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天宇开霁 第1节 《天宇开霁》作者:素光同 文案 【连载三年,全文重写了七遍,新增十万字以上,全文精修完整版只在晋江,非常感谢支持正版的读者朋友】 大梁朝崇尚文治武德,民风开放,公主也有希望继承皇位 华瑶对天发誓,她一定要登基 总之是个公主登基,励精图治的故事 cp:华瑶:野心滔天·诡计多端·步步为营·未来女皇 谢云潇:文武双全·铁骨铮铮·高岭之花·京城醋王 注: 1.武侠设定,架空古代 2.全文目录是作者自己写的词,正文共有十一卷 3.背景地图、章节词牌发布于@素光同2014 4.“天宇开霁”标题灵感源于《水调歌头》“天宇忽开霁,日在五云东” ——— 【文名、文案、主角、配角名发布于2020年4月,本文第一卷发表于2021年8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权谋 主角:华瑶 谢云潇 配角:杜兰泽 白其姝 方谨 若缘 汤沃雪 沈希仪 燕雨 齐风 秦三 俞广容 周谦 东无 琼英 宋婵娟 金曼苓 岳扶疏 顾川柏 花千树 一句话简介:她是公主,她会成为女皇 立意:追求卓越,不畏艰险,女主角敢拼敢闯 第一卷:西江月 第1章 梦忆凉州春色 公主保重 昭宁二十四年,华瑶年满十七岁,父皇给她封了个官职,名为“凉州监军”。 凉州地处西北,与京城相距千里,远在潼关之外,南邻江水,北接番邦,常被王公贵族称作苦寒之地。 华瑶动身前往凉州的那一日,为她饯行的人寥寥无几,她的兄弟姐妹不曾露面,她只从太监的口中听见一句好话:“公主殿下,您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自有苍天保佑,定能化险为夷。” 华瑶点了一下头:“借你吉言。” 太监朝她深深一拜:“请您保重。” 清晨时分,天光大亮,华瑶登上马车,车队向西行驶。她撩起车帘,转头向后望去,只见宫阙巍峨,楼台高耸。金色的琉璃瓦、白色的玉石阶,沉浸在一片浓光淡影之中,距离她越来越远。 这是华瑶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京城,但她并不害怕。 她把娘亲的一小捧骨灰装进了玉瓶,带在身边,如此一来,她也并非独自远行。哪怕这一路上尽是艰难险阻,她有母亲的陪伴,胆怯的念头少了许多。 * 从京城到凉州的官道长达三千多里,纵伸南北,横贯东西。仅仅一个多月之后,车队已经走完了大半的路程,抵达了岱江南岸。 岱江南岸有一座县城,名叫“丰汤县”。 丰汤县的知县只是一介七品芝麻官,从未与京城的王公贵族打过交道。他听说公主大驾光临,连忙召唤了一群官差,准备去驿馆迎接公主。 天色将近黄昏,知县带着一群官差,穿过闹市街口,附近的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抑扬顿挫,格外洪亮。 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旁边,立着一个馄饨铺子,店主弯着腰,向着灶膛里添柴。铜炉上架着一口热锅,汤水白花花的,冒着热气,薄皮馄饨在汤水里打滚,泛起油光,饱满的馅料若隐若现。 知县停下脚步,站在了馄饨铺子的正前方。 那店主吓了一跳,连忙摆正衣冠,一边作揖,一边赔笑:“这位客官……” 知县竟然微微躬身,谦逊回礼。他就像一个偶然路过的食客,规规矩矩地走到一张竹桌旁。 竹桌的对面,有一位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这位少女的腰间配着一把长剑,与她同坐一桌的同伴们有男有女,个个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不好惹。 知县沉默不语,那位少女开口问他:“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知县如实相告:“在下姓柳,名平春。” 少女随口道:“柳平春?好名字。” 柳平春注意到了她的腰间佩剑,剑鞘上竟然镌刻着龙纹。 柳平春欲言又止,过了好半晌,他才小声说:“请问……姑娘贵姓?” 姑娘相当坦率:“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华瑶还说:“你们吃过这里的馄饨吗?味道真好,价钱也便宜,这一碗馄饨,只要四文钱。” 华瑶说得轻松,旁人听得心惊。 “高阳”乃是当今皇姓,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都必须避讳“高阳”二字。而且,皇族下榻驿馆,本地官员必须设宴款待,为皇族接风洗尘,万万不能让皇族沦落街头,只吃一碗四文钱的馄饨。 柳平春身边的一名官差膝盖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华瑶随意道:“我初来丰汤县,人生地不熟……” 柳平春附和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不妨在本县歇息一段时日,您是新任的凉州监军,凉州与本县的风土人情也有不少相似之处。” 华瑶正色道:“柳大人言之有理。” 柳平春微微一笑:“您这声‘大人’,倒要折煞小人了。” 华瑶道:“你刚满二十岁就中了举人,可见你年少有为,当得起‘公子’二字。既然如此,我称呼你为‘柳公子’,你意下如何?” 柳平春一时语塞。 华瑶贵为公主,竟然不摆架子。她的态度十分温和,仿佛是柳平春的平辈朋友。 柳平春猜不透华瑶的心思,只能回答:“公主殿下今日进城,下官招待不周,有失远迎,实乃下官之罪,请殿下责罚。” 华瑶道:“我临时起意,绕路来了汤丰县,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柳平春道:“公主大驾光临,下官不胜荣幸。” 这一番谈论结束,天色已晚,月光越发昏暗,街道上灯火暗淡,行人渐渐散去,店主也要收摊了。 店主看了一眼华瑶,不敢开口向她讨要饭钱。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袖口藏着一把匕首,她身边的那一群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她一定是个武功高手,甚至可能来自凉州山寨。 近几年来,凉州战火纷飞,敌国屡次侵犯边境,镇国将军从凉州各地抽调兵马,连打了几回胜仗,士气备受鼓舞。 然而,凉州的贼寇越来越猖獗,贼寇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之地,修建了三个寨子,俗称“三虎寨”,那地方依山傍水,易守难攻。 贼寇在凉州、沧州境内流窜,所到之处,杀人无数,死者没有一具全尸。 贼寇如此歹毒,正是为了震慑百姓。百姓不敢反抗,只能献上全部家当。 想到这里,店主打了一个寒颤。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拍响木桌,店主吓了一跳,踉跄一步,恰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问:“店家,为何如此惊慌?” 店主抬袖掩面,支支吾吾道:“姑、姑娘,您尽管吩咐,小人都听您的。” 华瑶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铜币,摆到店主的面前。她结清了这一顿饭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店主仔细地数了一遍铜币,仍然不敢抬头与华瑶对视。 华瑶低声道:“我是外地来的商人,不太明白你们这里的风俗,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你担待一二。” 店主抖了抖衣袖上的面粉,悄悄瞥她一眼,才说:“不敢当,不敢当,您是小店的贵客,请问您从哪儿来?” 华瑶说:“我是京城人,爹娘让我到北方来做生意。” 店主叹了一口气:“咱们这里啊,比京城差远了,人要挣钱,也要惜命,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呢?瞧您年纪轻轻的,您的爹娘啊,都盼着您早点忙完,早点回京城!” 夜色深沉,凉风袭人,华瑶的笑声很轻,那声音在风中飘散,微不可寻。 * 《大梁律》规定,每晚亥时,北方各城执行宵禁,居民不得外出、不得在街上奔走。 亥时未至,街上行人屈指可数。 柳平春为华瑶准备了马车,华瑶却说:“我想走回驿馆,这条路并不远,你不必随行,我们明日再见。” 柳平春道:“侍奉公主原本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于情于理,下官应当将您送回驿馆……” 柳平春还没说完,忽然闻到一阵幽香,像是春日杏花的香气,含着一股淡淡甜味。 他抬眼一瞧,侍女站在他的面前,对他温声细语:“柳大人不必担心,公主向来待人宽厚。” 侍女还说:“奴婢名叫罗绮,是公主的近身侍女。” 柳平春念了一遍:“罗绮?” 罗绮退开一步,离他远了一尺,裙摆翩然,余香犹存。 柳平春神色稍定,罗绮又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柳平春拘谨得很:“这、这……” 华瑶轻声调侃:“这可如何是好?穿得起绫罗绸缎的 人,怎么懂得养蚕的辛苦?” 柳平春跟在华瑶的背后,随她一同走在冷清的长街上。 天宇开霁 第2节 他缓缓道:“殿下心怀仁义,体恤百姓,下官钦佩不已,对您唯有敬仰之情。” 夜色昏暗,月色皎洁,大街小巷之中,隐隐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 华瑶停下脚步,忽然问道:“依你之见,近几年来,凉州、沧州两地的百姓,日子过得怎么样?” 柳平春收拢袖摆,嘴里只吐出几个字:“这几年来,凉州,凉州……” 华瑶知道他不敢讲实话。她也不想为难他,她岔开话题:“罢了,快到驿馆了。” 驿馆位于长街尽头,灯笼高高地挂在房梁上,灯火辉煌,恍如白昼。 驿馆为华瑶准备的厢房也是皇族专用的,屋内陈设一应俱全,打扫得干净整洁。纱帐薄如蝉翼,床幔轻如细雪,青纱灯笼照得满室通亮。 罗绮环视四周,恭敬道:“奴婢立刻收拾床铺,今夜您一定能睡个好觉。” 华瑶直言不讳:“我想洗澡。” 罗绮嗫嚅道:“夜色已深,窗外也是一片漆黑……” 华瑶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是不是担心有人偷看我洗澡?” 罗绮点了一下头。 今日初来丰汤县,华瑶察觉此地民风淳朴,街上没有一个地痞无赖。而且,她武功高强,身份尊贵,哪个贼人敢招惹她呢? 这么一想,华瑶放下心来。她看见罗绮神色严肃,她改不了顽皮天性,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戏弄罗绮。 华瑶轻笑一声,胡扯道:“如果真有人偷看,无论是男是女,先抓起来,再瞧瞧长得美不美,如果是个美人,那不正好和我一起洗澡?鸳鸯戏水的乐趣,我还不太明白呢。” 罗绮知道华瑶正在胡说八道。她提醒道:“殿下,请您慎言。”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我大哥二哥都有十几房美妾,三姐的后院全是玉树临风少年郎,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算我惹了风流债,只怪皇兄皇姐带坏了我,言官骂不到我头上。” 华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臊。她天性活泼开朗,顽皮胆大,偶尔也会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虽然她对情爱一窍不通,但她什么话都敢讲。 罗绮作为华瑶的贴身侍女,只能顺着华瑶的意思说:“奴婢立刻为您准备热水。” 柳平春站在门口,听见她们的对话,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以为华瑶是个温柔内敛的人,如今他才发现,华瑶的性格十分复杂,他感到十分惶恐。 柳平春独身一人,吃穿住行都在县衙。自从考取了功名,他就在恩师的提携下,任职于丰汤县。丰汤县的生活毫无波澜,平日里,别说王公贵族了,甚至没有京官京商的影子。 柳平春不敢怠慢华瑶。他回到县衙,挑选了十名捕快,派遣众人去驿馆守夜。 丰汤县这座县城,地方不大,人口不多,消息也不灵通,一年到头无事发生,今天碰上守夜的苦差,捕快们有些不情愿,柳平春还是把他们带去了驿馆。 驿馆里有一座花园,草丛掩映着一条小路,紧邻着太湖石堆叠的假山。 柳平春率领众人,穿过小路,绕过假山,恰好撞见了公主的近身侍卫。 近身侍卫正当壮年,大概二十岁左右,高大英武,俊朗不凡。他右手持剑,拇指的指尖抵着剑柄,随时都能拔剑出鞘,他的嗓音冷得像冰:“公主已经就寝了,柳大人还有什么事?如果没有要紧事,请您离开驿馆,明日再来拜见公主。” 他的剑柄上刻着“齐风”二字,这是侍卫在皇宫里当差的规矩,人不离剑,剑不离名。 齐风是千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他脚步沉稳,身手敏捷,力气远远胜过常人。他站在这里,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柳平春被他吓了一跳。 齐风重复了一遍:“如果没有要紧事,请您离开驿馆,明日再来拜见公主。” 柳平春连忙说:“齐风……齐大人,请您息怒。” 柳平春提着一盏灯笼,灯影摇曳,齐风忽然拔剑,剑刃寒光闪闪,照出了柳平春的面容。 “啪”地一声,灯笼摔落,柳平春惊叫道:“有话好好说,您别动手!” 雨水喷溅在柳平春的身上,柳平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鲜红的人血。 几个蒙面壮汉从假山的山洞里跳出来,他们的手臂裸露在外,绑着“三虎寨”的布条。 “三虎寨”坐落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地,此地的强盗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犯下了无数命案。 柳平春万万没想到,强盗竟然闯入了丰汤县! 柳平春连退三步,喃喃自语:“你们这些贼人,竟敢擅闯驿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强盗挥刀一劈,斩向他的脖颈。 千钧一发的关头,齐风凌空一跃,他的剑尖撞上了刀锋,“铮”的一声,震耳欲聋,强盗被他震退了。他一剑急刺,刺入强盗的脖颈,那人来不及躲避,立刻断气了。 远处火光冲天,近处传来一阵尖叫声、哭喊声、刀剑碰撞声。 血腥味飘散过来,柳平春如梦初醒:“公主在哪里?!金枝玉叶,容不得半点闪失!” 第2章 心轻贵胄王侯 玉楼点翠,天子长醉 亥时已过,华瑶刚洗完澡。 华瑶坐在床上,翻弄账本。她虽然贵为公主,却没有自己的封地,钱不够花,经常为银子发愁。 宫里赏赐的珠宝首饰全部刻有“高阳”二字,“高阳”是皇族的姓氏,尊贵之极,天下皆知,华瑶不能把那些东西拿出去卖。 华瑶翻了一会儿账本,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她和母亲住在一起。 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但她的母亲出身贱籍。 母亲原本是教坊司的舞姬,京城的官员把她当作礼物献给皇帝,皇帝十分宠爱她,却没有赐她位份。 出身贱籍的人,这一辈子都是贱民,贱民不能入住皇城,这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皇帝不会为了任何人破例。 华瑶的母亲从来没有踏进皇城半步,她住在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入住昆山行宫的第三年,她生下了唯一的女儿华瑶。 昆山行宫依山傍水,水边有一栋高楼,叫做“玉楼点翠”,前后的庭院里,种满了白牡丹,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华瑶的母亲长居此地,民间传出了一首歌谣:“牡丹亭上,白雪纷飞,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玉楼点翠,天子长醉。” 华瑶出生的那一日,朝阳灿烂,霞光漫天,昆山行宫牡丹盛放,钦天监的官员都说,这是大吉之兆。 皇帝大喜过望,册封华瑶为大梁朝四公主。 华瑶天赋极好,悟性极高,读书、识字、习武都比同龄人更早,太傅称赞她“必成大器”,父皇对她也很亲切和蔼。 华瑶一直以为父皇器重她,疼惜她和她的娘亲,直到昭宁十二年,她才清醒过来。 事发当天,父皇站在“玉楼点翠”的前庭。 父皇怒声道:“教坊司养出来的东西,以色侍人,天生贱命,死不足惜!” 华瑶不知道父皇为何动怒。 那一年的华瑶只有四岁,还不及父皇的一半高。她看见娘亲跪在父皇的脚边,娘亲哭得双眼通红,她心疼娘亲,她也哭了出来。 娘亲身边的宫女把华瑶抱走了。 华瑶拽住宫女的衣角,嘴巴又被宫女捂紧。晨风凛冽,就像刀子一样,割在她的脸上。她亲眼看见,太监扯着一条白绫,勒紧了娘亲的脖子。 娘亲临死之前,转头望向了华瑶,短短一个瞬息之后,娘亲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又青又紫。 娘亲已经想到了,死人的脸色是很恐怖的。她使劲地扭过头,不让华瑶目睹她的死状。 白绫不仅缠在娘亲的身上,也缠在华瑶的心上。 华瑶喉咙酸疼,脑海一片空白,她的呼吸停止了,心跳也停止了,宫女还对她说:“公主殿下,千万别出声,快闭上眼……” 华瑶没有闭眼。她不会忘记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牡丹的花枝迎风招展,犹如凛冬时节滔滔雪浪。这牡丹的品种就叫“玉楼点翠”,白花青蕊,珍奇名贵,每一株牡丹都是皇帝派人从御花园移植过来的。 梦境之中,牡丹花瓣交织在一起,变成一条又一条白绫,缠住了华瑶的双手双脚,缠得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华瑶顿时惊醒了,她坐在床上,心脏跳得很快,呼吸也有些急促。她定了定神,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看向窗外,隐约听见了陌生人的声息。 华瑶立刻清醒过来。 现如今,华瑶年满十七岁,已有了自保的能力,绝不会任人宰割。 华瑶屏住了呼吸。她听出来了,门外有四个歹徒,他们的武功都不如她,她打定主意,要把他们四个人全杀了。 华瑶拔出一把长剑,片刻之后,她的房门被推开,闯进来一个黑衣人。她瞬间出招,劈断了此人的肋骨,震碎了他的心脏。 门外还有一个黑衣人,已被她的侍卫杀了。那个侍卫的身材高大挺拔,身法灵活敏捷,容貌十分英俊,他的剑柄上刻着两个字“燕雨”,燕雨正是他的名字。 燕雨转头一看,华瑶竟然跳到了台阶上,燕雨连忙喊道:“殿下,快回屋!” 燕雨说话的这一瞬,又有一个黑衣人跑了出来,他挥刀一砍,刀尖刺向燕雨的脖颈。 燕雨急忙翻了一个筋斗,左手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手臂已被剜去一块肉,血水喷涌,染红了他的衣袖。他“嘶”了一声,差点握不住剑柄。 黑衣人挥动长刀,劈砍燕雨的命门。 华瑶大喊一声:“你找死!” 黑衣人也没料到,华瑶的招式如此凶猛。 华瑶一剑刺出,挡住了黑衣人的刀锋,黑衣人转过身,抬腿猛踹华瑶的腰部。 华瑶的轻功极强,她身影一闪,躲开了他的攻击,飞快地跳到树上。 明月当空,树影重重,华瑶看清了黑衣人的破绽。 华瑶从树上跳下来,凌空一剑,刺穿了黑衣人的胸口,刺得他浑身鲜血淋漓。她还怕他死不了,狠狠地踢出一脚,踢在他的脖子上,只听“嘎嘣”一声,他的脖子也断开了。 华瑶动手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当她回过神来,黑衣人早已断气。 地上洒满了鲜血,躺着几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华瑶生平第一次持剑杀人,她心里也有一点慌乱。她默默安慰自己,没关系,以后还要上战场,总有一天,她会习惯打打杀杀的日子。 华瑶跑到了燕雨的身边,问他:“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燕雨扒开自己的外衣,叹了一口气:“真疼啊,还在流血……我们离开京城一个多月,竟然在丰汤县遇到了刺客。” 华瑶盯着他的伤口,又问:“你看见齐风了吗?” 燕雨和齐风是一对同胞双生的兄弟。他们二人的容貌一模一样,性格却是大不相同。 燕雨伶牙俐齿,齐风寡言少语,从十二岁起,他们就是华瑶的侍卫,如今他们已有二十岁,华瑶认识他们也有整整八年。 燕雨是齐风的兄长,不过,他的武功不如齐风。他随口道:“您不用担心齐风,齐风死不了。” 华瑶低声道:“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今天晚上,你一个人守在门外,齐风不在你身边吗?” 天宇开霁 第3节 燕雨抱怨道:“殿下恕罪,我也不知道齐风跑去哪里偷懒了,那些刺客好歹毒!他们放出了迷魂香……”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拿出一瓶金疮药,又把药膏涂在燕雨的伤口上。 燕雨道:“怎敢劳烦公主大驾?” 华瑶语气冷淡:“你出汗了,伤口很疼吗?” 燕雨道:“不疼,我闻到了迷魂香,那个迷魂香……应该是可以止痛的。” 华瑶道:“别再撒谎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燕雨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他低声回答:“是……是,说实话,我的伤口真的很疼,还好,您没受伤吧?” 华瑶道:“嗯,我没事。” 燕雨开了一个玩笑:“您心疼我吗?只要您有一点心疼,我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九死一生的诏狱,我也敢闯进去。” 华瑶提醒他:“你闯进了诏狱,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华瑶给燕雨上完药,没再多看他一眼。 这种金疮药的药效极好,号称是“太医院圣药”,清清凉凉,像是一片白雪,覆盖在燕雨的手臂上。 燕雨活动了一下筋骨,又问:“殿下,您今晚做了噩梦吗?” 华瑶道:“多谢关心,我没事,噩梦而已。” 华瑶走出院门,燕雨紧紧地跟在华瑶背后。 不远处的花园里,有人放出了信号烟,方圆五里之内,所有人都看见了烟雾,附近的侍卫纷纷赶了过来。 三虎寨的强盗立刻撤退。他们放了一把火,点燃了几间厢房。 大火越烧越旺,强盗趁机逃跑。他们的手里提着麻袋,装着他们抢来的财物,还有几个强盗的肩膀上扛着女人,强盗点了她们的哑穴,她们喊不出一点声音。 华瑶立刻下令:“柳平春,你带人去救火!齐风,你清点一百名侍卫,随我去抓捕强盗!燕雨,你知道大夫在哪里,这里的伤员,交给你了,事关重大,不要拖延!” 柳平春冲向了火场,燕雨也找到了大夫,齐风犹豫不决:“您真要抓捕强盗吗?” 华瑶反问道:“强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我怎么忍得下这一口恶气!难道我还要躲在驿馆里,庆幸自己劫后余生吗?我可没那么窝囊!” 齐风道:“公主殿下……” 华瑶飞身上马,拔剑出鞘,剑尖指向前方:“我命令你,立刻跟我走!” 齐风握紧了剑柄,这一切又被他的哥哥燕雨看见了。 * 午夜过后,大火终于熄灭。 柳平春太累了,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微微地喘息。燕雨从他身旁路过,给他端来一碗凉水。 柳平春连忙道:“谢谢,多谢燕大人!” 燕雨道:“别谢了,不就是一碗凉水吗?” 柳平春端着瓷碗,大口大口地喝水。 燕雨忽然问道:“喂,你有没有看见公主的侍女?” 柳平春仰视着他:“哪位侍女?” 燕雨不耐烦道:“她叫罗绮,昨天晚上,你和她说过话……” 柳平春道:“罗绮姑娘?” 燕雨单膝跪地,嘲讽道:“罗绮走到你身边,你还吸了好几口气,没闻过脂粉香吗?” 柳平春被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他结结巴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燕雨道:“我知道你是知县,读书多,了不起,你说话不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只问你一句话,你见到罗绮了吗?” 柳平春愣住了。他看着燕雨,心里只觉得,燕雨和齐风的容貌完全相同,他们二人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的。 柳平春道:“在下没见到罗绮姑娘,她可是失踪了?在下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雨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柳平春道:“您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应当谨言慎行……” 燕雨嗤笑一声:“我在京城那些年,天天夹着尾巴做人,跑到这儿来了,还要对你打官腔?我迟早要累死。” 燕雨转过身,快步走远了。不久之前,他也去火场里救人了,手臂上的伤口裂开一条缝,鲜血浸透衣袖,沿着他的指尖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 黎明时分,天光大亮。 华瑶率领众人回到了丰汤县。她活捉了八个强盗,救出了三十个姑娘,还带来了巡检司的两位巡检大人。 巡检司的职责,正是抓捕盗贼、平定叛乱。 近几年来,丰汤县没有遭遇过强盗的劫掠,巡检司也没有视察过丰汤县。 今日,巡检司的官员忽然赶来,柳平春吓了一跳。他颤声道:“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巡检大人……” 华瑶道:“免礼,请起。” 柳平春道:“昨天晚上,亥时二刻,三虎寨的强盗突然袭击丰汤县,造成二十人死亡,五十人受伤,至少六十人失踪,下官已经派人去州府送信了……” 华瑶道:“三虎寨的强盗在岱州设立了好几个营地,其中一个营地,距离丰汤县很近。” 柳平春慌忙道:“强盗什么时候来了岱州?下官、下官从未听闻此事……” 华瑶从容不迫:“最近两天,州府和巡检司才收到消息,那些强盗假扮 成商人,在岱州各地做生意。” 柳平春回过神来:“昨天晚上,强盗混进了驿馆,也是因为,他们扮成了外地来的商人……” 华瑶沉声道:“商队想要入住驿馆,必须出示令牌、信函、勘合、户籍书,缺一不可。这些东西都是官府发放的信物,民间工匠仿造不出来。” 众人沉默不语。 华瑶又说:“岱州、康州、秦州、吴州都是产粮大省,每年通过水路运输的粮食,至少有三百万石。水路运输何等重要,你们应该心知肚明。” 柳平春道:“是,下官明白。” 华瑶道:“不错。” 柳平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华瑶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三虎寨的大本营在凉州,凉州与岱州隔着一条岱江,如果三虎寨控制了岱江的水路,凉州的处境更加艰难,运往凉州的粮草,十分之八依靠水路支援。” 柳平春犹豫片刻,忽然跪在了地上,高声道:“启禀殿下!强盗遗留十八具尸体,下官摘掉了他们的面巾,这些人眉骨高,眼窝深,颧骨凸出,胡须卷曲,恐怕是来自番邦异族。” 巡检司的官员听见这些话,吓了一跳。 依照华瑶和柳平春的意思,官府内部的贪官勾结了番邦异族,刮取民之利益,动摇国之根本。 华瑶总结道:“三虎寨危害社稷,事关重大,必须尽快禀报朝廷。你们若能调动岱州精兵,铲除三虎寨,便是立下了造福社稷的大功。” 巡检立刻回答:“公主在上,卑职不敢擅专。” 华瑶有些想笑,巡检这句话说得好听,其实,他就是不想承担责任。 华瑶也没有和他计较,只说了一句:“本宫活捉了八个强盗,关进了大牢,你们巡检司的官员,现在就去审问强盗,不要耽误了正事。” 巡检连忙回答:“是,是,卑职领命。” 随后,巡检又说:“公主殿下,您是金枝玉叶,不能太过劳累,请您保重贵体。” 华瑶叮嘱道:“你们好好审理强盗的案子,千万不要偷懒,本宫的近身侍卫,将会陪着你们一同审案。” 说完这句话,华瑶走出了议事厅,柳平春跟在她的背后。 华瑶的轻功十分高超。她脚步轻快,远远地甩开了柳平春。 柳平春喊了一声:“殿下!” 华瑶停下脚步:“你还有什么事?” 柳平春道:“殿下,您是不是……不信任巡检司?” 华瑶反问道:“你觉得我信任谁?” 柳平春道:“下官……下官也能审案。”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能不能调动岱州的官兵?你的手里有没有兵权?” 柳平春羞愧不已:“下官不能,下官惭愧。” 华瑶笑了一声,又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巡检司的通判?” 华瑶缓缓向前走,柳平春跟上了她的脚步:“巡检司的通判大人……下官听过他的事迹。” 华瑶道:“他从来没有学过武功,却能当上武官,他的妻子,就是当今皇后的表妹。” 柳平春道:“下官不敢议论皇族。” 华瑶道:“你的胆子很小,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柳平春忽然记起来,昨天晚上,华瑶曾经问过他,凉州、沧州两地的百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没有说实话,华瑶也没有动怒,她总是很理解他的难言之隐。 柳平春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没来得及向公主禀报,侍女罗绮失踪的消息。 * 晌午时分,太阳高照。 驿馆的地砖上,血水已经凝固了,结成深色硬块,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华瑶默默地忍受着血腥气,又在驿馆里走了一圈,始终没看见罗绮的影子。她隐约察觉到一点声音,立刻跑向了一间厢房。 周围没有一个人,华瑶的脚步极轻。她从树荫下走过,听见了燕雨和齐风的窃窃私语。 厢房之内,齐风问道:“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把我支开?你是不是想逃跑?” 燕雨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压根不想做侍卫,要不是为了你,我的好弟弟,我早就逃跑了。” 齐风冷冰冰道:“此话怎讲?” 燕雨道:“昨天晚上,我正要逃跑,突然跑过来好几个强盗。强盗要是害了华瑶,你肯定也活不了,我只能留下来……” 齐风纠正道:“那几个强盗不是你杀的,是公主杀的。” 天宇开霁 第4节 燕雨叹了一口气:“我杀了一个,公主杀了三个,差不多吧。” 齐风道:“差远了。” 燕雨道:“好吧好吧,公主保护了我。” 齐风道:“公主对我们恩重如山。” 燕雨小声道:“你好好想想,公主去了凉州,还能活多久?凉州天天打仗,真没几个人能活下来。” 齐风沉默片刻,嗓音沙哑:“你自己亲口说过,你愿意为公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燕雨道:“皇宫里的奴才,都会对主子说好话,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我听过几千几万遍。” 齐风道:“你想要什么样的主子?” 燕雨愤怒道:“老子压根不要主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齐风道:“兄长,你没读过书,也不认字,你别说脏话,也别说狂话。” 燕雨道:“我从小就是这个德行,你第一天认识我?” 齐风向后退了一步:“你想走就走吧,我不会走,我生是侍卫,死也是侍卫。” 燕雨皮笑肉不笑:“你从小就是个怪人,瞧你这幅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迂腐模样,公主对你可曾另眼相待?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别光想着做侍卫,让公主招你做驸马,你还用得着跟我吵架?我遇到你,不也得喊一声,小人有礼了,见过驸马爷?” 齐风觉得燕雨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说这种怪话? 齐风岔开了话题:“公主在城外抓捕强盗,手腕受了轻伤,她的侍女在哪里?她还没上药。” 燕雨道:“做了驸马,住在皇宫里,吃好的,喝好的,不比你打打杀杀的有出息?” 齐风语气严厉:“兄长,别忘了自己的本分,少编瞎话,少跟我卖狂,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够砍?” 随后,齐风又问:“公主的侍女呢?” “那谁不见了,”燕雨道,“罗绮,她早就不见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房屋正门被人踹开,晌午的阳光洒在地上。 华瑶身影一闪,跳到了燕雨面前:“你说什么,给我讲清楚点!” 第3章 计功谋利未能休 我与士兵同袍同泽,同…… 燕雨和齐风跪到了地上。 齐风一言不发。他把自己的左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握成拳头,手指骨节隐隐泛白。 燕雨开口道:“启禀殿下,属下搜查了四个时辰,尚未找到罗绮,有个捕快告诉属下,他看到一位年轻的姑娘被强盗掳走了……属下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华瑶低声道:“你自己说,你犯了什么罪?” 燕雨思考了一小会儿,承认道:“近身侍卫擅离职守,是死罪。” 华瑶道:“你要是不想死,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燕雨低头看着地板,华瑶剑鞘一转,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燕雨的言行多有冒犯,按律当斩。 但是,华瑶没权没势、缺钱缺人,燕雨的武功在侍卫之中能排第二,如果华瑶重罚燕雨,不仅少了一个帮手,也不利于她笼络人心。 皇帝厌恶她,朝臣蔑视她,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没有一个人送行,民间传闻也说,她一定会死在凉州。 她的处境如此艰难,名声又是如此低微,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必须小心谨慎。 现如今,华瑶的目标只有两个,第一,查清强盗的身份,第二,招揽优秀的人才。 除此之外的事务,倒也不必太在意。 华瑶冷声道:“强盗的手上还有十几个人质,罗绮恐怕也是其中之一。你必须随我一同出战,把罗绮救回来。” 燕雨犹豫不决:“我和齐风说的话,您听见了吗?” 华瑶道:“你管不住自己的嘴,还敢问我听没听见?” 燕雨忽然想起来了,刚才,他说过,华瑶活不了多久。这一句话,要是被 华瑶听见,那真是不太好了。 燕雨越想越烦闷,忍不住问:“您为什么只骂我一个人?齐风明明知道昨晚我故意支开了他,他没有向您禀报,反而来找我串口供了,他也该死吧。” 晌午时分,风和日丽,天光透过窗纱照下来,照得齐风面无血色。 齐风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很想开口解释,又怕自己的解释听起来就像狡辩。此前他不知道华瑶去了哪里,恰好遇到了燕雨,才会和燕雨争执起来。 齐风精神恍惚,华瑶喊了他的名字:“齐风,你来给燕雨上药。” 这声音是一条绳索,瞬间把齐风拉出了困境。 齐风恭恭敬敬道:“遵命。” 昨夜,燕雨受伤之后,华瑶为他涂过药膏,华瑶的手法细致又温柔,相比之下,齐风的动作野蛮又粗暴。 齐风并不是故意的。他给自己上药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敷衍潦草。 燕雨“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疼死我算了。” 燕雨脱掉了上半身的衣服,汗水顺着胸膛往下淌,浸湿了他紧绷的裤带。他的胸肌、腰肌都是水涔涔的,他自己看了也觉得不成体统。 华瑶早就转过身了。 华瑶暗暗心想,燕雨吃不了苦,受不了罪,怕疼又怕累,他在皇宫当差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不中用的样子。 正因如此,皇帝轻视华瑶,只当她心慈手软,不会管束自己的侍卫,终究做不成大事。 如此一来,华瑶才能活下来,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只有一瓶金疮药,你省着点用,用完就没了,你真的会疼死。” 燕雨道:“太医院只给了您一瓶金疮药?” 华瑶道:“太医院也是讲究人情的地方,你不知道吗?” 燕雨道:“他们太欺负人了!” 华瑶严肃道:“你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昨天晚上,我把金疮药送给你,你是如何回报我的?” 燕雨急忙道:“不,不是,我不知道您只有一瓶金疮药……” 其实,华瑶手里的金疮药不止一瓶,不过她的疑心很重,她怀疑金疮药的药效,也怀疑太医耍花招,必须经过反复试验,她才会把金疮药拿出来用。 此时此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齐风看着华瑶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明天……巡检司会出兵吗?” 华瑶回过神来,轻声道:“巡检司最大的官,就是通判,他是个窝囊废,怎么说呢,就算强盗砸了他家的门,他也不一定会出兵。” 燕雨道:“这么窝囊,怕不是个太监?” 华瑶道:“你可不要污蔑太监,宫里的太监心狠手辣,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齐风还在为燕雨上药。他扯开纱布,缠住燕雨的手臂。 金疮药渗进伤口,燕雨咬紧了牙关,疼痛蔓延到了全身。 燕雨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是太监,我真的怕死……没有援兵,只有我们一百多个人,闯进强盗的老巢,真要死绝了……” 华瑶感慨道:“比起你从前的阿谀奉承,我更喜欢你现在的肺腑之言。” 燕雨坦诚道:“实话实说,奴才的命也是命,我不想白白送死。” 燕雨这句话才刚说完,齐风把纱布缠得更紧了,燕雨的心里也更愤怒了,齐风究竟是要救他,还是要害他? 华瑶隐约察觉了齐风和燕雨的争斗。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向他们:“我早就发现了,巡检司是靠不住的,昨天晚上,我以凉州监军的名义,传信给凉州的镇国将军,请他尽快派遣援兵。” 燕雨听得一怔: “镇国将军?” 华瑶道:“我传信给镇国将军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救出罗绮,而是为了肃清水贼,确保岱州通往凉州的水路畅通无阻。” 燕雨道:“殿下英明。” 华瑶从他面前走过:“我将来也会上战场,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 “你的命多金贵啊,”燕雨不太相信,“你真不怕死吗?” 华瑶随口说:“我能有多金贵?我娘是贱民,生在妓院,长在妓院,日子过得还不如你呢,我为何要怕死?死就死了,多大点事。” 燕雨喃喃自语:“真到了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华瑶忽然有些想笑,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大业未成,凡事不可预料。 也许真如燕雨所说,华瑶活不了几天了。等她到了凉州,身处于战火之中,抗敌于危难之间,如何才能保全自己? 华瑶恍惚一瞬,更担心燕雨会拖后腿。燕雨要是临阵脱逃,不仅会害了华瑶,还会连累整支军队。 华瑶严厉道:“你给我记住,我要是出了事,你也别想活,一条全尸都别想留,你敢逃跑,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燕雨哑口无言。 华瑶盯着他,轻声道:“我要你生,你就得生,我要你死,你就得死。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一辈子,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华瑶的语气十分阴狠,燕雨被她吓得怔住了。 华瑶转身离开,飞快地跨过房门。 齐风连忙喊道:“殿下息怒!” 他甩下燕雨,跟上华瑶的脚步。 齐风和华瑶一同走过庭院,周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齐风抬头,望着华瑶的背影。 华瑶自言自语:“无忧而戚,忧必及之,无庆而欢,乐必还之。” 齐风不明白华瑶什么意思。他自幼家贫,从未上过学堂,入宫之后,也没有读书认字的机会。 他低声道:“我……我听不懂。” 华瑶解释道:“无忧而戚,忧必及之,这句话的意思是,坏事还没发生,你整天担惊受怕,那你真的会倒霉。” 齐风把头低了下去。 天宇开霁 第5节 华瑶连忙道:“无庆而欢,乐必还之,说的是……只要你心情好,你会交上好运,还会碰上好事。” 齐风就像华瑶的学生一样,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只要我心情好,就能碰上好事?” 华瑶附和道:“没错。” 他们走在一条长廊上,两侧树木高大茂盛,树影落在他们的身上,似有一种清幽而微妙的意境。 登上台阶时,齐风忽然说:“我愿意为您上刀山、下火海,这句话不是谄媚,是我的肺腑之言。” 华瑶从小在皇宫长大,“上刀山、下火海”这六个字,她确实听过几千几万遍,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华瑶随意道:“别说什么上刀山下火海了,我更想让你好好活着。” 齐风认真道:“您以后也别说,死就死了,多大点事……行吗?” 华瑶道:“好啊,我和你拉勾。” 她伸出一根小拇指。 她的皮肤干净白皙,凑近了看,也是毫无瑕疵的。她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人。 齐风常年在校场练武,经过日晒雨淋,他的肤色比小时候更深一些。他做过很多农活,双手双脚长满了粗茧,掌纹有些粗糙暗淡。 他和华瑶指尖相触,二者对比明显,他浑身僵硬,伸直了手指,竟然无法弯曲了。 华瑶觉得他有些奇怪,她并未多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也有几分信任。 她圈住他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的脑海里“嗡”的一声,犹如烟花竞放、浓雾缭绕一般,感官变得有些迟钝,却能听见心跳“扑通扑通”急剧加快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华瑶收回了手。 华瑶还是很平静,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齐风仔细回忆过去种种,他怀疑自己从未见过华瑶的真情实性。她不会起心动念,更不会日久生情。 齐风回过神来,华瑶已经走远了。 * 华瑶奔波了一整夜,今天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她又饿又累,力气快要耗尽了。 华瑶赶到县衙的时候,食堂刚好开饭了。她闻到饭菜的香味,立刻跑进了食堂。 食堂是一间木屋,屋子里有四张木桌、二十把木椅,地上没有一块砖,墙上没有一点漆,真是十分寒酸。 柳平春穿着一件官服,坐在门边一把椅子上。 柳平春给巡检盛了一碗饭,巡检的脸色不太好,柳平春赔笑道:“巡检大人,请您不要嫌弃,粗茶淡饭,您 将就将就……” 柳平春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影子,他定睛一看,只见华瑶缓缓地坐了下来。 众人连忙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诸位请起。” 众人道:“多谢殿下。” 众人站起身来,还是不敢落座。 华瑶道:“赐座,不必多礼。” 众人这才坐到各自的位置上。 柳平春已经猜到了,华瑶是来吃饭的。柳平春弯腰拱手,轻声道:“请殿下用膳。” 华瑶朝着门外招手:“齐风,你过来,这里还有空位,你坐我旁边。” 齐风听见华瑶的命令,缓步走进屋内。 齐风的脚步寂静无声,鞋底距离地面约有半寸,众人知道他轻功极好,实在是高手中的高手。 齐风坐到了华瑶身边。 华瑶自己给自己盛饭,众人不敢插手,只能默默看着华瑶夹起一筷子青菜,放进她的饭碗里。那个饭碗有些残破,有些老旧。 巡检忍不住了,大声制止道:“殿下小心!殿下,您用膳之前,没拿银针试毒!” 华瑶随口道:“你们也来尝一尝饭菜,如果饭菜有毒,我们都会毒发身亡,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齐风低下了头,华瑶改口道:“说笑罢了,这饭菜很干净,你们不用担心。” 柳平春露出了笑意。 柳平春站起身,拿来一个干净瓷盘,又用一双竹筷夹起了茶叶蛋、清炒白菜、以及一条秋油蒸鱼。 柳平春捧着瓷盘,端到华瑶的面前,又后退一步,恭敬道:“请您慢用。” 华瑶高高兴兴道:“看起来挺好吃的。” 巡检见状,心里有些懊悔,有些恼怒。他没来得及为公主端菜,竟然让柳平春这个溜须拍马的小官抢了先!他痛饮一杯烈酒,梦寐以求的官运似乎也随着酒气飘散了。酒水的味道不算好,火辣辣,生涩涩的,呛得他闷咳两声,叹道:“柳大人真是一心为公,两袖清风啊!” 这句话明褒实贬,暗骂柳平春穷酸,招待同僚的宴席上,拿不出一瓶好酒。 华瑶忽然开口:“柳大人确实清廉,行的端、坐的正,你们的案子又审得如何?那些阶下囚,从实招了吗?” 巡检回答道:“您曾经吩咐过,不能对犯人用刑,这案子就不好办了……” 巡检打开包裹,呈上一沓卷宗。 华瑶翻开卷宗,纸上字迹潦草,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故意糊弄她。 华瑶冷声道:“这案子好不好办,也不是你一人说了算。办得好,朝廷重重有赏,办得不好,只有死路一条,你们巡检司的官员,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巡检连忙说:“不敢不敢,卑职惶恐,请殿下息怒,卑职……卑职退下了。” 华瑶本来也没想把事情闹大,她严肃道:“不必退下,你们坐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还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桌上一共也没几道菜,样式虽少,份量却足,配上白米饭,别有一番滋味。 柳平春埋头扒饭。饭粒掉在桌上,柳平春擦了一把嘴,捡起饭粒,一颗一颗地吃完了。 华瑶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众人。 他们吃饭的时候,弯腰低头,咂嘴抹脸,没有一点仪态可言,放在皇宫里,肯定要挨板子。 不过华瑶也知道,皇族的生活向来奢侈,每餐必有一百多道菜,山珍海味堆叠金盘玉碗,美酒佳酿装满金樽玉杯,贡瓜香果产自五湖四海,琼糕酥酪也有五光十色。 皇族从不珍惜美食。对他们而言,美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至于吃不完的食物,大多赏赐给了奴仆,或是扔进木桶,拉到宫外,煮成大杂烩,按照两文钱一斤的价格卖给贫民贱民。这样的大杂烩,也被称为“皇恩圣露”,话说得好听,可谁看得起贱民?在贵族的眼里,贱民吃着杂烩,如同猪狗舔舐泔水。 华瑶之所以明白这些道理,是因为她小时候第一次进皇宫,就被一位郡主指着鼻子骂:“你在宫外吃泔水长大的吗?你算哪门子的公主!” 华瑶陷入沉思。 柳平春吃完了饭,小声喊道:“殿下?” 华瑶也吃得差不多了,她道:“走吧,去议事厅。” 议事厅也是一间木屋,仅有木桌一台、案几一张、笔墨纸砚一套,墙上还挂着柳平春自己创作的山水画。 柳平春有些难为情:“下官曾经画过几幅山水画。” 华瑶指着那副画,问他:“这是你亲眼所见?” 柳平春如实回答:“正是如此,下官……” 华瑶打断他的话:“你们都来看看这幅画里的景象,江畔山峰陡峭,树木繁盛。” 齐风自言自语般重复道:“山峰陡峭,树木繁盛。” 华瑶改口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岱江沿岸,到处都是山和树,出入隐蔽,易守难攻,强盗藏在山林里,官兵如何追查强盗的踪迹?”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犯了难。 华瑶又问:“地牢里关押的那几个强盗……你们谁有把握,可以招降他们?如果他们说了实话,我们排查贼窝也更容易些。” 两名巡检面面相觑,齐风欲言又止,柳平春喊道:“下官愿意一试!” 华瑶称赞道:“太好了,不愧是你,柳知县,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招降他们?” 柳平春点头一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经论道,予以教化。下官会为他们讲解《大梁律》、《礼记》、《臣轨》、《货币国策论》……” 华瑶的笑容凝在了脸上:“你认真的?” 柳平春结结巴巴道:“下官……下官没有别的办法。” 华瑶默默地叹了口气。劝降这个活儿,她自己暂时也做不来。她没见过草寇流民,不知道如何说服他们。 那些强盗专挑平民百姓下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简直是一群畜牲。华瑶十分厌恶他们,更难与他们打交道。 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间议事厅里一共有五个人,却连诸葛亮的影子都凑不出来。 华瑶忍不住问:“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巡检赶来献策:“殿下,您可以把囚犯吊起来,吊成一排,严刑拷打!” 华瑶轻拍了一下桌面:“我抓他们的时候,下手很重,他们已经受了伤,你再对他们严刑拷打,他们肯定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习武之人原本就更耐痛些,就算你把他们弄得半死不活,他们也不一定会讲实话。” 巡检仍不死心:“殿下,您把他们分开,挨个审问,哪个人前言不搭后语,剪断他一根手指,十指连心,疼痛难忍,不怕他不招。” 华瑶道:“他们只会一心求死,只要能死得痛快,什么假话都编得出来。” 巡检无言以对。 华瑶又问:“对付亡命之徒,以利相诱,以死相逼,哪一种手段更有效?” 柳平春提议道:“威逼利诱,二者兼施,《罗织经》有言,‘言以诛人,刑之极也’,下官以为……” 那巡检听见柳平春提起《罗织经》,便说:“《罗织经》这本书,写的是构陷他人的毒计,此书在前朝被列为禁书,到了本朝,才稍微放开些。柳大人,您不愧是读书人,涉猎真广啊。” 华瑶道:“前朝早已覆灭,本朝风气开明,柳大人但说无妨。” 柳平春支支吾吾,讲不出一个字。 华瑶一巴掌拍响桌面:“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讲不出话,变成哑巴了?谁能给我推荐几个能言善辩、见多识广的贤才?” 厚重的桌面隐现裂纹,华瑶的手指搭在那一条裂缝上。她的指尖轻轻一点,如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将一副重担推到了柳平春的心上。 柳平春仔细思考了一会儿。 柳平春与华瑶相识虽短,却也明白,华瑶性格豪爽,体恤百姓,待人接物也是很正派的。既然如此,他愿意为华瑶引荐人才。 柳平春打定什么主意似的,悄声道:“殿下。” 天宇开霁 第6节 华瑶回应道:“何事?” 柳平春透露道:“下官的师姐……年方二十七岁,博览群书,能言善辩。她外出多年,云游四海,大概称得上见多识广。” 华瑶的双眼炯炯有光:“她叫什么名字?” 柳平春如实道:“杜兰泽。” 华瑶点头:“好名字。” 柳平春道:“杜兰泽人如其名,气度如兰……但她仍是一介布衣,没有考取功名。” 柳平春以为,华瑶还要再盘问两句。 华瑶直接说:“杜兰泽在哪里?你快把她请过来,我想见她一面。” * 杜兰泽在外游历多年,近日回到了丰汤县。 柳平春派人给杜兰泽送了一封信,杜兰泽答应了他的邀约。当天傍晚,杜兰泽乘坐马车抵达县衙。 天色昏暗,下了一场小雨,雨水落在一把油纸伞上,伞盖泛起半面水光。 撑伞的姑娘慢慢走下马车,雨水沾湿了她的青色裙摆,衣裙颜色,像是深浅不一的翠竹,她揽袖抚裙,仪态极美、极标致,说是兰姿竹韵也不为过。 华瑶念出她的名字:“杜兰泽……小姐?” 灯火朦胧如雾影,杜兰泽站在水雾之中,恭恭敬敬地回答:“草民杜兰泽,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杜兰泽正要屈膝行礼,华瑶跑到了她的面前。 杜兰泽依然举着伞,伞柄倾斜,伞盖笼罩华瑶的头顶,为华瑶遮风挡雨。 华瑶终于见到了杜兰泽的容貌,她的心神都被杜兰泽的双眼摄住了。 只可惜,杜兰泽的身形瘦弱单薄,没有一点武功根基,像是会被一阵风吹倒似的,这可如何是好? 华瑶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说话的语气更温柔:“杜小姐真是……大家风范,气度出众,今日能见到杜小姐,也是意外之喜。” 杜兰泽只是轻笑:“多谢殿下抬爱。” “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华瑶距离杜兰泽极近。 她们二人的手臂相贴,裙摆相叠,在同一把油纸伞下,穿行于朦胧烟雨之间。 第4章 关外冬风依旧 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 这天傍晚,雨越下越大,窗外风雨滂沱,电闪雷鸣,处处泛着潮气。 华瑶邀请杜兰泽留宿。她柔声道:“杜小姐,雨太大了,你一个人回家也不方便,这几天,你不妨住在县衙,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你。” “多谢殿下美意,”杜兰泽端起一盏茶,“明日午时,这场雨就停了。”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杜兰泽道:“是与不是,明日便知。” 华瑶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当然相信你,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杜兰泽含笑道:“您谬赞了,我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跟着镖局在全国各地买卖古董字画,赚点银子养活自己。” 华瑶与她对视:“杜小姐……” 杜兰泽道:“殿下若不嫌弃,可以唤我兰泽。” 华瑶从善如流:“兰泽,我见你性情端方豁达,举止温文尔雅,如同芝兰玉树一般。柳平春向我举荐你,说你能劝降贼寇。可是,如果我派你去监狱,让你和囚犯打交道,就像是把一块美玉扔进污泥里,我实在是不放心。” 杜兰泽又对她笑了:“与其把我当作美玉,不如把我当作镜子。殿下以礼待我,我回之以礼,礼尚往来,效仿其形,性情端方豁达的人,正是殿下,而非兰泽。” “你讲话真好听,”华瑶感慨道,“你在凉州、沧州等地游历的时候,又有什么见闻呢?” 杜兰泽反问:“您是想听我的见闻,还是想了解凉州、沧州的情况?” 华瑶隐晦地暗示道:“我的官职是凉州监军。” 杜兰泽便说:“我曾经在凉州住过一年,那年初冬,敌国大军压境,关外战事频繁,凉州不得不出兵应战。盗匪流窜于凉州、沧州、岱州各省交界,沧州与岱州互相推诿,不肯通力合作、追剿盗匪,终究酿成大患。今时今日,盗匪势力猖獗,已经蔓延到了岱江沿岸,若不尽快铲除,后果不堪设想。” 华瑶仰头喝完了半杯茶水,然后才问:“我想杀光盗匪,安定民心,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杜兰泽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只说:“您应该扼守关隘、选用人才,对贼寇使用离间计、招安计,最终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各项分派,缺一不可,若是没有兵权,这一切都很难做到。” 华瑶不假思索道:“你比柳平春坦诚许多。” 杜兰泽依然谦逊:“您过于抬举我了。” 华瑶格外直率:“那我这么说吧,柳平春谨言慎行,而你随机应变。你看,兰泽,我心里有什么话,对你都是直说的,我自觉与你投缘,就不想拐弯抹角地试探你。” 窗边挂着一道竹帘,遮挡了丝丝缕缕的水雾,雨声淅淅沥沥,绵绵无绝。 华瑶挑起竹帘,观望夜雨。她依照大雨扣窗的节拍,轻轻地敲了几下窗户,颇有少年人的天真烂漫。 少年人? 杜兰泽恍然记起,华瑶今年也才十七岁,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 华瑶放下竹帘,坐到了杜兰泽身边。 她们二人同坐一把长椅,杜兰泽忽然开口:“取巧一时,柳平春不如我,俯仰一世,我不如他。” 华瑶往旁边挪动,距离杜兰泽更近:“何出此言?俯仰一世,又作何解?” 杜兰泽嗓音极轻:“我没有考取功名,前途未卜,正如池塘里的浮萍,随波逐流……” “不,”华瑶断定道,“在我看来,柳平春对你十分敬佩,可见你的学识在他之上。柳平春二十岁中举,算是个聪明人,你比他更聪明,却没参加过科举。” 华瑶扶着长椅的靠背,侧身斜坐,把杜兰泽逼退到了角落里。 华瑶还问:“为什么呢,兰泽?你不参加科举,是因为你不想做官吗?” 杜兰泽正要回答,华瑶搭上她的袖子:“先别开口,等你想说真话的时候,你再告诉我吧。” 她们二人的衣袖堆叠在一处,袖口花纹两相辉映,恰好是浅红配青绿,牡丹映翠柳。 杜兰泽倚靠着一方软枕,从容地问:“常言道‘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您如何辨别我说出口的话,是真是假?” 华瑶扯了扯她的衣带:“我们私下相处时,你不必对我用敬称,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已经把你当做朋友了。” 杜兰泽低头看着自己束腰的锦带,那条锦带的另一头正被华瑶牵在手心里把玩。 大梁朝有一个典故,名为“锦带之交”,特指开国女帝和女相之间的君臣恩情。据说,女帝征伐四方时,遭遇伏兵,身处险境,女相又负伤在身,岌岌可危。女帝就把女相抱到自己的马上,用一条锦带系住她,与她同生共死。 思及此,杜兰泽半低着头,饮下一口茶。 华瑶轻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你讲了假话,我又信了你,那只能怪我自己愚蠢,我愧对自己的职位,就别做什么凉州监军了,干脆去铁匠铺里打铁算了……哈哈,不瞒你说,我习武多年,力气不小,打铁的本领比得过赤膊上阵的壮汉。” 杜兰泽被茶水呛到,闷声咳嗽。 此时此刻,瓢泼大雨砸在木窗上,噼啪作响,杜兰泽对上华瑶的目光:“无论如何,我总有……” 华瑶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兰泽。 杜兰泽没用敬称:“我总有赚钱的办法,不至于穷困潦倒,你也不用去铁匠铺里打铁谋生。” 华瑶笑而不语。 * 次日一早,天光晦暗,雨雾弥漫,杜兰泽从华瑶的房间里走出来,恰好撞上了柳平春。 杜兰泽年轻貌美,体态纤瘦,身穿一件青布长裙,腰系一条碧绿丝带,宛如弱柳新竹一般。 柳平春也是一介文弱书生。他体格单薄,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就很像杜兰泽的师弟。 他冲着杜兰泽喊道:“师姐,师姐!” 杜兰泽应声道:“柳大人。” “师姐,怎的跟我这般生份?”柳平春一路小跑赶过来,“师姐,我吩咐下人,专门给你准备了早膳……” 杜兰泽环视四周,方才低声道:“我正打算去找你。” 柳平春忙问:“师姐有何计策?” 杜兰泽只说:“你给我指派四名捕快,随我去大牢探视囚犯。今日雨停之前,我会把岱江地图、犯人供词整理妥当,呈给公主。” 柳平春一听这话,就知道杜兰泽心里有了主意。 杜兰泽很聪明,也很有手段,她代替柳平春办事,柳平春觉得十分稳妥。 阴雨连绵, 石子路上遍布积水,杜兰泽撑伞独行,柳平春跟在她身后,随口一问:“师姐,这场雨什么时候停?” “快了。”杜兰泽言简意赅。 杜兰泽和柳平春师出同门,他们二人的才学相差甚远。 杜兰泽不仅精通策论,也擅长制图、绘卷、算经、议法。她是不折不扣的贤士,从不渴求功名利禄。相比之下,柳平春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举荐贤才,原本是一桩好事,然而,柳平春的心里有些顾虑。 他害怕杜兰泽不懂侍奉、得罪公主,又害怕杜兰泽不懂收敛,树大招风。 柳平春一边走路,一边担忧,还没走到大牢门口,忽然听见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今天早晨,镇国将军的小儿子抵达丰汤县了。 大梁朝只有一位镇国将军,镇守凉州多年,御赐丹书铁券,可谓声名煊赫。这位将军的膝下共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年仅十七岁,名叫谢云潇。 去年冬天,谢云潇跟随父亲上战场,率领骑兵突袭敌军,以少胜多,连获大捷,救出了被俘虏的牧民。 谢云潇在凉州军营任职,他的官职是七品副尉,芝麻大的小官,不值一提。 不过,凉州本地人钦佩他少年英勇,总要尊称他一声“小谢将军”。 今年初春,凉州喜迎新年,沿河一带游人如织,花灯如簇。谢云潇带着一队骑兵在河岸巡逻,竟然有一大群少男少女一路追随他的身影,只为远远看他一眼。 当时还有文人墨客为他写了一首诗,诗曰:“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这首七言律诗,押的是“仄入平出”的韵脚,诗中暗藏“云潇”二字,又借用“云仙”、“玉树”、“三千景”、“寄此情”传情达意,由此可见,谢云潇的仪容风度很不一般。 柳平春怎敢失礼?他特意等来华瑶,与华瑶一同前往衙门。 衙门正门之外,站着几个仪表堂堂的年轻男人。在他们之中,竟有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最为出众。他站在那里,周围一切景象沦为他的陪衬。 天宇开霁 第7节 翼角屋檐之下,清风寒雨,水烟漫漫,他穿着一袭黑衣,俊极美极,潇洒飘逸,远胜尘世间人。 柳平春呆住了,过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弯腰向他行礼。 华瑶也笑了一声,向他打招呼:“谢云潇,两年不见,你近来可好?” 柳平春十分诧异:“原来,公主和小谢将军是……” “旧相识。”谢云潇接话道。 谢云潇平静地看着华瑶,片刻之后,他说:“殿下,别来无恙。” 华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身量高大挺拔,肩宽腿长,腰间配着一把锋利长剑。那剑鞘也是凉州精铁锻造的,泛着森森寒光。 华瑶轻声回答:“别来无恙,谢云潇。” 第5章 天下几多恩义 我是汉武帝,你是陈阿娇…… 两年前,镇国将军回京述职,谢云潇作为将军之子,跟着父亲去了京城。 巍峨皇宫号称“天宫帝阙”,坐落于京城的正中央。七丈高的宫门共有九十九道,金碧辉煌的殿宇多达八百余座,绮阁琼楼拔地而起,水榭游廊曼妙曲折,实乃华伟壮观之至。 到了中秋节那一天,皇帝在天宫帝阙的宗庙举行庆典,文武百官齐聚一堂,王公贵族相谈甚欢。 谢云潇的父亲战功赫赫,高居上位。 谢云潇年仅十五岁,既无官职,也无功勋,无法参加筵席,只能混迹在一群世家子弟之间。这群少年人备受皇恩照拂,吃着山珍海味,喝着甘露香茶,在紫霞宫附近赏花观湖。 世家子弟三五成群,聚集在紫霞湖畔。他们谈论着古今成败、针砭时弊,又笑说着风流韵事、彼此取乐。 众人嘴上说着话,眼睛却在偷瞄谢云潇。 可惜谢云潇并未留意任何人。 他坐在湖心凉亭里看书,与京城的风气格格不入。 他的衣着打扮很是整洁寒素,甚至没用玉冠束发,只用了一条玄色缎带。湖面上水雾氤氲,碎影泛着流光,浅风吹拂他的衣袖和发带,显得清清冷冷,脱俗绝尘。 凉亭的飞檐翘角挂着一盏风铃,铃铛叮咚乱响,一声又一声地飘进华瑶耳中。 华瑶坐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树杈上,遥望远处的谢云潇。她正想着搭讪的方法,谢云潇站起身来,离开了湖心凉亭。 此时雾色渐浓,谢云潇走入了紫霞湖畔的茂密树林。他的轻功卓绝,步法玄妙,身影迅疾如风,极少有人能看清他的去处。 好几十个世家子弟跑到了树林附近,谁也找不到谢云潇。他们干脆去了湖心凉亭,想在那里守株待兔。 众人有心与谢云潇交好,却没有一个人能和他搭上话。 华瑶略一思考,偷偷地潜入那片树林,凭借记忆中的蛛丝马迹,找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华瑶抬头一看,谢云潇果然坐在这棵树上。他正低头打量着她。 华瑶对他一笑,自报家门:“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谢云潇道:“四公主?” 为了拉近距离,华瑶也上了树。 她坐在谢云潇的身侧,与他间隔一尺。 朦胧天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像是烟尘一般,轻轻细细地落在他们二人的衣服上。 华瑶随便找了个理由:“镇国将军镇守凉州三十载,身怀封疆之责、忠义之心、戡定之才,我敬佩已久。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你是镇国将军的儿子,想必有一身好武艺。今日,你我有缘相聚,何不比试一场?点到即止,相互讨教。” 谢云潇瞧见她手指骨节处因为练武而磨出的薄茧,便知她一贯勤于用功。但他并未答应她的邀约。 谢云潇道:“凉州兵将在校场比武,没有点到即止的说法,轻则破皮流血,重则……” 华瑶好奇地问:“命丧黄泉?” 谢云潇却说:“重则沦为废人,武功尽失。” 华瑶道:“在你看来,士兵没有武功,比死了还惨吗?” 谢云潇一派理所应当:“不然呢?” 华瑶暗示道:“武将用刀剑杀人,文臣用笔墨杀人。” 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谢云潇忽然问她:“你杀过人吗?” “没有,”华瑶反问,“你呢?” 谢云潇隐晦地回答道:“我明年上战场。” 华瑶点头:“我祝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以胜为败,对外诈降;以败为胜,对内定心。” 华瑶附和道:“为将之道,勿以胜为喜,勿以败为忧。” 谢云潇不再说话。 华瑶自言自语:“镇国将军为什么会来京城?” 谢云潇道:“我父亲刚打完仗,他这次来京城,一是为了述职,二是为了核对军饷。” 华瑶道:“京城早有传言,凉州、沧州的军饷亏空了一半,原来这是真的吗?” 谢云潇并未透露真相。他只说:“无风不起浪。” “那怎么办呢?”华瑶感慨道,“你爹来京城讨薪,我爹要是拿不出钱,咱俩的爹都得头痛了。” 谢云潇的笑声轻不可闻:“你爹?” 华瑶第一次见到他微露笑意,竟然失神了一瞬,皇城汇聚天下美人,却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美。 华瑶转过头去,故意不看他:“不好意思,我口误,应该说……我父皇。” 华瑶咬文嚼字,重新讲了一遍:“令尊来京城核对军饷,父皇应该会彻查此事,要是追究不出结果,父皇一定会大发雷霆。” 谢云潇闭口不言,并未谈及军饷的状况。 华瑶心想,他还挺有城府,嘴巴也挺牢靠。她正打算旁敲侧击,他忽然说:“你父皇不一定会为军饷头疼,他这几天忙着选纳妃嫔,修建摘星楼。” 华瑶有些惊讶:“谢公子?” “不是么?”谢云潇摘下一片树叶,“我父亲在京城待了一个月,昨天才被你父皇召见,这便是一个例证。” 华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确认周围无人,才悄悄地“嗯”了一声:“每年八月,我爹都要颁布选妃诏书,现在正值八月,我不得不说,你爹来的不是时 候,我爹他……” 谢云潇松开树叶:“为什么要在京城郊外大兴土木,修建百丈高的摘星楼?” 华瑶接住了那片叶子。她抬起头,和谢云潇目光交接。 华瑶轻声道:“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百年,父皇想要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因此他诵经礼佛,修建摘星楼,好让上天知晓他的诚意。” 谢云潇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她嗓音极轻:“《法华经》上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以己度人,超脱苦海,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恩泽万民于无量寿生,此乃大乘佛法。倘若我父皇真的信佛,他不会杀了我的生母和养母,也不会连年增税,大费土木,伤财劳民。”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今日中秋,京城大庆,皇亲国戚白天在宗庙祈福,晚上在乾坤宫设宴。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六皇子都在宗庙里主持大局,唯独华瑶出现在紫霞湖畔,这本就非同寻常,原是因为她的生母和养母都被皇帝厌弃。 有关四公主华瑶的传闻,谢云潇多少也听过一些。他知道,华瑶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华瑶四岁那年,生母去世,太后把华瑶接回宫,交给淑妃抚养。 淑妃成了华瑶的养母。 淑妃对华瑶视如己出,百般呵护疼爱。 只可惜,昭宁十九年,淑妃的家族卷入了文字狱。坊间便有传闻说,淑妃失宠之后,郁郁寡欢,缠绵病榻,被皇帝折磨致死。 谢云潇低下头:“节哀顺变。” “无妨,”华瑶垂首,“往事如烟。” 谢云潇道:“今日初见,交浅言深。” 华瑶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宫了,有缘再见。” 谢云潇顺水推舟:“后会有期。” 言罢,他从树洞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书,方才他在湖心凉亭里看的正是这本书,封皮上写着《江湖兵器赏鉴》。 谢云潇随手翻了几页,华瑶好奇地凑了过来。她见闻广博,妙语连珠,谈起兵器也是如数家珍,从冶炼到锻造,无一不通。 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同龄人,不自觉地和她聊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倦鸟归林,绯色晚霞映入她的眼底,分外波光潋滟,欲语还休。 谢云潇合上书本:“天快黑了,殿下,你该回宫了。” 他的语气客套疏离,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华瑶今年十五岁,再过两年,等到她十七岁的时候,父皇便会给她指派官职。 而今,凉州、沧州二地饱受战乱之苦,却没有一位皇族前去助阵。 凉州监军的位置空悬多年,言官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华瑶的大哥二哥三姐屡次推卸,他们都不肯担任凉州监军一职。这官位没有兵权,远离京城,打仗还要亲临前线,九死一生的凶险之路,谁愿意走? 算来算去,凉州监军的苦差,八成会落到华瑶头上。 华瑶和谢云潇搭讪,只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消息。 然而,谢云潇戒心极强,极难攻克。 暮色四合,残阳斜照,谢云潇坐在树干上,华瑶面对着他,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打量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完美。 他身上还有一股浅淡冷香,大约是某一种香草调染的清雅气息,沁人心脾。 华瑶漫不经心道:“世家子弟进宫之前,必须沐浴熏香,他们经常用龙涎香、藏红花、旃檀木之类的名贵香料……不过,他们调香的本事不如你。” “我不会调香,”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也没用过那些香料。” 华瑶半信半疑。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多半擅长调香,谢云潇却说他一窍不通,他是不是故意隐瞒? 华瑶解下自己腰间的锦袋,试探道:“正巧,前两天,我用药草做了一个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调息定气。” 她将这只锦袋放在他的书封上,他看着她:“你为什么……” “嗯?”华瑶与他对视。 谢云潇提醒道:“你亲手做的香囊,不能随意送给别人。” “我知道,”华瑶突然摆起公主的架子,“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绝我,我好没面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天宇开霁 第8节 她攥着袋子上一根细绳,绕甩两圈,手指一松,香囊竟然飞了出去。 谢云潇抬手一抓,那只香囊落入他掌心,周围翠绿枝叶簌簌作响,华瑶趁机跳到了树下。 她的轻功十分高超,等到树影停止颤动,她早已销声匿迹了。 * 昭宁二十二年,八月上旬至九月下旬,紫霞宫外这一座树林里,华瑶和谢云潇见了几十次面,关系仍是不远不近的。 他们经常聊天,也经常下棋,谢云潇总是输给华瑶。即便华瑶有意放他一马,他从来没有赢过她。 在华瑶看来,谢云潇并不是一个好棋手。不过,他的棋品很不错,他性情沉稳,举止端方,坦然接受他技不如人的事实。 华瑶认为,她和谢云潇算不上朋友,只比陌生人要好那么一点。 谢云潇返回凉州的前一天,华瑶坐在树上,与他寒暄:“武侯大街上有好几个兵器铺,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你要是有兴趣,我愿意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去宫外转转。” 显然,这只是一句场面话。 谁会在朋友临行前一天,才向他发出邀约呢? 华瑶有意耍他,他却当真了:“你能去宫外闲逛?” 皇子公主年满十五岁之后,便会获得一块进出皇宫的令牌。 华瑶刚满十五岁,也才刚拿到那块牌子。她从袖中取出令牌,举到了谢云潇眼前。 谢云潇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色泽比常人更浅一些,当空日光一照,似有玉石般的清透澄澈。 华瑶一直盯着谢云潇的双眼,她的神情如此专注,谢云潇怔了一怔,说出了实话:“我在京城两个月,从未出过宫门。” 华瑶疑惑道:“你爹的两个副将在醉仙楼摆了三天酒席,你没去吗?” “没,”他说,“人太多,吵得慌,我嫌烦。” 华瑶早就发现了,谢云潇经常独自一人待在清雅幽静的地方。 华瑶好奇地问:“你小时候,喜不喜欢看庙会、逛灯市、去饭馆吃饭?” 谢云潇如实回答:“小时候……记不太清,没人带我去过灯市庙会,茶馆饭馆也极少去。没什么经验,谈不上喜不喜欢。” 华瑶又问:“那你每天在家干什么?” 谢云潇道:“读书练武,若是练得不好,就跪在祠堂里,反省自己近日以来的过失。” 华瑶对他有些怜悯,立刻提议道:“这不巧了吗?今晚京城有灯市,你跟着我,我带你玩。” * 当天中午,镇国将军拜别了皇帝,经由玄武门出宫,暂住于京城驿馆,略作休整,顺便校验勘合,准备在明日启程,返回凉州。 谢云潇在京城驿馆等到了傍晚,华瑶终于姗姗来迟。 彼时明月初升,天色皎洁,她腰间佩剑,站在小巷深处。她用锦带挽起长发,英姿飒爽,像是一个初闯江湖的少年侠客。 华瑶带来了两张薄木雕成的面具。她说:“你在人群里太出挑了,戴个面具,省得麻烦。” 少顷,他们二人戴好面具,互相审视一番,走出了幽深小巷,踏入了喧闹市井。 京城自古秀丽繁华,人烟阜盛,宝马雕车香满路,万家灯火明如昼,远比凉州兴旺发达得多。 武侯大街高楼林立,商铺密集,桥上行人比肩接踵,无数灯烛倒映在河里,光影与水波交相辉映。 画舫在水上停泊,遥闻琴瑟笙歌,遍地锦绣绮罗,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贵气象。 华瑶和谢云潇先去了兵器铺,又在茶肆里看了一场杂耍,还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全是匠人做的精细物件,比如木雕的兵马战械、耕犁钓艇、风帆水车等等,最多不过半个巴掌大,塞进包裹里也不占地方。 谢云潇收集了好几款车马船坞。 大梁朝造船本事最高超的船厂都在南方各省,京城的这些木雕小船,也是比着南方船厂的模子造出来的。 谢云潇把一艘小木船放在掌中,低声道:“凉州几乎没有这般精巧的小船。” 华瑶望着那艘船,眼角余光落在他的手上,只见他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月光照耀之下,宛如冷玉一 般,毫无瑕疵。 华瑶赞叹道:“好美,太美了,美妙绝伦!原本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云潇自言自语:“倒也没有那么美。” 华瑶心想,她夸的是他的手啊。 华瑶随口问:“凉州只有大船吗?” “官府建造了许多大船,”谢云潇道,“方便水路运粮。” 华瑶离他更近:“商船多吗,胡商多吗?” 谢云潇环视四周:“远不及京城。” 几丈开外之处,有一家热闹的大酒坊。酒坊主人是个碧眼胡商,周围还有一群来自异域的美貌胡人。 华瑶朝着酒坊望了一望:“他们的眼睛都没你漂亮。” 谢云潇停下脚步。 华瑶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特意看着他说:“他们的眼睛像翡翠,你的眼睛像琥珀,我更喜欢琥珀。” 谢云潇一言不发,华瑶觉得气氛有些冷淡。为了增添意境,她念了一句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谢云潇是个奇怪的人。他已经得到了华瑶的称赞,却像是要和她较劲似的,他低声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知道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对别人是否也像这样……” “什么?”华瑶兴致盎然。 谢云潇只说:“长此以往,妄言妄听。” “妄言妄听”是个典故,出自《庄子齐物论》,指的是,一个人随便讲话,另一个人随便听,谁也不认真。 华瑶一步跨到他的身前,问心无愧地抬起头,面朝着他,质问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对你认不认真?” 近旁远处人山人海,灯火辉煌,谢云潇竟然摘下了面具,毫无遮挡的目光落在华瑶的身上。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一个月,彼此试探了一个月,谢云潇时常怀疑,华瑶工于心计、口蜜腹剑、薄情寡性、诡计多端,但她在京城的名声极好。 名门世家的公子小姐提起华瑶,往往赞不绝口,说她平易近人、风趣可爱、天真烂漫、深居简出,美貌而不自负,高贵而不骄矜,真是当今皇子公主之中最好相处的一位殿下。 谢云潇却在挑剔她的言行。 他提醒她:“你方才念的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作者唐代李白,诗题《白头吟》。” 华瑶不甚在意:“对啊,《白头吟》写到了汉武帝和陈阿娇,怎么了,你很忌讳汉武帝吗?” 路人纷纷为谢云潇驻足,他不得不重新戴上面具。 谢云潇再也不绕弯了,直接问她:“依照你的意思,我是汉武帝,你是陈阿娇?” 华瑶开怀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反过来还差不多。” 她忽然踮起脚尖,他自然低头,她就在他耳边说:“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 这只是一句调侃的玩笑话,没有一丝一毫真情实意,她知道,他也知道。 第6章 世间覆水难收 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 金屋藏娇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建金屋的人是汉武帝,被珍藏的人是陈阿娇。 华瑶那一声“阿娇”余音犹在,谢云潇若无其事道:“你学汉武帝,只学他金屋藏娇?你贵为公主,不该戏弄别人。” 华瑶脚步轻快:“戏弄什么?我说真的,你不信吗?” 谢云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真真假假,空口无凭。” 华瑶扯住他的衣袖:“等等!” 她稍微松开手,他停在原地,她又问:“你,想坐船吗?” 河道上飘着几艘画舫,她随手指了指,又说:“走,我们去坐大船。” 说来惭愧,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们二人的手头却没有多少现钱。等到他们走近码头,才发现画舫上的席位要价甚高,他们负担不起。 华瑶和谢云潇勉强凑出两贯铜钱,那码头的船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们,只给他们牵来一艘老旧的乌篷船。 船上点着一盏孤灯,摆着一张案几、一副棋盘、一把茶壶,处处弥漫着一股穷酸气。 华瑶端起茶壶晃了晃:“这个茶壶,没装水吗?” 船工不耐烦道:“茶水钱,二十文。” 华瑶瞥了一眼茶水桶:“算了,你这里的茶叶,我喝不惯。” 谢云潇问她:“你喝得惯什么茶?” 华瑶扶着脸上的面具,认真道:“祖母赏的,西湖龙井,御前八棵,你呢?” 谢云潇撑起竹篙:“舅父寄的玉山雪蕊。” “那是花茶吧,”华瑶附和道,“玉雪花的花香清幽淡雅,我也喜欢!早知道你爱喝玉山雪蕊,我一定多送你几盒,我家里还有好多没拆封的呢。” 那船工听闻此言,满腹牢骚,瞧这一对少男少女,穷就穷吧,还非得装阔!他忍不住酸了他们一句:“二位贵客,打哪儿来了一阵风,把您二位吹到咱们这小码头来了?御前八棵、玉山雪蕊,寻常的富贵人家都吃不起,敢问您二位是公主驸马,还是皇子皇妃啊?” 华瑶反问道:“我们痴人说梦,不行吗?” 船工哑口无言。 华瑶飞快地跑到岸上,买来两支竹筒糯米酒。片刻之后,她回到乌篷船上,把竹筒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竟然说:“我从未喝过酒。” 华瑶有些惊讶:“为什么?” 谢云潇道:“父亲不许。” 华瑶拿掉自己脸上的面具,又挥出一巴掌,打掉了竹筒的塞子:“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喝米酒,可我太馋了,就想尝尝。” 她双手捧着竹筒,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啜饮,呛了一下嗓子,才停下来。 她抱紧竹筒,欢欣雀跃:“好好喝,我果然是乡巴佬。” 谢云潇取下面具,拧开竹筒,饮下一口米酒,甘甜清冽,回味绵长。 乌篷船离开码头,驶入河道,水面上波纹荡漾,灯光消散在树影里,谢云潇站在船头撑篙。夜风吹过他的衣袍,今夜的风是暖的,夹杂着清冽的酒香,以及华瑶若有似无的轻笑。 天宇开霁 第9节 夜色很浓,河道很长,成千上万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亭台楼阁坐落于河道两侧,远处的灯市光明鼎盛,像是天上仙宫神殿,这条河也成了银河。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身边,问他:“凉州每年有几次灯市?” “两次,”谢云潇道,“上元节和七夕节。” 华瑶摘面具的时候,不小心扯松了自己的发带。她毫不在意,懒散地问:“凉州有什么好吃的吗?” 谢云潇随便报了几个菜名:“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这些都是凉州有名的美食。” 谢云潇的衣带随风漂浮,华瑶抓住他的衣带,轻轻地绕在指间:“这几样菜,是不是你爱吃的?那我以后请你吃饭,就知道要怎么准备了。” 谢云潇看见她玩弄他的衣带,立刻提醒道:“殿下,你拽着我的衣带,难免和我牵扯不清。” 华瑶双手背后,又找了一个话题:“你回到凉州以后,也会和别人一起划船逛灯吗?” 谢云潇手里的竹篙向下坠了一截:“我会在凉州军营任职,率领骑兵四处巡逻,没时间也没闲心划船逛灯。近几年来,凉州各地都有盗匪出没。” 华瑶终于等来了“盗匪”二字。她脱口而出:“三虎寨?” 谢云潇收回竹篙:“你竟然听说过三虎寨。那寨子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处,寨子里的强盗杀害了不少平民,凉州人说它是马蜂窝,除不尽,又经常蜇人。” 华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黄纸和一支炭笔,又在纸上画出凉州、沧州、岱州的地形。她画得很快,也很精准,就连一些罕见的地名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华瑶把炭笔递给谢云潇,谢云潇接过炭笔,在纸上圈出三虎寨的窝点,笔尖掉下几粒碎屑,华瑶抬手一挥,她的掌风吹开了碎屑。 华瑶的指尖轻轻一按,指向凉州北部的赤羯国领土:“凉州和沧州一直没有合作,那三虎寨和赤羯国会不会合力攻打凉州?” 谢云潇沉思片刻,答道:“沧州希望凉州出兵,凉州不敢从前线调兵。赤羯、羌如各有三十万精兵,其中三十万驻扎在凉州的雁台关、月门关附近,还有十万驻扎在觅河沿岸,剩余的二十万散落各地。” 华瑶叹了口气:“我听你说过,凉州的军粮需要水路运输,如果三虎寨、赤羯、羌如在这 几个地方设下埋伏……” 她指着江河的航道岔口:“军粮一定会被劫走,凉州的处境更艰难了。” 谢云潇道:“若要剿灭三虎寨,朝廷至少应该支出……” “多少银子?”华瑶问。 谢云潇隐晦又直接:“差不多一栋摘星楼。” 华瑶点燃那一张黄纸,灰烬落到了案几上,她轻声说:“我爹命令工部修建摘星楼,工匠才刚打了个地基,就有文官写了一篇《摘星楼赋》,称得上文采斐然。” 谢云潇评价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哈哈哈哈,”华瑶嘲笑他,“你喜欢看书,讲话也文绉绉的,凉州军营的士兵也是你这样的吗?” 谢云潇推开案几上的烛台:“军营里的士兵大多不会读书认字。你毕竟是公主,不是士兵,我和你闲聊,应该有个分寸,总不能荤素不忌,满口粗话。” “是吗?”华瑶一下来了兴致,“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会对我说什么粗话?” 华瑶在皇宫长大,从没听过粗话。她心里有些好奇,忍不住问出口了。 谢云潇和华瑶四目相对。幽幽闪烁的烛光中,他的双眼湛湛有神:“你真是……” “我准备好了,”华瑶严阵以待,“粗话要来了吗?你快说呀。” 谢云潇把他的面具倒扣在桌上:“我早就想问你……” 华瑶正襟危坐:“你如此认真严肃,沉稳正经,可有大事相商?” 不知道为什么,谢云潇又记起她那句“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 谢云潇立刻侧过脸,不再看她:“公主殿下,您能否也认真严肃,沉稳正经一些?” 华瑶随口说:“那倒不难,只是少了许多乐趣。” 乌篷船停在宽阔的水面上,华瑶又喝了两口米酒,她诗兴大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给你写一首正经稳重的送别诗吧。” 谢云潇本来想说“倒也不必”,但他看见她神色怅然,而他也即将返回凉州,奔赴战场,或许,今夜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未来的事,谁能预料?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他低声道:“洗耳恭听。” 华瑶拿出一块丝绢手帕:“你说过,等你回到凉州,你要率领一队骑兵,四处巡逻。可惜,我没见过你骑马的样子,不过我可以想象。” 她握紧炭笔,在手帕上写字:“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她抬头,看着他:“遥远的遥,和华瑶的瑶,音节相同。所以,这首诗里,既有你的名字云潇,又有我的名字华瑶,这首诗的诗题,就叫做《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 谢云潇淡然地问:“你经常写诗送给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写诗送人。” 谢云潇真没想到她运笔如此迅速,整首诗只花了她不到片刻的功夫。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考量,对她这首诗挑三拣四:“既然是送别诗,为什么要用‘情’字收尾?” 华瑶振振有词:“我用‘情’字结尾,只是为了平仄押韵,我第一次写送别诗,不能写一首不成格律不押韵的,你说是不是?” 谢云潇附和道:“也是。” 华瑶头头是道:“更何况,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 谢云潇向她请教:“愿闻其详。” 华瑶故作高深:“你太年轻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谢云潇道:“我们同岁,我比你大四个月。” 华瑶直接把手帕塞进他的怀里:“李白写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送给汪伦的送别诗,不也是‘情’字结尾?诗仙都这么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受教了,”谢云潇捡起手帕,“《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看起来像情诗,实际上是送别诗,好在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顾忌,我决定收下了,承蒙……” 华瑶欣然点头,他接着说:“承蒙殿下关照,多谢殿下款待。” 华瑶豪爽地拍了拍桌面:“客气了,客气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驶来一艘五丈长的画舫。 画舫的甲板上站着八个剑客,其中三个剑客跳下甲板,踏水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上,重重地踩住了乌篷船的船艄。他们来意不善,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三尺。 “请问……”华瑶还没说完,站在她对面的那个剑客发出一声浪笑。 那剑客放肆地打量华瑶和谢云潇:“小娘子与小郎君,都是新来的船妓吧?我家大人有请二位,断不会亏待你们。” 华瑶不以为然:“我和我朋友都是正正经经的良民,你找错人了。” 京城的河道纵横交错,华瑶和谢云潇都不知道他们无意中驶入了烟花道,此地暗娼聚集,鱼龙混杂,乃是好色之徒在水上寻花问柳的惯常去处。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相貌极美,身材极好,衣着朴素,又乘着一艘破船,船上摆着竹筒酒,怎能不引人遐思?虽然他们二人都佩了剑,但在京城,人人尚武,不通武艺的平民百姓也会捡些兵器挂在身上,当作装饰。 那剑客以为华瑶正在抬价,伸手来摸她的腰肢:“小娘们,骚个什么劲儿,破船停在烟花道上,偷过几十条汉子吧?你这张小嘴吃过多少男人的……” 华瑶正想拽着谢云潇溜走,谢云潇已经拔剑出鞘。 京城的武学招式以“雅致高妙”为上佳,而谢云潇在凉州长大,他所学的每一招都是为了杀人见血,速战速决。那三名剑客联手合作,连他一招都抵挡不了,转瞬之间,就被他砍得节节败退。 昏暗烛光之中,鲜血溅开,晕染一片血腥味,华瑶连忙大喊:“等等!剑下留人!京城禁止斗殴!岸上有拱卫司的高手巡逻,专门追捕违法者,你武功再厉害,一人难敌百人,还要顾忌我爹你爹他家主人的爹!” 谢云潇收剑回鞘,趁此机会,那个剑客挥动刀柄,刀尖直刺谢云潇。 华瑶怒骂道:“你没长脑子吗?!” 华瑶劈出剑鞘,震得剑客栽进了水里,当场淹死了,尸体浮到了水面上。 谢云潇提醒她:“你也冲动了。” 华瑶反驳道:“这不怪我,我根本没用劲,是他自己不会游泳,不关我的事。” 华瑶还想拽着谢云潇逃跑,然而,那一艘画舫越靠越近。 那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锦衣男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衣袍上绣着卫国公的家徽。他眼中怒火滔天,额间青筋隐现,华瑶已经推断出他的身份,他一定是卫国公的幼子,名叫卢彻。 卢彻经常对朋友说“闲来狎妓多意趣,赢得青楼薄幸名”,因此,他在京城的名声极为浪荡风流。他喜爱酒色,任性骄横,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着华瑶,亲手点燃一支竹筒,火花“啪”地窜了出来,一飞冲天,炸开一片白色浓烟。 “糟了,”华瑶说,“我们跑不掉了。” 谢云潇疑惑道:“为什么?” 华瑶指了指天上:“那是召唤……拱卫司的信号。” 话音未落,岸上的哨兵敲响铜锣,挂起一面青色旗帜,拱卫司的人马一定会在一刻钟之内赶到此地。 华瑶捡起一张面具,又把面具盖到谢云潇的脸上,她语气严肃:“我会赶在今夜亥时之前,把你送回驿馆,绝不会耽误你明天的行程。” 谢云潇的右手沾了血,很不干净。他就用左手抓她的袖子:“你打算做什么?” 那画舫近在咫尺之间,卢彻一脚踹上乌篷船,华瑶立刻亮出令牌:“我是高阳华瑶!当朝四公主!” 卢彻见她年轻貌美,舔了舔嘴唇,看也不看令牌,骂道 :“你个破落户要是公主,我他爷爷的就是天皇老子!给你脸不要脸,敢打老子的手下,还诈我是吧?炸你爹的!浪蹄子样,爷们几个今晚干不死你!!” 谢云潇愤怒至极,手背上青筋毕露:“不讲人话的杂碎。” 他极快地转过剑柄,剑锋直劈卢彻:“你真该死。” 华瑶一把拦住谢云潇,厉声道:“卢彻!你父亲见了本宫都 不敢如此放肆!你再敢胡言乱语,等到拱卫司的人马赶过来,本宫就以大不敬治你的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这种脏东西,就应该被凌迟处死!!” 华瑶疾言厉色,气势汹汹。 卢彻眉头紧锁,又见自己的三个剑客已经死了一个、重伤两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当华瑶是在说谎话骗他!不然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他在烟花道上颇有威名,向来是个大方的恩客,哪个娼妓不爱戴他?! 卢彻刚喝了一壶烈酒,酒气上头,怒火欲色交加,急需纾解。他指着华瑶,怒吼道:“把她拿下!” 船舱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位高手,这二人面色乌青,头发灰白,练的是旁门左道的毒家功夫,绝非正统。他们得令之后,便与十几名剑客一同出招,乌篷船周围显出条条人影,杀气腾腾。 华瑶凌空一跃,使尽全身力气,甩出一道剑光,斩在水面上,凿开两丈宽的巨大波浪。 乌篷船上下颠簸,惊涛拍船,浪花如雷,卢彻摔进了河里,呛了一大口水。他咳得喉咙发痛,满口咸腥味,心头的怒火越发炽烈,抓着船舷怒骂道:“我杀了你个贱人!” 那一对练毒的男女直追华瑶,华瑶身影一闪,转弯退到了画舫之外,刚好与谢云潇交接。 她给谢云潇使了个眼色,谢云潇与那二人交手,在他们招招逼近之时,华瑶埋伏在暗处,洒出一把棋子,再拽着谢云潇跳回乌篷船上。 那一把棋子只是打痛了那对毒攻男女,并未伤害他们的性命,但他们自乱阵脚,收不回掌风,猛然劈死了自己人,越发地乱成一团。 鲜血染红河水,许多剑客的尸体漂在河面上,岸边的拱卫司骑兵也赶来了。 华瑶正要逃向河岸,她忽然看见,河上驶来一艘宏伟壮观的龙纹游船。 华瑶双眼一亮,大喊道:“皇姐!皇姐!” 那游船的行速极快,华瑶拉着谢云潇往船上跑,边跑边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有人要杀我,姐姐救命!!” 在这世上,华瑶只有一个姐姐,那就是当朝三公主,高阳方谨。 天宇开霁 第10节 游船的甲板上,晚风微凉,方谨手握一条长鞭,倚着栏杆。她头戴琉璃宝钗,身穿镂金红裙,周身一派傲然之气,很是英姿飒爽。 方谨比华瑶年长七岁,如今正当二十二岁妙龄。她的母亲是已故的孝仁皇后,她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她的姨母是国子监祭酒,而她本人不仅是皇帝的嫡长女,也是皇帝最器重的女儿。 华瑶上船之后,直接扑向方谨,泣不成声:“姐姐,姐姐……” 游船前侧的花厅里,碧纱宫灯照得满室通明,尽显珠光宝气。这间花厅以珍珠为窗帘,以珊瑚为屏风,以白玉为台阶,还有一群衣衫不整的美人跪在阶前。 那些美人有男有女,全是伺候方谨的奴仆,方谨淡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美人们磕头谢恩,悄无声息地离去。 方谨牵住华瑶的手:“起来吧,瞧瞧你,像什么样子,哭成泪人了。” 华瑶缓缓起身,坐到了方谨的旁边。 方谨端起一杯龙井茶,吩咐道:“你先去内室,换一身衣裳,入秋了,天气冷,你别着凉了。” 华瑶只说:“我得罪了卫国公的幼子,卢彻。” 方谨头也没抬:“卢彻,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落泪?” 华瑶抽泣一声:“卢彻的手下冤杀了自己人,可能会嫁祸给我,我怕卫国公夫人进宫,找皇后娘娘告状。” 方谨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华瑶:“死了几个奴才罢了,无关痛痒,我把案子审个清清楚楚,他们就没办法嫁祸你了。” 方谨与华瑶交谈时,卢彻及其手下,还有拱卫司的几个卫兵都被带进了花厅。 这几个卫兵之中,官职最大的是“百户”,官阶正六品,他见到方谨,也把腰杆弯得很低:“卑职拱卫司百户,参见二位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方谨道,“今夜之事,因何而起?” 卢彻的酒意消散,整个人完全清醒了。他跪着爬向方谨,解释道:“三公主,三公主明鉴!是华瑶……华瑶!四公主她……” 方谨淡淡道:“华瑶这两个字,是你能喊的吗?谁给你的胆子?我还以为你的姓氏是高阳呢。” 众所周知,“高阳”乃是皇姓,方谨这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拱卫司的卫兵们心中也有了计较,这一边是卫国公的幼子,另一边是三公主和四公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卫兵便发话道:“四公主原本是在河上行船,经过一条河道,恰好遇见了卢公子,卢公子认不出四公主,情急之下,动起手来……” “不是我!”卢彻喊道,“是他,他先动的手!!” 卢彻指向谢云潇,连声叫嚷:“京城严禁斗殴,违者收监三个月!你睁大眼,瞧瞧我是谁!我不比你更懂律法?!” 此时此刻,谢云潇仍然戴着面具,笔直地站在华瑶背后,像是华瑶的近身侍卫。 华瑶低声道:“今天京城有灯市,我带着侍卫,出来逛灯,在码头租了一艘乌篷船,我从来没有坐过小船,我心里有些好奇……” “下次别坐小船了,”方谨打断她的话,“破破烂烂的,你也不嫌挤得慌。” 华瑶点头:“姐姐说的是,我记住了。”又说:“我在河上赏景,卢彻把我当成船妓,派出剑客来侮辱我,我没理他,他就要杀了我,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卢彻骂道:“四公主!我敬你是公主,你竟然颠倒黑白?!我的剑客死了好多个!全被你杀了!杀了!是你杀了人!!” 忽有“啪”的一声重响,官窑白瓷碎片洒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泼开,溅在卢彻身上,卢彻感到一阵剧痛,吓得尖叫了一声。 方谨负手而立:“在本宫面前大呼小叫,你是一点规矩也不懂。” 拱卫司的卫兵们纷纷跪下,跪伏在地上,齐声道:“请殿下息怒。” 华瑶接着说:“我根本没有杀人,卢彻养了两个练过毒功的高手,他们功法不稳,自相残杀,尸体必定留有余毒,还有几个人水性不好,自己溺死了,关我什么事?姐姐让仵作检验一下,就能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便是了,”方谨坐回原位,判定道,“今夜之事,全因卢彻一人而起,错已铸成,覆水难收。卢彻对皇族大不敬,本是死罪,念在他初犯,又害死了自家剑客,发送到拱卫司细审吧。” 卢彻此时才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四公主呢?不能只审我一个,四公主要和我一块儿去拱卫司!还有她那个侍卫!” 华瑶怒声道:“你已经犯了大错,还要拉我下水,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能狡辩,只能点头和摇头!” 方谨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起卢彻,在他的惊慌吼叫之中,点了他的哑穴。 华瑶质问道:“今天晚上,我在水上划船,你把我当作船妓,派出剑客强掳我,我拿出公主令牌,你还是对我说了很多污言秽语。我的侍卫拔剑出鞘,只是为了保护我,而你恼羞成怒,差遣两名练了毒功的刺客杀我,你敢不敢承认?” 卢彻讲不出一个字,急得满头大汗。 方谨瞥了一眼拱卫司的卫兵:“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记下供词?” 卫兵连忙站起身,从宫女的手中接过笔墨纸砚,将华瑶的一言一语记录下来。 方谨低声道:“有劳了。” 那卫兵恭敬道:“查明案情,原是卑职的本分,今天晚上,京城灯市人多热闹,出了这等差错,也是卑职伺候得不周到,卑职救驾来迟,请殿下降罪。” 他这般论调,是在替卢彻揽罪。 卢彻不敬皇族,少不了挨顿板子,要是真把他弄死了,卫国公那边也不好交待。 卫国公晚年得子,对卢彻一向纵容。 方谨侧目,看见卢彻昂头挺胸,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方谨打了一个手势,她的侍卫狠狠一脚踹到了卢彻的腰间,众人只听一阵重响,那卢彻摔倒在地,呕出一大口血,痛得蜷缩起来。 卢彻浑身抽搐,目光怨毒,凶恶地瞪着华瑶。 华瑶小声道:“姐姐 ,我害怕……” 方谨下令道:“把卢彻扶起来,掌嘴三十,教他学点规矩。” 方谨的侍卫拿出一块木板,在卢彻的脸上狂抽三十下,抽得他脸颊肿胀,鲜血染红了衣襟。他快要昏死过去了,再也不敢流露出一丝怨恨。 方谨一句一顿道:“你给本宫记住今日的教训,往后再犯,本宫就派人把你杖毙。” 拱卫司的卫兵们行了个礼,动作利落地把卢彻搀扶走了。方谨又派人传信给卫国公,安排好了一切事务,屏退众人,只留下华瑶和谢云潇。 花厅里人声寂静,方谨侧卧在一张软榻上,半支着头,命令道:“把你那个侍卫的面具摘了。” 华瑶坐在方谨的裙摆上,双手撑着软榻的边沿,轻声细语:“多亏姐姐今晚救了我……” “我让你摘了他的面具,”方谨抬眸,淡淡地说,“什么东西,值得你护得这样紧,我瞧一眼也不行?” 华瑶笑道:“姐姐不要误会,我和姐姐如此亲近,有什么看不得的?他只是区区一个侍卫,跟了我许多年,姐姐原先也是见过的。姐姐要是觉得他还行,我就把他送给姐姐吧,左右不过一个侍卫,物件般的东西。” 方谨微微颔首,念出一个名字:“齐风?” 谢云潇并不知道齐风是谁。 华瑶走到谢云潇的面前,伸出双手,似乎是要摘他的面具。 她的手指挨近他的耳尖,他的思绪都停止了。她从未靠得这般近,香风扑面而来,肌肤珠光玉润,颈肩青丝缭乱,他应该看向哪里?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他猛然后退了一步,万幸自己没被她碰到。 方谨忽然开口:“你才十五岁,年纪小,见识少,今夜带着侍卫游河,可别是为了幽会。” 华瑶仿佛被她猜中心事,又走回她的身边,她耐心地教导妹妹:“记挂着儿女情长,最没出息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华瑶探究道,“究竟什么是谈情说爱?谈什么,说什么?” 方谨道:“再等两三年,等你年满十八岁,我送你几个身家清白的玩物。”又说:“你要懂分寸,知轻重,对待玩物,别太上心。今夜这事,卢彻有错,你也有错,你身为金枝玉叶,怎能不顾及皇家体面?” 华瑶连连点头:“姐姐所言极是,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方谨道:“你和你那侍卫先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再随我回宫,放心,我不会要他。他忠心护主,进退有度,是个好奴才,可以留在你身边。” 华瑶行礼告退。 她和谢云潇去了一间内室,宫女为他们送来崭新的衣服。 等到宫女走后,华瑶拽过谢云潇的袖子,贴近他的左耳,悄悄说:“回宫的路上,我和你同坐一辆马车,经过武侯大街的时候,我会在茶馆停下来。你立刻下车,把姐姐给的外衣留在车上,会有人来替换你,他是我事先安排的人。” “谁?”谢云潇问,“那个叫齐风的?” 华瑶坦然道:“是的,他是我的近身侍卫。” 谢云潇又问:“你待他如何?” 华瑶见他神色认真,她竟然笑了一声:“待人处事不用心,在宫里反倒是好事,你应该……”话中一顿,她轻声问:“你应该,也明白吧?” 谢云潇装出一副洒脱的风度:“我明天离开京城,走都走了,明不明白,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附和道:“确实。” 谢云潇沉默半晌,忍不住问:“你姐姐说的‘玩物’是什么意思?” 华瑶诚实地回答:“这个我也不太懂,我对那种事没兴趣。” 谢云潇道:“以后我们还有机会……” 华瑶道:“什么?” 谢云潇道:“再见吗?” 华瑶的笑声很轻:“再见。” 当夜,果然如同华瑶所言,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辆马车,转至武侯大街时,灯市未歇,歌舞未停,先前那些缤纷璀璨的街景,此刻看来,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谢云潇下了马车,走向茶馆门口,与一名戴着面具的侍卫擦肩而过。谢云潇停步,转身望去,那侍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华瑶撩起马车帘子,朝着侍卫唤道:“齐风,快过来!” 名叫齐风的侍卫就上了车,这一辆马车离去了,归入公主仪仗的队伍,融入辉煌而盛大的夜景,渐行渐远,终究无影无踪。 谢云潇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诚如华瑶所言,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此时此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杂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离别之情在作怪而已。 第7章 主臣之道此中求 愿效犬马之劳,结草衔…… 昭宁二十二年秋天,华瑶与谢云潇一同划过船,逛过灯。 现如今,正是昭宁二十四年秋天,整整两年过去了,华瑶也长大了两岁。时过境迁,华瑶觉得自己和谢云潇算不上挚友知己,却也有些交情。 屋外还在下雨,墙角渗着潮气,华瑶打趣道:“真巧啊,小谢将军,我每次和你见面,不是在湖边河边,就是在风里雨里。” 柳平春插话道:“如此说来,公主殿下和小谢将军见过许多次吗?” “那倒没有,”华瑶一本正经地说,“萍水相逢,聚散随缘,想必今日,小谢将军也是为了公事而来。” 谢云潇看了她一眼,才道:“诚如殿下所言,我为公事而来,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殿下能否安排一个去处?” 华瑶点头:“那就去议事厅吧,柳大人意下如何?” 天宇开霁 第11节 谢云潇却说:“我和殿下的谈话,必然涉及凉州军机,柳大人若是在场,恐怕会有些不方便。” 柳平春连忙说:“下官忽然想起来,县衙还有一些琐事,需要下官处理,下官告退了。” 华瑶道:“你退下吧。” 柳平春抱拳行礼,转身跑远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凉州战场何等凶险?凉州军机又是何等重要?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偷听华瑶和谢云潇谈话。 雨水在风中散开,又在地上流淌,华瑶撑起一把油纸伞,施施然走在前方,她穿着一条雪缎长裙,衣袖沾到了雨水,微微泛潮。她的发饰十分简单,就像当年一样,仅有一支精巧的琥珀钗。 谢云潇记起来了,华瑶曾经说过,她喜欢琥珀的颜色。 谢云潇走在华瑶的身后,与华瑶约有一尺距离。 华瑶转过身,看着他的双眼,她抬起手,伞柄向他靠拢:“小谢将军,这两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谢云潇道:“这两年过得还好,多谢殿下关心。” 华瑶道:“你说话怎么这么客气?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谢云潇的语气依旧平静:“对你而言,我不算外人吗?萍水相逢,聚散随缘,你方才说过这句话,我以为,你我之间,只有公事,没有私事。”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说什么,你就演什么?那我说你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你现在就演给我看啊。” 早在两年前,谢云潇已经领教过华瑶的随机应变。 谢云潇低声道:“两年不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谢云潇长久地凝视着她,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好像要对她说很多话,她随口道:“两年前,我只有十五岁,现在我十七岁了。” 谢云潇道:“听说殿下击退了强盗,解救了人质,还制定了剿匪的计划,各方面的进展十分顺利。殿下果然是少年老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谢云潇这样夸赞华瑶,华瑶的心里十分受用,她特别喜欢“少年老成”这个词,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少年老成?她虽然年轻,做事却很老练,终有一天,她也会做成大事。 华瑶点了点头:“嗯嗯,当然。” 谢云潇依然看着华瑶,他的唇角似有笑意。华瑶也对他笑了一下,她暗暗心想,太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不像是方才那般生疏了。 谢云潇今日并非独行,他带来了不少凉州士兵。 这些士兵都在凉州军营任职,也曾上过战场,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们距离谢云潇约有十丈远。虽然他们听不见谢云潇与华瑶说了什么,但是,他们亲眼看见谢云潇对华瑶笑了,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谢云潇与哪个姑娘 如此亲近,偏偏这位姑娘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华瑶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她轻声问:“他们都是凉州士兵吗?” 谢云潇道:“他们也会听从你的吩咐。” 华瑶道:“很好。” 华瑶走进了议事厅,众人跟随她的脚步,她搬来一张木桌,招呼众人围在桌边。 谢云潇取出一张地图,缓慢地铺展在桌面上。 这幅地图绘制在一方不洇水的熟绢上,涵盖凉州、沧州、岱州及其境内所有江河支流、山脉森林,甚至包括岱江沿岸的水站和码头。各个地域之间又以不同颜色的丝线划分,标注简明,细致入微。 “我奉父亲之命,”谢云潇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将地图献给殿下。” 华瑶拿起一张宣纸,蒙住了这张地图,映出清晰的轮廓。 她用一支朱砂笔在纸上圈出四个位置,从岱江的支流划到了延河,延河正是凉州漕运的关键水道。 华瑶道:“这几个据点,必须尽快铲除,防止贼寇互相支援,劫持水路,窃取凉州军营的粮草。” 谢云潇按住宣纸:“本月上旬,岱州运来一批粟米,数量有误,少了两千石。” 华瑶按价报数:“一石粟米,重达两百斤,价值两百文铜钱,你们少了两千石粟米,亏损了四百枚银元。” 谢云潇身后的一位随从接话道:“启禀殿下,我们上报了此事,凉州的巡漕御史也来查过了。殿下有所不知,军粮运输,经常以十万石来计数,这两千石粟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那不正好,”华瑶敲了敲地图,“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能让贼人吃个饱,又不至于被判成重案,召来官兵的围剿。” 那个随从忍不住问:“您有什么打算?” 华瑶稍加思索,答道:“镇国将军派你们给我送地图,想必是读过我的信了,三虎寨的贼寇已经蔓延到了岱州。无论如何,岱州的麻烦,必须在岱州解决。” 她严肃道:“绞杀盗匪,平定叛乱,原本就是巡检司的职责,距离岱江最近的巩城巡检司,常驻精兵五千人,此外,岱州共有十二个卫所,每一个卫所都有官兵五千六百人,这样算下来,巩城卫所和巡检司至少能出兵七千人。” 谢云潇直接问道:“如何说服他们出兵?” 华瑶双手扶着桌子,扫视众人:“我作为凉州监军,必定与你们同心协力,我对你们不会有任何隐瞒。” 议事厅格外安静,华瑶认真道:“我拜访过巩城巡检司通判,他谨小慎微,不敢出兵,害怕自己会打败仗。如果我上报朝廷,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倒不如借由岱州漕运一案、丰汤县驿馆一案,联合巡江御史、巡漕御史、巡驿御史,拟定罪名‘玩忽职守、怠惰误事、包庇贼寇、纵容逆党’,弹劾巡检司的通判大人。” 谢云潇的随从连连称是,谢云潇却问:“弹劾他,还是威胁他?那位通判的妻子,是当今皇后的表妹。” 华瑶盯着他不放:“好巧,我跟你想到一块去了。”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避开她的凝视:“我猜你会以御史的名义,威胁通判尽快出兵。” 华瑶点头:“如果他们出兵了,你会跟我一起扫荡贼窝吗?” 谢云潇没有一丝犹豫:“自然,理当如此。”声音又低了些:“殿下是凉州监军,可以管辖全省官兵,我听候差遣。” 真不错啊,华瑶心想,谢云潇明辨事理,沉稳干练,文武双全,做的远比说的多,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武将。他的场面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不愧是深得民心的小谢将军。 * 晌午时分,雨过天晴。 杜兰泽抱着一沓卷宗,在燕雨和齐风的带领下,与他们一同走向议事厅。 杜兰泽穿着一件竹青色长裙,更有一种温和宁静的气质。 燕雨偷看她一眼,又问齐风:“公主从哪儿招来了这个姑娘?” 齐风随意地糊弄他:“关你什么事。” 燕雨眯起眼睛:“呵呵,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行啊你,记仇了是吧。” 齐风冷如冰霜:“兄长,自从你出了京城,你的言行越来越放肆。” 燕雨环顾四周,发现四周无人。他才敢说:“没错,出了京城,我敢讲话了!我不怕死了!” “兄长,”齐风甩给他一句话,“好自为之。” 燕雨被他气笑了:“齐风,你知不知道,好自为之,这四个字,怎么写啊?” 齐风不知道。 华瑶曾经教过他如何写“燕雨齐风”,他学会了,也只会那四个字。侍卫不需要识文断字,他的身家性命,只系在腰间的这把剑上。 齐风想得出神,燕雨又说:“快到了,你发什么呆?” 齐风握住了剑柄,继续冷言冷语:“与你无关。” 他们走向议事厅的外堂,燕雨不再和齐风吵架,仿佛换了个人,变得既稳重,又谨慎:“启禀殿下,杜小姐来了……” 议事厅的木门打开了,华瑶道:“兰泽,终于等到你了,你快过来吧。” 台阶上积了一滩雨水,杜兰泽站得不稳,华瑶扶了她一把,忽有一阵冷风吹过来,杜兰泽倒入她的怀里,兰花般的清香沾满衣襟,华瑶恍惚了一瞬,不小心碰到杜兰泽的腰侧。 杜兰泽的衣裙面料是苎麻织成的荣昌夏布,轻柔如绢纱,紧贴她的腰线。 华瑶的手指擦过那一块衣料,隐约摸到了凹凸不平的蝴蝶状疤痕……这是贱籍女子的烙印残疤。华瑶记得贱籍疤痕的形状,她曾在自己生母的身上不止一次地见过,她当然不会忘记。 杜兰泽,出身贱籍吗? 华瑶又惊又震,更不想让旁人察觉她的心思。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还对杜兰泽说:“小心。” 杜兰泽依旧恭谨:“多谢殿下。” 她屈膝行礼,姿态从容又端庄,真乃大家风范。 华瑶镇定如常:“免礼,请起。”她从杜兰泽手里接过卷宗,仔细翻阅。 今天上午,杜兰泽审讯囚犯,记下了犯人的供词,据此画出一张地图。她还写了一篇内容详实的长文,针对岱州的地形地势、风貌民俗,论述了许多歼灭盗匪的计策,比如扼守关隘、防布哨道等等。 杜兰泽的字体工整,颇有颜筋柳骨,文采斐然,深谙法令官规。整篇文章提纲挈领,分门别类,可谓是一目了然,井井有条。 倘若今年的科举题目为“岱州剿匪之策”,杜兰泽必定能金榜题名,她的才学远远胜过岱州本地的官员。 华瑶不敢相信杜兰泽出身贱籍。 几年前,华瑶曾经教过齐风写字。齐风进宫之前,从没摸过笔杆,他错失了童子功,再也不可能练出杜兰泽惯用的这种字体。 华瑶心中百转千回,语调仍然四平八稳:“各位请入座吧。” 议事厅的偏厅里有一张大圆桌,华瑶坐在主位,众人围坐于桌边。华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她的侍女通过侧门走进来,在每位宾客的面前摆出了一份荤素皆备的食盒。 虽然华瑶不得圣宠,但她毕竟是公主,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她从京城带来了厨师,那些厨师在丰汤县取材,做出了今天这顿午膳,包括清炖肥鸭、四喜饺子、牡丹酥、八珍糕等等宫廷佳肴,色香味俱全。 杜兰泽正要谢恩,华瑶制止道:“无须多礼,我原先就想设宴款待诸位。” 华瑶提起筷子,众人也开始用膳。 杜兰泽坐在华瑶的右侧,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这一文一武两位贤才都有极好的仪态和风度。他们用膳的时候,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坐姿端正,举止从容,显然遵循了严苛的家风。 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的母亲来自簪缨世族,永州谢氏,又称“大梁第一世家”。他的舅父是大理寺少卿,姨母是文选清吏司,外祖父负责修治历朝历代的文史,兼任内阁高官,深受当今圣上的器重。 谢云潇家世显赫,父族母族皆是达官显贵。杜兰泽的言行举止并不逊色于谢云潇,那么,杜兰泽的身世又是怎样的呢? 华瑶心不在焉地吃饭,有意无意地偷看杜兰泽。 杜兰泽好像知道华瑶正在偷看自己,她的眉眼间流露出清浅的笑意。 恰在此时,谢云潇忽然说:“殿下。” 华瑶转 头看他:“怎么了?” 谢云潇道:“无事,请您慢用。” 华瑶悄声问:“既然没事,你为什么叫我?” 谢云潇冠冕堂皇道:“感念殿下的一饭之恩。” 华瑶对他十分大方:“等我去了凉州,我送你几个厨师,他们都是我从京城带来的人,擅长各种烹调方法。” 然后,华瑶又扭过头,关怀起了杜兰泽:“兰泽,你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仅审查了犯人,还记录了卷宗,你的辛苦,我全都看在眼里。” 杜兰泽也很会打官腔:“草民才疏技拙,若能为殿下分忧,便是不胜荣幸之至。” 华瑶早就料到杜兰泽会这样回答。她趁机说:“午饭过后,你随我去议事厅,我们从长计议。” 杜兰泽道:“谨遵殿下谕示。” 天宇开霁 第12节 言罢,杜兰泽握着筷子吃饭,细嚼慢咽,无声无息。餐盘里的种种美食,对她而言,似乎没有一丝半点的滋味。她吃得很慢,也很少。 华瑶暗忖,难怪杜兰泽如此瘦弱,她全身上下几乎没长肉,原是因为她有些厌食。 昨天夜里,华瑶搭着杜兰泽的手腕,摸到了她的脉象。她脉息不畅,浮缓艰涩,大概是体虚气损之兆,必须仔仔细细地调理才行。 华瑶恰巧也和柳平春一起吃过饭。柳平春与杜兰泽师出同门,正是一对师姐和师弟,然而,柳平春啃馒头都能啃得津津有味,远比杜兰泽好养得多。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又去偷看谢云潇。他不挑食,把饭菜都吃完了。 凉州军规共有四十二条,其中第一条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谢云潇作为镇国将军的儿子,自然谨守职分,遵循法规。他的那些同僚也都是勤俭节约的人,这张桌子上,只有杜兰泽的食盒里剩了一大半食物。 杜兰泽过意不去。她委婉地表明,华瑶赏赐了她一日之食,听她那意思,像是要把这份午饭留到明天中午继续吃。 华瑶牵住她的衣袖,温声道:“兰泽,你身子弱,应该吃些新鲜的食物。从今往后,我会吩咐厨师,按照你的喜好,单独准备你的膳饮。此外,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每日辰时,我教你练武调息,强身健体。我略懂医术,身边也有太医院的大夫,必定能将你调养妥当。” 谢云潇手劲一松,筷子掉在了桌上。 杜兰泽恍然回神:“草民惶恐。” “不必惶恐,”华瑶低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华瑶经常对杜兰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视兰泽为良友。 杜兰泽靠着椅背,手往上抬,按住自己腰部的那一道残疤。前尘往事仿佛一场洪水,挟裹着屈辱的记忆,向她奔涌而来,她难以忍耐,却也忍了整整十年。 * 饭后,华瑶把谢云潇等人留在了议事厅。她给了谢云潇一堆卷宗、几张地图,供他详细审阅。她自己带着杜兰泽去了内宅。 还没走进内室,杜兰泽开口道:“我原本打算,三日之后,向您请辞。” “我猜到了,”华瑶平静地说,“我甚至怀疑,你故意让我碰到了你的那块疤。” 华瑶坐在一张软榻上,亲手煮茶。 京城的王公贵族多半精通茶道,“煮茶”被称为“烹茗”,也被视为风雅之事。华瑶煮茶的器具都是金玉打造的,底部刻有“高阳”二字,仅供皇族专用。 风炉烧开了一壶水,华瑶一边沏茶,一边感慨:“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兰泽,你为什么会对我说,你不如柳平春。” 杜兰泽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依照大梁律法,一日为贱籍,终身即贱民,我是无家可归的贱民……” “别这么说,”华瑶递给她一杯茶,“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再用谦辞和敬称。” 杜兰泽却道:“殿下心怀仁义之道,我感激不尽。” 华瑶有样学样:“杜小姐身负治国之才,我钦佩不已。” 杜兰泽茶杯一晃,溅出几滴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杜兰泽还没开口,华瑶就说:“我心里很难受,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只能依稀想象你的处境,对你唯有怜惜和敬重……不瞒你说,我娘亲就是贱籍,娘亲吃了许多苦,我都记在心里,多年来不敢忘怀。无论如何,兰泽,你我本是同道中人。” 灯火明亮,杜兰泽捧着茶杯,瞥见了茶叶的虚影,恰如无根的浮萍。 杜兰泽柔声细语道:“昭宁十二年,秦州大旱,终年无雨,庄稼颗粒无收。相邻的岱州、康州、容州先后拨派粮食,赈济秦州……粮食还没送到,秦州又闹起蝗灾,那一年秦州税金减半,圣上大怒。” 华瑶闻言一惊,杜兰泽又说:“圣上裁定,秦州知州赈灾不力,昏聩无能。为了平息民怨,圣上判处秦州知州革职流放,举家充入贱籍。” 华瑶一下子结巴了:“秦州的那位知州大人,他是你的,是你的……” “父亲。”杜兰泽答道。 华瑶脱口而出:“我记得他……擅作主张,减免了秦州税金,皇帝勃然大怒。” 杜兰泽道:“是。” 华瑶又说:“我还记得,他是琅琊王氏的人?” 杜兰泽承认道:“琅琊王氏那一辈的长房长子。” 琅琊王氏,乃是久负盛名的清贵世家,与永州谢氏并称为“北谢南王”,很受天下读书人的推崇。 昭宁十二年,秦州知州被贬为贱籍,在流放的路上自杀,愧对王家的祖训。 华瑶小心翼翼地问:“令尊他……” 杜兰泽放下茶杯:“不可自戕,是我家的家训。” 她以平淡的口吻叙述道:“昭宁十二年,家姐在流放路上受辱,家父想救她,被卫兵乱棍打死,家母郁郁而终,家兄也被斩首了。举家上下,只有我活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含冤蒙屈,苟延残喘。” 杜兰泽一贯从容,此刻却把指甲扣进手心,浑似没了痛感。 华瑶震惊之余,忍不住问:“就算你父亲被贬,沦为贱籍,总有琅琊王氏的照应,究竟是谁,非要对你们赶尽杀绝?那个人……” 杜兰泽如实相告:“是您的兄长,高阳东无。” 华瑶猛灌自己一口茶水:“那就不奇怪了,高阳东无,是个疯子。” 她甩开茶杯,执起杜兰泽的手腕:“既然如此,你想不想报仇?” 杜兰泽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您敢不敢弑兄?” “为什么不敢?”华瑶喃喃自语,“如果皇兄知道我想登基,皇兄会立刻杀了我。” 杜兰泽看着华瑶,却没有回应她。 华瑶缓缓道:“你教会了我剿匪之道,我还想问你一句,值此内忧外患之际,赋役繁重,豪强兼并,民何以强,国何以立?” 杜兰泽道:“平定外忧,肃清内患,改革法制,惠及民生……您若要施展抱负,必须把朝政大权握在手里。” 紫砂炉中的火苗早已熄灭,华瑶心中的野火烧得正烈。她与杜兰泽四目相对,极为恳切道:“兰泽,我说过,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今日又推心置腹,互相交了底,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的才学当世无双,难道你甘愿从此埋没吗?等我日后上位,我必定会废除贱籍,发落高阳东无,还你清白门楣,为你全家沉冤昭雪。” 隐秘的内室里,华瑶一字一顿道:“兰泽,你要信我。” 杜兰泽屈膝下跪,向华瑶行了大礼:“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殿下以诚心待我,我必诚心侍奉殿下,愿效犬马之劳,结草衔环相报。” 第8章 不畏浮生白首 昏君和香妃 当天傍晚,谢云潇住进了县衙的厢房。 谢云潇点燃一盏油灯,在灯下擦拭长剑,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谢云潇放开了剑柄,他已经察觉到了华瑶的声息。 华瑶很客气地招呼道:“小谢将军,你能给我开门吗?” 谢云潇打开房门:“能不能换个称呼,别叫我小谢将军?” 华瑶走进室内,随口问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谢云潇尚未回答,华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的亲朋好友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华瑶从他的双眼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又因为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她恍然以为自己被封存在澄澈明净的琥珀里。这一时之间,她忘 记了自己的来意,如同品鉴珍宝一般,长久地凝视着他。 谢云潇低声问道:“为什么这样看我?” 华瑶反问:“难道我不能看你吗?” 谢云潇不自然地偏过脸:“没什么好看的。” 华瑶调侃道:“你可真是太谦虚了。” 她把怀里的紫檀木盒递给他:“我来给你送东西,这个盒子里装的是玉山雪蕊,我从京城带来的花茶。” 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他指尖一动,匕首出鞘三寸,刀刃寒光凛冽。 华瑶的语气依旧平静:“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用匕首刺我吗?” 谢云潇旋转刀柄:“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太没良心?” 他把刀柄朝向华瑶:“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请收下。” 华瑶接过这把匕首,仔细观察,刀刃真是锋利之极,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 凉州的冶炼工艺密不外传,华瑶的大皇兄和二皇兄也喜欢收藏凉州的兵器,如今,华瑶拿到了凉州出产的精铁匕首,她自然是很高兴的。 华瑶诚心诚意道:“谢谢你,小……” 华瑶正准备说“小谢将军”,忽然又想起来了,谢云潇让她换个称呼,她改口道:“潇潇。” 谢云潇道:“你说什么?” 华瑶认真地喊了一声:“潇潇。” 她自顾自地解释:“你不喜欢‘小谢将军’这个称呼,那我私下里叫你潇潇,怎么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 谢云潇试探道:“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出自《诗经·风雨》,殿下是否明白这句诗的深意?” 谢云潇的语气庄重严肃,像是学堂里的老师,正要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诚然,讲解文章,论述道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插科打诨。 华瑶索性扮成他的学生:“老师,我粗心大意,学艺不精,我小时候虽然读过《诗经》,读得却不是很明白,让您见笑了,您能不能帮我把这句话解释一遍?” 房间里的烛火明明灭灭,谢云潇忽地笑了:“你还会玩这个?”火光在他眼中燃烧:“老师和学生。” 其实华瑶也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她毕竟是一位公主,高高在上的皇族,必须能文能武,才貌双全。因此,她有过很多老师,每一位老师都是恭恭敬敬的,尊称她为“殿下”。 谢云潇竟然念出了她的名字:“高阳华瑶。” 华瑶容忍了他的冒犯:“嗯?” 她戏谑道:“怎么了,老师,您不愿意教导我吗?”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面前,他的态度很是冷淡,又有几分质问的意思:“你能把史书倒背如流,不可能记不住《诗经》的几句话,我怀疑你是明知故问,随意戏弄老师,以此为乐。” 谢云潇承认自己是华瑶的老师,华瑶不禁更想笑了,也更想戏弄他了。 华瑶流露出一丝恶意:“是又怎么样,你管的着吗?” 谢云潇声调低沉:“你的性情太过顽劣,我也无法再管教你。” 华瑶扯住他的衣袖:“老师,我记起来了,《诗经·风雨》那句诗的意思是,‘自从我见到了那位公子,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打动我的心’。” 白纱罩窗,红烛滴蜡,灯光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轻声问道:“我说的对吗?” 谢云潇走近两步,华瑶退到了墙角里。他直视她的双眼,像是要侵占她的目光:“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这四个字,如同一根轻柔的羽毛,飘落在华瑶的耳边。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仅有半尺。 华瑶忍不住问:“你身上有一种冷香,清清冷冷的,很好闻,沁人心脾,这种香料是怎么调制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华瑶拽住他的衣带,绕在指间:“你教教我。” 天宇开霁 第13节 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从来没有调制过香料。” 华瑶记起自己读过的野史,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不会天生就这么香吧?那可是香妃的命格。” 谢云潇淡淡道:“你才刚玩过老师和学生,又要扮演昏君和香妃?请你自便,恕不奉陪。” 华瑶调侃道:“刚才我也没叫你陪我演,你不是演得挺好嘛?你真好玩。” 华瑶真想和谢云潇玩一次“昏君香妃”的游戏。当然了,谢云潇是香妃,华瑶是皇帝,这一瞬间,她的心思又转向了“帝位之争”。 华瑶曾经对天发誓,总有一天,她要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她必须掌握朝政大权,创建千秋大业。 今天下午,华瑶和杜兰泽谈论许久,从剿匪谈到了杀敌,从立储谈到了夺嫡,从今往后,每一步路都是万分艰险的。 华瑶的思绪有些混乱,谢云潇忽然问她:“你在想什么?” 华瑶随口答道:“昏君和香妃。” 谢云潇也没看她,不知是在说谁,他的语声很轻:“那真是……无药可救。” 华瑶又笑了一声:“是吗?” 不经意间,华瑶抬起右手,搭住了谢云潇的肩膀。 谢云潇的身材高大挺拔,武功也是深不可测,华瑶对他有些好奇。她摸着他的肩膀,隔着一层衣裳,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肌肉十分强健,精壮结实,充满力量。 华瑶稍微用了一点力气,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向后退了一步,紧贴着墙壁:“别碰我,有点疼。” 谢云潇道:“别怕,我看看你的伤口。” 谢云潇的语气很温柔,华瑶勉强答应道:“嗯。” 谢云潇左手托住华瑶的腕骨,右手轻轻挽起她的衣袖,她的手腕上还有淤青,红肿尚未消退,看起来又青又红,她竟然忍到了现在。 谢云潇听说,强盗袭击驿馆的那天晚上,华瑶临危不乱,率领侍卫救出了人质,砍死了数十个强盗。这样看来,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她的手腕受伤了。 谢云潇道:“伤到了筋骨,还没上药吗?”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小小伤口,过两天就好了,无所谓的,我的武功很高强,伤口恢复也很快。” 谢云潇仍在研究她的伤势:“既然是小伤,为什么一碰就疼?” 华瑶反驳道:“也没有一碰就疼,我并不柔弱。” 谢云潇改变了话术,像是朝臣谏言一般,很客气地说:“殿下天资聪慧,学识渊博,行事也有深谋远虑……”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嗯,当然。” 谢云潇觉得她很可爱。他笑了笑,又说:“凉州有一句俗话,‘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殿下一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华瑶小声道:“你为了哄我吃药,说了这么多好话。” 谢云潇放开她的手腕:“忠言逆耳,只怕你听不惯。”又招呼道:“请跟我来。” 这一间屋子也不过两丈见方,没有桌子和椅子,只有一张案几和一张木床。那木床靠着一堵墙,紧邻着一扇纱窗,月光朦胧,透过窗纱照下来,洒在床头,交缠着树影,增添了几分幽韵。 床上铺着被褥和枕头,干净整洁,还盖了一层遮尘的棉布。谢云潇掀开棉布,让华瑶坐在他的床上。 谢云潇拿出一只包裹,找到了一瓶金疮药,这也是凉州的特产。他把药瓶递给华瑶,华瑶又问:“你不帮我上药吗?” 不久之前,谢云潇抓住了华瑶的手,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与旁人肌肤相亲,似乎有些不妥,他很快就松手放开了她。 此时此刻,华瑶把自己的手腕伸出来,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点怀疑,像是完全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 谢云潇提醒道:“你我毕竟是男女有别,私下相处时,应该注意分寸。我不能再帮你上药……” 华瑶也察觉到了,谢云潇这个人,真是很正经,也很好玩。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不是和我牵手了吗?现在又要和我讲分寸,你这样反复无常,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把玩着药瓶:“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 卧房里烛灯明亮,华瑶又看了一眼谢云潇。他坐在灯影里,隐含着几分幽暗意味。 片刻之后,谢云潇才解释道:“刚才我看见你的手腕有些红肿,只想检查你的伤势,并不是故意冒犯,请见谅。” 华瑶催促道:“你快帮我上药啊,再不上药,我的伤势就会恶化了。” 谢云潇沉默地坐到她的身侧,小心 翼翼地握着她的手腕。他的指尖沾了一点药膏,抵住了她的肌肤,缓慢地涂药,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像是在给一件价值连城的名贵瓷器涂抹釉彩。 谢云潇的手指修长匀称,骨形极美,色如冷玉,真是完美无缺,也很值得把玩。 华瑶看着他的手,又想到了什么,悄声问:“我送你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谢云潇报出诗名:“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 华瑶点头:“嗯嗯。” 她很疑惑:“为什么这首诗……被传了出来?凉州的三岁小孩都会背了。”又很庆幸:“还好凉州人都不知道,那首诗是我写给你的。” 谢云潇的手劲稍微加重了一分,华瑶也没觉得不对,还有些麻麻痒痒的。她懒散地倚靠着床柱,听他说:“那首诗写在一张手帕上,被我的兄长看见……” 华瑶忽然靠近他:“你把手帕放在哪里了,为什么会被你哥哥看到呢?” 谢云潇停顿片刻,才回答道:“手帕放在书房……” 华瑶懒得听他说前因后果,她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错,我和你算是以诗会友、以文会友,你把那首诗放在书房,真是放对了地方。” 谢云潇扣上瓶盖,又把整瓶药交给她:“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华瑶拒绝道:“几步路而已,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你早点休息吧。” 华瑶的身影飞快闪过,转瞬之间,她跳到了门槛之外,穿过一片树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 次日清晨,华瑶起了个大早,又把队伍清点了一遍。 尚未痊愈的伤员,已被她留在了丰汤县,剩余的两百名侍卫,跟着她前往巩城。她想组建一支军队,只能调用巩城的官兵。 当天上午,华瑶离开丰汤县,柳平春为她送行,又看见了杜兰泽。 柳平春盯着杜兰泽,沉默半晌,忍不住说了一句:“殿下,我师姐她、她体弱多病……” 华瑶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她。” 柳平春双手抱拳,向着华瑶深深一拜。 杜兰泽回应道:“保重,师弟,来日再会。” 柳平春的心里很惆怅,说不出一句话。他和杜兰泽都知道,杜兰泽追随华瑶,不仅是为了剿匪,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将来还要经历多少危险?那是无法预料的。 天气晴朗,阳光明亮,杜兰泽登上了马车,华瑶也坐到了马背上。 华瑶告别柳平春:“来日再会,柳知县!” 柳平春道:“殿下保重!” 华瑶率领众人前行,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潇洒。马蹄声越来越远,远处的高山连绵不断,延伸到了极远的天边。 柳平春抬头望天,喃喃自语:“诸位一路顺风,万事顺利。” 第9章 醉里追怀往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 巩城位于岱江与西江的两水交汇之处,自古以来便是丰饶肥沃的鱼米之乡。 通往巩城的那条官道上,近旁是车马香尘,远处是稻田纵横。眼下正值秋收的日子,农民都在田地里忙活,他们握着镰刀,背着鱼篓,在水田中割稻收鱼。 “稻田养鱼”是南方传来的耕作方法。稻田中长大的鱼,常被称为“稻花鱼”,肉质鲜美可口,价钱也不贵,只卖几文钱一条,寻常百姓都能吃得起。 彼时夕阳沉落,红霞似火,村庄里炊烟袅袅,飘来一阵鱼汤的香气。 华瑶拽紧缰绳,自言自语:“这就是传说中的稻花鱼。” 谢云潇正与华瑶骑马并行。他们快进城了,车队的行速也慢了下来,谢云潇问她:“你想吃稻花鱼吗?” “我没吃过,”华瑶小声道,“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吃稻花鱼。”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谢云潇也压低了声音:“殿下放心,凉州的接风宴上,一定会有稻花鱼和米酒。” 华瑶笑着说:“好啊,我先在此谢过了。” 谢云潇并未接话。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平坦开阔的大路上,逐渐驶来一队人马,为首那人约有三十多岁,身穿一袭青袍,头戴一顶儒巾,装扮得十分斯文秀气。他距离华瑶还有十丈远,就先下了马,徒步走来,恭敬有礼。 他带着随从,跪在路边,高声道:“巩城巡检司通判,陆征,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华瑶道,“有劳你出城远迎。” 陆征是文举出身,不通武艺,如今任职于巩城巡检司,作为通判,官阶六品。 巡检司的职责为“缉盗杀匪、平叛定乱”,常年养着五千多个官兵,平日里杂事不断。所谓的“六品通判”,委实是个苦差,下面一帮人盯着,上面一群人管着,捞不到几分油水,出了事还得担责。 陆征二十四岁中举,随后在官场沉浮了七八年,四年前才升任巩城通判一职。 陆征之所以能升官,不是因为他在仕途上有所建树,而是因为他讨了一个好老婆。他的妻子,出生于京城的名门望族,乃是当今皇后的表妹。凭借这一层关系,陆征加官进爵,不用拼功绩,只要熬年限,便能得到岳丈的提携。 陆征知道华瑶的来意,对她更是毕恭毕敬,早早为她安排好了宴席和厢房,位于巩城公馆。 巩城公馆有一处美景,名叫“芙蓉楼阁”,那座楼阁建在水上,四面开窗,高大宽敞,东边倚着一片垂柳翠帏,西边映着一带荷花红波,每年夏秋之际,花香满室,因而又名“盈花楼”。 今天的公主接风宴,就设在盈花楼的顶楼。 陆征听从妻子的意见,费了一番苦功,精心准备接风宴的菜肴。 他的妻子本是京城的闺秀,当然清楚王公贵族的喜好。今夜的筵席上,光是荤菜头盘,就包括金盅鸡、烹河豚、鲜蒸鲥鱼、玲珑河蚌,至于糕点、茶酒、素菜、汤汁,更有百般花样。 前一天晚上,妻子也在床上与陆征讲了些私房话。 妻子说:“公主是在深宫长大的小姑娘,才刚满十七岁,她去了凉州,能做什么事业?被蛮子杀了,便也死透了。皇后娘娘一向不喜欢她伶牙俐齿,咱们可千万不能由着她,任她的性儿去做什么剿匪。相公,你且听我的,将她好生招待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趁早把她打发去了凉州,方是咱们的万全之策。” 妻子的枕边风,吹进了陆征的心里。 待到开宴时,华瑶高居最上位,谢云潇、杜兰泽作为她的近臣,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至于陆征及其妻子,只能坐在距离华瑶几步开外的位置。 陆征的妻子偷瞄了谢云潇好几眼,陆征也没在意。他斟了一杯酒,举杯朝向华瑶:“下官有幸迎来殿下大驾,寒舍蓬荜生辉……” 天宇开霁 第14节 他还没说完,华瑶笑了:“芙蓉楼阁风景秀丽,怎么也算不上寒舍吧。” 今夜的接风宴上,除了陆征及其妻子,还有别的官员在场。华瑶一开口就落了陆征的面子,陆征仍是不急不躁的:“下官口笨舌拙,还请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华瑶抿了一小口酒,“本宫见你出城远迎,礼数周全,态度恭敬,必是品行端正之人。” 她指尖抵着酒杯:“既然如此,本宫与你说两句实话,也不妨事。” 陆征赔了一个笑。他喝完了杯中酒水,双掌交叠,向华瑶行礼:“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瑶冷漠道:“那便不讲了吧。” 陆征的笑容一凝,嘴里冷飕飕的。他抬手扶额,给自己的下属递了个眼色。 那下属也在巡检司任职,年纪轻轻,天不怕地不怕,直接开口道:“殿下,您是圣上亲封的凉州监军,您在岱州耽搁太久,恐怕会有麻烦!岱州杂务繁多,贼寇诡计多端,殿下要是劳累过度,臣等难辞其咎!”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完的。 华瑶被他吵得心烦,杜兰泽就在此时发话:“殿下是凉州监军,自然看重凉州的漕运。如今,盗匪占据了岱江沿岸,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若不尽早拔除,将来酿成大祸,阻断漕运,危害社稷,敢问阁下,是否担当得起?” 那官员区区一介九品芝麻官,官职还是家里捐钱 买来的,先前讲出口的那些话,不过是他事先背好的稿子,再经杜兰泽这么一问,他立刻现了原形,似笑非笑地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您搁这儿发什么火啊,说到底,不就是丰汤县遭了贼吗?你非要让咱们巩城巡检司发兵,万一吃了败仗,担责的就是咱们自个儿啊!” “放肆!”陆征一声怒吼,站起身来,连连赔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杜兰泽打断了他的话:“陆大人,何罪之有呢?您为殿下准备美酒佳肴,光是接风宴,耗费了至少一百枚银元。《大梁律》规定,官员每一次设宴,开销不得超过四十银元,您超支两倍有余,可见心意至诚。巩城距离西江、岱江渡口最近,哪怕贼寇在岱州烧杀劫掠,焚毁栈道驿馆,侵占官粮民田,您始终静观其变,以静制动,可见深谋远虑。” 陆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伏跪在地,哀嚎道:“殿下!” 华瑶却问:“本宫来巩城之前,正准备给御史写信,陆大人,你说,那几封信,该不该写?” 华瑶话中所说的“御史”,正是监察御史,负责纠察全省各部的官员。 陆征跪得端正,硬着头皮说:“下官任职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犯过错。” 华瑶吃了一口鱼肉,才说:“那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吧,今天这顿饭,究竟是谁出的钱?” 陆征道:“是、是……” 他的妻子忙说:“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体己钱!”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望着华瑶,眼里泪光盈盈:“妾身晓得,公主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况且妾身也从京城来了岱州,对殿下又敬爱,又尊崇,这便拿了体己钱,吩咐丈夫摆了宴席。妾身要是惹怒了殿下,那全是妾身的过错,只求殿下责罚,妾身恭领。” 华瑶心道,不错,果然是京城贵女,反应如此迅捷。 芙蓉阁楼三面环水,水上漂着几艘轻舟,舟中悬灯结彩,还有伶人吹箫弹琴,奏乐唱曲。 乐声幽幽,花香阵阵,杜兰泽站了起来,走到了陆征面前:“陆大人和陆夫人一腔赤诚,殿下并不是要责怪你们,反倒还想替你们二位考虑。” 她提起裙摆,缓缓蹲下来,平视着陆征:“陆大人,请您听我一言。” 陆征咽下一口唾沫:“请说。” 杜兰泽笑问:“您见过羯人吗?” 赤羯国位于凉州北部,赤羯人就被称为“羯人”。 羯人骁勇善战,有胆有识,人人都能弯弓射箭,骑马挥刀,无论男女老少,全民皆兵,十分擅长行军作战。 昭宁四年以来,羯人和凉州军队交战几十次,迄今为止,他们仍有二十多万铁骑,徘徊于凉州边境。 陆征低头,答道:“羯人……不会来岱州。” 杜兰泽却说:“三虎寨内部,还有不少羯人,羯人数量之多,远超官府此前的预计。倘若您置之不理,日后一旦问责,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陆征的妻子狠狠掐了他一把,他回神道:“这、这未免……” 杜兰泽循循善诱:“您所担忧的,无非是官兵打了败仗,朝廷追究下来,您担当不起。可您似乎忘了,公主作为凉州监军,可以率兵迎战,只要你听从公主调遣,无论功过……” “自然有我来承担。”华瑶接话道。 陆征陷入沉思。 杜兰泽道:“您不出兵,必然遭罪受罚,您出了兵,还能立功求赏,敢问大人,孰轻孰重,孰是孰非?” 妻子的手还按在陆征的腰间,掐得他腰眼酸麻。他哪里顾得上妻子?细想杜兰泽的一番话,想得头晕眼花。 他听说了丰汤县驿馆一案、凉州漕运一案,短短一个月之内,贼寇在岱州犯下两桩大案,也牵连了凉州军营。 倘若他此时出兵,确实利大于弊,就算吃了败仗……反正是华瑶率兵迎战,他可以把罪责推给华瑶。 哪怕上头对他问责,“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远远好过“玩忽职守、胆小误事”。 想到此处,他拿出军令牌,亲手交给杜兰泽。 他高声道:“敌国入侵,非同小可!只要能剿灭三虎寨,下官听从一切调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杜兰泽抓紧令牌,笑得格外柔和:“陆大人一腔忠勇,必有回报。” * 当夜,华瑶一行人住进了巩城公馆。 谢云潇的房间被安排在厢房的西南角落,他也没说什么。他的要求很低,有个干净的床铺就行。 怎料,夜半时分,有人敲响他的房门,他开门一看,见到了陆征的夫人。 陆夫人发簪斜插,长发散乱,身披一件纱衣,脚踩一双木屐,手上拿着一把鸳鸯绣花的团扇。她还没讲一个字,谢云潇“啪”的一声关上房门,还加了闩锁。 陆夫人继续扣门,唤道:“谢公子?谢公子?” 谢云潇道:“天色已晚,请你原路返回。” 陆夫人道:“公主明日就要检兵,妾身的夫君去了军营筹备,现下,他不在府里。谢公子,你开一下门吧?” 谢云潇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我不可能开门。” 陆夫人还要再说两句,忽然听见一阵放肆的笑声,她转过头,看到拎着一壶酒的华瑶。 华瑶调侃道:“夫人好雅兴!”又夸赞道:“夫人这身打扮,真的很不一般,我十分欣赏!不如你跟我……” 陆夫人哪里见过这样轻狂的公主?她只当华瑶与皇后不合,她又是皇后的表妹,华瑶看她轻浮,就想趁机作贱她。她赶紧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跑远了。 夜深人静,周围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杂音,谢云潇忽然打开了房门,华瑶立刻跳进他的房间,还要问他:“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孤男寡女……” 谢云潇接话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 “确实,这不合礼法,”华瑶拧开酒盖,仰头喝了一小口米酒,“符合我的家法。” 谢云潇重新挂上闩锁,像是把华瑶锁进了他的房间。然后,他才问:“什么家法?” “好问题!”华瑶很有自信,“我定的规矩,就叫家法!”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些,酒香扑面,他确定道:“你喝醉了。” 华瑶大言不惭:“我,千杯不倒。” 谢云潇笑而不语。他拍了拍软榻,华瑶就坐到了榻上。他又摊开手掌,她就把右手交给他,让他撩起她的袖子,查看她的手腕伤势。那伤处消肿消了一大半,只剩一点若有似无的浅红色。 微弱月光之下,谢云潇一言不发,专心为她上药。他指尖蘸了一点药膏,在她伤处细细密密地抹匀。 谢云潇的手指修长,宛如玉石雕刻而成,指腹却有薄茧,那是练剑磨出来的茧子,抵在华瑶的腕间,反复地摩挲,诱发钻心透骨的痒意。 华瑶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说:“老师,你要是转行去做大夫,肯定有很多人愿意被你医治。” “你又在戏弄老师,”谢云潇捉着她的手腕,“屡教不改,秉性恶劣。” 华瑶果然顽劣:“你胡说,我为人正直,做事正派,你看不出来吗?” 谢云潇漫不经心道:“等你作弄够了我,你会不会再换个人?” 华瑶歪头:“什么意思?” 虽然她喝醉了,但她醉后的言行举止也可爱得不得了。她越是亲近谢云潇,谢云潇越是警惕,只觉她的一切表相都是蛊惑人心的陷阱,他拐弯抹角地提醒她:“我不信你什么也不懂。” 华瑶直接靠过来,毫不客气地倚着他的肩膀。 谢云潇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隔着单薄的衣料,隐约能察觉她的肌肤细腻柔润,他差点把软榻的扶手握碎,刚要把华瑶的坐姿摆正,她又说:“快到淑妃的忌日了,我很想她。” 谢云潇的动作一顿:“你的养母淑妃?” 华瑶含糊不清:“淑妃重病卧床,皇帝不准太医为她治病,我又被皇后禁足了。等我千方百计解除禁制,跑去探望淑妃,她只剩下一口气了。” 华瑶陷入回忆:“淑妃说,她对不起我,没当个好娘,没给女儿留东西……我哪里想要什么东西呢?我只想让她活下来。” 华瑶语气平静,没有大痛大悲,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临近淑妃 的忌日,她自己也即将踏上战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过了谢云潇的门口,走进了他的房间。 她抬头看着谢云潇,甚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像是在端详一只受伤的幼兽。她不太喜欢,正要和他告别,屋外忽然有人敲门,她转移话题:“你猜,这一次是谁找你?” 谢云潇道:“你的侍卫。” 华瑶惊讶道:“你认识他吗?” 早在两年前,谢云潇就和齐风打过照面。 今夜,齐风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殿下。” 华瑶回应道:“我在!” 她站起身,走向门口。 雕花木门被华瑶推开,灯光落在台阶上。 齐风提着一盏灯笼,颀长的身影与夜色重叠。他的目光紧随华瑶:“殿下,杜小姐在找您。” “我马上走,”她没忘记和谢云潇打招呼,“明天见,小谢将军!” 谢云潇对她一笑:“上次不是改了个称呼么?” 他这一笑之间,庭院如有明月生辉、星辰绚灿,那普普通通的厢房都被衬成了天宫仙府。 华瑶有些诧异,倒也很给面子,认真道:“潇潇。” 谢云潇瞥了一眼齐风,才说:“明早见。” 第10章 笑谈离苦别愁 众生皆苦 夜已深了,杜兰泽仍未就寝。 她在灯下撰写一篇公文,从提笔到收笔一气呵成,甚至不用斟酌推敲。她自幼通晓经文法典,为她授课的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她的父亲常说:“我的女儿冰雪聪明,必成大器。” 天宇开霁 第15节 父母全力栽培她,教她忠君爱民,盼她大展宏图,她清楚地记得父母的神态和举止,还有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时的其乐融融的场景,那些前尘旧梦,让她心生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好像漫长的人生不过一场大梦,等到某一天,她醒过来,便能与自己的亲人再度团聚。 她的笔尖悬停,漆黑的墨汁溅在宣纸上。 华瑶推开她的房门:“兰泽,你找我有事吗?” 杜兰泽回过神来:“我以巩城巡检司之名,写了一篇纠察盗贼的公文。” 华瑶扫了一眼她的文章,感慨道:“你简直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牵起杜兰泽的手:“知我者,莫过兰泽。” 杜兰泽道:“我愿为您排忧解难。” 华瑶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心腹,你不仅是我的手足,也是我的心腹。”她指尖搭住了杜兰泽的脉搏:“所以,你今天还是早点睡吧,身体要紧。” 杜兰泽收手回袖,不愿谈论自己。她只说:“陆征把军令交到了您的手里,您能调用的士兵,仅有六千五百人。” 华瑶坐到一把竹椅上:“卫指挥司那边,出兵三千多人,再加上我自己的人马,总共差不多一万人。这一万多人,也不是个个顶用,比起凉州、沧州的兵将,实在差得远了。” 杜兰泽淡定地回答:“无妨,只要您打胜了这一战,岱州各地的军营都愿意为您献兵。”她还说:“依照法律规定,陆征必须随军出征。” 华瑶毫不留情地嘲讽道:“陆征本人优柔寡断,好大喜功,这些年也贪了不少银子。巩城的水路四通八达,从这里路过的商队,少不了要讨他欢心,他似乎还觉得自己捞的油水比不上京官。我说他是个腐儒,都算抬举了他,他随军出征,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呢?” 杜兰泽悄声低语:“您同我说过,您手头缺银子。” 华瑶与她耳语:“我虽然缺银子,但也不算很穷,毕竟是个公主嘛。”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有一计。” 华瑶兴致盎然:“说来听听。” 杜兰泽与华瑶议事之际,华瑶的两个侍卫就在门外守候,防止闲杂人等靠近。 夜晚也是有阴天的。乌云遮掩着残月,压下一片黑雾似的晦暗,寒气浸在蝉鸣声里,从耳朵渗入骨髓,燕雨打了个喷嚏:“这才九月初,天就冷了。” 齐风道:“你穿得太少了。” 燕雨仗着自己武功精湛,身强体壮,至今仍然穿着一件单薄的夏衫。他单手抱剑,背靠院墙,百无聊赖道:“哎,我快困死了,今晚我值夜,还不能睡觉。” 齐风的声调冷冷清清:“我替你当值,你回去睡吧。” “别了,”燕雨不耐烦道,“明儿个也是你值夜,你连着两夜不睡,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齐风没接话。他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只把目光往下垂,落在庭前的一株芭蕉树上。 燕雨挑眉:“谁欺负你了?” 齐风道:“还能有谁。” 燕雨四处张望,四面八方空无一人。他走到齐风身边,低声说:“我今天可没跟你吵架,你还生我的气吗?” 齐风沉默不语。 燕雨又道:“哎,好弟弟,傍晚进城那会儿,你瞧见了吗?就巩城外头那几个稻舍渔庄,热闹得很,我讲真的,咱俩做个普通农夫,种种田,养养鱼,吃吃米饭,喝喝鱼汤,小日子不也过得有滋有味。” 齐风依旧沉默。 燕雨低沉地笑道:“对了,还得讨个老婆!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观察着齐风的神色,添了一句:“你做正夫,我做偏房,咱们兄弟同心,共侍一妻。” 齐风终于显露了情绪。他狠狠地皱紧眉头:“普通人家的女子不会讨两个丈夫。” 燕雨伸了个懒腰,奉劝他:“你知道就好,哪个皇子不是三妻四妾,哪个公主不是三夫四侍?公主今年十七岁,等到她十八岁,皇帝就会给她赐婚,全京城的贵族少爷死光了都轮不到你。” 出乎燕雨的意料,齐风并未与他争论。 齐风道:“兄长的眼里,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急了:“你放屁!老子心胸宽广,眼里装着全天下!” “是吗?”华瑶接话道,“那你还真挺厉害的。” 燕雨和齐风听见华瑶的声音,双双抬头,只见华瑶坐在院墙之上,锦纱裙摆随风飘荡。 华瑶抬头望着月亮,话却是对他们讲的:“你做了农夫,日子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轻松,春耕夏种、插秧除虫、打水施肥、收稻脱粒、舂米去杂,哪一件事不需要耐心?你在宫里当了十年的差,衣裳有仆人给你洗,膳食有厨师给你做,你穿的是锦衣华服,吃的是山珍海味。俗话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别,”燕雨插话道,“您别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华瑶简而言之:“众生皆苦。” 燕雨挠了一下头,华瑶又道:“你总是想跑,可我没亏待过你吧?” 她从墙上跳下来,脚不沾地,悄无声息,步步迫近,吓得燕雨连连后退。 她又问:“你到底是想跑,还是想死?” 齐风挡在兄长的身前,双膝跪地:“请殿下息怒。” 三更天了,蝉也不叫了,万籁俱寂,杜兰泽的房间烛火熄灭,纱窗不再透出一丝光亮。 华瑶嗓音极轻:“燕雨,你留下来,给杜小姐守夜。她思虑过甚,睡得很浅,你小心看护,别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发痴发癫,明白了吗?” 燕雨恭顺道:“属下遵命。” 华瑶走出一步,又回头看他:“我认识你八年,差不多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心肠不坏,但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即便我们不在京城,没人盯梢,你也得给我记住,祸从口出,我方才坐在围墙上,你和齐风都没察觉,该当何罪?” 燕雨心头一凛,正要下跪,华瑶摆手道:“别跪了,你跪得我心烦。” 燕雨还是跪下了,跪得端端正正:“殿下,我心里不想跪,膝盖已经习惯了。您不是奴才,您不会明白。” “放屁,”华瑶模仿他的腔调,小声驳斥道,“你以为只有你会夹着尾巴做人?我要是不明白,我早就死了,你和你弟弟早就给我陪葬了,我们三个人的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 “殿下,”齐风不合时宜地插话道,“我……没见过三丈高的坟头草。” 华瑶看向齐风,命令道:“你去侍卫的房间,给你哥哥拿件披风,别让他冻死在杜小姐的院子里。” 齐风走后不久,燕雨道:“您特意支开他,有何贵干?” 华瑶只问:“你和罗绮私下交情如何?” 要不是华瑶提起 “罗绮”二字,燕雨都快把这个侍女忘干净了。他老老实实地说:“我跟罗绮啊,这么多年来,十句话都没讲到。” 密云覆盖了月亮,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燕雨的脸色蓦地沉了沉:“您问这个,不会是因为,罗绮死了吧?您在哪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漫漫黑夜中,燕雨听见华瑶叹了口气。 华瑶说:“不,你完全猜错了,你跟了我八年,还是如此憨厚朴实。如果你外出闯荡,不到半个月,肯定会被人骗财骗色、骗光全身。” 燕雨一肚子闷气,也就没有追问。 这一晚,燕雨安安分分地给杜兰泽守夜。次日上午,他补了个回笼觉,就跟着华瑶去军营检兵了。他在军营待到傍晚,得了一会儿空闲,便偷偷地溜出军营,去巩城最繁华的大街上闲逛。 那条街的道路纵横交错,犹如星罗密布,因而得名“星罗街”。 道路两侧分布着茶馆酒楼,招帘酒旗迎风摆动,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吵吵闹闹的杂声挤满了街巷,过路的马车只能慢行,燕雨也跟着马车走走停停。 燕雨经过一个胭脂铺子,那店主喊住他:“客官,客官!您一表人才,俊朗非凡,何不为家中娇妻,添置一盒胭脂水粉?” 燕雨却问:“你瞧我吊儿郎当的样儿,我像是家有娇妻的人?” 店主笑道:“哎呦,客官,哪里的话,您这样的俊哥儿,什么美人讨不到啊。” 谁都爱听好话,燕雨也不例外。他把手伸进木柜,抓了一只粉盒:“多少钱?” 店主道:“茉莉香膏,收您七文。” 燕雨掏钱的左手停了下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目力也比一般人好上许多。他一眼望见人山人海之中有一个淡妆素服的妙龄女子,正是失踪多日的侍女,罗绮。 罗绮神态自若,步履端庄,眉梢眼角都带着笑,似乎正在享受悠闲自在的光阴。 直到这一刻,燕雨才明白华瑶昨晚的深意。华瑶应该比他更早知道,罗绮出现于巩城的消息。 那么,罗绮很可能是自己跑出了驿馆,跟随当夜离开的商队,悄悄地来到了繁荣的巩城。 真没看出来啊,燕雨心想,原来罗绮和他是一类人?他们都不愿做奴才,捡着空儿就跑了。罗绮甚至都没给公主留一封信,害得公主为她操劳不止。 燕雨本可以喊住罗绮,但他从始至终都没出声。 他心道,走了才好呢,走了就别回头!凭什么王公贵族非要让别人伺候?他们都撂挑子不干了,就不用再受那奴才气! * 近日以来,巩城巡检司的公务十分繁重。 谢云潇出征在即,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练兵。他仔细地拣选精兵良将,严格地执行凉州军营的军法。 然而,巩城的士兵与凉州大有不同。 凉州人哪怕没有亲眼见识过羯人的凶狠,也能从亲戚朋友的口中打听到一些消息,更有甚者,家中至亲已被羯人残忍杀害,对羯人的恨意几乎融进了骨血里,早把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只盼着能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报国捐躯。 至于巩城巡检司的“精兵”,有不少是品性怠惰、武功平庸的草包。巩城的军营里,可用之人只占十分之五六。 谢云潇在一支队伍里挑选士兵时,就有两个武夫出言挑衅。 那二人在校场上发出嬉笑之声,谢云潇前两次警告他们,他们厚着脸皮叫他“好哥哥”。第三次,他们再闹,谢云潇让他们出列,和自己比武。那二人怎么可能是谢云潇的对手?一招落败,口吐鲜血,手臂都被打折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血溅尘土,两个武夫倒地不起,疼得直喘,也不敢呼痛。 谢云潇握着剑柄,从一队士兵的面前走过:“扰乱军规者,从严惩处!盗匪残杀你们的同胞,掠夺你们的土地,你们倒好,在校场上喧闹说笑,目无军纪,身无血性,还不如军营的鸡鸭猪羊,死后能把自己的血肉分给兵将。” 有人吓得手指一抖,谢云潇侧目看他:“把刀拿稳,战场厮杀,刀尖对准敌人。” 陆征跟在谢云潇的背后,就像谢云潇的随从,无论谢云潇说了什么话,陆征都不敢插嘴。他听着谢云潇训兵练兵,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寒冰地狱。 陆征知道凉州的军风严肃、军纪严厉,但他没想到谢云潇会把凉州的那一套规矩搬到岱州来。 他一介文雅儒生,听不得粗话。 他强忍了好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开口道:“小谢将军,快到午时了,请您容我告退,我去用个膳。” 谢云潇打了个手势,前排的两个岱州士兵弯下腰来,把受伤的武夫抬去了医馆。剩下的士兵仍然在烈阳下站得笔直,陆征皮笑肉不笑:“小谢将军,您真是治军有方啊。” “请您待在这里,”谢云潇冷淡地回答道,“兵将应该同心协力,士兵还没吃午饭,您也得等等。” 陆征一听此言,差点昏厥:“小谢将军,下官不会武功,不比您身强体壮,年轻有为。您就发发善心,放我走吧。” 谢云潇当着众多士兵的面,直言不讳道:“敢问陆大人,是否查看过巡检司的军粮?” 陆征立刻说:“您可以放一万个心,巡检司的军粮,自然是非常充足。” 巡检司的军粮虽然充足,却经不起朝廷的盘查。陆征在巡检司做官的这几年,贪污了不少军粮,这件事要是败露了,陆征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陆征不敢再说一个字。他跟着谢云潇,旁观了一个时辰的军事演习,谢云潇勉强满意,终于放过了众人,允许他们回到军帐,暂作休整。 包括陆征在内的众人都是疲惫不堪,谢云潇却没有丝毫的倦意。 天宇开霁 第16节 在众人看来,谢云潇的武功境界极高,他仿佛是铜筋铁骨铸成的,超脱了血肉之躯,精力远比一般人充沛得多。 谢云潇去了医馆,探望那两个被他打残的武夫。 偌大一间医馆内,共有八位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是谢云潇从凉州请来的名医,那是一位年轻姑娘,名叫汤沃雪,今年也才二十四岁。 汤沃雪的祖辈世代行医。她的祖父曾任太医院首席,祖父告老还乡之后,回到了凉州老家,并在凉州扎下根来,与凉州军营的关系很近。 汤沃雪自幼学习医术,熟悉各种药理和医经,对于跌打损伤、舒筋活络,她也很有一套方法。 她捡起那位武夫的手腕,摸到他脱臼的肩骨,叹道:“伤得不重。” 然后,众人便听“嘎嘣”一声,骨头就接上了。 另一位武夫向她抱怨,药膳太苦,味道太重,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 汤沃雪眉头一皱,破口大骂:“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爱吃不吃!病死拉倒!!” 汤沃雪的脾气很急躁,就像烟花一样,沾上一点火苗就爆炸了,炸得轰轰烈烈。她的鼻头还有几颗浅褐色的麻子,因此,她的朋友们戏称她为“小麻花”。 华瑶才刚进踏进医馆,就听见有人喊汤沃雪:“小麻花,你把金疮药放到哪里去了?我找好久了!” 汤沃雪一声怒吼:“没长眼吗?不都摆在桌子上!他爷爷的,迟早被你们烦死。” 华瑶轻笑一声,也跟着喊道:“小麻花?” 汤沃雪循声望去,只见华瑶一身锦纱长裙,裙摆绣着金丝牡丹,自有一种高贵的气度。她连忙整理衣裳,行礼道:“草民参见公主。” 时值晌午,医馆的大夫们要么在吃饭,要么在赶工。众人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华瑶就说:“诸位辛苦了,免礼,快快请起!官兵即将出战,跌打损伤、止血镇痛的药材都是重中之重,诸位要是缺了什么,务必告诉我,我来筹备。” 汤沃雪与华瑶初次见面,只觉得公主高贵又温柔,亲切又和蔼,她对公主很有好感,也努力收敛着自己,好半天没讲过一句粗鲁的话。 她低着头,继续分拣药材。 华瑶竟然走到她的身边,帮她一起干活。她万分惊讶,抬头望着华瑶,华瑶忽然问道:“你的小名,是小麻花吗?” 汤沃雪笑着回答:“公主,你别和他们学,小麻花是他们给我起的绰号。” 华瑶认真道:“你要是不喜欢,我立刻对他们下令,不让他们这样叫你。” 汤沃雪的笑意就没从嘴角消退过。她用干净的湿布擦 了擦手:“不用啦,我早就习惯了。” 华瑶好奇地问:“你的家里人,怎么称呼你呢?” 汤沃雪如实道:“阿雪。” 华瑶的语调极为婉转悦耳:“阿雪,阿雪,像这样吗?” 汤沃雪称赞道:“您的声音太好听了。” 华瑶却说:“是你的名字好听。” 冷风吹拂着医馆门口的布帘,华瑶的眼前闪过了一道身影,放眼整个军营,只有谢云潇的轻功如此高超,华瑶定睛一看,果然和谢云潇四目相对。 华瑶道:“我刚才想去找你,看到你在校场上练兵,我就没打扰你,你练兵练得不错,辛苦了。” 谢云潇看着那一堆药材,回应道:“过奖了,你比我更辛苦,分拣药材的过程相当繁琐,好在你能自得其乐。” 华瑶没听出谢云潇的深意。她伸出一只手,牵住他的衣袖:“走吧,你跟我去军帐议事。” 他们在附近的一顶军帐中开辟了一间密室,用以商讨军机。那密室的墙上挂着几幅地图,从路线到军阵,早已安排妥当。岱江沿岸的四个贼窝,分别被标号为甲、乙、丙、丁。 华瑶预计从“甲窝”开始剿灭,日子就定在贼寇下山采办的那一天。 第11章 酒酣仗剑问苍穹 只有老天爷晓得…… “采办”是三虎寨的黑话,意为“打家劫舍、杀农灭商”。 盗匪把人看作畜牲,男人是牛,女人是羊,小孩是鸡鸭。每当他们外出采办,必定要掳掠鸡鸭牛羊,残杀平民百姓,最后再放一把火,掩盖自身的行踪。 昭宁二十四年九月十四日傍晚,距离巩城西北方向七十里开外的高山脚下,三虎寨的盗匪骑马穿过密林,准备去巩城附近的村落“采办”。 这一支盗匪队伍的头目名叫况耿,年约二十岁出头,也是岱州本地人。 况耿的父母早逝,他吃着百家饭长大,自幼争强好胜、逞凶斗狠,加入了匪帮之后,更是恶性毕露,杀人无数。 岱州有一首民谣,词曰:“今夕农忙,储稻粱,劝耕桑。” 况耿把歌词改了,他大声唱道:“今晚秋收,杀公牛,奸母羊!” 众多盗匪笑了起来,有人说,他曾经用一把生锈的斧头割烂了一头年轻的母羊。还有人说,他特意带了一柄细剑,刺在公牛的身上,公牛浑身鲜血淋漓,就像一张漏水的渔网。说到这里,不少人哈哈大笑,他们又开始讨论,如何虐杀不服管的牛羊? 况耿声音低低地唱道:“今晚秋收,割人肉,晒渔网……” 他们都没念过书,他们嘴里讲出的话,真是十分直接,也是十分浅显易懂。 夕阳的余晖乱筛树影,华瑶静静地趴在树上。她屏住呼吸,听见了盗匪的闲言碎语,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卷宗上记录的文字,远不及她亲耳听闻、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亢奋,她害怕自己一时失察,导致这一次剿匪失败。这种恐惧的感觉格外强烈,她不仅没有退缩,反倒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就连感官都比平常更敏锐。 那些盗匪走向了一棵茂盛的大树。 华瑶右手握住剑柄,左手向上抬,缓缓竖起食指,这是进攻的手势。刹那之间,箭雨齐发,残马嘶鸣,况耿大吼道:“有埋伏!杀他爹的!” 弓兵已经射死了十几个盗匪,鲜血洒在了地上,华瑶拔剑出鞘,纵身一跃,挥剑一砍,狠狠地斩断了况耿的去路。 擒贼先擒王,华瑶打算亲手活捉况耿。 天色昏暗,血气蔓延,那些盗匪的身上透着古怪。他们已经负伤了,却像是感受不到一点疼痛似的,越战越勇,越跑越快。 况耿抬头,望见了华瑶,他没有丝毫恐慌,轻蔑地笑骂道:“老子逮到你了,老子把你活活弄死!” 华瑶跳上树梢,挺剑一刺,直刺况耿的命门。 况耿闪身一避,凌空翻了一个跟斗。他天生一副好根骨,又偷学了岱州各门各派的武术,在实战之中收获经验,他的身法十分灵活。 华瑶也察觉到了,况耿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此时此刻,周围又跑来了两三个盗匪,况耿与那些人合力夹攻华瑶,其中一人使出来的招式很是毒辣,他的剑刃直劈华瑶的额头。 华瑶右手使劲挥剑,飞快地挑开他的剑刃,他靠近了两步,华瑶左手转动匕首,瞬间刺穿了他的眼球,捅进了他的脑袋里。 此人的眼球完全破裂了,他的脑浆从眼窝里流出来,他竟然没喊一声疼,他翻转剑柄,劈砍华瑶的咽喉,况耿又跳了过来,刀尖刺向华瑶的后背。 华瑶心头一惊,她用尽全力,弯腰使出一个扫堂腿,狠狠地踢到了况耿的腰侧,况耿踉跄了一步,反应也慢了一拍,华瑶避开他们的杀招,迅速地逃到了树上。 况耿一边砍杀官兵,一边朝华瑶喊道:“你跑不了!臭三八,你下来!老子杀你个痛快!” 况耿拔出胯间的竹筒,往天上扔去,竹筒忽然炸开了,散发出浓重的青烟,这是三虎寨的信号烟! 远处的盗匪也看见了信号烟,他们身披铠甲,手拿长刀,从山洞里跑出来,跑向况耿所在的地方。他们约有四百多人,每个人都是一脸凶相,满身杀气,华瑶也不知道他们害死了多少平民百姓。 华瑶身边的官兵只有两百多人,官兵与盗匪的兵力相差太远,华瑶叹了一口气,大喊道:“众人听令,撤退!立刻撤退!伏击失败!伏击失败了!立刻撤退!!” 况耿哈哈大笑:“臭三八,官兵被我们打跑了!” 华瑶回过头,瞪了况耿一眼,她目光凶狠,恨不得立刻杀了况耿。可惜她的衣袖上沾染了血迹,显然,她已经负伤了。 况耿道:“别跑!” 况耿气焰嚣张,他的弟兄们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不过片刻之后,他们集齐了六百多个人,连忙朝着华瑶逃离的方向狂奔,他们还想追杀官兵,活捉华瑶。他们兴致高涨,这一路上还唱着歌,跑了两里多的路程,忽然之间,剑光大亮,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那些盗匪立刻停下了脚步,他们惊讶地发现,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是凶神恶煞的官兵,至少也有一千多人。 况耿这才反应过来:“官兵有埋伏!” 盗匪骂道:“贱货官兵!臭烂货!!” 燕雨听见他们的骂声,很是愤怒,这些盗匪,还真可笑,明明自己是贱货烂货,竟然还敢骂人! 燕雨握着一把长剑,冲向盗匪,大喊道:“杀!杀啊!!” 处处都是刀光剑影,华瑶并未参战,她坐在一棵树上,叹声道:“你给我把况耿活捉过来,我要活的。”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声道:“全杀了算了。” 华瑶愤怒地用自己新学的脏话骂道:“杀他爹的,他的下场,我说了算,我要先把他抓住,再把他杀了,你必须听我的!” 谢云潇道:“卑职领命。” 谢云潇转动剑柄,飞掠而去,树林里吹过一阵寒风,他的攻杀之势极强,快如风驰电掣,发生在一呼一吸的瞬息之间。 等到况耿回过神来,谢云潇的剑风扫过了他的脖颈,他连忙倒在地上,迅速地翻了一个滚。 谢云潇翻转剑刃,猛砍一剑,横斩他的腰部,要把他当场腰斩。 千钧一发的关头,况耿看见了一小截衣摆,他认出来了,与他交好的一个弟兄,正要跑过来救他。 况耿一把抓住了弟兄的脚踝,把弟兄倒挂在自己身上,谢云潇的剑光砍下来,斩断了弟兄的两条大腿。 血水飞溅,溅到了况耿的脸上,况耿大骂道:“臭不要脸的,你杀我弟兄!” 话没说完,况耿的脖颈也被一条麻绳缠紧了。 谢云潇很想杀了况耿,但他知道华瑶还要审问况耿,他强忍着自己对况耿的厌恶,命令官兵把况耿五花大绑,扔在了地上。 况耿骂骂咧咧:“杀了,你杀了我啊?臭不要脸的小白脸……” 话没说完,忽然有一道人影从树上跳下来,此人在况耿的身上重重地跺了一脚,只听“嘎嘣”一声巨响,况耿的腿骨都被折断了。 况耿浑身剧 痛,他眯着眼睛,隐约看见了,害他的人,又是华瑶! 他道:“臭……” “臭”字才刚出口,华瑶又猛踹他的腹部,他浑身剧痛,呕出一口鲜血,华瑶吩咐道:“拿一块破布出来,堵住他的嘴。” 官兵把破布塞进况耿的嘴里,华瑶冷冷地看着他:“贱货,杀你爹的,你再敢乱说一个字,我活扒了你的皮。” 喊杀声渐渐平息了,官兵稳占上风,那些盗匪都被官兵一网打尽了。 盗匪约有六百多人,其中四百人被砍死了,还有一百多人身受重伤,活不久了,也被官兵当场处决了。 官兵在空地上挖出一个深坑,又把盗匪的尸体扔了进去,随着华瑶一声令下,燕雨泼油,齐风点火,土坑里烈火燃烧,冒出了滚滚浓烟,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倒也不是很显眼。 华瑶轻声道:“《大梁律》第八卷 第十一条,谋财害命之盗匪,不论男女老少,杀无赦。诸位慢走,你们这一辈子作恶多端,下辈子不能转世投胎了,只能……” 天宇开霁 第17节 只能做什么呢? 华瑶也不太明白,不过她的父皇崇尚佛教,皇宫里也流传过“往生地狱”的话本,她偷偷地看过不少,她一口咬定:“你们只能在十八层炼狱里油炸自己。” 燕雨噗嗤一笑:“殿下,您怎么把《大梁律》念出来了?这油是我泼的,火是我弟弟点的,就算杀人放火有报应,那也是报应在我身上,您不会受牵连的。” 华瑶严肃道:“你胡说什么,哪有报应?如果不是我们杀光了盗匪,这些盗匪又要残杀多少平民百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晚上,我们至少造出了七千级浮屠。” 燕雨忍不住为她鼓掌:“是,殿下英明!殿下所言极是。” 齐风插话道:“殿下受伤了吗?” 齐风看着华瑶衣袖上的血迹,华瑶淡然道:“我没受伤,这血不是我的。” 华瑶还是没有收剑回鞘。她提着剑柄,又率领一队官兵去巡逻了。 凌晨时分,火光渐渐变暗,又过了一会儿,火焰熄灭了,盗匪的尸体都被烧焦了。官兵把沙土填入尸坑里,又盖上一层杂草,隐藏了官兵的行踪。 华瑶的剿匪策略还有一个名称,叫做“雕剿法”,这种方法在战场上很实用,官兵迅速出动,在最短的时间内歼灭盗匪,如同大雕抓捕猎物,离去时也不留下一点痕迹。 这一战之后,华瑶抓到了七十多个俘虏,她命令官兵把俘虏身上的铠甲扒光,再用绳子把他们绑起来,押送到官船上,通过水路运往巩城。 黎明时分,朝阳初升。 华瑶站在官船的船头,观赏着江上风景。天边似有万丈金光,江水波光粼粼,水浪自西向东流去,冲到了一艘渔船上,渔夫撒开一张渔网,捞出来的鱼虾仅有半斤多一点。 秋日的早晨,天气寒冷,风吹得又快又凉,渔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还把裤腿卷起来了,赤脚走在船艄上。 渔船与官船的距离很远,华瑶怔怔地望着渔船,忽然听见了杜兰泽的声音:“殿下。” 华瑶立刻转过身,牵住杜兰泽的双手:“你快回屋吧,船头的风太大了,我怕你会受凉。” 杜兰泽道:“多谢殿下挂念,我没事……” 华瑶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兰泽轻声道:“您若是把况耿押回巩城,不出两日,州府便会派人过来,把况耿带走。” 华瑶道:“况耿在巩城的这两天,我们能从他嘴里挖出消息吗?” 杜兰泽道:“况耿憎恨官府,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不会对您说实话。” 华瑶有些恼怒:“我在山上埋伏了好几天,又故意示弱,把况耿引到了官兵的包围圈里,好不容易才抓到他,我真想把他千刀万剐!为了顾全大局,我才忍到现在,如果州府要杀他,倒不如我亲自动手。” 杜兰泽仔细思考片刻,缓声道:“况耿是朝廷钦犯,牵涉到岱州、凉州两个省份的大案,经由三司会审之后,与他相关的文书还要呈给内阁过目。” 华瑶道:“那怎么办呢?” 杜兰泽道:“您也知道,陆征向来好大喜功,他写奏报的时候,会把小胜当做大胜,把大胜当做决胜。” 江水翻滚,浪花飞溅,杜兰泽的衣袖沾到了水花,她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陆征一定会耀武扬威,也会让囚犯游街示众,等到囚车离开监狱的时候,守卫松懈下来……” 华瑶小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人,可以扮成况耿的同党,把况耿劫走,骗他说出实话?” 杜兰泽笑了笑道:“贸然把他劫走,他也会生出疑心,您可以假借三虎寨的名义,把他当成弃子,再把另外几个人救出来。如果他还想活命,他只能自证身份,如此一来,您也能打探到消息了。” 华瑶赞叹道:“原来如此,真是好主意!” 今日风大浪高,官船的行速极快。大概两刻钟之后,官船抵达巩城,停泊在巩城的码头上。 清晨时分,天色大亮,江上的帆船来来往往,江水拍打在岸边,溅开雪花般的水浪,纤夫正在使劲拉船,他们异口同声地喊着:“嘿——呦!嘿——呦!” 他们的身上几乎没穿衣服,只在腰间系着一小块粗布,布料早已被水浸透了,紧紧地吸附着他们的腰腹。他们的手上还拽着纤绳,绳子把皮肤磨出血来,鲜血洒在江水里,消失不见。 距离纤夫几丈远的地方,正是码头岸边,众多卫兵衣冠整齐,站在道路的左右两侧。陆征身穿锦衣,头戴玉冠,故意做出一副笑容,远远地望着华瑶。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陆征快步走过来,他躬着身,抱着拳,行了一个大礼,含笑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这一战打赢了,首战告捷!殿下,您真是好威风啊……” 华瑶走在前方,众人谨守礼法,跟在华瑶的背后。 陆征与华瑶的距离最近,他的态度也最谄媚:“殿下的文韬武略,远远胜过岱州的文臣武将,您率领一千多名官兵,剿灭了六百多个盗匪……” 华瑶反问道:“我一千多人,打他六百人,我的兵力是他的两倍,这都赢不了,那岂不是酒囊饭袋?” 陆征连忙解释道:“盗匪的老巢都在山上,地势险峻,盗匪熟悉山地的地形,流窜于山洞之间,实在是防不胜防啊!殿下这一战赢得太出彩了,殿下大获全胜,又立下了战功,可喜可贺!下官已经准备了酒席,全是小酒小菜……下官小心恭谨,不敢大意,只等殿下大驾光临。” 华瑶忽然看了一眼谢云潇:“小谢将军亲手活捉了况耿,那个况耿,你知道吧?他是你们岱州本地人。” 陆征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岱州出了这等贼人,下官的心里真是万分痛惜,万分悔恨!下官也是岱州的父母官,往后一定要体恤民情,把贼人杀个干干净净!” 华瑶在心里暗笑一声,她淡淡道:“首战告捷,也多亏了你,陆大人,你交出了军令牌,每天跟着小谢将军一起练兵训兵,功劳苦劳都占全了。从今往后,岱州的杀贼战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陆征跪在了地上:“殿下英明神武,下官敬佩的五体投地,下官跪谢您的大恩大德。” * 今日的庆功宴,还是设在了芙蓉楼阁。 这一次,陆征说是“小酒小菜”,菜式果然精简了许多,华瑶扫视一圈,竟然看见了她心心念念的稻花鱼。 那一盘清蒸稻花鱼,位于餐桌的正中央,鱼肉肥嫩,香气四溢,华瑶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却没有动一下筷子。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谢云潇坐在她的左侧,她右侧的座位空荡荡的,杜兰泽竟然不在她的身边。 陆征一言不发,陆征的妻子问道:“妾身怎么没看见杜小姐呢?” 华瑶道:“她累了,回去睡了。” 陆夫人笑着回答:“杜小姐没事就好,妾身只怕下人怠慢了杜小姐。” 第12章 万物何如刍狗 打家劫舍,买卖人口 华瑶语气冷淡:“你很关心杜小姐。” 陆夫人道:“杜小姐是殿下的近臣,妾身关心杜小姐,其实也是在孝敬殿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 不要责怪妾身。” 华瑶道:“是吗?” 陆夫人硬着头皮回答:“是,妾身不敢有半句假话。” 华瑶心想,嗯嗯,你没有半句假话,你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华瑶拿起勺子,刮了一大块鱼肉,放进自己的饭碗里,鱼肉香喷喷的,她的心情也好转了不少。她又舀了一勺鱼汤,浇在白米饭上,均匀地拌了拌,刚要品尝一口,守在门外的侍卫大喊道:“大事不妙!” 侍卫道:“启禀大人,牢房传来急报,况耿死在了大牢里!” 华瑶心头一惊,她沉声道:“陆征,你该当何罪?!” 陆征急忙道:“请殿下明察!” 华瑶拽了一下谢云潇的衣袖。 谢云潇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发话道:“朝廷重犯未经审判,死在牢房里,守卫的罪责难逃。请陆大人派人通知府衙,即刻立案,收问犯人,查验尸体,依照实际情况,详细审理此案。” 华瑶威胁道:“若是再闹出什么意外,陆征,你的官位必定保不住了。” 陆征连忙回答:“下官遵命,请殿下息怒!” 走出芙蓉楼阁之后,陆征的头皮还在发麻。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明日一早,他会安排况耿游街示众。他在巡检司任职多年,破天荒地捉到了朝廷悬赏的江洋大盗!还没来得及定功求赏,犯人就死了!死得无声无息,简直没有一点痕迹,陆征怎么向朝廷交待?! 夜色深沉,蝉鸣凄切,陆征还是不能休息。 陆征找来了几个仵作,跟随华瑶和谢云潇,走进了巡检司的大牢,又过了一会儿,杜兰泽和汤沃雪竟然也赶过来了。 巩城巡检司的监狱阴冷昏暗,终年不见天光,枯草堆积在墙角,早已霉烂了,散发着肮脏臭气。 油灯挂在石墙上,灯火半明不暗,华瑶踩着灯影,怔了一怔,谢云潇低声问道:“殿下是第一次来大牢吗?” “嗯……”华瑶小声回答,“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谢云潇道:“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他的声音极其低沉,只有离他很近,才能听清这句话。 华瑶扶着他的肩膀,稍微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华瑶悄声道:“你刚才说什么亲呢?亲亲亲的。” 谢云潇猛然转过身,向前走了三步,与华瑶拉开一段距离,他的衣袖浮动一瞬,像是被一阵凉风吹过了。 牢房里无风也无雨,谢云潇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华瑶分明又在戏弄他,他的心境久久不能平定,隐约又有了几分杂念。 华瑶看着谢云潇的背影,她自己也加快了脚步,走到了谢云潇的前方。 华瑶看了他一眼,他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她暗暗心想,谢云潇的脸皮太薄了,不过,她自己是一个厚脸皮的人,她喜欢和薄脸皮的人玩闹,这也是很自然的。 华瑶的心里没有一丝杂念。她缓步走向大牢深处,狱卒弯腰行礼,打开一扇又一扇铁门。 华瑶听见了囚犯的低吟,时断时续,他们从栅栏里伸出手指,肮脏又疲弱,颤抖着指向华瑶所在的地方。 华瑶走入一间牢房,停下了脚步,她沉默不语,她看见了况耿的尸体,汤沃雪正跪在地上验尸,仵作也在一旁忙忙碌碌。 汤沃雪医术高超,也懂得如何查验尸体。她戴着一块布巾,蒙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别的仵作还在收拾自己的工具,汤沃雪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况耿的囚衣,况耿的尸身呈现在众人眼前。 华瑶生平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裸体。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她仔仔细细地观察,像是一位认真的学生,她双手揣袖,距离尸体更近了一步。 “殿下,请您小心,”谢云潇忽然提醒华瑶,“况耿若是中毒身亡,他的尸体一定留有余毒,您站远一点,更稳妥些。” 华瑶竖起食指,示意谢云潇噤声。 随后,华瑶抬起自己的衣袖,“哗啦”一声,撕下了一块绸布。她把布巾挡在自己的脸上,蹲到了汤沃雪的身旁。 汤沃雪拿着一排银针,插进尸体的喉咙,再用一张布纸包好。她反手转刀,刀法灵巧,割开尸体的腹部,刀刃挑开皮脂,露出了鲜血淋漓的脏器。 陆征只觉得头晕目眩,恍惚道:“殿下,请容下官告退,下官……快要站不稳了。” 华瑶道:“准了,你先走吧。” 陆征跪地谢恩,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片刻之后,杜兰泽也离开了这间牢房。 华瑶察觉到了杜兰泽的行踪。她缓缓地站起身来。 汤沃雪断定道:“况耿被毒死了,还好,守卫及时上报了,他才刚死没多久,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今天晚上,他吃了什么?” 众多守卫哑口无言。 汤沃雪命令道:“把尸体抬走,放到我的药房里!我仔细检查一遍,不用问也知道他吃下了哪一种毒药。” 天宇开霁 第18节 从始至终,汤沃雪没说过一句脏话。她偷看了华瑶一眼,华瑶已经走出了牢房。 华瑶跟随杜兰泽,穿过走廊。 杜兰泽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推开一扇铁门,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杜兰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灯火闪烁,照亮了昏暗的角落,腐烂的枯草堆上,趴着一个肮脏的男人。 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脚底沾着几条正在爬行的蛆虫。他双眼浮肿,眼球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华瑶和杜兰泽。 这个男人名叫赵笠。他是华瑶的俘虏,也是况耿的亲信。 杜兰泽挑高灯笼,灯光明亮,刺得赵笠头痛欲裂。 杜兰泽还对他轻声细语:“你做了几年强盗,也是个小头目……” 他愤恨道:“贱货。” 杜兰泽念出了他的名字:“赵笠,江湖人叫你赵长官,你老家在巩城,母亲尚在人世。” “咕咚”一声巨响,赵笠从草垛上摔了下来,露出伤口溃烂的手臂。他有气无力地骂道:“贱妇,你脱了裙子,老子赏你棍子!” 华瑶冷声道:“杀你爹的,你想死吗?!”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新学的脏话。 杜兰泽仿佛没听见赵笠的污言秽语,还对他笑了:“况耿被人杀了,你听说了吗?你想活下去,只能依靠我们,也只有我们会帮你。” 赵笠道:“我呸!你帮我,帮个鸡毛?一个两个,全是贱胚!” 听到这里,华瑶忍无可忍。 华瑶看着赵笠,低声道:“再过几天,你的亲朋好友都会被凌迟处死,我为什么要帮你?我可怜你母亲一辈子老实本分,胆小怕事,只因生了你这贱胚儿子,她不得好死。” “死就死!”赵笠疯狂般地骂道,“死!死!死得好!” 华瑶的嗓音陡然拔高:“你以为死了就完了?你死后还要被人鞭尸,万人咒骂!你老娘、你哥哥、你早死的老爹、还有你自己,你们全家人,一个也逃不掉。” “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杜兰泽接话道,“如果你愿意投降,你能住进宽敞干净的房子,有大夫给你看病,有厨师为你做饭,还有侍卫供你差遣,你不再是人人喊打的贼寇,而是真真正正的‘长官’,你的母亲不会被凌迟,全村老少的脸上都有光彩。” 杜兰泽甚至蹲下来,叹了口气:“你原本也是个人物,练了一身好武艺,要不是时运不济,怎会沦落到土匪寨子里?今日,你在这间牢房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便是上天的旨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有惜才之心,只看你如何选择,赵笠长官。” “赵笠长官”是赵笠的江湖名号,“长官”是官吏的泛称,赵笠为了耍威风,取了这样的名字,可没想过自己真能做长官。 赵笠攥紧拳头,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三虎寨……投降……屠村!” 赵笠只讲了几个词语,华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虎寨虽然是个贼窝,却有一套规矩,不仅会杀了叛徒,还会屠戮叛徒的老家,这也难怪,三虎寨的投降人数极少。 华瑶劝说道:“你进了巡检司的大牢,无论你有没有投降,三虎寨不会再把你当做自己人。你跟着我们一起讨伐三虎寨,早日消灭他们,你家乡的亲友才能活下去。” “老乡的死活,关我屁事……”赵笠仰起头来,嘴角 流出口水,“你一剑杀了我,杀啊,杀!杀!杀!给个痛快!!” 华瑶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赵笠的脖颈:“你死在脏臭的大牢里,全家遭受凌迟的酷刑,三虎寨的弟兄们不会来救你,他们喝着美酒,搂着美人,高兴的要死!而你呢?你会下地狱!陪着况耿,受尽酷刑!” 赵笠听了华瑶的话,气都喘不上来,只能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华瑶道:“现在,我问你,为什么你们三虎寨的人一点也不怕痛,受了重伤之后,还能追杀官兵?” “药!”赵笠在恍惚中答道,“草药,白色的,铃铛,倒垂,成片森林。” 华瑶听懂了他的意思,三虎寨的贼寇们之所以能忍耐痛苦,是因为他们服用了一种特殊的草药。那草药是白色的,形状如同倒垂的铃铛,成片成片地生长在森林里。 华瑶又问:“你们为何与官府扯上了关系,谁是你们的主使?” 赵笠使劲摇头:“买卖,换钱。” “买卖人口吗?”华瑶蹲下来,平视着他的双眼,“你现在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算是积德造福。 ” 赵笠喘息得更厉害。 他原本就受了重伤,进了牢房之后,又挨了一顿打,他浑身剧痛,头晕目眩,不自觉地回答道:“卖,卖人口,换钱,交厘税。” 华瑶听见“厘税”两个字,顿时感到晴天霹雳,只有官府才会向商人征收厘税。 如果赵笠所言属实,那么,三虎寨不仅与羯人有关,也与一些贪官污吏有关。三虎寨打家劫舍,买卖人口,贪官污吏通过三虎寨抽取税金,这与大梁的贱籍制度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华瑶赶忙追问了几句,可惜,赵笠毕竟不是况耿,赵笠在三虎寨内部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况耿,他知道的真相也是有限的。他交待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便垂下了脑袋,奄奄一息。 华瑶听完赵笠的话,悔恨不已。她真的应该早点动手,从况耿的嘴里套取消息,现如今,况耿的尸体已经凉透了,他的肠子都被汤沃雪掏干净了。 * 当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屋子里的烛火半明半暗。 谢云潇才刚洗完澡。他披着一件衣袍,纹丝不动,站在自己的床边。 窗户原本是紧闭着的,有一位少女从屋外撬开窗锁,跳窗进屋,她的脚步很轻快,她的笑声也很浅淡:“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远?我突然闯进你的房间,我还以为,你会立刻跑过来呢?” 谢云潇挥动剑鞘,剑风熄灭了烛火。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华瑶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他说:“我知道是你,殿下。” 华瑶的身影飞快地闪过,她坐到了他的床上:“你已经习惯我三更半夜来找你了吗?嗯,这叫什么?” 谢云潇道:“不请自来,擅闯民宅。” 华瑶却说:“不,应该叫,夜探香闺!” 说完,她还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坐在华瑶的身旁,华瑶偷偷地摸到了他的指尖,他移开一寸距离,她又追了过去,如此重复几个回合之后,他忽然捉住她的双手,又把她的手腕反扣着,就这样把她按在了床上。 华瑶有些吃惊:“你想干什么呢?”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谢云潇效仿她的恶劣习惯,在她的耳边低声问,“你夜探香闺,来探什么?” 温热的气息吹过华瑶的耳尖,谢云潇的声音好像钻进她的耳朵里了。这般滋味又痒又酥,从耳尖蔓延到了全身上下,她恍惚一瞬,心里略有一丝气愤,她质问道:“你把我当贼了吗?”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说:“是,所以我把你捉住了。” 华瑶严肃道:“我有大事和你商量。” 谢云潇道:“我不会相信你在床上讲的谎话。” 第13章 空有四方之志 “你想登基吗?”…… 谢云潇不该离她这么近,她能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虽然他把她抓起来了,但他的触碰却是小心翼翼的,就像蜻蜓点水,泛起一丝涟漪。 窗外雨声未停,雨丝绵绵密密,飘散出隐晦的潮气,薄纱床帐一飘一荡之间,她微觉耳尖一酥,原来是因为,他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忍不住问:“我什么时候在床上骗过你?” “上次,”谢云潇翻起旧账,“你说过,你和我以诗会友,以文会友。” 华瑶胡扯道:“本来就是嘛,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 谢云潇就像清官断案一样审问她:“照你这么说,你经常半夜闯进朋友的卧房?你虽是公主,却也不该如此肆意妄为。” 华瑶随口说:“我都是公主了,凭什么不能肆意妄为?我可以……” 她凭借自己的想象,虚构了一个场景:“我可以闯进侍卫的卧房,他们没人敢对我说半个不字。” 谢云潇左手扣紧她的两只手腕,右手捞着她的腰往下一沉,引导她彻底地躺平在他的床上,银丝雪缎的裙摆在床沿铺开,她的长发也落上了他的枕头。 琥珀钗从她柔顺的发丝间滑走,滚到枕边,又被谢云潇捡了起来,抓在手中把玩。 谢云潇问:“你还在想哪个侍卫?” 华瑶困惑道:“哪个?” 谢云潇举例说明:“你有一位姓齐的侍卫。” 华瑶认真解释:“他其实不姓齐,他叫齐风,他哥哥叫燕雨,他们是一对同胞兄弟,入宫以后,就没了姓氏,他们的名字都是我亲自起的。” 谢云潇还没开口,华瑶又问:“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侍卫?” “这句话,应该问问你自己,”谢云潇抽身离开,“我不知道你戏弄过多少人。” 华瑶一把拽住谢云潇的衣袖:“等等,谢云潇!你给我站住!” 谢云潇并未转身,仍然坐在床边,背对着华瑶。他点燃了春凳上的一根蜡烛,烛火昏黄,滴蜡成花,衬出窗外的飘渺风雨,以及室内的盎然意趣。 华瑶跪坐在谢云潇的背后,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她自以为这是拿捏了他的命脉,让他不敢反抗她对他的欺凌。 她缭乱的青丝也落在谢云潇的肩头。淡红的烛光之中,他的肤色更显冷白,温润如玉,洁净如雪,美得处处生辉。华瑶简直挪不开眼,琅琊进贡的绝世美玉也不过如此。 于是,华瑶伸出一根手指,勾着谢云潇的衣领,往下扯了扯,半边衣裳从他的手臂上滑落,展露他线条完美的肩膀。 他略微抬起头,喉结处的软骨滚动了,灯色明明灭灭,倾流在他的衣袍上,映照他的肌理精光湛湛。 华瑶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她的举止越发轻浮佻荡。 她指尖抵住他的喉结,恶狠狠地威胁道:“我让你别跑,你偏要跑,现在轮到我抓你了,怎么样,你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吗?” 华瑶第一次摸到男人的喉结,难免好奇,指腹搭着那一处软骨,左右来回稍微摩挲了一会儿。当然她很注意劲道,手法细致又温柔,绝对没有伤到谢云潇。 谢云潇却像是忍耐了她很久。他呼吸微促,话却说得平静:“你总不能对我滥用私刑。” “那倒不会,”华瑶说,“我向来知法守法。” 谢云潇道:“知法守法的公主,请先让我把衣服穿好。” 华瑶拒绝道:“不!多给我看两眼,你也不会少块肉。” 谢云潇侧过脸,笑了一下。他把脸转回来时,就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把你的衣裳解开,让你像我这么坐着,你会作何感想?” 华瑶的恶劣习性又显现出来了,尤其她已经知道耳语时的亲密,就更热切地贴近他的耳侧,轻柔地说着狠话:“那我要治你大不敬之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犯人会被狠狠地折磨。” 谢云潇竟然说:“你不是正在折磨我么?” 华瑶吓了一跳,以为她把他弄疼了,可是她根本没使劲啊。她连忙放手,将他松开,还想对他说两句话,稍微活跃一下气氛,说什么呢? 华瑶记得,谢云潇练兵的时候,有人叫他好哥哥,他当场把那个人的手臂给打折了,还是汤沃雪帮人接的骨。 华瑶有心与他比武,她小声念道: “好哥哥。” 谢云潇一把穿上衣服,站了起来,转身迫近她的眼前,质问道:“你又在玩什么?” “好哥哥?”华瑶饶有兴致,“你还不动手吗,好哥哥?” 谢云潇当真对她动手了。他轻轻地挑起她的下巴,见她双眼一片澄澈,没有半点波澜,他心底的愤怒没来由地更深了一层:“可惜了,我不想做你的哥哥。” 天宇开霁 第19节 华瑶笑问:“你不会想做我的驸马吧?” 她真是没心没肺。她的这一句话里,没有一丝真情实意。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回答:“殿下多虑,我绝无此意。” 华瑶立刻栽倒在他的床上:“我好难过啊,我第一次开口问一个人,愿不愿意做我的驸马,可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天底下没有哪个公主比我高阳华瑶更窝囊了!” 谢云潇撩开床帐,改口道:“殿下,你……” 华瑶追问道:“什么?” 谢云潇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回答:“你并不窝囊,你一向勇敢,坚定,无惧无畏。” 华瑶歪了一下头,片刻之后,她笑着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又抬头看他:“哈哈哈哈,你太好玩了。” 谢云潇才明白自己又被她戏弄了。 自从他认识她以来,他被她耍过无数次,纵然他已经格外谨慎,还是会落入她的陷阱。他和她下棋,从没赢过她。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为了消解心头的奇异躁动,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华瑶忽然说:“我也想喝水。” 谢云潇道:“这里只有一个杯子。” 华瑶道:“我可以和你共用。” 谢云潇重新斟满一杯水,把杯子递给她。她就捧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慢慢喝水,这会儿倒是安静又无害,完全没有一丝恶意。 谢云潇心里暗想,华瑶为非作歹的时候,倒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觉得好玩罢了,活泼开朗也是她的天性。 喝完这杯水,华瑶又说:“我有大事和你商量。” 谢云潇翩然落座:“何事?” 华瑶坦白道:“我和杜兰泽在牢房里见到了赵笠。” 她简略地描述了赵笠的供词,屋内一时安静至极,只剩下细雨敲窗的窸窣声。 谢云潇低声道:“他们倒卖人口,走水路运往全国各地,牵涉了不少官员,这是一桩错综复杂的大案。” “是啊,”华瑶一手托腮,“难怪,光靠兵权,无法铲除他们,归根结底,还是要依靠皇权,只可惜,父皇并不是勤政爱民的明君。” 谢云潇问:“你打算做什么?” 华瑶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把岱州的贼窝全灭了再说。” 谢云潇不紧不慢道:“三虎寨刚来岱州不久,根基未稳,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那倒是,”华瑶赞成道,“何况我还有你,你的武功比我的侍卫还高,我非常欣赏你。” 谢云潇却说:“你的侍卫吃完那种草药,武功不一定比我差。” 谢云潇话中所说的“草药”,正是三虎寨惯用的镇痛药。 “阿雪告诉我,”华瑶严肃道,“那种草药有毒,人吃多了会上瘾,还会发疯。” 谢云潇正用一根银钩挑动烛芯。烛火跳跃时,他说:“三虎寨的投降人数少,大概也和草药有关,普通人一旦服药上瘾,极难戒断。” 华瑶伸出双手,热切地握住他的手腕:“是的,你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对。” 谢云潇想把自己的左手抽回来。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又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也就放弃了挣扎:“草药的产地是哪里?” 华瑶如实转告:“阿雪说,产地在凉州。” 谢云潇心不在焉:“放一把火,烧干净算了。” 华瑶郑重其事:“绝对不行,那种草药生长在树林里,如果我们放火烧山,附近的老百姓怎么办?普通人一辈子就住一间房子,房子没了,他们怎么生活呢?我宁愿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能纵容官兵扰民。” 谢云潇忽然说:“殿下真有明君风范。” 华瑶自言自语:“我不是君主,我只是公主。” 谢云潇思索片刻,竟然问道:“你想登基吗?” 华瑶放开他的手,转过身,敷衍道:“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背后幽幽道:“我猜你对杜兰泽讲过实话。” 华瑶暗忖,谢云潇太聪明也不好,他要是再笨一点,像燕雨一样,每天就能傻乐了。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说:“我对你讲的都是实话,我舍不得骗你,最见不得你难过。” 谢云潇干脆给她起了个绰号:“花言巧语之王。” “哈哈哈哈,”华瑶调侃道,“可我觉得你很喜欢听花言巧语,你是我的王后吗?” 华瑶压根没打算听他回答。她问完那句话,忽然跳出窗户,顶风冒雨跑远了。她来无影去无踪,只在他的床榻上留下了香气……还有她的那支琥珀发钗,依旧躺在他的枕边,闪烁着剔透的光泽。 * 大雨一连下了三天,巩城的大街小巷积水遍地。马车的车轮滚过水坑,溅起一大片水花,溅到了一位路人的身上。 这位倒霉的路人,正是燕雨。他跟着华瑶和齐风出门办事,他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却被脏水泼了一身,他愤恨道:“岂有此理!” 华瑶惊讶道:“你身为一个武功高手,竟然不会用剑鞘挡住水花吗?” 燕雨气愤不已,随便找了个借口:“您出来办事,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当然也不能露出真功夫。我被脏水泼了就泼了,大不了回去洗个澡。” 华瑶十分欣慰:“不错,真不错,你现在有一点城府了。待会儿,我们路过店铺的时候,你要是有看中的衣裳,我给你买一件新的。” 星罗街上的行人们熙熙攘攘,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抑扬顿挫。 华瑶头戴斗笠,右手握剑,看上去就像个闯荡江湖的剑客,寻常百姓不敢靠近她,她的左右两侧也就只有燕雨和齐风。 齐风攥着剑柄,忽然说:“殿下不必为燕雨破费。” “又不是给你买衣服,”燕雨烦躁道,“你插什么话?” 齐风道:“我的衣服,你也能穿。” 燕雨道:“呵,谁要穿你的旧衣服,我就想穿新的。” “闭嘴。”华瑶命令道。他们二人立刻安静,一前一后地跟紧华瑶。 前两天,巩城的市集上有人贩卖丰汤县驿馆的器具,这便引起了巩城官府的注意,华瑶也抽空来市集上一探究竟。 早晨的市集十分热闹,不少商铺都开张了,百姓坐在路边茶铺里吃饭,碗里装的是米粥、豆腐、山菜、咸花生之类的素菜。 华瑶环视四周,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离开京城之前,她从未见过普通人的饭食,免不了要往别人的餐盘里多看两眼,这时候,就有一个武夫大声问道:“姑娘,来吃早饭吗?” 华瑶摆了摆手,却发现那武夫的目光落到了另一个地方,华瑶透过斗笠望过去,刚好与罗绮打了个照面。 罗绮……是华瑶逃跑的侍女。 华瑶刚迈出一步,罗绮便朝她走来:“您……是您吗?” 华瑶反问道:“你觉得呢?” 第14章 任听汉水悠悠 “从今往后,别再说你是…… 早市已开,街道上车马拥挤,水泄不通。 摊贩的吆喝声渐多渐杂,华瑶抬起手,指向了附近一座茶馆,罗绮朝她点头,她们二人一同走进了茶馆的包厢。 华瑶走到窗边,平心静气道:“你有事吗?” 罗绮没料到华瑶对她如此冷淡:“殿下,您看过奴婢留下的信吗?” “罗绮小姐,”燕雨抱剑而立,突然插话道,“你什么时候给公主留了信?你要是真留了信,我们哪儿用得着累死累活地找你?我还以为你死在哪儿了。” 齐风出声制止燕雨:“兄长,你别说话了。” 燕雨好气又好笑:“怎么了,她都敢偷溜了,放在宫里要被板子打死,我这会儿讲两句实话,碍着谁了。” 言罢,他转头对罗绮说:“你这人未免太不懂情理,你跑就跑吧,何必回来找公主?你是不是银子不够花了,缺钱了,还想找我们借点银子?” 罗绮的唇色泛白,双眼盈满 热泪,再一眨眼,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她哭得无声无息,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雨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也就华瑶和他讲过的话最多,华瑶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他被罗绮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转而说:“你、你缺钱,我可以借你。” 齐风忍无可忍:“兄长,你闭嘴吧。” 燕雨咬紧牙关,没有反驳齐风。 狭小的厢房里,放着一张圆桌、四把竹椅,地上铺着青石板,凹凸不平,倒也还算干净。 罗绮撩起裙摆,“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又抬手脱去了发钗,顷刻之间,她泪如雨下:“奴婢从未想过要离开您,这么多年来,您待我恩重如山,半点苦头都没叫我吃过。在皇宫里,没有哪个主子比得上您,您要是命令我去死,我也愿意的!” 燕雨目瞪口呆:“你在扯什么鬼话?” 华瑶看了燕雨一眼,燕雨灵光开窍,读懂了华瑶的深意,他继续道:“没人叫你去死吧,那天晚上,想跑的人,明明是我。后来我没跑,你呢?连个影儿都没了,我们真的找了你好久。” 罗绮带着哭腔说:“那一夜,事出突然,我留了一封书信给庄栋,委托他把书信交付公主。” 罗绮口中所说的“庄栋”,正是华瑶的另一个侍卫。不巧的是,盗匪袭击驿馆的那一夜,庄栋被歹徒打中了后脑勺,昏迷了好几天,眼下还在丰汤县养病,至少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复原。 燕雨道:“庄栋半死不活了。” “殿下!”罗绮的话语在紧闭的厢房里掷地有声,“原是我荒唐大意,这一回拖累了殿下,我已是该死的,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那天早晨,我跟随一支商队出城,来到了巩城,听说公主也在巩城,还住进了巩城的公馆,我去公馆找过您,守卫不认我的令牌,我不敢吵闹,只怕给您添了麻烦,我每天都在星罗街上游荡……” 她说自己“每天都在星罗街上游荡”,这句话,倒像是真的,因为燕雨也曾在星罗街上见过她。 但是,在燕雨看来,那个时候,罗绮愉快得很,舒坦得很,现在为什么又摆出一副悲惨的苦相? 燕雨蹲下来,看着罗绮:“有天晚上,我偷溜出来逛街,路过一家脂粉铺子,恰好,就那么巧,我望见你了,那天你还在笑呢,这会儿,你哭得跟个什么似的。” 罗绮抹去自己的眼泪。她盯着燕雨,高声道:“我在巩城见到了好玩的、好吃的东西,自然是会笑的,这也不碍你的事吧?!” 她就像华瑶一样伶牙俐齿:“殿下是我的主子,一辈子都是我的主子,我心里牢牢地记着,可不敢像你一样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从京城到丰汤县的路上,你私下里和齐风说过几次,你想逃跑,我全听见了!你怕累、怕死、怕担责,吃了十年的皇粮,受了十年的皇恩,还是个窝囊废!” 燕雨被她骂得怔住了,她还说:“殿下宅心仁厚,你可着劲儿地作闹,料定了殿下不会重罚你!也就我们四公主对待下人像个人,如果你的主子是三公主,你这一身皮肉早就被扒光了,做成灯笼高高挂在墙上!窝囊废!” 燕雨气得魂飞魄散,只觉得一股猛火直冲天灵盖!他原本以为,罗绮是他的同道中人,怎料罗绮比他弟弟还要愚忠! 他想知道罗绮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她非但没有说明白,还把他好一顿臭骂,他不能还嘴,更不能还手,索性坐到了地上,不像是在皇城当过差的侍卫,倒像是跑江湖卖艺的混子。 “燕雨确实有错,”华瑶忽然开口道,“你呢,罗绮?” 包厢里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 齐风单手握剑,站在门边。他耳力极佳,能听清三丈之内一切人声,因此,华瑶经常派他去守门。 天宇开霁 第20节 齐风也想知道,罗绮为什么要逃走?他的目光落到了罗绮身上。 罗绮的手掌摊开,撑着青石地砖,指甲紧扣地面,结结巴巴道:“奴婢……十年前,曾经离宫两年。” 罗绮比华瑶大了九岁,十年前,罗绮才十六,华瑶也才七岁。那时候,华瑶住在淑妃的钟萃宫里,而罗绮是淑妃的侍女之一。 罗绮道:“奴婢的祖籍在虞州,十年前……那是昭宁十四年,奴婢的父亲去世,母亲重病卧床,淑妃特许奴婢归乡探亲。奴婢入了宫,就应该是皇宫的人,心中只装着主子,但奴婢自幼家贫,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宗族的长辈们一向不待见我母亲和妹妹,欺负她们孤女寡母,贪夺我从宫中寄回家的银子。倘若我不回去,母亲和妹妹处境艰难,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华瑶点了点头:“你回乡两年,然后呢?” 罗绮脸上泪痕未干:“回乡两年,我置办了些家产,教会了妹妹打理家务,又调养了母亲的身体。淑妃娘娘开恩,准许奴婢回宫,继续侍奉,奴婢愿为娘娘做牛做马,报答娘娘的大恩大德。” 华瑶叹了口气:“淑妃去世多年了,你知道的。” 罗绮默不作声,仍然泪眼婆娑。 清晨的日光穿透纸糊的窗扉,朦朦胧胧,落在华瑶的身上,洗净了一切阴影,只显得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华瑶柔声说:“罗绮,你讲了这么多话,还是没讲到,你为什么要跟着商队,离开丰汤县?你要是不愿意坦白,我也不会逼你,你走吧。从今往后,别再说你是我的人。” 罗绮抬头看她:“昭宁十四年,我的小妹只有八岁,险些被拐子拐走了。丰汤县遭遇盗匪的那个晚上,我听见了匪徒的暗号,那暗号……就像十年前我在虞州听见的……拐子说过的话。” “真的吗?”华瑶半信半疑,“十年了,他们没有换个暗号?” 燕雨噗嗤一笑:“太扯了,你八成就是想跑,今天你的手里没钱了,你就编出了瞎话,来讨公主怜惜。”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罗绮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的心里只有银子。” 燕雨道:“放……”他本想说“放屁”,然而华瑶在场,他不敢讲脏话,转而说:“放、放尊重点!” 华瑶敲了敲桌子,众人立刻安静了。 华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包厢。燕雨和齐风自然追随她,罗绮迟疑片刻,竟然也跟上了她的脚步。 他们在街上走走停停,华瑶时刻留意着周围的每一名武者。 习武之人的气息与常人不同,只要静下心来,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出武者功夫的高低深浅。判定武者的功力,也是一门特殊的技艺,需要常年累月的练习,并非人人都能掌握。这一门技艺,华瑶早已精通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华瑶年幼时,随便看一眼侍卫,就知道他们最近练武勤不勤快。 燕雨、齐风也是华瑶亲自挑选的奇才,他们都是当年那一批侍卫中的佼佼者。不过,他们二人与谢云潇相比,还是逊色了一点……华瑶暗暗心想,如果谢云潇也能每天为她干活就好了。 晌午时分,华瑶在市集转了一圈。 她看见一群走江湖的人,正在街头唱戏卖艺,他们耍拳舞剑,翻天滚地,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真功夫。其中一人扮演的是《英烈传》里的一名参将,那参将被羯人活捉了,惨遭侮辱,三尺长的狼牙棒重重锤在他的胯间,他一声不吭,忍辱负重。 燕雨震惊地张大了嘴,华瑶也蹙眉观望起来。 齐风破天荒地第一个开口道:“兄长,你还想跑吗?你跑了以后,也只能在街头卖艺,每天捶打胯部,供人取乐。” 燕雨气得想拔剑,华瑶笑得想打滚。 戏台上的曲子唱到了尾声,那个扮演参将的武夫一跃而上,跳到了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围观者纷纷为他喝彩。他落到地上,步法沉稳,双手捧住了一个毡帽,绕场一周,讨来几十个铜板。 当他走到华瑶的面前,华瑶拿出了一枚银币,那人眼睛都瞪直了,忙说:“谢谢姑奶奶的大恩大德!小人多谢姑奶奶,多谢姑奶奶!姑奶奶,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华瑶把银币一抛,那人伸手去接,却没接到,银币又落回了华瑶的手里。 那人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意,没有半点恼怒,他说:“姑奶奶不给银币,给些铜板,也是使得的。” 齐风站在华瑶的背后,小声对燕雨说:“换作是你,被人这样耍一次,你会发脾气,还会发疯。” 燕雨声音更小:“你今天吃错药了?你想和我吵架?” 齐风没回答,他看着华瑶。 华瑶把银币交到了那个卖艺人的手里,试探道:“听你的口音,像是凉州西北城镇的人,你怎么来了岱州卖艺呢?” 卖艺人客客气气地回答:“姑奶奶见多识广,一眼看出小人的老家。您肯定也知道,凉州西北那块儿地方,早就被羯人盯上了,咱们哪儿还敢继续住?这不都逃到岱州来了。” 华瑶悄声问:“你被狼牙棒捶打了好几次,为什么你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你感觉不到疼痛吗?” 那人支支吾吾的,迟迟不愿回答。 华瑶笑了笑:“凉州有一种草药,叫做白铃铛……” 那人连忙朝她鞠躬:“姑奶奶,您真是见多识广啊,您什么都知道,怎么还要来问小人?” “因为你的面色很平静,”华瑶解释道,“可我听说,吃多了白铃铛,就会上瘾,还会发疯,我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何必一惊一乍?” 那人低声道:“白铃铛长在树林里,同一片土地上,就有克制它的草药,虽不能完全化解,压一压躁性,还是管用的。” 第15章 饮冰独钓月门沟 “你在想什么?”…… 卖艺人坦诚又直率,华瑶却不耐烦道:“我的丈夫就是凉州人,我从没听说过,白铃铛的药性能被哪一种草药克化。我看你武功不差,应该是个有耐性的好人,这才过来提醒你,白铃铛不能多吃。你不信我也就罢了,还拿假话来诓我。” 她语气冷淡:“我丈夫的好友是个士兵,为了多杀几个羯人,偷吃了白铃铛,现在他整个人都废了。” 华瑶一边讲话,一边伸手,要把银币拿走。 卖艺人急忙道:“姑奶奶!” 他左顾右盼,极小声地说:“克化白铃铛的草药,叫做‘灯芯花’,性寒伤身,正好与白铃铛毒性相克。小人的老家有一个老大夫,试了上百种草药,这才试出灯芯花来,您让那位友人试试,试得不好了,您再来打小人一顿,怎么着都成。” 华瑶收手回袖:“好吧。” 她正要离开,燕雨又问那个卖艺人:“你的裆部,有没有被狼牙棒捶烂?” 燕雨的声调平稳,没有一丝起伏。 那卖艺人赔笑道:“小人这条裤子里,套了一副盔甲。小人不怕痛,也不觉得累。” 燕雨忽然想起华瑶曾经说过的话。她说,众生不易,众生皆苦。 燕雨双手抱剑,跟在华瑶背后。 齐风又说:“兄长,你逃跑之前,别忘了买一副盔甲,不然你的裆部会被狼牙棒锤烂。” 燕雨狠狠地瞪了齐风一眼。怒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烧得燕雨想和齐风一刀两断。这一整个白天,他没再和弟弟讲一句话。 黄昏时分,华瑶带着燕雨、齐风、罗绮回到了巩城公馆。她把罗绮软禁在一间厢房里,派遣侍卫严加看守。 燕雨看不懂华瑶的所作所为,正想找个人商量一下,却发现他的弟弟齐风不见了。 * 落日西斜,齐风穿过窗格下的浓影,推开一扇雕花木门,走向华瑶的卧房。他不知道为什么,华瑶忽然传召他,他心跳加快,脚步比平日里更慢了一些。 近身侍卫必须尽心尽力地侍奉皇族,无论白天或夜晚,凡是皇族的命令,皆要顺从,皆要臣服。 按照皇宫里的规矩,傍晚时分,皇族传唤一名近身侍卫去卧房,那侍卫就应该沐浴更衣,做好一切准备。 齐风一向遵守规矩,今日却迟疑了一会儿。他进门之后,握剑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还没来得及向华瑶行礼,华瑶开口道:“十天后,你随我去山上剿灭盗匪,把盗匪清理干净,我们就该去凉州了。” 齐风呼吸一顿,又说:“今天,罗绮……” “怎么?”华瑶把玩着一支金镶玉的步摇钗,“你对罗绮有意见?” 齐风单膝跪地:“属下以为,罗绮满口谎话。” 华瑶追问道:“所以呢?” 齐风没说一个字。他取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这其中的深意是,他可以杀了罗绮。 华瑶笑道:“我连赵笠都能留着,为什么要杀罗绮?你沉住气,静下心,好好地想想,人心难测,但也不是非黑即白。” 齐风仍然低着头:“今天早晨,大牢传来消息,赵笠已经病死了。” 华瑶缓缓地走近他:“是啊,我知道,赵笠在大牢里病死了,我没杀他,只怪他自己病得太重,他是个短命鬼。况耿也死得太早了,真是可惜,我没从况耿的嘴里挖出消息,你要是把罗绮杀了……” 她弯下腰,用那支步摇钗挑起他的下巴:“我倒要怀疑你是何居心了。” 钗头锋利而尖锐,直抵着齐风的皮肤,只要华瑶再稍微用点力气,便会让齐风流血受伤。 原来这就是主人的亵玩吗?齐风心神不定地想着,连吞咽都变得十分艰难。 他道:“属下对您,绝无二心。” 华瑶似笑非笑:“我明白。” 她收回金钗:“起来吧,别跪着了。” 齐风以剑撑地,站起身来:“罗绮的手里,还有您的侍女令牌。” 华瑶不甚在意:“她今天也说了,她带着令牌,来敲巩城公馆的门,守卫不认识她的令牌,你能不能猜到其中的原因?” 齐风道:“请殿下明示。” 屋内的案几上摆着一盏紫金香炉,烟雾飘渺,袅袅如春云,华瑶斜倚着一张美人榻,在夕阳的余晖中用一根金钗挑弄香料。 丝丝缕缕的淡香在光影中弥漫,华瑶的神色都有些不真切了。 齐风不敢直视华瑶,他把头低了下去。 华瑶仍然看着他,轻声道:“因为,我提前和守卫打过招呼。现如今,巩城公馆的守卫,有一半是谢云潇从凉州带来的人,罗绮没见过他们,他们认定我是凉州监军,倒也对我忠心耿耿。” 华瑶还说:“自从我知道罗绮来了巩城,我就派人跟踪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追查她的同党。” 齐风忍不住问:“今日在茶馆,您对罗绮说,她可以一走了之,是为何意?”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华瑶道,“罗绮在街上等我,话都没讲完,又怎么会走?更何况,她的户籍和身契还在我的手里,她不来找我,没有户籍,没有身份,她怎么过日子呢?” 齐风的言行越发拘谨,不似平常那般坦然:“我分不清……您说的话是真是假。” 华瑶漫不经心道:“无非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齐风似有所悟:“今天中午,您对卖艺人说,您的好友是凉州人……” 华瑶点了一下头:“是的,我对他撒谎了,什么凉州的丈夫、丈夫的好友,全都是我瞎编的。” 与华瑶关系最近的凉州人,莫过于谢云潇了。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好笑,就想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谢云潇听。 齐风看见她微笑,更不明白她的意思。 华瑶把剿匪计划告诉齐风,又让他率领一队士兵在树林中演练。等她讲完,暮色四合,天已入夜。她看向窗外,下令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齐风怔了一怔,哑声道:“属下……告退。” 华瑶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似乎能洞察他的内心:“你在想什么?” 齐风道:“今、今夜……” 他的耳根泛红,犹如秋日晚霞。 天宇开霁 第21节 华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室内格外安静,甚至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华瑶认真道:“我对那种事毫无兴趣,你不要多想。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不一样,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可以走了。” 齐风行礼告退。他跨过门槛,又把房门关上了。 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茶水,忽然又想起来,她的哥哥姐姐曾经把他们身边的奴仆“弄废”了。 华瑶不知道“弄废”是怎样一种场景,不过,她亲眼见过大皇子责罚属下。 大皇子姓高阳,名东无,他是华瑶的大皇兄,比华瑶年长十二岁,朝臣说他是“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华瑶只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他常年一副冷峻神色,对待属下极为严苛。 东无在 宫里惩罚奴仆,总是命令奴仆用长棍抽打手掌,打到血肉模糊的时候,东无才会恩准奴仆停下来。 华瑶记得,昭宁二十一年的六月初七,那一日是大梁朝的“芙蕖节”。芙蕖花开并蒂,同根生长的花朵相偎相依,因此,“芙蕖节”也是手足团圆的日子。 当天早晨,华瑶去东无的宫里给他请安。 当时,东无坐在偏殿的宝座上,他气定神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奴仆跪在地上,正在用木棍抽打自己。 华瑶才刚跨过门槛,鲜血溅上了她的衣袖。 华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东无竟然笑了一声。他咬字极轻地念道:“皇妹。” 华瑶离他三丈远:“我来给皇兄请安。” 东无倚靠着半边扶手,命令她:“过来,皇妹。” 当年的华瑶只有十四岁,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靠近东无。他身后的灯笼都是用人皮做出来的。她飞快地说完一句请安的话,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地逃离了大皇子的宫殿。 她心想,他若登基,必成暴君。 * 九月末的一个晦暗阴天,巩城巡检司再次发兵剿匪。 这一次出征,士兵人数增加了一倍,陆征作为巡检司的通判,必须随军征战。他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却也只能遵守法令。 陆征极少骑马,军队又在山路上行走,马鞍不住地摇动颠簸,越颠越急,越颠越快。他抬袖掩面,快要吐出来了。 谢云潇与他并排同行。 谢云潇问了一声:“陆大人,你的身体可有不适?” 山路两旁的树枝刮擦着陆征头顶的盔甲,陆征抬起一只手,抓住了头顶的盔缨。他流着汗,喘着气,断断续续道:“马背颠簸,山路难行,咱们距离贼窝……还有几里远?” “大约两里。”谢云潇回答。 话虽这么说,谢云潇的右手已经按住了腰间佩剑,随时都能拔剑出鞘。他左手牵着缰绳,那绳子在他手中似是活的一般,任凭他差遣。 谢云潇所骑的那匹马,也是凉州特产的汗血宝马,千金难买,有价无市。这匹骏马全身漆黑如墨,没有一根杂毛,马蹄踏在崎岖山路上,迅疾如风,像是驰骋于广阔平地之间。 陆征看得出神,耳边“嗖”地一声,传来一阵异动。他浑身一抖,又有一支飞箭擦着他的脸侧划过去了。 此时此刻,风大天暗,潜伏在树林里的盗匪纷纷跑了出来,他们在山丘上架起了一门大炮。 “贼……贼人。”陆征小声指认道。 那些盗匪押来几个青年,剥光他们的衣服,把他们的脑袋塞进炮筒,双脚露在外头。这种打法,谢云潇曾经在凉州的月门沟战场上见过。 点燃炮火之后,炮筒里的人会被炸碎,五脏六腑漫天挥洒,断肢残骸坠地飘落,胆小的士兵看见这种惨状,顿时丧失了士气,只顾着逃跑,敌军自然就获胜了。 第16章 怎忍为人鱼肉 反杀 两军尚未交锋,陆征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他、他们要炸、炸了!” “炸不了,”谢云潇却说,“下雨了。” 天色阴沉,乌云蔽日,冰凉的雨水消融在风中,浸湿了炮筒,此时若是点燃火炮,火炮就会炸膛。 贼寇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熄灭了引线,不再用火炮攻击官兵。 陆征恭维道:“小谢将军,您真是料事如神啊。” 谢云潇沉默不语。 贼寇忽然调集一支前锋部队,约有两千多人,逆风而行,直冲官兵。他们的首领正是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名为董芋,董宇的武功十分高强,他杀人不眨眼,刀下亡魂无数。 官兵个个身穿盔甲,董芋的上半身却是裸着的。他袒露着粗壮臂膀,手握一把银环长刀,瞬间砍死了四个官兵,鲜血飞溅,他的刀锋又砍向了第五个人。千钧一发之际,天上飞来一支箭,刺破了他的手背,他抬头一望,这才发现,山峰上埋伏着另一批官兵。 华瑶一身劲装,携弓持剑,站在陡峭的山峰上。 华瑶弯弓射箭的本领十分高超。她自幼练习骑射的功夫,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她的老师都对她赞不绝口。 刚才,华瑶卯足了力气,对准董芋,射出一箭,按理说,箭头应该凿穿了董芋的喉咙,可是,董宇竟然躲开了,箭头从他手背上擦过,划出一道细微的伤口。 为什么董宇的反应这么快?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正当此时,又有一队官兵挥刀出招,杀向董芋。 那一队官兵的首领,正是巡检司的参将。这位参将身体强壮,劲力威猛,武功也是不弱的。他在巡检司任职多年,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如果陆征没有岳丈的扶持,那么,巡检司的通判之职,原本应该属于这位参将。 这位参将的武功境界,大概和燕雨不分上下,华瑶也对他寄予厚望。他一心想杀了董芋,刀刀直戳要害,董芋被他刺破了手臂,逃到一块巨石的后侧。 参将还想抢占先机,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跳过了巨石,继续追杀董宇,刀光剑影接连闪过,鲜血一溅三尺,洒满了凹凸不平的石壁。 华瑶长舒一口气。 她以为,参将杀了董芋。 董芋已死,胜负已定。 然而,董芋纵身一跃,踩上了巨石,左手赫然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参将的人头! 董芋仰天大笑:“你们的首领死了!他的脑袋被我割了!哈哈哈哈!!老子杀光你们!!” 华瑶立刻猜到了董宇的计策。董芋明明可以打败参将,却故意示弱诱敌,躲到了五丈高的巨石背后,应该是为了防止华瑶看清他的武功招数。 距离董芋不远处,还有另一队官兵,这一队官兵的首领是燕雨。 燕雨已经被董芋激怒了,他破口大骂:“你狂什么?!” 燕雨挥剑向前,正要与董芋一决胜负,华瑶严厉地喊了一声:“燕雨!” 华瑶做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让燕雨避免与董芋交战。 燕雨不是董芋的对手。如果他和董宇过招,十个回合之内,他必死无疑。他身旁还有几个贼寇,那几人的实力不容小觑,他分身乏术,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碰上董宇。 冷风吹皱了华瑶的衣袍。她深吸一口气,运用轻功,从山峰上跳下去了。 果然,正如华瑶预料的那般,董芋率领一百多人,向着华瑶冲了过来。他们踩着地上的尸体,雨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溅开一层血雾般的湿气。 与此同时,山巅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擂鼓声。 这场雨越下越大,战场上杀气腾腾,寒气森森。山巅之上,竟然还有一个身披蓑衣的柔弱女人,她站在山巅,观望战局,以鼓声传令,迅速排列军阵,齐风守在她的背后,寸步不离。 董芋仰头,望着那个女人。他瞥见她的幽影,喃喃道:“叫什么来着,杜兰泽?” 董芋又喊了一声“杜兰泽”,他笑了笑,像是认出了一个老熟人。他命令弓兵立刻射杀杜兰泽,还找来几个武功高手,让他们凭借轻功上山,摘下杜兰泽的项上人头。 华瑶听见了董宇的声音,顿时感到十分惊讶,为什么董芋知道杜兰泽的名字?华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董芋转过身来,瞬间跳出数十丈远,他横刀一劈,身法迅捷之极。 董芋的刀锋还没砍到华瑶身上,刀下带起的一阵疾风割破了华瑶的衣袖。 华瑶急忙躲避,手臂还是被疾风割破了,鲜血直流,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华瑶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迅速的刀法,教她武功的那些老师都比不上董芋! 董芋今年三十四岁,他的年纪,也恰好是华瑶的两倍。华瑶还没出生的时候,董芋就是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了。 董芋感叹道:“你啊,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就要被我杀了。” 他的语气很和蔼,似有几分惋惜,就像一个慧眼识才的长辈。 话音未落,董宇抬起右手,狂斩一刀,华瑶连忙挥出长剑,挡住了他的刀锋,可他左手又从腰侧抽出另一把细剑,猛割她的脖颈。 华瑶飞速后退,退到了绝境之中,四面八方不是岩石,就是贼寇,华瑶的侍卫都被贼寇拦住了去路,她只能依靠自己求生。她退无可退,避无可 避,终于明白了参将是如何惨死的。 华瑶目露凶光,使尽全力,挡开董芋那把大刀,肩膀被他的细剑刺伤,她生生忍受了这一剑。她咬紧牙关,借着他往下刺来的剑势,狠攻他的下盘。 大雨之中,董芋的动作变慢了,华瑶找准他的破绽,从地上飞掠而过,用匕首割断了他左脚的脚筋,他“啊”了一声,呼痛道:“杀他爹的!” 华瑶早就学会了这一句脏话:“杀他爹的!你的脚断了!” 疼痛顺着脚踝向上攀升,董芋分神去想,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痛感? 用于止痛的白铃铛失效了吗? 董芋想起来了,前两天,兄弟们劫来了一批米粮。那批米粮的品相极佳,据说是岱州进贡的精贵之物,兄弟们也就尝了一回鲜。董芋怀疑,米粮被官兵做了手脚。 高手对决,最忌分心。 董芋还没来得及反攻,他的心脏已被长剑贯穿。 董芋张开嘴,怒吼一声,又有另一把匕首剁开了他颈侧的大脉。那匕首是凉州精铁锻造的,锋利无比,瞬间把他的脖颈割断了。他惊恐地瞪大双眼,临死之前,只听见华瑶说:“去死吧,贱人。” 华瑶狠狠摘下他的脑袋。她拎着他的头发,效仿他之前的举措,大喊道:“无耻贼寇,你们的首领没了!被我砍头了!!” 她应该再笑两声,但她笑不出来,肩膀和手臂的伤口太痛了。 巡检司那位参将的尸体仍然躺在不远处。他向来配合上级调遣,冲锋陷阵,从不后退。他家里还有一儿一女,不足十岁……除他以外,死伤的官兵起码有上百人。 整个战场上,武功最强的谢云潇被二十几个高手包围。他以一敌十,正在激战。齐风必须保护杜兰泽,燕雨又不是董芋的对手,放眼全场,只有华瑶能杀了董芋。 战鼓声密集而壮阔,原来是贼寇的援兵赶到了。 杜兰泽立即改变军阵,官兵的阵型从方形变为两队,其中一队直攻敌军的后卫,另一队包抄敌军的前锋。敌军的精锐都在前锋,后卫薄弱,短短一刻钟之内,官兵冲破了敌军的防线,敌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齐风解决了刺杀杜兰泽的歹徒,又率领他那一队官兵加入混战。他们顺利与谢云潇会师,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大雨下得又密又浓,不断冲刷着山路上的血迹,战马嘶鸣,道路泥泞,雨水敲打着盔甲,死者的尸体已经冷下来了,几名士兵跪在路边,悼念已故的同伴。 华瑶正在巡视战场,然而,她的肩膀越来越痛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先处理一下伤口,才刚走出几步,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她喊来自己的侍卫,仰面向后栽倒,侍卫还没接住她,谢云潇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倒进了谢云潇的怀里。 谢云潇的衣衫湿透了,他的怀抱也是冰冰凉凉的。他左手紧搂着她的腰,右手极轻地抚上她的额头。她才刚离开战场,不太尝得惯这般温柔的滋味。 天太黑了,华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低声道:“董芋的剑上有毒。” 天宇开霁 第22节 华瑶道:“我要下山,找大夫解毒……” 谢云潇道:“我陪你去找大夫。” 华瑶道:“好,现在就去。” 谢云潇把华瑶收进怀里,抱着她走上马车。他修长的手指拨开了她凌乱的发丝,那只手的外观完美,没有一点瑕疵。 华瑶忍不住问:“我晕过去之前,能不能亲你一下?你要是不答应,我会抱憾终身。” 第17章 自在逍遥天外 转吻声声靡曼于耳,柔情…… 谢云潇拒绝道:“别说话,我带你下山去找大夫。” 华瑶贴着他的胸膛,指尖揪着他的衣领。 她额头滚烫,糊里糊涂地说:“我身中剧毒,有气无力,也没叫你如何哄我,只是想亲近亲近你。” “别闹了,殿下,”他的言词极为温和,“省点力气。” 华瑶烧得浑浑噩噩,听不清他讲了什么,就嘱咐道:“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不行了,我们清剿了甲乙丙三个贼窝,还剩最后一个……我是统帅,我应该活着……” 谢云潇严肃道:“你必须活下去,建功立业,得偿所愿。” 山路崎岖,华瑶受不了马车颠簸之苦。谢云潇把她抱到了他的腿上,冰凉的手掌覆住了她的额头,偶尔还会轻轻地抚摸她的耳朵,细致妥帖地抚慰她良久。 华瑶本来并不是非亲他不可,但她的神智很不清晰,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就像小时候想吃糖,吃不到会一直惦记,她密密切切地说:“亲一下嘛,就亲一下。” 华瑶毕竟是个公主,性格有些娇纵。如果谢云潇顺从她的意愿,她一定会安静地待着。他越是忤逆她,她就越是牵肠挂肚,睡也睡不着,非要尝尝他的滋味。 她问:“我在书上看过一句话,最难消受美人恩……转吻声声靡曼于耳,柔情寸寸侵蚀于魂……这是什么意思?你教教我。” 谢云潇仍在安抚她:“别着急,等你见完大夫,我听凭处置。” 华瑶恐吓道:“那我要把你抓起来。” 谢云潇竟然说:“可以。” 华瑶:“我要你舞剑,每耍一招,脱一件衣服。” 谢云潇:“甚好。” 华瑶:“我会用绸带把你绑在床上。” 谢云潇:“荣幸之至。” 华瑶:“你现在的脾气真好啊……” 华瑶的语调渐渐低了下去。她的手一点一点变冷,他的心一寸一寸下沉,伤口崩裂的痛苦都比不上他此时此刻的煎熬。 他怕她一睡不醒,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又怕打扰她休息,加重她的病情。他不断地轻抚她的手腕,试探她的脉搏,调动内力帮她调息。 拉车的骏马纵蹄如飞,山路两旁的林木疾速后退,雨声噼啪地响,车轮碾得泥泞激溅。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瑶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像是陷入了太虚幻境,还听见了汤沃雪的声音:“这是一种寒毒,并不危险,只是有点麻烦,我先用针灸为她排毒,余毒要靠服药清除……来得及时,尚无大碍,你仔细看着她,别让她乱动。” 另一位大夫说:“殿下伤势危急,能否受得住针灸?” 汤沃雪的语气越发暴躁:“你这庸医来给她施针,她肯定受不住。山贼用的下三滥毒药,哪里扶得上台面?这种毒药我解不了,我就不姓汤,你少管了,全交给我。” 汤沃雪的祖父曾是太医院首席。如今的太医院推崇的“圣品金疮药”,正是沿用了汤家祖父留下的方子。汤氏一族,在医药这一行里,素来享有盛名,举国上下,无人能及。 军帐里灯烛辉煌,草药的清香融进心肺,华瑶的衣裳全被褪去了。她又冷又热,抬手往上抓,抓到另一个人的手。此人点了她的穴道,使她动弹不得。尖细的银针接连扎入几处大穴,痛得她喘不上气,话也说不出口,快要憋死了。 这时候,穴道终于解开,华瑶艰难地趴到床边,咳出黑血。 她咳得头痛欲裂,又牵扯了肩膀和手臂的伤口,从喉管到肝胆都有一把猛火在燃烧。 她精疲力尽,神思愈发昏沉。 汤沃雪跪在床边,劝说道:“殿下,您快睁开眼,千万不能睡着了,我还要继续施针,这一次不点穴,您躺好了,会有些疼。” 华瑶追问道:“有多疼呢?” 其实汤沃雪从来不管患者会痛成什么样。她只想把人救活,把病治好,至于患者怕不怕针灸,并不在她的顾虑之内。 华瑶却说:“我怕疼。” 汤沃雪温声道:“我原先以为,您很能忍耐。” 华瑶极小声道:“刚才那几针下来,我快哭了。” 汤沃雪关切道:“如今呢,您还想哭吗?” 华瑶咳嗽完了,才说:“不想了,因为我见到了阿雪。” 汤沃雪又问:“您还能忍住吗?” 华瑶顺口说:“当然,只要阿雪在我身边,我什么苦都愿意吃。” 恍惚中,华瑶听见汤沃雪的笑声,还有一把重剑摔落在地的响声。 汤沃雪转头道 :“小谢将军,你看见了,殿下并无大碍。你也有伤,金疮药就在桌上……刚才那个庸医,我把他喊进来,让他给你包扎伤口。他好歹也是公主从太医院带出来的人,包扎一个伤口,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不用了,多谢,”谢云潇冷冷地回答,“我自己包扎。” 华瑶悄悄地问:“谢云潇伤得重吗?” “破了点皮,”汤沃雪浑不在意道,“不值一提。” 华瑶放下心来:“那就好。” 灯火异常明亮,锦纱床帐沾了一股药味。汤沃雪抬起一只手,将纱帘往上一卷,利落地坐到了华瑶的身边。她的银针从华瑶的背后扎了进来,果然如她所说,激起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华瑶咬住一小块被角,泪水直流,沾湿了一方枕巾。她暗忖,难怪她的哥哥姐姐都不愿意做凉州监军,这般苦痛只有她高阳华瑶能稍微忍一忍,放到别的皇族身上,会让他们怒不可遏。 她心里还觉得奇怪,今日剿匪时,匪徒的人数,为何远远大于她此前的预计? 董芋死不足惜,可他竟然知道杜兰泽的名字,还派了几员猛将刺杀杜兰泽,由此可见,他探听到了一些可靠消息。 再者,前不久,华瑶刚把况耿活捉,关进巡检司的监狱,那况耿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仵作一致认为,况耿的死因是鹤顶红之毒,而且是品质精纯的鹤顶红,害他性命之人非富即贵。 巩城巡检司的地盘就这么大,谁敢在监狱里伸长了手,肆无忌惮地杀人呢?华瑶暗暗地推敲细节,汤沃雪早已落针完毕。 汤沃雪问:“您还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华瑶泪眼模糊,伤口灼痛难忍。她心里有些委屈,诚实地说:“我全身都疼。” 汤沃雪摸了摸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又在她枕边放了一只装满草药的香囊,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汤沃雪很温柔地问:“还想吐吗?” 华瑶道:“不想了。” 汤沃雪道:“可以睡了,您先睡吧,我去隔壁煎药,您要是还觉得不舒服,派人去喊我,我立刻赶过来。您的武功十分高强,身体比一般人好得多,伤口也比一般人恢复得快,您要是不困,也可以试着运转内力,调理内息,这对您来说,也是大有裨益的事。” 汤沃雪慢慢地放下纱帘,走出了军帐。如此一来,帐中只剩下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隔着一道浅色的素纱帘子,华瑶隐约瞧见谢云潇解开了上衣,正往自己的手臂上涂药。他的左手负着刀伤,伤口没及时处理,似乎已经撕裂开了,血水渗透了他的衣袖。金疮药敷在伤口上,肯定是很疼的,他竟然默不作声,好像那并非他的手臂,他不会喘息,更不会喊疼。 杜兰泽说过,她的家规是不许自戕。 那么,谢云潇的家规是什么呢?不能喊疼吗? 他们这些世家贵族所奉行的乱七八糟的规矩,怎么比高阳家还多?华瑶正在胡思乱想,谢云潇披着一件外衣,缓步走到了她的床边。 华瑶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正在睡觉。 她还把被子卷了卷,挡住了先前由她哭湿的那一块枕头。 谢云潇用他负伤的左手撩开床帐,右手轻轻地搭着她的额头,探查她是否还在发烧。他的掌心抚着她的脸颊,她被他摸得很舒服,忍不住蹭了他一下,他的手指就僵住不动,而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他说:“殿下。” 她呢喃道:“你也躺下吧。” 她还说:“反正以后,你肯定要和我睡的……” 华瑶的意思是,这顶军帐里,只有一张床,如果谢云潇不去别处休息,那他只能和她挤在一处将就。可他似乎误解了她,低声应道:“殿下的思虑向来长远。” * 华瑶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就吃点东西,喝点水,倒头继续睡。汤沃雪昼夜不眠地照顾她,她的伤势渐渐转好,但还是有点困,因此又睡了一整天。 在此期间,谢云潇经常来探望她。他说,陆征派人上山,搜刮土匪的老巢,搜出不少金银珠宝。 华瑶道:“全部扣住,等我细审。” 第五天早晨,天光放晴,现出一片霞云晓色,山间雾气也散开了,朝阳光芒万丈,升立于重峦叠嶂之间。 杜兰泽坐在军帐内,正在代替华瑶撰写奏报,忽然有人闯进她的帐门,她抬头一看,与陆征四目相对。 四天前的那场大战中,陆征做了逃兵。他先是摔下了马鞍,然后又躲进了树林,借用官兵的尸首掩盖自己的踪迹,从开战躲到了停战。 树林中的尖锐枝杈在他的脖颈处刮出了伤口。陆征佯装自己被匪徒擒拿,拜托杜兰泽为他编造战功。 杜兰泽却说:“陆大人,公主殿下尚在昏迷中,我是殿下的近臣,怎敢无中生有,欺瞒朝廷?那可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陆征上前一步,摘下了头顶的儒巾:“交战当日,雨大风急,唯独杜小姐站在山巅,将局势收入眼底。只要杜小姐开了金口,旁人不会同您计较,巩城过半的官员都是儒生,大家相互照应,互相谅解,不会闹到不通人情的地步。” 军帐外的侍卫们都被遣散了,树林里飞来几只鸟雀,鸣声清脆,杜兰泽的嗓音也如莺啼般婉转:“巩城的官员相互包庇,不会纠举您的欺上瞒下之责。然而岱州还有三十二位御史,每一位御史都有可能弹劾您,他们的奏折可以上达天听,恭请陛下圣裁。” 陆征脸上的笑容凝住:“杜小姐,您这是何意?” 杜兰泽平静道:“公主重伤卧床,我为公主代笔,上奏朝廷,依据事实,绝无隐瞒,更不可能乱写乱造,平白无故地替您去请功讨赏。巡检司一共有六千多位将士,每个人都盼着自己升官,您何必孤身一人抢尽了大家的功劳?” 她这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确实让陆征望而生畏。 不过,陆征记起了妻子的话,心中念着“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的古训,笑说:“在下有一点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杜兰泽站起身来:“请说。” 陆征拎着那一方儒巾,淡声道:“杜小姐,请问杜兰泽是不是你的本名?你的籍贯在何处?你的亲族是何人?” 杜兰泽坐回原位:“我本是凉州人,平民出身,一介布衣……” 她还没讲完,陆征打断道:“在下的妻子,经常觉得您眼熟,前些日子里,她忽然想起了在哪里见过您,兴许也不是您。您且当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在南方一省,某处大户人家的大小姐,本有享不尽的荣华,可她的运气太差,失了造化,沦落贱籍。” 杜兰泽的神情并无一丝异样。 陆征又道:“可怜啊,那位小姐沦落贱籍之后,她的父母又得罪了大皇子,小姐的全家老少逃不过一死。” 天宇开霁 第23节 “陆大人慎言,”杜兰泽忽然出声,“妄议皇族,乃是大不敬,你犯了死罪。” 杜兰泽绕到军帐之前,更近地撞入陆征的眼中。 他见她轻盈不自持,瘦弱不胜衣,纤细的腕骨间血管突兀,对她微有怜惜之意,却还是拍了拍手,召唤出两个丫鬟。 那两名丫鬟皆是陆夫人的贴身婢女,生得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也会使些粗手粗脚的功夫。她们轻而易举地擒获了杜兰泽,抬手就要扯开她的衣带。 杜兰泽大喊道:“士可杀不可辱!” 她苍白的脸颊因为愤怒而露出一抹薄红,好比白玉映桃花,白雪照丹霞。 那陆征向来自诩是正人君子,此刻心头一晃晃,脚下一步步地朝她走来:“杜小姐,《大梁律》规定,贱籍女子只能为奴为妾,万万不能做官做学。你要真是贱籍,欺瞒了四公主,那是死罪中的死罪。今日,我差遣婢女,替你验明正身,你若是平民,那一切都好说;你若不是,休怪我不客气……” 他猛吸了一口气,满心都是兰麝之香,仿佛身在桃源兰谷。 他知道,世家贵族一直把“调香”当做第一风雅的趣事。世家出身的小姐或公子,自幼研习调香之 术,通身的气派就显露在独一无二的香氛之中。 杜兰泽不愧是名字里带了一个“兰”字,她闻起来就像万金难求的一株幽兰。 陆征听说公主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即将不久于人世。他的妻子也把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了京城,今天一早,他收到了岳丈的回信。 岳丈使用他们家族的暗语隐晦地写道,皇后已经知道了华瑶的现状,很是欣慰。如果华瑶死在岱州,皇后不仅能确保陆征及其妻子安然无恙,还能把剿匪的功绩算到陆征的头上,将他调任到京城做官。 只要去了京城,在岳丈和皇后的照应之下,陆征平地起高楼,自有滔天富贵。他这般想着,就摆了摆手,让婢女们尽快动作,查验杜兰泽的身份。 陆征已经写好了奏折,只等上报杜兰泽的贱籍身份,杜兰泽锒铛入狱,秋后处斩,她的战功也归陆征所用,陆征何乐而不为? 陆征看着婢女撕扯杜兰泽的衣带,还没扯完,他的膝盖突然一痛,竟是被人猛踹了一脚。 陆征扬起头,对上华瑶的怒目,她忽然挥袖,狠抽了他一耳光,怒骂道:“贱人,你想造反吗?” 陆征摔倒在地,头晕眼花,脸皮痛得快要裂开。 华瑶又提起剑鞘,猛地重锤他的后背。 陆征后背剧痛,吐出一大口血,华瑶连踹他好几脚,像是要把他活活打死,正当危急之际,他编出一个借口:“殿下……求您高抬贵手……下官听闻杜小姐……来历不明,籍贯不清……下官唯恐……唯恐您……遭受奸人蒙蔽……” “你能不能,”燕雨插嘴道,“说点简单的话。” 燕雨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鞘上的血痕还没擦干净。几天前,他用这把剑杀了无数盗匪,此刻,那锋利的剑尖对准了陆征。 陆征临危不乱:“殿下……姑且验一验……杜兰泽的身份,百利而无一害。” 华瑶勃然大怒:“我为朝廷效死命!你在帐中淫辱我的近臣!被人察觉,就用这等谎话来遮掩!好你个陆征!我杀了你!!” 她握着一把长剑,要将陆征就地处决。 陆征使尽全力,哭求道:“皇族不可滥杀无辜!” “皇族不可滥杀无辜”是高祖定下的规矩。 时至今日,这个规矩形同虚设。 华瑶的皇兄皇姐手中都有无数条人命,华瑶的亲生父亲连她的生母养母都敢杀。而华瑶却饶恕了陆征,只用剑锋指着他的下巴:“这样吧,你让丫鬟去查验杜兰泽的身份,如果杜兰泽不是贱籍,我要依照《大梁律》,定你一个诬告罪,削职查办。” 陆征迟迟不应声。 华瑶冷声说:“我原本记着你的功劳,想着提拔你,可你瞧不上我这份恩典,还要冤杀我的人,那好,我们细算。” 她持剑落座:“官兵从贼窝里收缴了不少金银珠宝,全部一笔一笔地记在了账本上。我刚去了一趟库房,发现账目对不上库存,至少有几万两银子的亏空,你该当何罪?” 陆征浑身一阵抽痛,痛得他无法思考。他哆哆嗦嗦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枚止血药丸,慢慢地吃下去,药效很快发挥出来,他才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气若游丝地说:“殿下若要审问下官,理当依照法令,交由三司会审,首先盘问犯人、辨明事理,然后追究赃物、核查供词……这都不是小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下官唯恐……耽误了公主的行程。” 华瑶冷笑道:“是吗?” 陆征的场面话堪称滴水不漏:“公主在上,您的私事和公事,自然由您定夺。” 华瑶威胁道:“陆大人,弹劾你的折子,我正打算递出去,交由岱州御史。皇后的手伸得再长,这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 她笑得别有深意:“皇后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更何况,与皇后血脉相连的人,是她的表妹,又不是你。” 陆征手脚发麻,忍不住问:“此为何意?” 华瑶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没想明白,况耿是怎么死的吗?回去问问你的娇妻吧。” 陆征急忙问:“她杀了况耿?” 华瑶自顾自地说:“况耿死于鹤顶红。他进了你们巡检司的监狱,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毒杀了,监狱的狱卒都被吓破了胆,不敢泄露一个字。” 陆征浑身冒出冷汗,他不敢相信多年的枕边人会暗害自己。 倘若他的妻子当真不在乎他的死活,那他在妻子的撺掇之下,亲自来检查杜兰泽的身份,确实有可能是皇后的授意。 皇后的耳目遍布朝野内外。多年来,皇后掌控了各种消息。她还想知道杜兰泽的来历,于是,她诱使陆征动手,许以高官厚禄。 若要检查杜兰泽的籍贯,必须先扒了杜兰泽的衣服,杜兰泽是公主的近臣,冒犯了她,就等于冒犯了公主。 不敬皇族,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华瑶事后追究起来,完全可以杀了陆征,陆征的妻子再随便找个人扶持,来日便有第二个陆征,第二个巡检司通判! 华瑶低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陆征伏地不语。 华瑶道:“岱州官兵查获的金银珠宝……” 陆征咬了咬牙,道:“全凭殿下定夺。” 华瑶决定把金银珠宝清点一遍,她自己只拿一部分,剩余的另一部分用于安置百姓。如此一来,百姓能受惠受益,官兵对朝廷也有个交代,华瑶自己也能得到好处,可谓是一举三得。 华瑶命令道:“那好,这笔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岱州的盗匪来了几个月,也屠了几个村子,留下了数百名老幼妇孺,急需收容。参将大人的两位遗孤,你也得尽心尽力地照顾,你在战场上做了逃兵,遗孤的父亲为你战死,你必须血债血偿。” 陆征哑然片刻,道:“巩城……没有养济院。” 所谓的“养济院”,正是安置老幼妇孺的官办住所。 华瑶道:“杜兰泽已经草拟了一篇公文,你遵从她的指点,依照法律,申请上级的批示,自己再贴点钱,设立一个巩城养济院,好好抚养被盗匪夺去父母的孤儿。你总是以儒生自居,想必也熟读了四书五经,那你应该明白‘民贵君轻’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陆征的眼底涌起一股热泪。他立刻领旨,还给华瑶磕了一个响头。 华瑶敲了敲桌子:“岱州的盗匪虽然被杀了一大半,但是,三虎寨依然盘踞在凉州、沧州,你身为巩城巡检司的通判,绝不能有丝毫松懈,必须严查关隘,防范于未然。你想要功绩,就得依靠自己去争取,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旁观许久的燕雨总算听明白了。 燕雨附和道:“是啊,陆大人,你吃别人嚼剩下的东西,能捞到多少油水?再说了,当今圣上一共娶过四位皇后,现在这位……哎,你以为自己背靠大树,说不准哪一天,大树倒下来了,你就被砸死了。聪明人都得留两条路,比如我,我也给自己留了两条路。” “兄长,”齐风及时打断了燕雨的话,“适可而止。” 燕雨闭上了嘴,没再说话。 * 昭宁二十四年十月初,巩城巡检司与另外三个城镇的卫指挥使司联手派出人马,总共发兵两万余人,剿灭了三虎寨设在岱州的最后一个贼窝。 这一次,华瑶并未随军出战。因为那个贼窝的贼寇只剩一千多人了,也没什么高手,两万多官兵把贼寇杀得片甲不留。岱州的捷报频传,将士们喜不自胜。 依照华瑶最初的打算,她原本想在战场上杀了陆征,侵吞陆征的财物,再让参将取而代之,可惜参将已死,她找不到更好的替补,只能勉强使唤陆征。 陆征倒也听话。他退还了自己贪污的税银,修建了巩城养济院。 养济院与码头隔得较近,仅有几里地的距离。华瑶出发去凉州的当天早晨,路过 养济院,顺便进门去探视了一圈。 华瑶在岱州战功煊赫,声名远扬,她即将启程去往凉州,便有不少岱州武将为她送行。 武将们跟随华瑶,跨过养济院的门槛,听到了孩童的读书声,又看见厨娘正在准备午膳。伙房、厅堂、寝房全都收拾得干净整洁,里里外外都立好了规矩,显得井然有序。 华瑶绕过一群武将,穿过漫长的回廊,跳到了一扇木窗旁边。 隔着一道硬木窗栏,华瑶偷偷看了一眼屋内,孩子们正在齐声读书。 清澈日光洒在华瑶的身上,碧绿的树影随之晃动,飘来淡淡花香,窗内的一个小姑娘发现了华瑶。 小姑娘又惊又喜,小声问:“姐姐是神仙吗?” 华瑶厚着脸皮说:“是的。” 华瑶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悄悄地伸出手指,顺着镂空的窗格,把糖递给了小姑娘。 台上的老师咆哮道:“谁不听讲!” 小姑娘结结巴巴道:“外面有姐姐……神仙姐姐……” 屋内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院内树枝摇曳,再无芳踪。 * 深秋的冷风掠过江面,江边的芦苇伏低,茎叶碧绿,花穗雪白,堪为壮丽一景。 江上水雾茫茫,浪涛汹汹,大船行驶得快而疾。 谢云潇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的崇山峻岭。他穿着一袭黑衣,身形高挺而修长,似是华茂春松,静立于山水之间。船上声音嘈杂,他丝毫不在意,始终独自一人,静默地观赏江景。 “那就是贵公子的气派,”燕雨评价道,“瞧瞧人家谢云潇,真有一身的贵公子气派。” 齐风劝告道:“兄长,别在背后议论他。” 燕雨并不听劝,还悄悄说:“你这个人,太不讲道理,你是我弟弟,和我打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我跟你讲话,就等于自言自语,算不上议论了谁。” 齐风道:“长舌夫。” 燕雨恼火道:“你骂谁呢?我说他两句怎么了?我又没说别人的坏话。” 齐风道:“你不敢说他的坏话,你怕被公主逮到了。” 燕雨的怒火更旺了:“你别胡说,我可不怕。” 他还非要和谢云潇比较一番:“我和那个谢公子相比,谁的性格更风趣,谁能交到更多的朋友?倘若有一位姑娘,要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人,你说,她会选他,还是选我?” 齐风沉默不语。 燕雨自问自答:“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明摆着的吧。” “什么意思?”华瑶突然插话道,“只能选一个人吗?” 船上风大,华瑶的长发被吹得纷乱,玄黑色的锦缎裙摆迎风飘荡。她满不在乎,懒散地倚着栏杆,谢云潇忽然走到了她的背后,低声问她:“你想选几个人?” 华瑶还没回答,谢云潇岔开话题:“船队驶进了延河的河道,延河是凉州的运河。” 天宇开霁 第24节 第18章 向云试挽雕弓 美人多羞颜,情怯见风姿…… 延河是岱江的支流,也是一条至关重要的水路,每年都有数百万石的货物通过延河被送到凉州境内。如今正值秋末冬初的渔猎之季,河上遍布商船、渔船,白帆茫茫,犹如雪练,舱顶的桅杆交织成林。 延河的河面极为宽阔,往来的水鸟掠过沧浪,渔民迎着浪涛撒网,这一网下去,捕到几条鳜鱼,鳜鱼翻滚腾跃,激起一片水花飞溅。 延河的鳜鱼皮薄肉厚,无比鲜嫩,鱼尾的形状就像胭脂瓣,因而得名“胭脂鳜鱼”。凉州人常用“梅花胭脂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席间必有胭脂鳜鱼和梅花酒。 华瑶心里想的都是胭脂鳜鱼,嘴上却说:“你要是愿意让我选,我肯定只选你一个人。” 谢云潇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果不其然,见到了一艘满载的渔船。他唤来自己的侍卫,低声嘱咐几句,侍卫就跳下船头,踏浪而去,横跨十几丈的水路,跃到了渔船上,以高价买下了两竹篓的胭脂鳜鱼。 侍卫拎着两只沉甸甸的竹篓返回官船,亲手将竹篓交给了膳房的厨师,这些厨师都是华瑶从京城带来的人,擅长各类精细入微的烹调之法。 少顷,风起了,伙房飘出来一股鱼汤的味道,鲜香清美,还带着淡淡的甜味,勾起了船上每一个人的食欲。 华瑶坐在船舱的厢房里,也闻到了鱼汤的香气。她欢欣雀跃:“晚上就吃梅花胭脂宴吧,云潇不愧是凉州人,待客如此细致周全。梅花酒,鳜鱼肉,再配上一碗白米饭,要多好吃有多好吃,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这间厢房里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他们正在研究一张凉州地图。谢云潇不得不提醒她:“你尚未痊愈,不能饮酒。” 华瑶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就是说说罢了。” 谢云潇意有所指:“也是,你惯会开玩笑,讲戏语,我不该信以为真。” 这间厢房不仅明亮宽敞,还有诸多器物陈设,桌椅、柜架、屏风一应俱全。谢云潇静坐于一方软榻上,华瑶离他仅有一尺距离。她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直到他们的衣袖紧挨在一起。 她忽然说:“上次我中毒,在马车里,你是不是答应了我……” 谢云潇侧过脸,避开她的凝视:“你那时发了烧,昏头昏脑的话,当不得真。何况你向来如此,对谁都是同一套说辞。不管我答应你什么,你转头叫别人去做,对你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华瑶双手抱住他的右臂:“什么意思?” “请你放手,”谢云潇冷淡而客气道,“你和我开玩笑,也该有些分寸。” 华瑶不仅没放手,甚至转了一下身,直接坐到了谢云潇的腿上,双手搭住他的肩膀。 她刚刚铲除了岱州匪帮,结交了好些岱州武将,又要品尝凉州的胭脂鳜鱼,因此她很有一种赏花弄月的好心情,就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亲他一下,好比小时候在宫里瞒着嬷嬷偷偷吃糖一样。 她觉得他也是愿意的。他先前早就答应她了,这会儿之所以和她闹别扭,大概是因为害羞吧。她二哥的府上全是娇妻美妾,二哥就经常说:“美人多羞颜,情怯见风姿。” 华瑶一时兴起,又用甜言蜜语哄他:“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懂我的真心,我哪里是开玩笑呢,不过是想同你亲热些,免得你生分了我。” 她双眼清澈如秋水,顾盼生辉,盈盈间动人心魄,且因她起了兴致,话就说得更动听了:“你我本是旧相识,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凉亭里看书,我便按捺不住,想将你引为知己。前不久,我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你还是我的同道中人,你帮助我铲除岱州贼寇,配合我清算巡检司的贪官,我待你自然非常亲近,这些都是旁人远远比不上的。” 谢云潇将信将疑:“杜兰泽也比不上?” 华瑶执起他的手,诚心诚意道:“杜兰泽是我的挚友,你是我的……”她顿了一下,随便讲了个词:“心肝宝贝。” 这一回,谢云潇没再冷言冷语地反驳她。 不过,他还是把自己的手收回了袖中。 华瑶正在思索时,谢云潇拿出一支白玉镶银的牡丹钗。 发钗的做工甚是精巧瑰丽。即便华瑶在皇宫里见惯了各种首饰,那钗子也让她眼前一亮。她没说话,谢云潇道:“上次你在我房里落下一根琥珀钗。” 华瑶捧场道:“所以呢,你要还我一个新的吗?” 谢云潇言简意赅:“诚如殿下所言,请您收下。” 华瑶接过发钗,对光细细一照,玉质当属上乘,虽然不及御用贡品,但也是千里挑一的好东西。她不禁问道:“多少钱呢?我不好意思让你破费。” 谢云潇答非所问:“将就着用吧,比不上你从宫里带来的簪钗。先前你送了我一盒玉山雪蕊,这钗子就当是我的还礼。” 华瑶豪爽大方道:“嗯!那你帮我戴上吧。” 谢云潇从未与除了华瑶以外的任何人 如此亲密。他听说过一些约定俗成的惯例,比如,亲手为她簪钗,就算是情侣之间的嬉戏。他忽然笑了,抬起左手,揽着华瑶的后背,掌心透过轻薄的锦缎,依稀摸到她的骨形。她迟疑着伏进他的怀里,手指拉扯他的衣带把玩。 谢云潇的另一只手握着那支玉钗,在她发间稍微比划了两下,这才慢慢地把玉钗插了进去。 华瑶依然坐在他的腿上,被他的手臂环抱着。他的衣袖沾尽了她的香气,怀中是温香软玉,指间是青丝缭绕,这般缠绵的情致对他来说却是难耐的折磨。高阳家的公主惯会玩弄人心,他既想放开她,又想把她搂得更紧。 华瑶的神情自然流露,原来是在观察他的喉结。 谢云潇抬起头:“喉骨有什么好看的。” 华瑶脱口而出:“因为男女有别,所以我想知道什么是我有的,而你没有,或者你有的,我没有,我都要清清楚楚地看明白。” 谢云潇从容不迫道:“依你之言,你我私下相处时,倒也不必藏私……”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就像是被诱饵吸引的一尾鱼,离他更近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能听见河浪击船的水声,她清浅的呼吸声,以及,接下来,她的指尖在他的脖颈处轻缓抚摸的几近于无的声息。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行了,殿下,到此为止。” 华瑶的嗓音很轻:“你怕什么?我根本没怎么碰你。” 说完,她起身离开,似乎连一丝留恋也无。 * 掌灯时分,船上开宴,华瑶和谢云潇的属下们把酒言欢,闹作一团。他们聚在一起玩起了牌局。依照京城的俗规,大家赌了一点小钱,每个人都是有输有赢。 燕雨输了两百枚铜币,心疼不已,含恨道:“见鬼了!岂有此理,凉州人赌钱的本事还真不小 !” 齐风道:“不是他们太强,是你太弱。” 燕雨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啊,我比你这种从头到尾都没上过牌桌的人,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齐风冷冰冰道:“你要是输光了,别找我借钱。” 燕雨怒气更盛:“你也没多少钱啊,你摆什么阔?” 夜间行船并未减慢,白帆高高地悬挂于桅杆之间,船头的风浪更大了。宽广的河道上浮起一重又一重的薄雾,船舱的灯火错落不齐,全被遮掩在夜色与雾色的深浅不一处。 幸好船工都是凉州本地人。他们在水上漂泊多年,无须罗盘也认得路,船队又往前行了几里,齐风忽然说:“不对。” 燕雨问:“哪里不对?” 他们站在船尾,齐风举目远眺,眉头越皱越深:“有两艘船,跟了我们一整天。” 燕雨马上清醒过来:“我立刻去禀报公主。” 话音未落,远处飞射一道白色的信号烟,燕雨高声喊道:“急报!急报!全船备战!” 喊完这一嗓子,燕雨又喃喃自语:“完了,我不会游泳。” 燕雨转过身,正好望见杜兰泽迎风而立。她的衣袖全被乱流吹开,露出纤弱瘦削的腕骨,他忙说:“你快跳船,乘小舟先跑,不然真没救了,待会儿我们可顾不上你。” 杜兰泽却说:“等等。” 燕雨急忙道:“等什么!河上有水贼!” 二人谈话间,那两艘贼船破开雾色,越来越近,从不擅长水战的皇宫侍卫如临大敌。 贼船上黑压压一大片人,船头竖着两门大炮,炮口粗约三尺。那水贼对官船势在必得,疾速追击,还有一名身穿银色盔甲的首领立在船头。 那水贼的首领年约二十来岁,身材颀长笔挺,容貌异常俊美,眉目暗含一股肃杀般的刚毅,兼有一身的豪迈英气。他腰间挂着一把沉重的长刀,刀鞘在灯光照耀下闪着凛凛寒光。他大喊道:“请你们把谢云潇叫出来!” 燕雨万分惊恐道:“这贼人,竟然认识谢云潇!怕不是来寻仇的。” 齐风没作声,杜兰泽声嘶力竭地回话:“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个水贼二话不说,直接跳下了船,踩着水面、顺着风浪奔向杜兰泽所在的官船。 燕雨立即拔剑出鞘,杜兰泽把他挡住,厉声道:“切莫草率行事!他若有敌意,早已开炮!” 浪头渐高,华瑶和谢云潇终于从船舱出来了,燕雨便告状道:“殿下,十万火急!杜小姐非要拦着我!水贼快上船了……” 燕雨的话没说完,那水贼跳上了甲板,冲着谢云潇喊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装没听见吗,耳朵被人打聋了?谢云潇?!” 不知怎么回事,今晚的谢云潇脾气很好,他被水贼蹬鼻子上脸地吼了一句,不仅没有拔剑相对,反而与水贼攀起了交情:“听烦了你的声音,我难得清净。” 那水贼便说:“你真是越发的没大没小!” 燕雨指着水贼问道:“你究竟是哪位?” 那水贼爽朗一笑:“我姓戚,名归禾,是谢云潇的大哥。” 燕雨欲言又止。 夜色浓重如墨,戚归禾身上的铠甲依然雪亮。他坦诚道:“我带着凉州水军在河上演习,白天一直在船上操练,太忙了,赶不及前来拜见公主,只好远远地跟着你们。后来天黑了,我忙完了,就立刻来找你们了!” 华瑶客气道:“原来是谢云潇的大哥啊!久仰久仰!” “云潇他……”戚归禾问,“可曾与诸位提过我?” 谢云潇从未提过他的家里人。 不过,华瑶伶牙俐齿,总有办法圆场:“你是镇国将军的长子,戚归禾的大名如雷贯耳。” 华瑶知道,戚归禾是谢云潇同父异母的兄长。她从戚归禾的只言片语中察觉,他不像谢云潇那般博览群书,于是,她随口对戚归禾说:“戚将军,吃过晚饭了吗?跟我走吧!我们的船上有酒有肉!” 戚归禾大步流星地跟上华瑶:“好,多谢姑娘!请你先带我去面见公主!我得先跟公主行个礼,讲点规矩!” 华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我就是公主。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你也可以叫我四公主。” 戚归禾以为皇族一贯高高在上,却不曾想,他眼前的少女就是公主本人。他虽然吃惊,却也单膝跪地,有礼有节道:“卑职不知殿下驾到,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第19章 山川契阔更青葱 公主的本性 华瑶道:“快快请起,无须多礼。我在京城的这些年,不止一次听过你的名号,你战功卓越,忠勇双全,我才刚见到你,就觉得和你十分投缘。” 戚归禾随她同行:“殿下平易近人,待人亲切随和,卑职多谢殿下抬举,今夜一定要为殿下敬上一杯酒。” “她不能喝酒,”谢云潇忽然插话道,“她身上有伤。” 华瑶随机应变:“对了,我身上有伤,云潇不提,我都忘了,没办法,只好小酌一杯,戚将军见谅。” 华瑶真不知道,谢云潇在发什么疯,总之,谢云潇当场拆了她的台:“殿下向来不胜酒力,我担心殿下今晚喝醉了,耽误了明天的正事。” 华瑶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胜酒力?” 谢云潇道:“你的酒量不超过一杯米酒。” 华瑶不怀好意地嘲笑道:“可是你自己的酒量也很差啊,你信不信,你和我一起上酒桌,你会比我先倒下?” 谢云潇道:“那大概是你喝醉后的幻想。” 河上雾气潮湿,水烟漫漫,缭绕着大船的栏杆,谢云潇脚步匆匆,锦缎衣袍的袍角漂浮起来,沾到了一丝雾气。 谢云潇从华瑶的面前路过,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他竟然停下了脚步。但他没有转头看一眼华瑶。 天宇开霁 第25节 华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又为什么做出这样一副冷淡的样子? 华瑶决定耍他一回。她踮起脚尖,悄悄和他耳语:“你说的不错,我对你确实有很多幻想。” 谢云潇的站姿挺拔而笔直,只是耳根通红:“你又曲解我的意思。” 华瑶道:“我还以为那是你的本意。” 谢云潇和华瑶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戚归禾不知 道他们说了什么,但他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比谢云潇年长七岁,也算是看着谢云潇长大的。他很了解谢云潇的性格。 谢云潇真是天纵奇才,根骨和资质都是极好、极优秀的。父亲对谢云潇寄予厚望,极其严厉地管教他的一言一行,大概影响了他的性格。他从小就很孤僻,很清高,从不主动接近任何人,戚归禾也没见过他与哪位姑娘这般拉拉扯扯。 戚归禾忍不住问:“谢云潇,你和殿下,你们两个人……” 谢云潇道:“我与殿下,从始至终,恪守君臣之间的礼节。” 戚归禾噗嗤一笑:“好小子,你这是睁眼说瞎话了。” 谢云潇也笑了:“大哥这一句话,我听得不太明白。” 戚归禾双手背后,岔开话题:“走,云潇,咱们兄弟俩去喝几杯!你在岱州的英勇事迹,我和爹都听说了,好小子!我们全家人都为你骄傲!” 谢云潇一句话扫了他的兴:“我尚未成年,父亲不许我饮酒。” “没关系,”华瑶欢快道,“你和我一起以茶代酒!” 戚归禾哈哈大笑:“那便如殿下所言!你们小……” 他差点说出“小两口”,还好他及时打住,换了一个词:“你们小酌怡情,茶水也不用多喝,哈哈哈哈。” * 船舱内的厢房十分敞亮,华瑶、谢云潇、戚归禾围着一张圆桌坐了下来。 侍女为他们端上了酒菜,点上了烛灯。这些侍女伺候公主真有十二万分的殷勤,这一顿宴席更是酒肉皆备,各式各样的菜肴一个不少,简直丰盛到了极点。 灯火通明,照亮了满桌的美味佳肴,戚归禾解下自己的铠甲,露出一身的青布长袍。他的举止自在随意,像是在和自己的家人喝酒吃饭。 戚归禾一连喝了两杯烈酒,大声赞叹道:“好酒,好酒!多谢殿下款待,这酒喝起来真够劲,回味无穷!” “这是我从京城带来的酒,”华瑶介绍道,“名叫‘芳樽花酎’,名字好听,味道也很不错,来,我们对饮一杯!” 这个“酎”字,指的是“多次重复酿造的美酒”,“芳樽花酎”更是高阳家的御用贡品,从原料到工艺都是极其珍贵的,除了皇族之外的名门贵族也享用不起。 戚归禾觉得自己沾到了谢云潇的光。他开怀畅饮,举杯向华瑶致意。 华瑶和谢云潇喝的都是玉山雪蕊泡出来的花茶,香气与雾气交错缭绕,这一场宴席,还真像是天上的仙宴。 戚归禾依然是个俗人。他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好不痛快。 华瑶笑着问他:“最近几日,镇国将军是在府上,还是去了凉州边境?” “家父前日去了边境,率兵在月门沟附近巡视了一圈,”戚归禾放下酒杯,抬起头来,“咱们坐着的这艘船,走的是延河的河道。延河的尽头,有一座大城,叫做延丘,镇国将军府就在延丘的北城。” 他介绍起凉州的风土人情:“延丘是凉州的首府,也是凉州最繁华的城市,什么茶坊酒馆、钱庄商铺,应有尽有。十几年前,凉州与邻国往来通商,延丘这边的生意很是兴旺,虽然远远比不上京城,却也是个热闹的好地方。” 他还说:“今年八月,延丘下了一场暴雨,延河发了洪水,冲毁了河边的皇家行宫。凉州的州府太穷了,实在拨不出钱,行宫只能一点一点地修缮,也不知会拖到何年何月,等您去了延丘,恐怕得忍受一时的不方便,与我们一同住在将军府……” “无妨,”华瑶高高兴兴道,“只要你们不觉得麻烦,我愿意一直住在将军府。” 戚归禾又敬了华瑶一杯酒:“岂敢岂敢!殿下大驾光临,我们恭迎您还来不及,怎么称得上麻烦!你说呢,云潇?” 戚归禾特意喊了弟弟的名字,就是想让弟弟接上公主的话。 怎料,谢云潇竟然说:“延丘还有一座公馆,距离将军府不远,殿下可以暂时住在公馆。等到行宫修缮结束了,您再从公馆搬去行宫。” “是吗?”华瑶顺口说,“可我去了公馆,就不能天天见到你了。” 戚归禾被酒水呛到嗓子,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谢云潇早已习惯了华瑶的花言巧语。他分外平静地回答:“殿下去了延丘以后,自然会以公事为重,见或不见我,无关紧要,您不必和我客套,我也不会把您的玩笑话当真。” 侍女们早已退下了,厢房里只有华瑶和她的两位客人。她仔细地品尝了一口清蒸鱼,心情变得更好了,更想戏弄谢云潇。而且,她怀疑戚归禾误解了她与谢云潇的亲密往来,她将错就错,含笑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殿下!”戚归禾出声道,“您与舍弟……” 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与殿下,从始至终,谨守君臣上下之体统。” 戚归禾晃了晃酒壶,酒气熏天:“这种假话,也就骗骗你自己。” 言罢,他又转头对华瑶说:“您身为凉州监军,就是凉州军营的一份子,从今往后,我承蒙您的关照。” 华瑶诚恳道:“戚将军客气了,云潇经常对我说,将军和士兵应该同心协力,我深以为然。因此,我早已立志,要与凉州军队通力合作,共抗外敌,把那些侵犯边境的敌人全部赶走,我们大梁的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戚归禾仰起头来,喝光了壶中酒水,这才说了一声:“好,好!” 谢云潇道:“你……已经喝了三壶酒。” 戚归禾道:“没事,你瞧瞧,这还不到三斤!” 谢云潇颇有先见之明:“你的酒量也就三斤,等你耍起酒疯,我会立刻去找汤沃雪。” 戚归禾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他体格健硕,身量极高,臂膀比华瑶的大腿还粗。此时华瑶坐在主位,仰头看他,却听他告饶道:“别、别找汤沃雪。” “为什么?”华瑶疑惑道,“阿雪谨慎又细心,她的医术那么好,她一定能妥善地为你解酒。” 戚归禾像是听见了什么揶揄的话,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去年,我带了一班新兵,练武的时候,他们也没个轻重,有几人弄折了自己的手脚。我把他们拎到医馆,交给汤沃雪,结果倒好,那一帮人都被她训哭了。好端端的新兵送进去,哭啼啼的几个泪人提出来。” 他说:“我最见不得人掉眼泪!那天可把我折腾得够呛。” 华瑶轻轻笑了一声,附和道:“原来汤大夫这么有本事。我早就发现了,她反应很快,她的口才也很好。” 戚归禾有点站不稳了。花酎酒的后劲很大,酒气反复上头,他晃荡了几步,还没走出厢房,隐约望见了汤沃雪的影子,他不由得往后退了退。但是谢云潇察觉到了他的瑟缩,谢云潇暗地里推了一把他的后背,他不得不直面汤沃雪。 戚归禾心里暗想,谢云潇真的长大了,他的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厢房门口,灯火朦胧,河上水雾渐渐消散,汤沃雪一袭青衫白裙,看起来十分温和秀丽。但她叹了口气,对他恶语相向:“真烦啊,你又喝多了,我就不该跟你废话,任由你倒在这里算了。” 戚归禾解释道:“芳樽花酎,你听过吗?我这辈子没尝过这么好的酒,多喝两口,不妨事的。” 汤沃雪双手抱臂:“你爱喝什么都不关我的事,但你嗜酒如命,喝醉了就倒头昏睡两三天,哪一次不是我为你费心?!” 戚归禾捡起自己的铠甲。他把坚硬的铠甲挂在臂膀上,手握着重达几十斤的长刀,喃喃道:“汤大夫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从来不敢忘记。” 汤沃雪道:“不敢当,您可是人人称颂的大将军。” 戚归禾的长刀仿佛化作了一条软骨,斜搭着栏杆,立不起来。他站在汤沃雪的面前,气势减弱,想笑都不敢笑,只能低 声道:“今晚又要麻烦您了。” “也不差这一回了,”汤沃雪朝他伸手,“你过来啊,我还在等你。” 戚归禾反倒立在原地不动:“我回屋睡一觉吧,不劳你大晚上煮醒酒汤了。” 汤沃雪昂首阔步地走向他:“你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的!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汤大夫何出此言?”戚归禾百口莫辩,“你刚从岱州回来,忙了这么多天,很辛苦吧。” 汤沃雪搀着他的手臂:“我越辛苦,医术就越高明,这和你练武是一个道理。你浑身一股酒气,还是跟我走吧。” 华瑶站在一旁,悄悄地笑了笑。她亲眼看见汤沃雪拉着戚归禾走远了。 厢房里还是一派幽雅沉静,谢云潇独坐窗边,遥望水上帆影横斜,星月满河。 水面倒映着层层叠叠的光影,华瑶的眼底也荡起异样的明辉。她双手捧着一盏花茶,仰头把茶水闷干,谢云潇低头看她时,她一鼓作气,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看上去像是不容亵渎的月神云仙,尝起来竟也有美玉般的温润。这一亲芳泽的滋味极妙,隐隐然有股勾魂的冷香,沁心扑鼻,销魂蚀骨。 华瑶来不及回味,也不敢细瞧他,毕竟他的武功极高,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她转身一溜烟跑出了厢房。 不错,华瑶心想,吃到了这块糖,以后就不会再想念了。这般举动虽然轻率,总好过她时不时地惦念他。 公主的本性便是如此,得不到就会一直惦记,得到了就会放在一边。不止她高阳华瑶是这幅脾气,她的姐姐妹妹也有一模一样的品行。 自古以来,高阳家从没出过一个痴情种。比起华瑶的兄弟姐妹,华瑶已是极其难得的洁身自爱。 三更半夜,华瑶和杜兰泽议事完毕,回到自己的房中,躺到了铺着一层纱缎的床上。华瑶抱着枕头,沉沉入睡,早已把她偷亲谢云潇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第20章 韶茂何人与共 以她一举一动,叫他乍惊……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华瑶还没睡醒,恍然听见屋内有极轻的脚步声。她吓得立刻坐起来,转头一看,正好与谢云潇四目相对。 谢云潇衣袍整齐,沉默地站在床帐之后。他左手的指尖紧扣袖摆,上好的锦缎衣料都快被他掐烂了。 华瑶惊奇不已:“你绕过了我的侍卫?” 谢云潇撩起床帐,低声道:“燕雨值夜,他正在打瞌睡。我翻窗进来,无人察觉。” 华瑶很大方地挪出一块空地,双手拍了拍柔软的床铺:“你困吗?干脆和我一起躺下来睡觉吧。” 她以为谢云潇会冷言拒绝,但他不仅上了她的床,还悄无声息地拨开她的被子,直接躺到了她的身边,简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讨债鬼。 华瑶记起昨夜偷亲他的事,因此原谅了他的僭越和失礼。但她的语气仍然居高临下:“大清早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不是要紧事,你就先告退吧。” “高阳华瑶,”他念出她的名字,“你究竟有没有心?” 华瑶懒洋洋地躺倒:“我们高阳家的人都没有心。” 华瑶睡觉的时候,总要抱着一只枕头。那枕头的内部填满了鹅绒,外面罩着一层轻软的纱绸,绣着一只翠羽碧尾的小鹦鹉,熏染着名贵而珍奇的香料。显然,她很喜欢那只小鹦鹉。 谢云潇忽然把枕头从华瑶的怀里抢过来,华瑶立即变了脸色:“你干什么!放肆!我命令你把枕头还给我,否则我要……” “要如何?”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治我的大不敬之罪?” 他的衣领被华瑶扯松了,形状完美的锁骨将露未露,华瑶扫了一眼他的领口,又盯着他的面容细瞧,只见他眼底隐有淡淡乌青,很可能一夜未眠。 那么,谢云潇为何一夜未眠? 答案显而易见。 华瑶身为罪魁祸首,难得地起了几分歉疚之意。 昨天夜里,谢云潇说,华瑶应该住在公馆,而不是将军府,这恰恰提醒了华瑶,她与谢云潇之间的联系若有似无。他并非她的属下,不会对她唯命是从。那她稍微玩他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的?他之前明明都答应她了,他愿意让她亲他一下,就算谢云潇找她说理,那也是他自己言而无信在前,关她高阳华瑶什么事呢? 华瑶也不是没对他讲过好话。她已经放下了公主的架子,他却依然自恃清高、无法无天,未经传召就擅闯公主卧房,无论怎么算,全都是他谢云潇的错。 不过,念在他昨夜第一次被人偷亲,华瑶可以宽恕他的罪过,对他稍加补偿:“我一向宽宏大量,当然不会怪罪你。你昨晚没睡吗?我的床铺比你的舒服多了,你要不要在我这里睡几个时辰?” 她介绍起自己的被褥:“全是御用的丝棉。” 她揉了揉自己的被角:“很软,很舒服的。” 天宇开霁 第26节 她顾盼间神采奕奕,可爱可近。她和谢云潇初次见面时,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她寻寻觅觅多年才终于找到的至交知己。 她博览群书,巧舌如簧,是个高高在上的骗子,擅长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谢云潇分明清楚她的本性,却躺到了她的卧榻之侧。 床帐遮挡了天光,室内一片沉静,他们二人盖着同一张锦被,谢云潇还把那只枕头还给了华瑶。她抱住枕头,倚进他的怀里。 谢云潇起初只是任由华瑶贴着他。后来,他抬手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指间绕着她的几缕发丝,尤觉一种极情尽致的缠绵,说不清也道不明。他听着她的呼吸,搂着她的身体,以她一举一动,叫他乍惊乍喜。 时值深秋,白露结霜,卧房里的炭炉已经熄灭了,船外的风浪起伏之声蕴藏着丝丝凉意。 谢云潇的衣襟被华瑶悄悄解开,好让他的胸膛紧贴着她。当然,她只是为了取暖,没有别的图谋,在她看来,此时的谢云潇正是清香淡雅的暖玉。她除去了衣裳的阻隔,毫无障碍地触及美玉本身,果然畅快又舒适。 昏昏然的倦意笼罩着她。很快,她睡着了。 谢云潇暗忖,她真的没有心。 今早比昨晚更难熬。昨晚他辗转反侧,今早他动弹不得。华瑶偶尔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他一下,他低头细看她的睡相,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隐约记起她写给他的那句诗——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天光大亮,侍女们穿过走廊,来到华瑶的门口,轻叩门扉:“公主殿下,现在是辰时了。” 华瑶悠悠转醒:“先别进门,我再睡一会儿。” 侍女们领旨告退。 华瑶这一觉睡得很好,又很暖和,心情自然十分愉快。她抱紧谢云潇,抿着唇浅浅地笑道:“古有汉武帝金屋藏娇,今有华小瑶木屋藏潇。” 谢云潇没有被她打动,只是问她:“你自称华小瑶?” 华瑶给他立起了规矩:“嗯,不过,只有我能这么说,你不能念这三个字。” 谢云潇掀起被子,把他们两人都蒙住了。昏暗无光的被窝里,他低声问:“阿娇私底下也不能叫汉武帝的小名吗?” 华瑶随口答道:“应该可以叫卿卿吧。卿卿,是夫妻之间的爱称。假如阿娇用‘卿卿’来称呼汉武帝,他大概不会拒绝。” 谢云潇就在她耳边念道:“卿卿。” 他极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尖,更添一段风流情态,勾得她颈肩泛起微微的酥痒感。 他又念了一声:“卿卿。”这声音如同月夜的潮汐,在她的耳中起落,在她的心头沉浮,竟有千般缱绻、万种缠绵之意。 但她向来不喜欢自己的情绪被他人的言语影响,就恶意十足地说:“后来,阿娇被打入冷宫了。” “你也想让我去冷宫?”他自言自语道。 华瑶在被子里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哪个皇帝舍得让你去冷宫的。” 谢云潇道:“你这句话,或许汉武帝也对阿娇说过。” 华瑶附和道:“自古帝王多薄情,可怜红颜多薄命。” 她追忆往昔:“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我在宫里见多了。当今的 皇子公主只有八位,但我父皇其实不只有八个孩子。有些婴儿出生之后,父皇没有给他们赐名,他们就不算是皇族的人。” 谢云潇追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们的相貌不周正,或者没有习武的根骨……很可能会被赐死。” 谢云潇抓紧她的腕骨:“你们高阳家的皇帝,简直是草菅人命的暴君。” “嘘,”华瑶的指尖摸上他的手背,“慎言。” 她透露的这些深宫秘辛,远不及残酷事实的万分之一。她原本以为谢云潇被镇国将军抚养成人,又曾经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早已见惯生死、脱离红尘。如今看来,他满怀一腔赤胆热血,嫉恶如仇,虽有报国之志,却无忠君之意,他看不惯高阳家的所作所为。 既然华瑶能勘破这一点,那她的兄弟姐妹也能。谢云潇什么都好,只是现在还不太会隐藏心性。 出于好意,华瑶提醒他:“我父皇不杀贪官罪臣,只杀不忠不孝之人。我的兄弟姐妹也经常弹劾不敬皇族的权贵。从今往后,你见了除我之外的皇族,千万不要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多谢殿下提点,”谢云潇回答,“我几乎不和皇族打交道。” 虽然谢云潇正躺在公主的床上,但华瑶还是卖了个面子给他:“嗯。” 河上水浪汹涌,仍在拍打船身。秋风冷冷瑟瑟,冻得船板发硬,华瑶的被窝却是暖洋洋的。华瑶在被窝里又多待了半个时辰,终于猛然爬了起来。 唐明皇和杨贵妃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再也不早朝。而她高阳华瑶却能撇下谢云潇,把他这般完美无瑕的美人留在床上,看也不看,碰也不碰,可见她确实有几分明君风范。 华瑶传唤了自己的侍女,但不许侍女们靠近她的床榻。她梳洗完毕,遣散众人,又轻轻地撩开床帐,只见谢云潇独自躺在她的床上睡得很沉。 华瑶转身离开。她吩咐侍卫看守房门,又找到燕雨,厉声将他责骂一顿,他承认自己昨晚睡昏了头。他解释道:“入秋了,春困秋乏,我经常犯困,困得受不了。” 华瑶冷漠得不近人情:“这是第几次了?你为杜兰泽守夜的时候,要是打了一下瞌睡,让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信不信,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燕雨低下头:“属下明白。” 华瑶疑惑道:“每隔七天,才轮到你值一次夜。按理说,你不可能累成这样。” 燕雨屏住呼吸,齐风替他回答:“殿下,燕雨最近迷上了赌钱,经常找人打牌喝酒。他挥霍了一大笔钱,接连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 船头浪大,水花溅上华瑶的裙摆。她严肃道:“从今天起,我手下的所有人,禁止参与赌局,违者杖责三十,罚俸三年!赌资超过一枚银元,以盗窃罪收押,听懂了吗?” 众多侍卫异口同声道:“谨遵殿下懿旨。” * 船队在水上走了好几天,风大船快,这一路上颇为顺畅,华瑶抵达延丘的日子比她预计的更早。 延丘是凉州最繁华的大城,也是凉州的州府所在之地。府衙的官员们早早地来到了码头附近,等候公主驾临凉州。 华瑶正要赞赏凉州官员的礼节周全,就有一位官员很难为情地说,前两天,延丘下了一场暴雨,公馆的庭院积了水,屋顶破了洞,目前仍在修缮之中,恳请公主暂住将军府,待到十日之后,公馆整修完毕,定会恭迎公主大驾。 华瑶知道凉州的官员多半清贫,也不想为难他们,直接去了镇国将军府。虽然镇国将军不在府上,但他早已为华瑶准备了住所,还派出了四位奴仆伺候华瑶。 这四位奴仆,都是中老年人,鬓发花白,手脚麻利,着实让华瑶吃了一惊。 恰好戚归禾站在不远处,华瑶就问:“将军府上,没有年轻的侍女吗?” 戚归禾笑得开怀:“我爹他这个人啊,节俭惯了。年轻的侍女,月俸太高了,我爹为了省钱,雇人也要雇得便宜些。您别看这几位叔子婶子年长,他们头脑灵活,身子硬朗,粗活细活都能做。” 将军府到处都是叔子婶子,年纪都比华瑶大好几轮。华瑶惊讶于镇国将军的节俭,她自己也摆出了公主的架子,越发地端庄稳重。她嘱咐自己的侍女和侍卫归置箱笼,搬进了将军府最宽敞气派的东南厢房。 庭院中竹影摇曳,庭前种满了幽兰寒梅,如今正是秋末冬初,梅树绽开了两三朵梅花,杜兰泽十分喜欢,华瑶也跟着高兴起来。 第21章 日暮暗闻雪至 “你的手太冷了,冻得我…… 华瑶入住将军府的第一夜,戚归禾作为将军长子,恭敬有礼地接待公主,为她设宴接风,席上不仅有竹筒糯米饭,还有清蒸稻花鱼。 华瑶最喜欢吃鱼了。这一顿饭,她吃得很尽兴。她还认识了谢云潇的二哥,此人名叫戚应律,年方二十一岁。 戚应律容貌俊秀,身量挺拔,穿着一件蓝底白纹的锦服,腰缠白玉之环,头戴翡翠之冠,端的是一副英姿洒落的风度。 他举杯向华瑶敬酒:“承蒙殿下降临寒舍,粗茶粗饭,有屈殿下大驾。” 华瑶含笑道:“戚公子无须多礼。今晚的饭菜有荤有素,鲜美可口,我非常满意。” 戚应律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的菜肴,比不上京城的样式丰富,只是有一种家常风味,殿下可能会觉得新奇。譬如,这一到冬天啊,凉州人爱吃冬笋炖鸭子、萝卜炖鲫鱼、冬菜肉片汤、火腿糯米饭,这都是补气养血的美食,殿下可以尝一尝。” “多谢你的好意,”华瑶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我在将军府上暂住几日,便会搬进公馆。这几天,诸位不用为我费心,你们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足够了。” 今晚的接风宴是戚归禾操办的,戚应律扫眼一看,那桌上没有一道配得上公主的珍馐美食。 戚应律甚觉过意不去,便说:“我的兄弟都在军中任职,我却是闲人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赋闲在家。殿下,您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只需告诉我一声,我定当奉陪。延丘城里,就有几处楼阁池馆,雪后的风景十分秀丽,您可以去游览一番。” 他这一段话,讲得十分妥帖。 可他的弟弟谢云潇却道:“殿下已经说了‘诸位不用费心’,你又何必劳烦殿下大驾。” 戚应律转过头,看向谢云潇。 谢云潇却连一点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戚应律的身上。 虽然,谢云潇和戚应律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他们二人不和已久。 他们的父亲镇国将军是当朝二品大员,位高权重,声名显赫,先后娶过两任妻子。 镇国将军的结发之妻是凉州的高门贵女。这位夫人生下了两子一女。女儿出生后不久,夫人常去寺庙敬香,与俊俏的僧人交往甚密。那僧人为她还了俗,她与镇国将军和离,带着僧人搬去了四季如春的容州。 镇国将军的续弦夫人是永州谢氏的大小姐,也是谢云潇的生母。这一桩婚事乃是太后授意。可惜落花无意,流水无情,谢小姐抛下功名,奉旨与将军成婚,婚后二人聚少离多,形同陌路。 谢云潇八岁那年,他的父母终于和离,母亲回到了京城,父亲再也没有娶妻。 谢云潇生性冷清,兼有几分孤傲,极难与人亲近。怎奈他天资卓绝,能文能武,父亲对他极为看重。从他幼年时起,父亲便全心全意地栽培他,甚至寻遍了天下名师,不厌其烦地教导他。 谢云潇比戚应律小了四岁。戚应律十三四岁的时候,经常跟着朋友们去河里捞鱼、山中打猎,每当他拎着一大袋野味回家,路过谢云潇的院子,总能听见老师对谢云潇的谆谆教诲。 戚应律就趴在墙头,远望谢云潇与他的老师们谈话。 戚应律还记得谢云潇的母亲,那是他见过的最端庄、最有风度的大家闺秀。他其实不太明 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她。在他看来,她就像天上的仙人,她那么美,堪称仙姿绝色、沉鱼落雁,又有铮铮傲骨、锵锵不屈,即便她嫁给了他的父亲,奴仆们也要尊称她一声“谢夫人”。 谢夫人以她的家族为荣。 在朝堂上,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做了多年的天子近臣。谢云潇随了母亲的姓氏,谢夫人也以世家名门的规矩来教养他。正如所有世家公子一般,谢云潇擅长抚琴、弈棋、赋诗、烹茶等等风雅之事。他的武功更是由父亲和大哥手把手传授。 谢云潇没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十二三岁时,剑法练得如有神助,胜过将军府的所有侍卫,凉州军营的将士们都对谢云潇赞赏有加。 与谢云潇相比,戚应律难免逊色。 戚应律的哥哥弟弟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但他本人毫无习武的资质,对武功一窍不通。他读书读出了一点名堂,写过几首脍炙人口的骈文和赋文,但也仅限于此。他从未参加过科举,至今仍然在将军府里吃闲饭。 戚应律经常把朋友带进府中。那些朋友讲究玩乐,众人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要斗鸡、训犬、遛鹰,如此一来,院子内外鸡犬争鸣,鹰鸟齐飞。 谢云潇喜静又喜洁,自然十分厌烦他们,从没和他们一同玩闹过。 戚应律的朋友们听闻谢云潇的美名,纷纷撺掇戚应律,让他把谢云潇拉出来给大伙儿见见,大伙儿都能开开眼。 戚应律拽了谢云潇好几回,谢云潇推脱不去。碍于朋友的情面,戚应律大声训斥谢云潇,谢云潇也没回话。戚应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聒噪的苍蝇,无论他怎么嗡嗡嗡,谢云潇都会无视他的存在。 兄弟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直至今日,尚未修复。 思及此,戚应律叹了一口气。 散宴之后,灯火昏暗,戚应律在廊檐下找见谢云潇,问他:“贤弟,你何必与我过不去?当着公主的面,数落我的不是。大哥忙着练兵,你被一堆公务缠着,你三姐又远在康州,咱们将军府上,谁能抽出空来招待公主呢?不就只有我一个人。我邀请公主出门闲逛,无外乎一桩小事,你却在席间故意挑剔,倒像是我忤逆了她。” 天空洒下的月光皎洁而浅淡,谢云潇的侧影半明半暗。他立在廊檐与游廊的交界处,严肃道:“她不仅是凉州监军,也是当朝四公主,二哥与她结交,或许会增添变数。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今日你纵着自己四处游乐,他日的隐患却完全料想不及。” 戚应律一笑,踱步到谢云潇面前:“这位公主,又不是多大的人物,她能闹出什么隐患?我在京城也有朋友,他们都说,公主势单力薄,不受皇帝器重,要不然,她也不会被皇帝派到凉州来。” 谢云潇冷淡地嘲讽道:“那也与你无关,公主不算大人物,你又算得了什么。” 戚应律语重心长地感慨道:“贤弟,你真是不知道,我为咱们戚家做的打算。”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问:“什么打算?” 天宇开霁 第27节 戚应律爽快道:“虽然公主是凉州监军,但她这等金枝玉叶,万般娇贵,咱爹不会真让她去边境杀羯人吧?咱爹手握重兵几十年,凉州的兵将无不遵从他的命令,皇帝御赐他丹书铁券,却也忌惮着咱们戚家人。倘若公主死在外头,皇帝不正好寻到一个理由,借机发作一把,收拾咱们凉州军队。” 谢云潇看穿了他的计谋:“你希望公主留在延丘,和你一同吃喝玩乐。你那些狐朋狗友,也会因此高看你一眼。” 戚应律展开一把缀着流苏的紫檀洒金折扇。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贤弟啊,你天生一副骄矜气概,也不知道收敛一些,你在官场上怎么跟人往来交际?别太清高了,起码要尊重你兄长的朋友。你听我说啊,我的那些朋友,都是凉州本地人,都会盛情款待公主,还有她的近臣……啧,风姿绰约,难得一见。” 谢云潇也笑了。他蓦地上前一步,戚应律立即后退。 谢云潇抬手,戚应律以扇遮面。 秋风吹来一片打旋的落叶,沾到了戚应律的肩头。 谢云潇捡起那片叶子,低声道:“我提醒二哥一句,你若是对公主,或者她的近臣打了歪主意,你我之间,再也别谈什么兄弟之情。看看这片树叶,是你应得的下场。” 戚应律收拢折扇,谢云潇的身影消失不见。 戚应律定睛一看,只见一片枯叶碎末,飘飘扬扬地洒在灯下。他不禁叹了口气,又打了一个寒颤。 * 华瑶住进将军府的第三天,凉州下了一场雪,初如柳絮,渐若鸿毛,白茫茫的雪花铺满了街巷。 华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心中不胜雀跃。待到雪停之时,侍卫过来传信,说是凉州商号的一群商人冒雪前来拜见公主,众人已经在花厅中等候许久了。 前日里,华瑶给凉州的府衙、商号、农司分别寄了一封信。 今日大雪封城,路滑难行,华瑶真没想到,商号的商人这么快就到了将军府,他们一定很早就出门了。 华瑶传召了杜兰泽,与她一同去往花厅。 路上,华瑶问她:“你和凉州商号打过交道吗?” 杜兰泽如实说:“凉州商号成立已久。十多年前,他们从雅木湖出发,沿着觅河,运送货物,与北方各国往来通商。我曾经在凉州住过一年,因为我学过羯人的文字,所以凉州商号委托我为他们翻译书信。” “书信的内容是什么?”华瑶问道。 杜兰泽悄声回答:“我记得书信上的每一个字,我可以为您默写全部书信。” 华瑶赞叹道:“不愧是我的兰泽。” 天寒雪冷,庭院的新雪映着红梅,小池塘浮着一层薄冰,更显得十分幽静。 杜兰泽止步于廊下,忽然说:“商人可能认识我,我不便进屋,就在隔壁恭候您。” 华瑶拉住她的手:“我让奴婢给你添一盆炭火。你的手太冷了,冻得我心疼。” 杜兰泽微微一笑:“多谢您的关怀,我来吩咐奴婢便是,千万别耽误了您的公事。” 华瑶点了点头。她放开杜兰泽,走进了花厅。 杜兰泽正要转去另一间屋子,却在走廊的拐角处遇见了戚应律。 这么冷的天,戚应律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扇柄的流苏吊坠一甩,他径直走了过来,与杜兰泽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杜小姐?您这样的小姐,与我有一面之缘,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院门之外,忽然传来汤沃雪的声音:“戚应律!” 汤沃雪才刚露面,戚应律立刻与杜兰泽隔开两丈远,逃也似的跑远了。 汤沃雪仍然骂了他一句:“戚应律!你大哥正在找你!烦死了,整日没个正形!要不你到我那儿喝一碗巴豆,去茅房消遣消遣!” 戚应律留下一声笑,人已消失不见。 汤沃雪并未离去。她神色凝重地望着杜兰泽,过了好半晌,她拉着杜兰泽进了一间内室,小心谨慎地问道:“你送给我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你真要……真要切肉祛疤吗?” 杜兰泽撩开裙摆,正要下跪,汤沃雪连忙将她扶住:“你、你这是做甚!快起来吧,我受不起你的跪礼,只是你身体太弱、气血太虚,你还要切肉祛疤,我怕你无法承受。” 杜兰泽握着汤沃雪的手腕,轻声道:“我意已决,求您帮我这个忙,我一心侍奉殿下,绝不能牵连她。” 第22章 凭栏采露华浓 没想到诸位胆大包天…… 汤沃雪师从祖父,学医多年,她救治过成千上万的病人,包括贱民,也包括权贵。 常言道“医者父母心”,在汤沃雪的眼中,患者并无贵贱尊卑之分。她对青壮年的耐心有限,对老弱妇孺总是更温柔些。她敬佩杜兰泽的渊博才学,也怜惜杜兰泽的柔弱身躯 。在岱州时,她亲眼见过杜兰泽挑灯伏案,为了岱州时局的安定而煞费苦心。 杜兰泽不该被贱籍束缚,像她这样的人才,应当在世间大展宏图。倘若贱籍是一道枷锁,她需要一个人帮她解开桎梏,汤沃雪义不容辞。 既然杜兰泽无畏无惧,那汤沃雪也不再顾忌。 汤沃雪道:“前日刚好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很冷,风干物燥,此时割肉剜疤,伤口不易红肿化脓,你也能少吃些苦头。” 杜兰泽终究跪了下去:“汤大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感激不尽。” 汤沃雪跟着下跪,与她面对面地说:“哎,既然你非要跪,我也和你一起跪吧。我曾经对公主说过,你思虑太重,气血太虚,脉象乍隐乍现,时刻都要小心留意……” 杜兰泽朝她一拜:“请您暂时替我隐瞒,千万不可让公主知道,我将要割肉剜疤。” 汤沃雪迟疑道:“这、这不太好。” 杜兰泽却说:“羌羯四十万铁骑日夜窥伺边境,凉州将士仅有二十余万,岱州、秦州官兵怠惰丧志,不堪重任。或许到了明年春夏之际,羌羯大军便会攻打凉州。而今,殿下忙于公务,我只怕自己拖累了她。我将修书一封,求您转呈公主,待到事成之后,我一定向她请罪。” 她直视汤沃雪的双眼,毫无一丝退缩,仿佛早已置身事外。尘世中的悲恨、苦难、病痛、甚至死亡都无法摧折她的意志。她的外形似是娇兰弱柳,内里却是铜皮铁骨。 汤沃雪答应道:“七天后,你乘马车来我的医馆。” “不可,”杜兰泽解释道,“如今我住在将军府,将军府的人员进出往来,总是详细地登记在册。再则,延丘是凉州府衙所在之地,大街小巷,耳目众多,倘若我乘坐马车,专程前往您的医馆,恐怕会显露行踪。” 汤沃雪紧蹙一双柳眉:“那怎么办啊?我直接来到将军府,切你的肉啊?” 汤沃雪随口一说,杜兰泽却应声道:“承蒙您不弃,请再受我一拜。” 杜兰泽的袖摆尽展,衣袂飘荡,又行了一个跪拜礼。 汤沃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禁感慨道:“杜小姐,你对自己真够狠的。” 杜兰泽报以微笑:“七日后,我在将军府上等您。” “哎,不对!”汤沃雪又问,“我记得,七日后,公主不是要搬去公馆吗?” 杜兰泽道:“公馆年久失修,起码要再等上一两个月。” 汤沃雪道:“他们都说你料事如神,行吧,我也听你的话。” 拜别杜兰泽之后,汤沃雪匆匆赶回医馆收拾药材。 * 七天后的清晨,汤沃雪抵达杜兰泽的住处。她在杜兰泽的房里待了四个多时辰,直到天黑也未曾离去。她亲自操刀,仔细验伤,小心翼翼地缝合创口。杜兰泽几次昏过去,后来又慢慢转醒。 冬风凛冽,寒气袭人,满屋一片浓郁的血腥气。汤沃雪把伤口处理完毕,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汤沃雪四个多时辰滴水未进,早已精疲力竭,她不敢休息,正忙着熬药煎汤,门外的奴婢忽然通报,齐风来了。 齐风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奴婢尊称他为“齐大人”。他这等武功超群的高手,耳力目力远胜常人,能够轻易地察觉十分微弱的血气。 汤沃雪心下一惊,连忙跑到屋外,拦下了齐风:“齐大人!请留步!” 将军府内积雪未化,滴水成冰,齐风穿着一身窄袖劲装,衣料是轻细又丝滑的绸缎。仗着内功护体,他丝毫不觉寒冷。他面不红、气不喘,好似若无其事一般,行走于寒意透骨的长廊。 齐风传令道:“明天早晨,公主要去郊外巡视农庄。请你转告杜小姐,做好准备陪同公主出行。” “杜兰泽去不了!”汤沃雪编了个借口,“杜兰泽很累,很困,浑身都没一点力气。我给她诊脉了,她沾染了风寒,最少也要休养三天。” 齐风并未追问。他把汤沃雪的这些话,完完整整地传给了华瑶。 华瑶听闻此事,并不意外:“她昨天就一直咳嗽,原是因为她风寒未愈,身上还有病气。既然如此,她应该好好休息,安心养病。等我从农庄回来之后,我再去探望她。齐风,你去库房里挑几根人参,送到汤沃雪手里,人参益气暖身,散寒祛湿,对风寒的疗效很好。” 齐风领旨告退。 齐风独自去了库房,路上遇到了他的兄长燕雨。他们二人从库房里拿了两根千年人参,又把人参交给了汤沃雪。 回程的路上,齐风疑惑道:“兄长,为何汤大夫的身上……有一丝血气?” 燕雨不以为然:“啧,你真没见识,姑娘家的,每个月都有那什么,你懂吗?” 齐风皱眉道:“不,不是那什么。” 燕雨固执己见:“就是。” 齐风与他争执:“不是。” 燕雨也不改口:“就是。” 齐风的眉头皱得更深:“你别再瞎说了。” 燕雨冷笑道:“哥哥我好心给你解释,你偏不信,你这人没见识,不听话,还疑神疑鬼。上次那件事,你还记得吗?你把戚归禾的官船看成了贼船,害得我一惊一乍的,险些把戚归禾砍了。” “你砍不了他,”齐风纠正道,“你的武功远不如他。” 燕雨脸上挂不住,又恼又怒:“他比我大了好几岁,多练了几年功夫,肯定比我强……” 齐风自言自语道:“谢云潇的武功比你强,年龄比你还小。他也不像你这般,几天不赌钱,双手都发痒。” 燕雨一脚踹开一堆雪:“呵,我算是明白了,你拿我跟人比,就是想跟我吵架吧。” 齐风没再接话。他和他的兄长都把汤沃雪的状况抛到了脑后。 次日一早,齐风和燕雨天没亮就起床了。 公主接受了凉州商号的邀约,要去探访郊外的农庄,侍卫们不敢怠慢,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厨师也精心制作了糕点和零食,这些美食都被装进了攒盒,妥善地放置于马车之内。 华瑶和谢云潇、戚应律同坐一辆马车。 马车里铺了一层浮光锦,坐垫是塞着鹅绒的软纱绫,窗栏镶嵌着翡翠,车帘悬挂着珍珠坠,车壁还有一处精巧的暗格,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攒盒。 这一路上,最初的一个时辰里,无人品尝攒盒内的美食,戚应律的嘴却没停过。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凉州的风土人情,华瑶听得津津有味,谢云潇置若罔闻。 谢云潇坐在窗边,沉默地眺望远景。 官道上冰雪未化,马车只能缓行,车队慢悠悠地走了一天,戚应律时不时地打开一个攒盒,吃了不少东西,华瑶和谢云潇仍然没怎么动口。习武之人的耐力极佳,忍饥挨饿的本事也比戚应律强得多。 当夜,他们就在马车上浅眠,次日一早,方才抵达延丘城外的一座农庄。 前几日风雪弥漫,今日天空放晴,那农庄的田野连成一片,化作白茫茫的雪景。积雪覆盖了道旁的树木,压低了枝条,马车从铺着稻草的路面走过,落雪簌簌乱堕,洒在车顶。 马车停稳之后,戚应律第一个走下来。他向华瑶伸出手,作势要扶她的衣袖。 戚应律一向怜香惜花,无论哪家的小姐从马车出来,他都会温柔地搭一把手。 这一回,戚应律并未碰到华瑶。 华瑶还没下车,谢云潇在她之前出来了。他用剑鞘把二哥拨开,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君臣有别,二哥,请你遵守礼法。” 天宇开霁 第28节 戚应律摊开双手:“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以兄弟之礼来待我?” 谢云潇望着远处村庄,诡辩道:“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君臣在前,兄弟在后。我铭记君臣之礼,轻慢了兄弟之礼,还望二哥多担待些。” 戚应律哑口无言。 来自凉州商号的几个商人原本坐在后一辆马车上。现在,他们全都走了过来,聚在一处,领头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上身一件绦边镶滚的皮背心,下身一条紫貂毛绒的长裤,双手戴一对金缕镯子,腰胯一 把银环长刀。 这妇人姓赖,旁人都唤她“赖夫人”。 赖夫人做了二十多年的粮米生意,也在凉州、岱州的农庄置办了些田产,多次为凉州军营选送粮食。她与将军府来往密切,算是戚应律和谢云潇的熟识。 华瑶问她:“黍、稷、麦、菽、稻这几样作物,哪一样在凉州产得最多?” 赖夫人拱手行礼,才道:“回禀殿下,岱州多稻,凉州多黍。去年是凉州的灾年,饥民流民聚集于凉州南部,稻和黍都吃不上了。” 谢云潇和戚应律都是镇国将军府上的贵公子,凉州官员见了他们二位都要恭敬有加,赖夫人却在他们面前直言不讳,如实阐述了去年的凉州灾情。 华瑶与她同行,感叹道:“不瞒你说,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羯人迟早会攻打月门关和雁台关,军粮尚且能从水路调配,百姓的口粮又从哪里来呢?每逢战乱,必有饥荒,贫者既尽,富者亦贫。” 戚应律插话道:“咱们大梁的官兵不能扰民,他们羯人却能以战养战,以战养民,倒是不用担心百姓能否填得饱肚子。” 谢云潇看了一眼戚应律,才说:“羯人的军粮是马乳、马血、干奶酪、干肉条。部队行军,不开灶、不生火,方圆十里,毫无炊烟。” 华瑶凑近谢云潇,好奇地问道:“是吗,他们的军粮味道怎么样?”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与她对视:“难以下咽。” “你也吃过吗?”华瑶大为震惊。 谢云潇如实陈述:“去年冬天,我随父兄上战场,险胜羯国的骑兵。父亲截获了他们的粮草,我和大哥都尝了奶酪和肉干。” 戚应律突然走进华瑶和谢云潇之间,悄声问:“哦,什么做的肉干?羯人经常吃人,人是他们的两脚羊。云潇,不是二哥说你,你和大哥,该不会都尝过人肉了吧?我在家的时候,怎么没听你和大哥提过这件事?” 羯国分为几个部落,其中一个部落以人肉为食,经常把活人做成肉干。大梁的官民痛恨此风,称其为:“灭绝天理,罔顾人伦。” 谢云潇还没应声,华瑶咬字极轻道:“戚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两位兄弟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奋勇抗敌,以身试粮。而你呢,这会儿还能拐弯抹角地讽刺他们,真当自己伶牙俐齿吗?” “怎敢,”戚应律后退一步,“在下口不择言,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华瑶高傲道:“下不为例。” 言罢,华瑶拍了拍手,赖夫人得令,走在前头,将他们一行人带去了农庄内的一处新田。 时下正值秋末冬初,新雪刚落,那田垄上铺着一片稻草,隔去冰雪,稻草与土壤之间又以竹竿撑出一层空隙,掩护着一排又一排的幼嫩绿苗。 赖夫人弯下腰来,挪开一小块稻草:“殿下明鉴,这农田里种着土芋的幼苗。土芋产自羌国,一个月出苗,两个月开花,三个月结果。每年寒季,羌国就靠它度过灾荒。” 华瑶卷起自己的丝绸裙摆,缓缓地蹲到了田埂上。 她盯着绿苗,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一脚踹开一块泥土,那绿苗在土中倒翻,竟然没有根茎。 赖夫人脸色一变。 华瑶还没开口,已有一群人跪地请罪:“殿下息怒!” 华瑶起身看着他们,怒火沸腾:“本宫原本以为,你们诚心经商,诚意十足,你们却是胆大包天,竟敢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不怕本宫怪罪吗?” 大冷的天,寒风削面,燕雨昨夜睡眠不足,心情本来就很不好。他听见华瑶的话,立马板起一张脸,嗓音低沉道:“不敬皇族是死罪。” 第23章 心思幽意诉情衷 焚心以火 赖夫人笔直地站在华瑶面前:“公主息怒,等小人问个明白,您要杀要剐,小人绝无怨言。” 华瑶听她说得这般镇定,也不发一语,静候下文。 赖夫人取下腰侧的银环大刀,看向众人:“赖某在商言商,不认亲,只认理,做了二十余年生意,敢说一句,顶天立地,从没贪过一分货,昧过一文钱。” 她绕着众人,转了一圈:“农田里的绿芽,只有顶芽和叶片,没有根,没有茎,想来是哪位朋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移栽了一批植物。如果这位朋友愿意认罪,尚能留存一分颜面,否则……” 赖夫人话音未落,忽有一名男子下跪认错。 那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赖夫人的亲生儿子。 赖夫人对她的儿子也没有好脸。她厉声斥问,终于把这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弄了个清楚。 原来,一个多月前,农庄的土芋种子刚发了芽,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冻死了。这片农庄的主人乃是赖夫人的儿子,但他不敢对母亲说出实情。土芋的种子极其珍贵,他害怕母亲责怪自己,总以“土芋长势良好”来搪塞,只想敷衍过去,不惹怒母亲就作罢了。谁知华瑶给凉州商号写了信,信中表明她要了解凉州的土产,尤其是农产。 赖夫人想将土芋献给华瑶,她的儿子走投无路,就从暖室里拔了一些花苗,移栽进了农田,铺上一层稻草遮挡,只求蒙混过关。 华瑶捡起一片翠绿的花叶:“这是不是牡丹花苗?” 赖夫人的儿子连连称是。 华瑶冷声道:“你拿牡丹来骗我,真是下下策,我在皇宫里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牡丹花。” 赖夫人躬身行礼,赔罪道:“小人管教无方,欺瞒了殿下,万死也难辞其咎。小人斗胆,请殿下移驾农舍,那里预备了今秋收成的几袋土芋。幼苗是假,土芋是真,如果没有入冬的这场大雪,农田里的土芋下月就能开花结果。” 华瑶并未回话。 赖夫人的脊背弯得更低:“小人世世代代在凉州经商,眼见羯人羌人接连起兵,凉州、沧州由盛转衰,小人的心里只剩害怕,最害怕敌军攻破国门,百姓受苦受难,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另一名商人连忙道:“大胆!你怎敢……” 华瑶抬起左手,止住了商人的话,只对赖夫人说:“从京城到凉州这一路上,敢对我讲实话、讲真话的人,寥寥无几。我恕你无罪,你但说无妨。” 赖夫人听闻此言,心有触动,愈发恭敬道:“土芋的种子是小人重金求来的。小人一介微贱商户,买卖所得田产有限,种不出足量的土芋,迄今未能在凉州发卖种子。” 随行的侍女为华瑶递上锦帕。 华瑶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你盼着我能多买几亩田,多种些土芋,收容凉州的流民和灾民,是这个意思吗?难怪你刚收到我的信,就立即动身前往将军府。原是因为你身为商户,不敢得罪凉州的达官显贵,便想借由我的势力,购置田地,储藏种子,积攒粮食,安置流民。” 赖夫人默不作声,她的儿子却喊道:“殿下,请不要误会我们!” “误会什么?”华瑶轻声说,“镇国将军不能占田,因为他占的田是军田,军田需要上报兵部和户部,所以镇国将军占的军田多了,圣意就难测了。而我初来凉州,人生地不熟,做了名义上的凉州监军,又是高人一等的皇族,你们得到了我的口谕,再以农田买卖为业,远比你们自己张罗着方便。” 赖夫人的儿子脸色惨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辩驳华瑶,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的母亲突然承认道:“诚如殿下所言。” 赖夫人双手朝上,正要跪倒,华瑶制止道:“免了你的跪礼,有话直说吧。对了,农舍在哪儿?带我过去看看。” 华瑶才刚迈出一步,戚应律忽然开口道:“ 这帮商人竟然敢蒙骗殿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犯下的罪行,岂能轻轻揭过?殿下当真不再追究了?” 华瑶义正辞严道:“姑且记罪,以功抵罪。” 戚应律察觉华瑶其实根本没生气,不由得有些诧异。他听说三公主方谨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平民百姓要是冒犯了方谨,就会遭受严厉的惩罚。华瑶虽然是方谨的妹妹,却与方谨的性格相差很远。 田埂上的积雪厚重,寒气森然,戚应律没有武功护身,脸颊被冻得微微发红。他拉紧身上的雪貂披风,往华瑶的身侧挨近了些。 华瑶偏过头,看着他:“你很怕冷吗?” 戚应律的面色更红:“我自小畏寒,让您见笑了。” 华瑶打了个手势。她的侍女们立即送来一件虎皮大袄,小心翼翼地帮助戚应律把那件大袄穿上。侍女们温柔又体贴,戚应律却笑不出来。他像个傻子一样裹着厚实的虎皮袄子,再看他弟弟那般出色的仙姿神貌,他心头更是堵了一口气。 谢云潇竟然笑了一下,提醒他:“二哥,快谢恩吧。” 华瑶豪爽道:“无须多礼,戚公子,这件虎皮大袄就赏给你了,和你挺般配的,衬得你更俊秀了,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谢云潇道:“我代二哥谢恩,多谢殿下美意。” 华瑶道:“云潇不必与我客气。” 赖夫人仍在前头带路,少顷,他们来到了田边的一座老宅。 那座宅子的院子里也开辟了一片土地,种着不知名的粮食作物。宅内住着两户农民,全是赖家的佃户。其中有一位年纪尚轻的农家姑娘,她与戚应律打了个照面,羞得粉面通红,扭身躲进屋子里去了。 戚应律还挺高兴:“我穿着这一身虎皮袄子,风采不减,姑娘都不敢看我,就怕被我迷住了。” 华瑶随口说:“这件虎皮袄子,非常厚重,把你裹得像个蚕蛹,那位姑娘可能没见过虎皮蚕蛹,被你吓了一跳,立刻逃回了屋子里。” 戚应律有些惊讶:“你刚刚不是还夸我俊秀?” 华瑶比他更惊讶:“场面话而已,你还真信了?” 几步之外的地方,赖夫人清咳一声,对农户说明来意,屋内的姑娘听闻此言,拎出来整整两袋土芋。 赖夫人道:“你们吃了几个月的土芋,肠胃可有不适?” “无,”姑娘笑道,“都好着呢。” 赖夫人点了点头,华瑶又凑了过去:“我也想尝尝土芋,它看起来就像我吃过的蓬莱贡品。” 赖夫人微露讶异之色,那姑娘忙说:“尊客稍等,奴家这就起灶,奴家的相公也去村头买酒了……” “有劳这位夫人,”华瑶客气地询问,“今日叨扰了,可否让我们在贵宅借住一夜?” 这些农户并不清楚华瑶的身份,只见赖夫人对她毕恭毕敬,而她又穿着罗裙鸾带,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豪迈的气度,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千金小姐,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午时未至,农户就忙着杀鸡宰羊。华瑶跟着那位姑娘去了厨院。 姑娘怀中抱着木柴,扭扭捏捏地避入松树的树荫里。她既想同华瑶搭讪,又不敢开口,唯恐惊扰了远道而来的贵人。 华瑶没有一点贵人的架子,自然而然地与她攀谈,没过一会儿,就把她逗得娇笑连连。她抬袖掩唇,欣然道:“您真有趣,简直是妙语连珠。” 华瑶道:“不过是看到了妙人,想到了妙话。” 姑娘的脸上泛起红霞:“我可没见过您这样爱哄人的大小姐。” 木柴沉重,她快要抱不动了,华瑶从她怀中接过木柴,动作轻轻松松的,毫不费力。 姑娘这才知道,华瑶武功高强。 华瑶仍在夸赞她:“你的谈吐也很不错。” 姑娘如实说:“我的爹爹在村里的学堂教书。” 华瑶点头:“原来是书香人家。” 姑娘含羞带怯道:“您又在取笑我了。” 华瑶十分真诚道:“我说几句实话而已。”接着又与姑娘调笑,厨房里的笑声几乎没停过。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就从姑娘口中问到了村庄的状况、村官的作为、以及赖夫人如何对待佃户。 华瑶向来擅长探听消息。但她曾经在谢云潇的手里栽过跟头。 两年前,谢云潇暂住京城的时候,华瑶每天找借口同他见面,死活撬不开他的嘴。 天宇开霁 第29节 如今想来,谢云潇那时也才十五岁,就出落得那般冷情冷性。 厨房的灶火越烧越旺,大铁锅里煮着米粥,暖烘烘的香气飘满了院子,谢云潇也没闲着。他拿出一把匕首,准备亲自宰羊。 那匕首长约七寸,刀刃是凉州精铁锻造,异常锋利,可以斩金截玉。刀身冷光流动,曾经沾过血腥气,暗藏着一层腾腾杀气。 农庄人家哪里瞧过这等架势,忙把一只肥羊交到谢云潇的跟前。 谢云潇左手托着羊头,右手瞬间拧断了羊脖,在场众人没有一个看清他何时出手,待到他们回神之时,那只肥羊已经毫无痛苦地断气了,连一声咩咩都没来得及发出。 戚应律有感而发:“贤弟,你若做了屠夫,牛羊死在你的手里,应当是一桩幸事。” 谢云潇并未理睬二哥。他右手转动匕首的把柄,剔毛、切皮、去骨、分肉都做得游刃有余。 这座宅子里大半的人都赶来院中专门看他杀羊,华瑶也坐到他的附近,专心致志地观望他的精湛刀法。他果然是武学奇才,刀剑的造诣堪称化境,寻常武者哪怕苦练几十年,也追不上他的高深境界。 谢云潇把切好的羊肉放入干净的陶盆,打来一盆清澈的井水冲洗。他的衣袖未曾沾染一滴污血,从头到脚洁净出尘,又因为他正在低头干活,显得很有贤良德行。况且他原本就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般的俊美相貌,他的外表如此出色,能力又如此出众,华瑶一时都看呆了。 华瑶拖着板凳,坐得离谢云潇更近。 谢云潇架起一堆木柴,认真地烹制一只烤全羊。他才烤了一会儿,华瑶闻到香味,就忍不住问:“能吃了吗?” 谢云潇道:“再等等。” 借着宽大衣袖的掩护,华瑶偷偷扯住他的衣带:“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谢云潇把他的衣带拽了回去:“请您耐心些。” 谢云潇越是不让她碰,她就越想碰。本以为上次亲过了就完了,没想到她又来劲了。 她看着谢云潇,兴致勃勃道:“请问,羊腿能给我吗?” “自然,”谢云潇答道,“凡是您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华瑶极轻地问:“也包括你吗?” 谢云潇时不时地往火堆里添柴,火焰被他掌控得恰到好处。他目不斜视,只说:“您是凉州监军,我听候您的差遣。” 华瑶没心没肺地笑了。她调侃道:“真的吗?无论什么差遣,你都愿意听吗?” 华瑶做了个手势,命令众人全部散去,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直到这时,华瑶才小声说:“你上次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喊我卿卿,喊了两声,还亲了我的耳朵,我也亲了你的脸。我和你算是两情相悦吧。” 谢云潇终于侧过脸来看着她:“你入住将军府十天,我写给你的私信,无人接收,公信还得交给齐风燕雨。我上门拜访,你推脱不见。我早就应该明白,你我不过泛泛之交,别说有情,相悦也谈不上。” 华瑶存心诱哄他,连忙胡扯道:“抱歉,我太忙了,我与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日不见,我独自过了十年。” 谢云潇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下雪那日,你不是一个人出门赏景了吗?” 华瑶轻轻搭住他的手:“不是的,我出门赏景,其实也是为了你。” 谢云潇甚是冷淡:“此话怎讲?” 他这一副漠然不动的模样,牢牢地勾住了华瑶的心,她诚恳地诓骗他:“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出门赏景,只是为了给你写诗作词。” 她当场瞎编了一首词:“自在逍遥天外,向云试挽雕弓,山川契阔更青葱,韶茂何人与共?日暮暗闻雪至,凭栏采露华浓……心思幽意诉情衷,痴念何足轻重。” 这首词,遵循《西江月》的格律,词中又暗藏“云逍”、“华遥”二字,实在是很明显的暗示。 华瑶念到“诉情衷”时,还偷偷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 谢云潇仿佛毫无知觉一般,客气而疏离地说:“你填的这首词,别有寄意,大抵是寄情于山水间,慷慨明志。” “不,”华瑶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用来传情达意的词,只送给你一个人。” 谢云潇反扣华瑶的手腕,她忽然想起他能瞬间扭断一头羊的脖子,她的手指蓦地一僵,他就慢慢地放开了她。 木柴被火烧得噼啪作响,香浓的羊油滴入火堆,炸开一片亮光,火苗差点窜到华瑶身上。 谢云潇剑鞘一转,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火花。他握着剑柄,看向别处:“你最好是什么也不懂。” 华瑶十分自信:“胡说八道,我什么都懂。” 谢云潇又笑了。火光照得他眼中有晨星。但他一言不发,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 谢云潇的手艺很不错。他烤得那只肥羊特别香嫩,特别好吃。 华瑶一个人吃了两条羊腿,当然也没人敢在饭桌上和她抢食。土芋也是个好东西,绵软易食。华瑶对今天的这顿饭相当满意,按规矩给了农户一些赏钱。 入夜时分,华瑶住进了农宅的一间客房。 她今生第一次亲手摸到了棉被棉褥。此前,她只碰过裹着鹅绒的锦缎、或是蚕丝织成的丝棉。 她不由得抱住自己的小鹦鹉枕,跳进了隔壁房间的窗户——谢云潇就住在她的隔壁。 灯火昏黄,华瑶的影子落到了斑驳的墙上。她看到谢云潇正坐在床上。她丝毫不见外,顺手就帮他熄灭蜡烛,熟门熟路地躺到他的身边,与他共用一个枕头。 谢云潇的心里并不安稳。他受制于华瑶的忽冷忽热,只能以退为攻:“你的侍卫正在院中值夜,你来我的房里过夜,他们可能会看见。” “没事的,”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直往谢云潇的怀里钻,“他们不会往外说的,你放心吧。” 她的指尖悄悄地探入他的衣领。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别解开我的衣服。” 华瑶耐着性子说:“晚上天冷风大,这里没有炭炉,只有你最暖和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找到一个理由:“你武功很好,不至于怕冷。” 华瑶却说:“我睡着以后,也会冷的,你也懂武功,你明白的。” 谢云潇正低头闻着她颈间的玫瑰香气,她小声倾诉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我去找自己的侍卫。那些侍卫的武功虽然比不上你,但也是少年有成,个个身强体壮,热的像火炉一样……” 这句话忽然顿住,因为谢云潇轻吻她的脖颈,极浅地吮吸了几下,当她说到“火炉”二字,谢云潇竟然吻出了一点声响。 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她的耳力比平时更好,能听见一切细微动静,配合着颈部的酥痒难忍,她已是头眩耳热,仿佛陷入焚心以火的炼狱,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舒适。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无法掌控现状而滋生的惊惧。 她摸索着谢云潇的脖子,只要她用力掐他,就能让他负伤。 可他停了下来:“不舒服吗?” 华瑶贴近他的胸膛,却不讲话。 谢云潇又说:“我……唐突了殿下。” “没事,算了,”华瑶大度道,“没关系,我也偷亲过你。” 谢云潇暗暗地平复自己的呼吸,装出淡定自若的语气:“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华瑶点头,谢云潇悄声问:“还觉得冷吗?这样抱着你。” 华瑶懒洋洋地答道:“好暖和,我有点困了。” 她打了个哈欠,絮絮叨叨地讲她夜探村庄的所见所闻。 她说,她一共探访了二十多户人家,蹲在他们的屋顶观望他们的一举一动,偷看他们的厨房有多少余粮,还没讲完,她实在疲乏,也就睡着了。 其实华瑶并不是没受过冻。 生母刚死的那几日,父皇不愿见她,她被遗忘在行宫的角落,思及父母,便会手脚发凉,通体生寒,从此落下了梦中惊厥的毛病。幸好她的毛病只是偶尔发作,最多几个月一次。 比如今夜,华瑶又梦见一座昏暗得不辨形状的宫殿,一条狰狞而冰冷的白绫,这一梦如堕冰窟,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冷,要冻死了。” 冥冥之中,有人回应她的苦楚:“你扔开枕头,我能抱你更紧。” 对了,她幼时养成一个习惯,睡觉要搂着小枕头。她的小枕头上绣着一只羽尾翠绿的小鹦鹉。她懵懂地割舍了那只鹦鹉,果真被人拥得更密切,浑然从冰窟落入温泉。 那人又问:“现在暖和了吗?” 梦境如在眼前,华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含糊不清地说:“嗯。”又说:“我不想被杀。” 那人轻抚她的后背,低叹道:“原来你在讲梦话。” 她没回答。 “睡吧,别害怕,做个好梦,”谢云潇安抚道,“放心,没人敢杀你。” 她信了他的话,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又可靠。 * 夜色昏沉,空中洒下霏霏细雪,吹在身上化开了一半。 齐风抱剑立在屋檐下,仰头望向天边的月亮。 二三更天的光景,他的脚下是枯枝残叶,眼前是浓影薄月。他记起了皇宫中的故人旧事,心里渐渐涌现一片茫然。 不久之前,他亲眼看见华瑶摸黑窜进了谢云潇的房间,也依稀听见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轻微的动静之中,竟然有十分暧昧的亲昵。 夜更深时,熟睡的华瑶说了一句梦话。谢云潇被她吵醒,还以极好的耐性低声哄她。谢云潇就像是她的驸马,对她的关心和照顾细致入微。 主人的私事,本与齐风无关。 不知为何,齐风的心口空了一块,思潮起伏,杂念丛生。 齐风和华瑶私下相处时,华瑶曾说,她与她的兄弟姐妹不同,断不会越过雷池,亵渎了他。她还说,她对男女之事没有一点兴趣。果真如此吗?齐风半信半疑。 齐风认识的人很少。他在皇宫当差时,与他交换过名字的侍卫也没几个。这世上除了燕雨和华瑶,再没其他人能牵动他的心绪。他时刻牢记着自己作为侍卫的职责,即便他早已远离京城,他的身心依然戴着枷锁。 正当出神之际,燕雨忽然探身过来:“你在打盹?” 齐风道:“你怎么来了?” 燕雨伸了个懒腰:“我睡不着。” 齐风走远了些,燕雨还跟着他四处巡逻。 燕雨小声说:“那屋子里,真不舒服,墙壁太薄了,隔音太差了,床太硬了,也太冷了,我从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 齐风脚步一顿,开口道:“我们十岁进宫前,只能睡在稻草堆上,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你每天饿得打滚……你还记得吗?村子里的人吃了观音土,肿着肚子死在路边。” 燕雨耸了耸肩膀:“我记得啊,那一年闹了旱灾,我差点饿死。后来我们就进宫了,进宫以后,再也没受过穷罪。我们又不是天生穷命,迟早会富得流油。” 落雪飘荡,沾在齐风的发间。他提剑四顾,不言不语。 燕雨嘟囔道:“你今晚怎么这么奇怪?别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我去她门外看看。” “别去,”齐风道,“她睡了。” 燕雨若有所思。 第二天早晨,燕雨才明白齐风是什么意思。 天宇开霁 第30节 燕雨恰好目睹了华瑶从谢云潇的房间走出来。 燕雨十分惊讶。他连忙找到自己的弟弟齐风,好言相劝:“将来谢云潇做了正室,公主府里就没有你的位置了。你心性那么高,肯定不愿意做偏房,谢云潇也不像是个能容人的主子,这下有你 受得了。” 齐风只说:“兄长休要胡言乱语。” 燕雨悄悄地用气音说:“我可不是胡言乱语,我真想替你考虑。羯人要是打进凉州,你多立几次战功,或许能和那位谢公子一争高下……哎,你有战功也不行,谢云潇长得那么好看,武功那么高强,家世又那么显赫,你凭什么和他比?你还是放弃吧。” “兄长,”齐风突然问他,“为什么你的脑子里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咬了一口豆沙酥饼,边嚼边说:“还不是因为你不争气!你要是有点骨气,愿意跟我一走了之……” 齐风皱起一双剑眉:“你嘴里吃着公主的厨子做的豆沙酥饼,心里怎能想着一走了之?” 他们二人正在柴房的门前说悄悄话,冷不防听见一声咳嗽,转身一看,原来是华瑶站在他们的背后。她刚好听到了齐风的那一句质问。 燕雨立即说:“属下罪该万死。” 华瑶讽刺道:“你都死了多少回了。” 燕雨垂头看着地面。 华瑶道:“你和哪些人商量过逃跑的计划?” 燕雨急忙道:“我对天发誓,我只对齐风说过,别人我都不熟。” 华瑶冷冷地威胁道:“再给我逮到一次,我会对你用刑,掌嘴二十,罚俸三年。” 燕雨呆住了。他暗暗心想,华瑶在皇宫时,从不动用私刑。 华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沉声道:“此一时非彼一时,你给我记牢了。” 华瑶不想再说废话了。他还没吃完早饭,就被华瑶打发出去干活了。 赖夫人已经将整座农庄赠予华瑶。这座农庄仍然挂在赖夫人之子的名下,村中的管事却认作华瑶的属下。华瑶命人在全村丈田,绘制地图,划出十几亩地来,专门试种新的庄稼。她委托赖夫人修书一封,以赖夫人的名义,传信给南方的商人,询问他们能否找到抗旱的、耐寒的、产量高的农作物。 南方有一个岛屿,名叫“蓬莱”,岛上四季如春,风调雨顺。 蓬莱岛的北部有一种名为红苕的农作物,产量很少,味道却很清甜。蓬莱的官员将红苕当做贡品呈给皇族,华瑶也尝过红苕的味道。 在华瑶的记忆中,红苕与土芋颇为相似,既然赖夫人说土芋能在凉州生根发芽,或许红苕也能?除了红苕之外,还有别的农作物,只要符合条件,就可以推广到凉州全境,甚至是大梁朝的全境。 华瑶希望商人能为她带来农作物的种子。她打算在凉州的农庄内开辟几块区域,选种优良的农作物,再交由凉州的农司检验。她只盼望有朝一日,大梁的百姓都不用再忍饥挨饿。 第24章 痴念何足轻重 徐徐图之 华瑶在农庄待了几天,接见了附近的官员。等她回到将军府上,又收到了一批新的拜帖。凉州的贵族和富商都希望能结交华瑶,以示忠君之意。 华瑶打算和杜兰泽一起拟订一个名单。她回府不久,就去了杜兰泽的住处,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华瑶拦下了通报的侍女,径直走入杜兰泽的卧房。 隔着一道雪山皎月的镂空木纹屏风,华瑶看见杜兰泽卧床不起,侍女跪在一旁默不作声。 华瑶盯着侍女:“杜小姐生病了,你请过大夫了吗?” 正在此时,汤沃雪进门了。 室内静悄悄的,毫无人声,汤沃雪片刻不敢耽误,飞快地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到了华瑶的手里:“杜兰泽亲笔写的信,您看完了再说也不迟。” 华瑶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心头发涩,喉咙里堵了千言万语,更不知从何说起。 她叹了口气,绕过屏风,坐到杜兰泽的床边,杜兰泽却用衣袖遮住了脸:“此时病容,不便与您相见。” 华瑶也不敢碰她,轻声道:“你好好养病,千万别累坏了身子,我过几天再来看你。”顿了一下,又说:“以后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事,千万不能瞒着我。我不是怪你自作主张,实在是你太让人心疼。我知道你总想为我打算,但你一定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汤沃雪连连附和:“是啊,杜小姐,请你遵循公主的命令。”