过……”卢卡忍着剧烈的疼痛和眼前一阵阵的昏眩站起来,”他们把人带去哪儿了?” “在马厩!威金斯家的马厩!” 于是他顶着大雪,踉跄地再一次往老猎人的家里走。 威金斯家的门口和院子里都围了很多惶惶不安又兴致盎然的镇民,有的正往马厩里探头,想仔细瞧一眼那个小怪物。当他闯入院子时,所有视线都转向他这个外地人。有人议论起来。他不去管他们,大步跨进马厩。 几个年长者正在里边碰头讨论着。老威金斯站在最中间,昂首拄着一把斧子,另一手拿着根新削好的尖木锥——两种传统的除魔武器,用于砍下脑袋和砸碎脑子。而他的儿子安东尼坐在草垛上一言不发,膝上放着一把十年前的帝国陆军步兵制式前膛步|枪,拿油布使劲擦着同一个地方。木材商人卡特也在,他捏着自己胸前那枚磨得发亮的铜质四芒星,激动地高声说话,挥舞双手。 在所有人身后,女孩独自被绑在角落的草堆里,头上落满了稻草,满脸惊惧与愤怒,不断挣扎着想站起来。 卢卡的闯入引得他们都转过头,用怀疑的眼神瞪着他。 “首先,”他直入正题,”早前你们应该都看见了,朋友们,这孩子不是什么怪物,她是为了不让那些混蛋抢劫我才自卫的——” “别瞎说胡话,也别假装自己懂这些,”老威金斯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您不知道对付野兽的方法,城里的老爷。更何况这不是普通的野兽,而是披着人皮的食人兽,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别被外表给骗了,普通孩子可没有这样的力气。” 卢卡没有理他,径直朝被绑着的女孩走过去。老人立刻横过手里的斧子挡住他的去路。“小心些,您的脖子要被咬断的。”他恐吓道。 “她不危险,威金斯先生,请允许我证明给你们看。” 他推开斧子,在女孩面前半跪下去,快被冻僵了的左手半握成拳,罩住她的一只眼睛。他手中的血迹沾到了她脸上。女孩激烈地晃动脑袋,抗拒他靠近。 “别怕,不要动。我只是需要看一眼。”他低声说道,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低下头,从大拇指与食指围成的洞眼望进去。 正如他所料,在黑暗中那只瞳孔扩大了,中间开始反射出绿光,浅色的虹膜也沾上了一圈绿色。 他更深入地看进去,让自己脱离地面,落在初始与终末的细弦上,同时望着光与暗,以及那颗灵魂。它既没有随着细弦的微弱搏动而震颤,也并非巍然不动,而是不受束缚地以自己的频率闪着光芒。卢卡相信如果它能够发声,必然是在怒吼。 “狼血。”他脱口而出。女孩眨眨眼,似乎没有明白。 “以前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她咕哝着。 卢卡叹了一口气。他遇上了个流着狼血的孩子,正巧在这种天赋显露的年纪,而今天是满月,他又用那把长剑碰到了她。所有的巧合都撞在了一起。 当他站起来时,维洛忽然开始挣扎。“别走!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想杀人,我不是怪物!”她喊起来。 “别怕,我知道。”卢卡说,“我不走。” “这是天生的。”他说得很快,老人想要打断他,但他加重声调继续说下去,“血液里有异于常人的地方,所以力气比平常人大,刚才又受到了刺激。这不是不能控制的,只不过需要一些引导。” “一些引导?你要放过这样的祸害吗?‘灾祸会伪装,使愚昧者者与怯弱者无法分辨。’”卡特站出来,几乎要把那枚圣教会的四芒星戳到卢卡额头上,“看看这见了鬼的冬天,还有北边那几个村庄的怪事。别被蒙蔽了!战争远没有结束,这就是证据,灾祸已经又一次降临了!她今天把一个人活活打死,明天就还要打死别的人!引导?让我们引导她去拉冉真脚边的火海里接受应得的惩罚,否则她只会带来更多的灾祸!” 他对着院子里的其他人喊,双手举过头顶,仿佛掀起了一道浪,将激愤的喊叫顺着人群向外传递开去。 “那群耗子罪有应得。”安东尼忽然骂道,但声音比其他人都小。 第7章 “怎么啦,你这混帐!”老威金斯尖声斥责他,“这个肮脏的,手上沾满了血的小杂种引起你的同情心了吗?” 卢卡的头更疼了,血液咚咚地敲打在耳膜上。 “之前已经有很多例记录了,大部分人经过引导之后都是无害的,不会再有伤人的情况。听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如何,动用私刑是违反帝国刑律的。在护卫队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们不需要把这件事弄得太严重,好吗?你们瞧,恰好我知道该怎么妥善解决。我可以对此担保。” “噢,您可真有本事,先生。”老威金斯斜着眼睛瞥他,摆了摆手,像是要赶开一只苍蝇,“可是咱们凭什么要相信您?您能拿什么来担保?” 这时安东尼和卡特也望向他。在所有人的逼视之下卢卡再一次想要逃走。他们每一个人都比他强壮得多,每一个人手里都握着武器。而他是个胆小鬼,他不该管这些,他的头痛得厉害,他本来只想去北方寻找老师的踪迹而已。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发过誓绝不再用那把短剑了。 然而现在站在那个被捆住的小女孩面前的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大拇指一下一下地掐在食指的第二指节上。 “先生们,”他说,“请借一步说话。” 说完他便往外走。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他在空地上站定了,缓慢解开外套最下方的两粒纽扣。等见证者们都来到身边,互相间窃窃私语时,他稍一停顿,残留着血的左手猛地从外套下拔出那把黑鞘的短佩剑,将它直指向天空。然而在任何人能够看清之前,他已经将短剑收回去了。 其他人露出困惑和不屑的神色,因为他们没见着任何事发生。但刹那之后,一道闪电从云层中窜下来,亮得几乎令人暂时失明,啪啦一声直击在他们面前的空地上。闪光转瞬即逝,忽然出现的一个小雪坑当中却冒出青黑色的烟。 在一片惊呼声当中,卢卡解下牛皮刀鞘的匕首高举起来,亮在众人面前。 “卢卡·罗德勒,”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以帝国法理灵术学会魔法研究员的身份担保。” 第4章第4章狼崽子(一) 维洛·缪勒森没法看见马厩外边发生的事。但那道突如其来的强光闪过之后,屋外吹进来的冷风里混杂了一股焦糊味和初夏暴雨来临之前的气味,与此同时,她明白无误地察觉到了空气里的某种变化。 刚才情绪昂扬的人群在惊呼过后立刻陷入了沉默。威金斯父子站在门口面面相觑。老斧头卡特缩进门里来,摘下毛毡帽抓在手里,另一手划着祛灾的手势,惶惶不安地仰头对着马厩顶棚上盖着的干草念诵起祈祷词,中间还夹杂着极其小声的骂人话。 她意识到这些人不敢惹帝国的魔法师。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太猛烈,要不是三一学会派来的人拼命奔走改善天气,北方有好些田地根本来不及收获。 他们又在门口谈了一会儿。不久之后安东尼走进来,把他的枪撂到一边,似乎松了口气,上前给她解开了绳子,甚至还扶她站起来。 “很抱歉咱们刚才那么对你,小家伙。”领她出去时他悄悄说。 那个自称是三一学会魔法师的黑头发年轻人在院子里等着,这时有些阴郁地朝自己瞟了一眼,但比起周围其他人看她的眼神来简直和蔼可亲极了。他又瘦又苍白,站在农夫和手工业者中间,像摆在成排石柱下的一件蒙了灰尘的细颈玻璃花瓶。 “如果你们还放心不下,我可以带她离开……明天早晨就离开。今晚我会守着她。”这话他是对威金斯家的大儿子说的,带着在北方很少听见的中部口音。 没人问过她的意见,她也没有选择,女孩清楚这一点。她紧紧咬着嘴唇,摸着手腕上被绳索勒出来的痕迹。 其他人都点起头来。“您最好多加小心,不要让自己被咬了。”老威金斯说。维洛本来还以为安东尼和比尔的父亲没那么坏的。 魔法师只朝他们挥了挥手。他对着前门偏了一下脑袋,示意她跟自己走,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跨出去了。 维洛只得跟上他的背影,努力不去注意院里其他人的视线。 “她会吃了你的,善心的城里先生!”老斧头卡特这时急匆匆追出来喊道,“到那时候你的邪法也保不了你!” 维洛差点没忍住要转头跟他大吵一顿,可魔法师的手放到她肩上,把她往前推,离开威金斯家的门口。“你住在哪儿?”他问,就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或者什么也不在乎。 维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旅馆里。我偶尔帮他们干杂活,他们允许我在杂物间里住两天。” 他点点头。两人沿着原先的道路往回走。 现在外边的人少了一些,维洛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了。然而当他们走过刚才打斗的地方时,她一抬头就望见前方雪地里倒下的人被抬走后留下的几片红色血迹。 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旁边走过去的。 那种深切的恐慌仍然攥着她。她明明只是想要给他们个教训,怎么会变成那样?似乎有一股狂怒的力量叫她觉得畅快,身体轻盈,并且渴望将一个活人撕得粉碎,不论那人本来该不该死——现在想来却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她跟着阿列克谢用猎|枪和弓箭捕杀过熊和野猪,也亲手割断过兔子和野雁的脖子;她见过同伴被狼群撕碎,也曾经被野山羊的羊角重伤,差点灵魂归天。那些都不能叫她害怕。 第8章 但失去控制是另一回事。 挥动拳头的时候,她就不在意其他任何事情了。自己是谁?这个人是谁?这是在哪儿?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再问自己这些问题,只知道自己面前是一个巨大而充盈的血包,她想要看着里边的血喷洒出来,一滴不剩地被榨干净。 于是她机械地挥拳,身子下边的人逐渐不再动弹。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呢?也许等到把他的每一寸骨头都砸成粉末,又也许等到时间的终结。反正她不在乎。 直到脑海里隆隆怒吼的声音忽然停止了,维洛·穆勒森才突然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她发现自己的手背上全是血和伤痕,手里握着一把看起来很眼熟的草叉,分岔的铁枝正高高扬起。 而那个打算跟她抢雪橇的青年站在她面前,带着血的味道的冰冷手掌按在她额头上,蓝眼睛俯视着她。 他是个魔法师。 真奇怪,不久前,就在同一条路上,她还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个软弱的,带着一股娇生惯养味道的,侮辱她的梦想的城里人;现在却反过来被他所维护,这感觉怪不舒服的。 “你刚才说……‘看守’是什么意思?我还会像刚才那样吗?发疯,打人?”她打了个寒颤。 魔法师张开冻得发青的嘴唇,呼出一大团雾气:“我想不会。” 还没等维洛松一口气,他又说:“但必须防止有人改变主意,把你抓回去。至于现在,我们需要休息。确切地说,你需要。”他掏出一只怀表看了一下时间,“如果觉得累了,你要立刻告诉我。” 她怎么会觉得累?实际上,她的心脏还在嗵嗵地跳着,耳边轰鸣,觉得自己可以一口气跑到临镇上。她更加确定这个人有某种目的了。是为了趁机抢走雪橇吗?可是没有必要带她一起走,那样等于自找麻烦。除非他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没等她细想,他们已经回到了旅店门前。店门口悬着一块鸽子形的铁招牌,中间镂空成酒杯的形状,在风里嘎吱嘎吱地摆。 魔法师跟着她走到几乎无处立足的杂物间门口,只朝里望了一眼就深深地皱起眉,抬手捂住鼻子,偏开了脑袋。 “你确定这儿能睡人?” “有些跳蚤,不过老鼠不敢来。”她坦白地说。 “听起来可真棒。”他低声说,“收拾你的东西,上楼。” “哪儿?” “楼上我的房间。快一些。” 维洛慢吞吞地把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塞进背包,又从干草底下挖出自己藏着的骑兵刀系到腰上,这是她用自己的猎刀搭上大部分积蓄跟一个老兵买下的。即使他刚才将自己从险境里拉了出来,她还是有些戒备。 不过没什么好怕的,她又想到。要是这个人有什么坏心眼,她一拳头就能打得他躺在地上哭喊着叫妈妈。她把包甩到肩上,跟着他上了楼。 魔法师的房间比她想象的要普通得多。除了离地很高的木头床和一套桌椅,里面空荡荡的,一只不大的手提皮箱立在角落。冷风正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 等维洛一进屋,那人就迅速在她背后关上门,咔嗒一声插上门锁,又走到窗边唰地拉上帘子,“好了,天就要黑了。睡吧。”他把从楼下带上来的几只牛脂蜡烛放在桌上,又扔了一沓稿纸和一卷绷带在旁边。 “什么?”她只觉得莫名其妙,立刻警惕起来。 “差不多是你该觉得疲劳的时候了。”他一边说一边脱下斗篷,在角落放着的一只黄铜脸盆里洗掉手上的血,又用毛巾蘸水,呲着牙慢慢清理后脑勺上的伤口。 “可我还不觉得困。” “你确定?” “当然了!” 他小心地擦干净左手,又低头瞄了一眼怀表。“好吧,也许还得再等等。不过你最好坐下。”他指了指在满满一层干草上了着干净床单的床,然后便不再关注她了,而是拖过椅子坐进去。 维洛有些犹豫该不该照做。但床就在窗子底下,她有把握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及时逃出去。因此她耸耸肩,爬上去坐下,两条腿在半空中晃荡着。 年轻的魔法师靠在椅背上,开始用一种异常难闻的药膏涂抹伤口,扯开绷带胡乱包扎起来。 “嗯,”她心里还难受得厉害,决定找个话题,“谢谢你刚才帮了我。” “不要客气,只是职责所在。况且你刚才也帮过我。” “还有……”她实在憋不住了,决定必须把心里的疑惑说出来,“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我会……” “狼血。”他把那个词重复了一遍,“听说过科皮什和狼的故事吗?” 她点点头。杀死金色鹰头蛇的人,绿眼睛的狼人科皮什的故事每个小孩子都能讲。实际上,就写在她随身带着的那本书里。 “你瞧,人们常说狼人科皮什的后代身上带着他的狼血,会像他一样在满月时变得力大无比,不受控制,甚至嗜血杀人。”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她拼命摇晃脑袋,“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些事,连一点感觉也没有!满月的时候也一样!” “三一学会记录过的案例大多是雪枭木省的。你也来自那儿,对不对?只不过上一例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比魔法天赋还要稀有,还要不可预见。”他又说起一些艰深的词汇,大约是关于那些罕见的“天赋者”各自的表征。 第9章 “平常他们跟普通人没有区别——比如你。后代也大多是普通人,即使隔两代,隔三代也一样。道理很简单,只是提前预支一段时间里的力量,同时情绪不可控,极具攻击性。一般来说爆发会受到满月的影响,或者某种强烈的情绪刺激……” 最后他停在了这儿。屋里的黑暗越来越重,他擦着一根火柴,以手挡风,点上了蜡烛。 维洛听得有些茫然:“你们要把我抓去做研究吗?” “拜托,现在已经是文明的时代了。实际上……”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很低,“即使我想,也没空把你带回去。等到了下一个镇上,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当然啦,雪橇归我了。你想南下还得再等等。” “……噢。” 她沉默下来,心绪很乱。 这么说来她与别人都不同。 在那个故事里,没有人把科皮什当成人类,因为他力大无比,许多年都跟狼群一同生活在森林里四处狩猎,而她现在发现自己也是如此——别人又会怎样看她呢?她还能当骑士吗?那个梦似乎离她更遥远了。 可是科皮什也曾经为国王打仗。——然后他爱上国王的女儿,烧了国王的城堡。 她又一次打了个寒噤。 似乎被怒气占据了意识之后,自己内里的某种东西就被改变了。望着自己有些发抖的双手,她不再确定自己是谁,仿佛自己的皮肤底下藏的是一头无法控制的野兽,一场没法预测的风暴。 不可理喻的恐惧让她觉得渺小,这种无力感同时又加深了恐惧。她越去想越觉得累,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她只能甩甩头,顽固地想要重新打起精神来。 “爆发过后会觉得疲劳,常事。”魔法师说,瞥了她一眼,“别乱动了,你最好趁现在还有力气自己把外套和鞋给脱了,我可不想伺候你……” 她已经倒在床上,只来得及挪动身体往枕头的方向爬近了点。枕头上带着房间主人前一天晚上留下的气味。但很快她又感到眼皮被冰凉的手指撑开了。魔法师的脸正凑近过来,那双蓝眼睛带着探究的神情凝视她。片刻后他垂下头,再一次掏出那块金怀表来看时间,然后啪地合上表盖塞进怀里。 这一次她看清了,怀表正面雕刻着雄鹿与橡树枝的图案。某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但魔法师已经放开了手,帷幕沉沉落了下来。 她梦见传说里的雾海公爵“白蹄”埃尔多一世骑着肩生双翼的白鹿从光明的天穹中现身,降落在她面前。骑士身着铠甲,手握魔剑。“信念如一。”他说道,声音洪亮如同军队凯旋时城中的礼炮,一双眼睛闪耀得像火炬。他将手中的银色长剑放低,剑尖直指向她。 她伸手去触碰那把剑,却抓了个空。白鹿低下头,用鼻尖碰了碰她伸出的右手心,缓慢地驮着骑士走向地底的虚空之中。 然后她就醒了。 窗外漆黑而寂静,似乎她才睡下不久,可她感到强烈的疲惫感已经消失了大半。她身上盖着亚麻被子,外套连同牛皮靴一点也没动,只有斗篷和皮帽子给摘下来摆在了床头。 房间另一角,烛台上燃着的蜡烛还很高,底下却堆积满了融化又凝固的蜡油。魔法师仍旧坐在原先的地方读一本摊开的书,身上紧裹着斗篷,一条腿叠在另一边膝盖上。隐约可见他脑袋上缠着一圈绷带,鼻梁上夹着一副眼镜,镜片微微反射着烛光。 “早上好。”他头也不抬地跟她打招呼,“我猜你会很高兴知道,昨天被你揍了的那几个混蛋都没有死,最严重的那个也一样。护卫队的人来过了,我作证你是为了反抗抢劫才出手的。也就是说,你在这儿没有麻烦了。” “噢……”维洛过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在说什么,甚至忘了道谢,“你……你没睡?” “路上有的是时间。”他翻过一页,“威金斯父子不想干这份差使了,不过只要你会驾雪橇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会驾雪橇吧?” “你这么急着赶去赫克干什么?” 黑头发的年轻人连眉毛也不挑一下。“私事。找个熟人。”他又翻开一页,“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请给我点空间。” “可是你的怀表,”她直截了当地说,“上面有公爵家的纹章。” 第5章第5章狼崽子(二) 魔法师很快地抬头看她一眼,显得异常冷漠而警惕,嘴唇抿成一条线,放在桌上的手也握紧了。 “这与你无关。我只负责把你从这个镇上带走。别多问,别多管闲事。”他取下眼镜,把桌上的东西全扫进皮箱里,关上门时也没转头,“我们天亮出发,收拾好就过来。” “等等!”维洛想要追过去,但急着下床时被毯子绊住了脚,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板上。 她急匆匆踢开毯子扑到走廊上,扒着栏杆往下瞧。那人已经下了楼梯走到旅店前的小广场上,把皮箱扔上雪橇。他身边站了两个巡逻到镇上的护卫队员,都身着红制服黑披风,盾形臂章上有硝山省的渡鸦和钢盔图案。 维洛叹了口气,重新回到房间里,戴上帽子抓起背包才下楼。 天边总算有了些亮光,虽然这场雪仍旧没有停息的意思。马棚里,酒馆的墙角后边,虚掩的窗户里,似乎哪儿都有人在盯着她。 七条大狗已经被安东尼·威金斯套上了索具,一个个都跃跃欲试准备冲到野地的风雪里去。安东尼检查好了雪橇上捆的用具和食物,抬起头时也瞧见了她,冲她挥了挥手。 第10章 “比尔一个晚上都不见人影,准是又窜到哪个姑娘家里去了,可父亲坚持认为是你把他给吃了。”他勉强干笑了两声,“我跟他说:‘现在三一学会的罗德勒先生守着她呢。’他才没敢在半夜举着刀来找你,而是回到自己屋里哭着祈祷了半个晚上。我希望那个蠢货在父亲醒来之前到家。” 维洛心不在焉地应着,耳朵偷听着另一头的谈话。 其中一个护卫队员手里翻来覆去地转着魔法师的匕首,查验上面三一学会的标记:“这只是一道程序,罗德勒先生,毕竟你的名字和通行证我们已经核查过了,没有问题……真是了不起,才加入不到一个月的新人,却有这样的勇气站出来……” “制止一桩动用私刑的案子是好事。眼下我们走不开,否则本应当送你们一程……你确定不需要联系法监部的人来护送吗?” “不必了。理学会的同僚在特莱卡等我,我们得抢在法监部之前跟上面邀功。”卢卡说,脸色依旧苍白疲惫,表情却和刚才完全不同,甚至跟着其他人一同笑了起来。 “啊,我瞧见你的小姑娘来了。”护卫队员笑嘻嘻地弯下腰打量她,“听说你力气很大,是真的吗?” “我希望不是。”维洛嘟哝道。 “哦,别担心,你是北方人,所以这很正常。北方妞儿都……特别带劲儿。”他做了个特别粗鲁的手势,跟同伴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维洛皱起眉。 安东尼也笑了一声,“你们不会想见识这姑娘的劲儿的。” “别再说了。”魔法师在他们身后极小幅度地翻了个白眼,咳嗽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请别得罪她。我还得仰仗她驾雪橇呢。好了,别介意这些。”他朝维洛眨了眨眼,表明自己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大概他真的挺担心维洛会把他扔在野地里。 不管怎么样,至少这个人肯定知道点什么。既然他们要一起上路,她总有机会问出来的。维洛捏了捏拳头,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磨磨蹭蹭地站到雪橇上去,系上皮帽子下的绑带,拉起围巾。她的旅伴则裹了好几层厚毯子往上一躺,毯子差不多盖过了他的整张脸。 “行了,出发吧。”安东尼·威金斯这回没再说什么,朝他们比了个手势,然后松开了绑在两根深嵌入地面的钢钉上的绳子。 一长排雪橇犬迎着阴沉天空下的风雪狂奔出去,穿过道路,越过田野。风刮到她脸上,使她觉得畅快极了。她只需要盯着前方的路,不必再想过去一天里那些沮丧的事情。 出了小山环绕的城镇后,风更大了。暴虐的烈风几乎随时都能把他们埋葬。 雪橇犬很卖力,领头的灰毛大狗跑在中间靠后,比她更严苛地监督着狗群,会拿肩膀撞向偷懒的狗,或是啪地朝它的足踝空咬一下。有这些可靠的伙伴与她合作,一路上都很顺利。 几小时后维洛拐进背风的山坡,停下雪橇让犬队休息。他们先拿冻肉块喂了狗,接着才打开油纸,从干硬的长面包上锯下两片来当做午餐。 维洛心事重重的,直到她的同伴已经把围巾上的面包屑拍掉,她才发现自己只咬了两口面包。 “怎么,你吃不惯?” “不怎么饿。”她捧着面包撇了撇嘴。太滑稽了,一个猎人竟然被一个城里人嘲笑吃不惯干粮! “感觉更想要带血的新鲜生肉吗?”他严肃地问,眨眼间笔记本已经摊开了摆在膝盖上,一支笔悬在上空。 “不!”她怒气冲冲地答道,“只是因为你不肯告诉我所有那些事情!” 卢卡低下头躲避她的目光,把笔记本塞回口袋里。“你最好赶紧吃饱,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站起来,去跟那几头雪橇犬呆在一起。狗们都凑到他身边,哈哈地伸出舌头呼着热气,亲热地冲他摇尾巴。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维洛再一次确认道。她凶狠地大口撕咬面包,几乎噎着。 傍晚时,他们到了半山腰的猎人小屋。维洛从雪橇上跳下来,在手套上擦了擦脸,拂掉脸上,尤其是眉毛和睫毛上的干燥冰晶,呼口热气。她照料狗群,吩咐从厚毯子底下爬出来的卢卡去捡些树枝来生火。 他应了一声,但看起来不是很情愿。 “如果你用魔法的话,”维洛说,“也许我们都能节省点时间?” 魔法师对此报以肩膀一耸。“我不能施什么法术,除非用自己的血。” 回想起来,维洛的确只在马厩里见他用过一次法术,那时候他手上满是鲜血。可是一个不能施魔法的魔法师?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但卢卡没再多做解释,趁维洛分神的时候已经径直钻入树林里去了。等维洛把狗们拴好喂饱,将雪橇推到背风的屋后,他也没有回来。 真让人难以置信。天还没有黑,难道这个人在附近迷路了吗? 她正准备出发找人,却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同时听见雪地在靴子底下塌陷而发出的响动。雪橇犬们吠叫起来,她朝上风向望去。 坡地上的一个黑点正蹒跚地接近木屋,在雪上留下一道很深的压痕。卢卡回来了,身后拖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像一只大口袋。“来帮忙!”他喊道,“在断崖下找到的,看起来冻晕过去了。” 维洛跑过去。那果然是个昏迷不醒呼吸微弱的人。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人的长摆灰色棉布厚外套里边鼓囊囊的,塞满了干柴。她瞪着魔法师。 第11章 “我好不容易才在山坡上找到那么多!”卢卡气力不支地双手撑着膝盖,“也没法走两趟来回。” 维洛翻了翻眼睛,俯身去查看昏迷者。看到那张青紫色的瘦脸时她倒抽了一口气:“比尔·威金斯!” “威金斯家的小儿子?”卢卡马上抬起头,“你没有认错?” 维洛把昏迷者脸上的雪拂掉,将他的脑袋转动一下,露出下颌骨右侧一块深粉色的疤痕。“是的,这就是他。昨天早晨他还在酒馆里吹牛,说自己秋天时跑到城里偷东西,被主人用烧红的烙铁打了。别人不信,他就给人看下巴上的烫伤。” “而老威金斯先生昨天下午就在找他。”卢卡若有所思,“来吧,我们把他弄进屋。” 不用他多说,维洛已经抓住比尔的两条上臂,倒退着把他拽到木屋当中。 “威金斯家知道这回事吗?”维洛问,将人放下来,解开那件外套,拿掉他身上堆着的干柴。 “不清楚。”卢卡说。他摘下手套,用牙齿撕开左手上缠着的布条,直到露出昨天的伤口。他的手背和掌心里都有一圈纯白色的纹路,组成一个圆圈,里面有些复杂的图案,还没有愈合的伤口横在那中间,涂满了某种鲜亮的,味道刺鼻的草绿色药膏。 他就这样将手按上比尔的额头,把药膏均匀地抹在眉心,嘴里轻声念着什么。 比尔·威金斯的皮肤缓慢地恢复成了正常的颜色。但卢卡看起来似乎有点疑惑。他俯下身去听呼吸声,又拍了拍小威金斯的脸,但对方毫无回应。 “我们该拐回去——”维洛很快地说。 “不行!”两个声音同时说。 她跟卢卡都吓了一跳,迅速看向刚才还在地上昏迷着的年轻人。比尔半睁开眼,似乎恢复了些意识,紧紧抓住卢卡的衣襟,但说起话来依然很费力:“求求你们,往,往前走……有人追我……” “谁在追你,为了什么?”维洛赶忙问。 可他眼睛一闭,又昏过去了。 “我们把他带到下一个镇上。他可以在那儿休息一阵子。到了镇上我立刻找人送他回去,或者给威金斯家送个信,让他们接他回家。一分钟也不会晚。”卢卡保证道,掏出他的金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我们不能回去。” 无论他是不是担心耽误旅程,维洛也不得不同意他的结论。她没有勇气再回到巴姆镇去面对那些人,一想到他们脸上疏离防备的表情,她的胃就扭紧了。 检查过比尔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之后,天也已经黑了。他们在小屋中间的火坑里点燃干柴升起火,匀出两层毯子裹在昏迷的比尔身上。 屋子里逐渐暖和起来。维洛脱掉短斗篷和外套,站到稍远些的角落里练习挥剑。挥到第二百三十七下的时候,她停住了手,深吸一大口气,顺着那股温暖诱人的食物香气回头望着屋子中央。 魔法师已经用一块冻肉骨头,鹰嘴豆和切好的胡萝卜煮了些汤。“雾海省的‘穷佬汤’,”他捏着一撮盐往里撒,“只不过真正的穷人得数着豆子用,而高档饭馆爱用野鹿的后腿骨。虽然这里没有鹿,至少豆子还是够的。”他盛了一碗递给维洛,示意她把面包蘸进去。 维洛对干面包没意见,但还是在衬衫下摆上擦掉手上的汗,接过来,小心地嗅了嗅气味。尝了一口汤之后她怀疑地盯着手里的木碗。 “我没在里面下毒。”卢卡露出受了冒犯的表情。 “唔,我就是在想,”思索良久之后她说,“对一位有钱人家的少爷来讲,你的厨艺有点儿……惊人。” “谁告诉你我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了?” “不是吗?” “我跟着我的老师学习的时候,我们住在乡下。”他心不在焉地说,仰头喝掉自己那一碗汤,不再说话了。吃完干粮之后他就盖着自己的斗篷背朝火堆睡下了,大约害怕她又提出问题。 在吃掉半条长面包和两碗汤之后,维洛放下了碗。她还没有饱,但最好留下明早的分量。况且等比尔醒了,他也得吃些东西。 现在屋里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声音。维洛从包里抽出那本薄薄的传奇故事书来。封皮已经不见了,好几张内页也被撕碎过,被她拼起来用浆糊小心地粘在一起。每一个缺失的词她都记得。 她轻轻抹平书页,凑在火光边把六个故事从头到尾不出声地读了一遍,偶尔往火里添些柴。一直到将近半夜,整个林子里都安静了,连风也停息下来,她才将那本书揣回包里,然后枕着背包睡过去。 下半夜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犬吠,以及雪橇在雪地上滑动的声音。怎么,她还在镇上吗?她很快睁开眼睛,眼前是火坑间还未烧尽的篝火。火堆另一头,卢卡也正揉着眉心爬起来,看脸色并没有睡好。 他们在黑暗中面面相觑了片刻,接着同时意识到事情不妙。 昨晚还昏迷着的比尔·威金斯不见了,毯子中间只留下一个人躺过的形状。 更糟糕的是,当他们爬起来冲到门边时发现,和小威金斯一起消失的还有拴在屋外的狗群和雪橇,只留下杂乱的狗的足迹和雪橇辙印延伸向黑暗之中。 第6章第6章狼崽子(三) 好消息是,他们的大部分行李,包括魔法师的那只皮箱和长条包裹,以及她垫在脑袋下的背包和军刀都还在。坏消息则是,干粮全被比尔带走了。 第12章 “他在装病。” 卢卡想起了什么,飞快地去摸外套里层的口袋。接着他停住了,后退一步,跌坐在矮凳上,睁大眼睛,茫然地朝四下张望。对上维洛视线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成了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比尔·威金斯,”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脸色更白了,“他偷了我的怀表。” 维洛倒抽一口气:“那我们得追上去!” “太晚了。这么追我们只会被困在林子里。”他很轻地说,“我不该把那个小偷救回来。” 维洛咬着嘴唇:“那不是你的错。” 卢卡长叹一口气,用双手捂住脸,黑头发垂下来。 “所以说,那块表的确是你的?”她忍不住问。 他的肩膀缩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去收拾剩下的行李。 维洛憋着气偷偷踹了一脚门框。整间木屋都摇晃起来,外边的屋檐上掉下一大块积雪。 没等天亮,他们就上路了,沿着大路步行向北行进。大雪已经下了很久了,每走一步靴子都会踩破雪壳深陷下去。那一个白天他们只走了三十多旧里,距离特莱卡还有一大段路。 除了早上那一顿,他们什么也没吃。天黑之后维洛钻进林子寻找食物。可是附近的生物似乎完全销声匿迹了,她什么也找不到。迫于无奈,她只能去追赶一只逮到兔子的狐狸,直到可怜的狐狸丢下猎物匆匆逃掉。她拎着兔子回来,潦草地烤了一下。冬天来得太早,这只兔子很瘦。 到了第二天中午,维洛几乎是机械地朝前走着,时不时还得回头拉一把那个看起来摇摇晃晃几乎要倒下去的家伙。 魔法师每次都只是对她点点头。一路上他几乎没再说过一句话,整个人变回了缩在酒馆角落里时颓丧的样子。 维洛看不下去了。“打起精神来!”她喊道,试着用阿列克谢的办法给他鼓劲,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她自觉力道控制得极小,可对方还是往前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在雪地里。 她迅速把手背到身后去。“啊,对不起,我忘了……”她忘了这个人有多体弱。 站稳之后卢卡伸出手扶正自己的宽檐帽,很慢地转过头望着她,既恼怒又有点儿无奈地说:“求求你别杀了我,好吗?” 维洛张开了嘴想要顶回去,却忽然感觉到了地面轻微的震颤,于是猛地转过头望着来路。 大路上有马匹奔跑的声音。 很快那个黑点就出现了。马儿喷着热气,嘴边尽是白沫和雪片,在雪中艰难奔跑,身后掀起白色的风。骑手裹在大斗篷下,兜帽完全盖过了脑袋。但她闻得出来,那是前两天在威金斯家马棚里围着她讨论的几个人之一…… 现在没有时间让她考虑那么多。“嘿!请停一下!”她跑过去,想要拦住那个人。不论如何,也许他能帮一点儿忙。 但骑手拽了拽缰绳,驾马从她身边绕过去,飞快地跑远了。 她愤怒极了。两天以来的困惑和沮丧,饥饿与劳累,都碰撞在一起。一股热气蹿升上来,在耳边轰响,叫她在一瞬间忘记了思考。她向前迈出一步,准备追上那个人,把他从马上打落下来痛殴一顿…… 或者杀了他。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一激灵,站住了。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最好节省些力气。”她的同伴说,大半张脸被帽子的阴影和围巾挡住了,只露出眼睛来。 她晃晃脑袋,“你不是说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吗?” “你可以控制。” “说得简单!”她喊道,内心的焦躁几乎要溢出来了,“你又不是那个会变成狼的人!你只会站在原地看着,叫我做这个做那个,别做这个别做那个!” 魔法师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直视她的眼睛。这个人跟前两天一样在观察自己——像观察一个怪物一样。她明白过来这一点时,只听见脑海里的怒火再一次被轰一声点燃了。她猛挥手臂,啪地打掉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把他推得在雪里倒退两步。 “离我远点!”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低沉又嘶哑,像某种动物从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 她的手已经伸向腰间的军刀了。在她的怒气因此又一次爆发之前,卢卡已经再一次站在她面前,眨眼间捂住了她的耳朵,大拇指按住她的眉心。 她急促地大口呼吸着带有细小雪片的冷空气,意识逐渐清晰起来,而与此同时恐惧如同冰凌刺入脊椎。她仰头看着自己同伴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卢卡的声音从围巾下边传出来,白色的雾气环绕着他的脸。 “维洛·缪勒森。”她很小声地回答。 “你必须控制你自己,明白吗?我可以在给你的证明书上签字,但你究竟是不是怪物,只有你才知道,明白吗?” “我……我不是……可我做不到……”她倍感无助,也恨极了自己,只想要转头冲进林子里去。别说当上一位骑士,也许她光是不让自己跑到村庄里伤人就很艰难了。 “嘘,冷静点儿。你身上还没长出狼毛来呢。”他个头太高,于是干脆跪在地上。 维洛惊讶地皱了皱眉。阿列克谢说除了对圣光之父祈祷之外,男人不应当对任何人下跪。 但魔法师只是摆摆头把下巴从围巾里拔|出来,似乎毫不在意。维洛想起三一学会的人大多是不信教的。而后那双蓝眼睛牢牢凝视着她,平静得像湖,没有害怕的神色,这使她心里被触动了一下,堵在喉咙口的那股刺人的戾气也落进地里消散了。 第13章 “现在我问你问题,而你得看着我,诚实地回答。” 她点点头,已经疲累得不愿再争辩了。 “刚才你生气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她张了张嘴,但又把这个答案吞了回去。她闭上眼睛回忆着。 “嗯……我想那个人本来可以停下来帮我们。我想他也许是因为看不起我,或者是因为……”她浑身一颤,“前两天他也在马棚里。他说我是个祸害。我有那么一秒钟想要杀了他。我不该这么想,对不对?我……” “你有理由生气。你也许会控制不住情绪,但那很正常。只是不要让情绪,你的,还有别人的情绪,代替你的理智,好吗?” “即使我想要杀人?即使我那天差一点就……就杀了……” “你同样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保持清醒。” 维洛再次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觉得心口下方的焦灼感减轻了些。 “那么冲我发火的时候呢?”他这么问时没有用责备的口吻。维洛研究着他的表情。他像面对摊在桌上的空白稿纸时一样严肃。 于是她踌躇了片刻,决定回答他。 “我不喜欢你。你太奇怪了。” “唔,”他偏了偏头,“明智的判断。还有呢?” 他居然没有生气。 “我担心自己真的变成怪物。连自己也不能掌控的感觉糟糕透了。”她把几天来困扰自己的念头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如果我只是一场风暴,一场雪崩,我要灵魂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像野兽一样伤人,在别人眼里,我跟需要清除的祸害有什么不同?” “你害怕吗?” 她抿紧了嘴,闭上眼睛,很快地点了一下下巴。 “这是在为你的错误惩罚别人。” “可是……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也不用害怕。你只是不得不跟另一个自己打架,并且比别人更难取胜。” “如果我最后失败了怎么办?” 此时她清楚地看见魔法师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一下。他的手攥紧了,但在弄疼她之前就把她推开,自己站了起来。 “抱歉,地上有点冷。”他很快咳嗽了两声,缓解尴尬的气氛。他的手的确在发抖。 “你撒谎。”维洛毫不客气地指出。 “我身体太弱,地上太冷,行吗?”说这话时他显得有些懊恼。 “你害怕吗?”她问,心脏又飞快地跳起来,“刚才你是不是怕了?怕我,怕那头狼失控跑出来,把你咬死?” 每个人都把她当作怪物,就连这个本来打算帮助她的人也一样。撒谎,撒谎。他表现得那样恳切,甚至跪下来,让她有那么一刻差一点就相信了—— 魔法师忽然朝她转过头。“但你不是狼。”他说,甚至好像为她会产生这种想法而感到不可思议。 维洛看着他。 “……更像头狼崽子。”他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比划了一下——只到他的胸口。 一开始维洛没有反应过来。等她眨眨眼睛弄明白的时候,魔法师已经悄悄撤到前边去,跟她拉开很远的距离了。 她不开心地哼了一声,朝他的背影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然后意识到这个表情的确很像狼。 不论怎样,现在她已经不觉得太生气了,大概能算是一种进步。她揉揉脸,让自己冷静了些,然后赶上去。 日落后抵达特莱卡镇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冲进酒馆叫了吃的。 维洛三口吞掉了盘里的水煮甘蓝球,咔哧咔哧啃完一整条烤红肠,差点被噎着,只好捧起碗把剩下的洋葱汤全倒进喉咙里。当她咣当一声放下碗时,发现卢卡正诧异地盯着自己,他面前的一盘甘蓝只缺了一角,红肠只被切掉了一头。 “我是有点赶时间,”他说,“不过也不急今晚这么一会儿。” “你知道在林子里追踪猎物的时候这点时间有多要紧吗?”维洛为自己辩护道,“我们必须尽快结束——” 她的肚子选择在这个时候叫了一声。 “看来还没有结束嘛。”卢卡摇摇头。 她脸红了。 不过卢卡没再说什么,只是叫来了店主,点了另一份烤鲑鱼。“一份,”他礼貌地说,“给我们这位还在长身体的年轻人。” 听起来好像他当自己是个老头子似的。但是必须要承认,即使总是微蹙着眉毛,眼眶和脸颊凹了下去,卢卡看起来也只不过二十岁出头。他苍白得厉害,睫毛长得像被风吹起的黑色帷幔,更不用说外套下边单薄的肩膀和胸膛,还有极瘦的显出骨节的手腕。要不是嘴唇和下巴上细软稀疏的胡茬还没来得及修剪,准要被人当做一位乔装的年轻姑娘。 维洛拿叉子把一整块鱼肉戳起来,又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这要多少钱?”她知道今年入秋时硝山省上下的河溪就跟北方一样被冻起来了,洄游的鲑鱼比往年少了大半。 “比干面包稍多一点儿,大概吧。别担心,就当是酬谢你昨天分给我的兔子。”她的同伴耸耸肩,低头从盘中挑了两片菜叶送进嘴里,“只希望这次你能细嚼慢——” 她轻轻把那颗鱼骨头吐进手心,放回空盘子里,然后舔了舔嘴唇。 “现在我开始怀疑你皮肤底下真的藏着一头狼崽子了,”卢卡眯起眼睛,“……你还饿吗?” 第14章 “我是猎人!”她抗议道,声音又低下去,“不……不饿了。” “撒谎技巧有待加强训练,年轻人。”他严肃地批评道,转头又一次召唤来店主,“鉴于我不确定我的同伴到底还需要多少食物,先生,我建议您给我们上一块现在能搞到的最大的肉。” 店主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点点头,回了厨房,然后花了点儿时间,给她端来了一整只用低度苹果酒炖制的猪肘。她一吸气,甜美的香味就充盈了她的全身。这是今年大雪覆盖田地以来她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餐了。甚至有好几桌人往这边偷瞟,看起来很不平。 但她迟疑着没有动手。 “怎么了?”卢卡抬头望了她一眼,终于叉起最后小半颗甘蓝塞进嘴里。 “我会把钱还给你的。”她很认真地说。 他似乎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接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角。“这比熏鱼贵不了多少。”他耸耸肩,从座位上站起来,“况且我想我们也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你要去哪?” “上楼准备行李。你知道的,我还要赶紧往北走呢。你可以慢慢享用你的晚餐,小狼崽。” “我是猎人!!” 然而他已经走了,皮靴咚咚地踩过地板,长斗篷的下摆一角消失在拐弯处。 她扁着嘴,这才抓起刀狠狠切开猪肘外边肥嫩的皮。 终于结束了晚餐之后,她在楼上的房间里找到了卢卡。他将托人从镇上买来的东西摊开在床上清点,现在正举着一把手|枪检查。 “啊,你吃完了?很抱歉,我现在有点赶时间,”他数着寥寥无几的子弹。 “你不会打算马上就走吧?” “明早。我还得等人帮我置办些东西。之前浪费的时间够久了,现在我不仅要尽早赶到赫克城,还得把怀表追回来。” 她刚准备开口,外头就传来敲门声。 “进来。”卢卡头也没有抬,“还能帮我再搞到些子弹吗,弗里兹?我不觉得这一丁点儿子弹能顶多大用场……” “三一学会的人什么时候这么需要依赖火器了?”来人冷冷地说,跨进房间。这是个中等个头,体态消瘦的男人,留一把壮观的黑胡子,胸口正中别了一颗银质的四芒星胸章,身上长过膝盖的司祭白袍只用粗麻绳束腰。那双严厉的眼睛扫过维洛,停留在正检查一卷绳索的卢卡身上。 第7章第7章同伴(一) “司祭先生?”卢卡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放下绳子上去同他握手。 本区司祭几乎只是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就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我得到消息说你们从隔壁镇上离开了,应该在昨天就到。” “出了些意外。”他简单地说。 那位司祭怀疑地微眯着眼睛,“是这个女孩有问题?” 他所提到的女孩皱起了眉,似乎不喜欢“有问题”这个词。卢卡则只是点点头:“我希望他们也告诉过你,问题不大。我已经——” “知道吗,如果真如我所听说的那样,那么你的保障措施做得太差了。难道不应该把她的手捆起来吗?我瞧见你有绳子。你正打算这样做吗?” “不,不是那样,”卢卡笑起来,“我说过,我可以保证——” 司祭板着脸摇了摇头,走到维洛面前,半蹲下来。 “不要怕,孩子。愿你不受苦难。”他行了一遍祝福礼,两根手指依次轻触自己的前额、双眼和胸口正中的四芒星胸章,又对她做了一样的动作。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毛病。你是正常的,对不对?你可以说实话。”他用足够轻但又足够能让卢卡听见的声音说,“如果之前两天这个人强迫你做过什么下流之事——” “什么?”维洛一脸茫然。 “您是故意来侮辱我的吗,司祭先生?”卢卡几乎没注意到自己抓着椅背,指节都发白了。 “任何事,”司祭还在说,双手钳住她的肩膀,用严峻且担忧的目光死盯着她,似乎想要把真相逼出来,“他有没有说过,因为你身上有毛病,所以必须……你知道,脱掉衣服,进行检查……任何这一类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行为……” “没有,”她看起来非常莫名其妙,“实际上,他说不需要我——” 在她说漏嘴之前卢卡及时打断了她的话:“三一学会的研究员不会做那种无耻的事!” “啊,我还以为这是一种受尊敬的传统,毕竟你们的导师对学徒总是多加照顾。” “我警告您,司祭先生,我会把这当成对我的老师本人的侮辱。” “不,很抱歉,我的意图并不……”司祭加重了语气,“并不局限于此。” 卢卡后退两步,低头从他的箱子里掏出前两日写好的报告,抓起司祭的手塞进去。 “作为一位司祭,您的责任心有目共睹。”他硬挤出一个笑容来,“这样我就放心了——观察报告在这里,还有以我个人名义签署的证明和担保。您可以首先核查一下,假如还有什么地方不合规范。” “您的名义?”他有些不耐烦地草草翻着那几份文件,“好吧,作为一位新人来讲,您的报告很严谨,但我不认为我需要——” 他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停住了。他的表情变换了,眉毛高高地扬起。 此时卢卡已经向左挪动了半步,司祭的身体正好挡住女孩的视线。他沉默地递上随身不离的那柄短剑,漆黑的刀鞘上嵌着金线纹饰。 第15章 司祭很快地看向他,细密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哦,您,您……” “我的老师是艾列特·斯浦路斯先生。”他说,“我希望您收回刚才对他不公正的污蔑。” “可是斯浦路斯先生已经失踪快七年……” “新年之前他就要回来,这一点毋庸置疑。”卢卡很快地说,没有一丝犹豫。 “当然,当然。我是说……”司祭清了清嗓子。“也请原谅我对您的无礼。” “让它过去吧。”卢卡揉着眉心,“但您今天到底有何贵干?” “我听说了这女孩的症状,因此来为她祛走灾祸。圣光之父是宽宏大量的。” “您知道三一学会已经接管了。” “在侍奉真理和人间唯一伟大的帝王这件事上,我们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但卢卡可以确定他就是来找碴的。莫拉门斯的侍奉者们从上到下永远异常团结地盯着三一学会的一举一动,即使一个魔法师列队行走时一只脚趾头踩在了队列外边,也会被举着尺子丈量精确。接下来他们会当即将这一丑事告知所有信徒,把罪名写成控诉状走到大街上分发,甚至跑到法院上要求“约束其无耻行径”。 斯浦路斯先生大概是唯一一个例外。他直接以大贤者的身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辩护,耐心反驳每一条指责,笑称教会无能到了极点,乃至要跟魔法师的小脚趾作对,以证明他们除了浪费粮食之外还能在其他地方派上些用场。十多年间无数次交锋之后,仍然有不少司祭因此对他和对整个三一学会怀恨在心,然而更多的则已心有余悸,宁愿不去招惹这位战斗欲望过于旺盛又难受约束的魔法师。至此,光是他的名字便可作为某些场合下的一件武器了。 可惜现在斯浦路斯先生早已不知所踪,卢卡自己也并未从老师那里继承他的勇气。他不得不保持微笑拿客套话应付面前的地区司祭,浪费了不少宝贵的时间,才让对方勉强放弃了继续往下打探的打算。 司祭离开的时候伸出手指对他也行了一遍祝福礼,又匆匆一点头,才转身出门。 卢卡锁上门,松了口气,回头却看见维洛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刚才是怎么回事?”她拿拇指点着门口,“他祝福了你?天哪,要么是我没有睡醒,要么是你给他下咒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不为所动,“我的报告可是一流水平。” 为了避免麻烦,卢卡在她开口前挥了挥那一沓文件:“比起这些与你无关的事,你不如早点做些接下来的打算吧。” 女孩没有正面回答,“你呢?你还要去赫克?” 他嗯了一声,俯下身继续检查要带上路的装备。 “我跟你去。”她说。 “你是在开玩笑,对吧?”但他看见那种固执的表情又出现在女孩的脸上了。他叹口气,“不行。” “现在我觉得你的提议有道理:我可以从赫克城坐船到南方去。瞧,我可以帮你做事,在路上保护你。况且我还欠你一顿饭钱呢,我不喜欢欠人东西。还有,我想知道多一些……既然你有那块怀表,那就肯定知道关于公爵的什么事。” “保护我?好了,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但我决定走帕斯维山谷。” “你疯了吗?”她抽了口气,“我听人提起过今年早些时候常常有人在那附近无缘无故迷路,或者与同伴走散。秋天开始下雪之后就几乎没人到山谷里去了。” “大概吧。我知道三一学会有两个研究员在附近失踪了,可是他们都闭口不谈。但除非我抄近路,否则没法追上那个小偷。” 他知道比尔·威金斯正在绕过山谷朝西行进(如果那个小偷真的和他一样要去赫克,之后必定还会转向北边)。他的两把剑与怀表的连结太过紧密,他想不知道都不行。也正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踪迹,一开始他才不得不随身带着那两把剑。 “那好吧,我也去。”女孩十分郑重地点点头,“你施不了什么法术,一个人别想从山谷里走出去。而且你……嗯,你救过我,我就不能放着不管。我还欠你一顿饭的钱呢。总之你可以不用担心,我有武器。”她拍拍自己腰后系着的骑兵刀。 “是吗,真可靠。”他笑了一声,但立刻又语气严厉起来,“你明白我现在就可以收回那份担保书,告诉全镇居民你是个……你带着疯狂的血,对吧?” “那我就更没有理由在这里呆下去了。”她学自己的样子耸了耸肩。 卢卡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异常烦躁:“听着,仔细听好。如果你要跟过来,我不保证你在路上不会忽然陷入那种状态里。” 这一次起效果了。他看着女孩的脸色唰地白了,慌乱地四下张望了一阵,仿佛她已经做了那件无法挽回的事。“我……我不怕。”她很明显地动摇了,但是又说,“你是个魔法师,你总有办法把我拉回来的。”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么确定。”他用自己最凶狠的语气说,“也许我没来得及阻止,你就杀死我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你留下。” 即使在此时,卢卡仍旧有所保留。这女孩最好别知道他的长剑是真正的诱因,他不确定这会令她退缩还是追问得更紧。 “可要是下个满月,再下个满月呢?要是我真的再失控了呢?”维洛的声音尖细起来。出乎卢卡意料的是,她忽然回身抓起床上摆着的那把手|枪递给他:“如果你来不及阻止,就朝我开枪。”她面色惨白,语调却十分坚决。 第16章 这份信任像一块巨石砸下来,压在他胸口。杀了她,然后自己带着又一份负罪感活下去?唉,从一开始他就犯了太多错误。为什么他要把这女孩救下来?把她丢在镇上那群人手里,而他回头去找护卫队的人阻止,自己就可以安享其成,第二天舒舒服服地坐着雪橇往北走,眼下什么麻烦事也不会发生。 然而现在错误已经犯下了。 他既不担心自己会走不出山谷,也不在意自己会被某个发了疯的女孩撕碎。但放任一个已经显露出能力迹象的狼血天赋者是极其危险的,对别人和对她自己而言都一样。他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他同样知道卢卡·罗德勒不能联系三一学会。他们会发现他隐人耳目私自跑到了北方并且立刻带他回去,那时他一切的计划就都毁了。 良心的荆棘已经将他捆住了,而骨子里的懦弱令他无法挣脱。 “疯了的人是你。”他喃喃地说,狠狠把绳索揣进背包,“好吧,随你的便。但是再强调一遍,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还有,收起那玩意,我不打算对任何人开枪。” 只一瞬间,这女孩竟然就咧开嘴笑了,一下子在地板上蹦跳起来。 “来吧,好心的先生。要穿过森林,没有比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更知道该怎么办的了。” 她难道还不明白这是没用的吗? 第8章第8章同伴(二) 驿站的马夫弗里兹很抱歉地告诉他们,镇上找不到雪橇了。但他的马是北方种,比硝山的耕马都要耐寒,能跑得下这段路。 卢卡点了头,把所有的费用,塞满了整整一袋的铜橡子交到他手里。“另一件事,你得另找人替我们送这封信,告诉巴姆的威金斯一家,比尔·威金斯还活着。” “比尔·威金斯?你们说的半路上救回来的就是他?”弗里兹吹了声口哨,“真有意思,昨天卡特才来我们镇上找过这个人。” “你说谁?”站在门外的维洛忽然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活像闻见猎物气味的指示犬。 “老斧头卡特,那个木材商人,在西边山上拥有差不多一百格亩林子的那位。他骑了一匹马来,差点没把那匹好畜生废了,在镇上到处打听比尔·威金斯有没有经过,也不回答别人的问题。听说谁也没见过小威金斯,他就驾着剩下的那架雪橇往北走了……” 维洛拿手肘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似乎在寻求支持。“路上的那个人是老卡特。”她说,“也许威金斯家和他都在找比尔?” “不过那个小偷并不想给人追上。”卢卡摇摇头,心里装着别的事,“不管怎么样,现在这都与我们无关了。尽早出发吧,天快亮了。” 女孩嗯了一声,陷入自己的思索当中。 再一次启程的时候,风雪一点没有减小。他们驱策着厚毛宽蹄的两匹大马小跑过镇外的石桥,经过几乎没有人经过的林间小道,登上两座山中间的山隘。 山隘里刮起的风仿佛坚硬的冰墙撞击在人身上。浓云聚集在头顶,但前方的山谷异常静谧,森林像一片黑色的湖。 他们下了马,慢慢走下雪坡。一下到山谷底部,狂啸的风雪就几乎完全消失了,这突然的转变使山谷显出一种可怕的寂静,却也使路好走了很多。 “不对劲……”他们从高大而分散的针叶林间穿过时,维洛往空气里嗅了嗅,“这里太安静了,好像什么活物也没有。” “我还以为捡到的是只狼崽子,”卢卡有些心神不定,他还在责备自己一时心软再次带上了这个累赘,“想不到是头小猎犬。” “我说过了,我是猎人!”维洛不高兴地朝他龇牙,露出自己尖尖的犬齿。 “好证据。”他指出。 维洛挥起一拳往他的肩膀砸过来,被他一侧身躲过了。 “哦,冷静一点。你的意思是附近的动物避开了这片山谷吗?” “我不知道。极北的荒野也不像这样……”她挑着词汇,“死气沉沉的。阿列克谢,我老爹,带我去看天上的冥者之河的时候,原野上有成群的驯鹿和野牛,冰川中间有白狐狸钻的洞,还有雪枭——一只大雪枭差点把我叼上天去,那时我都六岁了。不过我们的干粮足够吃,别的你用不着担心。有我在呢。” 这一次卢卡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质疑她的自信心。帕斯维山谷出现异常的传闻仅仅不过小半年。因为今年来得过早的大雪,三一学会早就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早先两名三一学会的研究员在这里失踪的事情绝不会有那么简单。 但现在他不是来调查异象的。假如法监部不愿管这事,以卢卡的身份更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插这一手。 “我们往西北去。”他踩着脚蹬翻身上马,“那里有三一学会的观测所。” 一路的骑行非常顺利。但是看得出来,维洛仍旧对太过寂静的森林耿耿于怀。的确,就连他也发现了,除了仍在飘落的雪和马蹄踏出的响动,整片森林几乎静止了,既没有树枝和灌木间的突然颤动,雪地也过于整洁,一点足迹也看不到。 直到他们遇上一条平淡无奇的溪流。河面只结着一层薄冰,小心地敲碎冰面之后,他们终于有了喝上了新鲜溪水的机会。 “下边有鱼。”维洛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出了一会儿神之后说。 卢卡正准备摘下马嚼子让两匹畜生饮一点水,回过头来却发现女孩正坐在浅滩边脱靴子。 第17章 “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下去抓鱼。” “这么搞下去,我们包里的食物就得从头背到尾了。” 维洛停下来,回头望着他。 “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她说,“在路上我们什么动物都没见着,这儿却有鱼。” “正是因此你才更不应该下去。这个山谷和外面不一样,任何地方都可能有危险。” “那你能确定这里的水喝了没有问题吗?” “我不确定。这就是为什么我打算让马先喝——” 小河中央忽然有一块冰面裂开了。马匹不安地轻声嘶叫着向远离河的方向后退。 卢卡也向后退了几步。维洛跳起来,抓住马的笼头无声地安抚它们,同时警觉地盯着河面。然而河面上冒出几个气泡后立刻又没了动静,只留下几片薄薄的浮冰晃荡着。 “那是什么?”她压低声音问卢卡。 这时两三条体型很大的鱼接连从破裂的冰面下冒出头来,鱼嘴开合几下立刻又缩回水下去了。接着又有其他的鱼顶破了冰面,数量越来越多,似乎整条河里都挤满了鱼。 “我猜是某个没见过的新物种。上马快走,不要回头,如果你晚上不想做细节丰富的噩梦的话。” 然而第一条大鱼已经抵达了岸边浅滩,并且缓慢地爬上了陆地。鱼长着很大的脑袋,两侧双眼暴突,开合的口里有层叠细密的尖利牙齿,身子扁而圆,身侧伸出似猿猴一样的四肢,却要更短而强壮,覆着光滑的鳞片。 那条鱼用四肢腾跃起来。 但维洛已经抽出腰上的军刀等着它了。她的双手飞速向下劈,把那条先锋劈成了两半甩到地上,接着侧身一脚,踢得第二条在空中舞了好几圈才掉回河水里。 更多的鱼围了上来。有一条鱼近身一跃,跳过她的头顶。 卢卡的手本已放在腰间的匕首上,这时本能朝面前一挥,堪堪把匕首捅进了面前张开满口利齿的嘴里。鱼摆了摆四肢不动了,然而他的手背也被划出了几道血印子。 “撤退!”他喊道,回身拼命拽住受了惊吓的两匹马的缰绳。维洛一个横扫拍飞了想要包围上来的鱼,退回来和他一起跨上马背。 “简直不敢相信刚才我们差点喝了这群猴子鱼的洗澡水。”维洛骂了一声。 “往好处想想,至少你没有为抓两条小鱼送掉命。” 两人一路策马狂奔,直到看见废弃的村庄才停下来。 几年前他曾经跟老师经过这里,因此对此地的观测所还留有些印象。一座灰扑扑的三角形建筑,立在离村子稍微远些的小山丘上,正对着村子另一侧的圣堂。 “来吧,今晚我们在那里过夜。”他说。 但是没有人回答。卢卡转过头,发现维洛停在水井边,踮起脚把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他踢了踢马肚子跑回去,维洛正拽着绳子想把水桶拉出来。 被提上来的井水带着一股魔法流动的气息。维洛死盯住桶里的水一动也不动了,她的坐骑,那匹红色母马也正把脑袋神过去。他当机立断跳下马,把那只几乎腐朽了的木桶踢回井里。 “怎么……怎么回事?”维洛如梦初醒地摆了摆脑袋,“我好像就是觉得有点儿口渴……” “水源被污染了,”他说,把女孩从井边拽开,“从现在开始,我们最好只喝融化的雪水。” 卢卡上马朝前跑了一小段路,又不得不停下来等着,直到维洛晕乎乎地爬上马背,原地转完了两圈弄清了方向后才跟上自己。 他们回到原先的路径上,走上被雪覆满的台阶。卢卡不小心抬起头,在片刻的恍惚当中,他眼里那孤零零立在丘顶的三层建筑忽然变得状似一座高塔。 这感觉并非是毫无根据的:全帝国各处在建立观测所时使用的黑石砖都是由西南沿海运来的,与建成荒岩塔的是同一种石头。 他张了张嘴,又立时掐住自己的嘴,不让喉咙里的声音泄露出来。维洛走在前边,没有看到他古怪的举动。他喘息两声回过神,放低视线,提醒自己这不是荒岩塔,只是他曾经来过的小观测所,而他也正在离登岛入塔的资格越来越远。 