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开口:“殿下和汤大夫谅解我的身世,顾惜我的体面,这是说不尽的恩情,我无以为报……除去了这块疤,我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 “你别担心,”华瑶连忙哄她,“即便陆夫人猜出了你是谁,她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杜兰泽一向能说会道,今日却没半句申辩。 十年前,杜兰泽全家遇难,唯独她一人活了下来,也唯独她一人被母亲的朋友救下。她辗转来到外地,拜了一位老者为师。 那位老者曾经收过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自幼体弱,隐居避世之后,不幸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尚未销灭的籍贯文书。老者怜惜杜兰泽博学多识,便把女学生的籍贯文书都交给了杜兰泽。 从此,杜兰泽李代桃僵,以旁人的身份维持生计。这么多年来,她瞒得很好,从未露出过马脚。但她的担忧不曾消减。 华瑶很想改革凉州的制度,万一杜兰泽的贱籍之身被人识破,杜兰泽自己倒是不怕死……可她总不能拖累了华瑶。贱籍女子不能做官,如果华瑶明知故犯,那就是执意与朝廷作对。 杜兰泽走神片刻,才轻声说:“汤大夫医术了得,我的伤势正在好转……” “我知道,”华瑶放下她的床帐,“兰泽,你少说话吧,安心养病。要是有什么事,你派人去找我,我立刻就来看你。” 杜兰泽仍不放心:“您的公务……” 华瑶谎称:“最近没什么好忙的。” 汤沃雪插话道:“公务再重,重不过养病!行啦,杜小姐,你休息吧,我要把公主送出门了。” 时值傍晚,日影西垂,华瑶与汤沃雪一前一后地走出屋舍。汤沃雪仔细地描述了杜兰泽的情况,又反复地说明了,最近一个月之内,杜兰泽绝不能受累。 “杜小姐的底子很差,”汤沃雪忧心忡忡,“您也是知道的,她平日里吃得少,睡得少,现在又失了许多血,气血亏虚,算是大病了一场。” 华瑶在岱州负伤中毒时,汤沃雪还说华瑶伤得不重。 而今,汤沃雪这般挂念杜兰泽的病情,可见杜兰泽的病情危急,急需静养。 华瑶立即召来几个侍女,嘱咐她们尽力照顾杜兰泽,又把杜兰泽的院子封了起来,严禁一切闲杂人等进出。她还过问了杜兰泽的饮食,要求侍女们每日据实禀报。 杜兰泽的侍女见到公主如此严肃,倒也不敢懈怠,越发谨慎小心地伺候杜兰泽,万万不敢有半分差池。 * 杜兰泽切肉祛疤之前,连夜伏案,默写了数百页的手稿,涵盖了凉州商人几年前让她翻译的信件与文书。 华瑶读完那些手稿,大致明白了凉州商帮与邻国的贸易往来。 几年前,羯人的大军压境,凉州商队仍然铤而走险,通过水路为羯人运送盐巴和茶叶。 那条水路名叫“觅河”,位于羯国与沧州的交界之地,沿岸多的是山岭树木、石窟洞穴。不过商人们总有办法偷运货物,往来通商。 凉州穷尽全州之力供养二十多万精锐兵马,每年还要为朝廷纳贡,积贫积困已久,官府对于商人的谋利之举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官员们担心一旦彻底斩断自身与羯国、羌国的通商,会让羯国、羌国倾尽全力、大举进攻。多方因果作用之下,凉州、沧州迟迟没有严令禁止商队在国外做买卖,但是,三虎寨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 三虎寨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 商人们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强盗的地盘上行走。 渐渐的,贸易终止,三虎寨恶名远扬。 很多年前,华瑶听闻 三虎寨的名头,还以为三虎寨只是区区一个贼窝,随便杀两下就能扫除干净。没想到其中牵扯了那么多关节,简直是斩不断、理还乱。 幸好华瑶的职位是凉州监军,调兵遣将也比在岱州时方便得多。 华瑶给凉州的农司写完信,又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赶去凉州军营检查军务——这是凉州监军的职责之一。 近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校场上铺着一层粗粝黄沙,数千名骑兵策马奔驰,演练着马背上的决战。千军万马踏蹄疾驰,沙石飞滚,杀伐之声震耳欲聋。 华瑶旁观片刻,颇有感慨。 难怪谢云潇在岱州训兵时,那么凶,那么猛,原来是因为他们凉州军营里人人骁勇,体形如戚归禾那般健壮的勇士,她都看到了好几个。 她还没见识过羯人的军队。 她正在思考,忽听齐风说:“殿下,快到午时了,戚将军请您去军帐。” 华瑶一口应下:“嗯!正好我也有事找他。” 华瑶跟随侍从,走进最大的一顶军帐,满心以为找她的人是戚归禾,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壮年男子,此人的相貌丰神俊朗,身材高挑颀长,鞋袜与衣袍纤尘不染,背后立着一把沉重且锋利的长戟。 戚归禾、戚应律、谢云潇三人全都端坐下方。戚应律双手揣袖,明显比平日里要老实本分。戚归禾一言不发。谢云潇心不在焉,但也不曾离开。 华瑶当即反应过来。她明知故问:“镇国将军,是您吗?” 那男子抱拳行礼:“末将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他果然是镇国将军。 华瑶爽快道:“不必多礼,你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镇守边疆数十年,为朝廷出生入死,我敬佩你的英勇。” 镇国将军回京述职时,华瑶从未与他打过照面,今天是他们第一回 相见。最令华瑶惊讶的是,她以为镇国将军是地地道道的武将,怎料他驰骋疆场多年,还有几分儒雅温和的书生气度。而且他的武功一定很高,起到了延年益寿之效,单看他的外貌,她根本猜不出他的年纪。他像是戚归禾的兄长,而非父亲。 他很客气地说:“礼不可废,殿下请坐。” 华瑶直接坐到了谢云潇的旁边。 谢云潇的父亲和两位哥哥都很诧异。他们把目光落到了谢云潇的身上。 戚归禾曾经在船上亲眼见过谢云潇大清早从公主的房间里走出来。戚归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顶撞父亲和公主。他越发沉默了,连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戚应律曾经跟随华瑶和谢云潇去了一趟农庄。某天夜里,他亲眼目睹了华瑶毫不客气地闯进谢云潇的屋子。他又偷偷地观察几日,惊觉华瑶在谢云潇的房里连宿了好几夜。 在座众人之中,唯独镇国将军不知道谢云潇与华瑶的异常亲近。他抬手,恭敬道:“请殿下上座。” “不用了,”华瑶诚恳道,“我既然是凉州监军,应当与诸位齐心协力,私底下不用拘束虚礼,就事论事即可。况且,我对凉州的了解,远不及诸位,还请诸位能多指教。” 华瑶这一番话,听在戚归禾与戚应律的耳朵里,几乎等同于是在认亲。 戚应律甚至怀疑,接下来,华瑶便会求娶谢云潇为驸马。毕竟谢云潇即将年满十八岁,按理说,正是议亲的时候。 谢云潇不仅是镇国将军的儿子,还是永州谢家的贵公子,其门第之显赫通达,让凉州的权贵望而生畏。谢云潇也确实当得起公主的驸马。他的外貌、才学、武功、家世都是绝无仅有的优异。他和华瑶成亲,也能为华瑶提供极大的助力,他们二人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思及此,戚应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他的父亲镇国将军却是畅快一笑:“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镇国将军坐到了戚应律的身侧,位置比华瑶更低一些,以示对皇族的敬重。 父亲这般谦和有礼,戚应律也笑起来:“我们听说,殿下您正在与府衙商议改革凉州的田制,拟用东南各省的‘丁田法’,清查凉州各户的人丁与田产。” “确有此事。”华瑶承认道。她的右手放在案桌之下,挪动几寸距离,无意中碰到了谢云潇的左手。 她本来也没打算怎么样,但他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她。她马上抓住他的修长手指,紧紧地攥着,以拇指的指腹抚摸他,从他的指端一路摸到指根处。他整日在校场上拔刀砍剑,这双手依然养得很好,摸起来就像一块硬玉,有助于华瑶安静思索。 华瑶沉思片刻,也摸了谢云潇片刻,才道:“东南各省施行‘丁田法’,是因为他们临江临海,开设了几处通商口岸,商贸往来十分频繁,除了商业之外,当地的农业也很发达,朝廷看重那里的官员,那些官员也敢于革旧维新。反观凉州,敌军不退,盗匪不绝,前年和去年都发过几场天灾,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变法革新也更困难。” 讲到此处,华瑶手劲稍重,但她自己毫无察觉,仍在讲话:“我想改革凉州的田制和税制,一是为了照顾百姓,二是为了扩充粮仓。我听说,凉州军饷早有亏空,若要根除弊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天宇开霁 第31节 戚应律插话道:“凉州的分田制,由来已久。你初来凉州,还是多见见,多看看,再与府衙商量一番,拟订一个改革的计划。府衙的官员都是一群老油子,精明得很……” 镇国将军道:“应律,你同殿下讲话,不可无礼。”随后才说:“军饷亏空,尚能维持。” 戚应律双手缩进袖子,点头道:“我失礼了,请殿下见谅。” “无妨,”华瑶随意道,“我们应该同心协力,拧成一股绳,你们不必太客气。” 戚应律正在喝茶,闻言被茶水呛到。他总觉得华瑶要说“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戚应律才刚呛完嗓子,镇国将军就从案几下掏出一块布巾,随意地扔给儿子。 戚应律拿着那块布,擦过了自己的嘴巴,戚归禾才说:“爹,那是我擦马蹄的布。” 难怪这块布很不干净,还沾了泥土!戚应律想发作又不敢发作,谢云潇圆场道:“既然军饷亏空,尚可维持,殿下推行改革,当以潜移默化为上策,不能急于求成。” 镇国将军道:“正如云潇所言,我也是此意。” 华瑶笑道:“有了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我原本也打算徐徐图之。” 将军颔首,只说:“殿下如此抬举,末将受之不起。” 华瑶转移话题:“诸位认为,羯人什么时候会攻打凉州?几年后,还是……” “明年,”镇国将军自斟了一杯茶,“大约在明年春夏。” 华瑶心头大震。她攥着谢云潇的手指,他腕间蕴力,蓦地一转,反守为攻,扣住她的手背,轻抚她因握拳而凸出的拳峰。 第25章 战鼓急声振地 承蒙殿下厚爱 这天中午,镇国将军与华瑶议事完毕,竟然送了她两个侍卫。那是一对身强体壮的姐妹,出身于凉州北境,体格高大威猛,比戚归禾还要魁梧。 她们立在华瑶的身前,宛如一道人墙,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天光。 华瑶抬头望着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镇国将军的一名亲信道:“殿下不妨为她们赐名。十多年前,北境的部族被羯人灭族,将军收养了上百名孤儿。这一对姐妹根骨壮健,脱颖而出……” 华瑶很高兴地起了两个名字:“那就叫紫苏和青黛吧。” 紫苏与青黛双双谢恩。 华瑶欢欢喜喜地把她们领了回去。 谢云潇作为军中副尉,手下也有好几百号人。他吃过午饭就去校场练兵了,没和他的两位哥哥多讲一句话。 如此一来,军帐里只剩下镇国将军以及他的长子戚归禾、次子戚应律。 戚应律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他埋头扒了两 口饭,就听他的父亲问:“戚应律,你打算在将军府吃几年的闲饭?” 戚应律抬起头来,对上父亲的审视:“爹,我学不了武功。” 华瑶和谢云潇刚走不久,镇国将军便收敛了笑容。他不再是宽厚和蔼的慈父。他的眉目不怒而威,神色严肃冷厉,使人望而生畏。 他取下一把沉重的长戟,放置在案前,刀刃镀着一层暗纹,纹理周围凝结着几点血迹。这把长戟杀过成百上千的羯人,历经重重血战,浸染腾腾杀气,戚应律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爹,”戚应律勉强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想杀了我吧?” 镇国将军淡淡地说:“军营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既然你不会武功,你就来军营做文职。” 戚应律推脱道:“爹,我懒散惯了。” 他爹说:“你大哥像你这般大时,领兵打胜了守城战。你三妹远嫁康州之前,能一个人杀熊猎狼。你小弟比你小四岁,刚在岱州剿完匪,从岱州运来的军粮再没少过半斤。” 戚应律笑着自嘲:“诚如父亲所言,我是戚家唯一的孬种,比兄弟姐妹们差得多。您说,我何必要来军营任职,讨您的嫌?我躲得远点儿,您眼不见为净。” 镇国将军怒声道:“你懒散在家,赋闲多年,正事没做过一桩,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群!我谅解你年少贪玩,还不曾严厉管束你。上月中旬,你竟然敢去花街狎妓,远低过我的期望!!” 他把长戟狠狠地摔在桌上:“堂堂将军府公子!一事无成,一窍不通!只会吃喝嫖赌!” 戚应律立刻跪下:“父亲息怒。” 父亲袖摆一扬,竖立长戟,痛骂道:“我息你个鬼!高祖皇帝亲设的规矩,大梁兵将严禁嫖赌!你倒好,呼朋引伴去花街作孽!我戚家祖上几代忠烈,出了你这等纨绔!羯人羌人六十万兵马蓄势待发,你哪来的心思吃喝嫖赌!马上给老子滚去祠堂,跪满七天,对着列祖列宗叩拜请罪!若有下次,我亲手宰了你这混小子!!” 戚应律垂着头,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坦白:“父亲,儿子真没乱来,只在花街瞧了一场歌舞。您若不信,传大夫来给儿子验验,仍是个雏儿。” 父亲却道:“还有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有此逆子,不如无子!!” 食盒被打翻了,汤水洒在地上,沾湿了戚应律的衣袖。 戚应律从小被父亲训斥,本该习以为常,但今天,他告密道:“我在农庄住了四天,公主也在谢云潇的房里睡了四夜,您怎么不骂谢云潇沉迷美色?!” 父亲皱起眉头。 戚归禾连忙为谢云潇求情:“父亲,云潇向来遵守礼法,这里头可能有什么误会,咱们都不晓得。或许公主与云潇情投意合、难分难舍……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二人的年纪一般大,公主的性情活泼可爱,云潇……” 他尽力赞赏弟弟的脾气:“云潇沉稳冷静,断不会贸然行事。” 戚应律插了一嘴:“谢云潇独来独往,清高孤僻,遇到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肯告诉兄长和父亲。” 戚归禾笑了笑,继续圆场道:“二弟此言差矣,云潇孝顺双亲,敬爱兄长,从小就是自立自强的好孩子,他从来没给我们添过麻烦。” 戚应律唯恐天下不乱:“万一公主强迫他呢?” 戚归禾皱起眉头,斥责道:“云潇武功之高,远胜公主所有侍卫。我虽与公主交情尚浅,但看她直爽大方,豁达大度,我便知道,公主是一位心怀坦荡的豪杰,断不屑于强迫别人。” 父亲终于发话:“你们二人必须守口如瓶,别把这件事往外传。”话中一顿,又说:“归禾,你今年二十四岁,早该议亲了。你忙于公务,耽搁了不少事,爹也没替你相看合适的姑娘……” “爹!”戚归禾站起身来,直言不讳,“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父亲问道:“你的心上人是哪家姑娘?” 戚归禾一声不吭。他不晓得那姑娘对他是否有情。 旁人尊称戚归禾为镇国将军府的长公子,但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介武夫,学不会花前月下的风情,解不通琴瑟和鸣的乐趣。他嘴笨舌拙,讲不出甜言蜜语,如何讨她的欢心?他经常惹她生气。 知子莫若父。父亲见他欲言又止,也没追问,只道:“你既有此意,何不与她挑明?我戚家儿郎,行事光明磊落,断不可畏畏缩缩。” 戚归禾点头称是。 * 入冬以来,凉州下了几场大雪,将军府内的梅树次第绽放,红梅白梅交相辉映,满院梅香,沁人心脾。 华瑶无暇欣赏雪景。她忙着接见凉州的勋贵,又要抽空与州府一同议事。每当她提起“剿灭三虎寨”一事,州府的官员都是喜忧参半,既有人支持她,也有人婉言相劝。 愿意为凉州做实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然而众人各有顾虑。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事必须上报朝廷,小事也得从长计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大梁律》规定,上元节是官员的休沐日,文武百官皆可告假七天。凉州的州府少了大半的人,官差们全都回乡祭祖了。 镇国将军比平日更忙。他派出了几十支队伍,不分昼夜,四处巡逻,以防盗匪趁机烧杀抢掠。 谢云潇和戚归禾各自率领一批人马,连日值守,到了上元节次日,方才轮到他们两人休假。 当夜,谢云潇洗完澡,披衣走进卧房,华瑶已经躺到了他的床上。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她双手拍床:“快点快点!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脚步一顿,华瑶笑得打滚:“哈哈哈哈,我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色中恶鬼,急的不行。” 谢云潇昧着良心,恭维道:“殿下心怀坦荡,绝无一分一毫的急色。” 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频频点头:“对!云潇所言极是,正如你所说,我心怀坦荡,正直端方。”又摊开被子:“你快过来,今晚下雨又打雷,我不想一个人睡。” 谢云潇顺手熄灯,慢慢地撩起床帐。 他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使力将他拖上了床。 夜色冥晦,雷雨交作,窗外雷光骤亮一瞬,照出谢云潇的侧影。他的衣袍被她扯得乱七八糟,举止依然从容不迫,好似习惯了她的无礼对待。 华瑶有所感知:“我经常把你当暖炉,你心里委屈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舒服就行。” 华瑶贴近他,以命令的语气道:“我要睡了,你伸手抱我。” 不知怎么,他今夜却也有点不情愿,迟迟没有像往常那般搂紧她。 华瑶等得不耐烦,当然更不可能哄他。 华瑶近日发觉,她和谢云潇同床共枕时,睡得很香。他比暖炉好用得多。他的胸膛坚实有力,肌理分明,筋骨强健,又那么暖和,使她的四肢百骸甚觉快畅。他半夜还会给她掖被子。种种妙处,数不胜数。 但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原本她自己一个人也睡得好好的,都怪谢云潇那天来她的房里自荐枕席!如今竟然和她闹起脾气,仗着他有十分之十的美色,就想混水摸鱼地拿捏她。她自幼学习帝王之术,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的计策,当下连一个字也没讲,再无留恋地抓起小鹦鹉枕,就要跳下床,奔回她自己的屋子。 谢云潇迅疾之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殿下,今夜不在这里睡吗?” 华瑶略微抬头,倨傲道:“不,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说:“你若即若离几个月,我晾了你片刻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他渐渐收紧臂力,像是猎鹰抓牢猎物,决不容她挣脱。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他抱着她倒在了床上。她正要发火,他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华瑶的脏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谢云潇的生辰是哪一天,也从没问过他,只记得他曾经告诉她,他比她大了四 个月。这么一算,他的十八岁生辰确实应该是这个月的事。 她没给谢云潇备礼,心中有些理亏,眼中倒是波光流荡,情真意切:“嗯,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我特意来你房里等你,为你庆生。” 谢云潇道:“是么?” 华瑶点头:“千真万确!” 电闪雷鸣的雨夜,严冬的寒气隐隐渗入室内。谢云潇用被子把华瑶捂得严严实实。她拿被角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潋滟如春水,含情含睇地凝望他:“你不相信我吗?” 谢云潇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信你又在骗我。” 雷电的明辉时不时地一照而过,别有一番意趣。华瑶觉得好玩,随口说:“你和你大哥都要外出巡逻,我好不容易才盼到你休沐,正巧又碰上你的生辰。我在你的房间里等了很久,等得蜡烛都快燃尽了。你不信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只能怪我自己,把心拴在了你身上……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谢云潇低头一笑:“你不懂何为情爱,却比谁都能说会道。” 华瑶蹙眉:“谁说我不懂,我特别懂。” 她博览群书,曾经偷偷读过春情话本,书中的那些淫词艳语,她至今倒背如流,怎能容忍谢云潇的轻视? 她记得话本里常说“亲一个嘴”、“享一次乐”,当下就狠狠扯开了谢云潇的衣领,强迫他袒露精壮而结实的胸膛。 天宇开霁 第32节 通透的雷光突然点亮了整间卧房,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华瑶看清了谢云潇的目色,既深幽,又洞彻。 她忍不住搂着他的肩膀,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尝到的滋味甚美,清香可口。她认真地亲了他好一会儿,有时也舔一舔,不住地往下,停在完美的锁骨上,含着凸起的硬骨吮一吮,像在偷吃一块香滑的蜜糖。 过了半晌,华瑶才问:“怎么样?” 谢云潇哑声道:“什么怎么样?” 华瑶解释道:“恭喜你成年了,我刚刚送了你一份生辰礼。我并非没有准备,你看,这不就送出去了。” 谢云潇离她更近:“这般贺礼,也送过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亲别人。你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 谢云潇一手揽着她的后背:“承蒙殿下厚爱,我不胜荣幸。”他的掌心滚烫,犹如一团熊熊烈烈的猛火抵着她的脊骨。 华瑶倍感温暖,欣然道:“好了,快睡觉吧。” 谢云潇追问道:“我能否给您回礼?” 华瑶不假思索道:“不行!你想都别想。” 谢云潇似乎很难受。他低下头去,在她的颈肩蹭了蹭。她抚摸他的喉骨,听见他极轻的喘息声,微妙的声息激得她心神一荡。 这一呼一吸之间,华瑶的香气又透入骨里,更难自抑。谢云潇自言自语道:“以后少来我房里过夜。” 华瑶打了个哈欠,呢喃道:“不,我想来就来。” 谢云潇暗忖,她既没有心,果然也没有良心。她方才说,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这句话,无论如何用不到她的身上。 屋外的急风骤雨来势汹汹,敲窗作响,华瑶小声说:“凉州的上元节也有灯会,后天要是不下雨,你带我去看看延丘的灯市。我想见识一下延丘的风土人情。” 她快睡着了,口齿不清地问:“好嘛?” 她听见他答了一声:“好。” 他又抬手将她揽入怀中:“当年在京城……” 她沉入梦乡,不记得他后来说了什么。 * 隔天一早,雨停了。到了晌午时分,大街小巷的积水全被清理干净,六街三市都开始张罗香花灯烛,家家户户悬红结彩,道路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众多少女少男头戴假面,腰缠锦布,扮作五谷之神、花果之神、九天鹰鸟,四海鱼虾,随着乐声而舞。 直至傍晚,五光十色的灯辉照耀夜景,遍地灿烂,满街明莹,酒楼茶馆之外挤满了人,还有摊贩在路边叫卖应时小吃,烹炸煮煎炒炖的菜品样样俱全。 华瑶看花了眼。她兴致勃勃:“你们凉州的灯市很热闹啊。” 谢云潇道:“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鞭炮锣鼓,不嫌吵么?” 武功越高的人,耳力越强。华瑶明明也受不了鞭炮的吵闹,却说:“流传多年的民间风俗,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和谢云潇都戴了面具,正如两年前他们在京城共度的那一夜。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 两年前,她就看中了谢云潇的手。眼下他们混熟了,她可以随便摸了,心情好得很。她高高兴兴地停在一处摊位之前,买下两块凉州软糕,包在油纸里。她左手抓着油纸,右手牵着谢云潇,正要去河边租一艘小舟逛灯,不远处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二人未戴面具,正是戚归禾与汤沃雪。 戚归禾身穿一件淡蓝衣袍,长身玉立。汤沃雪立在他的身旁,手里提着一只精巧的莲花灯。 铁丝撑起莲花的枝叶,浅红纱绸捧出朵朵花瓣,花芯的灯烛莹光绮丽,汤沃雪的双眼远比花灯更明亮。她似羞似喜,含羞含笑地问:“你亲手做了莲花灯给我?” 戚归禾两手背后,低语道:“我只怕你不喜欢,不愿意收。” “将军,”汤沃雪忽然问,“你的心意,亦是如此?” 戚归禾与汤沃雪相识多年,算是一对青梅竹马。 戚归禾是镇国将军的长子,天生一副习武的好根骨。自幼年起,父亲每日督促他练武,他学遍了刀剑拳法,融会了百家之长,当然也受过不少伤。他与汤沃雪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汤家的医馆里。 彼时,汤沃雪的祖父亲自为戚归禾正骨。汤沃雪则在一旁细细地观摩。 祖父称赞戚归禾年纪轻轻,修得一身精纯内力,境界高妙而深远。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戚归禾的衣扣,要查看他肩膀和后背的伤势。 那一年的戚归禾十二岁,已经懂得了男女大防。他非要让汤沃雪回避。 汤沃雪瞪圆了一双眼,对他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医者仁心”、“病患无男女”,又训他古板守旧、陈词滥调,她不屑于偷看他的身子。 骂完这话,她就跑了。 汤沃雪的祖父没管孙女,先帮戚归禾正过骨,抹过药,才说:“戚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 汤沃雪的祖父当得起“神医”的名号。他行医数十年,悬壶济世,京城的贵人们都希望他留在京城,他却告老还乡,携亲带故地返回了凉州。 他在凉州开设汤氏医馆,治病救人,妙手回春,药材都卖得比旁人更便宜。 他既开了口,戚归禾断不会回绝。 戚归禾问他有什么事。他道:“老夫的孙女,阿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是老夫生平见过的悟性最高的孩儿,最适合学医问药。老夫感念上天恩德,赐下了阿雪,让她投生到了汤家,假以时日,她必能传承汤家的衣钵,青出于蓝胜于蓝。 ” 戚归禾道:“听着是好事,我有甚么能帮到您的?” 汤沃雪的祖父回答:“老夫年近百岁,行将就木的年纪,日复一日的衰迈,心中唯一牵挂的人,便是汤家阿雪。阿雪在医道上的聪慧,远胜老夫所有徒子徒孙。她擅长解毒,六岁就能默写《毒经》,潜心钻研针灸,已至绝顶之境。可她到底年幼,性子浮躁,沉不下气,受不得屈。如你一般的年轻男子让她回避,她又急又怒,无计可施,恼恨你们不当她是医师……” 戚归禾忙道:“我绝没有一丝一毫看轻小姐的意思!” 祖父微微一笑:“老夫晓得,戚公子是将军之子,正直端方,臻此武德境界,真是自古豪杰出少年。你与阿雪年岁相仿,你开解她的话,她兴许能听进去。” 戚归禾拜别了汤沃雪的祖父,在医馆的后院里找到了汤沃雪。 彼时汤沃雪眼眶泛红,正在挑拣药材。 戚归禾的态度十分谦逊客气。他说:“小姐,你医术真好,我很佩服你!” 汤沃雪怒目而视,骂道:“你不会讲话就闭嘴!” 戚归禾道:“刚才我把你赶走了,对不住,我向你赔罪。你别哭了。” 汤沃雪拍响了案板:“我流眼泪,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我刚切完蒜瓣!你闭嘴!别来烦人!” 戚归禾心想,她真凶啊。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还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哪个病患敢惹怒她?可他受了她祖父的委托,断不能半途而废,定要认真开解她。 从这天起,戚归禾一有空就来医馆。他经常帮汤沃雪料理药材,久而久之,他学会了炮制各类药材的方法,成了汤家医馆的半个学徒。 他在校场受伤,来了医馆,直接找汤沃雪。 他看着汤沃雪的医术与日俱增。 到了十六岁那年,汤沃雪出师在外,单开了一家自己的医馆,又带了几个学徒,生意十分兴隆。 同一年的夏天,羯人的一个部落发兵攻打月门关。 镇国将军给戚归禾指派了职位。戚归禾被调往凉州北境,在月门关驻守了四年。这四年里,他和汤沃雪的书信往来从没断过。 等他再度回到延丘,他将近二十岁,尚未娶妻,汤沃雪也没嫁人。他经常去她的医馆拜访她。明明身上没有一点伤,却要看她这位大夫。 戚归禾从不闲坐着,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打扫医馆的后院,擦拭案桌和窗栏,搬运沉重的箱笼格柜,病患们都以为他是医馆的杂役,喊他“小戚”。还有人见他年轻英俊、勤劳踏实,便和汤沃雪打起商量,愿意出重金将他买下。 汤沃雪问:“买回去干什么?” 那人笑说:“亏不了他!入赘我家,做女婿!” 汤沃雪把算盘扔在了桌上:“敢问阁下,您来我的医馆,是看病来了,还是挑女婿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人得罪了。 人都走了,她还在气头上。 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火花四溅,她一心一意地熬药,脸颊映着火炉的红光,如同染上了秋日霞色。 之后不久,汤沃雪的医馆越开越大。汤家这一代人才辈出,汤沃雪只在他们遇到疑难杂症时出诊。 又过了一段时日,汤沃雪的祖父去世了。汤沃雪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没出门,戚归禾很是担心她,派人给她送信,她一封也没回。 她为祖父守孝一年,在此期间,她从未懈怠过,仍然勤勤恳恳地修习医术,坊间传闻她早已超越了她的母辈和父辈。 凉州名门望族的公子差遣媒婆去汤家提亲,汤沃雪一律回绝,那些媒婆就说她要效仿她的姑母,终身不嫁。 多番牵扯下来,戚归禾也不晓得,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汤沃雪对他又有几分情。 戚归禾万万没想到,汤沃雪会直接问他的心意,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热闹非凡的上元节,莲灯的火芯熠熠煌煌,光色夺目。他视之心荡,握紧她提灯的双手,热热切切地唤了一声:“阿雪。” 汤沃雪小声抱怨:“你只会叫我的名字?我从你嘴里听不到一句甜话。” 几步开外之处,华瑶拉着谢云潇躲进了一条巷子里。他们二人耳聪目明,皆能听清戚归禾与汤沃雪的声音。 华瑶轻轻笑道:“你大哥不会说甜话,我倒是很会。怎么样,云潇,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懂得每天拿甜话哄你开心。” 谢云潇道:“原来你也知道,你只是在哄我开心。” 华瑶道:“不然呢?” 谢云潇岔开话题:“我大哥和……” 他本来准备说“汤大夫”,话中一顿,改口说:“大嫂是两情相悦,甜言蜜语,不说也罢,尽在不言中。” 华瑶信心十足:“你不必羡慕他们,我和你也是两情相悦。” 她取下了面具,直视他的双眼。 夜深寒露重,水珠顺着屋檐向下滑落,沾到了她的脸颊。谢云潇左手指尖揩去那滴水珠,拇指往下,轻轻划过她的侧脸。 谢云潇与华瑶相处了几个月,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她的公主秉性深入骨髓,厌恶他人的一切冒犯。他应该附和她一句,但他并未发话。 华瑶的目光忽然落到谢云潇的背后。 谢云潇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来了。他道:“大哥,汤大夫。” 华瑶拽着他的衣带,绕在五指间玩耍:“你刚才和我讲话的时候,明明喊的是大哥大嫂。” 幽暗岑静的巷子里,矮墙一侧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晃荡,好在一盏莲灯带来了光亮,消解了夜晚的阴晦与寒意。 汤沃雪提灯静立,笑说:“什么大嫂,八字还没一撇。” “阿雪,”戚归禾道,“你方才讲,你愿意……” 汤沃雪止住他的话:“回家再说。” 华瑶顺口说:“哪个家呢,镇国将军府吗?从今天起,镇国将军府也是阿雪的家,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 戚归禾一听此言,先是震惊,而后感激地看了华瑶一眼,华瑶越发爽快:“戚将军,你私下里,可以称我为弟妹。” 确实,想到公主在谢云潇的房里不知睡了多少夜,戚归禾不好推脱,干脆利落地喊道:“弟妹。” 天宇开霁 第33节 华瑶点头:“嗯,大哥!” 华瑶这番言论,其实经过深思。 等她年满十八岁,父皇必然会为她赐婚。 虽然华瑶不受父皇宠爱,但她博取了太后和三公主的信任,对于自己的婚事,她并非完全不能做主。纵观京城各家的贵公子,与她年纪相近、又洁身自好的男人,仅有那么几个,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没有一人的家世在谢云潇之上。 华瑶的养母是淑妃。淑妃的母族姓朴,朴家本是清流世家,受了昭宁十九年文字狱的牵连,朴家的势力大不如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朝野仍有一席之地,这一代也有年轻聪慧的公子,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华瑶私底下唤他一声表哥,他也叫她表妹,其实二人并无血脉之亲。 太后曾经问过华瑶,愿不愿意把朴公子招为驸马。朴公子举止端正,才学渊博,相貌也是十分俊美,可以配得上皇族。 华瑶考虑再三,还是委婉地回绝了。驸马不能担任官职,只能尽心侍奉公主。朴公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算是交际应酬的一把好手,他留在朝堂上,大约会给她更多助力。 反观谢云潇,他不爱交际,也不爱凑热闹。他天性孤僻又清高,常常独处于清静之地,默默地修心悟道,俨然有出尘脱俗之风度,正适合进她的公主府,做她的四驸马。 谢云潇的父族满门忠烈,母族闻名遐迩。谢云潇的父亲手握兵权,堪称“边疆第一大将”,谢云潇的外祖又是皇帝倚赖的重臣,民间称之为“内相”。谢内相尽忠于皇帝,深受皇帝宠信。 谢云潇不随父姓,不能承袭父亲的爵位。再者,谢云潇在凉州长大,虽然他是永州谢氏的贵公子,他与谢氏的联系却也没有那么紧密。 总之,谢云潇的方方面面恰到好处。 如果华瑶把谢云潇招为驸马,对她的地位大有助益。她一时想不出来,谁能比他更适合做自己的驸马?她索性顺水推舟,尽力撮合这一门亲事。 她第一次见到谢云潇时,绝无这般打算,那时他真是清冷又高傲,宁愿待在凉亭里看书,也不与任何人交谈。 直到近日,她才发觉,谢云潇有情却似无情,他并非是不能被打动的人,那她当然想把他占为己有。 华瑶与戚归禾认过亲之后,汤沃雪的眼里含着笑意。她慢慢地走在前方,与戚归禾并排同行。 华瑶拉着谢云潇的手,跟在他们二位的背后,顺道观望周围的摊贩。她记得谢云潇很喜欢民间的木雕,掏钱给他买了一些。她没挑贵的,全是几十铜板一件的便宜货。 道路岔口处,他们拐入一片茂密的青松树林。 谢云潇摘下面具,收下了华瑶的礼物,玩赏片刻,竟然由衷地笑了一笑 。他这样笑起来,眼中似有清澈的流光,风采更美,光辉更盛,自然而然地勾住了华瑶的心神。 华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挥金如土,心急如焚,只为了褒姒一笑。 所谓国君,最忌骄奢淫逸。《战国策》有云,“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华瑶谨记在心。 华瑶做不来千金买笑的昏庸之事。她只用两百文铜钱,就博取了谢云潇的欢心。 第26章 旌旗斜矗接天 强弱未知,军情未现 六更天时,晨霞破晓,朝阳初升。 谢云潇在校场清点兵将,整装待发。 前一天夜里,他才和华瑶逛过灯市,今日一早,他遵循父命,正要与大哥一同带兵巡逻。 冬风凛冽刺骨,三千士兵全身披挂,铠甲鲜明。他们是凉州的精锐,大梁朝最勇猛强悍的骑兵,战马的铁蹄踏碎泥沙,刀枪剑戟光耀日月,声势浩大。 戚归禾头戴银盔,坐在一匹气宇轩昂的黑马上,猎鹰立于他的肩头。这只猎鹰被他驯养多年,仍有凶煞如猛兽般的天性,鹰爪锐利,鹰翅宽阔,能在战地避开流箭,轻而易举地啄瞎人眼。 在属下面前,戚归禾向来不苟言笑。他一记眼刀飞过去,能把新兵吓得发抖。而他今日带出手的,全是跟了他三年以上的老兵,其中不少人曾经随他镇守过月门关。 他与谢云潇整合了军队,兄弟二人分别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先后离开延丘的军营。 走到半路上,他们几乎同时收到了父亲传来的急报。 父亲在信上言简意赅地说,雍城告急,要他兄弟二人速去支援。 雍城位于凉州东境,紧邻着清澈如镜的雅木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雅木湖是凉州东境上百万民众赖以为生的水源。 凉州东境最繁华的大城,莫过于雍城。 而雅木湖位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处,此地靠近三虎寨的大本营。 上元节刚过不久,三虎寨聚众发兵,直击雍城。 根据探子回报,盗匪共计出动两万余人,分为前部与后部,每部一万人,意在攻陷雍城,盘踞雅木湖,形成纵横凉州、沧州的合抱之势。 戚归禾与谢云潇汇合之后,张口就骂道:“这帮龟孙王八蛋,趁着上元节各地防守松懈,举兵攻打雍城!” 谢云潇勒住缰绳,道:“雍城守军共有一万五千人,粮仓储备二十万石粟米。倘若守军闭门不出,至少能撑一个月。三虎寨第一次攻城,还没打到雍城的城墙下,强弱未知,军情未现,雍城为何突然告急?” 戚归禾细细思索一番,命人把信使抓来,押于马前。他再三盘问信使,那人前言不搭后语,也不怕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大刀。 戚归禾喃喃自语:“不怕痛,也不怕死?” 谢云潇却说:“他事先吃了药。” 谢云潇唤来自己的侍卫。那侍卫给信使灌了一碗浸泡草药的烈酒。信使咳嗽两声,刀锋刺破他的颈部,他忽觉一阵刺骨的痛意,喘着气道:“这酒……” 谢云潇接话道:“这酒解了你的药性。现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错一次,砍一根手指。” 信使往后退,士兵按着他的肩骨,狠狠一压,他跪在潮湿的泥土间,大喊道:“三虎寨杀了雍城官差,派我传信!引诱你们落入圈套!三虎寨不止两万人!高手如云!你杀了我,给个痛快!” 戚归禾转头吩咐属下对他严刑审问。 戚归禾的属下驻守月门关的时候,能撬开羯人的嘴巴,挖出羯国的军情,如今对付一个三虎寨小卒,自然不在话下。 戚归禾等了没多久,属下来报,细禀了信使的供词。 “云潇,”戚归禾道,“你怎么看?” 谢云潇眺望远方:“你我仅有三千兵马,三虎寨不止两万人,切忌轻举妄动。你派人传信给父亲,今夜在此扎营。” * 对于华瑶而言,今日与平常并无不同。她睡到辰时才起床,床边空无一人,尚有些许余温。 华瑶捡起自己的小鹦鹉枕,缓缓地坐起来,熟练地跳窗,走小道跑回了自己的卧房。待到她梳洗完毕,容光焕发,侍女来通报说,戚应律求见。 华瑶走出房门,懒洋洋地问:“戚公子,有何贵干?” 戚应律脸色苍白,腿脚不稳。他侧身倚靠着墙壁,话也说得轻飘飘:“将军有请,邀您去议事。” 华瑶边走边问:“你的膝盖怎么了,撞到哪里了吗?好像肿起来了。” 戚应律如实回答:“我做错了事,惹恼了父亲。父亲罚我在祠堂跪了半个月,前两天才放出来。” 华瑶在宫中见惯了千人千面,她深知每个人都有不止一副面孔。虽然镇国将军对她十分亲切和蔼,但他私下管教儿子时,必定严苛又狠厉。他的三个儿子在他面前都不爱讲话,可见他没少惩罚他们。 华瑶记得,谢云潇都在戚家祠堂跪过许多次,更何况是不成器的戚应律呢。 华瑶没当一回事,戚应律却说:“我亲口禀告了父亲,您经常在谢云潇的房里过夜。您……您占了我弟弟的清白,总得给我们戚家一个说法。” 华瑶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一声:“我占了谢云潇的清白?” 戚应律也有些尴尬:“请您恕我直言。” 华瑶顿住脚步,转头看他:“我和谢云潇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我尊重他还来不及,时刻把他放在心尖上,又怎么会对他做那种事呢。” 悠长曲折的回廊上,紫铜风铃叮咚作响,回音飘落于戚应律的心头,使他产生了杂七杂八的乱绪。 今日一早,戚应律送大哥出门时,大哥竟然告诉他,汤沃雪答应了大哥的求婚。待到明年开春,汤沃雪便会嫁入将军府,做他戚归禾的夫人。 戚应律还没缓过来,又听说了华瑶对谢云潇的情深义重。 华瑶滔滔不绝道:“那一年,谢云潇跟着镇国将军来了京城,住在皇宫,我于千万人之中瞥见他,从此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闲来无事,只能弹奏一曲凤求凰。我与谢云潇交往的这几个月,察觉他品性严正,且有清高端方之气度,令我钦慕不已。我对他爱惜之余,更是百般敬重,只盼着朝夕与他相见。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到凉州也才几个月,已经喜欢上了凉州的风土人情,这就是爱屋及乌吧。” 她咬字极轻地说:“惟愿取,情意美满,地久天长。” 戚应律听完她的这番话,心中十分震惊,久久不能回神。过了片刻,他才弯起唇角,隐约地笑了笑:“原来如此,原来殿下早已垂青于舍弟。” “当然!”华瑶理直气壮道,“你与镇国将军闲谈时,也请为我美言几句!” 戚应律恭维道:“好,一定一定,殿下厚爱舍弟,乃是舍弟的福气。” 华瑶双手背后,分外坦然:“嗯,谢云潇是我心之所系,情之所牵。我想和他结为连理,实现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戚应律双手揣袖,诚心诚意地指点弟妹:“我父亲最看重子女的婚事。您也听说过吧,他曾经娶过两位夫人,最终都没有好结果。您若对谢云潇无情,那父亲的取舍从违,不得而知。以我之见,他宁愿儿女不娶不嫁,也不愿见到一对怨偶。” 第27章 日出湖畔晓风烟 遇到了敌人的诈计…… 华瑶笑了起来:“镇国将军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你放心,我对令弟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话虽这么说,华瑶却不相信镇国将军是因为谢云潇的婚事而找她。 谢云潇才刚满十八岁,他的两位兄长尚未成婚,他爹不至于为他着急,非要给他张罗一门亲事。他爹八成会静观其变,等着华瑶亲口提起,再与她商量细节。 果然,华瑶见到镇国将军以后,镇国将军绝口不谈谢云潇,只说 :“近几个月,您别去凉州东境。” 华瑶叹气道:“想必你也听说了,近来我忙着清算凉州的官田与民田,免不了四处奔波。我正打算去凉州东境巡视一番……” 镇国将军打断了她的话:“三虎寨发动大批人马围攻凉州东境的雍城。羯人的轻骑部队摈弃辎重,连夜突袭北境的月门关。凉州北境、东境狼烟四起,腹背受敌。请您暂停凉州田制的改革,就当是急流勇退,留在将军府,安心休养一阵子吧。” 书案上摊放着一张地图、一把鱼鳞精钢刀。华瑶瞥眼一瞧,猜到了镇国将军即将动身前往月门关。 二十年前,镇国将军曾经在皇帝的面前发下重誓,他会为国为君戍守边疆,只要他还活着,羯人的铁蹄就踏不过月门关。 华瑶露出少有的严肃神情:“我知道你替我考虑,盼我诸事小心,但我的官职是凉州监军,本该与将士们同生共死。你驻防月门关,自然是十分稳妥,我愿意率兵前往凉州东境,增援雍城。” 镇国将军婉言拒绝了华瑶:“您留在延丘,更安全一些。” 华瑶依然坚定:“我曾在岱州剿过匪,读过三虎寨的所有卷宗。我立志铲除贼寇,平定祸乱,好让凉州、沧州的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 “殿下,”镇国将军道,“凉州盗匪之凶恶,远远超过岱州的杂兵。” 华瑶握手成拳:“我知道。” 镇国将军见她态度坚决,略微颔首:“殿下莫要忧心,我麾下有二十四员大将,我派遣了其中四人,率兵三万前往雍城。” 华瑶客气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你赐教。” 镇国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您但说无妨。” 华瑶直说道:“羯人的军粮是乳酪和肉干,随军补给是羊群和牛群,战马在冰冻的路上走得很慢。冬日天寒,冰封万里,骑兵、粮草、辎重全都备受牵制,为什么羯人还会突然发兵?” 镇国将军为她解答:“殿下聪慧,我稍微一提,您也能猜得出来。雍城紧邻雅木湖,到了冬季,湖水结冰,水军不能在湖上行船……” 华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三虎寨自身的水军薄弱。他们挑在冬天攻城,便不会受到水陆官军的夹击,还能隔绝雍城水运的粮草。” 天宇开霁 第34节 镇国将军一边讲话,一边用一块石头磨刀:“自从昭宁四年以来,凉州未有一日安宁。羯人无故挑衅,游击边境,不分时节,不分昼夜。羯人和三虎寨一个打北,一个打东,分化凉州的主力军队,其心可诛。” 他把锋利的长剑磨得锃亮,剑刃吹毛立断,擦肤见血。 华瑶的影子倒映在刀锋上。她诚恳道:“既然如此,我非去雍城不可。不瞒你说,我和州府官员商议剿匪一事,议了几个月,尚无定论。虽然我是公主,但我年纪太轻,初到凉州,不得人心。凉州的官员料定我是纸上谈兵,没有一个人愿意追随我。” 镇国将军道:“您志向远大,何必多虑。” 华瑶忽然说:“戚归禾是你的长子。戚归禾刚满十六岁,你派他去驻守月门关,一去就是四年。我的武功比起十六岁的戚归禾,不相上下。倘若我是你的女儿,你会准许我去雍城吗?” 镇国将军失笑道:“殿下,您是金枝玉叶。” 旁听许久的戚应律蓦地插话:“父亲,请恕儿子直言,过不了多久,殿下或许会……会和谢云潇成亲。殿下方才说了,她对谢云潇用情至深,愿意为谢云潇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父亲被他噎住,沉默了半晌,没讲一个字。 戚应律再接再厉道:“诚如殿下所言,她和谢云潇情投意合,如今咱们都是一家人,也不用避讳那么多……” 华瑶立刻接话:“既然是一家人,分什么亲疏远近呢。” 镇国将军收刀回鞘。他手握刀柄,瞥了儿子一眼,儿子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抿唇不语。 镇国将军又和华瑶商量了片刻。他说自己盼着华瑶和谢云潇一起来找他,跟他这个做父亲的聊聊他们的婚事,还说谢云潇天性孤僻,恃才傲物,从没伺候过任何人,如果谢云潇冒犯了华瑶,恳请华瑶原谅他。 华瑶也不好意思说,她心里十分喜欢的,正是谢云潇的那个性格。他越是冷淡、骄矜、不可亲近,她就越难与他断绝来往,更想多戏弄他一会儿。这也不能怪她,只怪公主的本性莫过于此。 而且谢云潇其实也很会撒娇,他能把“卿卿”两个字念得十分动听,还能把分寸拿捏得很好,她觉得,他应该算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正当华瑶思考之际,镇国将军的亲信送来新的急报。 镇国将军大概真把华瑶看作了自家人,也没瞒着她,直说谢云潇和戚归禾带着三千精兵在延河尽头巡逻,遭遇敌军的诈计。敌军谎报军情,妄图诱使谢云潇和戚归禾落入埋伏。 镇国将军才刚说完,华瑶分析道:“雍城位于凉州东境,倘若雍城告急,信使应该会直奔延丘,先传信给你,你再调派援军。延河的尽头,也位于延丘的东侧……那敌军是不是以雍城告急为名,假借你的命令,诱骗谢云潇和戚归禾率兵前往雍城呢?” 镇国将军道:“诚然。” 他一边写信,一边说:“我与部下传信,经常使用一种特殊的密语,已经用了五六年。羯人生擒过我的大将,密语也被羯人破获了大约三成。” 华瑶马上说:“我心算极快,悟性极好,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异士,我们可以帮你改进密语。” 镇国将军谦逊有礼地道谢。他把信件交给心腹,派他们传信给谢云潇与戚归禾。 镇国将军的脸上没有一丝老态,银盔银甲整整齐齐地披在身上,搭着案桌的手臂筋骨强壮,肌肉横生,捏碎铁球也并非难事。 他的武功登峰造极,长子戚归禾、幼子谢云潇都继承了他的天赋异禀,再看那位号称要娶他儿子的公主,不似他长子那般魁梧,也没有他幼子那般精壮,她胜在内功、轻功练得好,剑法出神入化,自然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她亲手斩下了岱州土匪首领的头颅。那首领见到她时,惯性使然,极有可能犯下了轻敌的大错。 华瑶并不知道镇国将军在想什么,只听他缓声道:“殿下,请您跟着我的心腹,率兵去接应戚归禾、谢云潇……” 他一句话没说完,华瑶爽快答应道:“好,正合我意!” * 延河的尽头,风刮得更大,天色阴沉不见光,盐粒般的细雪洒在军帐上,簌簌有声。 篝火的光影里,披甲佩剑的士兵结伴走动,有两人抱着拾来的柴火,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 其中一名士兵在月门关养出了警觉的性子。他心头突突乱跳,寒毛直竖,尚未看清远景,就撒腿跑向军帐密集的地方:“戒备!戒备!!” 话音刚落,谢云潇走出军帐,逆风而行,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的那匹骏马跟在他的背后,马蹄踏地,蹄声极轻,黑缎般的鬃毛里掺杂了雪粒,自然消散,飞扬间浑似一道旌旗。 周围的士兵们整装待命。 远处的骑兵渐行渐近,首领竟是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的腰间挂着一刀一剑——她的那把刀,士兵们全都认识,那是戚家大将们惯用的鱼鳞精钢刀。 鱼鳞精钢是凉州最上品的钢铁,唯独武功高强的豪杰才能配得起。 华瑶离开将军府之前,镇国将军为她送来一把鱼鳞精钢刀,她欣然接受,甚至把它当做了谢云潇的嫁妆之一。 这一路上,华瑶略微思考了一下,等到谢云潇许配给她以后,永州谢氏、凉州戚氏都会准备什么样的嫁妆呢?她并不贪图他们的财力物力,只希望谢云潇能够顺顺利利地入住公主府,成为她高阳华瑶的正室。 华瑶翻身下马,走向谢云潇:“听说你们遇到了敌人的诈计。” 谢云潇谨守礼法。他彬彬有礼:“恭迎殿下大驾。” 华瑶道:“免礼。” 谢云潇环顾四周,低声道: “信使比你先一步赶到营地,雍城告急是真,父亲已经增派了援军。” 华瑶点头:“我知道你爹派了援军。”又狐疑道:“你今晚在这里扎营,只是为了等候父亲的命令吗?” 谢云潇转身走向另一侧:“请殿下随我来,我们回帐中议事。” 华瑶跟着他进帐。 帐中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灯,灯芯将灭不灭,戚归禾坐定于灯前,正在细读他父亲传来的亲笔信件。他锁紧一双浓眉,呼吸吐纳仍然平静而顺畅,一举一动之中无不显露武学高手的气息。 没了风雪的侵袭,华瑶觉得很舒服。她脚步轻快地跑到戚归禾旁边,低头偷看那封信,但因她没学过戚家的密语,只凭这匆匆几眼扫视,就连半句话都看不懂。 华瑶拽起谢云潇的衣袖:“你,给我翻译一遍。” 谢云潇回绝道:“请您见谅,军机不可泄露。” 华瑶也没生气。她双手背后:“不说就不说吧,以后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 谢云潇对信件内容只字不提。 戚归禾倒是讲了一两句:“行军之道,‘雪不过桥,夜不过林’。我爹估计,从咱们这儿去往东境的路上,必然有伏兵。” 华瑶指了指帐外:“你爹派了四名猛将,三万精锐,援助雍城的守军。” “他们也来了?”戚归禾连忙站起身。 “早就走了,”华瑶如实说,“雍城十万火急,哪里耽搁得起。而且,他们没走这条路,绕了另一条官道,直奔雍城。” 戚归禾又问:“殿下,您带来了多少人?” 华瑶挺直腰杆,气势很强:“四百人,包括我的近身侍卫,还有镇国将军送我的那对姐妹,紫苏和青黛,她们的体格健壮,武功超群。对了,先前我也说过,我们都是一家人,你私下可以不用敬称。” 话音刚落,华瑶听见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她抬起头,竟然看见了一只威武的猎鹰。 戚归禾伸出左臂,猎鹰从帐顶飞下来,鹰爪牢牢勾着他的铠甲,犀利的鹰眼直对华瑶。 戚归禾介绍说:“我的鹰,名叫阿木。” 华瑶第一次距离猎鹰如此之近。京城的贵族也会喂养鹰犬,却没有哪个贵族家里饲养的老鹰比得过阿木高大威猛。她想摸摸阿木,手抬一半,又忽然停下来了:“谢云潇也养了猎鹰吗?” “从没养过,”戚归禾笑笑,“谢云潇那小子,他才懒得熬鹰。弟妹想要鹰崽吗?刚破壳的,我给你准备几只。” 没想到啊,华瑶暗忖,谢云潇的嫁妆还挺丰富,既有他爹送的鱼鳞精钢刀,又有他大哥送的凉州猛鹰。 他大哥出手非常阔绰,还说:“谢云潇的那匹马,是凉州的汗血宝马,日负千斤,日行千里,价值连城,千金难求。你们京城的王公贵族派人来凉州买马,我爹都不愿意卖。改明儿,咱们回到延丘,让爹送你一匹最好的马驹!” 华瑶高高兴兴地拍掌:“好好好!极好!” 凉州的汗血宝马十分珍贵,华瑶的皇兄皇姐都没抢到一匹。而她的父皇不爱骑马,从未索求过凉州宝马。这么一想,她高阳华瑶岂不是第一个拥有凉州宝马的公主? 华瑶心花怒放,认亲认得更顺畅:“多谢大哥!” 戚归禾爽朗道:“弟妹客气了!” 华瑶趁机问道:“我能不能摸一摸阿木?” 戚归禾制止了她:“阿木认生,会啄人。” 华瑶也没纠缠,立即放弃了阿木。她暗暗心想,她一定要挑拣一枚最好的蛋,驯服一只最好的鹰,鹰爪和鹰喙就是她的另一把尖刀。 第28章 铁甲金戈俱显 雍城之战 夜半三更,雪停了,寒风透骨,天地晦暗。 雅木湖畔,雍城上下戒严,十二道城门紧锁,百姓被安置在城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守城的将领登上瞭望台,遥见远处的烽火照遍群山,把夜空照出一道紫气红光。千军万马踏过烟尘,直奔雍城而来。 敌军的队伍浩浩荡荡,连绵不断,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的骑兵在前方开道,辎重队位于中部,铠甲步兵跟在后方。精良的战车多达千乘,运载着巨大的攻城火炮,炮口极宽,如同大而圆的深山黑洞,足够摧毁雍城的巍峨城墙。 随着敌军渐行渐近,铁骑的马蹄杂乱,声若雷霆。 敌军并不在意雍城兵将的眺望。他们在行军路上咚咚地敲响战鼓,吹奏号角。他们捉拿了哨站里的凉州士兵,把那些士兵提到马上,挥刀一砍,人头落地,血溅数步之外。 敌军的士气越发高涨。 眼前这一幕堪称惊心动魄,乃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戚归禾告诉她,攻城的敌军多达二十万之众——他们惑敌于不觉,制敌于未动,从赤羯国分批出发,绕过觅河,走过冰封的雅木湖,最终来到了雍城之下。 镇国将军是凉州的将领。他派遣军队,不分昼夜地巡逻,怎料敌人竟然借道沧州,直攻凉州。 凉州的东境与沧州相连,沧州戍边不利,终究酿成大祸。 华瑶穿着一件披风,提剑站在雍城的城墙上,心跳到了嗓子口,甚至耳鸣了片刻。 前一天夜里,华瑶率领自己的亲卫队,赶到了延河尽头,接应谢云潇与戚归禾。他们遵循镇国将军的第一道密令,作为骑兵的后卫部队,护送三万精兵抵达雍城。 镇国将军的第二道密令是——华瑶在雍城最多只能停留一天,谢云潇必须保证华瑶及时离开雍城,安然无恙地返回延丘。 然而,华瑶违背了镇国将军的命令。 她在雍城待了整整两天两夜。 谢云潇要把华瑶送回延丘,她严词拒绝。她想留下来,和戚归禾一起守城。她原本以为,三虎寨大概会出动五万人马。那五万敌人,必定会被凉州兵将诛杀殆尽。 可她来了雍城才发现,三虎寨与羯人、羌人早已内外勾结、遥相联合,调集二十万大军,趁夜攻打雍城。 雍城是凉州东境的关隘,也是凉州与沧州水运、陆运的交口。雍城一旦失守,觅河、雅木湖都会落入敌手,城中的九十万百姓必被羯人血洗一空。 雍城怎会陷入如此困境? 镇国将军为什么只派出三万三千名援军?他不可能不知道雍城是凉州东境最关键的屏障。 唯一的解释是,月门关、雁台关也双双告急! 月门关、雁台关位于凉州北境,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攻下月门关与雁台关,即可直达延丘,占据延河,倾覆灭亡凉州官民。 华瑶越是细想,越是害怕。她先前的所有疑惑,此刻都有了解答。 镇国将军之所以把岱州的贼寇称作“杂兵”,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攻打雍城的主力是羯人。与羯人的正军相比,区区岱州贼寇只能是杂兵。 天宇开霁 第35节 沧州官员擅离职守,放任羯人的大军渡河,镇国将军肯定早就收到了消息。 镇国将军的麾下共有二十四名猛将,其中十四人镇守月门关、雁台关,剩余八人分守各地。而今,他不仅抽调四名大将支援雍城,甚至派出了他最器重的两个儿子,以及儿子们的亲兵队。 军机要务不可泄露,镇国将军连华瑶都瞒住了。 再往深了考虑,镇国将军当真赞成华瑶与谢云潇的婚事吗?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他既顾全了华瑶的身家性命,又巧妙地诱使华瑶留在战场。即便华瑶战死雍城,日后追究起来,也是华瑶违抗将军之令在前,拼死守城在后。毕竟,镇国将军曾给过她逃离雍城的机会。 思及此,华瑶按住了腰间的鱼鳞精钢刀。 好啊,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他心计多、城府深,进退有路。 沧州、凉州的军情都在镇国将军的掌握之中。镇国将军从未对华瑶讲过一句有关于军情的实话。 华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如果她提前知道羯人要攻打雍城,绝不会把杜兰泽和汤沃雪都带过来。 杜兰泽听闻三虎寨发兵,主动请缨,追随华瑶来到了雍城。她重伤初愈,本该好生休养。汤沃雪对她放心不下,也跟到了雍城。 华瑶的心绪一时间百转千回。此时已将近四更天,城墙上的火把高燃,弓兵、炮兵静立在跳动的火光中,铸成一道坚实的人墙。 大梁的军旗悬挂在半空中,片刻不停地飘荡着,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旗帜猛烈地拍打着长杆,拍出的重响却挡不住敌军的咆哮。 华瑶拎起一张重弓,箭头对准敌军的战车。但他们相隔太远,华瑶不敢放箭。雍城内的军资有限,她不能浪费一弓一箭。 谢云潇从她背后走过,轻声问她:“殿下,你害怕吗?” 华瑶喃喃自语:“我刚才还在考虑……”她踮起脚尖,暗示谢云潇靠过来。 谢云潇明明吃过几次亏,却还是低头听她耳语。 守军布阵的紧要关头,为了确保军机严密,将领们窃窃私语并不少见——谢云潇这般说服自己,却听华瑶悄声说:“我在考虑我和你的婚事。” 华瑶把自己对镇国将军的怒火发泄到了谢云潇身上:“雍城之战结束后,我会请旨和你成亲。我一定要把你绑在床上,扒光你全身上下的衣服。” 谢云潇淡定自若道:“殿下何必操之过急。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华瑶使尽全力,拉动长弓:“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你听我说什么请旨成亲,其实我都不确定这一次能不能活下来。雍城只有几万兵力,眼下又是冬天,水运被封冻了,粮食储备有限,而羯人的二十余万大军全是精锐。你应该也知道,雍城很难撑过去,我们必须全力抗敌,能撑一天是一天……” “殿下,”谢云潇忽然打断她的话,“愿您百战百胜。” 华瑶背对着谢云潇,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的声音萦绕她的耳边。她心如止水,连一丝波澜也无,全神贯注于尖锐的箭头,蓄力一发,利箭从她手下飞出,洞穿了一名敌军的铠甲。 她大喜过望,大喊道:“弓兵!戒备!” 雍城是一座大城,城墙是四方形,分为东、南、西、北西面,每一面又有左、中、右三道城门。如此一来,整个雍城共有十二道城门。华瑶和谢云潇负责守卫东面城墙,此地距离敌军最近,状况也最危险。 东面城墙的统率名叫左良沛。他是镇国将军麾下的二十四将之一,效忠凉州军营二十余年,还有一身英武不凡的气势。 他谅解华瑶头一回与羯人作战,没有一点经验,便说:“羯人的前锋穿着几十斤重甲,他们兵临城下,就是为了耗尽我军的箭羽。” 华瑶收回长弓:“我刚才那一箭,不是杀了一个人吗?” 左良沛看也没看她,只望着敌军:“您的内功高深,箭术精湛,臂力比弓兵强多了。” 二人正说话间,敌军的几百名前锋跳下马背,发动轻功,跃向城墙。他们身负火药,竟然还把火药埋在了城墙之下。 燕雨见状,忙说:“快,快拿大炮射死他们!” “不可以,”沉默已久的杜兰泽发话,“他们在墙底,炮筒不能向下,更不能损伤城墙。” 燕雨急得捶了一拳墙壁:“那如何是好!这才几百人,马上几万人要来了!” 敌军的喊杀震天,鼓声撼地,冷风中掺杂着血腥味,浸透了谢云潇的衣袍。 谢云潇拔剑出鞘,随着一声令下,他率领几十名亲卫翻身跃下城墙。他是战场上少见的不穿铠甲的将领。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远非常人能比,沉重的铠甲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 谢云潇的卫兵们全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他们的刀光剑影纵横如电,砍杀敌人毫不留情,霎时间,已是横尸满地,污血满墙。 羯人的大军越发迫近,左良沛高喊道:“炮兵何在!” 众多炮兵高声应答,架起铁炮,炮筒对准敌军,只听一阵“噼啪”巨响,数百发火炮在刹那之间狂喷,势如山崩河决,冲往敌军所在之地,烈焰腾空,浓烟纷飞,那断首断腿的羯人少说也有数百名。 然而,流血不止的士兵仍然驱马向前,瞎眼的战马也不曾后退,他们不仅没有丝毫胆怯,攻势反而变得更猛烈。 华瑶的双手几近麻痹。她怎么也想不到,羯人的二十万大军全都服用了那种镇痛的草药。他们哪来这么多的草药?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吗? 第29章 北望千山飞雪 长围 华瑶喃喃自语:“他们都吃了药。” 杜兰泽却说:“但凡攻城大战,必有敢死之士,俗称‘死士’,或许只有两三千名死士吃了药,这些死士装出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只为挫败我军士气。殿下,切莫惊慌。” 华瑶拉开长弓,连发几箭,射死数人。她一边观望敌情,一边说:“云梯、冲车、火炮快要来了,城楼是最危险的地方。兰泽,你立刻离开此地,躲去城中避一避。” 杜兰泽纹丝未动,仍在为华瑶献计献策:“敌军的前锋身披犀甲,中锋身披棉甲,宜用火攻。” 大风灌满了杜兰泽的衣袖,她的一双手瘦得筋骨外凸,身形始终立得笔直,神色间没有一丝胆怯。她这般临危不乱的气度,引来了将领左良沛的目光。 左良沛问:“你要如何火攻?” 杜兰泽详述道:“雍城临湖而建,城内遍布松树、芦苇,百姓家中存放着干枯的芦苇垛,我们可以用芦苇捆绑松木,芦花搀杂火药,刷上一层清油,再以游火铁箱投射,烧杀敌军的云梯、冲车。” 她一边讲话,一边用手势下令。 华瑶的侍卫们得令,运出了他们事先准备的油桶、火药桶,芦苇与松木已然分拣整齐。等到敌军的步兵濒临城下,千百团火球飞袭过去,炸开火花炽焰,点燃了那群步兵的棉甲。 羯人的棉甲仿照了大梁的工艺。他们把棉花浸水之后,压作薄片,叠成棉片,合成棉布,两层棉布之间夹着一张铁甲,再镶嵌铜钉,严加固定。这般棉甲既能御寒,又扛得住炮击与流箭,唯独碰不了油火。 即便步兵的轻功了得,只要沾了一点油光火星,干燥的棉甲就会爆燃,肤体爆热,他们满眼皆是浓烟黑雾,哪里还顾得上攻城掠地呢? 杜兰泽的计谋堪称歹毒。那一批步兵中有上百人被烧死,上千人被烧伤。 然而羯人的大军仍在迫近。他们的精兵冒着强弩、流弹、猛火冲杀过来,高高地架起十几座炮台,炮口对准东墙的中城门,炮弹轰隆轰隆地爆鸣,炸得城门石块崩裂,内外震动。 雍城的城墙高达九丈,厚达四丈,用料皆为凉州特产的青石,质地稳固坚实,官兵能在城楼上纵马疾驰。尽管如此,雍城也熬不过敌军的猛烈炮火。 敌军用十几座大炮轰击一处城门,不出一个月,城墙定然碎裂。 那震天动地的巨响,腾天冲地的烟雾,密密匝匝地散落在战场上,吓得华瑶心惊肉跳。 杜兰泽还说:“羯人的大军恐怕不止二十万。” 华瑶握紧弓箭:“二十万精锐之兵,已让雍城危在旦夕,难道他们还有援军吗?” 左良沛终于向她们袒露:“月门关、雁台关的敌军足有四十万。” 此话一出,附近几人全变了脸色,燕雨插嘴道:“怎么可能啊,左大哥,赤羯国哪来那么多人?” 左良沛道:“甘域国也发兵了。” 众所周知,羯人来自赤羯国。而甘域国位于赤羯国的北部。左良沛的那句话,使得燕雨连连后退:“赤羯、羌如、甘域一齐发兵,讨伐我们大梁国?” 甘域与大梁并非盟友,也并非仇敌。 每逢上元节,甘域都会派出几千名使臣,从甘域远来大梁的京城,美其名曰“拜见圣上”,实为堂而皇之地讨赏。 大梁的皇帝御赐他们金银绢丝和猪马牛羊,再挽留他们暂住京城两个月,期间大排筵宴,殷情款待,甘域也自居为“北蛮藩国”,对大梁俯首称臣 。双方多年来相安无事,甘域又怎会突然与羯人盟约发兵? 华瑶来不及细思,只听左良沛大喝一声,率领数百名精兵跃下城墙,替换了谢云潇和他的亲兵队,谢云潇那一批人带着伤员撤回了城楼。 谢云潇毫发无损,但他有十几名属下受了伤。他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瞧见羯人在雍城的四周筑起长围,他们的骑兵也呈现出赶尽杀绝的包抄之势。 敌军的主帅是羯国的皇子,副帅是赫赫有名的羯国第一高手余索——此人年过四十,骁勇善战,武艺高强,征战沙场二十多年,曾经活捉了凉州的边沙大将。 余索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才。谢云潇尚未出生时,余索的武功已经臻于化境。 谢云潇的父亲曾经说过,当今世上,兴许只有四个人的武功比谢云潇更高,因为他们的年纪比谢云潇大,练武也练得更久。不巧,余索正是那四分之一。 余索领着一队高手,策马飞奔而来。他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骏马,距离城墙还有百尺之际,他从马上翻身而起,挎着长刀,几个纵跳,绕过火攻、弩攻、炮攻与箭攻,不费吹灰之力便抵达城下。 他对上了左良沛。 华瑶不假思索道:“这才刚开始打仗,主将不能死,我去帮左将军。” 谢云潇拦住华瑶:“别去。” 华瑶道:“为何?那个羯人很厉害吗?” 谢云潇道:“我父亲和他交过手,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 华瑶握剑的骨节泛白:“我和你们一起包围他,也不行吗?” “殿下,”谢云潇极轻声地说,“请容我僭越,我不想看到您身陷绝境。” 话音未落,谢云潇又跃下了城墙,径直杀向余索。 谢云潇身法奇快,疾如雷电,守城兵将连他的衣角都瞧不清。众人只见两道劲力刚猛的刃光大亮,凌空激撞,溅出耀眼的火花。 华瑶依稀辨认出谢云潇和余索的影子——他们二人均已竭尽全力。谢云潇渐落下风,而余索稳占上风不说,还高喊属下助战,他用羯语吼道:“来!割下谢云潇的人头!” 谢云潇的卫兵拼命挡住另一位羯人的进攻。 那羯人挥刀猛斩,生生砍下了一名卫兵的头颅——华瑶认识这个卫兵,他曾经为大家买过胭脂鳜鱼。他的性情极是腼腆,买鱼时,从不讨价还价,只会把一条条鳜鱼抓进竹篓里,再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衣不蔽体的渔民。 而今,他的脑袋滚在地上,死不瞑目,双眼依然瞪着敌军。 天色早已大亮,万丈霞光初升,敌军的弓兵、弩兵、骑兵近在数尺之间,云梯、冲车都搭上了雍城的东墙。 华瑶当即命令燕雨保护杜兰泽,又让齐风率兵守住城楼。而她自己竟然带着一批侍卫跳落城墙,急冲向下,誓要把余索的亲卫队杀个一干二净! 她的恐惧与担忧化作一腔愤恨怒火,滔滔烈烈地燃烧,空前残暴,几乎杀疯了。 鲜血四处喷薄,华瑶双目通红,也不管是哪个兵种的羯人,遇上就砍。她杀了许久,到了晌午时分,她的剑下亡魂已有上百人。 杜兰泽的预料极准,羯人的前锋吃了草药,震慑了雍城的官兵,顺利地架设了炮台。但中锋与后卫都没吃药,他们难忍剧痛,也不甘丧命。 华瑶一边杀敌,一边紧盯着余索。 余索的刀法之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华瑶根本看不清他如何使刀,只知道他在谢云潇的后背砍了两次,鲜血顺着谢云潇的衣袍往下淌,而余索这个狗贼依旧安然无恙。 狗贼的武功太强! 谢云潇恐怕撑不了太久。 华瑶屏住呼吸,留意到狗贼偶尔会瞥向东侧,她扫眼一望,在羯人重重叠叠的步兵之中,发现了一个健壮有力的少年。他武功出众,长相与狗贼相似,八成是狗贼的小儿子! 华瑶喊来她的侍卫:“紫苏、青黛!戒备!” 紫苏与青黛齐齐飞掠而至,在她们二人的掩护之下,华瑶扑向那个羯人少年。她没料到少年冲锋在前,却是那么不堪一击,他对上她双眼的那一刻,略微走神,就被她的剑锋割断了喉咙。 他倒地不起。 天宇开霁 第36节 持刀向前的决绝、颈血喷溅的惨烈、战死沙场的悲壮,都伴随着蹋破尘土的铁军马蹄,在他眼前纷纷尘埃落尽。他与父亲遥相对望,却已听不见父亲的哀嚎与痛呼。 他气绝身亡。 余索亲眼目睹儿子惨死,一时失神。他原本以为,凭着他独步天下的武功、神勇无敌的卫兵、几十万大军的防护,他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他还想着,等他凯旋,他和儿子一起回到羯国,儿子可以在大王面前讨个赏,封个万户侯,娶个美丽的妻子,然而,然而……他双眼赤红,暴喝一声,全身脉络乍起,额头青筋毕现,正当悲痛之际,谢云潇一剑砍向他的脖颈,他立即避开,肩膀却被切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不怒反笑,弃下谢云潇,转身直攻华瑶。 城楼之上,踩着云梯飞跳而至的羯兵越来越多,杜兰泽命令炮兵挪动大炮,交错着轰击云梯。 杜兰泽在百忙中抽出空,往下一瞥,瞧见余索即将冲杀华瑶。她大喊道:“戚归禾呢?戚归禾在哪里?!” 燕雨指了指对面,道:“戚将军在北墙守军!” “你快去找他!”杜兰泽下令道,“你告诉他,羯国的第一高手在东墙之下,马上要杀了公主和谢云潇!” 燕雨片刻不敢耽误,闪身飞向了北墙。 * 东墙之下,战势焦灼。 余索疾步向华瑶奔来,他决定一刀一刀地斩下华瑶的四肢与首级,将他儿子所受之苦百倍、千倍地回报到华瑶的身上。 华瑶当空一跃,还想逃跑,余索的刀锋振振有声,呼啸间削落她一缕长发。他反手一刀又要斩她左臂,却被她纵跳避开,她的身姿轻盈飘逸,轻功是当世少见的高超。 余索吹了声口哨,他所有的亲兵都在近旁现身,众人将华瑶团团围住,百道剑光同时劈砍她的脑袋。 她找准一个极窄的缺口,以剑开路,猛冲过去,使尽全力地飞跃,终于破开人群,重见蓝天白云。 但她的双腿、手臂、脖颈、耳朵都被刀剑割出了血痕。 她正奇怪,羯人怎么还没追上来,往下一看,只见谢云潇、他的卫兵们、以及华瑶的侍卫们早已挡住了那些羯人的去路。 谢云潇翻身回斩,使出了戚家秘传的一套剑法,那剑气交错纵横,快得闪现残影,切断了十几名羯人高手的喉咙,半空中断肢如雨,血溅如花。 可惜,这也挡不住余索。 因着幼子之死,余索抛弃了军队指挥一职,全心全力要虐杀华瑶。他与谢云潇缠斗几百个会合,又砍伤了谢云潇数次,谢云潇血流不止,反倒越战越勇,竟然比吃过药的羯兵更能忍耐伤口崩裂的巨痛。 谢云潇的攻势不曾减缓。 余索静下心来,仔细观察谢云潇的武功路数。 破风声起,余索的影子消散。他动用全身的劲力,朝着谢云潇左砍右劈,却有另一把大刀死死地挡住他的杀招,及时地救下了谢云潇。 余索侧过脸,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一边与余索对招,一边跟谢云潇说:“大哥来了,你回去吧!你浑身是伤,该歇歇了!” 谢云潇并不打算走。因为戚归禾的武功在谢云潇之下。如果谢云潇走了,戚归禾必死无疑。 那一厢的余索也学过一些汉语。他听懂了谢云潇与戚归禾的兄弟之义,大笑道:“你们兄弟两个人一起死!” 谢云潇与戚归禾联手对战他一人,他攻防有术,进退有道,竟然没落一点下风。他的实战经验远远多过谢云潇与戚归禾这两位年轻人,他的刀法和内功均在兄弟二人之上,只要他找到此二人的破绽,必能将他们双 双斩杀。 天色渐暗,月似银盘。 夜风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厚,华瑶领着一批侍卫狂砍周围的羯人高手。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指骨发麻,腕骨发酸,剑柄都快要抓不稳了。 战场上最忌分心,而她不仅分了心,还有些脱力。先前她拼命逃出围剿,几乎耗光了所有力气。 她奋战一天一夜,濒临极限。 但她不想死。 她还没登基。 她没为杜兰泽全家翻案,没有废除贱籍、取缔妓院,没有改革田制、肃清烂账……啊,对了,谢云潇还不是她的驸马。 谢云潇也不能死。 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驸马了。 守城的兵将尚未撤退,枉死的烈士尚未阖眼。 华瑶的心中杂绪万千,剑下戾气四溢,顷刻间又斩杀数十位敌军,她忽然听见左良沛说:“我死后,请您与小谢将军继续守住雍城。” 华瑶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左良沛观望余索已久。 他是东墙之下最不起眼的一位将军。他穿着沉重的犀牛铠甲,拿刀的架势早已不复他年少时的锐不可当。 他的左臂与大腿挂着炮伤与箭伤,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余索。他与戚归禾对视一眼,戚归禾明白了他的深意,便对弟弟说了一句戚家密语。 谢云潇没有片刻的迟疑。他和大哥一同以疾剑飞刀为屏障,短暂地困住了余索。 随后,左良沛作势要砍向余索的双腿,趁着余索略微低头的那一瞬间,左良沛刺刀向上,刺中了余索的腹部,同时受了余索一刀,被余索当空腰斩。 左良沛的下半身已然坠落,血淋淋的肠子滚进了泥土中。他的上半身还死死地抱着余索的双腿。 余索从未见过这种癫狂的打法。此人的上下身分离,竟还能拼着残存的一口气,双臂如铁钳般地紧紧夹住自己。纵使吃了白铃铛那种止痛的药,也绝对做不到这一步! 余索挥刀骂道:“疯子!疯子!!” 余索的轻功被这般耽误,再也躲不过谢云潇的剑光。须臾之间,他的脖颈被谢云潇切断,垂死之前,他心知避无可避,索性重重甩刀,挥出最后一招,要与谢云潇同归于尽。 余索的力道重达千钧,这一击没能挨上谢云潇,却被戚归禾挡在半路。余索生生地震断了戚归禾的五根手指,戚归禾浑似毫无痛觉一般,又往余索的心口补了一刀。 华瑶也赶来助阵。她疾速一剑,猛劈余索的壮腰,使他再无回天之力。他被分尸而死,尸块散落在各地。 华瑶跳到半空,使尽全力,高声用羯语呐喊:“你们的第一高手,余索,死了!余索被我们分尸了!你们的第一高手,余索和他儿子全死了!全被我们分尸了!!” 雍城的兵将多半不懂羯语,杜兰泽却很精通。她抓紧时机,命令所有炮兵、弩兵、火兵不惜一切代价,万攻齐发,霎时间,羯兵步步败退,士气大衰。 时值深夜,满地都是尸首,既有梁人,也有羯人。 羯人的副将已死,军心大乱,主将立刻击鼓,传达收兵的信号。那些羯人退散之后,雍城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谢云潇从尸首中扒出他的侍卫。他徒手提起几具冰凉的尸体,正要跳回城墙,华瑶拦住了他:“你伤得太重,这些尸体,你先放着,我派人来运。” 谢云潇道:“他们是我的部下。” 华瑶点头:“我知道。” 谢云潇站在空旷的草野之间,自言自语道:“我想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凉州。” 谢云潇记得每一个人的生前样貌,甚至记得他们的父母来军营探望孩子时的关切之语。 谢云潇的衣袖盈满了血。鲜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地往下流淌。 华瑶心头一惊,忙道:“好了,不说了!你先回城吧,我们一起回去。” 谢云潇被华瑶拽回了雍城,而戚归禾仍未离开。 东境的夜空苍茫无垠,雅木湖畔冰封万里,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银光落在戚归禾的脚底。他慢慢地走着,四处张望着,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左良沛的下半身。 左良沛的上半身仍然紧锁着那位羯国第一高手。戚归禾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左良沛的上半身取下来。 草丛繁盛而浓密,随处可见断肢残骸。戚归禾拼好了左良沛的尸体,为他卷上披风,严丝合缝地盖住了他断裂的腰腹。 凉州的将军不会死无全尸。 凉州的将军会被他的亲友安葬,葬在他拼死守卫的家乡。 * 当夜,汤沃雪忙得一夜未眠。她见到华瑶的时候,发现华瑶心力衰竭,差点以为自己保不住她。 幸好,汤沃雪带了许多药材。她照顾完华瑶,再去看望谢云潇,惊讶地发现谢云潇伤得比华瑶更重一些。 汤沃雪在谢云潇的面前摆出了一排药,盯着他吃完所有的药,这才想起来一直没露脸的戚归禾——戚归禾是戚家的大哥,早就习惯了谦让。从小到大,他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让着弟弟妹妹。 夜幕幽深,乌云遮月,汤沃雪来不及提灯。她闯破夜色,连奔带跑,冲进戚归禾的房间。 果然,正如她预料的那般,戚归禾才是伤得最重的人。 戚归禾的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了,右手的五根手指也被碾得粉碎。他看似平静地坐在床边,稍一垂头,便呕出一口深红的浓血。 汤沃雪道:“躺下!你马上躺下。” 戚归禾冲她一笑:“辛苦了,阿雪。” 汤沃雪的脾气比平常好了百倍不止。她柔声安慰他:“我不累,归禾,你躺过来,我给你施针,快,别磨蹭了。” 这间房屋宽敞而舒适,床上铺着一层软被,熏着一点浅香,驱散了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戚归禾慢慢地躺下,眼皮沾满了血和泥。他刚想闭眼,又见汤沃雪含着热泪,便问:“阿雪,为甚么哭?” 汤沃雪眨了眨眼,泪水滚落,流到他的脸上,像是下了一场濛濛小雨。他尝到她的泪水,微苦,略咸,心却是甜的:“你为我哭了。”又说:“不值得,阿雪别哭。” 汤沃雪边哭边说:“你闭嘴,不许讲话。” 戚归禾问:“我快死了吗?” “不会,”汤沃雪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他昏昏沉沉地交待遗言:“我死后,阿雪,你别为我难过……” “好啊,”汤沃雪故意气他,“我不会难过,我甚至不会给你扫墓。” 戚归禾没有一丝怒意,还叮嘱道:“扫墓啊,无所谓的,你不想做就别做了,别让任何人欺负你……” 汤沃雪连续几针扎进他的大穴,拼尽全力救治他的心脉。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心脉尚存,就不会一命呜呼。她一边想,一边说:“欺负我最多的人就是你,你从小欺负我,我恨你。” 戚归禾默默地经受她的指责,半晌后,才问:“阿雪为甚么恨我?” 汤沃雪指尖施力,喃喃自语道:“你不准我给你治病。” 戚归禾唯恐她生气,忙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 汤沃雪怒火中烧:“你现在也不懂事!伤成这幅样子,不立即来看我,竟然还一个人硬撑着。我好好地同你说,你一回都不曾记住。” “对不住,阿雪,”戚归禾咳出一口血,“别气了,阿雪,是我不好。刚刚,别的大夫来看过我……” 他朦胧半醒,好似酩酊大醉,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还记挂着一件事:“你还恨我吗?” 汤沃雪剥下他全身的衣服,见他的胸膛布满紫色淤斑,她心头大骇,呢喃道:“由恨生痴,由痴生念,念念生灭,刹那不停,无有间隔。” 戚归禾不通文墨,对她的这句话似懂非懂:“阿雪从哪里读来的话?” 汤沃雪如 实回答:“佛经里的话,华瑶从前对我讲过。” 天宇开霁 第37节 戚归禾动了一丝肝火:“等我病好,我得和云潇说说,让他和弟妹商量商量,话不能乱讲……什么念念生灭,多不吉利。” 汤沃雪同时扎下他几处大脉,斩钉截铁道:“别想那么多,你很快就会痊愈了,现在千万别闭眼,戚将军,算我求你。” * 雍城的驿馆内灯火通明,医师们忙前跑后,所到之处,无不飘散着药香。 华瑶穿过一片灯影,偷偷地溜进了谢云潇的房间。她左手抱着小鹦鹉枕,右手拎着一袋金疮药,特意来找谢云潇一起睡觉。 谢云潇安静地躺在床上,脉象平和,呼吸平稳。华瑶悄悄地撩开他的被子,躺到他的身侧,仅仅与他间隔半尺。 华瑶小声说:“我和将领们商量了退敌之计。” “如何?”谢云潇问。 华瑶言简意赅道:“凶多吉少。” 谢云潇没再接话。华瑶又问:“你上过药了吗?” “自己上的,”谢云潇道,“已经止血了。” 华瑶拉开他的衣领:“真的吗?让我看看。” 谢云潇拒绝道:“算了,别看。” 华瑶觉得自己对他很体贴:“那我让齐风来照顾你吧。” 谢云潇不动声色地回应道:“多谢殿下关怀,与其让齐风照顾,不如让我死在这里。” 华瑶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齐风的意见那么大。 第30章 南国万里云谲 竟无一人回头 华瑶很担心谢云潇的伤势。但她疲惫不堪,无力褪去他的衣裳,无法查看他的情况。她只能把手伸进被子里,指尖轻轻地搭住他的手腕,探知他的脉搏。不知不觉中,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她依稀听见隆隆的战鼓声,吓得连鞋子也没穿,匆匆忙忙跳下了床。她看见窗外黑云漫天,大雨瓢泼,那些轰隆轰隆的巨响,原来是风雨雷电的声音。 羯人羌人并不擅长冒雨作战,大炮也不能在雨天轰炸城墙。只要雷雨不停,敌军就不会进攻。华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重新躺到了床上。 她太累了,伤口隐隐作痛,疼痛从骨头缝里溢出来,刺得她全身发麻。她浑身滚烫,神智不清,反反复复地发热,直到一个人的冰凉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她才觉得好受一些。 她睁开双眼,望见谢云潇,就问:“你不累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躺着?” 谢云潇收手回袖:“你发烧了,你一直没退烧,我去找大夫。” 华瑶拽住他的袖子:“阿雪昨夜说过,我今天肯定会发烧。你先别急着走,阿雪待会儿就会来看我了。” 华瑶说得没错。半个时辰后,汤沃雪的两位徒弟来给华瑶、谢云潇二人送药,又帮他们重新涂了一遍膏药,仔细地缠好了绷带。 徒弟忙得满头是汗,华瑶忍不住问:“阿雪在哪里?” 徒弟道:“她在照顾戚将军。” 华瑶又问:“戚将军怎么样了?” 徒弟恭敬道:“请您放心,戚将军并无大碍。” 华瑶观察他的神色,并未戳穿他的谎言。她捧起药碗,喝光了苦涩的药汁。 等到两位徒弟走后,华瑶双手端着药碗,望着自己倒映在碗底的影子,又记起戚归禾的伤势。戚归禾会死吗?她自己会死吗?敌军二十万精锐蓄势待发,她如何才能活下来呢?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他们都说,她活不长了,她一定会死在战场上。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她转念一想,人这一生,最终都是要死的,此时不死,将来也要死,倒不如豁出性命,大胆地去做她想做的事。她怔怔地出神,药效也慢慢地上来了,烧热渐退,她的神智还是昏昏沉沉的。 谢云潇以为她正在为战事发愁,便宽慰道:“朝廷或许会增派援军,你安心养伤,不必过于忧虑。” 华瑶暗忖,原来如此,正因为她是高阳家的公主,所以,她留在雍城,朝廷更有可能增派援军。镇国将军的算盘打得很好,他的计谋影响深远,华瑶越想越觉得不安,少不得要发泄她心里的这股怒火。 常言道“父债子偿,报应不爽”,华瑶盯住了谢云潇,状似关切地问:“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谢云潇不愿多说,只道:“还行,你怎么样?” 华瑶道:“我有一个打算,雍城之战结束后,我想和你成亲,你同意吗?” 谢云潇打开食盒,取出热气腾腾的药膳。他为华瑶摆好碗筷,手上的动作很轻,说话的声音更轻:“婚姻大事,并不急于一时,现在你草率地做出决定,将来或许会后悔,不如把亲事暂放一边,等到你痊愈之后,再和我商量这件事。” 华瑶没料到谢云潇竟然会义正辞严地拒绝她,有理有据,有礼有节,让她难以反驳。她心里有些烦躁,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想直接问他,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多久呢?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又觉得好笑,她并不怕死,但她厌恶这种感觉,很多事情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冷淡道:“那就不商量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随口说说而已,你别当真。” 谢云潇道:“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想和你商量……” 华瑶道:“那你想要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谢云潇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华瑶这才想起来,他们二人身负重伤,这时候是不能吵架的。她小声问:“你伤口疼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忧,你的内伤比我更严重。” 华瑶道:“还好吧,我不觉得疼。” 谢云潇道:“是吗?” 华瑶道:“嗯嗯。” 话虽这么说,伤口还是很疼的,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忽然牵动了伤口,她只觉得浑身剧痛,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咳嗽了一声,脱口而出:“我……我派人为死者料理了后事,也许我也快死了……” 谢云潇语声急促:“殿下。” 谢云潇站起身来,似乎要去找汤沃雪,华瑶扯住他的衣袖,她很平静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还活着,你能不能把我的尸体火化了?你知道的,我的尸体要是落到敌军的手里,他们一定会……”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殿下。” 华瑶确实没劲说话了。她趴在桌上,又过了一会儿,疼痛渐渐消退了,她也有了一点力气。 谢云潇自言自语:“卿卿。” 华瑶沉默不语。 谢云潇又说:“卿卿。” 华瑶不愿在口舌之争上输给谢云潇,她故意问:“什么卿卿,你能让我亲一下吗?” 谢云潇也有些恍惚:“你重伤未愈,为何还会有这些念头?”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无论我有没有受伤,凡是我想做的事,我都能做出来。” 谢云潇的手指略微一顿,恰好被她看见了,这便是她赢了他的一个证据。她暗示道:“刚才的药太苦了,你让我尝点甜的。” 谢云潇道:“食盒里有甜点。” 华瑶坐到谢云潇的身边,也不理会他的拙劣借口,仰头往他唇上吻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哪怕明天雨停,她会战死,今天也要先把他亲个够。更何况他爹以诈计蒙骗她在先,他胡言乱语在后,无论怎么算,都是他欠她的,她从他身上捞点甜头,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他原先尝起来是很清香可口的,如今又沾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药香,滋味更是妙极美极。华瑶细品了片刻,心情果然舒畅许多。若非他负伤在身,她一定要把他绑到床上,仔细赏鉴。 她无畏无惧,天不怕地不怕,内心充满了一股野蛮的闯劲。 谢云潇忽然轻揽她的腰肢,将她一抱入怀。她抬手搭住他的肩膀,指尖触及几道缠紧的纱布,愈发顾惜他的伤势,也没像往日那般倚靠在他胸前,而是与他隔开了一寸距离。 谢云潇远 比华瑶更慎重。他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在她耳尖上吻了吻,从始至终不曾发出一点动静。此时此刻,雨声似无声,温香犹在,芳兴满怀,像是一场情意缠绵的美梦。 谢云潇道:“伤口还疼吗?” 华瑶道:“真的好多了。” 谢云潇道:“你不会死,别担心。” 华瑶喃喃道:“我要是死了,我不想葬在皇陵……” 谢云潇不自觉地说出一句:“我会陪着你。” 华瑶有些惊讶,她疑惑道:“生同寝,死同墓,这不是夫妻才有的情分吗?你真的不想和我成亲吗?” 谢云潇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华瑶猜测道:“是不是因为驸马不能做官,所以你心里觉得委屈,不愿和我成亲?” 谢云潇挑起她的一缕长发,丝丝密密地缠绕他的手指。她分明已在他的怀里,他仍然反复惦念着她,千般情致,万种相思,竟是理也理不清,斩也斩不断。 华瑶不知道他的心意,她自顾自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一番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婚姻大事,并不急于一时。只不过,雍城战况十分危急,我想从你这里拿个好彩头,就当是我们互许终身了。” 谢云潇道:“你当真想和我互许终身吗?此生此世,相知相守。” 华瑶道:“嗯嗯,当然!” 华瑶语气轻快,谢云潇不知道她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只知道她是十分可爱的,如今他们深陷绝境,她仍未绝望,还有诸多畅想。 谢云潇追问道:“战争结束之后,你想去哪里?京城,还是凉州?” 华瑶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如果父皇命令我返回京城,我总不能抗旨不遵。” 谢云潇低声安慰她:“羯国第一高手已经死了,这也算是一个好兆头。” 华瑶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道:“昨天晚上,我和将领们商量过退敌之计。首先,羌人羯人并不擅长在雨天攻城。近日风雨连天,我军应当召集敢死之士,趁胜追击,偷袭敌营,诱导敌人追击,再将敌人暗杀,挫败他们的士气。再者,羌羯举国入侵大梁,本国的防守十分松懈,我军的援兵若是能突袭羌羯,必定能占据上风。羌羯二十万大军在外扎营,我军以雍城为大本营,守军四万五千三百人,包括你我在内,每个人都应该有不怕死的决心。” 谢云潇饮下一口水,才说:“逃兵斩立决,杀无赦,这是凉州军营的规矩。” 华瑶点了点头,又听他说:“今天早晨,暗探回报,敌军不仅在等雨停,也在等他们的援兵。” “我们的援兵在哪里?”华瑶问,“你向朝廷告急了吗?” 谢云潇道:“七天前,我传信给朝廷,朝廷至今没有回信。倘若你父皇愿意派遣援兵,快则一月,慢则半年,援军必然出自沧州或秦州。” 华瑶心中暗想,难怪,羯人昨日就在雍城的四周筑起了长围。三虎寨打家劫舍,到处搜刮粮食,恐怕也是为了如今的攻城之战。敌军的粮草供应充足,雍城官兵却要顾忌存粮不足的问题。 华瑶吃完药膳,片刻也不敢休息,立即召来几位将领,与他们共同议事。 众人一致同意“夜袭敌营”的战术,虽是“夜袭”,重在“趁夜”,而非“奇袭”。羯人此次进攻来势汹汹,雍城的兵将对他们并不了解,必须先做试探,再做定夺。 华瑶、谢云潇、戚归禾重伤未愈,这一战的领头者另有其人,那是一位力大无穷的女将军,也是雍城守军的长官之一。她没要多少兵马,只盘点了自己的一批属下。她依照计策,把属下们分成了三支队伍,一支诱敌,两支伏击,每一支队伍又组成了不同的军阵。 三更天时,华瑶目送他们离开,只见风雨滂沱,夜色如墨,将军和士兵走过出城的路,竟无一人回头。 华瑶轻声道:“诸位保重。” 杜兰泽环视四周,突然问道:“殿下,您今日是否见过戚将军?” 华瑶没有明说,杜兰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跟着华瑶走回房里,华瑶坦白道:“戚将军的伤势极重,汤沃雪照顾他一天一夜,他还没有醒过来,恐怕凶多吉少。不过,他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也许汤沃雪可以治好他。” “他受了余索最后一击,”杜兰泽在城楼上看得很清楚,“余索的武功旷古绝今,最后一击,余索使尽了全力,实在是万分凶险。” 天宇开霁 第38节 华瑶这才想起来:“当天夜里,戚归禾回来以后,只传召了几位医师,却没把汤沃雪叫过去。他说,谢云潇的情况比他危急……其实,谢云潇的伤势比他轻得多。” 杜兰泽沉默片刻,低叹道:“戚将军高义,舍己为人。” 华瑶伤势未愈,她的双腿双脚又酸又痛,站不了太久。她扶着木桌,缓缓落座:“雨停之后,羯人会继续修建长围,雍城会被他们封锁,药材、粮食全都运不进来,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兰泽,依你之见,朝廷会派出援军吗?” 杜兰泽牵住华瑶的手腕,指腹搭着她的脉搏。 杜兰泽久病成医,自然通晓病理。她一边为华瑶把脉,一边说:“您是公主,也是监军,您和众多兵将一起守城,敌军一旦攻破城门……” 杜兰泽的眼波盈盈有光,全然倾注在华瑶身上。 华瑶道:“我明白,兰泽,你有话直说,不必顾虑。城破之后,凉州东境沦陷,我的下场一定会很惨,京城官员也会拿我做文章。朝廷顾及皇族的脸面,多少会派些援军,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出动,又能调集多少人马,那就不得而知了。” 杜兰泽慢慢地推动华瑶的指尖,直到华瑶手握成拳。 华瑶含笑不语,杜兰泽又道:“凉州与秦州隔江相望,秦州是二皇子殿下的封地。” 提起“二皇子殿下”,华瑶如鲠在喉:“我二哥虽然没有大哥那般癫狂,但他也盼着兄弟姐妹全部死光,他对皇位势在必得,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说,他会带兵来凉州平定羌羯之乱吗?” 杜兰泽答非所问:“这场雨至少会下五六天,您的脉象虚浮无力,忽断忽续,您的病情也是很紧急的,请您静养三日,暂时不要考虑那些难题。” 华瑶淡淡一笑:“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第31章 刀催魂断雍城关 炸坝之计 夜黑风高,屋外的雨声时疾时缓。 戚归禾悠悠转醒。他胸前的瘀血紫斑已然消退,心口仍然疼痛,呼吸倒是灵便了许多。 他立即催动内功,调理内息,经脉愈发通畅。他这条命总算保住了。喉咙里仍有一股血腥之气弥漫,他轻轻地咳嗽起来,汤沃雪闻声而至。 汤沃雪两天两夜没有休息,面容憔悴,脸颊毫无血色。她拉开戚归禾身上的单薄被子,戚归禾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精赤,竟没一丝半点的衣物为他遮羞。他沙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阿雪。” 汤沃雪有气无力道:“别跟我害臊,你差点就死了。” 戚归禾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却能猜到汤沃雪为他耗费了多少心力。他难免有些愧疚,暗叹自己太过大意。偏偏一时疏忽,轻视了本身的伤势,以至于大祸临头,害得汤沃雪这般劳累。 戚归禾缓缓抬起胳膊,摸到汤沃雪的手背:“我已经醒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歇歇吧,阿雪,这会儿雨下得大,羯国连年干旱,羯人受不得风吹雨打,不会冒雨进攻。 ”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低头为他把脉,蹙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唇边微露一丝笑意:“好了不少啊,将军。” 戚归禾道:“阿雪医术精湛。” 汤沃雪把他额前的发丝往后拨了拨。 汤沃雪的衣袖间终日浸染着一股浓淡适宜的药香,似芳芷,也似杜蘅,戚归禾最是熟悉不过。他深吸几口气,汤沃雪又问:“肺痛吗,心慌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回应道:“你在我的眼前,我并不心慌。我原先是病情危急,现在好转了许多,我见到 你,什么痛也感觉不到,就像块呆怔的木头。” 他的病容十分苍白,两颊却透着薄薄的浅红。情之所至,再难压抑,他不会讲婉转动听的甜言蜜语,嘴里对她说的话,全是出自他的真心。 汤沃雪无动于衷:“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哪有病人对大夫讲这种话的?” 戚归禾直愣愣地追问道:“我……我为何不能对你说这种话?你不爱听,以后我也不讲了。” 他目色中暗含光华,微有湿意,也不敢直面汤沃雪的迫视。他把头转向了另一侧,佯装出一副观赏雨景的模样。 大雨滚落屋檐,织成一道水帘,雨水如同颗颗粒粒的珍珠,泼洒在他的眼前与心间。 他记得延丘也下过几场暴雨。 某一年的仲夏时节,急风骤雨冲垮了汤沃雪的药圃。汤沃雪浑身被雨水淋透,仍然不辞辛苦地抢收药材。隔日一早,她照常去医馆坐诊疑难杂症。 她专精于医道,救治过无数病患,笃志而明理,坚强而自持。诗经有云:“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她没有那么温良谦恭,却是一等一的才德兼备。 在戚归禾眼里,她是极好极好的人。 她对戚归禾有情,戚归禾本就受宠若惊。她不让他讲情话,他立马闭口不言。但她的手指还抚着他的额头,缓缓地摸着他。 他思绪如潮,忍不住念道:“阿雪。” 汤沃雪道:“怎的?” 戚归禾道:“阿雪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这句话并非恭维,而是他心头所想、眼中所见。他死里逃生了一次,魂魄恍惚之际,很遗憾没把他多年来的感想透露给她。这下,他终于说出口了,便感到十分舒畅,浑然未觉汤沃雪蓦地凑近了他。 汤沃雪俯过身去,揽住了戚归禾的肩膀。她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她太累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戚归禾怔忪片刻,挪动左手,搭上她的后背,与她深深地拥抱。 此时的雨声似风声般渺远,尘世万物霎时消散于空无。浓情好似一坛醇香美酒,他们二人昏昏沉醉,也不知今夕何夕,唯有彼此共处于茫茫天地之间而已。 雨势渐渐转小,窗台积水一片,汤沃雪恍然回神。她坐直身子,又去窥探戚归禾的脉象。 戚归禾实话实说:“阿雪,我心跳很快。” 汤沃雪闭上眼睛,平复心境。她一边为他把脉,一边说:“快就快吧,反正你现在死不了。” 她睁开双目,灵台澄澈而清明。她取来一排尖细的银针,指尖探试着戚归禾的健硕胸膛,摸准他的奇经八脉,专心致志为他施针。她最擅长活血化瘀,几针下去就清理了他的瘀阻。 他又开始念叨:“阿雪,你是不是汤家最高明的大夫?汤家阿雪,妙手回春。 ” 他一提到“手”这个字,汤沃雪便看向了他指骨粉碎的右手。她握紧拳头,恼恨道:“闭嘴吧你。” 戚归禾不晓得他那句话讲错了。他顺着汤沃雪的目光往下一瞥,见到自己软若无骨的右手。他忙说:“没事的,阿雪,我左手也能使刀。我的内功、轻功都在,往后再多练练左手的刀功,不会比原来差。多亏了阿雪,我捡回一条命。”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无论他落到什么境地,还能为旁人考虑。重伤濒死的人是他,右手残废的人是他,可他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是个行医多年的大夫,见多了生离死别,也听多了悲词凄语。 戚归禾的温柔哄劝,竟把她激得热泪盈眶。她不想让戚归禾见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扭头转过身去,擦干眼泪,才说:“我会治好你的手,因为我是汤沃雪。祖父说过,我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亦如你所言,汤家的大夫没有一个医术在我之上。” 汤沃雪把青竹嫁接为板,定住了戚归禾的右手,辅以针灸和药疗,短短一天之内,就让戚归禾找回了右手的知觉。 * 次日一早,雨未停,风未歇,谢云潇和华瑶双双前来探望戚归禾。 戚归禾虽然不能下床,却可以直身坐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趁着汤沃雪熬药的那段时间,他左手握着一节青竹,在床上比划着刀法,这一幕落入华瑶眼底,华瑶拍手称赞道:“好厉害!” 戚归禾爽朗笑道:“弟妹谬赞了!” 华瑶关切道:“你的身体如何?” 戚归禾颔首道:“汤大夫的医术堪称华佗再世,将我救了过来。我每日调息打坐,浑身的伤势都在好转,再过几天,便能下地行走了!” 华瑶由衷为他高兴:“太好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谢云潇坐到了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仔细打量戚归禾的神色,戚归禾向他伸出左手:“云潇,你若是不放心,不如来探我的脉搏,我大致无碍了。” 谢云潇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你尚未复原,还是多休息吧。” “听你这话讲的,”戚归禾笑道,“你挺有大哥的风度,我反倒像是你的弟弟。” 谢云潇收走了戚归禾用来练武的那节竹子。他还说:“你重伤未愈,原本就应该静心养神。我暂做你的大哥,你且听我一言,你伤在心肺,养伤是当务之急,别练武了,多睡觉吧。” 华瑶附和道:“嗯,云潇所言极是,只要大哥好好养伤,汤大夫一定会大感欣慰!” 戚归禾望着他们这对一唱一和的小夫妻,也真好笑。他们今年才十七八岁,正当年少,都是文武双全的聪明人,一个赛一个的伶牙俐齿。而戚归禾自认是一介口笨舌拙的武夫,怎就有了这样的弟弟和妹妹。 戚归禾道:“你们恢复的怎么样?” 谢云潇道:“还好。” 华瑶道:“我也是。” 戚归禾称赞道:“公主第一次上战场,很英勇,胆子也很大……” 华瑶心想,其实她也不是胆子大,她只是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她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只是因为她怀疑自己活不长了。如果她的寿命只剩十天,难道这十天她还要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吗?当然不能,她要保持镇定,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恰在此时,汤沃雪端着一碗药进屋了。她坐到戚归禾的床边,捧着瓷碗,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而他碍于弟弟妹妹还在一旁,很有些难为情,只想快点把药喝完。他猛吸一口药汁,不巧又呛到了嗓子,闷头咳嗽起来。 汤沃雪拿起手绢,擦拭戚归禾的嘴唇。戚归禾眼角一瞥,却见华瑶和谢云潇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他颇为害臊道:“哎,你们俩,别看了,我脸皮薄,你们再看我一眼,我都想钻到地底下去了。” 汤沃雪竟然对他冷嘲热讽:“你方才背着我练武的时候,脸皮也很薄吗?” 戚归禾呼吸一滞,华瑶笑着圆场:“哈哈哈哈,既然汤大夫都这么说了,大哥肯定记住了!下不为例!对了,这碗药得趁热吃吧?好像快凉了。” 汤沃雪便也不再细究 。她给戚归禾喂完这一碗药,戚归禾平躺到床上,自言自语道:“咱们这般相处,可像是一家人?” 华瑶一开口就是甜言蜜语:“当然!我已经在心里为大家办过家宴了,我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戚归禾听她这么一说,登时红光满面:“这一仗打完,咱们一起回延丘,从此一家人团聚,将军府上热热闹闹,平平安安。羯人经此一役,伤了元气,几年内不会再犯,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的经脉大有起色,身体也结实了许多。趁着华瑶和谢云潇都在场,他们商量起了如今的敌情。 华瑶告诉戚归禾,前天夜里,雍城的一位女将领与一支军队突袭敌营,死伤大半,十分之九都被羯人当场杀害。 那位女将领自己也受了重伤。她被羯人生生砍断一条腿和一只手。她拖着残躯,骑上快马,冒雨跑回雍城,带来极其重要的消息——与雅木湖相连的一条河尚未冰封,河面激荡着一层碎冰,近日的暴雨倒灌雅木湖,河坝水位猛涨。而羯人为了二十余万大军的用水 方便,就在河畔不远处扎营结寨。羯人把“油布”盖在了火炮、云梯、攻城车之上,那“油布”的表面刷满了桐油,可以隔绝水雾,防止火炮受潮。 羯人的士兵无法在雨天攻城。但他们的工匠仍然忙着搭建云梯,以便他们的高手顺着云梯跳进雍城的城墙。羯人还想出了简便易行的法子来对付杜兰泽的火攻——棉甲最外层浸水,微微潮湿地穿在身上,就能抵御油火的侵袭。他们在露天棚子里试验了好几次,效果确实不错。 羯人还有许多精兵强将,兵力远胜雍城守军。他们的粮草不仅来自辎重队,也来自周遭的村落。不少村落已被洗劫一空,羯兵抢钱抢粮也抢人,强迫年轻的村民做他们的军妓。 此外,主将重整军队之后,羯人的士气再度高涨,士兵经常用羯语大声高呼,发誓要为死去的同胞报仇雪恨! 雍城的几位将军原本打算调出五千兵马,分批突袭羯人的大本营。然而,他们听完前线的状况,立刻放弃了奇兵突袭的计策,改用杜兰泽提议的“炸坝之计”。 这几天以来,杜兰泽一直在潜心研究地图。她召见了不少雍城本地人,也知道了大坝所用的石料名为“砂岩”,并不结实。 十年前,雅木湖曾经发过一场大水,洪水淹没大坝,冲到了雍城的城墙之下。由于城墙高大牢固,密不透风,那洪水并未伤害城中百姓。而附近的村民多半擅长游泳,村落群聚于崇山峻岭之间,众山合抱,地势较高,河道较短,没有一人因为洪水而丧命。 考虑到大坝的形状与重量、河口的地形地貌、每一斤火药炸在“砂岩”上的威力,杜兰泽写出了“炸坝之计”的实施办法。 将领们知道了杜兰泽的计策,交口称赞,又喟然长叹,只因那座大坝位于羯人军营的后方,雍城的军队几乎不可能靠近一步。雍城只能派出一群无畏的勇士,冒死一试。 大坝被炸开缺口之后,洪水激荡,泥沙俱下,不仅能冲垮羯人的军营,还能摧毁他们的火炮、战车、云梯等攻城利器,更能阻断甘域国的援兵,从而扭转雍城的必败之局。 第32章 残梦还乡安返 凉州的鹰,凉州的马……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黎明破晓的时候,乌云散开了,雨停了,羯人再次派出精兵强将,全力攻打雍城。 天宇开霁 第39节 这一次攻城,羯人防备周密,行军布阵也是加倍慎重,不求快,只求稳,他们把雍城包围起来,日复一日地消耗雍城的兵力。通往雍城的水路和陆路都被切断了,雍城的粮食和药材越来越少,羯人的士气越来越强。 雍城官兵拼命抵抗,双方激战四天四夜,官兵精疲力尽,羯人还能增派援兵。官兵伤亡惨重,羯人占尽上风。 雍城的战况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官兵每日阵亡人数都在一千以上,照这样下去,雍城会在一个月内沦陷。 城外的厮杀声和炮火声昼夜不休,炮弹炸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坑,坑里积满了血水,水面上浮尸飘荡,尸体泡得发肿、发胀,总是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尸体身上的衣衫也腐烂了,从外观看,看不出谁是羯人,谁是梁人,总之都是死人。 夜色昏黑,冷风刺骨。 距离雍城三十里之外的一座树林里,华瑶和她的侍卫已经埋伏了四天。四天前,雨还没停,华瑶率领众人冒雨出城,潜入树林里。他们的行踪十分隐蔽,从始至终不曾点亮一盏灯火。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受过重伤。她的外伤愈合了,内伤还没好全,她的心脏隐隐作痛,左手也有轻微的麻痹感。她甚至不能深呼吸,每一次深呼吸都会引起心肺部位的钝痛,内伤又会加重。像她这样的病人,不该跑到敌军的地盘上自寻死路,她也知道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 她必须经历这个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雍城的精兵良将已经折损了一半,羯人的攻势猛烈之极,她要尽快炸毁河坝,挽救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雍城的守城将领全部负伤了,每一位将领的伤势都比华瑶更严重,因此,华瑶主动担当大任。她率兵出城的那天晚上,杜兰泽为她送行,只对她说了六个字,杜兰泽说:“殿下,万事顺利。” 华瑶很潇洒地回答:“一定一定。” 其实华瑶的心里有些害怕,羯人的武功远在她之上,她生平第一次偷袭羯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暗暗地为自己打气,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的脚步悄无声息,她跑到了敌军的大本营后方。众人跟在她的身后,谢云潇与她距离最近。 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仅仅恢复了五成。如果敌军发现了他们,就有一百种方法把他们捉来虐杀,他们死后,众人的辛苦也会付之东流。 羯人向来遵循一个规矩:“守军抵抗,必屠城”,羯人一旦攻破雍城,雍城的九十万百姓都要死光了。 朝廷的援兵迟迟不来,今夜的炸坝之计,关系到九十多万人的生死,成之则活,败之则死,容不得任何意外。 敌军的人数约有二十八万,其中二十万人正在围攻雍城,剩余八万人驻守河畔大本营。 时值深夜,敌军的营地里灯火通明,军纪森严,哨兵正在来来回回地巡逻。这些哨兵体格健壮,声音宏亮,脚步又轻又快,应该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兵。 从树林到河坝有一条曲折蜿蜒的长路,道路两旁树荫浓密,华瑶、谢云潇、齐风、燕雨以及一众侍卫都能运用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过去,跟随他们的官兵却没有这般厉害的轻功。官兵从路上走过的时候,肯定会被敌军察觉。 华瑶思索片刻,决定派出齐风焚烧敌人的营帐,吸引敌人的注意,趁此机会,华瑶可以率领众人跑到水坝上。 齐风武功高强,反应迅速,在他们这支队伍里,也只有齐风暂未受伤,除了齐风之外,华瑶想不出第二个人选。 他这一去,凶多吉少,生死难料,可他竟然毫无怨言。他站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之下,轻声回应道:“属下领命。” 华瑶道:“快去快回,不要恋战。” 齐风道:“是。” 今夜天冷风寒,乌云挡住了月亮,月色昏暗,树林里寂静无声,齐风静静地看着华瑶,他的目光融入树影之中,穿过了低垂交错的树枝。他应该对她说一句话,也许今夜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如果他死了,她也死了,他们死后,会不会一起走上黄泉路?他恍惚片刻,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华瑶。 华瑶抬起一只手,齐风看见她手上拿着火折子。他怔住了,忽然想起来,他和华瑶曾经拉过一次勾,当时他们站在一条长廊上,廊道两侧竹影摇曳。从那之后,他总是梦见华瑶,他的梦境再也逃不开那一天的竹影,还有她缠着他的那根小拇指。 齐风原本以为自己无畏生死,却没想到,死到临头,惹来了不干不净的念头。他慌忙转过身,再也不敢看一眼华瑶。 华瑶把油纸和火折子递给齐风,又挑选了三个武功高手,作为齐风的随从。 齐风抱拳行礼,转瞬之间,他飞快地冲出了树林。 片刻之后,军营里火光四起,喊声连天,哨兵用羯语大吼道:“着火了!敌人来偷袭了!!” 华瑶当机立断:“快走!” 华瑶率领一群官兵,先后抵达大坝的各处位置。 华瑶眼疾手快。她迅速点燃了一包火药,又帮助了几个手慢的官兵,火光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火药炸响,爆发雷霆般的轰鸣声,大坝的侧壁上裂开了十几条缝隙。 火药越炸越多,大坝的裂口越来越深,碎石迸溅,散落在四面八方。 华瑶来不及逃跑,碎石割破了她的脚踝, 鲜血从伤口向外涌,她的鞋面上也是一片鲜红色。 华瑶转过头,顿时心惊肉跳。她清楚地看见,羯人的弓兵和弩兵全部赶过来了,弓箭和弩箭一齐瞄准大坝,成百上千的羯人高手带着杀气,向着大坝狂奔,而她已经无路可逃,无处可退。 此时此刻,华瑶这一方还有几个人没有点燃火药,燕雨正是其中之一,燕雨急得满头大汗。他手里拿着三支火折子,全被汗水打湿了,全都烧不起来。他惊慌失措,大腿上又中了一箭,鲜血浸透了他的裤管,他浑身颤抖,差一点就昏过去了。 火药爆炸的每一处位置都是杜兰泽反复验算过的,每一处位置都很重要,不能多也不能少,燕雨跟随华瑶在雍城演练了无数遍,为什么他会在此时失手!为什么?! 他快疯了! 千钧一发的关头,他忽然想到,临行前,杜兰泽送给他一只锦囊。他把锦囊从口袋里掏出来,打开一看,正是一支火折子!他惊叹杜兰泽料事如神,连忙把火折子递到自己嘴边,使劲吹了一口气,火苗一下就窜出来了,他点燃了火药,拖着残腿飞离大坝。 燕雨拼尽全力,挥动长剑,斩断了刺向他的流箭。他看见大坝上至少有四十多具尸体,那是大梁官兵的尸体。官兵来不及躲避流箭,只能放弃自己的性命,引爆火药。 大坝的裂口延伸了几十丈,忽然冒出一股浓烟。火药尚未燃尽,火焰噼里啪啦地喷射,石壁上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惊起一阵又一阵滔天巨浪。 水浪澎湃激荡,反复拍打着河坝,震得地动山摇,只在一瞬间,河坝坍塌了。洪水喷发,河水瞬间暴涨,浪潮挟着碎石泥沙,冲出了河道,向着四面八方倾泻,如同千军万马踏蹄而至。洪水扫荡之处,树木折断,军帐倒塌,羯人已被卷入奔涌的洪流之中。 羯国气候干燥,大半的土地都是沙漠,常年天旱少雨,羯人多半不会游泳,也没练过水上漂的功夫。他们突然见到洪水,惊讶之余,心里更是恐惧。而且他们身上还穿着棉甲,这种棉甲吸水之后,尤其沉重,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拖住了他们的肢体。他们想在水中施展轻功,脚底已经失去了支撑,无法以力借力,只能越陷越深。 湍急的洪水一路畅通无阻,水浪汹涌澎湃,好似蛟龙倒海,疾速涌入雍城的城墙之下,冲垮了羯人的炮台。 火炮沉入水浪之中,洪水奔腾不休,吞没了数不清的羯人。 战场上的羯人已有十分之九溺毙了,只剩十分之一存活。这些人不愿投降,还要死战到底,他们把云梯挂在城墙上,气势汹汹地冲向雍城。他们原本以为,羯国一定能攻占雍城,然而,一场洪水扭转了战局,羯人死伤惨重,放眼望去,羯人的尸首漂在水面上,漂得密密麻麻。 雍城的城墙密不透风,洪水已被城墙挡住,雍城官民并未受害,羯人的死伤人数却超过了十五万,仅有一两万人从洪水里挣脱,勉强活下来了。 羯人将军怒吼道:“进是死,退也是死,继续攻城,攻城!!” 古语有云,“哀兵必胜”,这个道理,适用于此时的羯人。生死关头,羯人抛开一切顾虑,拼命杀向雍城守军。 雍城守军只剩一万两千人,众人都站在城墙上,死守不退。戚归禾指挥众人迎敌,他高喊道:“守城,保家,护国!!” 戚归禾重伤未愈,勉强算是半个武功高手。他的右手能扎出飞镖,左手还能挥剑砍刀,杀敌的气势丝毫不弱。他把炮兵、弓兵、弩兵排成一队,命令他们射出一片箭雨火海,杀得羯人接连后退。 羯人还有四个将军,这四人武艺高强,攻势十分猛烈,戚归禾不能与他们正面交锋,戚归禾的右手无法使刀,武功远在他们之下。 羯人已经察觉到了戚归禾的弱点。那四个将军竟然聚集在一起,同时扑向戚归禾。他们杀气腾腾,刀下挟着一股疾风,直劈戚归禾的命门。 羯人的风俗是很奇怪的,戚归禾曾经也听说过,羯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当众流泪,谁要是当众流了一滴泪,谁就是懦弱无能的鼠辈。 在羯国,懦弱是最极致的侮辱,兄弟姐妹之间,可以互相取笑,却不可以骂对方“懦弱”,在羯人看来,“懦弱”是一个人最大的缺陷。 如今,那些羯人将军也是视死如归,在他们之中,竟有一人双眼泛红,热泪夺眶而出,他在心里悼念死去的同胞,他身影一闪,手上纵刀如狂。 他是羯国第一高手余索的长子,名叫余度,他的年纪与戚归禾差不多,武功与戚归禾也差不多。可惜,如今的戚归禾负伤在身,远不是余度的对手。 众多士兵为了保护戚归禾,前赴后继地扑向余度,余度一刀斩开他们的腰腹,他们的死状就像左良沛一样,上下分离,整个人断成了两半。这种死法也叫“腰斩”,极其痛苦,是一种酷刑,受刑者不会立刻死亡,只会在长达一两个时辰的等待中受尽疼痛折磨,缓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城墙上的守军尸体堆积如山,戚归禾不愿在众人的背后躲藏。他提起长刀,和余度过了几招,余度的刀尖向他戳来,他的眼前刮过一道凌厉剑风,挑开了余度的刀锋,他侧身闪避,恰好看见了谢云潇。 谢云潇身上的衣袍完全湿透了。他的左肩已被弓箭刺穿,露出一个豌豆大小的血窟窿,他仿佛没有一丝痛感,抬手挥剑一刺,剑光威力极强。 谢云潇站在城墙上,始终不曾后退一步,他的背后不仅有戚归禾,还有华瑶。他宁死也要保护他们,剑下的杀招越发凌厉,极尽暴烈,极尽凶狂,甚至用上了不死不休的打法,他飞快地斩杀了两个羯人将军。 华瑶看着谢云潇的背影,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她的双腿伤势严重,腿上的伤口被洪水浸泡之后,泛红发肿,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的内力也快耗尽了。她握紧双拳,把自己的骨头捏得嘎吱作响,如果敌人打过来了,哪怕是用拳头,她也要锤碎敌人的头骨。 华瑶很想冲上前线,把敌人全部杀光。只可惜,她的侍卫已是半死不活,她自己也无法冲锋陷阵,她只能看着谢云潇杀敌。 华瑶的情绪有些激动,她的双腿血流不止,染红了一块石砖,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城楼上的守军纷纷赶来救她。有一名年轻的士兵把她抱起来了,她转头望去,羯兵羯将又杀了过来。 戚归禾率领一群士兵,尽力掩护华瑶撤退。 不知道为什么,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名叫余度的羯人,真想一拳打爆他的头骨。 余度距离华瑶越来越远,华瑶忽然发现,余度的身法很诡异,他不惜负伤也要把谢云潇和戚归禾引到城墙边上。 华瑶大惊失色,大喊道:“他要学左良沛!戚归禾,小心!” 华瑶话音未落,余度飞身一跃,猛然攻向戚归禾。 谢云潇一剑横斩余度的脖颈。余度身法极快,他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故意承受了谢云潇这一剑,他的双腿都被谢云潇砍断了。血水喷溅,他张开双臂,死死抱紧戚归禾,扭向另一位羯人将军的刀尖,那刀尖极快地刺破铠甲,刺入戚归禾的胸膛。 谢云潇反手一剑,斩断了羯人将军的臂膀。 纵然如此,戚归禾的胸膛也被喷涌的鲜血浸透了。 戚归禾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他还在指挥官兵,追击羯人。他父亲派来的四位大将已经全部折损,雍城的守城将领也被羯人砍成了残废。杜兰泽连日操劳,体力不支,咳血不止,只能躺在床上休养……如果戚归禾此时撤退,没人能接替他,谢云潇也不能。 雍城的将军们一致认为,洪水爆发之后,官兵就能战胜羯人,然而,羯人也会拼死一搏,死战不屈。 两军交战的紧要关头,戚归禾高喊:“杀敌!守城!保家!护国!!” 这是凉州军营的第一条军规,戚归禾从小熟读的军规 。他强撑着一口气,浴血奋战,直到羯人越来越少,官兵占尽上风,他才领着一批伤员,退到了城楼的后方。 雍城,守住了。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张开嘴,想和谢云潇说话,谢云潇站在他的面前,他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喉咙里泛着咸腥味,他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戚归禾拆开身上的铠甲,他看见自己的胸膛又浮出了一块瘀血紫斑。 谢云潇见状,二话不说,立刻把戚归禾背起来,跑向汤沃雪所在的医馆。 其实谢云潇已经气衰力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来的力气,他的轻功竟然比平时更快一些。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雾气飘荡,露水沾在松叶上,迎着朝霞,闪闪发光。 谢云潇背着戚归禾一路飞驰,撞碎了雾气霞光,戚归禾断断续续道:“我……答应了父亲,镇守凉州五十年……也许……做不到了……”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一向言出必行。” 戚归禾听见谢云潇喊大哥,又想起了华瑶,呢喃道:“我答应过华瑶……送她凉州的鹰,凉州的马……我给不了……你代我……代我送……” “我代不了,”谢云潇低声道,“大哥既然答应了她,就应该亲手送给她。” 谢云潇的背后一片潮湿,那是戚归禾的心头血。谢云潇的呼吸停顿了一瞬,他的脚步迈得更快,像是一道残影,从地上一晃而过。 这一战,他们战胜了羯人,胜得如此惨烈。羯人二十万大军之中,高手如云,雍城只能损兵折将,纵然如此,谢云潇从没想过戚归禾可能会死。 戚归禾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 谢云潇的语气越发坚决:“别说话,汤沃雪一定会救你。” 戚归禾却说:“我最……对不起她。” 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戚归禾喃喃自语:“我最……对不起阿雪……害她……担心,这辈子……最好的事……与她相识一场……你、你帮我告诉她……我对不起她,她要好好活……” 谢云潇穿过街道,闯入一座医馆,眨眼之间,他飞奔到了汤沃雪的面前。 汤沃雪正坐在院子里,分拣药材,她的身旁摆着一只竹编簸箕,簸箕上铺着一层草药。她看见戚归禾,手腕一抖,簸箕打翻了,草药也洒在了地上。 汤沃雪脸色惨白,抬手接住戚归禾,可惜戚归禾已经认不出她,他的身体太凉了,凉的像冰,他说:“我快死了……别管我……阿雪好好,活下去……好好……活……” 天宇开霁 第40节 第二卷:青玉案 第33章 相知无处相偕老 “阿雪是我爱妻,会与…… 汤沃雪在戚归禾的病床前守了好几天。 她穷尽毕生所学,不惜血本地救治他,竟然没有丝毫起色。 凡人一身,有经脉、络脉,也有阴气、阳气。阴阳经络通贯于四肢百骸,气血循环相连,肌体表里相合,有如日月之行,生生不息。 而戚归禾的胸膛筋脉俱断,心口之伤久久不愈,血流难止,内力也在逐渐消亡。 对于武功高手而言,内力是金钟罩、铁布衫,庇护他们的筋络,滋养他们的骨肉。 武功高手一旦负伤,气息失调,内力铸成的屏障便有破洞,这种破洞,俗称“死穴”。重伤一名高手之后,戳刺他的死穴,便能夺走他的性命。 戚归禾的死穴在他的左胸上,此处距离心脏尚有二寸之远,为何会被羯人不偏不倚地刺中? 大多数负伤的武者都不知道自己的死穴在哪里,他们只能请教医术高明的大夫。大夫把脉之后,经过一番审视,才能确定死穴的位置——此乃武者的命门,绝不可透露与他人。 除了汤沃雪,还有谁,曾经为戚归禾诊过脉? 那位大夫,究竟是羯人的细作,还是官府的暗探 ? 汤沃雪越是细想,越是胆寒。 华瑶探望戚归禾的时候,汤沃雪就对华瑶讲了实话。 华瑶脸色大变,立即派出一队侍卫,细查雍城上下所有大夫。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戚归禾的状况接近油尽灯枯。他昏迷多日,内力衰竭,五脏六腑渐渐地溃烂了,即便汤沃雪封住了他的筋脉,也不过是吊着他这条命,使他苟延残喘,一天比一天更痛苦。 汤沃雪行医多年,从未如此绝望。她自负于医术高超,却根本无法超脱生死。她救不了戚归禾,还能为他做什么? 时值三月初春,桃柳芳菲,杂花生树。 夜间凉风和畅,圆月高高地挂在树梢上。 汤沃雪望着窗外景色,满目皆是繁花绿草。 桃树的枝杈伸到了窗边,生机勃勃,含苞欲放。汤沃雪看得出神,又听见戚归禾极其微弱的喘息。他脏器碎裂,筋脉枯竭,心口化出脓血,深陷于无穷无尽的折磨。这世上无人能救他,他活不过三天了。 汤沃雪不想让他死,更不想因为她一己私欲而拖累他留在世上受苦。他是顶天立地的好人,也是保家卫国的将军,理当保有最后的体面。 汤沃雪想通之后,便对他另施了一套针法,放任他的内力彻底消失,极大地减轻了他的痛苦。 她仔细为他擦了一遍身体,又用纱布缠住他胸口的伤,帮他换上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他竟然悠悠地睁开眼,好似睡了一个觉刚醒来似的,像往常一样唤她的名字:“阿雪。” 汤沃雪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跳,赶忙去探他的脉搏……可惜,这世间并无奇迹。他没有一点好转,如她预料的那般,他恶化得更快了,或许今晚就会丧命。 现如今,他之所以能和她讲话,原是因为他气数已尽,回光返照。 汤沃雪不愿他留有遗憾。她笑着骗他:“你终于醒啦!你好了很多啊,将军,我又把你救过来了。” 戚归禾愣愣地看着她。须臾间,他笑了一声:“我身上确实一点也不痛了。” 他容光焕发:“比上次好得还快,阿雪的医术越来越高超了。” 汤沃雪极力弯起嘴角,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相信她。她的医术不够好,竭尽全力也救不活他,好歹给他编造一个梦吧……她此生能为他做的事,只有这么多了。 她柔声哄骗他:“吉人自有天相,我的医术只占了七成,你自身的功力也作用了三成。你可别急着下床,你在床上躺好了,慢慢休养。” 戚归禾没有丝毫怀疑,他一直都很听汤沃雪的话。他平静地躺在这张床上,目光没从汤沃雪的脸上移开:“阿雪受累了,这次,也是我的错……城墙上,情势紧急,我抽不开身,耽搁了不少时间……” 汤沃雪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好的气色。她自己也快要把谎话当真了,忍不住说:“你别总怪自己,我不爱听那种话。我们打了胜仗,雍城百姓都在庆祝,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他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戚归禾抬起左手,按住汤沃雪的手背,使她的掌心与他的侧脸贴得严丝合缝。他生就一副好相貌,眉目英俊如画,每当他凝神看她的时候,更是情深意切,无可比拟。 他说:“咱们回家以后,歇息一段时日,就去城外踏青吧,带上吃的喝的……” 汤沃雪眼含热泪,快要掩饰不住了。她屏住呼吸,片刻后,才说:“好啊,好,咱们一家人,一起去城外踏青,叫上你的弟弟妹妹,咱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 她心如刀绞,强逼自己说完这句话:“高高兴兴地游玩。” 戚归禾有些疲惫,视野逐渐模糊。他只当自己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济,嘴上还说着:“阿雪爱吃甜食,我要带几份糕点,核桃酥,绿豆糕,杏花酪……云潇口味清淡,菜里少放盐……华瑶,她爱吃鱼……咱们一家人的饭菜,交由我准备吧。” 汤沃雪记得,她曾经吃过戚归禾做的饭菜。那时他常来她的医馆打杂,像个默默无闻的学徒。 每当戚归禾弯腰扫地,汤沃雪都会偷瞟他。可惜他什么也不明白 ,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汤沃雪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戚归禾忍着不说,汤沃雪更不会对他袒露心迹。他去驻守月门关的那几年,竟然给她传了许多信,信上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他的鹰昨日吃了什么,他的马今日跑了多久……她一边恼恨他不解风情,一边又把信读得津津有味。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好不容易等到他承认他的心意,他这辈子的路就走完了,为什么那么快呢?他今年也才二十四岁。 汤沃雪肝肠寸断,还要强颜欢笑:“我想起来啦,你做过饭给我吃,在医馆的时候,你对医馆的小孩子都很和善,你喜欢小孩吗?等咱们回家,生个女儿吧。” 戚归禾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细想汤沃雪的种种异常。他满怀温情,羞赧地笑了笑。 他瞧见了窗外的桃花,那是一副明媚的春景。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薄红:“好,听你的,女儿像你,最好,我教女儿练武,她不会习武,也不要紧,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汤沃雪道:“等她长大,我和你也老了。” 戚归禾道:“阿雪是我爱妻,会与我白头偕老。” 汤沃雪渐渐地挨近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要拖到今年才说?” 戚归禾恍然回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想见你,就去医馆看你,又怕你看不上我……后来去了月门关戍边,怕我有个好歹,害你伤心……这一次我重伤,自以为挺不过来,只觉得对不起你……” 他轻轻叹道:“如今,大病初愈,好像做了一场梦。” 汤沃雪又替他把了一次脉,再用银针封紧几处大穴,好让他全然不知痛苦。他越发地身心舒畅,肩头却湿了一块,他侧目,只见汤沃雪泪如雨下。 他一下子慌了:“阿雪,为甚么哭?” “我太高兴了,”汤沃雪仰着头,边擦眼泪边说,“太高兴了,你那天伤得那么重啊,多吓人,我都被你吓坏了。你终于好转了,我心头刚松了一口气,你这浑人,又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哪里能忍得住?只想哭上一哭,把近日来的担忧全都哭走。” 她笑中带泪:“怎么了,吓到你了吗?你不怕死,却怕我的眼泪?” 戚归禾揩拭她的眼泪:“是啊,最怕了。” 为了哄好汤沃雪,戚归禾缓缓地坐直身体,使出全力,推开床边一扇窗户,桃树的翠绿细枝越过窗栏,落在了他的指间。他轻轻地摘下一支桃花,把花朵放在了汤沃雪的手中。 不久之前,凉州上元节的那一夜,戚归禾亲手做了一盏莲花灯,恰如今日一般,诚心诚意地将莲花灯交给她。 其实他还为她做过不少东西。他有一双巧手,曾经帮助过许多人。他品行很好,待人处事也很好。 汤沃雪恍然片刻,察觉到他的疲惫,扶着他重新躺下,又问他:“除了凉州,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戚归禾头晕目眩,眼皮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多想睁开双眼,多看看汤沃雪。但他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昏昏沉沉地说:“我在凉州待了二十多年,没出去过……” 汤沃雪再度仰起头,因她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泪水如同山崩地裂般涌出,她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可她还把一句话说得很温和:“咱们去京城吧,京城的灯市,天下第一,你会喜欢的。” 戚归禾道:“好啊,我再给你做一盏莲花灯。” 汤沃雪边哭边笑:“嗯,好啊……我,我……” 她哽咽地几欲干呕:“我最、最喜欢你……送、送我的那一盏……莲花灯……你……你说要、要和我共度余生……那天,我高兴的、高兴的睡不着觉。” 戚归禾听不清她的声音,那音调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像是一阵风从空无中吹来,复又吹向空无之处,而他的身骨也轻盈了许多。 他全身都在剧烈作痛,刹那间又好像一点也不痛了,他便说:“阿雪,我……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阿雪也休息吧……明早,我就醒了,等我醒了……我们……”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 汤沃雪伏到他的肩头,誓要送完他这一程:“你累了,就睡吧。你只是困了,睡一觉就好了,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回家,回到将军府上,大家都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他的回应若有似无:“好……” 汤沃雪喃喃道:“走好。” 待到他的气息消逝得一干二净,心跳也完全终止,汤沃雪再也坚持不住,伏地大哭。她哭得头痛欲裂,像个疯子一般滚地不起,只觉摧心剖肝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世事反复无常,失而复得最欣喜,得而复失最痛彻心肝。 * 当天夜里,华瑶收到了戚归禾逝世的消息。 彼时,她正在杜兰泽的房间里,亲手喂杜兰泽喝药。 她的侍卫跪在地上,沉声禀告戚归禾的死讯,她端药的手指颤抖不停,差点溅到了杜兰泽的衣裳。 杜兰泽接过药碗,把药汁一饮而尽,随后才说:“殿下。” 华瑶道:“我没事。” 杜兰泽握着华瑶的手,摸到她的掌心冷得像一块冰。杜兰泽连忙捂紧华瑶的手指,轻声劝慰道:“殿下,逝者已去,请您节哀。” 其实杜兰泽不该用这句话来劝说华瑶。她自己也看不透生离死别,但她深知失去至亲的悲恸是何种滋味。 杜兰泽缓缓道:“谢云潇重伤卧床,心脉受损,切忌大痛大悲。请您派人守好他的住处。等他能下床行走,您再把真相告诉他。现如今,燕雨、齐风也在养病,您手上能调用的武功高手不多,必须小心行事。” 华瑶终于回过神来:“确实,我的皇兄快来了,他的心肠很歹毒,我还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谢云潇绝不能出事。” 杜兰泽呢喃道:“二皇子来意不善,用心险恶。” 二皇子姓高阳,名晋明,比华瑶大九岁,年方二十六,正当壮龄。 晋明的母亲是圣宠不衰的萧贵妃,父皇对晋明爱屋及乌,多年来从未薄待于他。父皇赏赐他富饶的封地,也养大了他的野心。 华瑶闭上双眼,心想,她也会下狠手。 毕竟,高阳晋明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华瑶和杜兰泽商量完毕,又赶去了谢云潇的房间。 她加派了两批守卫,不分昼夜地保护谢云潇。 谢云潇的伤势正在逐渐好转。短短几天后,他的意识完全清醒。他立刻召集自己的亲信,询问他们华瑶、戚归禾的状况如何。 亲信回答,公主几乎痊愈,戚归禾仍在静养。汤沃雪医术精湛,拯救了无数人。 亲信还说,公主马上就会来探望谢云潇。 谢云潇信以为真。 谢云潇的皮外伤已经结痂,他在屋子里洗了个澡,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的衣裳。那衣裳是华瑶为他准备的,月白色绸缎衣料,质地柔软又舒适,格外合身。 谢云潇等了一会儿,华瑶果然来找他了。她走进他的卧室,对他笑了一下,她称赞道:“这件衣裳很适合你,你真是风华绝代。” 谢云潇不甚在意:“皮相而已,不算什么。” 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袖,与他一同坐到了床上。 天宇开霁 第41节 华瑶沉默不语,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谢云潇伤势好转之前,她不会把戚归禾的死讯告诉他。她必须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谢云潇和戚归禾从小一起长大,谢云潇失去了兄长,就像华瑶当年失去了母亲。这么一想,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却让谢云潇误会了她的用意。 谢云潇问:“你的腿伤还好吗?” 华瑶小声说:“我的腿伤快好了,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可我的心伤很严重,可能再也好不了了,你呢,你的伤口还痛吗?” 谢云潇不愿谈论自己,随意地说:“我还行,过几天就养好了。”话中一顿,又问:“你的心伤,要怎么治?” 华瑶自言自语道:“这几天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说到此处,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你多陪陪我,我的心伤也许会逐渐愈合。” 谢云潇知道她这话半真半假,却不知她为何要哄骗他。念在她哄骗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习以为常,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绪盘绕在心头。 她今日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簪子,头发略有些散乱。 谢云潇抬起手,扶正那支发钗,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收手抱住她的腰,她忽然说:“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受得住刺激吗?” 谢云潇立即放开她。他捡起一把重剑,用绢布擦了擦剑鞘:“羯人又要攻城吗?” 华瑶走到他身边,指端搭着他的脉搏。片刻后,她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快来雍城了。” 第34章 旧时好 兄妹之情,血浓于水 坊间传闻,当朝二皇子风流倜傥,多情多义。 华瑶却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心胸狭隘,记恨记仇。他猜忌自己的属下,还有很多折磨人的手段,我跟他一向合不来。他之所以来雍城,大约是为了挣一份军功,顺便掌握兵权,把持要塞。” 谢云潇稍一细思,也能猜到晋明此行的用意。他坐到一张软榻上,接着问:“晋明带了多少人?” 华瑶道:“三千人。” 言罢,华瑶也坐到了软榻上。她侧身斜坐,藕色纱裙尽皆散开。 她牵过谢云潇的手腕,但他始终目不斜视,她就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谢云潇答非所问:“雍城守军伤亡惨重,眼下正值缺人之际,晋明率领三千兵马从秦州出发,假借‘肃清残局,整顿军营’的名头,便能插手雍城的军务。” 华瑶双手搂紧他的脖子,亲亲热热地同他说:“确实,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我们正好想到一块去了。”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轻声道:“既然是在说正事,那就应该正经些,你要么坐直,要么躺下来,枕在我的腿上也行,别再乱动。” 华瑶忽然放开了他。 她倚靠着榻边的软枕,漫不经心地说:“不正经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呢?我不过是想亲近你几分,你却让我枕你的大腿,你的伤还没好,我才舍不得呢。” 谢云潇如实说:“我腿上没伤。” 华瑶半信半疑:“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谢云潇没有看她,她又轻轻地笑了,他听见她笑得轻快,那笑声搅乱了他的心境。 他细想她的言行举止,总觉得她在掩饰什么。 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异状,但她急切间待他过于殷勤,像极了他们在京城初识的那一个月。那时候,她之所以接近他,大概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杂事。 今时今日,她又有了什么主意? 谢云潇正要开口问她,她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地躺下来,枕上他的大腿。 华瑶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颇觉新奇,几乎以为这是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交往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窗棂下日光通透,把他的双眼照得像湛湛清泉,琥珀般的瞳仁清澈见底,影影绰绰地倒映着她的样子。 她自言自语道:“听到你醒来的消息,我真的很高兴,你的伤势好转了,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谢云潇笑了笑,抬手轻抚她的侧脸,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指尖略微擦过她的耳骨,把她摸得十分惬意舒适。她本来是很清醒的,在温柔乡里沉醉了一会儿,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谢云潇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床上。她惊讶道:“我又不是不能走,你不用做到这一步,再说了,你伤得比我重……” 他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若论伤势,大哥伤得最重。” 华瑶心头一惊,唯恐他看出些什么。 偏偏他向来敏锐。 他追问道:“你见过大哥吗?” 华瑶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嗯,还没。” 谢云潇嗓音更轻:“大哥的现状如何?” 华瑶认真地说:“汤大夫正在照顾他。” 谢云潇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 华瑶叹了口气:“他和你一样,昏迷了好几天。我们急着探望他,难免打扰了他和大嫂。” 谢云潇将被子盖到她身上,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只鹦鹉枕。他低声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大哥。我不进屋,只在门外转一圈。” 华瑶默不作声地搂紧她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为她放下床帐:“雍城将领多半受了重伤,这段时日,全靠你一人指挥士兵、抢修大坝、处理各项杂务。你先睡个安稳觉,我看过大哥,再来陪你。” 真要命,谢云潇一连数天昏沉不醒,这才刚好了一点,便要亲自探望戚归禾。他一提到戚归禾,华瑶的手心就发冷。 她怀疑,戚归禾的死与高阳晋明有关。 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此乃自古以来的帝王之术。 羯国兵强马壮时,凉州的兵将也必须骁勇善战。 羯国奄奄一息时,凉州的军营不能再称霸一方。 华瑶经常埋怨岱州的军营里尽是些酒囊饭袋。此刻想来,正是因为岱州等地兵力薄弱,所以朝廷一直提防着凉州,如果凉州意图谋反,那二十余万铁骑一举南下,攻破岱州、康州只在旦夕之间。 更何况,华瑶的父皇向来多疑,二皇兄又是狼子野心。他们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华瑶越想越气,忍不住一口咬住了被角。 混账!混账!高阳家的人都是王八蛋!高高在上的王八蛋!! 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也骂了一顿。 * 春光明媚,天朗气清,谢云潇走进汤沃雪的药舍,见到了许多佩刀负剑的侍卫。 众多侍卫向着谢云潇行礼,没有一人胆敢拦住他的去路。 谢云潇轻而易举地找到戚归禾的房间,站在窗外,隔着一扇纱窗,瞥见了汤沃雪正在屋内收拾药材。 她瘦了很多,颊骨外凸,眼窝凹陷,神色十分憔悴。 谢云潇静立片刻,心中暗暗生疑。他怀疑戚归禾的情况未定,生死难料,汤沃雪还在不眠不休地抢救戚归禾。谢云潇更不能在此刻惊扰他们。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伤势未愈,疲惫又乏力,索性回到卧房静养,此时华瑶早已睡着。她抱着枕头,蜷成一团,睡得正熟,床榻间皆是她的香气。这香味很浅也很好闻,似玫瑰也似牡丹,极尽蛊惑之能事,犹如花妖月魅一般。 谢云潇躺到华瑶的身边,很快便与她同入梦乡。 睡梦之中,若有所感,谢云潇不在雍城,似乎回到了延河。河畔遍生苍翠树木,夕阳残红向晚,晚霞连着山光水色,各种船只往来如梭。 两岸芦苇丛杂,开着不知名的花,谢云潇还在想,这花为什么不是玫瑰或者牡丹,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云潇,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云潇转过身,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的笑容很淡然:“你和华瑶都能独挡一面,我对你们放心了。” 这话说完,戚归禾登上一艘轻舟,随波逐流,越飘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 谢云潇依旧站在岸边,远望河上斜阳倒影,千舟争渡。 谢云潇的武功是由父亲与大哥亲身传授。 大哥比谢云潇年长六岁,谢云潇五岁那年开始习武,大哥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大哥对谢云潇的教导异常严格,经常罚他去祠堂面壁思过。他很少与大哥讲话,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仅限于武学。 谢云潇八岁生辰时,大哥送了他一把剑,对他语重心长道:“云潇,我托父亲找人给你铸了剑,凉州精铁打造的长剑,你瞧瞧,好不好使?你是我们家武功最好的孩子,等你长大了,会比大哥更有出息。” 那把长剑极其锋利,谢云潇一直用到现在。 睡意消退,谢云潇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 华瑶滚进了他的怀里,手还搭在他的腰上,半边身子也挪出了被子。她堂堂一个公主,为何没有定形的睡相。 春寒料峭,窗户关得不严,冷风一阵阵地往屋里吹,谢云潇伸手为她整理被子。她迷迷糊糊地问:“你睡醒了吗?” 谢云潇道:“刚醒。” 华瑶又问:“什么时辰了?”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辰时,天已经亮了,你昨夜睡得好吗?” “挺好的,”华瑶懒洋洋地说,“我有点困,可是我该起床了。” 谢云潇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抚道:“不妨接着睡,若有什么公事,我代你办。” 华瑶睁开双眼,灵台蓦地一片清明。她绝不会让谢云潇代替自己做事,现在不行,将来更不行。无论谢云潇是驸马还是皇后,天下权位只能被她一人牢牢掌控。 她深知高阳晋明也有同样的心思。 * 华瑶已在雍城待了好些时日。 羯人退兵之后,华瑶下令挖坑焚尸,防止瘟疫蔓延。她迅速地清理战场,开通水陆要道,恢复雍城的贸易往来,调遣卫兵不分昼夜地巡逻。 短短十余天内,雍城恢复了兴盛,城中官民十分敬仰华瑶,只觉得华瑶真是万中无一的领袖人物,华瑶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又曾经舍命在战场拼杀,救下了许多伤兵,这样强大的能力和意志,实在是让人拜服不已。 富商巨贾为了寻求庇护,也纷纷投靠了华瑶。 待到二皇子大驾光临的那一日,雍城的官员与富豪全都穿戴一新,出城恭迎二皇子殿下。有些人甚至以为,二皇子与华瑶的品格相似,他们自然是分外恭敬,做全了礼数。 众人从早晨等到傍晚,二皇子的车队姗姗来迟。 众人遥闻一阵纷繁的马蹄声,远远望见数十辆驷马高车,整齐排布,清一色的雪白骏马,毛色油亮如光缎一般。 每一匹马都戴着珍奇名贵的马具,钩臆带上挂着宝石打造的饰物,包括各种复杂的纹样,比如鸾鸟、凤凰、麒麟、貔貅,皆是风采超然的天家瑞兽。 再看那些马车,也是镶金嵌玉,光耀夺目。 天宇开霁 第42节 随行的骑兵身强体壮,军容肃正。他们腰侧佩刀,骑马跟在车队之后——如此精良的一支骑兵队,只需六天便能从秦州赶到雍城。 偏偏他们现在才出现。 华瑶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那一队马车停在了雍城之外。 尘土散落,马蹄声停。 雍城的官员们纷纷跪了下去,叩拜行礼,齐声喊道:“微臣叩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唯独华瑶一人站得笔直——皇族之间不必行跪礼。 她含笑道:“皇兄,你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请容我为你设宴接风。” 她心里却在想,好你个高阳晋明,终于滚过来了。 晋明的侍从拉开车门,伏跪在地,恭请晋明下车。 晋明迈出一只脚,踩在侍从的背上,另一只脚轻轻落地,寂然无声。 他衣冠楚楚,气宇轩昂,自有一种富贵风度。 雍城的官员们稍稍抬起头,隐约瞄见晋明的拇指上戴了一只翡翠扳指,翡翠的成色青葱欲滴,润泽如一汪清潭,品相之好,真乃世所罕见。 晋明笑了一声。 官员们不敢直视,复又垂下脑袋。 晋明转了转那枚扳指:“诸位守住了雍城,劳苦功高,本宫必定会奏闻朝廷。”而后,他又问:“皇妹,近来可好?” 华瑶道:“此处风大,我们进城再说吧。” 晋明跟着她进城:“谢家公子,似乎不在此处。” 华瑶后退一步,与他并排同行:“谢公子伤重卧床,无法出门远迎,还请皇兄不要责怪。” 晋明细看她的双眼,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谢公子带兵平定羌羯之乱,真是大梁的功臣,我怎会责怪他?皇妹代他请罪,和他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华瑶莞尔一笑:“这座城里,与我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皇兄了。正所谓‘兄妹之情,血浓于水’,自从我知道哥哥要来雍城,我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吩咐厨子准备了宫廷佳肴,只盼哥哥能赏脸。” 他们穿过城门,走过街巷,城内一派生机盎然,商旅络绎不绝,竟不像是有过战乱。 第35章 今何道 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 雍城被华瑶治理得井井有条,晋明的心中也有了计较。 他在皇宫的那些年,从未高看过华瑶,毕竟她母亲死得早,父皇又不重视她,顶天了也翻不出大浪。 如今看来,华瑶心思缜密,率兵有方,将来或许还有更大作为。 思及此,他颇有些忌惮这位小妹妹。 他跟着华瑶去了雍城公馆,华瑶在馆内为他准备了一场宴席。 兄妹二人高居上位,其余官员陪坐在侧。 雍城的商贸才刚刚恢复,餐桌上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全是一些家常小菜。 晋明扫视一圈,咬字极轻道:“妹妹。” 华瑶道:“怎么了?” 晋明道:“你说的宫廷佳肴,在哪儿呢?” 华瑶给他夹了一只凉州扒鸡的鸡腿:“所谓宫廷佳肴,讲究食材和厨艺。这些饭菜取材新鲜,烹饪火候适中,你尝尝,很好吃的。” 晋明冷淡道:“看这样子就很难吃。” 华瑶反问道:“哥哥都没尝一口,怎么知道这些菜不好吃呢?” 晋明的食指搭在碗沿,指尖用力一按,瓷碗被他打翻。米饭、鸡腿全都扣在了桌上。而他微微向后仰,靠着椅背,看也没看一眼被他浪费的食物。 满座寂静。 晋明笑道:“诸位,慢用。” 众人才敢接着动筷子。 华瑶神色如常:“哥哥今晚没胃口吗?” 晋明慢条斯理地捋了捋他的锦缎袖摆,才说:“舟车劳顿,胃口不佳,妹妹不要见怪。” 华瑶心道,爱吃不吃,饿死你算了,挑三拣四的王八蛋。 雍城被羯人围困了那么多天,上哪儿去给他找珍贵的贡品? 她嘴上却说:“皇兄可能是太累了,请你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晋明并不觉得累,他状态很好,甚至在马车里宠幸了几个侍妾。今夜这场宴席上,他滴水未进,几乎没动过筷子,他总是怀疑华瑶会谋害他。 华瑶知道他猜忌自己,仍与他有说有笑。散席之后,她亲自把晋明送到了厢房,兄妹二人闲聊了许久,看在外人眼里,那真是兄友妹恭,情谊深厚。 * 夜半三更时,华瑶回到她的住处,床头仍然亮着灯火。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你怎么还没睡呢?” 谢云潇道:“我在等你。” 华瑶飞快地吹灭蜡烛,躺到他的身侧。他在黑暗中问:“你的皇兄,有没有为难你?” 华瑶笑嘻嘻道:“他不仅没有为难我,还有点怕我。他连饭都没怎么吃,怕我给他下毒,我怎么会下毒呢?对了,今晚的饭菜荤素俱全,有鲫鱼萝卜汤、凉拌黄瓜、茼蒿饼、凉州扒鸡……凉州扒鸡真是一绝,我一个人吃了整整一只,肚子都有点撑了。” 谢云潇听她语气欢快,不知为何,他也觉得很高兴。他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笑。 华瑶一边说话,一边牵起谢云潇的手腕,照例为他搭脉验伤。 他的脉象平稳有力,气血充沛,情况越来越好了。 华瑶心情舒畅,睡得也香。 这一觉睡到天大亮,华瑶伸手往旁边一摸,竟然没有摸到谢云潇。床榻的另一侧空空荡荡,谢云潇不见了。 华瑶披衣而起,走到前院,只见谢云潇坐在石椅上擦拭一把长刀,那是戚归禾的刀。 谢云潇拔刀出鞘三寸,平静地问:“你和汤沃雪一同瞒着我,是为何意?” 华瑶心下一惊,连忙正色道:“戚归禾离世当日,你还在昏迷之中,见不了他最后一面。他走后,你心 脉大损,受不了刺激,我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对你说实话?”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他把戚归禾送到医馆的那一日,顺手解下戚归禾身上的佩刀,暂时存放在兵器库里。刀剑凝聚煞气,必须远离病人。 今早,谢云潇取出长刀,准备把刀擦干净,好让戚归禾来日再用。他以为华瑶隐瞒了戚归禾的病情,然而华瑶所隐瞒的……竟然是戚归禾的死讯。 其实谢云潇早有预料。但他不由自主回避了事实。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自觉没有过于哀痛,亦能理解华瑶的初衷。 换作是他战死沙场,他也希望守城将领仍以大局为重。他先前还做了一场梦,他在梦中与戚归禾告别,戚归禾叫他照顾好自己,他也答应了。此时他心里并无过多悲愤,只是忍不住回忆当日战况。 朝霞初升,天光云影落满他的衣襟。他用绢布擦去刀刃上的血迹,手指不住地颤抖,指骨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华瑶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人生在世,终究难逃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安慰自己,不知对你有没有用……倘若我说,戚归禾没死,只是出门远游了,再过七八十年,大家终能相见,你心里会不会好受点?所谓生离死别,正是他在天上,你在人间,十年弹指一刹那,你们总有重聚的时候。”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拉住他的手:“据说,每一个人临死之前,往生的亲人们都会来接他,与他共同去往极乐之境。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皆由因缘和合而生,缘散未必散,缘起未必起……”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细瞧他的神色,从他眼中仿佛看到了众多亡者的家属。 她心生无数感慨,双手抱住他的腰,继续安慰道:“或许大哥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只等数十年后,阖家团圆,再续前缘。” 谢云潇仍然一动不动,华瑶柔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和大哥手足情深,大哥走了,你自是心如刀绞。可你重病初愈,切忌大悲大恸,我虽然不能分担你心里的痛苦,却也猜想得到,万望你节哀珍重,以慰大哥在天之灵。” 谢云潇抬手揽上她的后背。 他的手臂坚如铁石,紧紧地环抱着她,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 华瑶原本也不想把谢云潇蒙在鼓里。趁此机会,她亲口对他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今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戚归禾的冰棺仍被安放在地窖深处,尚未入土。他死得很冤。雍城医馆的大夫出卖了他。 华瑶独揽雍城兵权之后,派人详查了每一位大夫,暗探们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终于揪出三四个可疑之人。 事关重大,华瑶又派出杜兰泽审问疑犯。 这些疑犯个个不怕死。杜兰泽使了一些诈计,终于从他们口中挖出隐情。原来,他们都是埋伏在雍城的奸细,对朝廷忠心耿耿。在他们看来,自从羯国发动大军的那一刻起,凉州与羯国就不能再相互制衡。两军交锋,必有胜败。 凉州军营成立的这几十年来,声势渐渐壮大,常备二十多万精锐骑兵。镇国将军每年都会选拔精兵强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凉州兵将越发骁勇,军纪也越发严明,深受凉州百姓的爱戴。 凉州北境不少城镇都有“将军祠”,供奉戚家历代将军,以及战死沙场的士兵。祠堂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竟然比玉皇大帝庙还要热闹。 长此以往,即便镇国将军无意谋反,他的属下会不会拥立他做异姓王,凉州百姓会不会把凉州当做戚家领地,而非高阳家的疆域? 自古以来,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二字,最忌讳“君弱臣强,尾大不掉”。 北宋名相赵普有云:“战斗不息,国家不安,节镇太重,君弱臣强。今唯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 北宋早已灭国,赵普的治国之策,却也不能尽信,但他一语道破了帝王对兵权旁落的忧虑。 凉州军营的形势尤其复杂。凉州兵将只听从镇国将军的调遣,只效忠于镇国将军钦点的统率。又因为羯国、羌国虎视眈眈,朝廷不敢把凉州军队调往外地,也就无法收服凉州的精兵强将。 不出意外的话,戚归禾必定是下一任镇国将军,也会顺利继承他父亲的爵位。 戚归禾年纪轻轻,在军中声望极高。他吃苦耐劳,礼贤下士,驻守月门关的四年里,竟然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亲如兄弟。他的仁德之名,远胜高阳家的公主与皇子。 因此,朝廷留不得他。 华瑶听完奏报,茫然半晌,才问:“所以呢,究竟是谁主使的奸细谋害了戚归禾?朝廷再怎么耍心眼,也要有人动手才行。” 杜兰泽轻声道:“奸细们奉命行事,并不知道谁是主使。我猜,应该是二皇子殿下。” 华瑶道:“何出此言?” 杜兰泽还没回答,华瑶又说:“兰泽,你不用尊称他为二皇子殿下,就叫他,王八蛋,怎么样?我差点死在战场上,他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连一点援兵都没派过来。” 华瑶驻守雍城的这些天,常与军营里的兵将们来往,自然而然学会了许多脏话。现如今,她已经能灵活运用这些脏话,妥帖地抒发她的愤怒。 天宇开霁 第43节 而杜兰泽这辈子都没有骂过脏话。 但她对华瑶向来忠心,不会拒绝华瑶的要求。她轻抿嘴唇,接着说:“王……八蛋带来了三千骑兵和十车粮草。我派人去暗访,方才得知,早在上个月初,车夫们已经准备好了粮草。” “上个月初?”华瑶怒火中烧,“好啊,这个王八蛋果然居心叵测。” 杜兰泽缓声说:“我怀疑,如果您炸不了大坝,王八蛋就会差使三千骑兵动手,在这之后,羯人定会大败,雍城定会大捷。” 理顺了前因后果,华瑶怒火未消。 从头到尾,高阳晋明都没把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他盼着雍城之战的双方两败俱伤,也盼着戚归禾、华瑶、谢云潇全部死光。 晋明入住雍城已有三日。这三日以来,他旁敲侧击,诱使华瑶交出兵权。 雍城是凉州东境要塞,交出雍城兵权,就等于交出了凉州东境。 华瑶绝不会让晋明如愿。她是凉州监军,也是雍城之战的将领,她拼命打下的城池,凭什么白白送给高阳晋明? 更何况,晋明已经有了一块封地,而华瑶什么都没有,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晋明还要来抢她的东西,委实让她怒不可遏。 华瑶暗地里召集了雍城的将领和官商,私下收购了雍城的钱庄和武馆,打着武馆的名号,广泛收徒,培植党羽,四处安插眼线,直到她把雍城牢牢地抓在手里,方才正式公布了戚归禾的死讯。 她派出一队人马,把戚归禾的棺材运回他的老家延丘。 队伍启程当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谢云潇却不能送戚归禾回家。 此前,谢云潇收到了父亲的命令。父亲并未提及大哥的死,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悲痛,只让谢云潇留守雍城。 谢云潇身为军中副尉,不能违抗主将。于是,他登上雍城的城楼,远望那一条从雍城通往延丘的长路。 马蹄纷乱,卷起漫漫黄沙,沙尘滚滚之中,送葬的队伍越来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恰似那一夜他所做的梦。他仿佛又与戚归禾告别了一次,就像小时候他目送兄长远去月门关,此去不复返,兄弟情犹在,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 时值初春,冰雪消融,雅木湖上遍布渔船。 雅木湖虽然位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处,却被划归到了凉州,自古以来便是凉州人的地盘。 渔民们在雅木湖里捕鱼,拉到集市上贩卖,收获颇丰。雅木湖畔六十里之外,还有几座盐矿,盛产一种品质很好的精盐。 雅木湖每年上缴的渔税、盐税都是一笔巨财,支撑了凉州军费。 各地的渔船、商船要在雅木湖上航行,必须先 取得凉州官府的准许。每逢开春之际,凉州官府都会在雍城给每一艘渔船、商船排号,发放勘合,查验他们去年缴纳的税银。 春日初至,雍城内商队云集,多半来自凉州、秦州、沧州等地。 富商的消息很是灵通。他们进了雍城以后,纷纷向华瑶递交拜帖,恳求华瑶允许他们前来觐见。 华瑶收到拜帖,几番挑拣,只答应了三四个富商的请求。 某天早晨,其中一位商人带着随从前来拜访华瑶。 华瑶安排他们暂居厢房。怎料,那商人竟然给华瑶传话,说是他们挑选了一对俊俏少年,特来侍奉公主,定当竭心竭力。春寒料峭,那二人身穿单薄纱衣,守在厢房之内,只等公主殿下垂怜。 华瑶严词拒绝。 她快满十八岁了。 在她这个年纪,她哥哥姐姐的后院已是美人如云,遍布莺莺燕燕,而她洁身自好,至今只碰过一个谢云潇。 她是真的不明白,所谓“风流韵事”究竟有什么意思。她对此毫无兴趣,更不耐烦富商给她送人。她收来干什么,养在家里还得供他们吃白食,那也太浪费了。 华瑶自认为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她皱了一下眉头,杜兰泽却说:“殿下,他们是白家的人。” 华瑶反问道:“沧州白家?”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去了一趟厢房,远望那位富商,瞧见她腰侧挂着一枚佩玉,刻着白芷纹样,正是沧州白家的家徽。白家乃是沧州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既然她想和殿下交好,殿下何不趁此机会,接近沧州官商?” 华瑶点了点头:“她叫什么名字?” 杜兰泽道:“我猜,是白其姝。” 华瑶道:“白其姝,是家主的孙女,她何必亲自来雍城?” 杜兰泽细思片刻,道:“或许她有事相求。” 华瑶赞同道:“嗯,那便由你引见吧。” 她翻出了白其姝的那张拜帖,果然,帖子借用了别人的名字。 华瑶倒也没生气,只觉得白其姝行事古怪。 华瑶依稀记得,沧州白家的家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膝下子孙众多,白其姝只是家主的其中一个孙女,年约二十四五岁,正是大好年纪,却在前一年遭遇了一场横祸。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了强盗手中,她立志为亡夫报仇,人人都称赞她对亡夫情深义重。 她来拜见华瑶,会有何事相求? 华瑶正思考间,花厅里走来一位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缎袍,身上只有一件首饰,那是一块羊脂玉佩,挂在腰间,刻着沧州白家的白芷家徽。 她看着华瑶,未语先笑。 华瑶客气道:“白小姐,请坐。” 白小姐却说:“岂敢,草民尚未对殿下行礼。” 她深深跪拜下去,礼数周全。她知道华瑶公务繁忙,也不敢耽搁时间,开门见山阐述了来意。 她名叫白其姝,她的母亲是家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深受家主宠信。近几年来,家主身体每况愈下,白家众人忙于争权夺利,白其姝的父亲也不例外。 去年年底,家主一病不起,神志不清,没来得及指派下一任家主,以至于白家内部分崩离析,白其姝在沧州也待不下去了。 白其姝想来凉州做生意。但她一个沧州人,初到凉州,人生地不熟,为求顺风顺水,只好赶来拜见华瑶,既是投靠皇族,也是盼着日后能有个照应。 听完白其姝的话,华瑶若有所思:“你为什么,不找二皇子殿下呢?” 华瑶走到她的面前,她仍然跪坐着,并未起身:“您曾经在岱州剿匪,在凉州守城,您杀光了羯人,安定了民心。我虽是一介商客,却也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我仰慕您英勇刚强,佩服您能文能武……至于二皇子殿下,请您恕我久居沧州,孤陋寡闻,不知二皇子殿下究竟有何功德。” 华瑶笑了笑:“出了这扇门,你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白其姝唇角微勾,轻言细语道:“请您瞧瞧我,瞧我有什么长处,是您用得上的。” 华瑶干脆蹲了下来,仔仔细细打量她,她眼尾略微上挑,眼形恰如一片桃花瓣,正是生了一双含情流波的桃花眼。 华瑶感叹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白其姝似笑非笑:“我也能侍奉您。” 华瑶十分震惊:“什么?” 白其姝跪在地上,掌心贴着地板,凑近华瑶,桃香袭人:“殿下,我无事不通。” 华瑶郑重地点头:“你是白家小姐,应当精通算术、律法、策论,以及经商之道,在沧州也有一些人脉。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要来凉州做生意?” 她站起身,退开一步:“你不缺银子,也不缺人。你不争白家的家主之位,也不要二皇子的庇护,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呢?” 花厅内点了一盏香炉,缭绕的烟火消散在窗棂间,华瑶自言自语道:“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东西?” 白其姝静默不语。 华瑶觉得她不够坦荡,就慢悠悠地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我派人送你出门。” “殿下,”白其姝抬起头来,“您此时送我走,将来必定会后悔。” 她大言不惭,面色无愧。 不错,果然是白家小姐。 华瑶确实不想放她走。 碍于凉州监军的职位,华瑶不能离开凉州,可她志在天下,怎能困守一地?倘若白家商队能为她效力,那真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 战国的吕不韦原本也是富商,后来他效忠于秦王,做了十三年的秦国丞相,辅佐帝王霸业,功在万古千秋。 华瑶对商人并无偏见,也并不避讳重用商人,她唯一在意的,只有白其姝是否能为她所用,是否有忠心赤胆。 她知道杜兰泽秉性纯良,谨遵“君君臣臣”那一套规矩。而白其姝眼神飘忽不定,言谈举止也颇为率性,绝非守礼守法之人。 为了试探白其姝的性格,华瑶与她聊起了经商之道。她们二人一言一语、一来一往,竟然从中午谈到了傍晚。 白其姝曾经在羯国、羌国倒卖过不少货物。她也会说羯语和羌语,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商人。 华瑶知道了许多与沧州、羯国、羌国有关的杂事,连带着摸清了沧州本地官、商、军这三派人物。 华瑶心里高兴,当晚设宴款待白其姝,并未邀请其他人,就连她自己的近身侍卫也不能入内。 侍卫只能守在门口,隐隐听见屋内欢声笑语,心中暗道,这位新来的小姐好厉害,也不知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巴结公主的富商犹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人能像这位小姐一样,在短短一天之内,就获得了公主殿下的青睐。 第36章 纵有千金难买笑 你有情却似无情,我无……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大约是四更天光景,谢云潇尚未就寝。他正在计算雍城的军费。 雍城之战共有一万名士兵战死,另有两千多人落下了残疾,依照《大梁律》,朝廷应该为士兵的家属发银抚恤,增粮减税。 然而凉州军饷亏空已久,户部未能如期拨款,甚至是拖延不拔,凉州的负担更重,处境也更凄惨。凉州的官员联名上奏,折子里写尽了“伏望慈圣垂悯,老臣不胜哀泣”,却是无用之功。朝廷拨派的粮饷、赏银、抚恤金迟迟未至,镇国将军还在月门关打仗——羯人剽悍而勇猛,暂未从北境撤兵。 谢云潇放弃朝廷的支援,打算从别处找来一笔钱,填补凉州军饷的亏空。但他查不了雍城的税银,那些钱财全被华瑶把持了。 谢云潇搁置朱笔,合上账簿,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门外的侍卫回答:“禀报公子,刚过四更天。” 谢云潇扣住灯罩,熄灭烛火,从书房里走出来。 两名侍卫跟在他的背后,恭敬道:“大公子的猎鹰折断了翅膀,兽医为其疗伤一月,伤势大有好转。依照您今早的吩咐,属下领回了猎鹰,养在别院的鹰舍。” 将军府的侍卫们平日里尊称戚归禾为“大公子”。戚归禾去世之后,侍卫们怀念他,言辞之间,依旧照常,仍是有礼有节地 提及“大公子”,仿佛戚归禾并未离世一样。 天色漆黑,万籁俱寂,四下甚是幽静,谢云潇穿过竹林,脚步无声,只听得竹叶簌簌微响。他拐过弯,踏进一座别院,屋舍的窗檐透出一点灯火,猎鹰扑动翅膀的影子落在窗上。 华瑶站在屋内,面朝那只猎鹰:“你还认识我吗?我见过你好几次,阿木,阿木,你叫这个名字。” 猎鹰收拢翅膀,伏进稻草搭成的窝里。 今夜的宴席上,华瑶和白其姝共饮了几杯美酒。此时,她醉醺醺地说:“你的主人,他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我叫他一声大哥,确实把他当做了大哥……我自己的哥哥,全是混账,比如高阳晋明,他坏到了骨子里。” 猎鹰或许是嫌她聒噪,又扑了一下翅膀。华瑶后退一步,刚好撞上谢云潇。 谢云潇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就把她带回了卧房。 他们同床共枕多日,华瑶已成习惯,当即脱了外衣,仅剩一件薄薄的春衫,也不知羞耻为何物,连声催促谢云潇陪她上床。要她守规矩,那是绝无可能的,她酒后的举止最是轻浮,总要百般造次,直到她自己玩累了才会抱着枕头睡着。 天宇开霁 第44节 谢云潇正打算去隔壁将就着睡一晚,华瑶又在床上卷着被子扭成一团。 谢云潇担心她酒后受凉,终归躺到了她身侧,顺便问了一句:“那位白小姐什么来头,竟然能把你灌醉?你大病初愈,不该彻夜饮酒。” 华瑶兴致勃勃地回答:“白小姐当真见多识广!她曾经去过羯国、羌国,乃至凉州的西境。我这才知道,原来凉州西境的那条驿道,在民间被称作丝茶之路。十多年前,各国的商队来来往往,驿道上车水马龙,真热闹啊,要是没有战乱就好了,凉州的农业、工业和商业都能复兴起来。” 谢云潇往她心里浇了一盆凉水:“战乱未平,军饷是一笔烂账,凉州养不起兵马,官府没钱修补驿道,无从复兴丝茶之路。近来朝廷又起党争,圣意难测,时局变幻,你在凉州推行改革,最好谨慎些,仅仅是维持现状,也算颇为不易……”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华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不会安于现状。” 谢云潇问:“你要如何?” 华瑶极小声地说:“我想登基称帝,我要做九五至尊,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我的皇后,执掌后宫,权倾朝野。” 谢云潇早知华瑶有争储之意,但她从未说得如此直白。他们二人好像一对图谋篡位的狗男女。 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华瑶又是高阳家的公主,谢云潇甘愿助她一臂之力,并非是为了所谓的“权倾朝野”。他心无含蓄,话无遮掩:“我无意于皇后之位。” 华瑶含糊不清道:“嗯,你最是清高自持,从容淡泊,你做不惯皇后,做我的爱妃也行。我对你的宠爱一定远胜我对其他……” 谢云潇忽然翻身压住她:“其他什么?” 他抓着她的两只手腕,一左一右地扣在枕边,她很少见到他这么激动的样子,自觉很有意思。 但他前不久才受过致命重伤,确实受不得刺激。 华瑶耐心地哄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恨不得一掷千金买你一笑,至于其他的……那真是什么也没有。你冷静点,说笑罢了,我从不滥情。” 谢云潇仍未放手:“也是,我何必在你这里做拈酸吃醋的人。我听闻白小姐送了你两个俊俏少年,你留用了那位小姐,也没推辞她的厚礼。你的兄弟姐妹心怀大志,无暇顾及男女之私,你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并非滥情,应是无情。” 华瑶笑着调侃道:“你有情却似无情,我无情却似有情,你我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时此刻,她依然漫不经心。 她似乎把谢云潇的肺腑之言当做了颇有趣味的调情。 谢云潇握紧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迫视她:“且不说你二哥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对你情断思绝,做你的驸马,远不如做你的属下。” 华瑶又笑了:“何出此言?” 谢云潇目不转睛,直视她的双眼:“你对我处处设防,暗地里事事掣肘,以免我插手雍城的税银。朝廷怀疑凉州有异心,你的用意,也和朝廷相近。” 卧房内窗扇微开,月光斜入床帐,半明半暗地落在他身上。他的衣领也是半露半敞,依稀可见精壮劲健的胸膛。华瑶却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往下落,她原本就没有多少非分之想。 皇宫里的如花美眷成百上千,皇帝的恩宠譬如流水,今日滋润了一个人,明日又流向另一个人。 情比纸薄,恩比夜短,哪里谈得来真心实意呢?唯有巧言令色,趋炎附势而已。人人都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顶了,才算胜了,爬得慢了,就被后面的人踹下去了。 华瑶不懂谢云潇为什么会被情爱牵绊,但她明白谢云潇被她夺权之后的愤怒。 她轻声说:“你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我一个人治理雍城,不到二十天就恢复了水运陆运。正因为我独断专行,雍城的官员才会对我唯命是从,我原本不想事事专断,但你突然朝我发火,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有理有据:“高阳晋明随时有可能在城内造反,假如我放权给你,换你在城内发号施令……”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殿下误会了,我从不在意权位,雍城之主,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忽然记起谢云潇的脾气。他自幼喜静,习惯一人独处,也不爱凑热闹,正如那些风雅名士一般,他并不看重财富、名利与权位。 华瑶问他:“所以呢,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云潇放开了她:“什么也不想。快到五更天了,你先睡吧,明日再议事。” 华瑶歪了一下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呢?” 谢云潇站起身来,渐行渐远:“去隔壁睡觉。” 华瑶打了一个哈欠:“嗯,我明天再找你商量大事。对了,你怪我不信任你,你觉得我信任杜兰泽吗?”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自问自答:“杜兰泽也没办法审查雍城的税银。我的属下,应当各司其职,绝不能一人独大。你心中若有任何疑问,只需开口问我,我们原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没什么好顾忌的。” 说完,华瑶抱着小鹦鹉枕,钻回被窝。没过多久,她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谢云潇尚未走出这间卧房,华瑶已经睡得很香。 在华瑶的梦境之中,隐约有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她听见若有似无的叹息,还有一个人的声音极为低沉好听:“你总是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 华瑶恬不知耻地承认道:“嗯。” 华瑶翻了个身,躺到床的另一侧,却被那个人捞了回来。他在深夜时分和她接吻。她睁开双眼,竟然连说话的空闲也没有,唇舌都被堵住了。 此时的亲热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一向浅尝辄止,而他不断深入,犹如攻城掠地,交缠得难分难舍,更有一阵阵的冷香直往她心里钻。 窗外月影徘徊,室内浓情辗转,华瑶一时深陷茫然。 趁他低头亲着她的脖子,她问:“你方才还在冷言冷语,现在为什么……嗯……为什么,突然来找我求和?” 他方才多么能说会道,此刻竟然守口如瓶……不,他其实没有守口,他正在轻轻密密地吮吻她的颈侧,使得她颈肩的肌骨变得又热又舒服。 谢云潇十八岁生辰的那一夜,华瑶送了他一份礼,如今他或许是在回礼?从此一别,两不亏欠。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华瑶渐渐感到浑身麻痒难当,好像每一寸肌肤都要被他亲过才能止痒,这般念头使她大为震撼,酒意与困意一齐消退,她推开了谢云潇,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一边喘息,一边说:“你躺在这里,我去隔壁休息。” 谢 云潇衣衫凌乱,凉夜的月光映在他的眼底,清冷又清澈。但他却问:“你不同我一起睡吗?” 华瑶客气地拒绝道:“不了,多谢你的美意。” 第37章 前尘犹在 “人家输得底都不剩了。”…… 华瑶亲手为谢云潇放下床帐。 轻纱床帐恰似一片寒烟,笼着一轮明月,影影绰绰地将谢云潇遮挡起来。他沉默地坐在床上,衣袍散漫地垂落,犹如水泽之地的月中仙。 正当夜深人静之时,庭院中花浓春满,风月无边,华瑶却不想放纵自己,更不想忍受心痒难耐的折磨。她甚至没看一眼谢云潇,转身就往屋外走,谢云潇低声唤道:“高阳华瑶。” 华瑶头也没回:“第几次了?你直呼我的名讳,这是大不敬之罪。” 谢云潇一把扯下床帐:“请您过来,治我的罪。严加惩罚,以儆效尤。” 华瑶暗暗地心想,如果她手里有一条红绳,她一定会用红绳把谢云潇绑在床上。 谢云潇又说:“殿下忘了您的枕头。” 华瑶离不开她的小鹦鹉枕。她一个猛子扑到床上,谢云潇竟然把她的枕头藏进了被子里。 华瑶找不到自己的小枕头,不由得怒火中烧:“我一个人睡得好好的,你突然把我弄醒,亲得我喘不上气,现在又抢走我的东西!我一直没跟你动手,甚至没骂你一句,天底下还有哪个公主比我高阳华瑶的品行更好?” 谢云潇立即说:“请殿下息怒,我方才弄疼你了么?” 华瑶拽住被角,撒谎道:“好疼,我快被你气疯了。”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哪里疼?” 他观察她的外貌,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又细想她的言行举止,推断她所言非实。 他为她的谎话找了个台阶:“闹到这般地步,是我太过莽撞,殿下理当降罪于我。” 华瑶恶狠狠地威胁他:“对,我现在就要惩罚你!治一治你的邪心妄念,给你上刑!” 她坐在床上,身子前倾,双手伸进被子里摸索枕头。 谢云潇非要一探究竟:“在你上刑之前,能否明示,何为邪心妄念?” 华瑶找到了自己的枕头,也不管他问了什么,随口道:“我是君,你是臣,你侍奉我,必须注意分寸。” 谢云潇静默片刻,只说:“你真的很喜欢枕头。” 华瑶在皇宫的时候,必须时刻小心身边的人窥探她的秘密。她的生母养母早已过世,侍卫侍女不能尽信,兄弟姐妹整日勾心斗角。无数个漫漫长夜里,陪伴她一梦到天明的,有且仅有这一只枕头。 她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总得有个寄托……我都对你掏心掏肺了,你还要我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谢云潇怔了一怔。过了片刻,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的枕头藏起来。” 华瑶已经平复了情绪,正在冷静地审时度势。 高阳晋明仍在雍城里伺机而动。凉州兵马效忠于镇国将军,她不能让谢云潇对她心存芥蒂。 鲁莽行事,实乃下策。 她有意弥补他们二人之间的嫌隙。 她大度道:“没关系,毕竟你也不知道,这个枕头对我有多重要。” 谢云潇道:“你从前的经历,能否说给我听?” 华瑶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有我的心事,你也有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你一心为了凉州做打算……立志报国的兵将不能没有军饷,战死沙场的烈士不能没有抚恤金,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雍城的每一块土地,都是凉州人的血肉换来的,朝廷不知道,可我知道。”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高阳晋明来了雍城,你我都不能从雍城抽税,朝廷肯定安插了不少探子,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她极为恳切道:“倘若他们起了杀心,我们防不胜防。” 谢云潇道:“你要如何?” 华瑶道:“以农养军,以商供军。” 谢云潇把床帐重新挂起来:“朝中权臣,譬如徐阁老,也对凉州暗生猜忌,削夺凉州的兵权,或早或晚而已。你的农商之业,供不起凉州之军。” 华瑶向后一仰,倒头躺在了床上:“我在朝中无人,能争一日是一日,能走一步算一步。” 谢云潇一手给她盖上被子,另一手又把枕头放进她怀里。 她困乏已极,含糊不清道:“羯人羌人并未全军覆没。洪水淹死了十多万人,还有两三万死在了雍城,剩下一批人被冲到了冰封的湖上、陡峭的山上。洪水退散之后,他们逃回了羌羯,我没有派兵追杀。” 被子里稍微有一点冷,谢云潇没有靠近她。他躺在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华瑶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解释:“我不追杀他们,一来是防止敌军有诈,二来是顾忌我军疲惫不堪,三来是因为……倘若羌羯灭了国,凉州也保不住军营。我父皇还在修建摘星楼……摘星楼高达百层,每一层都贴着彩云琉璃窗,凉州自古多矿产,肯定逃不过徭役和矿役,层层盘剥下来,乱民苦,良民更苦……古语有云,‘苛政猛于虎’,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你累了,先睡吧,”谢云潇在被子里捉住她的手腕,“明日再说也不迟。”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地敲打在窗扉上。华瑶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昏昏沉沉地入梦。 次日辰时,雨丝朦胧,雾气氤氲,华瑶懵懂地醒过来,惊讶地发现谢云潇依然牵着她的手。 房间里悄无声息,谢云潇似乎还没睡醒,倒是把她抓得很牢。 她掀开被子一角,借着天光一看,只见他手指匀称修长,不似凡尘之物,宛如羊脂美玉雕琢而成,骨节之间隐隐蕴含着劲力,轻轻地环绕着她的腕骨,使她既无压力,又挣脱不开他的束缚。 她有礼有节地念道:“小谢,将军。” 天宇开霁 第45节 谢云潇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华瑶。 他半坐起身,衣衫昨晚已被她扯散,将退未退,肩骨袒露了一大半,劲健滑韧的肌理湛湛生光。 华瑶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只从指缝里偷偷地看他。 他轻缓地托起华瑶的手腕,审察他是否留下了痕迹,好在她一切如常。春日的雾雨连绵不绝。她或许是为了取暖,懒散地倚进他的怀里。 淡淡幽香随风而至,她喃喃道:“天色尚早,你脱了衣服,陪我再睡一会儿吧。” * 初春天寒,小雨一连下了几日,绵绵未绝。 自从那一夜,白其姝和华瑶把酒言欢之后,华瑶再也没有召见过白其姝。 她们二人虽然住得很近,日常往来却全靠书信。 白其姝自认为她已被华瑶冷落,但奴婢们对待她极为恭敬有礼,还给她的屋子里添了一座炭炉。 白其姝非常讨厌火烧炉膛的气味。 奴婢前脚刚把炭炉给她送来,她后脚就一把扑灭了火。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实,总梦见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她半夜醒来,心中烦躁,实在等不下去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院中响起一片水声,白其姝推门一看,但见一帘细雨,雾色霏霏。 白其姝撑伞出行,绕路来到华瑶的院子附近。 她武功非凡,耳力过人,隐约听见侍女们的脚步声,还有一名侍女说:“殿下要沐浴,水烧好了吗?” 另一位侍女极小声地问:“殿下与公子分浴,还是合浴?” 那侍女回答:“分浴,公子照例不让旁人伺候。” 接下来的对话,白其姝没有听清,但她知道华瑶的身边有一位男子。 这位男子,被侍女们尊称为“公子”,他独来独往,不允许除了华瑶之外的任何人靠近,大清早的,他和华瑶或许还要洗一场鸳鸯浴。 真有闲情逸致啊,白其姝心想。她早知皇族天性风流,个个背负着桃花债。美人夺魄处,英杰销魂谷,她只希望华瑶不要沉迷美色,耽误了大事。 白其姝转过身,正欲离开,眼前忽而横了一把剑。 她抬高伞柄,瞧见了公主的侍卫燕雨。 燕雨气势汹汹 :“你哪位?鬼鬼祟祟地躲在公主的院外。” 白其姝轻勾唇角,笑了笑,才说:“我是沧州来的客商,暂居府上,多有叨扰,还请大人恕罪。” 燕雨转头就对另一名侍卫说:“你们去查她的身份,我留在此处看着她!以防她跑了!她武功不弱,你们看不住她!” 那名侍卫走后,白其姝问道:“燕大人,您之所以留在此处,是因为您不放心小人的武功,还是因为您懒得去查验小人的身份,更懒得在雨中来来回回地跑腿?” 燕雨被她一眼看穿,惊怒之余,还有一丝赧然:“这位小姐,关你什么事,我跟你很熟吗?” 白其姝“嘶”了一声:“燕大人,小人看您的心性,真不像是在皇宫里磨练过。这么多年来,殿下一定对您很好,时时刻刻护着您,小人一介贱商,对您真是羡慕的紧。” 她伶牙俐齿,又阴阳怪气。 燕雨被她气得不轻:“肃静!否则我立刻禀报公主!” 白其姝不再讲话。 她把伞柄搁在肩头,伞沿也抬得更高。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燕雨。 白其姝的眼神阴冷又森然,犹如一条吐信子的毒蛇,直把燕雨看得浑身发寒。 燕雨在皇宫待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这般阴气森森的女人。 她一定是心如蛇蝎的坏东西! 公主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府里?!她这个样子,就像是无恶不作的歹徒! 燕雨派出去的侍卫迟迟未归。他暗恨自己的弟弟齐风不在附近。 前两天,齐风的伤势好了不少,大约恢复了七八成的功力。齐风连一点懒都不会偷,仿佛赶着去投胎似的,马上接下了华瑶安排的任务。他领兵在雍城之内巡逻两夜,今早辰时才刚回来,这会儿他已经在侍卫的房间里休息了。 燕雨也想休息。 他才刚开始值班,身子骨就在犯懒。 正所谓“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人生在世,每一个季节都不该忙碌,每一个清晨都不该早起。 燕雨叹了口气,目光仍然紧紧追随白其姝。 白其姝轻蔑道:“懒货。” 燕雨一下子清醒许多:“你骂谁?!” 白其姝笑而不语。 燕雨愈发警觉起来,拇指扣在剑柄之下,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他没等来查证的侍卫,只等来了公主的两位侍女。 侍女们听见院外的嘈杂之声,特来一探究竟。 这两位侍女竟然都认识白其姝。她们尊称她为“白小姐”,言辞之间,极为客气。由此可见,公主十分看重这位白小姐。 自从上一次炸毁大坝,燕雨死里逃生,他就在雍城的医馆里养伤,每日吃饭、睡觉、与弟弟斗嘴,其乐无穷。 他旷工旷了许多日,直到今天早晨,他才开始值班,因此他并不认识白其姝,更不清楚白其姝的来历。 侍女直接为白其姝通报了消息。 少顷,那侍女就回来说:“白小姐,公主有令,您可以进院子里歇息,奴婢为您备好了早膳。” 白其姝也没推辞。她撑着伞,跟随侍女踏进正院。 燕雨望着白其姝的背影,担心华瑶被她蒙蔽。 不远处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那名侍卫回来了。他对燕雨如实禀报道:“我查过了,错不了,刚才那位小姐,确实是殿下的贵客。” “你怎么才来,”燕雨双手抱剑,埋怨道,“要是村头有人生孩子,派你去村尾找产婆,等你回来,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那侍卫赔笑道:“哥,我叫您一声哥,您且消消气,少数落我两句,把力气用在正事上吧。” 燕雨越发思念他的同胞兄弟齐风。他暗自盘算着,等他面见华瑶,得向她求个恩典,让他尽量和齐风一起干活。 * 雨势渐小,天色初晴,华瑶刚刚泡完澡,俯卧于浴房的软榻之上。轻薄的软巾盖在她的腿上,两位侍女正在为她按摩颈肩。 侍女的手指柔若无骨,轻揉慢捏,伺候得尽心尽力,谨遵奴婢对皇族的侍奉之道。 华瑶筋骨舒畅。她小声问:“白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侍女道:“半个时辰前。” “久等了,”华瑶道,“让她待会儿去花厅见我。” 侍女欲言又止。 华瑶追问:“怎么了?” 侍女禀报道:“白小姐她说,她可以来浴房见您……也可以……为您按摩全身。” 这如何使得? 华瑶自认为是十分随性的人,没想到白其姝比她还要洒脱不羁。她当即穿好了衣裳,赶去花厅与白其姝相见。 白其姝带来了一只木匣,其中装着她的账簿、地契、商号印章。她不肯告诉华瑶她接近皇族的真正目的,却无私地拿出了全部家产。 她和华瑶相识不过短短几天,华瑶觉得她行事怪异,完全不能用常理来推敲。 华瑶问:“白小姐,你这是何意?” 白其姝倒也坦诚:“若非如此,您始终与我有隔阂。” 华瑶又问:“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白其姝谨慎地反问:“您愿意给我什么?” 华瑶一手按住了白其姝的商号印章:“我能让你的父亲,成为白家的家主。” 提起“父亲”二字,白其姝忍俊不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脸上有笑,目中无笑,那一双眼睛波光粼粼,盈满了华瑶的一举一动。 华瑶忍不住问:“你与你的父亲……不合已久?” 白其姝颇为玩味道:“和您差不多吧。” 华瑶严肃道:“我向来敬重父皇。” 白其姝抬袖掩唇,含笑道:“我押上了全副家当,您还和我打哑谜。哪有您这么坐庄的,横敲一竹竿,人家输得底都不剩了。” 华瑶打开另一本册子:“前些天里,我派人彻查了你在沧州、凉州的行踪。” 白其姝面无异色。 华瑶合上了册子。 白其姝为华瑶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梗在杯中沉浮。 华瑶蓦地记起,她和杜兰泽交心的那一日,也是在茶香缭绕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明了心迹。 华瑶久久不语,白其姝便问:“您查到了什么呢,难道我不是好人吗?” 茶水蒸腾的热气飘散在窗格间,泛彩的霞光似乎为她的面庞施了一层薄粉。 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华瑶,只听华瑶说:“两年前,沧州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我要是直接说出来,你会觉得冒犯吗?” 白其姝忽然感慨道:“我与杜兰泽闲聊过两三回,只觉她博闻强识,心高气傲。还有那个燕雨,嘴上没个把门的,只长了一身的懒骨头……还有您养在府里的那位公子,必定是一位绝色美人,还是个爱吃干醋的,让您一颗心拴在他身上,瞧都不瞧我送您的少年郎。 ” 华瑶差点被茶水呛住。 向来只有她呛别人的份,她几乎从未被别人呛过。 白其姝继续说:“可他们似乎都对您忠心耿耿。您待我也礼节周到,关怀备至,既然如此,无论您说什么,我也不觉冒犯。” 华瑶直说道:“两年前,你的丈夫和孩子不幸去世了……” 白其姝点了点头,眉眼间的笑意更浓:“对呀,可怜见的,我是个寡妇。” 华瑶心知她不会坦诚一切,便也休了与她详谈的念头。 天宇开霁 第46节 她处处透着古怪,华瑶又查不出来她的经历,难免要提防着她。 今天一早,华瑶还得去校场检兵。她站起身,准备送客,白其姝忽然说:“对您而言,我应该比杜兰泽更有用。” 华瑶笑道:“凭什么这么说?” 白其姝轻轻一笑,从容而自信地说:“就凭杜兰泽下不了手,而我下得了。杜兰泽做不成你的刀,而我做得成。” 第38章 幽怀未己 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不…… 华瑶听她口出狂言,忍不住调侃道:“你好大的胆量。” 白其姝的身子稍稍前倾,手往前伸,几乎要碰到华瑶的腕部。 华瑶反守为攻,干脆利落地握住了她的手,略微摩挲了两下,只觉她掌纹粗糙,掌心冰凉。 白其姝一语惊人:“我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您砍断我两条胳膊,我绝无怨言。” 华瑶依旧平静:“我怎么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 白其姝笑出了声:“殿下,您是尊贵的公主,我是卑贱的商人,我不肯对您坦白一切,您也没想过对我用刑吗?” “不,”华瑶却说,“我从未严刑拷问过任何人。” 白其姝并未流露出任何讶异之色。她只说:“果然如此,您的行事风格,与皇族截然不同。那个名叫燕雨的侍卫,若是跟了二皇子殿下,恐怕活不过三天。” 确实。 燕雨心比天高,人又懒散,对皇族毫无尊敬,每天做梦都想着逃跑。倘若他去服侍二皇子,不到三天,必然会被乱棍打死,死后还要曝尸荒野。 华瑶感慨道:“燕雨不谙世事,本性纯良,单看他的表情,我就能猜到他心里想了什么。” 她直勾勾地盯着白其姝:“而你呢,你就不一样了,白小姐,你身上疑云重重,让我看不破、猜不透,我怎么敢让你在我手下担任官职?” 直到此时,华瑶才松开了白其姝的手。 白其姝立刻明白了华瑶的深意。 即便白其姝带来了自己的商号账本,华瑶也不敢相信她的真心,甚至怀疑她的账本是假的。 白其姝定了定神,终于向华瑶吐露了一桩心事:“殿下,我盼着自己能当上白家的家主。” 她不止想做白家的家主,还想杀光白家的掌权人。因此她不得不仰仗于皇族的势力。 恰好,雍城来了两位皇族——晋明生性多疑,动辄苛责属下。而华瑶任人唯贤,待人亲切又宽厚,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白其姝轻抿红唇,又听华瑶问了一句:“你摆在这里的账本,与白家商铺有关吗?” 白其姝眼波流转,应道:“无关,全是我的私产。” 她察觉华瑶格外留意账本,便说:“雍城有很多贪官豪绅,每个人的手里都有好几本假账,以假乱真,瞒得天衣无缝。朝廷派了精通算术的官员来查,查了几年,却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华瑶犹豫道:“是吗?” 白其姝效仿华瑶方才的举动,温温柔柔地拉住华瑶的手,以示真诚:“贪官家里的账房先生都是聪明人,他们每天也不做别的事,净想着怎么算假账。” 讲到此处,白其姝又笑了起来:“您也晓得,雍城每年都要收缴商税、渔税、盐税、茶税,这里的官职,可谓肥差中的肥差。朝廷派来的官员呢,多半是踏踏实实的读书人,丝毫不懂凉州的风土人情,他们哪里能看透贪官布下的迷局?就算有人看得透,那贪官的背后,还有更大一级的贪官。官场的人情浮薄,势利流俗,您比我清楚的多吧?”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嗯。” 白其姝被她逗笑:“您没有别的吩咐吗?” 华瑶站起身来:“既然你如此了解雍城的官场,能不能帮我彻查雍城的税收?” 白其姝道:“您缺钱吗?” 华瑶道:“很缺。” 白其姝疑惑道:“您在岱州剿匪的时候,没有趁机捞点银子吗?” 华瑶义正辞严道:“我在岱州捞的钱,大多贴给了岱州的养济院。” 言罢,华瑶叹了一口气:“现如今,凉州的军饷亏空,朝廷拨不出银子。雍城有一万名士兵战死,他们的家属领不到抚恤金,还有几千人落下了残疾……他们下半辈子,靠什么过日子?官府欠他们的,我必须想办法补偿。” 白其姝盯着华瑶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养济院,安置老幼妇孺,抚恤金,补偿死者家属,您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华瑶十分诚恳道:“我手上沾了不少血,怎配与菩萨相提并论?我这等俗人,仅有一点小权,也只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白其姝沉默不语。 片刻后,她说:“殿下,你把杜兰泽叫来吧,我教她如何辨别假账。” 华瑶拍手称好。 * 这天上午,华瑶、白其姝、杜兰泽都在书房里商量查账一事,而谢云潇独自去了校场检兵。 谢云潇在雍城的军营中威望甚高。 凉州全境的兵将都效忠于镇国将军,谢云潇不仅是镇国将军的儿子,也是与士兵们一同冲锋陷阵的首领。 谢云潇治军有方,赏罚有度,自身的武功出神入化,品行端正刚毅,让人敬佩不已。朝廷尚未嘉奖他的英勇,但在士兵的心目中,他是当之无愧的有功之臣。 清冷的晨风之中,大梁的军旗在空中飘动,谢云潇骑马慢行,路过一队精锐骑兵。 那些骑兵纷纷低头致意,向他行礼。他从中挑选了一批人,加入他的亲兵队,被他选中的骑兵们似有荣光加身,毫无迟疑地跟在他的背后。 朝阳从东方升起,灿灿金光洒落在校场上,也照耀在谢云潇的身上。他率领骑兵奔驰于广阔的校场,整齐有序地排布军阵。马蹄声急如骤雨,又如轰雷似的响起来。 谢云潇扬鞭一道令下,便有一万多人振臂高呼。士兵们甘愿追随他出生入死,毫无胆怯畏缩之意,他们斗志昂扬,万丈豪气直冲霄汉。 雍城校场的东南角有一座以青石铸成的楼阁,巍峨壮丽,共有七层。 此时此刻,当朝二皇子高阳晋明正坐在第七层楼之内,从窗户往下望去,他能将整个校场收入眼中。 他看见谢云潇的身影潇洒挺拔,凉州的士兵们誓死效忠。校场四周的围墙隔绝了市井的烟火气息,刀剑的寒光重重无尽,他长久地凝视着谢云潇,指尖扣着金镶玉的酒杯,极轻地敲打了两声。 他在秦州有封地,也有守军。 但他从未见过超脱生死的效命,也从未见过一呼万应的狂热。 他的近臣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说:“殿下,微臣深受殿下隆恩,唯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微臣现有一计,愿为殿下所用。” 晋明一言不发。他微微侧目,他的侍妾便跪坐在长椅上,小心谨慎地为他斟酒。 这酒名为“芳樽花酎”,千金难求,只有皇族才享用得起。 晋明刚饮了一口酒,他的近臣已经伏跪在地。 这位近臣,名叫岳扶疏,年约三十岁出头,当此壮年,风华正茂,他的两鬓却生了几缕白发,间杂在乌黑的发丝里,格外醒目。 晋明忽然说:“十日之前,我问过你,如何夺取雍城的兵权。” 青石地砖冰冷刺骨,寒风破窗而入,岳扶疏四肢发凉,几近麻木,仍然跪得端端正正。他没有抬头,只平视着眼前的石桌,不紧不慢道:“这十日来,微臣十分忧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白天晚上都在思考夺取兵权的办法……” 晋明道:“你且说来。” 岳扶疏道:“公主在雍城极有声望。公主的名字里,有一个‘瑶’字,恰巧雍城特产一种玉石,名为瑶玉,百姓感念公主的恩德,争相购买瑶玉,雍城的瑶玉都售罄了。此外,雍城的富商正在筹建‘公主祠’……” 晋明的靴底踩上了岳扶疏的手指:“你这些话,全是废话。” 岳扶疏面色不变:“殿下龙颜凤姿,尊贵无比,实乃贱民之女远不能及。雍城的军民,大多为那贱民之女所蒙蔽,如今之计,唯有先杀军,再杀民。” 晋明轻扣酒杯,似在斟酌。他细品那四个字:“贱民之女。”刚一念完,他就笑了。 岳扶疏的脊背再次弯屈,以示恭敬。他的眼角余光扫过了晋明的侍妾——这位侍妾才刚满十八岁,花朵一般的年纪,婀娜多姿,娇艳欲滴。 岳扶疏曾经为侍妾说过几句好话,算是对她有恩,她也知道岳扶疏体弱多病,怜惜他一直跪在地上,便也想帮他一把。 侍妾斜瞟杏眼,偷瞧了晋明,只见他神色不变,才说:“妾身听闻,四公主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教坊司的舞姬是妓子,也是贱民。” 晋明道:“阿茵。” 侍妾名为“锦茵”,晋明对她的爱称是“阿茵”。 锦茵连忙回应道:“妾身……” 她还没说完,晋明又道:“阿茵与妓子相比,毫无差别,以色见幸,以色相媚,真与妓子一般无二。阿茵得了我几日的宠,就犯了恃宠而骄的忌讳,宫里的规矩都忘干净了。” 锦茵心慌意乱,连忙跪倒,对晋明磕头赔罪,雪白的额头磕得一 片通红。 晋明仍未原谅她:“主子议事,容不得下人乱言是非,阿茵在外头说错一句话,打的就是你主子我的脸面。” 岳扶疏的呼吸急促几分。 晋明记起岳扶疏前不久染了风寒,受不得凉,他便嘱咐侍女为岳扶疏披上夹袄,又让侍卫拉着锦茵出去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高楼上的寒风迎来送往,侍女扶着岳扶疏坐到了长椅上。 岳扶疏咳嗽一声,才道:“殿下的夺权之计,在于杀军杀民。所谓杀军,杀的是公主的军威,所谓杀民,杀的是公主的民望。” 晋明道:“你且细说。” 岳扶疏一鼓作气道:“其一,戚归禾死后,留下了一只猎鹰,这猎鹰跟随他多年,兵将们全都识得。殿下大可杀了猎鹰,并在城中散布消息,说戚归禾是被公主所害。其二,微臣会派人在雍城的井道、河道投毒……” 晋明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毒药?” 岳扶疏道:“腹泻草药,使人肚痛腹泻,浑身乏力,大概十来天后,才能逐渐转好。” 晋明自斟自饮一杯酒:“雍城闹了瘟疫,正有两个好处,第一,水路、商路封断,便于我的人马在城中行事。第二……” 他带着酒气,唇边掠过一丝浅笑:“雍城之所以闹了瘟疫,正是因为华瑶炸毁大坝,引来洪水,以至于遍地灾民,满山尸骨,雍城百姓都染上了恶疾。” 岳扶疏恭敬道:“殿下英明!此外,近来也有不少商队进驻雍城。外地来的富商,都向公主递交了拜帖,沧州的富商们也做过羯人、羌人的生意。殿下,您大可借题发挥,就说公主与羯人私下往来,结党营私,投敌叛国。” 晋明为他的皇妹叹息了一声。 投敌叛国,乃是死罪。 轻则斩首,重则凌迟。 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若是死于凌迟,晋明也会为她默哀片刻。 晋明趁着兴头,嘱咐一句:“你们再想个法子,离间华瑶和谢云潇……若是离间不了,寻个妥当的机会,杀了谢云潇,送他走上黄泉路。” 广阔的校场上,谢云潇仍在练兵。 短短一个上午的功夫,谢云潇就排好了几个军阵。他把众人分成若干队伍,分别担任巡逻、守卫、稽查、攻防等多种职责。 谢云潇提拔将领时,不收贿赂,不看出身,只凭真才实学。而且,他经常调用最底层的士兵——这样的士兵与中上层的往来最少,知恩报恩,往后也常要倚靠以谢云潇为首的头领。 天宇开霁 第47节 晋明的手底下虽有文臣,却没有谢云潇这般出众的武将。 晋明又看了一会儿谢云潇,那岳扶疏忽然说:“依微臣之见,谢公子的武功登峰造极,身边汇集各路高手,而羯人早已退兵,此时暗杀谢公子,绝非易事。殿下若要重挫华瑶,倒不如……暗杀杜兰泽。” 杜兰泽? 晋明记得,杜兰泽是华瑶的近臣,清丽不可方物,柔弱不胜薄衣。 晋明凭栏远望,手里拎着酒壶,低声嘱咐道:“你们尽量杀了杜兰泽。若是杀不了,将她活捉到我府上,我亲自审她。” 岳扶疏道:“微臣领命。” 晋明和岳扶疏一君一臣静立于高楼之上,遥望波澜壮阔的大好河山,北归的大雁成群飞过,渐渐消失于重峦叠嶂之间。 晋明神情平和,兼具帝王之象。他以手指天,沉声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 又过数日,已是三月下旬,从延丘出发的商队陆续抵达了雍城。商队带来了土芋的种子,这些种子被送到了雍城附近的村庄。 不少村庄都被羯人洗劫一空,只剩一片萧条景象。 华瑶很理解村民的困境,先后派出几批士兵重建村庄。士兵们发放粮食,修缮房屋,帮助村民在田地里播种庄稼。 村里的壮丁几乎死光了,老弱妇孺无法种植大片的麦稻,士兵也不可能长期留守村庄。在这种情况下,土芋是最好的选择,相比于麦稻,土芋更容易栽培,也更能填饱肚子。 三月底播种,四月初发芽,绿油油的土芋幼苗一望无际,颇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 此时的桃花开得正好,漫山遍野姹紫嫣红,花香迎风。华瑶从百忙之中抽出空,带着一队亲兵,骑马巡视雍城附近的村庄。她和谢云潇并排同行。 华瑶偷偷地告诉谢云潇,她觉得,二皇子最近越发古怪。她特意出城一趟,诱使二皇子趁机动手,但她并不知道,二皇子会闹出什么事。 谢云潇猜测道:“杀人放火?” 华瑶点头:“我想也是。” 谢云潇拽紧缰绳:“真想杀了他。” “忍一忍,”华瑶小声道,“我一定会为大哥报仇的。高阳晋明毕竟是贵妃的独生子,皇帝又很器重他,他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案子恐怕会牵连到你身上。他是贱命一条,可你多珍贵啊,我舍不得你遭罪。” 桃树的枝杈在风中微微颤动,粉色的花瓣似有一股清香,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沾到了华瑶的锦纱衣袖。 谢云潇拾起她袖间的一枚花瓣,她顺势拉住他的手,他含笑道:“殿下过来吧。” 纷纷桃色之间,华瑶欣然点头。她一甩袖,跳到他的马上,与他共乘一匹马。 谢云潇左手揽着华瑶,右手牵着缰绳。华瑶和他如此亲近,就以为他多少也会说两句情话了,怎料,他极轻声地在她耳边道:“依你之意,若要杀了晋明,只能诬陷他通敌卖国。” 华瑶笑意盎然:“我们能想到的,晋明也能想到。要我说,他肯定也想诬陷我,可能还会给人下毒、派人造谣传谣,这都是皇宫里最常见的阴损手段。高阳晋明也就这么点出息了,他眼界窄、心胸更窄。” 谢云潇笑了笑,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朵上,激起她一阵痒意。她眨了眨眼睛,认真筹划道:“晋明的根基比我深厚得多,我要杀他,肯定是一件难事,还得花上许多精力……比这更难的,是取得父皇的信任。” 谢云潇颇为洒脱:“不取也罢。” 华瑶比谢云潇更直白:“我恨他。” 第39章 只怨风霜早 天有不测风云 谢云潇搂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他们二人离得更近。华瑶自言自语道:“皇帝迟迟不肯立储,太子之位也轮不到我来坐,我忍了这么多年……” 谢云潇贴着她的耳侧,嗓音低低地问:“你难道就没想过造反夺权?” 华瑶暗忖,她倒是想,可她手里既没有兵权,镇国将军也不可能任凭她差遣。京城的拱卫司、镇抚司、御林军号称“两司一军”,这其中高手多如牛毛,个个效忠于皇帝。而她势单力薄,更难抵抗。 华瑶悄悄地问:“你呢,你敢造反吗?” 谢云潇言辞隐晦:“凉州的兵,是皇族的眼中刺。大哥尸骨未寒,戚家祸胎已成,迟早会被拔除。” 华瑶和谢云潇第一次见面时,他对皇族的所作所为已是大为不满。 现如今,三年过去,凉州的军饷依然紧缺,戚归禾死于帝党争权,高阳晋明又在步步紧逼。但听谢云潇的言外之意,他断不会坐以待毙,朝廷一旦开始清算凉州,他必然要举兵造反。 倘若戚归禾尚在人世,谢云潇不至于此。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之子? 谢云潇在岱州剿匪时,驯服了一些岱州兵将。倘若他发动叛乱,数日之内便能攻下岱州。 华瑶的心中全是政事,嘴里却在谈情说爱:“你要是做了乱臣贼子,谁来做我的驸马呢?” 谢云潇道:“你若有忠君之意,我亦无反叛之心。” 华瑶欢快地笑了起来:“嗯,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谢云潇也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 接话道:“嫁给皇族,后果堪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皇族,后果堪忧。 这一句话,竟然还挺押韵,挺有意思,也让华瑶心生感慨。 纵观诸位皇妃和驸马,竟无一人过得安逸快活。 大皇妃缠绵病榻,久病不愈。她常年深居简出,京城传言她身患怪病,公卿王侯都不敢探望她。 二皇妃的家族世代簪缨,而她本人精通时务策论,前途不可限量。怎奈天有不测风云,她尚未参加科举,远大抱负就断送在二皇子的手上。二皇子娶她为妻,又纳了她的妹妹为妾。 三驸马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自负于文韬武略之才,三元及第,风光无限。不过天降一道圣旨,将他许配给三公主做正室,他只好辞去官职,全心全意地服侍公主。 华瑶和姐姐的关系很好,多次在姐姐的府上遇到姐夫。 姐夫笑起来总是浅浅淡淡的,仿佛没有任何强烈的情绪。他的脖颈上常有青红紫红的瘀痕,他肯定被姐姐弄得很疼,总之他的日子没什么盼头。 这也难怪谢云潇不想做驸马。 山野外桃林环绕,溪水清澈见底,桃花随波逐流,颇有山水之趣。谢云潇却无暇赏景。华瑶拉着他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慢慢牵引,直至停在她的心口,严丝合缝地贴拢。 谢云潇呼吸一顿,收回了手,指间依然残留丰盈饱满的感触。 幸好四周无人,他的亲信远远跟在他们的背后。 谢云潇低声问:“你又在玩什么?” 华瑶没有丝毫羞涩,大大方方地说:“如果我对你撒谎,我的心跳会变快,你摸着我的良心,就知道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谢云潇的耳尖已经红透了。他措辞隐晦地提醒她:“光天化日之下,言行举止不能太过随意。” 华瑶毫不在乎:“反正没人看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胆子越大,机会越多。”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你总有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顿了一下,又说:“你二哥在城楼上赏景时,肆无忌惮地狎玩侍妾,被哨兵窥见,通报到了我这里。你最好不要学他。” 华瑶承诺道:“我不会当众狎玩你。” 谢云潇放下心:“嗯。” 华瑶抬头望天:“说到我那不争气的二哥,我估计他已经动手了,你快和我一起回城。” 谢云潇立即调转马头,道:“走吧。” 马蹄声沉重有力,踏碎了满地桃花。 * 天色晴朗,风和日丽,雍城上下一派安宁。 街头巷尾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忽有一群披麻戴孝的武夫冲了出来——他们自称是戚归禾的亲信。他们大声哭诉,痛斥华瑶利欲熏心,还说她杀死了戚归禾,欺瞒了雍城的官民,残害了数以万计的士兵,只为抢夺雍城的兵权! 他们一边嚎哭,一边抛洒纸钱,更有甚者,直接奔向了衙门,击鼓鸣冤。 嘈杂的人群之中,有一名胆大的书生质问道:“公主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你们无凭无据,怎能血口喷人!” 四处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杂音。 “公主串通羯人羌人!谋害凉州的兵将!朝廷至今没有嘉奖公主的战功,正是因为公主通敌叛国!罪无可赦!” “公主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她不是凉州人!戚将军才是凉州人!他被京城来的毒妇害死了!” “公主会说羯语!羯人攻城的第一日,我在城墙边上听见她说羯语!” “大家伙儿仔细想想!公主来了雍城不到一天,羯人就突然攻城!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公主就是一个毒妇!若不是她会讲羯语,串通外敌,我们雍城怎会战死几万个士兵?” 晋明手下的四十多位门客扮作了平民,混迹于集市之间,他们到处散播谣言,把谣言传遍了大街小巷。 所谓“谣言”,定要半真半假,才能取信于人。 许多官民都知道,华瑶会讲羌语和羯语,这原本是她博学多才的例证,如今也成了她通敌叛国的罪证。 方才那位书生竟然把一块瑶玉重重地扔到地上,摔成碎片,振臂高喊道:“凉州人都有豪情壮志!我不怕死!” 那位书生头戴纶巾,身穿布袍,区区一介文弱儒生,叫嚷声却是震耳欲聋。他的声音传进了附近的茶馆酒楼,男女老少议论纷纷,“叛国”乃是十大罪之首,诬告皇族“叛国”之人要被诛灭九族,谁敢胡言乱语呢? 岳扶疏独自坐在茶馆的厢房里。他不喝茶、不饮酒、不食肉,多年来只吃斋饭,仿佛是一位清贫的僧人。 木桌上只摆了几道清粥小菜,岳扶疏端起瓷碗,喝了几口粥,听着那些诋毁华瑶的话语,心中对她起了几分怜惜之情。 华瑶在战场上舍生取义,有勇有谋,却要死于权位之争。没人能救她,也没人愿意救她。 岳扶疏当然明白,“造谣传谣”是上不得台面的歹毒手段,但是,只要他把假的变成真的,把虚的变成实的,谣言就是一把杀人的快刀。 他还安排了五百名高手刺杀杜兰泽。 他听说杜兰泽屡出奇计,也曾亲眼见过她本人。她眼神聪慧,气质超凡脱俗,绝非等闲之辈。 杜兰泽一日不死,岳扶疏一日不安。 岳扶疏甚至要求侍卫割开杜兰泽的人头,砍断她的四肢,确保她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等到杜兰泽死后,岳扶疏打算亲自挑选一块风水宝地,安葬杜兰泽的尸块。 与此同时,数百名高手包围了雍城的驿馆。他们的头领,正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晋明一身玉带蓝袍,手握银光寒剑,好整以暇地立在驿馆门口。他的侍卫大声道:“殿下向来言出必行!诸位束手投降,殿下定会饶恕你们的性命!” 微风乍起,浮动的云影扫过窗扇,白其姝倚在窗边,听见外面的吵嚷声,笑道:“哪儿来的野狗到处乱叫。” 杜兰泽面无异色:“二皇子来了。” 白其姝道:“他们好像是冲你来的。” 杜兰泽道:“何出此言?” 白其姝瞟她一眼:“你明知故问。”又说:“公主让你躲到城外,你拒不遵旨,偏要躲在驿馆里。等他们来杀你的时候,我可不会管你呢,你要死就死远点,千万别连累我。” 杜兰泽不怒反笑:“白小姐,我有幸与你一同侍奉公主……” 天宇开霁 第48节 白其姝打断了她的话:“我一个人就能侍奉公主,凡是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 杜兰泽虚心请教:“那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擅长的,而你却精通的?” 白其姝头头是道:“威逼利诱、以假乱真、作奸犯科、杀人放火。” 杜兰泽笑意盈盈:“原来您是其中的行家。” 白其姝抬起头来,眼角微微上挑:“您是在骂我吗?” 杜兰泽客客气气道:“不敢,我敬佩您的才学,对您只有一腔钦慕之情。” 守在门外的燕雨忍不住插了一句:“二位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攀比呢?!就算杜小姐更得公主的宠爱,又有什么用?也许咱们今天都要死在驿馆!二皇子带来了几百个高手!这下是真的完蛋了!” 驿馆内外阴风阵阵,皇族的血战一触即发。 正所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驻守驿馆的侍卫们皆是身披甲胄,手握重剑,心中并无胆怯之意。前不久,他们在战场上和羯人厮杀多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到了今时今日,他们也愿意为公主死战到底。 齐风率领两百名侍卫,正面迎上高阳晋明。 晋明很轻蔑地嘲笑他:“你是宫里出来的人,不懂宫里的规矩吗?” 按照宫里的规矩,对皇族动手的侍卫,无疑是“犯上作乱”,应当被判处“斩立决”。如果皇族被侍卫重伤,那侍卫还要被凌迟处死。 齐风竟然回答:“我离开京城九个月,只有公主一个主子,不记得皇宫有什么规矩 。” 晋明为他鼓了两下掌,便发号施令道:“取他狗命。” 话音刚落,众多高手合力攻杀齐风,刀剑碰撞出火花,空气中激荡着浓郁的血味。晋明的衣角一丝未乱。他仔细观察齐风的武功,轻易地看穿了齐风的剑法招式。 皇宫出身的侍卫多半修习了这种剑法,招式迅疾刚猛,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不过,只有皇族才知道,这种剑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晋明突然拔剑出鞘,挥剑狂斩齐风的脖颈。齐风在空中倒翻,却被晋明割伤了左臂,伤口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齐风血流不止,仍未停战。 晋明赞赏道:“呵,倒是一条好狗。” 正在此时,晋明的背后传来皇妹的骂声:“高阳晋明,你这个畜牲!猪狗不如的王八蛋!” 第40章 多生乱绪多烦扰 长大成人 晋明打了个响指,他的属下们全部停了手。而他转过身,面朝华瑶,话中带笑:“你骂了我什么,皇妹?” 华瑶反问道:“你想杀了我吗,皇兄?” 晋明温声道:“怎么会呢,你是哥哥的同胞手足,哥哥怕你一时糊涂,被人利用,走了歪路,便想把你带回正途上。” 晋明的手腕自然垂落,他还握着一把长剑。血水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往下淌,落到地面,晕开一片浓稠的血迹,那都是齐风的鲜血。 华瑶强忍着怒火,立刻派遣侍卫把伤员送去医馆。 晋明没有阻拦华瑶。他收剑回鞘,冠冕堂皇道:“本宫收到消息,说你通敌叛国,藏匿了几个细作……”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哪里来的消息?既然我是你的同胞手足,你为何听信外人谗言?我为朝廷出生入死,而你带兵来到雍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我拔刀!究竟是谁有谋反之意?” 晋明的唇角一勾,又挑出一个凉薄的笑。他仿佛没听见华瑶的辩解,只说:“皇妹,别怪皇兄不念手足之情,国事第一,家事第二,来人!立刻搜查华瑶的住处……” 华瑶怒喝道:“高阳晋明!” 华瑶的声音振聋发聩,全然压过了晋明的气势:“我带兵杀退二十万敌军,羌羯对我恨之入骨,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而你听信谗言,颠倒是非,草菅人命,还要诬陷我的清白,置我于死地!我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信京城!你若执意起兵,当以谋反罪论处!!” 华瑶拔剑出鞘,寒光陡现。 雍城兵将从四面八方涌来,密密层层地围成一堵人墙。他们是华瑶的一道盾牌,也是她的一把利剑。 晋明不急不缓道:“皇妹,我搜查你的住处,原本是想捉拿奸细,你仗着自己有精兵强将,倒会编排我的罪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华瑶每天清晨出城巡视农庄,直到傍晚才会回城。今日晋明才刚动手不久,未至晌午,华瑶就赶了回来,晋明心中稍觉可惜。他左手负后,做了个手势,暗卫们见到他的命令,竟然不管不顾地闯进了驿馆。 这些暗卫出身于皇家武场,轻功不凡,腿脚灵活如游蛇,能在驿馆之内飞檐走壁。 华瑶的侍卫们连忙阻拦,燕雨挺身挡在了最前头。 晋明那边的人没有拔刀,燕雨也不敢拔剑。燕雨还没想通,现在究竟是怎样一种局势?在他走神的节骨眼上,七八个暗卫猛冲了出来,挥剑往他的脑袋上劈砍。 燕雨自认是久经沙场的一员猛将,头一回见到如此阴损的打法,心里真是又惊又怒,羯人的品格都比二皇子更高!他来不及拔剑出招,只能匆忙闪避,衣袖被几道剑风割破,血溅当场。 那一厢的暗卫断绝了燕雨的后路。 燕雨退无可退,心神大骇,却听华瑶一道令下:“高阳晋明造反作乱,滥杀无辜!众人听令!随我绞杀叛军,铲除乱臣贼子!” 此令一出,无数士兵一同冲向驿馆,所过之处尽是一片刀光血影。两方人马毫无顾忌地交手,谢云潇也加入了混战。 谢云潇的剑法出神入化,招招凶险,式式狂烈,全是为了杀人见血。他不仅救下了燕雨,还把周围的暗卫砍成了两截,以至于血水蜿蜒成河,纵横交错。 谢云潇从前并没有这般凶狂。杀死敌人的那一刻,他往往怀有一丝怜悯。他常用一剑封喉的招式,疾如闪电,送人归西,死者会在寂静中悄然离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或折磨。 但是,戚归禾、左良沛、乃至无数雍城兵将的惨烈牺牲改变了谢云潇的势道,也消磨了他的恻隐之心。他甚至在无意中腰斩了一名暗卫。那人虽然气力衰竭,却还在血泊中缓缓爬行,像是一只刚被车轮碾过的老鼠,饱受求生与求死的双重煎熬。 燕雨见状,不禁感慨道:“惨,真惨。” 燕雨双手脱力,无法持剑,干脆躲进了屋内。他和白其姝撞了个正着。 白其姝甩给燕雨一瓶金疮药,又骂了一声“晦气”,随后,她飞快地窜出了房门。 燕雨在她的背后喊道:“喂,你别出去了!外面好乱,吓死人了!” 白其姝淡淡道:“我可不是缩头乌龟 。”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游荡的剑刃像个活物,刷刷地抖动出声,缠住了一名暗卫的脖颈,鲜血瞬间飞溅到她的脸上,她竟然兴致大发,狂笑了起来,不是疯癫,胜似疯癫。 燕雨评价道:“疯,真疯。” 杜兰泽竟然说:“白小姐本性如此,倒也无可指摘。” 案几上点着一炉熏香,渺渺烟波,若有若无。 燕雨盘腿而坐,百无聊赖地拨弄炉芯,随口问道:“杜小姐,你瞧瞧现在多危险!你为什么不听殿下的话,非要留在城里?” 浓郁的血腥气飘进了屋舍,掩盖了熏香的芬芳。 四下的喊杀声、痛呼声似乎都与杜兰泽无关。 杜兰泽面无惧色,平心静气道:“二皇子和四公主兵戎相对,此事非同小可,定会牵涉三司会审,皇帝或许会亲自断案。众人皆知,我是公主最宠信的近臣,我骨瘦如柴,体弱多病,倘若我今日出城,许久不归,我的避祸之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燕雨仍然没听懂:“啊?” 杜兰泽为他答疑解惑:“所以,皇帝也会明白,公主提前料到了,晋明要在今日起兵作乱。那究竟是晋明谋划了造反之事,还是公主一早有了策反之计?” 燕雨忍不住问她:“这也太复杂了,我听着都觉得烦,你们这些聪明人,整日猜来猜去,斗来斗去的,累不累啊?” 杜兰泽自言自语道:“士为知己者死,能为公主效劳,我乐在其中。” 燕雨垂首不语。 * 时值晌午,战况明朗。 晋明已经落于下风,但他仍未停手。 争斗的双方都是大梁官兵,也是大梁高手,死伤的人越多,华瑶的心里就越焦急。难道晋明一定要等到他的亲兵死光了,才肯罢休吗?他是不是另有图谋?他会不会故意认输,借机博取父皇怜惜? 思及此,华瑶立刻下令休战。 华瑶俘虏了一众伤兵,谢云潇活捉了晋明。 谁都看得出来,谢云潇真的很想杀了晋明,他的剑锋多次划过晋明的脖颈,只差一点就能让晋明断气。 晋明比谢云潇年长九岁,武功却是远远不如谢云潇。 晋明的属下们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人能护卫晋明。晋明本人也被谢云潇用一根麻绳绑得严严实实,绳头绕在他的背后,拧成一团死结。他动用内力,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一刹那,他从天上的凤凰沦为地上的野鸡。 晋明乃是当朝二皇子,打从他出生以后,谁敢如此侮辱他?他勃然大怒:“不敬皇族是死罪,谢云潇,你找死?!” 谢云潇毫不避讳:“我大哥很想活下去,但他被你杀了。” 谈及大哥,谢云潇扣在剑柄上的手指收得更紧。这把剑是戚 归禾送他的生辰之礼,他用了整整十年。剑还在,人已去,仇敌触手可及,他却无法在此时报仇雪恨。 晋明细看谢云潇的神色,料想他和戚归禾必定兄弟情深。 皇宫里什么都有,只是没有“手足情深”这种东西。晋明盼着他的兄弟姐妹即日暴毙,留他一人登基称帝,揽尽六宫粉黛,赏尽万里江山。 晋明察觉到谢云潇的悲伤,又因他在谢云潇的手中落败,耻辱已极,越发地想要谢云潇痛苦难当。皇族的秉性向来恶劣,欺侮他们的人,怎能有好日子过? 晋明不由得讥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戚归禾作为臣子,功高震主,高阳家留他一条全尸,应是天大的赏赐。他伤在死穴,死前五脏溃烂,筋脉尽断,气血崩坏,骨髓腐败,是比刀山油锅更难捱的痛苦。” 谢云潇对上他的目光,他瞧见谢云潇的瞳色更深了些。谢云潇才刚满十八岁,到底还是少年人的心性,经不起旁人恶咒他已故的兄长。 晋明笑意更深:“今日你腰斩我的暗卫,无妨,你大哥死得比这些奴才更痛苦千倍、万倍,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浑身一股烂臭味……” 谢云潇的剑风一闪而过,正要切断晋明的脖颈,电光石火之间,华瑶挥剑挡住谢云潇这一招,即便谢云潇及时收势,华瑶的手腕也被他震得发麻。 华瑶轻声道:“谢云潇,你冷静点,不要上他的当。” 晋明从容不迫道:“三言两语之间,谢公子就被我激怒了,意气用事,鲁莽冲撞,心里是一点分寸也没有。”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华瑶扭过头,痛骂道,“你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绝情寡性的畜牲,怎会懂得骨肉之情?” 晋明不怒反笑:“你骂我?” 华瑶目露凶光,沉声威胁道:“闭上你的狗嘴,否则我亲自扇你耳光。” 晋明与华瑶的距离不过一尺,他的眼神好似更渺远地凝视着她。他笑了一下,淡声问道:“皇妹,难不成,你懂得何为骨肉之情、恩爱之情?” 晋明对华瑶一向虚情假意,今日他破天荒地讲了实话:“高阳家从没出过情种,你年纪还小,也是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皇位和谢云潇相比,你更看重哪一个?如实回答,可别撒谎……” 华瑶环顾四周,找到了一块肮脏又粗糙的破布。 晋明还没说完,他的嘴里就被华瑶塞进了破布。 华瑶一边塞,一边骂:“就你话多,就你长了舌头,你算老几,凭什么质问我?!” 凭我是你的兄长,这句话,晋明讲不出来。 晋明素来喜洁,每日早晚都要沐浴焚香,辰时、午时、戌时各要换一套衣裳。他的侍妾和近臣常年吃素,他自觉肉食有一股腥膻气味,而他身边的人应有一种从里到外的净洁。皇宫里的太监都被切了命根,也会时不时地漏尿,晋明因此格外厌烦太监,他的寝宫里不曾有过任何太监。 他这样挑剔的一个人,如何受得了口中的脏物?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对华瑶的杀心更深了一层。 天宇开霁 第49节 华瑶视若无睹。她把晋明软禁在了公馆。 随后,她又活捉了一群闹事者,将他们关进了衙门。她早就想惩治他们了。 次日一早,知县在衙门升堂,杜兰泽陪同审案,雍城的百姓都能旁听。衙门之外,人山人海,众人等着看热闹,不过因为喧哗者要被处以杖刑,现场无人胆敢大呼小叫,只得静静地站在原地。 华瑶今日并未出席。众人见不到公主,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杜兰泽。 唇枪舌战是杜兰泽的拿手好戏。 杜兰泽自幼熟读律法。在议法、议罪一途上,几乎没人能胜得过她。她亲自审问那些造谣者,可谓是杀鸡用了牛刀,但她杀得很漂亮。她盘问造谣者的籍贯、乡音、身世,又问他们在羌羯之乱的战场上分属于哪一支军队?无论造谣者如何回答,她总能找到他们的破绽。无需任何人提醒,她记得造谣者的每一句话,就像是阎王殿里的判官,自有一双分辨真相的慧眼。 几个回合下来,跪在地上的罪犯冷汗淋漓,前言不搭后语,杜兰泽依然从容自若。她诈了他们几句,使他们自乱阵脚,认错了籍贯,她当即断定他们都是羌羯派来的细作,报仇心切,意在铲除华瑶和谢云潇,祭慰羌羯大军的亡魂。 杜兰泽一句一顿,铿锵有力:“镇国将军一早便料到了羌羯之乱,公主作为凉州监军,被镇国将军派来援助雍城,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羯人偏要诋毁公主!谁不知道羯人热衷于屠城?!公主血战多日,身负重伤,事关雍城百姓的生死存亡,公主和戚将军、谢将军一同抗敌,几次深入险境,只为保家卫国!戚将军在城楼上被羯人一剑穿心,这是数万名士兵有目共睹的事实!羯人杀害了戚将军,又想出一箭双雕的法子,借由戚将军之死,造谣污蔑公主!其心险恶,天理难容!恳请大人主持公道!!” 杜兰泽一边慷慨陈词,一边跪在了台阶前。 负责审案的官员早已被华瑶收买了,他也很相信杜兰泽的判决。他与杜兰泽一唱一和,几乎断定了造谣者的罪孽。 此案牵涉皇族,乃是一桩大案,关于疑犯的罪罚,尚需三司会审来定夺。但在雍城的大部分百姓看来,案件已经水落石出,原来又是羯人贼心不死,从中作梗。 岳扶疏头戴斗笠,静立于人群之中。他听着杜兰泽的一言一语,惊叹于她的博学多才,叹服于她的能言善辩。 杜兰泽知道,不少民众都在旁听,她没讲过一句官话,在场众人都能明白她的意思,也被她操纵了心神。相比之下,那些嫌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根本不是杜兰泽的对手。 杜兰泽的对手,应该是岳扶疏本人。 岳扶疏向晋明献计献策之前,总会猜想晋明的胜局与败局。直至今日,华瑶与晋明的战局之中,华瑶暂时处于上风,晋明依旧毫发无损,皇帝尚未下达圣旨,岳扶疏仍有办法转败为胜。 * 晋明被软禁后的第四天早晨,华瑶收到了她的暗探从京城寄来的密信。她坐在案桌之前,看了一遍密信,就把信纸扔进香炉,烧了个干干净净,灰烬落在香炉之内,字句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云潇问她:“信中说了什么?” 华瑶含糊道:“说了好几件事。”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跑向了床榻。 谢云潇跟了过去。华瑶又告诉他:“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辰。” 此时正是朝阳灿烂的辰时,华瑶从床上找到小鹦鹉枕。她把枕头放在腿上,仿佛邀请了一位友人为她做见证。她高高兴兴道:“我十八岁了,长大成人了。小时候,我娘经常叫我小公主,现如今,我的年纪也不算很小了。” 谢云潇似乎是早有准备。他打开床侧一处暗格,取出一只精巧的紫檀木盒,轻轻地送进她的手里。她正要细瞧盒子里的东西,他制止道:“等一等,晚上再看。” 华瑶还有很多事要做,晚上或许会更忙碌,也就早上这一两个时辰稍微清闲些。她不顾谢云潇的反对,直接掀开木盒的盖子。 这盒子的做工精妙绝伦,内部分为两层,第一层放着瑶玉雕琢的发簪和玉佩,玉质通透,光泽莹洁,刻有绮丽的玫瑰纹样。不过华瑶自小见惯了珠宝首饰。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默默翻开木盒的第二层,她见到了一条长约一丈的、纤细又璀璨的金丝红绳。 她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 “太好了!我太开心了!”华瑶捡起这条绳子 ,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我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谢云潇虽然不明白她正在想什么,但见她眼波流荡,欲语还休,无限的热情通过目光倾注在他身上,似有千般情丝缠绕在他们二人之间。他鬼使神差地答应道:“可以,你做吧。” 华瑶心花怒放:“嗯嗯,好的!我们现在就做!” 华瑶不是凉州人。她并不知道,凉州有一个流传已久的习俗。红绳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情深义重的一对情侣,应当一起用红绳做出两只同心结,意为“良缘美满,永结同心”。 华瑶却把红绳的一端绑在了谢云潇的手腕上,另一端牢牢地缠紧了雕花木床的床柱。 第41章 亦见孤心亦堪傲 “从今往后,你就对我…… 窗纱单薄,朝霞泛滥,清冽晨曦刚好洒在枕间。 谢云潇的瞳色是较浅的琥珀色,迎光一照,那光华更是若有似无,比美食更馋人,比美酒更醉人。 他何必要送华瑶玉石呢? 他倒不如把他自己送给她。 华瑶欣喜不已:“我终于绑到你了。” 谢云潇与华瑶对视片刻,并未臣服,仍有一身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原来你是这般意思。” 华瑶理直气壮道:“我们在岱州的时候,你说过,同意我把你绑在床上,刚才你又说了一遍可以,我才小心翼翼地动了手。由此可见,我待你实在是妥帖细致又温柔。” 她一边讲话,一边解开他的衣领。 他今早才刚沐浴过,她定要好好品鉴一番。自古帝王多风流,爱江山也爱美人。他的肤质比玉石的触感更好,筋骨劲健,肌肉精壮,真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 但他忽然又叫她的大名:“高阳华瑶。” 华瑶停手:“干什么?” 谢云潇心不在焉道:“你绑我是一回事,脱我的衣服又是另一回事。” 华瑶原本跨坐在他的腰间,听了他的话,她懒得多费口舌,直接俯身亲了他的唇,他多讲一个字,她就多亲一口,直把他亲得无话可说。 而她已从逞兴恣乐中找到了妙趣,顺着他的下巴一路吻到脖子,直至她最喜欢狎玩的形状完美的锁骨。她停在此处慢慢地又吸又吮,留下深浅不一的红痕,就像在毫无瑕疵的雪白璧玉上画了一朵两朵三四朵桃花。 谢云潇的喘息声轻不可闻。 他攥紧手指,腕骨绷紧了红绳,红白交相辉映之间,简直美得出奇。 华瑶称赞道:“此景本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云潇的嗓音听起来似有些沙哑:“行了,别再继续。你已经成年了,举止应当正经稳重……” “你不要骗我,”华瑶打断他的话,“谁会在床上正经稳重?” 谢云潇的双手被红绳缠紧,系在了檀木雕花的床柱上。他稍微用力就能扯断束缚,但他并未挣扎,只是提醒她:“强扭的瓜不甜。” 华瑶伸出手指,轻轻点上他的唇角:“等我仔仔细细地再尝一遍,我会告诉你强扭的瓜有多甜。” 谢云潇轻咬了一下她的指尖:“你将来会不会做荒淫无道的昏君?” 华瑶反问:“我哪里荒淫,哪里无道?你倒是讲清楚点啊。” 谢云潇一语中的:“只有昏君才会白日宣淫。” 华瑶莞尔一笑:“你武功那么高,明明可以抗拒,却甘愿顺从我,其实你也很喜欢吧。倘若我是昏君,你就是亡国祸水。” 她解开红绳,与他十指相扣。她依然压在他的身上:“心肝宝贝,你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呢?” 她的嗓音本就清甜悦耳,这一声“心肝宝贝”更是叫得缠缠绵绵、情真意切。 谢云潇笑得意味不明。他的锁骨上遍布斑斑点点的红痕,眼底仍有清清澈澈的流光。 华瑶不解其意:“你笑什么?” 谢云潇抽动那一条红绳,将他们二人的手腕绑在一处:“笑你什么也不懂。” 华瑶眨了眨眼睛:“我早就说过了,我特别懂,什么都懂。” “是吗?”谢云潇握着红绳的一端,“那你打算做什么?” 华瑶认真思考后,才说:“我原本打算轻轻地……褪去你的衣裳。但你不愿意,我就没对你动手。” 谢云潇把绳子绕在指间,又问:“衣裳褪完以后,你要如何?” 华瑶轻笑一声,不怀好意:“不是吧,你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我一直以为你的脸皮很薄,又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耳朵里听不得脏东西。” 朝阳渐高,日光穿透树叶的缝隙,零零碎碎地飞落床榻。那光斑在华瑶的眼前一晃,她被谢云潇反压在床上。他的衣袍再次从肩头滑落,衣领大敞,风光无限,而他又低头靠近她耳边:“有多脏?你不妨直说。世家公子算什么,你是金枝玉叶。” 他亲了她的耳尖:“请殿下赐教。” 无论她因为什么而惦记他,至少她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华瑶笑而不语,谢云潇又叫她:“卿卿。” 华瑶偷偷地告诉他:“你知道吗?晋明在雍城住了这么些天,我派人没日没夜地盯梢,偷听到了他和他侍妾的对话。” 谢云潇心道,她的暗卫日日夜夜地窃听晋明的言行,她却只肯把晋明和侍妾的戏语告诉他。他收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继续道:“实在是很好笑,那侍妾说,殿下,不要了,您好勇猛,求您轻一点……” 话没说完,华瑶笑得想打滚,不过因为谢云潇抱着她,她滚不了,谢云潇轻叹道:“这就是你要说的脏东西?实不相瞒,我大失所望。” 华瑶倚在他的怀里,捡起红绳的另一端。她眼角余光瞥见那只紫檀木盒,盒盖上雕刻着一对同心结。她本就冰雪聪明,当即明白了红绳的用途。想来也是,谢云潇还是挺重礼法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献上红绳,求她捆绑他呢?如此一来,她方才岂不是轻贱了他?! 华瑶的心头涌现惊涛骇浪。她怔了一怔,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默默地编起了同心结,还准备一个人编出两只,谢云潇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指。 华瑶任凭他牵着她的手指,递到他的唇边,他安静地躺在她的面前,松散的衣袍流荡着曦光,落在她的指尖的吻又轻又浅。 谢云潇和华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她从未有过任何亵玩之意。他的亲近,要么是情之所至,要么是珍而重之。不过华瑶从小在皇宫长大,她并不懂得其中的差别。 华瑶又起了玩心。她搂住谢云潇的脖颈,找到了新的乐趣:“你能不能对我说同样的话?” 谢云潇道:“什么?” 华瑶道:“像那个侍妾一样,夸我勇猛,说你不要了,求我轻一点。” 谢云潇被她逗得发笑:“行,你附耳过来,我讲给你听。” 华瑶兴致勃勃地靠近。 谢云潇在她耳边用气音说:“公主殿下骁勇善战,我还想要,求您重一点。” 谢云潇一贯正经持重,清冷出尘,可他竟然用这般语调,对华瑶说了那般情话。 他还牵着她的手,缓缓贴近他的衣领。她指尖一颤,刚想躲开,反而被他扣住了,越发地向更深处摸索,指引她尽情尽兴地赏玩。 彼此情潮俱浓之际,她的手心都痒得发酥。 华瑶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公主,对男女之事原是纸上谈兵,更怕自己一时心荡意乱,将会脱离自制。她方才说的那些浑话,全是脱口而出,也未经过深思熟虑。当然这也不怪她,要怪就怪上梁不正下梁歪,高阳家的皇族都是浪荡惯了的,古往今来,再没有哪位公主,品行比她更端正。 华瑶寻回神智,放开谢云潇,拽着红绳坐到了床角。 她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埋头编织同心结。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不理他。 谢云潇换了个称呼:“华小瑶。” 华瑶转头道:“你叫我干什么?” 谢云潇牵过红绳的另一端,与华瑶一起编织同心结。他们二人第一回 做这种事,胜在彼此都是聪明人,手也很巧,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们竟然做出一对十全十美的同心结。 直到此时,谢云潇才向她透露道:“这是凉州人的定情信物。” 天宇开霁 第50节 华瑶点了一下头,似乎很明白他的意思:“我懂了,从今往后,你就对我定情了,我们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谢云潇把同心结交到她的手里。他分 外郑重:“两情相悦,天长地久。“ 华瑶将两只绳结叠在一起,并排放进紫檀木盒。 “啪嗒”一声木盒关紧之后,华瑶又依稀记起,淑妃也有一对晶莹剔透的鸳鸯玉佩。父皇曾对淑妃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怎奈花落香消,玉碎人亡,柔肠寸断,魂魄西归。 * 春末夏初,雍城的天气越发暖和,繁花胜锦,绿树浓荫,湖光山景皆是一年之中最秀丽的时候。今日又恰巧是公主的十八岁生辰,雍城开了一个盛大的集市,不少渔船、商船停靠在了码头边,渔民和商人们纷纷进城赶集。 身披斗笠的岳扶疏一言不发,默默地跟随涌动的人潮,渐渐地走向锣鼓喧天的市集。 五天了,岳扶疏的主子被软禁在雍城整整五天,岳扶疏仍未救出主子,甚至听闻了一个新的噩耗。 华瑶一早就派遣十几位奸细,走水路去了京城。她派出的奸细原本就是京城人士,对于京城市井的风俗再熟悉不过。奸细四处散播流言,只说二皇子殿下蓄意谋反,趁着羯人、羌人刚刚撤兵,雍城的守军十分疲惫,二皇子动身前往雍城,意欲夺取兵权。二皇子还从秦州带了一批精兵强将。二皇子造反当天,雍城守军拼死抵抗,这才没让二皇子得逞。 京城是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乃至皇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处,这几位大人物都盼着二皇子死无葬身之地。 关于晋明的流言蜚语原本只是星星之火,却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成为了燎原野火。晋明的母亲萧贵妃八百里加急传信到雍城,要求晋明暂停一切事务,立即返回京城,亲自向皇帝解释清楚。 但因萧贵妃送的是密信,并无懿旨,而华瑶依据《大梁律》软禁了举兵造反的皇族,却是有例可循、有法可依,岳扶疏甚至无法把萧贵妃的密信送到晋明的手上。 岳扶疏一腔忧思,无处排解。 高阳华瑶……她怎么敢呢? 她在雍城才刚站稳脚跟,怎么敢在此时与萧贵妃为敌?! 她对晋明赶尽杀绝,一旦她回到京城,萧贵妃定会与皇后联手置她于死地。 第42章 悟解人间恩爱少 一颦一笑间藏不住羞意…… 自从凉州东境的战乱结束,三虎寨没了往日的猖狂,凉州、沧州的商贸往来越发频繁,雍城的市集更加热闹。 岳扶疏缓缓地走在街上,听闻人声嘈嘈杂杂。他举目四望,才发现自己走入了雍城最繁华的地方,此地遍布酒楼饭馆,路边也有商贩叫卖烧饼、肉包、扒鸡、火腿等荤食。 雍城附近有不少盐矿,出产一种细白如雪的精盐,很适合腌制火腿。早在数百年前,“雍城火腿”已经名扬天下,其味道清爽鲜美,令人满口生津,且有健脾胃、补虚损之功效,很受凉州和沧州两地百姓的青睐。 岳扶疏路过一间火腿铺子,忽而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晋明的侍妾锦茵。 锦茵头戴纱帽,遮掩着面容。她买走了铺子里的半只火腿。转身之际,她遇到了岳扶疏,顿时唇色惨白,支支吾吾道:“岳、岳大人……” 晋明的近臣与侍妾必须斋戒。 现如今,晋明被华瑶软禁在雍城公馆。他传召了八个侍妾前去照料他,锦茵没有被他选中。她知道自己失宠了,心里既惶恐又轻松。 晋明对侍妾很大方,赏赐诸多贵重珍宝,他的宠爱却很轻薄,像是露水一般,朝更夕变。也有几位侍妾打从心底里仰慕他,终日与他寻欢作乐,而他装出一副怜花惜花的样子,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即便他是丰神俊朗、高高在上的二皇子殿下,锦茵也不喜欢伺候他。 今日,锦茵买通了守卫,独自一人偷偷溜出来,闲逛于热闹非凡的市集,好似回到了豆蔻年华。她许久没吃过一口荤,忍不住买了半块火腿,谁知就这么巧,竟然碰上了岳扶疏。 锦茵泪如泉涌:“我叫您瞧见,必无活路……” “你买了火腿,但还没吃,”岳扶疏道,“扔了就没事了,莫哭了。” 言下之意,他并不会告发她。 锦茵转悲为喜。 她擦干眼泪,神态腼腆,一颦一笑间藏不住羞意,不像是以色求荣的侍妾,倒像是少不更事的邻家小妹。 岳扶疏从她手里拿过那只火腿。他把火腿送给了一位摆摊小贩。 那小贩年约四十岁出头,面容沧桑,体格清瘦,身旁还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孩子们的衣裳补着各色补丁,脚上穿着趾头外露的破烂草鞋,手背上遗留着冻疮侵袭的伤疤。他们接过岳扶疏递来的火腿,不知如何感恩,便要下跪磕头。 岳扶疏拦住他们,却没说一句话。他正要离开,那小贩又道:“大人,您和您的夫人,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锦茵道:“我不是……” 岳扶疏摆了摆手:“言多必失。” 锦茵闭口不语。 时值春夏之交,阳光明媚,暖风熏人醉。岳扶疏和锦茵一前一后地走向停靠街头的马车,两人之间的间隔足有三尺。 锦茵始终低着头,不敢细瞧岳扶疏的背影,隐约窥见他的深青色锦缎衣袍轻轻摇曳,犹如盛夏时节的青翠竹叶。他读过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道理,待人依旧宽容而谦和,常言所说的“绿竹青青,有匪君子”,是不是他这幅模样呢? 岳扶疏忽然驻足,锦茵撞到了他的后背。她惊慌失措,而他泰然自若。 他指引锦茵登上马车,又说:“你坐车,我走回去。” 锦茵道:“这如何使得?” 岳扶疏道:“男女避嫌,本应如此。” 锦茵的脸颊渐渐泛红,手拽着马车窗帘,垂首道:“敢问大人一句,殿下,殿下他……” 她其实并不在乎二皇子的死活。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和岳扶疏搭话。 岳扶疏据实相告:“殿下一切如常,公主不曾薄待他。承蒙圣恩隆重,诸事皆可照应。” 锦茵颦眉咬唇。她问:“殿下还能夺回雍城吗?” 岳扶疏双手揣袖,目视前方。他并未回答锦茵的疑问。直到马车走后,他仍在思索破局之路。 他原本打算在雍城的水道投放毒药,但因雍城的卫兵日夜不停地四处巡逻,他找不到下手的时机。他还想杀了戚归禾的那只猎鹰,动摇旧部的军心,怎料猎鹰也被守卫团团包围。他本该提出更细致、更周密的计策,但他才刚到雍城不久,人生地不熟,来不及收用贤才、筹划周全。 二皇子不愿屈居人下,争功心切,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唯一的突围之路便是以退为进。 当天傍晚,岳扶疏修书一封。他用暗语联络秦州的官员,指示他们向圣上奏明华瑶和谢云潇的煊赫战功,雍城官民对他们二人无不臣服。雅木湖畔的百姓,甚至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公主祠。凉州和沧州的富商都以结交华瑶为荣。华瑶屡立奇功,用兵如神,广交天下英豪,真不愧为凉州监军。 岳扶疏深谙“明褒实贬,虚实变幻”之道。 当今圣上的年岁渐长,疑心更重,他看完那些奏折,必将忌惮他的女儿高阳华瑶。 * 这一个月以来,华瑶忙于处理雍城每年一度的“清账监办”。 在白其姝的指点下,华瑶从雍城税务司抽调了十名清正廉洁的官员。杜兰泽负责教导他们如何辨别各项假账,再把他们分作两组,专责审查雍城的税银,互不干扰,互不知情。他们查账的结果一并交由杜兰泽核对。 杜兰泽通晓算术。她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她毕竟精力有限,身子骨也很孱弱,手下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免不了整日劳累。 再者,杜兰泽和华瑶致力于清查雍城的假账,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华瑶在朝堂上无人可 用,无舌可言,长此以往,恐有灾祸。 杜兰泽思前想后,亲笔写了一封信,寄给她远在岱州的恩师。她言辞恳切,字字珠玑,读来颇有叩心泣血、伏乞怜才之感。 杜兰泽的恩师才高八斗,慧眼识珠。 杜兰泽盼着恩师能为华瑶引荐几位贤士,辅佐华瑶料理诸项事务。她送出急信,迟迟没等到回音,便又接连写了一批书信,连日发派,如此数天之后,她收到了师弟的拜帖。 杜兰泽把拜帖转交给了华瑶。 华瑶打开一看,只见那位师弟的大名是金玉遐。 华瑶称赞道:“金玉遐,这名字倒是好听。” 杜兰泽解释道:“师弟也是才德兼备之人。” 华瑶忍不住问:“金玉遐的才学,与兰泽相比,孰高孰低呢?” 杜兰泽微微一笑,答案尽在不言中。她是恩师最得意的弟子,无人的才学在她之上。不过金玉遐大有来头,与众不同,他不仅是杜兰泽的师弟,也是恩师的长子。 杜兰泽的恩师名为金曼苓。 金曼苓乃是前任内阁首辅之独女,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官拜国子监司业,主管国子监的算学。 昭宁元年,当今圣上即位。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上推行新政,致使朝野动荡多变。前任首辅离世以后,金曼苓主动请辞,辗转远居康州,随后又定居岱州,以教书授业为生。 金曼苓的膝下有一子一女。她的长子金玉遐,年方二十二岁,博闻强识,通晓文理,且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隔天一早,金玉遐抵达雍城的驿馆。 华瑶特意带上杜兰泽和谢云潇前去接见。 那是一个乌云遮日的阴天,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不见光亮,清晨的水露悄然弥散,寒湿的雾雨在朦胧的天地间化开,游园的碎石小径上远远地走来一个撑伞的人。 此人的身量清瘦高挺,穿着一件素淡的青袍,伞沿向上挪移时,华瑶看清了他的脸,他目如朗星,面如冠玉,形貌俊雅,风度翩翩。 他收伞慢行,走到华瑶近前,躬身向她行礼:“草民金玉遐,拜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猜测,金玉遐的名字大概出自《诗经》“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巧合的是,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不愧是以“毋金玉尔音”为名的人。 华瑶道:“金公子请起。” 金玉遐道:“久闻殿下英名,今幸得见,果然名下无虚。承蒙殿下出门相迎……” 杜兰泽笑着打断他的话:“师弟,好久不见。殿下待人宽厚,你不必拘于虚礼。” 华瑶也不想听那些花里胡哨的恭维。她就盼着金玉遐能立刻给她干活,最好每天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狠狠干活,如此一来,杜兰泽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日子过得更轻松些。 华瑶心里是这么想的,她对待金玉遐就更亲切:“金公子远道而来,我特意为你备下宴席,全是凉州的好酒好菜,不知是否合你胃口。倘若招待不周,还请你多包涵。” 金玉遐早已读过杜兰泽的信。 他知道华瑶礼贤下士,不分贵贱,但他没料到华瑶能把礼数做到这一步。 华瑶忽然又说:“金公子,你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又是兰泽的师弟,我知道你必定是饱学之士,才高八斗,自然要隆重地款待你。” 金玉遐恭谨道:“殿下谬赞,师姐的才学,远在我之上。师姐同我相比,胜在策论、制图、绘卷、算经、议法……” 华瑶心下十分惊骇。 这么一比,金玉遐岂不是处处都不如杜兰泽? 那他还有什么长处吗? 华瑶默不作声,谢云潇倒是笑了:“幸会,金公子请进。” 第43章 从君别后 “恭送殿下。” 金玉遐又向谢云潇行礼:“久仰将军威名,如雷贯耳。” 谢云潇回礼道:“不敢当,金公子过誉。” 天宇开霁 第51节 谢云潇原本也打算称赞金玉遐,不过金玉遐久居岱州,名不见经传,从未有过任何建树。谢云潇不知从何谈起,就和金玉遐闲聊了几句。 金玉遐的态度十分谦逊。他拱手作揖之后,方才进屋落座。他的衣着打扮干净整洁,以玉冠束发,以绸带束腰,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的风范。 众人围坐桌边,桌上备有花茶和糕点。 茶香弥漫四周,金玉遐坐得端端正正。他左手捧起瓷杯,右手抬袖掩唇,微微仰首,饮下两口茶水,一举一动无不风雅。 金玉遐的祖父曾是内阁首辅。今时今日,金首辅的几位学生仍在京城做官。金玉遐不愧是出身于簪缨之族的公子,他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他未语先笑,温文有礼,待人处事都很圆滑,似乎比杜兰泽更适应官场上的人情往来。 华瑶思考片刻,直说道:“金公子,你能来雍城,我心里很高兴。兰泽是我的至交知己,既然你是兰泽的师弟,那我们一家人也不必说两家话。我听闻令堂曾任国子监司业,主管国子监的算学,家学渊源如此之深,实在令我钦佩不已。你在雍城查账的时候,若是发现了问题,我还要请你多指教。” 金玉遐依旧客气:“草民碌碌庸才,承蒙殿下款待……”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谦虚,你是兰泽的师弟,也是我的师弟。” 金玉遐由衷地笑了:“草民比殿下虚长了四岁。” 华瑶随口说:“那我们各叫各的,我称你为师弟,你称我为师妹,倒也未尝不可。” 金玉遐笑得十分欢畅。 未见华瑶之前,他还有些担忧,如今,他与华瑶闲谈两句,完全放下了戒心。 他笑完了才说:“岂敢,岂敢,殿下这一番话,很是风趣。虽说家母暂时无法面见殿下,但家母早就知道殿下是英明之主,臣民敬而顺之,忠而爱之。现如今,我奉家母之命,前来侍奉殿下,还望殿下准许我追随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华瑶郑重地问:“你能否告诉我,你和令堂,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金玉遐点了点头。 华瑶与他对视。 金玉遐与华瑶初见时,惊叹于她的谦恭有礼。 而今,金玉遐已经习惯了华瑶的谦辞和礼遇。他对她很有几分好感,平静道:“虽说家母早已辞官,但我的舅父仍然在朝堂任职。京城的党争之祸愈演愈烈,树欲静而风不止……” 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你想借我的手,保全金氏一族?” 金玉遐却道:“家母眼里,最要紧的是师姐。师姐是您的知己,亦是家母的爱徒。” 金玉遐讲话只讲一半,不会和盘托出,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的母亲惦念杜兰泽的安危,认同华瑶的才略,又要为金氏一族做长远打算,因此委派了金玉遐辅佐华瑶。金玉遐与杜兰泽志同道合,他们都会尽忠竭力,辅佐华瑶成就一番大业。 华瑶心花怒放。 太好了! 金玉遐似乎很会干活。 华瑶越发真诚地把金玉遐夸赞了一顿,直把他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成了举世无双的贤才。 金玉遐有些不好意思。华瑶立刻将他带到了税务司,目送他跨入一间密室。 室内的账本堆积成山,比金玉遐的身量更高。 金玉遐格外惊讶。他仰着头,望着高不见顶的账本,迷茫地站在原地,像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世间险恶。 金玉遐总算明白了,为何华瑶对他以礼相待。 倘若华瑶对待属下的方式,就像方谨和东无那般严苛,金玉遐在看到账本的那一瞬,便会想办法逃回老家,绝不愿意留下来,为华瑶当牛做马。 而今,金玉遐已决定追随华瑶。 华瑶还在一旁观察他,生怕他没有干活的本事。 华瑶试探道:“金公子?” 金玉遐捡起纸笔:“殿下,可否再为我指派三五个人?您信得过的人。” “你对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华瑶问道,“除了识字以外。” 金玉遐站在光影交界之处,认真地说:“人 勤奋些,会用算盘。” 金玉遐只要三五个人,华瑶却给他派来了八位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杜兰泽也很好心地过来搭了一把手。 杜兰泽把众人分作两组,亲自教导金玉遐如何审查账簿。 这一夜,众人忙到了戍时,疲惫不堪,各自散去。 彼时夜色如墨,月浓星淡,杜兰泽竟然邀请金玉遐去她的房间一聚。 杜兰泽的语气很是秉公持正,仿佛她与金玉遐没有任何私交。直到他们一同踏过门槛,杜兰泽才说:“师弟,我有一事不解。” 金玉遐跟在她的背后,道:“何事?” 杜兰泽转过身,面朝着他:“为何是你来辅佐殿下?” 金玉遐对她没有丝毫隐瞒:“师姐有所不知,京城的局面十分错综复杂,不久之前,我的舅父投靠了大皇子。” 金玉遐关紧房门,倚着门框。室内并未点灯,他在月光下打量她的神色:“谁都能登基称帝,唯独大皇子不能,母亲命我来辅佐公主,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自保。在公主面前,我并无一事隐瞒,师姐大可放心。” 杜兰泽上前一步,仔细审视他的面容:“今日早晨,你与公主议论时政,为何没提到你舅父一家和大皇子的关系?” 金玉遐略微弯下腰来,同她窃窃私语:“只因小谢将军在场,我对于他,知之甚少,总不能交浅言深。” 杜兰泽又问:“倘若只有公主在场,你是否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然,”金玉遐正色道,“为人臣者,自珍自重,绝不可隐瞒主公。” 杜兰泽道:“确实。” 金玉遐的唇边微露一丝笑意:“今日我和殿下闲谈 ,殿下常说‘确实’二字,师姐今晚也说了这两个字。依我之见,师姐与殿下私交甚密。” 杜兰泽拧开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火光跳跃之时,她说:“师弟心细如尘,也懂得看人识相,理当多为公主分忧,切莫谦虚过甚,免得公主以为你一无所长、资质平庸。” 金玉遐朝她行了个抱拳礼:“师姐的教诲,我当谨记,时候不早了,若无要事……” “请回吧。”杜兰泽比他还先开口。 金玉遐怔了一怔,却也不曾停留。他离开杜兰泽的房间,连一盏灯笼都没拿,全凭自己的记忆,在夜色中摸黑走回了他的住处。 * 长夜漫漫,空凉如水,侍卫们居住的屋舍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那味道经久不散,聚集在房内,既甘又苦,使得齐风倍感沉闷。 齐风的伤势未愈,手臂仍在渗血,每天早中晚都要换药。他从来不怕痛,但他最怕卧床养病。 燕雨来看过他三四回,每次都说:“弟弟啊,我的好弟弟,我这个做哥哥的,可真羡慕你。我的伤好了,要去巡逻了,你还能躺在床上,每天睡到自然醒,传唤大夫伺候你。你在这儿养伤,真比在皇宫里养伤舒服多了……” 齐风就说:“兄长,干脆我砍你一刀,你也能陪我躺下。” 燕雨一溜烟跑没了影。 窗外日影西斜,逐渐沉落,弯月挂上树梢,夏夜的蝉鸣越发聒噪。 屋子里沉静无人声,这世上仿佛只剩下齐风一个人。 齐风把他的剑放在枕边,倒也不觉得孤寂。他无父无母,除了燕雨再无亲属,除了华瑶再无牵系,他把自己的剑当做了唯一的朋友。 齐风的父母死得早。那一年村里大旱,随处可见饿死的人。齐风还记得忍饥挨饿是何等煎熬。那时候,他头晕目眩,腹痛心慌,走一步路,喘三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了下来。 总之,齐风和燕雨一起埋葬了父母,跟着村里的老弱病残一路向东乞讨。恰逢官府开仓赈粮,他们兄弟二人混在一群流民之中近乎疯狂地争抢馒头。官兵看中了他们,将他们举荐到州府学武,州府又把他们送进皇宫,再然后,齐风遇见了华瑶。 华瑶挑选侍卫的那一日,齐风才刚满十二岁。他和燕雨都被带到了皇宫的校场上。他从始至终都没抬过头,也不知怎的,他莫名其妙地被华瑶选中了。 彼时的华瑶年仅九岁。她比齐风矮了很多。但她的气势丝毫不弱。她高高兴兴地把他领回了宫,边走边说:“我也有侍卫了!我也有侍卫了!” 从那以后,齐风就在淑妃的宫里当差。 淑妃和华瑶都是很好的主子。她们不会滥用酷刑,也不会克扣奴才的份例,其他宫里的侍卫都很羡慕齐风和燕雨。 或许齐风前半辈子的运气都在皇宫里耗尽了。因此,他如今的痴心妄念所结成的幻想,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的。 他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手背掩住了双目。他忽然听见华瑶的声音:“你还好吗?” 齐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他如实说:“不好。” 华瑶坐到了他的床边:“你说什么,很不好吗?我去给你找大夫 。” 齐风一时情急,左手拽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他的左手尚未复原,不能使力,如此一拉一拽之间,伤口立即崩裂,鲜血直流,浸湿了白色纱布。 他低吟出声,几乎要从床上摔落。 华瑶连忙扶住他。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似乎从她骨头里透出来,又慢慢地飘进他的眼里和心里。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隔着单薄的锦缎布料,似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肌肤,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求您,别找大夫。” 华瑶疑惑道:“为什么?” 天色还是那么黑,窗户开了一条缝,吹进一股清凉的夜风,蝉鸣不再聒噪,华瑶近在咫尺之间。她的眼里只有他的倒影,他心甘情愿死在这一夜。荒诞的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伤处流血不止,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他只说:“我……” 华瑶低头:“你什么?快说。” 齐风道:“殿下为何会来看我?” 华瑶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守卫!马上去叫大夫。” 她吩咐完毕,又转头看他:“我听说你久病不愈,来瞧瞧你怎么样了,气死我了!都怪高阳晋明那个王八蛋!他的剑刃刻着花纹,会把人的骨头割烂,害得你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齐风的上半身未着寸缕。他平日里的衣裳总是扣得严严实实,就连一点锁骨也不会露出来。但他此时浑身发烧,躁扰不宁,便也不像从前那般知礼守礼。他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耳根早已红透了,还抓着华瑶的手腕不放。 齐风不通文墨,不懂调情,只会不停地喊她:“殿下,殿下……” 华瑶随手给他盖上被子,又道:“你这是干什么,好像快不行了,没那么严重吧。” 她看向窗外:“大夫怎么还不来呢?” 齐风神志不清,恍然如同置身梦境。趁着华瑶还在床边,他深吸一口浅淡的香气,低声问她:“为何,殿下,每夜都要……召他侍寝?” “什么侍寝?”华瑶随口道,“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 齐风松开她的手腕。他半张脸埋进枕头,发丝缭乱,鼻梁高挺,眉眼英俊如画,唇色苍白如纸,额间冷汗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他的喘息声若有似无、断断续续,仿佛在向华瑶求救。华瑶连忙探查他的脉搏,还好,他并无性命之忧。 但他确实病得不轻。 这也难怪,人一生病,就会胡言乱语。 齐风舍身烧敌营的那一夜,本已身受重伤。他暂未痊愈,又被二皇子砍了一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华瑶之所以前来探望齐风,一方面是为了查看他的伤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笼络人心。她没料到他的伤口会突然崩裂。她苦等了好半晌,大夫终于姗姗来迟。 华瑶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等到大夫为齐风上过药、施过针、重新包扎过伤口,华瑶就发怒道:“我的侍卫危在旦夕,你怎么拖了半天才来?人命关天,你竟然敢延误!你好大的狗胆!” 大夫慌忙下跪:“殿下息怒,实乃医馆暂缺人 天宇开霁 第52节 手。” 近日以来,高阳晋明及其侍卫都被软禁在雍城公馆,他们经常怀疑饭菜有毒,隔三差五便要传召大夫。幸好汤沃雪不在雍城。她陪着戚归禾的尸身回到了延丘,但她留下了自己的两个学生。 华瑶知道迁怒无用。她吩咐守卫:“传我命令,医馆派遣两名大夫,驻守公馆,其余所有大夫都过来照顾我的伤员。” 守卫领命离去。 华瑶坐在床边,静悄悄地观望齐风。 齐风忽然睁开双眼,对上她探究的目光。 他的喉结轻微地滚动,神智似乎恢复了不少。但他不敢再靠近她,只敢与她无声地对视。 “我要走了,”华瑶叮嘱道,“你好好休息。” 齐风隐忍片刻,忽然问出一句:“殿下能否原谅我?” 华瑶不解其意:“原谅什么?” 齐风道:“我说的那些话……” 华瑶豪爽一笑:“发烧后的胡话而已,我怎么会在乎呢。” “多谢……”齐风自言自语道,“多谢殿下谅解。” 华瑶轻声安慰他:“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你一连受了两次重伤,必须好好休养了。侍卫的命也是命,你要懂得珍惜自己。你受了苦,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就像这一次,你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叫守卫、叫大夫啊。你的伤势最要紧,片刻都不能耽误的。” 她关切的话语像是一条甘甜的溪水流过他枯涸的心间。 齐风含笑道:“谨遵殿下口谕……” 这句话还没说完,床边又多了一道颀长人影。齐风缓缓地侧目,竟然见到了谢云潇。 这间屋子的烛火昏暗不明,谢云潇的神色也不甚清晰。他对华瑶说:“你的侍卫重伤在身,应该静养一段时日,且留他一人在此养病,我会指派大夫照顾他。” 华瑶点了点头:“嗯,好的!那我先走了。” 齐风遵循礼法:“恭送殿下。” 华瑶径直走出了房门,甚至没有回头:“你躺着吧,安心休养,等你病好了,再来见我。” 院子里的蝉鸣停了,风静止了,烛光依然在晃动,仿佛刚刚结束一场花月无痕的幻梦。四周残存着清甜的香气,为了加深嗅觉的感触,齐风再次翻过手背,蒙住他自己的双目。 谢云潇看了齐风一眼,齐风喃喃自语道:“您什么都有。” 谢云潇却道:“你身上有伤,我没有。” 齐风无言以对,又听谢云潇说:“与其胡思乱想,不如静心养伤,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一句话尚未结束,门外传来华瑶的声音:“小谢将军,你还不走吗?”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他不想与一个发了高烧的病人计较太多。 这一夜,谢云潇回房之后,他还在等华瑶提及此事。他等到了夜半时分,华瑶熄灯上床,如往常一般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一连亲了几口。 谢云潇侧耳细听,只听见她的气息越发平和。 夜深人静,卧房里没有一丝光亮,谢云潇轻轻拉开华瑶的手。他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又缓缓地躺平,低声道:“算了,总归你无心也无意。” 华瑶附和道:“嗯嗯。”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肢:“快睡着了吗?” 华瑶嗓音极轻:“京城传来消息,父皇打算宣召我们和晋明回宫,他要亲自审理雍城的案子。我正在考虑……如果我们回了京城,要怎么做,才能重返凉州。” 谢云潇早已料到华瑶会回京。 京城暗潮涌动,风云诡谲,华瑶走错一步便是死路。华瑶在朝堂上并无助力,晋明的党羽倒是几次三番地上奏,要为华瑶请功,这是一招“明褒实贬”的毒计。 思及此,谢云潇将她抱得更紧。而她安安稳稳地入睡,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齐风”二字。 第44章 去来逾远 进京面圣 天色破晓,旭日初上,华瑶一觉睡醒,神清气爽。她高高兴兴地跑去浴房沐浴更衣。 她浸泡在雾气蒸腾的浴桶之中,双手掬起一捧温水,低头观察自己的倒影,只窥见一片朦胧意态。何时才能登上皇位呢?她每天都要把这个问题深思千百遍。 父皇绝不可能传位于她。 她要登基,只能造反。 倘若华瑶在凉州起兵,那谢云潇作为镇国将军之子,统率兵将的本领远胜过她。 先前,谢云潇曾对华瑶说过,他有谋反之意,但他并不在乎权位。华瑶相信他所言属实,奈何人心易变,她不得不处处设防。 现如今,羌羯之乱平定,月门关、雁台关相继大捷,三虎寨气势大衰,镇国将军比皇族更得民心。更何况镇国将军满门忠烈,他的名声一贯是“忠孝仁义,德厚清正”,他府上甚至没有年轻美貌的婢女,朝廷的言官根本挑不出他的错处。 包括华瑶在内的所有皇族都很忌惮凉州的兵力,不过华瑶从未想过要杀害忠臣良将。她始终认为晋明杀了戚归禾是一招烂棋,可见晋明没有容人之量,也没有御人之术。 然而晋明不仅知道雍城的战况,也能调遣朝廷的细作,由此可见父皇对晋明的宠信,远非华瑶所能比拟。 华瑶打算向父皇一表忠心,挑拨父皇和晋明的关系,顺便请求太后赐婚,尽快把谢云潇娶进家门,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想到此处,华瑶轻轻叹息。 她应该用什么来讨取父皇的垂怜? 唯有钱与权。 * 数日之后,暑气渐浓,晌午的烈阳炎炎灼灼,华瑶在水榭亭阁大摆筵席,款待雍城的富商与豪强。 亭阁之外有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河畔架着两座水车。河流自西向东而去,水车不停地翻转,送出一阵阵冷风。薄纱帐幔挡住了薄雾,筛出一股股凉气,足以消解酷暑。 宾客们尚未出声,华瑶开口道:“本宫经常收到诸位的拜帖,却不能一一接待,实乃莫大憾事。今日本宫在此设宴,专为酬答诸位的一番雅意。你们不必拘于礼节,吃喝随意,就当是一场家常宴席。” 在座宾客纷纷谢恩。他们都是雍城的富商,家财万贯,见多识广,也为华瑶备上了厚礼。 那些厚礼包括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奇花异兽之类的珍品,华瑶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她轻轻地敲了敲桌子,金玉遐立即起身离座,亲手给每一位宾客发了一本账簿。 众位富商打开账簿,心下大骇。 账簿记录了他们去年缴纳的商税,但他们的各项收入和支出都被仔细查验了一遍。税务司为他们每个人做了一本条理清晰的新账,相互比较他们的款项,归纳成类,总结成型。所有账簿的明细都被精简成数字,结成一行一列的举要与数表,又引入了总量之比、同类之比、同型之比等等诸多篇幅,估算出了每一位富商去年漏税的总额。 举座皆惊,寂无人声。 金玉遐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自从金玉遐来了雍城,他没睡过一天好觉,每天鸡鸣而起,月落而息,起早摸黑地算账查账。他少时爱读《三国演义》,憧憬“桃园三结义”,更崇敬诸葛亮的高风亮节。但是,直到他踏入雍城,他才明白何为世道艰险,何为“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金玉遐仰起头,饮下一口烈酒。 那一厢的白其姝见状,忽然开口道:“殿下息怒!” 沧州白家,乃是沧州第一富商。 但凡沧州、凉州做生意的人家,没有谁不晓得白其姝的大名。 今日的筵席上,白其姝和她的叔父一同出席。她的叔父还没发话,白其姝就离开筵席,垂首跪在地上:“白家漏税一万枚银币,小人惶恐难安,只求殿下息怒,从轻发落!” 杜兰泽感慨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白小姐果真聪慧。” 白其姝的面容埋进了衣袖,无人能看清她此时的神色。 她蹙紧一双柳眉,心头暗骂一声“杜兰泽自命清高”,嘴上却是恭恭敬敬道:“殿下明鉴,去年三月,小人的叔父在雍城缴税。叔父原是老老实实的良民,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欺瞒朝廷,欺瞒圣上,犯下那等逃税漏税的大罪?白家 缺失的这一万两税银,必定是我家的刁仆作祟……至于其他情况,小人一概不知。恳请殿下大发慈悲,准许小人补齐税银,自证清白。” 白其姝话音落后,她叔父的面色灰败。 众多富商还没想出对策,白其姝竟然带头认罪,再听她话中之意,凡是不愿补税的人,便是欺瞒朝廷、欺瞒圣上的罪犯。 《大梁律》规定,首次漏税的商户一旦被查,只需补齐税银。官府姑且记罪,暂不收押,此为高祖皇帝立下的仁政,也是众多富商的保命符——只要官府没有查到他们的假账,他们就敢一直贪污。 而今,华瑶把账簿摆在了桌上,白其姝又把话都挑明了,在座的富商无路可走,纷纷装聋作哑。 白其姝的叔父立刻离席,朝着华瑶行了个大礼,跪奏道:“殿下在上,小人指天立誓!小人在外经商这些年,遵纪守法,秉公缴税,未曾偷逃一文铜钱。” 华瑶心道,是啊,他没偷逃一文铜钱,他漏税的数额要以万两白银来计算。 白家叔父身子惊颤,老泪纵横:“殿下,新账簿从何而来,小人真的看不明白!怎的就能凭空污蔑白家上下几千余口人?小人情愿以死明志,以血沉冤,只求户部官员彻查此案!” 他这一句话,还有言外之意——白家在官场上有熟识,那位熟识正在户部任职。而华瑶朝中无人,区区一介母族寒微的公主,最好不要惹祸上身,免得无缘无故招来冤案。 其余的富商们个个离席,接连跪在白家叔父的背后。 亭阁之内,薄纱飘荡,凉风一阵冷过一阵,碧树浓荫从窗外伸进来,恰好洒在白其姝的身上。 白其姝斜睨一眼叔父,俯首而笑:“叔父,那账簿是雍城税务司所做,一笔一目写得清清楚楚,您经商多年,怎会看不懂?” 金玉遐附和道:“这些账簿,最终都要呈给内阁,呈给圣上,恭请圣上定夺。” 杜兰泽轻笑一声,道:“公主殿下素来宽以待人,只要你们坦诚相告,殿下定会细加体察,谅解你们的罪责。” 谢云潇一言不发。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富商们顺着谢云潇的目光往外望去,只见亭阁的四周站着一群佩刀负剑的士兵。 先礼后兵,向来是王公贵族的御下之道。 华瑶观望众人的神色,分外和善地说:“谁对账簿有疑问,立刻拿出你家的总账,分门别类一项一项地彻查。你们究竟有没有做假账,用得着本宫一个一个地严刑拷问吗?” “怎敢!”白其姝飞快地接话,“殿下息怒!小人这就传信白家,定在三日之内补齐税银!” 叔父愤恨地念出她的大名:“白其姝!你不是白家之主,怎能代替白家认罪?!”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此时补交税银,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倘若你们把此事闹到京城,交由大理寺审判,轻则掉一层皮,重则猝死狱中。当然,本宫也可以奏请户部,清查你们往年的每一笔税银。” “殿下!”某一位年轻的商人发问道,“您保家卫国的功劳,咱们都记在心里头!您为何要步步紧逼,不给咱们留个活路?!” 华瑶站起身来。她走向那位商人,沉声道:“不是本宫步步紧逼,而是你们漏税太久、差缺太多。你们侵占了城外的民田,让农户沦为佃户,让良民沦为贱民。本宫念在你们经商不易,也没细究,你们倒是没考虑本宫的难处,全然不顾后果,那本宫也不必顾及你们的身家性命。” 这位商人哑口无言。 华瑶拿起他的账簿,随手翻弄几页:“本宫给你们七日宽限,七日之内,你们补全差额,否则,就算……” 她走到白家叔父的近旁,笑了一下,才说:“你攀上了户部的官员又如何?你不晓得京官的作态,他们收了你的钱,不一定会为你办事,还有可能……” 她弯下腰,如实相告:“亲手送你去死,懂吗?” 白家叔父也失声了。 华瑶已然站直。她说:“本宫先走一步,诸位请自便。” 天宇开霁 第53节 华瑶径直向前走,谢云潇、金玉遐、杜兰泽都跟在她的背后,而白其姝依然留在室内。 旁人都不知道白其姝与华瑶的关系,只听见白其姝不断地劝他们明哲保身。 白其姝言辞恳切,又懂得商户的担忧,句句都讲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白其姝还说:“今年初春那阵子,羌羯二十万大军攻城,差一点就要打进来了,情况多危急啊!要不是殿下负隅顽抗,诸位的全部身家都归羯人了。公主只查了咱们一年的账,交钱就是了,咱们底子也不薄!破财消灾、花钱买平安的事,咱们做得还少吗?再说了,几万两银子,攀附皇族,怎么算都划得来,你们花钱去买个七品官,几万两都打不住呢。” 她的叔父却道:“白其姝,你和公主背地里……” 白其姝怒目而视:“叔父,你怎能血口喷人?我和公主清清白白!我好歹是白家的大小姐,决计做不出来卖身求荣的肮脏事!若不是我方才为你讲话,你以下犯上,公主当场杀了你,谁又能拦得住呢?!” 旁人听了白其姝的话,也来劝诫白家叔父。 叔父一言不发,只是锁着眉头,瞪着两眼,把拳头捏得更紧。 白其姝知道,她的叔父不会咽下这口气。 叔父在朝堂上确实有人脉。他的亲生女儿是户部侍郎的妾室。官商勾结一气,权财两相宜……不过,正如华瑶所说,那又如何?就算他攀上了户部官员,他也没那个享福的命。 * 七日之内,绝大多数富商都补交了税银。 华瑶把各类款项整理成册,上报朝廷。她还从雍城的税务司挑拣了四名青年,打算把他们举荐到户部。 华瑶忙完公事,就听闻一桩奇事——白其姝的叔父突然发疯,带人冲进了雍城公馆,顶撞了二皇子高阳晋明。晋明以“不敬皇族”为由,当场下令将他斩杀,可怜那白家叔父身首异处,死无全尸。白家又花了一千枚银元,才把叔父的尸体买了回去。 “真死了吗?”华瑶喃喃自语。 金玉遐如实奏报:“千真万确,殿下,不少人亲眼瞧见了白家老头的尸体,他死得很蹊跷。” 杜兰泽正在一旁与金玉遐下棋。她捻起一枚黑子,缓缓落棋,轻声说:“以我拙见,白小姐有一颗邪心……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 杜兰泽形貌柔弱,但她的棋风凌厉刚硬,把金玉遐杀得片甲不留、毫无喘息之机。 金玉遐右手攥着棋子,左手拉着绸缎衣袖,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想略胜师姐一筹,但他找不到翻盘的途径。正当他细想之时,肩膀上越过来一只手——那是华瑶的手,她帮他走了一步棋,还说:“实在抱歉,我替你出了一招,我太想和兰泽过招了。” 杜兰泽笑问:“您要同我对弈吗?” 金玉遐往旁边挪动了些许,空出软榻上的一块位置:“殿下,请您和我一同对战师姐。” 华瑶欣然答应金玉遐的邀约。她坐到金玉遐的身旁,金玉遐立即闻到一阵玫瑰般的清香。因为华瑶坐在他的右侧,他就把右手背到身后,改用左手抓放棋子,专心致志地与杜兰泽一决死战。 可惜,金玉遐败局已定。即便华瑶为他助阵,他也没撑过十个回合,终是被杜兰泽绞杀干净了。他道:“师姐的棋艺举世无双。” “莫要说笑,”杜兰泽道,“徐阁老的棋艺在我之上。” 徐阁老,乃是三公主高阳方谨的祖父,也是当今的内阁首辅。 金玉遐状若平常道:“师姐见 过徐阁老吗?我从前没听你提过。” 杜兰泽神色淡然:“嗯,我幼时见过他。” 华瑶暗忖,杜兰泽当真料事如神。 杜兰泽去年割肉剃疤,今年养好了伤痕。等她去了京城,难免会遇见熟人。她必须消除贱籍的烙印,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华瑶十分怜惜杜兰泽的决绝。 杜兰泽一边收拾棋篓,一边为华瑶献计道:“白其姝的叔父去世了,叔父留在雍城的家产,应当充公。” 华瑶点头,赞许道:“兰泽所言极是,正合我意。” 白家在雍城有不少商铺和田产,全被华瑶派人查抄得干干净净。 华瑶熟练地做了一笔假账,偷偷地吞了白家的资产。她从中挪用一笔钱,当作雍城兵将的抚恤金,以朝廷的名义发放下去。 华瑶还特意询问了白其姝,问她想要哪些商铺,华瑶可以直接划给她,怎料她竟然说:“白家的东西,原本也不是我的,谁抢到了算谁的。您抢到了,那就都是您的。” 华瑶又道:“你叔父去世了……” “是呀,”白其姝笑意盎然,“他死了。” 华瑶没再细问。她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 天气越发炎热,转眼已到了七月,皇帝的圣旨终于传到了雍城,宣召晋明、华瑶、谢云潇等人进京面圣。 华瑶接到圣旨的第二日便出发了。汤沃雪也从延丘专程赶来,与华瑶同行。华瑶瞧见汤沃雪瘦了不少,言谈举止却与往常一样,仿佛没有太大变化,她的同僚还叫她“小麻花”。 骄阳当空,炽烈如火,雍城之战仿佛还在昨天,再算算日子,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华瑶闭眼细思,便能记起戚归禾、左良沛、断头的小侍卫、断手断脚的女将军……还有被她一剑斩首的羯族少年。 那时的战场尸骨遍地,生灵涂炭,此时又是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死者不可以复生,亡国不可以复存,只愿活着的人在地上安心度日,死去的魂在地下安宁长眠。 华瑶心中这样想着,手也放下了马车的车帘。 她往后一躺,直接枕在了谢云潇的腿上。 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车,车内没有外人。因此她十分放肆,全然不顾半点礼法。 谢云潇提醒道:“殿下。” 谢云潇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肌体冬暖夏凉,冬天如暖玉,夏天如冷玉,真让华瑶爱不释手。她抓着他的手指摩挲,漫不经心地问:“你叫我干什么?” “晋明的车队与我们相距不远,”谢云潇提醒她,“你应当多加小心……” 华瑶打断他的话:“晋明风流成性,他是浪荡惯了的人,经常在马车上宠幸侍妾,他的品行比我坏多了。” 谢云潇的指尖摸到了她的下巴:“除你之外,高阳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华瑶很有自知之明:“你胡说,明明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云潇淡然道:“你待人很好,恩威并施,治下有方。你常怀怜悯之心,对老弱妇孺总是格外关照。” 华瑶随口道:“嗯,不错,你再多夸几句,我喜欢听。” 谢云潇却不再言语。 车队行驶在宽阔大路上,前方还有拱卫司的高手开道,拉车的骏马飞驰如风,车厢依然平平稳稳。 华瑶的兴致更浓。她仔细地打量谢云潇,见他今日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夏衣,衣带系得十分紧密。她就把他的衣带绕在指尖打转,转了几个来回,又跨坐在他的腿上,按住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同他接吻。 第45章 薄暮方觉晓 贪恋红尘,执迷不悟…… 谢云潇的长相堪称完美无缺,兼有一身傲骨,他的性情如此清冷,真像是超脱了俗世凡尘。他心里在想什么呢?应该也有几分尘情俗念吧。 华瑶按着谢云潇的肩膀,认真地亲了他一会儿,摸索着解开他的衣带。她的指尖才刚挑开他的外袍,他立即捉住她的手腕:“出门在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真要白日宣淫?” 华瑶立刻偏过头,不再看他:“宣什么淫,才没有呢,我根本就没打算碰你。” 她原本是想把自己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探究他的心跳。她并未做出过分的举动,他的语气如此严肃,她觉得他太正经了,话也说得也太严重了,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意趣了。她毫无一丝眷恋,转身坐到马车的角落里,撩开窗帘,放眼观赏风景。 正当仲夏时节,车队驶入鱼米丰饶的秦州,穿过河上一座大桥,桥下烟波浩荡,木舟渔船,穿行其间,泛起一道道水纹,远处的河面十分空阔,连通着渺远天际,华瑶看得出神,隐约听见谢云潇仍在平复呼吸。 谢云潇的武学境界登峰造极,气息吐纳一直是悄然匀净的,但他被华瑶亲过以后,心境会有些起伏,像是深陷于红尘,为七情六欲所扰。不过,他似乎很会克制他自己的意念,华瑶从未见过他意乱情迷的样子。 思及此,华瑶偷看一眼谢云潇,才发现他早已整理好了衣裳,他的仪容很是干净整洁。他正在安静地读一本书,恰如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天。 月白色锦缎衣袖从他腕间滑落,他挑动一页薄纸,指尖轻轻地抵在一行字上,这本书就仿佛是一本遥不可及的天书。 华瑶凑过去细看,谢云潇又问:“秦州的风景如何?” 华瑶一本正经道:“极美,极标致。” 谢云潇也没看她,只问:“你形容的是风景,还是别的什么?” 华瑶与他隔开一尺距离:“我可不敢告诉你,免得你又要怪我白日宣淫。” 她所说的这些话,既是她心中所想,又有调侃的意思。等她到了京城,必须处处小心,时时谨慎,再也不能寻欢作乐,更不能与谢云潇同宿一榻。谢云潇是谢家的公子,谢家又是大梁朝第一世家,礼节分明,规矩森严,清流之名显著于天下,决不会允许华瑶把谢云潇随便拐走。 谢云潇的家世确实很好,但也有些麻烦。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只能做公主的正室,那就少不了三书六礼、三媒六证。 华瑶想把谢云潇娶进家门,必须先求取太后、皇帝的两道圣旨,再把聘礼送到谢家府上。钦天监仰观天象、礼部拟订章程之后,这一桩姻缘才算是确定了。这么一想,华瑶觉得有些繁琐,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对于华瑶和谢云潇而言,此时成婚,他们二人都能得到好处。 华瑶斜倚着一只软枕,自言自语道:“镇国将军在月门关、雁台关打了胜仗。你和我剿灭了岱州贼寇,守住了凉州雍城,追收了一大笔税款,再加上你文武双全,家世显赫,如今你风头正盛,应是峥嵘头角的人物……” 她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父皇十分忌惮你们戚家,我皇兄一心将你除之而后快。倘若你留在官场,又立下什么了不得的功绩,于情于理,父皇必须重赏你,给你高官厚禄、封妻荫子,这是皇族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的局面。你在岱州、凉州已经展露锋芒,即便你拒绝了封赏,也只会惹来更多猜忌。” 谢云潇合上书本:“依你之意,我应当辞官归乡?” “不行,”华瑶振振有词,“你辞官归乡,朝廷对你更是不放心了。何况你战功赫赫,声名远扬……长得又这么美,难免惹人议论。如果你突然辞官,皇兄会在民间散播谣言,说你功高震主、包藏祸心,你又该如何自处?” 谢云潇明知她接下来要谈到婚事,他依然不肯领受她的美意。他推辞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殿下何必为我忧心。” 华瑶费尽口舌,谢云潇依旧油盐不进。 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质问道:“你还记得那个同心结吗,你早已和我私定终身,为什么迟迟不肯答应我的求婚?” 谢云潇低下头,与她对视,平静地问:“你娶了我这个正室,还会娶侧室吗?” 华瑶怔了一怔:“什 么意思?” 谢云潇又问:“你的皇兄皇姐不仅有正室,还有侧室,皇族的规矩向来如此,你作何感想?” 高阳家的皇子皆是三妻四妾,公主皆是三夫四侍,从来没有一个例外。皇族向来以风流著称,爱美,但不爱人;重性,但不重情。他们生来就有凌驾万物的权柄,何需在意一众妻妾、夫侍是否真心归顺?有情也好,无意也罢,总归都得摆出一副情深意浓的迎合之态。 倘若华瑶一心一意扑在驸马身上,她会沦为皇族的笑柄,兄弟姐妹都会笑话她是乡巴佬。 华瑶谨慎地试探道:“除了你以外,我只娶一个侧室,这样也不行吗?你一定最受宠,我会让侧室敬重你,每天早晚给你请安……” 谢云潇笑了一下。他忽然按住她的腰间佩剑:“与其这般折辱我,倒不如一刀杀了我,给个痛快。” 华瑶又怔住了,但看谢云潇的神色,不像是在和她赌气,像是说出了肺腑之言。 华瑶真的无法理解谢云潇的所思所想。谢云潇的大哥死路在前,谢云潇不能继续做官,更不能一走了之,除了和她成亲,再没有更好的保全身家的方法。 等她日后登基,手握皇权,身坐龙椅,而谢云潇贵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六宫,协理京营,何等威风凛凛? 何必如此计较她有几个侧室? 话虽这么说,华瑶毕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她牵过谢云潇的手腕,轻声安慰他:“好啦,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方才不过是在说笑,绝没有再立侧室的打算,放眼京城,哪位公子比你更美?根本没有嘛。” “你喜欢的不过是这一副皮相,”谢云潇手指上抬,挑起她的下巴,“放眼京城,哪位公子比我更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从你这里找到一点真心实意。” 天宇开霁 第54节 华瑶微微蹙眉,谢云潇又说:“你想立侧室,也行,我不会阻拦你。” 华瑶双眼一亮,谢云潇松开了手:“你偏要学你的兄弟姐妹,坐享齐人之福,众位驸马和皇妃敢怒不敢言,但我与他们不同,我极难容忍。你的侧室进门之前,请你先把我……扔回凉州。” 华瑶后知后觉:“照你这么说,你答应和我成亲了呀,现在我既没有正室,也没有偏房,你总不能把驸马之位拱手让人吧?”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重新捡起他的那本书,心乱如麻。 他没想到华瑶承认了今后必定会再立侧室。高阳家的公主果然薄情寡性。他早知不该与她交往过密,奈何身不由己,落到今天这般无进无退的地步,岂非咎由自取。 华瑶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叹了口气:“好吧,你先冷静一下,我不打扰你了,你留在这辆车上,我去坐后面那辆车。” 华瑶也不想和他吵架。他不是皇族,他不明白皇宫里的规矩。她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他依旧是冥顽不灵,她的耐心也耗光了。他们之间的这些事,原本可以好好商量,可他偏要冷言冷语,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这又是做给谁看的? 华瑶和谢云潇尚未成亲,谢云潇还不是驸马,凭什么冷言冷语地教训她?皇帝和皇后都管不着她的后院有多少美人,她更不能容忍谢云潇的僭越。 总之,华瑶有很多烦恼。她命令车队停止行进。然后,她跑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此处的氛围其乐融融。 桌前摆着几盘精致的糕点,花茶的香气萦绕四周,燕雨横躺在软榻上,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连环画。 燕雨不认字,只能看图,那本连环画妙趣横生,他连声发笑,时不时地拍打枕头。 齐风提醒他:“兄长,你不能不讲礼数,你先坐起来,再给殿下请个安吧。” “没关系,”华瑶大大方方道,“等我们到了京城,处境凶险,你们很难闲下来。这会儿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用多礼。” 金玉遐笑说:“多谢殿下厚待。” 金玉遐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他手里攥着黑白两色棋子,正在斟酌一盘棋局。他的祖父曾是内阁首辅,他本人也出身于世家名门,免不了有些公子作态。他只穿锦缎或丝棉的衣裳,擅长调制各式香料,身上微微地飘着香气。 华瑶坐在金玉遐身旁,一边品尝糕点,一边观赏金玉遐下棋。 七月酷暑炎炎,三伏天的烈阳亦如猛火,车厢里稍微有些气闷。齐风展开一把折扇,送来一阵又一阵凉风,默默为众人消暑解热。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她暗暗心想,自己在这里也很快活,根本没必要和谢云潇吵架。谢云潇正在做什么呢,大概还是在看书吧?谢云潇的父亲曾经说过,谢云潇从小到大,总是喜欢一个人独处,他生来就是沉静内敛的人。 马车途经一块凹凸不平的路面,车厢上下颠簸,华瑶正当出神之际,俯身向前栽倒。她反应极快,右手握着剑柄一转,剑鞘撑住了车厢的侧壁,她安然无恙,不过齐风还是扶住了她。 华瑶穿着一条轻纱长裙,衣裙的面料轻薄又柔软。齐风无意中搂住她的腰肢,恰如摸到了她的肌肤。他的手掌变得滚烫,嗓音越发喑哑:“殿下。” 他低着头,唇角干燥而僵硬,几乎挨上她的脖颈,心里烧起一股猛火,熏得他面色潮红。 华瑶浑然未觉:“怎么了?” 燕雨瞥了他们一眼,插话道:“殿下,请您原谅我不争气的弟弟。” 金玉遐虽然没有抬头,却也知道燕雨所谓何事。 金玉遐接连落下两子,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他既已决定追随华瑶,那华瑶不仅是公主,也是他的主公。他听闻华瑶与谢云潇夜夜同榻而眠,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古往今来,成大业者,绝不能受制于私情。 金玉遐搭了一腔:“斜对酒香偏觉好,静笼棋局最多情。” 齐风没读过书,不会吟诗作词,但他听懂了“多情”二字。他不知道金玉遐说的是他,还是公主。他默默地收回了手,惯握刀剑的指根生有一层薄茧,指头仍在一阵阵地发酸发麻。 心里泛起奇异的躁动,他的神魂无法镇定。他叹声道:“殿下。” 华瑶咬了一小块糕点,冷声道:“你们几个,又是什么意思?” 她理都没理齐风,甚至没看齐风一眼。她抬脚狠狠地踹上软榻:“燕雨,坐起身来,别再看书了。” 燕雨并未注意华瑶的神色。他双手抱头,仍然赖床不起:“殿下,小人求您发发慈悲吧。您原本和谢公子同坐一辆马车,小人也没去叨扰您,您突然大驾光临,小人不胜惶恐,招待不周,要不您去别处转转?” “兄长,”齐风打断他的话,“慎言。” 金玉遐也抬起头来:“这辆马车,乃至车上的器物、茶食、书本、衣衫,全是殿下的赏赐,燕大人,请你慎言。” 燕雨听不惯文绉绉的话。他很不耐烦地问:“我哪句话讲错了,随口提个意见也不行?你们这些人也太蛮横了。” 金玉遐劝说道:“殿下是主,我等是臣,主臣之次不可乱。” 华瑶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整理一下自己杂乱的思绪,这辆马车显然不是一个好去处。正当她思虑之时,燕雨还在念叨:“你是文臣,我是奴才,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和主子争辩。金大人您行行好,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就想看看连环画……”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再看一眼连环画,我立刻挖了你的眼睛,拔了你的舌头,废了你的一身武功。” 燕雨惊呆了。他转过头,只见华瑶神情冷淡,他连忙认错:“殿下……息怒,我知错了。” 华瑶方才的那一句威胁,也是随口说出的,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她只想让燕雨闭嘴,燕雨也确实闭嘴了。 恰好车队停靠在路边休整,华瑶立即撇下燕雨这群人,跑向了杜兰泽、白其姝所在的马车上。 华瑶刚一进门,扑面而来一阵兰香桃香,妙丽天然,令人神清气爽。 华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坐到了杜兰泽和白其姝的正中间。 路途漫长,酷暑难消,她们三人在车内玩起了行酒令。她们以茶代酒,偶尔也吃一些瓜果或冰糕。 华瑶妙语连珠,逗得她们不停地笑,华瑶也与她们笑作一团,最终倒在了白其姝的身上。 天色逐渐黑沉,白其姝左手搂着华瑶,右手为华瑶端来一杯茶:“您讲出口的笑话,可真有趣。” 华瑶刚喝了两口水,白其姝便说:“您在我们的车上谈笑风生,不知谢公子会怎么想呢?先前我送了您两位郎君,谢公子就派了他的侍卫,把二位郎君送回到我这儿,我已经得罪了他,现如今……” 她双手轻轻地搭上华瑶的肩膀,在华瑶的耳边吐气如兰:“殿下,您和我如此亲近,若是让谢公子知道,恐怕又在旧恨之上,添了一笔新仇呢。” 华瑶一声不吭。 杜兰泽拉起她的手,劝慰道:“殿下,谢云潇出身于大梁第一世家,他的祖父是内阁重臣,姨母是文选清吏司,舅父是大理寺少卿,他祖父的学生官拜礼部侍郎,谢家上下深受皇恩隆眷。您与谢云潇结亲,颇有益处。” 华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可是,他很固执,他不肯顺从我。” 杜兰泽依旧冷静:“请您暂且忍耐,待到婚事既成……” 白其姝嫣然一笑:“您再发作也不迟。” 杜兰泽端起茶杯,倒影落在杯中,波光浅浅浮动:“您在岱州、凉州立下了许多功绩,圣上必然要封赏您。二皇子、萧贵妃对您恨之入骨,而您在朝中无人,难免腹背受敌,只要您和谢云潇成亲,再向圣上表明忠心,便能周旋于朝野之间,可谓一举多得。谢党指派两三位朝臣为您说话,也能助您一臂之力。” 白其姝附和道:“殿下,您把谢公子哄进了家门,凡事由不得他做主,要杀要剐,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华瑶突然想起白其姝的身世。她紧紧地盯着白其姝。 白其姝微微一笑,杜兰泽插话道:“殿下势单力薄,万万不能把谢公子逼到绝境。” 白其姝轻抿了一下嘴唇,才道:“杜小姐尚未成婚,恐怕很难明白其中的道理,总之呢,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孰强孰弱,应当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杜兰泽打断了她的话:“白小姐杀伐果断,在商场上无往不利,但在官场上,或许会碰壁。” 白其姝眉梢微挑:“我从没当过官,你怎知我当不好?” 杜兰泽道:“无论做官还是做人,最忌讳意气用事、不顾后果。” 白其姝道:“你瞻前顾后,必定会顾此失彼。” 杜兰泽道:“凡事稍留余地,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白其姝道:“你心肠软,手段也软,殿下听了你的话,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杜兰泽道:“你行事不顾分寸,说话也不知深浅,殿下不会听信你的谗言。” 白其姝笑了:“你身上有一股穷酸气,脑袋里只有一根筋,我可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行了,别吵了,”华瑶抬起一只手,止住她们的声音,“你们二位是我的左膀右臂,千万不要内讧。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确实,我不能意气用事,晾他一阵是敲打,晾久了不好收场,我该回去了。” 华瑶撩起车帘,观望黯淡的天色。 少顷,她离开这辆马车,返回谢云潇所在之地。 半天已过,谢云潇看完了大半本书。他点起一盏灯火,光色从琉璃灯罩中透出,洒落在他整洁的衣袍上,勾描出一道无可挑剔的侧影。 此间车厢之内,犹如天台仙境。 然而华瑶视若无睹。她登车以后,就抓起一只小鹦鹉枕,坐到谢云潇对面的软榻上。 没过多久,她感到困倦,倒头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隐约察觉谢云潇熄灭了灯火。 夜黑风高,车内没有一丝亮光。马车走过一段崎岖山路,震得她心烦气躁,有人把她搂进怀里,轻抚她的耳尖,妥帖地慰藉她的心神不宁。 仲夏深夜,蝉鸣杂乱,那人的手指犹如冷玉,紧贴着她的肌肤,清清凉凉的,给她一种舒适又惬意的感觉。她轻吸一口凉气,闻到一股澄净的冷香。 她想试探谢云潇的口风,却不想让自己落于下风,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悄悄问道:“你服软了吗?” 谢云潇道:“并未。” 华瑶又问:“那你知道自己今天惹祸了吗?” 谢云潇低头在她耳边说:“你我凡夫俗子,贪恋红尘,执迷不悟,原本也是自寻祸根。” 华瑶正要反驳,谢云潇竟然说:“先别讲话,让我再抱一会儿。” 谢云潇的这一句话里,似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涩感,华瑶不太明白,对她而言,这种情绪是很罕见的。 华瑶茫然不解。她小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吗?” 谢云潇道:“你还是不明白吗?” 华瑶觉得他在打哑谜,她语气冷淡:“你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 话音刚落,谢云潇俯身去吻她的嘴唇。 马车仍然震颤不止,他抬手垫在她的背后,继续一心一意地亲吻她。 百般缠绵之时,华瑶还没忘记自己的大业,认真地说:“你……你和我成亲吧,我对你一片真心,除了你之外,我从未亲近过任何人。我会好好待你的,你要相信我,等我们回到了京城,我立刻用战功请旨,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好嘛?” 她不知道他做了何种考量,总之,他侧过头,片刻后,他答应道:“好。” 第46章 春宵帐暖天将曙 “只想立刻和你进洞房…… 短短一个月之内,车队横跨秦州,渡过东江,途经虞州,终于抵达京城。 街市上的行人熙来攘往,随处可见丹楼画阁、珠帘绣幕。宽阔的道路纵横交错,一望无际,罗帏香车穿梭而去,高头骏马奔驰而来,遍地锦绣,满城荣光,堪称一片太平繁华气象。 华瑶拉开车帘,望向窗外:“我们到京城了。” 华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时隔一年,她重归故乡,心中没有半分感怀,只有无穷无尽的算计。 她必须谨小慎微,亦如往常一般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一旦她威胁到父皇的权位,父皇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正如当年,父皇杀了她的母亲。 她闭上双眼,放下车帘。 拱卫司的一群高手封锁了整条街道,都知监的掌印太监守在路口,伏跪行礼道:“恭迎二皇子殿下、四公主殿下回城!叩请二位殿下万福金安!谢公子荣贵金安!” 天宇开霁 第55节 掌印太监此言一出,拱卫司、都知监、镇抚司的一众人等纷纷下跪行礼。众人眼见皇族的车队从他们面前走过,缓缓地驶入武侯大街尽头的一座行宫。 圣上有令,华瑶和晋明不得外出,必须暂居行宫,听候圣谕。 这座行宫名为“嘉元宫”,原本是嘉元长公主的府邸。 嘉元长公主,乃是华瑶的亲姑母。 昭宁十四年,嘉元长公主结党营私,谋危社稷,犯下了天理难容的大罪。当今圣上念在他与嘉元的“手足之情”,将她囚禁于养蜂夹道,迄今已有十一年。 圣上处死了嘉元的丈夫、女儿、近臣以及一众侍卫、侍女,只留嘉元一人苟活于世。 嘉元长公主在养蜂夹道中苟延残喘,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太监日日夜夜给她讲述她的丈夫与女儿的死状——他们死于凌迟。血淋淋的肉片被扔在菜市口,就像一摊烂泥,野狗、贱民将其抢食一空。 嘉元本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哪里受得了这等折磨? 早在几年前,她就成了疯婆子。民间戏称她为“蜂疯婆”。 凡是路过养蜂夹道的人,皆能听见 “蜂疯婆”的哭嚎,从早到晚,永无休止。 而今,圣上命令华瑶和晋明入住嘉元宫,他敲打这一双儿女的深意再明显不过了。 华瑶时刻谨记姑母的前车之鉴。她宁死也不会犯下相同的错误。 十几年前,姑母大张旗鼓地结交朝臣,大开贿赂之门,私下里与父皇谈笑时,也曾经顶撞过父皇。父皇面上不显,心中早生芥蒂。 姑母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姐姐。姑母有恃无恐,以至于酿成大错。 * 华瑶住进嘉元宫的第一夜,不幸发了一场噩梦。 她梦见了姑母。 彼时的华瑶尚且年幼,身高还没一张桌子高。她仰起头,怔怔地望着姑母,只见姑母一身锦衣华服,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她喊了一声“姑母”,姑母立刻弯下腰来,对她温言软语。 姑母连声夸赞,说华瑶才思敏捷,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华瑶朝姑母挥了挥手,姑母就拔下她发间的一支珠翠金钗,送给华瑶当做见面礼。 后来,姑母出事,父皇震怒,淑妃生怕华瑶受到牵连,就找出那支珠翠金钗,偷偷埋到了后院的地下。淑妃严令禁止华瑶再提到“嘉元”二字,这么多年过去,华瑶都快忘记嘉元了。 长夜漫漫,华瑶从噩梦中惊醒。 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 谢云潇的住处离她不远。 但是,嘉元宫处处有眼线,华瑶不敢造次。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小鹦鹉枕,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她反复推敲太监和女官的言行举止,甚至记起了今日白天,晋明斜眼看她时,那漠然讥嘲的一笑。 晋明的母亲是萧贵妃。晋明在朝堂里有他的部署,在秦州又有一块富饶的封地。他争不过雍城的兵权,那又如何?京城才是他的大本营。 华瑶仔细思索一番,重新安排了她的计划。直到黎明破晓时,她才昏昏沉沉地躺下。 鸡鸣三声过后,华瑶立即跳下床,沐浴更衣,着装打扮。她等来掌印太监的传召,便与太监攀谈起来,言谈间极是客气。 众所周知,晋明十分厌恶太监。他身旁从来没有任何太监伺候,太监必须离他至少十步之远。 今日一早,掌印太监先去了晋明的寝宫宣旨。 太监不能入内,只在殿外传话,跪安离去,沾了满身的晨露。如今来了四公主的寝宫,四公主对他和颜悦色,他不禁躬身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华瑶道:“借公公吉言。我奉父皇之命,外出一年,昨日才回京城,对于京城诸事一概不知。请问公公,宫里是否添了什么新规矩?嘉元宫里没有管事嬷嬷,我也不知道请教谁才好。” 太监道:“宫里的规矩,从来没变过。殿下战功卓著,算得京城一桩佳话,太后娘娘也略有耳闻。殿下若有什么需求的,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华瑶会心一笑:“有劳公公,我在战场上受过重伤,落下了病根,如今身子有些虚弱,旧伤未愈,夜里时常惊悸,若是方便的话,我想请太医来给我诊脉。” 太监再次行礼,方才告退。 太监出门之前,华瑶特意嘱咐她的侍女去搀扶太监,只因嘉元宫的每一道门槛都比其他宫殿的门槛更高一些。 此时的天色更亮,苍穹碧蓝如洗,楼阁巍峨如山,鸟雀飞翔在檐梁与游廊之间,千百道霞光照耀着琉璃瓦片,映出一片壮丽而辉煌的气象。许多年前,嘉元长公主和她的女儿或许就站在这一处地方,遥望同样的景致风光。 当日上午,华瑶和晋明分别坐上两辆马车,同路去往皇城。 皇城又名“天宫帝阙”,数丈高的城墙拔地而起,宫殿绕着宫殿,楼台连着楼台,均是以琉璃为窗、金玉为瓦。城内的街道横竖交叉,犹如星罗密布,每一个岔口皆有侍卫把守,人人脸上都毫无表情,像是立在宫墙下的一座座泥像。 华瑶心跳如擂鼓,但她分外冷静。 临近昭仁殿之际,马车停了。华瑶跳下马车,走得比晋明稍微慢一些,等她跨进昭仁殿的正门,晋明早就在殿内怡然自得地笑开了。 金碧辉煌的昭仁殿里,每一处陈设皆是举世无双的瑰宝。 皇帝、皇后、太后三人高居最上位,而萧贵妃、大皇子、三公主端坐在下方。 华瑶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甚至磕红了自己的额头。她垂首低眉,无比谦逊恭谨,按照次序对着诸位长辈请安。 皇帝未开金口,华瑶不敢起来。 华瑶在地上跪了好久,太后才说:“四公主在战场上为朝廷立了功业,有功在身,赐坐赐茶。” 晋明进宫片刻,皇帝就赏了他一个座位。而华瑶跪了半天,方得太后的几分照拂。 华瑶安静地落座,双手搭放在膝头,从始至终不曾与皇帝对视。 大殿内一时静寂,萧贵妃忽然开口:“四公主在雍城讲究法度,治理有方,把雍城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略微抬袖,丝锦手帕微微掩唇,极轻声地笑了笑,才说:“臣妾原先以为,四公主自小便是乖顺文静的性子。这女儿家啊,到了外头,越多磨练些,越有真情实性。臣妾听闻四公主的煊赫战功,方知公主能征善战,谋略过人,把二十万羌羯大军耍得团团转,不战自败。京城的百姓都在传唱公主的事迹,真是自古英豪出少年。” 华瑶捏紧了自己的衣袖。 萧贵妃是皇帝的宠妾。她保养得当,眼角眉梢并无一丝皱纹,较之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自有一番秀丽风韵,比之人情通达的淑惠美妇,又多几分桃李娇柔。 萧贵妃针对华瑶的这番话,便是她的枕边风,早已吹进了皇帝的耳朵。 华瑶仍然不能开口。 她在这里的辈分最低。 未经允许,连一个字都不可以讲。 她的眼眶逐渐泛红,唇色惨白,脊背挺得笔直,身形摇摇欲坠。萧贵妃还在指摘她的错处,她的冷汗也从额前缓缓滴落。 终于,她的姐姐方谨插话道:“皇妹的身体,似乎有些不适。” 太后接话道:“哀家听说,四公主这一年打过不少仗,受过许多伤,旧伤复发,四公主的身子也垮了。” “竟有这等事吗?”皇后颇为讶然,“依臣妾浅见,四公主应是伶俐懂事的孩子。她在凉州立功立事,何尝不是为家为国、尽忠尽孝呢?京城百姓推崇公主,当然也是看在天家的颜面上。” 皇后是皇帝的第四任妻子。她今年才刚过三十岁,极为年轻,出身显贵,又是八皇子的生母,与萧贵妃水火不容。 萧贵妃立刻说:“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雍城的税务……” 她还没讲完一句话,皇帝抬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她收拢五指,寇丹红色的指甲娇艳欲滴,紧紧抵着紫檀木座椅的锦缎扶手。 直到此刻,皇帝才问:“平定雍城之乱,收缴几十万税银,应有何赏?” 华瑶抓紧机会,抬起头来,远远地望着皇帝:“父皇在上,儿臣只想为父分忧,以尽孝心,儿臣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贪功求赏。雍城之战,大功在于守城将领,至于税银,事出有因……雍城的税务司恰好有几位擅长算术的贤才,他们出谋划策,解开了难题。儿臣已将他们举荐到户部。” 她继续说:“儿臣在雍城,确实是九死一生,多次重伤,医馆的大夫尽力救治,依旧落下了病根。” 重伤是真,病根是假。 她之所以提到“雍城医馆的大夫”,是因为她知道雍城医馆之内,尚有朝廷的细作。她伤势最严重的时候,特意找来所有大夫看病,如此一来,皇帝多少会给她一点薄面。 她还说:“贵妃娘娘过誉,儿臣愧不敢当。今朝得见父皇、母后、皇祖母、皇兄皇姐,儿臣已是感激涕零,亦无所求……” “宣太医觐见,”太后端起一盏茶,“这孩子真可怜,急得满头是汗。” 太后缓声道:“皇帝,先前你也命令大理寺查过了,晋明和华瑶都不曾起兵。他们这兄妹两人,在雍城生了嫌隙,闹得风风雨雨,也是高阳家的家事,不用惩戒太过。尤其四公主落得一身是伤,应当仔细调养调养,她年纪还小,才刚满十八岁,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她又素来是个恭谨孝顺的,哀家看她做不来莽撞事。” 三公主方谨附和道:“皇妹心性天真烂漫,十七岁之前,从未离开过皇宫,确实是不通世故。皇妹独自去到外头,易被有心之人利用,竟与二哥生了嫌隙,原也不过是一场误会,兄妹之间,哪有隔夜仇呢,说开了就好了。” 大皇子东无也说:“今年四月,皇妹才刚满十八岁,先前她还没成年,不太懂事。她若冒犯了二弟,大概也是无心之失,我代她对二弟,赔个不是。皇妹毕竟有伤在身,二弟别太苛责她了。” 晋明哑然失笑。他看向东无,正要开口,那一厢的太医忽然来了。 太医跪地叩拜,再为华瑶请脉,诊出她体弱气虚,血脉亏损,夜梦惊悸,必须多加调理。 怎么可能不虚呢?华瑶整整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她在宫里不敢随便品尝任何美食,这是淑妃教给她的规矩。人在宫中,宁愿饿死,也不能吃一口来路不明的饭菜。 太医讲完她的严重病情,父皇的面色反倒变好了。 她真想笑啊,父皇对她,可曾有过半点父亲的温情呢? 但她羽翼未丰,还不能和父皇撕破脸。 她又说了不少话,表尽忠心,句句感人肺腑,极其谨小慎微。 昭仁殿内的花香浮动,华瑶疲惫至极,有些头晕目眩。她握紧扶手,只听太后又问了她一次,想要什么赏赐? “皇妹年满十八,”方谨赞同道,“按理说,这是该成家的年纪。” 依照皇族的规矩,皇子或公主年满十八之后,皇帝与太后要立即为其赐婚。 方谨打算把她手底下的人安排给华瑶做驸马。好几年前,华瑶就向她投了诚,她愿意在婚事上帮妹妹一把。 怎料,华瑶忽然跪倒,万般诚恳道:“儿臣有一事禀告,不知当讲不当讲,此事涉及凉州军务。” 片刻后,父皇回应道:“讲吧。” 华瑶这才吐露道:“儿臣斗胆,请求父皇将谢云潇……赐予儿臣做驸马。雍城一战之所以大捷,是因为凉州兵将骁勇善战,戚归禾战死以后,谢云潇顶替了兄长的军职。依照《大梁律》,镇国将军一家立下大功,朝廷需封大赏,父皇赐与谢云潇驸马之位,一来是荣恩浩荡,内外相应,二来是谢云潇年纪尚轻,不堪大任……” “年纪尚轻,不堪大任”的深意是,谢云潇做了驸马,就会远离官场,备受皇族的约束。 华瑶还没讲完,晋明打断了她的话:“我在雍城时,常听人说,谢公子……哎,事关皇妹的声誉,皇兄也不便多言。” 华瑶的脸色一瞬间涨红:“是,是,谢公子确实美若天仙,儿臣,儿臣身边伺候的也有几个,比如近身侍卫……” 她前言不搭后语,反倒显得她是一时心血来潮,并非提前打好了腹稿。 萧贵妃笑道:“真好啊,谢公子和四公主不仅是骁勇善战的豪杰,还是一对金童玉女,传承一段佳话。” “不瞒您说,”华瑶急忙道,“儿臣所有的尊荣恩宠都源于‘高阳’二字,儿臣指天发誓,万事皆以父皇为先,以‘高阳’为先!” 她的话音掷地有声。 皇帝和太后都没有当场赐婚,这在华瑶的意料之内。华瑶猜测,皇帝和太后一定会从长计议。他们不能像杀了戚归禾一样杀了谢云潇,因为羌羯之乱已被平定,谢云潇的武功登峰造极,他贵为谢家的嫡系公子,身负丰功伟绩,背后还有世家贵族与凉州军营。 皇帝还要顾忌镇国将军的功业,更不能寒了一众忠臣的心。皇帝下旨赐婚,对谢云潇明升实贬,就能拔除谢云潇在朝为官的祸患。日后皇帝再收缴凉州的兵权,还能以“家事”的名义向镇国将军发难。 * 七日之后,华瑶和晋明仍然住在嘉元宫,晋明并未收到任何圣旨,华瑶却等来了她心心念念的赐婚。 天宇开霁 第56节 她反复阅读皇帝和太后的赐婚懿旨,片刻都没耽误,飞快地备好车马,赶去了京城谢家的宅邸。 当日早晨,华瑶拜会了谢云潇的祖父,郑重地送出了聘礼,交换了文书。当日下午,她又找到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顺利地定下了大婚日期。 至此,她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 数日之前,谢云潇从嘉元宫搬进了京城谢家。 从那之后,华瑶再也没有见过他。 谢家的规矩十分森严。按照谢家的家规,未婚男女在婚约之后、婚典之前都不能见面。 华瑶看不到谢云潇,并没有感到一丝焦虑或烦躁,她又习惯了一个人睡觉。毕竟她的小鹦鹉枕永远不会离开她。 她满怀耐心地等到了这一年的八月下旬。 彼时京城的暑气未消,万里无云,风和日丽,三街六市悬灯结彩,场面热闹非凡。 这场婚典不算隆重,远远比不上当年三公主大婚。时间紧迫,礼部来不及准备,只能一切从简,尽早交差。 华瑶在京城没有公主府。太后赐给她一座崭新的宅邸,那是邻近京城河道的一处行宫,名为“兴庆宫”,名字很吉利,地方却不太宽敞,仅有五六间殿宇,不过华瑶并不介意。 婚典当日,兴庆宫的宾客络绎不绝,京城的世家贵族、公卿王侯几乎都来齐了。 厅堂内高朋满座,花团锦簇,各式各样的贺礼都被金玉遐、杜兰泽记录在册。 金玉遐、杜兰泽作为华瑶的近臣,负责清点礼金、招待贵客。他们在雍城练出来的算账本事,刚好用于今日的场面。他们发现朴家的贺礼格外贵重,朴家是淑妃的母族,而淑妃是华瑶的养母。 送礼之人,乃是朴家公子,名为朴月梭。 朴月梭年约二十岁出头,文武双全,气度不凡,容貌极其英俊,装束极其雅致,虽是来参加婚典的,但他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宛如前来吊丧。要不是他礼金给的多,金玉遐都懒得跟他讲话。 杜兰泽小声道:“你认真点,礼数周全些,他是殿下的表哥,我们不能轻慢他。” 金玉遐的声音更小:“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杜兰泽扫视全场,并未接话。 时值晌午,吉时已到,谢家送亲的队伍行至“兴庆宫”门口,丝竹琴瑟之声连绵不绝。 华瑶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亲手把谢云潇从花轿里牵了出来。 谢云潇的众多亲兵护卫在侧,阵势浩大而威武。华瑶莫名有些慌张。她紧紧地抓着谢云潇的手,他以红巾遮面,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悄悄地问他:“潇潇,你高兴吗?” 谢云潇道:“一般。” “大喜之日,”华瑶严肃道,“你必须高兴起来。” 谢云潇默不作声。 华瑶自言自语:“我很高兴呢,第一次见你穿红色衣裳,肯定特别好看。我不想在前厅应酬了,只想立刻和你进洞房。” 她用气音说话,声音很轻,只有谢云潇听见了,他缓缓摩挲她的手指:“我会在房中等你。” 第47章 纵欢意 此去经年,难慰相思 依照皇族的规矩,公主与驸马拜堂之后,驸马静坐洞房,静候佳音。而公主重返喜筵,馈送亲友,直至席散,以此彰显“公主在外酬酢,驸马在内侍奉”的礼数。 华瑶十分看重今日的人情交际,但她惯会用甜言蜜语哄骗谢云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久等的。” 时值夏末初秋,天光澄澈如水,盛妆浓饰的宫女们手提花灯,分列道路两侧。 华瑶与谢云潇携手并行,走进兴庆宫的佛台殿。他们在此处参拜天地神佛,向皇族的先祖请愿。 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的婚礼皆在天宫帝阙的宗庙举行,而华瑶只能把她的驸马带进一座佛台殿。 殿中陈设简素,华瑶炷香虔诚,暗暗许下心愿:“诸佛菩萨,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和驸马长生受福,早登皇位。” 离开佛台殿之后,华瑶与谢云潇一同去了正殿。 正殿最是金碧辉煌。太后高居上位,谢家长辈分坐下方。皇帝与皇后并未出席。不过华瑶见到太后便觉得心满意足。她先前还有点担 心太后不会露面。 华瑶对着长辈行了拜礼。又因她是金枝玉叶,谢家长辈受完她的拜礼,全都站起身来,拱手回礼。 而后,华瑶与谢云潇夫妻交拜,大礼既成,阖宫上下锣鼓喧天,花炮齐鸣。礼官们毕恭毕敬地走在前方引路,华瑶牵着谢云潇进入洞房。 洞房位于兴庆宫的寝殿之内,布置得十分齐整。鸳鸯红锦的床褥、镶金嵌玉的花烛、雕刻鸾凤的银屏玉栏、悬于帐顶的夜明珠……处处昭示皇族的骄纵豪奢。 华瑶和谢云潇坐到了床沿。 礼官立在一旁,念诵祝词。 借着宽大袖摆的掩护,华瑶偷偷地玩起了谢云潇的手指。她挑拨他的指尖,搔挠他的指端,揉抚他的骨节,直到他狠狠按住她的手腕。 恰在此时,祝词已毕,礼官叩拜告退。 富丽堂皇的新婚洞房里,华瑶不便久留。她该走了。但她有点好奇谢云潇今日的装束,伸手就要掀开红巾,谢云潇却道:“这不合礼法,还不到时辰,我不能摘下红巾。” “确实,”华瑶点了点头,“不过,我有办法。” 华瑶把红巾撩起一个角,自己钻了进去,在谢云潇的唇角上亲了一下,小声赞叹道:“你今天真的好香啊。” 谢云潇仍是一言不发,似乎与她生份了不少。 他们一个月没有见面,难道他对她的感情变淡了吗? 那也没关系。他已经是四公主的驸马了,无论华瑶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拒绝她。 华瑶与他对视片刻,他依然沉默,她无意中把他的衣领往下扯了扯。他的锁骨光洁如玉,弧度极美,分外惹人垂涎,她就小小地吮了一口。他终于忍无可忍道:“殿下,您能否快去快回?” 华瑶轻言细语道:“好的,你稍等,我待会儿就回来。” 谢云潇明知她在说谎,仍然与她十指相扣:“我会一直等你。” 华瑶又亲了他几下,再用红巾把他遮住。眼不见,嘴不馋,心里也就不惦念了。 她转身离去,奔赴筵席。 这一路上,她忽地记起,截止今日,她和谢云潇相识整整三年。 三年前,他们在京城赏玩灯市的那一夜,谢云潇也戴着面具。华瑶辨不清他的神情,猜不到他的心思。怎知三年以后,他们竟然成了一对新婚夫妻。世间缘法相逢,兜来转去,送迎际会,当真妙不可言。 * 华瑶回归筵席之际,太后早已摆驾回宫。 华瑶周旋于公卿王侯间,与众人谈笑风生。她借着谢云潇的身份,与谢家攀上交情;又凭着金玉遐的出身,结交了京城金家的旁系分支。 最后,她没有忘记淑妃的母族朴家。她特意找到朴家长辈,刚与他们交谈几句,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表妹。” 筵席即将散场,华瑶正欲拜别长辈。就在此时,她见到了朴月梭。 天已入夜,高大宽敞的宫殿之内,梁柱上悬挂着红彩丝鸾,地板上摆饰着红纱宫灯,朴月梭穿着一件白底红纹的锦袍,倒像是另一位新郎官。 朴月梭风姿俊逸,博学多才,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乃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公子”。 他比华瑶年长四岁,算是华瑶青梅竹马的玩伴。 多年前,华瑶岁数尚小,淑妃便开始为华瑶的将来做打算,要为华瑶甄选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马。 淑妃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侄子身上。她经常宣召侄子进宫,命令侄子担任公主的伴读。 华瑶和朴月梭岁数相仿,兴趣相投。他们一起抚琴下棋、吟诗作画、煮茶调香,整日形影不离。 华瑶为了让淑妃高兴,也曾对朴月梭讲过“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进门”之类的话。 那一年,华瑶十二岁,朴月梭十六岁。 华瑶没皮没脸,从不害臊,朴月梭已晓得男女大防,言谈举止都很谨慎小心。他听到华瑶的告白,仍然谨遵礼法,并未给她任何答复,但他和她互换了信物。他送了她一枚玉佩,她还给他一支玉钗。 现如今,朴月梭正当二十二岁,尚未成家,身边也无奴婢伺候,仅有几个跟了他许多年的小厮。他终于等到了华瑶成年,也等到了她和别人结婚的消息。 朴月梭从袖中取出一支发钗,又说:“此处人多口杂,殿下请随我来。” 礼官颂唱,鼓乐停歇,筵席已散,华瑶盯着朴月梭,忽然又有了新的顾虑。 虽然她和谢云潇成亲了,但是,皇族并不希望她和谢云潇过于恩爱。她首先是父皇的一枚棋子,其次是高阳家的公主,最后才能有自己的私情。 朴月梭是送上门来的契机。 华瑶可以趁势坐实这桩奸情,好让父皇知道,她无意与谢家结党营私,更不可能对谢云潇一往情深。她见色忘义,难成大器。 思及此,华瑶爽快答应道:“我们去潭边假山吧。” 她为了走个过场,脚步极快,朴月梭与她一路无话。 夏夜万籁俱寂,清潭深约丈许,波光粼粼。华瑶静立在假山之侧,看也不看朴月梭,自顾自地说:“表哥,自从我们上次见面……” 她记不清他们多久没见,随便说道:“此去经年,难慰相思。” 她听见朴月梭清浅的笑声在夜色中荡开:“表妹,我与你自幼相识,我自然知道,你无心于我,为何要对我讲这些酸话?相思之苦,你不尝也罢。” 他坐在潭边的一块石头上:“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谢公子才貌双全,门第高贵,兼有文韬武略……” “哎,”华瑶打断他的话,“你又何苦,对我讲这些酸话?” 他握着那支发钗:“因为我尝过了相思之苦,表妹。” 他背对着她,似在赏月:“你今天很美。” 华瑶客气地敷衍道:“哈哈,多谢夸赞,你也挺美的。” “谢公子还在等您,请您先回去吧,”朴月梭把发钗收入袖中,“诸多叨扰,惟愿殿下海涵。” 华瑶点头,随意地挥了挥手,但他又喊了一声:“殿下。” 朴月梭与华瑶共处的那段日子里,淑妃圣宠不衰,朴家蒸蒸日上,华瑶活泼率真又可近可爱,朴月梭颇受内阁次辅的器重。 然而造化弄人,淑妃已死,朴家衰败,内阁次辅一手兴起了昭宁十九年的朴家文字狱一案。朴月梭的诸多幻梦,逐一破灭,直至今夜,华瑶与谢云潇喜结良缘,朴月梭还想与华瑶叙旧,又怕耽搁了华瑶的佳期良辰。 朴月梭自嘲道:“过去休思,未来莫想,见前一念俱忘。” 华瑶诚恳道:“表哥,你现在任职于翰林院,大好年纪,前程似锦,朴家上下都靠你振兴,我祝你诸事顺利。” “我心里头,总好像是缺了一块,”朴月梭指着他的胸口,“表妹,你不知道,你越是温文有礼,我越是枯寂无喜。” 华瑶不无感慨道:“哎,我明白,你有心病,要不你去看看大夫?吃点药,泡泡脚,试试针灸,或许能化解胸中郁结……这样吧,改天我给你传几个太医,让他们为你仔细诊治一番。” 朴月梭哑然失笑。 灯火阑珊,流萤斜飞,朴月梭记起多年前的某个夏夜,华瑶和他在御花园里捉了两三只流萤,放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瓶里。他在瓶身上刻写他们二人的名字,未曾考虑过“流萤转瞬即逝”的寓意。 天宇开霁 第57节 他缓缓站起身,与华瑶告别。 华瑶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戌时已过,华瑶不紧不慢地走回寝殿,远远望见殿内花烛通明,亮如白昼。 路旁的花草繁盛,绿影幽微,华瑶随手折下一支茉莉,飞快地跑进殿门。 谢云潇早已摘下了红巾。他正在灯下细品一杯花茶,此花名为“玉山雪蕊”,价值千金,华瑶送过他好几盒。茶水已凉,他还在等她。 “久等了!”华瑶欢快地喊道,“我回来了!” 殿内诸般光影浮动,华瑶递给谢云潇一支茉莉:“今夜你我大婚,我仔细挑选了茉莉花……送给你,茉莉的谐音,就是 ‘莫离’,从今往后,我只盼着自己能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相依相偎,莫弃莫离。” 谢云潇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华瑶拉起他的手,与他一同去往床榻。 谢云潇不急不缓地放下纱帐,华瑶在枕边摆了两颗夜明珠。他们二人都是第一次经历情爱之事,难免生疏,华瑶不愿受制于人。她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嘱咐道:“你不许动。” 谢云潇平静地问:“我不动,你要怎么做?” 夜明珠的浅辉映入他的双眼,愈显得流光溢彩。他等不到她的回答,就笑了一声,牵着她的手,按在他的衣襟上。 喜服的色泽经由玫瑰染成,丹红如砂,炽烈如火,衬得他无可比拟,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又将她抱进怀里,似是一种隐晦的鼓励,此时的缱绻之情,不言而喻。 华瑶沉默片刻,莫名地口干舌燥。她跑下床去,猛灌自己一杯水,飞快地回到床上,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胸膛强健,腰身似有无穷的劲力,双腿又长又直又结实,简直完美无缺。 华瑶不太确定应该从哪里开始。她略一思索,谨慎地问:“我想轻轻地摸一下你,可以吗?”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说,“不用问我,我是你的。” 华瑶心念一动。她低下头,拉开他的袖摆,轻抚他的手腕,正准备和他十指相扣,他低声道:“力气再大点,越放肆越好。” 华瑶却说:“你已经是我的驸马了,我舍不得弄疼你。” 谢云潇自言自语道:“洞房花烛夜,一生仅有一次,何必这般折磨我。” 华瑶听他这么说,更不知道怎么哄他,但她转念一想,她是公主,他是驸马,方才他也亲口承认了,无论她对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她干脆一鼓作气,胡乱地亲吻他的脖颈。他呼吸渐急,她更是使劲,忽听一阵裂帛声响,原来是他一把扯坏了鸳鸯丝绣的锦被。 华瑶震惊道:“你怎么突然……” 她还没说完,谢云潇坐起身来,猛然将她一抱入怀。她起初还想推拒,可是她也太热了,姑且容忍谢云潇以下犯上。 这一回轮到谢云潇从她的嘴唇往下吻。他在她的颈部停留了很长一段时辰,大约是在报复她先前对他的种种亵玩。她攥住他的左手食指,命令道:“你停下来,不许碰我了。” “等一等,”谢云潇轻吻她的耳尖,“先解馋,再解痒。” 华瑶质问他:“什么意思,难道你什么都懂吗?” 谢云潇诚实地回答:“只看了几本书。” 他往她的掌心塞了一颗夜明珠。她双手捧着这一颗珠子,照亮枕席间的无限风光。 第48章 赴云雨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谢云潇果然是人间绝色,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绝妙。华瑶根本不应该用玉石来比喻他,最上等的美玉也不及他的千万分之一。 华瑶兴致甚好,立即上前抱住他,不断地轻轻吻他的唇。她一边亲他,一边赞不绝口:“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昏君爱江山更爱美人。” 谢云潇揽住她的脊背,渐渐将她按倒。他掌握着她的左腕,指端还在摩挲她的腕部。 她抱怨道:“算了,心痒难熬,到此为止吧,我不玩了。” 夜明珠散落于床榻,微弱的暗光恰如水波般荡漾。谢云潇俯身在她耳边说:“我为你解痒。你若感到不适,可以掐我,我会停下来。” “你先告诉我,”华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书上说,这是人间第一的快活事?” 谢云潇的喉结涩然滚动了一下。他如实说:“我不知道。我从未试过。” 华瑶就说:“那还是我来做主吧,我想用绳子把你绑起来……” “殿下,”他轻咬她的耳尖,“新婚之夜,请您怜惜我。” 听到谢云潇的声音,她混沌的心绪忽然变得无比清醒,这才算是真正地懂得了为何“洞房花烛夜”是人生一大喜事。又因为谢云潇身上冷香幽幽,此时室内闷热无风,唯有一阵一阵的冷香沁人心脾,勾得她神魂颠倒,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 清晨时分,天色早已破晓,谢云潇搂紧华瑶的腰肢,意犹未尽地亲吻她的唇瓣。他对她的情致极是缠绵,不由得低声问道:“卿卿,卿卿舒服吗?” 华瑶十分惬意快活,却说:“不许你再问我舒不舒服。” 谢云潇的笑声近在咫尺:“华小瑶。” 华瑶看着他:“怎么了?” 谢云潇的手指停在她的耳侧:“你我已是夫妻,行过周公之礼,从此亲密无间,日日相伴,夜夜同眠。你不必事事提防,有什么心里话,尽可对我说,我尚能为你分忧解闷。” 华瑶的脸颊贴近他的手掌,往他的掌心蹭了蹭。他轻抚她一会儿,又唤道:“卿卿。” “好吧,我实话实说,”华瑶坦诚道,“我现在明白了,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她依偎着谢云潇,安安稳稳地靠在他的怀里。 谢云潇挑起她的一缕长发,绕在指间,轻轻慢慢地搓磨。乌黑柔顺的青丝犹如锦缎,缠紧他的手指。华瑶这才突然想到:“对了,新婚的第一天早晨,夫妻要行结发之礼。” 天光大亮,华瑶披上一件纱衣,跳下了床,找见一把锋利的剪刀。 在华瑶看来,“结发之礼”仅是一种通俗的礼节。她随便裁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再把剪刀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珍重其事,剪取了与她同量的一段墨发。她亲手把他们的发丝绾在一起,结成一束,系上鸾丝,装进红缎锦袋,高高兴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清晨的凉风吹拂着寝殿内的重重纱幔,朝阳抛出万丈霞光,床上的锦被软枕也沾染了几分霞彩。华瑶目不转睛地凝视谢云潇。她一直把他的瞳色比喻为琥珀,但是,她心想,这世间恐怕没有那么漂亮的琥珀,成色竟然比朝霞更有光华。 谢云潇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含笑道:“诚如你所言,你我做了夫妻,就应该亲密无间。今天早晨,你和我一起沐浴吧。” 她倚着他的胸膛,侧耳细听他的心跳,又听他说:“走吧,我抱你去浴室。” 华瑶拒绝道:“算了,我又不是不能走。” 谢云潇用被子盖住她:“你累吗?” “我和你厮混了一整夜,”华瑶懒洋洋道,“方才还不觉得,如今确实又困又累……等我们沐浴完,你再陪我好好睡一觉吧。” 言罢,华瑶起身下床,唤来侍女布置浴室。 那浴室设在寝殿东侧的一间房里,四面铺着一层白琉璃瓷砖,另有两道羊脂白玉屏风分隔在门后。 浴池呈现方形,长宽皆为两丈,以素淡的翡翠作为侧壁,以清透的玉髓作为基底。热水盈满池中,雾气缭绕之间,玉光澄澈,水波清艳,显得既风雅又豪奢。 华瑶泡在池内,舒服得双眼微眯。 她在丰汤县、巩城、延丘、雍城都住过一段时日,没有一个地方的浴室比得上京城。 她甚至还屈尊降贵地用过木桶洗澡。她的哥哥姐姐肯定受不了那种穷日子,只有她高阳华瑶是个能屈能伸的豪杰,吃苦耐劳,不畏艰险。她一边在心里夸赞自己,一边抱住谢云潇的手臂,命令他服侍她洗澡。 谢云潇此生从未服侍过任何人,更不知道华瑶沐浴期间也要人伺候。 谢云潇笑了一下,捡起一块玫瑰香膏。 这块香膏是用椰油、凝脂、盐碱、茶花、月见草,以及大量玫瑰花瓣碾制而成,状若圆球,芳香灵透,触感光滑细腻。 谢云潇把玫瑰香膏紧贴于华瑶的脖颈,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抵,带动这颗圆球打圈旋转。她 仰起头,与他对视:“你干什么?” 谢云潇道:“服侍你沐浴。” 华瑶倚着浴池的石壁,颇觉心荡神怡,谢云潇还低声问她:“我做得不好么?” “不好,一点都不好!”华瑶硬气道,“凡事都要讲究积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才能学到一些皮毛。今天是你第一次陪我洗澡,刚开了个头而已,往后你一定要勤加练习才行。” 谢云潇被她逗得笑了笑:“是么?此刻听了殿下的一番话,如同悟道一般,发人深省。” 华瑶灵机一动,立即演了起来:“道长,您仙风道骨,德高望重,为什么突然闯进我的浴室呢?要是让别人发现了,肯定会觉得你和我有奸情。” 华瑶一边讲话,一边扑溅水花,开开心心和他嬉笑玩闹,他却将她抵向浴池的一处拐角。 她无路可退,而他反守为攻:“你说话半真半假,行事不合常理,我也怀疑你是花妖月魅。” 他慢慢地牵起她的手:“修道之人,不在乎世间虚名,宁愿被人诬告奸情……” 他低头轻吻她的手腕内侧:“也不能被妖魅所惑。” 他声称自己“不能被妖魅所惑”,可他与华瑶的距离越来越近。 影影绰绰的水光之中,他的声音仿佛沾了雾气,润泽了她的神思,也浸透了她的心田。 华瑶勾起唇角,浅浅地笑了起来:“什么嘛,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妖精,还要来亲我摸我,你可真是道貌岸然啊。”她不怀好意地往他身上泼水。 谢云潇的目光淡淡地,似是不经意般扫过她的全身。她还底气十足地说:“我是清清白白的良民。” “那你昨晚去了哪里,”谢云潇客气地问,“见了何人,做了何事?” 华瑶十分诚实:“昨晚是我的洞房花烛夜,我当然是和我的……心肝宝贝在一起了。” 谢云潇话中带笑:“你的心肝宝贝,同你做了什么?” 华瑶一向能言善辩,此刻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谢云潇就道:“你附耳过来,我和你细说。” 无论戚家还是谢家的规矩都十分森严,像谢云潇这般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脸皮那么薄,他又能细说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呢? 华瑶满心好奇,双手搂着谢云潇的脖子,细听他的窃窃私语。他的言辞相当风雅,却是含情夹意,隐讳又含蓄,短短三言两句之后,她就忍不住调侃道:“要不是我现在没劲了,我一定要和你重温旧梦。” 或许谢云潇才是花妖月魅,华瑶只是一个被美色蒙蔽的老实人。 华瑶和谢云潇在浴室里待了半个多时辰,谢云潇方才把她抱回寝殿的床上。他们同床共枕,相拥而眠,也都睡了一个好觉。 * 次日一早,按照礼法,华瑶与谢云潇应当一同去往谢家府邸,拜访谢家的诸多亲友。 谢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陪送的嫁妆十分丰厚。 华瑶回赠的聘礼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不过依照大梁律法,聘礼由不得华瑶做主,而是礼部和太后一同拟订,国库出资置办,华瑶自己并没有花费太多。 华瑶从前还经常为了银子犯难。自从她在雍城混过假账,又娶了谢云潇做驸马,她的手头宽裕了很多。 华瑶自然快乐,欢欣雀跃地去了谢家登门拜访。 谢家的家主名为谢永玄,乃是谢云潇的祖父,时任翰林院大学士,职掌朝廷的机要与文翰。 天宇开霁 第58节 谢永玄深受圣眷,民间称其为“内相”。他行事素来沉稳干练,从不招摇,数十年如一日地兢兢业业,对子孙的教导更是十分严苛。 华瑶久闻谢永玄的大名,但她并未见到谢永玄本人。 这天清晨,皇帝宣召谢永玄进宫议事,谢永玄至今未归。 华瑶怀疑,父皇仍在提防她,决不允许她和谢永玄攀上交情。 父皇之所以传召谢永玄,恐怕也是为了提醒谢氏一族——他们作为世家之首、天子近臣,绝不能因为区区一桩婚事而与华瑶结盟。 世间纲常人纪,皆以君臣为大,君在前,臣在后,容不得丝毫逾越。 思及此,华瑶在谢家的一言一行都很谨慎。 不过她伶牙俐齿,总有办法套话。 她给谢家的小辈们发了很多红包,又与他们闲聊一阵,终于从他们口中得知,谢家长辈似乎都不太看好她和谢云潇的婚事。 谢家的家规是“男不准纳妾,女不准纳侍”,这在高阳家是绝无可能的。 谢家当然无法约束皇族,只好顺应天命。谢云潇出嫁当天,他的祖父老泪纵横,他的舅父舅母借酒消愁。而他的母亲早早地回了永州老家,在谢氏的祖宅里为儿子斋戒祈福。 “竟有此事。”华瑶大为震撼。 