幸运的是,大门上的镇守者浮雕早已统一改成了鲍德文一世的头像。若是在一百多年前,他站在门前时会看到某位大贤者,或许恰好就是他的老师那一支的前辈。 而现在“火树”鲍德文头上顶着王冠,对所有近前的人怒目圆瞪,鬈曲的胡子底下只有空荡荡的门框,里面一片黑暗,从外部无法窥探到门内的任何东西。 虽然大门开着,但不论来人是否属于三一学会,初次到来时不经过引导是进不去的。因此他下了马走到门前,冲女孩招了招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边,然后搭着她的肩膀把她领进去,就像斯浦路斯先生曾经对他做的那样。 刚一进门,维洛的眉毛就几乎扬到帽子里边去了,“哇哦……” “感觉到了?”他返回去把两匹马也牵进来,暂时拴在底层的窗棱上。 “说不出来,”她对着落满了灰尘的前厅转了转脑袋,“我不太习惯这么……这么安静的地方。好像在水底一样。” “这里平常总是空着。”他解释道,拐进楼梯后面的储藏室。很少有魔法师在此地久留,因此也没人会费心整理环境——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厨房。 第18章 他在角落排列着的两只木桶上敲了敲,掀开盖子,“哦,前人留下的宝贵财富。看来今天我们能省下一点干粮。能麻烦你准备一下晚餐吗?我到楼上去给壁炉生火。” 维洛耸耸肩,欣然接受了自己的任务。趁女孩忙着清点食物的时候,卢卡拧开一盏油灯拿在手里,抱了一捆劈好的木柴上了二楼的休息室。但把木柴放在壁炉边之后,他径直又回到楼梯处,悄无声息地走上三楼。 三楼的大房间是正三角形,没有墙壁格挡,没有窗户,更没有壁炉。他把灯放在中央的大方桌上,脱下手套,走到墙壁前悬挂着的圆形镜子前,闭上眼睛,不去看镜子里的人影,然后将左手五指放在镜子中间。 “卢卡·罗德勒。”他说。 什么也没有发生。在皇都把假名编进系统的时候,经过这个观测所完全在他的计划之外。现在卢卡·罗德勒没有获取此地资料的权限。 卢卡·罗德勒也没有继续追查的必要。 但是他站在这里,就像过去每一次站在藏书室的书柜前时一样,根本无法抑制那种想要一探究竟的难耐冲动。 今天距离新月,也就是下一次对各个观测所的书架进行例行检查的时间,还有十三天。足够了。他用大拇指轻轻掐了自己一下,下了决心,然后扭头安静地听了片刻,确认维洛没有跟上来,才再一次对着镜子说话。 他把声音压到最低,很快地、做贼似地说: “兰希尔·格洛斯特。” 墙壁——一块很厚的橡木挡板,无声地滑开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将书架上的笔记和抽屉里的文件抽出来翻看。最近期的一份记录是晚秋时失踪的两个研究员留下的,并且里面没有提到河里奇怪的鱼类。他们在这里呆过两天,期间检查了周边的森林。除了全国如一的严寒之外,帕斯维山谷看起来一切正常,他们写到,只不过此地的飞禽走兽全部消失了。他们将会继续往北,在山谷中部与南下的另一支队伍会合。再之后,记录在十月底的某一天忽然中断了。 他们遇到了什么? 他向前翻,直到抽出几页看起来有些眼熟的稿纸。翻开的时候他的心脏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扯了一下——扉页上的落款正是艾列特·斯浦路斯先生。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他作为学徒还没有资格打开这堵墙。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双手发抖,他几乎拿不住那几张薄纸,只好将它摆在方桌上,借着灯光继续翻看。 这是由他的老师七年前同他经过这里时留下的记录。除了粗略写到对塔兰姆人旧帝国‘窃取’古炼金术上的几个新观点之外,斯浦路斯先生只在日志里提到自己将会和学生北上去往赫克港。 然而就在隔了一天之后,他写到维克多公爵的特使再一次找到了他。再一次。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只得用手肘撑在桌上,抱住头。老师早就知道公爵的目的了,却把他的学生举荐去了皇宫。 这里面一定有合理的解释。或许是老师太担心他的安全,希望他不要被卷进那场战争里……或许是老师认为他的学生站在帝国这一边,皇帝的身边,要比追随叛党安全得多…… “这里真暗。”另一个声音说。 他啪地将纸页反扣在桌上。 第9章第9章无月之夜(一) 维洛好奇地四下张望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她发现卢卡呆立在桌边,像一头受了过大惊吓的鹿。他的脸色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也很灰白。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她觉得有趣。走上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他低下头去,显得有些恼怒,“没有。” “也好冷。”她补充道,“而且壁炉在二楼,并没有被点起来。” “我想起些更重要的事。”他答道,很快地把几页纸塞进怀里,转身又从嵌入墙壁的书架抽下来一卷地图,在桌子中间铺开,呼地吹掉上面的灰烬。 于是维洛踏上最后几级台阶,凑过去和他一起研究地图。 “咱们现在在哪儿?” 卢卡点了点左下角的几小片方块。“这里是我们所在的位置。”接着手指掠过中间的几座山和大片森林,朝右上方一划,“那里是我们的目的地。” 她踮起脚,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距离。道路从林子里穿过,通向东北方。山谷正中偏东二十几旧里的一处煤矿旁依附着另一个小村庄。 “明天晚上咱们可以在这附近休息。”她说。 对这个提议卢卡没有反对,只是又喃喃地说了些关于“中段调查”和“钱载危险”之类的东西(至少在她听来是这样)。与此同时她拼读着用一行小字标注的村庄名字——帕斯维,与山谷同名——想起路上人们谈起这里时总带着惶惶不安的神色,说那儿的人们被诅咒了。当地的司祭也对此忌讳得很。 直到卢卡卷起地图在她肩上敲了两下,维洛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我们可以带走这个吗?”她接过那卷地图。 “这已经是复制品了。原件好好地保存在海上的荒岩塔,离这儿有上千里。虽然我记得路,不过保险起见……”他顿了顿,又一耸肩,“下去吧,我饿了。”然后他转身用手指分别点了一下分列于墙壁两端的镜面上。那堵黑色的橡木挡板合起来,重新拼出一面光滑完整的圆镜,中间一丝裂缝也没有。 第19章 他们回到二楼。这里被划分出一间看起来很舒适的客厅,还有两间独立的卧室。但卧室里太冷了。她指了指壁炉前铺着的毛皮地毯,还有一张深绿色的布沙发,慷慨地让自己的同伴先选。 “我得离火源近一点儿。”卢卡毫不犹豫地直接往地上盘腿坐了下去,把堆在一旁的木柴往壁炉里堆。 维洛习惯性准备掏出燧石来生火,但是卢卡拦住了她,伸手取过壁炉上边一只黄铜的小盒子。 “是什么法术把戏吗?”她睁大眼睛凑近过去瞧。 “别急,看着。” 卢卡打开那只金属盒,拣出一根紫色的火柴擦着了。但他没有用手捂着火种小心地伸进木柴下边把它点着,而是随手把那微小的光点朝里一甩。维洛腾地站起身,却只能徒劳地看着那支可怜的小木棍掉进柴堆中不见了。 “难道你连一点常识也没有吗?!”她不敢置信地指着壁炉质问。 紫色的火焰忽地蹿了起来。幸好她反应及时收回了手,否则火苗就要舔到她的手指头了。她还在惊魂未定,那丛颜色怪异的火却已经恢复正常的颜色,重归温顺低伏的样子。 “一个魔火的小把戏。”魔法师看起来很满意她的反应,把黄铜盒子放回自己口袋里去了。 维洛瞪着他,又瞥了一眼他的口袋。卢卡感受到了那束目光,受了莫大冤屈似地摊开手。 “别这么看着我,好吗?我带来的那一盒被小威金斯偷走了,而且观测所里的物资是公用的——否则你可吃不到这些东西。” 他指了指桌上摆放着的,她从一楼的储物间里取出来的一小部分食物:烤熟了用纸袋包裹的野鸡,新鲜得流油;一瓶火|药酒,以及一块奶酪和一小罐蜂蜜。 “噢,”维洛挠了挠头,“可我不是三一学会的人。” “我会记在你欠我的饭钱上。”卢卡抽出他的匕首来,咔嚓一声划开纸袋,把野鸡分成两半,又切了一条鸡腿递给她。 维洛轻轻皱了皱眉。魔法师的匕首是这样用的么?她总觉得曾经听说过某个粗心大意的魔法师因为摆错了匕首的方向,结果把自己的半边身体变成了树的故事,其他人找不出还原的办法,不得不把他木头的那一半雕刻出半个人的形状来。到了春天他还得修剪自己的枝条。 但至少眼下他们两人中间谁也没有头顶冒出树枝的迹象。她道了谢,接过那只肥嫩的鸡腿慢慢啃起来。在陌生地方做客的时候大概得表现得礼貌一点儿。 她把持得还算不错,虽然属于她的那一半眨眼间就只剩下了骨架。 “我刚才就想问来着,”她举着最后一块骨头,“这些吃的是什么时候运进来的?这里不像最近有人来过。” “最近的确没人来过。”卢卡慢条斯理地切下一片鸡胸脯肉放进嘴里嚼着,眼睛仍然望着壁炉,“至少是半年前最后一批人留下的。” 维洛停止了咀嚼,差点噎着,忍不住咳嗽起来。 “别担心,就跟十分钟前刚放进去一样新鲜。那两只桶里的时间只有在被盖子打开的时候才会流动。不过要小心,别把你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落在里边了,尤其是脑袋。”他用严肃得可怕的口气警告道。 她咧了咧嘴——就好像她的脑袋会擅自决定跳进去似的。然而仔细想了想,她还是不禁有点儿毛骨悚然,于是悄悄放下了吃剩的野鸡骨头,缩回沙发上去了。 吃完晚饭之后他们面对着壁炉陷入了沉默。这栋建筑里没有窗户,她只能猜测现在已经过了日落的时间。卢卡从怀里掏出那几页稿纸摊开在腿上,一直埋头其中。 维洛盯着那道消瘦的背影,忽然间产生了无法克制的好奇。 她脱了鞋,光脚踩在冰冷的石砖地板上,然后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森林里的时候她已经很习惯伏击猎物了。她停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越过他的肩膀往下看。 但她发现那上面写的东西自己一丁点也看不懂。潦草的字迹中勉强可以辨认出字母,但组成的那些词在她看来毫无意义,其中还夹杂着好些奇怪的符号。 卢卡毫无知觉地又翻过一页。 “那只眼睛里的圆和三角形是什么?”最后她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出来。 他猛地挺直了腰,后脑勺撞到了她的鼻梁。 一阵混乱。 “你在干什么?”卢卡按着脑袋嘶声抽气。那一圈绷带已经给拆掉了,然而看样子他还是疼得厉害。 她捂着鼻子,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半天才缓过气来。 他还是有些恼火,但肩膀已经耷拉了下去,“说实在的,用古语写记录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 “对不起……我就是以为……这上面写的东西对你很重要,”她说,“你一直拿着它没撒手。” 也许她问错了问题,又或许问对了,因为卢卡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开口回答了。 “这是……我的老师失去联系前留下的。” “你的老师?”她坐回沙发上。 “他非常厉害。但是他离开了,所以我在找他。” “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不喜欢皇都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有一天就走了。”他叹息一声,“好了,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 “等一会儿,我有一个提议,”她从包里把她的旧书翻出来,小心地抚平书页,“让我来给你读个故事,这能帮你换换心情。” 第20章 卢卡挑了一下眉毛——只挑起一根,看起来正很努力地不要对这份好意显得太过嫌弃。 “哦,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早就过了需要听人念故事才能睡着的年纪了……你会认字?” “五岁就会了。我妈妈教过我一点儿读写。”她昂起头。 “无论如何,没有这个必要……” “别这样。想想那些勇敢的人,会让你振作起来的。” “没有用的,我试过了。”他无力地用一只手撑着额头,“只会变得更糟。” “很久很久以前……” “我说了,别——” “有一个叫埃尔多的年轻小伙子……” 魔法师忽然失声笑起来。“怎么,《‘白蹄’埃尔多》?饶了我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从书里抬起头,皱着眉,“你觉得很幼稚吗?” 他咳嗽一声,别过脸去,表情变得阴郁了,“不,不是那样。我只想请你不要念了。” “为什么?这个故事对你有好处。想想看,一个年轻人靠着纯粹的信仰铸成的宝剑打败了疯狂的领主卡利登,成为一位高尚的亲王——” “那只是童话。”他从紧咬的牙缝间说。 “不许你这么说!”她很生气地坐直了身体,“它告诉你什么是勇气,什么是仁慈,什么是一个骑士应该做的事情!” 她怒气冲冲地把这些话大声喊出来,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阿列克谢。父亲撕掉这本书的时候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但现在她已经不是那时候的胆小鬼了,她非得要维护这些东西不可。 “即使你不明白这些东西有多宝贵,也不能看不起它!” 壁炉里的火苗剧烈地摇晃了一阵。卢卡缓缓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望着她,蓝眼睛里映着摇动的火光。 “看不起?”他笑了一声,“真有意思。你知道埃尔多自己就是卡利登伯爵的私生子吗?” 仿佛过了几百年,她的脑子才从重击中清醒过来,“什么?……那不可能。” “埃尔多杀死了卡利登伯爵的另外五个孩子才被承认为继承人。” “你在撒谎,那不是真的!” “否则你以为一个私生子凭什么获得继承权?”他冷酷地继续说下去,“啊,对了,正是因为这样,抚养他长大的老骑士,库里埃纳的莱杰蒂斯,也被他亲手杀死了。” “别说了!” “真相全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个永远躲避她的追问的人站起来了,捞过桌上的酒瓶,拧开塞子,直接扬起头往喉咙里灌了两口,喉结跳动着。他本来就很瘦,现在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跌倒,却仍然站着。 “你为什么想要找雾海公爵?仅仅是因为他是埃尔多的后代吗?”在他们初次相遇几天之后,他再一次问道,“可你明明知道雾海公爵维克多·弗利斯莫兰是旧贵族叛党的头子。要不是他,那场战争不会发生。” 说到这里时他开始颤抖。 第10章第10章无月之夜(二) 于是维洛也站起来——站在沙发上,这样她至少能够平视着对方。 “我妈妈死在大饥|荒那一年。家里收获的粮食全被征收走了。每一天都有从南方逃难的人涌过来。阿列克谢带回来的猎物总是被人偷走。要不是公爵打到北方去,他的骑士在村里分发面包,我们全家都已经饿死了!”她用尽全力吼出最后一句话。 卢卡在她说话的时候又喝了一口酒。因为激动和酒精,他原本苍白的脸色现在已经涨得通红。 “害死你母亲的难道不就是他的战争吗?”他说。 维洛听见耳边的轰鸣,差一点就要扑上去揍他了,如果不是他看上去痛苦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的话。与此同时,对方的声音透过那隆隆的轰鸣继续传进来。 “维克多公爵,他需要对北方人表明自己的到来没有敌意。可为什么你不去问问那些逃难的人,公爵大人在他们的故乡干过什么事?哦,我想起来了,大概他们早就不能说话了。让我来告诉你,你怀念着的勇敢的公爵大人,因为久攻不下南坎普城,因此放火烧了它——” “住口,”她气极了,拼命想要找到能够反驳他的依据,却因为极度的慌张而什么也想不出来,“你在撒谎!住口!” 卢卡大跨两步走到她面前,猛地揪住她的领子,“不要命令我!”他声音嘶哑地说,浑身上下都围绕着一股烈酒的气味,“还没有结束呢。你看到的慈善的骑士在南方和东方劫掠过数不清的村庄。你吃掉的恩赐的面包是从别的濒死的孩子口中夺来的。你凭什么以为,假如你不是侥幸生在北方,就不会遭到同他们一样的命运?” 维洛狠狠推开那只手。卢卡的腿撞在桌角上,他身子一歪,几乎跌倒。站稳之后他似乎还想继续往下说,又忽然沉默了,背过身去。 有什么东西从她脸上滑下来。她恼火又羞耻地抬起手抹掉那滴眼泪,吸了吸鼻子。唉,她希望那都是谎言。否则她该怎么办才好? 她知道自己一说话就会暴露内心的慌乱,因此只能死死盯住卢卡的背影期望能看出欺骗的迹象来。而那个人只是低头望着炉火,指节发白地攥着酒瓶。 再一次开口的时候,他显得克制了一些。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曾经像你一样……我……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我们能记得下关于‘白蹄’埃尔多的所有诗句。‘牢记“信仰”与“救赎”之名!那便成为他的勇气与仁慈的来源。’”他低声背诵道,“要论对维克多公爵的崇拜,我们绝不比你要少,成为他的首席骑士被认为是最大的光荣。直到埃尔多的后人,勇敢的维克多公爵大人发动了对帝国的叛乱……” 第21章 “可维克多公爵是为了要给自己的兄弟报仇,”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自己的偶像辩驳道,“有坏人杀了他的兄弟!” 这是众人皆知的。安德烈·弗利斯莫兰和他的夫人出使邻国,却传回离奇的死讯。公爵以为是莫特诺人下的手,在两国之间的战争结束之后却查出来两人的死和皇帝身边的人有关。于是他再次召集军队,只不过这回他选择直接同帝国宣战。 “是啊,安德烈侯爵被暗杀了——”他的声音奇怪地拔高了,“真相又是怎样呢?……侯爵夫妇作为帝国的大使出使莫特诺,同时把私造的武器卖给莫特诺人。莫特诺人会暗杀他们吗?当然不,他们爱死大使夫妇了。就算是到了和帝国开战的时候,直接面对维克多公爵的军队的时候……他们用来跟大使先生的兄弟作战的武器,正是大使先生亲自交到他们手里的!” 他朝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发疯般地笑起来,直到不得不停下来剧烈咳嗽。他又举起酒瓶猛灌两口烈酒,好像他需要燃料才能继续说下去似的。 “是帝国——皇室,派人暗杀了他们。维克多公爵和莫特诺作战的时候一无所知。他给帝国赢回来一个新的省份,无数座煤矿,足够全国的工厂和火车燃烧五百年。他被欺骗了。发现真相之后他当然有理由复仇。唉,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控制情绪的人——就像你。所以呢,他一把火烧掉了被围困的南坎普城。当他用军队围住皇都的时候,你就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了……哦,对了,既然咱们说到这儿,你知道那场叛乱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吗?“ 她麻木地摇摇头。“我只听说军官中间有人叛变杀掉了公爵和他的两个儿子,向帝国军投降了。” 她也听说那些人得到了本不该有的宽恕,保住了性命,只被流放到西方的煤矿下作苦役。 “是啊,”卢卡的语气陡然一冷,“是有人杀了他。” 维洛惊讶地抬头看他。在昏暗的光线里她仍能看见他的脸色异常可怕。他似乎在笑。 “用魔法。维克多公爵的侄子,他的兄弟安德烈的儿子,用魔法,在千里之外的皇宫里杀死了他。这就是一脉相承的……你会把这叫做什么?道德,还是信念?勇气,还是仁慈?你崇拜他们的信条,可他们谁配得上说什么信仰,什么救赎?” 他咣当一声放下酒瓶,抓起他放在一旁的长条包裹,朝另一面墙上摔过去。 维洛站在原地没有动。如果是平常,她大概早就跟这个混蛋拼命了。但现在她只觉得浑身冰凉。她感觉到黑夜的沉默像浪潮一样淹没了自己。 “那都不是真的。”她还想要抗争一下,“你怎么证明……” 卢卡脸上出现了嘲讽的笑容,但那个表情消失得如此迅速,一瞬间过后他又变得惶惑而愤怒了。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背过身走到黑暗些的地方去,双手扶在后腰上,肩膀耷拉下来。 “我……当时我……在场。我看见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时不时短促地抽一口气,声音也渐渐弱下去,“他下了手……镜子里边……他……维克多公爵死的时候,那块怀表就在他身边。我请求陛下将他的怀表赠与给我,因为……维克多公爵曾经待我如亲生儿子,即使我……我永远不可能像他的两个亲生儿子一样优秀……陛下派人把他的怀表赠与给我时,表上还有他的血。从此我就把封印刻在表上……还有我的手上。已经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用魔法了……” “可你……那有什么用?” “会施魔法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回不来了,而我什么也做不了,你明白了吗?”他恶狠狠地说,一只手捂住眼睛,“既然你一直在问,那么好吧,现在你满意了吗?” 维洛已经听得太多了,叫她消化不了,现在只觉得既震惊又难过。原本如同一棵正直的松树在她心里扎根生长的偶像已经沉重地倒塌下来,砸得她头晕目眩。 “我还是没法相信……”维洛小声嘟哝。 他们默不作声地面对着劈啪作响的炉火。最终卢卡叹了口气,垂着头走过房间,去将他的包裹捡回来。维洛感到那种酒精浇灌出来的狂怒,狂热,活物的热气,通通都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回到壁炉前甩下外套,倒在地毯上。她又一次只能瞧见他的背影。 “我曾经也不信。”然后他便不说话了。 她徒劳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脑子再也转不动。她浑浑噩噩地躺下去,拉过毯子和外套盖在身上,身体往沙发里陷入一大截,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 事情总是跟她所想的不一样。说实话,她沮丧极了,这种沮丧又让她感到愤怒。既然她发过誓要当骑士,就不该为这些事气馁,不该被这些事打倒。 可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呢?真相原来是这样冰冷的东西吗? 维洛迷迷糊糊地生着气,做了些梦,梦里一直听见细微的呜咽声。直到她猛地惊醒,才意识到这声音是明白无误地从身边传来的。 她浑身发凉地跳起来,忍着恐惧听了几秒,然后把视线转向壁炉前的魔法师。 简直难以置信,维洛愤愤地想。他哭什么!有权利哭的难道不应该是她自己吗? 可是她又想起他一开始说的话。他的信仰也曾被毁灭过。那么自己呢?如果那就是真相,她不是听到转述,而是亲眼见到那些事情的发生呢?她也会在某一天半夜像这样因为噩梦而哭泣吗? 第22章 别拿我跟这个胆小鬼比!她甩了甩头,打定主意永远不要变得那么懦弱。 无论怎样,她总不能放着同伴不管。维洛轻轻钻出毯子下了沙发,蹲下去,犹豫地拿指尖戳了戳卢卡的肩膀。 他没有反应,仍然侧身躺着,低声地抽泣,眼睛紧闭,雌鹿一样长的睫毛被沾湿了,一道泪痕横跨过鼻梁向下淌进散在靠垫上的黑头发里。 “有罪,”他不停地念叨着这个词,浑身发抖,“你有罪……” 维洛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晃了晃。那双蓝眼睛睁开了,然后他腾地直起身。两人都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卢卡抬手捋开被汗水和眼泪沾湿的头发,有些惶惑地环顾四周。“……真见鬼,你又在搞什么?”他看起来十分恼火。 “这该轮到我来问!”维洛也被惹恼了,双手叉着腰,“瞧瞧你自己吧,什么噩梦能把一个男人吓得哭成这样?” 他一愣,迅速去摸自己的眼角。“噢,没什么。”他转过头去,“我喝多了,梦到一头吃人的龙摔下来把我压扁了。”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所以你一直说‘有罪’的是那条龙?” 他的脖颈和耳朵泛起很浅的红色,简直更像个姑娘了。“行了,别管我了。你该赶快回去睡觉。” “嗯,照顾喝醉了的同伴也是很重要的。我在想,也许可以给你讲讲另外一个故事转换心情……” “求求你放过我吧。”他揉着眉心。 “……或者,”她有了主意,在一旁的背包里扒拉了一阵,掏出一只小小的黄铜口琴来,朝他摇了两摇,“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吗?” 卢卡呻|吟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放弃般地又躺倒下去,背对着她拿毯子裹住整个脑袋。 不论怎样她都会吹的,她需要做些什么事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东西。 外祖父去世前还没来得及教她太多,所以她只选了妈妈最喜欢唱的那首《雏菊花环》。这是支柔和又简单的曲子,在家乡几乎每个孩子都知道。 吹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夜晚就不那么寒冷了。轻缓的调子和簧片发出的微微震动使她觉得宁静。她按着记忆,一个音一个音专注地吹着,并不在意连接生硬或是偶尔走调。最后她干脆闭上眼睛。世界上只剩下一条音符连成的金色丝线,由她牵着一头,另一头在虚空当中飘散了。 结束了最后一个音节时,她轻轻呼了口气。木柴在壁炉里劈啪作响。夜间沉沉的寒冷与黑暗弥漫在四周,混合着灰烬和酒的味道。 她的同伴仍然一动不动,侧躺的身体在壁炉前投下一大团阴影。维洛耸耸肩,扯起袖子把口琴擦干净,塞回口袋里去。 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很别扭的咳嗽。 “很听好的曲子,”卢卡低声说,“谢谢。我想我会尽量……尽量不再做噩梦了。” 她忍不住得意地咧嘴笑了,拉起毯子盖住下巴,却又忽然叹了口气。 “得了吧,你别再给吓哭了就成。” 第11章第11章雾(一) “嗯,卢卡?” “什么都别问,我没心情回答任何问题。”卢卡飞快地说。 一路上他都能感觉到女孩的目光时不时戳在自己身上。好几次她想要开口,都被他岔过去了。 他头疼得厉害。 过去几年里他不是没有酗过酒,但好歹最后没有养成长期的酒精依赖。然而这一次,酒精不仅烧掉他的理智,还促使他选择跟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辩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但万一有哪句话叫那女孩发现其中的漏洞,然后追问下去呢?还有那个纠缠了他好几年的噩梦……只要她再聪明一些,说不定他就什么也瞒不住了。 他坐在路边的一截朽木上,手里撕着一片枯叶,越想越心神不宁,恨不得立刻跟自己的坐骑交换一下位置。 灰马喷了喷鼻息,安详地嚼着从雪里拱出的草叶。 “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维洛见他没动弹,干脆站到他面前,朝他挥动着那份地图,“我们骑马走了大半天,按理说早就该出这片林子了。” 他这才从沉思里抬起头来。 早晨出发的时候,他们计划在正午前沿道路穿过这一带的森林,日落以前顺着一条最终灌入铁环河的支流继续向北走到帕斯维村。然而现在正午已经过了几个小时,站在这处地势略高的坡顶,他们却依然见不着河的影子。 “我们在原地打转,而且肯定经过了这几棵树不止一次。”维洛又说,指着她身后挨得很密的七棵枞树,“很奇怪,树冠和根部的苔藓都不指向一个方向。好像它们在闹脾气,故意拔起根来转了个身似的。” 于是卢卡接过地图在膝盖上摊开,又掏出指南针,想要确认村庄的方向,然而毫无用处——指针像喝醉了酒似地乱转。 “看起来我们迷路了。不过……”他摸着下巴,从地上捡了根树枝,走到开阔些的地方,开始在雪地上画法阵。 帝国境内的煤矿上大多会使用些简单的法术,防止致命的塌方或是井下渗水。只要找到特定法术的源头,就能找到方向。 维洛好奇地凑过来看着他画,“我以为你不能用魔法。” “我不能凭空生火,可是也不意味着我不会用火柴。”他说。画完之后他把指南针放到圆心。然而指针空转了两圈,仍旧摇摆不定。 第23章 “难以置信!这太荒唐了!”他大叫起来。 “怎么啦?” “这是个偷偷开采的小煤窑,他们根本没布置防护术。”他把树枝往地上一摔。 “好了,你尽力了,小少爷。”维洛拍拍他的手臂,拿回地图卷起来插进腰带里,“看看经验丰富的猎人是怎么做的。” “那个人在哪儿?”卢卡对自己的马嘟哝,“我们不是只有猎犬吗?” 维洛摘下手套,活动着手脚走向一棵结实的橡树,但在经过他身边时悄悄从地上抓了一小把雪,唰地拉开他的围巾扔了进去。趁卢卡惨叫一声,打着寒颤匆忙把漏进领子里的雪掏出来的时候,女孩已经一气呵成地快跑两步,忽地攀着树干窜上去,消失在树叶间了。 “不许再叫我猎犬了,听到了吗?”她的声音随着一阵哗啦哗啦摇动枝干的响动传下来,“你见过猎犬会爬树吗?” “唔,现在见——” 一棵橡子掉下来,砸在他头上。他揉着头顶呲了呲牙。 正当他准备再说点什么以维护自己的尊严时,风向变了。一阵浓雾流淌下来,像条灰白色的河,很快包围了他们。 他本能地抬起袖子捂住口鼻,怀疑是有毒气体。他看见两匹马忽然抬起头,朝一个方向迈开了蹄子,但它们被拴在小树上,因此没能走出几步就被拽了回来。 “好了,别玩笑了。”他对着树上喊,“起雾了,我们最好早点出发。你看清方向了吗?” 但是橡树在雾气里一动不动。 卢卡又喊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维洛好像消失在雾中了。他拍打树干,摇晃着它,甚至用身体去撞,然而树枝只是沙沙响了一阵,朝他撒下枝头堆积的厚雪和金色红色的落叶。 他不得不拼命思考起来。发生了什么?维洛还在树上吗?这一场雾也太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才出现?就连马匹好像也受到了吸引,与昨天在水井边的情形如出一辙。 毒液之泉。这个念头很自然地浮现出来。 他知道当斯拉米尔的土地上的人们还在接受暗巫的训诫,魔法还仅仅被用于狩猎动物时,这种陷阱便存在了。水中产生的雾气将猎物吸引到水源边,杀死接触水面的一切动物——当然,也包括人。这就能解释山谷里为什么连一只松鼠也见不着了。 然而古籍里提到的都是小型魔法。要产生足以笼罩整个山谷的雾气,还要使其维持一段时间,至少有两打魔法师会在一天内被累个半死。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吃个野味。 他不能确定现在雾气扩散的范围有多大,寻找水源太过耗时间,相比之下,跟随雾气回溯而上要快得多。他抽出笔记本,在一页纸上画下法阵,把那一页撕下来叼在唇间,又从口袋里掏出黄铜火柴盒,从里边捡出一支细长的紫色火柴,嚓地点燃,放到纸页下方。 法阵从中心烧起来,在细微的紫色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升到空中,旋转了一阵,朝一个方向飘去。 他跨上自己的灰马,抓紧另一匹的缰绳。“走吧,去找咱们的伙伴。”他夹了夹马腹,驱使坐骑小跑起来。 浓雾唯独对他自己没有影响。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叹了口气,把手放在腰间的短佩剑上,大拇指摩挲着剑柄。一长一短两把佩剑都是灌注魔法铸成的——在白蹄埃尔多的年代。即使主人没有察觉,也会构成无形的防护。 一开始他只是为了不留下被追踪的痕迹才不得不带上它们,毕竟他必须随身携带那只怀表,而任何一把剑都会让怀表的踪迹暴露。可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仰仗它们的力量。若非如此,他大约也会轻易地迷失在这里。真好笑,他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被“信仰”和“救赎”所保护?离开了魔法,他什么也不是。 如同前一天一样,林间静谧如同荒原,没有风,极细小的雪片悬在空中缓慢下落,被骑在马上的他撞得向四周飞散。浓雾之外似乎隐约有一束目光在闪烁,但当他朝四周望去时什么也看不见。他愈发不安,只能驾马加快速度。 奇怪的是,地势越来越高,树林消失了,他似乎走到了山顶的开阔地上。他忽然察觉出不对,因此下了马,把两匹马的缰绳紧紧绑在树上,这才独自步行向前。 果不其然,不远处雪层下的岩石朝空中延伸出去,半途却突然消失了。这是一道颇为陡峭的悬崖,雾气是从下方攀爬上来的。 第12章第12章雾(二) 从崖边往下望只能看见浓稠得仿佛可以握在手中的白雾。他站在那儿,一瞬间有种恍惚如梦的预感:即使现在往下跳,也能被这上升的雾气托举起来。 眉心刺痛了一下。他打了个寒颤,握紧了自己的短佩剑,向后退开。 但是四下里仍然没有那个女孩的身影。也许他来晚了,维洛已经早就来到这里,并且已经摔下去了。 强烈的愧疚和无能为力的恐慌让他感到一阵晕眩,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扶着身边的树干稳住身体。 也许她还没有死,脑海中一个细小的声音说。也许你的错误还不是致命的。得去证明这一点。 因此他抬起头来,极其粗暴地从灌木间掰下一根细枝,开始在雪地上画法阵。他的手抖得厉害,却大部分不是因为寒冷。 至少她身上带着那份地图。三一学会的文件上都有很小的法术标记,非常简单,他得以在眨眼间画完了整个法阵,往中心摆上指南针。 第24章 那根指针左右摇摆着,仿佛过了几百年才慢悠悠地停下来——指向他来的方向。他张开嘴呼掉一口郁结在胸腔里的空气,几乎要脱力跪倒下去。 这说明她还没有到。这说明他还没有害死任何人。 但此时指针晃动一下,开始剧烈地往逆时针方向偏移。他抬起头,正感到风从雾中涌来。 一个熟悉的小个子身影从雾中显现,唰地踏过他面前的法阵,朝崖边奔去。 没有时间给他思考。卢卡跑起来,然而没跨几步就知道自己绝没可能追得上。在一切都太晚之前他豁出去奋力向前一扑——手指抓住了维洛的斗篷下摆。 万幸的是这斗篷用的皮革料子比他想象的要结实,因此没有被扯裂。女孩被绊住了,整个人跌倒在雪里。不过当她被卢卡扶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已经恢复了神志。 “这是什么地方?”她惊恐又疑惑地打量四周,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我不是在树上吗?” “我的问题不比你少。”卢卡还在因为奔跑而大口喘气,“现在请你放开我的袖子,你要把我的外套撕烂了。” 她张开手,一脸茫然警惕地往拴马匹的那棵树退去,“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里。太不对劲了。” “等等,别急着走,”他叫住她,“得先确保下次我们不会再走散。” “你有什么办法?” 卢卡张了张嘴,却又陷入了犹豫。说实话,他并不在乎这把剑,但将剑交给这女孩也许会再一次产生令她失控。更不要说她有可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这太冒险了,他想,接着又嘲笑起自己来——瞧瞧,就好像他选择带上这女孩,选择走入这片山谷,选择北上寻找老师的踪迹都好像坐在自己家里喝咖啡一样不是冒险似的。 这片山谷很奇怪,在这里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致命。他甚至不敢确定下一次自己还能不能保持清醒,及时找到她,或是把她从悬崖边拉回来。如果他的同伴死了,那将全部是他的错。 “拿着。”他把系在背上用暗色麻布包裹的剑解下来,塞到女孩手里,“这东西和我之间有联系,互相可以找到。你应该也不会受附近水源的影响了。” “真的?”她摸出来了剑的形状,顿时一脸敬畏,“这么说,这是把魔剑?” “随你怎么想。”他朝后退了两步,“现在闭上眼睛,原地转几圈——别用鼻子作弊。” 维洛屏住呼吸,照他的话做了。片刻后她停下来,眼睑仍旧紧闭着,往四周转了转脑袋,停在朝向他的方位上。 “天哪,我看见了,”她抽了口气,“不是你的样子,但是有一片蓝色的……很漂亮的……” “很好,就是这样。但你必须注意,千万不要拔剑出鞘。”他强调道,“绝对不能。” “会有什么影响?”女孩已经睁开了眼睛,盯着手里的包裹。 卢卡没有说话,走向自己的坐骑。 “你不说,也许我反而会忍不住试试看。”她反倒越发固执起来。 “不要闹了。”他不愿多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会更好。” “所以这又是为了我好,嗯?你说这话的口气跟我老爹一模一样。”她忽然提高了音调,“每回他懒得跟我解释的时候就会这么说。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没那么蠢,我可以自己决定那是好还是不好!” 他有些惊诧地回头望着这个瘦小的女孩,而她怀里抱着那柄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等待答案。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最后卢卡烦躁地把前额的头发捋上去,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了解清楚后果也许对她反而有好处。 “唔,这把剑,”他谨慎地说,“可以诱发执剑者的血性。你知道,相当于满月的效果。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维洛很快就明白了,“它会对我……产生影响?那时候是它让我忽然失控的,对吗?这是真的?……你该早点告诉我!” “在进山谷前我就说过了,如果你跟着我来,路上很有可能再次失控。但只要你不发脾气,它不出鞘,就没有问题,我可以确保这一点。而现在你带着它,就必须非常小心。能做到吗?”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想我能。” “很好。”卢卡终于得以把马缰绳从树上解下来,“走吧,我们下山。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 维洛拽住他的袖子,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卢卡看见她的耳朵动了动,同时她警觉地张望着,抽了抽鼻子。 “怎么了?” “跨上马快走。有东西在跟着我们。” 他们很快解开缰绳,骑着马沿着悬崖一侧往坡下飞奔而去。 “是狼。”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被身侧呼啸的风吹散了一部分,“很多,有两三群混在一起。我们差点就被包围了。” “这里怪事够多的了,我现在只希望它们别长着翅膀。”卢卡抱怨道。 “说不准。”女孩低伏身体,踢了踢马肚子,驾马飞快地向前冲去,“跟上我,再快一些!” 第13章第13章血(一) 如果是平常,维洛绝不会这么迟才发现附近有捕猎者,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处在它们的攻击范围里,除非对方才是猎物。 可眼下林间那些急速奔跑的黑点仿佛是一瞬间凭空出现的。狼群分散在下风处,同他们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维洛注意到它们的眼睛在昏暗的白昼中也闪着鬼魅般的绿色荧光。 第25章 要是她手上有一把弓|弩或是猎|枪就好了。 地形逐渐平坦起来,卢卡却忽然打着手势朝她喊话,示意她转向崖下的雪坡,然后自己头一个纵马跃了下去。她没有办法,只得跟过去。这道坡很陡,他们几乎是直冲着地面奔跑。 她想提醒卢卡尽量掉头转到下风向,然而这时从他们的前方飘来一股狼骚味,他们的后方则响起长长的狼嚎。 这意味着两个坏消息。他们陷入了包围,而狼群即将发起进攻。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连决定自己究竟应该继续跑试着冲出包围圈还是干脆停下马正面迎击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清晰的狼爪踏在雪里的声音。她猛地扭头,正好看见一匹狼腾空跳起,一口咬在她的红马身侧,两只爪子搭上来,整个身子牢牢地粘在了马身上。 与那头狼浑浊的黄眼睛对上视线时她就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恶寒。红马扬起头哀叫起来。维洛踩稳了一边马镫,侧身扬起另一条腿,一脚下去正踢中了狼的鼻子。除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狼跌落下去时再没有发出别的声息,在马屁股前边留下两道又深又长的齿痕。 狂奔的马在她身下颤抖着,后背和右后腿血肉模糊。她只能拍拍马脖子安慰它。 此时另一匹狼紧贴着地面,从侧面接近了卢卡,后腿一蹬腾跃起来。朝马上的人扑过去。她刚想喊,就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他在雪坡上开枪了。 “天哪,你这——!”她气得语无伦次。然而这时卢卡直冲着天空又开了一枪。要么他打算用枪声吓跑那群野兽,要么他真的意图引起雪崩,再不然他就是纯粹脑子坏了。 “跟上!”他在回荡的枪声中喊道,朝侧面调转方向,奔往东边的一处高地。枪声渐弱下去了,残留的回响中却又有另一种滚雷般的隆隆声在他们头顶上的某处酝酿起来。 该死,该死,该死。维洛没有浪费时间,急转了个弯,紧随在他身后。然而她的坐骑速度忽地一滞,差点让她向前扑出去。 这一次红马身上挂了足足三匹狼。其中一匹咬在马的后腹部,离她的腿只差毫厘。又也许它真的就是冲着她的腿来的。维洛愤怒地吼一声,抽出系在鞍上的骑兵刀砍碎了它的颈椎。她顺势一转身,军刀在空中划了个圆,带着剑风削掉了另一匹狼的半个脑袋。 那个闯下大祸的混蛋跑在前面,伏在马背上转过头冲她大喊,但上方传来的大地震荡的声音使维洛什么听不清。红马减慢了速度,她逐渐被后面的狼群包围了。 还剩下一头没有清理,但这时狼群缩紧了侧翼的包围,从左右两边同时窜出几头狼。维洛不断朝四周劈砍进行防御,然而还是有漏网者突破了防线,精准地咬住了马脖子。 眨眼间又有另一头狼从左侧直冲出来,跃到半空时一口咬住她防护脖子的手臂,将她从马背上撞了下去。 一人一狼往坡下滚了好一段距离,几乎让她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忽然间她感觉手臂上的力度减弱了,闻到狼嘴里喷出的腥臭气味,于是立刻明白了它正准备改变目标咬向她的脖子。她抢先一步用被松开的左手死掐住狼脖子上的皮毛,另一手则成功把刀尖戳进了它的肚子。 血溅到她的皮肤上时已经是冰冷的了。她翻过身爬起来,拖着半死的狼朝它的同伴扔去。 她的袖子被撕裂了,外套下的伤口血流如注。她的马已经倒在地上被狼撕开了肚子,内脏在雪里冒着热气,颈动脉汩汩地往外喷血。但是没有一头狼急着跑过去享用午餐,那些绿莹莹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全都注视着她。 这太可笑了,维洛心里想,这支队伍完全不像寒冬中饿昏了头,会对任何活着的猎物下手的饿狼,反倒像一支组织严密的军队。 她可以确信这个距离内狼群追不上她,因此转身继续朝侧面的高地的方向跑。她隐约瞥见卢卡骑着马跃过一块高处的岩石,然后他的剪影就消失了。但还没等她的心脏沉到底,一条粗麻绳忽然朝她抛下来。 现在她离那块岩石突出的高地还有一段斜坡,而雪崩如同苍白的巨浪,将泡沫般的雪片扬上天空,几乎已经涌到她面前。在被雪崩吞噬之前她抓住了绳子,在手上绕了几圈,同时拼命踩着陡坡向上爬。 她已经接近那块伫立的岩石边缘,能够听见狼群在她身后发出哀鸣,很快那声音也全被冲刷走了。然而雪的洪流扑打在她身上令她几乎窒息,又不断地从她脚下滑落塌陷,使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冲走了。 一只手从上方伸出来,使劲拽住了她的小臂。这并不能给她多少帮助,甚至有那么一刻让她担心会连卢卡一起拉下来。但这一点点支撑还是让她重新找回了力气,最终得以攀爬上去。 他们缩在避风的的岩石后边,等待雪崩平静下去。好一会儿两人都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说不上话来。 卢卡边咳嗽边往双管手|枪的后膛里各塞上一颗子弹,喀啦一声把枪管扳回去。“抱歉,”他说,“我想雪崩是我们趁乱逃跑的唯一办法。” “行啦,我没事。”她小心地拉起袖子查看伤口。她被咬得很深,手臂上被撕去了一块肉,衣料浸满了血。这时她才感觉到令人眩晕的疼,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她的同伴抬起头来,“你受伤了?哦,见鬼。刚才我没法冲狼群开枪。距离太远了,这东西容易误伤人。” 第26章 “昨晚咱们找到的那瓶酒,”她咬着牙问,“在哪儿?” “不需要。”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拉过她被咬伤的胳膊观察起来,又抽出匕首割开她的袖子,用其中长一些的布条扎紧手肘部位止血。 “这群可怜的家伙,”卢卡心神不宁地自言自语着,“大概是天太冷了从北方来找吃的,一不小心跑进这个鬼地方来了。可它们看起来没受到水源的影响。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地面的震动已经停止了,空气逐渐安静。她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但山坡下忽然传来一点响动时,她便腾地坐直了。 “怎么了?”卢卡扬起眉毛。他手里拿着一只圆形的金属罐子,里面是一种难闻又刺眼的亮绿色软膏,正准备抹在她的伤口上。但维洛推开他的手,爬到边缘往下探出头去。一种冰凉的感觉爬上她的脊背。 平整的雪坡上塌陷下去几个凹坑,好几头狼从坑里跳了出来,抖掉身上碎雪。它们没有离开,而是稀稀落落地先后朝坡上逼近,对他们形成渐紧的包围圈。 “我们得快些走。”她跳起来,把卢卡往他那匹马的方向推。但是马儿忽然扬起头嘶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前蹄不安地敲打着地面。 从身后刮来一阵风。在风里她闻见了死亡的腥臭味。 几秒钟前空荡荡的林地中间只有雾气和扬起的雪尘,眼下却突然从中凝聚出了一头狼的黑影。 维洛知道那就是它们的头狼了。它很大,几乎有维洛整个人那么高,毛皮黑暗无光,嘴里吐出紫红的舌头,双眼的眼眶空着。而在头顶上,另一只如磷火般的绿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它的爪子踏在积雪上,像落地的尘埃一样悄无声息。 她感到浑身发冷,耳朵里轰隆作响,几乎忘了周围的一切。她拔出自己的骑兵刀,却觉得拿在手里前所未有地沉。 马缰绳忽然被塞进她手里,她一愣,立刻抓稳了那条皮绳,免得受惊的马儿跑掉。与此同时卢卡站到她面前,抬起手连开两枪。 第一枪偏了,打得那匹头狼身旁的雪飞散起来。第二枪则正中狼脑袋,使它踉跄了一下,看起来似乎要跌倒。然而它朝右边踏出前爪,稳住身体,只是抖了抖脑袋,继续踱着步越走越近。狼咧着尖利的白牙,像在冷笑;它的大半张脸已经被子弹毁了。 他们已经不能后退了,坡下就是正在缩紧包围圈的狼群。 “上马。”卢卡催促她,“往林子里跑。头狼被控制了,这很难办……” 黑狼已经加速冲了过来。她把卢卡推到自己身后,同样迎面对冲上去。 如果他们想要活命,最好的突破口就是面前的头狼。毕竟即使再可怕,它也只有一匹而已。而只要头狼死了,狼群自然会陷入慌乱,溃不成军。 她的个头太矮太小,但有时候这一点也可以变成优势。 黑狼前爪离地朝她扑跳。而维洛却忽然在中途转变了进攻的方向,脚下一顿,放低身子,压下拿刀的手瞄准它柔软的腹部。 计划很成功,狼越过她的头顶,而军刀从下方刺进狼的皮毛,穿透胸骨,深深没入它的体内。此时她甚至能数清狼耳上灰白的毛发。 她大喊一声,使劲把巨狼往旁边推了出去,顺势拔出刀来。狼的躯体重重砸进雪里,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维洛大口呼着气,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她听见狼群嘈杂急迫的脚步声和咆哮声,看来坡下的狼群正在往上冲锋。可她不是已经解决掉头狼了吗? “快上来!”卢卡骑着马小跑过来,急切地朝她挥手。 在跑过去翻身上马逃命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黑狼。但就是那一眼让她感到脑中一片空白,双腿也僵在原地。 雪地上一条黑色的尾巴摆动了一下。本来已经死去的狼挪动四肢撑起身体,眨眼间用后腿直立起来,足有她的两倍高,巨大的前爪落下,她便感到一股力量撞在自己身侧,令她摔在雪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第14章第14章血(二) 她知道自己应当迅速滚到一边避开预料中的一击,然而全身都像散架了一般地疼。况且已经一切都来不及了,狼群正包围过来,她的军刀落在远处,被高高跃起的黑狼隔开。它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天光,那只头顶的绿眼睛也完全睁开了,里面没有瞳孔,只有混沌的丝线在转动。那张喷着血腥气的巨口和刀一般的獠牙就在眼前。 这一次她无路可逃了。 一声枪响。狼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不远处卢卡和他的马已经被狼群围住了。那匹大马正扬起前蹄踩断一匹狼的脊椎。 但还没有到绝路,她还有一把剑——不久前她保证绝不会使用的剑,一旦出鞘就会让她失去自我的武器。她的手放在剑柄上,因为犹豫而略微一痉挛。她放下这个念头,转而向侧面冲刺,想要绕过去捡回她的武器,却很快被别的狼堵住了去路。 “不要愣着,赶紧跑!”卢卡大吼。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叫她逃跑?丢下同伴逃跑?维洛没有理他,挥出一拳击中了一头狼的鼻子,揪住颈部的毛将它狠狠在空中甩了一圈,最后掼到地上。 她空着手与堵在她路上的狼撕扯搏斗,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对手,却也明白情况非常不妙。他们被分散包围了,而她无法拿回自己的骑兵刀。狼群似乎在忌惮卢卡手里的火器,可他没管自己,又朝着包围圈外第无数次准备重新站起来的黑色头狼开了一枪,使它重新摔倒在地上。但现在他又必须换子弹了。 第27章 维洛用膝盖踢碎某一匹狼的下颌骨,却看见狼群中的一个成员冲骑马的人跃起来,虽然只咬住了卢卡的外套下摆,但仍旧把他拽得失去平衡,摔下马去。 他太轻了,跌进狼群中时甚至没发出一丁点儿响动。 仿佛有一片燧石在她心口刮擦了一下。在保证绝不使用这把剑之前,她还保证过要带这个人穿过山谷的。 火星点燃了她胸腔里沉郁的怒气,使那股烈火爆炸起来直冲头顶。当维洛的手按在剑柄上拔剑出鞘的的时候,靠近护手处的一道铭文瞬间从她眼前划过。她猛然觉得眼熟,却来不及思考其中的意义了。 她眼前的世界被火焰全然洗刷过,现在只剩下灰白的背景,以及大片大片缓慢蠕动的,流淌着金色血液的肉块。其中唯独有一团沉暗的蓝色,她模糊地明白那不是猎物。 剑轻得就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直冲进成群的猎物中间。只需轻轻挥动长剑在周身一转,离她最近的一圈肉块就爆裂开了。 她像收割稻草一般收割它们的生命,一对一对闪亮的萤火被剑尖触碰过后黯淡下去。体内的火因此升腾得愈发旺盛,连空中洒下的血也像是浇在火上的油一般。血的味道越来越浓,让她觉得无比亢奋。她随着火的节奏燃烧,乘在风上吞噬一切。 一道扭曲的旋风忽然变得光耀四射,朝她席卷而来。旋风顶端一只恶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想要从她的动作中找出破绽。 看起来是个相乘的敌人。她把扑上来的几团肉块劈成两半,接着正面迎向那只眼睛。来吧,来吧。她有一大团怒火要倾泻,现在正是好时机。 但那旋风的速度太慢了,每一个微渺的动作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从容地从满是利齿的巨口前跳开,落到更空旷的地面上。对手紧跟其后,却又被她猛地压下身体从底部晃过去了。 最后她站在原地,不再逃跑。那旋风狂暴地直线撞击而来时,她将手中的剑举过头顶。她知道风有多快,知道那怪物的牙齿将会在何时碰到自己脖子上的皮肤,知道剑刃距离那只独眼还有多远,也知道自己该何时挥剑。她什么都清晰明了地知道,因此在稍纵即逝的千百分之一秒内完成了所有该做的事。她的剑带着她的狂怒的火劈击下去,完全地击碎了那只眼睛。 强光的旋风剧烈地炸开,随即又如同来时一样快速地消散进空气中。杀不死的猎物被她杀死了,周围再也没有可以砍的活物。但这不够,远远不够。火气还在她的胸膛里四处撞击。她对着天空放声嚎叫起来。 一只手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这一次她在那个熟悉的声音叫出她的名字之前就清醒了。 维洛猛吸进一大口冰冷的空气,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雪地上血流满地,遍布狼尸,其中也包括那条黑色的头狼。它头顶绿色的独眼消失了,三个眼眶都空空荡荡的。除了黑狼之外,其他的死狼眼睛都变成了雾蒙蒙的白色。 “你不应该拔剑的。”卢卡站在她身边,有些疲惫地说。他身侧的斗篷和外套被撕裂了一块,沾着些血迹,但看起来没有受什么致命伤。 “是啊,下次我就该站在一边看着,让你给狼群拖走当晚饭。”维洛不客气地反击。她觉得很累,于是坐到地上。她还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爆发出来的力量,脑子有些轻飘飘的。更重要的是,她能掌控它。 “这不像你说的那样可怕。”她说,“是因为这把剑吗?” 卢卡一言不发地弯下腰,似乎想要悄悄把她手里沾满血的剑拿回去。维洛发现了,于是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一扭身子站起来退到一边,将剑举到眼前,第一次仔细地,近乎崇敬地观察起它来。 剑身薄而笔直,并不太长,护手是鸢尾的纹样,剑柄漆成暗蓝色,银质雕花组成一头肩上展开双翼的雄鹿图案,让她隐约觉得熟悉。她手腕一转,还在滴血的剑刃靠近护手处刻着的那几个字母便显露在她眼前。 然后她认出了“信仰”这个词。 “这是弗利斯莫兰家的剑,”维洛睁大了眼睛,震惊得几乎喘不过气,“‘白蹄’埃尔多的佩剑。” “好了,把它还给我。”卢卡说,又绕过来想抢走那把剑,“听着,这是个错误。我可以解释……” 维洛盯着他,然后扑过去拉开他的外套,伸手往他腰上摸索。 “住手,你想干什么!”他拼命抵抗,可惜他的力气实在太弱,很快就被她捉住了那把系在腰上的短剑,唰地抽出鞘来。得逞之后她迅速往后跳了两步,以免被他反击。 不出所料,短剑的剑刃处同样有一道铭文,刻的是“救赎”。与传说里埃尔多的两把佩剑一模一样。只是她从没想过它们现在还存在于世上,更别说她的眼前。 “也许它们是你仿造的,嗯?”她半开玩笑地问,却没得到回答。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前一天晚上那种极度抵触的表现来看,卢卡即便并非恨透了公爵一家,也绝不是他们祖先的崇拜者——不再是了。 况且那也许真的是把魔剑。维洛浑身一颤,想到刚才自己发起狂来时从未见过的景象。难道那不就是以白鹿之血铸成,因此令埃尔多的力量无可匹敌的剑吗? “你到底是谁?”她大声问,因为激动而说得飞快,“公爵家的剑怎么会在你身上?你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你这么恨他们?” 第28章 “还给我。”卢卡仍只是说,表情僵硬地一步步走近。 “你不是打算解释吗?”她沉下脸。 “放下!”他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次。 也许是因为长剑仍未收入剑鞘里,她觉得火气又一次从心头窜起。下一秒她已经把这个可恶的家伙撞倒在地,整个人坐在他胸口上死死压住他。 “你有公爵家的怀表,公爵家的佩剑。要么你和格洛斯特的弗利斯摩兰家有关系,要么你是个贼。”她说,“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告诉我你是谁。如果是后一种,算我这一路上白相信你,你死定了。” 为了增强威胁力,她紧抓住他的领结把短剑抵在他下巴上,又把还在滴血的长剑唰一声插进他脑袋旁边的雪地里,但出乎预料地偏离了很多。 他抿紧了嘴唇,脸色几乎与雪融为一体。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也许地面真的太冷了。 “不。”他说。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与你无关!”他吼道,“怎么,真的已经把自己当骑士了?” 维洛再无法忍受了。 “要是在这儿杀了你,”她咬牙切齿地说,“谁都不会发现。就跟我杀掉那些恶心的怪物一样容易!你就跟它们一起烂掉吧!” 卢卡看着她,笑了一声。“真的?”他说,“好啊,试试看吧。说不定你本来就比较喜欢当怪物的感觉!” 拿短剑抵在他脖子上的手开始发抖,使她不得不抓住自己的左手腕。小臂上的伤口忽然疼痛起来。不要退缩,她告诉自己,他是在吓唬你。 她讨厌这个人,讨厌那双还敢直视她的蓝眼睛。只要用短剑轻轻一划就能割开他苍白的皮肤,他仍然要死守一些秘密。这比他的命还重要吗?凭什么,他只是个会在半夜被噩梦吓得偷偷哭泣的胆小鬼而已! 就在这摇摆的片刻里,她感到眼皮沉重起来,不久之后她的力气已经支撑不住自己了。 可这不对,她愤怒地想,上一次并不会那么快!而同时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地点下去,身体也摇晃了一下。 卢卡趁机扯开她的手,推开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这一回轮到她倒下去躺在地上,心里拼命想要睁开眼睛,想要爬起来,却毫无办法抵抗越来越浓重的困倦。 这个人俯下身朝她手中的短剑伸出手,脸上的表情像天空一样阴沉。 如果在这儿杀人,谁都不会发现。 那是她在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15章第15章水源(一) 年轻的魔法师轻轻掰开女孩的手指,从她手里拿回短剑插回自己鞘中,又从一旁的雪地上拔出那把长剑。剑身上的暗红色血迹大部分已经被剑身吸收掉了,剩下的渗入雪地。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再费劲清理。他依旧将这把剑收进女孩腰后边系着的剑鞘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卢卡·罗德勒感到一阵疲惫,于是瘫坐到地上,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 他很清楚面对想要杀死自己的人是什么感觉。维克多公爵不是没有派人来找过他。在叛党军队围困住皇都之前,他跟着公爵的人悄悄准备出城。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他打算在见到公爵的时候和他好好谈谈,也许他们都误会了很多事。但在越过最后一道警戒线时他们被发现了。当假扮成帝国军军官的间谍掏出手|枪却将枪口指向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维克多公爵派来的不是帮手而是杀手;他们的目的不是带他出城,只是不打算把他留给皇室。 他也很清楚由不理智的愤怒点燃的杀意会造成什么后果。 到现在,无论那到底是公爵的亲自授意,还是他的某个下属私自篡改了他的命令,无论这些年他被颈子上的这根荆棘缠绕得多么痛苦,他都再也没有机会向维克多公爵证实了。 这些回忆涌上来时他的情绪似乎重又变得像遭遇雪崩过后的山坡般空旷,意识则退缩到一粒被微风吹动的蚂蚁尸体中。他茫然地坐在原地,因为寒冷和神经痉挛而发着抖,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自动而缓慢地处理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从口袋里翻出了那一罐疗伤软膏,往维洛的伤口上涂。她的半个小臂给咬得血肉模糊,现在被他小心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女孩醒着的时候无时不刻不是个大麻烦,睡着以后却连眼皮也不动,只有几缕金色的头发从帽子底下翘起来,被他的手的动作带起的风掀得轻轻摇晃;连她的呼吸都要安静得多。 他并不怀疑维洛是在狼血的影响下才一时失去理智,但也不怀疑她想要的真相是一句话就会让她重新拿起刀的东西。真相是他应该死。他乐于死在别人手里,那将比自杀要不那么依赖勇气一些。 可是她才十二岁。当她放下剑的时候,当她像自己一样,再一次对爆发时不可控的愤怒感到悔恨和恐惧的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去寻求那个并不存在的神的宽恕吗?为了使心灵好受一些而让那双清澈的眼睛被虚幻的光芒刺瞎吗? 卢卡的理智缓慢地恢复了一些。他仍不能做出什么决定。但维洛为了救他屠杀干净了一整群狼,至少不能让她就这么在雪地上躺着。 等那些亮绿色药膏覆盖上每一寸伤口,罐子已经空了一半。三年间他只消耗掉了表面一层,而现在杜朗·霍塔伦医生大概会以为他终于朝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他扯下自己的领结帮她包扎,留出足够的供肌肉重新生长的空间,然后把她架起来,横着推到马背上。这女孩又瘦又小,却比看起来的样子更结实,也要重得多,导致他不得不扶着马鞍歇了半天。 第29章 维洛自己的军刀落在不远的地方,也被他捡了回来。他牵着马慢慢下了那道雪崩后的陡坡,在一片平整的雪地和摔下来的狼尸中间跋涉,耗费了一些时间才找到被掩埋了的另一匹马,把鞍袋和另外一些行李转移到自己的马身上。 “我们俩还得辛苦一下,”他拍拍幸存下来的那匹马的脖子。 浓雾散去了,指南针也恢复了原状,因此他得以对着地图确认了他们和原定路线偏离的距离。幸运的是,那村庄就在悬崖下往东不远处。下山后他很快就找到了那条通往村里的路。沿途十分顺利,一切都与旅途中的景色并无不同——也就是说,仍旧没有任何生灵出没的迹象,林间一片死寂。 转过一个弯之后,山下的村庄进入他的视线。几排低矮的矿工棚屋挤在外侧,整个村子紧邻着一片尚未结冰的湖。 他知道那就是用以构建陷阱的水源。 这一处私自开采的小型煤矿没有施用任何魔法作为防护,然而他仍然可以感受到一波接一波的,眨眼一般轻微的能量扩散的痕迹。越接近村庄,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也许不止是他可以感受到。马缰绳忽然一紧,他被向后拽了一下。灰色的大马站在原地不走了,晃着脑袋,前蹄刨着地,紧绷着全身的肌肉,显得很焦虑,忽然前蹄离开地面跳跃了两下。维洛的身子向旁边一滑。 他赶紧拽住缰绳,摸着马脖子轻声安抚:“喔,冷静些,好伙计。你要把行李跟咱们的小朋友甩下来了。” 假如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或者维洛还醒着,这都要好办得多。但过去两天的经历让他不得不在做决定时更谨慎些。天黑后带着一个昏迷的女孩留在林子里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因此他只能往前走。 在某一处,他感到耳边的声音完全消失了,连风也不再流动。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三一学会里随处可见的屏蔽法术,每个藏书室、档案室和办公室都或多或少地施用过,用以屏蔽多余的感官信息。全仰仗了这个法术,在战后的大部分时间当中,他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 在这令人脊背发冷的寂静中,卢卡把马拴在最近一间小屋的窗棱上。卸下一些行李后,他尝试把昏睡的女孩安全地搬下马背。然而他实在不习惯这种活儿,刚用肩膀抵住维洛的脑袋,他就感到脚下不稳,支撑不住自己。最后两人一起跌倒在门前的积雪里。 他把沉甸甸横在自己胸前的金发脑袋推开,又费了好大劲儿才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碎雪。马儿冲他转过头来眨巴着眼睛。 “去,好好吃你的草,没什么好看的。”他摆摆手,但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他摸着胸口,确定没有哪条肋骨被砸碎了,才重新拉起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维洛,使尽力气把她拖进屋,扔在里间的一张床上。 床被隔板与外屋分开,褥子上还留着皱褶勾出的主人躺过的痕迹。泥土砌的壁炉上摆着几只用木头雕刻的小动物,正中间是只特别大的展开翅膀的乌鸦,被碳灰涂黑了。炉子里堆着些烧到一半的木柴,上边吊着一只开口的空铁锅。 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小村庄周围布置大型屏蔽法术,原因必定与附近悬崖下的水源有关。 他把笔记本夹在胳膊下边,又从隔壁的草棚里找了根接口处腐朽掉的铲子,踢掉顶端,只拎着一截长木棍走到屋外。 假如他没有封印自己,就可以直接用灵魂作为接收点,顺着法术追寻到源头。要是再有一面镜子还能更快得多。但他并不打算为了这样的原因轻易解除对自己的束缚,而宁愿用最原始的办法,在被雪覆满的小路上画下解析法术源头的式子,直到写满了整段路面。他累得只能拄着木棍休息,汗水从鼻尖上滴下来。 结果和他猜想的一样,他眼前的湖水是一处规模惊人的毒液之泉。 但普通的陷阱再大终归也只是陷阱。更令他不安的是,支撑这整个陷阱魔力的来源竟然是一整条瞳角石脉矿。与此同时,水源被附加上了解离灵魂的效用。灵魂从初始与终末的两个端点间截取流动的魔法力,填充进瞳角石的空隙中,瞳角石里存储的魔法力又反过来驱动整个陷阱的运作。这是个完整的自循环系统。 他感到胃里缩紧了,心脏狂跳起来。 如果这就是在附近调查的研究员失踪的原因呢? 卢卡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汗,踢散刚才好不容易画出来的解析式,然后冲回屋里去。在天黑前他迅速干了些杂务,点上壁炉,融化了些雪水拿去饮马,剩下的水用来煮豆子。汤水不声不响地沸腾起来时,他正忙着往笔记本上记录日程,还原他在雪地上画的解析法阵,说明最后的结果。这导致一锅豆子汤被活活烧成了猪食一样的干豆糊。行了,反正他也没胃口。 一直等到入夜之后,他估计维洛快醒了,于是加快速度写完最后几行字,啪地合上本子。后院角落有盏陈旧的手提式煤油灯,他拎起来晃了晃,抖掉上边的雪,幸运地听见一丁点儿残存的油在里面发出哗哗声。 当他点上灯又回到屋里的时候,正看到维洛从毯子底下慢吞吞地钻出来,抬起手臂遮住灯光,轻轻揉着眼睛。 她张开嘴抱怨,却发现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于是惊异地抬头望着他。他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举到她面前。 女孩凑过来眯起眼睛,嘴唇动了动,费力地拼读那几个词。“有魔法。听不见。别问,留下看家。”读完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困惑了,还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第30章 卢卡没白费力气去解释,只是收起笔记本,披上斗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再方便不过,省得他继续被这野狼崽子按在地上质问个半天。 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独自行走在这片山谷里相当于自寻死路。但他明白,这里是整个山谷变得诡异的根源,假如不解决,再往前走下去必定还会遇到危险。 不只是那样。一整个村庄的人都失踪了——也许都已经作为第一批为瞳角石提供能源的牺牲品沉没在湖底了。 这不是什么自然异象。在背后主导这一切的人必须要为此承担罪责。 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这里埋着蕴藏量惊人的瞳角石矿脉,而三一学会在有研究员失踪的情况下也没有进行进一步调查。要知道一旦牵扯到魔力能源的问题,三一学会和圣教会都不可能坐住不动——即使皇帝陛下也不能。 学会知道这件事,甚至参与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他们有胆量顶着圣教会的耳目,甘冒帝国严苛制裁的风险在山谷里制造矿脉吗?卢卡倾向于否定的答案。 但若非如此,还会是谁?谁有这样的能力,把整个山谷的事情瞒下来? 他拼命思考着,同时慢慢摸索着前进,靴子悄无声息地踩在雪地上。自己的呼吸声和血液流过耳膜时发出的微弱的轰鸣。油灯的光晕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很快他就不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沿着原先的方向行进了。 然后忽然间,他的手臂被很用力地拉住了。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他也的确着实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却看见拖住他的是那个金发的女孩。 她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卢卡停下来,指指来时的方向,要求她回去,维洛却对他摇摇头,也指指他脚下。 于是卢卡把煤油灯拧得更亮一些。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个村庄已经被拦腰截断了。横贯村庄中央的道路断在这里,两旁只剩一半的房屋歪倒地立在岸边,由墙体勉强支撑。如果不是被拦下来,他无疑会一脚踏空摔下去。 维洛仰着脑袋抱着双臂,摆出等他恭敬地道谢的姿态。 卢卡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朝她很快地竖一下拇指。他站到路的尽头,放低油灯照亮塌陷的道路之下的湖面。 然而当他伏下身去检查断口的时候却听见脑中炸响,同时眼前一片晕眩,浑身也发起抖来,颤抖的手几乎要把油灯甩出去。 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张脸颧骨消瘦,一双蓝眼睛睁大了,空洞如死人般地回望他。 第16章第16章水源(二) 他从不相信所有死后的灵魂都会升入太阳中去,至少有一些永远会留在黑暗的地表徘徊,因为他时常还会像这样看见他们。六年来他拒绝到三一学会到处挂着镜子的办公所去,甚至砸碎了自己屋里所有的玻璃,就是为了不像这样看见他们。 这时有人扶住他的肩膀晃了晃。灯影一摇,他回过神来,发现那确实只是镜面般平静的湖水在反射出灯光和他憔悴的倒影。一层薄雾像绸缎一般浮在湖面上,使人几乎看不出来水在流动。 真是可笑极了。卢卡跪下去,用冰凉的手捂住额头,大口喘着气。寂静中有无数双眼睛望着他,无数张嘴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那一团金发又浮钻到他眼前。维洛毫不客气地猛拍他的脸,似乎想叫他清醒些,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着。他看见她的嘴唇张开在无声地说着什么。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我很好。说完他才想起这句话谁也听不见。好半天他才真正平静下来,发现自己一直怯弱地死抓着维洛的手腕。被维洛扶(或者不如说扛)着站起来之后,他仍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就好像过去喝多了酒的时候一样。 他轻轻按下女孩的手,对她点点头,然后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来翻开。 其中一页上画着法阵,是他之前在屋里就准备好的。近百年来帝国境内没人再见过“水源”,遑论有什么经验可以参考。卷轴上记录过的古法眼下并不适用,因为此地法阵的结构经过改进,比原始的陷阱更大型也更复杂;况且他也全然施不了法术。他只能凭着多年前从老师那里习得的原理以及刚刚拆解出来的内容,重新构筑一个破除它的办法。 至少他还知道怎么使火柴。 卢卡站起来,拉着维洛往后退出一段距离,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装火柴的黄铜方盒,捡出一只火柴来,在画在纸页上的法阵中央擦出火苗。 在维洛忧心忡忡的目光注视下,他将点燃的火柴朝湖水甩出去。 火柴在空中划过一段距离,忽然炸开成一团小小的圆形紫色火焰。它在雾里逐渐下沉,直到落在水面上,奶油一般溶化了,光芒逐渐黯淡下去。 眨眼间,一团更耀眼的火光就在湖面上炸开了。 那丛火焰无声地直冲上深渊般黑暗的天空,将世界被染成妖异艳丽的紫色。它舞动着,像一座不停生长消亡的山峰,掀起剧烈却没有温度的风,撕开夜雾,迎面掠过两人身侧,掀起地面上的积雪。 火焰当中隐约有几团不停扭动的形状,看起来像是落入火中的人或者动物正解脱不得。那些模糊的形状越聚越多,最终被湖吞噬的灵魂终于挣开了束缚,大群扑打着翅膀的火鸟诞生了。它们的翅膀后拖着明亮的紫色焰气,如同炸裂的太阳残骸一般从火中扑向夜空。 他瞥见维洛抬起手臂遮挡眼前的强光,举到一半却忘了个干净。光在她浅色的眼睛里转动。她像第一次见到火的野兽那样谨慎地盯着这景象,显得既惊恐又着迷。 第31章 不久之后,火光开始急剧收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燃尽了,露出光裸的河床。湖水蒸腾得很快,那道火墙转瞬间便往湖心退出去几百米,暴露出湖滩上的卵石和白骨。一条细长的火焰痕迹向山脚下的某处蔓延而去。他记下了方位。 最后一只火鸟发光的尾羽也消失之后,他们重又跌落回浓重的夜色里。卢卡跳下湖岸,朝湖中心走去。这一次维洛很快跟了上来,但他没有表示反对。已经到了这儿,让她独自留在原地绝不是个好选择。 湖滩上遍布的动物骸骨大小不一,干燥而冰冷,完全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时常绊住他的脚。小猎人则明显比他要轻松得多,敏捷地走在他的左前边,脑袋时不时朝周围转着,观察黑暗里的动静。 他们就这样在沉默中缓慢地行进了片刻。在湖泊中心,卢卡拉住他的同伴示意她停下,把灯交到她手里。他站在已确定的中心点,朝正南方走出五步,低头挑了根看起来像是牛后腿的骨头,开始挖掘表层的骸骨。 维洛困惑地站在一边等着他,直到他从脚下刨出一颗骷髅。他拔出短剑,横着插进骷髅的蝶骨。 地面上的声音像潮水一样灌进他的耳朵。卢卡刚安下心,感到自己破除法术的手法还不算生疏,一声怪叫就震得他差点把短剑扔出去。 “啊——!!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女孩在他身后一圈一圈打着转,确认自己的耳朵恢复了正常,“你呢,你能听见我说话了吗,卢卡?太奇怪了!现在你总该解释一下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哪儿?你半夜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麻烦你先安静一会儿,”他无奈地说,“我手头的工作还没处理完。” 他转身回到中心,又同样地向北迈出五步,挖出来另一颗头骨。这一次他举着匕首从天灵盖上直刺下去。又向西,找到一颗破碎得不成形的狼头,从两眼中间裂开的空隙中间插进去。向东,带着大犄角的野山羊头,他从下颌往上刺了进去。 这样足够了。他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丝风掠过耳边。维洛则抬起头来望着没有月亮的天空,向外伸出两只手。 “下雪了。”她睁大眼睛说。再过了片刻,细小的雪片也落在他的脸上。 女孩低下头看着他,又说:“我没想到你会救我回来,还给我上了药。”她摸着那条受过伤的胳膊。 他站住了,皱着眉,感觉自己受了侮辱,“为什么不?我不是个贼,没理由因为心虚灭口,行了吗?” “可你还是没有解释……” “解释?好,现在我来解释,听清楚了。”他拿着那根牛后腿骨朝下划了一圈,“这里就是把整个山谷搞乱的源头。有人构建了一个巨型魔法,因此风进不来,周围的动物和人都会被吸引过来掉进湖里淹死,这村庄周围什么也听不见,还有怪物在周围守卫……” “我问的不是这个!” “抱歉,我只是个小研究员,只能帮你解释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好了,根据越级统一论——” “我才不管什么几桶一轮!”她吼道,“我问的是你,你到底是谁?” “三一学会的魔法师。”他平静地说,直视她的眼睛,一只手放在背后用大拇指掐着自己,“至于维克多公爵……是的,我欠了他很多。但那都和你无关。一开始我就说过,这些事我不打算告诉你。” 大概是因为这次他足够强硬,或者因为她的怒气已经彻底消耗了个干净,维洛没再追问,看起来有些泄气,“好吧,算了。”但是看她的眼神,卢卡确信假如下一次还有追根究底的机会,她也绝不会放过,“你已经把山谷里的法术全都解决了吗?” “破除表层法术不代表解决了问题。”他抿了抿嘴,“‘水源’的来源还在更深的地方。至于别的,我们脚底下更麻烦的事情最好等三一学会来解决,虽然我们已经比之前在附近调查的研究员走得更远了。唉,愿他们安息。我希望至少下次效能部派来的调查员别再走到半途就迷路,法监部不会放过看他们笑话的机会……” 他皱着眉闭上嘴,咳了一声,希望他的同伴没注意到某些不对劲。 不过维洛显然对此不是很敏感,“更麻烦?底下有什么?” 卢卡沉默了一会儿,犹豫要不要告诉她一条瞳角石矿就被埋在浅浅一层动物骨骸下。 即使现在看不见,他也能想象出他们脚下蕴藏量巨大的矿脉向四方绵延如同巨龙一般蛰伏,矿石内部的银灰色丝线仿佛云雾一般旋转。 这里的瞳角石已经储存满了能量,太珍贵也太危险。因此他张开嘴时还没有决定要说实话还是编个理由敷衍过去。 但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看见维洛的鼻翼翕动,猛地将脸转向一旁,帽子上垂下来遮耳的毛皮在空中一甩。 “谁在那儿!”她叫道。 他同样望过去,但他没有狼的眼睛。维洛出了她的骑兵刀,于是他也将上了膛的枪从腰间抽出来拿在手里。 “是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闻见了气味,好像在哪儿遇到过。但是这个……‘东西’——” 她没有说完,因为那个“东西”扑过来了。维洛跳到他左侧,朝上一挥剑,正面撞上了黑暗中的某样武器,发出钢铁碰撞的刺耳声响。 接着突如其来地,卢卡感到一阵刺骨的寒风从耳边掠过。一把匕首刺进他的腹部。 第32章 枪从他松开的手里坠落地面。剧痛使他想要高声喊叫,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极细的惊呼。他死命抓住来者握刀的手,感觉握住的全是自己温热粘稠的血。 第17章第17章地底之光(一) 维洛回身用肩膀撞在那个黑影的腰上,将偷袭者顶开,又一刀砍下去,逼得来者后退两步,抬起手里的匕首阻挡。 但她的同伴已经倒下去了,空气里忽然满是鲜血的味道。她感到愤怒像被自己的剑尖掀起的旋风一样升腾起来。 偷袭者裹着一身看不出形状的黑袍子,她只能看见那张白得不似人类的面孔在兜帽下时隐时现。这个对手高大而敏捷,力量惊人,速度奇快,虽然用的是短匕首,可即使维洛手拿长刃的骑兵刀拼尽了全力,也还是时时被压制,难以找到破绽,丝毫占不到便宜。 早先她全靠了自己超乎常人的力气,才能在跟比自己高壮很多的成年汉子战斗的时候占些优势。那还不算她老爹阿列克谢故意不使全力的情况。而现在,她好像忽然才明白过来,自己只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而对手一开始就是冲着杀人来的——在这回事上她的经验实在欠缺得可怜。 左臂的绷带下边散发出奇怪的味道。伤口还在愈合,好像骨髓里刺进了冰,又好像皮肤上烧着火,整个小臂又疼又痒,几乎使不上劲,成了她的负累。她咬住牙坚持着,用阿列克谢教她的方法单手握剑,侧面迎击,把左手藏在背后。 然而她既想要一剑劈掉敌人的脑袋,又想尽快将他赶跑,好回去检查卢卡还有没有救。这让她的动作变得犹豫了。第二次犹豫的时候,对手没等她来得及懊悔自己的失误,正面一闪,接着瞬间出现在她侧面,匕首正对着她破绽百出的左侧胸膛,快得连风也赶不上。 那一刻她头脑空白,好像周围的时间都静止了。她睁大眼睛,看见直指自己心脏的刀身上有一道血槽,靠近象牙手柄的地方刻着一朵七瓣的花,薄而尖利的刀尖在捅进她的胸口之前刺穿了一片落下的细雪。 但那匕首在最后一刻忽然撞上了无形的盾牌,叮一声弹飞到空中。偷袭者措手不及,只能向后一跳,同维洛拉开距离。 维洛全身一激灵,回过神,才发现卢卡已经站起来了。 她飞跑回他身边,发现他面色惨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一手按着肋下,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至少生命无虞。 “你的伤口……?” “没事,已经不要紧了。”他只说,移开那只手给她看。他的衣服上破了个洞,晕开一大片暗色的血迹,底下的伤口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 偷袭者再一次朝他们两人扑过来。维洛跨前一步想要迎上去,却被卢卡伸出手臂拦了下来。敌人又一次狠狠撞在了无形的屏障上,与此同时卢卡的身体很轻地摇晃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气力不支,但还是紧抓住短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小圈。 仿佛幻觉一般,一具奇怪的骨架从他们身边的尸骸中间站起来了。它的身躯短小如豺狗,却顶着老虎的头骨,颅上排列着三对野牛角,前腿是刀锋一般的熊爪,后腿却是驯鹿的蹄子。 这个怪异的动物低伏着,一下一下开合着嘴,上下颌碰撞发出有力的咔嗒咔嗒声。此时从他们脚下的尸骨堆里又飞出几节骨片,依次接到它的尾椎上,组成一截如巨蟒般长的尾巴。怪物昂起头,耀武扬威地甩了甩长尾。 偷袭者砍向骷髅的颈椎。骷髅跳到空中,轻巧一转,偏头咬住了他的手腕。那人被猛力扑倒在地,激起一阵稀里哗啦的骨头碰撞声。 “是谁派你来的?山谷里的法阵是谁布置的?”卢卡大声问道。 偷袭者与那具骨架搏斗着,喉咙里发出尖利的怪笑声,全然没有回答的意思。 “好吧,”卢卡说,从地上捡起他的手|枪,“不想回答也没有关系。我自己来找答案。” 怪物用牙咬住那人的右臂,将他朝这边拖过来。但偷袭者听见这话,竟然左手抓住匕首一挥,砍掉自己的右臂,从骷髅的口中挣脱开了。 维洛冲上去,而卢卡扣了扳机,枪口在黑暗中冒出两束火光。但她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那人闪出很远,枪声还未消失,便在林间忽地化为一股雾气消散了。 “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她狠狠踢飞脚边的一堆骨头。 “操纵几块骨头之类的死物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魔法师咳了两声,心不在焉地低声说。他左手食指在剑柄上敲了敲,那整具骷髅便一下子坍塌下去,碎成了原先的样子。 “我是在问那个影子!” “是啊,杀人的影子——总之不是人。守卫这个湖底下东西的某个法术,我猜。很奇怪,我从来没见过——”卢卡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你的手怎么样?” “别担心了,能动。”维洛活动着左手走到他近旁,还有些恼火,“你的伤口呢?……等一会儿,刚才你肯定用了魔法,对不对?” 卢卡沉默地点点头,朝她张开右手掌。于是维洛看见了他手里那块状似黑曜石的碎片,其中嵌着一道轻烟般发光的银丝。 “瞳角石,珍贵的储存魔力的材料,白龙的右眼中长出的黑山。瞧,魔湖半年来吞了不少动物,这一小块里边蕴藏的力量足够给一个复杂的大型魔法提供动力了,而下边不知道还埋着多少。”他朝仍埋在地里,只露出顶端一小部分的矿石挥了挥手。“必须尽早出山谷……我猜这一回不得不通知一些人了。最好带着它,以防万一。而且……子弹用完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最好隐藏行迹。”魔法师忧心忡忡地摇摇头,挥起他的匕首—— 第33章 不。维洛注意到卢卡实际上用的是那把公爵家的短佩剑。她知道即使自己再问一次剑的来历,他也不会回答的。看样子他一点也不情愿带着这两柄剑。那是自然的,他有多么憎恨维克多公爵一家啊。 所以他没有全部说实话,不是吗?也许他放弃使用法术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必须用到这把剑。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眼下他咬牙切齿,双眉紧锁,挥剑的动作也既生硬又敷衍,全然不似她曾见过的戏台上那些骄傲而从容的魔法师。 一些灰色粉末飞扬在他们周围,闪烁一阵之后便消失了。 “可万一那鬼东西守在原地呢?”维洛在他们回去的路上问。 “……一天之内施法者恢复不了力气。他们的防卫措施太单薄了,我怀疑知情者不多。这很反常,要知道从战后……到现在,对瞳角石有兴趣的人越来越多,更别说三一学会内部。”他似乎一直在想些很不愉快的事,并且不准备和她分享,“对了,天亮之后我想我要到湖对岸去一趟,检查这湖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有必要,还得把它堵上。” “你不是说让三一学会的人来处理吗?” “真抱歉,可能我们刚刚认识所以你还没有发现,不过我就是一个‘三一学会的人’。我至少得确认之后路上不会再出差错。” 维洛只是应了一声,双手插在口袋里耸耸肩。她已经快习惯了,这个人看起一副对什么事都不关心的样子,实际上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法放着不管。要不是他站出来,鬼知道那时她在马厩里会受到什么待遇。 “放心吧,我们的时间充裕,这不会耽误太久的。”卢卡说,但更像是在自我安慰,“比尔·威金斯还在路上,我们出了山谷正好可以截住他。” 天亮之后,他们牵着马,绕湖边走了一段路,拐进一道两山中间的峡谷,很快找到了那个隐蔽的源头。 这是原先采煤的矿井入口。旁边有一架笨重的抽水机,铁铸的锅炉和管道表层布满锈蚀,底座几乎腐朽了,接合处却被磨得铮亮。出水口下有一条没有被雪覆盖的沟槽一直延伸向曾经的湖。 “还在更底下?”卢卡摸着下巴,“稍等一会儿。”他半跪下去,在雪地上画一个很小的法阵。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维洛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里面的味道让我不舒服。” 魔法师抬起头,“你闻到了什么?” 维洛往四下嗅着,皱起眉,脑海里浮现出地底弥漫着血腥味的巨大冰层,以及冰层下封存的尸山中一张张死人脸。在最深最深的地方还有一头巨兽的味道。她浑身一哆嗦,呸了一声,把那画面从脑子里赶跑,然后如实对他说了。 卢卡笑了。“那不可能。”他说,“这只是个渗水的矿井。”可他的神情同时也变得很忧虑,又低下头去,专心把法阵画完。五分钟后他站起身来,眉头紧锁,不停地捶着自己的左手心。 “我要到下边去。”最后他宣布。 维洛吓了一跳,“什么?” “他们找到了祭坛!”他低声说了句不明所以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找到了祭坛……然后只用来做这种事!” 第18章 卢卡的腿已经迈进洞口里去了,女孩立刻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回来。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没明白,你要到下边去?可是……” “你可以在上边等。”他很快地说,想挣开她的手,“如果你害怕的话。” “别说蠢话!”她大声说,“你……你疯了!在赶路的人是你,不是我!你不是还要找你的老师吗,还有怀表!” 这时他才停住了,很慢地睁大眼睛。 “天哪,你说的对。”他甩了甩脑袋,“唉,看起来是我犯蠢了。我想……我想今后还有机会。出山谷之后必须尽快通知他们,把这里保护起来……” “对,就是那样。”维洛说,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既不需要到里边去,也不会被独自留在外边了。 然而在忙着争执的时候,她无意间松开了马缰绳。当她发现这一点并且回过头去时,那匹高头大马似乎受了某种神秘感召一般,低下头去,钻进了黑不见底的洞口。 两人同时冲向洞口,想要把背着行囊的马匹拉回来。他们撞在一起,维洛只觉得卢卡的手臂碰着了自己的肩膀。他发出一声不敢相信的轻声惊呼,整个人跌下了倾斜的坡道里。 她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她骂了一声,望着黑黢黢的深处犹豫了一秒,无可奈何地咬了咬下嘴唇,随即踩着干冷的泥土跑了下去。 卢卡停在了一处平台上,狼狈地半趴在被掘出的碎土里。 “我在这儿。”他咳嗽着,声音在甬道里回荡。 维洛的眼睛立刻就适应了黑暗,但心脏还在咚咚直跳。她加快脚步赶过去。 “咱们的马呢?” “往更下边去了。”他背靠一根木头柱子支撑自己站起来,脸被某块尖利的石头划出一道伤口,外套上沾满了水底的湿泥。 “真不敢相信……”她望着矿道深处,“也就是说,我们这回不得不往下走了。” 但她没有听到回答。卢卡忽然又跪倒在地,捂着胸口猛烈地喘着气。维洛注意到他周身开始放射出某种变幻着的微弱亮光。 “你还好吗?”她有些懵了。是地底的某种东西导致的吗? 卢卡低下头,勉强用一只手撑住地面。围绕在他身边的微光慢慢变得明亮,像水波一样流动起来。 第34章 “不……”他咬着牙挤出几个字,眉毛快被自己拧碎了,“放回去……给我放回去!不许动它!!” 这一声怒吼的回音绵延了很久才安静下来。维洛被他吓了一跳。 “跑,”他好像恢复了一些意识,伸手想把她往外推,“出去,别回来……” 又是这种叫她逃跑的鬼话。维洛试着去扶他的肩,被烫得嘶一声缩回手,“你烧起来了!”她觉得难以置信。 现在他像是被一层海水隔绝了,黑头发鬼魂似地飘荡起来,被光染上幽蓝色。卢卡抬起头看她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涌动着可怕的怒火,却又尽是绝望。 “滚!!”他用完全不是自己的声音嘶喊道。 一声巨响,爆炸形成的冲击像一堵飞来的石墙把她撞得向后飞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维洛才恢复了意识。她从尘土里翻身爬起来,活动一下四肢,确定自己没有受伤,只是脑子里好像还有谁在不停地尖叫。 稍远的地方,卢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浑身的光已经散了,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维洛扳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翻过来,然后脱下手套,把手放到他鼻子底下。卢卡紧闭着眼睛,脸色很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令她稍微安心了些。 她扬起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还没等她反手打第二下,卢卡就立刻疼得叫起来。 “真是见了鬼!”他的嗓子还有些沙哑,“麻烦你下一次进行急救之前……先确认一下有没有必要!我根本就没有晕过去!” “那也麻烦你下次早点出个声,免得我还要白费力气!” 他躺在地上深呼吸,看起来神志还算清醒,但使不出力气爬起来。 “我告诉过你不要回来的。” “哦,你太客气了,”维洛气呼呼地答道,“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完全不用那么感谢我的。” “太危险了,明白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长叹一口气,“刚才只是……只是最轻微的爆发。我吓唬了他们一下,现在他们大概没胆子把它拆开了。” “谁?拆什么东西?” “我的……公爵的那块怀表。也许是小威金斯,也许是个钟表师,或者当铺老板,或者别的什么把那块怀表买下来的人。”他说,“总之有人把表拆开了,我有些不稳定……” “等等,麻烦你说清楚一点儿,我没明白。什么叫'你'有些不稳定?” 黑暗中她能听见坑道顶部的水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卢卡眼睛望着甬道的顶部。 “我不能像普通的魔法师一样使用自己天生的魔法力——这你已经知道了,”他慢慢地开始说,朝她摆了摆自己的左手,“是因为封印切断了我的法力来源。封印就刻在……我的手上,还有那块表的表盘底下。封印被破坏的时候,魔法力就会像这样涌出来。至于会变成什么结果,取决于试图破坏它的人有多蠢。”他说这话时只显得有些烦恼,如同在评论一件袖口蹭上了灰尘的衬衫。 “真有意思,”维洛朝自己的同伴伸出手,扶他重新站稳,“听起来就好像是……好像是个牵线木偶或者什么的。”她还以为魔法师们永远会是操纵木偶的人呢。 “不错,就是那样。”他喘着气往四周望着,可普通人的眼睛实在无法穿透黑暗。最后他叹息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瞳角石的碎片来拿在左手里,然后竖起食指。在他的指尖,一个很小的光圈凭空亮起来了,平稳地转动着照亮了四周。 “好了,既然已经下来了,我们至少得找回马和行李。”他将光圈指向甬道的深处,然而黑暗将光全数吞没了,只往外吐出隐隐的寒冷,以及那股令她浑身发冷的气息。 维洛想要反对,但她知道眼下四处都是绝路。如果不把马找回来,他们很难走出这片几乎没有活物的山谷。所以她只能点点头,紧跟在卢卡身后朝更深处走。 奇怪的是,他们越往下走,矿道非但没有变得低矮狭窄,反而愈发宽阔起来。这本该是个好消息,但却让维洛觉得更加反常,因此更加警惕紧张。 也许可以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于是她紧紧盯着卢卡的背影,思考他刚才说的话,直到某个前两天她因为过于震惊激动而未曾注意到的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卢卡。” “嗯?” “我记起来了,你说你会封印自己是因为……因为在他们暗杀维克多公爵的那个晚上,你也在场。你看到,嗯,维克多公爵的侄子下了手。你没怎么提到过他,可你认识他,对吗?他是继承人,对吗?”毕竟维克多公爵的两个儿子在那之后的混乱里也被人一并杀害了。 卢卡走在她前面一些,因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不想谈这个人。” “我只是想知道,他下手杀了……是为了继承权吗?” 他冷笑一声,维洛差点以为自己身边的是另一个人。那声音在走廊里回荡,连串的回音听起来像是黑暗本身吐出的狂笑。 “你觉得呢?” “嘿,是我在问你问题!” “那时他被要求证明自己对帝国的忠诚。所以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保,不是吗?” “但是……但是如果维克多公爵像你说的那样是个恶人,那就意味着他做了件——” 她的同伴忽然停下来。 “弑亲之人犯下的罪不配被原谅。听着,我再说一遍,不要再对他们抱有幻想了,否则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到那时候别怪我没告诉过你。” 第35章 “那是我自己要决定的事情。”她仍旧固执地昂着头。 “愚蠢。”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从牙齿间钻出来。 维洛翻了翻眼睛,“随你怎么说吧。”她还想趁机再问些别的,比如这位继承人叫什么名字——然而这时他们转过最后一道弯,已经能看见最底层的尽头有一片血红色的光芒投射在地面上,正缓慢地流动着。 她这才意识到因为过于专注于别的事,自己完全忘了地底那股邪恶的气味。然而在这里她已经不能后退了。她闭上眼睛,强忍着不安,跟着她的同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脚步声往前走。 直到那脚步声停下,而卢卡的气味早已完全被遮盖掉,她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孤立无援。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那股气息都在将一幅骇人的景象刻入她的脑海。 睁开眼睛,她对自己说,快睁开,你这胆小鬼,否则你就要被落下了。 “我的老天……”维洛听见卢卡的声音在不远处说,于是悄悄朝那个方向摸索。魔法师的确还站在她身边,她够着了他的手臂,立刻牢牢抓在手里。等确定卢卡的身体挡在了自己和那气味的源头中间,她才小心地睁开眼睛。 然后她的呼吸窒住了。 他们站在比一般矿洞几乎宽阔了近两倍的甬道尽头,面前是一个异常宽阔的洞穴,似乎整个山体都被挖空了,用某种纯白色的粗糙石板镶嵌满了墙壁。 这里很冷,几乎能把人的血肉冻住,她猜想大概是因为正中间那巨大的圆形冰柱从底座上直升至天顶。冰柱里充满了淡红的像是稀释的血液一样的液体,一条环形的光河在其中旋转着流动,像北方天空中的冥河,只不过是血红色的,发着微光,给这高而深邃的空间提供了光源,也一清二楚地照亮了层层叠叠悬浮其中的尸体—— 人类的尸体。 刚发现有营养液这个东西但还没弄懂怎么看,总之先感谢育苗的各位!也感谢评论和投雷!有人陪我聊天好开心┗ | ` o ′ | ┛ 第19章 除了微弱的红光能照到的地方,冰柱顶部完全被遮掩在黑暗中,令人根本无法判断高度。 世人总是很难理解繁复的工程与精巧的技艺也会从愚昧混沌的时代里诞生。与此相反,卢卡知道他的老师热爱并且精通古法时代的一切——那也是为什么斯浦路斯先生在有机会随远征队出海去往犬牙群岛探访古村落遗迹时毫不犹豫地立刻动身前往,把他的学生丢在了大陆上离海岸线最远的皇宫里。 斯浦路斯先生和他在七年前从附近经过时,距离这里只隔着一条河与一个村庄。现在真正来到这座祭坛底下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但那不是结束。等到他把斯浦路斯先生找回来,他会告诉老师他所发现的一切,接着他们会再次回到这里,把旧帝国司祭阶级的秘密查得一清二楚。 卢卡呼了口气,刚来得及振奋了些,就感到自己身侧被撞了一下。他低下头,发现维洛正往他背后缩,呆呆地向上望着那骇人的冰柱。 “你竟然在哆嗦?”他觉得难以置信。被一群狼围攻的时候她都一点不害怕,现在却给吓坏了。真有意思,他总是忘了这女孩的年纪其实并没有多大。 “没有!只是这儿太冷了。”她飞快地说,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话里的矛盾,然后又小声问,“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死人?” “很简单。”他朝前边一挥手,“这是塔兰姆人,'凡人',给接引死者的八翼渡鸦献祭活人心脏的神殿……底层。” “啊,我听说过八翼渡鸦。一只非常非常大的黑鸟,是那样吗?可是……”她厌恶地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献祭活人的心脏?” “并且把身体抛在底下,获取没有天赋的凡人本不能够使用的魔法力。就跟昨晚我们见到的湖一样。只不过湖吸引的是动物,献到祭坛中的则都是魔法天赋者,”他指指冰层里浮动的人,又收回手戳在自己的心脏上,“所以功效会高出无数倍。这让普通人也可以使用魔法,只要他们懂得如何画出来一个精确的法阵,至高太阳神的司祭们得以在这座祭坛上建立了斯拉米尔的第一个大帝国……不过在最近被别的什么人发现之前,我猜这里已经四千多年没人进来过了。” 他曾经读过第一贤者帕里兰遗留下的手稿。手稿对祭坛结构的描述模糊不清,但其中一点的真实性是可以确定的:墙体用白萤石砌成,能隔绝魔法力的流动——与他将白萤石嵌在左手掌心是同样的原理——因此无人探寻得到。 这里才是毒液之泉真正的源头。水被灌入矿井之下接触到冰层,利用了冰层中原先收集储存的魔法力,使得在水中构筑一个大型魔法变得简单了,也许只要一两个魔法师就能够完成全部工作。 他又将指尖的光圈放低,集中注意力查看一块石碑上的铭文。 “看啊,早期的塔兰姆尼语。”他喃喃道,“他们把这些……叫做记述字母。注意这个,用相对位置不同的两点和横线表示引导词……” “什么* ?” “对,就是那样。”他赞赏地点点头。 维洛思考了一阵,最后似乎放弃了,“所以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他的几门古代语言早就生疏了,但塔兰姆尼语的语法同古语近似(变格更是精简到可以称得上贫乏无聊),对现今通俗威特拉尼亚语里的大部分词汇也有影响,并不难猜出每个词的意思。 第36章 “愿神使的怒火……”读到一半时他忽然感到喉咙哽住了,“啊,这是……” “卢卡?” “……将死亡的……”他深呼吸,感到身体在颤抖,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继续读下去,“将尖矛……降予……” “我们走吧。”维洛果断抓住他的手,把他从那石碑旁边拖走了。 一时间卢卡只是茫然地盯着女孩的后脑勺。他为什么要惊讶呢? “愿神使之怒将毁灭的尖矛降予仇敌。”这只是一句沿用了几千年的平常的诅咒,难道他不曾在文献里无数次读到过吗?这不是每一场战役前司祭们口中一句普通的祈祷吗?六年前在红枫宫的地下室里,在传令官宣读了密令之后,那些以往他如此尊敬的,恭谦有礼的年长者们不正是在他面前齐声呼喊过这句古老的祈祷词吗? “我发现你总是在害怕些奇怪的东西。”维洛的声音把他拽回地面上,听起来她正强撑出那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行啦,有我在呢。” 单单为了这句话,卢卡觉得自己差点就要忍不住向她坦白一切了。然而他打了个寒颤,飞快地把手抽回来。 “谢谢。”在女孩不解的目光里他生硬地说,随即越过她,快步走向围绕圆形墙壁逐渐上升的石阶。 他立刻就为此感到悔恨,并且厌弃这样做的自己。他明白维洛在试着帮他,使他好过一些。然而他不可以接受这样的好意。他不能够被原谅。一切痛苦都是他应尝的苦果。 但他的手臂再一次被拽住了。 “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往上走?”维洛很快地问。 “不管怎么样,至少得把行李找回来。”卢卡说。他注意到维洛的脸色即使在黯淡的红光下也显得很苍白。天哪,他忙着自暴自弃,竟然差一点把这回事给忘了。 “好……好吧。”维洛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你走前边。” 石阶被凿得平坦光滑,幸而那把火已经烧掉了可能残存的水迹。卢卡放慢脚步领着女孩一步一步向上。其间维洛一直双手抓着他的小臂不放,身体贴着墙边移动,尽量离那块冰远一些。 现在他可以看见冰块的高处每隔几步有一个小型的青铜装置,像冰上长出的鸟嘴,其中衔着滚珠般圆的瞳角石,冰晶形状的小型法阵贴着矿石浮空转动。经过每一个青铜鸟嘴时他都尽量将光圈靠过去以便更仔细地查看。其中一两只鸟嘴的上半部分不见了,断口处显出被利器劈砍的痕迹,衔住的瞳角石也失去了踪影。他猜测是底部被挖掘出来时有人试着砍断的。 然而又往上走了几步之后他不得不停下来。 “要是你一直这样往后拽着我,”他无可奈何地说,“没过多久我就要累垮了。” 女孩正紧闭着双目,嘴唇抿得有些发白。听见他的话后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地顿住脚步,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又忍不住向中间的冰柱望了一眼。她猛地浑身一颤,脚底踏空了一级台阶,背包也从她肩头滑掉了。 卢卡本能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使劲稳住她。 “老天啊,别乱动!”他大声呵斥,随即意识到自己也被吓着了,心脏狂跳不止,所以立刻放低了声音,“好了,没事了。” “对不起,”她嗫嚅着。她蹲下去用一只手捞回自己的背包,匆匆把散落出来的东西塞回包里。 “我可以领路,但你得睁开眼睛。要是害怕——” “我没有怕!”女孩虚弱地坚持道,把背包重新甩回肩上。 “嘿,这样吧,”卢卡坚持说完,“跟我说说话,说些别的……一路上都是你在问我,这可不太公平,所以现在该轮到你了,嗯?” 维洛眼睛望着地面点点头。他只看到女孩头顶毛茸茸的皮帽子晃了两下。 他们再一次往旋梯上走。 “我是……”维洛在他身后很小声地说,语调有些不稳,“是个猎人。我老爹阿列克谢从我还小的时候就带着我在森林里打猎。我们到过北方的很多地方。” 她说这些时没看他,一直低头盯着他和自己握在一起的手。卢卡眼睛注意着台阶,只是应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阿列克谢很厉害,他的朋友们说亲眼见过他年轻时空手打死一头野猪。他教我拿剑,拉弓,装填子弹,射下空中水鸟,带着猎狗追熊。他生气的时候会跟人打架,要是我惹他生气的话也会。但他每一次都会让着我,让我打赢他。他很少真的生我的气,只有一次,我想回去看望外祖父母的时候。 “他说他们都已经死了,死在战争结束那年,而我不信。我被他打翻在地上,也很生气。我说我足够大了,所以我要离开他,再也不回来。他笑话我,说我根本不可能做得到,还撕掉了我的童话书。他不喜欢我读那些可笑的故事,但那本书是妈妈留给我的,所以他以前从来不说什么。当时我恨极了他,于是真的一个人跑回村里了。可是我的外祖父母的确早就已经去世了。如果我回阿列克谢身边去,他会笑话我:'我说什么来着? '所以我打定主意要去南方做个骑士,叫阿列克谢看看。” 卢卡没说什么。在这种时候指出她的理想建立在虚荣心之上绝不是个好选择。 实际上他也没有力气去说什么了。现在他们站在大约两百级台阶上,卢卡已经需要大口喘气。他感到头上有汗珠滚下来,双腿也酸得厉害。但当他想要停下休息时,即便只是比之前停留得稍微久了一点儿,女孩也马上变得无所适从,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眼睛睁大了,充满了惊惶。她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害怕了。 第37章 那眼神刺了他一下。他曾在面对某一面镜子时见到过这样的神情——当时镜子里的人是他自己。 “好了,没事的。”他努力无视掉脑海中某个角落响起来的尖叫声,继续保持匀速往上走,“那么你的母亲呢?你说过读写也是你母亲教的,对吗?” 第20章 他看见维洛点了点头。 “是的。我妈妈……她会抱着我,给我唱歌,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念故事,教我拼写。她很漂亮,头发很长,可我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她死在闹饥荒那年——就是叛党跟帝国开战的那年,对吗?阿列克谢想带我们进山躲起来,但是她那时候已经病倒了,身上长了很多红点。所以阿列克谢和我带她去镇上找医生……但那里也到处都是病人。” 卢卡意识到她说的是当年北方的斑疹伤寒疫情。如果不是因为爆发流行病,叛党军队不会被迫将主力从硝山省和雪枭木省撤回中部,进而改变计划,冒险发动全线进攻,以图赶在霍塔伦将军率领的援军回驰前夺取皇都卡勒拿。假如再晚一些,再晚一些,也许就会有和谈的机会…… 唉,天真。维克多公爵绝不会接受谈判,皇室也绝不会放过一举击溃旧贵族势力的机会,他怎么会不知道?假设是无聊的东西。他不如假设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卢卡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机械地运动双腿,疲惫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然而他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而维洛在提到自己母亲时更用力地箍住他的手,疼得他忍不住悄悄咬牙。 “医生把我们赶了出来,不让我们再进去见妈妈。”女孩声音很轻地继续说着,“我只看到她盖着毯子躺在一张床上,她太瘦了,毯子底下好像什么也没有。我大声喊她,她全身只有手指动了一下。阿列克谢拽着我出去的时候,我看见几个汉子裹着脸,把饿死了倒在街边的人搬起来扔进一个坑里。那里的味道臭极了。我悄悄放开阿列克谢跑过去,穿过几个人,跑到坑旁边低头往下看……”她抬起头,“下面全都是人,很多很多的人,像垃圾一样给堆起来。” 那种熟悉的冰冷感觉令他腹中绞成一团,浑身都颤抖起来,被女孩拉着的手指也收紧了。 “有一个人的手动了一下,绝对动了一下。我认出来那是镇上铜匠家的儿子,他那时才八岁,瘦得只剩下骨头了,满脸都是红点。他没有睁开眼睛,只张了张嘴。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那时候阿列克谢把我抱走了,而别人往下面扔了火把。我以为会听到尖叫,因为有人还活着。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我问阿列克谢,妈妈会不会也给扔到那里面去。阿列克谢就哭起来了。他力气太大,勒得我好难受,所以我也哭了。” “维洛……” “每个人都会死,我明白。我是个猎人。阿列克谢告诉我猎人要比最强壮的野兽更厉害才能活下去,可他也告诉我每一个生灵都是值得尊敬的,即使我们要靠杀死它们为生。可那些人们挨饿,生病,被当成牲口埋葬掉……又是为了什么?” 她又露出愤怒至极的神色,直视卢卡的眼睛,似乎在透过他对着某样不存在的东西发出质问。 “他们难道不也是太阳的子民吗?他们难道不都是被圣光之父爱着的吗?我们祈祷过那么多次……那么多次!每一个晚上我们都跪在地上祈祷到半夜,愿我们爱的人不受苦难,为什么还是没人能救他们?为什么像阿列克谢那么强壮的人也保护不了我妈妈?那些死在街上被扔到坑里去的人们,难道没有人为他们祈祷过吗?为什么他们就非得要像落叶一样死掉,像落叶一样被清扫焚烧掉?就像……就像这里的这些……” “牺牲品。”他意识到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感到胸口难受,不得不大口呼吸。 死去的人或深或浅地冻结在透明冰层中,像黑色的繁星。底层的人只在身上裹了层粗布,而高处的几个人都穿着磨损得很旧的矿工服。每一个人最后一刻的表情都被固定了下来。 维洛·缪勒森停下来,回头去望着他们的来路,拉着他的手仍没有松开。她这会儿已经不发抖了,也不再咬着嘴唇闭上眼睛。 “我不要再当猎人了。我要去当一个骑士。”这个女孩嗓音沙哑地说,用力吸了口气,“我要做很多事。即使我……即使我帮不了每一个人,但总会有人不应当死得像一片落叶。” 卢卡望着她,感到心脏像被针尖扎刺过一般地疼。他终于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往后坐在一级台阶上,把光圈移向一边,假装没有看见女孩很快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他喘不过气,眼前眩晕,耳边的尖叫仍在回响,而这并非全是由于疲劳。那种可怕的感觉又塞满了他的全身,使他想要逃跑,想要狂喊,想要躲起来,想要对着太阳穴开一枪,只要能摆脱这一切。 但这一次维洛的手一直不放开他。她的手还很小,却足够结实,手心满是粗糙的剑茧和伤痕。 他为忽然而来的一阵欣慰觉得内疚,又为自己第一时间的沉默感到而羞愧。他提醒自己想想那些痛苦的代价,接着张开嘴,想告诉她这是在犯傻,是纯粹的妄想,世界上没有哪个人能够做到,这代价绝非她所能承受的——可他说不出口。 这女孩顽强得像个身经百战的士兵,又单纯得像冰川上融化的雪。 第38章 “来吧,我们走,”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再坚持一会儿,我想我们就快走出去了。” 维洛仍望着下方,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迈开步子跟上来,卢卡又一次只能看见她的帽子顶端。只不过维洛不再需要他牵引,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拽着他的手臂支撑他往上走。她找回自己的力量了。 谢天谢地,不多时他们钻过一道拱形的矮门,又钻过干燥而狭窄的向上的通道,终于站到了平地上。他倚靠在墙上长出一口气。 “我们到哪儿了?”维洛问,悄悄放开他的手,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环顾四周,只是眼眶还有点儿发红。 “主祭台附近的某个地方,我猜。”卢卡脱下手套,甩着自己几乎被捏变形了的右手。 回音往两个方向去了。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他发现这是一道笔直的长廊,其中一侧被白色巨石造的大门封死了。 “在那边。”维洛嗅了嗅空气,往另一个方向点了点大拇指,“但我觉得情况不太妙……” 于是他朝那儿走去。维洛跟在他身边,安静得出奇。 “谢谢你刚才……刚才没有笑话我。”她忽然说,窘迫地揉了揉鼻子,“我本来以为……嗯,你知道,我本来都准备好吵架了。” 卢卡闭上眼睛。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在她的皮帽子拍了拍。 然而那顶帽子对她的脑袋来说的确略大了些,帽檐唰地滑下去盖住了她的眼睛。维洛咧咧嘴,扶正自己的帽子,报复性地跳起来揉乱他的头发。 “嘿,注意场合!”卢卡侧身躲过了那一次袭击,就这样冲进了长廊尽头那间开阔的石室。 这里的天顶不高,一圈圆石柱依墙而立。石室中仍旧没有其他光源,只被正中的圆形冰池中黯淡的血红色光芒照亮了。 他有些恍惚,当听见一声急切的呼喊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跨过了冰池边缘。 只不过虽然看起来他的靴子踩在了空气上,身体却并未掉下去。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女孩的手还伸在半空,看起来正打算把他拉回去。这时她轻抽了口气,揉揉眼睛。 “哦,”他说,“看起来我们到了。” 低矮的圆形祭台悬浮在冰池中央,上边倒着的确实是那匹跑丢的灰马,他们的背包也翻倒在一旁。它半阖着眼睛,已经断气了。 卢卡又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发出结实的笃笃声。他于是转身朝他的同伴招手。但维洛迟疑着,直到卢卡退了两步,默默把手伸过去,她才抓住他的手,小心地把脚尖探下来。 “来吧,小女士,这只是普通的欺骗视觉的法术。”他踩了踩脚跟,表示地面非常结实。 “别乱动!”她的嘴唇都白了,看起来还是非常顾忌底下的尸体。每迈一步她都小心地维持着平衡,同时拼命克制自己不朝下看。只剩最后两步路时她几乎是跳上了祭台。卢卡差点被她撞倒。 “它总不能自己躺到上面去自杀吧。”等看清了马的尸体之后她轻声说。 “总之,现在我们没有坐骑了。但我提议把这个仪式完成……” “我们不是来观光的!” “走到这里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假如往回走,只会耽误得更多,而且要再一次经过地底。”他指了指他们背后的圆池,“但如果我们把仪式完成,就能搭个便车。” “嗯,”维洛抓了抓脑袋,“我没明白。” 卢卡又指向天顶。祭台正上方的天顶上浮雕着一只展开翅膀的八翼渡鸦,背上驮起一轮太阳,翅膀下的云层中藏着三十七个伏地跪拜的人形。 “召唤接引死者的渡鸦。只要我们有一颗心脏,就可以通过那道门。那上面才是真正的祭坛——用来将心脏献给从太阳中降临的神使。” “世界上真的有巨型渡鸦那种东西?”维洛仍旧一脸怀疑。 “你自己就是某个传说的实证,亲爱的小猎犬。” “可那儿根本就没有门。” “不带上心脏是不会有门的。”卢卡已经从腰间抽出了那把铁匕首,在死马的侧胸部位比划着,“应该从这儿开始吗?” 维洛叹了口气。 “你只会给肋骨卡住的。闪开些,让专业的来吧。”女孩接过匕首,摘下手套,卷起袖子,摸了摸马脖子下方的前胸。 下刀前她闭上眼睛作了祈祷。卢卡则一直沉默地抚摸着这匹可怜畜生的脑袋。 对维洛来说割开肌肉似乎是件很轻松的事。末了,她把匕首伸进去切断血管,捧出那颗强健的心脏,勉强用马的皮毛擦了擦血淋淋的小臂。血管的切口平滑,里面漾满依然新鲜的血液,死去的肌肉还未僵硬,甚至仍然冒着隐隐的热气。 就在卢卡和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颗心脏上边的时候,某样东西发出咚的一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清晰得吓人。 第21章 刚刚还在他们眼前的死马不见了,而冰池中多了一团漆黑的东西。冰层表面开始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一点点碎裂开来,马的尸体也随之逐渐陷入冰里。 维洛感到心脏像在冰冷的水里狂跳,于是本能地贴到卢卡身后。 “嘿,”魔法师愣了一秒,迟疑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你还好吗?” 她惊恐地回头把掉进池子里的马指给他看。 “那儿不是有桥的吗?!” 第39章 卢卡也有些发懵。但他很快摇摇头,说:“自动处理祭品的祭台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想是当它被吸引到祭坛中来时已经被认定为祭品了,和之前不幸发现这个地方的矿工一样成了仪式的一部分。如果再有些时间的话我会弄明白他们是怎么设计……” “我明白了,快别说下去了。” 他停下来,有些惋惜地朝四周望了望,又摇摇手示意她转回去正对着祭台,自己则站到对面去。 “手再举高一些。”他说。 她照做了,然后卢卡开始用一种极度曲折的调子唱歌——至少听起来像是在唱歌。她浑身一激灵,接着反应过来那是一种她从没听过的语言。 头顶传来轰隆一声闷响。维洛还没来得及再次被吓一跳,就发现他们脚底的地面正在缓慢上升。 头顶雕凿出渡鸦的地方旋转开了,发出如同山体崩塌的巨大响声,直到一条通道显现出来。一时间维洛被投射下来的亮光刺痛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眼时,却发现他们两人已经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了。 他们脚下的宽阔平台被无数级石块垒成。三面平滑的白色墙壁交汇于天顶,开口小得像铜币,从那里漏下来一束天光,正投在平台中央的四方形祭台上。 卢卡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又露出那种讶异又着迷的神情了。对比起这个人平时在人类面前躲躲闪闪的态度来看,他说不定有一天会跟这个地方结婚的。 魔法师大概意识到维洛在观察他,这才稍微回过神来,让她双手抬高把那颗沉重的心脏举在祭台上方,自己继续站在对面高声念起祭词。他的声音像潮水一样落下阶梯,碰到远处的石壁又反弹回来。 维洛于是等着,直到最后双手发酸,而卢卡念完了所有冗长的句子。 “然后呢?”她悄声问,“那只大鸟真的会来?” “也许会,”卢卡偏了偏头,“也许不会。” “你也不确定吗?!” “我清楚仪式该怎样进行,可没人知道古书上写的方法在整整三千年之后还行不行得通。”他望了一眼天顶,“别太心急。不管怎么样,这可不是平平常常就有机会体验的。即便失败,也会有值得研究的原因。法阵遭到破坏,还是祭坛本身对进入这里举行仪式的司祭有更苛刻的条件?……”说完他开始用脚步丈量平台的边缘长度,维洛几乎可以看见他的大脑像被一匹疯马拖拽的马车轮子一样飞转。 “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觉得自己被骗了,“耽误的时间又要怎么办? ” 卢卡刚迈出一步,这时身体些微地一摇晃,却还是没有停下。 “我的老师不会为此生气的。他会很高兴在见到我的时候见到那些被整理出来的第一手资料。” 这时他已经绕回维洛身边,半跪下去,从不知哪儿摸出来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开始研究祭台边的浮雕。 “啊,瞧啊,”他说道,专注地摸着下巴,“塔兰姆帝国前的父神摩拉门斯,站在太阳,闪电,火焰中间的俊小伙子,还没长出胡子来——但至少已经是个男人了。你知道在更早的时候我们的太阳神其实是女神吗?……如果你累了,就放下它休息一会儿吧。”听那口气,仿佛他只当她手里捧的是一篮酸苹果。 