谢云潇的表弟年仅十岁,不慎把自己的家事说了漏嘴。表弟心中后怕,连忙道:“祖父重视表哥,唯有不舍之意,绝无不尊之心,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华瑶摆了摆手:“没关系,不用对我解释,我都理解,你放心吧。” 她贪图谢云潇的门第显贵,未曾料想他全家上下这般看重规矩。这也难怪,她和谢云潇大婚当日,她把谢云潇从花轿里牵出来,谢云潇自称心情一般。 不过,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谢家上下再后悔也没用。 华瑶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紧紧地牵住了谢云潇,继续拜见谢家长辈,问心无愧地收下了众人送给她的新婚贺礼。 第49章 莫问韶华谁与度 不辞劳,不争功,不夺…… 这一日晌午,谢家准备了丰盛的午膳,郑重地款待华瑶和谢云潇。 华瑶吃饱喝足之后,就在谢家的园林池馆中散步。 此地的景致清净而幽雅,湖光掩映花木亭树,夹岸杨柳摇曳生姿。每一座楼阁的楹栏之上都有题诗。诗句文采斐然,字迹苍劲有力,告诫世人应当心怀正气,成仁取义。 湖边还有一座亭台,名为“鸳鸯台”。鸳鸯台的石阶之前,卧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碧色翡翠,其上刻着一首骈赋,措辞奇绝,颇具巧思,大意为悟解人生之道,也隐晦地提起了谢氏祖训。 华瑶立刻想到“男不准纳妾,女不准纳侍”的谢氏祖训。 华瑶随口说道:“你瞧,这一座鸳鸯台,正应了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此情此景,实在令人感动。其实我对你也是一心一意,每时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 谢云潇依然平静:“四下无人,倒也不必说虚话。” 华瑶纠正他:“什么虚话?明明是甜话。” 湖面一片水光茫茫,他们二人的倒影也落在水上,恍若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华瑶仍在观赏景色,谢云潇却是意兴阑珊。 今天中午,谢云潇从谢家人的口中听闻,他和华瑶成婚当夜,筵席散后,华瑶与朴月梭在夜色中单独外出。 众多宾客亲眼看见,朴月梭手握一支“琼枝雪玉”发钗。“琼枝雪玉”是高阳家的公主专用的玉石,朴月梭的那支发钗,大概是华瑶送他的信物。 谢云潇并未在华瑶面前提及“朴月梭”的名字。以他对华瑶的了解,哪怕朴月梭对她有意,她也绝无一根情丝。她只会对朴月梭说几句闲言碎语,朴月梭也会明白,她从来不懂“情”之一字究竟有何深意。她之所以与朴月梭幽会,要么是为了探听消息,要么是为了自污名声。 她活泼可爱,招人喜欢,却是外热内冷,戒心极重,就连谢云潇这个枕边人也要日夜防范。 她是公主,自幼成长于皇宫。她母亲早逝,父亲昏庸,皇宫里处处弱肉强食、人人明争暗斗,而她只能依靠自己。若是没有戒心和疑心,她不可能保全自己。 谢云潇心乱如麻。他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把玩。 华瑶侧目一看,只见他把石头捏得粉碎,犹如一场尘沙,纷纷扬扬地散在风中。她掏出一张丝帕,大大方方递给他:“擦擦手吧。” 浅红色丝帕轻轻地落在谢云潇的手上。他攥着丝帕的边角,语调依然平静:“我们该走了,傍晚还有一场宫宴。你劳累了半天,不妨在马车上稍作歇息。” 华瑶正有此意。 午时刚过,华瑶和谢云潇就拜别了谢家长辈,乘坐马车去往巍峨皇城。途经热闹繁华的京城街市,鼎沸的人声填满了街巷。 夏末初秋的天气正好,富家子弟三五成群,骑马游街。他们嬉笑怒骂,放荡不羁,偶尔也讲几句 肮脏不堪的粗话。 隔着一道马车的侧壁,华瑶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坐没坐相,斜倚在谢云潇身上:“天呐,他们说得好脏啊,不过我全都学会了。” 谢云潇心不在焉道:“你贵为金枝玉叶,少学那些下流东西。” 华瑶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颈肩处,闻着沁凉的浅香,嘀咕道:“我学到了,就想用在你身上。” 她正当青春年少之时,也才刚满十八岁,初尝爱欲,欢愉之至,领略了销魂荡魄的妙趣,只把床笫之欢当作一件舒服的事情,就像吃饭一样惬意且寻常。或许是皇族的本性作怪,她心中从未有过一丝半点的羞耻。 谢云潇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各路人马混杂,党羽不少,政局不明。大皇子虎视眈眈,你和二皇子又成了死敌,更需小心注意。你虽是新婚,也要静心养神,切勿……” 他话中一顿,讲出一个词:“慕色贪欢。”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可不会在口舌之争上输给谢云潇,她故意提醒他:“你既然是我的驸马,就应该陪我及时行乐。” 华瑶像是在和他开玩笑,又像是要引动他的情兴。 他依然克制着自己想要亲近她的念头,只对她说:“我是你的驸马,亦是你的近臣。我会辅佐你的大业,不辞劳,不争功,不夺利,不贪权,当然也不求名。纵使皇族无情,你不妨多信任我几分。” 华瑶随口答应:“好,我和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坐起身来,紧贴着谢云潇的耳侧,悄悄耳语道:“今晚的宫宴,是高阳家的家宴。你会见到太后、皇帝、皇后、萧贵妃、丽妃、珍妃,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公主、四位皇子……我的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大皇妃久病不愈,无法参加宫宴。二皇妃是精通策论的才女,三驸马是三元及第的文魁,四驸马呢,就是你,文武双全,实在是很显眼……假如有人为难你,我一定会帮你圆场。” 谢云潇微微偏过脸,华瑶一不留神就亲到了他。 他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 华瑶怔了一怔,继续说:“五公主尚未成婚,但她已经定婚了。她的驸马是卫国公的侄子,名叫卢腾。说起卫国公,你还记得吗?三年前,我们在京城河道上,见过卫国公的儿子,卢彻。” 三年前,华瑶和谢云潇在京城逛灯赏景,划船游河,偶遇了卫国公的儿子卢彻。 卫国公对卢彻宠溺太过,卢彻不学无术,实乃纨绔子弟。他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还把华瑶当作船妓,满口胡言乱语。幸好华瑶武功高强,再机警不过,借由姐姐的手,把卢彻打了个半残。 卢彻得罪了两位公主,卫国公自知理亏,万万不敢再让儿子招摇过市。 然而卢彻屡教不改。 前两年,卢彻在一场筵席上喝多了酒,酒后神志不清,他竟然含恨抱怨,又说起了公主的坏话。他爹当场打断了他的一条腿,把他打得口吐鲜血,镇抚司这才没有收押他,否则他真是难逃死罪。 直至今日,卢彻仍在家中养伤。他已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但他的堂弟卢腾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卢腾没有文才,也没有武功。他少时得了一本《鲁班书》,立志做一名木匠,经常在家里做些木工,自己打造了几套桌椅板凳。 京城的王公贵族将他视作怪人,他的爹娘整日为他发愁。他自嘲世上无人理解他,直到他遇到了五公主高阳若缘。 若缘和卢腾相识于一场宫廷筵席。他们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没过多久,太后便为他们赐婚了。 “卢腾的母族是平民,”华瑶解释道,“按理说,他是做不成驸马的,不过,若缘的出身也有些复杂,她的母亲是宫女。” 谢云潇记得,华瑶曾经对他说过,她的父亲偶尔会宠幸宫女,去母留子。 谢云潇不由得问道:“五公主的生母还在世吗?” 华瑶实话实说:“她的母亲好多年前就死了,她只比我小一个月。我娘怀孕后不久,有一天夜里,我父皇坐马车从宫外回来,路过宫道,看见几个宫女跪在路边,他抓了一个宫女上车……第二天就不认账了。那宫女被打入冷宫,九个月后,她生下了五公主,又过了六七年,太后生了一场重病。太后想做些善事,就把五公主从冷宫接了出来。” 讲到此处,华瑶低下头:“那时候,嘉元长公主还在宫里。她自己有一个女儿,她对公主都很好,对我也很和蔼……” 坊间关于四公主华瑶的传闻颇多,只因她的母亲是舞姬,又有倾国倾城的美貌,长居于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引得无数才子才女遐思翩翩。 反观五公主,知之者甚少。 谢云潇原本也不清楚这些宫廷秘闻。但他和华瑶成亲之前,他的祖父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怕他在皇宫里不善交际,又被卷入明争暗斗之中。 马车驶过喧嚣的街衢市井,走上一条通往皇城的宽阔大道。镇抚司的高手正在四处巡逻,周围再无一丝吵闹杂音,仅有骏马踏过路面的哒哒声,以及车轮滚动的簌簌声。 华瑶又把六皇子、七公主、八皇子的身份简单地讲了一遍。她说:“六皇子的母亲是珍妃,七公主的母亲是丽妃,他们二人只比我小了两个月。至于八皇子,他比我小了七岁,他的母亲就是当今皇后,皇后极有权势,不容小觑。” “你这些兄弟姐妹,”谢云潇直言不讳道,“听上去都不容小觑。” 华瑶点了点头:“嗯。” 谢云潇揽着她的腰,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华瑶讲了太久的话,忍不住抿了一下嘴。谢云潇低头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地印下一吻,如同安抚一般。 华瑶轻声回应道:“我真不知道,其他驸马是否有你这么体贴。” 第50章 月上宫阙 “本宫命你杀了她,你于心不…… 马车穿过一扇宫门,缓缓地驶进皇城。 宫道上越发沉寂,竟无一丝人声。 华瑶撩起车帘,向后一望,隐约瞧见不远处还有另一辆马车。 那马车的车身鎏金,镶嵌着淡色琉璃。拉车的四匹骏马毛色漆黑铮亮,头戴金丝织成的络头,脚踩银质抛光的马掌,极尽豪奢之能事。 “那是三公主的马车,”华瑶喃喃自语道,“我的马车,不可以走在姐姐前面。” 华瑶当即下令,车夫立刻停车。 城墙高高地耸立在路旁,虚浮的斜影落在宫道上,映得石砖颜色一片深、一片浅。 华瑶牵着谢云潇,站到了石砖之上。三公主的马车未至,华瑶小声呼唤道:“姐姐。” 少顷,三公主的马车刚好停在华瑶的面前。 方谨淡淡地说:“上来吧。” 华瑶恭恭敬敬地回应:“谢谢姐姐。”她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步入方谨的马车。 车内除了方谨,还有她的驸马。 这位驸马名为顾川柏,出身于绍州顾氏。 天宇开霁 第59节 顾川柏天生聪慧,自幼熟读经文诗书,通晓琴棋书画。他游历过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川,遍览日出日落的壮景,因而得了个雅称,叫做“栖霞客”。 后来他连中三元,才名大噪,天下读书人仰慕他的学识,钦佩他蟾宫折桂的本事,又尊称他为“蟾宫客”。与他相识的书生都称赞他心胸开阔,气宇轩昂,真是一位品德兼优的大才子。 然而,华瑶从未见过他开怀大笑。 今日,顾川柏穿着一件白缎青衫,左手食指戴着一枚琼枝雪玉的指环,右手搭着一张桐木翠纹的古琴。这张古琴乃是稀世难求的无价之宝,名为“焦尾”,其音色之悠远清 越,冠绝古今。 华瑶捧场道:“久闻焦尾琴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马车的车帘已被金钩束起。方谨侧目,望着窗外景色,漫不经心道:“左右不过一张琴,死物罢了,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妹妹若是喜欢,我赠给你吧。” 这般贵重的珍宝,华瑶哪里敢收? 华瑶连忙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姐姐待我最是宽厚不过,可我不争气,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岂敢领受姐姐的古琴?更何况,姐姐送过我许多珍宝首饰,我给姐姐的回礼却是不值一提。” 华瑶双手捧出一只木匣,呈到方谨的案几上。 方谨坐直了身体,华瑶又说:“我在雍城时,偶然寻到一个有趣的物件。” 方谨亲手打开木匣,匣中装着一对玉雕的牡丹。花瓣的用料是娇艳欲滴的红玉,茎叶是晶莹剔透的翡翠,花蕊镶缀着五色宝石。方谨按动木匣的机关,那牡丹花叶一收一放,精巧绝伦,光彩耀眼。 方谨微微一笑:“妹妹有心了。” 华瑶也笑着说:“牡丹是花中之王,百花之中,唯独牡丹配得上姐姐。” 方谨拨弄着牡丹花瓣,又问:“你住在皇城之外,吃穿用度可还习惯?” “托姐姐的福,”华瑶含笑道,“妹妹一切都好。” 方谨随口说:“你年纪小,正当新婚之时,又住在偏僻之地,平日里要守规矩,可别失了皇家的体面。” 顾川柏忽然出声道:“四公主与四驸马新婚燕尔,笃于伉俪之情,可作一段佳话……” “我与妹妹议事,”方谨挑眉,“你插什么嘴?” 顾川柏笑得轻轻浅浅:“您消消气,我已经知错了。” 他半低着头,手指按着一根琴弦。 方谨命令他:“抬头看我。” 他置若罔闻。 方谨又道:“把你的眼睛转过来,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他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的身上。 方谨直接掐上他的脖子,狠狠将他抵向马车的侧壁,焦尾琴“啪”地一下摔落,他的后背也撞到了坚厚的木板,磕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不怒反笑:“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殿下,您岂能不爱惜自己的体面?” 方谨手指收力,听他急喘不止。她冷冷道:“我践踏你,折辱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 她贴近他的耳侧,极轻声地问:“软硬不吃,耍什么横?” 他断断续续道:“求你……” 方谨以为他乞怜求饶。她的手劲稍微松开些许,却听他道:“求你掐死我,我受你之辱,生不如死。” 这一幕落到华瑶眼中,使她大为震撼,原来姐姐就是这样治服驸马的吗? 华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夫横死,父皇或许会怪到她的头上。她急中生智:“姐姐,我们刚刚路过永安门,大皇兄,二皇兄的车驾就在附近,他们还带了武功高强的随从,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姐姐您万事小心。” 直到此时,方谨才收回手。 顾川柏掩袖咳嗽,谢云潇给他倒了一杯水。 顾川柏的手指还在打颤,连杯子都端不稳。他只能放下杯盏,取出一张浅白色锦帕,咳出的血丝沾到帕上,红白分明,煞是骇人。 方谨不紧不慢地说:“顾氏家训,切忌自戕。你顾惜好自己的身子,千万不要英年早逝。否则,我便告诉顾家人,你郁结于心,自寻短见,应当除去你在顾家的名位。” “殿下,”顾川柏反问道,“您总算消气了吗?” 方谨笑了笑:“你生平造孽颇多,我看在顾家的面子上,勉强留着你这条命,已是大发慈悲。待会儿,你去了宴席,就给我守口如瓶,端持驸马的风度。你出了一分丑,便要多受一分罪。” 顾川柏垂眸敛眉。 马车临近永安宫,几名太监前来接驾。他们恭敬地趴伏在地上,充作垫脚石。方谨踩着他们的后背,从容不迫地走下马车。她的洒金嵌红绸缎长裙绣纹繁复,晚风吹起她的裙摆,就像吹开了一朵淡金明红的牡丹。 华瑶动用轻功,直接越过了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方谨。 马车的车厢内,只剩下谢云潇与顾川柏二人。 谢云潇斟酌片刻,开口问道:“你现状如何,是否要传太医?” “谢公子无须挂心,”顾川柏嗓音沙哑,“我并无大碍。” 谢云潇道:“你咳血了。” 顾川柏道:“言多必失,你也要小心。” 谢云潇沉默了一瞬,起身下车:“多谢提醒。” 顾川柏眼见谢云潇远去,这才慢慢地整理衣领。他从琉璃车窗的浮影中窥见自己的容貌,又想起方谨刚才那句“我践踏你,折辱你,也是你该受的”,他的面色愈显得苍白。 他知道,方谨绝对做得出来。 他对她越是不恭敬,她越要轻贱他、羞辱他。这里头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她是主,他是臣,除了拜服,别无出路。 * 皇族的家宴设在永安宫,宫殿里处处铺陈花彩锦缎,又以碧玺为树、金丝为线,无数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悬在树枝上,珠光交织,照眼鲜明,如同白日般熠熠煌煌。 华瑶与谢云潇一同落座。那坐垫也是天鹅绒制成,外罩一层绫罗软缎,坐上去很是柔软舒适。 华瑶悄悄地告诉谢云潇:“那个,就是五公主和卢腾。” 谢云潇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瞧见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一身浅褐色衣袍,头戴木冠,好似一位侍斋道士,想必正是五驸马卢腾。 公主与驸马需得同坐一桌。 卢腾安安静静地坐在五公主身侧,手里摆弄着羊脂白玉雕成的长筷。那筷子的质地圆润光滑,卢腾一不留神,顿时失了手,筷子摔落在地,碎成几段。 谢云潇意有所指:“你的姐夫,方才也握不住杯子。” “怎么?”华瑶悄悄对他耳语,“你怕我掐你脖子吗?” 他反问:“你想吗?” 华瑶道:“我只想亲你。” 谢云潇道:“当真如此?” 华瑶道:“当然。” 谢云潇没有任何回应,华瑶调侃道:“你这冷淡的性格,何时才能转变?” “无非是唇亡齿寒,”谢云潇用气音回答道,“我不愿像你姐夫一般忍辱偷生。” 华瑶双手伸到桌下,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她轻声安抚他:“你和他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我们才刚回到京城,凡事都要小心谨慎。对了,筵席快要开场了,你还有什么话,今晚回家以后,在床上告诉我吧。” 谢云潇记起昨夜的洞房花烛夜。他心跳加快,忍不住侧过了脸,不敢再看她:“深夜回家,你先休息,我们明早再议事。” “好的,”华瑶点了点头,“我要你脱光了衣服陪我睡觉,新婚夫妻就应该亲密无间,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 清亮的珠光落在谢云潇的身上,他的耳尖似乎微有泛红:“你刚才说过,在皇城必须谨言慎行。” 华瑶知道他的脸皮薄,经不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言乱语,她便轻咳一声,略作掩饰,又把六皇子、七公主所在的位置指给谢云潇。 谢云潇环视一圈,不曾见到八皇子。他问:“八皇子尚未到场?” “他可能还在皇后的宫里,”华瑶的嗓音轻不可闻,“皇后向来宠溺幼子,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等我回家以后,定要与你仔细梳理一遍。” * 当今皇后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六宫,执掌京营,还能治理皇城内外诸事,在京城极有权势,连带着母族也越发兴旺。 皇后的 宫殿名为仁明宫,所谓“仁明”,代指“仁德明善”。 “仁明”的牌匾挂在大殿正中央,皇后从未正眼打量过“仁明”二字。但她的儿子,年仅十一岁的八皇子却在问她:“母后,今年的殿试文题,‘八方仁德,惠泽万民’,可做何解?” “太傅为你布置的课业,”皇后一语道破,“本宫岂能代劳?” 皇后坐在内室一张软榻上,慢悠悠地修剪盆栽的花枝。她明妆华服,倩丽非凡,通身的气派里透出些艳色,倒像是含苞待放的人间富贵花。 她的护甲缀满珠宝,轻轻戳碰八皇子的额头:“你笔下所写、口中所念、心中所想,应是三样不同的事。” 八皇子诺诺称是。 皇后又提点他:“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你生在皇宫,身处于棋局之中,你的文章,不能只做给你自个儿看,一定要做给局中人看。” “儿臣愚钝,跪受母后鞭策,”八皇子忽然跪地道,“前一阵子,太傅……太傅说,儿臣没有帝王之才。” 皇后剪断一根花叶:“本宫十六岁进宫,入宫两年,方才得见天颜。本宫起先只是不得宠的贵人,家里没个大官倚仗,掌印太监的徒孙都比本宫要有脸面。嫔位的妃子发落一句话,本宫就要跪在城墙下受罚。宫里的规矩一向如此,旁人的算计比你高明,你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也没处说理。” 八皇子连忙喊道:“儿臣明白!” 皇后抚了抚他的头发:“你明白,明白什么?人活一世,难免受气,他人看不起你,你要看得起自己。哪怕你给人下跪,跪伏在地上,先把后背挺直了,总有爬起来的那一天。” 八皇子立即叩拜:“谨遵母后教诲。” 皇后闭目养神,又说:“太傅与徐阁老是同一届的贡生,私交甚好。徐阁老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三公主的驸马姓顾,徐氏、顾氏一党勾结已久,你岂能把太傅的评语当真?” 八皇子连连颔首。 内室的侧门传来一道轻响,皇后睁开双目,眼神一转,八皇子便先告退了。 临走之前,八皇子偷偷向后一瞥,隐约瞧见了镇抚司副指挥使的身影。 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名为何近朱,年约三十岁,身强体壮,英武不凡,常穿一套银丝暗纹黑衣。他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也是八皇子的武学老师。打从八皇子记事起,何近朱就在为皇后效力。 何近朱单膝下跪,对皇后行礼。 皇后直接问道:“罗绮在哪里?” 淑妃在世时,罗绮深受淑妃宠信。淑妃离世以后,罗绮又成了四公主华瑶的贴身侍女。 罗绮是皇后安插在淑妃身边的人手,也是皇后最满意的一步棋。 然而,罗绮在汤丰县擅自逃跑,华瑶发现端倪之后,将罗绮软禁,迄今已有将近一年的光景,皇后再没收到过罗绮的消息。 何近朱据实道:“启禀娘娘,罗绮在京城,或是凉州。” 天宇开霁 第60节 “到底在哪儿?”皇后端过盆景,剪下一朵花瓣,“她杀了淑妃,却留了华瑶一条命。时至今日,华瑶与谢云潇联姻,过半的朝臣都与谢家有牵连,本宫再想杀华瑶,也难如登天。” “娘娘息怒,”何近朱神色微顿,“属下一定会尽力搜查……” 皇后弯下腰来,轻轻把花瓣别在他的耳间:“你听错了本宫的命令,本宫不是要你搜查罗绮,而是要你杀了她。本宫限你一月之内,割下她的脑袋,回来复命。” 何近朱分外温和地笑了笑。但他的拇指扣在了食指的指根处。 皇后似乎很同情他:“你和罗绮做过几个月的露水夫妻,又亲手把她的妹妹送进教坊司。她的妹妹成了二皇子的侍妾,她给你生的孩子夭折多年,她也是个可怜人,本宫命你杀了她,你于心不忍?” 第51章 霜天冷夜 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何近朱的面容掩映在碧纱宫灯的照影里,脸上露出庄肃表情:“娘娘放心,卑职以身家性命作保,愿为娘娘效死力。” 皇后听着何近朱的话,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镶珠含光的彩缎鞋面在裙裳之下若隐若现。 灯烛的火芯燃烧不止,她忽然驻足,鞋尖轻踩他的手指,像训狗一样碾磨他粗糙而坚硬的指端。 他再次开口道:“卑职与罗绮无媒苟合,做过露水夫妻,此乃十年前的旧事。十年已过,露水也干透了,卑职心中无情无绪,只恨罗绮擅作主张,坏了娘娘的筹谋。罗绮晓得娘娘的大计,存心背叛娘娘,不死不足以谢罪。” 皇后似笑非笑:“哦?” 何近朱跪拜叩首:“卑职早就有了妻室,儿女双全,托了娘娘的鸿福,卑职全家的恩宠都仰仗于娘娘。” “是啊,”皇后坐在近旁一张软椅上,“你要多为你的儿子做打算。” 何近朱的神色甚是惊骇,忙道:“娘娘!” 皇后亲自倒了一杯凉茶。她红唇微抿,沾了湿润的茶水:“何故摆出一副失张失智的脸孔,你在宫里待了十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还得再多练一练。即便天塌下来,终究是本宫一人撑着。” 他们二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何近朱的额头滚下一颗冷汗。 皇后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八皇子要继承大统,本宫需得手握钱财、粮饷和兵丁。奈何三虎寨也是本宫的一枚弃子。本宫想要挑拣公牛母羊,不像从前那般容易。” 她缓缓地伸长手指,端视着自己缀满珠宝的护甲:“八皇子的皇兄皇姐都不是庸才,本宫应当坐山观虎斗。等到八皇子的皇兄皇姐全部斗败,八皇子便能即日即位。” 何近朱沉声道:“娘娘是命定的皇后,洪福齐天。八皇子真龙转生,定能登基为帝、坐拥天下。” 他低垂着头,目光落在地上。 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问道:“嘉元长公主可还是老样子?” “卑职近日去过养蜂夹道,”何近朱如实禀报,“嘉元长公主日夜哭泣,双目失明,喉咙嘶哑,早已是百病缠身。娘娘您暗中送给她的棉服、锦被、饭食和草药……她怕是无福消受了。” 皇后依旧无悲无喜,只问:“大夫怎么说?” 何近朱神思一顿,才道:“大夫说,嘉元活不过明年冬天。” “也罢,”皇后闭上双眼,喃喃自语,“唯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死生一时,任她早死早解脱。” * 今夜的宫宴按时举行,永安宫内热闹非凡,管弦之声悦耳悠扬,舞姬之姿绮丽曼妙,案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醇酒琼浆。 纵然谢云潇出身于大梁朝数一数二的世家贵族,他也没见过这些花样百出的佳肴美食。 华瑶的筷子指向一道菜:“这个叫做闭月羞花,盘中堆砌着花朵和月亮,每一片花瓣都是鱼肉、松茸、蟹黄、虾仁碾制而成,过油炸透,清脆爽口。” 她筷子一动,又夹起一只扇贝:“这个呢,叫做西施含珠,贝壳里含着一块御膳房特制的肉丸,肉质柔滑香嫩,就像美人的舌头一样。” 她咬了一小口,才说:“嗯,不错,滋味甚美,但是呢,总归还是比不上心肝你的……” “殿下,”谢云潇打断她的话,“宫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私事。” 皇帝、皇后和太后均已驾临,筵席上坐满了公卿王侯。 众人推杯换盏,谈笑自若,时常有人把目光悄悄地投向谢云潇。但因他是四公主的驸马,又是谢家的贵公子,前不久还在战场上宰杀了一大批羯人,无人胆敢上前与他搭话。 按理说,谢云潇与华瑶新婚燕尔,皇帝应当传召谢云潇上前觐见,亲赐他金银宝物以及美玉锦彩,以示天家对于驸马的眷顾恩宠。 但是,直到这一夜宫宴结束,皇帝也没传过一道圣旨。 皇帝始终高居上位,从高处睨视着众人。 圣眷是普天之下最润泽的雨露,皇帝只愿把雨露赐给近臣或纯臣。 皇帝忌惮镇国将军已久,更不希望华瑶因为谢云潇这一桩婚事而牵扯世家之权势。他紧按酒杯,皇后便柔声道:“陛下?” 皇帝道:“那位谢公子,确实一表 人才。” 皇后立即奉承道:“臣妾听闻,镇国将军广邀天下名师,极力栽培谢公子,果真有了天大的造化。谢公子文武双全,学识精纯渊博,武功天下无双。他不仅在雍城手刃了羯国第一高手,还能在两三招之内,战胜二皇子……” 皇帝的低沉笑意似是从喉咙间滚了出来:“皇后知道的不少啊。” 皇后温言软语道:“四公主和四驸马保家卫国的事迹,早已传遍了京城,宫里的下人们口口相传,臣妾略有耳闻。” 她轻抿红唇,才道:“臣妾也是做母亲的人,臣妾听闻旁人怎么教导儿子,自觉有愧……” “你乃一国之母,何愧之有?”皇帝止住她的话,又道,“八皇子天资稍逊,文才之质尚属中庸,手眼迟钝,练武也运化不开。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似他一般年纪时,文能出口成章,武能百步穿杨,便是三公主、四公主的文韬武略也远在他之上。” 皇后垂眸敛眉:“陛下所言,固是正理,比起诸位皇子和公主,八皇子确实驽钝,文不成,武不就。太傅曾经也说过,八皇子不适合习武学文。” 皇帝搁置筷子,问道:“八皇子近日忙了些什么?” “陛下,”皇后的眼波倾注在皇帝身上,“八皇子近日独独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抄写佛经。这孩子还不满十二岁,就知道如何斋戒焚香。他经常对臣妾说,祷佛祈福,心诚则灵。” 皇帝的生辰在下个月。他礼佛多年,听了皇后的话,便与皇后心照不宣。他道:“八皇子倒是孝顺。” 皇后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藕节般洁白的玉臂。她亲手给皇帝斟酒,笑说:“陛下兴国定邦,春秋鼎盛。您贵为天下之主,神佛保佑的真龙,天下人对您最是敬重。天南海北的百姓们,谁不念着眼前的太平盛世?儿女们再多孝顺都是应该的。” 皇帝没有再喝一口酒。他佯装微醉,瞥向四公主和四驸马。他知道皇后夸大其词,特意捧杀谢云潇,是为了让他忌惮四公主。 他记忆里的四公主还是个小丫头。 多年前,他常去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那时候,四公主的生母还在世,四公主黏他也黏得紧。 每当他的御驾停在昆山行宫之内,四公主都会远远地向他跑过来,边跑边喊:“父皇!父皇!您来看我们啦!” 她仰头望着父亲,双眼圆睁,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如同晶莹皎洁的宝石。 四公主幼时的相貌玉雪可爱,天性十分乐观,十分开朗。她嬉笑玩闹的时候,偶尔摔倒了,从来不哭,反倒还会笑:“娘亲抱我,父皇抱我!抱抱我嘛!我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娘叫她“小公主”,皇帝叫她“阿瑶”,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华小瑶”。 华瑶在宫外长到四岁,半点不懂宫里的规矩,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天真烂漫又依赖父母。 华瑶的母亲也是怯懦娇柔的性子,只把皇帝当做头顶上的天。 皇帝之所以爱去昆山行宫,只是因为他当年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妻子娇怯,女儿可爱,她们对于皇城的争斗一窍不通,对于天下的纷乱一无所知,昆山行宫就是皇帝的世外桃源,也是他短暂的隐居之所。在那里,他是父亲,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却不是九五至尊。 他会和妻女一同划船采莲,手把手地教导女儿写字,再为妻子喜欢的乐曲填词。女儿活泼可爱又率真调皮,总要父亲先把乐曲哼唱一遍。他次次应允,总是将女儿抱在膝头,给她唱歌,她娘就会坐在一旁弹琴。 妻子曾经在佛像前许愿,要与他白首偕老,女儿也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亲自造了这一场梦,又亲自毁了这一场梦,至今未觉一丝后悔。他珍视那段光景,但也仅仅是珍视而已。 筵席散后,皇帝召来拱卫司的指挥使,命令道:“今夜派出一队人马,探试四驸马的武功。” 天已入秋,夜凉如水,指挥使跪伏在地,略带犹疑道:“刀剑无眼,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大殿内窗扇大开,穿堂的秋风凉淡而寂寥,深重的夜露垂落在台阶前,隐隐发出一滴一滴的轻响。 身穿龙袍的皇帝立在阶前不远处,笔直的背影恰如一棵苍劲的青松。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作为父亲的忧虑,只说:“如果四公主执意护着驸马,就连她一起伤了吧。” 指挥使磕了一个响头,领命道:“卑职遵旨。” * 丝竹乐声已歇,宫灯半明半暗,巍峨的宫殿隐没在苍茫夜色之中,幢幢人影群聚于车马之前。 华瑶和谢云潇静立片刻,忽有几位太监过来传话道:“殿下,您的马车在另一边。” “哪一边?”华瑶参加过无数场宫宴,未曾有过一个太监在散宴后为她引路。她原本就不相信任何人,那太监话音一出,她便有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喧闹的宾客都在附近,华瑶跟随太监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奇怪,你们是哪个宫里当差的,竟然要本宫跟着你们走,却不晓得把马车拉过来,扶着本宫上车?” 华瑶的侍卫帮腔道:“好大胆的奴才,如此轻慢主子,该当何罪?!” 太监跪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居高临下地看着太监,直到她的姐姐方谨从她身旁路过。 方谨开口道:“不长眼的奴才遍地都是,犯不着为了他们动气。” 华瑶小声道:“姐姐,姐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第52章 寒影浓垂处 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方谨侧目,问道:“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实不相瞒,自从我和二皇兄起了争端,我寝食难安,总怕自己在宫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二皇兄没有参加今晚的宫宴。他仍然被软禁在嘉元宫。” 方谨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问:“他的私事,与你有何干系?” 华瑶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二皇兄的母亲是萧贵妃。皇后与贵妃都是尊贵之人,我开罪不起。” 夜色越来越深,周围的宫灯明明灭灭,方谨蓦地驻足。她和华瑶的影子重叠在一处,姐妹二人的距离极近。 方谨神色不变,依旧从容道:“妹妹与我同坐一辆马车,随我出宫吧。” 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 方谨嘱咐道:“我能帮衬你一时,却不能日日夜夜地看顾你。晋明软禁一事,涉及朝堂纷争,也牵扯了皇家体面。你心里要有数,也不至于一惊一乍。” “姐姐所言极是,”华瑶点了点头,“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 是夜,方谨的马车驶出了永安宫的宫道,车后跟着十二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他们分作两路,骑马相随,疾驰的马蹄在静夜中杂沓作响。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内,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搭放膝头,默不作声,目不斜视。 马车壁灯的灯芯镶嵌着夜明珠,珠光倾泻而下,刚好照在华瑶的身上。她那双眼睛生得极美,如同秋水一般盈盈生辉,亦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方谨不自觉地看向妹妹:“今晚的宫宴上,可曾有人为难你?” “没有,”华瑶如实道,“除了太监和宫女,从头到尾都没人和我讲话。” 天宇开霁 第61节 “妹妹根基尚浅,未能通晓世事人情,”方谨一手支着额角,懒散地倚靠着软榻,“今晚,父皇不曾赏赐你的驸马,皇后不曾褒奖你的婚事,自然无人与你搭话。” 方谨的指尖轻扣一块暗格:“宫里的人,只会锦上添花,却不会雪中送炭。” 顾川柏见状,忽然问道:“殿下,您要饮酒吗?” 方谨只说:“你来伺候我。” 顾川柏慢慢地伏低身子。 他面朝着方谨,衣领微敞,隐约露出胸膛轮廓。他打开暗格,取出一套崭新的酒具,再把酒水倒进杯中,双手端到方谨的眼前。 方谨面露讥诮之色:“你平时是怎么伺候的?” 顾川柏的耳根一瞬间红透了。那红晕从他的耳后一路蔓延到脖颈,藏进青衫白缎的衣领里。他握紧酒杯,修长的手指微微发颤:“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你要我如何侍奉你?” 还能如何侍奉? 华瑶不太明白。 姐姐迟迟不肯应答,姐夫都快把杯子捏碎了。 华瑶立刻圆场道:“姐夫手里的这杯酒,必定是玉液佳酿。我忽然想到,我曾经在宫外喝过糯米酒,真的很好喝,酸酸甜甜的,价钱也不贵。” “糯米酒,”方谨轻声道,“只有乡巴佬才会吃,你怎的沦落到那一步?” 华瑶哈哈一笑,高高兴兴道:“姐姐,不瞒你说,我还吃了稻花鱼、茼蒿饼、雍城火腿、凉州扒鸡,虽然这些菜都是乡巴佬的最爱,但它们的味道也很不错。我在凉州的时候,经常把肚子吃撑了。” 她打趣道:“我已经是乡巴佬了。” 方谨从顾川柏手里接过酒杯,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是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贫瘠偏僻……” 方谨尚未说完,顾川柏又插话道:“谢公子是地地道道的凉州人,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如此看来,凉州当得起‘人杰地灵’之称。” 谢云潇沉默至今,终于开口道:“顾公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凉州地广人稀,不比京城人烟稠密。” 方谨已有醉意,仍然挑到了顾川柏的错处。 她指着顾川柏,责问他:“我和四公主是姐妹,你和四驸马是连襟兄弟,你为何与他互称‘公子’,以世家之礼相待?” 此言一出,华瑶心下一惊。 姐夫再次惹怒了姐姐。 难道他又要被掐脖子了吗? 这一回,华瑶选择了袖手旁观,顾川柏仍然面不改色:“殿下息怒。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马车路过京城的武侯大街,经过人山人海的夜市,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隐隐地穿透了马车侧壁,方谨只觉吵闹无比。她半阖着眼,手撑着头,没再理会顾川柏。 顾川柏挽起衣袖,熟练地收拾酒具。 驸马的职责在于“侍奉”二字。顾川柏与方谨成婚多年,早就习惯了料理家务。他能把公主府管理得井井有条,也能把一张木桌擦拭得干干净净。 顾川柏埋头干活,这让华瑶有些羡慕。 华瑶隐约察觉,姐夫对姐姐还是挺顺从的,姐夫的脾气远比谢云潇好多了。而且,姐姐除了正房之外,还有好几个年轻英俊的侧室。那些侧室全部出身于名门望族,姐姐通过姻亲来树立党羽、巩固政权,也不失为一种简便易行的好办法。 姐姐开始闭目养神,华瑶也陷入沉思。 马车内无人言语,灯光仍在轻轻晃动,光影荡漾,夜色微凉。 华瑶正当出神之际,谢云潇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轻触她的手心,指尖一笔一划地写字。他常年练武,指腹有薄薄的茧,每一次磨蹭她的肌肤,都叫她感到奇痒难熬。 谢云潇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落在华瑶的掌中。待他写完一句话,华瑶立刻攥紧他的修长手指,再一抬头,她刚好迎上顾川柏的目光。 顾川柏笑了笑,无声地说:“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华瑶却用气音说:“有一群武功高手埋伏在前方。” 方谨立即睁开双眼。她轻敲马车的侧壁,车夫拉紧缰绳,马车渐渐行驶得慢了,邻近一条水波粼粼的京城河道,距离华瑶的住处“兴庆宫”只剩二三里远。 四下寂静无声,道路两侧的芦苇繁盛而茂密。方谨透过车窗向外一望,只见芦苇丛中藏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模糊的虚影重重叠叠,形貌甚是诡异。 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方谨握住腰间的剑柄,嗤笑道:“伏击皇族,好大的狗胆。” 华瑶小声附和道:“他们都是臭不要脸的王八蛋。” “你出了一趟远门,还学了几句脏话,”方谨缓缓地拔剑出鞘,“你以前是不会用脏话骂人的。”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之间,四面八方扑来一群武艺精湛的蒙面人。方谨的侍卫迅速与他们交战。然而方谨今天只带了十二名侍卫,蒙面人却有数百之众,差距悬殊,难以为继。 华瑶连忙跳下马车,放出一道信号烟。但她刚一露面,蒙面人就直刺她的命门。她倏地一跃而起,挥袖狂斩一剑,正好与蒙面人的长刀相交。 她的虎口被狠狠一震,浑身的杀气反而更重。 她曾在凉州战场上出生入死。 她始终无法忘记戚归禾、左良沛、以及众多凉州兵将的死状。 她与敌人交手,招招直取要害,身法极快,纵跃来去,忙于戳眼、割喉、刺颈、穿心。 蒙面人的功夫也很了得。华瑶勉强占据上风。她杀了四五个人,胳膊被刀锋割破,流了一点点血。 直到华瑶的援兵从兴庆宫赶过来,齐风挡在她的前面,她才抽空去瞧了一眼方谨、顾川柏和谢云潇。 方谨的手臂被划伤,顾川柏满身鲜血,而谢云潇竟然毫发无损——他的武功早已臻于化境,近日以来又精进了许多。他真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习武之速堪称一日千里。 谢云潇方才一直在保护顾川柏。只因顾川柏身无武功,又被蒙面人当成了活靶子,谢云潇就在顾川柏的附近杀人,以至于顾川柏的衣裳兜满了血,几乎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多谢,”顾川柏朝他一拜道,“多谢妹夫救命之恩。” 谢云潇似乎有些不耐烦:“不客气。” 两百多名亲兵一同涌入这一条官道,为首那人正是齐风。 齐风来得及时,还带上了火把,火光照红了芦苇丛,也照亮了方谨和顾川柏的全貌。 蒙面人立刻弃战,转身奔逃。他们个个轻功卓绝,实乃当世罕见。 华瑶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蒙面人。她目露凶光,狠狠把蒙面人按在地上,正要扒掉他的面具,他就咬破了嘴里的一块东西,饥渴地吞咽毒液,当场毙命,连一个字都没讲出口。 华瑶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手段,不由得一怔。而她姐姐的面色却在霎那间变得十分苍白。 华瑶和姐姐自小交好。她从未在姐姐的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她还以为姐姐永远是高贵、骄傲、不怒而威的。 “殿下,”齐风关切道,“您还好吗?” 华瑶浑不在意道:“我没事。” 她看向方谨:“姐姐,你还好吗?” 方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芦苇丛中散开一片浓郁的血腥味,遍地都是气绝身亡的尸首。殷红色的血液仍在地上流淌,方谨的侍卫禀报道:“殿下,侍卫长……去世了。” 所谓“侍卫长”,乃是公主最亲近的贴身侍卫。 华瑶的“侍卫长”是齐风。 方谨的“侍卫长”也陪伴她许多年。她收剑回鞘,面无表情,冷声命令道:“把他的尸体带走。”此后,她坐上马车,再也没有回头。 华瑶目送方谨越走越远。顾川柏路过华瑶时,又说了一声:“多谢殿下。” “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华瑶侧过脸,看着顾川柏。 她的眼神,远比他想象中更平静。 他甚至觉得,她真实的情绪比方谨还要少。 她对他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你真心感谢我。” 顾川柏状若无事道:“我不明白殿下的话。” 华瑶淡淡地说:“你何必懂装不懂。” 顾川柏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华瑶低声道:“我原先以为,父皇之所以恩赏顾家,只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如今想来,正是由于 你的牺牲,你自愿做了三公主府的眼线,父皇才给了顾家泼天富贵。” 顾川柏叹了一口气:“陛下并不希望公主过于聪慧。”这短短一句话,既是夸奖,也是警告。 言罢,他转身离开。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脸,”华瑶追问道,“你平时怎么伺候姐姐喝酒?你的自尊,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今夜观察谢云潇的武功,观察得足够仔细吗?” 顾川柏温和一笑:“等您再长大些,就都懂了。” 第53章 珠钗绕落青丝缕 值此良辰美景,当尽一…… 夜幕苍茫,寒露侵衣,顾川柏拢了拢衣袖,不紧不慢地登上马车。他才刚坐稳,方谨便问:“我让你坐下了吗?” 顾川柏的衣裳沾了血腥气。他不得不脱去外套,仅穿着一件薄衫,毫无怨言地跪了下来。 方谨捏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问:“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顾川柏镇定自若道:“您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您的好友是内阁次辅,他们在朝中权势滔天,陛下怎肯放心?您杀了我,还会有第二个顾川柏。” 方谨强迫他往上抬头。 他仰视着她,而她分外平静:“我此时不杀你,也有法子磨死你。” 她的手指掠过他的脖颈,意兴索然地反复拨弄他的喉结。他艰难地吞咽几下,她又轻轻掐住了他,呢喃般低语道:“你真下贱。” 顾川柏一声不吭。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折辱。 他和方谨成婚多年,也曾做过几个月的恩爱夫妻。然而,自从方谨察觉他的主子是皇帝,她对他再也没有半点好脸色。 方谨若有所思:“天下书生为你取的美称,是什么来着,栖霞客?还是蟾宫客?” 她俯身在他耳边,笑问:“他们知道你平日里有多下贱吗?衣衫不整地跪在我脚边,像条狗一样,踹也踹不走。你应该改名叫贱犬,下贱的贱,家犬的犬。” 马车疾速奔驰,车厢微有晃荡,顾川柏的耳朵红得像是要滴血。他的颈间还残留着几处淤青,刺骨的痛意中掺杂着蚂蚁啃噬般的酥痒。他闭上双眼,偶然回忆起自己与方谨新婚的那一个月里,她经常对他笑,那笑容似有似无,如同含苞待放的牡丹。 那一年,她才十八岁。 牡丹富丽繁盛,终有凋零之日。 从前的百般缠绵、千种恩爱,也化作了不死不休的怨愤。 天宇开霁 第62节 前缘已尽,旧情难续,他尚有一种无法割舍的痴念。 他目睹华瑶和谢云潇的亲密,心底竟然生出一丝怅惘。只因华瑶和谢云潇的今日,恰如他和方谨的昨日。 他不由得说:“我是卑鄙下贱,但你也不清醒。你何苦千方百计地袒护四公主?四公主举步维艰,你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方谨的外祖父名为徐信修,乃是当朝内阁首辅,他的党羽被称作“徐党”,几乎占据了朝野的半壁江山。 方谨身为皇帝的嫡长女,深受徐党的拥戴。皇帝看似宠爱她,实则处处压制她。 自古以来,帝位之争极尽凶险,容不得半点血脉亲情。 纵观历朝历代的史书,满页皆是父子相残、兄弟互斗,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将功成万骨枯。 方谨倚着软枕,讥诮道:“驸马,你如此为我考虑,我倒快要忘了,你父亲死在徐党的手上。我应该说你什么好呢?到底是状元之才,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昧着良心侍奉我,还不忘为我斟酌利弊。” 顾川柏仿佛没听见她的冷嘲热讽,只说:“陛下忌惮谢云潇,派我细查他的武功。我会据实禀报,谢云潇是天纵奇才,京城上下无人能敌。” “除了四公主的家事,”方谨粗暴地拽过他的衣领,“京城还有没有别的大事?” 他似是无计可施,只能顺从她:“二皇子被软禁在嘉元宫内,自觉颜面尽失。他暗中接见朝廷要员……” 方谨补充道:“二皇子的封地远在秦州。他麾下的两万兵马蠢蠢欲动。此等忤逆之事,需得有人禀明父皇,痛陈利害,徐党做不来,就由你们顾党来做。” 顾川柏提醒她:“您非要护着四公主。待到来日,您与四公主反目成仇,休生后悔。” 方谨侧身躺在榻上。她慢慢地打开华瑶送她的木盒,盒中竟然有一道夹层,层内装着一沓大额银票,以及岱州、凉州、沧州、秦州乃至羯国、羌国、甘域国的地图。 这几张地图极其精美,涵盖所有水路要道。 顾川柏看不见木盒之内的玄机。他还在陈述四公主的狼子野心,方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闭嘴,脱了衣裳,过来伺候我。” 顾川柏蓦地抬起头。 方谨威胁道:“听不懂吗?” 顾川柏握手成拳,心底的诸多情绪都冻成了寒冰。他慢吞吞地褪去衣衫,跪坐到软榻上,再被她反压到身下。但他并未觉察一丝一毫的疼痛。她没再欺侮他,只是枕着他的胸膛,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趁着方谨尚在睡梦中,顾川柏抬起一只手,轻搭于她的腰间。每当这时,他才能和她做一对寻常夫妻。 * 今夜一轮明月斜挂树梢,月色横窗,更添几分幽静。 暗香疏影洒进窗格,遮不住一片浓郁血味。 华瑶走进室内,只见重重叠叠的纱幔遮挡了白其姝、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等等一群人。她凑近了细瞧,隐约瞧见他们满身鲜血,从头到脚遍布窟窿。 华瑶神魂俱乱,顿时坐了起来。她的喘息轻微而急促,再也闻不到一丝一毫的血腥气。 她环视四周,这才惊觉自己刚刚发了一场噩梦。寝殿内一切如常,床褥干净整洁又柔软。 华瑶抓住她的小鹦鹉枕,悄无声息地重新躺倒。 谢云潇早已被她吵醒。他将她拥入怀里,低头去亲她的脸颊。此时的种种爱抚,满含关切缠绵之意,分外柔和轻缓,像是在慰藉她的心境。 但她尤觉不足,或许是天性使然,她胡乱地拉拽他的衣衫,无意中扯坏了轻薄的布料。只听“咔嚓”一声响动,他的衣袍碎成了几块。而她身为罪魁祸首,若无其事道:“我不是故意的。” 谢云潇逮住她作乱的手:“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死了,”华瑶讲出部分实情,“浑身是血,吓我一跳。” 谢云潇稍作考虑,竟然说:“若我真的死了,你要立刻离开京城,横跨虞州、沧州,逃往凉州东境。” “你不会有事的,”华瑶双手圈住他的脖颈,“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 今夜,华瑶与谢云潇就寝之前,曾经详细地商量过如何应对皇帝的试探。 京城乃是藏龙卧虎的凶险之地,不宜久留,华瑶盼着皇帝能尽快将她调离京城。除此以外,她还想搅乱京城的局势,好让皇帝无暇顾及她的家事。 她方才那句“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确有几分真情实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打动了谢云潇的心。 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掌一片炽热,好比添了木炭的火炉,烧得灼灼烈烈,诱生出更深的窒闷与燥性。 华瑶原先不明白如何纾解。洞房花烛夜之后,她自认为是其中行家。 更何况谢云潇也才十八岁,气血方刚的年龄,身强体壮,武功精湛,没道理会拒绝她。 故此,华瑶委婉地说:“值此良辰美景,当尽一宵之欢。” 出乎她的意料,谢云潇推辞道:“你先睡吧。你公事在身,明早还要出门,今晚不宜劳累。” “只做一次就不累,”华瑶实话实说,“而且,你知道吗?你真的很香,摸起来光洁、滑韧又健壮。” 谢云潇与她耳语道:“我原本也不愿违心抑情。你教过我驸马的贤德之道,反观你自己,今天白天……” 华瑶理直气壮:“我白天也没把你怎么样。” 谢云潇含住她莹白皎洁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吮吸了几下。她轻喘片刻,又听他道:“你对我讲了一串接一串的荤话。” 确实,华瑶近日在马车上、宫宴上、床榻上都对谢云潇说了很多肮脏不堪的污言秽语。但她并未反省自己,甚至还振振有词:“那又如何?我们都成亲了,夫妻之间……”话中一顿,她猛然坐起身来:“窗外有人。” 华瑶的诸多侍卫放出了信号烟。 华瑶拔剑而起,披衣 出门。 今晚,她在回家的路上,不幸被皇帝派来的一群高手伏击。那群人藏在芦苇丛里,目标明确,速战速决,轻功更是登峰造极。她猜测他们来自拱卫司。 而现在,华瑶望向飞驰于宫殿屋檐间的黑衣人,心中已有了计较。放眼京城,谁敢夜闯皇族的住处?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她一争高下?那些黑衣人要么效忠于皇后,要么效忠于二皇子——前者是为了追踪罗绮,后者是为了搜查罪证。 这帮黑衣人的头领是一名体魄强健的男子。他的武功远在华瑶之上,当然也胜过了燕雨。他脚步轻盈地跃过一道巍峨宫墙,刚好碰见了燕雨及其属下。 燕雨心知他的武功优于自己,而且他没有半点杀意,燕雨就大喊一声,虚张声势道:“哪儿来的贼人!还不速速受死!” 那人暗暗发笑:“你是四公主的近身侍卫?”接着喟叹一声:“低劣货色。” “放屁!”燕雨破口大骂,“你算老几,在哪个宫当值?四公主的私事,轮不到你这贼人说三道四!” 燕雨一边叫嚷,一边挥剑力攻,怎料那人不费吹灰之力就避开了燕雨全力一搏的杀招。 那人来去无踪,飞掠到一棵大树上。他把整个兴庆宫收入眼底,如入无人之境。他正打算率领属下搜查主殿,忽有一把长剑砍向他的身侧,他的肩胛骨被切开一道裂口,鲜红的血液洒在树叶上。他疾速拔刀出鞘。转身之际,他见到了谢云潇。 他心中暗道,谢家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第54章 宝钏回环九芎树 九芎树送嫁是虞州的风…… 谢云潇并不清楚黑衣人的身份。他以为这一批黑衣人抱了必死的决心,便也懒得活捉他们,只打算将他们全部杀光,免得他们将来再找华瑶的麻烦。 华瑶原本就是势单力薄的公主。她冒死立下战功,不仅没换来皇帝的优待,反而招到了多方的猜忌和仇恨。 华瑶和谢云潇成亲之后,皇帝隐晦地敲打了谢家。而谢家的官员大多是天子近臣,充其量只能算作华瑶的保命符,做不了她的马前卒。她的兴衰荣辱都被皇帝一手掌握。纵然皇帝是天下至尊,他凭什么独揽生杀大权,又凭什么作践臣民的性命? 谢云潇一时又想起了戚归禾。 谢云潇曾经在雍城医馆的地窖里,见过戚归禾的遗容。彼时的戚归禾像是睡着了,不过没了声息,经脉全断,脏器腐烂——这就是他忠于君主的下场。 帝王之术在于“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任何莫须有的罪名都能激发皇帝的猜疑,继而惹出一场血光之灾。 思及此,谢云潇的剑风越发凌厉。 那黑衣人只见谢云潇剑光大盛,再也瞧不清谢云潇的迅疾身影,自然是拼命也要自保。他当即拔出腰侧两把双刀,借着一股狠劲甩刀迎敌,霎时刀剑相交,火星四溅。他双臂一阵酸麻,立即开口道:“你放我走,对四公主更有好处。” 谢云潇却道:“我更想杀了你。” 黑衣人向下纵落:“京城高手云集,英才辈出,哪怕你打得过我,打不过一整个京营。这会儿你对我下了死手,可就是沉不住气。” 谢云潇乘胜追击:“你武功太差,难逃一死。” 那黑衣人施展轻功,逃往燕雨的附近,挥袖一戳,忽地刺了燕雨一剑,恰好刺中燕雨的腿部,却没伤到要害之处,显然是刀下留了情。倘若他对燕雨起了杀心,燕雨早已沦为一具冰凉的尸首。 鲜血顺着燕雨的大腿往下流,燕雨强忍痛意,怒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牲!” 那黑衣人笑道:“小友,你才是真的狼心狗肺。” 言罢,黑衣人撩起衣摆,露出身侧的一块黄金腰牌。 月光下的腰牌闪烁不定,色泽纯净。 华瑶和谢云潇见状,当即命令属下停止追击,眼看着黑衣人及其同伙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直到此时,华瑶才放出信号烟,传唤京城拱卫司的士兵护驾。她知道拱卫司不会尽职尽责地保护她。这信号烟无非是走个过场,让京城官兵的面子好看些。损了京官的颜面,那就是损了父皇的颜面,此般浅显的道理,她当然再明白不过。 但她今晚先后被偷袭了两次。 她的几个近身侍卫都受了伤。 她心头憋着一股窝囊气,再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 临睡之前,华瑶愤怒地咬住被角,心中暗想,总有一天,皇帝和皇后都要以身偿还这一笔又一笔的血债! “行了,别咬了,”谢云潇轻轻扯动被子,“我依照你的吩咐,派人给谢家传了信。夜袭皇族是京城大案,往后几日,你免不了四处奔波。既然皇帝暂未出兵,今晚你安心睡吧。” 他把长剑放在床侧,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腰。她一言不发,他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华瑶命令道:“再亲一口。” “算了,你已经累了一天,”谢云潇推却道,“别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华瑶听信谢云潇的劝告。她“嗯”了一声,不再讲话。 不久之前,谢云潇还在杀人见血。而现在,帐内没有一丝血腥气,温香软玉抚慰了他的燥烈。 枕边盈满玫瑰的清香,华瑶更像是玫瑰凝成的花妖,引人深陷纷纷扰攘的红尘。对于谢云潇而言,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恰似幻梦生花、浮云落影,皆是虚无缥缈的妄境。但华瑶是如此这般的生动活泼,从他十五岁起,勾挑他顷刻万念。 他深知此身已被情丝牵绊,只盼终有一日能与她心意互通。 华瑶摩挲着他的手指骨节,忽然问:“你知不知道,嘉元长公主的驸马是怎么死的?” 谢云潇道:“凌迟。” “确实,”华瑶转过身,面朝着他,“他的罪名是结党谋叛,仗势欺人。” 谢云潇的声调依旧平静:“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你现下有何计策?” 华瑶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平躺在床上。 她紧贴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我思前想后,为今之计,只有利用二皇子高阳晋明。父皇准许我住在兴庆宫,而晋明还被软禁在嘉元宫,要知道,父皇对他的宠爱,向来是远胜过我的。可现在呢,父皇迟迟没有解禁他,萧贵妃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既然如此,我应当再为皇兄添一把火。” 谢云潇猜测道:“祸水东流,借刀杀人?” 天宇开霁 第63节 “正是如此,”华瑶咬字极轻,“并非我不念骨肉亲情,只是他本来就欠你大哥一条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她呢喃道:“我要他沦为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你打算如何进谏?”谢云潇把玩她的一缕发丝,“你从雍城选送到户部的人手,暂未安定。谢家虽有不少党羽,但他们作壁上观,从不参与夺嫡之争。” 华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前几年,东南七省清查了人丁与田产,以‘十段丁田法’革新了税制,内阁一直在考虑推行新政。恰巧我们在雍城查遍假账,追缴了一批税银,户部有意同我商讨雍城的真假账目。雍城盛产矿石和精盐,这里头是大有油水可捞的。你也知道,户部缺钱,工部更缺,那户部尚书是三朝元老。我父皇问他要钱,他有时候也不愿意给……” 户部尚书孟道年,时年七十四岁,耳清目明,精神矍铄。他出身寒门,品行端方自持,且是三朝元老,对皇帝忠心耿耿,乃是难得的忠纯笃实之臣。 孟道年偶尔忤逆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未曾追究过他。 孟道年为官清廉,常被称颂。 谢云潇见过孟道年两回,第一回是三年前,孟道年私下拜访镇国将军,因着军饷亏空一事,他希望镇国将军在凉州屯田备粮。第二回是上个月,孟道年来谢家赴宴,宾主尽欢,孟道年也送了一份厚礼。 官场的应酬没有新旧之分,无论三朝元老或是年轻翰林,人人都得遵守官场交际的规矩。在官场上历练久了,便能 把世态人情都看透了。 偏偏谢云潇最不耐烦官场交际。他早已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 华瑶搂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户部尚书孟道年,户部侍郎程士祥,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还有你的祖父谢永玄……他们都是推行新政的第一等人物,也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 她放慢了语调:“我原先打算诬陷晋明造反,如今想来,我当真诬陷他了吗?他的封地在秦州,紧邻凉州。只要他占领雍城,那就有了盐、铁、鱼、米、水,纵横凉州、秦州二地。” 谢云潇略作思索,又说:“依你之意,你要把晋明的罪责,借由近臣之口,传入皇帝的耳目?此计并非万全之策。” 华瑶斟酌道:“晋明此人,与父皇有几分相似。他的疑心极重。哪怕父皇不相信他谋反,我要让他相信父皇以为他谋反了。正所谓‘世情宜假不宜真’,便是此间的道理。” 谢云潇道:“原来是李代桃僵。” 华瑶轻快地念道:“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当她讲到“虫来啮桃根”,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探入他的衣襟,却被他迅速地按住了。 他转过头去,也没看她,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再不睡,天快亮了。” “嗯,”华瑶低咛道,“我好困。” 谢云潇再次提起她的公事:“明日一早,你与杜小姐……”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的呼吸变得更轻。秋夜的天冷得很,谢云潇为她掖了掖被子,手指悬停在她的胸口,虽有片刻的迟疑,最终也没拿走她怀里的小鹦鹉枕。 * 辰时未至,天已黎明,破晓的霞色交替变幻。 华瑶乘坐马车,在京城的早间集市之内绕路。她穿梭于不同的商店,最终在某家店铺的隔壁暗室里见到了白其姝和罗绮。 这间暗室里,仅有华瑶、白其姝、罗绮以及杜兰泽四人。 不过罗绮正被绑在一把椅子上,白其姝站在一旁擦拭她的软剑,而华瑶和杜兰泽面对着罗绮,听她说:“殿下,您昨夜见到了何近朱,为什么还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不是我不信你,”华瑶叹了口气,“是你出尔反尔,一天换一个说辞。” 白其姝插了一嘴:“您何苦跟她废话呢,姑且交给我吧。我自创的酷刑,可不比官府少。” 华瑶抬起一只手,止住白其姝的话。 华瑶含笑道:“罗绮,你先前对我说,你离宫的那两年,一门心思为了你的娘亲和妹妹做打算。结果呢?我派人去虞州细查,才知道你在虞州的踪迹十分诡异。去年的年尾,你又告诉我,你与镇抚司副指挥使何近朱有染,他送了你……” 罗绮双目含泪,接话道:“他送过我一对宝钏,一株九芎树,九芎树送嫁,原本就是虞州的风俗。殿下,此刻我若有一句假话,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 第55章 绿鬓朱颜难再复 她在宫里没活过二十岁…… 华瑶戏谑道:“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随口就能发一个毒誓。” 罗绮默然垂首。 华瑶略微弯腰,挑起她的下巴:“你耗光了我的耐心。” 罗绮与华瑶对视少顷,华瑶不禁微笑道:“你骗了我多少回,我懒得细数。今天,我打算把你做成人彘。对了,你的族亲一个也跑不掉,他们都住在虞州的长顺镇。我会派兵去虞州,杀光你全家。” 罗绮双瞳一缩,华瑶的匕首已然出鞘:“你自己想想,我先前待你有多好,我甚至想过要放你走,谁知你竟然是皇后的人?你侍奉淑妃的那些年,对淑妃做过什么,又对我做过什么?可怜淑妃纯善仁慈,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不是的,”罗绮泪如泉涌,“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奴婢这辈子都还不完……我不想害淑妃的,我不想害她!” 暗室里不见天光,摆荡的烛火映照着石墙,愈显得朦胧昏暗。 罗绮的眼中浮现泪雾,再也瞧不清华瑶的神情。她越发心慌,匆忙道:“何近朱,何近朱他昨夜擅闯您的住处,定是为了杀我。皇后要我死,您也要我死……” 杜兰泽忽而开口:“你明白皇后的用意,为何还要替她隐瞒?” 罗绮猛地抬起头。她不敢直视杜兰泽,只敢眺望墙上的虚影,杜兰泽却离她越来越近:“ 你罔顾自己和亲族的性命,执意掩饰皇后的秘密,难道你还有亲人在皇后手上?是谁呢,你妹妹,或是你的……孩子?” 杜兰泽智多近妖,罗绮早有耳闻。她紧闭双眼,不住地吞咽,以防杜兰泽穿透她的目光,洞察她的神魂。然而杜兰泽牵起了她的手,摸到她的掌骨一片冰凉,杜兰泽就说:“果然如此。” 罗绮尚未睁眼,只觉一把锋利匕首抵着她的臂膀。那匕首的刀刃割破她的衣衫,差一点就会切开她的肌肤,正当此时,华瑶道:“你确定自己的妹妹和孩子仍然活着吗?就算他们还活着,等你咽了气,皇后定会杀了他们。我比你更了解皇族的处世之道。” 泪水顺着眼角向外流淌,罗绮心如死灰,哭得魂不守舍:“您还想问什么?凡我能说的,我都说了。” 华瑶坐到了她的对面:“先讲讲何近朱吧。他和皇后相识多久?” 案几上摆着一盏香炉,袅袅烟雾一股一股地外溢,罗绮怔怔地盯着炉火,心头空荡荡的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雪。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木然地说:“何近朱是镇抚司副指挥使,兼任八皇子的师傅。他也曾是皇宫侍卫的教头,教过燕雨和齐风,许是认得他们的。” 昨夜,那黑衣人确实对燕雨手下留情,且以“小友”称呼燕雨。思及此,华瑶颇觉讽刺。她把玩着匕首,又听罗绮说:“何近朱和皇后至少相识十四年,他对皇后言听计从,倘使皇后命他自裁,他也会立即动手的。” 华瑶淡淡地说:“他比你更懂得如何侍奉主子。” 罗绮面颊泛白,唇无血色,仍在自说自话:“何近朱的功夫,是顶好的。可他最擅长的,不是单打独斗,当是群攻。他有八个属下。他们八人合力练出一套刀法,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刀法在镇抚司传遍开来。前些年朝廷清剿民间高手,便是派出一批一批的镇抚司校尉,神不知鬼不晓的,就把民间的高手,杀得只剩三四成了。” 华瑶追问道:“为何没有杀光?” 罗绮哭了太久,神智昏昏沉沉,气若游丝道:“皇帝想杀光全天下的武功高手,但是镇抚司的人手不够……何近朱同我说过,那八人刀法是不好练的,十年方能小成,还要看每个人的悟性和造化。” 这种诡异的刀法,华瑶有所耳闻。她知道何近朱是谢云潇的手下败将,但是,谢云潇能战胜何近朱及其七位属下吗?结果不得而知。 华瑶想继续利用罗绮,还得给罗绮一点盼头。她思索片刻,问起了罗绮的妹妹:“你妹妹的相貌是什么样的?” 罗绮钳口结舌,华瑶叹息道:“你此时不说,反倒害了她。万一皇后把她养熟了,又派她去害了宫里哪位主子,她一定会死得很惨。我本也不想管她,只怕她的户籍与你相关,到时候,皇帝查到你的头上,株连十族的大罪,你是否担当得起?” “我不晓得,”罗绮悲从中来,顿时泣不成声,“我不晓得她如今的样貌,求您放过我,也放过她。” 罗绮的衣襟被泪水沾湿,华瑶却对她毫无怜惜。 罗绮自觉走到了穷途末路,忽听华瑶说:“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会酌情救出你的妹妹,甚至你的孩子,放他们远走高 飞,你意下如何?” 罗绮不知哪来的力气,脚尖点地,使劲往前挪移。木椅剐蹭地面,磨出“刺啦刺啦”的杂音,她喘了好几口气。 华瑶就弯下腰来,看着她的双目,循循善诱道:“你知道的,我心慈手软,对属下向来宽厚,即便我去年就发现你是细作,却还养了你一整年,把你从凉州带到京城,与你好商好量,天底下还有哪位皇族比我更仁善?你妹妹来了我这儿,才有活路可走。” 室内熏香的浅淡气味钻进罗绮的鼻间,她昏昏然道:“我妹妹的耳侧有一块月牙形胎记,我还有个儿子……他的生辰是昭宁十四年五月八日,他的后背有五颗黑痣,后脑勺也有一块胎记……”话没说完,她实在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华瑶熄灭了香炉内的火芯。她和白其姝、杜兰泽一同走出暗室。 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小雨,雾气氤氲,雨丝绵密,浸湿了一扇纱窗。 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那凄风寒雨泠泠地打在窗前,华瑶捡来一只精致小巧的清铜手炉,递给杜兰泽,好让她取暖。 杜兰泽含笑道:“多谢殿下。” 白其姝意有所指:“你很怕冷啊。” 杜兰泽神态自若:“劳您挂心,我自幼体弱多病,惧冷畏寒。” 风雨吹得竹帘钩响,白其姝的裙带飘到了杜兰泽的腕间,略微缠绕一瞬,又散开了。 白其姝手执团扇,站直了身子,埋怨道:“殿下,您待会儿还要出门吧?这场雨来得不及时,您只能冒雨出行了。” 密云积聚,雷声轰隆,展眼之际,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溅乱深浅不一的水洼。那天色昏暗得不见半点日光,狂风摧折枯树的枝杈,激得杜兰泽打了个喷嚏。 白其姝就站在杜兰泽的身侧,窃窃私语道:“杜兰泽啊杜兰泽,你可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呢,我见犹怜。” 杜兰泽置若罔闻。她道:“殿下,请您即刻启程,切莫误了吉时。今日是您与驸马结亲的第四日,依照宫规,您要亲自把驸马的户籍刻在玉牒上。” 华瑶尚在沉思。片刻之后,她才接话:“好,那我先走了。” 杜兰泽与白其姝齐声道:“恭送殿下。” 华瑶撑开一把油纸伞。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特意叮嘱白其姝:“我知道你行事乖张,但你既然来了京城,必须事事谨慎,切忌在外招摇。皇帝的爪牙遍布京城,皇后与大皇子深不可测,而我们根基薄弱,开罪不起他们。” 白其姝效仿杜兰泽方才的语调,乖巧地回应道:“劳您挂心,我铭感五内。” 华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又道:“今夏康州大旱,流民逃到了秦州。我听京城商人说,康州、秦州几座城镇的百姓都染了些疫气,谁也不知那瘟疫会不会传到京城来,请您务必事事谨慎。” 华瑶点了点头。 白其姝送她出门,行至玉兰树下,迸溅的水珠沾湿了她的裙摆,映着满地凋残的玉兰,她见景生情,忽而道:“我小时候,沧州也下过这样大的一场雨,我和娘亲在雨中跑来跑去,跑得脚底都磨破了,怎么也找不到躲雨的地方。” 话刚出口,白其姝轻咬唇瓣,惊讶于自己的失言,更怕华瑶会探查她的底细。 华瑶却没有追究,只说:“我原先就察觉到了,你似乎很讨厌下雨。你不要怕,从今往后,我会为你遮风挡雨。” 白其姝更是诧异。她侧头去看华瑶,华瑶依旧平静:“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白其姝屈膝行礼:“殿下慢走。” * 华瑶的马车回了一趟兴庆宫,接到了谢云潇。他今日一袭白衣玉带,从里到外一尘不染,明净雅洁,临风翩翩,见者皆惊为天人。 华瑶也是双眼一亮,欢欢喜喜地把谢云潇按倒在马车上,他竟然反压住她,单手握紧她两只手腕。 华瑶立刻蹙眉:“你干什么?” 谢云潇问:“你身上为何有些烫?” 他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凉凉的,香香的,令她再舒服不过,感觉像是盛夏三伏天走进了清凉殿,她懒洋洋道:“今早我审问罗绮,点燃了一种西域香料,能让人心潮起伏。你知道的,我并非鲁莽的人,只是你这一身装扮很好看,我也很喜欢,情动兴至,难免乱了礼数。” 谢云潇抽身而去,坐在离她不远处:“你的药效,何时能退?” “快了,”华瑶抓住他的衣带把玩,“等我到了皇宫,应该就会冷静下来了。” 谢云潇将他的衣带扯了回来:“你审问罗绮,可曾问出些什么?” 华瑶凑近他:“昨夜,你砍伤的那个黑衣人,他名叫何近朱,乃是镇抚司副指挥使,皇后眼前的红人。他还教过齐风和燕雨的武功,当然也没教几天,齐风和燕雨十二岁就跟了我。” 谢云潇没来由地问道:“你和齐风一同长大?” “差不多吧,”华瑶随口说,“我小时候还经常抓他陪我玩游戏。” 天宇开霁 第64节 谢云潇忽然把车窗推开一条缝,丝丝冷风接连吹进来,华瑶陡然清醒。她不再谈论齐风,只把嗓音压得更低,接着与谢云潇讲起了公事,直到马车驶入宫道,他们二人不再交谈,一路无话。 雨中的宫殿更显巍峨庄肃,时值晌午,一阵阵钟声传遍皇城上下,太常寺、鸿胪寺、礼部、内阁以及神宫监、司设监的官宦一齐等候在宗庙台阶前,众人皆以徐阁老为首,雨雾罩得他整洁的官服凝满湿气。他朝着华瑶躬身行礼,接引她和谢云潇步入宗庙。 公主与驸马成亲之后,驸马隶属于皇族,那皇族的玉牒添名乃是一桩大事,需得有高官与内监在旁看明。即便如此,华瑶也没料到内阁首辅徐信修会在此时露面。 徐信修是两朝元老,日理万机。他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也是徐党的头领,六部九寺十二监都有他捧上来的人。皇帝至今没有削过他的权,但他已是多方党派的眼中钉。 早在去年年初,都察院便上书皇帝,列举了徐信修的“十大罪”。 皇帝阅过奏折,并未追查“十大罪”的真伪,民间仍有流言说徐信修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乃是当朝贪官一派之首。 华瑶偷偷瞧他一眼,只见他官服内的棉袍早已穿得老旧,边角磨得粗糙,叫她心中暗暗震惊。她双手揣袖,紧随他的脚步,走向宗庙的侧殿。 殿中自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景观十分壮丽。 镶金的墙面上挂着几副栩栩如生的画像,其间一位画中人正是秀美端庄的孝仁皇后。她是三公主高阳方谨的生母,也是内阁首辅徐信修的独生女儿。她英年早逝,死因成谜。 徐信修路过他女儿的画像,竟然没有多望她一眼。 华瑶听闻,徐信修出身书香门第,与妻子青梅竹马,恩爱有加。他从不寻欢作乐,视美色如无物,此生仅有孝仁皇后这一个女儿,自然把女儿当做掌上明珠。 孝仁皇后被父母教养得极好。据说她生得绿鬓朱颜,弱骨丰肌,且是一朵才貌双全的解语花,很得皇帝的喜欢。但她在宫里没活过二十岁,当今皇后又撤了她的祠堂,华瑶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今日一见画像,方知她名不虚传。 那一厢的徐信修与礼部官员先后下跪,点蜡烧香,通读圣旨,这叫“请礼”。皇城的太监多半不识字,“请礼”一事向来由高官操办。 神宫监的太监连问三声华瑶的口谕,方才打开一道金门。 华瑶亲手取出她的玉板,拿起一只雕笔,直到此时,她才惊觉这支笔,轻如鸿毛,根本无法在玉板上刻字。 华瑶略作迟疑,那太监微微欠身。他垂眸敛眉,神态恭敬,毫不显山露水。他背后的主子要么是皇帝,要么是皇后,这二人打了什么算盘,华瑶暂不细究,现在她只想把谢云潇的名字刻进玉板。 案桌上供着一炉香火,太常寺呈递的瓜果祭品分列两侧。华瑶必须赶在香火燃尽之 前刻完名字。她微一侧身,低语道:“公公不必盯着我。我写字时,需得静心。” 那几位太监寸步不离,华瑶瞥向徐阁老。 徐阁老侧过眼,礼部一位官员就开口道:“既是公主的口谕,岂有不遵之理?” 众位太监往后退了几步,伏地磕头。华瑶佯装抚鬓,眼疾手快地拔下一根发钗。她指间蕴力,极快地雕完“谢云潇”三字,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又开始刻他的生辰八字。她赶在太监拜礼结束之前,做完了这一桩大事。 华瑶把发钗藏在袖中。她背后众人只见她攥着雕笔,那笔杆上刻有龙纹,盖着皇印,镶金嵌玉,彰显着皇族的威势。 * 礼毕,华瑶留在宗庙祭祀,直至这天傍晚,她才走出庙门。 徐阁老邀请华瑶和谢云潇去文渊阁一叙,此事大概先求得了皇帝的首肯,因为御前太监也来到了文渊阁。 太监的托辞是“特来伺候公主与驸马”,实际上,他奉命监听华瑶与内阁的议事内容。 今夜的雨越下越大,泼天罩地,华瑶待在文渊阁内,只听得惊雷乍起,就连远处钟声都辨不清了。她靠坐窗边,并不畏寒,只觉得天气凉爽宜人,雨风骀荡。 内阁重臣的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全是不通武艺的文弱书生。他们恭请华瑶和谢云潇的谅解,而后,人人抱着一个手炉,围坐在圆桌的四周,这其中也包括谢云潇的祖父,谢永玄。 谢永玄白发苍苍,双目熠熠,颇有仙风道骨的神韵。 为了避嫌,谢永玄特意坐在距离谢云潇最远的位置,但他拿出了文渊阁珍藏的玉山雪蕊,这是谢云潇从小喝惯了的花茶。 谢永玄亲手泡茶,再交由太监奉茶。太监先后呈上两杯茶,分别放在华瑶和谢云潇的面前。 华瑶细品谢永玄的茶艺,果真非同凡响,她的心情愈发爽快。 就在此时,户部侍郎程士祥开口道:“今日,臣等奉诏修订财计,微臣在此谢过公主与驸马的体恤,有劳您二位大驾光临,臣等感激不尽。您二位在雍城查收税银二十三万六千两,俱已报公。户部旧法,行之数年,革新在即……” 华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长篇大论,户部尚书孟道年忽然插话道:“程大人是朝内老人,谈论公事,总要开门见山,少些繁文丽辞,公主也不会责怪你。” 华瑶立刻接话道:“诚如二位大人所言,修订财计正是父皇的圣命。父皇英明神武,功在千秋万古,等到新政推行之后,定能造福万民。而我也是父皇的臣子,官职远低于诸位大人。请诸位不必多礼,只把我看作新员即可。至于雍城税银一案,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道年的侍从抱来一沓账目,递交到华瑶手中。 华瑶翻了几页,松了口气。 她先前还担心孟道年会发现她也伪造了假账,如今她细审一遍,孟道年似乎并没有质疑雍城的账目,只是想把她审计的方式推行至全国,广增税收。 华瑶低头查账,内阁首辅徐信修还在一旁批文。 内阁次辅赵文焕正与徐信修同坐一处,他眼皮微抬,蓦地说道:“公主与驸马都是当世豪杰,无论练兵、打仗、查账,还是审财,您二位都是十分的精通啊。” 第56章 一朝身死 无门无户 大雨倾盆,雾气更浓,太监放下两重珠帘,多添了炭盆,又点了晶灯,满室亮如白昼。 华瑶坐在一片皎洁灯光中,从容道:“雍城不少官员都是户部亲派。此次的雍城查税一案,原也是雍城税务司牵的头,我不过是成人之美。户部甄选出来的贤能之士,有德有量,有才有识,真乃我大梁之福。” 赵文焕捋了下胡子,笑道:“雍城三万守军,力挫二十万大敌,亏得公主和驸马调度有方。微臣听闻凉州军纪如山,令行禁止,将军与兵卒肝胆相照,无怪乎屡立奇功。” 户部侍郎程士祥接话道:“赵大人说的是,凉州的兵将多有袍泽之谊、手足之情。若非此因,公主与驸马便也不会挪用税银,填补雍城抚恤金的差缺。” 听到这里,华瑶笑了。 内阁的每一位重臣都很会讲话,言辞也很文雅,他们铺垫了那么多,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私自挪用税银,乃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不过,华瑶以朝廷之名发放抚恤金,反倒在凉州为朝廷挣了个美名。 而且,华瑶早已密奏皇帝,向他请罪。她回京之后,又递交了所有账簿,进献白银数十万两,另附大量珍宝作为贡礼。 她知道,皇帝想要的,不仅是大权在握,还有普天之下的臣心和民心。比起镇国将军,凉州百姓更应该爱戴皇帝,凉州兵将更应该尊崇皇帝。因此,朝臣不必遵守法律,只需一贯迎合上意,便能在官场中保全身家性命。 华瑶淡定地饮茶,轻言细语道:“税银自然属于朝廷,抚恤金也是朝廷放出来的,雍城兵将感念父皇的恩德,无不拜服。我不知程大人方才的话,究竟要从何讲起?” 华瑶的伶牙俐齿,深深地震慑了程士祥的心神。 程士祥愣了一愣,随后,他就像个喷泉似的,不停地喷射他对皇帝的溢美之词。 程士祥不愧是昭宁初年的庶吉士,出口成章,言辞绮丽。 华瑶这才想起来,程士祥曾为皇帝写过一首《摘星楼赋》,赞颂皇帝修建高楼的壮举。他趋炎附势的本领一流,但也不算平庸之辈——他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学会了户部新帐的算法。 华瑶低下头,继续核对册本。 先前,华瑶从雍城的税务司挑选了几个人,举荐到户部任职。那些人的官阶不大,却被户部委以重任。现在户部把他们新造的账簿呈给华瑶,让她过目,倘若这些账簿将来出了问题,她便要第一个担责。 华瑶状似无意地问:“这一本账里,怎么没有盐税呢?” 户部尚书孟道年说:“今年的盐税,暂未收齐。” 华瑶又问:“雍城的盐税,收齐了吗?” 雍城紧邻雅木湖,而雅木湖的盐矿闻名天下。雅木湖每年上缴的盐税便是一宗巨款,凉州的巡盐部院还要给宫里进奉贡盐。 孟道年半垂着头,微微阖眼:“您可曾清查过雍城的盐赋?” “当然没有,”华瑶急忙道,“盐务关乎民情,事体重大。凉州设有巡盐都察院,专职于清理盐政,我怎敢越俎代庖?” 内阁次辅赵文焕圆场道:“以讹传讹之谈,殿下勿以介怀。” 华瑶叹了口气:“何为以讹传讹?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擅专盐政。我都不知道雅木湖的盐矿在哪里。诸位大人,可否把京城的传言告诉我?” 赵文焕背靠软椅,微微侧目,那一厢的太监躬着身子,忽然插话道:“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在宫里也听过一二。据传,您曾经接见过盐课司的官员……” “不是我,”华瑶辩解道,“雍城的门禁极其严格,盐课司的官员来访,必然需要勘合。而我从未见过他们,更没给他们发过勘合。” 谢云潇适时开口:“殿下,此事一查便知,您自有清白之名。” 华瑶当真清清白白。 惹了麻烦的人,是她的二皇兄,高阳晋明。 晋明曾经探访过盐矿,视察过盐课司的官员,传召过巡盐御史……他还跟华瑶说,他有协理雍城之职。这句话是公开讲的,雍城的诸多官商都听得清清楚楚。 盐政一事,牵涉二皇子,文渊阁里再没一个人提及雍城的盐税。他们切实磋商新政,着力于革新各地的税务司,准备进一步精简税制,富国利民。 众人商榷到了戌时,这才刚刚散席,忽又听得雷声轰响,雨势竟然比先前更狂猛。 冰冷的雨滴密密匝匝地坠落屋顶,水珠迸溅,转瞬间沾湿了华瑶的裙摆。 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华瑶举起一把伞,站在台阶之前,深吸一口气,肺腑之中似乎沾染了水雾。 太监为华瑶送来一件披风,谢云潇却不放心。 宫里的太监 党派分裂,总有各类明争暗斗。谢云潇又曾在京城遭遇过两场伏击,必然要处处设防。他婉言谢绝了太监的披风。趁着天黑雨大,他解下自己的雪白衣袍,把那件衣袍罩在华瑶的身上。 华瑶却说:“我一点也不怕淋雨。你把外衣给了我,你穿得更单薄了……” 谢云潇自然而然道:“无妨,你比我更要紧,你不能着凉。入秋了,应多保重。” 华瑶以为,谢云潇所说的“要紧”,指的是她的地位比他高。无论如何,她都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当然贵不可言。 华瑶点了点头,满意道:“嗯,好的,那我们走吧,该回家了。”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还没走下台阶,近旁响起一道脚步声,谢云潇侧目一看,只见他的祖父谢永玄也撑伞而至。 谢永玄提了一盏昏暗的纱灯。 灯色幽淡,谢永玄目色沉静,只说:“文渊阁一向不准闲杂人等进出。天冷路黑,殿下的侍卫仍在门外等候,您可以暂用这盏灯,留一点光亮……” 华瑶小声道:“多谢您的好意。” 她亲手接过灯盏。 今夜谢永玄不打算回府,准备在文渊阁暂住一夜。文渊阁常备多间厢房,也有谢永玄的几套干净衣裳。他察觉谢云潇的衣袍落到了华瑶身上,就把目光转向了文渊阁的厢房,谢云潇却道:“宫中耳目众多,请您先回,改日有空,我与公主定当……上门拜访。” 谢永玄拱手作礼。 谢永玄站在台阶的边沿处。他已是鬓发花白的老人,却立在这一场泼天盖地的风雨里,望着他的孙辈渐行渐远。祖孙二人没来得及多讲一句话。他看着自己的孙子,便又想起他送女儿远嫁凉州的那一日,京城也在下雨,绯红的花轿消失在漫漫官道上,他和妻子顾不得礼法,追着那顶花轿走啊走,走啊走,舍不得女儿远嫁,心都要疼碎了。 念及女儿将来要吃的苦,他的妻子以泪洗面,他便安慰她,骨肉至亲不相离,女儿女婿总会回来探亲。他和妻子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妻子一病不起,药石罔效。他独自操办了妻子的后事。那时他的两鬓尚有黑发,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他满头只剩银丝,他的孙子攀扯上了皇家。 纱灯在雨中劈开一条长路,华瑶悄悄地回了一下头,眼见谢永玄喃喃低语,她稍加思索,就猜到谢永玄的话是:孩子,孩子,你多保重啊。 * 打从华瑶记事起,京城从未下过如此狂烈的暴雨。 今年夏季的康州又遭大旱,从五月到九月,老天爷就没往康州洒过水。 那雨水是从康州来了京城吗? 天宇开霁 第65节 华瑶踩着地砖上薄薄一层积雨,心底越发盼望康州的旱情能早日缓解。 她和谢云潇走出文渊阁。侍卫撑起一顶华盖,护送她步入马车。她在车上脱掉大半的衣裳,只穿一件薄纱寝衣,抱着手炉,盖着丝棉软被,斜倚着谢云潇的肩膀。 马车走了没多久,车夫传话道:“殿下,朴公子在前头。” 这车夫原本是淑妃宫里的人,而朴公子是淑妃的侄子,也算是华瑶的表哥,那车夫自然不敢怠慢,特意向华瑶通报一声,华瑶不免奇怪道:“这么晚了,朴公子一个人在宫道上做什么?” 谢云潇道:“夜游皇城,观赏雨景。” 华瑶道:“真的吗?” 谢云潇对她窃窃私语:“他既有这般雅兴,你也不便打扰。你此时衣衫不整……怎么见客?” 他把手伸进了被子里,轻轻搂过她的腰肢,她立即抱住他的脖颈,听他说:“你贵为金枝玉叶,应当顾及自身的威仪。朴公子是翰林院的人,秉正不私,最看重规矩和礼仪。” 华瑶却笑道:“哈哈,你自己呢?你也挺看重规矩和礼仪吧。” 谢云潇不答话,只低头轻吻她,唇间相触,若即若离。 华瑶受不了这般暧昧不明的引诱,就慢慢地攀住他的肩膀,越来越热烈地亲他,缠绵时的情韵一派旖旎,她还说:“你要多跟我学一学,像我这样做,才算是真正地亲到了你。” 谢云潇笑道:“多谢赐教,在下获益匪浅。” 华瑶心情更好,一边亲他一边说:“心肝的嘴真甜。” 马车在雨中行得更慢,碾碎了水洼里的夜色。 二更天的凄清光景,风雨交加,宫灯昏暗,朴月梭的袍角也被雨水浇得湿透。他早就认出了华瑶的马车,或者说,他在此等候已久。 那辆马车从他的身侧经过,他喊道:“殿下!” 车轮未停,他又说:“四公主殿下!” 车夫勒住了缰绳,华瑶的声音传了出来:“朴公子,请上车吧。” 朴月梭把他的油纸伞交给车夫,携着满身的水雾登车。他以袖遮面,闷头咳嗽几声,华瑶就递给他一只手炉。 他坐到了华瑶的对面,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谢殿下。”顿了顿,又说:“微臣参见驸马。” 他仔细地打量谢云潇,谢云潇却没有看他一眼。 谢云潇的神色极是平静,并无一丝不快。他身穿白衣,腰系玉带,极有出尘脱俗的况味,犹如凛冬飘降的大雪,天然去雕饰,分毫不逊色于缤纷春景。他还捧着一本书,搭在书页间的手指修长,腕骨强健,劲势无穷,定有摧冰破玉的强悍力量。 他不愧是华瑶的驸马。 他与华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生同寝、死同墓,此生长相厮守,携伴白头。 而朴月梭等了华瑶整整十年,只能在她新婚之夜辗转反侧,又在辗转之间徒呼奈何。他的家族早已和她绑定,双方同生共存,她却和谢家缔结了秦晋之好。 朴月梭收回目光,温声道:“殿下还记得吗?昭宁十六年的盛夏,皇城暴雨连天……” “嗯,”华瑶点头道,“那半个月,你留宿在皇城的学堂里,每天早晚都要和太傅打照面。” 她轻笑出声:“哈哈,我记得,太傅十分器重你,夸你的文章写得好,镇南王世子嫉妒你,就把你最喜欢的毛笔藏到了树下,那支笔被雨水泡坏了。” “彼时我阅历尚浅,暗自懊恼,”朴月梭微微一笑,“多亏您替我出头,又送了我一支新笔。” 谢云潇的指尖按紧书页,把一沓薄纸掐出了折痕。昭宁十六年,华瑶年仅九岁。她之所以与朴月梭交好,也不过是因为好玩,朴月梭对此心知肚明,何必故意卖弄? 朴月梭注意到谢云潇手上的动作,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他继续说:“我与殿下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因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殿下已经成了家,立了业,私下里……我能不能,再唤您一声表妹?” “行吧,”华瑶爽快道,“我不介意。” 朴月梭垂首,声调愈发低沉:“只怕驸马介意,自从我上车之后,驸马……未曾以正眼看我。” 华瑶不以为然:“那你也不看他不就行了。” 她语气轻快,心胸豁达,这一切都还像小时候一样。 她手里抓着谢云潇的衣带,缠绕把玩,这一幕落入朴月梭眼中,又是分外刺目。 朴月梭恭维道:“听闻谢公子在雍城大胜,扫荡羌羯大军,力压精兵强将,我心下万分敬佩。” 谢云潇谦逊地回应道:“不敢当。”他缓缓地合上书页:“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朴公子贤明辨通,何必听信流言,抬举我的功绩。” 朴月梭的手指绕着铜炉转了一圈,才道:“亲历战场,上阵杀敌,原也是我平生的抱负。” 华瑶从未听他讲过自己的抱负,不禁好奇道:“那你为什么没参军呢?” 为什么? 朴月梭半低着头,眉梢眼角都藏在暗影里:“说来不怕表妹见笑,姑母为我和表妹定下婚约,我便不肯讨取任何官职。如今谢公子当能胜任驸马,我敬佩谢公子之余,更是钦羡至极。” 他极轻地叹息:“世间多是妄想人,不如意事常八九。” 谢云潇状似不经意地说:“凡人在世,莫不欲富贵全寿,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者。” 战国《韩非子》有云,“人莫不欲富贵全寿,而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也”,谢云潇巧妙地化用了这句话,朴月梭也察觉到了谢云潇的敌意。 朴月梭眉头微皱,谢云潇竟然向他道歉:“我一时感慨,出言无状,如有冒犯之 处,还望你多包涵。你已在翰林院高就,可谓前程似锦,既然你有心娶妻,何不在京城张榜公示?榜下捉婿,榜下寻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朴月梭攥着自己的袖摆,双拳紧握,骨节隐隐泛白。 他瞥了一眼华瑶,华瑶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表哥的脸皮那么薄,怎么好意思到处贴告示。” 朴月梭转怒为悲,失笑道:“这么些年来,表妹总是老样子。” 华瑶不懂他意欲何为,佯装领会道:“那不然呢,我还能变成什么样?” “心更狠了,”朴月梭自言自语道,“你从前多少还会劝慰我几句……罢了,旧事莫提。”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说:“旧事莫提,旧情莫念,便也能相安无事。” 车外的雨声奔腾澎湃,朴月梭忍着咳嗽,灯下的面色更显苍白。他生就一副清俊容貌,且因他垂目低首,那眉眼尤为出色,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忍气吞声的样子好比西施捧心,颇有一种沉鱼落雁的美态。 华瑶视若无睹,侧头看向窗外:“宫道开始积水,今夜马车恐怕无法离宫了。” 华瑶的预判极准。没过一会儿,前方侍卫来报,说是有一处宫道泄水不畅,车流堵塞,恳请公主与驸马移驾。 幸好华瑶在皇城也有住处。马车疾速穿行于道道宫门,停在西南方的一座宫殿之外。 华瑶和谢云潇下车以后,华瑶转头去看朴月梭:“你也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我这里留宿,或者我吩咐马夫,送你回翰林院……” “微臣叩谢殿下收留。”他接话道。 “你想好了吗?”华瑶提醒他,“你在我的宫里睡过一夜,难免会惹来流言蜚语。” 朴月梭坦然道:“宫里的流言蜚语,何曾少过?众人皆知我和您的关系之密切。我自年少起,每日进宫,与您作伴,习惯了与您共处的日子。我本就是公主的伴读、淑妃的侄子,早就没了一分一寸的回旋余地,可我不觉后悔……时至今日,犹为有幸。” 他并不是不能做公主的侧室,但他骨子里也透着清高。哪怕华瑶一刀杀了他,他也不会把自甘轻贱的话讲出口,偏偏华瑶丝毫没有感悟到他的深意。 华瑶格外大方道:“嗯,好的!那你今晚就在偏殿歇息吧,我会派太监伺候你。你刚才咳个不停,这会儿再乘车上路,难免受寒,姑且在此休养休养。” 她牵着谢云潇,毫无留恋地离去,翩飞的裙摆隐没在黯淡的风里。 朴月梭自顾自地举着伞,立在原地,任凭大雨再次打湿他的袍角。 * 京城的暴雨狂风淤堵了几条长街,直到三日之后,天色放晴,京城的官民才算松了口气。工部连夜派人疏通街巷,唯恐防汛不利,冲撞了哪位贵人。可惜他们日防夜防,终归没防住嘉元宫的祸事。 自从嘉元长公主被圈禁在养蜂夹道,那嘉元宫就未有皇族入住过。 嘉元宫的沟渠年久失修,暴雨一泡,积水漫过主殿,二皇子高阳晋明就生了一场大病。 晋明连日腹泻,面如土色,宣召了多位太医为他治病。 晋明的侍妾也病倒了好几个,锦茵就是其中之一。 锦茵时常头晕目眩,夜间频频发汗。她住在嘉元宫里,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她失了晋明的宠爱,奴才都敢给她脸色。 她的诸般心事,又能说给谁听呢? 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遥遥地望着高处的鸟雀,眼见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展翅于广阔的天地,来去自如,毫无约束,她羡慕得出神。 常言道,人是万物之灵,可为什么,她活得还不如一只鸟,不如一根草。她是晋明的侍妾,晋明对她呼之即来、招之即去。她也是皇后的细作,皇后对她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凡间之大,尘缘之广,她未能亲身体会过,也找不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前日里,趁着二皇子重病卧床,锦茵偷偷地给岳扶疏寄过信。 岳扶疏是二皇子的近臣,博闻强识的一位翩翩君子,才学也是顶顶的好。 可惜锦茵不太会写字。 她用炭笔画了几幅图,寄给岳扶疏。他没有回复她。她又给他寄了自己编织的络子,但他音讯全无。 锦茵的身子是活的,心已经死了,或者,她的身子也正从深处开始腐烂。 她的主子晋明病得很重,可能会死。 等他死后,锦茵这等漂泊无定的孤女,无门无户,必然要给晋明陪葬。她才十九岁,年纪正轻,模样正好,她这一生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凭什么呢?明明她也想好好活着。 锦茵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 正当此时,院门忽然开了,岳扶疏一身长衫,立在门前。 岳扶疏风尘仆仆,也有些憔悴,可他的双眼是那样的漆黑,那样的明亮,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心底尚在犹豫,话已出口:“大夫说你身染重病,没有求生的意愿……” 第57章 幽情舍却 健胆、养精、补肾、壮阳…… “大人,”锦茵哭得梨花带雨,“院子里的树叶落尽了,我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 岳扶疏仔细端详她的神情,料想她忧虑太重,郁结不解,因而犯起了心病。他叹息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莫哭了,莫要伤春悲秋,擦干眼泪,回去屋子里睡,每日按时服药。” 岳扶疏是晋明的近臣,锦茵是晋明的侍妾。冥冥之中似有一道无形的沟堑,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 锦茵忍不住抽泣一声,透过一双朦胧泪眼将他望着。 他是端方诚直的正人君子,做不出欺主背德的恶事,或许他能来看她,已是最大的妥协。 锦茵轻言软语道:“妾身的命是薄的,福气也是薄的,病到了这个份上,妾身还有一事相求……” “你且细说,”岳扶疏双手揣袖,“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会帮你。” 锦茵微微垂眼,泪珠盈盈欲坠,含悲忍泪道:“妾身的家乡在虞州。如果妾身因病去世了,大人能不能派人……把妾身的尸骨送回虞州?” 天宇开霁 第66节 岳扶疏摇了摇头:“你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保命之道。” 岳扶疏刚进门的那一阵子,对锦茵尚有几分关怀。而今,她在他的眼里寻不到一丝半点的牵念。他灭情灭性,淡漠得仿若置身事外,看待她的目光亦如看待天地万物。 她逐渐丧失了胆量,再不敢与他纠缠,只说:“妾身晓得了,谢谢大人的恩典。” 岳扶疏多问了一句:“除了落叶归根,你还有何所求?” 锦茵咬着唇瓣,绞着手帕。稍顷,她问:“妾身能、能吃一块火腿肉吗?” 自从锦茵跟了晋明,她再也没沾过一点油腥,只因晋明的侍妾必须斋戒。今次,锦茵向岳扶疏开了口,很不合规矩,纵然他要处置她,她也认了。 岳扶疏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她知道他奉行“言多必失”之道,措词一贯小心谨慎,便也没指望他会给她允诺。他朝她低头示意,转身离去,飘逸的袖摆溜过门缝,没落得无影无踪。 他走了。 他来得快,去得更快。 院子的侧门半开,斑驳的木门合不拢也关不上,摇摇荡荡,吱呀作响。 锦茵盯着那一扇门,忽地有些恐惧。 锦茵害怕自己会死,更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被幽禁在嘉元宫。她无亲无故,无朋无友,没人愿意倾听她的心事,没人关注她的生老病死,两丈见方的小院子便是她的天与地。宫外的世界有多大呢?她真想亲眼看一看啊。她见识少,经历少,接触过的人也少,但她知道什么叫“气节”。她宁愿为晋明陪葬,也不肯做笼子里的画眉鸟。 * 嘉元宫的沟渠仍在漏水,淤泥尚未排空,门廊的地砖缝隙里渗着一股潮气,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莫说王公贵族,就连寻常百姓也不该常驻此地,而晋明却被困在了这里。 晋明是大梁朝的二皇子殿下,他的生母是宠冠六宫 的萧贵妃,打从他出生至今,他未曾遭过这份罪——父皇将他看作心腹之患,大理寺还在调查他,深究他在凉州、秦州二地的所作所为。 都察院的官员把他牵涉盐政一事抖露了出来,户部、内阁重臣对于他的“逾权擅专”颇有微词。 他几经辗转,才从宫里打听到消息,因他是墙倒众人推,许多言官都弹劾了他,说他的仪仗不合礼法,超过了皇帝;又说他毫无悔过之心,整日寻欢作乐,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晋明大动肝火,不免烦躁。 他深思熟虑之后,果断戒掉了酒色,平日里就以散步作为消遣。 他顺着宫墙慢行,却听见墙外一首民谣:“月光凉凉,照见宫墙,秦州之犯,营私结党……” 晋明的封地位于秦州,民谣称他为“秦州之犯”,这使他满心惊疑。他岂能坐以待毙? 那一日,他传召了岳扶疏等几位近臣,商讨半天,定下一桩苦肉计——他忍饥挨饿,服用了大量的腹泻草药,彻底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晋明缠绵病榻,终日上吐下泻,犹如身染重疾,即将不久于人世。 岳扶疏还给晋明的侍妾、侍从都下了几种毒药,晋明最宠爱的侍妾暴毙于一夜之间。 晋明魂不守舍,太医来给他诊脉,他总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大理寺更无法胁迫他辅助查案。 他被逼到了绝境,不得不出此下策。 今时今日,晋明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腹的疼痛。他极力忍耐,安静地闭目养神,直到听见岳扶疏的声息,他才缓慢地睁开双眼。 岳扶疏跪在晋明的床前,恭谨道:“嘉元宫上下都打点妥当了。” 晋明只问:“万无一失?” “是,”岳扶疏朝他磕头,“殿下定将重返秦州。” 晋明的嗓音极轻:“康州的疫病来势汹汹,你从康州调派的人手……” 此言一出,岳扶疏连忙补充道:“康州的疫病,在京城蔓延开来,症状包括发热、腹泻、皮肤青紫。微臣调派的康州人手,多在三公主、四公主的住处附近活动。” “好,好,好,”晋明连说了三个好字,“牝鸡司晨,联手祸乱朝纲,终受报应。” 岳扶疏垂首道:“殿下英明。” 晋明再三质问他:“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本宫的生死,你可是尽心尽力了?” 岳扶疏沉稳道:“殿下的隆恩浩荡,对微臣有再造之恩,微臣万死不辞。” 晋明又问:“你杀了我几个侍妾?” 岳扶疏把声音压得极低:“三个。”他欲言又止。 晋明撩开床帐,冰冷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可还有事启奏?” 岳扶疏迎面对上晋明的审视:“殿下的一位侍妾,命不久矣,她贪恋荤腥,四处讨要肉食……” 晋明的手臂垂落于床榻边沿。他似笑非笑:“是锦茵吗?我的侍妾之中,属她最贪嘴、最懒惰,最不懂得伺候男人。” 提及床笫之私,晋明的语调多了几分生机勃勃:“你别看她出身教坊司,区区一介贱籍女子,有时也不会谄媚。我一次传召多个侍妾,命令她们轮流伺候,只有锦茵一人不情愿……她身段窈窕,相貌娇美,也才十八九岁,和皇妹的年纪一般大,真是造化弄人啊……” “殿下,”岳扶疏忍不住问,“您可要留她一命?” 晋明分外平静道:“杀了。” 岳扶疏默然无语,晋明还在念叨:“她要吃肉食,我允了,允她做个痛痛快快的饱死鬼,不枉她来人间走一趟,伺候过大梁朝的中兴之主。” 岳扶疏当然知道晋明想听什么话。他深深地叩拜,诚恳道:“殿下是大梁朝的中兴之主,雄才伟略,千古一遇,锦茵姑娘伺候过真龙天子,便也沾了您的尊贵龙气,她为您的大业而死,死得其所。” 晋明畅快地大笑两声。 若非岳扶疏当初用错了计策,晋明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主公受苦,便是谋臣的罪责。 然而晋明没有怪罪岳扶疏,还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晋明救出京城,送回秦州。 晋明在秦州的封地贮存了许多财宝,仓库里堆满了粮草。若不是为了雍城的盐矿、铁矿、陆路、水路,晋明又怎会入驻雍城? 事已至此,哪怕康州、京城相继陷落于瘟疫,岳扶疏也要保住秦州的封地。 * 次日,嘉元宫递出的采买单子里,多了一项“盐熏火腿”。 不过,京城售卖“盐熏火腿”的店铺并不常见,仅有那么几家。嘉元宫的管事尝过各家火腿,甄选了味道最好的一种,他告诉店小二,让他们切料切得仔细些,这“盐熏火腿”将要呈给贵人。 京城的贵人成百上千,管事没说自己的来历,并不算失言。但他的马车轮子沾着淤泥,他还有极轻的秦州口音——若不细听,很难分辨,偏偏白其姝就是鉴别北方口音的一把好手。 华瑶派人日夜监视嘉元宫,紧盯晋明的一举一动。自从马车来了商铺,白其姝就在暗处观察那位管事,她本想直接往火腿里下毒,又怕打草惊蛇,最终,她命令伙计说了一句:“客官,这火腿用料上佳,对身体大有裨益,健胆、养精、补肾、壮阳。” 那管事环视四周,果不其然,排队买火腿的大多是男子。他当即问道:“你家的火腿,损阴补阳?” “哪里哪里!”伙计忙说,“姑娘也能吃,小姐太太都爱吃……” 管事不再多嘴,转身即走。 白其姝心中暗想,那火腿大概要给女人吃,不过管事也不太顾忌那个女人的死活。 二皇子宫里的女人,既能差遣管事出来采买食物,这女人至少是二皇子的侍妾。可是,二皇子的侍妾不能吃荤,就连白其姝都晓得这个规矩,更何况二皇子的管事。如果侍妾得宠,管事必会小心翼翼地侍奉;如果侍妾不得宠,她凭什么打破二皇子的规矩? 白其姝暂未想到其中的隐情。她片刻都没有耽误,立即把消息传给了华瑶。 第58章 徒把前缘误 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天近晌午,风和日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华瑶却无心赏景。她收到白其姝的消息,静思片刻,便问:“晋明严令侍妾斋戒,一来是为了满足他的喜好,二来是为了彰显他的权势。既然如此,他怎会允许侍妾破例?” 宽敞明亮的书斋里,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各坐在一把木椅上。 杜兰泽第一个开口道:“晋明心狠手辣,御下之术过于严苛,他的侍妾只能忍受,不敢违逆他的命令。”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比起她高阳华瑶,晋明真是差远了,她洁身自好,又懂得怜香惜玉,对待美人最是体贴。倘若晋明有她一半的仁善,也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杜兰泽继续说:“迄今为止,嘉元宫一共死了七个人,其中三人是晋明的侍妾,或许,那位侍妾……” 华瑶叹了口气:“晋明这畜牲无情无义,就算他的侍妾病得快死了,他也不会对侍妾格外开恩。” “倘若侍妾的死,”杜兰泽忽然道,“与他有关呢?”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窗扇半开半合,华瑶坐在窗棂的虚影里,指间夹着一支狼毫笔。 笔杆转了三圈,华瑶冷声道:“屠夫杀猪之前,还要把猪喂饱,晋明杀女人之前,赏她一顿饱饭,倒也不无可能。” 她站起身来,双手按着桌沿:“晋明的属下死得越多,嘉元宫越像是闹了瘟疫。倘若晋明提前打通了关系,他可以扮作尸体,逃离京城,赶回秦州封地。” 谢云潇嘲笑道:“缩头乌龟。” “蝼蚁尚且贪生,”金玉遐感慨道,“何况是二皇子。”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书桌前,当众展开一张地图:“晋明逃离京城,忤逆不孝,早晚会死在皇帝手里。他视人命如草芥,终须一死偿命。” 书桌紧邻着一扇雕窗,叠翠竹叶近在窗前,谢云潇搭在桌上的袖摆也沾了一点竹青色。 华瑶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她碰到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低头审视她,只见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不似故意。他一语双关道:“殿下意欲何为?” 华瑶一本正经道:“我怀疑晋明会横跨东江,直奔秦州,在秦州造反作乱。近来国事动荡不安,康州大旱,瘟疫大起,容州江水泛滥,京城也闹过水灾。凉州、沧州一贯缺粮,又经历过羌羯之乱,守军自顾不暇……” 金玉遐插了一句话:“诚如殿下所言,这便是我们出城的机会。” 华瑶附和道:“确实。” 华瑶放开了谢云潇。她的指腹抵着地图,慢慢地一路划过虞州、沧州、凉州、岱州、康州、秦州,再绕回京城,形成一个包围圈。 她规划道:“倘若晋明逃去了秦州,我会请旨追缉他,杀他的人、抢他的权、攻占他的封地。我要夺取中原六州,鼎足而立,牵制朝廷,保全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必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谢云潇熟读史书,在他看来,王侯将相,因缘机遇,似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所谓的“天命”虚无缥缈,如何才能展现出来?他不禁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要向殿下请教。殿下觉得,什么是天命?” “你不知道吗?”华瑶透露道,“我出生的那一天,朝霞灿烂,百花盛放,钦天监诚惶诚恐,为我写了一首长诗。” 金玉遐微微一笑,捧场道:“恭喜殿下,您生来便有帝王之相,必将登基为帝,国库充盈,六宫和睦……”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切莫轻敌,万事小心。” 华瑶合拢地图,心绪平静无波。她经常与自己的近臣讨论二皇子晋明,但她其实最忌讳大皇子东无,她深信东无也是皇帝最厌恶的儿子,偏偏她和皇帝都挑不出东无的错处。 她自幼就觉得东无深不可测。 东无比晋明更残暴嗜杀,朝臣对东无的恐惧远大于尊敬。 十二年前,东无刚满十八岁,就做了诏狱的酷吏,在诏狱里发明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他在囚犯的头顶切开十字花,倒灌水银,剥下一张又一张的完整人皮,做成一盏又一盏的薄透灯笼。 华瑶七八岁的时候,东无送过她一盏人皮灯笼。她记得他当时面无表情。他只说:“皇妹,等你再长大一点……” 天宇开霁 第67节 华瑶没听完东无的话。她甩开他的灯笼,转身就跑回了淑妃宫里。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行事隐秘而狠毒,目无纲常,心无怜悯,寝殿挂满了不知名的人皮。华瑶做梦都想砍了他,现实中却与他相安无事。 东无和晋明斗了十几年,无暇兼顾别的弟弟妹妹,如果晋明真的死了,方谨能否在京城牵制东无?华瑶不得而知,自然也无法预料今后的局势。 * 当天下午,华瑶去了一趟顺天府。 前些日子里,华瑶在京城遭遇了两次袭击。按照律法,顺天府应当查明此事,严惩凶手,好给华瑶一个交代。 交代是假,糊弄是真。 华瑶才刚坐下不久,顺天府尹就朝她作了个揖,点鼓升堂,命令衙役从牢里带出来一名囚犯。 那囚犯年约二十岁左右,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也会耍些功夫。他本该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夫,此时却像一只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他的衣裳破烂不堪,双手双脚都戴着枷锁,琵琶骨被穿断了一根,脓红的血迹渗出伤口,已有腐烂的迹象。 隔着几丈距离,华瑶也能闻到一股腥臭味。 顺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还不速速招来!” 那囚犯回答:“小人姓冯,名恺,老家在虞州,初入京城,窥见……窥见三公主、四公主貌美,遂起了淫心,纠结一伙地痞流氓,趁夜伏击公主和驸马,残杀了三公主的侍卫。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求大人赐死!” 冯恺的最后一句话尤为诚恳。 华瑶眉头一皱:“你方才说,遂起了淫心。我问你,这个‘遂’字,是什么意思?” 冯恺匆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求大人赐死,求大人赐死!” 冯恺宛如惊弓之鸟,再受不住一丝一毫的酷刑,毕生所求就是当场暴毙。他的手腕、脚踝早被枷锁磨出血痕,膝盖破开洞口,站不起来,只能跪趴在地上,身如蛆虫一般扭动。他的内功远不及燕雨,更无法与齐风相提并论。倘若他敢伏击三公主,他会被三公主的侍卫乱刀剁死,斩成肉酱,哪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顺天府的府尹还在睁眼说瞎话:“殿下,冯恺认罪了,也签字画押了。京城素来没有冤假错案,微臣斗胆,请您再仔细瞧一眼,这冯恺是不是袭击皇族的凶手?” 华瑶淡淡地说:“不是。” 府尹心宽体胖,嘴角一咧,挤出两条褶子:“殿下,事发当夜,您与三公主受了许多惊吓,您这时分辨不清凶手,情有可原。” 华瑶“咯咯”地笑了起来,极轻声地说:“你这是哪里的话,区区一个武夫,有什么好怕的?我在岱州、凉州杀贼杀敌的时候,你还在京城享福呢。你身为文官,大概想象不到,我杀过多少人……” 她按住自己的剑柄,目光扫过府尹的面容。 那府尹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语气依然不慌不忙:“殿下,嫌犯冯恺还有话要讲。” 顺天府的大堂地砖是青灰色的岩石所制,几块砖石被污血浸透,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形。冯恺的双手撑着地面,留下了两道血掌印。 华瑶忽然有些可怜他是身强体壮的武夫。 他经历了这般折磨,还留着一口气,死也死不掉,活又活不成,亲眼目睹官场的肮脏陋习,亲身体会官府的残酷刑罚,还要背诵别人教他的供词:“大人,大人明鉴!小的、小的认识四公主宫里的婢女,杜兰泽……” “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堂上,明亮的天光照在地上,府尹一身体面的孔雀官服,一手紧抓着惊堂木,朗声问道:“杜兰泽是何人,你怎的认识了她?” 冯恺咬紧牙关,含恨道:“她是、是贱籍女子!我从前嫖、嫖过她!” 府尹仿佛第一次听闻此事。他面如沉水,连叹两声,才道:“大事不妙了,殿下,嫌犯胡言乱语,攀扯您的近臣,当堂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华瑶并未接话。她环视四周,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顺天府的县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两侧。 在场的衙役都是高大威猛的武夫,体格壮健,胸膛肌肉块垒分明,把贴身的官服撑得鼓鼓囊囊。他们手执一根颀长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红色,代指“刑法如火”,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们或许都猜到了冯恺的冤情,却无一人鸣冤叫屈。 自从冯恺念出了杜兰泽的大名,华瑶仿佛也变作了衙役。她对冯恺再无一丝怜悯,袖手旁观这一出好戏,只听府尹说:“殿下,《大梁律》规定,贱民不可在朝为官。” 华瑶端起一杯茶,平静地问:“你要为杜兰泽验身吗?” 府尹两手抱拳,朝她虚作一礼,恭恭敬敬道:“微臣万万不敢造次,只是杜小姐此事,牵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谢公子、顾公子……您四位是京城最有脸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仅有碍法律公正,上头怪罪下来,微臣也担当不起。” 府尹与华瑶谈话之际,杜兰泽就站在华瑶的背后。她在人群中极为出挑,通身一件青色衣袍,气质高贵而凛然,好比一株含风饮露的空谷幽兰。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惊堂木,“请你……” “啪”的一声重响,官窑茶杯被华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茶叶纷飞。 华瑶提剑而起,怒声道:“放肆,你们随便抓来一个武夫,就说他是行凶的歹徒,急欲定案、罔顾王法!他在我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现在,又是谁,胆敢叫他攀扯我的近臣?!” 顺天府的县丞连忙下跪:“殿下息怒!” 县丞正要抬出《大梁律》,杜兰泽忽然也开口说:“殿下息怒,这位囚犯 ,他知道我的名字,是想污蔑我的名声……” 杜兰泽的语调轻柔婉转,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悦耳。 趴伏在地的冯恺抬起头来,隔着一双混沌的血眼,望向杜兰泽的绰约身姿,收回目光时,他又隐隐看到了尊贵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几个侍卫,这些人都穿着华贵整洁的丝绸衣袍。他忽有一阵自惭形秽之意,只觉自己这辈子投错了胎,早该一死了之。 杜兰泽出声道:“为证清白,我愿意验身。我不过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然是我的福气。殿下贵为公主,先前遭受贼人的袭击,今日又听了流氓的诬陷,无故受屈,已然折损了颜面。如果顺天府查明我不是贱籍,冯恺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应当把他交给殿下,听凭处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驳杜兰泽。他喊来了京城顺天府的几位女官,官职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众位女官带领杜兰泽去了内室,为她验明正身。 华瑶当即命令她的侍卫紫苏、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护杜兰泽的周全——紫苏、青黛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此二人武功卓绝,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慑在场的衙役。 天光渐渐黯淡,夕阳的斜晖成色如血,慢慢地铺展于地面,似是一片血水,渗漏了碎裂的缝隙,冯恺被浓烈的血气沾湿了双眼。他抻着脖子,费力地昂首,瞧见杜兰泽从内室走了出来。 杜兰泽说:“查完了,大人。” 华瑶明知故问:“结果如何?” 顺天府的诸位女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无印记。” “所以呢?”华瑶问,“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询问道:“你们查得清楚吗?” 华瑶又笑了一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里能不清楚。或者说,府尹大人,你们顺天府内,有谁盼着我的近臣是贱籍,好治她一个死罪,再治我一个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赔礼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华瑶与他针锋相对:“在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辩驳,也信不得同僚的证词,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天府一贯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贵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口谕。 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个昏官,怎奈圣上派人传令,他不得不把这桩案子办得马马虎虎。 那倒霉的冯恺并不是顺天府找来的替罪羊,而是诏狱送过来的囚犯,诏狱上头的大人物怀疑杜兰泽是贱籍,顺天府不敢不查。冯恺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顺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冯恺交给了华瑶。 华瑶终于同意结案,不再追究。 府尹当即松了口气。顺天府从来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明镜高悬”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头上,他的案桌抽屉里收着一把万民伞,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丝织成的孔雀,光彩而体面,他一直是深受京城百姓拥戴的父母官。 * 落日西坠,暮霭微生,京城明灯初上。 华瑶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冯恺扔进一间厢房,再请来汤沃雪给他看病。 汤沃雪随便把了个脉,就说:“死不了。” 华瑶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吗?” “病得很重,也很走运,没伤到心脉肺腑,”汤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给他吊一口气,就能让他再活几年。” 冯恺却说:“不活了……”他的双臂反复摆动,扯乱了床帷。 汤沃雪给他扎了几针,恶狠狠地骂道:“你放老实点,少在这儿叽叽歪歪,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汤沃雪心下燥怒,指间力道迅疾而强劲。她给冯恺下了猛药,能让他好得更快,也让他痛得更深。 他涕泪交加,华瑶就在这时发问:“你从哪里来?谁教你说的假话?你为何要当堂撒谎?”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答。 忽有一道长影斜映,他仰头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不远处,衣袂翩然,不染尘埃。他以为公子是降落凡间的神仙,而他气数已尽,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过一些善事,死后就有神仙来接。他连忙冲着公子喊:“仙家……” 那位被称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谢云潇。 华瑶知道谢云潇一贯风华绝代,但她没料到冯恺压根没把谢云潇当人看,这也太离谱了,可见冯恺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又傻又癫。 华瑶一声不吭,而谢云潇低声问:“虞州人士,姓冯,名恺?” 冯恺道:“是,是……” 谢云潇又问:“你为何嫁祸他人?” “码头招工,”冯恺描述道,“有一个男人,给了我一大笔钱……” 根据冯恺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码头的船工,因他目不识字,又贪了一笔横财,无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个男人买作了奴隶。男人把他从虞州带到京城,关进诏狱,以酷刑虐待他,威胁要杀他全家,他不得不听男人的话。 谢云潇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你所说的男人,相貌如何?” 冯恺这才注意到,谢云潇的腰间佩了剑,仙家不会杀生,而谢云潇一身凛冽杀气。 那冯恺闭口不言,谢云潇劝告道:“你替他隐瞒,同他作恶,也要陪他下地狱。” “他姓何,”冯恺气息奄奄道,“狱卒……喊他何大人。” 此话说完,冯恺不省人事。 汤沃雪连扎几针,冯恺毫无反应。 汤沃雪道:“这下麻烦了,他至少会睡三四天。” 华瑶小声问:“我往他脸上泼水,他会被我吓醒吗?” “会死,”汤沃雪指了指他的印堂,“他缺血、缺水、伤处化脓,必须静心休养。你往他脸上泼水,他就会心悸闭气,肯定活不成了。” 华瑶一手托腮:“他是虞州人,罗绮也是虞州人。他在诏狱听见狱卒叫何大人,朝野上下,唯独何近朱这个姓何的狗腿子……有本事把一个平民关进诏狱,强迫他来陷害杜兰泽。” “何近朱有些古怪,”谢云潇忽然说,“他夜探兴庆宫的当晚,故意露出不少破绽。” 华瑶感叹道:“是啊,他还搭讪燕雨,对燕雨手下留情,好像生怕我猜不到他是何近朱。” “他心里肯定揣着一桩毒计,”汤沃雪抱怨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京城的争斗永无止息,谁靠近他,谁就倒霉。” 华瑶握着汤沃雪的手腕,以示安抚。 汤沃雪倒是镇定了许多,而谢云潇转身出门了。 华瑶跟着谢云潇走了一会儿。他们二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掠过门廊,飘进书斋。皎洁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一扇窗户里,谢云潇站在窗前,与画中人一般无二。 他点燃一盏烛灯。灯火掩映之中,他道:“你离我近些,看得更清楚。” 华瑶也没跟他客套。她搬来一把椅子,放置于他的身侧,但他忽然揽腰抱住她,使她坐上他的双腿。 华瑶并无此意,正要起身离去,谢云潇立即翻开一本书册,摆到她的眼前:“今年春季,雍城进出人员的名册。” 天宇开霁 第68节 华瑶注意到册子的某一页有折痕,打开一瞧,纸上果然记录了晋明进城那一日的状况。彼时的晋明一共带了 七位侍妾。而今,这七人之中,三人已死,两人伤残,只剩两位侍妾仍然身处嘉元宫。 “晋明一共有二十多个女人,”华瑶问他,“你怎么知道,晋明即将杀掉的那个侍妾,曾经去过雍城呢?” 谢云潇一语道破:“盐熏火腿是雍城的特产。” 桌上摆着茶具,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才说:“也是,那姑娘奄奄一息了,还想吃盐熏火腿,可能她在雍城的时候,就很想尝一尝荤腥了。” 谢云潇埋首在她颈窝,她忽觉他正在发烫,不免担心道:“你怎么了?” “有点热,”谢云潇承认道,“不太舒服。” 华瑶若有所思。她牵过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脉搏,发现他心跳稍快。她格外关切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呢?” 谢云潇凑近她的耳侧:“想听实话吗?” “当然,”华瑶催促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发了高烧?” 谢云潇的喉结微动。他极轻地蹭了她一下,气息烫得吓人,还低声叫她:“卿卿,卿卿……” 华瑶的耳尖隐有烧灼之感,更严肃地威胁道:“我在跟你讲正事,你为什么要蹭我?你再这样蹭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 谢云潇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他的书斋整洁明净,不染纤尘,书架上藏着一大批千金难求的孤本,从策论到经义一应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讲究文墨,谢云潇也不例外。平日里,华瑶在书斋和他讲几句胡话,他置若罔闻,简直堪比柳下惠再世。 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态:“我答应你的事,应当尽数实现。” 华瑶疑惑道:“你答应了我什么事?” “岱州,”谢云潇抱紧她的腰,“你中毒的那一天。” 确实,华瑶中毒的那一天,对谢云潇提出了一些蛮横无礼的要求。谢云潇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答应了,虽说这确确实实是谢云潇欠她的一桩债,但她从没催他还过,他突然提及旧事,必定是烧得不轻。 华瑶扒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她从他腿上跳了下来。 谢云潇不动声色地拽紧她的裙带,“嘶”地一声,扯下一小块布料。 华瑶扭过头,正要骂他,他含糊不清道:“一念之间,一心之意,初为情切,后为情怯,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华瑶真没想到,谢云潇烧成这样,竟然还能当场创作一首情诗。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背,认真安抚道:“我不会和你分开,只是想给你找大夫,你别再费心作诗了,现在就去寝殿休息吧。” 言罢,华瑶抛下谢云潇,召来了汤沃雪及其徒弟。 众人经过一番会诊,徒弟断定谢云潇受了风寒,唯独汤沃雪愁眉不展。 华瑶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甚至怀疑皇帝给谢云潇下了剧毒。 汤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么大病,烧个两三天,养一养就好了。谢云潇的症状很轻,只要喝一两副药,就能活蹦乱跳。” 华瑶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我听见谢云潇的气息紊乱,不像是得了风寒,更像是某种疫病,”汤沃雪如实禀报,“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体远胜常人。他发烧,常人要上吐下泻,他卧床一天,常人会一病不起。他生病两三日,绝无性命之忧,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细说,您也明白吧。” 谢云潇进了寝殿,汤沃雪的徒弟正在为他熬药,而华瑶和汤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风灌满。 今夜月明星稀,寒鸦绕树,华瑶仰头望着月色,忽觉眼前虚影幢幢。她踉跄一步,手腕无力,挥袖间擦过一根廊柱。她使尽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几道抓痕。 华瑶语调平静:“我也要回房了。” 汤沃雪二话不说,当即牵过她的手臂:“难道您也……” “我不想把病传给你,”华瑶实话实说,“你能不能先想办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的状况就更危险了,尤其杜兰泽,天快入冬了,她的身体格外孱弱。” 汤沃雪一边检查华瑶的脉象,一边答道:“医师的本职,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们,我不会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请您放心。” 华瑶有感而发:“我知道。” 汤沃雪猜她要提到戚归禾。但她没有,她只是说:“阿雪意志决绝,硬朗的骨头像凉州的钢铁,阿雪不会武功,但我知道,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凉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称作“蛮荒之地”。凉州与羌羯的战争打了许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许,渐渐的,凉州人也爱传唱民谣。 华瑶方才的那番话,恰如一首凉州民谣,汤沃雪听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杰。” 她半低着头:“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华瑶没听清汤沃雪说了什么。她开始发烧了,头重脚轻,如临幻境,此身已不是尘间人,飘飘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 她勒令全宫上下以布巾遮面,开放宫中的存粮,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外出。 华瑶还召唤了齐风、燕雨一众侍卫轮班巡逻。 燕雨声称他的大腿伤势未愈,尚需卧床静养。汤沃雪冷笑一声,华瑶立即会意,拔剑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剑,让你多休养几天?” 燕雨连忙跑了。 华瑶服下了一碗药汁,稍微振奋了精神,提笔又给白其姝写了一封密信。她的暗卫送走这封信之后,她睡在了书房的软榻上。 * 京城与康州相距千里。康州突发瘟疫,频传急报,京城百姓虽有耳闻,却无恐慌,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风土人情。 京城南邻东江,北边有一条敖仓河,东边又有一条沛河,天然竖起三道屏障,颇有“一夫当关、武夫莫开”之威势。 康州的流民无法渡过东江,更不可能通过京城的关隘,他们大多聚集于秦州与吴州两地,也多被秦州、吴州的本地人诟病。 是以,当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开,药堂的多种药材售罄,京城百姓也都惊慌起来,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京城米粮油盐的价格只升不减,穷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不觉得瘟疫可怕,只觉得贫困才是最要命的罪。 二皇子依然被软禁在嘉元宫内。太医断定他也得了瘟疫,要将他全宫上下迁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圣旨,责令晋明及其随从迁往京城郊外的一处行宫。 晋明领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嘱府里的管事们多加准备。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从前贮存的粮食也都拿不出来。 二皇子的管事们唯恐食物不足,就从京城的几家粮铺高价进货。且因二皇子即将迁居,这几日的嘉元宫极其繁忙,京城粮铺的伙计驱车前来送货,嘉元宫的管事允许粮铺伙计把马车驶进宫道,再把沉重的粮袋放进粮仓。 人员来往频繁,难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宫,西边的厢房都分给了侍妾,锦茵就住在一间较小的院落内。近来她越病越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她的家乡在虞州,家门口有一间书院。她每日辰时上学,只是为了与朋友玩耍,她的功课很差,字都认不全,书也背不会,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十分溺爱她,从来不舍得对她讲一句重话。 那时的锦茵才七八岁。 后来她就走丢了,被卖进了教坊司。鸨母对她不算很差,她的吃穿用度也是上品,可她还是很想回家,她不愿伺候宫里的主子。每当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泪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而现在,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腰杆立不起来,紧紧地贴着椅背。她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只听有人 叫她:“小姐,小姐?” 锦茵扭头,瞧见一个商铺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定睛细看她的耳坠,递给她一张纸条,她说:“我不识字。” 年轻人略显诧异,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锦茵道:“姐姐?” 她几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庭院里,黄昏悄悄来临,空气泛着粘腻的潮雾,缺乏照料的花草树木早已枯死,周围的景象是这般的萧瑟冷清,锦茵的脑袋也越发昏沉了。 锦茵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却无喉结,声线如女,胸部平坦。 年轻人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来救你的。我认识你姐姐,你姐姐跟我住在一块儿,天天念着你。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你去东边的花园等我,我带你逃出去,与你姐姐团聚。” 锦茵没有答应。她虽然愚笨,却也不算痴傻,断不会三言两语被人骗走——她幼时吃过这种亏,现在她长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递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络子:“这是你姐姐亲手打的络子,你还记得吗?” 锦茵顿了一瞬,双手不住地颤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诱道:“你跟我走,就能见到你姐姐,你姐姐真的很想你,你也很想她吧?” 锦茵抬头望着他,满眼泪光:“姐夫,你休要蒙骗我。” 隔着一张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该以身涉险,但她实在想知道晋明的行踪,就花费了二百两纹银,买通了嘉元宫的看守,拿到了地图,顺利地蒙混过关,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锦茵。 白其姝没料到锦茵如此单纯好骗,锦茵竟然把她当作了罗绮的丈夫。她将错就错:“我从没骗过人的,妹妹,你瞧我,我在商铺做生意,诚信才是好口碑。” 锦茵有气无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装关心她:“妹妹,你在宫里,过得好吗?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锦茵喃喃自语,“岳扶疏,岳大人,他对我……仁至义尽。” 白其姝暗暗记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问:“二皇子准备去京城郊外的行宫,他会带上你吗?” 锦茵摇头:“他不去京郊,他要去秦州。” 门外传来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白其姝转身欲走。锦茵攥着那只络子,面朝着她,喃喃地念道:“别忘了今晚……” 锦茵话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见。 晚霞无边无际,飘在天外,绚烂如各色的丝缎,浮泛着旭日般耀眼的光彩。 锦茵循着夕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东边的花园。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双腿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笼,“唰”地一下,飞回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为岳扶疏比她年长十二岁,比她聪慧,比她稳重,她以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选错了。在这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是记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 姐姐教过她如何编织络子,彩色的丝线缠在姐姐的手里,她抓着丝线的另一头,姐姐就对她笑一笑。她离家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那样笑过。 锦茵的心情愈发迫切。她走出院子,跑向花园,并未留意皇妃。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女便说:“殿下,锦茵没向您行礼。” “不必了,”皇妃说,“随她去吧。” 侍女道:“殿下宽厚仁慈,可是锦茵身为奴才,眼里没有规矩,殿下,您饶过她好几回了。” 皇妃散步的方向与锦茵截然不同:“嘉元宫的规矩是什么,你说的清吗?京城瘟疫蔓延,太医院应对不及,这座皇城……” 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快要变天了。” 海棠的花团锦簇,枝叶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墙,从花园的西侧一路攀到了东侧。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叶招展,灯火昏黄而薄淡,锦茵攥着那一只络子,抬头四处张望,终于,她瞧见了东墙尽头的一处狗洞。 锦茵立刻跪下来,缓缓地钻过狗洞,以她跪惯了的这一双腿,去追寻一个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母亲和姐姐一起……她爬得很慢,几乎耗光了自己的力气,每一次呼吸引发的疼痛都会牵扯肺腑,凿得她心口一阵窒闷。 幸好,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心中一喜,嗓音微弱地呼唤他:“姐夫。” 那个男人的手指一顿,抓紧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她仰起脸,恰好对上何近朱的双眼。 锦茵是皇后的细作,她当然认识何近朱。何近朱曾经打过她,他下手总是特别重。 夕阳坠落山头,收尽最后一缕霞光,这一刹那间,锦茵的脸颊也失尽了血色,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因为绝望而流泪,但她还是又惊又怕,浑身不禁发起抖来。 何近朱用一条棉被把锦茵打包,扔进马车,锦茵不停地挣扎,何近朱顺手扇了她一耳光。她疼得抽搐,紧张得快要呕吐,满眼都是泪水,更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他们距离嘉元宫越来越远,她的心脏像是凝了一层寒冰,冻得她说不出话。她紧抓着那一只络子,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姐……” 何近朱反问:“你见过罗绮了?” 天宇开霁 第69节 “姐姐,”锦茵灵光一闪,“我姐姐叫罗绮?” 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见了锦茵手里的络子。他想把络子抢来,但锦茵拼命去拦,于是,他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渐渐地染红了棉被。流淌的鲜血没有漏出来,也没有弄脏马车,多好的杀人方法。 锦茵竭尽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来越慢,手抓得越来越紧。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生平所见的富丽繁华都消失殆尽了,她只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双目迷茫之际,她好像真的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站在虞州的那栋小屋子里,等着她下学回家。家里的晚饭也都准备好了,她远远地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母亲让她再跑快点,不要误了开饭的时辰,于是她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她彻底地脱离了深宫大院,再也不用拜见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那位姐夫没有骗她,宫墙之外,确实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第三卷:水龙吟 第59章 暮夕远渡高帆 “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夜深天寒,锦茵的尸体被放入一具薄木棺材,埋在京城郊外的荒山脚下。无人为她立碑,也无人为她落泪。她这辈子,到死都是籍籍无名。 她是局中人,生死不由己。 何近朱心有不忍,却也别无选择。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定了定神,便赶回皇城复命了。 刚过二更天,皇城内外的纱灯早已点上,重重叠叠的光影交织纵横,照映着一座座巍峨高峻的宫殿。 何近朱在太监的指引下,穿过漫长而弯曲的暗道,走向了内廷东侧的善德堂。此处乃是皇帝清净自省的殿堂,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 何近朱进门以后,瞧见了镇抚司的指挥使、以及另外两位副指挥使,其中一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 郑洽的年纪与何近朱一般大,职位也与何近朱相同。他是效忠于皇帝的纯臣,专事暗杀,曾经杀过成百上千的无辜良民,只因那些良民会武功,皇族就容不下他们的存在。 何近朱跪在了郑洽的旁边,朗声道:“卑职何近朱,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着一盏茶,正用盖子拨弄茶叶。茶水散出热气,略微遮掩了他的面容。何近朱不敢直视龙颜,把脑袋垂得更低。 何近朱是皇后的棋子,更是皇帝的奴仆。他夹在皇 帝与皇后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皇后要他杀死罗绮,而皇帝要他监视二皇子。 二皇子的侍妾锦茵正是罗绮的妹妹。 锦茵的耳朵有一块明显的胎记,极易辨认。倘若罗绮仍在京城,四公主或许会追查到锦茵的身世。因此,何近朱派出暗卫日夜看守嘉元宫。 今天傍晚,暗卫偷听了锦茵与一名商铺伙计的对话。暗卫通报何近朱之后,何近朱确信锦茵会被华瑶接走。他本可以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地寻找罗绮,但他绝不能让锦茵落到华瑶的手上。 锦茵知道不少秘密,涉及皇后与何近朱的关系。倘若华瑶得到了锦茵,她便能掌握许多消息,局面必将大有不同。 何近朱不敢冒险。 于是,他亲手杀了锦茵。 十年前,何近朱把锦茵卖到了教坊司。 十年后,他又取走了锦茵的性命。 他记得锦茵临死前的遗容。她嘴唇微张,鼻管淌血,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瞪着他,像是要找他报仇似的。似她这般不会武功的女子,死后也做不成厉鬼吧? 何近朱觉得好笑,神情也更放松了。 皇帝忽然问他:“京城的疫情可有好转?” 何近朱面露难色。 皇帝把盖子扣在茶杯上,磕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何近朱的同僚郑洽出声道:“陛下明鉴!二皇子、三公主、三驸马、四公主、四驸马尽皆染病卧床……京城的疫病来势凶猛,柴米油盐的钱价越来越昂贵,百姓惶惶不安,情势不可谓不紧急。” 皇帝慢悠悠地说:“朝臣与你的谏言,相去不远。” 郑洽伏跪在地,皇帝又开了金口:“内阁预备放粮,安抚京城受灾的平民。你们拨派些高手,从旁相护,另选二百人听候太医院支使,加派一千人进驻皇城。官府放粮时,平民应当严守秩序,违令者,斩立决。” 镇抚司的指挥使立即领旨。 皇帝屏退众人,却留下了何近朱。 宫灯长明,善德堂的地板光可鉴人,何近朱垂下头,凝视着木板之间的缝隙。他长跪不起,只等皇帝责问。 皇帝握着一支朱笔,头也没抬:“你夜探兴庆宫的第二日,自呈一封折子,阐明了原委。念在你悔罪之速,言辞之实,朕饶过你一回。” “兴庆宫”是四公主华瑶的住所。 前不久,何近朱夜探兴庆宫,差点被华瑶活捉。 何近朱向皇帝奏报了此事,当然也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此刻,听到皇帝的质问,他连忙磕了几个响头:“陛下是卑职唯一的主子,卑职甘愿粉身碎骨,报答陛下浩荡之恩。陛下若有密令,卑职在所不辞。” “严查皇后,”皇帝语气平和,“严查速报。” 何近朱道:“卑职……”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切不可对旁人透露此事,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折损八皇子的颜面。” 何近朱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接旨。 随后,何近朱离开善德堂,在这寒冷的夜风中,兀自一人,缓步独行。 他知道,皇后的权势乃是皇帝一手培植。 皇后经常派人在全国各地搜罗适合练武的童男童女,并把那些孩子强掳到京城。那些孩子都以为自己被强盗所害,又被官府所救,更存了一腔慷慨之志,愿为朝廷赴汤蹈火。他们无家可归,无亲可认,只能尽忠于皇帝,皇帝也乐见其成。 皇帝的疑心深重。自从昭宁元年以来,皇帝剿灭了全国各省的武功门派,暗杀了数不尽的武功高手,却从未清理过凉州、沧州。只因凉州、沧州毗邻羯国、羌国,绝大多数百姓心怀报国之志,家家户户都以“营中当兵”为荣。 近几年来,凉州百姓越发尊崇镇国将军,百姓竟然把镇国将军看作救世之神。 凉州、沧州的武功高手远远多过外省。少男少女纷纷结党成群、重武轻文,不读书也不上学,日日夜夜勤于练武。 在这样的环境里,三虎寨应运而生。 三虎寨的匪徒打家劫舍,强抢童男童女,再把人质送上船,走水路运往京城。 沿岸官府为匪徒大开方便之门,匪徒再用重金贿赂各地官府。凉州、沧州不堪其扰,镇国将军腹背受敌,皇族倒是收了钱也拿了人。 起初,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后来三虎寨肆无忌惮,猖狂跋扈,勾结了羌羯二国,意图谋反。 皇帝便默许了华瑶全力剿匪。 华瑶在岱州、凉州立下赫赫战功,待人处事比她的兄姐更谦逊谨慎。皇帝对华瑶的戒心稍低,却很忌惮她的驸马谢云潇。 何近朱伺候了皇帝十余年。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早晚会派他暗杀谢云潇。怎料谢云潇毫发无损,反倒是皇后无故遭殃。 何近朱深深吸气,绕路去了一趟八皇子的寝宫。 亥时已过,八皇子尚未歇息。他还在挑灯夜读,绞尽脑汁地做着课业。 每天晚上,何近朱都会监督八皇子运功打坐、调理内息。何近朱知道八皇子没有武功高手的资质,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教导八皇子。 八皇子倒也听话。他双腿盘坐,两臂垂放。内功才刚运转一周,他盯住何近朱的右手,蓦地冒出一句:“何大人,你的拇指能斜弯,我的拇指也能斜弯,旁人都做不了我们这一招。” 八皇子说着,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半抬着头,眉眼的形状像极了皇后。 何近朱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八皇子的哑穴。 八皇子不禁大骇,呼吸急促起来,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何近朱立刻弯下腰。他侧脸与八皇子的额头相贴,手揽着八皇子的肩膀,嗓音粗哑道:“殿下,有些话,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能张嘴讲出来。您讲错一个字,旁人就要掉脑袋。您若是懂了,卑职就解开您的穴道。” 八皇子连忙点头。 何近朱为他解穴,跪地请罪。 八皇子心里明白,何近朱之所以冒犯他,只是为了教导他。他虽是皇后嫡出的亲儿子,却比哥哥姐姐差了太远。 他的大哥极有城府,二哥深负皇恩,三姐党羽强盛,四姐文武双全、战功煊赫,还讨了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马。天下美男子群聚于京城,没有一人比得上四姐的驸马谢云潇。 四姐既没有实权,也没有母族的助力,仍能娶到谢云潇那样的世家公子,这让八皇子很是羡慕。 八皇子年近十二岁,当然也想娶一位门第显贵的世家小姐。但他经常被太傅数落,他知道自己是很愚钝的人,肯定配不起才思敏捷的世家小姐。何近朱教他讲话,他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何近朱呢? 八皇子道:“师傅,请起吧,我浑身无碍的。” 何近朱道:“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白纱宫灯笼罩着他们的头顶,照得二人身影落在地板上,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依稀有两三分相似。 * 京城的瘟疫发作了许多天,每日皆有死伤。焚烧尸体的浓烟飘散不尽,药堂医馆的大门快被平民百姓拍烂了。 此次疫病的势头十分凶猛,迅速蔓延京城的南北街衢,华瑶和方谨的公主府先后受灾。 打从华瑶记事以来,她从没发过这么高的烧。接连几日,她烧得昏昏沉沉,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汤沃雪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而她满心牵挂着杜兰泽:“最近这几天,你见过兰泽了吗?” 汤沃雪竟然说:“她没事。” “真的吗?”华瑶疑惑道,“我都生病了,兰泽比我要柔弱许多。” 汤沃雪一边给华瑶施针,一边说:“十多年前,秦州大旱,也曾发过一场瘟疫。死者高烧脱水,四肢青紫,症状和京城瘟疫相似。彼时杜兰泽就大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 华瑶恍然大悟:“这个病,只要得过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犯了吗?” 汤沃雪柳眉微蹙:“我尚不能确定。”她为华瑶端来一碗清热凉血的药膳。 华瑶低头吃了两口,满嘴一股清淡的药香,直到此时,她才想起谢云潇:“对了,我的驸马怎么样了?” 汤沃雪不甚在意道:“他底子太好,才烧了两天吧,就痊愈了。” 华瑶随口一问:“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汤沃雪放下华瑶的床帐:“他住在你隔壁。前几天你下过令,任何人未经传召不得打扰你养病。” 华瑶双手捧着药碗,不免有些劳累。念及谢云潇已经痊愈,而且他也不会再发病了,华瑶就想让谢云潇过来伺候她吃药。 华瑶立刻派人传了口谕。 少顷,汤沃雪离开寝殿,谢云潇走到了华瑶的床边。他方才去沐浴更衣了,飘逸的衣带沾着一点朦胧水雾。隔着一道缥缈垂纱,他问:“现在还难受吗?” “还好,只有一点难受,”华瑶拍了拍自己的床铺,“你坐过来。” 她直接把药碗递给他:“喂我。” 谢云潇从善如流。他坐到华瑶的床上,右手稳稳当当地端着碗,左手把她的腰肢轻轻勾住,使她顺势倒进他的怀里,背靠着他结实有力的胸膛。 天宇开霁 第70节 她的鼻息也通畅了一点,深觉自己被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环绕。她不由自主地伸直双腿,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谢云潇只见她泪珠盈睫,眼波流荡。他不露痕迹地错开目光,执起勺柄,舀了一勺药膳,送到她的唇边。 药膳内含银杏、黄芩、莲芯、连翘等等草药,能通经络、解热毒,其味偏苦。不过华瑶最讨厌苦味。她慢吞吞地细品了一会儿,就从谢云潇的手里夺过药碗,当下一鼓作气,仰头把药膳一口吃光了。 谢云潇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干净洁白的手帕,帮她擦了擦嘴:“何必心急,我可以慢慢喂你。” 华瑶见他如此端方自持,心里忽然萌生一点恶意,她悄声道:“洞房花烛夜,你也对我讲过这句话……” 谢云潇一双耳尖都浮现薄红。他及时打断了她的话:“殿下,请您静心养神。” 华瑶一下子扑进床榻的里侧:“我静不下心,我想用红绳绑住你的双手双脚……” 谢云潇知道她并不清醒。 华瑶烧热未退,举止也愈发肆无忌惮。她紧紧拽住谢云潇的衣袖。他虽然有所察觉,却还是低头靠近她,放任她伸臂环绕他的脖颈。他本已做好准备,正要细听她如何捆绑他,她却仅仅念了一声他的名字:“谢云潇。” 谢云潇低头一笑:“这几天想过我么?” 华瑶张口就来:“当然,好几天没见到你,我思念你的这颗心,跳得比从前更快了,你要不要听听我的心跳?” 谢云潇置若罔闻。 华瑶又质问道:“你怎么能辜负我的好意?” 谢云潇前来侍疾,并非侍寝。他没有回应华瑶的话,只抚摸了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她滚烫得宛如一团火,有时还会抱着他打颤。 她身在病中,神智混沌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闷头就往谢云潇怀里钻。 谢云潇问她感觉如何,她咕咕哝哝地抱怨道:“刚才还没什么,现在我觉得好冷,像是在床上过冬了。” 谢云潇自行宽衣解带,以身为她取暖,再拉起被子盖住他们二人。她暗暗心想,皇帝都喜欢传召宠妃随侍在侧,也是为了像她这样享受暖玉温香吧。 华瑶轻轻叹了口气,谢云潇又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如实说:“皇帝和宠妃。”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问:“你是皇帝,我是宠妃?” “不,”华瑶斩钉截铁,“我会封你做皇后。” 谢云潇心中莫名有些好笑。华瑶还问:“你有没有读过大梁朝第一任皇后的传记?” 大梁朝的开国皇帝是女子。她武功鼎盛,性情豪迈,麾下有许多追随者。她揭竿起义,逐鹿群雄,最终称霸天下,引得万邦朝贺。 正如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一般,她风流成性,身边美人如云。不过她的皇后形貌并不出挑,胜在贤惠贞烈。皇后愿意为女帝充盈后宫,屡次甄选十八岁的少女少男进宫侍奉。 思及此,谢云潇心不在焉地撒谎:“史书繁浩,我记不太清。” 华瑶向他坦白:“我告诉你一个高阳家的秘密。开国女帝的皇后并不贤惠。皇后有武功,也有自己的势力,他纠结了一帮同伙,密谋造反,但被女帝发现了,女帝亲手杀了他,写了一本代代相传的高阳家训。所以,高阳家的人,总是猜忌武功高手,我父皇一度想杀尽天下习武之人。因为武功高手往往自命不凡,不愿务农,不愿经商,还有可能开宗立派、集会结党,实在有碍高阳家千秋万代。” “除了杀人,应有别的法子,”谢云潇奉劝道,“大梁朝的北境正遇羌羯之乱,南境有倭寇之灾,皇帝杀人不留人,自毁根基,来日堪忧。” 华瑶点了点头。 谢云潇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先睡吧,休养元气,别再胡思乱想了。” “你也和我一起睡吗?”华瑶又问,“你不怕被我传染新的病症吗?” 谢云潇自然而然道:“我只怕你睡得不好。” 华瑶愣了一愣。她的眼皮困得睁不开,就一手搂住他的腰身,酣然入梦。她的筋骨已被温香偎熨,肌体酥融,四肢百骸全然舒展,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小鹦鹉枕。 第60章 遥闻征客吹羌管 放肆! 谢云潇侍疾三日,华瑶渐渐痊愈了,京城的状况却是动荡不安。 京城的南北街衢约有三万七千家住户,其中十之三四不幸染疫,暴病身亡的百姓多达千余人,死者通常七窍流血、面皮青紫,形貌甚是可怖。往昔的太平繁华气象在短短数十日之内消失殆尽,家住南北街衢的庶民屡屡惊惶嚎哭,仿佛置身于死地。 御药房从各省调派药材,其中大半供给了王公贵族。华瑶也分到了许多清热止血的草药。她把全部草药转交给汤沃雪,利用兴庆宫周围空置的房屋,大量收治身染疫病的贫民贱民。 兴庆宫毗邻一条河道,方圆百里之内,不乏贩夫走卒、渔民船工。 众人把兴庆宫当成了投奔之所,日日夜夜感念着华瑶的恩德。 华瑶当然不敢居功。 华瑶与方谨联名,先后向皇帝送出密信,祈求皇帝准许她们以朝廷的名义在兴庆宫周围施救病患。 十天前,朝廷曾经传下命令,密传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彻查坊市的每门每户,再把每一位病患送到京城郊外的营地。如此一来,便能隔绝疫气,保护大多数尚未染病的平民百姓。 然而,城郊的营地疫气太重,负责管理的官员纷纷病倒,营地的秩序也混乱起来。 京城的疫病愈演愈烈,平民百姓怨声载道,皇帝有意彰显皇族的德行,方谨和华瑶的奏折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立即降下一封诏书,调派两百名官兵协理兴庆宫杂务、二十名太医专责救治病患、四名翰林院编修从旁辅佐,再令工部扩建兴庆宫附近的房屋、户部开仓赈济灾民、内阁统筹全局。而三公主与四公主代行皇族之责,监管上下官员一举一动。 此令一出,民怨减轻。 三公主、四公主乃是民间威望最高的两位皇族,姐妹二人才学渊博、文武兼备,在传闻中也都是体恤百姓的仁善之主。 因此,兴庆宫周围的营地得以建立。数日之内,便收治了四千余人。 方谨立即请旨加派官兵,而华瑶传令京城药铺,强征各家的药材。 华瑶假借了二皇子晋明的名头。这一时之间,京城各大药商都在痛骂晋明,甚至扎了小人咒他。 华瑶毁了兄长的名声,还假装无事发生。 瘟疫也是天灾,能否度过危机,还要看天意如何,华瑶只能尽力而为。 她督促户部、工部从外省运粮运药,再亲自带兵巡视营地,尤其关照妇女与儿童。 她听从汤沃雪的建议,将营区分作“轻症、中症、重症”三大类,确保生者能吃饱穿暖、死者能在一个时辰内火化。 起初,华瑶日日盯梢,营区还是有些混乱。后来她又向朝廷请命,招募了一群读过书的 青年,营区的人手才勉强够用了。 从早到晚,华瑶忙得脚不沾地,临近傍晚,才吃上一口热饭。 时值深秋,月亮也染了白霜,枯败的芦苇乱如一蓬杂草。 华瑶端着一碗饭,坐在一栋木屋之外,遥望不远处的河道波光如镜。 兴庆宫位于偏僻之地,距离皇城十分遥远,此处的景致好似乡居一般幽静。 华瑶的神思稍有放空。 经历了战争和瘟疫,她的心境也有变化。 她心中暗想,如果大多数民众都能安稳生活,吃饱穿暖,那就算得上太平盛世了。 她慢慢地吃着晚膳,直到听见一个声音:“表妹?” 华瑶抬头,见到了她的表哥朴月梭。 朴月梭是翰林院编修,奉旨参与营地的建造,兼职记录官府的公务,偶尔还要撰写赋文,颂扬京城内外的好人好事。 他的文辞一向典丽粹美,对仗秀整,意境隽雅而格高,能把一篇公文写得像是文曲星献词一般。 正因为此,即便朴月梭的姑母是已故的淑妃,皇帝与淑妃也生了嫌隙,皇帝依然指派朴月梭就任翰林院编修一职,包括皇帝在内的王公贵族皆是十分欣赏朴月梭的文字功底。 朴月梭来了营地好几天。他每天都能见到华瑶,强忍着不与她搭讪,她竟然也没来找他,仿佛早已忘记世间还有他这个人。 朴月梭的同僚与他一起誊抄药方的时候,那同僚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四公主和四驸马真是鹣鲽情深啊,今晨我外出巡检,瞧见公主和驸马十指交握,亲密耳语,那情那境,真是蜜里调油啊!” 上个月中旬,朴月梭体热发烧,神志不清地冒雨出行,恰巧遇上了华瑶和谢云潇。他在华瑶的宫殿借住一夜,便惹来许多卑鄙龌龊的流言蜚语。他的同僚唯恐他放弃仕途,屈居为公主的侧室,偶尔便会敲打他几句,他一概充耳不闻。 但是,到了华瑶的面前,朴月梭改口道:“听闻你与驸马伉俪情深,我……”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吃过晚饭了吗?” 凉薄月色之下,她望向他的目光里隐隐含着一点笑意。 她的性情最是活泼,虽然顽皮,却也风趣可爱。 朴月梭忍不住仔细地端详华瑶。她的发钗微乱,牡丹白玉的簪子挽起黑缎般的长发,几缕青丝斜落耳侧。 他正欲伸手为她整理,她歪了一下头,他就停在了半路。他笑着说:“我没用晚膳,本该饥饿难当,但我此刻见了你,全然未觉一丝饥寒。你同我说一句话,我半生快乐就在此时,心肠也热了,肺腑也暖了。” 华瑶哈哈一笑:“你发热了吗?不会是生病了吧?” 朴月梭却问:“谢公子不在附近吗?表妹劳累多日,身边应当有人照顾。” 朴月梭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又以“文才口辩”而著称,世家贵族的诸位文人雅士,哪怕是辈份比他更长一些的,因着读过他的文章,见到他本人,也要赞他一声“朴公子”。 可他与华瑶闲聊时,经常陷入理屈词穷的境地。 华瑶与谢云潇是结发夫妻,谢云潇的家族又是世家之首,按理说,朴月梭应该对谢云潇用敬称,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华瑶与谢云潇的关系。 朴月梭自诩为谦恭守节的君子,每每遇上华瑶,便把自己的品德和操行抛之脑后。 他沉默地自省,华瑶便说:“我独自坐在这里,就想清静清静,你明白吗?” 朴月梭微微点头。 华瑶又问:“要不要我给你把个脉,看看你的状况?你的脸色有点红,确实不太对劲。” 朴月梭立即捞起袖摆,展露他的腕骨。 华瑶闷头扒了两口饭,正要用手帕擦嘴,朴月梭浅浅一笑道:“表妹,莫急莫慌,等你用完膳,再给我把脉吧。” 他细看她碗里的饭菜,瞧见白米、鱼肉、芦笋、青菜,并非珍馐玉食。 他称赞道:“表妹为人正直,为官节俭,始终遵循道义,表哥自愧弗如。” 华瑶却说:“因为京城封城了,贡品送不进来,我平时才不吃这种粗茶淡饭。” 她坦诚道:“我平素爱吃的一道菜,名叫闭月羞花,乃是鱼肉、松茸、蟹黄、虾仁碾制而成……表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淑妃的宫里,我们顿顿山珍海味,好不快活。” 朴月梭的面颊微热。他怀疑自己当真要再染一次疫病了。 他略微低下头,卷起轻薄的绸缎衣袖,把左手的手臂露了一半出来。 他的衣料轻盈薄透,衣领稍微往下滑动,露出左侧的一道锁骨,骨形优美而洁净,与谢云潇是不一样的风情。 谢云潇俨若颠倒众生的上界仙神,朴月梭比他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华瑶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公主,对于男女之事的见识比较少。 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朴月梭,小声问道:“表哥,我给你把脉而已,你为什么要把衣裳往下扯?” 天宇开霁 第71节 朴月梭冠冕堂皇道:“表妹见谅,我接连抄写了几日典籍,筋骨略有酸痛,自然不比平时灵活。表妹若是放心不下,那就请您为我诊一次脉……” 他逐渐靠近她,送来一阵白檀青竹般的透骨沉香。 月夜的冷光从他的脖颈一路扫到胸膛,肌理的形状十分强健,也十分出色。 他察觉华瑶的目光从他胸前一晃而过,他便故意把外衣挑开,慢慢地拉直内衫,严丝合缝地贴紧胸膛的轮廓。 他的内衫乃是素纱织成,薄薄一件,轻烟似的透明,连肌肤的色泽都遮挡不住,好比一层空濛的淡雾笼罩在身上,几乎等同于他不着寸缕。 他用力攥紧内衫的一角,素纱布料擦过他的身躯,他呼吸稍快,低沉而短促地“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面容。 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他喃喃唤她:“表妹。” 华瑶随手扯断一根杂草,往朴月梭身上一扔。 他接住草根,好似得了一块珍宝,含笑问她:“送我的吗?” “你究竟……”华瑶不再看他,“不是,我们……” 朴月梭快要碰到华瑶的衣摆。 华瑶立刻跳了起来,严厉道:“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近,我允许了吗?放肆!” 自从成年之后,朴月梭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也闻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玫瑰香气。 他收拢衣领,正色道:“殿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朴月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确实该死。” 他转头一看,果不其然,谢云潇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谢云潇刚从医馆回来,他与自己的亲兵一同清点了药材。京城的药价居高不下,为了防止官员监守自盗,谢云潇严查医馆药房的库存,又亲自巡视了一遍营地。 深秋的夜晚,空气格外寒冷,天降枯叶,地生白霜。 有人吹奏了一曲羌管,荡起无限愁心,老弱病患都在哀叹哭泣,陷入无边惆怅的境地。 谢云潇已经沉思良久。他刚回到华瑶身边,又撞见了朴月梭纠缠不清、阴魂不散,他极冷声地道:“朴公子。” 朴月梭也站直了身子:“谢公子,别来无恙。” 谢云潇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河水凄清,烟霭弥漫。 朴月梭分神瞧了一眼夜景,就连谢云潇何时拔剑也没看清。 那剑光从朴月梭的指间一闪而逝,把华瑶送给他的杂草砍成了四截。他回过神来,只见谢云潇收剑而立,月白色的宽大衣袖轻逸翩然。 朴月梭握手成拳,依然在笑:“君子动口不动手,您为何要对我刀剑相向?当真令人不解。” 谢云潇也笑了。他说:“君子静坐敛襟,举止必须端正,方才朴公子似要褪去衣袍,招摇过市,唯独酒色狂徒才能做出这等行径。” 朴月梭也出身于清贵世家,怎奈谢云潇这般羞辱?此时华瑶还在场,朴月梭自知理亏,断不能疾言厉色,他便温声道:“请您不要血口喷人。” 谢云潇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淡漠道:“你这般示弱求和,忍气吞声,是否会咬碎牙根,徒生一张血口?” 华瑶在一旁忍俊不禁。她差点笑出声来,还觉得谢云潇妙语连珠,骂人也骂得十分风趣。 然而朴月梭把谢云潇的冷言冷语当作了挑衅。果不其然,谢云潇的脾性非常冷傲,华瑶与谢云潇结为夫妻,怎知琴瑟和鸣的乐趣? 朴月梭不由劝诫道:“谢公子,你我同是世家子弟,何苦针锋相对,让 公主难以兼顾?” “是啊,”华瑶冷声道,“所以,别吵了。我累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歇下来,你们都给我安静点,谁再闹,我处罚谁。” 朴月梭无法直视华瑶。他攥着衣袖,与她隔开一丈距离,才道:“殿下,请您饶恕我急躁冒进之罪。” 华瑶满不在乎道:“倘若我真想治你的罪,你早已被我扔进河里了。” 她一边讲话,一边挑拣鲫鱼的鱼刺,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朴月梭的身上。 谢云潇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回了营帐之内,朴月梭依旧站在华瑶的面前。 朴月梭其实也明白,华瑶丝毫不懂男女之情。但他自从年少起就对她满怀期待,日久天长,难免心生妄念,再生妄言。 皇帝崇尚佛法,世家子弟经常修读佛经,朴月梭也不例外。他自言自语道:“佛法三戒,不贪、不嗔、不痴,在于心静,在于心定,诸念不起,则诸妄不生。但我一见了你,就犯全了贪嗔痴,心乱心动,永无静定之日。” “真的吗?”华瑶忽然接话,“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你的心是你自己的,世间万物也是从你眼睛里看到的,并非它们本来的样子。倘若你无法镇定,首先应当责问你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吧。” 朴月梭笑而不语。 华瑶疑惑不解:“你笑什么,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朴月梭依然在笑:“我晓得,表妹,情愁思苦,只系我一人。” 他身量高挑,形貌上佳。华瑶瞥他一眼,又转过脸,岔开话题:“表哥,你不吃晚饭,真的不饿吗?” 朴月梭听说,姑娘家在外多少会顾及一点脸面,华瑶又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她的碗里还有一半饭菜,也不知她会吃到什么时候。朴月梭正在思索自己要怎样辩解,只见华瑶三下五除二就大口大口地扒光了那碗饭,饭粒甚至沾到了她的唇角,此乃世家贵族用膳的大忌。 华瑶直接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嘴,在朴月梭震惊的目光中,她落落大方与他告别,礼数周全而体面。 她转身走进了营帐里。 她必定是去找谢云潇了。在朴月梭与谢云潇之间,她选择了后者,朴月梭怅然若失,却也无可奈何。 第61章 行船弄月 上负天子,下负灾民 营帐内没有点灯,仅有一颗夜明珠。 华瑶小声道:“心肝宝贝?” 她在幽光里的神色朦胧难辨,嗓音倒是十分轻柔:“朴月梭确实违背了礼法,但我不能与朴家闹翻。朴家是淑妃的母族,淑妃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 她笑了一下,才说:“你也不能再对朴月梭动武。刀剑无眼,他还是朝廷命官,万一你砍伤了他,皇帝肯定会惩罚你。即便我装傻充愣,也很难为你圆场。” 谢云潇一袭月白色衣袍,身形修长挺拔,静立在不远处,衣裳仍是十分的洁净无尘。 单看他的外表,远非俗世之人所能比拟,华瑶初见他时,就以为他的境界颇高。但他把剑柄握得很紧,拳峰处骨节泛白,隐隐有一层凛若冰霜的杀气。 良久良久,他才说:“朴公子毫发无损,你何必替他叫屈。” 华瑶认真地说:“我不是在替他叫屈,而是在替你考虑。我作为你的妻子,心里当然更牵挂你、也更倚重你,你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谢云潇不再看她:“也是,朴月梭袒胸露骨,你满不在乎,我也不该计较他的冒犯。虽说他无礼在前,但我对他拔剑,既是种下了一个祸根,又给你惹了一堆麻烦。” 华瑶点了点头:“不错,你果然通情达理。” 谢云潇捡起桌上的夜明珠,指尖一滚,珠子被他捏得粉碎。荧光散落之际,他悄声道:“你果然薄情寡性。” 华瑶记起朴月梭的形貌,又去偷瞄谢云潇的风姿。她把谢云潇的衣带往下拽了拽:“胡说八道,我待你总是十分亲热。” 满地的荧粉零零落落,谢云潇反问道:“何以见得?” 华瑶被他这么一问,不知为何,她的心里也有些恼怒。她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眼见他无动于衷,她悄悄地靠近他,轻轻地吮住他的一小截锁骨,浅浅地啜吻了几下,只觉他的肤质远胜白璧,香韵远胜兰麝,种种优点,妙不可言。 谢云潇呼吸紊乱,手指紧扣桌沿,握出几条明显的裂痕,声音反倒愈发冷淡:“我暂时没有兴致,请你见谅。” “好吧,”华瑶语气轻快,“你叫我一声卿卿,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谢云潇见她活泼欢快一如既往,丝毫不受他的影响,他忍不住一把扣紧她的腰肢,稍微用力就把她提了起来,扶着她坐到一张桌子上。她的双腿稍微晃荡两下,又被他轻轻地按住了。 华瑶戏谑道:“干什么嘛,你生气了吗?不会还在介意朴月梭的事情吧?” 谢云潇只说:“翰林院讲究清名盛德。你感念朴家的恩深义重,也应当顾惜你表哥的清誉和仕途。营地里人多口杂,朝廷耳目众多,你和朴公子交往甚密,言官或许会弹劾你……”他找出一个罪名:“寻欢纵乐,品行不端,上负天子,下负灾民。” “天呐,”华瑶顺势道,“我好害怕。” 谢云潇明知华瑶有意玩闹,他仍在扮演她的谏臣:“谨慎起见,朴公子应当恪守礼法,拿捏分寸,以免陷你于不孝不义之境地。” 华瑶伸了个懒腰:“我也没和表哥交往甚密啊,他那些弯弯绕绕的情话,我根本就听不明白。” 她左手扶着桌面,右手勾缠他的衣带:“你要是对我说几句情话,我倒是很能理解,怎么样,你说不说?” 华瑶一边和谢云潇讲话,一边暗暗地羡慕她的姐姐。 姐姐总共纳了七房侧室,风神俊逸,各有千秋。而华瑶成年至今,府中独有一个高洁傲岸不可亵玩的谢云潇。她连日奔波劳累,还要好言好语地哄着谢云潇。换作她的姐姐,此刻早已被一众美人环绕,陷进温柔乡里尽情地风流快活去了。 “卿卿,”谢云潇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劝你趁早罢休。” 谢云潇衣襟半敞,锁骨处的红痕是她方才留下来的。她决意不受他迷惑,便也打消了嬉戏的念头:“对了,我忽然记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做。你先回宫休息吧,我走了。” 华瑶跳下桌子,转身离去,孑然一人,无牵无挂,背影渐行渐远。 谢云潇又道:“华小瑶。” 华瑶转头看他:“干什么?” 谢云潇讳莫如深:“没什么。” “那就不要叫我,”华瑶十分倨傲,“我日理万机,你不能耽误我的差事。”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远了。 正当深秋时节,夜凉如水,灯影寥落,华瑶走在一条通往营地的小路上,依稀望见前方有一道颀长人影。 那人身穿一件玄青色衣袍,素纱衣带飘逸飞扬,杳杳渺渺,似是一缕浮荡在人间的游魂。 华瑶冲他喊道:“表哥?” 朴月梭停下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华瑶绕到他的面前,瞥他一眼,只见他的侧脸甚是苍白,双目中的光辉黯淡了不少,气息也是混乱不堪的。 华瑶惊讶道:“你生病了?” 朴月梭道:“大抵是染了风寒,烧糊涂了。”又说:“难怪我那会儿……” “行了,别和我讲话了,身体要紧,表哥快去医馆吧,”华瑶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让汤大夫给你看看,她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朴月梭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华瑶是真是幻。他的脉象虚浮无力,乍隐乍现。 前些日子里,朴月梭曾经发过一次高烧,原以为自己算是染过了疫病,难道他今夜还要再病一回? 忽有一阵夜风吹过,撩开了朴月梭的衣袖,他的手臂显出两块淡色淤青,若不细看,极难察觉,此乃京城疫病的症状之一。 朴月梭双腿僵硬,不由得踉跄一步,强撑着往前走了一段路,不肯流露出一丝疲弱病态。 华瑶吹了一声口哨, 召来了她的坐骑——那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鬃毛锃亮,膘肥体健,极有灵性。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华瑶牵住缰绳,大大方方地示意朴月梭上马。 天宇开霁 第72节 朴月梭苍白的面色竟然微微泛红,仿佛他要坐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顶花轿……抬入公主府的花轿。 “快点,”华瑶催促道,“别磨蹭。” 朴月梭翻身上马:“表妹不同我一起走吗?” 华瑶飞快地后退:“我不清楚你得了什么病,应该离你越远越好。我身为监军,责任重大,我不能再病倒了。” 朴月梭不禁暗想,华瑶顾全大局,实有贤主之气度,他不该纠结于儿女私情,何况华瑶对他根本没有私情。 华瑶拍了一下马背,枣红马踏蹄而去。她略作思索,又喊来几名暗卫,派遣他们传信给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等人。 * 是夜,朴月梭抵达医馆。 太医摸过朴月梭的脉象,断定朴月梭染上了瘟疫,便给了他一碗凉血解毒的汤药。 朴月梭喝过药,坐到一张竹床上,心里还惦记着明日的公务,喉咙中渐渐涌出一股浓郁的咸腥味。他捂住胸口,咳嗽不止,肺腑泛起一阵刀劈似的剧痛。他掩袖遮面,吐出一大口血,忽有一人搀住了他的手臂。 朴月梭扭过头,见到了燕雨。 朴月梭与燕雨、齐风相识多年。他们三人一同陪伴华瑶长大,幼时曾经一起玩过投壶、折纸、扮鬼脸、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朴月梭自认为他和燕雨、齐风的交情不浅。 时过境迁,如今的燕雨也是一名高大挺拔的侍卫了。朴月梭感慨道:“许久不见,燕大人。” 燕雨皱紧眉头:“你真倒霉,快死了吗?” 朴月梭摇头不语。他精疲力竭,手背上青筋暴起,垂首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殷红的鲜血溅满了燕雨的衣袍。 燕雨被朴月梭吓了一跳,生怕朴月梭把肠子吐出来。 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兄,也是一位正直端方的君子,他对待下人一向宽厚仁慈。 在燕雨看来,朴月梭算是自己的半个主子。燕雨从前还盼着朴月梭能做华瑶的驸马,因为朴月梭不会苛责华瑶的侍卫和侍女。 朴月梭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燕雨一下就慌了神:“你不会真要死了吧?” 留守医馆的太医走到近前,抓起朴月梭的手腕,细查他的脉象。 那太医的脸色煞白,燕雨还在一旁问:“太医,您好歹说句话啊,朴公子没事吧?” 太医只说:“快、快叫人!” 燕雨脸色一变,大喊道:“喂,来人啊!救命!朝廷命官快死了!哪个大夫出来管管!汤沃雪呢,她去哪儿了!汤沃雪!汤沃雪!” 医馆中的杂役回答:“汤大夫还在外头诊治病人……” 燕雨跪到床榻上,挥剑撑开一扇木窗,面朝庭院,高声叫嚷:“汤沃雪!汤沃雪!要死人了!你快过来!” 汤沃雪远远地回应道:“吵什么吵!你叫魂呢?!” 汤沃雪一路狂奔到了屋舍,迎面扑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心下一寒,连忙扶稳了朴月梭的身体,立刻用银针封住他的几处穴道。 她检查他的脉象,低声呢喃道:“他没染病,他中毒了。” 朴月梭不仅是皇帝亲派的官员,还是出身于翰林院的清流一党。他身受剧毒,绝非一桩小事,势必牵涉朝廷的党派之争,乃至皇子与公主的帝位之争。 在场的太医被吓出一身冷汗,哑声道:“汤大夫,请您慎言。” 汤沃雪镇定如常:“燕大人,你去请公主……” 汤沃雪一句话没讲完,华瑶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怎么了,你们找我什么事?” 华瑶和谢云潇都站在这一间屋舍的门外,太医跪求他们不要入内。那太医道:“微臣参见二位殿下,屋内聚集血气、病气与疫气,微臣叩请二位殿下远离此地。” 夜色弥漫,青石窗台上立着一对红烛,汤沃雪坐在昏暗的烛光里,直言不讳道:“你们进来也没事,朴月梭刚刚晕过去了。他被人下了毒,危在旦夕,我不一定救得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华瑶震惊道,“谁敢给他下毒?” 汤沃雪的语调平静无起伏:“他刚喝过一碗药。” 太医扒到窗前,探出半个脑袋:“朴公子来时高烧不止,疫气不退,微臣就开了药方,煮了汤药,不敢有半分懈怠,何来下毒一说?” 华瑶盯着汤沃雪:“汤大夫有没有看过药方?” “我看过了,”汤沃雪深吸一口气,“朴月梭脾阳受损,手足厥冷,寒气蕴结壅滞。我猜测他原先就中了轻微的寒草之毒。太医又给他开了一副清热凉血的方子,这一副药剂下去,几乎拿掉了朴公子半条命。” 太医与汤沃雪针锋相对:“若真如你所说,朴公子本有寒毒,他怎会潮热盗汗,机窍阻闭?” 汤沃雪解释道:“朴公子忙于公务,寝食俱废。时下天冷,他穿得这么少,除了中毒以外,还有虚劳之症,气阴两虚,就弄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华瑶旁听他们的对话,立即插了一嘴:“所以,先前就有人给朴公子下了毒,不过毒性轻微,不易察觉。随后太医误诊,开错了方子,朴公子病情加重,九死一生。” 汤沃雪平静道:“诚如殿下所言。” 太医侧倚窗前,汗如雨下。 华瑶细思此事,心头顿生疑虑。她正要传信给方谨,前方又送来急报——原来朴月梭的症状并非孤例,营地里竟有数百个平民病重吐血。 众多大夫束手无策,方谨与顾川柏已经带着一批人马赶去主持大局了。 说来奇怪,京城瘟疫的发源之地,恰好位于南北街衢,从南到北,贯通了华瑶与方谨的公主府。因此,方谨才会和华瑶联手筹建营地,收买民心。姐妹二人身负重责,半点差错也出不得。 华瑶跑出医馆,刚好撞见杜兰泽。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派遣齐风护送杜兰泽前往营地,传达她的旨意,阻止所有病患服用汤药,再派大夫详查每一位病患的寒毒之症。 杜兰泽领旨告退。 天地晦暝,广阔的苍穹一望无际,华瑶眺望远景,心知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她牵住谢云潇的手腕,严肃道:“先前你来过医馆,也查过药材,有没有见到汤沃雪所说的寒草?” “没有,”谢云潇低声说,“药材的数目不多不少,并无差误。” 华瑶又问:“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谢云潇的食指轻扣她的手背:“我未曾目睹任何异状。” 华瑶蹙眉,喃喃自语道:“朴月梭没吃晚饭,那他白天的饮食肯定有问题。寒草的毒性轻微,大量服用才能见效。今天夜里,千百人几乎同时毒发……那些寒草,究竟是从哪里运过来的?京城封锁了河道,就连运送贡品的货船都进不来,各大药商的船队……倒是往来畅通。营地的药材与米粮多半来自于船运,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62章 流霞泛艳 肉身凡躯 谢云潇道:“你想从哪里开始查案?” 华瑶道:“伙房、库房、码头、兵营,这几个地方,必须细查。” 谢云潇思忖片刻,隐晦地提醒她:“除了朴月梭,暂无其他官员牵涉其中。” 华瑶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中午,朴月梭公务缠身,留在了营地里。我听说,他体察民情,还吃了贫民的饭菜……包括烧饼、腌菜、甜浆粥,哪一样食物最有可能沾染寒草之毒?” 谢云潇尚未回答,华瑶就一语道破:“只有腌菜是冷食,也只有腌菜浸在水缸里。” 事不宜迟,华瑶立刻调集侍卫,命令他们封锁整个 伙房和库房,严禁任何官民进出。随后,她带着几名药师去了一趟伙房,把腌菜从水缸里掏出来,勘验明白。 此案涉及皇族与翰林院官员,兹事体大,药师也不敢怠慢。他们点起灯笼,把伙房照得处处明亮,反复检查好几遍,终于从腌菜的叶端找到了寒草的须根。 药师如实禀报:“殿下,这须根比茎叶的毒性更强,别号‘冻毒须’,壮年男子口服二两‘冻毒须’,便会恶寒发热、胸闷心痛。武功高手纵有内力护体,也防不了‘冻毒须’的药性。这水缸中的‘冻毒须’细碎如末,总重在一斤以上,附着于腌菜的茎叶,极难察觉……这般下毒的手段,乃是老朽生平见所未见。” 镇抚司的一名副指挥使接话道:“恳请殿下批示。” 这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武功高强,年轻有为,对皇帝忠心耿耿,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与何近朱平起平坐,又比何近朱更得圣宠,无疑是皇帝养出来的一条好狗。 数天之前,郑洽奉旨率领二百位高手进驻营地,协理杂务。但在华瑶看来,郑洽的职责包括监视公主。他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肯听从华瑶的命令,无论华瑶对他说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甚至还号召属下一起无视华瑶。 华瑶很想杀了他。 而今,他忽然祈求华瑶的批示,当着众人的面,华瑶对他冷嘲热讽:“先前我指派你看守伙房,你充耳不闻,旷职多日。你可是镇抚司的高官,我怎敢麻烦你?请你回去休息吧。” 郑洽垂头,辩解道:“殿下,卑职一介武夫,不通药理,哪怕见到寒草,分辨不清……” 打从华瑶与郑洽碰面,她从未讲过“寒草”二字。她特意嘱咐药师,不可提及“寒草”。至于“冻毒须”一称,亦是十分稀奇,绝大多数药师都没有听说过,更何况是武夫出身的郑洽呢? 郑洽无意中抖出的纰漏,让华瑶暗暗惊诧。 碍于郑洽是皇帝的走狗,华瑶不能对他发难,更不能将他当场捉拿,那无异于打了皇帝一耳光。她暂未在朝中结党,支持她的朝臣寥寥无几,且因为她战功在身,又拐了谢家公子做驸马,言官也经常盯着她,时不时地给她找点麻烦。 她佯装一无所知,只说:“从今往后,每一顿饭菜都要仔细查验,任何人都不许再吃冷食。” 郑洽向她行礼,又问:“殿下可有批示?” 华瑶认真地说:“郑大人,你去给我送信吧,此案牵涉如此之广,事态如此之重,我必须呈报父皇,半点都不能隐瞒。” 郑洽谦卑地躬身:“谨遵殿下口谕。” 他鬓发乌黑,竟用一根铁丝束发,肩背的肌肉强壮而坚固,包裹在一件单薄的官服里,潜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他既然是副指挥使,其武功应该与何近朱不相上下……他真是一条恶犬,华瑶心想道。 * 毒物和毒证均已查获,华瑶无暇休息,又直奔方谨的住处。 晦暗的苍穹之下,华瑶与谢云潇各骑了一匹马。石子路上的马蹄声迅疾而嘈杂,月光被密密匝匝的乌云遮掩,沉沉雾霭化作斜斜细雨,洒在华瑶的头顶。 华瑶扬鞭策马,飞速疾驰。 少顷,她赶到一座宅邸的门前,那门口的车辙马迹还是崭新的,方谨应该刚回来不久。 为了监督营地的事务,方谨暂住于这座府邸之中,此处距离营地仅有二十里路程,从门外看来,这宅子平平无奇,但它的内部构建却是别样豪奢。前院载着数十株高大的柏树,如同一扇天然结成的屏风,挡在巍峨的殿屋之前。 树荫中透着丝丝的凉意,华瑶才刚打了个喷嚏,方谨的侍女立刻出现。她把华瑶和谢云潇带进一间内室,又给他们送来干净整洁的衣裳。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这场雨越下越大了。 华瑶关紧窗户,轻声道:“劳烦你帮我传达,关于瘟疫一事,我查出了一点实情,只想亲口禀告姐姐,如有叨扰之处,还望姐姐谅解。” 侍女翩然离去。 偌大一间屋子里,只剩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脱下她被雨水淋湿的衣裙,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纱裙,直挺挺地倒在一张大床上。 谢云潇欲言又止:“你……” 华瑶道:“我有点累。” “近日你过于劳碌,”谢云潇道,“肉身凡躯,自然会累。” 谁不是肉身凡躯呢?华瑶心想。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乃至普天之下的万万生灵,皆有一副肉身凡躯,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荣华富贵转头空,可为什么,凡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还有贵籍、民籍与贱籍之分?这个问题,燕雨也经常问。 天宇开霁 第73节 虽然燕雨对华瑶不是百依百顺,但是华瑶并不讨厌他,因为她总能听他讲出一些旁人不敢讲的实话。 华瑶甚至觉得,她的侍卫大多对她唯命是从,像燕雨那样不把贵族放在眼里,还隐隐有些憎恨贵族的人……会在她耳边说出另一种声音。 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她能容得下燕雨,也能容得下一切出类超群之人。 不过,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的罪人,是她完全不能容忍的。 “你在想什么?”谢云潇又问。 华瑶拉起他的手:“等到瘟疫平息以后,你能不能……” 谢云潇低下头,她悄悄对他说:“帮我杀人。” 谢云潇的声音轻不可闻:“你想杀谁?” 华瑶搂住谢云潇的脖颈,对他嘀咕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谢云潇不假思索道:“回家再说。” “哪里的家?”华瑶道,“京城不是久留之地。” 她用气音说:“镇抚司的诸位高手……尤其擅长暗杀。我日夜派人看守伙房、库房,还是落入了镇抚司的圈套。他们通过船运把毒物送进了营地,真让我防不胜防。” 谢云潇反问:“你断定皇帝是始作俑者?” 他仿佛早就猜到了皇帝的罪行,又仿佛根本不在乎皇帝如何谋划,总之,他一点也不惊讶,就像平日里那样一派镇定。 华瑶歪着头想了想,坦然道:“我觉得,父皇之所以在营地里下毒,也是为了捞点好处。一来,他可以离间我和姐姐;二来,防止我和姐姐的威望过高;三来,我戴罪立功,瘟疫之后,罪责抵消功劳,无须另行封赏;四来,父皇效仿宋太宗,以乱止乱,帖服内外,再看我和姐姐是否会瞒报消息……” 谢云潇忽然捂住了华瑶的嘴。 华瑶正要发火,谢云潇解释道:“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华瑶的声音从他指缝里透出来:“谁?” 谢云潇侧耳细听,低声道:“三公主,三驸马……大皇子。” “皇兄?”华瑶心下一惊,喃喃自语道,“关他什么事?我真的不想见到他。” 第63章 清波向晚 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华瑶迅速换好了衣裳,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房门之外,顾川柏话中带笑:“你的皇姐、皇兄正好路过你的住处,听闻皇妹有事相商,何不开门一叙?” 华瑶推开房门,刚好与顾川柏打了个照面。 廊檐挂着一盏青纱灯笼,顾川柏站在灯光之下,俊雅清隽一如既往。他身穿素白长衫,外罩一件薄锦长衣,腰系一条飘逸丝绦,腰间佩玉莹润碧澈,隐泛晶光,格外合衬他温文尔雅的气质。 华瑶瞥见他的左手腕间一片青紫。她不动声色地挪开眼,行礼道:“见过皇兄、皇姐。” 大皇子东无就站在顾川柏的左侧。 东无与华瑶视线交接的那一瞬,他朝她走近了些,织锦黑袍的袍角擦过门槛,带起一阵森冷寒气。他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神情是多年如一日的平静。 华瑶无法揣摩他的心境,只能说:“真巧啊,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皇兄。” 东无沉然不答,略看了华瑶两眼,便把目光投到了谢云潇身上。 谢云潇纹丝未动,东无的佩剑竟然出鞘一寸,刹那之间,迸发一股凌厉杀气。 剑刃的冷光一晃而过,东无收剑回鞘,极平和地说:“我练剑二十余年,好武成痴,妹夫几时有空,可与我切磋武功。” 华瑶挡在了谢云潇的面前 。依她之见,刚才东无对谢云潇起了杀心。若非谢云潇武功高强,东无没有把握一击必胜,他或许已经对谢云潇下过手了。 华瑶四岁时,第一次见到东无,东无便给她讲了鸿门宴的故事。她清楚地记得,在东无看来,项羽是优柔寡断的懦夫。东无还说,真正的枭雄应当在鸿门宴上亲手处决刘邦,再把刘邦的尸体煮成肉块,与属下分食。 那一年,东无也才十六岁。他以一副清瘦的少年身形,立在巍峨高耸的城楼之上,喟叹道:“快刀猛斩魁首,天下莫不臣服。” 东无年满十八岁之后,娶了曹国公的女儿为妻。新婚不久,他的皇妃突患重病,不省人事。曹国公对东无心生不满,私底下也不愿将他视作女婿。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忽然暴毙街头,人首分离,死状凄惨,顺天府联合拱卫司调查多年,却没查到半点线索,此案也被称为“昭宁第一悬案”。 民间盛传东无就是杀害世子的罪魁祸首,但他总有千百种方法脱罪。他身为诏狱最出名的酷吏,交往的官员遍布大理寺、顺天府、拱卫司、镇抚司。朝臣说他有“通天眼、顺风耳”,他探听消息的渠道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华瑶如临大敌。 东无通身上下并无任何首饰,唯独佩剑的剑鞘刻满了形状诡异的花纹。他的食指摩挲着剑鞘的纹路,不急不缓道:“皇妹,我瞧你的眼神,似是紧张的不得了。若我失言,你不要见怪。” “怎敢?”华瑶恭敬道,“皇兄是我的长辈,凡皇兄所言,皆是提携,我感激受教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东无细看她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皇妹长大成人了。” 华瑶并不理解东无的言外之意。从前她住在皇宫里,七个兄弟姐妹之中,就属她的性格最活泼,唯独她会和东无闲聊几句。她时常觉得,东无骨子里头真有几分疯癫,但在权力倾轧的皇宫之内,又有几个人能不疯癫呢? 方谨插了一句:“皇兄,夜已深了,这间屋子里的灯油也快燃尽了,皇妹神色疲惫,应当休整休整。她明日还要进宫面圣……” 东无打断了方谨的话:“京城的南北两条街上,镇抚司抓获了不少流民,皆为康州籍贯,距离二位皇妹的住所极近。早些时候,我奉旨巡察京城河道,查到一批官船打从东边来,朝向西边去,恰也途径二位皇妹的住所。现如今,营地突发恶疾,与之脱不开干系。” 谢云潇反应极快:“依你之言,京城瘟疫是天灾,更是人祸。” 东无斜睨他一眼:“妹夫也应称我一声皇兄。” 东无与谢云潇的身量差不多一般高。谢云潇从容不迫地念了“皇兄”二字,东无便平视他的双瞳,只见他的瞳色极为澄澈明净,东无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挖眼”乃是诏狱的酷刑之一。东无总共收藏了数十对眼球,全部浸泡在特制的透明酒水里,其中最美的一双眼球出自于琅琊王氏的一位小姐,她的瞳色是清透的淡茶色,但与谢云潇相比,那双眼睛稍显逊色。 方谨忽然提起裙摆,端正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她说:“有劳皇兄特来提点我和妹妹。皇兄在上,您的好意,我和妹妹心领了。” 东无别有深意:“事关重大,二位皇妹不能草率行事,随意上奏朝廷。” 方谨淡淡道:“父皇在京城修建屋舍,大收灾民,大开粮仓,真乃仁君圣主。我与皇妹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国难未平,谁敢专断?谁敢草率?至于营地一案,尚未查明,我与皇妹定会每日向上禀报实情,以安臣民之心。” 东无听完她的话,半点恼怒都没有。他的心性平稳如古井,无波无澜,无恨无爱,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不改面色。他细瞧了方谨一会儿,慢慢地退到门外,目光转向华瑶:“二位皇妹齐心协力,共同治理京城瘟疫……” 他轻描淡写道:“倘若父皇知道你们姐妹二人手足情深……” 方谨道:“父皇也会大感欣慰。” 东无的笑容若有似无。 雨夜的天空黑得像是一团墨,东无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迈向了漫无边际的雨幕。 今天晚上,趁着华瑶与方谨大难临头,东无特意前来拉拢她们。 东无婉言相劝,然而华瑶佯装不知,方谨剑拔弩张,东无也就不再纠缠了。良言难劝该死鬼,他对皇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 东无走后,华瑶明显放松了许多。 华瑶把自己在营地的见闻告诉了方谨。幽幽烛火之中,方谨眼底的明光陡然增亮:“你说,镇抚司与此事有关?” 华瑶点头:“是的,姐姐。” 方谨道:“镇抚司的大小官员都是父皇的人。” 顾川柏搭腔道:“陛下怜恤灾民,断不会自堕威名。” 谢云潇反问:“何以见得?” 顾川柏笑得格外温和:“谢公子,你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华瑶莞尔一笑:“姐夫,你打算大义灭亲吗?” 华瑶的目光炯炯有神。顾川柏不看华瑶,只看方谨,他沉声道:“殿下明鉴,京城瘟疫发源于南北街衢,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当今的皇亲国戚之中,谁有这等搅弄风云的本事?谁又恨毒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华瑶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高阳晋明。” 顾川柏微微低头:“殿下英明。” 华瑶又问:“你会把我们的对话,如实禀告给父皇吗?” 顾川柏默然不语,方谨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们围坐在桌边,手也放在桌下。顾川柏的腕骨本就负了伤,方谨还在放肆地揉捏他的伤处。他压抑着几欲脱口而出的低吟,弱声道:“不会。” 华瑶似乎没有察觉任何端倪。她分外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此案牵涉了朝廷命官,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决不能瞒报、漏报。京城瘟疫已有好转迹象,这两日,镇抚司送来的病患人数逐渐减少,到了下个月,或许会大有起色。” 方谨闭目养神,叹道:“近来难得的好消息。” “正因为京城瘟疫有所好转,”华瑶总结道,“皇亲国戚才会在营地闹事。” 顾川柏调笑道:“殿下,您和您的驸马也是皇亲国戚。” 华瑶道:“嗯,我也会谨言慎行,约束自己,还请姐姐和姐夫放心。” 顾川柏哑口无言。他瞥了一眼谢云潇,只见谢云潇端起一杯清茶,正在细品茶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从容不迫。 顾川柏道:“妹夫怎么不说话?” 谢云潇反问道:“说什么?” 顾川柏被他气笑了,他装什么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谢云潇,正如华瑶一般圆滑狡诈。 顾川柏道:“妹夫也要小心留意,营地上总是有人闹事,防不胜防。” 谢云潇道:“你消息灵通,防范严密,应该比我更了解营地上的闹事者。” 顾川柏道:“妹夫,这话又是何意?你每日在营地巡逻……” 华瑶打断了顾川柏的话:“是啊,官兵日夜巡逻,不放过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却还是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华瑶对谢云潇的维护真是十分明显,顾川柏又动了疑心。如果华瑶与谢云潇亲密无间,那凉州的兵权会不会落入华瑶的手里? 顾川柏故意试探道:“这些天,殿下也受累了,我看殿下的面色略有一丝憔悴,殿下身边的人,伺候得可还尽心?” 华瑶还没反应过来,方谨开了金口:“我来挑选几个人伺候你,你想要什么样的人?” 谢云潇端起茶杯,茶水微微地晃动,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不过我手头没什么钱,我怕我养不起太多人。等我以后有钱了,我想要江南舞姬,她们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我好喜欢。” 玲珑白瓷茶杯的杯身隐有几条细碎裂缝,冰凉的茶水从缝隙中渗出来,沾湿了谢云潇的手指。他丝毫没作掩饰,这一切都被顾川柏尽收眼底。 顾川柏心有所叹,只能提醒谢云潇:“侍奉公主是驸马 的本职所在。” 谢云潇与他对视片刻,总觉得他意在言外。 谢云潇还看见顾川柏的左腕青红交加、肿胀不堪,新伤旧伤堆叠在一处,疼痛可想而知。正当谢云潇沉思之际,顾川柏开口道:“既已议事完毕,便请你们二位暂宿此处,待到明日天亮雨晴,陛下兴许会传召你们入宫。” “不,”华瑶却说,“父皇暂时不会召见我和姐姐。父皇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应当保重龙体,而我和姐姐满身疫气,怎能踏进皇城?” 方谨微微颔首。她不再与华瑶议事,只嘱咐了侍女好生伺候华瑶。 天宇开霁 第74节 随后,方谨带着顾川柏离开了这间屋子。他们穿过雨中的长廊,听得细密雨水点滴浇落在纸伞上,方谨把手伸出伞沿,接了一捧凉水,顾川柏就牵回了她的手腕,攥着一张丝帕为她擦拭雨滴。 顾川柏提醒道:“华瑶看似天真烂漫,可亲可爱,实则工于心计,极擅伪装,您切勿受她蒙蔽。营地一事极为蹊跷,万幸只有一位贵族中毒,而那中毒之人,恰好是华瑶的表哥……” “你要作何解释?”方谨道,“她想嫁祸于我?” 顾川柏规劝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方谨笑了笑,却没搭话。 他们走过一条长廊,廊道两侧挂着琉璃灯,灯火如芒,辉煌明亮,灯影随着微风飘荡,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 这场大雨依然在下,院中积满了水坑,窗纱变得湿漉漉的。华瑶拽着谢云潇躺到了床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思索,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这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她干脆作罢,自言自语道:“我想吃点东西。” 谢云潇道:“先前不是用过晚膳了么?” “又饿了,”华瑶道,“我才十八岁,还在长身体呢。” 谢云潇扫视屋内的陈设:“你想吃什么?” 华瑶一口气说了一串:“枣泥糕、绿豆酥、八宝饭、玫瑰汤圆、水晶虾饺、红烧鲥鱼、清蒸螃蟹、果木烤鸭、燕窝鸡丝饼、牛肉粉丝汤。” 谢云潇有些惊讶:“这么多,吃的完吗?” 华瑶道:“我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吗?” 谢云潇道:“桌上有糕点盒,我去看看盒子里有没有你想吃的东西。” 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算了,别去了,我不想吃了。” 她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小声道:“我不放心。” 谢云潇听懂了华瑶的意思。华瑶害怕方谨或是顾川柏在糕点里下毒。她信任方谨,但她对方谨仍有戒心。 谢云潇翻开行李箱笼,找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玫瑰酥。他把玫瑰酥递给华瑶,华瑶道:“这是我今天早晨拿给你的玫瑰酥。” 谢云潇道:“可以放心吃。” 华瑶打开油纸,小口小口地吃完了玫瑰酥,肚子不饿了,她有点困了,懒散地倒在床上。 秋末冬初,雨夜寒气深重,谢云潇把她抱紧了,又给她盖好了被子。她忽然问:“刚才我和姐姐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把杯子捏碎了?” 谢云潇反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华瑶大概明白了谢云潇的深意,她随口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我只能看见你,别人我都看不见,你是天上明月……” 谢云潇道:“月光能否照进你的心里?” 谢云潇握住了华瑶的手腕。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肌肤,如火一般热烈,她只觉得好玩,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是天上明月,我想把你举到天上,你是山上雪莲,我想把你送到山上……” 谢云潇知道华瑶只是在称赞他的外貌,他低声道:“过奖了,皮相而已,多谢你的好意。” 华瑶打了个哈欠:“除了皮相之外,性格和品行也很好,你什么都好。” 华瑶昏昏欲睡,胡乱地夸赞谢云潇,隐约察觉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的嗓音太过低沉,还有点生硬,唐突地扰乱了她的清梦:“你对你姐姐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华瑶含糊不清道:“我在姐姐的面前,必须说一些姐姐爱听的话,你不必介怀,从始至终,我的心里只有你……” 第64章 借问姮娥 时也命也,天道难违 雨夜的惊雷闪电霹雳交加,轰隆的雷声掩盖了华瑶清浅的呼吸。她把头埋进谢云潇的怀里,乌黑柔滑的长发打了个卷,在枕边堆出一朵乌云。 谢云潇挑起一缕青丝赏玩,亮泽的发尾扫过他的手腕,竟然撩起一阵难以消磨的燥性。他臂弯忽而收力,硬是把华瑶抱得更紧,嗓音不由压得更低:“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卿卿。” 华瑶没有应答。她正驰骋于梦乡,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极是舒服。直到次日清晨,她才渐渐苏醒,彼时天还没亮,大雨未停,她猛然坐起身来,仔细回想她昨夜的见闻。 昨夜事发突然,华瑶匆忙赶来拜见方谨,既有投诚之意,又有试探之心。 在华瑶看来,顾川柏绝非善类,定会想方设法地离间华瑶和方谨这一对姐妹。 华瑶羽翼未丰,声名日起,倘若她成了方谨的副手,那皇帝猜疑方谨的心思就更重了。 当着顾川柏的面,方谨毫不避讳地说出“待我来日登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可见方谨独揽大权的野心,亦可见顾川柏对皇帝并未尽忠。 顾川柏臣服于皇帝,却也受制于方谨,不能向皇帝如实禀报方谨的一言一行。 此外,方谨府上的细作必定不止顾川柏一人。对于方谨而言,顾川柏亦敌亦友。倘若方谨遇难,恐怕顾川柏也无法独活。 华瑶理清了其中脉络,慢悠悠地披衣下床。 她推开窗扇,观望雨景,忽有一人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腰。她轻声问:“你怎么一大清早就投怀送抱?” 华瑶衣衫不整,襟领敞开了一半。谢云潇的目光扫过她的胸前,略微一顿,又挪开了。而她挺直腰杆,偏要问他:“你是不是不敢看我?” 谢云潇单手向前,按住窗台。冰冷的雨水沾湿了他的指尖,他恍若未觉,只问她:“有何不敢?” 华瑶道:“你明知故问。” 谢云潇道:“你也一样。” 华瑶噗嗤一笑:“你真有意思,可惜啊,我今天没空和你玩,我要去巡视河道……” 谢云潇松手放开她,彬彬有礼道:“殿下的正事最重要,请你尽快动身,别耽误了时辰。” 华瑶点了一下头,又陷入了沉思。 昨天夜里,东无冒雨来到方谨府上,却在方谨的跟前讨了个没趣。华瑶反复推敲东无的寥寥数语,直觉东无暗示方谨要留意京城河道的船运。 京城河道纵横交错,犹如星盘罗列,穿梭往复的商船不计其数,源自于五湖四海。若要挨个搜查,查到明年也断无头绪,华瑶便打算从码头入手,先把这几日运进营区的货物盘点清楚。 华瑶的公主府别名“兴庆宫”,此地位置偏僻、毗邻河道,方圆二十里之内,共有两处码头。 天刚蒙蒙亮时,华瑶派出了两队侍卫抵达码头,追究近一个月以来的货船往来记录,再详细地审问每一位船工。 很快,华瑶就得知了一桩秘闻。原来,近些日子里,距离码头不远处,偶尔会有几艘大船停泊在水上。大船只在凌晨出现,趁着天黑雾浓的掩护,互相搭桥,互换货物,仅有两三位目力极佳的船工偶然撞见这一幕。船工这等升斗小民,岂敢多嘴?也就没有上报异状。 华瑶听闻此事,久久没有出声。 天色大亮,她望着雨幕中飘摇的门帘,双手捧起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营区的医馆里,汤沃雪就在她的身侧,叹息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关系,”华瑶依旧镇定道,“你尽力救治朴公子,有什么办法,就用什么办法。” 燕雨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朴公子能文能武,身体底子是一等一的好,他才二十岁出头,年轻得很,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汤沃雪微微垂眸,神色无悲无喜。她甚少流露出这般萎靡不振的表情。 燕雨这才想起来,汤沃雪亲手送走了戚归禾。 戚归禾的武功当然胜过朴月梭,却也死在了阴险的诡计 之下。 燕雨连忙补救道:“哎,汤大夫,您别太伤心了。人各有命,您再怎么强留,也是留不住的,索性看开点吧。官府作恶,咱们老百姓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么样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齐风一把拽住燕雨的衣袖。 燕雨静默片刻,又说:“这里没有外人,我才敢掏心窝子,对你们说真话……” “行了,”华瑶打断道,“你给我闭嘴。” 华瑶放下茶杯,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横穿庭院,径直走向对面一间屋舍。 朴月梭正在那间屋子里歇息。 今日一早,朴月梭醒了过来,但他体内余毒未清,尚有旧疾复发的可能。他的奇经八脉已被汤沃雪封住,倘若他再度伤重,毒血淤滞倒流,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华瑶怅然若失。 她冒雨出行,步入朴月梭的房间,发丝还沁着水雾,好像十分急切地赶来见他。 他惊讶之余,难免心生喜悦:“表妹。” “我来瞧瞧你,”华瑶坐到他的床边,“我听说你好了不少。” 朴月梭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目倒是极为明净,病容也颇有西子捧心之态。他形貌清俊,容光不减,仍然当得起“京城第一公子”的美名。 华瑶却不愿意细看他的脸。他是淑妃的亲侄子,眉梢眼角与淑妃约有几分相似。 当年的淑妃号称天香国色,可她重病弥留之际,面颊凹陷,眼球凸显,谁也救不了她,谁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 华瑶略微走神片刻,朴月梭就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住她铺在床沿的锦缎袖口。她低下头,柔声安抚道:“你要是难受,就别讲话了。” 朴月梭笑道:“我不难受。” 他费劲地侧过身,只为离她更近一寸:“表妹忽然以温情待我,大约是因为我命不久矣。” 华瑶反驳道:“不会的,你这么年轻,身强体壮,肯定能活下来。” “昨夜我吐血时,心下暗忖……”朴月梭向她透露道,“幸好你没选我做驸马,我是短命鬼,自认晦气也罢,却不能牵累表妹。” 较之以往,朴月梭这一次的表情达意更为直白。 华瑶不仅没有敷衍他,还说:“我和表哥一同长大,幼时几乎形影不离,总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何来牵累一说呢?先前我更盼望你仕途顺利……” 朴月梭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瑶,依稀在她那一双灿若琉璃的漂亮双眼中望见自己的薄影。他不堪重负般地垂首,似笑非笑道:“你从来都不信我,偏要反复试探我。” “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华瑶低声道,“你十六岁之前,经常进宫,淑妃总是教导你要做我的驸马,可她没有告诉你,普天之下,绝没有长久的男女之情。” 朴月梭攥住她的袖摆,修长的手指扣紧衣料,扯出一条条明显的折痕:“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本也不该被凡尘俗世的情爱桎梏。” 他对她的热枕一如既往,甚至为她的风流花心找好了借口,她不禁有些茫然,又听他说:“枉我在翰林院为官两载,竟没帮过你一分一毫,我时日无多,死前只有一个心愿…… 华瑶双手撑在他的枕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不是必死无疑,还有一线生机,别这么垂头丧气,先好好休息吧。” 朴月梭揣摩她的话中玄机。为了博取她的怜惜,他故意说:“时也命也,天道难违。” 华瑶当即愤然道:“天要挡我,我就闯破那片天,地要拦我,我就踏碎这块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断不会自暴自弃,既然你是我的表哥,多少跟我学一学。” 朴月梭心念一动,暗自一笑:“我若大难不死,能否……” “什么?”华瑶凑近了些。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只看他一个人。他不由自主地记起昔日宫中的景象。他和华瑶一同弹琴下棋、煮茶调香、写诗作画、占卜算卦……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把良辰美景当作寻常。 华瑶的口头禅是“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同我长长久久”。 每当朴月梭回忆过往,他的心就会化成一滩水,万千思绪消融在水里,他抛下了世间的一切愁怨,五脏六腑的疼痛也逐渐消退了。 天宇开霁 第75节 他放任自己堕入一张情网,话也说得更确切:“我若大难不死,能否做你的……” “侧室?”华瑶试探道。 朴月梭原本打算说“谋士”,怎料华瑶把“侧室”二字宣之于口。 他本无血色的侧脸浮现一片薄红,应景地浅浅一笑:“倒也未尝不可。朴家是你的母族,你我联姻之后,族亲的关系更近一层,朴家上下必会对你鼎力相助。朴家虽已没落,比不上十多年前,但还有些家底……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虞州、秦州、朱原、吴州等地,不乏门生故交,他们会把你当作主子。” 华瑶震惊于他的坦诚:“你当真愿意吗?假如你做了我的侧室,那你每天早晨都要给谢云潇请安。” 朴月梭不答话。他微抿薄唇,视线偏向另一侧,还没来得及开口,华瑶就说:“淑妃对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不会薄待你,更不会让你委曲求全。” 他执意道:“我全然不觉得委屈。” 华瑶改口道:“表哥,还记得吗?幼时你我一同念书,共立了天下大同的心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朴月梭接话道:“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是的,”华瑶点头,“你身负状元之才,最擅长讲经论道。” 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为何非要以姻亲作为联系?你若大难不死,应当在官场上一展宏图,助我一臂之力,共谋万世之业,共享千古之名。你要知道,君臣之义,远比男女私情可靠的多。” 朴月梭一霎错愕。 华瑶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导致疾病发作,便又委婉道:“当然,我绝不会强求表哥,你想走哪条路,全凭你自己做主。” 第65章 人间宫阙 千念百思不过一场空欢喜,千…… 朴月梭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华瑶。 她近在咫尺,他满心欢喜,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欢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柔和的笑意融入了他的眼眸。他念了一句:“表妹。” 华瑶怔了一怔。 从小到大,朴月梭没对旁人发过一次火,也没摆过一次冷脸。淑妃称赞他“品性端方,姿态闲雅,大有君子之德”,华瑶就知道他脾气很好。她经常捉弄他,甚至以此为乐。 华瑶与朴月梭初见的那一日,她用玫瑰编织花环,趁他不注意就把花环戴到他的头上,她边跑边喊:“花神来了!花神来了!” 朴月梭羞臊难当,却没有一丝恼怒。 华瑶回头看他,他竟然还对她笑。他头戴花环,腰系丝带,站在光影交错的夏风之中,很认真地对她说:“人间花月两相宜,我扮花神,你做月仙……行吗?表妹。” 当年的华瑶只有八岁,朴月梭也只有十二岁。 华瑶偷听到了淑妃和侍女的对话,八岁那年,她知道了,朴月梭是她将来的驸马。她不明白“驸马”究竟有何用处,但她知道,驸马和公主应当形影不离,朴月梭又是一副很愿意和她玩游戏的样子,她就格外开心地答应道:“好!以后你每天都要跟我玩!” 事过境迁,华瑶再一次向他邀约,却不知他的命数 如何。 如今正值他的生死关头,华瑶毫无征兆地向他表态,既是情义兼至,又是愿心使然,时机拿捏得刚刚好。她希望他能活下去,凭借他的才学帮助她,尽力辅佐她。 不经意间,华瑶抓住了朴月梭的手腕,他的指尖向下伸直,微微触到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他的笑意越发明朗:“表妹,你想创建宏图大业,何不早说呢?姑母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你是朴家的血脉至亲,我也可以帮你出谋划策,从此以后,我们因果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环视四周,确认四周无人,直到此时,她才轻声说:“母妃去世不久,舅父也走了,你突然失去了父亲,又在宫外蒙冤受屈,我却束手无策,帮不上你的忙,实在愧对九泉之下的母妃。” 朴月梭悄言低语道:“你独自一人在宫里寻求活路,谈何容易?姑母知道你平安长大,她心里也会宽慰许多。” 说完这句话,他咳嗽了几声。华瑶正要松开他的手,反而被他更紧地握住了。 华瑶委婉拒绝道:“表哥,不瞒你说,其实我并不想和你叙旧情。你我之间,确实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是,那时候,我们的年纪太小了,我也不太懂事,我对你胡说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也是在替你考虑,你跟了我,以后难免要担惊受怕……” 朴月梭嗓音沙哑:“你忘记了吗?我在神像前立过誓,我要与你同甘共苦,对你永无二心,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什么,竟有此事?! 华瑶有些惊讶。她略一思索,终于想起来了,十年前,她曾经哄骗他立下誓言,转眼十年过去了,她都不太记得那些事了,他竟然还在遵守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 华瑶心里有些愧疚,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暴雨折断了树枝,她慨叹道:“天呐,外面下了好大一场雨。” 朴月梭低声唤道:“表妹……”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同甘共苦,永无二心,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也可以是君臣之情。” 朴月梭无力辩解,他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他疲惫至极,困乏至极,他的手心冷得像一块冰,华瑶是他掌中仅存的一簇火苗,温暖,活泼,坚韧,生机勃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她。 朴月梭闭紧双眼,面色显得十分苍白,竟然没有半点血气。 华瑶心下一惊:“我去叫大夫。” “不要紧,”朴月梭的拇指轻扣她的指节,“表妹不必担心,我的气息还算畅通,经脉瘀血早已化解了,只是喉咙堵塞,暂时讲不了话。” 华瑶抽回了自己的手:“那你就不要讲了。” 朴月梭怅然若失,只能虚握双手。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侧,似是不堪忍受她的忽近忽远。 窗外的那一场雨下得更大,迸溅的雨水沾湿窗纱,屋子里昏昏暗暗,泛潮又返寒。 华瑶站起身来,亲手为朴月梭关窗。他闷声咳喘,强撑着挤出一句:“我还想……同你说话。” 华瑶的动作陡然停了一瞬:“前些年,我听说,你考进了翰林院,真为你高兴。如果母妃还在世,她也会称赞你才德兼备,前程远大。” 朴月梭已经发不出声,他只用微弱的气音回答:“太傅愿意教导我,只因我是公主的伴读,我略通一点文墨,原是为了做你的中馈之人。” 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渗淌,华瑶拿出一条手帕,随便替他擦了擦嘴。他闻不到丝毫的血腥气,只觉一股清冽的玫瑰芳香在他唇齿间溢开,堪比灵丹妙药。 华瑶把住他的脉息按了一按,再三测定,方才翩然离去。 此时朴月梭额头烫热,浑身筋骨隐隐作痛,混沌不清的神智里,有一道声音在恭喜他,他终于和华瑶亲近了一些。但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堵墙,他千念百思不过一场空欢喜,千谋万算不如一出苦肉戏。 他的表妹自幼生长于深宫内院,表妹眼里看见的,只有皇族的薄情、权力的争斗。他知道,表妹不会与任何人推心置腹,这也意味着,他还没输给谢云潇。 * 自从那日之后,华瑶再也没有探望过朴月梭。 朴月梭静心养病。他经常闭目养神,反复揣摩华瑶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或是仔细回忆他在翰林院见过的风吹草动,以及朝野内外的明争暗斗。病人不能思虑过重,但他是个例外,他不在乎自己的病情,反倒越发地舒展自如。 约莫三四天过后,朴月梭的病情逐渐转好,寒毒再无发作的迹象。他捡回了一条命。 汤沃雪顺势引出了朴月梭的体内余毒。他吐了整整一碗血,元气大伤,他的喉咙里,似乎堵塞着凝结的血块,怎么也咳不出来。他淡然道:“从此以后,我的嗓子就坏了吗?” 汤沃雪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先前你的寒毒深入肺腑,胶结于经络窍穴,你要想痊愈,必须慢慢休养,至少要等上两三个月,你的病症才会消失。别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就不把寒毒当回事。” 朴月梭微微颔首,客气道:“多谢大夫。” 汤沃雪对他爱搭不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得罪了汤沃雪,只能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朴月梭休养了两三日,总算能下床走动。他好不容易逃过死劫,与他相熟的几位同僚纷纷前来慰问,难免又得应酬一番。 近日阴雨连绵,天光黯沉,朴月梭独坐床前,静观雨色,旁听同僚的高谈阔论。 某位同僚道:“天公不作美,这一连下了五六天的瓢泼大雨,河道之水涨发起来,淹没了一片街道啊,弄得民不聊生。两位公主日日夜夜都在治水救灾,先前的寒毒一案也不了了之……这则消息已成了秘闻,对外是一概不能谈。” 朴月梭猜测道:“寒毒一案,莫非是牵连到了哪位大人物?我在医馆养病多日,两耳不闻窗外事,还请贤兄稍加提点。” 那些同僚便告诉他,约有三百多个病患死于寒毒,太医把寒毒当作另一种瘟疫,三公主严禁平民私下议论此事,怎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各类流言蜚语早已甚嚣尘上。 同僚细述道:“四公主在凉州炸坝退敌,引来滔天洪水,平定了羌羯之乱,如今这京城就有一则传言,说那‘洪水杀敌’乃是阴邪之术,四公主杀了多少敌人,京城就要死多少百姓。京城过久了太平日子,偏就今年闹了洪灾、瘟疫、寒毒、瘴气……老百姓心里有怨气啊,难免要发泄一番,这就坏了四公主的名声。” 朴月梭心道:党争之祸,狠毒如斯。 同僚走后,天已入夜。 朴月梭换上一套常服,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向病患聚集的营地。他亲耳听见了许多有关华瑶的恶言恶语,他心里一点也不恼恨,仍是气定神闲的,他坐到了一群贫民之中,与他们闲谈说笑。 众人见他姿容绝世,气度不凡,便也对他十分恭敬。 朴月梭身穿一件素色衣袍,腰挂一块官家玉牌,像极了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说:“我在翰林院修史……” 有人问道:“什么是修史?” 朴月梭耐心答道:“编修史书。” 朴月梭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不厌其烦地讲解自古以来的天灾人祸。他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我通读历朝历代的史书,找到了一个千年不变的规律。” 众人请他详说,他坦然道:“每隔六十年,便是一甲子,每隔一甲子,天下必有兵荒马乱、洪涝干旱。你们若是不信我,倒也无妨,等你们离开了营地,问问街坊邻里的秀才,便知我说的都是实话。整整一百二十年前,康州、秦州、朱原相继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足足饿死了数十万人。再说六十年前,琅琊、绍州、永州都在闹蝗灾,瘟疫发作,死伤百万,横尸遍野……” 朴月梭把皇帝、三公主和四公主尊为福星,直言道:“今年恰好也是大灾之年,如果不是皇族赐下皇恩圣德,京城遇难的死者何止数百?当以十万来计!” 朴月梭慷慨陈词,言之有物,口才远胜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渐渐的,他的身旁围坐了一群平民百姓。 他不假思索道:“如果不是四公主在凉州英勇抗敌,羌羯的二十万大军早就闯进了京城,你们算算,到时候会死多少人?” 话没说完,忽有一道金光闪过眼前,朴月梭慢慢地抬头,瞧见一位头戴面巾的侍卫。 那侍卫竖立手掌,亮出一块金纹牡丹令牌,这是三公主近身侍卫的信物。 朴 月梭以为三公主将要召见自己,于是,他提着一盏灯笼,跟随侍卫,向着远处走了一段路。 走到河畔僻静处,灯火寥落,残影稀疏,寒凉的水风拂面而来,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潮气。 朴月梭咳嗽不止,身形微微发颤,冷不防一道剑光如银蛇般袭来,直劈他的心口。他闪身避过,瞬间拔出一把锋利的长剑。 伏击朴月梭的刺客仅有四人。然而朴月梭大病初愈,体力尚未复原,根本应付不过来。刺客挑断了他的剑刃,他手无寸铁,只好连退数步,猛然踹翻了灯笼的烛心。 烛火飞溅,点燃了枯裂的树枝。 火光闪耀,烟尘四起,刺客仍未放弃,死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合力包抄朴月梭。 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朴月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哪怕他满腔愤然,他也挡不住刺客的杀招,他快死了。 正当此时,忽然飞来一把锃亮的大刀,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撞到了刺客的剑锋上,把刺客震退了一丈远。 朴月梭回头一看,救他性命的那个人,竟是华瑶的女侍卫。这侍卫名叫青黛,出身于凉州北境,体格健壮,武功精湛,算是华瑶麾下的得力干将。 朴月梭向后退开一步,不忘道谢:“多谢阁下相救。” 青黛豪爽道:“朴公子何须多礼!” 朴月梭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官兵,火把照亮了河道两侧,领头者正是谢云潇。 谢云潇穿着一件玄黑色衣袍,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盔甲。他的身法飘逸洒脱,仅用一把剑鞘就挡住了刺客的绝招,真乃绝世高手。他活捉了一个刺客,奈何火势迅猛,其余三个刺客已经趁乱逃脱了。 烈火燃烧,烟尘铺天盖地,谢云潇指挥官兵泼水救火。 谢云潇行事从容,调度有方,迅速遏制了火势,众多官兵都对他十分信服。他的亲兵更是军营中的佼佼者,个个身手敏捷,本领高强。他们井然有序,分作两队,从左右两侧扑灭火势,不过片刻的工夫,河畔这一片枯草荒林之中,就只剩下星点迸溅的火花。 朴月梭看着谢云潇的背影,若有所悟。 天宇开霁 第76节 谢云潇察觉他的目光,径直向他走来。数十名官兵举着火把,火光高照,烧得松油噼啪作响,谢云潇的脚步却是寂静无声。他的鞋底距离地面尚有一寸,可见其轻功之卓绝、境界之孤高。 谢云潇一语不发,隐然有股沉敛的威势,朴月梭不愿与他再起纠纷,当下便谦恭有礼道:“承蒙殿下救命之恩。” 谢云潇已是皇族,朴月梭尊称他一声“殿下”,合情合理。谢云潇却觉得他故作姿态,以退为进。深更半夜,他突然闯进营地,又遇上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其中未免有太多巧合。 朴月梭正要告辞,谢云潇收剑回鞘,客气而疏离道:“请问朴公子,你是否还记得,刺客何时出现,跟了你多长时间?” 朴月梭如实道:“刺客的手里有一块金纹牡丹令牌,刺客假借公主之名,传我去觐见公主……” 谢云潇的笑意微不可察。 朴月梭以为谢云潇会当众嘲讽他,毕竟谢云潇冷情冷性,最擅长冷嘲热讽,没有丝毫的容人之量。怎料,谢云潇冠冕堂皇道:“刺客手段狡诈,心思歹毒,而你一时失察,也是情有可原。最近这几日,京城闹出了不少怪事,官府一定会加派人手,确保你性命无忧。你大病初愈,不宜外出,请你返回住处,再多休整一段时间。” 言下之意,就是要把朴月梭禁足。 朴月梭心中暗忖,谢云潇的这句话很有敌意,谢云潇冷若冰霜,说起话来也都是风凉话,实在不像是一个能对妻子温柔体贴的丈夫,怎么能把华瑶照顾好呢?华瑶在外劳累奔波,回到家里,面对着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又有什么夫妻情分可谈? 但是,朴月梭也没有资格训斥谢云潇。他只能沉默以对,听凭指教。 谢云潇临走之际,朴月梭又问出一句:“请问,四公主今夜去了何处?刺客武功高强,营地上也是凶险异常,万望公主殿下保重贵体。” 谢云潇从朴月梭的面前路过:“她有她自己的事,你不必记挂,也不必打听。你是翰林院编修,不是公主府管事,请你守好自己的本分,别给公主惹麻烦。” 朴月梭的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语声极轻地说:“您和我争风吃醋是小事,公主的安危是大事,孰轻孰重,您心知肚明。” 谢云潇脚步一顿,道:“既然如此,能否请你仔细解释,先是寒毒,后是刺客,为什么京城的每一起大案都与你有关?” 朴月梭细思片刻,言简意赅道:“巧合。”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的亲信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把朴月梭带去了近旁一间屋舍内仔细审问。 此前谢云潇活捉的那名刺客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谢云潇的侍卫徒手卸掉了刺客的颌骨,防止他咬舌自尽,再把此人送入刑牢严加拷问。 冒充公主侍卫、捏造牡丹令牌、行刺朝廷命官均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刑牢里的十八般酷刑都被那位刺客试了个遍,谁知此人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硬骨头,到死都没透露出他主子的消息。 * 隔天夜里,夜色深沉。 京城河道的一艘画舫上,华瑶听闻近日以来种种吊诡之事,忍不住感慨道:“我在岱州剿匪的时候,劝降过一个盗匪头子,只因他人性未泯,对母亲还有一丝感念,我就用他的母亲来要挟他,他果然屈服于我的淫威。反观你昨天抓到的那个刺客,难道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他竟然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亲人。” 谢云潇道:“或许他真是孤儿。”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棋局。他执白子,华瑶执黑子,二人激烈交战,杀得难舍难分。 华瑶把谢云潇的一块地盘吃得干干净净。她杀得尽兴,谢云潇依旧是心平气和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她怀疑他还有后手,不过她也不是很在意,他们相识至今,他下棋从未赢过她。 她语声淡淡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谢云潇道:“何近朱擅闯兴庆宫之后,经常有人故意给你透露消息,或明或暗,像是要把你引到某一处地方……” “我也发现了,”华瑶轻敲棋盘,感慨道,“我觉得,我们好像被人利用了。” 谢云潇将她的手指轻轻握住:“阴谋易躲,阳谋难防,千万不要轻敌,行事应当多加小心。” 谢云潇仍然看着棋局,华瑶忽然跨了过来,直接坐到他的腿上,循着一阵温香在他的衣襟处摸索。起初谢云潇任由她亲近,约莫半柱香过后,他似是忍无可忍,低声问她:“你在干什么?” 华瑶假装没听见谢云潇的话。她埋在他怀里,使劲扯了一下他的衣带。他直接将她按在桌上,只用了两三分的劲道,她发怒道:“放肆,你这是以下犯上,犯了大罪!” “我是罪孽深重,”谢云潇扣紧她的手腕,“殿下也应该反省自己。” 华瑶却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反省自己?我的品行是一等一的好。” 谢云潇轻声发笑:“你讲不出半句实话。” 第66章 几回迁换 怜惜她在冷宫的日子难捱…… 谢云潇还揽着华瑶的腰肢,迟迟没有放开她。她的身后是一张紫檀平角条桌,坚硬冰冷的桌沿 紧挨着她的脊背,她嘴里的话果然不含一丝温情:“如果我愿意骗你一辈子,那肯定是你的福分。” 谢云潇一笑置之,既不躁也不恼,只把食指抵在她的唇瓣上摩挲。 华瑶私下里总是没羞没臊的,但她无法忍受谢云潇漫不经心的撩拨,当下便冷了一张脸,恶狠狠地咬住他的指尖,还没使劲弄疼他,他就说:“似你这般无情之人,用不着苦心伤神,也不会受人摆布,终能大有一番作为。” 他俯身迫近她:“我该为你高兴才是。” 华瑶眨了一下眼睛,看到谢云潇近在咫尺。她伸手搂抱他,仿佛与他亲密无间。他把玩着她的一缕长发,又问她:“还想咬我吗?” 谢云潇一身白衣洁净无瑕,犹如凛冬初雪,里里外外一尘不染,清冽的暗香弥久不散。华瑶逮着他就是一通乱摸,如鱼得水般快活:“我舍不得对你下重手,我最会怜香惜玉了。” 谢云潇的心火再也抑制不住:“你怜香惜玉的本事,没少用在别人身上。” 华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别人”,别人是谁? 华瑶猜测道:“你不会是在说表哥吧?这都过去多久了,何须介怀呢,你一个人就把我的心填满了。” 谢云潇沉默不语。 华瑶又不懂他为何沉默。既然他有心里话,说出来就是了,为什么要和她打哑谜? 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他开口,她只好哄他一句:“在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好看。” 谢云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人只看皮相,未免过于轻率。” 华瑶不怀好意:“难道你希望我和表哥交心,再来比较你和他的脾气孰优孰劣吗?那他可不一定会输了。” 谢云潇忽然将她拦腰抱起,使她重新坐到他的腿上。她衣袍半解,浑若未觉般靠着他,他就在她耳边说:“京城人士一向把凉州看作凶险荒蛮之地,去年你离开京城,前往凉州,你那表哥也没为你送行……” 华瑶插了一嘴:“那时候,他刚去翰林院任职。” 谢云潇注目直视她:“他少年丧父,家道中落,讨得圣眷方能振兴家族。” 华瑶道:“你怀疑他是皇帝的人?” 谢云潇避而不答,只隐晦地挑明:“他先是中了毒,此后又遭遇杀手伏击,没向你透露一分一毫的隐情。你大婚当夜,他手持定情信物前来邀约,险些坏了你的名声……” 华瑶意有所指:“好厉害啊,你什么都知道嘛。” 谢云潇见她默认了“定情信物”一事,越发地冷淡道:“远不及你消息灵通。”他转头看向船舱之外的景象。 入夜了,微弱的月色倒映在水面上,泛起冥冥冷冷的幽光。昨日又下了一天的雨,今晚雾霭正浓,烟岚弥散,似有千重万叠的纱幔悬浮于虚无天地之中。 透过一扇明净的琉璃窗,华瑶端起烛台一照,但见一片波纹细碎的水浪。她极目远眺,入眼处是漫无边际的宽阔河道。四下苍茫幽静,别无船影,昔日的繁华之地已经成了这般萧条冷寂的所在,河岸上也没有镇抚司的高手彻夜巡逻了。 华瑶仍在沉思默想,谢云潇顺手为她整理衣裳,带有薄茧的指腹时不时地擦过她的肌肤,她怀疑他有意而为之,当即一把推开了他,还没走出船舱,探子便在前门报告:“东南方向三里外,停泊着一艘大船。” “多大的船?”华瑶问,“船上有几个人?” 探子如实道:“回禀殿下,浓雾遮天盖地,属下看不清楚。” 华瑶不由得满心狐疑。 她实地调查多日,确定京城的船运有些蹊跷,且不受皇帝掌控。她便想把这一宗怪事查个明白,再趁机插手京城的船运,扩大自己的势力。 近来京城的瘟疫大起,坊间早有传闻,说那瘟疫与“疫鬼”有关。 这“疫鬼”的源头就在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颗粒无收,缺水而死的贫民成千上万,聚集的冤魂全都凝成了“疫鬼”,飘到了东江,顺着江流自西向东而去,途经秦州、京城、吴州、琅琊等地,把那可怕的疫气散播开了。 华瑶从不相信这等愚昧无知的谣言。但她听闻风声之后,就派人推波助澜,引导京城的富人逃往北方。 京城民生凋敝,部分商家资不抵债,濒临破败。华瑶授意白其姝吞并了几家粮商药商,并与沧州、凉州、岱州、虞州的商人联合设立“盛安票号”,以“汇票”替换真金白银,通存通兑,方便京城的富人逃到虞州、岱州避难。此举相当于趁乱捞财,华瑶从中获利不少,愈发地渴望钱财与权位。 时下的京城深陷于乱局之中,那些毒杀、暗杀的案子也都牵扯到了华瑶。她怀疑自己的种种动作已经被人察觉,自然要更加谨慎地对待她周围的风吹草动。 华瑶下令道:“派几个高手扮作渔民,放出一只小船,去试探那艘货船。” 侍卫们领命离去。 华瑶来到船头,远处的闹声乍起,霎时间发出一道烛天火光,浓烟滚滚作乱,赤焰齐齐爆响,把雾色照得一片红亮。 沉闷冷寂的气氛被打破了,金玉遐、杜兰泽先后走出船舱,一左一右地站到了华瑶的背后。金玉遐仍在静观其变,杜兰泽波澜不惊道:“前方必定有诈。” “是啊,”华瑶坦然道,“冲我来的。” 杜兰泽一袭棉绒黑衣,头戴墨色纱巾,周身融进了漆黑夜色里。她腕骨突兀,腰肢纤细,较之从前又清减了些。她整日思虑过重,瘦得快要只剩骨头了。 华瑶拿走金玉遐手里的暖炉,直接把暖炉塞给了杜兰泽。 金玉遐怔了片刻,杜兰泽开口道:“您打算亲自去前方一探究竟吗?” 华瑶毫不避讳道:“既然我在这艘画舫上,我不过去,他们也会过来。” 半空中忽然划过一条青白色烟雾,杜兰泽幽深的眸光更显凝重。 自那烟雾降落的地方,驶来一艘长约三丈的大船,慢悠悠地破开沉沉雾霭,绕行到画舫的近前。大船上人影攒动,排排火把高举着,人人身穿一件红纹黑底的箭袖轻袍,此乃京城镇抚司的官服,在这其中,镇抚司副指挥使郑洽最是显眼。 郑洽披着银铠甲胄,正立在甲板上,脚踩着船侧一块外板,手扶着一把出鞘长刀,刀刃的寒光几欲凝结成冰,恰好晃进了杜兰泽的眼睛里。 杜兰泽把嗓音放得极轻:“镇抚司的郑大人来了。” 华瑶早就想杀了这个郑洽,奈何一直没找到动手的机会。她还没发话,镇抚司的巡船就靠头逼近,郑洽脚尖一迈,使了轻功,飞跃而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眼前,恭谨地行礼:“卑职见过殿下。” 华瑶道:“请起。” 郑洽略微站直了些,锐利的眼风扫过杜兰泽,杜兰泽毫不介意地朝他一笑,他方才收回目光,谈及公事:“此条河道,施行夜间宵禁……”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傍晚乘船外出,怎知河上突然起了雾,看不清路,也就回不去了。你要状告我违反宵禁吗?” 郑洽深深地弯下了腰:“卑职不敢,殿下息怒。” 华瑶反倒笑了:“我并未动怒。只要你秉公办事,遵行父皇的旨意,你便是镇抚司的好官,人人都会称赞你。” 郑洽在镇抚司当差多年,侍奉于皇族的左右,早就听惯了拐弯抹角的弦外之音。他心知华瑶有意威胁他,也不与她废话,直说:“您有所不知,前头一艘没挂牌的货船烧起来了,卑职猜不准它的来历,特来请示殿下。” 那艘停泊在东南方向的货船正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火光里的哭喊声不断蔓延,惊恐的船工们“砰砰”地跳落,黑压压的人头接连栽进河道。 “见死不救”是皇族品行的大忌,郑洽为华瑶挖了个坑,华瑶也只能说:“管它是什么来历,你先去看看,人命关天的事,半点拖延不得。” 郑洽试探道:“卑职请您摆驾?” 华瑶微微眯起双眼:“你等了我多久?” 郑洽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充满了冰凉的水雾,神思愈加清明,语调愈加谦逊:“卑职愚昧,不知您此话何意。” 华瑶见他停在原地,对他的杀心又重了一层。她明知故问:“你听不懂我的话,也就罢了。那边的货船早就着了火,呼救的声音传得这么远,你为何迟迟不动 ?” 郑洽冠冕堂皇道:“公主在此,卑职怎敢擅专。” 天宇开霁 第77节 华瑶极轻声道:“这话说错了,你不是不敢擅专,而是不肯听我命令。” 郑洽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与何近朱平起平坐。皇帝派他来监察华瑶和方谨,可见皇帝对他实有几分信任。 华瑶之所以忌惮他,一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能屈能伸,二是因为他牵涉寒毒一案,华瑶却不知他受谁指使。先前她以为他的主子就是皇帝,但看如今的形势,他的背后另有其人。他似乎在河道上巡察已久,只等着华瑶这个冤大头来为他托底。他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究竟是有什么倚仗? 华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调转船头,驶向东南方——她的船上共有两百名精兵,俱是水性绝好的武功高手,十分熟悉河道周围的地形。她心下做了万全的打算,挟着底气,渐渐地靠近那一处起火冒烟之地。 熊熊烈烈的猛火染红了河水,烟尘与浓雾交融,熏得华瑶眼泪直流。她隐约看见货船的舱壁破损,半个船身都泡进了河里,约有十几只木桶相继飘了出来,浮在河面上,又被镇抚司的侍卫打捞起来。 经过查验,那些木桶中装满了粮食和草药。 华瑶默不作声,燕雨从她背后探出头来,扫眼一瞧,便道:“得了,京城的商人胆子野了,私雇了一艘船,偷运货物出城,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燕雨话音未落,郑洽一刀劈开木桶,众人只见草药包里藏着三件做工精湛的棉甲,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多说一句闲言碎语。 棉甲远比重铠更方便,容易穿戴,结实耐磨,可用于一年四季。虞州、永州、绍州等地盛产的长绒棉最适合制作棉甲。不过《大梁律》严禁官民私藏两件以上的棉甲,违者当以谋反罪论处。 单就一只木桶中藏了三件棉甲,那整艘船一共运载了百余只木桶,棉甲的总数岂不是高达数千?镇抚司的诸多侍卫也大感震惊,唯独郑洽的神色不辨喜怒。他不顾火势旺盛,转身就跳下水面,要把更多的木桶打捞起来。 夜幕苍茫,天冷水暗,郑洽在水下摸索一阵,双臂分别抓握了两只木桶的铁带。他用力一提,刚要浮出水面,便有一人拖住他的衣袍,狠狠将他往下拉拽。 郑洽心底一沉,呛了一大口冷水,两颗眼珠都被激荡的水流刺得发麻,鼻管喉管的血腥味上涌,他胸肋骤痛,猩红的血水一股股往外冒,这才惊觉自己刚刚中了一剑。 来不及细瞧伤口,郑洽拔刀在手,蓄势蕴力,猛然向后戳刺——这一招在岸上的威力巨大,水中却施展不开,又或者是歹徒的攻势过于迅速,而郑洽并不擅长泅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森寒的剑锋切开自己的脖子,颈血漫溢,他陡然失力,神思随着整颗脑袋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郑洽死无全尸。 镇抚司的诸多侍卫还在仔细搜查木桶,无人察觉郑洽失踪已久。 几丈之外画舫的卧舱内,谢云潇衣裳湿透,袖摆也沾着血。他刚从水里上来,浑身冷得似冰。华瑶递给他一条布巾:“怎么样,郑洽死了吗?” 谢云潇道:“没头了。” 华瑶大喜过望:“你砍了他的头?” 谢云潇走到屏风之后,慢条斯理地更衣。山水绣面的屏风留存了一线缝隙,华瑶依稀窥见一点韶光,心中却在暗想郑洽的凄惨死状,活该他死无全尸!他暗算她许多次,又害死了上百个难民,砍头都算便宜了他。既然他不是皇帝的纯臣,她便有办法为自己脱罪。 华瑶心下畅快,壮志满怀,高高兴兴地绕过屏风,正打算一睹谢云潇衣衫不整的风采,却见他的左肩新添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他握着一瓶金疮药,随即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似在细瞧她的神色,她这才留意到他总是格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华瑶拿走他手中的药瓶:“我来帮你吧。” 谢云潇很客气地回应:“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仔细为他涂抹药膏:“应该是我谢谢你,我不知道郑洽挖了什么坑,你杀了他,他就坑不到我们了,总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华瑶为他上完药,兴致勃勃地系好了他的衣带。 他催促道:“快出去吧,郑洽已死,你还要主持大局。” “嗯!”华瑶踮起脚尖,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亲。 华瑶转身走后,谢云潇才缓慢落座。他的肩伤触及筋骨,需得休养四五日。 郑洽的武功并不差,他是镇抚司赫赫有名的高手,也晓得如何对付偷袭者。他临死之前,恰好一击命中了谢云潇的肩胛骨,为了速战速决,谢云潇忍受了那一招,避免与他缠斗。对于谢云潇而言,此等轻伤微不足道,但他的伤势绝不能被外人发现,此事一旦败露,后果难以估量。 * 四更天的光景,寒露深重,巍峨皇城中灯火闪灼。 太监提了一盏碧纱宫灯,循着宫道,步步轻缓地向前走着。五公主高阳若缘及其驸马卢腾都跟在太监的背后。 冬风湿冷,若缘的体格又很柔弱。她行过十几丈的路,便开始闷声咳嗽,她的驸马心疼不已:“天可怜见,阿缘,你咳了好几十下,身子可受得住?前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若缘道:“没事啊,夫君,咱们多走走,就热了,不畏寒了。” 今日的若缘新换了一件金彩银蝶丝绣衣裙,显出通身的富贵气派,犹如一朵不经风雨的月季花。但她自小吃了很多苦,过得还不如京城百姓家的小孩子。她自比于宫墙下的一株杂草,天生贱命一条。 她的母亲原本是御道上的扫洒宫女,目不识丁,貌不惊人,甚至不配做皇帝的洗脚婢。 十九年前的某天深夜,皇帝从昆山行宫归来,醉酒失态。皇帝坐在马车里,迎着月光打量几个跪在御道上的宫女,错把其中一人看成了他的妃嫔,他将宫女掳到马车上,整整一夜都在临幸她。 这位宫女,便是若缘的生母。 次日清晨,皇帝醒了酒,借着明朗的天光,他看清了宫女的全貌。 他没给宫女任何位份,当日就把她打入冷宫,既不放她出宫,也不管她死活。她再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因她是皇帝的女人,哪怕仅有一夜,她也是皇帝的女人。 宫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怀孕了。 九个月后,宫女独自在冷宫生下女儿,亲手剪断了女儿的脐带,托着胸脯为女儿挤奶。刚出生不久的若缘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皇帝视她为耻辱,她被理所当然地圈禁于皇城的角落。 爹不疼她,她还有娘。 若缘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养活她。为了教她读书认字,母亲不惜讨好冷宫的太监。那些太监早先都被去了势,又守在凄凄凉凉的冷宫,日子没个盼头,就把若缘的母亲当成了乐子。 打从若缘记事起,她经常听见母亲为太监讲述自己侍寝的那一夜,太监们反复听,反复评,兴致上来了,才会教若缘写字。 若缘知道,母亲为她所做的远不止于此。她三四岁时,母亲就与一个老太监结为对食,常常一去不回,留她一人独坐寒窗之前,数着天上星星,盼着母亲早归。 冷宫的太监都笑话她的母亲“发如秋草,肤如粗麻,方鼻歪嘴,蓬头垢面”,可她心里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母亲常说:“阿缘,你快快长啊,快快长大……你大了,能跑了,娘带你偷跑出宫,咱们娘儿俩去南方找个村子,有山有水有风景的地方,咱们在那里安家落户……” 若缘便畅想道:“娘啊,咱们能不能在后院搭个秋千?” 母亲道:“咱们搭两个秋千,前院一个,后院一个。你玩累了,回家了,走屋子前头,或者屋子后头,脚踏进门,眼瞧着秋千……” 若缘怔怔出神道:“我先玩会儿秋千,再走进屋子里,和娘一同吃饭。” 母亲摸了摸她枯黄蓬燥的长发:“你玩秋千,娘在厨房做饭,娘做好了饭,就叫你过来吃,家里有不少好菜……藜麦、熏 鱼、鸡翅、猪肚子。” 彼时的若缘年仅六岁。母亲报出口的诸多菜名,她一样都没尝过,可她的心是快乐的,充满希望的。她完全不了解世事人情,更不知道母亲与太监的往来乃是母亲单方面的受辱。 若缘七岁那年,她的母亲在井边打水洗衣服,若缘坐在一旁丢石子、跳格子。新来的守门侍卫观望她许久,忽地躲到了墙根处。 过了片刻,侍卫走向她,往她裙角洒了一把肮脏腥臭的粘液。她不声不响地蹲下来,还没弄干净自己的布裙,母亲发疯般冲向了侍卫,尖利的嚎叫响彻冷宫内外,母亲一改逆来顺受的模样,指甲往死里挠抓,硬生生抠下侍卫的两颗眼球。 眼球血淋淋的,滚在地上。 侍卫拔剑挥砍,只听“刺啦”一声,通红的血水溅满了若缘的双目。 若缘抬手擦脸,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喊了声“娘”,娘没有回应她。她又喊了一声“娘”,不停地喊,不停地哭,却没有一人理睬她。 母亲最疼她了,不会让她一直哭,一直喊。 她心口一阵绞痛,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慢慢地蹲到地上,直到此时,她才看清母亲倒在一片血泊中,凝望着她,死不瞑目。 她的母亲、她的家,都在那一天傍晚离开了她。 冷宫出了一宗命案,太监不敢瞒报,连夜把实情上禀太后。 彼时的太后才刚发过一场小病,暂未复原。人一生病,就容易心软,也想多积点德。太后破天荒地宣召若缘觐见,诧异地发现若缘能认字读书,也懂得一点呼吸吐纳的功夫。太后怜惜若缘在冷宫的日子难捱,亲自说动了皇帝,若缘便在七岁那年领受了五公主的封号。 若缘才知道自己有不少兄弟姐妹。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高阳若缘仍然是皇帝最嫌恶的女儿。或者说,皇帝并不嫌恶她,只是不太记得她是谁,她的母亲是谁,她的母亲当年因何而死,她又因何留存于皇城之中。 第67章 料古今诸事 晋明之死 旧梦如尘,往事如烟,除了若缘以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母亲。欺辱过她们母女的那些刁奴都被她寻机弄死,死者受尽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缘的驸马卢腾并不知道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若缘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天子都不忍心苛责她。 若缘的两位皇姐已被天子授予官职。然而若缘不及方谨位高权重,也不及华瑶文武兼济,至今仍是无官无爵的富贵闲人。 卢腾将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 若缘生得娇小玲珑,比卢腾矮了足足两个头,胳膊也很纤细、很柔弱,软绵绵如同藕节一般,轻掐两把就要断了似的。 卢腾心底怜意陡生,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阿缘跟我回家,旁的事不要管,只在家里好好歇一歇,养养身子。你瞧你这瘦的,双手抓不出一两肉,再给爹娘看见了,非得怪罪我不懂得伺候你。”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才道:“爹娘没有女儿,想把阿缘当成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 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卢腾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不过,卢腾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皇族。 岂料就在去年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卢腾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后来,他和公主相处得越多,越知道她是何等的温柔纯良。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接见礼部官员,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 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 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走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凛冽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向前走了几步,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濛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棵枯柳,枝叶凋落,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贵妃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忽然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本宫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腾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很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吃得少,睡得浅,身子有些柔弱……”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抬眸望去,朝阳初升,晨雾缭绕,皇城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腾的话,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你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腾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滩浑水?只可惜,卢腾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未能明白萧贵妃的惋叹。 萧贵妃径自远去,卢腾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腾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腾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 卢腾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晓得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抬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腾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 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腾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说……” 天宇开霁 第78节 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薨了。” 昨夜,卢腾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 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腾趁机探听了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腾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就知道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没有半点才学,亦无半点慧根。 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八皇子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 笑,跪地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抬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 八皇子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多谢五姐挂念,天天都能见到五姐,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皇后有意送客,忙不迭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 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看若缘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一点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抬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生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一回了……”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言官都称赞她才思敏捷,孝心一片。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皇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运行了周身的内功,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怀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抬起头来,满目皆是何近朱的宽阔脊背。 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到何近朱就觉得十分亲切。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与何近朱一同走出正殿,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叹声问:“皇帝知道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捞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静悄悄一笑,而后才说:“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 何近朱闷不吭声,紧盯着她。 皇后忽然抬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 皇后锐利的指甲从他胸前勾过,停顿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既然他要调查我,你应该找些能人异士,献给皇帝,调和利害。你别忘了,我若是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都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相逢俱是梦中人。” 最后一句话,皇后念得极轻极低,何近朱也漏听了。 他犹豫着抬首,皇后转身离去,他只看见她的织锦裙摆迎风飘飞。 * 当天中午,镇抚司从河水中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 这一具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模一样。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实是郑大人。” 为了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官服,站在寂静的人群中,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也遇到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 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命令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 顾川柏折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他把芦苇的杆子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或许也重创了凶手。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解释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凶手潜伏在水下,屏息憋气,没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必定是有熟人接应。” 朴月梭立即接话:“由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天昏地暗,弟兄们视物不清,这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点了点头:“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忙着收集货物,没来得及清点人数。”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也会装作大梁商队,偷渡敖仓河,混入京畿地区。那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敖仓河的水流自西向东,若真如你所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郑洽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郑洽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 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观察着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稳重的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不能再惯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成金贵主子。” “郑洽是奴才,”顾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谨浑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点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没有皇帝委派的官职,也没有我赐予你的恩宠,可是连郑洽也不如了。” 顾川柏嗓音晦涩:“殿下,您分明知道,我如今的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您。我受了您七年折磨,心中无怨无恨,反念您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实意”一词还没讲完,方谨使了狠劲,反扣他的手腕,差点折断他的骨头。 方谨道:“那年我少不经事,栽过跟头,转眼数年过去了,你还敢洋洋得意。”她的语调压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间的喃喃私语。 顾川柏的胸口一阵窒闷。 其实他分明已经背叛了皇帝。 顾川柏知道,华瑶借由京城的票号获利,并把赃款分给了方谨。 华瑶情愿脏了自己的手,也要频繁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连夜冒雨来给方谨传信,这也难怪方谨一直在庇护华瑶。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君王不爱贪官佞臣。如同华瑶那般的奸佞巧伪之徒,惯会钻营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献宝。 顾川柏的父亲正是死于贪贿财利。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顾川柏不得不向皇帝投诚。他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方谨以气音对顾川柏说:“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城散布谣言,险些杀了朴月梭。这一笔烂账,我没跟你算。” 顾川柏道:“是您默许我传播谣言,诋毁四公主的名声……” 方谨捏起他的下颌:“你总要有些分寸。” 顾川柏拘谨地偏过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谨噗嗤一笑,讥嘲道:“迂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开了手。 方谨和顾川柏都没察觉谢云潇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树上。浓密茂盛的枝叶掩盖了谢云潇的形迹,河畔飘散着淡烟薄雾,在场无人看清他的踪影,唯独华瑶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来了。 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小声问他:“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道:“我坐在一棵树上,偶然听见方谨和顾川柏的对话。” 华瑶有些惊讶:“他们说了什么?” 谢云潇如实道:“方谨想污蔑你的名声,顾川柏想杀了朴月梭,你务必小心防范。” 华瑶不以为然:“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总得来讲,姐姐还是护着我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面对华瑶的时候,就像顾川柏面对方谨,无论是他,亦或者顾川柏,都无法撼动华瑶与方谨的盟友关系。但他并不信任方谨,甚至担心方谨会谋害华瑶,毕竟皇族只顾利益,从来不知亲情为何物。 华瑶还在沉思,杜兰泽忽然喊了她一声:“殿下。” 杜兰泽走向华瑶,高声禀报道:“镇抚司再三清点了这批货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粟米一百石,草药一百一十斤。以臣之见,恐怕是叛军在京城偷运辎重,郑大人亦被叛军所杀。事关重大,必须尽快上报。” 天宇开霁 第79节 华瑶佯装震惊:“竟有此事!” 杜兰泽与她一唱一和:“幸亏镇抚司明察秋毫,发现及时,赶在大船离岸之前,收缴了这一批赃物。诚如指挥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贼心不死,说不定还要再掀风浪。” 华瑶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他们早已犯下谋逆大罪。” 那一厢的镇抚司官员仍在做着记录,笔杆竖直,笔尖急动。事关谋反,谁敢懈怠? 当天傍晚,经由官员之手,卷宗顺利地呈到了内阁。 打从京城闹了瘟疫,诸多内阁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内。这帮重臣年过六旬,都有家室,很是牵挂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瘟疫即将平息,灾民也被尽数安置,京城竟然暗藏着一支叛军,私从河道转运辎重,妄图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内阁首辅徐信修亲自读过卷宗,确认京城的叛军潜伏已久。他们把货船装作官府选定的商船,通过兴庆宫附近的那条水路,转向吴州的河道,沿河畅行多日,停靠在吴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汇处。根据探子急报,秦州常有大批商队在三省交汇的岸口接货……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 文渊阁内,茶香满室。 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没有打开卷宗。他略微抬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原本是住在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他幸得天恩照拂,在京郊也有住处。倘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的那些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恩泽深厚,向来恩宠子女。二皇子成年之后,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倘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立刻戒严,朝廷必须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读过镇抚司呈上来的奏本,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望自己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并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关内若是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土崩瓦解。”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 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再也不敢攀扯三公主或四公主。 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的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就知道了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内阁首辅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 皇帝看完密奏,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犯下了欺君之罪。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那位皇后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寝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这辈子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不求参禅悟道,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偿。 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的两鬓已有白发,眼角的皱纹丝丝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几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私自逃回秦州封地,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运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章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 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微臣叩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一日,皇帝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自幼就有孺慕之情。 此外,萧贵妃的娘家为了扶持皇帝,举家上下耗尽了心血。萧贵妃从不挟恩图报,皇帝自然满意,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 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在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二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 太监先是说:“奴婢不敢妄言。” 得了皇帝金口开恩,太监才道:“宫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奴婢听说,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货船又恰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好端端一个武功高手,忽然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说的‘无巧不成书’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知道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是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浩荡隆恩……” 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依臣之见,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也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如果四公主战胜二皇子,平叛归来,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她的功劳可不小了。” 文官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担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诬陷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采纳了赵文焕的计策,徐信修却高兴不起来。他细想皇帝的只言片语,推断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惩办。 既然东无、晋明、方谨、华瑶、若缘都不是皇帝属意的继任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许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无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暗的御道上走着,心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暗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继承大统。 * 先前,由于谢云潇屡遭暗杀,华瑶也不得安宁,她特意给谢家传过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几次三番之后,谢家十分担心谢云潇遭遇不测,偶尔也会给华瑶回信。 华瑶抓紧机会,终是与谢永玄搭上了线。她知道自己在利用谢永玄的舐犊之情,却无半点内疚之心。 感情与利益掺杂,谁能置身事外?除她之外的皇子或公主上位之后,必将铲除谢家,只有她高阳华瑶与谢家联系紧密,也只有她高阳华瑶可以保全谢家,谢家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华瑶和谢永玄密信往来,暗中探讨,谢永玄再三警示她,说那赵文焕最擅长的一招,便是“卸磨杀驴”。华瑶隐约猜到了赵文焕的计策,却不知道皇帝是否会偏听偏信。 华瑶待在兴庆宫,等了三四天,终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密旨。 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党羽。待她战胜归来,皇帝必有重赏。 华瑶佯装诧异,随后又是受宠若惊,当场叩拜领旨、恭敬至极。送走太监以后,她抱着圣旨,躺到床上,闷声埋怨道:“坏死了,内阁那帮老头子。” 她发丝微乱,双眼明亮,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只说:“秦州是晋明的根基所在,秦州远比凉州富庶,兵力也不容小觑,你要杀晋明,需得早做准备。” 华瑶一把扔开圣旨:“我自有打算。”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你打算何时动身?” 华瑶翻身压住他:“我先查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而已,”谢云潇道,“何足挂齿。”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抬手阻拦华瑶,华瑶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其实他挺喜欢被她扒光衣裳吧。 华瑶急不可耐,粗暴地扯开他的衣带,只见他的肤质洁净如玉,连块伤疤都没留下。她心念一动,欢欢喜喜地亲了他几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检查伤势”为名,慢慢地游遍各处经脉窍位。 苍天可鉴,华瑶什么也没做,而谢云潇左手紧紧揽着她,右手还 抓着她的腕骨一路探寻。明明是她压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呼吸加快,心下不愿服输,嘴里便说:“你的声音很好听,总是让我心头发软,待会儿你能不能叫大声点,越大声越好,我喜欢听。” 谢云潇道:“声音太大,别人也会听见。” 华瑶随口说:“人多热闹。” 谢云潇立刻质问:“你还想要谁?” 她怔了一怔,竟然开始凝神细思。 谢云潇强抑怒火,抓了她的双手按在枕侧,低头就吻她的唇,舌尖轻缓地一顶,诱使她张开嘴,深陷无休无止的交缠。情到浓时,他只把她箍得更紧,边亲她边问:“舒服么?” 华瑶微微仰起头,承认道:“嗯……很好很舒服。” 她舔了舔他的唇,尝到清冽的香味,意犹未尽:“你再亲亲我。”还夸赞道:“你真的好好吃。” 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渐近,华瑶当即坐直,静听门外之人通报:“启禀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来齐了。” 华瑶瞬间清醒,沉声回答:“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立刻离开了。 华瑶原以为白其姝傍晚才会赶到,谁知道白其姝来得这么快。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谢云潇。可他忽然把她扑倒在床,垂首在她的颈肩处又亲又吮。她明白他为何一反常态,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你数到十,”谢云潇的鼻梁抵着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开你。” 他向来是清冷无比的人,这会儿他自降身段,极尽蛊惑之能事,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华瑶只能把声音抬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地说:“你走吧。” 自古以来,昏君难过美人关。华瑶立志要做一代明君,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请您稍等,”谢云潇披衣下床,淡淡地说,“我去沐浴更衣。” 华瑶莞尔一笑,迅速抽走了谢云潇的衣带,飞快地跑出一段路,任凭素色绸带在她手中飘荡。 谢云潇不禁暗想,倘若华瑶愿意和他隐居山野……乱绪一出,他及时止住杂念,只因他深谙华瑶的脾性,也明白她对权位的渴求永无止境。 * 上个月初,皇帝选调了御林军一百人,专职看守晋明。 御林军严治活人,忽略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运送尸体的马车,没有扒开尸体一探究竟。 晋明和他的几位近臣就藏在马车里。他们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尸臭,顺利地逃出了京城。 天宇开霁 第80节 华瑶早就猜到了晋明一定会趁乱离京,便派遣了许多暗卫日夜盯梢。 根据暗卫传来的消息,晋明一路向西,横穿虞州,只要他跨过东江,踏上秦州的土地,华瑶再想抓他,便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晋明在秦州作威作福惯了,秦州官员多半会包庇他,华瑶手头也没有能够公之于众的圣旨,根本就追究不了晋明的罪责。 好在晋明也没有通关文牒。虞州因为瘟疫一再戒严,晋明为了躲避官兵,不得不绕开官道,专走隐蔽幽暗的小道,大大地拖延了他的行程。他甚至不敢涉足城池,时常借宿于乡村野舍,稍作一番休整,便又不眠不休地奔波,终是抵达了位于东江一百里之外的一处村庄。 村中有一座宽敞的临轩小楼,名叫“风雨楼”。 风雨楼邻近一条弯曲的河流,楼上的景致甚美,远望是青山秀木,近看是绿水板桥,宅舍幽静,门户清闲,比起江南园林,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傍晚时分,晋明的队伍停在了风雨楼的门前。 晋明的坐骑是一匹壮健的骏马,随他长途跋涉千里,行尽崎岖山地,早已疲惫不堪。 晋明拍了拍骏马的脖子,环顾四周,未见异常,心底尚在犹豫,风雨楼内跑堂的便出来招呼道:“客官,客官您里面请!敢问您打尖还是住店?” 晋明没有开口,他的近臣岳扶疏道:“打尖,上些好茶好菜,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跑堂的连连躬身:“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岳扶疏见他一派和气,便又问道:“你们风雨楼的买卖生意做了多久?” “几十年了,”跑堂的说,“我爹妈都是看店的伙计,您请放宽心,老店信誉足,伺候客官没有不周到的。” 风雨楼邻近东江渡口,也是一家营生四十多年的老店,经常接待来往于秦州、虞州的商队。这跑堂的见惯了闯荡江湖的三教九流,但看岳扶疏极有书生风范,晋明又是一身贵气,便知他们这一行人必是贵客。 贵客出手阔绰,大有油水可捞。跑堂的满嘴好话,吹嘘着风雨楼的热菜热饭,顺利地把晋明带进了正门。 为了蒙蔽皇帝和太医,晋明在京城时,曾经大量服食过寒性草药,彻底地损伤了他的肠胃。他吃不惯野食野菜,心里总念着热菜热饭。且因他距离东江只剩一百里,至今未见到任何追缉他的官兵,也没听说京城二皇子叛逃的消息,他料想京城官员还忙着治理瘟疫,不由得松了口气,静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大当家的,”岳扶疏关切道,“您可还好?” 晋明道:“渡过东江,我才能好。” 跑堂的送来一壶茶。岳扶疏接过茶壶,先为自己倒了一杯。他细品两口,确认茶水无毒,才道:“乡野之地,粗茶淡饭,您将就着吃点。” 晋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正当傍晚时分,大堂内还有一群江湖草莽坐在另一处。他们吐息杂乱、内功浅薄,仅有一身三脚猫功夫,远不如晋明的侍卫。晋明没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反倒有意无意地瞥视晋明。 “贱民。”晋明双目微闭,自言自语。 岳扶疏劝谏道:“马儿一路奔波,侍卫们也饥寒交迫,请您静心忍耐片刻,等您用过饭,咱们立刻上路。”说着,他唤来跑堂的:“小二,咱们要吃个饱!你快些上菜!” 跑堂的露齿一笑:“客官稍等!我这就跑去厨房,给您催催!”他将一条粗布甩到肩头,转身就跑向了后院。少顷,堂倌们从厨房端出几道菜,摆在晋明一行人的桌上。 晋明扫眼看菜,竟是一碟豆芽、一碗苋羹、一盘卤水鸭肉、一盘猪油煮萝卜,以及一盆烙饼咸菜。他微皱了眉头,执起筷子,把咸菜夹进一张烙饼,卷了几卷,鼻间闻到一股猪油的臊腥味。他硬逼着自己尝了一口卷饼,心头默念起皇宫的锦衣玉食,真想活宰了他那几个兄弟姐妹。 傍晚的浮云遮蔽了夕阳,倦鸟归林,霞光惨淡。 距离风雨楼百步之外是一座幽深的山坳,华瑶和她的属下们正埋伏在此地。她快马加鞭,急追晋明多日,赶在三天前追上了他。他人困马乏,而她兵强马壮,本可以一击绝杀,但她硬是拖到了今天……今天必是晋明的死期,她心想道。 “我要他死,”华瑶喃喃低语,“死无葬身之地。” 白其姝离她最近,笑得最轻:“该给他哪种死法呢?断头、腰斩、车裂,还是凌迟?” 华瑶也笑:“要是能凌迟就好了。” 白其姝的一柄软剑慢慢出鞘。她头戴黑色面巾,神情也被遮掩起来,双目遥视着远方。 天近黄昏,残阳颓然欲坠,寒鸦振翅高飞,颤动的鸣声格外凄厉,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她的第一批侍卫急冲而出。侍卫们包围了风雨楼,喊出了三虎寨打家劫舍的口号。 虞州毗邻沧州,当地百姓久闻“三虎寨”的恶名。风雨楼的掌柜乍一听见“三虎寨”的嚷叫,脸色一变,当下就急着去报官。这时的院门已被人紧紧锁住,四面八方的围墙之下,站了许多个蒙着黑巾的黑衣人。 掌柜无路可退,慌忙道:“强盗打劫!三虎寨来了!快跑啊!去地窖 !地窖!!” 夕阳残照,拉长了劫匪的影子,为首那人依稀是个妙龄女子。风雨楼的护院们练过几年功夫,在那女子手中竟然连一招都过不了。她二话不说,拔剑就砍,不过须臾之间,便把晋明的侍卫砍死了三四个。 晋明眸色暗沉,推桌而起。他戴着一顶罗帽,面颊粘满了浓密胡须,眉毛也涂得又黑又粗,与他平日里的形貌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但他毕竟是华瑶的兄长,华瑶十分熟悉他的言谈举止,但看他神色冷肃,周围的侍卫又频频向他投递目光,华瑶未有丝毫犹豫,提剑往他脸上猛劈。 晋明疾速躲开,从窗中跃出,飞到风雨楼的二楼,眺望远处渡口的位置。 掌柜的、跑堂的、护院的、以及那群江湖草莽,早已逃进了风雨楼的地窖,只留下晋明的属下坚守大堂。 晋明颇觉好笑,心下暗骂贱民!果真是一群贱民!贪生畏死!胆小怕事!要你掏钱的时候,把你当作祖宗供奉起来!遇上盗匪流寇,你就是他们用来献祭的活牲口!! 晋明怒发冲冠,不由得大喊道:“众人听令!都来护我!” 侍卫们前赴后继地奔向他,他又高喊道:“待我去了秦州,必让你们享尽荣华富贵!” 侍卫环绕着晋明,晋明转身便想逃走,华瑶及其属下挡住了晋明的去路,晋明怒形于色,凌空一斩,直接冲杀华瑶。 华瑶飞跃躲过,步步轻盈,功法精妙,实乃当世罕见。 晋明细看华瑶的步法,终于识破了她的伪装,厉声骂道:“贱人!”他眼尾余光察觉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追近了,只得强忍怒火,跳进风雨楼的大堂,抬脚踹翻灯油,踢烂酒缸,挥袖扔出几支火折子。刹那之间,火光大起,猛火迅速吞噬了布帘,燎烧着风雨楼的屋架房梁。 晋明穿梭在刺眼的光焰里,唯恐谢云潇将他一击绝杀。他不知谢云潇身在何处,只听谢云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应当领受刀山油锅之苦。” 晋明不怒反笑:“哈哈哈哈,纵然我死在此处,也好过你那大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数十日!他死前五脏六腑溃烂了!生蛆了,流脓了,长疮了!!镇国将军一家子贱骨头!你明知你大哥死在我手上,还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妹妹!谢云潇!你大哥是高阳家的刀下冤魂!你是高阳家养出来的一条贱狗!!” 通往后院的唯一出路已被大火封死,晋明披头散发,几近癫狂:“今日你杀我,你报不了仇!来日华瑶上位,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你大哥含恨九泉之下!恨你把仇人当亲人!!” “我杀了你!”华瑶怒骂道,“你这畜牲养的贱种!!王八蛋!!” 晋明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他听见水缸爆裂之声,依稀瞥见一扇窗户开了亮光。他拼尽一口气,爬到窗台上,才刚探出半个身子,守在楼外的谢云潇一剑猛砍下来。 晋明旋身跃起,反手横刺谢云潇,冷不防一道剑光自左向右扫过他的头顶。 红光崩现,鲜血飞溅,晋明连忙后退,只觉脑袋轻飘飘的、空荡荡的,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抬手一摸,摸到突兀的颅骨,才知自己的脑袋仅剩右侧一半。 晋明惶恐地瞪大右眼,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照得华瑶宛如九天玄女。 晋明断断续续道:“弑兄之人,罔顾人伦……你逆天违命……不得好死……” 华瑶依旧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瞳。 她的眼角沾着几滴血,那是兄长的鲜血。她还笑得出来:“皇兄,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被自己的刀下冤魂生吞活剥,你作孽太多,根本没办法化作厉鬼,找我报仇呢。” 晋明头晕目眩,恨意滔天。他躺在地上,血水从嘴角流出,短暂一生中的诸多场面,似是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他看到了父皇、母妃、太后、朝臣……这一生享尽富贵荣华,到头来竟然一事无成,还被华瑶一击毙命。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回忆起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华瑶年仅四岁,她的生母去世了,太后派人接她进宫。她一介贱民之女,木木呆呆地低着头,站在御花园里,浑似一条丧家之犬。 萧贵妃高坐楼台之上,哂笑道:“好可怜的小丫头,活不了多久了。” 萧贵妃的侍女附和道:“娘娘所言甚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丫头,命薄福薄,偏要进宫,生死存亡都是没准头的事儿。” 年仅十三岁的晋明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御花园的树木茂盛,花草幽雅,就在这一刻,淑妃分花拂柳,翩然而至。那日的淑妃穿着轻罗长裙,腰系丝带,发簪玉钗,行走时姿态曼妙,堪称步步生莲。 淑妃也才二十岁出头,圣宠不衰,久未有孕。她膝下无子无女,对华瑶喜欢得紧,忍不住把华瑶抱了起来,再坐到一张石凳上,华瑶便搂住她的肩膀,满心委屈似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淑妃拿出手绢为华瑶擦泪。华瑶哭得更伤心了,抱着淑妃不撒手,啜泣着喊道:“娘亲,娘亲……” 萧贵妃见状一笑,低叹道:“淑妃也不怕惹祸,不是她自个儿肚皮里爬出来的孩子,养不熟的,这世上多的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晋明,你给我记住这个道理,你要握紧权柄、恩威并施,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些肉末儿,群狼就会围着你转,奉你为头狼,视你为龙首,你听明白了吗?” 晋明躬身道:“谨遵母妃教诲。” 他侧目,又见淑妃温柔耐心地哄着华瑶,他便心想,等到二十年之后,他高居上位,独享帝王之尊,而淑妃、华瑶这等软弱无能之人,皆要跪伏在地,仰瞻他的天颜。 世事光怪陆离,颠来倒去,晋明怎么也料不到,昔日壮志未酬,他已殉身虞州,杀他之人正是当年那个缩在淑妃怀里痛哭失声的小丫头。 第68章 消衰滋盛 殿下之仁德义气 晋明的死状凄惨又痛苦。他的头颅被华瑶削成了两半,鲜血流淌,沾湿了一大片地面。他的侍卫早就断了气,众多尸体堆积在庭院里,散发出一阵血腥气。 华瑶命令属下把死者的衣裳全部脱光,取走他们身上的武器和配饰,再把他们开膛破肚,砍成一堆尸块,投入大火中焚烧。风雨楼内,浓烟滚滚,烈焰熊熊,就像出栏的猛兽一般,纵跃闪动,炸开的爆裂声接连不断,那臭恶的气味令人作呕。 天黑了,风起了,华瑶的衣袍随风飘扬,衣角上沾着血迹,尚未凝固。她稳住心神,收剑上马,大喊道:“撤!” 风雨楼火光烛天,近旁远处都能看个清楚,官府的人马迟早会赶来,华瑶必须尽快离开。趁着此时夜色深浓,她策马扬鞭,带着侍卫直奔山林,隐匿了踪迹。 距离风雨楼最近的一座县城,名叫“山海县”,此处地势险要,依山傍水,四周峰峦环绕,迂回起伏,当地民风淳朴简素,商肆街道屹立在高低不平的山坳里。 前朝曾经有一位禅师在山海县创立宗门,修建道场,坐化后留下了舍利子,声名远播。因而山海县也有几处香火鼎盛的庵观寺庙,常有外乡人慕名而来,烧香点烛,求神拜佛。山海县本地人也多半崇信佛法,不仅在家里供奉着观音小像,也在家外劝人行善积德,造福社稷。 数年以来,山海县未曾出过一桩命案,官民都过惯了太平日子。风雨楼惨案传到山海县之时,全县上下大为震动。知县为表决心,特意挑选了二十名精壮捕快,将他们派遣到公馆,保护华瑶的周全。 华瑶假装惊讶,先悲后怒:“三虎寨的种种恶行,简直罄竹难书。他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害得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现在他们竟然又跑到了虞州作乱,真是一群大逆不道的恶贼。” 山海县的知县是一名女子,名叫葛巾,年方三十六岁,正当壮龄。她的谈吐非常圆滑,姿态也非常温和谦恭。 葛巾面朝华瑶,目不斜视,轻声道:“ 殿下您是千金贵体,三虎寨的恶贼不值得您劳心费神。下官斗胆进言,请您莫要担忧此案,虞州府衙已调拨了一批人手,赶在两日之内前往风雨楼查案。请您在本县略作停留,等到府衙查清了贼寇的去向,您再介入此案,也更方便些。” 华瑶叹了口气,才说:“我盼着你们早日把凶手缉拿归案。行了,你也别站着了,坐下吧。” 皇族赐座,葛巾不敢不从。 华瑶话音刚落,葛巾躬身道谢,坐到了一把扶手椅上。 葛巾半低着头,眼角余光瞄到了谢云潇。 谢云潇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他的性情显然是很沉静的,就像冰冻三尺的寒潭,风姿冷冽,意气高洁,使人见之忘俗。他手里还端着一盏茶,茶香雾色缭绕,颇有几分朦胧意韵。 葛巾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了她的凝视,却没有丝毫回应。她不觉得奇怪,反倒对他起了敬重之意。 “葛知县,”华瑶轻飘飘一句话,就让葛巾收回了神,“你是昭宁二十一年的进士,你的老师是翰林院学士,你出身于书香门第,在朝为官多年,还把山海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必定是十分聪慧之人。” 葛巾抱拳作礼:“下官何德何能,怎敢受殿下如此盛赞?” 华瑶依旧从容:“秦州和京城的瘟疫接连发作,山海县之内,却无一人患病。我派人出去打听了一圈,这才知道原来你早有先见之明,你坚守城门,亲自率兵巡逻,严禁酒楼招待秦州、康州、京城来的客人……” 华瑶的近臣杜兰泽接话道:“葛知县一心为民,教化有方,实在令人钦佩不已。” 葛巾并不知道华瑶和杜兰泽为何突然给她戴高帽。她心里不免警觉起来:“殿下您太客气了,下官心里时时记挂着四个字,‘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是下官的本分。下官治理山海县以来,事事按照朝廷的规矩,这才取得了一些政绩,那也是沾了朝廷的光,托了圣上的鸿福,与下官本人倒是没有太大关系。” 华瑶不禁笑了一声。很好,她已经明白了葛巾的意思,葛巾身为山海县的官员,更愿意效忠皇帝。 天色渐晚,夕阳西斜,华瑶抬袖遮面,打了一个哈欠。 葛巾连忙起身行礼,要把华瑶送回厢房。 华瑶答应了,转身就走。 天宇开霁 第81节 葛巾要进不进,要退不退,再三犹豫之后,终归跟上了华瑶的脚步,但见华瑶脚步轻快,轻功高强,分明是个境界超然的武功高手。 华瑶和葛巾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廊上。葛巾一路小跑,勉强追上了华瑶的脚步。当她们走近厢房,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少年一左一右地提灯出来迎接。他们是白其姝身边的侍从,相貌俊秀,体格健壮,千般意趣藏在一身软绸衣袍之下。 葛巾不知他们的身份,正要恭恭敬敬地行礼,华瑶便打断道:“葛知县免礼。” 话音刚落,那两位少年略抬起头,眼角微微上翘,有意无意瞥向葛巾,像是暗送秋波,同她说话似的。 葛巾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华瑶有些惊讶,她没料到葛巾会与那二人的目光对上。刚才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甚至没注意此二人站在门外,也就没看清他们的神色。 或许是白其姝派遣他们前来会一会葛巾,华瑶当然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情形。华瑶曾经见过她的皇兄把侍从当作礼物送给别人,她心里觉得奇怪,却也学起了皇兄的做派。 华瑶试探道:“我听说你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不如我把他们送给你,怎么样?” 葛巾不紧不慢地拒绝道:“下官恳请殿下三思,这二人是您宫里的人,下官怎敢收下他们?” 华瑶道:“他们不是我宫里的人。” 葛巾道:“下官斗胆问一句,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华瑶简略回答:“沧州。” 葛巾追问:“您认识沧州的商人吗?” 华瑶反问道:“你还想打探什么消息?” 葛巾连忙说:“不敢,不敢。” 她们二人止步在厢房的正门之前。 华瑶再次开口:“实不相瞒,葛大人,我这一趟来虞州,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了父皇的密令来办事,至于我要办什么事,为你着想,我不能透露只言片语。” 葛巾的额头隐现冷汗。她对京城的党争早有耳闻,也明白皇族一向擅长威逼利诱。 烛火闪烁,华瑶的声调更低沉:“虽说我大梁朝男女皆可为官,但习武之人毕竟是少数,女官也是少数。内阁重臣无一女子,我当然明白女官的难处,先前我听闻你的政绩,心里难免有了爱才惜才之意,你应该也能感知一二吧?” 葛巾差点跪下磕个响头,杜兰泽一把扶住了她。 葛巾稳住身形,诚惶诚恐道:“殿下之仁德义气,下官没齿难忘。” 葛巾的言行如此谨慎,态度如今恭敬。华瑶暂时放下了心,就让葛巾离开了。 卧室之内,侍女点亮了两盏白纱琉璃灯,灯火影影绰绰,纱帘缥缥缈缈,床榻上铺好了干净柔软的枕头和棉被,虽然比不上京城的宫殿,倒也是个休整歇息的好地方。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又和杜兰泽耳语几句,杜兰泽便先告退了,这卧室里只剩下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熄灭了一盏蟠花烛台,走到谢云潇身边,毫不避讳道:“我担不起弑兄的罪名,晋明却是非死不可。只要皇帝以为晋明仍然活着,我们就能留在虞州或秦州,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回凉州。” 谢云潇提醒道:“我们必须妥善处理晋明的遗物,绝不能让葛巾察觉到蛛丝马迹。” 华瑶杀害晋明的那一夜,顺便抢走了晋明随身携带的金银财宝。 她尤其喜欢晋明的一枚翡翠扳指。那扳指原本是番邦小国的贡品,成色极佳,碧翠欲滴,当属十分精巧的宝物。晋明成年的那一日,太后把扳指赏赐给了晋明,真是天大的浪费。 华瑶把扳指从口袋里掏出来,对着夜明珠一照,她忽然注意到,扳指的内环刻着一行复杂的暗纹,纵然她在皇宫见多识广,她也猜不到这样的纹路究竟有什么用处? “你在看什么?”谢云潇问道。 华瑶收好扳指:“我什么也没看。” 她坐到了谢云潇的腿上:“你别担心,葛巾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在风雨楼做了什么。” 第69章 少经久 今晚就较量个输赢 谢云潇沉默地静坐片刻,既没有推开华瑶,也没有伸手抱住她。 他有意疏远她一般,身体略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端的是一副冷淡自持的姿态,犹如天上寒月,碧落云边。那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高之状,勾起了华瑶的兴致。她双手牵住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却问:“你惯常如此,不觉得无趣吗?” 华瑶歪了一下头:“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她双眼亮晶晶的闪耀着流光,神情三分茫然七分认真,实在是可爱动人。她在外人面前,从未显露过此种神态,唯独和谢云潇私下相处时,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两分本性……或许这也不是她的本性,她只是清楚地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他确实很想看到,她对他毫不设防的样子。 谢云潇喉结微动,似是不堪忍受她长久的凝视,他抬起手,轻轻地挡住了她的双目。 华瑶立即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掌心贴到她自己的脸颊上,还要问他:“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我亲近你吗?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走了。” 谢云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奇怪,谢云潇明明 已经是华瑶的驸马,华瑶却觉得,她还没有完完全全地掌控他。他和她的姐夫顾川柏不一样,顾川柏还知道伏低做小,谢云潇真是从头到脚一身的铮铮傲骨。 华瑶担心谢云潇听信了晋明临死前留下的挑拨离间之语。她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她还没有自己的军队,暂时离不开世家贵族的支持,却也无法用利益来捆绑谢云潇。 谢云潇并不在乎功名利禄。他生性喜静,淡泊处世,对他而言,权位反倒是累赘。 思及此,华瑶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报了仇,你又和我闹起来了。” 谢云潇道:“刚才我问你在看什么,你只说你什么也没看。” 华瑶改口道:“不过就是一个戒指而已,我以为你对首饰没兴趣。” 华瑶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白玉戒指,套到了谢云潇的左手食指上,谢云潇又把戒指取了下来:“我不习惯佩戴戒指。” 谢云潇停顿片刻,华瑶依然坐在他的腿上,他始终坐怀不乱:“今天傍晚,你门外为什么会有两个提灯的陌生人?你的正事尚未办完,我想劝你多留点神,别耽搁了正事,误了你的大业。” 那一对提灯少年不通武艺,不精文墨,生平最大的本领就是勾引女人。华瑶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哪管谢云潇心里怎么想? 华瑶有些不耐烦:“我对他们毫无兴趣,甚至不想看到他们,你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到,又凭什么教训我?” 谢云潇的声线依旧清冷:“你是大梁的公主,高不可及,贵不可言,我岂敢教训你。” 华瑶双手按住谢云潇的肩膀,倚靠着他的胸膛,确认他的心跳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她仰起头,故意贴近他的唇角,似乎很想亲近他。当他垂首之时,她又扭过头去,严肃道:“你总是顶撞我,我大好的兴致都被你搅没了。” 谢云潇道:“华小瑶。” 华瑶不解其意:“干什么?” 谢云潇扔开了一颗夜明珠。他把华瑶揽入怀中,越抱越紧,周围一片昏不见光的黑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明白他为何待她忽冷忽热。 华瑶毫无头绪,随口说:“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芥蒂吗?你我已是结发夫妻,在这世上,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怎么办呢,你不懂我有多爱惜你,我总不能剖心自证吧。” 谢云潇的语气加快了许多:“我从来不想让你剖心自证,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不过是太……太贪心了……” 他自嘲一笑,缓声说:“算了,你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吧。“ 华瑶一点也不明白谢云潇的意思。她满心茫然,过了片刻,她牵起谢云潇的手,格外郑重道:“我的姓氏是高阳,但我与皇族势不两立,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信了晋明的谗言。” 谢云潇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殿下多虑了,晋明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荒谬至极,我初时听了,也只想尽快杀了他。” 华瑶点头:“那就好,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就没有闯不过的难关。” 她顿了一下,又问:“方才,你说到了那一对提灯少年,除了提醒我不能耽误正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用意?” 谢云潇不再拐弯抹角,直说道:“你真想把他们送给葛巾?” 华瑶斜倚着他,仿佛闲不下来似的,毫无顾忌地玩起了他的衣带。他的武功早已臻入至高境界,身体极为洁净,清冽的香韵透骨侵肌,袖袍都是携香盈芳的,确实比一般人更有意思。 华瑶拿他的衣带绕住自己的腕骨:“嗯,你别看葛知县一副清廉好官的模样,她的师长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贪官。他们这一党交际广泛,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脉。她的家族是朱原大户,她的兄长曾在灵安、端化、石曲三省绞杀海寇,立下大功。朱、灵、端、石四省都是南方大省,我并不了解南方官场,所以我也想从她身上打探消息,借机认识南方各省的官吏。” 谢云潇只说:“你贿赂官吏,也得有个分寸。” “没事的,”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我都明白。”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娘亲就是贱籍,兰泽也受过贱籍的折磨,我最心疼她们两个人,当然明白她们的痛苦。等到我登基之后,地位稳固,我一定会废除贱籍,改善各州各府的法治,从此以后,无论贫民还是贱民,在这世上都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谢云潇道:“大梁的贱籍制度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废除贱籍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劝我谨慎行事?” 谢云潇道:“倒也不是,我只想说,你忧国爱民,将来会是一位明君,臣民拥戴,将士归顺,你的平生抱负总会施展出来。”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自古以来,改革旧制都是极难的。她登基之后,还要收服民心,以民生为本,等到时机成熟了,“废除贱籍”的计划才能一举成功。 华瑶的思绪飘到了远方,她喃喃自语:“我还会下令减轻凉州的赋税,施行仁政,以安民生。” 谢云潇半低着头,被她身上的香气所惑,沉迷不悟似的,亲了亲她的脸颊,她轻声道:“一来是因为凉州战乱频繁,应当休养几年,二来是因为……你是凉州人,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了。” 谢云潇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这句话。 他的衣带被她扯散了,衣襟微微地敞开了。 无论她是公主或是帝王,应该明白“善始善终”的道理,谢云潇心底这般想着,便将她打横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华瑶兴致勃勃地调侃道:“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主动落入凡尘呢。” 谢云潇仍不回答,华瑶就说:“今晚我在上,你在下,我看你什么时候向我求饶。” 华瑶被谢云潇放到了床上。他扯断了系着床帐的丝绦,顺势便压了上来:“可以,今晚就较量个输赢。” * 次日黎明,天色朦胧,华瑶还在睡觉,谢云潇已经醒了。 谢云潇向来睡在床榻的外侧,把里侧的位置留给华瑶。他起身时的动静极其轻微,丝毫没打搅她的美梦。 天光照不进床帐,纱幔垂落,掩映着昏沉睡梦,华瑶抱着小鹦鹉枕,睡得正熟。 谢云潇细看她片刻,她竟然有所察觉,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尚早,天还没亮,接着睡吧,”谢云潇道,“辰时我再来叫你。” 华瑶侧躺在床上,小声问:“你为什么起来了?我有点累,你昨晚也很辛苦吧。”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故意避开了她的话题,只说:“前天你派人探查山海县,暗探回报,山海县的百姓每日要做晨礼,我去看看他们如何诵经礼佛。” 华瑶放下心来,嘱咐道:“好的,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谢云潇原本就打算在辰时之前归来。他先给华瑶盖好了被子,等到她再度入睡,他的身影一晃而过,刹那间消失在雾色里。 拂晓时分,霞光万丈,谢云潇戴着面具,领着七八个侍卫们走上了一座名为“妙高”的山峰。 距离谢云潇最近的一个侍卫名叫凌泉,年方二十四岁,与戚归禾同龄,原先也是戚归禾的心腹。 凌泉的家乡是凉州北境的一座村庄,他的父母都被羯人杀了。他不到十岁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凉州士兵救了他,他投靠了凉州军营,每日刻苦练武,终于在军营脱颖而出,打从十二岁起,他就是戚归禾的侍卫。 十八岁那年,凌泉追随戚归禾,驻守月门关。他在月门关结识了不少牧民,还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他们二人喜结连理。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过得最快活的一年,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也有了自己的家。 婚后不久,凌泉的妻子怀了身孕。凌泉没来得及把妻子送回延丘,羯人突然发兵,在边境挑起战火,他的妻子慌乱中走错了路,落进羯人的手里,死无全尸。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清晨,他亲眼见到她残缺的尸体,他恨死了羯人,也恨死了自己。 天宇开霁 第82节 若不是戚归禾阻拦,凌泉早已拔剑自刎。他很想追随妻子离去。他经常感到烦闷、疲惫、痛苦,厌恶世间的一 切,他忘不了妻子的死状,她死得那么惨,他还有什么脸面独自活在世上? 戚归禾劝他,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活下去,才能为妻子报仇雪恨。 凌泉活下来了,但他性情大变,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人,他是被仇恨支配的怪物。 戚归禾去世之后,凌泉内心的苦闷更甚从前。他为镇国将军效劳,镇国将军又派他去做谢云潇的侍卫。 谢云潇曾经在雍城立下赫赫战功,凌泉对他十分尊敬。不过谢云潇一贯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独处,凌泉和他说过的话还不到十句,并不了解他的心性。 如今,凌泉默默地跟随谢云潇上山,心里却想着晋明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凌泉越想越烦闷,晋明罪该万死,不过晋明的遗言也有几分道理。凌泉打算找个机会,劝说谢云潇离开华瑶,返回凉州,继承镇国将军的爵位。 脚下忽然滚过一颗石子,凌泉差点摔了个跟头。他急忙运转轻功,稳住了身形,再抬头时,他恰好和燕雨四目相对。 “老兄啊,不是我说你,”燕雨和他套近乎,“你武功这么强,走路还走不稳吗?” 凌泉答非所问:“山路崎岖,燕大人也要小心留意。” 燕雨道:“我没事,你小心点。” 凌泉道:“好,多谢。” 燕雨耸了耸肩,还想调侃凌泉几句,走在前方的谢云潇略一侧目,燕雨就不敢讲话了。 燕雨一向不守规矩,又经常在值夜时偷懒打盹,谢云潇似乎有意惩戒他。今天早晨,天还没亮,谢云潇竟然带他一同出门,他敢怒不敢言,唯一庆幸的就是他弟弟齐风和华瑶的关系清清白白,从未越过雷池一步。否则就凭谢云潇这毒辣的手段,肯定会给他苦命的弟弟穿小鞋,他想说理都没地方说。 第70章 多折转 捉襟见肘,沦落街头 幽静而深密的树林里,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走在最前方。 谢云潇的轻功堪称举世无双,脚力也远胜随行的一众侍卫,转瞬之间就踏过了怪石嶙峋的山岩,站到一座陡峭的危崖之上。 风中摇颤的凉荫遮挡了他的身形,他默然眺望着远方的峰顶,遥见那一处人烟稠密、香火鼎盛,男女老少约有二三百,极尽虔诚地跪在寺庙内祷拜。 年逾古稀的老禅师正在蒲团上结跏趺坐,显出安详的神态。不多时,众人齐口诵经,老禅师敲动木鱼,金钟法鼓“咚咚”地响了起来,那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燕雨的耳朵里,燕雨便问:“这一大群人叨叨的念什么经呢?我瞧他们都没武功,上山得多累,三更天就起床了吧,大晚上的不睡觉,非得爬山上来唧唧哝哝的。” 谢云潇的侍卫随了主子,一个个都高贵冷傲的很,无人理睬燕雨,唯独凌泉开口道:“虞州和京城、秦州离得近,瘟疫害死了数万人,那一位禅师道行不浅,或许是在诵经超度亡魂。” “没必要吧,”燕雨嘀咕道,“人一死了,就算一了百了,生前没个好命,死后哪里做得成好鬼?有这个闲工夫念经,还不如回家种地。” 凌泉攥紧袖摆,拳峰处骨节突兀,但他说话依然和气:“燕大人,你的亲人都还在世吧。” 燕雨压低嗓音:“我亲爹亲娘啊,死了都有十多年了。那一年闹了旱灾,爹娘饿死了,我和我弟弟亲手把爹娘埋了。” 他言辞间无悲无喜:“后来我发了高烧,烧了许多天,头脑犯浑,记不清爹娘的事,不过我弟弟还记着。” 凌泉沉吟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公主一定待你很好。” “是还不错,”燕雨爽快地承认道,“公主对待下人恩高义重,宫里的侍卫做梦都想伺候她。我弟弟在校场练武的时候,多的是一群侍卫求他帮忙,千求万求,就想见公主一面,不过我弟弟谁也不理。” 凌泉对他明褒实贬:“燕大人心直口快,真是个率性人。” 燕雨还以为凌泉在恭维自己。他嗤笑一声,感慨道:“说实在话,我天生一张巧嘴,走遍天下都不怕,走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我要是出门闯荡江湖,定会……” 谢云潇忽然接话:“捉襟见肘,沦落街头。”话中暗含淡淡的揶揄:“旁人同你说上三言两语,便能打探到你的全部家底。” 燕雨怔了一怔,先是结巴了片刻:“殿、殿下。”然后才辩解道:“我在皇宫当差的那些年,嘴巴严的就像没开缝的鸡蛋。” 谢云潇和燕雨相距足有一丈远。 谢云潇仍在俯瞰远景。他背对着燕雨,低声道:“蛋壳薄而易碎,经不起风雨。你是公主的近身侍卫,理当稳如磐石,磨砺心志,绝不能三心二意,摇摆不定。你先前遵守的规矩,更该沿袭至今,每日自觉、自省、自察,不得有缺。” 苍穹中鹰鸟高飞,燕雨双手揣袖,仰头望天,嘴里嘟囔道:“您并非我的主子,我可没在凉州参军。” 谢云潇半真半假地威胁他:“凉州逃兵,杀无赦,斩立决。” 燕雨环顾四周,只见谢云潇的侍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他被他们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又扶住一株槐树,胸腔中的一颗心脏越跳越快,他失笑道:“您说的是,小人明白,定会遵命。” 四天前,华瑶亲手处决了晋明,并把晋明及其属下大卸八块、焚尸灭迹,这一切都被燕雨看在眼里。 晋明的属下也曾在皇宫当过差,只因他们跟错了主子,便被猛火烧得魂飞魄散、尸骨荡然无存。或许他们的今日,就是燕雨的明日。 燕雨不敢对别人说,其实他有些怜悯晋明的属下。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贵族,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天生一把懒骨头,怕疼怕苦又怕累。 他不想建功立业,只想做一个寻常的武夫,此生不再跟着华瑶打打杀杀、担惊受怕。 他偷偷地置办了些茶食干粮,既想一走了之,又惦念着华瑶和齐风,心中犹豫不决,至今还没打定主意。 他要是真跑了,谢云潇必然会杀了他。 燕雨神思飘荡之时,谢云潇从他身旁走过,众多侍卫跟紧了谢云潇,顺着险峻的山道一路下行。 这山道悬吊在峭壁上,路面极为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侧边的扶栏年久失修,散发着一股霉烂气味。谢云潇却不甚在意,行走间如履平地。淡薄的晨雾笼罩着他,映着当空斜照的曦光,翩然清逸,缥缈出尘,竟似腾云驾雾一般。 燕雨快步追赶谢云潇,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心情又恼又急又愁,脚底一个没留神就踏空了。 他顺手搭住扶栏,怎料那栏杆陡然倾颓,他立足不稳,歪着头跌落了山崖,来不及发动轻功,便喊出一声鬼叫:“啊!老子倒了大霉!!” 山林间树枝乱摆,鸦雀惊飞,谢云潇低头向下看,燕雨扯着一条枝杈掉进了繁茂的草丛里。 谢云潇纹丝未动,他的侍卫凌泉道:“公子,有几个官兵闻声过来了。山海县的官兵昼夜巡逻,反应十分迅速。” 燕雨恰好摔在一条平坦大道的附近。他扭伤了脚,懒得动弹,就在地上躺了约莫半刻钟。 此时将近辰时,方圆几十里的平民百姓都挑担背货地前来赶集,道旁渐渐地喧闹起来,赶车的拖着牲口,牲口还摇着铃铛,四处都是吵吵嚷嚷的,除了人声,兼有鸡鸭鹅鸽、牛马猪犬的嘶叫,那些杂乱的声响吵得燕雨头昏脑胀。 燕雨倚剑撑地,才刚站稳,便有几个巡逻的官兵过来问话:“阁下留步!阁下是哪里人?会武功吗,你几时到的山海县,你为何一大清早躺在路边?” 燕雨挠了挠脖子。他被尖利的枝杈划出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引发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手拔断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地说:“我会些三脚猫功夫,几位官爷见笑了。” 燕雨的相貌英俊非凡,身形颀长挺拔,又穿着一件布料极好的嵌丝窄袖黑衣,腰 挂一把熠熠生辉的银纹长剑,真像是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他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站在路边,人来人往之间,便惹得无数芳心暗系。而他一点也不在乎众人审视的目光,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抱臂,遥望山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同伙。 官兵瞧他形迹可疑,迟迟不肯交待籍贯和来历,便怀疑他是三虎寨派来的奸细。 官兵粗鲁地扯了一把他的袖袍,他单手一招就反制了官兵,那官兵大吼道:“你究竟是何人!还不速速招来!” 官兵正要对他搜身,他拔剑出鞘三寸:“别碰我!你碰不起!” 燕雨这话说得不假。 燕雨是公主的近身侍卫,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都属于公主,除了公主以外,旁人都摸不得他,当然他也不愿意被公主摸。他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娶到妻子,成家立业。 燕雨还没和官兵解释清楚,那些官兵就点燃了一束信号烟。 官兵们不敢对燕雨动手,只把燕雨包围在中间。 少顷,这条大道上来了一队精兵,为首者乃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最多不过双十年华,他左手牵马,右手握剑,身穿一套英气勃发的戎装。正逢朝阳普照、晨雾消退,他骑马破开一束日光,斜影洒在燕雨的脸上。 燕雨仰头瞧他,他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遮挡了左眼,仅有一只右眼能与燕雨对视。 可惜了,他武功不错,竟是个倒霉催的半瞎子。 他自报家门,未语先笑:“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赵惟成,幸会阁下,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说起这个赵惟成,燕雨也算有所耳闻。 赵惟成出身于虞州寒门,天资卓绝,志向远大,未满十六岁便考取了武举第一名,皇帝亲封他为御前带刀侍卫。 昭宁十九年的一场秋猎葬送了他的仕途。 彼时他骑马在猎场上追逐猎物,却被一只流箭射中左眼,顿时鲜血直喷,坠落马背。 赵惟成只做了短短一个月的御前带刀侍卫,就被皇帝赶回了虞州,从此寂寂无名,泯然众人。 武功高手必须眼观八方,耳听六路,赵惟成比旁人少了一只眼,永远做不了最顶尖的剑客,永远无法再得到朝廷的重用。 他刚回虞州的那一阵子,夜夜去酒楼买醉,虞州的官宦子弟就给他起了个别称,叫做“赵独眼”,嘲笑他家世低微却想攀龙附凤,眼瞎心盲还敢借酒消愁。 赵惟成如今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而燕雨是侍奉公主的一等侍卫,官从六品,比赵惟成大了几轮。 燕雨很有底气,昂首挺胸道:“得了!您也别问了,直接放我走吧!我这儿有块令牌,只给你一个人瞧瞧就行了。” 赵惟成翻身下马,忽然瞥见燕雨的剑柄上刻着“燕雨”二字,他脚步一顿,试探道:“燕大人?久仰您的大名,百闻不如一见,请您代我向公主和驸马问安。” 燕雨作势点了点头,赵惟成又道:“三虎寨的贼寇来了虞州,烧光风雨楼,害死六十七条人命,酿成一场大祸。山海县与风雨楼离得太近,葛知县责令官兵严加戒备,提刑按察使司指派下官协助办案,调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燕大人,劳您尊驾,随下官去县衙走一趟……” 燕雨笑道:“我出来散步,摔了一跤,多大个事,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你押着我去县衙,可是把我当犯人了。” “您有所不知,”赵惟成朗声一笑,脸色倒是阴沉沉的,仿佛笼着一团鬼气,“信号烟一放,就是立了案,公事还需公办,您得去县衙做个笔录,讲个清楚。” 燕雨道:“老兄,您跟我开玩笑呢?我有什么好交待的?我这人清清白白的,跟个白馒头似的。” 赵惟成道:“您伺候公主多年,轻功十分了得,怎会突然摔跤,脖子上还多了几条伤痕?” 燕雨很不耐烦:“山海县的栈道太破,我从山上摔了下来,脖子上的伤,可不就是树枝刮的……”这句话还没说完,赵惟成便来扯拽他,他反手与赵惟成过招,赵惟成竟然拔剑出鞘,剑刃的寒光照着燕雨的双眼,凶意凛然,煞气冲天。 侍奉皇族的侍卫均是第一流的武功高手,均能分辨一丈以内的杀气,燕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惊觉赵惟成想杀了自己! 赵惟成疯了吗?! 燕雨与他无冤无仇,官阶还比他大,他何至于此?! 燕雨的后背窜出一股凉气,不由自主地拔剑去挡,险些劈到赵惟成的面门,又被另一把迅疾闪过的剑鞘压制住了。 燕雨和赵惟成同时侧过脸,见到了戴着一张薄木面具的谢云潇。 近旁远处的行人走走停停,频频回首,纷纷观望谢云潇的身影,还有几个胆大的少女少男守在一旁,企图窥见他面具之下的风姿。 赵惟成责问道:“你是哪来的……” 谢云潇随手摘了面具,浅金色日光洒了他满身,天地间陡然寂静一瞬,鸟雀的嘶啸也杳然空渺。凡是见到他的人,莫不荡魄消魂,更有甚者,已然心猿意马,大声问他:“公子可是外乡人?公子娶妻了吗?” 山海县遍布庵堂寺庙,邻近的村镇也不乏信佛、信道之人,此地百姓最欣赏的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风仪气度,再看谢云潇的形貌,恐非尘世中人,渐渐的,私语之声都停息了,赵惟成回过神来,嗓音晦涩道:“殿下?” 谢云潇贵为皇族,赵惟成见了他,必须向他行跪礼,可他们周围全是乡镇来的庄稼人、手艺人、小本买卖人,赵惟成不愿当众下跪,就跟着谢云潇走向了幽深的林间小道。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他还想在辰时之前赶回公馆。 赵惟成见他停步,迟疑片刻,毅然决然地撩起衣摆,跪伏在地:“卑职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第71章 犹记四方离乱 难不成你奉命来杀我?…… 天宇开霁 第83节 谢云潇道:“你和燕雨争执得不可开交,所为何事?” 赵惟成道:“燕大人行踪诡秘,前言不搭后语,卑职担心其中有什么缘故,您和公主都不知情。” 赵惟成还跪在地上,谢云潇没让他起来,他只能一直跪着,膝盖压着断枝枯叶,崭新的黑衣也脏了。他垂眸敛眉,收尽了凶煞之气,胸膛和双臂紧绷,贲起的肌肉隐约可见,像是一条敢怒不敢言的野狗。 片刻之前,赵惟成对燕雨的杀意来得突兀而猛烈。谢云潇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 赵惟成和燕雨应是第一回碰面,即便燕雨口不择言,他对赵惟成也并未冒犯过甚。赵惟成怎就动了杀心?那赵惟成心里怨恨的,究竟是燕雨,还是华瑶,亦或者整个皇族? 谢云潇试探道:“依你之意,你无凭无据,就要捉拿燕雨,押送他去见官。他是公主的侍卫,尚且遭你这般污蔑,更何况山海县的平民百姓。” “请殿下明鉴,卑职绝不敢滥用私权,”赵惟成始终低垂着头,目光丝毫没往上抬,“三虎寨贼寇一案非同小可,刑部官员尚在恭候圣裁,殿下您也不必牵涉其中,虞州提刑按察使司有令……” 谢云潇没等他说完,就道:“方才你险些杀了燕雨。你不敢滥用私权,却敢草菅人命,我若坐视不管,便等于是你的同犯。” 赵惟成久闻谢云潇的美名,早知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却不料他还如此能说会道。 赵惟成哑口无言,燕雨如梦初醒:“赵大人,难不成你奉命来杀我?” 燕雨实在是忍不住,就蹲到赵惟成的面前,与赵惟成四目相对:“咱俩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我听人讲过你在京城的遭遇,对你还存了几分同情。你不妨仔细说说,究竟我哪里 得罪过你?” 燕雨拍了拍赵惟成的肩膀。 赵惟成的面色难看的像是沾到了狗屎。 燕雨脸上挂不住,心里越发窝火,痛骂道:“你这狗……” 他本想说“你这狗眼看人低的小瘪犊子”,碍于谢云潇还在场,燕雨连个脏字都不敢说,只能改口道:“够狠啊!真够狠的!!你这个人!!” 赵惟成置若罔闻。他略微抬起头,迎着树叶筛下的斑驳日光,仰视着高高在上的谢云潇。 林间山风簌簌有声,谢云潇的脚步却是悄然寂静。他顺着蜿蜒的山路走向密林更深处,还命令赵惟成等人一路随行。 赵惟成根本猜不到谢云潇的用意,只能遵命行事,沿着那一条山路绕过了妙高峰,抵达了宝顶峰。这宝顶峰上有一座寺庙,名为“万灯寺”,其名源于《法华经》的名句——“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万灯寺的禅师年老体衰,将近八十岁的高龄,还在寺庙内开了道场,焚香诵经,做法超度亡魂。那道场的门口摆着一只功德箱,“功德”二字以朱笔写成,色泽油亮鲜艳,很是醒目。 谢云潇扫眼一看,功德箱中装满了铜钱和碎银。再往寺庙之内看去,扫洒的沙弥体态清癯,神态湛定,大约是斋戒多年的潜心修道之人。 谢云潇一言不发,戴着面具立在门外,只见一个小沙弥快步走出来。这小沙弥显然认识赵惟成。他对赵惟成笑了笑,也没问谢云潇是谁,就把他们带进了万灯寺。 赵惟成这才发觉谢云潇利用了他。 万灯寺是香火殷盛的古刹,寺内僧侣一心向佛,极少接待外客。不过赵惟成是土生土长的虞州人,又在山海县做了几年官,万灯寺的僧侣多少会卖他一个面子。他不能直说谢云潇的身份,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谢云潇,随他走遍了万灯寺的每一处角落,听完了禅师讲经说法,看惯了百姓跪香拜佛,直到辰时将至、晨礼结束,谢云潇不露痕迹地混进了人群里,也没和赵惟成多讲一句话,便在茫茫人海中彻底地消失了。 近来虞州百姓为了防范瘟疫,常有戴着面巾、面具出行之人。 赵惟成回头一望,寻不见谢云潇的身影,但见山高路长,烟升雾绕,芸芸众生分路而去,恰似滚滚红尘分流而淌。 赵惟成细想谢云潇的言行举止,只觉谢云潇心机深沉、心怀叵测,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世家的公子。 他怀疑谢云潇另有所图。 传闻一百多年前,本朝开国,前朝覆灭,前朝太子趁乱离京,逃到了虞州的山海县,削发为僧,就在万灯寺中修行。 当今圣上推崇佛法,却又避讳“万灯寺”之名,而谢云潇带着赵惟成一同造访万灯寺,谢云潇倒是戴上了面具,徒留赵惟成一个人在这里抛头露面。 赵惟成皱紧眉头,独自飞跃下山。 时值深冬,冷风萧瑟,森寒的山石密林之间,凌泉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着赵惟成。他刚刚接到了谢云潇的命令——他要追查赵惟成,及时回禀消息。 凌泉原本就是暗卫出身,又在月门关做了四年的侦察兵,轻功登峰造极,能把自身的呼吸吐纳化作无形,融入一招一式之中。 即便是久经沙场、时时戒备的羯人,也很难察觉凌泉的行踪,赵惟成更是一点也没留意。 赵惟成在妙高峰、宝顶峰附近巡逻了大半日。天近黄昏时,暮色四合,他领兵回到了县衙,把白天的见闻都告诉了葛巾。 葛巾没穿官服,仅着一件宽松便服,五官虽然平凡,姿态却很突出,笑容中带着点风流意味。 她和赵惟成耳语一阵,这二人便同去了寝房。 至于寝房中又有何事?凌泉也不便听得太细致。 天更黑了,深宅大院点起几盏灯笼,两个丫鬟结伴从一堵围墙之下走过,其中一个丫鬟说:“那男子的皮肉,你瞧见了没?半张脸烧焦了,可真吓人。” 另一个丫鬟道:“嘘,奴婢不得私下议论主子!你皮痒了,想挨打吗?!” 提起“烧焦”二字,凌泉的心头便是一紧。风雨楼一案的始作俑者是华瑶,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泄露,否则谢云潇和镇国将军都会惹祸上身。 凌泉忖度了一下,暗自潜伏到深更半夜,屏息在县衙内四处搜寻,终是发现了烧焦半张脸的男子——那人躺在县衙的一间厢房里,年约三十岁上下,样貌年轻文雅,两鬓却有些白发。他的右手中指、食指和拇指都生了厚茧,想必是勤奋刻苦的读书人,而且他身无武功,呼吸不稳健,经脉不畅通……他极有可能是晋明的谋士! 思及此,凌泉心下大惊。 他拔剑出鞘,想杀了这名谋士。 就在这时,赵惟成忽然带着几个官兵过来巡察。他们一行人走进厢房,赵惟成还道:“葛知县命我来此守夜,你们也帮忙看顾点。” 官兵们齐口应声,围坐在谋士的四周。 凌泉无法下手,只好收剑入鞘,继续藏匿于暗处。 他窥探着那一群官兵,等了许久,官兵也没偷懒打瞌睡,每个人都是兢兢业业的。 凌泉不禁想起了自家的侍卫燕雨,更是恨铁不成钢! 燕雨和赵惟成的武功不相上下,燕雨只会偷懒打盹耍滑,而赵惟成只要一犯困,就抬手猛扇自己一耳光,“啪”的一下,恶狠狠的,声音尤其响亮。 即便凌泉看不惯赵惟成,也不得不佩服赵惟成的狠劲。 * 次日凌晨,凌泉回到公馆,以急报通传,很快就见到了谢云潇和华瑶。 此时已有三更天,华瑶似乎还没睡。她高居上位,并未显露一丝疲态,还端着一盏热茶,在幽幽烛火中发问:“消息打探得如何?” 凌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瑶波澜不惊道:“原来如此。” 凌泉道:“卑职唯恐葛大人、赵大人趁机发难……” “发什么难?”华瑶一手支着头,似笑非笑道,“就算晋明的谋士没死,他不会武功,那天他一定跟着风雨楼的掌柜去了地窖。这谋士能看见凶手吗?他知道凶手是谁吗?他又有何凭证呢?