维洛付出了十足的努力才没有伸脚去踹他:“我只知道如果咱们被困在这个破地方,晚上我就要拿你的行李和衣服生火,把你烤了吃了——” 头顶的光消失了,他们沉入一片黑暗。维洛抬起头,恰巧见到宽阔的黑色羽翼掀起旋风,顺着垂下的光束降落。 “我说什么来着。”卢卡打了个响指。 她立时压低身子,顺便把卢卡的脑袋往下按,以免任何一个人被强风给扇飞出去。 这只渡鸦并没有真的如同传说里那样生着八对翅膀,但它的个头大约足有两层的谷仓那么高。大鸟降落在平台一侧,姿态轻盈得令人意想不到。它收起闪着光泽的黑翅膀,转转脑袋,晶亮的黑眼珠眨了眨。 “白昼与黑夜,生命与死亡,秩序与混乱中间的使者,”卢卡低声说,“它想要心脏。” 渡鸦抖了抖脖子底下的羽毛,发出沙哑嘹亮的叫声作为回答,几乎把维洛的耳膜震破。 “把那颗马心脏给我。你背好行李,从后边爬到它背上去。”卢卡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清楚得很。” 他眼睛里闪着热忱的光。要不是维洛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了解这个人了,她会认为卢卡是在跃跃欲试想要跟这只大鸟玩游戏——话又说回来,这的确不是不可能。 她站起来,准备从祭台一边溜出去。 “别把自己给玩死了!”临出发时她又转回头来嘱咐道,还是不太放心。 卢卡朝她笑了一下。 “快去吧。”他说,手里稳稳捧着那颗还在往下滴血的心脏。 维洛缓慢地从侧面朝渡鸦走去。大鸟紧盯着卢卡,却一动不动,似乎正严格地遵循着某种餐桌礼仪。她得以来到树干一般粗的鸟爪边,攀着胫骨上暗灰色的鳞片往上爬。过了关节后她钻到羽毛丛里,小心地在不引起大鸟注意的情况下揪紧短羽借力,很快从翅膀下钻到鸟背上。 她趴在渡鸦背部,抓紧了羽毛,才对站在大鸟面前的卢卡打了个手势。 卢卡点了点头,前进了一步。黑色的大鸟看他走近,不停地转动脑袋,坚硬的喙一开一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第40章 他走进它的攻击范围,在维洛来得及发出警告之前,渡鸦猛一低脑袋,啄向他托着马心的手。 卢卡在鸟喙咬断自己的胳膊前飞快地扭身把手抽了回去,却不留神让马心从手中脱落,像小球一样滚走了。 他扑过去,在石阶的边缘抓住了心脏,接着他没有转身,而是顺势跳下两级台阶,又一次躲过了几乎砸穿石块的鸟喙。他冲向左边,躲到平台角落的石像后面和大鸟对峙。渡鸦嘎嘎大叫两声,扇了扇翅膀便轻巧地跃过石像朝他扑过去。 她后悔听卢卡的话了。她得去帮他。但渡鸦动得太厉害,她确信即使自己松开一只手也会立刻被甩下去。她不得不花了些时间调整姿势,但还没来得及抓住机会往下跳,就看见地面上的卢卡低头躲过了大鸟翅膀下长长的飞羽往上狂奔,长腿一跨跃上祭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面对这只大鸟。 “来吧!”他像个国王似地命令道,用力将马心往身后的高处抛去。 渡鸦呼地张开翅膀起飞了,仰头扑向半空中那颗心脏。维洛感到自己被带着腾跃到空中,整个身子动弹不得。 它吞掉那小小的祭品后便爬升高度飞向天顶,冲出了山中的神殿,盘旋一圈,接着朝一个方向飞去。高空的冷风刮得她脸颊生疼,手上的马血也迅速凝固了,像一副暗红色的轻丝手套。 可维洛没心思去管那些。她回头望着远去的山脉, 卢卡被抛下了。 她十分懊丧,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在第一时间跳下去。就算会被困在里边一段时间,两个人也总比一个人好。 等等,这说不定是他计划好的。她乱七八糟地想道。让她被这只大鸟带走,他就摆脱了一个包袱,再也没人会问他那些烦人的事情了。 这个念头让寒风变成一根针扎进她心里。她狠命拍打渡鸦的脖子,拉拽着大鸟的羽毛,试图控制它转向,“回头,拜托你飞回去!” “你明白咱们好不容易才让它同意捎我们一程的对吧?”她身后有个声音大喊着。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卢卡扒在渡鸦身侧,被翅膀后边的气流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帮我一把!”他无可奈何地喊道。 维洛慢慢滑着退过去,把他拉上来。 “你刚才竟然抓住它了?”她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魔法师在鸟背上趴稳了,才长舒一口气,点点头,拧开水壶大口喝水。 在渡鸦的黑翼下,雪林和交错蜿蜒的白色山脉绵延无尽,飘着浮冰的河像苍白皮肤下奔流的血管,树木如同健壮的汗毛。天上仍旧是灰黑的乌云,维洛看不见太阳,但可以看见两侧的山脉,所以知道渡鸦正朝日出的方向越飞越高。 “它会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还用问吗?”卢卡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唇,指向天空,“去圣光之父的国度。” “……风太大,我肯定没听清你在说什么。”维洛拍拍耳朵。 “哦,别担心,那就是个比喻罢了。渡鸦会一直往上飞,但严格来说它只是为了仪式存在的,没有必要真的飞到太阳上去。”没等她安心,卢卡又说,“所以我们在它消失的时候跳下去就行了。” 听他的口气,仿佛在他看来这只是和口渴时应该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 一口气: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新年快乐顺便给大家拜个早年哇(〃▽〃) 圣诞加年底太忙了,这两天回复评论可能会比较慢,但是之后一定会补上。每天看评论才有动力往下写,所以谢谢每章跟我聊天陪我玩梗的小天使! 存稿仍然设定的每周五天定时发布,但是每天都对着还没写完的结局忧心忡忡……不说了我赶稿去了否则就要赶不上了orz 第22章 “这么重要的事情麻烦你早点告诉我!” “怎么,你恐高?” “不!可是——”维洛气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真想把五分钟前浪费给这个人的担心吞回去。 “好了,是时候了。”卢卡把背包扔进她怀里,自己则用绳子把鞍袋系在腰上,向她伸开手臂,“过来,抓紧我。” 她没有动,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怀疑的表情。卢卡只能把动作转换成一个无可奈何的摊手。 “我不会害你的,好吗?最好快些,它已经飞得太高了,随时会——” 但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那只大鸟停止了拍动翅膀,顷刻间她感到自己悬停在空中,身体轻得要浮起来。而卢卡朝她扑过来,双手环住她的腰,撞得她失去平衡,两人一起从渡鸦背上跌了下去。 与此同时,黑色的大鸟在灰白的天空中猛然炸成灰烬,一点痕迹也不留地消散了。 坠落的感觉像经历一段去往地狱的旅行。 有人在她的背上猛拍了几下。 “别喊了,拜托!”卢卡说,为了盖过风声同样不得不在她耳边竭力大喊,声音断断续续的,“否则到地面上!……你就只能跟一个……聋子!作伴了!” 维洛闭上嘴,然而心脏还在疯狂地跳着。她试图调转身体去看他们离地面还有多远,却又一次被卢卡大声喝止了。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听见的心跳声不止是一个人的——她的同伴也处于极度的恐慌当中。 “听着!我得看着地面……只有一小块瞳角……法术……才能安全降落!”他的牙齿在打颤,手指抓紧了她的外套,“所以千万不要动!……别怕,别怕!” 第41章 “最好是那样!”实际上她根本没怎么听懂他乱七八糟的说明,但现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选择相信他。 风灌进耳朵。她抱紧自己的背包,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穹顶。她忍不住想,假如他们待会摔死了,这将是她最后看见的东西。 望着天空死去听起来并不坏,也许她真的能像故事里那样看见自己的灵魂朝着太阳上升的灿烂痕迹。哦,可是她还有那么多想要做的事情。她才刚刚夸口要当一个好骑士…… 在看见树顶的时候,维洛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这就是结束了。 然而一股烈风忽地托起他们的身体,减缓了下落的速度。卢卡松开了手臂,只是仍旧拉着她的手,领着她浮在半空里调整好姿势。然后那股风消失了,他们从半棵雪松那么高的地方摔进昨晚的新雪里。 从雪中爬出来的时候,维洛惊奇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断一根骨头。 “……一周内,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不远处卢卡正嘀咕着抱怨,扒拉掉头发和脸上沾的碎雪。 “挺不赖的,不是吗?”她说,看见卢卡眯着眼睛转头望向自己,才咧嘴笑起来,“我是说你的魔法。你能站起来吗?” “有担架吗?” “没有。” “那么我不能。” “那么你就得再在路上耽误个三五天了,”她轻松地说,“我希望你不是太着急。” 卢卡扬起眉毛。 “啊,看来你已经学会怎么对付我了。”他伸出手,让维洛拉他站起来。 这天晚上他们露宿在河边。顺着河往下走,用不到两天他们就能到达山谷的出口,摆脱这个鬼地方了。 啃了两片面包之后卢卡把笔记本和几大张稿纸摊开在膝盖上写起字来,直写到鼻尖冒汗,捏着笔的手指指节发白,简直叫人担心他会骨折。维洛没有睡意,于是也在火边坐下,像往常那样借着光捧起她的童话书翻起来。 实际上她盯着书页,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刚刚过去三天,但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很难将全部的事情理顺,也不知道之后的路上还会遇见什么。她只是想啊想,那些问题像大群吵闹的椋鸟在她脑海里盘旋,一直无法落到地上。 将近半夜的时候,卢卡才长出了一口气,放下笔,开始整理膝盖上的纸页。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 “我早就想问了,你的书为什么没有封皮?” “原先是有的,”她摸着第一页,“很漂亮的,画着一条龙。被我老爹撕坏了——他不喜欢我长大了还着迷这些童话。” 卢卡沉默地把写满字的稿纸叠进皮箱里。 “能给我看看吗?” 维洛耸耸肩,把书递给他。他翻着里面的故事,最后停在《“白蹄”埃尔多》的结局上。 “如果你又想告诉我这有多幼稚,最好还是别费心了。”她眯起眼睛。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 “实话告诉你,小时候我也最喜欢这个故事。”魔法师用支在膝盖上的手撑着下巴,凝视着那一页的插图,“每个晚上都要奶妈给我讲一遍……或者三四遍。” “你的妈妈呢?”维洛问。 “噢,她和我父亲时常不在家。他们回家的时候,我更愿意听他们说些在别的地方遇到的事。我敢说他们也不喜欢我整天听童话。后来我大了一点儿,学了些读写和语法,又到了被允许自由进出藏书室的年纪,才拿到第一本写真正历史的书。关于埃尔多的。至于这个……” 他的手指在书页上一弹。维洛伸手想把书抢回来,却被他高高举到头顶上躲掉了。他笑了一下,“别那么警惕地看着我。我没打算再说它幼稚——” “现在你说了。”维洛气愤地指出。 “对不起,我的错。”他从包里抽出一卷羊皮纸,包在摇摇欲坠的书页外,拿铁匕首裁掉多出来的边,接着换了短剑在手里一转。她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羊皮纸就牢牢粘在书脊上了。 “在知道了真相之后还选择相信,”他说,“才是真正的信仰。”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是提起笔,往卡在两块石头中间的墨水瓶里蘸了蘸,在封面上写起字来。 “可那些东西就是存在的,我知道。” “嗯,精神可嘉。好了,拿去吧。” 他将那本修好的书向她递过来,羊皮纸上已经用某种暗紫色墨水顺畅地写好书名,可那些线条虽然整齐,却也弯曲又飘洒,维洛花了点时间辨认出来写的是“斯拉米尔童话集”。最底下还列着一行更细瘦的小字,根据大写的首字母来看是她的名字。 “哇哦,”维洛忍不住觉得开心,“这太棒了!谢谢你。” “听着,前两天我不该对你说那些的,我很抱歉。”他忽然又说,拿手指笃笃地敲着自己坐着的半截枯树干,眼睛望着空气里的某一点, “忘掉它,好吗?……安德烈侯爵夫妇是我我所见过的最温柔亲切的人;维克多公爵本来也不是什么恶魔——说实话,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慷慨的人,会为自己的兄弟和朋友奉献出一切。他知道弟弟安德烈被谋杀的时候克制不住自己,想要给他报仇……我理解他。” “我不明白。前几天和今天你说的话里到底哪些是真的?” “都是。” “那为什么要为说了真话道歉?” “你问倒我了。”他笑起来,歪着头陷入沉思,“我承认自己以前不是没有怀疑过你。瞧啊,这个小家伙才十二岁,只是个猎户跟农妇的女儿,什么也不懂,被天真狂热的幻想冲昏了脑袋,也许根本不明白骑士意味着什么。实际上不是那样的,你大概比很多人都要更明白。所以现在,我想……我想我反而有些担心你不愿意当骑士了。” 第42章 “哈。也就是说你也同意有些东西是值得信仰的。” “是啊。”火光在他的眼睛里闪了一下,可他又立刻摇摇头,面庞被阴影遮住了,“唉,不……有一天你会发现那都是骗局,你被当作工具利用。你会犯错,而有些错误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最后你会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可你把我的童话书修好了。” 他不再说话,凝神望着篝火。维洛则好奇地盯着他,等着,直到他再次开口。 “维洛,”这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叫她的名字,“等出了山谷,你就到皇都去。我在那儿也有一些朋友,可以安排你进骑兵预备役学校。即使你是个女孩,之后也有机会给自己挣到一个骑士头衔。只有一个条件:别再提弗利斯莫兰家了。别问我,别问任何人,也别去找。那完全是徒劳的,更别说跟叛党扯上关系只会给你自己惹来很多麻烦。” 她眨眨眼睛:“听起来真不错。” “你同意吗?” “不,”维洛站起来,学着阿列克谢的样子挺胸叉腰,“别想贿赂我!说不说是你的事,我还是会问下去的。” “就算你真的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能让你更容易地成为骑士。” “唔,”她摸着厚而温暖的羊皮纸,“可真相一样重要,不是吗?我是说,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但肯定有一个解释得通的原因,不是吗?” 卢卡欲言又止,看起来陷入了沉重的忧郁里。不过他很快又低声笑了,“我怎么忘了呢,一位品德高尚的骑士不会被收买,一条好的猎犬不会放弃猎物。” 这一次她哼了一声,没再对猎犬的称呼表示强烈抗议——她宁愿只听前半截骑士的部分。 那之后的两天,走出山谷的路程简直顺利得像在缓坡上散步。林间弥漫着无害的雾气,偶尔也能听见鸟鸣声。破除了山谷中央的法阵之后,最外层的一圈屏障也被解除了。 只是维洛仍然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半途中,他们发现附近有一颗倒在地上的松树,树根裸露在外。它少了一整圈树皮,似乎被狠狠地刮擦过。 女孩仔细摸摸暴露的树根与没有树皮的枝干,凑上去嗅了嗅,皱起眉。 “太新鲜了。” 卢卡在她身后低下头,越过她的肩膀观察,接着环顾四周:“脚印已经被雪盖过去了。附近也没有树坑,也许是从别处拖来的。” “而且……”维洛比划了一下被刮擦过的痕迹,“这东西不是熊。冬天没有熊,这东西也比熊要高太多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击中了她。 “我们得赶快。”她在还不明所以的同伴背上推了一把,示意他快走,“不能让那东西跑到山谷外面去!” 第23章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卢卡有些吃力地从雪里拔出脚跟上她。 维洛发现他落在后面了,于是返回来拿过他的背包甩到自己肩上,拽住他的手臂,“我还不太确定。希望不要是那样,否则咱们就要有大麻烦了… …” 卢卡扬起眉毛看着她,没再追问下去。似乎是头一回维洛比他先弄明白了情势,并且不打算马上和他分享。 翻过一座白色的山丘之后,他们在林子中间发现了一串脚印,然而那形状反倒跟人手相似,只不过大得吓人,足足相当于一个普通人的身高。脚印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周围一些树木颓丧地向两边歪倒,像是被从中开辟出一条通路。 卢卡蹲下去,从上面揪下来一小团挂住的毛发。灰白色的毛发结在一起,粗硬得好像刚从一把刷子上拔下来。 维洛伸出两根手指把那毛团挑起来放到鼻子下面,然后厌恶地缩了缩身子。 “我猜对了……是'耶提'。”她显得更加不安,“但是……但是它不可能有这么高,这太可怕了。” 不需要再多说,卢卡已经明白了。传说在北方的山脉里有长得像人却比熊还高大的雪怪,见过这种生物的人都没有活下来。 “这不奇怪。我们已经见过了很大的狼,很大的渡鸦,它肯定是跟它们一伙的。” “它离我们很近了。我们在它的下风向。”她喃喃地说,望着北方,“我们能赶得上吗?” “等一等,赶上去做什么?” “当然是阻止那怪物跑到山谷外边去!它会毁了沿路村子的!” “冷静点,维洛。我们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要急……” “我知道你在赶时间,”她皱着眉,“可我还以为你没有那么怕死的。” 卢卡听见脑海中一声炸响。 “不,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女孩捂住嘴,“我是说你不像我从前以为的那么……” “是的,我胆小如鼠,怕得要命。”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左手腕,“那么你呢?忘了上一次狼群围攻的时候你受的伤了吗?这回你要拿命去冒险吗?” 维洛愣住了。 “我才不会那么容易死!”她还在坚持,“哪怕,哪怕要用……你知道的,狼血。我已经掌握到一些方法了,这一次一定——” “如果你打算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逞英雄,”卢卡忍着火气,“那么我就不得不要求你把剑还给我了。” 维洛看他的眼神与其说充满了愤怒,倒不如说更接近失望,好像她遭到了背叛似的。 第43章 “拜托,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一些。”卢卡叹口气,发觉自己的手抓得太紧,于是松开她,“听着,是我破除掉山谷周围的防护,它才有机会跑到外边去的,所以我会解决。而你,”他捡了根树枝,走到一片更平整的空地上,开始重新测定源头,“现在哪儿也别想去,就呆在这里给我放哨。” “知道吗,你给我下命令越来越顺口了。”女孩嘟哝着,但也没再提出异议。 卢卡得以把注意力集中到要画的法阵上。 要支撑这样庞大的怪物,必然消耗很大。但出于保护隐藏于山谷中的矿脉的目的,这是值得的。 之前那匹黑色头狼同样靠着湖底瞳角石中储存的魔法力支撑才能在失去生命之后继续活动,但他已经把那里的法阵全部破除了。除了矿脉周围,难道山谷里还存在着另一个未被他发现的动力源头吗?又或者他的猜想是错的,施法者本身就是个魔法力过于强劲的人类? 在找到法术源之前他无法得出结论。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这一回指南针从被放到法阵中心那一刻起,指针就在不断偏移。 “卢卡……”维洛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 “再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他心不在焉地想要挣脱,女孩却拽得更用力了。 “怎么啦?”他不得不停下手。 “我们最好快走。”这时候维洛已经在拖着他迅速往后退了,“嘘,小声些……” 卢卡被她拉得在雪里踉跄了一下,树枝也脱手掉下去了。他正要冒火,却忽然感到靴子底下传来轻微震动。 大地第二次震动的时候,重物撞击的声音也在他耳中清晰起来。地上的测定法阵随着这极缓慢的脚步声很小幅度地左右晃动。 他恍然大悟地笑出声,结果被维洛捂着嘴拽到一棵树后头。 动力源和法术源都在这怪物身上。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不好控制罢了。 “好消息是,”他拉开女孩的手说,“它被测定术的干扰吸引过来了,一时就不会到山谷外面去——哦等等,这该算是坏消息?” 维洛烦躁地朝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然后她表情一变,忽然向前一扑把他推倒在地。一棵倒下的树划破白茫茫的空气恰好砸在他们刚才的位置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一瞬间卢卡脑海中一片空白。没等地面上飞扬起的雪片落地,女孩就从他身上跳起来。 “跑,跑!”她一边大喊一边半拖半拽地把卢卡拉起来,示意他跟上。 两人朝山坡上奔去。身后撕破风雪的声音让卢卡忍不住转回头,正看到刚才那棵倒下的桦树又一次劈头朝他们砸来。 他拉着维洛俯身向侧面一滚,堪堪躲过那巨大的武器。如同有一颗炮弹落到他们身边,巨响之后雪片乱飞,落得他满身都是。 卢卡抬起头,却发现他的同伴的身影不见了,在这该死的雪雾里他什么也看不清。她跑掉了吗?他所有的错误决定累积到这一刻终于还是害死另外一个人了吗? 被折磨得几乎变形的树干动了,被往后拖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乱糟糟的巨坑。他终于挣扎着站起来,握住腰间的短剑,掏出腰间挂着的小口袋里的瞳角石捏在手中。可即使前些日子的旅程中已经遇上了不少怪物,眼下也又一次因为强烈的自责而头脑逐渐麻木,抬头时他还是差一点忘记了呼吸。 抓住树干根部的是一只巨大的手,生着粗砺发黑的皮肤和覆满手背的灰白色长毛,抬起整棵桦树时如同掂起一根细木棍。手臂之上,四肢、躯干和头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雪怪无声地从雾中显现,仿佛森林上空浮出的一座缓慢逡巡的白山。 “耶提”像个全身裹在雪白熊皮里的深肤色巨人,然而它的眼睛小而愚钝,鼻子上翻,嘴巴突出地向上撅着,没有脖子,双臂几乎能垂到地上,双腿却短得使人怀疑它能不能真的直立行走。 当它低下脑袋对视上卢卡的视线时,这非人的怪物眼睛里忽地闪烁出一种可怖的欢欣。巨型雪人发出一声长嚎,丢下那棵被捏得半死的树,伏下身四肢着地朝他冲过来。 整个世界都在震荡。维洛说得没错,这大家伙快得超乎人类想象。 然而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用空白的大脑费力地思考了一秒自己还有没有必要逃生,看着那只巨掌像沉重的幕布盖住他的视线,感到压下来的强风吹乱自己的头发。 接下来他的肋骨会断掉,刺进肺里,然后所有的内脏都被碾碎。他只是有一点担心头骨太硬,也许会使他把意识保持到最后。会痛吗?肯定会的。但现在这问题就好像在被洪水卷走时担心皮肤起皱一样可笑。 ——直到一个矮小的人影从斜里冲出来,猛撞在他身上。 “你被吓傻了还是怎么回事,连跑都不会了吗?”维洛喊道,脚步没停,顺势抓住他就往林子深处跑,“别看它的眼睛!该死的,现在它的注意力已经全在你身上了!” 卢卡呆愣地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竟然没想到问她刚才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真抱歉,”他缓过神,顶着风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允许自己感到一点安慰,“不过你大概没发现……它在还没对上谁的眼睛时就打算把我们都砸成肉饼了……” “要给砸成肉饼的是你!天哪,真不知道刚才你在发什么呆……”她还在忍不住骂着。卢卡竭力赶上她的步伐,否则不多时他的手臂绝对会被扯脱臼。 第44章 他们借着树木的掩护躲藏,维洛时不时急转一个大弯,令卢卡忍不住怀疑她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 但到了山丘顶上时维洛又带着他直线冲下斜坡,跳下一块斜翘起来的岩石,接着反身把他推进岩石下的一个雪坑里,开始飞快地用外边的积雪堆住洞口。 卢卡翻身爬起来,伸手出去抓住她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那怪物还在坡下,看不到这里,所以你躲在里面,封住洞口,它就闻不到了。”她想挣脱,但卢卡反而抓得更紧。 “你要去哪?” “我去引开它!但你要是再抓着我,咱们俩都逃不了!” “不。”他说,使出全身力气把她也拉了进来。 第24章 女孩滚落到洞里,而卢卡没给她时间朝自己发火。 “帮忙!”他一边把雪块推上去一边对她喊。于是维洛也咬着嘴唇开始堵洞口。她捧起身边的雪塞住最后一丝光,同时卢卡脱下手套,念起咒语封闭住与外界气息的流通。 雪坑很小,两人只能顶着肩膀缩在里面。 卢卡警惕地听着不远处撼动地面的脚步声是不是靠近了,维洛却忽然开口:“行了,现在这家伙在山谷里,没什么好顾忌的……待会趁它不注意,我就出去干倒它。 “维洛·缪勒森!”他暴躁地压低声音,“听听你都在说什么!你明知道你没法打得过那怪物,那也不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该负的责任!” “我说过了,我是个猎人,我拿过省里的许可证的!”维洛怒视着他,“就算对我没把握,可你不是也会帮我吗?” “有难度。”卢卡咬着牙,“我从前就偏科,只有理论拿手,实战经验几乎没有……何况我已经五六年没使过魔法了,生疏得很。” “得了吧,你用魔法冒险救过我那么多次,现在却来告诉我这个?听着,翻过那座山就是另一个村子,这怪物腿一迈就能跑出去,明白吗?我和阿列克谢认识一队猎人,都是很强壮的汉子,跟野兽搏斗的经验不少,还带着枪。后来有个早上人们发现他们全死在营地里,像被吃剩的羊,旁边就是这样的野人的脚印……那还只是比人高一点儿的普通品种罢了。而现在这个得有小山那么高。那就不仅仅是我们会死了!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卢卡无言以对。他身上原本就没有带着通讯用的白手套,最近的有人值守的观测所则在将近一百旧里之外。等到那时也许就太晚了。但他仍然无法做出决定。 避开正面冲突,在三一学会的人赶到之前将山谷外的村镇置于随时遭到毁灭的危险当中,还是让维洛去冒险?无论怎么样的选择都将是错误的。 “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去的,”维洛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要帮我,还是不帮我?” 卢卡捏紧拳头。他没来得及再犹豫片刻,头顶便传来喀啦喀啦的巨响。那块翘起的岩石像粒小石子般被掀开提到空中,继而抛向远方。他们重新暴露在充满雾气的野地里,而雪人的两只前掌带着呼啸声一齐压了下来。 当然,它的动作还是晚了。 卢卡被自己的同伴狠狠撞到雪坑边。维洛拽着他就往坡下跳,正从雪怪的指缝间滑下去。 翻滚几圈停下来之后,他们继续朝林子里跑。但卢卡很清楚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被追上。 “好吧,我们……我们试一试。”他勉强说道,因为体力不支而气喘吁吁,“得找到它身上的法阵破除掉,然后才能杀死它。” 维洛脚步一个急转,立时停在原地。 “我去找。”她说,从腰间拔出自己的骑兵刀来,好像一直在等着他这句话似的。 卢卡张开嘴,想要劝她等自己再想出一个更稳妥的办法,但此时雪怪咔嚓一声像摘一株蒲公英般地从身旁折下另一棵雪松,举过头顶,手一松朝他们砸来。 在一瞬间升起一股风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们被强风托举着高高跳起,躲过了隆隆滚落下的树干,脚下的旋风沿途吹散地面的积雪。卢卡直坠回地面,同时金发的小猎人却在空中转身迎向雪怪,下落时稳稳落在了雪怪前臂上。 这并非他乐意做出的选择,但他也早就知道没有什么能够阻碍这个女孩。对此,不论他感到多么懊恼和焦虑,眼下都只能认命。他吹了一声口哨,朝地面转了转手里的短剑,“大个子,嘿!往这儿看!” 地上的积雪忽然被扬得漫天都是,扑向雪人的眼睛。它恼火地嚎叫起来,扔下小树,两手徒劳地想拂去那些雪片。 维洛已经趁机顺势攀爬而上,此时跳到它胸前,揪着体表毛发,看起来极为凶险地悬空摇荡,在心脏部位探寻法阵的踪迹。 雪怪回过神来,扬起两掌接连拍向胸口。但卢卡举剑瞄准,又给了她一阵风。维洛被风掀起来,身影在高处划出一道轨迹,又跳回到它毛茸茸的手背上。 怪物发怒了。它疯狂甩手,撂倒了整整一排无辜的树,将树上的落雪扇飞到半空。 卢卡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停跳。然而当他呆立住的时候,一粒石子似的东西打到了他后脑勺上。落地的是颗山毛榉果实。 “抬头,抬头!”一个声音叫道。 于是他抬头向四周张望,发现从附近侥幸尚未遭殃的一棵山毛榉树枝中间钻出了那颗金发的脑袋。看起来她借着雪怪甩手的离心力,早就让自己被甩出了危险区域。 第45章 维洛在被分心了的雪怪和她自己之间比划了一下,然后便又一次纵身朝雪怪跳过去。卢卡有些手忙脚乱地举起剑召唤出风,使她被抬升得更高。这一回她落在雪怪的肩背上,那里暂时是视线盲区。 如果想要帮忙,他最好早些找到那个控制雪怪的法阵。这意味着他需要一个测定法阵,而眼下他没有办法分心再去画一个出来。 除非用旧的。 他选了一棵树干已被折断,倒在地下的云杉,控制它挥到空中打中了怪物的正脸。树枝刮破了它的皮肤,大滴的鲜血砸进雪地里。它嚎叫着,暴跳如雷,一时间地面可怕地抖动着。雪怪抓住空中的那棵树,双手一绞拧成两段,朝卢卡猛掷。 躲过这两下很容易,但雪怪不等他落回地面便四肢着地狂奔而来。 这正合他意。卢卡转身轻轻一蹬,再次跳起来,同雪怪拉开一大段距离。 斗篷飘在身后,让他觉得自己像一片笨拙的羽毛。风魔法是除了防御术之外最少消耗的法术,所以一时不需要担心损耗。 然而这一路并不轻松。为了不被预测出路径逼到死角,他学着维洛的样子每隔一段时间便大幅度地急转。要回到之前的测定法阵所在的空旷地就必须穿过山坡上的树林,重重障碍使他每一次都无法跃出太远。怪物的鼻息几乎就喷在他后脑勺上。 到了。眼前豁然开朗的同时,他的余光也瞥见一棵树从侧面朝自己横扫而来。一瞬间卢卡竖立起短剑,展开防护魔法抵住了这一下,却终于在空中失去平衡,一下子重重跌落回雪地里。 他头昏眼花,幸而自己已经离那法阵不远,树枝划过的痕迹也未被毁掉,只有指南针被震得侧翻在一旁。他爬过去,伸手将指南针摆回法阵中心。 此时那张人似的脸就浮在他上方,脸上被他的树打出的伤口边缘也清晰可见。怪物张开嘴,像是笑了一下,口中喷出浓重的腥臭,前掌缓慢地将树干举到最高处。 测定法阵中央的指南针倏忽一晃,最终直指向一个位置,定住不动了。卢卡顺着指针抬头,正看见雪怪黑亮的右眼中银光一闪,显现出两重法阵交叠在一起的轮廓。 不会有错了。那轮廓迅速地又消失在怪物的瞳孔中,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雪怪的右眼被换成了一颗瞳角石,联通着湖底的整条矿脉,利用那里储存的魔法力支撑它的行动。 树干向他砸下来的同一瞬间,卢卡看见维洛从雪怪背后窜上了它的肩膀。她深吸一口气,扯着它的耳廓朝里大吼,然后一剑刺了进去。 怪物的惨烈痛嚎响彻山谷,让卢卡感觉自己有那么片刻失去了听觉。那棵树砸偏了,在他身侧砸出一个巨大的坑,震得他几乎飞起来。他本应该立刻与几近发疯的雪怪拉开距离,但是他没有,因为那怪物一面狂吼,一面抓挠着头部和上身,想要捏死身上的小害虫。 他飞快地冲刺到雪怪背后,从这里正好可以望见维洛扯着怪物的体毛悬挂在肩胛骨中间,怪物的双手暂时够不到那里,但她已经摇摇欲坠,就要被甩下来了。 “跳!!”他当机立断喊道。 于是维洛毫不迟疑地松开了手。结果雪怪恰在此时一转身,更剧烈地狂舞双臂,眼看手肘就要撞上她的身体。 从卢卡所站立的角度已经无法使她偏离下落的轨迹了。他扬起手,驱使落雪像一张帷幕一样腾空而起,牢牢裹挟住怪物的躯干和四肢,又在一瞬间冻成坚冰。 维洛继续直坠地面。卢卡掐准时机放出一阵风用作缓冲,然后跌跌撞撞地狂奔过去。 第25章 即便前些天的精打细算使那块瞳角石里的魔法力储存还剩下大半,他也清楚以其中的存量,自己现在最多能冻住那怪物三百三十四又八分之一秒。只有在这时他才万分后悔自己因为那小小的封印而不能自如地使用魔法,前两天也没有多采集几块瞳角石样本带在身上。 当他赶到的时候,维洛正躺在雪地里,看起来没有外伤,但脸色青得可怕。他颤抖着把手伸到她鼻子底下,发现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他几乎失去平衡跌倒下去。靠着最后一丝理智,他顶着涌上来的使他眼前发黑的悔恨和愧疚去摸动脉血管,又俯身将耳朵贴到她胸前——然后确定了那颗心脏确确实实还在顽强地搏动。 他把维洛拽起来,将她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架着她勉强往外走,远离那暂时被冻住的怪物。没走出几步,耷拉着脑袋的女孩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吐了一地,然后开始大口呼气。 “怎么样?你还好吗?”他没停下脚步。 “没事,”她擦了擦嘴角,脸色已经慢慢正常了,“有点晕雪怪……那东西身上难闻得要命。” 没用片刻她就缓过劲来,把帽子扶正,提上骑兵刀又立刻要冲向敌人。卢卡扑过去,拼命按着她的肩膀才把她拦住。 “维洛,维洛!冷静点儿!” “没时间耽搁了!你干嘛要拦着我?”她烦躁地做了个鬼脸,往地上啐了一口。 “因为你刚才差一点就死了!”他喊起来。 “所以呢?从那只渡鸦身上往下跳的时候你叫我相信你来着,现在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会儿?” “该死的,我说得还不明白吗?问题是你,维洛,你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第46章 “我不会在这里后退的!”她对着他怒目而视,“否则我还当什么骑士?” 她的力气太大,右手只一推就差点掀翻他。 但卢卡没有第一时间选择重新站稳,而是顺势歪倒下去,跪在她面前。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么软弱和无耻,但再也顾不上什么自尊和羞耻心,因为现在他的整具空壳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恐惧。 “不要去,求求你。”卢卡紧抓住她的双肩,手指深陷进她的厚呢子外套里,“你会死的,你会被我害死的。不,这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该选这条路,我不该带你来,我不该急着上路……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为了补偿这错误我会阻止它的,瞧,我会争取足够的时间让你出山谷,疏散村民,然后通知其他人。原谅我不得不如此狼狈地乞求你……可我只求你活下去,只求你不要因为我的错误死在这里!你,维洛,你应当活下去,看在你所相信的那一切的份上!听着,听着……你的宝贵的勇气来自你自己的灵魂,有一天你将长大,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你将打败一切艰辛和疑虑,你将可以做到怯弱之人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那是我唯一能想见的未来值得期盼的东西……所以你绝不可以因为我的错误而死!我已经完了,但只要你能活着……” 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至少不再是谎言。 维洛震惊地低头望着他。 “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你,卢卡,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谁说我要因为你去死了?听起来怪肉麻的。”她皱起鼻子,打了个冷颤,“我的勇气?是因为知道你在保护我,我才能有勇气的!你以为我不会害怕吗?这么快你就忘了……嗯,祭坛下边……算了,你还是忘了更好。可是你怎么能以为,”她又恼怒地喊起来,“如果我的同伴死在这儿,我就不会内疚?” “至少你是更应当活下去的——”他已经近乎绝望了。 “给我闭嘴!”她暴跳着大吼,眼眶开始发红,胸膛剧烈起伏着,“闭嘴,闭嘴!别说那些蠢话!没有谁比别人更'应当'去死,听见了吗!我再说一次,我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没有意义地死掉,你也一样!如果是那样,我会后悔一辈子,永远都原谅不了自己的!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确是自私的,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不惜让别人去背负同样的重压。他早就明白与之相比较起来,死亡将会是更轻松愉快的事情。 “要是你再不站起来,我就要走了。”维洛说,气冲冲地挣脱他,从他身边绕过,“我就一个人去……” 卢卡将膝盖从雪里拔出来,回身抓住她的手臂。 维洛现在看着他,眼神是不可动摇的。那眼神把他完全击垮了,又缓慢灌注给他一道新的坚实的支柱。 “对不起,我……” “等一会儿再道歉,拜托了。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一分钟。”他深吸一口气,“法阵在它右眼里。” “好。”她立刻又要转身,然后第三次被卢卡给拦下来。 他伸手抽出她腰间系的佩剑,后退一步,从她的右手开始顺时针绕着她全身划出一圈,又反过方向,依次用剑尖轻拍在她的左手背,头顶,以及右手背上。 “我会尽全力帮你,但瞳角石很快就会用完,”他低声说,“所以你必须……必须知道怎么掌控你的力量……还有这把剑。” 维洛睁大眼睛,但迅速明白了过来。 “真的吗?我能用它……?”她急促地呼吸着,看向自己的两手,“嗯……不过好像感觉没什么不同。” “接住,双手举好。”他横过剑身放在两手之上递给她。维洛手握住剑柄,将剑举在面前,面孔被剑身分隔成两半。 很快剑就开始随着她身体的扭动轻微摇晃起来。她的眼睛从浅灰色慢慢变绿,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头狼在灵魂深处的躁动。 他把手伸进她的帽子底下,捂住她的耳朵,两只大拇指越过眉骨按在眉心。维洛晃起脑袋想要挣脱,但他坚持着没有放手。 他可以看见就在女孩背后,雪怪已经从冰层里挣脱出肩膀,剩下的冰层也在脱落。 “看着我。”他说。维洛平静了些,顺从地瞪大眼睛与他对视,带着一种动物幼崽般好奇而无辜的神色。 “将你的真名与信仰谨记在心。” “谨记在心。”她喃喃地重复道,声音有些颤抖。 “信者不疑。” “信者……”她顿了顿,蓦地闭上眼睛吻了一下剑身,“信者不疑。”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虹膜已经完全被染成绿色,瞳孔收缩了一下找回了焦点,中间反射着一轮满月般的莹莹绿光。 “你醒着吗,维洛·缪勒森?”卢卡低声问。 维洛点点头,看起来比往常更加平静。于是卢卡知道这女孩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可是在该放开手时他还是犹豫了一秒。 是维洛先按下了他的手。在转身面对狂暴的巨大敌人之前,她取下自己的帽子,踮起脚扣到他头上。 “我不会有事的。”她说,“有你在这儿呢。” 很难说清这一刻是什么让他震颤了,是那种纯粹坦然的勇气,还是对他完全的信任。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怪物的前掌已经解放出来,折断一棵被它蹭倒的大树,更加愤怒地砸过来。 第47章 维洛回过头,但没有躲。她分开双腿稳稳立着,双手持剑,迎面猛挥。剑刃划开空气,在还未碰到树干的时候便发出呼啸声。 卢卡站在她身后,扬起短剑给了她火。烈焰一闪,被用作武器的树从中间断裂成两截,轰然落地,焦黑的裂口处燃着火星。 在灰烬中维洛仰起头,迎着怪物的视线继续向前走。那怪物的双掌拍下来,但她闪得更快,一转身将剑刃划出一道弧线,深深砍入血肉里。鲜血喷涌而出,怪物凄厉嚎叫,猛地抽回前掌。维洛紧抓着卡在骨头里的剑不放手,此时也被一下甩上半空去了。 卢卡能感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撞在喉咙口。他调整好角度,又扔去一阵风,看着维洛借力抽出剑,乘着风升至最高点。在雪怪头顶正上方的空中,在最薄的云层透出日光的地方,她扭转了姿势。 她开始下落,闪着银光的长剑竖直对准地面。同时卢卡驱使上空的风改变方向,推着她像一颗陨石一样俯冲而下。 雪怪仰起头,挥舞起双臂想要扇开这只害虫。它的速度太快了,一只巨掌几乎已经将那个小小的人影拢在指间。 只差毫秒。卢卡默念出咒语的最后一个音,短剑指向雪怪的前掌。空气在雪怪指间爆炸开,强风令将那顶皮帽子遮耳的部分疯狂在他耳边拍打。 女孩钻出包围,长剑像一枚钢针捅进雪怪右眼里,接着一股烈焰从它脑后穿透而出。 怪物发出最后一声干哑而痛苦的哀叫。它一动不动地矗立着,伸出的前臂缓慢垂落,随后高大的身体歪向一侧,轰然倒地,压塌了大片树林,溅起地面上巨浪般的碎雪。 卢卡两手揪着皮帽子边缘,几乎高声呼喊出来。他朝被打倒的怪物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开始奔跑。 雪人横在雪里,右眼眶被烧得焦黑,左眼则瞪得露出眼白。维洛提着剑站在怪物额头顶上。她没戴帽子,鬈曲的金色短发乱七八糟地翘着,像一朵带着太阳味道的花开在灰色的冬雾里。 “喂!”卢卡喊了一声。 女孩朝他转过头,眨了眨颜色浅亮的眼睛,接着便纵身一跃扑了下来。他怔了片刻,没来得及躲开,立马就被那小个子的女孩撞倒在地。 卢卡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意识到维洛整个人横着趴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她浑身都在轻轻抖动着,发出一种令人担心的奇怪声音。 他紧张地推了推她——这时维洛抬起埋在雪里的脑袋,放声笑起来。 “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我说过我是个好猎人,对不对?”她说,还在咯咯笑着,“而你!天哪,亲爱的小少爷,你肯定是整个帝国最厉害的魔法师!” 卢卡·罗德勒哼了一声,躺回雪地里,然后也笑了,一直到肺部生疼,眼睛里溢出泪水。 自己看起来一定傻极了,但他不在乎。雪怪高如山丘的尸体躺在一旁,而这是他几年以来第一次觉得不再被困在梦里。 我永远喜欢小猎犬.jpg 标题来自高桥优的同名歌《太阳と花》 第26章 出了山谷之后,他们沿着铁路往附近的小城前行。踩着枕木行走要比在雪里容易得多。这条一匹马宽的铁轨与煤矿周围的轨道很相似,横在林子外的雪地中间,下边铺着碎石子,积雪已经被铲到两侧。 维洛打了个哈欠,不小心吞了几片飘落的雪。昨天她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了山谷外,对最后一段路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大约是卢卡把她拖过去的,因为当她在路边一间废弃的木屋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清晨了。可是跟往常不太一样,到现在她还是觉得眼皮沉得像一扇铁闸门,四肢软得像在热汤里泡了一晚上的长面包。 “今晚我们可以在城里好好休息一下,”卢卡向她保证,“再买两匹马……或者弄辆马车。” 她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隔着袖子轻轻挠自己的左手臂。早晨换绷带时她发现左手臂上的伤已经接近愈合了,新长出的肌肉现在痒得要命。 因此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脚下的轨道的轻微震动。直到身后尖利的汽笛声响起,维洛才惊了一跳,呲牙裂嘴地捂住耳朵。 仿佛一座在逃跑的工厂正在靠近,伴随着有节奏的撞击声和煤炭燃烧的气味。回头时她瞥见疾驰而来的高大怪物黑黢黢的影子,接着就被两束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幸而卢卡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从铁轨上拽到一边。 车头里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来喊了些什么,维洛没听清,只看到一长列车厢呼啸着快速掠过他们身边,车轮碾过轨道发出隆隆巨响,底下还不断冒出白色的蒸汽来。很快汽笛声和那股热风都远去了。 “这就是那个叫做火车的东西,对不对?跑得是挺快,就是太烦人了。”她小声埋怨,“他们就不能做得小声点儿吗?” “好主意。”卢卡说,因为刺鼻的烟气咳嗽了两声,把围巾拉上去盖过半张脸,“不过只要坐在车厢里边,你就不会觉得那么烦人了。” “大概吧。”她摇了摇头,“铁路还没修到北方去,我也舍不得花那么多钱。要不然,我早就一路坐到格洛斯特去了。” 卢卡耸耸肩,低着头重新走回轨道上去。 “为什么你不从南方搭火车去赫克?”维洛好像想起了什么,“路上一定有车站,你也不缺钱。” 第48章 “我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得了吧,别当我是十岁的小孩子。” 卢卡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睛眯着,眉毛往上扬,似乎他被这句话逗得有些想笑。然后他叹了口气。 “告诉你实话吧,我时常做关于火车的……噩梦。”现在他抬头望着天空了,一边像那列火车一样从嘴里吐出很长一道蒸腾的白气。 维洛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卢卡又转过了话题。 “我来考考你。”他慢悠悠地说,“假如你当上了骑士,之后有一天,世界上忽然出现了会骑马会用剑会开枪的机器……” 维洛眼前浮现出一条孩子们玩的木马,在木马底下安着滚轮,背上支出几根握着刀剑和枪械的手来。 “才不会有那种玩意呢。”她哼了一声。 “以前我的老师曾经告诉我,在他小时候,也没人料想到人们可以不用魔法,在三天之内从帝国的最东端跑到皇都。好了,如果人们比起你更喜欢那种机器,因为它绝对忠诚,除了燃料之外不进三餐,更不需要人服侍,你觉得会难受吗?” 她思考了片刻,最后觉得有些丧气。 “大概会的。可你们不一样。”她还想努力一下,“你们可以……改进那些玩意。难道不是吗?如果你们施些魔法让火车跑得更快些,或者再安静一些,不是一样会被人需要吗?” “你说对了一部分。不过呢,前几天你也瞧见那位司祭先生的态度了。教会和三一学会斗得厉害。他们对新技术很不安,但更不喜欢'邪法',恨不得所有魔法研究都只在办公室里的纸面上进行。魔法力能源,还有任何跟法术沾边的东西都被禁止用在工业上。” “我不明白。皇帝陛下害怕他们吗?” “准确地说,是怕我们。”他又沉默了,维洛只好自己面对脑海里的一堆疑问。 午间,他们进了安波纳德。这座小城离他们的最终目的地赫克城很近,骑马不过一日的距离。再过两天就是寒息节,集市上人流涌动。小贩呼喊着,比起招揽客人,更沉浸于比拼嗓门。拖车来来往往搬运着一车车熏肉、火腿、奶酪和长条状的,圆饼形的,砖块一样方的面包。 维洛很久都没有逛过集市了,现在愉快地闻着空气里暖洋洋的味道。他们路过搭在河边的戏台,正演到“火树”鲍德文一世和他的魔法师。她忍不住想停下来看一眼,结果卢卡往她手里塞了一份炸得松软的小圆面包,上边还撒了盐,趁她愣神的时候把她拖走了。 他们路过好几家主干道旁的旅店,但卢卡都没有停下,而是径直带着她横穿过城市,钻进古城墙外低矮破败的暗巷,走向一家最偏僻也最奇怪的酒馆。 这是一座歪斜的老旧木头宅子,两层楼高,每一扇窗户都拉上了窗帘。隔着两条街她也能闻见这里面传出的浓烈酒气与香味,在那之下掩藏的龌龊味道熏得她直皱眉。铁招牌上画着一朵盛开的红玫瑰,花心里藏着一只睫毛细长的女人眼睛。招牌下一个年轻姑娘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卷弄自己浅色的长头发。她的手背上纹着一只黑尾金丝雀。 “这是什么地方?”维洛问,把最后。过去他们在城镇里卖掉猎物之后,阿列克谢的朋友也总会结伴到像这样的酒馆里来。父亲说他们是“找乐子”去了,但并不准许她也跟进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可乐的,只会把她拎到附近普通的酒馆里去,给他自己买一杯又一杯烈酒,却只给她买甜到发腻的发酵果酒。 “你爱吃糖果吗?”卢卡忽然问。 “什么?不,谢谢。”她莫名其妙地回答。今天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人忽然良心发现,还准备给她买糖? “很好。我要找个熟人,”他说,“待会再和你解释。进去之后别乱看,跟着我走,什么都不要说。” 靠在门框外的姑娘看到他们走近,立刻甜甜地笑了。维洛惊讶地发现卢卡竟然也露出微笑,任由姑娘的手像鳗鱼一样缠上他的肩膀,两人一起走进门内。他回头对维洛做了个手势,于是她跟上去。 天还亮着,店里零散地坐着几对喝醉了的男女,有的正在说笑,有的抱作一团。她不明白这和喝酒唱歌比起来有什么好开心的。一个黑头发姑娘被压在墙上撕开裙子时,维洛差一点就拔刀冲上去了,可那姑娘发出一声娇嗔,顺从地让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在她身上乱摸,还搂住他的脑袋,并不像是受到了侵犯的样子。 领路的姑娘问卢卡想要挑哪一个,他凑近她脸颊边耳语道:“我专程为罗莎而来。”同时他的拇指越过肩膀朝维洛指了指。那姑娘回头瞥了她一眼,咯咯笑着点了点头。 他在跟别人算计自己,这个念头从维洛心里滑过,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接着愤怒不已。她停下来,考虑着要不要在这里捅他一刀然后拔腿就跑。 但是卢卡趁那姑娘回过头去不再注意的时候朝她眨眨眼睛,这时他又恢复成过去几天里她所认识的那个卢卡了。 维洛咧咧嘴,大步跟上去。她竖起耳朵倾听四周响动,手在斗篷下握紧自己那把骑兵刀,准备随时干掉任何一个企图打她主意的人。 姑娘掀起薄纱门帘,露出楼梯与后边的走廊。这里的香气要比大厅里更加浓郁,简直让人头昏脑涨,相比之下就连每个房间里传出来的怪叫声也不太引人注意了。 第49章 二楼走廊一面是栏杆,可以看到一楼的整个大厅。他们一直走到尽头的房间前。一个壮实的黑脸守卫正坐在椅子上抱着双手打瞌睡。姑娘在门上敲了敲,喊了一声,便有一个沙哑的声音拖长了调子说道:“请进来。” 她为他们拧开门把手,转身想要离去。卢卡拉住她的手臂,“你叫尤兰达,是吗?一会儿我再来找你。”他轻声说。即使衣服脏乱胡子拉碴,他那双蓝眼睛仍旧有摄人心魄的力量。那姑娘涨红了脸,笑着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提起裙子缓步下楼去了。 然而等那姑娘一转开视线,卢卡脸上暧昧的表情就唰一声消失了,快得好像砸碎一副面具。 维洛呆立在原地瞪着他,好像见了鬼一样。 “得维持必要的礼貌,懂吗?”他压低声音说,伸手推开门,却又并没有往里走。 维洛意识到他在等待自己先进去。但里边太暗,她只能看到室内的桌上几盏蜡烛的微光,而且除了浓重的香料与烈酒味之外,还有一股烟草和糖混杂在一起的奇怪味道,让她犹豫不前。 卢卡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维洛猝不及防,被推得向前迈了两步。 房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下午好,女士,”卢卡提高了声音,“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昏暗的房间中一时只有沉默,然后对面墙上的一扇厚窗帘被拉开了,灰白的日光霎时闯进来,刺得维洛睁不开眼睛。 她抬起手去挡光,又听见一声尖叫和一连串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朝她扑来。但在她来得及转身夺门而逃以前,就被圈进了某个温暖柔软的怀抱里。 “哦,老天保佑你,小家伙,”一个沙哑的女人声音说,“你长得真可爱,以后肯定会是个帅小伙子。” 她想要说点什么,抗议这场突如其来的骚扰,或者至少指出她的错误。可现在自己整个人都困在这个女人胸前,呼吸都困难,更别提说话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摇头,双手在空中挥舞,指望卢卡帮自己一把。 但他不知消失到房间里的哪儿去了,从头到尾对她的求救信号视若无睹。过了一会儿女人才把维洛从自己胸前拽出来,轻轻摸着她的脸庞,一双睁大了的眼睛上下打量她全身。 维洛于是也看清了,她将一头褐色的鬈曲长发盘在头顶,笑时眼角挤出些细纹来,手背上有和刚才的姑娘一样的黑尾金丝雀纹身。女人用细嫩却有力的手捏了捏维洛涨得通红的脸,柔声说:“你喜欢糖果吗?来吧,先吃点儿糖,待会让我教你些讨女孩子欢心的办法,管用得很……” “她就是女孩子,罗莎。”卢卡的声音说。 “女孩子?”女人皱着眉问。维洛赶忙点头。 罗莎似乎并不相信,又深深盯着她看了片刻,伸手捋开维洛皮帽子下边的碎头发。动作一僵。 女孩一开始被搞糊涂了,随后才意识到卢卡已经掏出手|枪,正将枪口抵在罗莎脑后。 “请不要动,不要说话。听我说。”魔法师说。 罗莎的名字是玫瑰的意思 对了大家新年快乐! ! 第27章 “我的人随时都会进来。”罗莎冷淡地说,另一只手仍扶着维洛的肩膀。这意味着只要这个女人愿意,随时都可以掐住维洛的脖子拿她当人质。维洛甚至已经绷紧了肌肉准备反抗,但对方却一动也不动。 实际上他们的子弹早就用光了。可是有这个必要吗?她愤慨地越过女人的肩膀瞪着卢卡。但他只朝她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 “很抱歉必须用这种方式对待您,但我并无恶意,也不想伤害任何人。”作为一个威胁者来说他的语气好像太客气了些,保证也来得太快了些,“我希望您答应,从现在起不向任何人透露我们两人的行踪。确认了这一点,我才能跟您谈接下来的生意。” “啊,那有什么难办的?没有问题。顾客的意愿我们总是会尽力满足。出了这个房间,不会有一只苍蝇知道的……” “非常感谢。”卢卡放低了枪口。 与此同时罗莎回身扣住他拿枪的手腕,一手肘击中了他的颧骨。她侧身将他撞倒在地毯上,夺过枪,喀啦一声拉开枪膛。没有子弹掉出来。于是罗莎把枪朝房间另一头一扔,砸碎了某只花瓶,然后她弯下腰去,狠狠扇了卢卡两巴掌。 “你这畜生!”她吼道,“这是普通人家的小女孩子该来的地方吗?” 维洛还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卢卡捂着脸,痛得直咧嘴。 “难道普通人家的小男孩就没问题吗?”他愤慨地说,“我不是带她来参观的!我说了,我们是迫不得已……” “你一直在说'你们'。”罗莎说,“她是你的同伴?这个……这个小女孩子?” “嘿,我可不小!”维洛第一时间提出抗议。天晓得她才是一路上总在照顾人的那个! 卢卡被按在地上喘气:“旅伴……差不了多少。现在可以请您动动身挪个地方了吗?” 外头有人急促地捶门,大概是刚才在门口打瞌睡的守卫。 “谈生意呢!”罗莎一甩裙子从地上站起来,朝门口吼道,“滚开!” 维洛本想去帮卢卡一把,不过最后只是走到一边,抱起手臂哼了一声,看他摇摇晃晃地独自爬起来,揉着脸上发红的印记倒进最近的扶手椅里。她感到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这家伙就该为刚才的见死不救付出点代价。 第50章 卢卡大概也是那么想的,所以没有抱怨,只是耸了耸肩。 “既然已经得到了您的保证,罗莎女士,我就可以直说来此的目的了。” “哦,多么无情啊,”罗莎走过去,拍开卢卡捂着脸的手,抓着他的下巴又瞧了两眼,摇起头来,“你的确长大了,兰希尔。” “兰希尔?”女孩怀疑地问。南方人的名字总是很难发音。卢卡向后缩过头挣开了掌控,用眼神示意她先别说话。罗莎则转过头朝维洛挑起眉毛,大拇指朝这边一点,探寻地对卢卡眨眨眼。 卢卡揉着眉心叹了口气:“不,不是这个。 维洛一点也没搞懂他们到底交流了些什么,但她感觉非常不自在。 “都没问题,就看你出的价钱。”罗莎坐进小圆桌边的椅子里,拿起一杆细长的烟斗凑到烛火边,小口吸起来。 “首先,”卢卡竖起一根手指,“我们需要休息一个晚上,明天继续赶路。因此请为我们准备水,食物,交通工具,如果可能的话,还有一些子弹——” “小事一桩。” “——至于别的问题我会晚些时候再向您提起。”他说,“至于现在,我有一些私事需要尽快处理。可以借一位你的姑娘到街上逛逛吗?我向你保证她不会有任何危险。” “当然,不过规矩是一样的——两个西朗,一个归她,一个归我。” “加上其他的定金,都在这里。”他翻出一个深色的小皮口袋扔在面前的桌上,向前一推,然后站起身,拉起斗篷的兜帽,“失陪。” 维洛也跟过去,但卢卡按住她的肩膀:“不,你留在这儿。我把东西全留下了,拜托你帮我留留神。” “你要'借'姑娘去做什么?” 卢卡眼角一抽,就算在路上饿得嚼马齿苋或是看到一大堆沉在地底的尸体时他也没露出过像现在这样反感的表情。罗莎则大笑起来:“她挺担心你的,嗯?” “去找我的怀表。”卢卡叹口气,“它就在这城里不远的地方。” “所以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去?”维洛还是不甘心。 “因为我需要你的掩护。”他说,向女主人点头致意,走向房间门,开门出去之后又探身进来,“好好表现,彼得!晚上我再来接你。要感谢好心的罗莎女士赏了你一餐饱饭,听懂了吗?好好表现!”得到了维洛根本没说出口的答复之后,他挥挥手,砰一声关上了门。 “就剩咱们俩了,对不对?”罗莎对她笑笑,把皮口袋拢到面前,捡起里边的银币一枚一枚弹起来,再一枚一枚收入自己囊中。 维洛没答话,而是钻到窗帘后面,透过满是水珠的浅绿色玻璃窗俯瞰街道。卢卡从大门里走出来,一手搂着刚才领他们进门的姑娘肩膀,一手拎着酒瓶,看起来与这城里随处可见的醉汉无异,不一会儿就被人潮裹挟着消失了。 她垂下头。现在自己该干什么? “你一定累了,小家伙。过来这儿,”罗莎还在努力想要获得她的注意力,“跟我说说你们的旅行怎么样?想吃点糖果吗?” 维洛从窗帘后钻回来,摇摇头:“我不喜欢。” “真有意思,我头一次遇见不喜欢吃糖的小鬼。反正你被留下了,得陪我打发时间。来吧,过来我身边。” 于是维洛坐到正中央的沙发上,抬起头环视整个房间。这里像是一间有人居住的办公室,一整面内墙都被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占据了,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卷宗和文件。房间中央随意地摆着一张长沙发和三把扶手椅,上头铺着半新不旧的织毯。罗莎就坐在她身边,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让她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你真的特别喜欢小男孩儿?”维洛问。屋里很暖和,所以她摘下自己的帽子放在腿上。 “不单是男孩儿。你瞧,我也特别喜欢你。”她的笑容丝毫未变,“好了,别担心,我喜欢所有的孩子,喜欢看他们吃糖的样子——普通的糖。看。”她晃了晃一只雕花的三脚铜罐子,掀开上盖,拣出一颗糖扔进嘴里。 “我没什么值得人喜欢的。”维洛耸耸肩。 “可你一点也不普通,”她说,“你从哪儿来?” “北方。” “淘金地?” “还要更北。” “雪枭木省的山林里?我明白了。听说那地方的男人高大强壮,勇敢无畏,看起来女人和小孩也弱不到哪儿去,”罗莎说,“怪不得他得带着你。 ” 这恭维让她骄傲地挺直了背,但她又觉得也许该表现得谦虚些,于是不太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说实在的,我也被他救过好多次。” “天哪,你们走的是哪条路,居然有这么危险?”罗莎睁大了眼睛,一脸关切。 接下来,维洛似乎稀里糊涂地就把他们前几天走过的路做过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嘴里嚼着一块甜津津的牛奶糖,手里还拿着冻在一小根木棍顶上的,小熊形状的蜂蜜硬糖。 “也就是说,你也还不太了解这位先生?” “他说要去找他的老师,”女孩郁闷地用舌头舔着嘴里的奶糖,说出口的声音有些含糊,“其他的就是不肯告诉我。” “收买男人的秘密要用酒和甜言蜜语。”罗莎说。 “你们认识,对吗?”她忽然想起这回事。 第51章 “哦,当然。你感兴趣吗?” “我想……我想弄明白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罗莎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撑着脑袋,“就算不知道,你不也已经跟着他跑了那么远了么?” “要是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我怎么能相信他最后不会骗我?” “唔,是这个道理。不过你就没有些事情瞒着他?” “没有。”维洛有些心虚。这一丁点的犹豫一定是写在她脸上了,因为罗莎了然地眨眨眼。 “是这样吗?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么?” 她听见脑海里一声炸响。 “我的……可你怎么知道……”维洛张大了嘴,“你是个情报贩子!”她怎么没有早一点想到呢?阿列克谢偶尔也跟这类人打过交道,偷偷接一些有钱人的悬赏委托。看来卢卡到这里来的确不是无缘无故的——至少不光是为了“借”一个姑娘走。 “这顶狐狸皮帽子属于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而且我听说他有了一个女儿,长得很像他。”罗莎笑眯眯地伸手摘下她的皮帽,揉揉她头顶的金发,“我还知道她十岁就拿到了雪枭木省的猎人资格证。是不是这样,维洛娜·阿列克谢依夫娜?” “我的名字是维洛·缪勒森,”她做了个鬼脸,“我用我母亲的姓。” “总而言之,你要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亲爱的维洛奇卡,一样得遵守规则。”她做了个点硬币的手势。 “别那么叫我,拜托。”维洛从腰间口袋里掏出她用零散的铜板换来的唯一一块银币,用手指摩挲了好几下。这是她出得起的最高价钱了。 “我通常会给第一次打交道的客人一个折扣,”罗莎对她笑笑,“你可以尽管问。” 于是她把钱递给罗莎,看她叮当一声用拇指将它弹向空中。 “好了,来吧,亲爱的。”罗莎撑着下巴,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维洛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选了第一个问题:“所以,兰希尔才是他的名字?” “假名。”女主人倚靠在沙发扶手上,换了个舒服的说话姿势,“三一学会的人总是用假名,这是他们的传统。他们以三一学会的研究员身份向你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讲的永远只是他当时用的代号,绝不是出生时起下的名字。” “那也就是说,”维洛挠了挠脑袋,“卢卡·罗德勒也不是他的真名?” 给维洛和她爹用了比较俄罗斯式的命名方式 “阿列克谢耶维奇”和“阿列克谢依夫娜”都是父名,直译是“阿列克谢的儿子/女儿”,也就是说维洛他爹叫阿列克谢,阿列克谢他爹也叫阿列克谢 没有姓,爹是个小人物,平常到处乱跑,没有给自己找个姓的必要。登记身份和许可证的官员一看,哦你们父女俩名字后边跟的都是一样的,那肯定就是姓了(够随便的)。而且……要是真加上一个姓就太长了容易看着晕(已经晕了 维洛的本名“维洛娜”是个南方名字,实际上是来自意大利城市verona,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个故事发生的地方 但是这个名字以a结尾,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名字,所以她自个给换成了vero,以o结尾看起来比较男孩子气 一开始给她选这个名字也是取意大利文vero的意思,“真实的”or“真正的” “维洛奇卡”是借用了一下毛子人名里薇拉vera这个名字的昵称形式,相当于维洛酱(喂 缪勒森是比较日耳曼的姓,说明维洛的母亲来自南方,直译是“缪勒(磨坊主)的儿子” ……担心大家已经看晕了,卢卡的名字过几章再讲好了www 第28章 “也许吧。”罗莎不置可否。 “好吧。”看来这里问不出别的了,“我想知道些……嗯,他以前的事。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哦,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让我想想。”女主人像每一位少女都会做的那样将食指放在唇边,轻偏脑袋,眼睛穿过空中的尘埃回望着记忆里的某个角落,“旧贵族联军还没叛乱的时候,你的这位朋友跟着他的老师北上时经过这儿,呆了两个晚上。那位老师,斯浦路斯先生,虽然年纪大了,和世上的男人一样无耻,不过彬彬有礼,出手又阔绰……当时的皇室首席法师去世了,艾列特·斯浦路斯先生是获得最多推荐的继任者。不过呢,他没接受那个职位。他告诉我他不喜欢皇宫。所以他举荐了自己的学生,也就是刚刚十二岁的你的朋友。哦,我猜他只是想跟皇室开个玩笑。即使再天才,那个年纪的孩子也没法承担皇宫里的正式职位,这跟做侍童可不一样——谁知道陛下接受了。” “所以他就去了?” “为什么不?” 维洛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因为接近真相而怦怦直跳。这和卢卡所说的能对上。如果他是当时的皇室首席,在老公爵被杀的那个晚上他当然会在现场,也会见到雾海公爵的继承人…… “那么,维克多公爵真的是为了他弟弟才跟帝国开战的吗?”她迫不及待地问,“他是怎么死的?是皇室……皇室的人杀了他吗?” “我不知道。维克多公爵被诅咒了。”罗莎忽然说,“一个幽灵杀死了他。谈论这事是对圣光之父的不敬。”她坐直身体,双手抱住肩膀,大声地念起祈祷词,把维洛吓了一跳。 维洛等着罗莎再说下去,但情报贩子只是欠身去拿烟斗。 第52章 “好了,这些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了。” “你收了我一整个西朗!在别的地方这些事只需要——” “在别的地方,”罗莎打断她,捻了一撮烟丝填进她长长的烟斗,“不会有人告诉你这些事。” 维洛的肩膀耷拉下来。 “最后一个问题,成吗?”她努力思考着,不甘心就此罢休,“我该怎么才能知道他的真名,或者他有没有在骗我?”她想起刚才罗莎的箴言来,为难地说,“他不喝酒,我更加不会说好话。” “哦,我的确有些适合女孩子的办法,不过那大概会吓着你的。”罗莎挥挥手, “你试过直接问吗?” “那样有用?”维洛一愣。 “没有。”女主人诚实地说,“如果他不想告诉你,就不会告诉你。事情就是这样。……这可真奇怪,你对他的来历真的一点也不清楚?” 女孩费解地望着她。 “我说过很多遍了。” 罗莎靠在桌边,若有所思地嘬了一口石楠木烟嘴。她吐出的烟气轻轻爬升,使她整张脸的轮廓仿佛隐没在傍晚的雾里。 “好了,那不重要。”她说,又一次温和地笑起来,“如果你觉得他在说谎,杀掉他不就完了?” “你在开玩笑!”维洛握紧拳头,打定主意假如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是“你父亲他们都会这么干的”就拔出剑来叫这老太婆闭嘴。即使这个老太婆实际上并不很老,还给了自己一大堆糖吃。 但是罗莎说:“你有没有想过留下来,亲爱的?我的意思是,干嘛那么大费周章,跟着一个说谎的人……你去格洛斯特找雾海公爵干什么?” “我说了,我要当……” “当他手下的骑士,”罗莎夸张地叹口气,“人们还说梦里想做仙女和公主的女孩儿是异想天开呢。你就从没想过,也许没人会要一个女孩子当骑士?” “我是最好的猎人,就像阿列克谢。”维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的力气比其他汉子都要大。” “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的嗓音低沉又沙哑,语调却十分温柔,“人的心,尤其是女人的心才是最脆弱的要害,所以除了圣光之父,总还需要依赖这世上别的什么人才能活下去。可惜男人是最会撒谎的动物,关于这一点我发誓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与其依靠他们,还不如自己——”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摔打和尖叫声。很快她们听见有人拍门。 “女士,快下楼来!”一个男声喊着,“有个不给钱的醉鬼跟咱们打起来了!” “又来了,我开的到底是妓院还是马戏团?真该叫这帮臭男人见他妈的鬼去。”罗莎念叨着,提起裙子急步走向门口,“呆在这儿,小家伙,帮我看着屋子,我马上回来。”她说完便关上门,把维洛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假如她没听错的话,还上了锁。 维洛试着过去拧了拧把手,发现自己确实被困住了。 留下来,呆在这儿,不要出去,不要乱跑,好像一不留神她就会像个婴儿一样摔断自己的腿似的。她恼怒地在门上捶打了两下,它却纹丝不动。她再一次钻到临街那扇窗的厚窗帘底下,推开窗子,踮起脚从窗台上往下看。 楼下仍不时传来叫骂和吼叫。缩在街对面墙角下的两个流浪汉不得不飞快闪到一边去,从妓院里被扔出来的醉汉才没有砸到他们身上。那人只套了件衬衣,光着屁股,脑袋不知道被什么砸破了,整张脸半是猪肝色,半是血红色。他从地下爬起来,歪歪倒倒地跨了两步,猛地又朝门口的守卫扑去,几个人扭打成一团。 最后一点牛奶糖的味道也在嘴里化掉了。维洛舔了一口手里小熊形状的蜂蜜糖,然后把它整个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用牙来回咬着小木棍。 罗莎最后的话仍旧让她觉得既疑惑又不舒服。女人要依赖别人,就像她的妈妈依赖阿列克谢那样吗?可阿列克谢出门打猎的时候,妈妈也能够一个人照料田地,一个人把猎枪放在床头守着自己的女儿度过很多个黑夜。 况且维洛认为自己从来都更像阿列克谢。她才不愿意承认自己比卢卡那样多愁善感的男人还脆弱呢。然而即便如此,自己不也一路在接受他的帮助吗?卢卡隐瞒了些小秘密,但他绝非是个靠不住的家伙,否则他们俩也别想从山谷里走出来了。同伴之间互相依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维洛把脑袋枕在手臂上,让那些想法在心里胡乱打转,眼睛望着楼下的街道。行人里胆小怕事的躲得远远的,喜欢看热闹的涌上来鼓劲叫好,很快在路中间围出一个由流动人墙自发围成的临时小型竞技场。在紧密的人墙里还有几个奋力想从中挤过去的人。 其中一个仓皇不安的身影忽然让她挺直了腰。 巴姆镇的木料商人卡特形容憔悴,看起来比三四天前她上一次看见的时候苍老了好几岁。他身上带着的那股松香味也淡了许多,几乎被马匹和烂茅草的味道完全盖过了。这几天对他来讲一定很不好过。 无数个问题像一串泡沫一样在脑海里接连浮起来。卡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还在追比尔·威金斯吗?还是他已经找到比尔了? 维洛朝下边喊了几声,但卡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钻出人群,沿着街道离开了。 她只犹豫了一秒,就踏上窗台,反身向上一跳抓住屋檐,手臂撑起身体爬到屋顶上。楼下的醉汉出奇经打,没人注意她这个小个子从二楼窗户里爬出来。 第53章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仅忘了帽子,腰间也只挂着那把骑兵刀。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她伏下身,尽可能快地踩着瓦片跑起来。 卡特身边的同伴是个留小胡子的男人,看来不像卡特一样受过车马劳顿的折磨,大概是本地人。他领着卡特出了小路后朝河的方向走去,两人都面露不安,边走边低声交谈。 她得找个安静些的地方跟他单独谈谈。河上的一座小石桥让她有了主意。 维洛跑到前头,趁没人看见的时候落到一栋歪扭破旧的一层楼顶上,再跳回地面。她拿口袋里的两个铜板跟流浪汉换了一顶又脏又破的软呢帽子,也不管它值不值这个价钱,直接盖在头上,遮住自己惹眼的金发。 她背靠着墙守在路口。老卡特和他的同伴走过来时,她低下头,混进行人里慢慢贴过去,一头撞向卡特。要准确而且不被发觉地从他怀里掏出钱包有点困难,比尔吹牛的时候讲过,却没演示过。她干脆直接伸手把那小布包扯了出来。 卡特和他的同伴都愣了一秒。维洛一转身将那小胡子男人推翻在地,这才大步窜进人群里逃跑。 不出她所料,卡特单独一人追过来了,大呼小叫地让她停下。她在街上左躲右闪,拿行人和各种商贩做掩护,却并不跑远,引着卡特转了两个圈,最后才跑向石桥。 她站在河堤上,假装面对干涸的河滩与结了冰的河面不敢往下跳。等老卡特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几乎伸手就能够着她了,这才往下一跃。卡特也在她身后滑下来。他差一点摔倒,却还是奋力稳住了,踩着湿滑的河滩继续追她。 维洛一直跑到桥洞的阴影里才刹住脚步。 “卡特!”她压低声音说,摘掉帽子,把卡特的钱包举在面前猛挥,“你的钱包在这儿!听着,你还记得我吗?” 然而卡特还是一把抓住她的领子,几乎把她整个人提得双脚离地。 “你跑不掉的,小毛贼,”男人凶狠地叫道,在昏暗的光线下维洛也能看见他眼睛里遍布的血丝,“把你扔给护卫队前我要教你尝尝厉害,揍得你爬不起来!你知道我有多恨小偷吗,你个……” “快停下,我不是小偷!听我说,你认识我!我们在巴姆镇上见过,酒馆里……还有威金斯家!”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一点,抓紧对方粗壮的手腕,克制住扭着那双手把对方掀翻的本能。 卡特喘了几口气,这才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话。 “你?……我想起来了。”他脸上的怀疑还没散去,现在又添了几分厌恶,“啊,是你这个小怪物。我听说那个变戏法的把你带去关起来了。怎么了?你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这下好了,卡特的问题跟她一样多。维洛只觉得一阵厌烦和恼火,几乎要为自己一时冲动跑出来管他的闲事感到后悔。 “别管那些了。”她把卡特的钱包塞还给他,“我不是故意要偷你的东西,可我有事要问你……” 卡特把女孩放开,一把夺过那只小布口袋塞进怀里。 “什么问题?” “你在追比尔·威金斯,对不对?” 卡特的脸唰一下变得跟河上光滑坚硬的冰面一样白。 “你怎么知道?” “我们看见他了。他说有人在追他。你知道他在哪——” “他在哪?!”这一次男人抓住她的肩膀狠狠摇晃起来,“告诉我那个小偷在什么地方,看在圣光之父的份上!我要把他碎尸万——” 维洛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卡特闷哼一声松开了手,仰面摔在河滩上。 “说来话长。他偷了我们的东西,然后就跑掉了,我们也……嗯,在找他。”维洛说,走过去把他扶起来,“你又为什么在追他?” “因为他是个贼,”卡特嘶哑地说,缩着脑袋,双手握紧了胸前的四芒星挂坠,“我是在找他,那是因为有人也在找我。一个杀手。不是赏金猎人,是被人派来的杀手……他们以为那东西在我身上。但是他已经偷走了!我没拿,不,我拿了,然后被那个臭小子偷走了!” “等一会,我没明白,他偷了什么?” “一个小管子,一个机器,装置,管他叫什么,我说不清。我从格洛斯特搞到的,谁知道这么麻烦!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去打听这玩意……我逃掉了两次,现在还在逃,但是我不晓得那个幽灵……哦,那个该诅咒的东西……我不晓得它什么时候又会找上门,也许——” 他瞪圆了眼睛,停住了。维洛忽地感到一小股叫人毛骨悚然的冷风刮过耳畔。 “就是现在。”一个沙哑的声音接着替他说完。 老斧头卡特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双手还握着四芒星。他倒在地上,死了。他身后站着没有声息的黑衣幽灵,手中的匕首血红刺眼。 “一个幽灵,阴谋论的幽灵,在作者脑内游荡……” 第29章 “我可以把这些钱留着吗?”尤兰达问。 卢卡将斗篷系在深红色制服外面,扶扶帽子。 “不可以,小姐,”他说,手指在臂章的钢盔渡鸦上敲了敲,“你怎么能在一个执勤的护卫队员面前偷窃?” 况且偷的还是真正的护卫队员。 年轻姑娘不太情愿地把手里的小包钱币放回他手上,又假装发起脾气来:“你入戏太快了,看起来跟真的似的,叫我不舒服。我看我还是离你远点吧。” 第54章 “回去吧,尤兰达。”他低声劝道,“路上小心,不要给其他人注意到。我已经和罗莎谈好了,我会付你一个西朗。一半为你慷慨的帮助,一半为你漂亮的脸。” 他在说谎。尤兰达身材丰满,有一头长而微卷的头发,挺会打扮,但长相实在普通,化妆也遮不住眼睛下因为疲劳而产生的阴影——幸好对那两个晕倒在角落里的家伙来说还有足够的吸引力。 听到这话尤兰达开心了些,凑上来想亲他。卢卡轻轻偏过头躲开了。 他的从容也是假装的。这姑娘将热切的感情孤注一掷地投在他身上,令他只想逃离。但他强迫自己表现得更像个漫不经心的老手。 “我在执勤,”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没有看她的眼睛,“回去吧。” 尤兰达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力道轻得好像调情,他甚至懒得抬手摸一下脸。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气恼地哼一声:“没种。”说完转身跨过倒塌的矮墙,扭着腰走了。 卢卡终于松一口气,把钱包扔回躺着的其中一个护卫队员的肚皮上,拿自己的旧外套把他盖住,免得他在地上冻死。估计尤兰达已经走了足够远之后,他才从废墟里翻出去。 小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卢卡踩着他们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同时把身后的脚印踢散。 转过两个街角后,他进入一条房屋低矮的深巷。这里看上去与外头普通的居民区并无不同,二三楼窗台上摆放了小花盆,或是趁着雪厅晾晒出内衣和褪色了的工作服。然而来往行人大多眼神警惕,行迹可疑。一伙人站在一盏煤油路灯下小声交谈,见他走近,都转头直盯着他——确切地说,盯着他身上的护卫队制服。 坦率行事是最好的伪装。他摸到外套口袋里有两支粗纸包好的卷烟,于是掏出来夹在指间,朝那几个人走过去。 “劳驾,哪位有火柴吗?我快冻死了。”他抬抬拿烟的手。 他们冷漠地打量他,但没有人动。 “要命的破天气。”卢卡把另一支烟递给最近的高个子男人,“前两天晚上我搭档给冻得肺都坏了,现在我还得一个人多巡逻两条街。快,老兄,借个火。说实在的,谁不想在家抱着老婆喝酒,嗯?” 皮肤黝黑的高个儿接了他的烟。另一个人慢吞吞摸出一盒火柴,嚓地划着了,一只手挡着风伸过来,“我看你毛都没长齐,也娶得到老婆?” 卢卡咬住烟卷,毫不犹豫地俯身去点烟,深吸一口,但只让烟气在嘴里打了个转就吐了出来。 “谁说是我自己的了?”他用牙叼着烟卷,平静地说。 高个子和其他几人一起窃笑起来,拍拍他的手臂。 他也跟着笑了两声,挥挥手走开。转过一个拐角后,他把烟卷从嘴里摘下,弹到雪地里,踩灭了它。 越靠近目的地,街道就越安静。 卢卡从半开的橡木门间走进一间宅院当中,穿过短短的前廊。中庭覆满了雪,几件旧家具堆放在走廊上。左手掌心封印正因为接近那块怀表而逐渐冰冷。在整只左手都被冻僵之前,他握住了腰间的短剑。 剑与怀表之间的连结驱使他把头转向南面那扇雕花金属门。与此同时,他也听见里边传出一阵喧闹声。 “……在您接受这种标志显著的赃物的时候……就应该晓得其中的风险,对不对?”随着一阵铃铛的脆响,那扇门被从里面推开了。 那语调十分耳熟。卢卡闪向一侧,藏到楼梯后。 他庆幸自己的反应足够快,因为当那三名骑兵走到院内时,穿着长摆灰色外套的上尉正把一顶黑色船型帽罩到脑袋上去。他没戴假发,秃顶的脑袋被东得发红。 “谢谢您的合作,”拉斐罗·马塞利爵士对着门内说,招了招戴手套的手,“近期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我相信。” 卢卡沉默地缩到阴影更深处,把呼吸放得很轻。待他们走后,他才重新回到店门前,推门迈进去。 这间温暖的屋子里堆满了各色玩意,从天鹅绒面的矮扶手椅到蒙灰的老式羽管键琴,从葡萄藤和夜莺装饰的座钟到角落里一只穿战前风格晚礼服的兔子头人偶。 随着他进门的动作,门后的铃铛轻轻响起,店主人也应声从柜台后浮出来。这是个有些佝偻的男人,看起来很恼怒,嘴里不住地嘟哝着,半秃的脑袋周围剩了一圈夹着白发的稀疏发丝。 “又怎么啦,先生?”他尖锐地说,“我只是个本分的纳税人,而且刚被打劫过,如果您想知道的话。” 卢卡抬起一只手打断他。 “他们拿走的是什么?”可实际上在发问之前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二点五寸,石英表盘,六根指针,雄鹿和橡树枝雕花——格洛斯特城弗利斯莫兰家族的怀表。我发誓我不清楚那是赃物!您知道战后流入了多少带着家族纹章的……” “我知道。”他转头就走,不打算再听下去。店主还在他背后喊着,向他这位假扮的护卫队员控诉骑兵没有权力收缴公民通过合法交易得来的物品。 卢卡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店里走出来的。他有心理准备,却没料想他们的速度这么快。这只能说明三一学会仍旧没有放弃尝试用怀表定位他。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因为小威金斯那个贼,还有他自己的疏忽大意。 怀表不在他身上,他们还没能找到他。然而要从马塞利手里拿回表的难度大概相当于从此人头顶上找出一根残存的毛发来。这让他万分焦虑。必须尽快想个办法——即使这意味着他必须自投罗网也没关系,他总能逃出来。 第55章 他边走边想,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踏上了来时走过的桥。过了河就是罗莎的妓院,而他身上还穿着硝山省的护卫队制服。 他环顾四周,觉得躲到桥洞底下脱掉制服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忽然从桥底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高啸,桥上的行人迷茫了一会儿,接着挤到声音传来的一侧,围着桥栏发出更多的惊呼。 卢卡匆匆往下瞥了一眼。似乎有人在冰冻的河面上打斗。那个迅捷的黑影有些熟悉,至于那个暴怒的金发小个子…… 他推开看热闹的人冲到桥栏边。 那把长剑分明还在留原处,她却不知为什么丢下剑跑出来了。维洛挥起的骑兵刀全被他用一柄匕首格挡开;前几个晚上被维洛砍掉的手臂完好无损。黑衣男人抬起头,他兜帽下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似乎带着笑容。 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在卢卡胃里搅动。 “城市护卫队!”他朝下大吼,“站在原地!放下武器!”随即他穿过人群向河边堤坝飞奔。上衣口袋里还有一只木头哨子,但他并不想把真的护卫队员引来。 在他撞开桥沿一个惊慌失措的小胡子男人跳下河堤时,黑衣人最后一次闪过朝他砍下的铁剑,如同一只黑色的大章鱼般滑进桥洞下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了。卢卡发誓自己看到了几丝与那晚一样的黑烟消散在空气当中。这时他才发现阴影中还横卧着一个人,身下的血染红了河滩,一直流淌到结冰的河面上。 维洛放声咆哮,声音在低矮的桥洞里回荡。 “你在这里做什么?”卢卡快步走近她,压低声音问,“快过来,在护卫队来之前我得带你回去……” 可她忽然反身一刀朝他刺来。卢卡躲闪不及,抬起手臂阻挡,却还是被刀刃擦过肩膀。他清晰地听见斗篷和外套被撕裂的声音。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这身制服叫维洛没认出他,但是很快就发现那双平日里浅银色的眼睛,这会儿正由瞳孔里反射出疯狂的荧绿色光芒。 她失控了。她手中拿的不是那把长剑,却比那时更加凶猛——可见她真是愤怒到了极点。长剑认主,普通的剑则不会。所以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第二下攻击打在他的防御魔法上,发出尖锐的金属碰撞声。但失去理智的女孩抽回剑继续接二连三地朝他猛砍。 卢卡咬紧牙,抵挡下好几次攻击。这时他听见远处响起一阵短促而尖锐的笛哨。真正的护卫队员的哨声。 “快给我醒醒!”他喊,“真要命,谁惹你了?” 女孩压低剑尖朝他的腹部刺来。一声尖响,剑刃崩裂了。卢卡没再管什么防护,握着瞳角石的手一扬,唤起一股挟着碎雪的烈风。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挥手想要挡住风。 利用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他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腕,挺身按住她的额头。 她眼中浮起一阵迷茫。那丛白昼间的绿火燃尽了。维洛·缪勒森回来了。 他一刻也不耽误,揪起她的衣服后领把她往堤上拖。女孩的脚步有些绵软无力,因此异常费劲。 “……卢卡?你这身衣服……?”她喘着气问,环顾四周,“我怎么了?” “武装袭击城市护卫队员,小鬼,我得关你几天了。”他大声说,随即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多说话,护卫队要来了。” “他杀了老卡特!”维洛回过神来,一把拽住他的手,“卡特说比尔偷了他的东西,他在追他,然后他就杀了他!听我说,这有问题!” “非常有问题,因为我一句也没听明白。”卢卡脚下使劲,却一步也走不动,“你可以待会再告诉……” “老斧头死了!我们在山谷里见过的那个人杀了他,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急促的哨声越来越近。 “交给护卫队去管,”他嘶声说。 “也许我该留下来告诉他们……” “很好。跟他们说他死的时候和你呆在一起,凶手从空气里消失了,猜猜看他们会把你当成发疯了的杀人犯审问多久?”他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一句话,“我可没有时间等你!” 维洛屈服了。她垂下手,任由他假装提着后领把她拖上去。 他们的脚刚踩上河堤,立刻有人扑上来拦在卢卡身前。河堤上那个小胡子男人把帽子捏在手里,露出自己稀疏的头发。 “先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嘴唇上的两撇细胡子颤抖着,一只手指向维洛,“先生……我都看见了,是这个小偷干的。他抢了我朋友的钱包,发现跑不掉了,所以干脆杀了他!” 猛然惊觉这篇文打了乔装改扮的标签 所以玩个制服play(不要信 第30章 “不是我干的!”维洛气愤地喊,“你没看见另外一个家伙吗?他才是……” “您叫什么名字?”卢卡飞快地问。 “切斯瓦夫·克里察,先生。我有两个做木头制品的小工场……” “您住在哪?” “城南,温泉石广场十五号,先生。” “马上回家去,”卢卡说,“这里太杂乱,太危险。我们会上门去询问您的。在那之前,不要出门,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谢谢您的合作,先生。 ” 他对结果并不抱期待,但那身护卫队制服似乎让这通胡说八道在对方眼里看起来无比可信。工场主克里察用力点头,戴上帽子分开人群走了。他松了口气。 第56章 “接着是你,”他转头对维洛说,“快点走,小子。你打伤了我,今天得好好吃点苦头了。” 在护卫队员到达现场时他们已经闪身躲到了一栋民宅后边。维洛迅速把自己从窗子爬出来以后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包括卡特提到的小威金斯,杀手,以及某个装置。卢卡则解下斗篷扔到维洛头上,然后甩掉护卫队的头盔和染着血的长摆大衣,只剩一件穿在里面的棕色短外套。再走出来时,他们又是两个不起眼的旅行者了:一个垂头丧气,一个冷得直哆嗦,两人都疲惫不堪。 就好像困扰他的事情还不够多似的。这事绝没那么简单。他早就知道那杀手不是人,是一个魔法的影子。而整个帝国被允许使用杀人魔法的只有法监部下属名义上不存在的外勤执行部门,以及—— 他甩了甩脑袋,把走岔的思路扳回来。 这是被改进过的魔法。那么在背后操控这影子的暗杀者是三一学会的人吗?只是为了一根“管子”? 幸运的是,手里有瞳角石,他就可以用稍微复杂的魔法防止被人跟踪。他们没有危险,除非像维洛那样与他狭路相逢。 此时卢卡发现维洛已经落在了后面。她垂着头,整个人缩在斗篷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雪混杂的路上。 “天快黑了,别磨蹭。”他站在原地等她跟上来。 “我不该跑出来的,对不对?”维洛忽然说,她脚下有些摇晃,于是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寻求支撑,“我把老卡特带到没人的地方去了,那个人正好下手。而那时候我只能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没能阻止……” “你是不应该乱跑,”卢卡继续往前走,稍微放慢了速度,“但实话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能改变的东西是很少的。你最好习惯这一点。 ” 她抬起头:“之前你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我心情比较糟糕,说不出那么好听的东西来。”他单调地说。 女孩哼一声,却不像平常那么有气势。之后她很久都没再说话。 卢卡知道没那么容易说服她,毕竟他花了六七年也没能用这话说服自己。 天色已经黑了。妓院门前有个下身只穿着短裤的男人趴在泥水和自己的呕吐物里,妓院的两个守卫正试着把他从门口拖开。 罗莎站在门里,抬手往一个哭泣的姑娘脸上扇了一巴掌,打得她的头发都像玉米穗子似地散落开。那姑娘尖细地嚎哭了一声,低下头去,这时罗莎又牵起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起话来。 卢卡皱了皱眉,横跨一步躲进一根木头柱子的阴影里,把维洛也拉过来。 “其他人大概还不知道你跑出来了。”他说,“你能再爬一次窗子吗?别叫其他人看见,特别是罗莎。” 维洛点点头,什么也没问。 “我说,”卢卡替她解开斗篷的系带,上下扫视了一遍确认她身上没有沾着血,“在罗莎面前不要愁眉苦脸的,否则她会怀疑你。开心点儿吧,我们明天早上就走。” 她再次点点头,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沮丧的笑容来。 “那你呢?”她问。 卢卡叹口气。 “去找老斧头的朋友谈谈。”他得赶在护卫队之前确保那位好先生不会乱说话,同时问明白老卡特的事。制服已经没有了,但他总能找到办法。 维洛大概是误解了他的用意,居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有些别扭,不过没纠正她。 “你的伤口,”她又说,“是我干的吗?” 他这才回忆起来肩膀上的那道伤口,疼得他皱着眉嘶了一声,仿佛先前疼痛被冰冻住了,又在此时忽然融化开来。他低头查看,发现血已经浸湿了他的半截袖子。 他摇摇头:“别担心,不是大事。”自我疗愈外伤毕竟只是很初级的魔法。他披上斗篷盖过衣服上的血迹,把左手插进口袋里捏住瞳角石。 “可是我不想伤到你。之前不会这样的,为什么这一次……”她显得烦躁不安。 “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去吧。”他催促。 女孩吸了口气,最后一次点头。她无声而迅速地踩在墙角堆叠的几只木桶上,向上一跳,双手钩住这栋房子二楼的小窗台,爬了上去。小窗台阻隔了下面人的视线,使她在掩护下顺利爬到屋顶。卢卡走开几步,倚到对面香料铺子后边的墙上。他看见她从这边的屋顶消失了,接着又出现在妓院二楼那扇打开的窗户正上方。她猫着腰一动不动地等待机会,像猎手等待猎物出现。 很快护卫队员和保镖说完了话,开始伸手去拉趴在地上的人。男人被拽着双臂跪起来,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张开嘴,又吐了一地。罗莎抱着双臂,嫌恶地捂住嘴。两个护卫队员咒骂起来。保镖大笑,讥讽他是泥里打滚的猪猡。 趁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人身上,维洛从屋檐上爬下来,用手抓住窗棱,向前一晃便钻进光线昏暗的房间里。 卢卡等着,直到一双手从里面伸出来,将那扇窗安静地慢慢关好。然后他悄然离开暮色中的小街。 再一次经过石桥时,他一边走一边往下看,数了数,发现河滩上站了足足一个小队的护卫队员。他们正把老卡特的尸体从桥洞下抬出来。卢卡能看清卡特惨白发青的脸,嘴边和胡子上的血迹;那双微阖的眼皮下也没了生命的光。几天前那曾经结实得像一把伐木斧的老木材商人曾在酒馆里神气活现地吹牛,在馬廄里激昂地演说,现在却已经成了一团死肉。 第57章 他加快了脚步。 温泉石广场在三条路的交汇处,而十五号是一座四层的居民楼,外墙似乎新近粉刷过。门房瞧了他几眼,慢腾腾地指引他上三楼去。 卢卡揿了门铃,站在一边等候。 门上的方形洞眼打开了,但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方格后面的人。 “您有什么事?”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问。 “晚上好,”卢卡拉下斗篷的兜帽,“克里察先生在家吗?” “他还没回来。” “事情是这样的,您瞧,如果他其实在家里,请为我通报一声。我是……” “他不在。”里面的人啪一下关上洞眼。 卢卡憋着一肚子谎话又拍了好几下门铃。过了不久,门内又传来脚步声。这一次那位女仆给他打开了半扇门,站在门厅里朝他微微鞠了个躬。 “夫人让我实话告诉您,克里察先生刚才回来过,可他说自己得去护卫队一趟,马上又走了。我猜您跑得够快的话,大概能追上他。”女仆说,“夫人希望您给他带句话,她已经把黄桃派放进烤炉里了,让他至少不要错过甜点时间。喏,他走的盐场街。” “替我向夫人问晚安,感谢她的好心。”卢卡无奈地笑了笑,“也许我和克里察先生一起回来的时候也能有荣幸尝尝夫人的手艺。” 他一步两级地跳下楼梯,大步跑上街。 最近一处城市护卫队办公所应当在西南方向的圣阿黛拉伊达纪念碑广场。卢卡跑了很久,气喘吁吁地转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双腿重得像铅,仍未看见克里察的身影。 他怀疑克里察已经找到了办公所,把河边的事情全盘托出。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不如现在就回去躲起来,免得在护卫队门前撞上一堆麻烦。 但实际上,比起让克里察闭嘴,他对害死了老卡特的“管子”更感兴趣。他想要确定这是否与三一学会有关。 所以他继续奔跑,拐进右边的岔路。这条路很短,没有路灯,两条野狗低着头悄悄从他腿边窜过去。不过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纪念碑广场的灯光了。他至少得确认有没有可能在广场上拦住克里察。也许克里察绕了远路,或是走得太慢,还在来的路上。他可以再等等。 但他的脚忽然踢到了路中间某个软而沉重的东西。 卢卡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身边没有行人,于是他立刻用魔法在指尖点亮一个光圈。 商人切斯瓦夫·克里察瘫在地上。他还保留着死前一秒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头扭向一侧,眼睛瞪着街道尽头的灯光,腹部被刺出一道致命伤,马甲、衬衣、胸前的领结全染满了阴影一般颜色的血。 第31章 这里离护卫队的办公所相隔不过一条街。 一阵酸苦的巨浪涌到喉口,卢卡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他理解维洛看见卡特被杀之后无法释怀的心情。告诉自己一千遍“你无法改变”也没有用。如果不是他叫克里察躲回家去,这也许就不会发生。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转身远离那具尸体,又一次逃跑了。路上他避开了一切没有光亮的角落。 回到罗莎店里的时候他仍旧相当沮丧,甚至在差点被别的什么人撞倒时也毫无反应。他从昏暗烛光下纠缠的人影中间穿过,在上楼的时候手被人揽住了,他浑身一抖,才意识到那是尤兰达。这姑娘担忧地看着他,像早些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拐进二楼另一边的走廊,最后停在一个房间前,为他打开门。 卢卡没有走进去,而是抽回手,退开了。 “我的剑在这儿。”他站在相邻的房间门前,轻声说,“我很抱歉……很抱歉。” 他独自进了屋,把她关在门外。 房间很小,空气中的熏香味还没有散。木头墙壁薄得几乎透出光来,隔壁一对男女的欢叫和木板床的摇晃在这儿全听得一清二楚。靠一侧墙壁摆了张窄床,另一侧墙壁边则是临时铺开的床褥,两者间没有丝毫空隙,只在门旁的角落还有足够伸展一条手臂的空间,放着一张没有扶手的旧椅子和矮圆桌。 维洛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枕下压着那把长剑。她侧身躺着,身上盖了条洁净的厚毛毯,柔软微卷的金发散开在枕头上,呼吸轻而平稳。罗莎则活像一尊大理石雕塑一样坐在床沿,没和他打招呼,眼睛也一直没有从女孩的身上移开过;她身边五尺范围内甚至没有放着自己心爱的那杆烟斗。 卢卡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把嘴闭上了,转身坐到冰凉的椅子上。 “我让她好好洗了个澡。瞧瞧她,像个男孩子一样满世界跑,关都关不住,刚才竟然趁我不在竟然爬到屋顶上去追猫,全身脏得要命。”罗莎慢慢地说,把女孩额前的碎发捋到她耳后,“她想要等你回来,结果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肯定是累坏了。” 他自己的母亲也曾在他睡着时守在床边,用手抚摸他的头发。但那已经过去了太多太多年。他依稀有一些飘渺的记忆,用力去想时就从眼前飞走了。 嫉妒像一根尖刺从灵魂的深处扎出来,使他嗅到了熟悉的软弱的味道。 他晃晃脑袋,疲惫地长长出了口气,手肘撑着膝盖。 “你们知道我喜欢孩子,那是因为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女主人忽然又说,“一个漂亮的男孩儿。七岁的时候他染上白喉,就病死了。从那以后十多年我再没能生育过。就算有又能怎样呢?他们长大了会知道为他们的母亲羞愧,宁愿死也不要是妓|女的孩子。” 第58章 他哼一声:“依我看,孤儿院的孩子会等不及给他们上一课的。” 罗莎莞尔一笑。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知道吗,”她说,“你的小同伴今天向我打听你的事情了。” 她的话里埋着陷阱。 “一点也不意外。”卢卡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 “不想知道我跟她说了什么吗,格洛斯特的兰希尔先生?” 这个名字刺了他一下。他握紧拳。 “我不感兴趣。” “真有意思。她倒是对你很感兴趣。” “没有用的,”他挥挥手,“如果在情报贩子这里就能搞到有用的信息,我早被人抓住了。” 罗莎挑起眉毛。 “实际上,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要是有某人在你走进来之后和拿枪指着我之前向我打听,这消息本来能卖上两三个金代克。”她仍慢慢地抚摸着女孩的金发,“真遗憾,你说对不对?” 卢卡强迫自己呼一口气。隔壁房间里女人的喊声愈发响亮,波涛一般涌来,完全盖过了他们的谈话。 “我不觉得这个笑话有多好笑。”他说。 “只不过你我都知道我说的是事实。”罗莎说,“你明知我以出卖别人为生,还自己送上门来,就这么相信我不会出卖你?” “我不信。我来找你,是因为也许只有你才知道……” “好了,”女主人打断他,“你知道规矩的。” 卢卡从口袋里翻出几个银币,想了想,又加上一枚金的,全堆在小圆桌上。 “真阔绰。”罗莎假装出愤愤不平的表情,“我老想不明白,贵族的钱多得花不完,为什么还偏偏要叛乱。” “人心的深度,罗莎女士,你应该最清楚。”他心不在焉地说,急于摆脱这个令他厌烦的话题,“现在告诉我,斯浦路斯先生在哪里?” “你还在找他?” “是的。不过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 “他走了。” “他本来应该在今年夏天之前回来。” “啊,他是那么答应你的?” 卢卡阴郁地盯着蜡烛,没有说话。 “斯浦路斯先生乘坐的血色圣女号经过银壶海峡是在七年前年春天,六月五日到达犬牙群岛的莱德港,三天后的午夜从港口消失,”罗莎说,“那是世界上最后一次有人见到那条船。” “说些我不知道的。”他用手指笃笃地敲击桌面。那堆躺着的钱币发出金属摩擦的轻响。 罗莎望着他。 “这就是我们所知的一切了。” “我不会为此付钱的,罗莎。” “听着——” “他去了哪儿?犬牙群岛的总督派人搜索过整片海域,从来没找到失事的痕迹;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三一学会也毫无头绪。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我派了白隼去找他,开始时一个月一只,后来每天一只,每一只都无功而返……他去了哪儿?!” “听我说,孩子,”罗莎说,“即使那条船没有失事,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恐慌令他不由得呼吸急促,浑身发冷,“不可能。他死了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告诉我!” 女主人同情地看着他:“斯浦路斯先生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到皇宫供职。” “不可能,不可能!他对我说……” “斯浦路斯先生不该喝那么多酒的,”她叹了口气,“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的男人,却也没能在床上管住自己的嘴。他说自己的学生可以代替他当上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家首席法师。'到那个时候,'他说,'我就没有负担了。我会一路远航到东方去。'” 卢卡望着天花板,干笑两声。 “他骗了我。为什么我就没有早些想到呢?” “他夸过你。”罗莎似乎想要挽回气氛,“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一个天才,也比他更适应宫廷,更适合这个位置。他认为你前途无量——” “停下吧,我早就听够了。”他咬着牙克制自己发颤的声音,“所有人都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不,斯浦路斯先生没有死,他是帝国大贤者,而我不是。我不会去继任的。多么荒唐!这里只有一个罪人,一个根本不配活着的人……” 他揪住自己的头发。所有人都曾对他这个胆小鬼怀抱着错误的期望,连他自己也是如此。一点用也没有。他们都走了,谁都没有留下来。 “说下去吧,亲爱的。”罗莎鼓励他,“你现在是在同一位老朋友讲话,不是情报贩子——这回不收费。” 卢卡摇摇头。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不好意思,罗莎,”他轻轻地说,逼自己坐直身体,恢复常态,“情况有变,我们得提前出发……确切地说,现在就走。麻烦你替我们准备一下。” “现在?……你疯了。”她看他的眼神好像当他是个长着三个脑袋的小丑,“你的事情办完了?” “没有。线索断了。”他也不打算告诉她城里刚发生的两桩谋杀和他们有关。她会知道的,等他们离开以后。 “真可惜。”罗莎摸着枕头上那一团金发,“不过为什么那么着急呢?你该放松一下,去洗个澡,喝杯酒,我再找个姑娘给你。你想挑谁?哦,尤兰达真的对你很着迷……” “不。”他又扔了三个银币在桌上,“劳驾,我们赶时间。” 第59章 罗莎仍旧没有动。 “即使你已经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也还是要去?” 卢卡没说话。既然斯浦路斯先生去了东方,那么他也会去。即使需要跨过外洋,他也要证明他的老师没有死。但现在他的首要目的是追上马塞利,拿回他的怀表。 “你不觉得这么做对这个小家伙太残忍了吗?”罗莎接着又说。 “她可以在车上小睡一下。” “不,我是说,把她留下来吧。” 卢卡缓慢地抬头对上女主人的视线。 “把她留在我这里。”罗莎压着两条画出来的细眉毛,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完全不用担心,我会为你安排好路上的一切。给你打些折。带着一个负累上路很艰难,况且还有人追在你后面,对不对?这太危险了。你能把她带到哪里去?” 哪儿也不能。卢卡心想。罗莎是对的。如果打算从骑兵上尉那里找回怀表,就意味着他在某个时候必须把她抛下。况且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女孩只是在追逐一个梦想出来的幻影,一个不值得付出的目标。 “她不会停下的,”他听见自己说,“这是只狼崽子,罗莎,她不属于这里。如果你问过她……” “我问过。她谢绝了我的好意,告诉我她还是想当骑士。多荒唐,嗯?”罗莎的语气冷淡下来,满脸怒容地拍着床板,“她对这狗屁世界了解多少,你又对它了解多少,我亲爱的小少爷,大魔法师?别看不起我。我带着黑尾金丝雀的纹身,可我也能保住自己和我的姑娘们!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我会给她安安稳稳的生活。她可以不干那些脏活儿,假如她愿意,我什至可以出钱送她去上学。往后她乐意嫁给体面人或者开家干净的酒馆都不是问题。一个女孩子还能要求些什么?” 卢卡一直听着她说完。 “谢谢你,罗莎。”他站起身,走过去为女主人拉开门,“但很抱歉我不能这么做。” 有那么一刻罗莎仍旧坐着没动。最终她俯身在女孩的金发上吻了一下,然后抓起小桌上的钱,昂首朝门口走去。离开之前,她扶着门框回过头来。 “祝你好运,兰希尔·格洛斯特先生。”她说,“不过你会后悔的。” 卢卡摔上门,一拳砸在木板墙上,惊得隔壁房间的女人尖叫起来。一个男声破口大骂,听声音大概是刚被吓得滚下了床。 试问谁不想抱一个又能打又能吃又健康又可爱的小维洛回家养! ! ! 罗莎只是想找借口多摸一下汪崽结果被卢卡无情地赶出来,于是黑化(不 第32章 维洛是在缓慢的颠簸中醒过来的。 她闻见很多味道,煤油,铁锈,马粪,稻草,还有某个熟悉的人。接着她听见雪降落地面时发出巨响,然后猛地吸进一口寒气,睁开眼睛。 视线澄清起来时,那盏煤油灯仍是整个宇宙里唯一的光源,照出马的屁股和尾巴,还有前方一小片不断被马蹄踏过的道路。她在一辆马车里。没有星星,她只能大致猜测现在的时刻。 她靠着的那一大团布料动了动,说话了。 “你醒了?”卢卡的声音几乎被马蹄声盖过去。 维洛打着哈欠,用手背揉揉眼睛,坐直身子。灯光照亮了她的旅伴的鼻尖,除此之外他整个人都裹在围巾和斗篷里,握着马鞭,直视前方。 “我还以为咱们说好的是早上出发呢。”她说,只模糊地记得在半梦半醒间就被人从温暖的床上叫起来拖下楼扶上马车。她甚至以为那都是梦,因为记忆里在他们上马车前罗莎曾经紧紧拥抱着她,趁卢卡不注意时拼命往她的口袋里塞糖。可当她去摸自己的外套口袋时,发现里边的确塞满了糖块。 “城里连续不明不白死了两个人,天亮之后再想偷偷出城会有些麻烦。所以我拜托罗莎女士把出发时间改得提前了一点儿。” “噢。”维洛眨眨眼睛,“等一会儿……死了两个人?”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才听见回答。 “老卡特的朋友死了。” 她回忆起卢卡说的人是谁,几乎从座位上蹦起来,倒抽气时不小心把两片落雪吸进鼻子里,弄得自己狠狠打了个喷嚏。 卢卡及时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回座位上。 “坐好,别摔下去——是啊,我叫他回家,他却在路上撞见了咱们都认识的那位死神。”卢卡的口气听起来很阴郁,“平局:每人……每人害死了一个。” “去你的,别开这种玩笑。”维洛把牙齿咬得喀啦喀啦响,“下次再被我遇上,非要叫他付出代价不可。” “行行好吧,我宁愿最后这段路别再有下次遇见的机会了。”他边说边探头绕过马车的遮雨棚朝后张望,确认没有人跟着他们。然而四周一片漆黑,仿若虚空,维洛很怀疑他那双普通人的眼睛真的能看见什么。 “说实话,我挺高兴咱们能早些走。”她嘟哝着,重新倒回靠背上,“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哪儿,罗莎女士的酒馆?我以为她对你挺好的。” “她很好。其他的姑娘也对我很好,特别是尤兰达,我猜是因为她也把我当成你的……嗯,当成你的弟弟了。所以我才更不喜欢……为什么那些男人怎么对女孩子都可以,只有不付钱才会被赶出去?” 卢卡沉吟了片刻,“因为店里提供服务,而他们为服务付钱。” 第60章 “可是为什么?那些男人没有老婆吗?那些女孩子不会不开心吗?” “这是个好问题。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瞧,想感受权力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把其他人当人。一个女孩子想要养活自己,她们可以选择的道路少得可怜,而且都不容易。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像你一样强壮,都像你一样喜欢问那么多问题——但她们只是……只是需要活下去,所以不去想——” “为什么?”她追问下去。 “大多数时候,思考,”他说,“并不能给人带来一顿饱饭,也没法让人感觉更开心。而没有饭吃的人不会挑食。” “可这还是不对。”维洛长久地凝视他,“你是个例外,不是吗?为什么你连这些也清楚?” “因为我偶尔能吃上饱饭,而且已经很不开心了。”他耸耸肩,“除了这件事,我不剩下什么别的可以做了。”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相信你说的哪一句话。” “要我说,还是相信人,别相信人说的话。” “这也是一句话。”女孩指出他的漏洞。 “不,这是真理。” 维洛还想反驳,但是天色微亮起来,她发觉有些不对劲。 “我们不是在往北走!” “当然不,这是去淘金地的路。”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罗莎我们去淘金地,所以我们在前面换了车再转方向去赫克。” “可是……”她想起昨天在房间里对女主人说过的话,“可是我已经告诉她我们打算去赫克了。” 卢卡扭头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浑身着火在山顶跳舞的巨人。 “你还跟她说了什么?!” “嗯,路上的所有事……”维洛有些内疚地欠了欠身,小声嘟哝,“她给我吃糖果,我以为只是聊天,之后才晓得她是个情报贩子……” “我问过你的,而你说不喜欢……”他长叹一声,扶住额头,“啊,这是我的疏忽,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忘了提醒你。带棍子的小熊糖,哪个孩子会不喜欢?……那么,我们亲爱的罗莎女士对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维洛咬着下嘴唇略一犹豫:“她告诉我你是皇室首席法师。” 卢卡的手抖了一下。他很快地瞥了她一眼。 “曾经是。”他没有否认,“还有呢?” “你现在用的也是假名?”她直接问了。 “怎么,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世人皆知三一学会的魔法师都有假名呢。这不重要。还有呢?” “这很重要!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告诉我,但不知道你有没有说过谎……罗莎说如果你骗我,我就该杀了你。” “那么你会吗?”他望着前方。 “我不喜欢被骗,可是骑士才不乱杀人呢。”女孩皱起眉,“好吧……之前路上那一次是我的错。” 卢卡耸耸肩。 “也许你往后该用棒棒糖骑士这个名号。”他拖长声音说。 维洛有些心虚,因此只朝他做了个鬼脸。 “之前她还告诉我……要是我没有地方去,随时可以回去找她。”她说,“她好像在生你的气。” 卢卡抿着嘴,往座位里靠得更深些,显出抗拒这个话题的样子来。但他还是说:“大概是因为我没给她的姑娘们一个机会再赚点小费。哦,还有,罗莎向我抱怨你到屋顶去抓猫踩掉了瓦片,她觉得我作为监护人对此负有责任。” “那不是真的!” “哈,我也对她这么说。我说我并非你的法定监护人,而且当时负责看管你的是她自己……”他的注意力回到前方的道路上,看起来甚至不打算掩饰自己在信口胡扯。 “卢卡,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愿意放弃。 卢卡看了她一眼,似乎很无奈。 “罗莎希望我把你留在她那里。我拒绝了。” “她和我提过这回事,”女孩努力回忆着,“可是我说过我不想停下。哦,等一会儿,我一直以为你会很高兴有个把我甩掉的机会来着。”毕竟出了山谷之后卢卡既没义务把她带在身边,也不再需要她来保护安全。况且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打算隐瞒呢。 “我不知道你能走多远,维洛,”他低声说,“但我不能代替你决定在哪里停下。” 第33章 维洛眨了眨眼睛。先前堆积在胸口处的冰凉的焦虑减轻了,重新踏实下来。这个人到底也没有背叛她。 “谢谢。”她很快地说,不太自然地挠着头发。 “而且当时我们谈得太匆忙,”卢卡摆摆手,又恢复了那种假装严肃的语气,“下一次再有人出更好价钱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 维洛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一拳,把他的宽檐帽碰歪了。 天色又明亮了不少,卢卡开始扯起缰绳减速。 “咱们在驿站停一会儿,”他说,“我得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驿站就在前方的三岔路口边,只有两座歪斜的平房和屋后的一列马棚。他们停下马车,卢卡嘱咐她牵好马,自己则跳下车,准备进屋找人来帮忙。 但此时拴在雪地里的那群雪橇犬吸引了维洛的注意力。它们看起来很眼熟,特别是那头灰毛的领头犬。 “卢卡!”她叫起来,推开车门跳下去。 卢卡停下了准备推门的手,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正巧有人拉开门从屋里走出来,这时准确无误地撞在他身上。 第61章 那人戴了一顶毡帽遮住眼睛,手插在兜里。他嗫嚅着对卢卡道了歉,想要走开去。但是卢卡一闪身拦住他的去路,伸手拽住他的领子提起来。 “这么快就不记得你的救命恩人了吗,比尔·威金斯?”卢卡嘶声喊道,,“我的怀表呢,嗯?我救了你的命,你却把我的怀表给卖了,嗯?在路上你是不是还想把它撬打开看看里边藏着什么值钱玩意儿来着,你这忘恩负义的混帐!把你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让我看看你这次又从我这儿偷了什么东西,值不值得砍掉你几根手指头” “你认错人了,先生,”比尔脸色苍白,想要推开他,“我什么也没干!” “冷静点儿,卢卡!”维洛拉住他的手肘,“我们已经抓住他了,我们会处理好这事的……” “别以为我做不到!我会的,我发誓我会的!”卢卡大吼,摇晃着手里的小偷,“到赫克城之前我是拿不回来怀表了……啊,希望我们的那位杀人犯朋友别找上你,或者至少迟一些,因为我要留足了时间把你偷东西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一节一节地砍下来!!” 比尔叫起来,使出全身力气踢在卢卡腹部。卢卡痛苦地哼一声,弯下腰松开了手。与此同时比尔挣脱开,没命地往大路上跑去。 然而维洛并没有让他跑出多远。她冲出去,速度比他快得多,几步之后便拦腰把他扑倒在地上。从他的口袋里滚出好些铜板和橡树图案的银币来。 “很抱歉,比尔,”她扭住惊魂未定的年轻人的手,压坐在他身上,“但是我想你得先解释清楚。” 卢卡站直了身子,双手捂着腹部,表情看起来极度渴望走过来照着比尔的脑袋踹上几脚。但是维洛指指门口听见动静跑出来的人,所以他只是狠踢了一脚雪,叫人卸马去了。 维洛翻了翻眼睛。 驿站长曾经也是猎人——他的桦木猎弓还挂在屋里一面墙上,看起来保养得很好——因此维洛和他聊得很愉快,不久便说服了他去通知在附近巡逻的护卫队员。 在此期间卢卡则已经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准备跟比尔谈谈。维洛有些担心,一直集中注意力盯着他们俩,如果其中任何一个打算逃跑或者揍人,她可以在第一时间打消他们的念头。 不过实际上似乎没有这个必要。比尔的双手被捆在身前,绳子另一端栓在桌腿上。而卢卡仍然拉长着脸,但看起来已经比刚才冷静多了。 “刚才我有些冲动,请原谅。”在维洛坐回他身边之后,卢卡才重新开口对比尔说话,“但现在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问你。你从卡特那里偷的是什么?” 这青年仍旧不停地往四下张望。 “我没有干,那是诬蔑。”他说得很快,“你们凭什么来审判我?” “时间紧迫。有人在追你。” “谁,护卫队?别麻烦,把我直接扔给他们吧。坐两年牢,或者去干苦役,我都担得起。” “我们离开的时候,你父亲和哥哥还在到处找你。”维洛没忍住,“你就不担心他们吗?他们会怎么说?” “提他们干什么?”比尔盯着天花板,身子往后仰,“那个老混蛋不是还有一个好儿子吗?他们都上过战场,我却没有。现在这不过是如了他们的愿…… ” 这一回轮到维洛差一点暴跳起来越过桌子去揍他——即便不是为他的父亲,也要为了他的兄弟。但是卢卡及时扯住她的手臂,微微摇了摇头。 好像最开始动手的人不是他似的。她瞪回去,却还是坐下了。 “听着,”卢卡说,“因为你偷的那件东西,老斧头已经死了,他的朋友也死在护卫队眼皮底下。不管杀手是谁,背后的人很快就会知道那件东西在你身上。此事攸关你的性命,明白吗?但我们也许可以帮你,所以我必须知道细节……” “帮我?”比尔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您同情我?是的,您救过我一命,先生,现在还想再来一次,卖我个人情?” “他干嘛那么激动?”维洛小声问卢卡。 卢卡严肃地附到她耳边,伸手遮着嘴,故意用对面也能听见的声音说:“他在假装不是很怕我们。” “你以为我怕你们?”比尔叫起来,“你是个城里人,你和他们一样把我当狗一样看待!我跟看不起我的城里人打过,这条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哈!那不是你偷东西的时候被打的吗?”维洛很快地说。 这青年的脸涨得紫红,像喝多了烈酒。 “那没什么不一样。他们都是,你们也是……”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卢卡望着他,“不过我没有看不起你。” “您不是在撒谎,就是个十足的圣人。”比尔还在用敬称,声调却拔得更尖刻,“我被您救了,还偷了您的东西——不止一次。可您说自己没有看不起我?得了吧,我也不要同情!我是偷了您的东西,您的钱又是从多少人那儿偷来的?” 维洛忽地站起来,一拳砸在桌上,“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面前那青年开始哆嗦,眼睛盯着桌沿,因为刚才说话太快而不得不粗声喘气,“我的意思是,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走狗,他们才有胆子抢走我们的钱,还拿鼻孔看我们!”他啐了一口。 