风雨楼的掌柜尚在人世,他一口咬定了风雨楼一案乃是三虎寨所为。” 凌泉一语不发,华瑶放下茶杯,缓步向他走来:“当下无事发生,千万别自乱阵脚,你稍作休息,再探再报,切忌轻举妄动。万一他们给你设了局,你也能及时逃脱。” 凌泉领命告退。 夜色浓重,华瑶抱起小鹦鹉枕,走回了卧房。 上床之后,她道:“此地不宜久留,等我解决了那个谋士,我们立刻动身前往秦州。从今往后,晋明的封地,就是我的封地……” 谢云潇只说:“你切勿轻敌。” “我哪敢轻敌?”华瑶道,“烦死了,总是四面楚歌。”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轻缓地摩挲她的手背,但她才不需要他的怜惜,当即反抓他的腰间玉带,狠狠一拽,循着月光,由上到下地仔细欣赏他。 她傲慢地命令道:“以后你私下跟我相处时,不准再穿衣裳了。” 谢云潇攥着她的食指轻轻一捏:“无论在哪里,只要你我二人独处,我就不能穿衣服?” “嗯,对,就是这样!”华瑶欢快道,“我看了高兴。” 谢云潇道:“昏君。” 华瑶道:“你明明很喜欢我为你发昏的样子。” 谢云潇一点情面也没留给她:“你何曾为我发过昏。” “还是有的,”华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在床上的时候。” 第72章 赴丹墀 相思长夜夜,好梦伴卿卿…… 华瑶经常在入睡之前轻浮佻荡地戏弄谢云潇,搅乱他的心境,撩拨他的心弦,从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她知道自己的性情是有一点恶劣、有一点下流的,但,普天之下,哪个公主没有小毛病呢?她高阳华瑶已经算是品行绝佳的好公主了。 她悄悄扯过被子,盖住谢云潇的肩膀,手还没碰到他,他就淡声道:“你一连打了几个哈欠,该睡觉了。” 他端持稳重,凛然不可侵犯:“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华瑶道:“我真睡了?” 谢云潇道:“也可以闭眼假寐。” 华瑶翻身侧躺,背对着谢云潇,故作姿态一般,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他立即伸手一揽,将她搂进怀里,还亲了亲 她的头发,低声哄道:“相思长夜夜,好梦伴卿卿。” 华瑶不由得一怔,身处于融融暖意中,隐约明白了何为脉脉温情。 他还在喃喃自语:“卿卿,卿卿。” 华瑶没有回应他。她太困了,就像往常一样安稳入睡,翌日又被清晨的阳光唤醒。 昨夜睡得迟,今早华瑶略感困乏,索性赖在温柔乡里犯了一会儿懒,方才慢悠悠地起床,拽着谢云潇洗了个鸳鸯浴,更是快活极了。难怪君王之侧少不了美人伴驾,有了美人作陪,她沐浴也沐得尽兴。 彼时天光大亮,华瑶的发丝还沾着水雾。她浑不在意,独自一人去了侍卫的房间,探访昨日负伤的燕雨。她已从凌泉和谢云潇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却不能尽信,还要亲自盘问燕雨——这便是燕雨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单凭他的城府,他永远骗不了她。他双眼所见、双耳所闻,等同于她的所见所闻。 燕雨和齐风同住一屋。 辰时刚过,齐风早已收拾妥当,穿戴得一丝不苟,而燕雨仍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偏要齐风这个做弟弟的顺从他:“今天是你休沐吧,好弟弟,瞧瞧你哥哥我,又挂彩了,闲得无聊,你陪我赌两把钱,随便玩玩?” 齐风道:“公主严禁嫖赌。” “放屁!你别血口喷人!”燕雨一下就急了,差点跳到齐风跟前,“别说嫖了!我没碰过姑娘一根手指!!” 齐风坐在窗前磨剑,漠然地拆台道:“你在岱州丰汤县受过重伤,公主帮你上过药。” 燕雨仔细回想,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他不自在地扭过头,挠了挠下巴,咕哝道:“这没什么好说的,她是主子,她不一样。”顿了一下,又道:“你就那么喜欢她吗?昨夜你讲了两句梦话,啧,每一句都有她的名字。” 齐风抬头看他:“我说了什么梦话?” 燕雨狡黠地一笑:“你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啊?” 齐风道:“兄长在故弄玄虚。” “呸!”燕雨道,“你真可怜!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天宇开霁 第84节 齐风拔剑出鞘三寸。 燕雨登时闭紧了嘴巴,抓了一只枕头,盖住自己的脸面,隐约听见华瑶的脚步声。他心下一惊,唯恐华瑶听到了他和齐风的谈话,连忙大喊一声:“殿下?” 华瑶推门而入:“早上好啊,燕雨,你的精神很不错嘛,可不像是负伤卧床的病人。” 她直接坐到了燕雨的床前,甚至没分神瞧一眼齐风。 燕雨一瞬间涨红了脸。此时他仅仅穿着薄衫轻衣,屋内还在烧炭火,他贪凉,敞露着大半胸膛,全被华瑶毫无保留地收入眼底。 燕雨拽起被角,没来得及遮挡,华瑶便倾身靠近道:“你出了不少冷汗,内息调理不畅吗?” 燕雨破罐破摔,干脆不躲藏了。他横展双臂,任凭华瑶的目光从他身上划过。她拔出发间一根金钗,尖锐的钗头轻轻抵着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伸长脖颈,显露细碎的伤痕。 华瑶状似关心道:“怎么伤成这样?” “我从山上摔下来了,”燕雨如实说,“树枝,很锋利,就像您的簪子。” 华瑶笑了笑:“怎么,你怕我用簪子刺你吗?” 燕雨罕见地沉默了。他和齐风是双生兄弟,从小到大都没有分开过,虽说他们二人的性格大相径庭,但他们到底是打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躯壳,偶尔会有些微妙的通感——譬如此时,他的心境沉闷寂寥,这绝非他的忧思,而是齐风的愁绪。 冷寂萧瑟的冬日清晨,天地间满是料峭寒意,燕雨抬袖遮面,华瑶也没管他,只问:“万灯寺的功德箱里大约装了多少银子?” 燕雨掐指一算,坦白道:“至少一百多两。” “寺内共有几个和尚?” “四十多个,方丈是七旬老头,还有几个武僧。” 华瑶若有所思,随即又问:“赵惟成的武功与你相比,孰优孰劣?” “差不多吧,我比他好一点,”燕雨瞥向弟弟,“他远不如齐风。” 华瑶点了点头,朝着齐风招了一下手,齐风立即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极尽恭顺。他未出声,也未抬头,只看着华瑶的裙摆,依稀窥见纱裙下的一截雪白脚踝,他的耳根就微不可察地泛红了。 华瑶嗓音低低地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侍卫。你的兄长心性单纯,嘴巴还算牢靠,知道在外人面前,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 燕雨插话道:“我也不是傻子。” 华瑶冷冷地扫他一眼,他的额头又淌下一滴汗。 自从华瑶凶狠地把晋明大卸八块之后,燕雨看她的眼神就多了畏惧,彼此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他们二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华瑶更怀疑他打算尽快逃跑。他若是跑了,她只能亲手杀了他,总好过他被她的仇敌抓去,折磨至死。 燕雨察觉她的杀意,心跳手颤,几近窒息。 华瑶十分温柔体贴地帮他提了提被子,亲切和蔼道:“在我眼里,你确实是傻子,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主子了。” 她叹了口气:“先前我还想放你走,可现在呢?事到如今,我该把实话告诉你,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她和燕雨自小一同长大。但她说话时,全然没念一丝旧情。 燕雨睁大一双眼,骇然不敢置信:“我就非得伺候你一辈子吗?我也想过普通人的日子,您能不能替我考虑考虑?” 华瑶饶有兴致:“普通人的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 “人不能贪心,”燕雨闷声道,“有老婆就行,孩子无所谓。” 华瑶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宁愿放齐风走,也不会放你走。” 齐风和燕雨双双震惊,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何?” 屋子里的炭炉烧得劈啪作响,华瑶看着燕雨,异常平静地回答:“待我来日登基,你成了平民,没人能管住你这张嘴,你肯定会在民间随意地编排我。君王的名声何其重要?我在京城伏低做小这么多年,若是被你一个人毁了……” 她的金钗略微陷进他的皮肤。 他打了个寒颤,又听她喃喃自语:“你说,我能饶得了你吗?” 燕雨的神思一片空白:“我不懂,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办啊?” 他残存的一丝理性迫使他开口道:“行行好,别杀我,就算你要我给你侍寝……” 华瑶诧异地歪了一下头。 燕雨长舒一口气:“那是不可能的。” 华瑶的笑声极为悦耳动听:“放心吧,我对你绝无一丝半点的非分之想。只是呢,你也知道,打从我们离开京城,皇帝就派了暗卫一路跟踪。所幸谢云潇听力绝佳,暗卫不敢追得太近。我另派一队人马乔装改扮,勉强算是蒙混过关了,但也混不了太久。虞州官府一旦查清了风雨楼之案,对于我们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燕雨皱紧眉头,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要你誓死效忠,”华瑶直视他的双目,“若你足够尽心尽力,待我大业告成,我会给你一笔钱,放你远走高飞。” 燕雨被她说动了,忍不住问:“您的大业,何时告成?” “快了,”华瑶随口道,“再过几年,就凭你这个英俊长相,也不愁没姑娘要你。” 燕雨抿唇不语。 华瑶毫不避讳地说:“如今我羽翼未丰,而你是千里挑一的高手,齐风是万中无一的剑客,你若走了,齐风心境不稳,我一下损失两个人,岂不是亏大了?” 燕雨抬起双手搓了搓脸,华瑶又拍了拍他的被子:“你应该知道,我的毕生所愿,便是废除贱籍、改革旧制、惠安民生、振兴大梁朝的基业……顺我者昌,拦我者死。” 齐风更深地弯腰,执意道:“属下愿为您赴汤蹈火。” 这句话,他曾经说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发自肺腑,此生最体面的归宿便是为她战死,即便她心里计较的唯有利益得失和社稷兴衰。 * 清晨鸟雀啼鸣,叽叽喳喳, 喧闹乱耳。 纷繁的杂音一股一股地灌进岳扶疏的脑中,他的四肢百骸都被巨痛吞噬了,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刀劈剑刺般的疼楚。他身在劫中,大劫难逃,犹记得晋明唤他:“岳扶疏,你过来吧,替我瞧瞧这本折子……” 晋明,晋明,高阳晋明,他是岳扶疏的主公,但他早就死了,死了好几天了。 岳扶疏自认是无能无才的庸臣,几次三番地献错了计策。 那日他和晋明在风雨楼用膳,他万万不该懈怠,忘记查探四周的情况,忽略了埋伏在那里的一帮武功高手。 他心头充满怨恨,喉咙涌溢着血腥气,左眼一霎睁开,对上了赵惟成瞪直的右眼,他慌忙道:“你是谁?” 赵惟成自报家门,岳扶疏道:“赵大人,久仰。” 赵惟成惊讶道:“你认得我?” 岳扶疏道:“是,我曾在京城……” 赵惟成静候下文,只听岳扶疏道:“做过生意。” 岳扶疏的半张脸被火烧得漆黑焦烂,恰如赵惟成一般,岳扶疏也仅是一介半盲人了。 晋明遇袭那日,岳扶疏跟着掌柜逃到了地窖里。此后,风雨楼起火,浓烟呛满了地窖,那风雨楼的掌柜、跑堂急忙逃了出来,还有一群江湖草莽混在其中,众人推搡、扭打、撕扯谩骂,丑态毕现,岳扶疏被落在了最后面,他也是唯一一位活下来的晋明的近臣。 岳扶疏在心底发誓,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晋明报仇雪恨!他一定要手刃华瑶,手刃谢云潇!还有华瑶的那些近臣,包括燕雨、齐风、杜兰泽、金玉遐在内的人,统统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第73章 禁廷空叹 至死方休 岳扶疏的原名是岳儿。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父亲不识字,只认本姓“岳”,就管他叫“岳儿”。 打从岳儿记事起,父亲便在秦州砂县的砂矿做石工。砂矿的矿洞深达数十丈,洞内的坑道纵横交错,乳白色的石旗密如鱼鳞,父亲常说,鱼鳞有多少片,矿坑就死过多少人。 砂县的砂矿共有四百多座,每年都要塌陷几十次,采矿石工的薪水却很微薄。石工的孩子经常被人看不起,岳儿的境况尤其糟糕,他的父亲说,他的母亲是暗娼。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去世,父亲捡到他了,就把他抱回家了。 父亲喜好喝酒。酒醉后,他就拎起儿子,拿木棍往死里抽打,边打边骂:“讨债鬼!讨你爹!捡来的儿子!你想不想死?想不想死?” 他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漓,他只想反问父亲,他的母亲究竟是不是暗娼?他的父亲从哪里找来了他?他的身世,全凭父亲一口断定。父亲对他非打即骂,把他当畜生养,他经常幻想,如果母亲还在世,他能不能活得像个人? 但他不敢问,他说得越多,父亲打得越狠。 骂到最后,父亲会一直重复“想不想死”,这话是在问儿子,也是在问他自己。 石工不是贱民,胜似贱民。终此一生,离不开矿坑,走不出砂县,若要卸职,必须找人来替,矿洞里多的是孩子替老子。“孝道”二字压在身上,极沉重,生不如死,岳儿不愿认命。 岳儿是石工之子,生就一副肮脏粗鄙之躯,但也有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倔劲。 他幼时聪慧,记性极好。某一年冬天的寒食节,他跟着父亲去赶庙会,就站在卖字书生的摊位前,无师自通地认了不少字。书生见他稚弱懵懂,送了他一本《千家诗》,教他念一遍,他倒背如流,书生立即对他父亲说:“令郎不但聪慧伶俐,还有贵人之相!我敢担保,令郎将来大有出息!” 父亲道:“我儿子能不能……考个秀才?” 书生道:“哎,何止!方圆百里的秀才,没一人的悟性比得上令郎!您啊,往远了看,谁料皇榜中状元,封侯拜相未可知!” 父亲又惊又喜,掌心渗出涔涔汗意,黏黏腻腻的,沾到儿子的手背上。 “我供你读书!”父亲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给爹搞出点名堂来,要不明天你就下矿,爹白白养你九年,你不报恩,死去吧。” 他“啪啪”扇了儿子两个耳光:“小贱人,争口气!长大了卖字卖画去!” “爹送我上学,”岳儿连忙巴结父亲,“我考状元,做官老爷……你是老爷的爹,出门八抬大轿,进门十几房姨娘,好吃的吃不完,好穿的穿不完,我挣的钱都给爹花。” 父亲笑骂道:“好岳儿!这就出息了!” 没过几日,父亲卖光了家当,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的,凑够了四枚银元,真把儿子送进了私塾。 岳儿不分昼夜地勤学苦读,未及十二岁,两鬓就生出了白发,俗称“少年白头”。同窗诸友从未嘲笑过他,只称赞他是高才之辈,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他倍受鼓舞,给自己改名叫“岳扶疏”,取自汉代祢衡《鹦鹉赋》的名句,“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此句意为“怀想昆仑的高山,思念密林的树影”,意境十分深远。 岳扶疏自认是笼中鸟、池中鱼,他要往高处飞,往深处游,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大展抱负! 童试前的一个月,岳扶疏还在私塾里读书写字,忽而听见同窗的窃窃私语:“哎,你们听说了没?砂矿又塌了,砸死一百多号人,尸首砸得稀巴烂!前天出的事,今儿个县衙派了高手,清理断肢残骸……” 岳扶疏这才想起来,父亲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回家了。 岳扶疏拔腿跑向父亲做工的那一座砂矿,他跑跑停停,走走歇歇,傍晚才抵达矿洞。他又想看,又不敢看,眼皮直跳直跳,心也发慌。 县衙派来了一群身手了得的武者,全都穿着棉绸面料的好衣裳,脚尖轻轻点地,便能飞檐走壁。他们潜进矿坑,拖出一些残碎的肢体,岳扶疏伸脖一望,瞧见了父亲的右胳膊。父亲经常用右手打他,他最熟悉那只手,连掌纹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本来是不上夜工的,为了供儿子上学,才会铤而走险,死成一摊烂肉。岳扶疏并不敬爱自己的父亲,但他也不憎恨父亲,若不是父亲,岳扶疏读不了书,换不了名,改不了贱命。 父亲死了,岳扶疏的悲伤持续了半个时辰。等到他再去讨说法时,看守砂矿的监工偏说他父亲没死,轮不到他收一分一毫的恤银。 岳扶疏据理力争,监工重重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的右脸上:“暗娼养的小倌,搁我这儿来耍泼?!” 岳扶疏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脸,要挟道:“我娘不是暗娼,你们污蔑她!我要告你们!我不是一介白身,我马上就要考秀才!你们私吞恤银,我会去县衙递上一纸状书!” 县衙的官老爷私吞了恤银的大头,监工哪里分得到一点油水?他们一听岳扶疏的话,怒意更盛,恼他满身沾着一股迂腐文人的酸臭之气,抬腿“啪”地一脚踹断了他的膝盖,把他踩到地上,扯碎了外衣,狠命下死手痛打。 治不了官老爷,还治不了他吗?! 监工把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打断,断得嘎吱嘎吱响:“打死你!打死你个贱人!!” 岳扶疏双臂抱头,忍着巨痛,尖叫道:“啊——啊!别打我的手!别打我的手!我还要写字!写字啊!诸位爷爷,爷爷……你们行行好,行行好啊!!我要死了,我要被活活打死了!!” 天宇开霁 第85节 监工们七言八语地骂道:“写你爹的字!臭不要脸的,你爹死哪儿了?!还不滚过来下矿!你老子不下,你自个儿下!” “认识两个破字,还把自个儿当人物了!” “咱们几个一瞧你这贱样就犯恶心!” 岳扶疏满嘴血腥,执意道:“我是写字的……” 他忽然想起同窗的身份:“我同窗的好友,他父亲就是这座砂矿的监理大人!” 岳扶疏一句话没讲完,监工幸灾乐祸道:“嘿,上个月矿洞豁开了几条缝,你同窗好友的父亲,特意调了你父亲过来,人家就 没把石工的命当命,还指望人家给你撑腰啊?!撒泡尿照照自个儿!贱人贱命贱畜牲,死了都是一摊烂泥!!” 彼时岳扶疏才豁然开朗。他的同窗好友,表面敬佩他的学识,实则早就恨上他了,不仅想杀了他,还想杀了他的父亲。 岳扶疏张开嘴,含着一口血,叹声道:“妒忌之祸大也!” 监工一脚踩碎了岳扶疏的右肩。 鲜血流了满地,岳扶疏疼昏过去,神智都模糊了。 这是十八年前的旧事,岳扶疏历历在目。他记得巨大的疼痛,切入肌骨,恰如这一刻,他的半张脸焦烂,恨意深入骨髓,至死方休。 他这条命,算是晋明给的。 十年前,年仅十六岁的晋明初到秦州。岳扶疏写下一封长信,讲清了砂县的底细,阐明了肃清吏治的方法,并把信寄给了晋明。 晋明读完那封信,立刻派人来接岳扶疏。 那是昭宁十五年的春天,万物复苏,冰雪消融,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 岳扶疏走进了晋明的宅邸,听见了泠泠的水流声。他的面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参差的倒影落入了一条清河,河水引自东江,清澈如镜,澄碧如玉,岸边载种着奇花异草,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芳香。 岳扶疏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他忐忑不安,亦步亦趋,跟紧了带路的人。 晋明的宅邸富丽堂皇,尽显豪奢气象。宫殿前的台阶皆是玉石雕成,岳扶疏穿着一双破洞的草鞋,鞋底还沾着烂泥巴。他所过之处,尽是一串肮脏鞋印。 岳扶疏一言不发,恭敬地跪在晋明的面前。垂头时,他瞥见晋明黑缎绣金的衣摆。而他身上仅有一件粗麻织成的破衣裳。他深刻地认识到,他是低贱的匹夫,晋明是金装玉裹的皇族。 侍卫屡次暗示晋明,岳扶疏的出身极不清白,晋明满不在乎道:“豪杰莫问出处。” 晋明还笑着说:“岳扶疏,你的父亲是石工吧?那石工债台高筑,只为送儿子读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岳扶疏眼含热泪,又行了叩拜之礼。 晋明与岳扶疏谈论家事国事天下事,岳扶疏言之有物,深得晋明欢心。 从这一天起,岳扶疏就成了晋明的近臣,为晋明出谋划策。他们一步一步地侵占了整个秦州,就连秦州的监察御史都被他们换成了自己人。 晋明调派了医术卓绝的太医,专门为岳扶疏治理旧伤,还为岳扶疏的父亲修建了一座石墓,甚至把欺辱岳扶疏的监工抓进了地牢。 晋明给了岳扶疏天大的恩典。但他就像岳扶疏的父亲一般,死得不明不白。他堂堂一位高贵的皇族,生前是天上明月,死后是地下烂泥,没有任何丧葬的仪节,只剩一副七零八碎的残躯。 思及此,岳扶疏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赵大人,我是寒门小户出身的卑贱之人,见识得少,不敢乱说话,唯有一事,我不得不禀告清楚…… ” 赵惟成道:“什么事?” 岳扶疏道:“风雨楼一案的凶手,绝不是三虎寨的贼寇。” 赵惟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贼寇,那是谁?” 岳扶疏道:“恐怕是……” 他的眼泪一霎流出,混着血水,沾湿了枕巾:“我不敢说啊,赵大人。您是山海县的父母官,清廉正直,还救了我一命,我不能拖累您。” 赵惟成急忙道:“你别卖关子,快说啊,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保你平安。” 岳扶疏这才开了口。他略讲了一遍事情的起因经过,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恳求赵惟成派人帮他送信回京城。 * 天色向晚,华瑶在县衙附近的酒楼包下了一间厢房。她召来店小二,打听了一些事,也点了几道虞州名菜。 丰盛的菜品摆在桌上,华瑶才刚尝了一筷子,就说:“或许是因为时节不对,虞州的鱼肉,竟然没有凉州的好吃。” 谢云潇问:“你想回凉州吗?” “想啊,明年就回凉州吧,”华瑶随口道,“明年我一定带你回家。” 谢云潇侧目,看向窗外。他还在等凌泉的消息。凌泉的轻功与齐风不相上下,放眼整个山海县,除了华瑶之外,无人能胜过凌泉。 山海县的县衙并非龙潭虎穴,赵惟成的武功比燕雨还差一点,凌泉的行踪不可能被赵惟成发现。既然如此,凌泉为何迟迟不归? 第74章 势豪兵火 好狠啊!好狠! 华瑶顺着谢云潇的目光望向远方,轻易地窥破了他的心事。她说:“凌泉还没回来,或许是遇到了什么岔子。我已经派了另一批暗卫去一探究竟……” “殿下,”白其姝忽然开口说,“我想起一件事。” 华瑶转头看她:“何事?” 白其姝坐在圆桌的一侧。她把玩着茶杯,轻声道:“殿下还记得锦茵吗?她是罗绮的妹妹。她曾经提到过晋明的一位近臣,名叫岳扶疏。” “我记得,”华瑶亲手拎起茶壶,往白其姝的杯子里倒茶,“怎么了,这个岳扶疏,很了不起吗?我只知道岳扶疏深得晋明的欢心,晋明府上的管事对岳扶疏也挺佩服。” 华瑶把茶壶搁在桌沿,话里话外不无嘲讽:“倘若岳扶疏真有那么厉害,晋明也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晋明犯过的错误,比嘉元长公主更多,他在秦州一手遮天、不知收敛,到了凉州也目无法纪,几乎什么事都敢做,大皇子和三公主都恨死他了,更何况皇帝和太后呢。” 杜兰泽插了一句:“晋明是主,岳扶疏是臣,主以臣为使,臣以主为尊……” 杜兰泽还没说完,白其姝故意抢话道:“对呀,即便岳扶疏再聪慧,他也是晋明的臣子,必须听从晋明的吩咐。晋明非要夺占凉州,岳扶疏除了顺从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杜兰泽与白其姝对视片刻,白其姝双眼微微含笑,手也慢慢搭上了杜兰泽的肩膀:“你是这个意思吗,杜小姐?” 杜兰泽微抬起头,默不作声。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华瑶拉开白其姝的手腕,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她们二人之间。 近三个月以来,杜兰泽和白其姝共同致力于经营盛安票号的买卖。盛安票号依托于白其姝先前创立的商号,现已在京城、沧州、虞州等地颇具规模。白其姝很想让盛安票号通行全国,杜兰泽却一再劝诫华瑶小心谨慎。杜、白二人因此分歧,总在暗中较劲。 杜兰泽和白其姝相当于华瑶的左膀右臂。华瑶面对她们二人时,得把一碗水端平。她先和白其姝耳语几句,又和杜兰泽窃窃私语。 就在此时,金玉遐猛然推门而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金玉遐的身上。金玉遐面无血色,一句一顿地通报道:“殿下!暗卫传来消息!他们发现了……” 华瑶好奇地问:“发现了什么?” 金玉遐垂首下跪,如实禀报道:“凌泉的尸体,头首分离,死状可怖。” 华瑶心下大骇,金玉遐仍在说:“他死在一两个时辰之前,杀他之人……武功胜过齐风燕雨。凶手抛尸之地,位于县衙东侧十里开外的密林。” “谁找到的尸体?”华瑶冷静地问,“是我的暗卫吗?” 金玉遐道:“是驸马的暗卫辛夷,他放飞猎鹰,找见了凌泉。” 辛夷与凌泉均是戚归禾的心腹。他们对戚归禾忠心耿耿,也愿意为了谢云潇抛头颅、洒热血。凌泉还曾在战场上救过辛夷的命——凌泉征战沙场十余年,没在塞外殒命,却在山海县丧生,又是身首异处的死法,何其可悲! 金玉遐满心哀叹,只见谢云潇身形一闪,从金 玉遐的眼前转瞬即过。 金玉遐反应极快,立刻大声道:“殿下,殿下!请勿急怒,请勿伤怀,还望您三思而后行!” “事已至此,三思无用,”华瑶捏紧了拳头,话却说得镇定,“无论谁是凶手,我都会把他揪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玉遐依然跪地不起。他仰头望着华瑶,问她:“山海县的葛知县是个难缠的人,倘若她把凌泉之死,归咎于三虎寨,我们该当如何?” 夕阳色泽如血,寒鸦正在远处啼叫。 华瑶稍一走神,杜兰泽就开口说:“倘若葛知县和赵大人要用这一招……” 久候一旁的燕雨忍不住插话道:“啧,我听不明白,这怎么就算是一招了?万一他们真以为三虎寨的贼寇跑进了山海县,悄悄地暗杀了凌泉,咱们也不能因此就去祸害他们吧,那岂不是和强盗一样。再说了,他们一直待在山海县,谁也不知道风雨楼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兰泽耐心为他答疑解惑:“截至目前,风雨楼一案并未牵涉王公贵族。三虎寨的贼寇残杀平民,在凉州、沧州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虽在虞州罕见,却也未及震动朝廷的地步。但凌泉是皇族的侍卫,他的武功胜过大多数的宫廷高手,又因为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大人前不久也惨遭斩首,这两大高手意外身亡的悬案,若与风雨楼一案联系在一起……” 燕雨终于回过神来:“老天,这帮龟孙子,好狠啊!好狠!按照他们的意思,风雨楼的人,还有那个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全是咱们杀的,凌泉也是咱们自己处理掉的,是吗?那皇帝会赐死咱们吗?” “赐死?”杜兰泽笑道,“应是凌迟才对,欺压百姓,蒙骗官员,谋害皇帝的近臣,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杜兰泽从燕雨的面前径直走过,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他的身上。她总是穿着青色、黛色或者浅竹色的绸缎衣裳,衬得她形销骨立,像是一株屹立在悬崖峭壁上的兰竹。 燕雨的心跳没来由地慢了一拍。 他忽然把双手背到身后,轻轻地捏住了自己的袖摆,心里的杂绪犹如乱飞的柳絮,一会儿飘到了这头,一会儿飘到了那头,乱七八糟的,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他一时想着凌泉的惨死,念及自己的武功远不及凌泉,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到何年何月;一时又想着羌羯之乱的那一个月里,杜兰泽以一己之力献出了炸坝之计,算无遗漏,反败为胜,比大皇子、二皇子的幕僚要强得多了,只要有杜兰泽在,敌军的诡诈之处,总会被她勘破吧。 天色漆黑如墨,华瑶安排好了几队人马,方才带着一批亲兵,奔赴县衙东侧十里开外的密林。 这一路上,燕雨还在胡思乱想,齐风的瞳仁忽地一缩,似是受了大惊一般,冷冷地盯着燕雨。 燕雨心里还奇怪,他这常年严肃端正的弟弟,怎的越发冰冷无情了?面色就像被冻住了似的。 齐风低声提醒道:“兄长,你切勿逾越。” 燕雨勾唇一笑,满不在乎道:“我逾越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别跟我打哑谜。” 齐风隐晦地提醒他:“我是你的双生兄弟,约莫能猜到你心里的感受。” 说完这句话,齐风就一语不发,燕雨也不再细问。 偶尔有这么几回,燕雨会厌烦双生兄弟之间的通感,更厌烦齐风猜到了其中关窍,却不肯坦白地说出来。 * 距离县衙十里远的一座密林里,数十位官兵高举火把,在一片赤色的火光中,满地都是倒垂的树影。那些影子黑压压地、静静地盖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上。 汤沃雪单膝跪地,眼泪刹不住地涌出眼眶。她和凌泉相识十余年,经常为凌泉疗伤治病,在她看来,凌泉就是戚归禾的亲人,也是她的亲人。 现如今,凌泉也走了……他的脖颈被一把长剑割断,那剑锋锐利,斩落了他的头颅。他胸膛向天,面容向地,不知他能否找到回家的路?凉州远在虞州的北方,叶落归根的路上,他会不会迷失方向? 华瑶给汤沃雪递了一张手帕。略微低头时,华瑶瞥见凌泉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一缕黑发。 燕雨站得离华瑶最近,当然也瞧见了这一幕,燕雨立马指认道:“喂,你们快看!凶手的头发被凌泉扯下来了!” “不是,”汤沃雪平静地说,“那是他妻子的遗物。他的妻子死于非命,下葬之前,他剪下她的头发,随身佩戴多年,聊作慰藉罢了。” 燕雨怔然片刻,脱口而出道:“真惨啊,他全家都好惨……他自己也好惨。” 谢云潇瞥了他一眼:“你不会讲话,可以闭嘴。” 燕雨赶忙说:“请、请您息怒,属下罪该万死。” 天宇开霁 第86节 谢云潇看着凌泉的头颅,却道:“我并未动怒,但你应当管好自己的嘴。” 话音未落,谢云潇手中的剑鞘已然翻转,吓得燕雨连退三步,慌张地躲到了华瑶的背后,还怕华瑶也生他的气。 他双手抱剑,探出一个头,偷瞄华瑶和谢云潇的神色。 谢云潇的剑鞘所对准之人,并非燕雨,而是渐行渐近的赵惟成及其一众属下。 四周杀气腾腾,火光与人影重叠,争战似乎一触即发,唯独华瑶出声道:“赵大人,听说你昨天还想宰了我的侍卫燕雨,怎么,难道你今天就动手杀害了凌泉吗?” 她气势磅礴,怒骂道:“这山海县也不是你只手遮天的地方,你应该被凌迟处死!” 第75章 连烧平野 杀多杀少,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惟成双膝跪地,高声道:“殿下息怒,风雨楼之案,至今仍是一桩悬案,凶手逍遥法外,卑职找不到一点线索!凌泉大人突然遭遇暗算,只怕是……是三虎寨的贼寇下了毒手,还请殿下明察!” 他转过头,看着燕雨:“昨天清晨,卑职偶然遇见了燕雨大人,卑职是真的不知道,燕雨大人身份尊贵!卑职冒犯了大人,惹怒了公主殿下,还请殿下饶恕卑职的过失!” 华瑶冷声道:“你曾经是御前带刀侍卫,也明白皇宫里的规矩。燕雨的名字就刻在他的剑柄上,你怎么可能看不见?” 赵惟成一口咬定:“卑职瞎了一只眼,什么也看不清,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请殿下息怒!” 华瑶的心里没有一丝怒火。她只是觉得,赵惟成这个人很奇怪,他究竟想做什么?他前言不搭后语,说话也是颠三倒四,他是不是想隐瞒真相? 华瑶环顾四周,树林里静悄悄的,霜冷风寒,月黑风高,真是一副凄凉的景象。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她说话的声调十分平稳:“说来也巧,本宫才刚来这里不久,赵惟成突然出现了,难道赵惟成也收到了暗探的消息吗?” 赵惟成道:“今夜亥时过后,卑职在县衙巡逻,捕快慌慌张张地跑来报案,卑职才知道凌泉大人遇难了……” 华瑶追问道:“那个捕快叫什么名字?他什么时候发现了凌泉的遗体?” 赵惟成道:“那个捕快叫张强,亥时三刻,捕快路过了树林,闻到了血腥气,张强走过来一看,就看见了凌泉的遗体!他吓得屁滚尿流,跑回了县衙……” 华瑶道:“你再说一遍,那个捕快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发现了凌泉的遗体?” 赵惟成道:“那个捕快叫张强,今夜亥时三刻,张强发现了凌泉的遗体。” 华瑶已经猜出来了,赵惟成一定撒谎了。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谎言,因此他不断地重复华瑶的问题,想用这种方式说服华瑶。 华瑶道:“凌泉惨遭杀害,凶手斩断了他的脖颈,他正面朝下,背面朝上,张强怎么能看出来他的身份?你刚才说,张强吓得屁滚尿流,没有勘察现场,直接跑回了县衙,那张强怎么知道凌泉遇害了?” 赵惟成哑口无言。 华瑶沉声道:“赵惟成,你堂堂一个八品官员,认不出燕雨的身份,张强的官职比你更低,见识比你更少,为什么张强可以认出凌泉?今夜月黑风高,张强也看不清凌泉的面目,究竟是你撒谎了,还是张强撒谎了?!” 赵惟成急忙道:“是,是张强!他撒谎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原本以为,赵惟成稍微有些骨气,没想到赵惟成诬陷了别人,把他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 华瑶怒声道:“不管是你,还是张强,你们敢在本宫的面前胡言乱语,本宫就不会饶了你们。” 赵惟成道:“您还没有审案,怎能认定我胡言乱语?” 华瑶道:“不敬皇族是死罪,来人,把赵惟成拿下,听候发落!” 此话一出,燕雨立刻跳了出来。他跳到了赵惟成的身旁,又拿出一条绳索,绑住了赵惟成的双手双脚。 赵惟成不由得怒火攻心,额头暴起青筋,他恶狠狠地盯着燕雨,燕雨感慨道:“哎呀,你啊,我说你什么好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惟成一声不吭。 燕雨低声问:“不是我说,你这个人,真的没什么本事,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为什么非要和我们公主过不去?” 赵惟成道:“卑职不敢。” 燕雨悄悄地说:“你敢和公主叫板,不就是因为公主脾气好吗?如果东无站在你的面前,你还敢胡言乱语吗?东无会扒了你的皮,把你千刀万剐……” 赵惟成道:“你是东无的人?” 燕雨道:“你放屁,你才是东无的人,你全家都是东无的人!” 赵惟成道:“卑鄙无耻。” 燕雨道:“你才是卑鄙无耻,你杀了凌泉!凌泉不仅是公主的侍卫,还是保家卫国的功臣,羯人没杀他,你杀了他!你究竟是不是人?!你比太监还歹毒,我真看不起你!” 赵惟成的双眼泛起杀气,拳头被捏得嘎吱作响。 燕雨嘲笑道:“哇,哇,哇,不会吧,我才说了几句话,就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你也知道自己不如太监?” 赵惟成道:“我对天发誓,我没杀凌泉!如果我杀了凌泉,就让我……” 燕雨道:“死无葬身之地!” 赵惟成道:“如果我没杀凌泉,你说的这句话,就是你自己的下场!” 燕雨道:“关我屁事,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还债,血债血偿,听过没?” 燕雨使劲一扯,绳索收得更紧,缠住了赵惟成的手腕。 赵惟成闷哼一声,心里的恨意更浓烈了,恨不得立刻杀了燕雨,杀了华瑶,杀了谢云潇,杀了汤沃雪,把他们全部杀光。 华瑶也察觉到了,赵惟成的杀气更重了。她举起一支火把,向前走了几步,距离赵惟成更近了。 赵惟成忽然抬起头,面对着火光,大喊道:“我没杀凌泉!我没杀凌泉!你们屈打成招,没王法了,没天理了!我要把你们告到京城,你草菅人命,陛下会严惩你!” 华瑶根本没有打过他,他在喊什么? 华瑶冷声道:“把他押送到县衙,上报给朝廷,本宫怀疑他勾结歹徒,颠倒是非,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燕雨立刻撕开了赵惟成的衣袖,揉成一块布团,塞进了赵惟成的嘴里。赵惟成说不出话来,树林里安静了不少,血腥气还没消散,华瑶握住了自己腰间佩剑的剑柄,随时可以拔剑出鞘。 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一丝人声,华瑶沉默不语,她的心里充满了疑虑。 凌泉武功高强,经验丰富,可以隐藏在树林之中,趁着敌人不注意,使出致命一击。哪怕是武功已入化境的顶尖高手,刺杀凌泉的时候,也会闹出响动,如此一来,附近的暗探也会察觉到危险,及时给华瑶报信,或许凌泉就不会死了。 华瑶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凌泉会死得安安静静?方圆十里的暗探都没有察觉到一点踪迹?难道凶手的武功境界,已经超过了华瑶的认知吗? 山海县果然是卧虎藏龙。 谁能杀了凌泉?谁想杀了凌泉?这两个问题,就像两个咒语,盘旋在华瑶的脑海里,她忽然有了一种猜想。 难道是她的父皇? 自从华瑶离开京城,父皇派遣的追兵一直在跟踪华瑶。追兵都是武功高强的高手,华瑶的兵力不如他们,她从未与他们交战过,他们已经出手了。 华瑶心头一惊。她忽然明白了敌人的计策,她立刻下令:“传我的命令,从县衙抽调两百名捕快,勘察此地的地形,调查方圆二十里之内的人事往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每隔三个时辰,向我报告调查结果。” 华瑶的侍卫回话道:“卑职遵命!” 华瑶又命令几个侍卫带走了凌泉的遗体,寒风呼啸,她的心情也冷得像冰。父皇已经杀了凌泉,接下来,父皇又会杀谁? 谢云潇跟上华瑶的脚步:“殿下,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华瑶道:“是的,此地不宜久留。” 谢云潇道:“我想留在树林里,勘察现场的蛛丝马迹。” 华瑶道:“不行。” 华瑶的声音极低:“你留在这里,必定会遇到危险,你明白吗?这是一个陷阱。” 谢云潇道:“你已经猜到了凶手的身份?” 华瑶道:“现在,我们的身边还有四百多个侍卫,你的武功境界已入化境,凶手对你出招,必定会闹出响动,暴露自己的行踪。如果你留在这里,等到侍卫分散到各个地方,凶手就会找准时机,从背后偷袭你……” 谢云潇道:“我杀了他们,就能给凌泉报仇雪恨。” 华瑶喃喃自语:“你杀不了他们。” 谢云潇道:“为什么?” 华瑶道:“第一,他们的武功十分高强;第二,他们在暗,你在明;第三,你在京城的时候,曾经遭遇过伏击,他们已经看清了你的武功招数;第四,开创宗门的武林宗师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是你呢?武林宗师的年纪都在四十以上,你今年才刚满十八岁。”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你也只有十八岁,我更担心你的安危,难道你我只能做缩头乌龟,放任歹徒烧杀抢掠?” 华瑶严肃道:“当然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会让你等十年,只要你等三天,你能答应我吗?” 谢云潇沉默片刻,终归答应道:“好。” 华瑶道:“走吧,大敌当前,千万不能急躁。” 天色漆黑,月光暗淡,华瑶的心情也很沉重。她和谢云潇返回了住处,她反复推敲着细节,又与众人商量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午夜已过,她回到自己的卧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上午,汤沃雪找到华瑶,说出了验尸的结果:“凌泉他……他的伤势很严重,他的胸膛、手臂、腰腹、后背、大腿内侧都有许多刀伤,他和凶手至少缠斗了一个时辰……” 华瑶断定道:“不对,凶手一定是速战速决,快攻快退。” 汤沃雪道:“依照您的意思,凶手不只有一个人?可是,我亲眼看见了,凌泉的伤口至少有上千条,伤口的形状、深浅都是相同的。”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同华瑶猜测的那样,杀害凌泉的凶手,就是镇抚司的武功高手,镇抚司听命于父皇,父皇已经杀了凌泉,还想杀了华瑶和谢云潇。 华瑶轻声道:“你听说过镇抚司吗?镇抚司的高手,以八人为一组,合力练成一套刀法,他们的招式都是相同的,在死者身上留下的伤口,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汤沃雪惊讶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到了山海县?” 华瑶坦诚道:“他们是父皇派来的人,跟着我们离开京城,跑来了山海县。我在京城的根基太浅了,离京的时间又太长了,父皇怀疑我,猜忌我,憎恨我……我必须想办法调用虞州精兵,否则,我和谢云潇的性命都会断送在父皇的手里。” 汤沃雪也感到焦急,她连忙说:“殿下,你别回京城了,你回凉州吧,凉州和京城相距三千里,这么远的距离,皇帝拿你也没办法,镇国将军会保护你和谢云潇。” 华瑶道:“我不想给凉州惹麻烦。” 汤沃雪沉默了,她也不知道华瑶应该怎么办。 当天傍晚,华瑶亲自操办了凌泉的后事。她打定主意,她会为凌泉报仇,她会登基称帝,父皇也无法阻止她的宏图大志。 * 三天之后,华瑶收到了暗探传来的消息。 案发当夜,树林附近出现了一位和尚。距离树林东侧二十里 处,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寺庙,庙里的和尚练过武功,都是武僧。他们在山上耕田种菜,经常把粮食送给贫苦百姓。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亲自探访寺庙。她率领两百名侍卫,赶到了寺庙所在的那座山。 华瑶轻功高强,脚步飞快,不少侍卫追不上她,她偶尔也会停下来,等一等掉队的人。 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来一句:“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道:“前几天,你对我说,大敌当前,千万不能急躁。” 天宇开霁 第87节 华瑶道:“嗯,是啊……” 华瑶转过身,看着谢云潇,忽然又说:“我正想告诉你,何近朱已经来到了山海县。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精通‘八人刀法’的绝学,千万不要小看他。” 谢云潇猜测道:“何近朱就是杀害凌泉的凶手?” 华瑶轻声道:“皇帝派我暗杀晋明,原本是一箭双雕的计策,必须要留一个后手,何近朱就是皇帝的后手。你放心,我一定会为凌泉报仇。” 谢云潇反握她的手腕:“报仇不是当务之急,你应该先保全你自己,你的处境很危险。” 华瑶明白了谢云潇的意思。既然凌泉不是何近朱的对手,那华瑶遇上何近朱,恐怕也没有一点胜算。 华瑶感叹道:“我好歹是个公主,何近朱真敢杀了我吗?难道他不怕父皇动怒吗?他杀了我,父皇再杀了他,他比我死得更冤、更惨。” 谢云潇道:“他杀不了你,你不会死。” 华瑶道:“嗯,我会杀了他,他死定了。” 华瑶脚步轻快,身手敏捷。山路上怪石嶙峋,她踩着石头,一跃向前,跳到了山峰上。此处果然有一座寺庙,大门紧闭,门缝里飘出一股檀香的气味。 华瑶没有敲门。她原地一跳,翻过了围墙,闯进了寺庙。 寺庙里香火旺盛,年轻的僧人站在禅院里,拿着一把扫帚,默默地清扫落叶。 华瑶走到僧人的身旁,僧人只问:“施主,为什么不走正门?” 华瑶毫不客气地审视他,他容貌清俊,举止端庄,大概是一个知礼守礼的人。 华瑶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开门?” 僧人道:“施主招呼一声,小僧就会开门了。” 华瑶道:“真的吗?” 僧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道:“我不是出家人,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的规矩,还请你多担待些……” 话音未落,华瑶身影一闪,消失在僧人的眼前。 华瑶闯进了寺庙的竹林,她听见了粗重的呼吸声。她握住自己的剑柄,走向了一间厢房。 窗户是纸糊的,薄薄一层,透光又透风,华瑶戳破窗纸,清楚地看见,房间里摆着一张竹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此人的半张脸都被烧焦了,另一半脸也因为痛苦而抽搐着。他闭着眼,皱着眉头,黑色的发丝之中,掺杂着不少白发,他是晋明的近臣,岳扶疏! 华瑶踹开了房门,拔剑出鞘,这一瞬间,刚才的僧人挡在了门前。 僧人道:“我佛慈悲,渡化有缘人,有缘生缘,无缘生孽,施主,请不要再造杀孽。” 华瑶道:“你知不知道,竹床上的那个男人,害了多少人,造了多少杀孽?” 僧人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若是真心悔改,上天也会放他一条生路。这世间的凡人,不能戒除七情六欲,人生中的每一天只能受尽熬煎……” 华瑶打断他的话:“山下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我的亲人,昨天我还没想明白,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死在这片树林里?现在我知道了,方圆二十里之内,只有你们这座寺庙有人烟,死者与你们脱不开干系。” 此话一出,白其姝也走到了华瑶的背后。 白其姝道:“和尚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我们也不用和他们废话了。” 华瑶道:“确实。” 白其姝笑了一声:“今日,和尚挡住了这扇门,我就血洗这间寺庙,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杀多杀少,又有什么区别?!” 第76章 万民嗟怨 你这一招,耍得相当漂亮 风吹叶动,白其姝转头看去,碧绿的竹林里钻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童,他朝着白其姝喊道:“造孽!造孽!” 白其姝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是罪孽深重之人,小和尚,要渡我吗?”她的软剑即刻出鞘。 电光石火之间,众人只听“砰咚”一声巨响,白其姝挥袖斩断一片翠竹,竹子整齐地倒在地上,小和尚吓了一跳,裆部湿了一大块。 白其姝慢慢地收剑回鞘。她眉梢一挑,低声骂道:“废物,废物。” 在小和尚看来,白其姝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女鬼。 小和尚“哇”地一下,哭出了声,把华瑶吵得心烦。华瑶对燕雨使了个眼色,燕雨却有些犹豫,好像很不愿意在寺庙里动手。 华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用剑鞘推开僧人,再旋身扫腿,粗暴地踹开了厢房的木门。 修行之人多半清贫,这间厢房也十分简陋,房中陈设仅有一张竹床、一把凉椅、一盏烛台。 微弱的烛光里,岳扶疏的眼皮半睁半阖,似梦似醒。他的火灼伤不止在脸上,肩头还有一块两寸见方的烂肉,疮口往外流着脓水,黄色的脓、红色的血,混杂不清,触目惊心。 活该!华瑶心想。 常言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华瑶立即拔剑,剑刃直劈岳扶疏的脖颈,只差半寸就能切下去,但她还没碰到岳扶疏的一根汗毛,便有一把沉重的铁禅杖挑起了她的剑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她的招式。 华瑶心下大惊,连退两步,转头一看,幽暗灯影中站着一个白眉白须的老禅师。他穿着一件麻布僧衣,披着一件破烂袈裟,光着两只脚,脚底不沾尘埃。他长得慈眉善目,俨然有世外高人的气韵,能在一招之内制服华瑶,对她却没有半分恶意。 华瑶的心底冒出一股冷气。 谢云潇一直守在门外。这老头子不声不响地绕过了谢云潇,那他的武功肯定比谢云潇更厉害!当然这也不怪谢云潇,毕竟谢云潇才十八岁,风华正茂,而老头子少说也有八十多岁。 华瑶顿时变了脸色,客客气气地说道:“山下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我亲属,我一时情急,来此查案追凶。佛门本是清净之地,我也无意杀生害命,只是,实不相瞒,躺在榻上的这个人,乃是十恶不赦的歹徒。” 老禅师双掌合十,闭口不言。 他的徒弟代为劝说道:“施主,佛法弘深,众生可渡,纵使他是大奸大恶之人,他重伤在身,已受惩戒。冤冤相报何时了,往复循环无尽处,施主不如饶他一命,从善行事,人生万事皆空,唯有善言、善行、善念可助你超脱苦海,免堕轮回……” 华瑶嫌他唠叨,再次打断他的话:“敢问阁下的法号?” 他双眼灼灼有神,含笑道:“小僧法号观逸,小僧的师父,法号宏悟……” 原来老头子名叫宏悟! “宏悟”二字一出,华瑶就知道她今晚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岳扶疏了。 宏悟禅师天生聋哑,却是古今罕见的练武奇才。 早在五十年前,华瑶的娘亲还没出生的时候,宏悟禅师就号称“中原第一高手”,成为天下武林中人一致推崇的一代宗师。 宏悟禅师的行踪缥缈不定。他惯用的兵器 是一把重达百斤的铁禅杖,杖身刻有一行小字“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真正的武学宗师,应当常怀怜悯之意、慈悲之心,达到至高至圣的境界,俗称“超凡入圣”。此间修为之高深,距离华瑶甚远。 华瑶无话可说,只能随便胡扯:“今日有幸,得见宏悟禅师、观逸禅师二位智者,想来也是佛祖慈悲,以善言善念度化我心中的凄苦……” 华瑶一句话还没扯完,方才那个小和尚跑进屋里,抱紧宏悟禅师的大腿,告状道:“她们要血洗寺庙!” “哪有啊,姐姐和你说笑呢,”华瑶看着小和尚,随口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心最软了,很害怕见血的。方才你师兄不是也说了吗?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瞧,我早就收剑回鞘了。” 小和尚抬起头来,望见华瑶光彩照人、笑容满面,犹如天上仙女,绝非地狱恶鬼。小和尚就不再指认她,转而躲到了另一位年轻僧人的背后。 华瑶报以微笑。她双掌合十,对宏悟禅师行了个礼,仿佛在这一刹那间放下了所有仇恨,再也不管岳扶疏的死活。 华瑶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脚步依旧轻快。她路过佛堂之前的一座功德箱,从兜里摸出一把银币,足有二十两之多。这些银币都被她塞进了功德箱,附近的一群僧人听见了银币击撞的清脆声响,便有一人对她说:“多谢施主慷慨解囊。” 此人正是观逸禅师。 华瑶初见他时,他正在扫地,而今,她准备走了,他还在扫地。 她突发奇想,跳到他的身旁,问他:“观逸禅师,打扰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只能拜托你通融一二。” 观逸道:“施主请说。” 华瑶道:“天色已晚,我不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可否在贵寺借住一夜?待到明日早晨,天亮之后,我再动身离开……”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华瑶刚刚闯进寺庙之时,一言一行是何等的骄狂粗鲁?再看她现在,礼数周全,态度从容,又随手捐了二十两银子的香火钱,观逸也不好拒绝她。 观逸与华瑶谈话之时,不自觉地注意到华瑶身侧一位绝美的公子,真有飘然出尘之气度。那公子与他四目相对,他微微躬身,以示谦逊:“请问公子贵姓?” 公子开口道:“免贵姓谢。” “是我夫君。”华瑶忽然插话道。 观逸道:“谢公子,谢夫人,请随我来。” 华瑶很不喜欢别人叫她“谢夫人”。但她并未多言,跟着观逸去了厢房,借宿于一间破旧的竹舍。 恰如岳扶疏的住处一般,这间竹舍也相当简陋。华瑶没有一句抱怨,仰躺在竹床上,心绪纷乱如麻。宏悟禅师明知华瑶来意不善,却没有伤她一分一毫,也没有赶她出门,反而准许她夜宿寺庙,距离岳扶疏仅有十丈之远。她思来想去,只觉宏悟的武功太高,当世再无匹敌之人,他无惧无畏、无愁无恨,心境至上,堪比圣者,正如佛祖俯视蝼蚁,自然不在乎蝼蚁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华瑶从床上坐起来,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谢云潇。” 谢云潇正坐在床沿。 华瑶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腰身,听他问道:“你真要在此留宿一夜?” 华瑶在他耳边说:“我必须杀了岳扶疏。先前白其姝提醒过我,岳扶疏并不简单,他一日不死,我心一日难安。既然他是晋明最宠信的谋士,那你大哥的死,必定与他有关,我之所以非杀他不可,当然也是为了给你大哥报仇。” 谢云潇道:“佛门清净之地,最忌杀生,你我并非宏悟的对手。” 华瑶道:“据说宏悟出生于兴平十四年,照这么算,他今年九十八岁了,老人家武功再高,夜里不可能不睡觉吧。趁他熟睡,我就……” 谢云潇侧目,华瑶唯恐窗外有人,改口道:“我就立刻背诵佛经,度化自己。” 谢云潇却道:“别怕,外面没人,你直说无妨。” 华瑶再次躺倒。她拽起谢云潇的衣带,边搓边玩:“我什么话都敢说。” 谢云潇躺在她身侧,揽过她的肩膀,让她枕在他的怀里,还想提醒她多注意措词:“你……” 华瑶倚靠着他,懒洋洋道:“你什么你,我说的话,就是王法。” 谢云潇从她手里扯回他的衣带。她顺势仰起头,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偏过脸,她又亲了他一口。他被她亲得无话可说,她才命令道:“今夜我留在寺庙里,你下山去忙你的事。明天一早,我们在山脚下的凉亭里接头。” 谢云潇握紧她的手腕:“山海县藏龙卧虎,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人留宿。” 华瑶道:“我还有侍卫。” 谢云潇道:“他们的武功不足以护你周全。” 华瑶抬起手,指了指屋子外面:“那还有宏悟禅师,他保护了岳扶疏,也会保护别人……” 话说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岳扶疏原本住在县衙里,应该是山海县的人救了他,把他送到了县衙。他伤势严重,若非他自己要求,没人会把他搬进这间破庙。那他早就料到了我不会放过他……纵观整个山海县,只有宏悟禅师能救他一命。” 谢云潇无意中捏紧了华瑶的指骨。 华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好他个岳扶疏,满肚子阴招。” 她跳下床榻,飞快地穿好一双鞋,犹如一阵疾风般消失在深凉的夜色里。 天宇开霁 第88节 华瑶再次来到岳扶疏的房门之外。 她环顾四周,未见一人放哨。 她推门而入,闻见一股药香,正想趁机杀了岳扶疏,却听岳扶疏说:“宏悟禅师住在隔壁,你若对我起了杀心,禅师有所察觉,便会赶来制止。” 华瑶笑道:“不愧是你,岳扶疏,算计得如此周密。” 岳扶疏道:“殿下谬赞了。” 岳扶疏房中的灯烛早已熄灭。 凄冷的月光之下,岳扶疏瞪大一只眼,仍旧看不清华瑶的面貌。他昏睡已久,才刚醒过来,饱受病痛的折磨,神志还有些恍惚。此时他见到华瑶,心中警铃大作,兼有恨意滔天,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抓来华瑶一刀处决。 “怎么了?”华瑶明知故问,“你憎恨我,厌恶我,不想见到我吗?” 岳扶疏闭目养神,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她却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 她肆意侮辱高阳晋明:“你和你主子的恶行如出一辙。你主子在秦州作威作福还不够,要来凉州搜刮民脂民膏。为了争夺雍城的兵权,你主子不惜在水井里投毒,只为残害雍城百姓,败坏我的名声,何等下贱。” 岳扶疏与她针锋相对:“你所谓的治国之术,也不过是妇人之仁!” 华瑶轻轻一笑,放肆地辱骂道:“正因为我有妇人之仁,你这贱人才能苟活至今。” 岳扶疏双手发颤,脓水淋溃,沾湿了敷在疮口的草药。他哑声道:“你心毒、手毒、口毒……” 华瑶不甚在意:“总比你满身烂疮好多了吧,要不要我拿一面镜子,帮你照照,你从头到脚一片毒疮,又臭又脏,你自己说,究竟是我毒,还是你毒呢?” 岳扶疏不再作声。华瑶笑他又臭又脏,却不知道他身为暗娼之子,出身微贱,自幼听惯了侮辱谩骂,“脏臭”二字,时时刻刻与他相伴,他怎会在乎华瑶的冷嘲热讽?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瞧出端倪,便试探道:“晋明早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暗害我在前,我报复他在后。我不妨告诉你,从今往后,晋明这一辈子的名声都会毁在我的手里。我要把他写进史书,让他遗臭万年,遭受万民唾弃……” “你登不上皇位,”岳扶疏嗓音嘶哑道,“皇帝已经知道了,你杀了晋明。” 华瑶握手成拳。 她心跳加急,蓦地失语。虽然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她的脑子还是空白了一瞬,屋 子里一霎安静了许多。 月光冷冷地洒在床前,岳扶疏费力地转过头,面朝华瑶,欣赏她苍白的神色。 他越发坦然道:“我报的信。” 华瑶道:“你何时报的信?” 岳扶疏道:“前日,我委托赵惟成,八百里加急,传信京城……二皇子死了,萧贵妃还活着。” “就算父皇知道晋明死了,”华瑶压低了语调道,“那又如何?晋明的尸骨荡然无存,任凭虞州官员掘地三尺,他们也注定一无所获。” 岳扶疏却笑了:“你败于妇人之仁,终究难成大事!你没杀风雨楼的掌柜的、跑堂的、算账的……只要他们活着,就算有了人证,待到物证凑齐,你和谢云潇插翅难飞!” 华瑶的头皮一阵发麻。 她伏低做小多年,皇帝却察觉了她的狼子野心。 她亲手把晋明大卸八块,此乃残害手足的重罪,倘若她坐实了这一桩罪孽,永无翻身之日,包括方谨在内的皇族都会诛杀她。 她佯装镇定,笑意不减:“未知鹿死谁手,你还敢大放厥词?要我说呢,晋明在世的时候,你这位谋士,肯定经常为他出谋划策,总是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他相信你、器重你、敬佩你,而你呢,一次又一次地献计献策,献的都是烂计烂策,害得他一步错、步步错,他就像一头蠢猪,被我一刀又一刀地狠狠宰了。” 她走近两步,嗓音压得极轻,犹如乱耳的魔音,飘进岳扶疏的心里:“对了,你知道吗?晋明死前,腿骨被我砍断了。他尚有知觉,拖着两条断腿,趴在地上爬行,慢慢的,血越流越多,好像一条红色的蛆。你见过蛆吗,岳扶疏?” 岳扶疏明知他不该听华瑶讲话。但他忍不住想知道晋明的死状,他才听完两句,心底便开始发慌发颤,接连咳嗽几声,才道:“凌泉、凌泉死得比他更惨……” 话刚出口,岳扶疏自知失言。 岳扶疏被疼痛与悔恨折磨,不自觉地讲出了心底话,而华瑶已经猜到了他的秘密——此乃岳扶疏的计中计。 三日之前,岳扶疏借由赵惟成之手,传信京城,把信件交给了萧贵妃,萧贵妃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悲痛之余,定是恨死了华瑶。 萧贵妃动用手头一切差使,把晋明的死讯告诉了皇帝。 皇帝一向多疑。他忌惮华瑶,更忌惮谢云潇,乍一听闻晋明的死讯,却没收到华瑶的奏报,便能猜到华瑶居心叵测。他授意镇抚司高手,让他们杀害了凌泉,神不知鬼不觉,既是一次隐晦的警告,也是在暗暗地剪除华瑶的羽翼。 华瑶几乎可以断定,皇帝真正要杀之人,并非华瑶的侍卫,而是谢云潇本人。 谢云潇和顾川柏不一样,从不会在皇帝面前虚与委蛇。既然谢云潇的主子不是皇帝,皇帝不得不防、也不得不杀他。哪怕谢云潇是身份显贵之人,牵扯了镇国将军与世家贵族,皇帝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原来如此,”华瑶拍手称赞道,“不错嘛,岳大人,你这一招,耍得相当漂亮。” 岳扶疏的眼神淬了毒,牢牢地凝视着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华瑶笑道:“嗯,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她端起烛台,点亮烛火:“我还有一件事,正想告诉你,你还记得锦茵吗?” 岳扶疏给她扣了个大帽子:“你杀了她!” “胡说八道!”华瑶怒骂道,“何近朱杀了锦茵,关我什么事!” 岳扶疏一点也不信她的话。 她轻声道:“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虽然你在我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但我也佩服你的才学,对你尚有几分尊重。锦茵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教坊司出身的女孩子,和我母亲一样,我可怜她的身世,关照她还来不及,怎会对她痛下杀手?” 明明灭灭的烛火照亮了华瑶的整张脸,她静静地立在床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曾几何时,他也这样看过锦茵。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岳扶疏理不清杂绪,脑海里乱糟糟的,隐约听见锦茵喊他:“岳大人,您是端方君子,您对妾身再好不过了,妾身能有今日,仰仗您的关怀……” 岳扶疏略微阖眼,流下一滴清泪。 华瑶满怀恶意道:“锦茵和我有缘,我真想把她带走,像她这般纯良的少女,来伺候我,不比伺候晋明强的多?” 岳扶疏一语不发,华瑶自顾自地说:“可惜呢,那一天傍晚,何近朱的马车停在嘉元宫外,锦茵被何近朱强行掳走了。何近朱一剑把她捅穿,她该有多疼啊,或许还没死透,何近朱就用一张被子把她卷起来,埋在了京城郊外。” 岳扶疏道:“你从何得知?” 华瑶道:“何近朱的马车招摇过市,我的暗卫一直跟着他。他动手太快,无人拦得住他,就连凌泉也拦不住,你是知道的。” 她轻叹一口气,烛火随之摇摆。 岳扶疏眉头紧锁:“相比于何近朱,我对你的仇恨更深。” 华瑶露出浅浅的笑意:“我明白,但我必须告诉你,何近朱是皇后的人。” 岳扶疏侍奉晋明多年,当然知道何近朱就是皇后的走狗。他张了张嘴,正要讲话,华瑶倾斜烛台,鲜红的烛泪滴在他的床榻上。 他一恍神,又听她说:“皇后与萧贵妃向来水火不容。晋明已经死了,萧贵妃在宫里的处境何其艰难?你猜,皇后会不会痛打落水狗,暗算萧贵妃,让皇帝厌弃她,将她打入冷宫?” 华瑶蹲下来,面朝着岳扶疏:“你不仅保不住你的主子,也保不住你主子的母亲。” 岳扶疏道:“你盼着我与你联手陷害皇后?” 他干裂的嘴唇一咧,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做梦……做梦!我只想活活打杀你!” 华瑶依然平静:“你知道自己败在哪里吗?皇后也很讨厌我,但是呢,为了诬陷晋明,皇后可以和我联手。” 岳扶疏头昏脑闷,费力地挤出一句:“你扳不倒皇后。” 华瑶笑了一声:“单凭我一人之力,当然扳不倒皇后,只不过想给她点颜色看看,谁叫她的属下杀了我的侍卫,我咽不下这口气!” 岳扶疏冷眼看着她,她还说:“更何况,现如今,皇帝和萧贵妃正要处置我,我替萧贵妃抹黑了皇后,对萧贵妃而言,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难道你想不明白吗?” 华瑶真想把岳扶疏气死,只要能气死他,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岳扶疏不知道华瑶的意图,但他早已洞悉她的性情,他揭露道:“你城府深厚,手段诡诈,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华瑶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同他对视:“那又如何?如果你看穿了我,还能利用我,那就是你的本事。” 岳扶疏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你杀不了何近朱。” 华瑶信心十足:“我手下也有几个厉害的武将。” 岳扶疏摇了摇头。 他的身子疲惫至极,疮口巨痛不止,痛得他耳鸣目眩,听不清华瑶的话,看不见华瑶的脸,只说:“你的武将杀不了他,他得到了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的真传……” “真的吗?”华瑶质疑道,“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为什么会把何近朱收为衣钵后人?” 窗扇开着一条缝,华瑶的嗓音又轻又柔,顺着寒冷的冬风,吹进岳扶疏的耳孔。 岳扶疏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如实说道:“何近朱在虞州搜罗美人,献给京城官员……” 话没说完,岳扶疏浑浑噩噩地昏迷过去,无论华瑶如何激将他,他也没再睁开眼睛。 真想杀了他,华瑶心里暗想。 夜幕黑沉,万籁俱寂,四周静悄悄的,华瑶听不见一丝半点的人声。她右手搭在腰间,极轻、极缓地拔出长剑。但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杀气。 宏悟禅师是当世第一的武功高手。他住在岳扶疏的隔壁,与岳扶疏距离极近,最轻微的杀气也难逃他的法眼。 华瑶心中没有丝毫把握,手上仍然暗暗运劲。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观逸的声音:“施主,请回吧。” 华瑶被他吓了一跳,立刻质问道:“你跟踪我?” 观逸道:“小僧奉师父之 命,在此守夜。” 华瑶道:“刚才我为什么没看见你?” 观逸道:“小僧在屋顶打坐。” 华瑶后知后觉:“你会闭气?我听不见你的呼吸声。” 观逸举起双手,合十作礼:“师父自创一门龟息功,以便观心打坐,打坐之时,呼吸无声,还请施主莫要见怪。” 华瑶冲出房门,跳到他的面前:“所以呢,我和别人讲话的时候,你故意坐在屋顶上偷听。你触犯了佛门的清规戒律,又凭什么教训我? ” 观逸面不改色道:“施主不要乱想,小僧在屋顶打坐,心中默诵佛经,未曾听闻施主谈话。” “我不信,”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带,“你跟我过来,我要好好地审问你。” 观逸静立不动:“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却道:“你打不打诳语,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从不冤枉好人,倘若你躲着我,便是你心中有鬼。” 观逸年方二十岁,只比华瑶年长两岁,仍是少年人的心性,阅历尚浅,此生从未见过华瑶这般厚颜无耻又伶牙俐齿的姑娘。无论他讲了什么话,她都能轻易地反驳他。 他的僧衣是麻布所制,粗糙无比,远不及华瑶的裙摆飘逸,但他的衣带正被她紧紧地扯在手里,与她的锦纱衣袖交叠,他直说道:“施主,男女有别,请您放开小僧……” 华瑶道:“我扯过许多衣带,就你废话最多。” 观逸一时无语,更不知怎样才能劝诫华瑶。他想制止华瑶的恶行,嘴里只挤出两个字:“万恶、万恶……” 华瑶替他补全:“万恶淫为首?” 天宇开霁 第89节 观逸一张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 他转身便走,华瑶却像是地痞流氓一般,剑鞘一挥,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轻笑一声,绕到他的眼前。 幽静的月色之下,他敛眉垂目,容貌更显俊秀,颇有逸世离尘之姿容。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我原以为您是一位救苦救难的高僧,可是呢,您的这颗心,好像十分凉薄。您明明知道我是深陷红尘的可怜人,不仅不愿意渡我,话没说两句,转身就走,为什么呢?您倒是说清楚点,好让我断绝不该有的念头。” 不该有的念头……是什么? 观逸第一次碰上这等事,不知如何应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顿时心乱如麻。 他原地打坐,捏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反反复复地默念佛经,直到一把铁禅杖轻敲他的头顶。 他睁开双眼,见到自己的师父,再往前看,华瑶站在一棵菩提树下,双手背后,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她的侍卫共有十人,整整齐齐地环绕着她。 观逸的师父抬起禅杖,敲了敲地面。 华瑶轻咳一声,指天发誓道:“我,华小瑶,在此郑重立誓,我再也不敢在寺庙里暗杀别人了!” 观逸这才反应过来——今夜,华瑶之所以缠着观逸,是为了让她的侍卫找到下手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厢房内杀意陡现,观逸的师父适时现身,又救了岳扶疏一命。师父从不杀生,从不动怒,只因华瑶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岳扶疏,师父才会要求华瑶立誓,华瑶也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人,没脸没皮地当众发下誓言。 观逸不禁劝告道:“华小瑶施主,您何苦这样烦扰自己,烦扰他人。您若放下仇恨,宽恕他一次,饶他一条生路,于您自身也是一件功德。” “华小瑶是我的大名,”华瑶胡扯道,“在我老家,谁叫了我的大名,就是要跟我打架。” 观逸道:“出家人不可争斗。” 华瑶道:“我明白,所以我宽恕了你的冒犯,可见我是一个仁义的人,但我不能宽恕岳扶疏杀了我的亲人,我和他的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话刚说完,她一溜烟就跑远了,生怕观逸又啰啰嗦嗦地,说些废话来烦她。 * 华瑶回到厢房,谢云潇仍未就寝。 床前点了一盏明灯,谢云潇坐在床沿,随意地翻看一沓信件,灼灼跳动的火光照耀着他的眉眼。他解开了外衣,仅穿着一件轻透的薄衫,衣领也是将敞未敞。这场景之美,犹如梦里春闺,纵是寒舍也蓬荜生辉。 华瑶脚底生风,飞扑到他的身上,却被他轻轻地推开:“请殿下坐正。” 华瑶道:“不,我偏要斜着坐。” 谢云潇道:“你挡住了烛光。” 华瑶强词夺理:“不是我挡住了烛光,是你坐得离蜡烛太远。” 她才不管谢云潇还会找什么借口,她攥着他的衣袖,细瞧他手中的信纸:“谁给你写信了?” “这是岳扶疏的信,”谢云潇如实道,“我潜入他的房间,搜查他的包袱,拿走了他的随身物品。” 华瑶十分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也没察觉你的踪迹。” 谢云潇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大感不妙,只听他道:“我不知道你对观逸做了什么,我走到岳扶疏的门前,只见观逸面颊通红,闭目垂首,盘膝打坐,而你站在不远处……” 华瑶严肃道:“你误会了,我想和他讨论佛经,但他视我如洪水猛兽,待我十分冷淡。我向来是知趣之人,自然也不便多说,站得离他远远的。” “是吗?”谢云潇一语道破她的秉性,“以我之见,你颇为欣赏之人,多半不食人间烟火,待你越冷淡越好。” 华瑶也不等他讲完,咬定道:“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第77章 珠沉玉殒 “但我舍不得你。” 谢云潇道:“我何曾待你冷淡。” 华瑶点了点头:“确实,你待我热情似火。” 她就像胆大包天的登徒子,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今夜的经历太过离奇,她的思绪还有些混乱,她趴在谢云潇的怀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他忽然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反压住她,提醒道:“别忘了你的正事。” 华瑶心念转得极快:“我确实很忙,明日寅时,你叫我起床。” 她抓起那一沓信件,一目十行地飞速浏览,边看边说:“奇怪,岳扶疏重伤卧床,讲几句话都费劲,肯定看不了这么长的一封信。既然他猜到了我会追杀他,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密信?难道是为了坑我?” 她感慨道:“好他个岳扶疏,一肚子坏水。” 谢云潇道:“岳扶疏与何近朱一文一武、一明一暗,欲置你于死地,也许何近朱接到了皇帝的密令,正如你奉命暗杀晋明。” “比起我自己,我更担心你,”华瑶的指尖探入他衣襟内画圈,“你和我一起杀了晋明,皇帝对你的恨意更深了一层。皇帝杀我之前,肯定要先杀了你,你心里害怕吗?” 谢云潇道:“我并不怕死。” 华瑶道:“嗯。” 他极轻声道:“但我舍不得你。” 华瑶歪头想了想,认定道:“你偷学我的甜言蜜语。” 他笑了:“就当我是在学你吧。” 奇怪,华瑶从前也不是没见他笑过,只这一次,她心跳猛地加快,心底蓦地涌现诸多杂绪。 华瑶坐起身来,又被谢云潇按倒在床上,抱得更紧。她甚觉惬意,仿佛被一阵暖风环绕,四肢百骸都运化开了。这一夜她没有小鹦鹉枕,也在他的怀抱中睡得很舒服。 但她的梦里全是岳扶疏、何近朱、皇帝、皇后这一群心狠手辣的人。她在梦中大开杀戒,杀得满目通红,宫道上鲜血淋漓,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她从中窥见了凌泉、戚归禾、左良沛的死状,神思恍惚起来,忽听一人喊她:“卿卿,卿卿?” 华瑶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微弱的一抹烛光,把谢云潇的身影投在了床榻上。 华瑶盯着他的影子,问他:“刚才你叫我了吗?” “寅时了,”他道,“你要起床么?” 华 瑶一下子爬起来,只留了两个暗卫看守岳扶疏,便带领剩余一众侍卫离开了寺庙。 天还没亮,日光朦朦胧胧,如烟似雾地笼罩着山头。 山海县连绵的屋舍农田,交织一片,从山谷间延长,向着青天之外铺展。这群山环抱的景象,在朝日初升的时候,最为壮阔。 华瑶眺望多时,还没等到天色破晓,便觉一股浓烈的杀气渐渐逼近。她瞬间拔剑,疾速后退,边跑边喊:“众人听令,随我撤退!即刻返回寺庙!” “出了什么事?”燕雨紧跟着华瑶,“三虎寨的劫匪来了吗?” 燕雨举目四望,没见着劫匪,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窄袖短襟的衣裳,以黑巾蒙面,手握一把镶环银刀,刀上血痕尚未干透。不知为何,燕雨直觉那把长刀沾过凌泉的血。 “何近朱?”燕雨惊讶道,“他来了?!” “是他!”华瑶大声咒骂道:“何近朱!你三番四次偷袭我,下贱至极!” 何近朱毫不理会华瑶的怒火。他大手一挥,长刀上的银环叮叮当当地作响,另外七个黑衣人突然从乱石堆中跳出来,从四面八方包抄华瑶的退路。 华瑶仗着自己轻功高强,就在半空中飘来飞去,匆忙地躲避何近朱的杀招。她看清了何近朱一共带来了四十四位镇抚司高手,其中七位的身手与何近朱如出一辙,他们八人一同进攻华瑶,就好像同一个人分出了八道残影,让她目不暇接,慌不择路。这一帮人显然比羌羯的高手更难对付。 华瑶在皇宫长大。她自幼所学的武功,皆由朝廷的武官传授,何近朱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招式,专攻她的破绽之处。 华瑶不跟何近朱交手,只顾逃命。谢云潇挥剑为她断后,须臾间斩杀了两名镇抚司高手,何近朱那一行人就不再追击华瑶,转而合力围攻谢云潇。 何近朱站在一块山石之上。他看谢云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何近朱握刀在手,一跃而下。 刀光剑光纵横交错,何近朱震响刀背银环,率领众人夹攻谢云潇,奈何谢云潇的影子闪得太快,纵使何近朱有八双眼睛,也追不上谢云潇的真身。 何近朱大笑一声,下令道:“好功夫!兄弟们,给他设阵!” 何近朱的声音雄浑有力,华瑶远远听见只言片语,跑得更急了。她一路狂奔到一座山丘上,此处埋藏着许多炸药。 依照华瑶原本的计划,她与谢云潇应该一起把何近朱引过来,炸他个稀巴烂,但谢云潇已经被何近朱的阵法拖住。他们正在缠斗之中,谢云潇以一敌八,无暇兼顾。 正当华瑶苦思冥想之际,她瞧见谢云潇的肩膀被何近朱的刀锋划出一条血痕。 华瑶心神俱震。 这怎么可能? 她定睛一看,更是眼花缭乱。 原来何近朱及其属下的“八人刀法”,融会贯通了太极之术,可谓“二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以二人为一组,刀法无穷无尽、险象环生,极难破解。此外,何近朱似乎很熟悉谢云潇的招式,防备十分严密。 倘若华瑶坐视不管,或许谢云潇也撑不了太久。 “何近朱!”华瑶情急之下,大喊出声,“我知道你和皇后的一切阴私!我把你们二人犯下的勾当,写成了一道檄文,印制了四万多张,马上就会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当然是华瑶的胡言乱语。她哪里知道何近朱与皇后干过什么事?她只是想吓一吓何近朱,把他引到这座山丘上来,她还怕他不中计,谁知她歪打正着,他犹如疯狗一般直冲过来,气势凶猛无比,就像要活活咬死她一样。 刹那之间,华瑶心生恶意。她暗暗地猜测,为何她一提到皇后,何近朱就神情大变,难道皇后与何近朱真的私通了吗?这也难怪,何近朱对罗绮始乱终弃,可见何近朱原本就是淫贼荡夫,耐不住寂寞,守不住清白,皇后对他勾一勾手指,他必定会急不可耐地侍寝。 万恶淫为首,何近朱罪孽太深。华瑶愈发大胆道:“八皇子是不是你和皇后……” 何近朱一刀横斩华瑶的脖颈,华瑶向后纵跳,又躲开了另一个高手的杀招,那位高手恰好踩中了炸药,火光霎时爆燃,烧着何近朱的麻布衣摆,露出他穿在里头的红底黑纹的镇抚司官服。 何近朱反转刀柄,以刀刃挥风,瞬间拍灭了火苗。 华瑶仍在挑衅他:“你好厉害呀,何大人,活脱脱一个土皇帝,你与皇后同床共枕,生下了八皇子……” 话没说完,何近朱形如鬼魅般闪现,距离华瑶近在咫尺之间。 华瑶避无可避,来不及引爆炸药,反手倒转剑鞘,跳到半空中,放出信号烟,高喊道:“救驾!来人救驾!”她自觉这一番景象乃是晋明之死的重现。晋明临死之前,也曾高呼“救驾”,他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来,挡住了凶手锐利的剑锋。 而今,风水轮流转,华瑶危在旦夕。她侧过头,堪堪避过何近朱刺向要害的急攻,双腿还是被另一位高手的刀锋扫过,留下两条鲜血淋淋的伤口。她一点也不觉痛,反手倒刺,割伤了那人的小拇指,何近朱嘲笑道:“殿下的武功不过尔尔。” 华瑶输人不输阵:“我又不是你,天天练着阴损功夫。” 何近朱真想割了华瑶的头。 华瑶轻功卓绝,远非常人可比,必须用阵法牵制。 何近朱震响银环,还没摆开阵型,便有一把沉重的铁禅杖挡住了他的刀尖。 他双眼发赤,抽刀狠劈,直到转身的那一瞬,他才看清禅杖的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头,这老头的武功深不可测,其功法之精湛,更胜于谢云潇。 这老头要保护华瑶,便是非死不可!何近朱拼尽全力,摆出了玄襄之阵,镇抚司的众多高手们随他一同冲向老头,厮杀声大响,天色也变得通亮。 天宇开霁 第90节 猩红的霞光照耀之下,刀锋乱飞,血肉横溅,华瑶以为宏悟禅师即将当场惨死,刀剑碰撞之声却逐渐停止了。 何近朱及其属下纷纷倒在地上,各自负伤,有轻有重,唯独宏悟禅师双手合十,笔直地立在烟云霞光之中,破烂袈裟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他唇形微动,仍在诵经。 宏悟禅师手下留情,没杀一个人,只把他们打得倒地不起。他还派出了自己的徒弟,把伤者抬进寺庙,亲自为伤者敷药,毫不介意伤者的哀嚎怒骂。 华瑶旁观宏悟禅师的所作所为,略有些茫然。其实她的本性也不爱杀生。 她迟疑了半天,仍未打消心中怒意。今日她不杀何近朱,来日何近朱必会杀她!她没有宏悟禅师的盖世武功,也没有高阳东无的深厚势力,若不趁早下手,便是害人害己!不止她自己活不下去,杜兰泽、白其姝、金玉遐、汤沃雪……都会被何近朱一网打尽。 * 时值傍晚,夕阳普照,寺庙门前来了一位淡妆素钗的女子。她自称是远道而来的香客,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她的妹妹在不久前去世了,她拜托庙里的和尚为她妹妹诵经超度。 观逸对她心生怜悯,便问:“请问阁下的妹妹贵姓?” 这女子跪在蒲团上,身形柔柔弱弱的,长久不愿起身,垂头答道:“我名叫罗绮,妹妹名叫锦茵。妹妹年幼,死之前,才刚满十八岁。她很心善的,常做好事,愿意把自己的馒头分给路边的乞丐,实在是很懂事的一位小姑娘。” 观逸耐心劝说道:“施主的妹妹是心善之人,脱离尘世之煎熬,今已往生,去了极乐之境,还请施主莫要忧虑。” 罗绮心有所感,朝他跪拜作礼。 他受不起这般大礼,便与罗绮对拜。 站在一旁的小沙弥却问:“师兄,你和施主姐姐……夫妻交拜?书里是这么说的。” 观逸面如土色。 罗绮抬袖掩唇,笑不露齿。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文雅,像是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的小姐,观逸不敢多看她一眼,而她施施然地走远了。 她去了后院的厢房。 在一棵菩提树下,华瑶挡住罗绮的路,嗓音极轻道:“既然你要为妹妹报仇,我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再让我失望了。这些年来,我掏心掏肺地对你,总盼着你能报答我几分。” 罗绮笑意盎然:“您放心,殿 下,奴婢一定会报答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 “好,”华瑶牵起她的腰间缎带,亲亲热热道,“你快去吧,淑妃也在等你。” 华瑶松开手,缎带随风飘扬。 罗绮屈膝,向华瑶行礼。在华瑶的目送中,罗绮走进了何近朱所在的厢房。 罗绮从未学过武功,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笑起来也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即便是宏悟禅师也察觉不到罗绮的来意。 华瑶静坐于菩提树下,眼见宏悟禅师从厢房门口路过。她勾唇一笑,仰头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寒鸦送尽落晖,古木斜映黄昏……只要过了今晚,何近朱必死无疑。 此时此刻,何近朱仍在屋内养伤。 宏悟禅师勘破了何近朱的刀法,打断了他握刀的右手,他必须休养一天一夜,才有把握杀了华瑶和谢云潇。 何近朱借住于这间寺庙,还派人去请教了岳扶疏。岳扶疏告诉他们,宏悟禅师不准众人杀生,只要他们留在寺庙里静养,就能防止华瑶偷袭。 第78章 残灯回照 我恨你恨得想死! 傍晚时分,窗外吹进一阵冷风,吹淡了屋内的血味、药味和檀香味。 桌上烛光闪烁,忽明忽灭,这一支蜡烛长约半寸,快要烧到尽头了,何近朱却没注意 。他坐在灯下,提笔写信,才刚写了两行字,便有一位白裳素裙的女子走到他的面前,柔声唤他:“相公。” 何近朱把毛笔搁在桌上,抬起头,看着罗绮。 他皱紧一双剑眉,不言不语,深黑色的眼眸就像幽暗石窟,黑洞洞的,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要让她坠落深渊。 罗绮闭目垂头,只听见烛火哔剥的响。 她唇角上微含笑意,摆出一副绮态柔情:“我想给你添一盏灯。烛光太暗,你别熬坏了眼睛。从前你舍不得点灯,舍不得用油,如今你当上了大官,挣到了好前程,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她慢慢地关上窗,扣紧闩锁,温柔地望着他,宛若一位贤妻:“入冬了,天多冷啊,虞州的寒冬总是最难熬的。” 何近朱只问:“你主子派你过来,有何贵干?” 他拿出一把长刀:“若不是宏悟禅师在此,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便会杀了你。” 罗绮欲语还休,压不下的愁绪从她的眼神里淌出来。 她几欲垂泪,声调都有些颤抖:“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实实在在告诉我,相别十载,我在你心里,当真一点位置也没了吗?” 何近朱猜不透她的来意。 他仔细端详她的面貌,只见她花容失色,泪水盈满眼睫,哭也不哭一声,恰如昔日一般倔强不屈。 何近朱纹丝不动,淡漠道:“人活一世,不蒸馒头争口气。权势、富贵、功业、钱财,哪样都比男女私情的分量更重。你服侍你的公主,我效忠我的皇帝,咱们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绮无声地抽泣,何近朱又说:“你找我叙旧,算是白费口舌,我早已看穿你的把戏。” 罗绮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何近朱的面颊。 何近朱负伤在身,双腿才刚涂过药,站都站不起来,自然躲不开罗绮的触碰。 他立即警觉起来,右手紧握刀柄,只怕她突然袭击,暗害他的性命,又想到她连一点武功都没学过,他何必忌惮她?他的长刀出鞘两寸,显露威胁之意。 罗绮从袖中取出一张丝帕,缓慢擦拭自己的泪水:“我的主子是皇后,我的心上人是你,从来不曾改变过的。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 何近朱笑着说道:“可是公主派你来找我求情?” 罗绮的脸上露出难堪之色:“当年皇后娘娘赐给我一包毒药,命我在淑妃的药膳里投毒。我照做不误,一天天地看着淑妃的身子衰败下去,不到一年,淑妃就过世了。” 罗绮渐渐跪了下去,泪水像雨珠似的滚落:“我连淑妃的性命都能舍去,又岂会在乎公主的死活?我心里真正在乎的,从始至终,也就只有你一个人。我晓得公主的密事,你想听什么,尽管问我……皇后当我是弃子,可我对你还是有用的。” 她侧着头,攥着何近朱的衣袍,喃喃自语:“公主叫我来求情,叫我来拉拢你,她以为你对我余情未了。可我晓得,你的心是冷的,比你的刀还冷。” 何近朱摩挲着他的刀鞘:“宫里出来的人,能有几个热心肠?” 罗绮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分外柔和温顺:“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这一路走来,心里什么也不想求,只求你再抱我一次,就像十多年前那样……” 何近朱弯下腰,伸出手,理了理她的发鬓:“你伺候华瑶好几年,果然学到了她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 他掐住她的下巴,慢悠悠地往上抬:“我太了解你了,你眼里瞧着一块地,心里想着一片天,这也叫‘小姐身子丫鬟命’。十多年前,你不肯跟我过穷日子,现在你装的是哪门子的余情未了?!泪水就先忍着,别急着流,等你主子被我杀了,你去地底下给她吊丧!” “吊丧”二字,被他沉声说出来,华瑶站在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抱剑而立,想笑却没有笑。 好他个何近朱!明明是他抛妻弃子在先,事到如今,他还能反咬罗绮一口。 夜色深沉如浓墨,华瑶打了一个手势,树荫下窜出一条修长的人影,正是齐风。 齐风身穿黑衣,手提油壶,纵起一跃,跳到了一棵菩提树上。 树叶摆荡,遮掩了齐风的身形。他屏住呼吸,静静坐在一根枝桠上,慢慢地往下浇油。 齐风的内功十分精湛,指尖又蕴含了十成功力。他轻轻巧巧地操纵油壶,那桐油一点一点地渗透竹屋顶棚的茅草,好似春雨润泽万物,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竹屋之内,罗绮声泪俱下,嗓音越发的悲切,也越发的情真意浓,何近朱与她对视良久,并未留意周围的动静。 何近朱一共带来了四十四位镇抚司高手,其中十四人死在华瑶的手里,另有二十八人被宏悟禅师打伤,暂时无法行走,只能卧床静养。剩下的两个人都被何近朱派去监视谢云潇,谨防谢云潇暗做手脚,此乃岳扶疏献出的计策。 岳扶疏再三警告何近朱,要想杀了华瑶,必须盯紧谢云潇。虽然宏悟禅师不许众人杀生,但谢云潇出剑之快,堪称天下奇绝。谢云潇杀人之前,宏悟禅师不一定能及时出现。倘若谢云潇潜伏在夜色里,谋害了何近朱的属下,废除了他的“八人刀法”,那何近朱必将沦为谢云潇的剑下亡魂。 皇帝曾经派人试探过谢云潇的武功,记下了谢云潇的招数。镇抚司日夜钻研,终于琢磨出了几条破解之道。 今日,何近朱与谢云潇交手时,特意用到了巧技,果然大占上风。 谢云潇的剑法神乎其神,千变万化,其剑风凌厉如雷火,迅疾如电光,叫人防不胜防。而何近朱此时伤势未愈,无法使用巧技,很是忌惮谢云潇。岳扶疏的那一番劝告,恰好说进了何近朱的心坎里。 何近朱派人监视谢云潇,他自己的住处却无一人守卫。在华瑶看来,这正是天赐良机。 华瑶偷偷盗取了寺庙贮存的桐油,又让齐风把桐油浇在竹屋的房顶。 齐风不敢浇得太多,只怕何近朱察觉端倪。浇完桐油之后,他还把火药洒 在了竹屋周围。 齐风没有显露一丝一毫的杀气。只因他做事的时候,心里所思所想,皆是华瑶。他想着她的笑容,她飘荡在风中的发丝,她双手捧脸、坐在树下发呆的样子,他的情绪平静下来,动作也更加慎重。 待到大功告成,齐风拿出一块小石头,砸中一条细长树枝,繁茂枝叶晃荡不休,而石头尚未落地,便被华瑶一手接住,树影抖颤,映在一面窗纸上,刚好落入罗绮的眼底。 罗绮唇角微翘。 她眼含热泪,仰起头,自下而上,凝望着何近朱,诚恳求问:“我到底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呢?比起公主,我更想跟着你,一辈子都跟着你,相公,这些话,我在外头不能说,在这间寺庙里,当着观世音菩萨的面,我终于能说出口了。菩萨的见证在这里,我的的确确不敢撒谎。” 她牵着他握刀的右手:“当年的皇后还不是皇后,她许给你高官厚禄,你也动心了,我自然是明白的。男人都要建功立业,我这个做女人的,情愿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不是不能吃苦,只是不愿在宫里做奴才,不愿做伺候主子的奴才……” “你伺候华瑶这么多年,”何近朱忽然打断罗绮的话,“知道她什么秘密?” 罗绮站起身来,面朝着他:“华瑶在凉州招兵买马,意图造反。” 何近朱道:“圣上也有此猜测,所以华瑶必须死。” 罗绮皮笑肉不笑:“圣上英明。” 何近朱故意讥讽:“你知道的这些事,皇帝和皇后早已听说了,你对我没有用了。” “相公可是想杀了我?”罗绮微微弯腰,浑身香风扑他满面,“我听皇后娘娘讲过的,古时候有个将军,名叫吴起,他要做鲁国的将军,可他的妻子是齐国人,齐国是鲁国的敌国……” 何近朱拔刀出鞘,杀气横溢:“鲁国人猜忌吴将军,吴将军是个人物,亲手杀了他自己的妻子。” 罗绮忽然端起桌上的一盏烛台:“人物?哈哈。”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把烛台往后一抛,火光沾到了浸满火药和桐油的竹木墙壁,霎时爆燃,溅开的炽热火球犹如惊雷暴雨,从四面八方摔落,发出轰隆巨响。 何近朱心头剧震,短短一瞬之间,他的四肢都被烈火灼伤,疼痛深深地侵入骨髓。但他乃是万中无一的武功高手,死前必然会迸发极大的气力,他拼着这一股劲,挥刀就要斩开竹屋,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屋外必定有人! 他宁死也要拖几个人陪葬!他强忍巨痛,发狂般地出招,罗绮却扑到他的面前,嗤嗤发笑:“我恨你,你这个畜生,你就应该被活活烧死,死得越痛苦越好,哈哈。” 她在火光中的秀丽面孔极尽扭曲:“我恨你恨得想死!你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何近朱的刀尖刺入她的心口,她急忙抓着刀刃,他反而捅得更深。 罗绮痛极了:“你和当年一模一样,我求你别插这么深,你偏要插那么深……” 猛火四起,何近朱痛骂道:“贱人!!” 罗绮怒吼道:“我就是天生的下贱胚子!淑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偏要和你私奔,我不下贱谁下贱?!我要是一心跟着淑妃,怎会沦落到今日地步!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再把你的人皮活撕下来!!” 第79章 水深云浅 真有云泥之别 赤色烈火熊熊燃烧,烧红了两丈见方的天空,浓烟直冲云霄,整个竹屋陷入一片火海。 天宇开霁 第91节 何近朱头晕心悸,几近窒息。 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满腔怨恨,无处化解,皮肉都被烧得焦烂。 自从他记事以来,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深切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但他极不甘心。这条命竟然断在一个破庙里! 他握着长刀,用力狠提,愤恨地捅穿了罗绮的心窝。而她仿佛没有知觉一般,迎面抱住了他。 他们少年相识,曾是一对情浓意洽的眷侣。互许终身的那一日,双方都交出了一颗真心,直到今时今日,何近朱还记得当年的光景。他们在虞州一座小城里安家落户。她纺纱织布,他在衙门谋了一份差事,夫妻二人勤俭度日。 现如今,她双臂紧扣他的腰身,死不放手,尖锐的指骨就像匕首,深深扎入他的筋肉。而他衣衫褴褛,后背已被大火灼伤,焦黑的皮肤不堪一击,就在她的指间一霎绽裂。 “死啊!死啊!!”罗绮大仇得报,彻底疯了,满脸爆出青筋,高喊道,“你杀了我妹妹!杀了我孩子!你该死!该死!!贱人!!你去死!!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阿啊阿!!!” 何近朱道:“贱人!” 罗绮怒声大骂:“你害我害得好惨,你别想活了,我要你死!!你的财富地位,全是狗屁!你死了!!” 罗绮的内衣浸过一层芳香脂油。火苗窜到她的身上,爆裂开来,炸得何近朱一瞬失聪。 何近朱挥刀劈砍罗绮,但他们二人的皮肉已被火烧得粘黏在一起。他劈开她双腿的一刹那,他自己的筋骨也应声而断。 罗绮大张开嘴,撕咬他的脖颈,硬生生咬下一块焦肉。 她不会武功又怎样?世间万物皆可为剑。她对他的恨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剑。这把剑早就刺穿了她的心,多年来不曾间断地折磨着她,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彻底解脱。只要能弄死他,她可以不择手段。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要你死……死!!” 何近朱痛得遍身麻木,轰然倒地,竹屋也跟着倾塌下沉,携着爆燃的火焰,吞没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躯壳已是焦黑如炭,出气多,进气少,鼻息越来越微弱,脑海中白茫茫一片,想不起平生的诸多经历,只隐约记得八皇子的影子。 八皇子自幼勤奋刻苦,经常在灯下埋头苦读,厚厚一本经书,他要翻来覆去地看上无数回。太傅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道理在八皇子身上却是行不通的。 八皇子读不懂文史词翰,写不出锦绣文章,皇帝痛骂他是“最不争气的孩子”。 八皇子不敢告诉皇后,便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给何近朱听。 八皇子说:“皇兄皇姐天资聪慧,记忆超群,他们都比我厉害、比我聪明许多。三姐三岁读诗书,四姐四岁写诗词,我现年十岁,只会在后院刨土。” “不要紧,”何近朱安抚他,“殿下是人中龙凤,大器晚成。杨树苗三年成材,紫檀树百年成材,那紫檀比起杨树,真有云泥之别了。” 八皇子闻言,心中一喜,抿唇笑起来:“对啊,皇兄皇姐年纪都比我大,年纪最长的大皇兄比我大了十九岁……我脑袋不笨,就是成材慢了点,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父皇的儿子,龙生龙、凤生凤,我是大器晚成的人中龙凤。” 何近朱听完八皇子的话,反倒有些不自在。他张了张嘴,却又顿住了口,最终只说出一句:“您的母亲是六宫之首,您的父亲是九五至尊,您的尊贵是旁人这辈子都赶不上的。陛下苛责您,太傅苛责您,原是因为他们太看重您。爱之深,责之切,他们对您的这一份器重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深密的树荫里,凉风满袖,八皇子的胸襟一阵畅快,便从衣兜里拿出一枚玉佩,赐予何近朱。 这些年来,何近朱走南闯北,总是把玉佩随身携带。 今时今日,何近朱缓缓地挪动指骨,触及腰间玉佩,便又记起他杀凌泉的那一日,凌泉气绝身亡,手心紧攥着亡妻的一缕断发。原来人这一生,总有牵挂,至死方知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生到死一无所获,他也不过是白白地走了一趟。 何近朱奄奄一息,滔天的恨意却是汹涌不灭。 他惦念着八皇子的安危,还记着华瑶怀疑过八皇子的血统。他便把长刀横立,反手使出最后一斩,抛掷一道迅猛刀光,冲破火势,砸向竹屋之外的重叠人影。 寺庙里起了大火,僧人们纷纷赶来救火,燕雨也在一旁凑热闹。 燕雨听说何近朱被活活烧死,大呼痛快,只差拍手称赞,又听人说:“公主的侍女,也没了。” 燕雨道:“哪个侍女?” 旁人道:“罗绮。” 燕雨和罗绮相识多年。在他看来,罗绮一向胆怯,一向惜命,他 没料到罗绮竟然会慷慨赴死,死在一间烈火熊熊的竹屋里。 燕雨怔了片刻,冷不防一道白光从他身旁划过。 他“嗷”的大叫一声,原地起跳,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脚尖倒挂一根树枝,匆匆忙忙地躲过杀招,忽然发觉自己的左臂血流不止。 燕雨立即大喊道:“何近朱还没死!他伤到我了!” “你下来,”华瑶仰头看他,“别挂在树上。” 燕雨有些委屈:“我流了好多血。” 华瑶打断他的话:“我看见了,你受伤了,快点下来,马上去找汤沃雪!片刻都别耽误。” 燕雨飞身下落:“殿下,那个何近朱……” “别说废话,快走!”华瑶极不耐烦,“那个何近朱回光返照,使出了最后一招,算你倒霉,被他误伤了。” 燕雨听令离开,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今夜的月亮很圆,明光遍地,华瑶在月光下打量一身僧袍的宏悟禅师,只见他手握禅杖,目色一片沉静,仿佛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几丈开外之处,僧人们提桶送水,忙得跑来跑去。华瑶的侍卫们也搭了一把手,帮忙扑灭火势。众人围作一团,站在坍塌的废墟周围,举着长棍,挑开灰烬,找出两具烧得焦烂的尸身,这二位死者正是罗绮与何近朱。 “好可怜啊,”华瑶叹了口气,感慨道,“秋冬季节,天干物燥,这场大火,说来就来了。” 约莫一刻钟之前,宏悟禅师赶到此地,只见大火冲天,罗绮与何近朱紧密相连。任凭他武功如何高强,也无法从烈焰中拖出两个濒死之人,他便立在屋外,默诵经文。 自始至终,他未看华瑶一眼。 他的徒弟观逸开口道:“师父?” 华瑶转过剑柄,上前一步,距离观逸更近:“别打扰你师父了。你师父慈悲为怀,见了这般惨状,肯定要念诵经文,超度亡魂……” 观逸没等她说完,便道:“华小瑶施主,请恕小僧冒犯,今夜这场大火,来得蹊跷,而您一直站在这间院子里,眼看着火势越来越旺,您却没有及时呼救。” “你不要血口喷人,”华瑶理直气壮道,“我也只是恰好路过!” 观逸一时语塞。 华瑶道:“你们寺院里也有不少和尚,他们都没看见竹屋着火了,你又怎能责怪我这个外人?” 观逸道:“华小瑶施主……” 华瑶振振有词:“与其怀疑我,不如怀疑死者的险恶用心。他追杀我多日,恨不得扒我的皮、喝我的血,就连我的亲人都被他虐杀了。若不是宏悟禅师仗义相助,我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观逸明知她满嘴花言巧语,还是忍不住相信她的自述。 华瑶的嗓音变得更轻,仿佛在和观逸说悄悄话:“像他这种恶棍,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敢做,死了活该啊。如果他没死,将来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 “蝼蚁尚且贪生,好死不如赖活,”观逸劝告道,“华小瑶施主,你若放下仇恨,便能远离人世间一切是是非非,纷纷扰扰,归于一片宁静自在之中。” 华瑶双目定定地注视他片刻,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破绽。 观逸双掌合十,又念了一声:“华小瑶施主?” 华瑶极淡地笑了一下:“看来你真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也是,你从小在寺庙里长大,你的师父是宏悟禅师,谁敢给你找罪受?谁敢肆意地欺辱你呢?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好命。” 第80章 料千秋大业 水龙玉佩 观逸低眉垂眼,温声道:“人立身于天地之间,若是摈弃了财色、名利、贪念、私欲,时时返观自省,便也能少受煎熬。” 华瑶才不想听他讲经论道。她一口咬定:“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她扭过头,径直往前走,声音越飘越远:“你久居寺庙,不知人世险恶。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旁人要置你于死地,你会不会坐以待毙?有时候,你饱受煎熬,不是因为你贪心,而是因为旁人太狠心。” 观逸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她走向那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墟,扫眼看过两具焦烂尸体,眼底没什么情绪。 她的众多侍卫站在她背后,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她又偏过脸,遥遥望向何近朱的几位属下——这几人聚在一处,头顶着树荫,手提着灯笼,在幽暗的灯影下戒备地盯着她。 “殿下,”齐风低语道,“他们士气低落,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华瑶却说:“不,何近朱已经死了,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暂且饶他们一命,我自有计较。” 何近朱死后,他的属下怒火郁结,对华瑶恨之入骨。但华瑶的身边高手如云,何近朱这一方的人也不敢贸然行事。他们拜见了宏悟禅师,又请来观逸作见证。在观逸的陪同下,他们合力抬走何近朱的尸首,要把何近朱带回京城复命。 深冬的寒风分外凛冽。华瑶轻叹一口气,脚踩着一块焦土,细瞧罗绮的骸骨。 自从华瑶知道罗绮给淑妃下过毒,她对罗绮的怨恨就压过了一切情绪。 但,此时此刻,华瑶心里竟有一丝怅惘之意,无论罗绮亦或者何近朱,都是皇后手里一枚棋子。罗绮给淑妃下毒,必是受到了皇后的指使。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华瑶发誓一定要扳倒皇后。 夜风托起华瑶轻薄的衣裙,飘荡的袖摆恰好拂过齐风的左手。 齐风把左手背到身后,华瑶便说:“好了,走吧,跟我一起去看看燕雨怎么样了。” * 此时的燕雨处境堪忧。 他双腿挺直,双臂横展,静静地躺在一张竹床上。 汤沃雪二话不说就脱光了燕雨的上衣,更令燕雨难堪的是,杜兰泽、白其姝、辛夷、谢云潇等人也都站在这一间阴暗狭窄的破屋子里。 辛夷是谢云潇的侍卫。今天一早,辛夷被何近朱砍了几刀,血流如注,伤已见骨,情况远比燕雨严重的多。但他实在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汤沃雪给他上药时,他一声不吭,面色不改,堪比关羽刮骨疗毒。 谢云潇问汤沃雪:“辛夷应当休养几日?” 汤沃雪还没回话,辛夷竟然抢答道:“两日!” 燕雨盯着他血窟窿般的伤口,不由愣住,辛夷还说:“公子!请容我歇息两日!后天一早!我定能照常当值!!” 华瑶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你们先把伤养好,磨刀不误砍柴工。” 她推门而入,直言不讳:“何近朱已经死了,消息传回京城,皇帝必定震怒。皇帝的心性,你们也都明白,多疑善变,恨不得杀尽全天下的叛徒。” “事到如今,”白其姝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容,“殿下,您不得不造反了。” 白其姝倚靠着一张木桌,手里把玩着一盏烛台。 杜兰泽从她面前走过,顺手端走了烛台,白其姝便追问道:“杜小姐,你这是何意,怕我也突然失手,烧了这间屋子吗?” 白其姝穿着一件宽大的棉袍,腰间系着一条细长的丝带。她手指拨弄着自己的丝带,双眼格外的明亮,流转的眼波似是一把钩子,随着烛光泛动,尽数勾缠在杜兰泽身上。 杜兰泽视而不见,只说:“此时造反,便是死路一条。” 谢云潇早有造反之意。他道:“山海县与凉州相距不过百里,明早启程,快马上路,三日即可抵达凉州。” “万万不可!”杜兰泽紧握烛台,语调陡然沉了下 去,“倘若公主离开虞州、直奔凉州,等同于公然叛逃,大逆不道,必将声名扫地。晋明乃是前车之鉴,公主断不能重蹈覆辙。” 微弱的烛光掩映着杜兰泽的侧影,她背对着燕雨,身形单薄如纸,腰肢纤不盈握,似她这般文弱的女子,立在谢云潇的面前,竟敢与谢云潇针锋相对——燕雨都不敢顶撞谢云潇一个字,生怕谢云潇一剑砍了他的脖子。 天宇开霁 第92节 燕雨不禁暗暗地佩服杜兰泽,连疼痛都忘记了,只是盯着她出神。她被烛光照得朦朦胧胧,就像月宫仙子一样清雅秀丽。 “喂,”汤沃雪一针扎入燕雨的穴位,“你发什么呆?” 燕雨难忍巨痛,低叹一声:“你扎死我了。” 汤沃雪道:“滚你爹的,好赖分不清,我不扎你,你才会死。” 燕雨道:“不是吧,我这伤也不严重,死不了人。” “真有那么痛吗?”华瑶忽然插话道,“你的脸色,怎么又红又白的?” 燕雨抬手盖住自己的脸:“我、我没事,有劳殿下挂念。” 近半个月以来,华瑶经常瞧见燕雨发呆的模样。她并未多想,只当燕雨又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燕雨是齐风的兄长,齐风又是华瑶手底下最耐用、最忠心的侍卫,看在齐风的面子上,华瑶不会故意为难燕雨。 华瑶转过头,面朝杜兰泽,继续商讨大事:“所以呢,兰泽,你有何计策?” 杜兰泽隐晦道:“事关您的千秋大业,我们不可不谨慎。” 华瑶环顾四周。她带走了杜兰泽、白其姝、谢云潇、齐风,与他们四人一同步入另一间屋舍。这四人皆是她的心腹,也被她视作亲属,在他们的面前,她直说道:“我现在没有造反的理由,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我师出无名,天下人都会骂我是乱臣贼子。” “您暂无兵权,”杜兰泽把烛灯搁置在案前,“若您去了凉州,皇帝举兵讨伐,镇国将军为保百姓周全,也会将您送到京城,听候发落。” 白其姝蹙眉,喃喃道:“如此一来,恐怕会死得很惨。”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频频点头:“确实,我一定会被凌迟处死。” 虽然谢云潇是镇国将军的儿子,但华瑶并不相信镇国将军会一心一意地为儿子考虑。 华瑶在凉州的时候,曾经和镇国将军打过交道,只觉将军的城府极深、耐性极佳,真不愧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大将。 去年冬天,镇国将军把华瑶、谢云潇、戚归禾都派到了雍城,最终戚归禾战死,谢云潇与华瑶双双重伤,那镇国将军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哀伤之状。 华瑶听说,即便是在戚归禾的葬礼上,镇国将军的言谈举止也和平常一样。 又因为华瑶从未亲眼见过所谓的“父子之情”,她想当然地认为,镇国将军和她父皇相差不远,正如古往今来一切成大事者,他们可以为了大局,痛快地割舍自己的子女。 因此,杜兰泽和白其姝的那一番话,正好讲到了华瑶的心坎里。 华瑶略一思索,将齐风的衣袖轻轻一扯:“现在,把你今天找到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屋内昏暗,门窗关得很紧,极安静的环境里,华瑶收手回袖,指尖稍稍擦过齐风的衣袖,就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拨动他的心潮。 齐风知道华瑶并不是故意的。自从华瑶进门以来,她的目光未曾落到他的身上。她总要为了千秋大业做打算,而他克制不住的情思绮念无疑是亵渎了她,是大不敬的罪孽,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再也不敢多想,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通透的玉佩,摆在灯下,方便众人审视。 “水龙玉佩,”谢云潇扫眼一看,便道,“应是八皇子的贴身之物。” 华瑶轻轻为他鼓掌:“不错,云潇不愧是世家公子,见多识广。”话中一顿,她才说:“八皇子五行缺水。凡是八皇子所用之物,全都刻着水龙的纹理。” 谢云潇又看了一眼齐风,才问:“你们从哪里找到了这枚玉佩?” 华瑶代替齐风回答:“这是何近朱的遗物。何近朱断气之后,手里仍然攥着玉佩,齐风趁着周围无人注意,偷偷把玉佩拿了过来。” 她表扬道:“不错,齐风,你眼疾手快,做得很好。” 齐风不敢直视她。他双目向着地板望去,脸上丝毫不露异色:“多谢……殿下赞赏。” 他看到华瑶笑了一下,他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更温和了几分。 谢云潇旁观这一幕,未发一语。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盖在那枚玉佩上,隔着一层手帕把玉佩捡起来,稍微打量了一番,华瑶果然凑到他的跟前。她半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他的手,好像把全部的注意力倾注到他身上。 谢云潇心念一动。 华瑶却在想,谢云潇真的很爱干净,八皇子的贴身物品,他都嫌脏不愿意碰。不错,侍奉公主的驸马,就应该像谢云潇一样干净整洁。 谢云潇忽然开口道:“以我之见,这枚玉佩应该是御赐的珍品。” 第81章 行成功满 七窍玲珑心 华瑶定睛一看,那枚玉佩外刻一条细鳞水龙,龙首朝东,龙尾朝西,盘作一只圆环,环中镌写“高阳”二字,雕镂得十分精美。而且玉佩的质地光滑温润,品相绝佳,诚如谢云潇所言,必是御用的稀世珍宝。 华瑶心生一计,低声道:“八皇子的贴身之物,出现在了何近朱手中,可见八皇子与何近朱关系匪浅。我的七个兄弟姐妹里,唯独八皇子一人不擅读书,不喜练武,皇帝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白其姝忽而勾唇一笑,更显得轻廉寡义:“您怀疑八皇子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华瑶眼中满是笑意,还打了个响指:“何近朱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倘若他以十分之十的诚心,去侍奉皇帝,必能稳固自身的根基。可他除了皇帝以外,还有皇后这个主子。我骂皇后一句,他恨不得杀我全家,他死前还紧紧地攥着八皇子的玉佩,这其中的缘故,昭然若揭,八皇子恐怕是他的亲儿子。” 白其姝的长发浓密如鸦羽,其中一缕被她缠在指间,绕了好几圈。她身子微斜,轻扶华瑶的肩头,发尾扫过华瑶的脖颈,送来阵阵酥筋软骨的幽淡香气。 华瑶向来喜欢她的亲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顺势牵起她的衣带,听她对自己耳语道:“何近朱之所以牵挂八皇子,恐怕也是因为,皇后权倾朝野,八皇子有望登基。男人嘛,总是离不开权势的,在何近朱眼里,八皇子就是太子,也是他未来的倚仗。男人不一定会爱惜自己的孩子,比起孩子,大多数男人更爱自己的面子……” 烛火黯淡,闪烁不止,谢云潇忽然把烛台推到另一边,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 白其姝在心底嗤笑一声,挑衅般地抱起华瑶的手臂,又说:“只要您把水龙玉佩交给皇帝,皇帝肯定会怀疑八皇子的出身。您之所以杀了何近朱,无非是为了保全皇族的脸面。”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殿下,”杜兰泽插话道,“庙里的僧人告诉我,赵惟成亲自把岳扶疏送到了宏悟禅师的面前。” 华瑶没听懂她的意思,不由问道:“所以呢?” 杜兰泽微微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您可以密报皇帝,您遇到了一个局中局。晋明假死,金蝉脱壳,现已逃往秦州,正在密谋造反——这并非空穴来风,康州和秦州近来都有农民举旗起义,晋明就是秦州起义的主使。而他的谋士岳扶疏、他的母亲萧贵妃串通一气,只为嫁祸于您,掩护他的反叛。” “原来你也能这么阴毒啊,”白其姝感叹道,“我先前还以为,杜小姐只会用阳谋呢。” 杜兰泽仿佛没听见白其姝的戏谑,自顾自地讲述道:“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乃是赵惟成现在的官职……” 其实杜兰泽只见过赵惟成一面。 但看赵惟成的神态、举止、言辞,杜兰泽猜测,赵惟成与岳扶疏并无私交。 因此,杜兰泽略有一丝不忍,犹豫了一瞬。 白其姝见缝插针:“赵惟成,赵大人,原本是风光无限的御前带刀侍卫,但他命薄福薄,瞎了一只眼,对皇族多有怨恨,甘愿投靠岳扶疏,陷害四 公主清白。” 杜兰泽与白其姝四目相对,白其姝又说:“虞州是何近朱的老家,皇后是何近朱的主子。何近朱在虞州搜罗美人,贿赂京城的各路官员。四公主的侍女罗绮,二皇子的侍妾锦茵,原也是何近朱掳来的一对姐妹,姐妹二人均为皇后所用,成了皇后的眼线。” 白其姝讲完这一段话,稍作停顿,杜兰泽又继续道:“在山海县境内,公主察觉罗绮形迹可疑,将她收押拷问,她供出了何近朱的罪行,起初公主并不相信她的供词……” 华瑶点点头,认真道:“直到我亲眼瞧见何近朱随身佩戴八皇子的水龙玉佩。” 杜兰泽总结道:“事关皇族血脉,不可不慎重。” 华瑶幸灾乐祸,极小声道:“哈哈,如果皇后真给我父皇戴了绿帽子,父皇肯定会勃然大怒,气都气死了。” 天色更深,烛光更淡,谢云潇拿出火折子,又点燃了一盏油灯。他为华瑶备好了纸笔,提醒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动笔,写完密信,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 “好!”华瑶挽起袖子,边写边说,“事关重大,不止我要写信,云潇也得写一封信,寄给京城谢家。” 杜兰泽落座在华瑶的身侧,柔声道:“殿下,请您允许我为金玉遐代笔,以金玉遐的名义,传信给……高阳东无。” “高阳东无”四字一出,毛笔的笔尖悬停在纸上,华瑶低声问:“找他做什么呢?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巴不得我明日暴毙,死无葬身之地。” 杜兰泽的目光极柔和、又极明亮地望着她,语调缓缓地道:“正因为他是疯癫之辈,儒生都对他又敬又怕,金玉遐的表舅一家,便是他的近臣。我们大可利用金玉遐的表舅,向东无传报消息,暗指晋明已在秦州造反,皇后与何近朱私通多年,以至于八皇子血统存疑,叛军动摇国体。” 华瑶拉住她的手:“可是,这样一来,东无也可以说,金玉遐诬告皇后,用心险恶。那金玉遐岂不是死定了?” 杜兰泽如实说:“金家的密信,有多种解法。” “我明白了,”华瑶称赞道,“不愧是兰泽,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杜兰泽微笑道:“承蒙殿下抬爱,我只想为您多做打算,若能帮到您一分,便是我十分的荣幸。” 华瑶也笑了笑:“我何其有幸,竟能得到你这样的知己。” 灼灼闪烁的烛火忽地一晃,谢云潇再次推动了烛台,捡起一支毛笔,催促道:“殿下,时不待人,请您尽快动笔。” 华瑶伸手一抓,从他指间夺过毛笔,顺便也轻轻地挠了一下他的掌心。他浑似没有一点知觉,不再说一个字,也不看华瑶一眼,就一门心思地给他的祖父写信。 华瑶见他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忍不住调侃道:“如果我爹真要杀我,你们也别管我了,自己先逃命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到十八年后,我又成了一位好姑娘,我们再续前缘也不迟。” 齐风语惊四座:“我愿为您陪葬。” 齐风原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但他既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委婉又含蓄地流露真情实意。他说完自己的心里话,就把头低了下去,徒劳地掩饰他纷乱的思绪。 华瑶心中十分诧异。殉葬制度早已被废除了,这一时之间,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又听谢云潇低语道:“若真有前世今生,也许这一生,你我续的正是前世的缘分。” 当他讲到“前世的缘分”,他的笔尖停顿了一瞬,但他丝毫没提及他愿不愿意殉葬,甚至目光也没落在华瑶的身上。自始至终,他都在灯下写信。 华瑶一手托腮,仔细看他片刻,颇觉赏心悦目,也没细究他的措词,扭头就去做她自己的事了。 第82章 也倾银汉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华瑶认认真真地写完信,又细细地检查一番,校对无误之后,她在信封上盖了自己的私章,以火漆封口,再把信封装入一只牛皮袋。 她扯着牛皮袋的绳结,低着头,嘀咕道:“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皇后的势力大得很,高阳东无也是狡猾奸诈的人,如果皇帝不信我的鬼话,皇后和东无都会趁机害死我。” 杜兰泽撩起衣裙,忽然跪了下去,华瑶连忙伸手扶她:“地上凉,你身子弱,快起来吧。你和我是知己之交,有话但说无妨。” “请您允许我去一趟京城,”杜兰泽长跪不起,“您的顾虑,正是我的顾虑。单凭这几封密信,恐怕难以撼动皇后和八皇子的地位。” 华瑶一甩袖子,盘腿坐到了地上,与杜兰泽面对面地讲话:“你和大皇子有仇,皇后早就猜到了你的身份,你此时去了京城,无异于羊入虎口。兰泽,并非我危言耸听,你也知道,落到大皇子手里的人,非死即残。” 杜兰泽面不改色,依旧平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您是知己之交,亦是生死之交,眼下您身陷死局,我必须尽力为您打算。” 华瑶默不作声,只是牵着她的手。 她盈盈含笑,又说:“京城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倘若我死在京城,便是我命该如此,请您不要为我伤怀。” “还没到这一步,”华瑶紧紧地抓着她纤细的腕骨,“你不要急着送死。” 忽有一道轻盈的倩影落在华瑶身边,白其姝竟然也跪在了一旁,帮着杜兰泽劝说道:“杜兰泽言之有理,京城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今天您用来捅人的一把刀,明天就有可能反扎在您自己身上。” 白其姝的指尖搭住了华瑶的手背。她指腹微凉,嗓音渐沉:“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华瑶当然知道,皇后的心计之深、城府之重,远非常人能比。她入宫不到十年,就从才人变成了皇后。她与三虎寨紧密相连,也牢牢地把持了后宫,若要剪除她的党羽、革新朝廷的吏治,单靠华瑶一方的势力,绝无可能。 华瑶轻吸一口气,嘱咐道:“兰泽,你到了京城以后,立刻投奔三公主。我会为你写一封举荐信,把你举荐到三公主府上。” “殿下,”杜兰泽神情凝重地扯着她的衣袖,“忠臣不事二主。” 白其姝嫣然一笑,调侃道:“杜小姐呢,总是忠心耿耿的,宁死也不肯叛变投敌呢。” 天宇开霁 第93节 华瑶拍了拍白其姝的肩膀。 白其姝轻咬红唇,不再出声。少顷,便留下一小点明显的齿痕,恰好被杜兰泽看进眼里。 “你无须担心,”杜兰泽从容淡定道,“待我走后,请你连带着我这一份忠心,勉力侍奉公主。” 白其姝言不由衷:“你瞎讲什么,我不可能担心你,我……”她一向伶牙俐齿,此时竟然无话可说,便又狠狠地咬了咬唇,垂头沉默。 昏黄的灯影洒在桌前,华瑶已开始奋笔疾书。她边写边说:“京城是卧虎藏龙之地,兰泽,唯有三公主能保你平安无恙。你永远是我的近臣,我要你投靠三公主,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即便何近朱、皇后、八皇子都该死,皇帝也不一定会放我一条生路……我能不能破局,全靠你在京城周旋了。” “微臣领命,”杜兰泽轻声道,“愿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杜兰泽慢慢地站起身,还想为华瑶磨墨。她伸手向前,华瑶再次握住她的腕骨,隐约有一滴水落在她的掌心,竟然是华瑶的眼泪。这位公主哭得隐蔽又悄无声息,白其姝都没有到察觉蛛丝马迹,公主的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坦然自若:“兰泽,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杜兰泽道,“多谢殿下厚爱。” 她们二人双手紧握,约莫几个瞬息之后,华瑶松开了杜兰泽的手。 桌上的一盏灯油快要燃尽了,映在谢云潇眼底的幽光昏暗难辨。他看着华瑶,提议道:“不妨抽调一批武功高强的侍卫,护送杜小姐去京城。” 这抽调的人选,当然 也大有讲究,比如齐风,是万万不能抽的。因为齐风的武功奇高无比,又是华瑶最亲近的侍卫,如果他跟着杜兰泽去了三公主府,难免会让三公主心下生疑。 华瑶左思右想,精挑细选一批人马,命令他们小心谨慎地照顾杜兰泽,务必把杜兰泽平平安安地送到京城。 燕雨从齐风口中听闻这一桩消息,好半天都没有回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近几个月以来,他时常惦念杜兰泽的安危,心头仿佛裂开了一条缝,狭窄的缝隙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默默地啃噬,害得他茶饭不思。 万般无奈之下,燕雨跑到华瑶的面前,毛遂自荐:“我想送杜小姐去京城。” 华瑶蹙眉,质问道:“你想趁机逃跑吗?” “您放心,我指天发誓,”燕雨义正辞严道,“我若逃跑,就罚我做太监!” 晌午的阳光明媚,华瑶正坐在院子里磨剑。 今日一早,华瑶把罗绮葬在了寺庙外的树林里,还请了几个和尚超度念经。此时她心里有些烦闷,对燕雨越发严厉:“你根骨绝佳,也是千里挑一的武功高手,心无城府,不会惹来三公主猜忌,倒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逃跑了,或者伺候得不尽心,我一定会往死里折磨你。” 说着,她掌心一使力,剑刃推在磨刀石上,鸣声分外刺耳。 燕雨连忙跪下,恭敬道:“谨遵殿下口谕。” * 次日清晨,杜兰泽从山海县启程,在燕雨等一众侍卫的护送下,她一路畅行无阻,不出十天,就抵达了京城。 杜兰泽进城不久,消息传到了皇宫。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内,皇后从容不迫地修剪着盆栽。 这盆栽里种着一株色泽碧秀的兰草,外罩一层薄薄的纱罩。皇后把纱罩挑开,刀口托着兰草的枝叶,向上一剪,落了满地的残绿。 “你倒是敢来,”皇后喃喃自语道,“庸愚之辈,自投罗网。” 皇后的侍女从门外走进来,脚步稍一停顿,皇后便问:“又有何事?” 侍女如实说:“五公主来给您请安了。” 皇后从未把五公主放在眼里,随意地敷衍道:“本宫的身子略有不适,今早不宜见客。你让五公主先回吧,传太医来觐见。” 侍女领命告退。 时值寒冬腊月,京城正在下雪,巍峨宫阙之内,风雪弥漫,玉石雕成的台阶上结了一层薄冰,五公主高阳若缘站在阶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暖意。她披着一件棉袍,冻得发抖,还没见到皇后的面,侍女便来传报:“殿下见谅,今日娘娘凤体欠安,尚在休养……” 若缘一声不吭,她的驸马卢腾叹了口气,求情道:“我和阿缘走到半路,这天色就变暗了,突然间大雪纷飞,冻得我们不住地哆嗦。姑娘,可否劳烦您通报一声,让我和阿缘在偏殿里歇歇脚、暖暖手?您瞧这雪,下得这样大,我们甚至看不清回去的路。” 刺骨的冷风抽打着若缘的脸颊。她头晕目眩,几乎睁不开眼来,却笑着说:“不用了,不麻烦姑娘了。腊月天寒,请母后保重凤体,多养养神,若缘先告退了。” 侍女朝她屈膝行礼,并未挽留她。 若缘仍然摆着一张笑脸:“明日我……” 话未说完,侍女关紧了宫门。 若缘被溅了一身的凛冽寒气,也无需再说“明日我再来给母后请安”。 苍茫大雪铺在笔直的宫道上,若缘牵着驸马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她的住处。她比华瑶还不如,每年的例银少得可怜。自她成年以来,文才武略都不被赏识,皇帝没有给她指派官职,她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 今年秋季,京城发过一场瘟疫,朝廷给户部、工部、兵部、吏部拨派了重金,用以救灾抗险。 好不容易捱过了瘟疫,秦州、康州的农民接连起义,朝廷忙于筹措军饷,皇族也要为国库开源节流,做好天下人的表率——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说法。皇帝、皇后、东无和方谨依旧穷奢极欲,而若缘是真的捉襟见肘,就连打赏宫人的银子,她都拿不出来了。 “抱歉啊,夫君,”若缘挽着卢腾的胳膊,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你同我成亲以来,没享过福,尽吃了苦。” 卢腾脱下外衣,罩在她的头顶:“阿缘的头发全白了,拿我的衣裳遮一遮。” 若缘一边打颤,一边打趣道:“我和夫君,白头相守了。” “我这辈子和你在一块儿,”卢腾搂着她的肩膀,“下辈子也早早地等着你。” 若缘的唇角含着笑意,眼眸里却无一丝生气,阴森森的,比隆冬的冰雪更冷。 皇后宫殿前的这一条路,仅有龙辇凤舆可以通行。而若缘非龙非凤,不配得到优待。她反复回想着皇后侍女的神态,心热得难受,空烧了一把怒火。她虽是公主,却有名无实,大冷天被皇后扫地出门,徒步行走于宫道上,手脚麻木,宛如贱民。 宫墙之下,忽而传来一阵窸窣声,若缘抬头望去,瞧见几位大内高手把一顶轿子送到宫道尽头。那些高手轻功了得,踏雪无痕,扬手拉开轿门,请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 皇后的侍女打开一扇侧门,恭恭敬敬地递上手炉,接迎太医入宫。 太医快步走进皇后所在的殿宇。殿内微微地飘着香气,昼夜不休地烧着银炭,温暖如夏,和煦如春。 窗前的花草盆景纷然俏丽,皇后抚弄着一朵盛放的牡丹,神色沉静地问:“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 太医举目四望,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方才低下头,如实说:“陛下每日服用一丸丹药,药性大发,脉象愈来愈虚浮,忽断忽续,躁气比从前更严重。” “本宫让你细查丹药,”皇后斜眼瞥他,“可查出些什么了?” 皇后的威势迫人,太医不由得跪地磕头:“娘娘恕罪,微臣看不到丹药的方子,设法弄来些药渣,其中含有不少……水银。” “市井小儿皆知水银有毒,”皇后厉声问道,“陛下的龙体关乎国体,焉能每日服用水银?!” 太医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今年开春,陛下染了恶疮。臣等使用水银、黄连、粉锡,研匀做药,湿敷疮上。数日之间,陛下痊愈。然而,然而,就在前一个月,陛下病情加重,慢慢地发作了一身的恶疮。” 皇后的手指骨节僵硬,状若平常地问道:“陛下这病,究竟何时染上?” “约是三年前,”太医道,“彼时,陛下的脉象略显沉滞。” 皇后略一思索,又问:“几位公主、皇子的身体可还康健?” 太医据实禀报道:“大皇子、三公主一向康健。四公主、四驸马大婚之前,太后宣召微臣为其诊脉,可喜可贺,四公主……” 皇后嘲讽道:“四公主曾经说过,她在战场上负过伤,落下了病根。” 太医不免有点尴尬,仍然实话实说道:“四公主无病无恙,四驸马健壮如牛,他二人的根骨资质极佳,内功精妙深湛,自有护体之能。” 皇后听得心烦,直接问道:“八皇子的体质和资质如何?” 太医斟酌措词:“八皇子的体质……体质完好无损,资质……资质是大器晚成,八皇子才十三岁,还没成年,暂不可与四公主、四驸马相提并论。” 皇后一字一板地说:“谄媚之语,不必再讲。” 太医磕了一个响头。 皇后抬起手,止住太医的跪礼,又道:“近几年来,陛下宠幸了不少嫔妃。每年约有十几位怀孕的妃子,其中绝大多数肚子还没鼓起来,就先遭了小产。侥幸出生的孩子或是夭折,或是无法习武……” 皇后并无怜香惜玉之意,抬手间摘下一朵牡丹,怅然叹息:“八皇子快十三岁了,还没一个弟弟妹妹。” 太医伏拜,隐晦地说:“天资健全者,才有习武的可能。” 皇后听出了太医的弦外之音——先天不足、筋骨柔弱的孩子,休想习武。换言之,这十多年间,皇帝的健全 体魄,或许已被酒色消磨得大不如前。 真龙天子一旦衰弱,环伺的豺狼虎豹,便会纠众作乱,造反的逆贼必将把皇城搅得翻天覆地。 第四卷:满庭芳 第83章 市肆纷纭 钓鱼游戏 昭宁二十六年正月初,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遮盖了九重宫阙的碧瓦朱檐。 天过黄昏,夕阳已沉,风连着雪,叩击着金椽红墙,在这巍峨的宫殿中,把阴寒之气传到了四面八方。 透骨的凉意侵入杜兰泽的衣袖,她打了一个寒颤,收拢自己宽大的衣袖,走入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顿觉一阵暖风扑面袭来。 杜兰泽略微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垂落的帐幔之间,设有四扇黑檀木雕花屏风,长约四十尺,高约十尺,镌刻着“龙争虎斗”的雕纹,那些纹理做得精妙细致、巧夺天工。透过屏风的缝隙,向内窥视,依稀可见方谨的赤金色锦缎长裙。 杜兰泽伏跪行礼,恭恭敬敬道:“微臣参见殿下,叩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一语不发。她斜坐在一张长榻上,默读着华瑶写给她的举荐信。她的侍从正跪在一旁,披着一件薄的不能再薄的纱衣,双手端着一只酒杯,稳稳当当地送到她的面前。 这名侍从的身材颀长而健壮,隐隐从轻纱中透出形色。方谨抬起手,轻柔地抚弄他的脸颊,指端又缓缓往下,摸着他光滑的锁骨,狠狠一掐,掐出一条瘀红血印,他仍是一声也不敢吭,杯中酒水不曾洒溅一点一滴。 方谨饮下这一杯美酒,也没拿正眼看他,只说:“你们都退下吧。” 伺候方谨的一众美人躬身行礼,纷纷从侧门离去。 方谨半倚半靠一个软枕,缓声道:“杜小姐,你过来吧,本宫仔细瞧瞧你。” 杜兰泽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段路。她举止娴雅,仪态优美,行走时衣袂翩然,笼着一身的宫灯清辉,像是天上的凌波仙子。 方谨淡淡地笑了笑。 杜兰泽交叠双手,又行了一个礼,端正地跪坐在方谨的榻前。这一行一坐之间,她的风姿更是秀逸,堪称大家风范。 方谨握着一把玉骨檀香折扇,又用扇面挑起杜兰泽的下巴:“听说华瑶很是器重你,待你也不薄,既然如此,你为何投奔本宫?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一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 杜兰泽正要开口,方谨道:“你不必讲究那些虚礼,本宫只要你实话实说。” 杜兰泽微微一笑:“殿下是贤明之主,将来必定会继承大统,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四公主也是您的臣民,也想辅佐您的大业。四公主之所以举荐我侍奉您,只是为了向您献上两颗忠心。” 方谨玩味道:“你和华瑶的忠心?” 杜兰泽满怀诚意道:“诚如殿下所言。” 早在数月之前,方谨与华瑶合力治理京城瘟疫的时候,方谨就听闻了杜兰泽的美名。 杜兰泽的本领非同一般。她身负经天纬地之才,通晓算经策论之术,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贤士。 在杜兰泽的统辖之下,满是疫气的营区内,诸多事务都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可见杜兰泽心细如尘,才学极为高妙,能力极为出众。 方谨身边的近臣,没有一个比得上杜兰泽。 天宇开霁 第94节 方谨收回折扇,扇柄在榻边敲了一敲,流苏玉坠扫到杜兰泽脸上,杜兰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仍然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地上。 杜兰泽的姿态恭顺有礼,方谨的心里微有几分怜意。 方谨轻声发笑,还问:“谁送你来了京城?” 杜兰泽如实禀报:“四公主的侍卫。” “我会另选几个奴才,好好伺候你,”方谨懒散地坐起身,命令道,“我乏了,你先下去吧。” 满室的珠光宝气交相辉映,杜兰泽的身上却没有一件名贵首饰。她的头上戴着一支木钗,手腕上系着一条草绳,妆扮得十分朴素。她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亲手交给方谨,送来一阵浅淡的兰香。 方谨还没拆开信封,杜兰泽躬身行礼:“微臣告退。” 方谨道:“你倒是懂事。” 杜兰泽道:“微臣不胜荣幸之至。” 方谨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凡是你想要的,我都能赏赐给你。” 杜兰泽道:“微臣跪谢殿下,微臣今日在此立誓,必定会忠心侍奉殿下。” 方谨道:“好,你退下吧。” 杜兰泽缓缓起身,慢慢地走远了,方谨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沉思良久。 * 次日傍晚,虞州的山海县也下了一场小雪。 雪色将暮色衬得发白,寒鸦绕树乱飞,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凄鸣,吵得华瑶心烦气躁。 华瑶坐在一棵松树下,翻看葛知县送来的密信,谢云潇忽然走到她身边,问她:“你在看什么?” 华瑶头也没抬,随意调戏道:“你过来,让我摸一下,我就给你看这封信。” 谢云潇不假思索:“我不看了。” 华瑶道:“真的不想看吗?你不好奇吗?” 谢云潇道:“光天化日,你我的言行举止不能太过亲密。” 华瑶道:“你放心,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谢云潇道:“只有你我二人,更应该遵守礼法。” 华瑶笑了一声:“是吗?” 华瑶本来只是想说两句胡话,随意地戏弄他一下,他如此严肃地拒绝她,反倒勾起了她的兴致。 “那就亲一口,”华瑶往他怀里一钻,“好久没亲嘴了,我们亲个嘴吧。” 华瑶以为谢云潇一定会再次拒绝她,然而谢云潇拢紧她的衣襟,低声道:“雪才刚停,天气寒冷,你若是有意……进屋再说吧。” 华瑶才不听他废话。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裳,踮起脚尖,还没来得及站稳,他一手搂住她的腰肢,瞬间把她抱进屋内。 谢云潇越是欲拒还迎,华瑶越是来劲,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是在和谢云潇玩游戏,又像是在池塘里钓鱼,鱼已经咬钩了,她一定要把鱼拎上来。 此时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暗淡,屋子里还没点灯,昏昏沉沉,没有一丝光亮。趁此机会,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袖,把他拽到了床上,她贴近他的胸膛,细听他坚实有力的心跳。 谢云潇压抑着渴念,任由华瑶肆意妄为,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中,他暗结于心的情,也动得更深了。他静默片刻,双手紧握她的腰肢,低头就吻她的唇,这其中的缠绵热切,又让她大为满意。 华瑶仔细品尝了一会儿温柔乡的滋味,差点被谢云潇勾得神魂颠倒。好在她一向是个慎重自持的人,虽然谢云潇衣衫散乱,她也没有多看一眼,更没有多亲一口,她还说:“你把我亲得喘不上气。” 谢云潇在她耳边极轻地喘息:“是么?” 他又亲了她的耳尖:“我亲这里,可以吗?” 华瑶道:“你……” 谢云潇道:“这里也不可以吗?” 华瑶威胁道:“你再亲一下,我立刻撕烂你的衣裳。” 谢云潇竟然回答:“求之不得。” 华瑶感叹道:“你可真有意思,刚才还对我若即若离,现在又是这样,好像做什么都可以。” 谢云潇仍在诱导她:“你想做什么?” 华瑶扯住了他的衣襟,他一动不动,她故意说:“我什么都不想做。” 谢云潇道:“从始至终,什么也没想过吗?” 华瑶认真地想了想,她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小声道:“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你真的很冷淡,说话也是冷冰冰的,我当时还想,怎么才能和你搭上话呢?” 昏不见光的暗室里,谢云潇热得像是一把烈火,他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脸颊,她随口道:“要我说呢,初次见面,我就应该把你按在树上,撕烂你的衣裳,强吻你的嘴,看你能强硬到几时……” 华瑶一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凶猛地扯开她的裙带,她立刻改口:“你干什么,放开我,我说着玩的,你不许当真。” 谢云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把左手 垫在她的腰后,埋首在她颈肩处,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肌肤:“卿卿。” 华瑶没有推开谢云潇,谢云潇又亲了亲她的耳尖,连声念道:“卿卿,卿卿,卿卿。” 他的语调低沉温和,似有说不尽的深情厚意,他的声音又是极好听的,每一个字都念得深沉缠绵,紧贴着她的耳朵,钓鱼似的勾住了她的魂魄。 华瑶思考片刻,对他说了实话:“你的卿卿又有麻烦了。” 谢云潇立刻问:“什么麻烦?” 华瑶坐起身来,把葛知县的密信甩给他:“一言难尽,你自己看。” 谢云潇点燃一盏油灯,在灯下读完了这一封信。 信中说,风雨楼一案牵涉甚广,虞州官兵四处排查,他们发现,山海县的附近,确实有一处三虎寨的据点,集结的盗匪多达四千余人。这些盗匪埋伏在官道上,屡次劫走山海县的官粮,山海县深受其害,葛知县又不会武功、不懂兵法,更不知如何应对,她乞求华瑶施以援手,剿灭虞州的乱贼流寇。 谢云潇合上纸页:“事出突然,谨防有诈。” 华瑶点了点头:“嗯,我们见机行事。” 第84章 天街逸兴 很想得到 隆冬清晨,旭日初升。 华瑶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清点了几十名侍卫,顺着一条崎岖小路下山。料峭寒风吹得她衣裙飘荡,她连跑带走,脚步飞快,不久之后,便抵达了山脚下一座凉亭。 葛巾早已恭候多时。她穿着一身厚重棉袄,外披一件狐皮大氅,双手收在袖管里,似乎十分畏寒。 见到华瑶,葛巾立即跪地叩首,肃然道:“臣等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葛巾带了几个官员前来接驾,赵惟成正是其中之一。他谨守本分,老老实实跪在葛巾的背后,还把头垂得很低,刻意避开华瑶的目光。 华瑶审视他片刻,低声问道:“凌泉之死,调查清楚了吗?” “启禀殿下,”葛巾仰起头,凝望着华瑶,“前日里,圣旨发了下来,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刑部尚书、虞州提刑按察使司即将一同审理风雨楼一案、以及凌大人这桩命案。陛下圣谕,这两件案子,事关大局,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这些天来,下官没敢合眼,领着侍卫盘查了山海县周围的水路要道,恰好就发现了形迹可疑的盗匪。下官全然不会武功,不敢贸然行事,便写了一封折子上奏,上头立刻拨派了一支四千人的队伍前来剿匪……殿下,您和驸马曾在岱州扫荡了贼窝,传成一段佳话!此次虞州剿匪,下官斗胆,还请您率领兵将、再平叛乱!!” 言罢,葛巾给华瑶连磕三个响头。 华瑶视若无睹,只问:“奇怪,为什么虞州忽然有了这么多盗匪?三虎寨的这帮人,原先都聚集在凉州、沧州两地的交界之处,他们什么时候来了虞州?” 当空下起细细碎碎的小雪,密布的阴云笼罩着绵延百里的山岭,华瑶极目远眺,听见葛巾回话道:“羌羯之乱过后,三虎寨的气焰被大大削弱。凉州士兵骁勇善战,多次进攻三虎寨的老巢,杀得贼寇节节败退。这些贼寇,皆是贪生怕死之徒,纷纷逃往沧州各地,虞州又与沧州接壤,便成了他们的避难之所。” 华瑶若有所思:“是吗?” 葛巾赔笑道:“三虎寨的所作所为,难逃殿下明鉴。” 华瑶坐在凉亭的拐角处,手里握着一把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她把匕首往上举,锋利的刀刃出鞘两寸,从她所在的位置看,刀锋刚好割过了赵惟成的脖颈。 风雪渐盛,杀气渐浓,赵惟成汗毛倒竖,艰难地吞咽口水。 “我还有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华瑶意有所指,“凌泉出事当夜,赵大人鬼鬼祟祟,前言不搭后语,我下令将他收押……” 赵惟成急切道:“下官指天发誓!凌大人遇害,与下官绝无干系!!” 葛巾也帮他讲话:“赵惟成天资聪慧,目力过人,凡是他眼里看到的人,三五年内忘不了。他曾经见过凌大人,也记得凌大人的身形,事发当夜,不须查看,他就断定了死者是凌大人,却没与殿下解释清楚,实属他的罪过,还请殿下严惩!” 纷飞的雪花落在葛巾的袖角上,沾湿了棉绸布料。她低头咳嗽两声,态度依旧恭谨,言辞却是绵里藏针。 葛巾把赵惟成摘得一干二净,华瑶一时无法追究。 况且华瑶还没摸清皇帝的心思,暂不知道皇帝是否执意要杀自己,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华瑶眉梢微蹙。 谢云潇看着葛巾,出声道:“赵惟成该不该受罚,全凭三司会审裁定。殿下怀疑赵惟成的供词,原也是有迹可循,你不必一而再、再二三为他辩解。” 众所周知,武功越高强的人,越不畏寒怕热,谢云潇的武学境界十分高妙,隆冬腊月也不穿棉袍。他立在凉亭之内,身后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皎洁的衣袖随风飘浮,仿佛融入了皑皑雪景。天地之间的仙灵之气,全让他一人占去了。 葛巾注视着他,神智就有恍惚之感。 谢云潇又说:“这案子还没办完,你现在就下定论,为时过早。” 葛巾跪叩道:“殿下所言甚是!”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灵台一霎清醒,葛巾转回正题:“那虞州剿匪一事……” 葛巾尚未讲完,华瑶就说:“为父皇效力,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荣幸。既然父皇降下了圣旨,形势已是万分危急。虞州与京城的距离不到二百里,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三虎寨的流寇在虞州扎根,祸及京城。葛知县放心,我和驸马都会尽力清剿虞州的贼寇。” 这凉亭里的一众官员异口同声道:“臣等跪谢二位殿下!” * 当天下午,雪停了,风止了,都指挥使司派来的四千精兵也出现在山海县境内。 这四千精兵的头领是个年近三十岁的女将军。她姓秦,出身于穷苦人家,幼时连个名儿都没有,只知自己在家里排行第三,便自称为“秦三”,江湖人称她是“秦三将军”。 秦三生得虎背熊腰,威风凛凛,光是一条胳膊就比华瑶的大腿还粗。她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握一把红缨枪,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亲随,沿着校场跑了好几圈,大声发笑,大口喝酒,全无一点将军的架子,与士兵相处得格外融洽。 华瑶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而露出贪婪的眼神:“她要是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天寒地冻的腊月,冰雪尚未消融,熹微的日光撒满了校场,照得秦三的铠甲熠熠生光。 秦三玩闹般地耍了几个把式,身法之快,出招之猛,令人毛骨悚然。 华瑶的目色变得更亮,嗓音压得更低:“我一定要得到她。” 齐风和金玉遐都站在华瑶的背后。 齐风沉默不语,金玉遐笑问:“您看中她了吗?” 华瑶坦然承认:“她迟早会成为我的人。” 天宇开霁 第95节 “要是师姐还在就好了,”金玉遐喃喃自语,“师姐必有办法。” 自从杜兰泽走后,金玉遐的心底就空了一块。 虽然金玉遐是杜兰泽的师弟,但他的才学远不及她。她独自一人奔赴京城,他所能做的,便是每日为她焚香祈福。 金玉遐心念着杜兰泽,眼看着秦三,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白其姝忽然冒出一句:“呦,金公子,你在发什么愣呢,难道你也看中秦将军了,很想得到她吗?” 金玉遐笑意温和:“请问,白小姐,您何出此言?” “你跟你师姐还真不一样,”白其姝离他更近一步,“你没有她身上的那股清高劲儿。” 金玉遐半晌不语,算是默认了。不过,白其姝的话,倒是提醒了金玉遐,虽然他和师姐的脾性不同,但他们都是华瑶的近臣,理当为公主排忧解难。 天冷得如同冰窟一般。金玉遐轻叹一口气,伫立在哨台上,仔细观察秦三的一举一动。 这日傍晚,金玉遐奉了华瑶之命,扮作山海县的文官,窜进一顶军帐里,与士兵们共进晚膳。 金玉遐相貌俊秀,谈吐文雅,满身皆是书卷气,讲话又十分圆滑,待人亲切温和,使人如沐春风,军帐内的三十多名士兵渐渐对他放下戒心。 金玉遐顺利地探听到一些琐碎的消息,略一思索,心下大震,便也没在军帐中多待,立刻把消息传给了华瑶。 将近三更天的光景,这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华瑶的军帐里,也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她坐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沉默片刻,便说:“原来如此。” 她感慨道:“父皇的手段真狠啊。”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你现下有何计策?” 谢云潇的指尖略微发烫。单凭这一点,华瑶便知道,谢云潇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她捏了捏他的骨节:“没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会尽力保护所有人。” 谢云潇不假辞色:“先保全你自己。” 华瑶忽然贴近他的耳侧,小声道:“你我共有一百七十名侍卫,全部驻扎在这一片校场上,我们的侍卫追随我们多年了。秦将军的手下约有四千人,全是虞州各地抽调来的高手,互相并不熟悉。虽然他们的人马比我们多得多,谁胜谁败,却还是说不准的。” 校场上的军帐数量超过了八十。华瑶及其属下的帐门之前都系着一条红色绸带,按照葛知县的说法,这是为了区别皇宫侍卫与普通士兵,谨守“尊卑有别”的规矩。 不过,现在看来,葛知县的歹意昭然若揭,华瑶的怜悯之心也消失殆尽了。 夜更深时,谢云潇孤身一人离开了军帐。 他的轻功可谓当世一绝,即便是武功高手也难以察觉他的形迹。他穿梭于军营之内,拿走了所有红色绸带,系在了其余军帐上。 而后,谢云潇返回了他的住处,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躺到华瑶身边。 华瑶抱紧他的手臂,他道:“你们高阳家的人……” 华瑶帮他骂道:“除了我和我姐姐之外,几乎没有一个好东西。” 华瑶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严谨。她特意说了“几乎”这个词,表明高阳家的人,大多不是好东西,只有少数几个勉强算是好人。 营帐之外,忽然响起一片刺耳的惊叫声。 华瑶立即跑到帐外,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血味。她趁机大喊道:“十万火急!三虎寨来劫营了!” 第85章 鼓萧琴瑟相闻 胜者王侯,败者盗寇 夜深霜冷,天气格外阴寒。 众多官兵高举火把,将营地照得通亮。 四处都是一片吵嚷声,官兵们分不清敌我,自相践踏,稀里糊涂地交战,霎时乱作一团。 华瑶混迹其中,边跑边喊:“有内贼!有埋伏!布阵!布阵!!” 她的侍卫跟着喊道:“有内贼!有埋伏!三虎寨劫营了!” 高台上的哨兵不明所以,眼见士兵们越战越勇,依稀传来一阵阵的血腥味,哨兵赶忙捶响战鼓,吹起号角。 周遭喊声震天,官兵相继冲出营帐,身上铠甲还没穿戴整齐,便陷入了混乱不堪的战局。 在华瑶的指使下,齐风率领几个侍卫,泼油放火点燃了粮仓。汹涌的火光直冲夜空,战马的嘶鸣回荡在空旷的校场上,哨兵接连惊呼道:“粮仓走水!粮仓走水!” 营中军心大乱,华瑶骑上一匹枣红色骏马,手握一条马鞭,遥指前方密林中交错的人影,义正辞严道:“三虎寨夜袭我营!伤我将士!罪该万死!!众将听令!立即随我剿匪!重振旗鼓!一雪前耻!!我大梁的官兵没有懦夫!!” 话没说完,华瑶一马当先,飞驰而去。 营中大火惶惶如昼,华瑶冲作前锋,火光中的背影格外悍勇。 除了华瑶和谢云潇的一百多名侍卫,竟还有四百多位整装待发的骑兵自发地追随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华瑶还没来得及高兴,冷不防一支箭羽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她转头一望,遥见秦三站在一座哨台上,弯弓搭箭,正想当场射死她。 这秦三的臂力强得惊人,单手就拉开了一张重达百斤的轩辕弓,弓弦上的箭羽名为“震天箭”,能穿透质地坚硬的铁甲。 秦三气势如虹,华瑶不敢轻敌,当即策马扬鞭,更迅疾地冲向树林。 天边浓云翻滚,营中飘荡着粮草烧起的烟灰,营地之外,延绵一座黑压压的密林。 华瑶仰头望天,看了一眼星象,便知自己正逃向北方。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听一阵箭羽如飞蝗般猛地刺向她的后背。 她心下骇然,猛踩脚蹬,跳到半空中,左手的手臂仍被箭尖划伤,顷刻间血流不止,把她的马鞍都染红了。 她强忍痛意,坐回马背,又行了一里地,才与谢云潇汇合。 谢云潇毫发无损。方才他也放了一把火,顺利地烧毁了兵器库与辎重营。 秦三的军队没了粮草、没了兵器、没了辎重,短时间内不会贸然出动全军。 但华瑶还有别的顾虑。此时他们正在密林中慢行。今夜月黑风高,近旁远处的枝杈交错纵横,树顶繁密的枝叶遮蔽了星辰,华瑶辨不清东南西北。 若不点灯,寸步难行;若点了灯,易遭伏击,兵法有云“雪不过桥,夜不过林”,便是这个道理。 虽说秦三现在缺粮少兵,但她武功卓绝、有勇有谋,单凭三四百号人,足以偷袭华瑶。 众所周知,“刺杀公主”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葛巾、秦三胆敢对华瑶下手,恐怕是因为她们都接到了皇帝密旨,奉命追杀华瑶。 当然皇帝也要顾惜他的名声。华瑶扫除了岱州贼患、平定了凉州战乱、救济了京城灾民,在民间的威望极高。凉州、岱州、京城这三地都有不少百姓拥戴华瑶。为了避开“皇帝失德”的恶名,葛巾和秦三必须暗中行事。 华瑶仍在沉思,谢云潇发觉她身上有伤。他牵紧缰绳,低声问:“你伤势如何?” 华瑶不甚在意:“箭伤,不碍事。” 谢云潇略一思索,又问:“秦三朝你放了箭?” “是的,”华瑶随口道,“她用了轩辕弓,震天箭。天呐,她真看得起我。” 凛凛杀气一瞬暴涨,谢云潇拉直了缰绳:“我会杀了她。” “别杀,”华瑶小声道,“她也只是奉命行事。她没错,错的是她的主子。倘若她愿意弃暗投明,我可以原谅她今夜的冒犯。” 谢云潇不置可否。他递来一瓶金疮药。 华瑶收下药瓶,还有一点偷香窃玉的念头,乘机摸了摸谢云潇的手背,像在搔挠一块最上等的美玉。 美中不足的是,谢云潇的性格极高傲,脾气也极孤冷,仿佛雪山上的寒魂冰魄炼化而成,绝不容许华瑶捂热他。 他毫不迟疑地收回手,不让华瑶再摸他一下,还说:“夜间行军,请您专心些。” “这你就不懂了,”华瑶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直言不讳道,“我摸你的时候,一点也没用心。” 谢云潇客气地夸赞道:“不愧是帝王心性的公主,早已做惯了薄情之事。” 华瑶挺直腰杆,自夸自赞:“高阳家的人呢,全都薄情寡性,唯独华小瑶出淤泥而不染。” 言罢,她轻轻地笑了。 谢云潇未 见她的神情,却能想象她的笑意。无论何时,她都笑得出来。她正被皇帝派人追杀,处境十分凶险,一旦身死,此生功绩也将被一笔勾销。“高阳华瑶”四个字,或是化作史书上乏善可陈的寥寥数语,或是莫名地背负几桩罪行,沦为后世人的笑柄。 而她的身世、抱负、才能、志向,再无一人问津,历朝历代的遗规皆是“胜者王侯,败者盗寇”。 谢云潇握紧手里的缰绳,再也没了和她调笑的心思。 * 次日一早,天交五更,灰蒙蒙的日光照进营地,秦三抬手挡了下光。她一夜未眠,双眼充血,默然盯着面前一片废墟焦土,喃喃道:“公主和驸马心思缜密,这一战是我们输了。” 葛巾双手揣袖,侯立一旁,淡笑道:“秦将军,您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公主手里仅有五百多人,缺粮少食。而您还带着三千多兵将,坐拥山海县的粮仓,何惧之有?!” 营地的泥土被冬风冻得坚实,一夜过后,鲜血凝结,士兵的断头残骸也黏连在地上。 秦三单膝跪地,扫视一圈,才道:“大梁的巾帼须眉,就这么死了,死得好冤枉。” 秦三捡起一颗头颅,沾了一身的血腥味。 血肉刺眼,腥味刺鼻,葛巾直犯恶心,不由得后退一步,躬身道:“秦将军慎言。” 秦三不发一语。 葛巾抬起下巴,眺望远方。她抱着一只紫金手炉,就像捧了个火球,心底的各种念头也燃烧起来。她笑吟吟道:“秦将军,请问,您能否活捉谢公子?谢公子武功极高,却也不是无懈可击,镇抚司试探过他的剑法,又钻研了好几个月,终于创造了专门克制他的招式。” 秦三扭头瞧她一眼:“你要做甚?” 葛巾把腰杆弯得更低:“下官真的很想审问谢公子。” 秦三从怀里取出一只牛皮袋,又把盖子一揭,仰头饮下一口烈酒。她嘴里含着酒气,痛骂道:“姐,我认你做亲姐,求你搞清楚点儿,我要杀公主和驸马,已是九死一生!你还叫我活捉谢云潇?!大白天的,说个屁的梦话,敢情白白送死的人不是你!!” 放眼整个虞州军营,秦三的武功数一数二。 葛巾一个官阶芝麻大的知县,自然不敢得罪秦三。葛巾立马赔罪道:“秦将军息怒,您不能活捉谢公子,那您留他一具全尸,可行?” 秦三搓了一下脑门,点了点头。 葛巾露出笑容:“皇上和皇后何其英明,他二位的圣裁,你也晓得,公主和驸马暗地里谋反,不死不足以谢罪。虞州百姓的安宁,就全靠秦将军您来维系了。” 刀刃锋利、朱缨鲜艳的一把长枪,正立在秦三的手中。秦三席地而坐,也不在意自己的裤腿沾满了腥臭的泥土。 她眼看着士兵的残骸,鼻吸着凌冽的寒风,皱紧了一双浓眉,叹声道:“公主和驸马向北走了,三虎寨的一处据点,就设在北方。我曾经派人查探过,那寨子可不算小,两三千贼人群聚,至少有七八十个武功高手。” 葛巾明知故问:“秦将军的意思是……” “再等等吧。”秦三挥动红缨枪,只挥了一招,刀刃下刮过的长风就呼啸作响,她平静地说:“等公主和三虎寨两败俱伤,咱们再去收拾那个烂摊子,去刺杀公主和驸马、扫荡三虎寨的老巢。” 天宇开霁 第96节 葛巾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又去给皇后报信。 隔天清晨,这一封信就传到了皇后手上。 时值正月上旬,上元节将至,皇后忙于料理皇城的祭祀事宜。 她独坐窗前,指甲抵着信纸,眼角瞟向窗外,飞檐斗拱处堆积的残雪渐次消融,化作水滴,顺着廊沿一颗一颗地摔在汉白玉地板上。 皇后出神片刻,才问:“近几日以来,八皇子可曾遇到了什么难处?” 皇后的侍女屈膝行礼,答道:“八皇子殿下他……” 侍女话中一顿,皇后又问:“还是老样子?” 侍女跪了下来:“娘娘请勿忧心,八皇子殿下必是大器晚成。” 皇后扶着案桌,站起身,手拿着一把金丝银绣的团扇,头戴着一支珠翠缤纷的钗环,缓缓走向花厅。 众多嫔妃静坐于花厅之内,准备给皇后请安。眼见皇后姗姗来迟,她们起身行礼。 皇后与众妃寒暄几句,便放她们走了,却有一位刚刚晋升位份的才人,与众不同。她扭过身子,偷觑一眼皇后,欲言又止。 皇后分外温和道:“冯才人,请你留步,你还有什么事吗?” 冯才人见她温柔可亲,壮着胆子说:“娘娘,请恕臣妾多嘴……” 皇后笑问:“恕你无罪,何事?” 花厅的香炉燃得正旺,冯才人莲步慢移,衣袖拂动烟雾,轻轻地说:“娘娘,这阵子,宫里宫外都在传,秦州、康州战事吃紧,国库的银子支挪不开。户部尚书孟道年拖着几笔帐,非得把银子留到今年立夏之后,说是要留着银子,补贴北方各省的春耕夏耘。瘟疫带走了太多人,京城的元气也大伤了,言官联名三十余位朝臣上谏,奉劝皇族躬行节俭,收敛侈靡之风……朝臣并不协理后宫,他们哪里晓得娘娘您的苦处呢?” 冯才人不知皇后爱听什么话,也不敢谄媚过多,只挑了一件事禀告:“娘娘,臣妾听闻,五公主嫌她的例银少了,她要去太后面前,告您的状。” 第86章 凤歌鸾舞 “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 皇后的唇角微翘,皮笑肉不笑:“此话当真?” 冯才人的心里极为得意,语调也升高了:“自然是比真金还真的。” 皇后端坐着,收敛了一切笑容,脸上似有凛凛的严霜,隐含一股威慑之意:“宫里的流言蜚语大多是空穴来风。你身为后宫嫔妃,怎能自降身份,乱传五公主的谣言,当着本宫的面搬弄是非?!” 冯才人立即伏拜在地。她低眉垂首,眼皮稍稍向上翻,依稀望见皇后彩锦丝缎的裙摆,以及裙下那一双缀着宝珠的金缕绣鞋。她一边羡慕皇后所享的荣华富贵,一边竭力向皇后投诚:“娘娘,您给臣妾一万个胆子,臣妾也不敢空口说白话。您是皇城里最尊贵的女子,臣妾怎么敢在您的眼前造谣生事?” 冯才人仰起脸,泪痕满面:“五公主嫌她的例银少了,经常在家里哭穷。五驸马实在没办法了,就去央求他的父母。他父母也不敢怠慢公主,立马变卖家产,补贴公主的开销。驸马一家手头也紧,卖的都是城郊的田产,现卖现兑,买方恰好是臣妾的兄长,后来臣妾的兄长一打听,才知道五公主当真是缺钱缺得厉害……” 堂堂一国公主,竟然受着婆家的供养,过着穷酸破落的日子,还不如权贵世家的大小姐,实在丢尽了大梁朝的颜面。这要是传了出去,不止五公主面上无光,皇后也会被太后问责,言官也难免发作一番,闹到皇帝跟前,徒增烦扰。 现如今,皇后的位置坐得不稳。她仿佛走在一条陡峭的山道上,必须留意脚下的每一步。五公主就像飘到她眼皮底下的一粒灰,她轻轻地吹一口气,五公主便岌岌可危了。 * 寒冬腊月,梅花盛开,卫国公依照往年的惯例,准备在府中筹办一场“雪梅宴”,广邀亲朋好友一同观雪赏梅、烹茶品茗,权当是附庸风雅、消遣情怀。 五公主的驸马卢腾是卫国公的亲侄子。卫国公便也给五公主发去了请柬,盼着五公主能来他府上与亲友一同小聚。 到了宴会那日,天色略显阴沉,渐渐有鹅毛般的大雪降下,国公府门口的朱红洒金垂花门也被染得发白。 卫国公等了一个多时辰,亲友才陆续来齐。众人都走进了梅园的暖阁,捧着香茗,倚着软枕,透过一扇长约三丈 、高约两丈的琉璃窗,观赏雪落梅林的一片盛景。 五公主若缘静静地坐在暖阁的拐角。今日她打扮得十分庄重,衣裳料子是御用的秋香色金花缎,头上发饰是金嵌珍珠的一双凤钗,显露通身的富贵气派。 她的驸马卢腾夸赞道:“阿缘,你好威武,好有气派。” 他牵起她的一只手:“这一眨眼,咱们都成亲半年了,往后还有大半辈子的日子要在一块儿过。我时常觉得,你比翰林院的才子才女还要大方豁达。你坚忍耐劳,温和有礼,性格没有分毫的骄纵,你是大梁朝最有器量、最有气派的公主。” 若缘含着笑,却不答话。 “怎么了这是?”卢腾分外关切道,“阿缘,自从你来了卫国公府,你没讲过一句话……” 若缘只问:“你的堂弟卢彻,为何出来见客了?” 卢彻是卫国公的幼子。四年前,卢彻在京城河道上寻花问柳,先后冒犯了华瑶和方谨,被方谨的侍卫打成重伤,在家休养了两年多。据说卫国公暗恨他得罪了方谨,再也不许他外出鬼混。但看他如今的模样,确实比前些年瘦了不少,精神却健旺得很,双目炯炯有神,时不时地扫一眼若缘,颇有垂涎之意。 若缘面露愠色,一字一顿地骂道:“恶心,他怎么不去死。” 卢腾与若缘相识一年,头一次见她这幅神情,听她说这样的话。他深为诧异,抚了抚她的手背:“阿缘,你莫气,我这就去劝劝堂弟。” “别去了,”若缘却说,“他品行是坏的,你教不好他。” 卢腾尴尬一笑:“卢彻是我堂弟,我得拉扯他一把。没事的,阿缘,你莫担心,我和他只讲两句话,去去就回。他和伯母待在一块儿呢,我也能和伯母叙叙旧。伯母的心最软,又是一品国公夫人,在皇后、太后跟前都能说上话。将来咱们要是有什么事,还可以找她帮个忙。” 若缘不言不语。她低下头,默默地饮茶。卢腾松开她的手,径直走向了卢彻。 卢彻堆起满脸的笑容,拱手作礼:“兄长!” 卢腾微微颔首,正要开口教训他,他忽然说:“兄长,我在屋里养病,养了好几年,爹才让我出来露脸。咱俩都有多久没见面了?你婚宴那天,我旧伤复发,没法儿登门道喜,弟弟斗胆,祈求兄长原谅。” “你伤得不轻,我自是理解,”卢腾板起一张脸,“我要同你讲的,却是另一件重要的事……” 卢彻凑到近前,神态更为亲密:“咱们卢家的人丁极是单薄,家中上下,只有兄长你和我年岁相仿。咱俩小时候,那可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兄长,我这儿有个忙,唯你一人能帮我。” 他怯怯地说:“你不帮我,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卢腾与卢彻之间,确有几分兄弟情义。 恰如卢彻一般,卢腾文不成武不就,自幼备受父母的责骂。不过卢彻喜好酒色,而卢腾常做木工、想做木匠。他们二人的意趣虽不相同,彼此却是相互关照的。 卢腾微一抬眼,正好与若缘四目相对。他收敛心神,训斥卢彻:“管好你的眼睛,别老盯着你嫂子!你嫂子是五公主,你若轻慢了她,我必饶不了你!” “兄长息怒!”卢彻连连赔罪,“我没见过嫂子,就想多瞧她两眼。兄长一说,我再不敢多看了。我要是再多看一次嫂子,您就当众扇我耳光呗。” 卢腾叹了口气:“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想跟你动粗。你好歹是我的弟弟,咱家上下几百口人,谁不盼着你学好?” 卢彻道:“兄长教训的是。” 话音未落,卢腾转身便走,并未过问卢彻的难处。 纷飞的大雪渐渐转小了,窗外一排排的梅树沾着雪色,红花与绿萼同香,白雪与淡蕊交映,很是清雅素净。 卫国公与几位官员聚在一处,完完全全地沉浸于作诗吟词。 翰林院的才子新秀朴月梭出口成章,引得众人交口称颂,卫国公连说三个“好”字,当即命人把朴月梭的诗作誊抄到纸上,装裱成轴。 朴月梭客气地推拒了一番。 卫国公仍然对他赞不绝口:“朴公子学问渊博,文采斐然,寥寥数语便写出了旷然的意境,妙哉,妙哉,真有极好的才学,老夫远不能及也。” 朴月梭是京城朴家的公子,也是四公主华瑶的表哥。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常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 朴月梭的相貌俊秀绝伦,谈吐举止也很优雅斯文:“承蒙国公爷抬举,晚生万不敢当。国公爷是擅风雅、极豪迈的人,吟诗作画一挥而就,往往是情见于诗、情见于画,可见真情真景。” 卫国公一向热衷于附庸风雅。他读过许多名家名作,品味极高,但他自己的文字功底平平无奇,谁都知道他写不出好诗,朴月梭却称赞他有真情实意。他高兴之余,只觉朴月梭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对待朴月梭更是十分的友善宽厚。 那一厢的卢彻见了,心里越发郁闷。 卫国公是卢彻的父亲。 朴月梭是华瑶的姘头。 而今,卫国公与朴月梭交好,深深地刺伤了卢彻的自尊。 自从那一年,卢彻得罪了华瑶,卫国公再没给过卢彻好脸色。卢彻上哪儿说理去? 卢彻静立片刻,转去了走廊上,等到他的堂哥卢腾去另一个房间解手,他快步跟上卢腾,又求了一回:“兄长!您救救我的命吧!” 他们二人一同进了一间净室,卢腾才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兄长,你行行好,借我一点钱吧,”卢彻搓着手,恳切道,“兄长,自从我得罪了三公主和四公主,爹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动辄侮辱!动辄打骂!我在国公府多待一天就是活受罪!” 他说:“我看中了一套大宅子,只差八百银元,便能凑齐了。兄长,你姑且借我八百银元,待我把一处田产卖了,周转开了,我立即把钱还你。” 卢腾正在犹豫,卢彻指天发誓:“你借我八百,我还你八千!咱们去票号,立个字据,白字黑纸,抵赖不得!不出一个月,我就把钱还你,如何?多给的七千五百银元,就当是我错过你婚宴的礼金!” “我也没钱,”卢腾含混不清道,“钱都在你嫂子手里。” 卢彻脸色发红:“卢腾!卢大公子!您不借钱,就直说您不想借!八百你拿不出来?八百银元的体己钱也没有?!你娶了老婆,忘了兄弟,哪儿顾得上兄弟死活!合着都是我活该!我惹了公主,活该被打死!活该做不了人!活该这辈子就废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窝:“你晓不晓得,京城那帮公子哥儿怎么骂我?他们骂我是断腿儿的癞□□,想吃天鹅肉!不配给顾川柏、谢云潇提鞋!谁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灾祸?!四公主华瑶血口喷人,我没挨着她一根手指,她非说我要弄她!我弄个屁!我弄个屁!!三公主更是个疯婆子,比华瑶更疯!不分青红皂白就虐打我!打断了我一双腿,我有多痛!有多痛!!痛得一颗心碎成了八瓣儿,早都不想活了!!!!” 说到此处,卢彻已是声泪俱下。 卢腾发了一回怔,竟像不曾认识卢彻一般,缓声问道:“既是误会一场,你为什么不跟两位公主解释清楚?两位公主都不是不讲理的人。” 卢彻含泪道:“公主是高贵的皇族。公主说咱有罪,咱就有罪。公主要咱认罪,咱就得跪下来磕头认罪。但凡有一丁点忤逆,好一顿乱棍伺候!兄长,你也晓得,我读书读不好,习武习不好,又爱吃花酒、逛花市,名声比不过华瑶和方谨,她二人就算活活将我打死,我落到阎王庙里,我都不敢找人评理!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就是没有投生到皇家!我没法儿也没胆儿跟公主论理!” 卢彻这一番哭诉,隐隐说动了卢腾。 前段日子,若缘囊中羞涩,私下联络过三公主,可惜三公主并未理睬她。三公主作为长姐,对妹妹不够仗义,而卢腾倒是可以帮一次卢彻。 卢腾把他的一枚玉佩交给了卢彻:“拿去当铺抵押,至少值一千银元。” 卢彻大喜过望。他回了书房,立下两张字据,要在一个月内归还卢腾一万银元。卢腾推脱不要,卢彻忙说:“兄长,我欠你礼金没给呢。你娶了公主,礼金不多给点儿,我心里过意不去。” 卢腾方才收下了字据。 暮色四合,天也越 来越冷了。趁着此时降雪已停,卫国公府上不少客人都准备打道回府,众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暖阁,行到一汪湖泊的附近,湖面暂未凝结,漂浮着细碎的冰晶,掩映着斜红淡蕊的梅林,馥馥香香,恰似画中仙境。 若缘心道,这一座卫国公府,远比她的五公主府更有富贵气象。 她跟随众人脚步,绕过那一片湖泊,距离湖畔还有一段距离,冷不防一道猛力击打她的后背。雪天路滑,她站不稳,半个身子向外倾倒,偷袭她的武者又发出一招,恰似隔空打牛,正正好好地击中她的胳膊。 若缘满嘴鲜血,骨头疼得快要裂开,失足跌进了冰冷的湖面。 今日若缘出行,只带了两个侍卫。她养不起武功高手——按理来说,公主年满八岁时,镇抚司应当为她配备贴身侍卫,但她没有这样的优待。她总是被皇族遗忘在角落。 若缘的伤口被水一泡,前胸后背疼得麻木。头顶的凤钗掉了,沉入湖底,她越发的心疼起来,那是她最好的首饰,太后赏赐的……刺骨的冰水冲入她的鼻管、耳孔、眼球。 她水性不好,武功也弱,只能睁大双目,沉浮在水面之下,亲眼看着自己如何被淹死。 泪水一瞬涌出眼眶,闭目之前,她心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此生一直在忍苦忍痛。她恨皇帝,恨皇后,恨她的兄弟姐妹,恨这世上所有人!若无强权在手,生不如死,人不如狗! * 虞州的冬风刮得格外凛冽,寒霜爬满了山间一条大路,战马的铁蹄都被冻得发寒。 或许是因为华瑶正处于逃亡途中,她总觉得,虞州的冬天比凉州更冷。 她领着五百多名骑兵,在深山老林中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兵将们早已疲惫不堪,她终于找到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坳,当即下令道:“在此扎营!” 众多兵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华瑶也有点累了,但她没显露一丝一毫的疲态。 天宇开霁 第97节 她喊来几十名侍卫,与他们一同结伴打猎,猎到了十多只野鹿、整整一麻袋的野鸡——野鸡都是齐风抓来的,他似乎掏空了一个鸡窝,只因汤沃雪说了一声:“好想吃鸡。”而华瑶又嘱咐他:“齐风,你好好照顾汤大夫,她是我们全军上下的倚靠。” 不多时,士兵们扎好了营帐,燃柴生火。抖乱的烟尘恰好被山石遮掩,若从远处窥伺,此地并不显眼。 汤沃雪抬头一瞧,便夸赞道:“你这地方选得好。” 华瑶单膝跪地,牵起她的手腕:“还是难为你了,这么冷的天,阿雪受苦了。你的手有点凉,我给你捂一捂。” “你手好热,”汤沃雪莞尔一笑,感慨道,“有武功真好啊,冬天都不怕冷。” 华瑶不假思索道:“虽说我不怕冷,但你若受了凉,我的心就凉了。你稍等一下,我带了一条毛毯,我去把毛毯拿给你。” 不知何时,谢云潇站到了华瑶背后,极轻声地念道:“殿下。” 他的声音仿佛从她的头顶降下来,压在她的耳边。她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严肃地问:“你干什么?” 谢云潇单手拎起一只沉重的野猪:“我刚打来的。” 华瑶对他吹毛求疵:“你为什么要杀野猪呢?我没叫你打猎。” 谢云潇认定一个道理:“野猪的味道,应该比野鸡更好一些。” 第87章 登玉馆金门 只要她还活着,就比死了强…… 这头野猪生得膘肥体壮、油光锃亮,筋肉饱满而丰实,肯定很好吃。 华瑶心念一动,笑着问道:“你做过烤全羊,肯定也会烤野猪吧?” 谢云潇并未答话,直接点燃了火堆。他随身携带一把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锋利无比,泛着凛凛的寒光。他用匕首切割野猪的皮肉,挑出硬骨,再把猪肉架在火堆上,烤得表皮焦酥、骨肉鲜香。 汤沃雪闻到肉味,自然也坐到了篝火附近。她往猪肉上洒了一点盐巴和香料,猪皮已被猛火烤得金黄酥脆,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油,落在火里,“滋滋”地爆出烟花。 汤沃雪自言自语道:“去年这个时候,公主还在凉州打拼。今时今日,公主却成了虞州的逃犯。” 天色依旧黯淡,土地上荒草丛生。 汤沃雪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孤寂清冷,方圆十里内渺无人烟。严寒侵入她的肌骨,她反倒笑了一声:“这么冷的天,大伙儿躲在山上受罪,虞州的官兵不肯放过我们,非要把我们杀个干净。” 谢云潇沉默片刻,接话道:“秦三的军队仍未追过来。兵贵神速,秦三理应尽快出兵,以防公主逃往凉州。秦三至今不动手,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华瑶认真地说,“快告诉我,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 谢云潇握刀的手指一顿。 暮色四合,山洞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嶙峋的山石映着华瑶的影子,好似一副浑然天成的壁画。华瑶乍一看见,还挺新奇。她在山洞里探查片刻,忽然把一张毛毯交给汤沃雪,嘱咐道:“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 汤沃雪吃过几块猪肉,又喝了两口清水,身披毛毯,倒头睡在了火堆旁边。她没有武功,体格并不健壮。她跟着华瑶颠沛流离,嘴上从未抱怨一句。 华瑶心有所叹。她悄悄地坐到谢云潇身边,把玩着他的衣带,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谢云潇知道,华瑶并不是故意接近他,只是很想吃一块烤肉。她双手搭住他的膝盖,明亮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他不自然地偏过头,她就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谢云潇竟然说:“改天再看。” 华瑶被他逗笑了:“你真好玩。” 谢云潇谈起正事:“秦三是虞州的名将,曾经斩杀了一群虞州水盗。大哥听闻她的事迹,想把她调到凉州,又怕皇帝猜忌,最终不了了之。” 谢云潇提起他的大哥,华瑶立刻偷瞥了一眼汤沃雪。 汤沃雪睡得正熟,还打着微微的鼾声。 华瑶悄声道:“既然秦三上过战场,那她肯定明白,最上策的兵法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秦三之所以不追杀我,或许是因为她料定了我会遇到别的麻烦。” 说到此处,华瑶略一停顿,思索道:“什么麻烦呢?” 谢云潇把串在竹签上的烤肉递给她。她直接捧住他的手,低头咬了一口烤肉,默默地咀嚼,最后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的油渍。 谢云潇喉结微动,问她:“好吃吗?” “好吃,”华瑶点头,“你好厉害呀,你真的什么都会。” 谢云潇却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华瑶双手环住谢云潇的脖颈,吸了一口他身上的香气,就仿佛饮下了一杯清茶,顿觉神清气爽。她兴致盎然,玩闹般地贴近谢云潇,脸颊蹭了蹭他的颈侧,才对他耳语道:“你做烤肉的时候,是不是用到了凉州特产的香料?这样吧,我把你的侍卫都叫过来,也给他们分几块烤肉。” 她喃喃自语道:“你的侍卫都是凉州人。我毕竟不是你们的老乡,稳妥起见,我应该想些办法,笼络人心。” 谢云潇问:“你怀疑他们?” “当然不是,”华瑶狡辩道,“只不过,现如今,我们的队伍里,除了你和我的一百七十个侍卫,还有四百多位虞州骑兵。他们真正效忠的主子,应是皇帝,而不是我。” 谢云潇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烧得越来越猛。他猜到了华瑶的深意,没再追问她的计策。 他们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经过谢云潇的同意,华瑶召来了谢云潇的侍卫。谢云潇亲手把烤肉分给众人,华瑶就站在山洞的洞口处,与众人谈天说地。 此时的天色昏黑如乌铁,山林染尽了白霜,华瑶举起火把,登高眺望,遥见远处灯火微茫,似有人烟。 华瑶当机立断,派出一队哨兵探路。她等到午夜时分,哨兵回报:“三十里外的山腰上,有一道大寨子 墙,十多个壮年男子把守着寨门,身上挂着弓箭、刀枪。” 华瑶又问:“那寨子有几个入口?” 哨兵道:“天黑光暗,属下没太看清,不敢贸然奏报,但山上一共有四座哨塔,正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我明白了,”华瑶道,“你们退下吧,稍作休整,明日再探。” 哨兵领命告退。 华瑶静立不动,心中暗想,虞州山地易守难攻,若能智取一座山寨,降伏寨中土匪,借势反击秦三的军队,倒也不失为一桩妙计。 皇帝和皇后都想杀了华瑶,镇国将军也不会保护华瑶,即便华瑶的背后空无一人,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哪怕落草为寇,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比死了强。 华瑶连夜未睡,又困又累,却没时间休息。她带着十几个侍卫在营地的周围布下陷阱。待到天过四更,华瑶走入帐中,沾到铺盖就睡着了。睡梦朦胧之际,隐约听见马蹄声起,她拔剑起身,撩开帐门,齐风单膝跪在门口,向她禀报:“三虎寨的匪徒来劫营了。” 华瑶失笑:“还真来了?这帮畜牲。” “人不多,”齐风说,“两百多个匪徒,高手约有十人。” 华瑶出来一瞧,那一帮匪徒已经落了下风。他们跌进了山间的两处陷马坑,连人带马被尖锐的竹棍扎穿,另有十位高手被谢云潇制服,死的死,残的残,不剩几个活口了。 “挑几个会喘气的,”华瑶下令道,“我要好好地审问他们。” 齐风抬起双手,一左一右抓来两人。此二人落到华瑶脚边,还没讲几个字,就流了满嘴的血,进气远比出气多。 华瑶看向谢云潇,谢云潇解释道:“我一夜未眠,下手不分轻重,请您见谅。” 华瑶纠正道:“你不是一夜未眠,是整整一天两夜,铁打的骨头也要散架了。你快去睡觉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谢云潇剑刃上的血痕未干。他收剑回鞘,对华瑶说:“二更天时,两名骑兵擅自外出,顺着林中小径一路向北,刚好撞见三虎寨的巡夜人。那两名骑兵逃回营地,暴露了行踪,引来这一批匪徒,其中不少人掉进了你预先布置的陷阱里。或许他们还有援兵,你务必小心行事。” 天光暂未大亮,重重的雾气缭绕着奇峰怪石,雾中的微弱灯火闪烁着,仿若天际的寒星。连绵的山峦、幽深的密林都藏在茫茫雾色里,暗伏杀机。 华瑶心跳稍快。 她忽然想通了一点——寨子里的土匪人数,恐怕比秦三的兵将人数更多,正因为此,秦三才会认为,华瑶和谢云潇都会在土匪的手上落败。换言之,土匪的兵力,约是华瑶的十倍有余。 第88章 桂棹兰桡纵荡 见她衣裙摆荡 华瑶定了定神,亲自检查尸体,意外发现四个活口。那四人的伤处不在要害,没有性命之忧。华瑶就把他们交给了谢云潇的侍卫,命令侍卫仔细审问。这些侍卫出身于凉州军营,能从羯人的嘴里套出消息,对付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山贼,自然不在话下。 午时过后,侍卫来报,土匪寨子里共有五千七百人,首领名叫袁昌,年过四旬,膝下有两儿一女,俱已成婚。 袁昌原本是沧州三虎寨的小头目。两年前他携家带口逃到了虞州,新建了一座寨子。起初寨子里只有两百多人。随后袁昌贿赂了山海县的官员,靠着拐卖人口、强占田产、经营赌馆、兴建寺庙,把生意做大了,手下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华瑶闻言,感慨道:“原来土匪还会兴建寺庙。” 白其姝平静道:“先前您也说过,山海县的老百姓,每天都要去求神拜佛,捐一笔香火钱。老百姓白给的银子,谁不想要?假如我是土匪,我也会想方设法地兴建寺庙,大把捞钱。” “白小姐,”金玉遐忽然提醒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白其姝轻蔑地一笑:“你师姐都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怎么你比她还迂腐呢?别跟我说什么天理昭彰,老掉牙的破烂玩意儿,我没空听。咱们捞点钱而已,碍着谁了,你管好自己的嘴,别再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篝火的红光照在白其姝的脸上,她双眼也隐现暗红,阴森森地盯着金玉遐,仿佛金玉遐是一块阻碍大业的拦路石。 金玉遐面不改色:“在下不才,有个愚见。虞州自古是丰腴之地,山海县紧邻渡口、矿产丰厚,本该是一片富庶之区,可惜山海县的县民大多家境贫寒,究其原因,便是他们崇信佛法、不事劳作,把全部的念想寄托给了神佛,与其在山海县兴建寺庙,倒不如,利用县民的信仰……” 他端正地跪坐着,一板一眼地说:“假称公主是神女降世,拯救万民,恩泽万民。” “不错,此计甚妙,”华瑶若有所思,“皇帝容不下我,我迟早要造反。我可以把山海县当作老巢,先后攻陷秦州、岱州、康州,再联合凉州、沧州,顺顺当当地做一个北方王。” 金玉遐附和道:“殿下圣明。” 他得了华瑶的称赞,却没有丝毫的骄傲,仍然低眉垂首、屈膝跪坐,神态举止甚是谦逊。他出身于大梁朝闻名百年的世家,他的先祖也曾辅佐女帝登基,算是大梁朝的开国功臣,正如百年之前的先祖一般,他毕恭毕敬地侍奉着自己的君主。 “别跪了,”华瑶嘱咐道,“这里没有外人,你怎么舒服怎么坐吧。” 金玉遐却说:“多谢殿下关怀,我跪着就……” “就很舒服,”白其姝补完了他的话,还帮他说,“有些人天生就喜欢跪着。” 华瑶扫了白其姝一眼。 白其姝立即咬唇,唇瓣比秋日的海棠更红,即便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她嘴上还是退让道:“我口不择言,多有冒犯,还请金公子原谅。” 金玉遐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似的,对她报以一笑。 白其姝更是烦得不得了,顺手往火堆里扔了一把干柴。在她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夺取土匪寨,但她和金玉遐都没有确切的计策,仿佛两个懦弱无能的庸臣。如果杜兰泽在场,杜兰泽必有办法——这个念头一跳出来,白其姝的一双柳眉就皱得更紧了。 她为什么要想着杜兰泽?! 她的思绪被“杜兰泽”三个字彻底地搅乱了,她想念她、恼恨她、牵挂她、还有点嫉妒她,各种矛盾的念头都在她的心里乱撞,她浅吸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昨天夜里,有两个骑兵外出探路,意外暴露了行踪,惹来土匪的偷袭。” 木柴被猛火烧得噼啪作响,白其姝一边拨弄烟灰,一边嗤笑道:“那两个骑兵,恐怕是秦三的亲兵吧,他们想偷跑出去,给秦三通风报信。” 华瑶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白其姝抚平了自己的衣袖,华瑶斜倚着她的肩膀,自言自语道:“眼下,我们的队伍里一共有四百一十个虞州骑兵,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秦三的亲兵?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捅我一刀。” 金玉遐略一思索,忽然觉得背后发凉:“秦三的心肠,竟是如此歹毒。” “她很聪明,”华瑶轻笑道,“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金玉遐沉默不语,华瑶又问:“你害怕吗,金公子?” 山洞里蓦地寂静一瞬,萧萧瑟瑟的冷风吹过金玉遐的耳畔,他面不改色,仍然坐得笔直,周身如有浩然正气:“我当然是不怕死的,只怕拖累了公主的大业。” 天宇开霁 第98节 华瑶鼓掌道:“好样的,真 是好气节!”她交握双手,声调渐低:“我现有一计,要你们二人助我一臂之力。倘若一切顺利,我们可在七日之内,攻破那个土匪寨子。” * 土匪寨的别名是“黑豹寨”,只因寨主袁昌养了一头凶狂的黑豹。 寨子里的纪律十分严明,所有人都必须恪守上下尊卑的规矩,奉袁昌为主,称他为“袁天王”。凡是不尊敬“袁天王”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被袁昌杀了喂豹子。袁昌摆明了要做黑豹寨的土皇帝,也照搬照用了“不敬皇族是死罪”的大梁朝铁律。 袁昌麾下还有一个幕僚,名为贺鼎。 据说,贺鼎原本是虞州闻名遐迩的名士,却因年少赌博而散尽家财,他走投无路,万不得已,投靠了袁昌,被袁昌封为“贺先生”,奉命打理袁昌在山海县一带的生意。 白其姝告诉华瑶:“袁昌本是沧州人,必然会遵循沧州的习俗。在我们沧州,每年正月的上元节之前,生意人都得去自家的商铺查账,顺便置办一批年货回家,讨取新年的彩头。” “原来如此,”华瑶慨叹道,“土匪也要过年啊。” 当天中午,山中雾霭消散,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霜雪也渐渐地融化了,高峰上的视野尤其开阔。华瑶命令齐风把金玉遐送到险峻的峭壁上,俯瞰远景。金玉遐也没辜负华瑶的期望,极快地绘制了一张准确无误的地图。 华瑶收到地图,不忘夸赞道:“你的手艺,其实也挺不错的。” 金玉遐道:“殿下谬赞,相比于师姐,我才疏学浅。”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你真是三句话不离你师姐。” 金玉遐被她噎得哑口无言。 华瑶朝他一笑,又把地图挂在军帐中,与谢云潇、白其姝商议了一会儿,根据地图中的建筑所处方位、森林里的河流走向、车马道的轨迹,推测出土匪进寨的几条路线。 “夺取土匪寨”的计策已经完成了第一步,华瑶却高兴不起来。她和谢云潇的侍卫加在一起仅有一百七十人,无论如何,她都得调用那四百一十名虞州骑兵的兵力。 经过一番思考,华瑶把骑兵均等地分作四队,每队大约一百人,其中三队骑兵跟随她伏击土匪,另外一队留守营地。而她自己那一百七十名侍卫,也被她分为四组,第一组的一百个精锐,留守营地,其余三组侍卫,每组二十余人,插入骑兵队伍。 华瑶命令所有骑兵统一着装,再用泥土抹黑面容,便于夜间偷袭。她说得有理有据,众人自然听从,也都相信她有破敌之计。 傍晚时分,华瑶、谢云潇、齐风分别率领一批人马沿着三个方向外出探路。 日落黄昏,晚霞烘染着繁茂的山林,鸟雀在其间飞鸣,华瑶的心底却是一片寂静。她跳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上,极目远眺,隐约瞧见数里之外的烟火。她立刻派出了两个探子,约莫两刻钟之后,探子回来禀报道:“前方不远处有一支商队,正在林中生火,准备晚饭。” 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怎么可能凭空冒出个商队?所谓“商队”,大概与黑豹寨相关。 华瑶轻声问:“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探子道:“一百零七人。” 华瑶点了一下头。此时她的队伍里共有一百二十人,其中一百人是虞州骑兵,仅有二十人是她信任的侍卫。 华瑶跳下树梢,做了个手势,命令所有士兵潜伏在道路两侧。 不多时,斜阳西沉,山林昏暗不见光。华瑶屏息细听,听见车马声越来越近,距她仅有几丈远,她蓦地抽剑出鞘,翻手一道迅猛的寒光,劈向那一队土匪的领头者——此人的武功不弱,反应也快,他抬腿一纵,提气暴喝道:“哪儿来的贼人!”他奔向华瑶,要与她决斗。 华瑶凌空一跃,大声下令:“冲!” 然而,跟随华瑶一同奋勇杀敌的士兵,仅有七八十人,剩下那四十余人,就像没长耳朵一般,直挺挺地藏在树林里,眼睁睁地看着华瑶深陷苦斗。他们的目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分毫不差地落在华瑶身上,却无一丝顾虑或尊崇,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窟窿,连通着阴曹地府,正等着她命丧黄泉。 华瑶心下一惊。她还没想出对策,那些士兵又朝她放出暗箭,她躲闪不及,衣袖都被箭头刺破了。 日他爹的! 秦三真想害死她! 她一边与土匪过招,一边大喊道:“住手!别打了!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也不想害了你们的性命!不如我们双方都放下兵器,好好地商量一番,怎么样?!” 这帮土匪何其凶残?他们根本不听华瑶的话,就像疯了一般地狂砍。 华瑶以一人之力,对阵十人,还要躲避空中的乱箭。她落于下风,仍然处变不惊,面上没有一丝惧色。那些土匪见状,便高声恐吓她:“老子先奸后杀!奸死你!!” 华瑶置若罔闻。她飞身一纵,跳向半空,其轻功之高深,远胜在场所有人。众多土匪只见她衣裙摆荡,轻盈的身影转瞬落在一辆马车上。而她一甩袖袍,从马车里抓出一个毫无武功的书生。她把剑锋架在书生的脖颈上,粗鲁地骂道:“不想他死,就给我停手!” 刀剑碰撞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华瑶又恶狠狠道:“我给你们送来了四十个俘虏,你们抓不抓?他们都是虞州的官兵,秦三的部下,就藏在树林里,脸都涂黑了,朝着我们放箭,就等着我和你们两败俱伤之时,把我们一网打尽!” 提起“秦三”二字,方才与华瑶争斗的武夫就涨红了一双眼,喊道:“抓!” 此时此刻,忠于秦三的四十名骑兵已经乱了军心。他们四散逃跑,脚步杂乱无章。而土匪们挥臂纵刀,听着近旁树林里的声响,轻而易举地活捉了四十多个骑兵,还把他们五花大绑,扔到了道路的正中央。 “真是活该啊。”华瑶笑得轻快。 她锋利的剑刃还压在书生的脖子上,温热的呼吸洒在书生的耳边。她见他约有三十来岁,便也尊称他一声:“贺先生。” 她对他低语道:“喂,你张嘴啊,你是哑巴吗?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第89章 罗裙散 诡计多端的公主 华瑶念出“贺先生”的大名,在场的土匪无不惊讶。 “贺先生”本名贺鼎,乃是黑豹寨的一名幕僚,听命于寨主袁昌。不过袁昌的幕僚多达二十余人,华瑶与贺鼎从未见过面,如何辨别得出贺鼎的身份? 贺鼎便问:“你是谁,为什么认识我?” 天色黑了下来,华瑶的侍卫趁乱放飞一只猎鹰,又点燃一支火把,跳跃的火焰闪烁不定,映照刀刃的点点寒光。那一厢的土匪还把手按在刀柄上,仿若一群蓄势待发的猛虎,锐利的虎眼冷森森地盯着华瑶。 华瑶眼波一转,含笑道:“我听说了袁天王的威名,仰慕他的风采,自愿投奔他……” 躺在地上的一位骑兵忽然高喝道:“她是公主!诡计多端!她的驸马武功盖世,会害死你们!!” 华瑶大笑两声,坦荡道:“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人是正儿八经的官兵,也是秦三的部下。既然秦三要杀我,我怎么可能是公主?!就因为我长得漂亮,官兵什么谎话都敢说,真不要脸!干脆把官兵全杀了,杀个痛快!我生平最看不惯这群官老爷!” “你……”贺鼎怒斥道,“究竟是谁?!” 华瑶毫不迟疑地胡诌:“我是秦州义军首领的女儿。” 贺鼎半信半疑:“秦州义军?” 华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音钻进贺鼎的耳孔,使他毛骨悚然。她还说:“我爹派我攻占虞州。秦三和葛巾奉了朝廷之命,招降我和我爹,要我们秦州的义军,来打你们虞州的山寨……” 贺鼎却说:“秦州的义军,最恨官府。” 华瑶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她仿照土匪的腔调,暴躁地 骂道:“放屁!什么恨不恨、爱不爱的!这破烂世道,有奶便是娘!官府赏钱、赏粮、赏位子,谁不想要?我过够了窝囊日子!!” 她讲完“窝囊”二字,贺鼎的脊骨忽然绷直了。 华瑶继续说:“我爹动不动就杀人,仇人也杀,亲人也杀,谁都不敢违抗他……” 贺鼎插嘴道:“小姐,要不然,今天这件事儿,就当没发生过。这四十个官兵,我替你杀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扰,如何?我得尽快回家,误了吉时,可就麻烦了。” 华瑶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打算派人传信,传给你们寨主,就说你们勾结了秦州义军,计划在上元节当天,暗杀寨主。” 土匪们差点拔刀,贺鼎连忙喝止他们:“停手!” 华瑶也喊道:“滚远点!!” 土匪们纷纷退后,幽静的树林之中,空气都浸满了寒意。 贺鼎嘴唇微张,凉风倒灌他的唇齿,他轻抽一口气,温和地笑了笑,才说:“寨主不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华瑶威胁道:“寨主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你在黑豹寨只待了一年多,他跟你只有一年的交情,他对你能有几分信任?他可是黑豹寨的天皇,不敬皇族是死罪!你们这一群人得罪了他,不死也得掉层皮!” 贺鼎噗哧地一笑:“姑娘小小年纪,有胆有谋,还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若非你举止粗俗,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公主?” “你自己呢?”华瑶低声问,“你是虞州的名士,出身于虞州的书香门第,按理说,我应该叫你一声贺公子。” 贺鼎打了个寒颤,华瑶嗓音更轻:“其实呢,我是来救你的,我怜惜你的才学,不忍心看着你被袁昌那个大老粗糟蹋。坊间传闻你少年好赌,赔光了家产……” 她笑得凉薄:“我可不信。” 贺鼎问:“你信什么?” 华瑶答:“我信你家道中落,被贼人强占了家产,你万般无奈,只好落草为寇。” 她一边留意着土匪的动静,一边劝说贺鼎:“你想不想,杀了袁昌?” 贺鼎既不拒绝,也不应允,只说:“袁天王对我有恩。” 华瑶继续挑拨离间:“他对你有恩,你给他做了一年的苦工,还不够吗?难道你要一辈子做牛做马,伺候这样一个残暴不仁的主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贺鼎又问了一遍:“你真是公主?” 华瑶答非所问:“你帮我杀了那四十个官兵,截获他们的兵器和马匹,再把我当作俘虏,献给袁昌……”她诚恳地提议道:“你就说我是官家小姐,官兵护送我外出,正好被你抓住了。上元节将至,你送一个女人给袁昌,合情合理。” 贺鼎摇头:“你会武功,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计谋。” 华瑶闭目养神,渐渐调整了吐息,若不仔细观察,极难发现她有内功——此乃皇族的绝学,密不外传,贺鼎略有耳闻。今日他亲眼所见,难免低叹:“哎,造孽啊。” 华瑶反问道:“你还不动手吗?” 贺鼎打了个响指,意为“杀尽俘虏”。那一群土匪手起刀落,躺在地上的四十个骑兵全被土匪斩断了脖颈,血溅三尺,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华瑶收剑回鞘。土匪们向她攻来,贺鼎大吼道:“她是袁天王的女人!我会把她献给袁天王!你们谁敢造次!不要命了?!” “对呀,”华瑶撩起车帘,大大方方地坐上马车,“我爹是秦州义军的首领。我做了袁天王的女人,秦州和虞州就连在一起了,多大的好事!你们统统有赏!” 土匪们提刀而立,终是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缴获了骑兵的四十多匹骏马,还把骑兵的无头尸体搭在马背上,牵着缰绳,慢慢地走回寨子。 天气苦寒又阴森。荒土堆砌的道路上,撒满了枯黄的落叶,车轮碾过时,便有悉悉索索的响声。这一条长路蜿蜒无际,华瑶静坐在马车内,挑起窗纱,警惕地观望车窗外的夜景,忽有一道黑影在树林间一闪而过。 华瑶眨了眨眼睛,认出谢云潇的身形。 不久之前,华瑶的侍卫放出了一只凉州猎鹰。那凉州猎鹰的主人,正是谢云潇的侍卫,猎鹰把谢云潇一行人引到了华瑶的附近,华瑶心中暗道:破釜沉舟,此战必胜。 * 夜半子时,贺鼎率领众人,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黑豹寨。 这一座寨子,竟有三重围墙,每一重围墙又包含三道石门,每一扇门的门内、门外都有十个壮汉把守,戒备森严、规矩繁多。 华瑶低眉垂首,亦步亦趋地跟紧贺鼎,随他一同穿过层层关卡,步入一座灯烛通明的大厅,黑豹寨的寨主袁昌正坐在厅堂最高处。他的座位是一把福纹檀木椅,铺着一层野棕熊皮,而他穿着一身蓝缎锦袍,长发编成一条大黑辫子,盘在头顶,显得他的脑袋更大、更方。他脸盘圆胖,好像虞州特产的烙饼,五官全无一点可取之处,唯独双目中精光熠熠,引人深究。 华瑶把头低下去,双膝跪地,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一厢的贺鼎就高喊道:“启禀天王!微臣在路上遭遇伏击,幸有天王保佑,臣等杀死四十名骑兵,缴获四十匹战马,还活捉了这女人!她是公主!正儿八经的公主!来剿匪的公主!!” 华瑶愣了一瞬,心底暗骂道,书生误国! 这贺鼎的骨头之软,真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 袁昌手握两只玄铁打造的核桃,悠哉悠哉地走下台阶,单凭他的步法,华瑶便猜到了他的武功在她之上。 华瑶依旧平静,一句一顿地说:“天王在上,请您明察,贺先生欺骗了您,那四十七名骑兵,全是秦三的部下,小人把他们引到贺先生的面前,只是为了向您投诚。” 她恭恭敬敬地伏拜在地:“秦州义军的首领,乃是当朝二皇子殿下。他坐拥二十五万兵马,与山海县隔江相望。小人是二皇子殿下的侍女,奉命来给您送信……” 她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了印泥的密信、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指,端正地摆在地上:“这是二皇子殿下委托小人交给您的信物。” 天宇开霁 第99节 贺鼎立即爬了过来:“此女谎话连篇,虚伪狡诈,请天王千万小心!” 袁昌细细地打量华瑶全身上下,问她:“可还是处子?” 华瑶面不改色,缓声道:“等您读完了信……” 袁昌挥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扇过来,即将拍到她的脸蛋,但她的身影蓦地一闪,几乎是一瞬间消失在袁昌的视野中。 袁昌勃然大怒,唤来十几个暗卫,吼道:“抓住那女人!” “我是二皇子的使臣!”华瑶疾速奔走于房梁,边跑边喊,“您先看一眼信!二皇子送来的戒指价值万金!您若答应合作,二皇子还有重礼答谢!我这条贱命不值钱,您和二皇子的大业要紧!!” 华瑶惊讶地发现,房梁也是石头雕琢而成。她原本打算放一把火,烧掉土匪的老巢,如今这条路行不通了,她调用全身的功力,猛地冲出一扇窗户,跃向房顶,四面八方都有几位高手向她冲来,对她下了死手。 她大喊道:“袁天王只让你们抓我,没让你们杀我!我今晚还要侍寝!!” 其中一名高手大笑道:“袁天王就喜欢宠幸血淋淋的女人!” 真是可怕! 这一窝土匪,简直丧心病狂! 华瑶跳到半空中,吹响一声悠长的口哨,被土匪缴获的官家战马忽然发了疯一般,驮着尸体在空旷的校场上横冲直闯,当场撞死了两三个人。 正在此时,守城的哨塔传出急报:“上万名官兵来攻城了!” 第90章 锦带浮沉 “您好心急啊,官爷。”…… 黑豹寨的外围共有四座石砌的哨塔,分别朝向东、南、西、北四个 方位,其中位于东南方位的两座哨塔已被谢云潇攻占。 趁着夜黑风高,谢云潇和齐风分别带兵杀掉了守塔的土匪,各自把持着一座哨塔,占据着高处的优势,放箭射杀守城的人马。 谢云潇曾经在岱州、凉州二地多次参与剿匪,活捉俘虏数百人,早就熟练地掌握了三虎寨的暗语。西北哨塔的哨兵按照节拍敲响了战鼓,谢云潇略作思索,便也开始鸣钟擂鼓,传达暗号:“上万名官兵正在攻城!” 黑豹寨内部的土匪辨不清鼓声的来源,只知道城墙周围堆满了尸体,四面八方都是嗷啼声和喊杀声,顿时慌了手脚,跑去袁昌的面前奏报:“几万个官兵来攻城了!” 此时的袁昌才刚看完华瑶留下的那封信,又捡起了随信附赠的一枚翡翠戒指。 这戒指的材质是极其珍贵的碧烟翡翠,做工十分精细,握在手里,温润无比,滑而不腻,比美人的肌肤更细嫩,真让袁昌爱不释手。他从未见过这般玄妙的珍宝,便料定了此等珍宝必是万中无一的贡品。 袁昌戴好戒指,拿起一把铁柄铁刃的九环大刀,大步流星地走向校场,丝毫没有惊惶,边走边喊道:“凭他一万官兵!能奈我何!” 四十多匹战马都在校场上狂奔。袁昌甩出一记刀光,立即斩杀了六匹战马,马尸和人尸的残块横七竖八地洒了一地,鲜红的血液四溅开来,被风一吹,满场一片血腥味。 袁昌心头略感烦闷,前方又传来急报:“大事不好!天王!官兵攻破城了!官兵攻破城了!!” 黑豹寨共有三重城墙、九道城门。袁昌并未细想,就大吼道:“哪道城门破了!你小子滚出城外!给老子看清楚了!!” 天穹依旧暝暗,黑豹寨的号角连天,袁昌的十几个属下仍在追杀华瑶。 华瑶卯足了劲,腾身飞驰,路过校场边一排茅庐的屋顶,草梗被她踩得吱吱作响。她找准机会,扔出一支火折子,瞬间引燃了茅草,升起一阵阵的烟尘之气,袁昌对她破口大骂:“贱妇!抓到你就把你凌迟!” 华瑶大声道:“袁天王!我本想投靠你,可你非要杀我,我不得不自保!官兵都打进来了!谁想死啊?!” 战鼓之声越来越猛,黑豹寨守城的两百多个土匪都被斩杀殆尽,数十人在城外高喊:“官兵杀进来了!”袁昌才察觉寨子里有奸细,一怒之下砍杀了十几个报信的哨兵。他虽是黑豹寨的寨主,却很少与官兵交战,因他早就用钱买通了山海县的知县葛巾,把山海县的油水刮得干干净净。 袁昌曾经在秦三的手里吃过亏,却没听说过哪个将军比秦三更英勇、更凶猛。他以为秦三再次领兵来战,一时顾不上华瑶,心中暗道:此女胆小如鼠,不敢与任何人过招,只是一味地逃命,轻功稍微厉害了点,内功粗陋得很,算不得武功高手。 袁昌便唤来四个亲随,命令道:“活捉那个贱妇,将她洗剥干净,拴在大堂的木柱上,等我回来享用。” 亲随异口同声道:“属下领命!” 袁昌带领其余一众亲随,赶赴东门的城墙,迎面劈来一道银亮的剑芒。他扭身躲闪,眼角余光瞥见一位美的不似凡人的公子,他不由得笑道:“哪儿来的小白脸?!” 谢云潇道:“来看你送死。” 袁昌还未追上谢云潇的身影,冰冷的剑尖就沾到了袁昌的头顶,其速绝快,其势绝刁,激得袁昌汗毛倒竖。他抡起大刀,使尽全力,只来得及用刀背抵挡谢云潇的进攻。 谢云潇收剑跃起,那剑锋发出龙啸般的颤鸣,震得袁昌双耳发麻。袁昌脚下一个踉跄,连忙稳住身形,城墙底下还有一群兵丁声嘶力竭地狂喊:“袁天王负伤了!袁天王负了重伤!” 黑豹寨内火光四起,军心已乱,袁昌鞋底猛踩石墙,急纵而跃。他一眼望见远处的华瑶打开了城门,似要逃窜,数百名身披甲胄的骑兵从东、南两路进城,如入无人之境,以长戟戳刺寨子里守门的弟兄。 袁昌心知自己不能再与谢云潇缠斗,当即发令道:“护我撤退!” 谢云潇带来了十多名侍卫,这些侍卫原本是凉州军营内千里挑一的高手,曾在凉州边境追随戚归禾出生入死,负伤流血也不后退半步。众多侍卫冒死追袭袁昌的属下,牵制他们的动作,谢云潇瞧见袁昌刀法中的破绽,急掠而至,剑尖刺入袁昌的脊骨,碾得他骨骼粉碎,鲜血直流。 袁昌回身暴起,纵刀斩去,大骂道:“贱货!你找死!!” 谢云潇避过他这一招,剑风狠劈他的肩膀,顿时劈断了他的肩骨,他双腿失力,跌落在地。谢云潇的剑刃紧贴他的脖颈,威胁道:“下令停手,我放你一马。” 袁昌吐出一口污血,才说:“停手。” 谢云潇冷冰冰道:“大点声。” 袁昌吼道:“众人听命!停手!” 此地邻近东边的城墙,墙下站着三十七名武功高手,均是黑豹寨的顶梁柱,也是袁昌的贴身护卫。他们大多只受了一点轻伤,至少能再战一天一夜,袁昌一再命令他们“停手”,他们不敢收刀回鞘,只是站在原地,充满戒备地盯着谢云潇。 双方剑拔弩张,又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谢云潇强忍着自己对袁昌的厌恶,提议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本也不想杀你,你愿不愿意谈和?” 袁昌试探道:“你从哪里来?” 谢云潇用三虎寨的黑话答道:“来时无雨,去时无风。” 袁昌又问:“哪座山头?” 谢云潇道:“沧州野狼山。官府不仁,逼我上山,你杀牛羊,我晒渔网。” 袁昌挤出一个笑:“同是道上的兄弟,为何突然打了起来?您要是早点儿说清楚,咱们两边都不至于折损兄弟。” 冷硬的剑刃紧挨着袁昌的颈部,袁昌呼吸越发沉重,只怕谢云潇一剑斩下他的头颅。谢云潇不紧不慢地说:“秦州义军被朝廷掌控,派兵攻打沧州的兄弟大本营。秦州义军二十五万人,首领是当朝二皇子,他们的兵马近来在虞州出没,强抢过往的商队,你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风雨楼一案”几乎传遍了整个虞州,为此,葛巾多次传信给袁昌,质问他是否在风雨楼犯了案。 袁昌被葛巾吵得心下躁怒,大半个月没再看过葛巾送来的信件。如今听完谢云潇的话,袁昌满心狐疑,拖动手臂,露出右手一枚戒指:“二皇子的侍女就在我的寨子里……” 谢云潇下令道:“带她来见我。” “好说,好说,”袁昌唤来十名属下,“你们带人去搜寻……” 话音未落,华瑶自己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她脸上被火光照得红扑扑的,双眼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客客气气地说:“见过官爷。” 谢云潇挑起华瑶束腰的锦带,华瑶轻轻一笑:“您好心急啊,官爷。” 袁昌初见谢云潇这幅模样,还以为谢云潇练的是无情剑,怎奈这小子也是个急色的。即便这小子真是沧州三虎寨的狠角色,袁昌也只想找个机会杀掉他。 土匪的鲜血流到了华瑶的脚边。她踮起脚尖,退到一旁,轻声问谢云潇:“您的这把剑,为什么一动不动呢?” 谢云潇道:“我正在与袁寨主谈和。” 袁昌道:“是,是。” 华瑶又问:“你们谈完了吗?” 谢云潇道:“快了。” 华瑶看向谢云潇,提议道:“官爷一路奔波,多有辛苦,要不这样吧,就让袁天王下令开办宴席,款待您和您的部下,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凡事好商量,您意下如何?” 袁昌受了重伤,内力大损,必须尽快休养。华瑶的这句话,对袁昌而言,可谓雪中送炭,他立即答应道:“好,好,就依照姑娘说的来办。” 袁昌试着推开谢云潇的剑,那剑锋纹丝不动。袁昌只得严令自己的亲随收刀回鞘,全部撤走,又传令一群奴婢马上筹办丰盛的宴席,并说:“谁要是伤了咱们沧州兄弟一根汗毛,按寨规处置……割头剁脸!” “可以,”谢云潇也收了剑,“我信你的诚意,你最好别跟我耍花招。” * 当夜的黑豹寨烛火通明,锣鼓喧天,宴厅内张灯结彩,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距离宴厅的前门不远处,摆着一座紫金铜炉,其中燃着清淡的香料,烟色飘渺,如纱似雾。 谢云潇带着华瑶、白其姝、齐风等人一同进门,白其姝一眼看穿那正 在燃烧的香料是沧州特产的毒物,或许还是白家人亲手卖出去的。白其姝想笑却没有笑,只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两枚药丸,以袖摆作为遮挡,偷偷把药丸投入铜炉的漏孔。 华瑶问她:“你有把握吗?” 白其姝报以一笑。 华瑶又用密语说道:“沧州白家和三虎寨来往紧密,这是你告诉我的消息。据我观察,袁昌依然遵循沧州的规矩,你应该对他的手段了如指掌。” “自然,”白其姝道,“请您放心。” 华瑶道:“对你,我一向放心。” 白其姝以袖遮面,悄声回答:“我向您保证,这个破寨子里,得罪过您的人,全都会死得很惨。” 第91章 波澜外 美人杀人不用刀,勾魂夺魄全在…… 宴厅内聚集了七十多个武功高手,袁昌和华瑶两方的高手数目大致相当。 袁昌身负重伤,却不能卧床静养。他在黑豹寨独揽大权,没人能代替他与敌军谈和。他痛定思痛,服用了四颗止血丸,落座于众人之间,腹部倚靠着桌角,勉强支撑着自己忍耐疼痛。 袁昌的十位谋士都坐在他的背后,其中一位名叫郑攸的谋士低语道:“来者不善,天王千万小心。” 袁昌皱紧双眉,食指朝向谢云潇:“那男子是沧州三虎寨的人。”接着指向华瑶:“那女子的靠山是二十五万秦州义军。” 众人一阵沉默,唯独郑攸开口道:“微臣与贺先生商量了一小会儿。贺先生说,那女子狡猾阴鸷、诡诈多变,只怕她早就投靠了沧州三虎寨,设了一出‘里应外合’的好戏,伺机吞并咱们的地盘啊。” 贺鼎一听此话,心下一惊,忙说:“我严查了九道城门,查清了骑兵三百一十人,敌军人数不足一千。天王,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一杀他们的威风。即使他们是三虎寨和秦州义军派来的人,他们也不敢与您硬碰硬,您手下有四千壮士,何惧他们三百骑兵?!” 贺鼎略微提高了嗓音,恰好被华瑶听得一清二楚。 华瑶莞尔一笑:“贺先生,我隐约听见你提起了沧州三虎寨和秦州义军,既然你也想知道秦州义军的消息,何不等我坐下来,好好地与你商议一番?” “好说,好说,”袁昌笑着回应道,“姑娘请坐。” 华瑶紧挨着谢云潇入座。她腰间佩戴一把长剑,剑鞘沾染了鲜红的血,血迹未干,又蹭到了坚硬的桌沿。她指尖缓缓地划过木桌,众人只听“咔嚓”一声,桌面立刻裂开一条深长的缝隙。 袁昌收敛笑容,微有愠色:“姑娘,您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华瑶轻轻一叹:“先前你派了四个亲随追杀我,全被我斩于剑下。我不愿和你动手,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我欣赏黑豹寨的勇猛。否则,在我初见你的那一刻,我就能趁机杀了你。” 袁昌瞧不出华瑶的武功深浅,更不知道她这一句话是真是假。他被她杀气毕露的眼神震慑,只觉她随机应变、反应奇绝,便高高地举起酒杯:“姑娘能屈能伸,真乃女中豪杰,我敬姑娘一杯!二皇子有你这样的好助力,我心里羡慕得紧啊。” 袁昌的一位谋士忽然问道:“姑娘和三虎寨的兄弟亲如一家,可也是出自二皇子殿下的授意?小人愚钝,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求姑娘为小人解惑。小人听说,秦州义军早已被朝廷收编,正在清剿沧州三虎寨大本营,那姑娘和三虎寨究竟是冤家对头,还是同盟好友?” 华瑶笑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天宇开霁 第100节 这位谋士答道:“小人姓郑,单名一个攸字。” 华瑶略一点头,又说:“听你的口音,似乎是虞州垂塘县人。你与贺先生是同乡的朋友吗?” 郑攸拱手作礼,如实回答:“贺先生有秀才功名,是小人的同乡先辈。” 华瑶直视着他,直言不讳道:“七年前,虞州垂塘县的河道泛滥成灾,虞州布政使胆大包天,伙同虞州四十多位官员贪污赈灾款、赈灾粮合计四十二万银元。” 郑攸低头不语。 华瑶继续说道:“去年夏天,秦州、康州爆发瘟疫,死伤者无数,到处都是流民、饥民。秦州官府每隔十天,给每一户人家发放两斤粟米……十天两斤!喂不饱一条狗!朝廷养肥了贪官,却养不了千千万万的百姓。京城的那些富人贵人呢,一个个的,根本不把贱民当人看,他们祖上十八代都没出过一个贱民。他们以为贱民就应该跪下来,给他们磕头、被他们践踏,所以秦州义军才会揭竿而起!在座的诸位好汉,也敢和官府对着干,就凭这一点,秦州义军和诸位不是仇敌,而是盟友。” 郑攸的目光锁着她不放:“姑娘的主子是二皇子,他比官府好不到哪里去。再说了,咱们寨子里杀过老百姓的弟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秦州义军来了咱们寨子里,可是想为民除害?” 华瑶观察着他的神情,暗示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到了今天,你们应该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想想将来的日子。如果你们选对了主子,就能改天换命,家人也跟着沾光!” “姑娘!”袁昌急忙道,“您究竟想做何事?!” 华瑶紧握剑柄:“袁寨主膝下有两儿一女,早已成婚,都住在虞州最繁华的城市,看来袁寨主也觉得土匪的身份不够光彩。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允许寨子里的弟兄们回家探亲,偏要让他们日日夜夜地留守黑豹寨,伺候你袁昌一个人?!全寨上下五千多个弟兄,在你袁昌的眼里,怕不就是你圈养的贱民!!” 袁昌被她激将,顿时急火攻心,大骂道:“贱妇!!” 华瑶一脚踹翻木桌:“在你眼里,我是贱妇,他们是贱民!天底下的人,谁不下贱?!就你一人是天王!你凭什么做天王?!我亲眼看到你一刀斩首了一群哨兵,就因为他们赶来报信,扰了你的雅兴!他们把你当主子,你把他们当畜牲!!” 袁昌双目充血,大吼道:“杀她!杀!杀了他们!!” 这一声令下,拔刀的高手仅有十一人。 袁昌的肩膀更是酸痛无力。他举目四望,眼前的一群侍卫重重叠叠,好似一场交错的皮影戏。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一股奇异的药味,胸腔大痛,嘴里鲜血喷出,此时他已是神志不清,嘟嘟囔囔地喊道:“豹子!豹子!放豹子!!” 袁昌经常喊他的黑豹来吃人。 他的黑豹被拴在宴厅的后院。 他这么一嚷嚷,矫捷的黑豹跳进屋来,却被华瑶一剑切成两半。她凌空一跳,手中长剑闪现雪花般的点点白光,往袁昌的脖颈砍去,袁昌的护卫拼命阻拦,难敌华瑶招式狠辣。她顺势割断了护卫的手臂,剑锋斩开袁昌的头颅,当场把袁昌的脑门劈开了花。 鲜血染红了她的裙摆,她狠狠一脚踩碎袁昌的头骨,笑着问道:“袁昌死了,被我杀了,谁想找我报仇?” 在场的黑豹寨高手约有三十七人,其中十一人拔刀出鞘,四人扑向华瑶,均被她一剑斩落,剩下的那一群人也察觉了不对劲——他们无法调动内功,在华瑶的面前,就好像一群待宰羔羊。 华瑶跳上一张木桌,高声说道:“袁昌已死,从今往后,我就是黑豹寨的寨主。你们也都看见了,袁昌是我的手下败将,无论才学、武功、谋略、城府,他都在我之下。如果你们愿意追随我,我会封你们做官,赐你们金银,带你们实现平生抱负、光宗耀祖!” 她站得笔直,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诸位都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受困于黑豹寨,属实是委屈了你们……” 跪在袁昌尸体旁边 的一位男子蓦地问道:“姑娘,您贵姓?” 华瑶一句一顿道:“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的额头贴地,极其谦卑地答道:“小人姓陈,名叫、叫……叫做二狗,是个孤儿,无父无母。” 华瑶一个闪身,瞬时跃到陈二狗的面前。 她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见他相貌年轻、五官端正,黝黑肤色中透出淡淡的浅红,紧绷的布衣包裹的胸膛精壮结实,鼓鼓囊囊的肌肉涨得似要爆炸出来,通身的筋骨强健有力。 华瑶顿感满意,对他放缓了语调:“你怎么了,讲话结结巴巴的,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陈二狗十分上道。他伏拜道:“求您,赐我一个新名字。” 华瑶不假思索道:“那就叫你陈二守。天子二守,忠心耿耿,你要对得起自己的新名字。” 陈二守连连磕头:“小人遵命。” “你不是小人,”华瑶纠正道,“是我的属下,起来吧。” 陈二守瞄了一眼袁昌的尸体,又想起袁昌平日里对自己的打骂,而华瑶贵为公主,不仅文武双全、贵不可言,待人接物也颇有风度,无论才学、胆识、胸襟、家世都远胜袁昌。 那袁昌死了,陈二守跟了华瑶,就像捡了个大便宜。思及此,他立刻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华瑶的侍卫,毫无犹豫地加入了他们。 有了陈二守带头,剩下的那些高手也跪在了华瑶面前,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问道:“您……下毒了吗?” 华瑶点头,承认道:“袁昌在香炉里投了毒,你们事先吃过解药,对不对?这间屋子门窗紧闭,又有好几盆炭火,烟雾缭绕的,如此简单的招数,我早就看穿了。所以,我也往香炉里加了点草药,恰好与你们的解药相克,现在,你们都中了剧毒,只有我知道如何化解。” 众人面如土色,华瑶笑说:“你们也别心急,只要你们愿意效忠我,好好表现,我一定会为你们解毒。我和袁昌不一样,你们慢慢体会,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主子是多么明智。” 陈二守第一个附和道:“是,是!属下遵命!” 他语速略快,胸口起伏不止。 白其姝斜睨他的胸肌,又听华瑶发话道:“赐他解药。” 白其姝拿出一枚蓝色药丸,塞进陈二守的嘴里。他一吃完,便说:“我的功力恢复了四成,多谢主子。” 华瑶道:“不客气,再过几天,你就能完全恢复了。” 她转过头,望向其余的高手:“你们呢,怎么想的?” 黑豹寨的那一群高手都把脑袋垂得更低,姿态也更臣服。他们面朝华瑶,齐声喊道:“属下拜见主子!” 无论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华瑶都佯装接受。 华瑶严正道:“不错,诸位,你们在黑豹寨都有一定的威望,接下来的几天,我要和你们一同维护黑豹寨的秩序,设立一套新规矩。你们大概也听说过,我的生母是贱民。我虽是公主,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天王老子,这一套新规矩,不仅约束你们,也约束我自己。所以,任何人胆敢违法违纪,也别怪我不留情面。” * 当夜,华瑶收服了袁昌的旧部,把他麾下的二十大将、十大谋士都纳入自己的阵营。由于这些人全部中了毒,谁也不敢离开黑豹寨,只好表现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协助华瑶连夜收拾黑豹寨的烂摊子。 华瑶一直忙到次日清晨。她指派陈二守抓走了贺鼎和郑攸,把他们二人软禁在一间厢房里,她和谢云潇就住在隔壁。她偷听贺鼎和郑攸的谈话,直到他们二人沉沉入睡,她才打了个哈欠,小声呢喃:“我也要休息了。” 谢云潇轻拍她的后背:“睡吧。” 华瑶抚摸着柔软的棉被:“好久没用这么好的被子了。” 她攥紧被角,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小鹦鹉枕被我落在了秦三的军营里。” 谢云潇低头亲亲她的脸颊:“你可以抱着我睡觉。”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指引她的掌心搭在他的腰上。 华瑶不由感慨道:“美人杀人不用刀,勾魂夺魄全在腰。” 谢云潇轻声劝告道:“别说荤话。” 华瑶十分傲慢:“不,我想说就说。” 她有理有据:“我已经是土匪了,落草为寇,还要讲究礼节吗?” 谢云潇在她耳畔窃窃私语:“土匪寨也不过是一盆花泥,用来供养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何必自谦?你姓高阳,将来会登基称帝。”说着,还亲了她的耳尖。 华瑶耳根微痒。她忍不住蹭了蹭枕头:“有时候,你也挺会讲话,挺会伺候的。” 谢云潇低声道:“我从没伺候过任何人。” 华瑶又埋头往谢云潇的怀里钻:“那我就是第一个。”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心想她还是不懂情爱,不懂也好,懂了反而不好,问鼎天下的霸主确实不该牵挂私情。他们走到了今时今日,再也没有任何一条回头路,进一步是锦绣前程,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第92章 流光遮面 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华瑶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窗棂纸上映着一轮骄阳。 正值隆冬时节,天冷日短,太阳也照不暖身子,华瑶仗着自己有内功护体,并不畏寒。她一脚踹开一间厢房的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瑟瑟发抖的贺鼎和郑攸。 华瑶含笑道:“真抱歉啊,怠慢了二位先生。” 她语气轻快,似有一种幸灾乐祸之意。 贺鼎初见她时,只觉她貌美心狠,如今再看她的作态,更是异常的歹毒阴险。他打起精神,悠悠地说:“殿下,昨天夜里,小人依照您的吩咐,带您潜入了寨子……” “不错,”华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正想夸你一句,你把我送到了袁昌的面前,让我看清了他的形迹,方便我用哨声通风报信,在城墙上设下埋伏。” 她缓缓落座,正对着他说:“但是呢,你害我打草惊蛇了。你是个货真价实的赌徒,你在我身上押注,也在袁昌身上押注,无论我和袁昌谁胜谁败,你都能找到脱身之计,未免过于圆滑了。” 贺鼎被她看穿,也不慌张,只说:“殿下胆识过人,才思敏捷,小人愿意奉您为主。” 华瑶笑出了声:“此话当真?” 贺鼎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华瑶拍响了木桌:“好!你立刻把袁昌的信物交给我,袁昌名下的赌馆、寺庙、田产、宅邸,从今日起,全部归我所有。” 贺鼎连忙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信物。他指天发了几个毒誓,立志要一心一意地伺候华瑶,辅佐华瑶成就霸业。 华瑶命人送来一只炭盆,贺鼎如获至宝,趴在地上磕头。 贺鼎的同乡好友郑攸始终不发一语,冷冷地旁观贺鼎的言行。 华瑶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了,郑攸,你一直板着一张脸,对我心存不满吗?” 郑攸道:“不敢。” 华瑶一手反转剑鞘,粗暴地挑起他的下巴:“难道袁昌对你很好吗,你还想为他守节?” 郑攸忍受了整整一夜的苦寒,全身都冻得发抖。他闭上双眼,牙关打着颤说:“你和袁昌十分相似,一样是昏聩贪鄙的暴君。” “放肆!”华瑶勃然大怒,“你这奴才!好大的狗胆!!” 她拔剑出鞘,剑锋划出一道刺耳的嗡鸣。 贺鼎忙说:“殿下息怒!” 华瑶甩出来一把匕首,刚好落在贺鼎的脚边。 贺鼎心头一惊。 华瑶低声道:“方才你发誓效忠我,好啊,现在,我命令你亲手杀了郑攸。” 贺鼎迟疑道:“郑、郑攸是我相识六年的好友……” 华瑶扫他一眼,目露凶光:“杀了郑攸,别让我说第二遍。” 贺鼎屏住呼吸,狠下心来,双手抓起刀柄,向着郑攸的脖颈刺去。 匕首寒光蓦地一闪,映入郑攸眼帘。 郑攸也不反抗,仿佛早就活腻了一般,只求速死。他引颈受戮,预料中的巨痛仍未发作,他睁开双眼,只见华瑶一脚踩住贺鼎的后背,匕首掉落在地上。 贺鼎高呼:“殿下……”话没说完,已被华瑶一拳打晕。 华瑶微微弯腰,凝视着郑攸的面容,赞赏道:“不错嘛,你很有骨气啊。” 郑攸苍白的肤色因为愤怒而泛起酡红:“您要想杀我,直接动手便是。” 天宇开霁 第101节 炭炉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地燃烧着,烟灰飘飘渺渺,呛得郑攸打了个喷嚏。他半抬起头,忽然发现房门被人推开,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此时郑攸坐在地上,谢云潇离他约有一丈远,他紧盯着谢云潇不放,谢云潇不以为意道:“你若真想死,我送你一程。” 郑攸默然不语。 谢云潇愈发冷淡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必留他性命?杀了算了。” 谢云潇的这句话,显然是对华瑶说的。 华瑶心中暗道,谢云潇劝她杀人的这般作态,还真像是一代祸国妖后。幸好华瑶是心怀仁义的明君,不会被谢云潇影响。 华瑶一把拎起郑攸的衣领,将他拎到了一张大床上。他面如死灰,正想咬舌自尽,华瑶淡淡道:“袁昌给你的恩宠,我也能给,只要你跟了我,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郑攸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华瑶又道:“我听说,你帮袁昌定下了黑豹寨的规矩,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寨子里的杂务,你赏罚分明,很受大家的敬重。” 郑攸终于开口:“无济于事,土匪就是土匪,难登大雅之堂;暴君就是暴君,难掌天下之势。” 华瑶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孟子有云,国君应该与民同忧同乐,忧民之忧,乐民之乐。倘若国君残暴不仁,他就不配称王称帝,你觉得呢?” 郑攸含糊其辞道:“孟子是圣人。圣人求仁取义,以孝悌为本,以忠信为主,兼爱世间众人……” 华瑶点了点头,感慨道:“倘若国君遵循圣人之道,治国有方,兴国有术,国家自然安定富强。但是,掌权者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永远仁慈、永远明智。” 郑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华瑶直言不讳道:“国运之兴衰,社稷之利害,在于良法善治。我盼着自己早日登基,妥善地制定良法,以法律、以仁德合治天下、惠泽万民。” 郑攸道:“您的意思是,您若登基,必将依法治国,法治大于人治?” 华瑶道:“法治也是人治。法律由人制定,由人执行,难免有人徇私枉法。皇权凌驾于众生,脱离于众生,皇位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总会传到昏君的手上。” 华瑶是复姓高阳的公主,她竟然敢说“皇权凌驾于众生,脱离于众生”。 郑攸结结巴巴道:“大梁朝……” “再过几百年,大概也会覆灭,”华瑶一点也不避讳,“古往今来,所有朝代皆是如此,由衰转盛,由盛转衰,周而复始,代代相承。” 郑攸听她这一席话,只觉自己头皮发麻。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盼着祖宗的基业延续千秋万代?哪个皇帝不盼着自己永远执掌大权?天底下怎么会有高阳华瑶这样的异类? 郑攸的视线往下落,忽然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怅惘,他好像是沧海中的蜉蝣,与世浮沉,随波逐流,早已被炎凉世态磨灭了心性。 华瑶看着他,又说:“我嘲笑贺鼎是赌徒,但是,天底下哪个谋士不是赌徒呢?郑先生,你敢不敢跟着我,再赌一把?” 他不讲话,她接着道:“你是虞州垂塘县人。七年前,虞州垂塘县发了水灾,数十万人受难,虞州布政使贪污了数十万银元,多亏了你们垂塘县的一位名士,跑去京城上访,奏闻徐阁老,震动朝野。你一定听说过这位名士的事迹吧?我很欣赏她。” 郑攸哑然失色,半晌后,才说:“她回虞州以后,被官兵乱棍打死,血肉横飞,尸骨荡然无存。时人赞她风骨高洁……我只知道她死了。” 华瑶轻声道:“果然如此,你是名士之子。” 郑攸忍不住问:“您怎么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华瑶踢了踢瘫在地上的贺鼎:“贺先生告诉我的。” 郑攸一时无语。 华瑶又问了他一遍:“所以呢,你敢不敢再赌一把?你憎恨官府,你母亲体恤民众。天下官民殊途同归,所求所愿,莫过于政通人和。而你,可以跟着我,闯出一个太平盛世。” 她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她朝他伸手,他不再犹豫,“砰”地一下跪倒在地,语带颤音道:“臣愿为您效死力!” “好!快快请起!”华瑶随手扶了他一把,“从此你我君臣一心,必将大展宏图!待我来日登基,一定会在虞州为你母亲立一座祠堂,将她的事迹载入青史,以供后人缅怀。” 郑攸低头垂眼,潸然泪下,泪水沾湿了华瑶的袖摆。 华瑶趁热打铁,详细询问了黑豹寨的诸多事务,郑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让华瑶受益良多。 待到后来,郑攸饥寒交迫,实在支撑不住,几乎昏倒在床榻上,华瑶为他盖好被子,嘱咐道:“你好好休养,晚上我再来看你。” 言罢,华瑶又命人把贺鼎拖走,并在屋内添置炭盆,为郑攸送来热茶热饭。 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走出这间屋子,恰好与陈二守打了个照面。 天降小雪,冷风刺骨,陈二守内功精湛,毫不怕冷,衣裳也仅有薄薄一层。那衣料是麻纺的夏布,做工粗糙,胸口隐约有些透风,他一点也不在意。 陈二守望着华瑶,声若洪钟:“见过主子!” 华瑶继续向前走,目不斜视,也没看他一眼,只问:“全寨上下戒严了吗?” “戒严了!”陈二守道,“九道城门全部关紧!” 他跟着华瑶走了两步路,又想起一件事:“昨儿个晚上,咱们寨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大概二十来号人逃出去了。他们逃得太快,咱也没抓住他们,您说,该怎么办?” 华瑶道:“先不管这些逃兵,整肃军纪才是当务之急。” 陈二守道:“好!” 华瑶转身走向营房所在的位置。她撑着一把竹伞,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谢云潇、齐风、陈二守都跟在她的背后。 呼啸的寒风浸透了陈二守的衣袖。陈二守伸了个懒腰,胸膛挺得更高,齐风的目光从他胸前扫过,含蓄地建议道:“你……你换一件宽松的衣裳吧。” 陈二守道:“我这样穿,好不好看?” 齐风道:“你……” 谢云潇道:“有碍观瞻。” 陈二守读书少,不太明白“有碍观瞻”是什么意思。 但因谢云潇武功高强,陈二守害怕谢云潇的脾气古怪,没敢细问。 陈二守快步跟紧华瑶。 华瑶命令道:“往后退,别离我这么近。” 陈二守立刻向后退开几步,待到华瑶走得更远,他再发动轻功追上她。 齐风脱口而出:“陈二守……” 谢云潇道:“并非良将之才。他的武功比你兄长高,心智似乎差了点,仍需公主指教。” 齐风没什么底气地争辩道:“我兄长不算愚笨,偶尔会有一点机敏。” “是么?”谢云潇道,“你说的偶尔,大约是十年一回。” 齐风不卑不亢道:“兄长去了京城,凶多吉少,公主一直没等到他的消息,请您别再挖苦他。” 谢云潇看了一眼天色,才说:“倒也并非挖苦,只不过就事论事,他在京城凶多吉少,你在土匪寨生死难料,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齐风踌躇片刻,竟然问他:“我死之后,您能否派人把我的骨灰……装进瓷瓶,拿给公主?” 谢云潇停步,既感到好笑,又有一丝不悦:“你以为我会答应?” 这时候的雪下得更大,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似是搓棉洒絮一般,铺满了黑豹寨的屋舍,却无一分一毫沾染谢云潇的衣袖,原是因为谢云潇的武学境界至高,可化剑气为屏障,自能遮风挡雨。 相比之下,齐风的黑衣袖摆就略有潮意。 齐风把手背到身后,言辞隐晦道:“秦三的五千兵马驻扎在十里之外。白小姐 收到消息称,沧州正在往虞州调兵,您应该也明白……”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明白。” 忽有一阵冷风吹过,谢云潇身影消失之前,留下一句话:“先别急着战死沙场,公主也盼着你多活几十年。” * 雨雪一连下了七日,华瑶也在黑豹寨休整了七日。她查清了黑豹寨的总人数,除去死伤者,现有五千四百一十四人,其中官府通缉的盗匪四百余人,良民两千余人,贱民两千余人,无户籍者一千余人。 华瑶原本以为,黑豹寨多的是精兵强将,然而,经过一番仔细探查,她才发现一流高手仅有七十三个,二流高手约有四百来个,剩下的那一批三流武夫绝非虞州精兵的对手,这也难怪谢云潇和齐风在半个时辰之内杀光了把守城门的壮汉。 攻打寨子的那一夜,倘若华瑶与袁昌正面对战,那华瑶的兵马确实会消耗殆尽,只因袁昌占据了城内优势,兵力也并不逊于华瑶。反观秦三的军队,不仅有充足的粮草辎重,还有沧州的援兵,攻下黑豹寨简直轻而易举。 时值寒冬腊月,树叶凋零,山间道路全无一点遮挡,从高处一瞧,便能瞧得清清楚楚。秦三兵强马壮,并不畏惧华瑶偷袭,必定会把火炮、弩台、云梯、战车一个不漏地运送上山。思及此,华瑶不禁叹息一声。 郑攸还特意提醒华瑶:“殿下,我有一言,必须向您秉明,葛知县……荒淫无度。您的近臣金大人,齐大人,甚至于陈大人,若是落到她的手上……” 华瑶满怀好奇:“会怎么样?” 郑攸道:“生不如死。” 华瑶道:“不会吧,她没这么狠吧。” 郑攸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您切勿小看她。” 华瑶心道,倘若葛知县喜欢玩弄美人,处境最危险的就是谢云潇了,谁见了谢云潇不想玩弄一把?如此想来,谢云潇真是天生的皇后命,应该被她高阳华瑶关进皇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夜夜伺候她一个人。 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照例走去兵营查岗。 华瑶带着虞州骑兵入住黑豹寨,自称是代替朝廷予以招安,要把全寨的男男女女都收编为虞州官兵。但凡有谁不服她的,她要么亲自开导,要么亲自暴揍,既能把人说得泪流满面,又能把人打得落花流水,连续三四天下来,几乎没人敢再忤逆她,偶有一两个不怕死的,非要调戏她,她就把人绑起来,当成活靶子,专门给弩兵练箭。 这般整顿了几日,华瑶才颁布了新的军规。她沿袭黑豹寨的旧制,以此为基础,把军队分作男兵、女兵两大类,每一类中按照兵种各分小队,队内四人一组,依次编号,登记成册。普通士兵、组长、队长、总兵长的待遇各不相同,而战功是升任的关键。 由于黑豹寨内过半的武夫都是贱籍或者无户籍,他们听闻华瑶要把他们收为官兵,心里十分乐意。剩下那一批黑豹寨高手,过惯了烧杀抢掠的日子,也曾遭受虞州骑兵的痛击,原本不该屈从华瑶,但因华瑶手段狠绝,众人敢怒不敢言。 华瑶深知,士卒之气,在于同心同力。 凉州二十万铁骑所向披靡,将军与士兵情同手足、无畏生死,羌羯派出六十万大军也没能攻陷凉州。相比之下,华瑶手里的这一群人,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华瑶思前想后,只能用荣耀、名利、前程、家国大义为饵,诱人上钩。她编写了一套浅显易懂的短句,勒令全寨上下背诵。每天清晨和傍晚,她还要在军营里慷慨陈词,日复一日地蛊惑人心。秦三的军队迟迟不出现,华瑶就以打猎为目标,频繁率领军队演习,熟练地操演各项赏罚事宜,渐渐的,她在黑豹寨的威望之高,已是无人可及。 先前袁昌器重的几个属下,还以为华瑶与秦州义军勾结一气,早晚会夺取虞州,他们不仅忌惮虞州官兵,也忌惮秦州义军,两相权衡之下,他们终于彻底归顺了华瑶,令华瑶大感满意。 待到华瑶忙完这一圈,已是二月上旬,她恍然想起来,谢云潇的十九岁生辰过去了半个月,而她不仅没给谢云潇筹备贺礼,甚至没跟他打声招呼,也不知他会不会心存芥蒂。 华瑶略一思索,就从袁昌的金库里挑了一块玉石,随意地刻了一行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硬送给谢云潇当作礼物。 彼时天色黯淡,斜阳向晚,绯色流霞洒到了谢云潇的衣襟上。他落座于一把木椅,接过那一块石头,问她:“送我的?” “当然,”华瑶振振有词,“不送你,我还能送谁呢?这一行字也是我亲手雕刻的。” 谢云潇客气道:“多谢殿下费心。” 华瑶坐到他腿上,细观他的神色:“你不喜欢吗?”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状若平常地回答:“还好,挺喜欢。你日理万机,抽空为我雕刻一块石头,已是十分不易。” 华瑶点了点头:“嗯,没错,是这个道理。” 此话说完,她正准备离开,谢云潇的左手又环住她的腰,附耳对她低语道:“你急着去做什么?” 华瑶如实道:“白其姝约我一起泡澡。” 天宇开霁 第102节 谢云潇差点把华瑶送他的石头捏得粉碎。他道:“大敌当前,你身为主帅,切忌纵情享乐……” 华瑶没等他讲完,就插嘴道:“泡个澡而已,养精蓄锐,怎么了,犯法吗?要不你陪我泡澡,也是一样的。” 他不答话,她就在他唇角亲了又亲,最后还把他压在软榻上,浅尝了一下美人的舌尖,真是清香甘美,骀荡神魂。 温热的轻吻一路游移,直至他的锁骨,她浅浅地啜吸一口,极小声道:“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你为皇后。” 谢云潇心间燥热,只觉她的唇瓣柔嫩温软,与她这样亲近,畅快发自筋骨之中,更有不可名状的诸多妙趣。她吻得越深,他的气息就越混乱,情思也被她惹动,但他若是反守为攻,她就会立刻停止一切动作。他不得不尽力忍耐,右手紧紧握住了软榻的木栏。 当他收回手的时候,坚硬的栏杆周围隐现一圈指印。 他状似平静地转移话题:“快一个月了,你是否收到了京城的消息?” 华瑶趴在他的身上,细想了片刻,轻声道:“我暂未收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兰泽的情况如何,就算方谨没有严厉地看管兰泽,顾川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解决虞州军队,然后向西行进,接连吞并秦州义军、康州义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的食指在他衣襟处画圈,缓缓地往他衣领内探去:“京城的纷争,我鞭长莫及,不过高阳东无那个疯子,不可能毫无动静,还有皇帝和皇后,总有一方会先按捺不住的。” 谢云潇立刻按住她的手:“我收到了祖父寄来的信。” 华瑶问:“什么时候的事?” 谢云潇道:“先前我派人留守寺庙,扮作香客,暗中联络京城商队。今日一早,辛夷外出,去了一趟寺庙,恰好接到谢家传来的密信。” 辛夷是谢云潇从镇国将军府带出来的侍卫。辛夷原本是戚归禾的部下,如今效忠于谢云潇,遇事也只会禀报谢云潇。倘若谢云潇命他去死,他大概也是愿意的。 华瑶略一思忖,就说:“既然是你祖父亲笔的密信,每一句话都很重要,应当反复推敲。” 天已入夜,灯烛未明,屋内愈发的朦胧昏暗,华瑶看不清谢云潇的神色,只听他说:“你起来吧,我去取信。” 华瑶跳下软榻,点起一盏明灯。 谢云潇坐在灯光里,逐字逐句地译解密信,华瑶听得心头一惊。她早就听说了皇帝三个月没上朝,但她刚刚才知道 ,今年春节,皇帝没去宗庙祭祖,皇城内一应事务皆由太后、皇后料理。朝臣以为皇帝圣体不舒,屡次上书恳求皇帝立储,大致分为两派,其中以徐阁老为首的一派,劝皇帝立嫡,也即三公主高阳方谨;另一派劝皇帝立长,也即大皇子高阳东无。 华瑶唏嘘不已:“皇帝这个人呢,疑心很重,最讨厌别人催他做事。如今大臣们接连上书,或是因为皇帝的病症日渐沉重,或是因为太后暗地里授意,总之,京城势必面临更大的变故。立储之事,关乎国体,大皇子和三公主争得不可开交,六皇子还有一块富庶的封地,他们谁也不服谁,就算皇帝决定立储,他们也一定会斗得死去活来……这个节骨眼上,皇帝竟然还派兵追杀我,真奇怪,他到底有多恨我啊,我其实也没怎么得罪过他吧。” 谢云潇道:“你杀了高阳晋明。” 华瑶道:“父皇叫我杀的,我是他最听话的女儿。” 谢云潇默然片刻,又问:“太后向着哪一方?” “谁也不向,”华瑶断定道,“太后心里只有她自己。” 谢云潇顺口说了一句:“皇族中人,大抵如此。” 华瑶大言不惭:“我不一样,我重情重义。” 她撒谎也不脸红:“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你。” 夜深人静,华瑶与谢云潇独处的时候,全无一点公主的威仪。她斜躺在床上,头枕着谢云潇的腿,手扯着他的袖摆,双眼定定地注视着他。 谢云潇抬手触碰她的面颊。她顺势挠了挠他的掌心,与他调情弄意,犹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他扶起她的肩膀,像往常那般把她抱进怀里,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天色不早了,你打算何时走?别耽误了你和白小姐的私事。” 此时华瑶兴致正浓,不太舍得放开谢云潇。 她轻抚谢云潇的颈侧,滑韧的肌肤好似一块欺霜赛雪的白璧,又似一段清净皎洁的月光。她仔细斟酌一会儿,派人给白其姝传信,然后又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整整一夜都没下过床。 * 白其姝在沧州的时候,惯作风流浪荡之事,自从跟了华瑶,种种行径收敛了许多。 今夜,白其姝诚邀华瑶共浴,华瑶推脱道:“到时候再说。”白其姝等到入夜时分,侍卫终于过来传话,说公主忙于公事,脱不开身。 白其姝百无聊赖。 她亲自去伙房领了一坛酒,走回房的路上,恰好望见陈二守在一块空地上练武。陈二守出身于乡野之地,内功却是精湛淳厚,武学功底十分扎实,远胜一批宫廷侍卫。 白其姝多看了他几眼,他就朝她跑过来:“白小姐。” “我见到你,便觉得眼熟,”白其姝试探道,“你老家在哪儿?” 陈二守不疑有他:“虞州啊。” 白其姝道:“你的祖籍也在虞州吗?” 陈二守道:“不晓得,我没爹没妈,三四岁时,和尚收养了我。那一阵子我老生病,和尚唤我二狗,贱名好养活。” 他额头微微出了一点汗。白其姝递给他一张丝帕,他不敢接,双手背后:“我手脏。” 白其姝盯着他的胸,又抬头看他的脸:“你不脏,就是肤色有点深,你爱晒太阳吧。” 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话,她却勾了勾唇角,笑意若有似无。 白其姝顶风向前走,陈二守跟上她的脚步:“我力气大,和尚教我练武,教我在寺院种地。去年,袁昌买下了寺院,我打不过袁昌,被他抓进寨子签了卖身契。他骂我不服管,天天揍我好几顿……” “为什么穿得这么单薄?”白其姝忽然问他,“难不成袁昌不让你穿衣服?” 陈二守如实说:“我去年夏天来的寨子,只带了夏天的衣裳。” 他揪了揪自己的领口,无意中展露半块健硕胸肌:“我不怕冷。” 白其姝在心里嗤笑一声,才道:“真好,你武功高。” 陈二守以为她夸赞自己,便爽快道:“交个朋友吧。”他在黑豹寨里常被当作异类。袁昌虐打他,旁人笑话他,而他眼中所见的华瑶和白其姝都是十分的亲切温和、彬彬有礼。 白其姝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陪我喝酒,怎么样?” “在哪儿喝?”陈二守问。 白其姝拎起酒坛:“去你房里,或者来我房里。” 陈二守一把接过她的酒坛,足下轻点,飞向高处。黑豹寨位于群山之间一块宽阔平原上,尖石嶙峋的高峰屹然耸立,陈二守把白其姝带去了一座山峰。他坐在峰顶的巨石上,抬头眺望绵延万里的壮阔河山。 夜空岑静,月明星稀,崇山峻岭被黑纱似的薄雾缭绕着,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陈二守双腿悬空,把酒坛放在身侧:“咱们就在这儿喝酒,边喝边聊天。”他略微低头,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一道峡谷。 白其姝忽然出现在他背后,幽幽地问:“你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陈二守愣了一愣:“干嘛推我?” “逗你玩的,”她笑说,“你是公主的侍卫,我可不敢暗害你。” 陈二守仰头痛饮几口烈酒,带着酒气说道:“咱们跟了公主,就是堂堂正正的兵,要做堂堂正正的事!日子会越过越好!” 白其姝指了指远处:“你主子见多识广,比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凡是她交给你的任务,你应该不遗余力地完成,这样大家的日子才能越来越好。” 陈二守和她对视,她又笑了:“我是你朋友,我不会害你。” 白其姝从袖中取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杯,端着杯子取酒。而陈二守举着坛子豪饮,二人把酒言欢,倒也各得其乐。 第93章 似处处销魂 皇妹长大了,长得一副花容…… 正当二月天气,冬去春来,霜雪化尽,天穹飘洒着霏微细雨,白玉雕砌的地砖沾了一片湿意,犹如一面澄净的湖泊,倒映着富丽堂皇的宫殿剪影。那宫殿的斗拱飞檐雕工十分精细,每一扇窗户都镶嵌着祥云琉璃,缀饰五色宝石,排列成各式各样的花彩,彰显帝王家的珠光宝气。寻常百姓若是初入此地,定会误以为自己身在仙境。 金连思作为京城金家的大小姐,初来乍到,竟然也有片刻的怔愣。她垂首敛袖,亦步亦趋地跟紧父亲,听父亲说:“连思,你第一次拜见大皇子殿下,一定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你心里要有数。” 金连思年方二十四岁,是个妙龄女郎,容貌、举止、才学也都不俗,被金家上下寄予厚望。她如今是贡士身份,将在今年三月参加殿试,父亲便领着她前来谒见高阳东无,以表忠心。 早在三年前,京城金家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借着东无的庇护,金连思的亲族一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包括金连思自己在内,他们全家人都盼望东无尽快登基,赐予金家拥戴之功。 但是,金连思从未见过东无。她曾经听说过东无的传闻,对他的敬畏之中交杂着几分惧怕。她忍不住说:“父亲,倘若大皇子殿下问起金玉遐的状况,我恐怕答不上来。” 金玉遐是金连思的表弟,也是四公主高阳华瑶的近臣。 即便四公主与大皇子无冤无仇、非敌非友,大皇子终究会登基称帝,彼时四公主又该何去何从?或许大皇子会效仿皇帝,把自己的兄弟姐妹斩尽杀绝,到了那时候,金玉遐也难逃一死。 父亲回答:“连思,你莫怕,大皇子殿下是具有大智慧的人,他不会为难你。你只需一心一意地孝敬他,听他所言、为他所用,你便能在官场稳居不倒。爹娘都老了,你妹妹还年幼,你要做金氏这一辈的表率,光复世家的门楣。” 金连 思喃喃自语道:“女儿遵命。” 父亲仍不放心,再三叮嘱道:“至于你表弟金玉遐,你与他多年无往来,亲缘关系更淡了一层。你们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你也不必过多地为他考虑。” “是,”金连思笑说,“四公主与四驸马大婚之日,表弟忙着待客收礼,也没来同我叙叙旧。他是儒生,最尊崇儒术,自小就念着‘天地君亲师’长大,君在前、亲在后,这道理我们都明白。” 父亲微微颔首:“好,好孩子。” 父女二人说话间,绕过一条曲折的回廊。 金连思抬起头,望见楼阁巍峨如山,庭院宽阔如海,八位佩刀侍卫排成两列,把守着一座岿然高耸的宫殿。此殿名为“武台”,门前立着两座玉雕的麒麟兽,一左一右,各自口衔一颗灵海珍珠,那珍珠的大小胜过普通人的拳头,必是御赐的稀世之宝。 酉时已过,斜阳西沉,苍凉暮色中的雨丝都黯淡下来,武台殿内显现着通透的光华,宽约一丈的石柱上嵌缀着水晶明灯,光辉耀目,照得金连思无所遁形。她自居为大家闺秀,却是第一次目睹皇族的泼天富贵,难免心生一阵怅惘之感。 金连思跟随父亲,跨过武台殿的门槛,缓步走入前厅。侍女为他们引路,推开一扇翡翠雕花的中门,她隐约窥见了高坐上位的大皇子,父亲拉着她跪了下来:“微臣参见大皇子殿下,恭请殿下万福圣安。” 金连思的父亲名为金绩,时任工部都水清吏司的河道郎中,负责巡视京城河道、征收船货之税。在这高官遍地的京城里,金绩的官阶也有五品,旁人不敢轻视他。京城河道是京城水运的命脉所在,倘若金绩遇到大事,可以直接参奏皇帝,内阁也拦不住他的折子。 天恩浩荡,他本该效忠皇帝。 现如今,他跪在了东无的脚下。 东无道:“赐坐。” 金绩道:“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金绩起身入座。他的女儿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目光下落,没有抬头,显出十分臣服的模样。 金绩心底暗暗叹息,眼角略一扫视,看清了室内一共坐着七个人。除了他和东无以外,还有工部尚书邹宗敏、工部侍郎李振、户部郎中张炯之、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最近升任镇抚司副指挥使的唐通。 《大梁律》规定,凡有官职在身的朝廷官员,不可与皇子、公主交往过密。然而东无的宅邸连通了十条暗道,东无通过暗道密会京城的高官,甚至瞒过了皇帝。而且东无的武功极高,堪称登峰造极,能辨清十丈之内一切细微动静,再机敏的暗卫也无法窥视他。 东无是天生的弄权者,世间万物皆可为他所用。他无情无爱,几乎没有弱点,能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金绩就知道一桩密事,大约两年前,东无的侧妃生下了一个儿子,根骨孱弱,无法习武,东无便亲手掐死了儿子,并将尸体喂了獒犬。 东无如此狠戾残暴,对待亲生骨肉也毫无怜惜,近臣劝他仁恕,他只说:“我府上不养无用之人。” 言犹在耳,金绩打了个一个寒颤。 户部郎中张炯之忽然开口道:“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好日子。二月开了头,内阁还在清理去年的财政,再过十天左右,户部会把财政相关的事宜全部查勘完毕,奏报皇帝。” 东无只问:“皇帝的病情怎么样?” 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道:“他老人家,病重了好些,宫里当差的日子都难过。十二位太医日夜照料,这病情始终不见起色,钦天监夜观天象,帝星黯淡无光,太后娘娘也就心急了。” 王迎祥年方三十二岁,自幼聪敏好学。他母亲是绍州的名妓,弹得一手好琵琶,曾被称作“绍州琵琶妃子”,当年一度声名大噪,风光无限。后来名妓邂逅了琅琊王氏的一位公子。那公子花费重金,与名妓缠绵数月,留下信物之后,公子一去不复返。 名妓怀上了公子的孩子。 倘若孩子生在妓院,那孩子生来就是贱籍,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天宇开霁 第103节 为了孩子,名妓把全副家当都交给了妓院,只留下一丁点盘缠,带着一个老仆人,挺着大肚子,从绍州追到了琅琊。她在琅琊一条渡船上艰难产子,托人把信物交给琅琊王氏。她知道自己高攀不起贵族——琅琊王氏仅次于永州谢氏,乃是极其显赫的名门世家。她恳求王氏暗中相助,帮她把孩子的户籍从绍州改到琅琊,做个良民,这是她为人母亲的道义。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沦落贱籍。 琅琊王氏帮了她这个忙。她给孩子起名叫迎祥。 八岁那年,迎祥知道了自己的生父姓甚名谁。未经琅琊王氏许可,他暗自改姓了王,也牵连到了他的母亲。隔月,他的母亲惨死街头。王迎祥跑去琅琊官府,为母亲报案,官府见他年幼胆怯,无父无母,又不懂武功,就劝他做了阉人,将他选送入宫。 琅琊乃是江南富庶之地,良民宁死也不肯自阉,然而皇族却很喜欢从江南挑选内侍,官府千方百计地哄骗贫民之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迎祥入宫以后,学会了投机钻营的本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王迎祥的干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伺候太后四十多年,深受太后宠信。干爹在皇城的权势正盛,朝廷官员见了他干爹都要给些颜面。 王迎祥之所以投靠东无,正是因为东无与琅琊王氏有仇。他要亲眼看着琅琊王氏土崩瓦解,为此,他不惜做东无脚边的一条恶狗。 东无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太后也老了。” 王迎祥附和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年过七旬了。” 户部郎中张炯之道:“太后立储的意思,从来都是摇摆不定。她一个位居后宫的女人,固然拿不定大局。殿下,现今的局势,对您是最好的,皇帝多日不上朝,二皇子下落不明,六皇子乳臭未干,八皇子蠢笨如猪,唯独殿下您是众望所归的太子。” 东无忽而一笑:“你忘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东无这一笑之间,张炯之心跳渐急,嘴巴微张道:“女人当政,纯是胡闹。尤其身负武功的女子,即便与男子相交,也能自主避孕。三公主共有一夫七侍,至今无子无女,如何继承大统?殿下,依臣之见,比起公主,皇帝更器重皇子。” 东无的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檀木扶手:“老皇帝器重皇子,与我何干?他想杀我,却杀不成,皇位传不到我手里。” 话已至此,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她屏住呼吸,不敢喘气,没注意东无已经走下了座位,向她走来。 她跪在他的影子里,他问:“下月初三,你参加殿试?” 金连思道:“是。” 东无道:“好。” 东无不仅心细如尘,还是沉默寡言的人,金连思并不知道东无称赞的是何人何事。她悄悄抬眸,见他拾起一盏水晶宫灯,拇指摩挲着晶莹剔透的纹理,他又问:“近来三公主做了何事?” 工部侍郎李振答道:“三公主新得了一位近臣,名叫杜兰泽,这位杜小姐原是四公主的臣子,据说她貌美才高,很不一般。去年京城饱受瘟疫和水灾之苦,三公主奉命清淤防洪,这位杜小姐献了奇计,疏浚河道上淤下流,坚筑河岸的堤防,短短两月之间,化腐朽为神奇。今日一早,三公主巡视京城的水运、陆运,也把杜小姐带在了身边。” “杜小姐,”东无念着她的名字,却道,“还是王小姐?” 王迎祥忙问:“殿下,您此话何解?” 东无道:“这位杜小姐的形貌举止,像极了琅琊王氏长房长子家的小姐,留她在京城,大约是个祸害,但她跟着三公主,防范严密,我不便出手。” 镇抚司副指挥使唐通立刻跪下,请旨道:“卑职……” 唐通话没说完,东无打断道:“前任的两位副指挥使,一个被谢云潇割了脑袋,一个被华瑶放火烧死,你是我留在镇抚司的独苗,别为了个文弱女子,轻举妄动。” 唐通磕了个响头:“谨遵殿下教诲。” 东无侧目,轻描淡写地问:“水上货运怎么样?” “水上货运”才是今日议会的重中之重。 从去年七月开始,东无就通过京城河道偷运兵器、药材、粮草、盔甲。恰逢京城瘟疫大起,华瑶与方谨一同收容灾民,朝廷力保她们调遣外省的药材与粮食。趁此机会,东无安插了奸细 ,假借“赈济灾民”的理由,与工部尚书、工部侍郎等几位高官合谋,盗取价值两百多万银元的贵重货物。 东无派出的那些奸细们,有的扮作了灾民,以羌管吹奏思乡之曲,作为通风报信的暗号;有的混进了岸边码头,协助货船贸易往来;有的原本就在镇抚司当值,声东击西,混淆了华瑶的判断。 在东无看来,他的皇妹华瑶已经长大了,长得一副花容月貌,但她的心智还不健全,远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时候,皇妹亲手把驸马杀了,他才能高看她一眼。 东无挑起水晶宫灯的灯罩,掀开这一层透明遮物,直视光华璀璨的灯芯。那灯芯被雕琢成花月的形状,灿烂生辉。 东无细瞧片刻,才说:“内阁查账,账面定有亏空,你们要去堵住窟窿。户部尚书孟道年的性子固执,他认定的死理,皇帝也改不了。若他不愿签字,你们工部的账簿会被孟道年派人翻烂。” 直到此时,工部尚书邹宗敏才开口说:“微臣向您担保,此事万无一失。” 东无也没细问。他放下灯罩,重新坐定。 早在一个月之前,东无就收到了华瑶的来信。他原本以为华瑶走投无路,打算投靠他。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凌虐她——他的皇妹,比他年幼十二岁,在皇城中特立独行,异于每一位皇子公主。她的性情十分活泼、十分开朗,只会讨人喜欢,不会威震众臣,注定无法上位。 东无拆开华瑶的亲笔信,却见她透露了一桩深宫秘辛,原来八皇子的生父可能不是皇帝,而皇后与何近朱私通已久。为此,东无特意派人去查阅宫中记录,发现八皇子确实有一块水龙玉佩,其形状与华瑶的描述一模一样。 东无还看了金家的家书,据说是金玉遐寄来的信,他颇感愉悦。事关八皇子的血统,太后和皇帝比他更上心,他只需袖手旁观,便能目睹一出好戏。 * 隔日一早,晨曦微露,沉重的钟声撞破了皇城的雾气,也驱散了谢永玄的困意。 谢永玄年过七旬,又是区区一介文人,常有精力不济的时候。宦海沉浮大半生,他在朝堂站得越稳,就越需要多思多虑。他强打起精神,手搭着车窗缀饰的一缕缨络,暗念着朝野各党的明争暗斗,他的儿子忽地低声道:“父亲。” 谢永玄道:“何事?” 马车正在平稳行进,谢永玄的儿子轻声道:“这几天,妹妹经常问我,云潇在虞州的现状如何?她实在牵挂云潇的安危。她把云潇抚养到八岁,便与镇国将军和离,回到了永州……” “云潇是我谢家子孙,”谢永玄道,“他若有不测,就是剜了我的心头肉。” 马车距离御道更近,谢永玄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儿子的话音。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如今他的孙子谢云潇困守虞州,深陷死局。皇帝猜忌四公主和镇国将军,自然也不会放过谢云潇。 谢家是百年清流世家,愿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谢永玄二十岁就中了进士,操劳国事五十余年,升任元老重臣,对权势地位都看得淡了,但他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遥想当年,谢永玄的女儿奉旨远嫁凉州,谢永玄连一句“不好”都说不得,只能跪在金銮殿上叩谢皇恩。那时他的女儿才十八岁,从未离过父母身边半步,她那一去,把她母亲的魂儿也带走了。 五更天已过,皇城浓雾弥漫,马车停在一条御道的正前方,谢永玄扶着侍从的胳膊,缓慢地下车。他行走于昏濛的寒风中,视野不甚清晰,还有一人在他背后说道:“二月开春,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了。” 谢永玄并未转身,从容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昨天是二月的春耕节,冬去春来,确实到了风和日暖的天气。” 工部侍郎李振小跑着赶过来,跟在谢永玄的身侧,随他一同走进文渊阁。 文渊阁之内,首辅徐信修已经命人泡好了茶、排好了座位。 徐信修一眼望见谢永玄进门,语声温和道:“谢大人来得正好。陛下赏赐了灵安贡茶,茶刚泡开,清芬甘芳,这文渊阁内外都是茶香,天恩浩荡啊。” 谢永玄是朝廷的内相,所坐的位置也极高。他笑着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道:“天恩浩荡,泽被万民,今日在此议事,我们需得同心合力地查验去年各项开支,以报陛下的恩典。” “这是自然,”徐信修道,“请坐吧,各位大人。” 谢永玄摊开一本册子,执起一支炭笔,写下一行楷书。 谢家祖上出过几代书法名家,谢永玄的字形融汇谢家之长,十分端正典美,备受文人雅士追捧,民间称其为“一字千金”,皇帝也极其欣赏他的书法。 既然谢永玄亲自动笔,那他手里这本册子,或许会被呈给皇帝。 内阁次辅赵文焕略微坐直,缓声道:“今天我们商议三件事,其一,如谢大人所言,去年的各部开支,还要再查验一遍……” 工部侍郎李振捻须而笑,赵文焕便道:“工部、兵部多的是大宗项目,朝廷自然晓得诸位的难处,诸位也是为朝廷办事、为陛下办事,只要能让朝廷放心、让陛下省心,有什么苦,是我们不能吃的?” 李振连连点头,叹息道:“去年一月凉州闹了羌羯之乱,二月沧州边境不宁,五月甘域国使臣来访,借着羌羯之乱的名头,乞求大梁赐予他们足量的金银。七月康州有了大旱,九月瘟疫传入京城,十月康州、秦州流民闹事,到了年底,东南沿海的倭寇也劫掠了港口,抢夺了商船,光是官船损失就多达三十四艘。各地收容灾民的大项开支,也多是从我们工部走的帐。” 户部郎中张炯之微皱眉头,搭在桌前的长袖稍一摆动,无意中碰到了茶杯,溅出两滴茶水。 内阁次辅赵文焕修见状,便问:“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炯之正要开口,却被户部尚书孟道年制止了。 孟道年说:“我与李振不谋而合,正想从工部开始查账。去年二月,阁老拟定了各部的大额支出,我也签了字,条条例例还记得请清楚楚。去年九月,瘟疫在京城蔓延开来,受灾的百姓约有十万人,幸而陛下隆恩无比,体恤百姓,工部兴建了大宅,收容病患,又从外省调派草药、粮食,每日往来京城的货船不少于百艘。我年迈体弱,也染了瘟疫,卧床两月有余,神智稍才回转过来,无奈错过了工部的第一轮清账。” 工部尚书邹宗敏听他讲话,面不改色。 孟道年看着他,更温和道:“邹宗敏,不是我不信你,该依的法条,咱们还得依。工部兴造屋舍、运送货物,怎会亏空了八十二万银元?” 邹宗敏捻须不语。 孟道年道:“邹大人似有难言之隐。” 邹宗敏道:“我们工部的亏空,早前就已经禀报给阁老了。” 孟道年瞥了一眼阁老,又看着邹宗敏,声调渐沉:“短短一个月,工部亏空了八十二万。你工部开出的票拟,亏空八十二万,却没有御批,户部如何能给你支取银子?!”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皇帝尚要给他三分薄面,更何况是邹宗敏? 邹宗敏笑道:“孟大人,稍安勿躁,我一件一件地掰开了揉碎了,把事情说与你听。工部的大笔开销,不只是用在治理京城瘟疫上,还有……” 他收敛笑容,肃声道:“京城疫气过重,皇城上下还在艰难地维持。皇城一旦出了病患,那病患就得被送到宫外,宫里的差使就没人做了。宫里的各位殿下、各位娘 娘无人伺候,那会是个什么后果?我们工部的人,原先就把最好的药材、最好的食材,全都运往了皇城,分发给皇亲国戚、宫婢宫仆……当时工部整天忙着做事,户部官员也病倒了许多。瘟疫时节,物价与平日不同,各项费用水涨船高,康州、秦州还在闹饥荒……孟大人,您是真不知道其中的艰难!我一言一语说不清楚,账目却是一笔一捺登记在册的。” 孟道年竟然说:“阁老,你再宽限一个月,我要彻查工部的账目。” 邹宗敏道:“下个月就是殿试,此事不能延误,孟大人酌情考量吧。” 工部侍郎李振插了一嘴:“哎,说到殿试,陛下的龙体……” 满座寂静了片刻,内阁首辅徐信修第一个开口说:“陛下龙体微恙,我也问过太医。陛下尚需静养一段时日,诸位若无要事,暂且不必禀报陛下。” 李振端起茶杯,连喝了两口茶水,欲言又止。 徐信修扫视他一眼,他才说:“我心里还有两件事,不吐不快。其一,传闻二皇子殿下是秦州义军的首领,义军勾结了虞州、沧州的盗匪,已成燎原之势。其二,顺天府有消息称,卫国公幼子卢彻,以及五驸马、五公主殿下,近来都在民间放贷,害得三十多户百姓家破人亡。这两件事关系重大,阁老,要不要禀报陛下?” 第94章 春眠 交织成一片艳景 二皇子和五公主都是皇帝的子女。他们二人牵涉的案子,关乎到皇帝的脸面,内阁官员当然不敢擅作主张。 李振忽然提起二皇子和五公主,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李振作为工部的高官,也清楚工部的烂账是查不完的。他没有孟道年的资历深,也没有孟道年的官阶大。孟道年要彻查工部的账目,李振不能任由孟道年一言独大,就把二皇子和五公主这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摆到了明面上。 李振的声调是十分温和的,掺杂着一点喟叹,显出他忧国忧民的一颗慈心。但他心里却在想,去年秋天的那场瘟疫,没能要了孟道年的命,真是可惜! 孟道年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年事已高,依旧耳聪目明、文思敏捷,任职户部尚书长达三十多年,从未贪过一分钱。他刻板、严肃、品行端正,连自己的子女都不包庇,皇帝见到他就头疼,却也明白他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忠君爱民的纯臣。他没有徐阁老的圆滑变通,也没有谢内相的八面玲珑,凡是被他盯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摊上了麻烦事。 现在,孟道年的矛头直指工部。 工部尚书、工部侍郎早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换言之,东无几乎掌控了整个工部。去年工部亏缺的银两,大多落入了东无这一派的口袋里,就算孟道年要查账,如今皇帝一病不起,孟道年能从哪里查?他从不结党营私,谁愿意做他的靠山? 工部的官员心里各有一番计较,徐阁老竟然开口道:“秦州、虞州传过来的这些流言,大家随意地听一听,也就算了,不宜拿到宫里议论。秦州叛军只有两万人,却宣称自己是二十万大军,占着秦州北境的几个大村庄,自立为王,整日里吵吵闹闹,并不懂得兵法战术,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和兵部、户部一同商议过秦州的战事,已有了应对的法子,今日暂不详说,待到前线的战报传回京城,大家再议不迟。” 徐阁老这一段话,完全摘清了二皇子。 谢永玄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徐阁老的深意。 徐阁老想和兵部一同操纵秦州的兵权,必须把事态说得简单些。工部攀扯二皇子,就是在攀扯秦州的战事,徐阁老自然不会答应。 谢永玄置身事外,旁观工部、户部与内阁的争端,始终不发一语。 内阁的纠纷,象征着各派党争。以谢永玄为首的一群朝臣被称作“谢党”,最擅长明哲保身,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谢党绝不会趟浑水。 徐阁老环视众人的神色,目光落在谢永玄的脸上。 谢永玄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端的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徐阁老默然一笑,又问:“五公主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具体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谁能讲个明白?” 天宇开霁 第104节 虽然这句话是个问句,但徐阁老看向了工部侍郎李振,就是要李振来回答。 李振一鼓作气道:“去年,京城的疫灾、水灾害苦了百姓,朝廷的赈济一批一批地发派下去,可还是有一些百姓心里焦急、手里缺钱。卫国公的幼子卢彻、五公主的驸马卢腾都看准了这个机会,他们在京城做起了高利贷,利上起利、息上增息,不到半年就害得三十多户平民倾家荡产,甚至有两户人家的男丁被打死,女眷被卢彻强行掳走。上个月的月底,四十多个平民无家可归、遍体鳞伤,聚集在顺天府的门口击鼓鸣冤。府尹大人亲自询问了一遍,这才知道了其中隐情。府尹大人心善,没有收押那些平民,只把他们安置在我们工部新建的养济院里。哎,这案子牵扯到了皇亲国戚,难办啊,阁老。” 徐阁老追问道:“府尹有没有查到证据?” 李振也不明说,又叹了一口气,才道:“五公主和五驸马一起变卖田产、地皮、宅邸,置换出来一大笔银子,五驸马还把他祖传的玉佩交给了卢彻。五驸马和卢彻私下签订了一份契约,指印、签名一应俱全。” 徐阁老微微颔首:“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上个月,卫国公家里办了一场赏梅宴,五公主行走于湖边,不慎落水。如今五公主贵体欠安,仍在府中休养。我会把五公主的这件案子,禀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恭候她二位定夺。” 徐阁老讲话的时候,户部尚书孟道年并未细听。 孟道年翻查着账簿,头也不抬,就说:“既然您二位讲完了皇族的事,我请求诸位转回正题上来,去年工部、兵部、吏部的账目全都超支了,其中工部的超支最严重,和年初的预算大相径庭,一共多报了四百七十五万三千银元。你们看看这本账册,连续三个月,工部每月亏空一百万银元以上!你工部一个月就亏完了幽州一年的税银!” 工部尚书的面色一沉,正要争辩,就被徐阁老制止了。 徐阁老说:“孟道年,我明白你的难处,去年的税银相较于往年减少了七百多万两,凉州、沧州、秦州、康州和东南四省都需要军饷,你们户部还要确保今年全国的春耕夏种、秋收冬储,你不容易,工部也不容易,大家去年都是一同熬过来的。你对工部的账簿有疑问,我再宽限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尽管去查……” 工部尚书邹宗敏插话道:“阁老,工部的账簿,我邹宗敏问心无愧,银子全都花在了正途上,您帮着孟道年指责我们工部,今年的事务还怎么做?!每月一百万银元的亏空,原是因为全国各地的灾情重大,工部必须耗银赈灾!如果按照孟道年的规矩,严查一切参与赈灾的官员,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打了我们的脸!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人人都畏惧下一轮赈灾抗险,官场上还能剩下几个愿意为百姓办实事、办好事的官员?!花钱买粮,花钱建屋,还不如不买,不如不建,把你们户部的库存全省下来!” 孟道年与邹宗敏对视,邹宗敏声调更高:“孟大人,您户部容不下我,我却想问一句,轻视民情、欺诬善类的罪责,谁能担当得起?!” 孟道年不怒反笑:“你的那些言语,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要么把真正的账簿交给我,要么和我一同面圣,莫要推三阻四、谈天说地。” 徐阁老道:“陛下龙体不适,孟道年,我们不说去年的开支,先把今年的各部预算写清楚,内阁审议过后,我和你户部一同签字。” 孟道年应了一声好。 户部与工部的争端暂时告一段落。 到了这天傍晚,众人议事完毕,纷纷离去,徐阁老却把孟道年带到了隔壁一间屋子里,嘱咐他详细审查工部的亏空事宜。 徐阁老自己不愿意出面,还要借用户部去制衡工 部,这一招叫做“借刀杀人”。 孟道年混迹官场五十年,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待他走出文渊阁,暮色已深,他的老仆牵着一辆马车,候在御道旁边。他慢慢地上车,老仆递给他一封信,他立即放下车帘,拆开信封,竟然瞧见了谢永玄的字迹。 孟道年读完谢永玄的亲笔信,立即点起一盏烛灯,把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 孟道年闭目养神,心底暗想,他和谢永玄做了五十年的同僚,从未见过谢永玄参与夺嫡之争。而今,在那封信里,谢永玄指明了工部与大皇子的牵扯,倒是方便了孟道年追查工部的开支,但谢永玄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谢党、徐党、大皇子党、六皇子党各有哪些谋算?皇帝的病情不见起色,皇帝支持的新政也要搁置,储君之位依然空置,北方各省战乱频发,南方各省的赋税一年重过一年,朝野上下遍布贪官污吏,这大梁朝的江山……还能守得住吗? 孟道年自诩忠臣,但他所效忠的,并不是皇帝本人。他自幼熟读万千诗书,最令他感慨的只有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二月开春,天气暖和了许多,漫山遍野都是新生的杂草,冬日凋零的树木也生出了枝叶,桃树李树含苞欲放,青绿的嫩枝遮掩着淡粉的花蕊,交织成一片艳景。 华瑶随手折下一支桃枝,飞到一座山峰上,远眺半晌,仍未见到一丝一毫的人影。 华瑶等了秦三一个多月,秦三仍未进攻黑豹寨,起初华瑶不明白,最近她想通了——山海县多年来没有驻军,而秦三的军队足有数千人,要靠水运才能补充军需。 此外,秦三是个谨慎的人,她深知攻城不易,断不会贸然行事,要把粮草、辎重全部备齐,把水运、陆运清理完毕,才会前来清剿黑豹寨。 “既然如此,”华瑶小声道,“我想去偷袭她了。” 华瑶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远远望见谢云潇还在校场上练兵。 不出华瑶所料,谢云潇又把凉州军营的那一套规矩搬到了黑豹寨里,成百上千的武夫被他教训得服服帖帖,尤其是他亲自甄选的一批虞州骑兵,如今被他练成了虞州精兵,个个身手矫健、性情坚毅,仿佛有了凉州士兵的风发意气。 谢云潇练兵之迅速、整军之严密,都让华瑶大开眼界。 中午他们二人一同用膳的时候,华瑶免不了调侃他一句:“虎父无犬子,你果然得了你们将军府的真传,练兵练得很好。” 谢云潇却说:“倒也不算很好,我打断了二十多个人的手脚,劳烦汤大夫照顾他们。” “为什么打他们呢,”华瑶放下筷子,“他们又叫你好哥哥吗?” 谢云潇没有细说,华瑶就搭住他的手背,玩闹般地轻轻叫了他一声:“哥哥,好哥哥?” 第95章 欢意减 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谢云潇把华瑶的手指牵到靠近他心脏的位置。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就在他的衣襟上挠了一挠,又念了一声:“哥哥?” 谢云潇挑起她作乱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摩挲她的指根:“有何吩咐?” 华瑶认真道:“去年我们在岱州的时候,有两个岱州士兵嬉皮笑脸的,不守纪律,还叫你好哥哥,你把他们打脱臼了。你倒是说说,虞州的杂兵又怎么惹到你了?” 她盯着谢云潇,满含探究意味。 她眼中似有流光闪动,映照着谢云潇的面容,仿佛她全部的心思都系在他的身上。这一副表象与她的真实性格存在极大反差,谢云潇凝视她片刻,唇边笑意淡薄。他转过目光,没再看她,还放开了她的手,端起一盏半凉的茶杯,颇有一种清心寡欲之状。 华瑶直接坐到他的腿上,毫不客气道:“我命令你,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华瑶气势汹汹,像是不容反抗的暴君,她的腰杆挺得笔直,神态凛然不可侵犯。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她反倒靠近了些,他一本正经地答道:“黑豹寨的土匪早已做惯了恶事。他们倚仗袁昌的权势,在沧州、虞州等地烧杀抢掠,受害人数至少在三千以上。” 华瑶点了点头。 谢云潇继续说:“纵然你治军严整、赏罚公正,总有一些人秉性难改,必须严惩不贷。” 华瑶一边捏玩他的手指,一边感慨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袁昌从三虎寨带来了好几百人,全是穷凶极恶的人渣,可我暂时不能杀光他们。”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今天早晨,他们在伙房分食一具尸体,还嫌肉质不够细嫩,打算捕捉山海县幼童。” 众所周知,三虎寨的陋习之一就是分食人肉。 三虎寨的强盗把女人称作“母羊”,把男人称作“公牛”,甚至有一句暗号是“羊肉滋阴,牛肉壮阳,延年益寿,势不可挡”,实属丧尽天良。 华瑶微微蹙眉,痛骂道:“好恶心,这帮下三滥的东西,寨子里的猪肉、鹿肉从没断过,他们竟然还想吃人肉,就像畜牲一样。” 华瑶心里确实有些愤怒,那些土匪信奉“弱肉强食”的道理,谁的心肠最狠毒,谁就是他们的首领。他们的本性都是极残暴的,对他们威逼利诱,并非长久之计。 华瑶自言自语:“总得想个办法。” 谢云潇牵着她的腰带,略微一拽,诱使她贴近他的怀里,好像在蛊惑她似的,他低声道:“既然是畜牲,全杀了算了。” 华瑶忽然察觉,谢云潇看似清冷出尘,其实也是有一腔热血的。 世家子弟推崇宽厚仁爱之道,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常以“仁德兼备”约束己身,谢云潇平日里尚能遵循,遇上敌人时,他显然不在此列。 谢云潇恪守武将家风,认同“斩草除根”的计策,要把敌军杀到片甲不留。他剑下亡魂成百上千,当然也无所谓再多几个三虎寨的余孽。 更何况,凉州饱受三虎寨侵扰,盗匪不仅杀人放火,还会拐卖良家子女,按照《大梁律》,那些盗匪都应该被斩首示众。 华瑶低下头,思索一阵,叹道:“他们是三虎寨的旧部,在黑豹寨也有威望,我不能杀光他们,但我肯定要弄死一批人,以儆效尤。而且,他们遵循旧俗,私下聚集,将来肯定也会叛变,死不足惜。” 谢云潇并未答话。 华瑶也没打算让谢云潇出谋划策。他武功虽好,却不擅长阴谋诡计,与她相比,他的权术稍逊一筹。正因如此,她愿意与他长久合作。 谢云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从她的下巴往上摸,摸到脸颊时,稍微停顿了一瞬。她倒进他的怀里,他轻抚她的耳尖,指腹与肌肤相触时,她听见细微的动静,暧昧不明,似有千万只羽毛从她心头拂过,飘飘渺渺,沉重的思绪也变轻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直到他停手,她才抬头看他:“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潇如实道:“听说秦州义军的所作所为,比起土匪有过之而无不及。” 话已至此,华瑶当然理解他的深意。 去年北方各省受灾严重,今年南方各省又要加征赋税,法令一出,果然民怨载道。趁此机会,秦州义军四处张贴黄纸榜文,号令天下有志之士谋划大业,抢光富豪、杀光官宦,再也不用交粮纳税。 秦州各地的贫民、贱民一听此言,纷纷响应。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秦州义军渐渐地发展到了三十万人。 那秦州义军的首领是个读过书的秀才,多少有一点谋略。他效仿羯人羌人的用兵之道,采取“以战养战”的战术,率领十多万士兵流窜于秦州北境,残杀反抗的百姓、强抢官民的财产、掳掠壮年的男女,再慢慢地扩大领地。于是秦州北境的大半村镇都落进了秦州义军的手里。 《大梁律》规定,官兵不能扰民,更不能搜刮民脂民膏。 秦州义军却不避讳打家劫舍。对于他们而言,哪里有民众,哪里就有粮食、钱财和兵丁。他 们盘踞着秦州,还想谋取虞州、岱州,进一步扰乱中原七省。 即便如此,皇帝迟迟没有派兵剿杀秦州义军。 华瑶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她的父皇真的病得很重吗? 甚至顾不上紧急的军情? 若是如此,那她父皇真该早点退位,把龙椅让给最有出息的公主。当然,这位公主,就是高阳华瑶本人。 思及此,华瑶点了点头,大义凛然道:“好了,我先去办正事,你继续吃饭吧。”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你要办什么正事?” 华瑶还了他一个笑:“杀人。” 谢云潇依旧平静:“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你尽快动手吧。” 华瑶的身影即刻消失。 晌午过后,华瑶找到白其姝,与白其姝稍作商量,便在寨子里放出消息,说三虎寨的旧部私下聚集,生吃人肉,而且人肉暗藏剧毒,无药可医。 到了这天傍晚,来自三虎寨的六十个壮年男子全部毒发身亡,死状凄惨,剩下的那一群匪徒又被华瑶抽调出来,重新编入不同的军队。她亲自领兵演练了数天,从中挑拣四支队伍,共计四百余人,随她一同下山,连夜直奔秦三驻扎的军营。 秦三驻扎的地方,距离寨子不到三十里路程,掩藏在一片树丛与山石之间。 夜色深浓,风吹树梢,华瑶伏在一块巨石的后侧,隐约听见一阵细微的响动。她紧紧地握住剑柄,偷瞥了一眼秦三的营地,瞧见虞州官兵正在烧柴生火。 那些官兵都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他们抱着木柴,捧着饭碗,或站或坐,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就像平时在衙门值夜一般,调笑道:“你上个月拿了多少赏银?” “十枚银元!” “骗鬼吧你,吹破牛皮!” “你识字吗?满肚子墨水的军师都没你挣得多!” 他们的笑声融入夜风中,飘到了深山老林的更远处,雾气似乎也变得稀薄起来。 他们仍然坐在地上,烹制一道名为“菇米大杂烩”的虞州土菜,主料是肉脯、蘑菇、野菜和梗米,辅料是清水和细盐,全装在一只铁盆里,火候熬得差不多了,汤汁醇厚鲜浓,“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气味传到了华瑶的附近。 华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陈二守紧挨着华瑶。他站在她的身侧,与她相隔如此之近,却不懂她的忧愁从何而来。他用气音唤道:“殿下?” 华瑶瞥了他一眼,沉稳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 陈二守没穿棉衣。前些日子里,华瑶赠送他一匹昂贵的丝绸。他不识货,也不懂行,只见丝绸料子轻薄柔软,就自己动手,裁剪了七八件上衣,作为春衫,每天换着穿。那春衫薄如蝉翼,轻若无物,虽然舒适,却难以蔽体,但他自己无所谓,华瑶也不便多讲。 此时夜色更深,月亮被乌云遮掩,徒留几颗寥落的孤星,散出惨淡而微弱的昏光。 天宇开霁 第105节 华瑶正准备拔剑,却听见一声雷霆般的巨响,凌空一道刀光斜劈而出,直击她的命门。她险险避开,转头一看,正好望进秦三的眼睛里。 秦三身披银色盔甲,手握红缨长矛,大展身手,大显威风,宛如从天而降的一尊门神。她的武功极为高强,远在华瑶之上。华瑶勉强躲过几招,就朝她喊道:“你为何要杀我!我不想伤你一根汗毛!” 秦三只说:“得罪了!公主!”她手起刀落,双眉高耸,满脸的凶狂杀气。 华瑶发动轻功,逃也似的跑到了高处。她带来的一群勇士冲破了官兵设下的屏障,闯进了官兵的营地,然而,那些营帐全是空的,摆在明面上的火炮、马厩、岗哨全是诱敌深入的噱头,整个营地上的官兵还不到五十人! 华瑶惊觉自己被秦三摆了一道。 今夜的风是冷的,华瑶的心底也泛着凉意。她仰头望去,山谷的四面八方遍布秦三的伏兵,约有两千多人,任她插翅也难飞。 华瑶把这一招称作“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秦三高高地举起刀柄,号令弓兵布阵,要用弓箭射杀华瑶。 千钧一发之际,华瑶临危不乱:“秦将军,我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秦州叛军屠杀十万百姓,秦州迟迟没有派兵,虞州官府却让你来杀我!你好歹让我把话讲完!!” 秦三听了华瑶的话,稍有迟疑。 华瑶毕竟是当朝四公主,曾经在凉州出生入死,在京城救死扶伤,凉州、京城两地的百姓都为华瑶设立了公主祠,传扬她的仁善与美德。况且皇帝是华瑶的亲生父亲,她并未造反谋逆,年纪又轻,性格又豪迈,皇帝怎就非杀她不可?她在虞州待了两个多月,皇帝只传过一道密令,从未追查她的状况。倘若她命丧于此,万箭穿身,死得惨不可言,皇帝会不会屠杀秦三全家? 秦三正犹豫间,华瑶已经飞奔到高处,亲手捉住了山海县的知县葛巾。 华瑶惊讶地发现,秦三带来的弓兵其实也没有太多杀意。秦三迟迟没有进攻黑豹寨,也是因为秦三找不到剿杀华瑶的理由。 官府从未宣告华瑶的罪责,华瑶仍是高阳家的公主。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生来应当俯视凡夫俗子,谁敢光明正大地对她动手呢?伤她之后,谁又会被满门抄斩呢? 前几日里,秦三与葛巾合计了一阵,打算暗杀华瑶。但华瑶武功高强、神出鬼没,身边还有好几个厉害的侍卫,更别提谢云潇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葛巾思前想后,暗地里布置了上千名弓箭手。 可惜葛巾忽略了一个事实,在场的弓箭手,并不是秦三的亲兵,而是秦三从虞州各地抽调的官兵,比起秦三,官兵更信服公主。 公主仁德兼备,皇帝并未下诏杀她,那谋反作乱的人,岂不是秦三? 华瑶与秦三双方剑拔弩张,却无一人血溅当场。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数百个官兵举起照明的火把,秦三也提起一盏灯笼。为表诚意,秦三甚至放下了兵器。 而华瑶站在一块山石上,单手掐住葛巾的脖颈,大喊道:“秦将军,不如这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夜风萧萧瑟瑟,像刀子一样割在葛巾的脸上。 葛巾垂着头,隐约闻到长剑的寒气,钢铁般冷硬,掺杂着若有似无的血味。 葛巾略微发抖,华瑶极小声地安抚她:“别怕呀,我杀人很快,你不会疼的。” 锋利的剑刃轻擦她颈侧的大脉,她快吓尿了,华瑶还说:“就是这里,我割一下,你立刻死了,血水哗啦啦的,像一阵暴雨,洒遍大地,处处开花。” 葛巾半边躯体早已麻木。原本她不知道皇帝为何要杀华瑶,现在,她知道了,或许是因为华瑶天性邪佞,口不择言,触怒了龙颜,不死不足以谢罪。 情急之下,葛巾怒吼道:“秦将军!!” 秦三挠了挠头发。她仰视着华瑶:“殿下!求您放了葛知县!您若伤了朝廷命官,别怪咱们刀剑相向!” 华瑶义正辞严道:“我相信你!但我信不过葛知县!我降服了黑豹寨,擒杀了袁昌,解救了数百名人质,还发现了袁昌与葛巾来往的信件!葛巾是个狗官!她贪赃枉法,贪财好色,勾结土匪犯下滔天罪行!她捏造了皇帝的密信,怂恿你来暗杀我!” 此言一出,满山寂静,葛巾刚要辩驳,华瑶飞快地点了她的哑穴,还对她耳语道:“狗官,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想玩我?” 葛巾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秦三忙问:“空口无凭,您有没有证据?” “当然有!”华瑶斩钉截铁道,“葛巾和袁昌来往信件数百封,你随我去一趟寨子,一看便知!你不要被葛巾蒙蔽,执意与我为敌,你手底下的人,全是我大梁的精兵强将。如果他们今夜枉死,你我都对不起虞州的父老乡亲!同是大梁的子民,无冤无仇,无凭无据,何苦自相残杀!” 华瑶说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经由华瑶提醒 ,秦三忽然察觉,葛巾总盼着华瑶短命横死。按理说,葛巾与华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葛巾为何千方百计地谋害华瑶的性命?皇帝知道葛巾是文官,也不可能密令葛巾行剌……各种各样的疑点,皆让秦三进退不得。 秦三思来想去,估计皇帝早已重病缠身,而秦三被迫参与了皇子公主的夺嫡之争。 除此之外,秦三还有一个猜测——京城的官场诡谲奇险,葛巾的主子势力深厚。放眼整个山海县,没有葛巾得不到的东西。恰巧这个时候,华瑶与谢云潇一起驾临山海县,葛巾垂涎谢云潇的天姿国色,就想把华瑶杀了,独占谢云潇,享尽人间艳福。 秦三颇感烦躁。她压根不想掺和这些破事。 她转身回望,面朝着虞州官兵,下令道:“收箭,退兵。你们先回大本营,我跟着公主去寨子。倘若葛知县勾结了土匪,这案子也和我有关,我得去搜查人证物证。” 秦三的亲随还没开口,赵惟成竟然冲了过来:“公主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为何不听葛知县的话?葛知县在山海县为官多年,兢兢业业,分明是个好官!” “赵大人!”华瑶忽然说,“有些私事,我不想点明,是为了给你留面子。” 赵惟成百口莫辩,涨红了脸。 他曾经领教过华瑶的伶牙俐齿,论理论不过她,讲话讲不过她,还怕她胡诌一项罪名扣给他。他对上华瑶的目光,心潮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翻涌的浪花渗透了他的神智。他的额头暴起一条条的青筋,其状狰狞可怖。 华瑶视若无睹,淡然地命令道:“赵大人,你和我们一起去寨子里查证,你是山海县的官员,有你在场,也算是个见证。” 赵惟成犹疑不决:“殿下?” “愣着干什么,”华瑶松开了葛巾,“快跟我走啊。” 不知为何,无论秦三本人,亦或者秦三的一百来个亲兵,都没有质疑华瑶的判断。他们追随华瑶的背影,与她一同走上了崎岖陡峭的山路。 * 今夜的皇城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五公主若缘坐在一辆马车里,奉诏进宫。驸马卢腾与她并排同坐,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暖一暖吧,阿缘,你还病着呢,身体虚弱不堪,可别再受凉了。” 上个月中旬,若缘被一位武功高手打伤,失足摔进了冰湖,卫国公的侍卫把她捞了上来,但她不幸感染了寒症,辗转病榻一个多月,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若缘的驸马卢腾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卢腾侍疾多日,若缘昏迷不醒,卢腾的一颗心也疼成了两瓣,生怕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若缘病痛难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经常喃喃地喊着娘,一声声的,像没长大的孩子:“娘,救救我,娘……我怕……” 究竟害怕什么?她没有讲清楚。 如今若缘刚刚恢复过来,太后、皇后就传她入宫觐见,兴许是担心她的病情吧,卢腾心想。他握着若缘的手腕,若缘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的俊秀面容显露出苍白之色。 若缘一言不发,把头转向另一侧,御道上禁军林立,戈戟森严,琉璃宫灯照亮一条漫漫长路,直通太后居住的宫殿。 卢腾凑了过来。他的气息温热而舒缓,隐含一股浅淡的梅花香。他也算是出身名门,自幼修习调香之道,百花之中,他独爱梅花,尤其是白梅,与雪同色,雅洁单纯,就像他的妻子一样。他搂住妻子的细腰,指着窗外说:“三公主的马车,就在前头。” 若缘咬唇,心下暗道:三公主来干什么? 卢腾还说:“阿缘,你的姐姐和姐夫也关心你。” “姐姐?”若缘微笑,“三公主只有高阳华瑶一个妹妹。” 第96章 庸情寡性 “驸马出言无状,恳请娘娘原…… 卢腾宽慰道:“上个月你养病的时候,三公主派人送来不少名贵的药材,四公主原先也给你送过厚礼。她们都是你的亲姐姐,顾念着手足之情……” 若缘忽然说:“你不晓得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就不要为她们争辩了。” 卢腾哑然。 半晌之后,卢腾才讲出一句:“阿缘,我们在京城不争不抢,安安稳稳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搭着她的袖摆,但她甩开了他的手:“我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又能保全我的性命?!那天要不是侍卫来得及时,我早就溺死了!你眼中所看到的,就该是一具冻僵的尸体。” 卢腾本就不擅长与人相处。他听见她的语声中含着一丝怒意,不由得再度陷入沉默,马车还没停稳,她竟然撂下了他,独自走出马车。 临近戌时,天更冷了,料峭的寒意侵蚀着若缘的五脏六腑,她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双腿直打哆嗦,好似深秋飘零的落叶,既狼狈又可怜。 若缘倔强地仰起头,环视这座巍峨的皇城。此处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人都被锁在笼子里,人人追名逐利、捧高踩低。若缘想逃也无处逃,挣不断身上的枷锁,只好奋力一搏。 卢腾还在她背后追她:“阿缘,阿缘!” 天冷地滑,卢腾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有一位侍卫眼疾手快,顺手拉了他一把。 他连忙说:“多谢……”他瞧见剑柄上刻着“燕雨”二字,便道:“燕侍卫?” 燕雨恭恭敬敬道:“不敢当,殿下请多小心。” 卢腾转过头,这才发现三公主的马车就停在路旁。 三公主穿着一件金缎银丝的织锦鸾袍,外罩着牡丹暗纹的黑绸斗篷,宫灯照耀下,更显出天潢贵胄的风采。 三公主的驸马顾川柏也是一身的锦衣华服,光彩耀目,临风翩翩,气度非同一般,难怪天下读书人为他起了个美称叫“栖霞客”,他就像栖游于烟霞的一位红尘客,俊美之中还有三分风流倜傥。他的仪容举止都远胜卢腾,自然而然有一种出身于簪缨之族的优雅隽逸,让卢腾自愧不如。 迄今为止,卢腾只见过顾川柏、谢云潇两位驸马。 顾川柏的容貌已是万里挑一的出众。谢云潇更是美若天仙,犹如高不可攀的皎洁明月,定力差的年轻人乍一见到谢云潇,甚至春心摇荡,久久不能回神。而且,顾川柏和谢云潇的家世十分显贵,卢腾与他们相比,活脱脱是烂泥地里长大的平民。 卢腾有意避开顾川柏的目光,怎料顾川柏朝他走了过来,对他笑道:“妹夫,一个多月不见,你近来可还安好?” 卢腾双手揣袖,躬身作礼:“多谢姐夫记挂,我自己的身子无碍,只是阿缘……五公主殿下,她体弱气虚,调养了将近两个月,近几日才刚见起色。” 顾川柏仿佛是卢腾的兄长一般,温和又亲切地嘱咐道:“五公主伤势未愈,仍需调养。你必须尽心尽力侍奉公主,此乃驸马的职责所在,绝不可假他人之手。” 卢腾低头不语,顾川柏又说:“你府上若有什么事,需要旁人帮忙料理,知会我一声即可。你我是连襟兄弟,自当多多照应。” 卢腾正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心头的杂绪一时百转千回。他讪讪一笑,客气道:“好,多谢您关怀,我谨遵您的吩咐。” 顾川柏与卢腾一同行走于宽阔的宫道上。他们二人都跟在方谨的背后,距离方谨尚有三丈远,遥见她的锦缎裙摆滑过玉砖,落下一道幽幽的长影。当她跨过宫殿的门槛,太监和宫女立即跪地相迎,众人异口同声地高呼:“参见三公主殿下!叩请殿下万福金安!”这声音掩盖了一切浮躁喧嚣,卢腾的心底蓦地涌起一阵寂静的凉意。 他忍不住说:“五公主走在前面,比三公主更早进门,那些奴婢只向三公主行礼,却无视了五公主,此等行径委实蛮横无理。五公主是大梁朝的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太后娘娘宫里的奴婢也不能不守规矩,怠慢了五公主,姐夫您觉得呢?” 顾川柏淡淡地回应道:“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皇城的规矩甚严,妹夫也需慎言。” 卢腾的头脑乱糟糟的,神思都有些恍惚。他顾不上礼法,迈开双腿,跑进了宏伟的殿门,一眼望见太后、皇后、萧贵妃高居上位,而若缘跪在地下,唇无血色,额头直冒冷汗,双目满含惶恐之意。 若缘连磕三个响头,伏地行礼,极尽谦卑。 她这样一副谨小慎微的作态,让萧贵妃想起了远在虞州的华瑶。 若缘与华瑶何其相似?她们的母亲都出身寒微。她们在皇宫里曲意奉承、忍辱负重,就像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只等着有朝一日突然发难,把敌人斩尽杀绝。 萧贵妃面露笑意,突然开口道:“可怜啊,五公主这孩子的脸色都变了。五公主身体抱恙,才刚休养了一个多月吧?” “回娘娘的话,”若缘答道,“儿臣的病,好了大半了。” 萧贵妃微微颔首:“那就好啊,五公主到底年轻,筋骨强健,身体也恢复得快。” 除了萧贵妃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询问若缘的病情。 天宇开霁 第106节 若缘只能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反复地揣摩太后与皇后的深意。 太后的眼角余光扫过一位嬷嬷。那嬷嬷站得笔直,神态一派端庄,声若洪钟:“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三公主殿下,倘若奴婢问出了差错,还请您四位主子金口指正。” 太后面无异色,嬷嬷才接着问:“卫国公的幼子卢彻,自从去年九月起,四处发放高利贷,牵连了京城的数百户人家,闹得民怨沸腾、人心惶惶,百十来位苦主都在顺天府门前击鼓鸣冤。奴婢斗胆,请问五公主,您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若缘后背的汗毛直竖了起来。她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道:“没,从没。” 嬷嬷拍了一下手掌,宫女端来一份证物,呈递到若缘的面前。 那嬷嬷又问:“五驸马卢腾,曾与卢彻签过契约、做过担保,人证物证俱全,如何抵赖的去?” 若缘尚未开口,卢腾急于辩白:“太后娘娘明鉴,儿臣万万不敢造次!儿臣全家上下,向来知法守法,秉公为公,卢彻虽是我表弟,但我从不纵容他!我家的家训是‘清廉自守、刚正不阿’……” 萧贵妃叹了口气:“五驸马,你贵为皇族,你家就是皇家,不是卢家,可别再记错了。” 皇后也说:“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五驸马心里有什么话,当着家中长辈的面,但说无妨,本宫必将酌情考量。此案与皇族相关,总该有个说法,才能平和地解决。” 皇后的雍容大度,让卢腾窥见一线生机。 卢腾鼓足一口气,讲完一段话:“卢彻说他要买宅子,找我借钱,我把自己的玉佩给了他,当作抵押,卢彻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高利贷’三个字!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从未插手过京城的高利贷……” 嬷嬷打断他的话:“你父母为何变卖家产?” 卢腾脸色一变,若缘急忙答道:“这是卢家的私事!” 嬷嬷厉声道:“太后娘娘的面前,卢家没有私事!五公主殿下,请恕奴婢多嘴,此案在民间广为人知,内阁不敢贸然参奏,还得先顾全您和驸马的体面!您不把事情讲清楚,太后娘娘如何为您做主?!” 卢腾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太后娘娘明鉴!宫里发下来的例银,难以支持五公主的开销……” “哦?”萧贵妃叹道,“所以卢家上下倾家荡产,只为供养五公主的吃穿用度?难道大梁的公主要靠驸马养活吗?公主的尊位厚禄,已是形同虚设了?皇后娘娘,如此惊天骇地的一件事,您此前可有耳闻?” 皇后面露怜惜之色,惋叹道:“五公主的性子庄静内敛,凡事都闷在心里。倘若她早点把难处告诉本宫,本宫会从自己的例银里支取一些,助她度过这一次难关。” 皇后还说:“去年户部的库存告罄,宫里的开支削减了一半,贵妃也是知道的。去年夏天,陛下亲自检查了皇城的账务,吩咐后宫的妃嫔躬行节俭。陛下一心为民,愿与朝臣、百姓同舟共济,与日月同辉共明,实有照临之德。” “陛下万岁万万岁!”卢腾捧了一句场,又喊道,“以陛下之圣明,必能体察儿臣之冤情!” 顾川柏微微皱了一下眉。 卢腾恰巧瞥见顾川柏的神态,就知道自己讲错了话,但他想改口也来不及了,萧贵妃立刻接话道:“五驸马此言何意?难道你的冤情,唯有陛下能洞见吗?你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若缘代他请罪:“驸马出言无状,儿臣恳请贵妃娘娘原谅。”说完,她又磕了一个响头。 “驸马是孝顺的孩子,本宫听得明白,”皇后转过话题,温声道,“此案不会积压太久,倘若京城传出了流言蜚语,你们听过了也就罢了,莫要追究,凡事以皇族体面为重。” 第97章 鸳侣离分 秀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 若缘听出了皇后的言外之意。 皇后既不会惩罚她,也不允许她自证清白。她丈夫的堂弟犯了罪,她背负着连坐之责。皇后全然不管她的死活,她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闭紧自己的嘴,佯装一个哑巴。 皇后的手头握着卢腾放贷的证据,甚至有卢腾签名画押的契书,卢腾沾到的脏水必然洗脱不净了。 卢腾是若缘的驸马,大理寺不敢贸然查办他,他的罪行是否严重,全凭皇后、太后一槌定音。 思及此,若缘的面色苍白如纸。她怀疑皇后会以“督办”的名义,派人彻查京城的高利贷一案,趁机收揽一些实权。而她高阳若缘注定是被皇后操纵的一枚棋子。 皇帝已经三个月没露过面了,秦州、康州的内乱愈演愈烈,朝廷的党争也到了最严峻的关头,京城的百姓很有些惶惶不安。 这个节骨眼上,大皇子、三公主之流的皇族依然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们的宫殿位于皇城之外,灯火彻夜不休,香风飘渺不绝,五湖四海的贡品源源不断地送至他们的府上。京城的贫民贱民口口相传,人人都说大皇子、三公主府上的残汤剩饭是百吃不厌的美食。皇族的泔水桶,不逊于贫民的寿宴喜宴。 去年京城的灾害频发,穷困潦倒的民众不在少数,他们的心里难免有许多怨言。此时皇后把五公主的罪证公之于众,那五公主必将沦为众矢之的。 若缘猜不透皇后的下一步打算,她只知道自己绝非皇后的对手。她再三思索,实不甘心,以退为进道:“儿臣对于高利贷一无所知,更没有从中获利。儿臣家中的账目往来一清二楚,儿臣愿意把账目交到大理寺,协助大理寺官员严查严办。” 皇后闻言,怜悯而慈爱道:“五公主,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行为举止,象征着公主的颜面。万一大理寺查到罪证,朝臣会如何看待你?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公主?” 若缘还未开口,方谨笑了一声,缓缓道:“卢腾在契纸上签了字,画了押,是他卢腾和卢彻结了契约,无关皇妹的身份。以我之见,就算卢腾欺上瞒下,把皇妹蒙在鼓里,担责的人也该是卢腾。母后,您现在替皇妹担忧,为时尚早。” 方谨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 若缘仰起头,远远地望了皇姐一眼。 她和皇姐同为公主,却有贵贱之分,皇姐高居上位,而她跪在底下,皇姐为她解围,她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 方谨并未留意若缘。她气定神闲地静坐着,衣裙缀满珠光宝气。 太后的目光也落到了方谨的身上。 方谨和太后商量了几句,便领会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希望此事不了了之,不牵连包括卢腾在内的皇族。太后是想敲打若缘,但她也给若缘留了余地。 如果不是内阁的折子交到了太后手里,太后不见得会管若缘的这一桩闲事。 昭宁十四年,太后的亲生女儿嘉元长公主被囚禁于养蜂夹道,太后的女婿、孙女都被凌迟处死,太后没为他们流一滴眼泪。她的心是铁做的,她的仁善是虚假的。她并不需要扶持任何一个孙辈,自在皇城安享她的尊荣。她所看重的,唯有天下的安稳,以及皇帝的体面。 太后没等皇后发话,便总结道:“这件案子,不仅是五公主的家事,也是哀家的家事。而今五公主当面说开,哀家心里也 有数了。依照哀家看来,皇帝仍在病中,京城的时局艰难,凡事皆要以‘稳’字当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方谨唇边的笑意更深。她恭敬地低下头,略看了一眼皇后的神色。 皇后岿然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太后下令道:“五驸马禁足三个月,静思己过;五公主罚俸半年,端正心念。还有始作俑者,卫国公家的幼子卢彻,哀家记得他不是第一回 犯案,先前他……” 太后顿了一顿,方谨接话道:“他曾经污蔑过四皇妹。” 太后叹息道:“卢彻犯过的案子,交由大理寺卿主审,刑部侍郎陪审,务必把卢彻的底细调查清楚。”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卢腾就拼命地磕头谢恩。 太后宫里的地砖是异常坚硬的金砖,卢腾不知轻重,额头肿了一大块,泛着微微的青红色。太后也没见怪,温和地示意众人退下。 待到众人离开,司礼监掌印太监从偏殿走了出来。这位太监名叫王全顺,年近六旬,侍奉太后四十年有余,也是太后的心腹。他身穿一件墨蓝色绉绸缀珠褂子,腰挂两块双鹤蟠桃的翡翠玉佩,通身珠宝皆是太后钦赐。他此生的荣华富贵,仰赖于太后的宠信。 他为太后沏了一壶清茶,太后仍在闭目养神,略显疲惫地说:“皇后的翅膀硬了。” 王全顺俯低了身,双手递过一杯热茶,笑着说:“您是大梁的国母,尊荣之至,皇后被您庇护在羽翼下,到底得听您的话。” 太后微抬左手,王全顺立刻放下茶盏,跪坐一旁,毕恭毕敬地捧起太后的左脚,脱下软皮底的绣鞋,解开罗袜,熟门熟路地搓揉太后的足心。他伺候得仔细谨慎,太后紧锁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 太后说:“皇帝病了三个月,依照律法,哀家应该垂帘听政。可哀家的年纪也大了,再享几年太平清福,半截身子便要入土了。” 王全顺一边揉转着太后的脚趾,一边说:“娘娘您是大有福之人,寿与天齐,老天爷会保佑您岁岁平安。这大梁的百姓啊,都把您看作头顶上的天,您垂帘听政,朝野臣民都会拜服的。” 王全顺跟随太后四十多年,自问是揣摩太后心意的后宫第一人。他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但他不能猜得太准,说得太明白。他对太后恭敬之中要有三分奉承、三分愚忠、三分仰慕,只剩下一分机敏,太后才能彻底放心。 太后抬高了双脚,仰面朝上,靠坐在床:“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按捺不住。她想借由五公主的案子,光明正大地把手伸到前朝。哀家要是怪她插手朝政,她会自居为五公主的母后,只是在管教五公主的言行。” 王全顺道:“皇后费尽心机,总归瞒不过您的慧眼。五公主的事体闹大了,京城的穷酸书生管不住嘴,会把这件案子说得越来越严重,拖累了皇族的名声,正中了皇后的下怀。” 太后长叹一声:“皇后久居深宫,平民百姓没见过她的派头,一厢情愿地将她视作青天大老爷,岂不可笑?国子监的年轻学生都以为皇后愿意为民做主,依照哀家看来,民间那劳什子的戏曲,少不了‘青天大老爷’的角色,皇后这是迫不及待地上场了。纵然她扳倒了公主,又有何用?她这当娘的不懂轻重,八皇子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哀家可不想由着她母子祸乱朝纲。” 讲到此处,太后半阖着眼,垂首沉思。 太后年轻时是丰姿秀丽的一代佳人,先帝称赞她“秀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秋波”。 而今她年满七旬,保养妥当,身形不见老态,躬腰低头之时,也有雍容华贵之风致。 王全顺仰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八皇子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后是一点蹊跷也没察觉,还把五公主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您的跟前……” 太后避开了“八皇子”的话题,只问:“皇帝的病情到了哪一步?” 王全顺面露难色,太后把手腕搁到一块轻罗软枕上,稳稳当当地坐起身来,命令道:“你去瞧瞧皇帝,据实回报。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王全顺立即领命,悄无声息地告退了。他抽调了两名侍卫,另备了一份珍奇异宝,打着太后的名号,赶去皇帝的住所探望。 皇帝的住所终日戒严,前朝大臣、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但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孝”字压头,王全顺奉命拜望皇帝,皇帝也准许他觐见,情理上是讲得过去的。 彼时正值亥时三刻,寝宫附近都没有点灯。王全顺心觉怪异,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向了一栋高楼。 此楼名为“九州清晏”,位于皇帝寝宫的东面,共有九楹,高阔而壮丽,但因深夜无灯,周遭黑洞洞的也看不清形状。 穿过九州清晏楼,渡过万方安和桥,再路过一座琉璃坊,王全顺终于走到了皇帝寝宫的前宇,此处名为丰彦堂,位朝东方,门前挂着四盏黑纱灯笼,飘在风中轻轻地摇动。 月光黯淡,风声细微,眼前的情景分外诡异,跟随王全顺的两个侍卫都变了脸色,王全顺还在安安静静地等候通传。他等了约莫一刻钟,侍女带着他进殿,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味,熏得他差点睁不开眼。 王全顺跪倒在地,刚要行礼,侍女拉住了他,极其小心地说:“王公公奉了太后之命,陛下免了您的跪礼。陛下养病多日,喜静不喜闹,您别做大动作,尽量小声点儿。” 王全顺躬身作礼。他脱去布鞋,仅穿着一双棉袜,静悄悄地行走在冰冷的羊脂白玉砖上,渐渐地趋近了皇帝的龙床,然而床上毫无动静。 王全顺无意中叹了口气。 刹那间,皇帝撩起纱帐,遍布疮疤的面容直直地向着王全顺。 皇帝的两腮和额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鼻头的皮肤完全溃烂,流出腥臭的脓液,露出黢黑的骨缝,整张脸就像恶鬼一般恐怖,透窗的朦胧月色把皇帝照了个清清楚楚,王全顺从头到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里抽气,鼻子里呼吸停止,颤颤地喊着:“陛、陛下。” 皇帝放下纱帐,传令道:“格杀勿论。” 侍卫的长刀架上了王全顺的脖子,王全顺才回过神来:“陛下!太后指派奴才过来……” 王全顺一句话还没讲完,皇帝便发话道:“朕知道你是太后的奴才。朕还知道,太后今日宣召了三公主和五公主入宫觐见。太后身旁不缺人伺候,你预备的那些话,留到阴司地府去说吧。” “陛下!”王全顺为了保命,好似忠臣进谏,气势大振道,“太后已经派人调查清楚了!八皇子不是您的龙种!他是皇后和何近朱私通生下的儿子!!您别被皇后……” 话没说完,刀锋割裂了他的颈脉,他“砰”的一声伏跪在地上,以一种奴才行礼的姿态断气了。 皇帝盘膝而坐,双眼微闭,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寝宫内千万重的纱帐悠悠荡荡,交叠着从皇帝的面前飘过,像是一条又一条的黑绫缠在皇帝的身上。 * 今夜的乌云时聚时散,月亮也时明时暗。 若缘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睡得昏昏沉沉。她刚从皇城出来,就像捡回了一条命,浑身骨头快散架了。她的驸马卢腾轻轻悄悄地揉捏着她的肩颈,问她:“阿缘,你脖子还痛不痛了?” “痛,”若缘如实道,“今天我跪得太久了,除了脖子,我的膝盖、髋骨、肩胛骨都隐隐作痛,痛得发酸,我心里也很难受。” 卢腾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搂着她说:“等你回家了就好了,咱爹娘做了一顿丰盛的饭,你多吃一点,晚上好好睡,我嘱托大夫给你做艾灸,祛一祛寒气。你这么年轻,还不到十九岁,身子骨仔细地养一养,绝不会落下病根的。” 其实卢腾一贯是很细心的人。他和若缘成婚以来,每天都把若缘照顾得妥妥当当。公主择选夫婿,“贤良”总是放在第一位的原则,正所谓“娶夫娶贤,纳侍纳色”,便是其中的道理。 卢腾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说话,是因为他和若缘即将分开。太后惩罚卢腾独自禁闭三个月,在此期间,卢腾不能踏出房门半步,也不能与任何亲属见面。 卢腾无计可施,只能认命。 他道:“三个月后再见,阿缘。” “好啊,”若缘温柔地注视着他,“我等你出来。” 卢腾弯下腰来,亲了亲若缘的嘴唇,又说:“阿缘,你帮我给爹娘捎句话吧。我是家中独生子,爹娘的年纪也大了,遇事容易慌乱,你劝劝他们,别让他们担惊受怕。” 若缘道:“你爹娘待我很好,他们把我当作亲生女儿,我自然会开导他们,守好你和我的这个家。” 天宇开霁 第107节 卢腾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夫妻二人相处得十分亲热。他向她吐露:“阿缘,我整天整夜地想着你。我关禁闭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召幸你的那些侍卫?” 若缘理解卢腾的难处。她没有向他许诺,但她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的一条玉坠项链,轻轻交到他的手里,借他慰藉相思之苦。 项链尚有若缘的余温,卢腾攥紧拳头,眼里越是看着她,心里越是恋恋不舍。 第98章 步绮阁琼楼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 京城的局势动荡不安,距离京城数百里之外的虞州也不太平。 今夜,六千多名虞州精兵汇聚于山海县,似要与敌军大战一场。然而,他们的将领秦三下令撤兵停战。秦三只带了一百多个亲随,毫无顾忌一般,毅然决然地跟着华瑶去了土匪寨。 夜黑风高,山间的道路遍布乱石荆棘,华瑶一行人走在最前方,秦三跟随华瑶的脚步,目光始终锁定着华瑶,像是要把她的后背盯出一个窟窿。 华瑶似有所感。她转过头来,对秦三笑了一笑:“你看我干什么?” 秦三赔笑道:“我着实佩服您,您的轻功十分高超。” 华瑶毫不自谦,越发骄傲:“我练了很多年的轻功。我勤奋刻苦,又有天赋,当然是很厉害的。” 她眼波一转,望向一旁的葛巾:“你说是不是啊,狗官?” 葛巾不答话。 华瑶又叫了她一声:“狗官?” 葛巾被华瑶点了哑穴,哪里能讲得出话? 约莫一刻钟之前,华瑶从山洞里拖出了一只小毛驴,还把葛巾栓到了毛驴的背上。 现在,华瑶就牵着这只小毛驴,脚步轻快地顺着山路向前走。 华瑶哪里配做公主?她简直是个恶魔,比土匪更狡诈阴险! 葛巾一边在心里痛骂华瑶,一边忍受着山路颠簸之苦。 或许是因为葛巾的表情太过悲愤,秦三为葛巾讲了一句公道话:“葛巾的罪名还没定下来,您一口一个狗官地称呼她,不太合适吧。” 华瑶一手拽紧了缰绳。她跳到秦三的身边,质问道:“那我又犯了什么罪,你们非杀我不可?葛巾无罪,我只是骂了她两句,我也无罪,你们合谋要害死我。” 秦三一时无语。她发觉华瑶反应敏捷、能言善辩,她几乎不可能争得过华瑶,干脆闭嘴了。 华瑶振振有词:“而且,葛巾想杀了我,我就骂骂她而已,甚至没对她动手。她没有轻功,我怕她上山不方便,还给她找了头毛驴当坐骑,怎么样,很宽容吧?我简直就是以德报怨的典范。” 秦三忍俊不禁:“您确实仁德兼备。” 话音落罢,秦三转念想到,不久之前,她自己也准备刺杀华瑶。她敛去了面上的笑意,抬手抓住悬在腰间的刀柄,对华瑶的戒心又深了一层。 华瑶顺势与秦三勾肩搭背。 秦三的身形略显僵滞,但华瑶没有一丝杀意,秦三也不敢贸然地翻脸动手。她们二人的亲随都聚在一处,形成了一支队伍,华瑶的亲兵数量是秦三的四倍有余,她的兵力和势力都稳占上风。 秦三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华瑶似乎一眼看穿了秦三的心思。她凑到秦三的耳边,小声说:“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怪你。你从没去过京城,并不知道朝廷的党争有多厉害。葛巾的主子拖你下水,宁愿借你之手杀了我,也不愿出兵秦州,平定叛乱,真让人失望啊。”这声音轻柔又温和,却让秦三心生压抑之感。 凉气顺着秦三的脊背往上爬。秦三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华瑶摸到她肩背处大块大块结实强劲的肌肉,更是喜欢极了,多好的武将呀!华瑶心想,如果秦三愿意做她的臣子,她一定既往不咎,宽恕秦三的一切冒犯。 众人沿着山道,走了半晌,远远望见了黑豹寨的围墙,横立于两座巍峨山峰之间。夜晚的云雾笼罩着一座高塔,塔身洒下一片稀薄的光,谢云潇就站在光影交界处,冷冷地看着华瑶和秦三。他衣袖浮动,如同风飘雪舞,肆溢的杀气融入了深浓的夜色。 华瑶连忙道:“今晚停战!秦三是我请来的客人!” 秦三初见谢云潇的那一瞬,刀锋就蓦地出鞘一寸,不为杀人,只为自保。但谢云潇误解了秦三的意图,转瞬之间,他来到了秦三的面前。 秦三屏息凝神,谢云潇泰然自若:“久仰秦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既然你答应了公主的邀约,诚心诚意地前来赴宴,我也会竭诚招待你和你的部下。” 秦三抬起头,满面堆笑:“不是,谢公子,您误会了,我不是来吃饭、喝酒、混日子的。刚听公主说,黑豹寨被你们一举攻下了,虞州的土匪也被你们捉拿了,我佩服,真是佩服!那您知不知道,黑豹寨的寨主袁昌和葛巾的关系紧密,他们两个的信件往来,持续了至少一年多?” 她一边讲话,一边指了指葛巾。 到了这个份上,葛巾罔顾礼法,直直地注视着谢云潇,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谢云潇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说:“百闻不如一见,你亲眼看过葛巾的亲笔信,便会知道公主所言非虚,我何必多费口舌。” 谢云潇的性格冷得像冰,言辞客套,兼有几分骄矜。他天生一副铁铮铮的傲骨,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接近他,又盼着自己能得到他的青睐。除他之外的世事人情,似乎都是红尘俗物。 葛巾正恍惚间,华瑶走到了葛巾身边,笑着问:“呦,葛知县,你在看什么?” 华瑶顺手解开了葛巾的哑穴。葛巾如蒙大赦,倒抽一口凉气,高喊道:“殿下!我冤枉!” 华瑶没有理睬葛巾,直接带领众人走进了寨子。她的举止散漫而疏懒,没有一点戒备的样子,黑豹寨的守军见状,自然也松懈下来,大开方便之门。 众人顺利地深入黑豹寨的腹地,聚集在一栋高楼的大堂内,此处的摆设雅致,桌椅家具都是黄梨木、红檀木打造,状貌古朴,纹理非常讲究。靠墙的铜炉里焚着香,飘散着一缕一缕的淡烟,长桌上摆满了酒肉饭菜,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味,菜式包括猪肉包子、松仁梅花糕、碧香粳米汤、鸡丝火腿的薄饼小卷,全是虞州的家常名菜,大大地勾起了虞州人肚子里的馋虫,就连赵惟成都抿了一下嘴唇。 华瑶微微一笑,大方地邀请秦三、赵惟成及其随从落座。 她甚至亲自为秦三倒了一杯酒。 秦三置之不理,根本就没打算动筷子。 没过一会儿,华瑶的侍卫忽然送来了一只木匣,其中装满了葛巾寄 给黑豹寨的信件。 秦三仔细地读过这些信件,眉头越皱越深,怒火越来越旺。她朝着葛巾骂了一句:“真是你写的?葛巾,葛知县,我呸!敢情山海县的寺庙、赌场、妓院都有你一份?你贪这么多钱,花得完吗?贼喊捉贼啊,你这是……” 秦三念出了葛巾的措词:“黑豹寨,袁天王,敬启!” 她一巴掌倒扣信封:“敬你的头,去你爹的!臭读书的!你耍我?!” 葛巾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倒也不慌不乱。她单手负后,立在大堂的正中央,四面八方环绕着华瑶的侍卫。身处如此险境,她一个文弱女子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 葛巾破罐破摔,直言不讳道:“我是贪了钱,我贪了!为官十年,贪了四万银元!均算下来,每年仅有四千!这在你大梁全境上下,就算是一等一的清官、好官!” “放肆!”华瑶怒骂道,“你贪的每一分钱,都是民脂民膏!” 葛巾脖颈的青筋若隐若现。她扬起袖子,指着华瑶,高声道:“全天下的人,谁都能咒骂我,唯独你们高阳家不能!天下人都是高阳家的奴才!你们穷奢极欲,横征暴敛,耗尽一国之力供养一家子吸血虫!你们无德无能,失尽了天下的民心!昭宁二十一年,我兄长在南方四省清剿倭寇,倭寇将他活捉,向朝廷讨要赎金,三万银元,只要三万!朝廷不愿给!区区三万,断送了兄长的命,他被剁成肉泥、挫骨扬灰!!我为何还要替你们高阳家的朝廷卖命!高阳华瑶!你有本事就立刻杀了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死得其所!!” 华瑶和谢云潇都坐在厅堂的上位。 葛巾发话之前,华瑶还在拨弄谢云潇的手指,像个昏君一样,悠闲地把玩他的骨节。她没料到葛巾也是一名舌灿莲花的文臣,颇有一股舍生忘死的气势。 华瑶不禁感叹道:“你兄长在南方杀倭寇,而你呢,你在北方,帮着贼寇杀平民。朝廷欠你兄长三万银元,你一个人就贪了四万,功过相抵,你不必喊冤叫屈。” 她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向着葛巾,款款而行:“你兄长壮烈捐躯,我敬他是个豪杰。但你杀人放火抢钱,勾结土匪,拐卖人口,手上的每一分钱都带着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讲几句真话,可不是在骂你。” 她神情淡漠地看着葛巾:“昭宁二十一年,你兄长去世,在这之前,你已经和三虎寨结盟了。葛巾,你在我面前是一条狗,在平民面前是一把刀。你对平民的苦难毫无怜悯,对自己的遭遇大悲大叹,你所谓的道义,无非是自私自利!” 葛巾郁结于心,蓦地咳嗽起来,腰杆也渐渐弯了下去。 华瑶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不打算杀你。我只想知道,皇后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第99章 倦枕红尘 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 葛巾曾经多次传信回京,皇后的答复只有寥寥数语。 葛巾担心皇后判定她办事不力。她做梦都想杀了华瑶,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华瑶的身上,却忽略了京城瞬息万变的形势。她心中暗恨,目光凌厉地盯着华瑶,沉声道:“无可奉告!” 华瑶不怒反笑:“刚才你还有一肚子的怨言,这会儿竟然没话说了?” 言罢,华瑶拍了两下手,命令侍卫把葛巾带走,软禁在黑豹寨的厢房里。 葛巾正要破口大骂,侍卫就点了她的哑穴。她嘴里讲不出一个字,心里又惊又惧,双眼都瞪大了,死死地盯着秦三,直到侍卫把她拖出大堂,她的目光还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三不放。 秦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仿佛也变成了哑巴,满心的愁绪无从消解,混乱的思潮在脑海中颠来倒去。 在她看来,葛巾的一席话就像是一场大火,烧烂了官场的遮羞布,留下一片细碎的烟尘,在那烟尘之中,依稀可见百姓的膏血。 大梁朝民风开放,男女皆可做官,然而,女官的数量远远比不上男官。这样一种艰难的境地中,葛巾不仅坐稳了官位,还造出了一些政绩,肯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但她勾结土匪、拐卖妇孺,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却没有丝毫的悔改之意,这让秦三极为失望。 秦三做了几年的武官,也懂得虞州官场上的规矩。官场的人情往来,总要以“权”字为首、“利”字当先,在“权”和“利”的面前,“法理”二字是形同虚设的。 正如葛巾所说,大梁朝有不少贪官污吏,那些贪官就像平原上的野草,盘根错节,息息相关,很难被根除。 秦三甚至不能因为“贪”而去指责那些官员,“贪”的背后,是党派之争,也是社稷之重,而她一个小小的武官,在澎湃汹涌的宦海波涛之中,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自保了。 想到这里,秦三越发惆怅。她不怨天也不怨地,只怨人命如蝼蚁。 秦三出身贫寒,父母都是一穷二白的佃农,在这虞州的官场上,或许没人比她更清楚贫民的生活有多苦。 那种苦闷就像一杯苦酒,滑过她的喉咙,掠过她的肺腑,游遍她全身的关窍,带来一种呼吸不畅的窒闷之感。她忽然很想摇旗呐喊,极大声地呐喊,把皇亲国戚都痛骂一遍,把山海县的官员都暴打一顿,但是,骂完了,打完了,这世道也不会变好,这朝廷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秦三仰起头,痛快地饮下一杯烈酒,辛辣的酒水填满了她空荡荡的肠胃。她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满脑子都是“官匪勾结”四个大字。 正当此时,华瑶从秦三的身旁走过,一句一顿道:“葛巾勾结土匪,鱼肉百姓,公然谩骂皇族,犯下了弥天大罪,按律当斩。” “殿下息怒!”秦三赶忙道,“葛巾是朝廷命官,就算葛巾有罪,卑职也不能当场斩了她。卑职必须把她押送到衙门,等候上头的发落。” 华瑶微露笑意:“你倒是挺守规矩的。” 秦三微微弯腰,态度格外恭敬:“卑职在武司当差,只会按照武司的规矩办事。” 华瑶端起一只空杯,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细品酒香,压低声音说:“黑豹寨的地牢里一共关押了两百七十二个人质,全是虞州、沧州、秦州等地的平民,土匪残虐他们,驯服他们,最后,再通过陆运水运,把他们转卖到全国各地……” 秦三倒抽一口凉气:“那些人质还活着吗?” 华瑶看着秦三的双眼,诚恳道:“我攻下黑豹寨的第一天,立刻解救了人质,当时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调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身体好转了不少。” 秦三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这般细微的变化也被华瑶看在眼里。 华瑶不禁暗忖,秦三比她想象中更关心那些人质的状况,果然不愧是她欣赏的武将。 华瑶朝着秦三走近了一步。秦三略显诧异,竟然往后退了退。 华瑶也没见怪,只说:“接下来的这两天,请你帮我一起核查那些人质的身份,好让他们早点回家,早点与亲人团聚。” 秦三细思片刻,终究答应了下来。 当夜,秦三住进了黑豹寨。 秦三分不清华瑶的真话和假话,也辩不明葛巾的奸计和诡计。她准备详细地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奏报朝廷,只求朝廷秉公执法,严惩葛巾的罪责,宽待虞州的 百姓。 深浓的夜色浸透了窗纱,秦三点燃一盏油灯,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慢慢写信。 写到一半,秦三忽然记起,今晚的宴席上,华瑶问过葛巾一句话:“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短短九个字,牵连甚广。 天宇开霁 第108节 秦三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一片冷汗。 她垂首,停笔,昏黄的灯光洒进她的双目,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变得更加模糊。她叹了一口气,心底的烦闷久久挥之不去。 月亮升过山峰,照在层峦叠嶂的山谷间,天地万物仿佛安静了许多。 秦三房中灯火尚明,灯光从窗纱里透出来,把秦三的影子投落在地。 华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轻轻地踩住那一道影子,秦三也抬起头来,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户,她们二人的视线交汇了。 秦三还没开口,华瑶就对她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公事,真是辛苦了。” 华瑶的语气十分随和,就像是秦三的朋友,秦三却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华瑶的性情狡猾善变,华瑶对她越是亲切,她的头脑就越清醒,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落入华瑶为她准备的陷阱。 夜已深沉,乌云低垂,凉风扫荡着山谷,吹来一阵潮湿的雾气,远处的山林都变得模糊了。 华瑶独自站在窗前,衣袖在幽暗的夜色中飘浮,只是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毫无情绪地盯着秦三,不喜也不怒,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像,透过漆黑的瞳仁,观望秦三的一举一动。 华瑶的武功不及秦三高强。但是,秦三对上华瑶的目光,却有些发怵,她实在是不知道华瑶的本性如何,有时候,她觉得华瑶平易近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华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黑豹寨的土匪何其凶残?华瑶能在一个月之内收服土匪,必定施展了异常狠辣的手段。 今夜秦三带兵刺杀华瑶,反被华瑶的一番话说服,跟着华瑶来到了黑豹寨,亲眼看见了葛巾私通贼寇的证据。 葛巾贪赃枉法,残害平民,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倘若葛巾的主子是皇后,那皇后的罪孽该有多重,皇后和华瑶又有什么纠纷?皇帝整整三个月没上朝,朝野议论纷纷,京城的党争是否已经牵连了虞州? 秦三越是细想,心头越是烦躁。她喉咙发紧,哑声说:“殿下,天色不早了,若无要事,请您先回吧。”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华瑶抱拳作礼。 华瑶也察觉了秦三的戒备之意。她提起一盏灯笼,把明亮的火光照到窗台上。 秦三勉强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别怕我啊,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华瑶的笑意未达眼底,又微微地低下头,半是感慨、半是惋叹道:“其实你很赞成葛巾的那句话吧,你也觉得,所谓的高阳皇族,无非是平民供养的吸血虫。” 秦三面朝着华瑶,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料华瑶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今晚秦三喝了许多酒,反应不比平时敏捷,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干脆放低姿态,恭维道:“殿下,您真是折煞我了。您解救了寨子里的人质,比我们这些官兵来得及时,您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我们虞州官兵才是没孵化的虫卵,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这一段话,乃是秦三脱口而出。当她讲到最后一句,她自己也被说服了,怔怔地瞧着华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好像很理解秦三,甚至为秦三找了个理由:“虽然你是虞州的武官,但你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即便你知道山海县有一群下三滥的土匪,朝廷不让你发兵,你也只能一忍再忍,不是吗?” 华瑶还说:“就算你是烂泥巴,泥巴也能做塑像,塑像也能化金身呢。” 秦三的胸膛微有起伏。她吞咽一口唾沫,张了张嘴,硬是挤出一句:“公主殿下,您的见识和才学远比我强的多了,哪怕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的面前妄议朝政。” 华瑶调侃道:“不久之前,你还想杀我呢,怎么现在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了?”她把一盏红灯笼挑得更高,照得秦三满面红光。 秦三抬手抹了一把脸,眼前的光影猛地一晃,寒冷的夜风扑了她满身,她侧目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翻窗进屋——这种行径是很粗鲁的,就像土匪趁夜打劫。 秦三的手腕不由得一紧,牢牢地握住了长缨枪。她在战场挥刀杀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闯劲,那是一种不进则退的锐意奋发。 华瑶与秦三保持着一丈距离。秦三的神色愈发紧绷,华瑶的语气还是轻轻松松的:“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黑豹寨毕竟是华瑶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华瑶不仅是真龙,还是盘踞一方的猛蛇。秦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附和道:“何事?” 华瑶的叹息声分外轻柔:“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了,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朝政是谁在把持。秦州巡抚、按察副使、巡按御史都被叛军杀害了,官兵平叛失败,战事越来越惨烈,战火迟早会烧到虞州,特别是与秦州相邻的山海县。但是,山海县的军备不足,危机四伏,就连这个寨子里的土匪也没有完全归顺于朝廷……” 秦三打断了她的话:“卑职斗胆,要劝您一句,即便您心里有天大的志向,您也得先低下头,看看您的脚底有没有泥巴坑。” 秦三是个聪明人。她一听华瑶提起“归顺”二字,就知道华瑶想从她这里借兵,但她对华瑶根本没有信任之情,断不会服从华瑶的命令。 华瑶要她平定叛乱,她踌躇不前。葛巾要她暗杀华瑶,她犹豫不决。归其根本,均是因为她不仅想保全自己,还想保全她手底下的兵。她愿意为国为民慷慨赴死,但她不愿沦为皇权倾轧之下的断肢残骸。 “平叛”和“造反”的差别,只在一念之间。 秦三提醒华瑶注意脚下,其实就是想说,华瑶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无论华瑶的初衷是什么,只要华瑶贸然发兵,那华瑶必将被骂作“乱臣贼子”,朝野内外都会有无数人盼着她死。 华瑶明知秦三的意思,却还是抬起一只脚,踩了踩坚硬的地板。 地上铺着一层水磨青砖,砖石的颜色是灰中泛青、青中泛光,刻着莲花缠枝的雕纹,品质当属上乘,放眼整个虞州,只有官窑才能造得出这样雅致的石砖。 适合烧砖的黄黏土是虞州的特产,又因为虞州位于东江的北侧,距离京城很近,水运极为发达,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虞州的官窑便专门为京城制作工建所需的砖瓦。 华瑶清楚地记得,京城顺天府的地板,也是用同样的水磨青砖砌成。说来好笑,这虞州的黑豹寨,和京城的顺天府,竟然有相似的装潢。 即使华瑶见多识广,此时此刻,她也难免感到一丝恍惚。 君与臣,官与民,正与邪,善与恶的界限,就像青石砖上的阴影一样模糊不清。 华瑶低叹道:“我当然希望我的脚下只有康庄大道,可惜世道衰微,民生凋敝,豪强兼并,战火四起,家国的根基不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逃荒落难的平民。四海八荒之内,五合六道之中,哪里找的出一块净土?满朝三千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踏进了官场,谁不是自堕污泥?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华瑶眼里的光,映着明月,清亮得像宝石一样。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破了秦三的伪装。 秦三哑然失笑。 过了片刻,秦三才开口道:“您和我说这些也没用,我一个屁大点的武官,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大老粗,真看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华瑶一语惊人:“你会写字,这就够了,至于四书五经,也没必要去细究。” 秦三忍不住说:“天底下的读书人,不都在钻研四书五经?科举考试,考得就是孔孟之道。” 华瑶却说:“科举的各种制度,早就应当改革一番。行政立法,治国兴邦,需要的是真知灼见,但是,不少读书人沉迷于古文经义,他们的所学所好,多半艰深晦涩,达不到‘学以致用’的目的,更不可能开化民众。” 秦三松开了手中的长缨枪,落座于一把梨木镌花椅上。她抿了一下嘴唇,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讲不出来,因为她确实看不起迂腐的 儒生。 华瑶的高谈阔论,谈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为官十载,压抑已久,今时今日,她大胆地吐露了心声:“您说什么,开化民众?这老百姓啊,还是笨点好,越笨越好管,王公贵族都是这么想的。” 华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不仅是公主,也是贱民之女。” 趁着一股酒劲入脑,秦三口无遮拦:“您的姓氏,永远是高阳,您自小在皇宫长大,不会知道贱民的生活有多难熬。” 华瑶与秦三对视了一会儿,竟然一句一顿道:“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万物众生都是高阳家的奴仆,但奴仆也分三六九等,上层的奴仆可以鞭挞下层,下层的奴仆可以盘剥底层,底层的贱民无依无靠,受尽折磨,生来就是活受罪。” 秦三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华瑶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地说:“天下官民早已适应了这一套规矩,从外朝到内廷,从军政到司法,每一层都在媚上欺下,极力从民间搜刮油水,宦官受贿,督抚受贿,御史受贿,你们这些武职衙门,当然也受贿。” “是……”秦三结巴了一瞬,“是又如何?” 华瑶讳莫如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听她这么说,秦三的心里有些堵得慌。虞州衙门确实不好混,但她秦三还真就没贪过一文钱。她是位列第一的武功高手,虞州总兵待她不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杂乱的思绪压在秦三的心头,她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最细微的动静都能戳破她的意识。 官吏昏庸,朝政紊乱,叛党嚣张,世风颓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足为奇的,但她死也想不到,堂堂一国皇后竟然会通过“官匪勾结”的手段,堂而皇之地榨取民脂民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后尚且如此,更何况虞州的官府衙门? 秦三一肚子的闷气和怨气,难以发泄。 华瑶的种种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却让秦三的愤懑得以排解。 因此,秦三对华瑶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 秦三收敛了一身的杀气,亲自把华瑶送出了房门。 初春的夜晚,轻寒料峭,天空中乌云微微散去,半轮冷月凛然如霜,皎洁月光照耀之下,华瑶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秦三的院子。 她就这样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清风拂叶的细微声响。 华瑶抬起头,才发现谢云潇坐在距离她三丈远的一棵大树上。他穿着一袭墨绫暗纹长袍,衣袖垂落于枝杈,像是融进了沉沉黑夜,可望而不可即。 华瑶毫不犹豫地飞奔向他,与他并排同坐,但他仍然一言不发。 晃荡的树影轻挠着华瑶的面颊,她略微歪了一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谢云潇的侧脸,像是在偷看他,却又不能被他察觉。 四下一片清幽岑寂,唯独树叶沙沙作响,谢云潇正在眺望今晚的月亮。 不知为何,从他年幼时起,每当他独自望月,便有一种飘渺无端的清静之感。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际,以至于每个人都像是沧海一粟,穷尽一生的奋力挣扎,也不过是万千世界一粒微尘的漂泊浮荡。 华瑶和秦三的对话,谢云潇听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华瑶真正想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自下而上、由卑及尊的改革,包括教育开化、科举应试、文武官制、纲纪司法等等。 华瑶要用自身的微尘之力,去清除积压了数百年的弊病,秦三不敢回应她的期许,谢云潇也觉得她的心愿难于登天。 中兴大业向来艰难,家国社稷的发展远比预想中缓慢,更何况,华瑶的治国安邦之道,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一片赤诚为国为民,不顾一切地追寻她的道义,如此一来,她的敌人就不只有她的兄弟姐妹,还有遍布天下的豪强权贵。 华瑶不尊儒术、不奉宗族、不惧鬼神、不敬天威,哪怕在读书人的眼里,她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成大事者,需将生死置之度外,谢云潇却无法超脱世俗。他拥护华瑶的理念,更担心她的周全。 心烦意乱之际,谢云潇不由自主地握住华瑶的手腕。 华瑶小声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潇难得坦诚一回:“我听见了你和秦三的谈话。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惊世骇俗之志,但你今后要走的路,极为艰难困苦,我总会替你担忧。” 华瑶调侃道:“你怕我没有那个造化,早早地遇害身亡,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做一个孤苦伶仃的鳏夫?” 谢云潇一怔:“你……” 他分外恼怒:“你别咒自己。” “开个玩笑而已,”华瑶伸了个懒腰,往他怀里一倒,“你干嘛这么严肃啊?” 谢云潇抬手抱住她:“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我笑不出来。” 华瑶爽快答应道:“好吧。” 华瑶的一缕长发被风吹到了谢云潇的袖袍上,随着夜色,向外飘浮,但他依然坐得端正,她忍不住说:“你过来一点,离我更近些。” 彼时明月在天,树影在地,漫天星辰在她的眼睛里,她对他说了两个字:“我想……” 话未出口,谢云潇一手揽紧她的腰,几乎要吻上她的唇瓣,但他们之间还隔着不到半寸的距离,她只觉得淡雅清幽的香气缠绕着她,如同春蚕食叶、花露滴香一般,隐蔽而缓慢地侵蚀着她的神思。 