要不是她的肩膀被卢卡第一时间用双手拼命按住了,维洛本来是打算直接扛起桌子把这垃圾砸到地里去的。 第62章 她还在呼哧呼哧喘着气,想跟她的同伴控诉,转头却见卢卡已经站起身来。 “我无意代表我的阶层向你道歉,威金斯先生,因为你侮辱了我和我的朋友。但是为了证明对你的尊重,”他出奇平静地说,“我要同你决斗。麻烦你先带威金斯先生到屋后去,维洛。” 女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卢卡已经走向另一桌在此休息的旅客,礼貌地邀请他们来当见证人。维洛可以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窥见好奇战胜了对寒冷的抵触——一位体面的年轻人冒着有损自己尊严的风险和小偷决斗可不是寻常事。在顷刻之间,甚至没等她动手,比尔就被三四个刚加入的见证人解开绳子,半拖拽半簇拥地带到外头去了。 维洛不得不追出去。在离人们三步远的地方,卢卡从腰间掏出枪,令本来已经难掩不安的比尔这下浑身都绷直了。 “依照传统,条件有限只有一把枪的时候,”卢卡说,往枪膛里装上一颗子弹,“我们就要轮流开枪,直到其中一方受伤……或者死掉。” 依照传统,决斗时双方还应当各自指定一个助手,如果其中一方死掉,就由助手代替他继续开枪。维洛是听说过这样的故事的,但不知为什么,卢卡压根没提起过这回事。要么是他不想把这场决斗搞得太过正式,要么是他不想把其他人卷进来。 “如果我拒绝呢?我不喜欢这种把戏。”比尔昂起脑袋。 “依照传统,你不能拒绝。”卢卡温和而简略地说,对他笑了笑,“况且我会让你先开枪。”他拨开枪栓,抓住枪管,木头手柄朝向比尔,将枪递给他。 第34章 他又疯了。维洛扑上去想要夺下枪来,却被见证人中的两个拦住了。在另一侧,卢卡朝她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左手抓着腰带,紧靠着斗篷下那把短剑。 哈。的确,一位隐瞒身份的魔法师总会占到些优势,这多少让她不再那么紧张。但是…… “这也太卑鄙了!”她忍不住说。虽然她也并不相信卢卡会瞄准对方的要害,但不公平就是不公平。 然而最令她吃惊的是,卢卡对她的指责竟然无动于衷,“比严刑逼供要好一些。对不对,威金斯先生?” 一无所知的比尔没有回答也没有伸手,只在他的审问者和那把手|枪之间紧张地来回瞟着。 “拿起枪,威金斯先生。”卢卡轻声说,“现在你有一颗子弹的机会向我……向我报仇。不过你最好瞄准一些。如果打不死我,就轮到我举枪逼你把一切讲出来了。” “或者最好现在就讲。”维洛补充道。 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比尔。他极短促地嗤笑一声,又往地上啐一口唾沫,狠狠抓过那把枪。卢卡拍拍他的肩膀,往后跨了十五步,站到空地中间。 “转过身去!别看着我!”比尔喊道。卢卡扬了扬眉毛,什么也没说,照做了。 维洛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切,打算一旦事态出了什么差错,就立刻冲上去。她确信自己没有很担心卢卡。他能照料好自己的,即使现在他背对着所有人站在空旷的雪地里,像个刑场上的死刑犯。可毕竟事情并不是总会那么顺利…… 比尔抬起枪口。有那么一刻他的双手颤抖得那么厉害,维洛几乎担心枪会从他手里掉下去。 “他没这个胆子。”维洛听到身后有人说。也许比尔也听到了。他闭上眼睛,脸皱成一团,手指扣下了扳机。 即使知道他不会打中,维洛在这突如其来的枪声里也忍不住摒住呼吸。 等到枪声消失在远方的树林里,硝烟味被一阵微风卷走,卢卡才转过身。他站得很稳,看起来安然无恙,表情却平静得有些古怪。他径直走到小威金斯面前,拿过手|枪,又退回十五步外。 “请面对着我。”卢卡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开始换子弹。维洛注意到他因为手抖得太剧烈,不得不试了两三回才把子弹推进枪膛里。 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比小威金斯哆嗦得更厉害。那青年僵硬地转过身,在原地呆呆站了一会儿,忽然身体一歪,整个人跪了下去。 “我不想要死在这儿!”他开始带着哭腔大声祈祷,“我道歉,我告诉你们所有事……哦,请不要开枪……” 其他人都在他的哭声中笑起来,并且祝贺卢卡完全地打败了他的对手。但卢卡没有笑,也没费心表示礼节性的感谢。 “站起来吧,威金斯先生。”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聊。” 他们把比尔扶回屋里,重新绑上他的双手。他已经完全崩溃了,眼神发直,一点也没有抵抗。卢卡给他叫了杯葡萄酒,比尔大喝了两口,差点呛着。 “是我偷的,行了吗?”一放下杯子,他就开始说话,“我从卡特那儿偷的,就在他回到镇上那天。那东西在……在我身上。”他顿了顿,似乎刚想起来什么,弯下腰摸索着解开腰带,把手伸进裤子里掏起来。 坐在长凳这边的两人同时露出嫌恶的表情,看他从裤腿里摸出一个物件放到桌面上。 卢卡皱着鼻子,伸出两只指头夹住那个管子似的东西拖到自己面前,用指尖翻来覆去地拨弄了两下。啪地一声,似乎某个机关被触动了,管子的一端弹开一个孔洞。 “这是什么?”维洛凑过去,看见洞中一朵金属的七瓣百合围绕在镂空的圆环周围。她觉得这形状很眼熟,却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 第63章 卢卡张了张嘴,表情很奇怪。他盯着花瓣上的字母,一会儿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你是谁?”女孩眯眼瞧着他,“你把真的卢卡·罗德勒藏到哪儿去了?” “别那么看我,我是个魔法师,又不是工程师。”他摆摆手,“接着说下去,比尔。”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我是说,我不知道老斧头是从哪条道上弄来的消息……秋天他在赌场把这几年攒的钱全输光了,差点没去上吊。等闹完了,他忽然说要去格洛斯特追回一笔欠款。我又在镇上见着他就是在前几天,那时我正打算弄些钱为新年做准备,不用再看我父亲和我兄弟的脸色。卡特总会忍不住去酒馆,不为了喝酒也为了吹牛,所以我很容易找到时间翻进他的窗子。但他家里没藏着钱,我只找到一封还没寄出去的信,里面提到他不满意价钱,所以要把东西压下来,直到数目让他满意为止……” “收信人是谁?” “伯爵……”比尔嗫嚅道,“赫克城一位叫法比安·劳尔特的伯爵。” “你敢肯定吗?”卢卡皱起眉。维洛注意到他用右手看似随意地包在左手外边,挡住了捏紧的拳头,左手大拇指不断地戳在食指指节上。 他对这件事似乎有些过分热心了。但即使卢卡注意到了她疑惑的目光,也没有打算掩饰。 比尔点点头。 “天黑之后我跑回酒馆,听见他在大骂一个变戏法的家伙,夸口说等他到赫克城,'那帮玩弄邪法的就要不好过了',还有其他的一些什么。我不停地买酒给他,陪着他一起骂。没到半夜,他就醉得只能让我给扛回家去。跟我想的一样,他身上好好地藏着这个东西。” “别告诉我他把东西塞哪儿了,谢谢。”维洛做了个鬼脸。 “我说完了。”比尔喃喃道,“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高兴起来吧,三一学会在不久之后也许就会需要你为此作证,这意味着减刑……还有免费享受高级别的安全保护。”卢卡低着头摆弄那条管子。他提起自己的皮箱放到桌上,解开皮扣,从一个垫着绒布的小方盒里拿出那块瞳角石。对比起两天前,里面的银线已经很模糊了。 “嘿,”维洛忽然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这块石头为什么一直放在你箱子里?” “我总不能带一颗空样本给三一学会,”他忧虑地瞧着手中的矿石,“储存的魔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那也就是说,”她毫不留情地指出,“决斗的时候你根本没打算用魔法!” 卢卡眨了眨眼睛看着她,“怎么了?这是公平决斗——我还没有那么卑鄙。” “我还以为……啊,天哪,你这个疯子!要是你被打中了呢?你说不定会死的!” “那么我会在死前把真相告诉你。”他没头没尾地说,把矿石按进那管子的尾部,“你在担心这个,不是吗?” “什么鬼话,我是在担心你!”维洛吼道,把比尔吓得肩膀一缩。 卢卡的拇指按了下去,他手中那根管子里七片柔弱的花瓣喀啦颤动一下,骤然狂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噪音。一股强风从中喷涌而出,直冲向天花板。窗玻璃剧烈震动,火被吹灭了,整间屋里的人都在惊叫,匆忙伸手压下翻飞的衣服或是去抓自己的帽子。 维洛下意识地抬手抱住脑袋。等到这阵风平息了,她才发现本来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摔倒在三步之外的屋子中央,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一只手艰难地仍旧举着那根管子。 在满屋子疑惑的质询声里,卢卡收回手臂挺身坐起来,低下头将管子很快地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但当他张开嘴的时候,维洛就知道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对此我很感激。”他的语气平静而诚实,没有敷衍的意思。 维洛噎住了。 “下次你再找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叫好,祝你早日如愿。”她气冲冲地扶好自己的帽子,走过去把他拽回长凳上。 门开了,驿站长的弟弟走进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比他哥哥还要强壮一些。他匆匆敷衍掉屋里其他人对那阵怪风的抱怨,径直来到他们桌边。 “我听我兄弟说他是个贼,先生。把他留下吧,过会儿咱们扔给护卫队。”男人说,朝缩在墙边的比尔瞥了两眼,“否则那几条可怜的狗会累得很快。雪橇也对三个人来说小了点儿。” “两个半,”卢卡的手在女孩头顶上比划了一下,被她抓住进行报复之前飞快地又缩回斗篷下边,“别担心,先生。我就在这儿等,得给他们留几句话。驿站长呢?” “找附近巡逻的护卫队去了。”男人摸了摸后脖子,“您能跟我来吗?抓紧时间瞧瞧你俩还需要什么。” 卢卡笑了笑:“多亏你们的帮助,我现在需要的只有抓紧时间再跟这位朋友好好谈谈。” “我来。”维洛说。在雪地上赶路的事儿她可比这位少爷了解得多。 男人“噢”了一声,似乎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可是女孩出门走了几步,回头却发现他还磨蹭着站在门口。 “怎么啦?”她问,“现在该去哪?” 男人张开嘴,但维洛没有听到回答,因为某种危险的预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她。 那道熟悉的带来死亡的黑影带来一阵刺骨的风,掠过她和驿站长的兄弟身边,拐了一道弯消失在门内。 第64章 她扑过去,但是被门前的汉子伸手架住了。 “嘿,别进去,小家伙,别去找死!” “放开!”维洛狠踢他的胫骨,但是对方太高大,她被那双手钳住挣脱不开,“我说,放开我!!” 女孩弯下腰腾地一跃,脑袋砸中了男人的下巴。他闷嚎一声,手劲松了。维洛反身抓住他的手臂,咆哮着把他往道路对面的雪堆里摔过去。 房子里一声巨响,有人叫起来,似乎还有东西被稀里哗啦地打烂了。当维洛想要往屋内跑时,里边的其他几人也在慌忙地往外逃。她挤过他们冲进去,敏捷地低头躲开一条飞出来的长凳,正好瞧见房间一边的黑影从碎裂的窗户下爬起来。而另一边,卢卡站在惊惧不已的比尔面前,一手抓着短剑,另一手中只剩一块完全消失了光泽的黑色石头。 “唉,”卢卡摇摇头叹息,“这就失去样品的价值了。” 维洛飞奔过房间,抽出腰上的骑兵刀,一下砍断把比尔捆在桌腿上的绳子。 “到外面去!”她大喊,挡在敌人和两个男人面前。 从今天开始日更一周到下周三!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然后下周我的存稿就要用完了ヽ(#Д) ┌ ┛ )` Д );' 第35章 比尔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卢卡拽着他的后领子,硬是把他拖出去了。面前的对手也想往门口移动,维洛斜刺过去阻住了他。 敌人跟她周旋片刻,没有占到便宜,于是抽身后退打算绕开她。维洛抓住这个机会,抬手往对方胸口砍去。但那匕首忽然以一个异常刁钻的角度刺出来,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她不得不耗尽全力半途止住攻势,硬转过刀横挡在身前。 接下这一击的结果是她的双手都被震得发麻。维洛一转手臂挥开对方的武器,同时清楚地看见刀刃已经被那把看似脆弱的小匕首崩裂出一道豁口。 敌人又举起匕首来了,大概是懒得跟她浪费时间。而这时砰地一声巨响,一阵风从她身侧流过,眨眼间敌人已经飞出去撞翻了桌椅,好像他们之间无形的空气炸开了。 “维洛!”门外有人喊她,“过来!!” 她翻过柜台,摘下墙上挂着的桦木弓和箭筒,转身窜出大门,朝卢卡声音传来的方向奋力一跳,整个人扑在他身上。 也许是她的错觉,底下的雪橇变得又窄又挤,快得像被三匹疯马拖着似的,后边扬起一团团雪。可等她抬起头来,才发现他们乘的并不是什么雪橇,而是一张翻倒的窄长凳。小威金斯正趴在前边,抱着一条凳子腿,而卢卡手握那条管子伸到后方,掌心里喷出剧烈的气流,推动整张长凳飞驰。 “行行好快起来,”卢卡被她这一扑压得差点喘不过气,他高声抱怨,“我的肋骨要断了……” “你就不会选张桌子吗,至少能宽一点儿!”维洛愤愤地顶回去,甩甩头,撑起身子从他身上爬起来,双脚踩在两侧狭窄的边缘。 这样一来,卢卡只能从侧面越过她的腰才能看到前方的道路。 “你在搞什么?!”他显然有些手忙脚乱,差一点保持不住平衡。 维洛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胳膊底下,摘下自己快掉下去的皮帽子戴在上面,然后冷静地取弓抽箭,三指并用,将弦一直拉到耳后。 “杀人。”她偏着头闭上左眼,瞄准雪橇后的漫天碎雪中那个追来的黑点,听任内心的怒火无限鼓涨起来,雷鸣般敲击着耳膜。 但是她必须扭转上半身才能对准目标。这是个别扭的姿势,此时脚下的长凳又正好一阵摇晃,差点使她失去平衡。箭矢歪歪扭扭地脱手飞出去,不到半途就坠入雪中。 “你明明会驾马车的!”她气得用力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 “这里没有第二个会驾驶长凳的了,多担待一下!” 黑点又近了不少。维洛搭弓又射出两箭,一箭太急迫,射得偏了,一箭又太谨慎,被对方从容地闪过。 “射不中他?” “没你的事!”她捏着最后一支箭。 “听着,待会我往右转,等我数——” “那儿是树林,咱们不可能比大路上跑得更快了!” “所以你要抓住机会!”他说,“我数到三!” 维洛吸一口气。 “一!” 她把箭搭在弓上,内心祈祷着。 “二!” 她举起弓瞄准。是她的错觉吗?追来的黑点似乎不止一个。 “三!!”卢卡猛一扭手腕,飞驰的长凳转向右边。她立刻侧过身,倚着卢卡的身体借力稳住自己,用最完美的姿势发出最后一箭。 她没来得及看有没有射中目标。 “趴下!” 维洛越过肩膀朝自己身后,也就是他们行进的前方一瞥。一根低矮粗大的枝条就要击中她的脊背。女孩屈膝俯身,整个人几乎伏在卢卡胸前,帽子还是差一点就被树枝刮走。 她松了口气。但在她意识到这个姿势似乎过于亲密了之前,他们已经失控了。长凳剧烈地拐了个大弯,整个侧翻过去,三个人全都滚到雪里。长凳则在雪里滑行了更长的一段路才停下来。 维洛跳起来,仍感到有些晕头转向。她遗憾地扔下断成两截的老桦木弓,一边拂掉头发里的雪一边四处张望。敌人似乎没有追来。 “没死就赶快起来,我们最好快点走。”她说,去拉自己脚边正仰面躺着呻|吟的卢卡。上一秒小威金斯似乎还没有知觉地倒在雪里,但是下一瞬间他已经跳起来,冲向森林深处的雾气里去了。 第65章 维洛拔腿就追。然而刚在及膝的雪里跑了两步路,她就听见了马蹄声。四面八方而来的,为数众多的马蹄声。 她警觉地退回来。 “那是什么?” “我也不太……不太清楚。”卢卡的语调听起来十分疲倦。他仍坐在地上,斗篷和头发里全是雪,似乎不打算再站起来了,“也许只是……”话到一半,他的声音便消失了。 比尔一步一步朝后退着,又回到他们的视线中。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维洛听见一个嗓音雄厚的男人问道。 “我是好人,先生,守法的普通人!”比尔的声音猛烈地打着抖,“我……我被人绑架了,他们,这些人要杀我,谋财害命!” “你胡说!”维洛大喊,“是我们救了你!” 这时更多骑马的人从雾中间走出来,她发现他们被包围了。他们的骑兵制服肩臂上绣着燃烧的橡树和交叉的三把长剑。 “哦,你是说那个还没断奶的小崽子绑架你,还要杀你?”说话的男人似乎是打头的,脑袋上那顶船型帽下边露出一部分光秃秃的头皮。他看了维洛一眼,有些好笑。 她眯起眼睛,费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毕竟这里围着一队人马,人人手里都有枪,而她手无寸铁。 “不,我是说是的。还有,是那一个……”包围圈在缩小,比尔开始变得结巴。 “那一个?”男人咂咂嘴,“啊,如果是他想要杀你,那你得先想想自己是不是犯了叛国罪什么的。” 小威金斯被这句玩笑话吓坏了。 维洛望向卢卡。年轻的旅行者用斗篷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视线牢牢盯着远方的某处。他的脸色变得雪一样白。 那男人扬了扬下巴,三个离他们最近的骑手下了马。维洛发现三个骑手正向卢卡走去,于是转身站在他面前拦住他们。她手中没有剑也没有弓,却仍然昂着头。 “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声问,“你们是谁?” “这个问题得由我来问,小家伙。”领头的人骑着马踱过来,“我听说你跟着他走了很久。你是谁?” “一个普通人,”卢卡突然开口,“其他事情跟她没关系。”他已经站起来了,慢慢地拍掉斗篷上的碎雪。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位知情人士好心地提供了一些帮助,”马塞利说,“还有一些……怎么说,甜蜜的小陷阱,我猜。” 维洛心里一颤,伸手把口袋里的糖果全都掏出来扔在地上。最后一颗比其他的都沉。她拆开糖纸,里面是一粒带着金黄光泽的透明玻璃珠和一张皱巴巴的小字条。 “随时等你回来。罗莎。”她缓慢地拼读着上边的那句话,越读越喘不过气来。 卢卡叹了口气,“那位女士对你青睐有加,我早该明白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维洛又问了一次,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是谁?是来抓你的吗?还是朋友?” “容许我向你介绍,”卢卡轻声说,朝来者抬了抬手,“拉斐罗·马塞利爵士,第十四平原骑兵团上尉,帝国二等橡叶功勋章骑士——是的,货真价实拥有帝国骑士头衔的人。” 那位骑兵上尉用手指随意地碰了碰帽檐:“拜您所赐,大人,这段时间我们都没少操心。请随我们来吧。” “如果我没那个心情呢?” “那么恐怕我就无法在送您回到皇都前交还您的怀表了。”马塞利说。 维洛退后一步,抓住同伴的袖子,仍有一点期待他会掏出短剑念一个吓人的咒语,或是示意自己拔出长剑来把这一小队人全打趴下。但他都没有。 女孩仰头看着他。 卢卡呼出一口雾气,摘下自己头上的皮帽子盖回她头顶。 “我得跟他们走。” “为什么?” “因为不仅荒岩塔需要新继任的大贤者,”回答这话的是马塞利,“陛下也十分想念忠实的卢克里奥大人。” “哦,所以这是你的真名?”她皱起眉问。好难读的名字,卢克……克什么?行了,还是叫他卢卡就成。 “怎么,原来你还不知道?”骑兵上尉插话道,似乎很乐意帮忙,又或是很乐意看卢卡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他的真名是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 ” 那几个早先她如此熟悉的音节撞进耳朵里,她却仿佛花了几百年时间才理解其中的含义。维洛呆呆地扭过头看向自己的同伴,连呼吸都忘记了。 卢卡弯下腰,垂下头去,双手撑着膝盖,片刻后才抬起眼睛来平视她。深切的沮丧和木然使他的脸看起来陌生极了。终于重新开始说话时,他的语调变得又轻又慢,仿佛每一个词都使他感到羞辱而痛苦万分,因此不得不全力压抑住尖叫。 “格洛斯特城的卢克里奥·克莱蒙·埃尔达杜斯·弗利斯莫兰,维克多·阿尔贝公爵的侄子,弗利斯莫兰家族的法定继承人,现任雾海公爵,你一直要找的人,也就是……”他说,“我。” 是的,所以乔装改扮的标签以及不写男主名字都是为了这一刻! ……不管怎么样我先收拾细软跑路了有个暴怒的幼犬要来追杀我 关于名字: 卢克里奥luclio是个编造的名字(在lucio中间加了l)。 卢卡luca是个很普通的男性人名,虽然以a结尾看起来像女孩名但的确是男性人名没错。 第66章 但出于我对让主角名字对仗的执着(?)他的名字拼法实际上是la ,同样是一个意大利城市。 两个名字都带着luc的部分,来源是lux这个拉丁文词,意为“光”。 一看就是南方人(。 罗德勒lodle是埃尔多eldol的反写。 格洛斯特是真实存在的英国城市,我就擅自拿来直接用了…… 对不起我知道这个人名字实在太长太多太难记了,所以觉得晕了的各位欢迎殴打他(亲妈发言 第36章 “得了吧,这玩笑太蠢了,”他听见维洛在匆忙为他辩驳,“你不可能是。我知道你恨他们,而且最恨的就是那个……因为,因为你说是他杀了… …” “是我。”他从牙齿间艰难地吐出两个词,再也说不出别的。 维洛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声音,好像某种动物的哀叫被半途截断了。她扯下腰上的剑带,将长剑狠狠砸到他身上,又揪住他的领口,差一点拖得他跌倒,右手则握成拳举了起来。 “骗子……你这个骗子!!”她的声音尖细,有些发颤。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那么近的距离观察维洛的眼睛。他见过那双瞳孔反射出绿光的样子,而现在那亮灰色的虹膜中间靠近瞳孔的地方也沾染上了浅淡的绿色。只是他不确定那是它们本来的样子,还是因为女孩的怒气烧得太旺了。 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没有出言为自己辩护,只是强迫自己不要转开视线。 但维洛的那一拳在空中多停留了一刻,最终使她失去了这个机会,因为骑兵们已经架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开了。她边吼边暴烈地挣扎着,仍想要扑过来殴打他。 “好一个普通人,嗯?”马塞利饶有兴趣地从马背上望着这一幕。 “别对她那么粗暴,拜托你们,”卢卡略微抬高声音对那几个骑兵说,却也自知没人会听他的,“她救过我的命……” “想开些,公爵大人,”马塞利截住了他的抗议,故意把重音落这个称呼上,“看在您的份上我才这么有耐心。不过咱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了。 ”他朝比尔·威金斯身后的骑兵抬了抬下巴。骑兵后退两步,取下肩上的步|枪对准了比尔的后脑勺。 拉动枪栓的声音响起时比尔几乎瘫软下去。他哭喊起来,乞求面前的这些老爷们放过他。 卢卡在扳机被扣响,抑或是那匹狼不受控制地跳出来之前拽开了小威金斯。半途中他差一点跌倒,可至少及时地做到了。 “这是三一学会的证人。”他说,“现在有一桩重要的案子……” “我听说他偷了东西。”马塞利说。 “那也绝不至于判死刑!”他吼道。 马塞利改用一种怜悯又不耐烦的眼神望着他。他打了个手势,让那骑兵放下了枪。然后他自己大步走上前,撞开卢卡,拿过枪扬手用枪托往比尔头后颈上一敲,将他击晕了过去。没等卢卡提出抗议,马塞利又转过身去砸晕了维洛。 卢卡冲过去,但立刻被旁边的人拽住了两条手臂。 “您瞧,我的耐心和时间一样是有限的。”马塞利转过身,拍着他的脸强迫他同自己对视,“您不过是在游山玩水,公爵大人,而我必须尽快完成工作。” 好几句咒骂已经涌到嘴边,他拼命咬住牙齿才把它们活活吞下去,强迫自己深呼吸。如果身上还有哪怕一小块瞳角石碎片,他也要叫这个人后悔。但样品中的魔法力已经用完了,血魔法效力太低,起不了什么作用,而同时他们手里有不止一条枪。因此他只能握住拳,大拇指掐进食指指节里。 拉斐罗·马塞利,两次战争里幸存下来的老兵,一个严酷难缠的对手。如果不能想出别的办法来,他就只能认输…… “好吧,”卢卡低声说,“我认输。” “这就对了,”马塞利笑了笑,松开他,“请上马,公爵大人。”一个士兵给他牵来一匹灰色的白额马,但他自顾自捡起雪地里的剑系回自己腰上,转身走到雪橇边。 昏迷过去的比尔·威金斯和维洛被捆住了手脚扔在上面。维洛的耳朵下还有一大片血痕。他伸出手去探了探两人的气息——平稳而温热。可这对减轻又一次像风暴般席卷起来的愧疚毫无帮助。 有骑兵队的护送,至少眼下他们是安全的。然而一旦进城,马塞利大概会直接把他们送进牢房。他自身难保,一时间对此也无能为力。 他叹口气,从包里翻出药膏来往两人后脖子上揉开一些,然后把维洛的皮帽子扶正,拉扯好上翻的毛皮,再稳妥地系上系带。从驿站里跑出来时他没戴手套,现在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僵硬,而且抖得厉害。他不得不费了些力气才完成。 不久后别的骑兵牵着马走到他近旁,于是卢卡直起身来,“没在谋划什么。”他摊开手显示自己的无辜,又拍拍那匹灰马的脖子,爬到马背上去。因为脚步虚浮,他差一点没有踩稳马镫。马塞利望着他,毫不掩饰笑意里的讥诮。 “请为我回驿站去找辆马车来。”卢卡对他说。 马塞利抬起下巴:“让我猜猜看,又是某种花招?” “我累了。”他冷冷地说。 “我们最好在日落前赶到城里。” “怎么,您有那么怕黑吗?” “啊,我们都非常理解您喜欢黑暗里某些下贱东西的陪伴。”骑兵上尉说着拽住马缰绳让坐骑转了个身,“回驿站。我们走!” 第67章 他们花了些时间重新转回驿站,征用了一辆马车。此时已过了中午,钻进车厢之后,卢卡回头伸出手,拦下了跟在后边的马塞利。 “我想要安静地休息一下。” “我也是。”马塞利说,推开他的手挤了进来,砰一声关上车门,摘下满是雪花的帽子抖了抖,露出他的光头。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便携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车厢里弥漫起淡淡的酒味。 这又打乱了他的计划。卢卡咬咬牙,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身子往后靠,双手环在胸前。 “那么,”队伍开始行进之后,马塞利起了个头,“您瞒着所有人跑到北方来干什么了?” “一点私事。”他不愿多说,但这个话题仍旧挑起了他的烦躁,还有深深的疲惫。 “我一直听说陛下很器重您。皇室首席,一个幼稚的年轻人,独自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散心,也难怪陛下紧张得不得了,嗯?” 他嗤了一声。他们都知道事实是如何。皇帝不想要见到他,到现在还没有谁来杀了他,只不过是因为他在过去五年里都作为一个闭门不出的三一学会普通级别的研究员而活着。他既不再是皇室首席,也没把自己当成雾海公爵。 “对此我心怀感激。”他说,“然而我必须请求你别再烦我了,爵士。” 车厢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您摆出公爵的架子来对我是没有用的,”马塞利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哦,也别假装出一副老兵的可悲模样来。谁都知道您没上过战场。我可以告诉您,您这样怯弱的人在战场上是活不下来的——要么死,要么被当成逃兵处决……不过让我们不谈那个吧,战争已经结束了。” 骑兵上尉张开双臂。 “您瞧,世界变得更好了。我们的帝国有了另一种更坚实的根基,一种新的共识——人人都要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不论他们曾经多么有权势。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不对?” 卢卡听见自己耳中产生了那种熟悉的鸣响。他干脆闭上眼睛,尽己所能在一个鼻音里表现出最多的敷衍。 “他们死了,”马塞利继续说下去,“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受到宽恕。他们将在黑暗的泥沼中挣扎,永远不得解脱。可是那些罪孽是不会被洗去的,我仍然乐意诅咒他们的家族和血脉——” 卢卡睁开眼睛看着他。 “出去。”他说。 马塞利哂笑,反手敲了敲车厢前的小窗。马车开始减速,最后停了下来。他推开车门,向年轻的公爵行了个礼,跳下车。 卢卡深吸一口气。别去想,他告诫自己。他慢慢打开拳头,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从随身的皮箱里拿出纸和笔,枕着膝盖飞快地写起来。 他把写好的信卷成两份。身边没有火漆,印章更是一开始就被他扔在皇都的住所里,因此他抽出短剑划开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在外侧。猩红的液体延展开去,勾出鹿首与橡树枝的纹样,紧紧束住信纸边缘。他舔掉剩下的血,戴上刚从驿站里拿到的白手套,把两卷信夹在指间,又将手举到嘴边,对着轻握的拳头小声说了两个地址。 做完这一切后,他急促地敲敲那扇小窗,示意赶车人停车。马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了出去。 马塞利骑着马从前头跺过来的时候,卢卡已经从路边捡了一大捧雪,揉搓成不太紧实的一团。他往右边走了几步,确保马塞利看到的自己身后是白茫茫的雪原。 “您有什么事?”骑兵上尉皱着眉头,“我们可没有时间耽搁让您玩雪——” “亲爱的马塞利爵士,”他喊道,“敬您的直言不讳!” 他扬起手,照着骑兵上尉砸过去。雪在半空中就散开了,扑打在马塞利的脸上和身上。马塞利根本没有躲,只是懒洋洋地抬手去挡。 而白隼已经从他的另一只手上飞走了,身躯与白色的天地融为一体,拍击翅膀的轻盈声音被掩藏在靴子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和他的大笑声里。 “解气了吗,公爵大人?”马塞利拍掉自己胡子上的雪花,“真没想到您竟然幼稚到如此地步。” 卢卡仍在笑着,接连又扔了两次,把雪扬得整条路上都是,直到最终被围堵起来押回马车上。马车再一次启动时,他喘着气,捂着因为无节制的狂笑变得生疼的腹部。马蹄的声音是杂乱的,像血液不停息地奔涌,与火车完全不同;火车奔跑的声音像心跳一样敲打着单调的韵律。 他开始啜泣。 第37章 他一个人坐在漆黑的车厢里,因此没人看得见他。奔马的四蹄敲打着大地,因此没人听得见他。但他仍然紧闭着嘴,压住喉咙里的声音。他看着自己的眼泪坠下去滴在膝盖上和皮靴上,接着渐渐地就看不清了。 软弱。他头脑中那个冰冷的声音第无数次说。懦夫一样的刽子手,犹豫不决的疯子,失去一切的最终获益者。 然而又有一个更加遥远的,更尖细的声音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魔法师。 他捂住嘴唇,手指使劲按进脸上的肉里,以防自己发出声音来。他的手刚才被雪冻得麻木,现在又几乎要被滚滚热流烫伤了。 他分不清想起那女孩来是叫自己好过了些还是更加难过。他已经亲手地,完完全全地埋葬掉了她的信任。维洛有理由发火。他早就应该说实话的,早就应该告诉她那位雾海公爵的继承人不过是个懦弱胆怯的普通人。可要是他早有那样的勇气,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 第68章 他拉起斗篷裹紧身体,倚靠在窗边,任由自己的身体随着马车微微晃动。冷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里钻进来,刺痛了他的脸。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又醒来,又做了那个噩梦。 他坐在一列火车上。面前的墓碑上刻着死者的名字:维克多·阿尔贝·弗利斯莫兰公爵。旁边一块矮一些的石碑属于他的两位堂兄,科蒂斯和尼克尔。当他慌张地转过身时,自己靠着的那块墓碑上并排刻在一起的两个名字也浮现出来——他的父亲和母亲的名字。 于是他沿着过道奔跑,想要下车,想要回到初始的地方去。但是火车在行进,本该是座椅的地方全都是一列列墓碑,随着他的奔跑而延伸,没有尽头。其中一些是坚硬的石料刻成的,气势恢宏,上面竖立着张开翅膀的引渡使者。而更多的只是一块薄木板,画着四芒星,写着某个人的名字。如同军队一样整齐地排列着的灰色石碑则是士兵的坟墓。 他冲进最后一节车厢,推开那扇铁门,打算跳车。 但门后是那间圆形的地下室。 梦里这一幕从来都与他记忆里的那一天并无太大不同。只不过在今天的梦里,传令官长着皇帝伊塞克四世的脸,另外几人则是穿着衣服的秃鹫与蛇,正为即将倒下的那头雄鹿的归属权大打出手。 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站在地下室中央那面一尘不染的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面里的倒影像水一样融化,又像细沙一样重新汇聚成形,显现出另一个更明亮的房间的景象。房间里有别的什么人正在走动,但梦总是拒绝让他看得更清楚。逐渐地,他的意识从身体中浮游出来,停留在天花板上,看着自己的身体行动。 那个脸色苍白如纸的十三岁男孩对着镜子挥下了匕首。血从他左手紧握的掌心里涌出来。 他猛烈地浑身一颤,第无数次从黑暗的梦中惊醒。 没有血,也没有墓碑,而他正坐在一辆马车狭窄阴暗的车厢里,头发被冷汗浸湿了,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有人拿着锥子往那儿一下一下地凿着。 外边传来马蹄踏在城市的石砖路上的响声。他咳嗽着,抬起无力的手撩开窗帘一角。马车已经在城市的道路上行进了。街灯全都亮着,日落后帝国北方最重要的河港城市赫克的街上道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经过长久而曲折的奔波,现在他终于到达自己原本的目的地了——虽然细节上不免与他的设想有些偏差。 马车停在一栋建筑前,有人为他拉开车门。他稳住心神,下了车,靴子踩在结冰的路面上。 面前是一家临河的大旅店,前厅里灯火通明。骑兵队伍只剩下一半的人,那辆载着两个昏迷者的雪橇也不见了。被送去了附近的护卫队办公所,他猜测。 眼下他们在那里会更安全,而他找的人很快就会到。他劝慰自己,但还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拇指指甲陷入肉里。 “今晚您可以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马塞利说,双手放在腰带上。 他点点头,跟随侍者一直上到顶楼。走进套房之后,他听见马塞利在他身后笑了一声。 “您安静了不少。”马塞利脸上还挂着那种讥讽的笑容,“明明一路上您好像个乡野顽童一样精神不错。我猜也许是旅途劳累所致?” “没错。”对此他也仅仅是报以冷淡的微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现在的确准备休息。” “别担心,我会派人守卫。”他挥挥手。两个骑兵已经将房间检查了一番,现在站到门的两侧,好像一瞬间被铸成了两具蜡像。 卢卡耸耸肩。门框上刻着隔音和防止入侵的法阵,刻得很深也很细致,被描成暗红色,不着痕迹地嵌在装饰图案里,用三道竖线贯穿。这比二十个守卫都可靠。但那两个骑兵是来监视他的,他们都对此心照不宣。 马赛利脱下帽子最后向他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走进卧室,关上门,坐在四柱床上,半个身子陷入柔软的床垫里。他没有脱衣服,也并不觉得困,只是撑着脑袋死盯住壁炉里的火,同时等待敲门声。 他的思绪又回到那管状的机械上——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魔法力驱动的喷气装置。 光是制造出这样的模型就触犯了数十条帝国法律。若是最后被调查出已经付诸使用,谁也不知道将掀起多大的波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否与三一学会有关,他们都会面临又一次的压力,在研究上受到更多的限制。 然而他绝不会认错,叶片被制作成七瓣百合的形状,这是属于他的老师斯浦路斯先生的纹章图案。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心神不宁了。 虽然已经过了多年,他还是可以确信,即使被关押在地牢里严刑拷打,他的老师也绝不会为贵族的私人煤矿服务。因此他只能猜想是某人有意盗用了斯浦路斯先生的名义。而赫克城的劳尔特伯爵又站在那个人之后。 但又为什么要留下明显的签名?为了嫁祸,还是出于炫耀?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卢卡腾地站起来,揉了揉脖子和突突发疼的太阳穴,走过去拉开卧室门。 “听起来我有客人。”他对套房客厅里剩下的那个年轻的骑兵说。另一个大约正在门外拦住来访者。 “任何人都不应当打扰您休息。” 第69章 “哦,请让他们进来。”他温和地说,“我暂时不准备逃跑,但总还有权利接待朋友吧。” 士兵犹豫了一下,但这时门已经从外面被打开了。 穿深紫色号衣的男仆跨进来,恭谦地稍一鞠躬,宣布自己代表法比安·劳尔特伯爵传话,同时带来了卢卡所期待的东西:伯爵的问候信,附上一份寒息节前夜——明天——在伯爵宅邸中举行宴会的请柬。他身后还站着一位专做礼服的裁缝。 “时间紧急,”这位先生说话时带着一种音乐般起伏的腔调,是炎热的布瓦特穆里地区方言的特点。他打量卢卡身上皱巴巴的衬衫时似乎有些不悦。 “请允许我现在就开始,才好保证在明天日落前为您准备好礼服。” “有劳。”他摆摆手,将裁缝迎入屋中。这位先生戴上一副眼镜,镜片厚得连他的眼睛形状也模糊了。他抖了抖手中一卷柔软的皮尺,将卢卡全身上下量了个遍,手法专业,动作迅捷,绝不产生分毫的多余肢体接触。这让卢卡能够忍受他不停的嘟哝,顺从地按照要求摆动四肢。距离他上一次这么做已经有些年头了,很可能因此看起来有些生疏不适。这位先生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大串数字时同他说话的口气更加轻蔑了些。 “我需要熬夜赶制您的礼服,还得请人用魔法协助,因此花费会……有些高。”他宣布,甚至没有抬起头来,“不过您不用担心,账单我会送到伯爵府上去。” “啊,不需要,”卢卡把自己的短外套披回肩上,“请直接送来这里,之后我会写一张支票寄给您。” “好吧,”裁缝把笔悬在纸页上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怀疑的神色并未散去,“请问尊姓大名?” 座钟指针嚓地走过一秒。 “卢克里奥……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他低声说。 第38章 这位令人尊敬的好裁缝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又很快恢复了原先的神态,“真对不起,我没认出您来。他们大概是忘了和我说清楚……” “那没什么。感谢您,现在我需要休息了。”他勉强微笑一下,转身走到客厅里。那位男仆还在一旁等待。 “明天早上我要花点时间整理自己。”卢卡对他说。 “那么到时我会来协助您,”男仆点点头,“伯爵吩咐我在宴会前尽可能多地解决您的问题。” 男仆领着裁缝走后,两个骑兵看他的眼神都变样了——或者不如说,在访客逗留期间他们的眼神就一直饱含一种混合着轻视与渴望的怪异情绪。他们看起来都不过二十多岁,正是野心勃勃的年纪。 但现在卢卡没有时间理会这些事。为了明天,他必须休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回房间,把自己摔在床上。 然而他在黑暗中失眠到午夜过后很久,盯着织毯上绣出的运河之夏,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天亮后他不得不浑身酸痛地爬下床,感觉比之前在路上度过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疲惫。 伯爵的男仆已经回到客厅里等着他了。男仆把他脏乱的头发洗了两三道,同时他在大理石浴缸的热水中舒展开四肢,不知不觉间没有忍住困乏,闭上眼睛睡着了一会儿。至少这让他的力气恢复了些。 马塞利踢开门闯进来的时候,他正靠在扶手椅里读着今天的早报,胸前垫着洁净的白布,男仆的刮胡刀在他的下巴和喉结附近翻飞。 “早安,爵士。”他抬了抬眼睛,“工作不太顺利?” “三一学会的那帮人掺和进来了。协助调查是怎么回事?”马塞利伸手抓住男仆握着刮胡刀的手,把他往后一推,“谁通知他们的?什么时候?” 自然是在白隼为他送信的时候。 “我说过他们是一桩案子的证人。”他耸耸肩,“法监部的消息总是灵通一点。怎么,他们总不可能要求你把两个人全给无罪释放了,对不对?” 马塞利转向两个留守的骑兵:“公爵大人给什么人写过信吗?” 两人都大摇其头,赌咒发誓没有一只苍蝇飞出去过。 “请别这么瞪着我,爵士。我是无辜的。”卢卡说。 “行了,我们马上就走。今天下午还有一趟慢车,不过我们可以在下一个城市换乘。” “恐怕不行。您瞧,我待会还要赴一位朋友的邀约。” “别告诉我……”马塞利眯起眼睛。 此时男仆咳嗽了一声。 “法比安·劳尔特伯爵邀请公爵大人出席今晚在府上举行的宴会。” “新年宴会?”马塞利失笑,“伯爵怎么知道您来了?” 那自然是因为白隼为他送了两封信。 “我怀疑是店主人走漏了消息。”卢卡故作轻快地说,“不论怎样,看起来我们的行程要推后了。对您也是件好事——您的脸色很糟糕,爵士,最好多多休息。格雷高里,请继续,谢谢你。” 他抖了抖手里的报纸,翻过一版,不再去看马塞利愠怒的表情。 午间,在男仆格雷高里的帮助下,他换上刚送来的绸子衬衫和长摆礼服,但是仍旧拒绝站在穿衣镜前。他拉了拉衣襟,接着习惯性地抬手去调整系在领子上的丝巾。 “请让我来,先生。”格雷高里迅速上前伸出手。 卢卡克制住自己的表情,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说谢谢,只对男仆点点头,任由他为自己调整好领子。 第70章 马塞利坐在客厅里,正一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另一手摇晃着高脚杯里的酒。卢卡走出房间时,马塞利放下酒杯站起来,绕着他转了两圈,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他忍下这种耻辱,等马塞利转到自己背后去时才翻了个白眼。 马塞利撇了撇嘴,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什么塞进他的手掌中间。 卢卡低下头,看见那只金怀表安静地躺在他手心里,表链垂在空中晃荡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冷淡地望着马塞利。 “这会让您看上去更精神些。”骑兵队长拍拍他的肩膀,接着压低声音,“我拜托一位熟人施了追踪魔法,以防万一。避开了您原先留下的法术。知道吗,硝山有一部分老人仍然相信新年触碰法术会给人带来厄运,不过我知道您不会介意的。您自己就是个魔法师。”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做了个“你明白”的手势,讥讽的笑容仍旧挂在嘴边。 “曾经是。”卢卡轻轻皱着眉。他不在乎什么厄运,也懒得管对方话里的刺,可他不喜欢其他人在这块表上动手脚。 事实上,他没有预料到怀表会以这种过于轻易的方式回到自己手中。但他还不能停下。他第无数次用大拇指摩挲表面上浮雕的雄鹿和橡树枝,然后才将怀表放进衣袋,链条末端穿过前襟的钮扣眼。 “午夜钟声敲响之前我就会跟伯爵道别,假如你担心这个的话。” “毫无疑问。不过我仍然会派人一直在门口守候,以防您,”他笑了笑,“另有打算。” 卢卡也朝他笑笑。眉毛上扬,眼皮下垂,嘴角向侧边拉伸。即使感觉不到丝毫的情绪,乃至觉得恶心,他也能把这个动作做得很好。这是一项他在幼年便掌握的技能,就和骑马,剑术,古语和历史等等功课一样。 而现在为了重新回到那些人当中去,他不得不把这一套捡回来。 披上有毛皮衬里和翻领的厚斗篷之后他下了楼。一辆由三匹马拉乘的大马车已经停在旅馆门外。伯爵家的男仆,旅店的侍者,乃至马塞利手下的骑兵,一众人前前后后地拥在他周围。这些人全都比他要激动得多,互相之间用非常客套的句式交流,又不时挤撞在一起,叫他几乎连路也看不清。直到车门被那位男仆拉开,其他人才肯稍微散开去,给他让出一条通路。 于是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维持住正常的步伐,浑浑噩噩地朝那运载人的牢笼走去。 当他离车门还有两步时,起风了。许久不散的浓云豁然裂开,阳光照射下来。他抬起手,转脸避开翻飞的雪片和刺目的阳光。 有那么一瞬间,透过其他人手肘和肩膀的空隙,他瞥见了那个熟悉的金发的小个子身影。女孩站在对面的街角,正直直地盯着他。 卢卡觉得自己应该挥手打个招呼,或者道个别。他还欠维洛一句道歉。可这是他的幻觉,还是维洛真的从法监部的保护下跑出来了?他应当去确认事情没有出错…… 维洛似乎想要走得靠近些。当他们的目光对上的时候她却停下了,犹豫又迷茫地重新退回到墙边,眼神躲闪着。 那是什么,警惕?她的眼神现在如此陌生,将现在的他与过去几天里的旅行者割裂成了两个人。 这刺痛了他。所以最终他只是转开目光,低下头跨进马车,不等仆人动手就粗暴地拉上车门,把自己关进去。 马车转过街角时他还是忍不住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望了一眼,但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因此他得以确信维洛不过是一场幻觉。 我真的很喜欢卢卡啊 喜欢欺负他(闭嘴 第39章 她的意识漂浮在薄薄的雾气中,直到某种金属撞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一次她在睁开眼睛时就提起了万分的防备。她维持靠在墙角的姿势一动不动,全身紧绷,把呼吸声放得很低。 光线很暗,显出夜间的蓝色,分辨不出现在时间是日落之后还是日出之前。但黎明前特有的水汽凝结成霜的味道她不会认错。这是一个很简陋的空房间,出口处和墙上的透气孔都用铁栅栏封死了。在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条铁板长凳,地面上铺着稀薄的烂稻草,发出人类排泄物的恶臭。 她系在腰上的骑兵刀不见了。比尔·威金斯抱着手臂蜷缩在长凳上打盹,时不时吸吸鼻子。而卢卡不在这里。 那是当然的。他们不会把一位“公爵大人”关到这种地方来。 从她看不见的走道尽头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有两个人。维洛摒住呼吸,在阴影中移动到更靠近牢门的地方。 来人停下了,举高手里提着的煤油灯。她一动不动,假装自己跟比尔一样睡死了。 “这个小家伙也是?……别告诉我……”他们小声交谈着,在牢门前踱了几步。 维洛很努力地排除掉这些声音的干扰,寻找她的目标。然后她听见了,钥匙在其中一个守卫的腰间与另一把钥匙叮地撞击在一起,像兔子脚踩破雪壳。 维洛悄无声息地扑过去。但是晚了,在她的手从铁栏间伸出去时,那人正好转了个身。她不仅没有抓到钥匙,还完全暴露在煤油灯的光线下边了。她在心底咒骂了一声。 “喔,”那个穿着护卫队制服的守卫吓了一跳,迅速把钥匙抓在自己手里,“怎么回事?” “放我出去,我什么事也没犯!”维洛拽住铁栏杆摇晃。她失败了,这令她气恼极了,但也不准备坐以待毙。 第71章 “不要动!回去!”那守卫惊恐地望着被她摇得咣铛咣铛响的铁条,大概是担心门被她拆下来。 这动静把比尔也吵醒了。 “嘿,别激怒他们,”比尔挪过来拍拍她的胳膊,“别这样,过两天咱们就能出去了……” “别碰我!”她甩掉他的手,愤怒地隔着栏杆继续喊,“我什至没跟他一样偷过东西!为什么我要呆在这里?” “我说安静点!”守卫警告说,抽出背后一条黑色的铁棍,伸进笼子里来敲她的头。她却趁机抓住了那条棍子,往里一拉。 守卫的肩膀被卡在了铁条之间,他痛苦地嗷嗷叫起来。比尔立刻像被猫头鹰盯上的老鼠一样缩到墙边去了。 “放我出去,否则我就拧断你的胳膊!”维洛吼道。 另一个守卫见状,立即取下背上的步|枪对准她。 “回去,退回去!”他大声警告,同时拉下枪栓。 维洛紧紧盯住那圆洞洞的枪口,她没把握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躲开子弹,只好缓慢而极不甘心地放开了那条胳膊。受害者噌地缩回手贴到墙角,查看手上的红印子。但是没过片刻,他就骂骂咧咧地再次走回来,打开牢门。 “你要干什么?”举着枪的守卫紧张地问他。 “把这小子铐起来。举好你的枪。”他嘟哝,甩起棍子抽在女孩手臂上。她咬着牙硬扛住了,一声也没吭。 守卫走到角落,敲了敲铁长凳的一只脚,“过来,坐到地上,背靠这里。” 维洛站着没动,但是举枪的守卫朝那个方向晃了晃枪口,示意她最好服从命令。 仍旧留在牢房中的守卫掏出一副连在一起的金属圆环,把维洛两手拧到背后,绕过凳脚铐在一起。他退开半步,却还不满意,取下耳朵后边夹着的半卷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将闷燃的烟头照着她的左眼靠过来。 “要是再敢乱来,小子,我就要让你真的吃点苦头了。”他恶狠狠地说。 “嘿,够了。”外边的守卫出声道。 “听到了没有,嗯?”他把混着口臭的烟气喷到她脸上,“再乱来,我就——” 维洛觉得自己要吐了。谁要开枪就开枪吧。她偏头躲开了烟头,向前一口咬住那人的大拇指。 在冲天的惨叫声里,四周一片混乱。她感到自己的犬牙刺穿了皮肤嵌进肌肉里,温热腥咸的血的味道完全充斥了鼻腔,叫她的理智变得愈加遥远而模糊——接着她很快地醒来了。醒来的她感到恐惧。 维洛松开嘴,往地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上方还有人在大喊,接着撞在铁栏上,牢门转开时发出干涩刺耳的声音。真可惜,如果自己的手没有被捆着的话,此时本该是最好的逃跑时机。她闭上眼睛,准备好了迎接落下的棍子或是飞来的子弹。 “这里怎么回事?”一个老人问道。 她睁开眼睛。一开始她以为那个阴影里的暗杀者又一次前来面对她了,但不对,此人身上的气味平和得多,那身袍子也明显不一样。这不过是一位同样穿着黑袍子却面容和善的老者,隔着被重新关上的牢门低头望着她。 “维洛·缪勒森和比尔·威金斯?” 比尔从牢房里最远的角落发出含糊的回答。 “你是谁?”维洛问。 “三一学会法监部的柯普利·罗伦兹。”老人说,“有一些调查需要你们的协助。也就是说,我有一些小问题——” “你要问什么?如果我不想回答呢?” “关于你们在旅途中遭遇的一些事。我希望你们能配合,因为这关系到你们,尤其是威金斯先生的性命。” “是卢卡告诉你的吗?他在哪儿?他说什么了?”她坐直了身子。 “你们的旅程一定非常有趣,嗯?这些我们待会聊。”老人琢磨着,“这里太冷了。我可以带这个孩子到问询室去吗?舒适点的房间对老骨头来说更友好些。加斯帕尔,你可以带威金斯先生到另一个房间去问。” “您看到了,这是个会咬人的狼崽子,”刚才拿枪的守卫似乎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为了您的安全……” “我看到她很愤怒,但不一定不讲理。”罗伦兹先生蹲下身,隔着一排铁栅栏同她对视,举起一根手指,很认真地和她谈起条件,“我们出去,坐下来,聊聊天。但是如果你不配合,我就马上把你送回这里。可以吗?” “如果有些东西我不想说呢?” “你有权利不说。” “然后你会放了我吗?” “问清楚之后,你就可以不呆在这里了。” 以她现在的状况来说,这个条件足够合理,所以她点点头。 守卫给她解开手铐的时候维洛一直提防着,但没再试图袭击他们,只是刚才给棍子抽打过的上臂被抓住的时候忍不住痛得咧了咧嘴。那守卫见她露出牙来立刻朝后一跳,用绷带紧急包扎过的那只手也缩到空中。 除此之外,前屋里值班的守卫倒是显得很客气。这回她被推进一间拉着窗帘的屋子,中间只摆了一条方桌和三张椅子。罗伦兹先生和一个带着纸笔的护卫队员坐在一侧,挥手示意她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 他们问的全是关于比尔的问题。 “我听说威金斯先生偷窃来的那个装置由你保管着,”老人说。 “什么?那不在我身上。卢卡拿着,我是说……” 第72章 老人靠近记录的队员。 “不要记这一句话。”维洛听见他耳语道,然后重新转向自己,“你的帽子真不错。可以给我看看吗?” 维洛困惑地眨眨眼睛,不过还是摘下帽子递给他。 罗伦兹先生捧着那顶帽子转了两圈,端详了一会儿,从某处缝起来的毛皮里掏出一根管子。 维洛从椅子上跳下来往前扑过去,整个人几乎趴在桌上。她没看错,那的确是比尔交出来的东西。 “怎么所有人都爱往我身上藏东西?我看起来像头绵羊还是什么?”她气得跺了好几下脚,“他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我身上,一声也不说?为什么,凭什么?!” “冷静点儿,孩子。”罗伦兹先生朝记录员摆摆手,无奈道,“不要记这一段。” “这个混蛋!白痴!该死的大骗子!” “请坐下。”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把他当成过好人!” 罗伦兹先生念叨了一句什么,拍了一下桌子。维洛感到自己的舌头缩到喉咙口,牙齿啪地合上。她想用手指把嘴唇撬开,却完全地失败了。 “过来坐下,让我们早点做完笔录,好吗?” 她控诉地望着桌子后边的魔法师,却还是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 又回答了一大串细致的提问之后,罗伦兹先生才终于满意了。记录员让她在纸页上按下双手拇指印,歪歪扭扭地签下名字,之后合上了册子。 她没有被领回牢房去,而是被推到了前厅里。值班守卫正不安地瞟着门前另外两个黑长袍的男人。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罗伦兹先生回头朝她眨眨眼睛。 “带你出去。你不是急着想走吗?” “那比尔怎么办?有人想杀他。”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准备转移证人。”罗伦兹先生说。 “我不能决定,先生。”守卫来回望着几人。 “文件你应该都看见了,我的手续是齐全的。” “的确。但问题是……” “马塞利上尉呢?我和他说一声。他会理解的。” “我可不那么想。”大门口的一个声音说。 “啊,上尉,我正在找你。”老人转身去打招呼。 维洛知道自己一定露出了特别嫌恶的表情,因为骑兵队长对自己不太友善地冷笑了一声。 “三一学会的人最好不要想着掺和进来。”他警告罗伦兹先生说,“这与你们无关。” “实际上是很有关的。我们来进行关于非法动力装置的调查。总长特许我们询问任何与此事有关的人员。”老者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文件来,递到马塞利鼻子底下。 与罗伦兹先生一起来的中年魔法师正把比尔带出来。他一脸倨傲,仿佛不屑于跟凡人打交道。这让马塞利的火气更大了。 “保护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证人这同样在我们的职权范围之内,因此我会拿主意,您不用操心。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就在这里问。”他挺起胸,身子后倾,整个人几乎要浮起来离开地面,“以我的良心发誓,小偷们的新年夜都该在牢里度过。” “其中一个根本不是小偷,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了。这孩子受到不少惊吓,她需要休息。” “惊吓?需要休息?”马塞利斜了她一眼,“我一点都看不出来。让我们把话说明白,是公爵大人叫你们来的吗?” “我理解格洛斯特先生十分担心同伴的安危。”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不过法监部自有消息渠道。说到这个,我希望您知道,我们很乐意协助您用更快捷的方式把他送回去。” “不了,我乐意亲自来。而在我把公爵大人送回皇都之前,”他朝着维洛一指,仿佛当她是市场上售卖的一匹骡子,“她非留在这里不可。” 往绵羊身上藏鸡毛信的梗(过于暴露年龄 第40章 “很抱歉,爵士,你没有资格扣押无辜的证人。” 马塞利掏出手|枪直指罗伦兹先生的眉心,“如果我说我有呢?” 一瞬间屋里另外几个护卫队员的手全都握住了背带上挂着的枪,而维洛刚刚跨前一步,罗伦兹先生就伸手拦住了她。 “即便如此,你也没有资格威胁三一学会的调查员。”他说。 “如果我还是想试试呢?” 罗伦兹先生没有动手。但是同样身着黑色长袍的中年男人先于所有人抽出了一把钝刃的铁匕首。马塞利的木质枪托上忽然抽出几根枝条,缠住了枪管,一齐顺势向前,钻进枪口里时已经膨胀变粗,堵塞住了子弹的通道。 “那么我就得奉劝你开枪前小心不要炸了膛。” “我会在报告里提到你们的杰出贡献。”马塞利冷眼瞧了他们一圈,把枪丢给最近的护卫队员,跨出大门离开了。 维洛稍微觉得解气了些,朝骑兵上尉离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我们可以出发了。”罗伦兹先生宣布。与他同行的中年魔法师收好自己的匕首,默默出了门。而罗伦兹先生并未带着两人往外走,反倒领他们拐回问询室里,并且关好了门。 两人从桌上拿回自己的随身行李之后,随即便被要求站好。老人拿出匕首绕着他们挥了挥。一阵灰色的粉末在空气中闪现出来,就像卢卡曾经做过的那样。维洛记得这是为了“隐藏行迹”用的。 第73章 老人从自己的提包里掏出一份卷得极细致的浅银色卷轴,最外侧用某种白色的石料封住边缘。他有些吃力地弯下腰去,把卷轴放在脚边,双手轻握住两端,随后站起来,手臂带起卷轴,在他们面前展开一条银色的河。 维洛差点被光闪住了眼睛。等她仔细去看,发现卷轴展开成了一面柔软的镜子。但除了映出他们的倒影,镜中的背景又与房间里的陈设并不完全相同。 “请上车。”罗伦兹先生说,“来吧,别怕,往里走就好。” 被提醒之后,维洛发现镜子后边的确是一间马车的空车厢。 “我们要去哪儿?” “目前我们打算把你们两位证人转移回三一学会。” “卢卡给那个光头关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没有动,“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有机会我们会安排的。”他说。 这回答听起来仍旧像敷衍,维洛并不满意。 “我想先见他再说别的。” “格洛斯特先生在忙别的事,一时脱不开身。” “你怎么知道?” “他写信给我,提到一些旅途中遇到的有趣事情,所以我就带着人连夜赶过来了。” “怎么证明?”她脱口而出,随即又皱起眉,“对不起,我只想搞清楚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不想再受骗了。” 老人挑起眉,但并未表露出不悦的神情,只是向上一扬手,卷轴轻飘飘地自动浮上来,缩回原先紧致的一卷。他将卷轴夹在手臂下,从某个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 “你识字吗?”他把信纸展开给她看。 信纸上暗红色的雄鹿纹样被从中间截断了,一半留在抬头背面,一半在中间。信写得很潦草,字母都连在一起,她只能认出一小部分的单词。她干脆接过信来嗅了嗅,闻到了卢卡和他的血的味道。 “是他写的。”最后她阴沉地下了结论。 老人点点头,重新为他们展开卷轴里柔软的镜面。 维洛还在愤懑不平,憋着一股气,几乎想也没想,抬脚就往里走。穿过镜面的感觉有些奇怪,但当时她并未意识到其中的可怕之处——首先进入过那一层几乎没有厚度的镜面的是她的手和鼻尖,有一瞬间它们位于镜面另一侧,而她完全失去了那些部位的知觉。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指尖握成了拳,如同一截服从指令的冰冷假肢。 眨眼间她全身都穿过了镜面,包括她的脑袋,因此最后她留在外边的右脚后跟也暂时地失去了与她的联系。直到她把脚拔出来,才重新获得了对所有身体部位的掌控。 这是辆空间狭窄的双人马车,朴素得出人意料,两边的车窗上拉着帘子。她抬起头,看见比尔跌进车厢,而镜面在他身后像日落时爬过墙壁的阳光一样向上收缩,最后消失了。不多一会儿,马车慢慢跑了起来。 维洛将额头抵在车窗上往外看,时不时把因为呼吸而凝结在玻璃上的水雾用袖子擦掉。 “这么说,我们就不会有事了,对吧?”比尔问。他还是有些紧张,但正在恢复过来。 