华瑶怔然片刻,谢云潇还问她:“是这样吗?” 华瑶明知故问:“怎样?” 谢云潇笑而不语。 这世间最可恼的事,便是在一场你来我往的博弈中落于下风,华瑶不愿输给任何人。她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不怀好意道:“你自己待在这里吧,我先回屋了。” 谢云潇并未挽留她。 他松开手,任凭她的衣袖从他指间滑走,在她转身之时,他忽然说:“今晚天冷风大,乌云四起,再过一会儿,或许会下雨。屋子里备好了炭火,还算暖和,你劳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谢云潇如此妥帖细致,华瑶反倒有些不适应。她更习惯谢云潇摆出一副冷若冰霜、不容侵犯的样子。 天宇开霁 第109节 表面抗拒,实为迎合,才是“欲拒还迎”的精髓所在,谢云潇明明一直都很擅长的。 而今,谢云潇没来由的服软,让华瑶感到格外茫然。 于是,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带,狠狠一拽,这般草率莽撞的举动,果然触犯了他的底线。 他的耳尖泛起薄红:“高阳华瑶。”语气也冷淡下来:“你在做什么?” 华瑶欢快道:“还用问吗?我当然是要占你便宜。” 谢云潇低声道:“即便有树叶遮挡,你也不能在室外做这种事。” 华瑶偏要说:“室外更有意思。” 谢云潇道:“昏君。” 华瑶兴致盎然:“我今天就要做一回昏君,你看四周荒无人烟的,就算你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 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华瑶什么荤话都敢说。 此时她心血来潮,就想和谢云潇玩游戏,她扮演荒淫无道的昏君,谢云潇是宁折不屈的美人,也不知道谢云潇能不能理解她的深意。 华瑶还想暗示他一句,他就开口道:“你把我强掳到此地,未免过于猖狂。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在宫外这般胡闹,就不怕自己恶名远播吗?” 华瑶双眼一亮,连忙捉住他的手腕:“我天不怕地不怕,你除了顺从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谢云潇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我劝你改邪归正,尽快停手,否则,别怪我以下犯上。” 华瑶迫不及待,连忙催促道:“快说说你想怎么以下犯上?” 谢云潇有些好笑:“我出言不逊,冥顽不灵,你身为昏君,应该大发雷霆才对。” 华瑶严肃道:“确实,我的怒火被你挑起来了,正准备对你大施惩戒。” 谢云潇略微低头,喉结似乎动了一下,极轻声道:“我不会任你摆布。” 华瑶不由得一怔,心底猛地烧起一股邪火。 她扶住谢云潇的肩膀,稍微一推,他便心领神会,任由她把他抵到了坚硬粗糙的树干上。他背靠着崎岖不平的树皮,身上洒落着晦暗不明的树影,唇边还有微微的笑意,真可以勾魂夺魄,与他相比,周遭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华瑶立刻凑过去,细细绵绵地亲吻他的唇,像是在品味一杯美酒。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的言谈举止很有一套,她看得久了,听得久了,难免有些触动。 谢云潇一边和她接吻,一边抬起左手,拽动一条繁茂的树枝,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弯了粗壮的枝桠。 华瑶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她所在的位置,就成了枝叶最密集的隐蔽之所,四面八方都是牵缠的绿叶和盘绕的青藤。浓黑的乌云宛如轻纱,悄悄掠过大树的梢头,斜斜的雨丝从天而降,飘落在她的衣裙上。 华瑶双手把谢云潇的脖子圈住,仍觉意犹未尽,又舔了舔他的唇角,方才告诉他:“下雨了。” “我们回屋吧,”谢云潇意有所指,“此地不宜久留。” 华瑶随口问:“附近有人吗?” 谢云潇道:“秦三位于你的东南方向,离你约有十丈远。” 华瑶道:“她是想淋雨,还是想找我?” “她刚出门不久,”谢云潇拨开树枝,“往北边走了。” 关押葛巾的厢房,正是坐落于北方,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华瑶:“你的计策,还来得及施展吗?” 华瑶从容不迫道:“没关系,来得及,别担心。” * 深夜时分,山峦被雨雾遮掩,山中雾气越发浓重,雨滴顺着屋檐倾流而下,胡乱地敲击着廊道,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杂乱声响。 葛巾却连一声都不敢吭。 此时此刻,葛巾正被软禁在厢房里。 葛巾不仅是山海县的知县,也是名震一方的文人雅士,打从她入仕以来,从未像今天这般狼狈过。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犯了秦三的忌讳,当众承认自己是贪赃枉法的贪官,还把华瑶一顿臭骂,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当时她喝了一杯酒,头昏脑胀,便顾不得什么体面,稀里糊涂地发作起来。 而后,酒劲消退,葛巾清醒了些,心里懊悔得不得了。 葛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曾想,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郑攸带着赵惟成潜入了她的房间,给她送来一个天大的喜讯:“黑豹寨修建了三条密道,其中一条密道,就在这个房间的木柜里,葛大人,您可以从密道逃走,我们也是从密道钻过来救您的。” 葛巾与黑豹寨来往已久,算是把“官匪勾结”做到了实处。 黑豹寨的寨主袁昌自称“天王”,武功高强,却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不过,蠢货的麾下,也有一些可用之人,比如郑攸,就算是黑豹寨的顶梁柱。 郑攸是袁昌最器重的谋士,也是葛巾私交甚密的朋友。 葛巾感激郑攸仗义相助,却也存了一点疑心。 郑攸看出了葛巾的犹豫,忙说:“秦三是华瑶的座上宾,您知道秦三有多恨土匪,秦三和华瑶联手合作,必定会血洗黑豹寨,发扬朝廷的威名,这对你我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啊。” 葛巾眉头紧皱,叹了口气。 郑攸把声音压得更低:“华瑶在寨子里作威作福,杀了咱们好几十个兄弟,我明面上不能忤逆她,只得假意顺从。现如今,秦三来了,我真是没活路了……葛知县,我来救您,亦是想救自己。” 葛巾双手揣袖,素净的脸上全无血色:“我何尝不想救你啊,郑兄,可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郑攸弯腰靠近她,同她窃窃私语:“您别着急,且听我说,华瑶和秦三都被寨子里的人质绊住了手脚,她们要清查人质的籍贯,做一份详实的笔录,这至少要花上三四天的时间,趁此机会,您赶紧回到县衙,弹劾秦三,就说秦三勾结土匪、私联皇族、伪造文书、密谋造反。此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计策,他人构陷我,我亦构陷他人,反客为主,后发制人。只要您运用得当,就一定能反败为胜。” 葛巾斜眼瞟他:“你怕不是忘了,华瑶的手里,有我和袁昌来往的信件?” 郑攸含笑道:“土匪寨里的那些信,并不是您亲笔写的,极有可能是秦三假借您的名义,代为传信。您做事一向谨慎,不留纰漏,反倒是秦三这种不通文墨的武官,粗心大意,丢三落四,恰好被您抓到了把病。” 葛巾微微颔首:“郑兄此计甚妙,甚毒。” 郑攸后退一步,拱手作礼:“葛大人过奖了。华瑶本就是该死之人,若非秦三一时心软,华瑶早已成为一具尸体。秦三违抗皇命,袒护华瑶,必是存了欺君罔上的心思。” 葛巾不禁微笑起来。 是啊,皇帝密令秦三暗杀华瑶,秦三却和华瑶混到了一起。想来也是因为,秦三害怕承担“谋害公主”的罪名。 况且,皇帝已有三个多月没上朝。他重病不愈,时日无多,愿意为他卖命的官员就更少了。这便是大梁官场的现状,从上到下的官吏,满口仁义孝悌,满心追名逐利,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老臣能堪大任。 葛巾不再迟疑。她低眉垂首,紧跟着郑攸,通过木柜里的一道暗门,走向了通往地下的台阶。 那台阶的表面凹凸不平,葛巾走得格外小心。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葛巾终于来到了密道的入口,郑攸的好友贺鼎正在此处望风。 贺鼎是黑豹寨的谋士,也是葛巾的老熟人。葛巾与贺鼎打过招呼,便在郑攸的指引下,顺利地推开了密道入口的厚重石门。 这密道的内部十分狭窄,阴冷潮湿,又昏暗无光,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 葛巾的疑心病又犯了,她害怕自己在密道中被人暗杀。她的眼神里既有惊慌,还有怨愤,直直地逼视着郑攸。 郑攸把身量挺得笔直,脸上毫无惧色,只说:“华瑶和谢云潇攻占黑豹寨的那一天,谎称自己是从三虎寨来的流寇,袁寨主信了他们的假话,便没有及时逃跑。葛大人,您和袁寨主不同,您是最会把握时机的聪明人……” 葛巾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如此厌恶华瑶,为何不与我一起逃走?你跟着我去了县衙,我才有办法帮你改名换姓,把你的籍贯变成良民。”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门,脚踩着污浊的黄泥,目光像刀子一样戳着郑攸的面容,声调陡然下沉:“华瑶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秦三都能被她劝服,何况是你啊,郑兄?不是我葛某人多疑,只是你从未提过,你打算何时逃跑。难道你只想把我送走,却不管你自个儿的死活?!” 这间阴气森森的暗室里,除了贺鼎、郑攸和葛巾之外,还有一个佩剑在身的赵惟成。 赵惟成受过葛巾的救命之恩,对葛巾唯命是从。如果葛巾想杀郑攸,赵惟成一定会立刻拔剑。 郑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留在寨子里,是为了给您善后,万一秦三发现您不见了,她会立刻派出追兵,到时候,咱们都没活路可走。我冒死把您救出去,也是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情分上,现在您这样怀疑我,真叫我有苦无处说,心都凉了一半……” 郑攸悄悄把贺鼎喊进了密道,又转头对葛巾说:“贺鼎是我的同乡好友,也是您的老相识。我原本就打算让贺鼎跟您一起走密道,他走在前头,给您带路,等你们出去了,您就把他安置在县衙,四天以后,我也去县衙与你们会和,您看如何?” 贺鼎闻言,瞧了一眼郑攸。据他所知,郑攸早已投靠了华瑶,奇怪的是,郑攸还会时不时地说,他想逃出黑豹寨,靠着这几年攒下的银子,躲去南方休养。 贺鼎心生犹疑,还没来得及开口,郑攸就把他推到了葛巾那一侧。 贺鼎踉跄一步,单手扶住石墙,转念一想,既然有机会逃出土匪寨,他何乐而不为?也许,郑攸给了他这个机会,就是要让他重获自由之身。 贺鼎本是虞州的名士,二十岁出头的那几年,他染上了赌瘾,败光了家产,自此以后的人生,一落千丈。他的尊严和气节都被消磨殆尽,彻底沦为土匪脚边一条丧家之犬,满脸一副阿谀谄媚之色,比贱民还要不堪。 土匪都是蛮不讲理的,有一百种法子摧折一个人的意志,贺鼎从来不敢想象逃跑的事,然而今天,他走在密道里,听着葛巾和赵惟成的谈笑声,他的心弦渐渐松弛了。 贺鼎昂首挺胸,走了很久,渐渐抬高了手里的灯笼,毕恭毕敬道:“葛大人,您瞧,前面就是出口。” 葛巾抬头一望,果然见到了一扇石门。她说:“行了,赶紧动手吧。” 贺鼎放下灯笼,正要推开石门,就有一把长剑猛然穿过了他的心房。剧烈的疼痛一霎袭来,他低下头,只见汨汨流动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贺鼎张大嘴,很想说话,却挤不出一个字。濒死之际,他隐约听见葛巾命令道:“我从土匪寨逃出来,可不能空手回去,赵大人,麻烦你割下贺鼎的人头,再搜一搜他的身子……” 赵惟成照做不误。他切开贺鼎的脖颈,脱掉贺鼎的外衫,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包进了衣裳里。 贺鼎死不瞑目,赵惟成还特意拽了一下贺鼎的眼皮。 葛巾亲手推开石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山林中飘荡着轻薄的水雾,树叶浮泛着苍翠的色泽,她浑身上下筋骨舒展,淡淡地笑了一笑,径直走向了军队驻扎的地方。 第100章 花酎添香细柳 “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雨后的山谷散发着清新之气,夜雾也慢慢地消失了。 郑攸估摸着,葛巾应该已经出去了。他便领着他的仆从,悄悄地潜进密道。 密道内部有一条岔路,主仆二人沿着这条路一前一后地缓缓行走,从寨子里的另一间厢房中走出来,周围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郑攸走到了院子里,迎面吹来一阵透骨的冷风。他打了个寒颤,心口又疼又凉,像是被冰锥扎过一样。 郑攸知道,贺鼎必死无疑。 贺鼎是郑攸的老乡兼好友,两人相识六年,彼此照应颇多。他们被迫加入土匪寨,不得不昧着良心过活,同是天涯沦落人,郑攸自然把贺鼎引为知己。 然而,华瑶攻占土匪寨之后,为了试探贺鼎的心性,故意在贺鼎的面前放了一把匕首,当时贺鼎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杀了郑攸,要么,被华瑶杀死——贺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若非华瑶出手阻拦,郑攸早已被贺鼎杀害。 此后,郑攸投靠了华瑶,竭尽所能地侍奉她。 华瑶宽待郑攸,也没严惩贺鼎。她和乡野土匪完全不同,她有一颗仁善之心,也懂得如何御人。 郑攸在华瑶的手底下做事,心里非常踏实。 贺鼎见状,私下里找到了郑攸,诚惶诚恐地叩首请罪。 郑攸不仅原谅了贺鼎,还把贺鼎调到自己身边帮忙。 虽然贺鼎差点杀了郑攸,但郑攸并不怨恨贺鼎,因为,事发当天,郑攸确实不想活了,贺鼎刺过来的那一刀,反倒是成全了郑攸,把郑攸衬托得如同忠臣良将一般无畏生死。 不过,就在刚才,郑攸亲手把贺鼎推进了密道,亲眼目睹赵惟成一身杀气地跟随贺鼎。 如今的郑攸心怀大志,每一天都活不够,为了活命,郑攸可以出卖朋友,也可以见死不救。 天宇开霁 第110节 人一旦有了私欲,就无法舍生忘死,无法慷慨赴义,无法遵循圣贤书上说的道理。归根结底,郑攸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风骨没有贺鼎那么软,也没有他自己期望的那么硬。他之所以能得到土匪的赏识,也是因为他会施展一些阴险狠毒的手段。 他的名声早就脏了,双手沾过平民百姓的血,这一辈子都洗刷不净。他是朝廷通缉的逃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死后坠入地狱,他必堕最底层。华瑶是他扭转乾坤的唯一希望,他过往所造的一切罪孽就像一只污黑的鹰隼,而华瑶的宏图伟业是一方澄澈清碧的天空,鹰隼会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看遍海阔千里、山高万仞,满身的羽毛被天光荡涤无遗。 郑攸的心情转变了。 他热血如沸,快步如风,匆匆走进一条长廊,顺着廊道,奔向华瑶所在的楼馆,远远望见楼馆中灯火阑珊。 此时正值午夜,透窗斜照的银烛之影半明半灭,恰似天上银河清浅。 楼馆的双扉紧闭,朱漆描金的雕花木门之前,聚集着一群官兵侍卫,其中竟有两人是秦三的亲兵。 这两位亲兵注意到了郑攸的身影,目光炯炯地瞪视过来,郑攸别无选择,只能装作没看见似的,大步流星地迈向楼馆的大门。 郑攸跨过门槛,路过穿堂,绕过游廊,终于来到了正厅。 正厅之内,华瑶端坐主位,谢云潇和白其姝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秦三正在华瑶的面前来回踱步,皮靴把青石地板踩得铿铿作响。 郑攸不愿多看一眼秦三,秦三却凝视着郑攸,直接问道:“你为何深夜前来拜访公主?” 郑攸还没回答,华瑶就接话道:“我叫他来的。” 秦三眉头一皱,心中隐有几分怒恨之意,但又不能与华瑶撕破脸。 秦三换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公主殿下,请您不要怪罪卑职多嘴,您可能不知道,这位郑先生是袁昌身边第一等的谋士,死在他手里的人命,少说也有百八十条。卑职斗胆,想问您一句,您邀请他前来议事,是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吗?” 华瑶声调不变,依然从容道:“我把郑攸叫过来,只是因为他久居土匪寨,必然知道寨子周围的地形地貌,也认识寨子里的几千人马……” 秦三没等华瑶说完,便故意使诈:“那葛巾逃走的事情,极有可能是郑攸一手策划的!” “葛巾逃走”四个字一出,郑攸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他奉了华瑶之命,偷偷放跑了葛巾。他自认为没有露出马脚,为何秦三才刚开口就切中了要害? 郑攸往上看了一眼,瞧见华瑶面不改色。 郑攸也有了底气,随机应变道:“我在土匪寨的这几年,吃尽了苦头,经常被土匪欺辱作贱,活得像个畜牲,早就不算是完整的人了。自从袁昌暴毙身亡,我才活出了人样,渐渐找回了一点气节,此生不想再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他猛地抬头,眼眶也跟着一热,双目泛起潮润的湿意:“葛巾勾结土匪,残害百姓,至今没有丝毫悔过之意。我已是罪无可恕的罪人,实在不愿与她牵扯,又怎会助她逃脱?!” 郑攸的这一番话,流露出不少真情实感,听在秦三的耳边,却又有另一层意思。 秦三觉得,像郑攸这种臭读书的狗屁书生,生平一大愿望就是给自己找一个好主子,郑攸急着与土匪撇清关系,正是由于他现在投靠了华瑶,必须说一些华瑶爱听的东西。 秦三冷嗤一声,责问道:“郑攸,你听清楚了,我刚才说的是‘极有可能’,又没说你一定参与其中,你何苦要带着哭腔讲话?” 秦三总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仔细地想了想,慢慢地琢磨出味儿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秦三想去探望葛巾,当时的夜空还在下雨,湿润的水雾弥漫于天地,秦三在凄风苦雨中行走,身上有绵绵不尽的凉意。 等到秦三走进关押葛巾的厢房,她才发现葛巾不见了,她整个人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 那厢房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秦三的亲兵负责把守,秦三问了每一个亲兵,无人见过葛巾走出房门,厢房附近也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秦三立即找到华瑶,禀报了葛巾失踪一事,希望华瑶派出人马,与她一同把葛巾抓捕归案。 华瑶听完秦三的禀告,并不惊讶。 华瑶的表现过于平静,平静 到秦三难以理解的程度。 秦三的心头便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华瑶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葛巾会突然消失? 秦三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华瑶竟然向她走来:“秦将军,实不相瞒,葛巾失踪了,是我意料之内的事。虽然我在黑豹寨待了一个多月,但我毕竟不是土匪,寨子里的五千多人不可能都对我心服口服。” 秦三握紧了长缨枪。 华瑶依旧神色自若:“官兵与土匪,本就是水火不容,那些土匪表面上对我服服帖帖,背地里却恨不得我暴毙而亡。和我相比,葛巾与他们关系更近,葛巾一旦被朝廷追查,那些土匪作为同犯,也只有死路一条……” 秦三的语气略带激愤:“据我所知,您已经把这里的土匪招安收编了!” 华瑶双手背后,严肃道:“我招安收编了他们,也把他们的私产都没收了,还挑了一些罪大恶极的歹徒,当众杀了。他们对我恨之入骨,早就有了反抗之意。” 秦三半信半疑。 华瑶紧盯着她的双眼,继续道:“今夜,你来到土匪寨,更加深了他们的恐惧。俗话说得好,狗急跳墙,人急计生,何况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烧杀抢掠的恶行都做惯了,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的?” 秦三心里乱糟糟的,随口附和道:“这群土匪,实属丧尽天良。” 华瑶点了点头,才道:“你一说葛巾不见了,我就想带兵搜查各处,但我若是亲自出面,难免会闹得人心惶惶。” 秦三满腹狐疑:“此话怎讲?” 华瑶道:“葛巾是我的阶下囚,你是我的座上宾,由此可见,我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偏向官府的。我手下只有四百多人,寨子里却有五千多个土匪,如果我带兵四处巡逻,说不定土匪就会声东击西、避实击虚。所以,我先派人搜查葛巾的厢房,看看那里有没有暗门和密道,再把你们都叫过来,就是想与你们合计一番,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郑攸找准机会,立刻表态:“土匪头子说过,咱们这个寨子里,总共有好几条密道。” 秦三暗暗地着急,话却说得平稳:“咱们应该尽快追捕葛巾,千万别让她跑远了。” 秦三看向高处,恰好与白其姝四目相对。 白其姝淡然一笑,接话道:“秦将军,请您稍安勿躁,公主已经派出了一百多名侍卫,哪怕葛巾有通天的本领,她也是插翅难逃。” 单看白其姝这副样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秦三心里的疑虑更难消除。 秦三忽然抬起一只手,直接挡在华瑶的身前,轻声问:“您不是在给我下套吧?” 华瑶微微蹙眉:“下什么套?” 秦三猜不到华瑶的计策,只是凭借自己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变故。 或许秦三根本就没有退路,打从她接到皇帝密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皇权斗争的局中人。她不愿杀华瑶,也不愿杀葛巾,对朝廷的法治仍有一线希望,便注定沦为华瑶和葛巾两方势力拉扯中的牺牲品。 秦三默然不语,华瑶自顾自地说:“我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给你下套,就等于害我自己。” 秦三恭维道:“我是没读过书的大老粗,而您是极有城府的人,无论岱州的土匪,亦或羌羯的军队,都不是您的对手。” 华瑶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我在岱州剿匪成功,是因为岱州的官民都支持我。反观你们虞州呢,黑豹寨在山海县驻扎了这么久,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光靠一个葛知县,是不可能办得到的。在你们虞州,肯定还有比葛巾更大的官,胆大妄为,包庇土匪,我姑且称他为‘大狗官’吧。” 秦三笑了笑,试探道:“那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华瑶直言不讳道:“你参奏葛巾,葛巾也会参奏你,都察院御史必定认为你们相互攻讦,从而要求你和葛巾上疏自陈。葛巾为了保命,可能会控告我谋反,而你协力相助,罪孽深重,虞州的大狗官也会趁机栽赃陷害你。” 秦三屏住呼吸,华瑶继续说:“你出身寒门,背后没有靠山,对京城的党争一无所知,而葛巾效忠皇后多年,暗中结交党羽,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脉,倘若他们串通一气,你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厅内一片寂静,华瑶叹了口气:“朝廷的党争十分复杂,不仅包括夺嫡之争,也包括文官与武官、阁臣与部臣、外朝与内廷的争权夺利……” 华瑶仿佛是真心实意地为秦三考虑。秦三不禁有些恍惚了,哑声问道:“您干脆直说吧,您希望我怎么做?” 华瑶道:“我希望你传信给虞州提刑按察使司,要求他们把葛巾通敌的证据上报刑部。此外,你也要通知虞州的监察御史,务必把葛巾和风雨楼的案子联系在一起。” 秦三道:“为何?” 华瑶一句一顿道:“你还记得风雨楼一案吗?皇帝已经下旨了,风雨楼一案事关重大,需要三司会审来裁定。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将会联合办案,三权并峙,相互监督,审判的结果更公正,也能进一步压制党争。” 秦三恍然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风雨楼一案的罪魁祸首是土匪,葛巾暗地里包庇土匪,我揭发葛巾的行径,就成了风雨楼一案的证人?” “是的,”华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仔细想想,你直接上奏,皇后不会饶过你,皇帝重病卧床、生死未知,当然也不能替你做主。到时候,你的主审官,可不一定是三法司的最高长官。”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称为大梁朝的“三法司”。凡是牵涉较广的重大疑难案件,都要经由三法司共同审理、皇帝亲自裁决。 但因皇帝缠绵病榻,朝中的大小事务,多半是内阁在处理,掌印太监负责把内阁的折子上报太后。 前些日子里,掌印太监莫名暴毙,朝堂内外一片哗然……想到这里,秦三的脑子快要转不过来了。她的思路已被华瑶钳制,心里还是不愿意顺从。 秦三破罐破摔,含恨道:“那我干脆就给内阁写一封密函算了!” 华瑶告诫道:“皇帝病重,内阁擅专,徐阁老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兵权,这个时候,你主动跳到徐阁老的眼前,无异于羊入虎口。” 秦三抿了抿唇:“难道徐阁老也想谋反?” 华瑶断然道:“徐阁老不仅是内阁首辅,也是我姐姐的外祖父。我姐姐的美名,你肯定也听说过,她是孝仁皇后的独生女,大梁朝最高贵的公主,徐阁老当然希望她能坐稳皇位。” 秦三再一次沉默了。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问:“秦州的战事愈演愈烈,是不是也和内阁的惰政有关?” 华瑶越发恳切道:“秦州原本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由于晋明在秦州密谋造反,秦州兵荒马乱,各方势力都想趁机夺取秦州的兵权。秦州本地的官兵已经打了好几场败仗,内阁还没开始下一步的调度安排,必定是在与兵部、吏部争权,妄图一手把持军政。” 秦三闻言,喃喃自语道:“若真如你所说,局面只会越来越乱。” 华瑶拍了拍手,侍女便搬来一张桌子,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华瑶咬字极轻道:“时不待人,你快写信吧。” 秦三踌躇了半晌,却也想不出别的退路,她担心葛巾跑出了土匪寨,先她一步,传信到了京城,借由皇后的势力把她铲除,那她可就是有苦说不出了。京城的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中高手如云,皇后想暗杀秦三也并非难事。 秦三提起笔,刚写了一行字,便脱口而出:“如果皇帝真要杀你,他为什么不把镇抚司的高手派过来?” 华瑶心中暗道,那当然是因为镇抚司的高手已经被我杀掉了啊。 华瑶嘴上却说:“我父皇一病不起,恐怕连折子都看不了,哪里有力气下令呢?也许是葛巾的主子伪造皇命,妄图瞒 天过海,将我除之而后快。” 秦三没有接话。她低头写信,写到一半,手指一顿,斜瞟了一眼郑攸。 华瑶立刻明白了秦三的深意,低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郑攸和白其姝火速告退,谢云潇走得最慢。 大厅里灯烛荧煌,谢云潇从烛光中穿行而过,影子落在另一侧的花架屏风上。那屏风镂刻着山水花月的纹理,此时又映衬着美人之影,自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妙境。 月照夜空,花染香尘,山水之韵致,美人之形色,皆为人间极乐之景,秦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却在暗想,谢云潇的气质如此出众,他真能带兵打仗吗?士兵多半是泥腿子,看不惯所谓的“公子风度”,他们会对谢云潇心服口服吗? 考虑到其中的诸般状况,虽然秦三的武功比不上谢云潇,单论行军作战,秦三却是不见得会输的。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之间,总想争个高下,秦三也不能免俗,即便她此时麻烦缠身,争强好胜的心思还是一点没少。 秦三瞧了谢云潇片刻,又侧过脸,窥探华瑶。 华瑶浑不在意,仍然安静地坐在秦三身旁,左手的手肘撑着桌沿,掌心托着腮帮,目不转睛地望着桌上一盏银灯。 火光跳跃,闪烁不定,照得华瑶的瞳仁忽明忽暗,灯花爆开的一刹那,华瑶蓦地笑了一下,秦三不知她因何而笑,却不敢再偷看她了。 华瑶稍微偏了一下头,目光扫过秦三信上的言辞,隐约猜到了秦三的真正意图。 秦三没有完全按照华瑶说的去做,但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秦三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苦闷忧愁之感,她的遣词造句虽然稚拙,却有一腔欲涌的热血,甘愿泼洒在剿匪平叛的战场上。 华瑶仿佛是第一天认识秦三,认认真真地把秦三审视了一会儿。 秦三并不是赤胆忠心的纯臣。她打从骨子里厌恶苛政强权,也不贪求功名利禄,只盼望天下太平无事。 秦三不懂“忠君”,只懂“爱民”,愿意为民而战,却不愿为君赴死,皇帝选她来杀华瑶,实在是选错了人。 华瑶勾起唇角,微露几分笑意。 天宇开霁 第111节 琉璃盏中灯油将尽,秦三终于写完了信。她召来自己的心腹,派遣他们连夜骑马递送信件。 随后,秦三又去收容人质的地方巡视了一圈——这些人质都是土匪从虞州、秦州、沧州等地抓来的百姓,大多是风华正茂的少女少男,华瑶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众人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还有太医相伴左右。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不知经历过什么,双眼空洞无神,浑似枯木一般,或躺或坐,寸步不动,看上去就像是只剩一口气的行尸走肉。 秦三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淡淡的月光照进屋里,她忽然注意到一位少女的腰间挂着一只荇草纹的荷包。 秦三的家乡在虞州柴桑县。 柴桑是水泽之乡,常年潮湿多雨,池塘边上长满了一丛丛的荇草。 想到这里,秦三不免怅然,喃喃地说了一句家乡的方言。 那少女听见她的声音,顿时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哀哀切切,却始终讲不出完整的句子。 秦三弯腰扶住她:“姑娘莫急,你老家是不是也在柴桑县?” 姑娘头发蓬乱,脸色憔悴不堪,瘦得不成人样,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竟然只有小半截舌头。她趴在一条鹿皮制成的毛毯上,指甲掐入毛缝里,朝着秦三爬近了一步,虚软的双腿颤悠悠的,垂落在她的腰后,无论她怎样用力,她也无法抬腿起身。 秦三大吃一惊,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凄苦,苦得发酸、发胀,连带着喉咙也干涩疼痛起来。 微弱而压抑的哭声,落到秦三的耳朵里,就仿佛是一面铜锣,铛铛地敲个不停,比战鼓号角还要震撼,让她想立刻冲进土匪窝,不顾死活地疯狂砍杀,杀光那群恶棍。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血液如火焰般沸腾灼烧,甚至在这一刻想通了很多关窍——虞州县乡的失踪案,武职衙门从来不管,总是各地的县官、乡官自行解决。这些官员根本不会武功,自身也没有太多实权,更不敢率众剿匪,只能不断地向土匪妥协。 虞州邻近京城,遍地都是豪强权贵的田庄与马场。 那些京城来的豪强权贵,与土匪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虞州本地的官员还要仰仗他们的势力,怎敢与他们翻脸?只有到了实在瞒不住的时候,文官才会上报朝廷,请求武职衙门派兵平乱。而武官也乐得清闲,懒得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自从进了军营,秦三整日忙于练兵。她与贼寇交过几次手,每一次都打了胜仗,她的官阶升得很快,虞州总兵非常器重她……这般平和的表象之下,又有多少肮脏的勾当,是她所不知道的? 秦三提起沉重的长缨枪,坐在冰冷而坚硬的门槛上。她发了一会儿呆,双眼直愣愣的,看不清东西似的,木然地盯着庭前台阶上的一滩积水。 忽有一股药香飘来,秦三抬头,竟然望见了汤沃雪。 汤沃雪身穿一袭素布长裙,腰间挂着一把短刀,手里端着一碗药羹,满脸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低叹道:“您就是秦将军,对吧?麻烦您老让一下,我这儿还要照顾病人,忙得很,您别挡在门口啊。” 秦三飞快地让开一条路:“抱歉,抱歉,您别生气,我马上滚……”又忍不住问:“对了,大夫,这姑娘的双腿,怎么样了?我是她老乡来着,兴许认识她的家里人。” 汤沃雪垂眸敛眉,药羹的热气扑上她的面颊,雾色中的双眼盈盈如水:“现在的情况比起一个月前已经好了很多。” 秦三小心翼翼地问:“您还需要什么药材吗?” 汤沃雪道:“什么也不缺,公主把药材库打开了,随便我们怎么用。” 秦三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道:“公主确实仁慈慷慨。” 汤沃雪轻声说着:“我们在岱州、凉州和京城都救过不少人。”她慢慢地卷起那位姑娘的裤腿,柔声细语地安抚道:“不要害怕,你也会好起来的。” 姑娘的泪水止住了,最后一滴眼泪落到她的衣襟处,她的胸脯轻微地起伏着,左手支撑着身子,右手探向药碗。汤沃雪正准备喂她喝药,但她不肯麻烦汤沃雪,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语调还带着柴桑县的口音。 秦三听懂了姑娘的意思——碗里的药汁容易洒出来,这位姑娘不想弄脏汤沃雪的衣裳。 汤沃雪没听明白,也没细问。 姑娘有力气自己端碗喝药,汤沃雪很为她高兴,连忙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银针。 秦三把长缨枪放到自己的脚边,默默地看着汤沃雪施针。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扫荡山谷的风雨尽数消散,透窗吹来的空气潮湿又清新,混杂着草香、花香、和树香。老槐树的影子垂在窗前,枯枝似乎长出了新叶,她从中看到了一点渺茫的希望。 * 临近五更天,雾霭浮荡,晨星寥落,寒鸦凄然地啼叫着,惊扰了华瑶的清梦。 华瑶睁开眼,把头偏向另一侧,往谢云潇的怀里拱了拱,谢云潇顺势将她搂住。她的发丝乌黑如瀑,散乱地堆在枕边,也有几缕缠在他的衣领里。 谢云潇抬手帮她略作整理,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脸颊和脖颈,稍微停留一个瞬息,便挪开了,挑起一阵温热的、微痒的感 触,从身上蔓延到了心里,她的困意随之消散,整个人彻底地清醒过来。 垂落的帐幔遮掩着天光,床榻上朦胧昏暗又寂静,华瑶看不清谢云潇的神色,只感觉他似乎正在注视她,揽在她腰间的手掌也无比火热。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热得像火炉一样。” 谢云潇抓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握,她毫不躲闪,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倒真像是情动意乱了,猛地将她一抱入怀。 华瑶脑袋抵在谢云潇的肩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单薄的寝衣。其实她也能察觉得到,他对她的挂念更深了一层,好像她面临着刀山火海,随时有可能掉下去似的。 华瑶向来怜香惜玉,不忍心让美人担惊受怕,便把谢云潇的腰身一搂,温言软语地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哪怕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还可以带着你躲进深山老林,去做一对闲云野鹤。” 华瑶早就发现了,谢云潇不求功名,不争权势,也不贪富贵。他一心向往着避世隐居的生活。他在战乱连年的凉州长大,看不惯世间的不平事,厌倦红尘纷扰,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谢云潇听完华瑶的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完全没有华瑶想象中的那种兴高采烈。 华瑶正要追问,谢云潇就说:“你似乎是在哄我。” “才没有呢,”华瑶狡辩道,“我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比真金还真。”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直言不讳道:“你的十句情话里,若有一句是真的,就算十分的难得可贵。” 谢云潇这一招“捧杀”用得很好,华瑶一贯伶牙俐齿,此时竟然无语凝噎。她憋了半晌,火气也冒了出来: “我是君,你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我怎样对待你,你都得给我忍着,听懂了吗?” 谢云潇凑近华瑶的耳边,还没挨到她,她就起身离开了。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她还想挣脱,谢云潇竟然把她的掌心贴在他的衣襟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仿佛什么都能摸到,什么都任她赏玩。 起初华瑶静止不动,少顷,她开始一点点地、仔细地摸捏他身上这件寝衣的襟角。 谢云潇把床帐撩开一条缝,皎洁的月光照了进来,清辉流淌一地,洒在堆叠的衣袖间,似烟非烟,似雾非雾。她瞧见他的衣领微微地敞开了,每一寸肌理都是光洁而紧实的,从肩膀到腰腹,无一处不显露他的劲健有力。 华瑶的眼睫眨了眨,故意偏过头,不再看他:“就算我偶尔轻薄了你,你也该念着我平日里的恩义。如今我们的处境比逃犯好不了多少,我虽有应对之策,也需要你尽心竭力,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的话还没说完,谢云潇俯身在她的脸颊上极轻地一吻,微凉的唇才刚碰到她的肌肤,他就浅尝辄止了。她呼吸一顿,只听他说:“天还没亮,我懒散困乏,也不够清醒,何必在这个时候教我君臣之道。”他略微一使力,将她放倒在柔软的缎枕绫被里。 华瑶紧拽着谢云潇的袖口,半边衣袍顺着他的手臂滑脱下来,就在乍然之间,春色鼎盛,冷香清幽。 所谓“人间之绝色,世外之天香”,莫过于此刻的景象。华瑶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谢云潇,略带犹豫地伸手,想要悄悄地摸他。 谢云潇一把攥着她的手腕,以一种近乎于气音的、低缓又柔和的声调道:“卿卿。” 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饶是华瑶这般心志坚定的人,被谢云潇如此蛊惑,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过,华瑶转念一想,既然谢云潇已经和她成婚了,那她作甚还要拘束自己呢? 何况谢云潇平时也极少投怀送抱。 虽然谢云潇是华瑶的驸马,但他很有几分傲骨,从不摆出迎合之态。华瑶有时候觉得趣味甚浓,有时候又想用一条红绳把他狠狠地绑在床上。 窗外的月亮大抵是向西而去了,房间里的光线极为黯淡,重叠的碧纱帐幔笼罩着床榻,仅有一隙的微光,浅浅地透过来,恰好落到谢云潇的身上。 谢云潇牢牢地牵着华瑶的手,原本是想与她十指相扣,但她突发奇想:“你会看手相吗?” 谢云潇道:“略懂一二。” 华瑶点了点头:“那你帮我看看。” 华瑶掀起帐幔,从床边的柜子里找出几颗夜明珠,扔到枕头上,周围一刹那变亮了,枕席间散发着玲珑剔透的光晕。 谢云潇把华瑶的一只手牵到了亮处,一边端详一边说:“手指纤细修长,掌纹干净莹润,纹理清晰如丝线,可见你为人聪明伶俐、乐善好施,既有慈悲之念,又有仁义之心。” 谢云潇的指尖顺着华瑶的掌根,一路摸到了掌心,仔仔细细地摩挲,轻拢慢捻,轻揉慢搓,那种酥痒难耐的感觉,仿佛穿透了肌肤,钻进了华瑶的骨头里,久久挥之不去。 华瑶立刻说:“好痒啊,我不玩了。” 谢云潇的态度依然严正:“摸骨看相,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你不是在看相,”华瑶在他耳边轻轻说, “你根本就是想摸我。” 谢云潇岿然不动,端的是一副坐怀不乱的风度:“我只摸了你的手。” 华瑶倚入他的怀里:“所以呢,你还想摸哪里?” 她把他的衣带缠在指间:“装什么术士呢,你这个淫贼。” “淫贼”二字,被她念出了淡淡的骄矜之意,她的语调既轻率,又有一种浮躁的、不安分的邪气。 谢云潇心头一热,嗓音反倒平静:“我原本想做正经事,但你说的话都不太正经,倘若我是淫贼,卿卿又是什么?” 华瑶随口胡说:“我是被你抓住的人,这辈子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华瑶都有点佩服她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谢云潇的反应却超乎她的意料之外。 谢云潇并未被她打动,甚至越发的不可捉摸。他若有所思:“卿卿的甜言蜜语,果然婉转动人,好听得很。” “我现在就说一句真话,”华瑶的目光格外放肆地从他胸前一扫而过,“你的心跳变快了,气息不够平稳,胸膛也热得像火。” 谢云潇缓缓地拉拢他的衣领。他身上的寝衣十分轻薄,紧贴着他滑韧光洁的肌肤,就像水中之月、云巅之雪一般,使人欲近而不能,垂涎而不得,哪怕看得再久,也只是徒生妄想而已。 华瑶正看得出神,谢云潇忽然解释道:“我之所以心跳变快,是因为……”他找到一个拙劣的借口:“屋子里有些闷热。” 华瑶非要和他较劲:“真的吗?可是我觉得冷森森的。” 谢云潇凝视着她的面容,她眼中似有星辉流转,既清亮又明澈,他便知道她仍在说笑,但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问:“哪里冷,身上不舒服吗?” “全身都冷,”华瑶很自然地说,“你帮我捂热一点。” 谢云潇心生一种不妙的预感:“你想如何……捂热?”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屏风的后侧有一只炭炉。” 华瑶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唇,也止住了他的话音。他略微含住她的指尖,她收回手,在她自己的唇瓣上点了点。 谢云潇见状,不由得低头一笑。 华瑶立刻抬起双臂,勾住谢云潇的脖颈,极尽缠绵地贴着他,亲亲热热地同他耳语,飘进他耳中的声音轻不可闻,全是他此前没听过的荤话,一句比一句振聋发聩。 谢云潇的耳尖涨得通红,终究忍无可忍,猛地将华瑶扑倒在床上。奈何华瑶早有预料,她反手一推谢云潇,自己滚到了床角,裹着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仿佛完全收敛了恶劣的秉性,变成了一个谨守戒律的好学生。 华瑶兴奋得不得了,满心以为谢云潇一贯端持的风度即将毁于一旦。 她对谢云潇的性格是很好奇的。 谢云潇犹如天上寒月一般凛然不可侵犯,常有一种孤高清静、无欲无求的气质,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颇有几分仙姿神韵。 但他偶尔也会急躁、冲动、怒火中烧,像所有少年人一样执着于情缘爱欲的羁绊。他向华瑶展露出来的心意,犹如烈火一般赤诚灼热。这种独一无二的反差,让华瑶感到费解、茫然,同时又很欢欣雀跃——公主的本性便是如此,什么东西越让她欲罢不能,就越会牵动她的兴趣。 华瑶双眼亮晶晶地望着 谢云潇,怎料,谢云潇平复呼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披上衣袍、准备下床,华瑶连忙扯住他的袖子:“你……” 谢云潇道:“怎么?” 华瑶惊讶道:“你,你就这么走了?” 谢云潇还在等她亲口承认:“想让我留下来吗?” 华瑶一眼识破他的诡计。她当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你要走就走吧,我继续睡觉了。” 话音未落,谢云潇从她背后靠过来,他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腕骨,另一只手轻轻挑开了她的衣领。 厚重的床帐也被他重新放了下来,夜明珠的光晕流淌在枕边,华瑶因为惊讶而短促地“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一块被角:“你干什么?” 谢云潇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尖:“你已经亲了我、摸了我、对我说了许多荤话,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天宇开霁 第112节 华瑶拒不回答,谢云潇又说:“殿下,你向来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乃是华瑶深恶痛绝的行径。谢云潇这么一说,华瑶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爽快答应道:“行吧,我姑且给你半个时辰……” 谢云潇揽过华瑶的肩膀,起初他的一切动作都是轻缓的,逐渐便开始热烈而热切地反复亲吻她的唇,她的心底燃起了一簇火苗,只觉他的触碰既温暖又灼烈,帷帐里的空气似乎都燥闷起来。 华瑶心旌摇曳,思绪却越发混乱,因为他尝起来真的很香很可口,就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上瘾的、贪恋的妙物,若非她心智坚定,恐怕早已沉溺其中。 华瑶刚刚答应了谢云潇,在半个时辰之内,她会任由他施为。但是,她心里忽然又反悔起来,这一大清早的,她早早地醒来,就在床上和美人纠缠不清,是不是昏君所为呢? 华瑶是善于反省自己的人。哪怕此时意乱情迷,也不耽误她静思己过。她暗暗地想着,她为何会与谢云潇寻欢作乐,他们原本不是在谈论手相吗? 想到这里,华瑶当机立断:“你还记不记得,你没给我看完手相?摸骨看相,推算命格,讲究一个铁口直断,切忌半途而废啊。” 谢云潇沉默片刻,呼吸间的滚烫热气洒在她的耳侧。她忍不住蹭了蹭枕头,他欲言又止:“你真是……” 华瑶理直气壮:“我怎么了?” “挺好,”谢云潇似乎是在夸奖她,也似乎是在开解他自己,“你冷静自持,绝不会沉溺于情爱。” 华瑶点了点头:“当然!” 谢云潇执起她的双手,放进夜明珠的一片柔光中。 华瑶掌心朝上,任凭谢云潇打量。 谢云潇低声道:“手掌的四周较为饱满,中间较为低陷,指根处的艮、震、巽、离、坤五个位置光润细腻,这是天生富贵相,可见你的根基深固,福禄绵厚,这一生的命格极为尊贵。” 他话中一顿,才说:“坎位略平,乾位有一条逸纹,巽位有一道玉阶纹,右手的掌心还有一道浅细方正的十字纹,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帝王之相。你思虑多、疑心重,善于谋划,敢于拼搏,年少时的运势稍显坎坷……” 华瑶大大方方道:“君子问祸不问福,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谢云潇握住她的指尖:“你才智过人,且有深谋远虑,只是偶尔谨慎有余,果断不足。” 华瑶与他对视,坦然道:“毕竟我现在没有兵权。” 谢云潇同她耳语:“凡事有得必有失,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无论如何,你要把保全自己放在第一位。” 华瑶心想,谢云潇绕了一大圈,竟然就是为了提醒她自保。这一番情深义重的规劝,让她感到十分受用。 华瑶顺水推舟道:“谢谢你的提醒,我都记住了。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学过一点相术。心肝宝贝,来,把你的手给我,我也帮你看一看。” 谢云潇才刚把左手交给华瑶,华瑶就说:“真不得了,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谢云潇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华瑶一把攥住他的食指,轻轻地抚摸他的骨节,情真意切道:“皇帝一直独爱你一人,你和皇帝是少年夫妻,你们相互扶持,白头偕老,这段美满的姻缘,终身如故。” 第101章 闲宴罢 难怪“温柔乡”又叫“迷魂阵”…… 谢云潇默念着“少年夫妻,白头偕老”八个字,便有一股温情涌上心头。他将华瑶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 华瑶毫不犹豫地在他唇上重重一吻。他的呼吸凝滞一瞬,揽在她腰间的双手收得更紧。她没再开口,他也不说话。周围的一切都是沉静的,彼此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像是沉醉在春风里,平添了无限的暖意。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拥抱,也让华瑶觉得十分舒适。她不禁暗想,难怪“温柔乡”又叫“迷魂阵”——世人若为情爱所迷,就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游到何方去了,心中杂念全消,只顾着贪欢享乐,相当于是误闯了“迷魂阵”。 华瑶可不敢在迷魂阵中耽搁太久。 她扯了一下谢云潇的袖摆:“天快亮了,我要起床了。” 谢云潇虽有留恋之心,却无纠缠之意。他慢慢地放开了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现在要去沐浴更衣吗?” 华瑶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拽着谢云潇去洗了一个鸳鸯浴。等她收拾妥当,差不多是卯时三刻,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朝阳从东方升起,天空仍是将明未明,四处漂浮着渺渺茫茫的云烟。 朦胧的雾气弥漫山野,天光似水一般洒在青石铺成的道路上,华瑶昂首阔步,走向了一排营房——秦三的一百多个亲兵就在此处暂住。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营房的外部仍是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哪怕屋子里堆了稻草、铺了毛毯,墙角依然渗出了丝丝缕缕的潮气,透着一股萧森的冷意。 那一百多个官兵都穿好了盔甲,备好了武器,列队整齐,士气威武,直挺挺地站在营房附近。 秦三率领两位副将,检视了一遍军容。她正准备对着士兵训话,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秦三转过头,刚好瞥见了华瑶的身影,她略感惊讶,没料到华瑶一大早就出现了。 天未大亮,雾色尚浓,十丈之外的景象都是一片混沌。 华瑶面朝着秦三,渐行渐近,仿佛穿过了缭绕的尘烟,翩飞的衣带在微风中若隐若现。她脚步稳健,轻功卓绝,举止从容不迫,颇有一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气度。即便她看到了整装待发的秦三,她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诧异或惊疑。 秦三收定心神,抱拳行礼道:“参见殿下。” 华瑶的态度分外随和:“免礼,秦将军是在练兵吗?” 昨天夜里,秦三还要和华瑶拼个你死我活。今天早晨,秦三却像是华瑶的属下,恭恭敬敬地禀报道:“殿下,卑职正要向您请辞。” 秦三没说自己为什么急着走,只是和华瑶客套了一番:“殿下是仁义之主,收容了数百名人质,不仅救治了他们,还把他们的户籍查清楚了。您对虞州百姓的恩德,比泰山还重,卑职无以为报。如今的局势十分危险,卑职也不便再叨扰您……” 秦三这一段话还没说完,华瑶已经猜到了秦三的意图。 秦三知道华瑶一定会宽待人质,就不愿再继续逗留。 此外,秦三做事一向 谨慎。她要避免自己和华瑶牵扯不清,也要防止军心变乱。她必须尽快返回官兵驻扎的地方。 华瑶对上秦三的目光,神色自若道:“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就立刻动身吧。葛巾失踪了整整一夜,山海县可能也有些异动。” 秦三赶忙道:“多谢殿下谅解,卑职先告退了!” 言罢,秦三吹响一声口哨,唤来一匹红鬓白蹄的骏马。她翻身上马,握紧缰绳,从高处俯视着华瑶,这原本是相当失礼的行为,不过华瑶并未追究。 华瑶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她侧过身,望向远处。飘渺的雾霭遮挡了她的视野,她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少顷,竟有两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他们的职责是巡逻放哨。据他们所说,约有一两千名官兵沿着山路,策马前行,正向着黑豹寨的北门攻来。 秦三闻言,立刻调转马头,直奔北门。她比华瑶更先一步赶到城墙之上。她极目远眺,隐约瞧见了飘摆的旌旗,轰雷般的战鼓声渐渐急促,“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她的心潮随之起伏,难以安定。 战鼓传达的号令,正是“剿匪杀敌”! 秦三做了十年的武官,自然一下就听出来了。她双手握拳,心里越发烦闷。她不可能对官兵动刀,更不可能贸然进攻黑豹寨。正当她进退两难的时候,白其姝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秦将军,稍安勿躁,我这里有一条万全之策。” 白其姝话音未落,华瑶也登上了城墙。 当着华瑶的面,白其姝坦然道:“秦将军,您是山海县官兵的统率,只要您朝着官兵大喊几声,把话都说清楚了,他们肯定会立刻退兵的,谁也不想白白送死啊。” 白其姝这一条计策,表面上简单可行,实际上暗藏玄机——“剿灭”与“招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制敌手段。秦三的官阶还不够高,没资格做选择。她只能听从朝廷的命令,顺应朝廷的调遣。 倘若秦三自作主张,劝降土匪,就面临着“通敌谋逆”的罪名。 想到这里,秦三不禁长叹一口气。 由于华瑶盛名在外,谢云潇的父亲还是边关大将,朝廷不能无缘无故地下令处死他们,便以“剿匪杀敌”为借口,调派了五千多名虞州精兵。 秦三受命领兵,也明白其中的隐情。 秦三手底下的大多数官兵并不知道华瑶的罪责,还把“剿匪杀敌”当作自己的任务,恨不得一夜荡平土匪寨,谁能想到虞州的局势竟是如此混乱?!权臣勾结强盗,强盗欺压百姓,民脂民膏都被搜刮干净了。 秦三的思绪乱作一团。她是虞州的武官、朝廷的鹰犬,可她的心正在动摇,这种感觉从昨晚就开始了。 她恪守着“明哲保身”的规矩,却无法忽视他人遭受的苦难。 她是官兵的统率,却说不清自己究竟为谁而统,为谁而战? 眼看着官兵快要来到城下,秦三把心一横,提刀而立,放声大喊道:“诸位,我是秦三,听我号令,立刻停战!黑豹寨已被公主降服了!!” 秦三的内力强劲而浑厚。她目如闪电,声若洪钟,话音几乎传遍了四野。 官兵的杀气减弱了不少,但有一人依旧勇往直前——此人正是赵惟成。他骑在马背上,拉开一张沉重的长弓,箭头对准了华瑶,高声道:“秦三和公主叛变投敌!她们要造反!” 华瑶勃然大怒:“赵惟成和葛巾都是土匪的走狗!葛巾已经当众认罪,赵惟成还敢诬赖我,简直罪无可恕!” 赵惟成本来也想不到这种话术。昨夜,他和葛巾一起逃出土匪寨的时候,郑攸好心提醒了他几句,他才学会了如何造谣生事。 约莫两个时辰之前,赵惟成跟着葛巾回到了驻军之地。五千多名官兵齐聚在那里。即便赵惟成的手上有贺鼎的人头,官兵也不愿意追随赵惟成。最后还是葛巾搬出了军令,抽调了一千两百名士兵,打着“剿匪”的旗号,出动了一支军队。 赵惟成第一次率军作战,浑身血液沸腾。 他朝着华瑶放出一箭,箭如疾风般飞驰,华瑶却没用正眼看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流箭。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轻蔑之意。除了轻蔑,还有藐视,她好像在说:“你真是个废物。”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的公主,生来凌驾于万物,谁敢不臣服?世间众生在她眼里,就像微不足道的蝼蚁。而她自己是星辰,是日月,是傲然屹立的山峰,谁敢对她不敬? 赵惟成早就瞎掉的左眼又在隐隐作痛了。他胸中激起一股热血,猛冲头颅。他发狂般地怒喊道:“杀!” 随着赵惟成一声令下,零零落落的箭羽射向了城楼。 赵惟成挥手一扬长鞭,转头回望,凡是不听他号令的弓兵,都被他狠狠一脚踹下了马。霎时间,战马嘶鸣,杀声震天,淡淡的血腥气也弥散开来。 高耸的城墙之上,华瑶小声道:“这个赵惟成,脑子有病吧,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不知何时,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华瑶的背后。他状若平常地说:“我去杀了赵惟成。” “殿下,且慢,不劳您动手,”秦三忽然开口道,“既然赵惟成是冲我来的,我应该亲手结束这一场闹剧。况且,赵惟成还有官职在身,您不能不由分说地杀了他。” 秦三的措词绵里藏针,谢云潇也并未动怒。他平静如初:“赵惟成和葛巾关系匪浅。赵惟成领兵作战,葛巾或许躲在了暗处,你若能活捉赵惟成,便能问出葛巾的下落。” 秦三犹疑不定:“葛巾派出了一千多名官兵,我留在营地的副将却没给我传来消息……” 华瑶立刻提醒道:“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山谷都是雾蒙蒙的,月光也黯淡得很。你的副将没有地图,不认识山路,也不知道葛巾的罪行,怎么给你通风报信?” 秦三没听完华瑶的话,便把长缨枪一转,纵身跳下城墙。她的众多亲兵紧随其后,流风把她的衣袍吹得乱响。 她猛然提气,挥刀直冲赵惟成。 众人只见一阵白光疾速闪过,赵惟成就被秦三扛了起来。他双手被秦三扣在后背,整个人仰面朝外,双腿夹紧,腰腹绷直,劲瘦的身躯好似一头猛虎,而秦三就是徒手擒虎的勇士。 赵惟成率领的军队顿时偃旗息鼓。 直到此刻,华瑶才带着一批侍卫,大摇大摆地走出城门。她的那一批侍卫之中,竟然也有不少虞州官兵。 这些虞州官兵一见到赵惟成带来的军队,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用虞州的方言与他们攀谈起来,诉说着这一个多月的种种经历。 大家都放下了兵器,到处都是嘈杂的乡音,哪里还打得了仗呢? 谢云潇甚至亲自出面,设宴招待这一千多个虞州官兵。 这些官兵在山谷中驻扎了数天,正是饥寒交迫的时候,听闻宴席上有酒有肉,都把谢云潇当做了雪中送炭的福星。更何况,谢云潇不仅是名门世家的贵公子,也是战功煊赫的皇族,他赐下的恩典,众人自当领受。这一时之间,寨子里杀鸡宰羊,好不热闹。 赵惟成听闻此事,含恨不已。他不仅挨饿受冻,还沦为了阶下囚。他被华瑶用一条麻绳紧紧地捆住了,她还把他拖进了城楼之内。 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华瑶点燃了一根蜡烛。忽明忽暗的火光落到墙上,似是鬼影魅形的乱舞,隐有一股阴森的凉气让人毛骨悚然。赵惟成心骨俱寒,恍然以为自己堕入了幽冥地府。 华瑶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抵着赵惟成的颈部大脉,随时都能让他一剑毙命。他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添了几分晦暗,下巴也微微地仰高了。他难耐地吞咽了一声,却还是紧咬牙关,不肯开口讲话。 华瑶偏要问他:“葛巾去哪里了?” 赵惟成答非所问:“我想死。” “这可由不得你,”华瑶随意道,“你是死是活,我说了算。” 天宇开霁 第113节 赵惟成哑口无言。 华瑶紧盯着他的双眼,他的胸膛起伏更厉害。仿佛有一股猛火直冲天灵盖,火星从他的眼眶里喷出来,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厌憎华瑶——或许是因为她伶牙俐齿,随机应变,他非常想看到她惨败的狼狈模样。所以,他打定主意,无论华瑶对他施用怎样的酷刑,他都不 会交待葛巾的去向。 华瑶蓦地笑了一下,草率地断定道:“我猜,葛巾逃出山海县了吧。” 赵惟成瞳眸一缩。哪怕他再谨慎小心,他也无法掩饰自己一瞬间的惊异。 就在今天一早,葛巾便骑上快马,走上官道,直奔京城了。 华瑶观察着赵惟成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推断无误。她的心情格外愉快,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反手一转剑柄,竟是直接收剑回鞘了。 第102章 再选良辰 即日发兵 纵然赵惟成没有透露一个字,华瑶也把他的心思猜出了十分之九。 他极其厌恶皇族,这种厌恶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双手不住地发颤,头颈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凸鼓着,恨不得把华瑶生吞活剥,才能一解他心头之怨。 他紧咬着自己干裂的嘴唇,望向华瑶的目光中蕴着极深的恨意。 华瑶觉得他莫名其妙。他和燕雨认识的第一天,就想拔剑杀了燕雨,他在树林中看到凌泉的尸体,便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按理说,像他这种人,应是死不足惜的,偏偏华瑶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好暂且留他一命。 赵惟成仍有满腔悲愤,语气也急促起来:“杀了我!不然你将来必会后悔!” 华瑶顺手熄灭了蜡烛。 赵惟成瞧不见一丝光亮,视野陡然陷入黑暗。 周遭的一切声息化作虚无,华瑶的匕首像是一块坚冰,又凉又硬,直抵着赵惟成的右眼。 她想出了一个极恶毒的主意:“我先戳瞎你的右眼,再割了你的舌头、打断你的双腿,让你做一个又瘸又瞎的哑巴,这样一来,你虽然还活着,却和死了一样。” 赵惟成不由得心生一阵恐惧,还有一种死到临头的轻松。 他惹怒了皇族,命不久矣。华瑶对他的威胁,正是他临终前必须遭受的酷刑。 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骂道:“毒妇……” “蠢货,”华瑶告诉他,“这是土匪折磨人的手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赵惟成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土匪不会对我用刑!” 华瑶本来也只是想吓唬他,听他如此一说,才惊觉他早就见识过土匪的残暴。她不禁感慨道:“你和你的主子葛巾一样,只要刀子没落到你自己的身上,你就不知道疼,无所谓别人死得有多惨。” 她从心底里蔑视他:“即便你的左眼没瞎,你也做不了御前带刀侍卫。你怯懦无能,骄纵无德,遇事犹豫不决,只会寻死觅活,谁有你这样的属下,谁就倒了八辈子霉。” 她转过身,正要离开,赵惟成忽然说:“您自个儿的属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华瑶脚步一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赵惟成听见她的异动,泄愤般地怒声道:“您也别故弄玄虚了,只要葛巾去了京城,见到皇后,皇后必不会放过你。你势力再强,强不过皇权,武功再高,高不过京城的御林军。任你是什么天潢贵胄,落到御林军的手里,便是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 华瑶的胸襟是很开阔的。她不骄不躁,极少因为他人的无礼而动怒,但她听完赵惟成的话,却起了杀心——《大梁律》规定,大梁的军营禁嫖禁赌,但因父皇格外宠信御林军,便在京城增设了一处妓馆,那是一个专供御林军寻花问柳的地方,多的是鄙秽粗淫的龌蹉事,贱籍女子沦落至此,可谓生不如死。 每当华瑶想到那些肮脏的东西,她便感到极端的愤怒。赵惟成用御林军来威胁她,她的杀欲一瞬暴涨,心头窜出一股最猛烈的憎恨,恨不得立即施用剥皮抽筋的酷刑。 但她面上仍未显露半分,甚至笑了出来:“御林军离我太远,不好惩戒,可你还在我的眼前,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活活折磨死。” 赵惟成不知华瑶为何还不杀他,他忙不迭地催促道:“你快动手!” 就在此时,暗室的石门被人打开了,明亮的天光涌入室内,照得赵惟成睁不开眼。 他闻到一阵阵的芬芳桃香,春风般和煦,飘进他的鼻管里来,还有一把软剑缠上了他的脖颈。 那把软剑沙沙作响,好似一只活物,将他的皮肤划出一道道血痕,细微的血点一滴滴往下落,逐渐浸红了他的衣襟。 白其姝手握剑柄,站在赵惟成的背后,含笑道:“殿下,请您原谅我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我从门外路过,听见野狗乱吠,太吵了,我手里的这把剑,也想见血了……” 赵惟成插嘴道:“要杀便杀!” 白其姝向来果决。她一记手刀,猛然劈在赵惟成的颈侧,使他闭眼昏厥。她又往他脸上狠扇了一个耳光,确认他暂时不会醒过来,方才开口道:“殿下,请您听听人家的话,赵惟成那么想死,您就成全他吧。您瞧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这幅样子,多可怜啊。” 华瑶默不作声。她带着白其姝离开了这间密室。 外头的天光正好,晨雾尚未完全消散,空气还是湿润的,四处飘散着雨后的清新之气。 时值初春,树木都生发了嫩绿的新叶,落在地上的树荫幽凉而疏淡,显出一片青郁之色。白其姝爱看春景,现下也无心观赏。她仍未等到华瑶回话,便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华瑶见状,低声道:“你今天也看见了,秦三武功之高,治军之严,简直不亚于凉州军营的名将。但她这个人,不懂变通,只认死理,满脑子还是司法纲纪那一套东西。你此时杀了赵惟成,我更难收服秦三了。” “原来是这样,”白其姝心里转过弯来,对华瑶嫣然一笑,“多谢殿下提点。” 华瑶站在道旁一棵桃树下,伸手折了一支含苞欲放的桃花。娇艳的花瓣将开未开,泛着春意融融的粉白色,煞是好看。 华瑶把这一支桃花递给了白其姝。 白其姝微翘的眼尾朝她一瞟,又听见她说:“杜兰泽已经去了京城,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的难处,你都知道,你的所思所虑,我也能猜得到。” 桃花的香气淡幽幽的,甜丝丝的,直往鼻子里钻。白其姝莞尔一笑,轻言细语道:“您最亲近的人,难道不是驸马吗?” 华瑶也笑了一下:“驸马毕竟是男人,怎么会与你我感同身受呢?” 白其姝便略微俯身,似是甘愿臣服于华瑶。 她还从树枝上摘了一朵桃花,把花梗簪在她自己的发髻里,举手投足间的风度,犹如桃林仙子一般洒脱。 * 从城楼向东走,途径宽阔的校场,便来到了一处露天的空地,此地约有百丈见方,原本是土匪处决囚犯之所,后来被华瑶改建为饭堂。每逢无风无雨的好天气,华瑶就会在这里大排筵席。 今日的宴席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不过华瑶暂未出现,谢云潇代为主持全局。他指派自己的亲兵坐在虞州士兵之中,亦如朋友聚会一般闲聊家常。他与众人一同席地而坐,不分尊卑,不论贵贱,吃的都是烤肉,喝的都是清酒。 谢云潇的亲兵皆是凉州人。他们的性情多半直爽大方、温厚耿介,也和虞州人相处融洽。 酒过三巡,食过五味,众人已是微醺,虞州士兵听说了凉州的边关战事之惨烈,凉州士兵也知道了虞州的豪强世族有多专横。 距离谢云潇大概三丈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虞州人带着酒气道:“我是山海县人,从小就穷啊,穷的想死,爹娘忙活一整年,余粮一点没有,全拿去交税了,家里人吃不上饭……” 他打了个酒嗝,自顾自地说:“我爹,就要剪断我的根,让我当太监……幸亏啊,村里的武夫说我根骨好,爹没舍得阉我,送我来了军营。” 另一个虞州人笑着搭话:“你们凉州的骑兵,比我们虞州多!我们虞州的太监,比哪儿都多!” 谢云潇听到这里,指尖微转了一下酒杯。他知道,自古以来,虞州便是宦官的家乡。只因虞州邻近京城,不少勋贵便在虞州购置田庄,致使农户沦为佃户,平民沦为流民。 贫寒人家吃不上饭,交不上税,活不下去,便把自己的儿子阉了,交给官府,换取一笔微薄的赏钱。 虞州往京城输送宦官,宦官在京城结党敛财,于是朝纲更腐败,吏治更昏庸,朝野上下仿佛永无宁日。 虞州也没沾到宦官的光,依然是个豪强横行的地方。 说来讽刺,虞州土地肥沃、雨 水充沛,乃是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但虞州百姓的生活,并没有比别处更好过。 昭宁十五年,皇帝加征了虞州的徭役,拟在京城筑造一栋高达百丈的摘星楼。时至今日,摘星楼仍未竣工,皇帝一病不起,虞州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将来的形势更难预料。 谢云潇细思片刻,缓缓地端起一只酒盏。他不爱饮酒,平素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人,如今他也小酌了半杯。 虞州军营的一位副将正坐在谢云潇的身侧,谢云潇与副将才刚闲聊了几句,忽有一个侍卫跑过来报信,说是公主打算严整军队,不日便要赶往秦州,还请谢云潇早作准备。 那副将一听此言,大为诧异:“使不得,使不得!卑职斗胆,请公主三思而后行!公主统帅的军队里,还有四百个虞州骑兵,公主带着他们去了秦州,恐怕要担上谋逆的罪名。” 谢云潇不发一语,那副将又告诫道:“殿下,您和公主的高义之举,卑职铭感五内,若有什么用得着卑职的地方,您但说无妨,只求您二位千万不要草率行事。” 这位副将还有一些心里话没说出口。他有个弟弟才刚满十九。弟弟原本是虞州骑兵的精锐,后来跟随公主和驸马进了土匪寨,在寨子里住了短短一个多月,就像吃了迷魂汤一般,把公主和驸马当作了头领。 副将看着谢云潇,欲言又止。 谢云潇放下酒杯,低声道:“单凭我一人,难以说服公主,你随我一同去见她,替我劝她不要冒险。秦州和虞州仅有一江之隔,你是虞州军营的副将,应该比公主的谋士更了解秦州的局势。” 副将连连称是,跟着谢云潇离席。 谢云潇把副将带到了收容人质的营房门口,副将的心里很是奇怪,猜不到华瑶为何在此,便也不作声了,沉默地站到谢云潇的背后。 谢云潇闻到了极淡的血腥味,还听见了秦三、华瑶、白其姝和另一位陌生男子的交谈声。 这位陌生男子名叫祝怀宁,年约二十四五岁,体格精瘦而强健,也有一身的好武艺。他是秦州彭台县的参将。 彭台县位于东江的西南侧,乃是秦州的军事要塞,也是一个水运、陆运都很发达的富庶之地,四面环绕着坚固高大的城墙。 祝怀宁作为彭台县的参将,驻守彭台县五年,从未遭遇过兵荒马乱。 然而,就在去年的岁暮之时,秦州叛军派出一员猛将,率领四万人马围攻彭台县。 彭台县的守军仅有两千余人。守军苦苦支撑八十多天,全城上下弹尽粮绝,连老鼠都快吃光了。 无数饥民活活饿死,大街小巷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和凄厉的哭嚎,整座城池沦为了人间炼狱,对于城中百姓而言,死亡更像是莫大的解脱。 周围的城池一个接一个地陷落,彭台县的县令誓死不降。县令给了祝怀宁一百人马,命令他去虞州搬救兵。 祝怀宁就率领那一百人,趁夜出城,突破了敌军的重围——包括祝怀宁在内,只有不到十个秦州官兵活了下来。 他们来不及悲伤,策马狂奔,双脚被马蹬磨出了血泡,双手被缰绳勒出了血痕,好不容易来到码头,乘船渡江,快要靠岸的时候,又遇上了一场暴风雨。祝怀宁和他的士兵所乘坐的木舟被滔天的江浪打翻,他们拼尽全力,游到岸上,沿着一条运河走了两天,误入山林之中,恰好被一群巡逻的哨兵发现,哨兵便将他们带进了黑豹寨。 祝怀宁昏迷多日,才刚醒来不久。他已经知道了秦三和华瑶的身份,当下死死拽住她二人的衣袖,满眼充血,嗓音嘶哑道:“我答应了县令,出来找救兵,你们若不肯发兵,干脆砍下我的脑袋,把我的尸首挂到山上。” 华瑶长叹一口气。 秦三尚在犹豫:“我不能贸然发兵……” 秦三一句话没讲完,祝怀宁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一挥,狠狠地砍下了他自己的左手食指,温热的鲜血溅到了秦三和华瑶的脸上。 华瑶睁大双眼,连呼吸都停止一瞬。 祝怀宁毫无迟疑,手起刀落,又是用力一斩,猛地切断了他的左手中指。 华瑶赶忙拽住他的手臂:“别砍了!我和秦三即日发兵!!” 第103章 王孙侧 各任其职,戮力同心 彭台县与山海县相距一百里有余,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非走投无路,祝怀宁也不至于跑到山海县来搬救兵。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形貌如乞丐一般潦倒,胸前的襟领大大地敞开了,精壮的胸膛上遍布青紫瘀痕,尚未愈合的伤口仍在渗血,缺了两根指节的左手更是血流如注。 他双目通红,忍痛咬牙,心有千言万语却无处诉说,不由得落下两行清泪:“我削断这两截手指,不是胁迫您二位,而是留个凭证。叛军一日不平,官民一日不安,比起叛军屠城的血债,我这区区断指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华瑶略懂医术,连忙拿出纱布和金疮药,亲自为祝怀宁敷药止血。他近乎于极端的决绝,让她感到强烈的震撼,也从中窥见了秦州城池的惨状。随着纱布一圈一圈地缠紧,她的愁绪也一层一层地堆积:“你在虞州待了好几天,彭台县的战报传不过来,也许,彭台县已经被叛军攻陷了。” 天宇开霁 第114节 秦三附和道:“公主的这句话,正是我想说的。” “不会!”祝怀宁一口咬定,“沈知县宁死不降,她还能再撑一个月!” 秦三喃喃自语道:“沈知县?” 秦三听过这位“沈知县”的名头。 她名叫沈希仪,年少有为,正直刚毅,二十岁出头就中了进士。起初她在京城的翰林院供职,没过两年,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吧,她被外放到彭台县做官,这一做就是五六年,彭台县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也成了一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宜居之地。 坊间还有传闻说,二皇子高阳晋明颇为欣赏沈希仪,几次三番地想要把她调到宛城。 宛城是秦州最为繁荣富强的风水宝地,许多秦州官员想在宛城长住却没有门路,沈希仪放着大好的机会不要,依然在彭台做她的知县,彭台人感念她的恩德,自发地送了她一把万民伞。 秦三在虞州做了十年的官,从没见过真正的“万民伞”长什么样。她心生愧疚,似有千般愁闷、万种焦躁,不敢直面祝怀宁含泪沾血的双眼。 祝怀宁却念了一声:“秦将军。” 秦三朝他抱拳:“祝将军,我……” 祝怀宁打断了她的话:“叛军对外号称‘劫富济贫、除暴安良’,实则存心要把官民往死里整,他们内部的口号是‘杀官杀民杀奸细,抢钱抢粮抢女人’,奸杀掳掠的恶行,他们一样没少做。秦将军,您真要眼睁睁看着叛军血洗全城?” 他浑似没有痛觉,依然紧握着双拳,鲜血从他的伤处往外涌,染透了洁白的纱布。 他把自己的匕首扔给了秦三:“只要您二位即日发兵,别说是断 指,断我的命也行。” 秦三坐在床边,倚着床头,扶额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是忠臣良将,自当好好地活在世上。援兵一事,你先别急,等我上报朝廷,我必会自请出战。你安心留在寨子里,吃几顿饱饭,睡几个饱觉,仔细调养一下你的身子。” 祝怀宁喘息微促,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等不了,一日也等不了。彭台县的饥荒持续了两个多月,城内十几万人饿得皮包骨头,您叫我吃饭,我倒是真想吐……” 秦三沉默不语,心中既惭愧,又懊恼,还有一股激愤悲慨之情像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她把自己的指端骨节捏得嘎吱作响,华瑶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使劲握了握拳。 祝怀宁猛地抬起头来:“公主殿下,您刚才说即日发兵,可是认真的?君无戏言!” 他的眼眶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当他凝视着华瑶,华瑶便有一种自己的眼睛也在发痛的错觉。 华瑶的睫毛轻颤,嗓音更温柔几分:“当然是真的,君无戏言,我明日便率兵前往彭台县。我军中纪律严格,赏罚分明,军士各任其职,戮力同心,定能战胜那一群贼兵。” 祝怀宁忙问:“您有多少人马?” 华瑶实话实说:“三千多人。” 祝怀宁立即转过头,发狠般地瞪着秦三:“贼兵四万大军包围了彭台县,还有两万多的贼兵驻扎在邺城!邺城与彭台县相距仅有一日路程!公主的三千人马,去了也是白白送死!秦将军!您是虞州的名将,不可能不懂兵法……” 他蓦地咳嗽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零零落落的血点洒在床帐上,也沾到了秦三的棉布衣袍。 秦三的袖摆绣着一个“秦”字,这本是她的姓氏,方便她在军营里挑拣自己的衣裳。 秦州已是生灵涂炭,此时的秦三低着头,看着那个被鲜血染红的“秦”字,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秦州的男女老少,想到他们所经历的苦痛、恐慌、至死也盼不到援军的绝望,她默默地闭上了双目。 祝怀宁擦了一把嘴,便高声道:“彭台一旦陷落,东江的渡口必会失守,虞州百姓也难逃一死!到了这个关头,您还敢指望朝廷!朝廷要是能发兵,早就发了!去年冬天,凉州被六十万羌羯大军压境,朝廷连个响屁都没放!!” “这是真的,”华瑶连连点头,“当时我就在凉州的雍城,我作证,他说得都是真的。” 秦三仿佛没听见华瑶的话,只问祝怀宁:“你刚才说,邺城已经被叛军占领了?” 祝怀宁讲出了他亲眼目睹的惨状:“上个月初,邺城就被攻破了,贼兵屠城半个月,杀了邺城十几万人!江上的浮尸连成了一座山,岸边的浪头打过来,泛着白花花的油腥,那都是死人的皮脂……” 虞州与秦州之间,隔着一条浩浩荡荡的东江。 东江有一条支流,名为“芝江”,邺城位于芝江的上游,彭台县位于芝江的下游,邺城与彭台相隔不远,这两座城池都是水道漕运的重地。 秦州叛军在芝江的上游屠城,住在芝江下游的彭台人必然会看到“浮尸积聚,哀鸿遍野”的惨象,这也难怪彭台人誓死不投降——秦州叛军暴虐专横、荒淫残忍,彭台人宁愿饿死,也不愿遭受叛军的践踏。 华瑶含恨道:“叛军滥杀无辜,罪该万死。哪怕我没有胜算,我也不能任由他们在秦州为非作歹!” 她一边说话,一边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话已至此,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虞州军营的一位副将急冲冲地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到了华瑶的脚边,浑身颤抖好似风中落叶,万般无奈地进言道:“殿下!请您三思而后行!秦州叛军声势浩大,兵强马壮,您若是不幸牺牲了,定会后悔今日的意气用事!” 他昂着头,含着泪,仰视着华瑶:“三千士兵,对阵六万大军,没有粮草,没有辎重,您真是毫无胜算!是、是……”他大胆道:“自寻死路!” 华瑶仰天一笑,坦然道:“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她站起身来,拔出腰间佩剑,紧紧地握住剑柄,锃亮的剑尖直指北方:“去年冬天,我驻守雍城,手握三万兵将,对阵二十万敌军,我也活下来了。倘若我有丝毫的退却,凉州必然沦陷,今日你我皆是亡国奴。” 秦三一言不发,极为专注地看着她。 她眼里有光,剑上亦有光,自成一股锐不可当的气魄。她站在窗前,窗外的旭日翻过了山岭,挥洒着东方的朝气,而她本人最是朝气蓬勃,比太阳更闪耀,旁人的恐惧和怨愤,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她的姓氏是高阳,她可以做至高无上的太阳。 彷徨的忧思、迷惘的愁绪,将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所遁形,仿佛只要跟随她,所有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生得其荣,死得其所,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一遭。她的所求所愿,也是秦三的生平抱负。 她与秦三志同道合。 秦三的心跳快如擂鼓,几乎忍不住要讲出那一句、自己忍了很久的话。可她的想法太过荒唐,如何坦率地讲出口呢? 秦三张着嘴,还没挤出一个字,祝怀宁竟然抢先道:“我愿意追随殿下。” “好样的!”华瑶轻拍了一下祝怀宁的肩膀,“不过你重伤在身,不宜出战,你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祝怀宁端起床头柜上的一盏青铜烛台,右手运力一握,烛台应声而碎,地面浮起一层青黑色的粉末。 祝怀宁低声道:“您看,我的武功还算过得去。我此生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必当竭尽全力报答您。” 华瑶见状,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祝怀宁的武功极强、心志极坚,她又收获了一员猛将;忧的是祝怀宁的左手断了两个指节,如果华瑶当初及时拦住他自残,那他的武功肯定比现在更强……想到这里,华瑶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能怪谁呢? 都怪高阳晋明! 华瑶知道,彭台县的知县沈希仪才高八斗,相貌也清丽脱俗,正好是晋明喜欢的模样。 晋明妄生觊觎之心,就想把沈希仪调到他的身边任职。沈希仪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他。 他公报私仇,调走了彭台县的五千守军。 沈希仪上疏表明此事,言官也把晋明痛骂了一顿——这是两三年前的旧事,当时的皇帝还很疼爱晋明,并未借此惩戒他。晋明可能也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打消了淫邪的念头,没再纠缠沈希仪。 彭台县的守军人数,却从七千降到了两千,军资军备也大不如前。沈希仪有苦无处说,只能忍下这一口恶气。 如果不是晋明从中作梗,彭台县不会在短短三个月之内陷入绝境,祝怀宁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正所谓“恶因造恶果”,晋明真是害人害己。 幸好,晋明已经被华瑶杀掉了,这也算是为祝怀宁报了断指之仇吧!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不禁点了点头,对自己弑兄夺权的行为表示赞许。 华瑶走到祝怀宁的面前,温声道:“好,祝将军,你今日稍作休整,明日随我一同渡江。” 祝怀宁心乱如麻,思潮如涌。 其实,华瑶的侍卫经常在江畔巡逻。祝怀宁渡过东江的那一天,就被侍卫发现,侍卫把他带进了黑豹寨。当时他血流不止、伤势过重,昏厥了四五天,经由汤沃雪的救治,方才悠悠转醒。 三天前的早晨,祝怀宁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的那一瞬,他就看见了华瑶。他讲清了自己的经历,她也拿出了公主令牌。 祝怀宁欣喜若狂,以为公主一定会立即派兵驰援彭台县。 公主却说,她没有兵权,她会想办法收服虞州名将秦三,希望祝怀宁能助她一臂之力。 于是,今天,祝怀宁装出一副刚醒不久的样子,对着秦三慷慨陈词。他已经说完了所有能讲的话,秦三仍然没有清楚地表态。他觉得自己快被沉重的疲惫感吞噬,深陷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哪怕秦三不出兵,他爬也要爬回彭台县,死也要死在城墙下,让野草覆没他的尸身,让风沙掩埋他的白骨,他要和那一座城池同生共死。 正当祝怀宁万念俱灰时,秦三沉着冷静道:“我原先也派过探子,去秦州探了探虚实,秦州的战况是很惨烈的,东江的几 条支流都被血水染红了。说实话,我真没料到,叛军已经攻破了邺城,彭台县也危在旦夕……” 她微微地举高了长缨枪的尖头:“我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也不是贪生怕死的龌蹉小人。秦州军情紧急,我愿与公主一同前往秦州,竭尽平生之力,扫清叛军之乱,请公主允许我随行左右。” 华瑶顿时心花怒放,忙说:“好,好!秦将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一边的副将一听此言,惊得呆住,过了片刻,才蓦地拔高语调:“使不得啊!使不得!公主,将军,您二位大人,切不可操之过急,急于求成啊!秦州叛军的来头不小,足有好几十万人马,朝廷也不给个准信,上哪儿去找军粮和军饷?您二位一旦去了秦州,那不就是肥羊入虎口吗?!” 副将跪在地上,死死地拽住了秦三的袍角:“皇上也没下圣旨,您怎能擅作主张,带兵出征秦州?这是死罪!要杀头的!!” 他的这一番威胁,不仅没有吓住秦三,还让秦三豁然开朗,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与其死在刑场上,不如死在战场上! 正如公主所言,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秦三的胸口一片滚烫,热得像是一颗火球,连日来的愤懑全都宣泄了出来,比决堤的江水还要汹涌澎湃。她什么都不怕了,整个人好似挣脱了束缚,冲破了桎梏,就连四肢百骸都完全舒展了。 她顺手转了个枪花,一句一顿道:“秦州守军奋力抗敌,快要支撑不住了。百姓要吃没得吃,要活没得活,每天都有上千人惨死,你还叫我见死不救!那好,我今日在此立誓!我要追随公主,即刻出征秦州!待我获胜归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长缨枪的枪头就像一根尖刺,刀刃白得发亮,闪烁着幽幽的寒光,反扎在青石地板上,凿出一个深约七尺的凹坑。 那副将心里又是一惊,讨扰般地看向了谢云潇,就盼着谢云潇能劝一劝公主。 谢云潇却说:“殿下,我有三个提议。” 华瑶看着他,直接问:“什么?” 谢云潇从容不迫道:“其一,黑豹寨的库房里存有不少粮草,可供一支一万余人的军队一个月的用度。其二,你今日整军,明日出发,临行之前,不妨点一把火,烧光黑豹寨的屋舍,以防土匪继续占山为王。” 华瑶犹豫不决,谢云潇又添了一句:“这也算是破釜沉舟。你手头有三千兵马,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原本是黑豹寨的土匪,只有烧光了黑豹寨,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他们才会死战到底,自认是你麾下的士兵。” 华瑶点了一下头,谢云潇继续道:“其三,秦将军,你能调派六千多名虞州精兵,加上公主已有的兵马,足够凑成一支一万人的军队,从山海县出发,横跨东江,直抵彭台县。” 秦三跨出一步,站得离华瑶更近,应声而答:“是,谢公子说得都对,我这儿一共有六千多人,还有军械、枪炮、粮草、三十多艘战船。公主殿下,请您把寨子里的人质都交给我,给我半天的时间,待我安顿好一切,我们便在山海县的渡口汇合,即刻出发,最迟不过明日傍晚,便可抵达秦州的边境。” 华瑶爽快道:“好!” 她和秦三击掌为誓。 当天中午,秦三就回到了军营。 华瑶也收拾了粮草,清点了兵将。 到了第二天清晨,华瑶派出几个心腹,偷偷地泼油放火,点燃了营房的柴堆。 天干物燥,火势渐渐变大,众多兵将都以为黑豹寨突然走水,忙不迭去救火,待到他们扑灭大火,众多房屋都被烧毁了,废墟中遍布碎石乱砖,飘散着一缕缕的轻烟薄雾。 华瑶在校场上集合众人。她把这场大火归结为天意,高声道:“诸位,你们都是我的亲兵,是我亲自选出来的勇士!这小小的土匪寨,如何装得下我们的壮志?!我要你们跟着我闯荡四方,跟着我驰骋江山!我知道,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并不是官兵出身,还有一些人,在军营里默默无闻,这也无妨!我和你们一样,都有一身的硬骨头!我们的尊荣都是自己挣出来的!我高阳华瑶,今日在此立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必不会亏待诸位,必与诸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华瑶在黑豹寨的威望极高。 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她动用内力,响亮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从今日起,我们这一支军队,就叫‘启明军’,远望天边启明星,扫荡天下不平事,为尊荣而战,为家国而战,为将来的好日子而战!我们要过上好日子,不靠卑躬屈膝,只靠我们手里的刀和剑!高阳华瑶与诸位同生共死!!” 言罢,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天宇开霁 第115节 校场上群情激昂,洪亮的呐喊传到了十里之外。 黑豹寨的屋舍被焚烧一空,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华瑶率领三千兵马,踏过漫天的烟尘,直奔山海县的渡口。 晌午未至,秦三已经备好了战船。江边旌旗招展,风帆蔽日,滔滔江浪拍击着长空,浩浩大军身披银盔银甲,反射着灿烂的天光。弯弓如皓月,箭羽似寒星,实是一副宏伟壮阔之景。 华瑶心潮起伏,浑身热血滚沸。她从未如此兴奋过,双手似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千秋功业,万里河山,终将成为她的掌中之物。 她轻叹一口气,率众登船,顺流而下,直奔彭台县而去。 第104章 命薄恩短 命薄福浅之人,如何承得起您…… 江上风高浪急,波涛万顷。 华瑶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水浪滔天。 她保持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冷静,把战船的内外都巡视了一遍。最后,她钻进一间约有一丈见方的船舱,舱内陈设着一张雕花床,两把竹藤椅,还有一扇半开的木格窗。 时值晌午,骄阳正盛,日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倾洒在谢云潇的衣袍上。他正坐在窗边缝补一只枕头。他的手法极为高超,缝出的针脚细致入微,堪称严丝密合,比起宫里的绣匠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瑶怔了一怔。 谢云潇手里的那只枕头,正是华瑶朝思暮想的小鹦鹉枕。 今天一早,秦三与华瑶汇合之后,交给华瑶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她落在秦三军营里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了她的小鹦鹉枕,不过枕头的侧边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里面的鹅绒。华瑶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一点惋惜。 华瑶真没想到,谢云潇竟然会悄悄地帮她修补枕头。 华瑶不禁感慨道:“我听说,凉州军营有一条军规,叫做‘自食其力’,无论军官还是士兵,破了的衣服都要自己缝。今天我见识到了你的手艺,你好像什么都会啊,擅长各种技巧,精通各种门道。” 听见华瑶的夸赞,谢云潇的手指一顿。华瑶也不管他还握着一枚针,直接摸上他的手背,只觉他肤滑如玉、光润如冰,果真是冰肌玉骨的美人。 华瑶的心情越发舒畅,紧挨着谢云潇坐了下来。 谢云潇缝制完成之后,便把针线放进了木盒里,还将小鹦鹉枕递到她的手中。她格外高兴,连忙抱紧自己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低声问:“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只枕头?” 华瑶含糊不清地说: “宫里的日子总是难熬的,谁都得有个寄托,我当然也不例外。” 谢云潇依稀记得,她从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无意中重复了两遍的说辞,应该是她的肺腑之言。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华瑶半低着头,喃喃道:“皇帝生性多疑,善于玩弄权术,能在一天之内让一个人从天上掉到地下。外朝和内廷的各个党派忙于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再聪明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我虽是公主,却没有安稳的日子可过……” 她说得很轻、很慢,像是谨小慎微地敞开了一点心扉,谢云潇的心境也不复之前的平静。 他忽然把华瑶抱了起来,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在不经意间,彼此的身体贴合得更紧密,更多了几分脉脉温情。 他原本是想仔细地安抚她,但她的气势忽然变强了:“我的兄弟姐妹和我一样,都有很大的压力。不过,和他们相比,我真像个乡巴佬。他们平日里的消遣就是花天酒地,你能想象得到吗? ” 华瑶认真地描述道:“满院子的莺莺燕燕、花花柳柳,可谓是艳福不浅 ……”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行了,你不用详说,也不用羡慕他们,后院的纷争多了,不见得是好事。你从不浸淫声色,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他的手掌有些烫,禁箍着她的腰肢:“你的志向也不止于后院的方寸之地,何必在意那些兄弟姐妹平日里的消遣。” 华瑶略歪了一下头:“你像是一个正气凛然的言官。” 谢云潇继续扮演着一个正气凛然的言官:“你心之所念,应是千万里锦绣江山,千百世太平功业……” 这话尚未说完,华瑶在他唇边亲了一口,低声道:“你也是我的心之所念,情之所系。” 她还特意哄了他一句:“待我成为天下之主,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送给你。” 谢云潇已经辨不明她的情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略微侧过头,望见窗外一望无际的湍急江水,渺茫的烟波里,有一只沙鸥匆匆掠过,流箭似的飞向水天相接的地方,孤影渐渐消失在远处一轮红日的浓辉之中。 有那么一瞬,他希望东江是浩瀚无垠的,这艘船一直在水上飘泊,永不靠岸,华瑶也一直依偎在他的怀里,永不分离。 但他也知道,秦州的战局十分危急,刻不容缓,华瑶必须尽快赶到秦州,以一万的兵力,迎战六万的敌军——这场战争的胜败,关乎她的生死存亡。他必当竭尽全力保护她。 想到这里,谢云潇自言自语道:“我只愿你百战百胜。” 他搂着她不放,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念了一句:“卿卿。” 与谢云潇的真情实意相比,华瑶的甜言蜜语显得有一点虚浮。华瑶干脆不讲话了。她觉得自己手里空落落的,就想找点事做。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左手揽着他的腰身,右手开始抚摸他的脖颈,他的呼吸停顿一刹那,又恢复了原状,听起来就像一次极短暂的喘息,很是动人心魄。 华瑶心头一热,忍不住又亲他了一口。 随后,她带着他走出了船舱,步入另一间舱室,与秦三、祝怀宁、汤沃雪等人汇合。 祝怀宁才刚喝完一碗药,还没来得及把嘴擦干净,华瑶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咳嗽一声,恭敬有礼道:“卑职参见二位殿下……” 华瑶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有话直说。” 祝怀宁打开桌子底下的暗格,取出一张做工精细的秦州地图。他一边讲述秦州的战况,一边任由汤沃雪在他的胳膊上施针。他讲得口干舌燥,汤沃雪还叮嘱了他一句:“你的伤口结了痂,还没复原,至少两天之内,你的左手不能使力……” 他不紧不慢地问:“倘若我使了力,会怎样,左手从此就废了吗?” “那倒不至于,”汤沃雪回答道,“只不过,我想治好你,就更难了。” 祝怀宁安静地点了点头。他的双目好似千年古井,无波无澜,无声无息。哪怕他自身的伤势再严重,他的内心都不会泛起一丝涟漪,因他已经把生死荣辱抛到了脑后,个人的安危便是不值一提的。 汤沃雪也曾在凉州见过与祝怀宁类似的人——他们多半是家里遭了大难,痛失至亲至爱,心中除了国仇家恨,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祝怀宁与汤沃雪也有相近之处。戚归禾的忌日快要到了,汤沃雪夜里辗转难眠。随军渡江的前一天,她悄悄地写了一首悼亡诗。 她为那首诗取名《寄思》,诗曰:“风寒雪冷雍城关,骨瘦形枯人未还,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汤沃雪并未对任何人说明,她的心里,其实有几分害怕。她怕华瑶和谢云潇会在秦州遭遇不测,更怕朝廷会扣下来一个“造反”的罪名。 对她而言,华瑶和谢云潇都是她的亲人,也是戚归禾留在世间的挂念,戚归禾无法再保护他们,她便代他来完成遗愿。虽然她没有武功,但是华瑶也说过,她硬朗的骨头就像凉州的精铁,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汤沃雪的思绪渐渐平定。 她垂着头,聚精会神,拈着一枚银针,准确地扎进祝怀宁的一处穴位,意在为他活血化瘀。 祝怀宁的内伤较重,外伤也不轻,大半边臂膀和胸膛袒露在外,紫色的瘀痕清晰可见。 汤沃雪仔细查验过他的伤势,确认他的病情比起前几日来好了许多,他的武功也复原了七成。她越发惊讶于他的内力之精湛深厚,便对华瑶使了个眼色,华瑶心领神会,打定主意道:“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尽量在一个月之内大破敌军,否则我军的粮草便会消耗殆尽。” 她的手指掠过彭台县,穿过芝江,定在一处江流交汇点上。 她道:“敌军已经围城数个月,彭台县久攻不克,军心定会浮动。我们可以装作是朝廷派来的援军,虚报我军的确切人数,诱敌深入,再调用精锐骑兵,将其一举歼灭。当然,我会先派出一些精兵,把彭台和邺城都探查清楚。” 谢云潇右手食指的指尖也点在地图上,缓缓从邺城一路划到了彭台县:“战场上万事不可鲁莽。殿下,等你抵达秦州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华瑶郑重地“嗯”了一声。 她和谢云潇、秦三、祝怀宁继续商量了一会儿,隐约感到自己还是有些失策。 她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州和虞州,并没有分出太多空闲去判辨京城的风雨变幻,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爹是不是真的离死不远了。 不过,华瑶能猜到杜兰泽一定被姐姐严厉地看管着,所以华瑶至今都无法与杜兰泽通信。 只凭谢永玄寄来的那些信,华瑶模糊地推断出,就在不久的将来,京城的朝政必有大变,皇后、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这几派势力必将斗得天昏地暗,他们都蛰伏了太多年,绝不会放过眼下这么难得的时机。 * 转眼便到了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夕阳欲坠,黄昏的余晖斜照江心,三十艘战船就像三十把锋利的剪刀,把宽阔的江面裁出一道道丝线般的波纹。这支船队来回走了几趟,才把一万人马及其辎重从虞州运到秦州。 华瑶终于踏上了秦州的土地——这是一处邻近芝江的渡口,名为“枫叶甸”,此地的百姓早就逃难去了,岸边的船坞和码头都荒废了一个多月,木板搭成的浮桥上散落着枯枝残叶,石雕的台阶缝隙里长出了寸来长的野草,随风轻轻地摆动着,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寂寥之感。 华瑶往前走了几步,还看见了碎裂的瓦罐、破旧的布条、已被烧毁的库房。 这一座村庄的百亩良田都无人耕种,田地里只有潮湿的淤泥,空置的木屋中悬挂着兜满灰尘的蛛网,方圆十里内没有一丁点鸡鸣狗叫之声。 华瑶放眼望去,四处都是一片凄清荒凉。 祝怀宁喃喃自语道:“自从邺城被叛军攻破,芝江上浮尸千万,腥臊难闻,水不能喝了,鱼也不能吃了,老百姓们能跑的都跑了。” “哎,不跑怎么办?”秦三 插话道,“在这里没吃没喝的,随时有可能没命,我要是这里的村民,我拔腿就往虞州跑。” 华瑶不禁感叹道:“我们还有刀剑枪炮,尚能拼死一搏,手无寸铁的村民遇上叛军,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她慢慢地转过身,面朝着祝怀宁:“我一定会剿灭叛军,还秦州百姓一个太平。” 言罢,华瑶命令众人在此地安营扎寨,又派遣齐风率领一队精兵去探查情报。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江上风浪更大、波涛更急,烟霭四散,寒气浓重,整座村庄的景象都朦胧起来。 齐风匆匆忙忙地从远方赶回了华瑶身边,如实向华瑶禀报他的所见所闻。 齐风的第一句话就是:“死了很多人。” 华瑶道:“在哪里?” 齐风道:“距离彭台县不到十里之处,那里是一片相连的村镇,已经没有活人了,东西都被抢光了,还有……” 齐风话中一顿,似是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他把头低了下去,恰好对上了华瑶的双眼,她的目光是那么明澈,他只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的忐忑。 齐风是华瑶最亲近的侍卫。齐风知道,近一个月以来,华瑶根本没有接到任何圣旨。她擅自出兵,无异于谋逆造反——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不过齐风没有九族,除了燕雨之外,他再无任何亲人,华瑶就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盼着自己时时刻刻都能与她在一起——这样一个荒诞的愿望,他甚至不敢细想,更不敢透露给别人,哪怕只是默默地在佛像前许愿,都算他心有妄念,亵渎了佛灵。可他越是压抑,就越感到难熬,他对她的种种仰慕,几近于极度的渴求,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混乱的情丝不减反增。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从中挣脱,又隐隐希望自己陷得更深一些。每逢夜深人静之时,他躺在床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起她的声息、她的样貌、她的言谈举止,他心里满是欢愉,也满是折磨,神思颠倒不已,却难以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受。他不认字,从没念过书,永远无法像谢云潇、杜兰泽那样出口成章,无法在华瑶的面前从容不迫。他此生最体面的宿命只有一条,便是义无反顾地为她战死,这也算是所谓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了。 齐风曾经在凉州闯过了鬼门关,在虞州躲开了官兵的追杀,而这一次,在秦州,隔着绵延十里的山路,他望见了叛军营地里的灯火亮如白昼,数万名精兵悍将盘踞一方。 叛军有火炮、枪械、铁铳、钢甲,充实的粮仓,高大坚固的战车,以及上万名武功高手。 想到秦州叛军的强盛,齐风攥紧了自己的袖摆。他被叛军的暴行震慑住了,华瑶的目光又将他拉回了现实。 齐风与华瑶对视片刻,他把自己看到的敌军情况都讲了出来,还补充道:“彭台县附近的所有村庄,大概都被叛军糟蹋过了。芝江上飘着成堆的尸体,很多死尸被砍了头,颈骨全部露了出来,肠子也滑到了岸上。秃鹫一边吃、一边叫,叽叽喳喳的,很惨,很血腥,我走过山路,路边也有断臂残肢……” 听到齐风的描述,祝怀宁闭上了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苍天无眼……” 华瑶双手背后,神色更严肃几分:“我真没想到,秦州叛军的装备竟是如此精良,难怪他们能攻破邺城,还把秦州本地的官兵都打败了。在这样的绝境中,沈知县还能坚守三个月,她真是有勇有谋的人。” 华瑶还有一些推断没说出口——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也被誉为“北方粮仓”。 秦州的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素有丰沃繁华之象,近几年来几乎没受过什么天灾,农工商各业的发展都比较兴旺。 高阳晋明在秦州待了许多年,必定会大肆搜刮秦州的钱财,暗地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 现如今,叛军持有的精锐武器,很可能是晋明集结了一帮能工巧匠、偷偷打造出来的,又因为去年秦州闹了瘟疫,皇帝长期软禁晋明,秦州各地的势力开始割据,局势便渐渐脱离了朝廷的控制。 秦州叛军窃取了晋明贮藏的军备,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就从一支微不足道的小队,发展成了横扫秦州的大军。 天宇开霁 第116节 华瑶召集了秦三、祝怀宁、谢云潇、白其姝、齐风等人,连夜与他们商量破敌之策。 与此同时,虞州本地的官员,也派人连夜把“公主率兵出征秦州”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 昏黑的夜晚过去了,晨曦初现,天边微露一层鱼肚白,京城仍然处于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中。 通宵未眠的打更人走街串巷,一边走路,一边敲响一面锣鼓,总共敲了五声,意味着五更天已过,天也快要亮了。 打更人穿过一条大街,距离三公主的府邸还有远远一段距离,他们便不敢再往前走了。 这一座公主府十分壮丽,处处彰显着皇族的富贵气象,正门之前的两座石狮子足有一丈高,公主府中的楼阁巍峨如山,辉煌的灯火彻夜不休,犹如银河倒泻,与星月同辉共明,与苍穹遥迢相应。 寻常百姓每每路过此地,几乎都不敢直视,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对于皇族的强烈畏惧感。 众所周知,三公主高阳方谨是皇帝的嫡长女,她的生母是孝仁皇后,她的养母是文德皇后,她的外祖父还是当今朝堂上最有权势的内阁首辅。在这世上,似乎没有几个人胆敢得罪她。 然而,就在今天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方谨略微动怒了。 方谨正坐在自己寝宫的床上,身边还躺着一位衣不蔽体的美人,可惜美人的柔情也无法化解方谨的不悦。 这位美人名叫申则灵,今年也才二十岁,乃是户部郎中的次子。他发如墨染,肤如玉琢,身形修长而健朗,骨肉匀称而精壮。方谨格外喜欢他这幅皮囊,赐给他的寝衣都是轻纱所制,薄如蝉翼,难以蔽体,他从未显露过一丝一毫的不快,总是礼数周全地叩首谢恩。 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洞察秋毫,能说会道,极其擅长迎合方谨的意愿,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更有点漆般的深邃明亮,因此深受方谨的宠爱。 申则灵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年,就嫁给了方谨做侧室,从那时起,方谨就没亏待过他,他经常觉得,方谨对他,似乎比对驸马还要好一些。 驸马顾川柏出身于绍州顾氏。 这个顾氏是大梁朝著名的清流世家,也被天下读书人所推崇。 顾川柏未满十六岁时,便因他相貌俊美、文采风流,而得了“栖霞客”的美称,后来顾川柏连中三元,心气更高了,也有了“蟾宫客”的别号。 顾川柏和方谨成婚多年,几乎从未争过宠,总是摆出一副假清高的样子,偶尔还会故意激怒公主,这让申则灵觉得他不可理喻。 诚然,顾川柏的才学远在申则灵之上,但是,伺候公主,靠的又不是笔杆子,大家同在公主的后院,争的是情,夺的是宠,抢的是势,凭的是运,谁又比谁高贵? 若不是因为顾川柏的家世显赫,那个正室的位置,也不见得会轮得到他顾川柏。 比起顾川柏,申则灵更懂得如何侍奉公主。 他牵起方谨的手指,慢慢地吮吻她的掌心,就像在亲吻一朵盛放的牡丹花,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牡丹的芬芳浸染了。 方谨却说:“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申则灵跪在床榻上,恭敬道:“遵命。” 说完这两个字,他又抬起头来,意味不明的目光从方谨的唇边划过。她笑了笑,施恩道:“今晚再 过来侍寝。” 申则灵不禁问道:“我能伺候您一整夜吗?” 方谨眉梢一挑,他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只是待在您的床上,我的心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尽会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请殿下降罪……” 方谨仍未给他言语上的答复。她朝他勾了勾手指,他跪坐着靠近,她又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她眼中的情绪是极淡极淡的,好像天边飘过的一朵浮云,没有形状,也没有色彩,更不可能因为他的任何言辞而翻起风雨——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丝毫不难过。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高阳家的皇子或公主动心,这些皇族生来就享尽了荣华富贵,自幼修习帝王之术,看惯了朋党之争的丑恶。他们的心都是冰冷的,却有无数人愿意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方谨拍了拍申则灵的脸颊,还在他的脖颈上轻拧了一把,弄得他又疼又痒,又酥又麻,他哼都不敢哼一声,把头埋得低低的,尽量展现出一副顺从的姿态。他轻轻地念道:“殿下……” 他的声音也很讲究,既低沉,又婉转,还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缠绵之意,环绕着“殿下”这两个字,仿佛能从字句之间抽出一把纤毫毕现的情丝来。 方谨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呼唤,只是吩咐道:“你走吧,别磨蹭了。” 申则灵立刻起身,披好衣裳,穿好鞋子,匆匆走到了屏风之后。他还没离开这间屋子,方谨便喊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让侍女去通传顾川柏、杜兰泽以及一众近臣前来觐见。 申则灵刚听见“顾川柏”的名字,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慢慢地收拢自己的衣衫,等他穿戴整齐,走出寝殿,刚好撞上了迎面走来的顾川柏、杜兰泽等人。 杜兰泽停下脚步,屈膝朝着申则灵行礼。 申则灵点头致意,顾川柏也对申则灵笑了一下,笑容中不带一丝愉悦,却有一种颇为诡异的探究。 杜兰泽也隐约察觉到了,顾川柏对申则灵的敌意。 顾川柏仔细地看了看申则灵的脖颈,当他发现几处青红交加的吻痕,他的眉头就皱了一皱,似乎不想在寝殿前多待一刻。 顾川柏转身走入了殿内,因他的脚步略急,飘逸的锦缎袍角都扬过了门槛,他甚至没和申则灵打一声招呼——按理说,他应该和申则灵以兄弟相称,正如皇子的正妃会把侧妃叫做“妹妹”。 申则灵望着顾川柏的背影远去,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杜兰泽。 杜兰泽微微欠身,姿态极为优雅,也算是做全了礼数。她穿着一袭黛青色衣裙,绾发也只用一根竹钗,脸上没有任何脂粉,仅以一副素净的面容示人,显得十分落落大方,堪称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杜兰泽的举止温文有礼,端的是一副大家风范。 公主府中的众人,几乎都对杜兰泽有些欣赏之情。申则灵也不例外,他目送杜兰泽走进了寝殿。 杜兰泽穿过前厅,走过一扇紫檀雕花的中门,还没见到方谨的面,便听见方谨低声道:“我刚收到了内阁传来的信件,我的好妹妹,高阳华瑶,已经在虞州举兵了。她拥兵一万,自定为‘启明军’,从山海县的渡口出发,横跨东江,约在昨天傍晚,抵达了秦州的枫叶甸。你们都说说吧,我这个妹妹,究竟意欲何为?” 杜兰泽心头一惊。 方谨尚未起身。她躺在一张楼刻着龙纹、镶嵌着宝石的紫檀木床上,冰绡纱的帐幔被她的侍女放了下来,彻底地遮挡了她的面容。 包括驸马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都跪在一架屏风的后侧,与方谨相距还有一丈远,没人能看清方谨此时的神色。 杜兰泽撩起裙摆,端正地跪在了顾川柏的斜后方。 就在此时,顾川柏略微侧过头,眼角余光从杜兰泽的身上扫过。 杜兰泽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顾川柏的表情。她猜他应该是极浅地笑了一下。他一向厌恶华瑶,早就盼着华瑶与方谨一刀两断。 果不其然,方谨话音刚落不久,顾川柏便说:“殿下待华瑶一向宽厚,但华瑶本就是狼子野心,惯会阳奉阴违,难以为您所用,必将辜负您的恩德。先前华瑶之所以向您投诚,是因为畏惧您的威严,而非真心实意地归顺您……”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在教我识人之术?” “不敢,”顾川柏跪坐在地上,腰身仍是挺拔而笔直的,“请殿下明鉴,我只有一番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方谨只问:“你的肺腑之言,说完了吗?” 顾川柏直视着床榻所在的位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风和纱帐,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方谨的身边。他的声音略低了下去:“请您宽恕我的唐突之罪。” 方谨意在言外:“审时度势,是你的长处。” 顾川柏道:“殿下谬赞了。” 方谨的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笑:“驸马过谦了,何来谬赞一谈?你一定很了解如今的时局。” 顾川柏却说:“我足不出户,在家读书,看的是古国之兴亡,想的是今朝之胜败。” 方谨倚着软枕,懒散道:“说来听听。” 顾川柏应声而答:“《资治通鉴》记载,玄武门之变当日,李元吉张弓搭箭,想要射杀李世民,箭发三次,次次不中。李世民追赶李元吉,却误入玄武门附近的树林,意外坠马,无法起身。李元吉闻声而至,欲用弓弦勒死世民,几番犹豫,终未下手……” 他的语调忽然一沉:“李世民与李元吉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二者受困于虚情之中,不能辨明真理,哪怕到了兵戎相对的关头,仍然心念旧情,频出差错,正是犯了兵家的大忌。倘若李世民早做决断,便不会在玄武门的树林里落难,险些被自己的弟弟用弓箭勒死。” 顾川柏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便听见了一点细微声响。 方谨披上一件锦缎衣袍,走下了床,赤足行走在金砖之上。她的轻功极为高超,脚底距离地面尚有半寸距离,裙摆无风自动,好似凌波浮荡的荷叶一般。 她绕到屏风的这一侧,略看了一眼顾川柏,便道:“这么说来,高阳华瑶确有谋逆之意,本宫也不能再纵容她胡作非为了。” 顾川柏迎着方谨的目光,隐晦地道:“命薄福浅之人,如何承得起您的隆恩?” 杜兰泽闻言,四肢俱是一片冰凉。她俯身下去,几乎完全跪倒在方谨的脚边,几缕乌黑的长发也飘到金砖之上,从衣袖中伸出的手腕是极苍白的色泽。 方谨将杜兰泽软禁在公主府,不允许她私自外出,还加派了二十名侍卫,日日夜夜地看护她。五湖四海的贡品也如流水般汇入她的住处,她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奇怪的是,近日以来,她似乎更清减了些。 方谨自认是厚待了杜兰泽。她非常看重杜兰泽的才能,杜兰泽也多次为她出谋划策,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这一次,她其实也想听听杜兰泽的说辞。 方谨便开口道:“兰泽,除我之外,你是最了解华瑶的人,你聪明绝顶,又与她朝夕共处了将近两年,应该早就摸清了她的心性。你来说说,华瑶是不是想攻占秦州、联合凉州,进而夺取岱州和康州,争做中原之主,最终登临天下、一统江山?” 第105章 酒色令人昏 你还要辱我到几时?…… 杜兰泽伏跪不动,以一种极谦卑的姿态,向方谨进言:“微臣来京城之前,华瑶再三叮嘱我,定要勉力侍奉您。她自小仰慕您,相信您是天命所归,必将承袭大统……” 杜兰泽还没讲完,顾川柏就打断了她的话 :“杜小姐,你对自己的旧主,似乎仍有旧情。华瑶是纠众作乱的逆臣贼子,野心之大,昭然若揭。即便她对你说了,她想拥立三公主为帝,你又怎知她话中的真假虚实?你岂能为她做保?” 杜兰泽缓缓地直起腰,端正地跪坐在地上:“这世间的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无论何人何事,只要能为殿下所用,便自有保他的道理。” 讲到此处,杜兰泽的声调拔高了些:“单从表象来看,华瑶投靠了殿下,也曾进献过金银珠宝、车马粮钞。她的俸禄极低、根基极浅,在朝堂上无权无势,在皇宫中无依无靠,诸事皆要仰仗于殿下。华瑶此次出征秦州,不可能不向殿下禀报。倘若她有意隐瞒,那她此前的一番辛苦都白费了。” 寝宫里安静了一瞬,顾川柏也没再打岔。因为他知道,华瑶经常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杜兰泽必然会借题发挥。 果不其然,杜兰泽说:“依臣浅见,华瑶应该会传信给殿下,还会献上秦州、虞州的地图,以及她在虞州夺来的金银财宝。” 杜兰泽抬起头,迎着方谨的目光,坦然道:“华瑶的部下给您送信,不能走官道,路上或许要耽搁两三天,请您稍等几日……” 顾川柏冷声道:“再等下去,便会养虎成患。” 杜兰泽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比起华瑶的区区一万兵马,如今的秦州叛军才是真正的猛虎。殿下何不以华瑶为剑,杀一杀猛虎的锐气?” 她看着方谨,含笑道:“您还可以派出一队亲信,前往秦州,与华瑶汇合。这一来是为了监视华瑶,二来是为了操纵战局、夺取战功。华瑶表面上臣服于您,实际上也不敢造次,您不仅能知道华瑶的动向,还比皇帝更了解秦州的战局。” 她毫无迟疑道:“天下之大,绝非一人思虑能及;江湖之乱,绝非一人谋略能敌,与其铲除华瑶的势力 ,不如趁机在秦州安插耳目,待到来日战事平定,您手握内阁之柄、坐拥精锐之师,提拔您的亲信,重用您的臣僚,便可将秦州收入囊中。” 杜兰泽隐约听见顾川柏的呼吸略急,立刻补充道:“秦州叛军共有三十余万人,超过了岱州、虞州的兵力总和。本月上旬,前线传来战报,秦州叛军斗志昂扬、屡战屡胜,他们的武器包括火炮、铁铳、地雷和神机箭,还有十万骑兵身披钢甲、身跨骏马。秦州叛军的声势之浩大,远胜一般的乡民起义。” “确有此事,”方谨慢悠悠地说,“他们的兵力,不容小觑。” 杜兰泽终于等到了方谨开口。她心下稍安,沉声道:“秦州叛军的装备如此精良,恐怕与二皇子脱不开干系。现如今,大皇子虎视眈眈,二皇子杳无音信,六皇子即将回京,皇后也在兴风作浪,并非铲除华瑶的最好时机。何况华瑶的兵马只有一万,秦州叛军的兵力远在她之上,她在秦州的处境乃是九死一生……” 顾川柏对华瑶没有一丝怜悯:“那是她咎由自取。” 杜兰泽直言不讳道:“诚如驸马所言,华瑶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归根结底,华瑶还是少年心性,御下不严,治下不明,凡事率性而行、任意而为,难免有些鲁莽。” 杜兰泽嗓音婉转,娓娓道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论述,方谨却道:“倘若华瑶侥幸在秦州一连打了几场胜仗,你会如何应对秦州之乱?如何防范秦州与凉州相互勾结?” 短短一句话,便似一阵冷风吹来,让杜兰泽感到一阵阵寒意。 杜兰泽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担忧或惊惧,依旧从容地作答:“华瑶的一万兵马,缺乏粮草,既没有朝廷的支援,也不能像叛军一样劫掠城镇,短期内必然无法崛起。在她壮大之前,请您……” 杜兰泽轻声道:“及时斩草除根。” 方谨颇有深意地笑了。她从来不会明说一个计策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她的喜怒是不可捉摸的,她的裁夺也是不容置喙的。 作为方谨的近臣,杜兰泽必须做到“顺从”二字,顺应方谨的意愿,遵从方谨的命令,以她为君,以她为天,每时每刻都毕恭毕敬地侍奉她。 方谨容不得半点僭越。 方谨不再问话,杜兰泽也不能开口。 天宇开霁 第117节 想到华瑶所处的困境,杜兰泽心如刀割。她和华瑶相隔千里,久未通信,但是,正如方谨所说,她和华瑶相处两年,早已摸清了华瑶的心性。 华瑶是真正的仁善之主,绝不会任由秦州叛军血洗城池,哪怕她手上只有三千兵马,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她的英勇、刚毅、果敢、决绝,都让杜兰泽拜服,也让杜兰泽感到难以忍受的苦闷——华瑶面临着内忧外患。生死一线的关头,杜兰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甚至不能给她传一封信。 杜兰泽在方谨的府上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泼天的富贵、盖世的尊荣,却不是杜兰泽想要的。她心里真正怀念的,还是自己追随华瑶的那段日子,每天和华瑶同桌而食、同路而行,不似君臣,更似知己。 方谨与华瑶虽是姐妹,她二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华瑶和蔼可亲,方谨严肃可畏。华瑶宽宏大量、不拘小节,方谨施政严苛、不怒自威。 杜兰泽侍奉方谨的这一个多月以来,每一次献计献策之前,都要先察言观色。据她所见,方谨城府极深、耐性极好,善于识人用人,党羽布满了整个朝廷。 方谨迟迟没有清剿秦州叛军,打的是“边军内调”的主意。她想借由叛军之手,绞杀秦州的豪强世族,把晋明的势力扫荡一空,再从沧州、虞州、岱州等地抽调兵力,以“肃清秦州之乱”为名,统领沧州、虞州、岱州、秦州的军队。 方谨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可以问责各部的官员,哪怕“秦州之乱”闹得再大,方谨都能从中获利,还能把六部的官员换作自己的同党,进一步地削夺六部之权。 此外,“秦州之乱”也是牵制东无的一枚棋子。 秦州距离京城不远,叛乱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势。即便东无想在京城作乱,也要先考量京城周围的形势,以免“内乱更盛,外患更烈”的局面出现。 杜兰泽仍在沉思,方谨忽然说:“驸马留下,其他人都告退吧。” 此言一出,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众人起身行礼,低眉顺眼地躬身后退,缓缓地走出了方谨的寝宫。 顾川柏一言不发,依然垂首跪坐着。 方谨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顾川柏的面前。 顾川柏半低着头,看不见方谨的面容,只能瞧见浮光锦的裙摆上精致繁复的牡丹花纹。 方谨已有两个多月没传召他侍寝,却夜夜宠幸那些扶不上台面的侧室。 顾川柏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用意。皇帝重病不愈,时日无多,而她是皇帝的嫡长女,也是众多朝臣拥戴的公主,两相权衡之下,他不可能再偏向皇帝。可她却在这个时候彻底地冷落了他。她赐给他的恩宠就像一捧流沙,他越努力地握住,沙子便漏得越快,一粒一粒地刺穿他的心,刺得他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他不遗余力地辅佐她,仍未得到她的信赖。 他早已看穿了华瑶的真面目,可她迟迟没有对华瑶下手,甚至任由杜兰泽妖言惑众……他的思绪乱成一团,冷不丁听见方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我。” 顾川柏纹丝未动。 方谨笑了一笑,那笑声从他耳边飘过,也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细密的水波不断蔓延,漾开一道道破碎的波光。 他迫切地想要激怒她,想从她眼中看见愤怒、厌憎、轻浮和放纵。或许他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她登基称帝,绝不会容忍他端坐皇后之位。 皇后不仅是六宫之主,更是天下臣民之表率,方谨一定会另选一位世家公子,代替顾川柏,照料她的起居、打理她的后宫。 顾川柏忽然觉得好笑。他熟读圣贤书 ,通晓古今事,兼修六艺之术,深谙六部之法,年少时立志要做一个舍身报国的忠臣义士。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屈居于方谨的后院,终身沦为她的附庸,任她亵玩他的身体、消磨他的意志、践踏他的尊严,有朝一日,她还会将他弃之如敝履。 他爱她,更恨她,爱她爱得罔顾生死,恨她恨得几近癫狂。 他看到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他笑问:“您要在今日赐我一死吗?” 方谨格外冷淡道:“你若执意想死,我便给你个解脱。” 她薄情寡性,薄恩寡义,顾川柏真想和她同归于尽,目光不自觉地带着愤懑,似有一股野火在他身内猛烧,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灰烬,深陷一场绝望而焦灼的等待,只等她用力一绞,他便魂断命绝,此生的恩怨纠葛,终究在她的手里一了百了。 方谨挑起他的下巴,喃喃道:“你这幅表情,是真该死。” 顾川柏怒极反笑:“您所言极是。” 方谨渐渐地收紧了五指。他艰难地喘息了一声,俊美的容颜越发的苍白。她百无聊赖,蓦地松开了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他脖颈上的浅淡红印,拨弄着他的喉结,把他当作器物一般细致地赏玩。 他忽然说:“申则灵从没被你掐过脖子吧。” “怎么,你想知道?”方谨咬着他的耳朵说,“你和他一起伺候我,便能亲眼看见了。” 他的胸膛起伏不止:“你还要辱我到几时?” 她缓声说:“到你死为止。” 她扬手一挥,乍然扯出一道裂帛之声,他的衣襟被她撕破,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方谨不露痕迹地将他扫视一遍,又站了起来,背对着他,问道:“皇帝近日是否传召了你?” “并未,”顾川柏一边喘气,一边如实地回答,“我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皇帝,也没收到皇帝的音讯。” 方谨的一句话说得格外凉薄:“你已是皇帝的弃子,何去何从,想好了吗?” 顾川柏低眉垂首,自顾自地说:“您明明早就知道了我的答案。” 方谨绕到了屏风的后方,从侧门走向了浴室,没再对顾川柏讲一个字——这是她御下的手段之一。在她发话之前,侍臣要先跪在地上、静思己过,等到她开恩,侍臣才能站起身。 顾川柏跪满了半个时辰,方谨的侍女姗姗来迟。侍女呈上了一套崭新的墨黑色绸缎衣裳,并传达了方谨的口谕,准许顾川柏离开寝殿。 顾川柏披上了这件衣裳,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和衣带,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他穿过寝殿门外的一条廊道,途径一座树荫浓密的花园,远远地望见了杜兰泽正在花园中悠闲地散步,凉风吹起她的裙摆,黛青色的绸纱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她手里托着一只琉璃盏,似乎是在采集清晨的花露。 顾川柏眉头微蹙。他对杜兰泽的杀心更重了一层。他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杜兰泽不仅不会匡扶方谨的大业,甚至会让方谨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 他左手虚握成拳,唤道:“杜小姐。” 杜兰泽听见他的声音,便沿着一条碎玉铺成的林间小道,款款地向他走来。周围的繁花绿树尽皆沦为她的陪衬,她身处于群芳争艳的花园之中,依旧是仪态万千:“微臣参见殿下,殿下万福安康。” 顾川柏直截了当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无须再装模作样,你对你的旧主念念不忘,只会从中斡旋,却不会一心一意地效忠殿下……” 杜兰泽气定神闲道:“您无凭无据,妄下裁夺,未免有失偏颇。华瑶是我的旧主,与她有关的往事,于我而言,皆是过眼云烟,我早已不在意了,您为何还要介怀?” 浅淡的日光洒在她的身后,她的声音就像此时的天色一样飘渺空荡:“更何况,我的旧主,从来不敢冒犯殿下。驸马,您的旧主呢?请问,您的旧主是如何对待殿下的?” 顾川柏的旧主,自然就是皇帝。 皇帝如何对待方谨? 皇帝暗害了方谨的母亲,打压了方谨多年,甚至派过几批刺客,想要不声不响地处决方谨。 如今的皇帝命悬一线,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把控朝政,便放任了方谨与东无两派斗争。京城的党争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谁胜谁负,仍未可知,唯一能确定的是,获胜的那一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光手下败将。 顾川柏绝不会与杜兰泽细说其中的原委。 他站在白玉雕砌的台阶之上,冷漠而严厉地审视她片刻,沉声说:“倘若你对公主忠心耿耿,公主府上绝无一人会为难你。倘若你起了异心,便自求多福吧。” 杜兰泽屈膝行礼,恭顺道:“谨遵殿下教诲。” 顾川柏又看了她一眼,方才翩然离去了。他的背影颀长挺拔,逐渐消失在廊道的尽头。 杜兰泽站在原地,燕雨忽然从近旁的一座假山中钻了出来,快步跑到了杜兰泽的身边。他谨慎地问道:“刚才,为什么您让我躲进假山里,不让我跟着您一起见驸马?” 杜兰泽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怕你会说错话。” 燕雨无语凝噎。 杜兰泽和燕雨一前一后地走向树荫花影的更深处。 此地屹立着一座云亭水榭,紧邻着一片波纹粼粼的湖泊,又被茂盛的木棉树遮蔽着,自成一派幽凉的萧瑟之景,杜兰泽经常在这里静坐静思,燕雨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杜兰泽的目光极为幽深。她正眺望着远处的湖景。 清澈的湖水好似一面镜子,映照着一座赤玉砌成的红桥。岸边的亭台楼阁连绵不绝,雕梁画栋,珠帘绣幕,尽在波光荡漾的倒影里。 杜兰泽的心思顺着水流,漂到了更远的地方。她的神情尤为凝重,唇边再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燕雨见状,忍不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好慌好慌。” 杜兰泽侧目看他,他又说:“我这个人,您也知道,我挺稳重的,但是,我弟弟……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吧。我和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有一点通感,他要是心烦意乱,我的脑子也会乱糟糟的、昏沉沉的。” “别害怕,”杜兰泽心不在焉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杜兰泽倚着扶栏,燕雨就坐到了她的旁边,她用极轻的声音说:“你的弟弟可能正在带兵打仗。你要记住,为将之道,在于修炼心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方能克敌制胜,百战不败。” 燕雨叹了一口气:“我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您讲得这么复杂,我听完了以后,脑瓜子嗡嗡的,心里变得更乱了。” 杜兰泽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便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同我一起坐着,仔细地理一理你心中的杂绪吧。” 她仰起头,看着此时的天色:“对于我们而言,这样宁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燕雨惊讶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杜兰泽讳莫如深,“胜败兴亡,自有天命来定。” 第五卷:念奴娇 第106章 铜壶载酒 我相信你会赢 夕阳残照,暮色渐升,雾霭犹如一片红纱,轻悠悠地笼罩着京城。 从皇宫传来的钟声撞破了寂静的空气,使人心生一股沉闷之感。这种感觉并不是突然形成的,而是慢慢地积聚在肺腑之中,好似一块越来越重的石头,压得顾川柏呼吸不畅。满腔的愁绪,竟然连一丝也排解不去,他抬起手,紧握着玉雕的栏杆,却有一种大醉初醒般的疲惫。 他已有整整两天没见到方谨了。 他所在意的,不仅仅是方谨对他的冷落,更是他家族的兴衰荣辱。他此生不可能再入仕途,除了攀附皇族,别无他路。只要他走错一步,整个家族都会被他牵连,落得一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他若想赢,就必须辅佐方谨,博取她的信任,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这又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她无情无爱,多虑多疑,生来凌驾于众人之上,众人只能虔诚地跪在她的脚边,乞求她的垂怜,却不能奢望她的宠幸。哪怕他毅然决然地为她赴死,她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有苦无处说,有恨无处发,恨不得天降一场大火,烧毁这个混乱而污浊的人世,把所有的痛苦、卑劣、灾难、凶祸一并消除,他就不用再为自己勘不破的世事而劳心伤神了。 正当他烦躁之际,方谨的侍女过来传话,说是公主邀他今晚戌时共用晚膳。 今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又称“春浴日”,按照宫规,今夜将由驸马伺候公主沐浴,并为公主侍寝。 顾川柏原本以为方谨不会宣召他,没想到她还是顾及了君臣之间的礼制,给他留了一点体面。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焚香,又换了一件崭新的纱罗绸缎衣裳,还在腰间挂了一块鸳鸯玉佩——这是方谨八年前送他的生辰礼。 戌时将至,顾川柏不紧不慢地赶到了方谨的寝宫,杜兰泽刚好从另一扇门中走出来。她对他屈膝行礼,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仍然保持着一副沉稳平静的神色。 顾川柏低声问:“公主为何传你觐见?” “请您原谅,”杜兰泽微笑道,“未经公主允许,微臣不能回答您的问题。” 顾川柏也淡淡一笑:“杜小姐既聪慧,又守规矩,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你自当勉力侍奉公主,真心实意地为她排忧解难,这是你为人臣子的本分所在。” 杜兰泽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恭敬:“是,多谢您的提点。” 顾川柏无法从杜兰泽的言行中挑出错来,便转身走进了内室。他看见方谨坐在一扇屏风的后侧,那屏风是一块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透而滑润,泛着一层清冷的光泽,方谨的身形也被衬得影影绰绰,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离他很远似的。 他半垂着头,低声道:“殿下。” 方谨合上手里的折子,懒洋洋道:“脱了衣服,过来伺候我。” 顾川柏一边解开自己的衣带,一边径直走向了方谨,当他站到她的面前,他已是衣衫半解、颈肩微露。无限的春情自此而盛,她仍未用正眼看他,只是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案桌。 天宇开霁 第118节 他虽觉耻辱,却也还是跪坐到软榻上,渐渐地靠近她。他的身量比她更高一些,稍微收手便能将她抱入怀里——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只能说:“今天是春浴日,我伺候你沐浴更衣……” 方谨抬起一根手指,顾川柏便把没说完的话都咽了下去。 方谨言简意赅:“我收到了华瑶送来的东西。” 如同杜兰泽预料的那般,华瑶不仅派人给方谨传了信、赠了地图,还送来了几大箱的砂金和银币。 华瑶信中的措词极为恭敬,仿佛把方谨当作了自己的君主,对秦州的战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隐隐的担忧。她向方谨解释,她之所以出征秦州,是因为秦州的大批难民已经逃到了虞州,她害怕虞州一旦混乱起来,叛军便会对京城不利,又害怕秦州难民会到处散播流言蜚语,从而影响朝廷的威名,包括秦州、康州在内的多个省份的起义将会愈演愈烈。 华瑶再三强调,方谨是她最尊敬、最爱戴的亲姐姐,她对方谨满怀一腔仰慕之情,愿意做方谨手中的一把刀。但因她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自己还分辨不清世事人情,极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她可能会在无意中犯错。如果方谨认为她出征秦州的弊大于利,她会立刻撤军,返回京城,前往方谨的公主府领罪。 方谨看完华瑶的亲笔信,留意到那一张信纸的落款处,晕开了一小块水痕,也不知是不是华瑶的眼泪。 华瑶从小就很依赖方谨。她和方谨第一次见面时,她四岁,方谨十一岁。 那是一个天光明媚的夏日早晨,方谨和华瑶在御花园中偶然碰面了。 彼时的淑妃和太后都坐在不远处的亭阁水榭之内,品茶闲谈,纳凉消夏。华瑶应该和淑妃待在一起,但她远远望见了方谨的影子,便朝着方谨一路小跑过来。 方谨原本不想理睬她,但她一直跟在方谨的背后,小心翼翼地念着:“姐姐,姐姐……” 方谨停步,华瑶也停步。 方谨往前走,华瑶也往前走。 方谨随意地摘下一朵芙蓉花,华瑶想摘却不敢摘,只把双手背到身后,仰头望着方谨。 华瑶的双眼十分明亮,映满了方谨的倒影,姐妹二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她立即显露出一种明明白白的欢欣雀跃:“姐姐!” 方谨被华瑶喊得一怔。 方谨先前已经听说过,华瑶的生母是贱民,死得不清不楚。华瑶在昆山行宫一直长到四岁,才被太后接进宫里。方谨便也理解了华瑶与众不同的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方谨自己的母亲也早早地去世了。她对华瑶微有几分怜意,轻声告诫道:“你是公主,天生的金枝玉叶,言行举止一定要适度,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华瑶听得懵懵懂懂。她茫然地盯着方谨的双眼,待到方谨一句话说完,她含笑道:“谢谢姐姐,姐姐的教诲,我都记住了。” 后来,方谨才察觉到,华瑶根本无法像她一样待人接物。虽然华瑶的养母是淑妃,但是华瑶自身并没有多少圣宠,朝堂上几乎没有一个大臣支持她。她仰仗于淑妃和太后的宠爱,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公主的体面。 华瑶十四岁那年,淑妃染病去世——所谓的“染病”,其实和皇宫里那些肮脏的手段有关。淑妃声名在外,盛宠不衰,难免惹来杀身之祸。她的家族被削弱了,性命也被取走了,她此生唯一的成果就是把华瑶毫发无损地养到了十四岁。 淑妃去世的当日,方谨专程前来探望华瑶。 华瑶跪在地上,伏在方谨的腿间,嚎啕大哭,泣不成声。她的眼泪把方谨的裙摆沾得湿透。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极度的痛苦折磨着她的心神。她攥紧手指,鲜血从她掌中涌出,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洒在金砖铺成的地板上,蜿蜒曲折,像是红色的河流。 华瑶似乎承受不住那种万念俱灰的煎熬,喃喃地念道:“为什么……为什么……姐姐……我好难受……死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第二次了……姐姐……我难受的想死……” 从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方谨准确地推断出了她的意思——她深陷无穷无尽的悲哀之中。她觉得,那种悲哀所带来的剧痛,钻心透骨,甚于死亡。她知道淑妃被皇帝杀害了。而且,她的生母也死在了皇帝的手里,她的两个母亲都因为皇帝而早逝。她毫无保留地展露出了浓烈的恨意。如果皇帝在场,她会毫不犹豫地亲手弑父。 恰好,方谨对皇帝的憎恶,并不比华瑶弱一分。方谨没有安慰华瑶一句话,只是任由华瑶伏在她身上痛哭,后来,她还帮华瑶的双手涂了药。 时过境迁,转眼已是五年过去,十九岁的华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悲恸欲绝的小妹妹。 华瑶在凉州屡战屡胜,深受百姓的爱戴,若不是因为她生母的身份太过低微,必定会有不少朝臣愿意追随她。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仰慕方谨,方谨对她的忠心仍是半信半疑。 正如方谨一般,华瑶太需要权力。 每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都应该知道,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就是重权在握,只有钱与权才能保住一个人的尊严。至于情与爱,不过是锦上添花、无关紧要的装饰罢了。如果把情爱看得太重,便会落入一个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地,单用一个字来概括,可简称为“蠢”或“贱”。 想到这里,方谨微微地笑了一笑。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顾川柏道:“请让我侍奉您喝酒。” 方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命令道:“过来。” 顾川柏才刚靠近她,她便握着他的肩膀,将他狠狠地扣在软榻上。他的 衣袍彻底地散开了。她细看他片刻,他忽然就说:“您一定要小心防范华瑶。” 方谨的食指摩挲着他的嘴唇:“你真扫兴,驸马。” 顾川柏诚心诚意道:“今晚我在房里看书,听见了皇宫传来的钟声,六皇子已经回京了。您明明也知道,皇帝最器重六皇子,可惜六皇子非嫡非长,他的身份远不及您贵重,势力远不及您强盛。如果您和大皇子争斗起来,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那皇帝和六皇子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方谨分外平静地说:“人在局中,心不由己,纵然东无不想动手,他的臣僚也会千方百计地敦促他。他手下的人几乎都是死士,行事不考虑后果,为了争取拥戴之功,所有人都会走入一条有进无退的死路。” 她捏着他的下巴,指尖略微摩挲了一瞬,便道:“我已和内阁商量过,任命华瑶为副职,我的亲信做正职,以朝廷的名义传令,让他们合力清剿秦州叛军。” 顾川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不是杜兰泽的主意吗?您万万不可轻信杜兰泽!” 方谨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是皇帝的细作,我尚且能容忍你八年,放任你害死了我最器重的谋士、我最宠信的侍卫……” 她贴在他的耳边,声音如同情人的呢喃细语,分外温柔地说:“何况是杜兰泽呢?她的主子华瑶从未暗算过我。” 顾川柏神思俱废,心也在砰砰乱跳。他含混不清地说:“你的侍卫……他的死,也与华瑶有关,事发当晚,若不是华瑶要和你同坐一辆马车,你的侍卫不会被皇帝派来的高手暗杀。” 方谨并未评判他这句话的对错。她从软榻上起身,淡然自若道:“我换个人伺候,你回你的住处吧。” 顾川柏一把扯住方谨的裙摆:“殿下,别走。” 方谨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幢幢的灯影之中,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方谨分明近在咫尺,却好像与顾川柏隔着一条浩渺的江河。 顾川柏多年如一日地周旋于方谨和皇帝之间,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稍有懈怠,便会危及他的亲族,甚至也会牵连方谨。他脚下所走的,又何尝不是一条有进无退的死路? 他不禁低声道:“卿卿。” 他与方谨新婚当夜,她特许他这样称呼她,后来她几乎与他决裂,他再叫一声“卿卿”,她就会对他用刑。从那时算起,至今已有八年,他再没说过“卿卿”两个字。 这般亲昵的称谓一出口,方谨还未有反应,顾川柏便说:“你是皇帝的嫡长女,身份最尊贵,才智最出众,你年满十八岁的那日,坊间都有传闻说,皇帝会立你为储君。可惜皇帝猜疑你,满朝文武畏惧你,世家贵族忌惮你……皇帝派我做你的驸马,要我每日禀报你的行踪,探听你的消息……可你是我的妻子,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他看着她的双眼,笑中带泪:“你生在皇宫,怎会不明白身不由己的道理?我若不答应皇帝,皇帝还会为你指派别的驸马,何况你的公主府里也不止我一个细作。我留在你的身边,至少能尽心竭力,为你从中斡旋。” 方谨一言不发,顾川柏继续说:“昭宁十八年,你认识了一个厉害的谋士,她文武双全、足智多谋,经常为你出谋划策,帮你争权夺势,使你声名大噪。可是皇帝不希望你身边有这样的人物。我把她的行踪报给皇帝,皇帝便派人杀了她,你恨我是理所应当的。但她不死,你的处境就会更凶险。” 方谨听得笑了:“说完了吗?说完就收拾衣服,早点滚吧。” 她还缓声道:“倘若你当年把难处告诉我,我不是没有办法。但你擅作主张,与皇帝同流合污,只能自食苦果。” 她走到了屏风的另一侧:“你替我斡旋了什么?顾家的家业蒸蒸日上,皇帝对你的所作所为甚是满意。如今皇帝濒死,你不得不依靠我,百般示弱讨好,便连最后一丝趣味也没了。” 她从内室的侧门离开,独自去了浴室。而他一个人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块鸳鸯玉佩,喃喃自语般地又念了一声“卿卿”,记忆中那些春梦迷离、情潮撩乱的场景,竟然遥远的像是上辈子,让他凭空生出一阵恍如隔世之感。 * 两天后,朝廷的调令传到了华瑶手中,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一批宫廷侍卫,总共二十人,为首那人自称是秦州官兵的指挥使,而华瑶的官职是副指挥使。不过,他们并未干涉华瑶的决策,甚至不愿与华瑶同在军帐中议事。 华瑶略一思索,便忍不住说:“他们要和我抢军功,却又不想冲锋陷阵,领兵杀敌。” 时值清晨,天色微亮,飘渺的雾霭浮荡在山野之间,近旁远处俱是一片苍茫,空气中蕴含着潮润的湿意,朝阳也呈现出浅淡的红色。 华瑶刚醒不久。她坐在一间破旧的木屋里,轻声对谢云潇说:“去年此时,我们还在雍城,也面临着差不多的困境,朝廷不仅不支援我们,还对我们严加防范……” “不是朝廷,”谢云潇道,“这一次,应是你的姐姐,对你起了疑心。” 谢云潇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侍卫都是方谨的人,我在皇宫见过他们。” 华瑶波澜不惊:“姐姐……她还是没对我下狠手,我犯了朝廷的大忌,她却给我调派了官职,这已是仁至义尽了。” “卿卿,”谢云潇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时至今日,你害怕吗?” 华瑶和他对视,诚实地说:“我也不是不怕死,我只是觉得,既然有一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便要好好地把握,奋力一搏,否则我将来会后悔的。” 谢云潇道:“我和你一同赌上性命,只因我相信你会赢。” 华瑶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他没有再作解释,只是低下头来,像平常那样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他的温情或多或少地鼓舞了她,她的心里也有些高兴,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袖摆。 第107章 马危铁蹄旧 此情此义,至死不泯 华瑶已经在秦州的枫叶甸驻扎了整整四天。 她先后派出了多批暗卫,日夜不停地监视叛军。 叛军也发现了华瑶的踪迹。华瑶率兵渡江的阵势过于浩大,叛军早就盯上了她,便也派出密探来窥伺她。 华瑶活捉了几个密探,交给白其姝严刑拷问。 白其姝从密探的嘴里撬出来一些重要的消息——围攻彭台县的四万叛军之中,约有一万名武夫、一万名骑兵、以及两万名步兵。大多数步兵原本都是秦州的流民,虽然他们骑射的本领不强,但是他们都会使用火铳和地雷。 按理来说,装备如此精良的一支军队,应该很快就能攻下彭台县。但是,彭台县也有自己的守城之术。 彭台县的城墙是四方形,四面城墙上一共搭建了十二座半圆形炮台,架设了四十八座红夷大炮。这种大炮的威力非同寻常,轰死了不少冲锋的叛军。 再加上守城的将领善于调度,知县沈希仪屡出奇计,炮兵和弓兵也都顽强地坚守着阵地,叛军几次猛攻,均以失败告终。 若不是因为粮草不足,彭台县至少还可以再撑三个月。 华瑶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出兵。 彭台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难过,叛军的气焰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嚣张。 如果华瑶战胜了叛军,不仅能鼓舞秦州的官兵,更能缴获叛军的粮草、马匹和枪械,从而解决彭台县的燃眉之急。 问题是,华瑶如何才能战胜叛军呢? 包围彭台县的叛军足有四万人,他们的兵力之强盛、装备之精细、粮草之充足,全都远胜华瑶。他们阴险狠毒的手段,更在华瑶之上。 华瑶扪心自问,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屠城的。她不想让战火烧到平民百姓的身上。 天光越来越朦胧了,华瑶的心思还是一团乱麻。 她猛地扯过谢云潇的衣袖,在他唇上重重地一吻,尝到 了一股荡人心魄的冷香,极清幽,极美妙,使她暂时忘记了烦恼。 她又埋首在他的颈侧,发泄般地轻咬了一下。 谢云潇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放任了华瑶唐突之举。他不仅没有制止她,还轻轻地揽住了她。 华瑶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难怪项羽南征北战的时候,总要带着倾城倾国的虞姬……这一口亲下来,我确实胆子更大了,也更不怕死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你不是穷途末路的项羽,我也不是束手无策的虞姬。” 华瑶心不在焉,随口回答道:“应该这么说才对,我是纵横四海的皇帝,你是独一无二的皇后,也是所向披靡的将军。” 谢云潇毫无迟疑道:“我愿为你尽忠尽力,此情此义,至死不泯。” 谢云潇第一次对华瑶说这样的话,堪称是“情深义重,生死相许”了。 华瑶听得一怔。 她认真地看着他,又安慰他一句:“你还记得吗?我曾经给你算过命,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老天都会保佑你。” 天宇开霁 第119节 言罢,华瑶提着剑,站起身,唤来她的侍卫:“传我命令,整军出战。” * 卯时三刻,朝霞的浮光从天边喷薄而出,浓重的雾霭仍在弥漫四方。 枫叶甸和彭台县都是毗邻江河的水泽之地,每天清晨都会起雾,要等到太阳完全出来,雾气才会消散。 此时距离天光大亮还有至少一个时辰。天空是一种分外诡异的颜色,既红又白,缭绕着雾气,遮蔽着晨曦,近处是阴沉沉的,远方是灰蒙蒙的,唯独朝阳显露出一团殷红的、模糊的轮廓,仿佛要洒下一场血雨,洒遍秦州的大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暗藏着杀机。 华瑶稳住心神,亲自率领一支四百人的军队,沿着他们之前所做的标记,飞速抵达了距离彭台县不到一里路的一座山岗。华瑶在此处堆起垛草,放火点燃,霎时间烟雾漫天,火声哔剥,四周充满了肃杀之气。 华瑶又把旌旗插在山岗的最高点,命人擂响战鼓、吹响号角,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听见叛军的马蹄声络绎不绝,由远及近,直奔山岗而来。 华瑶和两百名弓箭手埋伏在山岗上的风口处。此地的烟雾最为稀薄,华瑶眺望远方,隐约能辨认出叛军的影子。她知道秦州叛军的锐气极盛,本以为叛军至少会派遣一员大将前来迎战,怎料,她定睛一看,却只见到一支不超过八百人的骑兵队伍。 待到这一群骑兵渐行渐近,华瑶一声令下,流箭如飞蝗似的急射而出,顺风而下,杀得敌军人急马惊、人仰马翻,数十人当场摔落马背,又被纷杂的铁蹄踏碎了身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八百骑兵摆出的军阵是最常见的鱼鳞阵,状若鱼鳞一般,前窄后宽,主要兵力都位于中后方。哪怕流箭如雨点般袭来,前锋也不能后退一步,否则就算是“逃兵”,会被中卫一刀砍死。 华瑶的侍卫把战鼓敲得响彻云霄,确实有一群战马惊魂不定,也有一批前锋惊慌失措,但是,短短几个瞬息之内,那些人连带着马,都被叛军的中卫砍断了脑袋。 从华瑶所处的位置往下看,四处一片红光崩现,鲜血淋漓,少说也有两百来具尸体。 不多时,中卫赶到了山岗附近。他们抬头一望,隐约瞧见几百个弓兵,便大喊道:“官兵人数不到五百!官兵人数不到五百!” 中卫迅速变换阵型,连成前后两排,架起铁盾,拉开长弓,朝着山岗上放箭。他们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势要把官兵尽数歼灭。 华瑶正准备诱敌深入,脸上忽然多了几滴粘稠的血水。 她侧目一看,惊觉自己身旁的一名虞州士兵已被叛军射死,那士兵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脖颈便被一支锐利的弓箭射穿了。 士兵倒地不起,仰面朝上,死前还大张着嘴,喃喃地念着:“回……” 华瑶边跑边想,那名士兵要说的话,大概是“回家”,或者“回营”,无论哪一种愿望,他此生都无法再实现了。 华瑶率领众多士兵从前线撤退。他们已经丢弃了战鼓,却隐隐听见一阵急促的鼓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直到这时,华瑶才恍然明白敌军的策略。他们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骑兵组成的敢死队,来到山岗一探虚实,另有大概一万名敌军将在一刻钟内赶到此处,华瑶要是不跑快点,今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华瑶的心跳砰砰加快,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喜无怒也无悲。她还戴着一块面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顺着山路,飞奔而行,单凭着自己敏锐的耳力、绝佳的轻功,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敌军的追击,但因她的身手过于出众,敌军也猜到了她必然是将领,甚至有一名敌军士兵大喊道:“她肯定是个女人!是个女人!” 顷刻间,敌军群情激愤:“抓她!抓她!” 华瑶心道,这些混账真是脑子有病。 华瑶从山岗的另一侧跑下来,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唤来自己的座驾——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通体毛光锃亮,肌肉壮健结实,乃是万中无一的名驹。 华瑶跨坐在马背上,率领三百多名士兵,沿着一条山路狂奔,叛军在他们的背后穷追不舍。 随着战鼓声的逐渐迫近,华瑶又听见了几声“砰咚”的巨响,火药味顺风而至,扑面吹过,她心下一惊,暗道:来了,真的来了,火铳部队也来了! 华瑶这几天打探到了不少与秦州有关的消息。她据理推断,那些火铳确实是晋明派人锻造的。 晋明在砂县大兴土木,修建了十几座“矿场”。这些“矿场”虽然以“矿”为名,却被砂县人称作“军工厂”,冶炼锻造了一批精良的火器,专供晋明行军应敌之用。 此外,秦州的商队经常去朱原、石曲两地做生意。 朱原、石曲都是南方临海的省份,也有几个繁荣兴盛的通商口岸。晋明曾经派遣了十几批秦州商队前往朱原、石曲,重金贿赂了当地的船队,从海外买来了火铳的图纸。他们把火铳带回了秦州,成功地进行了一番改造。 因此,秦州火铳的威力,远远强过京营所用的“梨花火铳”。 “梨花火铳”源自于前朝创设的“三眼火铳”。 约莫四十年前,先帝召集了本朝的一批能工巧匠,把“三眼火铳”略作革新,变成了“梨花火铳”,归为京营专用。因为京营多的是不通武艺、不精骑射的富家子弟,他们无法在短短一年的训练中学会拉弓射弩,先帝便把“梨花火铳”赏赐给他们,让他们多少有了一点防身的本领,大家面子上也都过得去了。 那种“梨花火铳”,华瑶曾经见过,容易炸膛不说,弹药也不易拆装,华瑶略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 而今,华瑶隐隐感到,秦州的火铳部队非比寻常,可能比她想象中更厉害一些。 华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晋明总是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从某些方面来说,晋明的眼界确实比华瑶更广阔一些,他的双手通过一支又一支的船队,伸到了大梁朝以外的茫茫世界。 第108章 饮风吞雨 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不过,就算晋明的手伸得再长,他还是被华瑶杀掉了。 他精心打造的火铳部队,已被叛军收为己用,叛军也都知道操控火铳的方法。由此可见,晋明的一些旧部,极有可能加入了叛军的队伍,与叛军一同洗劫了秦州的城池。 华瑶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 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她慌乱了一瞬,又迅速地冷静下来。 她握紧缰绳,向着山坳中的一条小径跑去,叛军与她相距约有五十丈。她能听见他们的嘶吼声、喊杀声和谑笑声。 他们就像一群发痴发癫的野猪,放肆地叫嚣着,要把华瑶抽筋扒皮,把她的尸首悬挂在东江的码头上,做成一面迎来送往的旗帜。 华瑶这才察觉到,对于叛军而言,“女将军”三个字是何等的风流。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欺侮她、践踏她,撕碎她的脸面,将她活活作弄到死。 华瑶强抑着心头的怒火,高声道:“杀!” 华瑶的左右两侧都是树木丛杂的山岭。 秦三率领着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埋伏在半山腰上。她听见华瑶的命令,立刻派人吹响了号角,弓兵纷纷放箭射去,乱箭如暴雨一般密集地刺向叛军,顷刻之间便有数百人摔落马背。 秦三又怒喝一声:“随我杀贼!”她举起一杆长缨枪,枪头的红缨乱舞,好似一条蟒蛇吐信。 成百上千的官兵合力猛攻敌军,秦三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她是虞州第一名将,也是虞州第一猛将,通身的杀气极为凌厉,堪比煞鬼凶神。她扬手一挥,便能斩落一颗人头,再旋身一转,又砍断了一人的腰腹。 山坳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一声声的狂呼、惨叫和哀嚎反复地回荡在树林和峰峦之间,敌军的八百骑兵已被官兵尽数歼灭。 秦三和华瑶还来不及高兴,忽然听见一阵擂鼓之声震耳欲聋,山川都微微地颤动起来,原是因为火铳部队已经来到了山坳的附近。 这一支火铳部队约有一万人,首领名叫范田巾,乃是叛军的一员大将。自从他加入叛军以来,他从没打过一次败仗,人送外号“范长胜”。 范田巾刚满三十岁,年纪正轻,锐气正盛。他本是秦州宛城的一个凶悍武夫,没读过书,也没挣过功劳,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但他的武功十分高强,练得一手极好的刀法。这刀法也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无须老师的指教,他自己在山上砍柴的时候,便从豺狼虎豹、鹰隼燕雀的行动之中,窥见了一套精妙的刀法,疾如鹰隼展翅、猛如虎狼扑食,自有一种锐不可当的势道。 在邺城之战中,范田巾把数百名官兵全部斩于刀下,还一刀劈开了邺城参将的脑门。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他横刀而立,仰天大笑。 范田巾的父母都是宛城的挑担小贩。他父母在宛城的大街上被达官贵人的车马撞伤,达官贵人扬长而去,他的父母不治身亡。他带着妹妹去官府讨说法,官府却把他和妹妹一起逮捕,关进了大牢。 他孔武有力,徒手掰开了监狱的铁栅栏,趁夜偷逃了出去,但他的妹妹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妹妹死在了监狱里。她死前还穿着破衣服,满身一股腐臭味,死后也只能去地狱里受罪。 妹妹犯了穷罪。她这辈子就不该投胎做穷人!穷人的命太贱了。 范田巾恨透了官府。他发过毒誓,要让大梁朝的每一个官兵死无葬身之地。 上个月,他攻破了邺城,这个月,他一定要击溃彭台县。 彭台县地势险峻,依山傍水,城墙上遍布火炮,还有一条深不可测的护城河,委实是一座极难被攻克的城池。 范田巾在邺城之战中勇猛无敌。邺城之战结束后,他驻守邺城一个多月,杀了无数的邺城官民。大概十天前,他主动请缨,又被调任为彭台县之战的副将。他率领一万一千名骑兵驻守在彭台县的东侧。主将不许他贸然进攻,而他摩拳擦掌,早就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今天一早,范田巾听见了官兵的战鼓声,便知道官兵来强攻了。 缭绕的烟雾阻挡了范田巾的视线,他极目远眺,从烟雾中望见重重的人影,便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骑兵的敢死队,待到骑兵回报,官兵人数不足一千,他心道“果然如此”,就带上了自己的所有人马,想要尽力剿杀官兵,立个大功。 范田巾之所以如此勇猛,不仅是因为他兵强马壮,更是因为他们秦州叛军也有自己的谍报。 秦州叛军的势力范围不止包括秦州,还伸到了皇宫之内,勾结了位高权重的宦官。 自从皇帝病重,朝廷内部的争斗更是残酷到了法理皆无的地步。皇权摇摇欲坠,叛乱源源不断,大皇子与三公主大有剑拔弩张之态,谁也不知道哪一位皇子或公主将会登基,更不知道大梁朝的江山还能再传几代? 不少宦官都忙于敛财储粮,把家产变卖成银子傍身。趁着这个机会,秦州叛军贿赂了府衙,府衙再层层往上,就攀附到了几位宦官。 前些日子里,京城的宦官传来消息,说是虞州的六千精兵被调到了秦州,让秦州叛军多注意官兵的动向。 因此,范田巾毫无忌惮。 区区六千官兵,能成什么气候? 八百骑兵被官兵斩杀的时候,范田巾的大部队还没赶到山谷,今天的雾气太浓了,再好的目力都看不见远处的情况。 范田巾派出了一批暗探,前去打探虚实。 不久后,暗探急报,两千多名官兵剿灭了八百骑兵。 原来官兵早有埋伏! 两千杀八百,以强凌弱,以多胜少,这就是官兵的本事! 范田巾怒火中烧,扬鞭策马,直直地闯入山坳里,亲眼见到了众多骑兵的尸体。 而那两千多名官兵,竟然在肆无忌惮地踩踏死者的头颅! 范田巾厉声咆哮道:“杀官杀民杀奸细!杀!杀!杀!!” 他的嗓音洪亮而高亢,就像一支锐利的流箭,从华瑶的眼前飞过。 华瑶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偏偏这个范田巾再一次地使用了“鱼鳞阵”。他自己位于“鱼鳞阵”的正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身披重甲的武功高手。他被那些高手包围得密密匝匝,连一丝风都透不出来,哪怕是谢云潇也不可能在这时候一剑斩杀他。 范田巾的攻势十分凶猛,他的亲兵也是骁勇善战,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们就杀了数百个官兵,反败为胜,士气大涨。 虞州官兵的尸身堆叠着,头颅飞滚着,死气沉沉地横亘在山路上。 火铳的威力巨大,把官兵的整张脸都炸烂了。官兵的眼球就像烟花一样,从中间爆裂开来,血水连皮带肉,溅起三尺高,流淌得遍地都是。 此时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山道上一片洗不净的血红,雾霭遮掩的天空仍是亮色的,几乎看不见一朵乌云,凉风渐渐地吹了起来,雾气变得淡薄了一些。 华瑶的时间更紧迫了。 她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内,妥善地施行她的破敌之策。 否则,再等一会儿,太阳就升起来了,晨雾就消散了,范田巾的援兵可能也到了。范田巾不仅能看清此处的地貌,还会发现官兵的装备远不如叛军,那华瑶的优势便会转为劣势,此战必败无疑。 华瑶心跳如擂鼓,手心都出了一层汗。她此生从未如此慌乱过,去年在雍城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她身边还有杜兰泽,她虽然害怕,却也没有仓惶失措。而现在,面对着勇往直前的叛军,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是在这一瞬间,华瑶注意到,火铳虽然威猛,但是,火铳的射程最远不超过两百步,而且,换药上膛也很费时费事。 华瑶连忙大喊:“撤退!撤退!火铳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铳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铳一定会炸膛!!” 言罢,华瑶狂奔到高处,亲自敲响战鼓,让秦三率领两千官兵继续逃往山坳深处,与范田巾的火铳部队拉开一大段距离,从而减少伤亡。 山间的道路本就崎岖不平,不利于火铳部队骑马作战,若不是因为雾气太重,叛军与官兵的尸体遮挡了地形,范田巾又正在气头上,恐怕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秦三节节败退,华瑶仍在大放厥词:“火铳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铳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铳一定会炸膛!听我命令,全军立刻撤退!我军不会再有伤亡!!” 虽然范田巾并不认识华瑶,但他一听华瑶的声音,就知道华瑶年纪很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竟敢如此傲慢骄矜! 范田巾一鼓作气,率兵追击秦三,整整一万的兵马都跟着他冲进了山坳里。 就在此时,华瑶的战鼓陡然变调,祝怀宁率领两千弓兵再一次从半山腰上放箭——这些弓兵都是虞州精锐中的精锐,箭法是极为精准的。他们埋伏已久,好不容易等到了华瑶的命令,杀气顿时暴涨,射杀了至少上千名叛军。 叛军的阵型一时大乱,谢云潇又率领四千精兵从另一片树林中杀出来,以一种凶狂的包抄之势,猛地扑 向了叛军的后卫。这四千精兵都是谢云潇亲自训练了将近两个月的,人人都有一股刚强的意志,毫不畏死,紧跟在谢云潇的背后。 天宇开霁 第120节 谢云潇带兵打仗,总是身先士卒。他来如影、去如风,身形快若闪电。 绝大部分的叛军根本看不清谢云潇身在何处,只见一道剑光如白芒般纵横,又如飞银滚玉一般,异常迅疾地一闪而过,转瞬间就杀了十几个人。 第109章 昨日譬如流水去 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 谢云潇身边的一百多名亲兵都是凉州人。虽然他们的武功没有谢云潇高强,但是他们冲杀叛军的锐气丝毫不逊于谢云潇。他们不知疼痛,不惧危险,刀剑所向之处,硬生生地杀开了一条条血路。 在亲兵的掩护下,谢云潇斩杀了叛军的两个都尉。他接连砍断了两个都尉的脖颈,握剑的右手仍然运足了劲力,没有丝毫的狼狈之态。 他疾速掠过一条堆叠尸体的血路,锋利的剑光凌空一转,剑上气势刚猛至极,堪比长虹贯日、雷霆劈山,猛地扫向了叛军聚集的地方,刹那之间,地上又多了十几具魂断气绝的尸首。 谢云潇的神勇堪称万夫难敌。在他的面前,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火铳骑兵,也只有束手受戮的下场。他率兵包围了叛军的后方,官兵的斗志空前高涨,杀得叛军血肉模糊、脑浆迸裂。 叛军的阵型一片混乱,军中纪律荡然无存,数千名士兵四散溃逃,势如潮水一般,乱糟糟地涌向了各处。 趁此机会,华瑶、秦三、祝怀宁各自率领一队人马,旋风似地杀进敌阵,逐渐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叛军的死伤已经过半,士气跌入了谷底,又因为雨水落到了火铳上,铁铸的火铳变得格外湿滑,拆装弹药都成了一件难事,不少叛军都丢弃了火铳,拔刀出来死战。 他们就像是落入陷阱的困兽,徒有一腔怨气,却无法复仇解恨。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身穿钢甲,但是,钢甲无法保护他们的头脸、脖颈、手腕、以及双膝之下,官兵专攻他们的弱点,把他们的颅脑劈得粉碎,鲜血溅满了钢甲,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山谷。 叛军死伤惨重,官兵越战越勇,华瑶高喊道:“杀贼!杀贼!杀贼!” 范田巾认出了华瑶的声音。 自从范田巾加入叛军以来,他从没打过一次败仗。今天是他第一次被官兵打得毫无反击之力。他大惊失色,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他中了官兵的毒计! 官兵先派出了一支几百人的敢死队,大张旗鼓地挑衅,再把叛军引到山谷之中,借由天时地利之便,趁机剿杀叛军。官兵约有一万多人马,这些人马被分成了至少四队,暗藏在茂密的山林里,一队接一队地出现,把叛军杀得措手不及、疲于奔命,哪里还有一点重振旗鼓的力气? 最可笑的是,官兵的统领,竟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那姑娘还不到二十岁,就有如此歹毒的心肠、狠辣的手段。 她的杀伐果决,远非常人能比。 她的武功也很不错,身法迅捷如风、轻盈如燕,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她的剑上就沾满了叛军的血。 她好像是个公主。 她周围的亲兵都叫她“殿下”。 范田巾总算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必定是大梁朝的四公主,高阳华瑶! 华瑶剿杀了岱州之贼、平定了凉州之乱、驱除了京城之疫,她的美名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 范田巾知道自己即将全军覆没。但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这辈子白白地来世上走了一遭,哪怕他注定葬身此地,他也要在死前为叛军铲除最大的祸害。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华瑶身上。 正当此时,范田巾的随从忽然大叫了一声。 范田巾转头看去,又望见了谢云潇——这小子也是个天纵奇才。 谢云潇的剑法奇绝高妙,锐不可当。读书人最爱吹嘘的那一句“银台飞血三千尺,一剑霜寒十四州”,放到谢云潇的身上,便是恰到好处的形容,竟然一点也不显得虚浮了。 今天早晨,谢云潇至少杀了上百个人。他从叛军的后方一路杀过来,后方的兵力是最薄弱的,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挡,火铳放出的炮火远不及他的反应迅捷,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叛军的进攻。那些贪生怕死的士兵见了他,就像见到了阎王,不由得恐惧万状,只顾着逃命去了。 范田巾看了一眼谢云潇,又看了一眼华瑶,想从他们二人之中选定一个断头鬼。他细思片刻,还是觉得华瑶的威胁远大于谢云潇——谢云潇确实是绝世高手,但是,再厉害的高手也有脱力的时候,谢云潇不可能从早晨一直杀到晚上。若要解决谢云潇,只需派出两万精兵、两千高手,便也足够取走他的性命。 反观华瑶,她阴险狡猾、诡计多端,在官兵中的威望极高。她的身份更是无比尊贵,金枝玉叶般的公主,谁见了她都得磕头,官兵肯定也要谄媚她。如果她死了,那官兵的士气一定会大跌,叛军的士气也一定会大涨! 想到这里,范田巾抽出腰间的一柄大刀,纵跃向前,他领着一群亲兵,势如排山倒海一般,浩浩荡荡地杀向华瑶,打定主意要把她的脑袋割下来。 华瑶只觉一股强烈的杀气朝着自己奔来。 她侧目一瞧,明晃晃的长刀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跑,才刚躲开了那一击,又听见一阵劲风平地而起,似要砍断她的脚踝。 华瑶连忙纵身一跃,蹿到了半空中,还翻了一个筋斗。她趁机看清了范田巾的神色。 范田巾的脸面通红,双目瞪得如铜铃一样大,死死地盯着华瑶不放。他对华瑶的恨意深入骨髓,怒火从他的眼眶里喷出来,他恨不得把华瑶活活烧焦。 他的腮帮子也鼓起来了。 华瑶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他的牙齿被咬碎的响动。他往地上“呸”了一口血,吐出来两块崩裂的烂牙。 真是太可怕了。 华瑶见状,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招降他了。他憎恨华瑶,更憎恨官府。只要能推翻大梁朝的政局,让他死一万次,他也愿意。 虽然华瑶的武功不及他高强,但华瑶一点也没露怯。她一边逃跑,一边嘲笑道:“范田巾,你牙齿坏了,心也坏了!你在邺城杀了多少老百姓!今天,我就要代他们向你索命!你这个畜牲养大的王八蛋!你死有余辜!!” 范田巾被华瑶激怒,当即发号施令道:“杀她!杀她!都来给我杀她!重重有赏,老子重重有赏!” “你赏个屁!”华瑶高声道,“叛军都快死光了!叛军逆天而行,统统都要遭报应!!” 范田巾放眼望去,正如华瑶所言,叛军几乎被官兵屠尽了,残兵败将不足两千人,随处可闻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崎岖的山路上,到处都是歪七横八的死尸,每一具死尸都展现出惨烈的死状——这其中就有范田巾朝夕相对的拜把子兄弟。 范田巾目眦欲裂,还没从全军覆没的震痛中恢复过来,闪动的刀光就晃到了咫尺之间。 范田巾连退两步,抬头一看,便与秦三打了个照面。 秦三的众多亲兵也赶到了此处,双方立即厮杀起来,半里之内的沙石滚飞,等闲之辈都不敢靠近。 秦三剽悍勇猛,视死如归。她连砍了范田巾的几个亲兵,范田巾挥手 来挡,秦三提刀一劈,狠狠地削断了范田巾的半只手掌。 眼看着范田巾快要抵挡不住,秦三心情大好,范田巾却忽然说:“杀了你也不错!” 范田巾气沉于丹田,运劲于双臂,忽然间纵刀如狂,朝着秦三的左、中、右三个位置猛斩,分别对应秦三的左臂、面门、右臂。 秦三躲闪不及,被范田巾砍伤了右边的肩膀,鲜血从她的伤口喷涌而出,浸透了铠甲的裂缝。 范田巾调用了所有气力。他想和秦三同归于尽。他的刀锋极快、刀光极亮,每一次击刺都有雷霆万钧之势,当他的刀刃撞到秦三的长缨枪,爆燃的火花溅了几尺高。他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也像一头扑跳欲狂的猛虎,鲁莽又凶横地劈刺秦三。 秦三的右肩流血不止,范田巾的左手只剩半掌,他二人本该是半斤对八两,然而范田巾心中的愤懑远强于秦三,他已是完全不想活了的人,他的势道就比秦三更疯癫、更暴戾。 此时此刻,华瑶距离秦三约有十丈远。 华瑶看见秦三渐渐落于下风,心里很是焦急,祝怀宁还在扫荡敌军的残兵,谢云潇正在和另外几位高手对阵,只有华瑶能帮上秦三了。 华瑶拿起弓箭,往前跑了三丈远,又命令她的亲兵高举盾牌,结成一堵人墙。而她站在此处,开弓拉弦,箭头对准范田巾,等到范田巾和秦三的双刀即将相碰的那一刻,她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猛地放出了一支利箭。 箭羽如流星一般疾速,“嗖”的一声,笔直地飞向了范田巾。 早在华瑶的亲兵举起盾牌时,范田巾就听见了他们的异动。 随着箭羽越来越近,范田巾急忙回身,华瑶还朝他大喊:“箭上有剧毒!” 范田巾不由自主地偏开一步,想要远离那一支携着罡风的飞箭。 但他正在和秦三对阵,高手比武之时,切忌分心——范田巾躲开了华瑶的毒箭,却没避过秦三的杀招,他的脑门被秦三劈成了两瓣。 或许这世上真有报应吧?弥留之际,范田巾不无痛苦地想着,邺城参将被他砍碎脑门的那个瞬间,是否像他现在一样,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甚至没来得及放出最后一击,就这样十分憋屈地咽气了。 范田巾的惨死,宣告了华瑶的大获全胜,但华瑶还是高兴不起来。早在半刻钟之前,华瑶就收到了暗探的消息——叛军的援兵马上就要赶来了。 华瑶统率的官兵共有一万零六百人。她粗略地扫视全场,估计官兵的伤亡超过了两千,也就是说,如果继续打下去,华瑶最多只能再调动八千六百人,而叛军的援兵又是整整一万人——这一批援兵的首领名叫姚德容,与范田巾齐名,也是叛军的一员大将。 不过,范田巾只是一介武夫,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见识短浅,脾气又很急躁。他误入了华瑶的圈套,便觉得自己大势已去,放弃了发号施令,使得火铳骑兵战败而亡。 范田巾的武功算是很不错,秦三动手杀他,也只是负了轻伤,可见范田巾的心性有多浮躁。 姚德容却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将军。他在私塾上过学,也曾看过几本书,据说他能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这让华瑶感到慌张。 华瑶慌张了一瞬,转而又去敲响战鼓,重新排兵布阵。 依照华瑶先前的计划,不少官兵脱下了叛军的钢甲,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一队官兵的领头人是齐风。截至目前,齐风没受一点伤。他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心情也是格外的平稳。 纷纷扬扬的小雨渐渐停了,天色愈发明亮了,朦胧的晨雾正在散开,连绵的山峦被雨水洗得碧绿,原本若隐若现的山水之景变得清新婉丽。 澄净的日光越过崇山峻岭,悄然地洒到了齐风的脚下。 齐风眺望远处,大饱了一番眼福。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形容青山之外的壮阔景色。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下辈子,他想做一只鸟,是鹰是雀都无所谓,只要他高飞远翔,就能无拘无束,能飞到茫茫世界的海角天涯。 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昨日的愁绪好似流水,匆匆而逝,他从水中捞起的记忆,也不过是一片浮光掠影。 或许是因为他把有限的心思都放到了华瑶身上,现在,他不因自己的处境而感怀,他心中所念的,有且仅有华瑶一个人。 他朝华瑶望了一眼,未消的晨雾之中,华瑶的身形影影绰绰,好似山神一般虚无飘渺,与他遥如天各一方。 他蓦地记起,小时候,他陪着华瑶在窗下念书,她教了他一句古诗,诗曰:“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当时,齐风还问华瑶:“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远了,为什么还会觉得忧愁,为什么……那种忧愁,就像春水一样迢迢不断?” 年仅八岁的华瑶回答道:“这样才算是真情实意。” 她看着他,谨慎地问道:“你明白吗?” 时至今日,齐风认为自己略懂了一点。 他低声念道:“殿下。” “殿下”这个称谓,是他从小就叫惯了的,也让他的心神稍定了些。 而后,他就穿着叛军的盔甲,经过一条狭窄陡峭的山路,毫无迟疑地走向了叛军的援兵。 第110章 今且独行千里 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 齐风的耳力远胜于常人。他能听见十丈之内的一切声息,也能察觉十丈之外的细微动静。 齐风走了约有数里之遥,只见周围一片乱石嶙峋、荆棘丛生,远处隐隐地传来杂沓的马蹄声。他循声而去,果然遇到了叛军的先锋部队。 先锋部队的头目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名叫刘七郎。 刘七郎手握银枪,身跨骏马,嗓音洪亮而有力:“兄弟!我是刘七郎,第三营的人!你是哪个营的,你从哪里来?” 齐风高声道:“我是第四营的骑尉!我是范将军手底下的人,范将军派我回营报信!” 齐风的老家在秦州与康州的交界之地。齐风离家多年,仍未忘记老家的口音。近几日以来,齐风还跟着祝怀宁学了一些秦州方言,勉强能模仿秦州乡下人说话的腔调。因此,刘七郎并没有发现齐风的异样。 天宇开霁 第121节 齐风披甲戴盔,脸上沾满了污血和污泥,双手的骨节也略微泛白,倒真像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人。 刘七郎思索片刻,又朝着齐风喊道:“兄弟,你可有范将军的信物?” 齐风道:“范将军把他的短刀给了我。” 言罢,齐风从怀中掏出一把镶嵌着金珠的短刀——此乃范田巾的贴身之物,刀柄上镌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范”字,刀鞘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齐风指着刀柄上的“范”字,语气略急:“范将军和官兵打了快一个时辰,天就下雨了,火铳不好用,范将军让我去搬救兵。兄弟,你们第三营能派兵吗?若是能请动你们的人马,范将军必有重谢!” 刘七郎见状,也没怀疑齐风,直接把齐风带进了一里之外的一座树林。 林子里的柏树巍然耸立,倚天拔地,丰茂的枝叶高耸入云,重重叠叠的阴影遮掩了万物众生,似是一处与世隔绝的隐僻之地。叛军的一万人马都驻守在此处,齐风也见到了这一万叛军的首领——此人名叫姚德荣。他内功深厚,刀法精湛,善于排兵布阵,远比范田巾难对付的 多。 姚德荣派出的暗探还没回来。姚德荣不敢贸然发兵,便决定在此等候。他端坐于马背上,略微把头低了下来,仔细地将齐风打量了一番。 刘七郎连忙说:“姚将军,我带回来了范将军的人!” “哦?”姚德荣面色不变,只问,“你一共带回来几个人?” 刘七郎道:“就一个人,他是范将军那边的骑尉。” 话音未落,刘七郎就把齐风拉到了姚德荣的面前。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齐风应该与一百多个官兵一起混入叛军的队伍中,然而,由于官兵的脚程比齐风慢一些,齐风碰到刘七郎的时候,官兵还没从陡峭险峻的山路上转过来,也就没被刘七郎窥见踪迹。 齐风独自一人闯进敌阵,仍是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他站姿笔直,恭敬地禀报道:“范将军遇到了六千官兵,派我回营报信。” 姚德荣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才问:“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范田巾还没打完?” 齐风跪到了姚德荣的马前,双手高高地举起一把短刀:“范将军派我去大本营传信,让我赶快搬救兵……” 姚德荣立刻起了疑心:“范田巾带着一万火铳骑兵,打不过六千官兵?” 齐风半真半假地说:“范将军一开始占了上风,后来,天下雨了,火铳不好用了,官兵的援军也赶到了。范将军说他这一战不能输,就派我去别的军营找些帮手。” 范田巾为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他仗着自己使得一手好刀法,也混到了一些军功,便让属下称呼他为“范常胜”,意指他从来没有打过一次败仗。 而姚德荣早在去年九月就加入了叛军部队。姚德荣曾经有过两次败绩,范田巾便嘲笑他是“姚二败”,这让姚德荣多少有些不满。 姚德荣瞧不起范田巾的鲁莽,范田巾也看不惯姚德荣的谨慎。他们两个人面和心不和,却有着绝对一致的目标。他们都恨死了官府,也都想尽快攻破彭台县,肆意地奸杀彭台的女人,在她们的身上尽情地宣泄仇恨。 姚德荣的目光慢慢地扫过齐风的全身上下,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你摘掉头盔,让大伙儿都来瞧瞧。我怎么觉得,你这小子的长相,很不一般啊。” 齐风的长相确实很不一般。 他英姿挺拔,气宇轩昂,容貌非常英俊,身量非常高挑,筋骨强韧而健壮,就连双手的指骨都是修长而匀称的,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乡野里长大的泥腿子。 齐风也察觉到了姚德荣的疑虑。 齐风依然跪坐在地上,还把短刀放在了一旁。他毫无迟疑地取下了自己的头盔。他的面容早已被污泥、秽土和血浆沾染,只是一双眼睛明澈见底,连一丝波澜都无,格外坦然地面对着姚德荣的审视。 他就像是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对姚德荣没有任何隐瞒。 即便姚德荣的视线锐利如刀,齐风也没露出一丁点的怯色。 姚德荣既怀疑他的身份,又欣赏他的胆识。若他真是范田巾的部下,那范田巾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 为了探听更多的消息,姚德荣的声调陡然沉了下去:“你小子究竟是何人?” 齐风不慌不乱道:“我是范将军的骑尉。十天前,范将军才从邺城调到彭台县。这十天以来,军营里没开过一场宴席,我没机会见到您,您不认识我也正常。范将军……” 齐风欲言又止。 姚德荣翻身下马,走到齐风的面前:“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拖的时间长了,范田巾就活不了,你也讨不到一点好。” 齐风低眉俯首,面露难色。 其实齐风根本不会装傻充愣。但他有一个名叫燕雨的同胞兄长。齐风从小和燕雨一起长大,燕雨就是齐风最了解的人。齐风经常看到燕雨畏缩犹豫、嗫喏磕巴的样子,便从燕雨的身上学到了几分皮毛。 齐风微微地抿了一下嘴唇,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低声道:“范将军不让他营中的都尉、副尉、骑尉去别的军营,范将军说……” 齐风的一句话还没讲完,树林外传来一声急报:“启禀将军,大事不好!范将军的一万火铳部队已被官兵歼灭了!全部歼灭了!!” 按理说,探听消息的骑兵,绝不能大呼小叫,更不能宣扬败绩、动摇军心,这一次的情况却是事出有因——报信的骑兵满面污垢,浑身鲜血,还没跑进树林,就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摔成了半死不活的废人。 姚德荣见状,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就在这一瞬间,齐风的右手猛地拔出了短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运足一股极强的劲力,纵刀划过了姚德荣的脖颈,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这一场刺杀又稳又快,所耗的时间还不到一息的十分之一,姚德荣身边的亲兵都没反应过来,只见一束鲜红的颈血溅开三丈远。 姚德荣惊怒交加,右手按在了刀柄上。他尚未拔刀出鞘,齐风向前飞跃,从他的头顶直劈而下,把他的颅骨剁得崩裂开来,他的脑浆就像豆腐花一样飞溅四周,点点滴滴地撒到了地上。 姚德荣使尽了最后的余力,抬腿扫踢齐风的下盘,齐风动作迅疾地躲了过去,但敌军毕竟是人多势众,几位高手合力围攻齐风,齐风的左臂被一把锋利的长剑刺中了。 齐风的伤口血流如注,姚德荣的愤恨仍未平息。 姚德荣张大了嘴,踉跄一步,向后摔倒在地上。他指着齐风,愤恨地留下遗言:“杀!杀……” 齐风本就是万中无一的剑客。姚德荣的武功比齐风还略高一筹。 不过,华瑶曾经把皇族密不外传的心法教给了齐风,让齐风学会了如何收敛自己作为高手的声息。当齐风接近姚德荣的时候,姚德荣就以为齐风的本领只是稀松平常,并未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防备齐风。 姚德荣再后悔也没用了。他颈侧的两条大脉都被齐风切得粉碎,齐风的刀功极强,刀锋极猛,把他的伤口割得深可见骨。他的脑袋也是七零八碎的,浑身都因为极度的疼痛而扭曲了。最终,他瞪着眼睛,抻着脖子,分外悲苦地死了。他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是齐风冲出树林的背影。 姚德荣的众多亲兵顿时暴怒。 那一群亲兵之中,不乏道行高深的剑客和刀客,甚至有一位修炼毒功的高手——此人印堂暗黑,臂膀宽厚,骑射的功夫更是绝妙至极。他怒吼一声,振臂一呼,便集结了四千多个士兵,骑马飞奔,拼命地追赶齐风。他在马背上张弓扣箭,弓弦拉得像是一轮满月,飞箭急射而出,正中齐风的左肩。 齐风先前已经受了伤,身手比不上平日里敏捷,又突然中了一支毒箭,自身的轻功更慢了一些。 毒功高手连忙抓住机会,竭尽全力,连发十箭,共有三箭插到了齐风的肩背。 那箭头沾着剧毒,毒性极快地发散,齐风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中渗出一缕一缕的乌黑血丝,不住地流淌着,渗满了齐风的衣衫。 齐风听见追兵大笑道:“你中了剧毒!马上便要死了!贱人!你后背的烂肉会一块一块地掉下地去!你今晚就给姚将军陪葬!!” “陪葬!” “陪葬!” “陪葬!” 无数的喊杀声重合在一起,齐风的神智变得混乱不清。 他头昏脑热,双腿软弱无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绿树青山都像是沉重的石块,接连不断地往他身上砸来,使他痛苦难忍,五脏六腑胀痛不已,快要爆裂了似的。 他知道现在还是大白天,却仿佛置身于黑夜,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艰难地喘息了几声,依稀察觉到自己还走在陡峭的山路上,他距离官兵还有多远?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不禁怨恨起自己的无能。 他还没把叛军带到官兵的集结之处,竟然就要断气了。 他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 那般荒诞不经的愿望,原本是想也不能想的,但他既然快要死了,应该可以随心所欲一回——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纱手帕,帕子上没有任何纹饰,只是沾染了浅淡的玫瑰香味。 他将这块手帕塞进了衣襟里,紧贴着自己的心口,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 他生前杀过许多人,死后大抵是会下地狱,这块手帕是他唯一的陪葬品,会陪他一起堕入阴曹地府……他正在思索之际,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怒号声、战鼓声,他的手腕也被一个人紧紧地握住了。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也听到了他最熟悉的声音:“齐风,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他难以分辨真假虚实,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华瑶突然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很想和华瑶说一句话,却只吐出了一口黑血。 华瑶震惊至极,连忙喊来自己的亲兵:“快点,你们快把齐风送到汤大夫那里,刻不容缓!快!” 齐风死死地拽着华瑶的袖摆,她轻轻地攥住他的指尖:“别怕,已经没事了,我来救你了,你会好起来的。” 她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像是山涧里的一汪泉水,缓解了他的干渴焦痛之苦。倘若他能死在此时,死也不是一件坏事。 华瑶还说:“我在山上看见你的身影,我立刻就带兵冲下来了。我接到你了,你不会死的。” 华瑶和齐风自幼形影不离,这是华瑶第一次见他伤势如此严重,她的气息也起伏不定,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战局还等着她去指挥,她只能和他再多说一句话,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她知道他最是忠心耿耿,他经常对她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但她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他孤身一人直闯敌营,手刃了敌军第一大将,浑身被毒箭扎得像个刺猬,还冒死把叛军引入了官兵的埋伏圈。 华瑶其实是有点想哭的。 她的心底淤堵了一股悲怆的怒气。 从她年少时起,千般愁绪,万般怨恨,就像蛛丝一样盘根错节,爬满了她的心胸。但她从未宣泄过一分一毫。她连牢骚都很少发,也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沉闷之感。在这样的压抑之中,她无泪可流,也无处可诉,只把掌心搭在齐风冰冷的手背上,极低声地对他说:“你一定要活下来,我等着你活下来……” 言罢,她便把齐风交给了亲兵,甩衣挥剑,头也不回地直奔战场了。 华瑶率领八千精兵,把叛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占据了险地优势,埋伏在山谷的高处,朝着叛军放箭投石。 这一时之间,流箭如星,碎石如雨,弩弓齐发,火炮齐响,擂鼓之声震耳欲聋,狭窄的山道上堆满了叛军兵马的尸体,沉积的血水汇成一条汹涌的血河,淋淋漓漓地涌溢着,染红了荒僻的山地。 华瑶麾下的大将纷纷率兵追击。 谢云潇最先斩杀了那位危害最大的毒攻高手。他的两个亲兵因此负伤,而他自己反应极快,并未受创。他解决了毒攻高手,没有片刻的停顿,便又开始剿杀剩余的叛军,凡是他所过之处,滚下了一片又一片的人头。 秦三虽然右肩负伤,但她依旧是勇猛过人的悍将。她把长缨枪一挥,四周如有疾风摧动。她身先士卒,整个人仿佛毫无痛觉一般,声势威武地冲杀叛军高手,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以一敌百也不显惧色。没过多久,她的脚下就铺满了一层尸体,她的杀招让叛军进退无门,唯有一条死路而已。 那些叛军早就没了将领,打仗更没了章法。随着太阳升得更高,山间的血气也更浓了,残兵败将四散奔逃,四千多骑兵只剩下不到两百人。 华瑶大声宣告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姚德荣被我杀了,范田巾也死透了!官兵带着数万人马来反攻了!!” 官兵的士气空前高涨,华瑶乘胜追击,率兵继续向前进发,她放出豪言壮语:“今晚,我们一定会进驻彭台县!!” 祝怀宁一听此言,激动得满面通红,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主动请缨,率领四百骑兵在前方开道,天兵神将都挡不住他前进的步伐。他们一行人疾速行军,转眼便来到了先前姚德荣驻守的树林。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王”是贼兵的士气之核心,也是贼兵的斗志之基石。 由于姚德荣已经死了,他的亲兵也被华瑶剿除殆尽,这一支叛军的军心大乱,姚德荣的一万兵马只剩五千残部,这五千人之中,还有一千多人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只剩下四千名武功高手,依旧停留在原地。 这四千名高手的将领,是一位名叫许敬安的女将军。 许敬安今年也才二十七岁。她双目炯炯有神,体格高大强壮,身穿一套铜盔铜甲,腰佩一把银鞘宝剑,面色肃然地站在一片林荫之下。 许敬安听见华瑶的军队由远及近,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仓皇之色。 她跳到了一块巨石上,手搭着腰间的剑柄,正要与华瑶决一死战,却听华瑶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许将军!我是高阳华瑶,当朝四公主!你本就是秦州的官兵,朝廷也能体谅你的难处和苦衷!姚德荣和范田巾已死,大局已定!官兵大获全胜,屡战屡胜,此乃人心所向,天命所归,你我不必兵戎相对!” 第111章 越岭攀山 公主的左膀右臂 辰时已过,天边旭日高照,树林里微风摇曳,姚德荣的尸体横卧在斑驳的树影中。他脑浆迸裂,血肉模糊,杂乱的头发沾染了污血,像是湿泥巴一样黏在他破碎的头骨上,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 天宇开霁 第122节 姚德荣的死状是如此的凄惨,却没人帮他收尸,也没人往他身上盖一块毯子——单凭这一点,华瑶便能猜出来,姚德荣与许敬安的关系并不融洽。 姚德荣死于刺杀,这是十分紧急的军情,许敬安却不让士兵回营报信。她牢牢地控制了这一支叛军。 许敬安是武举出身的女将军,原本任职于秦州宛城的军营,后来宛城爆发了内乱,军营也被搅得四分五裂,许敬安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投奔了叛军。 华瑶不管许敬安当初是怎么想的,现在,她打定主意要收服许敬安。 她跳下马背,径直走向许敬安,边走边说:“你是我大梁的官兵,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可以对我直说。我是征讨叛军的主将,只要你愿意归顺我,我不会伤你一根毫毛,许将军,你意下如何?” 谢云潇寸步不离地跟在华瑶背后,防止许敬安偷袭华瑶。因为他的武学境界极为高深,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许敬安也发现了他是个旷世奇才,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并未表露一丝杀气,但他的剑上沾满了鲜红的血,他的衣袖上反倒没有多少血痕,可见他是何等的功高盖世。 许敬安不禁笑了。她看向华瑶:“殿下,请问……”又看向谢云潇:“他是您的副将吗?” 华瑶坦然道:“他是我的驸马。” 许敬安道:“谢……公子?” 华瑶道:“没错。” 言罢,华瑶抬起手,示意谢云潇静立不动,她独自一人慢慢地接近许敬安:“既然你听说过谢云潇的名号,那你应该也对我有所了解……” 华瑶没有一点敌意,许敬安却忽然把长剑拔出鞘一寸,锃亮的剑光照到了华瑶的身上,这无疑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 华瑶不怒反笑:“恰好,我也知道,你是昭宁二十一年的武举进士。你的身家籍贯都在虞州,你的父母和姐姐都是虞州的米脂县人。我来秦州之前,特意派人去过虞州的米脂县……” 许敬安脸色大变:“你要杀我全家?” 华瑶还没开口,秦三就插了一句话:“许将军,你不要瞎讲,更不要瞎想。公主心直口快,胸怀坦荡,从来不会违背仁义之道,也从来没做过你说的那种杀人全家的恶事。” 秦三往前走了一步:“我是虞州游兵营的游击将军,我叫秦三。你可能也认识我吧,我在虞州和水贼打过几场仗,担了一个‘虞州大将’的虚名。” 秦三是赫赫有名的“虞州第一武将”。她为人耿介正直,讲究信义和仁德,骁勇的名声传遍了虞州、秦州两地。 许敬安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虞州人,当然知道秦三的名头。她朝着秦三抱拳作礼,脑海中的思绪又如潮水乱涌。 秦三说华瑶从不违背仁义之道,也没做过杀人全家的恶事,那华瑶或许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相比之下,叛军中的一部分士兵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只能算是一群该死的畜牲了。 许敬安双手抱臂,不发一语。 秦三对许敬安回了个礼,又说:“虞州的山海县有个土匪寨,土匪从秦州、虞州各地掳掠了不少平头百姓。就在上个月,公主率兵打败了土匪,解救了人质,还帮他们养好了伤,给他们发了一笔盘缠,派人护送他们回到了老家。” 许敬安露出诧异的神色。 秦三高声道:“许将军,你老家在虞州的米脂县,公主也救过你老家的人,你别误会了公主的好意!你的部下大多是官兵,咱们官兵见了官兵,就没有内外之分了,咱们应该 亲如一家才对!” 树林里的鸟雀扑翅,飞过梢头,惊起一阵细微的枝颤叶动,许敬安仍是一声不响地站在一块岩石上。她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目光中透露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哀怒。 过了片刻,许敬安才开口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马?” 华瑶朝她招了招手:“你先过来吧,离我更近点,我和你详细说说。” 许敬安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躁动。她长叹一口气,双脚如同枯木生根一般,牢牢地扎在那一块岩石上。她距离华瑶还有两丈远,但她一动不动,只说:“秦州叛军造反大半年,朝廷一直对秦州不闻不问,何以拖到今日才派兵出征?秦州的卫所屡战屡败,宛城乱得一塌糊涂,朝廷的支援又在哪里?公主,不是我许敬安不信你,实在是朝廷言而无信,把我们这些秦州官兵玩弄于股掌之中!偌大的一个秦州,不过是朝廷的棋盘,我们秦州官民都是棋子,是生是死,由天不由人!!” 华瑶知道,许敬安口中所说的“天”,指的是皇帝,是阁臣,也是大梁朝的豪强权贵——他们端居于京城,秦州的战火烧不到他们的宅邸,他们不太在乎秦州数百万民众的祸福安危。无论秦州死了多少人,沦陷了多少城,他们也不会亲眼目睹秦州的惨况,只会把战争的胜败当作一副弄权作威的筹码。 华瑶连忙道:“许将军,你稍安勿躁,且听我说,你是大梁的将军,我是大梁的公主,单凭你我二人的意志,不能化解过去的苦难,却能消除未来的祸患。” 华瑶的时间不多了。她杀了范田巾和姚德荣两位大将,手里能用的士兵也只剩不到七千人,驻守彭台县的敌军还有两万多人,双方的兵力差距是如此悬殊,她再冒险而行,必定凶多吉少。 因此,华瑶必须尽快收服许敬安。 华瑶紧盯着许敬安的双眼,极诚恳地说:“叛军屠城一个月,杀了十几万百姓,染红了芝江的江水。这等恶行,把人间变成了炼狱。许将军,正如你方才所说,叛军在秦州犯下了数不清的罪孽……” 华瑶还没说完一句话,许敬安竟然朝着华瑶走了过来。她和华瑶交谈了不过短短数句,她的双眼就生满了条条道道的血丝。她离华瑶越近,心跳就越快,眼角也渐渐地淌下泪来。 华瑶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就仿佛许敬安这个人,和华瑶纠缠已久,对华瑶又爱又恨、又念又憎,既要向她靠拢,又要离她远去。 这是为什么呢? 华瑶略一思索,突然明白了,许敬安嘴上痛骂着朝廷,心里却对朝廷仍有期待。 许敬安加入叛军,恐怕是走投无路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她愿意为朝廷卧底,可惜朝廷连个军队都没派出来,更没人前来接应她。那她这个底,卧得还有什么意思?真是白牺牲了。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华瑶趁热打铁,当着众人的面,把叛军大大地痛骂了一番。 华瑶还说:“叛军造反之后,短短数月之内,便纠结了上万个同党,想来还是因为叛军妖言惑众,蒙蔽了不少人的耳目。不过,叛军屠城的恶行,早已传遍了天下,叛军必将众叛亲离,而我们官兵才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整座树林里鸦雀无声,华瑶与许敬安的距离只有不到一尺,如果此时的许敬安想要刺杀华瑶,华瑶恐怕是躲不过去的。 华瑶泰然自若,从许敬安的面前走过,直接站到了许敬安的前方。不知不觉中,许敬安就与秦三并排而立了,仿佛已经融入了华瑶的阵营。 华瑶也默认了许敬安作为官兵将领的身份。 许敬安愣了一愣,秦三便拍了拍许敬安的肩膀,与她搭讪道:“许将军,我这人说话直,你要是不乐意听,跟我提一声就行,我马上改。” 许敬安还没反应过来,秦三又道:“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公主的左膀右臂了。” 许敬安没搭理她。 秦三并不擅长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但她一心想和许敬安攀交情、套近乎,便也不顾惜自己的脸面了。 秦三喃喃地说道:“我们都是虞州人,老乡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不分彼此了吧。你老家在米脂县,我老家在柴桑县,咱们两家就隔着一条河,或许你还是我的亲戚,我得叫你一声,许……妹还是姐?” 秦三话中一顿:“你的年纪应该比我小。” 许敬安反手转了一下剑鞘,低声道:“你别跟我东拉西扯的,我没时间跟你耗,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带兵回去打彭台了!” 许敬安说话的腔调之中,隐含着一点虞州乡音,这让秦三感到格外的亲切。秦三还想问一问战况,却听华瑶双手一拍,全军上下一片肃静,秦三自然也闭口不言了。 华瑶站在高处,俯视着众多官兵。她的目光似乎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声音也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诸位,你们都是大梁的官兵,从前你们迫于形势,做出了无奈之举,我可以既往不咎!无论你们有何罪过,我一概赦免!你们都是清清白白、端端正正的人!现在,我要你们指天立誓!讨伐叛贼,平定叛乱,保家卫国,敬天爱民,誓当竭力,永无二心!待到来日大功告成,你我皆是大有功德之人!!” 华瑶话音落罢,她自己的七千兵马纷纷响应。众人齐心一致,振臂高呼。他们愿意为华瑶冲锋陷阵,华瑶也为他们争功夺利。华瑶的剑之所指,便是他们的意气之所向。 许敬安目不转睛地望着华瑶的那一批人马。 许敬安听出来了,华瑶的这些部下,差不多都是虞州人,也都说着虞州的乡音。 许敬安的胸口仍是窒闷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之感,因为她深知叛军还有庞大的势力。华瑶手里的官兵人数不足八千,再加上她的四千士兵,勉勉强强凑出一万两千人,如何与叛军的数十万大军抗争?她明知眼前有一条死路,可她再也不愿屈服了,追随姚德荣的这三个月,她的日子过得比死还不如,想到此处,她含泪笑了出来。 她高声呐喊,用一种几近于撕裂般的破音道:“许敬安今日在此立誓!讨伐叛贼,平定叛乱,保家卫国,敬天爱民,誓当竭力,永无二心!!” 第112章 乘云破雾 “你给我多亲几口。”…… 许敬安当众立誓,情辞真挚,她的部下都被她感动,也都举手指天,高呼道:“讨伐叛贼,平定叛乱,保家卫国,敬天爱民,誓当竭力,永无二心!” 许敬安放声呐喊:“若有违背誓言者,天人共诛!” 官兵的旗帜在风中飘动,发出猎猎的响声,使人心生一股慷慨激昂之志,官兵的士气也为之一振。 华瑶的声调比许敬安更洪亮:“皇天在上,厚土为证,高阳华瑶与诸位齐心协力,同生共死!若有违背誓言者,天人共诛!” 日光渐热,众人身上渐有暖意。华瑶忽然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苍穹。她的衣袖沾满了鲜血,她的长剑闪动着光芒,与明亮的太阳交相辉映。 众人这才想起,“高阳”是皇族的姓氏,寓意为“至高无上的太阳”。 华瑶的语气铿锵有力:“诸位,范田巾死了,姚德荣也死了,攻打我们的叛军,已经死光了!我们要齐心协力,夺回秦州的土地,让叛军不敢再欺辱我们,不敢把我们当作卑贱的丧家之犬,不敢抢走本该属于我们的粮草和财富!家国之兴衰,社稷之安危,系于一战之胜负!!” 华瑶一声怒吼,引来八方呼应。 华瑶迅速地扫视了四周。她从士兵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振奋的、肃穆的神色。他们热血未凉,功名未成,这生灵涂炭的秦州大地,还等着他们去解救。 华瑶没有继续煽动人心。她已经说完了自己该讲的话,许敬安也如她所愿,恭敬地跪在她的面前,无比恳切地向她宣誓效忠。 许敬安打从心底里厌恶叛军的 所作所为。她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时至今日,无论是哪一批官军路过彭台县,只要官兵不对许敬安赶尽杀绝,许敬安都会立刻投诚。 正因如此,华瑶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 趁着叛军的援兵还没攻过来,华瑶连忙率领部众,走入一条名为“螣蛇沟”的峡谷。不久之前,华瑶在这里伏击了六千叛军。 峡谷之中,遍布叛军的尸骸。 华瑶视野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断肢残体。 她踩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脚下是半软半硬的淤泥和沙砾。她的衣摆拂过了岩石缝隙里的杂草和荆棘,也沾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不少死者都被扎破了肚腹。他们的大肠、小肠、心肺、脾肾等等各种脏器都零乱地散落到了各处。每一具尸体都有独特的死状,若不是他们身穿着不同的军装,华瑶也分不清究竟谁是叛军,谁是官兵。 华瑶心有所叹。她慢慢地抬起头,又见一群秃鹫盘踞在半空中,时不时地发出凄厉的嘶鸣声。 苍郁的山峦环抱着天与地,巍峨的山崖高耸入云,从云端往下看,这人世间的种种纠纷都是渺小而渺远的。你死我活的党争、城破人亡的战乱、尸山血海的斗杀,或许就像蚂蚁盘窝一样无关紧要。但是,那些灾祸一旦牵扯到一个人的身上,却又可能带来一种深沉的悲怆。 华瑶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她的心还没有变得足够冷硬。她默哀了片刻,便收敛了情绪,命令所有士兵都换上叛军的装束。 华瑶事先准备了一万多条红布。这场战役开始之前,红布已经被华瑶分发给了众人。如今的时机成熟,众人都遵从了华瑶的指示,从衣兜里拿出红布,并把红布系在自己的脖颈上。 华瑶举起了叛军的军旗。她翻身上马,率兵行军,向着彭台县一路狂奔。 成千上万的官兵紧随华瑶。骑兵与步兵共同摆出了一个鹤翼阵,步兵位于军阵的中间,骑兵位于左右两翼的延伸处。这一万多人组成的军阵好似一只盘旋欲飞的黑鹤,每一次振翅都伴随着金戈铁马的澎湃之声,结成了气吞山河之势。 他们走出了螣蛇沟,越过了杂草丛生的荒原,远远望见了彭台县的巍峨城墙。那城墙高约六丈,外形十分宏伟壮观,好似一座方方正正的铜山铁岭,屹立在丘陵之外的一大块平地上。 华瑶的心情有些激动。 谢云潇正与华瑶并驾齐驱,华瑶转头对他说了一句:“今日的最后一战,我一定会克敌制胜!” 谢云潇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他目视前方,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华瑶的身上。他低声道:“叛军也明白何为‘擒贼先擒王’,你的威望最高,处境也最危险……” 华瑶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必多说了,我自有把握。” 谢云潇微皱了一下眉头。他隐约听见了远方传来的号角声。他对华瑶说明了情况,华瑶就把许敬安喊了过来。 许敬安听从华瑶的命令,率领一批人马在前方开道。 没过多久,许敬安便遇见了叛军的先锋部队。 叛军还不知道许敬安已经投敌了,连忙问她:“范将军和姚将军的这场仗,打得怎么样了?” 许敬安勒住缰绳,佯装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消息,兄弟们打了个大胜仗,整整六千官兵被咱们杀得片甲不留!大部队都跟在我后头,兄弟们凯旋了!” 叛军眺望了一会儿,果然瞧见了一大队人马。 叛军也不敢耽搁军情,立即把捷报投送到了大本营。 叛军的主帅听闻了好消息,自是不胜欣喜,便准备在今天中午设宴,好好地犒赏一回将士。他才刚把命令传下去,大本营里忽然战鼓雷鸣,喊杀声惊天动地,似有千军万马往来驰骋,从四面八方包抄了整个军营。 主帅心中大惊,强作镇定,提刀冲出了军帐,只见军营中尘土飞扬,沙石漫天,强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他再定睛一看,还是没有找到官兵的踪迹,全是一群装束相似的骑兵到处乱砍乱杀,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残肢碎体浸泡在血泊之中,腥热的气味随风飘散开去,丝丝缕缕地渗入了整个军营里。 天宇开霁 第123节 箭羽擦着军帐飞过,硝烟弹雨在一片平地上迸落开来,辎重营中又有一阵火光腾空而起,地雷火炮都被引燃了,惊雷般的爆炸声响个不停,士兵脚下的土地似乎都要往外喷出火来。 主帅大吼道:“停战!快停战!违者斩立决!” 主帅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士兵朝他哭喊道:“姚德荣、范田巾和许敬安的部下都叛变了!他们叛变了!” “杀!”主帅的双眼通红,怒声道,“杀叛徒!杀杀杀!!” 隔着十几丈远的距离,华瑶听见了主帅夹杂着滔天怒火的嚎叫声。 华瑶的部下把叛军打了个猝不及防。不少叛军临死前都没来得及亮出武器。 华瑶环顾四周,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官兵造成了至少一万多名叛军士兵的伤亡,驻守此地的叛军数量只剩不到九千人。叛军与官兵的兵力不相上下,而且,叛军还不知道如何辨别官兵——他们竟然不分敌我,开始自相残杀,这无疑又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华瑶趁乱斩杀了许多叛军。她已经奋战了将近一个上午,多少也有点累了。眼看着胜利在望,她凭空生出极大的力气,接连砍死了十几个敌兵,忽然听见主帅咆哮道:“叛徒的脖子上都有一条红布!杀他们!杀他们!杀了红布!” 华瑶才刚占据一点上风,叛军的主帅就窥破了她的计谋。 华瑶目光一转,又吹了一声口哨,命令自己的侍卫去泼油放火,点燃军帐,把敌军的大本营搅得越乱越好。她只发出了一点动静,主帅却一眼注意到了她。 那主帅恨恨地瞪着华瑶,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举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大刀,照着华瑶的脑袋砍来。他的轻功极强,比起华瑶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瑶仗着自己有一身绝妙的轻功,敢在敌营中为非作歹,怎料敌军的主将跑得比她还快?她头一回遇到如此强悍的敌人。即便她的心中没有一丝慌乱,她的轻功到底比主帅稍逊一筹。没等她跑到安全之地,那主帅的刀刃就划过了她的后背。她听见“刺啦”一声轻响,衣服的布料被刀刃割破了,温热的血也涌溢出来了。 生死存亡的关头,华瑶拼尽全力,转身狠踹了主帅一脚,才从主帅的刀下逃出生天。她丝毫不敢懈怠,飞奔到侍卫聚集之处,众多武功高强的侍卫把她团团围住,许敬安也急急忙忙地跑向了她。 渗流而下的鲜血把华瑶的衣摆浸透了。 华瑶的面色苍白如纸,喉咙里冒出一股腥甜味。她连一声痛都没喊,只让侍卫往她的后背上撒药止血。她知道主帅那一刀劈得很深。她此生从未体会过如此强烈的痛苦,她在雍城之战中也没伤得这么重。 侍卫拧开一瓶金疮药,把整瓶药粉洒到了华瑶的伤口上。 药粉乍一沾到溃烂的皮肉,就好像一千根、一万根锋利的细针,狠狠地扎进了华瑶的筋骨。她疼得连一口大气都喘不了,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 好疼啊。 真的好疼。 怎么会这么疼呢? 华瑶的后背痛得一 阵一阵地发麻。她无意中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于是她的舌头也在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的神智反倒清醒了不少,极度的痛苦,竟然也给她带来了极度的清醒。 空气里满是一片稀薄的硝烟,许敬安的身影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为了保护华瑶,许敬安正在与主帅死战。 华瑶仔细观察片刻,便知道许敬安不是主帅的对手。 那位主帅的双目遍布血丝,怒号声响彻天际。他的刀法迅猛狠绝,每一招每一式都留有后手,仿佛一场无穷无尽的折磨,让对手招架不及,只能转攻为守,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下风。 华瑶暗暗地叹息一声。 那位主帅的功夫是如此精湛,恐怕只有全盛时期的秦三和谢云潇才能与之一战。 现如今,秦三的左肩还有伤,华瑶不会让秦三对战强敌,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谢云潇的身上了。 华瑶喊来两个侍卫,极轻声地嘱咐道:“你们马上去找驸马……” 话没说完,浓重的烟火之气里,杀出来一道挺拔修长的人影。他横剑如飞,勇猛无比,杀得叛军哭爹喊娘,纷纷抱头鼠窜。 华瑶心下一喜。她侧目一瞥,来者却不是谢云潇,而是祝怀宁。 华瑶早就知道祝怀宁的武艺超群。但她不太清楚祝怀宁的本领究竟有多强?事到如今,谢云潇还没现身,华瑶也顾不得什么主次先后,忙说:“敌军的主帅就在那里!你快去帮忙!速战速决!” 华瑶话音刚落,祝怀宁闪身而至。他的剑光起落之处,唯有一片火花飞舞。 祝怀宁和许敬安的武功不相上下。他们二人合力攻杀主帅,也都出尽了全身的力气。 祝怀宁似乎很了解那位主帅。他先前一定与主帅交过手。他偶尔能判断出主帅下一次进攻的方位,便趁势挑开了主帅的刀锋,反手一转剑刃,急运内力往下狠压,如有翻江倒海之势,短暂地制衡了主帅的杀招。 许敬安眼疾手快,迅速一刺,猛地刺中了主帅的心口。 那主帅徒手拔出了剑尖,还侧身一避,挥刀一劈,想用锋利的刀刃割断祝怀宁的腰腹。 祝怀宁退步抽身,躲开了凶险的杀招,腰侧还是被划开了一条浅浅的血口。但他真是个狠人,他高举长剑,凌厉的剑风呼啸而过,没有丝毫的颓势,剑光还是闪闪发亮的,堪比星流霆击、飞云掣电——看到这里,华瑶愣住了,凭空多出的那一道剑风,似乎不是出自于祝怀宁,她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谢云潇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了。 谢云潇的武功一日比一日更精进,轻功也一日比一日更迅捷,华瑶不太看得清他的身影,又或者是因为,华瑶伤势过重,目力也弱了许多。 总之,华瑶眼花缭乱,神魂迷荡。她不得不仗剑撑地,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当她再抬头的时候,谢云潇一剑割下了主帅的脑袋,还一脚踩碎了主帅的脊梁骨。 主帅早已被许敬安刺穿心口,相当于一具行尸走肉,自然不是谢云潇的对手。 哪怕谢云潇没有出现,许敬安肯定也能绞杀主帅。谢云潇从天而降,也只是让主帅死得更早了点,并未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那主帅还是心怀怨恨,到死都没闭上眼睛。他死不瞑目,凶狠地瞪着华瑶所在的方向。 华瑶被他瞪得精神大振。她动用内力,扬声宣告道:“叛军主帅死了!叛军主帅死了!彭台县已是官兵的地盘!!” 说完这句话,华瑶又低声吩咐道:“千万别把我受伤的消息泄露出去,违者斩立决……”话没说完,她站立不稳,脚下踉跄一步,虚软无力地向后栽倒了。 许敬安一把接住了华瑶。她结结巴巴地喊道:“殿、殿下!” “小声点,切忌慌张,”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你去处理军务吧,我来照顾公主。” 许敬安小心翼翼地扶住华瑶,正要把华瑶送到谢云潇手上,华瑶一把扯住了谢云潇的衣袖:“别这么严肃,我伤得不重,没什么事,还能照常行走。” 华瑶实在是太虚弱了。她的伤痛毫无缓解,后背像是被一把大刀反复地劈开了,她想躺在地上蜷缩起来,却还要装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稳定军心:“许敬安,你最熟悉叛军的营地,你赶紧派人去抢夺粮草,不计一切代价把粮草运进城中。祝怀宁,你要是还能走路,就立刻去城门口通风报信,你是彭台县的将领,彭台人也都信任你,你应该带着官兵进城……” 华瑶头晕目眩,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只觉周围的一切气味都令她作呕。她从头到脚发麻发凉,每一丝每一缕吹到她身上的风,都化作了寒冬腊月的冰雪,冷得透骨,她的双手颤抖得厉害,胸口闷塞不畅,渐有一种沉甸甸的窒息之感。她不由得睁大双眼,暗想自己一定是失血过多了。 华瑶道:“我……” 谢云潇嗓音沙哑:“殿下,请您别说话了。” 华瑶浑身是血,谢云潇甚至不敢伸手抱她。他宁愿敌军的乱刀全部砍在他自己的身上,也不愿看见她受一点伤,这比任何病痛都更让他感到深切的煎熬。 谢云潇的侍卫找来了一辆战车。谢云潇便把华瑶扶到了车上,当他放下车帘,她也跌入了他的怀里。 谢云潇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手扼住,肺腑中仅剩一阵无法言说的苦闷。她竟然流了这么多血?他低头亲亲她的脸颊,她脸上也凉得像一块冰。他的心脏怦怦跳着,混乱的思绪既是悲惜,又是酸涩,他小声念道:“卿卿,卿卿……” 华瑶其实听见了谢云潇的声音。但她又累又困,后背的伤口那么疼,实在没力气回答谢云潇了。 她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迷失在一个恍惚的梦境里。 她乘坐着一只木舟,泛舟于宽阔的湖面,在起伏的波浪里颠簸浮沉,四周是一片挤挤攘攘的莲叶。 华瑶觉得好玩,还从湖中捞了一捧清冽的水,洒在莲叶上,那水滴就像绿珠翠玉一般,骨碌碌地滚动着,绕出一圈又一圈的细碎涟漪。 华瑶看得出神,忽听一人喊她:“你在干什么呢?” 华瑶抬起头,竟然见到了淑妃。 这一瞬间,眼泪一下就从华瑶的眼眶里滚出来。她不再冷静,也不再压抑自己的哀痛和悲戚,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淑妃那样,她立即扑到了淑妃的脚边:“母妃……”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边哭边说:“母妃……我……” 她断断续续道:“我打下了一座城,也救了很多人,可是朝廷一定会忌惮我,姐姐也不可能再帮我。姐姐会想办法斩尽杀绝……” 淑妃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那帕子沾着一股莲花香气,淡雅素洁,清新干净,悠悠地沁入肺腑,真是华瑶生平最喜欢的味道。 华瑶把脑袋埋进淑妃的怀里,淑妃搂过她的肩膀:“好孩子,你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母妃真替你高兴。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是不一样的,你们走不到一条路上,总是需要相互防范,相互制衡,你准备得越早,越是好事。你哭完了,擦干眼泪,抬起头,往前看,路还远着呢……” 淑妃温柔地抚摸着华瑶的头顶:“好孩子,别因一时的失败而沮丧,也别因一时的成功而急躁冒进。你必须磨练自己的心志,坚强不屈,百折不挠……” 淑妃的这些话,全是华瑶自小听惯了的。 华瑶点头如捣蒜,淑妃的声调却离华瑶越来越远,浮在水上的万千景象越来越模糊,微风中摇摆的莲叶莲花如同轻烟一般消散了。 华瑶茫然不知其故,又觉得后背传来一阵巨痛。那样深切的痛苦,好比伤筋断骨,简直疼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不停地喘息 ,耳边还有人唤道:“殿下?殿下能听得见吗?” 华瑶睁开双眼,神智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天已入夜,清冷的月光照在纸糊的窗户上,又被竹青色的纱帐遮掩了几分,朦朦胧胧,似梦非梦。 华瑶咳嗽了一声,纱帐立刻被人撩开,飘摇的烛影中,蓦地出现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子——她穿着一袭素布长裙,眉如春柳,眼似秋波,脸上不施粉黛,颇有一种清水芙蓉般的脱俗之感。她朝着华瑶笑了一笑,华瑶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还有一股悠悠荡荡的莲花香。 华瑶顿觉心旷神怡,伤痛都减弱了几分,轻声细语地问:“你是谁?”又夸赞道:“你的气质和风度,真是难得一见的出众。” 那位女子屈膝行礼,朝着华瑶盈盈一拜:“微臣叩谢殿下救命之恩,承蒙殿下不弃,微臣是彭台县的知县……” 她话还没说完,华瑶就知道她是谁了。 原来她就是彭台县的知县,沈希仪! 难怪,难怪晋明为了沈希仪,曾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华瑶作为晋明的妹妹,也不是不能理解晋明的心思。 依照华瑶对晋明的了解,晋明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谈吐文雅,举止端方,腹有诗书气自华——奈何这样的姑娘也根本看不上晋明。 华瑶的脑袋还是晕晕沉沉的。此时她讲话不经顾虑,脱口而出道:“我和高阳晋明完全不同,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沈希仪并未拒绝华瑶,只是淡淡一笑:“多谢殿下。” 华瑶不知从何说起,就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吃过晚饭了吗?” 沈希仪答非所问:“您运来的粮草,救活了彭台的百姓。他们终于吃上饱饭了。” 华瑶心里有些高兴。她点了一下头,才说:“大战告捷,百姓不再忍饥挨饿,自然是一桩好事,但你们千万不能懈怠,必须调遣官兵不分昼夜地巡城……” 沈希仪道:“守城之责,重于泰山,微臣不敢掉以轻心,您也不必忧心。” 她的面容被阴影笼罩,神情也是暗沉沉的:“叛军一旦靠近城墙,便会在炮火中毙命,从活人变成死鬼。” 华瑶好奇地问:“彭台县的红夷大炮,究竟有多厉害呢?” 沈希仪把烛台放到了床头柜上:“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等您痊愈之后,请您亲自登上城楼,让彭台的兵将为您演练一次。” 华瑶初见沈希仪的那一刻,便觉得沈希仪与杜兰泽颇有相似之处,听完沈希仪的这一番话,华瑶恍然发现,沈希仪只是看起来清瘦柔弱,实际上,她的性格刚猛剽悍,她虽是文臣,却胜似武将。 华瑶对她更多了几分敬佩之情:“我很欣赏你。”还说:“对了,你跟我私下相处时,不必再用谦称,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沈希仪静静地看着华瑶。 过了片刻,沈希仪忽然认真道:“殿下昏迷三天三夜,驸马也守了您三天三夜。汤大夫劝诫驸马回屋休息,大约半个时辰之前,驸马才去服药进膳,汤大夫也去照顾另一位患者了。城中人手不足,微臣略懂岐黄之术,未经您的允许,微臣擅作主张,侍奉您的左右。您不但不责罚微臣,竟又这般抬爱……说来不怕您笑话,微臣惭愧得无地自容。您冒死前来,微臣已觉消受不起,又承蒙您如此厚待,如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华瑶暗忖,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沈希仪。她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各项事务交代清楚了。 华瑶也没细想沈希仪的深意,张口就来:“我重伤未愈,大梦初醒,想到什么就直说了,其实我平常不是这样的人。” 沈希仪略显慌忙:“殿下,微臣对您绝无半分不敬之意。您舍生忘死,拯救彭台县的数十万百姓,微臣当牛做马,也难回报您万分之一的仁义……” 华瑶眨了眨眼睛。她的脑袋有点空荡荡的,好多事情暂时没有想起来,后背还有一股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天宇开霁 第124节 她歪了一下头,突然记起叛军的所作所为,连带着心生一股愤怒。她咬住被角,缓了片刻,才说:“你帮我把谢云潇叫过来。” 沈希仪道:“好,请您稍等,微臣告退。” 沈希仪还没跨过门槛,谢云潇就匆匆地走进了屋子。 华瑶昏迷了三天三夜,谢云潇也有整整三日不休不眠。汤沃雪说华瑶今天一定会醒,建议谢云潇稍微修整一番,免得华瑶一睁开眼,就看见谢云潇还穿着染血的衣裳,多不吉利。 谢云潇觉得汤沃雪言之有理。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谢云潇去沐浴更衣了。他的手臂上也有伤,他顺便给自己涂了一点药,吃了一点饭,便立刻赶回了华瑶的房间。 华瑶和沈希仪闲谈之时,谢云潇就站在门外。华瑶所说的每一句话,谢云潇都听得清清楚楚。等她终于念到了他的名字,他才在她的面前现身,沈希仪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帮他们关紧了房门。 夜色已深,屋内趋于昏暗,谢云潇挂起纱帐的一角,坐到了华瑶的床边。他不发一语,抬手抚上她的侧脸,触摸到她温热的肌肤,他的心神才稍微安定了。 华瑶和他对视,坦言道:“我还是有点不舒服。” 谢云潇问:“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温柔,就像融融春夜的一阵微风,轻轻地飘到了她的耳边。 华瑶懒洋洋道:“心里不舒服,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一觉。” 谢云潇慢慢地躺到了华瑶的身侧。他才刚沐浴过,身上自有一股冷淡的清香,这香味又让华瑶的心胸舒畅了不少。淤堵的烦闷之感彻底消失了,她格外放松地蹭了蹭枕头。 “卿卿,”谢云潇又说,“别乱动了,先睡吧。” 华瑶反问:“你守了我这么久,现在累不累?” 谢云潇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才惊觉他的掌心滚烫如火,热气直往她的筋骨里渗过来,她诧异道:“你发烧了?” 谢云潇道:“只不过有几天没合眼,内力稍微乱了点,无须担心,你已经醒了,我自然也会好了。” 华瑶还没摸清状况,便问:“我这一次伤得有多重?” 谢云潇言简意赅:“命悬一线。” 华瑶点了点头:“我懂了,就是差不多快死了,又被救回来了。” 谢云潇忽然靠近华瑶。昏濛的月光照耀之下,他的瞳色比平时更深一些,近在咫尺之间。她被他的双眼摄去了全部的神思,直勾勾地盯着他,倦意和困意都迷失了几分。 谢云潇明知故问:“你在看什么?” 华瑶轻声告诉他:“你的眼睛,比所有宝石都好看。” 谢云潇听到了他意料之中的答案。他虽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却不愿让她知道他的忧虑,思念之苦啮噬了他整整三日,直到此刻,他看着她明澈如水的眼神,他心底的烈火也逐渐湮灭,他在她耳边低语道:“卿卿不困吗?汤大夫让你多休息。” 华瑶打了个哈欠:“我睡得够久了。”她迷迷糊糊道:“这样吧,你给我多亲几口,我就继续睡觉了。” 谢云潇温声道:“你体弱气虚,血亏神散,应当静心休养,少思少虑。等到明天早晨,先让汤大夫看看你的伤势,我会为你运功调息,在那之后,你若有意,再亲我也不迟。” “我不管,我现在就想亲你,”华瑶的嘴里念念有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谢云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她极小声地“嗯”了一下,算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回应。他顺手熄灭了蜡烛,放下了床帐,又躺在她的身侧,牵住她的手腕,自言自语般地念道:“卿卿。”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就蓦然停止了,生怕惊扰了她的睡梦。 第113章 虹栈丹霄起 投奔公主 次日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华瑶睡醒了。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谢云潇,他似乎仍在沉睡。 他的气息是清浅而匀净的,若不细听,几乎察觉不到,让她想起了初冬时节的轻雪,悄然地落在白玉雕成的神像上,自有一种如梦似幻的幽静之感,容不得凡夫俗子的亵渎。 华瑶不禁心驰神往。 她伸出手来,还没摸到他的侧脸,他睁开双眼,平静地与她对视。 她也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小声说:“早上好。” 谢云潇抓住她的手,缓慢地抚摸她的指节:“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的内伤和外伤都已痊愈。” 华瑶认认真真地观察谢云潇的神色,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怜惜之意,她就开始吹牛皮、说大话:“我的伤口一点也不疼。” 她振振有词:“我从小就是意志坚强的人,吃苦忍痛的本领是天下第一流的,我不畏艰险,不怕病痛,浑身都是胆。何况我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我在雍城之战中有多勇猛,你是亲眼见识过的,那时候我也受了重伤,后来我就康复如初了。你不必担心我的伤势,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谢云潇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活泼生动,信口开河的样子也显得十分可爱。 她还没说完一番长篇大论,谢云潇在她脸颊上亲了亲。他的思绪百转千回,终究归为一句:“卿卿。” 谢云潇与华瑶离得极近,华瑶更深切地感受到,谢云潇热得像个火炉一样。她本来就有点冷,忍不住解开了谢云潇的衣襟,在他怀中依偎了一会儿,只觉温暖酥骨、清香沁肺,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后背的疼痛竟然消退了几分。 华瑶伤势未愈,只能保持一个侧躺的姿势,不能仰面朝上地平躺。她原先还觉得局促不安,现在又渐渐地放松了些。 她紧紧地搂着谢云潇的腰身,就像小时候睡觉一定要抱住小鹦鹉枕。她知道他会一直守着她,整日整夜地守着,她紧绷的心弦舒展开来,如同堕入一团迷雾,越发的混混沌沌。 恍惚间,她又觉得困倦了:“我想睡觉。” 谢云潇道:“天色尚早,你继续睡吧。” 华瑶道:“可我还想洗澡。” 谢云潇颇有耐心地哄她:“你失血过多,后背的伤口才刚结痂,这两天切忌沾水。你稍等几日,等你的伤势转好,我陪你沐浴……” 华瑶叹了口气。她在他怀中乱蹭几下,脑子里浮想联翩:“我要你陪我鸳鸯戏水。” 谢云潇不假思索地答应道:“卿卿所愿,皆会实现。” 卿卿所愿,皆会实现。 这短短八个字之中,似有无限的温情,款款深深,绵绵不绝,听得华瑶神思一荡,仿佛有一千只、一万只蚂蚁从她的心上爬过,痒丝丝、麻酥酥的。 她心中的邪念渐浓渐炽,免不了得寸进尺:“我想用一条细细的银链子绑住你的双手,把你拴在床上,再用一条黑色的缎带轻轻地蒙住你的眼睛。我想亲遍你的锁骨,让你猜一猜我接下来会亲哪里?我想看到你仰头喘息,喉结滚动,汗水把发丝微微沾湿的样子……然后我们再去鸳鸯戏水,怎么样?” 她说到动情处,又欢快地问了一遍:“怎么样嘛?” 谢云潇不再叫她卿卿了。他道:“华小瑶。” 华瑶道:“干什么?” 谢云潇的胸膛比之前更烫了。他默然地想了片刻,手中似有无穷的劲力,能把玄铁打造的重达千斤的链条捏得粉碎。 他心不由己,情难自抑,却又避开了华瑶的问题,只说:“你尚在病中,伤痕未愈,最好不要有乱七八糟的念头。” “这才不是乱七八糟,”华瑶自顾自地解释道,“这叫夫妻恩爱,情浓意快。” 谢云潇捉住华瑶的一只手,摸到她的脉搏是没有一丝浮躁的平稳。原来她口中说着惹火烧身的话,心里还是一片无波无澜的静水。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他不仅没有辩驳一句,还在她的指尖吻了一下。他的吻是又轻又浅的,但他的气息又热又烫,久久地萦绕在她的心间,牵情引思,妙不可言。 她连忙收回自己的手,紧攥着他的衣袍,含糊不清地说:“好困,我继续睡了,你不要走。你留在这里,被子里香香的,暖暖的……” 谢云潇道:“我不走,我等你睡醒。” 谢云潇话音落罢,华瑶已经睡着了。 这一觉又睡到日上三竿,华瑶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她半梦半醒,昏昏沉沉地呢喃道:“外面有人。” “是汤大夫,”谢云潇道,“她来给你送药。” 谢云潇整理好了衣衫。他撩开床帐走下了床。 这时已近晌午,天色却是阴沉沉的,翻滚的乌云中夹杂着隆隆的雷声,突如其来的疾风暴雨像鞭子一般抽在窗外的石台上,噼啪作响,溅起一片漫无边际的水雾。 汤沃雪进门的那一刻,带来一阵湿漉漉的雾气。她把门窗关严,再三叮嘱道:“公主千万别着凉了。” “嗯,”华瑶附和道,“我谨遵医嘱。” 汤沃雪转过身,刚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的神态与平时差不多。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格外清澈,就像月夜的银河,静静地流淌着旺盛的生机。 汤沃雪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碗药膳和一碗药汁,端到华瑶的面前,华瑶二话不说,飞快地把这两碗药一饮而尽。 汤沃雪又查看了华瑶的伤势,亲手为她敷了一层金疮药。 那药膏是冰冰凉凉的,蕴含着一股刺鼻的苦味,严丝合缝地贴在华瑶的伤处,让华瑶又痒又疼,又麻又涨,很想挠一挠结痂的地方。 华瑶双手捧着一只刚被自己喝空了的药碗,怔怔地看着自己倒映在碗底的影子,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问:“对了,齐风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汤沃雪正准备为华瑶施针。她把银针排开,指尖在针头上捻了一捻,迟迟没有吐露一个字。 汤沃雪的叹息声若有似无。 华瑶手劲一松,瓷碗顺着床沿滚了下去,砸到硬木铺成的地板上,“啪”的一声,摔得支离破碎。 药渣和碎片混杂着散落一地,华瑶恍若未闻未见,低声细语道:“齐风死了吗?” “没有,”汤沃雪含糊其辞道,“他……他没死,也没醒。他中了剧毒,吐了很多毒血。我最擅长解毒,应该能把他救回来,按理说,他今天或者明天就该睁眼了。” 华瑶的疑虑仍未打消。她趴在床上,任凭汤沃雪用针灸来为她治伤。针尖刺过的穴位火辣辣地发痛,华瑶咬着被角,忍着痛意,心中的各种杂念化作变幻万千的浮云,降下一场时缓时急的细雨。 华瑶知道,凡人终有一死,但她又偏信自己的造化,迄今为止,她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像是一场豪赌,她还没彻底地输过,上天赐给她侥幸的机缘,却要把她最倚重的侍卫收走吗? 华瑶听着窗外密集的雨声,心中更是十分烦闷。她无法排解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干脆倒头又睡了一觉。 当她再度清醒过来,已是深更半夜,她惊讶地发觉,后背的疼痛感大大地削弱了,她不禁暗暗地佩服汤沃雪的医术,真想亲笔为汤沃雪题字“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夜半三更,屋外的雨声如潮水奔涌,偌大一座城池已被风雨覆盖, 丝丝缕缕的凉意从门窗的缝隙中渗进来,华瑶不禁又往谢云潇的怀里靠拢。 她这几天睡得太多了,现下一点困意也没有。 谢云潇大概是劳累多日,仍需静养,他还睡得挺沉。他身上总是那么暖和,好比灼热的火炉,燃着熊熊的烈火,华瑶默默地取了一会儿暖,就悄悄地离开了这张床。 她从衣柜里找到厚重的棉衣,把棉衣穿了起来,又拿出一把油纸伞,倏地撑开。她举着伞柄,正要跨过门槛,谢云潇的锦缎衣角飘到了伞面的另一侧。 她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你醒了?” 谢云潇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华瑶没有回答谢云潇的问题。 她吹了一声口哨,值夜的侍卫匆匆跑到了她的面前,微微弯腰,以示恭敬,只等她下达命令,便会不遗余力地完成。 华瑶道:“齐风的房间在哪里?他为我出生入死,我听说他还没醒,想去看看他的现状。” 他们站在一条红漆栏杆的走廊上,半边的廊道被雨水浇得湿亮。 华瑶朝外一望,这才注意到,她住在一栋砖瓦砌成的楼阁里,侍卫又告诉她,齐风位于廊道转角的一间房内,他的伤势确实很严重,汤沃雪和她的徒弟轮流交替地照顾他五天五夜,他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华瑶心道,既然如此,她或许真的要失去他了。 天宇开霁 第125节 他陪伴了她整整十一年。他们二人的交情是打小建立的,她身边也没有比他武功更好的侍卫。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向了齐风所在的房间。 那房里还亮着一盏幽暗的油灯,昏沉的灯光透过窗纱照出来,融入了漆黑的雨夜。华瑶莫名有些忐忑。她缓缓地推开房门,与汤沃雪打了个照面。 汤沃雪见到华瑶,略感惊讶:“您怎么来了?” “我想见齐风最后一面,”华瑶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无论齐风……” 华瑶想好了一句腹稿“无论齐风的情况如何,你也尽力了,别太自责”,这句话还没说出来,汤沃雪急忙说:“齐风刚刚醒了,又吐了一口毒血,我才给他灌完药,他应该会没事的。您的伤势也不轻,您要是累了,就赶紧去休息吧。您是官兵的主心骨,您千万不能再倒下了……” 汤沃雪的语速略快,华瑶怔了一怔,不是因为汤沃雪的那一番话,而是因为华瑶隐约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模糊的“殿下”——那声音从纱帐掩映的床榻上传过来,华瑶立刻跑到了床边,闯入了齐风的视野里。 齐风才刚醒不久,神智也不甚清晰。他的眼睛上蒙了一条轻薄的纱布,只能隐约辨认出华瑶的影子,却不能把她的形貌看得分明。 灯火如他的心脏一般不安地跳动着,摇曳的光影之中,华瑶朝他靠近了些。她轻柔地说:“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真高兴。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齐风仿佛经历了六道轮回,由死转生,重入世间的这一刹那,便有一束亮光照进他的胸膛。 他的嘴唇是干裂的,喉咙是嘶哑的,浑身没有一处关节是不疼的,但他并不觉得痛苦,甚至还有一点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滋味,在他的心头不停地蔓延开来。 他嗓音艰涩道:“我也以为,我会战死。” 华瑶笑了笑,温声安慰道:“你一定会长命百岁。这一次彭台县之战,你所立下的战功,可谓‘勇中之勇,奇中之奇’,足以载入史册,哪怕再过百年,后世的文人读到你的生平事迹,也要称赞你忠勇双全。” 齐风听着她轻快的语调,唇边浮现了细微的笑意。 齐风不通文墨,不善言辞,更不在乎后世之人的评断,但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她对他的欣赏之意,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古往今来的将领都希望自己能青史留名。 他斟酌着说:“只要能为您的大业贡献一点力气,我就是不枉此生,死也甘愿……” “行了行了,”汤沃雪简直身心俱疲,“我费力劳神,才刚把你救活,算我求你了,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好好养伤吧。你知道我几天没睡了吗?” 齐风极淡地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回应道:“对不住,汤大夫。” 汤沃雪并不是真要和齐风计较。她太疲惫了,人也昏昏沉沉的。她的房间就在隔壁,她唤来自己的徒弟照看齐风,便想回屋去休息。 汤沃雪临走前,特意告诉华瑶:“殿下,彭台县来了不少秦州人,他们听闻您的名声,专程投奔您,不管他们有什么想法,您别忘了自己还有伤,至少要再调养半个月,这几天,您能不能不见客?” 华瑶点了一下头:“好,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华瑶往窗外望去,入目是一道道影影绰绰的雨帘。低垂的乌云笼罩着大地,狂风把雾霭吹得乱卷,似有一条黑龙正要挣破苍穹,从遥远的天边降落人间。 华瑶唇角微弯,轻不可察地笑了笑。没错,她就是那一条翻天覆地的黑龙,终将修成正果,凌驾于银河丹霄之上,俯瞰这世界的千万里河山。 第114章 乾坤造化 尽我所能 华瑶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决定接受最坏的结果,没想到齐风竟然死里逃生,顽强地活了下来。 华瑶十分惊喜,又安慰了齐风几句。 齐风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华瑶连忙制止道:“有话好好说,你不要乱动,你中了剧毒,必须安安静静地休养。” 齐风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浅红。他局促不安地吞咽了一下,喉结也有些发烫了,心脏像是战鼓一样咚咚直跳。他以为自己余毒未消,不禁微微地仰起头,呼吸也乱了两拍。 他的双目被一条纱布蒙住了,纱布的尾端又和他的长发一起垂落在枕边,从下巴到脖颈的弧线更明显,颇有一种病弱的、凌乱的美感。 华瑶视若无睹,只说:“我先走了,你一定很累吧,今晚早点睡觉,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齐风自言自语道:“我有一块手帕,殿下送给我的,现在找不到了。”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一块手帕而已,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喜欢丝绸帕子,改天我送你一箱,你还可以换着用。”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屋内的油灯越来越黯淡。齐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烛火在她的眼中跳跃,他心里却飘荡着轻风细雨,各种各样的杂绪,亦如淅淅沥沥的雨滴,不断地浇灌着他的非分之想。 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从前那些胆怯的念头消减了不少,又或者是因为他的神智并不清醒,他抛却了平日里的种种顾虑,他坦白道:“我只想要你的一块手帕。” 谢云潇沉默已久。他正站在窗边,眺望着漫无边际的雨夜。他听见齐风的声音,也没把目光转过来。他状似平静地道:“区区一块手帕,能有何用?杂念过多,难免伤身,你的当务之急是静心休养。” 齐风没想到谢云潇也在这间屋子里。他还以为谢云潇去巡城了。谢云潇的武功境界登峰造极,呼吸声、脚步声都是极轻的,如今的齐风重伤未愈,无法察觉谢云潇的踪迹,便在谢云潇的面前闹了个笑话。 齐风并不觉得羞愧。他本是一个将死之人,孤零零地走在黄泉路上,远离世间的一切纠纷变故,大夫把他救了回来,他至少应该说两句遗言。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渗出一点鲜红的血迹,渐渐地浸润了干裂的嘴角。 华瑶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她把手帕递给他,而他接过帕子,尽力止住了咳嗽,喃喃地说:“让您见笑了,我不仅……虚弱无力,还胡言乱语。你骂我两句吧,我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 华瑶若有所思:“我从来没有骂过你啊。” 齐风道:“你责罚过我的兄长。”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我责罚你的兄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比燕雨强得多了。他偷懒耍滑,你勤奋刻苦,他粗枝大叶,你谨慎小心,你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齐风攥紧了那一块干净的手帕。他的思绪随着华瑶的声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心头滋生了一种隐晦的担忧。他一直记挂着燕雨的安危。 燕雨在三公主的府上受过罪吗?他和杜兰泽是不是安然无恙?顾川柏有没有故意为难他们?这些问题的答案,齐风无从得知。 齐风浑浑噩噩,疲惫不堪,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我……我和兄长有通感,他的喜怒哀乐,我都能感觉出来……” 华瑶忍不住问了一句:“燕雨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齐风含糊不清地低语道:“他好像很焦躁、烦闷、怏怏不乐。他和杜小姐的处境,恐怕不比我们好多少……燕雨是经常偷懒耍滑,但他……他绝不会出卖我们,死也不会……” “好了,我知道了,”华瑶格外温柔地帮他掖了掖被子,“我和燕雨也是一起长大的,我当然明白他的本性。杜兰泽心思缜密,又有深谋远虑,我姐姐暂时不会动她一根毫毛,更不会处置燕雨。你别想那么多了,快睡吧。” 言罢,华瑶吹灭了蜡烛,与谢云潇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房间。他们二人一路无话,坏消息就在这时候传来了。华瑶的暗探风尘仆仆地送来急报——驻守邺城的叛军连夜出发,将在明日抵达彭台县。 这一批叛军足有三万多人。他们在邺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把年轻人的脑袋砍下来,串在粗糙的麻绳上,悬挂于邺城的城楼。由于死者众多,那些人头也有成百上千个,就像一面密密麻麻的、血肉淋漓的旗帜,在半空中迎风招展。浓黑的头发、空洞的眼眶、红白相间的脸皮,无一不叫人毛骨悚然。 华瑶听完他们的恶行,仿佛闻见了一股血腥气。她试着运功调息,额头却冒出了涔涔虚汗。等到暗探走后,她拽住谢云潇的袖摆,似乎马上就要昏倒了。 谢云潇立即搂住她:“卿卿,切莫忧虑,你重伤未愈,应该躺在床上休养。敌军三万多人,我军一万多人,兵力相差并不悬殊,守城也比攻城容易。今夜我带兵出城,伏击敌军,明日必定传回捷报。” 他扶着华瑶坐到了一张软榻上。她侧倚着软枕,被淡薄的烛光照耀着,乌黑的长发如黑缎般散开,从他的指间慢慢地划过。 他半低着头,细看她的神色,只见她脸上无悲无喜,无恨无怒,眸光深沉而平静,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泊。 她轻声说:“你不必安慰我,我也不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虽然官兵还有一万多人,但是,不少人的身上都有伤。你是神勇无敌,官兵的武功远不及你,他们前几日才拼尽全力,如今的士气是较为低落的,官兵应当转攻为守,转战为袭。” 她轻轻地敲了一下烛台。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她的指甲颜色与往日不同,竟然从粉色变成了白色。她气血亏损,脉象涣散,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武,正如汤沃雪所言,她至少要再休养半个月。 这一瞬间,华瑶的脑海里闪过千百万个念头。 华瑶与谢云潇对视片刻,郑重地说:“我会把官兵分成四队,镇守城墙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你不必出城迎战,只需率领精兵两千人,在城中救急救难。哪一方的守军求援,你就要立刻赶到……” 谢云潇似乎猜到了她的计策:“你自己呢?” 华瑶从容道:“我肯定也得在战场上露个脸。否则,敌军见不到我的人,便会造谣我受了重伤、没了命,那官兵的士气急转直下,彭台县恐怕就守不住了。” 谢云潇严肃道:“倘若你去了战场,倒真有可能没命。” 他紧抓着她的手腕:“外面的那场瓢泼大雨,至少会下几天,你的伤口沾了水,必定红肿不堪、痛痒交加。你原本就有严重的内伤,后背的外伤一旦恶化,你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外伤溃烂,内力散失,心肺虚损,气血衰竭,这些不堪设想的后果,你可曾考虑过?” 华瑶把头扭到另一边:“你不要吓唬我。” 谢云潇捏着她的下巴,缓缓地将她的脸转了回来:“并非我危言耸听,卿卿,你绝不能以身涉险。” 华瑶道:“你这是劝人的态度吗?你就是想吓唬我。” 烛光映在她的眼里,闪闪发亮,灼灼生辉,比水晶更剔透澄澈。但她似乎有些动怒了。不久之前,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今,她稍显烦躁不安。这一方面是因为敌军阴魂不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和朝廷并非同盟,朝廷随时都可能以“通敌叛国”的名义剿杀她,而她身在秦州,有理说不清,有苦诉不出,宛如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谢云潇对她的怜意更深。他不假思索道:“我怎么舍得吓唬你?我每天都想尽可能多地了解你。” 华瑶道:“那还是我更实际,我每天都想,尽可能多地亲亲你。” 谢云潇的目光在她唇上停了一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哪里经得起这种撩拨?马上就亲了一口他的侧脸。 她还坐到了他的腿上,悄悄对他耳语道:“你是我的,你的身体和魂魄都属于我。” 谢云潇收手轻揽她的腰肢,低声回应道:“或许吧。” 说来奇怪,如果谢云潇故意逢迎华瑶,华瑶反倒觉得兴味索然,但他这样一副若即若离的态度,就让华瑶的兴致尤其热烈。她在他的颈侧亲了又亲,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喉结。他任由她玩了一小会儿,才把话题扯回了正事上。 华瑶一时没有主意。她也不强求自己,老老实实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华瑶在谢云潇的怀抱中醒来,依然有嘈嘈杂杂的雨声涌入她的耳朵里。她跑下床,看着外面的景象,忽然心生一计。 彭台县有一座石砌的高塔,高达十余丈,塔身的倒影落入了芝江,塔顶的尖头穿入了天空,站在这座塔上,便能俯瞰全城,声音也能传得很远。 当天上午,雨还没停,华瑶在侍卫的护送之下,走进了那座高塔。四面八方的人都举着伞,她连一滴雨都没淋到。她安安稳稳地站到了塔中,面朝着一扇窗户,以“演练”为名,召集了不少官兵,众人见她的神色一如既往,便也不再轻信传闻所说的“公主重病未愈”。 华瑶亲自敲响战鼓,指挥众人排布军阵。她站在高处,更方便检视军容。 秦三、祝怀宁、许敬安、陈二守都遵照华瑶的调度,各选了一批人马,驻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墙。 午时才刚过不久,雨势还没有丝毫减缓,敌军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总共三万多人的一支军队,集中所有兵力攻打秦三所在的东面城墙。 秦三临危不惧,率众拉弓放箭,投石扔弹,把敌军的前锋杀了个片甲不留。 那敌军还要再战,谢云潇已经带兵赶到。他的剑光如旋风,身影如疾电,许多人临死之前都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只知道他穿着一身飘逸的黑衣,剑上满是流不尽的鲜血,经常把人连头带肩地斩断半边,就像一个收尽凡人魂魄的凶神。 这一批叛军之中,并无一人的武功可与谢云潇相提并论,也没有比得上秦三的悍勇之将,渐渐的,他们便显现出了不可逆转的颓败之势。 自古以来,彭台县便是易守难攻之地。沈希仪单凭两千精兵,都能抵抗四万敌军,更何况是秦三、谢云潇、许敬安率领的精锐之师? 敌军几番辗转,多次进攻各个方向的城墙,皆以失败告终。 不过一日的功夫,敌军的三万人马只剩不到一万,主将又被许敬安一剑砍头,军心一霎溃散,士兵们纷纷溃逃,官兵活捉了上千个俘虏,又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胜仗,“屡战屡胜”的捷报也传到了京城。 * 时值三月,京城的风景十分壮观。 城中的树林开满了繁花,浓郁的香气飘洒数十里之远。 纵 横交错的河道边上,桃李缤纷,杨柳衬映,红紫粉白,碧绿苍翠,可谓是美不胜收,男男女女结伴踏青,各种各样的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也是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在京城的各处名胜之地游玩。 今日的春光是如此明媚,金连思的笑容比平时更明朗几分。 金连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自有不少人想和她攀交情,也有不少人是她攀不上的。她和一群世家子弟出来游玩,这一路上,众人都在谈天说地,只有她从不参与讨论。 金连思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意,对谁都是一副温文有礼的姿态,便有人称赞她说:“金小姐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今年的殿试上,你一定能拔得头筹,高中状元!” 金连思佯装嗔怒:“状元是文曲星下凡,我哪里追赶得上?你这样的胡话,休得乱说,可别叫旁人听见了。” 那人忙说:“是,是,金小姐莫气,我给您赔个不是。” 他们一行人都站在一条大路的侧边,金连思的侍卫忽然来报信:“小姐,前头来了一辆马车……” 金连思的父亲效忠于大皇子东无。金连思也跟随父亲,早早地向东无投诚。东无把一名近身侍卫赏赐给了金连思,这侍卫的武功十分高强,能听见远方传来的动静,金连思很相信他的判断。 天宇开霁 第126节 侍卫这么一说,金连思便猜到了,前方驶来的那辆马车,必定是一辆特殊的马车,车主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金连思叮嘱了侍卫几句话,那侍卫就在路面上铺了一层篱笆刺。 少顷,马车匆匆地疾行而过,拉车的骏马忽然惊叫不止,踏蹄不动。马车经过一阵忽上忽下的颠簸,车内传出一个清冽好听的声音:“怎么回事,你们下车去瞧瞧。” 金连思一听此言,胸口顿时感到一阵闷塞。她已经听出来了,端坐于马车之内的贵人,必是当朝六皇子,高阳司度——他是皇帝最宠信的儿子,也是东无最厌恶的弟弟。 第115章 望高峰 “我不敬神,也不怕鬼。”…… 马车的车门被推开,两个侍卫忽然跳到了地上。他们早就察觉了金连思的声息,便把目光投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金连思藏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婆娑的树荫重重叠叠地遮挡着她的衣裙。她穿着一袭云锦绣金的长裙,腰系一条镂花雕叶的金链,链子的末端顺着裙摆的褶痕垂落下来,在斑驳的光影中一亮一亮地闪动着。 侍卫见状,立刻猜到了金连思是一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他们向司度禀报了情况,司度慢慢地走下了马车。 午时未至,天朗气清,司度的声音也很平和:“金小姐。” 金连思屏住了呼吸。她仿佛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金连思颇为后悔,甚至一刻也无法平静。她真不该草率地拦截司度的马车。虽然她从未与司度有过往来,但她明白,司度是东无的对手,东无的城府极深,那司度也不可能是浅薄的人。 如同她预料的那般,司度轻而易举地猜出了她的姓氏。 金连思不敢造次。她缓缓地转过身,恭谨道:“草民参见六皇子殿下,叩请殿下万福金安。” 司度的相貌十分英俊,体格也是一等一的挺拔健壮。他文能七步成诗,武能百步穿杨,还练得一手精妙的剑法。他在朝野中的声望仅次于东无和方谨,不少名门闺秀都对他芳心暗许。他今年才刚满十八岁,皇帝还没给他指婚,于是,经常有姑娘去寺庙里求神拜佛,幻想自己能做他的妻子。 那些姑娘并不知道,司度待人接物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意。他早已享尽了人间富贵,看尽了朝野纷争。除了皇位,他此生别无所求。任何人、任何事都能被他当作垫脚石。 如今,司度站在一棵繁茂的大树下,静立不动,眸光沉沉地看着金连思,像是在打量一件普普通通的器物。 少顷,他含笑般地叹了一口气,左手抬到腰侧,把剑柄用力一握,浓烈的杀意便从他身上传来,吓得金连思指尖一颤。 金连思跪在地上,猛地往后一缩,高声道:“殿下饶命!请您饶过我这一回!我尚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金连思这一声惊呼,引来了她的众多朋友——那是一群年轻的世家子弟,人人都是身披锦绣,腰挂环佩,行走间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响。他们原本在一里开外的山坡上观赏景色,又被金连思这边的吵嚷引了过来。有人当场认出了司度,慌忙行礼道:“六皇子殿下!草民参见六皇子殿下!草民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司度恍若未闻。他抬起头,望向了远方。 山岭连绵,峰峦奇秀,郁郁葱葱的树木随风起伏,如同茫无边际的碧波,荡漾在天与地的交界之处。 方圆二十里之内,共有两座名山,其中一座名为“擎苍山”,山下有一块开阔的平地,此地是御林军的演武场。 每逢初春时节,御林军教头便会挑选四万精锐,在擎苍山下练兵习武。成千上万的士兵展露十八般武艺,刀剑迸射的寒光照得山谷一片森然,破空之声回荡在山峰的上空,隐隐传到了司度的耳朵里。 司度思虑重重,脸上竟然一点神情也没有,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一具石雕的塑像。 金连思暗暗地想道,果然啊,司度就像他的兄长一样,从不把世家子弟放在眼里。皇族自恃尊贵,傲视这世间的一切众生,除了华瑶特立独行,其他皇族的秉性恐怕都是大同小异。 正当她犹疑之际,司度悻悻地一笑,开口道:“诸位请起,你们何罪之有呢?” 司度穿着一件绛紫色的窄袖锦袍,脚上是一双镶绣乌皮靴。金连思半低着脑袋,惶恐不安地盯着他的鞋尖。他的剑鞘离她不到一尺远,如果他还想杀她,顷刻之间,她便会人头落地,喷溅的血水一定会洒满他的靴子。 金连思越想越害怕,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司度的脚步一停,幽暗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身影,仿佛要安慰她似的,他轻声道:“今日天气不错,我原本打算去空禅寺上香……” 他故意地指了指那一条铺着篱笆刺的大路:“总归是我时运不济,碰到了贼人设下的路障。我心里奇怪,便出来瞧瞧,恰好在此地遇见了金小姐。” 他凝视着金连思,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金小姐,你并无一分一毫的罪过,你为何要来求我,我理当饶恕你什么?” 金连思素来是能言善辩的人。此时此刻,她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司度的问题。 方才,司度还说,他今日出门,是为了去“空禅寺”上香。 “空禅寺”坐落于“空禅山”,乃是一座屹立了数百年的古寺。 空禅寺的方丈经常为皇帝讲经。空禅寺的香客唯有公卿王侯,供桌上陈列的瓜果都是贡品,寺内的厢房也是雕梁画栋、玉阶丹墙,绝非凡夫俗子消受得起。 京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去“空禅寺”上香,都不能排开仪仗。如今的皇帝重病未愈,司度也没有违背礼法。 司度轻车简从,只带了四名侍卫,言谈举止更是温文有礼,与众人的设想大不相同。 众人纷纷屈膝跪地,臣服在司度的脚边,唯独金连思面红耳赤,显露出一点忸怩之态。 金连思结结巴巴地说:“草民何其有幸,今朝得见殿下的风采。殿下龙章凤姿,令草民钦仰万分。草民魂不附体,胡言乱语,还请殿下原谅草民的莽撞……” 金连思讲话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平复了心跳。她佯装一副窝囊的样子,是想在司度的面前示弱,尽可能地减少他的疑虑。 她一段话还没讲完,远处吹来一阵冷风,飘散着一股一股的血腥气,夹杂着炮火声和鼓角声。 她转头望去,擎苍山的高峰上燃起一道火光,腾飞的烈焰直冲霄汉,耀亮四方。烽火台举火相照,绵延万里,滚滚的浓烟把天空熏得发暗。 周围那一群世家子弟惊慌失措道:“急报!擎苍山的急报!” 金连思的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她咬了咬自己的唇瓣,喃喃自语道:“现在是三月上旬,御林军驻守擎苍山,怎么会突然传出急报,难道御林军内乱了吗?” 金连思还想再说一句话,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敲在了她后脑的一处穴位上。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眼 前发黑,膝盖发软, “扑通”一声,她一溜歪斜地栽倒在地,司度的侍卫连忙抬手扶住了她。 司度为金连思搭了一下脉,才说:“金小姐身体虚弱,心神恍惚,她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惊吓,猝然昏厥了。金小姐是贡士身份,再过十天,便要参加殿试,她这病情耽误不得,我带她去见太医。” 言罢,司度微微弯腰,从侍卫的手中接过金连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司度身强体壮,健步如飞。他怀中抱着金连思,就像托着一片鸿毛一般轻松。当着众多世家子弟的面,金连思被司度送进了马车里。 世家子弟见状,想拦又不敢拦。 司度回过头,略瞥了众人一眼:“御林军的内乱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急报已经发出来了,擎苍山那一带还是炮火轰天,硝烟蔽日,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会武功,别站在这儿等死,尽快逃命去吧。我身边只有四个侍卫,仅能护住一个金小姐,却护不住你们所有人。” 司度说得诚恳,也合情合理,众人向他道谢,似鸟兽一般散去。 司度回到了马车上,打了个响指,侍卫便按住金连思的几处穴位,使她由昏转醒。她咳嗽了几声,司度直言不讳道:“你想死吗?” 马车一路疾驰,金连思不知道他们将要去往何方。 司度的侍卫拔剑出鞘,剑锋抵着金连思的颈侧,划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金连思本来是很怕死的,但她更怕自己的恐惧被司度察觉。她强作镇定,莞尔道:“您是皇族,您手握生杀之权,我该不该死,由您来做主……” 司度的食指忽然抵住了她的唇瓣。 金连思悚然一惊,心中窜出一股惧意,却不敢表露一分一毫。她后背寒毛直竖,心跳得越来越快,血管里的血液疾速流动,浑身的皮肉仿佛要爆裂开来。 司度的手指很凉,也很硬,如同常年不化的坚冰,从她的唇瓣一路摸索到颈侧的大脉,就像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爬了过去。 他说:“我的耐心耗完了。我只问你一遍,你是不是东无的人?” 杀气弥漫在狭窄的马车之内。如果金连思对他说谎,他一定会当场杀了她。她实在不想死,便承认道:“是。” 司度又问:“御林军为何突然内乱?” 金连思皱紧了一双柳眉:“我只知道御林军今日内乱,却不知道他们内乱的缘故。我带着一群朋友过来踏青,是想让他们亲眼看见烽火狼烟。” 司度掐着金连思的脖颈,毫无征兆地收紧了腕力。 金连思感到极度的疼痛。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挣扎着说道:“他们……他们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小姐……他们回家之后,内乱的消息必定会传遍京城……” 司度终于松开了手。 金连思满眼含泪,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忽然觉得东无待她不薄。 旁人都说东无心狠手辣,然而东无从没虐待过她,更没强迫过她。她真心实意地侍奉东无,未曾体会过不堪承受的屈辱。 司度似乎看穿了金连思的想法。他失笑道:“金小姐,为何要给我铺设路障呢?” 锦绒软榻的边上,放置着一盏紫铜香炉,炉中散发着袅袅轻烟,烟雾白濛濛的,依稀连成一片,浸透了金连思的神魂。 头颈的疼痛仍未消散,金连思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回答道:“东无……东无嘱咐过我,无论哪个人经过那条路,我必须想个法子,确认他的身份,再把消息传给东无……” 金连思是冰雪聪明的人。她还没说完一句话,突然明白了司度的意思。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胸口凉意乍起,后背冒出涔涔虚汗,连带着四肢都颤抖起来,唇舌被冻僵了似的发冷发麻。强烈的恐惧吞噬了她,她磕磕绊绊道:“不、不可能……” 司度浅浅地笑了一笑。他的笑声低沉和缓,却仿佛化作了一柄利剑,插进了她的耳朵。她筋疲力尽,又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要再度昏厥过去。 司度握紧她的双臂,让她伏在他的胸前。 他的薄唇紧贴她的耳侧,暧昧地游移了一瞬,如同她的情人一般,异常温柔地呢喃道:“东无促成了御林军的内乱,又暗示你拦下我的马车,正是想让你死在我的手上。你投靠了东无,东无必定派了侍卫保护你,但我强行掳走你,那侍卫并没有出手阻拦。” 金连思头痛欲裂:“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沦为东无的弃子?我爹是工部的河道郎中,姨母曾任国子监司业,祖父曾任内阁首辅……” 司度拨开她额前的乱发。他微微地靠近了些许,灼热的鼻息洒在她的鬓边,语气轻淡地对她说:“正是因为你身份贵重,你死了以后,京城的世家贵族都会惶惶不安。你的这条人命,还能算到御林军的头上,枉杀世家小姐,可是灭族的大罪。” 金连思口齿不清:“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有爹娘……他们、他们不能失去我。” 她双目涣散,呼吸越来越沉重,甚至无法抑制自己的哭腔:“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尚未在爹娘的跟前尽孝……” 今天一早,娘亲给她准备了早膳。娘亲扶她上马,送她出门。娘亲还说,乖女儿,晚上早点回来,女儿整天在外奔波,别太辛苦了。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不断地往下流,她的牙齿都在打颤,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她含悲带泪,急迫地乞求道:“殿下,求您留我一命,我可以辅佐您。” 司度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你出身名门,又有真才实学,我原本也想留你一命。可惜你胆子太小、牵挂太多,早晚会叛变投敌,我和东无都容不下你。” 金连思和他相识不到半天,第一次看见他由衷的笑容。他笑着说:“今天,不是我杀了你,是御林军伏击我的马车,趁乱杀了你。我想救你,却没有救成,我看着你香消玉殒,心中更是十分悲痛。我会把你的死讯传回你们金家,你是你爹娘的掌上明珠,他们一定会尽力为你讨回公道。” 司度拿起一把长剑:“你忍一忍,不会很疼,头一歪,眼一闭,就算是过去了。” 铜炉内燃着一种特殊的香料,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气,溢满了整个车厢。没有武功的人一旦闻到这种香气,就会神魂颠倒,甚至不省人事。 金连思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含恨道:“别、别杀我,难道你也盼着京城大乱?” 司度毫无迟疑道:“那是自然。” 金连思使劲拧绞着司度的衣袖。绛紫色的绸缎料子已经被她扯皱了,她的心脏也生出一条条伤痕。她强忍着痛苦,呜呜咽咽地哭诉道:“我寒窗苦读十余年,还没有参加殿试,没有考中状元……” 司度似乎也有惜才之意。他用自己的手帕为她拭去眼泪,还从琉璃瓶里折下一朵桃花,漫不经心地把花瓣放在她的头顶:“别哭了,金小姐,我赏你一朵状元红花。” 金连思的神情都黯淡了。她心力交瘁,万念俱灰,过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还没有成亲,我……我想要……” 司度捋起她的一缕长发:“我也没有成亲,你可以把我看作你的新郎,这辆马车就是你的花轿,我是你的丈夫,亲手送你 去往极乐之地。你别怪我心狠,人生在世,终有一死,你早点上路,还能少受点苦。”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发尾:“你说是不是,娘子?” 司度杀意已决,金连思恨他入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天宇开霁 第127节 司度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不敬神,也不怕鬼。” 他猛然用力,将她抱入怀中,左手捂着她的眼睛,右手握着剑柄,剑刃在她的脖颈上轻轻一抹,切断了她的经脉。她在他的怀里咽气,死前还咬着他的衣领。 第116章 壮胸臆 特来探望皇妹 鲜血从金连思的伤口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袍。她双目紧闭,眼角的泪痕未干。她对人世还有无限的眷恋,司度却不允许她活下去。正如她先前所言,她该不该死,全凭司度定夺,她自己做不了主。 司度仔细地打量她的遗容。她并未显现痛苦的神态,司度便感慨道:“你不疼不痛,走得轻轻松松,这一辈子也没遭过多少罪,真是个极好命的人,生前死后都能享福。” 金连思魂断气绝,无法再回应司度。她静悄悄地死在了此处,司度的唇边却多了一丝笑意。 司度揭开车帘,巍峨的擎苍山近在眼前。 烽火四起,沙尘漫天,隆隆的炮声远近相闻,震得山摇地动、鸟飞马惊。炮火接连不断地爆响,山上的林木都冒出浓烟来,乱箭如飞蝗一般急射而出,御林军陷入了枪林弹雨之中。他们根本分不清敌军和友军,更不知道如何迎战,没过一会儿,阵亡的士兵就堆成了血海尸山。 司度袖手旁观。他佯装一副无奈的神色,低叹道:“看样子,死了不少人。” 这一场混战险象环生,侥幸活下来的士兵都是十分强壮的人。他们奋力杀出重围,跑到了山脚下的一条黄土路上,正好撞见了司度的马车。 司度的侍卫推开车门,那些士兵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士兵宛如一群惊弓之鸟。他们把刀尖对准了马车,粗鲁地叫嚷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 司度二话不说,拔剑在手,带着他的侍卫一起砍杀士兵。他们不仅杀出了一条血路,还活捉了一个俘虏。又因为司度的武功境界极高,那些士兵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便也不敢再追击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驾车逃走了。 司度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俘虏的口中挖出了消息。 这一次的御林军内乱,竟然与高阳晋明有关。 早在去年秋天,京城瘟疫蔓延之际,皇帝把晋明软禁在了京郊,调派御林军监视晋明。后来,晋明逃出了京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一丝一毫的踪迹。坊间还有传言说,晋明正是秦州叛军的首领,他痛恨京城的官民,必定会从秦州一路杀入京城。 皇帝听闻此事,心生疑虑,便以“看守不严,督察不力”为名,惩罚了两百多个士兵,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卫国公的长子卢涵。 先帝在位的时候,卫国公是京城御林军的统帅。 卫国公武功强悍,战功卓著,为人处世也很谨慎小心。他识人有术,用人有方,提拔了不少出身贫寒的将士,御林军的各项事务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先帝格外欣赏卫国公的才能,屡次为他加官晋爵,他在军中的威望更是水涨船高。他越发地效忠先帝,先帝也越发地器重他,君臣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密。 后来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卫国公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急忙上奏皇帝,称自己“旧疾复发,身体虚弱,不能再担任御林军统帅一职”,皇帝果然体谅他的病情,准许他辞官归家。 卫国公一改舞刀弄枪的作态,整日与文人厮混,甚至学起了吟诗作画,不再接见御林军的将领。他过了十几年的平静日子,京城的百姓渐渐淡忘了他的名号,官员却不敢轻视他。 卫国公在军中尚有余威,太后和皇后也很关照他家里的女眷。他每个月都会大排筵席,宴请一些文采风流的名士,因而得了个“雅客翁”的美称。 卫国公唯一的人生污点,便是他的小儿子卢彻。 卢彻贪财好色,不学无术,脑袋也特别愚笨。他得罪过华瑶和方谨,差点被方谨的侍卫活活打死。 去年秋天,卢彻放起了高利贷,逼死了平民,夺取了数百顷良田。今年二月,太后降下懿旨,把卢彻关入大理寺狱,细查卢彻的一切罪行,从严审问,从严惩治。 卢彻无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但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庶兄,名叫卢涵。 卢涵文武双全,品行端正,与卢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昭宁十七年,卢涵考取了武举的第一名。他做了四年的御前带刀侍卫,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将他调入御林军,亲封他为正五品“定远将军”。他没有辜负皇帝的期望,在军中颇有威信。无论是官阶比他高的将军,还是官阶比他低的士卒,都与他交情匪浅。 可惜,就在今天早晨,卢涵暴毙了。 巡逻的哨兵发现了卢涵的尸体。 卢涵死在校场上,眼球粉碎,四肢断裂,肚腹也被人剖开,血淋淋的肠子拖了三尺来长,胆汁都流了一地。杀他之人的武功远高于他,他的挣扎毫无意义。他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以至于他咬烂了自己的舌头。 御林军的将领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查案,军中就爆发了内乱。这场内乱一直持续到当天傍晚,兵部调派了一支三万人的军队,平定了战火,逮捕了叛党——这一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京城的大局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期。御林军突如其来的兵变,或许会把所有人卷进漩涡,经历一轮又一轮的动荡波折。纵然是至尊至贵的皇帝,也无法救助天下苍生,他重病未愈,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没过几天,金连思和卢涵的死讯传遍了京城。 金连思的父母一夜白头,痛不欲生。 凡是从金家大宅路过的人,都能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声,时轻时重,时远时近。 金连思的母亲不分昼夜地哭喊道:“女儿啊,我的女儿,你快把娘带走吧……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没了你,娘活不下去,娘活不下去啊……”她的悲恸惊惶,随着每一声哭嚎,飘到了附近的街巷之中。 相比之下,卫国公更为镇静一些。他去了一趟皇宫,见到了太后。除了他和太后,无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事关京城的朝政,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想打探消息。 五公主若缘的府上,竟然也来了许多访客。 若缘的驸马卢腾是卫国公的侄子,卢腾与卢涵的关系也不错。现如今,卢涵惨死,卢彻入狱,卢腾还在闭门思过,卫国公的口风又是极严的,京城的世家子弟想知道卢家的近况,便把主意打到了若缘的头上。 短短几天之内,若缘收到了上百封拜帖。她没拆开一封帖子,也没给任何一人回信。 若缘的丈夫是卢腾,那又如何?卢家的兴衰,与若缘无关。 若缘没从卫国公的手里借过一分钱,也没沾过卫国公的一点光。她甚至有些厌恶卫国公,因为卫国公没教好他的小儿子卢彻。 每当若缘想起“卢彻”两个字,她便感到一阵反胃。如果卢彻的父亲不是卫国公,卢彻早就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了。 卢彻滥赌滥嫖,欠下了巨额债务,又设计陷害了若缘,致使若缘的处境更加艰难。 太后罚了若缘半年的俸禄,若缘缺钱缺得更厉害。每天早晨,若缘一睁开眼,满脑子想的都是钱。 前几日,若缘实在周转不开,便偷偷把首饰上的“高阳”二字磨平,拿去当铺里典卖,换来了一千多两银子救急。这一笔来之不易的钱,足够她支撑好一阵子。 但她的心里还是很害怕。她的首饰都是太后赏赐的,倘若她的行径被人发现,她又损害了公主的颜面,犯下了弥天大错,皇后必定会以“肃正纲纪”的名义惩处她。母亲管教女儿,谁能阻拦呢?谁又会为了若缘得罪皇后呢? 想到这里,若缘端起酒杯,饮尽了一杯高粱酒。她还打了一个酒嗝。满腔的恨意,随着浓烈的酒气,从她心底喷薄而出。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剑,能斩杀世间所有人,她要先杀了皇帝,再杀卢彻,然后砍断皇后的脖子,剁碎大皇子和六皇子的脑子……杂乱的思绪填满了她的整颗心,她的侍女忽然禀报道:“殿下,大皇子的近臣为您送来一封信。” 若缘缓缓地站起身,绕着木桌走了一圈,站到了一处临窗的地方。 她手扶着栏杆 ,心中越发的焦躁不安。她是东无的妹妹,当然知道东无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奸邪。 她甚至觉得,方谨斗不过东无,因为方谨尚存一丝人性,而东无远比方谨无耻下流得多。 若缘深吸了一口气。她沉默地望着窗外,庭院里长满了杂草,开着一片又一片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乱乱糟糟,纷纷扬扬,显出生机勃勃的样子。 若缘从不打理庭院。她喜欢野花和野草。她自己也是野种,所谓的“野”有什么不好呢? 侍女又喊了一声:“公主殿下。” 若缘斜瞟了侍女一眼,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信封,隐约摸到了一根沉甸甸的发簪。她撕开火漆,簪子掉落下去,“砰”的一声,砸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就在这一瞬间,若缘猜到了,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东无的法眼。她身边没有一个武功高超的侍卫,东无的暗探可以轻易潜入她的住处,窥探她每一日、每一夜的所作所为。她典卖自己的首饰,东无就替她赎回了一根簪子,这是一种提醒,更是一种暗示——如果她要求生,她必须投靠东无。 若缘想通了前因后果,却又打了一个寒颤。她没有官职,没有俸禄,更没有母族的支持。她无权无势,无才无名,东无哪里用得着她? 她侧过头,扫视着木桌,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拜帖。她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的驸马卢腾,可是卫国公的侄子。” 若缘喃喃自语:“侍卫,快召集侍卫。” 侍女诧异道:“召集您的所有侍卫吗?” “快,”若缘蓦地大吼道,“快去!” 侍女伺候了若缘多年,头一次见到若缘狂躁的模样。 若缘大病初愈,连日劳累过度。她的身体虚弱极了,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她朝着侍女吼完一句话,便开始急促地咳嗽,咳得嗓子眼里痛痒交加,血痰连通了气管,似是落入了肺腑中,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脏。 若缘浑身哆嗦,想哭也哭不出一滴泪。她紧绞着袖口,紧皱着眉头,再度下令道:“所有侍卫都去看守驸马的房间。” 驸马卢腾被卢彻牵连,至今仍在家中禁足,无法踏出房门半步。 卢腾相貌俊秀,性情温和,从小到大几乎没动过怒。哪怕他被软禁了,他也不会怨天尤人。他整日在房间里摆弄自己的器具,把一块木头雕成了一副镂空的山水画,颇有一种悠然自得之趣。 那一副山水画中,立着一棵连理树,树上栖着一对比翼鸟,树顶的枝杈托着草窝,窝里趴着两只刚破壳不久的雏鸟。 卢腾默默地看着雏鸟,脸颊隐隐浮现一抹红晕,不自觉地露出腼腆的笑容。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和若缘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做一个好父亲。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卢腾放下锉刀,走到了窗边,大喊道:“谁在外面?” 侍卫回答:“启禀驸马,公主下令……”这话还没说完,鲜血溅上了窗纱。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血腥味,卢腾吓得一哆嗦。透过殷红的窗纱,他望见纵横交错的刀光剑影。 昨天还跟他打过招呼的侍卫,今天就成了一具缺手断腿的尸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双手双脚都是僵硬的。 恐惧伴随着耳鸣,侵蚀了他,吞没了他,脑海里回响着“嗡嗡”的杂鸣,另有一个低沉的、冰冷的声音道:“皇妹府上的侍卫,真是不堪一击。皇妹处处捉襟见肘,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日特来探望皇妹,如有叨扰,还望皇妹海涵。” 卢腾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大皇子殿下……” 话音未落,紧锁多日的房门被踢开,东无健步如飞,径直走了过来。 东无的剑上满是淋漓的鲜血,但他的衣袍不染尘埃。他穿着一件宽袖长摆的黑袍,飘逸的袍角随风翻卷,鞋底与地面的距离足有两寸。他的轻功之高,乃是卢腾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东无的身形高大挺拔,威严如天神,英武如帝君。他的武功境界堪称高深莫测。顷刻之间,他和他的属下就杀光了若缘的侍卫,并未留下一个活口。 卢腾猜不到东无的用意,只见东无的目光格外淡薄,毫无一丝情绪。他莫名觉得,东无是真龙天子,而他在东无的眼中,就像一只卑贱的蝼蚁。 卢腾与东无对视了片刻,膝盖忽地一软,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磕出了一道道乌青,血丝从瘀伤中渗出来,他擦都不擦一下,还把脑袋磕得砰砰响,像极了贪生怕死的懦夫。 东无一言不发。 卢腾脸色煞白,嗓音颤抖道:“求您,求您放过若缘。她是您的亲妹妹……您和她血浓于水,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我求您发发慈悲……您宽恕若缘这一回,我全家上下都愿意给您做牛做马……” 第117章 无惧煞鬼苍神 “我什么都能忍,我真贱…… 东无是诏狱的酷吏。他杀过成百上千的人,早已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哀求。磕头告饶,发誓赌咒,不过是濒死之人的黔驴之技。他看久了也会腻烦。 卢腾的那一番哭诉,倒是出乎东无的意料之外。 卢腾不为自己求情,只想让若缘活下去。他言辞恳切:“若缘是您的亲妹妹,她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您的事情。我求您高抬贵手,只要您饶了若缘,我什么都听您的!” 东无收剑回鞘。他坐到了近旁一把木椅上,状似闲聊地说道:“我不缺钱,也不缺人,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卢腾的面色越发苍白:“我、我……” 卢腾文不成武不就,既没有优异的才学,也没有殷实的家底。他能给东无什么好处?他什么也给不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人。 他硬着头皮说:“我会做木工,我雕刻的东西能卖钱。我亲手做过桌椅板凳、橱柜箱笼,样式大小各有不同,都是一样的经久耐用。” 东无的指尖轻敲了一下扶手,敲开了几条深长的裂缝。他侧目而视,卢腾的脸上血色尽失。 恰在此时,若缘匆匆赶到。她从门外走进来,裙摆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血,她的面颊也被泪水沾湿了。她重重地跪在东无的脚边,慢慢地念出两个字:“皇兄。” 天宇开霁 第128节 东无依旧淡然道:“皇妹。” 若缘泪如雨下。她没发出一丁点呜咽声,只是沉默地哭泣着。她所有的侍卫都死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血流遍地。 那些侍卫都对她很好,可她无法保全他们。她不敢细看,也不愿细想,浑身冷得发抖,既悲痛又愤怒。 心头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这烈火是哀伤与憎恨交织而成,她恨不得纵火焚烧,烧死东无,把东无的神魂都化为灰烬,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真的好恨,恨别人无情,更恨自己无能,每一滴眼泪都是耻辱的象征。 她要从东无的魔爪中逃脱,就必须摆出一副软弱之态。她抖抖瑟瑟道:“敢问皇兄,今日为何大驾光临?” 东无向来是寡言少语之人。他并未答话,轻瞥了一眼卢腾,卢腾又开始“砰砰”地磕头。 东无静默地笑了一声,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致:“皇妹心知肚明,何须拿腔作势?皇妹是聪明人,可别一味地装糊涂。” 若缘被他的威势震慑,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东无洞察幽微,若缘的每一丝表情都瞒不过他。 她像是一具木偶,任他摆弄,由他欺辱。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她却比他低贱得多。他已经杀了她的侍卫,还要杀她的驸马,当着她的面,他没有一分一毫的收敛。 凭什么呢? 若缘伏跪在地上,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那笑声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像是一把锉刀正在锉她似的,引发了更沉重的疼痛。 可她笑得停不下来。她张大了嘴,龇出牙齿,笑得前胸后背一抽一抽的,筛糠一样地打着颤,握拳的右手狠狠地捶响了地板。 她的眉眼完全扭曲了,以一种狰狞的面目笑着说:“我娘是低贱的宫女,我从小在冷宫长大,吃的每一顿饭都是馊的,喝的每一口水都是臭的。我娘为了教我认字,甘愿被一群太监淫亵……” 话未说完,她忽然仰起脸,眼里闪着泪光,唇边漾着笑意:“诚如皇兄所言,我不该装糊涂的,我早就麻木了。我是贱人, 是恶人,是罪人,也是聪明人。皇兄若能用得上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破空之声一闪而过,东无忽地拔剑出鞘。他用剑尖挑起若缘的下巴,闪动的剑光照亮了她的眼眸。 若缘展颜一笑,脸颊上浅露一对梨涡:“雷霆雨露皆是您的恩泽,赏罚奖惩全凭您一人做主。” “好,”东无扔给她一把匕首,“立刻杀了卢腾。” 若缘的目光碰到那把匕首,整个人连皮带骨被冻住了。忽有一阵晕眩感从她的脑袋里涌出来,她喃喃自语道:“皇兄,我、我……” 东无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我给你活路,可别让我失望。除你之外的三位公主必死无疑,待我登基之后,你是唯一的长公主。生死荣辱,你自己选。” 若缘终于明白了她的作用。 东无不能把他的弟弟妹妹全部杀光。他至少要留一个活口,彰显他的仁德。天下读书人一贯推崇“仁心仁术”,东无当然也会顾念他的名声。 他是暴君,却不是昏君。 倘若东无篡位夺权、杀父弑君,再扶持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确实能给他带来一点好处。长公主会成为他的棋子,在他的操纵之下,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朝野的局势。 东无的这一番谋算,让若缘胆寒。如果她忤逆东无,她必定会遭受极大的折磨。 若缘听说过东无的一些事迹。 东无杀妻杀子,残暴不仁。他曾经将仇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的道理就是法理,他的命令就是严令。若缘根本不可能违抗他。 若缘捡起了匕首。 天光依旧明媚,和煦的春风吹进了室内,散乱的发丝在若缘的耳边拂动着。她毛骨悚然,耳朵被针扎似的,隐隐刺痛起来。她又感到头晕目眩,胸口更是闷得厉害。 若缘把匕首举得更高,锋利的刀尖正对着卢腾。 卢腾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他眼含热泪,脑袋也往下低,他还听见东无的声音:“尽快动手,皇妹。” 若缘嘴角一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和卢腾毕竟夫妻一场,请皇兄见谅,我会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杀了卢腾。” 她跪坐在卢腾的面前:“你还有什么遗言?” 卢腾的院子里种满了山茶树,只有一株山茶树的枝杈上悬挂了几朵花蕾。 卢腾原本还想着,等到山茶盛放的时候,他便能走出这一座院子,继续与若缘平静度日,看来他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呢喃道:“对不起,阿缘。” 若缘颤声道:“对不起……什么?” 卢腾与她面对面地说:“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你。” 他一眨眼,泪水滚落:“我走了以后,你仔细照顾自己。你小时候在皇宫里过得那么苦,却从没告诉我,是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你……我什么事都办不成,爹娘也觉得我没出息,但我,但我……” 他紧抓着她的腕骨,把她抓得生疼:“我和你成亲以来,高兴得像是做梦一样,我不会后悔,阿缘,哪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想……还是想和你……” “我骗了你,”若缘在他耳边轻轻说,“我选你做驸马,不是因为我中意你,只是因为你的家世清白,人也清白。你的心思太简单了,皇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若有下一世,你不要再被我这样的恶人欺骗了。” 她的眼泪冰冰凉凉,接连落在他的颈侧。 她说:“你恨我吧,死后也别忘了我。” “我不恨你,”卢腾坚持道,“我真的……” 他尚未吐露自己的真情,锋利的刀尖插入了他的心脏,越插越深。剧烈的疼痛击溃了他。他眼前一片模糊,鲜血如泉涌一般流淌着,血水浸透了若缘的衣裙。 卢腾深陷无尽的痛苦,又仿佛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当他活在世上,那些烦恼、恐惧、惭愧、担忧的情绪,总在折磨他。濒死之际,他如释重负,可还是有些悲伤。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我给你雕刻了一幅画,连理枝,比翼鸟……” “我看到了,”若缘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你的手艺真好啊。” 他说:“你、你……喜欢吗?” 若缘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喜欢啊,傻瓜。” “不傻,”他的声调越来越低,“我知道……你迫不得已……” 若缘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听他发出轻微的气音:“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我、我不恨你……你别哭……” 不知为何,若缘忽然想起来,去年冬天,她和卢腾一起走在宫道上,鹅毛大雪悄然而至,她打趣地说,他们二人白头相守了。他竟然回答,他这辈子和她在一块儿,下辈子也早早地等着她。 他的心跳停止了。 他已经死了。 他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 垂在门前的竹帘微微摇动,又被一阵风吹得颠来晃去,此时的风里掺杂着山茶花的香气,血腥味似乎变淡了一些。阳光并不浓烈,空空寂寂,悠悠荡荡,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照出了竹帘的阴影。 若缘怔怔地望着那一道阴影:“我的驸马卢腾,刚刚去世了。” 东无站起身来,缓步走向门外:“是谁杀的他?” “不知道啊,”若缘的嗓音带着一点笑,“我的公主府里,突然来了一批刺客,我的驸马死在了刺客的剑下……” 东无和他的侍卫终于离开了。 若缘精疲力竭。她仰面朝上,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卢腾的尸体就在她的身旁。她换了个侧躺的姿势,背对着他,哂笑道:“我什么都能忍,我真贱啊。” 她和卢腾闲聊:“这世上肯定没有鬼,也没有神,有人比鬼更可怕,有人比神更可畏……” 卢腾再也不会回复她。她不知不觉便昏睡了过去,又做了一个混沌的噩梦。 她梦见,她走在一条殷红的血河中,她的兄弟姐妹都跟在她的背后。他们手握着刀剑,不断地戳刺她的皮肉。她忍无可忍,抢过一把匕首,毫无犹豫地捅死了他们,奇怪的是,最后一个死在她手上的人,竟然是华瑶。 若缘和华瑶没有任何过节。若缘不该憎恨华瑶。但她越来越渴望掌权,渴望专政,渴望主宰自己的人生。她的一切悲哀都化作了愤怒。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舍去,她不会输给自己的兄弟姐妹。 * 正值初春时节,秦州的彭台县也有一片大好风光。 田间的禾苗冒出了翠绿的尖角,集市上的野菜、野蘑菇多了起来,街巷中的茶馆酒肆又开张了,高挂的青帘随风飘摇。 闹市里的吆喝声、马蹄声、喧哗声此起彼落,外地人都慕名而来,彭台县仿佛是一个从没经历过战乱的世外桃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华瑶的声望越来越高。她并不经常露面,彭台县的民众仍然狂热地追捧她。她在一天之内解救了彭台县的数十万人。有志之士都想为她效力,却苦于见不到她本人。 这其实是因为,华瑶还没养好伤。 华瑶精力不济,气力不足,每天至少要睡七八个时辰。 当她清醒的时候,她会躺在靠窗的一张软榻上,翻阅一沓折 子。这些折子有不少是沈希仪送来的。华瑶一边看,一边说:“沈希仪的本事真不一般,让我大开眼界。” 谢云潇正坐在华瑶的身边。华瑶扯住了他的衣带,他也握住了她的手腕:“沈希仪与杜兰泽相比,谁更胜一筹?” 华瑶随口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们都是文臣,没有强弱之分。” 第118章 何当酩酊 厉害一百倍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华瑶似乎觉得,沈希仪的才学与杜兰泽不相上下。 谢云潇也没有挑明,只问:“沈希仪能不能为你所用?” 华瑶认真道:“她和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她比我更了解秦州的形势,我想利用她,她也想利用我,我的军队留在彭台县,才能保住这一方安宁,她当然不敢得罪我。” 谢云潇提醒道:“近几日天气放晴,叛军可能会卷土重来。” 华瑶并不惊慌。她从容不迫:“我从虞州、沧州借调了六万五千石粮草。彭台县的地势很不错,易守难攻,只要我粮草充足、弹药齐全,肯定可以抵挡叛军的进攻。我会在秦州、虞州各地招兵买马,逐渐发展壮大。” 谢云潇沉思片刻,又问:“六万五千石粮草的总重约有一千万斤,你打算如何运粮?如果朝廷发现你私藏千万斤的粮草,朝廷会立即出兵讨伐你。” 华瑶含糊道:“秦三和白其姝负责押运粮草。她们前天就从秦州出发了,等她们回城之后,你可以问问她们是如何办成的。” 华瑶打了一个喷嚏,仿佛突然受了冻似的。先前她失血过多,元气一直未能恢复,内伤还在隐隐作痛。她困倦不堪,却又不想睡觉。 谢云潇扶起她的胳膊:“你的身体还没有康复,千万不能劳累过度,我抱你回房休息吧。” 华瑶道:“我才刚和你说了几句话,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谢云潇搭住她的脉搏:“你的脉象略显虚浮,脉搏跳动比平日里更缓慢些,气血亏损,还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华瑶不甚在意:“小伤而已。” 谢云潇道:“不是小伤……” 华瑶道:“嗯,这点小伤,值得你如此担忧吗?” 她抬手搭住他的肩膀:“你整日忧心忡忡的,我倒要心疼你了。你往好处想,等我收来了粮草,恢复了元气,皇兄皇姐也拿我没办法了。” 谢云潇抱住她的腰肢:“东无的手段残忍凶狠,你的心性比他纯善许多,你打算如何与他对抗?” “纯善?”华瑶轻轻地笑了笑,“你并不是很了解我呢。” 天宇开霁 第129节 谢云潇忽然把她抱到了他的腿上:“东无做过的那些事,你大概做不出来。” 华瑶道:“我是做不出来,可我并不怕他,他算什么东西?披着人皮的恶狼罢了。” 谢云潇道:“也是,他终归是不得民心、不通人性的昏庸之辈,他的品行和才智远不如你。” 华瑶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我真喜欢听你讲别人的坏话,特别是讲东无的坏话,哈哈。” 谢云潇也笑了。他把华瑶抱得更紧了:“你喜欢听我一边骂他一边夸你?” 华瑶道:“你太了解我了。” 谢云潇道:“你并不经常对我说你的心里话,我觉得我还不够了解你,或许是因为你生在皇家,你不会对任何人放下戒心。” 华瑶亲了他一口,小声说:“人生在世,总会有很多烦恼的。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也不是驸马,我们在乡镇里做小本生意,每天也有办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除了进货卖货、算账打杂,我们还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贪官奸商,或是惹怒了地痞流氓,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云潇不假思索:“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我会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再和你去山林里隐居,远离尘世,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 华瑶笑了一下:“嗯,你的胆子真大啊,不愧是勇猛无敌的小谢将军。” 她话中一顿,轻声道:“假如我们都不会武功,我们岂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杀不了地痞流氓,我当然也不会狠心丢下你,无论我们遭遇了什么,我总是会和你一起面对的。” 谢云潇的右手从她的腰间向上滑,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周围的空气万分燥热,热得她心烦意乱,谢云潇还在自言自语:“卿卿。” 华瑶也不想故意吓他。她扒开他的手,坐到了一旁:“别担心,我总有办法转败为胜。” 谢云潇心想,确实如此,华瑶聪慧过人,心性坚韧。他停顿片刻,提议道:“我猜你是想说,改革法制,完善吏治,才能解决你最担心的问题。” 华瑶连连点头:“你真是我的知己。” 窗外树影婆娑,镂空绣花的窗帘被衬得半明半暗,华瑶玩闹似的扯了扯窗帘,细碎的日光晒到了她的脸颊。她的双眼流光闪烁:“快到午时了,浴池已经备好了热水,池水里泡着草药,有助于补血养气。” 华瑶有理有据:“昨天我泡澡的时候,你去巡城了,正好今天你有空,我要你陪我鸳鸯戏水。” 谢云潇略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灼灼有神的目光:“现在就去吗?” 华瑶道:“嗯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谢云潇不自觉地说出了实话:“我和你在一起时,总是觉得很开心。” 华瑶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笑着说:“我也是。” 谢云潇笑而不语。 谢云潇没有回答华瑶的问题,华瑶反倒一下来了劲。她牵着谢云潇走入浴室,蒸腾的水雾扑面而来,浴室里飘散着一股浓重的草药之气。 烟岚般的纱幔隔着光影,悠悠地垂荡着,华瑶从纱幔间穿行而过。她脱去了衣裳,跳进了浴池,温热的池水浸润着她的前胸后背,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谢云潇依然站在浴池的边缘,好似遥不可及的雪之神、月之仙。 渺渺茫茫的雾色中,他身上那一件白衣都有了出尘脱俗的况味。 谢云潇沉默地注视着华瑶,华瑶也注视着他。他穿着轻薄的浅白色衣衫,潮热的水雾沾湿了布料,颇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美感。 华瑶简直一刻也等不及了。她拍了拍水面,掀起一串水花:“我快过来,陪我洗澡。” 谢云潇道:“只是洗澡而已?” 华瑶轻轻一笑:“当然了,我还能有什么企图呢?” 谢云潇解开他的衣带,衣衫尽数落地,在她眨眼的那一瞬间,他悄然步入浴池。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心中的热意也越来越炽烈了。 粼粼水波在他们之间荡漾着,华瑶的长发逐渐铺散开来。 谢云潇从水中挑起她的一缕发丝。 他的指尖挂着水珠,那些水珠晶莹剔透,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滑,流过他的手腕,“啪嗒啪嗒”地滴入浴池。 华瑶略瞥一眼,莫名感到一丝震撼。光影交错之间,水雾交融之时,她所见到的美景,恍如一个飘渺的梦境。 华瑶不假思索道:“你离我太远了,你再靠近一点,最好紧紧地贴到我身上来,公主和驸马就应该亲密无间。” 谢云潇轻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随着雾气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嗓音里没有波动,还像谏臣一般正经:“你伤势未愈,我不能离你太近。你养伤的这段时间,务必戒急、戒躁、戒怒、戒色。” 华瑶茫然地问:“戒色是戒到什么地步?” 谢云潇向她走近一步,她反倒后退了。她背靠着一面青石雕凿的池壁,右手还被谢云潇握在掌中。 他的指尖从她的虎口划进来,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手心,时快时慢,时急时缓,像是一阵春雨碾磨着秧苗。 华瑶脱口而出:“你不用解释,我已经明白了。” 谢云潇又被她逗笑了:“明白什么?” 华瑶信心十足:“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我……” 不知 为何,在谢云潇的注视下,华瑶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说:“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心思。” 谢云潇依旧平静道:“你真是神通广大。” 华瑶点了点头:“那当然了,你知道就好。” 突然之间,水花迸溅一尺来高,细密的波纹起伏不定,谢云潇将华瑶往怀里一搂,滚烫的手掌密切地贴合她的腰线:“我那些龌龊的,污秽的,下流的,荒淫无耻的念头,你都能猜得到吗,卿卿?” 池水里浸泡着白术、桃仁、黄芪、当归等等补气养血的药材,这样的药浴对于华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她确实感到十分惬意,各处经脉中的气血运行得格外顺畅,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惫了。 反观谢云潇,他的内力极为深湛,气血更是十分充沛、十分强劲。他正处于武功全盛之时,又泡在补气养血的热水中,恐怕很难静下心来,怪不得他动了邪念,还对华瑶说了狂言妄语。 谢云潇一反常态,正是华瑶的趣味所在。 华瑶望向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邪气:“我已经猜到了啊。” 她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你一定是在胡思乱想……” 谢云潇在她的脸颊上极轻地一吻,温热的气息接连拂过她的耳尖和耳根。 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喉结,那块凸出的软骨又滚动了,他声调渐低:“我原本不会胡思乱想,你亲口教了我许多脏话。” 华瑶略有一丝歉疚。她为自己开脱道:“那又怎样?我和你是一对恩爱夫妻,夫妻之间,哪有不讲脏话的?讲得越多,感情越深……” 这一番歪理邪说还没结束,谢云潇低头吻住了她的唇瓣。彼此的影子交织在一处,神魂也如水波一般荡漾。他将她抵在了池壁上,唇舌间的交缠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热烈。那般绝妙的滋味,千丝万缕,深入骨髓,几乎能勾走一个人的三魂七魄。 华瑶的呼吸稍显急促,仿佛刚从一场梦中醒来似的,她定了定神,又推了推谢云潇:“好了,到此为止。你不用陪我泡澡了,你身上好烫啊,这种药浴不适合你。” 谢云潇与她隔开半尺距离:“对我也无害,只是燥热而已。” 华瑶暗暗心想,她方才只是和谢云潇亲了个嘴,远远没到尽兴的地步。她不禁问道:“等我伤好了以后,我一定要把你绑起来,你是想在床上,还是想在浴室里呢?” 谢云潇刚刚才说过,他从她口中学到了不少脏话,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大概是因为她和他过于亲密,又有很多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这般紧密相连的关系,催发出了微妙的氛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现在,她又问起谢云潇愿不愿意被她捆绑,她的情绪变化又增强了一点点。她稍微转过身去,故意不看谢云潇的神色,谢云潇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她。 谢云潇捡起一条缎带,缓缓地扎住了华瑶缭乱的长发。 他目光复杂地打量她的后背,暗沉的血痂尚未脱落,那一处伤口长约七寸、宽约半寸,难怪她的武功至今仍未复原。 她才刚刚踏上征途,未来的道路只会更加艰险,且不说叛军何其凶残,东无和方谨的手段远非常人所能抵御,而她势单力薄,更没有立足之地。 谢云潇漫不经心:“随时随地,随你安排。” 话音未落,谢云潇察觉自己答非所问,正要改口,华瑶已经抱住了他的手臂:“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便依你的意思吧,随时随地,随我安排。 ” 她还特意提醒他:“你不能反悔。” 谢云潇的目色幽深,雾气中难辨分明。他的语气倒是一如往常:“方才我想说,你恢复得不错,再过几日,便能运功调息。我会助你一臂之力,时间和地方随你安排。” 华瑶才不相信他的借口。他肯定是在欲擒故纵。 清冷的香气萦绕着她,温暖的池水滋润着她。她的心情还算不错,愿意继续与他玩闹。 她的指尖抵在他的颈侧,慢慢地画了一个圈:“你是我的驸马,也是我唯一的心上人,我想看就看,想摸就摸,想亲就亲,你不可以拒绝。” 谢云潇搂紧她的腰,似要一探究竟:“你现在是想看,想摸,还是想亲?” 这问题就像一个陷阱,颇有勾魂摄魄之意。 华瑶可不会掉入陷阱,更不会在口舌之争上输给他。 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带着强烈的侵略意味:“我告诉你,我满脑子都是龌龊的,污秽的,下流的,荒淫无耻的念头,比你想的那些还要厉害一百倍……”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华小瑶。”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靠近她耳侧:“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 第119章 野眺遥相忆 目无纲常,心无法纪…… 华瑶犹豫片刻,谢云潇竟然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双手攀上他的肩膀,嗓音有些飘忽不定:“你和我……嗯……应该想的是同一件事吧。” 谢云潇从她的耳根慢慢地吻到她的颈侧,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她不自觉地仰起了头,眼前的景象如同烟霞一般朦胧而混沌。她听见了缠绵不尽的吮吻声,还有她自己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声声交叠,时时欢悦,纵是圣贤也克制不住了。 她立刻说:“快停下,我不玩了。” 谢云潇在她唇上急促地一吻,彼此的气息牵扯不清。她余兴未尽,忍不住探出一点舌尖,稍微舔了舔他的唇角。那触感温润如玉、清冽如雪,连带着浅淡的香气,交融于唇齿之间,这其中的乐趣,果真是极美极妙。 华瑶改口道:“我反悔了,我还想再亲亲你。” 谢云潇的语声中隐含一丝沙哑:“等你痊愈之后,我会奉陪到底。今日……到此为止,我先告退了。” 华瑶飞快地拦住了谢云潇的去路。 晶莹的水花一霎溅开,沾湿了华瑶的长发,她就像雨夜的水妖一样邪气十足:“不行,我让你留下来,你就必须留下来,我是君,你是臣,我在上,你在下,你绝对不能违抗我的命令。” 谢云潇不慌不忙道:“以强制弱,以上欺下,岂非昏君所为?” 华瑶反应极快:“你胡说,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我不是昏君,你倒是奸臣。” 谢云潇心领神会。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才说:“我是奸臣,你是昏君,你想玩这个吗,卿卿?” 华瑶的指尖沿着他的锁骨,轻佻地一划而过:“什么样的昏君和奸臣,才会一起泡澡?要我说呢,这奸臣的奸邪之处,正是勾引君主。他把君主的一切欲念都挑起来,他还敢一走了之,简直是胆大包天。” 谢云潇捉住她的手腕:“我目无纲常,心无法纪,整日想着犯上作乱,我若是不走,只怕会唐突了你。” 华瑶评价道:“不对吧,奸臣不是你这样的,你更像是……” 她迎上谢云潇的目光:“你像是一位将军,密谋造反,在你发兵之前,你辞别了公主,然后,公主就娶了别人做驸马。” 天宇开霁 第130节 谢云潇听到“别人”二字,也不知为何,他记起了华瑶和朴月梭的婚约。 他漫不经心道:“有情人未成眷属,你我只能做一对野鸳鸯。” 华瑶闻言一笑:“你真好玩。” 她正想和他玩一玩偷情的勾当,他似乎窥破了她的意图。他将她堵到了浴池的一处角落里。 池水恰好淹没了华瑶的胸口,华瑶踮起脚尖,谢云潇就转开了视线。她瞧见他的耳尖隐隐泛红。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悄声说着情话,倒真像是与他私通了,竟有一种隐秘而热烈的欢愉。 *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华瑶和谢云潇走出了浴室。 晌午已过,窗纸上映着一轮红日。华瑶轻敲了一下窗台,细微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华瑶循声望去,门外的侍卫通报 道:“启禀殿下,金公子、沈知县已经到了。” 华瑶推开一扇红漆木门,天光洒到了她的脚下,迎面吹来一阵芳馥之气,她颇觉心旷神怡,语气很是随和:“请他们进来。” 沈希仪和金玉遐一前一后地走在廊道上。沈希仪行色匆匆,裙摆被风刮得乱卷。她比金玉遐先一步跨过门槛,躬身施礼道:“微臣参见殿下。” “免礼,”华瑶转过身,走向内室,“时间紧迫,今日我们就在此处议事。” 金玉遐急忙跑进屋内,谢云潇顺手关门。 周遭安静得出奇,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站在门边。他穿着一件软缎宽袖的白色长袍,衣袖间染尽了清冽干净的香气,分明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他的姓氏是“谢”,谢家又是大梁朝第一世家,他的言谈举止一向清贵矜持,极有名士的风度。 金玉遐对谢云潇固然是钦佩之至,但他刚刚听闻了一个噩耗,还没缓过那一口气。他正怀着兔死狐悲的幽怨之感,心里暗想着,在皇权的倾轧之下,所谓的世家贵族又算得了什么?煊赫一时的名士又能风光几日? 谢云潇察觉了金玉遐的异状:“我看你神色不定,气力不支,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金玉遐欲言又止。他跟在谢云潇的背后,随着谢云潇一同走向华瑶。 内室的门口挂着一道半卷的湘妃竹帘,谢云潇将竹帘掀得更高,那帘子从金玉遐的头顶拂过,金玉遐满目皆是竹青色。 金玉遐魂不守舍地向前走,脚下踉跄了一步。竹帘底端的横杠一晃,快要打到他的脸上,他依旧是不躲不闪的。他的耳力和目力都变得迟钝了。 金玉遐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谢云潇忽然把竹帘推开了。金玉遐并未看清谢云潇的动作,只见谢云潇的衣袖起落飘浮,像是刚被一阵凉风吹过。 直到这时,金玉遐才想起来,谢云潇的武功已入化境。谢云潇反应之快,远远胜过寻常人。 金玉遐微微一笑:“多谢殿下。” 谢云潇道:“你有些心不在焉。” 金玉遐道:“承蒙殿下关照,我不胜感激。我自觉精神恍惚,也让殿下见笑了。” 谢云潇转入一扇屏风之后,此处放置着一张软榻和两把藤椅。 华瑶和沈希仪并肩坐在软榻上,华瑶身边没有多余的空位留给谢云潇。 谢云潇坐到了藤椅上。华瑶递给他一沓薄纸,那纸上写着“昭宁二十六年三月甲戍”——这是今年三月刚出的一份邸报。 “邸报”又名“朝报”,或者“京报”,乃是朝廷传达朝政消息的文书。 邸报主要有四个部分构成,其一,是皇帝的御旨,其二,是朝臣的奏议,其三,是官员的任免撤换,其四,则是全国各地的祥瑞与灾祸。 邸报每月发行一次,京城的书馆会用“活字印刷术”制作印本,驿吏会将邸报送到全国各省的省府。省府的官员也会张贴邸报,以作公告。 上到公卿王侯,下到平民百姓,只要是识字的人,皆能阅读邸报。 不过,自从皇帝重病不起,这邸报也被搁置了。京城上一次派发邸报还是四个月之前。如今皇帝的病情仍未转好,邸报倒是恢复如常了。 华瑶不免感慨道:“完了,我爹真的完了。” 沈希仪含笑道:“您何出此言?” 华瑶解释道:“邸报是朝廷的脸面,每月的邸报发行之前,皇帝都会亲自过目,但凡出了一丁点差错,那负责撰写邸报的邸吏就要倒大霉。皇帝卧床四个月,邸报也停了四个月……” 华瑶指了指谢云潇手中的纸张:“这一份邸报的背后,必定是一位独揽大权的皇子或公主。” 谢云潇合上邸报:“皇帝的权力已被朋党瓜分,诚如公主所言,皇帝命不久矣。朝堂形势复杂,各方势力相互倾轧,京城的官员苦于党争,秦州、康州的流民已过半数,这是天下大乱的预兆。” “真难啊,”华瑶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平民百姓能活着就是造化。” 华瑶、谢云潇、沈希仪早已落座,金玉遐仍然站在一旁。 华瑶转头一瞧,抬手招呼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不必拘谨,快坐下吧。” 金玉遐双手揣进袖中,如实禀报道:“今天早晨,我收到了一封家书,京城金家的金连思遇害身亡……她是我的表姐。我幼时和她一同读书,她教我写字作画……她是闻名京城的才女,才学远在我之上。我听闻她的死讯,半天回不过神来,请殿下原谅我的失职。” 华瑶好像很理解他似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金小姐不幸辞世,可怜可叹,你身为她的亲属,自是痛心刻骨,我只愿你早日从痛苦中解脱,又怎会责怪你呢?” 金玉遐还没答话,沈希仪便恭维道:“殿下如此宽待近臣,真是旷古未有的浩荡之恩,百年不遇的君臣之义,可仰可敬。” 窗外的斑驳树影落到了软榻上,沈希仪忽然站起了身子。她从金玉遐的面前走过,“砰”地一声跪在了华瑶的脚下:“邸报刊登了驸马卢腾的讣告,京城正处于大乱之中,天下大乱之后,必有天下大治,大乱大治之后,必有太平盛世。倘若殿下不弃,微臣愿效死力,奉您为社稷之主。” “快快请起,”华瑶扶住沈希仪的手臂,“你不必对我行大礼,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己人了。” 沈希仪出身寒门,举止却是十分的端庄,比起金玉遐,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调香的本事也很高超,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幽淡的莲花香。华瑶与她亲近片刻,难免有些飘飘然。 沈希仪的声调更轻柔:“请您继续进军,尽快收复邺城、庚城、宛城……乃至整个秦州。只要您夺取了秦州,那凉州、沧州也将归顺您。” 华瑶却道:“时局动荡,我还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我入驻彭台县也没几天,这秦州东部的十几万流民都往彭台县跑,你打算如何安顿他们?倘若你置之不理,那在下个月的邸报上,你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沈希仪笑了一声:“区区骂名而已,我怕什么,难道您以为我是弱不禁风的人吗?您把我当成谁了?” 自从华瑶入驻彭台县,沈希仪就格外关注华瑶的动向。 这些日子以来,沈希仪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沈希仪听说,华瑶的身边曾经有个谋士,名叫“杜兰泽”。 杜兰泽年纪轻轻,才高八斗,但她体弱多病,身形也清瘦的像是扶风弱柳。华瑶怜惜她、器重她,经常与她同桌而食、同路而行,她在华瑶心目中的地位必定非同寻常。 后来,杜兰泽离开了华瑶,改投了三公主高阳方谨。 沈希仪怀疑杜兰泽与华瑶仍有联系。 沈希仪故意提起“弱不禁风”,原是想试探华瑶的口风。华瑶似乎察觉了沈希仪的意图。 华瑶收敛了笑意,轻声道:“你这些话,从何说起?” 沈希仪跪在华瑶面前,伏地叩拜:“我一时情急,多有失礼,望殿下恕罪。” 华瑶轻轻地敲了敲软榻的扶手,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说:“我本以为你和我同心同力,现在看来,你和我应该是互相依靠又互相猜忌。彭台县被叛军围困了三个多月,我率兵剿灭了叛军,这其中的艰险,没人比你更了解。” 沈希仪连忙道:“微臣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却不知如何报答您。您在民间极有威望,您的仁心义举也是微臣亲眼所见。请恕微臣冒昧直言,君王之圣德,恰如日月之辉光,普照万民,泽被天下,当今的诸位皇子或公主之中,唯独您有君王之像……” 华瑶打断了沈希仪的话:“我确实救了你的命,但你也不用把这一份恩情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我并不是挟恩图报的人。” 沈希仪再次叩拜:“殿下的大恩大德,微臣铭心刻骨,没齿不忘。” 华瑶依旧散漫地斜坐在软榻上,语声不急不缓地说:“你也看到了,在本月发行的这一份邸报上,彭台县的胜仗与我无关, 方谨夺走了我的战功,朝廷把功劳算到了一群窝囊废的头上。” 话到此处,华瑶的神态与初时大不相同。 沈希仪抬头看她一眼,竟不敢再与她对视。她双目之中的一切情绪,就仿佛是消散的云烟一般渺无影踪。 华瑶毕竟是高阳家的公主。纵然她不是无情之人,她的情意也淡薄得很,她能容忍臣僚的冒犯,却不会忽略君臣之别、尊卑之分。 沈希仪有些惘然。她斟酌着说:“内阁擅自专权,朝纲荒废已久……” 她一句话还没讲完,华瑶再次打岔道:“你知我知的事情,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朝廷现在夺了我的战功,将来就敢削了我的兵权,但我的手里不只有这一万兵马,沈希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希仪的呼吸略微滞涩了一瞬。 沈希仪确实十分感激华瑶,但是,沈希仪也有自己的私心。 沈希仪在彭台县扎根多年,她对彭台县的感情极其深厚。她知道华瑶必将造反。彭台县不能被华瑶当作大本营,彭台县的民众更不能沦为华瑶的垫脚石。 沈希仪之所以劝说华瑶出兵,是希望华瑶率领一部分兵马离开彭台县,另择一座更好的城池。华瑶所在的城池,必定是叛军围攻的重心,那彭台县就能得到休养生息的良机。 华瑶看穿了沈希仪的心思,故意说起了“秦州东部的十几万流民”。 沈希仪方才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沈希仪回过味了,华瑶是在威胁她。没了华瑶的兵力支持,十几万流民将会为彭台县带来一场血光之灾。 原来华瑶与沈希仪的交锋,从她们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就开始了,沈希仪的寒毛立了起来。倘若彭台县再次遇险,朝廷也无力支援,京城仍处于动荡之中,彭台县经不起风吹雨打,那满城的百姓又将遭受怎样的劫难? 文臣的纸上谋略,终归抵不过士兵的刀剑。 沈希仪权衡了一番利弊。她躬身垂首,长跪不起:“殿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令人钦佩不已。微臣听了您的话,茅塞顿开。” 华瑶道:“你还想试探我吗?” 沈希仪道:“微臣不敢。”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如此甚好,你我之间不该有任何芥蒂。你刚才说什么弱不禁风,我倒要问问,你心里想的是谁?” 沈希仪未有迟疑,开口报出了“杜兰泽”三个字。 出乎沈希仪的意料,华瑶竟然说:“杜兰泽是方谨的人,你为何要提她呢,难道你和方谨有什么关系吗?” 沈希仪还没回答,华瑶自顾自道:“按理说,军队打了胜仗,地方官员奏报朝廷,朝廷才会嘉赏战功……” 沈希仪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坦然承认道:“是,您的推断准确无误,我隐瞒了您的功绩。您打了胜仗,拯救了数十万百姓,而我告捷的奏章上,却没有提到您的名字。” 华瑶不怒反笑:“你倒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才。” 沈希仪向她行了一礼:“承蒙殿下抬爱,微臣对您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内阁把持着朝政,权势正盛,以微臣之见,如今的局势对您不利,您只能避实就虚,韬光养晦。” 沈希仪说得好听,华瑶仍是半信半疑。 华瑶的心里甚至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当年晋明纠缠沈希仪的时候,言官纷纷上奏,痛骂晋明的胆大妄为,那究竟是言官们义愤填膺,还是哪一位大人物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一位大人物与沈希仪又有何种联系? 晋明逃出京城之后,没过几日便抵达了山海县。晋明不敢让他的军队提前来山海县接应他,是不是因为山海县附近也有他不想惊动的人马? 如此想来,晋明削减了彭台县的军资军备,并不只是为了泄愤。他综合考量了不少问题,却还是死在了华瑶的剑下。 华瑶忽然坐直了身子。她紧紧地盯着沈希仪,沉声道:“京城动荡不安,秦州叛乱未平,如你所说,天下必有大乱。你必须忠心耿耿为我办事,才能保全自己、保全整个彭台县,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凭你的聪明才智,也无须我再多言。” 沈希仪毕恭毕敬道:“多谢殿下指教,微臣谨当遵命。” 第120章 应笑痴狂逐富贵 筹集军饷 沈希仪提起“杜兰泽”的名字,是想试探一下华瑶和方谨的关系。 天宇开霁 第131节 沈希仪没料到华瑶的城府如此之深。短短几句话之间,华瑶便能把真相推断出来。在这一场交锋中,沈希仪反倒落了下风。 沈希仪不敢再有任何僭越之言。她沉默地跪坐着,谨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只等华瑶一声令下,她便不得不服从。 窗帘在风中飘荡着,疏疏落落的光影投在白墙上,翻来覆去地晃动了几次。华瑶终于开口道:“彭台县的银库里还有多少钱?” 沈希仪猛地抬起头:“殿下!” 华瑶冷声道:“我的士兵在彭台县出生入死,阵亡七百人,重伤四百人,还有一千多人伤势未愈,他们的战功都被你亲笔抹杀了,我要如何向他们交待?粮饷的缺额又由谁来填补?沈希仪,你不能只说好话,却不做实事。我对你向来宽厚,别再让我失望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支利箭,直直地钉在沈希仪的心上。 这一时之间,沈希仪也分辨不清,所谓的“仁心仁术”究竟是不是华瑶的面具?华瑶借平叛之名,行造反之实,劫不义之财,杀不忠之辈。她会一步一步地走到高处,直至登上帝王之位。 沈希仪稍稍定了定神,方才回答道:“早在去年春天,便有一群盗匪流窜于秦州北部。各地的卫所相互推诿,那一场祸乱就从秦州北部蔓延到了西部。去年秋天,秦州瘟疫横行、尸首遍地,盗匪自命为‘秦州义军’,召集了数十万流民,洗劫了秦州北境的诸多城镇……” 华瑶似乎早有预料:“你是不是想说,从那时候起,秦州官府就开始筹集军饷了?” 沈希仪垂下头去:“是,彭台县也捐了一万四千两白银。” 华瑶瞥了一眼金玉遐。 金玉遐立即会意,温声说道:“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每年的税银至少有一千三百万两。彭台县又是秦州的交通要塞,往来的商客数以千计,彭台县每年至少有五万两白银入库。沈知县,您在彭台县为官多年,不可能算不明白这一笔账。” 为了方便和沈希仪说话,金玉遐一掀袍摆,跪坐在沈希仪的身侧。他的言谈举止总是斯斯文文,没有丝毫的胁迫之意。他仅仅是在阐述事实:“从去年秋天开始,秦州各城也设立了厘金,常言道,‘钱漕有积欠,厘金有中饱’,厘金的利润之高,钱漕远不能及。殿下,以微臣之浅见,区区一万四千两白银,绝不可能耗尽彭台县的库存。” 华瑶点了点头:“彭台县位于秦州、虞州的接壤之地,芝江、东江的交汇之处,这么好的一个位置,田税、商税、渔税、茶税都没少收吧。” “殿下!”沈希仪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纵然彭台县的库房里还有银子,这些银子也是一宗公款,应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已从库房中支取了数万两白银,用以筹备枪炮弹药、安顿平民百姓……” 华瑶站了起来,锦纱裙摆拂过地板,轻烟似的缥缥缈缈,好像并不存在于人世间一般。她的姿态高高在上:“若不是我率兵平叛,彭台县早已被叛军洗劫一空,你去哪里筹备枪炮、安顿百姓?” 金玉遐附和道:“沈知县有所不知,这半个月以来,军队的开销超过了四万两白银。每个士兵的月俸是一枚银元,将领的月俸至少三枚银元,还有枪火、粮草、车马、各类药材……这一笔又一笔的款项,可真难筹,公主原本是想奏闻朝廷,添拨军饷,奈何沈知县已经呈上了报捷的奏章、抹杀了公主的战功、断绝了将士的命脉。沈知县,到了此时,你又怎能一毛不拔?” 说来奇怪,金玉遐仿佛忘记了表姐惨死之事。他又像从前一样能说会道:“叛军攻占了秦州的北境和西境,还有许多个城镇,正等着官兵去营救。彭台人也是秦州人,秦州人也是你的子民,沈知县,请你三思。” 沈希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瑶的影子。 直到此时,沈希仪才察觉华瑶的真正意图。华瑶想要搜刮彭台县的库积银两,无论沈希仪答不答应,这彭台县的钱粮都会落入华瑶的手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希仪平静道:“古语有云,‘竭泽而渔,则明年无鱼;焚林而田,则明年无兽’,凡事总要留有三分余地,才是长久之计。微臣斗胆,恳请公主殿下三思。” 华瑶比她更平静:“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我在雍城的那几个月,可是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沈希仪,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深谋远虑是一件好事,疑神疑鬼就是一件坏事。” 沈希仪默不作声。她觉得自己的心乱如麻。 华瑶朝她伸出一只手:“你应该把库房的钥匙交给我。” 沈希仪仍有千般不肯,万般不甘。她为官数年,游走于朝局之外,周旋于党派之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攒下了价值十多万银两的库存,如今却要全部交给华瑶,任凭华瑶消耗殆尽,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她宁愿为华瑶去死,也不愿看到彭台县一贫如洗。 沈希仪纹丝不动,好似一具无知无觉的石像。 华瑶佯装恼怒:“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冒犯皇族是死罪,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与其留在世上煎熬,饱受刑罚之苦,倒不如一死了之,早点投胎去吧。” 沈希仪伏地叩首,仿佛认命一般。她从唇齿间吐出几个苦涩的字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华瑶端起茶几上的一碗黑色汤药,亲手递到沈希仪的眼前,命令她一口气喝完。