维洛“嗯”了一声。 “你那位朋友,”他又说,“真的是——” “我不知道。”维洛烦躁地打断他,挠了挠脑袋,又把声音放低了些,“我的确不知道。” “哦,好吧。”比尔转着脑袋,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我是想说,”他顿了顿,“往后我不会再偷东西了。”说出这句话似乎用了他很大的决心,他忽然又变得惶恐不安起来,偷偷瞥着维洛的表情,拧着手里的帽子。 这一回维洛不由得真的觉得惊讶了,转过头看着他。 “这不是很好吗?”她认真地说。 比尔·威金斯很快地笑了笑,脸色没有那么白了。 “我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被那群人拿枪指着的时候。肯定很可笑,对不对?但是他说我罪不该死。我想……”比尔低下头去,摸着后脖子,“既然我还活着,也许可以活得比以前不那么可笑一点儿。” “会好的。”维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 “能替我谢谢他吗?就是那位你的朋友。”比尔又说。 “我倒是很乐意,但首先我得能见到他。”她闷闷不乐地拿手指在玻璃上乱画。即使罗伦兹先生最终同意了,那个光头的骑兵上尉也绝没有那么好说话。 “哦,”比尔眨眨眼睛,“我可能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真的?” “进城前我就醒了,分开时看见他们走的是朝东的路,那是运河的方向。城里的高档旅馆都临河。” 维洛又燃起了希望。趁马车继续往前跑的时候,她向比尔确认路线,弄清了自己该怎么走。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该怎么出去。” 马车的确十分普通,但车门被从外面锁住了,内部也没有门把手。 “小问题。”比尔手里已经多了两根细铁丝,在车门边缘捣鼓起来。 “我错了,这没那么好办。”他抓抓下巴,“这里没有装着锁,但门打不开,连铁丝也插不进去。大概是用了魔法什么的。” 维洛咬着下唇思考起来。 “好吧。你躺下。” “什么?” “装病,随便什么病。快点!”她说完开始咚咚地敲车厢前侧的木板,用尽力气大喊,“比尔出事了!救命!快来人帮帮忙!” 第74章 马车停下了。罗伦兹先生拉开门,钻进车厢。 “怎么回事?” “他好像病了。”维洛指着被她强行按在座位上的比尔。 这青年明显慌了神,但也只能非常勉强地捂着腹部号叫起来,“我……疼……头疼……肚子也疼……” “到底哪儿疼?”罗伦兹先生皱着眉。 “哪儿都疼……”他嘟哝道。 于是老人俯下身去查看他的情况,却也没忘了顺势带上车门。 维洛悄悄缩到外侧,想用脚尖顶住门。但罗伦兹先生的动作顿了顿,不顾(假装)嗷嗷叫的比尔,回身将车门关好。 “你们是很重要的证人,不得不谨慎一些。”他说,“好了,让我看看……” 等维洛再试着去推门时,那扇很薄的车门已经又一次纹丝不动了。她恼怒地皱了皱鼻子。 比尔肯定也瞟见了她的表情,知道再装下去也没用,因此很快脑袋和肚子都不再疼了。罗伦兹先生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并不十分相信这青年,但他保持了很好的礼貌,下车时什么也没说。 眼看他又要关上车门,而维洛一急之下反而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这时比尔忽然一个挺身坐起来,在门完整地合上之前的最后一刻把他手里一根极细的铁丝插进了缝隙。 这一回罗伦兹先生没有发现。马车又缓慢地往前跑了。 “以前我听说过这种法术。要有一丁点儿不能严密地缝上,就像这样……”他抓着另一根铁丝,轻轻压进缝隙里,然后往下一划。车门松动了,幽幽地向外滑开,他赶紧扶稳它。 “真有你的!”维洛忍不住说,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比尔眯着眼睛,用手背抹了抹鼻子,显得有些得意。 “我跳下去之后,你得马上把门关好。”维洛叮嘱道,“这很要紧,知道吗?” “没问题。别忘了代我说谢谢,行吗?” 她点点头。等到马车拐弯减速时她迅速将车门推开一道开口,跳了出去,无声地落在街道上。她没有停下,向侧面一转,躲到两位女士的大裙子后边,吓得她们差点叫起来。 维洛小声朝她们道了歉,然后冲进人群里,朝运河的方向跑去,同时很小心地注意身后没有人跟上自己。 在河边,她沿左岸走了一段路。找到那股熟悉的气味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最后那股气味消失在在一间气派的大旅馆的门里。 维洛停在街角,探头望着楼上的窗户。 她想见卢卡。虽然还没有决定自己是更想要揍他,还是更急于问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对她隐瞒。但为什么现在她又犹豫不决,不敢走进去? 此时那股味道忽然近了。维洛挺直了腰,正好瞧见有人从门内走出来。但她刚朝前迈了一步,就不得不停下。 她差点没有认出那个人来。 这些天来她已经太习惯雪原上的卢卡·罗德勒了。他在马棚里满身满脸泥浆和血地出现,在雪地里勉强才能跟得上自己的步伐,在微弱的烛光下整夜地写东西直到手指上沾满墨水,在某个深夜因为噩梦而低声啜泣。卢卡的头发总是被风吹得一团糟,零星的胡茬总是没时间刮掉。 而如今那位公爵大人从门内的阴影中踏出来,走下台阶,站在雪停后明亮的街道上,昂着头,因此比维洛印象中还要高,黑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胡子也给刮干净了,脸上带着她最初见过的忧郁而淡漠的神情,只不过眼眶下的阴影也要深得多。他身上披着厚厚的裘皮斗篷,白色衬衫的漂亮花边露在外面,脖子上系了一条泛着浅蓝柔光的绸子领巾,下边是双排扣的礼服和长摆大衣,怀表的细金链在衣扣边轻轻摆动。他手上戴着黑天鹅绒的手套,皮靴光洁镫亮。甚至连他身周那股旧大衣和墨水的味道也已经被某种冷冽的熏香味取而代之了。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好几拨人簇拥着他走向旅馆前停着的那辆四轮马车边,同时一位男仆恭敬地拉开车门。 女孩惶惑地站了一会儿,往前迈了一步,又立刻停下来,因为年轻的雾海公爵抬手遮住午间的阳光,偏了偏脑袋,这时已经发现了她。只有他的眼睛依然是维洛熟悉的样子,睁得很大,蓝得像永冻的冰川间的深渊,中间映着她的影子。 维洛觉得胃里扭紧了,涌上一阵无法形容的情绪。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皮袄子既不合身又旧得要命,手脚往哪儿摆都显得极其笨拙,继而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独自站在城市的街道中央,虚弱无依,如同河中的沙砾隔着水面望向太阳。 那一股支撑自己的力气消失了,她摇晃着后退两步,躲回拐角的阴影中去。 公爵一定为她的胆怯感到失望。他垂下睫毛,匆匆向前跨了两步,钻进了车厢。 顷刻间维洛回过神,才想起自己为了逃出来费了半天力气,不能就这样放过他。这太荒唐了,就好像她真的会怕这个胆小鬼似的。然而当她准备追上去的时候,肩膀却被一只从背后伸来的大手紧紧钳住了。 她回头,正看见骑兵上尉居高临下地冲她冷笑,眉毛几乎扬到帽子里。 “真不可思议,瞧瞧我抓住了什么?谁家的狗崽子从笼子里跑出来了?” 我居然写出了四十章,我真是太厉害了!原本算着可能只有十二万字三十几章,现在看来应该可以爆过五十章吧,叉会儿腰.jpg 第75章 哦不过坏消息就是,日更完了,我的存稿也真的用完了…… 结局已经写好了(草稿)所以绝对不用担心会坑,但是更新频率大约会变成无规律出现然后连着更新两三章(一大章)…… 非常对不起! !作为补偿打算在结局之后写两个番外! ! 最近也会在微博( @君子弹铛铛)放点自己画的同人(?)之类的欢迎来玩! 第41章 运河的支流上,一部分河面已经被封冻住了。此时已是午后,太阳低悬在空中,拉出长影子。在这一年中最长的夜晚里,举国上下都会通宵达旦地庆祝即将到来的黎明。人们踏着冻结的厚冰层在河上摆开长桌长凳,搭起集市和游乐集会,还有演出滑稽戏的露天剧台。 马车在路上飞驰,遇到游|行队伍时也并未靠边减速。 卢卡从窗帘缝里看着穿传统的红橙蓝三色服装的男女老少在斜阳下跳舞,几个节拍后转身和陌生人交换舞伴。走在队伍侧面的几个乐手围住了一对紧紧相拥亲吻的情人,郑重地给他们伴奏。人群像一团沙,被音乐推着,在更轻的、半空中飘散的花瓣和彩色碎纸片下不停流动。 这些人影都很快从窗外掠过了,而他仍靠坐在车厢的阴影里一动不动。那些快乐和冬天的风一起被透明玻璃窗隔绝在外。 不久后马车便抵达了大道上的劳尔特伯爵宅邸。进门后又有仆人迎上来为卢卡脱掉斗篷,管家收下男仆递上的请柬,引他上楼,在宴会厅门口大声宣布他的到来。 尽管过去几年来他竭力避免出现在社交场合,想要抹消掉自己受到的注意,此时他的名字还是在宾客们中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立时厅中几乎有一半人都转过头来。他甚至听到一声尖细的惊呼。 失踪的雾海公爵在这段时间里一定没少成为人们客厅当中的谈资。卢卡把左手放到背后,捏紧拳头。 主人站在门前迎接到来的客人。卢卡浑身僵硬地走进去的时候,法比安·劳尔特伯爵第一个迎上来拥抱了他。这位伯爵是他父亲曾经的好友,在战争中却并未选择支持弗利斯莫兰家为首的叛党,因此得以保留住世袭的爵位。战后他被没收了大半田产,但他转头娶了大商人的女儿,在几年中重新经营起本行的煤矿产业来。 “欢迎您,公爵大人,”伯爵呵呵笑着拍拍他的上臂,“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孩子?” “不算久,大人。您依然年轻,精神很好。”卢卡说,把声音放得比往常更低,以免语气里的异常被听出来。 伯爵大声笑起来:“我们已经换了一位皇帝,打了两场仗,您早就到了承袭徽章的年纪,而我也不年轻了。” 他们客套了几句话,再也没提起过往的战争和死去的人。接着伯爵向他介绍站在自己身边的夫人和继承人。玛蒂尔达伯爵夫人与她的丈夫相同年纪,保养得很好,此时穿一条嵌着绢丝蔷薇、用金线串珍珠绣满葡萄藤的水绿色长裙,戴一双杏仁白的手套,红玛瑙和钻石项链挂在白皙的脖颈上。 而伯爵的继承人是他的一位远房外甥,因为夫妇两人多年来都没有子女。这个青年名叫奥利弗,当下二十出头,同伯爵一样生着一头深褐色偏红的鬈发,用一条缎带系在脑后。奥利弗伸出双手握住卢卡的手摇着,笑容热情得有些古怪。 他们的手松开时,劳尔特伯爵正微偏过头听那位一直陪着卢卡的男仆耳语。这青年忽然动了动嘴唇,轻轻说道:“好一位大人物。” 卢卡感到血液涌过耳膜。他抬起头,仔细研究他的面容。与此同时奥利弗也在打量他。他长了张机灵的脸,面孔瘦削,眼睛细长,皮肤给晒成了浅棕色,看起来不比卢卡自己年长多少岁,个头却要矮些。 “我不将自己与草芥相比,它们皆是我的兄弟。”他念诵道。 “萨瓦多雷·阿尔迪的《圣者的亡魂之歌》。”奥利弗点头赞同道,手忽地一松放开了他。 他们对视着,这时伯爵夫人爆发出比她的丈夫还要强的气势,拔高声调训斥了这个年轻人。反而是劳尔特伯爵回头来承担起劝慰自己妻子的责任,又向卢卡道歉。 卢卡表示这没什么;而奥利弗并未为自己辩驳,只是淡笑两声,足尖点着地面离开他们身边,转身拉过一位年轻小姐,没入人群中去了。 “现在客人们到齐了,我也该去准备致辞了。祝您愉快,公爵大人。”伯爵朝他致意,又匆匆在他妻子的两颊边各吻了一下,朝大厅一侧走去。 卢卡本想拉住他说一句话,但伯爵走得太快。他只好提醒自己不要着急。时间还很早,今晚他还有很多机会。 “您没有带同伴,就请允许我在新年致辞前陪同您吧。”伯爵夫人换了亲切的语气,脸上却带着一丝忧愁疲惫的痕迹。出于礼貌,卢卡没有拒绝,因此她用右手揽住卢卡的手臂,领着他跟随自己一起走到人群当中。 大厅中充满了音乐,欢笑声,酒杯碰撞的声音,这一切噪音都令他感到太阳穴刺痛。长桌中间竖立着闪闪发光的冰雕,大多是引颈展示晶莹华丽羽毛的鸟类,用简单的魔法保持干燥冰冻。餐点很丰盛,空气也暖洋洋的,窗外的冬天仿佛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事。 时不时仍有人盯着他看。卢卡并不说话,只是保持对所有人微笑。 “我听说您明天就要回皇都?”伯爵夫人从仆人端上的托盘中取了两支酒杯,将其中之一递给他。 第76章 不,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避免这件事。在获知老师的确切消息之前他不会回去。 “是的,明天最早一班火车。”卢卡说,接过盛着淡金色气泡酒的细高脚杯,“我想,五天之内就能到了。” “铁路会经过格洛斯特城,不是吗?您打算在故乡多呆几天吗?” 故乡。这个词在他的心脏上戳了一下,唤醒了一些蒙尘的记忆。他的童年本来是一段天真无辜的时光,现在想来却令他感到痛惜和羞耻。 这种忧郁表现出来是有好处的,他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费力去掩饰自己的苦笑。 “当然了。我什至打算尽量拖延时间,以便在格洛斯特多停留一阵子。” “那之前就让我们忘掉那些烦恼吧。”伯爵夫人朝他举起酒杯,“敬新年。” “敬我们伟大的帝国。”卢卡说,打算与她碰杯。银霜葡萄酿的气泡酒度数很低,每次抿上一小口不会有太坏的后果。 “敬黄金与迷雾之城的狂欢!”另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说。奥利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端着酒杯依次在他们的杯沿上磕了一下,浅抿一口手中的浅色葡萄酒,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地伸手从桌上的银盘里抓了一只生牡蛎,攥起半只柠檬往上挤了些汁水。 “奥利弗!”伯爵夫人脸色一沉,显出不悦和焦虑的神情来。 “我只是希望公爵大人好好享受宴会。”他说,倚在桌沿边快活地对卢卡笑了笑。他看起来十分享受宴会上的一切,把那半只柠檬插在冰雕孔雀的喙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划开牡蛎肉挑在刀尖,一口便吞了下去,然后才仰起脖子把自己的酒全喝光。 “盛情难却,我当然会的。”卢卡努力表现得更和善一些。 “您要来点牡蛎吗?”奥利弗忽然又问,盯着他的脸。 “请恕我们失陪。马上就要日落了,我们得去准备致辞。跟我一起来,奥利弗。”伯爵夫人将空酒杯放下,抓住那个年轻人的手臂准备带他离开。 “祝您愉快。”这青年在被最后对他夸张地鞠了一躬。 卢卡望着窗外即将触到西方山巅的夕阳,从窗玻璃的反光里看见伯爵夫人按住了奥利弗的手腕。 “规矩一些,至少在今晚。”她紧张地压低声音说。 奥利弗仍旧笑着,反抓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安慰般轻轻一捏。其后他们一同消失在客人中间。 哦,又一桩寻常家事。 卢卡将视线锁定在远方,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酒。这时的太阳已经很低了,客人们很快开始往露台上聚集。于是卢卡也随他们踱过去。 伯爵府占据着城中地势略高的丘顶,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大半个灯火通明的城市。他站到最外侧,倚着围栏,专注地一直望着黑暗的运河以及下游的码头,以免与其他人的视线对上。纯白的大理石围栏外笼罩了一层阻风的屏蔽法术,因此这里并不比室内更冷。 很快,伯爵夫妇一起出现在落地窗边。宾客们自动分开,为主人让出一条道路。 劳尔特伯爵作为宴会的东道主,在感谢过恒常的圣光之父莫拉门斯与为金焰树皇朝带来繁荣和平的达拉德一世皇帝之后,从他妻子端上的托盘中举起一块马蹄铁形状,以金丝镶边,孔洞中嵌了水晶的木块,绑到继承人奥利弗抱来的渡鸦身上。那只大鸟挣扎不休,刺耳地嘎嘎大叫,抖落黑色的羽毛。奥利弗咧咧嘴,用力抓紧了渡鸦的双爪,手臂压住它的翅膀。 此时乐队开始奏起乐来,人们情绪高涨。 “永恒的使者将带走灾祸与厄运,永恒的太阳将带来黎明与新生。”主人振声说道,从自己的继承人手中接过那只渡鸦,将它朝空中高高抛起。 在欢呼与掌声中,驮着马蹄铁的鸟儿展翅起飞,迅速升入空中,融入太阳落下前的最后一束光芒中去了。 这标志着宴会的正式开始。客人们簇拥着伯爵一家涌回到大厅中,音乐,欢笑声,酒杯碰撞的声音逐渐升高。 卢卡从人群中穿过,一边尽最大努力在维持基本礼貌的同时避免被人注意,一边寻找伯爵的身影,希望能拦住他。 可似乎从前两天起,幸运就已经不再眷顾他了。法比安·劳尔特伯爵在与夫人跳到第一支曲子的一半时离开了舞池,对仆人交代了两句话,然而没等卢卡走近,他便不见了。又转了几圈之后,卢卡瞥见伯爵在阳台上放出一只白隼。这一回他被两位好奇的小姐围住了,他不得不拒绝了各种关切的询问,窘迫地匆匆离开。当然,此时他的目标又一次消失了。 一曲终了时,劳尔特伯爵的身影出现在本地的富商中间,于是卢卡快步走过去,终于抓住了他。伯爵正被一个笑话逗得双肩直颤,似乎对他的出现一点也不惊讶,开心地拍着他的背,把他介绍给正在与他交谈的另外几人。那几位战后发家的新贵对他的经历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即使只是假装出来的。 “那么接下来呢,您打算去哪儿?”一个老头很关切地按着他的手臂。 “也许再消失一次?” 他们都笑起来。 “为您的回归。”伯爵带头举起酒杯。 “为新的黎明的回归。”卢卡回应道,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小口。趁其他人还没有喝完杯中的酒,他微微侧过身,附到伯爵的耳边说:“我希望能跟您谈谈……关于某些矿上的问题。” 第77章 他清楚地看见劳尔特伯爵的嘴角向下一撇,显出一种抗拒的神态来,但很快恢复如初。 “就一会儿,好孩子。”他和蔼地说,“我要离开片刻去处理些小事,回来时马上就来见您。”他依次拥抱了一遍自己的朋友,随即再次溜走了。 一时间所有这些嘈杂的声音和那些向他投来的视线都让卢卡无法再忍受了。他想要追上去,没迈出两步就被先前那位名叫格雷高里的男仆阻拦了去路。 “您有什么需要吗?” 卢卡望着伯爵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有些不舒服,想单独呆一会儿。伯爵回来的时候请告诉他我在等他。” 男仆没有说什么,依卢卡所说领他到走廊侧边一间安静的小会客厅里,轻轻关上门,留下他一个人。 卢卡走到书柜前,心不在焉地扫过一排排书脊。他踱到壁炉前,又踱回来;坐在沙发上,又站起来。最后他拿出怀表,发现时间只过了一刻钟。 他叹息一声。即便如此,他也更愿意呆在隔音的房间里,而不是外面吵闹的宴会上——无论怎样,至少在没有人的地方他不需要强撑出“正常”的样子。 在心不在焉地翻完一整排的诗集和圣人传记之后,他重新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此时已经彻底入夜,只有两盏蜡烛和壁炉中燃烧的火光从挡板后透出来。 角落里有一架新式的钢琴。他坐到钢琴前,抬起盖子,轻按琴键,随意听了听音准。天知道距离他上一次摸琴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但为缓解内心的焦躁,他仍然胡乱地弹起记忆里的某个旋律。 不久之后那种奇异而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升腾上来,但他明白这种暖哄哄的感觉与赫克城的劳尔特伯爵府邸毫无关系。仿佛他正坐在陈旧的毛皮地毯上,身旁的桌上就摆着粗酿烈酒,蜂蜜,吃剩的奶酪和熏鸡,而他的同伴,那个女孩,还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门开了,屋外走廊上的灯光刺进来。卢卡停下手,立刻站起身。 “噢,原来是您。”一个青年站在门口,拖长了声调说,“我听见有人弹琴,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姐躲在这儿来着。” *当时我就念了两句诗 终于回来了朋友们你们想我了吗! 我可想死你们啦! (冯巩.jpg 准备在2月3号周六倒v,倒v章节从18章开始,谢谢大家的支持和不离不弃qaq 之后的更新计划: 明天老样子晚8点更新一章,后天入v更新三章,然后进入完结倒计时,虽然更新也会慢一点但不会像这次这样qaq(…大概),所以春节左右应该就可以顺利完结正文,之后就是番外~ 第42章 卢卡皱起眉。 奥利弗从容地走进来,手中握着一瓶酒和两只小杯子,放在书桌上。 “您在旅途中一定尝过硝山的火|药酒了,”他为两人各自斟了半杯,“不过这是沿海低地的酒庄产的,三道蒸馏,蓝牌的七年陈酿,您在硝山别处可找不到这么烈的了……刚才您弹的是什么曲子?” 卢卡朝他笑了笑,缓慢地放下琴键盖。 “实际上,我不知道。这是从……”某个词卡在他喉咙里,“旅行路上听来的。” “那么说是乡下人的曲子。”对方似乎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很可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烈酒,呲牙裂嘴地长出一口气。 “伯爵大人还没有回来?”他内心烦躁,并不想接这个话题。 “哦,忙。怕您久等,我先来陪您一会儿。”奥利弗摆摆手,“说到旅行,我听说先前您本该继任大贤者之位,可您却在这个时候从皇都离开了。” “实力不济,无法承担大任。”他低声说。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的老师与陛下的眼光都有问题?” 卢卡抬头看他时,青年却又笑了,走到钢琴边把酒杯塞进他手里,拍拍他的上臂,甚至贴了贴他的脸颊表示友善。 “抱歉,无意冒犯。我有个毛病,总是好奇过头。我只是想来见见未来的大贤者,”他顿了一顿,歪歪头,“以及退休的皇室首席。” “那么您满意了吗?”卢卡毫无起伏地说。 奥利弗挑了挑眉,似乎惊讶于自己仍旧不能惹怒面前的人。 “您太大度了。”他说,“要知道即使在这间宅子里,能容忍我的也是少数。啊,为此我应当表示感激,告诉您一件事——” 他附到卢卡耳边:“斯浦路斯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 仿佛一颗炮弹在他耳边轰然炸开。卢卡推开他,向后退了两步,扶住钢琴才能站稳。 “还不能确定……他只是失踪了!”他把这句话说得极快,然而仅仅是勉强掩饰住其中的颤音。 “但他失踪了七年了。”奥利弗笑着朝他逼近过来,他的眼睛几乎眯成两条细缝,“这对您来说难道不是喜讯一桩吗?为什么竟有人会不愿相信奇迹呢?皇室首席需要被人推举,而五大贤者只需要从老师那里继承。现在您可以继任那个位置了,您会成为金焰树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大贤者,不是吗?更不要说这意味着登上荒岩之塔的机会。可为什么您看起来不开心?唉,我们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奥利弗·劳尔特,”卢卡盯住他的脸,“你是谁?” “怎么了,”这青年仍旧笑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房间被施了隔音的咒语,可你从外边听得见声音。”他咬着牙说,“除了伯爵夫人,劳尔特家最近四十年来从未有天赋者在三一学会登记过。”而即使是伯爵夫人,也早在第一次登记时戴过手环,从此无法自然地使用魔法了。 第78章 “哦。难道每一年的登记者你全都记得?” “仅仅是出于收集每年的登记记录的习惯。”卢卡摇摇头。 “我的老师研究过魔法的血缘传承。” 所以斯浦路斯先生回来之后还会需要这些的。 “好吧,让我来解释一下。”青年说,从卢卡身边走开,去到阴影中的一架书柜前,“我早些年一直在海外旅行,今年才回国。您可以去查查我的入境记录。而我的天赋很晚才觉醒,不如说,正是近期。我们忙于筹备新年,正巧把这事给忘了,这的确是我的错。可如果说我碰巧了解些什么关于您的老师的消息,也是因为我在回国前就喜欢读报纸,包括些周边的乡村小报……啊,是了,”他抽出一份文件夹,翻开来浏览里边的剪报,“您能看懂昆迪拉语,对吗?看看这个。诺罗迦岛的当地报纸在今年八月发布了一则……讣告。'威廉·文登先生,一位慈师,二十日晚间死于原因不明的突发性疾病,享年五十六岁。兹定于明日上午十一点举办葬礼……'” 卢卡沉默不语,感到耳边轰响,脑袋一突一突地疼得厉害。 “威廉·文登是斯浦路斯先生的真名,不是吗?”他放下报纸,又一次观察起卢卡的表情。 “你为什么会知道?” “噢,因为当时我就在那儿。因为好奇,我还参加了葬礼。我是看着棺材下葬的。”奥利弗随意地说,仿佛只是将一条手帕遗落在朋友家里,“当地政府会很乐意开具一张死亡证明,这样就能免掉失踪多年认定死亡的各种手续了——如果您担心这个的话。” “谢谢您的情报。”他听见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说。他仍抓着酒杯的手动起来,把半杯烈酒倒进自己嘴里。酒精像一把火,从胃部直窜到头顶,烧得他的喉咙生疼。将杯子放回桌上时他悄悄摒住呼吸,确保自己的手抖得不那么厉害。 又有人推开了门。男仆格雷高里站在门边,通报伯爵的到来。 “原谅我来晚了。”进屋时劳尔特伯爵不无歉意地说,“啊,请千万不要生气。” “不用担心,公爵大人刚才和我聊得很愉快。看啊,我还带了酒来,”奥利弗说,耸了耸肩,心满意足地朝门口走去,也不忘最后与卢卡打了声招呼,“再会,格洛斯特先生。您的确如传言一样有趣。” “真抱歉。奥利弗并不太懂国内的礼仪,我还在管教他,希望您原谅。”房间门重新关上之后,伯爵摇摇头,踱回来坐到书桌后边,往两只空杯子里重新倒上酒,“请坐,公爵大人,坐到这边来。好了,您要对我说什么?” 在开口前,卢卡向前伸出手夺过自己的杯子,灌了自己第二杯烈酒,然后狠狠呼了一口气。 “我希望您送我出海。” “如果您需要,这很容易办到。可是为什么?” 卢卡看着他。他很难冷静下来,也无法像先前那样假装冷静,唯一的办法是放弃准备好的说辞。他将要说一个决定成败的谎。 “三一学会盯上我了,打算马上把我送回皇都,”他很慢地说,“因为他们在我这儿……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伯爵没有说话,等着他说下去。 卢卡将自己的空杯放回桌面,又倒回扶手椅中,做了个深呼吸,才继续往下说:“七瓣百合是我的老师使用的纹章。他们怀疑我跟非法动力源的制造有关。” 此时伯爵正在给他倒今晚的第三杯火|药酒,瓶口磕在杯沿上发出一声极细的脆响,几乎被松木燃烧的噼啪声盖过去。 卢卡只当什么也没有看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椅子扶手,“您明白,如果我回到皇都会受到什么处置。这是最好的处理掉最后一个弗利斯莫兰的借口。” “噢。那太可怕了。”伯爵说,站起来,背着手走到壁炉边,“我很希望能帮助您。但是您处于监视之下,不是吗?邀请您来参加宴会已经是极大的风险了。我有什么理由不见安德烈的儿子一面?然而,您当然也知道,” 劳尔特伯爵永远小心谨慎。如果事情是他做的,他更没理由放弃一个替罪羊。 “但可惜的是,”卢卡继续说,给了他一个理由,“我碰巧知道那东西从何而来,也知道帕斯维山谷里……那片湖底下……藏着什么秘密。只要我呆在陆地上,就有可能为了保命说出我所知道的东西。” 伯爵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他。 “您要出海到哪儿去?” “东方。犬牙群岛,或者更远。不打算再回来了。”卢卡迎着他的视线。他没有说谎。 “我不明白。即使说出您知道的事就有可能得救,您也准备放弃一切?” “有什么好失去的呢?”卢卡忍不住苦涩地笑起来,“我不关心任何事。我从来没有打算继任大贤者——从来没有。皇都是囚禁我的监狱。陛下甚至不打算放逐我。除了死亡,能够让我获救的唯一可能,”说到这里时他不再能够控制身体的颤抖,“就是离开。远远,远远地离开。” 那些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您给我出了个难题。”伯爵摆着手,“但是……好吧。看在安德烈的份上。午夜之前我会派人送您送到港口,那里有一艘即将起航的商船。条件不太好,我想您大概得忍耐一下……” 卢卡听着,偶尔点一点头。他既不感到兴奋,也不再有负罪感,只觉得浑身都很轻。这是酒精的功劳。于是他喝掉了杯中剩下的火|药酒。 第79章 他记得自己同伯爵一起回到了宴会厅,但接下来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变得极其模糊。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手脚发凉,感到极度口渴。这不是醉酒的表现,因为他仍被痛苦纠缠着。但他没去管那些,不受控制地从身边最近的某个人手中抢过一杯葡萄酒。 半杯酒洒了出去,同时酒杯玻璃上映出他扭曲了的面容。他猛然一惊,狠狠砸碎了那只可怜的玻璃杯。 有人尖叫起来,立刻远离他身边。他没管,转身从离自己最近的某个男仆怀里夺下一支酒瓶。手指抖得太厉害,而软木塞太紧,他于是用牙咬着狠狠拔开塞子,直接张嘴对准瓶口将酒灌下肚里去。 他听见笑声,也许是幻觉,又也许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许许多多的影子围在他身边,又有数不清的光点在闪耀。但无论那些光芒有多刺眼,此刻都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感到自己身处在浓郁的黑暗里。 有人想要扶住他,却被他猛一下推开。他感到头痛欲裂,腹中翻涌。酒瓶从他手里落下去,咣啷啷地滚远,撒下一地融化的红宝石般的液体。 他们死了。死了。 唯一的生还者身体一歪摔倒下去,仰躺在地上。 乐队还没有停止演奏。枝形水晶吊灯在他的视线里旋转着,发出明亮的光。而他的灵魂脱离了躯壳,追着那光芒升起来。他看见倒在地上的自己,头发凌乱,面色惨白,眼眶红肿,目光黯淡失神,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很多人飞快地逃开,也有很多人围过来,像一团沙。伯爵的男仆,名字叫格利高里的那个,正挤进来俯身查看他的情况。 阴影降临了。他在寂静中沉入深渊。 第43章 “你得吃点东西。”骑兵上尉嚼完了一块鸡肉后说,捏着银餐叉指指她面前的碗。 “我不饿。”维洛坐在餐桌,抱着双臂,眼望天花板,竭力不去注意那碗香味诱人的鱼肉汤。说实话,眼下她饿得整个胃都在痛苦地收缩。可有过一次教训之后,她已经决定往后都要对别人提供的食物谨慎一些。 马塞利耸耸肩,又拿过一只圆面包往嘴里塞。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维洛问。 “不做什么。这是你朋友住的地方,你不想在这里等他吗?你跑来找他不是为了告别吗?” 她的心脏跳起来,仿佛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告别?才不。我是来……来揍他的。” “哈,都差不多。你在等人,我也一样。”他拍掉手上的面包屑,抓起餐巾抹了抹嘴,“而且我饿了。” “我不会吃的。”她再一次坚决地宣布道,靠在椅背上,把头扭向一边。绝不能掉以轻心,决不能被敌人收买了。 一阵脚步声朝他们靠近。维洛抬起头,发现跟随着侍者从餐厅门口走进来的那位老人正是穿便服的罗伦兹先生。他没在生气,只是很失望地瞧了她一眼。维洛缩了缩身子,挠挠后脑勺,又抬起头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下午好,先生,真高兴在这里碰见您。”马塞利高声说,“我从路上捡到一个孩子,正在陪她吃饭。” “不用绕弯子了。”他坐在由侍者拉开的椅子上,“您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这个小家伙是你们的证人,我会把她还给你们的。但我接到的命令是护送公爵大人回皇都,所以我得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这件事不应当在公众场合谈。” “别和他谈!”维洛喊起来。 但罗伦兹先生对她摇摇头:“马塞利上尉是可以信得过的人。” “即使他刚才拿枪指着你的脑袋?” 骑兵队长双手一拍,喀啦喀啦地捏着手指关节。 “我乐意拿枪指着谁的脑袋和我负责的工作是两码事。你最好小心些,如果被我找到借口把你抓回去,到时候这位罗伦兹先生的努力可就白费了。”他半真半假地恐吓道。 维洛朝他呲牙,引来罗伦兹先生不赞成的眼神。与此同时马塞利已经回头招来了侍者,起身付掉饭钱,包括她一口没动的鱼汤。 “来吧,咱们到楼上说话。” 先前她匆匆瞥见过一眼临河这间旅馆的前厅,现在从当中穿过,她更觉得这里宽敞得像宫殿。不仅如此,上楼的时候,她感觉楼梯上铺着暗红色地毯的部分就足够两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并行。走在走廊当中的时候,她开始深切地怀疑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旅馆,而是某个钱多得花不完的家伙把盔甲武器陈列馆和画廊开在了一起,顺便出租几个大房间用来住人。 罗伦兹先生把她赶进顶楼套房的最里间,“呆在里边,好好休息一下。”他用手指敲敲门框,“有法术防护,你会很安全。”然后他很快地关上门。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屋子被施了魔法,因为外面传来的声音立刻被全部抽走了。 又来?维洛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见。她试着推开窗户,什么作用也没有。她朝绘着装饰画的天花板大吼两声,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朝着木门踢打,但无论她怎么使用暴力,那扇门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要不是脚趾和手指关节都火辣辣地疼,她会怀疑这里的门就像床上的被褥一样也是用丝绸填塞棉花做的。 她丧气地把帽子摘下来,瘫倒在床上,盯着墙壁上的织毯发呆,做了个深呼吸想要平复心情,可才刚吸了半口气她就蹦起来。虽然床单和被褥像是先前被收拾过,但底下还留着卢卡的气味。 第80章 他也被困在这里过吗? 不,别去想他。女孩心烦意乱地甩甩脑袋。她觉得渴了,于是从床上滑下来,拖过自己的背包,手从一大堆东西里穿过,想要拿那只水壶。 然后她听见了外边客厅里传来的小声谈话。她忽地站起来,那声音却又消失了。她困惑地眨眨眼睛,翻过背包,哗啦一声将里边的东西全倒在干净柔软的被褥上,在其间扒拉了几下,终于抓住了那颗冰凉的石头。 这一次,耳边的谈话声毫无疑问地变得更加清晰了。她惊讶又崇拜地捧着那一粒被打磨成圆形的黑色矿石,看着裹在其中的一束银灰丝线缓慢转动,依稀记起自己曾在那个吓人的地下洞穴里,那座浸泡着好多死人的池子边见过这种形状的瞳角石嵌在池边。是她在那个时候不小心捡进包里来的吗? 但现在那不重要。她把石头握在手心,贴着门板坐下,开始偷听。 “——进行调查,”马塞利在笑,“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只是个借口罢了。想一想吧,在有机会得到好处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父亲的朋友? ” “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些误会。”这是罗伦兹先生的声音,“您对格洛斯特先生的成见是很没有道理的。” “您是天真,还是愚蠢呢?”马塞利冷哼一声,“道理?道理很简单。他是弗利斯莫兰家的人,而七年前,我的三个兄弟都在南坎普。” “然而最后是谁结束了战争,您应该比我记得更清楚,爵士,当时您应该就在守城的卫队里。” 马塞利异样地沉默着,接着是大口喝茶的声音。 “看在先皇的份上,”再一次说话时,他的语气烦躁起来,“这还不够明显吗?维克多公爵跟他的两个儿子死了,他就是继承人。一大笔家产,一大片土地,足够他下手了。我说你天真,难道你真的不清楚有些人能干出怎样的事情来吗?好,让我告诉你那位小少爷是个什么人。英明的先皇颁布了新法令,收走了他继承的财产和土地,所以他疯了,酗酒,在手上用刀子乱划,整整七年没有出门,一出门就瞒住了所有人逃到北方来,想要搞些大事——你们还给了他这个机会!我见得多了,这种堕落的富家子。看看吧,他不是已经恢复了本性吗?满脸笑容,满口谎话,汲汲营营,拼命和祖辈的世交搭上关系——” “你胡说!” 维洛喘着气,心脏狂跳着。她眨眨眼睛,发现两人都把视线转向自己,才意识到自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而自己吼叫的回响还在房梁和玻璃窗上震动。 “怎么……”罗伦兹先生望着她,又望向敞开的门。但她没有理会。 “那不是真的,”她提高声调,因为上涌的怒火而微微颤抖着,“卢卡不是你说的那样!” 马塞利先是爆出一声大笑,又装出惊异的表情,两手甩到半空:“真有意思,今天早上你还一副想手撕了他的样子,小家伙,还一路跑过来准备揍他——现在终于记起你的朋友是位公爵,所以打算巴结他了?可惜,对这样的人抱有期待最后只会白费力气——” 维洛差一点就扑上去揍那颗洗干净的土豆一样的秃脑袋,但罗伦兹先生已经起身站到他们中间,阻住了她的进攻路线。 “去拿你的东西,我们现在就走。”老人又转向马塞利,“既然无法说服您,我也就没必要多说了,上尉。很抱歉多耽误了您的时间” “回去吧,两位。”骑兵上尉站起来,大拇指挂在皮带上,“原谅我把茶喝完了,也没法再招待你们。” “之后您打算怎么办?”罗伦兹先生问。 “等他回来,送他回去。三一学会不会阻止我的,对不对?” “正相反,我们会非常高兴。”罗伦兹先生说,一边从怀里掏出卷轴,“这一次他们准备得妥善了些,咱们可以直接回到目的地。” 维洛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但往包里收拾东西时仍旧磨磨蹭蹭的。长久以来自己从未像这样今天这样容易犹豫。她心里一半觉得不甘心,想要在这儿等着卢卡回来,另一半催促自己快走,并不乐意见到他。 “舍不得走?也难怪。”马塞利倚在门口懒洋洋地说,低头拍着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这地方对乡下人来说够豪华的。” 女孩气冲冲地对他呸了一声,戴上帽子,把包甩到背上,径直走到镜子前跨进去。 这一回,镜子另一侧是道朴素的长廊,只在尽头留有一扇小门。 罗伦兹先生紧随其后跟了过来,在这一侧收好卷轴,重新放回怀里,伸出手示意她往前走。 于是维洛顺着长廊走下去,在门前停下脚步。一个看起来可以转动的数字盘嵌在门框右侧的墙内,上面标注着“ 009” 。木门没有上漆,很旧,也很矮,与外祖父母小屋上的门有些相似。她沉浸在回忆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罗伦兹先生在等自己开门。 “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他说了句让人弄不明白的话,“由你决定。” 第44章 维洛站在原地没动。上一次她推开某扇门的时候不仅被一个可恶的女人袭击了,还导致最后发生了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你可以看成是休息室。”见她犹疑,老人终于还是开口解释道,“法监部为需要保护的证人和受害者准备的。触摸到门的人可以决定里边的环境。比尔·威金斯先生先前也选了个房间,现在已经在休息了。推门吧,把手放在这儿,想想你觉得安心的地方。” 第81章 女孩没怎么听明白,只是照他说的按上木门正中的黄铜圆盘。当她的五指刚刚全部触到冰冷的金属表面时,门咔嗒一声自动向后打开了,吓了她一跳。 门后露出向上的阶梯,从上方隐约透出夏季森林的气息。维洛朝上走了几步之后,钻过一道圆形的开口,发现自己站在了草地上。她身后是满月般没有依凭地立在地面上的光滑镜面,罗伦兹先生随后也从中钻了出来。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温室,全用透明玻璃搭建而成。落日的最后一丝鲜红的辉光投在大丛紫丁香上。在一棵黄橡树和鹅耳枥之间悬着绳索结成的吊床,树荫下的小圆桌上已经摆了一套茶具和一只银壶。 老人坐进带扶手的藤椅里,从容地端起银壶。 “喝茶还是牛奶,或者来点黑莓汁?本地产的,新鲜得很,我的孙子们很喜欢。你饿了吗?” “不,谢谢。”她说,坐在另一侧。 不论怎样,罗伦兹先生还是倒了一杯果汁放在她面前,然后端起自己的茶杯。 “我有一些别的事要问你——首先,我听说你身上带着狼血。” “我……”维洛睁大眼睛,忽然说不出话来,像是被一块从封冻的河面上撬起的厚冰块砸中了脑袋。 “啊。别紧张。格洛斯特先生在你的证明书上签过字了。这意味着新年过后要给你做些检查,登记一下,但不会有更大的问题。比起这个,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手里的石头。” 她这才记起那颗冷冰冰的瞳角石还躺在自己手里,于是迅速把手藏到身后,“这东西很重要,对不对?” “视情况而定。” 这位老人没有恶意。但维洛觉得自己应当有所保留。 “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些……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我就告诉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罗伦兹先生啜饮着香气清淡的茶,从杯沿上方瞧了她一眼,似乎对她会提出交换条件感到惊讶。 “嗯,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接受这样的提议,”他将茶杯放回桌上的磁碟里,缓慢地说道,“不过,作为他的朋友,你可以问。我会尽量解答。” “但你说过你们也是朋友,所以我猜你会更了解他在过去——” “如果有那么容易就好了。”他向后靠在藤椅上,“我和他的老师是朋友,这点没错。威廉,也就是他的老师斯浦路斯先生,要算我认识的人里最古怪的家伙。可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算得上他的朋友。过去这些年我很多次都想要和他谈谈,但他总是很抵触。昨天是他第一次给我写信,而且仅仅是为了公事,当然,也委托我们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委托?”她感到怒火又一次窜起来,“我不需要帮忙!……我才不会原谅他。” 况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与其说他在请求我们的帮助,”罗伦兹先生说,“不如说,他拿一个重要消息换取我们的帮助。” “我不明白。” “我们在追查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你帽子里那个小玩意儿,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三一学会之外的地方。我们的研究员曾经制作过类似的模型,但利用在工业上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上面的七瓣花标志是他的老师的徽记。七年了,我想现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还相信威廉活着。” “那是因为他不想……他说他的老师是最后一个……” “我知道。”老人说,“威廉很喜欢他,在离开之前就悄悄立了遗嘱把一切都留给他。但他想要的大概不是那个。” “爵位也不是。”维洛嘟哝道,脑袋耷拉下去。 “啊。你总在为他辩护。” “他救过我,好几次……好多次。”维洛叹了口气。旅途好像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所以,他……”她很慢地说,“卢卡,真的杀了他的伯父?” “哦,这件事,”老人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对,是的。先皇下了对他的命令。” “但他不可能……他怎么可能……” 罗伦兹先生望着树枝上的果实,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当时也在现场。”他说,“那是我们最后的办法。皇都卡勒拿被包围了,黎明之前叛党军队就会冲进城里。皇室已经撤到西部,但从东南来的难民还没有来得及逃。”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还有什么问题吗?”最后罗伦兹先生问她。 维洛摇摇头。她不知道该再问些什么了。她把手里的黑色矿石交到老人手中,仔细地向他回忆了一遍山谷的那片湖底和祭坛中发生的事情。 “我想这就是我不小心从那地方捡来的。” 老人面色凝重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指间的矿石,随后站起身来。 “现在我必须要去工作了。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他指指树干上的一面钟下边垂落的细线,“如果有什么事,拉一下那条绳子。等他从伯爵那儿回来之后,我会让你们再谈谈。”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她小声地说,“说不定我真的会忍不住揍他,然后在新年第一天的太阳还没出来之前把全城人都给吵醒。 ” “为什么要担心这个呢?三一学会的人总有办法应付的。”老人握了握她的手,低头进入镜中消失了。 维洛不太清楚他说的“应付”是指预防灾害、减小波及范围还是打扫战场。但她实在已经太累了,不是身体,而是心里的某处。温室里洋溢着花蜜的温暖甜味,可她只觉得胸口发闷。 第82章 于是她摇摇晃晃地倚着一棵树坐在草地上,从包里掏出自己那本故事书,没有翻开,只是抱在怀里,好像这能给自己一点安慰似的。 等见到他,她要谈什么呢?刚才在街上时,她本来想说什么? 天知道她当着他的面已经说过了多少不该说的事情。关于骑士,关于她的幻想和被翻烂了的童话书,关于……关于“那位公爵大人”。 现在想来,卢卡明明曾经露出过那么多破绽,全被她给忽视掉了。她只是完全没法把这个颓丧又古怪的年轻人跟埃尔多的后代联系起来。谁能想到维克多公爵的继承人会是这样的一个家伙?也许连他自己也想不到。 他对自己说“你的公爵大人”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像其他人一样嘲笑她的幼稚,还是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他不是的确也告诉过自己那有多么不切实际吗?大概再没有比这个人更清楚她的那本被翻烂了的故事书与现实的差距了。 她感到胸口一阵郁结和另一阵难以形容的紧张。一旦停下来认真去想,她就开始感到无比沮丧,接着又为这种多愁善感而更加沮丧。跟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没两样,她想,这肯定也得怪他。 维洛叹了口气。这两天她叹的气比往常都多。她把手放在羊皮纸封面上,身子侧向一边躺着,感觉到草叶轻拂过自己的脸庞和鼻尖。 逐渐地,她像是在水里漂浮着,慢慢下沉。她困倦地眨了眨眼睛。眼前那几个暗色墨水写的字在渐沉的落日余辉下变得模糊了,越来越大,朝她扑过来。 她梦见了火。她看见一座着火的城池,接着变成城堡,又变成宫殿,而卢卡身披黑袍,站在宫殿的圆厅中央,袍角在火上舞动。眼泪从他消瘦的脸颊上滚落,滴在地上时结成了冰。 你害怕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卢卡低声念诵着祈祷词,视线没有看她。他手中拿着一把别人的匕首,刀身上有一道血槽,靠近白森森的骨质手柄的地方刻着一朵花。 这一次她看清了,那朵七瓣的百合花与某个机械部件里叶片的形状一模一样。 维洛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抹掉脸上的冷汗,随即腾地在黑暗中爬起来,冲向那面镜子。在这安静的夜色里她狠狠撞在坚实的镜面上,捂着额头和鼻子半天发不出声音,这才想起罗伦兹先生的话来,又反身跑回树下,抓住那条绳子拼命一扯。 突然响起的钟声差点没把她的耳朵震聋。她打了个颤,又捂住耳朵。 余响结束之前,那面镜子微微一动。罗伦兹先生钻进来,身上已经又换回了魔法师的黑袍子。 “那把匕首!”维洛激动地朝他大喊,“缠着我们不放的那个影子用的匕首,上边也带着花!就是你说的,他的老师的图案!” “你确定吗?” “非常非常确定!卢卡在哪?他回来了吗?” “哦,事实上,”老人背着手朝旁边踱了几步,又踱回来,“马塞利上尉刚刚给我们传了封消息……” “怎么了?” “他在劳尔特伯爵府上不知去向了。” 第45章 维洛跳起来。 “他去了伯爵那儿?他明知道老斧头写信要勒索的就是伯爵!而你们……你们也让他就这样去了?” “是格洛斯特先生提出要以私人身份拜访伯爵,以便找到更多证据。他携带的怀表上施了追踪魔法,但就在刚才,我们发现那块表被遗落在离伯爵府最近的运河码头。好了,不要担心,日落后出港的船很少,他们已经在查——” “之前那么久你们也从来没找到过他!”维洛抓住老魔法师的袖子,“让我去,我的鼻子很灵,我可以帮忙!” “恐怕在海上很难起什么作用。况且你是重要的证人,需要受到保护。” “卢卡也是!他对你们更重要,不是吗?” 罗伦兹先生没有说话。 “不是吗?”维洛觉得心脏一沉,“他要回去当……当很厉害的贤者,不是吗?” “没有继任者的时候,三一学会可以推选出新一任来。” “但你是他老师的朋友!” “所以,虽然比我所希望的要少,但我仍然了解他。他很有天赋不假,可是在过去五六年里并没有专心于此,耗费了太多时间。” “所以你就放弃他了?” “不是那样的。我们会尽全力寻找他。但他一直在寻找他的老师,我想,这次出海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也许远途旅行的确能让他好过一些。” “那不是真的……”维洛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她又了解卢卡什么呢?她真的清楚卢卡真正的意愿吗?他远行北上,就是为了逃避那一切。他不喜欢,甚至憎恨自己其他的名字,以至于换了假名。他一直在找的人几乎是支撑他唯一的希望。在路上的时候,他总是放松得多。他甚至会笑。 一阵沮丧使她的力气消失了。女孩垂下脑袋,放开了罗伦兹先生的手臂。 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在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世界和未来像她未曾见过的河川下游,她坚信只要度过严冬,自己就可以顺流而下,把沿途景色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她毫无疑问比现在快乐得多。 现在她知晓真相了。现在她应该做什么? 卢卡是对的,思考,知道真相,并不能令人觉得更开心。 第83章 可她愿意一无所知,永远满足于世界表面的美好吗?如果是那样,她又为什么控制不住不停追问,为什么在受到欺骗的时候如此愤怒? 见她低下头不再纠缠,罗伦兹先生也将表情和缓了些。 “你可以继续休息。等这些事情查清楚,我们会把消息通知你的。” 维洛嗯了一声,慢腾腾地走到草地中央,拾起自己那本薄薄的童话书。她知道旧的封面上原本有一条龙,后来被撕去了。她自己的名字被用很细的紫色字体写在新封面上,看得出来写得很快,但仍非常用心。 “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卢卡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说,“那只是童话。不要再抱有幻想……有一天你会发现那都是骗局。” 然后他站出来救了自己。他给她最珍爱的故事书换上封皮,写上她的名字。他跪下来,发了疯一样求她为了梦想活下去。他没有一次抛弃过她。 当她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这个人,包括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和最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他并没有笑。正相反,那时他看上去就像是在竭力忍住不要哭泣。 她抬起头,望见被城市灯光染成深红色的天空中的半轮月亮。 “我现在就要去。”她忽然说。 “你说现在?”老人一只脚已经跨到镜面里去了,这时又回过头来,扬着花白的眉毛,似乎只当她在闹小孩子脾气,“你想到哪里去?” “去码头。他肯定还没走远,对不对?不管怎么样,我要去找他。” “瞧,我已经说过了……” “你是他老师的朋友,可我是他的朋友,”维洛顽固地摇晃脑袋,“至少我得去跟他告别!” “除非我们找到他,否则你无法和他告别。可一旦我们找到他,你的告别就没有意义了。作为朋友,难道不应该尊重他的意愿吗?” 维洛咬着嘴唇。实际上她甚至不清楚现在那位公爵大人是否还把她当成朋友。 “可是……”她犹豫着,很轻地说,“可是我必须去。我一直在找他。我得去弄明白,我得听他亲口告诉我才能相信。如果那的确是他的意愿,我会帮他,就像他曾经帮助我那样,哪怕要从那个讨厌的光头手里把他抢回来。我发誓我会做到的。”她抬起头来,“拜托您,先生,这很重要。我……我还没有跟他说过谢谢。” 罗伦兹先生眯起眼睛,摸着下巴打量她。过了很久,在维洛以为事情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他才说:“好吧。” “真的吗?”维洛有些不太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顺利。 “如果找到他的话。”罗伦兹先生耸耸肩,“但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这些年来我一直希望威廉……斯浦路斯先生在离开前允许我见他一面。可惜我想威廉既不在意敌人的攻击,也不太在意朋友的关心。”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想起卢卡说到自己老师时的语气。 五分钟之后他们已经站在了寒风中的码头上。在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工人中间,穿骑兵制服的几个身影异常显眼。 马塞利上尉经过他们身边时匆匆瞥了他们一眼,停下脚步。 “啊,我亲爱的朋友们为什么不在火炉边享受寒息节之夜,而要到这里来?毕竟你们可没有一个逃走的公爵要抓,对不对?” “然而事实是,我们的确是来帮忙的。” “恐怕你们帮不上什么忙。那块怀表是在这里发现的,但并不意味着他一定是在这里上的船。除非能够立刻确定他在哪条船上,否则我更乐意看到加派的人手,至少可以搜查得快一些……等一会儿,这位小证人又是来干什么的?”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维洛已经朝周围走了几步,此时走上木头码头,望着河面出神。 “别站在那里,你会被人不小心撞下去的。”罗伦兹先生来到她身边,“怎么样,有什么发现了吗?” “什么也没有,”她困惑地转过头对老人说,“卢卡没来过这个地方。” “哦,是吗?”罗伦兹先生略微担忧地皱起眉,“你能肯定?” 维洛往回跑,在堆满麻布袋子的港口四周转了一圈。 “他换了衣服,可能还抹了香水。但那个味道也不在这里。”她很快地说,“而且你们都知道,他从来不会把怀表丢下的。” 马塞利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听着,此时脸色一沉。 “果然如此。”他骂了一声,命令人召集回自己所有的手下,一队骑兵迅疾如风地骑马离开了。 维洛完全不打算再被谁关起来,只能徒劳地等待消息。因此在罗伦兹先生她趁乱钻入一堆木头箱子后,躲在阴影中往街道的方向狂奔,绕进小巷。如果有墙挡路她就翻过去。 从运河边就能看见高地上那座显眼的大房子,马塞利的骑兵队也是朝那个方向去的,因此她猜测那就是伯爵府。上了坡之后她更肯定了些,因为那栋房子前的道路极宽,停满了马车。 宅邸很大,她贴着墙根疾跑,越过两堵矮墙,才发现了一扇偏门。除了正门口,在房子四周她没有找到卢卡的气味,这说明也许卢卡还在里面。 她思考片刻,觉得有把握绕过去开门。可没等她摸到门框,就听见里面的一把锁哗啦啦打开了。她只好缩回去,闪身藏到一只大木桶后边。 一辆敞篷的双人马车狂奔而出,冲上大路。车夫裹着斗篷,悄无声息地握着马鞭,身边放了一件大而沉重的东西,像是一个人。在她认出那件衣服之前,熟悉的气味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84章 维洛打算追过去的时候,从侧旁冒出来两个高大的男人挡住她的去路,伸手来抓她。维洛一步也没停下,直接低身一晃,手肘砸在一个人腹部,把他甩在第二个人身上。她直接从他们身上踩过去。 自己已经被那辆马车落下了。她沿小巷追赶,大声喊叫着,希望引起什么人的注意。马塞利的人呢?难道他们还没有追来吗?为什么最紧急的时候他们偏偏不在这儿? 有那么一回,眼看她已经抓住车厢后边的椽子了,但赶车人急转了个弯,差点把她甩出去。 她摔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继续跑。 马车停在在两座工厂后的路边。这里看起来像一个废弃的小火车站,只有一条断裂了的铁轨伸出来。维洛赶上去,但是附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群拦路的汉子,朝她走过来。 维洛退了一步,躲过两个人一前一后挥下来的铁棍,顺势撞翻了其中一人,从他手里夺下来一根棍子。她没时间手下留情,尽可能快地把拦路者都一棍敲得躺在地上头破血流。 然而当她终于跑进黑黢黢的车站里时,站台上唯一一列火车的前半截已经滑出了车站。她沿着站台追赶,从站台的尽头跳下去,踩着铁轨间的枕木和卵石继续追赶。 火车拉响汽笛,加速离她远去。维洛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强迫自己加速。为什么她不像真正的狼一样长着四条可以奔跑的腿,却有两条光会摆动的手? “停下来!!”维洛在喘气的间隙大喊。 根本不会有人听见。火车在铁轨上奔跑时发出的隆隆声响和着风声在她耳边轰鸣,她的喊声一出口就被烈风吹散在旷野中了,连她自己也听不见。 她继续向前跑。然而城里的钟声响了。不是一下,而是接连不断的响声。所有的钟楼都被敲响了,遥遥呼应着。天空忽然亮了,无数朵璀璨的光芒呼啸着升空,在高处炸开来。午夜的焰火照亮了整座城市,也闪得她睁不开眼睛。 一颗突出的铆钉,又或是一截枕木绊住了她。她向前摔倒了,朝坡下滚去。如果不是有一层厚厚的雪,她非得被棱角锋利的碎石子划伤不可。 当女孩从雪中抬起头来时,那一列火车早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bgm:five hundred miles(任何一个版本都ok 周一更新下一章,开始进入终章~ 第46章 他的眼皮被撑开,一束强烈的光照射进来。他皱起眉,摆动脑袋向后缩,却怎么也逃不掉。 “早上好,公爵大人。”一个声音说。 那束光被移开了,卢卡得以勉强睁开眼睛。这是个狭小黑暗的封闭空间。他背靠一侧的墙,坐在铺满地面的干稻草上,双手被麻绳绑住了。轻微的晃动透过墙体传来。咣啷咣啷,咣啷咣啷。听起来他们在一列火车的货运车厢里。 身边的男人正把煤油灯放回摇晃的地面上。 “您睡得还好吗?”伯爵的男仆格雷高里说,“很抱歉,我们可能粗暴了点。” “水……”卢卡感到喉咙苦涩干渴,脑袋则突突地疼。 格雷高里拿着一只水壶走到他面前。卢卡想要抬起被绑在一起的双手接过来,却半途被打开了。男仆一只手捏住他的两颊强迫他张开嘴。他的牙碰到了冰冷坚硬的壶嘴,水涌进来,但他还没吞下去多少就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可以说话了吗?”男仆观察着他,“还是您准备先用点早餐?” 卢卡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吃力地抬起被绑在一起的双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淌下来的水。 “早餐,谢谢。” 接着他的肚子上就挨了一拳。他腹中翻涌,侧过身子把刚吞进去的水和一大堆其他东西吐在了干草上。 男仆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扳正:“感觉怎样?” “格雷高里,”他眼前一片模糊,唾液从嘴角垂下来,“……伯爵大人想要什么?” “您对三一学会说了什么?” “哦……”他说,“是什么让你们觉得……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如果不是我,七瓣……还能是从哪里来的?”卢卡用手腕按摩腹部,同时去摸腰间的口袋。怀表不见了。他们很专业。大概是昨晚的强烈冲击和过量酒精的后遗症,他的情感仿佛被锈蚀住了。 “这您用不着担心。瞧,如果的确如您所说,您不小心成了嫌疑人,而且没法证明自己,我们倒是有个提议。只要让知情者,证人,全部消失,就可以平息这件事——” “我不能用魔法。看这儿……”他抬起头望着格雷高里,翻开自己的左手掌心。 “不是对此一清二楚,我们是断然不敢对您动手的。但那并不是问题。您只要点点头,告诉我们比尔·威金斯,还有那个小姑娘在哪儿。很简单,对不对?” 卢卡明白他的意思。 “做不到。”他摇头,“我发过誓,这辈子都……都不会再碰杀人的那一条。” “您可以慢慢考虑,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等您看见自己的坟墓就不会那么固执了。” 卢卡不置可否,只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 火车的速度减慢下来。格雷高里走到中间,拉起铁栓,打开铁门。从外边又跳上来另外两个汉子,粗暴地把卢卡架起来,拖下火车。期间那列拉满货物的火车没有完全停止,这时在他们身后重新加速,轧过铁轨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第85章 天色微蒙。他们朝西北方又行进了几旧里。卢卡一直被半拖半扛着前行,他仍然只穿着室内的礼服,浑身都被冻得颤抖不止。 不久之后,他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座尖顶。圣堂坐落在丘陵顶上,半掩埋在雪里,几乎只剩下钟塔指向天空。道路被掩埋了,无人清扫。接近之后圣堂外墙颓败的颜色慢慢显现出来,似乎已经很多年无人居住了。 格雷高里留了一个人在圣堂前放哨,随后带他下了山丘背面的墓地。这片坡地往上是圣堂,往下则是树林和一片飘着浮冰的湖。在歪歪倒倒的墓碑间已经挖好了一个四方形的坑。 押解卢卡的两个人按着他的肩强迫他在坟墓前跪下来。卢卡咬着牙挣扎了一会儿,但他的手脚都被冻僵了,实在使不上力气,很快就被压得跪在地,膝盖深陷进雪里。 “说吧,”格雷高里命令道,“在这件事里您还干了些什么?” 卢卡低着头一言不发,着魔般地盯着他的最终归宿。那墓坑深大约四尺,新挖出的土松散地堆在一边成了小土包,旁边插着两把铁鍁。 “不好意思……”他喃喃道,“我能午睡前喝杯茶吗?” 格雷高里大步走过来,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给了他一巴掌。 这让他头昏眼花。半张脸先是麻木了,接着又燃烧起来。他的嘴里涌上一股奇怪的味道,等眼前的旋转停止了他才意识到那来自于自己的血。他低下头,艰难地把带血的唾沫吐到地上。 “那个小偷被捕前不久才遇上你们。”格雷高里提着他的头发,“跟你旅行的小朋友也能证明你与这件事无关。所以你给罗伦兹先生写了信。他已经发现了些真相,不是吗?” “罗伦兹先生……同我的老师曾是好友,可总喜欢管我的闲事……谈些什么?让我想想……”卢卡咳嗽着,“抱怨坏天气,难走的路… …因为我想跟他借……借点钱。” 格雷高里甩下他的脑袋,抽出腰间的一把手|枪,慢腾腾地往枪管里装填子弹,“我听说你是杀过人的,公爵大人。感觉怎么样?人是不是很渺小?一颗灵魂被你抓在手里,噗——就完了。美妙。但是你呢,你害怕那种感觉,对不对?你怕死,连看到被自己踩死的蚂蚁也会给吓得发抖,缩在自己的窝里不敢出来。那你自己的死又怎样呢?” 一根冰冷的金属管抵在他的前额上,枪管中渗透出幽深的死的预兆。那种恐怖却触不到他,因为他从昨晚开始就陷入了一种麻木的微微颤栗中。自己的死又怎样呢?他被困在雪原上,不论朝哪个方向看去,都是一样的颜色。 “如果你们确信我知道某些事,”卢卡缓慢地说,“……那么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死的。” 格雷高里耸耸肩,收回枪,然后抬起皮鞋照着他的脸踢了一脚,大约立刻踢断了他的鼻梁,使他痛得头昏目眩,咳喘着大口喷出倒灌进自己气管里的血。 “揍他。”伯爵的男仆此时命令道。 拳脚如同风暴中的海浪朝他砸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一层叠过一层,他完全无以招架,浑身没有哪一个部位能够幸免遇难。卢卡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脑袋缩到被绑住的双臂之间。他在发抖,在嚎叫。有人用铲子砸中他的腹部,令他有几秒钟失去了知觉。 当意识再次回到身体中时,他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个声音说:“够了,别打死。” “……怎么?”冰冷的雪地让浑身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但他仍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能不能被听见,“没……没有胆子……?” 一个黑影蹲到他身边。他的声音似乎被放大扭曲了无数倍,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正餐时间到了。”格雷高里说。 卢卡被一条手臂粗暴地拽起来。每移动一寸,每呼吸一口气,剧痛都让他更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一些。很快就好,他劝慰自己,很快就结束了。 他看见刚才自己趴过的雪地已经被他身上某处流出的血染成了浅浅的殷红色。在四周的寂静中,耳边有低沉的轰响,尖细的蜂鸣,以及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某种无法分辨的声音。 他被丢进墓坑里,右肩先着地,摔在冷而松软的土地上。格雷高里站在边缘俯视他,“您随时都可以后悔,公爵大人。只要开口说出您知道的事情就好了。” “求求你……”他喃喃道,“……别再废话了。” 对方撇撇嘴,往空中挥了挥手,用手帕捂住鼻子。另两个人开始用沾着他血的铁鍁铲下泥土抛到他身上。贴在他脸下边的泥土沉重又湿冷,又很快就几乎覆盖住他的身体。格雷高里嘱咐他们避开脑袋,以便他改变主意。 卢卡只是安静地,甚至有些冷漠地躺着,看着这一切。此时他终于感到一丝安宁,忍不住动了动嘴唇,轻轻微笑起来。 死亡丝毫不能使他恐惧。他厌弃自己的懦弱,憎恨自己的谎言。当他作为人的生命消失的时候,那些遗留下来的罪孽也才会跟随他一起从世间消失。虽然他并不相信渡鸦翅膀的死亡使者会捧着人的灵魂升入太阳,但他的身体会确实地回归土地中去。 “想想看,多少人会为您伤心啊。”格雷高里在高处诱惑地唱着。 一个也不会。卢卡嗤了一声。但他又想起一个固执的女孩子……不,当维洛不再生他气的时候,就是已经忘记了他的时候。这么想让他立刻好过了不少,颤抖的身体得以重新放松下来。 第86章 黎明前的空气是一种如同海水般暗沉而透彻的蓝色。荒野上一片寂静,除了铲土和男人们呼气的声音外,只有他耳边那奇异的沙沙声仍在持续。 卢卡阖上眼皮,又吃力地睁开。当他意识到这声音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加清晰时,远处突然响起厉声的惨叫,像一柄鱼叉扎破海面。 在他上方地面上铲土的几人停下手,朝山丘的方向望去。格雷高里大喊了一句什么,推着他们的肩膀让他们过去,自己则跳下来从土里挖出卢卡的身体,像拖一条地毯一样把他拖上地面。 ……为什么还是没有人肯发发慈悲,放他一条死路? 卢卡模糊地看见侧前方的一人已经填好子弹拉下枪栓,紧张地盯着圣堂之后的某处,而两个举着铁鍁的汉子小心翼翼朝着圣堂的方向前进。格雷高里从身后架着他转了个身,缓步往后退。 空气里寂静了片刻,碾压雪地的声音更加凶猛地再次出现了。从东边,也就是天际线开始透出了一丝金红色的方向上,一个身影乘着身后疾速的强风从坡下猛然窜出,脚踩一块长木片砍成的简陋滑雪板高高跃升起来,流星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长道弧线。 卢卡以为自己看见了升起的太阳。 不需要第二眼,他就能认出那顶毛绒绒的毛皮帽子和底下乱翘着的金发,认出那身有些破旧又过于宽大的灰皮袄,认出那双愤怒的浅色眼睛。他张开嘴,已经忘记了自己正被敌人挟持着,双手被紧捆住,忘记黎明前的寒冷与一切疼痛,甚至忘记呼吸。 在周围的喊叫和咒骂声中,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不是幻觉,因为他从不敢有一丁点希求这样的奇迹降临。直到他被格雷高里抓住后领向后一拽,脚步不稳差点摔倒,才恢复了神志,忍着胸口的隐痛喘了几口气。 女孩在落地的同时立刻旋身扭转方向,滑雪板扬起一阵碎雪,迷住了最近一个敌人的视线。接着她从雪中冲出来,手中骑兵刀凶狠地劈在那汉子正面,将他打倒在地。之后她不再做冲锋,只绕开这群人在雪上曲折滑行,从远处掠过,谨慎地始终保持在射程范围之外,穿行在墓碑间将其当作掩护。 “跑……”卢卡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喉咙就被死死卡住了,无法再发出声音。 “一条好狗,嗯?可惜还是个崽子。”格雷高里打了个响指,“来吧,有本事就过来!” 他们开枪了。 没有人能快得过子弹。但是维洛在第一声枪响之前她已经加速窜进了树林,借着稀疏的雪松树干做掩护,从一棵树后闪到另一棵树后,再次逐渐朝他们逼近。 格雷高里朝左右边各挥了一下手,剩下的三个男人举着枪包抄过去。他们飞快绕到维洛藏身的那棵树附近,却并没有人开枪,而是茫然四顾,仿佛跟丢了猎物。 “在上面,蠢货!”格雷高里喊道。 但是太晚了。维洛像鹰一样从高空落下来,把枪手当成垫脚石,狠狠踩塌了他的背,眨眼间捅穿了最近一人的腹部,又拿他当盾牌,堪堪挡下了从极近距离处射出的子弹。她砍断最后一人拿枪的手,放过了他。卢卡隐约看见她将一个很眼熟的,管子似的物件放进口袋里,踢开另外两人瘫软的身体,弯腰从雪地里捡起枪。 这女孩脸上沾着对手的血,一手拖枪,一手提着不断滴血的骑兵刀,朝坡上他们的方向走来,眼睛里燃着可怕的怒火——更可怕的是她的步伐极其冷静,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无异。卢卡确信,假使敌人现在对她开枪,她随时能够闪身躲开;而如果敌人转身逃跑,她也随时可以迈开腿追上去。 格雷高里举起手中的枪顶住卢卡的脑门。 “叫她停下。”格雷高里嘶声对他说,摇晃着他的脖子。 卢卡换了两口气,咳嗽着笑了:“是你叫她过来的。” “这事很好办。”格雷高里说,大拇指咔嗒一声拨下枪栓,高喊道,“停下,狗崽子!否则我就杀了他!” “哦……维洛,”卢卡毫不犹豫地说,“千万别停下。” “去你们的。特别是你,”维洛紧盯着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仍在一步一步前进,“别乱发疯了,一点也不好笑。该死,我还没原谅你呢。 ” 对,没错。多么令人欣慰啊,这女孩如同以往一样诚实。卢卡因此而控制不住地低声笑起来,但很快就被打断了——格雷高里朝天放了一枪。 女孩立时站住了。这并非因为恐惧,因为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动摇,只是厌恶地眯起眼睛。 “我们谈谈。”格雷高里油滑地说,把冒着烟的枪口重新对准他的脑袋。 卢卡哼了一声:“真老套。” “请您他妈的给我闭嘴,公爵大人。” 卢卡:hmmmmm...cliché 格雷高里:你好意思说我老套吗,你们俩人设不老套吗,不就是没头脑不高兴吗 维洛:你说谁没头脑? (开始背一百种树的名字 卢卡:你说谁不高兴? (开始疯狂讲冷笑话 格雷高里:都他妈给我闭嘴 下一更在周六之前,要么周四要么周五,完结倒计时两章_(:3 」∠ )_ 第47章 维洛无法抑制地想要冲上去把卢卡揍一顿。为什么他在差点被活埋了之后竟然还有心思讲乱七八糟的笑话? 要冷静,她必须冷静。骑兵队很快就会跟上来,只要在这段时间里不让这个绑架犯下手就是胜利。 第87章 那个宽额头方下巴的绑架犯往后退一步,她就跟上一步。现在对方已经踹开了圣堂腐朽的前门,把卢卡拖进去。几只野鸽子从破碎的窗户中扑棱棱地飞上了天。 维洛立刻警惕起来。明明在雪原上更适合逃跑,哪怕钻入树林也会给她造成障碍,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走入封闭的死角里去? 不论怎样,她还是立刻冲到门边,把剑伸出去,借着反光观察情况。格雷高里退到通向圣堂侧面钟楼的通道中,用墙壁和卢卡的身体完全遮住了自己。 “进来。慢慢地走。”对方命令道。 距离太远,那把枪暂时对她没有威胁,于是维洛走进去。圣堂里光线昏暗,满是木头屋梁朽坏的味道。 “那么,你是来找这位公爵大人的,对不对?啊,他已经什么都说了,所以我现在不会杀他。你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也不会杀你。” “屁话。”她亲眼看见他们埋掉了卢卡——幸好是活埋,“你肯定被他骗了还不知道。要我说,你放了他,我就不杀你。” 格雷高里咯咯笑起来。 “把你的武器放下。” “别听他——”卢卡没来得及说完那句话,就被用力卡住了喉咙。 “刚才您明明挺安静的,不是吗?”这个绑架犯提高了声音,“放下!扔开一些!” 她把手上的步|枪和自己的骑兵刀甩到远处。 “还有你背后那一把。” 维洛抿了抿嘴,慢慢将弗利斯莫兰家的长剑解下来扔到脚边,继续往前一步。 卢卡开始反抗,但每个动作都有气无力。他看起来糟透了,鼻青脸肿,因为喘不过气而脸庞通红,头发重新变得乱糟糟的,衣服上沾满血和湿泥;他的两只手被绑在一起,却死命去拉扯那只掐住他脖子的左手。 “几件小事而已,你只要实话实说就好,非常简单。”绑架犯说,“比尔·威金斯对三一学会说了什么?” “不知道。”这就是实话。三一学会问比尔问题的时候她并不在场。 “那么你呢,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不要——”卢卡从牙缝间挤出几个音节。 “我说……”她瞥了一眼拼命想要警告她的卢卡,“我说这个人是混蛋,白痴,该死的骗子。” “别耍滑头!”对方的喊声太大,被大雪积压的屋梁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回应他。 卢卡再一次发出神经质的低笑。大概牵扯到了伤口,他很快就呲牙裂嘴地住口了。 “你应该……应该相信她的话,格雷高里……这个小家伙不会说谎,我可以证明……”他虚弱地说。 格雷高里照着他的膝盖后方狠踹一脚,转过枪口对准了维洛。 这个狡猾的家伙一开始就是为了把她也引入陷阱。女孩并未因此动摇,但她发现卢卡咬住牙,整张脸绷紧了,动作却也放缓下来。一开始卢卡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那眼神很熟悉,维洛立刻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什么主意。 “听着,格雷高里……”卢卡开口道,声音嘶哑,“别……别激动。放下枪。” “这样就对了。现在您打算好好聊聊了吗,大人?” “是的……好吧,我承认……”他被捆住的双手垂落下去,在外套上染了血的地方很慢地蹭了蹭,又伸出三根手指,并且很慢地将其中一根手指收回掌心。 维洛强迫自己不要将视线从那把枪上转开,以免引起绑架犯的警惕,因此只用余光注视他的动作。 “继续说。” “因为我看见了湖底下的……还有祭坛底下的矿工尸体……我立刻联系了三一学会,因为……”他收回第二根手指,“我认为他们会把功劳记在我……我的身上……” “胡说。”维洛忍不住插嘴道。 “闭嘴。待会才轮到你。” 卢卡笑了一声。在最后的食指收回掌心里的瞬间,他抬手将格雷高里举枪的手臂向上一推。枪走火了,子弹击中屋梁,又反弹出去,圣堂窗户上的最后一块玻璃粉身碎骨。 在这争取来的片刻里,维洛回身捡起剑,压低身体冲锋向前,举剑从下方向斜上方一击,打掉了他手中的枪。 她撞在两个男人身上,扳开绑架犯的手,把他打倒在地,照着他的脸开始揍。她把两天来积累的怒火都发泄在这人身上,手背很快就变得鲜血淋漓,但她不在乎。 直到有一个声音叫她:“维洛,够了……他快死了。” 她喘着气,回过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卢卡轻轻抓住了。卢卡几乎是爬过来的,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在颤抖,冷得吓人。 维洛割开他手上的绳子,又把他的短剑从腰间解下来还给他。 “拿着这个。”她在口袋里掏了几下,把那根管子里的一小颗瞳角石也塞进他手中,“你伤得挺厉害。” 卢卡无言地点点头,另一手拔|出短剑。他身上慢慢泛起浅层的光。等到片刻后那层光消失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脸色看起来也好些了。 卢卡把那粒瞳角石还给她,而她将其咔嗒一声按回管子里。罗伦兹先生说这个模型是借给她的,最后得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 “你怎么来了?”他仍旧垂着眼睛,好像还不敢正视她。 这时她才想起来了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东西,于是从口袋里拽出那只金怀表甩给他,“跟在骑兵队后面沿线追了一个晚上,然后顺着你的味道找过来的。我沿路给他们留了点记号,不过等他们赶上来,至少也还要两刻钟。” 第88章 “谢谢,但是……”卢卡双手捧着他的怀表,刚才发疯的样子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见了,“不,我问的是你……你为什么要来?” “当然是因为我还欠你一顿饭的钱——别傻了,什么叫我为什么来?”维洛怒视他一眼,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种蠢话,“我朋友被绑架了,所以我就来了!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句话,或者至少这句话里的某个词,终于对他产生了些影响。他局促地晃晃脑袋,手指不停地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往上梳。 “……我以为你还在生气。” “哦,你以为我会因为赌气就丢下你不管?” 他一时间又不说话了。 维洛叹了口气,“行了,我没有生气。不,有一点儿……我听他们说了你在皇都做过的事情,包括,嗯……战时,还有战后。我不明白……” “啊,你是来质问我的。” “我只是不相信他们……他们说你是个懦夫!” “我的确是。记得吗,你也说过我是的。所以你才不该……” 维洛抓过他的领巾往上拉,“如果真是那样,你又为什么每一次都来救我?别说那套我更值得活下去的蠢话了!你跟我有什么不同?你……你凭什么来决定我活下去,而你去死?” 卢卡嘶声抽了一大口气,不得不抬头直视她。但这回轮到维洛僵住了。他的眼眶红肿,眼眸里有些令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算了。”她被那目光注视得连心跳都有些别扭,最终叹口气,放开那条被自己攥得皱巴巴的领巾,“我们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运气好的话,应该很快就会遇上骑兵队……” 一阵悄无声息的寒风掠过。维洛本能地绷紧肌肉,猛一低身,按下卢卡的脑袋。两人堪堪避过匕首的闪光。 那可恶的,沼泽湿泥一样粘稠地缠住他们不放的影子再一次出现了,在圣堂空旷破败的大厅里滑行着转过一道大弯,如同根本没有脚一样,然后重新朝他们扑过来。 “还有完没完!”她恼火地把卢卡拽起身,往钟楼四方形旋转上升的楼梯上推。 在狭窄黑暗的楼梯上,趁着维洛每一次阻住敌人攻击的间隙,两人才有机会不断往上撤退。而卢卡伤得不轻,有好几次差一点就要被台阶绊住,喘息也越来越嘶哑。这耽搁了他们不少时间。到达阶梯顶端的时候,维洛怀疑天都快要亮了。 通往顶层的活板铁门上挂着一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细铁链和锁,维洛往上劈了两刀,再用力一扯,它们就像窗户上的藤蔓一样落下了。当她要去推门的时候,卢卡忽然从侧面狠拽住她的手臂,使她身体一歪,躲开了从上往下的一记挥砍。 她撞在卢卡身上,而刚才自己两只脚站立过的石阶已经被劈碎了。重新站稳之后她举起刀顶开刺过来的匕首,但那可怕的力量使她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她的脚跟踏空,整个人朝楼梯外侧摔倒下去。 实际上,即使从台阶中间的空洞中直坠而下,她也完全能够及时掏出口袋里的那根管状气动装置,利用风调整重心跳到下面的台阶上,或是减缓降落速度。但她会来不及赶回来,同时把卢卡完全暴露在敌人眼前。眨眼之间的犹豫让她在最后一刻伸出左手,手指勉强勾住石阶边缘,使自己挂在半空,但掌心也立刻被锐利的破损表面给割伤了。 穿黑袍的敌人手中高举的匕首已经朝她落了下来,而她此时才意识到气动管并不在自己拿剑的右手那一侧口袋里。 卢卡从高处一扑,拼命将那个影子撞开。他用双臂箍住敌人的腰部,两个人影于是一同滚下了台阶。 维洛愣了愣,晃动身子使自己荡到下面不远处的台阶上,没理会手上的小伤口,向下方跳了几步,及时拖回被台阶撞得头昏目眩的卢卡,拉着他往上狂奔。 回到顶端的时候,她用力去推那扇活板门,又用手臂去撞,却只能打开一条门缝。似乎某样重物压在了上边。 “打不开?” “没有的事儿。”她放开自己的同伴,双手撑着门板,大吼一声,将它掀开了。他们从楼道中钻出来,爬上钟塔顶层时,那座半人高的铜钟轰然倾倒落向一侧,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叹息。 维洛跨上边缘。 “快过来!” “你要做什么?”卢卡刚刚砰一声把活板门关上,正忙着将一根腐朽的木块插进把手和锁眼之间,堵住这唯一的入口。 她没时间回答,只是把卢卡扯到自己身边,肩膀架起他一条手臂。在那暗杀者顶碎了整道硬木门冒出来的时候,维洛已经带着卢卡朝外纵身跳了出去。 这不是第一次他们从高空坠落。维洛只专注于他们与地面的距离,而卢卡,这个被她悄悄报复了一回的家伙,竟然忍住了他的惊叫,只是环住她脖子的手臂收紧了,另一只手很快抓住她的外套。 如果不是在落到一半时她打开了罗伦兹先生借给她的气动装置模型,维洛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去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管子里的金属叶片展开,猛然向地面喷出一股气流,他们下落的速度立刻减慢了。 她大概会永远记得心脏浮空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上瘾了。 两人顺利地用脚着地,落在圣堂前门附近一片厚厚的积雪中。 “跑,到大路上面去!”维洛催促自己的同伴,双眼注意着圣堂前门和钟塔顶端。敌人随时会从这两个方向袭来。 第89章 “你呢?”卢卡焦虑地问,仍抓住她的手腕没有放开。 “我挡着!骑兵队在后边,你找到他们再过来帮我!” “我不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影子已经滑过来了。 “没时间了!”维洛往后猛推他的小臂,不耐烦地朝他呲牙,“你可别再来那套……” “他们也不是对手!”卢卡打断她,飞快地继续说下去,“武器没法真正伤害那种东西。我去找施法的人,但你必须……必须坚持久一点……” “好,行了,没问题,剩下的交给我。”她把卢卡塞进门里去,模糊地听见他喉咙里吐出几个字,听起来像是“要小心”。 就好像她会有多不小心似的。维洛挡在那座建筑被雪覆盖满了的台阶前,面对那个黑影拔剑。在完全沉浸在怒意当中前,她竖起“白蹄”埃尔多的长剑,在剑刃上吻了一下。 很冰。 世界的颜色变了。时间变得缓慢。她全身的血管都在兴奋地尖叫。 那个影子看起来想要用快速的移动搅乱她的视线,趁机钻到圣堂里面去。看起来卢卡是比她更重要的目标。但她堵住了对方的每一条路,强迫他和自己正面对决。 在之前的交锋里,维洛已经发现自己手中的长剑不会被暗杀者的匕首造成任何损伤,足以扛下来一记重击。但当那影子高抬手臂时,维洛并没有硬扛的打算。她左腿向后一迈,侧身藏住左手的动作,用那只手抓住气动管,随后整个人借着喷出的那束烈风腾跃而起,擦过刀尖挥下的痕迹。 她手臂一转,风也推着她改变方向,轻巧地落在影子没有设防的背后。她握着剑一伸手,就深深刺中了对方的心脏。 但剑刃接触到的血肉骨骼过于柔软空旷,令维洛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影子转过头,斗篷兜帽下露出半个怜悯的眼神,匕首即刻便刺过来——她依靠本能奋力偏头躲开了,但脸和耳朵仍被划出一道伤口。 她按开气动管朝后跳开去,重新发动攻势,举起剑大吼一声,像第一次遭遇战一样砍下了影子的前臂。不论怎样,这至少能让他丧失战斗力。 然而这一次,影子只是摇晃了一下。断裂的袖子飘荡着延伸出去,组成了新的手臂,在半空中接住了匕首。 维洛开始觉得恼火了。血液轰隆隆地撞在太阳穴上,狼则在她耳边不耐烦地咆哮。如果把头砍掉会怎么样? 她扑上去,每一剑都比之前更加狂暴。相反地,影子却选择更谨慎地防御。好几次她找到了空隙,却发现自己总是慢一步。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维洛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疲惫,眼前的颜色开始变得模糊。她第一次坚持这么久。前一天她几乎完全忘了吃东西,而刚才的半个晚上她都在赶路。 再坚持一会儿,有个声音告诉她,再一会儿。她比刚才更加卖力,把影子逼下山坡到了湖边,离圣堂远远的,直到最后她连举剑都觉得手臂疼痛。 匕首刺进了她的右肩膀。狼在痛号。她的手一抖,剑掉进了雪地里。她分不清自己有没有恢复正常状态,因为影子的另一只手卡住了她的脖子,让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她本能地抓住那只钳子似的手,想要获得一丝空气。可那只手却还在一点点地加大力量。 维洛在幻觉中听到一声尖叫。卡住她的手接着向地面一砸。她感到自己的后背与硬邦邦的冰面相撞。那只手松开了,她刚来得及大吸一口气,就全身沉入了冰冷的湖水里。 有那么半秒钟,维洛陷入了无意识的睡眠。但她立即呛了一口水,寒冷和肩上以及肺部传来的剧痛让她的意识清醒了。 冰面的开口处浮着几片碎冰,有光照下来。那影子并未追击到水下。她的衣服很沉,将她往深处压下去。皮帽子从她头上飘离开去,没入更深处的阴影中,而维洛没有来得及抓住它。 维洛踢着水,再一次用几乎被冻僵的手指掏出那只管子来,在水中打开了。管子后方喷出一股急速的白色气泡,直接带着她跃出水面,落进岸上的积雪里。 持续不断的耳鸣弄得她无法集中精神。但黑袍的暗杀者已经不知去向,她得以伏在地上使劲咳嗽,从鼻子里喷出湖水,最终大口吸进一股甜美的空气。 然而她只享受了半口气的时间,空气中朽木与碎石烧焦的不祥味道就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赶忙支撑起身体朝前望去。 在刚才一番打斗在山坡上留下无数深浅不一的足迹中间,一道仿佛鸟的羽毛扫过的痕迹显示出那影子的去向,一直从湖边通到丘顶的圣堂。日出前柔和的粉色晨光下,那座圣堂中喷涌出火焰的强光和爆炸声,本已歪斜的墙壁正隆隆地倒塌下去。 (赶稿)bgm:la notte-modà 我错了我更新晚了qaq 接下来的目标是在初一更新最后一章! 大概会一章更比一章长,但是懒得分了,写完就一起发 第48章 卢卡匆匆踢开走道中间倒下的长椅,在圣堂中央空出一片地方。与此同时格雷高里躺在一边,已经死了,左肋下有一道致命的刀伤——这是那影子一贯的杀人方法。就连他们自己人也躲不过被灭口的待遇。 他拉着格雷高里的手臂,一点一点把尸体拖到近处。 “抱歉。”他不出声地对尸体说,伏跪在地上,手指将那伤口又撕开了一些,沾起涌出的血画下追踪法阵。 第90章 他要追踪的是最精密的魔法中的一种。与放置一个愚笨却可以自主行动的雪怪不同,远程操控一具类人的实体,施法者必然要用镜面投射自己在意识中为其构建的形象。因此要回溯找到施法者,就要首先找到法术源,也即控制影子的镜子。 几天内他们有过许多次遭遇战,卢卡一直在紧密注意,但却从未找到过镜子。这在他意料之内。改进阵法的人只要有点头脑,思考得比常人多一步,就会考虑为这个魔法再构建一层反追踪的效果,以免引火上身。 然而无法直接通过镜子间的连接追踪,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拆解开整个法术式。当然,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对这个魔法很熟悉了——只不过那个时候杀人者是他自己。然后,在抓住那条连接之后,他要使用和幕后操纵者完全相同的法术到达最终源头。这需要巨量的魔法力支撑,即使维洛带来了一颗瞳角石,也远远不够。 卢卡很清楚唯一的解决方式是什么。他将左手放在法阵圈外的地面上,牢牢盯着从掌心皮肤下透出白色的棱形印记。这封印横阻在四根手指与连通心脏的手腕动脉之间,已经伴随了他将近五年。 他用右手抽出短剑,缓慢地高举到空中。这时候他脑中一片空白。自尊,骄傲,痛苦,恐惧,一切他赖以维系灵魂使其不至于崩塌的东西,现在都不足为道。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内在已变为虚无,如同徒具有人类外形的空洞的玻璃器身。 但他必须要完成自己曾答应的事情。 卢卡挥下短剑,直插左掌心。尖锐冰冷的剧痛让他整个人缩成一团,感到头皮发麻,眼前的景象摇晃起来。他不得不死命忍住痛嚎,咬紧牙关,才能支撑住身体。 魔法力从全身流动到指尖的感觉就像是极细小的闪电在他的每一寸血管中不断闪出火花。 他颤抖着将短剑放在无法动弹的左手指间,从牙缝里挤出一条简短的咒语。什么事也没发生,伤口没有愈合,但他掌心的白色纹路已经开始消退颜色。现在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他不需要伤口愈合,也没有必要破坏那只怀表。 他的右手颤抖着打开怀表下的第二层,露出表盘下的那一片圆形镜面。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时他感到腹部某个地方缩紧了,这感觉比受伤的左手还要更加可怕。他忍着移开目光的冲动,将怀表摆在法阵中心,用自己手上流出的血在镜面上画出更小的法阵。 血迹下的镜面开始闪光,越来越快,他不眨眼地一直看着。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恐慌像蛇一样盘踞在腹内。有好几次他差一点就要放弃了,差一点就要扔下剑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躺在掘好的坟墓里时所感受到的安宁现在已经距离他如此遥远。 圣堂外传来某个女孩的吼叫声和刀刃相撞的沉重鸣响。卢卡用可以动的那只手捂住眼睛,又擦掉额上的汗水,强迫自己有节奏地保持呼吸,眼睛仍然盯着镜面一动不动。 在两粒尘埃碰撞的瞬间,他的意识便彻底进入镜中。他看见伯爵府的走廊,宴会散场后这里显得十分冷清。几个护卫队员在搜查其间的房间,大概是在找他有没有偷偷藏在陶瓷花瓶里。 他深潜下去,穿过地板,直到底层的一间密室。施法者跪在中间,罩在一身暗黄色的旧袍子中,头脸隐藏在兜帽下边。看来并不需要进行过多动作。 在镜子里他没有实体。卢卡缓慢地从背后接近那人。每移动一寸都让他觉得是在迈向深渊。 施法者回头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是伯爵夫人。她的手里也有一把匕首。 他在对方举剑之前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左手,使尽全力把那只手按在地上。伯爵夫人接受过三一学会的登记,曾在左手腕嵌入过瞳角石环。黑环与他手中的封印一样,会限制人身体中的魔法力流动。但现在这只白皙的手臂上只留下一圈烧伤的痕迹——有人为她去除了那道黑环。 他咬住牙,掰开伯爵夫人的手指,夺过那把匕首。仅仅是握住刀,他就因这太过相似的情景而喘不过气来,手也在猛烈颤抖,差一点丢下那把武器。他耗费了极大的意志力才稳住自己,开始往她左手上刻下封印法阵。 对方开始挣扎,大张着嘴喊叫,以至于苍白的额头和鬓角上冒起青色的血管。即使他什么也听不到,也知道那尖叫有多可怕。他强迫自己继续。 卢卡刻完最后一个符号,墙上的某扇门被踹开了,护卫队员冲了进来,大概是听到了尖叫声。从镜中脱身时,他最里层的衬衫已彻底被汗水浸透了。 他回到废弃圣堂的中央,握住短剑和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站起来,面对那个从前门处径直扑向自己的阴影。 两个念头同时进入他脑中。 ——法术没有被终止,他仍旧必须找到连接法术源的镜子。 ——暗杀者的匕首上淌着血。维洛没有追过来。卢卡明白只要她还能站着,就不会让敌人逃跑。她被打伤了,还是已经被杀死了? 然而随后而来的另一种可怕的震颤压倒了一切,甚至使他不再关心什么施法者或是幕后黑手,不论那是劳尔特伯爵,他的夫人,还是那个叫奥利弗的年轻人。 ——这个影子与他曾经亲手制造出来,去杀死他的伯父的法术几乎一模一样。就如同十三岁的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正站在他对面,他们都想要对方的——自己的——死亡。 第91章 仇恨像火一样从他发痛的胸口往上烧,使他不能思考。他的左手还抓不住东西,干脆用牙一口咬住剑柄,高扬起左臂甩出从掌中伤口里冒出的血。在脱离指尖后的瞬间,那血滴散成无数微粒,掀起一道爆炸的火蛇。 即使这影子再快,也绝没有任何机会躲开。暗杀者的整个身体被吞入火中。然而不过片刻,那乌鸦羽毛一样的黑袍子又从火中跃出来,连衣角也未被损伤。 卢卡高声笑了,轻蔑而憎恨地再次扬起手引起更猛烈的大火和爆炸环绕在自己周身,没给对方丝毫接近自己的机会。他的发梢和领巾被灼热的风吹得四下乱飞。刀刃的金属味渗进他嘴里,像是纯净的血。 他快发疯了,因此反而异常冷静,从头到尾紧盯着那四处腾跃躲避火焰和倒塌的石块的暗杀者。只要他轻轻一抬起手,明亮,热烈,摧毁一切的火就在他们中间爆炸。圣堂的墙壁在爆炸中摇摇欲坠。不断有碎石和烧焦的木片从屋顶上落下。 这股由仇恨和愤怒控制的可怕力量曾经令他多么绝望地深陷在恐惧和愧疚之中。卢卡从没有对维洛描述过那是怎样一种感觉——他被毁灭过一次了,而现在也正走向彻底的毁灭。 但他不在乎。他只是距离其他人比自己的坟墓更近一些。他站在即将倒塌的圣堂中央,像个受了诅咒无法停止工作的乐团指挥一样乱挥手臂,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知道,即使疯狂和暴烈的火杀不死他,那个影子也会的。 正如同他所想的那样,暗杀者突然穿过一丛火焰,似乎只用了一步就来到他近前。卢卡没有眨眼,仔细地将那张如同被平整地漆上白色颜料的木偶的脸,连同那双完全空洞的黑眼睛都看清了。影子如同露齿的野兽般咧开嘴,发出一声尖利的怪笑,同时已经掐住了卢卡的喉颈,将匕首捅进他的肋下,并且转动刀柄。 卢卡痛得大喊,短剑也从他口中掉落下去。 但他想要的就是这个。他拼命用左臂箍住那暗杀者的脖子,右手直直戳进对方胸口作为回敬。衣料下面没有血肉和肋骨,只有泥沼一样柔软粘稠又冰冷的触感。 是了,和山中的雪怪一样,法术源就在这儿。他从收回手,用尽全力将那镜子碎片往火中一掷。那碎片在空中旋转两圈,映出火光,触到地面时哗啦一声四分五裂了。 这无情的暗杀者头一回睁大眼睛,脸上显出一种怪异的茫然,像生平初次被狠狠训斥了的小男孩。 “再见。”卢卡试着动了动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 然后那影子便消失了。 没有了支撑,卢卡直接摔在地上。 这就是结束了。他没有丝毫挣扎,只是看着自己的血在地板上流动,盖过了大半个法阵,听见火焰熊熊吞噬掉自己身后的祭台,缓慢挪动受伤的左手覆在怀表上。时间仿佛成了与滚烫干燥的空气一样的实质,所剩不多,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变得更少。 说是不想分章但一下爆字写太长了…… 大章bgm:the water-hurts 汪年快乐!带着小汪汪给大家拜年啦! 第49章 很多人,很多亡灵的影子在火中跳动,逐渐接近他,用木头爆裂的脆响代替语言在他耳边低语,对他表示失望,诅咒他,嘲笑他。幻觉令卢卡带着冰冷的愧疚想起维洛——维洛因他而死了。那个唯一想要救他,与之相对地他宁愿用自己全部生命交换她梦想实现的孩子,因为他的无能为力而死在荒芜的雪原上了。 他怎么会如此天真地妄想过自己的生命还有一丁点价值,可以换来除了一缕尘土之外的东西? 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至少现在他不用再担心什么,除了死亡——死亡会宽宏大量地接纳他回去。 在所有混沌的声音当中,他听见玻璃碎裂开的脆响,接着蓦地有一道光落下。 卢卡眨眨眼睛,视线清晰了一些。祭台正上方的窗子上破了一个开口,又有一团影子重重砸进来,落地时就地一滚,恰好停在他身边。 卢卡感到自己被翻了个身,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于是看见维洛瞪着眼睛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那个他只在这个冬天用过的假名,同时不停拍打他的脸颊。她的发梢往下滴着水,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在火中她周身甚至蒸腾起小片的白雾。 她的手仍旧是温热的,灵活的,柔软而沉重地拍在他的皮肤上。这可能吗?这难道并不是他临死前的美妙但可悲的幻觉,而是真实的,灰白的雪原中重新生长出了金色璀璨的太阳? 卢卡忍不住想要抓住那只手确认一下。但是太晚了。他抬起手臂,却只能停留在半空,再也无法向上。他的最后一点生命在飞快消逝,脑袋变得很轻,眼前有绚烂而混沌的色彩,温柔地引导他与伟大的第二端点融为一体,回归到安宁的虚无中去。 这时他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动。维洛抓住他伸出的手和衣领,想要把他拉起来,也许准备带他逃出去。可是她一连尝试了好几次也没有做到,只是让他的后脑勺不断磕在地上。她咳嗽着,断续地喘着气,低下头伏到他胸前,飞快地揉抹被烟气熏到的眼睛。因此她没有注意到头顶正上方,那根着火的主屋梁和半边屋顶在火中松动了,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坍塌坠落。 太晚了,太晚了。他被戏耍了,被背叛了。死亡扼住他的喉咙,不是为了以无尽的虚无祝福他,而是要夺走属于他的一切。 第92章 不。维洛是不属于他的,也不属于死亡。他无力的右手爬向身侧的短剑,手指勾过剑柄握住,靠着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越过维洛的身体,刺向左手和被覆盖在底下的怀表。最后一层封印就刻在表盘背面。 刀尖再一次扎进他的皮肤,血管,骨骼,穿透而过,击碎了表盘。他的喉咙中爆发出干涸的嘶吼。完全的魔法力从第一端点涌过他的灵魂,如珍珠中迸出的海啸。 在白光闪现前,他最后一眼所看到的是旷野上的雪从圣堂的所有缝隙中喷涌进来,覆盖了疯狂的火。更高处的雪在空中冻结了,连同墙壁,连同落下的石块和木头屋梁,彻底凝固成高耸的冰雕。 他不知道自己是昏迷过去了许久还是死了一小会儿。 知觉略微恢复之后,他才感到冷。卢卡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右手仍握着剑。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朝那一侧看过去。曾经属于他伯父的怀表已经被砸碎了表盘,一半被冻结在地面上透明的冰晶里。但他觉得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后悔。 被他的手臂环在底下的女孩紧闭着眼睛,脸和衣服被熏得不成样子,结成一缕缕的头发已经干了些。卢卡无意识地盯着那团金发,直到不久后她动了动,微弱地咳嗽两声。维洛支起身体,眨眨眼睛,迷茫地环顾四周,包括从墙壁上朝空中横向伸展的冰棱。 “……早上好。”卢卡说。 听到这话时她一愣,低下头望向他,然后跳起来,二话不说解开他的上衣,匆忙扒开他被血浸透了的衬衫前襟,又翻开他的左手。 “伤口消失了……这说明你又能用魔法了,嗯?”她不敢相信地说,向后坐在地上,长长地呼出一口白色雾气,又开始揉发红的眼眶,“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卢卡想说他其实也一样,但最后决定最好别提。他试着活动自己的手臂,用手肘慢慢支撑起上半身,整理起自己的头发和衬衫。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 “都结束了?”维洛问,仍坐在那儿看着他。 “……我想是的。”卢卡答道。 “我的帽子,”她捋着头顶半干的头发,“掉进湖里了。都是你的错。” “真遗憾……我想我该赔你一顶。不过我不会抓狐狸,这是个大麻烦。”他的嗓子还很疼,发出来的声音又轻又嘶哑。 “得了吧,你这疯子。” “我是的。” “干嘛老附和我,你是白痴吗?” “是。” 维洛把双手举到空中,“你简直不可理喻。” 卢卡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看着她。 “刚才你问过我,”他开始说,“我跟你有什么不同。” “什么……”她眨眨眼睛,“哦。不,那时候我是想说……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可你真的打算偷偷上船,跑到海外去?” “是的。” “为什么?” “我的老师已经死了。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所以你一点也不打算告诉我,也不打算告别?”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 “是你先跑掉的!”维洛气冲冲地指控道,“你知道这有多真气人吗?每一次我都要花好大力气去找你,结果你要么跑了,要么就是被人抓走了。每一次!从头到尾!我还什么都没弄明白,就又得重新跑一趟!” 卢卡笑起来。被戳过一刀的胃部下方还在隐隐作痛,不过他不在乎。 “真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那时我想你一定会因此而看不起我。不过当你说……你是为朋友而来的时候,我很高兴。……我可以相信你吗,维洛?如果我告诉你所有这些……”他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可饶恕的……我做过的错事,你会……你会不会……” 女孩用力摇头。 “你比我这一路上遇到的大部分人都要好。”她说,“除了有点儿傻,” “那是因为你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告诉我,”女孩说,“别当我是只会读童话的小孩子了——当我是朋友,行吗?” 卢卡点了一下脑袋。为了逼迫自己回到记忆里的那个时刻,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大概和他度过的浑浑噩噩的五六年时间一样长。 “开始打仗那时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那时我呆在皇宫里,”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起来,“维克多公爵——我的伯父,我父亲的兄弟,旧贵族叛军首领——派人潜入进来找我,救我出去。出内城的时候,那个被派来的人失手被发现了。我想要帮他掩饰,但他已经掏出一把手枪对准我……我不得不……我以为这是维克多公爵的命令,那时我恨极了他。我恨……战争。我以为我可以终结这一切。” “但你做到了,”她说,“战争结束了。” “可那是……啊,该怎样跟你说明白呢。我曾经以为只要做对的事情就可以了,而事实是,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正确的……只有错误的,和无法挽回的。我继承了家族,伯父的爵位,父亲的爵位,一大笔钱……只有原来的五分之一,但仍然是一大笔。这一辈子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靠利息过很好的生活。但那有什么用?当时我才……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我记不清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父亲和一起私贩军火的案子有关。安德烈侯爵的人偷偷把好几批武器卖给我们的敌人。他的死是皇室授意的。所以,弗利斯莫兰家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包括我的祖父,他在我出生那年就去世了——他要求我父亲占住大使的职位;包括我的母亲,她知道……知道很多事,一直帮着掩盖;当然,也包括我……” 第93章 他毫不惊奇地看着自己剧烈发抖的双手。左手上的伤口愈合了,那块纯白色的印记也完全消失了,一时令他有些不习惯。 “我,”他深吸一口气,“是个……是个刽子手。不是什么结束战争的英雄……不是的,你明白吗?我跟他们一样手上沾着血,但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凭什么?我问过自己无数次。假如我能说服自己舍弃真理去寻求他们的圣光之主的救赎,我会去当个司祭,在某处宁静的乡间过完一生。那很容易,但我不能……我不相信那种谎言。那之后我干了很多傻事。我把皇室的职位辞掉了;我把钱送给别人,随便什么人,有需要的人,酒鬼,赌徒,流浪汉,快饿死的画家,失去孩子的老人,失去双亲的孤儿,所有上门来找我的人。只有爵位不是你想丢掉就能做到的。然后我酗酒。啊,好几年的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过去死,只可惜我太胆小了。这不是很可笑吗?你举着……举着一把刀放在脖子边,还担心把脸给刮花了。” 维洛一直安静地听着,紧咬着嘴唇。 “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已经死了,错误无可挽回了。”他接着说,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我必须……必须被痛苦折磨。我无法想象杀死他们的人得到解脱。我不配得到原谅……别原谅我,好吗?” “除非你发誓再也不骗我了。”女孩说。 卢卡凝视着她,从维洛的神情里认定她是认真的。他忽然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维洛恼火地往他肩上打了几拳。 “那你呢,”卢卡说,低声笑着,停也停不下来,“你在哭什么?” 她睁大眼睛,迅速用袖子去抹脸。而他则一边笑,一边安静地看她窘迫地擦掉眼泪。 “除非你再也不骗我了。”女孩说。 卢卡凝视着她,从维洛的神情里认定她是认真的。他忽然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维洛恼火地往他肩上打了几拳。 “那你呢,”卢卡低声笑着,停也停不下来,“你在哭什么?” 她睁大眼睛,迅速用袖子去抹脸。而他则一边笑,一边看她窘迫地把脸涂得更脏。 “对不起……可是这一点也不值得你的眼泪,小猎犬。”他很轻地说。 “哦,闭嘴,闭嘴。”女孩抬头对他吼起来,眼泪还在往下掉,“我爱为了谁哭就为了谁哭,你管不着。你恨你自己,可我一点也不。一点也不!我以前讨厌你,只是因为你老对我撒谎!” 卢卡不笑了。 “好吧,我发誓。”他开口说,呼出一口气,抬起僵硬的左手贴在眉间,又放到胸前,最后递给她,“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以真名发誓,从今往后我只会对你说实话。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你。我……”他没有说完,实际上也已经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像温泉在寒风里变成结冰的湖。 泪水夺眶而出的时候,胸腔里那一阵折磨他,挤压他,灼烤他许多年的气息也忽然松开了,往上冲,从他的牙缝里逃逸出去,化成一团冰雾,在没有边际的雪原上消散了。他抬起头,深深地吸气,发出第一声呜咽,像浮出水面的落水者,从子宫中诞生的婴儿。 接着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一边笑着,诅咒着,胡言乱语着,一边朝这荒芜的世界放声号泣。 维洛抓住他伸出的左手,将他拉过去。在模糊的光中,卢卡感觉到维洛抱住了他的脑袋,使他倾下身倚靠住她还很瘦很窄的肩膀。 卢卡不知道面前这个半大的孩子是从哪儿学来的安慰人的方法,但知道自己可以相信她。他双手颤抖着环住她的背,眼睛埋进她的衣领,泪水立刻渗入她沾满烟灰的皮袄子里。厚衣服底下透出这女孩的体温,虽然仅仅是一点微渺的热,但濒死时他所感受到的宁静已经不能与此时相比了。 他猛烈地抽噎起来,手指抓紧了维洛的外套。 “原谅我,”他发疯一样飞快地嗫嚅着,对着不存在的,早已死去的人们说话,“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哦我请求你们……请原谅我…… ” 他隐约听见女孩喉咙里冒出一串很细的呜咽声。她用脸颊紧贴住他的头顶,不大的手拍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轻缓地抚过。 马蹄声和别的什么人的呼喊从远方响起,而天逐渐亮了。真正的太阳从山巅跃升而起,在稀薄的空气中,在旷野的积雪表面,在未落的枯叶和未倒塌的墙体之上引燃了温柔的淡红色火焰。那光线又顺着冰凌折射进已被摧毁的大半的圣堂,在镶花地板,灰烬与残片,血,凝固的坚冰中间浅浅燃烧。 这是一年中最长冬夜后的第一次日出,也是帝国北方在持续了长达将近半年的大雪后第一次见到新生的太阳。 新!年!快!乐!谢谢大家去年的支持,今年也会很爱你们的么么哒! 终于按时赶完可以跟结局同步啦~虽然故事里的这个时间点严格来说应该是冬至日后一天(但是我已经不仅错过了冬至还错过了阳历新年…… 正篇就此结束,接下来还剩下很小的尾声和很甜的番外,距离圆满完结不远啦┗ | ` o ′ | ┛ 第50章 火车正在驶离赫克城密集的城区街道。 维洛盘腿坐在车顶上眺望远去的城市。从这儿也能闻到煤炭在火车头的大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烟味,汽笛响起时她总是不得不捂住耳朵。但无论如何都要比吵闹的头等车厢要好多了。 第94章 他们的行李都很少,上车前便已经被人事先安置好了,因此不需要担心。可卢卡自从他们上了车钻进车厢上的小隔间开始,就一直在跟随行的魔法师交谈,关于荒岩塔,关于山谷中的矿脉,关于劳尔特伯爵的罪名,以及某个叫奥利弗的男人伪造了身份还逃脱了搜捕。就好像他们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 与其百无聊赖地等待,她宁愿做点别的,因此趁他们不注意时溜出来,开始了在火车上的探险。 头几节车厢的隔间都紧紧关着小推门,天花板上和窗户边都镶嵌着装饰花纹,座位上铺着红色天鹅绒,像舒适的带扶手长沙发。当维洛穿过走道时,总能感到从不同隔间里投来的视线。当她望过去时,眼睛的主人已经把眼睛转向窗外,或是低下头与同伴小声交谈,然后一齐笑起来。再往后的车厢则拥挤而温暖,也要普通得多,乘客们和陌生人一起坐在没有分隔的硬木板长凳上,根本不会抬头多看她一眼。 直到最后,她经过一节又冷又空荡的车厢,打开一道门,被一瞬间涌进来的风和光线刺激得睁不开眼睛。 火车底下排出一截一截铁轨,割开土地上那层因为浸透了阳光而已开始消融的淡金色薄雪,一直延伸到城市里去。两旁的树木飞快向后掠过。门后的平台被一圈铁扶手围着,除此之外再没有车厢了——她走到了尽头。 总之,车顶上是个舒服又安静的地方。她不太在意需要多久才会有人发现她不见了,然后找过来。她也有自己的事要担心。 皇都卡勒拿是个比赫克还要大的城市。她知道大城市都距离原野和森林很远。她会因为想家而闷闷不乐吗?还是她会更喜欢当一个城里人,而把猎人的习惯全给忘掉? 而对骑兵预备役学校,她更是一无所知。她会在那里交到多少新朋友,学到多少自己从前不知道的事?卢卡说那里从十多年前起就招收平民出身的孩子,但她将会是第一个女性学员。对于这点她倒并不担心——从前还没有哪个相同个头的男孩能打得过她。 维洛任由自己的思绪随着风往远处飘去,直到车厢门被人从里边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低下头,正瞧见一颗黑发的脑袋从下边探出来。 “哈,你找到这儿来了。” 卢卡吓了一跳,飞快地转过身望着她。维洛喜欢这个迷惑又毫无防备的表情。 “以为我从车上掉下去了?”她咧嘴笑起来。 “不,只是……”他缓过神来,松了口气,摇摇头。 “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她耸耸肩,两只手支在膝盖上撑住脑袋,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你们的事情谈完了?” “请到前面去等我,好吗?”卢卡对门内的别的什么人说,然后扶着栏杆,也向后眺望,“没有。他们一方面希望我尽快继任大贤者,最好火车能开到海里,直接把我送到荒岩塔下边,一方面要求我仔细评估矿脉,把危险级数调得高一些,法监部就可以多介入开采过程……唉,我也需要透透气。” “那就是说,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在皇都呆太久?” “我希望可以。但最晚到第一场暴风雨来临之前,我就要上岛了。”魔法师说,手指在栏杆上敲着,“别太紧张,好吗?我会拜托一些老朋友帮助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你总可以写信给我。” “可我的意思是……算了。你答应过赔我的帽子怎么办?” “唔,”卢卡露出为难的神色,很难说是不是装的,“等到冬天,也许我们可以从岩石里弄到些海豹皮。” 她咯咯笑起来。 “那不如用来做一双顶好的皮靴。” “靴子能让你满意吗?”他将手肘放在栏杆上,沉思了一会儿,“差别可有骑兵和骑士之间一样大。” “你在开玩笑吧!”她说,“我早就做好从脚底开始的准备了。告诉你实话,我是有点儿担忧,但没什么可抱怨的。学校能让我学到很多东西呢。” “说不定还会有好些人嫉妒你的靴子。” “那太棒了,”维洛喀啦喀啦捏着拳头,“就让他们来,我一个一个教训。” “好想法,只可惜皇都不流行用武力对抗解决问题。” “总要有人给他们带去点新风尚。”她高声宣布,作势要撸袖子。 “千万别,陛下会被你吓坏了的。”卢卡眯着眼睛笑了,手指向上捋开垂在眼前的头发。这时候他不再因为戒备和疲劳拉紧两条眉毛,午前的阳光又使他的眼眸显得浅而清澈,因此他看起来总算像个快活的年轻人了。 维洛歪了歪脑袋,有些走神。公正地说,卢卡笑起来时很好看——比他穿着质地上乘的衣服却愁眉不展时好看。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他问,顺着她的目光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掸掸袍子,但似乎没发现哪儿有差错。 “嗯?哦,没什么。”女孩盯着他垂下去的睫毛又看了一眼,用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拍了拍自己发烫的双颊,“这儿太冷了,咱们回去吧。” 她抓住车厢顶棚,身子一晃,双脚越过栏杆,跳回平台上,跨进车厢去了,还在为自己的走神感到疑惑。 一对中年夫妇靠在一排木头长椅上打盹。连接车厢的铰链上架着一块不太结实的铁踏板供人通行,而穿黑袍子的魔法师和穿制服的骑兵正站在旁边交谈。走过半截车厢时维洛却仍旧没听到跟来的脚步声,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去看。 第95章 卢卡还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可以滑动的铁门的把手,迟迟没有关上它。 她走回去,手背碰了碰他的前臂。卢卡浑身一抖。 “对不起……不,没什么。”他说,声音被风吹得很散,“只是我曾经会做噩梦……啊,现在也经常会。我总是在火车上不停地走,往后走,从来到不了头……” “这不是梦。瞧,咱们已经在尽头了。” “你是对的。”卢卡望着门里,微弱地笑了笑。他的身体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被外头的光照亮了。 “不过……你能再陪我呆一会吗?就一会儿。我还不想回去。”他很慢地说,背靠着门框,又把视线投向远远消逝在铁路尽头的地方。 维洛也转回去,后背倚靠在栏杆上,面对他。 “卢卡?” “嗯?”卢卡把沉思的目光转回来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维洛想着自己应当说些安慰人的话,可被他这样看着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过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她是有经验的,于是摸出怀里的口琴来,在手里转了两圈,“瞧,我知道什么能让你开心点儿。” “哦。”卢卡微笑起来,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些,“我还以为你又准备给我读童话故事了。” “这个主意不错。既然你提出要求……” “不,我没有。”他匆忙否认。 “知道吗,你太挑剔了,先生。”她撇撇嘴。 在这位年轻的公爵大人显出愧疚的神情来之前,维洛已经脱掉手套,把外祖父的口琴举到嘴边,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卢卡说。 维洛愣住了,忍不住笑出声。 “干嘛要现在说?我还没开始呢。”她抱怨着,拿袖子擦拭起口琴。 卢卡低下头,挪了挪身子,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 “我们在尽头了,不是吗?但是这列火车还会带我们到远方去。”他说,又陷入沉思里了,“所以我很感激你能在这里等我。” “我没明白。”女孩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吗?” 他扬起眉毛,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惊讶,“这世界上像你一样的人是很少的,小猎犬。” 维洛觉得自己脸红了。 “在说我之前,”她愤愤不平地摊开手,“还记得我是多亏了哪位好心的先生才活到现在的吗?好了,现在闭嘴,否则我要把我的故事书里每一个故事都给你念上十二遍。这一路还长着呢。” 卢卡笑了,点点头,站在那儿不再言语,只是用温和而沉思的目光注视着她,不知怎地让维洛想起某个梦里用鼻子轻触过自己掌心的白鹿。她蜷起手指,用指尖摩挲着手心里的那个地方,然后再一次拿起口琴,闭上眼睛吹起那首简单的曲子。 口琴里发出的乐声很轻易地被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盖过了,消散在这无数个日子里十分普通的一天当中,什么也没留下来。但每一缕空气通过口琴上的小孔时,她的胸口到头顶都会随之微微震动。这震动一路传达到灵魂里去,又与别的灵魂当中相同的部分共鸣。 自大的魔法师们说只有他们才能看见灵魂的形状,可维洛知道那不是真的。 所以她会一直把这支曲子吹完。再然后,当他们一路穿过长长的通道,回到前方的车厢中去时,维洛会很乐意把手借给自己的同伴。同样地,假若换作是她在行走的路上失去力气,卢卡也绝对会为她那么做的。 这是他们之间不需要语言的承诺。 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终于完结啦! ! (偷偷说其实还打算过段时间扔个番外 感谢大家!感谢从这故事刚有雏形就(被迫)成为忠实的第一读者的真真,感谢帮我校对耐心提意见的风风,感谢给我画图听我诉苦的笼太,感谢不嫌弃我咸鱼给我做推荐的小陌和扇子,特别感谢陪我一程的读者小天使们~每一颗雷每一瓶营养液我都心怀感激地收好了,每一条评论里我都感受到了深深的爱=3= 这个故事真的写了很长很长时间,前后改了三遍,某些章节甚至六七遍。写到大半夜偷笑,写到大白天痛哭,写到毛都秃了颈椎快断了,……其实也还不是完全满意_(:3」∠)_ 不过最少最少,我尽力了,终于把他们从雪原上带出来啦。所以一切都会更好的。 我爱你们,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