她反问道:“是毒药吗?” 华瑶不自觉地流露出恶劣的本性:“我本想与你同心协力,共创太平盛世,奈何你冥顽不灵,耗光了我的耐心。这一碗断肠绝命汤,就是我事先为你准备的毒药。你喝下去之后,不会立刻发作,等到今晚亥时,你的死期就定了。” 地板上撒满了铜钱大小的光斑,沈希仪恍然察觉今日的午时已过了。她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当然她也没有任何食欲。 在华瑶的注视之下,沈希仪打了个寒颤,失尽血色的嘴唇隐约地颤动着。沈希仪双手捧碗,仰头把毒药一饮而尽,瓷碗从她掌中滑落,摔了个粉碎。 华瑶半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心点,别割伤了你读书写字的手。” 沈希仪闭目合眼,交代遗言:“彭台县的库房存银十万两,铜钱两千贯,另有素布五十匹、清油二十桶、官盐四十桶,以及铜磁、玉器、珠宝、金石若干。此皆民脂民膏,请您慎用,也请您善待彭台的百姓。” 华瑶偷偷地摸到沈希仪的腰间,不费吹灰之力就拽下来一串钥匙。 沈希仪也不知道华瑶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华瑶轻易地挑拣出了库房专用的钥匙,还故意晃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 沈希仪眼睫低垂,目色敛在暗处,似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华瑶忽然挨近沈希仪,在她耳边悄声说:“我骗你的,刚才那一碗汤,根本不是毒药,而是上好的何首乌炖鸡汤。何首乌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极难得的补血养气的御用药材,怎么样,那碗汤是不是挺好喝的?” 沈希仪的双瞳之中,浮现出迷惘之色。她与东无、晋明、方谨、司度都打过交道,也曾见识过皇族的无情无义。皇族所设的阴谋诡计,多如牛毛,毒如蛇蝎,实在令人防不胜防。她未能窥见京城党争的全貌,却能猜到朝野局势的凶险之处,但她竟然捉摸不清华瑶的用意。 华瑶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又说:“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一碗何首乌炖鸡汤,原本是想给你补一补身子。你对我如此吝啬,我对你却是大方得很。我不仅救了你的命,还很关心你的安危。我总是以德报怨,你拿什么来回报我?” 或许是因为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沈希仪的一颗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 沈希仪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华瑶就悄声息地离开了,金玉遐匆匆跟上了华瑶的脚步。 沈希仪坐在原地,神思恍惚,像是陷入了一场混乱的梦境。她偏着头,依稀瞥见了谢云潇的身影。她立即喊住他:“殿下,请您留步。” 谢云潇道:“所为何事?” 沈希仪道:“彭台县已经收容了十万流民,这其中必有奸细,请您和公主谨慎行事,谨防有诈。” 谢云潇道:“依你之意,流民群聚,兵戈四起,彭台县的时局也不太平。” 沈希仪垂首,应声道:“是。” 谢云潇轻敲了两下门框,他的四名侍卫即刻赶到了。这些侍卫都是凉州军营出身,杀气与煞气并存,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把锋利无比的鱼鳞精钢刀,那钢刀没有刀鞘,冰凉的刀刃被日光照得亮如镜面。 谢云潇对侍卫说:“沈知县是公主的近臣,你们负责保护她。” 沈希仪不知道谢云潇是出于好意,还是想借机监视她。她轻声道:“微臣拜谢您和公主的隆恩,惟愿您和公主诸事顺利。” 谢云潇措词隐晦:“大梁朝不只有一位公主。” 沈希仪道:“三公主的手段……”话未出口,她欲说还休。 谢云潇已经跨过了门槛,走出了这一间屋子。他的侍卫把沈希仪请出了房间,而他本人也去了一趟库房。华瑶正在库房中清点账目,忙得不可开交。她一见到谢云潇,便朝他招了一下手,他径直走向她,与她一同站在阴暗的角落里。 他们的身侧是一堵红砖砌成的墙壁,砖石的缝隙间悬挂着一张撕裂的蛛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雾霾般的灰尘味道,华瑶低叹了一声:“沈希仪真会省钱,可惜,她省出来的十万两白银,也只够军队四个月的开销。我还想扩军备战,那十万两很快就会耗尽了。” 谢云潇道:“你打算在彭台县招募新兵?” 华瑶道:“是啊,许敬安从这一批流民中挑选了七百多个精壮的年轻人,昨天我去看了一眼,挺不错的……” 她若有所思:“我想养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每月至少花费三十万两白银。” 第121章 抛掷恩荣名利 坦诚相待 谢云潇道:“凉州竭尽财力,只能供养二十万骑兵。”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袖。她的指尖熟练地探入他的袖口,摸到他的手背,像是抚花弄玉一般,极为轻缓地摩挲了一会儿。 谢云潇不由得握紧她的手指。 华瑶的语声依旧平稳:“凉州多的是精兵强将,为什么镇国将军只在凉州境内行军作战?”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华瑶希望镇国将军能与她合作。凉州军营豪杰辈出,这些豪杰应该驰骋于更广阔的天地,不再忍受朝廷的压制。 谢云潇略低下头,静默地看着华瑶。 华瑶对他笑了一下,流转的眼波如同一泓春水,投注在他一人身上。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仿佛置身于洪荒之界、广漠之间,独独只能望见他。 谢云潇心念一动。但他熟知她的本性,不能也不该被假象蒙蔽。 他放开她的手,与她谈论公事:“凉州骑兵从不远征,一是因为凉州承担不起远征的开销,二是因为君臣不和,上下猜忌,兵将不敢擅自作主,更不敢越过边境。” 华瑶感慨道:“难怪朝廷总是拖欠凉州的军饷。凉州没钱了,就发展不了军队,更别提远征了。” 华瑶说得轻松,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烦躁。她绝不会搜刮民脂民膏,那她应该如何筹集钱粮? 正如谢云潇所言,钱粮是军队的命脉所在。如果军队缺钱少粮,不止战力会减弱,先前攻下的地盘也会被敌人占据,“收服中原六省”的目标又变得不可企及。 华瑶必须尽快攻占秦州,再将凉州、岱州收为己用。她无力与朝廷抗衡,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铲除叛军,她唯一的活路就是在夹缝中寻求生机。 华瑶沉思片刻,拐弯抹角道:“秦州是富裕之地,每年的税银至少有一千万两。如果我把秦州据为己有,我就能资助凉州的军费了。”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些:“我会派遣一批人马,传信给 父亲。若他答应与你合作,他的威望比你更高,你难免陷入‘君弱臣强’的境地。若他不答应,你独守秦州,更要谨慎防范四面八方的敌军。” 华瑶点了点头:“镇国将军的名声太大了,朝野上下都认为他是忠臣义士。我倒不是想让他帮我造反,只是想借用他的势力,安身自保而已。” 谢云潇半信半疑:“是吗?” 华瑶撒谎也不脸红。她气定神闲道:“嗯,凉州人是你的乡亲,镇国将军是你的父亲,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强迫他们走上造反的路。” 谢云潇忽然牵起华瑶的手腕:“你曾经说过,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你不必试探我,有话不妨直说。” 谢云潇这一番话出自真心,听在华瑶的耳边,却又有另一层隐晦的意思。所谓的“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不过是她从前的信口胡言,此刻他重提这一句戏语,倒是让她落于下风了。 她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怎么,你想和我坦诚相待吗?” 谢云潇并不答话。华瑶只见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像是能洞穿一切世事人情。她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妄念,这种烦躁的情绪,既是由他而起,也该由他而灭。 华瑶极小声道:“今天晚上,你陪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许穿衣服。我要你不着寸缕地躺在床上,然后我们……” 谢云潇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华瑶的眼前。 华瑶怔了一怔,茫然地环顾四周,终于在一座木柜的后方找到了谢云潇。他站在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像是远离了凡尘俗世的纷扰。 华瑶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便佯装一副平静的样子,缓步走到了谢云潇的身边。 她为自己打圆场:“我刚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为什么要逃跑呢?” 谢云潇剑鞘一挥,挑开一张垂落的蛛网。 华瑶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迎上他晦暗不明的目光。他竟然低声问她:“我找到了一处隐蔽角落,方便你畅所欲言。你刚才说,我不着寸缕地躺在你的床上,然后呢?我想听你说完。” 谢云潇的回答出乎华瑶的意料之外。 谢云潇的性情向来是冷若冰霜的,又因为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这世间没多少人敢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词。依照华瑶对他的了解,他的脸皮比纸还薄,她随便对他说几句荤话,他的耳尖就会隐隐泛红了。 而今,谢云潇一反常态,没有丝毫的欲拒还迎,反倒像是蓄足了攻势,随时有可能将华瑶一举擒获。 华瑶的气势更强,严肃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她双手负后,正正经经地说:“我知道你一心为我考虑,但你毕竟是将军府上的公子……” 谢云潇道:“我若不是将军府上的公子,你不一定会与我成亲。” 华瑶道:“如果我得不到你,我肯定会抱憾终生。” 天宇开霁 第132节 谢云潇道:“我不信。” 华瑶噗嗤一笑:“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谢云潇忽然俯身挨近她。这一刹那间,她的呼吸比往常更轻了一些。 谢云潇察觉她不同寻常的反应。他拨开了她衣领处的一缕长发,并无任何越过雷池的亲近之举。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又在深浓的阴影里站得笔直。他的身形颀长而挺拔,胜似远山青松、月夜修竹。 华瑶漫不经心道:“你离家已久,你的亲属不可能不挂念你,要不这样吧,你今天就写三封家书,分别寄给你的父亲、哥哥和姐姐。” 谢云潇似乎窥破了她的心事:“京城起了内乱,御林军也惨遭劫难,五公主的驸马死于非命,秦州叛军被你率兵击溃……这些消息传到凉州,对你更有利。” 华瑶承认道:“是啊。” 谢云潇处处为她考虑,她的疑心仍未打消。 她不太相信所谓的“父子之情”。她从小在皇宫长大,在她看来,父子也罢,君臣也罢,只要涉及权位之争,人人都会袒露一颗自私自利之心。 她指使谢云潇写信,只是为了挑拨朝廷与镇国将军的关系。偏偏谢云潇也是一个聪明人,他应该已经猜到了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此时的气氛尽在不言中,华瑶一时词穷。她随手敲了敲墙壁,发出一阵“砰咚砰咚”的响声。她又敲了几下,断定道:“这墙壁的后方……” 谢云潇接话道:“大概有一间密室。” 谢云潇的听力极佳,远远胜过寻常人。他和华瑶做出了一样的判断,华瑶便也不再犹豫。她唤来自己的侍卫,命令众人合力寻找密室的机关,又把沈希仪传召过来,仔细盘问了一遍。 奇怪的是,沈希仪对此毫不知情。无论华瑶如何旁敲侧击,沈希仪也没提到“密室”二字。 沈希仪的神色不似作假,华瑶姑且相信了她,甚至允许她陪伴在自己身边,将库房内的全部财物逐一清查。 沈希仪是算账的一把好手。她和金玉遐一同检阅账目,算账的速度总是比金玉遐更快。 金玉遐钦佩沈希仪的才学,忍不住与她闲聊了几句,越聊越投机。他二人尽释前嫌,相处得分外融洽。 半个时辰之后,华瑶的侍卫迟迟未能找到机关。华瑶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她打了个响指,她的侍卫就列成一排,同时出剑,全力劈向那一堵墙壁。 华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红砖砌成的墙壁霎时倒塌,碎裂的砖石散落在各处,扬起一大片尘埃,犹如洪流般滚滚而来,又如炊烟般飘飘而去,呛得她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众多侍卫的手里都提着灯笼,交错的火光闪闪耀耀,映红了华瑶的双眼。她仔细地打量那一间密室,断壁残垣之中,竟有五六个锈得发黑的铁皮箱子。 那些箱子的外层镂刻着精巧的忍冬花纹——忍冬又名“金银藤”,这种植物枝繁叶茂,耐寒耐暑,冬夏不绝,岁暮不凋,还有一种清淡甘甜的香气。 据说,前朝的亡国太子偏爱忍冬,东宫的后堂长廊两侧遍布忍冬的花藤,民间就为亡国太子取了一个诨名,叫做“花藤太子”。 华瑶的脑袋里瞬间涌出无数个念头。她瞥了一眼沈希仪,沈希仪的脸色惨白惨白的,似是没料到如此复杂的局面。 谢云潇一剑劈开了铁箱的枷锁。谢云潇的侍卫辛夷快步走上前去,亲手打开了铁箱。那箱子里装满了书画和碑帖,落款“萃雅楼主”,正是前朝太子的笔名。 在谢云潇的授意下,辛夷检查了每一只箱子,搜出来一堆生了锈的刀剑和锁甲,以及古书数卷、古画数幅、黄金二十锭、白银二十锭。 华瑶原本也没指望那几个破箱子藏了什么好东西。她扫眼一看,几乎没瞧见一样值钱的珍宝,兴趣就消减了不少。想来也是,前朝太子被她的祖宗打得落荒而逃,逃难的路上,又能带几件宝贝呢?哪怕太子侥幸来到了秦州,将他珍视的书画封入密室,这密室长久不见天日,纸张上的霉斑都快把墨迹吞噬了,纵然是孤本遗稿也卖不了高价。 不过,坊间传闻一百多年前,前朝太子逃到了虞州的山海县,削发为僧,皈依佛门,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 山海县与彭台县相邻如此之近,华瑶又在彭台县的库房查获了这些古董,她的思绪就像烟雾一样荡开了,交融在无限的疑虑之中。 华瑶轻轻地挪动一步,压低嗓音道:“谁的胆子这么大,私通前朝的叛党,不怕被株连九族吗?” 沈希仪立刻开口:“殿下,请您明鉴,我在彭台县任职五年,从未与叛党有过任何瓜葛。” 华瑶与她对视:“你的品行实属难得,我向来是信得过的。你是彭台县的父母官,也算半个彭台人,此地的风土人情,你最了解不过。” 沈希仪缓缓地弯下腰,态度比往常更恭顺:“承蒙殿下抬爱,微臣不敢怠慢。殿下若有吩咐,微臣无不遵从。” 华瑶欣慰道:“我身边还有个谋士,叫郑攸,待会儿我把他叫过 来协助你。你们戴上手套,收拾一下箱子里的东西,清点造册,再呈给我瞧瞧。” 沈希仪领命而去。 华瑶把辛夷和金玉遐都留在了库房。她和谢云潇一起回到了住处。她内伤未愈,又花费了一下午去处理琐事,身体疲乏极了,迫切地需要休整。 可就在这个时候,华瑶的亲信送来一封急报,说是秦三在邺城对上敌军,战况十分激烈,秦三可能需要援军。 天近傍晚,夕阳衔山,清幽的凉风灌满了华瑶的衣袖。她凭窗眺望,遥见芝江的江水空阔辽远,连接着浩瀚的苍穹,倒映着巍峨的山川。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在空中御风而行,心底的各种杂绪都变得很淡了,淡的无处可寻。她平静地命令道:“你回信给秦将军,让她不要恋战。如果战场的形势越来越差,秦将军必须往东撤退,我会安排人马接应她。” 亲信离开之后,华瑶倚靠着窗栏,转而望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关紧窗户,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只停留了一个瞬息,他就很自然地把手挪开了:“秦三为何会出现在邺城?”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敌军的暗探早就混入了彭台县,秦三故意放出了假消息。她扮作押粮的官兵,沿着芝江一路向北走,敌军设了埋伏,她也留了后手。昨天中午,秦三打了个胜仗,我命令她率领四千兵马进攻邺城,试探敌军的虚实。” 谢云潇道:“今天中午,你同我说,秦三正在虞州运粮。” 华瑶打了个哈欠。她又困又累,含糊不清道:“嗯,今天中午,我糊弄了你。现在,我对你说了实话,你依然是我最亲近的人……” 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谢云潇被华瑶戏弄了许多次,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他不会再为她的三言两语而大动肝火。他更想探究一些不可言状的深意。 谢云潇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华瑶打横抱起,径直送到了床上,还为她盖好了被子。她舒服地叹了口气,搂紧自己的小鹦鹉枕,很快就睡着了。 谢云潇独自坐在床边,稍微看了一会儿她的睡相,指尖将要碰到她的那一刻,他收回了手。她似有所感,脸颊蹭了一下枕头,这般细微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显得十分可爱,他隐约地笑了笑。 第122章 洒饵垂钩 高阳家没有冤死的人 华瑶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她梦到了一片空旷的战场,遍地都是腐烂的尸骸。血水渗透了土地,也沾湿了她的鞋底。 她站在寒风里,听见远处传来的哭喊声和嚎叫声。于是,她抬起头,向前方眺望,天与地交接的那一条线已被战火烧得通红,红得过于刺眼。 她毫不畏惧,当即拔刀出鞘。 锋芒毕露的刀光之中,渐渐显现出一道身影。此人正是她的兄长,高阳东无。他武功极高,气势极强,染血的衣袍泛着一种诡异的色泽,他的唇边也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他对她说:“皇妹才十九岁,这么小的年纪,阅历未丰,乳臭未干,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念在你我兄妹一场,我会赐你一条全尸,扒下你这一身好皮,做一盏人皮灯笼,吊在太和殿的房梁上……” 华瑶粗鲁地骂道:“放你爹的狗屁,你在发什么癫?我要把你砍成七段,拼成王八的形状!!” 她提刀猛砍东无的脖颈,刀锋将他的颈骨一齐削断,切口处血流如注,他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狂涌的鲜血溅上她的裙摆,她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东无的武功比她强得多,她不可能一刀杀了他。她一定是在做梦。这么一想,她登时便从梦中惊醒了。 她睁开双眼,怀里还抱着小鹦鹉枕。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床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到了帐幔上。此时黄昏已过,明月初升,四周一片沉静,华瑶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她忍不住问:“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撩起纱帐:“方才我在隔壁书房,听到你说了几句梦话。” 他坐到了床边,好似不经意般地问她:“你梦见了哪个人,又因为哪件事而动怒?”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她也坐起身来,还朝他伸手,薄绸的袖子沿着她的胳膊滑落,显露一双光洁的手臂,毫无保留地缠上他的脖颈。 与他肌肤相贴之时,她轻声呢喃道:“你告诉我,我讲了哪句梦话呢?” 谢云潇简略地描述道:“你梦里似乎有一个人罪恶滔天,你要把他砍成七段,拼成王八的形状。” 华瑶小声道:“什么王八不王八的,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脏话呢?我来好好地教教你,如何运用你的口舌……”她强行吻住了他的唇,如愿尝到了清冷的香味,渐觉他从她的指尖摸到了她的掌心,摸得她酥酥痒痒的,缠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华瑶向来擅长克制自己的意念。她停了下来,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不慌不忙道:“好了,今天的课程就到此为止。” 谢云潇站了起来。他略微整理了一下衣领,倒真像是一位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多谢你为我传道授业,等你痊愈之后,请务必找我做一夜的功课。我一定竭尽所能,回报你的指教。” 华瑶听他这么一说,心头顿时一热。她悄悄地把纱帐掀开,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只瞄到了他飘过门槛的袍角。 谢云潇走入了隔壁的书房。 月亮挂上了树梢,清冽的空气从窗缝中渗进来,谢云潇仍未感到丝毫的寒冷。他点燃了一盏烛灯,坐在灯下写信。他的字迹工整而端正,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一丝不苟。他偶尔也会斟酌措词,落笔却没有片刻的停顿,整篇文章一挥而就,词句严谨,条理分明,真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谢云潇的侍卫秋石站在一旁,望向谢云潇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敬佩。 秋石本来是戚归禾的部下,戚归禾战死之后,秋石改认了谢云潇为主。 戚归禾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但他也有一个不足之处,他文才少、武艺多,比不得谢云潇文武双全。 凉州人都知道谢云潇是天纵奇才。谢云潇敢作敢为,正直耿介,既是端方之士,又是忠义之臣,正如他的父兄一般铁骨铮铮。倘若有朝一日,谢云潇继承了父亲的爵位,那也是凉州人喜闻乐见的一桩好事。 秋石神思恍惚之际,听见谢云潇开口道:“你调派十个人,随你一同去凉州送信,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秋石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谢云潇用火漆封好了三封密信,交到了秋石的手里。那三封信的火漆图案各不相同,收信人分别是镇国将军,以及谢云潇的二哥和三姐。 事关重大,秋石不敢怠慢。他收好了信,备好了千里马,当晚就出发了,第二天便渡过了东江,跨过了虞州,直奔凉州的将军府。 * 三天之后,华瑶收到了秦三传来的捷报。 秦三遇到了邺城派出的叛军队伍。秦三依照华瑶的吩咐,把骑兵引到了芝江的江畔,摆出一个名为“却月阵”的阵型,借助江畔的地形缓冲敌军的攻击,最终以四千兵力,大破七千敌军,从而扭转了战局,拿下了邺城。 邺城原本是一座繁荣富丽的城池。自从叛军攻占了邺城,城中百姓大多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之下。 秦三率兵进驻邺城之后,只见房屋破败、尸骨堆积,可谓是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倘若从前的邺城是一位矫健的青年,如今的邺城就是一具徒有骨架的骷髅。 难怪叛军 守不住邺城。 叛军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把一座好端端的城池变作了死气沉沉的人间炼狱。 叛军也不愿在炼狱中消磨时间。他们更想集结为一支军队,大举袭击城镇,大肆搜刮钱财,尽情地宣泄一腔愤懑。所谓的“战争”是他们的纠众犯罪。杀戮、淫暴、抢劫、残虐……不再受到法律的约束,种种的酷刑都被他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身上,若非亲眼目睹,秦三简直无法想象那般惨况。她只恨自己来得太迟了。 华瑶看完秦三的奏报,不禁长叹一口气。她当即传令,派人在虞州的城镇散播征兵的消息,又亲自检阅了一遍军队。她一直忙到了当天下午,金玉遐和沈希仪一同前来拜见她,向她秉明了库房的账目。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前朝太子并没有留下太多值钱的物件。那几个铁箱子里的东西加在一起,差不多相当于五千多两银子。 前朝太子性格宽厚,擅长吟诗作赋,说白了就是个翻不起风浪的文人。开国女帝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却也容不得他私藏稀世之宝。他那点可怜的家当,还不够华瑶半个月的军费开销。 不过,五千多两银子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华瑶的手头正缺钱,她不会嫌弃一笔意外之财。她略作思索,又给秦三写了一封密信,命令秦三仔细检查邺城的官府库房。 密信才刚寄出去,华瑶的暗探匆匆赶来,禀报道:“殿下,官道上来了一队兵马,约有一千人,领头人是……是驸马的侍卫秋石。” 华瑶泰然自若:“秋石找来了援军,你该高兴才是。你把驸马叫来,我自有安排。”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有些疑虑。她知道秋石去凉州送信了。秋石的坐骑是凉州的千里马,日行千里。凉州的延丘与秦州的彭台相距两千多里,这一来一回至少要四天时间,如今才刚刚过去三天,秋石为什么突然出现?他又从哪里找来了一千兵马? 华瑶正思考间,又有一个暗探来报信,说是看清了那一队兵马之中,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的眉眼与戚归禾颇为相似。 华瑶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应该是谢云潇同父异母的姐姐,戚饮冰。 戚饮冰比谢云潇年长两岁。她武功高强,内功深湛,刀法自成一派,比起戚归禾也毫不逊色。凉州的文人甚至为她写了一首长诗,开篇第一句是“戚家有女初长成,横刀一斩山堑开”。 据说,戚饮冰十二岁的时候,独自一人上山打猎。她左手杀虎,右手猎熊,从头到脚沾满了鲜血。她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肩上扛着虎皮和熊皮,嘴上哼着凉州小曲,悠哉悠哉地走下山,方圆十里内的飞禽走兽都跑光了。 这是何等的勇猛! 天宇开霁 第133节 想到这里,华瑶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倘若戚饮冰愿意辅佐她,岂不是一桩美事?谢云潇已是她的驸马,戚饮冰更应该归顺她,姐姐弟弟都为她所用,君臣之间的联系会更紧密。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天边涌起了乌云,华瑶凭栏眺望,谢云潇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清晰。他率兵巡城,才刚回来不久。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疾,谢云潇的衣袍仍是滴水不沾。 灯笼的昏光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照得楼阁水光粼粼。谢云潇还没上楼,华瑶改了主意,她派人传信给谢云潇,让谢云潇亲自去迎接凉州的军队。 谢云潇正有此意。他也听说了戚饮冰远道而来的消息。他作为戚饮冰的兄弟,自当前去接应。而华瑶伤势未愈,不能受凉,她好端端地待在屋子里,不吹风不淋雨,谢云潇也更放心些。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云潇提起一盏灯笼,又领了二十多个侍卫,走到了彭台县的北城。在他的授意之下,守军打开了城门,那一千多位凉州精兵整整齐齐地列成四队,步入城内。 凉州精兵的体格壮健,步伐稳重。他们身穿黑甲,手握刀枪剑戟,冷森森的寒光四处迸射,交织成汹涌的银河,使人想起一首民谣:“凉州的意志坚不可摧,凉州的城池牢不可破。” 围观的彭台守军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庄严肃穆的军队。 沈希仪也愣了一会儿神。她举着一把油纸伞,默然地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下,凉州的兵马从她的面前走过,马蹄和战靴一同行进之时,溅出破冰碎玉般的水花声。 沈希仪抬起伞沿的那一刻,刚好对上了一位公子的视线。 那位公子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被灯火照耀的面容十分俊美。沈希仪多看了他一眼,他竟然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了沈希仪。 沈希仪双手抱拳,朝他行礼:“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含笑道:“我姓戚,名应律,全名戚应律,家住凉州的延丘,姑娘你去过凉州吗?” 远处有一道人声喊住了他:“戚应律!” 戚应律和沈希仪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腰佩长刀的女将军坐于马上。那位女将军气宇轩昂,英姿飒爽,即便她一步也没跨出队伍,她的命令也是不容抗拒的。 戚应律打了个哆嗦,唇边笑容不减:“那位女将军,正是舍妹……” 话未说完,戚应律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兄长?” 戚应律仿佛在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猛地扭过身子,果不其然,谢云潇正站在戚应律的背后。戚应律与谢云潇已有七个多月没见过面,兄弟二人却无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碍于沈希仪在场,戚应律不愿失了面子。但他有一位完美无缺的弟弟,这位弟弟往他身边一站,两相对比之下,他的面子还能剩下几分呢? 他长叹一声,认命道:“别来无恙,云潇,不……”他忽地记起,谢云潇与华瑶成亲了,如今的谢云潇贵为皇族,直呼其名是死罪啊! 他赶忙道:“草民不知殿下在此,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他戴着一顶黑布帽子,帽沿的束带在凉风中颠来簸去。他摘下帽子,任凭雨水拍打他的头顶,浸湿他束发的翡翠玉冠。 谢云潇与戚应律自幼一同长大,从未见过戚应律低头示弱。 谢云潇十二三岁的时候,戚应律经常在谢云潇的院外吵嚷,要把谢云潇带给他的狐朋狗友瞧瞧。谢云潇从不理会他,他也认定谢云潇“目无尊长”,他二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形如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 而今,谢云潇却道:“兄长请起,不必多礼,我为你准备了一间厢房。你经历了长途跋涉,难免受苦受累,何不休整一番?” 戚应律的心头涌上一阵暖意。他低语道:“前几天啊,我和你三姐都在雍城。你的密信还没送到延丘,你三姐就收到了消息,她要来秦州找你,我也得跟着她,我们一连奔波两天,虽然受苦受累,却也毫无怨言。你不必担心,我年轻力壮,身子骨十分硬朗。” 谢云潇的目光有些幽暗难辨。他从侍卫的手中接过一把伞,将戚应律完整地罩在了伞下,戚应律“嘶”地吸了一口凉气:“贤弟,你这是……” 谢云潇并未接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性格冷得像冰,却无一丝尘俗之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伤人于无形之中,戚应律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 戚应律从袖中取出一把洒金紫檀折扇,略微展开了三分之一的扇面。他回头一瞧,沈希仪不知去向。他举目四望,未能觅得她的芳踪。 他不禁问道:“贤弟,你告诉我,刚才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谢云潇脚步一顿。他把伞柄交给了戚应律,只说了两个字:“兄长。” “兄长”是谢云潇对戚归禾的称呼。 如今,戚归禾已故,戚应律便是将军府的长公子,谢云潇这一声“兄长”把戚应律拉回了现实。 戚应律自嘲道:“无论人品还是性情,我样样比不上大哥。” 朦胧的雾气弥漫四野,透着一股萧森的冷意。 戚应律的神思尚且混沌。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却没留意脚下的道路。他被谢云潇带入了一栋楼阁,周围把守着重重的侍卫。那些侍卫手持长刀,刀光异常凛冽。 戚应律跟随谢云潇 ,走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 那屋子宽敞洁净,陈设着古玩字画,柚木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碧纱窗格之间镶嵌着云母、珠贝雕镂的薄片,纹理精致剔透,使人啧啧称奇。桌上香炉散发着袅袅烟雾,如同浮云梦幻之乡、飘渺仙缘之境,倒像是谢云潇的住所。 戚应律笑说:“贤弟,你且留在我这儿,与我叙叙旧话吧。自从你和公主成亲以来,已有七个多月了,我们兄弟二人都没能见上一面。” 谢云潇的态度是一贯的疏离冷淡:“天色已晚,无事不宜叨扰。我先告辞了,兄长早点休息。” 戚应律无话可说。 大半年不见,谢云潇的轻功又精进了些。戚应律一眨眼的功夫,谢云潇就不见了。戚应律快步跑到窗边,向窗外一望,只见谢云潇的背影渐渐消融在风雨交加的夜色里。 戚应律叹了口气。 他喝了一杯凉茶,又吃了一份点心,便褪去了外袍,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躺到床上睡觉。 他睡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杯盘碰撞声。他连忙爬起来,披衣往外一瞧,竟然是他的弟妹华瑶,还有他的亲妹妹戚饮冰——她们正坐在一张木桌的左右两侧,推杯换盏,称姐道妹。 戚饮冰见他醒来,毫不客气,直说道:“哥,你别躺着了,快过来吧,和我们痛饮一坛酒,不醉不休。” 戚应律的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两位妹妹,为何会来我的房间?” 华瑶解释道:“三姐发现你不见了,找我要人。我说,你可能是正在睡觉。三姐担心你的状况,我就带着三姐来见你了。” 戚饮冰附和道:“弟妹说得都对。弟妹还说了,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这里没有外人,我也就不拘俗礼了。” 浓烈的酒香萦绕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始终滴酒不沾。华瑶的杯中仅有一盏茶水。而戚饮冰却用一只海碗喝酒,她的酒瘾很大,酒量也很好,这一特点与戚归禾如出一辙。 华瑶拎起酒坛,向她介绍道:“这种酒名为‘芳樽花酎’,是我从京城带来的美酒。” 戚饮冰咧嘴一笑:“听说是大哥生前最喜欢的酒。” 此时的氛围有些古怪,戚应律忍不住插话道:“谢云潇呢,他在哪里?” 戚饮冰用长衫袖子擦了一把嘴。她靠着椅背,双目凝望着华瑶:“谢云潇去巡视军队了。现如今,弟妹的身边,恐怕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侍卫。弟妹重伤未愈,燕雨去了京城,齐风身中剧毒,秦三远在邺城,许敬安还在练兵,祝怀宁仍在养病,白其姝去沧州调粮了,是不是,弟妹?” 华瑶嗤地笑了一声:“是啊,你比我的亲姐姐还了解我。” 话音未落,戚饮冰长刀出鞘,发出刺耳的嗡鸣,那刀鞘一转,猛然拍在窗台上,把大理石雕成的台面劈成了两段。 戚饮冰冷冷地道:“你若死了,也算报了戚归禾的怨仇,解了谢云潇的情债,全了汤沃雪的信义。今日我就送你一程,高阳家没有冤死的人。” 第123章 横霄竖卧 公主行事光明磊落 华瑶不怒反笑:“难道你以为,我死之后,大梁朝的局势会变好吗?” 戚饮冰一言不发,杀气也是一分不减。 华瑶沉声道:“如果你真的杀了我,局势只会更加混乱,秦三和许敬安必将反叛,东无和方谨必将酿成大患。羌国羯国乘虚而入,甘域国随后发兵,你要如何抵抗?凉州军营二十万铁骑,终将葬送在你的手上。” 戚饮冰道:“好口才,怪不得蒙骗了不少人。” 她手提着刀柄,纵身一跃,挥刀猛劈而下,华瑶疾速后退,躲开了她的杀招。她反手一斩,刀锋向着华瑶斜刺而去。 不知为何,戚饮冰双眼一花,竟没发现两个侍卫闯进了房门。那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挡住了戚饮冰的进攻。戚饮冰旋身回转,这才看清那二人的面容。她们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名叫“紫苏”和“青黛”。 戚饮冰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的武功远在戚饮冰之下。既然她们一心护主,戚饮冰会送她们一起上路。 戚饮冰气沉丹田,正要再战,惊觉自己的内息无法凝聚,她的双手双脚虚软乏劲,提不起一丝力气。 戚饮冰猛然抬头,盯着华瑶:“你给我下毒了?” 华瑶微微一笑:“姐姐好霸道啊,只许你杀我,却不许我给你下毒。” 屋内的桌椅东倒西歪,满地都是杯盘的碎片。戚饮冰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瞧见重重叠叠的残影。她紧握着刀柄,刀尖撑在地上,双脚分得更开,站得更稳。她冷静如常:“你也想杀我。” 华瑶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姐姐的武功果然厉害,普通人中毒之后,走不了一步路,姐姐还能提起长刀,和我的侍卫较量几招,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戚饮冰沉默不语。汗水从她的额头滚落,沾湿了她的眼睫。她垂头看向地上那一坛酒,华瑶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华瑶坦白道:“我在酒里下了药,也在香炉里下了药,那两种药是无毒的,混在一起就有毒了。你明知道我奸诈狡猾,怎么也不防备我呢?真以为自己武功高强,就能所向披靡吗?” 戚饮冰咬紧牙关:“高阳华瑶……” 仿佛颇有什么趣味似的,华瑶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不得不说,戚饮冰不愧是谢云潇的亲姐姐。她这一副拿华瑶没办法的样子,与谢云潇竟有一两分相似。谢云潇耳根通红的时候,就会念一句“高阳华瑶”。如今的戚饮冰也是怒恨交加,像是要把华瑶一口吃掉。 厚重的木门已经被侍卫撞开了,雨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吹散了华瑶的一切杂念。华瑶瞬间清醒过来。她正要下令,戚应律跪在她的脚边,恳求道:“殿下,公主殿下,请您息怒!舍妹多有冒犯,实非她的本意。您离开凉州七个多月了,您不知道凉州的变故,请您听我细细道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您对舍妹网开一面,宽恕她的罪过。” 戚饮冰恨铁不成钢:“戚应律,你别添乱。” 华瑶大摇大摆地从戚饮冰的面前走过,往椅子上一坐,分外坦荡地说:“今夜的一切祸乱,皆因你而起,若不是我大人有大量,戚饮冰,你可没什么好下场。” 戚饮冰注视着她:“你不杀我,不是因为你仁慈,只因我是镇国将军的女儿,也是谢云潇的姐姐。倘若凉州的铁骑南下秦州,这后果你也承担不起。” 华瑶寸步不让:“凉州财政向来拮据,你我对此心知肚明。凉州铁骑没钱远征,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兜里只有几块铜板叮当乱响,你哪来的底气跟我摆阔?” 华瑶盛气凌人,戚饮冰反倒冷静了下来。华瑶毕竟是个公主,骄纵也好,高傲也罢,那都是公主该有的脾气。戚饮冰得罪她在前,并不指望她能以礼相待。 戚饮冰压抑着怒火,沉声道:“凉州没钱,你也没钱,你身边还有谢云潇和汤沃雪。他们都是镇国将军府的人,万万不该跟着你造反。我把他们接回凉州,还能保得他们一生平安,倘若放任他们追随你,他们的下场就是死无全尸。” 华瑶还没开口,戚饮冰的怒火已然沸腾:“凌泉的脑袋都被砍了,你们高阳家的人就是一群畜牲!纵然我逃不脱这一死,我也要骂,大声地骂!当今世上战事频繁,生灵涂炭,只因皇帝昏庸无道,朝纲混乱不堪!高阳华瑶,你睁大双眼,好好瞧瞧你自己,你到底有几斤几两,又能护得住几个人?!” 华瑶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比你更希望大梁朝是一派太平盛世,因此我谋求权位,筹建军队,赈济灾民,广纳贤士。我护得住巩城、雍城、彭台、邺城、乃至中原各省的数万万人。我良心尚在,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我拿自己的命去赌,赌赢了,成就大业,赌输了,我无怨无悔。” 华瑶拎起桌上的酒坛:“但我没想到,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你把谢云潇和汤沃 雪带回凉州,朝廷就会放过你吗?懦弱无能的走狗,只会被乱棍打死,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戚饮冰一语惊人:“父亲早就改了主意,与其辅佐你登上帝位,倒不如割据一方,问鼎中原。天下之主是父亲,太子之位由我来坐,谢云潇独占一处封地……” 华瑶转头看着她:“你的武功还算可以,但你的城府仍需历练。你要是做了太子,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人毒死,还得是我大发慈悲,允许你的尸体入殓下葬,你才不至于腐烂生蛆。” 戚饮冰急怒攻心,差点吐出一口血痰:“我戚饮冰……” 戚饮冰正要说“与你不共戴天”,华瑶低语道:“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局势也看不清,眼盲心瞎,还不如死人有头脑。” 在毒药的作用之下,戚饮冰的腹部异常疼痛,愤怒更加深了一层。她满头大汗,始终不肯认罪,勉强维持着自己作为将军的体面。 戚应律为了缓和两位妹妹的关系,连忙劝说道:“殿下息怒,方才饮冰的那番话,只是她故意说来气您的。她一时情急、一时智短,您不必与她计较太多。我求您高抬贵手,看在谢云潇的情面上,先将解药拿出来,饶了她这一命吧。” 华瑶故意挑拨道:“你别告诉谢云潇不就行了。只要你不说出来,谢云潇就不会知道,我给他的姐姐下毒了。” 戚饮冰不禁感叹道:“你将谢云潇玩弄于股掌之中。” 华瑶一笑而过:“姐姐谬赞了。” 天宇开霁 第134节 “谬赞”二字才刚出口,谢云潇飘然而至。他从军营赶了过来,隐约听见了华瑶和戚饮冰的争吵声。 戚饮冰在口舌之争上定然敌不过华瑶,她和华瑶争辩几句,便以惨败告终,她自己也气得不轻。 正好谢云潇出现了,戚饮冰不再理会华瑶。她直说道:“谢云潇,父亲命我把你带回凉州。” 谢云潇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我为何要走?” 戚饮冰深吸一口气,严肃道:“天下即将大乱,你回了凉州,父亲才能庇护你。你是父亲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我和父亲当然要为你做些长远打算。” 谢云潇随手关上了房门。他的影子一闪而过,极快地夺过了戚饮冰的长刀,戚饮冰骤然失去了支撑,跌坐在一张冰冷的长椅上。 华瑶见状,主动拿出了解药,递到了谢云潇的手里。谢云潇接过药瓶的时候,她还挠了挠他的指尖,他极轻声道:“别这样。” 华瑶明知故问:“怎样?” 谢云潇没有回答。他把解药放在了戚饮冰面前的一张木桌上。 戚饮冰拔出药瓶的木塞,倒出来一颗白色药丸,就着一大碗茶水把药吃了,身体的状况也稍稍好转了。她煞有介事地看着谢云潇,谢云潇忽然说:“我宁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愿蹉跎虚度这一生。” 戚饮冰呛了一口水,接连咳嗽了两声,才问:“你的愿望,难道不是归隐山林吗?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去,我会说服父亲,准许你在凉州隐居。” 谢云潇道:“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倒是可以逍遥自在。不过如今,你我身在乱世之中,却隐迹于深山老林之内,只为苟全性命,逃避当今灾祸,未免太像是缩头乌龟。” 戚饮冰被他气笑了:“你……好,好,谢云潇,你很会说话,我不和你争论。父亲要你回家,你还敢违抗父命不成?!” 戚饮冰与谢云潇虽是一对姐弟,平日里却几乎没有任何联络。 戚饮冰在凉州广交各方人士,谢云潇总是独来独往。偶尔有那么几次,戚饮冰想和谢云潇聊聊天。她思考半晌,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总觉得谢云潇秉性清高,不近凡俗,待人客气而疏离,跟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凉州有一位出身于世家名门的公子,也是戚饮冰的青梅竹马。戚饮冰年满十八岁之后,便与那位公子成亲了。婚后不久,那人考中了进士,远赴康州任职,戚饮冰也跟去了康州。去年冬天,戚饮冰与丈夫和离,独自一人回到了凉州。这件事的始末,谢云潇一概不知。 戚饮冰不说,谢云潇也不会问。姐弟之间的交际一向如此,互不打扰,互不干涉,杳无音讯,杳无见期。 戚饮冰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因为她从未尽到姐姐的责任,谢云潇也不会把她当作长辈? 谢云潇与大哥相处最融洽,只可惜大哥已故……戚饮冰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都变得分外苦涩,伤逝之情犹如潮水,向她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的胸膛。 她的语气放缓了几分:“大哥和凌泉死于非命,你不能不小心防范。” 谢云潇沉默片刻,却问:“防范什么?” 戚饮冰瞥了一眼华瑶。 华瑶正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吃一块枣仁糕。戚应律宛如她的奴婢,格外殷勤地为她端茶倒水。 华瑶注意到戚饮冰面色不善。她拽着戚应律的袖子,把他拉出了这间屋子。她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你们慢慢叙旧,我先走一步。” 戚应律道:“您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 华瑶道:“你方才不是说,你要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我这就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 他们渐渐地走远了,谈话声也消散在夜雨之中。 绵绵细雨敲打窗扇,透窗吹来的空气潮湿而阴冷,戚饮冰不禁心生一股萧索之感。她道:“公主的姓氏,毕竟是高阳。” 谢云潇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与地。万家灯火已寂,他仍能寻见日出的方位。他道:“公主行事光明磊落。” 戚饮冰压低了嗓音:“公主的阴险狡诈,早已融入了骨血里,成为她神智的一部分,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你记不记得,父亲曾经教过我们一个行军的方法,叫做‘投石问路’。你们在山海县的那段日子里,凌泉就是她手中的一颗石子……”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你多虑了,凌泉是武功最高的侍卫。他出门办事,万无一失,公主一向信任他。” 戚饮冰在屋子里踱步一圈,终是没忍住,又急又气地质问道:“我听说,二皇子临死前,骂你是高阳家的一条狗,这你也忍了?” 谢云潇仿佛什么也不介意似的,冷冷淡淡地说:“你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戚饮冰唯恐他彻查军营,闹出一场无妄之灾。她补充道:“这些消息都是秋石亲口告诉我的,你也别怪他,他和我相识十多年,我们一块儿驻守过月门关,情同骨肉,亲如手足……” 桌上蜡烛“啪”的一声,爆开一朵灯花,闪过一团光焰。烛火飘忽不定,这间宽敞的屋子又显得昏暗不明,谢云潇的神色隐在阴影里,令人无从琢磨。戚饮冰久久地凝视着他,她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疏远,如此遥不可及。 谢云潇毫不留情:“秋石在送信的路上遇见了你,他听从你的命令,犯了叛主之罪,按律当斩。” 戚饮冰心中的怒火狂烧。她高高地举起手,直指着谢云潇,严厉地训斥道:“好小子,你有本事冲我来!秋石信任我,我灌醉了他,从他嘴里问出了话,你敢杀他灭口?!” 谢云潇的长剑蓦地出鞘一寸,凛冽的剑光闪了几闪。谢云潇与戚饮冰对视之际,像是在看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不答反问:“你不杀无辜之人,为何对华瑶下死手?” 戚饮冰的内功极为深湛。即便她不吃解药,也能在两个时辰之内清除一切毒素。 方才她吃过了药,又运过了内功,如今她的体力恢复了七八成,随手一掌打下去,竟把一张木桌拍成了碎末。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华瑶并不无辜,雍城的税银,早已被华瑶拿走了一半。华瑶勾结凉州商人,在凉州东境的土地上,种植培养羌羯的农作物,她侵占的田产,至少也有上万亩……这位公主的罪恶行径,你是一概不知,我和父亲怎能不担心你的处境?” 谢云潇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态度。 他依旧平静地解释道:“去年冬天,羌羯的军队越过边境,四处烧杀抢掠,数千亩良田因此荒废。这些荒田被公主分给了凉州东境的流民。所谓‘羌羯的农作物’,名为土芋,二哥也见过,比起稻麦,土芋更耐旱,长势更快,出苗后两个月,便能收获果实,可用于救灾赈荒。” 谢云潇说的都是实话。在华瑶的治理下,雍城的元气恢复得极快,土芋也出现在了穷人的饭桌上,使他们熬过了去年的饥荒。 戚饮冰听他这么一说,不再讨论“侵占田地”,只把话题转回税银:“就算公主这方面做得不错,她也不应该挪用雍城的税银。她贪污受贿,贪赃枉法,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都能从谢云潇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耐烦。他道:“公主既有慈悲之念,又有仁义之心,不过你固执己见,我何必多费口舌。” 戚饮冰扭头看他:“你好大的架子,我话还没说完,你就跑了?!” 剑风凭空乍起,荡开了两扇木门,转瞬之间谢云潇已经走远了。 戚饮冰飞快地追了上去。她知道谢云潇的耳力极其敏锐,便用一种轻微的气音向他传话:“你知不知道,父亲遭遇了什么?” 谢云潇立刻驻足了。 第124章 静候悬鱼际 古今成败,世代兴亡,不过…… 天边滚过一道道闪电,雷声轰隆,汹涌而至。 雨水似有瓢泼盆倾之势,不断地浇灌着大地。雾气变得更浓了,浓得几乎散不开,周围的一切都化作了渺茫的虚影。 走廊上没有一盏灯,戚饮冰肃然静立着,立在湿冷的寒夜之中,她周身像是笼罩着一层严霜。 少顷,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去年冬天,父亲在月门关抗敌,受了重伤。他伤还没好全,就收到了大哥的死讯。” 谢云潇心绪已乱。他只问了一句话:“现如今,父亲痊愈了吗?” 戚饮冰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惘然的神情:“父亲心力交瘁,人也苍老了许多。他经历了丧子之痛,两鬓都添了白发,内功折损了大半,武功比不得从前,却还是没时间休息。凉州以北的那些国家,无一不想独占中原……咱们凉州人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你是知道的,云潇,咱们活得太难了。” 她暗暗地苦笑一声:“这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过下来,有多少人在战场上牺牲,又有多少人在灾荒中伤亡?朝廷不仅克扣凉州的军饷,还使出了卑鄙的手段,谋害了大哥和凌泉……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丝怨恨吗?” 谢云潇还没回答,戚饮冰急切道:“就算你放下了国仇家恨,你也必须明白,华瑶的城府极深,心肠极歹毒,她和我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雨势愈发澎湃,渐渐从一串串水珠变为一重重水帘。雷电伴随着风雨,搅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声浪,谢云潇再也无法静下心来。 谢云潇道:“朝廷造下的罪孽,不应该牵连华瑶。你从不伤害无辜之人,从不欺压良善之辈,却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华瑶的身上,岂不是自相矛盾?” 戚饮冰不言不语,仿佛没听见谢云潇的话。她对华瑶怀有偏见,这种偏见一时半会消除不了。 谢云潇的语声比平日里更低沉、更冰冷:“倘若华瑶毫无城府,她不会对你设防,你杀她易如反掌……而我为了报仇,也会杀兄杀姐。” 谢云潇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他看重华瑶胜过世间一切,如果华瑶被戚饮冰害死了,他就要戚饮冰以命抵命,血债血偿。 “你……”戚饮冰气不打一处来,“你真的疯了!你疯了!你沉迷于儿女之情,不顾手足之情,连我都想杀?!你小子长大了,有能耐了,就敢六亲不认了!我真要被你小子活活气死!!行了,你快滚吧,滚滚滚,就当你没有我这个姐姐,你也别说自己是戚家人,你改姓高阳了!!” 戚饮冰怒不可遏。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脚步飞快,好似一阵疾风刮过地板。 她还没走出三丈远,谢云潇的剑鞘横在了她的面前。 谢云潇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功高手。他并未出招,幻化的剑风已经凝成一道屏障,挡住了戚饮冰全力拍出的一掌。 谢云潇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了。他仔细一想,他不能与戚饮冰交恶,戚饮冰的本性并不坏,只是她对华瑶误会太深。华瑶在秦州已有根基,凉州与秦州通力协作,方能共渡难关。 父亲的状况究竟如何,只凭戚饮冰一面之词,谢云潇也不能断定真相。父亲常说,要以大局为重,如今秦州局势比凉州更危急,朝廷也是虎视眈眈,谢云潇贸然返回凉州,恐怕会有顾此失彼之势。 谢云潇打算写信给父亲,等候父亲的回复。想到这里,他的叹息声轻不可闻:“请你息怒,有话慢慢说。” 谢云潇越是冷静,戚饮冰越是愤怒。她右手按住刀柄,厉声道:“你是谁?我是谁?我认识你吗?” 谢云潇收剑而立,不急不躁道:“三姐,你武功高强,熟读兵书,曾在校场练了三年的兵,又在月门关驻守两年,凉州的兵将无不信服你,也只有你接得下父亲的重担。在外人面前,父亲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你既是未来的镇国将军,可否平心静气,听我一言?” 戚饮冰沉默不语。 她和谢云潇相识多年,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谢云潇也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她一直以为谢云潇惜字如金,对谁都是一副冷淡的姿态,真没想到谢云潇会讲这么一大串的恭维话,还讲得颇有道理,她的怒气消散了一半。 她靠近栏杆,半边衣袖被雨水淋湿,凉爽的雾气吹进了她的肺腑。她望向茫茫的夜空,淡声道:“行,你说吧。” 谢云潇往后退了一步,以示谦让。他不动声色道:“你回到凉州之后,可以接替大哥的遗缺。你在军中资历尚浅,远不及追随父亲多年的名将。趁着羌羯的兵力尚未复原,你驻守军营,与父亲商议军务,分担他的职责,效仿他的策略,假以时日,你会树立威信,取代他的位置。” 戚饮冰慢慢地来回踱步,考虑到父亲的体力大不如前,她确实应该尽快接班。但她又不愿听从谢云潇的劝告,就故意说:“依照父亲的意思,我必须把你带回家,也许父亲想让你继承爵位……” “于理不合,”谢云潇漫不经心道,“我的姓氏是谢,子孙后代的姓氏是高阳,如何继承戚家的爵位?” 戚饮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呵,你的子孙后代,是要继承皇位吧。我们戚家的爵位,你早就看不上了。” 谢云潇没有否认。 戚饮冰侧目,认真地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你跟我回凉州,我们起兵造反,你自己就能做皇帝,普天之下的每一座城、每一块地,全部由你掌控,由你一人说了算。” 谢云潇不以为然,淡淡地笑了笑。他察觉到了戚饮冰审视的目光,仍未与她对视。他凭栏远眺,晦暗的风雨之中,巍峨的城墙绵延数十里,隔断了天际,也遮挡了锦绣江山。 谢云潇随意道:“江山从来不受任何人掌控。朝代更迭,世态变迁,最多不过数百年。寿命之长短,国运之兴衰,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这一番话,乍听起来,很是高深莫测,实则是在糊弄戚饮冰。 如同谢云潇预料的那般,他的言论被戚饮冰认同。姐弟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戚饮冰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迷惘。 戚饮冰长叹一声:“周朝从立国到亡国,历经了八百多年,唐朝两百年,宋朝三百年,元朝还不到一百年,前朝末年,战火纷飞,最苦的还是老百姓。” 谢云潇附和道:“古今成败,世代兴亡,不过是天命的循环往复。” 戚饮冰转过身来,正对着谢云潇,坦诚道:“我不是想让你违背天命,只是,你也知道,皇族暴虐成性,你跟着华瑶闯荡 江湖,肯定没有好结果。” 谢云潇沉默片刻,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承认道:“她一直对我很好。” 短短七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劈在戚饮冰的心头。 戚饮冰忽然发现,谢云潇和华瑶之间的感情,远比她想象中深厚得多。他们这一对少年夫妻,自有一种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尽的恩爱。他们相互依存,又相互体贴。 戚饮冰哑口无言,既担忧,又怅惘,还有一丝莫名的欣慰。 但她转念一想,谢云潇的容貌是人间绝色,风度是举世无双,堪称“大梁第一美人”,心智不坚的少年人见到谢云潇,无不销魂荡魄。 华瑶对谢云潇很好,那也只能说明华瑶是个正常人,并不意味着华瑶深爱谢云潇,处处为他考虑。 谢云潇还低声说:“我与她志同道合。” 天宇开霁 第135节 戚饮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打消了一切杂念,又问:“何以见得?” 谢云潇直言不讳:“大梁的百姓多半不识字,衣食无忧的人太少,挨饿受冻的人太多,改革创新也是难上加难。底层的民众积贫积弱,顶层的官宦极富极贵,无论何人做了君主,国策都是大同小异。” 戚饮冰犹疑不定:“难道,你觉得,公主登基之后,这种局势,就会好转吗?” 谢云潇微侧过脸,看向华瑶离去的方向:“公主想从根本上改革官制、开化民众,竭力整顿财政、修订法律,推广施行新式教育,不再拘泥于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一向是朝纲之基础,“新式教育”一词堪称大逆不道。 谢云潇短短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戚饮冰被他深深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谢云潇又道:“公主聪明谨慎,随机应变,做事也极有耐心。她登基之后,局势或许会逐渐好转,亦或是,再过一两百年,她平生的抱负才能实现。” 戚饮冰感慨道:“人生在世,至多不过一百年啊。” 谢云潇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意有所指:“流传了数千年的风俗,若要废除,谈何容易?君王号令天下‘独尊儒术’,文武百官却另有一套规矩,你在官场上历练已久,应该也见识过世态炎凉。” 戚饮冰原本答应了父亲,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谢云潇带回凉州。 而今,她忘记了父亲的命令,心里只剩一团乱麻。也是在这一瞬间,她蓦地意识到,华瑶确实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公主。 天色已晚,雨还在下,淙淙的流水声传入耳畔,就像江河浪涛一般湍急,戚饮冰心潮澎湃,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之后,她才开口道:“算了,你先回去吧,我也准备休息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谢云潇待她既不亲近,也不疏离:“那就告辞了,明早再见。” 戚饮冰目送谢云潇走远。 谢云潇的轻功真是极上乘的,须臾之间,他的影子如同云雾似的,消散得无迹可寻。 戚饮冰再也看不见谢云潇的行踪。她自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她孑然一身,纷乱的思绪织成了一张纱网,而她落入其中,心里想着挣脱,却又不愿挣脱。她反复默念着“改革”二字,就连她自身的疲惫和倦怠也都忘了。 * 雨水敲在窗上,簌簌有声。水幕阴冷而绵长,这场雨一直没有停。 昏黄的烛光晃了一晃,华瑶抬头望去,谢云潇推开了房门。等他走到她的床边,她就往他怀里一扑,将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腰上。 他渐渐地搂紧她,和她一起躺倒了。不知何时,蜡烛已被熄灭,他沉沦在黑暗里,细致地亲吻着她的脖颈。她双手紧贴着他的后背,偶尔从唇间溢出一点轻微的、破碎的词句,她似乎在说:“今天晚上……嗯……你好热情啊。” 谢云潇停了下来。他仅仅是抱着她而已,亲吻不再继续,情意反倒是越发深浓,他不由自主地低语道:“卿卿,卿卿。” 第125章 游仙堪羡 庚城八百烈士 华瑶不太明白,谢云潇为何一连念了几声卿卿? 她认真地思考一小会儿,悄声说:“我突然想到,你对我有好几种称呼,你叫我高阳华瑶,就是害羞了;叫我昏君,是恼羞成怒了;叫我华小瑶,是在和我撒娇;至于卿卿呢,大概是表明心迹……” 谢云潇双手紧搂着华瑶。她亲亲热热地依偎着他,仿佛永远不会与他分开。窗外的雨声又急又重,她的呼吸声又轻又浅。周围的空气温暖而香甜,好似一场幻梦,他沉溺于此,渐渐淡忘了外界的浮躁喧嚣,沉闷寂寥之感,早已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绪似乎已经被她占满。近来她的伤势虽有好转,却未痊愈,他每时每刻都在惦念她。如她所言,他在情海爱河之中陷得太深。他和她相处越久,贪恋越多,无法自拔,无从辩驳。他隐晦地承认道:“或许吧。” 华瑶似懂非懂:“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 谢云潇依旧是深藏不露:“我对你的心意,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显现,并非一词一句所能形容。那些情思爱欲,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谈起。” 好他个谢云潇,他真的很会讲话。 华瑶和谢云潇成婚已有七个多月。她始终记得,新婚之夜,谢云潇对她耳语了一句“殿下,请您怜惜我”。从那之后,她一直没舍得捆绑他,可见她确实把一腔柔情倾注到了他的身上,他必须连本带利地回报她。 华瑶暗示道:“既然你说不出口,那你就身体力行,给我证明一下,你对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心头一热,却装作冷淡:“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等你痊愈了再说吧。”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抬起头来,靠近他的唇,若即若离地吻他。她原本想着,稍微亲近他一会儿,她就立刻停下来。 可是谢云潇揽住了她的肩膀,不曾间断地亲吻她。每一次唇舌相触,似有百般眷恋缠绵,又有千般火热炽烈。 不知过了多久,室外的风声雨声都转小了,斜风细雨簌簌地敲在窗上,溅起朦胧的雾气。 华瑶扯开了谢云潇的衣带,又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浑身热血沸腾,还有些懒洋洋的,烦闷的情绪一扫而空,整个人由内到外放松了许多。 她紧紧地挨着谢云潇的胸膛,轻轻地蹭了他一下,随口说了一句情话:“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为我着想,我也会把你当作心肝一般爱惜的,我的头等大事就是护你周全。” 谢云潇正在把玩她的一缕发丝,听见她的甜言蜜语,他手上便顿了一顿,语气比往日更轻缓:“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困难,你先保全自己,以大局为重,到了最后,若有必要,再考虑我的周全。” 他的一个吻落在了她的发梢上,她抬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似乎沾到了他的气息,清冽的冷香若有似无。 他又念了一声“卿卿”,仿佛一种隐秘的传情达意,搅乱了她的心境。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恍惚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她平静如初,头脑变得无比清醒。 谢云潇却说:“你的心跳好像加快了。 ” “没有,”华瑶严肃道,“我非常冷静。”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他说:“就当是我听错了吧。” 从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中,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一片深情。可他的情真意切,又让她茫然不解。她不知道如何应对,更不想让他察觉她的疑虑。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切入正题:“方才我就想问你,今天晚上,你和戚饮冰商量了哪些事?她有没有告诉你,凉州的现状如何?” 谢云潇沉默片刻,如实回答:“凉州的处境十分艰难,内忧外患连续不断,百姓疲于奔命,军官疲于应战,军饷的亏空比从前更严重。军营内部可能有些变动,父亲希望我尽快返回凉州。” 华瑶从床上坐起来,认真道:“探子回报,从上 个月起,凉州全境戒严。通往凉州的官道上,也有不少官兵把守。你派人去凉州送信,那些人路过官道,消息就传进了戚饮冰的耳朵里。戚饮冰原本驻守在雍城,离我们不远,她收到消息以后,连夜赶了过来 。我猜,戚饮冰至少有四个目的,戚饮冰……算了,我还是叫她三姐吧。” 说到这里,华瑶又躺下了。 她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前因后果,才继续说:“三姐非常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她来凉州的首要目的,就是让我死在她的刀下。我要是死了,她不仅能把你带回凉州,还能缴获军饷、武器、粮草,以及数千名精兵。”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自顾自地说:“京城的局势日益动荡,东无和方谨剑拔弩张,秦州、康州还乱得一塌糊涂,北方的敌国随时有可能侵扰边境,南方的倭寇仍在沿海一带作乱,还有一批又一批来自西方的商队……我总是怀疑他们来意不善,却不知道他们的家乡是怎样一种风土人情,又有怎样一套纲纪司法。” 谢云潇道:“他们经常出没于南方各省的通商口岸。相比于南方,北方的战乱更频繁,法制也更严厉,他们一般不会在北方做生意。” “晋明就做成了,”华瑶揉了一下被角,“晋明拿到了图纸,改良了火铳,供养了一支火铳骑兵。” 她有感而发:“秦州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呢?或许,戚饮冰也想占领秦州,如今的朝政混乱不堪,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雨夜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钻进来,潜入了床帐之内。屋子里没有点燃炭火,墙砖间渗出湿冷之气,华瑶的双手也比方才凉了一些。 谢云潇为华瑶盖好被子,仍觉不足,他忍不住抱紧了她,使她再次贴入他的怀中。他低声道:“时辰不早了,先睡觉吧,等你明日醒来,你可以传唤戚饮冰,与她当面说清楚。” 华瑶道:“好,我确实有点困了。” 华瑶心里却在想,镇国将军老谋深算,他对华瑶的态度,或多或少地体现在了戚饮冰的身上。换言之,戚归禾死后,凉州与朝廷的隔阂更深了一层,单从表面上来看,华瑶仍是朝廷的走狗,实为凉州所不齿。 今夜,华瑶和戚饮冰交谈了几句,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说服她。她对华瑶的恨意太过浓烈,对旁人也保持着戒心。除了谢云潇,恐怕无人能开解她。 所以,华瑶主动退避,只留下了暗探潜伏在周围,探听谢云潇与戚饮冰的谈话内容。她觉得谢云潇一定是知道的,但他没有询问,她也不会贸然回答。 华瑶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梦里似有一阵融融暖意,驱散了今夜的寒风冷雨。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彭台县的雨停了。华瑶披衣起床,传召戚饮冰前来觐见。 如同华瑶料想的那般,经过谢云潇的一番劝导,戚饮冰对华瑶的敌意消散了不少。华瑶趁热打铁,在戚饮冰的面前,大谈改革,大骂朝政,还把戚饮冰带到了彭台县的军营、税务司、养济院、医药局等等各处参观。 到了晌午时分,戚饮冰又见到了沈希仪、许敬安、祝怀宁、金玉遐这几位文臣武将。他们都是华瑶麾下的得力助手,也都有非同一般的风度。 戚饮冰叹服于他们的年轻有为,又与许敬安相聊甚欢,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戚饮冰跟着许敬安去了校场。她们二人持刀弄枪,切磋较量了几个回合,戚饮冰比许敬安略胜一筹,还很敬佩许敬安的精妙身法。 隔天傍晚,许敬安遵循华瑶的命令,率兵出征,攻打距离彭台不远的一座名为“庚城”的城池。 戚饮冰带上了凉州精兵,前去助阵。那些凉州精兵都是戚饮冰一手训练出来的,个个身强体壮,武功造诣不算浅,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军官士卒。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勇不可当,把叛军杀得四处逃窜,接连溃败。 驻守庚城的叛军仅有七千余人。此外,庚城的官兵将领一早便勾结了叛军,主动接迎叛军入驻,从未抵抗过叛军的进攻。 叛军在城内犯下了淫奸、劫掠、刑辱、虐杀等等多项罪行,却没有大肆屠戮平民。 庚城不至于沦为一座空城,城中还有几十万百姓。 这几十万百姓,日日夜夜地盼着官兵。 许敬安率兵攻城的那一天,无数民众走上街头。许敬安在城外振臂一呼,城内竟有上万人回应她。民众齐声呐喊:“启明军百战百胜!” 叛军惊怒交加之下,向着民众举起了屠刀。 原本归顺叛军的庚城官兵再一次叛变了,他们与叛军杀得天昏地暗,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庚城的城墙,数不清的军民前赴后继,沿着尸体铺成的血路,从内向外,大开城门,终于迎来了启明军的大部队。 戚饮冰率兵进城之时,恰好看见,距离城门不远的城墙之下,聚集着数十位平民。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穿着又脏又破的布衣,还有零星几个人穿着青布长衫——那是读书人的装束。叛军的长刀划破了他们的躯体,将他们开膛破肚,血淋淋的肠子在地上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戚饮冰听力绝佳。她听见一位书生的遗言:“远望天边……启明星,扫荡……天下不平事……” 这一瞬间,她热泪盈眶。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为了打开庚城的城门,那些平民只凭血肉之躯,组成了一堵人墙。他们掩护着官兵,冲破了敌军的封锁。 敌军的屠刀,屠不尽有志之士。 敌军的杀戮,杀不灭燎原之火。 暴行肆虐的地方,必有反抗。凉州的边境是如此,秦州的城镇是如此,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仁人义士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平民百姓能够活在太平盛世。 戚饮冰提刀纵马,领着亲兵,杀入叛军的军阵,所到之处,几乎无人是她的对手。她调用了十成十的劲力,刀法比往日更精湛。 戚饮冰与许敬安配合默契。她们内外夹攻,喊杀连天,全军的士气极其振奋,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在庚城稳占上风。 次日一早,叛军被官兵清理得干干净净,杀的杀,捉的捉,那叛军在庚城再也没有一点根基,庚城也落入了启明军的势力范围。 许敬安立刻派人告捷。 当天深夜,华瑶收到了捷报,但她并未表露出丝毫惊喜,庚城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早在数天之前,华瑶就派出了一批亲信,混入庚城,鼓动了城内的一部分民众,希望他们能与启明军里应外合。不少响应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接收任何报酬,自愿成为启明军的内应。 根据许敬安的奏报,死伤的民众多达四千余人。 仅仅是城门附近的平民尸体,就有将近八百具。那些尸体都已经入殓了,民间称其为“庚城八百烈士”。 华瑶记得,她的亲信曾经传回来一句话,庚城的一位读书人说:“我们四处求神拜佛,神佛救不了我们,朝廷远在天边,官兵早就投降了,公主还愿意降下洪恩,我们真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公主的恩情。” 此时此刻,华瑶站在彭台的城楼上。她望见了夜幕笼罩的山川江河,也听见了士兵的战靴踏过砖石的铿锵声响。 彭台的士兵正在巡逻。这些士兵必须保护民众,这是士兵的职责所在。朝廷也必须庇佑天下,那是朝廷的立世之本。 庚城的民众依法纳税,守法谋生,却遭受了叛军的洗劫,朝廷倒 欠了庚城一笔债。 华瑶拯救了庚城,也算是为朝廷还债了。她并不觉得自己“降下洪恩”,那八百烈士的贡献远比她大得多。 天宇开霁 第136节 “庚城八百烈士”的英勇事迹很快传遍了芝江沿岸,大大地鼓舞了各地的平民百姓,也激发了他们的反抗之心。叛军占领的几座城池都爆发了内乱。 华瑶抓住时机,迅速调兵遣将。 她麾下的大将包括秦三、许敬安、祝怀宁、谢云潇,甚至是戚饮冰。这五人的武功造诣都是世间第一流境界,各自率领的亲兵也是勇猛无敌。 短短十多天之内,华瑶占据了芝江一带的七座城池,牢牢地掌控了芝江的上下游,秦州与虞州之间的渡口也多半被她把持了,从渡口路过的商队都要向她进献“厘金”。 华瑶曾经在彭台县搜出了前朝太子的遗物。每当她吞并一座新城,她都会把官府的库房翻个底朝天,她没再发现前朝的财宝,却意外收获了官员的私产,这些私产也都被她收为己用,她手头的存银超过了四十万两。 第126章 钓鲲鹏 她要把他圈禁在皇宫里…… 华瑶的势力日渐膨胀,她治理的城镇显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秦州的百姓争相传唱她的事迹,称赞她“仁德无量,智勇无双”。她的名声越好,投奔她的人就越多。 她自拟了一套文试和武试的题目,用来选拔文臣武将。她选了几天,找到几个可用之才,各项进展更顺利,她的心情也更愉快了。 她对谢云潇说:“我一定会在半年之内消灭秦州叛军。” 谢云潇道:“你的哥哥姐姐,比叛军更难缠。”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天气十分晴朗,阳光十分明媚,华瑶和谢云潇正坐在一辆马车里,前往庚城的一处港口。 马车行速飞快,距离港口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华瑶撩起窗帘,望了一眼窗外的风景,又转头看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从暗格里拿出一本古书,名为《秦州府志》。他翻过扉页,扫视了一遍目录,手指略微一顿,抵在纸页之间。 他坐在软榻的另一侧,天光洒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衣袍照得半明半暗。窗外的山川草木交替转换,他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依旧沉静地看着书。 他像是初入红尘的侠客,也像是云游世外的仙人,颇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华瑶观察他片刻,忍不住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谢云潇合上书册:“愿闻其详。” 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袖摆。像是在和他玩闹似的,她挑开他的衣袖,碰了一下他的指尖。她力道极轻,轻如一片羽毛,不经意间碰触到他。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并未答话。他反握她的指尖,她一时无法挣脱。她正要使劲从他掌中抽离,他忽然低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华瑶透露道:“今天早上,汤沃雪给我诊脉,她说,我已经痊愈了,我的武功也恢复了。现在我身强体壮,我想做什么都可以,百斤重的刀剑我也能拎起来。” 谢云潇由衷地笑了。他牵起她的双手,又在她的唇瓣上吻了一下。这个吻虽然短暂,却很温暖,像是一阵温柔的、伴着幽香的春风,引人沉醉其中。 华瑶能察觉得到,谢云潇真的很高兴。这一份喜悦也感染了她。她心里甜丝丝的,仿佛融化了一块蜜糖,又稠又绵,消解了积压多日的郁气。 华瑶坦诚道:“这段时间以来,你为我殚精竭虑,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和我相互扶持,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掌握了一支军队,占据了十座城镇,手头也宽裕了许多。” 谢云潇的顾虑仍未打消:“朝堂的局势瞬息万变,你在秦州屡次告捷,东无和方谨不会善罢甘休。你万事小心,不可大意。” 他还有一句肺腑之言没说出口。他会尽力保护她,不再让她受一点伤。 华瑶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嗯,我们走一步算一步,谨慎行事也是应该的。” 谢云潇将华瑶抱到了他的腿上。华瑶往他肩头一靠,悄悄地扯开他的外袍。 她装作无意,实则有意,让她的一缕长发滑入他的衣领,轻轻地拂过他结实挺拔的胸膛,这样肯定会很痒吧?他还能保持一副沉稳冷静的模样吗? 华瑶稍一思索,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猛地扣住她的手腕:“行了,别玩了,马车快到港口了,芝江水师会来迎接你的大驾。你应当是一位衣冠整齐、威仪严肃的公主,否则难以服众。” 华瑶道:“明明是你先亲我,先抱我的,我只不过是玩了一下你的衣带,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谢云潇百口莫辩:“我……” 谢云潇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吻上了他的嘴唇。她悟性极好,接吻的技巧也极高超。她关注他的一切反应,诱导他变本加厉,还把他的双手都按在了她的腰上。 起初他还想克制那些荒唐的念头。但她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几乎是全情投入,热烈而长久地吻着他。 他们呼吸交缠,津液交融,放任彼此情生意动。 情致缠绵之际,他茫无所思,茫无所念,心中唯有她一人而已。 日光随着云影流动,倒映在车窗上,游移了一个来回。华瑶感觉自己差不多亲够了,有点喘不上气了,她把谢云潇推开,又问他:“你刚才要说什么?我没听清。” 谢云潇道:“我也不记得我想说什么了。” 华瑶道:“你的记性应该是很好的。” 华瑶一边说话,一边扯住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将衣带拽了回来。华瑶反而笑了一声。据她所见,谢云潇的脸皮很薄。他始终恪守着礼法。光天化日之下,寝殿卧房之外,他是极有分寸的,始终遵循着“严以律己、谨以修身”的规矩,绝不会像华瑶这样放肆地胡闹。 正因如此,华瑶觉得他非常好玩。 他越是正直端方、冷静自持,她就越想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与他相处,可谓是“其乐无穷”,她发现了无限的妙趣。 华瑶又一次地意识到了谢云潇的好处。他品行端正,气质高洁,家教严谨,家世清贵,确实很适合做皇后。等她日后登基,她就把他圈禁在皇宫里,让他一心一意地陪伴她生生世世。 华瑶满脑子胡思乱想,谢云潇还以为她正在审量大局、忖度大事。他把她揽入怀中,紧搂着她的腰肢。而她依偎着他,懒散地打了个盹。 等她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驶入了港口。 朝阳斜照在江面上,与江水融成一色。岸边吹过一阵凉风,送来丝丝缕缕的潮气。浪涛的翻滚声、沙鸥的鸣叫声,似乎都传到了很远的地方,飘荡在渺渺茫茫天地间。 华瑶的车队停下了。 华瑶推开车门,戚饮冰就站在门外。 戚饮冰一身银甲白袍,腰挎一把鱼鳞精钢刀,显得格外英姿飒爽。她对华瑶抱拳作礼,比起从前更添了一份敬重。 华瑶昂首挺胸,望向前方的码头。 码头附近,停泊着四十艘战船,船上的旗帜鼓满了风,气势如虹。 数百名水兵跪地行礼,异口同声道:“恭迎公主殿下大驾!叩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这些水兵都是秦州人,常年驻扎在芝江一带的港口。 芝江落入了华瑶的势力范围,芝江水师也投靠了华瑶。这一支水师熟悉芝江的地形,偶尔会在虞州、秦州交界的东江之中巡航。他们可以保护商船、渔船不受水贼的侵扰,也可以掩护华瑶的船队从外省往秦州运粮。 秦州的水路四通八达,其中又以芝江、甘江最为著名。 芝江贯穿了秦州东境,北起彭台县,南至永安城,全长四百多里,水深也有数十丈。沿江一带的城镇土地丰饶,人烟稠密,历来是商贸发达之处。官府在此修建了几座港口,最大的名为“茶花港”,位于庚城的北部,也就是华瑶目前所处之地。 华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港口。 她亲自巡视了一圈,除了战船,她还看见了三十多艘商船。那船身长达二十余丈,静静地泊在码头,她能想象到它们如何在大江上劈波斩浪,如何从沧州一路辗转到秦州。 这一批商船,分明是白其姝的手笔。 昨天夜里,白其姝抵达了茶花港。她从沧州运来了四万五千石粮食,连夜把粮食送进了庚城。 事关重大,秦三率领一千名精兵,在港口接应白其姝。她们一直忙到了深夜,庚城的粮仓里堆满了黍米,未来三个月的军粮都有了着落。 华 瑶喜出望外,不仅重赏了白其姝,还褒奖了护航的水师。她非常重视水师的力量,因为“漕运”是中原六省的命脉所在。她要牢牢掌控中原六省,就必须保障水路、陆路畅通无阻,扼守关隘,布防要塞,维护“漕、盐、兵、田”四大政的稳定。 华瑶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站在江畔,湍急的江流溅起水雾,惊涛骇浪拍打着岸堤,撞出了高亢激越的响声,犹如山崩地裂,震撼四野。 华瑶目不斜视,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常言道“君心难测”,华瑶的心思也是深不见底。她的喜怒哀乐,不为外人所知,就连白其姝也猜不准。 白其姝在外奔波了将近一个月,昨晚才返回秦州,今早又跟随华瑶来到了茶花港。她动用了自己在沧州的所有资源,圆满地完成了华瑶交待的任务,但她的心头还有难解之忧。 她轻声说:“殿下,我从沧州运粮,走的是水路,却瞒不过沧州官府。粮食已经运到了秦州,消息也会传回京城,我只怕……京城的那些主子们,会把您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无妨,”华瑶道,“现在我们要粮有粮、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再也不会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你放心吧。” 白其姝低眉垂首,喃喃道:“您有您的筹谋,我有我的私心。去年冬天,我刚认识您不久,您怀疑我来路不明、心术不正。现在呢,您再看看,我到沧州走了这一趟,使尽了手段,费尽了力气,这才换取了四万多石粮食。沧州官府都知道了,我尽心尽力为您办事……” 华瑶忽然打断了白其姝的话:“我对你说过,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白其姝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是,我铭记于心,我想与您共进退、同甘苦,生死相随。” 她往前走了一步,语调变得更柔和:“无论您遇到了什么麻烦,都可以交给我去解决。旁人不敢杀的人,我敢杀,旁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做。十恶不赦的罪孽,我也敢背负在身。” 华瑶与她对视片刻,才说:“你从沧州回来以后,好像比从前更有气势了。你在沧州见到了什么人吗?” 白其姝没有述说自己在沧州的经历。她只是感叹道:“沧州与凉州民风相近,凉州人崇敬您,沧州人对您也有仰慕之心,沧州兵将听闻了您的事迹,您在沧州声望大增,相较于从前,您如今的处境更微妙了。” 华瑶道:“沧州按察使的女儿,嫁给了东无为妾。东无的势力,远在我之上,你害怕吗?” 白其姝道:“我害怕自己不能亲眼看到东无的尸体,那多可惜啊。” 华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把白其姝拉到身边,又给白其姝委派了一个新任务。 白其姝听完华瑶的嘱咐,窃窃私语道:“赵惟成?您不说他的名字,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她的笑容隐含淡淡嘲讽之意:“忘了也没关系吧,他马上就是死人了。” 华瑶笑而不语。 第127章 振长翼 不慕富贵不贪生,唯羡风流醉吴…… 江水浩渺,烟霭苍茫,四处弥漫着混沌的雾气,谢云潇仍能望见远方的汀洲。 万顷芦苇正在风中摇荡。风越来越大,芦苇越来越低垂。太阳被乌云吞没,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山水交接之处也是一片朦胧,覆盖着一层昏黄的光影。 谢云潇记得,乘船渡江的那一日,他默默许下了一桩心愿——往后余生,天上人间,他和华瑶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他的这般心愿,相较于她的“千秋大业”,却是微不足道的。 她胸怀大志,志在四方,以匡扶社稷为己任,以改革朝政为目标,固然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在她建功立业的过程中,流血牺牲不可避免,凶险灾祸不可估量。 每当她前进一步,敌人对她的忌惮就更多一分。 她收服了芝江水师,又囤积了数万石粮草,方谨对她的容忍已至极限。她必将面临一场恶战。单凭她如今的实力,并不足以战胜方谨,更不可能打败东无。 谢云潇思绪纷乱。他没说话,也没看华瑶,只是眺望着天空中沉浮的乌云。 江面上飘洒着细雨,浪涛来回翻滚,山川隐没于烟波,又被一闪而逝的雷光照亮,轰然一声,响彻四野。 天地间寂无人声,仅有一阵风雨雷电的嘶吼。 华瑶登上了一艘战船。芝江水师的统领跟在她的背后。 这位统领是个年过三十的壮年女人,名叫戴士杰。她身手矫健,体格魁梧,肤色黝黑如铁,双臂的肌肉向外隆起,硬度堪比石头。她惯用的兵器是重达百斤的流星锤,挥手之间,便能造就雷霆万钧之势,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 天宇开霁 第137节 戴士杰武艺高强,声名远扬。她自负于战功卓著,从不把等闲之辈放在眼里。她所钦佩的人,必是堂堂正正的豪杰。 戴士杰早已听闻了华瑶的英勇事迹。她对华瑶真是又尊又敬,言谈间推崇备至。她把华瑶一行人带入一间船舱,舱内陈设了桌椅、香炉、屏风、木床,床上还铺着一层大红锦缎被面,摆着一双鸳鸯绣花枕头。 华瑶扫视一眼,淡然地说:“你倒是有心了,还把船舱布置了一番。” 戴士杰双手抱拳,恭敬道:“卑职跟随公主已有数日,还没立过半分功劳,便先得到了公主的赏识。公主如此抬举卑职,卑职伺候公主是应当的。” 华瑶坐到了一把木椅上,两根指头轻敲了一下扶手。 戴士杰猜不到华瑶的心思,更加小心翼翼:“天降大雨,路不好走,请您在此稍作歇息。等雨停了,您再乘车回去,官道就没那么泥泞了。” 华瑶只问了一句:“江上起了大风大浪,水师还能不能照常演习?” “能!”戴士杰连忙回答,“前日里,您派人传过口谕,要来视察水师演习。卑职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已布置妥当了。芝江水师是秦州东境最精锐的一支水师,经历过不少风浪,必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华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还等什么?立刻演习吧。” 戴士杰弯下腰来,面朝华瑶行了个礼,方才退出了船舱,高声发号施令。 此时此刻,这一间船舱之内,只有华瑶、谢云潇、戚饮冰、白其姝四人。 除了华瑶是坐着的,其余三人都站在一旁。华瑶调整了一下坐姿,既有几分闲适,又有几分懒散。 她拨弄着桌上的一只茶盏,忽然发现茶盖上写着一首名为《咏志》的七言律诗。这首诗是工整秀丽的小楷写就,墨迹还未干透,落款为“钟觉晓”,大概是个读书人的名字。 白其姝顺着华瑶的目光,也看向了杯盖。她读完那一首《咏志》,才说:“巧了,我认识‘钟觉晓’。他是戴士杰的幕僚,年纪很轻,也才二十岁出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少也算一位才子。据说他为戴士杰屡次献策,保住了芝江一带的港口,您要不要见他一面?” 华瑶却说:“不见。” 白其姝有些意外。 戚饮冰附和道:“二十多岁的幕僚,年纪轻,见识少,没个定性,多半不靠谱,公主何必亲自召见他。” 这是戚饮冰第一次站在华瑶的角度上说话。 华瑶有心捉弄她,故意叹了一口气:“我的幕僚,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金玉遐、沈希仪、白其姝的年纪虽轻,却是我的肱骨之臣。” 戚 饮冰的神色甚是尴尬。她突然想起来,她自己也才二十二岁。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华瑶。华瑶的文韬武略堪称奇绝,许多文臣武将都愿意追随她,而她今年仅有十九岁。她风华正茂,确实是立功立业的大好时候。 戚饮冰走神片刻,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戚饮冰。那信封用火漆封缄,盖着一块菱形印记,分明是镇国将军的暗号。 谢云潇道:“自从你来了秦州,父亲很挂念你。我给父亲写了家书,父亲回了两封信,你我各有一封。” 戚饮冰看着他,迟疑道:“上一次,你派秋石送信,秋石被我拦下来了,父亲没收到你的消息。在那之后,你又派人往凉州跑了一趟?” 谢云潇承认道:“秋石违反军令,我罚了他二十军棍,另派了一队人马去凉州送信。父亲的武功大不如前,你我应当合力稳住凉州局势,谨防秦州叛军入侵凉州。” 谢云潇一向冷静,遇事也不慌不乱。但他的态度过于疏远淡漠,不像是戚饮冰的弟弟,倒像是一位言简意赅的幕僚。 没办法,谢云潇从小就是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脾气。他是山巅之雪、云顶之月,永远不会落到地上,更不会沾染人间烟火气。 戚饮冰早就习惯了谢云潇的冷淡,也没和谢云潇计较。她拆开信封,抽取一张薄透的纸笺,略读一遍,脸上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如何?”华瑶问道,“镇国将军怎么说?” 戚饮冰顺手点了一盏灯,烧掉了这一封密信:“父亲让我留在秦州,辅佐公主平定叛乱,重振朝廷的威名。信中也提到了军饷……公主若是方便,可否请您……” 戚饮冰欲言又止。 华瑶已经窥破了玄机:“皇帝病重,不理朝政,武将与文官的冲突无法调和,文官势力占尽上风。内阁把持了财政大权,凉州的军饷更微薄了。若不尽快填补钱粮的亏空,凉州百姓也会陷入水火之中。” 戚饮冰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切中要害。 戚饮冰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偏偏挤不出一个字。 太乱了,这世道太乱了,内忧外患之下,大梁的根基仿佛摇摇欲坠。 水旱虫霜之类的灾害频频发作,去年还有几个大省瘟疫横行,死者数以万计。京城刚从劫难中恢复,又要遭受兵祸荼毒之苦。 镇国将军的那封信里,隐晦地表达了东无对凉州拉拢之意,这让戚饮冰百思不得其解。东无怎么敢拉拢凉州?他凭什么拉拢凉州?他和凉州毫不相干,哪儿来的底气试探镇国将军? 此外,戚饮冰还有一个疑虑。凉州缺钱缺粮,沧州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白其姝如何从沧州弄来了四万五千石粮草?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戚饮冰根本理不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听见号角声此起彼伏,芝江水师准备在风浪中演习作战。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船舱,谢云潇紧跟在后。他们几乎是同时跨过门槛,直面一片漫无边际的风雨。 华瑶低声说道:“十日之内,我会拿下秦州北境。你率兵一万,从北境出发,直驱岱州,务必攻占岱江沿岸的大城。” 两年前,谢云潇和华瑶在岱州剿匪,那些土匪正是窝藏在岱江沿岸。华瑶借机认识了岱州卫所的将领,谢云潇更是训练过数万名岱州士兵。 华瑶派遣谢云潇攻袭岱州,岱江沿岸的城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华瑶还嘱咐道:“秦州叛军约有一万多人逃往了岱州,你打着‘清缴叛军’的旗号,便能入驻岱州的城池。岱州物产丰饶,人烟稠密,积存粮食数百万石,可以解决凉州的燃眉之急。凉州与岱州隔江相望,船队从岱州的巩城出发,不日便能抵达凉州的延丘。凉州是边防重地,羌人羯人甘域人随时可能入侵凉州,现下朝政如此混乱,羌羯必定有所耳闻。如果京城陷入血海,凉州也会面临强敌,到时候,你再从岱州调粮,可就来不及了。” 天降一场瓢泼大雨,巨浪拍打在船舷上,溅起纷飞的水花,谢云潇依旧是滴水不沾。他问:“你不和我一起去岱州吗?” 华瑶的决定不容置喙:“我必须留守秦州。” 谢云潇道:“我不放心你。” 华瑶道:“我的内伤外伤都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华瑶仍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一艘战船,水兵们升起了风帆,船身随着浪涛摇晃,炮火发出混沌的光亮,炮弹准确地击中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木舟,赢得了华瑶的一声喝彩。 旌旗随风展动、越扬越高,华瑶的兴致也更热烈了。借着袖摆的遮挡,她偷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那触感极好,既坚韧,又光滑,还有些温热。 谢云潇与华瑶隔开一段距离,华瑶一点也不在乎,只因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战船上。待到这一场演习结束,她又接见了戴士杰。 不过,这一次,戴士杰并非独自出现,她还带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此人在雨中撑起一把伞,身形高大挺拔,衣摆已被雨水淋湿,举止还是非常洒脱,甚至有一点随意自在。 戴士杰把他引荐给了华瑶:“殿下,请恕卑职冒昧,这位公子与卑职相识半年有余,经常为卑职出谋划策,立下了不少功劳。他名叫钟觉晓,籍贯是吴州,读过许多书,您要是看他顺眼,可以考虑考虑收用他。他听闻您的美名,就起了敬佩之心,从今往后,只愿侍奉您一人。” 船只靠岸,雨也渐渐变小了。钟觉晓放下伞柄,正要跪地行礼,华瑶道:“去船舱说话吧。” 钟觉晓跟上了华瑶的脚步。 华瑶让他介绍一下自己,他简略地概括了一番。 华瑶又给他出了几道题,他对答如流,文采斐然。 据他所说,他今年二十三岁,原本是吴州人。去年秋天,他听闻北方各省的祸乱,便离开了歌舞升平的吴州,辗转来到了秦州,立志要成为官员的幕僚,挽救秦州的危难大局。 华瑶道:“你倒是志向远大。” 钟觉晓并未否认。 钟觉晓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精通多门外语。他年少时,常常与父母一同出海经商,周游列国,算是一个颇有见识的人。 钟觉晓的父母是吴州的富商大户。钟觉晓出身于商户之家,无法登入仕宦之途,便有些郁郁不得志。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一展宏图。 他跪在华瑶的面前,半低着头,格外谦恭道: “草民卑贱之躯,若能侍奉公主,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公主一片仁心,广施仁政,天下人都崇敬您的英明,草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似乎是第一次恭维权贵,言辞之间还有些拘谨。他的面容十分清俊,肤色也是十分白皙,脸颊微微地泛起红潮,就像朵朵桃花开放,流露出一段天然标致的风姿。 他身穿一件烟青色锦袍,腰束一条墨绿色纱带,束发的碧色锦缎垂在背后,颇有几分青木翠竹的疏朗气质。 华瑶多看了他几眼,才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她站在一张茶桌的侧边:“行了,你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你和我私下相处的时候,也不必再用谦称,就事论事即可。” 钟觉晓向她施了一礼,方才站起身来。他瞧见华瑶的茶杯中没了茶水,便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想为华瑶添茶倒水。但他才刚伸出双手,正对上了华瑶审视的目光。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仿佛是一只被猛虎迫视的猎物,这一刹那间,他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心跳也跳漏了几拍。 挡风的竹帘轻轻摆动,钟觉晓的衣带宛如轻烟一般飘了起来。 钟觉晓是地地道道的吴州人。 自古以来,吴州被称为“绫罗绸缎之乡,绢丝锦纱之地”,民间还有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不慕富贵不贪生,唯羡风流醉吴州”。 吴州的繁华富丽,比秦州更胜一筹。 钟觉晓作为吴州的富商之子,穿着打扮很不一般。他的衣服料子格外精细, 虽然远不及御用贡品,但也是千里挑一的好物。 华瑶略一思索,便下令道:“你去做金玉遐的助手吧。” 钟觉晓顺从道:“谨遵殿下口谕。” 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不问问我,金玉遐是谁吗?” 钟觉晓又跪了下去:“您身边的人物各有风采,我敬佩之余,绝不敢随意打听。我离家的那一日,爹娘曾经嘱咐过,若我有幸侍奉王公贵族,千万要谨言慎行。” 华瑶轻轻地敲了一下木桌:“你是个聪明人。我实话告诉你,金玉遐是我的财政官,你做了金玉遐的助手,便能帮我操持财政。这一份职责是万斤重担,压在你的肩膀上,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她手握剑柄,飞速一转,剑鞘抵住了钟觉晓的左肩,与他的心脏距离极近。她的声音更低沉:“我相信你的才能,你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钟觉晓郑重道:“殿下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为您效劳。” 华瑶收回了剑鞘:“好,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行的人。我还有事,你先退下吧。” 钟觉晓年纪轻轻,身强体壮,远比一般的文臣更矫健。但他没有丝毫的内功,方才华瑶的剑鞘重重地压制着他,他还挺直了腰板。然而,当他肩膀上的压力突然消失,他一时没坐稳,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无意中向前抓了一把,恰好碰到一只茶壶,温热的茶水泼溅开来,淋湿了他的衣襟,勾描出胸膛的形状。胸前的肌肉微微贲起,像是要顶破衣裳的布料,这么一大块的湿濡痕迹,他抬袖也无法完全挡住……但他表现得镇定自若,似是稳重,又似是漠然不动,他温声道:“请您见谅,我失礼了。” 华瑶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只说:“你走吧,去找白其姝,路上小心点。” “小心”二字,她念得尤其缓慢。 钟觉晓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他走出船舱,刚好撞见了谢云潇和戚饮冰。这姐弟二人正在谈话,却又看向了他。或许是因为他衣衫凌乱,戚饮冰的眉头皱了一下,谢云潇倒是没有任何反应。 钟觉晓微微弯腰,向谢云潇行礼。 谢云潇也很客气:“请起,不必多礼。” 钟觉晓恭顺地低下头:“草民久仰殿下的英名,今日拜见殿下,真是三生有幸。殿下战功赫赫,神威凛凛,实在是可敬可佩。” 谢云潇从容道:“你已是公主的近臣,不必再自称为‘草民’。你既然有了官职,也该学些官场规矩,以免将来在公主面前失态。” 钟觉晓的脸颊一阵红一阵白。他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他只知道谢云潇武功盖世,却不知道谢云潇还会冷嘲热讽。 或许谢云潇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谢云潇这一番告诫,其实也是在提醒他,他身为华瑶的近臣,绝不能有任何超越界限的无礼之举。 今日,钟觉晓这一身衣裳的布料是“软烟罗”,轻盈飘逸,遇水即湿。沾在衣襟处的水渍还没干透,钟觉晓的心凉了半截。他捂着自己的衣襟,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说完这句话,他不声不响地退下了。 谢云潇转身走进了船舱。舱内只有华瑶一个人,她斜躺在一张软榻上,翻看着芝江水师呈给她的文书。她并未抬头,只是缓缓地说:“钟觉晓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我没怪罪他,也没多看他一眼,你可不要误会了。” 谢云潇明知故问:“误会什么?” 天宇开霁 第138节 华瑶轻笑一声:“你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抬起手,拍了拍软榻:“过来,心肝宝贝,坐到我的身边来。” 谢云潇仍然站在原地。他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尺。华瑶闻到了淡淡的冷香,那香气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犹如昙花初绽,刹那之间,令人心驰神往。 华瑶的双手捧着纸页,神思却飘到了谢云潇的身上。 谢云潇只对她说:“钟觉晓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言谈举止也失了些分寸。你将他指派到财政部,他能参与钱粮的运筹调度。倘若他心怀鬼胎,你或许会功亏一篑。” 谢云潇的劝告不无道理,华瑶也听进去了一些。 华瑶点了一下头,随口回应道:“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 谢云潇略微转过头。他不再凝视华瑶,只看着桌上的一只红泥小香炉。袅袅轻烟在空气里浮荡,他语声淡淡地道:“你不相信旁人,旁人也无法欺瞒你。” 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把他的左手拉到了她的胸前。他目光沉沉地与她对视,她振振有词:“你出身于名门世家,自幼耳濡目染,肯定见识过不少官场陋习。官场的人情世故,向来是很复杂的。满朝文武官员,从上到下,官官相护,形成了诸多派系。他们明面上的主子是皇帝,暗地里却有各自的后台。各个党派之间,并不一定相互对立,可能是分而不合,合而不离……” 这一段话还没讲完,华瑶将谢云潇带到了软榻上。他似乎没有推辞之意,她的胆子就更大了。她挑起他的衣带,环绕着自己的食指一圈一圈地缠系着。 谢云潇低头看她,她仰头亲他一口,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他这样笑起来,周遭的一切声息都变得模糊,只有他是无比清晰的。于是,她又亲了他一口。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修长的手指已然陷入锦缎衣料里,仿佛毫无阻隔地贴近她的肌肤。贴合得越紧,情动得越深,他迟迟没有放开她。 华瑶小声嘀咕道:“我好热,你也好热啊,你快松手吧。” 谢云潇重新坐正。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现在还觉得热吗?” 华瑶跷着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答道:“好凉爽。” 谢云潇有些想笑。华瑶与谢云潇私下相处时,她的性情比平日里更率真,也更坦诚。他觉得她十分可爱,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 华瑶并不知道谢云潇的所思所想。她的指尖抵在谢云潇的手背上,轻轻缓缓地抚摸着他。江上传来的风浪之声仍未停歇,这一间狭窄的船舱却是安宁而清静的。 第六卷:苏幕遮 第128章 上阳春 “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刚过五更的时候,天还没亮,细雨沾湿了窗纱,珠帘也被风吹动。潮气凝结在暗影里,平添几分寒意,惊扰了太后的梦境。 太后梦见了自己的女儿。 太后的女儿,名为“嘉元”,出生于昌武四年的春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庭院里的碧桃树都开花了。 彼时的太后还不是太后,她只是先帝的“贤嫔”。 贤嫔十八岁入宫,十九岁晋升嫔位,二十岁诞下嘉元。她这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实则危机重重。 先帝是薄情寡义之人。他的恩宠,恰如露水,过不了多久便会消散。他从未真正地疼惜过任何一位妃嫔。“疼惜”二字并不适用于帝王。 他身居大位,手握大权,公卿王侯都要迎合他,天下人都是他的奴仆。 帝王是尊贵的,奴仆是卑贱的,“贵”与“贱”相去甚远。赏罚黜陟、生杀予夺,哪一项不是出自帝王的授意?那些授意,或明或暗,或深或浅,引得前朝后宫的奴仆日夜揣摩。 贤嫔把先帝的心思揣摩了无数遍。 某个深夜,先帝玩笑般地开口道:“嘉元是你的女儿,她的性格却不像你。你温柔似水,体贴入微,嘉元这孩子只会闹人。朕从你宫门前路过,都能听见嘉元的哭闹声。朕想躲个清净,你把嘉元送给德妃抚养,如何?” 贤嫔的双眼泛起泪光。她无声无息地啜泣。先帝没再说话。但她并未作罢。 嘉元的根骨薄弱,不是习武的好苗子,不会得到朝臣的拥戴,更不会得到先帝的器重。 难怪先帝要把嘉元扔给德妃。 德妃伺候先帝多年,始终未能有孕。德妃做梦都想要个孩子,想得几乎魔怔了。 德妃的娘家在朝堂上颇有威望,德妃的兄长还是镇守沧州的名将。德妃的心愿是不 会落空的。贤嫔可以满足她。 短短一个月之后,贤嫔攀附上了德妃。 送走嘉元的那一天早晨,贤嫔亲手为嘉元换了一套新衣裳。 嘉元才刚满一岁。她还不会讲话,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含着一块糖,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贤嫔弯下腰,想把嘉元抱起来。嘉元含糊地喊了她一声“娘亲”,这两个字一出,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 她喃喃地说:“嘉元,好女儿,乖女儿,总有一天,娘会把你接回家……” 她食言了。 没过多久,她又有了一个儿子。 她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终于在后宫找到立足之地。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先帝驾崩也是她全力促成。 她做尽了世间一切恶事,才把自己的儿子扶上帝位。 她是当今太后,也是天底下最有名望的女人。 太后从睡梦中醒来。她感到困乏,却没再入睡。或许是因为她的年岁渐长,她比以往醒得更早些。 太后撩起青罗帐,打开一盏纱罩灯。灯火落在金砖上,映出星辉般朦胧的微光。 值夜的侍女跪地行礼:“恭请太后娘娘圣安。” 太后微微颔首。她倚靠着一只浅霞色的素缎软枕,黑绸般的长发垂落在身侧。她的鬓边已有了银丝,仍然不显老态,独有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 仁寿宫的大红纱灯都被点亮了。这座宫殿以琉璃为窗,以金石为砖,以珍珠为帘,以玉璧为屏,灿烂的灯光照耀之下,处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景象。 今日当值的二十名侍女都跪在寝殿之前,恭敬地向太后请安,为首的那位侍女名叫纪长蘅。近两年来,太后对她十分倚重。 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司衣”,负责记录后宫嫔妃衣裳首饰的收存情况。她做人很本分,做事很认真,各宫各殿的奴婢都尊称她一声“纪姑姑”。 四年前,太后把纪长蘅从尚服局调到了仁寿宫。从那之后,纪长蘅就成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勤勤恳恳地伺候太后的起居。 今日正是纪长蘅当值。她服侍太后洗漱完毕,又为太后端来一碗银耳羹。那银耳也是御用的珍品,产自容州的深山,状若白玉一般莹润剔透。 太后并未进膳,只问了一句:“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纪长蘅的心弦一霎绷紧。她如实回禀道:“内廷还没有新消息传过来,倒是外朝发生了一件蹊跷事。侍卫来报,今日寅时,还没到上朝的时辰,文渊阁的门前就聚集了两百多个文臣,他们哭着喊着,闹作一团,惊动了徐阁老。后来徐阁老出面,安抚了群臣,事态就没那么紧急了。那会儿寝殿的灯还没亮,奴婢不敢打扰您。” 太后轻叹一口气,纪长蘅退到一旁。 太监王迎祥跪到了太后的脚边。 王迎祥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内侍。他在仁寿宫当了七年差,认了太后最宠信的老太监为干爹。 今年开春时,老太监暴毙了,太医宣称是“突发心疾”。太后也没追究,派人把老太监厚葬了。宫里人提起此事,纷纷赞颂太后仁慈。 王迎祥却感到恐慌。老太监身强体壮,还从太后的饮食起居之中学到了保养之术,他绝不可能死于心疾!他的死因是一个谜,深埋于荒郊野外。任凭他生前如何风光,他死后也只是一具不完整的尸首。 太监都是净过身的、断过根的,这一辈子再也做不成一个健全的人。太监的恩荣,仰仗于他们的主子。王迎祥早已领悟了这个道理。他暗中投靠了东无,经常为东无传递消息,迄今为止,太后还没发现他的行径。 他屏气敛息,利落地磕了一个头。 太后抬起左手的一根食指。王迎祥又跪了下去,毕恭毕敬地说:“奴婢斗胆,想请您放宽心,您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主子,您的慧眼洞察秋毫,宫里的大小事务都瞒不过您……”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哀家没空听你的闲言碎语。” 王迎祥连忙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奴婢不该多嘴,请您息怒,求您恕罪。” 太后从他身边走过,还给他撂下一句话:“伶牙俐齿是你的短处,赤胆忠心是你的长处。” 王迎祥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是凉飕飕的。他的四肢百骸全然冻僵了,僵得不能挪动半分。 他几乎可以断定,太后故意说了一句反话。太后已经识破了他的底细。 不仅如此,太后还考虑了全局,暂时没有发落他。太后也猜到了他背后的主子准备谋反。那一句反话,正是太后十分高明的暗示。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太后没有公开插手过政务。她就像平常人家的祖母一样享受天伦之乐。但她的势力早已深深扎根于朝堂。她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她照拂过所有皇子和公主。无论哪一位皇子或公主登基,她都是尊贵的太皇太后。她不会参与夺嫡之争,只会照旧坐山观虎斗。 王迎祥曾经见识过太后的手段。先前他还猜不准,太后与东无孰强孰弱?现在他想明白了,太后与东无并不一定是对立的。 王迎祥颤声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您是奴婢生生世世的主子,奴婢不敢对您有丝毫不敬。您若有吩咐,奴婢定当遵从,即便是刀山油锅在前,奴婢也不会后退半步。” 太后没有回头。她背对着王迎祥,以一种平淡的语调道:“起来吧。” 王迎祥立刻爬起来,躬身作揖。太后没让他退下,他便跟随太后继续往前走。 太后走到门口,迎面扑来一阵凉风。她咳嗽了一声,纪长蘅递上一块绢帕。那绢帕的四周是金丝线锁的花边。太后拾起绢帕,指节处的宝石戒指闪闪发亮,腕间的龙纹玉镯相映生辉,尽是珠光宝气。 太后轻拍了一下纪长蘅的掌心,纪长蘅便理解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要亲自去探望皇帝。 去年冬末,皇帝忽然犯了恶疾,浑身长满了烂疮,转眼已是五个多月过去,皇帝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流言蜚语传遍了朝野上下,各个党派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不同阵营的官僚只会相互攻讦,和衷共济的局面是无法长久的。 以内阁为首的文官包揽了朝政,方谨的权势如日中天。华瑶与方谨沆瀣一气,频频向京城传递捷报,秦州、虞州的精兵强将都落入了这两位公主的手里。朔州、幽州、平州、绍州的官员也多半效忠于方谨,如此看来,大梁朝的北方十二省都在方谨的管控之内。 方谨还是皇帝的嫡长女。她的身份极其尊贵,在民间的名声也很好。她的驸马顾川柏是世家公子,才思敏捷,立身清白,当得起皇后的重任。 想到这里,纪长蘅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瞬。她希望方谨能被立为储君。不是因为她支持方谨,只是因为她不忍再看到京城的乱象。她觉得方谨可以遏制叛贼乱党的燎原之势。 宽阔的御道上,寒风如潮水般涌来,纪长蘅的面色不变。她把太后扶上凤辇,随着一声“起驾”,八个孔武有力的轿夫合力抬起了凤辇。 纪长蘅随行在侧,与众人一同走着路。她小时候也练过几年功夫,体格比一般的武夫更强健。她提着一盏红纱灯笼,走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觉得疲惫。 天色渐渐变亮了,黎明初现,残月将垂,这一座巍峨的皇城,犹如凌霄之上的仙宫。晨曦射入琼楼玉宇,照出一条条金边银线,实乃宏伟壮观之至。 纪长蘅入宫二十年,仍未看厌皇城的风光。 她微抬着头,恰有一只喜鹊从宫墙的角落里飞过。她瞥了一眼喜鹊,又听见远处传来的诵读声,隐隐夹杂着悲怆的嚎哭声。 喜鹊的啼鸣也沦为哀鸣。 此时此刻,两百二十名文官跪在景运门之外,共同念诵《大梁律》的条例,乞求皇帝尽快立储。 这两百二十名文官之中,包括了翰林二十人、御史三十人、给谏四十人,甚至还有十五位六部九卿的高官。 跪坐在最中央的官员,正 是户部尚书孟道年。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也是皇帝信赖的重臣。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从政五十多年来,始终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从未做过结党营私、媚上欺下之事,还能把繁琐的账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皇帝经常称赞他是“正道之贤士,治世之能臣”,天下读书人也将他视作表率。 今时今日,他却率领群臣,长跪于宫门之前,向皇帝哭谏。他年事已高,只能拼尽了力气,呐喊道:“立储一事,关乎国体!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请陛下顾念祖宗基业之沉重,体恤天下民生之疾苦!!” 天空飘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气从砖石的缝隙中漫上来,孟道年身上的官服已被雨水浸湿。他颤巍巍地重复道:“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众多官员齐声响应:“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他们跪在距离景运门台阶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天宇开霁 第139节 景运门是连接外朝与内廷的重要通道,也被称为“禁门”,三品以下的官员不得擅自靠近景运门,否则会被拘捕下狱。禁军侍卫轮班值守,严禁一切官员未经传召而擅入。 群臣在景运门之外哭谏,正是为了把声音传入内廷。 太后居住的仁寿宫与景运门相隔不远。 群臣口口声声大喊着“陛下”,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在场的二百二十名文臣,并不都是孟道年这样忠于朝廷的纯臣。他们的立场不同,目标也不同,有人盼着皇帝尽快立储,有人盼着太后垂帘听政,还有人盼着朝纲更加混乱,好让他们的主子在乱局中独占鳌头。 他们等了半个多时辰,没等来太后的懿旨,却等到了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这位总管太监服侍皇帝四十余载,几乎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他穿过景运门,才刚露面,便有一位年轻的文官朝他哭喊:“微臣叩请陛下降旨!公公,麻烦您替我们通传!” 侍卫撑着一把蓝灰色的绸伞,总管太监就站在伞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文臣们。总管太监手执一柄拂尘。那拂尘轻轻一挥,沾了一丝雨水,他慢吞吞地开口道:“诸位大人请起来吧,咱家奉了皇命,来传一道口谕,朝臣不得群聚于宫门之外,违令者是要问罪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在潮湿的空气里:“寅时快过了,天还冷着,雨还在下着,诸位大人多半不会武功,没有内力护体,禁不住凄风冷雨的磋磨,不如赶紧打道回府吧。诸位大人要是冻坏了身子,这景运门附近的奴才真是担当不起了。” 群臣之中,忽有一位年轻的女官高声道:“敢问公公,陛下的龙体可还安好?倘若陛下的伤症已有好转,恳请陛下宣召群臣!群臣日夜盼望觐见陛下!朝政荒废将近六个月,仍无储君代理国事,以至于乱党肆虐,奸佞专权,朝纲败坏,政务废弛,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边境内外岌岌可危!!” 总管太监扫眼一看,这位女官名叫郭灿亮,乃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二甲榜上的第一名,差一点就成了探花,怪不得她出口成章,句句押韵。 郭灿亮的官职是“翰林院编修”,与朴月梭是同僚。 好巧不巧,朴月梭就跪在郭灿亮的旁边,与郭灿亮的距离约有一丈远。 朴月梭品行端正,文采出众,深得皇帝的欣赏。即便他是华瑶的表哥,皇帝也没薄待过他,他倒是跟着一帮老臣耍起了权术。 总管太监那一番话都白说了。无论老臣还是新臣,都不肯离开宫门。 总管太监好说歹说,劝了又劝,竟然没有一位文臣卖他一个面子。而他知道,即便皇帝的病情日益恶化,皇帝也还是皇帝,君威也还是君威。皇帝容不得群臣忤逆,群臣看不得皇帝怠惰。君弱则臣强,君强则臣弱,而他区区一个太监,当然还是希望君主最为强硬。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纵然他也有一些不忍心,皇帝的旨意必须遵从。他传令道:“陛下口谕,朝臣不得群聚于宫门之外,若有违令者,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收入镇抚司严刑拷讯,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停职待罪。” 天地之间一片寂寥,这一场风雨越发阴冷,总管太监拂尘一扫,指向翰林院的一群年轻官员:“镇抚司听令,立刻将罪臣拿下!” 唐通双手抱拳,向着太监行了一个礼。 唐通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也是镇抚司的一流剑客。他内功深厚,剑法刚猛,寻常的武将也并非他的对手。 今日,恰好是唐通当值。他似乎是一心一意效忠于皇帝,乍一听见皇帝的口谕,他没有片刻犹豫,马上率领一群侍卫捉拿文官。 文官心有不甘,当然也不肯就范。 唐通对文官竟然没有一丝尊重,抬手便斩断了一位文官的胳膊,鲜血如注,从伤口喷涌而出,残肢摔在地上,又被一道剑风斩过,血肉像是鞭炮一样炸开了。 那文官的朋友惊声大叫,却也落得个断手缺脚的下场。 玉石砖上,血水横流,几个文官放声痛哭。他们哭的不是同僚的惨状,而是法制的溃败。 皇帝有命,“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收入镇抚司,严刑拷讯”,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在镇抚司的拷讯下存活,但是镇抚司也不能当众砍杀文官——那是彻底违背了法制,也凸显了皇帝的昏庸无道。 皇帝从前并没有如此昏庸。他重病半年,死也不肯交权,使得朝政乱得一塌糊涂。倘若他愿意指派几个贤臣重振朝纲,便能缓解日益紧张的局势,自诩为“清流”的官员都会达成一致,这也算是顺应了民心、安定了臣心。 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他把宫门变成了一片血海。 尖叫声、哭嚎声、怒骂声混杂在一起,那响声震天撼地,渐渐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唐通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提起长剑,直奔郭灿亮。 在翰林院的年轻官员之中,郭灿亮是唯一的女官。她也是金连思的挚友。就在上个月,金连思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因是“御林军内乱”,然后便没了下文。郭灿亮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郭灿亮觉得,金连思的死状十分古怪。她不相信杀害金连思的凶手是御林军,更不相信那些皇子或公主能够置身事外。 她都能想到的问题,皇帝怎么可能想不到? 既然皇帝能想到,又为什么放任京城内乱? 而今,郭灿亮亲眼目睹,镇抚司趁乱砍杀文官,她头脑发热,早已出离了愤怒。 她披头散发,破口大骂:“天杀的镇抚司,我干你们全家!唐通,你死全家了!干你狗爹,下三滥,死不要脸的臭贱货!唐通,你个烂根的脏奴才!脱了裤子就能当太监!我杀光你们!杀杀杀杀杀杀杀啊啊啊啊!!” 唐通在宫里当差多年,还没听过此等恶言。 他打定主意,要把郭灿亮的脑袋割下来,再把她开膛破肚,让她看着他掏出她血淋淋的肠子。 他一霎冲到了她的面前。 郭灿亮并不是孱弱的文人。她学过一点武功,跑得也比别人更快。她发癫似的狂奔,镇抚司侍卫都在追捕她,直到此时,唐通才发现了她的诡计。 镇抚司侍卫仅有二十人,文官却有两百二十人。 郭灿亮想要引开侍卫,让文官获得喘息之机。不少文官都逃往了文渊阁。文渊阁是内阁重地,若无皇帝的诏令,镇抚司不得擅闯文渊阁。 郭灿亮果然是诡计多端的文臣。她状似癫狂,其实经过了一番考量。即便她因此牺牲,她的同僚也不会忘记她的恩情,《大梁史》一定会记载她的英勇壮举。她对唐通的辱骂,也一定会流传百世。 唐通的手腕一抖,长剑向着郭灿亮一刺,眼前忽然剑光一闪,他的袖摆被割开了。他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他偏头一瞧,伤他之人竟然是朴月梭。 朴月梭明明是个文臣。但他的剑 法之高深,远远超过唐通的想象。 唐通并不知道,朴月梭的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朴月梭十二岁那年,奉诏入宫,成为了华瑶的伴读。那一年的华瑶仅有八岁。华瑶与朴月梭是名义上的表兄妹,也是实际上的玩伴,两人的年纪相近、脾性相投,平日里几乎形影不离。华瑶的那些武术老师,顺便也指导了一下朴月梭。 华瑶的天资比朴月梭更强,朴月梭在剑术上的造诣稍微逊色于华瑶,但也算是个武功高手。凭着那一套精妙剑术,朴月梭行走江湖,足以自保。 如果,最顶尖的武功高手是十级,唐通大概是九级,朴月梭是七级,不过其他文臣都是零级,这就显得朴月梭格外出众。 唐通急火攻心,调转剑锋,杀向了朴月梭。 朴月梭不再与唐通缠斗。他施展轻功,跃到了另一个方向,唐通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提剑追过去。 雨越下越大,唐通在半空中翻了个剑花。他穿过重重雨幕,追捕着逃往文渊阁的文官,与其说是“追捕”,不如说是“屠杀”。他已经杀了四个文官,这数字太少了,他至少应该杀到四十。 昔日的体面文官,如今就在宫道上狂奔,哭嚎着喊道:“阁老救命!阁老!太后救命!太后!镇抚司造反了!草菅人命!草菅人命!” 唐通很想杀了那个叫声最大的窝囊废。但他的剑光还没落下,竟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挡了过来,他定睛一看,这老人正是孟道年。 孟道年是当朝二品大员。他为官多年,自成一股威严的气势:“放下,你把剑放下。你是镇抚司的武官,不是集市上的屠夫。你杀的是国之栋梁,不是嘎嘎乱叫的鸡鸭。” “嘎嘎乱叫”这个词,让唐通的反应慢了半拍。 唐通没念过书,也没读过诗词,如果孟道年对他咬文嚼字,他确实不太能听懂。 孟道年的措辞如此简洁,唐通听了个明明白白。 孟道年的语气十分和蔼,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辈。他是万人敬重的三朝老臣。普通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应当在家颐养天年,而他还在为了国事而奔波。 四周的血腥味都变淡了,冰凉的雨水搔刮着唐通的脸颊。 唐通今年二十八岁。他很年轻,也很强壮。他是镇抚司的第一流高手,但他并不擅长勾心斗角。他早早地投靠了东无,曾经为东无杀过很多人。他沉默寡言,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剑都是不言不语的。他自然也是。 但他听说过孟道年的丰功伟绩。 孟道年出身寒门,仍有一身清贵的风骨。孟道年为官五十余载,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户部官员都对他心服口服。 皇帝特意叮嘱过唐通:“别伤了孟道年一根毫毛。孟道年是三朝元老,户部离不开他,大梁朝也离不开他。” 想到这里,唐通打算收手,孟道年忽然朗声道:“昭宁二十五年,京城瘟疫横行,工部尚书邹宗敏与大皇子高阳东无勾结,私吞公款四百万两!高阳东无私吞公款,侵占土地,滥杀忠良,祸乱朝纲!请陛下防范东无!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 唐通握紧了剑柄,孟道年岿然不动。 第129章 迟日暖 “我不会再顾念姐妹之情。”…… 天下读书人都说孟道年是“清官”,孟道年自认担不起这个名头。 他混迹官场五十载,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明哲保身的前提是国家财政能够运转,边境戍守能够维持,平民百姓的日子还有指望。然而这几年以来,别说平民百姓了,皇亲国戚也不得安宁。 二皇子失踪了,四公主遇险了,五公主遭受了灭顶之灾。五公主的驸马和侍卫都被恶贼杀害了。那个恶贼,究竟是谁? 孟道年大概能猜到。 高阳东无,孟道年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昭宁十三年,东无年满十八岁,皇帝给他委派的官职是“镇抚司指挥佥事”,隶属武官,位列五品,主要负责在诏狱拷问涉嫌犯罪的官民。 所谓的“诏狱”是一个法理皆无的地方。诏狱没有明文规定的法律。诏狱的官吏只能听从皇帝的命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无法干涉诏狱的审讯。 皇帝需要诏狱为他树立权威,诏狱需要皇帝为它壮大声势,皇帝与诏狱的关系是十分紧密的。皇帝亲自培养了不少诏狱酷吏,东无正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快刀,民间称其为“诏狱第一酷吏”。 或许是因为东无在诏狱任职的时间太长,东无早已丧失了良心。他是无情无义的人。他不会怜悯这世上的平民百姓,也不会遵循这世间的人伦道义。他不知“饥寒困苦”为何物,更不在乎自身的暴虐为天理所不容。他杀妻杀子、害人害己,创设了上百种酷刑作为刑讯的手段,专门折磨无辜之人。群臣畏惧他,甚于洪水猛兽,而他作恶多端,还能高枕无忧。 皇帝拨派的赈灾款,也被东无侵吞了大半——那是百姓的血汗钱,更是百姓的救命钱! 孟道年做不到袖手旁观。 晦暗的天空下,孟道年衣袍湿透,声调仍未减弱:“自从陛下罢朝以来,秦州、康州、永州相继告急,叛军肆意践踏大梁的土地,中原三省已是生灵涂炭,死伤者不少于百万!羌国与甘域国屯兵备战,时刻准备挥师南下,夺取大梁的江山……” 他慷慨陈词:“北方战乱未平,南方倭寇再起!百姓苦不堪言,大梁的社稷已是摇摇欲坠!赋税一年比一年重,灾祸一年比一年多,国库本就空虚,又出现了高阳东无这等贪官污吏!高阳东无勾结工部,剥削百姓,策反御林军!请陛下防范东无!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 孟道年从不结党营私。他是效忠于朝廷的纯臣,也是尽忠于皇帝的孤臣。他在户部任职五十多年,所提拔的官员都是清正廉洁的人。而他一介寒儒,两袖清风,凭什么和东无叫板? 凭他这条命! 天空中惊雷乍现,巍峨的皇城被雷光照得通亮,孟道年的愤怒已被雷火点燃。他高呼道:“微臣清查了近两年的账本,南方各省税收的缺额极大!高阳东无在南方根基深厚、党羽众多,无休止地搜刮民脂民膏,毁坏了大梁的祖宗基业!请陛下明察!!” 他的力气快要耗尽:“臣以死谏……” 他脱下乌纱帽,帽翅在风雨中震颤。他仰头呐喊道:“臣以死谏,臣以死谏!!” “死谏”二字,声震四方,仿佛要传到天上。 乌纱帽从他手里摔落,他披散着一头白发,撞向了高峻的宫墙。他年老体弱,迈出的步子踉踉跄跄,还没等他一头撞死,唐通抢先扶住了他。 总管太监惊叫道:“唐通,别伤到孟大人!” 唐通下意识地放开了孟道年。 孟道年忽然握住唐通的剑刃,剑尖刺向了孟道年的心口,这一刹那之间,唐通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溅,漂染了绯色官服,孟道年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臣以死谏……” 唐通手腕一颤,急忙收剑回鞘。 在场众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孟道年摔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血水沿着砖石的纹理流淌,他嘴里喃喃道:“请陛下明察……”那悲怆的颤音随风飘散,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兴平四十四年。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殿试时表现出众,兴平帝钦点他为探花郎。 天宇开霁 第140节 兴平帝是一代明君,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 兴平四十四年,女帝七十二岁,行走间步履稳健,风度高雅。她身穿龙纹黑袍,头戴珠簾王冠,当她走到他的面前,珠簾晃动的声音也清晰得多了。 她说:“你们要做大梁的忠义之臣,同心协力,求真务实,保全大梁的江山社稷。你们务必牢记,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根基稳固,树木就能枝繁叶茂。” 孟道年跪在保和殿的金砖上,恭恭敬敬向她叩首:“微臣遵旨。”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五十多年过去,兴平帝早已作古,孟道年这一辈子都没忘记她的教诲。他应该没有失信于她,没有失信于江山社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大雨滂沱,溅起纷飞的水花,文官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总管太监扬起拂尘,下令道:“镇抚司停手,快把孟大人扶起来,传太医!!” 总管太监已经顾不上捉拿五品以下的官员。他走过景运门的台阶,撑伞的侍卫紧跟着他的脚步,水珠一颗颗地从伞面上滚落,溅开一串串涟漪。落雨声、嚎啕声、喧 嚷声、喘气声……那些嘈杂的声响,就像高低错落的浪潮,向着众人的耳畔奔涌。 唐通飞快地赶了过来,如实禀报道:“孟大人气绝身亡。” 总管太监观望着孟道年的尸体,还没拿定主意,忽然听见一声叹息。总管太监转过身去,纪长蘅站在距离他一丈远的门廊处。 纪长蘅是太后跟前的女官。她深受太后宠信,宫里的奴才都不敢冒犯她。她的官阶略低于总管太监,但她的主子是皇帝的母亲。大梁朝一向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的地位极其尊贵,总管太监必须顾全纪长蘅的体面。 总管太监用一种亲切的语调问道:“您怎么来了?” 纪长蘅朗声道:“奴婢来传达太后的口谕,景运门外的文臣都去洛春阁的厢房住下,等候发落。太后宣召了二十名太医,在洛春阁为文臣治疗伤病。” 洛春阁与景运门的距离不到十丈。洛春阁之内,还有三十多间厢房,足以容纳这两百多位文臣。 总管太监正要开口,纪长蘅又道:“请容奴婢多说一句话,诸位大人的谏言,太后已经听到了,诸位大人,请你们移步洛春阁。立储一事,非同小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商量不出结果。宫里的主子们都要慎重考虑,办案查案耗时更长,诸位大人先别着急,安心在洛春阁养伤,免得横生枝节,牵连到自家人的身上。” 纪长蘅面朝着众多文臣,微微弯腰,向他们行了一个礼:“诸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天底下最讲‘理’字的人,你们最明白事理,最通晓法理,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奴婢请你们三思而后行。” 那些文臣刚刚经历了一次波折,惊魂未定,此时也愿意听从太后的懿旨。他们互相搀扶着前往洛春阁,只剩几个顽固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纪长蘅抬起手来,她身旁的御林军就出动了。 御林军驻扎在景运门附近的“南群房”之内,共有一百二十人。他们并未参与皇帝对文臣的镇压,却遵循了太后的命令。他们强行掳走了那几个年轻人,将其关押在南群房。 即便太后不问朝政,她在皇城中的威望也是极高的。太后仅仅派出了一名女官,便平息了景运门的动乱。 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冲刷着宫道,血腥味变淡了不少,纪长蘅默默地看着孟道年的尸体被御林军抬走。她的眼神格外寂静,静得镇定,静得空茫,静得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在皇城住满了二十年,曾经亲眼看过宫女和太监被杖毙,飞溅的血肉沾到了她的裙摆,她还要和其余奴婢一起跪谢皇恩。 所谓的“皇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可怜人死在这里。纪长蘅起初是很害怕的,如今她把生死看得很淡了,无论她这辈子能否善终,那都是她的命。常言道“天命难违”,太后就是她头顶上的“天”。 纪长蘅穿过了景运门,从外朝回到了内廷。 她追上了太后的凤辇。 太后坐在靠窗的那一侧。窗帘微微地飘荡着,透过一扇明净的琉璃窗,纪长蘅瞥见太后挽起的发髻,以及发髻上的锡杖形金簪。 太后正在闭目养神。她的右手拈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珠子被她的拇指一颗一颗地拨弄。凤辇距离皇帝的寝宫越来越近了,她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过了足足一刻钟,凤辇停在了皇帝寝宫的门口。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下了凤辇。 太后抬眼一瞧,门廊的横梁上悬挂着四盏黑纱灯笼。她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沉。她闻到了一股熏香也无法遮掩的腥臭味,这座壮丽的寝宫就像是一处乱坟岗。 太后的气息仍然平稳:“绪儿,醒了吗?哀家来看你了。” 皇帝的本名是“高阳令绪”。太后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叫“绪儿”。在皇帝的印象中,自从他成年以后,太后再也没有唤过他的小名。 卧房里并未点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太后慢慢地走向了皇帝所在的床榻。她的护甲上镶嵌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一缕幽光,照出了重重叠叠的黑纱床帐。 太后无法审视皇帝的现状,形势因此变得更严峻,她的语气倒是比往常更柔和:“你还在病中,别太劳累了,千万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景运门外有一群文官聚众闹事,哀家替你处置了他们,现在没事了,你安心养病吧。” 皇帝嘶哑地开口道:“孟道年死了,他向朕死谏,他这是在胁迫朕,天下人都在胁迫朕。” 皇帝的声音很虚浮,给人一种疲乏虚弱之感,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直白地说:“你也想催促朕立储。” 太后轻叹一声:“哀家最挂念的人是你啊,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你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多少次了,哀家想来看看你,又怕妨碍了你。你刚生病的那阵子,言官就递上了折子,恳求哀家垂帘听政,哀家从没答应过他们,也从没劝过你立储。” 皇帝的呼吸更粗重了:“朕杀了你派来的太监……” 太后往前走了一步,与床榻的距离仅有不到一尺:“太监只是一个奴才。奴才伺候得不妥帖,便是奴才犯了错,无论你如何处置他,那都是他应该领受的。你不能因为一个奴才就与哀家生了嫌隙。皇帝,你是哀家的亲骨肉,哀家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你身上,谁能比得过你呢?” 皇帝喃喃道:“朕害死了嘉元长公主。嘉元是你的女儿,你不可能不恨朕……” 太后略微提起裙摆,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床边。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太后仿佛没察觉似的,语气丝毫不变:“嘉元不是哀家抚养长大的,嘉元也没把哀家当做母亲。她勾结朝廷重臣,煽动禁军谋反,罪证确凿,必须按律严办。你饶了她的性命,将她软禁在皇宫之外,那是赏了她一份恩情。” 床帐飘荡了一瞬,皇帝的左手伸了出来。他的指甲已经脱落了,溃烂的疮口里流出了脓血。 太后轻轻接住他的手掌,缓声道:“哀家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和哀家的母子情分,任何人都无法离间。你出生于昌武六年,从那时候起,哀家的心愿便是让你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 皇帝却说:“朕坐在皇位上,群臣跪在地上,朕为他们施恩,他们不懂得回报……他们都在胁迫朕……” 皇帝不再是从前那个城府至深的皇帝。他甚至没用一点话术,直接把他的心声吐露了。 他絮絮叨叨:“金连思也死了……她是国子监贡士,朕钦点的人才,谁敢杀她?!杀她之人,杀的是朕的脸面!” 金连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今年三月,御林军内乱,金连思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之下。 金连思通晓诗词歌赋,熟知策论律政,还写得一手好字,开创了一种名为“金体”的书法。皇帝很欣赏她的学识,钦点她为国子监贡士。她在国子监的成绩十分优异,许多读书人都猜测她会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金连思死于非命,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帝为此大发雷霆,责令御林军细查此事。御林军查了两三个月,半点消息都没传回来,这也在太后意料之中。 皇帝的病情越来越重,他的威望越来越差了。 皇帝在位二十六年,并未建立多少卓越功绩,赋税却是连年增长的。皇帝原本要推行新政,改革以往的税制,那新政才刚有了些眉目,皇帝竟然一病不起,各地的财务状况愈加恶化。 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军费,凉州、沧州的粮草缺额极大,羌国与甘域国也都收到了消息,这些蛮族又开始在边境地区屯兵练兵。 南方沿海一带,还有一大群倭寇肆虐。灵安、端化、朱原、石曲四省不堪重负,百姓哀怨连天。朝廷组建了几支水师,仍然无法消灭倭寇。那些倭寇时而投降,时而叛变,还贿赂了当地官员,远比一般的盗匪更难清除。 秦州、康州、永州的叛军不容小觑,朝廷至今没有平定这三个省份的祸乱。秦州的局面稍有好转,却是华 瑶出力最多,与朝廷无关。如今华瑶风头正盛,必然会遭到各个党派的打压,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她的造化了。 纵观大梁朝的东南西北,军阀混战的局面已经初步显现。历朝历代的末年,皆是一副军阀割据的乱象。正如孟道年所言,所谓的“大梁朝”是一座摇摇欲倾的大厦。 太后的心里装满了国事。她沉默半晌,才说:“你爱才惜才,真是大梁朝的明君。大梁朝没了金连思,没了孟道年,还有千千万万的才子才女。” 皇帝突然冒出一句:“孟道年死前,清查账务……他查账的方式,是华瑶开创……华瑶改革雍城的税务司,把手伸到了户部……” 太后暗忖,皇帝的神志错乱了。他的皮肉溃烂了,脑浆肯定混浊了,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像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过,太后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的疑心很重。他听说了孟道年的遗言,但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贪官贪污了多少银两,而是孟道年的前后反差。孟道年从前并没有看穿假账,却在华瑶改革了审计方式之后,忽然发现了各省账务的亏空。这一切都是在皇帝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皇帝更加厌恶华瑶了。 太后淡然道:“华瑶这孩子,确实有些小聪明。她小时候,最爱学算术,五岁就把《算经》倒背如流。但她的性子太活泼了,总是静不下心来,因为贪玩而耽误了功课,太傅屡次向淑妃告状。” 皇帝仿佛没听见太后的话。他自顾自地说:“朕后悔了,朕不该为华瑶赐婚,华瑶和方谨、东无一样狼心狗肺,他们都想杀了朕……他们毒害了朕……除了他们,世上没人敢毒害皇帝……” 太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别为他们动了肝火,皇帝,你只是生病了,你要好好养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太担忧了,哀家会护着你的。” 皇帝看不见太后的面容。他深藏于黑暗之中,生平第一次承认道:“朕的身上长满了紫色毒疮。” 太后流了一滴眼泪:“哀家真是心疼你,病在你身上,疼在当娘的心上。” 皇帝的左手还被太后捧着,脓血犹如蜡油一般泱泱地淌下来,黏腻又浓稠,太后的护甲沾满了脏污不堪的血迹。 太后仍在劝慰皇帝:“你治理国事,凭的是‘赏罚分明’四个字。华瑶和谢云潇在凉州立下大功,全国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功劳,若不重赏他们,难以服众,边疆的将士们也不愿意再效死力。赏钱赏权都不是你的本意,你赐给谢云潇一个驸马的虚名,既显得天恩浩荡,又能与凉州结下姻亲之谊,算是一举两得的计策。” 皇帝头晕目眩,话也说得更少了:“华瑶杀了何近朱,她忤逆不孝……” 皇帝即位之前,全国各地的武学宗师创立了许多武林门派。这些武林门派,并不都是讲究侠义的,它们之中的一部分勾结官商、欺凌百姓,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危害了朝廷的政务和税收。 昭宁七年之后,皇帝坐稳了皇位,便开始了一番布局。他派出了镇抚司的高手,清剿全国的武林门派,追捕那些开山立派的宗师,并把他们当做诱饵,诛灭了他们的同党。 何近朱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也是皇帝清剿门派的得力干将。他死在了华瑶的手上,这让皇帝又惊又恨,难道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胜过了武学宗师? 太后感慨道:“可惜了何近朱,他死无葬身之地。” “死有余辜……”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秽乱宫闱,死有余辜!” 皇帝急怒攻心,猛烈地咳嗽几声,喉咙里涌出了血沫子。他瞪大了眼,上气不接下气,太后焦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立刻宣召太医。” 皇帝嘟哝道:“不,不……” 太后像是哄小孩一样温柔地哄着皇帝:“好,好,哀家都听你的,所有事情都依着你办,只要你满意了,哀家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皇帝撇开太后的手,死死地抓着床帐,他的侍女连忙跑了过来,递上一把碧绿色的翡翠烟枪。皇帝衔着烟嘴,吞下两口烟雾,疼痛都缓解了许多,神志短暂地清醒了。 他异常严肃地说:“皇后罪不容诛!朕的八皇子早就夭折了,皇后隐瞒了八皇子的死讯,还用何近朱的儿子顶替了八皇子的位子。现在这个八皇子天生愚钝,朕为了教导他,耗费了不少心力……朕是在替奴才养儿子!朕要将皇后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太后的目光扫过了那一杆烟枪。她面不改色:“别气坏了身子,你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皇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为她动怒不值得,你要慎重地考虑大局。” 幽暗的卧房里,烟雾蔓延开来,像是寺庙中燃烧的香火。太后微微垂首,脸上是一副和蔼的神色,宛如一尊观音像。 太后的每一句话都在安抚皇帝:“皇后是你的附庸,她只能依附于你,八皇子天生愚钝,年纪又那么小,皇后掀不起风浪,咱们娘俩儿当然不急着处置她。” 皇帝毫无顾忌道:“朕想杀了她……朕想杀妻杀臣杀子杀女……” 太后柔声回答:“哀家知道,你是哀家和先帝的孩子,你的性格就像先帝一样刚毅。你也是大梁朝的君主,这世上有许多事,你不用亲手做,哀家可以帮你出主意,咱们娘俩儿一定要同心协力,渡过难关。” 皇帝今年四十九岁。在他过往的四十九年人生中,太后对他无微不至。每当他身体抱恙,太后的关怀也是连绵不断的。他的心绪被牵动了。他向太后倾诉道:“皇后、东无、方谨、华瑶这几人死有余辜。” 太后附和道:“是啊,他们都该死。” 皇帝又说:“朕不是不想立储,朕是看中了六皇子……他的性格,和朕最相似……” 皇帝的这一番言论,全在太后的意料之中。 六皇子名为“高阳司度”。六皇子出生的那一日,皇帝百般斟酌之后,才给六皇子命名为“司度”,可见皇帝对司度的偏爱,始于司度出生之前。 司度的母亲是珍妃。珍妃出身于世家名门,见惯了世俗名利,又懂得钻营取巧,自然讨到了皇帝的欢心。 司度本人文武双全,对皇帝的态度十分恭谨,经常去寺庙为皇帝诵经祈福。他的皇兄皇姐都不愿意把姿态放得太低,他倒是能拉下脸来,结交一群穷困潦倒的和尚。他整日与和尚探讨佛法,钻研“长生不老之术”,以此谄媚皇帝。 想到这里,太后语重心长道:“司度非嫡非长,今年才刚满十八岁,满朝文武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你想让司度做储君,还得给他一段时间,等他再长大一些,势力更深厚,地位更稳固,能与他的皇兄皇姐一较高下,你扶他坐上太子之位,他便能坐稳了。” 皇帝深深地吁了口气:“朕也是这么打算的。” 太后似乎也累了。她的眼皮垂了下去,疲惫地说:“好,你心里有数就好,哀家年纪大了,不能久坐……”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皇帝并没有挽留她。她又对皇帝说了几句关切的话,这才缓步离去了。 皇帝的寝宫充满了一股恶臭的、混浊的气味。太后无法再待下去。她回到了凤辇上,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 纪长蘅递过来一块蘸满了白酒的毛巾。太后先用毛 巾擦了擦手,又换了一块帕子捂着嘴,就这么捂了一会儿,直到她返回仁寿宫。 天宇开霁 第141节 * 这一日的午时三刻,皇帝降下一道圣旨——立储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太后暂代皇帝处理政务。早朝的制度也恢复了,太后将会垂帘听政,文武百官都要跪拜太后,内阁应当以太后为尊。 纪长蘅听到消息的时候,正跪坐在房间里为太后整理首饰。她用一块丝绢的帕子擦拭首饰上的血迹,她的心跳得快极了。她已经猜到了毒害皇帝的凶手究竟是谁。 四年前,宫里有一位小主,入宫几个月了,仅仅侍寝过几夜,皇帝早就忘记了她。那位小主所居住的地方既偏僻又冷清,伺候她的下人只有两个太监。 那一年的春节,纪长蘅负责为品级较低的妃子发放衣裳,刚好就去了一趟那位小主的住处。小主的身边没有侍女,纪长蘅实在可怜她,便亲自为她换衣梳妆,却见她的背后长了一小块深紫色暗疮。 那个暗疮不红不肿,不疼不痒,只是形状非常丑陋。 纪长蘅喊来太监,让太监去请太医。太监答应下来,又把纪长蘅送到了门外,嘱咐纪长蘅守口如瓶,千万别透露一点风声。 纪长蘅的嘴巴是极严的。她从来不会乱嚼舌根。管不住舌头的奴才都死了,各有各的死法,每一个都死得惨烈,她见过太多了。 半个月之后,那位小主因为“感染风寒”而逝世。她的尸体被连夜送出了皇城,伺候她的两个太监也都失踪了。除了纪长蘅,宫里似乎没人关注此事。身份低微的嫔妃就是无名小辈,谁会在意一个无名小辈的死活呢? 又过了两个月,纪长蘅忽然得到了太后的垂青。 据说,太后听闻纪长蘅是个踏实本分、聪慧认真的女官,便把纪长蘅调到了仁寿宫。皇城里的奴才都以侍奉太后为荣,纪长蘅能去仁寿宫当差,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而今,纪长蘅仔细一想,后背渗出了细细冷汗。 纪长蘅练过武功。她的听力比普通人更敏锐一些。今天早晨,太后探望皇帝,纪长蘅跪在皇帝寝殿的门槛之外,隐约听见皇帝的只言片语。 皇帝说,他的身上长满了紫色毒疮。 “紫色毒疮”四个字,使得纪长蘅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位小主。 纪长蘅忽然想通了关窍。 除了皇帝,谁能在皇城呼风唤雨?谁能操控太监、秀女和太医?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不露痕迹地处理漏网之鱼? 只有太后。 太后的亲生女儿是嘉元长公主。 昭宁十四年,嘉元犯下了“谋反罪”,遭到了拘禁。她的驸马和女儿都被凌迟处死,死在闹市街口。皇帝还派出了一群太监,在嘉元的耳边讲述她家人受刑时的惨状。 嘉元受不住那种煎熬。她疯了。她日日夜夜地哭嚎,直到自己再也哭不出来。 去年秋天,嘉元去世了。她被折磨了十一年,终于得到了解脱。 嘉元的下场如此凄惨,太后真的不恨皇帝吗?太后究竟是不恨,还是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恨? 又或者,太后本来是想原谅皇帝。但是,皇帝这些年来的举措,深深地触怒了太后。 皇帝的衣、食、住、行都有武功极高的侍卫保护,若要给皇帝下毒,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皇帝的枕边人下手。枕边人宛如一条毒虫,钻进了皇帝的体内。 太后下毒的时机恰到好处。 方谨、华瑶、司度、琼英渐渐成长起来了。他们比晋明更聪慧,比东无更像正常人。哪怕皇帝突然驾崩,大梁朝不至于后继无人。 皇帝还没有察觉太后的手段是何等高明。百官哭谏之后,皇帝必须给官员一个交代,否则朝纲就要大乱了。太后威望极高,而且她年老体衰,又有一副“慈母心肠”,皇帝任命她代理国事,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 如此一来,太后笼络了人心,掌握了权柄。她是永远的上位者。 纪长蘅大喘一口气,不敢再多想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默地观望着窗外的雨景。 庭院中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她的耳畔落入她的心底。 没过一会儿,太后传召纪长蘅。 纪长蘅连忙赶到太后的卧房。太后中午睡了一觉,刚醒来不久,纪长蘅伺候她洗漱。其余奴婢都退下了,只有纪长蘅还留在这里。 太后坐在床榻上,看着纪长蘅,话中有话:“正因为你聪明又懂事,哀家才会把你留下来。” 纪长蘅跪在床边的地砖上,低着头说:“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愿为您赴汤蹈火,尽力报答您的恩德。” 太后笑了笑,并未说话。 纪长蘅声音更轻:“若能为您分忧,那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如今您代理国政,天下臣民都会安心,朝廷的党争也会缓解……” 太后却说:“哀家年纪大了,垂帘听政也听不了几年。哀家现在想做的,是把他们凑到一块儿,任由他们内斗,不能牵扯外敌,更不能动摇祖宗基业。等他们斗完了,这乱局就应该结束了。” 太后没有明说“他们”是谁,纪长蘅心里明白,无非就是东无、方谨、华瑶、司度这几位金枝玉叶。他们操纵着各自的党派,穷尽一切手段争权夺利。太后旁观他们厮杀,倒也顾念着江山社稷。 * 晌午过后,大雨转成了小雨,京城的天空放晴了,渐渐浮现出“白虹贯日”的奇景。 依照钦天监的解释,“虹”是官员,“日”是君主, “白虹贯日”是官员犯上作乱,冲撞了皇帝的帝王之气,实乃大凶大恶之兆。 太后听完钦天监的奏报,立刻召见内阁首辅徐信修,命令徐信修肃清官场风气。朝野内外,凡是煽动作乱的人,皆要承担“谋逆造反”的罪名。 孟道年死前提到的“东无贪污案”也被太后交给了刑部和都察院。孟道年死在一个名叫“唐通”的武官的剑下。太后把唐通关进了诏狱,以此体现皇帝对孟道年的悼念。 太后还想起了虞州的“风雨楼悬案”,以及京城的“五公主灭门案”。她过问了案件的进展,负责查案的官员多半感到惶恐,根本讲不出前因后果。太后没有为难他们,只让他们“再查再报”。 * “孟道年死谏”的消息从宫里传了出来,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人人都知道孟道年是“正道之贤士,治世之能臣”。孟道年为国为民操劳了五十余载,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又因为“死谏”而丧命,此等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敬佩。 拱卫司派出了二十名侍卫,专门镇守孟道年的府邸。孟道年的棺材停放在孟府的院子里,府中挂起几盏白纱灯笼,夜间看来格外凄清。 孟道年晚年丧妻,唯一在世的亲人是他的女儿孟竹舟。 孟竹舟继承了父亲的才学。她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已在户部任职了十四年。仿佛是为了避嫌,孟道年一直没有提拔孟竹舟。 夜已深了,孟竹舟站在冷风之中,静静地看着父亲的棺材。她的袖袍迎风飘飞,她的神思也飞到了远方。世人称赞父亲风骨高洁,她只知道他死了。 昔日的孟府是她的家,她最熟悉的地方。无论她在外遭遇了什么,只要她回到家里,回到父母的身边,她就能感到安宁,像是一艘漂泊不定的竹舟,停泊在安静的港湾,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父母会为她遮风挡雨。 但她先后失去了母亲和父亲。忽然之间,孟府只有她一个人了。阖家团圆似乎只是昨日的旧事,今夜,她独自面对一具冰冷的棺材。泪水夺眶而出,她实在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月亮正圆,刀光剑影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孟府。 门外的侍卫遭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的攻击。黑衣人的武功远高于侍卫,不消片刻,黑衣人杀光了侍卫,翻越了孟府的围墙,锋利的刀尖直指孟竹舟。 孟竹舟不会武功。她迅速地逃窜,却逃不过黑衣人的追杀。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却不成想,又有另一批黑衣人突然出现。这两方黑衣人展开了一场恶斗,杀得断肢横飞、鲜血遍地,孟竹舟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拦腰抱走。 孟竹舟不知道自己被带去了什么地方。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紧了,眼睛也被一条黑布蒙住了。她好像坐在一辆马车上,经历了几番辗转,她闻到一股淡雅的兰花香,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孟小姐,冒犯了。” 绑缚双手的绳子已经松开,孟竹舟立刻揭开蒙眼的黑布,她走下马车,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三公主的府上,三公主的近臣杜兰泽就站在她的面前。 杜兰 泽提着一盏灯笼,穿着一件素白色长裙。她的容貌清丽脱俗,好比深山里的一株幽兰,让人眼前一亮。但她的身形有些瘦削,手背上青筋凸出,骨形毕露。她一定是思虑太重,平日里的饮食和睡眠都有所欠缺。 孟竹舟心神恍惚。 杜兰泽又说:“事出紧急,我只能先把你带过来,请原谅我的冒犯。我提前收到了消息,东无今晚会派出杀手,将你们孟家人斩尽杀绝……” 杜兰泽还没说完,孟竹舟轻声道:“多谢杜小姐救命之恩。” 杜兰泽看出了她的疲惫,抬手招来了燕雨,叮嘱道:“你来带路,送孟小姐去客房休息。” 燕雨满口答应:“好嘞,您瞧好吧,这么一桩小事,我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 杜兰泽点了点头。她目送燕雨和孟竹舟离开,而后,她快步赶往了方谨所在的宫殿,准备向方谨报信。 彻夜不灭的大红纱灯连成一排,高高地悬挂在廊道上,火光摇曳,照映着巍峨的宫殿。杜兰泽穿过一片光影,径直走入殿内,她还没进门,便听见了顾川柏和方谨的谈话声。 方谨道:“杜兰泽在门外。” 顾川柏道:“杜兰泽是您的近臣,我的见解也应该说给她听。沧州的粮仓少了四百万石粮草。这四百万石粮草,都被华瑶运到了秦州。她只记着党争之利,却忘了江山之重,辜负了您的恩德。” 方谨道:“我刚刚下了一道令。我命令华瑶率领四万精兵返回京城,华瑶必须把兵权交给我。她若敢违抗,我不会再顾念姐妹之情。” 第130章 戎马相逢 但使平生忠义在,扶君直上帝…… 杜兰泽心中一惊。 方谨已经把命令传了出去。她的命令不可能撤回,“朝令夕改”乃是执政者的大忌。她必将夺取华瑶的兵权,甚至谋害华瑶的性命。 方谨知道杜兰泽站在门外。她默许顾川柏讲出华瑶的“罪行”,无非是想敲打杜兰泽,好让杜兰泽彻底地舍弃华瑶。 杜兰泽的双手都变得绵软无力。但她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哀伤神色,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她平静地跨过门槛,步入内室。十六扇排门的紫檀龙纹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轻轻地提起裙摆,跪倒在白玉地砖上。 横梁上挂着轻纱帐幔。杜兰泽抬起头,灯影在帐幔间飘荡,她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微臣参见殿下。” 方谨坐在屏风之后的一张檀木镌花椅上。她没穿鞋子,赤足踩着雪白的貂皮毛毯,顾川柏正跪在她的脚边,他的袖摆与她的脚尖距离仅有几寸远。 顾川柏还有一身的浩然正气:“华瑶谋逆造反,罪恶滔天,请殿下立刻传令,将她斩草除根。” 方谨忽然倾身靠近顾川柏。 她的左臂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挑起了他的下颌,使他的目光与她交接。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她没有宣召他侍寝。此刻她没来由地凝视着他,他的喉咙有些发涩,胸膛中更添几分郁气。 他猛地一下转过了脸,声调格外低沉:“杜小姐曾经说过,华瑶的军队缺乏粮草,短期内必然无法崛起。但看如今的局势,华瑶占领了秦州七分之一的土地,秦州百姓对她感恩戴德,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她,她的声望与日俱增,若不尽快铲除,后患无穷。” 顾川柏说完这一段话,方谨把手挪开了。 方谨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了一下木桌,这是允许杜兰泽开口的意思。 杜兰泽定了定神,答道:“我年少时,在外游历,路过吴州的一个县城,听说了一桩旧事。” 她娓娓道来:“县城里有一座仓库,账簿上记录的存粮多达四十万石,新来的县令清查仓库,却发现粮食只有十万石,缺漏的三十万石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杜兰泽诡计多端,还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只要她一开口,众多谋士都敌不过她一人。现在她给方谨讲故事,必定是为了洗脱华瑶的罪名。 顾川柏冷眼看着杜兰泽,淡淡地道:“三十万石粮草已被贪官侵占。那些贪官正如华瑶一般贪婪,他们剥削百姓、掠夺钱粮,官府的库房日渐空虚,朝野内外无人敢说实话。” 杜兰泽却道:“那位县令初来乍到,官阶低微,如果他上报粮仓的缺额,他一定会被处罚。他找不到已经消失的三十万石粮草,却可以把账簿上的存粮数目改成五十万石、七十万石……甚至是一百万石。他不择手段,欺上瞒下。但在朝廷看来,他政绩卓越,库房充实。他获得了升迁的机会。他可以结交更多的官员,争夺更高的地位。” 顾川柏沉默不语。 杜兰泽侃侃而谈:“官阶升得越高,官场交际越频繁,那位县令不再是县令,他做了大官,必定会参与党争。他的同党都会保护他。” 顾川柏正要说话,杜兰泽又抢先道:“依臣浅见,官场的人情往来,并不只是一个‘贪’字,从不贪污的官员也可能犯下大错。” 顾川柏确信杜兰泽的故事源自于现实,并非凭空捏造。他也承认杜兰泽才华横溢、反应敏捷,她的口才尤其出众,方谨总是准许她进谏。 顾川柏所厌恶的,从来不是杜兰泽本人,而是杜兰泽一边侍奉方谨、一边袒护华瑶的行径。 果不其然,正如顾川柏预料的那般,杜兰泽轻声道:“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何不给华瑶一个机会,听听她的辩解,再决定要不要杀她?” 此话一出,方谨很淡地笑了一下:“你还真是向着她。” 方谨只说了八个字,杜兰泽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天宇开霁 第142节 今时不同于往日,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屡胜屡战,芝江流域的城池全部归她所有,各个地方都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凉州、岱州、秦州、虞州的百姓都对她感恩戴德,方谨怎么可能不忌惮她?方谨已经对她起了杀心。 杜兰泽行了一个磕头礼,庄重地说:“微臣对天立誓,此生一定尽心辅佐您,若有丝毫违背,微臣甘愿领受一切刑罚。” 四周又归于寂静了,杜兰泽仍然保持着跪拜叩首的姿态。轻薄的帐幔从她头顶拂过,飘荡在屏风的侧边,幽兰的香气由远及近,挥之不去。 方谨轻吸一口气,像是闲聊一般淡然地说:“前两天我收到了华瑶的密信。华瑶在信中写明,她从沧州调取了四万五千石粟米。今早我又收到消息,沧州的粮仓少了四百万石粮食……” 顾川柏不假思索道:“华瑶肯定贪污了至少一百万石粮食。” 方谨的左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未经准许、擅自插话,方谨无法容忍他的僭越。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喉结就在她的掌心滚动,像是一颗饱满的珠子。她并未用劲,指尖摸索着他颈侧的脉搏,轻缓地揉弄了片刻。 顾川柏唇齿紧闭,隐约溢出一丝喘息。 他双手握拳,念出两个压抑的字眼:“殿下……” 方谨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闭嘴。” 顾川柏微微低下头,方谨又说:“无论华瑶有没有撒谎,她的翅膀已经长成了。她动用了秦州水师,擅自从沧州调粮,连通了凉州的河道,存心要攻占岱州。” 方谨收手回袖。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还记得年幼的华瑶跟在她的背后,不停地喊她“姐姐,姐姐”。 华瑶经常对她说: “姐姐,姐姐,我只有你一个姐姐。” 华瑶还会偷偷跑到她的寝宫里,送给她新摘的桃花、荷花、桂花、梅花……春夏秋冬,经年四季,华瑶总是非常依赖她,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似的。 往事如同滚滚烟尘,在她眼前扬起又飘落,最终汇成一条湍急的河流,冲走了她心底那一点惋惜的情绪。 她一句一顿道:“正如驸马所言,若不把华瑶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电光石火之间,杜兰泽转变了立场。她直说道:“驸马刚才也提到了,秦州百姓对华瑶感恩戴德,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华瑶……” 说到这里,杜兰泽略带迟疑地停顿了。她似乎正在考虑打压华瑶。她向来以“才思敏捷”而闻名,顾川柏等了她一会儿,她竟然还没贡献一条计策。 顾川柏指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华瑶在秦州、凉州、沧州的声望极高。殿下可以在秦州、凉州、沧州散播消息,或者在邸报上刊登一则檄文,把华瑶的罪行昭告天下。华瑶好大喜功,勾结叛军,盗取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食,使得沧州、秦州民不聊生。您还可以挑拨沧州与凉州的关系,借机获取沧州的兵权。” 顾川柏这一招毒计,并未得到方谨的首肯。 方谨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羌人羯人甘域人都在屯兵备战,你若是动摇了沧州、凉州的边防,不止太后饶不了你,天下臣民也饶不了你。” “请您恕罪,”顾川柏认罪道,“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方谨披着一件黑貂大氅,径自从顾川柏的身侧走过。 她站到杜兰泽的面前,杜兰泽又禀报道:“今夜子时,东无的杀手突袭孟府,险些杀害孟竹舟。微臣派人接应了孟竹舟,并且为她安排了住处。” 直到此时,杜兰泽才闻到了方谨身上传来的酒气。今夜,方谨饮酒了吗?杜兰泽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千百般思绪。 自从杜兰泽进入殿内,方谨和顾川柏一直在讨论华瑶。 其实方谨最大的敌人还是东无。与东无相比,华瑶微不足道。东无的财力、兵力、心力、体力都远远胜过华瑶。最重要的是,华瑶心怀仁义,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而东无仿佛恶鬼在世。他暴虐成性,残害了无数官民。 东无在南方各省的根基十分深厚。 大梁朝的名门世家也多半分布于南方省份。 大梁朝建国之初,全国各地都兴起了“学武习武”的风尚。名门世家为了自保,必须供养武功高手。各地的权力逐渐分散,名门世家更容易掌权。 谢云潇的祖籍是永州谢氏,杜兰泽的祖籍是琅琊王氏,顾川柏的祖籍是绍州顾氏,“谢、王、顾”也被称为开国初年的三大世家。 开国女帝驾崩之后,新帝登基,不成气候,世家短暂地掌权二十年。吏部选官升官的名单上,绝大多数都是各大世家的门生,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因而抬高了世家的门阀。 那段时间,科举的题目极其艰深晦涩,涉及了玄妙的算术、繁杂的文辞,除了自幼接受名师教导的世家小姐或公子,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极难考中进士。 后来,兴平帝登基,改革了官制、法制和科举制,大大地削弱了世家的权力,“世家”二字也演变为“书香门第”的代称。 永州谢氏依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并且以效忠皇帝而出名。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绍州顾氏曾经一落千丈,又被当今的皇帝扶持起来。 所谓的“三大世家”大不如前,世家子弟更是无意于争权夺利,只讲究“清贵”二字,行、动、坐、卧必须保持仪态,琴、棋、书、画必须样样精通,调香的本领也必须修炼到极致。 即便如此,当今的皇帝仍然不放心不受他管控的世家。 皇帝开始重用东无。他把东无培养成酷吏,派遣东无镇压南方各大省份的名门望族。皇帝或许是自比于兴平帝,但他的所作所为远比兴平帝残忍得多。他利用东无的恶名,使得达官显贵畏惧他。 东无只是皇帝的一把刀。皇帝其实也希望,东无得罪权贵,又被权贵暗杀。 皇帝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条——东无并没有在南方省份大开杀戒。 东无勾结了当地的名门望族,暗中发展了许多年,沿海省份遍布东无的党羽。此外,东无及其同党总是不择手段地刮取民脂民膏。 方谨、华瑶和司度尚且知道轻重缓急,东无不仅毫不收敛,甚至无恶不作。 东无巧立名目,掠夺南方各大城镇。当地官员也监守自盗,趁乱贪污,至少有上千人参与其中,人人都觉得有利可图。 正因如此,孟道年才会死谏。 若不是去年那一场瘟疫,东无的党羽甚至不会浮出水面。东无韬光养晦,早已在无形之中动摇了大梁朝的国本。 方谨当然也明白东无的手段。若论财力和武力,方谨都不如东无,这也是她近来心烦意乱的原因所在。 方谨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不再与杜兰泽、顾川柏谈论公务,转身走向了内室。 趁着方谨还没走远,杜兰泽赶紧说了一句:“本月的月底,大理寺要举行一场三司会审,审理虞州的风雨楼悬案。风雨楼案发当时,微臣正在虞州的山海县。今天夜里,大理寺卿传来一封信,要求微臣明日一早去大理寺接受审讯。” 今天中午,太后特意传召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高官,问起了几个案子的审理情况,“风雨楼悬案”正是其中之一。 太后当政,满朝文武不敢懈怠。 杜兰泽作为“风雨楼悬案”的目击证人,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大理寺卿的信件。又因为杜兰泽现在是方谨的近臣,大理寺卿不敢得罪她,信中的措辞十分客气。 方谨背对着杜兰泽,不甚在意:“你且去吧,无妨。” 杜兰泽再次伏拜。 * 次日早晨,京城又下了一场小雨。 杜兰泽撑着一把伞,站在马车的侧门边上。 她朝着远处望去,蛛丝般细密的雨幕中,渐渐走来一道人影。 此人身量高大,体格健壮,穿着一件黑缎银丝的宽领窄袖长袍,仪容风度都是十分的利落干练。他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剑柄上刻着“关合韵”三个字。 “关合韵”正是他的名字。 他的武功远在燕雨之上。燕雨瞧见了他,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羞耻。 关合韵是方谨的侍卫长。他伺候方谨多年,深得方谨的器重。他只比燕雨大了四岁,燕雨的武功却差了他一大截。 关合韵的轻功很强,步子也迈得很快。没过多久,他便走到了杜兰泽的马车之外。直到此时,他才撑开一把绿绸伞。 他把杜兰泽和燕雨都罩进了伞里:“杜小姐,请上车吧。” 燕雨看着自己头顶上的伞面,敢怒不敢言。他扶着杜兰泽走上马车,与杜兰泽一同坐进了车里。关合韵骑着一匹马,随行在侧。 不用问也知道,方谨派出了关合韵保护杜兰泽,既是“保护”,也是“监视”,方谨不会允许杜兰泽单独外出。 约莫两刻钟之后,马车抵达大理寺的门口,关合韵也翻身下马。他领着杜兰泽走入大理寺,竟然迎面撞见了谢承均。 谢承均不仅是大理寺少卿,也是谢云潇的舅父。 杜兰泽微微屈膝,对谢承均行了个礼。她还多说了一句:“近来大理寺一连审理了好几个重案,谢大人辛苦了。” 谢承均道:“杜小姐客气了。我只负责了一个案子,三月份的御林军内乱,刑部审过了一遍,大理寺还要再审一遍。” 杜兰泽道:“御林军内乱一事,实在骇人听闻。御林军分不清敌我,以至于自相残杀,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第131章 关外鸿声断 华瑶属实是罪不容诛 关合韵忽然跨出一步,挡住了杜兰泽的视线。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像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屹立在杜兰泽的眼前。 杜兰泽十分厌 恶关合韵,但她不能推开他。她静立不动,如同一座雕像。 关合韵看着谢承均,缓缓地说:“杜小姐正要去刑堂受审,这是十万火急的差事,万万耽搁不得。我们先失陪了,请您包涵。” 言罢,关合韵径直向前走,步子迈得很大。杜兰泽匆匆忙忙跟上他的脚步,甚至没来得及与谢承均告别。 燕雨见状,隐隐感到一丝怨愤。他出声道:“关大人,您行行好,走慢一点,杜小姐是读书人,她跑步都没您走路快。” 关合韵斜瞟了燕雨一眼。只这一眼,便让燕雨汗毛倒竖。 燕雨不自觉地挺起胸膛,故作镇定地说:“杜小姐是殿下的近臣,咱们做奴才的,应该把杜小姐伺候得妥妥帖帖……” “帖”字还没念完,关合韵反手一转剑柄,剑鞘携裹着一阵疾风,重重地拍向燕雨的膝盖。 燕雨惊慌失措,连忙闪身躲避,仍然听见“咔嚓”一声巨响,他左腿的膝盖被剑风震得脱臼,仿佛刚刚承受了一场酷刑,疼痛一刹那传遍全身,他狼狈地摔到在地上,束发的缎带都散开了。垂落的一缕发丝划过耳畔,他心里又惊又怒又恼又恨,真想一剑捅死关合韵这头畜牲。 关合韵居高临下,审视着燕雨:“我瞧你毛毛躁躁的,跟个没长大的混小子似的,你从前的主子还真是娇惯你,半点规矩都没让你学过。” 燕雨沉默地低下头。纵然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他的武功比不上关合韵,他的官阶也比不上关合韵,他与关合韵的实力相差悬殊。关合韵打他骂他教训他,他不能说半个“不”字。 他快要气死了。 他的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懑之气,他这一副神色又被关合韵看在眼里。 关合韵不怒反笑:“你没什么本事,气性还挺大。” 燕雨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凉意浸透了他的身体。他把脸埋进了臂弯,嘟囔道:“对对对!我是没本事、气性大的狗奴才,您是本领强、脾气好的大老爷,行了吧?” 关合韵稍微抬高剑柄,杜兰泽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她低声道:“关大人,您别忘了,您正站在大理寺的走廊上,您的一言一行都会引人注目。” 关合韵抱臂立在一旁,臂膀上的肌肉轮廓格外刚硬。他平静地回答道:“我确定周围无人,才会对燕雨出手。您正要去刑堂受审,刑堂是一个容不得半分差错的地方,燕雨口无遮拦,实在不适合跟着您去面见大理寺卿。” 言罢,关合韵转头看向他的属下。他命令属下把燕雨抬走,还对燕雨说:“你回到马车上,老老实实养伤,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如果你抗命不遵,坏了规矩,我会亲手打断你的双腿。” 燕雨被他气得双眼通红。 杜兰泽竟然默认了关合韵的安排。她没有为燕雨辩解一句。燕雨知道杜兰泽肯定有她的谋划,但他永远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愚笨的人。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常常有一种羞愧的、怅惘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羞愧、为何怅惘,那些杂乱的思绪,就像破土而出的春笋,爬满了他的心房。当他犹豫之际,春笋已经长成了竹林,竹叶摇动之声犹如浪涛,他在起伏不定的浪涛里饱受颠簸之苦。 这一瞬间,燕雨不敢直视杜兰泽的双眼。 燕雨好像一只落水狗,他的衣服还很干净整洁,但他的眼角是湿漉漉的。在侍卫的搀扶之下,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与杜兰泽相隔渐远,徒留一道颀长的背影。 天宇开霁 第143节 杜兰泽忽然开口:“燕雨毕竟是我的侍卫。你没问过我的意见,直接处置了我的侍卫,这也不合规矩。” 关合韵一边往前走,一边问:“杜小姐的意思是什么,还请您明示。”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一句实话。你我都在为公主效力,公主恩威并济、赏罚分明,忠臣良将都愿意追随公主,你我更应该以身作则,凡事都要讲个规矩,切勿草率行事,先斩后奏。” 关合韵听出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 关合韵和杜兰泽都是方谨的近臣。关合韵当众教训燕雨,扫尽了杜兰泽的脸面。杜兰泽咽不下这口气。她仗着自己能言善辩,完全可以把事情闹大。 读书人就是麻烦,关合韵心想。 杜兰泽只说了短短几句话,不仅捧高了方谨,还贬低了关合韵,关合韵无法反驳杜兰泽。他一路无言,默默把杜兰泽送入大理寺的刑堂。 大理寺卿正站在刑堂的门口。 大理寺卿现年六十岁,身形消瘦,鬓发灰白,穿着一身绯红的官服,脸上却没什么血色。近日以来,他总是在发愁,重案命案那么多,太后让他严查严办,他上哪儿去找凶手?就算案情水落石出,凶手或许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太后能否保住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他心乱如麻。 正在此时,杜兰泽向他行礼。 他颔首,语气甚是和蔼:“杜小姐,请坐。” 杜兰泽缓缓入座,大理寺卿还站在原地。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全京城的官员都知道方谨器重杜兰泽,杜兰泽一向体弱多病,谁敢拷问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承受方谨的怒火? 大理寺卿挥了一下手,几位主簿全都坐了下来。众人的神色虽然严肃,气氛却还是和睦的。 某一位主簿翻开卷宗,问了杜兰泽几个问题,杜兰泽从容作答,话里话外没有一丝纰漏。 主簿面露难色。过了片刻,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杜小姐,您还记不记得山海县的知县?这位知县名叫葛巾,她政绩不凡,声望不差,每年都能通过吏部的考核。” 杜兰泽观望着主簿的面部表情,试探道:“我与葛巾仅有几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政绩如何。难道葛巾也与风雨楼一案有关?” 主簿道:“您应该也听说了吧,葛巾在山海县闹了个乌龙。她和赵惟成带兵剿匪,恰巧遇到了秦三的军队,彼时夜黑风高,双方人马不分敌我,就在土匪寨子里展开了一场混战。葛巾诬告秦三谋反,秦三指控葛巾勾结土匪,她们互相攻讦,到现在还没个定论。” 听到此处,杜兰泽已经猜到了目前的局势。 去年冬天,皇帝传了一道密令,派遣华瑶暗杀晋明。皇帝还留了个后手。他从镇抚司抽调了一群高手跟踪华瑶。那一群高手的领头人,正是何近朱。 后来,何近朱被华瑶杀了,皇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朝政大权落入方谨的手中。华瑶又向方谨投诚,主动献上金银珠宝、车马粮钞,方谨自然愿意为华瑶洗脱罪名。 现如今,秦三是华瑶的部下,葛巾诬告秦三谋反,大理寺却不敢把“秦三谋反”与华瑶联系到一起,由此可见,虽然方谨已经决定铲除华瑶,却还没来得及调整策略,今时今日,华瑶依然处于方谨的庇护之下。 依照杜兰泽的推断,葛巾很可能也接到了皇帝的密令。葛巾与华瑶交战,又被华瑶打败,葛巾必定会上奏朝廷——这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候,无论葛巾如何描述自己的遭遇,内阁和刑部都不会放任葛巾污蔑华瑶。 经由刑部的一番运作,山海县的剿匪之战演变为“葛巾与秦三不分敌我的内战”,如此一来,朝廷不仅削减了华瑶剿匪的功绩,也为葛巾和秦三找到了台阶,各个党派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一桩案子的审判结果,正是朝廷党争的一个缩影。大梁朝的众多官僚,并不追求所谓的“真相”,他们绞尽脑汁,只为保持各方势力的平衡。 百姓交口传颂的“青天大老爷”,恐怕只存在于民间的戏台上。 杜兰泽仍在思索,主簿的声调变得更高:“刑部搜集了一批人证物证,风雨楼一案乃是盗匪所为,那个山海县啊,确实有一群盗匪。葛巾与盗匪曾经有过书信往来,书信都被刑部收存了,刑部暂时不能确认书信字迹的真伪。” 杜兰泽佯装糊涂:“为何不能确认?” 主簿迟疑了一瞬,解释道:“盗匪仿冒官员的字迹,投机取巧,弄虚作假,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 杜兰泽皱了一下眉头,大理寺卿也听不下去了。 大理寺卿打断了主簿的话,直说道:“此案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尚不能盖棺定论。刑部和都察院要求审问葛巾,若是能把 葛巾审问清楚,许多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杜兰泽立刻找到了症结所在:“葛巾去了哪里,她是否来了京城?” 大理寺卿一言不发,主簿倒是坦诚:“葛巾离开了虞州山海县,沿途的驿站接待过她,人证物证俱全,丝毫抵赖不得,早在四个月之前,葛巾便抵达了京城……” 大理寺卿转过头,看了一眼主簿。 那位主簿的话音一顿,还没讲出葛巾的下落,杜兰泽竟然接话道:“诸位大人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葛巾失踪了吗?” 整座刑堂骤然寂静下来,窗外传来一阵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乌鸦飞过了枝头,晃动的树影又映在了地砖上。 大理寺卿从座位上站起身。他一手捋着官服的袖摆,另一手搭着案桌:“风雨楼之案,乃是一桩悬案,许多难题悬而未决,也不劳杜小姐费心了,杜小姐请回吧。” 杜兰泽状似无意地问:“今日的审问到此为止了吗?” 大理寺卿为官三十年,见惯了官场的种种伎俩,早已识破了杜兰泽的意图。杜兰泽不会配合大理寺办案查案。她只会从大理寺搜刮消息,不断地试探官员的口风。 即便如此,大理寺卿还是希望杜兰泽能透露一些蛛丝马迹。 杜兰泽先后服侍了华瑶、方谨两位公主。她肯定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理寺卿收敛了一切情绪,慢声细语地说:“是,审问到此为止了,杜小姐可以走了。风雨楼一案过去了四个多月,你记不清当时的状况,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倘若你又想到了案件相关的细节,请你写信寄到大理寺……” 杜兰泽不经意地说:“我在山海县待了不到半个月,依稀记得山海县的民众笃信佛法,葛巾顺应民心,修建了几座寺庙。四公主的侍卫凌泉正是死在了寺庙附近。方才主簿大人也提到了赵惟成,赵惟成是虞州的武官,他与葛巾形影不离,这倒是一桩怪事。” 主簿笔速如飞地记下了杜兰泽的供词。 杜兰泽微勾唇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转身走出了刑堂,关合韵还跟在她的背后。 他们走了几步远,关合韵忽然提醒道:“大理寺的官员优待你,横竖都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 杜兰泽感叹道:“公主的大恩大德,我始终铭记于心。” 关合韵见她神情真挚,不似作假,便也不再与她谈话。无论她有多聪慧,她只是一具血肉之躯,她被方谨牢牢地掌控着,注定要为方谨奉献一切身心。 * 时值仲春,天气逐渐转暖,秦州芝江一带的秩序也在逐渐恢复。 芝江沿岸的土壤十分肥沃。春耕才刚结束不久,稻田里的秧苗都开始分叶拔节,头戴斗笠的农民仍在田埂上忙活。 临近傍晚,村庄升起了袅袅炊烟,华瑶抬头望着天空,只见烟雾缠绕着晚霞,消散在夕阳的余晖里。 华瑶小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天空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谢云潇牵住华瑶的手腕:“大概是虚无缥缈的宇宙洪荒。” 华瑶做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她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谢云潇的手背,停在他坚硬的拳峰处,稍微挠了一下,他忽然握紧她的手,与她说起了正事:“最近几日,京城是否传来了新消息?你已经占领了秦州东境,北境也在你的控制之中,京城不可能没有异动。” 华瑶表现得十分平静:“再等等吧,应该就是这两天了,姐姐一定会传令给我,强迫我交出兵权。” 华瑶没受到方谨的影响,仍然保持着不错的心情。 如今她率兵驻扎在秦州的永安城,当地的民众将她视作神明,凡是她经过的地方,都有民众高声呐喊:“公主殿下仁德广布!公主殿下恩泽深厚!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公主殿下万事如意!” 在那一声声的赞颂之中,华瑶本就顽固的自信心越发膨胀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展宏图。 今天下午,华瑶和谢云潇一同出城,巡视周边村落。 华瑶准备在秦州东境的土地上培育农作物,凉州的商人已经为她送来了土芋、红苕的种子,还有一群擅长栽种此类作物的农民。 华瑶在乡野间巡视了一圈,正如她预料的那般,不少村庄已经恢复了往日生机,大有欣欣向荣之象。 华瑶顿时振奋起来,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在她管辖的地界之内,战乱的阴霾正在消散,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但她并不满足于这一份功劳。 她还要振兴农业,解决饥荒。 启明军收编了精兵七万多人,这七万多人的粮饷必须及时供应,军队的粮草自然是重中之重,百姓的口粮也不能短缺。 华瑶一边思考,一边向前走。她望见了远处的数百亩荒田,田地里长满了野草,乍看起来也是绿油油的。 华瑶打了个手势,召来了她的侍卫。她命令侍卫去军营传信,挑选一批士兵驻扎在永安城之外,开垦荒田,栽种庄稼,与农民齐心协力,培育出产量更高的农作物。 这一番安排完毕,华瑶打道回府。回程的路上,她还对谢云潇说:“永安城的水路四通八达,我在永安城发展农业,可以把粮食运往秦州全境。而且,这里的气候类似于凉州的东南部,栽培庄稼的办法也适用于凉州。” 谢云潇道:“你还要改革凉州的税制和分田制,每一项政令的实施都不容易,我预祝你一切顺利。” 华瑶道:“你嘴好甜。” 谢云潇怀疑她下一句就是“让我尝尝你有多甜”,他略微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她的双眼,从她眼中窥见了他自己的倒影。 她又问:“你是不是想亲我?” 马车行速飞快,车帘遮挡了窗外的暮色,光线变得朦朦胧胧,谢云潇身上的衣袍似是笼了一层雾气,很不真切,华瑶没来由地记起谢云潇说的那句,天空之外的世界是虚无缥缈的。 华瑶走神了几个瞬息,谢云潇的吻落在了她的唇角,既轻柔又克制,犹如蜻蜓点水一般。 华瑶往他怀里一钻,闻着冷冽而清雅的香气,像是远离了世俗的尔虞我诈,归于一派宁静自在。其实她也不太明白,此时此刻,为何会有心旷神怡之感?或许是因为她的坐姿很随意,心情就很放松吧。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进了永安城,华瑶正想撩开车帘,侍卫忽然传来急报。 马车停在城墙之下,守城士兵的盔甲反射的冷光照到了车门的边上,传信的侍卫什么也没说,只把一份邸报和一封密信交到了华瑶的手里。 华瑶打开密信,看到了方谨的命令。方谨言简意赅,指使华瑶立刻率领四万精兵返回京城。这是华瑶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 随后,华瑶又打开了邸报,这一次,她的手指因为用力掐紧报纸而泛白了。 邸报上刊登了一篇公文,昭告了华瑶的罪行。那篇文章指出,华瑶好大喜功,滥用职权,调走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食,致使沧州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边防朝不保夕,华瑶属实是罪不容诛。 第132章 野草深深花漫漫 “谁胜谁负,由我来定…… 华瑶花费了六千两白银,收购了沧州的四万五千石粟米,那些粟米几乎都是白家商号的存粮。白其姝把粟米从沧州运到秦州,解决了秦州的燃眉之急。 而今,京城发行的邸报编造了一个谎言,污蔑华瑶盗取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草,危害了沧州边境的局势。 四百万,多么庞大的数字,华瑶心想,如果她真有这么多粮草,秦州叛军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秦州的战乱早已结束了。 华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沧州粮库的亏空如此严重,我的名声坏了倒还是小事,沧州的边境告急才是大事。羯人羌人甘域人都会知道沧州的困境,沧州官兵的士气也会被削弱,粮草储备不足,军队作战不力, 更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外敌一旦入侵,沧州必将生灵涂炭。” 华瑶没料到她的对手如此鼠目寸光。 倘若沧州失守,敌军攻克虞州,京城危在旦夕,大梁朝也要灭亡了,到了那个时候,高阳家的男女老少都是亡国奴,还争什么皇帝之位? 谢云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邸报。他道:“殿下不必过于忧虑,这一份邸报发行于两天前,纸页上注明了日期。按照以往的惯例,至少需要两个多月,邸报才能传遍北方各省。” 华瑶猛然拽住他的衣袖:“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他们胆敢造谣生事,那我就要以假乱真,谁胜谁负,由我来定。” 谢云潇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拇指的指尖抵在她的掌心,由内向外地抚摸了一下,对她的安慰之意尽在不言中。 华瑶命令马车前往永安城的公馆,又命令侍卫传信给白其姝、沈希仪、金玉遐,让他们三人都到公馆去等候。 天边的夕阳向下坠落,苍茫的暮色之中,满城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亮了。街头巷尾的吆喝声此起彼落,闹市的行人熙熙攘攘,民宅的烟囱里冒出了炊烟,年幼的孩童在自家门前跑跑跳跳,这原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这一种“寻常”却是多少人拼尽了血泪换来的?又有多少人至死都没再看到秦州的太平景象? 华瑶的心底压抑着一股戾气。她不知道如何发泄,就使劲地揉搓一只枕头。 枕头的内部填满了鸭绒,外部裹着一层秦州特产的软缎,华瑶的手劲又是没轻没重的,不过片刻的光景,枕头被她揉破了,鸭绒从缝隙中飘出来,落到了她的发丝上。 谢云潇挑起她的一缕发丝,帮她拂去了鸭绒。她立刻捧住他的手,轻轻地捏揉他的指尖。 天宇开霁 第144节 他低声道:“你既有深谋远虑,又能随机应变,终将登上帝位,成为天下之主。”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嗯,当然,没人比我更适合做皇帝了。” 谢云潇笑了笑,却没再说话。他知道,那一份邸报只是一个开始,东无和方谨必定还有更卑劣的手段。他们不会放过华瑶。 华瑶不进则退,不胜则败。 * 落日的最后一束余光照到了一座公馆的台阶上,华瑶飞快地穿过大门,走入前厅。 白其姝、金玉遐、沈希仪连忙前来迎接,华瑶把邸报递给了沈希仪,直截了当地说:“有人要置我于死地。” 沈希仪扫了一眼报纸上的内容,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经过一番思考,她缓声道:“如今的朝堂上,只有太后、方谨和东无有能力操纵舆论。太后处事周密谨慎,绝不会公开污蔑您。方谨的党羽分布于北方各省,尤其集中于幽州、朔州二地。幽州和朔州都是沧州的邻省,方谨必定希望保住沧州。倘若外敌侵犯沧州,方谨得不偿失。” 沈希仪微微抬头:“所以,殿下,造谣污蔑您的人,只可能是东无。” 其实华瑶也觉得,始作俑者就是东无。 根据华瑶对方谨的了解,方谨不仅重视国家的边防,也重视皇族的体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方谨不会以“贪污”为名惩治皇族,毕竟方谨自己也没少贪钱,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方谨享尽了人世间的富贵豪奢。 相比之下,东无简直没脸没皮。 华瑶站在前厅的正中央。她双手负后,义正辞严地说:“东无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国家大义,他是真的疯了。倘若沧州失守,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白其姝突然插话:“殿下,我记得您曾经提到,东无给镇国将军写了一封信,他很想拉拢镇国将军。” 华瑶面朝着白其姝:“依你之见,东无凭什么拉拢凉州?” 白其姝十分慎重地回答道:“我在沧州的柯城待了几天。柯城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全城上下都在戒严,异族人反倒变得更多了。我见到了一群留着辫子的壮年男子,他们走街串巷,四处流窜,巡城的士兵却没有盘问他们,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 沈希仪猛地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东无早已通敌叛国,羯人羌人甘域人都是东无的同盟,他们在沧州安插了眼线?”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白其姝瞥了她一眼:“别害怕啊,沈小姐。” “我并不害怕,”沈希仪冷淡地回应道,“您会错意了。” 白其姝勾唇一笑:“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是把我的心脏吓得怦怦跳呢。” 沈希仪看不惯白其姝的作态。 白其姝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只是一介商户,“士农工商”的最下等,“三教九流”的最末流,偏偏能独得华瑶的恩宠,究竟是使了什么歪门邪道? 若不是白其姝从沧州调粮,华瑶也不会被东无捉住把柄。 时至今日,华瑶非但没有惩罚白其姝,还十分信赖白其姝,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纵容? 烦闷的、忧愤的情绪扰乱了沈希仪的心境。沈希仪越发严肃:“时势如此紧迫,闲言碎语不必多说。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东无通敌叛国,勾结外族,欺压沧州,以此要挟凉州,他打算把北方四省送给敌国。他的势力广泛扎根于南方,他宁愿北方毁于一旦,也不愿维持边境形势的稳定。” 华瑶叹了一口气:“东无确实做得出来。这世上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东无的阴险之处在于,他格外崇尚“弱肉强食”的道理,他什么手段都敢用,甚至不惜以一半的江山来换取权力。 与东无相比,华瑶十分正直,十分仁义,也有十分的顾虑。 正当华瑶一筹莫展之际,谢云潇忽然出现了。他为华瑶带来了一封谢家密信。寄信人是谢云潇的舅父谢承均,鼎鼎有名的大理寺少卿。 在华瑶的催促下,谢云潇打开信封,逐字逐句地破解密信。他念到“杜兰泽”三个字的时候,华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谢云潇转述了杜兰泽的原话:“御林军内乱一事,实在骇人听闻。御林军分不清敌我,以至于自相残杀,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 杜兰泽肯定是想通过谢承均向华瑶传话。她被方谨囚禁在公主府中,不能擅自出门一步,但她心思缜密、洞察秋毫,她可以凭借蛛丝马迹推断出朝野局势的走向,委婉地透露给华瑶。 杜兰泽是华瑶最信任的人。她的执政理念与华瑶不谋而合,她废除贱籍的决心也和华瑶一样坚定,她经常对华瑶说:“我愿为您排忧解难。” 对了,排忧解难! 华瑶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杜兰泽的深意。 由于朝野局势的变化,华瑶忧心忡忡,杜兰泽的那一番话像是在为华瑶出谋划策,告诫华瑶不要“分不清敌我”,只顾着与方谨争斗,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那么,如何才能反败为胜? 华瑶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沈希仪仍然站在她的身旁,邸报上的谣言勾起了沈希仪的愁绪,沈希仪喃喃地低语道:“他们对您的诋毁太过阴损……” 华瑶双手一拍,决定道:“永安城也有书社和书局,印刷技术并不逊色于京城。朝廷能发行报纸,我们也能发行报纸,倘若我们的报纸传遍北方各省,东无的阴谋诡计就不容易得逞了。” 沈希仪抬起头来,与华瑶对视,只见华瑶神采奕奕、气宇昂昂,仿佛永远不会消沉。 华瑶的精力极其充沛。自从华瑶养好了伤,沈希仪再没见过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就像太阳一般光辉灿烂,照亮天地之间的一切阴霾。 华瑶又说:“我要在秦州、岱州、凉州开设上百个书社,取名为‘启明书社’,专门印刷《启明报》。当然了,也不只是《启明报》,我会仿照邸报的格式,印刷一批类似邸报的报纸,发放到北方各省,特别是沧州、康州、虞州和西潭这几个地方。”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称是,谢云潇接话道:“请容我多问一句,殿下打算如何破除谣言?粮草是军队的命脉,四百万石粮草关乎军队的生死存亡,如果沧州的官民相信了谣言,殿下在沧州必然举步维艰。” 天色将近昏黑,厅堂里的灯烛已被点亮,华瑶坐在一片灯光之中,不急不缓地说:“我会编造一份邸报,并在邸报中写明,我确实有四百万石粮草,这些粮草是我从秦州叛军的手里缴获的。秦州叛军四处散播谣言,只为污蔑我的名声。他们造谣生事,勾结外敌,侵犯沧州,觊觎凉州,通敌叛国,十恶不赦。” 谢云潇还没答话,金玉遐向后退了一步,以示恭敬:“殿下英明。” 华瑶迫不及待:“废话少说,现在就开始干活吧。” 第133章 归路迢迢 “贱民之女,果真下贱!”…… 金玉遐遵照华瑶 的授意,在案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默默地写起了报文。 金玉遐的文笔极其出众。二十岁之前,他写过不少诗词和散文,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别号,叫做“野山老翁”。他以“野山老翁”为名,出版了一系列书籍。由于他风格雅致、词句优美,他的名声轰动一时,天下读书人尊称他为“野山君”。 迄今为止,金玉遐还没对华瑶提过“野山君”的来历。 金玉遐并非有意隐瞒,他只是觉得,他年少时写的那些伤春悲秋的诗文,不过是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每一个字都是轻飘飘的,暗藏着闲情逸致,却无半点忧国忧民之念,这样的作品怎么拿得出手呢? 他追随华瑶已有一年。这一年来,他辗转多地,满目疮痍。 烧不尽的烽火狼烟,堆不完的血海尸山,以及千千万万人的痛心泣血,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自身的苦闷已是无足轻重,《启明报》的名头却是沉甸甸的。 他在纸上纵笔如飞,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完成了两篇报文,顺利地通过了华瑶的审查。华瑶又指派了沈希仪、戚应律来帮他的忙。众人一直忙到第二天破晓时分,才把文稿送到了永安城的书局。 书局内部的人员丝毫不敢耽搁,连忙拿出了贮藏在仓库里的白棉纸。这种白棉纸是官府专用的纸张,适用于活字印刷术。上百个匠人忙中有序地劳作了一整天,形同邸报的报纸就被印刷了一千五百份。 临近黄昏,晚霞初上,站在窗边的沈希仪被照得满面红光。沈希仪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身体疲惫至极,神志还是十分清醒。她一边吩咐士兵派发报纸,一边率领一群文人抄写告示。 那告示的措辞简洁精炼,语句通俗易懂,完整地列出了秦州叛军的罪孽,包括滥杀百姓、凌虐妇孺、勾结外敌、劫掠财物等等,并且阐述了启明军的功绩,处处赞扬华瑶的仁义之举,华瑶俨然成为一代救世之主。 告示上还说,华瑶夺回了叛军侵占的四百万石粮草,又把肥沃的农田分给了贫民,数十万贱民的贱籍将被革除,有志之士能够一举成名,有功之臣能够一展宏图,秦州必将重现繁荣富强。 沈希仪整理了四百多份告示,又唤来一批侍卫,命令他们明日一早启程,沿着芝江顺流而下,把告示贴到城乡的集市上。 此时夜色深沉,月淡星稀,沈希仪劳累过度,再也熬不住了。她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戚应律赶紧过去扶住她:“沈小姐,请多保重。” 他有礼有节地说:“实在抱歉,下午我打了个盹,睡了两个多时辰,只留你一人忙前跑后。现在书局收工了,不如我送你回去?你为公主办事不辞劳苦,更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沈希仪甚至没看戚应律一眼。她淡淡地说:“多谢您的好意,我并无大碍。自古以来的中兴大业,哪有不艰难的?能为公主办事,便是我的福分。” 戚应律手持一把折扇,很闲散地摇了摇扇柄:“目前的局势虽然严峻,却还没到最危急的关头,你不用提心吊胆,稍微松懈一点也不碍事吧。” 沈希仪一言不发。 戚应律摊开双手,折扇被他夹在指间:“明天你要是有空,何不与我泛舟游湖?春天来了,花也开了,永安城的风景好得很,你不去欣赏就太可惜了。” 沈希仪的唇角微微上挑,似是讥讽,似是嘲笑:“您是镇国将军府的公子,生于凉州,长于凉州,必定目睹过尸横遍野的惨状。可我听您的语气,像是从未经历过战争,懒懒散散,懵懵懂懂,浑然不知事态严重,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戚应律闻言,几近窒息,沈希仪还说:“您见识短浅,举止轻浮,才学平庸,意气衰颓,整日游山玩水、寻欢作乐,终将一事无成,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折扇“刷”地一声合拢,扇骨扣在了掌心,戚应律无可奈何道:“我一片好意,你不领受就罢了,怎么能恶语伤人呢?” 沈希仪颇为平静地回答:“您若是对我不满,请您去找公主告状。公主的赏罚,我自当领受。” 戚应律这才发现沈希仪从未用正眼看过他。 沈希仪对谁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只在华瑶的面前装出一种温婉柔顺的性情。他以为她是一朵解语花,其实她浑身长满了尖刺,暗藏着一股凶狠的煞气。 灯笼的光线更暗淡了,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戚应律还没反应过来,沈希仪已经冲到了门口。 刹那间,沈希仪的视野骤亮。 守门的侍卫高举火把,火花迸溅出嘶嘶声响,十几个蒙面黑衣人都被捆住了手脚,不情不愿地跪在台阶前。 这一群黑衣人已被侍卫捉拿,那些侍卫都是华瑶调派过来的武功高手,共有二十多人,负责保护书局的安全。华瑶显然预料到了书局一定会遭遇暗算。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永安城内作乱? 沈希仪扯下了黑衣人的面罩。她的目光陡然一沉,心头的愁绪更浓,眉头也皱得更紧。 沈希仪的记忆力极好。她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位黑衣人正是孙志忠的属下。 孙志忠出身于京城军营,任职于兵部,效忠于方谨。 方谨把孙志忠派到了秦州,担任名义上的“官兵主帅”。实际上,孙志忠从没去过战场,也从没杀过叛军,他是方谨牵制华瑶的一枚棋子。朝廷大肆宣扬孙志忠在秦州平叛的光辉事迹,华瑶的战功都被孙志忠抢走了。 走廊上的灯笼尽数熄灭,昏暗的月光洒到了沈希仪的脚下。沈希仪还在考虑如何处理黑衣人,侍卫已经把黑衣人拖进了柴房,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油壶和火折子。原来他们想在书局纵火,烧毁报纸,烧死工匠,让一切化作灰烬。 今日一早,华瑶曾经传过口谕:“任何人胆敢纵火行凶,杀无赦。” 侍卫谨遵华瑶的指示,杀光了这些黑衣人,没留一个活口。柴房里弥漫着浓稠的血腥气,尸体都被马车运了出去,夜色之下的永安城依旧寂静,像是古井之水,毫无一丝波澜。 * 当天夜里,华瑶收到了书局传来的消息。 华瑶本来都准备上床睡觉了。但她听完侍卫的奏报,困意彻底消失,她的心里渐渐地烦躁起来。 她没有遵从方谨的命令,方谨必定会对她下死手。 “平定秦州叛乱”的功劳早就记到了孙志忠的头上,孙志忠才是方谨真正信任的人,华瑶只是一块垫脚石。孙志忠没为秦州流过一滴血,还敢往华瑶的背后捅刀子,他何必苟活于世呢?不如死了算了。 华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把长剑,更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她思考片刻,命令侍卫去传召孙志忠,让他到公馆来议事。 公馆的花厅灯火通明,银烛高照,墙壁上光影摇动,凉凉的夜风吹入了室内,风中隐含着稀薄的血腥味。 恰在此时,侍卫通报道:“启禀殿下,孙志忠正在门外等候。” 华瑶其实想说“让那个王八蛋滚进来”,但她到底还是保持了风度,状似平静地回复道:“传他觐见。” 少顷,孙志忠被侍卫带进了花厅,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丈远。 孙志忠独自一人前来觐见华瑶,身旁没有一位亲兵。他的礼数十分周到,态度也很恭敬,“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格外诚恳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叩请 天宇开霁 第145节 殿下万福金安,不知殿下深夜传召,有何要事?” 华瑶直说道:“你应该已经收到了方谨的命令。我想问问你,方谨是如何指使你的?” 孙志忠倒也坦诚:“末将奉了三公主的密令,暗中监视您。自从您来了秦州,末将经常四处打听您的情况。昨天三公主又传了一道密令,您要是迟迟不回京城,启明军就是造反的贼寇,官兵应当铲除启明军,必要时,可以屠杀全城百姓,震慑秦州的官民。” 华瑶冷笑道:“你主子疯疯癫癫的,你也只会跟着她发疯。” 孙志忠跪趴在地上,给华瑶磕了一个响头:“您是众所周知的仁义之主,末将想劝您一句,等到朝廷的大军兵临城下,您还不肯投降,满城百姓都要为您陪葬,您的‘仁义’也就是名存实亡了。” 华瑶毛骨悚然。 孙志忠毫无保留地坦白了方谨的计策。这一条计策乃是阳谋,无所谓华瑶知道或者不知道,方谨都会顺利地施行。 这天下还是朝廷的天下,官民信奉的还是“儒法”二字。 华瑶拥兵自重,本就犯了朝廷的忌讳,倘若朝廷认定华瑶造反,启明军就是“贼寇”,秦州面临着屠城之祸,秦州的官民必定更希望华瑶自杀谢罪,而不是与朝廷抗争到底。 凡事都有两面性,一面是好,一面是坏。 华瑶的仁义之名传遍了大江南北,她的事迹被编为歌谣,广泛传唱。每当她来到一座城池,至少会有上万人出城迎接,百姓相信她忧国爱民,相信她怜悯人间疾苦。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真正做出了“舍生取义”的壮举。 正因如此,华瑶在民间的形象是完美无缺的。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是一尘不染的圣人。 倘若她违反了儒家的道义,公然与朝廷对抗,致使平民沦为乱民,乡城沦为血城,那她的威望就不复存在了。 所谓的“威望”究竟有多重要呢? 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凭借的是“军民一心”。秦州百姓为她冲开城门,为她护送军粮,为她摇旗呐喊、奔走呼号,大大地抬高了她的威望。 沈希仪在书馆抄写告示,书馆的文人自发追随,无需华瑶下令,那些文人听说沈希仪是华瑶的近臣,便都恭敬地听命于沈希仪,这也是因为他们臣服于华瑶的威望。 华瑶不能失去这种威望。 正当华瑶思索之际,孙志忠往前膝行了一段距离。 孙志忠半抬起头,眼眶中的泪水隐隐浮泛:“殿下,您为了秦州百姓,率领将士们浴血奋战,拯救了千千万万的人,我不愿和您大打出手。咱们老百姓吃的苦,我看了也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盼着天下太平?您若能继续效忠三公主,对于您和我来说,那都是最好的局面……” 话未说完,孙志忠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把淬毒的短刀,锋利的刀尖直劈华瑶,却没伤到她一分一毫。 转瞬之间,华瑶跃身而起,跳到了一张木桌上。 孙志忠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粗壮的双手布满了厚茧,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凶光四射,眼神带着几分癫狂。 他急冲猛攻,施展出极强的剑气,又被华瑶一招化解。他的武功比华瑶更强,为何会落于下风? 孙志忠一时惊疑,双掌猛地运力,短刀斜飞而出,狠戳华瑶的心口。 刀光激起一道劲风,满室的烛火一霎熄灭,黑暗之中,华瑶的反应仍然敏捷至极,轻易地避开了孙志忠的杀招。 孙志忠大喝一声:“逆贼,拿命来!” 夜色如墨汁一般深浓,室内无风无影,唯有一阵阵凉意刺骨,漫溢着一层杀气,孙志忠竟然听见了谢云潇的声音:“殿下,让我杀了他吧。” 华瑶兴致勃勃地回答:“那个毒药还真好用,孙志忠都不知道自己中毒了。他的招式虽然强劲,却很笨拙,远不是我的对手,姐姐器重的武将也不过如此。” 孙志忠这才发觉自己中计了。但他想不通他什么时候中了毒。他在饮食上从不马虎,他的亲兵会在集市买米买菜,碗碟杯筷都有专人看管,华瑶哪儿来的下毒机会? 近日以来,孙志忠经常感到身寒气虚,原先他还以为是水土不服,如今终于找到了原因,满腔怨愤无从排解,他心如火烧:“贱民之女,果真下贱!” 谢云潇的耐心已经耗尽:“他该死了。” 华瑶大发慈悲:“好了好了,你去杀他吧。他能死在你的手里,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你的剑法天下第一快,他会死得毫无痛苦。” 偌大一间花厅里,灯烛俱灭,星月无光,凌厉的剑风破空而至,孙志忠立即闪躲。谢云潇的武功境界至高至圣,孙志忠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谢云潇即将出兵岱州,按理说,谢云潇今晚应该在城外的军营点兵点将。孙志忠不知道谢云潇何时赶回了公馆,便说:“你不顾军营……” “军营”二字刚出,剑刃削开了孙志忠的脖颈,他的颈骨寸寸碎裂,鲜血顺着脊背流了下来,而他甚至没看清谢云潇的身影。他并未感到恐惧,他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淡去了。他对方谨的敬佩、对贱民的鄙夷、对华瑶的厌恶,全都消散得不留痕迹。 临死前,他只听华瑶说:“他好像非常憎恨贱民,为什么呢?” 孙志忠彻底断气了,无法回答华瑶的疑问。 谢云潇随口道:“或许他和某些贱民有过节,从此恨上了全天下的贱民。” 华瑶若有所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她飞快地打开门窗,又吩咐侍卫拖走了孙志忠的尸体。 月光照进来的那一刻,华瑶惊讶地发现,谢云潇的剑上没沾一滴血,剑刃的两侧澄净而光洁,就像他的衣袍一样不染纤尘。他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果然是根骨绝佳的天纵奇才。且不论他的外貌何等俊美,单是他这一身绝世武功,也难免惹人觊觎。 华瑶沿着长廊,走回卧房,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随她一同步入内室。 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灯罩,循着一束幽淡的光线,很坦然地跳上了床,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命令士兵去清剿孙志忠的余党了,明日一早,永安城里不会再有姐姐的人马。” 谢云潇把床帐一放,手就伸到了她的腰间,稍微用了点劲似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衣衫,与她的肌肤严密地贴合。他的触碰又温暖又舒服,她背靠着他的胸膛,浑身陷入一种惬意的享受,但她的精神依然疲惫,她喃喃自语:“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了,我和姐姐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从此再也不会和睦相处。” 谢云潇忍不住问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孙志忠下毒?” “他刚来秦州的时候……”华瑶实话实说,“他的侍卫在村庄里搜刮粮食,我派人扮作农民,往粮食里掺了毒药,为了不让他察觉,那毒药会慢慢发作,毒性也并不强,只是他的反应会变得迟钝。” 谢云潇沉默不语,华瑶小声说:“我早就猜到他将来一定会杀我。” 谢云潇又问:“为何?” 华瑶道:“姐姐的疑心很重。她知道秦三向我投诚了,就不会再派出一个有可能被我收服的武官。” 第134章 此去何时返 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 谢云潇道:“贱民是贵族的奴隶,你要废除贱籍,必然损害贵族的利益。方谨派出的武官来自贵族门阀,他们一向反对制度改革。” 华瑶含 糊地回应道:“确实如此。” 谢云潇的语气很温和:“时辰不早了,你也困了,忙了一整天,今晚早点睡吧。” 华瑶的顾虑仍未消除。她自言自语道:“我的处境好危险啊,皇族恨我,贵族也恨我。” 她紧紧地攥住被子的一角:“我还得想点办法,把贵族拉拢过来才行。” 谢云潇的声音更低了些:“笼络贵族并非易事,需要从长计议,不过你也有你的优势,秦州的东境和北境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当地豪强兴风作浪的机会寥寥无几。” 谢云潇的话音刚落,华瑶忽然翻了个身,顺手扯住了他的衣带。他又道:“别担心,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逢凶化吉。” 他说话的声音太好听了,清清冷冷的,既低沉又平静,谈及正事又有几分严肃,仿佛一点也不会动情似的。 华瑶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直窜上来。她把衣带拽得笔直,仰头狠狠地亲了他的侧脸。他揽在她腰间的双手仍然充满劲力,手臂的肌肉紧绷着,犹如钢铁一般坚硬,似是一副蓄力待发的样子。 他的气息稍微有点混乱,声调变得沉重:“你不想睡觉了吗?” 华瑶本来是打算睡觉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又和他玩闹起来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是她相中的驸马,她亲他几口怎么了?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华瑶随口说:“我又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和你亲近亲近,这也不行吗?不行就算了,我睡觉了。” 谢云潇听见这般言论,极轻地笑了一声:“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华瑶非要在气势上赢过他:“因为我就是暴君,我才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胆敢质疑我的人都会被我惩罚……” 华瑶的胡说八道还没结束,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你从没惩罚过你身边任何一位近臣。” 华瑶有理有据:“我的近臣都是忠臣和贤臣,我奖赏他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惩罚他们呢?” 谢云潇淡淡地道:“既然你身边没有一个奸臣佞臣,你岂能自称为暴君?” 过了片刻,华瑶才回答道:“你真是挺会说话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你了。” 华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的兄弟姐妹,他们都比她更凶狠,更担得起“暴君”之名。若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亲手杀死近臣。即便近臣与他们关系密切,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反观华瑶,从小到大,她总是高阳家的异类。 烦乱的情绪无法消解,华瑶在床上打了个滚,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谢云潇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卿卿,卿卿。” 华瑶一言不发。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床帐内光线晦暗,她的视野不太清晰,听力却是异常敏锐。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耳尖,引起一阵微妙的酥痒感。 华瑶故作冷淡:“你叫我干什么?还要跟我说话吗?”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语,:“后天一早,我出兵岱州,你驻守秦州,你我相隔千里,相见无期,我该如何……” 他话中一顿,以一种低浅的、略带沙哑的气音道:“忍耐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这四个字,简直轻不可闻,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透露他一贯压抑着的心声。她的心弦似乎被他拨动了一瞬。那一种又甜又涩的奇妙滋味,她从前不能理解,如今稍微能感知一些。 华瑶往他怀中蹭了蹭,小声说:“那我先亲你一口,你再亲我一口,就算我们离别之前的慰藉,怎么样?” 谢云潇含蓄地答应道:“卿卿的考虑向来周到。” 华瑶承认道:“嗯嗯。” 她抬起头,悄悄地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谢云潇伸手扣住她的腰肢,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他缓慢地用臂力箍紧她,深深浅浅地吻着她的唇瓣,尽量不显得太过迫切。而她毫无顾忌地回应着他,缠绵之情无休无止,月落西窗之时也未停歇。他们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此刻的时光更是弥足珍贵。 这一夜,临睡之前,华瑶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畅快至极,惬意至极,清淡的香气萦绕心头,每一次呼吸都是心旷神怡。 华瑶舒服得昏昏欲睡,嘴里还是念念有词:“你去了岱州以后,无论听说了什么消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初衷不会改变,我对你的心意始终如故。” 谢云潇牵起她的手腕,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华瑶在心中默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大约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在她所处的位置上,所谓的“男女之情、夫妻之爱”,只能占据一点分量。她的脚下是一条生死之路,她背负着千千万万条人命,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输不起。 * 次日早晨,旭日东升,永安城仍是一副太平景象。 白其姝刚刚处理完孙志忠的后事。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孙志忠及其侍卫的尸体都被运到了一块荒芜的野地里。 白其姝亲自检查了每一具尸体的面容,命令士兵剥除了他们的服饰,将他们切成碎块、扔进火堆,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再用厚重的泥土掩埋,撒上沙尘、铺上杂草,完全看不出一点杀人放火的痕迹。 永安城位于芝江的下游尽头,春夏两季的潮气很重,今早的薄雾还未消退,烟尘就融入了薄雾之中,浮荡着一片朦胧的烟霭。 寅时过后,朝阳的明辉从天上洒下来,烟霭飘散,雾气疏淡,白其姝的心情还算不错。她圆满地完成了华瑶指派的任务,手头只剩下一件重要的大事还没办好。 这件大事与赵惟成有关。 秦州东境的战事尚未平定的时候,赵惟成被华瑶藏在虞州山海县的商铺里,后来华瑶控制了芝江流域,赵惟成及其同党十三人也被带到了秦州的永安城,如今正被关押在地牢之内。 白其姝掐指一算,差不多了,时间已经足够了,今天应该是赵惟成的死期。 天宇开霁 第146节 卯时略略过半,天色更亮了一些,白其姝赶到地牢的门口,正好在地牢的石门之外遇见了华瑶。 白其姝恭恭敬敬道:“参见殿下。” 华瑶身边只有紫苏、青黛两个女侍卫。白其姝不经意地想起,华瑶曾经对她说过,她是华瑶最亲近的人。除她之外,华瑶几乎谁也不信。 白其姝当然知道“帝王之术”的诡诈之处。 帝王会让每一位近臣都以为自己才是帝王真正器重的人。这一项驭人之术,华瑶运用得炉火纯青,就比如,戚饮冰起初十分憎恨华瑶,沈希仪也对华瑶有些怨言,如今呢,戚饮冰和沈希仪都在为华瑶卖命,她们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仿佛从未有过任何芥蒂似的。 白其姝勾起唇角,没来由地微微笑了笑。 华瑶的态度十分温和:“你来得正好,你为我办事,我最放心。我交给你的事情,你都办得很细致、很圆满。” 白其姝的笑意更深:“多谢您的夸奖,有您这句话,我万死不辞。” 白其姝跟随华瑶的脚步,与她一同走进地牢,厚约一尺的石门被推开了,华瑶提起一盏红纱灯笼,燃烧着的灯芯照亮了阴暗的走廊,牢房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咒骂。 华瑶不禁感慨道:“没想到啊,他被我关了这么久,还有力气骂人。” 白其姝噗嗤一笑:“他骂得很难听啊,他跟着土匪学了不少手段,还知道如何折磨年轻女人,像他这种贱货,死了活该。” 华瑶点了点头:“赵惟成勾结土匪,学的都是下三滥的东西,昔日他看着平民受尽折磨,如今他自己也遭了大难,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华瑶的语声传进了赵惟成的耳朵里,灯笼的火光也照到了赵惟成的身上。赵惟成的胸膛冒出一阵钻心剧痛,却丝毫动弹不得,他的四肢都被沉重的锁链栓住了。 赵惟成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也杀过人……你必死 ……监死……” 华瑶第一次听闻“监死”这个词,还以为赵惟成的意思是,她会被监押至死,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奸”,而不是“监”。 他诅咒她被奸辱,被淫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曾经在土匪寨见过类似的场景。他对弱者毫无怜悯。弱者承受的痛苦,反倒是他的威赫。 华瑶记得,当初她闯入黑豹寨,土匪还告诉她,黑豹寨的寨主经常宠幸血淋淋的女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们并没有把女人当人。 好恶心。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往前走了一步,挑高灯笼,也不管赵惟成又说了什么,她专注地凝视着赵惟成的后背。 赵惟成的上半身没有衣物遮挡。他的双臂伸展着,后背正对着牢房的铁门,背上的刺青分外显眼,正是“反梁复魏”四个大字。 “梁”是本朝的国号,“魏”是前朝的国号,本朝与前朝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本朝的女人可以读书习武、入学入仕;前朝的女人地位卑贱,奉行“三从四德”,谨遵“三贞九烈”,不能在学堂里念书,不能与家人以外的男子说话,从小到大都要忍受惨无人道的“裹脚之刑”。 大梁朝开国一百多年来,“反梁复魏”的民间帮会从未消停过,这些帮会十分向往魏朝的制度,更希望能把女人从学堂里赶出去,复辟祖宗之法。 第135章 照肝胆 “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支持“反梁复魏”的民间帮派大多认为,只要禁止女人习武念书,女人的地位便会越来越低,她们只能依附于男人,男人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事实上,倘若女人毫无前途,国家就放弃了一半的人口,时代的发展必定迟缓,“重男轻女”的风气必定愈演愈烈,全国各地溺杀女婴的现象又会层出不穷,正如《韩非子》所言:“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 与此同时,拐卖妇孺的罪案也会增多,盗匪势力越发猖獗,城乡治安越发混乱,世道人心逐渐败坏,举国上下仍然抱残守缺、故步自封,那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反梁复魏,何其愚蠢。 大梁朝开国一百多年来,清剿了无数“反梁复魏”的逆贼。 “反梁复魏”不仅是大逆不道的罪孽,更是祸害社稷的毒瘤,朝廷对此深恶痛绝,就连太后都不会袖手旁观。 华瑶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于是,华瑶选中了赵惟成。 在华瑶的授意下,赵惟成及其同党都被刻上了“反梁复魏”的刺青。经过一个多月的漫长等待,刺青的颜料渗入皮肤、融入筋骨,看起来就像留存多年的印记,赵惟成摇身一变,变成了“反梁复魏”的余孽。 赵惟成并不知道华瑶对他做了什么。 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摸不到自己的伤疤,他的愤恨都转化为怨气,只想把华瑶生吞活剥,将她的血肉一口一口地咬碎。 她怎么不去死?她若是死了,皇族的气数就尽了,江山社稷又会出现一番新局面。 赵惟成咬牙切齿地诅咒道:“死……你死……” 华瑶走入牢房,认真地审视赵惟成的刺青。 她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只是出于好奇,她问了他一句:“你勾结土匪,残害平民,造的杀孽比我还多,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死?” 赵惟成仿佛听不见华瑶的声音。他目光凶恶,直直地瞪着华瑶,嘴里吐出的字句断断续续,甚至提到了“下贱”、“教坊司”、“任人践踏”之类的词语。 华瑶突发奇想,倘若东无拘禁了赵惟成,赵惟成还会有这样的气势吗? 赵惟成会不会诅咒东无,让东无滚去教坊司,倚门卖笑,任人践踏,沦落为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 恐怕不会。 华瑶感到了微妙的差别。她仍未动怒,淡然地笑了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憎恨的并不是强权,而是你自己无法掌权。你要是能掌权,就会把人往死里作践。” 赵惟成拼尽最后一口气,嘶哑地怒吼道:“你妹妹一箭射瞎了我的左眼!” 赵惟成所说的“妹妹”,大概是当朝七公主,高阳琼英。她的性格非常古怪,华瑶和她没什么交情,更不知道她对赵惟成下过狠手。 华瑶向前一步,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敢找琼英报仇,只会在旁人的身上泄愤,你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是个窝囊废。” 她转过身,走出牢房:“送他上路吧。” 灯笼的亮光飘远了,铁栅栏的缝隙里闪过几道模糊的人影,赵惟成瞪大了双眼,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他被一块黑布蒙住了整张脸。他的呼吸更困难,脑袋更晕了,耳边嗡嗡地响着杂音,鼻间嗅到了桃花的香气。 他嫌恶地嘟囔道:“白、白……” “白其姝”三个字尚未说完,白其姝点了他的哑穴。 像是在和他玩闹似的,白其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主子心善,不会对你用刑,可我很恶毒啊,我要把你的肠子掏出来,缠在你的腿上。” 强烈的愤怒和恐惧一瞬间涌了上来,落到他的胸口处,击中了他的心脏。他讲不出一个字,浑身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不多时,他竟然昏厥了,双臂软绵绵地悬吊于铁索,他的骨头仿佛已经被人抽走了。 白其姝立刻封住了他的穴道,迅速地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当天早晨,赵惟成及其同党十三人都被白其姝装进了麻袋,抬上了马车,直奔虞州的山海县。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隔天傍晚,便抵达了距离山海县不远的渡口。 白其姝连夜乘船渡江。她只带了十个侍卫,这些侍卫都是虞州人,能说一口地道的方言。他们乔装成虞州的商人,在夜色中运货。 天还没亮,白其姝不敢点灯,更不敢惊动山海县的官兵。 她拿出一颗夜明珠,率领众人走上一条小路,逐渐接近了一道山峰。这道山峰名为“宝顶峰”,山上有一座“万灯寺”,乃是山海县最负盛名的寺庙。每日清晨,成百上千的香客从各地赶来此处,凡是与寺庙有关的消息,都会传播得极快极广。 等到午夜过后,巡逻的官兵换岗之时,白其姝亲手勒死了赵惟成,并把赵惟成的尸体挂在了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上。 赵惟成的十三名同党也有相同的命运,总共十四具尸体都悬吊在半空中,他们的后背裸露着,“反梁复魏”的刺青十分显眼,白其姝还在尸体附近摆放了一堆镶嵌着忍冬花纹的铜环。这些铜环都是前朝太子的遗物,也是华瑶从彭台县的仓库里搜出来的古董。 布置完毕之后,白其姝立刻撤离。 山林中飘荡着雾气,清凉而湿润,笼罩着白其姝的全身,她微微地喘息了片刻,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感到力量充沛。 每一次,白其姝为华瑶出生入死,她的兴奋都多过恐惧。她一点也不怕死,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身处险境,她知道自己就是个疯子。 赵惟成被吊死了,死在白其姝的手里,这让白其姝的心情极好。白其姝顺利地赶到渡口,与侍卫一同坐上了返回秦州的渔船。他们乔装改扮,混在一支船队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天色才刚破晓,宝顶峰下的十四具尸体就引起了轰动。 山海县的百姓多半信佛,起早来拜佛的这一批人更是十分虔诚。他们看到“反梁复魏”的刺青,第一反应并不是躲避,而是为死者诵经超度。他们席地而坐,双腿盘曲,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念的都是往生咒,声音传得很远,远处的行人也都知道了宝顶峰下的惨案。 山海县的前一任县令葛巾失踪已久。新任县令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以“严法严律”而出名。她丝毫不敢隐瞒,立刻派人加急传信回京,又命令官兵紧急戒严,查办一切形迹可疑的人员。 到了这天中午,赵惟成的死讯已经传遍了山海县,与山海 县隔江相望的秦州都收到了消息。秦州百姓不敢提起“反梁复魏”四个字,只敢以“前朝余孽”为代称,将赵惟成骂了个狗血淋头。 华瑶思及此事,不禁感叹道:“他生前想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做成,死后倒是名扬天下了,哎,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 谢云潇提醒道:“朝廷可能会暗中作梗,你走了一步险棋。” 华瑶低声道:“这一步险棋,我是不得不走。” 华瑶并未解释她的意图,谢云潇也没再追问。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很平稳,在他掌中清晰地跳动,他不舍得放开她。 按照谢云潇原本的计划,他将在今天一早出征岱州。然而早晨的雾气太过浓重,并不利于长途跋涉,谢云潇把行军的时辰推迟到了午时。距离午时还有不到两刻钟,兵将已经准备就绪,谢云潇登上了城楼,与华瑶告别。 永安城的城楼屹立于城门之上,全由砖石砌筑,镂花铁窗大敞着,冷风猛烈地灌了进来,华瑶和谢云潇仍然站在窗边。谢云潇专注地凝视着她,而她正在俯瞰城楼之下的千军万马。 华瑶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哪怕这条路再艰难,我也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扭转乾坤,匡扶社稷,完成中兴大业,彪炳千秋史册。” 谢云潇放开了她的手腕。他由衷地拥护她的理念:“殿下必将得偿所愿。” 谢云潇略微低头,望着全副武装的兵将,整整两万两千人马,包括两千凉州精兵、一万虞州精兵、一万秦州精兵。 这两万大军被分成了两支军队,其中一支军队的主帅是秦三,另一支军队的主帅是谢云潇。他们即将向西而行,谢云潇直奔岱州,而秦三另有任务。 谢云潇第一次率兵远征,华瑶担心他会遇到麻烦,特意调派了祝怀宁辅佐他。其实谢云潇比祝怀宁更有战场阅历。 谢云潇生长于战火连天的凉州。从他年幼时起,他耳濡目染,对战争司空见惯。边境的杀戮从未停止,凉州的土地常年被鲜血浇灌,每一寸江山都是白骨堆积而成,和平的局面不仅短暂,也很难得。 士兵的盔甲明晃晃的,反射着此时的天光,那光线从窗间流入室内,涌现一片斑驳的阴影,像是无声的推波助澜。 谢云潇低语道:“我暂时离开了,你多保重,万事小心。” 华瑶忽然拉住他的袖摆,往他手里塞了一块丝帕。那丝帕上绣着“瑶潇”二字,字形歪歪扭扭的,针脚拙劣而潦草,显然是华瑶亲手做出来的。昨天她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瑶潇”二字绣成了,她才不管自己绣得怎么样,反正她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公主比她更真诚呢?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笑。他收下了她的丝帕,格外珍惜地观察片刻,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瑶”字,又把丝帕放进了外衣内侧的口袋,紧贴着他的胸膛。奇妙的错觉油然而生,他的心跳声似乎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华瑶猛地转过脸,不再看他,只说:“等到秦州、岱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我们就能再见了。你也要多保重,路上小心,我会想你的。” 谢云潇与华瑶成婚以来,从未与她分离过。他固然心有所思,却装出洒脱的风度:“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华瑶点了点头。她走出城楼,守门的侍卫都跟在她的背后。 四面八方的战鼓“咚咚”地响了起来,惊涛骇浪似的声响,由远及近,落在每一位士兵的耳旁。 士兵们抬头望向城墙,只见华瑶迎风而立,右手握着一把锃亮的长刀。她的武功根基极为扎实,城墙之上的狂风呼啸而过,却无法撼动她一分一毫。 当空骄阳照耀之下,旌旗飘扬,刀光闪烁,华瑶率领全军指天立誓,誓要铲除叛军,保卫秦州、岱州的安宁。 立誓完毕,华瑶高声道:“叛军是我们的手下败将,秦州是我们的大本营,叛军已经被我们铲除了大半,他们贼心不死,还在散播流言蜚语,只为污蔑启明军的名声!我满腔愤怒,不得发泄!” 士兵齐声高喊:“殿下息怒!” 华瑶的双眼中闪射着凶光:“我不会息怒,你们也别息怒,我要你们保持愤怒!愤怒就是你们手里的刀和剑!!每当你们想起此刻,保持愤怒!你们必须全力以赴,绝不退缩,绝不屈服,否则就会像贱畜一样受尽欺辱!!” 她反手一挥刀柄,刀刃映着太阳,犹如烈火一般耀眼:“我们为尊严而战,为财富而战,为人间正道而战!我们要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只有我们才能挽救时局!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就让天下人都来看看,启明军究竟是何等的英勇无畏!!” 这一番豪言壮语,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天宇开霁 第147节 将士们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他们几近狂热地仰视着华瑶,满怀着一腔崇敬之情,华瑶的声调慷慨激昂:“每一次行军作战,我都是开路的先锋!我说过,我与诸位同生共死!高阳华瑶绝不食言!!” 话音刚落,华瑶提刀在手,纵身跳下巍峨城墙。她穿着一套戎装,背后的披风猎猎作响,疾如闪电般划过长空,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上。 华瑶的轻功出神入化,众多将士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她一人身上。她抬起左手,城门缓缓敞开,她仍然站在原地,亲自为将士送行。 谢云潇、祝怀宁、秦三纷纷翻身上马,先后从华瑶的面前走过。华瑶的视线没有丝毫偏移,犹如一具威严的雕像,颇有一种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 谢云潇当然也不能回头。他紧握着缰绳,目视前方。连绵的山川无边无际,荒凉的旷野上杂草丛生,天地辽阔而浩荡,他的征途才刚开始。他不会让她失望。 * 华瑶在秦州如此大张旗鼓,必然瞒不过朝廷的耳目。 没过几天,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了华瑶的动向。 不少官员如临大敌,甚至闹到了太后的跟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后并未问罪华瑶,只是加急审判了山海县的风雨楼一案。 由于赵惟成的尸体突然出现,山海县的案子越发扑朔迷离,“反梁复魏”的逆贼也牵涉其中,按理说,太后应该会盘根问底,把逆贼一网打尽。 然而,风雨楼一案迅速结案了。三司会审也审出了结果,风雨楼杀人放火的凶手正是当地土匪,官府的公告当天就发了出去,平民百姓深信不疑,痛骂土匪丧尽天良。 当夜,京城下了一场小雨,雨雾中的街道更安静,夜游的行人也更少了。 深浅不一的水洼里散落着灯火,火光被车轮碾得细碎,高低错落地闪烁着,随着水花一起向四周溅开,沾湿了一道低垂的车帘。那辆马车一路飞驰,停在了三公主府的正门之外。 马车停稳之后,顾川柏走了下来。他撑起一把玉骨绸伞,雪青色的锦缎衣袍被风一吹,悠悠地散开一阵雪松的清香,这正是贵族公子独有的气韵。 顾川柏跨过门槛,穿过游廊,仪态端正而飘逸,自成一种不疾不徐的风范。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后,至少不会失了分寸,倒也衬得起方谨,还能维持皇族与世家的平衡。 徐信修站在游廊之下,略看了一眼顾川柏,不动声色地盘算着。 顾川柏也注意到了徐信修的身影。 徐信修走向顾川柏,腰杆微微地弯了下去,又说了一声“参见殿下”,言谈举止皆是从容稳重,毫无一丝纰漏。 顾川柏温和地笑了笑:“这里没有外人,您不必遵循君臣之礼。” 徐信修是内阁首辅,也是方谨的外祖父,他在方谨心目中的地位远高于顾川柏。若要在方谨的后院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到徐信修的认同。 可惜,徐信修并不信任顾川柏。 他们二人一同走向方谨的书房,这一路上,徐信修不发一语,顾川柏也无话可谈。 徐信修在官场历练了数十年,又爬到了官场的最高位,他的城府远胜于顾川柏,他的处世之道也与顾川柏迥然不同。 少顷,他们步入书房,只见方谨坐在主位,杜兰泽、赵文焕、庄妙慧、关合韵等人都坐在两侧,这在顾川柏的眼里,又是非同寻常的景象。 赵文焕不仅是方谨的好友,也是当今的内阁次辅,庄妙慧是兵部尚书,关合韵是方谨的侍卫长,他们三人都是方谨的心腹,对方谨忠心耿耿、恭恭敬敬,反观杜兰泽呢?她何德何能,竟然也端坐不动? 顾川柏皱了一下眉头。 徐信修打了个圆场:“我刚来不久,下雨了,路不好走,碰 巧遇到了驸马,敢问驸马今天可是去了一趟顾家?顾家毕竟是公主的亲家,这一层联系,往后应当维持下去。” 在方谨的示意下,徐信修坐到了一张软椅上,侍女又端来了一盏热茶,缓缓地放在徐信修的右手边。 方谨坦然道:“好几天没收到宫里的消息,我便让驸马回了娘家,问问他的父母,知不知道皇帝的现状。” 直到此刻,方谨才对顾川柏招了一下手,他立刻走了过去,落座于她的身旁。 顾川柏如实禀报道:“宫里的消息都被封锁了,顾家对皇帝一无所知。” 赵文焕捧着茶盏,忽然开口道:“纸包不住火,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山海县的案子越闹越大,太后不得不管,那案子的结果出来了,萧贵妃急得发疯了。太后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任何人不得探望。” 他放下茶盏,叹道:“这可不简单呐。” 方谨道:“萧贵妃发了什么疯?” 赵文焕道:“萧贵妃说,华瑶在风雨楼杀了晋明。她这番话无凭无据,无缘无故,她宫里的奴才都不相信她,太后还把她软禁了。倘若晋明真的被华瑶杀了,萧贵妃蒙受了不白之冤,太后岂不是在包庇华瑶?” 方谨的拇指划过茶杯的边沿,顾川柏这才发现,方谨的茶杯里没水了。他左手挽着衣袖,右手提着茶壶的提梁,为她添茶倒水,也为她送来一缕雪松的清香。 方谨一脚踩住了顾川柏的鞋面。 其实方谨并未用劲,顾川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偶然一个不留神,茶水从杯口溢了出来。他沉声道:“请殿下恕罪。” 方谨微微抬高了食指,直指着赵文焕。她没看顾川柏一眼,只说:“京城还有一种传言,晋明是秦州叛军的首领,萧贵妃为了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使尽了手段诬陷华瑶。无论太后是否包庇华瑶,民众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晋明骄奢淫逸,华瑶仁爱慈善,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徐信修接话道:“当初我便不同意你给华瑶安排秦州的职务,但你过于听信杜兰泽的谗言,彻底放纵了华瑶。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果然在秦州独霸一方,即将侵犯岱州和凉州。今时今日,华瑶已成了祸患的根源。” 杜兰泽与徐信修的距离还不到一丈远。 当着杜兰泽的面,徐信修毫无避讳:“杜兰泽的心气太高,若她还不能尽心辅佐你,她这条命就没必要保留,你赐她一条全尸,对她也有再造之恩。” 第136章 泼血汗 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厉鬼 徐信修短短一句话,宣判了杜兰泽的死期。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静,方谨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坐在高椅上,淡然地问:“你们都觉得杜兰泽该死吗?” 杜兰泽忽然开口:“请您准许我留下遗言。您若能成全,我死而无憾。” 方谨见过许多贪生怕死的人,至于杜兰泽这般无畏生死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方谨对她格外宽容:“准了。” 杜兰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步履轻缓地走到方谨的跟前,庄重地跪了下去。她用一种十分诚恳的语调说:“大梁朝的诸位皇子皇女之中,东无太过残暴,晋明太过轻率,华瑶不谙世事,司度不识时务,琼英难堪大任,安隐难成大器,唯独您是圣明之主,微臣只愿侍奉您一人,只要您的江山稳固,百姓便能安享太平之福。” 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微臣侍奉您将近六个月,这半年以来,您减免赋税,广开言路,权衡天下诸事的轻重缓急,支撑起大梁朝的内外全局,微臣敬佩您的谋略,感念您的再造之恩,愿以一死相报。” 她的态度至诚至敬:“微臣竭才尽忠,至死无悔,只恨自己命薄福浅,此生不能再为您排忧解难。” 杜兰泽举止娴雅,言辞谦顺,寥寥数语之间,展现出非同一般的风度,这也让徐信修对她的怀疑更深了一层。 徐信修道:“你标榜自己竭才尽忠,究竟是竭了什么才,尽了什么忠?” 杜兰泽越发谦卑:“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在您的面前卖弄。” 杜兰泽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哪怕她快死了,她也没有一丁点讨好徐信修的意思。她确实有一身宁折不弯的硬骨头。 徐信修感到一阵疲乏。他年迈体弱,精神大不如前。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别打官腔,杜小姐,你向来体弱多病,经不住刑罚的折磨。” 杜兰泽抬起头,望向方谨,似乎把自己的一切生死荣辱都交到了方谨的手里。她对方谨言听计从,方谨对她也有宽恕之意。 方谨又给了她一个施展口才的机会:“杜兰泽,你来说说,短短一年之间,华瑶是如何谋划的,她为何能称霸一方?你有什么办法尽快铲除她?” 杜兰泽正要回答,方谨又抬起手,招来了她的侍卫。 方谨命令侍卫把燕雨拖到书房的门外,对燕雨施用鞭笞之刑。杜兰泽什么时候说完,刑罚就什么时候停止。 听到这样的命令,杜兰泽的呼吸都凝固了,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她强忍着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缓慢地挤出一个笑:“微臣遵命。” 今晚的月色暗淡,重重叠叠的树影遮盖着庭院,落叶飘到了燕雨的衣袖上,冷风掀动了他的袍角,寒气如同潮水般涌向他所在的位置。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刹那之间,他被封住了穴道,又被抬到了一张长凳上。 燕雨惊恐万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双手死死地抓住凳子腿,鞭子“嗖嗖”地划过半空,猛烈地抽打着他的后背,他疼得快要裂开了。 前不久,他才被关合韵打断了腿,现如今,他的腿伤还没复原,方谨为何要惩罚他? 是因为杜兰泽吗? 他快死了吗? 杜兰泽也会死吗? 疼痛,恐惧,屈辱,以及无法反抗的悲愤,交织成一股窒息感,侵袭着他的神思。雾气涌满他的双目,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庭院里的树影变得十分朦胧,像是一群幽暗的鬼魅。 沉重的鞭笞之声越来越响亮,书房依旧是通火通明,金猊香炉中袅袅地升起一缕又一缕的轻烟,杜兰泽闻不到一点血腥气。 杜兰泽的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凉州兵将骁勇善战,在他们的帮助下,华瑶抵御了羌羯的军队,以此向皇帝邀功请赏。皇帝准许华瑶和谢云潇成婚,一是为了安抚功臣,二是为了拉拢凉州,三是为了监视谢云潇,四是为了彰显天恩浩荡……” 恰在此时,顾川柏插话道:“太后对华瑶向来宽厚,无论华瑶看中了哪一位公子,太后都会为华瑶赐婚。” 方谨拢了一下袖子,散漫道:“这么看来,太后确实纵容华瑶。” 顾川柏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虽然纵容,却不偏爱,倘若华瑶犯下死罪,太后只会袖手旁观。” 茶水泛出腾腾热气,犹如一层飘渺的轻纱,笼罩在杜兰泽的眼前。杜兰泽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太后总是以朝廷的利益为重。孟道年舍命死谏,太后却没有认真追究,她并非故意包庇东无,只是想维持朝政的稳定。若不是虞州闹出了反梁复魏的大案,太后也不会问责刑部和大理寺,风雨楼的案子必定会一拖再拖。” 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徐信修发话道:“ 皇帝曾经派遣华瑶去岱州,好让华瑶和晋明争斗,皇帝坐收渔翁之利。” 他叹声道:“皇帝终究是棋差一招。去年冬天,晋明手下武功高强的侍卫都被扣押在京城,晋明走得匆忙,准备不足,人手不够,正中了华瑶的圈套。华瑶大概就是在风雨楼伏击了晋明。后来华瑶谎报军情,假称晋明在秦州谋反,竟然得到了朝廷的支持。” 徐信修半是感慨,半是讥诮:“她这点小把戏,倒还骗了不少人。” 杜兰泽听得毛骨悚然。她的表情仍是一派镇定:“皇帝的计策,尚有可取之处。” 徐信修握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杜小姐,有何高见?” 杜兰泽语速略快:“刚才殿下问我,短短一年之内,华瑶为何能称霸一方?我忽然想到了答案。华瑶在民间声望极高,秦州百姓甚至自发地为她送钱运粮,若要铲除她,必须毁坏她的名誉…… ” 徐信修打断了她的话:“这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杜兰泽微微地笑起来,高深莫测道:“华瑶收服了秦三,又杀害了孙志忠,由此可见,我们必须调派一位既不可能被她收服,又不可能被她杀害的将领,以朝廷的名义招降她,她若不肯投降,天下人都会唾弃她。” 徐信修已经猜到了杜兰泽的计策,杜兰泽的笑容更温柔几分:“这位将领,正是司度。华瑶和司度决一死战,殿下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条计策很阴险,也很符合方谨的需要。 方谨急着铲除华瑶,但是,方谨能调动的军队分布于沧州、朔州、幽州和京城,眼下边境的时局十分严峻,方谨不想抽调边境三省的兵力,更不想削弱自己在京城的势力。 前些天,邸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诬陷华瑶侵占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草。方谨一看便知,这是东无散播的谣言。 皇帝病重之后,朝政大权落入内阁,邸报的审核权也被方谨独占。自从太后当政,吏部更换了一批邸吏,方谨不能再独断专行,东无乘虚而入,暗藏着重重杀机。 东无倒是和顾川柏想到一块去了,他们都想把沧州的亏空推到华瑶头上,却忽略了边境正处于紧急备战状态。如果沧州的士气大跌,幽州、朔州也会大乱,北方各省岌岌可危,方谨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方谨怀疑东无暗中勾结了外敌。 如果沧州失守,方谨控制的城池沦陷,东无就能从中获利。他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方谨受到重创。 方谨不自觉地皱眉:“司度的野心不小,谋略不差,我将他派到秦州,可能是养虎为患。” “请您放心,”杜兰泽诚意十足,“如果兵部只为司度准备一千兵马,以华瑶为前车之鉴,严禁司度从别处调兵,司度就无法兴风作浪。” 方谨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杜兰泽:“华瑶拥兵十万,司度率兵一千,他们的兵力相差太远,司度又怎会听命于朝廷?他不可能自寻死路。” 杜兰泽低头,伏跪在地:“司度是皇帝最器重的皇子,皇帝必定会为司度做打算。趁着皇帝还没驾崩,只要让群臣以为皇帝给了司度一个立功的机会,不仅司度不会抱怨,司度的同党也不会反对。” 方谨从容地笑了笑,没再接话。 杜兰泽轻声细语道:“近些年来,司度处心积虑,招纳了许多道士和僧侣。微臣在山海县暂住几日,便察觉当地的寺庙收受了不少香火钱。或许司度已经通过寺庙,发了一笔横财……” 天宇开霁 第148节 内阁次辅赵文焕插了一句:“反梁复魏的那个案子,就发生在虞州的山海县。这个山海县有些古怪啊,可能是和司度利益相关。” 方谨斜睨他一眼:“你也觉得,本宫应该派遣司度去讨伐华瑶?” 去年冬天,赵文焕极力怂恿皇帝,把华瑶派到岱州去追杀晋明。赵文焕本想让华瑶和晋明两败俱伤,到头来却便宜了华瑶,赵文焕自己也没捞到一点好处。 现在,赵文焕还想证明,他那一套方法行之有效,只是皇帝用错了地方。 赵文焕双手抱拳,恭敬道:“司度和华瑶争斗不休,殿下就能试探出司度的深浅。殿下把司度调出京城,也能防止他在京城惹祸招灾。” 赞同某一条计策,便要考虑到方方面面,赵文焕思索了片刻,又说:“司度在灵安还有一块封地。倘若司度出了什么差错,殿下就褫夺他的封号,收回他的封地。” 杜兰泽附和道:“灵安的商贸发达,兵力薄弱……” 距离杜兰泽十丈之远的庭院内,甩动的鞭子还在噼啪作响,杜兰泽的心跳越来越快,说话也不像之前那般条理分明,语气有些急促:“更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从军事上看,司度不是华瑶的对手,更不是您的对手。” 方谨突然又问了她一句:“你对华瑶还有几分敬意?” 杜兰泽猛然抬起头:“华瑶为了彰显仁义,置法理于不顾,草率地废除了秦州二十七城的贱籍制度。长此以往,百姓对法律毫无畏惧之心,贱民不顺服,社稷不稳定,大梁朝必有亡国之祸。” 她双眼都没眨一下:“治国理政,关键在于‘外儒内法’,以孝悌忠义为体统,以严刑峻法为纲领,臣民谨守上下尊卑之本分,百姓才会归顺于皇帝,皇帝才能保全江山社稷。”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忧愤:“华瑶年幼无知,头脑愚钝,性格鲁莽,还在秦州肆意妄为,那些刁民和贱民也会聚众作乱……” 方谨微微弯腰,伸手轻轻抬起杜兰泽的下巴。 杜兰泽仰视着她,只听她说:“如果你的计划又失败了,本宫会把燕雨凌迟处死。” 方谨的指尖擦过了杜兰泽的肌肤,触感很凉,很冷,杜兰泽目光清明地注视着她,以一种恭顺的态度道:“请您放心,微臣一定尽力辅佐您。” 直到此时,方谨才看向了侍卫。 侍卫立即传令,院子里的鞭刑停止了,杜兰泽也被侍卫带出了书房。 凉风吹到了庭院里,树影轻微地颤动着,杜兰泽的心脏一阵抽疼,脚步更慢了一些,她听见书房传来一阵低浅的谈话声,隐约包括“东无”二字。 显然,方谨又谈到了东无,但她不再信任杜兰泽,也不允许杜兰泽在一旁出谋划策。她对杜兰泽的耐心日渐消磨,杜兰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杜兰泽并不怕死,对她而言,死亡不过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更何况,她的家人早已遇难,或许他们都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她的丧命之日,正是阖家团圆之时。 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杜兰泽穿过树林,快步走向燕雨,他死气沉沉地趴在长凳上,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杜兰泽连忙蹲下来,扶着燕雨的肩膀,往他的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燕雨使尽全力,咬碎药丸,舌头上化开一股药香,很苦涩的药香,顺着唾液和血液,滑入他的喉咙。 他猛地记起来了,自己曾经闻过这个味道,那是在雍城的时候,齐风被晋明砍伤了,华瑶给齐风送来了药丸,名为“补血回魂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吃了这种药丸,就能抵挡皮肉之伤。 太好了!燕雨捡回了一条命!! 明明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燕雨却高兴不起来。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痛苦深深地扎根在皮肉里,他失血的嘴唇紧抿着,心跳快得像是擂鼓一样,他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 他最怕杜兰泽担心他。 他气若游丝道:“我……我没事……” 杜兰泽的语气有些严肃:“别出声,我带你走。” 燕雨含糊地答应道:“好……” 好奇怪,杜兰泽这么柔弱,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可她又是那么稳重、那么聪慧,她一定把他从方谨手里救出来了。他就知道,她总有办法的,她可是华瑶最厉害的谋士。 杜兰泽又等了一会儿,等到药丸的药效充分地发挥,燕雨的伤口不再渗血,杜兰泽找来了一个侍卫,吩咐那人把燕雨背了起来,送到了杜兰泽的住处,稳妥地摆放在杜兰泽的床榻上。 燕雨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他在梦里经历了一番严刑拷打,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苦尽甘来,他误入了杜兰泽的卧房。此刻除了痛苦之外,他心里还有一种强烈的情绪,那是说不出的羞涩,他埋在枕间的脸颊都变得红彤彤的。 杜兰泽坐在床边,正为燕雨上药。她久病成医,又跟着汤沃雪学习过一段时间,医术其实也很不错,像她这么聪明的人,有什么学不会的呢? 药膏浸染着燕雨的伤口,痛感来得越发凶猛,燕雨几乎承受不住,他的牙齿缝里溢出一阵“嘶嘶”声,杜兰泽问他:“很痛吗?” 燕雨咬着 牙说:“不,不,不痛。” 他撒谎道:“我厉害着呢,就那么一小会儿的鞭刑,落在我身上,就跟玩儿似的,你没在宫里当过差,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宫里的侍卫……平时……嗯,呃,平时都是这么玩儿的……” 杜兰泽疑惑道:“怎么玩儿?” 燕雨打了个寒颤,才说:“拿着刀剑,逮到一个人就是又劈又砍,砍得满身是伤,这叫……比武练功,我、我没输过太多次……” 杜兰泽适时地笑了一声。她的手指绕到他颈后,将他散乱的头发捋了捋,很细致地聚拢起来。偶尔一两次,她碰到了他的皮肤,他的脑海“刷”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身处何方。 “上完药了,”杜兰泽对他说,“你安心休息,我睡在隔壁,你有事喊我。” 燕雨赶忙道:“我没事,我都快痊愈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他说话说得太着急了,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引发了撕裂般的痛感。他吃力地咳嗽起来,杜兰泽又给他喂了两勺止咳药。他喃喃道:“以后我会加倍小心,不给你惹一丁点麻烦。” 杜兰泽做了一次深呼吸。她闭着眼睛,没露出任何表情,思绪久久地停留在过去。她又想起了全家人被凌虐致死的场景,从那时候起,她毕生的心愿便是建立一种全新的社会秩序,提倡法治、稳固民生,经年累月之后,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能体面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想到这里,杜兰泽睁开双眼,低声道:“你没给我惹过麻烦,是我连累了你……”话中一顿,她又用气音说:“我会给你想个办法,帮你逃出公主府。” 燕雨惊讶道:“那你怎么办?!你会死的! ” 杜兰泽毫不在意:“人生在世,生死有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霜雪似的的月光照在木窗上,凉意从窗边蔓延开来,杜兰泽抬头,望向窗外,眼中没有一丝情绪。她心想,哪怕用尽一切手段,她也一定要保住华瑶。在这个世上,只有华瑶能理解她,也只有华瑶能实现她们共同的理想。 * 夜半时分,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雨。 天空中风雨凄凄,宫殿的琉璃瓦上水花激溅,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刚一落地,就化成了一片雾气,从灯笼里透出来的亮光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这一座巍峨的皇城更显得神秘而庄严。 纪长蘅望着雨夜里的皇城,没来由地感到心神不宁。 太后已经睡下了,纪长蘅还在值夜。 纪长蘅做事十分细心周到。她伺候太后的这四年来,每当她值夜,仁寿宫的奴才们都没出过任何差错,她总能把一切事务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因此赢得了众人的敬佩。 今天与往日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 纪长蘅坐在一张软椅上,慢慢地擦拭一盏香炉,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纪长蘅丢开帕子,走到门口,只听太监通报道:“姑姑,储秀宫出大事了!萧贵妃悬梁自尽了,这就是刚刚发生的,储秀宫上下都慌了。” 纪长蘅心中大惊。 前日里,风雨楼的案子清查完毕,官府张贴了公告,萧贵妃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就像得了疯病似的,在宫里大吵大闹。太后无奈之下,只能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以防她胡言乱语,损害了皇家的体面。 这才过了几天,萧贵妃竟然自杀了?! 萧贵妃的娘家势力不小,皇帝也很宠爱她,如今她的儿子晋明不知所踪,但她在朝堂上还有余威,在后宫的地位更是仅次于皇后……纪长蘅越想越焦急,冒着被处罚的风险,她赶到了太后寝殿的门口,跪在地上,轻轻地叩响门前的金砖。 不多时,太后醒来了。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纱罩,在澄明的灯光中,她沉声道:“谁在外头闹?” 纪长蘅深深地伏拜:“奴婢向您请罪,深夜叨扰,实在罪该万死。” 她停顿了一下,很急切地说:“事关重大,奴婢不敢擅专,储秀宫传来急报,萧贵妃悬梁自尽,已没了气息。” 太后似乎也很震惊:“何至于此?!” 纪长蘅磕了一个头:“储秀宫的奴才们都慌了,报信的太监没把情况说明白,事发突然,奴婢没有令牌,更不敢擅闯储秀宫。” 太后立刻下令:“摆驾储秀宫,哀家要去看看萧贵妃。” 纪长蘅连忙为太后准备车驾。此时风雨正盛,纪长蘅唯恐太后受凉,还为太后披上了貂绒长袍。 太后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多事之秋啊。” 纪长蘅不敢回话。 其实宫里的奴才都知道,这一座皇城快要变天了。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首席太医的脸色越发凝重,或许过不了几天,皇帝就要驾崩了。 雨夜的天气格外寒冷,十二位宫女举起了绸伞,将太后簇拥在中间,护送太后步入凤辇。 太后坐到了软绸铺成的位置上,怀里抱着一只紫金铜炉,暖气从铜炉里冒出来,钻过车门的缝隙,直往纪长蘅的脸上吹。 纪长蘅片刻都没耽误,喊了一声“起驾”,匆匆忙忙地奔赴储秀宫。 * 储秀宫内,宫女和太监都哭成了一团。 太后刚一露面,奴才们找到了主心骨,成排地跪在太后面前,迎接她的大驾。她一言不发,神色肃穆又有些倦怠,径直走向了萧贵妃的寝宫。 储秀宫的侍女喊道:“太后娘娘小心,别让萧贵妃冲撞了您!” 太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跟在太后旁边的纪长蘅倒是驻足了。 纪长蘅没看侍女一眼,只是微微地做了个口型:“噤声。” 太后的侍卫收到命令,立刻点了众多奴才的哑穴,他们哭都哭不出来,颤颤巍巍地跪趴着,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雨水顺着伞沿往下坠,金丝玉骨的绸伞落到了萧贵妃的寝宫门口,那一扇嵌满雕花的木门半掩着,屋子里一片黑沉沉的,又仿佛飘荡着一道黑影。 纪长蘅慢慢地推开木门,提着灯笼,向前一照,萧贵妃的尸体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她悬挂在房梁的正中央,脚尖往下垂着,眼珠子往外凸着,舌头也掉出来一截,惨白的面容带着怪异的神色,又被散乱的头发遮盖着,夜风一吹,发丝飘浮,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厉鬼。 尖锐的寒气渗透过来,扎进了纪长蘅的肌肤。纪长蘅头皮发麻,低叹道:“看来萧贵妃……确实已经仙逝了。” 太后却说:“嫔妃自戕,乃是重罪。” 第137章 刀剑纷纷 她已经声嘶力竭,无人在意她…… 太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她抬起右手,招来侍卫,命令他们把萧贵妃的尸体从横梁上取下来。 太后的左手还拿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她慢慢地捻动一颗珠子,静静地看着萧贵妃的尸体被放置在地板上。 周围的侍女和侍卫全部跪倒了,纪长蘅也像别人一样低头跪着。 纪长蘅与萧贵妃的距离最近。她隐约闻到了一股死人特有的气味,像是腐烂的猪肉上撒满了糖霜,除了臭味之外,还有一丝怪异的甜味。 纪长蘅微微地抬起头,眼角余光落到萧贵妃的身上。 萧贵妃只穿了一件绢纱制成的寝衣,宽阔的衣袖被风一吹,袖口轻轻地飘浮起来,刚好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臂弯处的紫色 疮疤格外醒目。 这一刹那间,纪长蘅的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去了。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条宫规——只有皇后、贵妃才能与皇帝同吃同住。 纪长蘅忽然明白了太后是如何给皇帝下毒的。 皇帝武功高强,寻常的毒物伤不了皇帝。太后找来了凶残的蛊毒,通过“食引”与“人蛊”的相互配合,使得皇帝一病不起。 天宇开霁 第149节 “食引”是一种食物,能够吸引蛊虫,这种食物一般无毒,甚至可能还有滋补之效。至于“人蛊”,就是蛊毒缠身的妃嫔。 皇帝先吃过“食引”,再与“人蛊”交合,蛊虫就会钻进皇帝的身体里,慢慢地繁衍生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蛊虫的数量越来越多,皇帝的紫色疮疤越来越密集,无论太医如何用药,仍然治标不治本,那些疮疤全部溃烂了,皇帝落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想到这里,纪长蘅的背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宫里的奴才都知道,皇帝对萧贵妃的宠爱经久不衰,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之中,唯独萧贵妃曾经多次与皇帝同吃同住,就连皇后都没被皇帝如此厚待过,可也正因如此,萧贵妃染上了蛊毒。 萧贵妃的食量比皇帝更小,她体内的蛊虫数量没有皇帝那么多,蛊毒也发作得更慢一些,或许这几天才刚显现紫色疮疤,她就被太后禁足了,悲怒交加之下,她自缢于深宫之内。 她生前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死后也不过是一具笨重的尸体。 灯笼的亮光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晃花了纪长蘅的双眼。纪长蘅默默地垂下头,只听见太医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众多太医跪坐在萧贵妃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圈,经过一番诊视,太医们纷纷断定,萧贵妃死于自缢。由于今夜风冷雨寒,萧贵妃断气之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尸身已是十分僵硬,四肢也浮现了几块紫斑,俗称“尸斑”。 这些太医巧妙地解释了紫斑的来源。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都是无需提醒的,他们自然能领会太后的意思。 太后轻叹一口气:“萧贵妃真是糊涂啊。” 纪长蘅听出了太后的言外之意。 太后已经认定萧贵妃自杀身亡,与他人无关。 按照宫规,萧贵妃将被火化,骨灰散落荒野,不能葬入皇陵。她这一生曾有光辉灿烂的荣耀,终究是死无葬身之地。 * 次日一早,萧贵妃自缢身亡的消息传遍了皇宫内外,朝野为之震动,却也不敢打探这其中的内幕。 近日以来,京城的乱象愈演愈烈,上至皇帝,下至平民,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如何,人人都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落在众人的身上。 孟道年死谏之后,大梁朝的官场不仅没有肃清脏污,反而陷入了僵局。太后尽力维持着各方平衡,但是,这种平衡随时有可能被打破。 京城的百姓畏惧方谨,畏惧东无,更畏惧官府,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自己的嘴巴,远离争斗,远离纠纷,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这样的局面,却是东无乐于见到的。 晌午过后,雨还没停,东无坐在楼阁之内,与他的侧妃共进午膳。 这位侧妃名叫宋婵娟,年仅二十岁,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东无也给了她更多的恩宠。 宋婵娟的腹部微微地鼓起来了。她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搭着自己的腹部,忽然摸到了一个鼓包。 腹腔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她忍受着隐秘的钝痛,含笑道:“殿下,您的孩子在妾身的肚子里动了一下。” 东无的侍卫还站在一旁,侍卫刚给东无送来了一封密信。东无一边读信,一边说:“你怀了一个活胎。” 宋婵娟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片刻之后,她才说:“能为殿下生儿育女,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 东无的态度依旧漠然,仿佛没听见宋婵娟的话,宋婵娟也不再出声了。她的性情温婉柔顺,又善于察言观色,侍奉东无的这两年,她从未做错一件事,正因如此,她才能怀上东无的孩子。 横梁上悬挂着两盏人皮灯笼,宋婵娟坐在昏黄的灯光里,唇边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为东无倒了一杯茶水,东无忽然问她:“沧州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宋婵娟的父亲是沧州按察使。她娘家在沧州也有一股不小的势力,娘家人毫无保留地支持东无,她自己的心思也都放在了东无的身上。 她温柔地回应道:“近一个月来,妾身没收到爹娘的信,也不知道沧州有何事发生。” 东无仍在用膳。他夹起一块鱼肉,慢慢地品尝。 这条鱼并不名贵,只是生长于稻田之中,别名“稻花鱼”,味道虽然鲜嫩,却比不上御用贡品,还有一股青涩的野草味,东无倒是吃得很仔细。 宋婵娟继续说:“上个月初,甘域的军队抵达了沧州边境,爹娘遵照您的意思,联络了甘域的将军,双方人马都愿意听从您的指挥,只等着您发号施令,军队就会攻破沧州边境。这个月,爹娘没给妾身写信,大概是在筹备战事吧?妾身今晚就写一封家书,寄给爹娘,问问沧州的情况。” 说到此处,宋婵娟攥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这是她无意中的举动,也被东无看在了眼里。 东无问她:“你怕什么?” 宋婵娟的脸上浮现一个明朗的笑容:“有您陪着妾身,妾身无忧无虑、无惧无畏。” 话音未落,东无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指尖冰冰凉凉,像是锋利的刀刃一样,直抵着她的肌肤。她打了一个寒颤,脖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东无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她的眼神中隐含一丝慌乱,他依然从容道:“甘域、羌如、赤羯的军队攻入沧州之后,沧州立刻投降,便不会有太大损失。” 宋婵娟顿时明白了他的深意,她连忙接话:“是,妾身会传信给爹娘,让他们遵从您的吩咐。沧州要是投降了,凉州不会见死不救,镇国将军一定会调派军队,支援沧州。凉州与蛮族结怨已久,双方交战,不死不休,伤亡必定惨重,到了那时候,您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蛮族遭遇重创,凉州元气大伤,您不仅能收复沧州、凉州,还能占领甘域、羌如、赤羯的土地。” 宋婵娟十分佩服东无的谋略。她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殿下,您神机妙算,无人能及。您不用亲自动手,便解决了蛮族,击溃了方谨,铲除了镇国将军,还能为大梁朝开疆扩土,可谓是一石四鸟之计。” 滂沱的雨声铺天盖地,世间万物凝成一片水雾,东无有感而发:“家国之动荡,朝政之朽败,尘世之恶浊,将在我的手里终结。” 宋婵娟的心中满含着柔情蜜意,既崇敬又仰慕地凝望着他,但他松手放开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态。 恰在这个时候,东无的近臣来到了楼下。 东无听见了近臣的脚步声。他走向门外,身影极快地消失在飘荡的帐幔后面。他的轻功是最高超的,宋婵娟久久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宋婵娟对他十分敬爱,却也十分惧怕。 她独自一人用完了午膳,又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 她沿着一条游廊,步履轻缓地走着,远远望见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正是当朝五公主,高阳若缘。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临夏节,若缘专诚前来拜见东无,不过东无不在府中,东无带着近臣出门办事了。 若缘不便久留,管家派人护送若缘离开,他们走的是一条经过花园的小路,这就恰好撞上了宋婵娟。 虽然宋婵娟只是东无的侧妃,但因她如今有孕在身,备受东无的宠爱,她的私库里堆满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的装扮远比若缘更贵气。 若缘还穿着素纱衣裙,浑身没有一件值钱的首饰,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手腕上系着一条棉巾,难道她连丝巾都用不起吗? 宋婵娟颇为惊讶。她娘家的穷亲戚都没有若缘这么落魄,若缘好歹也是东无的妹妹,大梁朝的五公主,为何沦落到这般境地? 宋婵娟并不知道若缘和东无的纠葛,更不知道若缘亲手捅死了卢腾。她静静地站在原地,若缘款款地向她走来,离她约有一丈远时,若缘竟然对她行了一个屈膝礼。 宋婵娟的右手握着一把金镶玉的团 扇。她以扇遮面,对着若缘点头示意,却没和若缘说一句话。 这也在若缘的意料之中。 若缘与宋婵娟擦肩而过。 雨还在下,若缘撑起一把竹伞,走进重重叠叠的雨幕。她故意走得很慢。她要仔细地观赏东无的府邸,鳞次栉比的楼阁,参差错落的亭台,还有嵯峨的山石、澄澈的湖泊,多么宏伟的景象。 东无府中的一片琉璃瓦,就抵得上若缘的全部家当。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只能遭罪,她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受苦受难吗? 若缘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自己。 侍卫把若缘带到了偏僻的侧门之外,若缘还对侍卫道了一声谢。她跨过门槛,尚未站稳,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公主殿下,请您留步。” 若缘转过身,见到一位头戴翡翠宝钗、身穿珠缎长裙的侍女。 这位侍女也没介绍自己的身份,便把一个包裹递给了若缘:“这是奴婢的主子送您的礼物,殿下慢走。” 若缘拎着包裹,只觉得沉甸甸的。她猜到了这是宋婵娟送她的礼物,但是,宋婵娟为什么要送礼? 她记起来了,宋婵娟看向她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怜悯之情。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动作笨拙地爬上了马车。她坐在马车里,打开包裹,瞧见四套裁剪得十分精细的长裙,分别是绣金缎、妆花缎、烟罗纱、软丝锦的衣料,她还翻出了几套钗环首饰,每一套都价值百金。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窗上,赶车的车夫问了一声:“殿下,咱们回府吗?” 若缘细思片刻,含笑道:“去皇城,今天是临夏节,我要给皇后请安。” * 时值傍晚,夕阳斜照,光线贴在潮湿的金砖上,仿佛是涨发的潮水淹没了宫墙,偌大一座明仁宫,也显得寂静又冷清。 皇后正在闭目养神。 八皇子安隐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地诵读《旧唐书》:“既平京城,先封府库,赏赐给用,皆有节制……皆有节制……皆有节制……” 皇后睁开双眼,突然发话道:“皆有节制的后一句,应当是‘徵敛赋役’,这个‘徵’字,你怎么还不认识?前天你才跟着太傅学过一遍,你学东西要往心里去,不要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安隐连忙跪了下来:“母后息怒!求您息怒!” 皇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沉默地看着八皇子,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像是一只被她牵动的木偶,在她的指引下,他才能勉强表现得像个人。 皇后长叹一口气。 太监前来报信:“娘娘,五公主又来请安了。” 皇后道:“让她走吧,本宫今日不见客。” 太监躬身退下了。 近日以来,明仁宫的奴才们过得不太好。前朝后宫的大权都被太后收走了,太后身边的女官都比妃嫔更尊贵。昨夜萧贵妃自缢身亡,那消息也是先传给太后,再传给皇后,等到皇后赶去储秀宫,萧贵妃的尸体已被运走了,皇后甚至没见到萧贵妃最后一面。 明仁宫不再是后宫的中心,明仁宫的年轻太监自有一股愤懑之气,对待若缘就比平时更无礼:“您请回吧。” 若缘站在门廊外的一级台阶上:“皇后娘娘让你传话了吗?” 太监没搭理她。 若缘又说:“今天是临夏节,我想给娘娘送礼。” 太监重复了一遍:“您请回吧。” 若缘静立不动。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也不知是她从哪里收来的破烂。 太监斜眼看她。 她的驸马和侍卫都被土匪杀光了,如此凄惨的遭遇,却没讨得太后的怜爱。太后调派了拱卫司的五名高手,入驻她的公主府,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宽待。或许太后也觉得她很窝囊,她身为公主,却连自己的驸马都护不住。 她还赖在明仁宫不走。 过了片刻,太监拱手作礼:“您大人大量,别为难我们。” 太监这话说得客气,扬起的拂尘却扫到了她的衣袖。 若缘面色阴沉地盯着拂尘,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滚开。” 太监给宫女使了个眼色,扫洒宫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拽过若缘,要把她带到明仁宫的宫门之外,这般推搡之间,包裹落到地上,赤金缀珠的玲珑簪被踩得嘎吱作响。 “滚……”若缘惊声尖叫,“滚!滚开!滚开!!滚开!!!” 她已经声嘶力竭,可是,她的周围,无人在意她的声音。 她尽力了,尽力喊出最响亮的话,他们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然如故地作践她,只因她人微言轻、人穷志短,奴才都敢欺负她,对她没有丝毫敬重。 她遵照宫规,经常给皇后请安,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好声好气地说话,只换来一个又一个的白眼。 在这个皇宫里,上至皇帝,下至奴才,所有人都在敷衍她、轻贱她,只等着看她的笑话。 天宇开霁 第150节 她觉得自己很下贱。 她的驸马死了,她的侍卫都被东无杀了,皇帝对此的重视程度还不如金连思的那个案子。她的怒火一霎暴燃,她扬起手腕,狠狠地抽了太监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彻殿宇。 宫女都停下手来。 若缘“咯咯”地笑了起来,双眼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声哭泣是没用的,大声喊叫也是没用的,只有一巴掌扇到别人脸上,让他们知道痛了,他们才会稍微收敛一些。 若缘想通了这个道理,随手抓起一个太监的衣领,像是杀猪般凶狠地、疯狂地抽他耳光。他的脸颊被她打得高高肿起,她又使尽全力,照着他的腹部猛踹了一脚。 鲜血从太监的嘴里喷涌而出,若缘只感到一阵轻松。她放声大笑,笑容满面,又跑又跳又叫,像是在和太监们嬉闹。 “公主殿下!”宫女回过神来,仍要拉扯若缘。 若缘运足了内力,反手一巴掌拍下去,猛地拍到了宫女的脑门,宫女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第138章 魂魄随风散 她并不觉得自己疯了…… 若缘闹出了这般动静,明仁宫的女官终于露面了。 这位女官侍奉皇后多年,自成一股威严气势:“明仁宫是讲规矩的地方,任何人不得放肆。” 若缘的头发都散开了,几缕长发凌乱地挂在她的肩头,但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仪表。她唇边还带着笑,仿佛很轻松似的:“这些奴才不敬皇族,我教训了他们。” 若缘抬起手,指着宫女和太监:“我的姓氏是高阳,再不济也是当朝五公主,冒犯皇族是死罪,明仁宫的奴才都比我更清楚这个规矩吧。” 直到这时,女官才发现,若缘身上穿着一件绣金镶边的纹锦长裙。这裙子的衣料极为贵重,乃是吴州的特产,制作工序精细而繁复,堪称千金难求,吴州今年也只进贡了十匹,若缘又怎么可能享用得起? 女官眼神一瞟,指使侍卫抬走那两个躺在地上的奴才。随后,女官又对若缘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什么样,自有皇后娘娘圣裁,公主殿下,请您跟我走一趟。您也别觉得委屈,您披头散发,大呼小叫, 已然触犯了宫规,太不成体统。” 若缘的唇角仍是微微上扬的,那样诡异的笑容,仿佛凝固在她的嘴边,而她本人并没有特殊的情绪。她跟随女官,平静地走入殿内,姿态从容又闲适,当她见到皇后,她还笑着说:“儿臣参见母后,恭请母后圣安。” 皇后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若缘倒也听话。她缓慢地跪倒在地上。 皇后肃声道:“本宫的奴才被你打成重伤,你可知错?” 若缘忽然抬起头:“母后,您想让我怎么办呢?您的奴才作践我,我还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那我到底有多下贱啊。” 说完,她又嗤嗤地笑了一阵,像是揶揄,也像是嘲讽。 今日的若缘与往常不同。往常她总是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招致皇后的责罚。 现在,若缘什么都不怕了。她手头没多少钱,公主府里也没多少人,除了自己的这条命,她没什么好失去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就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皇后见她几近癫狂,便吩咐道:“你把宫里的规矩都忘了,本宫是管不住你了。来人,将五公主移送到宗人府。五公主丧德失仪,有伤国体,应当按照家法管教,杖责一百,禁足半年。” “宗人府”是处罚皇族的地方,嘉元长公主被定罪之前,也曾在宗人府遭受过折磨。可是若缘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在乎区区一个宗人府? 若缘突然开口:“我已经投靠了皇兄,多亏皇兄照拂,我听说了宫里的旧事。” 若缘跪在正殿的中央,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的侧门,八皇子正站在门边,偷听若缘和皇后的对话。 若缘下意识地念出了八皇子的名字:“高阳,安隐。” 皇后的脸色丝毫不变,这样一副问心无愧的神态,却被若缘看出了端倪。皇后一向藐视若缘,在皇后的眼里,若缘还不如宫里的奴才,既然如此,皇后又怎会允许若缘直呼八皇子的大名?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皇后都应该露出一丝怫然不悦的神色,她越是掩饰,就越显得可疑。 而且,八皇子的资质极其愚钝,远不如他的哥哥姐姐,关于八皇子的流言蜚语早已传遍了京城。皇后如此疼爱八皇子,更不可能无动于衷。 若缘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毫无顾忌地说:“二皇子失踪了,萧贵妃上吊自杀,我的驸马死于非命,您想不想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皇后并未回答。 若缘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八皇子。她冲他喊道:“八皇子,你躲在那里干什么,来啊,到姐姐这里来,姐姐有话和你说。” 若缘抿着唇,含着笑,说话的语气温柔又诚恳。她穿着一件金缎彩绣的长裙,腰间是一条串珠缠枝的金链,琉璃宫灯交相辉映之间,她这一身的装扮绚丽缤纷,但她的双眼就像黑洞一般深邃,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生机。 八皇子心中有些恐惧。他后退两步,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皇后看了一眼女官,那位女官立刻会意,带着侍卫去寻找八皇子。他们这一群人走后,殿内静悄悄的,只剩下皇后与若缘两个人。 若缘依然跪在地上。她自言自语道:“你进宫以来,备受皇帝宠爱。可是如今,皇帝快死了,皇子皇女一个比一个更厉害,他们和你都有仇,恨不得活剥了你的皮……” 她又笑了一声:“哈哈,你的儿子胆小如鼠,蠢笨如猪,你是一点倚仗都没有了,将来该怎么办呢,皇后娘娘?” 皇后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她身为六宫之首,举止娴静,仪态万方,行走时香风飘飘,步步生莲,百蝶花卉纹的裙摆在金砖地板上拖曳。 若缘仰视着皇后。 皇后走到她的面前,挥手重重地抽了她一耳光。 若缘的左颊一阵剧痛,还笑得合不拢嘴:“你亲手打了我。” 她擦去唇边的血迹,尚且镇定道:“你怕了,你打我,就是怕了我。” 说到这里,若缘的声音骤然抬高。她目眦欲裂,眼中满是通红的血丝,神态十分狰狞可怖:“八皇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宫里宫外都没有定论。皇帝一旦驾崩,你和你的蠢货儿子逃不脱一个死字!你打我也没用,除了我,还有几个人和你讲真话?出了皇城,还有几个人敬你是皇后?!” 皇后从容自若:“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疯了?本宫告诉你,这宫里就没有不疯的人。” 皇后拿出一块珊瑚色绸绣花帕子,轻轻地擦拭若缘眼角的泪痕:“你还是太急躁了,当众失态,举止疯癫,这宫里又有谁能看得起你?即便东无做了你的靠山,他也会杀了你,金连思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仿佛是怀揣着一片怜惜之情,皇后的语调低低柔柔:“你自己寻死觅活的,谁又能救得了你呢?” 若缘深吸一口气,才回答道:“反正你不会救我,冰天雪地的时节,你指使卢彻把我推进了湖水里,我差点就冻死了。” 皇后没想到若缘竟然知道这件事。 卢彻好赌成性,整日在赌场里鬼混,输了不少钱,欠了不少债。京城的那些赌场,也都有皇后的耳目。皇后指派赌场的管事去劝说卢彻,连骗带哄,要他还钱,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若缘的头上。 皇后的本意是想教训若缘,抓住若缘的把柄,让她背负京城高利贷的冤债。 京畿地区的高利贷就像一张渔网,无论平民百姓,亦或达官显贵,都有可能落入这张渔网,皇后紧握着网绳,还要再找一只替罪羊。 事实也如同皇后策划的那般,若缘承担了罪名,又遭受了惩罚,至今还没洗脱冤屈。 皇后感叹道:“本宫从没想过杀你,倒是卢彻对你动了杀心……” 若缘打断了皇后的话:“我要杀他。” 皇后还没回答,若缘又一次重复道:“我要他死!!” 皇后似笑非笑:“欺负过你的人,何止他一个,你的性子这么急躁,报仇的把握能有几成?” 若缘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身量比皇后矮了一截。她把头抬得更高了些,直直地瞪着皇后:“卫国公是卢彻的父亲,卫国公曾经担任京城御林军的统帅,他在军中威望甚高,他的旧部也在官场上纵横多年,各自的势力盘根错节……” 若缘提起裙摆,走到皇后的面前,继续说:“御林军分为新旧两党,新党的官员皆由皇帝一手提拔,皇帝扶持新党,压制旧党,如果新党的风头胜过旧党,皇帝又会封赏旧党,这原本是帝王的制衡之术,可是皇帝病重之后,局势就岌岌可危了。” 话未说完,若缘仰起脸,自嘲般地笑了笑:“新旧两党争权的问题,始终未能解决,我的驸马因此丧命,卢家上下,只剩卢彻一个独苗。卢彻死了,对我有好处,对您也有好处。” 皇后准确地猜到了若缘的意思,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轻蔑之情。 若缘生长于脏乱的冷宫,正如皇城里的泥沙草芥,天生一条贱命,竟然也敢参政议政,小麻雀飞上枝头,就把自己当凤凰了。 若缘并不知道皇后的心思,只想尽快把话说完。她的语气更急促、更严肃:“卫国公的手里要是没有兵权,便无法保全家族,卫国公掌握兵权,御林军内部就会两极分化…… 皇后插话道:“御林军内乱频繁,京城必然动荡不安,本宫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若缘弯下腰,跪在了皇后脚边:“御林军一旦分裂,东无和方谨有机可乘,为了争夺兵权,他们都会使尽手段,最后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您原本不也是这样打算的吗?除了这个办法,再没别的可谈了。” 说着说着,若缘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八皇子年幼无知,又蠢又笨,要不是东无、方谨、华瑶、司度全死光了,八皇子怎么可能继位呢?!” 似是不经意的一个转身,皇后的鞋尖踩住了若缘的手指。皇后并未用劲,若缘已经感到了莫大的羞辱。 若缘的双手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她缓慢地弓起腰,瞪着眼睛,张着嘴,笑声变得响亮又狂放。 皇后提醒她:“这点折磨,你都无法忍受,你还想做什么大事?萧贵妃上吊自杀之前,也是在宫里犯了疯病。” 若缘咯咯地笑道:“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如果你有类似的经历,你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举动,也许你比我更疯呢。” 皇后挪开了鞋尖,那一只金丝缀珠的绣鞋,又回到了她的裙摆之下。 皇后的神情仍是一派湛定,心绪却是烦乱的。若缘的疯癫似真 似假,但她投靠东无已成事实,她想要周旋于东无与皇后之间,放在从前,皇后断不会多看她一眼,但如今,皇后的处境也相当艰难。 前日里,皇后才收到消息,葛巾死在了宫外。 葛巾原本是山海县的知县,由于华瑶从中作梗,葛巾离开了山海县,赶到了京城。她抵达京城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自己的亲朋师长,然后才给皇后传信,乞求皇后保住她的身家性命。 碍于葛家的情面,皇后只能想方设法,为葛巾脱罪。 皇后动用了人力物力,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这个过程中,葛巾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更严重。 葛巾住在京城的一座私宅里。起初她只是面色泛白,后来她浑身的肌肉都瘫软了,口不能言,手脚也不能动,太医断定她身中剧毒,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中毒。 没过多久,葛巾一命呜呼,给皇后留下一个烂摊子。 如果葛巾死在山海县,那她充其量就是一步废棋,不值得皇后大伤脑筋。但她偏偏死在京城,她的亲朋师长都怀疑皇后为了自保而谋害她,这让皇后吃了一个哑巴亏。 真正的下毒人,必定是华瑶。 华瑶故意把葛巾放回京城,正是为了利用皇后。即便皇后猜到了华瑶的诡计,也不得不忍耐这一时的屈辱。 华瑶这一招借刀杀人,确实切中了皇后的要害。 近几个月以来,京城的揭帖也多了许多,那些揭帖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写帖人都是匿名的,暗指皇后私通侍卫,诞下了蠢笨的八皇子。 其实皇后也不确定,八皇子的生父究竟是皇帝,还是何近朱。她和这两个男人都有过鱼水之欢。这么多年来,她极力避免八皇子遭受诟病,却没料到消息竟然从民间传了出来。 “八皇子到底有多蠢”引起了民间的热议,比起皇族的风流韵事,大梁朝的平民百姓更想知道八皇子的状况。 皇族向来凌驾于众生之上,“高阳”二字也可以代指“才貌双全,文武兼备”,至于八皇子这样的异类,自然是一个极好的笑料。 官府听闻此事,立刻下令,严禁百姓张贴揭帖,违令者鞭笞八十,服刑三年。严刑峻法固然是有威慑力的,官府又惩治了一批闹事者,强行把声浪压了下去,街巷中的揭帖也都被官兵清除了,可是皇后的名声已经大不如前。 皇帝迟迟没有处置皇后,大概是因为太后为皇后求情了。 太后留了皇后一命,皇后便不能与太后争权。 宫里的日子还是照旧,八皇子还在上学,太傅不再传授帝王之术,只让八皇子日复一复的读书背书。 皇后陷入僵局之际,又听说了萧贵妃的死讯。 即便如此,皇后依然镇定,全无一丝慌乱,始终保持着一贯的高贵气派。 天宇开霁 第151节 皇后略微俯身,对若缘说:“本宫给你指一条路,能不能成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若缘握紧双手:“我成事之后,凡是我收到的消息,我都会传给你,尤其是东无的动向,我会详细地向你禀明……” 皇后叹了一口气:“东无要是发现了你的把戏,他会用最残酷的刑罚,将你折磨至死。” 若缘低下头,噗嗤一笑:“我活在这世上,已是生不如死。” 皇后温柔地拂去她颊边的发丝,又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八皇子要是有你这份心性,本宫便能对八皇子放心了。” 夜幕由上而下地降临,漆黑的天色如同墨汁一般渐渐晕染,碧纱宫灯连成一片璀璨光华,皇后和若缘都站在灯影之中。 生平第一次,若缘得到了皇后的优待。她心里感到一阵痛快,对权势的渴望越发强烈。她并不觉得自己疯了,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柔弱、疯癫、凶狠、强硬都是她的面具,她可以伪装成各种模样,金连思和萧贵妃都不是她的前车之鉴,她要做未来的皇帝。 华瑶身为贱民之女,都能在风浪中站稳脚跟,那么,若缘应该也能建功立业。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必先自信自强、无惧无畏,只要想通了这个道理,大梁朝的下一位皇帝必然是女帝。 * 卯时将至,天快亮了。 凉风从旷野上吹来,吹到了巍峨的城墙上,秦州叛军的旗帜猎猎地飘扬着,守城士兵却有些懈怠。他们正准备换班。昨夜将军传令,让他们严守城墙,他们熬了一整夜,连官兵的影子都没看见。 忽然之间,城东与城西相继传来一阵巨响,“轰隆”的爆炸声犹如雷鸣,滚滚烟尘直冲天际,破碎的石块散落在城门外,宛城的城墙竟然炸开了两道裂口。 秦州叛军如临大敌。他们立刻吹响了号角,身披铁甲的兵将分为两队,涌向了东西两侧的城墙坍塌处,以防官兵趁乱突袭。 此时冲锋在前的兵将,都是秦州叛军的精锐。他们还没来得及排开军阵,埋在城墙之下的火药再次爆炸。这些火药重达万斤,爆鸣的响声比上次更加猛烈,炸死了不少叛军,碎石瓦砾、断肢残骸堆成了一座小丘。 硝烟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飘到地上,就化作腾腾的雾气,叛军的视野昏暗不明,过半的士兵仓皇逃窜,又在踩踏的乱流中丧命。 天空隐约泛着红光,朝霞在曙色中绽放,四处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以及硫磺火硝的刺鼻气味。 守城的士兵大喊道:“城墙坍塌了!官兵进城了!官兵进城了!!” 守城的将领都不见了,士兵完全陷入混乱。他们点燃烽火,往城中传递急报,过了半晌,叛军的第一大将姗姗来迟,此人名为“武宰”,身高体壮,气势威猛,武功也是极高的。 武宰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意为“绝世武功,宰杀牛马”,在他眼里,凡是不服他的人,便是牛马,必将死于他的乱刀之下。 武宰率领一群士兵,奔赴东侧的城墙,即便此时硝烟未散,他仍然看见了官兵的踪迹。他飞身一跃,疾纵而起,离地一丈有余,锋利的刀刃笔直地削了下去,差点就削到了华瑶的肩膀。 华瑶向后闪退,在心里把武宰骂了一百遍。 可恶,这个王八蛋的轻功和内功都很强,比她想象中更强,纵然她最近勤于练武,还是无法亲手杀了他。 武宰跟在华瑶的背后,狂笑道:“这儿有个漂亮女人!我把她的尸体送给兄弟们享用!!” 华瑶并不愤怒。 战场交锋,切忌分心。 华瑶冷静地审时度势,趁乱砍杀了武宰的两个亲兵,武宰也看清了她的武功路数,挥刀斜劈她的胸口。 她横剑挡开他的刀刃,劲力奇猛,身法奇快,还对他暴喝一声:“贱货!” 他被女人辱骂,怒火难消,更想虐杀华瑶,冷不防一道刀光从他背后急射而下,他还未转身,半边臂膀就被一把大刀砍断了。 鲜血狂涌,残肢乱飞,剧痛的感觉犹如锥心剜肉,凿入了武宰的体内。武宰心中惊怒交集,猛然瞥见了秦三的身影。 秦三的武功境界堪称神妙,武宰当然有所耳闻。他运气提刀,对秦三严加防范,却忽略了这一方的华瑶。 华瑶眼中凶光一闪,双手蓄满了劲力,势道狂暴之极,比瞬息更短的一刹那间,她挥剑砍落了武宰的人头。她顺手拽住武宰的头发,熟练地拎起血淋淋的人头,高声呐喊道:“武宰死了!被我活宰了!!” 叛军的军心瓦解,更无力与华瑶对抗。 启明军从东西两侧鱼贯而入,与城内的官兵汇合。这些官兵原本效忠于朝廷,后来改认了叛军为主,又因为华瑶在秦州的势力越来越强,宛城的官兵弃暗投明,私下与华瑶联合,制订了里应外合的计划,这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叛军。 武宰作为叛军的第一大将,练就一身盖世神功,但在秦三的面前,他不堪一击,这也是因为,华瑶派出的暗探在宛城酒窖的酒水里下毒了。 华瑶原本只是想坑害一部分士兵,真没想到,武宰似乎也喝了不少酒,交战的时间一长,他的反应就变得迟钝。 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辰时已过,启明军俘获了上万叛军,华瑶作为启明军的首领,自然是信心满满。她率领众多将士,慢慢地深入宛城,此地的百姓受惯了叛军的压迫,听闻公主驾到,便如同迎来了神仙。 数以万计的百姓聚集在道路两侧,齐声高呼:“恭迎公主殿下大驾,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139章 天地廖廖云淡淡 “本宫会驻扎在宛城,…… 宛城不仅是秦州的州府,也是秦州最繁华的地方。 宛城位于永定河畔,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官府在宛城一共设立了十三座通商港埠,又修建了上百条官道,连通了四面八方的水路、陆路,民间的商贸更加兴旺,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有宾客捧场。 文人墨客、商贾匠役长居于宛城,他们的文才与技艺也有所依托,经过一番历练,又有几位贤士成为一代名家,宛城便得到了“人杰地灵”的称号。 昭宁十四年,皇帝为晋明挑选了一块秦州封地,晋明便从京城搬到了宛城。 晋明天性风流浪荡,时常流连于声色犬马,贪享风花雪月的欢娱,做惯了放浪形骸之事。秦州的官员为了迎合他,搜罗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献给他享用,但他的志向不止于此。 他在宛城修建了青楼、妓馆、勾栏院,大力发展这一桩淫业。 他还写过一首诗,名为《宛城寻花》,诗曰:“楼阁千重出天外,烟霞万里入镜中,花柳无眠唯长夜,春秋一梦与君同。” 且不说他文采平庸,单论他诗中的“花柳”二字,华瑶也有与众不同的见解。 华瑶觉得,晋明所写“花柳”,应该是“花柳病”的花柳。 总之,华瑶对晋明的厌恶和鄙视,涉及方方面面。他肮脏又愚钝,远不如华瑶多谋善断。 如果皇帝把秦州赐给华瑶,不出五年,此地百姓便能过上好日子,然而晋明在秦州住了十多年,只把秦州搅得乌烟瘴气。秦州叛军在短短半年内攻占了大片城池,可见秦州各地的吏治、军政都不够完善,根本没有抵抗叛军的能力。 如今,华瑶肃清了宛城的叛军,宛城的知府、同知、总兵、参将纷纷前来迎接华瑶。他们穿着大梁朝的官服,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他们跪在距离华瑶十丈以外的街道上,齐声喊道:“罪臣恭迎公主殿下大驾!” 他们自称为“罪臣”,华瑶心生一种微妙的感觉。 诚然,他们向叛军投降,保全了宛城的百姓,又与华瑶里应外合,击溃了叛军最后一支全副武装的部队。 战争才刚结束,城墙边上硝烟未散、热血未凉,他们竟然穿戴整齐,守在街口等候华瑶,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华瑶与他们结为同盟,他们却没有派出援兵,反倒是启明军打了一场硬仗。数千名工匠一连挖了半个月的地道,启明军又运来一万多斤火药,埋藏在城墙最薄弱的区段,再将引线分批点燃,这才发动了数次爆炸,让叛军死在了火光之中。 华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先前她就怀疑秦州官员勾结叛军,现在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可是这样一来,宛城的官员恐怕比叛军更难对付。 华瑶缓缓地开口道:“诸位,请起来吧,启明军战胜了叛军,你们出力相助,也算是有功之臣。” 宛城的总兵官第一个站直了身体。他名为崔纬,时年三十五岁,武功高强,体格健壮,外表也很引人注意。 崔纬的面部轮廓凹凸不平,高高隆起的颧骨有棱有角,头顶一条刀疤又长又深。他的双眼白多黑少,眉毛杂乱又粗浓,目光锐利如鹰隼,当他注视着华瑶,似乎向她投来了沉重的压力。 华瑶与他对视,面不改色。 他抱拳道:“卑职崔纬,宛城总兵官。” 华瑶道:“你在宛城任职几年?” 崔纬并未理睬华瑶。他忽然抬手,抓住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高声道:“殿下明鉴,此人就是秦州叛军首领,周丰茂!卑职率兵包围了周丰茂的人马,将乱党叛贼一举擒获!周丰茂犯下滔天罪恶,应当处以剥皮削肉的极刑!” 华瑶一步一步地走向崔纬。 秦三紧跟在华瑶的背后,极低声地念了一句:“殿下,小心有诈。” 自从谢云潇去了岱州,秦三便是华瑶身边的第一武将。又因为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华瑶便把她当做了护身法宝。她与华瑶相距如此之近,华瑶倍感安稳,完全没把崔纬放在眼里。 不消片刻,华瑶走到崔纬的面前。她右手一转剑柄,剑下掠过一股疾风,携着一阵嗡鸣之声,猛地横扫周丰茂的脑袋。 眼看着周丰茂即将脑浆崩裂,崔纬竟然无动于衷。华瑶的手指用劲一握,及时收住了杀招,剑鞘停在周丰茂的颈侧,她严肃道:“你是秦州叛军的首领?” 周丰茂依然跪在地上。他仰起头,双眼一片血红,泪水从他眼角流出,他张开嘴,露出一条断了一大半的舌头,咽喉处的舌根只剩半寸来长,粘稠的血液都凝结了,散发着强烈的膻臭味。 华瑶大吃一惊。 如果这人真是周丰茂,那在华瑶攻占宛城之前,周丰茂已经落入官兵手中。宛城的叛军只是一盘散沙,华瑶连续多日的筹划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华瑶早就知道叛军闹起了内讧,也使了几次离间计,如今看来,这场“内讧”不止是叛军内部的纠纷,也是宛城官兵与叛军之间的博弈。 华瑶不确定宛城的官员打的是什么主意,又担心这一群人之中包含着晋明的旧部,他们对华瑶的恨意深入骨髓,必将用尽一切手段铲除她。 华瑶在明,他们在暗。 不过,现在,华瑶可以确定,这个崔纬不是什么好东西。 崔纬还等着华瑶大发雷霆。华瑶一声不吭,崔纬便问她:“殿下,您要不要亲自审问周丰茂?” 审问个屁。 周丰茂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连个“死”都写不出来吧。 数万名百姓都被官兵拦住了去路。他们站在街道的两侧,远远地望着华瑶的背影,自然看不见周丰茂的惨状,更不知道崔纬的歹毒心思。 电光石火之间,华瑶想出一条计策。 她一把掐住周丰茂的脖颈,将他从崔纬的手中提了起来,随后又施展轻功,拎着周丰茂飞上了一座点将台。 朝阳闪烁着万丈金光,照得启明军的盔甲时时明亮。 华瑶面朝着众多兵将,气势十足地宣告:“叛军首领犯上作乱,劫财屠城,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既然宛城将他献给我,那么,今日,此时此地,我请诸位做个见证。我要杀他祭天,以泄民愤!他死之后,叛军覆灭,宛城的官员会打开叛军的仓库,犒赏启明军、慰劳官兵、赈济百姓!!” 兵将与民众群情激昂,高呼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声“千岁”之中,甚至夹杂着“万岁”。 公主千岁,皇帝万岁。 从民众的反应来看,周丰茂确实是叛军首领。此人貌似一介书生,实则荒淫无耻、残暴无德,他按照战国时代的制度管理军队,激励士兵快速升迁,钱财和女人都是战利品,也是他们宣泄罪恶的器具。 周丰茂住在宛城公馆,宛城深受其害。 华瑶拔剑出鞘,手 起剑落,当众斩断了周丰茂的人头,颈血喷射一丈多远,血淋淋的头颅滚落了点将台,又被愤怒的民众一脚又一脚踩得粉碎。 华瑶的剑尖沾血,直指崔纬一干人等:“崔纬,你身为宛城的总兵官,不敌叛军,举城投降,原本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本宫给你一个机会报效朝廷。” 数以万计的目光投射到崔纬的身上,崔纬万不得已,只能直挺挺地跪下,声若洪钟:“卑职领旨!” 华瑶道:“宛城约有一万官兵,也是秦州的精锐主力,这一万官兵,从今日起,编入启明军。本宫会驻扎在宛城,督办一切善后事宜。” 华瑶话音未落,崔纬正要开口,秦三竟然出手点住了崔纬的穴道。崔纬的武功极高,但他方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华瑶,并未留意秦三正站在一尺之外。 秦三瞄准了他的穴道,一击即中,他的亲兵不敢轻举妄动,他便与秦三僵持不下。 天宇开霁 第152节 宛城的其余官员也不敢打断华瑶的言论。 华瑶的麾下都是精兵强将,远胜宛城守军,而且,华瑶三言两语之间,又鼓动了宛城的兵将。 秦州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将她敬若神明,公主祠的香火鼎盛、信徒虔诚,又因为她是当朝四公主,连带着“四”这个数字都倍受追捧。 大梁朝开国以来,曾有两位女帝功业伟然,前有“开国盛世”,后有“兴平之治”,百姓对公主本就有无限的期望,华瑶正好符合他们对公主的一切设想。 华瑶神色威严,郑重地说:“去年冬天,我在凉州战胜外敌,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把雍城治理得井然有序。只要官民齐心协力,我们便能同享太平之福。” 言罢,华瑶收剑回鞘。 她纵身一跃,飞快地跳下点将台,脚步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宛城的官员见状,连忙给她带路,这一路上,极尽吹捧之能事,把她迎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行宫。 这座行宫名为“延年观”,此地的亭台楼阁修建得美轮美奂,殿内的层层纱帐如烟似雾,窗边挂着璎珞珠帘,桌上摆着琉璃花瓶,每一处陈设都是别样豪奢。 华瑶十分警觉,全无一丝享乐的心态。而且,她从小生长在皇城,见惯了人间富贵,这一座宫殿的布置,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东西,没什么特殊的风格,她看一眼就忘了。 她之所以前来此地,只是因为,晋明常年居住在“延年观”,以她对晋明的了解,晋明可能会在这里收藏一些宝物。 她始终记得,晋明改良了秦州火铳。 起初,秦州叛军在城乡之间肆虐,也是凭借一支精锐的火铳部队,打得官兵节节败退。 为了击溃火铳部队,华瑶麾下的士兵付出了惨重代价,伤亡者多达三千余人。有些伤兵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疾,再也不能像常人一般行走坐卧。 华瑶陷入了沉思。 不多时,侍卫赶来报信:“殿下,朴公子执意入城……” “什么?”华瑶疑惑道,“我不是让他留守永安城吗?” 大概十天前,华瑶收到了朴月梭寄来的密信。 朴月梭在信中说,京城的时局远不止一个“乱”字,官民身不由己,已然卷入了政斗党争的漩涡,他可能无法保全名节,因此,他要到秦州来投奔华瑶。 华瑶不太明白“保全名节”是什么意思。她给他的回信只有短短一句话:“你来秦州以后,就住在永安城吧。” 侍卫却说:“启禀殿下,朴公子日夜兼程,前天清晨抵达秦州,昨天傍晚入驻永安城,今天一早,他听闻您率兵攻打宛城,便从永安城出发,马不停蹄,赶到了宛城的城门之下。” 第140章 埋骨青山 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朴月梭擅作主张,华瑶对他有些不满。 不过,华瑶转念一想,启明军已经攻占了宛城,此时第一要务,正是收拢人心,让宛城的官民全部归顺华瑶。 朴月梭识文断字,能言善辩,武功也还算可以,总归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而且,朴月梭早已向华瑶投诚了,朴家也给华瑶寄过几封密信,华瑶与朴家的关系非同一般。朴家的兴衰荣辱,依附于华瑶的命途,她要是赢了,他们一辈子沾光,她要是输了,他们都得给她陪葬。 思及此,华瑶命令道:“立刻带他来见我。” 侍卫领命而去,华瑶又在宫殿里转了一圈,秦三与白其姝一路随行。她们寻遍了每一处角落,却没找到一件稀世珍宝,藏宝楼的库房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白其姝叹息道:“宛城的贪官污吏,真是狗胆包天,他们明知道您会检查库房,还敢私吞晋明的财物,这一栋藏宝楼,都被他们搜刮干净了。” 华瑶点了点头:“这些狗官,实在可恨,但他们毕竟不是皇族,既不明白皇族的处事之道,也不了解皇族的奇门遁甲之术。” 白其姝若有所悟,微微地笑了起来:“您这样提点我,我倒是想通了,真正值钱的东西,不会摆在明面上,肯定要藏在密室里。” 华瑶赞赏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得力干将,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白其姝的唇边含着笑意:“殿下比我高明多了,我现在还不知道,密室的入口在哪里呢?” 其实华瑶也不知道密室位于何方。但她一点也没露怯,她双手负后,来回踱步,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藏宝楼共有四层,每一层的房间皆是空空荡荡,桌柜箱笼都被搬走了,只剩木柱、门窗、石墙、方砖,各处雕镂的花纹十分细密,迂回曲折,纵横交错,合成一组复杂的图案。 华瑶看着眼熟,彷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略一思索,豁然开朗,从袖中取出一枚翡翠扳指。 这一枚翡翠扳指也是晋明的遗物。晋明死后,华瑶搜遍了晋明的全身,从他手上摘下扳指,留存至今。 扳指的内环刻着一圈暗纹,纹路弯曲盘结,玄妙莫测,虽有规律可循,却是深奥非常,等闲之辈根本无法窥探此中奥秘。 好在华瑶不是等闲之辈。 华瑶幼时早慧,四岁就能读懂《算经》和《数书》,随着年纪增长,心算的本领越来越强,尤其擅长奇门遁甲之术,远胜她的兄弟姐妹。但她从不宣扬自己的天赋,以至于知者甚少,就连她的近臣都不清楚她的底细。 她一眼看出了端倪,翡翠扳指上的暗纹,正对应着藏宝楼的雕纹,这其中必有机关埋伏。 白其姝见她低头沉思,自然也想为她出一份力。 白其姝单膝跪地,仔细检视地砖上的花纹。 藏宝楼许久无人打扫,地板蒙了一层灰尘,墙角还挂着几张蛛网。奇怪的是,灰尘的厚薄并不均等,细看之下,似有微妙的偏移。 白其姝常年混迹于商场之中,见惯了各行各业的买卖,也懂得缺斤少两的技巧,她能看出一分一厘的差别,自有一种远超常人的直觉。 她按住一条外凸的棱线,略一使力,这块地砖上的花纹竟然转动了。她心道果然如此,然后才说:“殿下,每一块地砖都是一处机括,这一座藏宝楼就是一栋机关楼,您要是能找到机关的法门,密室便会立即显现。” 华瑶反手转了一下剑柄,随着“嘎吱”一声轻响,她挑动了窗扉上的木雕菱花:“我猜到了,不止地板,这里的门窗、立柱、墙围、房梁上的花纹都是可以旋转的机括。藏宝楼共有一千七百八十四处机括,每一处机括都有至少十二种形态,照这样算下来,排布的方式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白其姝面露难色:“这可如何是好?” 旁观半晌的秦三插了一句:“殿下,这些机关太麻烦了,您算来算去,难免耗神费力,要不您听我的,派人摧毁这栋楼,搬走砖石,掘地三尺……” 白其姝瞟她一眼,笑得玩味:“秦将军,您太小看皇族了,皇族的奇门遁甲之 术,历来是险恶至极的。” 秦三不愿被白其姝轻视,故作一副老练之态:“再难的机关,终究是个死物,能成多大气候?” 白其姝敲了敲地板:“毒水、毒火、毒砂、蛊虫、暗箭……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哪怕你耗尽力气,也不一定能挖到宝藏,通往密室的暗道九曲十八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光凭一双肉眼,何从辨别?你若要前行,必先派人探路,那些人都会死得很惨。” “不止如此,”华瑶接话道,“机关受损,密室的暗道也会严密封死,或许还有水银之类的毒物灌入其中,到了那时,我们再去寻宝,便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折损了精兵良将,反而是得不偿失。” 华瑶还有一句心里话没说出来。 华瑶太清楚晋明的本性,晋明这个人,疑心很重,气量很小。他修建藏宝楼之前,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虽然深受圣恩,却也忌惮皇帝。 古来帝位之争,少不了父子相残。晋明长居于富饶的秦州,既要瞻前,更要顾后,藏宝楼正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除他之外,再无一人能破解机关,他的部下知道他坐拥金山银山,自然甘愿为他奔走卖命。 华瑶伏击晋明的那一日,晋明当众宣告,只要他回到了秦州,他的侍卫都能永享人间富贵,那些侍卫果然浴血奋战,直至魂断气绝。 华瑶并不认同晋明的驭下之术。 而且,依她所见,晋明的智谋远不如她。 晋明召集了秦州的能工巧匠,圆满地建造了一座机关重重的藏宝楼。倘若藏宝楼中的每一处机括皆有实效,那么,即便晋明把秘诀刻在了戒指上,他肯定还是记不住细枝末节。 华瑶仔细地斟酌一番,又把各个房间的花纹细看一遍,终于有所领悟,此楼的精深奥妙,源于五行阵法、星象历数,到底是按照《连山》、《归藏》和《周易》的数理,往复变幻,修成了这样一个珍奇宝库。 华瑶走过各个房间,凭借戒指上的暗纹,稍加推算,勘破了其中窍门。她心潮澎湃,片刻不敢耽误,接连转动了一百二十八处机括,随后,她飞奔到一楼正厅,狠狠踩住地砖上一朵菱花图案的花蕊,她身后的一堵墙壁轧轧作响,忽然一分为二,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拉开,露出一道宽阔的台阶。 秦三简直看愣了。她惊讶于华瑶的聪慧,口中赞叹道:“殿下当机立断,神机妙算,我……我太佩服您了,您简直是高祖再世,无人能及。” “高祖”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年号“兴平”,也称兴平帝,她是华瑶的曾祖母,也是华瑶十分尊敬的一位祖宗。 秦三把华瑶比作兴平帝,华瑶顿时心花怒放。 曾几何时,秦三对华瑶漠然视之,如今的秦三还不是拜倒在华瑶的高强本领之下,“高祖再世”的高帽子,也敢往华瑶的头上戴。 华瑶自信满满:“嗯嗯,当然,我的深谋远虑,当世无人能及。” 华瑶和秦三说话的时候,白其姝出了一趟门。不多时,白其姝带回来一只鸟笼,笼中麻雀约有二十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扑扑地拍动着翅膀。 白其姝面无一丝惧色。她对华瑶说:“殿下,请您允许我探察密室。” 华瑶拉住她的衣袖:“等等,你不必亲自探察,先让这一群麻雀替你开路。” 白其姝抱着鸟笼,笑着答应道:“谨遵殿下口谕。”她穿过正厅,沿着台阶向下走,四周的光线渐渐阴沉,行至暗处,她打开鸟笼,放飞了二十只麻雀。 麻雀骤然受惊,连滚带飞地奔向了台阶尽头,白其姝向前一望,只见一根又一根石柱巍然耸立,撑起一座恢宏壮丽的地宫。 华瑶和白其姝都低估了晋明,区区一间密室,如何容纳晋明竭力搜刮的金银财宝?晋明的宝库,原本就应该是一座地宫。十余年来,他盘剥秦州百姓,占尽不义之财,还在秦州各大城镇设立妓馆,把闹市变为淫窟。他一手造就的惨案,已被他的权势掩盖,这地宫中的珠光宝气,似乎都是血肉化成。 白其姝怔怔地立在台阶上,好半天没回过神,啁啾的鸟鸣打破了寂静,她环视一圈,那二十只麻雀都飞出来了。 “小白,”华瑶忽然喊道,“你在哪里?” 华瑶与白其姝相距甚远,白其姝仍能听见她的声音。 白其姝回应道:“殿下,这里有一座地宫。” 少顷,灯火大亮,华瑶率领五十名侍卫走下台阶。众人提着灯笼、握着长剑,火光剑光两相辉映,地宫的形貌更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巨大的穹顶延伸四方,仿佛没有尽头,整座地宫高达十丈,长宽不可估量,华瑶讲话的音调稍微大些,便能听见一阵阵回声。她连忙示意众人静默,定睛再看,石柱上镶嵌着金漆瑞兽,地板上堆满了橱柜箱笼,贮藏无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军械枪炮、奇书秘籍,真是富可敌国。 华瑶呼吸渐快,心中满是豪情壮志,暗暗感慨道:“天助我也。” 她拿出一支炭笔,每当她踏过一块地砖,就在砖石上划一道标记。众人跟在她的背后,踩着特别标记的地砖,慢慢地接近那些珍宝。 众人都戴着手套和面巾,搬运箱笼的动作又轻又缓,约莫一刻钟之后,第一批宝物就被抬出了藏宝楼。 华瑶还没来得及清点宝物,忽然又收到一个急报,传信的人,正是她器重的武将许敬安。 藏宝楼的正厅门前,许敬安禀报道:“殿下,大事不妙。” 华瑶依然镇定:“何出此言?” 许敬安原本是宛城的将领,假意投靠于叛军,后来又归顺华瑶。今天,她跟随华瑶一同攻打宛城,入城之后,她遵从华瑶的命令,前去探望昔日的同僚,结果大出意料之外,她的同僚死光了,竟没一个活口,全都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许敬安满腔愤懑:“朝廷指派他们驻守宛城,他们忠于朝廷,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现如今,宛城的总兵官,就是那个崔纬,他掌握了宛城的兵权……” 华瑶还没说完,许敬安急忙道:“您千万别相信崔纬,我同您说过的,秦州叛军首领还有个弟弟,兄弟二人的长相极为相似,今日,您当众斩杀的那个人……” 华瑶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别慌,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怀疑叛军首领没死,我当众斩杀了首领的弟弟,真正的首领已经被崔纬放跑了,是吗?” 许敬安道:“是。” 华瑶道:“嗯,这么说来,这个崔纬还挺厉害的,不声不响地独占兵权,假借叛军之手,杀光了忠臣义士,还给我设了一个圈套,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 难怪华瑶今日攻城如此顺利,斩杀敌将不费吹灰之力,原来崔纬打的是“请君入瓮”的主意。宛城的兵力恐怕不止一万,逃跑的叛军首领还会带来援兵,朝廷也想铲除华瑶,总而言之,华瑶正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华瑶沉思片刻,忽然闻到一股浅浅的香气,似是青竹,又似是白檀,幽雅而素淡,犹如清风朗月一般,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她目视前方,朴月梭正向她走来,宽袍广袖格外飘逸,白缎竹叶纹的衣带随风浮动,行走间的仪态从容,显然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 天宇开霁 第153节 朴月梭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也很严肃:“免礼,请起。” 在华瑶看来,此时的朴月梭,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算盘。她从地宫捞出了一大堆财宝,正要派人替她清点一番,朴月梭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华瑶还没开口,朴月梭直说道:“微臣斗胆,敢问您是否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十万火急的军情,刻不容缓,请您务必早做定夺。” 朴月梭神色凛然,全无一丝笑意。他向来是温文尔雅之人,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华瑶从未见过他这样一副冷脸,惊奇之余,更是诧异:“你未经我允许,私自前来宛城,究竟是何用意?你又凭什么质问我收到了哪些消息?你我多日未见,并不了解彼此的境况,还需长话短说。” 朴月梭连日奔波,已有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只为尽快与华瑶重逢。他万万没想到,华瑶竟然对他起了疑心,“君为臣纲”四个字一霎涌入他的脑海,他长叹一口气,撩起袍角,往她脚边跪了下去。 他的后背依然挺得笔直:“朴家的现任家主是我的母亲,她吩咐我为您传信,朴家上下愿奉您为君主,助您成就一统天下之大业。” 华瑶瞧见他 的眼底隐有血丝,她一语不发,只听他说:“皇帝命令司度讨伐启明军,康州、虞州、秦州各地官府已接到圣旨,官兵将从四面包抄,合力攻打芝江沿岸的城镇。” 朴月梭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华瑶接话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两天前就听过了,皇帝非杀我不可,方谨也盼着我早死早超生。” 大难临头,华瑶似乎还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朴月梭震惊不已,当即把母亲的叮嘱转告给她:“殿下根基未稳,切勿急躁冒进……” 他这一番话还没说完,华瑶竟然蹲了下来。她平静地看着他,极小声地说:“我在秦州声名远扬,是因为民众将我看作神女,他们身处乱世,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我是他们唯一的寄托。如今叛军式微,局面完全扭转,我反倒做了乱臣贼子,昔日敬仰我的人,来日必将唾弃我。” 朴月梭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如此之淡,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说:“表妹真有一双慧眼。” “当然,”华瑶也笑了笑,“表哥,你安安心心地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第141章 生死终无憾 生也好,死也罢,华瑶什么…… 朴月梭连日奔波,身心俱疲,不似往常那般才思敏捷,乍一听见华瑶的话,他怔了一怔,然后才说:“微臣蒙受殿下恩德,自当尽力以报,专于所职,勤于所事,笃于故旧之情,忠于君臣之义,惟愿殿下早登大位,必是四海苍生之福,九州社稷之幸。” 朴月梭的文采极其出众,内阁老臣都称赞他“出口成章、落笔成文”,他又深谙官场辞令,能把阿谀奉承的话说得十分婉转。 华瑶也很欣赏他的本领,当下便缓和语气道:“行了,你起来吧,别跪着了。难得你忠心耿耿,从京城追到了秦州,朴家的一片苦心,我都明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近臣。” 朴月梭温和地笑了笑:“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朴月梭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他衣袂翩然,风姿飘逸,唇边微露一丝淡淡笑意,颇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君子之态,使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他,无论对他做什么,他仿佛一点都不会动怒似的。 华瑶反倒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一眼。他们相距不过一尺,却是如隔山川,她待他并无半分热枕,更无久别重逢的喜悦,他只感到了她的疑虑与猜忌。 纵然如此,他的心念还是不受自己控制。他的肺腑之言,脱口而出:“请问殿下,近来可还安好?” 华瑶双手负后,坦然道:“我好得很,你不必牵挂。我还有一件事,想交给你去办,此事至关重要,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朴月梭微微弯腰,以示恭敬:“请您直说。” 华瑶见他这般郑重,她也压低了声音:“我缴获了一批财物,需要你替我清点一遍。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我对你是很信得过的。” 朴月梭立即答应:“谨遵殿下口谕。” 他向前走了半步,距离华瑶更近了些。 华瑶的左侧是朴月梭,右侧是许敬安,又因为许敬安在场,朴月梭不能与华瑶叙旧。他谨遵礼法,言行举止一贯沉稳,华瑶与他商议如何记账,他的态度更是十分恭顺,从未流露一丝自骄自矜之意。 这也难怪皇帝愿意把朴月梭留在翰林院,他不仅博学多才,还通晓人情世故,听完华瑶的吩咐,他毫不拖泥带水,立刻就去做事了。 朴月梭穿过树荫,踏过玉石地砖,步入藏宝楼,只见庭院中摆满了橱柜箱匣。 那些箱匣都是钢铁锻造而成,坚硬无比,此处还有一位力大无穷的女将军,她刀法精妙,内功尤其深湛,挥刀一劈,利落地斩断了锁芯,箱匣仍是完好无损的。她收刀回鞘,抬头时,恰好看见朴月梭,她双手抱拳:“在下姓秦,名三,敢问公子贵姓?” 朴月梭抱拳回礼:“见过秦将军,在下姓朴,家住京城,专为投奔公主而来。公主已将我收作近臣,我奉公主之命,清查金银珠宝,按照市价登记造册,若有任何疏漏之处,还望秦将军指正。” 秦三爽朗一笑:“原来是朴公子啊,久仰大名,我听人说过,您是京城第一公子,天底下没有您没读过的书……” 秦三这句话还没说完,朴月梭也笑了一声:“秦将军武功盖世,战功卓著,应是公主麾下第一大将,而我一介无名之辈,如何当得起您的抬举?” 方才,华瑶与朴月梭在门外谈话,秦三听得清清楚楚,她早就知道了朴月梭的身份,现在这一番叙话,只是出于礼节,打个招呼,混个脸熟,相互认识认识,大家同在公主手底下做事,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秦三随意地夸奖了一句朴月梭,朴月梭竟然和她打起了官腔,他还真不愧是在京城官场混过的,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像极了经常给武将挖坑的文官。 秦三不太习惯官场辞令。她懒散地拍了拍手:“朴公子,这边有请……” 话音未落,白其姝已从厅堂走了出来。她带着一群侍卫,仔细地盘查院子里的财物。 此时骄阳正盛,满院的金银珠宝闪闪发亮,白其姝依然面不改色。她用匕首在铁箱上镌刻记号,又与侍卫们一同将财物称重,记入账册。朴月梭站在一旁,检视箱子里的奇珍异宝,按照市价估值,再由白其姝查验纪录。 朴月梭和白其姝配合默契。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彼此虽不相熟,悟性却是极高的,稍微交谈几句,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从清晨忙到傍晚,总共查获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四百二十万两、洋钱十七万八千两,另有玉器珠宝数百件、绫罗绸缎数千匹、钢铁铜磁数万斤,部分财物堆积在地宫里,暂时无法搬运到地面上。藏宝楼的院子内外放满了箱柜,就连一尺空地都没有了。 不少侍卫精疲力竭,只能倚墙而立,朴月梭并未责怪他们,只因他自己也感到头昏脑胀。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今日又过于劳碌,纵然他有内力护体,此时也支撑不住了。他扶着一棵石榴树,站在树荫下,闭目养神,眉宇间微露几分倦色。 白其姝见状,轻笑道:“朴公子,您还好吗?您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若是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亏待您了。” 朴月梭睁开双眼,语气中略带歉意:“我已有两天两夜没合眼,体力不支,站都站不稳,只好躲到树荫下稍作休息,让白小姐见笑了。” 白其姝忽然很诚恳地说:“您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累了就去屋里躺着吧,您要是累出病了,我对公主不好交待。” 朴月梭微微颔首:“请问白小姐,您知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回来?” 幽幽树影拂落,遮住白其姝的面容,她淡淡地回话:“宛城全城戒严,公主殿下的行踪,可是军机大事,我哪儿敢乱说啊。” 朴月梭不再出声,只对白其姝行了一个抱拳礼。他穿着一袭墨绿长衫,袖摆镶嵌着银丝竹纹,外罩一件飘逸的绸缎衣袍,当他抬手行礼时,衣袖随风浮荡,极有世家子弟的气度,这一瞬间,白其姝又想起了杜兰泽。 各种各样的问题,交织成一片迷雾,浮现在白其姝的脑海里。 杜兰泽在京城怎么样了? 杜兰泽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如何经得起方谨的磋磨? 京城早晚会有一场兵祸,杜兰泽如何逃脱? 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日,华瑶才能重返京城,把杜兰泽从方谨的手中救出来?时局如此紧迫,她们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夜色越发深浓,白其姝的面色越发凝重。 恰在此时,齐风带着几名侍卫从远处走来。他们提着灯笼,拎着食盒,香喷喷的热气直往外冒,白其姝朝他喊了一声:“齐大人,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齐风轻功极强,脚程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他来到了白其姝的身边, 诚实地解释道:“公主命令我给你们送饭送水,饭菜是刚出炉的,有荤有素,每人一份米饭、熏腊肉、煮鸡蛋、笋丝青菜。” 白其姝拿起食盒,掀开盖子,饭菜的香味扑到了她的脸上。她从袋子里掏出一双油纸包好的筷子,随口问道:“战乱才刚结束,宛城哪儿来的厨子?” 齐风客客气气地回复:“所有食材和器具都是出自永安城,厨子也是公主的亲信,这些饭菜和汤汤水水,我都尝过,很干净,可以吃。” 白其姝又问:“公主什么时候回来?她今天没怎么休息,恐怕也没吃上饭。” 齐风道:“公主还在率兵巡城,等她巡视完毕,应该就回来了。” 朦胧夜色之中,树影轻微地浮动,齐风回头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她步履飞快,身形犹如疾电一般,骤然一晃,落到了齐风的眼前,他连忙后退一步:“参见殿下。” 华瑶显然听见了他刚才的话,她指着袋子里的食盒,轻声问他:“你是每一份都尝过了,还是只尝了你自己的?” 不知为何,齐风磕巴了一瞬:“我……我只吃了自己的那一份。” 华瑶盯着他细瞧:“你的脸色有点红。” 她的眼神分外认真,似有几分关切之意,她许久不曾这样看过他,此刻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心乱如麻,根本不知如何应对,胡乱回答道:“树上挂了一盏红灯笼。” 华瑶仰头向上望去,树杈斜挑着一盏红纱灯笼,灯火明灭不定,照得她双眼波光流转,齐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默默垂首,专注地凝视着地上交错的影子,四周的嘈杂声响渐渐停止,他再一抬头,只见华瑶走到了灯笼聚集的亮光处。 众人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参见殿下!” 华瑶神态威严:“免礼,请起。” 她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威仪俨然,仿佛真龙天女降世:“我们在宛城收获颇丰,固然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也多亏了诸位同心协力。诸位都是我最器重的亲信,等到秦州叛乱平息之后,我会按功封赏,特加奖励。” 众人的心头又是一阵激动:“卑职叩谢殿下!” 华瑶的气势更强:“现如今,我们有钱、有粮、有名望,假以时日,必能救济天下百姓,完成中兴大业。” 言罢,华瑶吩咐随从,把食盒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忙碌一整天,又饥又渴,又累又乏,正是最疲惫的时候,他们接过饭盒,立刻吃了起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出身于皇宫,还有一小部分来自虞州、秦州的乡镇,由于他们都在战场上立过功,又是忠勇双全之人,便被华瑶提拔起来,成为她的近身侍卫。 华瑶经常与侍卫交谈,以功名利禄为诱饵,以赏罚奖惩为规矩,以忠信节义为品德,以家国大义为原则,所有侍卫都对她十分信服。 她虽是皇族,却没有皇族的骄奢淫逸之气。在众人心目中,比起所谓的“皇女”,她更像是心怀仁义的神女。 晚风吹过树梢,月亮升得更高了,华瑶端起一份食盒,自顾自地坐到一棵背光的树下。其实她也忙了一整天,刚刚才抽出空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决定稍微休息一会儿。 浓荫树影笼罩着华瑶的头顶,她一边吃饭,一边沉思。白其姝脚步轻移,转到了她的附近,她对白其姝招了一下手,白其姝很自然地落座于她的左侧。 就在此时,华瑶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朴月梭踉跄了一步。 华瑶小声问:“他怎么了?” 这一句话才刚出口,朴月梭施施然向她走来,跪坐于她的右侧,与她相距不到半尺,他的面色微微泛白,食盒被他放在膝前。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自己的胸口,自有一种西施捧心的神韵,他的指尖还攥着衣袖,袖摆垂落在腿上,堆出纱幔般的褶皱,修长双腿的轮廓在衣袍下若隐若现。 华瑶有些惊讶:“你干嘛? 朴月梭用气音说:“为了尽快赶到宛城,我多日未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还不快去休息?” 朴月梭道:“大局未定,大敌当前,我怎么睡得着。” 华瑶道:“我懂了,你想熬夜熬到昏厥。” 朴月梭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殿下真是风趣。” 华瑶平静地回复道:“风趣二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一些笑话,只能记在心里,若是从嘴里说出来,就没那么好笑了。” 朴月梭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静默片刻,略显无奈:“殿下,我为何离开京城,又为何赶来宛城,您当真不知吗?” 华瑶认真地问:“为何?” 朴月梭双手搭在膝头,周身如有浩然正气:“为了家国大义。” 华瑶严肃地附和道:“嗯!” 朴月梭的态度越发端正:“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更渴望天下太平,渴望朝廷迎来一位明君,您的声望如此之高,也是因为您顺应了民心。” 华瑶点了点头,朴月梭继续说:“我从京城出发,途经虞州和秦州的城镇,据我所见,不少民众都在家中供奉您的画像,每天早晚向您敬香。” 华瑶随意地敷衍道:“确有此事。” 朴月梭低声道:“世人求神拜佛,大多出于私心。您是公主,也是救世主,到了紧要关头,请您切勿心慈手软。” 天宇开霁 第154节 华瑶闻言一怔。她听懂了朴月梭的隐喻,若要平定叛乱,除了仁义心肠,还需使出雷霆手段。 华瑶叹了口气:“多谢你的提醒,我自有计较。” 朴月梭隐约猜到,华瑶正面临着困境,这个困境与宛城有关,至于具体是什么麻烦,他又能帮什么忙?此刻是不得而知的,他以君臣之礼待她,她回以君臣之礼,半点雷池都不能越过,他要先履行“为人臣子”的职责,再去争取她的信任。 朴月梭心里这般盘算着,忽然听见筷子碰撞食盒的声响。他震惊地转过头,只见华瑶大口大口地吃饭,全无一点仪态可言。 他一时失语。 华瑶又微微仰头,双手捧起水囊,“咕嘟咕嘟”地喝水,清水从她唇角流出几滴,朴月梭立刻取出一块洁净手帕,正要递到她的手里,她放下水囊,站了起来。 她说:“多谢,不用麻烦了,我先走了。” 白其姝与她一同站立,似要随她离去,她们二人才刚迈出一步,门外的侍卫传来急报。华瑶的脸色微变,她喊来齐风,嘱咐齐风守住藏宝楼。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今天夜里,齐风会护送财物转运到永安城,然而宛城的局势比她想象中更复杂,她不能轻举妄动。 宛城占地辽阔,城中人口约有一百多万,大部分都遭受了叛军的凌虐。叛军搜刮百姓家中的粮食和布匹,老弱病残失去依靠,只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还有一些贫苦人家,实在是饿极了,便结伴去挖掘尸体,以人肉为食,以人皮为衣,短短几个月之间,宛城的荒地上遍布孤坟,乱葬岗里白骨森森。 华瑶攻占宛城之前,并不知道宛城凄凉至此。 华瑶派出了许多暗探,也从宛城打听到了许多秘闻,但是,贫民贱民终究是低人一等,他们如同老鼠一般深藏于街巷,只为躲避叛军的追杀。 宛城的官员有意封锁消息。他们编造了各种流言蜚语,混淆视听,华瑶也被他们蒙蔽,这导致她错判了时局,如今的处境十分危险。 因此,华瑶重返藏宝楼,另做了一番布局。在她看来,宛城官员之所以与她里应外合,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们觊觎藏宝楼的宝藏,却无法破解机关,而华瑶身为皇族,自然明白皇族的奇门遁甲之术。华瑶取出了藏宝楼的财物,宛城的官员必定要杀她灭口,夺宝劫财。 第二,秦州叛军与宛城官员勾结已久,宛城总兵官崔纬更像是叛乱的主谋,他诱骗华瑶入城,一来可以为叛军争取喘息之机,二来可以向朝廷表明忠心。 进可攻、退可守,真是一桩好计谋。 今时今日,华瑶已经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前,华瑶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司度率兵从京城出发,即将抵达秦州,这一支军队虽然只有几百人,但他们沿途散播华瑶通敌叛国的“罪证”,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这不仅是司度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倘若宛城一举擒获华瑶,那真是立下了一件大功。 天已入夜,宛城的官员急不可耐,他们发动了一场内乱。 宛城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城区,其中西区的人口最多,将近四十万居民,官府在西区散播谣言,说华瑶在北区开仓放赈。官府还派出了数千名地痞流氓,趁乱闹事,纵火打劫,使得西区百姓越聚越多——他们不顾宵禁的命令,拼命地跑向北区。 即便巡城的骑兵及时制止,依旧无法控制这一场暴动,启明军的军规第一条“不可扰民”,然而地痞流氓都是一副平民装扮,他们混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骑兵拔剑出鞘,却不敢乱杀乱砍,混乱的局面愈演愈烈,已有至少数百人在踩踏中丧生,街巷里飘荡着一股血腥气。 城内一团乱麻,城外更是扑朔迷离,战鼓声、号角声不停地响起,守城的启明军出城一看,并未发现大批敌军,只有几十个散兵。启明军连杀了几次,散兵也来了几次,显然是要打一场消耗战。 最令华瑶担忧的是,许敬安告诉她,崔纬的麾下还有七百高手——这七百高手都是晋明精挑细选的剑客,他们的武功与齐风不相上下。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华瑶率领一众精兵强将,匆匆赶赴宛城的北区,远远望见人潮奔涌,哭喊连天,楼阁房屋轰然倒塌,碎石砸伤了四处流窜的民众,鲜血如泉涌一般流淌着,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华瑶的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声。 年幼的孩童放声哭泣:“娘亲!” 披头散发的妇女在人群中跌跌撞撞,也哭着吼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孩子,孩子!!” 半空中灯光闪闪熠熠,那是一片飘浮的纸灯笼,名为“长明天灯”,用于消灾祈福。华瑶进驻宛城之后,成百上千的民众做出了长明天灯,迎风放飞,诚心诚意为华瑶祷告,祈求神佛保佑她福寿绵长。 而今,天上是长明灯,地下是血与泪。 华瑶拔剑出鞘,大喊道:“我是高阳华瑶,我来救人了!叛军正在闹事,百姓不要乱跑,停在街道两侧!!” 冷风倒灌华瑶的衣袖,她策马扬鞭,逆风而行,直冲向人群聚集处:“叛军正在闹事,百姓不要乱跑,停在街道两侧!!” 朗月当空,宛城西区一片火光滔天,烟尘随风吹到了北区,民众更加惶恐。他们看见华瑶率兵而来,犹犹豫豫地退到了街道两侧。 街道的中央还有一群狂奔乱逃的人。华瑶再三警告他们,他们仍然置若罔闻,身影躲闪之间,隐隐显现非凡的轻功,华瑶便怒骂道:“你们勾结叛军,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这群乱民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们从袖中抽出短刀,直奔华瑶而来,华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跳上了屋顶,华瑶的侍卫纷纷拔剑,分为两路迎敌。 那一方的敌人点亮了信号烟,扔到天上,炸开一道耀眼的白光,华瑶立刻猜到了敌人的计策。他们要聚集一群武功高强的剑客,趁乱刺杀华瑶,当着民众的面,让民众看清楚华瑶是怎么死的。 生也好,死也罢,华瑶什么都不怕。 第142章 落霞浓 昼夜当远行,何时能回乡?…… 华瑶在屋顶上一路飞奔,那一群刺客紧随她的脚步,数道剑光从她背后急射而出。她凌空腾跃,脚尖离地七丈有余,宛如御风而行,动作迅捷至极,毫无一丝沉滞。 这般绝妙的轻功,实在是世所罕见,围观的百姓连声赞叹,刺客却像是早有准备,他们分队列阵,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包抄华瑶。 华瑶在空中翻了个圈,右手握剑,左手挥袖,扬出一大把面粉。她恶狠狠地说:“剧毒粉末,沾到了就会死!” 周围的刺客稍稍后退一步,华瑶拼尽全力,纵剑一斩,砍下了两颗人头,刹那间鲜血四溅,两具无头尸体“唰”地坠下屋顶,连带着碎裂的瓦片,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刺客首领怒吼道:“华瑶阴险狡诈!兄弟们不可轻敌!” 粉尘四处飘浮,沾上了刺客的衣袖,他们仔细一瞧,这才发现,所谓的“剧毒粉末”只是普通的面粉。 今天下午,华瑶巡视了宛城的粮仓。她顺手拿走一小袋面粉,真没想到,此时竟然能派上用场。 华瑶的侍卫砍伤了几个剑客,秦三更是纵刀如狂,短短一息之间,秦三连杀四人,刀刃上鲜血迸发,煞气直冲霄汉。 秦三真不愧是华瑶器重的武将! 华瑶感到一丝骄傲。 敌人被秦三暂时震慑了,趁此机会,华瑶环顾四周,追杀她的刺客约有一百人,都是剑法精妙的剑客,远处还有黑压压一大片人影正向她飞来——总共大概六七百个武功高手,将要合力取她性命。 华瑶身边仅有三百高手、七百精兵,单论双方实力,她远不如敌方。她还要顾及百姓,以免他们遭受战乱之祸。 华瑶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狠命地挥下一剑又一剑,让自己处于旋转的剑气之中,借此削弱刺客的多轮围攻。 夜风微凉,朗月当空,月光、灯光和火光一同照亮了屋顶上的战况,围观的百姓多半不通武艺,只见华瑶行动如风,众人心潮澎湃,年轻的读书人高喊道:“公主殿下威武!公主殿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些读书人穿着清一色的短褂长袍,胸襟处绣着“宛城书院”四个小字。他们都是宛城书院的书生,年纪轻轻,不谙世事,即便日子过得困苦,仍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刺客首领的剑尖直指书生,当即下令道:“杀了他们!” 二十名刺客听命,向着书生俯冲而去,华瑶立刻派兵保护书生,可是刺客的动作太快了,书生又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刺客的剑光交错闪烁,书生的头颅和躯体瞬时分离,街道上头颅滚滚、血流汩汩。 华瑶急怒攻心,大骂一声:“贱货!” 刺客首领大笑:“公主太容易动怒了!” 百十来道剑光纵横相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重重地砸向华瑶。千钧一发之际,华瑶找到了众多刺客中武功最差的那一人,她躬身疾行,猛削那人的腰侧,他挥剑向下,劈砍华瑶的脖颈。 华瑶极快地躲开了他的刺杀,但她的肩膀仍被剑气所伤,稍微擦破了一点皮,流出几滴血,而他的下场远比她惨多了。他没躲过她的剑锋,被她当场腰斩,尸体断成了两截。 华瑶仅凭一人之力,轻易地破解了刺客的剑阵,又率领一批侍卫大肆反攻。她排军布阵的能力极强、反应极快。她能依照地形与战况的变化,迅速决断,专攻敌人的薄弱之处,刺客这才惊觉,她的智谋远比她的武功更厉害。 刺客首领做出一个决定。他招来五十人,命令他们去虐杀百姓,此举虽然残忍,却能扰乱华瑶的心境。 华瑶的军队看似勇猛,实则以她一人为中心,她是头目,也是军师,倘若她无法发号施令,那她的军队便如同一只失去了利齿和利爪的老虎。 刺客首领还说:“华瑶不是很仁义吗?你们就专门虐杀老弱妇孺吧。” 他的属下听命,本该立刻离去,但有几人面露迟疑之色,他厉声催促道:“还不快去?!” 他声若洪钟,华瑶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转头一看,只见众多刺客的身影一纵,跃向了群聚的百姓。 哭声、喊声、怒骂声、惨叫声一霎爆发,衣衫褴褛的贫民倒在血泊之中,年幼的孩童跪在死尸的旁边,刺客的剑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这场杀戮仍未停止。 这一瞬间,华瑶极其愤怒,怒火 把她彻底点燃了,烧得她双眼赤红。 她命令侍卫变换军阵,而她率领包括秦三、白其姝在内的十人,猛然冲向刺客首领,那首领还嘲笑她:“自乱阵脚。” 华瑶双手握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狂砍他的左、中、右三个方位,分别对应他的左臂、面门和右臂,这是华瑶从战场上学来的招式——那个时候,叛军大将就凭这一招砍伤了秦三。 当日的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现在华瑶眼前,华瑶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把刀法、剑法融会贯通,自创了一门绝学,只在一念之间,她的武功暴涨了数倍。 屋顶上狂风怒号,华瑶的杀气异常凌厉,如有翻天覆地之势。她的剑风瞬间爆裂,她自己的脸颊都被划破了一条细痕,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痛。 她出招迅捷,极猛极狠,剑下的狂风就像澎湃的洪水,涌入刺客首领的皮肤,使他毫无招架之力,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流血。他浑身浴血,仍不服输,还对她使出了雷霆一斩,放在往常,这一击之下,足够重伤她,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五感更敏锐,身影窜得比风更快。她和刺客交手将近一刻钟,早已记下了他们的招数,此时还能分神去拆解刺客首领的武功。 华瑶集中意念,果然窥见了刺客首领的破绽。她在空中倒翻,犹如蝙蝠倒悬,剑刃直劈他的后颈,他来不及防范,被她一把摘下人头,当她落地时,血淋淋的人头就在她手中,她对着刺客大喊道:“你们的首领死了!我砍了他的脑袋!!” 出乎华瑶的意料,首领已死,刺客仍要再战,他们的队伍之中,还有二号、三号人物继续指挥作战。敌方的四百多个武功高手,正对上华瑶这一方的精兵强将,并未显露任何颓势。 华瑶挥剑运气,气息却提不上来,她心神俱震。方才她耗尽全力,只为施展“擒贼先擒王”这一计,那个首领确实被她杀了,他的武功比她高强许多,她不得不动用全部的劲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他,可是,那些刺客竟然丝毫不受影响?! 华瑶惊觉自己用错了计策。 为了掩饰异状,华瑶向后撤退,边退边喊:“你们身为官兵,为什么虐杀百姓!你们都是秦州人,为什么残害自己的同胞手足?!” 华瑶气势壮烈,声震苍天。 华瑶本来不想喊话的,但她暂时不能动武,又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心中的疑问,便脱口而出了。她话音落后,众多刺客出手稍显迟缓,她连忙喊来白其姝,命令白其姝立刻去疏散群众。 华瑶急切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白其姝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先前,华瑶已经派遣了四百精兵保护民众,如今,白其姝又率领亲兵,拦截了正在行凶作恶的刺客。 街边一座酒馆的酒旗下方,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张开双臂,护住一群未遭毒手却已经吓破了胆的孩童,她哭求道:“别杀孩子……求你们别杀孩子……要杀就杀我吧,我年纪一大把了,活够了……” 话未说完,老妇人的面门劈来一把长剑,剑锋还没触及老妇人,凭空多出一把软剑,似是游蛇一般缠住长剑,卸掉了八分力道。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爬到一旁,惊恐地抬起头,只见一位白衣女子正在与刺客缠斗,躲在竹帘之后的书生告诉她:“那是白小姐,她是公主的近臣!白小姐来救我们了!” 白其姝连翻两个跟斗,袖中所藏的暗器射出两支毒箭,擦破了刺客的臂膀,毒性立即发作,那刺客的身法渐渐慢了下来,白其姝的剑尖狠狠扎入他的心口,她用力一撬,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心脏鲜血淋漓,滚进沙土中,隐约还在跳动,围观的书生们见状,非但不怕,还赞叹道:“白小姐,您是除魔卫道的侠士!” 白其姝确实是为了救人而来,但她听见旁人的闲言碎语,心里多少有些烦闷。她清楚地知道,己方的兵力不如敌方,这般危急的情况下,华瑶还派她率兵来疏散群众,那华瑶自己怎么办呢? 事发突然,华瑶的吩咐只说了一半,便被刺客打断了。白其姝离开华瑶之前,华瑶对她低语一句:“四面楚歌。” 四面楚歌? 白其姝一时没想通,心情更是十分焦急。 四面楚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汉争霸时期,刘邦使用了一条毒计,他命令自己的士兵高唱楚地民歌,扰乱楚军的军心,此为“四面楚歌”的来历,这一套方法,现在还能用吗? 白其姝的神情带着几分犹疑。她随意地看了一眼老妇人,那老妇人忽然开口:“追杀公主的刺客……说的是宛城土话,他们是宛城人啊……” 白其姝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白其姝和华瑶都能断定,与她们交战的这一群剑客,必然是晋明从秦州各地选拔上来的武功高手,这些剑客的年纪也不过二三十岁。 天宇开霁 第155节 晋明年满十六岁之后,皇帝把秦州赐给他,他搬到秦州,蛰伏四年,才开始豢养剑客,如此算来,那些剑客最多跟了他六七年,并非宫廷侍卫那般,从小与他一同长大。 这也难怪,晋明失踪多日,剑客不仅没去寻找他,反而投靠了宛城总兵官崔纬。 或许,崔纬早就想造反了,皇帝把晋明囚禁在京城,崔纬便在秦州闹事,无论晋明能否回到秦州,崔纬主导的这一场叛乱都是在所难免的。 老妇人猜测,剑客应该是宛城人,白其姝却有不同意见。 一来,秦州各地的口音本就相似;二来,长住宛城的外地平民也会沾染一点口音,既然剑客都是秦州人,那他们在宛城居住多年,自然能学会宛城方言;三来,王公贵族一般都说官话,全国各地的世家子弟开口说话,绝不包含半点乡音,旁人根本猜不出他们的籍贯,皇族的官话尤其标准,皇族的近臣也必须苦练官话,互相之间不能以方言交谈。 由此可见,那七百剑客并非晋明的近臣,他们更熟悉家乡的乡音。 各种念头像是雪花一般,纷纷扬扬,顷刻间落满了白其姝的脑海。 白其姝握住老妇人的肩膀,由于她太着急了,她语无伦次:“秦州的民谣,有没有思念家乡的?所有秦州人都听过的思乡民谣?” 老妇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有啊。” 自古以来,秦州的徭役十分繁重,官府经常征调百姓去服役,修路、搭桥、建水坝、凿运河、筑城墙、盖高楼、兴造宫殿,做不完的苦力劳力,干不完的脏活累活,秦州劳工不仅在秦州境内做工,还被官府派去了虞州、岱州和京城。 四通八达的道路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 秦州有一首民谣,名为《回乡》,歌词凄怆悲凉,写尽了秦州劳工的思乡之情。这首曲子流传百年,在秦州传唱甚广,宛城又是勾栏瓦舍聚集之地,不乏通晓音律的行家,寻常百姓也对《回乡》的曲调烂熟于心。 老妇人半垂着头,低语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 方才,老妇人跌坐在地上,脚腕扭伤了。她年过七旬,浑身一把老骨头,经不住磕磕绊绊,无力再去保护孩童,她能做什么呢?她想念诵一遍《回乡》,哪怕今夜是她的死期,她要走得从从容容。 躲在酒馆中的几十个书生忽然高声唱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 能回乡?” 他们的嗓音如同一泓清水,注入嘈嘈杂杂的街道,此时的血腥气太强烈,民众难免胆怯,仅有几百人敢于跟唱。 就在此时,邻街的一栋高楼挂起了青纱灯笼,数十盏灯笼高悬,火光一闪一闪,灯影如水般浮动,栏杆上似是覆盖着一层细雨。 年轻的姑娘们倚着栏杆,合唱《回乡》,她们之中有一位最显眼,她的嗓音最为空灵、渺远,仿佛是从深山中传来,直达每一个人的心底,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也有人听出她的身份:“花千树!” 花千树是宛城的歌姬,也是宛城的花魁。 花千树所在的那栋楼,正是宛城著名的青楼。 青楼的女人哪有尊严?往往不到三十岁就死于重病。花千树身为花魁,日子也并不好过,她的悲苦无处可诉,她的哀思融入歌声,余音不绝,催人泪下,青楼的乐师便开始弹奏乐器,歌声与曲声越来越响亮。 跟唱的百姓越来越多,少顷,竟有数万人齐声合唱:“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能回乡?回乡似远梦,梦中唤爹娘,爹娘何处寻,何处不凄凉?仰头望夕阳,垂首泪千行,乡音有谁听,听我为谁唱?旷野多白骨,灯火已昏黄,依稀少年时,炊烟绕土墙,门外拾野菜,门内抱柴忙,共坐闲谈笑,共饮甘草汤,相约几时见,魂断不敢忘……” 许多人唱着唱着就哭了,那歌声渐渐低沉,似是幽幽的哀泣,随风消散在夜色中。 虽然华瑶不是秦州人,但她听见这样的声音,内心也有所感伤。刺客的反应比她设想中更强烈,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静立在房顶上,不再攻击华瑶这一方。 华瑶趁热打铁,大喊道:“如果你们弃暗投明,每人赏银一百两!你们要对得起自己,别再做伤天害理的勾当!!” 华瑶还想多说几句,竟有一名刺客回话道:“公主会不会反悔?在我们投降之后,对我们格杀勿论?” “当然不会,”华瑶右手指天,“高阳华瑶对天发誓,只要你们诚心归顺我,我不会伤你们一根毫毛……” 华瑶的话还没说完,那刺客收剑回鞘,朝着华瑶走了过来。双方的争斗已经停止了,《回乡》的歌声仍在传唱。 其实华瑶有些慌张,她的功力还没恢复,秦三正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与刺客相距太近,否则她的处境就不妙了。 华瑶暂未思考出结果。 那个刺客的同伴竟然从他背后出手,一剑捅穿了他的腰腹,还将他的肠子拽了出来,斥责道:“崔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你们怎敢背叛崔大人?听了个小曲儿,你们就没杀气了?软蛋玩意儿,花千树是不是你们的姘头?听她哭了,哥们几个舍不得了?只要你们杀了华瑶,别说一个花千树,就是一百个花千树,崔大人也舍得赏给你们!” 华瑶指着他怒骂道:“无耻小人,对兄弟下毒手,死有余辜!众人听我命令,杀了他,我重重有赏!!” 那人脸皮够厚:“赏什么啊,公主殿下,哥们几个陪你睡觉?我是真想把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混账东西!吃屎了吧,浑身一股屎味。” 直到此时,华瑶才发现,那个肠子流出来的剑客并没有死透,他躺在屋脊上,拼尽最后一口气,挥袖一斩,甩出的剑光射杀了他的混账同伴。 这个混账同伴,姑且叫他“混伴”吧,可能也是个小头目,混伴死后,他周围那一圈人闹起了内讧,有些人想投靠华瑶,有些人想侍奉崔纬,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竟然开始自相残杀。 在此期间,华瑶多次调派兵力,收治负伤的百姓,沿街的医馆、药馆都开业了,富户和商户也纷纷出面,帮助华瑶安置百姓。 血腥气逐渐散去了,华瑶又收到了南区传来的好消息。 华瑶刚松了一口气,忽有一群剑客跪在她的面前,齐声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这群剑客共有七十七人。他们衣衫染血,腹背带伤,仍然摆出了最端正的跪姿。 华瑶回应道:“起来吧,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侍卫,也是启明军的一份子,我会派大夫为你们医治。你们的武功都很好,我会重用你们,赐予你们应得的功名利禄。” 他们迟迟不肯起身,有一人开口问道:“殿下的心中是否会有芥蒂?” 此话一出,华瑶又有些高兴,他们竟然知道“芥蒂”这个词语,听他们的语气,好像是读过书的,并非蒙昧的莽夫,那就更好了,她和他们谈话更容易。 华瑶沉声道:“秦三曾经也想杀我,如今她是我最器重的将军。只要你们愿意跟着我,过去的事,我一概既往不咎。我与你们的君臣之义,从今夜开始,过往的那些纷争,就当是你们在遇到正主之前,所经历的磨难吧。” 街头巷尾光线昏暗,灯火从窗纱中射出,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此为秦州人敬重君主的礼节。 华瑶抱拳回礼,又从他们之中挑选了三个剑客。 这三人经过一场惨烈的内斗,只受了一点轻微伤,华瑶问他们愿不愿意跟她去西区救人,他们眼神明亮,连连点头。 时不待人,华瑶吩咐余下的七十多个剑客去医馆疗伤,而后,她率领包括那三名剑客在内的两百侍卫,匆匆赶赴西区。此地火光汹涌,场面却不再混乱,原来是沈希仪比华瑶先到了,她忙于控制局势,没来得及给华瑶传信。 事出有因,华瑶非但没怪罪她,反而对她大加赞赏。但她轻声对华瑶耳语:“殿下,我来的时候,地痞流氓正在作乱,所以我……” 华瑶追问道:“怎么了?” 沈希仪轻言细语:“我把他们都杀了。” 华瑶看她一眼,她又婉转道:“殿下若要责怪,便怪我一人吧。” 大概半个时辰之前,沈希仪率领兵将,连杀百人,而现在,她没有丝毫杀气,还把头低了下去。 华瑶并未细究,因为沈希仪及时赶到,遏制了西区的火势,安顿了数万民众,避免了西区的事态扩大。若不是沈希仪从中出力,与西区相连的北区只会深陷于混乱之中,华瑶就更难脱身了。 华瑶与沈希仪闲谈几句,给她留下了三十个侍卫,助她一臂之力,她目送华瑶策马飞奔,却不知道华瑶还要去哪里? 今夜,宛城大乱,沈希仪也吓了一跳,现下的局面稍微平稳了一些,她担心宛城还会再生变故。 华瑶却没有太多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夜色深沉,华瑶率兵闯入宛城南区。她翻身下马,走入一座官家大宅。 许敬安在此恭候已久。她紧跟着华瑶的脚步,禀报道:“殿下,我依照您的吩咐,抓到了四十余位宛城官员,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妾、儿女、子孙都被我关押起来了……” 华瑶点了点头:“这也不是关押,只是我们请他们过来做客。” 许敬安立刻改口:“是啊,做客而已,他们哭声连天的,太不懂礼数了。” 许敬安曾经是宛城的将领,自然知道宛城官员的住址。 今夜,宛城抽调所有武功高手,围攻华瑶一人,那些官员自己家里的护卫,便是不堪一击。华瑶在北区作战之际,许敬安率兵劫掠官员,打了个猝不及防,官员毫无还手之力。 华瑶准备立刻审问他们,尽快找到崔纬的弱点。她脚步如风,径直向前走,她的侍卫又说:“殿下,驸马给您寄了一封信。” 今天傍晚,谢云潇的密信抵达了宛城,彼时华瑶赶去了北区救灾,负责传信的侍卫没找到华瑶,便听从了许敬安的建议,在南区的官宅里等候华瑶出现。 驸马寄来的密信,何其重要?侍卫不敢耽误,待到华瑶点头之后,侍卫双手把信件递给华瑶。 华瑶拆开一看,略扫一眼,并非要事,她就没放在心上。 她拐入一间书房,找出一张宣纸,拿出一支炭笔,匆匆写道:“潇潇……”这两个字,似乎太过简略,她略一思索,又添了一句:“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这其实是一句假话,华瑶与谢云潇分别以来,她每日忙于公务,实在没空牵挂他,比起儿女私情,她更关注岱州军情。 不过谢云潇也才刚刚抵达岱州,华瑶没什么好问的。她根据谢云潇传来的消息,做出了一番布局,详细地写在信纸上,最后的落款,她署名“华小瑶”,以示亲近。 华瑶用火漆封好信封,装入封套,交到侍卫的手中,命令他 立刻去送信。 从秦州到岱州的官道已在华瑶的掌控之中,驿站的驿吏全部听命于华瑶,凡是华瑶派发的密信,皆是八百里加急传送,短短两天之后,谢云潇便收到了华瑶的回信。 第143章 临水照 所谓的“相思成疾”,他已病入…… 清晨时分,朝霞漫天。 谢云潇正在山林中练剑。四周的树叶被风吹动,飒飒作响,枯黄的落叶随风翻卷,又被剑光斩成两段,纷纷扬扬飘落在地,每一片残叶皆是正面朝上、背面朝下。 旁观的侍卫眼花缭乱,全然不知谢云潇是如何出招的。 谢云潇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他的剑法自成一派,极为艰深奥妙,旁人想学也学不来。而他俨然有一代宗师的风范,他熟悉各门各派的剑法,不仅能融会贯通,还能因材施教,经他点拨之后,侍卫的武功大有精进。 今日,谢云潇与侍卫切磋剑术,大多数人在他手下过不了十招。 谢云潇点到即止,并未伤害任何人,但他剑势威猛之极,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岱州的名将都知道自己并非他的对手。 岱州竹城的守城将军严临也在一旁观望。 两年前,谢云潇在岱州剿匪,严临和谢云潇打过交道,两年不见,谢云潇的境界远在巅峰之上。 严临敬佩他,更畏惧他,自从他来到竹城,严临尽力避免双方冲突,唯恐他在竹城作乱。 严临的面色十分凝重,谢云潇倒是依旧从容。 此时风停树静,朝阳初升,谢云潇收剑回鞘,脚步无声地踏过一片树荫。他走到严临的面前,严临躬身行礼:“卑职参见殿下。” 谢云潇道:“免礼,请起。” 严临这才直起腰,微微抬头,仰视着谢云潇:“方才您在练武,卑职不敢叨扰,只好退到一边去,还请您不要责怪。” 谢云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严临连忙抱拳:“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云潇道:“但说无妨。” 严临又把头低下去:“卑职是个武将,没读过书的粗人,不太会讲话,若是哪句话讲错了,冒犯了您,还请您饶恕卑职的鲁莽之罪。” 谢云潇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谢云潇隐晦地提醒道:“叛军在秦州节节败退,叛军的残部约有三万多人,现已逃到岱州地界。你身为官兵统领,当务之急是清剿叛军、守卫岱州,除此之外的一切事务,不必烦恼,我会替你做打算。” 严临生平最害怕与文官交谈,他原本把谢云潇当作武将,怎料谢云潇的口才丝毫不逊色于文官,严临听完他的话,恍了一下神,脑子才转过弯来。 秦州叛军的残部四处窜逃,多半逃到了岱州。众所周知,岱州沃野千里,水土丰沛,自古便是膏腴之地,满山满谷的野果都可以用来充饥。哪怕遇上灾年歉收,岱州的流民也比邻省更少一些。 天宇开霁 第156节 岱州常年无战事,朝廷又不可能白白地供养官兵,岱州官兵名为“军户”,实为“农户”,他们日复一日耕田种地,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为朝廷纳税交粮。至于“武艺演习”,不过是走个过场,没多少人会认真对待。 两年前,华瑶和谢云潇在岱州剿匪,谢云潇沿用了凉州的军规,迅速练成了一支军队,确实增强了岱州的兵力。 但是,谢云潇毕竟没有岱州的军权,无法审查岱州的军情。谢云潇离开岱州之后,岱州军队的威风仅仅维持了半年,便又故态复萌,直至今日,岱州各地的军营里不乏酒囊饭袋。 谢云潇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岱州官兵自行处理秦州叛军,谢云潇不插手,只会从旁协助,可是这样一来,岱州的形势又是何等危急? 就凭岱州的兵力,如何与秦州叛军抗衡? 倘若秦州叛军合力攻打岱州城池,守城官兵必然招架不住,那叛军所到之处,必然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严临急忙道:“我也不跟您兜圈子了,咱们快言快语,有话说话,您大驾光临岱州,咱们岱州的官员太惶恐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在岱州做官十几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大家都在议论,公主是不是……是不是想造反?” 谢云潇很平静地与他争论:“公主上阵杀敌,开仓放粮,拯救了秦州数百万人的性命。她不忍看到岱州生灵涂炭,派我来岱州平定叛乱。” 严临支支吾吾地说:“叛军……叛军……”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分明知道,岱州各地兵力薄弱,无法抵抗叛军入侵,既然如此,何必把我当作敌人。我和你一样,只希望天下太平,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严临相信,谢云潇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可他一介低微武官,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支持朝廷指定的“乱臣贼子”? 京城的邸报已经传到了岱州,朝廷大骂华瑶欺君叛主,后来又有消息称,秦州叛军伪造了邸报,只为污蔑公主的名声。各种各样的音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在一起,让人难以辨别,岱州官员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他们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岱州百姓还没忘记公主剿匪的功绩。无论朝廷的旨意如何传达,百姓还是自发地跑去公主祠,日夜不断,焚香祷告。 思及此,严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您和公主肯定是出于好心,可惜天命难违啊……” 他双手抱拳,朝着天上拱了拱:“圣意难测啊,圣上裁定公主谋反,谁敢不听从?那公主的下场会是什么样,您想过吗?” 山林中微风拂面,树影摇动,鸟啼声忽近忽远,这一处地方是如此幽静安宁,严临的背上却冒出一层冷汗。他与谢云潇相距一尺,谢云潇的杀气毫不收敛,那杀气就像三九天的寒意,渗进了风里,冻得他险些站不住了。 他硬着头皮说:“卑职……卑职请您把军队留在岱州,您自己返回秦州,您还可以……可以辅佐公主,您留下来的军队能帮我们打仗,只要我们战胜了秦州叛军,这儿的老百姓就不会被战乱波及……” 他太过紧张,嘴里语无伦次:“您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我们岱州人是真佩服您,也佩服公主,可我们岱州人懒啊,不成器啊,也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就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本本分分的,就不至于惹怒朝廷。您要是在岱州率兵打仗,岱州有多少人要遭殃?谁都担不起谋反的罪名。” 谢云潇低声道:“凉州边境战乱频发,岱州与凉州仅有一江之隔,你觉得岱州能安稳到几时?” 严临一时没回过神来。 谢云潇又问:“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严临只是抱拳作礼,并不答话。 谢云潇往旁边走了半步:“数十万敌军已经抵达北方边境,凉州、沧州边防告急,如果敌军攻陷凉州,长驱南下,隔日便能突袭岱州。” 严临反倒豁出去了:“等他们来了,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谢云潇极淡地笑了一下,似是在嘲笑他的愚钝:“羌羯的军队骁勇善战,你拿什么和他们打?” 四下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谢云潇向远处望去,山川连绵起伏,蜿蜒的河道在山谷间穿行,船只沿着河水流淌,河上烟波浩渺,云雾缭绕。他记起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兄长与他告别,而后,兄长匆匆登上一艘船,身影消失在天地尽头。 兄长去世一年多了,羌羯之乱也过去一年多了,北方的战火再度燃烧,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凉州的兵将甘愿以身殉国,岱州的兵将又怎能袖手旁观? 谢云潇又看了一眼严临,严临的目光躲躲闪闪,就像老鼠见了猫,始终不敢与谢云潇对视。 恰在这个时候,竹城通判柳平春赶到了。 柳平春原本是丰汤县的知县,区区一介七品芝麻官,官场上最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和杜兰 泽师出同门,他又因为“杀贼安民”而立功,经过华瑶的一番运作,他被提拔为竹城通判,迄今已是一年有余。 柳平春与华瑶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他是华瑶这一派的人,自然要拥立华瑶登基。曾几何时,他只想做一个庸臣,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可是,身处于乱世之中,他根本没得选。他的师姐杜兰泽,他的师弟金玉遐,甚至于他的老师金曼苓,全都归顺了华瑶,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只能死心塌地,跟着华瑶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谢云潇率兵来到竹城的那一天,柳平春出城迎接谢云潇的军队。守城将领一片哗然,柳平春还把腰杆挺得笔直,说尽了谢云潇的好话。 柳平春在竹城的根基尚浅,谢云潇在民间的声望却是极高的。谢云潇品行端正、战功煊赫,他的父亲是忠勇之将,他的母亲是清流之士,他的妻子是仁义之主,岱州百姓也把他当作好人。他进城当日,数万百姓为他欢呼、向他致敬,简直就是未来皇后的排场。 “未来皇后”四个字,突然从柳平春的脑海里冒出来。 柳平春面朝着谢云潇,态度越发恭敬:“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谢云潇道:“免礼,你的差事办得如何?” 柳平春道:“依照您的吩咐,全都办好了,这是粮食买卖的账册,请您过目。”他从背包里取出两本厚重的账册,亲手交给谢云潇。 谢云潇翻看十几页,并未发现任何疏漏。他派遣侍卫去传信,又对柳平春说:“通知商户做好准备,从今天开始验收粮食。” 柳平春连忙答应:“微臣谨遵殿下口谕。” 柳平春正要告退,严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柳大人,您这是……您不怕朝廷问罪吗?” 柳平春一甩衣袖:“我……” 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要为百姓办事,为人间道义办事,为大梁朝的江山社稷办事!” 这一段话,并非他的所思所想,而是源自于华瑶寄给他一封信,他照搬华瑶的言论:“时局动荡,朝纲混乱,北方各省饱受外族欺凌,凭我一人之力,难以照应天下的百姓,我必须想方设法,为凉州筹备粮食,以免凉州、岱州遭受战乱之苦,我心怀天下,何罪之有?” 严临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竟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他。 他涨红了脸,回瞪着严临。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柳平春回头一看,才发现谢云潇早已率众下山了。他连忙跟随谢云潇的脚步一路狂奔,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谢云潇的身影。 谢云潇正站在山下的一座凉亭里。 他接到了侍卫送来的一封密信。这是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信封上盖着玫瑰形状的火漆印记,显然是出自华瑶的私章。 谢云潇拆开封套,缓缓地取出信纸,从第一行开始默读。华瑶对他的称呼是“潇潇”,他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华瑶还为他写道:“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他反复推敲这八个字,对她的思念更深了一层。 与她分别之后,他饱尝相思之苦,并非不能忍受,只是有些难熬。他为公事而忙碌,绝不应该牵挂于儿女私情,可他心不由己,每时每刻,每当他稍有空闲,就会立即想起她,梦里梦外都是她的一举一动,或许这是所谓的“相思成疾”,他已病入膏肓了。 他侧目,看向山林之景,意识略微放空,他心下稍定,又接着读信,读到末尾,只见她落款“华小瑶”,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私语。 谢云潇极轻地念了一句:“华小瑶。” 华瑶在信中写道,谢云潇应当尽快把岱州的粮食转运到凉州,以防夜长梦多。等到凉州收到了粮食,谢云潇就能返回秦州,助她一臂之力,她暂未收复秦州全境,秦州南部的官兵即将率众攻打她的领地。此外,康州叛乱仍未平复,康州官府试图招降叛军,叛军聚集在康州、秦州交界处,扬言要为朝廷扫荡秦州的“余孽”,很不巧,华瑶正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余孽”。 总而言之,各方势力交织,必有一场混战。 大敌当前,华瑶在秦州举步维艰,能抽空给谢云潇写八个字,已是她克服了千难万险的结果,只要她安然无恙,谢云潇别无所求。想到此处,谢云潇把信纸收好,径直走向竹城官府的库房。 * 近两年来,秦州、康州不断遭受战乱,瘟疫也肆虐了一阵子,当地的灾民纷纷外逃,其中一部分逃到了岱州。 碍于政绩考核,岱州官府不得不赈济灾民,哪怕是做做样子,多少也要发放一些物资。柳平春就钻了这个空子——他遵照华瑶的吩咐,勾结了邻近城镇的官员,暗中招揽粮商、囤积粮草,时不时地开仓济贫,打着“收容灾民、稳定物价”的名号,伪造了一笔又一笔的假账,用来蒙蔽朝廷。 这些贪赃枉法的勾当,放在从前,柳平春想都不敢想,现如今,渐渐的,他竟然越做越顺手了。 竹城方圆百里的城镇都被称为“流民之乡”,比起岱州的其他地方,此处的流民更多一些,粮价更低一些,当地官府都会做假账,借此中饱私囊,粮商和流民都能得到好处,最苦的是岱州的州府,出于好意赈灾,却养肥了一群贪官奸商。 柳平春深感愧疚,谢云潇却对柳平春说了一声:“多谢你的关照,凉州人感激不尽。” 截至今日,竹城的仓库囤积了一万多石籼米,谢云潇又以官府的名义,从粮商手中收购了一万石粳米,这对凉州人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太阳越升越高,竹城的仓库内外都是凉州士兵,谢云潇和他们一同抽样检查粮食的品质。“抽样检查”也是杜兰泽和华瑶共同创立的方法,凭借此法,只需设定粮食的合格比例,便能算出最合适的样本数量,大大地减轻了粮食验收的负担。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这一批粮食检验完毕,三百名凉州士兵便把粮食押上了马车,驶向竹城的港口。 士兵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旁观已久的严临忍不住问道:“这么多粮食,够你们吃多久?” 严临并不知道这一批粮食有多重,便想从凉州士兵的口中打听打听,怎料,那位凉州士兵竟然说:“粮食吃完了,肚子饿,打不了仗,就得另找办法,我吃过死尸……” 严临道:“死尸?” 士兵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截骨头,那是中年男子的小拇指,指形清晰可见,士兵道:“吃剩的骨头,我留了一块。” 严临大吃一惊:“这这这怎么能留?” 士兵却说:“吃了他的尸体,咱们才能活下来,他是咱们的恩人啊。” 严临只觉头晕目眩。他好歹也是岱州的武将,却从未听过这等荒唐之言,他来回踱步,又问:“你们凉州怎的这般悲惨?” 此话一出,站在不远处的谢云潇回答道:“朝廷克扣凉州的军饷,凉州天灾人祸从未间断,若非走投无路,没人会吃死尸。”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清冷肃正,好听极了,倘若天上的神仙能开口,那神仙的语调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可也正因如此,他的那句话,就仿 佛天道之语,突兀地扎入了严临的脑海。 严临躬身施礼,态度十分恭谨。 此时阳光正盛,谢云潇翻身上马,亲自护送粮车抵达港口,戴士杰在此恭候已久。 戴士杰是秦州芝江水师的首领,也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女将,她率领一支庞大的船队,共有三十艘战船、九十艘商船。 谢云潇运来的两万石粮食,只把八艘商船装满了,戴士杰却像是早有预料。她指派六艘战船保驾护航,整整十四艘大船向着凉州进发,船上不仅有她的亲信,还有凉州精兵一百人。 第144章 花影横斜 “太极道,立业之明君。”…… 今年是凉州的饥荒年,士兵和百姓的肚子都填不饱,粮价也跟着飞涨起来,从竹城运到凉州的两万石粮食,虽能缓解凉州的窘迫,却不足以让凉州脱离困境。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戴士杰应该率领另外一支船队,从竹城的港口出发,经过一条运河,前往岱州的巩城,再在巩城装载十万石粮食,十分之七运往凉州,十分之三运往秦州。 巩城同知名为“陆征”,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却也对华瑶俯首帖耳。 陆征原本只是巩城巡检司的通判,华瑶把他扶上了“巩城同知”的位置,使他掌握了巩城的实权,但他办事不及柳平春牢靠。 他囤积了十万石粮食,迟迟不向华瑶禀报,华瑶在巩城的耳目又不止他一人,他的狡诈伎俩,并未瞒过华瑶。 华瑶直白地告诉他,他若是一意孤行,她一定会杀了他全家,对他施用“扒皮裂骨”的酷刑。 陆征感到恐惧。 启明军在秦州屡战屡胜,华瑶的势力越来越强,她管辖的区域能在短期内恢复秩序,她的麾下人才辈出,陆征不敢与她对抗。 近日来,她的军队又入驻岱州,陆征更是拼命地阿谀逢迎她,她还是不放心,竟然调派了两百精兵,打扮成难民的模样,潜伏在巩城各地。 万般无奈之下,陆征只能归顺华瑶。 戴士杰已经收到了陆征传来的消息。她向谢云潇转述巩城的情况:“巩城的粮仓准备完毕,港口码头都有接应的人,卑职会在十天内到达巩城,尽快把粮草送到凉州和秦州。” 谢云潇道:“你率领四十二艘商船、十四艘战船去巩城,其余船只留在竹城。秦州叛军计划攻打竹城附近的城镇,我会收缴他们的军械粮草。” 听他话中之意,他并没把叛军放在眼里。叛军的军械、粮草,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必将被他收为己用。 戴士杰心头一惊。 戴士杰离开秦州之前,华瑶给她下达了一道命令,让她密切关注谢云潇在岱州的动向,若有任何异状,必须立刻禀报。 天宇开霁 第157节 她隐约猜到了华瑶的心思。华瑶相信谢云潇的品行,却不相信乱世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如果凉州人都被引到了死路上,凉州军队不可能不造反,那么,凉州的君主就是镇国将军,而非她高阳华瑶。 戴士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曾经嘱咐过,岱州的战利品,都由公主统一调度,任何人不得干涉。卑职就没太明白,咱们收缴上来的军械粮草,是直接运回秦州,还是发往凉州,作为应急的准备?” 谢云潇没有一丝犹豫,坦然回答道:“既然公主有令,你应当遵照执行。公主是主,我等是臣,你可以将我看作同僚,小事与我商议,大事交由公主定夺。” 戴士杰忙说:“卑职谨遵殿下口谕。” 江边的风又冷又急,挟着水雾,夹着沙砾,直往人脸上吹,身形瘦弱的文官都站不稳了,谢云潇不动如山。他的衣袖并未沾染雾气,浮动之时,恰似流雪回风,洒脱而飘逸,使人想起冷月寒江之景,都是一样的清雅绝尘。 戴士杰朝他抱拳作礼,随即便带着一众亲信登上一艘战船,起锚扬帆,顺着运河的水道行向巩城,五十多艘大船一同出发,帆影掠过水波,逐渐消散在水天相接处。 当天傍晚,谢云潇返回竹城,先前他派往各地的士兵差不多都回来了。 众多士兵从各地的市集上购买了少量食物,合在一起,粗略一算,共有粟米八千石、蔬菜两千石、腊肉八百斤、熏鱼七百斤,总重恰好是约等于一万石。按照华瑶此前的嘱咐,这些食物也会被送往凉州,但她预估的数目更大一些,她给了谢云潇三万两白银,谢云潇连一半都没花完。 士兵报告道:“启禀殿下,岱州的流民太多,官府还在征集粮饷,有些摊贩听出了我们的口音,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就不愿意把粮食卖给我们。” 谢云潇道:“买粮买菜,适可而止,除非事态紧急,否则任何人不得扰民。” 士兵道:“殿下放心,我们谨遵您的吩咐,收购粮食的价格,比市价略高,绝不敢惊扰当地百姓。” 言罢,士兵又忍不住问:“殿下,您瞧,这些蔬菜啊,水灵灵的,都能做成腌菜吗?” 另一名士兵插话道:“这做出来的腌菜,得有多好吃。” 凉州盛产细盐,家家户户都会制作腌菜,“凉州腌菜”也是凉州人素来爱吃的,常见种类包括腌萝卜、腌白菜、腌茄子、腌笋子。 在凉州的战场上,一碗米粥,半勺腌菜,便是一位士兵的一顿饭,倘若还能分到一小块熏鱼或者腊肉,那就算得上绝佳的美食了。 当下正值五月,岱州、凉州的天气干燥偏寒,近来又刮起了东北风,从竹城到凉州的水运更快,预计不到七天便能抵达凉州境内。 如此特殊的条件下,谢云潇片刻都不愿耽搁。他吩咐道:“立刻查验这一批粮食,明天一早,发往凉州。” 数百名士兵领命告退。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夜,终于把两千石蔬菜收拾好了,转运到了两艘船上。 蔬菜与粟米不同,需要储存在避光的地方,四周必须通风通气。承运蔬菜的船舱阴冷无比,隔板上设有通风的气孔,凉州士兵就把蔬菜分装在油纸里,悬吊在船舱内,舱室的地板上摆放着袋装的粟米,排列得整整齐齐。 天还未亮,装载妥当的两艘商船,便在一艘战船的保护之下,顺风驶往了凉州。 截至今日,岱州的事务一切顺利。 谢云潇正想给华瑶写信,侍卫传来了战报——秦州叛军约有三万人,他们分成了三十批,每批一千人,不分昼夜地突袭竹城附近的各大城镇,驻守各地的启明军仅有四千人,疲于应付叛军的进攻。 谢云潇整军已久,只等着剿灭叛军。他传令军队备战,又抽空写了一封信,吩咐侍卫加急派送。今日又是一个晴天,明朗的晴光中,他率兵出城,直奔战火弥漫的村庄。 竹城的守城将领共有十人,他们在城墙上站成一排,痴痴地望着谢云潇远去的背影,只见他驰骋于最前方,三千名骑兵气宇轩昂,疾风似的飞奔着,紧跟着他一路行进,踏响一阵战鼓般密集的马蹄声,余音壮阔而嘹亮,仿佛贯穿了日月,回荡在茫茫原野上。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怀,身为守将之一的严临开口道:“他们不是岱州人,却……却……” 站在一旁的柳平春接话道:“却甘愿出生入死,只为保护岱州的百姓。” 他转过身来,面朝着同僚:“各位听说过吗?启明军的十四字箴言。” 他一字一顿道:“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 三天后,岱州的捷报传到了秦州宛城。 华瑶飞快地拆开信封,仔细地读完了这一则喜讯。 如同她预料的那般,谢云潇一战大胜。 竹城附近的地势,早已被华瑶探察得清清楚楚,方圆三百里的地貌,全都详细地画在牛皮纸上。华瑶和谢云潇反复考虑过无数遍,甚至推演出了叛军进攻的方式,以及启明军迎战的策略。 叛军从秦州逃到岱州,这一路上,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谢云潇率兵进驻岱州之后,叛军更是如临大敌,必然会从远处观望,眼见一群凉州精兵登上战船,奔向东北方,便以为凉州精兵回老家去了,正是反攻的大好时机。 叛军对岱州地势的了解程度,远不及谢云潇。竹城的四周遍布哨岗,这些哨岗都是柳平春设立的,因而听命于谢云潇,由于这一层关系,谢云潇埋伏袭击叛军也不难。 而且,华瑶还把祝怀宁派给了谢云潇做副将。 虽然祝怀宁缺了两根手指,但他的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由他辅助谢云潇,谢云潇简直如虎添翼,把叛军杀 得丢盔弃甲。叛军恨不得从岱州爬回秦州,然而岱州通往秦州的路上,各处关隘也有重兵把守,叛军真是无路可逃,残兵败将只能跪地投降。 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华瑶调度有方。 华瑶高高兴兴地想着,再过十天半个月,等到岱州的局势平定下来,或许她就能和谢云潇见面了。 他们分开已有一段时间,常言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她略感一丝期待,重逢当天,他会对她说什么?又会做什么? 想到此处,华瑶及时停止。她还没把宛城的烂摊子收拾干净,怎能胡思乱想?她定了定神,又翻开一本折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华瑶坐在临窗的一把金螭椅上,面前是一张紫檀木桌,左手边摆放着她从地宫搜刮来的几本珍贵古籍,右手边堆叠着一摞折子。 当她抬起左手,衣袖垂落,刚好拂过一本武学古籍,凉风透窗吹来,书页被风乱吹,沙沙作响。 这本书名为《武学七道》,封皮是极为贵重的缂丝,华瑶一眼就相中了书封,但她这几天太过忙碌,实在抽不出空去读书。 当下,她忽然起了兴致,随意地翻弄书页,竟然发现书中别有洞天。 此书的前半部分,详细地阐述了武学之奥妙,正所谓“习武先习内功,练拳先练气力”,其中的诸多道理,由浅入深、由深入妙,颇有强身健体之效,毫无根基的年轻人也能借此提升修为。 此书的中篇,名为《七道》,将武功分为上三道、中一道、下三道。 上三道包括清静道、正元道、太极道,在这之中,又属“清静道”最容易修炼成一代宗师。 归属于清静道的习武之人,对名利、财富、权势毫无一丝贪恋,却又常怀怜悯之心,深知众生疾苦,深感世道多艰,品性往往是宁死不屈、宁折不弯,若有情,情必专,八字批语为:“清静道,出尘之灵仙。”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好像就是清静道?他确实超凡脱俗,很有几分仙气,远非寻常人所能比拟。 但是,书中又写,“修习清静道之人,世所罕见,千年不遇”,华瑶觉得,这个描述好夸张,哪有那么罕见啊,她偏要硬凑一下。 除了谢云潇,虞州寺庙里的那个宏悟禅师,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不也符合“清静道”的种种迹象吗?淡泊名利、怜悯众生,武功也修炼到了化境,而且,宏悟禅师还是出家人,信奉佛法,推崇佛理,自然愿意斩断尘缘。 华瑶又往下看,只见书中写道:“正元道,不施虐,不积恶,不畏怯,不淫邪。” 华瑶眼疾手快,不消片刻,便把“正元道”整整四页的叙述都看完了。 简而言之,修习正元道的人,也明白世事无常、天意难测,他们或许会在斟酌之后,屈从于现实,妥协于现状,但他们心中始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若有必要,他们甘愿为道义而奋力一战。 相较于清静道,正元道更有几分红尘气,书中的八字批语为:“正元道,入世之侠客。” 这一刹那间,秦三、许敬安、齐风……甚至是燕雨的面容,都在华瑶的脑海中快速闪现,但她并不是看了什么书,就信了什么内容的人,她满腹狐疑,又往下读了一章。 这一章所述,乃是“太极道”。 太极道黑白调和,正邪相容,虽然属于上三道,但是,此道之人,往往贪恋钱财权势,或许还会沉迷美色,处世手段极为圆滑,常被冠以“阴险狡诈”之名…… 读到这里,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隐隐感觉自己被针对了,暗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扫眼一瞧,只见书中概论,太极道之人,心怀大义,身负大业,行事不流于俗,治事不寡于众,得失之间,得道之时,八字批语为:“太极道,立业之明君。” 看到“明君”二字,华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又见书中告诫,归属于太极道的武者,虽有欲念,却不能犯下嫖倡奸污、滥施酷刑、滥杀无辜、祸害社稷之罪,否则,依照书中所言,便会“毁道行,乱心志,损福报,折命途。” 古往今来,武功高手走火入魔,那也是时有发生的,华瑶一点也不害怕,只因她的心智无比坚定,无论这本书是真是假,她只相信自己必定是立业之明君。 第145章 风月宜年少 大有收获 华瑶的心中充满自信,高高兴兴地继续读书。 她刚刚看完“上三道”的介绍,记住了清静道、正元道、太极道的奥义。 “上三道”之后的第四道,名为“浮沉道”,属于“中一道”,此道之人,心志不坚,品性不定,就像沧海中浮浮沉沉的一叶扁舟,随波而来,逐浪而去,八字批语为:“浮沉道,顺流之行者。” 归属于浮沉道的习武之人,若是与“上三道”来往密切,不仅能精进武力,还能修炼心力。 “上三道”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屈不挠,其中尤以“太极道”最为顽强,太极道的心性坚若磐石,无论经受怎样的风吹雨打,始终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因而能够帮助他人专心一志,这也是太极道追随者众多的原因所在。 华瑶不禁点了点头,不错,很有道理,她已经把自己归类为太极道。 她确实是一个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人。大梁朝的皇帝之位,除了她高阳华瑶,还有谁能坐?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华瑶的心情更好了。 她翻过一页纸,开始研究“下三道”。 “下三道”分为幽冥道、邪祟道、地狱道。 幽冥道之人,不明事理、不通情理,缺乏仁智礼义的教化,只会凭着本性去屠戮众生,脑海中一片混混沌沌,全然不知自己的刀剑之下,葬送了多少枉死的冤魂,八字批语为:“幽冥道,混沌之畜类。” 这么看来,秦州叛军的众多将领,都可以算作“幽冥道”。他们到处烧杀抢掠,甚至以折磨老弱妇孺为乐,就像是野蛮的畜牲,蒙昧而愚蠢。 幽冥道已是作恶多端,邪祟道、地狱道又有哪些恶行? 华瑶定睛一看,只见“邪祟道”的描述更复杂。 邪祟道之人,豺狼之心,饿虎之性,极度贪财好色,只要掌握了一点权势,便能练出一身横征暴敛的本领。他们毫无一丝人性,奴性却是极强的,对上极尽谄媚,对下极尽剥削,明知自己罪恶滔天,仍要榨取弱势群体的最后一滴血,八字批语为:“邪祟道,乱世之恶奴。” 华瑶若有所思。这本书显然是嫉恶如仇,只从武者的品性上分类,却没提及法令法规的弊端,以及世态人情的炎凉。 就比如,晋明在秦州横征暴敛,他必然会放任一群恶奴盘剥百姓,除了皇帝,无人能制止他作孽,偏偏皇帝并不经常管教他,他一手造就了秦州的乱世之祸。究竟是他培养了恶奴,还是恶奴诱导了他?这其中的缘由,不为外人所知。 华瑶默默地叹了口气,在这乱世之中,笃信“仁善”二字,何其不易?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创造一个不愁温饱、不惧风雨的太平盛世。 华瑶匆匆往下翻,看见了“下三道”的最后一道“地狱道”。 出乎华瑶的意料,地狱道的篇章缺失了七页,残存的语句是:“地狱道,无惧无畏,无情无义,无恩无怨,无理无法……极易走火入魔……身死之日,神灭形消……” 华瑶一下就想到了她的兄长,高阳东无。 地狱道的寥寥数语,格外贴合东无的心性。 残破的纸页上,依稀写出了地狱道的十字批语:“地狱道,尸山血海之妖魔。” 华瑶有一点惊讶,其余六道的批语都只有八个字,“地狱道”的批语却有十个字,可见“地狱道”真的很不一般。 或许是因为,“地狱道”的零星残页,勾起了华瑶的好奇心,她飞快地翻阅整本书,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她就看完了全部内容。 《武学七道》的后半部分,正是一本武功秘籍。此书的功法极为神妙,先把武者分为七道,然后详细地叙述“上三道”与“中一道”应该如何提升内功、精修外法,每一道都有独特的诀窍。 华瑶的悟性极高、灵性极强,经过她的一番审视,她不仅确认了秘诀行之有效,还当场试用了一回。 “太极道”的功法,果然与她十分契合。 她依照书中所写的秘诀,运转内息一周天,只觉浑身气力充沛,血脉循环畅通,筋骨更加强健,双手双脚蕴含着劲力,从头到脚都是暖洋洋的,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的心神归入一片纤尘不染的净土。 此时此刻,华瑶再去揣摩自己的剑法,就仿佛换成了另一人的视角,能从各个方向审视她的薄弱之处。 窗外青竹摇影,流风微动,华瑶正在闭目调息,竟然依稀窥见院中景致,原是因为她的感官比平日里更敏锐,就连直觉都变得更强烈了。 华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睁开双眼,灵台一片清明。 天宇开霁 第158节 既然秘诀如此有效,华瑶也放下了顾虑。她过目不忘,很快就把《武学七道》的后半部分背了下来。 此书说明了“上三道”与“中一道”的练气运力之诀窍,也指出了这四道所对应的弱点,华瑶身边的武将几乎都属于这四道,为了保护他们,华瑶便把描述弱点的那几页全撕了,扔进香炉里烧掉。 此书的意图,大概是惩恶扬善,丝毫不提“下三道”如何修炼,还记载了对付“下三道”的策略,确实拓宽了华瑶的思路。只可惜,地狱道的相关章节又缺失了,徒留几张破旧的、泛黄的残页。 华瑶偏不信邪。 她拆开书封,里里外外地检查一遍,仍未找到任何关于地狱道的蛛丝马迹,但她发现了书封内侧的一处私章印记,朱雀展翅的形状,红喙金羽,历久弥新,她对此十分熟悉——这是兴平帝麾下第一大将的私章。 兴平帝是华瑶的曾祖母。 曾祖母麾下第一大将,乃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魁梧女人。她身披金丝甲,手持银环刀,民间称其为“金甲将军”。 华瑶很小的时候,偶然听闻金甲将军的事迹,心底涌起一股崇敬之情,太后就送了她一副金甲将军的画作。 说实话,那幅画不太好看,名为“麻雀啄食”,却把麻雀画成一坨黑,笔锋粗糙而浑厚,展现出狂野的风格,华瑶根本看不懂。 金甲将军的私章,倒是给华瑶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个私章印记,就是整幅画上,唯一让她觉得好看的东西。 现如今,再看这本《武学七道》,难道是金甲将军的著作吗?这也是说得通的。金甲将军的武功出神入化,远超当世一切武学宗师,而且她的平生之志也确实是惩恶扬善,她还自创了一条格言:“吾乃凡人,无奈凡人,为人为仁,难舍难分。” 正是因为兴平帝、金甲将军……以及众多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才能开创出流传千古的“兴平之治”。 华瑶的心中荡起一阵慷慨之情。她合上书页,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房,恰好遇到了前来报信的白其姝。 白其姝含笑道:“殿下的心情很好啊。” 华瑶牵住她的左手:“确实还可以,我正想和你说,我找到了一本秘籍,书中有几条口诀,都是练气运力的法门,我已经试过了,成效显著,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她们的周围是一片茂密竹林,夕阳乱筛竹影,石子路侧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淙淙地流动着,水面上波光流连,映照着她们二人的倒影。 白其姝忽然上前一步,与华瑶的距离近在咫尺。她说话的嗓音很轻,比流水声更浅:“适合您的修炼口诀,不一定适合我。我启蒙太晚了,调息运气的方法还是我自创的,后来就练了一身杂七杂八的功夫……我行走江湖,既要用剑,也要用毒,单靠武功是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 华瑶原先就察觉到了,白其姝的武功很独特,她的剑法诡异又灵活,乃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 华瑶真没想到,白其姝的习武之路竟然如此艰难。 说来奇怪,白其姝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天资聪颖,根骨绝佳,自幼就应该有名师辅导。往前推个二十年,也就是白其姝小时候,白家的家主雷厉风行,治家经商的手段又很高超,白其姝作为家主的孙女,诞生之初便能显现习武的根骨,家主对她必定十分器重。她又怎会沦落到自创内功的地步? 调息运气的方法,乃是习武的根基所在,直接决定了内功的深浅,而且要从年幼时练起,稳扎稳打,才能一点一点地提升起来。 白其姝的内功并不出众,原是因为她小时候过得太苦吗? 白其姝的身世真是一个未解之谜。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其姝,白其姝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华瑶并未追问,还说:“你为我出生入死,我自然明白你的苦心。我曾经说过,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为你撑腰的。” 白其姝的手腕还被华瑶握着,她的掌心微微地出汗了,这一时之间,她竟然无话可讲。过了片刻,她才说:“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对您坦白的。” 心跳声咚咚地响起来,过往的遭遇让她极度愤怒,可是华瑶的安慰又让她平静,她笑着转移话题:“请您把练武的口诀传授给我吧。” 华瑶很大方地分享了“正元道”、“太极道”、“浮沉道”的口诀,奇怪的是,这三种口诀,竟然没有一个适用于白其姝。 华瑶暗自惊讶,白其姝倒是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华瑶不禁怀疑起《武学七道》的适用范围,想来也是,如果《武学七道》的作者真是金甲将军,那这本书大概创作于一百年前,显然,金甲将军落后于时代了。武功秘籍也应该与时俱进。 华瑶不再多虑。她牵着白其姝,在竹林小道上不慌不忙地走着,竹林的尽头是一道洒金朱红垂花门,秦三腰悬长刀,正站在门边。 秦三也才刚到不久。大概半个时辰之前,她接到了华瑶的命令,便从校场赶了过来。 临近园林之时,秦三隐约听见华瑶和白其姝正在谈论武功秘诀。 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在武学上也是颇有自信的,她顺口一问:“您方才说的口诀,很难吗?您要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跟我说说吧,我也很想替您分忧。” 华瑶与白其姝对视一眼,又转头去看秦三。 华瑶依旧很大方、很坦荡地把“正元道”的口诀传授给了秦三。 这口诀简便易行,还有无穷奥妙,秦三初试之下,四肢百骸的真气运转舒畅,心境也平和了许多,此时若是打坐入定,必然大有收获。 秦三感慨道:“您的口诀,真是厉害极了,特别适合潜心静修,伤后疗愈的效果也很好……”她抱拳行礼:“多谢殿下指教。”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忽然想起来,六天前的那个夜晚,她在屋顶上竭尽全力砍杀刺客,濒临气衰力竭之境,休养了好几天也没痊愈。今天下午,她在书房依照口诀调息运气,所有症状都在不知不觉间减轻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机缘吗? 短短六天之间 ,华瑶的武功提升了一截。 华瑶压下心头的喜悦,领着秦三和白其姝赶赴军营。 * 酉时三刻,天已将近黄昏。 宛城衙门的议事厅内,琉璃宫灯高高地悬挂在半空,四面八方烛火交织,明亮如昼,十几位宛城官员正坐在灯下,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话,他们的脸上表情各异,心里却都在盼望华瑶尽快出现。 宛城总兵官崔纬,竟然高居上位。他的背后站着二十位武功高手,他自身的武功也是非同凡响。他的双掌各握着四枚铜球,这铜球极为沉重,他却能用一根手指轻易地挑起铜球,稳稳地停留在指端。 众多文官还在窃窃私语,崔纬发话道:“在座的各位,莫急,公主快来了。” 崔纬与华瑶僵持多日,华瑶略占上风。崔纬按兵不动,只等华瑶大举进攻,然而就在两天前,华瑶要与他和谈,他怀疑其中有诈,和谈的地点被他定在了宛城衙门。 衙门里都是崔纬的人,崔纬仍不放心。他听说,宛城的青楼女子暗中帮助华瑶,华瑶又是个有恩必报的蠢货,今天他便特意抓来几位青楼女子作陪,其中包括宛城花魁,花千树。 花千树穿着一条红绸裙,外罩一件绯色纱衣,正跪坐在崔纬的脚边,半低着头,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好似一片即将凋零的红叶。 她对华瑶的帮助最大,崔纬本想杀了她,但她也算是制敌的筹码,崔纬就把她留了下来。 “抬头,”崔纬不屑地道,“别哭丧着脸。” 花千树眼含热泪:“大人,您和公主的争端,贱妾一无所知……贱妾生在娼门,本是极卑极贱的人,怎敢违抗您的命令?” 崔纬正要赏她一耳光,窗外飞来十支暗器,直冲崔纬的面门,崔纬脚下纵跳,裤腿还是被暗器刺破了。 议事厅的大门忽然敞开,众人还没看清来者是谁,数十道刀光剑影一霎晃过,所有文官当场暴毙,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死尸遍地,血肉横飞,浓烈的血腥气迎面扑来,崔纬的心里愤恨至极。他的计划竟然被全盘打乱了。 第146章 春夜沉沉思渺渺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自从华瑶入驻宛城,城中百姓对她极为顺从。 华瑶在宛城的各个区域开仓放粮,又与宛城的商户合作,招募壮年男女,施行“以工代赈”的策略。她的军队每日巡逻全城,地痞流氓都不敢造次,宛城的秩序渐渐恢复了。 华瑶还收服了许多武功高手。这些高手都在宛城居住多年,原本就与宛城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投靠华瑶之后,又拉拢了不少士兵,宛城的军权几乎完全倒向了华瑶。 宛城的城墙之上,竖起了启明军的军旗。 崔纬身为宛城总兵官,手里握着两万精兵,这两万精兵之中,也不乏华瑶的支持者。 说到底,宛城士兵终究是秦州人,哪怕他们拥护崔纬,还是会受到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影响——在他们看来,华瑶无疑是救世主。华瑶赈灾济贫、救助老弱病残,她是仁义与秩序的化身,她给了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崔纬憎恨她,也忌惮她,不敢与她硬碰硬。 过去的几天里,崔纬经常派人煽动饥民闹事,华瑶的军队总能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各种动乱往往是不了了之。 崔纬怀疑自己身边有奸细。为了防止奸细作乱,他召集了自己最信任的十几位文官,准备与华瑶来一场“文斗”。 崔纬的计策,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拖”字。 只要再拖二十天,等到六皇子司度来到宛城,华瑶就只剩一条死路。她的名声、她的威望,都会毁于一旦,人人都会唾弃她这个乱臣贼子。 崔纬万万没料到,华瑶竟然率领一众高手直接杀了过来。她根本不想与他议和,先前她做出的一切试探都是假象。 华瑶的仁义之名早已传遍了秦州各地,但她本人并不在乎“仁义”二字。她毫不犹豫地毁掉了今日这一场谈判,也不怕双方再度陷入争斗。 崔纬大骂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华瑶比他更凶狠:“你早该死了!贱货!!” 她剑下一阵狂风疾扫,破空之声异常响亮,剑风所到之处,桌椅爆裂,瓷瓶炸碎,死尸的尸块满地乱滚,血腥气汹涌地扩散开来。 崔纬这才察觉,华瑶的武功大有精进。 华瑶挥剑出招,劲力极为刚猛,每一剑都是一道惊雷,倏地炸开一声巨响,打出了惊天动地的阵仗。 议事厅的房梁也被华瑶砍断了,琉璃宫灯摔落在地,砸得粉碎,灯烛东倒西歪,烛火点燃了纱帐,火苗旺盛地跳动着,烧得烟尘滚滚、火光烈烈,崔纬的视野一片模糊。 崔纬率领他的亲信,破窗而逃,屋外竟然也有埋伏。他挥刀劈向敌人,耳边传来惊叫声,他回头一瞧,好几个亲信都被秦三斩于刀下。 秦三朝他吼道:“衙门已经被启明军包围了,你还不投降?!” 崔纬怒火勃发,高喊道:“传命!传命!传我两万大军,死战到底!!” 十丈开外之处,华瑶正在观战。她站在玉石砌成的台阶上,高声道:“除你之外的宛城高官,全都归顺我了。你的两万大军,也把你抛弃了,他们不想陪你送死,你在宛城杀人放火,谁愿意为你卖命?” 崔纬身边的高手死伤惨重,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华瑶派出的这一批侍卫之中,竟有不少人是他的旧部。 他心中大惊,脑海里闪现无数个念头,最终,他大喝道:“众人听令,停战!” 他的亲信放弃了一切抵抗,而他双手捧刀,重重地跪了下去,面朝着华瑶所处的方位,他恭顺道:“卑职对天发誓,殿下就是卑职的主子,卑职一定效忠殿下!” 话音未落,他的亲信也都跪下了。 华瑶反问道:“晋明器重你,你背叛了晋明,宛城百姓供养你,你屠戮百姓,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凭什么相信你?!” “殿下!”崔纬猛地一抬头,额角的青筋暴凸, “卑职侍奉晋明十年,晋明的气魄比您差得太远,我们做奴才的,都想找到您这样的好主子!!” 华瑶还没答应他,他发疯似的磕头,边磕边说:“奴才崔纬,叩见公主殿下!” 他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华瑶大概猜到了,晋明为什么会宠信他。 晋明跟前的奴才,绝不能有一丁点自尊,崔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侍奉晋明十年,自尊都被消磨殆尽了,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都肯做。而且,他清楚地知道权力的好处,他对权力的渴求也到了几近疯狂的地步。 崔纬还说:“您接纳了虞州土匪,也接纳了宛城士兵,您的胸怀何其宽广!崔纬率领两万精兵,向您投诚!” 华瑶冷冷地嘲讽道:“你在军中的威信比我想象中更低。你抽调两千精兵守卫衙门,结果你也看到了,我刚来不久,两千精兵都撤退了,甚至没人给你报信,我要你有何用?” 崔纬又磕了一个头:“卑职能帮您对付文官。宛城的文官团体,最是势利,害得卑职得罪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从他的三言两语之中,华瑶推断出了线索。 秦州叛乱并不是崔纬一手主导的,文官可能也参与了。而且,文官比崔纬更聪明,他们置身事外,还让崔纬承担了骂名。 想来也是,晋明的疑心极重、贪欲心极强,他不会把兵权交给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但他确实招揽了一群才智过人的文臣。 那一群文臣,混迹于官场之内,周旋于多方之间,偏偏还潜伏在暗处,并未显露在明面上。华瑶不能杀光他们,只能想办法革除他们的职位,或是把他们的权力架空,再把她信任的属下提拔起来。 天宇开霁 第159节 思及此,华瑶的语气放缓了许多:“你向我投诚,必须拿出你的诚意。” 崔纬垂着头,正在考虑之时,远处忽然飞来几支流箭。 华瑶脸色一变:“你们还有埋伏?!” “不!”崔纬赶紧否认,“是他们……” 崔纬话未说完,华瑶挥剑向前,大喊道:“杀!杀无赦!!” 崔纬这一方还没弄清现状,华瑶那一方已经杀了过来,数百个黑衣人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形成了围剿之势,崔纬这才幡然醒悟——流箭肯定是华瑶派人放出来的。华瑶不仅要杀他,还要正大光明地杀他,不落下任何话柄。 他偷袭她,死有余辜,而她光明磊落,还是慷慨仗义的公主。 华瑶也不管崔纬怎么想,反正她是不可能收用他的。他生性歹毒,满肚子坏水,他在世上多留一天,就要多造一天孽,她必须替天行道,尽快杀了他。 华瑶收服了原先效忠于晋明的武功高 手,这些高手十分熟悉崔纬的招式。他们与崔纬缠斗一刻钟,崔纬尽显颓势,此时秦三持刀上阵,不过须臾之间,秦三捅穿了崔纬的胸膛,鲜血喷薄而出,崔纬倒地不起,竭尽全力也无法使出最后一招。 临死之前,崔纬还指着华瑶,痛骂道:“你……也会死……司度……杀你……” 华瑶一笑而过:“你别急,你在地狱多等几天,马上就能见到司度了。” 华瑶连晋明都杀了,又怎么会惧怕司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华瑶相信自己总有办法。 * 天色黑沉沉的,灯笼的纱罩上染着血点,灯光都带着血腥气,墙角堆满了七零八落的尸体。 华瑶的侍卫在空地上挖出一个方形的深坑。他们合力把尸体抬入坑内,泼油点火,当场焚烧,空气中飘荡着腥臊的焦糊味,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华瑶的思绪也像烟尘一般渺渺茫茫,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华瑶并不喜欢杀人。 这一路走来,她步步艰险,仍然坚持一个原则——死在她手里的人,要么是大奸大恶之徒,要么是对她起了杀心的敌人。 身处于乱世之中,她不知道自己的原则还能坚持多久。 她始终记得,她年幼时,淑妃将她抱在怀里,与她一同诵读史书,书中自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淑妃经常感叹道:“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 “殿下。” 华瑶的耳畔传来一声呼唤。 华瑶微微地侧过脸,花千树竟然跪在了她的脚边,华瑶连忙说:“你快起来,别跪着了。” 花千树的身形很瘦弱,单薄得像是一张纸,风一吹就飘走了。她出生于宛城青楼,从小到大,她没吃过一顿饱饭,却挨过无数次毒打。 青楼名为“风月场”,实为“死人窟”,青楼里的女人早已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宛如物品一般,她们遭受的病痛和折磨总是被刻意忽略,她们的死亡悄无声息,仿佛从没来过这世上。 正因如此,华瑶立志要废除贱籍。 华瑶还没开口,花千树柔声道:“贱妾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华瑶道:“你不要自称为贱妾,我已经免除了你的贱籍,从今往后,你是良民。如果你愿意跟着我,我也会尽力保护你。” 花千树泪痕未干,唇边还带着笑意:“贱妾何德何能,怎敢劳烦殿下如此厚待?” 华瑶沉稳又严肃地说:“你写的诗词歌赋,我都看过,你文采斐然,妙语连珠,熟知全国各地的民风民俗,翰林院的老头也没几个比你强。” 花千树面露讶异之色。 华瑶自顾自地说:“作诗、作词、编曲、写文都是你的长项,你的才学非同一般,我手底下正缺你这样的人,你愿不愿意投靠我?” 花千树微微张嘴,似是要答应华瑶,华瑶等了她片刻,只等到她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她垂下眼睫,眼里满是哀伤,笑容还未收尽,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说:“贱妾向您请罪,贱妾擅作主张,却没帮上您的忙……” 六天前,宛城爆发内乱,花千树帮助华瑶控制了局势。当天夜里,华瑶就想把花千树接到自己身边,花千树婉拒了华瑶,华瑶追问原因,花千树只说,她留在青楼,还能再帮华瑶一次。 今夜,花千树本想趁机刺杀崔纬。她的发髻里藏着一根锋利的簪子,她的应变能力也比常人更快,但她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到头来,还是华瑶救了她的命。 华瑶打断了花千树的话:“你想帮我的忙,不如直接投靠我。” 花千树抬起头,仰视着她:“殿下……” 华瑶微微弯腰,向她伸出一只手:“让我扶着你站起来。” 由于时间紧迫,华瑶没空多说,但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的目光诚恳又温和,不含任何审视的意味,只是静默地看着花千树,看着她饱含热泪的双眼。 她们相识不到七天,相谈不过十句,花千树却觉得,自己仿佛等了华瑶很久很久,久到记忆都变得淡泊了,年少时不甘屈服的意志原本已被现实吞噬,可是现在,她的希望又重燃起来。她激动又焦躁,胆怯又惶恐,心头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任由情绪滋生于肺腑之间,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难怪,难怪那么多人都把华瑶奉若神明。花千树跪在华瑶的面前,自觉像是在拜神求仙,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略带犹豫地碰到了华瑶的掌心,华瑶一把牵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华瑶唤来她的两个侍卫:“紫苏、青黛!你们来护送这几位姑娘,把她们送到医馆去,好好调养一下身体。” 花千树的双手还被华瑶握着,她不由得脸颊泛红。她微微屈膝,谨慎地向华瑶行礼:“多谢殿下抬爱。” 华瑶松开她的手,又对她说:“不客气,你要照顾好自己,多吃多睡,少忧少虑。等你养好了身体,我就把《启明报》交给你。” 花千树格外震惊:“《启明报》?” 华瑶坦然道:“《启明报》是我创办的报纸,换过好几个主笔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胜任。” 花千树不敢应承。她好像还飘荡在天上,双脚软绵绵的,踩不到实处。她又行了一个礼,告别华瑶之后,方才跟着侍卫离去了。 * 宛城自古便是文化繁荣之地,宛城名妓都要钻研文法辞令,上至四书五经,下至民间怪谈,她们无不涉猎,谈吐很是知书识礼。 花千树作为宛城花魁,才学极高,悟性极强,又很擅长文字游戏,哪怕是在宛城书院的比试上,她也能拔得头筹。华瑶任命她为报社主笔,并非特殊优待,只是把她本该拥有的东西还给她。 截至目前,宛城青楼全部关门了,各类淫业都被严令禁止,戏楼、乐坊、曲社、剧场还在照常经营,城中仍有一小部分人抱怨华瑶过于专断。 华瑶置若罔闻。她大力推广自己的政见,着重扶持农业和工业,顺便宣扬淫业的危害。每天早晨,她都在宛城各地的街道上慷慨激昂地宣讲,她总能察觉听众的情绪,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听众的心坎里。 宣讲尚未结束,数十万人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爆发一阵响亮的欢呼声,无数年轻人高喊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站在高台上,打了个手势,人群就渐渐地安静了。这在宛城官员看来,真是十分恐怖的场景,华瑶操纵人心的技巧简直炉火纯青。 华瑶来宛城还不到九天,宛城的民众狂热地崇拜她。 民众相信,华瑶是真龙天女,专为救世济民而来,叛军输给了她,贪官也输给了她,她会让普通人的生活过得更好。 投靠华瑶的人才越来越多,华瑶把他们分为商、政、财、军、文、农、工七大类,每一类都有不同的管理办法,交由不同的亲信负责,比如“商业”的决定权就在白其姝的手上。 白其姝曾经在京城经营过“盛安票号”。这家票号至今仍在营业,白其姝建议华瑶扩大钱庄和票号的业务,争取早日接管全国的资金大账。 华瑶采纳了白其姝的意见,随后又收购了宛城的老牌票号,这票号的主人死于战乱,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华瑶派人接管了店面,改名为“诚誉票号”,专门经营汇兑、存款、放款。店门前的门柱上挂着一副楹联:“诚信为本 ,声誉为实。” 那八个大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在街道上格外醒目。 除了票号、钱庄之外,华瑶还收揽了学堂、书院、武馆,甚至暗地里开设了武功门派。总有一些事,她不能指派官兵去做,需要借由民间的力量才能妥当解决。 在此期间,宛城的文官一直在给华瑶使绊子,不过双方的冲突并不激烈,华瑶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文官都在等待司度的到来。 转眼已是六月下旬,司度的军队仍未出现,谢云潇不负众望地凯旋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谢云潇率领八千精兵抵达宛城。 城中街道纵横交错,道路宽阔而平整,街市繁华而热闹,初具太平盛世的气象。 启明军的军旗在风中飘扬,锃亮的刀枪映照着太阳,闪烁夺目,道路两旁的民众不敢大声喧哗,只能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长久地聚集在谢云潇身上。 谢云潇渐行渐远,马蹄声也慢慢散去了,众人依旧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在观赏街景,又想从街景中寻见他的背影。 有人赞叹道:“驸马真是……皎然出尘,令人见之忘俗啊。” 还有人说:“也只有驸马才配得上公主。” 谢云潇并未留意旁人的闲言碎语。 华瑶为谢云潇准备了仪仗队伍,但她本人迟迟没有露面。或许是因为她忙于公务,抽不开身,谢云潇默默地思念她,不自觉地把缰绳握得更紧了。 当天下午,申时刚过,八千精兵都被安置在军营,谢云潇收到了华瑶传给他的消息,华瑶让他去行宫,在宫殿里稍作休整,她会尽快赶来与他见面。 那一座行宫名为“玉泉宫”,宫中雕梁画栋,金碧映辉,水榭边上清一色的杨柳低垂,莲花盛开,风中一片花香之气,从水上吹送而来,平添一段幽静意致。 在侍卫的指引下,谢云潇进入了寝宫。 珠帘高卷,纱帐低垂,雕花木门紧闭着,所有侍卫都退下了,谢云潇独自一人穿过卧房的侧门,果然见到一处温泉池,池水澄澈见底,缭绕着淡薄的雾气。 池边的玉石台上摆着两只木箱,谢云潇打开箱子,取出一套干净的浅白色衣袍,以及一双木屐。那衣袍的料子轻薄又柔滑,大概是千金难求的天蚕丝所制。 谢云潇隐约猜到,华瑶发了一笔横财。 与她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她自有她的机缘,但她并未向他透露半分,或许是因为书信中不便谈论太多细节,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关系还不够亲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境也被扰乱了。他更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谢云潇连日奔波也丝毫不觉得疲乏,满池温泉没让他放松,反而让他心头浮起一片躁动。 与此同时,华瑶刚刚结束了一场商业会谈。 侍卫来给华瑶传信,说谢云潇正在行宫里休整,华瑶的心思立刻活泛起来。正好今天下午她得空了,她也要稍微歇息歇息。她忙了一个多月,半天都没松懈过,现在她就要奔赴温柔乡,那都是她应得的。 华瑶马上动身,短短两刻钟之内,她赶到了行宫。 行宫的景色十分壮丽,华瑶心情很好,又起了赏景的兴致。她从一座石桥上走过,倒影在波光中浮动,荷花开得正盛,荷叶相交于天际,恰似红裙翠袖,随风摆荡在湖面上。 风声来自远方,融合了清越的琴声,似是一种玄妙而悠远的境界,华瑶听出了抚琴之人的曲外之意。 华瑶一路飞奔,循着琴声跑到了寝宫门外,琴声却停止了。她这才想起来,这首琴曲,名为《相思曲》,曲中歌词为:“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不知为何,华瑶感到一丝莫名的慌张。 她和谢云潇多日不见,按理说,她应该很想念他。为什么,她双手搭在门环上,犹豫不决,难道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吗? 华瑶很讨厌“怯”这个字。她一鼓作气,推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谢云潇正站在她的面前。他刚刚才沐浴过,此时身穿一件白衣,纤尘不染,风骨不凡,真有飘然欲仙之感。 华瑶与他对视,他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满足了什么心愿。他眼中有光,既清澈,又明净,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杂念全消,神魂都被他吸引了。 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她以为谢云潇会对她一诉衷情,可他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殿下,别来无恙。” 华瑶往他怀里一扑:“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谢云潇怔了一怔,刚从梦里醒来似的,思念深切的心口终于被她填满了。他紧紧地抱住她,诚实地回答道:“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华瑶道:“那你今晚抱着我睡觉吧。” 天宇开霁 第160节 谢云潇已将她打横抱起。 她搂着他的脖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好香啊,清雅的、浅淡的香气,让她魂牵梦萦。这会儿她有点后悔了,刚才她不该赏景的,应该直奔他的寝宫,美景再美,美不过真情真意。 谢云潇把华瑶放在了临窗的一张软榻上。窗外是一片茂盛竹林,竹影掩映着窗纱,投下清幽的浓绿色,此情此景,别有意境,可惜华瑶的心静不下来。 夏日的微风也是闷热的,谢云潇身上冬暖夏凉,华瑶不由得紧挨着他。说来奇怪,她似乎预感到了,谢云潇要给她看什么东西。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在她的注视下,谢云潇拿出一本装帧精良的书册。这本书没有封皮,也没有扉页,她好奇地问:“书里写了什么?” 谢云潇道:“我在岱州的见闻。” 华瑶翻开一页纸,认出了谢云潇的字迹。 谢云潇又道:“书中所写,无非是风土人情,你闲来无事,可以把它当做消遣。” 华瑶仔仔细细地读下去,不仅读到了岱州的风土人情,还有农工商各业的情况概述,谢云潇尤其看重农业。他记下了岱州东境的主要粮食种类,插图都画得相当细致,旧式和新式农具一应俱全,河渠水利的现状也都记录在册,华瑶恍然发觉,谢云潇就像她的另一双眼睛。 她读完整本书,称赞道:“你思虑周全,深得我心。你笔下的每一个字,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你写的这本书,不是我闲暇时的消遣,而是我每时每刻的心头好。” 她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世间万物都在她明亮的眼波里消融了,他依然克制着自己的意念,焦渴、燥热、思念如狂,像是燃着火,又像是冒着烟。 但他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状。 华瑶斜坐在软榻上,饶有兴致地观赏他。 谢云潇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他端起茶杯,状似平静地回应道:“既然殿下喜欢,我今后……” 他原本打算说“既然殿下喜欢,我今后会多留意,各地的风俗人情各有不同,基业初创,百业待兴。” 华瑶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对啊对啊。” 她故意曲解道:“我就是喜欢你,今后要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 她听见茶杯打翻的声音,茶水大片地泼洒开来,转瞬之间,谢云潇一把搂住她的腰,诱使她躺倒在软榻上,窗前的光影也在这一瞬间转动了,他挡住了朦胧的天光,而她躺在暗影之下。 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他不再叫她殿下。他的嗓音比平时更轻些,也更沙哑些:“华小瑶。” 华瑶道:“叫我干嘛?” 谢云潇道:“你寄给我的信,落款都是华小瑶。” 华瑶点了点头:“你应该知道吧,我只有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才会这样落款。” 谢云潇又笑了一下。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个来回,她忽然想把自己的双手缠到他的脖颈上,她向来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既然这么想了,她也就立刻这么做了。 第147章 锦绣重重 很有两情相悦的甜蜜 谢云潇的气息扑在她的耳边,带起轻微的灼热感。她把他搂得更紧了,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卿卿。” 华瑶心神不定,简短地回应道:“嗯。” 他的唇角碰到了她的耳尖,不经意般地再一次念道:“卿卿。” 痒意侵入肌肤,绵绵不断,似是火苗一般到处乱窜。她好想使劲地揉一揉枕头,把她心里的那股火气激烈地发泄出去,可是软榻上没有枕头,她就悄悄地说:“我们去卧房的床上吧。” 谢云潇也悄声道:“现在吗?” 华瑶道:“嗯嗯,听我的,现在就去。” 谢云潇又把华瑶抱了起来。他走得并不快,却很稳,当他经过一扇琉璃屏风,她从屏风上看到了他们的倒影。他的袖摆和她的裙摆交错重叠,就像晴光潋滟的水波,悠悠然然地荡 漾着。 华瑶兴致勃勃:“下次换我抱你,我力气很大,武功很强,能把你扛起来。” 谢云潇又被她逗笑了。她语调欢快,心情就像阳光一样明朗,他也感到说不出的愉悦。他身形忽而一闪,迅速地步入卧房,将她放在一张木床上。 华瑶透露道:“我的武功长进了不少。” 谢云潇不假思索:“你聪慧过人,天资也是最上乘,只要你勤练武功,剑法和内力都能突飞猛进。” 华瑶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好:“其实是这样的,我遇到了一个机缘,我要详细地讲给你听。” 谢云潇见她如此稳重,他立刻放下了挂在银钩上的床帐。锦纱床帐遮暗了光线,床榻像是一处隐秘的幽境,他们将在这里分享彼此的秘密。 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对面:“洗耳恭听。” 谢云潇言辞风雅,举止从容,听她谈起正事,他又会表现出郑重的态度。他们多日不见,她原以为他会有些浮躁,但他的气度依旧端方自持,与平日里相比,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华瑶仔细一想,真是别有一番趣味。 自然而然地,她很想靠近他、亲近他,放肆地纠缠他。 床上似乎有一种朦胧而缱绻的情调,华瑶捧起谢云潇的右手,仔仔细细地抚摸他修长的手指,浅浅地搓揉他的掌心,在他指根处来来回回地搔刮。 谢云潇呼吸微促。他捉住她作乱的指尖:“等你说完了,再做这些事。” 华瑶狡辩道:“我什么也没做。” 谢云潇道:“你是什么也没做,还是什么都可以做?” 华瑶道:“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实话告诉你……” 话未说完,她忽然往前一扑,把谢云潇扑倒在床上。她骄傲地宣称:“我就是无法无天,谁也管不住我。” 谢云潇抬手搂紧她的腰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极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既然你无法无天,不妨遵从自己的本心,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谢云潇牵着华瑶的手,指引她拉住他的衣带,稍微一拽,就解开了,在他微敞的衣领之下,每一块肌肉都是精壮而结实的,每一处线条都堪称完美无缺,只等着她一寸一寸地慢慢摸索。 华瑶只觉得热血上涌,她在他的唇角上连亲了好几口,她喃喃道:“嗯,你说了好多个‘欲’字……”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语:“身在红尘,难免会有七情六欲。” 华瑶道:“你在说我吗?” 谢云潇道:“我说我自己。” 华瑶恍然片刻,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明明是你先偷亲我的,现在,我要从你身上讨点甜头。” 谢云潇忽然翻身,把她反压在床上:“尽管来讨。” 华瑶的气势丝毫不减:“那你要做好准备,我会把你亲晕过去。” 谢云潇只觉得她十分可爱。 她活泼开朗,她狡黠善变,她坦荡率直又踌躇满志,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她,极力克制也无法忍耐,他已然情动意乱。连日来的思念深入骨髓,他看着她的双眼,缓缓道:“怎么亲,才能把我亲晕过去?不如尽快让我领教你的高招。” 华瑶耳根一热,谢云潇这句话说得彬彬有礼,进退有度,但他的声音不同于往常,暗沉沉的,似有一股粗劲和野劲。她必须想出一句礼貌又不失粗野的好话,才能盖过他的风头。 华瑶想了片刻,完全没有一点思路。她当真是词穷了。 其实华瑶也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在争辩什么,或许只是一种不服输的劲头,还有你来我往的句句机锋,让她乐在其中。 现在她又落入他的怀里了,她浑身放松,抛开了一切杂绪,任由他细致地亲吻她的唇瓣。舌尖相触的那一刻,她尝到了久违的美妙滋味。她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品尝着干净清冽的气韵,依稀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如火一般炽热地跳动着,她双手紧拽着他身上那件被她扯得散乱的衣袍,仿佛转去了无边无际的极乐之境。 * 酉时已过,天色早就完全黑下来了,玉泉宫的宫灯高悬,灯光隐约从窗扉间照进来,洒在锦绣帐幔上,影影绰绰的,笼罩着一层雾气似的。 华瑶全身的筋骨舒展,惬意非常,还有点懒洋洋的。她抬起头,又在谢云潇脸上亲了一口,他收手抱紧她,亲密地与她耳语:“卿卿。” 华瑶抓住他的一只手,正想抚弄他的手指,忽然又想起来,今天下午,他在寝宫里弹奏了一首古琴曲。 他们成婚快一年了,她还没亲眼见过他抚琴的样子,他的琴技就像他的剑法一样精妙,她一定要好好欣赏欣赏。 谢云潇察觉她心不在焉,便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顿时来了兴致。她很自然地提议道:“我们来玩游戏吧。” 谢云潇将她的手反握住,低头在她的指尖上轻轻地印了一吻,似是一种无声的回应,暗藏着无限的深情。 华瑶的指骨都酥软了。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迅速地坐了起来。她拽高了被子,裹住自己的肩膀,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 她认真地说:“你是琴师,我是恶霸,我在街上看见你,就把你强掳回家,欲行不轨之事。” 谢云潇的目光时刻不离地盯着她:“你为什么总是扮演恶霸?” 华瑶被他问住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当然难不倒她,她略一思索,小声回答道:“因为,我喜欢在你面前展现我的本性。” 谢云潇轻轻地笑了笑。 华瑶追问道:“你笑什么?” 谢云潇欲言又止:“你真是……” 华瑶道:“我怎么了?” 谢云潇道:“血气方刚,身强体壮。” 华瑶笑出了声。她放开被子,又往他怀里一钻:“嗯嗯,你知道就好。” 谢云潇重新抱住她,肌肤相贴的这一刻,除了此时的舒适惬意,还有彼时的畅快欢愉,让他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很有两情相悦的甜蜜。 谢云潇意犹未尽,又开始轻轻密密地亲吻她的脖颈,她推了推他的肩膀:“我们还没吃晚饭,你一点都不饿吗?” 谢云潇还想多抱她一会儿。他决定以退为进。他沉默片刻,故作冷淡道:“我一个落魄琴师,被你强掳到这里,自然是神魂颠倒,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毫无饥饿感。” 谢云潇这么快就代入角色了,华瑶又好笑又惊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非要拆他的台:“可是,公子……” 她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你浑身的肌肉结结实实的,我不信你没练过武功。你怎么可能是琴师呢?你行走江湖,靠的是剑,不是琴。” 谢云潇承认道:“我是琴师,也是剑客。” 华瑶道:“那你为什么会被我抓住?” 谢云潇迟迟没有回答。 谢云潇的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腰,再没有半分放松之意,似乎是被她拆穿了就演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赢得很漂亮,谢云潇状似无意地问她:“想听我弹琴吗?” 华瑶诚实地点了一下头:“很想。” 她随后又说:“吃过晚饭以后,你再弹琴,现在我又饿又累。” 谢云潇放开了她,她穿好衣服就下床了。她走到寝宫门外,招来侍女,吩咐她们准备晚膳,随后她又返回寝宫,牵起谢云潇 的手,把他带到了与卧房相连的浴池,与他一同在温热的池水中泡澡解乏。 夜更深时,华瑶泡完澡了,换了一身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和谢云潇共进晚膳。 今晚的月色很好,宫灯与清辉相映。他们坐在临窗的一张木桌前,烛火摇曳不定,桌面上花影浮动、月光朦胧,气氛十分宁静祥和。 华瑶打开食盒,盒中装着两碗鲜虾馄饨,两碟芙蓉豆腐,两盘清炒白菜,以及两盅蘑菇炖鸡。她把一份推到谢云潇面前,另一份摆到自己面前,又分好了筷子和勺子,大大方方地说:“你尝一尝,很好吃的。” 天宇开霁 第161节 谢云潇舀了一勺馄饨:“承蒙殿下款待,不知何以为报?” 华瑶随口说:“以身相许。” 谢云潇执着勺子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的回答倒很坦然:“我早已是你的人。” 直到此时,华瑶才恍然大悟,久别重逢,谢云潇并不是毫无变化,相比从前,他今天真是格外的心直口快。作为奖励,她立刻转过头,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侧脸。 第148章 恩怨何时了 “皇姐只比我年长三个月,…… 谢云潇反应极快。华瑶才刚亲过他,他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吻,她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 谢云潇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相依相偎,相亲相近,就像一对交颈鸳鸯,已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 饭菜的香味隐隐地飘了过来,华瑶顿时清醒了许多。她推开谢云潇,自顾自地拿起了筷子:“先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云潇道:“也是,饭菜应该趁热吃。”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好,用筷子夹住一只虾仁馄饨,浅浅地咬了一口。 馄饨馅的主料是猪肉、胡萝卜、新鲜虾仁,辅料是少量的花椒、生姜、桂皮、小茴香,味道很不错,鲜香爽滑,特别地适合华瑶的口味。 华瑶连吃了七个馄饨,又喝了一口馄饨汤,饥饿感就没有了。她慢慢地品尝其余几道菜,每一道菜的食材都是上品,火候恰到好处,堪比宫廷御膳。 华瑶吃得很尽兴,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再过多少年,大梁朝的寻常百姓才能吃得起这样一顿饭? 华瑶陷入沉思。 谢云潇隐约察觉到她的心思。他放下筷子,问她:“吃饱了吗?” 华瑶伸了个懒腰:“我吃了二十多个馄饨,还有一碗蘑菇炖鸡,感觉有点吃撑了。” 谢云潇道:“今晚月色明亮,风也不大,可以出去散散步。” 华瑶点了点头:“好啊,等你吃完了,你陪我去湖边散步。” 言罢,华瑶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她安安静静地品茶,时不时地偷看一眼谢云潇。 谢云潇用餐的仪态也很好,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感到赏心悦目。时至今日,他一直恪守凉州军规,从不浪费食物,华瑶等了他一会儿,他就把他餐盘里的饭菜都吃完了。 华瑶很了解他的饮食习惯。 谢云潇不爱饮酒,平素几乎是滴酒不沾,除非华瑶兴致大发,他才会陪她喝一点糯米酒。他的口味极其清淡,忌食葱蒜、醋酱、韭芥、辣椒,也不常吃牛、羊、猪、鹿之类的荤菜。 华瑶暗暗地心想,谢云潇真是勤俭节约,放眼天下,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皇后呢?根本没有嘛,他就是天生的皇后命。 华瑶二话不说,直接牵住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向门外。 月光洒满天际,行宫的走廊上灯火璀璨。 灯影在湖水中浮动,湖畔泛起水雾,夏暑消散了,天气也凉快了,荷花微微地收拢了,荷叶荡漾,荷香远溢,这般清幽的美景,自然令人心旷神怡。 华瑶沿着一座长桥,脚步悠闲地行走着。 她依然牵着谢云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她的拇指抵在他的手背上,一点一点地慢慢抚摸,把他的骨形摸得清清楚楚。 他不得不提醒她:“殿下。” 华瑶明知故问:“怎么了?” 华瑶转过头,与他目光交接。 他的眼睛真是好看极了,世间万物难以模拟,比湖水更澄澈,比月光更清明,华瑶与他初次见面时,就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细瞧,不仅是因为他形貌出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从他的眼神之中,依稀能窥见他的品性,淡泊沉静,没有丝毫邪戾之气,这一点是相当难得的。 华瑶忽然想起那本名为《武学七道》的武功秘籍。她故作高深:“对了,今天傍晚,我和你说过,我遇到了一个机缘……” 她小声道:“我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此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讲不清。” 谢云潇目视前方:“长桥的尽头,有一座凉亭。” 华瑶也往前望去,果然望见一座四角凉亭,正位于荷花深处,亭内铺着一层汉白玉石砖,四周垂挂着珠帘,檐下悬着一盏灯笼,灯火隐约还亮着,更添了几分朦胧幽秘之感。 谢云潇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说:“我们去凉亭里,促膝长谈,谈到深更半夜再回房,你意下如何?” 谢云潇没等到华瑶的回复,她一溜烟就跑向了凉亭,跑得飞快,将近四五里的距离,她一路狂奔,丝毫不觉得疲惫。 荷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流风从衣袖间吹过去,华瑶找回了自己小时候的记忆。那时候,她和娘亲一起住在昆山行宫,那一座行宫也有一大片荷花,红花绿叶,簇拥着一座四角凉亭。 往日与今日重叠,她莫名感到一阵亢奋,亢奋之中还有一丝落寞。 她想把自己的宏图壮志都告诉母亲,把她迄今为止的功绩都呈现给母亲,她不再是母亲口中的“小公主”,她真真正正地长大了,她已经独当一面了。 秦州北境全在她掌控之中,岱州和凉州也暗中归顺她,她不仅有自保的能力,还能保护她的亲近之人,甚至可以庇佑天下人。 她的头脑无比清醒,先前的情思爱意,此刻竟是荡然无存。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像是走上了御殿之前的云龙阶,权力的高峰近在眼前,她还要奋力开拓。 谢云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刚才跑得很快。” 华瑶转过身:“你追上我了,你跑得也不慢。” 不知为何,这一刹那,谢云潇觉得,他和华瑶之间,好像又隔了一层轻纱。短短半个时辰之前,他们像是亲密无间,给他一种两情相悦的错觉。 华瑶坐到了栏杆边上。她伸出双手,摘下一朵含苞未放的荷花,粉嫩的花瓣圆润通透,任她把玩,她又去看谢云潇:“你有没有发现,我的轻功长进了不少?” 谢云潇似乎早就发现了端倪:“不只轻功,内力也提升了一两成。” 华瑶坦诚道:“嗯,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机缘。” 谢云潇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她,客气地回应道:“请殿下赐教。” 谢云潇的座位与她相隔半尺距离,她就像恶霸一样,扯着他的衣袖,要把他拽过来,起初他纹丝未动,她就威胁道:“你不想被我撕烂衣裳吧。” 谢云潇果然屈服于她,这个办法真是百试不爽。他坐了过来,紧挨着她,正当她得意之时,他竟然在她耳畔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华瑶一把拉住他的衣带,而他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又用一种严肃而淡漠的语气说:“别这样,毕竟是在室外。” 华瑶眨了眨眼睛,谨慎地试探道:“室内就可以了吗?” 谢云潇言简意赅:“随你喜欢。” 华瑶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好,明天晚上,我就用绳子把你绑起来。” 谢云潇依然从容:“你明晚不一定有空。” 华瑶确实不知道,明晚是否能与他玩闹,她现在也只是随口一说。杂务繁多,她难得闲暇,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几乎没有放松的时候。 华瑶及时转 移话题:“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华瑶决定从头说起。她侧身斜坐,面朝着谢云潇,认真道:“我攻占宛城的那天夜里,宛城总兵官派出了七百个武功高手,合力刺杀我……” 谢云潇只问了一句:“你受伤了吗?” 华瑶不甚在意:“只有一点点小伤。” 她兴致勃勃:“你知道我有多厉害吗?” 谢云潇道:“愿闻其详。” 华瑶道:“我在屋顶上飞奔,一大群刺客把我包围了,我疯狂砍人,砍死了好多刺客,他们都被我吓坏了。” 谢云潇由衷地称赞道:“殿下真是英明神武,武功盖世。” 华瑶沾沾自喜:“那当然了。” 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更轻:“我自创了一门剑法,剑气突然暴涨,割破了我自己的脸,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痛。我一心只想杀敌,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 谢云潇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借着灯光,他一丝不苟地观察她的面容。 她的脸上并未留疤,他也并未碰到她的面颊,只是隐约有一种温热的触感,从他指尖传递开来,传到她的骨头里,如同羽毛拂过一般,轻飘飘的,痒丝丝的。 华瑶猛地扭过头:“我杀了刺客首领,他的武功比我高得多,我一剑砍断了他的脖子。后来我又杀了宛城总兵官,把他的尸体剁碎,烧成灰了,骨灰埋在宛城衙门,以便震慑文官。” 谢云潇大致明白了她前段时间的经历。他推测道:“生死存亡之际,你自己领悟了窍门,内功外功突飞猛进,确实是因祸得福。” 华瑶还想吹嘘一下自己的勇猛,谢云潇却说:“你竭尽全力,反杀了武功比你高得多的刺客,气血难免亏损,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捡到了一本武功秘籍,按照书上的口诀,随便修炼了几天,我的功力就恢复了。 ” 谢云潇半信半疑:“什么秘籍?” 华瑶立刻把“清静道”的口诀传授给他。 谢云潇试用片刻,却说:“略有提升。” 华瑶道:“你说的‘略有’,大概是多少?” 谢云潇道:“万分之一。” 华瑶认真地分析道:“你的武功太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哪怕只是增进一点点,也算是很不错了。”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极近。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此时他们并无任何亲密举动,仅仅是对视了一会儿,便有一股隐形的暗流涌动,若明若昧,不清不白,难以用语言形容。 珠帘被微风吹动,撞出细碎的声响,华瑶回过神来。她特别严肃地说:“这本秘籍的功法,很奇怪,按照习武者的品性划分,共有七种类型。” 谢云潇如实说:“习武之道,因人而异,心性不同,适用的心法也不尽相同。” 华瑶若有所思。 谢云潇又详细地解释道:“我所学的内功口诀第一句,‘由动入静,静极思动’,你的秘诀是‘外动内静,内平外成’,二者颇有相似之处……” 诚如谢云潇所说,心性不同的人,适用于不同的心法,他解释的这些口诀,对华瑶而言,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她原本不想听他废话,但他现在很像是一位老师,对她言传身教,既有耐心,又很负责。她的心思活泛起来,也不管他还在说什么,她拽过他的衣领,在他唇上重重地亲了两口。 四周虽有帘幕遮挡,却也不是密不透风,蝉鸣声、蛙鸣声、水浪声、莲花浮动之声,全都掺杂在风里。 谢云潇并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缺乏征兆的、尤其还是在室外的亲热,在华瑶的注视之下,他的耳尖似乎泛红了,她特意和他耳语:“好了,心肝宝贝,回去睡觉吧,我有点困了。” 谢云潇坐怀不乱的本领仍然高超。他俯身靠近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这个吻太过短暂,转瞬即消,极尽克制之能事,很值得反复回味。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又牵起她的手,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寝宫。戌时已过,灯笼的光线逐渐暗淡了,他们就像一对晚归的寻常夫妻,匆匆地踏进家门,偶尔几句窃窃私语,只说给彼此听,千般旖旎、万种温存,尽在不言中。 * 次日一早,华瑶在谢云潇的怀抱中醒来。 昨晚华瑶睡得很好,心情也很愉悦,现在她精神焕发,正准备立刻起床,梳洗一番,赶去议事厅,召开一场晨会。 华瑶穿好衣裳,跳下了床榻。她才刚走到卧房门外,侍女就来禀报:“殿下,六皇子给您寄了一封信。” 天宇开霁 第162节 华瑶道:“什么时候寄来的?” 侍女道:“回禀殿下,今天早些时候,卯时三刻,六皇子的侍卫把密信送到了宛城衙门。” 华瑶不太喜欢“六皇子”这个名讳,在她看来,六皇子高阳司度,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比他的兄长好不到哪里去,他根本配不上皇族的尊称。 华瑶并不相信司度的品行,诚然,司度也确实没什么品行。他很可能会在信封和信纸上投毒,好在华瑶早有准备。 华瑶命令侍卫取来一双特制的手套。她戴着手套,打开密信的封套,缓缓地展开信纸,只见司度在信中说:“皇姐先后派了两批人马密谋刺杀,他们已被我斩尽杀绝……皇姐只比我年长三个月,能有多深的城府?” 华瑶虽然是司度的皇姐,但她确实只比他大三个月,他的言辞间充满挑衅意味,她并不生气,只是暗暗想道,她杀他的时候,会像杀晋明一样狠绝,干脆利落地一剑砍死他。 第149章 苦难消 “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 华瑶把密信装入封套,扔进香炉里烧掉了。她派人把香炉搬走,又招来侍女,仔细地询问了宛城衙门的情况。 自从华瑶接管宛城,她严格地执行自己的战略计划,严查出入城门的每一个人,尤其注意防范武功高手。 然而,司度的侍卫不仅能进城,还能把密信送到宛城衙门,这无异于向华瑶表明,宛城文官与司度相互勾结,他们里应外合,要将华瑶置于死地。 侍女退下以后,华瑶仍然站在原地,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转头看他:“你都听到了吗?” 谢云潇早已穿戴整齐。他身上的衣袍素淡而洁净,衣领严严实实地合拢,遮住了锁骨和胸膛上的浅红色吻痕,华瑶清楚地记得吻痕所在的位置,那都是她昨晚任性妄为的铁证。 华瑶恍惚一瞬,又很严肃地说:“司度想让我自乱阵脚。”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你准备如何应对?” 华瑶略一思索,推断道:“司度派人给我送信,无非是想警告我,我暗杀他的计划失败了,他在宛城安插了不少奸细,而我并不知道奸细的身份。”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谢云潇还牵着她的手,她无意识地拨弄他的指尖,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指。 华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谢云潇仍在安抚她:“宛城全城日夜戒严,搜查奸细也并非难事。” 华瑶却说:“如果奸细是文官,那就不太好办了。”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隐晦地提醒道:“宛城百姓推崇读书人,宛城文官的门生多达上万人,贸然处置文官,或许会引发一场动乱。” 华瑶赞同他的意见:“确实如此,宛城的情况很特殊,四成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如果我在这里大开杀戒,我的名声就保不住了。” 她轻声低语,似是呢喃一般:“而且,你也知道,我并不想草菅人命。”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问:“你还有哪些顾虑?不妨直说,我会尽力为你分忧。” 谢云潇的态度诚恳又温和,显得十分沉稳可靠。 华瑶反倒偏过了脸,不再看他:“前些天,我收到一个消息……” 四下无人,周围一片沉寂,她冷静地叙述道 :“司度的军队只有一千人,朝廷严禁他私自调兵,他为了扩张声势,纠集了一大群乞丐和流民,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正向着宛城进发。” 谢云潇半信半疑:“乞丐和流民怎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华瑶仰头望天:“司度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哪怕一路上都是尸体遍地,又有何妨?死伤惨重的后果,终究只有我会承担。” 谢云潇大概明白了司度的险恶用心。 朝廷派遣司度招降华瑶,名为“招降”,实为“剿灭”,单凭司度的一千人马,很难袭击华瑶,于是司度剑走偏锋,收揽一大批流民,四处散播不利于华瑶的消息,制造出一种混乱的、恐慌的局势。 司度抵达宛城之后,局势还会进一步恶化。 他或许会效仿古代名将,在城墙下大声喊话,借用朝廷的名义,痛骂华瑶的不忠不孝。 他或许还会施展一些卑劣手段,只要华瑶一天不投降,他就强迫一群流民自尽,美其名曰“舍生取义,以身证道”,流民为了大义而死,华瑶又怎能执迷不悟? 谢云潇差不多已经猜到了司度的计策。 华瑶比谢云潇更聪慧,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她就洞见了许多暗藏的玄机。 世事纷纭,犹如一盘又一盘的棋局,华瑶每走一步棋,各方势力都迈出了千百步,她必须立足于全局之上,反复地权衡利弊,才能制定出最合理的应对措施。 华瑶并未透露自己的策略,只是小声地安慰谢云潇:“别怕,心肝宝贝,我会想办法的,只要有我在,我们就不至于走投无路。” 谢云潇一个不留神,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别无所求。” 华瑶只觉得十分惊讶,谢云潇曾经对她说过,他希望她百战百胜,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她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实意。 现在,她不太能理解他的情意之深重,她的思绪陷入一片茫然。不过片刻之后,她就想出一种新奇而独到的见解。 谢云潇看起来像是月神云仙,但他毕竟生活在人世间,和她一样的肉身凡胎,无法脱离七情六欲,他的所求所愿,又怎么可能只寄托在她一人身上?他连他自己都忘掉了吗?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谢云潇并不是在谈情说爱,而是在和华瑶较量,他们两人说情话的本领,究竟孰高孰低、孰强孰弱? 华瑶恍然大悟。 她严肃地回应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对我也很重要,你务必照顾好自己。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的会非常非常心疼,疼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在这艰难困苦的世道里,哪怕历尽艰险,我也要保你无灾无难、一生平安。” 谢云潇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紧握着华瑶的双手,认真道:“我自有我的命数,你不必为我费心,不过我确实有求于你,希望你能答应我。” 华瑶好奇地问:“什么?” 谢云潇格外郑重:“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华瑶怔了一怔,谢云潇说情话的本领好强,她一时无法盖过他的风头,甚至无法直视他的双眼,情真意切的目光,反倒让她难辨虚实,她只能随口附和:“嗯嗯,好吧,我同意。” 她的回答很简单,谢云潇还是觉得她很可爱。 谢云潇清楚地知道,他几近狂热地深爱着她的灵魂,既然狂热,就没有丝毫冷静可言。他有心而她无意的一段对话,在他看来,也是他们互许终身的佐证,从前往后,从过去到将来,再多的艰难困苦,他总会陪着她一同经历、一同克服。 * 当天上午,临近巳时之际,华瑶在议事厅召开了一场晨会,与会者都是华瑶的得力干将。众人围坐一桌,共同商讨、评议各部门的重大决策。 众人的座位没有高低之分,亲疏远近却是一目了然。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白其姝坐在华瑶的右侧,显然是她的左膀右臂,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相比之下,朴月梭虽然是华瑶名义上的表哥,却只能坐到华瑶的对面,与华瑶的距离最远。 朴月梭丝毫不觉得气馁,还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才刚投奔华瑶不久,并不熟悉各项事务。今日他第一次参加晨会,应该多学多听、多思多想,若是能为华瑶多效一点力,那便再好不过了。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朴月梭就起床了。他沐浴焚香,换上一身藏蓝色绸衫,外罩一层湖水色纱衣,腰带和衣领打理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他束发的玉冠是由墨玉制成,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雪玉戒环,每一件配饰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既不醒目,又很好看,在他的衬托下,与他相邻的金玉遐都有几分黯然失色。 金玉遐目光复杂,深深地看了一眼朴月梭。 朴月梭温和一笑:“金公子,多谢您近日以来的关照,我第一次参加晨会,若有任何失礼之处,还请您多加提点。” 金玉遐连忙说:“朴公子礼节备至,与您相比,失礼之人反倒是我……” 金玉遐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希仪冷不丁插了一句:“请问,你们二位,正在谈论什么事,与晨会有关吗?” 众所周知,自从华瑶入驻宛城,沈希仪就是华瑶最器重的文官。 沈希仪一手包揽了行政事务,在华瑶的面前,她很有话语权。她精明能干,态度一贯强硬又坚决,包括金玉遐在内的一众文官都不敢得罪她。 金玉遐一声不吭。 朴月梭也转移了视线。他装作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快速地掠过华瑶,他看见她端起了瓷杯,正在喝水,他也低头喝了一口水,像是与她举杯共饮。 随着一声轻响,华瑶放下瓷杯,审视在座的每一位文臣武将。 人都来齐了,晨会可以正式开始了,华瑶缓声道:“今天的晨会,主要有七件事,需要我们初步磋商。” 华瑶话音未落,花千树已经翻开了会议纪要。 花千树跟随华瑶将近一个月,华瑶不遗余力地栽培她,她也没让华瑶失望,凡是华瑶交代的任务,她都顺利地完成了。 即便如此,过去的经历仍是一块烙印,烙在她的心上,“宛城花魁”四个字,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时断时续地折磨着她。 她在青楼卖笑的时候,从没有如今这般惊慌失措,大概是因为,如今的她,置身于充沛的阳光之中,便连从前的一点阴影也不堪忍受了。她不止一次想过,她要是能早点遇到华瑶,她的人生必定会大有不同。 花千树才思敏捷,又写得一手好字,经过汤沃雪的悉心调理,她的身体已是十分健康。她很擅长文字工作,每日能做五六个时辰,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一种焕发之感,从身到心,从内到外,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今天,华瑶命令花千树负责会议纪要,花千树在高兴之余,还有些忐忑,晨会的议定事项还要向下传达,她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华瑶似乎察觉了花千树的心思,花千树还没动笔,华瑶便说:“你是宛城人,比我更了解宛城的风土人情,关于宛城书院的几个问题,待会儿还得先问问你。” 花千树含笑看着她:“为殿下效命,是我的福分。” 花千树望向华瑶的目光之热烈,远远超出了君臣之情。华瑶不由得心想,花千树肯定能胜任文臣一职,她对工作的热枕,简直无人能及。华瑶颇为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随后,华瑶看向众人,平静地说:“今日商议的第一件事,就是宛城的戒严令。今天早晨,六皇子高阳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给我送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暂且不提,我想说的是,宛城的戒备并非万无一失,敌人可能潜伏在暗处。” 沈希仪第一个回应道:“请问殿下,您是否逮捕了那个送信的侍卫?” 华瑶如实说:“他死了,死因是自断筋脉,忤作把他开膛破肚,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他应该是司度的近身侍卫。” 沈希仪分管宛城的“出入城检查”这一事务,这也是她的专长,她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叛军的暗探都被她抓住了,她不相信司度能瞒过她的双眼。 虽然华瑶没有在明面上批评沈希仪,但是,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确实是沈希仪及其一众亲信的失职。 第150章 何所道 昭昭若日月之明 沈希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冷静地分析:“守城卫兵稍有松懈,司度的人马就能混进宛城。殿下,请您加派兵力,严查形迹可疑之人,随机搜查寺庙、客栈、饭馆、茶楼等地,贼人很可能窝藏在这些地方 ,至于那些收留贼人的商铺,也应该一并获罪。” 华瑶细思片刻,补充道:“除此之外,城门戒备也必须加强,如果司度的侍卫再一次混进来,宛城的戒严也就形同虚设了。”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当着众人的面,沈希仪承认道:“这一次守城不力,是我失职,请殿下息怒,准许我戴罪立功。” 华瑶平静如常:“我并未动怒,就事论事而已。” 沈希仪把头低了下去,似是一副恭顺而谦卑的姿态。 华瑶继续说:“宛城的商贸已经恢复了,人员流动,在所难免,我们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排查奸细,而是保障全城一百多万人的生活安定,让他们都吃上饭,有活干,如此便能从根本上遏制内乱。” 沈希仪抬起头,正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凝视着她的双眼,显然是在等待她的总结陈词。 沈希仪侃侃而谈:“殿下所言极是,依照您的吩咐,宛城的戒严令,可以归纳为如下三点,第一,加强城门戒备,审查一切出入城人员的姓名、年龄、籍贯、口音、容貌体态、进出城目的、进城后的住宿地点;第二,加强城内巡逻和随机搜查,施行新一轮的步兵轮班制,各个队伍轮流交替,搜捕不同城区、街道的形迹可疑之人……” 天宇开霁 第163节 她深吸一口气,强调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巡查期间,全城的商业、农业、运输业必须正常运转,保障全城百姓的衣食住行。” 华瑶赞同道:“戒严令大致如此,具体的办事细则,你和许敬安商量一下,今晚戌时之前,写成文稿,拿给我看看。” 沈希仪道:“微臣领命。” 言罢,沈希仪目光一转,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许敬安。 许敬安出身于宛城军营,最熟悉宛城的地形地貌,按理说,她听到华瑶的吩咐,应该立刻回答一声,但她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似乎有一点难以启齿的感觉。 华瑶催促道:“怎么了?有话直说。” 华瑶短短一句话,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了许敬安的胸口上。 许敬安迟疑一瞬,又偷瞥一眼花千树,才说:“殿下,这两天,我带兵巡城,我发现啊,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她又结巴了。 华瑶大概猜出了她的难言之隐。 华瑶正要打断她的话,沈希仪再一次开口:“殿下,请恕我直言。” 透窗的阳光白晃晃的,闪耀着温暖的光芒,沈希仪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不含一丝暖意:“许将军巡城时,偶然发现,少数青楼妓馆正在暗中营业,还有一些暗娼土窑,藏在偏僻的小巷子里,专做熟客的生意。” 沈希仪开了个头,许敬安也不敢含糊。她坦诚道:“是,就是沈大人说的这样,青楼妓馆屡禁不止,屡教不改。” 沈希仪却说:“屡教不改的,不是青楼,而是瓢客,天底下没有被迫的瓢客,只有被迫的娼妓。” 确实如此。 青楼女子没有籍贯、没有财产,她们缺少依傍,很难安身立命。 华瑶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虽然她下令严禁淫业,民间还是有人铤而走险,这不仅是逞凶作恶,也是在挑战她的权威。 她早就下定决心,在她掌权之后,她就会废除贱籍,凡是阻碍她的人,都是绊脚石,她会用尽各种办法,把他们全部铲除。 华瑶在桌面上连敲三声,招来了她的侍卫紫苏和青黛。 华瑶吩咐道:“你们先找到许将军的亲信,和她们商量一下,确定青楼妓馆的地点,再去七号军营,调集一支军队,今天下午到晚上,你们定点蹲守瓢客,有几个抓几个,依法严办。” 启明军共有十万余人,共计一百三十个军营,分散于秦州北境各大城镇以及岱州东境部分城镇,宛城的七号军营,分管“城内执法”的军务。 在座众人都感受到了华瑶的决心。 华瑶又说:“鸨母龟公的胆子不小,必须严加审讯。其余的从业者,送入教养院,按照收容流民的标准,给她们发放药品和救济粮,对她们施行文化教育,培养她们的一技之长,帮助她们自力更生,过上安定的生活。” 沈希仪立刻表态:“殿下英明,料事深远。” 许敬安忍不住搭了一腔:“咱们这里的……花柳病,也算是个顽疾了,每年都有至少几千人得病,死者浑身溃烂,伤口还在流脓淌血,这样的尸体我处理过几回,印象最深的是……腐烂的小婴儿的尸体,身上也有斑斑点点的脓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子,真的是触目惊心……” 许敬安原本想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转头之际,她的眼角余光瞄到了花千树。 花千树的神情很平淡,许敬安的心口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她不再说话,华瑶也没追根问底。 华瑶只问:“我方才提到的戒严令和追缉令,你们都听清楚了吧,有没有人反对?” 无人反对,全票通过。 短暂的静默之后,朴月梭还说:“公主体恤百姓,救助万民,您的仁心仁德,浩浩于天地之间,昭昭若日月之明。” 朴月梭的赞美,并非阿谀奉承,而是他的肺腑之言,当他走神的时候,那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朴月梭并不熟悉晨会的纪律。 沈希仪提醒道:“殿下固然是仁义之主,诸位同僚也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还请朴公子遵守晨会的规定,与晨会无关的话,不必多说了。” 沈希仪没给朴月梭留面子,朴月梭仍然心平气和。他表示自己受教了,沈希仪也不再针对他。 华瑶点了一下头,继续道:“今日商议的第二件事,农具、农作物和农耕技术的改良,这是今日晨会的重中之重。” 讲到这里,华瑶又有些口渴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水。 华瑶的情绪很平静,只是心里隐约有些期待,这种期待的来源,是一种强烈的愿望,她希望现实会按照她的设想发展。 “吃饱穿暖”是亿万民众的共同呼声,也是改革创新的基石,如果不能解决民众穿衣吃饭的问题,那一系列行业新兴措施,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华瑶设想的最好的局面,需要几个先决条件,首先,因地制宜,兴修水利;其次,针对不同地区的地貌地形、气候特征,推广改良过的农具、农作物、耕种方式;然后,开设学堂、医馆、工厂、纺织厂,相关的产业就能应运而生,官府也可以着重培养各行各业的人才。 近半个月以来,华瑶频频传召宛城农司。农司的官员并不清闲,也有几个办实事、办好事的贤才,都被华瑶提拔起来了。 华瑶与农司官员商量过几次,如何促进农业发展,农司官员竟然拿出了一整套适用于秦州北部的改良农具。 这一套农具,出自于宛城农户与工匠之手。 大约三年前,工匠把农具当作宝贝献给农司,农司官员试用了一年,确认改良后的农具能够增产增效。 农司官员还挺高兴,连忙把这一套农具呈给晋明,本以为晋明会表彰他们,却没想到,晋明严厉地责骂了他们。 晋明认为,每一块农田产出的庄稼都是有限的,农民付出的劳力也是一个定数,如果给农民大开方便之门,农民就会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那一群低贱的乡野悍妇、乡野莽夫,全然不知礼义廉耻,晋明只想让他们一辈子劳作到死。 而且,农业改革,或好或坏,都会影响农民的收成,甚至于牵动农村的宗族势力,若要完全解决问题,必须伴随经济、法律、文化、技术改革,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华瑶曾经在雍城、永安城、彭台县等地,推广改良后的农作物,这几个地方的宗族大户几乎都死光了,华瑶把荒废的田地分发给流民,流民很愿意服从她的指挥,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大部分地区的田 地还是被贵族、豪族、宗族、绅族控制着,他们或许不会在明面上反对华瑶,却有可能在暗地里给她使绊子。 这其中的是非曲折,一言难尽,但她的改革势在必行,她的决心无人能及。 华瑶站起身来,走到近旁一座木柜的门前。 她打开木门,从中取出一支白口铁铸成的铁犁,名为“白口铁犁”,较之常用的木犁,这种铁犁更耐磨、更小巧,使用起来轻便灵活,开土翻田的效果更好。 “你们看看,”华瑶一把拎起铁犁,“这是我准备推广的新式农具之一。” 在座的众人之中,唯独秦三和齐风种过地。 秦三的父母都是佃农,她从小就做惯了农活。 齐风出身于贫农之家,刚满四岁就下地干活了。但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如何改进农具,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铁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就像一座沉静的石像。 秦三原本想与齐风交谈两句,可他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她也懒得和他搭话了。 秦三快步走向华瑶,从华瑶的手中接过铁犁,掂量两下,又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她确认道:“这个东西,还挺有用的。” 华瑶认真地问:“能有多大用处?” 秦三实话实说:“肯定比原来的木犁、铁犁好用得多,很能省力。说真的,我小时候,爹娘把我当牛用,我就像一头牛,拖着木犁,在田里耕地。” 华瑶赞赏道:“那你还真是挺厉害的。” 秦三充满干劲:“多谢殿下夸奖,容我多说一句,白口铁犁的实际效果,要在田地里试出来。” 华瑶自然而然道:“我已经在水田和旱田里分别试验过了,效果确实很不错,不过新式农具多半是铁制的,秦州北境的铁矿产量很低……” 华瑶的语速逐渐变慢了,谢云潇适时接话:“凉州铁矿产量极高。” 华瑶拖着铁犁,走回自己的座位:“确实,凉州盛产铁矿,足够供应凉州、秦州,以及岱州全境的需求。” 铁犁撞击着地板,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声音停在谢云潇的耳边。 谢云潇从未参与过农耕,但他读过不少与农学相关的书籍,他提议道:“农具、农耕、农作物的改良,应当循序渐进,农官与农户时常沟通,互相听取双方意见,及时向上反馈,有助于殿下运筹决策。” 华瑶很爽快地答应道:“我准备在宛城郊外的百亩田地上试验一番,每隔二十天,让农官去农庄上实地考察,与农户聊聊天、谈谈近况。” 谢云潇道:“实地考察,必须求实务实,农司的官员,最忌讳官场风气。” 华瑶道:“官场风气,说到底就是一副官架子,农官的架子大起来,农户可不敢说话了,那我给农司的拨款,也就打水漂了。” 话已至此,选拔、任用农官又是一桩大事。 秦州各地的能人异士都赶来投奔华瑶,其中大多数还未正式上任,仍然处于试用期,慎重起见,华瑶不会突然提拔他们,还要看他们能拿出多少真本事。 华瑶略作思考,又与众人一同商量农官的选用标准,“通晓农事”最重要,“识字明理”必不可少,“求实务实的品性”也是必要的,最好还有一副强壮健康的身体,如此细算下来,虽然条件繁杂,却也比朝廷采纳进士容易多了。 随后,华瑶又提到了水利工程规划、纺织机改良、工匠培养等等诸多问题,众人纷纷踊跃发言。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华瑶才谈到了今日晨会的最后一件事:“六皇子高阳司度,率领士兵一千人,流民四万多人,走在通往宛城的路上,他们要来宛城招降我。” 白其姝噗嗤一笑:“这群乌合之众,何足为惧?殿下,请您千万不要心软,您就派出一支军队,假扮成叛军,把他们全杀了吧。”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白其姝毫不在乎。她的笑意更深了:“只要把他们全杀了,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诸位,请不要把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秦三立刻反对:“你要剿灭一千精兵和四万流民,就要派出一支骑兵队,至少八千人,才算稳妥,你还要让启明军假扮叛军,虐杀平民百姓,这就违反了启明军的军规。” 白其姝先看了一眼华瑶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情绪。 白其姝又转头去看秦三,只见秦三皱着眉头,仿佛想起了什么罪恶行径。 秦三对上白其姝的目光,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在咱们的军营里,军规重如泰山,将军犯法,与士兵同罪,所有人都必须遵守军纪,绝不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谢云潇也赞成秦三的意见:“四万流民之中,必定有老弱妇孺,倘若他们死在启明军的刀剑之下,轻则纪律败坏,重则士气萎靡、人心涣散。” 秦三连忙附和道:“是啊,凉州军营的士气旺盛,不就是因为他们纪律严明,就算军饷少得可怜,他们也不敢烧杀抢掠……” 白其姝听完秦三的劝告,越发理解司度的计策。她嗤笑一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心慈手软,正中了司度的下怀。” 秦三又惊又怒:“白小姐,您是公主的近臣,我以为,您也是有良心的人……” 她还没说完,白其姝打断了她的话:“秦将军,您的仕途,可比我顺风顺水。我在生意场上,看惯了你死我活的争斗,早就没有良心了,我必须足够狠心,才能辅佐公主登上帝位,因为公主的敌人不择手段,所以我也会无所不用其极。” 第151章 岁暮匆匆 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白其姝承认自己是个没良心的人,这让秦三感到十分惊讶。 秦三忍不住质问她:“公主的敌人不择手段,我们也要丧尽天良?那我们拼死拼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和那些畜牲有什么区别?!” 白其姝眼神如刀,异常锋利:“愿意为公主出生入死的人,远不止你一个,你做不来的事情,自然有人代替你去做。” 秦三的怒火烧得更旺:“您倒是说说,咱们军营里,谁的武功比我更高,带兵打仗的能力比我更强?” 白其姝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谁都比你强,你心慈手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要是有一点胆量,现在就带兵去杀光那四万人。” 秦三的胸腔里溢满了愤怒。她含恨道:“你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白其姝不怒反笑:“我就是疯子,我丧心病狂、伤天害理,不管什么恶鬼猛兽,都会被我扒层皮。”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唇角还带着笑意:“公主下令全城戒严,调派了多少人手,耗费了多少心思,才换来宛城的平静安宁。” 她双手撑住了桌沿,目光扫视着秦三和谢云潇:“你们呢,口口声声为了公主考虑,实际上呢,压根没动过脑子,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启明军不能屠杀百姓……” 天宇开霁 第164节 她的语调忽而变高:“司度的亲兵,肯定会假扮成流民,他们混在流民堆里,就等着你们上当受骗。你们不敢杀流民,流民倒是敢杀你们,你们的军队无力还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肆虐横行,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仁义道德?” 她嘲笑道:“还不如说,这是愚蠢、顽固、自寻死路。” 秦三哑口无言,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谢云潇正要反驳,华瑶碰到了谢云潇的右手。 谢云潇坐姿端正,与华瑶的距离约有半尺。华瑶突然按住他的右手,指尖还挠了一下他的虎口,这一刹那间,他的思绪被她扰乱了,而她依然从容不迫。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华瑶走到白其姝的身侧,沉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坐下来吧,别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白其姝重新落座。她又看了一眼秦三,秦三被她气得不轻,脸色已经变成铁青色。 华瑶端起瓷壶,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秦三:“来,秦 将军,喝点水,消消气,气顺了,才好说话。” 秦三冷静了一些。她与华瑶对视,隐约察觉到,华瑶站在她这一边,她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多谢殿下,是我急躁了,吵架吵不出结果的,我和白小姐谁也说服不了谁。” 华瑶站得笔直,声调沉稳:“你们都是我的肱骨之臣,与我志同道合,我们才刚刚站稳脚跟,千万不能内讧。” 言罢,她又倒了一杯水,拿到了白其姝的面前。 白其姝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后,白其姝退让道:“我也太急躁了,急不择言,冒犯了殿下和秦将军,还请您二位恕罪。” 华瑶帮她打了个圆场:“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的敌人确实不择手段。你担心启明军落入陷阱,我也担心你一时情急,误入险境。” 华瑶知道,白其姝和秦三都对她忠心耿耿,都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只不过,她们出于不同的考虑,就会有不同的决断。她们吵架的时候,她还能听到她们各自的心声,对她而言,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华瑶很平静地说:“百姓之所以臣服我,是因为他们相信我心怀仁义,如果我大开杀戒,那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贼,我的名声会受损,启明军的士气也会被削弱。” 秦三连忙说:“殿下英明!” 华瑶话锋一转:“当然,司度也猜到了我的难处,所以他才敢挑衅我。正如白小姐所说,四万流民之中,肯定包含了司度的亲兵,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在座众人都明白,司度与宛城官员相互勾结,背后还有朝廷的支持。 司度此次来宛城,还要向华瑶通传圣旨。华瑶若是不遵从,就算“不忠不孝”,朝廷以“忠孝”二字治国,“不忠不孝”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司度身上。 司度死了,问题就解决了。 谢云潇提议道:“司度只有一千人马,司度死后,敌军必然溃不成军,流民也会真心归顺。” 华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叹了口气:“司度的手段太恶毒了,你去暗杀他,他反倒可以给你下套。”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问:“殿下不相信我能杀了他?” 华瑶站定不动,态度十分严肃:“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太了解司度。我甚至怀疑他找了几个替身,隐瞒了自己的行踪,我要先把情况调查清楚,才能制定相应的计划,贸然行事是下下策。”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华瑶没说出口。前不久,她收到了镇国将军的密信,镇国将军愿意与她合作,她可以调用凉州的盐矿、铁矿、铜矿、煤矿,甚至是一万以内的精兵。 这种合作之所以能谈成,当然也是看在谢云潇、戚饮冰二人的面子上,因此,华瑶不会让谢云潇、戚饮冰涉入险境。 虽然谢云潇的武功极为高深,但是,镇抚司研究过他的剑法,皇帝还曾经派出以何近朱为首的一群刺客,专为刺杀谢云潇而来,若不是何近朱死得早,谢云潇恐怕也会遭遇不测。 古往今来,多少武学宗师,在全国各地开宗立派,却没逃过朝廷的追杀。 武学宗师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谢云潇呢? 谢云潇今年也才十九岁,武学宗师的岁数都在四十以上。 谢云潇年纪轻轻,武功已至化境,又与华瑶狼狈为奸,必然是朝廷的眼中钉。 朝廷或许会设下陷阱,就像铲除武学宗师一样痛快地铲除他。 思及此,华瑶的语气放缓了几分:“诸位的意见,我都会认真考虑。会议开始之前,我也说了,今天的讨论,只是初步磋商,启明军的调度,我自有安排,你们不必担忧。”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从白其姝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疑虑。 为了安抚白其姝,华瑶透露道:“司度的军队只有一千人,随军远征的流民一路上忍饥挨饿,几乎忍到了极限,只要稍微挑拨一下,他们一定会爆发内乱。我们应该耐心等待,等到他们闹完了,再去收拾烂摊子。” 白其姝面露微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然是上上策。” 华瑶也笑了:“我们大张声势,便能转变形势,我强则敌弱,敌弱则我强。” 秦三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插话道:“殿下,您想让民众和军队自相残杀吗?” “不是,”华瑶解释道,“只要民众不再跟随司度,秦州北境的城镇都会接纳他们。” 秦三道:“万一奸细趁机混进来了,怎么办?” 华瑶道:“当然是依法惩办,当众斩首,杀一儆百。” 秦三终于反应过来了:“殿下英明,秦州大多数百姓都臣服于殿下,那些流民迟早会被同化……”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宛城也是如此,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归顺我,但我能让不归顺我的人沦为异类。”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华瑶煽动民心的本领极强,每一次她当众宣讲,都能让听众如痴如狂。听众坚信,只要跟随她的指引,秦州的战乱和饥荒都会平息,人人都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华瑶微微一笑:“好了,晨会结束了,你们都去忙吧。” 众人陆续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华瑶行礼。 金玉遐从华瑶面前走过,华瑶忽然喊住了他:“金公子,请留步。” 金玉遐立刻驻足,转过身,面朝着华瑶:“请问殿下,有何吩咐?微臣必当尽力而为。” 华瑶高高兴兴道:“令堂答应了我的邀约,也愿意辅佐我的大业。她从岱州启程,历时半个月,终于抵达了秦州北境,明天一早,你率领一队卫兵,去宛城的城外迎接她,礼数一定要周全。” 金玉遐震惊至极。 华瑶所说的“令堂”,正是金玉遐的母亲,金曼苓。 金曼苓也是一代名士,才学渊博,智谋出众,她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司业,教出了许多才德兼备的学生。 后来她辞官隐退,长居岱州,又收留了上百个门生,杜兰泽也受过她的养育之恩。她在岱州声名远播,凭的是真才实学,岱州有不少读书人做梦都想拜入她的门下。 金玉遐万万没想到,金曼苓竟然离开了岱州,赶来秦州,投奔华瑶。 金曼苓肯定带上了所有门生,换言之,她悉心栽培的上百位饱学之士,都将一并归顺华瑶。 金玉遐神思恍惚。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沈希仪对他这么不客气。 其实,金曼苓早已臣服于华瑶,可是华瑶迟迟没有传召金曼苓。 华瑶一直在等待,等到沈希仪为首的一群文官步入正轨,华瑶才接纳了金曼苓一族,如此一来,沈、金两派之间,便能相互制衡,而不会一家独大。 金玉遐觉得,华瑶真有深谋远虑。 华瑶深知君臣之礼、君臣之义、君臣之别、君臣之道,她所器重的谋士,全都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这也难怪,金曼苓倾尽全族之力,只为辅佐华瑶上位。 金玉遐回过神来。他轻声答复道:“微臣遵旨……” 话中一顿,他又说:“希望殿下诸事顺利,早登大位。” 华瑶的笑声极淡:“当然,我必将成为天下之主。” * 六月下旬,酷暑炎炎。 晌午的太阳正盛,山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山道上没有一丝凉风,闷热的气浪一波又一波地散开,带来浓烈的腥臊味。 司度身穿麻衣、头戴蓑笠,骑着一匹毛驴,混在流民的队伍里。 司度的近身侍卫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约有三百多人,他们都扮成了贫民的模样,紧密地环绕在司度的周围。 司度的侍卫擅长一种秘术——他们改变自己的呼吸方式,隐藏自己的内功深浅。在外人看来,他们没有武功根基,其实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 除了这一批侍卫,皇帝还抽调了镇抚司的顶尖高手,共计一百二十八人,全部听命于司度。 流民、军队 、圣旨、谣言都是幌子。 刺杀华瑶和谢云潇,才是司度的真正目的。 只要谢云潇露面了,司度就有把握杀了他,他自负于武功高强,稍不留神就会落入圈套。 反倒是华瑶,阴险狡诈,老谋深算,让司度颇为忌惮。 司度很想夺取华瑶的权力,把秦州掌握在自己手中。 司度正在沉思,他的侍卫跑了过来,用气音传话道:“启禀殿下,宛城传来了新消息。” 司度道:“又有何事发生?” 侍卫道:“宛城加强了戒严,进出城更难了,您派去的暗探,已没了音讯。” 前些天,司度给华瑶传了一封信,他想试探她的反应,而她反应极快,当天就颁布了新的戒严令,当晚就扫查街道,抓走了数十个暗探。 那些暗探,生死不明。 司度低低一笑:“她还真有点本事。” 司度的笑声,淹没在嘈杂的声浪里。 随军前行的队伍之中,不仅有贫民、流民,还有和尚、尼姑。 每当一具尸体被分食,和尚、尼姑便会念佛诵经,超度亡魂,丧葬的仪式虽然简陋,却也能抚慰家属的悲痛。 队伍的最中间,是一辆豪奢的马车,司度的替身正坐在车里。这位替身曾经当众宣告,凡是跟随他抵达宛城的人,每人赏银二十两、赏米三十斗、赏布四十尺——如此丰厚的赏赐,足够让贫民度过饥荒。 众人脚下的路,既是一条生路,也是一条朝圣的路。 当天傍晚,暑热未消,途经村庄郊外,众人远远望见一条河,司度派兵前去侦查,确认四周没有埋伏,方才允许众人在此扎营。 夜深时分,还有人在河边打水,流水声淅淅沥沥,老人与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司度的心境丝毫不受影响。 司度坐在一棵大树下,慢慢地啃食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干粮。 月色明亮,远处的村庄冒出了炊烟,烟尘渐渐升到半空中,又过了一会儿,稻米、鱼虾和酱菜的香味也都传过来了。 与香味一同传过来的,还有村民的歌声,他们先唱了一首名为《回乡》的秦州民谣,又唱了一首庆祝丰收的赞歌。 他们点燃了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也照亮了司度的视野,围绕着那一堆篝火,他们载歌载舞,笑闹声、合唱声传遍了平原。 司度这一边的流民之中,出现了一点骚动,不少人都想去村庄看看,讨取一些食物和药材,然而士兵严禁他们私自行动。 一来二去,流民和士兵打了起来,数十人被士兵斩首示众,近千人趁乱脱逃,逃向了村庄所在的地方。 天宇开霁 第165节 司度没有派人去追。 他的侍卫忍不住问道:“殿下,要不要屠村?” 司度轻声道:“不能屠村,不能泄露兵力强弱。山野小民,跑了就跑了,没必要放在心上。” 侍卫忙说:“是,属下遵命。” 司度闭目养神,又说:“敌人的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侍卫不敢接话,依旧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十丈开外之处,身披袈裟的和尚正在焚香诵经,低沉厚重的声音,让人渐渐恢复平静,纷乱的人群也镇定下来。 司度坐直了身体。他的右手搭在腰侧,紧扣着佩剑,手指略微伸长,描摹着剑鞘上的龙纹。 这把剑是皇帝的贴身之物,司度离开京城之前,皇帝传他入宫,亲自把佩剑交给了他。 入夏之后,皇帝的病情先是恶化,又是好转,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只要皇帝还在世,司度就有倚仗。顶尖高手都在保护他,无人能伤他一根毫毛。 司度暗暗心想,自己率兵在外,既不会卷入东无与方谨的夺嫡之争,又不会牵涉皇帝与太后的权柄之争,或许,最后的赢家,正是他高阳司度。 * 京城入夏以来,下了几场小雨。 今日又是一个雨天,细雨绵绵不绝,青玉地板一片湿亮,反照着公主府的巍峨宫殿。 顾川柏从庭院中穿行而过,他的衣摆也微微沾了些水雾,但他毫不在意。他停在门前,还没来得及行礼,方谨便说:“进来。” 顾川柏推门而入:“公主殿下,未时已过,您还没用午膳……” 话没说完,顾川柏闭口不言。 方谨正在与谋臣议事,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一众谋臣,全都跪坐在地上,潜心钻研沧州战局。 近来沧州异动频繁,方谨不得不多加防范。 方谨并不信任杜兰泽,但她欣赏杜兰泽的才学。 杜兰泽战略布局的能力极强,她帮助方谨平定了沧州的小规模战乱。方谨暂时还离不开她,只能继续把她圈禁在公主府。 杜兰泽越来越瘦弱,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方谨的目光落在杜兰泽身上,却无一丝怜惜,对于方谨而言,杜兰泽就像一件工具,既然好用,方谨便留着她,等她死了,方谨也会厚葬她,也不枉她一世为臣。 方谨沉思片刻,顾川柏跪在了她的脚边,她侧目,只见他神色淡然,容貌仍是俊美非凡。 他以口才而闻名,但她更喜欢他一言不发的模样,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拔了他的舌头,他又会有怎样一副面貌? 方谨淡淡地笑了笑。 沧州的局势差不多已经说完了,方谨想让顾川柏伺候自己用膳,当下便挥退了一众谋臣,正在此时,方谨的侍卫来报信了。 方谨坐在窗边,正对着一扇琉璃彩窗,侍卫走到她的近前,弯下腰,向她传话。他们二人的倒影落在窗上,又被杜兰泽看进了眼里。 杜兰泽走在庭院中,紧跟着一众谋臣的脚步,又因为谋臣故意孤立她,无人与她搭话,她反倒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影上。 她依稀听见顾川柏说了“皇帝”、“病情”两个词语。 顾川柏曾经效命于皇帝,每当方谨提起皇帝,顾川柏的情绪都会有所转变,行事也就没有平日里那么谨慎。 单凭顾川柏所说的“皇帝”、“病情”,还有窗影透露出来的模糊唇语“东无”、“太医”,杜兰泽反复推敲,最终,她想出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先前,她听人说过,皇帝的病情略有好转。 此刻,她推断出,东无通过太医,给皇帝献上了续命药。 由于孟道年死谏,东无的名声越来越差,朝廷明面上说“正在调查”,实际上肯定调查不出结果。 皇帝苟延残喘,或许会威胁到太后的地位,太后不能再掌控朝政,东无还需要时间布局,方谨也会静观其变,他们都想吞并更多的势力、谋取更多的兵力。 他们的准备越充分,未来的战争就越惨烈。 杜兰泽心事重重,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侍女为她准备了午膳,她只吃了两口,便不再进食了。 当天下午,临近酉时之际,杜兰泽和燕雨一同在花园中散步,他们的身边还有四个侍卫。 这些侍卫紧跟着他们,杜兰泽若无其事,燕雨却觉得浑身都不利索。 燕雨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伤口几乎痊愈了,幸好他有内功护体,杜兰泽又经常给他送药。 他能吃能睡,病好得快,但他也有自己的愁绪,他担心杜兰泽,又很畏惧方谨。 方谨的侍卫,正如方谨本人一样,死气沉沉的,笼罩着一团乌云似的,燕雨真不想看见他们。 燕雨东张西望,时不时地挠挠头。 杜兰泽问他:“你的身体复原了吗?” 燕雨张口就来:“那肯定啊,好着呢,我就是年轻,身强体壮,骨头都比一般人硬朗……我也不是吹牛,我原地旋转,都能飞上天去。” 杜兰泽与他相视一笑:“你能飞上天吗?真像是世外高人。” 燕雨也听不出来,杜兰泽究竟是在捧他,还是在损他。他看着她的笑颜,他忽然就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的脸颊都变得红红的。 杜兰泽与燕雨约有半步距离。 她的目光似乎追随着他,又似乎看向了远处的围墙。 墙下有一条浅溪,溪水潺潺,清澈如镜,红尾金鱼在水中游动,游向了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就住在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是孟道年的女儿。 孟道年死谏之后,孟竹舟处境危险,公主府收留了她。 彼时,杜兰泽在公主府行动自如。她经常去探望孟竹舟,她们二人渐渐熟识,又因为她们志同道合,相处得十分融洽。 早在那个时候,杜兰泽与孟竹舟就拟订了一个计划。 现如今,时机成熟,她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 杜兰泽走过一片花丛,捡起一朵凋零的木槿花。然后,她沿着溪畔,一路缓行,凉风一阵一阵地送来,残叶顺着溪水漂流,木槿花从她指间滑落,落入流水之中,周围 无人察觉。 她还在与燕雨说笑。 比起她的细微动作,侍卫更关注她说了什么话。 杜兰泽和燕雨闲聊,燕雨说了一串大话,却没半句在理的,侍卫都有些不耐烦了,杜兰泽还在耐心倾听。 杜兰泽半抬着头,眼角余光瞥向溪流,那一朵木槿花,浮在水上,穿过了围墙之下的空隙,飘到了她看不见的远方。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 傍晚时分,孟竹舟在溪畔漫步。 孟竹舟的父亲孟道年,本是户部尚书,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以死为谏,死在众多朝臣的面前,但他去世之后,官场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孟竹舟决定继承父亲的遗愿。 此时此刻,孟竹舟手持一只团扇,扇面是一层薄薄的绡纱。她抬高了手,扇面挡住了夕阳的余晖,也挡住了侍从的视线。 背光的阴影里,她望见了溪水上的一朵木槿花,花瓣向内收拢,残存着一道指痕,显然是被人紧握过。 孟竹舟一眼便认出来,那确实是杜兰泽留下的痕迹。 杜兰泽曾经和孟竹舟商量好了行动的暗号。 孟竹舟等候已久,能不能逃出公主府,就看这一举成败。 当天夜里,孟竹舟衣衫单薄,坐在窗边吹风,次日便发作了寒症。 孟竹舟休养了一整天,仍然有些低烧。人在病中,难免糊涂,她在熟睡时,说了些梦话,如她设想的那般,她的梦话,都被侍女传给了方谨。 经过医师的一番调理,孟竹舟的寒症痊愈了,她等来了方谨的传召。计划进展得如此顺利,她感叹杜兰泽料事如神,又害怕方谨看出端倪。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纱幔飘逸,花香充盈,珠宝玉器光辉耀目,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洞府,显现出泼天富贵。 孟竹舟一身孝服、头戴白花,恭敬地跪在方谨的面前。 方谨问她:“身体养好了吗?” 她连忙伏拜:“托殿下的福,好得差不多了,微臣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方谨对她也有爱才惜才之意:“财政司有个职位空缺,你可愿意出任?” 孟竹舟面露犹豫之色:“微臣才疏学浅,只怕担当不起重任。微臣曾在户部任职,就职于宝钞提举司,十四年来,不曾升迁……”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本宫的财政司正缺人手,你入职以后,只需要掌管京畿地区的田赋。你是户部尚书的独女,承袭父业,天经地义。” 孟竹舟抬起头来,心怀敬畏,态度谦卑地仰望着方谨。 方谨道:“你若为我所用,你在京城,无人敢欺。” 孟竹舟道:“微臣也想报答公主殿下的恩德,孟家只剩下微臣一个人,微臣能为殿下效命,后半生都有了依靠,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方谨淡淡地说:“你的父母,都是效忠朝廷的忠臣。” 这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孟竹舟听出来了。 孟竹舟万分惶恐:“微臣只是八品小官,并不了解朝堂之事。父母在世时,很少在家中议论朝政……” 她颤声说:“父亲出事的那天早晨,还像往常一样,与我告别,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想起父亲,孟竹舟呆呆地出神,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完全不受理智的支配。她不该在方谨的面前流泪,当她回过神来,她越发惶恐地跪倒了。 在方谨看来,孟竹舟既有才学,又很谨慎,她为父亲流泪,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若要掌控她,只需在“情义”二字上做文章。 方谨走到孟竹舟的近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她受宠若惊,方谨还安抚她:“你父亲舍生取义,没来得及安顿你,你若是能过上太平日子,你父亲也应该放心了。” 孟竹舟的双手发冷,仿佛刚被一条毒蛇爬过。 方谨的和蔼可亲,只是一种假象。 虽然方谨没有东无那么残暴,但她也是冷酷无情之人,很擅长施用酷刑,如果她发现孟竹舟对她不忠,孟竹舟肯定会惨死在地牢里。 是生是死,全凭天命。 天宇开霁 第166节 孟竹舟压下心头的焦躁,应声道:“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曾经同我说过,他拿到了东无贪污索贿的证据,似乎是一些账本、商铺名册、官员往来的书信,大都是江南地区的……” 方谨并未接话。她细细地审视着孟竹舟的面容。 孟竹舟又跪在了她的脚边,以示恭敬:“父亲叮嘱我,要把证据交给太后,恳求太后肃清官场风气,这是父亲的遗愿……去年京城爆发瘟疫,东无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数万民众因此丧生,户部的烂账再也理不清了 ……” 方谨并不在乎户部的现状。她直接问道:“证据在哪里?” 孟竹舟抬起头,与她对视:“父亲也收过门生,证据藏在几个门生的家里。” 言罢,孟竹舟报出了门生的名字。 这些门生,几乎都是六部九寺的小官,待人接物十分谨慎,从不参与京城党争,也不会引起皇族的注意。 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孟竹舟万分诚恳:“我会把他们的住址告诉您……” 方谨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孟道年让你把证据交给太后,你却要交给本宫,岂不是违抗父命?孟道年的门生若是被你牵连,孟道年在坟墓里也难安息。” 孟竹舟急忙解释:“证据交给太后,东无也不会认罪伏法,太后不可能管教东无。能惩治东无的人,只有您,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父亲的遗愿,是还户部一个公道,也只有您能为我们主持公道。” 窗外响起细碎的雨声,方谨的嗓音也如雨声一般,冰冰凉凉,滑入孟竹舟的心间。 方谨吩咐道:“本宫会为你调派侍卫,你带着侍卫,乘坐马车,去门生家里搜查证据,天黑之前必须回府。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孟竹舟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微臣遵命,微臣拜谢殿下恩典。” * 孟竹舟出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的心跳还是很快。 她真的骗取了方谨的信任。 今日她面见方谨,她对方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停顿、每一种表情,都是她和杜兰泽事先商定的。 杜兰泽智多近妖,连方谨的心思都能推断出来。 孟竹舟很佩服杜兰泽,也很担心杜兰泽,她们的秘密一旦败露,杜兰泽一定会被折磨致死。 这一路上,孟竹舟都在沉思默想。 晌午过后,街市开业了,酒肆茶楼热闹非凡,马车、轿车、汹涌的人潮四处流动,把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孟竹舟惊讶道:“街上为何有这么多人?” 公主府的侍卫总长名叫“关合韵”,此时此刻,关合韵正坐在孟竹舟的身侧。 关合韵身量颀长,体格健壮,通身的肌肉结实饱满,武功更是高深莫测。 孟竹舟一介读书人,万万不能与他硬碰硬。 他回答了孟竹舟的问题:“京城一连下了几天雨,今天刚放晴,老百姓都想出来透透气。” 孟竹舟微微颔首:“天气不冷也不热,真是逛街的好日子。” 关合韵不再接话。 马车迟缓地行进,吆喝声、叫卖声、吵嚷声、喧哗声此起彼伏,关合韵仍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闭目静坐,就像专心打坐的修士,身在红 尘,心在净空。 大约两刻钟过后,他们仍未离开闹市,孟竹舟有些着急:“殿下命令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府,我们出府已有半个多时辰,还没找到一座宅子……” 关合韵睁开双眼,看向孟竹舟。 她的额头微微渗出一点汗,声音也有一点焦躁:“我不能空手回府。” 关合韵敲了敲车窗,询问车夫:“还有多远?” 车夫恭敬地答道:“回您的话,还有二十多丈远,那宅子就在闹市旁边的巷子里,咱们穿过这条大路就到了。” 关合韵道:“没有更好走的路?” 车夫道:“真没了,车轮滚过的这条路,就是最好走的。” 孟竹舟附和道:“我们既不能舍近求远,又不能大张旗鼓,惊动了巡街的军队。” 孟竹舟撩起车帘,向外望去,繁华的街景一眼望不到尽头,饭馆酒楼的炊烟一缕缕飘荡着,售卖油炸面筋的店铺爆出一阵淡雾,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她转过头,又对关合韵说:“关大人,请您随我下车吧,路也不远,二十多丈,步行片刻就到了。” 关合韵一言不发。 她又说:“迟早是要下车的,您也不能把马车驶进别人家里……” 关合韵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他料想孟竹舟不会武功,有他看着,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孟竹舟戴上帏帽,关合韵撩起车帘,她先他一步下车了。 起初一切如常,他率领八个侍卫,将她团团包围,就在他们穿过马路的时候,迎面飞来一队镇抚司的巡街骑兵,侍卫们向后退了几步。 正当此刻,孟竹舟不顾生死,冲向骑兵队伍,朝他们大喊道:“救命!” 她摘下帏帽,当众高呼:“我是孟道年的女儿……” 关合韵扯住了她的衣袖,正要点她的哑穴,镇抚司的高手闪身而至,半空中燃起一道信号烟,三十多匹骏马包围了孟竹舟与关合韵。 趁此机会,孟竹舟拼尽全力,高声大喊:“我是孟道年的女儿,孟竹舟!救命!我是孟道年……” 关合韵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像是要当众捂死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了,镇抚司原本要救她,关合韵亮出了一道令牌,那些高手便也静默了。 关合韵道:“我家丫鬟得了癔症,当街犯病了,诸位兄弟,请你们行个方便,让一条路出来,我打道回府,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孟竹舟气息窒闷,泪水从眼角溢出,她觉得自己死定了,可她并不后悔。 她宁死也不会屈服,宁死也不会侍奉方谨。 她只是无可奈何,在皇权的倾轧之下,镇抚司如此不堪一击,所谓的“法理”虚无缥缈,“道义”更是荡然无存。 而她身为八品官员,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第152章 霜雪催人老 “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按照杜兰泽原本的计划,孟竹舟不应该当众呼救。 孟竹舟应该穿过马路,转入一条巷道,找到一扇红漆木门,敲响门环,耐心等待这一户主人出门迎客。 然而,孟竹舟心乱如麻。 当她走到马路附近,她远远望见了那一扇红漆木门,门环上赫然挂着一把厚重的铁锁——主人要么是拒不见客,要么是远行未归,无论哪一种情况,她都无法接受。 恰在这个时候,镇抚司的巡街骑兵出现了。 孟竹舟的父母在世时,朝廷曾经派出镇抚司的武功高手,专门保护孟家人的周全。孟家与镇抚司相处融洽,未曾有过任何争执。 因而,看到镇抚司的那一瞬,几乎是下意识的,“救命”二字脱口而出,孟竹舟疯狂地跑向了他们。可是,此一时非彼一时,她不再是朝廷重臣的家属,镇抚司对她没有救助之责。 关合韵还说:“别为了一个丫鬟,伤了兄弟们的面子。” 镇抚司的众多高手面面相觑。他们低声商量了一阵,终归分向两侧,让出一条路,围观的群众也被驱散了,平民百姓哪里敢管这些官爷的闲事? 关合韵又喊了一声:“丫鬟发疯了,幻想自己是大小姐,她瞎说的话,大伙儿别往心里去!” 仿佛刚刚说了个笑话似的,关合韵爽朗地笑了笑。他挂在腰间的令牌闪闪发亮,镇抚司的骑兵不敢得罪他,便也陪着他笑,笑声从他们之中传开,传到四面八方,路过的行人也在谈笑。 “丫鬟疯了!” “有个疯女人!” “她说什么?她说自己是大小姐!” “哈哈哈哈……” 孟竹舟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心跳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个世界崩塌了,她离死不远了。 恐惧与绝望交织,化作强烈的愤怒,燃起熊熊大火,烧得她焦头烂额。 她拼尽全力,仍然无法冲破阻碍,关合韵顺手就封住了她的穴道,使她浑身僵硬,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她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车正在接近她。 关合韵一定会把她抱上马车,到了那时,再多解释也无用,她只剩一条死路。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际,她又听见一位中年女子的怒吼:“当街强抢民女,你们还记不记得王法?!” 这位中年女子,名叫柴霏,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负责在宫外查验贡品、采办时新的货物。 柴霏也是京城的红人。她用意不明,行踪不定,又有一身的真功夫,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八位武功高强的侍女常伴她的左右,她们的裙摆都镶嵌着金丝银线,必定得到了太后的青眼。 柴霏高高地举起一块令牌,金镶玉的质地,正面凸显着“福寿康宁”四个字,反面雕刻着精细的龙纹——这是太后宫里的令牌,镇抚司对此十分熟悉。 大梁朝以“孝”字治国,太后的地位远高于公主。 独揽政权的人,也是当今太后。 镇抚司不敢得罪方谨,更不敢触怒太后。他们想把柴霏、关合韵、孟竹舟都带回去,听凭上级处置,这也算是依法执法,并未偏袒任何一方。 偏偏关合韵急着回府。镇抚司的一位高手拦住了他,他挥动剑鞘,挡开了那人的手臂,那人出于本能反应,瞬间拔刀出鞘,双方顿时爆发冲突,激荡一片刀光剑影。 关合韵的武功胜过在场所有人,但是镇抚司的高手擅长一种“八人刀法”,以八人为一组,招式变幻无穷,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关合韵只能和他们过过招。 关合韵的怀里还抱着孟竹舟。 虽然孟竹舟犯下大错,关合韵却不能决定她的生死。 事关重大,必须交由方谨定夺。在方谨见到孟竹舟之前,孟竹舟还得是个活人。 关合韵稍微走神片刻,镇抚司与柴霏两方人马就联手了。他们一同跃到半空中,长刀长剑直劈横扫,势道极为刚猛凌厉。 关合韵往另一侧闪避,又因为他飞得太快,孟竹舟从他手中脱离。他迅速握住她的一大把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她的脖子都快要断了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柴霏手起剑落,陡然一剑,砍断了孟竹舟的长发。 钗环与发丝一同摔落在地上,孟竹舟也被柴霏抢到了怀里。 孟竹舟的头发只剩六寸长,发尾处是一道整齐的截面。 孟竹舟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柴霏的八位侍女挡住了关合韵,柴霏又解开了孟竹舟的穴道。关合韵的点穴功夫极强,即便穴道已经畅通,孟竹舟还是觉得浑身酸痛。 天宇开霁 第167节 整条街道已经变得混乱不堪。 武功高手当街争斗,很容易伤及无辜,平民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们连哭带喊、抱头鼠窜,现场还没有一个人见血,恐慌的情绪却是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镇抚司不仅要维持秩序,还要迎战关合韵一干人等,简直忙不过来了。 刀 剑的碰撞声、尖锐的喊叫声、狂乱的马蹄声响彻天空,街道两侧的人群横冲直撞,炸面筋的大油锅又被推翻了,滚烫的热油泼溅出来,大约二十几个人受了轻伤,场面已是完全失控。 柴霏带着孟竹舟趁乱逃脱。 她们钻入一辆御用马车,飞速行驶在通往皇宫的御道上。 孟竹舟惊魂未定。她想和柴霏说话,柴霏却用眼神制止了她。 京城很少有人知道,柴霏是孟竹舟母亲的至交好友。她们义结金兰,情同姐妹。 孟竹舟出生后不久,柴霏就亲手抱过她。 孟竹舟的母亲在五年前因病去世,柴霏对孟竹舟的关爱未曾减少一分,孟竹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当然不会见死不救。 柴霏在宫外的一处住址,孟竹舟也是知道的,正位于闹市街道的那一条巷子里——那一座宅子挂靠在朝廷小官的名下,既能掩人耳目,又不会招致猜疑,等闲之辈也不敢靠近。 今天中午,孟竹舟在街上大喊大叫,柴霏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如果柴霏不救她,她必死无疑。而且,她在柴霏的家门外出事,太后若是追究起来,柴霏也无法明哲保身。 马车驶入皇城的第一道宫门,柴霏终于放下心来:“进城了,能说话了。” 孟竹舟连忙追问:“姨母,你要带我去见太后吗?” 柴霏瞥了她一眼:“你知道我是你的姨母,还在街上喊什么,怎么不来敲我家门,不派人给我传个信?竟然在街上大闹一场,太莽撞了。” 孟竹舟含泪道:“我被东无追杀,又被方谨软禁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方谨的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看到您的门前挂着铁锁,就以为您不在家,想死的心都有了……” 柴霏道:“傻孩子,‘死’这个字,不可乱说。” 孟竹舟道:“我能活下来,多亏了杜兰泽。杜小姐是三公主的谋士,我被软禁的时候,她很照顾我,我想求太后给她一份体面,把她从公主府接出来……” 柴霏恨铁不成钢,使劲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读书读太多了,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杜兰泽是三公主的近臣,太后娘娘深谋远虑,岂能为了一个小臣去得罪三公主?” 孟竹舟后知后觉:“今日,姨母为了救我,是不是得罪了三公主?” 柴霏的笑容里也有几分无奈:“得罪便得罪了吧,三公主也该知道,她在京城不是一手遮天,京城这地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比方谨地位更高的人,只有皇帝和太后,孟竹舟才刚逃离方谨的控制,又要奔向太后的牢笼。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柴霏从马车的暗格里拿出一把木梳,仔细地梳理孟竹舟的短发,还用发带和发钗把她的头发盘起来了。她们既要面见太后,仪容必须端庄整洁,鬓角不能有一缕乱发。 柴霏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能保住你的人,只有太后了,你在太后的面前,定要三思而后行。” 孟竹舟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几经波折,她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跟着柴霏进入了皇城,即将见到深宫里的太后。 宫里宫外的人都说,太后娘娘信佛,最是仁善,可她既然能坐稳太后之位,必定是挟势弄权的高手,谈笑间杀人不眨眼。 孟竹舟提心吊胆。马车窗缝里吹进来的一丝凉风都让她打了个激灵,她被骨子里渗出的恐惧侵袭着,或许是因为恐惧到了极点,她反而豁出去了,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后背的冷汗也消失了。 她格外冷静。 马车停在了一条宫道上,柴霏扶着她走下来。 她抬头一望,远处一座宫殿屹立如山。 她低头一看,脚下的道路是青玉石砖铺成,如同一面镜子,光可鉴人。 道路两旁的古松郁郁葱葱,交叠的枝叶仿佛苍翠的华盖,绵延十里,场面恢宏又壮阔。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到了太后的仁寿宫吗?” 柴霏用眼神示意她闭嘴。她连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她们沿着宫道向前走,临到宫门的近旁,她才看见牌匾上的“前亭”二字,原来这一座壮丽殿堂只是仁寿宫的前亭。 她们在前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太后才传召她们。从前亭到仁寿宫必须步行,又经过一刻钟的行走,她们终于迈入了仁寿宫的偏殿。 太后正坐在偏殿的一把紫檀木椅上。她靠着椅背,双手搭着软缎,神态平和而庄严,自然流露出一股极尊贵的气度。 柴霏和孟竹舟立刻下跪,做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太后没让她们起身,她们就一直跪在地上。 孟竹舟的额头紧贴着地板,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杜兰泽教给她的话术。她双目紧闭,直到太后说了一声“起来吧”,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太后道:“孟小姐,到哀家的近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孟竹舟道:“微臣遵命。”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跪在太后的脚边:“承蒙太后娘娘关照,微臣感激不尽,现有一事,不敢不禀报,请您圣鉴。” 太后还未开口,孟竹舟已经全盘托出:“东无与朝廷官员、江南富商暗中勾结,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家父去世之前,搜集了大量证据,包括账册上百本、书信上百份,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孟竹舟一句话没讲完,又有一位名叫纪长蘅的女官出现了。 纪长蘅办事妥当,深受太后喜爱。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行不回头,笑不露齿,从来不曾莽撞行事。 而今,纪长蘅的表情稍显生硬,这在仁寿宫就算是失态了。她连忙跪倒在地,向太后禀报道:“启禀娘娘,总管太监求见。” “总管太监”是皇帝的心腹。他贸然来访,必定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太后依旧淡然:“你没告诉他,哀家正在招待客人?” 纪长蘅如实回答:“奴婢说过了,总管太监还是要来看望您。据他所言,陛下十分记挂您的贵体安康,近来您为国事操劳,陛下也着实担忧,恐传不孝之名,陛下贵为一国之主,若是不孝顺太后,江山社稷如何稳固?” 太后的语气很和蔼:“皇帝的孝心,哀家知道了。” 太后心里却在想,皇帝真是锋芒毕露。 上个月的月末,太医院向皇帝进献了一种新药,皇帝服用之后,病情略有好转,胸部、腹部和臀部的脓疱结成了血痂,疼痛不再频繁发作,较之以往,皇帝的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皇帝大概是以为自己的病快好了,便急着从太后的手中夺权。他紧盯着仁寿宫,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今日,孟竹舟突然进宫,皇帝肯定听到了风声。他派出总管太监,正是为了敲打太后,他的言辞之间,字字句句都是“孝顺”,分分明明没有一点孝顺的意思。 这一点雕虫小技,逃不过太后的法眼。 比起皇帝的反复无常,太后更注意东无的动向。 东无在沧州闹事作乱,又勾结了敌国将领,与他们商定了割地赔款之约,此举触动了太后的底线。 太后往沧州调粮四十万石,及时补充沧州军需,又重新印刷邸报,重拾民众对朝廷的信心。 此外,太后还委派军队,排查虞州的前朝余孽,防止叛贼乱党串通一气,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从始至终,太后没有问罪于东无。 太后不曾薄待过东无,也没管过他在江南贪赃枉法的罪行。太后只是不允许他介入北方战场,把大梁朝的半壁江山拱手送人。 即便如此,东无还是与太后结怨了。 东无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耗尽了数百斤名贵药材,做出两瓶化脓止血的丹药。他把丹药送到太医院,经由太医之手,呈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服用之后,大喜过望,重重赏赐太医院,却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太后倒是了如指掌。 太后本以为“化脓止血”只是治标不治本,皇帝的病情却比她预想中恢复得更快,说“恢复”也不 是“恢复”,只因皇帝的身体更孱弱了,服药之后,他的血肉消减了不少,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张人皮。 皇帝坚信自己能够转危为安。他屡次暗示太后,让她主动交权,她至今没有明确答复,他就像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指使手下促成御林军内乱。 御林军的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京郊一带,兵祸连结,死伤人数超过一万,相邻的村镇都是生灵涂炭。 皇帝和东无这一对父子,立身处世竟是如此相似,宁可他们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们。 紫金香炉里燃着檀香,香气浅淡,弥漫在殿堂中,太后的思绪亦如烟雾一般散开了。她闭目养神,左手拇指仍在拨弄一串佛珠。 纪长蘅轻声道:“请问娘娘,奴婢是把总管太监请进来,还是让他先回去呢?” 太后不甚在意:“进来吧,他要看什么,听什么,都由他去。” 纪长蘅领命告退。 总管太监进门之前,孟竹舟也猜到了皇帝与太后的争端。 孟竹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头脑又开始发热了。她忐忑不安,双手紧紧绞着袖口,太后竟然对她说:“待会儿,哀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实话实说,不可弄虚作假。” 孟竹舟立刻答应,还给太后磕了个头。 太后感叹道:“你是孟道年的掌上明珠,孟道年为大梁朝鞠躬尽瘁,哀家不会忘记他的功劳,看在他的份上,哀家也会保你后半生丰衣足食。” * 孟竹舟失踪已久,今天她忽然露面,直奔太后的仁寿宫,着实引起了皇帝的猜疑。 总管太监奉了皇帝之命,前来打探孟竹舟的虚实,太后的女官直接把他请进宫来,他也只好站在一旁,听完了太后与孟竹舟的谈话。 日影逐渐西斜,总管太监便向太后请辞,匆匆赶回了皇帝的寝宫。 宫中挂满了黑色帐幔,还有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总管太监的神色丝毫不变。他跪在卧房的门槛外,又把太后与孟竹舟的言论转述了一遍,特别提到了一位名叫“杜兰泽”的女人。 皇帝坐在床上,头颅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的嗓音格外嘶哑:“孟竹舟被囚禁,杜兰泽照顾她,无微不至?” 总管太监回答道:“是,这是孟小姐的原话,孟小姐很感激杜兰泽,诚心诚意的感激,太后娘娘听完了,也为之动容了。” 皇帝思索一会儿,终于记起杜兰泽的事迹。 杜兰泽曾经是华瑶的近臣,华瑶在凉州抗击外敌、改革税制,杜兰泽出力不少。 后来,杜兰泽效忠于方谨,帮助方谨治理京城水利,方谨外出办事,必然带上杜兰泽,京城传闻杜兰泽是“大梁第一才女”。 大梁第一才女? 皇帝的心里产生了诸多猜忌。 皇帝苦思冥想,脑袋又爆发一阵闷痛。他拿起翡翠烟枪,连抽了几口,接着吞下一枚药丸,疼痛便消退了,头脑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问题。 第一,孟道年以死为谏,揭露东无罪行,证据留给了孟竹舟。为什么孟竹舟与杜兰泽一见如故,言谈之间,对她推崇备至? 第二,司度讨伐华瑶,方谨推波助澜,杜兰泽出谋划策。华瑶是杜兰泽的旧主,杜兰泽居心何在? 第三,坊间有传闻,杜兰泽原本是贱籍,全天下最卑贱的女人,凭借一己之力,翻弄朝堂风云,可是妄图迷惑皇族? 提到“贱籍女人”,皇帝就记起了华瑶的生母——她是一个非常柔弱的、怯懦的女人,藏在他的记忆深处。若非他的庇护,她永无立足之地。她去世之后,他对贱籍女人再也没了兴趣。 同为贱籍的杜兰泽,又是何许人也? 天宇开霁 第168节 皇帝想知道答案。 皇帝感觉自己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心头上还压着一股紧迫感,迫切地要把权柄从太后手里夺回来。奈何太后办事滴水不漏,皇帝要制造事端,便从孟竹舟和杜兰泽入手。 孟竹舟已被太后扣留。 皇帝思虑着前朝后宫,尚不能与太后决裂。他吩咐太监,宣召杜兰泽进宫面圣。 此举也是在昭告天下,他通观京城的全局,他会对朝廷重新施政,先前反叛他的人,都应该弃暗投明了。 * 当天傍晚,雨声淅淅沥沥,乌云笼罩着天际,天空近似于混沌的蓝灰色,时不时地闪现一道雷光,瓢泼大雨快要来临了。 公主府中,方谨也动了雷霆之怒。 关合韵以及一众侍卫都跪在地上。 关合韵才刚回府不久。他的衣袍沾满了雨水的湿气,左袖裂开了狭窄的缝隙,后背也有一条两寸长的血痕。 血迹已干,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没料到自己会受伤,更没料到孟竹舟会逃脱。 关合韵的武功十分高强,但他无法在镇抚司的围攻中全身而退。 镇抚司放出了信号烟,引来了近百位武功高手,众人一拥而上,堵住了关合韵的退路。 百般无奈之下,关合韵使出了“化风为剑”的绝招,这才突出重围,彼时孟竹舟早已跑远了,关合韵连她的影子都没瞧见。 关合韵调动人手,四处搜寻孟竹舟和柴霏的下落。 他以为柴霏会把孟竹舟藏起来,就像方谨软禁孟竹舟一样。然而,柴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把孟竹舟送进宫了。 关合韵一次又一次地失算了。他无颜面对方谨,便把头低了下去,认罪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方谨却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 她沉声问:“孟竹舟当众呼救,柴霏过了多久才出现,从哪里出现,你可还记得?” 关合韵记得清清楚楚:“回禀殿下,孟竹舟喊了几声,柴霏就来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柴霏从巷子里出来,带着她的八个侍女,她们大概就是住在那一块儿。巷子内部,可能还有暗道,通往别的地方……” 方谨的剑鞘往下一挑,狠狠一撞,直抵着关合韵的锁骨,这般沉重的惩戒,只发生在一瞬间,除了关合韵,谁也没看清。 关合韵胸膛闷疼,喘了一口气:“殿下。” 方谨的内功浑厚精妙,运力无穷之大。她的刚猛势道,凝聚在剑鞘上,给了他会心一击,虽然疼痛异常,却也只是皮肉之伤,休养一两天就好了。 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又低下了头。 她严厉地教训他:“你犯了两个错,第一,不该让孟竹舟下车,应该在车上看管孟竹舟,另派侍卫去巷子里打探;第二,你与镇抚司不合,应该派人传信回府,而不是擅作主张,当众斗殴。” 关合韵不再有威风凛凛的神采。冷意从心底扩散开来,他语声低沉:“属下万分惭愧,请殿下加倍重罚。” 去年秋天,关合韵才被方谨提拔为“侍卫总长”,在此之前,他只是她的近身侍卫之一。 他以为方谨会重罚他,或者削夺他的职位,但她只说:“明天晚上,你滚去刑堂,领二十棍子,反省反省自己,本宫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要将功赎罪,戴罪立功。” 关合韵连忙答应:“属下遵命。” 关合韵皮糙肉厚,对他而言,刑堂的二十棍子不痛不痒,只是小打小闹。 方谨破格开恩,关合韵猜不透她的用意,便也不再去猜了。 他依然跪在原地,而她又命令道:“传杜兰泽来见本宫。”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咬字很轻,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杀气。 * 花园的凉亭里,冷风阵阵,细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雾,杜兰泽感到了轻微的寒意。 杜兰泽喃喃自语:“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雨站在她的身旁,却不懂她话中之意,他问:“什么山雨啊?我没看到一座山啊。” 杜兰泽略微抬头,望向围墙之外的天空:“你听见鼓声了吗?” 鼓声? 哪儿来的鼓声? 燕雨举目四望,除了监视他们的侍卫之外,他没找见一个人影,谁会在这个时候擂鼓呢?天都快黑了,他 和杜兰泽也该回房了。 燕雨犹豫片刻,忍不住说:“这几天,老是在下雨,天气还怪冷的,我只听过雷声,没听过鼓声……” 话未说完,他心神一震。 远方隐隐有一阵鼓声传来,声音沉闷、厚重、庄严得不得了,节奏是一拍一响,每一拍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燕雨从小在皇宫长大,几乎听惯了这种鼓声,这是皇帝传旨的前导之声。 擂鼓者都是武功顶尖的高手,他们的内力深不可测,他们用鼓声彰显威武之势,宣扬皇帝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天威。 鼓声平息之后,太监的呐喊震响四方:“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方谨迟迟没有露面,太监又喊了一遍:“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杜兰泽所在的花园凉亭,距离正门仅有不到两里的路程。她能清楚地听见太监的每一句话,她会亲耳确认,她的计划进展到了哪一步。 正当杜兰泽全神贯注之时,燕雨忽然说:“方谨的侍卫快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好多人,好乱的脚步声……” 杜兰泽道:“你快大喊,杜兰泽在这里,快喊!” 燕雨犹豫一瞬,杜兰泽的双眼竟然泛起殷红的血丝。 他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他吓坏了,来不及思考,放声大叫:“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就在这里!杜兰泽……” 刀光“刷”的一声,从他的耳边晃过,他立刻抱起杜兰泽,迅速冲出凉亭,跳到了半空之中。刀锋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到了他的鞋尖,他低头一瞧,命都吓没了半条。 四十多个侍卫站在凉亭周围,方谨立身于雨幕之中,拔剑出鞘,直指着杜兰泽和燕雨:“杀了他们。” 燕雨还没反应过来,杜兰泽咆哮道:“别杀我!殿下别杀我!!” 杜兰泽一贯以翩翩风度示人,方谨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一面,她的失态恐怕也是狡诈伎俩,方谨对她的杀心从未如此强烈过。她玩弄阴谋诡计,犯了方谨的大忌。 方谨毫无犹豫,出手就是一记杀招,众多侍卫与她一同围剿燕雨和杜兰泽,这本是一个必死之局,可惜,皇帝派出的顶尖高手也赶来了。他们的动作比方谨更快——仅仅只是快了一瞬,他们在刀光中倏忽一闪,把杜兰泽和燕雨双双救了下来。 杜兰泽和燕雨都受了轻伤。 燕雨的脚背裂开了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杜兰泽的锁骨上有一条丝绒般的血线,只差那么一点,她就会死在侍卫的乱刀之下。 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杜兰泽微露一丝笑意。她站在大内高手的背后,太监给她递了一瓶金疮药,她还说:“多谢公公。” 这位太监的武功也极高。他双脚离地约有一寸,衣袍仅仅沾湿了一小块。他拂尘一扫,半句废话都不多说,直接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轴。 他高声呼唤:“圣旨到!众臣接旨!” 纵有万般不情愿,方谨也不得不跪下接旨。 “孝”字压头,方谨不能当众忤逆皇帝。她心底压抑着怒火,无处排遣。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在短短一刻钟之内,纵然她有通天之能,还是应接不暇,造反篡位的时机还未到,她不会草率行事,更不会举兵叛乱。 除了太监之外的所有人,全都跪在了潮湿的地板上。 太监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公主之近臣杜兰泽,栋梁之才,颖异之资,宣杜兰泽入宫面圣,钦此。” 杜兰泽诚心诚意道:“微臣跪谢陛下恩典。” 天空洒下斜风细雨,昏黄的灯影中,风雨泛起白雾,乍看上去,犹似隆冬时节的大雪,闪烁着片片寒光。 在一片寒光之中,杜兰泽和燕雨跟随太监,顺利地走出了公主府,五十位大内高手随行在侧,太监还把杜兰泽扶上了马车。 杜兰泽柔声道:“请问公公,我能不能带上我的侍卫?我和他形影不离,他若不在我身旁,我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 太监看了一眼燕雨,见他一副痴呆模样,随口答应道:“让他留在杜小姐身边,仔细地照看着杜小姐。” 杜兰泽道:“多谢公公。” 太监关上了车门。 马车之内,只剩杜兰泽和燕雨两个人。 车轮飞快地旋转着,马车在街道上一路畅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仿佛也打在燕雨的脸上。他的脑子里嗡嗡的,杜兰泽又对他耳语:“我说过,我会找一个机会,放你出去。” 燕雨万般惊恐:“是今天吗?” 杜兰泽道:“是。” 燕雨这才明白过来,为了今天,杜兰泽筹划了很久很久。她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她究竟要干什么? 燕雨猜不到她的计策。他只是很害怕,恐惧如洪水般向他袭来,他怀疑自己快要溺毙了。 顾不得男女大防,他紧抓着她的右手:“你……你别吓我。”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 她把一只荷包交到他手里,他打开一看,荷包里装着铜钱、碎银、药瓶,以及两块精致的令牌。 杜兰泽极小声地嘱咐道:“你不要跟着我进宫,到了皇城的第一道宫门外,你就说,你留在这里等我……等我走了以后,你立刻离开。” 燕雨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 杜兰泽自顾自地说:“今天早晨,我不是让你多穿两件衣裳吗?你把外面这件绸缎长袍脱了,里面的衣裳是素布的,平民百姓也穿得起,并不显眼,你赶路的时候,更方便些。” 燕雨又震惊,又慌张。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一定要陪着杜兰泽进宫。 他用气音说:“你不跟我走,我就不会走,我答应了公主,我会尽力照顾你……” 他的声调带着哭腔:“无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杜兰泽竟然笑了:“你跟我不一样,你很年轻,身强体壮,未来还有大好前程,而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不不不,”燕雨打断她的话,“你是一盏明灯,比太阳还亮,还要再亮一两百年。” 杜兰泽并未反驳他。 杜兰泽不再说话,只给他递了一瓶金疮药。 天宇开霁 第169节 他拿到药瓶,又问:“我能不能给你上药?你的锁骨那一块,有点小伤。” 她婉拒道:“不用了,我的伤口早已止血,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的左脚还在流血。” 燕雨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刚刚熬了一整夜,胸闷得慌,头晕得慌,脑袋变得特别迟钝。 他慢慢地弯腰,脱下一只鞋,往脚背上抹药,隐约记起,从前在宫里,华瑶总是护着他和齐风。他们做了十多年的宫廷侍卫,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他很想念华瑶,想念齐风,想念谢云潇,想念汤沃雪。与他们相处时,那般其乐融融的氛围,自他来到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 天已入夜,马车通过皇城的重重宫门,停在一条宽敞御道的右侧。 众多太监和宫女守候着马车,太监又撑起一把伞,举得约有七尺高,立在车门之外,杜兰泽刚一下车,就被伞盖遮住了。 太监道:“杜小姐,陛下有请。” 杜兰泽道:“有劳公公为我带路。” 杜兰泽举止优雅,极有大家风范。她与燕雨一同走在宫道上,比起燕雨,她更像是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她的仪态之端庄,胜过了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 太监不敢怠慢她,把她请进了皇帝寝宫的前宇。 此地名为“丰彦堂”,建筑规格方方正正,极为宽敞、高阔,原本应该是一处风水宝地,然而,廊檐下挂满了黑纱灯笼,似是幽冥地府一般,映出了模糊不清的黑影。 太监躬身,嘱咐道:“杜小姐,请您在此验明正身。” 第153章 行路茫茫声杳杳 陛下驾鹤西去了 宫女推开了一扇门。杜兰泽跟随宫女,走入门内,准备在房中验身。 这一间房没有窗户,四周都是琉璃墙,墙上镌刻着龙形浮雕,镶嵌着夜光宝石,光线昏暗,像是荒山野岭的鬼火,杜兰泽的思绪正在鬼火中游荡。 杜兰泽面无表情,魂魄离了身似的,任凭宫女为她宽衣解带、脱簪束发。 宫女道:“陛下宣召您面圣,您身上不能携带利器,发簪、发钗、钩带都得取下来,奴婢会为您暂时保管,待您面圣之后,再交还给您。” 杜兰泽道:“承蒙姑姑悉心指教,在下感激不尽。” 宫女检查了她的全身上下,又为她穿上金丝绣花的衣袍。轻纱软缎的衣料,格外合身,但她的身形瘦弱单薄,锦衣华服已成为多余的累赘。 宫女静静地端详着杜兰泽,稍微整理了她的 衣袖,确保她仪容整洁而体面。随后,宫女就走到门边,轻声道:“杜小姐验身完毕了。” 太监回话道:“杜小姐,请您出来吧。” 杜兰泽走出房门,正对上燕雨的目光。 燕雨距离杜兰泽约有两丈远。他脸色泛青,额角渗出了一颗汗珠。哪怕他平日里再迟钝,此刻他也明白了,杜兰泽面圣之际,必定会做出惊世骇俗之举。 他深陷于恐慌之中,恍如天崩地裂,五脏六腑毫无知觉。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双脚仿佛钉在了地上。 他是一座笨重的雕塑,而她是飘浮在黑夜中的游魂。她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他心底的亮光逐渐熄灭,一切皆休,万事皆休,他落进了绝望的深渊,跟着她一同坠入黑夜了。 * 大雨倾盆。 风声急、雨声稠、雷声响亮。 处处弥漫着水雾,杜兰泽的视野朦朦胧胧。偌大一座皇宫,竟似一场幻境,她身处于虚无缥缈之间,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 杜兰泽穿过回廊,走入皇帝的寝宫。 宫中黑暗异常,竟无一丝光线,她的眼前只有一团漆黑。她还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息,像是刚死不久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 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近似于窒息的晕眩。她狠掐自己的掌心,极度的疼痛反而让她清醒。 她微微含笑,款款步行,姿态端庄又优雅,当她跪在皇帝的病榻之前,裙摆在地板上铺开,犹如仙鹤展翅般地轻盈飘逸。 皇帝在床上盘腿而坐。他背靠着锦缎软枕,枕边放着一支翡翠烟枪,烟雾才刚消散不久,他的头脑还很清楚,还能听见杜兰泽的脚步声。 寝宫已有数月不曾点灯了,皇帝独自面对着黑暗,逐渐适应了这般孤寂。无边无尽的黑暗,正是他开辟的一方天地,世间一切物象,皆可藏匿。他所看见的,乃是除去了表象的现实,他洞察人生的真理,属实是千古难得的圣明。 他双眼紧闭,双耳微微地耳鸣,但他还是真龙天子,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君主,谁敢忤逆他,谁就是逆天背理。 杜兰泽对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她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明知故问:“你就是杜兰泽?” 杜兰泽柔声细语:“微臣姓杜,名兰泽,祖籍凉州,后随父母迁居岱州。两年前,微臣在岱州偶遇公主,幸得公主赏识,被公主收为谋士……”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忠臣不事二主,你背弃华瑶,归顺方谨,犯下了不赦之罪。” 杜兰泽声调平静:“四公主把微臣献给了三公主,微臣只能遵从。微臣出身于贫寒之家,父母都是寻常百姓,不敢有太大志向,能为皇族效命,已是不胜荣幸之至。” 皇帝听得不耐烦。除了皇族之外的一切臣民都是贱民,贱民就该有贱民的规矩,时时刻刻牢记在心,若有任何僭越之举,罪该万死。 杜兰泽能侍奉皇族,她应当感激涕零,她说的那些话,全是废话,毫无用处,或许她本人也毫无用处。 皇帝打算处死杜兰泽,杜兰泽又开口说:“正因如此,微臣不会为旧主守节,无论新主有何吩咐,微臣一律照办。” 在此之前,太监来禀报过,杜兰泽正欲离开公主府,方谨对她痛下杀手,想来也是因为,方谨知道杜兰泽并非坚贞不屈,才会流露出杀人灭口的意思。 皇帝微微颔首:“你可愿意,认朕为主?” 杜兰泽毕恭毕敬地回答:“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之主,为人臣者,皆以侍奉陛下为荣。微臣若能为陛下排忧解难,生平之愿足矣。” 杜兰泽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听上去倒是让人心平气和,皇帝对她的杀意也随之消解了。 皇帝反问道:“朕有何忧难,你当作何解?” 杜兰泽十分诚恳:“国不可无主,军不可无帅,如今陛下日渐康复,实乃天命所归,神佛会保佑陛下龙体安泰,朝野臣民应当遵从陛下号令,仰仗于陛下天威。陛下处理政事,乾纲独断,任何人不得违逆,只要陛下大权在握,朝廷一切政务都能重回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杜兰泽的这一段话,字字句句,没有半点多余的,全部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得好,朕有赏。” 杜兰泽伏拜在地,以示恭敬:“大梁朝的心腹之患,首先在于乱臣贼子。秦州、康州叛乱未平,沧州、凉州战火不休,造成了各地割据的乱象。其次,国库负担过重,物价上涨,铜钞贬值,金银流通不畅,钱法混乱不堪,民间盛行私铸,朝廷财政亏空已过百万,急需陛下改革税制与钱法……” 杜兰泽三言两语,切中利弊,皇帝知道她确实有真才实学。但她提到“税制”二字,又遭到了皇帝的猜忌。 皇帝嗓音嘶哑:“华瑶改革了凉州的税制。” 杜兰泽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道:“你且说下去。” 杜兰泽道:“华瑶、东无、方谨、司度对皇位皆有觊觎之心,野心之大,实为天地所不容……” 自从皇帝重病以来,他有不少亲信投敌叛主,杜兰泽反倒转向他这一方。他见她是个柔弱无力的女人,对她也只是隐有戒心。而她为了求得他的宠信,竟然背叛自己的两个旧主,直说她们觊觎皇位,天地不容。 皇帝道:“华瑶和方谨……罪该万死。” 皇帝精力已经消耗了许多,药效大不如前。他的神智混混沌沌,如同堕入烟雾之中,但他对两位公主的怨恨太深,他强撑着也要把话说完:“忤逆不孝,罪该万死!” 密不透风的暗室里,浓烈的臭味扑鼻,杜兰泽头晕目眩,隐隐又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瀑布般流泻而下,惊雷闪电在乌云中翻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她都占尽了。 她听出了皇帝的情绪起伏。 试探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皇帝最忌惮他的子女。 杜兰泽的嗓音一句一句地拔高:“华瑶在秦州拥兵二十万,联合沧州、凉州、岱州、秦州、康州,建立国中之国、朝中之朝。五州四海的百姓无不臣服,百姓尊称她为仁义之主,尊称她的军队为仁义之师,相邻的永州、虞州也在传颂她的事迹。” 皇帝的怒火攻上心头:“孽畜……孽畜!” 杜兰泽话锋一转:“华瑶不忠 不顺,不仁不孝,辜负陛下恩德,死有余辜!微臣一心只读圣贤书,深知国家本务,莫过于纲常伦理。华瑶忤逆君主、败坏纲常,实属罪大恶极,平民百姓对她奉若神明,岂不是黑白颠倒、忠奸不分?!” “贱民……”皇帝怒吼道,“天下人都是贱民!罪不容诛!!” 他使尽全力,抬起一只手,直指着杜兰泽:“你也是贱民……杀……杀,杀!” 当他说出“你也是贱民”,她的语声就更洪亮了,完全掩盖了他的喃喃自语,又因为雷雨交加、狂风乱作,守在卧房门外的太监、宫女、侍卫都没听清命令——他们都以为皇帝与杜兰泽正在谈论政务,事实也确实如此,杜兰泽句句不离政务。他们都是奴才,除非皇帝允许,否则,奴才不得涉政,这是宫里最森严的一条规矩,奴才们轻易不敢越过雷池。 妨碍皇帝争权夺利之人,无论他的意图是什么,都会死无全尸,太医院已有前车之鉴。 皇帝服药后的第三天,便传令下去,让内阁整理朝政大事,上呈御览。 太医院奉劝皇帝以龙体为重,言外之意,便是希望皇帝继续休养,皇帝连杀了四个太医,再无一人胆敢劝诫皇帝。 此时此刻,杜兰泽声若洪钟:“陛下所言极是,天下人都是贱民,微臣也是贱民,贱民应当知好歹、懂进退、守本分、识时务,可惜天下人缺乏教化,认贼做主!!” 她毫不避讳:“东无杀妻杀臣杀子杀女,杀光了若缘全家上百口人,若缘虽是公主,却惨遭灭门之祸,陛下重病以来,皇族尚且如此,朝臣又能如何?!归顺东无的官员,成千上万,江南各省等同于东无之省,江南名士也是东无府上的入幕之宾,江南百姓只知大皇子东无,却不知陛下姓甚名谁,伦理纲常,丧失殆尽,大梁朝的祖宗基业,已是危在旦夕!!” 皇帝记起东无的罪孽,怒火如焚:“杀……杀了东无……” 杜兰泽缓慢地向前膝行:“陛下所言极是,东无罪该万死!方谨也是罪孽深重,方谨串通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兵部尚书庄妙慧、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等等数十位高官,侵吞千万两公款,侵占二十余万精兵,方谨名为皇族,实为蝗虫,她把您的国库都吃空了……” 皇帝并不知道,庄妙慧和刘济万竟然效忠于方谨。他拼尽全力,拼凑着零零碎碎的细节,这才察觉他们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的阴谋诡计。 皇帝暴怒了,整张脸完全扭曲,纱布下的伤口崩裂,血水涌出来,滴入嘴里,泛出恶臭的咸腥气。 疼痛与狂躁一并发作,他的胸膛快要炸裂了,但他的心力几近枯竭,喊声极小:“药……药……” 杜兰泽反应极快:“要的就是他们认罪伏法,微臣定当遵从陛下旨意。陛下最宠信六皇子司度,司度也是忘恩负义的逆贼。司度杀害金连思,嫁祸御林军,御林军不敢禀报金连思的死因,其实京城内外早就传遍了,司度仗着陛下的威势,残害忠良、虐杀忠臣,全然不知君臣之义,全然不顾父子之情,岂不是让陛下寒心?!” 她的语调凄怆又悲凉:“陛下对司度恩重如山,对御林军恩深似海,可惜,司度一心只想弑父,御林军一心只想叛主,这些白眼狼,早就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皇帝死死地瞪着双目,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的气息快要断了,听力也逐渐消退。 杜兰泽跪在他的床边,与他距离极近,她正在描述萧贵妃的死状:“两个月前,萧贵妃在宫里悬梁自尽。萧贵妃伺候陛下多年,心性一贯坚韧,又怎会自寻短见?只恐怕,萧贵妃也被人害死了,死无葬身之地……微臣愚钝,始终猜不透,谁能杀害萧贵妃,谁敢杀害萧贵妃,谁有权力杀害萧贵妃?难道是太……” 她一字一顿:“太后娘娘,您的母亲。” 她轻声道:“太后杀了萧贵妃,太后还敢杀谁?” 太后?! 太后杀了萧贵妃? 太后还敢杀谁?! 窗外几道惊雷劈过,沉重的响声震天撼地。 天宇开霁 第170节 皇帝浑身颤抖,双手双脚时而痉挛、时而麻痹,亵裤里落满了秽物,他失禁了,也窒息了,躯体都像石头般僵硬了。 门外的侍卫终于听出了异状:“陛下!” 侍卫还没赶到皇帝的近前,杜兰泽已经扑到床上:“陛下!陛下的药在哪里?!快传太医!太医!!” 杜兰泽摸到了皇帝的脖颈。她略懂医术,拇指的指尖死死按住他颈侧一处穴位,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那一层皮肉单薄如纸,被她狠狠戳破了,这一刹那,鲜血迸溅,溅得一尺来高。 无论太医的医术有多精深,他们也无法起死回生。 众多侍卫闪身而至,他们一把推开杜兰泽,她来不及躲避,向后跌出去,撞到了木桌的尖角。刀劈剑砍般的刺痛,从她的伤处蔓延开来,她的喉咙里涌出一股血气。 皇帝的侍卫都是顶尖高手,推开杜兰泽的侍卫又用了十成劲道,杜兰泽的肩膀承受一击,后腰又深受撞伤,终究是忍耐不住,她跪坐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杜兰泽的身形本就柔弱,风寒也能让她卧床不起,如今她伤势危急,没死也丢了半条命。 杜兰泽不以为意,反而还想笑,讥笑,狂笑,放声大笑,正因为她的外表弱不禁风,方谨才会收她为臣,皇帝才会宣召她面圣,他们对她放松警惕,给了她可乘之机。 与人交战,切忌轻敌,而她为了设局,万事万物皆能利用,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身体。 自从迈入皇城之后,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或者说,自从离开华瑶,杜兰泽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忠臣以死为谏,而她以死为谋。 从始至终,杜兰泽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逼死皇帝。她要让司度出师无名,让东无和方谨矛盾激化。 方谨贪图华瑶的势力,东无计划发动北方战争,他们都很擅长玩弄权术,不到最后关头,他们不会竭尽全力,只会设法让敌人耗损元气。 倘若皇帝驾崩了,局势就转变了,东无和方谨的冲突一触即发,先前皇帝派给司度的顶尖高手,也会被太后召回京城,负责守卫京城的安宁。 司度失去了倚仗,无法借用“忠孝”之名去威胁华瑶。 华瑶再向朝廷出兵,就是名正言顺的“清君侧”。 皇帝已不在人世,东无和方谨必然两败俱伤,世间再无一人能阻碍华瑶,再无一人能以世俗的名义对她施压,她一定会登上帝位,妥善地治理天下。 只可惜,杜兰泽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了。 杜兰泽爬到了墙角里。她筋疲力尽,浑身都痛到了极点,但她不想死在皇帝的寝宫里,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照进寝宫,总管太监提着一盏黑纱灯笼,匆匆忙忙跑过来:“闲杂人等一律退下,别挡路,太医赶到了,请太医为陛下诊脉!!” 众多侍卫陆续退出寝宫,只有一名侍卫询问总管太监:“公公,杜兰泽如何处置?” 总管太监道:“十万火急的关头,谁还顾得上她,把她放到外面去,注意分寸,别伤着她,血气冲撞了陛下,你们就担当不起了。” 侍卫走近杜兰泽,听出她声息微弱,反倒不敢再管她,也没遵从太监的嘱咐,把她放到门外,只是任由她坐在墙角,任由她被众人忽略。 众人皆知,皇帝已经崩逝了,皇帝寝宫之中,尚无一位皇族主持宫务,此时“遵命”就是下策,“自保”才是上策。 太医院医术最高超的医官都步入了皇帝的寝宫,点灯的、开窗的、拿药的、施针的各做各事,清凉的夜风吹进了屋内,平添了几许寒意。 年纪最大的一位太医叹息道:“陛下原本还有至少半年的寿命,现在真是回天乏术了……” 总管太监立刻传令:“陛下病情越发危重,快去禀报太后娘娘!” 原来如此,杜兰泽心想,总管太监知道皇帝驾崩了,正准备向太后投诚,他一定会把杜兰泽献给太后。 杜兰泽毕竟侍奉过两位公主,又是皇帝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人。太后查办杜兰泽,追究皇帝的死因,论功问罪,赏罚黜陟,便能完成权力的交接转移。 皇宫是一座巨大的牢笼,笼中之人,无论高低贵贱,皆是权力的奴仆。 杜兰泽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必须离开此地,绝不能死在皇帝的寝宫里,凭着这个意念,她跨过了门槛,潮湿的水雾扑面而来,她闻到了新鲜空气。 她还想穿过回廊,看看燕雨的情况。 这一条回廊太长了,经过四分之一的路程,杜兰泽心力交瘁,猛然摔倒在地,又吐出了一口血。 杜兰泽喘息不止,视线模糊不清,隐约瞧见,她的面前是一双刺绣着“五福拱寿”图案的缎面鞋,她喃喃道:“太后宫里……” 太后宫里的女官纪长蘅,正站在杜兰泽的身边。 早在皇帝驾崩之前,太后便命令纪长蘅去探望皇帝。先前皇帝派出太监试探太后,如今太后也用到了相同的计策。 纪长蘅才刚走进回廊,就发现杜兰泽趴在地上。 纪长蘅与杜兰泽打过交道,那是去年秋天,华瑶举行大婚典礼,杜兰泽帮助华瑶迎宾送客,也与纪长蘅交谈了两句。 杜兰泽才学渊博,风度高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纪长蘅对她印象很好,再看她如今奄奄一息,纪长蘅出于怜悯之心,吩咐宫女:“送她去丰彦堂,稍作休 息。” 两位宫女扶起杜兰泽,把她送入了丰彦堂的一间客室。 此处有一张软榻,杜兰泽昏倒在软榻上,全身冷汗淋漓,她的伤势越来越严重,宫女为了避免承担责任,纷纷退了出去,唯独燕雨冲了进来。 燕雨跪在软榻之前。他盯着杜兰泽的惨白面容,颤抖着说:“你撑住啊,撑住,我求你了……” 他忽然想起来,不久之前,杜兰泽交给他一只荷包。 他连忙从袖中取出荷包,找到一支药瓶,瓶中装着“补血回魂丹”。他掏了一粒丹药,又把杜兰泽抱入怀里,往她嘴里塞药,他絮絮叨叨:“求求你别出事,别出事,我们还要一起回去,公主还在等我们回去。” 杜兰泽意识尚存。她把药丸咽下去了。 燕雨喜极而泣。他的眼泪落到了她的额头上,他拭去那一点泪痕,却摸到她的额头烧得滚烫,他的心脏又悬了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脑海里只有“怎么办”这三个字。 他不自觉地念出了声:“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他又带着哭腔说:“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老天在上,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西天大圣、王母娘娘,我求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 杜兰泽被他吵得心烦。她断断续续地回话:“肩、肩膀,后腰……” 燕雨脑中灵光一闪,或许真是神佛保佑,他很少有这么聪明的时候。他把杜兰泽放在软榻上,轻轻地解开她的衣裳,果然发现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一大块深紫色瘀血。她遭受了严重的内伤。 燕雨为她涂了厚厚一层金疮药,双手一直在颤抖,她太瘦了,太瘦了,他好害怕,怕到了极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记起了皇宫里的各种酷刑,他怕自己和杜兰泽都逃不出去。 * 今夜的风雨仍未停息。 太后接管了一切事务,皇城上下全面戒严。皇帝的死讯还没传开,太后调集精兵强将,驻守皇城的每一个关口,防止叛贼乱党发动宫变。 太后忙于政事,暂时抽不出空来,再过至少半个时辰,她才能赶到皇帝所在的永佑宫。她命令侍卫封锁永佑宫,严禁出入,违令者斩立决。 永佑宫之内,众人的情绪十分沉闷,甚至有一小部分人预感自己死期将至,无声地啜泣起来,阴冷而潮湿的空气灌入他们的胸膛,他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只想请太后高抬贵手。 纪长蘅收到了太后的命令。她读完太后的密信,忽然开口:“莫要惊慌,诸位,请听我说,太后派我来,是要交办一道懿旨,陛下驾鹤西去了,诸位都是聪明伶俐的人,是否愿意追随太后?” 永佑宫的回廊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粗略一算,约有一百二十多人,包括伺候皇帝的医官、侍卫、宫女、太监,他们的领头者正是总管太监。 总管太监躬身作礼:“纪姑姑,您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您发话了,奴才们不敢不听,可您话中的真假虚实,奴才们辨不清的。” 纪长蘅不紧不慢道:“太后当权,名正言顺,不过政务繁重,仁寿宫暂缺人手。既然陛下信得过你们,太后也信得过你们,你们还有什么犹豫?太后娘娘顾全大局,朝政一天也耽搁不得,与其从宫外寻觅新手,不如从宫内抽调熟手,这是太后娘娘的圣裁。” 总管太监一听这话,连忙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纪长蘅的侍女端出了托盘,十位侍女,捧着十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摆了一只酒壶和一圈酒杯。 纪长蘅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喝完了。她翻过瓷杯,酒水一滴不剩。她又说:“侍奉太后娘娘,需要六颗心,忠心、诚心、耐心、细心、真心、孝心,凡是仁寿宫的奴才,当差第一天,都要把一杯酒分成六口喝下,指天立誓,从此以太后为主,以太后为尊 ……” 她还没说完,侍女便把托盘送到了太医面前,有一位年过七旬的太医站了出来。他仔细检视一番,确认酒水无毒,便也一饮而尽了。 总管太监见状,也不敢再犹豫了,紧跟着饮下一杯酒,向太后投诚,众多奴才纷纷效仿,也有几个侍卫不太情愿,要么被强行灌酒了,要么被其余的侍卫围攻了。 又过了一刻钟,总管太监察觉了微妙之处,正要询问纪长蘅,那酒水的剧毒就发作了。 发作得快的,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亡,发作得慢的,哪怕功夫再好,动作也迟缓了一些,最终死在了纪长蘅带来的武功高手的剑下。 纪长蘅喃喃自语:“陛下升入仙界了,你们又怎能留在人间?” 永佑宫血流成河,死尸满地,血腥气浓郁强烈,夜风吹也吹不散。 十丈之外的地方,隔着一扇纱窗,燕雨闻到了血腥气。他往窗外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他目之所及,皆是死状各异的尸体。 他感叹道:“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第154章 独向红尘 独自一人,远走高飞 杜兰泽的心跳很快,意识也很混沌。她隐约听见了燕雨的声音,越听越觉得放心不下。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担心他无法摆脱困境。 杜兰泽缓缓地睁开双眼,又看到了燕雨的面容。他跪坐在她身侧,神色沮丧而凄凉,像是在等待死期临近。 他愣了一小会儿,惊愕地盯着她:“你醒了,还疼吗?” 杜兰泽声音微弱:“不疼了,外面怎么样了?” 燕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故作坚强,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外面也还好啊,天还没塌下来,就是皇帝宫里的人……都死光了,回廊上堆满了尸体,我闻到了血腥味。” 杜兰泽道:“你确定他们都死了吗?” 杜兰泽这么一问,燕雨犹豫不决,又朝窗外看去,通往皇帝寝宫的长廊百转千回,廊道的墙壁上开设了菱花窗,鲜血洒满了窗格,穿着官服的太医正在来回走动,身影交融于漆黑的夜色。 燕雨实话实说:“没死光,还有两个太医活着,他们是照顾皇帝的太医,为什么没死啊?” 杜兰泽用气音回答:“他们可能是太后的人,早已投靠了太后,听从太后的差遣,便能苟全性命。” 经过杜兰泽的一番点拨,燕雨恍然领悟,当前的局势凶险莫测,他心中的震惊远远大于恐惧。 他求生的意愿十分强烈,忍不住说:“我拼死一搏,带你闯出去。实在不行, 我们就躲到冷宫里,运气好的话,也能活下来。” 杜兰泽道:“皇宫戒备森严,无论你带我去哪里,我们都很难活下来。” 燕雨不知所措:“我们只能等死吗?” 杜兰泽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半晌,她才说:“你不会死,我会帮你逃出生天。” 燕雨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他并不是不相信杜兰泽的承诺,只不过,他记起来了,皇城的宫墙巍峨如山、坚硬如铁,每一道宫墙的周围都有武功高手日夜守卫,他打不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和杜兰泽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太后也不会允许他们逃出去。 他们的死期正是今日。 他们快要离开人世了,很多心愿尚未完成,即便是死,他也死得稀里糊涂。 他闭上眼睛,低喃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和你一起死,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咱们两个人……不对,死了就是鬼了,咱们两个鬼,还能互相照应。我再给公主托梦,告诉她,我和你都尽力了,咱们这一辈子,从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 杜兰泽并未接话。 燕雨还在交代遗言:“这一辈子忠勇双全,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吧。我不想再做人了,下辈子,我想做鸟,在天上飞,飞来飞去,自由自在,还能从天上看地下,真挺好的,也许能亲眼看到公主登基。” 天宇开霁 第171节 这一间客室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燕雨吓得屏息静气,转头望向门口,纪长蘅以及一众侍卫站在门外,犹如厉鬼讨命,他们的杀气仍未消散。 纪长蘅一步一步走过来,她的绣鞋上血迹斑斑,血腥味一阵一阵地散开,玉石地板沾染了血痕。 杜兰泽面不改色。她示意燕雨,让他把她扶起来,他照做不误。 杜兰泽背靠着软枕,直视着纪长蘅:“请恕我失礼,我重伤未愈,实在无法起身向您行礼。” 纪长蘅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纪长蘅只说:“太后娘娘请你去一趟仁寿宫。” 杜兰泽恭顺地低下头:“恭敬不如从命。” 太后仅仅宣召了杜兰泽一人,却没提到燕雨。相比于杜兰泽,燕雨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他的生死,无足轻重。 纪长蘅的目光从燕雨身上一扫而过,她还没下令斩杀燕雨,杜兰泽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 杜兰泽毫不迟疑:“您要是杀了燕雨,我立刻咬舌自尽。” 纪长蘅微微一笑:“太后娘娘放你一条生路,原是待你不薄,你不念着太后娘娘的恩情,竟要以死相争,你有理也是无理,有命也快没命了。” 杜兰泽也微笑道:“我和燕雨相依为命,情同姐弟。燕雨死后,我一心求死,受不起太后娘娘的恩典,只好听凭太后娘娘发落。” 杜兰泽这一番话,暗藏着凌厉的机锋,仿佛是死意已决、了无牵挂。她不怕死,纪长蘅也知道她不怕死。 纪长蘅慢悠悠地说:“你和燕雨一同拜见太后,如果燕雨不慎失言了,你会被他拖累,杜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后悔。” 杜兰泽道:“定不后悔。” 纪长蘅打了个手势,宫女走上前去,抱起了杜兰泽,将她送入一辆马车。 燕雨跟在杜兰泽的身后,抬腿一脚跨进了马车。 天空中飘洒着雨丝,天气阴沉沉的,正如燕雨的心情一般沉闷,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多余的场面话也不必说了,他和杜兰泽的命运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在宫里当差十几年,深知太后娘娘不仅有一副铁石心肠,还有一些歹毒手段。 昭宁二十年,淑妃重病卧床,皇帝厌弃她,奴才躲避她,她的处境很悲惨,华瑶为了给她治病,四处求医问药,当然也求到了太后的宫门前。太后并未接见华瑶,华瑶就跪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流泪不止。 彼时的华瑶才刚满十三岁,她还是太后的亲孙女,太后对她毫无怜悯。她的侍女为她求情,太后竟然把侍女发落到了浣衣局。 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生了一场病,连续多日,她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有方谨来看过她一次,太后自始至终都没露面。 从那时起,燕雨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人情冷漠。 马车一路飞驰,宫道上水花四溅,只过了大概一刻钟,马车停在宫殿的台阶之前。 此处距离仁寿宫还有一段路程,燕雨把杜兰泽背了起来,宫女为他们撑开一把伞,雨水飘过了伞沿,洒到了燕雨的衣袖间。 燕雨连忙说:“杜小姐,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穿上吧,这雨还没停,天气很冷的,你可别着凉了。” 杜兰泽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她与他相距极近,她说话的声音像是一缕微风,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一时忘记了恐惧,只听她说:“我不冷,你快些走吧,免劳太后娘娘久等。” 雨夜灯火凄清,给人以萧瑟之感,他们在暗淡的灯光中行走,凛冽的寒意渗入肌骨,燕雨几次驻足,又被杜兰泽催促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她的伤势是否好转了。 她的气息时断时续,他的心弦一直紧绷着。他轻声和她说话,她轻声应答,语调和平日里一模一样,他竟然听不出一点差别。 不多时,燕雨走到了仁寿宫的宫门之外。 杜兰泽从燕雨的背上滑下来了,他飞快地转过身,双手接住她,她又拽紧了宫女的衣袖,在宫女的搀扶下,她缓慢地走入门内。 杜兰泽始终没回头,也没给燕雨留一句话。 太后并未传召燕雨,燕雨只能静静地守在门外。 燕雨很熟悉仁寿宫的规矩。他曾是华瑶的近身侍卫,经常陪着华瑶去仁寿宫请安,彼时,他与齐风一同等候华瑶,今日,他与杜兰泽一同等候死讯。 * 仁寿宫内,明灯如昼。 案桌上摆列着珐琅瓷器,闪耀着玲珑剔透的光辉。诸多瓷器的内部盛满了新鲜的香瓜香果,这些瓜果并非食物,只是一种陈设,用来熏香宫殿,每隔一天,便要全部替换一遍。 杜兰泽闻到瓜果的香味,反而头晕目眩。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对她而言,任何轻微的刺激都是负担。 她跪倒在地板上,连磕头的力气都没了。 太监传令道:“杜小姐重伤在身,无须遵守礼节,趴在地上说话吧。” 杜兰泽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恭恭敬敬地回应:“微臣跪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从内室走了出来,步履平稳而端庄,并未显露出憔悴之态。她的儿子才刚去世不久,她的神情却无一丝悲伤。她面容沉静,缓慢地落座。 杜兰泽抬眼一瞧,瞧见太后裙摆上的团龙绣金花纹,以及一双“福寿齐天”底纹的棉缎鞋,鞋面镶着金银、嵌着珠宝,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皇帝已死,太后却没换一身素服。 太后不做表面功夫,必是已经独揽大权。此时太后召见杜兰泽,只因杜兰泽尚有可用之处,太后并不急于判她死罪。 杜兰泽道:“微臣身受重伤,神智尚且清醒,请问娘娘有何吩咐,微臣自当遵从。” 太后道:“果然是个聪明人。” 杜兰泽极尽谦卑:“仰赖娘娘的洪福,微臣才能苟延残喘。微臣先后侍奉了两位公主,今夜又拜见了圣上,便在有意无意之间,探知了许多消息。娘娘若要查问缘故,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的手指慢慢地捻动着佛珠:“哀家本该严惩你,念在你是有名的学士,也曾侍奉过两位公主,可以免受凌迟之苦。” 杜兰泽纹丝不动。 太后按住一颗佛珠:“哀家已定了你的死罪,触犯圣怒,秋后问斩,你可有异议?” 杜兰泽仿佛得到了什么赏赐似的,毕恭毕敬地说:“多谢娘娘法外开恩。” 杜兰泽没有丝毫怨气,只因她早已料定了死局。 她平静地叙述道:“微臣并无任何奢求,生前漂泊不定,死后方能解脱,但在解脱之前,微臣愿为您效劳……” 伤口突然泛起疼痛,灼烧似的刺痛,刺进她的骨缝里,她强忍着痛苦,额头沁出了冷汗,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她无法斟酌字句,只能尽快说完:“如今天下大乱,战事频繁,各方势力割据一隅,朝政尚未稳定,急需您主持大局,守卫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什么遗愿?哀家酌情考量。” 杜兰泽抬起头来:“只有一个遗愿,希望您能允许燕雨离宫。” 提到“燕雨”二字,太后就记起了他的言行举止。 燕雨的城府极浅,他虽是华瑶的侍卫,武功却不如华瑶。华瑶留他在身边,大约是为了逗乐解闷。 倘若太后把燕雨放出宫,燕雨必定会投奔华瑶,换言之,燕雨和杜兰泽都对华瑶忠心耿耿。先前方谨收用杜兰泽,正中了华瑶的诱敌之计,如今的形势也对华瑶更有利。 太后闭目养神,自有一番权衡。 太后与东无之间的嫌隙已成,东无秉性残暴不仁,若是掌权,必不长久。他并非帝王之材,却像他父亲那般刚愎自用。 若缘、司度、琼英、安隐势单力薄,在朝堂的资历尚浅,在民间的声望极低。他们缺乏帝王之相,无从建立帝王之业。 大梁朝的未来皇帝,将是华瑶和方谨之中的一位,此乃大势所趋、大局所迫,太后也愿意推波助澜。 杜兰泽还没开口劝说,太后已经做出了决断。她命令侍卫去筹备马车,甚至允许杜兰泽再送燕雨一程。 杜兰泽 听完太后的吩咐,也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她万般诚恳道:“承蒙太后娘娘隆恩眷顾,微臣感激涕零。” * 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乌云也消散了,明早太阳升起之前,这场雨一定会停。 雨过天晴,危机也就随之解除了。 燕雨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的精神还是有些恍惚。他和杜兰泽正坐在一辆马车里,车轮飞快转动,穿过重重宫门,直奔宫外而去。 杜兰泽忽然开口:“太后已经同意将你放出宫了。” 燕雨思考了一会儿,猛地反应过来,杜兰泽只说了“你”,而非“我们”,也就是说,燕雨可以逃离,杜兰泽会被太后囚禁。 燕雨急忙道:“不不不,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留下来。” 杜兰泽的声调略微提高:“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是在命令你,离开皇城,去秦州投奔公主,你不能意气用事,务必以大局为重。” 伤处的疼痛仍未消退,杜兰泽还在强撑,她的意志力强硬如钢铁,连一丝异样都没有显露出来。 她嘱咐道:“切莫惊慌,遇事先冷静,凡事多思考,千万要保重自己,尽快赶到秦州。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我们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杜兰泽抬起一只手,轻拍燕雨的掌心,他还没答应她,她已经完成了约定。 她再三强调:“你一定要记住,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绝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 直到此时,燕雨才明白杜兰泽的用心良苦。 燕雨赶去秦州,能给华瑶通风报信。 皇帝已死,乱局已成,华瑶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燕雨送去的消息越多,华瑶的赢面就越大。 东无和方谨都在皇宫里安插了无数眼线,华瑶却没那个本事,相比于东无和方谨,华瑶在京城的根基尚浅。如果燕雨留在皇宫,华瑶收不到确切的消息,她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杜兰泽一眼看穿了燕雨的心思。她喃喃自语:“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燕雨毛骨悚然:“不会的,公主很聪明的,她比我聪明多了,她不会犯错的……” 杜兰泽一字一顿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身为公主的侍卫,要多为公主考虑。” 太后放走燕雨,算是卖了华瑶一个人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极为复杂,不仅涉及皇族的权位之争,也牵扯了北方战场的局势之变。 杜兰泽一时无法解释清楚,只能对燕雨说:“快到城门了,你出门之后,脱掉外袍,扮作平民,跟随商队一路向西走。” 话音未落,马车停住了,侍卫拉开车门,直接把燕雨拽了下去。 燕雨的武功略逊一筹,他被侍卫推到了宫门之外,竟无半分反抗之力,甚至没来得及与杜兰泽告别。 宫门高约九丈、宽约六丈,巍峨如山岭,高峻如峰峦。 这一道宫门不可逾越,彻底地隔开了燕雨和杜兰泽。 燕雨站在门外,杜兰泽还在门内,好似一场荒诞的梦,无论燕雨怎么挣扎,他总是醒不过来。 城门渐渐关闭了,他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找到了一条生路,而她只剩一条死路。 神思恍惚之时,又有一个人对他说:“喂,快走,别发呆了!” 燕雨瞧见一辆马车,正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驾车之人相貌平庸、衣着朴素,却亮出了一块“五福捧寿”的木雕令牌。此人也是太后的奴仆。 燕雨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了,转身跨入马车里。 天宇开霁 第172节 燕雨对车夫说:“往西走,去秦州。” 车夫道:“好嘞,往西走,一路顺风。” 燕雨本是十分健谈的人,去往秦州的路上,他却不愿与车夫搭话,比哑巴更像哑巴。他沉默寡言,仿佛丧失了感官。 说来可笑,往日里,他总想撇开华瑶,独自一人远走高飞,当他真正有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他反而迫切地想要见到华瑶,向她交待杜兰泽的一切作为。 第155章 不似寻常调 当为天下人所共诛!…… 破晓时分,雾气弥漫。 大皇子府上,明灯照耀,烛火灿烂。 奴仆们来来往往,秩序井然。他们按部就班地忙碌着,添灯、剪烛、换帘、扫地、擦台、净舍、熏香……各做各的差事,丝毫不敢懈怠。 旭日高升之时,这座宫殿已是焕然一新。 东无缓步走出寝宫,周围的侍卫跪地行礼,姿态谦卑而恭顺。 武功最强的侍卫名叫“霍应升”,他伺候东无已有整整十年。东无很器重他,他对东无也很尊敬。他跪在东无的脚边,就像一条等候主人命令的家犬。 东无道:“免礼。” 霍应升站起身来。他脊背挺拔,体格健壮,浑身的肌肉饱满紧实,几乎要把衣裳撑破了。他的武功刚猛绝伦,当属世间第一流高手。 但在东无的面前,霍应升一贯低眉顺眼。 霍应升弯腰作礼,禀报道:“启禀殿下,议事厅已经准备妥当,所有人都来齐了,正在等候您的大驾。” 东无径直走向议事厅,霍应升以及一众侍卫跟在东无的背后。 少顷,他们走到了议事厅门口。 文臣武将纷纷跪地,高呼道:“微臣恭迎殿下大驾,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东无跨过门槛,迈向主座的脚步寂然无声。当他落座之后,他也没让众人起身。 众人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打量东无的神色。 东无平静地开口道:“昨晚皇帝驾崩,太后清理了永佑宫。” 太后尚未公布皇帝的死讯,不过东无的眼线遍布皇城,大概一个时辰之前,东无确认了皇帝已故,皇帝的住处永佑宫也被太后清理得干干净净。 东无原本以为,皇帝还有一线生机,至少能再活三个月。皇帝的猝然崩逝,却在东无的计划之外。 东无的语气略有停顿,谋臣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东无的谋臣都是聪明人,他们收集情报的能力远远比不上东无,但他们善于推断。今日一早,卯时未至,东无宣召众人觐见,皇城又紧急戒严了,必是皇城突发变故,太后、东无、方谨这三股势力,将在权力场上一决高低。 张炯之大着胆子,应声道:“请恕臣冒昧直言,太后专揽朝政,权倾天下,怕是有了擅自专权之意。” 张炯之不仅是东无的谋臣,也是户部侍郎,负责江南地区的赋税征收。他与东无勾结 已久,跟着东无做过不少贪赃枉法的勾当。 张炯之恳切地希望,东无能够早日登基。他尽心尽力,只为辅佐东无夺取帝位,待到东无大业稳固,他也搏出了一份拥戴之功。 东无端起一杯茶盏,又用杯盖拨了拨茶叶。他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满意张炯之略带犹豫的语气。 张炯之连忙断定:“太后、方谨、华瑶这三人专权擅势,祸国乱政,都是弑君篡位的逆贼!昨天傍晚,皇帝传召杜兰泽入宫,皇帝突然驾崩,与杜兰泽脱不开干系。杜兰泽伺候过华瑶和方谨,又被太后留在了宫里,据此可知,华瑶、方谨、太后根本是同一路货色,她们已有叛乱之心,已负逆天之罪,当为天下人所共诛!!” 他的语调慷慨激昂:“微臣斗胆,恳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剿灭逆贼,统一乾坤,继承皇帝之位,开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此话一出,众多谋臣异口同声:“恳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剿灭逆贼,统一乾坤,继承皇帝之位,开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话音落罢,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嘈杂的声息。 东无放下了茶杯。他淡淡地说:“我决心恢复朝政清明,光耀祖宗之社稷,开创中兴之基业。诸位爱卿追随我多年,皆是大梁朝的一等功臣,平身,赐座。” 众人暗暗地舒了一口气,默默地坐到各自的位置上。他们都明白过来了,从今天开始,东无不仅是他们的主子,也是大梁朝的下一任皇帝。 距离东无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武将,名叫“迟光建”。他略微躬背,以示敬畏之意,不敢在东无的面前坐直身体。 迟光建的老家在沧州,他是土生土长的沧州人,也曾在战场上领兵杀敌。他原本效忠于沧州军营,甚至与凉州官兵协同作战过。 后来,他盗取了沧州府库的存银,皇帝震怒,派出镇抚司高手将他收押,他差一点死在监狱里。 东无把他从监狱中救了出来,使他重获新生。 他在沧州时,无家无室,无亲无故,只因他相貌丑陋、举止鲁莽,他中意的贵族小姐都不愿与他结亲。 他来到京城以后,东无赐给他十个妙龄女郎。如今他妻妾双全,膝下有儿有女,他当然感激东无的浩荡皇恩。 相比之下,方谨很少会把女人赏赐给功臣,华瑶更是在秦州严令禁娼,单从这一点来看,方谨和华瑶的“格局”就不如东无。 迟光建对东无死心塌地。他愿意为东无牺牲一切。哪怕东无命令他杀了他的妻妾儿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迟光建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东无:“启禀殿下,沧州昨日发来急报,二十万敌军压境,准备攻打虎牢关。这要是真打起来,虎牢关就守不住了。” 沧州的虎牢关,乃是沧州的边陲要塞,也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二十万敌军一旦攻破虎牢关,沧州的局势就是十分危急了。 东无泰然自若:“沧州战况,全在我意料之中。太后向沧州边境调粮,敌军对粮食垂涎三尺,敌军此次出兵,只为抢夺粮道、劫掠粮草。” 迟光建听出了东无的言外之意。他附和道:“前几年,羌国、羯国旱灾频发,也闹起了饥荒。那些蛮夷看见粮食,就像饿狼看见了一块肉,既不要脸,也不要命了,只知道往上扑了。” 户部侍郎张炯之也搭了一腔:“太后突然往边境调粮,真是不顾大局、不识时务。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最欠缺深谋远虑……” 东无打断了张炯之的话:“太后年事已高,不足为虑。” 张炯之改口道:“请殿下立刻布局,诛杀华瑶和方谨。” 东无仿佛预见了方谨的死状。他下令道:“迟光建,率兵五千,直奔京郊,收容御林军的残部。” 御林军的内乱持续了四个多月,御林军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不少兵将自认为是罪臣,不敢再为朝廷卖命。此时,东无派遣迟光建去招揽他们,便是绝佳的策略,只因迟光建也曾是负罪之人,他明白流亡的兵将需要什么。 迟光建领命告退。 东无又调派了一群武功高手,让他们埋伏在公主府的周围,既是为了试探方谨在京城的兵力,也是为了震慑方谨的党羽。 除此之外,东无也对京城、沧州重做了一番布局。 北方战况、朝野时势,皆在东无的掌控之中。 东无不仅要铲除华瑶和方谨,还要占领羌国和羯国的土地,肃清凉州和沧州的军营,夺取北方各省的兵权。 他假意与羌国、羯国结盟,又挑起了沧州的战火,借此消耗沧州、凉州的兵力。天下已成瓜分之势,他会等到合适的时机,独掌大梁朝的权柄。 他语声平缓地说:“华瑶的势力,也该清理了。” 张炯之立刻应声:“殿下原先也说过,华瑶的势力之大,发展之快,出乎朝臣的预料之外。若要剿灭华瑶一党,必须先从凉州入手。” 东无早有计划。他毫不避讳地宣告:“沧州局势危急,凉州会派兵支援沧州。凉州自顾不暇,再无余力与秦州联合。” 东无还有一条毒计没说出口。 东无曾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不仅是为了给皇帝治病,也是为了研制毒药——专门毒杀绝世高手的毒药。 武功高手的身体极为强壮、极为健康,远远胜过普通人。 所谓的“绝世高手”,境界更是登峰造极,几乎是百毒不侵、百虫不沾。 比如谢云潇,他的武学境界至高至圣,寻常毒药奈何不了他,蛊虫也会被他的内力融化。 若要毒害谢云潇,必须大量收集世间至毒至绝的毒物,辅以硫磺、硝石、朱砂、鸩羽,经过整整两年的精细提炼,才能制造出一小瓶。 这一小瓶毒药,名为“绝杀”,已被东无收入囊中。 东无打算用“绝杀”毒死谢云潇。 如果谢云潇死了,镇国将军又会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凉州战场凶险异常,镇国将军心力交瘁,大概会重病身亡。 华瑶与凉州的盟约难以继续,启明军的军心大乱,东无便有机会活捉华瑶。 他会砍断华瑶的手脚,将她圈禁在皇宫里。 他也曾轻视过华瑶,只因她天性活泼开朗,人人都觉得她很可爱,他也觉得她只会讨人喜欢,却没半分威仪,又怎能威慑众臣? 但她终究是长大了,她也有她的运筹决策。 过去的半年里,华瑶所向披靡,屡战屡胜,秦州的臣民崇敬她,如同崇敬一位神女。 华瑶立身处世十分豁达,真有几分神性,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她从来不会自暴自弃。 正因如此,东无很想活捉她、囚禁她、凌虐她,让她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卑微地匍匐于他的脚下。 这般残忍的念头,早已扎根于他心中,如今偶然想起来,也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他再次下令:“传信给司度,我送他一份厚礼。” 第七卷:霜天晓角 第156章 细雨微寒 “你还记得我的姐姐华瑶吗?…… 东无派人给司度寄了一封信,信中说明,皇帝已死,司度若要求生,只能与东无合作。 时至今日,司度与华瑶势同水火。司度散播了不少诋毁华瑶的谣言,华瑶必定会想办法除掉他,而他的靠山只有皇帝。 靠山轰然倒塌,司度又该何去何从? 朝政大权已被太后把持,比起司度,太后更宠信华瑶。皇帝留给司度的武功高手,也将被太后调回京城,司度怎会甘愿坐以待毙? 此时,东无拉拢司度,就是赏了司度一条活路,司度断然不会拒绝。 东无与司度结盟之后,东无会派遣一支精锐部队,潜入司度率领的流民队伍之中,等候谢云潇出现,隐蔽地刺杀谢云潇。 倘若谢云潇迟迟不露面,那就杀了秦三或者许敬安——这两位武功高强的女将军,堪称是华瑶的左膀右臂。 东无对自己的布局感到满意。 这种满意也是淡漠的、沉静的、未达心底的,东无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手上还拿着那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 他的指尖抵着瓷瓶,轻轻地刮蹭了一下。 在他的计划执行之前,他还想找出一位绝世高手,亲身试验“绝杀”的毒性。 东无曾在囚犯的身上施用过“绝杀”。 天宇开霁 第173节 那些囚犯死得很快,也死得很痛苦,但他们毕竟不是绝世高手,他们的武功远不如谢云潇。 倘若谢云潇中了“绝杀”之毒,经过多少个时辰,谢云潇才会毒发身亡? 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到东无的后续措施,东无决定探究明白。 东无又与谋臣商量了半 晌,妥当地料理各项事务,这场会议就结束了。众多谋臣依次退下,除了东无之外,议事厅内空无一人。 直到这时,东无才传召了若缘。 若缘虽是东无的妹妹,吃穿用度还不如东无的奴仆。她贵为当朝五公主,却没有半分体面。如果东无要杀她,她也只能引颈受戮。 若缘忐忑不安,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缓慢地走在廊道上,像是走上了一条黄泉路。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若缘收到了东无的命令。他传唤她到府上来议事,但他并未说明,他要与她商量什么事。 若缘隐约猜到了一点端倪。她也想好了,自己应该怎么应对。纵然她有万全准备,她的心里还是很害怕。 她的皇兄,高阳东无,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她凭什么和他周旋?她要比他更谨慎,才能在乱局中找到一丝生机。 少顷,若缘走到了议事厅的正门之外。 她定了定神,跨过门槛,步履缓慢地走向东无。尚不等他开口,她已经跪在了他的脚边,极恭顺地磕头行礼:“参见皇兄,叩请皇兄万福金安。” 东无并未回话。他正在翻阅一本折子,仿佛没听见若缘的声音。 若缘的额头紧贴地板,双手叠放在头顶上。她长久地保持着跪姿,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除了疲惫,她还感到屈辱,无从发泄的屈辱。 她脑海里的思潮翻涌着,海浪一般咆哮着,到了最后,只剩下“权力”两个字。 权力,权力,她强烈地渴求权力。 东无忽然说:“我向来看不惯自作聪明的人。” 这一瞬间,若缘听出了东无的嘲讽之意。 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急忙解释:“皇兄,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的冒失,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您日理万机,我不敢耽误您的大事,在我还没了解清楚之前,更不敢轻易地做出决断……” 她语无伦次,说到后来,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 东无的鞋底微抬,照着她的肩膀狠踹了一脚。 她又摔倒在地,嘴唇被鲜血浸透了,疼痛锥心刺骨,痛得她遍身麻木。 她反而收住了哭腔,凄然地笑着:“皇兄,求您脚下留情,你要是真杀了我,我的这一番经历,只能说给地底下的阎王听。” 她屏住呼吸,疼痛似乎减轻了几分。 她突然发现,疼痛并不可怕。她所畏惧的,并非疼痛本身,而是疼痛带来的后果,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一命呜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想通了这一点,她便从自怜自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逐渐冷静,心境也变得平稳了。 若缘抬起头,仰视着东无:“上个月,我给皇后请安,明仁宫的奴才看不起我,对我推推搡搡。我无法忍受,便在明仁宫大闹一场,皇后震怒,罚我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恰在那个时候,我听见,明仁宫有人议论萧贵妃,还有人说,萧贵妃的骨灰被洒在了京郊的静海寺。我手头正缺钱,家里的生计难以维持,我惦记上了萧贵妃的陪葬品。” 东无仍未接话。他漠然地看着她。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任凭东无如何审视,她也没流露出一丝胆怯。 她平静地叙述道:“十多天前,趁着月黑风高,我去了一趟静海寺,确实捡到了金银细软,还遇到了两个武功高强的和尚。他们一个叫宏悟,一个叫观逸,我尚未查清他们的来历,就没有及时向您禀报。” 她对东无撒谎了。 事实的真相是,若缘与皇后搭上了关系。 皇后告诉若缘,萧贵妃的坟墓位于静海寺。如果若缘胆子够大,就去静海寺蹲守一段时日,总能碰见萧贵妃的旧部。 若缘按照皇后的指示,常在夜间徘徊于静海寺周围。 果不其然,若缘见到了萧贵妃的旧部,其中有几个人,显然是萧贵妃的忠仆。 若缘及时亮明身份,还说自己愿意帮助他们调查萧贵妃的真正死因,他们原本与皇宫失去了联络,心情又是很焦急的,听见若缘的那一番话,便也同意配合若缘。 他们出钱,若缘出力,各有所求,各得所报,一来二去,若缘认识了他们的头领——此人名叫岳扶疏。 岳扶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谋士,原先效忠于高阳晋明,后来他在虞州遭受了火灾,他的半张脸都被烧焦了,似乎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药。他浑身肌肉僵硬,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只能在纸上涂涂画画。 医师都说,岳扶疏的寿命不到一年。 他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还有夙愿未了。 他告诉若缘,他一定要杀了华瑶。 若缘并不清楚岳扶疏与华瑶的仇怨。 不过,若缘也希望华瑶死于非命。在她心底的最深处,还有一种隐秘的期盼——倘若她的兄弟姐妹都死光了,她就能坐上皇位了。 岳扶疏察觉了若缘的心声。他向若缘保证,他愿意与若缘互惠互助,为显诚意,他送给若缘三千两白银,这是晋明留在京城的遗产。 若缘不再贫困潦倒。她接受了岳扶疏的资助,还想借用岳扶疏的人脉。 据她所见,岳扶疏经常被病痛折磨,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他的身边还有两位得道高僧,一个年老,一个年少。 年老的名为“宏悟”,正是传说中的“中原第一高手”,宏悟禅师。 年少的名为“观逸”,他是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之所以留在岳扶疏的身边,只是因为,他觉得,岳扶疏身中剧毒,与他有关。佛门讲究“因果相连”,他造下了恶因,就要承担苦果。 若缘跟他们打交道,仅仅是为了谋取他们的钱财、观察他们的武功招式。至于他们的恩怨情仇,若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此时,东无又问:“你与宏悟禅师有几分交情?” 若缘连忙说:“皇兄要是想传召他,我给他写封信,他便会来拜见您,绝不敢让您久等。” 东无道:“倘若他来迟了,你的骨灰也会落在静海寺。” 若缘道:“请皇兄放心,今日午时之前,宏悟禅师一定会赶到您的府上。” 话虽这么说,若缘与宏悟禅师却无任何私交。但她知道,宏悟禅师以慈悲为怀,以仁善为念,只要有人向他求助,他就不会放任不管。 * 午时将至,若缘正站在一座水阁凉亭之中。 夏日炎炎,天气十分闷热,风也静止了,湖水无波无澜,凉亭热得像个蒸笼,若缘仍然面不改色。她捏着一柄绢纱团扇,扇面遮挡了她的半张脸。 她抬头,放眼望去,湖光水色一片朦胧,游鱼顺流而去、逐影而来,她沉浸于短暂的宁静,几乎忘记了她已陷入何等艰难的境地里。 正当她出神之时,东无的侍卫来传信,宏悟禅师与观逸禅师双双现身了。他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装扮得如同贫民,却给东无递交了拜帖。 东无将在议事厅接待他们。 若缘得知这一消息,毫不意外。她原本不愿牵涉其中,可是东无派遣侍卫来找她,她便不能袖手旁观,还要赶回议事厅,与宏悟、观逸接洽一番。 她匆匆忙忙地上路了。直到此时,她还不明白,东无为何召见宏悟禅师? 她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并不担忧,也不惊恐,如果东无顺着宏悟禅师的线索,查出了她近日以来的举动,她就立刻认罪伏法,绝不狡辩一字一句。 这么一想,她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一点想笑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笑越高兴,越笑越开怀。她蹦蹦跳跳地奔跑着,就像一只野狼,正在辽阔的草原上飞驰,飞往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她的心脏渐渐空虚,却又充满矛盾。她极度地贪慕权势,又极度地渴望自由,世间难得两全其美之事,唯有仇怨是无穷无尽的。 距离议事厅还有一里路程,若缘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忽地听见一阵刀剑撞击之声,刚猛无比,恍若雷鸣。 她略一驻足,凝目远眺,前方十丈远之处,东无率领上百名侍卫,正与宏悟禅师交手,他们竟 然打起来了! 缺乏前因后果,若缘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与宏悟禅师相识半个月,第一次亲眼见识他的武功。 他的身法精妙绝伦,亦如武神再世,若缘根本看不清他位于何方,只是隐约瞥见破烂袈裟的一点颜色。他手持一把重达百斤的禅杖,禅杖与刀剑相碰之时,火花爆燃,烟尘腾空,震得天崩地裂。 战场上的地雷火炮也不过如此。 宽约七尺的大树栽倒了,枝叶也被点燃了,火光向着四处蔓延,附近的琉璃瓦、翡翠台、白玉廊、青石墙都沾上了一层烟灰。 东无也没想到吧,在这世间,还有宏悟禅师这样的高手,武功远胜于他。他率领一百多名侍卫围剿宏悟禅师,竟然也没占据优势。 若缘还在幸灾乐祸,却见东无登上了一座高台。 东无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又倒出了瓶中毒液,仔细涂抹于剑刃。而后,他运足内力,急速一闪,不过片刻之间,他的行迹消失殆尽,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 若缘顿时毛骨悚然。 方才,她低估了东无的城府。 如今,她只怕宏悟禅师也不是东无的对手。 宏悟禅师总是手下留情,东无却是歹毒至极的。 此地不宜久留,若缘正要转身离去,又有一只宽大手掌拦在她的腰间。 她侧头一看,此人竟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和尚——他法号“观逸”,正是宏悟禅师的徒弟。 观逸原本白皙的面容已是一片通红:“得罪了,施主,事态过于紧急了,请恕小僧冒犯。” 话音未落,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带着她凌空飞起,离地约有七丈之高。 他的轻功出神入化,比起东无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缘下意识地搂住他的后颈,指尖抵着他光滑的后脑勺。他的耳垂泛起了绯红,红得像是秋天的枫叶。 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他,他的五官也没有一丝短处,相貌真是十分俊秀,性格也是十分青涩、十分矜持,待人接物克己复礼,格外地符合若缘的喜好。 根据若缘的所见所闻,她的皇姐皇妹都有相似的品味。 若缘忽然想起已故的驸马,恍如隔世。 她笑着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观逸道:“逃出皇子府,避免杀身之祸。” 她又问:“你还记得我的姐姐华瑶吗?” 观逸迟疑片刻,才回答:“您说的是,华小瑶施主?” 第157章 夏消秋叶残 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 “华小瑶”是华瑶的小名,也是华瑶经常使用的化名。 观逸之所以称呼“华小瑶”,大概是因为,华瑶与他打交道的时候,谎称自己的本名是“华小瑶”。 天宇开霁 第174节 若缘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又想起了一桩旧事。 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春光灿烂,暖风和畅,若缘在御花园里散步,远远望见了淑妃和华瑶。淑妃揽着华瑶的肩膀,笑着唤她:“华小瑶。” 那时候,若缘很羡慕华瑶。 后来,淑妃病故,华瑶悲痛欲绝,若缘又觉得华瑶的境遇比起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她们虽是皇族,却无人尊敬,无人照应。 时过境迁,华瑶已在秦州建立根基,若缘还是京城的无名小卒。 若缘心有所叹,忍不住问:“众所周知,姐姐是仁义之主。姐姐所做的事,必定有她的道理,如果她要杀人,你会不会拦住她?” 观逸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缘道:“人各有命,你谁都想救,你忙得过来吗?” 观逸并未回答。他停下脚步,又放开了若缘。他们站在高楼的露台上,默默地眺望周围,只见楼阁耸立、宫殿参差,四面八方都没有一条出路。 观逸迷路了。 这一座府邸占地广阔,远远超过观逸的预计。 观逸生长于佛门之中,修心于红尘之外,从未听闻过皇族的泼天富贵。而他眼前的皇子府,正如崇山峻岭一般,绵延数十里,望不到尽头。 他进府之后,跟随一名轻功高强的侍卫,走了大概半刻钟,方才抵达议事厅。彼时,他尚未察觉路途遥远,只因他一心牵挂着若缘的安危,怕她不幸遇难,那就是他耽搁了时机,错过了一条性命。 他为了救人而来,也为了度化众生而来,这是他的济世之道,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当他见到东无时,他想劝东无放下屠刀,以免恶业罪障伴随终身。 他对东无念了《华严经》里的一首诗:“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东无漠然一笑。他一言不发,拔剑出鞘,剑光如雷电,直劈观逸的脑门。他的杀气极刚猛、极狂荡,剑下亡魂必是成千上万。 观逸的师父宏悟抬手挡住了那一招,宏悟以一敌百,观逸趁机逃脱。宏悟的武功之高,世间再无一人可以匹敌,他来去无踪,东无也追不上他。 没过多久,观逸找到了若缘。 只要把若缘带出府,就能避免她的杀身之祸。 观逸双手合十,低声问道:“施主可知,出路在何方?” 若缘仰视着天空:“只要你还在京城,你就找不到一条出路。东无已经盯上你了,他的耳目遍布四方,你带着我逃命,肯定逃不掉的。” 观逸道:“施主不必再担忧了。施主可以逃离京城,游历全国各地,东无寻觅您的踪迹,便如同大海捞针。” 若缘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武功低微,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难道我这样的弱者,生来就是任人宰割的吗?” 观逸微微躬身,向她传授了一套内功口诀。 他原本不愿教她武功,只怕她急于求成、走火入魔。练武也是练心,修法也是修身,她的内功欠缺已久,欲速则不达。 但他听她说话时,听出了她的万念俱灰。她不敢逃离东无的控制,他只好教她背诵口诀,帮助她驱除心中的怨恨与恐惧。 观逸告诉她,背诵口诀,只是修炼内功的入门之路,具体成效如何,还要看她自身的造化。他粗略一算,如果她每日练武两个时辰以上,三月可得小成,三年可得大成。 若缘牢牢地记住了他这一番话。 观逸还没来得及详细指点,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巨响,响声之大,胜过了惊雷火炮,似有一股龙吟虎啸的威势。 观逸极目远眺,只见三四百个侍卫包围了宏悟。 宏悟显然受伤了。他的轻功比平日里慢了许多,铁禅杖的杖顶被削开了一截,方才那一道巨响,正是禅杖的爆裂之声。 观逸心头一惊。他顾不得若缘的状况,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纵身一跃,飞到半空中,直奔师父而去。他此生第一次把轻功运用到极致,比狂风更快,比闪电更急,不过须臾之后,他冲进了侍卫组成的包围圈。 他大喊道:“师父!” 宏悟听见观逸的叫喊,连忙挥动禅杖,凝集内力于禅杖之上,结出一道透明的屏障,抛在观逸的身前,挡住了东无的一记杀招。 观逸向后一退,飞快地奔向宏悟。 正当此时, 宏悟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宏悟的手臂上还有一条伤痕,长约两寸,宽约一厘。这本该是一处小伤,血水却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顺着他的指骨,滴滴答答往下流,伤口仿佛永远也不会愈合。 血水染红他的臂膀,沾湿他的袈裟,他全身脱力,再也握不住禅杖。 禅杖从他手中坠落,又被观逸收入怀里。 宏悟年事已高。他出生于兴平十四年,如今正是九十八岁高龄。若非内力护体,他早该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 可在观逸看来,宏悟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宏悟的武学境界至高无上。宏悟与人过招,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敌人的人数有多少,宏悟总能全身而退。 因此,观逸从不担心宏悟的安危。 他原本以为,他和宏悟一同赶来此地,不仅能把若缘带走,还能让东无领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或许,东无的恶行也会有所收敛。 事到如今,观逸才恍然醒悟,东无贵为皇族,权势滔天,他的力量之大,绝非常人之所能及。 东无设置了一个圈套,又准备了一种毒药,只等着宏悟自投罗网。 宏悟游历江湖数十载,眼界极宽,阅历极深。他应该也猜到了东无的用意,但他并未躲避,还向东无递交了拜帖。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佛祖甘愿舍身饲鹰,他又是为了什么? 观逸不敢再细想了。他背起了宏悟,扛起了禅杖,只想尽快逃离此地。 说来惭愧,此时此刻,观逸忘记了佛法,他的脑海里只有“宏悟”二字。宏悟将他抚养成人,教他读书认字,授他内功外法,既是他崇敬的师父,更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 观逸隐约听见,宏悟说了一句:“往北走……” 观逸不禁震惊万分,差点从天上摔下来。 坊间传闻,宏悟禅师天生聋哑。观逸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与宏悟相处二十年,宏悟从未亲口讲过一个字。 宏悟多年来闭口不言,大概是在遵守戒律,如今他突然破戒,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阳光正盛,暑气正浓,观逸只觉得凉风刺骨。他深吸一口气,拔足狂奔,朝着北方一路飞驰。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分神去看东无的侍卫。 他只知道,宏悟又使出一套精妙的拳法,连续出招几次,便能化风为剑、化光为烟。如此高深的绝世武功,瞬间带来强烈的震撼,也让东无那一方不再乘胜追击。 东无收剑回鞘。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眺望着观逸与宏悟的背影。据他所见,宏悟已是奄奄一息,不出两个时辰,宏悟定会暴毙。 “绝杀”之毒,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刺伤宏悟并不容易。 起初,东无不得要领。而后,东无抓来自己的侍卫,劈砍他们的脖颈,宏悟伸手阻拦,东无使出杀招,宏悟因此负伤,中了“绝杀”之毒。 若要刺杀谢云潇,也可以凭借此法。 宏悟不愿杀生,谢云潇不愿杀民,他们都有相似的弱点。 宏悟与谢云潇这一类绝世高手,与普通武者不同,他们的内功深湛至极,心境也远在常人之上,天性淡泊名利、怜悯众生,往往不顾自身的安危,救人于水火之中。 东无倒是认为,他们顽固又愚蠢。 早在十天前,东无在京城的眼线就注意到了宏悟。 宏悟号称“中原第一高手”,东无自然要取他性命,像他这般漂泊不定的苦行僧,身亡命殒,死则死矣,翻不出大风大浪。 东无真正在意的敌人,只有华瑶和方谨。 尤其是华瑶,自诩为神女,她率领的“启明军”,仿佛是“启明教”,她是首领,也是教主。东无便要活捉她,当众凌虐她,消减她的人性,磨灭她的神性。 如此一想,东无淡淡地笑了,又望向了观逸离去的方位。他还有一些公事需要处理,不会再亲自追杀那两个和尚。 东无唤来他的侍卫霍应升,吩咐道:“你把宏悟的尸体带回来,为他善后。” 霍应升跟随东无多年,当然明白“善后”二字是什么意思。 霍应升弯腰躬身,低声道:“卑职会带回宏悟的尸体,将他的尸身烧化,炼制成舍利子,再将他的头骨打磨光滑,用来容纳舍利子,封存在玻璃盒中……” 东无道:“放到书房的珍宝柜上,做个摆件。” 霍应升道:“卑职领命,卑职告退。” * 晌午过后,蝉鸣凄切。 观逸仍然背着宏悟,在京城的街道中狂奔。他们已经逃出了皇子府,他还是觉得有人在追踪他们。 观逸喘着气说:“师父,我带您去药房。” 宏悟气若游丝,缓缓地念出了一个药方:“菩提花一钱、连翘一钱、天元果一钱、灵芝四分、冰片二分、决明子二分、黄岑二分、龙涎香一分、党参一分,搅匀研碎,制成药丸,早晚各服一次……” 菩提花、天元果、灵芝、龙涎香都是极其昂贵的药材,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观逸更是无计可施。出家人哪有钱财?他的全部家当,便是身上这一件僧袍。 宏悟却说:“记下来。” 观逸道:“弟子遵命。” 观逸又把药方复述了一遍。 宏悟才继续说:“此毒名为‘绝杀’,世间至毒至绝,六十年不曾现世……药方暂缓毒发,若要根治……永州,南安县,寻一味药材,名为……” 话未说完,宏悟呕血不止。 观逸心中大惊。他忙说:“师父莫急!我带您去永州南安县。” 师父却说:“去秦州,宛城。” 观逸不知师父的深意,如此危难的关头,为何还要赶去秦州?难道真是天命如此,不得违逆?! 观逸仍在迟疑,凌厉的剑风破空而至。观逸连忙躲闪,宏悟竟然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观逸转身一跃,又看见了东无的那一群侍卫,他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宏悟对观逸喊道:“跑,快跑!!” 观逸脸色惨白,大吼道:“师父!” 宏悟的禅杖还被观逸扛在肩头,宏悟的手上没有一件兵器。 宏悟连翻几个筋斗,拍出一套掌法,刮起一阵劲风,街上的落叶随风飘去,化作粉尘,细碎如末。 观逸还要助阵,宏悟却拎起他的衣领,使尽全力,将他抛向街外一条河,前日雨水充沛,河水涨发起来,水上浪涛汹涌,奔着远处的江水流去。 观逸落在河道中,纵然他水性极好,此时也只能随波逐流,甚至连上岸的力气都没有。此前他背着宏悟狂奔了数十里,早已是骨软筋酥,提不起一丝内力。他立刻把双腿夹紧,双手抱紧一块浮木,转瞬之间,他已漂流十丈来远。他再一仰头,远望他的师父宏悟,却见宏悟被一位侍卫拦腰扛起,脖颈也被斩断了,人头已不知滚到何处去了,那一条街上到处都是泼洒的鲜血。 观逸满目含泪,顿时陷入大悲大痛。他还记得师父临终前的遗言,师父让他去秦州宛城,他就算爬也要爬到秦州。 天宇开霁 第175节 * 最近一个月,秦州各地兴起一首民谣,名为《启明歌》,正在广为传唱。 歌曰:“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公主在上,皇天有灵,赐我衣食,免我流离。启明启明,济世救民,大仁大义,同德同力。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秦州的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识字与否,都能把《启明歌》的歌词倒背如流。 秦州各地的城镇,但凡是人烟稠密的,都会设立至少一座公主祠,所有的公主祠都是香火鼎盛的热闹之地,秦州人在公主祠中三拜九叩、焚香祷告,这已成了秦州的本地风俗。 华瑶对此感到满意。 《启明歌》的歌词,正是华瑶亲自撰写。她并不觉得这是自夸自赞,只觉得自己文采斐然。 今日早晨,天光明媚,华瑶与谢云潇正在一同进膳。周围无人伺候,华瑶又起了玩心,她让谢云潇为她唱一遍《启明歌》。 谢云潇笑了笑:“大声唱,还是小声唱?” 华瑶悄悄地说:“小声一点,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 谢云潇也用极轻的声音说:“请殿下靠近一些。” 他们原本就坐在一张长椅上。谢云潇话音落后,华瑶往他身侧一挪,紧挨着他的衣袖,还顺手抓住了他的衣带,缠绕在指间。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力道很温柔又很轻浅,她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第158章 梦里春风来晚 “好啊,我和你做夫妻,…… 谢云潇的琴技堪称高超。他自幼熟读琴谱,通晓音律,抚琴的指法千般神妙、万般风雅,如同琴 仙一般,颇有一种悠然绝俗之致。 不久之前,华瑶听他弹奏过《相思曲》,那真是好听极了,天籁之音也不过如此。 华瑶想当然地认为,谢云潇的歌声一定动人心弦。 她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她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等着,只听他低声唱了一句:“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 谢云潇唱得一字一板,刚正而生硬,缺乏平顺和缓之感,虽不难听,却也不好听。他不像是知音识曲的贵公子,倒像是循规蹈矩的武将,常年征战沙场,远离人间声乐。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识破了他的秘密:“原来你不太会唱歌啊。” 她把他的衣带扯得笔直,他捉住她的手指,轻抚了一下她的指尖。他似乎也有些歉然,又很坦然地承认道:“我生平第一次唱歌,找不准音调,请见谅。” 华瑶道:“你小时候没学过童谣吗?” 谢云潇道:“没学过,也没人教过。” 华瑶道:“你小时候,谁经常和你玩,和你说话呢?” 谢云潇思考片刻,如实回答:“母亲经常教导我为人处事的道理,她说,财富名利只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传授我琴技棋艺,我只学会了一点皮毛……” 华瑶认真说:“我觉得你弹琴弹得很好啊。” 谢云潇道:“我练琴也只练了不到十年,远不如母亲琴艺高深。” 华瑶心里暗想,谢夫人真是大家风范。将来若是有机会,她真想与这位谢夫人下一盘棋,切磋棋艺。 华瑶自言自语:“古琴音调悠长,意境深远,若要提升境界,应该也要修炼心性吧。” 谢云潇道:“诚然如此。” 华瑶又问:“除了弹琴、下棋、看书、练武,你小时候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吗?” 谢云潇被她问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经常一个人去后山散步。山上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我想我以后也会在边境山上捕猎野兽、挖掘野菜,尽力让自己和士兵都活下去。” 华瑶很是惊讶:“你……” 她改口道:“等到边境战事平定了,我们都不用打仗了,你也不用去山上挖野菜了。” 谢云潇笑了笑,却没说话。 华瑶的思绪又转了回来,她记得,谢云潇小时候也没逛过灯市庙会。他的生活堪称是枯燥无聊,简直没有一点趣味。 镇国将军府上规矩森严,谢云潇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谢云潇年幼时,整日练武习文、修业学艺,闲暇时分,唯一的消遣只是读书。他会找到一处僻静之地,独自一人研读诗书经义。 华瑶猜出大概情形,不禁暗生怜悯之心。她捧起他的双手:“不说这些了,难得今天我们都有一点空闲,应该高兴起来才对。每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心情好就算赚到了,你说是不是?” 谢云潇道:“你的道理都是对的。” 华瑶噗嗤一笑:“那好,这样吧,我们现在就来玩游戏,我是你的老师,你做我的学生,好不好?” 谢云潇已经明白了她想玩什么。 华瑶的眼里含着笑意,心情显然是愉悦的。 谢云潇也觉得愉悦,不经意间,轻浅一笑,又被华瑶发现了。她立刻说:“你笑了,就是答应我了。” 谢云潇松开华瑶的手,与她隔开两寸距离,衣袖上的折痕也被他抚平了。此时看来,他真是一位端方自持的清贵公子。 谢云潇彬彬有礼:“承蒙老师关照,将我收入门下……”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便插了一嘴:“我不仅要把你收入门下,还要把你收入房里,无论白天黑夜,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华瑶心想,她这么霸道强硬,他必定欲罢不能。 谢云潇却说:“既然如此,你我不能做师生,只能做夫妻,否则,有悖于纲常伦理。” 按照华瑶一贯的思路,她一定会与谢云潇辩论几句,这是她的乐趣所在。然而今天,她一反常态。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勾缠得分外亲昵自然:“好啊,我和你做夫妻,恩爱缠绵,天长地久。” 谢云潇心念一动。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的唇角,她又说:“我是你的妻主,你要听从我的吩咐。” 谢云潇停顿一瞬,又去吻她,吻得更深也更热烈,唇舌交接之时,她的神思空空荡荡,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嗯……你明白吧……我在上,你在下……” 谢云潇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如此也算是她在上、他在下。 华瑶顿时来了兴致,又开始教他唱歌的曲调,既是“教学”,也是“玩闹”。两人有来有往地嬉戏了一会儿,他学得很认真,她也玩得很尽兴。 天还没亮,窗外弥漫着一层飘渺的雾气。 淡淡的天光照进了屋内,华瑶侧过头,目光转向了庭院。隔着一道窗纱,她看见了一片参差树影,仿佛又听见了外界风声。 华瑶从温柔乡中脱离出来,脑海中的一切思绪都与时局有关,先前的浓情蜜意,全被她抛之脑后。她端起饭碗,执起筷子,飞快地吃完了这一顿早饭,又对谢云潇说:“我去巡城了,晚上见。” 再过半个时辰,谢云潇也要去校场训练新兵。他和华瑶都忙于各自的事务,两人相处的机会十分难得,满打满算,也就只有清晨和深夜。他应当习惯于短暂的分离,情思爱念却不受自己控制,难免有些依依不舍,但他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他状似平静地回复道:“恭送殿下,晚上见。” 华瑶缓步走出了房门。 * 过去这几天,宛城发生了一件大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宛城有七位文官,大约受到了朝廷的指使,他们联名写了一篇檄文,张贴在宛城的闹市街口。 这篇檄文言辞尖锐,批判时局,讽刺时事,把一切灾祸都归结到华瑶头上,痛骂华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说她宠信娼妓、任用奸佞,颠倒贵贱、混淆善恶。她这等贱民之女,贱性难改,简直是遗臭万年的妖魔,祸害百世的煞星,她的生母与养母都被她克死了。 此文一出,全城皆惊。 华瑶立刻逮捕了七位文官,那七人还对她破口大骂,做足了沽名卖直的姿态。宛城书院的书生也为他们求情,恳请华瑶不要伤他们性命,毕竟华瑶的仁义之名早已传遍各地,她应当宽恕文臣的言论之失,那只是他们一时糊涂。 华瑶觉得很好笑。 她自幼深知一个道理,若要掌控政务大权,除了一副慈悲心肠,更需一些雷霆手段,她的威严不容挑战。 那七位文官的所作所为,已触犯了她的底线。 她不会宣判他们的死刑。他们抱有必死之决心,愿以一身之死,博取千古名望,那她就让他们求仁得仁。 * 辰时未至,天光大亮。 宛城开放了早市,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往日的繁华气象已恢复了九成以上,平民百姓严守秩序,城中贸易也是欣欣向荣。 早市的街道纵横交错,其中有一条长街,已被士兵肃清了。长街的两侧站满了围观的民众,士兵也分列两排,站在街边维持秩序。 七位文官都被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他们身穿囚服、头戴枷锁,又被点了哑穴、绑了手脚,竭尽全力也说不出一个字。 前方开道的侍卫报出了他们的罪名:“勾结叛军,陷害忠良,妄造谣言,背叛主上,天地鬼神所不容,圣贤君师所不赦……” 围观的民众之中,有人议论纷纷:“叛军肆虐的那几个月,宛城官员不曾出面。公主平定了叛乱,官员反倒造谣生事!咱们过得越惨,他们越高兴!咱们好过了,他们就难受了!!” “狗贼,欺人太甚!” “贪官速死!” “人命都是他们害的!!” “此等罪行,天地不容,鬼神不赦!” 咒骂声不断加剧,愈演愈烈。 叛军造成的 苦痛仍未平复,民众的愤怒不可遏制。过去一年的战乱兵祸、瘟疫饥荒,早已扭曲了他们的本来面目。 此时,又有几个胆大的青年绕过士兵,冲到囚车的附近,向着囚犯投掷石块,众人拍手叫好,士兵仿佛是顺应民意,也不再阻拦众人。 数百名群众一拥而上,只为报仇泄愤,囚车的四面八方围满了人,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士兵大喊道:“肃静,退后!肃静,退后!” 人群渐渐地散开了,士兵高声道:“肃静,退后!违令者,从严惩处!” 街边一栋高楼的厢房里,华瑶临窗而立,金曼苓、沈希仪、白其姝都站在她的身侧。她们共同观望囚车游街,人潮退散之后,囚车中的囚犯满身鲜血,那七人之中,四人已死,三人重伤,也将不久于人世。 如此血腥的场面,落在白其姝的眼里,却是很有意思的。 白其姝唇角微勾,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竟然被活活砸死了,我看见一块大石头,刚好砸到一个人的头上,他的脑浆立刻开花了。” 她认为自己言谈风趣,给华瑶讲了个笑话。她侧目,观察华瑶的神色。 华瑶无悲无喜,没有一丝表情,从始至终,她一直冷眼旁观。街道上血水流淌,血腥气也飘到了半空中,民众的情绪逐渐平静。有人在说话,有人在走动,有人在哼唱《启明歌》。 嘈杂的声浪此起彼伏,华瑶的心中仍是一片寂静。 华瑶陷入沉思。 现如今,华瑶是宛城的城主,也是民众尊崇的公主。她借助鬼神之道,为自己树立威信,民众坚信她是“神女下凡”、“真龙天女”、 “启明星转世”。 华瑶偶尔得空,便去医馆、药房、诊所、医药局探望病人。她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感到疼痛,就在心中默念她的事迹,倘若他们足够虔诚,她会减轻他们的痛苦,保佑他们长生受福。 汤沃雪及其学生的高超医术,治愈了大部分病人的病症,这些病人却不感念大夫的恩德,只把华瑶奉若神明,四处宣扬她神力通天。 天宇开霁 第176节 启明军的士气越发高涨,华瑶的根基十分稳固。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是全然无害的,华瑶还得谨慎行事,以防有心之人借势而猖狂,利用舆论,煽动百姓。 她还记得,昭宁十四年五月下旬,嘉元长公主的驸马和女儿都被凌迟处死,死在闹市街口,围观的民众也是义愤填膺,痛骂乱臣贼子,高呼圣上英明。 华瑶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说:“前天我收到了许敬安传来的捷报。她攻下了秦州中部以南的三座城池,我们攻占秦州南境,指日可待。” 沈希仪由衷地祝贺道:“殿下洪福齐天,再过半年,您一定能统一秦州和康州全境。” 第159章 兴未尽 重铸货币 华瑶道:“岱州、凉州、西潭、兴庆这四个省份,我也势在必得。” 沈希仪道:“殿下与凉州已经结盟,岱州不敢违抗您的命令。西潭和兴庆兵力薄弱,只要占领了康州,西潭和兴庆自然会归顺。” 华瑶转过身,看着沈希仪:“我们必须尽快攻占康州全境,稳定时局,安抚民心,与百姓共享太平之福。”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话外之音。她连忙道:“微臣愿为您献计效力。您贵为天下之主,天下人终将臣服。” 华瑶的目光一转,又望向了金曼苓。 金曼苓微微躬身,姿态格外恭敬。她比华瑶年长四十岁,又没有内力护体,鬓角的头发已是一片花白。她弯腰时,华瑶还看见她的头顶有一点秃了。 华瑶曾经有过很多老师,其中一位女老师也是秃头。那位女老师总是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地辅导华瑶,那时候华瑶年纪还小,不知不觉中养成一个习惯,当她见到略微秃头的女性长辈,她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华瑶双手背后,沉声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金曼苓又把身子站直了,说话的语调缓慢而清晰:“殿下在秦州建功立业,拯救生灵之苦,匡扶社稷之重,固然是明君圣主,臣民恭敬而顺服。殿下入主秦州已有半年,这半年来,殿下励精图治、任贤用能,不少城镇恢复到了原状,百姓的衣食住行又有了保障。” 金曼苓进谏的方式,也很像华瑶的老师,欲抑先扬,欲贬先褒,华瑶从小就听惯了,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因而,华瑶平静地回应道:“有话直说。” 金曼苓分外恭顺:“微臣有感而发,还请殿下海涵。” 随后,她又说:“百姓聚居的村庄城镇,修建了不止一座哨岗。贼兵行凶作乱,岗卫便会敲鼓,附近的哨岗也会一同敲鼓,鼓声传得很远,如同边境的烽火狼烟。启明军及时出兵,可把贼兵一网打尽。微臣有幸见识过三次,深感殿下治军严明、用兵神妙,秦州百姓得以安享太平。”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还是很喜欢听别人夸赞她。 然而,金曼苓话锋一转:“上个月初,微臣从岱州出发,前往秦州宛城。踏入秦州地界之后,微臣路过四座大城、十六座县城、乡镇二十七处、村庄六十五处。十分之三的村镇已被叛军焚毁殆尽,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作坊变成了空坊,良田也变成了荒田。” 厢房里寂静一瞬,阳光似乎也暗淡了。 金曼苓直言不讳:“殿下剿灭了叛军,微臣钦佩之至。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叛军遗留的问题,至今未能彻底解决。” 时值夏末初秋,微风吹进窗来,隐约有些凉意。 沈希仪双手揣进衣袖,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她与金曼苓对视,柔声道:“金大人刚来秦州不久,您有所不知,叛军在秦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数十万人伤亡、数百万人流亡。重建秦州之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仅仅是人口流失这一项,便要至少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金曼苓微微一笑,言辞仍是十分温和:“沈大人说得极是,若要恢复元气,还得做长久打算。依臣浅见,除了人口流失、耕田荒废,微臣所担心的,正是钱法与税制。” 她一提到“钱法与税制”,华瑶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华瑶走向一把木椅,端端正正地坐好,又吩咐道:“你们都坐下来吧,我们一同商量商量。” 在华瑶的注视下,那三位近臣都坐到了她的附近,环绕在她身旁,如同众星拱月一般,默默地拥护着她。 华瑶不禁自信满满。她略一思索,发话道:“以宛城为例,目前市面上流通的钱币,大约有七种样式。官府敕造的钱币并不多见,流通最广的钱币,大多是民间私铸的。” 华瑶这么一说,沈希仪和白其姝也都明白过来了。 白其姝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近些年,民间私铸盛行,钱法越来越混乱了。秦州的私铸情况尤其严重,比凉州、岱州、沧州都严重的多,根源大概在晋明身上。晋明贪得无厌,拼命搜刮民脂民膏,他的库房里堆满了金山银山,民间的金银不够用了,百姓也就只能私铸了。” 华瑶忍不住批评道:“晋明此人,行事太过莽撞,不明事理,不计后果。” 白其姝附和道:“可不是么,秦州被他祸害得千疮百孔,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更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此言一出,沈希仪也微微颔首。她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目光深深地望着华瑶,温言细语地喊了一声:“殿下。” 她略微靠近华瑶,送来一阵浅淡的莲花香气。 华瑶依然镇定:“怎么了?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直说。” 沈希仪道:“民间之所以私铸盛行,还有另一个原因,官府敕造的银币和铜币,最初发行于兴平二十四年,那是九十年前的旧事了,兴平帝……” 兴平帝不仅是华瑶的曾祖母,也是华瑶最尊敬的祖宗之一。 沈希仪对兴平帝也很推崇:“兴平帝改革币制,清查财政,世家贵族败下阵来, 钱法也就疏通了。银币和铜币取代了原先的货币,这在当时,确实是行之有效。而今,民间金银流通不足,仿制银币、铜币的技艺日渐精熟,官府想管却又管不住。” 华瑶承认道:“我也想过,等我平定了秦州,我会重铸货币,改革吏治与财政的弊病。如今钱法太过混乱,民间多有怨言,官府收税也不方便。” 沈希仪定定地望着华瑶,仿佛望进了华瑶的眼里。 华瑶与她对视,她又说:“诚如殿下所言,钱法太过混乱,新币的价值又是一道难题。倘若新币的价值高于旧币,新币不易流通,百姓会私藏、甚至是融化新币;倘若新币的价值低于旧币,新币倒是能流通得更广、更快,官府的税收却会减少,各项开支也会增加。” 金曼苓竟然十分赞同沈希仪的言论:“昭宁初年,官府敕造的银币含银量高,约有九成三。民间私铸一发不可收拾,又有不少官币被融化,掺上铅砂,制成新钱,在市面上广为流通。” 自从金曼苓来到宛城,沈希仪与金曼苓一向不和。 然而今天,沈希仪也顺应了金曼苓的政见。 沈希仪补充道:“民间私铸的银币和铜币粗制滥造,百姓怨声载道,官府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商贾富豪要么买田放债,要么藏金纳银,贫寒人家一旦缺钱,只能去借高利贷……利滚利,利增利,其实也是人杀人,人吃人。” 沈希仪的语调越来越轻。她曾在彭台县任职多年,彭台县当然也有富户放贷、贫户借贷,她亲自处理过相关纠纷,当然也目睹过相关命案。 华瑶记得,当朝太傅对她说过,天下大事,共有七件,铨选、处分、财赋、典礼、人命、狱讼、工程。 这七件大事的每一件,都与货币密切相关。 华瑶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她便会指派官员、委派任务,修建铸币厂、锻造铸币机器,尽量在三年内重铸货币,推广发行新版货币,联合票号、钱庄、当铺、账局,掌控天下财政。 如此一来,她赏给文武百官的财物,也无非是从她的一个口袋,转向了另一个口袋。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华瑶感叹道:“秦州和康州的局势也是相似的,耕地荒废、工匠短缺,本地劳力不足,物产也不足。我准许凉州、岱州与秦州通商,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 事已至此,沈希仪不吐不快:“殿下,请您千万注意防范凉州。您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的矿产运到了秦州,秦州的钱财也送到了凉州。” 华瑶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秦州互通有无。 凉州商船运来了不少货物。他们把盐、铁、铜、煤交给华瑶,剩余的烟叶、茶叶、牲畜、药材拿去秦州的市场上售卖。秦州人也很欢迎他们,他们的货物往往不到三天就卖光了。而且,他们只收白银,不收银币和铜币。 华瑶若有所思。她对凉州有些忌惮,但她很少会显露出来。 经过一番考虑,华瑶从容开口:“你们不用担心了,我自有计较。启明军开垦了数万亩荒田,小麦和水稻都快熟了,土芋的长势也不错。秦州的土地远比凉州肥沃,今年秋天,秦州一定有大丰收,各地粮仓都能装满了,至于各类药材,我也会陆续补齐。我们有钱、有粮、有兵、有名望,威振四方,无人敢挡。” 金曼苓、沈希仪、白其姝三人纷纷称是。 白其姝还说:“那七个文官下场凄惨,秦州的读书人也该知道,殿下早已赢得了民心,效忠殿下,便是顺应民心,晾他们也不敢造次。如今政局平定了,粮食也快丰收了,启明军势不可挡,真是喜上加喜。” 华瑶随口回应:“确实。” 接下来,华瑶命令金曼苓草拟一份文章,详述如何改进货币,二十天后交给她,又命令白其姝密切关注宛城的票号、钱庄、当铺、账局,近来宛城的贸易频繁,外地商队、本地富户的缴税记录都是不容有失的。 金曼苓领命告退。 白其姝依然站在原地。 等到金曼苓的身影彻底消失,白其姝才说:“殿下亲自召见商人,这对商人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恩宠,他们死心塌地拥护殿下,宛城商会的会长托我转告您,他想把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献给您,求您收留他的一双儿女,这一双儿女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听见白其姝的话,华瑶心里十分震惊,面上仍是淡然处之:“有多美?” 白其姝诚实地说:“也就还好吧。” 华瑶对美人没什么兴趣,也没见过比谢云潇更美的人。她原本还有些好奇,白其姝话音落后,她一点也不好奇了。 而且,平民百姓将她奉为神明,她也要展现自己的神性。 现如今,风流浪荡的名声,她是完全不想要的。 谢云潇出兵岱州期间,表哥多次邀请她深夜相见,她一概回绝,甚至严厉地批评了表哥。 她不禁暗暗地夸奖自己,她真是行得端、坐得正,威风八面,两袖清风,简直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全天下最有风度、最有德行的公主。 华瑶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她才吩咐道:“你帮我谢绝吧,我勤于政事,无心玩乐。这一次就算了,我不追究,下一次,谁敢这么做,我一定会严惩他。” 白其姝道:“我明白了,殿下英明。” 言罢,白其姝也告退了。 这一间包厢之内,只剩下华瑶与沈希仪两个人。 华瑶拿起一只茶杯,亲手为沈希仪倒了一杯茶。 沈希仪毕恭毕敬:“多谢殿下抬爱。” 言罢,沈希仪端起茶杯,连口气都不带喘的,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华瑶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沈希仪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她很少与华瑶独处,尤其还是在狭窄的包厢里。窗帘合拢了,光线更加暗淡了,她低着头,不再与华瑶四目相对。 华瑶突然问她:“你和方谨,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希仪呼吸一顿,却没回答。 华瑶缓声道:“你也知道,我很器重你。你才学渊博,性格坚韧,方方面面正合我意。将来我登基了,我会封你为左丞相,你的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名声也会流芳百世、传颂千古。” 沈希仪抬起头来,只见华瑶目光灼灼,正凝视着自己。她反问道:“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我与方谨的关系?难道殿下又对我起了疑心吗?” 华瑶对她笑了一下:“恰恰相反,本宫正想重用你,便给你一个坦诚的机会。” 沈希仪思虑再三,终于吐露道:“我的家乡在朱原,我出身寒门,父亲是衙门的师爷,母亲是江湖卖艺人,也会使些三脚猫功夫。母亲嫁给父亲以后,便不再出门卖艺,我是家中独女……” 华瑶道:“你的父母,必定对你寄予厚望。” 沈希仪道:“诚如殿下所言,父母省吃俭用,只为供我上学。我两岁启蒙,三岁读书,六岁时,能写诗词歌赋,也能解算术经义。” 华瑶并不惊讶。华瑶幼时早慧,文武双全,她开悟的年龄,甚至比沈希仪更早一些。 沈希仪接下来的话,倒是超出华瑶的意料之外。 沈希仪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只是在就事论事:“我年少时,去私塾上学,同窗常常捉弄我。他们把我的书包剪烂,往我的衣服上泼尿水……” 华瑶十分诧异:“尿水?” 沈希仪若无其事:“他们的父母有财有势,老师也不愿意管教他们。人之初,性本恶,缺乏管教的少年,大抵如此,与禽兽一般无二。” 天宇开霁 第177节 华瑶明白过来了。沈希仪年幼时,相貌出众,才学超群,实在是引人忌恨。 沈希仪似乎不愿仔细回忆那段经历。她简略地叙述道:“后来,母亲砸锅卖铁,为我买了一个护卫。她比我大十岁,也有些三脚猫功夫,她每天陪我上下学,倘若有人欺负我,她会拿刀去砍那个人。她点到即止,从不伤人,恶人都被她震慑住了,我终是过上了清净日 子……我这才醒悟,恶人当道,欺软怕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华瑶频频点头。 沈希仪又笑了,华瑶也不知道她在笑谁。 沈希仪双手握拳,真有一股狠劲。她笑着说:“我十八岁那年,已考取举人身份。县令年过六旬,还想娶我做续弦。他派了捕快,到我家来,给我家里人送礼,那礼物是鸡、鸭、鹅各六只,脖子上都挂着喜字。我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一把菜刀,把鸡鸭鹅活活砍死了,砍得血肉模糊、尸骨横飞。他们反倒害怕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华瑶捧场道:“好,砍得好!我要是你,我连县令一起砍了。” 华瑶语调轻快,立意坚决,当年的县令仿佛真的被她砍了。 沈希仪心中积压已久的郁气消散了些许。她平静地说:“二十二岁那年,我中了进士,任职于翰林院。同院的一位编修,无凭无据,便怀疑我科举舞弊,时常对我恶语相向。他言辞之粗鄙,也是翰林院的罕见奇闻。” 华瑶蹙眉:“他叫什么名字?” 沈希仪如实说:“六年前,他就死了,死于非命。” 华瑶毫不意外:“在皇宫里,向来如此,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便会有人取走他的命。” 第160章 意阑珊 燕雨真的回来了 沈希仪为官十年,很懂得官场规矩,凡事要留三分余地,切忌与人推心置腹。 不知为何,今时今日,沈希仪与华瑶相处时,她的戒心消散了许多。 沈希仪诉说道:“他死在家里,被人一刀捅死了。他唯一的仇家只有我,刑部官员怀疑我,要把我当作犯人审讯……”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朝廷命官,又在翰林院任职,位列清贵之班,前途不可限量。刑部官员无凭无据,怎敢抓你去审讯?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 沈希仪道:“我虽是朝廷命官,却没有任何倚仗。当时朝廷党争已有端倪,翰林院编修之死,也不过是各方争权的一个契机。我被卷入纷争,进退两难,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投靠三公主。” 原来如此,华瑶心想,沈希仪出身寒门,貌美才高,又是年纪轻轻的清流之士,她的官场之路肯定很不好走,远比她的同僚更艰难些。 华瑶思索片刻,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选中了三公主?你为官清廉,又有才学,也不愿意参与党争,为何不去投靠谢家?谢党的领头人,正是谢云潇的祖父,我与他打过交道,他也是个清正廉明的人。” 沈希仪原本打算省略细节,她的心思却瞒不过华瑶。她哑然一笑,如实道:“投靠三公主之前,我遇到了二皇子。” 她记起晋明的言行,不禁心生厌恶,不自觉地皱眉,拳头也握得更紧:“晋明满口污言秽语,他以此羞辱我,料定我不敢顶撞他。” 她的怒火一点即燃:“我恨他,恨得深入骨髓。倘若我有武功,我会立刻杀了他……” 华瑶捧起沈希仪的双手:“你别生气,晋明失踪很久了,说不定,他早就被人杀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华瑶振振有词,每一句话都让人信服,沈希仪的杀气也被她化解了。 沈希仪冷静下来,又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我与晋明势不两立,谢永玄帮不了我,我只能求助于方谨。” 华瑶明白了前因后果,又试探道:“你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方谨一定很器重你。” 沈希仪喃喃自语:“方谨救助了我,收用了我,对我也有再造之恩。可我也只是她的一个奴婢,低三下四的奴婢。在她脚边,我长跪不起,跪得膝盖肿痛,几乎不能行走。” 沈希仪的双手还被华瑶握着,她只觉得,原本冰凉的双手,已被华瑶捂得温热。 她心头一软,无奈地笑了笑:“殿下,您与方谨截然不同。” 华瑶直视她的双眼,低声道:“在你看来,我与方谨不同,在旁人看来,可不一定。我关心你、善待你、重用你,只因你是沈希仪,独一无二的沈希仪。我深知你的本性,你有才学,也有壮志,定会成为一代贤臣。” 沈希仪怔了一怔。 她侍奉方谨时,确实是低三下四的,华瑶却说她独一无二。 她明明知道,华瑶笼络人心的手段高超,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华瑶掌控。 沈希仪轻声道:“方谨命令我为她出谋划策,我总是遗漏一些细节,她以为我才学平庸,将我调到了秦州的彭台县。后来我做出了政绩,她想把我调回京城,晋明从中阻挠,我竭力周旋,只为自保。” 华瑶放开了沈希仪的双手。 沈希仪抬手指天,万分诚恳:“我指天发誓,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华瑶的语气分外温和:“我当然相信你。你这一路走来,确实很不容易,还好你跟了我,你的才学都能施展出来。” 沈希仪道:“殿下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 华瑶又问:“对了,你小时候,你家里人雇佣了女护卫,专门保护你。那个女护卫,现在怎么样了?” 沈希仪略微偏过头,出神地望着窗户:“她死了,死在彭台县。敌军围困彭台,她在城墙上率兵作战,敌军的飞箭刺中了她。彼时,彭台县的药材早已耗光,纵然我再想救她,我也救不了她。” 沈希仪把头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殿下,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对彭台人也有救命之恩。此恩此情,我粉身碎骨,报答不尽。” 华瑶淡然地笑了。她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有一件事,确实有些麻烦,我思前想后,只能交给你去办。” 沈希仪躬身弯腰,恭恭敬敬道:“请殿下明示。” 华瑶俯身靠近她,与她的距离仅有两寸。 沈希仪呼吸略快,又闻到了清浅的玫瑰香气。她抿了一下嘴唇,头垂得更低了。 华瑶详细地解释道:“金曼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我把重铸货币的任务交给她,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门生多达两百人,全是聪明人,办起事来,又好又快。” 沈希仪微微颔首。 华瑶笑了笑,又说:“治理天下的诀窍,莫过于‘赏罚分明’四个字。各项赏罚事宜,都与钱财有关,我很看重钱法与税制,却也不能让金曼苓一家独大。” 沈希仪十分赞同:“殿下所言极是,金曼苓必定会任人唯亲。她的父亲曾是内阁首辅,金首辅在任时,金氏一族的势力如日中天。” 华瑶道:“金曼苓重用她的门生,倒也不是任人唯亲。她了解自己的门生,自然也更信任他们,钱法之重,重于泰山,她初来乍到,又身负重任,必定小心谨慎,也不会提拔她不熟悉的人。” 沈希仪道:“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很可能会专权揽政,还请殿下严加防范。” 华瑶又拉起沈希仪的右手:“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不仅能约束金曼苓,还能改进官吏制度,整顿政务腐败。” 沈希仪全神贯注,仔细听着华瑶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华瑶的语调放轻了些:“你父亲是衙门的师爷,你应该也明白衙门的 规矩。衙门里的师爷、捕快、典史、吏目,位列九品之下,都是不入流的杂役。按照大梁朝的律例,他们终此一生,无法升迁,然而他们最接近百姓,最清楚民情,也做了最多实事。细算下来,他们的功劳和苦劳,远远超过了县令。” 沈希仪万万没料到,华瑶竟然想到了这一层。 沈希仪的父亲已经离世了。他这一生都过得很苦。他幼时家境贫困,白天去私塾偷听老师讲课,晚上在家中编制草鞋,只为赚钱补贴家用。 私塾的老师恼恨他不交学费,打断了他的左腿,从此他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他并未自暴自弃。 十六岁那年,他考上了秀才,又练出一手好字,知县赏识他,聘请他做了师爷。他的吃穿用度稍微宽裕了些,也攒下了一笔钱。他遇到了沈希仪的母亲,他们二人年纪相近、性情相合,就在彼此二十岁那年成婚了。 在沈希仪的记忆中,她的父母都是勤劳本分的人,哪怕日子过得清贫,父母从不接受贿赂,这在县衙也是罕见的。 她的父亲备受排挤,郁郁而终,死前还对她说:“你将来做了大官……也别忘了……人这一生,都很苦,苦啊……你心里要有一杆秤,一边是职务,一边是仁义……” 沈希仪心神恍惚。 华瑶又说:“宛城也遭受过叛军的洗劫。衙门里的那些小吏,既不入流,又攒了钱,叛军把他们当作肥羊,宰杀了一大半……” 沈希仪已经领悟了华瑶的意思。她从容道:“您希望我挑选人才,填补衙门的职位空缺,改良管理办法,设定考察规则,让他们从小官小吏做起,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为国为民,也为了您,办实事、办好事,便能获得升官发财的机会。” 华瑶惊叹于沈希仪的聪慧。她赞许道:“正是如此,你一点就通。” 沈希仪依然恭顺:“微臣多谢殿下提点。” 华瑶感慨道:“这也是一项重任,极其艰巨。你独自负担,未免太辛苦了,我会调派朴月梭辅助你。” 沈希仪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面露难色:“只有朴月梭一个人?” 华瑶耐心地安抚她:“当然不是,你也知道,朴月梭参与了孟道年死谏。当日死谏的官员,共有二百二十人,其中三十人,与朴月梭有些交情。朴月梭赶到秦州投奔我,也带来了那三十人,他们都是进士出身,才思敏捷,品行端正,定能祝你一臂之力。” 沈希仪犹豫片刻,疑心仍未打消:“殿下确定,他们都是可用之人吗?” 华瑶略一思索,缓声道:“我派出二十名暗卫,日夜盯梢,确认他们身家清白。还有一位才女,名叫郭灿亮,她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也曾在翰林院任职。她才智非凡,脾气却有些急躁。我也拿不准,她能否担当重任,你再替我相看相看。” 沈希仪察觉到华瑶对自己的信任。她笑着回答:“微臣领命。” 华瑶站起身来,午时快到了,她准备去巡城了。 她留给沈希仪一句话:“你要是遇到了难题,可以去找朴月梭、郭灿亮,和他们商量商量。朴月梭善于交际,郭灿亮善于钻研,他们各有所长,又和你一样,都出身于翰林院,你们沟通的时候,更容易相互理解。” 沈希仪双手交握,又露出迟疑的神色。 在华瑶鼓励的目光中,沈希仪坦白道:“朴月梭是您的表哥,与您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坊间传闻,他一定会嫁给您,深受您的恩宠。他将来的位分,至少是昭仪,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谢皇后。我不敢与他交往过密,还请殿下谅解。” 华瑶一听此言,顿时呆住了。 少顷,华瑶严肃道:“坊间传闻,不必放在心上,你要记住,‘政务’二字,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至于男欢女爱,不值一提。” 沈希仪道:“我自当谨记,请您恕我失言。”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脚步飞快地走出厢房。 此时此刻,正有一辆马车停在大门之外。 华瑶头戴斗笠,手握长剑,只在刹那之间,她身形一闪,从楼梯上一跃而下,跳到了马车的车门前。 齐风拉开车门,把华瑶迎上了马车。 华瑶坐稳之后,齐风在车厢内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顺手关紧车门,还问他:“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吗?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齐风抬起头来,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变快,焦躁的情绪又突然涌上来。 那不是他的愁绪,而是燕雨的忧思。 他忍不住说:“殿下,求您……求您现在去一趟城门,宛城北方的左城门。” 齐风呼吸急促,双目微微地泛红,颈侧渗出了薄薄的汗珠,双手的指节也泛白了。 齐风与华瑶相识多年,华瑶从未见他如此焦急,他独闯敌营的那一天,都没流露出半分怯懦。今天,他倒是有一种强烈的恐惧,仿佛快要大难临头似的。 华瑶立刻吩咐车夫,赶往北方的左城门,又撩起车帘,喊来两名侍卫,让他们去军营报信,从军营抽调一支卫兵,守卫在城门附近。 做完这一切,华瑶才问:“北门发生了什么?” 齐风如实说:“燕雨可能在那里。” 其实华瑶已经猜到了大概。 齐风的情绪起伏如此之大,必定与燕雨有关。 齐风和燕雨是一对双生兄弟,他们经常能感受到彼此的情绪,无论距离多远,他们始终骨肉相连。 天宇开霁 第178节 如今燕雨出现在北门,或许,杜兰泽也回来了。华瑶对杜兰泽的思念与日俱增,她只盼望杜兰泽平安归来。 马车在街道上飞驰,华瑶又渐渐冷静了。 不,不对,如果燕雨和杜兰泽平安归来,燕雨一定很高兴。再看齐风如今的神色,已是万念俱灰,燕雨的状况不容乐观,杜兰泽恐怕也命悬一线。 华瑶的脑海中闪过万千杂绪,马车已经停在了北门之前。 华瑶又招来侍卫,命令他们去城外一探虚实,齐风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华瑶坐在马车里,耐心等候片刻,只听侍卫回禀道:“启禀殿下!燕雨真的回来了!他是独自回来的,满身伤痕,半昏半醒,他一见到齐风,就倒在了齐风的怀里。” 华瑶心神一震,立刻吩咐:“快让齐风把燕雨送去最近的医馆。” 第161章 纵情一日欢 “我只想早点见到殿下。”…… 距离北门最近的医馆,位于六里之外的一处军营中。 六里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齐风丝毫不敢耽搁。他背起燕雨,朝着军营狂奔,轻功也施展到了极致。 齐风一步跨过两丈远,犹如风驰电掣,或许是他跑得太快,燕雨还喃喃道:“风太大,我头晕。” 齐风道:“马上就不晕了。” 燕雨道:“我死了……” 齐风焦急万分,心脏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他用尽平生之力,向前猛冲,终是在短短瞬息之间,跃过军营的围墙,飞到了医馆的门口。 齐风一脚踹开医馆的木门,汤沃雪正站在不远处,与他四目相对。他一边喘气一边说:“我的兄长……” 汤沃雪的脸色变了,变得有些苍白。她的医术十分高超,有时候,甚至不需要把脉,只是听见病人的声息,便能判断出病情是否严重。 汤沃雪细听片刻,听出了燕雨的心脉受损,瘀血凝滞,全身多处骨折。他的伤势比她预想的更严重,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齐风把燕雨放到了病房的一张木床上。 这间病房干净又整洁,透窗的阳光照耀进来,空气中似乎没有尘埃,只有一股淡淡药香。 齐风不由得放松了些,又忽然惊觉,自己累得气衰力竭,站也站不稳,身形摇摇晃晃,最终摔倒在地上。 汤沃雪的学生把齐风扶了起来,汤沃雪也快步走到了床前。 汤沃雪褪去了燕雨的衣裳,只见他浑身是伤,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前胸后背,共有七十多处,十分之四结痂了,十分之六还在往外渗血。 汤沃雪立刻对燕雨施用针灸,又亲手为他擦身敷药,他的头脑尚未清醒,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痛得发抖,痛得打颤,痛得冷汗直流,神思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公主府。他的穴道被封住了,铁鞭一道一道地挥下来,雨点似的密集,全落在他的后背上。 他哀求道:“别、别打我了,殿下……别打我,好痛,我不敢了,殿下……” 汤沃雪轻声道:“没人打你,你做了噩梦,醒过来就好了,能听得见吗?你并无大碍,我会把你救回来。” 汤沃雪又给他扎了几针,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昏昏沉沉的,察觉不到一丝疼痛。他不省人事,再也听不清汤沃雪的声音。 经过一刻钟的急救,汤沃雪保住了燕雨的心脉。她累得满头大汗,仍然不敢休息。她吩咐自己的学生去煎药,又把药方详细说了一遍。 学生走后,屋内只剩下汤沃雪和齐风两人。 这时齐风已经缓过劲来。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光直直地盯着燕雨,像是要把燕雨的脸庞盯出一个窟窿。 燕雨和齐风分别了七个多月,燕雨似乎清减了许多。他的脸颊微微地向内凹陷,眼眶也有一圈乌青,胸膛上的淤血凝成斑块,纵横交错,若隐若现。他不像是公主的侍卫,倒像是落难逃荒的流民。 齐风又等了半晌,还没等 到汤沃雪发话。他心中的焦躁之情,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忍不住问:“燕雨能活下来吗?” 话音未落,这一间病房的木门又被推开了,华瑶悄悄地溜了进来。 华瑶动用了轻功,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似是一阵微风刮过。汤沃雪的衣袖摆动了一瞬,她侧头一看,华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侧。 华瑶也小声问:“燕雨怎么样了?” 汤沃雪轻叹一口气:“燕雨大概碰到了武功高手。他侥幸逃脱,却被对方的剑气所伤,五脏六腑淤血凝滞,左手肘部、右腿膝部、右脚踝部严重骨折,双腿和背部的旧伤复发,内力阻塞不通,气血运行不畅……” 汤沃雪还没说完,齐风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他的嘴唇紧绷着,目光空空茫茫,全然无法视物。他的神情是近似于麻木的悲哀,华瑶喊了他一声,他竟是浑然未觉,仿佛此身已不在人世间,跟着燕雨一同去了虚幻之境。 华瑶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他的声调止不住地颤抖:“求您,求您救救燕雨……” 华瑶耐心地安慰他:“你别着急,别害怕,你听我说,燕雨的武功还可以,他的内息仍在运转,方才,汤大夫为他针灸,护住了他的心脉和丹田,他一定能活下去。” 齐风点了点头。 华瑶侧目,又见汤沃雪排开银针,准备再次为燕雨针灸。 汤沃雪的神情异常专注,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华瑶也不敢打扰她,连忙拽住齐风的衣袖,把他从病房拖了出去。 华瑶和齐风走出房门,静静地站在门外。 齐风沉默不语,华瑶也是一言不发。 窗外密布浓荫树影,好似一片绿云,正在风中缓缓摇曳。 夏日的暑气已然消散了,不知不觉中,初秋将至,凉风拂面。华瑶忽然想起来,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当时也是初秋天气,她和齐风、燕雨一同在庭院里玩捉迷藏,输了的人要扮鬼脸。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抓了出来,还问他们:“你们见过鬼吗?知不知道哪一种鬼脸是最真实的?” 齐风被她问住了,燕雨却敢胡说:“死了就能看见鬼了,您等我先死一回,我托梦告诉您。” 该不会一语成谶吧。 燕雨的伤势如此严重,倘若杜兰泽与他同行,必然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华瑶的心跳也加快了,杜兰泽,杜兰泽,她不断地念着杜兰泽的名字,又将她今日的所见所闻反复推敲。 华瑶注意到燕雨的腰带上挂着一只荷包,正面绣着一株兰花,反面绣着一朵芍药。这荷包显然是杜兰泽的私物,轻易不会送人。 倘若杜兰泽遇险了,燕雨伤势危急,燕雨也不可能抢到荷包。由此可知,杜兰泽根本没离开京城。她没和燕雨一起逃出来。她必定使出了奇计,趁乱把燕雨送出了京城。 荷包上的“兰花”是杜兰泽本人,“芍药”的别名是“分离”,杜兰泽把荷包交给燕雨,不仅辞别了燕雨,也辞别了华瑶。 怎会如此? 华瑶心神俱震。 这时,汤沃雪的学生也赶来送药了,刚刚熬好的一碗药,正冒着腾腾热气。 华瑶顺手推开房门,跟着学生的脚步,走向那一张病床。她对上汤沃雪的目光,仔细观察了片刻,汤沃雪虽然疲惫,眼神却是明亮的。 汤沃雪用毛巾擦干了自己额角的汗珠,又转过头,看着华瑶,语气轻松地说:“没事了,我把他救过来了,他还要休养一段时日,至少一个月内,不能动武,三个月内可以痊愈。” 华瑶感慨道:“你的医术出神入化,堪称是神医国手。” 汤沃雪双手扶住燕雨,使他靠在她的怀里。她亲自喂他喝药,等他喝完了,她才回话道:“多谢殿下抬举,我今天也是碰巧了。” 华瑶十分好奇:“什么意思,怎么个巧法?” 汤沃雪又把燕雨放平了。她坐在床边,轻声描述道:“我本以为燕雨失血过多、回天乏术,又察觉他丹田中还有一股真气,在他晕倒之前,他服用了至少四颗补血回魂丹,气血虽有亏损,还是能补救过来。” 华瑶已经猜到了,补血回魂丹,肯定也是杜兰泽预先准备的药品。杜兰泽什么都算到了,却没算到她自己的活路。 汤沃雪还在说:“燕雨的运气真好,您也别担心啦,我说他没事,他绝对没事,您再等一阵子,最多半天吧,他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华瑶和汤沃雪的谈话声轻轻浅浅,隐约传进了燕雨的耳朵里。 燕雨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他似乎正在做梦,又梦到了华瑶和汤沃雪,泪水便从眼角滚落,沾湿了白缎包裹的软枕。 燕雨睁开双眼,轻纱床帐遮挡了他的视线,穿透轻纱的日光也是柔和的。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一股积压已久的苦闷和委屈。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除了齐风再没有一位亲人,因而他很想逃离华瑶,逃往广阔的天地。 过去七个多月的经历,让他想通了一件事,他确实不愿意做奴才,可他早已把华瑶、汤沃雪,甚至是谢云潇当做了亲人。 当他见到她们,就像回家了似的,他的情绪不再压抑,纵然病痛在身,也不用担惊受怕,他的病痛也带着一丝安然和坦然。 他毫不犹豫地唤道:“殿下……” 华瑶立刻出现:“你醒了?” 燕雨一下就哭出来了:“我差点就死了……我逃出京城,路过虞州,撞见了土匪,丢了一辆马车。我逃到秦州,想着抄小路走得快,又赶上了贼兵的埋伏……” 华瑶坐到他的床边:“我知道了,你别哭,你的伤势正在好转,再过两个月就痊愈了。” 燕雨还没回话,华瑶又问:“杜兰泽怎么样了?” 燕雨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以及杜兰泽的嘱托。他一字不漏地转述道:“皇帝死了,昭宁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深夜,皇帝死在他的寝宫……永佑宫里。那天晚上,皇帝召见杜兰泽,杜兰泽对皇帝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没过多久,皇帝就死了……太后派人去了永佑宫,宫中上下几百号人,全被太后清理了,我亲眼看见的……太后几乎没留活口,皇帝的寝宫真是鲜血淋漓。我以为我死定了,太后又宣召杜兰泽觐见,杜兰泽和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太后就把我放出宫了。我出宫后,每时每刻都在赶路,只想早点赶到秦州,早点见到殿下……” 第162章 谴情千百般 有驸马如此,公主复何求?…… 华瑶万万没想到,真相如此出人意料。她的父皇驾崩了,父皇死前召见了杜兰泽,杜兰泽又被太后留在宫中,太后隐瞒了一切,却让燕雨赶来秦州送信。 华瑶脱口而出:“杜兰泽的身体还好吗?” 燕雨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不……呜呜……” 华瑶又问:“她受伤了吗?” 燕雨哽咽不止:“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紫黑色淤血。她的内伤很严重,她走不了路,我把她送到了仁寿宫的宫门前……” 话未说完,燕雨又怔住了。 燕雨忽然想起来,他曾经和杜兰泽击掌为誓,他不能把自己在京城的所见所闻透露给 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然而,这间病房里,不仅有华瑶,还有齐风和汤沃雪。 他是不是食言了? 他还答应过华瑶,他会尽力照顾杜兰泽。如今杜兰泽凶多吉少,他自己倒是平平安安地回家了。 燕雨一声不吭,泪水簌簌地滚落。他暗恨自己办砸了差事,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久积的哀怨又涌上心头,他焦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无法自控地浑身颤抖起来。 汤沃雪发觉他情况不妙,又握住他的手腕,往他的头顶、脚尖各扎了两针。四根银针刺入他的皮肤,静静地留存了一会儿,他的情绪也逐渐平定。 他坦白道:“殿下,我又做错了。” 华瑶道:“你做错了什么?” 燕雨道:“我对杜兰泽发过誓,我只能把消息传给您,不能让别人听见,可是齐风和汤大夫也听见了。” 华瑶缓声道:“你这一次失误,我可以谅解。你身负重伤,齐风和汤沃雪守在一旁,才能及时救治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收不到你的消息。而且,齐风和汤沃雪都是我的心腹。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你要记住,我们同心协力、同仇敌忾。” 天宇开霁 第179节 燕雨泪眼汪汪,目光专注地看着华瑶。 汤沃雪也搭了一腔:“那我也发誓,我绝对不会泄露消息,你就不要担心了。你才刚刚醒过来,情绪一定要平稳,好好地休养几天吧。你想吃什么,也可以说出来,咱们这里还有很多美食,银耳、火腿、鱼丸、素饺……” 过去的七个多月,燕雨很少能听见旁人对他嘘寒问暖。他卸下一切负担,从头到脚都放松了,神智也不太清醒了。 燕雨又困又累,恍惚之间,忘掉了很多事,但他还记得杜兰泽教给他的几句话。 他断断续续地禀报:“兵部尚书庄妙慧、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户部侍郎程士祥、户部清吏司温良平……他们都是方谨的人。方谨的兵力大多聚集在沧州、幽州、朔州、平州……” 话未说完,燕雨昏睡不醒。 汤沃雪叹了一口气:“燕雨必须睡觉了。他至少四天四夜不眠不休,身上还有严重的内伤和外伤,他强撑到现在,才说了这么多话。” 华瑶的脑海中涌现万千杂念。她与汤沃雪细谈了燕雨的病情,确认燕雨没有性命之忧,她才离开了这间病房。 华瑶准许齐风留在病房里,继续陪护燕雨。据她所见,齐风和燕雨的命运紧密相连,他们之中的一人遭受大难,另一人也会失魂落魄,久久无法回神。 * 时值晌午,日光高照。 谢云潇正在军营的校场上训练新兵。 众多士兵排成一字长蛇阵。他们手握长矛,脚踩杂草,向着前方冲刺,锋利的矛尖直指一群稻草人,扎出了无数孔洞。 谢云潇站在高台上,审查每一位士兵的身法与力道。 士兵的人数约有两千,谢云潇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分昼夜地进行演练,短短半个月之内,便能挑选出精兵强将。 谢云潇所在的军营,名为“第四军营”,营中兵将骁勇矫健,人人都有冲锋陷阵的血性。 “第四军营”在岱州杀敌平叛,立下了汗马功劳。华瑶封赏了不少兵将,然而谢云潇并未领取任何赏赐。 谢云潇和华瑶早已达成一致。谢云潇战功赫赫,却是秘而不宣。谢云潇自幼修习兵法,也很擅长练兵用兵,但他的本性十分厌战。他在战场上拼杀过数千次,见惯了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惨状。他以攻为守、以战为胜,只盼天下战事早日平定,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若要开创太平之世,华瑶也应当尽快登基。 这一瞬间,谢云潇的思绪百转千回。 众多士兵已是疲惫不堪。他们绕着校场跑圈,跑得满头大汗,衣服完全湿透了,连一声累都不敢叫。 谢云潇施展轻功,随着队伍从前到后绕行了一圈,无人能看清他的身影,只能依稀察觉一阵轻风拂过。 这一群新兵之中,约有七十人根骨较好,适合练武。虽然他们暂未修炼出内功,但只要方法得当,也能在三个月之内,速成一套功法。 谢云潇记下了这七十人的样貌,还要观察他们的心力与耐力。 此时,众人的气力衰竭,脚步渐渐放慢了许多。 谢云潇竟然拔剑出鞘,剑光在半空中一闪而过,狂风乍现,杀气冲天,几乎要杀得血溅当场。 众人吓得一路狂奔,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又跑了足足一刻钟,这一场演练终于结束了。 谢云潇命令众人午休,而后,他身影一闪,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 谢云潇的侍卫也换班了,校场上又来了几位监军,士兵们坐在树荫下休息。厨娘们推着木车,姗姗来迟。她们给众人发放餐食,无非是米粥、酱菜、薄饼、山蔬之类,士兵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校场上树荫浓密,清风徐来,秋蝉一声声地鸣叫着,士兵也只敢窃窃私语。军营严禁士兵喧哗,违令者鞭笞二十,至今无人胆敢犯规。 距离校场不远处,华瑶正站在一棵树下,观望士兵的一言一行。 华瑶记得,戚归禾在世时,与士兵同吃同住,亲如手足。 士兵吃酱菜,戚归禾也吃酱菜。盐渍的酱菜,又酸又咸,戚归禾甘之如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他对待伤兵残将,更是关怀备至,还把自己的俸禄分给他们,帮他们照顾亲属。 戚归禾不仅是谢云潇的兄长,也是士兵心目中的兄长。 反观谢云潇,他训兵练兵,全然不近人情,远比戚归禾严苛得多。他惩戒士兵,血溅数步之外,士兵对他敬而远之,甚至不敢直视他。 华瑶对此感到满意,倘若谢云潇的练兵之道与戚归禾相似,华瑶也会有些不放心。 华瑶一边思索,一边跑向营帐。她的轻功又精进了不少,树叶晃动的那一瞬,她已经钻入了谢云潇的营帐。 营帐之中,仅有谢云潇一人。 谢云潇坐在一把木椅上,他的面前是一张圆桌,约有两尺见方。桌上摆了两份食盒,也是华瑶的侍卫刚刚送来的,白玉雕成的食盒,尚且留存几分温热。 谢云潇的身边还有一把空椅,与他距离极近,他似乎早已做好准备,只等着华瑶在此现身了。 华瑶毫不客气地坐过去,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 华瑶反手一拧,转守为攻,握紧他的修长手指,略微摩挲了一会儿,又很严肃地说:“我爹没了。” 谢云潇怔了一怔:“他驾崩了?” 华瑶点了一下头:“燕雨回来了,伤得很重,幸好汤沃雪救治及时,他已无性命之忧。他为我传来了京城的消息,我总算明白了,近日以来,京城的异动为何如此频繁。” 华瑶忙碌了一上午,这时也有些饿了。 她自顾自地打开食盒,先吃了一口她最喜欢的鱼丸,才继续说:“东无派兵攻打方谨的公主府。方谨全力反击,又在东无回府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东无和方谨闹得不可开交,京城百姓纷纷外逃,御林军几乎是名存实亡。京城的传言沸沸扬扬,先前我收到了许多消息,今日听完燕雨的话,我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食盒里不仅有鱼丸,还有清炒蛤蜊、清炖螃蟹,散发着幽甜的香味。那螃蟹共有两只,每只都有一个巴掌大,新鲜而肥美,尚未去壳,香浓的蟹黄已流露出来。 华瑶的筷子轻敲了一下蟹壳,谢云潇竟然从她的碗里夹走了螃蟹。她直勾勾地盯着他,又见他拿出毛巾,擦净双手,默默地为她剥蟹。 谢云潇略微低头,指尖捏着蟹壳,稍一使力,蟹壳裂开了,雪白而饱满的蟹肉跳脱出来,又被他用筷子拨回她的碗里。 华瑶感叹道:“天呐,你好会剥螃蟹,你真是太贤惠了,有驸马如此,公主复何求?” 谢云潇又将蟹黄和蟹腿肉剔了出来,完完整整地送进华瑶的饭碗。 华瑶左手捧碗,右手执筷。她把蟹黄、蟹肉和米饭拌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品尝一碗蟹肉拌饭。 谢云 潇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京城已现乱象,先帝之死,瞒不了太久。方谨和东无不得民心,唯有你是众望所归,再过一段时日,你不再是公主,应是大梁朝的皇帝。” 华瑶的语气又低缓了些:“嗯,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在我登基之前,我必须把东无和方谨彻底铲除,斩绝杀尽,以绝后患。你的祖父一家还在京城,你传信给他们,问问他们近况如何,若有必要,他们可以逃往永州祖宅,以免受到京城的战火牵连。” 谢云潇的祖父,既是谢家的家主,也是世家名门之首,朝野内外的声望极高。 谢家的祖宅位于永州真定县。谢家在真定县还有一块封地,传承已过百年,根基极为深厚。 永州真定县,正是谢家祖宗流传下来的安身之处,若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谢家人可以在此避难。 华瑶的那一番话,恰好提醒了谢云潇,京城的局势瞬息万变,谢家人不应该留守京城。谢云潇也准备传信回家,询问他的亲人,是否需要他的助力。 这时,华瑶突然又说:“再过一个月,我打算率兵前往京城,顺便把杜兰泽救回来。” 第163章 常叹聚合离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静默片刻,低声道:“你出征京城,只为援救杜兰泽?” 华瑶听出了他的疑虑。 他并不知道杜兰泽的处境如何,华瑶也没把实情全部告诉他,只因她也不确定,她的推断是否正确。 方才燕雨也提到了,杜兰泽已受了内伤,太后又召见了杜兰泽。对太后而言,杜兰泽尚有用处,那太后应该会传太医为杜兰泽诊治。太后身边的医师都是疗伤圣手,杜兰泽被太后扣留,暂无性命之忧。 不过,大约一个月之后,杜兰泽的性命就难保了。太后利用完了杜兰泽,或许会拟订罪名,判她秋后处斩。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心绪纷乱,无从倾诉。 她又思索了一会儿,毅然决然道:“我最看重的,只是‘基业’二字,我要守住朝廷的基业,自当考虑全局。沧州战况不利,四十万敌军围攻虎牢关,如果京城内乱,沧州必然军心涣散,凉州和虞州也有旦夕之危。” 谢云潇道:“你若去了京城,你也会历尽艰险。” 华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会在一个月之内解决司度。在此期间,东无和方谨必定血战数次,届时,他们元气大伤,又失去了民心,我正好去京城收拾残局。” 华瑶是仁义之主,启明军是仁义之师,京城又遭受了兵祸之灾,华瑶不可能坐视不管。 谢云潇明知这个道理,却还是心乱如麻。他只怕华瑶自投陷阱,而他来不及救她。 她的思虑比他更深远,常设连环计,以敌攻敌,以战止战,她在秦州所向披靡,在京城又会如何? 京城遍布武功高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 华瑶受制于仁义道德,东无和方谨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思及此,谢云潇为华瑶倒了一杯水。水从杯口溢出来了,谢云潇仍未停止。 华瑶连忙扶住他的手腕。她与他十指相扣,又轻声说:“你不必担心,如今我兵力强盛,东无和方谨也不敢小看我。” 谢云潇反握她的手:“正因为你兵力强盛,他们恨不能把你除之而后快。” 华瑶静静地凝视着他,当他低头时,她又亲了一下他的唇角,极短暂的一个吻,只是一转瞬间,她与他隔开一段距离,认真道:“自古以来,中兴大计,都是很不容易的,当初我征战秦州,也是九死一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又记起华瑶身负重伤时,他坐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昏迷一日,他消沉一日,她不省人事,他心如死灰。 华瑶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她笑着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办?” 谢云潇不假思索:“陪你一同上路。” 华瑶故作惊讶:“真的吗,你要给我陪葬?”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他不再看她,却执意道:“不是陪葬,应是殉情。”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这几句甜言蜜语,还真是十分动听。她只把他的答复当作一种调笑,情侣之间的嬉戏,无非解闷消遣而已。 华瑶听完谢云潇的赌咒,虽是全然不信,却也动起了怜香惜玉的念头。她的唇边还含着微笑:“你我是结发夫妻,自然情深义重,你的一片心意,我总是十分珍惜的。” 谢云潇与她对视,她话锋一转:“千千万万的民众,也有自己的亲属,待我平定乱世之后,他们也能安稳度日。” “天下安定”这四个字,也是谢云潇的平生心愿,但他的顾虑仍未消减。 谢云潇直言不讳:“京城向来卧虎藏龙,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的武功高手,至少应在五万人以上。启明军拥兵二十万,武功高手约有一万七千,十分之四仍需驻防岱州、秦州各地。你率兵前往京城,兵力不足以震服人心……”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京城确实卧虎藏龙,先帝已故,群龙无首,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万万不可错失。更何况,御林军名存实亡,拱卫司听命于太后,镇抚司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 华瑶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又把她的手腕捉住了:“率兵亲征,岂不危险?” 华瑶头头是道:“我率兵亲征,虞州必将归顺。两个月前,朝廷命令虞州攻打秦州,虞州按兵不动,自然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启明歌》在虞州早已传唱开了,启明军士气高涨,官兵士气低落,真可谓天赐良机。” 华瑶说完这一番话,又觉得有点饿了。她喝了一口水,低头吃了两勺饭。 谢云潇不再与她争执,还用筷子剥开了蛤蜊壳,剔出了蛤蜊肉,再次送入她的碗里。 华瑶在无意中一瞥,看到了餐盘中的素炒白菜,谢云潇又夹起一片白菜叶子,悄无声息地递给她。 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倒是让她心中十分诧异。 华瑶小声招呼道:“你也吃饭,别给我夹菜了,你不饿吗?” 天宇开霁 第180节 谢云潇这才打开他的食盒。他的举止虽然从容,却略显迟缓,吃饭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 华瑶猜不到他正在想什么。她偷瞄他的喉结,他似有所感,他执着筷子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华瑶飞快地转过头,就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他身上。她埋头扒饭,大口大口地咀嚼,他又低声道:“慢点吃,别急。” 华瑶含糊地回应道:“嗯嗯。” 谢云潇端来杯子:“喝水吗?” 华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一边沉思,一边细嚼慢咽。 又过了半晌,华瑶用完了午膳。 华瑶正要和谢云潇告别,谢云潇放下了碗筷:“京城局势凶险异常,敌人的武功深不可测,我随你一同出征,你意下如何?” 华瑶已经站起身来。她扶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到时候再说吧,还有一个多月,你现在担心,未免太早了。你先处理你手头的事务,我自会统筹全局。等到燕雨清醒过来,我会问他京城的情况,问清楚了,再做定夺。” 她直直地盯着他,他一时无言,极轻声地回答:“也好。” 华瑶又落座了。她悄悄对他说:“你传给谢家的信,也要写得明明白白。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顺风行船,还是逆风破船,由我这个掌舵人来决断。” 直到这时,谢云潇才领会了华瑶的深意。 不久之前,华瑶对谢云潇说,谢云潇可以传信给谢家,问问谢家的近况如何。 华瑶不仅是关心谢家,也是在探究谢家的根底。先帝在世时,华瑶从未指使谢家投诚,只是与谢家暗中联系。而今先帝已故,谢家应当竭力扶持华瑶,顺应天下大势所趋。 谢云潇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也是谢家的期望。” 华瑶听出了谢云潇的弦外 之音。 谢云潇并不确定,谢家是否会竭尽全力,辅佐华瑶上位。 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谢党”又被称为“清流党”。天下读书人推崇谢家,盛赞谢家“坚守道德之心,舍弃功利之欲”。 无论谢家人是浪得虚名,还是名副其实,他们既已站上高台,便不能再摔下来。 华瑶很理解谢云潇的难处。她还未回话,距离她数丈之远的地方,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华瑶抬头望去。她耐心等候片刻,侍卫赶到了门口,禀报道:“启禀殿下,秦将军传来急信。” 侍卫提及的“秦将军”,正是秦三,她是华瑶麾下第一大将,也是华瑶最器重的武官。 华瑶吩咐道:“何事?详细说来。” 侍卫毕恭毕敬地回答:“秦将军说,约莫半个时辰前,秦将军率兵在城外巡逻,听见远处有一人以内功传音,大声呼救。秦将军疑心有诈,便没有亲身前去,只派出了几个探子。探子没瞧见贼兵的踪迹,只找到了一个和尚,那和尚身受重伤,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一把铁禅杖……” 听到此处,华瑶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侍卫又说:“铁禅杖破败不堪,杖身上刻着一行小字,‘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秦将军说,那禅杖乃是世外高人的兵器,那和尚的身份也不一般。秦将军自作主张,把和尚送到了医馆,还请殿下宽恕。” 华瑶只问了一句:“秦将军也在医馆吗?” 侍卫如实回答:“刚到不久。” 华瑶二话不说,立刻赶往医馆,谢云潇也被她拽走了。他们的轻功都是当世第一流,飘然若御风而行。少顷,他们已步入医馆,正好撞见了秦三。 时值午后,阳光明灿,秋风也晒成了暖风,树影仍在晃动,窗纱上光影交错,依稀照出了秦三的身形。 秦三正站在窗边。她转过身,与华瑶打了个照面。 秦三连忙弯腰行礼,华瑶道:“免礼,我有事要问你。” 秦三还想向华瑶请罪。 秦三擅作主张,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和尚送入了医馆。秦三只觉得和尚眼熟,却又不能断定他的身份,倘若华瑶因此而怪罪秦三,秦三会心甘情愿地受罚。 然而,华瑶却说:“这一次,你做得不错。” 秦三也不知前因后果,便把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启禀殿下,今日一早,我出城巡逻,总能听见一阵怪声,哼哼唧唧,很像是男人的呼痛声。我当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贼兵受伤了,我就问我的亲信,他们竟然一无所知,那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华瑶一语道破:“那和尚并未呼救,他无力发声,只能用内功传音,但他的内息也很微弱,似你这般武功绝世,才能察觉出来。” 华瑶亲口承认,秦三实乃“武功绝世”,秦三真是十分受用。 秦三不自觉地展露一丝笑意:“承蒙殿下抬举,末将愧不敢当。” 秦三昂首挺胸,深吸一口气,快言快语道:“那和尚藏在一片草丛里,他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从头到脚没一块好皮,烂掉了似的,看起来就像泥土一样,还真是不容易察觉。当时他卧倒在地上,怀里揣着一把铁禅杖,我认识的,禅杖的主人,真是一位得道高僧,法号‘宏悟’,江湖人称‘宏悟禅师’,中原第一高手,纵横江湖数十年。” 提及“宏悟禅师”四个字,华瑶当然记得很清楚。 去年秋天,华瑶和谢云潇暂住虞州山海县的一座寺庙里,那寺庙的方丈,正是“宏悟禅师”,这老头年纪一大把,武功盖世,功法比谢云潇厉害得多,也让华瑶大开眼界。 秦三还说:“宏悟禅师的铁禅杖,向来不离身,我也不晓得,那个年轻和尚为什么抱着铁禅杖,该不会是宏悟禅师的关门弟子吧?师父把自己的兵器传给关门弟子,倒也说得过去。” 华瑶笑而不语。她只觉得,铁禅杖的来历,或许有些蹊跷。 华瑶听完秦三的话,嘱咐她不许外传,她自当遵命。华瑶又命令她再去城外巡逻,她连声答应,行步如飞地告退了。 医馆的厅堂之中,仅有华瑶与谢云潇二人。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她幼时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成年之后,偶尔也会在午间睡上一刻钟,奈何今日事务繁多,抽不出空,她还要把案情一件一件地审问明白。 其实华瑶也觉得奇怪,今日才过去半天,她先捡到了燕雨,又捡到了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因果联系吗? 这一刹那,她若有所思。 难道是因为,她的父皇去世了? 昭宁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夜晚,父皇驾崩了,当天夜里,燕雨从京城动身,驱车前往秦州宛城。 倘若那个和尚也是同时出发,或是稍迟一天,那他确实会在近日抵达宛城。秦三在草丛里发现了他,或许他早已现身了,只不过,今天一早,因为燕雨突然回来了,所以华瑶加强了城门戒严与城外巡逻,这才恰巧捡到了和尚。 华瑶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又找到了和尚所在的病房。 此时此刻,汤沃雪也在这间病房里。她的学生拿起一条干净的毛巾,缓缓地擦拭和尚的全身。不多时,此人的面容显露出来,华瑶毫不意外:“原来是观逸禅师。” 这一位“观逸禅师”,正是宏悟禅师的徒弟。 汤沃雪惊讶道:“您认识他?” 华瑶点了一下头:“我和他打过交道,他真有一颗善心,只不过,他为人太固执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说到观逸禅师,就不得不提起岳扶疏。 想当初,岳扶疏为晋明效力,也为晋明做尽了恶事。 去年秋天,岳扶疏在一场大火中受了重伤,落下残疾,躲在寺庙里休养。 华瑶真想杀了岳扶疏,奈何宏悟禅师出面了。宏悟禅师不准她杀生,她思前想后,另寻了一个好办法。 岳扶疏疑心深重。他与武僧同吃同住,华瑶的侍卫也无法暗杀他。 华瑶便派出暗探,专门在岳扶疏的药膳里投毒,那毒药名为“白铃铛”,少量服用,不仅无毒,还能减轻患者的病痛,长期吞食,却会让患者逐渐上瘾,浑身肌肉僵硬,病痛发作时,更有万般痛苦。 华瑶估计,如果岳扶疏还活着,他的寿命只有不到一年了。 去年冬天,岳扶疏还想重返京城,可他的伤势太严重了,倘若他贸然动身,受不了旅途劳累,他必定会死在路上。 如今的岳扶疏,究竟是死是活呢? 华瑶的探子回报,今年开春之时,宏悟与观逸护送岳扶疏出了一趟远门。岳扶疏生死未知,观逸沦落到今天的下场,还真是可悲可叹啊。 华瑶对观逸略有几分怜悯。 汤沃雪弯腰垂首,又为观逸针灸,两针下去,观逸喃喃自语道:“天元果一钱……天元果一钱……” 第164章 相见后 慈悲为本,宽宏为怀 天元果又名“极珍至宝”,生长于沧州寒山之中。豌豆大的一颗天元果,至少能卖出一百两白银的高价。 天元果具有补气 养血、固本培元之效,药效通神,世所罕见。 华瑶与白其姝相识后不久,白其姝送给华瑶一盒天元果,华瑶珍藏至今,从未拿出来用过。 观逸突然提到“天元果”,华瑶想当然地以为,观逸必须服用天元果,否则他就活不下去了。 华瑶悄悄地问:“观逸伤得很重吗,需要天元果吗?” 汤沃雪面不改色:“他气力衰竭,经脉缓弱,神智模糊不清,身上的疮疤红肿溃烂,犯了虚痨之症,这也并非疑难杂症,调理三四个月就能痊愈。天元果补气养血,反而加剧他体内的虚热……” 汤沃雪话中一顿,又补了一句:“别说天元果了,他连人参都不能沾。” 华瑶追问道:“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汤沃雪对自己的医术极有信心:“请您稍等,七天之内,我保管他睁开眼。” 汤沃雪的两名学生又端来一盆清水。她们各自拿起一条毛巾,继续擦拭观逸身上的污垢,把他擦得干干净净,每一处伤口都涂抹了药膏。 汤沃雪再次施针,经过一番诊治之后,观逸的呼吸已调匀了,原本苍白的面庞也浮现一丝血色。 华瑶在心中暗暗赞叹,汤沃雪真是华佗再世、扁鹊回魂……不不不,华佗和扁鹊也救不了将死之人。汤沃雪的这双手,堪称是女娲造人,华瑶对她十分敬佩。 汤沃雪仍在忙碌,华瑶的目光又转向了墙角。 华瑶看见一把铁禅杖。杖身长约八尺、重约七十斤,杖头已然断裂了,露出一截铁管,那铁管似乎是空心的,管壁上雕刻着细碎花纹。 华瑶身影一闪,迅速地抓住铁禅杖,毫不费力地拎起来,对光一照,她惊讶地发现,铁管里的花纹竟然是忍冬花纹。 众所周知,前朝的亡国太子偏爱忍冬花,他的住处遍布忍冬花藤,民间称之为“花藤太子”。 既然如此,宏悟禅师的禅杖之内,为何会雕刻忍冬花纹? 宏悟禅师与前朝太子又有什么关联? 华瑶若有所思。她扛起禅杖,又看了一眼谢云潇,示意他跟着她一同走出去。 华瑶和谢云潇另寻了一间空房,华瑶把禅杖放在了一张木桌上,谢云潇顺手关门。他们二人对兵器略有研究,华瑶还记得,她与谢云潇初次见面时,谢云潇就在读一本《江湖兵器赏鉴》。 而今,华瑶对谢云潇说:“我想把它拆开,看看它里面藏了什么。” 谢云潇抬起手,正要以掌风劈砍禅杖,华瑶突然拦住了他:“等一下,这里面好像有机关。” 华瑶略微审视片刻,已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左手握住禅杖的杖身,右手按在杖头处一旋一折,只听“咔嚓”一声,禅杖从中间裂开,分为左右两半。 天宇开霁 第181节 谢云潇道:“你真是慧眼如炬。” 华瑶道:“那当然了,我什么都懂。” 果不其然,正如华瑶所料,那铁管是空心的,管壁上镶嵌着金丝。 华瑶拉起谢云潇的衣袖:“这是不是你们凉州的铸铁嵌金工艺?” 谢云潇仔细看了看,确认道:“不仅是凉州工艺,也是凉州材质。” 他的手指拂过禅杖的一条裂缝:“雍城特产一种钢铁,不腐不锈,经久耐用。” 这就更奇怪了,华瑶心想,宏悟禅师的武器竟然出自凉州,还是数十年前的凉州,难道宏悟禅师与凉州也有什么渊源? 华瑶虽有几分疑心,却未宣之于口。她戴上一双手套,检查铁管的内部,又窥见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载着佛门武功的功法,开篇第一句“慈悲为本,宽宏为怀,清净地法,所有善根,悉以回向一切智地……” 修炼武功,也是修炼心境,佛门功法的首要之务,便是六根清净,这当然与华瑶无关。 华瑶也懒得细究下去,只把禅杖用一块黑布包裹起来,扔进了库房里,等到观逸醒来以后,再让他解释解释。 做完这一切,已是未时一刻,谢云潇也要返回校场了。华瑶和他告别,他目送她先一步离开,周围空无一人,唯有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 又过了几天,宛城风平浪静,宛城文官似乎不敢再与华瑶对抗,城中造谣传谣的人也少了许多,只是又有一种流言,据说是从京城传来的,说皇帝已经驾崩了,“昭宁”这个年号应该废除了,先帝一命呜呼,新帝仍未登基,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怕是难保。 沧州商人也传来了消息,沧州边境战火连天,敌军真像疯了似的,死命地攻打虎牢关,沧州士兵伤亡人数至少在一万以上。 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怀有忧国忧民之心的仁人志士,便也开始为了国事而奔走。京城、虞州、永州、沧州等地的读书人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开放言路,增派官兵,尽快终止各地的乱局。 相比之下,秦州的太平气象,算是十分难得了。宛城百姓也不愿再次陷入战乱,叛军的暴行历历在目,谁也不想重温那一场噩梦。 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司度的军队在距离宛城东门二十里之外的树林中安营扎寨了。 司度原本率领了一千兵马、四万流民,然而,华瑶几次三番地使出了阴谋诡计,那四万流民仓促奔逃,争相涌入秦州乡镇,只剩下一千多人依然跟随司度。 司度不再走官道。他故意放慢了行程,抵达宛城的日期远比他预计的更迟。这一路上,他远离城乡村镇,仍能听见民众高唱《启明歌》,歌词朗朗上口,歌声悠悠不绝,颇有一种飘渺空灵之感,这首歌也动摇了他的军心。 宛城文官冒死给他传信,还说宛城有一位花魁,名叫花千树,通晓音律之奥妙,《启明歌》的曲谱,正是花千树所作。她这等贱民,因受华瑶宠信,竟也有荣光加身,昔日的残花败柳,却成今日的瑶林玉树,岂不可笑?!再说秦州的愚民,有头无脑,愚蠢至极。他们把华瑶尊为神女,容不得任何人诋毁她。 司度看着文官传来的信,心头的疑虑更沉重了。 华瑶不拘一格,选用人才,又施行严法仁政,辅以鬼神之论,秦州人坚信她是神女下凡、济世救民,她的真身是启明星,她的魂魄来自天庭。 在传闻之中,就连她的驸马谢云潇也是仙人下凡,专为辅佐她而来。谢云潇美若天仙的外表,便是一个例证。古往今来,姿容绝世的皇后也不在少数,谢云潇此生注定要做皇后。 读到此处,司度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也觉得,乡野愚民,愚不可及,如此可耻可笑的流言,仿佛出自疯癫之人的口中,倒是蒙骗了一批信徒。 司度合上信封。他坐在一片树荫里,闭目养神,心里想的都是华瑶,他真想一刀砍下华瑶的头颅,将华瑶取而代之。 华瑶被称为“仁义之主”,但她的手段也见不得光。她入驻宛城之后,便把宛城文官的家眷全部抓了起来,关在南区的几座大宅之中。凡是听命于她的文官,都能领回自己的家眷,至于那些抗命不遵的,或是对她阳奉阴违的,要么全家消失了,要么还剩一条命,却不知家人死活,迟迟等不到再见之日。 正当司度犹豫之际,他又收到了太后的传令。 太后突然召回了镇抚司的一百名高手,这一百名高手,原本是父皇送给司度的助力,却被太后夺走了。司度的兵力一落千丈。 司度稍加思索,便想通了关窍,他的父皇必然驾崩了。他失去了靠山。 司度当机立断,率领军队躲入深山老林,只在附近乡镇留下了几个哨兵,与朝廷传递消息。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司度正在草丛中静坐,他的哨兵送来了东无的密信。司度读完那封信,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甚至笑了一下,他本已走投无路,东无却要与他合作,他欣然答应,亲自定好了接洽的日期。 东无为司度送来一队精兵,竟有两百三十人,这些人都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也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武功。他们扮作商贩、农夫、流民、工匠,分批赶来秦州,神不知鬼不觉,便与 司度汇合在一处。 俗语有云,“人凭志气虎凭威”,司度新得了一队精兵,威势比往日更盛。 司度率领两千多人马,驻扎在宛城郊外。 待到八月七日的傍晚,天色暗淡,雾色飘荡,天边还挂着一轮明月,在秋蝉的哀鸣声中,司度命令士兵夜袭宛城。 秋风渐起,司度未觉寒意。他穿着一身铠甲,骑着一匹骏马,扮作官兵,随着队伍向前行进。 官兵已经排开了阵型,一千多名官兵位于中部,一千多名流民分散于四面八方,官兵的脚程原本是远快于流民,不过,有几位官兵带头喊道:“冲进宛城!每人赏银二十两、赏米三十斗、赏布四十尺!!” 流民一鼓作气,拼命地飞奔而去,蚂蚁似的奔涌着,众人接近宛城之际,忽听轰然一响,硝烟漫天,原是宛城的东门之外,暗埋了无数地雷,流民正好踩中了地雷,当场炸得血肉横飞、尸骨全无。 第165章 作别难 今日定是谢云潇的死期 城楼上亮起火把,火光连成一片,华瑶站在光影交接之处,看着司度的军队渐行渐近。 天色已近黄昏,城门紧闭,秋风渐起,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华瑶早已预料到了,司度必定会在天黑之后攻城。 司度乔装改扮,混迹在流民与官兵之中,只为掩藏自身的行踪。 司度的计策确实不错,华瑶只知道他一定现身了,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众多官兵身穿铁甲,头戴钢盔,骑着战马一路奔驰,几乎融入了夜色。战马的铁蹄踏过黄土,乱卷尘沙,待到尘沙落定,满地残骸已是血肉淋漓。 司度那一方人马叫嚣道:“叛党逆贼!速速接旨……” “旨”字还未说完,城楼上战鼓震动,弓箭飞射,火炮齐发,箭声如潮,炮声如雷,杀得官兵人仰马翻,流民丧亡过半。 数百具尸体散落各地,血腥气越发浓稠,嚎哭声越发响亮。 受伤的流民哭喊道:“我们是逃难的,快没命了!开门啊,开门救命!开门救命!!” 华瑶无法辨别他们这番话是真是假。 华瑶不止一次地派人暗杀过司度,虽然并未成功,却也扰乱了官兵行军,绝大多数流民趁机脱逃,华瑶妥善地安置了那些流民。 剩余的这些流民,约有一千多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打定主意,要跟着司度闯入宛城。 他们真的是流民吗?亦或是一群改头换面的武功高手? 华瑶不能辨明他们的身份,更不能把他们放入宛城。 华瑶心中暗想,此时此刻,她的第一要务,正是守卫宛城,确保城中百姓安宁度日。 秋风飒飒,军旗猎猎,今夜这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华瑶长吸一口气,高声道:“逃难的流民,不会在宵禁之后,与叛军一同攻城!叛军贼心不死,又扮作流民,乱人耳目!众将听令,杀叛军,斩乱党,斩尽杀绝!!” 守城士兵共有两万人,他们听见华瑶的命令,士气空前高涨,齐声呐喊:“杀叛军!斩乱党!斩尽杀绝!!” 这声音洪亮浑厚,直冲云霄,传遍了茫茫四野,压住了敌军的一切响动。 司度先前准备的口号,竟是毫无用武之地。他原本训练了一队精兵,教他们痛骂华瑶不忠不孝,以此惑乱启明军的军心。然而父皇已经病故了,京城的消息也传入了各地官府,官兵不像从前那般勇猛,也不愿为“忠孝节义”而牺牲。 司度距离城门仅有三里路程。他回头一看,竟然看见了十几个逃兵。他下令道:“逃兵,杀无赦。” 司度勒紧缰绳,转身回头的这一瞬,华瑶注意到了他的身影。 华瑶的目力远比常人更强,司度又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十分熟悉他的言行举止,纵然他设下瞒天过海之计,也敌不过她慧眼如炬。 华瑶做了个手势,招来七百位武功高手,为首之人,正是秦三。 华瑶指着司度所在之地,发号施令:“贼兵聚集于此,你带队去剿灭贼兵。” 秦三领命,恭敬道:“末将遵命。” 言罢,秦三率领七百多位武功高手,从城墙上俯冲而下,冲向敌军的队伍。刀光剑影一霎荡开,不过片刻之后,秦三和华瑶都察觉了此中蹊跷。 司度带来的武功高手,至少在六百人以上,这其中又有两百多人武功极高、攻势极猛,不像是大内侍卫,倒像是训练多年的死士。 这一批死士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排列军阵的本领远超华瑶此前的预计。他们的身法诡谲无比,每一人都与其余人配合默契,招式变化多端,势道凌厉绝伦,比起镇抚司的“八人刀法”,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色渐黑,夕阳余晖将尽。 死士越战越勇,越战越狂。 显然,他们尤为擅长夜战,只因他们早已做惯了暗杀行刺之事,深浓的夜色、混浊的血腥味,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秦三率兵抵抗他们的强攻,却无法突破重围,双方交战还不到半刻钟,已是各有伤亡,秦三这一方的伤亡人数甚至略多一些。 华瑶不得不增派援兵。她尚未看穿敌军的阵法,正当她犹豫之时,谢云潇走到了她的背后:“殿下。” 敌军攻城之前,华瑶命令谢云潇驻守城楼,不准他踏出城楼一步。 谢云潇并不明白华瑶的用意。华瑶特意解释了几句,她怀疑司度的目标,正是刺杀谢云潇,谢云潇却认为华瑶的处境远比他危险得多。 诚然,华瑶是启明军的首领,也是百姓敬仰的神女,倘若华瑶死在战场上,启明军的军心大乱,宛城必定不战而败、不攻自破。 华瑶的优势在于,她比谢云潇更了解皇族的穷凶极恶。据她所见,谢云潇偶尔也会冲动行事,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既然如此,谢云潇应当尽量避免与皇族交手。 华瑶原本还想把谢云潇关在军营里,不过谢云潇毕竟武功盖世,他的目力、听力远超常人,他留守城楼,一来可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帮助华瑶判断战局;二来可以安定军心,辅助启明军迎战官兵;三来,华瑶也不确定司度会使出什么手段,谢云潇守在一旁,既是多了一份助力,也是多了一重保障。 谢云潇却不愿意在城楼上观战。他低声道:“请殿下准许我出战。” 华瑶斩钉截铁:“不准。” 军令如山,谢云潇不可违抗。他欲言又止。 此时,华瑶隐约窥见了敌军阵法的端倪。自从她在山海县见识过镇抚司的“八人刀法”,每当她闲来无事,她会在脑海中演练“八人刀法”的玄机,又因她亲眼目睹过宏悟禅师如何破阵,她隐约有些思路,只是从未实践过。 现如今,机会正在眼前,华瑶略一忖度,果断拔剑出鞘,亲自率领三百近卫,毅然决然地跳下了城墙。 近日以来,华瑶勤于练武。她天资聪颖,根骨绝佳,悟性本就极高,又得知了《武学七道》的秘诀,内功外法日益精进,轻功也提升了不少。她的身影飞快一闪,只在一瞬间,她消失不见。 战场上杀声震天,华瑶充耳不闻。她行速极快,剑风呼啸一响,如同龙跃凤鸣。四周沙石颤动、旗帜飘扬,她忽然甩出一道剑光,斩杀了高举旗帜的官兵,刹那之间,官兵鲜血喷溅,血水浸透了绣着“大梁”二字的旗帜。 司度也窥见了华瑶的行迹。他毫不迟疑,直奔华瑶而来,他的长剑闪动寒芒,向着华瑶的头顶斩落。 司度一定要杀了华瑶。 司度的封地远在灵安。灵安与南方五省接壤,父皇去世之后,东无在南方日益猖獗,司度的封地名存实亡。 司度兵力薄弱,声望低微,从没立过任何功绩,又失去了父皇的支持,他的境遇一落千丈。各地官府虽然尊敬他,却不肯听从他的主张。他谋划得越久,局势的变数反而越多。 他正处于进退两难之境,只能开设一场赌局,孤注一掷,赌的就是华瑶和谢云潇气数已尽。 他本可以趁夜偷袭宛城,但为了迫使华瑶出面,他率领全军,向华瑶进攻。他的军队伤亡过半,华瑶也被他引出来了,乘此时机,他调集一众侍卫,从四面八方包围华瑶。 华瑶轻叹道:“蠢货。” 司度不怒反笑。 华瑶一跃而起,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此时,司度才发现她的轻功已修炼到了化境。 天宇开霁 第182节 华瑶身形飘渺,招式变幻极快,恰如鬼魅一般,司度只见其影,不见其人。 华瑶和司度正在激烈交战,双方胜负未分,她剑刃一挥,又斩杀了他的一名侍卫,殷红的鲜血飞溅开来,沾到了他的袖袍上。 司度不禁感叹:“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华瑶暗暗心想,看什么看,他也配看她一眼?她迟早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司度与华瑶不愧是亲姐弟,司度似乎也察觉了华瑶的恶意。 陡然间,司度双臂双腿一同运力,剑下的杀气如同洪水一般狂涌上来。他翻身一转,猛地刺出一剑又一剑,旧招与新招之间,竟无丝毫停顿。这一套连环杀招,气势磅礴,堪比惊涛拍岸,要把华瑶拍死在战场上。 华瑶急速后退,却被他削断了半寸衣袖。 他还说:“皇姐,别跑。” 华瑶纵跳如飞,已跑出十丈来远,她边跑边想,司度是不是脑子有病,竟然还叫她别跑?她想跑就跑,想杀就杀,明天就给他办丧事,再找几个乞丐给他哭丧,保管他下辈子也做乞丐。 司度对华瑶穷追不舍,他的耳旁吹过一阵风声,越吹越紧,越吹越急,他侧头一看,他已误入一座杀阵,立阵之人,恰巧是东无派来的那一批精锐死士。 司度吩咐道:“华瑶正在杀阵之中,我与你们联手杀了她。” 这些死士当然也想重伤华瑶,尽快把华瑶抓回去,奈何华瑶的轻功登峰造极,城府又是深不可测。她已看破了阵法的缺陷,还故意把司度引入阵中,司度所在的位置,也成了她破阵的关键。 华瑶以内功传音给秦三,秦三迅速飞到她的身侧,她们二人率领一众高手,合力猛攻杀阵的一角,顿时突破了敌军的防线。 敌军的阵法继续变化,华瑶大喝一声:“司度!他们也想杀了你!!” 其实华瑶并不知道敌军的兵马分为几派,但她敏锐地察觉出来,这两百多位死士,并非司度的忠仆,他们的主子另有其人,或是方谨,或是东无,或是皇后,总之,他们与司度的关系十分微妙。 果不其然,华瑶话音落后,司度迟疑一步,多看了一眼死士,华瑶又挑拨道:“司度腹背受敌!” 话音未落,死士的剑光如虹,横劈华瑶的脖颈。 华瑶飞速一闪,窜起四丈来高,她躲得很快,未受一丝皮肉之伤,但她的一缕长发又被截断一寸。她毫不在乎,挥动长剑一转,又把两个敌人捅死了。 华瑶与敌军交战数十个回合,难分胜负,如此拖延下去,实非华瑶所愿。再过七天,华瑶还要率兵前往京城,她不能在今日的战场上折损太多兵力。 秦三仍然守在华瑶身侧,华瑶与秦三对视一眼,秦三便明白了华瑶的计策。 天色昏沉,当空一轮明月高照,雾气消散了几分,城墙上挂着一片灯笼,燃着一丛火把,火光耀亮,照出人影幢憧,晃动着的刀剑寒光灿灿。 秦三躲到了暗处。她突然收敛一切声息,宛如一位死士。千钧一发之际,她找准机会,从背后偷袭司度,剑刃划伤了司度的肩骨。 那伤口仅有半寸来长,秦三出招收招也只在瞬息之间,司度扭头回看,只见两位死士离他最近,却未见到秦三的身影。 那两位死士原是在追杀秦三,却不曾想,他们刚好落入秦三设下的圈套。他们与司度对视片刻,双方都起了疑心,司度比他们更狠毒。 司度一剑斩落两颗人头,又抬脚踩碎头骨,剑上鲜血淋漓,而他脸上毫无表情。 此处黯淡无光,司度也无所顾忌。他正要离开此处,华瑶又在远方喊道:“你们的主子不是司度,司度也容不下你们!司度杀了你们两个同伴!!” 众多死士的脚步停顿了,倒不是因为华瑶所说的话,而是因为,他们的主子东无早已预料到了,司度与他们定会相互猜忌,华瑶也会从中挑拨。 死士首领名为“丘桐”,他是东无麾下武功最高的死士,他的武功远在司度之上,当然也胜过了华瑶。丘桐原本打算刺杀秦三、活捉华瑶、护送司度进城。 只因司度杀了丘桐的两个属下,丘桐的计划也改变了,这也是东无事先考虑过的状况。 丘桐下令道:“变换!” “变换”二字,正是暗号。 暗号一出,众多死士临阵倒戈,他们竟然杀向了官兵,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真让华瑶啧啧称奇。 华瑶也不太明白,她只是略微施展了离间计,为何敌军会自乱阵脚?起初她还以为敌军要用障眼法蒙蔽她,又过了一会儿,官兵快被杀干净了,司度的侍卫也不剩几个会喘气的了,死士的伤亡更是十分惨重。 华瑶不愿错失良机。她率领一众高手,杀向敌军的残部。 司度自知大势已去。他想笑却没有笑,此时他才领悟东无的深意。他本可以提醒华瑶,但他一个将死之人,又怎会大发善心? 司度的手臂已被死士割伤,伤口血流如注,他仍然面不改色。他拼死一搏,杀出重围,带着他仅剩的七名侍卫,奔向二十里之外的山林。 华瑶乘胜追杀,司度还没跑出四里路程,华瑶的众多侍卫团团包围了司度,尚不等司度开口,华瑶一剑劈砍他的脖颈,他匆忙躲开,锁骨却被剑气所伤,鲜血染红了他的衣领。 华瑶的侍卫之中,也不乏武功卓绝的高手,司度甚至认识其中几个人——他们原本是效忠于晋明的剑客,如今倒是对华瑶俯首帖耳。 司度与华瑶相识已久,原先他只知道,她天性活泼开朗,待人接物亲切和蔼,全然不似皇族,自然也得不到皇族的地位。多年前,他看不惯她,便在父皇面前,旁敲侧击几句,父皇罚她禁足三日,且不准她用膳,彼时她才刚满六岁,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如何熬得住?偏偏她就熬住了。 他早该杀了她。 她去凉州之前,无钱无权,无名无势,他派人刺杀她,真是轻而易举。 这般大好时机,早已错过了,司度心中悔恨,险些笑了出来。 四面八方的退路都被华瑶的侍卫挡住了,司度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仍不觉得自己穷途末路,他记起了金连思的遗言。 风水轮流转,哀告饶命的人,既是往日的金连思,也是今时今日的司度。 司度低声道:“求你留我一命,我可以辅佐你。” 司度并无此意,他只是心血来潮,效仿金连思的所作所为,以此试探华瑶的心思。 华瑶比他狠毒得多,她毫不犹豫,猛然一剑捅穿他的胸口,他唇角流出鲜血,还隐约含着笑:“皇……” 他原本想说“皇姐心狠手辣,我自叹弗如”,然而,“姐”字尚未出口,华瑶又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侍卫从华瑶的手中接过头颅,放到地上,劈成无数碎块,任何人都无法辨认出司度的容貌,无论他生前何等俊美,死后也只是一具碎尸。 华瑶又命令侍卫搜查司度的尸身。她曾在晋明的身上找出了翡翠戒指,机缘巧合之下,打开了晋明的藏宝楼,她认定司度也有价值连城的遗物,定要仔细地搜查一番。 华瑶还派人回去传信,说是“司度撤退了”,实为“司度被她杀了”,这是华瑶先前拟定的暗号。虽说司度此人十恶不赦,但他毕竟与她血脉相连,她还要顾及自己的清誉,以免落得一个“骨肉相残”的恶名。 * 雾色渐浓,凉风渐止。 谢云潇依然站在城楼上。他刚刚收到了华瑶传来的消息,华瑶杀了司度,司度的兵马几乎死光了,逃兵也被华瑶斩尽杀绝。 战事平定,战火平息,城墙之外,却传来幼童的哭声,极微弱、极轻浅的声息,似乎是两岁以下的幼童,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哭泣。 大约半刻钟之前,谢云潇命令侍卫去搜寻幼童,侍卫四处搜寻,却找不到一丝踪迹。夜色太黑,雾气又弥漫开来,地上一片尸山血海,要在此处寻人,更是难上加难。 侍卫如实禀报,谢云潇并未责怪他们。 幼童的哭声越发微弱,亦如烟尘一般,轻轻细细,逐渐消散在半空中。 今夜,司度率领流民与官兵一同攻城,众多流民死在炮火之下,启明军并未解救他们,谢云潇也只能隔岸观火。 守城之责,关系重大,换作谢云潇守城,他也不会打开城门。 谢云潇深知此中道理,但他也不愿伤及平民。 他记起一桩旧事。三年前的春天,他第一次上战场,彼时羯人突袭凉州边境,凉州牧民被羯人袭击,村庄也被战火焚毁。他跟随父兄,砍杀羯兵羯将,救回一群年幼的孩童,牧民各家团聚,喜极而泣,哭声经久不息。 谢云潇眺望远方,华瑶尚未归来,先前她不准他出战,而今,司度已死,战火已灭,此时他去往城楼之外,倒也不算违抗她的命令。 谢云潇率领七十名近卫,倏然跃下了城墙。 谢云潇的轻功已入化境,转瞬之间,销声匿影。他的近卫都看不清他身在何处,他直奔幼童所在之地,却又听见了一众成年男子的声息。 谢云潇立刻下令:“迎战。” 众多近卫拔剑出鞘,谢云潇的剑光大盛,无人看清他何时出招 ,他的剑势极强极快,劲力极猛极重,惊雷劈山也不过如此,他一剑劈下去,藏在尸堆里的死士又死了三个,甚至没来得及痛呼出声。 死士的首领丘桐不得不出面了。 不久之前,丘桐以及一众死士与司度交战,死士大多负伤在身,虽不是致命伤,但他们却会伪装成“死尸”。他们擅长一种功法,类似于佛门的“龟息功”,闭气禁口,闭目封心,脉搏也会逐渐停止,恰如一具死尸,凭借此法,他们瞒过了司度,也瞒过了华瑶和谢云潇。 司度、华瑶、谢云潇终究是太年轻了,与东无相比,他们见识太少、阅历太浅,定会沦为东无的手下败将。 司度全军覆没,丘桐这一方却还有一百四十人存活。 丘桐耐心等待,终于等到了谢云潇。他不自觉地笑了笑,目光紧随谢云潇的身影,神智略有几分痴迷。 杀了谢云潇,杀了谢云潇,他的脑海里响声不断。 片刻之前,他躲在一具尸体的背后,从怀中取出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他把毒药抹在了剑刃上,雪亮的剑刃泛起了黑光,他便知道,今日定是谢云潇的死期。 第166章 夜深深几许 谈情说爱,无非徒增烦扰…… 丘桐原本打算伏击华瑶或谢云潇,但在他下手之前,华瑶跑到了远处,谢云潇又察觉了丘桐的动静,丘桐只能顺势而行。 丘桐的兵力远不及华瑶和谢云潇。 丘桐及其属下共有一百四十人,这一百四十人之中,仅有四十人毫发无损,其余一百人都是负伤在身。 他们既是死士,也都明白自己今夜必死无疑,若能拉上谢云潇陪葬,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先前谢云潇迟迟没有现身,丘桐也无法毒害谢云潇。 好在东无料事如神,东无派出的这一批死士里,有几人擅长口技,能把幼童的哭声模仿得不差分毫。这几人的呼吸吐纳之术,也是一门武功绝学,他们的脉搏、声息、血气、经络都与幼童相似。 每一名死士的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上。他们久经训练,饱经世故,各自练就一身奇门邪功,不仅能展开阵法,还能因人制宜,暗设机关陷阱。 丘桐吹响一声口哨,众多死士又结成了阵法。他们自知死期将近,劲力留着也没用,全都运起十成功力,真气凝聚在剑锋上,剑锋罩着一层寒霜。 寒气凛冽,杀气腾空,又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谢云潇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的剑法出神入化,剑气无形更胜有形,那剑气来回穿梭,取人性命,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谢云潇不会破阵,但他杀人极快,如同砍瓜切菜,只在一呼一吸之间,他已砍杀二十多个死士,阵法顿时破灭了。他又跃向空中,从上往下,挥剑一斩,剑光环回曲折,劈开了七个死士的头颅。 谢云潇的近卫也跟着他英勇杀敌,杀得死士毫无还手之力。双方交战还不到半柱香时间,死士这一方尽显颓势。 众多死士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丘桐身上。 死士的首领丘桐也是一位绝世高手。 丘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却有一身极好的根骨。他年少时,也曾沦落街头,东无收留了他,还派遣奴婢照顾他。他吃了不少灵丹妙药,每日泡一次药浴,用于洗髓炼骨。长此以往,他的根骨资质,便是强中之强、妙中之妙,堪称天下第一等的习武良材。 丘桐自幼修习上乘功法,他的年纪比谢云潇还大七岁。谢云潇内功未稳之时,丘桐己臻化境。他以为自己定能胜过谢云潇,可他竭尽全力,始终无法接近谢云潇一步,更不可能刺伤谢云潇。 丘桐临危不乱。他记得,东无刺杀宏悟禅师当日,也无一人能迈入宏悟禅师周身三尺的范围内。东无巧施连环计,宏悟禅师也难抵挡,终究还是一时失察,中了“绝杀”之毒,宏悟禅师的头颅也被斩落。那头颅的血肉都剔除了,又放入沸水中炖煮片刻,刷上一层清漆,制成一件摆设,如今正摆放在东无书房的珍宝柜上。 宏悟禅师的武功比谢云潇更胜一筹,宏悟禅师尚且死无全尸,谢云潇又能抵抗到几时? 丘桐杀气大涨,剑尖又朝谢云潇刺来。 谢云潇并未躲避。他化风为剑,剑风与丘桐对撞,消解了雷霆万钧的一击。 丘桐还未回身,谢云潇提剑疾斩,又用剑风挡住了丘桐的去路。 天宇开霁 第183节 丘桐急忙低头,头顶已被削开一个豁口,血水如喷泉般涌出,流到了他的眼前。他连步后退,扭过头,转过身,欲要逃跑,谢云潇随风而至,只为将他一剑封喉。 正在此时,前方五丈开外之处,传来幼童的微弱哭声。 谢云潇自有计较。他打算先杀了丘桐,再去寻找幼童。 正当谢云潇出招之际,丘桐拼尽全身气力,向前疾飞,如同离弦之箭,步法迅捷之至。他比谢云潇更快一步,从尸堆中扒出两个幼童。 那两个幼童一息尚存,身上还披着破烂的襁褓,血水把襁褓浸透了,月光又照出了丘桐脚下的那一堆尸体。那是一群衣不蔽体的流民,他们被炮火炸死,有人脖颈断裂,有人腰腹破碎,有人留存了一条全尸,还有人化作了肉块血泥。 丘桐沉沉一笑。他左手抱着两个幼童,右手提着一把长剑,狂奔了一小会儿,再一转头,谢云潇已追上他的脚步。 丘桐突然举剑,朝着怀中幼童砍去。 谢云潇的攻势越发凌厉,剑尖直刺丘桐的心口。 丘桐来不及躲闪,便故意扭转肩膀,左肩受了谢云潇一剑,沉重的劲力碾碎了他的肩胛骨。他强忍疼痛,又把幼童往天上一抛,翻身后退两步。 幼童哭得泪干气短,谢云潇抬手去接,正在此时,凉风吹开了襁褓。 谢云潇忽然发现,那两个幼童的面容并不稚嫩,眼神沧桑,鬓发斑白,眼角还有几条皱纹,这两人并非幼童,而是练过邪功的侏儒。 只因练过邪功,这两个侏儒的气息吐纳,竟与幼童毫无差别,谢云潇也没分辨出来。 谢云潇怔了一怔。 只在这一瞬,那两个侏儒拳掌齐发,掌风扫到谢云潇面前,丘桐又使上了全部劲力,他们三人合攻谢云潇一人,纵然谢云潇身法迅捷,他的左手指尖还是被丘桐的剑刃割出了一条细微伤口。 谢云潇并未留意自己的伤势。他反手斩杀两个侏儒,又砍断了丘桐的脖颈,方才丘桐对谢云潇所使的那一招,耗尽了丘桐的一切气力,丘桐已是半步都移动不了,更躲不开谢云潇的杀招。 丘桐死在谢云潇的手里,但他死而无憾。他完成了东无交待的任务,再过几天,他便能在地府见到谢云潇。 纵使神仙下凡,神仙也救不了谢云潇。这样一位风华绝代、武功绝世的贵公子,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毒发身亡的下场。 丘桐的人头滚落在地上,他的嘴角还向上翘着,眼角也向上弯着,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仿佛在死前一偿夙愿,死得痛快,死得壮烈,死得毫无怨言。 谢云潇也觉得事出蹊跷。但他并不清楚丘桐的意图。 谢云潇站在原地,夜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他抬起左手,看见一条长约半分、宽约半厘的伤口,如此细微的小伤,本该在顷刻之间愈合,但是,鲜血却从伤口中流出,渐渐染红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知道自己中毒了。他准备等到华瑶回来,与华瑶一同赶去医馆。 此时,谢云潇的侍卫又来禀报:“殿下,贼兵已经清理干净。” 谢云潇正要回话,华瑶又率兵从远处跑过来,她施展轻功,不消片刻,她站定在他身边。 她一眼看见他的手指,立刻问他:“你和谁过招了?” 谢云潇简略地叙述了事情经过。他还未说完,华瑶命令他马上赶往医馆,她会在半刻钟之后,去医馆与他会合。 谢云潇与华瑶对视片刻,华瑶的神情越发严肃,谢云潇也不敢再辩解一句,华瑶还催促道:“你快去找汤沃雪。” 谢云潇离开之后,华瑶跑到了丘桐的尸体旁边,亲自了扒开丘桐的衣裳,又命令侍卫对其搜身,搜出来一块令牌、一把短剑、以及一支瓷瓶。 华瑶戴上手套,又把瓷瓶轻轻握住,仔细观察了一小会儿,便知大事不妙。 这瓷瓶的做工极为精细,瓶盖与瓶身的材质皆是冷玉,雕琢得严丝密合,对光一照,依稀可见,瓷瓶内部分为两层,瓶口也嵌套了两次。 华瑶毕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从小到大,她亲眼见过、也亲耳听过无数阴谋诡计。依她看来,如此精致的瓷瓶,必定用于贮存毒药,还不是一般的毒药,应是一种毒性极强的剧毒。 华瑶理顺了前因后果,脑海里“嗡”了一声,真如五雷轰顶一般。她命令秦三率领侍卫清理战场,割断每一位死士的脖颈,再对每一位死士的尸体搜身检查,绝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做完这一切,华瑶疾速奔向医馆。她用尽全力,轻功运转得极快,甚至追上了谢云潇的脚步,她这才惊觉,谢云潇的轻功比平日里差了不少。 距离医馆还有三里路程,华瑶对谢云潇说:“你别动,我现在就把你扛起来,我送你去医馆。” 谢云潇正要拒绝,华瑶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四下无人,谢云潇的耳尖已然泛红,华瑶浑然未觉。她生平第一次扛人,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诀窍,又怕自己把谢云潇弄疼了。 华瑶抱住谢云潇的腰身,脸颊贴着谢云潇的胸膛,双手使劲往上一提,纵然她武功高强,她还是觉得谢云潇有点重。 或许是因为她在战场上拼杀了半个时辰,刚刚又狂奔了八里路程,此时精力并不充沛,但她还是一鼓作气,就这么抱着谢云潇,飞快地闯入医馆。 医馆的木门虚掩着,华瑶用剑气推开木门,闪身而至,她慢慢地把谢云潇放下来。谢云潇的身量比她高了不少,她抬头看他,还说:“我真是力大无穷,武功盖世。” 汤沃雪刚好从里屋走出来,也刚好看见这样一幅场景——谢云潇被华瑶双手环抱着腰身,华瑶努力地举高谢云潇,谢云潇双脚离地约有四寸距离。华瑶松手之后,谢云潇的耳尖红透了,他语声低缓:“多谢你的一番好意。” 华瑶不再与谢云潇说话,她径直跑向汤沃雪:“谢云潇中了剧毒。” 汤沃雪赶忙道:“快把他送到病床上。” 华瑶故技重施,又把谢云潇抱起来,送入一间干净的病房。那病房的木门也被华瑶用剑气撞开了,“砰”的一声重响,引来了隔壁的观逸禅师。 两天前的一个傍晚,观逸终于醒来了,经由汤沃雪的悉心调理,观逸的伤势大有好转。又因为观逸的内功深湛,自他清醒之后,他的伤口愈合得极快,不过短短一天的工夫,他便能下地走动,神智也渐渐恢复。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今天白天,她应该和观逸聊一聊他的近况,不过因为司度率兵攻城,华瑶也要调整宛城的兵力部署,她忙了一整天,实在没空与观逸闲聊。 此时,观逸的面容苍白、步履迟缓,右手还拄着一根拐杖。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华瑶和汤沃雪。 观逸听见华瑶说出“剧毒”二字,又看见谢云潇的指尖仍在滴血,这一刹那,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观逸扔开拐杖,正要冲进病房,却忘了自己还有一条残腿。他在地上爬行一尺距离,边爬边说:“我有药方,能救公子。” 华瑶扭头一看,只见观逸仍在爬行。她一时惊呆了,还以为他神志不清,正在胡言乱语。 观逸抬起头来,双目通红,直直地望着华瑶:“谢公子武功绝世,寻常毒药根本伤不了他……东无……东无……” 观逸大病未愈,又动了肝火,气血涌上心头,喉咙更是酸涩不已,几乎无法开口讲话,但他提到了“东无”二字,华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华瑶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她猜测道:“东无研制了一种毒药,他害死了宏悟禅师,又要加害谢云潇,是吗?” 观逸气喘不定:“是,是……师父临终前,留下了药方,暂缓毒发,若要根治,必须去永州南安县,寻找一味药材……” 华瑶急忙追问:“什么药材?” 观逸低下头,泪水夺眶而出:“师父还没说完,东无追兵来袭,割下了师父的首级。” 华瑶心中大骇。她曾经见识过宏悟禅师的武功,当然知道宏悟禅师的修为何等高深,倘若宏悟禅师中毒之后,回天乏术,那谢云潇的处境更是十分危险。 不久之前,华瑶还有心情与谢云潇调笑。 华瑶原先以为,汤沃雪的医术很高超,谢云潇的伤口又很轻浅,纵使毒药再毒,谢云潇断不会有性命之忧。 华瑶听完观逸的叙述,这才明白过来,她自己也犯下了轻敌之忌。她忙说:“你快把解药的药方告诉我。” 观逸做了一个深呼吸,尽量一口气说完:“菩提花一钱、连翘一钱、天元果一钱、灵芝四分、冰片二分、决明子二分、黄岑二分、龙涎香一分、党参一分,搅匀研碎,制成药丸,早晚各服一次。” 观逸只说了一遍,华瑶把药方铭记于心。 菩提花、天元果、灵芝、龙涎香这四种药材,极珍惜、极罕见,放在市面上,更是千金难买。 还好华瑶富可敌国,她的私库珍藏了各种名贵药材。她立即唤来自己的侍卫,命令他们以最快的行速,从私库运来那些药材。 侍卫领命告退。 夜色已深,病房中烛光闪烁。 朦胧的烛光之中,谢云潇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甚至不愿意躺下来。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与汤沃雪相隔半尺距离。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细听谢云潇的呼吸,这才确认毒药的毒性极强,她的心跳加快了,话却说得镇定:“我把银针准备好了,我来为你施针。” 谢云潇挽起衣袖,露出左手的手腕。他渐觉昏沉,低声道:“有劳大夫。” 汤沃雪坐在靠床的一把木椅上。她没有给谢云潇把脉。她捏着一枚银针,针尖直接扎入谢云潇的手背,也能感应到他的脉象,虚浮缓滞,气血阻塞,他的内力运行并不通畅。 汤沃雪又在他的手腕上扎了几针,尽力延迟毒发,伤口的血流止住了,毒性仍然无法排解。若不是观逸说出了药方,汤沃雪一时也无法配制解药。 汤沃雪自负于医术高超,此时她寻思一阵,却惊出一身冷汗。她转过头,看着华瑶,想把毒药的凶险之处说清楚,又不想让谢云潇知道他大限将至。 汤沃雪自幼结识镇国将军一家人,她比谢云潇年长八岁,也算是看着谢云潇长大的。她把谢云潇当作亲人,谢云潇遭此大难,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华瑶看出了汤沃雪的疑虑。她只问了一句:“方才,观逸禅师说了一个解药的药方,你也听见了,那个药方有效吗?能用多久?” 汤沃雪道:“两三个月。” 汤沃雪措辞委婉,华瑶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观逸所说的解药,只能延缓毒发,延缓的期限仅有两三个月,在此期间,若是无法根治毒性,谢云潇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观逸方才也提到了,若要治好谢云潇,必须去永州南安县,寻找一种不知名的药材。 这一种药材,大概是南安县的特产,比天元果更珍稀、更罕见,解毒的效果也更好。 华瑶与汤沃雪商量了几句,汤沃雪也不知道南安县特产的药材叫什么名字。汤沃雪甚至从未听说,南安县出产过任何名贵药材。 华瑶本 就是疑心深重的人。她怀疑这一切都是圈套,看向观逸的目光也十分复杂。 观逸心神恍惚。他还在回忆,宏悟去世时的惨状。 他再次转述师父的遗言:“师父说,此毒名为‘绝杀’,世间至毒至绝,六十年不曾现世。” 华瑶面不改色,又说了一句客套话:“观逸禅师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宛城,特意把药方交给我,救了我的驸马,这一份救命之恩,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观逸皈依佛门之后,从未动过红尘之念,也听不出华瑶的弦外之音。 他只当华瑶感激他送来药方,他也如实回答:“我遵从师父的嘱咐。” 华瑶惊讶道:“你师父临终前,命令你一定要来宛城?” 观逸静坐不动:“是。” 华瑶又怀疑道:“真的吗?” 观逸双掌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不再追根问底。她随口说了一句:“你师父神机妙算,我很佩服。” 话音未落,华瑶的侍卫匆匆赶到。 侍卫带来了珍贵药材,全部交给汤沃雪。其余药材也准备妥当,汤沃雪亲自制药,也拿出了看家本领,还不到半炷香时间,药丸制成了,她先把一颗药丸放进碗里,让侍卫把碗端走,又把剩余的药丸装进了一支玉瓶,以便谢云潇来日服用。 侍卫双手捧碗,飞速奔向病房门口,华瑶接过了药碗,又坐到谢云潇所在的床上。 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华瑶和谢云潇。 侍卫临走之前,又关上了房门,这一间病房门窗紧闭,窗外的秋蝉哀鸣之声也淡薄了。蜡烛爆开一朵烛花,“哔剥”地响,烛光渐渐昏暗了许多。 薄纱床帐垂落,遮挡了摇曳的烛光,华瑶把药丸递到了谢云潇的唇边,他吞服药丸之后,她又细看他的神色。他仍未躺下,依然静坐着,较之以往,他的唇色略显苍白,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清醒了,只因他一时松懈,她也一时失察,他中了剧毒,命不久矣。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相仿,他们相识于彼此十五岁的那一年,从那时起,华瑶自觉她对他很不一般。 她从未想过,他会英年早逝。 当初他们一同守卫雍城,他身负重伤,亦能逐渐好转,可这一次,他落入了东无的陷阱,前路渺茫。 天宇开霁 第184节 华瑶静静地凝视他,他也专注地看着她,她向来能说会道,现在却突然失声了。 谢云潇捉住她的一只手:“卿卿,我去世之后,你可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去世。” 谢云潇低声道:“无非是咎由自取,今夜行事草率,请殿下原谅。” 谢云潇原本想说,他并不怕死,只是很舍不得她,不过大错已经铸成,谈情说爱也是徒增烦扰,倒不如公事公办,沉心静气,向她请罪。 华瑶轻声道:“我经常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但我并不会责怪他人向善行善,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也是为了救人才会中计。错的不是你,而是这个世道,人心险恶,世事无常,但凡存了一点善心,动了一点善念,便会被恶人吃干抹净。” 谢云潇一时无言。他紧握着华瑶的手腕,指尖抵在她的手背上,她又伸长手指,与他十指相扣。两人的掌心紧密地贴合,彼此的脉搏仿佛也交融了。 华瑶有感而发:“你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叛军视你为凶神,只因他们并不了解你。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东无便是其中的行家。这天底下的骗局千千万,只要了解你的本性,便能为你专设一个骗局。” 第167章 梦归归何处 玫瑰织成的幻境 谢云潇毕竟负伤在身,经不起风吹雨打。纵然他行事草率,惹来一场大祸,华瑶也不能严厉地训斥他。她还要设法开解他,以免他情绪烦闷,伤势加重。 华瑶的声调十分温柔:“世间万事,皆非定数,祸福相依,因果相连,究竟是好是坏,这一时也说不清楚。你这一次受伤,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华瑶渐渐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原本打算,七天后进军京城。因为你伤势紧急,我会提前四天动身,顺路经过永州南安县,为你寻找解药。” 华瑶提前出征,主要有三个原因,谢云潇只占其一,另外两个原因都与沧州和京城的局势有关。 大概三天前,沧州虎牢关被攻破了,羌国、羯国、甘域国的大军正在行进之中,沧州北境已是生灵涂炭。 与此同时,京城的战火已成蔓延之势,东无和方谨在城内开战,士兵死伤不下三万人。军心浮动,民心慌乱,边境更不太平。北方三省告急,南方海寇又流毒内地,贫病与灾祸交加的乱世里,平民百姓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此时华瑶率兵出征,一来可以震慑外敌,二来可以稳定中原,三来趁机夺取虞州的兵权,四来也正好昭告天下,华瑶正是济世救民的真龙天女。 此外,《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华瑶既要率兵远征,也要迷惑敌军,让敌军猜不到她的意图。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华瑶已然下定决心。 桌上的蜡烛似乎燃尽了,烛光即将熄灭,华瑶又捧起谢云潇的右手,对他耳语道:“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解药,治好你的毒伤。你这么年轻,又有一身好功夫,必定是福寿无疆、前程无量。” 言罢,她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谢云潇原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他听完华瑶的一番话,对她的贪恋更甚从前。他不由自主抱紧了她,悄然低语道:“卿卿。” 华瑶还在思考行军策略。她并未回应谢云潇。 烛火渐渐熄灭了,黑暗之中,谢云潇也不清醒。呼吸之间,他只闻到一股玫瑰的浅香,幽幽淡淡的香气,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引他落入玫瑰织成的幻境。 他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忍不住又念了一声:“卿卿,卿卿。” 华瑶回过神来。她小声说:“你的伤势,必须保密。这几日你住在医馆,安安心心地休养,三天后,我率兵出征,你和我一同赶往永州南安县。” 华瑶心中暗想,谢云潇绝对不能 留在宛城。 倘若华瑶找不到解药,谢云潇还在宛城苦苦等待,那他的病情一旦恶化,必定瞒不过他的姐姐戚饮冰。偏偏戚饮冰又是个急性子,戚饮冰情急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届时秦州与凉州的关系难以维持,宛城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谢云潇随军出行,方是稳妥之计,只要华瑶寻见解药,谢云潇便能立刻服用,半天都不会耽搁,她可以及时救治他。 华瑶忽然察觉,其实她也舍不得谢云潇。她认真考虑过的驸马人选,从始至终也只有谢云潇一个。似他这般内外兼修、风神绝代的公子,尘世间或许也就仅此一位了。 华瑶拉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与他一同在床上躺倒。她躺在他的身侧,又和他窃窃私语,没过一会儿,她已有困意,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他就像平常一样哄她睡觉:“早点睡吧,卿卿。” 华瑶含糊地答应道:“嗯嗯。” 以往华瑶睡觉之前,要么抱着小鹦鹉枕,要么搂着谢云潇的腰身,还要把自己的左腿或者右腿架在他的身上,以一种非常懒散的姿态入睡。 今时不同于往日,华瑶特意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她耐心地等候半晌,等到他睡着了,她悄悄起身,身影一闪,如同一阵疾风掠过,她消失在房门之外。 * 夜色已深,汤沃雪仍未熄灯。 汤沃雪坐在一盏油灯下,翻查一本厚重的医书。华瑶轻敲她的房门,她低声道:“请进。” 华瑶推门而入,又把房门关严了。她迅速走向汤沃雪:“观逸禅师说,绝杀之毒,乃是世间至毒至绝,可我从未听说过。” 汤沃雪喃喃道:“世间毒物,千奇百怪,殿下没听说过,也是情理之中。” 华瑶坐到她的对面:“为什么绝杀之毒,可以毒害武功高手?我给谢云潇把脉了,他的内力并未受损。按理说,只要他的内力尚存,他应该是百毒不侵、百虫不沾……” 华瑶越想越觉得奇怪。她对医学稍有涉猎,却也不是专精于此,自然要来请教汤沃雪。 汤沃雪深吸一口气,才回答道:“谢云潇的内力虽未受损,内力运转却不顺畅,毒性胶结于五脏六腑,此衰彼盛,此消彼长,不管用什么办法解毒,只怕还是难以根除。” 起初华瑶茫然不解,她细思片刻,又有了一点头绪:“也就是说,如果谢云潇的内力运转自如,那毒性便能根除了?” 汤沃雪犹豫不定。她自幼研习《毒经》,解毒的本领堪称当世一绝。她在凉州行医多年,开设了数十家医馆,每一家医馆方圆百里之内,再毒的毒蛇都咬不死人,凉州人敬称她为“解毒圣手”,她也自负于医术高超。如今,真是万万没想到,名为“绝杀”的毒药,狠狠抽了她一耳光。 汤沃雪又急又怒,仿佛回到了去年冬天,回到了战火纷飞的雍城,她眼睁睁看着众多兵将惨死,却没有能力把他们救活。 正当汤沃雪一筹莫展之际,华瑶拿出了一只瓷瓶。 汤沃雪与华瑶四目相对,华瑶如实说:“刺杀谢云潇的死士被我扒光了,我从他身上搜到了一瓶毒药。” 汤沃雪接过瓷瓶:“这就是绝杀?” 华瑶道:“我不确定。” 汤沃雪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华瑶拦住她:“等等,你小心些,绝杀的毒性极强,千万别伤到你了。” 汤沃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绝杀的毒性虽然强烈,却也要在见血之后,才能生效。殿下不必担心,我会注意分寸。” 汤沃雪戴上一双手套,又拿起了瓷瓶,竟无半分迟疑,便揭开了瓶盖。她用一根银针挑出少许毒药,那银针上显现青黑色,汤沃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汤沃雪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几只药瓶,依次用于调试银针上的毒药。她沉思良久,尽力钻研解毒之道,华瑶也不便打扰她。 华瑶正要离去,汤沃雪叹了一口气。 华瑶立即转过身,追问道:“怎么样了?” 汤沃雪能推断出“绝杀”配方中的几样毒物,却还是没有解毒之法。但她思前想后,也觉得应该有一种草药,可以暂时抑制“绝杀”的毒性,催动武功高手的内力运转周身,这种草药的药性极强,或许已被归类为毒草,只因寻常人也无法承受它的药性。 汤沃雪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华瑶。她还在暗自惆怅,华瑶却说:“好,我原本只有一成把握,听了你的这番话,我已是十拿九稳。” 汤沃雪震惊于华瑶的自信,连忙说:“您要去永州南安县吗?我跟您一块儿去。我陪着您找药,找得更快些。” 华瑶轻声道:“明天你收拾一下行囊,挑选几个得力的助手,再过几天,我们从宛城出发,直奔永州。” 汤沃雪连声应好。她与华瑶又说了几句话,两人确认了药品清单,华瑶才离开这间卧室。 午夜已过,万籁俱寂。 华瑶穿行于走廊之间,又跑去了观逸的病房。她谨守礼法,敲了敲他的房门,又很谨慎地问:“你睡了吗?” 观逸迟迟没有回应,耗尽了华瑶的耐心。华瑶就像土匪进村一般,“砰”地一声,粗鲁地踹开了房门,毫不客气地闯进去了。 观逸听见木门开合的巨响,便从睡梦中惊醒,只见华瑶站在他的床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观逸大病未愈,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呼吸急促几分,华瑶又弯下腰来,与他的距离更近了。 观逸道:“深更半夜,华小瑶施主……您……” 观逸已知华瑶贵为公主,本该尊称她为“殿下”,但因他才刚刚转醒,神智还不太清明,他看到华瑶的那一瞬,只记得她曾经说过,她名为“华小瑶”,他也就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华瑶却以为他是故意为之。她低声威胁道:“你再叫一声华小瑶,我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观逸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中。他闭上双眼,反复地默念佛经。 华瑶坐在他的床边,剑鞘抵着他的床头:“我问你,你跟着岳扶疏去了京城之后,都做了什么事?我原先也说过,岳扶疏十恶不赦,你偏要保他性命,他和东无勾结已久,罪孽深重,你和你的师父都无法度化他。” 观逸双掌合十。他在床上盘腿而坐,面朝着另一个方向。华瑶想把他的头扭过来,强迫他与她对视,此般行为太过粗鲁,她寻思片刻还是作罢了。 观逸正要开口,忽觉门外有一道长影。他抬头望去,不知何时,谢云潇也走到了门外。他惊讶非常,却也以礼相待:“施主,请进,殿下也在此处。” 第168章 笑此身天涯客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谢云潇关上了房门。他并未动用轻功,脚步依旧悄然无声,风度依旧翩然出尘。华瑶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身侧,华瑶就往旁边挪了挪。这时她忽然反应过来,她还坐在观逸的床上。 观逸的卧房里没有一把椅子,华瑶也不想站着说话,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那自然是理所应当。 然而谢云潇现身以后,观逸又看了一眼华瑶。 华瑶还没说一个字,观逸不禁满面绯红。他仓促地躲开华瑶的目光,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他的呼吸越来越快了。 观逸心下又惊又疑。他实在不知道,深更半夜,华瑶为何突然来访? 他与华瑶的距离仅有半尺,这也算是扰乱了佛门清规。 他急欲辩驳,可是“戒急戒躁”又是佛法入门第一课。他的神思尚且混沌,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功底。 混乱的思潮起伏不定,观逸的脸上格外绯红。 华瑶不由得想起来,她曾经对观逸随口调侃了几句。这原本是无伤大雅的一件事,如今观逸这一副模样,却会招来瓜田李下之嫌,还会让谢云潇误解她的意思。 华瑶立刻站起身,双脚落地,双手背后,语气特别严肃地说:“我和观逸禅师正在谈论岳扶疏。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会种下祸根。” 谢云潇道:“原来如此。” 华瑶道:“嗯,你若是困乏,先回去睡吧。”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说:“多谢殿下关怀,我并不困乏。” 话虽这么说,谢云潇的语声却比平日里更轻一些。 谢云潇半夜醒来,找不到华瑶的踪影,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行至隔壁,隐约听见华瑶和观逸的谈话声。 较之以往,他的耳力减弱不少,体力也不如从前,他本该回房休息,但他不愿离开华瑶所在的房间,也不愿让华瑶察觉他的心思。 华瑶早已看穿一切。 她郑重地许诺:“你安心静养,再过一刻钟,我回 房去找你,如何?” 谢云潇沉默片刻,终归答应道:“也好,我静候殿下。” 天宇开霁 第185节 言罢,谢云潇又对观逸说了一声:“诸多打扰,请见谅。” 谢云潇礼数周全,观逸也向谢云潇鞠躬:“施主请便。” 谢云潇缓步走出房门,每走一步,如堕烟雾,似是落入飘渺之境,踩不到一块平地,即便如此,谢云潇的心境依然平稳。 谢云潇返回自己的卧房,不疾不徐地落座,隔壁的谈话声虽然轻浅,但他凝神细听,也依稀听见,华瑶和观逸谈到了“岳扶疏”、“东无”、“萧贵妃”、“若缘”,这几人关系之错综复杂,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概述。 又过了大约半刻钟,华瑶悄悄地回来了。 华瑶关紧房门,飞快地跑到床边,谢云潇与她一同躺下。她很认真地说:“我一定能找到解药……” 华瑶劳累一整天,此时已是极度困乏。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脑海里的思绪渐渐散开,不知不觉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入秋后的夜晚寒意深重,谢云潇把翻折的被角拉平,轻轻盖住华瑶的肩膀,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床上透不过一丝冷风,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她似有所感,呢喃道:“我一定……” 谢云潇低声道:“你一定心想事成。” 谢云潇的声音低沉悦耳,清晰地传入华瑶的梦乡。 华瑶梦见自己颁诏登基了,诏书传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从。 她在皇城的英武殿上登基,殿前的广场宽阔至极。 正午太阳高照,广场上的金砖光辉夺目,文武百官俯伏跪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瑶巍然高坐,坐在纯金盘龙的龙椅上,山河大地尽收眼底,五湖四海尽皆归顺。 她的平生抱负,至此终于施展出来。 大梁朝重返太平盛世,战乱与饥荒逐渐平息,贱民不再受虐枉死,平民不再挨饿受冻,苦难多端的人世间,终于也有了一方净土。 华瑶的梦境颠来倒去,如真似幻。她既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又是滚滚洪流中的一粒微尘,无数人的声音从她耳旁掠过,婴孩的哭声、学士的读书声、行善者的叹息声、作恶者的咒骂声、受刑者的尖叫声、刀枪剑戟的碰撞声……来时轰轰烈烈,去时静静悄悄。 华瑶似乎又听见了淑妃的叮嘱。 淑妃一手搂着她,另一手为她拭泪,柔声道:“好孩子,你要记住,众生皆苦,你既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有慈悲心肠,既要震慑人心,也要收拢人心。人这一生,不及百年,荣辱由天定,祸福由人取,你若有天大的造化,任谁都无法阻拦你。你不要害怕,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华瑶连连点头,淑妃又与她告别:“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我也要走了……我在天上定然保佑你,保佑你事事顺遂,平平安安……我没给你留下多少东西,从今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好孩子,乖孩子,别哭了,哭得我这个当娘的……心口抽疼……” 往后的情形,华瑶不愿再回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痛哭流涕的可怜虫。 时至今日,兄弟姐妹对她赶尽杀绝,她也对他们仁至义尽。 晋明和司度已被她亲手砍死,不久的将来,东无也会被她大卸八块。她要把东无的尸体剁烂、剁碎、剁成肉泥。这一笔又一笔的冤债,她都会算得清清楚楚。 又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日光洒到了床帐上,华瑶睁开双眼,悄悄地爬了起来,谢云潇仍未察觉。 她细看谢云潇的睡相,除了唇色略淡,与以往相比,并无任何不同。她稍微放心了一些,还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嘱咐他安神静养,不必担忧任何人、任何事。 * 华瑶决定提前四天出征,原先的计划也要稍作调整。 秦三、白其姝、汤沃雪、齐风将会跟随华瑶出征,华瑶的其余亲信,比如沈希仪、金曼苓、祝怀宁、戚饮冰、许敬安等人,将会留守秦州、岱州等地,继续施行华瑶拟定的严法仁政,便可稳定军心和民心。 大约十多天前,许敬安率兵攻占了秦州南境的城池,与南境相连的康州一时也不敢造次。 近两年来,康州闹过旱灾,也闹过瘟疫,数以万计的康州百姓流离失所,不少流民逃往秦州,寻求启明军的庇护,华瑶尽力收容了他们。 不过康州叛军也混迹于流民之中,华瑶快刀斩乱麻,传下一道严令,蓄意闹事者,一概处以极刑。 那些不安分的文官武官,也被华瑶全部解决了,或是暗杀,或是降服,她恩威并施,威迫利诱,施展了各种手段,秦州南境各大城镇都被她控制住了。 秦州全境的大权,皆在华瑶的执掌之中。 华瑶率兵出征之后,秦州的各项事务,还要分门别类,呈报给各地府衙。倘若事关重大,沈希仪和金曼苓无法达成一致,她们也会传信给华瑶,等候华瑶的定夺。 早在两个月之前,华瑶便开始筹备远征,凡是她能考虑到的状况,她都定好了计策。她把一切事务部署完毕,心中的牵挂便也少了几分。秦州虽是她的大本营,她所要考量的,却还有大梁朝的万里江山。 过去的两年来,华瑶出生入死,逐渐适应了腥风血雨。 率兵出征的当日,华瑶的心情十分平静。她在宛城的校场上誓师祭旗,在百姓的拥戴声中扬鞭策马。她率领一众精兵强将,离开了驻守多日的宛城,行军路上,总能听见远处的行人高唱《启明歌》。 * 军队一路行进,天气越来越凉爽。 初秋时节,花木凋零,蚊虫蛇鼠也消失殆尽,随军粮草保存妥当,启明军的士气高昂,人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横渡东江的前一天,华瑶驻扎在彭台县。 傍晚宵禁之后,彭台县的现任县令亲自出面,把华瑶迎进了城门,又为众多将士摆设了宴席。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盘烤肉和一碗米粥,华瑶的膳食更是极其丰盛,山珍海味一应俱全,玉盘银筷俱已备齐,伺候华瑶用膳的侍女都是县令手把手教出来的。 彭台县的现任县令名为“俞广容”,也是昭宁二十年的进士,秦州少有的女官之一。 俞广容的处境与沈希仪相似,她考中进士之后,曾在翰林院任职编修,却未顺应京城官场的规矩,又被调往外地,她的官阶越贬越低,几经沉浮,才在秦州北境扎下根来。 华瑶提拔俞广容之前,俞广容只是秦州北境一座小城的县令。 俞广容曾经与沈希仪打过交道,沈希仪又向华瑶举荐了俞广容。华瑶召见俞广容之后,经过一番考察,认为她可以担当大任,便把彭台县交给了她。 俞广容也没让华瑶失望,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把彭台县治理得安安稳稳,她的名声甚至传到了虞州。 虞州百姓也觉得,俞广容治理有方,才学不输沈希仪。 既然彭台县有俞广容坐镇,华瑶在此驻军,倒也安心。 俞广容特意筹备今夜的宴席,既是为华瑶践行,也是想展现自己的能力。不过华瑶在席间并未多言,俞广容也不敢多说,只是屡次向华瑶敬酒,以示敬意。 华瑶滴酒不沾,俞广容倒是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华瑶因此多看了她一眼,俞广容抬袖掩面、低眉垂首,端的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 华瑶仍然面无表情。此前她吩咐俞广容备办宴席,只因她明天便要率兵渡江,按照行军的惯例,渡江之前,要先犒劳将士、安定军心。 俞广容把宴席办得很好,想得也很周到,不该说的话一句没说,不该问的事一件没问。 但是,俞广容的目光经常瞟向华瑶的身侧,按理说,谢云潇应当坐在此处,此时华瑶的身侧空无一人,俞广容目光一转,心中便有了各种猜测,华瑶也看出了端倪。 半个时辰之后,宴席结束,华瑶缓步离席。 夜色浓重,凉风一阵一阵地吹来,俞广容跟在华瑶的背后,只见她的裙摆微微飘荡,犹如水面上的凌波荷叶。 俞广容躬身合掌,默默地向华瑶行礼。人人都说华瑶心怀仁义,堪比圣贤,但她若真是一代圣贤,她不可能手握大权,牢牢地掌控秦州和岱州数千万人。日光照耀之下,她是光辉灿烂的神女,夜色沉寂之时,她必是杀气冲天的恶鬼。 正当此时,华瑶的侍卫赶来报信了。 华瑶也没避开俞广容。她命令侍卫有话直说,侍卫便直说道:“启禀殿下,枫叶甸港口闯进来一伙人,在上风口放火烧船……” 明日一早,华瑶便要率兵渡江。今夜,数百艘战船停靠在名为“枫叶甸”的港口,此处距离彭台县极近,倘若战船有损,明日渡江就是难上加难了。 华瑶略微抬头,侍卫又接着说:“依照您的吩 咐,镇守上风口的兵力,正是别处的两倍有余。贼兵出现后不久,火势还没烧起来,我军已将贼兵一网打尽……” 华瑶只问了一句:“全都审问过了?” 侍卫的腰杆弯得更低:“请殿下恕罪,贼兵共有四十人,皆是死士,我军将其擒获之后,死士咬舌自尽,只留下两个活口。” 华瑶毫不犹豫:“那两个人也不用细审,都杀了吧。” 侍卫领命告退。 俞广容思虑再三,仍是忍不住问:“殿下料事如神,微臣钦佩不已,还请您恕臣多嘴……”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想问我,为何杀了那两个死士?” 俞广容道:“正是。” 华瑶言简意赅:“陷阱而已。” 俞广容又道:“殿下何不将计就计?” 第169章 离人远 华瑶与若缘约定结盟 华瑶明知故问:“何出此言?” 今夜的宴席上,俞广容喝了不少酒,已有了七八分醉意。她听见华瑶的问话,醉意全消,顿时清醒了许多,就在这一瞬间,她心中念头一转,腰杆也弯得更低了。 俞广容与沈希仪的才学各有千秋,她们二人的造化却是天差地别。沈希仪已是华瑶的左膀右臂,俞广容还只是彭台县的一个小官。 回想当年的科举名次,俞广容在前,沈希仪在后。如今她们二人的境遇竟然颠倒过来,变成了俞广容在下,沈希仪在上。 俞广容原本也不想与沈希仪一较高低,可她也有自己的抱负。她身为彭台县的知县,官卑职小,人微言轻,纵使她政绩再好,她也无法上达天听。久而久之,她的愁闷也化作了嫉妒。她嫉妒沈希仪深受隆恩,而她蹉跎至今,仍未得到华瑶的重用。 方才,俞广容听闻华瑶与侍卫的对话,便想为华瑶献计献策。她必须说出一条合情合理的计策,还要考虑后果,对此做出担保。 能否被华瑶提拔,全凭这一次表现。 俞广容细思片刻,缓缓道:“死士夜袭港口,究竟是何人指使?他们这一班人,在闹事之前,又是藏在何处?他们是否还有余党,是否会妨碍殿下行军?若不调查清楚,微臣实在寝食难安。” 她还说:“死士效忠于叛党乱贼,一损俱损,一亡俱亡。他们留下两个活口,必是设下了陷阱,既是陷阱,也是线索。” 华瑶双手负后,沉声问:“你要如何应对?” 俞广容道:“把死士带回衙门,严密审问,问出实情,再来回禀殿下。” 华瑶又看了她一眼,她领会道:“此外,还要加派兵力,严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严防贼兵行凶作乱。” 华瑶就等她这句话了。 彭台县戒严之后,各处街巷都要搜查一遍,此事必须交由本地官员去办,才能办得又好又快。启明军暂不了解彭台县的状况,华瑶也存了几分疑心。 虽然华瑶猜到了敌军会趁夜纵火,但她并不知道敌军从何而来,又藏在何处?这其中恐怕又有一个连环计。 此时俞广容自告奋勇,要去审问俘虏,华瑶就给她一个机会,且看她有多大能耐。 俞广容身负重任,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她向华瑶行礼,随后就匆忙告退了。 华瑶派出两个侍卫跟随俞广容,自己又去了军营巡视一圈,做好了明日渡江的准备,这才返回她的住处。 华瑶走入卧室的房门,还在回想俞广容的言行举止。 依照华瑶所见,俞广容争强好胜的心思极重,换言之,俞广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今晚的宴席上,俞广容对华瑶敬酒,华瑶滴酒不沾,俞广容还是一杯接一杯地狂饮,饮至微醺,却又能在片刻之间恢复清醒。 俞广容极力抓住一切机会,把平生之力都施展出来,只为争取更多的名利或权势。她就像一头野狼,只听命于狼群的首领,若要完全掌控她,最好的办法是刚柔并济,而且,“刚”应该远大于“柔”。 华瑶正当思虑之时,几步开外之处,谢云潇低声念了一句:“卿卿。” 华瑶绕过一架屏风,飞快地跑到床前,谢云潇正坐在烛光之下。他的仪容与平日里一模一样,只是唇色稍微淡了一些,反倒更添了几分仙气,极有一种风雅出尘之致。 天宇开霁 第186节 他穿着一袭月白色绸缎长衣,衣领稍微敞开了些许,烛光映照得格外分明,也让华瑶对他惊为天人。 华瑶恍惚一瞬,又轻咳一声:“我回来了。” 谢云潇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华瑶话音落后,谢云潇把书页合上了,书名为《永州南安县志》。 “南安县”正是解药所在的地方,华瑶也读过了《永州南安县志》。至于书中内容,她早已读得滚瓜烂熟,南安县的地形地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瑶坐到谢云潇的身边,很认真地说:“下次你不要等我了,也不要在深夜看书了,早点熄灯睡觉吧。” 谢云潇倒是听话。他把书放进了床头柜里。 华瑶的声调更轻柔:“你尚在病中,每天尽量多睡一会儿,我对你也更放心些。” 谢云潇道:“白天已睡了一个时辰。” 华瑶道:“那就很厉害了。” 谢云潇熄灭了烛灯,满室寂静又黑暗,他依旧沉默不语,华瑶也猜不准他的心思。 她牵住他的右手,悄悄地为他把脉:“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谢云潇捉住她的手腕,她顺势向他倾倒,他忽然抱住了她,力气还挺大的,胜过了寻常武夫,比她想象中强悍不少。 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带,和他一同躺倒在床上。她奔波了一整天,直到此时,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她脱掉外袍,换了一身寝衣,伸了一个懒腰,喃喃道:“你不困吗?我好困了……我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谢云潇揽住她的腰肢,极有耐心地安抚她:“困了就早点睡吧,卿卿,明日事明日毕,今夜不必忧虑。” 华瑶与谢云潇同床共枕已有两年。在她入睡之前,谢云潇经常低声哄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沉浸于香氛暖意,又尝尽了温柔滋味,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睡得很舒服,也很安稳。 不知为何,今夜此时,她明明已经很困了,谢云潇也哄过她了,她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华瑶立刻坐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跳下床。如她料想的那般,侍卫赶来告急:“启禀殿下,港口又遭遇了贼兵袭击,贼兵突袭港口,烧毁了一艘战船……” 华瑶心下一惊,却也明白了敌军的计谋。 敌军埋伏在夜色中,分批攻向港口,第一批敌军只是探路者,他们摸清了港口的军阵排布,第二批、第三批敌军就立刻登场了。即便华瑶做足了准备,港口也有精兵强将轮班守卫,战况还是不太顺利。 江边风大浪大,夜晚雾色格外浓重,敌军埋伏在暗处,因时制宜,顺时而动。第一批敌军溃败之后,守卫也存了懈怠之心,这便损失了一艘战船,敌军的纵火之计到底还是得逞了。 华瑶追问道:“敌军有多少人?” 侍卫道:“约 有四百人,均已战死。” 相比之下,启明军的伤亡仅有二十余人,只因华瑶事先演练了多种军阵,又在港口的必经之路上埋下了地雷,敌军虽能纵火焚船,却无法占据上风,最终全军覆没。 华瑶定了定神,吩咐道:“传令下去,港口守军全军戒严,加派十支巡逻队伍。你私下告诉守军将领,如果再有一艘战船受损,让他提头来请罪。” 港口守军的将领正是陈二守。他跟随华瑶已有一年,华瑶也教导了他整整一年。他在战场上屡立战功,曾经也承担过守城之责,从未出过差错。今夜他疏忽大意,致使战船毁坏、士兵伤亡,华瑶准许他戴罪立功,已是格外开恩了。 侍卫听出了华瑶的怒意,也不敢再多言语,连忙领命告退了。 侍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华瑶点亮了烛灯,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时值中秋,窗外凉风瑟瑟,室内寒气森森,华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谢云潇走到她的背后,给她披上外袍。她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在桌边坐一会儿。” 谢云潇倒是坦然:“殿下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说。” 华瑶委婉地拒绝了他:“你伤势未愈,我不想让你担忧太多。”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又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似是无意,也似是有意,他向她表明心迹:“我终日思念你,也终日替你担忧。” 华瑶突然词穷了:“你……”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笑。 谢云潇这么一笑,满室烛光也黯然失色,华瑶立刻改口道:“我……”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华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他。倘若他无伤在身,她一定会坐到他的腿上,和他说几句悄悄话,但他此时毕竟有些虚弱,她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好,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说:“我方才在想,敌军拼死也要焚毁战船,一来是为了阻止启明军渡江,二来,他们会在军中散播谣言,说我出师未捷,战船已毁。” 谢云潇还未回话,华瑶捧住了他的右手:“你不要担心,我已有了应对之策。说到底,不就是造谣吗?这有什么难的。” “胡说八道”向来是华瑶的看家本领。 华瑶振振有词:“今夜,贼兵突袭港口,节节败退,逃到了一艘战船上,忽然天降一道雷火,劈死了上百个贼兵。老天保佑启明军,贼兵已被挫骨扬灰,死无全尸。凡是和我做对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 言罢,她还问他:“怎么样?” 谢云潇道:“你在军中威望极高。你大展神威,大显神通,兵将只会深信不疑。” 华瑶小声道:“确实如此……” 话未说完,她又打了一个哈欠。 她语调懒散:“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今天白天,我收到了若缘寄来的密信。” 若缘既是当朝五公主,也是华瑶同父异母的妹妹。 华瑶透露道: “若缘全家上百口人都被东无杀光了。若缘对东无假意逢迎,东无也留了她一条命。多亏了观逸提醒,我才知道如何传信给若缘。” 谢云潇并不清楚华瑶与若缘的联系。他不禁问道:“你为何传信给她?” 华瑶悄声道:“若缘虽是东无身边的人,却对东无恨之入骨。其实她对我也有敌意,我与她结盟,只为套取她的消息。” 还有一句心里话,华瑶没说出来。 大战在即,华瑶只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之人,打探一切可以打探之事。她从观逸的口中得知了若缘的境况,便能猜到若缘的心思。 若缘看似柔弱,实则刚硬,她遭受奇耻大辱,必定恨死了东无。 华瑶写信给她,与她约定结盟,言辞间极尽客气,她果然答应了华瑶的要求。她的回信也写得恳切,字里行间,更是对华瑶推崇之至。 曾几何时,华瑶也是这般的极力恭维方谨。 华瑶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隐情,但她并未细说,她只告诉谢云潇:“我得到的消息越多,获胜的把握越大。如今的局势对我有利,对你也有利,你就不用劳神了,安心静养吧。” 华瑶和谢云潇说话时,顺手又倒了一杯水。她吹灭了蜡烛,从袖中取出一小包安神药,悄悄地拆开纸包,把药粉撒入水杯,又把水杯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不假思索:“水里有毒。” 起初华瑶茫然不解,片刻后,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我才没有下毒,这是汤沃雪给我的安神药,专门给你配的药方,我只怕你晚上睡不着,你却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安神药的配方为柴胡、茉莉、白芍、甘草等等,皆是补气养血、安神定心的草药,药性十分平和。 不过谢云潇不喜欢柴胡的苦味。他闻到了苦味,误以为水里有毒,华瑶因此动怒了。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还等着他的回答,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倒是让华瑶吃了一惊。 少顷,谢云潇似有困意,华瑶还要把他扶到床上去,他拒绝道:“不必,我尚有余力。” 华瑶随口道:“行了,你别逞强了。” 话音未落,谢云潇竟然把木桌的桌角捏得粉碎。他并未动用内力,只是凭借掌力,就做到了这个地步,华瑶真是为之震惊。 华瑶对谢云潇的观感十分复杂。她把他当作病人,他的武功确实不如从前,但他的力气还是不容小觑,或许他也不想拖累她……她不自觉地倒在床上,躺在谢云潇的身侧。 谢云潇沉沉睡去,华瑶浅眠一个时辰,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华瑶走出卧房,招来了值夜的侍卫。正好俞广容那边的消息也传过来了。俞广容连夜审问俘虏,费尽一番心思,也用尽了诡计和诈计,终于打探到了敌军的下落。 敌军的主使正是东无。 早在半年前,东无就开始布局了。他派遣精兵强将,陆续抵达秦州,这些兵将扮作流民、农夫、商贩、工匠,潜藏于各行各业之中,总人数难以估量,至少在一千人以上。 事关重大,俞广容亲自前来报信。她把俘虏的供词交代得清清楚楚,也把审问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并无任何疏漏之处。 华瑶对她赞赏有加,又问:“那两个俘虏,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俞广容拱手抱拳:“回禀殿下,俘虏已被凌迟处死。” 华瑶当政的这半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施用过凌迟之刑,俞广容谈及“凌迟处死”这四个字,却是轻飘飘的。她的种种手段,还未施展完全,已让华瑶大开眼界,她比沈希仪更残忍,比白其姝更阴险。 正好,华瑶正需要一位酷吏。 华瑶笑了:“你没让我失望。” 俞广容又向华瑶深深一拜:“微臣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效殿下知遇之恩。” 随后,华瑶和俞广容商量了彭台县的守城之计,以及排查奸细的办法,若是此法可行,且在彭台县取得成效,将来也会推广到秦州全境。 俞广容领命告退,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俞广容只考虑了秦州,华瑶的思虑更加深远。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既然东无已经派兵潜入秦州,那他也能潜入虞州和岱州。先前华 瑶在岱州征收粮食,又把粮食运往凉州和秦州,也是凭借停靠在港口的战船,彼时东无为什么不阻拦她? 父皇病重、内阁掌权之时,华瑶提拔了几个岱州官员,东无也没有从中作梗。 或许东无并未察觉华瑶的动向,又或许是,华瑶的所作所为,正中了东无的下怀。 何至于此?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思来想去,仍旧是茫无头绪。 华瑶走回卧房,房中寂静无声。她坐到了床边,谢云潇睡得正沉。 恍惚之间,华瑶竟有一种错觉,她已经登基称帝,谢云潇正是她的皇后。她为国事而发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皇后却已安然入梦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又脱掉了外袍,悄悄地钻进被子里,抱紧了自己的小鹦鹉枕。 她背对着谢云潇,侧躺在床上,蜷成一团,小鹦鹉枕也被她紧紧地搂着。她还在胡思乱想,却听谢云潇念了一句:“卿卿?” 华瑶道:“你在说梦话?” 谢云潇道:“刚醒不久。” 华瑶后知后觉:“我把你吵醒了?” 谢云潇答非所问:“我正在做梦,此时此境,如梦似真。” 华瑶才知道他确实是刚醒不久,他似乎还不是特别清醒。 华瑶小声回应道:“你继续睡吧,我也要睡了。” 这三言两语之间,华瑶忽然想到,谢云潇曾经对她说过,东无有意拉拢镇国将军。只这一瞬,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终于明白了东无的险恶用心。 北方敌国已经攻入沧州,沧州守军节节败退,必然会向凉州求援。倘若凉州调兵支援沧州,凉州的兵力也会大大折损。先前华瑶往凉州运粮,或许会促成凉州铁骑远征,那远征的结果,多半是以惨败告终。 大梁朝的半壁江山,终究落入敌国之手。 天宇开霁 第187节 华瑶愤怒地咬住了被角,但因她已劳累多时,她也没什么力气了。她咬着咬着就松口了,只在心中默念“东无乌龟王八蛋”,然后她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170章 送人去 “华小瑶又在强取豪夺。”……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启明军整装待发。 数百艘战船停在名为“枫叶甸”的港口,数万名精兵整齐排列,启明军的军旗在船头飘扬,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 华瑶在众人面前高声宣讲,念出启明军的口号:“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清君侧,平战乱,复社稷,救国难!!” 在此之前,华瑶算过了日出的时辰。 华瑶话音刚落,旭日初升,朝霞漫天,灿烂的日光斜照下来,启明军的士气空前高涨。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港口搭起浮桥,众多士兵跟随各自的队伍,井然有序地登船入舱。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船帆升上桅杆,战船迎风出行,顺着湍急的江流,向东驶去。 华瑶登上船楼,极目远眺,只见江水悠悠、浮云飘飘,远处的山川绵延数里,风光无尽。 大梁朝的锦绣江山,不知惹得多少人眼馋? 华瑶昨夜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但她丝毫不觉得疲惫。她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就连她的近身侍卫都看不出一丝异状。 此时此刻,齐风和燕雨都站在华瑶的身边。 燕雨大病初愈,原本不该随军远征,但他听说华瑶会去京城解救杜兰泽,他打定主意,要跟着华瑶出征。 燕雨从京城逃到了秦州,又从秦州奔向了京城,这一来一回之间,定有千难万险。不过他也死里逃生了几回,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对自己的运气还是信得过的。 燕雨环顾四周,此处仅有他和华瑶、齐风三人,众多侍卫都站在四丈开外,把守着四面八方的去路。 燕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悄声说:“你有没有瞧见那些侍卫?一个个的,还挺威风,脸上都布满了杀气,怪吓人的。他们从哪儿来的?我看他们都很面生。” 齐风也悄声回答:“不要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 燕雨好气又好笑:“不是我说,你有病吧?你根本就不懂‘说三道四’是什么意思,你在跟我胡言乱语。” 齐风看他一眼,认定道:“你气急败坏。” 燕雨真被他气笑了,偏偏又没读过几本书,也不知道多少成语。过了好半天,燕雨才挤出一句:“你丧心病狂。” 齐风道:“你小肚鸡肠。” 燕雨道:“你……你你你好,你很好,我服了,我心服口服,我在京城九死一生,你在秦州偷偷读书。你从书里读到几句骂人的话,全拿来孝敬我了。” 齐风道:“你才疏学浅。” 燕雨愤怒道:“你……你太过分了……” 燕雨还没说完,华瑶的剑鞘横在他的面前,他躲到华瑶的背后:“殿下,求您给我做主,齐风先骂我的,都是他欺人太甚。” 华瑶道:“大敌当前,别吵了。” 燕雨半低着头,目光落在华瑶身上。 华瑶双手抱剑,自有一股威严。 燕雨和华瑶自幼一同长大,燕雨很清楚华瑶待人处事的风格。过去的两年里,华瑶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迟钝如燕雨,也察觉到了华瑶的变化。 从前的华瑶就像一个家族的长辈,侍卫都是她的晚辈,她对待晚辈虽然严厉,却也会偶尔纵容他们,准许他们多喝几口酒,或是多请几天病假。 在皇城当差的侍卫,多半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衣食住行只在皇城解决,除非主子有命,否则一辈子不能离开皇城。他们经常把自己的月俸攒起来,拿去“通化街”上,买些吃的喝的,或是置办几件杂物。 “通化街”也是皇城的一条街,仿照民间集市设立,街上开设了熟食店、估衣店、茶铺、杂货铺。店铺虽然不多,却也办得井井有条。 华瑶宫里的奴才也曾在通化街上买过酒。华瑶并未惩罚任何人,她对待奴才一向宽容,奴才也很感激她的仁慈。 除了燕雨之外的侍卫都很尊敬华瑶,他们都相信她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现如今,华瑶果然大有作为。她比从前严厉了许多,也强悍了许多。她身边的侍卫也是人才辈出,那些侍卫的武功极高,与齐风不相上下,燕雨甚至不敢直视他们。 燕雨正想得出神,华瑶又问他:“你怎么了?” 燕雨故作从容:“没怎么,多谢殿下挂心,我刚才在发呆,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华瑶竟然笑了一笑:“不想说就别说了。” 燕雨心里有些委屈,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他在京城公主府受尽了羞辱,方谨把他打得半死,他背上的疤痕至今没有消退。相比之下,华瑶对他真是关怀备至,他也应该坦诚相告。 燕雨鼓足勇气:“我在想,您……您……” 燕雨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华瑶派出的暗探回来了。 那些暗探的轻功极高。他们从江面上踏浪而归,踩水的功夫十分了得,燕雨看得目瞪口呆,华瑶依旧是面不改色。 暗探登上了战船,纷纷跪倒在甲板上,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说了一声“免礼”,又吩咐燕雨退下,只留了齐风在身边。 燕雨走后,暗探禀报道:“启禀殿下,驼峰镇惨遭屠杀,全镇上下,无一活口,尸首堆积如山,血水染红河面,房屋已被焚烧一空,哨岗也被摧毁……” “驼峰镇”位于虞州南岸,与秦州仅有一江之隔,与永州的距离也不远。 驼峰镇也有一处港口,始建于昌武二十四年,重建于昭宁十九年,开放于昭宁二十四年,迄今还不足三年。 驼峰镇的港口是一片平坦之地,驼峰镇的官道直达永州南安县,驼峰镇守军仅有两百人,驼峰镇还有一座公主祠,镇上百姓常去焚香祷告。 正因如此,华瑶原本打算率领船队,驶入驼峰镇港口,暂时驻扎在此地。 但她万万 没想到,驼峰镇遭受了灭顶之灾,全镇两千七百多人,竟在一夜之间被杀光了。她派去驻守驼峰镇的哨兵,也没一个活下来,他们都被高手瞬间斩首了,根本无法通风报信。 华瑶心中一惊。 昨天清晨,华瑶也派遣了一批暗探,前去探访驼峰镇的状况,彼时驼峰镇一切如常,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昨天深夜,贼兵突袭启明军,华瑶忙着调兵遣将,无暇顾及驼峰镇。 更何况,深夜时分,江上风大雾浓,兼有巨浪激流,纵然暗探的轻功再高,他们也不可能摸黑渡江。若是乘船来回一趟,至少也要六七个时辰,孤舟夜行风险极大,还不如等到天亮之后再动身。 怎料天亮之后,驼峰镇就没一个活人了。 华瑶已经猜到了东无的谋划。 昨夜,东无发动了两场战争,其中一场位于秦州枫叶甸,另一场位于虞州驼峰镇,东无在秦州打了败仗,却在虞州打了胜仗。 华瑶尚未与东无正面交锋,已领略了东无的手段。 东无心狠手辣,也有深谋远虑,他的制敌之计超乎寻常,往往是多种策略同时施行。昨夜华瑶自认为打败了他,却不知他在虞州的兵力远胜秦州。 这一刹那,华瑶又突然想到,自从谢云潇中毒之后,华瑶从不让他抛头露面,只让他在卧房静养。在华瑶的悉心照料之下,他的病情并未恶化。 汤沃雪也说,谢云潇的状况比她预想得好多了。 这原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因谢云潇深居简出,东无也能觉察出来。东无在秦州安插了不少耳目,他肯定猜到了谢云潇伤势未愈。他不会放过谢云潇,也不会放过华瑶。他会设法使出毒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华瑶正在沉思,江面上又显现几条人影,先前华瑶派出的另一批暗探也回来了。他们带来了另一个消息——虞州受难的村镇,不止驼峰镇一处。驼峰镇方圆百里之内,杳无人迹,荒无人烟,村舍都烧成了一片灰烬。 华瑶闻言,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担忧。 华瑶原本打算兵分两路。秦三率领两万人马,去虞州招揽兵力,华瑶自己率领剩余的两万人马,去永州拓展势力。 而今,虞州的局势变幻莫测。华瑶还不知道,东无的权力究竟有多大? 谨慎起见,华瑶决定更改计划。战船靠岸之后,她会率领全军,直奔永州扶风堡。那是一处易守难攻的要塞,位于永州北境,也在谢家的势力范围之内。 扶风堡与南安县相距仅有四十里,只要在扶风堡驻扎下来,便能从长计议,华瑶可以一边观望虞州的局势,一边寻找永州的解药。 在此之前,华瑶也往扶风堡运送了不少粮食,足够启明军半个月的兵马用度。 主意既定,华瑶立刻施行。 华瑶召见秦三,告知了虞州战况,秦三也赞成她的意见。她们重新部署一番,及时调整行军策略,只等战船靠岸,再做决断。 秦三擅长行军布阵,也有一身的高超武功。她还是土生土长的虞州人,却没护住虞州的乡亲。 她心中惆怅非常,种种无奈,难以排遣。她不禁感慨道:“何时才能平定战乱?” “快了,”华瑶认定道,“等我掌权之后,就还天下一个太平。” 秦三由衷道:“只愿殿下早登大位。” 秦三告退之后,江上忽然风浪大作,惊涛拍船,船身震荡,激起水花无数。长风奔流而来,鼓荡而去,吹得军旗呼啸作响。 华瑶跑回了船舱。她想去看看谢云潇的状态如何。 船舱之外风浪滔天,船舱之内倒是一派安宁祥和。 谢云潇正站在窗边,观望窗外的江景。他所在的船楼高达三丈,他所见的江流远越万里,似是无穷无尽。 华瑶轻轻地喊了他一声:“潇潇?” 谢云潇转过身来,华瑶牵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了一张木床上。她悄声说:“情况有变,我们不会在虞州驼峰镇靠岸。我们会直奔永州,在永州安营扎寨,正好我们现在顺风顺水,船队的行速比平日里更快。” 谢云潇道:“为何不去虞州?” 华瑶道:“虞州突发战乱,死者成千上万,主使之人,正是东无。我尚不能奈何他,只好退守永州,等我摸清局势之后,再把敌军一网打尽。” 谢云潇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有些茫然。她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自觉地略微歪了一下头。 谢云潇抬手抱住了她,又低声道:“慎重行事,万事小心。” 华瑶暗暗心想,原来谢云潇还在牵挂她的安危。她点了点头,又拽着他一起在床上躺倒。 华瑶铺开一床锦被,盖住了他们二人,床帐也垂落下来,遮挡了混沌的天光。 床上昏暗不明,她的嗓音也很轻:“我教你一个呼吸吐纳的口诀,这是我曾祖母所创的秘法,只要你运用得当,便能隐藏自己的内功,别人也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浅。” 谢云潇推辞道:“既然是皇族功法,倒也不必传授给我。” 华瑶随机应变:“我与你相处,何曾有一点私心呢?无论什么宝物,我都愿意送给你。”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 华瑶又问:“你和我成亲已有一年,你是我的驸马,你也是皇族,为什么不能学习我们的皇族功法?” 谢云潇沉默片刻,改口道:“听凭殿下指教。” 华瑶满意道:“嗯嗯。” 天宇开霁 第188节 她贴近他的耳边,悄悄地念出口诀,玫瑰的香气若有似无,萦绕在他们之间。 谢云潇岿然不动,华瑶已经传授完毕,她还问他:“你听清楚了吗?” 谢云潇一言不发,华瑶在无意间低头,她的唇瓣隐约触碰他的耳尖,只是短短一瞬,她似有察觉,连忙退开了。 谢云潇又把她搂住。他先是重复了一遍口诀,而后,他的声音里含着沙哑:“卿卿。” 华瑶认真又严肃:“你不要分心,你静下心来,跟着我练习一回。这种功法十分神妙,与内功完全无关,普通人都能学会,也不会影响你的伤势。只要掌握了运气诀窍,哪怕你无法运转内功,敌军也察觉不到你的行踪。” 谢云潇还是很听话的。他客气地回答道:“请赐教。” 华瑶说明了其中诀窍,又亲自指导了一番。 谢云潇不愧是练武奇才,华瑶才刚教完,谢云潇已经融会贯通,甚至可以举一反三。他与华瑶讨论功法,细微之处,亦能察觉,就像是修习此道多年的一位行家。 或许是因为他们探讨太久,华瑶有些疲惫了。她打了个哈欠,小声道:“我这几天都没睡过一次整觉,每天都熬到后半夜,确实是有点累了。我在你这里休息一会儿,然后我还要去巡视船队……” 谢云潇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先睡吧,睡醒了再去办事。” 华瑶道:“你陪我一起睡。” 谢云潇却说:“我睡不着。” 其实华瑶也睡不着。她的心弦紧绷着,始终未能放松。为了安抚谢云潇,也为了安抚她自己,她提议道:“我给你说一个睡前故事吧。” 谢云潇一如既往地配合道:“洗耳恭听。” 华瑶的神智并不清醒。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故事,只是隐约有一种猜测,如果她在永州败北,如何才能东山再起? 她无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 她不管不顾,胡编乱造:“在一个村庄里,有一位打铁匠,她的名字,叫华小瑶。” 她的声调渐渐变低:“华小瑶的邻居是一个书生,他叫……” 叫什么呢? 她原本想说“谢云潇”,可是“谢云潇”这名字太真实了,而她只想胡说八道。 她瞎编道:“他叫谢潇潇。” 谢云潇道:“华小瑶和谢潇潇?” 华瑶道:“嗯嗯。” 她继续说:“华小瑶武功很强,力气很大。她每天打铁,能打好几个时辰。她没日没夜,努力做工,终于攒了一笔钱,就去谢家提亲……”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祝他们顺利成婚,百年好合。” 华瑶叹了一口气:“很可惜,谢潇潇拒绝了华小瑶,华小瑶就把他拽到了柴房里。” 谢云潇对此习以为常:“原来如此,华小瑶又在强取豪夺。” 华瑶听见那个“又”字,也记起她从前和谢云潇玩过的游戏。她立刻解释道:“你误会了,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天,谈谈心……” 谢云潇半信半疑:“然后呢?” 华瑶顺口说:“然后我们聊着聊着,互诉衷情,私定终身……” 谢云潇低声笑了笑。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她心下安宁,也渐渐睡过去了,睡得安安稳稳,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醒来。 船队依旧向前行驶,并未遇到任何险情。 傍晚又下了一场雨,雨势不大,风浪却高。江水泛涨寸许,雾气弥漫四方,站在船楼最高 层的哨兵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哨兵特来禀报华瑶,华瑶派出十艘小木舟,环绕在船队的附近,探听十丈之外的动静。又因为船队顺风顺流行驶,相较于逆风逆流,还是容易了许多,木舟便于控制,也能及时传回消息。 华瑶并未下令全军戒严,但她自己确实严阵以待。倘若东无派出了战船,她也能在水上打一场胜仗。 或许是因为雨中作战太艰难了,又或许是因为,东无不愿与华瑶展开一场水战,总之,又过了四天,雨停天晴,华瑶的船队抵达了港口,东无的军队仍未出现。 这一处港口名为“杏花港”,位于永州南岸,与秦州枫叶甸相距一千多里。华瑶的船队先从秦州枫叶甸出发,沿着东江一路东行,又转入东江的支流“沛河”,最终停靠在永州杏花港。 杏花港的地势不如虞州平坦,船队只能依次靠岸。依照华瑶事先的安排,船队摆开了阵型,战船火炮的炮膛里装满了铁弹和火药,炮筒也都伸出来了,对准港口的内外两侧。 华瑶在秦州时,动用了数千名能工巧匠,改良了秦州战船,也改进了船载火炮。这火炮的威力非同寻常,射程超过了四里,能把敌军的铠甲炸得粉碎。 杏花港的胥役和工人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他们吓得心惊胆颤,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又见战船的旗帜上绣着“启明”二字,他们慌忙跪在地上。 战船陆续靠岸,岸上的启明军越来越多,多达数万人,皆是精兵强将。只在一刻钟之内,启明军排好了军阵,就从杏花港出发,走向了永州腹地。 启明军行军路上,齐声高喊:“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清君侧,平战乱,复社稷,救国难!!” 沿路的官民俯伏跪听,丝毫不敢违逆。 永州的战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京城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御林军的军规荡然无存,叛党乱兵分布于永州各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永州北境虽有谢家坐镇,谢家却也不能顾全方方面面。永州城乡各处,皆有兵祸之苦,因此而丧命的死者不在少数。 华瑶的心情十分沉重。她坐在一辆战车里,眺望窗外的景象。 前往扶风堡的路上,恰好经过一片农田,田地已然荒废,无人收葬的尸骨横躺竖卧,竟无一具全尸,皮肉都被剃光了。 不久之前,此地闹过一场饥荒,后来官府与乡绅一同开仓放粮,情况才好转过来,却还是比华瑶预想得更差一些。 启明军的士气反倒高涨了。 士兵见到永州的惨状,更信任华瑶,也更尊敬华瑶,只当她是活神仙,来到人世间救苦救难,今日的永州,正是昨日的秦州。 众多士兵又喊道:“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他们对华瑶的敬畏,其实也是源于恐惧。他们恐惧战乱、灾祸、病痛、饥荒。单凭一己之力,他们永远无法从痛苦中解脱,哪怕他们暂未遇难,也难免担惊受怕。 只要加入启明军,便有神光照拂,还有神天庇护,公主的神力保佑他们,生前死后都不用受苦。 正因如此,不少士兵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华瑶放下了车帘。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又摆出一副沉稳的模样。她左手扶着软枕,右手搭着腰间剑柄上,随时都能拔剑出鞘。 华瑶悄悄道:“杏花港的对岸是绍州,你应该知道吧,绍州是姐夫的老家。你觉得,姐夫会派兵来追杀我吗?” 华瑶的姐夫顾川柏,也是一位世家公子。他出身于绍州顾氏,却做了皇帝的耳目,理所当然的,顾氏在绍州根基稳固,据说也囤积了钱粮兵马,或许顾氏也存了几分谋反作乱之心。 谢云潇应声道:“方谨家法极严,顾川柏足不出户,终日在家中操持家务,大抵是无暇顾及你……” 华瑶轻轻地笑出声来。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真有趣。”又牵住了他的手:“没人比你更适合做皇后了。” 他们二人的十指相扣,如同连理枝一般交缠着。她正想和他说几句悄悄话,又听见了侍卫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华瑶打开车窗,侍卫在车外禀报:“启禀殿下,前方五里处,驶来一队人马,为首者自称是‘岑清望’,岑家长公子。” 华瑶略微偏过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来做什么?” 侍卫毕恭毕敬道:“岑公子说,他奉命前来迎接公主。御林军的逃兵败将已在山中落草为寇,约有数千人之众,他为公主引路,便能避开贼寇。” 华瑶道:“他奉了谁的命?” 侍卫道:“岑公子并未说明。” 华瑶又道:“他带了多少人马?” 侍卫道:“约有四百人。” 华瑶不禁又起了疑心。 岑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家族,原本号称“虞州岑家”,后来又举家搬迁,从虞州搬到了永州,距离京城更近了一步。 岑家的家主膝下共有两子三女,个个都是才貌双全。长公子岑清望今年也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博学多才,早在三年前就中了举人,迄今也没定下婚约。太后曾经考虑过,将他许配给华瑶做正室,华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岑清望的弟弟名为岑越,也是岑家的二公子,他比岑清望小两岁,才学却在岑清望之上。未及弱冠之年,他拜入谢永玄的门下,也是谢永玄的得意门生。 由于岑越与谢永玄的师生关系,坊间也有传闻说,岑家早已投靠谢家。岑家之所以从虞州搬到永州,正是为了向谢永玄投诚。 谢永玄是谢家的家主,也是谢云潇的祖父。 去年秋天,谢云潇在京城筹备婚事,也与岑家打过交道。岑家二公子岑越暂住谢家,谢云潇与岑越时常碰面,虽没说过几句话,却也认识了几个岑家人,岑清望正是其中之一。 报信的侍卫离开之后,谢云潇道:“我在京城见过岑清望。” 华瑶忍不住问:“岑家真的投靠了谢家吗?” 谢云潇低声回答:“不知道。” 华瑶心想,谢云潇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谢家在永州北境的势力极大,华瑶又率领了一众精兵强将,浩浩荡荡地步入永州。岑家虽是声名在外,却无兵力与财力支持,料想岑家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思及此,华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她故意忽略了岑清望,仍然按照既定的路线行军。她甚至没有召见岑清望,就当世上没他这个人。 又过了一会儿,岑清望迟迟等不到华瑶,竟然率领一众侍卫高喊道:“虞州岑氏,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他们站成一排,挡在道路的正中间,启明军无法前进,行军的脚步都停下了。 时值傍晚,落日西沉。 晚霞灿烂,红如火烧,岑清望一袭黑袍,端坐马上。他容貌俊美,气度沉静,武功境界也非同寻常。 他求见华瑶,华瑶却没看他一眼。 他只能拦住军队的去路,与华瑶僵持一段时间。 他的侍卫极小声道:“公主殿下没给咱们答复,咱们也猜不到公主殿下藏在哪里。” 岑清望道:“不急,耐心等候。” 侍卫又道:“倘若她一直不出来,如何是好?” 岑清望道:“不止我在等,她的军队也在等。” 启明军的军容十分肃正。他们停在原地,竟无一人窃窃私语,全军四万多人,好似雕像一般寂静无声。 岑家侍卫见状,难免惊讶:“启明军的军纪……” 岑清望打断了他的话:“如今这世道,当兵的也未必是想尽忠报国,所图不过暖衣饱食,眼见公主奖赏颇丰,便跟着她走南闯北,听从她的吩咐,倒不至于为她卖命。” 正当此时,华瑶发号施令:“阻拦行军者,斩立决,杀无赦!!” 这一刹那,天地间弥漫肃杀之气。 岑清望立刻率众退散 ,绝不敢与启明军正面交锋。他躲闪及时,他的人马并未受伤。 启明军继续行军,战车的车轮缓缓向前。 天宇开霁 第189节 华瑶把车帘撩起一角,远远地看见岑清望的真面目。她问谢云潇:“那是岑清望本人吗?” 谢云潇道:“正是。” 华瑶道:“不过如此。” 谢云潇道:“何出此言?” 华瑶道:“我听说他才智过人,号称虞州第一公子,今日一见,倒也不过如此……” 话未说完,华瑶放下车帘:“他这般行事,定有旁人指使。他阻拦我行军,却不敢与我交战,还真是奇怪的很,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谢云潇也猜不到主使者是谁。依他所见,岑家与谢家联系紧密,华瑶在永州驻军,谢家明面上不能奉陪,暗地里向来是极力支持。 近百年来,谢家固守清流之名,天下人皆以谢党为纯臣,谢氏子孙也要把“忠孝节义”牢记在心,终身不得越出雷池一步。 华瑶进军永州,虽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却也不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既然谢家无法出面,无法当众为华瑶助阵,谢家指使岑家迎接华瑶,或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谢云潇正要开口说明,华瑶的侍卫又来报信了。 此时天色暗淡,黄昏向晚,漫漫长路一望无尽,侍卫却说:“启禀殿下,前方三里处,不知怎的,烟尘飞扬,探路的轻骑兵睁不开双眼,看不清周围的景象。那烟尘……” 华瑶听出了侍卫的犹豫,她道:“但说无妨。” 侍卫直说道:“烟尘可能有毒。” 华瑶一听此言,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命令全军停止前进,披好铠甲、戴好头盔,再用布巾遮住口鼻,把解毒香囊放入袖袋里。 毒烟一般伤不了武功高手,寻常武者却会头晕眼花,处于任人宰割的地步。 华瑶早已料到了这般情况。启明军出发之前,每一位士兵都领到了一个包裹,里面便有一只香囊,其中装满了清肺解毒的草药。 启明军尚未做好准备,冲杀之声从远处传来。 此地的官府已无余力修整官道,官道的两侧都是一片荒野,乱石遍地,杂草丛生。 那杂草高约六尺,数千名贼兵正是藏在草丛之中,尚不等启明军排布军阵,贼兵呐喊而出,突然放出乱箭无数,当场射死了十几个人。 华瑶跳出了战车,率众应战。那贼兵还未接近,华瑶朝他们扔出火把,大火点燃了荒野,火势冲天而起,顺风而涨。 永州的秋天最是干燥,此地又有数日不曾下雨,荒野上的火势越来越大,烧毁了贼兵的精良弓弩。 风正往南边吹,火也往南边跑,恰好南边荒无人烟,再往前走个数里,便是河水丰沛的沛河,这场大火烧过了就没了。 华瑶一边上阵杀敌,一边指引启明军向北撤退,名为“扶风堡”的要塞位于北边,启明军距离扶风堡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程,可以说是胜利在望。 华瑶还没松口气,西北方吹来一阵淡青色烟雾,显然是剧毒无比的毒雾! 此时的风向明明是正南,风又怎么会往西北方吹?! 片刻之后,贼兵露出了端倪。 这一群贼兵之中,竟有上百个毒攻高手。他们面色青黑、眼神诡谲,毒风从他们掌下发出,直直地吹向启明军。他们发动轻功,在半空中来回纵跃,带起的掌风就是一阵又一阵的毒风。 如此邪门、如此歹毒的功夫,真是华瑶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此之前,岑清望向华瑶传信,还特意提到了贼寇。所谓的“贼寇”,哪有这么大的气派? 贼兵的主使,必定是东无。 华瑶屏住呼吸,猛然跳到半空中,抬手与挥手的两个瞬息,她接连砍死了两位毒攻高手。她的轻功登峰造极,又因为天色渐黑,贼兵也瞧不见她的身影,伤不到她一根毫毛。 众多贼兵之中,竟有一人喊道:“小公主,等死吧!” 华瑶多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满面胡须浓密,满身肌肉虬结,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白其姝赶来报信:“他是沧州第一高手。” 华瑶震惊至极:“你说什么?” 白其姝确定道:“此人名叫迟光建,天生的下流胚子。他是沧州人,在沧州军营当过兵,烧杀抢掠都干过,军营把他赶出来了……” 这样一个混账东西,又怎么会是贼兵的首领? 不过,既然他们的主子是东无,那也是说得通的,东无就是收破烂的,无论什么样的破烂,他都愿意捡回家。 当前的这一刻,华瑶又忽然想到,司度进攻宛城的那一夜,东无派来的死士也死了好几百个。华瑶亲自解剖了几具死士的尸体,当时她就发现了蹊跷之处。 那些死士的根骨并非上等,但他们都练出了一身上乘武功。按理说,这是绝无可能的,所谓“根骨”,正是天生天养天注定,若要练成好功夫,首先要有好根骨。 东无的死士却不是如此这般。 华瑶和汤沃雪共同研究了好半天,汤沃雪告诉华瑶,东无或许掌握了一种炼骨洗髓之术。他能使人改头换面,他手底下的寻常武者,也能练出一身绝佳武艺。 现如今,再看这位名叫迟光建的“沧州第一高手”,或许也是东无炼骨洗髓之后的一个造物。他的内功虽然深厚,却处处透着古怪,与真正的绝世高手相比,他的气息太过混浊,如同一个泥潭,积满了厚重的污泥。 然而,真正的绝世高手,比如秦三和谢云潇,他们的气息像是一汪清泉,清澈又匀净。他们运功之时,更有四两拨千斤的劲道,这便是最上乘的功法,俗称“化无为有,举重若轻”。 此时此刻,迟光建提着一把长刀,直奔华瑶而来。 他还说她:“您还挺会躲的。” 华瑶并不知道,东无在虞州的驼峰镇设下了埋伏。七千多名武功高手,埋伏在驼峰镇的大街小巷,只等华瑶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此前东无还以为,华瑶一定会探究虞州百姓的真正死因。她应该会亲身前往驼峰镇,亲自查验镇上百姓的死尸。但她竟然绕道而行,如有神助一般,她避开了虞州的陷阱,转向了永州的杏花港。 东无立刻从京城抽调一万人马,又在永州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不仅能与方谨一战到底,还能分神去对付华瑶。在他看来,华瑶迄今为止的手段并不高明,她或许有些小聪明,但她并非他的对手。他会在一个月之内,杀光她的军队,砍断她的手脚,将她本人捉回京城。 第171章 君心何所付 “立刻打开城门,别让我重…… 天色渐晚,日影昏沉。 华瑶的心跳加快了。她知道,东无的死士擅长夜战,他们埋伏在傍晚的荒野上,只为给启明军致命一击。 东无的年龄比华瑶大了整整一轮,华瑶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东无已是文武双全的奇才。他蛰伏多年,也谋划多年,就像一颗毒瘤,日渐膨胀,已经膨胀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势力之大,远超她此前的预计。 短短几天之内,华瑶从虞州转向永州,东无的兵力也转向了永州,这是何等高超的手段? 东 无的消息传播之快,恐怕远远超过了华瑶。既然他懂得洗髓炼骨的邪术,那他手下轻功高超的信使也不在少数,相比之下,华瑶还只能用千里马传信,实在是与东无相差甚远。 直至今日,华瑶才想通了前因后果。 东无臭名昭著、恶名远扬,因此父皇迟迟没有动手铲除他。倘若东无是个好人,仁名善举传遍天下,父皇早就把他杀了。 东无的所作所为,反倒拯救了他的性命。 后来晋明和方谨也掌握了实权。东无、晋明、方谨的党羽相互制衡,倒也相安无事。可惜,这般局面并不安稳,血战之灾,在所难免。 华瑶预感不妙。她只知道东无的调度十分迅捷,却不知道东无还有什么后手?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迟光建杀到了她的身边。 迟光建的刀光一闪,朝着华瑶斜劈过去。 华瑶猛然退开一丈远,躲开了他的杀招,她尚未与他交手,已经猜到他的武功在她之上。 他的刀锋泛着青光,刀刃上沾染了剧毒,毒性异常猛烈,散发出来的腐臭之气令人作呕。 华瑶深吸一口气,顷刻之间,她想出一条破敌之计。她施展十成轻功,飞速逃到二十丈之外,趁着迟光建还没追过来,她从袖袋中取出一只瓷瓶,正是名为“绝杀”的毒药。她倒出一点毒药,涂抹在剑尖上,又把瓷瓶收好,还没来得及转身,忽听一阵疾风刮过。 华瑶连忙纵身一跃,当她回头之际,她的侍卫挡在她面前,只这一瞬,侍卫被迟光建砍断了脖颈。 “嘶啦”一声,鲜血满地,侍卫的头颅滚落了,又被火光照得通红,华瑶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迟光建嘲笑道:“小娘们。” “娘们”二字才刚出口,华瑶突然凌空倒翻,犹如蝙蝠倒悬,这是她自创的招式,剑下的威力极其刚猛。 周围狂风涌动、烟尘乱滚,风烟遮蔽了迟光建的双眼,他一时未能看清华瑶的踪影,只听她的剑锋掠出一阵破空之声。他立刻向后一仰,华瑶的剑尖刺破了他的额头,割开一条细微的血口。 华瑶还未使力,迟光建侧身闪避,刀刃从她脚踝直削下去。她急忙提气一跃,鞋底轻轻地踩上他的刀刃,只借了一点力气,她又跳到了极高处。 华瑶的鞋底裂开了一条细缝。但她的鞋底很厚实,她的双脚完好无损,反倒是迟光建,他还没察觉他已经身中剧毒了。 迟光建抬起头,仰望着华瑶,只见她的神色转变了。她诡异地笑了笑,无声地念道:“去死吧,贱货。” 迟光建与华瑶只过了几招,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迟光建的武功更在华瑶之上。他们二人的交锋,从始至终,也不过短短几个瞬息,迟光建的亲兵还没赶来助阵,迟光建战败已成定局。 迟光建只感到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看也看不清,浑身的骨头好似断裂一般,痛入肺腑,痛入心髓。他痛得死去活来,竟然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华瑶也吃了一惊。 华瑶从观逸口中得知了宏悟禅师中毒后的症状,又亲眼看见了谢云潇的状况,无论宏悟禅师还是谢云潇,都没有遭受如此惨烈的疼痛折磨。 就在这一刹那,华瑶明白了详情。 迟光建这一身的盖世武功,并非修炼得来,而是依靠旁门左道。他中毒之后,内力无法运转周身。他的根骨又不是天生的,而是金石药物洗炼而成,他失去了内力的滋养,根骨也就支撑不住,仿佛生受剥皮裂骨之刑,那真是极端的痛苦,任谁也无法忍耐,难怪他叫得像是杀猪一样。 华瑶大发慈悲,当即一剑砍向他的脖颈。 他丝毫没有挣扎,引颈受戮。 华瑶把他砍成了几段,他的亲兵这才赶到此处,眼见他的尸体都不完整了,亲兵的士气也消沉了。华瑶快刀斩乱麻,率众把亲兵杀得干干净净。 华瑶这一边的战况顺利,秦三那一边的战事正处于危急关头。 秦三率领前锋,直冲官道,只为开辟一条通往扶风堡的出路。 官道两侧遍布伏兵,毒攻高手也是层出不穷,纵有解毒草药在身,启明军还是折损了近千人。 烟雾弥漫,血光迸溅,四处一片喊杀之声。 华瑶率众赶上了秦三的队伍,战车也在官道上飞驰,谢云潇正坐在一辆战车里,四面八方都是守护他的侍卫。谢云潇伤势未愈,万万不能动武,更不能被敌军察觉他的行踪。 华瑶看了一眼战车,又继续带兵迎战。 华瑶修炼了将近三个月的“太极道”功法,武功已至上乘境界,只要再练三五年,必能达到化境。她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头脑灵活,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极大地鼓舞了启明军的军心。 天色渐黑,血气渐浓,火光闪烁的平原渐渐远去,启明军沿着官道疾速前行。他们距离扶风堡仅有不到十里路程,秦三高喊道:“杀敌!行军!!” 秦三在前开路,华瑶在后压阵,她们二人配合默契,启明军的行进之路也顺畅了许多。 华瑶才刚松了一口气,轻骑兵赶来报信:“殿下!扶风堡前方四里处,还有至少两个地雷阵!” 华瑶闻言大惊。 怎会如此? 华瑶忽然想到,扶风堡守城兵力仅有一万,东无派来的伏兵也有将近一万人,这一万人并未攻打扶风堡,而是直奔华瑶,那扶风堡与东无之间,是否达成了某种协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华瑶的掌心都出了一层冷汗。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情绪立刻平复了,担忧和恐惧都是徒劳无益,及时决策才是当务之急。 华瑶调派了一支轻功高手组成的队伍,命令他们去扶风堡一探虚实,又招来死士两百人,让他们去扶风堡的城墙外喊话。随后,她变换军阵,调整了步兵和骑兵的位置,战车位于骑兵之间,而她依然跟在队伍的后方,顺手又杀了十几个毒攻高手。 天宇开霁 第190节 华瑶与敌军对战数百个回合,虽然敌军的刀剑并未伤到她,但她躲闪之际,不慎撞到了道路一侧的乱石堆。她的右臂擦破了一层皮,落下了半个巴掌大的伤口,伤处的鲜血染红了一小块衣袖。 华瑶面不改色,仍在指挥作战。 此时启明军距离扶风堡仅有五里,前方响起了地雷的爆炸声,华瑶先前派出去的轻功高手也赶回来报信了。 其中一位轻功高强的侍卫找到华瑶,匆忙禀报道:“殿下,扶风堡的将领不愿打开城门。他们说,启明军正在与官兵交战,若是打开城门,启明军与官兵一同涌入城内,城中四十万百姓的安危难保。” 十多天前,华瑶曾给扶风堡传信,扶风堡的回信毕恭毕敬。他们不仅献上了扶风堡方圆百里的详细地图,还在信中表明,他们愿意臣服于华瑶,迎接启明军驻军,尽力款待启明军。 扶风堡之所以翻脸不认账,大概与东无有关。倘若东无下令屠城,扶风堡毫无招架之力,畏惧之下,自然归顺。 华瑶虽然愤怒,却也冷静:“谢夫人不在扶风堡吗?” 所谓“谢夫人”,正是谢云潇的母亲,永州谢氏的大小姐。她名为“谢含章”,“含章”二字的出处是《易经》,意思为“心有才慧,却不外露”。 谢含章人如其名,她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士。她才学高妙,却不参加科举,也不参与官场交际,甚至没在华瑶和谢云潇的婚典上露面。华瑶只见过她的画像,却没见过她的真容。 侍卫如实描述道:“谢夫人就站在城墙上,她带来了谢家卫兵,她和守城将领争执不休。谢夫人命令他们开门,他们抗命不遵……” 华瑶道:“守城主将叫什么名字?” 侍卫道:“聂春轩。” 聂春轩也是永州一名猛将。她年过三十,力大无穷,使得一手好刀法,驻守扶风堡已有五年。短短数天之前,她向华瑶传信,还是一副殷勤谄媚之态,如今她却扮起了恶人,只等启明军和敌军两败俱伤,她再来收拾残局。 华瑶不禁冷笑一声。她命令全军继续前进,又喊来白其姝,吩咐 道:“你率领两百名轻功高手,登上城楼,去会一会聂将军和谢夫人。” 白其姝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又确认了一遍:“倘若聂将军一意孤行,那我也不客气了。” 华瑶道:“自然。” 白其姝道:“遵命。” 白其姝身影一闪,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华瑶先前派出的死士也在扶风堡周围探过路了。扶风堡的城墙之外,布满了地雷,华瑶也不得不使出绝招。 启明军的行军队伍里,约有五十辆战车装满了沙袋,这些沙袋原本是用于抵挡炮火,现在却用于试探雷火。启明军的先锋部队把沙袋扔到地上,若是碰到了雷火,地雷瞬间爆炸,沙袋也会爆开,沙石疾速飞落,又能引爆周围的地雷,硬是冲出了一条活路。 与此同时,敌军仍在与启明军交战,双方各有伤亡,启明军前锋已经抵达扶风堡的城墙之下。 那城墙高达九丈、宽达九丈,城楼高约百尺,坚固而险峻。弓兵、弩兵和炮兵竟然摆开了阵势,似乎要把华瑶和东无的两方人马斩尽杀绝。 扶风堡仍未打开城门,启明军的士气也消沉了。 正当此时,岑清望忽然大喊:“我是虞州岑氏,奉命来迎接启明军!扶风堡只有一道城门能开,那城门在南方!各位还在北方,各位走错地方了!请随我来!” 方才华瑶行军时,岑清望一直尾随在后。华瑶遭遇东无的伏兵,来不及对付岑清望,此人竟然钻了个空子,又要把启明军引入歧途。 城楼上灯光高照,华瑶远远一望,依稀瞥见岑清望身边的一名侍卫。那侍卫的腰间挂着一块令牌,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又是一瞬间,华瑶记起来了,燕雨从京城带回来一个荷包,那是杜兰泽为他准备的荷包。荷包之中,装着两块令牌,其中一块令牌的花纹正是此般模样。 这是方谨赏赐的令牌,岑清望也是方谨的人。 换言之,方谨与东无联手了。 方谨也在扶风堡埋下了伏兵。不过她很忌惮东无,她的伏兵,与东无的伏兵,必定相距甚远,因此她又派出了岑清望,让岑清望把华瑶引到伏兵所在之处。 华瑶只觉得毛骨悚然。她想坐收渔翁之利,皇兄皇姐看穿了她的心思,为了教训她,皇兄皇姐不计前嫌,竟然在扶风堡联手布置一个死局。 华瑶狠狠握拳,又急中生智,高声传令:“紧闭城门,迎战贼兵!虞州岑氏也是贼兵!清君侧,平战乱,复社稷,救国难!!” 战鼓声“咚咚”地响起来,华瑶率兵杀敌。扶风堡的城门依然紧闭,却像是听从了华瑶“紧闭城门”的命令,启明军的士气也振作了。 战鼓声与厮杀声交错,犹如雷鸣,轰然作响,传到了城墙之上。 白其姝率领两百名轻功高手,挡住了守城主将聂春轩的去路。 聂春轩还未开口,白其姝剑鞘一横,干脆利落道:“立刻打开城门,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聂春轩今年三十七岁,正当壮年,又有一身铜皮铁骨,武功远在白其姝之上。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白其姝,又怎会在意白其姝的威胁? 她不紧不慢地回答:“您听我说,要不是敌军正在追杀启明军,我肯定会打开城门,绝不犹豫……” 白其姝打断了她的话:“敌军伤亡已经过半,你打开城门,命令弓兵和弩兵射杀敌军,我们启明军也不会损失太大。你若不照做,就是想害死我们。” 聂春轩双手抱臂。她看着城墙之下的战局,漠然视之,哪怕华瑶当场横死,她的神色都不会有一丝变化。 她淡淡道: “恕难从命。” 白其姝不怒反笑:“当真?” 聂春轩终于转过头。她的目光阴沉沉的,暗暗地打量白其姝,责怪之意,溢于言表:“扶风堡也有四十万百姓,我要是听了你的话,就这么打开城门,岂不被天下人耻笑?贼兵乱兵一拥而入,满城百姓就要遭殃了。” 白其姝冷声道:“启明军从不扰民……” 这一回,聂春轩竟然打断了白其姝的话:“白小姐,我对启明军并无敌意,要不然,你和你的两百个侍卫,又怎能毫发无损地登上城楼?我只是放心不下,这城中的街坊邻居。” 白其姝还未开口,忽然闻到一阵香风,她转头一看,只见一位贵妇人姗姗来迟。 这位贵妇人年纪大约三四十岁,相貌极美、举止极端庄,她分明穿着一件素色衣裳,却比灯火更璀璨,比风烟更飘逸,她便是谢云潇的母亲,谢含章,永州人尊称她为“谢夫人”。 谢夫人带来了聂春轩的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一大一小,大的也才十岁出头,怯生生地站在谢夫人的背后。 谢夫人看着聂春轩,客客气气道:“请你尽快打开城门,否则……” 聂春轩给自己的亲兵使了个眼色,正要去抢夺自己的女儿,白其姝忽然身影一闪,率先把两个女孩搂入怀中。白其姝反手把女孩交给侍卫,正在此时,扶风堡的城区之中,又亮起了一道信号烟。 聂春轩正在惊诧之中,白其姝嗤嗤地笑出声来:“我给过你考虑的机会,你非要一意孤行,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秦州运往扶风堡的粮食里掺了火药。哪些粮食有火药,又放在了哪个粮仓,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再瞧瞧我身边的侍卫,少了十个,你还没发现吗?他们早就跑去粮仓了,只要我一声令下,粮仓立刻烧毁,火药爆燃,大火越烧越旺,你的街坊邻居,也没一个能活。” 聂春轩震怒道:“你有没有人性?!” 白其姝轻轻一笑:“早就没了。” 她一字一顿:“你再不开门,我活宰了你的女儿,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第172章 我心何所惧 发现了谢云潇的藏身之处…… 聂春轩急怒攻心,大喝一声:“你敢?!” 她的女儿哭喊道:“娘亲!” 聂春轩喊出女儿的小名:“团团!” 白其姝轻蔑道:“你亲眼看看,我敢不敢。” 白其姝伸手一抓,粗暴地抓着团团的肩膀,软剑直抵她的脖颈。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白其姝对她毫无怜悯,只说:“我数到十,你自己选。” 白其姝低声报数:“一,二……” 团团放声大哭:“娘亲,救命!娘亲!娘亲!!” 这一声声“娘亲”,真像刀子一般,扎入聂春轩的心头,扎得她胸口绞痛。 聂春轩与白其姝尚有七丈距离,这短短一段距离,此时竟是远不能及。 谢夫人也站在白其姝那一方。白其姝与谢夫人的侍卫之中,不乏武功极高的高手。如果聂春轩贸然行事,不仅保不住女儿的性命,扶风堡的粮仓也会被炸毁,谢夫人还会发动兵变。 扶风堡深受谢家恩惠,谢家在扶风堡也是极有声望的。倘若谢云潇和华瑶在扶风堡出事,谢家不会饶过聂家,聂春轩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白其姝仍在报数:“八、九……” “十”字尚未出口,白其姝手起剑落,剑光如虹,刺痛了聂春轩的双眼。 聂春轩怒吼道:“开门!打开城门!!” 白其姝立刻停手,但她还没放过团团。她紧搂着团团的脖颈,随时都能取走团团的性命。她的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似是疯癫一般,无仁无义,无畏无惧,她的杀气之浓重,甚至超过了久经战场的武将。 聂春轩道:“疯子。” 白其姝道:“如您所言。” 聂春轩脸色铁青:“我已经下令打开城门,你该把女儿还给我了。” 白其姝慢悠悠地说:“不急,启明军什么时候进城,我什么时候把女儿还给你。如果你还敢使诈,今日就是你女儿的忌日。” 聂春轩站在原地,又听见一阵阵的喊杀声。 城墙之下的战局正值危急关头,启明军和敌军胜负未分。华瑶动用了战车火炮,炮声震天,亦如惊雷落地,炸得数十人尸骨全无,散开一片断肢残骸。 谢夫人旁观已久。她忽然向前一步,开口道:“扶风堡与启明军实为盟 友,相互依存,彼此关照。唇亡齿寒,启明军兵败,扶风堡势危,东无便会转攻扶风堡,城中四十万百姓的性命,终究是保不住了。沧州虎牢关已被攻破,敌国兵马深入沧州境内,官兵不敢与之抗衡,大梁的社稷危在旦夕。所幸启明军深得民心,大梁尚有一线生机,当今乱世之时,唯独启明军推崇正道,你又何必助长内忧外患,反弃正道于不顾?” 聂春轩一言不发。她默默地看着谢夫人。她读书少,肚子里没墨水,虽能听懂谢夫人的意思,却受不了谢夫人咬文嚼字,而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夫人又问:“城门打开了多少?” 扶风堡的城门是厚重的铁门,坚固无比,重达万斤。城门的内侧共有八块绞盘,上百名身强体壮的士兵正在合力转动绞盘的铁索。那铁索长约百丈、宽约九寸,也是十分沉重的,随着铁索一圈一圈环绕绞盘,城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渐渐地向上升起,只是升得很慢,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城门与地面的距离仅有半尺。 华瑶也注意到了城门的古怪之处。 华瑶招来十名轻功高强的侍卫,命令他们潜入城门,探清虚实,再回来复命。那十人领命离开,华瑶又勘察了战场形势,重新排布军阵,只为尽快剿灭敌军。 敌军的伤亡人数至少在六千以上。他们的意志极强,宁死不退,华瑶只能与他们决一死战,正当双方激战之时,岑清望竟然率领一队兵马,加入了混乱的战局。 先前华瑶曾经派兵追杀岑清望,岑家侍卫猝不及防,上百人当场丧命,岑清望侥幸逃脱。他潜伏在暗处,等到东无那一方的精锐死光了,他又集结了方谨派来的伏兵,约有四千人,杀向启明军的军阵。 岑清望武功高强、步法矫健,他与华瑶初见时,隐藏了自己的内功,如今他才把一身功夫施展出来,竟然比齐风更胜一筹。 岑清望的才智也很出众,相较于齐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与齐风交手还不到五十个回合,齐风处于劣势,他挥剑一斩,刺伤了齐风的臂膀。 华瑶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奉命潜入扶风堡的侍卫又赶回来了。他们告诉华瑶,聂春轩正在拖延时间,转动绞盘的守城士兵都没使出全力,铁索在绞盘上转得极慢,城门也开得极慢,侍卫进城后不久,便被守城士兵抓住,盘问他们的身份。他们亮出启明军的令牌,守城士兵还要把他们押送到军营,他们向外奔逃,这才逃回了华瑶身边。 华瑶深吸一口气,聂春轩此人,当真是愚不可及! 纵使谢夫人在城内接应,聂春轩的神智还是很不清醒。 聂春轩以为,她挡住了启明军,便能挡住战火。她却不知道,扶风堡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东无和方谨解决了启明军,下一步便是争夺扶风堡,他们都不在乎死伤人数,扶风堡的伤亡越惨重,他们的攻势就越凶猛。 聂春轩只守不攻,迟迟不肯迎战。她看不清局势,分不清敌我,又是个顽固到极处的守旧之辈,这扶风堡的境况也堪忧。 华瑶正准备传信给白其姝,忽然听见辛夷大喊一声:“杀!!” 辛夷是谢云潇的侍卫。 华瑶循声望去,只见岑清望带领七八百名武功高手,直冲谢云潇所在的战车,他似乎已经发现了谢云潇的藏身之处。 华瑶心神俱震,怎会如此? 华瑶一边调遣侍卫传信,一边又仔细观察战况。 天宇开霁 第191节 今时不同于往日,谢云潇经不起风吹雨打,岑清望一招就能杀了谢云潇,偏偏谢云潇的众多侍卫也抵挡不住岑清望的攻势。 或者,更准确的说,并非岑清望所向披靡,而是方谨的麾下能人辈出。方谨培养的武功高手,果然都是当世第一流。他们身为顶尖剑客,剑法出神入化,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列出的剑阵杀气冲天。 反观谢云潇这一方的侍卫,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又与敌军大战两个多时辰,精力和耐力难免消耗了一些。此时岑清望率众来袭,谢云潇的侍卫匆忙应战,自是全然落于下风。 华瑶思考片刻,亲自率领两千精兵,赶往岑清望所在之处。擒贼先擒王,她这就杀了岑清望,且看方谨还有什么招数? 华瑶与岑清望决战之际,白其姝也收到了华瑶传来的消息。 白其姝脸色一变。她真没料到,聂春轩还敢和她耍心眼?扶风堡的城门重达万斤,上下开合的时候,确实不太容易,聂春轩就在这里做手脚,竟还假惺惺地邀请谢家卫兵去城门监视,以此来搪塞谢夫人。 白其姝看了一眼战场,只见启明军伤亡惨重,至少有两千多具尸体。白其姝反倒笑了一声,她又把目光转向了聂春轩的女儿。 在此之前,谢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准许两位嬷嬷前来照顾聂春轩的女儿。 聂春轩整日忙于军务,根本没时间教养女儿,她的女儿正是那两位嬷嬷带大的。嬷嬷出现之后,女儿果然也不哭了。 白其姝二话不说,扯住一位嬷嬷的头发。 嬷嬷还未反应过来,白其姝剑光一闪,嬷嬷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飞溅,脑浆迸裂,另一位嬷嬷放声尖叫:“啊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 白其姝只看着聂春轩:“我限你半刻钟之内,打开城门,不然我一定让你的女儿身首异处。难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人?” 白其姝忽地笑了,没等聂春轩回话,白其姝又抓来另一位嬷嬷,毫不犹豫地将她砍死,那嬷嬷死前还在流泪,白其姝只说:“要怪就怪你主子出尔反尔,只因你主子故意拖延,启明军又有数百人牺牲,你替你主子血债血偿。” 聂春轩愤怒地咆哮道:“白其姝!你们启明军滥杀无辜!我宁愿投靠东无……” “无”字的余音未散,白其姝放出一只信号烟,不消片刻,扶风堡的一处粮仓爆燃,爆炸声传遍全城,不少民众吓得魂飞魄散。 白其姝又说:“两个月之前,扶风堡闹过一场饥荒,若不是启明军接济你们,你们全城都饿死了。那粮仓里堆放的,原本就是秦州的粮食,我还只是炸个粮仓,东无可是会屠城的,我看你也真是贱得慌,也许东无屠城了,你这贱人就舒服了。” 白其姝拎起聂春轩的小女儿,忽然又对聂春轩笑了一笑。 聂春轩顽固不化,既不明理也不懂事,白其姝便要显露自己的手段,让聂春轩看看她的真面目。 聂春轩确信她什么都做得出来,万万不敢再拿女儿的性命冒险。 聂春轩双眼赤红,传令道:“将士听令,全力打开城门!尽快,尽快!越快越好,刻不容缓!!” 转动绞盘的士兵挥汗如雨,城门“铿铿”地往上升,这声音传入华瑶的耳朵,华瑶连忙高喊道:“贼兵败局已定,扶风堡开启城门!启明军前锋入城!弓兵、弩兵登上城楼,杀敌,守城!!” 此言一出,启明军士气大振。 战鼓声震耳欲聋,启明军的八千名前锋涌入城内,其中又有四千名精锐弓兵和弩兵,他们飞快地奔赴城楼,从高处射杀敌军,迅速地扭转战局,使得启明军稳占上风。 华瑶仍然不敢松懈,她还在与岑清望对战。她的内功不如岑清望,但她的轻功比他更强。 华瑶的身影飘渺不定,岑清望追逐多时,也伤不到她一根毫毛,而她已经看穿了他的剑法破绽。 华瑶正准备反攻,岑清望率兵向后撤离,随后的这一瞬间,竟然又冒出一批武功高手,疾速甩过来上百颗火弹,那火弹又名“流星弹”,约有拳头大小,能在半空中爆燃,犹如一片流星爆裂,足以炸伤轻功高手。 千钧一发之时,华瑶窜进了战车之中。 第173章 若是情缘劫度 “终究是我拖累了你。”…… 这一辆战车是凉州精铁打造,堪称“铜墙铁壁”,无比牢固,无比坚硬,即使万斤之重的巨石压在车顶,战车仍然完好无损。 此时此刻,流星弹如雨点般落下,重重砸在战车的四面八方,似有一阵沉闷的雷声从战 车上滚过,华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紧紧地抓着谢云潇的衣袖,语气急促:“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谢云潇还未回应,杀气又如潮水般涌来。 华瑶拽着谢云潇逃出战车,几乎是在下一瞬间,数十名武功高手的刀光狂斩战车,把战车砍成碎块,铁屑漫天飞舞,四处弥漫着血腥味和铁锈味,华瑶使尽全力,提剑一转,旋风似的剑光一霎荡开,挡住了爆燃的火花。 狂风乍起,火光迸溅。 岑清望一眼瞧见了谢云潇的真容,谢云潇果然是天上绝色,人间至美,尘世千载难逢的美人,自有一种飘逸如神仙般的风致。 这也难怪华瑶当初拒绝了岑清望,只求太后为她和谢云潇赐婚。 岑清望略感可惜,如果华瑶愿意招纳他做驸马,今时今日,他便会放她一条活路。但她被美色所惑,执意与谢云潇亲近,无疑是自寻死路。 岑清望率众冲向华瑶,放出了一片又一片流星弹,弹火交错之时,硝烟十分稠密,如同一道千尺瀑布,从天上直泄而下,爆开无数火花。 这一回,没了战车的庇护,华瑶只能动用十成轻功。她搂着谢云潇的腰身,疾速飞奔,她的侍卫纷纷跟上她的脚步,不少人都被烧伤了,她的长发也被烧掉了一截,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和谢云潇暂未破皮流血。 战场上刀剑凶险,华瑶必须尽快把谢云潇送入扶风堡。 扶风堡的城门大开,与华瑶的距离约有两里,这两里的路程上,不知埋伏了多少一流高手。 华瑶来不及细思,转身立刻出招。 岑清望与她仅有数步之遥。她挥剑一刺,剑声铿锵,似是虎啸龙吟,威力无穷巨大,直攻他的破绽之处。 他不知自己何时被她看穿,竟然毫无招架之力,任凭他身法再快,也挡不住她全力一击。他急中生智,翻身斜侧过去,那剑光从他锁骨掠过,瞬间斩断了他的左臂。 他的左臂“啪”的一声摔落了,鲜血狂喷,浸透他的衣裳。他强忍疼痛,怒吼道:“追击!” 众多高手提气运功,片刻不停地追杀华瑶。 华瑶与谢云潇的上百名侍卫合力组成剑阵,拼命保护华瑶和谢云潇逃脱。这才逃出了七丈远,华瑶脚步一停,大喊道:“有埋伏!” 华瑶听见一阵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平坦之地,野草仅有几寸高,伏兵又能藏身何处? 华瑶想不通,却也不敢懈怠,就在她准备迎战之时,约有两千多名武功高手猛然破土而出。他们一排踩着一排往上冲,须臾之间,围成一堵十丈多高的人墙,遮蔽了天上月光,黑压压的一群人,挡住了四面八方的去路。 华瑶从未见过这种功法,更不知道伏兵竟能藏身于地面之下。她曾经在一本杂书里看到“遁地术”这一名称,她原本以为,那是文人墨客的杜撰,却未料想,“遁地术”真是名副其实。 华瑶的心脏跳得极快,不用猜也明白,她又中了一个圈套。方谨的人马一路追杀她,把她赶到了此处,正是为了让她死在伏兵的乱刀之下。 这些伏兵的主使必是东无。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身好功夫,他们的气息粗重又浑厚,他们的武功只比迟光建稍逊一筹。 华瑶斩杀迟光建,全靠那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可是毒药所剩无几,华瑶的精力也大不如前。她的右臂负伤了,左腿被割破了,她还要保护谢云潇,万万不能让他落入敌手。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侍卫纷纷甩出火雷,砸向伏兵所在的地方,雷光炸响之后,华瑶才赢得片刻的喘息之机。 华瑶回头一望,只见扶风堡的城楼上,灯笼高照,剑戟闪亮,陈二守已经率领启明军的中锋部队进城了。他直冲城门处的敌军,并未留意华瑶的状况。纵然他留意到了,他也并非东无伏兵的对手,他若是率兵前来助阵,只有送死的份。 直到此时,华瑶才明白“咫尺天涯”是为何意。 东无的伏兵变换军阵,已成合围之势。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竟然封住了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每一条路,纵使华瑶显现飞天遁地之能,也难逃他们的天罗地网。 再往前看,通向扶风堡的每一处方位,都被方谨派来的剑客牢牢把持。那些剑客的武功高深玄妙,实力已经胜过了启明军,再加上东无的伏兵,启明军更难抵挡得住。 倘若华瑶召唤启明军救驾,必将经历一场血战,近处的谢云潇、远处的秦三都不一定能活下来,启明军的兵力也会折损十之七八。 诸多思绪一闪而过,只发生在一刹那间。 华瑶忽然做了个手势,号令一众侍卫,随她一同冲向东南方位,相较而言,此处的伏兵武功最低,华瑶突破重围的把握最大。 尚不等硝烟散去,华瑶已然冲锋陷阵。她满目凶光,满脸狰狞,浑身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劲,剑下狂风亦如暴风,向着伏兵的头颅劈了过去,刺穿了其中一人的头骨。 华瑶还未收势,她的侍卫就被伏兵砍死了四个,她竟似毫无感情一般,全然不知悲伤,浑身热血沸腾,又疯狂地使出连环杀招。 华瑶的武功一瞬暴涨,杀得伏兵后退了一步。 电光石火之间,华瑶注意到,伏兵的武功虽是极高的,但他们的下盘过于沉重,既有优势,又有劣势,优势在于腿脚功夫扎实,能在泥地中施展“遁地术”,还能结成一堵人墙,阻挡对手的逃生之路;劣势在于,他们的习武根骨并非天生,他们的气息本就粗重,下盘功夫又练成了千钧重负,他们的轻功造诣倒也不过尔尔。 华瑶心中已有了一条计策。天无绝人之路,她一定能找到求生之法。 华瑶旋身之时,又看见谢云潇正被众多侍卫环绕着。谢云潇位于队伍的正中间,原本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那伏兵的刀光却如同江流,千流汇聚,波涛汹涌,直击谢云潇的命门。 生死存亡的关头,又有八名侍卫凌空跃起,以身挡住这一招,淋漓的血水喷洒,他们的尸体四分五裂,尸块也落到了各处。 这八名侍卫出身于镇国将军府,也曾效忠于谢云潇的兄长。如今他们舍身报主,华瑶也很敬佩他们,但她连分神的时间都没有,趁着血水喷溅四方,她一剑斩开一条生路。她抓住谢云潇的手腕,带着他冲出敌阵,众多侍卫赶来断后,又有二十多名侍卫因此丧生。 地上全是侍卫的尸块,华瑶视若无睹。她吹了一声口哨,骏马飞奔而来,她把谢云潇送到马背上,自己又跳了下来,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语速极快:“去西北方。” 西北方位,远离扶风堡。 谢云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策马向着西北方疾驰。他并不知道敌军的安排布置,也不知道哪里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他只是十分信任华瑶,向来听从她的计策。 华瑶以及一众侍卫跟在谢云潇的周围,东无和方谨这两个阵营的武功高手都在追杀他们。那些高手原本以为,华瑶和谢云潇一定会拼命跑向扶风堡,自然在通往扶风堡的路上设置了严密陷阱,然而华瑶反其道而行,她率领一众侍卫冲向了西北方,距离扶风堡越来越远。 此时华瑶的身边仅有四百多名侍卫,追杀她的武功高手至少在四千人以上,她的兵力远不如敌方,倘若她正面迎战,她会被乱刀砍死。 华瑶唯一的优势,是比敌人更了解扶风堡周围的地形地貌。 短短四天之内,东无和方谨串通一气,合谋施展诡计,又调派了成千上万的武功高手,设置一个又一个的埋伏。他们在扶风堡周围布置了天罗地网,只因他们料定华瑶必会入驻扶风堡。华瑶一反其道,那些高手竟是始料不及,又过了大概半盏茶工夫,他们陆续冲向西北方,远比华瑶预想中更慢。 由此可见,东无和方谨的计划之中,并不包含扶风堡之外的地区。 早在三个月之前,华瑶就开始研究永州东境的地形地貌。永州官员为她献上了详细地图,她牢牢记住了每一处标识。 她清楚地记得,扶风堡西北方二十里之外,便是一片荒凉的沼泽,位于一座山谷之中,当地人称之为“亡命谷”。她要把敌军引入沼泽,这是她死里逃生的唯一机会。 电光石火之间,敌军又杀了过来,华瑶的侍卫又牺牲十多人,敌军死伤仅有不到十人。 华瑶一边逃跑,一边迎战,高喊道:“三十七军阵!” 华瑶为侍卫设计的每一种军阵,都是按照编号排列的。她念出“三十 七”之后,侍卫排成四列,紧跟她的背后,除她之外,无人知道前方的险境。 月光照亮了遍生杂草的荒野,草丛中还藏着腐烂的水鸟残尸,空气中弥漫着泥泞的气味,方圆十里之内,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华瑶时不时地跳到半空中,远望周围的山川地貌。她隐约看出沼泽的形状,连忙疾速奔向远方。 敌军与华瑶相距不到一里,眼见华瑶一路飞驰,敌军自然加快了步伐,紧随华瑶而去。 敌军的前锋部队效忠于东无。他们既是上天遁地的伏兵,也是冲锋陷阵的死士,他们的首领气势冲天,咆哮道:“杀!!” 他们紧握长刀,直冲向前,又因为他们跟随华瑶狂奔了二十里,此时他们快要追上华瑶,便不再动用轻功,而是凝气运力,只为施展杀招。他们的双脚比以往更沉重,逐渐陷入淤泥之中,竟是寸步难行。 那淤泥极为厚重、粘腻,乍看之下,犹如平地,实则是猪油般的稠密,拖着双脚往下沉去,除非轻功高明之极,否则根本无法从中逃离,偏偏这一群武功高手的轻功未到炉火纯青之境,这一时也不得挣脱,只能一寸一寸地沉入泥泞。 华瑶远远观望,小声道:“敌军折损了一千多人。” 她走在谢云潇的身边,还牵着谢云潇的手腕,谢云潇极低声道:“终究是我拖累了你。” 华瑶毫不在意:“别说傻话。”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侧过脸,静静地看着他。 谢云潇一言不发,华瑶也猜不到他要说什么话。但他松开了她的手,她忽然就想通了,他的心意似乎已是不言而喻,若到了紧要关头,她应当舍弃他,保全自己的性命。 天宇开霁 第192节 华瑶认真地回复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 十丈开外之处,关合韵冷眼旁观。 关合韵原本是方谨的侍卫长,但因杜兰泽一事,京城局势翻天覆地,方谨勃然大怒,迁怒到了关合韵身上。方谨革除了他的职位,又派他来永州行军作战。如果他能杀了华瑶或者谢云潇,他可以官复原职,方谨还会另行封赏,对他特加奖励,因此他决心在永州戴罪立功。 关合韵深知华瑶阴险狡诈。他率兵跟在军队的后方,等到前锋部队陷入沼泽,他已明白了华瑶的诡计。他略看一眼,竟有一千多人深陷泥潭,这些人也都是东无麾下的死士,刚猛有余,谨慎不足,他一个也不会救。 关合韵命令众人运转轻功,万万不能落地。他们飞身跃起,向着华瑶和谢云潇疾速进攻。 关合韵直奔谢云潇杀来,剑光起落之处,沼泽里的淤泥裂开几条宽痕,久久未能复原。 华瑶挡在谢云潇身前,拼尽全力,接下关合韵这一招。但她的武功比关合韵差得太远,她今夜又消耗了太多精力,关合韵趁势进击,她的手腕一阵阵发麻,不消片刻已是支撑不住,关合韵的剑锋直劈她的脖颈。 第174章 终相守 此生此世,相知相守 侍卫距离华瑶尚有两尺之远,关合韵的杀招又是迅猛之极,侍卫都来不及保护华瑶,华瑶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她又犯了一个错,她不该高估自己,更不该低估关合韵。 谢云潇情急之下,瞬间拔剑出鞘。 在此之前,许多侍卫拼命护主,为了谢云潇而死。众人如此舍生忘死,唯独谢云潇一个人毫无作为,谢云潇心有不甘,自认是苟且偷生。他暗暗地调转内力,以备不时之需,右手也搭在了剑柄上。 如今的事态万分紧急,华瑶性命攸关,谢云潇顾不上自己毒发,使动了全身一切内力。 谢云潇的剑光比雷光更迅疾,重重地砍在关合韵的剑锋上,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沉重,剑气更是凌厉至极,割伤了关合韵的右肩。 谢云潇的剑法当世无双,原本远在关合韵之上,不过谢云潇被毒药压制,内力无法施展完全,从前的十成功力,此时仅能发挥七成,即便关合韵没对谢云潇设防,谢云潇这一剑下去,也并未杀死关合韵,只让关合韵受了轻伤。 关合韵连退三步,他的剑刃竟然断成了两截。他还要追杀华瑶,又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 华瑶大喊一声:“护驾!” 数十名侍卫冲上前来,为首者正是齐风,他出剑极快,斜刺关合韵的面门。 关合韵一时躲闪不及。他的脸上浮现血痕,左眼也被剑气刺破了。 关合韵满脸鲜血,却是浑然不知痛苦。他忍痛的本领极强,刀下的杀气大盛,又与齐风交战十几个回合。 关合韵的左眼视物不清,右肩又是血流如注,左右各有破绽之处,都被华瑶看在眼里。 华瑶深吸一口气,尽力使出轻功,以她平生最快的行速,挺剑急刺关合韵。这一招的攻势极猛,与齐风配合得十分默契,关合韵的脖颈被她切开了。 华瑶拿出全身力气,剑刃猛然一转,割断了关合韵的脖颈。他的头颅掉落了,健壮的身躯也颓然倒下,滚入沼泽之中,渐渐地沉进泥潭。 敌军的统帅接二连三地丧命,敌军的军阵也是一团混乱。 华瑶高喊道:“你们见死不救!自相残杀!关合韵也被杀了!!” 敌军原本就分为两派,东无这一派约有两千一百人,其中一千八百多人深陷沼泽,只剩下两百人还在地上。这两百人进退不得、徘徊不定,既想追杀华瑶,又不想踩到泥坑里。他们的首领已没了声息,他们就像一群无头苍蝇,疯狂地甩出刀光,只为射杀华瑶,伤到方谨的人马也在所不惜。 方谨这一派的人马也都认识关合韵。他们听说关合韵被杀了,就以为东无的死士暗下毒手,两派人马互相忌惮,竟然杀得不分敌我,又有不少人身负重伤,跌入沼泽。 敌军并不熟悉此处的地形。他们还不知道,只要跟随华瑶,就能找到沼泽的边沿,从而行走在平地上,华瑶的侍卫却是早已知道了。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她的侍卫仅有四百人,倒是容易诱敌深入。如果她率领的不是侍卫,而是启明军的精锐部队,那几千人跟着她,反倒不容易在沼泽地里行军作战。 此时华瑶回头一看,追杀她的敌人只剩七百多人。他们全是方谨的部下,身手矫健,武功超凡,实力远远胜过她。 华瑶狠狠握拳。她忽然又想到,大概一个多月前,她命令扶风堡的官员实地考察,据实绘制地图。彼时正值八月,刚刚入秋的天气,扶风堡派出二十名武功高手,探查这一片沼泽的地形,无意中惊动了一处蛇窟。 那蛇窟之中,竟有上千条毒蛇,聚集在洞穴里准备冬眠。 扶风堡的高手惊扰了毒蛇,毒蛇倾巢而出,那些高手猝不及防,其中三人被毒蛇咬伤,两人不慎跌落沼泽,那还是日光高照的大白天,毒蛇尚有如此威力,更何况是深夜呢? 至于蛇窟所在之处,地图上也标得清清楚楚。 华瑶环顾四周,率领众人冲向东南方。此处的山谷连绵起伏,还有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气候有些潮热,隐约飘散着一股尸臭味。 敌军渐行渐近,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里。 华瑶忽然命令众人,挥剑砍向一处山洞,随后变换为“二十七军阵”。 所谓的“二十七军阵”,乃是一跃而起,极力飞奔到高处。众人虽然不知为何,却也听命照做。 这一瞬间,数百道剑光一齐闪烁,山洞四分五裂,月光照耀之下,数万条花花绿绿的毒蛇窜出石缝,见人就咬,凶猛异常。 敌军果然躲闪不及。他们根本没料到,此地竟有毒蛇群聚,他们之中的上百人被毒蛇咬伤,又有数十人轻功不稳,脚底踩到了沼泽,深深地陷进去了。 那毒蛇不仅毒性强烈,还像离弦之箭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地冲向人群。毒蛇各有大小长短,长的足有数丈,短的仅 有几寸,密密麻麻地飞扑过来,像是一张歹毒的巨网。 敌军惊讶之余,更是目不暇接,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从混乱中恢复,连忙重整军队,继续追杀华瑶。 在此之前,华瑶搂着谢云潇的腰身,把他从马背上抱下来,带着他一起逃到了一条山路上。 谢云潇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吓了华瑶一大跳。 华瑶急忙摸到谢云潇的手腕,往他脉搏上稍微一探,便知大事不妙,他的脉象涣散不收,浮散不明,犹如柳絮一般,漫无依托,这是毒发的征兆,他最多只能再活三四天了。 华瑶心神俱震。她原本打算与敌军周旋,然后返回扶风堡。而今,她必须尽快赶往永州南安县,片刻都不能耽搁,否则谢云潇性命堪忧。 华瑶转过身,看向后方,敌军还剩五百多人,与她相距六里路程。直到此时,敌军的实力仍然远胜过她,倘若她正面迎战,她必定会全军覆没。 华瑶做了个深呼吸,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她回头一看,她的坐骑竟然跟上来了。 方才,华瑶命令众人剑斩蛇窟,随后众人跳到了高处,华瑶又抱着谢云潇,根本顾不上她的坐骑。 华瑶原本以为,那匹马会被毒蛇咬死,但它似乎也是很有灵性的,它避开了沼泽,也避开了毒蛇,追随华瑶一路飞驰,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华瑶重新把谢云潇送上马背。这一回,谢云潇坐在前位,华瑶坐在他的背后,她左手搂着他,右手牵着缰绳,率领众人,直奔东北方。 敌军穷追不舍,高声叫喊:“杀!!” 华瑶记起自己读过的史书,书中记载了“龙门山神人面蛇身”、“汉高祖醉斩白蛇”之类的故事。 华瑶其实不太相信,但她还是大胆道:“我是真龙天女!所有的毒蛇,都是我召唤的!!” 话一出口,华瑶自己都觉得癫狂,但她回头一望,敌军竟然后退数步,似乎相信了她的鬼话。 华瑶本来就很擅长胡编乱造。她气势更强,语声更凶:“我是真龙天女!我召唤了沼泽,召唤了毒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伤我之人,死后必下地狱……”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就倒霉了。敌军嫌她吵闹,向她扔出几颗流星弹,她与敌军相距太远,流星弹并未伤到她,烟尘随风飘了过来,她低头打了一个喷嚏。 华瑶的侍卫倒是士气高涨,齐风还问她:“殿下,您真的召唤了毒蛇吗?” 华瑶吹嘘道:“当然!” 齐风道:“殿下威武!” 谢云潇道:“挺好。” 华瑶不知道谢云潇为何出声,也不知道他这一句“挺好”是什么意思。她紧搂着他的腰身,只觉他身上烧得滚烫,她轻声安慰他:“你别怕……” 谢云潇道:“我不怕死。” 他曾经对华瑶说过,他不怕死,只是舍不得她,如今又回想起来,她不由得一怔:“我知道。” 夜风从耳边刮过,深秋时节,冷气侵骨,华瑶的心头也涌起一阵寒意,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她走过险峻山路,穿过浓密树林,地势逐渐平坦,月光如练,她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一条江流奔涌,顺江而去,便能在一天之内,抵达永州南安县。 码头位于四里之外,那码头上仅有两艘木船,船舱至多容纳四十人。 码头也是扶风堡修建的,地图上标明了位置,华瑶知道码头所在之处,却不知道码头的泊船仅有两艘。 华瑶略一思索,招来齐风,命令道:“你率领一队侍卫,沿着我们来时的路,走回扶风堡,经过沼泽时,不要走平地,只走山路。等你回到扶风堡之后,找到秦三、白其姝和谢夫人,告诉她们,千万不能泄露我的消息,让她们虚张声势,假装我入驻扶风堡,再把聂春轩软禁。然后,陈二守率领五千精锐,清理扶风堡的敌军残兵,秦三率领一万精锐,赶往永州南安县的槐花村,尽快与我会合。” 齐风闻言,万分震惊。 又过了片刻,齐风才回过神来。他喃喃道:“殿下。” 华瑶低声道:“你是我的心腹,对我忠心耿耿,只有你去传信,白其姝和秦三才会相信。” 华瑶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如果谢云潇因病去世,谢家人一定会怨恨她,她与谢家的关系断开了,收复永州更是难上加难。 凉州的境况也不太好,自从戚归禾去世之后,镇国将军衰老了许多,华瑶不太相信父子之情,镇国将军的衰弱却是实情,他经不起丧子之痛。他要是听闻谢云潇的噩耗,突然病倒了,那凉州军营也会分崩离析,敌国乘势长驱直入,秦州兵力难以抗衡,乱世之祸,愈演愈烈,多少百姓又要流亡丧命? 华瑶打定主意,她会收复永州,也会收复京城。杜兰泽还在京城等她,无论谢云潇还是杜兰泽,她都不会轻易放弃。 天无绝人之路,她也会化险为夷。 华瑶召集众人,重新排布军阵,又把众人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足有四百人,首领为齐风。另一队仅有四十人,首领为华瑶。 齐风这一队侍卫,重新走入了山谷密林。他们恰好与敌军碰面了,双方交战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各自都有一百多人伤亡,敌军这才发现,华瑶和谢云潇都不在队伍之中。 敌军又闻到一股烟味,连忙跑出树林,只见一条大江波涛汹涌,江面上两艘木船正在随波漂流,沿岸一片荒草已被点燃,冷风向着江水吹,大火也蔓延江岸,风势猛烈,火势旺盛,就在敌军犹豫之时,那木船已经飘向了远方。 敌军记起华瑶“真龙天女”的名号,心里确实打起了退堂鼓,但他们又想到方谨的种种手段,此时若是不战而退,方谨必定饶不了他们,还会把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 他们只得硬着头皮,发动轻功,越过江岸的大火。但他们也奔波了一个多时辰,经历了数次血战,还有上百人身负毒蛇之伤、刀剑之伤,轻功不比平常厉害,双腿双脚都被大火烧伤,滚落湍急的江水之中,活活溺死了。 华瑶钻出船舱,远远一看,敌军约有一百二十多人。这一百二十人,也是勇猛矫健,竟敢在深夜的江流上行走,紧紧地追赶华瑶的船队。 午夜已过,月光渐渐暗淡了,江面极为宽阔,约有数百丈,华瑶的船队位于江心,这四周除了木船,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江水汹涌澎湃,似是千军万马一般奔腾,敌军又有二十多人落入江水,只剩不到一百人,朝着华瑶杀来。 华瑶连忙指挥侍卫作战,隐约听见谢云潇的呼吸渐快。她跑回船舱之中,扶起谢云潇,又喂他吃了一颗药,他低声道:“殿下。” 华瑶急忙道:“你别说话了,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们一定能逢凶化吉。” 谢云潇并不清醒。他渐觉昏沉,神思几近混乱,他自言自语:“你曾经说过,少年夫妻,白头偕老……” 华瑶承认道:“是是是,我对你说过,我还给你算过命,你一定要相信我,此生此世,我们相知相守,白头偕老。” 第175章 共朝暮 朝朝暮暮,长 眠于此…… 夜色已深,狂风卷起怒涛,浪花如飞雪,剑光似银钩。 敌军乘风破浪,与木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如果他们砍伤了木船,导致木船四分五裂,谢云潇落入江浪之中,遇水受凉,必然就活不成了。 华瑶深吸一口气,命令道:“秋石,你来照顾谢云潇。” 秋石出身于镇国将军府,也是谢云潇的侍卫。他对谢云潇忠心耿耿,愿意为谢云潇出生入死。 秋石听从华瑶的吩咐,跪在了谢云潇的身边。谢云潇正躺在船舱里的一张竹床上,他身上还盖了一条毛毯,那是华瑶从行军包裹里找出来的。 天宇开霁 第193节 船舱之外,杀气越发浓重。 华瑶飞快地跑到船尾,朝着敌军扔出一枚火雷。敌军又有两人溺死,剩余的数十人直奔华瑶而来,华瑶看清了他们的总人数,共计七十七人,而她这一方仅有四十一人。 华瑶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色。等到敌军与木船的距离仅有半里,华瑶一声令下,她和她的侍卫一齐放出全部火雷,数百枚火雷接连爆炸,炸出了爆燃的火花。 敌军正在浪涛中疾行,雷火把他们炸成轻伤,约有十几人瞎了眼睛。恰逢江上一道百尺高的巨浪打来,二十多人被巨浪卷入江水,浑身的衣裳都被波涛渗透,还没来得及运功提气,又撞上了嶙峋的礁石。他们的伤口流出血水,再被冷水浸泡,气力损失了大半,那二十多人尽皆溺毙。 此时敌军仅剩四十九人,几乎是与华瑶旗鼓相当。 华瑶还没松一口气,敌军闪身而至,离她只有三丈远了。她拽起船上一张渔网,那渔网的边沿坠满了沉重的铅块。她运力凝气,把渔网抛向敌军,高喊道:“渔网上沾满了毒药!!”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 不久之前,敌军见识了华瑶召唤毒蛇的神通,忽然听见“毒药”二字,敌军自然是心有余悸,也不管华瑶的那句话是真是假,他们挥剑砍向渔网,极力避开飘散的渔网碎片。 华瑶率领众多侍卫,趁机出招,顷刻间又砍死了十六人、砍伤了两人。 敌军追随木船,已在江浪上奔波了二十多里,难免有几分疲惫。他们对华瑶存着畏惧之心,原本是落于下风的,但他们的同伴死伤惨重,他们也知道自己此战必死,索性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也不顾华瑶杀气凛冽,他们疾驰狂奔,合力斩向谢云潇所在的那艘船。 掌舵的侍卫紧急调转船头,顺着江流跃出半里路程,那船尾还是被剑光扫到,船舱也裂开了缝隙,江水猛灌而入,浓重的寒气透骨侵肌。 千钧一发的关头,华瑶飞快地窜入船舱,双手抱起谢云潇,全力施展轻功,似是一道电光,疾速跳到了另一艘木船上。谢云潇已经昏过去了,全然不知战况何等危急。 谢云潇的侍卫秋石也赶到了这艘船上。 秋石浑身都湿透了,但他护住了一条毛毯,那毛毯还是干燥温暖的,只沾了几滴水珠。他把毛毯举过头顶,又轻轻地盖到谢云潇身上,他自顾自地说:“公主和驸马吉人自有天相。”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憋了一肚子火。她只有两艘木船,其中一艘木船已毁,十多名侍卫落水了,原本的必胜之局竟然出了差错。 华瑶高喊道:“迎战!全力护船!!” 那艘木船裂成了七八块木板,漂浮在江面上,落水的侍卫扶住木板,以此借力漂流。他们及时发动轻功,也重新站了起来,奋不顾身地冲向了敌军。 敌军还有三十人,华瑶却有四十一人。除了秋石仍在照看谢云潇,包括华瑶在内的四十人全部出战。 华瑶的怒火正盛,杀意正浓。她就像疯了一样,对着敌军狂劈狂砍,愤怒与仇恨交加,她把一腔怨气全部发泄给了敌军。 敌军被她的威势震慑,又被她的侍卫攻杀,约有二十人死在了刀光剑影之中。华瑶这一方也有十人遇难,双方的激战尤其猛烈,这一带江水都被鲜血染红了。 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雨势渐大,雷声渐沉,风浪越长越高,华瑶发癫发狂:“我是真龙天女!神龙呼风唤雨,驱雷掣电!狂风暴雨也受我召唤!!” 深更半夜,这一场惊雷大雨,确实来得蹊跷。敌军百思不得其解,竟也流露出一丝怯意。他们逆风踏浪,往后退了几步,华瑶乘胜追击,终是把他们全部杀光了。 华瑶与敌军交战之地,距离木船约有一里距离。 此战已胜,形势却不太好。华瑶的侍卫还有二十七人存活,其中又有二十三人精疲力竭,无法在狂风巨浪中站稳,所幸他们抓住了漂浮的木板,又被连续不断的水浪冲到了岸边,总归是捡回了一条命。他们的身上也有大伤小伤,早已到了气衰力竭之境,纵然他们再想追随华瑶,此时也只能趴在江岸上,望着木船渐渐远去。 华瑶率领剩余的四人,迎风斩浪,飞快跑回了木船上。华瑶前脚才刚刚踏到船头,距离船尾半里之处,竟然又冒出来四个敌人。 那四人水性极佳,远超他们的同伴。他们擅长一种屏气敛息的功夫,类似于佛门的“龟息功”,早在华瑶与敌军交战之前,他们佯装体力不支,闷头沉入了水底,实则在水中观望战局,奈何江上又起狂风暴雨,四处布满刀光剑影,他们不得不等到战事停息,这才游向了木船所在之地。 夜色如墨,雷声如震,疾风呼啸而过,暴雨倾盆而下,他们潜游在深水中,看不清也听不见木船的位置,只能依稀推断出一个方位。 江浪中鲜血弥漫,尸体浮沉,又引来了水蟒、水鲨、水鳄,以及被当地人称为“水鬼”的水猴子,它们都是吃人肉的。那四个敌人在江中左闪右避,也来不及拔剑劈砍木船。 他们刚刚从江面上探出头来,便被华瑶察觉了。华瑶二话不说,拔剑斩去,他们一跃而起,与华瑶打了几个回合。 华瑶的侍卫赶来助阵。华瑶这一方尚有五人,敌人仅剩四人,但是华瑶疲惫已极,全靠意念强撑着,险些掉进了江水中。敌人立刻甩出一记剑光,她的侍卫替她接招,也代她赴死了。 这一战之下,又过了一刻钟,四名敌人皆被斩杀,华瑶的侍卫也是死的死、伤的伤,伤者跌落江水之中,又被浪涛吞没,注定是凶多吉少。 华瑶的心口一阵绞痛。侍卫都把她当做神女,全做了她的替死鬼,可她毕竟不是真神,她救不了他们,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察觉自己的软弱无力。幼时的种种旧事,依稀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呼吸渐快,双手双脚发麻发凉,忽然听见一人唤道:“殿下……” 华瑶回过神来。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又闻到一股血腥味。 华瑶冲进船舱,只见谢云潇依然躺在竹床上,浑身没有一处伤口。谢云潇的侍卫秋石跪在一旁,秋石的背后竟有一道两尺长的血痕。 秋石的脊骨已被砍断。他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华瑶震惊道:“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秋石奄奄一息:“有人趁您不注意……偷袭……” 华瑶顿时明白过来。她在船尾作战时,体力不支,精力不济,并未注意所有人的动向,便有一名敌人趁机偷袭,却被秋石察觉了,他们二人也打了几招,秋石的脊骨被一剑斩断。 秋石临死之前,依然守在谢云潇的床边,也算是不负重托。他的武功并非绝顶,但他的品性确实是第一流。 华瑶不禁走到他面前,缓声道:“你安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谢云潇。” 秋石道:“您……您真的是神女下凡吗?” 华瑶撒谎道:“我是。” 秋石神智不清,只感到莫大的痛苦。他的脊骨断裂了,五脏六腑也碎裂了,他自知神仙也救不了他,便哀求道:“我很痛,求您杀了我吧。” 华瑶犹豫不决。 秋实又喃喃道:“尸体扔进水里,别放船上……” 华瑶蹲下来,平视着他:“你会去往极乐之境,戚归禾也在那里等着你。你们可以一起跑马、射箭 ,吃一顿丰盛的家宴,你吃的都是凉州的美食,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 话未说完,她掐住他的脖颈,使劲一扭,他的痛苦瞬间终止了。 他的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魂魄似乎飞到了远方,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故乡。他是凉州人,他的故乡在凉州,他见到了戚归禾,戚归禾还夸他忠勇双全,餐桌上摆满了凉州佳肴,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他沉浸在美梦中,朝朝暮暮,长眠于此,再也没能醒过来。 狂风暴雨仍未停歇,这一艘木船上,只剩华瑶和谢云潇两个活人。华瑶丝毫不敢松懈。她右手握剑,左手掌舵,又在风雨中行船多时,确认敌军不会再追过来,她才长舒一口气。 雨势逐渐转小了,华瑶的心情也平静了。 船上还有三具侍卫的尸体。华瑶把他们都扒光了,她拿走了他们随身携带的私物,包括针线盒、火折子、金疮药、精铁匕首、三只水囊、两只铁碗和铁勺、驱虫解毒的香囊,以及一些碎银和铜钱,还有他们的纯棉衣裳。 华瑶记得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却不得不把他们抛尸江中,以免他们暴露行踪,招来东无或方谨的追兵。 从始至终,华瑶时刻注意江水的流速,估算着船行的距离。 华瑶的算术能力极强,常人远不能及。她还在皇宫里念书时,太傅就称赞她的算术功底“天下一绝”,这一本领在今天大发神威,她推算出的结果也是准确无误的。 黎明时分,曦光微露,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她望见了一条水浪奔腾的河流,河水略微泛黄,只因岸边的泥土多为黄土。此河名为“南田河”,流经永州南安县境内。 华瑶调转船舵,径直驶入南田河。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华瑶拉满船帆,疾速前行。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华瑶确认自己抵达了南安县的腹地。她连忙把木船停靠在岸边,将她搜刮来的东西全部装入毛毯,打成一个包裹,再用麻绳系紧,挂在自己的肩膀上。 随后,她把谢云潇从船上抱了出来,又摘下了木船的船帆,卷为另一个包裹,与前一个包裹系在一处。 华瑶使劲挥剑数次,终于把木船劈得粉碎,木屑漂浮在混浊的河水里,随波逐流,没过多久,便与黄泥融为一体,谁也无法轻易看穿。 华瑶背着包裹,又以她惯用的方式,双手抱着谢云潇,飞快地跑向了南安县的深山密林。 她不知道谢云潇能否听见她的声音,她边跑边说:“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我向来言出必行。” 第八卷:暗香疏影 第176章 深林淡月 “天亮了,卿卿。”…… 华瑶认真研究过南安县的地形。南安县有一处山区,名为“长回岭”,此处的地势十分险峻,四面八方都有高山阻隔,山上树林茂盛、杂草丛生。相较于南安县的其余地区,长回岭的气候更为温暖潮湿。 既然解毒草药是南安县独有的,那草药应该是长回岭的特产。除了长回岭这个地方,南安县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周边地区的土壤、水流、地貌、气候也几乎相同。 因此,华瑶和汤沃雪一致认为,解药就在长回岭的群山之中。 现如今,华瑶走在一条通往长回岭的山路上。她走了一个多时辰,迎面吹来一阵潮热的暖风,她知道自己进入了长回岭山区。 华瑶实在是筋疲力尽。她把谢云潇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她自己也坐了下来,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 晌午的太阳照遍山林,她仰头望天,鸟雀从她眼前飞过。天空广阔而辽远,她出神地凝望着,只这一瞬,她的神魂如同鸟雀一般,飞到了天空之外。 华瑶在心中默念,天无绝人之路,无论前方多少艰难险阻,她都会一个一个地度过。 华瑶站了起来,又动用了轻功,登上近旁一座山峰。她站在山顶,极目远眺,望见了数十里之外的村庄。 正当晌午时分,村庄里人声寂静,没有一丝炊烟。田庐屋舍大多已被烧毁,田埂上躺着腐烂的尸首,槐树上挂着一串人头,河道上漂着几具浮尸,南安县的惨状竟然也到了这般地步。 在此之前,华瑶听过暗探报信,南安县也被贼兵洗劫了。贼兵出身于御林军的军营,只因御林军党派分裂,各派之间,争斗不休,那些贼兵逃出了京城,就在永州落草为寇。他们不事劳作,流窜于各大城镇,做惯了烧杀抢掠的恶事,南安县也惨遭屠戮。 华瑶仔细思考片刻,又跑回了谢云潇所在之处。她必须小心行事,以免惊动了南安县的贼兵,万一贼兵给东无报信,她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华瑶一鼓作气,又把包裹背了起来,使劲抱住了谢云潇。不得不说,谢云潇真是太沉了,平时她只觉得他高大健壮,现在他寸步难行,而她累得气喘吁吁,仍然不敢停下脚步。 华瑶走入深山野谷,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她选定了一个山洞。洞穴仅有两丈深,阳光也能照射进来,山洞里干燥温暖,几乎没有一丝潮气,也没有毒虫毒蛇。 华瑶自言自语:“我们的运气还不错。” 谢云潇并未回应她。 华瑶把谢云潇放到了洞口,让他晒了一会儿太阳。她从背包里拿出船帆,裁成两半,其中一半悬挂在洞口,用于遮风挡雨,另一半铺在地上,用于隔绝寒冷的地气。 随后,她又跑出山洞,割来一大把芦苇,铺在那半面船帆上,再把毛毯罩在芦苇之上,摆好驱虫的香囊。最后,她抱着谢云潇,将他送入毛毯,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华瑶万分郑重:“我去山里采药了,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言罢,华瑶头也不回,疾速冲进了深山。 长回岭附近的村庄已被洗劫一空,华瑶不能去村庄里寻人问药,只能指望深山里的猎户。她四处奔走,找不见猎户的踪影,直到日影西斜,她仍是一无所获。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山林中寒风阵阵,华瑶又冷又饿、又累又困,甚至有几分头晕眼花。她从衣裳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牛肉干,很节省地吃了两小块,又打开水囊,仰头喝了一口水。她还想在山林中多转几圈,却听见远处传来狼嚎声。她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一块骨头,她低头一看,那是一位年轻人的胫骨。 华瑶吓了一跳,以她如今的体力,若是碰上狼群,必然招架不住,狼群会把她生吞活剥。她连忙顺着原路返回,匆匆忙忙地跑进了山洞。 谢云潇昏迷不醒,华瑶并未探查他的伤势,只在山洞里堆起一小把柴火,迅速地点燃火光,防止野兽闯进山洞。 火光闪烁之时,谢云潇极低声地念道:“卿卿……” 华瑶蹲在他身边:“你醒了?” 谢云潇的心跳越来越慢。他听不清华瑶的声音,也看不清华瑶的容貌,他自知命不久矣,尽力给她留下遗言:“我走后,你多保重。” “不会的,”华瑶喃喃道,“我马上就能找到解药了。” 谢云潇道:“不必费心……别拖累你……” 话未说完,谢云潇的唇角流出鲜血,浸透了华瑶的衣袖。她手忙脚乱,他依然平静道:“我会等你……” 华瑶搭住他的脉搏,他的伤势又恶化了,恐怕他活不过今晚。她的脑海里“嗡”了一声,只听他说:“百年后再见。” 华瑶急忙给他灌了三粒药,又运气为他调理一刻钟,好让他多活一两个时辰。而后,她柔声道:“你不是说过,你舍不得我吗?你再等等,我马上就带着解药回来。你一定要撑住,少年夫妻,白头偕老,这是你和我共同许下的誓约。” 话音未落,华瑶再次奔向深山密林。 天宇开霁 第194节 华瑶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握着长剑,纵然她已是疲惫之极,她还是在陡峭的山路上跋涉了十多里。 夜色深浓,凉风飒飒,树荫遮蔽了月光,她的眼前似有无数黑影。她劳累过度,脚下一个踉跄,猛然摔到在地上,双手都被岩石磨破了,双腿抽筋似的发酸发麻,实在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三尺之外便有一条溪流,她正想爬到溪边,洗一把脸,忽然感觉杀气袭来,她立刻跳到另一侧,转身一看,竟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虎,至少重达千斤,它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又吼出一声虎啸,震得华瑶头晕目眩。 华瑶心中暗道,糟糕了,她离开山洞之时,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她的衣袖上沾着谢云潇的血迹,野兽的嗅觉又是十分灵敏,这头老虎就被血气引到了她的面前。 火把落在了 石缝中,火光照耀着溪流,那老虎竟然一点也不怕火。它绕着华瑶转了一圈,似乎是在寻找下口之处。 华瑶既不慌乱,也不恐惧。她从袖袋中取出那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缓缓地涂在剑尖上。老虎朝她扑来的那一瞬,她挺剑一刺,割伤了老虎的下颌,虎血喷洒出来,老虎掉头就跑,直奔山林更深处。 华瑶又起了几分疑心。她站起身来,追随老虎而去。她与老虎相距一里之远,树林渐渐稀疏了,月光清亮如白霜,照耀着山川草木。 她看见老虎扑入一片草丛,啃了几口野草,血流止住了,老虎身姿矫健地跑远了。 这一刹那,华瑶忘记了自身的疲乏。她飞奔过去,低头一看,虎血分明流淌了一路,也流到了这一片草丛中。然而老虎啃过草药之后,伤势立刻好转了,老虎离去的那条路上,没有一滴鲜血掉落。 华瑶大喜过望。她蹲在地上,仔细挑拣了一大把草药。这种草药确实是十分罕见,草叶狭长,草茎粗壮,色泽碧绿如翡翠,竟有一股银杏果的浅香,也是她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今天她在山林中寻寻觅觅一百多里,只看到了寻常草木,而她眼前这一片草药,应该是仅仅生长在此处。 华瑶把草药抱入怀里,在山路上飞快地奔跑,等她回到山洞之中,她的双腿几近麻木,但她并不觉得痛苦。她爬到了谢云潇的身旁,听见他的呼吸已是微弱之极。 华瑶连忙把草药拿出来,又用水囊里的清水快速冲洗了一遍。 谢云潇已经不能咬嚼了,华瑶竭尽全力,运转内力遍布双掌,把草药揉搓得粉碎,药汁和药末都装入一只干净的铁碗。 华瑶还记得,燕雨重伤昏迷之时,汤沃雪如何喂他服药。 华瑶有样学样,也把谢云潇扶了起来。谢云潇倚靠着石墙,华瑶左手微抬他的下巴,右手给他灌了一口药,他艰难地吞咽下去,她轻声道:“我把解药带回来了,你要相信我,你一定可以痊愈的……” 如果谢云潇平安无事,华瑶便能收复永州和凉州。北方的战火平息之后,大梁百姓才能过上安稳日子,此生不再遭受贼兵屠戮之苦。 思及此,华瑶更是小心翼翼,她轻抚谢云潇的颈肩,所用的力道分外轻柔。 谢云潇饮下了一碗药,华瑶继续运功为他调息,只过了短短半刻钟,他的伤势大有好转,体内余毒几乎消失了,经络气脉也通顺了。他的内力无比深厚,无比强劲,如同奔涌的江水,极快地运转周身,修复每一处损伤,渐渐地复原如初。 华瑶满心欢喜,刚想说一句话,又觉得胸口一阵绞痛。她放开了谢云潇,滚到了一旁,拼命地深呼吸。今日她运功过度,超过了她能承受的极限,她的心脏疼痛至极,恐怕也有性命之忧。 她不想死,她也不能死。 她一遍一遍地默念“我要活下去”,泪水从眼角滚落,她一点也不想哭,但她的眼泪不受自己控制。 她咬紧牙关,又记起了《武学七道》的口诀。秦三曾经告诉她,《武学七道》适用于伤后疗愈。 她立刻依照口诀,调整自己的气息,疼痛原本是刀割般的巨痛,逐渐转为针刺般的微痛,又过了一小会儿,痛感完全消退了,她也不省人事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寒风呼啸,鬼哭狼嚎,她在黑夜中赶路,迟迟等不到天亮。她呢喃道:“太阳还没出来……” 有人回答道:“天亮了,卿卿。” 华瑶道:“没有。”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含着极淡的笑意:“你醒了吗?” 华瑶睁开双眼。她正躺在毛毯上,谢云潇把她搂入怀中,抱着她睡了一整夜。她与他紧密地贴合,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强健有力,他的胸膛也是温暖的,比暖炉好用得多。她往他怀里蹭了蹭,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我醒了,你怎么样了?” 谢云潇道:“余毒已经化解,精气内力也恢复如常,再过十天,大概可以痊愈。” 华瑶道:“你现在的功力,恢复了几成?” 谢云潇如实回答:“两成。” 华瑶小声道:“两成就很好了,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谢云潇不愿谈论他自己。他已经转危为安,他更关心华瑶的伤势:“卿卿,身上还疼吗?” 华瑶不甚在意:“还好吧,我一点也不怕疼,你呢?” 谢云潇坦然承认:“我怕你疼。” 第177章 雨落寒灯灭 一对贫苦的小夫妻 华瑶怔了一怔。她依偎在他怀里,只听他低声道:“卿卿。” 山洞之外,寒风凛冽,山洞之内,寒气仿佛消散了,她的心中渐生暖意。 谢云潇似有所感,又把她抱得更紧密。她悄声告诉他:“我的双腿双脚有一点疼。” 谢云潇为华瑶诊脉,又查看了她的腿伤。她的脚踝扭伤了,腿部肌肉麻木而僵硬,筋络也有阻滞之处,双腿已是酸软无力。 华瑶故作轻松:“其实也不是很疼,再过两天就好了。” 谢云潇找来一瓶金疮药。他在她的伤处涂上药膏,缓缓地按摩她的穴道。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无不流露出关切之情:“你近日过于劳累,元气尚未恢复,至少应该静养三天。” 华瑶只觉得自己筋骨舒展,酸痛也消减了不少。困意悄然袭来,她打了个哈欠,随口道:“那我怎么走路呢?” 谢云潇不假思索:“你想去哪里,我可以抱你,也可以背你。” 华瑶道:“你大病初愈,也不能太过劳累。” 谢云潇道:“我心甘情愿。” 自从谢云潇醒过来以后,他真是格外的心直口快,华瑶反倒说不出话了。似是与他初次相见一般,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谢云潇跪坐在她身侧,正在为她按摩推拿,悉心调理她的病症。他的手法也很高明,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他常年习武,指腹上带有薄茧,与她肌肤相贴之时,她舒服得昏昏欲睡,随即感到久违的安逸舒适,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谢云潇把毛毯严严实实地盖好,只怕华瑶在山洞里吹风受凉。他看着她的睡相,看得真真切切,绝无一丝一毫的虚幻,生死难关已经渡过,他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心里原本是一片空茫,又在顷刻间填满混乱思绪。 从扶风堡到南安县的路上,华瑶历经磨难,还要为他寻找草药。她独自一人,跋涉水陆数百里,几次落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她对此绝口不提,连一个字都没有透露,他仍能猜出大致情形。他不由得百感交集,爱慕、怜惜、苦涩、愧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不可言说,不可名状。回想她经受的种种苦难,他只觉得心如刀割,千般万般痛苦都是他该受的。 华瑶并不知道谢云潇心事重重。她只知道,谢云潇的余毒已清 ,再过十几天,他的伤势就能痊愈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仿佛卸下了肩头的重担,诸多烦恼随之消散,她完全放松了,身处于深山石洞之中,依然睡得安安稳稳。她梦到自己正睡在高床软枕之上,怀里抱着她的小鹦鹉枕。 晌午过后,华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睁开双眼,缓缓地坐起身来。她惊讶地发现,谢云潇正在烧火做饭。 不久之前,谢云潇在山洞里收拾东西,捡到了华瑶带来的一小包白米,以及一整瓶凉州精盐。他离开山洞,从河里抓来四条鲈鱼,也采摘了一把野芦篙。他原本想去山林里打猎,又惦念着华瑶的状况,倘若他走得太远,她突然醒来,他不能及时照顾她。因此,他只在山洞附近觅食,也只准备了烤鱼、白米饭、水煮芦篙这三种食物。 米饭和芦篙都装在铁碗里,四条烤鱼串在四根木棍上,那木根的长短大小完全相同,这也是谢云潇用匕首削出来的形状。 华瑶从未吃过木棍烤鱼。她最喜欢吃鱼了,此时又是饥肠辘辘的,她就有一点嘴馋,还有一点好奇,忍不住问:“可以开饭了吗?” 谢云潇搬来一块沉重的石头,摆在华瑶的面前,又在石头上铺了一层芭蕉叶,像是在布置一张餐桌。他端来了饭菜,递给她一把铁勺,以及一条烤鱼。 华瑶右手拿着铁勺,左手握着木棍,轻轻地咬了一口烤鱼。这烤鱼的口感外焦里嫩、皮脆肉酥,火候掌控得刚刚好,味道也是上上佳品。 华瑶又尝了水煮芦篙,清甜爽滑,咸淡十分合适。她舀了一勺米饭,慢慢咀嚼,缓缓地咽下去,她的心情真是舒畅之极,好久没吃到这么香软的米饭了,她高高兴兴道:“很好吃,你的手艺真好。” 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你坐过来,陪我一起吃饭。”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落座。他坐在沾染泥浆的毛毯上,言行举止依旧是从容端方,真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风度。无论是高楼广厦,还是山洞草棚,只要他身处其中,那地方就像神仙洞府一般。 华瑶一手托腮,专注地盯着他。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避开她灼灼的目光。他道:“天气渐凉,饭菜也凉得快,最好还是趁热吃。” 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嗯,你也和我一起吃。” 华瑶把饭菜均等地分成两份。她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其实也差不多吃撑了。烤鱼一条就有两三斤重,她连吃两条,肚子就是饱饱的,米饭和芦篙也都剩了一半。 谢云潇进餐之时,却没尝一口米饭,只把烤鱼和芦篙都解决了。他似乎舍不得吃饭,华瑶直说道:“你不要太节俭了,虽然我们只有一小包白米,但是山林里遍布山蔬野味,足够我们两个人的口粮。”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把碎银:“你看,我还有钱,若是短缺了什么东西,我去集市上买给你。”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腕,她立刻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由衷地笑了笑,也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她假装自己坐得不稳,顺势倒入他的怀抱中,他紧搂着她的腰肢,又低声对她耳语,只为她的将来做打算,提醒她尽快与启明军会合。 华瑶倚靠着谢云潇的胸膛,早已沉浸在温柔乡里。清清淡淡的香气,时不时地送过来,直沁到她的肺腑,她难免对他动心,胡乱地答应道:“嗯嗯。” 谢云潇轻抚她的长发:“腿还疼吗?” 华瑶道:“还好,不是很疼。” 谢云潇道:“再多休养几天。” 他把她抱到了毛毯里,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一次,她梦中的思绪乱七八糟。她暗暗心想,平民百姓大多也吃不起白米饭,他们也会在家里互相谦让吗?每逢春节,他们才能吃上一餐佳肴吗?倘若他们生来就是贫民贱民,这一辈子,能否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人世间的痛苦无穷无尽,她总想以一己之力,减轻芸芸众生的痛苦。民间尊称她为“仁君圣主”,她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战乱和饥荒已是大梁朝的寻常景象,她很想改变时局,却又受到皇兄皇姐的牵制,他们的势力远胜过她。而她与他们差距悬殊,她暂未想到扭转乾坤的办法。 日影西斜,深秋寒气侵入山洞,洞内石壁冰冷坚硬,又平添了几分寒意。 华瑶从睡梦中转醒。她向外看了一眼,闻到了岩石独特的冷涩味道,天要下雨了,雾气渐渐漫开,山林隐入混沌,山洞也变得阴暗潮湿。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恍然。她和谢云潇就像一对贫苦的小夫妻,风雨欲来,他们的住处不能遮风挡雨。 他们二人暂未康复,抵不过风雨交加的寒夜,趁着雨势尚未转急,他们必须另寻一处地方。 谢云潇撩开了洞口的半面帆布。他刚从河边走回山洞,他的左手还拎着一只竹筐。筐里装了一张芭蕉叶,还装了几条活鱼,鲫鱼、青鱼、鲢鱼、鳜鱼俱全。 今天下午,谢云潇找到一片竹林,就用竹条编出一只竹筐,拿来存放野鱼、野菜和野果。 当他走在山路上,天色越发昏暗,乌云越发浓重,泥土里翻出潮气,蜈蚣、蜘蛛、蛐蜒、山蝎也从石缝中钻出来了。山岭土地肥沃丰饶,毒虫的种类极繁,数目极多,至少在两万只以上。 蜈蚣和蛐蜒之类的毒虫,往往潜伏于晦暗潮湿之地,它们爬到了山洞外的石壁上,等到风势更大、雨势更急,它们或许会钻入山洞里避风躲雨。 谢云潇正想和华瑶商量明白,华瑶竟然已经收拾好了包裹。她用毛毯卷起一切杂物,又用半面帆布遮住毛毯,几乎什么也没留下,洞穴里干干净净,烧过的柴灰都被她埋进了地底。 华瑶跑到洞口,又对他说:“我看过了天色,这场雨来头不小,至少会下个四五天,甚至更久一些。《南安县志》记载了长回岭的气候,九月下旬潮湿多雨,夜间寒气深重,河水湖水也会暴涨。今年的秋汛时节,比往年提前了,我们不能待在山洞里了,现在就下山吧。” 谢云潇自然听从她的决断。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局势的预判远胜常人。 谢云潇把竹筐拎起来,问她:“这个竹筐,如何处置?” 华瑶双手扒住竹筐,往里一看,只见几条肥鱼活蹦乱跳。她心花怒放,连忙说:“当然是留下来了,今晚我们喝鱼汤,你喜欢喝鱼汤吗?” 华瑶与谢云潇对视,谢云潇沉默片刻,竟然说:“喜欢至极。” 谢云潇的这一句话,华瑶简直深信不疑,鲜鱼汤那么好喝,谢云潇喜欢至极,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华瑶从竹筐里拿出一张芭蕉叶,很珍惜地包裹住了肥鱼,又用一条麻绳拴紧了。她把收拾好的包裹放入竹筐,又把芭蕉叶放在包裹的最上层,再用两条麻绳绑缚定了,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华瑶轻声道:“好了,我们下山吧,去村庄里,找一间石头砌成的房子,只要熬过这两天,秦三就会率兵来接应我们。” 谢云潇道:“我背你下山。” 天宇开霁 第195节 华瑶原本还想拒绝,但她在山洞里走了几步,双腿实在是酸痛难忍,膝盖也隐隐作痛,她万不得已,只能趴到了他的背上。 谢云潇单膝跪地,等到华瑶扶稳他的肩膀,他缓缓站了起来,又把竹筐拎住了。他递给华瑶半面帆布,让她盖住她自己,她把帆布当成了一把伞,也往他身上遮了遮。 华瑶小声道:“少年夫妻,白头偕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华瑶只是随口一说,谢云潇跟着她念了一遍:“少年夫妻,白头偕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云潇的语气分外郑重,竟像是对着山神宣誓一般。 华瑶不禁愣住了,连忙糊弄道:“好,很好,我们一言为定。” 山林中风雨渐起,谢云潇背着华瑶快步下山。他的功力已经恢复了两成有余,体力远不如全盛之时,却也胜过了寻常武夫,他的行速比华瑶预想得更 快。 长回岭的狂风暴雨,却在华瑶的预料之外。 华瑶原本以为,她和谢云潇下山之后,山岭间的河水才会涨发起来,然而他们走过半山腰不久,那雨势忽然极为威猛,河道里的水流浪涛汹涌。 华瑶心想,还好长回岭蓄水之力极强,秋季降雨虽多,洪涝却很罕见,河水疏泄之后,便能融入东江。 南安县的河坝修整严密,南田河的河堤也是年年修筑,自古以来,南安县精通于防汛之术,县民躲过了天灾,却没躲过兵祸。 华瑶轻叹一口气。 谢云潇加快脚步,顶风冒雨,疾速飞驰,又过了大概一刻钟,他们终于走到了山脚下,距离村庄仅有二十里之遥。 此时的天色半明半暗,风雨似乎也转小了一些,华瑶欢快道:“太好了,今天晚上,我们住在房子里,不漏风也不漏雨。” 第178章 意浓情怯 一对逃难的小夫妻 天空中隐现明光,雷声仍未停歇,风声仍未终止,乌云飘散之后,竟然又聚涌起来,沉浮于明暗交接之处,再过一两个时辰,这场雨必然越下越大。 谢云潇背着华瑶,走在一条通往村庄的道路上。他的衣袖已被雨水淋湿,宽阔的肩膀微微发凉。 谢云潇毕竟是刚解毒不久,万万不能劳累过度。华瑶和他商量道:“你放我下来吧,我想自己走路。” 谢云潇道:“你的腿伤暂未愈合,此时不能走路,只能静养。” 华瑶给他指了个方向:“你看前面,那里有几间屋舍,砖石砌成的,大概是村里富户的宅子,我们今晚就住那里。” 这座村庄名为“黄田村”,此地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全村共有良田千亩,出产的稻谷一年两熟。即使遇到粮食歉收之年,村民也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至于闹到饿殍遍野的地步。 村里也有几家富户以卖粮为业,这些富户积攒了一笔钱,修建了七八间砖房,那房屋的结构十分坚实,显然可以抵挡狂风暴雨。 谢云潇观望片刻,认同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华瑶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就像一对逃难的小夫妻,今晚借宿在别人家里,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恐怕会以为我和你私奔了……” 她的唇角轻轻碰到他的耳尖,这一刹那,他的耳尖微微泛红,倒真像是和她私奔了,却还默念着礼义廉耻,浑身僵硬如木桩一般立在地上。她趁机放开他的肩膀,从他背上跳下来,不再让他背着她走路。 天色晦暗,雾气深浓,远方景象不甚明晰。 华瑶砍断了近旁一棵树,削成拐杖的形状。她拄着拐杖走路,倒是方便了不少,双腿仅有轻微的酸痛麻木。她转了一个圈,环顾四方,亲自勘察周围的环境。 这一座村庄静寂无声,除了谢云潇之外,华瑶听不见任何人的气息,又因为雾气尚未散尽,村庄的景象朦朦胧胧、空空荡荡,像是荒无人烟的鬼村。 华瑶微皱了一下眉头,倒也没说什么。她使动拐杖,径直走向一间砖房。 谢云潇亦步亦趋,跟在华瑶的身侧。他几次向她伸出援手,却被她严肃地拒绝了。 他们与砖房的距离不到一里。华瑶缓缓地走近砖房,悄悄地推开院门,仔细探听了一会儿,确认此处空无一人。她拽着谢云潇进门了。 谢云潇顺手关紧院门。 这房屋共有一所院子、四间房舍,包括一间厨房、一间茅房、一间卧房、一间柴房。屋主下落不明,或许也是一对夫妻,他们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上了青菜、冬瓜、生姜、萝卜,菜地四周又是石砖垒砌的矮石台。 蔬菜瓜果的长势极好,华瑶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蹲到菜地里,拔了一颗白萝卜出来。 白萝卜的根须沾着黄泥,还有几只蚂蚁爬过。这萝卜透着一股新鲜气味,口感应该也是很不错的。 华瑶道:“今晚我们就吃鲫鱼萝卜汤。” 她转过身,走进了厨房。 厨房落了一层灰尘,墙角堆着一捆木柴,灶台上放着一口铁锅,橱柜里还有几套杯筷碗碟,只要把它们洗刷干净,今晚就能用得上了。 谢云潇找到了水桶和水缸。他正要去井边打水,华瑶紧跟他的脚步,也走向了院子里的那一口水井。 谢云潇揭开了井盖,华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华瑶道:“这口井……” 谢云潇道:“有些古怪。” 这是一口极深的水井,井底黑沉沉的,华瑶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道井底藏了什么东西。她道:“这里的井水,肯定是不能喝的。” 谢云潇依然平静:“不必担心,我去河边打一桶水。” 华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等等,你听我说,待会儿就要下大雨了,我们就用水缸收集雨水。” 她指使他把水缸搬进了院子,又从菜地里摘了一把青菜。 大约一刻钟过后,狂风呼啸,暴雨倾盆,水缸里的雨水也涨起来了。那雨水澄净清澈,如同山林泉水,倒是可以放心饮用。 谢云潇从水缸里舀来两桶水。他用抹布蘸水,把厨房和卧房打扫干净,随后又去厨房烧火做饭。 华瑶跟着他走进厨房。她坐到一张竹椅上,而他握着一把匕首,正在剖鱼去鳞。 谢云潇的刀功精湛之极,鱼肉被他切成了薄片,鱼刺一根不剩,鱼骨完整地剔除了。他用鱼骨、萝卜、生姜、精盐调制汤底,再把鱼骨捞出来,鱼肉下锅煮熟,鲜香气味飘散开来,热腾腾的气氛中,华瑶食欲大动。她望着那一锅鱼汤,只等谢云潇喊她吃饭。 谢云潇把鱼汤倒入瓷盆,又煮了小半锅的白米饭。 华瑶在一旁收拾餐桌。她很期待今晚的饭菜,烦闷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饭菜端上了餐桌,华瑶和谢云潇先后落座。 屋外风雨奔涌,雷电交加,厨房的木门紧闭着,狂风一阵阵地吹到门上,砸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雨水从门缝里渗进来,石砖地板上泛着潮气,华瑶也感到了几分寒意。她赶紧喝了一口鱼汤。 谢云潇道:“好喝吗?” 谢云潇与华瑶的座位紧挨着。华瑶侧过脸,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才回答道:“非常好喝。” 她叮嘱道:“你也多吃一点。” 谢云潇又给她夹了不少鱼肉。她连吃了一大碗,那鱼肉真是十分鲜美,十分滑嫩,似有一种泉水般的甘甜气味,比起皇宫里的御膳,竟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瑶不禁感叹道:“为什么你的厨艺这么好?你比御厨更胜一筹。”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过是家常饭菜,你若喜欢,今后我每天下厨……”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还是算了,我最喜欢你,我不想让你太辛苦了。” 谢云潇抓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她等了一小会儿,只等到他不急不缓地说:“我也……” 华瑶追问道:“也什么?快说。” 谢云潇承认道:“最喜欢你。” 趁着他今天格外坦诚,她刨根问底:“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谢云潇道:“十五岁。” 十五岁?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彼时华瑶与谢云潇初见,她对他并无一丝非分之想,他为何会对她起心动念? 华瑶疑惑道:“真的吗?” 谢云潇道:“千真万确。” 华瑶点了一下头,又问:“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厨房里仅有一盏烛灯,灯光朦胧昏暗,华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起初我并不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你是公主,也是皇族,我不该与你有任何牵绊。” 华瑶推断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你和我在一起,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无奈……”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从未后悔过。” 谢云潇握住她的双手,使她一时无法抽离。明明灭灭的烛光中,他的情意极为真切:“与你相识,我三生有幸。” 华瑶知道他情深义重,却不知道如何回应。 华瑶仔细思考片刻,又和他说了一句悄悄话。他在她耳边窃窃私语,温热的气息从她耳畔拂过,她暗暗心想,此时他们二人还着是亲密无间。 晚饭过后,谢云潇在厨房洗碗,华瑶在卧室铺床。她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棉被。这棉被大约有六斤重,应该是近两年新做的,被子里填充着雪白的棉花,看起来十分整洁干净。 华瑶把毛毯铺到床上,又把棉被摊开了。她坐在床边,这一时之间,不禁思绪万千。她虽然不知道屋主身在何方,但她可以确定,屋主已被贼兵杀害了,或许,屋主的尸体正躺在田野上。 屋主生前也是个软心肠的人。橱柜里放着一只石钵,用来供奉斋饭,专为化缘的 和尚准备。石钵的钵口早已磨平,大概是用过了许多次。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向后一仰,倒在了木床上。 不多时,谢云潇走入卧房。他掀开棉被的一角,华瑶和他一同躺进被子里。两人在黑夜中相拥而眠,屋外仍是一片凄风苦雨,华瑶的被窝倒是很温暖。她紧搂着谢云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将近四更天,风声雨声逐渐平息。 门框上晃过一道刀光,空气中涌来一阵杀气。 华瑶睁开双眼。她侧过头,看到谢云潇已经醒了。他的身影一闪而过,停在距离门口一尺之处,又在一瞬间拔剑出鞘,门外的贼兵并未察觉他的动静。 那贼兵也只有六人,其中一人低语道:“厨房没落灰,有人打扫……” 另一人道:“哪儿来的人?” “说不准,瞧瞧就知道了。” “这人可有武功?” “有武功还能住这儿?早去镇上住客栈了。” 话音未落,他们一脚踹开木门。 冲在最前方的那一人还未出声,谢云潇一剑将他砍成两半,他脑浆喷溅,血水横溢,血淋淋的肠子流淌一地。 另一人使出一招“地打滚”,从门口飞速滚入屋内,又被华瑶一剑斩首。剑风碾碎了他的头骨,她的目光中流露出凛冽杀气。 门外的四个贼兵后退一步,其中一人打着一盏灯笼,昏暗的灯光一照,照出了谢云潇和华瑶的容貌,他们之中武功最高的首领竟然说:“天公作美,哥们几个捡到了一对活宝贝!这是哪儿来的世家公子和小姐?咱们把他们卖到青楼,公子少说也能卖个黄金万两,至于这位小姐,哥们几个先来试试……” 天宇开霁 第196节 第179章 相顾无言 怜香惜玉之心 贼兵首领名为“胡麻子”。 胡麻子家境贫寒,自幼丧母,亲爹也没管过他。他虽有习武的根骨,却没钱去武馆学艺,练不出正宗的内功。他幼时听信一个传闻,据说内功高手出招之时,声势极大,如同虎啸龙吟,他心中万分妒忌,也想练出这一种气派。河塘里的蟾蜍叫声响亮,他就抓来几只蟾蜍,日日夜夜地观察,还真给他找到一条门路。他学会了蟾蜍的呼吸吐纳之法,自己修炼了一身扎实内功,这便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金蟾功”。 胡麻子的“金蟾功”练得甚是纯熟。他惯用的兵器是一把长刀,他挥刀之快,正如蟾蜍吐舌一般,普通人眨一次眼,他至少挥刀五次。他自恃武功高强,就没把华瑶和谢云潇放在眼里。 胡麻子看不出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深浅。 虽然华瑶和谢云潇已经杀了两个人,但那两人的武功低微,比起胡麻子还差了一截。胡麻子又用言语侮辱华瑶和谢云潇,既是灭一灭他们的锐气,也是逞一逞自己的威风。 胡麻子话音未落,谢云潇一剑狂斩,杀气连天漫地。 谢云潇的剑势已是刚猛之极,剑风又像飞刀冷箭,疾速刺向胡麻子的全身,把他的四肢割出一条条血痕。 鲜血泱泱地流淌,胡麻子的肚腹反倒鼓胀起来。他的皮肤渐渐变成墨褐色,浑身的伤痕结为一块块疮疤,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金蟾,猛地扑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并未躲闪,横剑往他头顶斜劈下去,又把他的面颊刺破了。他“呱呱”地嚎叫两声,急退两步,双脚蹬地,跳到了房顶上。 他这一身邪门功夫,真让华瑶大开眼界。 华瑶来不及多想,连忙挥剑出招,攻杀其余三个贼兵。她以一敌三,那三人的武功倒也不弱,其中一人甚至还有调笑的意思,对她骂了一句脏话:“小浪蹄子!双腿分开了!” 华瑶并不愤怒,脏话也是敌人的招数之一,她不会落入圈套。她冷静地审时度势,须臾之间,她瞧见了敌人的破绽。 华瑶反手转剑,疾扫敌人的下盘,等到他们缩头跳脚的那一瞬,她运转十成轻功,凌空倒悬,剑刃朝着他们的喉咙一割,奇快无比,他们的颈血飞溅,奄奄一息。 有一人临死之前,愤恨地赌咒道:“你敢杀我……兄弟替我报仇……” 华瑶凶狠道:“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我杀都杀了,管你那么多屁话。” 那人面朝屋顶,嗫喏道:“胡麻子,杀他们,报仇……” “仇”字还未说完,此人的头颅已经落到了地上。 华瑶的剑光又转了一圈,其余两个贼兵的头颅也被她割下来了。 院子里的尸体横七竖八,战况仍未平息,华瑶抬头望去,只见胡麻子和谢云潇难分胜负。 胡麻子的身法刁钻古怪,气息也不同于常人。他被谢云潇砍得遍体鳞伤,但他的伤口恢复极快,只消片刻,血流就停止了,伤处的疮疤仅有铜钱大小。他的疮疤越多,功夫越强,起初他还只是二流货色,渐渐的,他展露出一流高手的风范。 谢云潇的剑锋直刺胡麻子的喉咙,胡麻子又使出了“以柔克刚”的绝招。他伏在房顶上疾速爬行,浑身骨头软绵绵的,皮肤就像猪油一般滑腻,竟然化解了八分力道。 华瑶见状,真是十分震惊。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谢云潇的剑道接近于剑神之道,世间极少有人能与他抗衡。倘若他的武功依旧处于全盛之时,胡麻子远不及他,他杀胡麻子并非难事,但他的功力不比从前,又遇上胡麻子这般怪招,他一时也无法破解。 华瑶从地上捡来几颗石头,朝着胡麻子的脑袋扔过去。 那石头是从左侧打来的,胡麻子的脑袋偏向了右侧,他的面颊颤了几颤,犹如晃动的水波。 华瑶心中已有了计较。她纵身一跃,顿时跳上了屋顶,又对谢云潇做了个口型:“左右,斩首。” 谢云潇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和华瑶分作两路,一左一右,各自使出全力,划出一道半圆形的剑光,合成了一个威力无穷的整圆,刚好套住了胡麻子的脖颈。 胡麻子无处卸力,脖颈上的血肉都被削掉了,只剩一段白森森的脊骨。他从屋顶上跌落,摔在石板上,后脑勺也破裂了。 胡麻子还没死成。他万分痛苦,嘴巴叫不出一声,四肢不住地扭动着,就像一条被开腹的活鱼,他知觉尚存,心里只想死个痛快。 华瑶站在两尺之外,低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是或者不是,是,你眨一下眼,不是,你就不眨眼,你回答得好,我送你一程,答得不好,我往死里折磨你。你内功深厚,还能再活个大半天。你不想受苦,只能顺从我,听懂了吗?” 胡麻子使劲眨了一下眼睛。 华瑶道:“你还有同伙吗?” 胡麻子眨眼。 华瑶又问:“两千人以上吗?” 胡麻子又眨眼了。 华瑶握紧了拳头。她仔细盘问一番,大致推断出了实情。 胡麻子的同伙约有两千多人,驻守在距离黄田村七十里开外的灵桃镇。胡麻子带队出来探听消息,将近四更天时,他抵达了黄田村,找到一座地势较高的砖房,正是华瑶和谢云 潇所在之处。 胡麻子曾经在黄田村杀过不少村民,早就起了歹心,他以为华瑶和谢云潇无力反抗,直接闯进了砖房的院门。 华瑶还想多问几句,胡麻子已是神志不清。她顺手砍断了他的脖颈,仰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边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她应该尽快收拾残局。 华瑶把贼兵的脑袋扔进了酱菜缸,又把他们的尸身绑上石头,抛到了汹涌的河水中,用不了多久,水底的鱼虫蛇怪就会把尸体吃光。 卯时未至,天上又下起瓢泼大雨。 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走回了那间砖房。华瑶从井边跑过去,又倒退了两步,这一刹那,她看清了井里的景象,不由得毛骨悚然,她把井盖严密地盖上,飞快地奔向了卧房。 先前华瑶还不知道,屋主身在何方?如今她知道了,屋主正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被贼兵扒光了衣裳,赤条条地丢入井中,经过两个多月的浸泡,他们的尸体浮肿发亮。今夜的暴雨灌满了这口井,他们顺着井水,浮出水面,像是在井里直立起来了。 华瑶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她突然看到这样一种惨状,心里还是有些恍惚。倘若她不会武功,那她也难逃厄运,必将沦为一具浮尸……不,不只是浮尸,贼兵还要把她卖到青楼,这一辈子,永无翻身之日。想到这里,她的怒火涌上心头,恨不得把贼兵千刀万剐。 华瑶钻进被窝里,谢云潇躺在她身边。她轻声道:“我们轮流值班,你先睡一个时辰,我去门口放哨。等你睡醒了,你来放哨,我再睡觉。” 谢云潇道:“你先休息,我去值夜。” 华瑶道:“你想让我睡到大白天,你一个人值守一整夜?”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伤势未愈,应当静心休养,再过三天,便能恢复元气。” 华瑶反问道:“那你自己呢?你也没痊愈,你不用休息吗?我还只是累过头了,双腿有点酸痛而已,你身中剧毒,险些与我阴阳两隔……” 谢云潇忽然把她抱紧了,她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也全都咽回去了。她到底还是怀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不愿让美人担惊受怕,她悄声道:“好了,难关都过去了,你别害怕。” 谢云潇道:“濒死之时,倒也不是害怕,只不过心愿未遂,我心里有些可惜。” 华瑶道:“你有什么心愿?” 谢云潇沉默不言。 凉州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能把自己的心愿全说出来,否则就不容易实现了。 华瑶对此一无所知。她茫然不解,还以为谢云潇故意隐瞒,她自言自语:“我觉得,你就像一只猫,忽远忽近,忽冷忽热。” 谢云潇道:“喵喵。” 华瑶噗嗤一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云潇反倒放开了她。 华瑶又往谢云潇怀里一扑,谢云潇像是在陷阱中抓住她了,相较于片刻之前,现如今,他把她抱得更紧密。她忍不住想笑:“好,你不说,我来说。” 她学起了老虎,小声叫道:“嗷呜。” 谢云潇忍不住也笑了一下。他称赞道:“猛虎咆哮,威风凛凛。” 华瑶道:“嗯嗯,那当然了。”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他低头轻吻她的脸颊。 屋外的狂风骤雨越发猛烈,雷声密集如炮声,轰隆轰隆,震天撼地,昏黑夜空中雷光闪烁,那雷电“咔嚓”一声,劈中了黄田村的一棵大树,树木倒塌下来,砸出一阵沉闷的巨响,华瑶反倒松了一口气。天气如此恶劣,贼兵不会贸然行动。 华瑶思考片刻,判定道:“胡麻子两天前动身,从灵桃镇赶到了黄田村,彼时天气还不错,晴空万里,无风无雨。接下来的这几天,四处都是狂风暴雨、惊雷闪电,贼兵不会在此时行军。我们不用守夜了,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早晨。” 谢云潇的声调依旧平静:“我们何时离开黄田村?” 华瑶道:“再等三四天,风停了,雨也停了,我们就立刻上路。” 谢云潇道:“也好。” 疾风暴雨仍在肆虐,砖房的屋顶也漏雨了,卧房里潮气浓重,寒气凛冽。华瑶只盼老天有眼,千万不要把雷电劈到她的头上。她的思绪时而混乱、时而清晰,终是沉沉地入睡了。 华瑶和谢云潇相拥而眠,又躺在一床棉被里,纵然屋顶漏雨,她浑身还是很暖和的。她睡到第二天中午,如同她预料的那般,黄田村没有一个贼兵,四面八方虽有风雨雷电,她和谢云潇的日子却过得平静。 * 与此同时,京城也下了一场小雨。 秋雨绵绵,凉意漫漫。 近日以来,东无收到了不少消息,有好有坏,好的暂不多说,坏的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第一,扶风堡之战,东无和方谨大败,他们双方的精兵强将,全部折损在华瑶手里。华瑶以少胜多,传出了“真龙天女”的名号,扶风堡的官民都说华瑶是天命所归,既能呼风唤雨,还能驱雷掣电。 第二,东无的侧妃宋婵娟生下一个死胎,此事已过去七天,宋婵娟的神智仍未清醒。她昼夜哭泣,祈求上苍垂怜她,再赐她一个孩子。 宋婵娟的父亲正是沧州按察使。沧州战况十分危急,东无暂时不会处罚宋婵娟,她的吃穿用度一如从前。东无这般待她,实属仁至义尽。 时值清晨,天光微亮,东无正坐在书房的一把檀木椅上,他的亲信跪在金砖地板上,听候他的吩咐,他念了其中一人的名字:“霍应升。” 霍应升略微抬头。他是东无的侍卫长,只要东无下达命令,他便会恭恭敬敬地遵从。 东无的书桌上摆了一只琉璃盒,长约九寸,宽约七寸,盒子里装着一个完整的头骨。这头骨还是倒放着的,头顶向下,颌骨向上,头颅内部盛着几颗舍利子,晶莹剔透,颗粒分明,全是从尸身中炼化得来。 霍应升伺候东无多年,他对东无的畏惧从未减少一分。 这间书房的房梁上挂着十盏人皮灯笼,灯光也是冰冷透骨的,霍应升的目光投向前方,他的脊背仍旧弯曲着,谨守着身为奴才的规矩。 东无命令道:“请岑公子过来做客。” 东无所说的“岑公子”,正是岑家长公子,岑清望。他在扶风堡战场上惨败,被华瑶砍断了一条手臂,仓皇逃回京城之后,躲在岑家的一座宅子里,迟迟没有露面。 霍应升自然理解东无的深意。他拱手道:“卑职领命。” 霍应升办事极快。他清晨离开,不到晌午就回来了,他不仅捉拿了岑清望,还把岑清望熟识的几个朋友一并擒获。这些人见到东无,顿时面如死灰,唯独岑清望面不改色,还对东无露出了一丝微笑。 东无也笑了:“硬骨头?” 岑清望还未回答,东无的侍卫早已心领神会。东无的言外之意是,岑清望死后,截取他的一段脊骨,放到幽静的地方,添作一件摆设。东无的府邸之中,处处皆是这般独特的摆设,至于每一件摆设从何处来,又与何人相关?那是说不尽的苦楚。 第180章 看不尽严风凛冽 “我早就疯了,我疯了…… 岑清望并不知道东无的用意。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唇边的笑意丝毫不减。 岑清望的左臂袖管空荡荡的,伤处尚未愈合,肩膀上缠了几圈纱布,敷着一层薄薄的药膏。 东无闻到了药膏的味道,那是宫廷御用的金疮药,镇痛止血,祛瘀结疤,对于武功高手颇有奇效。 东无尚未开口,岑清望招认道:“金疮药是公主殿下的赏赐。” 天宇开霁 第197节 东无道:“方谨赏罚分明。你打了败仗,方谨不曾责罚你,给你的赏赐倒是优厚。” 岑清望道:“公主早已料定了,您会派人把微臣召到府上。公主赏赐微臣金疮药,以免微臣伤口溃烂,血流不止,在您面前失了礼数。” 东无听完这一番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岑清望略微转过头,只见灯影幢幢,雾气漫漫。灯笼的灯芯燃烧着,灯骨和灯皮的形状诡异,宛如人骨和人皮,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后背流出了几颗冷汗。寒意从他的颈肩升起,蔓延到他的尾椎骨,今日此时,他竟然生出一个念头,当今皇子皇女之中,谁都可以继位,唯独东无不可以。 东无又道:“赐座。” 简简单单两个字,已是天大的恩赐。 岑清望磕头行礼:“微臣叩谢殿下恩典。” 东无的侍卫搬来一把木椅,摆到了岑清望的身旁。 岑清望侧眼一看,那椅子上铺着一层软垫。他也不知道,软垫之下,是否藏着细针、尖刀、毒刺、蛊虫之类的毒物。他无路可退,只能缓缓地站起身,端端正正 地落座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岑清望的面容舒展几分。 东无坐在岑清望的正对面,与岑清望的距离约有一丈远。 东无的侍卫又搬来一个白玉雕成的架子。那架子上挂着一张地图,标注了永州扶风堡方圆百里的地形地貌,其中还有几处地方,已经画过了红圈,比如扶风堡西北方的沼泽,以及沼泽附近的一切水路。 岑清望顿时明白了,东无正在调查华瑶的下落。 岑清望如实禀报:“华瑶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为人多疑善变,若要把她引入陷阱,真是一件极难的事。交战当天,微臣前去诱敌,皆被华瑶识破。华瑶佯装败逃,又把追兵带进了沼泽地。而她自己乘船渡江,顺流而下,踪迹消失不见……” 东无打断了他的话:“你从何处得来消息?” 岑清望道:“微臣在战场上亲眼所见,华瑶行军布阵的本领极强。微臣回京之后,公主的暗探也把战况探查明白,详细地报告公主。还请殿下明鉴,按照公主的意思,若不尽快铲除华瑶,贻害无穷。启明军入驻扶风堡,便在当地分发粮食,播种农作物,当地人都对华瑶推崇备至。” 依照岑清望的自述,他是方谨派来的人。 方谨搜集了不少消息,又把消息转告东无,她还想与东无联手,尽快铲除华瑶。相较于华瑶,方谨的名声不算很好,方谨与东无鹬蚌相争,最终便是华瑶坐收渔翁之利。 东无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东无又问了岑清望几个问题,岑清望据实回答,条理分明。东无听完这些消息,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东无离开了他的座位。他走到地图之前,目光落在“扶风堡”三个字上。 近几日来,扶风堡阴雨连绵,启明军的军纪一切如常,白其姝把持着扶风堡的一切政务,严防任何人走漏风声,扶风堡的官民都以为华瑶率兵远征了。 两天前的清晨,秦三率领一万精兵,从扶风堡出发,朝着西南地区行军。这一带的江河流向,也有相似之处。东无思索片刻,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东无拿出一支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这四个地名。 东无确信,华瑶的藏身之处,就在他画出的圆圈里。 华瑶正在等待启明军的到来。如今华瑶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谢云潇大概也毒发身亡了,华瑶独自漂泊,处境艰险,这对东无而言,真是一个活捉她的好时机。 东无唤来了他的亲信,命令他们调集两千名轻功高手,搜查永州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的全境,若是发现了华瑶的踪迹,立刻上报。 东无的亲信领命告退。 东无又看了一眼岑清望。 岑清望被华瑶砍断了一条胳膊。当他谈到华瑶,他不自觉地流露出他对华瑶的敬佩之情,这也是相当可笑的。他的武功已废,志气大不如前,方谨把他留到现在,除了给东无传递消息,再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东无正要下令,严刑拷打岑清望,从他口中套取方谨的音讯,他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毒药。少顷,毒性发作,他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皮肤变成了青紫色,全身的皮肉也都溃烂了,他死在东无的面前,东无还没来得及施用酷刑。 东无兴致全无。 侍卫把岑清望的尸体搬走了,东无依然站在原地。沧州又传来几封密信,东无扫眼一看,除了边境战况,沧州按察使又提到了他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询问东无,他的女儿宋婵娟,近来伺候东无是否妥当? 宋婵娟身为东无的侧妃,前日里诞下一个死胎,东无并未追究她的罪责,也是看在沧州按察使的情面上。 东无招来一位文官,吩咐此人为他代笔,写一封密信,回复沧州按察使。那文官的文字功底极强,深得春秋笔法,当然也知道如何愚弄一位武将。他伏案提笔,又过了大约两刻钟,他就写出了一篇词句妙绝的密信,此时东无已经离开了这间书房。 晌午过后,凉风渐起。 时值深秋,落叶飘零,寒霜遍地,东无的府上仍有一片繁茂的奇花异木,桂花也开得金灿灿的,似是金线绣成的花团,一朵又一朵地迎风招展。 若缘从桂花树下路过,闻到了清甜的桂花香。 若缘又来给东无请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她厌恶东无,但她的礼数一分不少。 无论东无有何吩咐,若缘都会尽力去做。 众人往往对东无心存敬畏,却对若缘放下了戒心,这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若缘是一把软刀,也是东无拿来杀人的刀。 在若缘的帮助下,东无杀害了宏悟禅师,这位禅师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如今他的头骨却是一件摆设,就放在东无的书桌上,若缘至今不敢直视。 若缘心神烦闷,百无聊赖,便在花园中散步。她自己家里也种了几棵桂花树,今秋桂花开得十分灿烂,花期却只有短短几天,远不如这一座花园里的桂花茂盛而长久。 若缘走到一棵桂花树下,从地上捡起一串桂花,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人声:“您成日待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见光,没病也会闷出病来……您多出门走走,散散心,看看风景,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您别怪奴婢多嘴,您只管放心养病,身上的病痛也就自己除去了……” 这位侍女的声调之中,似有几分沧州口音。 若缘已经猜到了,这位侍女的主人,必是东无的侧妃宋婵娟。 若缘对宋婵娟很有几分好感。 宋婵娟是个软心肠的人,她曾经送给若缘一个包裹,那包裹里装着衣裳和首饰,价值百金。这一份恩情,若缘应该好好报答,只不过宋婵娟今非昔比,她失去了东无的宠爱,在这偌大的皇子府中,她仿佛一个漂泊不定的游魂。 若缘旋转着手里的扇柄,扇面翻过几个来回,若缘走向了宋婵娟。她轻声和宋婵娟说话,言语之间,关切至极,似是一位雪中送炭的朋友。 起初宋婵娟还很诧异,但她也压抑太久了,若缘对她嘘寒问暖,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不禁心想,若缘是皇族,东无也是皇族,前者尚存几分温情,后者留给她的只有绝情,这一切又是为何?她又为何遭受这一切? 若缘掏出手绢,轻轻为她拭泪:“姐姐,别哭了。” 宋婵娟哽咽道:“只怪我命苦……” “嘘,”若缘伸出一根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姐姐,祸从口出,千万要当心啊。” 宋婵娟闭口不言。 若缘揽住宋婵娟的肩膀,又给侍女使了个眼色,让侍女跟在她们的背后。 侍女还不太愿意,若缘的语气温温柔柔:“你家主子接济过我,对我有恩,我也想开解开解她。我们年纪相仿,她心里有什么难处,不用细说,我也能猜到一二。心病还须心药医,人心里的事情越多,烦恼就越多,我是想劝你家主子,把事情看开些,把烦恼看淡些。” 侍女信以为真。她也盼着若缘能治好宋婵娟的心病。 若缘搀扶着宋婵娟,与她一同走在林荫小路上。 桂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轻风一阵一阵地吹来,若缘又说了不少体己话,宋婵娟终是忍耐不住,泪流满面:“我想回家。” 若缘十分惊奇。 宋婵娟小声啜泣:“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娘……” 若缘早已没有爹娘了。 若缘冷眼看着宋婵娟,见她泪如泉涌,若缘只觉得好笑,差点就笑出声了。 回家?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宋婵娟已经嫁入皇族,终此一生,她只能做皇族。她确实是神志不清了,先前她的言谈举止何等体面?如今她精神恍惚,竟是连若缘都不如了。 若缘发疯发癫,还有一战之力。 宋婵娟心灰意冷,已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她所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到了东无的耳朵里,那她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她的爹娘了。 若缘又苦劝她几番,她充耳不闻,还自嘲道:“我多次失态失仪,也不在乎多说几句风凉话。我时日无多,再蹉跎个半年数月,魂魄也该去往地府……” 这一回,若缘没忍住。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宋婵娟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若缘自知前功尽弃。她万不得已,只能流露一片真心:“姐姐,不止你一个人失态失仪,我比你更严重些,我早就疯了,我疯了。” 生怕宋婵娟不相信似的,若缘忽然在原地蹦蹦跳跳,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像是仓鼠啃食木头,果然没有丝毫仪态可言。 宋婵娟大吃一惊。 若缘拉住宋婵娟的手腕,牵着她在树林中一路奔跑。 她们跑了一个小圈,裙摆在风中摇曳,秋日的斜阳照在她们的脸上,世间万物似乎沉静下来了。 凉风也有秋天的气息,她们闻到了落叶与浮萍,看到了花香和鸟语。 若缘脸不红气不喘,宋婵娟已是汗流浃背。 宋婵娟不管不顾地躺到了草地上,若缘也就躺在她身旁,毫无理由地,她们畅快地笑了起来。 宋婵娟的笑容还有几分自嘲意味。她只觉得自己命苦。 若缘却在想,只要她和宋婵娟再近一步,或许能从宋婵娟这里打探到东无的消息。 说到底,东无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如果若缘找到了东无的弱点,再把这个弱点告诉华瑶和方谨,或许华瑶和方谨就能合力把东无杀了。 把东无杀了,若缘在心中默念。 虽然若缘远不如东无,但她总有一种预料,她可以杀了他,她可以报仇雪恨。冤有头,债有主,她全家上百口人的冤债,他是一定要偿还的。 * 接连几日暴雨过后,永州南安县雨过天晴。 雨后的田野上,凉风飘荡,吹来野草的清香。阳光是淡金色的,把河水照得波光粼粼,犹如一片碎金流影。 华瑶牵着谢云潇的左手,与他一同走在田野与树林交界之地。 他们二人穿着布衣、戴着斗笠,各自背着一只竹筐。那竹筐里塞满了杂物,甚至还有一只新鲜的白萝卜,根须上沾满了泥巴。 他们二人的装扮,很像是山野村民,正要去外地赶集。 华瑶的心情很好,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她就能抵达槐花村。先前她命令齐风传信给秦三,让秦三率领一万精兵,驻守槐花村,静候她的大驾。 华瑶相信齐风的忠心,也相信秦三行军作战的能力。这原本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然而,当她走到山脚下,却看见一群逃难的村民。 华瑶连忙拦住一人,刚想问路,又不敢泄露自己的口音。她不会说永州方言,只会说官话,如果她出声讲话,村民都会察觉她是外地人。 华瑶扯了扯谢云潇的衣袖。 谢云潇祖籍永州,也算是真正的永州人。华瑶理所当然地认为,谢云潇应该会说永州方言。 谢云潇正当犹豫之时,那村民急忙道:“跑,赶紧跑,村里发大水,水性不好的人,别去,咱都跑了,不要往村里走了……” 话未说完,村民已经跑远了。 华瑶仔细回忆村民的那几句话,学到了当地方言的特点。她自顾自地练习几句,又很大胆地拦住另一位村民,认真地问:“村里可是发了大水?咱还要不要往村里走?” 天宇开霁 第198节 那村民立刻回答:“不要走了,快跑吧,桥塌了,路没了!” 华瑶又问过几个村民,大概明白了槐花村的状况。 昨夜槐花村的河水暴涨,漫过了农田,淹过了草棚,黄泥路也冲垮了,村民纷纷逃难去了。 华瑶的脑袋里“嗡”了一声。她默默地站在原地,又过了片刻,她牵着谢云潇,登上了一座高山,从山顶俯瞰四面八方。 果然如同村民所说,槐花村已经无路可走。 扶风堡原本有一条官道,直达槐花村,正因如此,华瑶才会命令启明军前往槐花村。而今,暴涨的河水阻拦了华瑶的去路。那河水汹涌奔流,周围的地形地貌彻底改变了,全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华瑶决定绕到附近的村镇,打探一下启明军的消息,等到两三天后,河水退去,她应该就能与启明军会合了。 第181章 试问浮生几度 “我出门了,你安心等我…… 傍晚时分,黄昏已至。 华瑶和谢云潇走过四十多里山路,终于在山林中找到一座破庙。 此地荒废多年,杂草丛生,青苔遍地,砖石砌成的墙壁又有几条裂缝,神像上落满了蛛网灰尘。夕阳映照着破败的木门,光影也分成了两段。 华瑶四处转了一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谢云潇放下竹筐,拿出一只木桶。他提着木桶,去庙外的一条清溪里取水,又返回寺庙之中,准备把屋子打扫干净。 华瑶忽然走到他面前:“天快黑了,我去镇上买点东西,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云潇道:“你何时回来?” 华瑶道:“不知道,我尽量快去快回。”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谢云潇略微偏过头,低声道:“你独自出门,若是遇到危险,无人助你一臂之力。我不知道你的处境有多危险,只知道守在这里,等你回来,岂不是太不称职?” 确实,谢云潇不仅是华瑶的驸马,也是华瑶的近臣,他应该和华瑶形影不离,尽心尽力地保护她。 华瑶明知故问:“你想陪我一起去吗?”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她稍微使上一点力气,想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但她并未挣脱他,他又朝着她走近半步,与她的距离近在咫尺。 华瑶解释道:“你身姿颀长,举止端方,很容易引人注目,就算你戴着斗笠,旁人也能看出端倪,只要和你说上一句话,就能猜到你绝非等闲之辈。你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江湖痞气,也不像是闯荡江湖的泥腿子。” 谢云潇沉默片刻,却道:“你也不像。” 华瑶一口咬定:“我可以装出来。” 谢云潇与她对视,她语速极快地问道:“假如你去了镇上,看到一个包子铺,你想买两个包子,你会对店主说什么?” 她催促道:“立刻回答。” 谢云潇不假思索:“请给我两个包子。”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这么一笑,谢云潇又把目光移开了,她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的脸皮未免太薄了。如果她和他都是平民百姓,那也应该内外分明,她主外,他主内,否则她真怕他吃亏。 谢云潇在军营里威望甚高,只因军营纪律严明,规则肃正,又有令行禁止之势,谢云潇以身作则,士兵对他十分畏惧也十分信服。 谢云潇要是碰上了市井无赖,又能怎么办呢?大概是立刻拔剑出鞘。四年前,他在京城河道上偶遇登徒子,他也是用武力解决的麻烦。 而且,华瑶已经猜到了,谢云潇根本不会说永州方言。她为他做了一个示范,又用到了她今日学来的乡音:“喂,店家,快给咱拿两个包子。” 华瑶模仿得不差分毫,谢云潇一时也无话可说。 华瑶给了谢云潇一支信号烟,她自己也留了一支。这种信号烟点燃之后,亮闪闪的似是烟花一般,方圆二十里的夜空中清晰可见。 华瑶认真道:“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会在两个时辰内回来……” 谢云潇依旧是一言不发。 华瑶踮起脚尖,双臂环绕他的脖颈,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极轻声道:“我出门了,你安心等我。” 谢云潇终归答应道:“快去快回。” 华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她把碎银子藏在袖袋里,又蹲到地上,抓来一把泥浆,抹到自己的手上和脸上,遮盖了她的本来面目。她重新戴好了斗笠,背起了竹筐,也没回头看一眼谢云潇,她身影一闪,消失在茫 茫暮色之中。 华瑶从寺庙出发,向着东南方,行进了十几里路,附近的地势逐渐开阔,推车挑担的乡民也有二十多个。这些乡民彼此熟识,他们一边赶路,一边闲聊,说的都是永州本地的方言俗语。华瑶跟在他们的身后,顺利地学到了他们的口音。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已到了垂塘镇,镇上的集市十分热闹,灯火灿烂,人烟稠密,车马络绎不绝。通往集市的街道拥挤非常,吆喝声、马蹄声、喧哗声随处可闻,来往的行人多半不是是垂塘镇本地人,只是从外地逃到了垂塘镇。 方圆百里之内,仅有少数几个地方,尚未遭受水灾或是兵祸之苦,垂塘镇便是这少数的安乐之地。 茶坊、酒肆、客栈、饭馆的生意甚好,散漫着浓重的烟火气。不多时,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荡过来,夜色与雾色交织,众多行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华瑶混迹于众人之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踪迹。 熟食店前人声喧嚷,已是拥挤得水泄不通。华瑶挤在人堆里,只听得周围民众议论纷纷,有人抱怨,有人咒骂,有人唉声叹气,还有人盘算着怎样率领全家逃往秦州。 华瑶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 有一位中年妇人开口道:“姨母寄信来说,秦州局势安定了,叛军没了,盗匪没了,偷窃的小毛贼不剩几个。姨母还说,咱们逃到秦州去,才能寻到一个安身处。她老人家一片好心,说的都是实话,她的话也值得听。” 那妇人的丈夫接话道:“秦州太远了,咱们还不能直走,要从南边绕路去秦州,两千多里的长途,紧赶慢赶也要一个多月,那舟车劳顿之苦,你家小孩受不受得住?” 妇人道:“你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调调儿,跟个偷油的耗子似的,畏畏缩缩。我家孩子不就是你家孩子?你是孩子爹,我是孩子娘,咱俩为人父母,心里最要紧的只是孩子的安危……” 丈夫道:“你听了你姨母一面之词,就要往秦州逃难,你怎么就不会自己拿点主意?咱俩带着孩子,躲去永州深山里,也好过长途跋涉……” 妇人打断了他的话:“咱家孩子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才刚会走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根骨不好,缺不了大人时时照看,吃的穿的都得是精细的。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要什么没什么,咱家孩子怎么养得成人?亏你还是孩子他爹,你怎么不能动动脑子?” 这一对夫妇的言辞太过刚直,隐约透露出他们的家境不差。他们二人都有武功,妇人的武功略胜一筹,行事还有几分谨慎,她和丈夫说话的声音极小,不过华瑶听力敏锐,她把他们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 丈夫的语气里隐含怒火:“我跟你说不通了!这世道真是乱上加乱,从北到南,战乱频发,秦州邻接沧州,沧州边境早就失守了,边境十三城尸横遍野,沧州军营十万兵马全没了。秦州全省沦陷,就是个早晚的事。” 妇人道:“启明军能征善战,前日也到永州来了……” 丈夫道:“真要是能征善战,就不会困守临德镇。” 听到“临德镇”三个字,华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华瑶和启明军原本约定在槐花村会合,只因槐花村的官道被洪水冲垮了,启明军无法到达槐花村,便驻守在槐花村东北侧的临德镇。此地的陆路四通八达,地势易守难攻,真是一个驻军的好地方。 此时此刻,华瑶真想修炼出一种仙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只要在空中翻一个筋斗,就能翻过一百多里,瞬间落到临德镇的地盘上。 华瑶从人堆里钻出去,四处探听了一番,探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根据华瑶的所见所闻,秦三率领的一万精兵,确实驻守在临德镇,当地百姓甚至送给秦三一把万民伞,乞求她留守临德镇,只因启明军从不扰民,当地百姓备受庇护,贼兵也不敢在临德镇附近闹事。 华瑶正当思虑之时,隐约闻到了烧鸡的香味。 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已经整整一天没进食了,今日又走过了上百里山路,她决定犒劳犒劳自己,便又冲进人堆里,混到了熟食店的队伍中,老老实实地排队一刻钟,终于买到了一只荷叶包裹的烧鸡。 华瑶又跑到别处店铺,买来八个肉包子和菜包子、两斤火腿、三斤烧饼、四斤黄梨和青橘、两支竹筒装的蜂蜜水,全部放入了她的竹筐里,再拿几件破衣服遮挡起来。 雨雾未散,集市未歇,华瑶看了一眼天色,走上了返程的道路。 这一回,与来时不同,华瑶抄了一条近道,路过了垂塘镇南部的一片空地。此处搭建了一些草棚,安置着无家可归的流民,他们之中的不少人患有伤病,嚎哭之声,此起彼伏,真是一种凄凉的惨状。 华瑶的脚步加快了。她在心中默念,再等两个月,等她控制了永州北境,她一定会收容流民,收治病患,减轻他们遭受的痛苦。 华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紧跟着一大群乡民的脚步。 这些乡民住在垂塘镇的乡下,只在垂塘镇做些小本生意,入夜了就回家去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还说垂塘镇最近的生意很有起色,不少地方的富户都跑过来了,那些富户携家带口来到垂塘镇,花钱如流水,镇上的鸡鸭鱼肉卖得比平时快多了。 确实如此,富人不仅有香车宝马,还有侍从护卫,他们从别处逃到此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至于草棚里的流民,却是无人在意的。 华瑶的思绪十分混乱。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她也是一身贫民装扮,她买不起车马,养不起侍卫,更懂得贫民的处境艰难。 正当此时,草棚里跑出来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年仅七八岁,面容稚嫩,面色蜡黄。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双手双脚长满了冻疮。她跑到了乡民的队伍里,哽哽咽咽地乞讨:“求求,给口吃的……” 她哭着说:“大娘大爷,大婶大叔,大妈大爹,大姐大哥,求求了,求你们行个好,给口吃的……” 她哭得颤抖:“我和我娘都要要……要要饿死了,我爹抛弃了我们……” 乡民纷纷摆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五六百个乡民,男女老少都有,竟无一人施以援手。 “咱也没钱。” “你和你娘吃饱了,俺家人就要饿肚子了。” “都是命啊,忍着吧。” 还有一个乡民说:“真不能帮,咱也不是不想帮,是真不能帮啊,前天就在这儿,给了一小块烧饼,那棚里头的人,乌泱乌泱的,来抢咱们的衣食饭碗……” 他们说说笑笑,越走越远。 那小姑娘慢慢跟在众人背后。她的脚底长满了血泡,连串的脚印渗出血痕,她边走边哭:“救我娘亲,救命……娘亲,娘亲……”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的头顶落满了树荫,忽然有人捂住她的嘴巴,又搂住了她的肚腹。她双脚离地极远,那人把她拐进一座幽深的山洞里,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她眼珠子瞪得溜圆,根本看不清此人的面容。 山洞之中,仅有华瑶和小姑娘两个人。 华瑶半蹲下来,递给她两个包子,亲眼看着她吃完了,又低声嘱咐她几句话,她竟然全部记住了。 华瑶早已察觉了,这小姑娘眼神聪慧、毅力顽强,若是能度过这一劫,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华瑶满口永州方言,临走之前,她还给小姑娘留了一些食物和铜钱,顺便问过了小姑娘的名字。 小姑娘面朝华瑶,跪地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回答,头还没磕完,她被一阵凉风吹回了地上,她举目四望,望不见华瑶的踪影。她心跳极快,依照华瑶的嘱咐,把食物和铜钱用茅草包好,藏进一棵树的树洞,做好标记。她跑回草棚之中,找到娘亲哭诉一番,又要和娘亲一同去树林里挖野菜,那草棚里的流民也都信以为真,野菜正是他们仅有的口粮,娘亲也相信了。娘亲拖着疲惫的身躯,随她走入树林,她却拿出了肉包子和蜂蜜水,娘亲诧异地问她:“谁给你的?” 她认定道:“是……是是神仙显灵了。” * 不知为何,华瑶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华瑶在山林中脚步如飞。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飞快地赶回了那一座破庙,推开木门的一瞬间,她和谢云潇目光交接。 华瑶欢快地跑向他:“我回来了。” 谢云潇道:“辛苦了。” 谢云潇拿走了她背后的竹筐。她觉得肩膀轻松了许多,她的心情也很愉悦:“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谢云潇却道:“竹筐上沾了血迹。” 第182章 谁望断 “我想和你长相厮守。” 天宇开霁 第199节 华瑶低头一看,竹筐的侧边沾着一滴血。她细思片刻,记起来了,她遇见的那个小姑娘手背上生出了冻疮,疮口流血了,彼时她抱着小姑娘飞奔,竹筐也就沾染了一丝血迹。 此事也并非大事,华瑶对谢云潇讲明了前因后果。她只讲了个大概,谢云潇也没有追问。 谢云潇心中暗想,华瑶极力救济流民,无疑是一件善事,她深知民间疾苦,待到她登基之后,她也会广施仁政。 谢云潇端来一盆热水,放到了一张石桌上。他道:“你在外奔波一整天,手上脸上沾满了泥浆,不妨先来洗手洗脸,洗完了再去吃饭。” 华瑶道:“你真是温柔又贤惠。” 谢云潇道:“过奖了,举手之劳。水温合适吗?木桶里还有热水。” 华瑶试了一下水温,不烫不冷。谢云潇不知道她何时回来,只能时时刻刻注意水温,等她回来之后,他立刻把木盆端出来了,她赞叹他温柔贤惠,他确实是当之无愧。 华瑶自己洗手净面,泥浆都被清水洗去了。她顿时感到神清气爽,谢云潇又递给她一块丝帕,洁白如霜雪,清香似昙花,像是宫廷御用的珍品。 华瑶怔了一怔。她毕竟是个公主,自幼享尽人间富贵,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近几日来,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还要躲避贼兵追杀,她无意间记起从前的锦衣玉食,自然是十分怀念。在她的记忆中,她食尽珍馐、眠卧锦绣,竟似恍然一梦。 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为什么呆住了。他不由得一笑,这一瞬间,清风明月黯然失色,华瑶不禁看呆了,更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谢云潇左手抬起她的下巴,右手攥着手帕,擦拭她面颊上的水珠。她与他对视片刻,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她暗暗地出神,只听他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顺口说:“想你。” 谢云潇道:“是吗?” 华瑶道:“千真万确!” 华瑶还没说出甜言蜜语,她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她连忙把食物从竹筐中拿出来,面饼、烧鸡、包子、火腿仍有几分余温。 华瑶高高兴兴道:“你快坐下来吧,开饭了。” 谢云潇坐到华瑶的身侧。华瑶打开荷叶包裹的烧鸡,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撕下一只鸡腿,很大方地放进谢云潇的碗里。 谢云潇知道华瑶喜欢吃鸡腿。他用筷子把鸡腿夹给她:“你吃鸡腿,我吃……鸡爪。” 华瑶有些想笑,心里又有些苦涩,早知如此,她应该多买一只烧鹅。她轻声道:“你跟我客气什么,这只鸡有两条腿,正好我们一人一条。” 华瑶把烧鸡撕成两半,其中一半分给谢云潇,另一半被她啃了一口,鸡肉香酥滑嫩,虽不及宫廷御膳,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华瑶拧开竹筒的竹盖,倒出两杯蜂蜜水,她和谢云潇一人一杯。 谢云潇把蜂蜜水一饮而尽,华瑶还念念有词:“你等我恢复身份,我给你泡一壶玉山雪蕊。” “玉山雪蕊”是一种名贵的花茶,也是谢云潇平日里偏爱饮用的。玉山雪蕊的茶味清香淡雅,芳韵无穷,似是仙界甘泉一般,绝非人间凡品所能比拟,价格也是千金难买,普通富贵人家消受不起,唯独皇族可以时常取用。 自从华瑶与谢云潇相识以来,她至少送给他十盒玉山雪蕊,彼时他接受了她的赠礼,此时他却说:“不必费心,蜂蜜水也很好喝。” 华瑶忍不住问道:“你过得惯穷苦日子吗?” 谢云潇道:“我此生心愿之一,是和你归隐山林。” 华瑶道:“你的心愿,注定要落空了。” 谢云潇反倒笑了笑,华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有些惊讶,只听他说:“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你也能少些烦恼。你心志坚定,远胜常人,但你要走的那条路九死一生,我不知道天下纷争何时才能停止,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并非没有退路。” 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嗯。”又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谢云潇道:“当然,我想和你长相厮守。” 他语气中流露出的情意诚挚而缠绵,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她立刻偏过了头,不再看他。 华瑶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她很想说几句话,可是她的思绪过于混乱,今日的所见所闻也像是柳絮一般,散漫纷飞,渐渐地填满了她的心头。 又过了半晌,华瑶才开口道:“其实,我也想过归隐山林,远离纷争,那时淑妃还在世,后来淑妃走了,我在皇宫过得很艰难。父皇厌弃我,皇兄刁难我,我心想,如果我能活下来,那就是幸运之极。凭借这一份幸运,我能做成更多事,也能帮助更多人脱离苦海。” 谢云潇听她吐露心声,想到她年幼时遭受的种种磨难,他竟然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言语太轻,词句太浅,而她所承受的,却是沉重的负担。 此时的气氛有些沉闷,华瑶不太习惯。她话锋一转:“现在我知道了,我确实是天命所归。” 谢云潇的语气更温和几分:“你固然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终有一天,你会实现自己的心愿。” 华瑶噗嗤一笑:“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的心愿还没实现,我就死了,你怎么办呢?你一个人去隐居吧……”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会去黄泉路上找你。” 华瑶还想调侃几句,谢云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说:“你以前答应过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 华瑶含糊道:“嗯嗯,我记得,我不说了。” 谢云潇又给华瑶夹了一只肉包子。那包子的面皮十分厚实,肉馅仅有一小口,华瑶把鸡肉撕成块,塞进包子的面皮里,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过后,谢云潇去洗碗了,华瑶在地上铺床。 谢云潇先前已经把寺庙里的灰尘清理过了,华瑶找到一块干净地方,铺上毛毯和棉被。她钻进棉被里,又把愁绪抛之脑后,等她一觉睡醒了,她便会赶往临德镇,尽快与启明军会合。 *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唐通和冯保率领一众高手,正在搜查垂塘镇的大街小巷。 唐通原本是镇抚司副指挥使,也是东无安插在镇抚司的奸细。唐通被卷进了孟道年死谏一案,太后下令,将他关押在诏狱,东无又把他放了出来,他对东无更加死心塌地。 冯保是大内高手,也是一个年纪不小的太监。他一身平民装扮,待人接物也很和蔼可亲。他笑眯眯地寻人问路,当地百姓见他慈眉善目,也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早在两天前,唐通和冯保便抵达了垂塘县。他们奉了东无的命令,仔细搜寻华瑶的踪迹,这自然也是大海捞针。 垂塘县占地上万亩,此地遍布山林秘洞,华瑶又是天下第一流的轻功高手,东无也不确定华瑶是否藏身于垂塘县,只让唐通和冯保尽力搜寻。迄今为止,他们已经忙碌了两天两夜,仍未查获任何蛛丝马迹。 唐通站在垂塘县的路口,默默地观望来来往往的人群。 冯保站在他身旁,叹声道:“哎呀,前两日阴雨连绵,水雾弥漫,今早风雨才刚停歇,公主去了哪里,也真没个准信。” 唐通道:“派人再去搜一遍 客栈……” 冯保道:“客栈搜过不止十遍,大小店铺全部探查明白了,找不见一个会说官话的年轻女子,依我看呐,公主不在垂塘镇上。” 冯保的年纪比唐通大了十岁,官阶也比唐通更高一些。冯保这一番言论,唐通当然是信服的,先前他们派去山林里探路的轻功高手,竟有不少迷路了。山林位于垂塘镇的东南侧,树木茂盛,山势连绵,那一眼望过去,入目尽是一片绿油油的草木,纵然是轻功高手也不能时刻辨明方向。 唐通和冯保又商量了一番。他们一致决定,再把垂塘镇分为十个区域,派遣十队人马重新搜查一遍,如果还是查不到华瑶的踪迹,他们只能就此放弃了。 十队人马出发之后,唐通和冯保便在垂塘镇四处寻访。 临近午时,冯保路过垂塘镇的一块流民聚集地,前日里,他也曾经来过此处。他清楚地记得,这里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衣衫褴褛,身形瘦弱,却是个懂事的孩子,眼珠子转得很快,手脚应该也不蠢笨。她有几分习武的资质,虽不突出,却也难得。 如果冯保找到这个小姑娘,把她带回京城,仔细教养几年,待她成年之后,再给她洗髓炼骨,她也能练出一身上乘武功。 想到此处,冯保打定了主意。他已有一天一夜没合眼,仍未找到华瑶的一根头发。如果他空手返回京城,东无可以判他一个渎职之罪,少不了责罚他一顿,但他若是带回一位根骨尚佳的小姑娘,看在那样一个好苗子的份上,东无或许会酌情定罪。 冯保一甩袖袍,走向了流民聚集的草棚。 那些流民磕头跪拜,乞求冯保行行好,发发慈悲,赏给他们一口吃的。 其中一位年过五旬的流民最是恭敬,谈吐也最是文雅。他跪在冯保的脚边,战战兢兢道:“这位爷爷,请您留步。小人饥寒交迫,连续多日,只吃过野菜,只喝过雨水,肚皮里绞痛得紧,真就是活不成了……” 他挡在冯保的面前,冯保一脚把他踹开。他顿时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呕出一大口血,脑袋一歪,竟然当场断气了。 血腥味弥漫开来,又有几个流民惊恐地喊道:“杀人……杀人了!!” 冯保向前走了两步,他的鞋尖上沾了不少鲜血。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声,鞋尖慢慢地磨蹭着泥土,把血迹都遮盖住了。 冯保缓缓地发问道:“这儿不是有个小丫头片子吗?那丫头去哪儿了?知道的人,来报个信,爷爷我重重有赏,保管你们啊,吃喝不愁。” 此话一出,流民也顾不得地上的尸体。逝者已矣,生者还要艰难求生。几个流民又连连磕头,争先恐后地报信。 “她跑了!和她娘一块儿跑了!” “几天没吃饭了,也不晓得她们娘俩哪儿来的力气。” “她们往西边跑的,西边有个集市!” “求求爷爷,赏给小人一口吃的吧……” 冯保一听此言,还真是纳闷,他想找华瑶,华瑶跑了,他想找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也跑了。 诸事不顺,他的脾气也不顺。他摆了摆手,很无奈地吩咐道:“全部料理干净了。” 冯保话音未落,他背后的众多高手剑光齐斩,只在这一刹那之间,草棚里的上百个流民纷纷人头落地。 血水如河水一般流淌着,冯保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他还和自己的亲信说笑:“永州也遭过不止一次兵祸了,这儿的大人小人呐,早该习惯了。” 冯保率领三十名高手,赶往垂塘镇的集市。他传令下去,让那些高手追捕小姑娘。他耐心等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一个亲信回来复命,那姑娘及其母亲都被他们抓住了。 垂塘县西区的饭馆里,冯保坐在一间宽敞的包厢内。桌上摆着一碗燕窝粥、一盏花胶羹,正是热气腾腾的时候。冯保尝了一勺燕窝粥,又从口袋里拿出金丝缠边的缎帕,微微地擦了一下嘴,这才发话道:“带进来吧。” 冯保俨然有一副大官做派,要把这一座饭馆当成府衙了。 冯保的侍卫身强体壮。他们一手拎起小姑娘,另一手拎起小姑娘的母亲,将她二人拖进包厢,扣押在地。那小姑娘已是泣不成声,她的母亲被点了穴道,此时一点也动弹不得,她们二人都穿着一套厚实的棉衣,虽是旧衣裳,却也足够防寒过冬了。 冯保起了疑心。他朝着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跪着爬过来。他做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脸上浮现淡淡微笑:“你身上的衣裳哪儿弄来的?” 小姑娘嗫喏着不肯回答,冯保对着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闪着明光。小姑娘唯恐自己的母亲受害,哭着回答道:“集市上买的旧衣裳……” 冯保又道:“你从哪里讨来钱了?” 小姑娘浑身颤抖,冯保露出无奈的神色:“你要么实话实说,要么,你就是个没娘的苦孩子喽,你爷爷我啊,什么都能看出来,你可千万别撒谎啊。” 包厢里冷风阵阵,刀剑散发着寒气,小姑娘哭着坦白道:“是……是是是神仙显灵,都是神仙给的钱……” 她哭得哽咽,心里委屈之极,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倒霉,为什么她和娘亲的病情才刚刚好转一些,她们又被坏人盯上了?那些坏人能不能放过她们?他们一手遮天、一手锤地,他们一言既出、百人追随。他们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把好的说成坏的,把坏的说成好的。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而她面对他们强大的声威,竟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冯保见她哭得凄惨,似乎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哎呀,可怜见的,你啊,怕被人取笑,就别出门嘛。” 冯保又问:“小丫头,说仔细些,你在哪里遇到了神仙,神仙怎么把钱送给你的?” 小姑娘口齿不清地回答:“在天上给的,地上忽然刮来一阵风,把我吹到天上去了……” 小姑娘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的心思却没逃过冯保的慧眼。 冯保一听她的描述,心中已然分明了,她不是遇到了神仙,而是遇到了世间罕有的轻功高手。 冯保原本垂落的眼皮一下子睁开了,世间罕有的轻功高手?!还是个喜欢做善事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万啊,想到这里,冯保感叹道:“哎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而且,经过一番寻思,冯保也忽然反应过来,如果华瑶当真藏在垂塘县,那她的当务之急,不就是赶往临德镇,尽早与启明军接洽? 冯保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他吩咐亲信,取来永州北境的地图,他又拿出一支朱笔,画了一条红线,连接临德镇与垂塘镇。 冯保立刻下令,调集四百名轻功高手,分成一百个队伍,每队四人,备齐信号烟,驻守在垂塘镇通往临德镇的每一条山路上,务必从速,把华瑶抓捕归案。 冯保的命令下达之后,那小姑娘的哭声还没停止。 冯保仿佛见不得她落泪似的,他站起身来,又弯下腰,拿自己的袖摆去擦拭她的眼泪。 她颤抖得厉害,肠胃 天宇开霁 第200节 里涌出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还像她的亲爷爷一般,慢慢地拭去她的泪水,喃喃道:“好啦,小丫头,莫哭莫哭,爷爷把你认识的神仙抓回来,让她来陪着你,你俩一块儿回京城,好不好啊?” 她没敢应声,而他呵呵地笑了。 * 申时已过,晴光漫天。 连下了几日的大雨小雨,今天的天气彻底放晴了,山林薄雾也消散了,华瑶能望见十里之外的景象。 今天一早,天还未亮,华瑶和谢云潇从寺庙启程,绕路走向临德镇。华瑶从来不敢走官道,据她所知,官道上的伏兵是最多的。她特意绕开了官道,另选了一条隐秘的路线。 华瑶已经走过了一百多里路程。这一路上,风平浪静,鸟语花香,她的心情一片明朗。 她仰头望天,天空碧蓝如洗,白云一朵一朵的,像是棉花一般轻软。她小声道:“天气真好。” 她向前望去,断定道:“我们距离临德镇,只剩十几里路程了。” 谢云潇道:“今日傍晚之前,便能与秦三会合。” 华瑶道:“确实。” 秦三是华瑶麾下第一大将。秦三武功卓绝、反应敏捷,自从她归顺华瑶之后,她为华瑶打过的胜仗已有上百场。启明军尊称她为“常胜将军”,她仍是不骄不躁的,练武练兵都很勤快,如今她率兵驻守临德镇,华瑶也是很放心的。 谢云潇还牵着华瑶的手腕,她侧目看他,他道:“你和秦三的君臣之义……”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接话道:“重如山,深似海。” 谢云潇笑而不语。 华瑶的指尖摸到了谢云潇的手背,轻轻地挠了他一下,他忽然停在了原地。此时他们距离临德镇仅有十里,华瑶极目远眺,依稀望见临德镇的巍峨城楼,楼上高挂着启明军的军旗,旗帜迎风飘扬,守城士兵身穿明盔亮甲,气势分外威武。 华瑶轻声道:“我们快到了。” 谢云潇也轻声回答:“前方有伏兵。” 华瑶听见“伏兵”二字,虽是意料之中,却也难免慌乱一瞬。扶风堡之战,华瑶战胜了伏兵,启明军也损失惨重,东无和方谨的伏兵包围了扶风堡,四面八方都是必死之局。华瑶使尽全力,方才突破重围,难道今日,敌军又要故技重施吗? 不,今时不同往日,启明军已然进驻临德镇,城楼上的弓兵、弩兵、炮兵全部准备就绪。倘若伏兵包围临德镇,那伏兵反倒是落入险境了。 因此,伏兵应该是埋伏在通往临德镇的必经之路上。 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又问谢云潇:“伏兵有多少人?” 谢云潇的武功已经恢复了七成,他的目力听力远胜常人。他的父亲也教过他探听军情的方法。他侧耳细听,片刻之后,他回答道:“近处约有四人,远处听不清。” 华瑶暗暗心想,还好,只有四个人。但她转念一想,不对,敌军不会只让四人埋伏,那四人恐怕只是众多伏兵中的一组,如果他们察觉了华瑶和谢云潇的踪迹,他们一定会点燃信号烟,正如边境的烽火狼烟,他们的同伙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华瑶和谢云潇的处境就是十分危急了。 华瑶极小声地说:“既然伏兵只有四个人,我们绕路而行,尽量避开他们所在的位置。” 谢云潇却道:“我不确定他们的位置。” 这也是华瑶意料之中的事情。 伏兵一定掌握了皇族秘术,他们的呼吸吐纳之法,不同于寻常高手。纵然谢云潇听力敏锐,他也不可能在数里之外,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 华瑶左思右想,只能奋力一搏。 她把自己的信号烟放进了袖袋里,既然启明军守在临德镇的城楼上,只要启明军看见了她的信号烟,肯定会派出援兵。 敌军有援兵,华瑶也有援兵,只看哪一方的援兵更迅捷、更机警,哪一方便能大获全胜。 华瑶打定主意,又休整了两刻钟,只为一场大战做好准备。她和谢云潇躲进了一座山洞,他们在此养精蓄锐。元气修复之后,她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出山洞,又沿着一条僻静的山路,飞速冲向了临德镇。 华瑶和谢云潇使出了十成轻功。倘若伏兵的轻功比他们略逊一筹,他们可以在瞬间斩杀伏兵,伏兵甚至来不及放出信号烟,他们也能顺利抵达临德镇。 树林里风声飒飒、落叶飘飘,华瑶和谢云潇距离临德镇仅有六里之遥,正当此时,他们双双听见了伏兵的气息,东南西北各有一人。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方位,谢云潇直奔东南,华瑶直奔西北,他们二人的剑光一霎闪过,三个伏兵的人头落地了,还剩一个人毫发无损。 此人竟然毫发无损?! 华瑶侧头一看,此人正在华瑶的北侧。华瑶也认识他,他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唐通。 唐通竟然也是东无的人?! 华瑶来不及惊讶,疾速避开唐通的杀招,谢云潇转攻唐通的后背。 山林中狂风大盛,落叶如潮水般涌动,唐通原地一个纵跃,跃到了树梢之上。他的衣袍被谢云潇刺破了,但他的皮肉并未受伤,显然,他如今的武功胜过了谢云潇。 倘若顶尖高手是十级,谢云潇原本是十一级,但他至今尚未复元,勉强算是个八级高手,唐通却是位列九级。虽然唐通只比谢云潇略高一级,但这一级之差,如同天堑一般,横亘千里,渊深万丈,谢云潇越不过去。 这也难怪,谢云潇错判了伏兵所在的方位。 眼看着唐通放出了信号烟,华瑶也连忙跳到了天上。她连放两个信号烟,金光闪闪的烟雾炸开惊雷,方圆十里之内,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临德镇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战鼓声。 那是启明军的战鼓声,一拍四响,一节八拍,其意为“迅速护驾”,华瑶不由得激动起来,太好了!真是天助不如人助!城楼之上,必定有华瑶的亲信,他们十分熟悉华瑶的信号烟,也会及时赶来助阵。 华瑶转头看向树林,谢云潇与唐通正在交战。唐通极力拖住谢云潇,他们二人的剑光闪亮,如同大雪纷飞的盛景,把周围照得白茫茫一片。 华瑶屏息敛气,潜入浓密树荫之中。她静观唐通的招数,只看了两个瞬息,她依稀看出他的破绽。 其实谢云潇应该也看出来了,不过,每当谢云潇的剑刃临近那一处破绽,唐通便会巧妙地翻身或是俯身躲避。华瑶心中暗骂他“缩头乌龟”,手中长剑疾速一劈,剑风直指唐通的左侧,唐通正要向右躲避,华瑶飞快地喊了一声:“胡麻子!” 华瑶和谢云潇合力攻杀胡麻子,正是一左一右、兵分两路。今日此时,他们二人故技重施,围攻唐通的双侧,唐通躲闪不及,脖颈被切出一条血痕,只差一步,华瑶就能亲手杀了他。 只可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唐通仅仅被华瑶砍成了轻伤,华瑶不敢与他缠斗,又转头对谢云潇说:“跑!” 谢云潇心领神会。他们二人的轻功都比唐通更强,也不等唐通反应过来,他们的身影飞出了十丈有余。 唐通见状,怒吼道:“人在哪?快来!华瑶和谢云潇都跑了!” 先前唐通已经放出了信号烟。唐通的弟兄们拼命赶往唐通所在之处,却没及时追赶华瑶和谢云潇。等他们集齐了四十人,华瑶和谢云潇早已跑出一里多远。 第183章 琼楼宫阙 正如此前他们生死相依的每一…… 华瑶听见了众多高手的气息,他们与她的距离仅有一里之遥。如果他们追上她了,又把她抓住了,那她的下场一定很惨。 华瑶使尽全力,疾速奔逃,背后瞬间泛起一股寒意。她连忙闪避,躲开了敌军发出的毒针暗器。 那毒针“咻”的一声,从她眼前飞过,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双脚在树杈上重重一蹬。粗壮的树杈劈裂开来,而她借力向前,迅疾之至,如同风驰电掣,飞快地奔向临德镇。 唐通大喊道:“放暗器!快放暗器!别让他们跑了!!” 华瑶的心中难免有些慌乱。她并不知道,敌军准备了多少毒针,又会放出多少独门暗器? 华瑶还没想出一条门路,敌军竟然摆开军阵,毒针如雨点般倾洒,数量至少在一万以上。针头锋利而尖锐,沾着一层银白色的毒药,必是一种猛烈无比的剧毒。 敌军只有四十多个人,他们的暗器却是厉害之极。 这当然也是出自东无的授意。 东无的军队在扶风堡惨败,究其原因,便是东无低估了华瑶。东无并未料到华瑶的轻功已是绝顶之境,彼时他预备的暗器只有“流星弹”,那流星弹仅仅烧伤了华瑶的一缕长发。 这一次,东无运用了奇才巧思,选定了“五毒万花针”,此乃五毒门派的独门暗器,纵横江湖数十载,许多高手因此而丧命。 东无早已考虑过了,华瑶的轻功固然高超,他既要 活捉华瑶,万万不能眼看着华瑶逃脱,任凭华瑶跑得再快,她也躲不过密集的毒针。 此时此刻,华瑶回头一看,顿时被吓得寒毛直竖。这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援兵仍未赶到,毒针倒是追上来了。 四面八方,无处可逃,那毒针又是细微之极,似是千万条细丝,织成了一张又一张毒网,一层又一层地扑过来,仿佛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倘若华瑶挥剑抵挡,稍有不慎,看漏了一根毒针,那针尖刺破肌肤,她一定会受伤中毒,落入敌军的手里。 华瑶正想问谢云潇怎么办,却见谢云潇挡在她的背后,竟是要以他的身体来做她的盾牌。她怔了一怔,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倘若谢云潇的武功恢复如初,他可以把剑风化为屏障,那一道屏障坚固无比,厚重无比,必能消解一切毒针。 然而,现如今,谢云潇仅剩七成功力,仍未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化风为屏”的绝招也使不出来,他和华瑶双双陷入绝境。 华瑶紧握剑柄,转念一想,谢云潇仅剩七成功力,又有何妨?她自己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当初她在宛城杀敌时,也曾趋近登峰造极之境。 华瑶记起当日的战况,战意高昂,她不怕生也不怕死,她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她为家国而战,为人间正道而战,谁又能拦得住她?谁又能伤得了她?!她的双手凝聚十成劲力,武功暴涨了数倍,气势远远胜过了敌军。 山林里狂风大作,树枝乱颤,华瑶挥剑一斩又一斩,招式精妙之极,身法迅捷之极。狂风如浪涛般汹涌,又如瀑布般倾泻,从天上垂挂下来,挡在华瑶和谢云潇的身前,近旁的树木也被压倒了,合抱粗的古树接连断裂,激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巨响。 方圆百里之内,鸟雀惊飞,虎狼退散,天光为之一暗,千千万万的毒针,消融于狂风落叶之中,华瑶和谢云潇依旧是毫发无损。 华瑶越战越勇,越战越猛。她的剑风威力极强,翻作惊涛骇浪,似有扭转乾坤之势,敌军与她的距离未及十丈,她已经砍死了两个人。 唐通不由得惊诧万分。他只知道华瑶轻功卓绝,却不知道华瑶的性情十分刚烈,遇强更强,遇狠更狠,她的招式看似神通广大,实则是精力透支,极易走火入魔,最终精疲力竭而死,她宁死也不肯束手就擒。 东无命令唐通活捉华瑶,既是“活捉”,便要捉住一个活生生的人。 唐通思索片刻,只想出一条计策,他指挥众人把毒针全部放出,消耗华瑶的气力,待到毒针放完,华瑶气衰力竭,跑也跑不动了,他们自然能把华瑶擒获。 少顷,数万支毒针耗尽了,华瑶确实是疲惫不堪。她站在一根树枝上,身姿挺拔,气势凌厉,握剑的双手却是微微发颤。 谢云潇又挡在了华瑶的身前,他的杀气之强,远超敌军的预料。敌军这一方尚有三十七人,以唐通为首,个个都能施展上乘武功。 谢云潇竟然以一己之力,单挑他们三十七人,他们这才察觉,谢云潇也是不死不休的疯子。 唐通与谢云潇僵持了片刻,谢云潇的剑刃上凝结一层寒霜。树林中寒气流溢,严风冷冽,落叶又在风中飘飞,似是隆冬时节的大雪。 唐通的额头落下一滴冷汗。他并不知道,谢云潇又使出了什么招数。他也顾不得许多,率领众人直冲谢云潇。 谢云潇的身影极快地闪过。近旁远处的落叶凝聚寒气,化作剑尖一般锋利的冰棱,笔直地刺向敌军,犹如千军万马刀杀剑刺,极尽凶狂,极尽暴虐。 敌军这一方又有八人当场毙命。 唐通万万没料到,谢云潇也不怕走火入魔。谢云潇竭尽全力,自创了一门奇招,化剑气为寒气,化落叶为冷箭,实有雷霆万钧之势,唐通一时也难以抵挡。 谢云潇初创新招,尚不能运用自如。他的肩膀也被一片落叶划伤,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伤口渐渐结痂了。他一边攻杀敌军,一边保护华瑶,剑法由快转慢、由疾转缓,他的攻势不如从前,敌军占尽了上风。 华瑶的心脏跳得砰砰响。她正要拼死一搏,忽然听见一阵疾风刮过,她察觉到秦三的气息,大喊道:“秦三,护驾!!” 话音未落,两百多名武功高手循声而至,他们都是华瑶的亲信,为首者正是秦三。他们愿为华瑶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秦三瞧见华瑶,大喜过望,又见敌军追杀华瑶,她惊怒交加,狂吼道:“贼兵,拿命来!!” 秦三拎着一杆重达百斤的长缨枪,枪头直指敌军的首领唐通。她的武功境界实在唐通之上,唐通与她较量几招,他尽显颓势,被她的枪尖刺穿了臂膀。 唐通的鲜血喷涌而出,又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侧头一看,他的弟兄们也都是死的死、伤的伤,仅剩几人还在四处窜逃。 此时此刻,燕雨也混迹在高手队伍之中。燕雨正在追捕贼兵,他看到秦三活捉了唐通,对秦三真是十分敬佩。 燕雨也想耍耍威风,就指着贼兵骂道:“大胆贼人!!” “贼”这个字,还不够尖酸刻薄,燕雨略一思索,又骂了一句:“大胆贱人!又贼又贱!竟敢对公主不敬!速速受死!!” 华瑶目光复杂地看着燕雨,只见他东奔西跑、左劈右砍,竟也捉到了一个贼兵。他一脚踹在贼兵的脑袋上,把贼兵踹晕了。他又把贼兵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般的形状,殷勤地送到了华瑶的面前。 华瑶和燕雨四目相对,燕雨怔怔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似有泪光,他呢喃道:“殿下,您没……” 天宇开霁 第201节 他差点说出一句“您没死真是太好了”,万幸他及时回过神,急忙改口道:“您没事吧?” 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淡淡地回答:“我毫发无损。” 话虽这么说,其实华瑶早已筋疲力尽。她坐在树杈上,休息了足足一刻钟,这才缓过气来。此地不宜久留,她吩咐众人立刻动身,随她一同返回临德镇。 回程的路上,华瑶又遇到了另一支队伍,领头人是她的侍卫紫苏。相比于齐风和燕雨,紫苏更加细心周到。她还带来了四辆战车。 正好华瑶走不动了,战车来得十分及时。 华瑶和谢云潇步入战车,落座于锦缎软垫之上。骏马正在前方飞驰,车轮飞快地滚动着,华瑶揪住一小块锦缎,缓缓地搓了搓。此时她还穿着一身布衣,过去几日的风餐露宿,竟像是一场大梦,梦醒了,她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落日西沉,晚霞斜照,余光烘染巍峨城墙,城楼似有万丈之高。 守城士兵跪地磕头,齐声高喊:“恭迎公主殿下大驾降临!恭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从城外驶入城内,临德镇的官民听见风声,纷纷赶来迎接公主大驾,却无一人见到华瑶的真容。 华瑶十分疲惫,急需休整一番,暂不接见任何访客。她的侍卫把她送进了临德镇的公馆,此地的陈设富丽堂皇,紫檀床、雪纱帐、白玉屏、沉犀香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座两丈见方的温泉池。 临德镇的温泉闻名天下,且有解毒祛痛之效,只要在泉水中泡上一个时辰,伤寒、虚症、痹症、筋肉酸痛之类的顽疾都能缓解不少。 华瑶正想去泡温泉,又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她脱掉了沾满污泥的布衣,爬上高床软枕,倒头睡了一觉。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中也是今日的战况。她虽然使出了绝招,但她并未融会贯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使出来的。她的绝招杀伤力极强,伤敌一千,自损一百,把她累得精疲力竭,往往是三四天之后才能体力复元。 她心里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她想把武林宗师全部抓来,严密审问,让他们交出武功秘籍,她一本一本地翻查,查到哪一本最合适,她便能知道如何修炼自己的绝招。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梦话。 天色漆黑,月色明亮,谢云潇沐浴完毕,又换了一件软绸白衣。他走到床边,只听华瑶极小声道:“绑起来……审问……” 谢云潇道:“你想把谁绑起来?” 华瑶道:“所有人。” 谢云潇道:“所有人?” 华瑶似有所感。她睁开双眼,未见一丝亮光。她从床上坐起身,又闻到了浅浅淡淡的冷香,随风送至,令她心旷神怡。她道:“你为什么不点灯?” 谢云潇取出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烛灯,灯光明明灭灭,而他坐在灯影之中,极有潇洒出尘之致,恍如天仙降临凡世。 华瑶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洗过澡了吗?” 谢云潇道:“刚洗完。” 华瑶道:“好,你在床上等我……” 谢云潇竟然反问道:“等你做什么?” 华瑶振振有词:“当然是和我一起睡觉,安安静静地休养,不然还能做什么?我这么老实巴交的人,通身一派正气,从来没动过一点邪念。” 华瑶才刚说出“老实巴交”四个字,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声。她把一句话说完,谢云潇又低声道:“从未动过邪念吗?”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正派、更老实巴交的人。” 华瑶怔了一怔。不过片刻之后,她坦然承认:“很好,你很有眼光,不瞒你说,我就是正道之魁首。” 话音未落,她跳下床,披上一件衣袍,飞也似的奔向温泉池。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又冒出谢云潇的那一句“从未动过邪念吗?” 华瑶沉入温泉水池,温暖的泉水从四方涌来。她双手捧起一掬水,依稀窥见自己的倒影,她记起了方才的梦境。她当然也很想成为绝世高手,东无和方谨的武功都比她强,她的内功始终未能修炼到绝顶之境。习武之道,欲速则不达,她深知此中道理,可又难免生起了一点邪心。 这几日的逃亡途中,华瑶时时刻刻不敢松懈,只怕自己落入敌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现如今,华瑶逃到了临德镇,顺利与启明军会合。她还活捉了东无的属下,包括唐通在内的十位高手,已是她的阶下囚。倘若她对他们严刑逼供,或许能问出“洗髓炼骨”的秘密,她能否掌握这一种秘术,施用于自己人的身上? 倘若她也能改动普通人的根骨,颠倒乾坤,翻转造化,把普通人变为高手,那她的势力必将大大增强。纵然她的武功不如东无和方谨,她身边的高手数量却能超过他们。只因她的声望极好,愿意为她赴死的人极多,她何不利用他们,集结成千上万的死士,专为她一人尽忠效力? 想到此处,华瑶屏住呼吸,不行,此事一旦败露,她的声望也会受损。她不能草率决策,还是应该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华瑶也等不了太久,沧州边境的军情万分危急,边境十三城已经沦陷,朝廷派遣武将出征,京城仍是人心惶惶。东无和方谨的斗争日趋激烈,西南省份又有叛军作乱,藩国与叛军联合,滋扰百姓,劫掠城乡,各省各州的官府,又能支撑到几时?皇城的琼楼宫阙,又能屹立到何日? 华瑶思绪纷乱,久久不能平静。大概两刻钟之后,她才离开浴室。她身穿一件绸缎长袍,脚踩一双紫檀木屐,慢慢地走回了卧房。 华瑶仍在思考各地战况,其时已是熄灯时分,她的侍女特来请安,她这才记起来,每天晚上就寝之前,寝具都要更换一遍。她招来几位侍女,她们为她添置了一盆炭火,又把床单、被套和枕套换成了一尘不染的绸布。 侍女告退之后,华瑶立刻扑到了床上。她钻进被褥里,双手攥着柔软的被角,舒服得叹了一口气,高床软枕,果然还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谢云潇熄灭烛灯,躺在了华瑶的身侧。 华瑶顺手搂住他,也不管他正在想什么,她抬头轻吻他的唇角。他抚上她的后颈,指尖已是深入她的长发。她情不自禁地与他深吻,唇舌交接之时,又尝到了她一贯喜欢的清淡香气。 她摸索着解开他的衣带,他立刻捉住她的手腕:“不行,你今晚不能……”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确实,我今天很累,早已是精疲力竭。我随便拽一下你的衣带,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她钻进被窝里:“我睡觉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暗暗地运气调息,终归是静下心来。他状似平静地回答道:“早点休息,卿卿,明日还要早起。” 华瑶并未应声,大概是睡着了。谢云潇给她掖了掖被子,她忽然转过身来,又在他脸上偷亲一口。他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与她相拥而眠,正如此前他们生死相依的每一夜。 第184章 又只是 绝不能贪恋温柔乡 清晨时分,天色大亮。 窗外竹影晃动,冷风呼啸,华瑶隐约听见了风声。她睁开双眼,渐渐清醒过来。床榻上温暖又舒适,昨夜她睡得很安稳,现在她的心情十分愉悦。 谢云潇正躺在她的身边,他依然紧搂着她的腰肢:“卿卿,睡醒了吗?” 华瑶道:“天亮了,该起床了。” 谢云潇道:“辰时未至,不妨再睡一个回笼觉。”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十分温柔,华瑶不自觉地落入温柔乡里。 她双手缠住他的脖颈,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也在他脸上亲了又亲。他们二人肌肤相贴,气息相融,彼此情投意合,似是共做了一场春梦,更有无限的浓情蜜意。 此时正是春光盎然的时候,外界的风声、雨声、竹林摆荡之声已然渺远。谢云潇的衣领也被华瑶扯开了,她正要抚摸他的胸膛,却见他的左肩上赫然一道伤疤,约有四寸长,血痂尚未脱落,看起来触目惊心。 华瑶认真道:“你等我一下。” 昨天下午,在他们的逃亡途中,谢云潇自创了一种精深奇绝的招式。树林里千千万万的落叶,瞬间化为冰刀寒剑,极快地射杀了敌军。彼时谢云潇不慎割伤了自己的左肩,直到此时,华瑶才察觉他的伤势不轻,至少应该静养两三天。养伤期间,不宜使力,不宜动武。 华瑶跳下床去,找来一瓶金疮药。她坐到床上,又用棉签沾了一点药膏,细细密密地涂抹在谢云潇的伤处。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左肩,不知为何,他左手攥住了她的衣袖,臂膀上的坚硬肌肉紧绷着,似是张满待发的弓弦。 华瑶暗暗地心想,谢云潇是不是太害怕了?怕她上药之时,下手太重,再把他弄疼了。可她最懂得怜香惜玉,又怎么会弄疼他呢? 华瑶轻声道:“好了,你别怕,药上完了,你还疼吗?” 谢云潇坐起身来。他衣衫半褪,衣领半敞,举止倒是依旧从容。他把自己的衣袍缓缓地提上去,低声回答道:“伤口早已结痂,不疼不痒,无知无觉……”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又问:“真的不疼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只看着她的双眼。她对他的关切之情,全然出自真心实意,他由衷地笑了一下:“卿卿。” 华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喊她,她只知道他并无大碍,她也要去做正事了。昏君难过美人关,而她立志成为一代明君,绝不能贪恋温柔乡。 华瑶飞快地穿好衣裳,简单地洗漱一番,诚邀谢云潇共进早膳。从始至终,她没再接近谢云潇,也没多看他一眼,她嘱咐他安心静养,随后,她率领一队侍卫直奔衙门。 华瑶赶到衙门的时候,秦三正站在刑堂外的院子里。 地上铺着一层石砖,砖缝凹凸不平。秦三把她的红缨枪插入砖缝,枪尖上寒光凛凛,而她神色自若,俯视着跪地叩头的俘虏。 这十个俘虏都是昨天抓来的,秦三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五毒万花针”的机关装置,以及兵器、药瓶、令牌、信号烟若干。 昨天傍晚,秦三给俘虏戴上刑具,俘虏一声不吭,秦三并未发落他们。 今早,秦三又把俘虏五花大绑,让他们一个个双手负后、双腿弯曲,头颅向下跪趴着,做出一种引颈受戮的姿势。 秦三道:“你们从实招来,我饶你们一命。” 俘虏都是一副死人模样。他们如同耳聋一般,听不见秦三的问话。 秦三的心里生出一股怒火。秦三正要发怒,华瑶渐行渐近,秦三立即躬身行礼:“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免礼。” 天冷了,日光也凉了,正值辰时一刻,天色暗淡昏沉,冷风把落叶吹到了华瑶的脚边。众多俘虏不敢抬头,只能窥见华瑶的鞋面。 华瑶也在打量他们。 少顷,华瑶命令道:“他们有十个人,那就分成十组,一人一组,严刑审讯,愿意把事情交代清楚的人,重重有赏,死活不愿意开口的人,全部做成人皮灯笼。” 此令一出,众人皆惊。 其实华瑶也不知道“人皮灯笼”怎么做,但她一向擅长胡编乱造。她深知东无的毒辣手段,已是她不能企及的,而她凭空捏造的本领,也是东无远远比不上的。 顷刻之间,华瑶杜撰出来一种酷刑,名为“红肠血肺人皮灯笼”。她简略地描述着行刑过程,便有一名俘虏惊出了一身冷汗。 包括唐通在内的所有俘虏,都对华瑶的一派胡言深信不疑。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华瑶既是皇族,又是东无的妹妹,她与东无必定一脉相承。她在民间的声望极高,只因她惯会钻营,巧妙地掩盖了她的本性。 秦三也是第一次听说“红肠血肺人皮灯笼”。她明知华瑶正在胡说八道,却与华瑶配合默契,她甚至提出一个建议:“殿下,依臣之见,不如先把俘虏的衣裳脱去,后背开上一刀,如果他们愿意从实招来,就给他们妥善医治。他们不愿意,那就活剥人皮,也能剥个新鲜的。” 华瑶的心中万分震惊,但她并未流露出一丝慌乱。像是很有趣味似的,她沉沉地笑了笑。这一笑之间,她与东无的神态,竟有七分相似,又被俘虏看在眼里。 这些俘虏一时失魂落魄。他们对东无的恐惧深入骨髓,乍一见到华瑶的举动酷似东无,他们的呼吸都停止了,竟有两人当场招供。秦三问他们还有什么心愿?他们只求痛快了断,秦三虽然惊讶,却也信守诺言,红缨枪猛地一挥,那两人毫无痛苦地死去了。 地砖上鲜血迸溅,散发着一股血腥气。 俘虏只剩八个活人,华瑶传令侍卫,把这八人分开关押,严加拷问。 华瑶决定亲自审问唐通。她原本以为,唐通是个硬骨头,很不好对付。然而,唐通为人坚忍刚毅,脑筋却没她转得快。 华瑶运用了几条诈计,巧设了几个骗局,把唐通耍得团团转。她从他口中挖出了不少消息,终归是明白了“洗髓炼骨”的诀窍。 “洗髓炼骨”确实是逆天之术。普通人若要洗炼一身根骨,必须经受极大的痛苦,每日早晚浸泡药浴两个时辰,辅以一种特殊的内功心法,浑身的骨肉皮毛都会重新长出来,原先的身体发肤已被内功吞噬,新生的躯体更为健壮魁梧。根据唐通所言,感觉就像是自己吃光了自己,自己生出了自己。 唐通的描述十分直白,也让华瑶十分震惊。 华瑶万万没想到,“洗髓炼骨”竟是这样的邪门歪道。 经过洗炼的普通人,虽然成为了一流高手,但他们必须按时服药,压制自身的内力真气,否则便会遭受反噬之苦,化为一滩血水肉泥。 “洗髓炼骨”所需的药材,仍是一个未解之谜。东无以此控制他的下属,众人的生死荣辱,只在东无的一念之间。胆敢背叛东无的人,全是不得善终的。 华瑶的心跳加快了,惊讶之余,竟然还有几分羡慕。她专注于社稷之福,奔走于朝野之间,她肩负着万斤重担,不敢松懈一分一毫,但她还是会遭到背叛。 当日的扶风堡之战,聂春轩出尔反尔,迟迟不肯打开城门,致使启明军折损了四千多人。或许,启明军内部也有叛徒,启明军的行军路线,总是瞒不过东无和方谨的法眼,东无的部署也比华瑶更迅捷。 华瑶回过神来。她冷声道:“今日倒也多亏了你,我已经明白了洗髓炼骨之术。东无的弱点,尽在我掌控之中。你是我的阶下囚,东无是我的刀下鬼。” 天宇开霁 第202节 唐通一听此言,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他已有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神智也是混混沌沌的,远远比不上华瑶才思敏捷。他不愿背叛东无,却还是泄露了机密。他被华瑶诓骗了,恼怒与愤恨交加,他真想一死了之。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华瑶剑鞘一挥,打在他的面颊上。他张嘴的那一瞬,华瑶扔出一枚药丸,准确地投入他口中。他猝不及防,把药丸吞咽下去,未到片刻,他像是被抽取了筋骨似的,浑身绵软无力,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华瑶命令守卫严加看管,随后,她又去审问了其余几个俘虏。临近正午时分,她的侍卫赶来报信,她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消息是从秦州传来的,根据秦州暗探回报,镇守沧州边境的一位名将,被敌国俘虏之后,率领全城官民投降了,只求敌军不要屠城。敌军不仅答应了他的请求,还任命他为“经略大将军”,披挂金甲,执掌金印,而他竟然承情领命,反过来攻打沧州军营。 华瑶不禁握紧了拳头。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沧州的军情十万火急,若是不把战火平息,江山社稷倾覆灭亡,必致生灵涂炭。 华瑶再三斟酌,打定一个主意。她写了四封密信,第一封传给太后,第二封传给若缘,第三封寄回秦州宛城,第四封直达凉州镇国将军。 每一封密信的内容,都经过她的深思熟虑。她在书房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四封密信写完了,也全部寄出去了,其时已是日影西斜。 华瑶望着窗外的天空,只见一群鸿雁由北向南飞过。她许下一个心愿,待到来年,鸿雁飞回北方故土,边境的战事也能平定下来。 * 朝阳破晓,天色将明。 京城的街道上人烟寂静,往昔的不夜城,如今只剩一片冷清。 太后早已颁布了宵禁的命令,镇抚司骑兵彻夜巡逻,严防任何人兴兵作乱,京城官民也能睡个安稳觉。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通往皇城的宽阔大道上,传来一阵马蹄车轮声响,住在附近的平民百姓纷纷关门闭户、垂帘熄灯,万万不敢惹事生端。 此时此刻,方谨与顾川柏正坐在马车之内,疾速赶往皇城。 昨夜太后传下一道懿旨,宣召方谨和东无入宫觐见,共同商讨沧州、凉州的战局。 太后特意嘱咐,大梁朝的政局,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方谨和东无各携一位家眷入宫,太后确保他们安然无恙,他们也应该以江山社稷为重,此次商谈期间,诸事听从太后的诏令。 太后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野内外。她的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能成常人之不能成,如果她选定方谨为新帝,方谨必能战胜东无。 因此,方谨正想趁机拉拢太后。 为表诚意,方谨带来了她的正室,顾川柏。 顾川柏仪容俊美,身体强壮,也曾练过拳脚功夫,但他没有一丝内功。宫廷侍卫若要暗杀他,十招之内,必能取走他的性命。 想到此处,方谨讥诮地笑了一声。 顾川柏并不知道她为何而笑,他道:“殿下,您出来得匆忙,还没用过早膳,车上食盒已备好了……”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伺候我用膳。” 距离皇城仍有一段路程,顾川柏也做好了伺候方谨的准备。他把食盒端出来,摆在一尺见方的木桌上,又把一双银筷递给了她。 方谨并未接住银筷。她握住了他的指尖,他急欲挣脱,但她的劲力极强,银筷从他手中滑落,他低声唤道:“殿下。” 第185章 落日归山 “我不允许,你又能如何?”…… 方谨握着顾川柏的手指,往她自己的怀里一拽。顾川柏抬起另一只手,紧紧地扶住了木桌。他并未接近她,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方谨放开了顾川柏。正当他整理衣袍之时,她忽然抽出他的衣带,只用那一条衣带反绑他的双手,又把他的衣襟扯开了。她的动作粗暴又迅速,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顾川柏的双手都被绑在背后,外袍和内衫的领口大敞,露出挺拔结实的胸膛。他的神色渐渐凝重,胸口微微地起伏着,心里的怨怒无处宣泄,只好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这也正是方谨的趣味所在。 方谨慢条斯理地用膳,仿佛身边没有顾川柏这个人。等她终于吃完了,顾川柏开口道:“请您允许我上前收拾碗筷。” 方谨道:“我不允许,你又能如何?” 顾川柏道:“殿下!” 顾川柏的语调升高了,呼吸沉重而急促,湿润的眼角略微泛红。自从先帝去世之后,顾川柏在公主府的处境比从前更艰难。他已有数日不曾见过方谨,侍寝的机会怎么也轮不到他。今日方谨带他入宫觐见太后,他猜不准方谨的用意,但他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顾川柏的语声恢复一贯的平稳:“快到皇城了,宫里的奴才前来接驾,也会看见我衣衫不整。这般名声传出去,未免有损您的体面,还请殿下开恩,恕我冒失之罪。” 方谨懒散地倚靠着软枕:“我已经对你开过恩了。” 顾川柏这才反应过来。他双手用力一扯,紧缠着手腕的衣带竟然散开了。原来方谨只系了一个活结,并未真正地束缚他,倒是他自己不曾挣扎,深陷于嗔痴爱欲而不自知,沉溺于虚妄幻影而不自觉。 顾川柏重新把衣裳穿好,又低头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他把食盒的盖子盖严了,再用绢布擦干净,放回车上的箱柜里。他做活做得十分仔细,可谓是无微不至。他早已做惯了这些事,不觉累也不嫌繁琐,但他的心境不比从前。燕尔新婚之时,他满怀欣喜,而今,他的情意也化为寒冰了,终此一生,再难消解。 爱恨交缠,恩怨交织,是否还有解脱之日? 顾川柏看了一眼方谨,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马车驶入巍峨皇城,宫道上青纱灯笼分列两侧。皇城的灯火彻夜不息,此时朝阳初升,天光照亮了九重宫阙,灯笼闪闪烁烁,恰似银河中繁星煜耀。 方谨忽然吩咐道:“本宫和东无交战已久,如今正在紧要关头,祸福凶吉,难以预料。你是本宫的驸马,必须全心全意为本宫办事,你娘家的位次,也得排在本宫的身后。” 她盯着他:“本宫看不惯脚踩两条船的人,这种人只会站在两条船的中间,上不去,下不来,无路可走,最终落入水里淹死了,尸骨也被鱼虾吃光了。” 顾川柏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道:“我必当全心全意侍奉殿下。” 马车穿过一条宽阔大道,渐渐地停下来了。苍翠的树影随风浮动,太监王迎祥走到马车的侧边,恭恭敬敬道:“奴婢恭迎二位殿下大驾,恭请二位殿下万福金安。” 王迎祥正是太后宫里的太监。他在此等候多时,只为迎接公主和驸马。 顾川柏心中暗想,方谨刚才那一番言语,不止是说给他听的,或许也是在敲打王迎祥。 先前王迎祥托人给方谨送礼,格外地殷勤,格外地谄媚。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王迎祥巴结方谨,必定有求于方谨,但他的主子还是太后。他讨好方谨,惹怒了太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凉风吹进马车之内,车门大开,方谨缓缓地下车了。顾川柏紧跟着方谨的脚步,走向太后所在的仁寿宫。 方谨和顾川柏先后步入宫门,宫里的奴婢跪地行礼,态度倒是十分恭敬。在王迎祥的指引下,方谨跨过门槛,迈进花厅,竟然与东无打了个照面。 东无的身侧站着一位姿容秀美的女子,名为“姜亦柔”,年芳二十四岁,正当妙龄,也是东无的侧妃。她垂首敛眉,规规矩矩地躬身,向着方谨行礼,举止端庄娴雅,声调温婉柔顺:“妾身参见二位殿下。” 姜亦柔原名“姜鸿志”,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父母为她命名“鸿志”,盼她一展鸿鹄之志。她自幼读书勤奋刻苦,才学也是超群出众,十一岁投拜名师门下,十四岁考取秀才功名,十六岁所作的劝学文章也被天下读书人推崇。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东无,从此世间再无“姜鸿志”,她是东无的侧妃姜亦柔,亦娇亦柔。 姜亦柔久居深宫内院,许多年来,足不出户。姜亦柔的表姐正是东无的正室,东无娶了她们这一对表姐妹,坐享齐人之福,却也不准她们抛头露面,坊间盛传她们重病卧床,早已被东无磋磨致死,今日姜亦柔竟然现身了,倒是出乎方谨的意料。 不过,姜亦柔毕竟只是侧室,她这等名分,上不得台面。东无前来拜见太后,不携正室,反留侧室,倒也真是一概不顾宫里的规矩。 方谨的目光从东无的脸上扫过,她一字一顿地念道:“参见皇兄。” 东无道:“皇妹近日可还安好?” 方谨道:“托皇兄的福,一切安好,有劳皇兄惦念,不知皇嫂近况如何?” 东无微微地笑了笑:“入秋了,这天气也是冷得厉害,皇妹千万要保重身体。你皇嫂染上了伤寒病,卧床多年,也不见好。我寻遍天下名医,用尽千方百计,始终未能治愈她的顽疾。” 方谨直视东无的双眼,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东无虽然在谈论他的妻子,但他言辞间无喜无悲,他的枕边人也像是陌生人。 方谨往前走了两步,与东无的距离仅剩一尺。她的目光锐利如箭,嗓音却是十分轻缓:“皇兄不必隐瞒,你我兄妹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皇嫂已经死了几年,她的尸体还在你府上吗?” 东无略微垂首,把方谨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他在心中默念“皇妹”二字,似乎也很有些趣味。他道:“皇妹怎能妄加揣测?皇妹胡言乱语的本事,倒是和华瑶不相上下。” 方谨道:“为何又提起华瑶?” 东无道:“皇妹与华瑶姐妹情深,我对皇妹提起华瑶,原是想讨皇妹欢心,与皇妹说笑取乐……” “取乐”二字,用在皇妹身上,似有轻浮佻荡之意,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讨本宫欢心,你应该立即暴毙。本宫见了你的尸体,自然会与旁人说笑。” 东无对她格外宽容似的:“皇妹今日的火气太重。” 话音未落,东无拔出一把锋利的袖剑,剑尖斜刺方谨的喉咙。 方谨早知他一定会偷袭,那剑尖还未触及她,她已跳到了半空,鞋底暗藏的毒针如飞箭般射出来,直冲他的面门。 东无轻易地避开毒针,那毒针“咻”地飞过去,砸碎了香案上的花瓶,闹出极大的响动。霎时间,上百名大内高手闪身而至。他们并未流露一丝杀气,花厅里的寒气却是冷入骨髓。 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双手抱拳, 站到了方谨和东无的正中间。 刘济万号称“大内第一高手”,他的内功精湛深厚,外功高妙卓绝,哪怕他与东无动起手来,他也不会处于劣势。 刘济万躬身弯腰,毕恭毕敬道:“二位殿下,请慎重,卑职不敢冒犯二位殿下,宫里的规矩不能不遵守。此处是仁寿宫,太后娘娘的圣居,深清静洁,雅和安泰……” 刘济万一句话没说完,太后竟然姗姗来迟。 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理天下,太后的地位远高于东无和方谨。众人见到太后的圣驾,纷纷跪地行礼,东无和方谨跪在正中央,他们二人也谨守礼节,不敢在此时造次。 太后道:“免礼,都起来吧。” 众人齐声道:“跪谢娘娘恩典。” 太后抬起一根手指,大内高手纷纷告退,刘济万依然站在原地。他并未上前保护太后,只因太后的左右两侧站满了侍卫,那些侍卫的武功极高,其中八人须眉皆白,年纪至少在六十以上。他们也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修炼内功数十载,武学造诣之深,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东无第一次见到太后的侍卫。此前他只知道太后身边藏龙卧虎,却不知道太后的兵力能有几何? 如今他亲眼目睹,那几个侍卫的面容似曾相识,他暗自思忖,便又想到了十几年前,父皇赐给他若干画卷,命令他去铲除江南武林门派,那些画卷上的画像,正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与魁首。 天下门派,多如牛毛,东无杀人如麻,却也杀不尽天下人。 各门各派的武功高手,或是身亡命殒,或是销声匿迹,在这其中,竟然还有一部分人暗中投靠了太后。他们漂泊于朝野,沉浮于宦海,又得到太后的庇护,便也杀开了一条血路。 直至今日,太后的谋略才真正地浮出水面。 太后已经年过七旬,她比东无年长四十岁。 东无还未出生之时,太后的势力已是深入江湖。太后从未以此威胁东无,即使东无搜刮江南民脂民膏,太后也只是听之任之,不理不睬。 太后对东无也算得仁至义尽。她望着东无,满面慈祥和蔼:“哀家已说过了,今日所谈,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你和方谨都是哀家的骨肉至亲,哀家也分不出个上下高低。沧州边境的战事,应该说与你们二人听,你们一同商量,方为上策。” 东无道:“儿臣听命。” 方谨道:“儿臣谨遵您的圣谕。” 太后微微颔首。她的语气更加缓和:“沧州名将洪程秀已经投敌了。他是沧州第一大将,朝廷亲封的威武大将军,三品官阶,官拜上卿之位,朝廷待他属实不薄,他倒是恩将仇报,反过来攻打沧州城池,七日之内,连破三城,沧州边境都要改姓羌羯了。” 方谨轻叹一口气:“儿臣也为此事寝食难安。大梁朝的江山社稷,也是高阳家的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开基创业,何等艰难,儿臣只怕……” 方谨又看向东无,他并未流露任何情绪。 其实东无的性格与太后也有几分相似。太后神闲气定,并无一丝烦闷。不过太后毕竟端坐天下至高之位,总要怀揣一颗慈心,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太后说话也能说得情词恳切,东无倒像是脱离于世事人情之外。 方谨心中暗道,既然如此,东无真是天生残缺。他感知不到七情六欲,并非所谓的“精通理性”,而是他先天不足,后天不补,偏执己见,刚愎自用,久而久之就到了这般地步。 方谨继续道:“儿臣与皇兄争执不休,朝廷的根基动摇不定,儿臣与皇兄都是千古罪人,有何颜面再见列祖列宗?” 太后语重心长道:“哀家也颇觉担忧,战事频繁,国库日渐空虚,各地官府尚在艰难维持。当今第一要务,莫过于止战平乱,高阳家的江山社稷,千万不能失于他人之手。” 说到此处,太后搭住了扶手。她的护甲上缀满珠宝。明光璀璨的珠宝,掩映着每个人的神情,她泰然自若道:“今日哀家做主,替你二人做个决断,你们立誓结盟,暂且休战,以高阳家的江山社稷为重,仔细斟酌朝廷政务的轻重缓急。如今最要紧的两件事,一是沧州战局,二是永州乱兵,事关重大,刻不容缓。” 东无道:“永州乱兵,也因华瑶而起。” 太后早知东无势必牵扯华瑶,太后顺着他的意思说:“哀家派你去永州讨平乱贼,剿灭启明军,你可有异议?” 天宇开霁 第203节 东无细观太后的神色,太后也不知他看出了什么,只听他沉沉地笑了笑,仿佛刚刚听说了一个笑话。 东无兴致盎然:“儿臣领命,还请皇祖母颁布诏书,昭告全国各州各省,华瑶已经犯下谋逆大罪,已是十恶不赦的歹徒。华瑶终究是皇族,也是儿臣的皇妹,若无诏书公示,儿臣与皇妹骨肉相残,谁能赦免儿臣的罪孽?” “罪孽”二字,从东无口中说出来,真像是一种讽刺。顾川柏正这样想着,东无斜过眼来,目光瞥向顾川柏,渗出冰冷的寒意,顾川柏不自觉地皱眉。 正在此时,太后答应了东无的请求。 随后,太后又把沧州战局交给了方谨,这原本也是方谨的分内之事,方谨的兵力聚集于北方四省,兵部尚书早已是她的党羽,她致力于平定北方战乱。 太后把两件事分派完毕,便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东无和方谨先后告退,东无的马车驶出了皇城。方谨的马车位列其后,与东无约有十丈远。 不过,方谨的马车上,却只坐着两名侍卫,方谨和顾川柏不在车内。他们已被太后留在了仁寿宫。 时值晌午,日光正盛。 仁寿宫的密室内,门窗紧闭,珠帘垂落,照不进一丝日光,寻不见一寸树影。琉璃宫灯的灯芯也点燃了,方谨和顾川柏坐在明光之中,太后坐在他们的正对面。 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纪长蘅也现身了。纪长蘅为方谨斟茶倒水,恭恭敬敬地侍奉方谨。 方谨也说出几句谦逊之词:“儿臣多谢皇祖母恩典。若有什么差事,儿臣办得不周到,万望皇祖母指教。” 太后坦然道:“朝廷政务不能再拖下去了,北方边境的战事,东南沿海的乱局,哪一件不是十万火急的?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也要收揽民心。今天哀家和你说句心里话,哀家最中意你,若不是东无从中阻拦,哀家早已传下圣旨,将你立为新君……” 入秋之后,太后生了一场病,此事只是仁寿宫的秘事,太后禁止任何人外传,违令者,斩立决。 方谨也不知道太后状况如何,纪长蘅却是一清二楚。近日太后思虑过重,数年不曾犯过的头疼又复发了。 太后搭在扶手上的食指略微抬起,这是太后的暗示,她的头疼发作得十分厉害。 纪长蘅又往太后的瓷杯里添了两粒丹药。太后接过瓷杯,慢慢地把药水饮尽,这才稍微缓过一口气。 方谨忽然开口道:“承蒙皇祖母隆恩,儿臣无以为报,儿臣只愿在登基之后,向您进献孝心,为大梁朝安定民心。儿臣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讲吧。” 方谨道:“皇祖母,您派遣东无剿灭启明军,儿臣料想东无不会听命行事。” 太后把瓷杯放在了木桌上。她耐心地教导着自己的孙女:“凡事不能急于求成,你和东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这一瞬间,太后忽然头疼万分。她的头骨似是裂开了一般,疼得钻心透骨,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人,正用锥子凿开她的颅缝。她隐隐约约听见嘉元的声音:“娘亲,您还记得我吗?” 嘉元长公主,也曾是太后宠爱的孩子。 嘉元长公主的女儿,御赐封号康宁郡主,她是太后的孙女,她也把太后唤作“皇祖母”。她遭受凌迟之刑的当日,还在刑场上痛哭嚎啕:“皇祖母!皇祖母救我!!” 太后的脑海中人声沸腾,往昔数十年的所见所闻,激昂于一时之间 。太后依旧是面不改色,她说话的语调一成不变。 方谨和顾川柏并未看出一丝异样,他们只听太后吩咐道:“哀家今日召见你们,只想劝你们休战,京城的局势稳定,沧州也不至于军心变乱。” 方谨这才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太后并不指望东无剿灭启明军,不过是找了一个由头,借机敲打东无。江南武林门派早已投诚太后,东无今日得见太后势力之深,便也不敢草率地起事。东无必会传召他的下属,把江南各省的门派分布调查清楚。 太后还说:“你们和华瑶刚刚打过一战,是在永州扶风堡,华瑶以少胜多,把你们的军队斩尽杀绝……” 太后停顿了一瞬,才接着说:“你一定要多想多思,多算多谋,反复盘问残兵败将,把华瑶的战略战术都看得清清楚楚,切忌年轻气盛,刚打了一场败仗,又派出一队精兵强将,只求快,不求稳,非得在一两个月之内,就把启明军杀得片甲不留。” 方谨记下了太后的嘱咐。她又侧过头,略瞥了一眼顾川柏。 顾川柏顿时明白了方谨的意思。他垂首俯视,欲言又止,这也被太后看在眼里。 直到此时,顾川柏才察觉出蛛丝马迹,据他所见,太后的言语不似平常那般连贯。 太后直说道:“你是方谨的正室,世家名门出身的公子,将来你贵为皇后,统率六宫,威仪天下……” 太后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停顿了。她不记得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也不能在方谨和顾川柏的面前失态。她淡定自若地端起瓷杯,又喝了一口水,这才缓声道:“罢了,等你上位之后,哀家再来亲自教导你。” 顾川柏道:“儿臣多谢您的照拂。” 太后心知自己不能在密室里继续待下去。太后也知道,顾川柏和方谨还想把话题转回华瑶身上。在东无和方谨这二人之间,太后确实更偏向方谨,但是,太后并不确定,她最终应该选择方谨,还是华瑶?方谨比华瑶更沉稳,华瑶比方谨更聪慧,她们这一对姐妹,各有千秋,难分胜负,倘若太后自己无法决断,便也只能交给天命来裁定了。 太后缓缓地站起身:“哀家要去午休了,你们若有什么要事,派人传信到仁寿宫来。”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出密室,太后的背影渐行渐远。 * 秋日渐高,凉风渐起。 若缘刚从寺庙上香回来。今日她的心脏跳得极快,扑通扑通,快从她的胸腔里跃出来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差点就在马车上发癫了。 今日早晨,若缘收到了华瑶寄来的密信。 若缘和华瑶通过京城郊外的寺庙传递消息,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至今还没被东无察觉。每一次,若缘去寺庙里取信,无异于出生入死。但她并不怕死,她只想杀了东无。 若缘原本以为,终有一天,她会发现东无的弱点。她把他的弱点告诉华瑶,华瑶就能杀了他。 而今,华瑶传给若缘的这封信上,竟然透露了东无极力掩盖的真相。原来东无的下属大多练成了一种邪功,名为“洗髓炼骨”之术。他们的根骨不同于常人,也不同于真正的武功高手,他们必须常年服药,因此而受制于东无。 若缘的脑海里杂绪纷乱。过去的这些天里,她成日与宋婵娟厮混,她想从宋婵娟的口中问出东无的秘密,可惜宋婵娟什么也不知道。宋婵娟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滑胎,据她所言,她一觉醒来,肚子瘪了,孩子没了,她实在难以忍受,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哭又喊。 若缘忍不住心想,东无为何无子无女?难道他真是断根绝种之人?他的后院里,奴婢成群,侍妾如云。他经常宠幸他的侍妾,怀孕的侍妾极少,至今也并无一人诞下一个健全的婴儿,又或者是,曾经有人诞下了婴儿,却是根本见不得光的。 想到此处,若缘的呼吸忽然停滞了。她自己的侍卫都被东无杀光了,从那之后,东无又送给她二十个侍卫,皆是容貌俊美、体格健壮的年轻男人。而且他们的根骨都是天生天养,而非什么“洗髓炼骨”之术洗炼而成,东无是当真为她着想,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若缘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困扰多日的疑虑,终于在此时消解了。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东无到底要如何利用她?她又有什么利用价值,东无才会把她留到现在,迟迟没有杀死她? 东无需要一个流淌着高阳家血脉的女儿或者儿子,但他自己生不出来。他竭尽心力,日夜忧愁,却还是生不出来。晋明比他年轻三岁,早已有了两个孩子,虽然那两个孩子资质平庸、根骨粗劣,却也比他略胜一筹。 东无膝下无子无女。他看重高阳家的血脉,便要抢夺自己妹妹的孩子,最好是出生不久的婴儿,能让他亲自抚养成人。 第186章 流水绕台榭 祸福无常,风云难测…… 若缘回到了公主府。她的怒气仍未消散。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尽情地发疯发癫。 卧室里悬吊着一只沙包,重达百斤,包裹着二十层牛皮。若缘并未动用一丝内力,只是凭借一双拳头,狠狠地捶打着沙包。 若缘秘密修习佛门心法,迄今已有将近三个月。她的武功小有所成,自创的拳法也甚是精妙。 她满脸狰狞,张着嘴巴,呲着牙齿,拳头如同雨点般散落,把沙包打得东摇西摆。 她打得兴奋之极,连声低吼:“咔嚓!咔嚓!哇哈哈哈!” 从小到大,她受尽欺辱,皆因她无权无势、无亲无故。她已是孑然一身,东无竟然还觊觎她的骨肉。 她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浑身的力气更甚从前。沙包被她打得凹进去一块,她捧腹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 若缘笑得前仰后合,又暗暗心想,难道东无当真以为,她只会逆来顺受吗? 若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坐到案桌之前,提笔写出一封密信,收信人正是她的姐姐华瑶。她把自己的推断全部记录下来,她对华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相信华瑶一定能手刃东无。 * 天将薄暮,夕阳向晚。 永州临德镇的校场之上,华瑶与谢云潇正在练武。 先前华瑶曾经自创了一套剑法,威力极强,势道极猛,能把千千万万的毒针化作灰烬,故此命名为“万化剑法”。 虽然华瑶创立了万化剑法,但她掌握得并不扎实。这一套剑法的诀窍和技巧,她也不太清楚。每当她陷入绝境,她才能把剑法的威力全部施展出来。平日里无论她如何用功,她也使不出万化剑法的精妙之处。 华瑶思索良久,又想出一个办法。她站在树枝上,严肃道:“我和你交手一百多个回合,点到即止,处处留有余地,剑气也是削弱了三分,我们这样练下去,难道不是浪费时间吗?战场上的敌人可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谢云潇道:“你想让我扮演你的敌人,对你毫不留情?” 华瑶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你告诉我,你们凉州人比武过招,轻则见血,重则丧命,现在就按你们凉州的规矩来,你扮演贼兵,我扮演官兵,我来追捕你……”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仅有一尺。华瑶目不转睛地看着谢云潇,当她说出“追捕”二字,谢云潇身影一闪,瞬间消失在她眼前。 谢云潇的功力已经恢复九成,位列顶尖高手之上。华瑶与他过招,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华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恰好一阵微风吹过,她察觉到谢云潇的踪迹。她连忙施展轻功,还对他喊了一声:“站住,你往哪里跑?” 谢云潇的剑锋上剑光大盛,校场上沙尘飞起,落叶犹如蝴蝶一般,在风中忽高忽低地回旋。杀气腾空,寒气弥漫,落叶又仿佛飞剑般冲射而出,直直地刺向华瑶。 方圆五里之内,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来不及召唤侍卫,她只能自行解围。生死存亡之际,什么情缘爱欲、遐思绮念,全被她抛之脑后,她的安危只在一瞬间。 华瑶用尽平生之力,挥剑横劈竖斩,剑气纵横交错,像是大江大河之上的怒涛巨浪。树枝倒地,沙石飞空,天光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也被她的剑风吞没。 落叶迎上剑风,就像雪花照见阳光,即刻消融。华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用力过猛,恐怕会伤到谢云潇。 华瑶及时收势,飞奔到谢云潇的身侧,悄悄问他:“你还好吗?” 谢云潇收剑回鞘。他的左手被剑风割伤,鲜血流淌出来,染红了半寸衣袖。他还穿着一件雪白衣袍,红白对比格外鲜明,也让华瑶格外惊讶。 谢云潇从容道:“小伤而已,不值一提。你的武功日益精进,两年之内,修为一定能达到化境。” 华瑶从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一瓶金疮药。她默默 地牵住他的手,仔仔细细地把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从始至终,她没说一个字。 谢云潇收拢五指,虚握着她的手腕。 她与他对视片刻。这一次,反倒是她侧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她轻声道:“你的伤口还疼吗?” 谢云潇道:“已经止血了,不疼不痒。” 华瑶道:“你真的挺能忍的,这都不觉得疼。” 华瑶忽然记起来,她和谢云潇在岱州剿匪的那一天,谢云潇的左臂也被砍伤了。那时候,他默默地给自己上药,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她还以为谢家有什么祖传的规矩,从不让人喊疼。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牵着谢云潇的右手,与他一同坐在石椅上。 正是黄昏时候,红日西沉,晚霞掩映崇山峻岭,华瑶眺望远景,自言自语:“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自己的武功境界?我听说,境界突破的契机,与绝境有关,如果我在绝境中历练几次,我的修为会不会突飞猛进?” 谢云潇沉默片刻,回忆年幼时诸般经历。每一次境界突破,确实与绝境相关,经由华瑶提醒,他察觉这一切并非巧合。 谢云潇如实回答:“练武也是修道,道法三千,各有不同,境界突破的契机,也不能一概而论。身处于绝境之中,自会遭遇祸福吉凶,有人一飞冲天,修成一代宗师,有人一落千丈,只剩一副残躯。” 华瑶心中暗道,谢云潇还真像是一位老师。她忍不住问:“我不明白,你再说清楚点,怎样才能一飞冲天?” 谢云潇道:“只看那个人的造化高低,运气好坏,如果他造化高,运气好,就能找到一条生路。” 华瑶道:“嗯,我觉得我的运气挺好的,我想在半年之内,把武功修炼到化境。” 谢云潇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修炼武功的方法可以变通,只有一个规矩永久不变,习武练功,最忌讳急躁冒进。不管你的天分资质有多好,你也必须循序渐进。” 华瑶故意调侃道:“我随口一说,你倒是当真了,你好严厉啊,谢老师。” 天宇开霁 第204节 老师学生之类的游戏,华瑶和谢云潇玩过很多次了。 华瑶这一声“谢老师”才刚念出口,谢云潇原本抵在她掌心处的手指也挪开了,似是有意与她避嫌。 华瑶又起了玩心。她扯过谢云潇的衣带,缠绕在自己的指间:“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云潇制止道:“别这样,毕竟是在室外。” 华瑶答应道:“好吧,回房之后,我再继续和你玩。” 校场也是一片空旷之地,华瑶和谢云潇身处此地,眺望远景,只见夕阳落山,暮色苍茫。 华瑶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仿佛曾在梦中见过这般景象。她一时恍惚,喃喃道:“太阳下山了,天快黑了。”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腕:“你在想什么?” 华瑶坦诚道:“古往今来,全天下的贤士奇才,共有多少人?要我说呢,至少也有上百万,名垂青史的,却是寥寥无几。” 谢云潇听出她话中的怅然之意。他低声道:“一个人的成败得失,不只取决于自身。祸福无常,风云难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并非人力所能及。” 华瑶点了点头:“我知道啊,京城有句俗语,‘不要与人争,只去与命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她又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挠了一下。 谢云潇捉住她的指尖,她小声告诉他:“其实,世间万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我小时候,娘亲教过我一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谢云潇道:“什么话?” 华瑶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谢云潇与她十指相扣,又补了一句:“志同道合,齐心协力。” 华瑶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扯住他的衣袖,像是要对他说悄悄话。他低下头,她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提醒道:“万一被别人看见……” “才不会呢,”她在他耳边说,“天都黑了。” 夜色渐深,凉风渐浓,谢云潇的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华瑶反倒放开了他,其实她也不敢在此时胡闹。 华瑶故作正经道:“走吧,该回去了,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巡视各地。” 华瑶站起身来,谢云潇紧随她的脚步。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校场,众多侍卫跪地相迎,灯笼的光影照在地上,明明暗暗,飘飘浮浮。华瑶又想起永州的局势,各方势力交错之时,正如光影一般,或明或暗,勾缠不清。 华瑶回到了临德镇的公馆。她才刚坐下,还没喝上一口水,她的信使又传来京城的密信。那密信装在竹筒之中,她略看一眼,便知道寄信人正是若缘。 华瑶飞快地拆开竹筒,取出若缘的亲笔密信,对光一照,只见信中写尽了东无家里的私事。 华瑶时而惊叹,时而尴尬,时而惋惜。她惊叹于东无的绝嗣之症,又为东无的百般遮掩感到尴尬。东无府上侍妾如云,那些侍妾遭受东无的磋磨,真是十分的可悲可怜。 华瑶感慨道:“出乎意料。” 谢云潇道:“信上写了什么?” 华瑶道:“东无身患隐疾,他努力了很多年,也没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谢云潇并不了解“隐疾”。他道:“东无内力深厚,为何会有隐疾?” 按理说,内力深厚之人,应该是身强体壮的,也不会有任何隐疾。华瑶略一思索,认真地解释道:“他修炼了一身邪门功夫,我们不能用常理去推断他的状况。” 谢云潇道:“或许他也经历过洗髓炼骨。” 华瑶道:“很有可能,他无惧无畏,无喜无怒,他要是想做什么事,谁也拦不住他。”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以为,东无此人,毫无弱点。如今,她在若缘的帮助下,窥破东无的秘密,较之以往也算是进步了。 凡事不可急于求成,华瑶要铲除东无的势力,必须四处打探消息,从长计议,制定一个妥当的计划,方能行之有效。 经过扶风堡一战,东无和方谨双双惨败,至少半个月之内,他们不会大举进攻启明军。在此期间,启明军也可以休养生息。 不过华瑶的面前还有一道难题。启明军的军费开支虽大,目前还可以正常维持,只是粮草储备不足,仅能供应半个月的用度。偏偏永州才刚闹过饥荒,各地缺人又缺粮,华瑶有钱也买不到充足的粮食,她就把主意打到了御林军的头上。 第187章 长夜漏声初远 正好一箭双雕 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约有四万士兵逃到永州境内。他们分散于永州各地,做惯了烧杀抢掠的勾当,民间称其为“贼兵”。这些贼兵不受官府的管束,已在永州犯下无数罪行。 华瑶很想把贼兵收拾干净。贼兵一日不死,永州一日难安,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如何顾全身家性命?昔日的城乡市镇,从此沦为尸山血海,人迹杳然,渺无音讯,官府也是形同虚设了。 华瑶和谢云潇逃亡的那几天,华瑶亲眼目睹黄田村的惨状,又遇到了以胡麻子为首的几个贼兵。胡麻子见到谢云潇,竟然感叹道,如果把谢云潇卖去青楼,至少价值黄金万两。 胡麻子这等小兵,没念过书,没做过生意,怎会知道青楼的行价? 华瑶细思片刻,心里已有了答案,贼兵就像三虎寨的强盗一般,打家劫舍,买卖人口,积攒了不少钱粮。他们的首领也是个浑人,分明已经背叛了朝廷,还敢自封为“御林军”。华瑶甚至收到消息,贼兵首领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妄图夺取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酉时已过,夜色深浓。 华瑶点亮了书房的烛灯,传令召见秦三和齐风。 少顷,秦三赶到了书房。她跨过书房的门槛,往前一看,木桌上放着一张地图,华瑶和谢云潇站在桌边,正商量着永州各地的战局。 秦三躬身致敬,双手抱拳:“末将参见二位殿下。” 华瑶道:“免礼,快过来吧。” 秦三立刻走到华瑶的身侧,还未开口,隐约听见轻微的声 息。她抬头一瞧,来人正是齐风。 齐风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朝他招了招手,他快步走近,停在距离华瑶半步之远的位置。他先看了一眼华瑶,又看了一眼谢云潇,谢云潇依旧漠然不动,并未与他多说一句话。 谢云潇的毒伤已经痊愈。他的武功重归登峰造极之境,又是启明军数一数二的将领。华瑶与他商议军务,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不知为何,齐风的心神竟有几分恍惚。 前些日子,民间流传着一种谣言,据说谢云潇因病逝世,华瑶正准备挑选一位新驸马。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万万不该多想,齐风默念“新驸马”三个字,便觉得自己大逆不道。他低下头去,只看着桌上的地图。 书房内一片寂静,华瑶往地图上蒙了一层宣纸,极轻极薄的纸页,显出永州北境的地形地貌。 华瑶又拿出一支炭笔,先在临德镇画了一个圈:“启明军在临德镇驻军,共有一万一千人。” 随后,华瑶又把临德镇附近的南安县、灵桃镇、金莲府、浅山镇标注出来。根据暗探的密报,以及她自己的见闻,她断定道:“贼兵主要分布于这四个地方,灵桃镇两千七百人,金莲府七千三百人,浅山镇四千六百人,南安县六千人,总计两万余人。灵桃镇与临德镇距离最近,贼兵人数最少,我想尽快攻占灵桃镇,兵贵神速,速战速决,最好能在两天之内,打完这场仗。” 秦三也拿起一支炭笔。她在纸上圈出了扶风堡的位置:“永州启明军共有三万六千人,除了临德镇的一万一千人,咱们还有两万四千人留守扶风堡。倘若临德镇战况紧急,您可以从扶风堡调兵。” 华瑶严肃道:“扶风堡主将聂春轩被我软禁了。至少一万兵力留守扶风堡,方能震慑聂春轩的亲兵,以免他们闹事作乱。” 提及聂春轩此人,秦三就憋了一肚子火。扶风堡之战当日,聂春轩出尔反尔,迟迟不肯打开城门,害得启明军折损精兵三千人,华瑶也在民间流浪多日。 秦三泄愤道:“哎,要不干脆这样,您传令给白其姝,让她杀了聂春轩,再把聂春轩的亲兵全部毒死。白其姝擅长做这事,每次我问她怎么办,她都说,有几个杀几个,敌人死光了,后顾之忧也就没了。” 这确实是白其姝会说的话。 华瑶拍了拍秦三的肩膀。 秦三回过神来,她道:“我一时失言,请殿下恕罪。” 华瑶的声调依旧平静:“我在永州根基不稳,你们也是知道的,永州的文臣武将,多半还想着报效朝廷。我要攻占永州全境,必须施行仁政,笼络人心,以招安为主,以剿灭为辅。” 秦三拱手抱拳:“殿下英明。” 烛火闪烁的这一刹那,华瑶看向了谢云潇。他提醒道:“敌军或许会假意归顺,暗中算计启明军。” 华瑶随口说:“那也无妨,我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他们敢在我的地盘上耍花招,我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谢云潇极淡地笑了一下,华瑶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了,只在此时,烛光映照着昏黄灯影,更添几分朦胧意境。他们的距离仅有半尺,她抬手就能摸到他的指尖,她反而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道:“但说无妨。” 谢云潇道:“请殿下明示,何日何时,进攻灵桃镇?殿下决定出兵的日期,启明军也好早作准备。” 华瑶道:“暂定三天之后,寅时出发。” 华瑶计划在三天之后出兵。到了那时,谢云潇的武功恢复全盛之势,华瑶自己又把万化剑法练成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此令一出,秦三抢先答应道:“末将领命。” 秦三追随华瑶已久,对华瑶也是十分敬重。华瑶亲封她为“启明军第一武将”,赐予她极大的荣光。她为华瑶效命,往往是迫不及待的。 华瑶认真地吩咐道:“秦将军,你率领四千精兵,留守临德镇。我和驸马率领六千精兵,趁夜突袭灵桃镇。齐风带队一千人,埋伏在山林里,谨防贼兵乘机反攻。” 秦三万万没料到,此次作战,她竟然不是前锋。她轻声道:“我在临德镇休息多日了,您和驸马才刚回来不久,驸马原先的毒伤……” 秦三正在犹豫之间,谢云潇接话道:“毒伤早已痊愈,多谢秦将军关心。” 秦三客气地附和道:“承蒙殿下抬举。” 言罢,秦三又看向华瑶。 华瑶双手负后,从容道:“正因为你在临德镇驻守多日,你对临德镇了解更多,你留守此地,我更放心。你要知道,守卫临德镇,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差事,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秦三已经明白了华瑶的意思。她抱拳行礼:“末将一定尽力守城。” 华瑶点了点头,又问:“你还记得唐通吗? 唐通此人,正是东无的走狗,他被秦三活捉了,又被华瑶囚禁在地牢里。 秦三猜测道:“唐通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您是不是担心唐通的同伙会来劫狱?” 华瑶手握一支炭笔,又圈住了地图上的“垂塘镇”三个字。 华瑶道:“唐通还有同伙两千人,全是轻功卓绝的高手,他们的首领名叫冯保,是个太监。” 齐风喃喃道:“冯保?” 齐风在皇宫当差多年,也曾见识过宦官的滔天权势。他依稀记得,冯保原本任职于东厂,后来皇帝从东厂抽调高手,安插到各宫各殿,冯保正是其中之一。冯保为何投靠东无?这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华瑶比齐风更了解冯保的底细。她直言不讳:“冯保为人狡诈,最不容易对付,不过他立功心切,倒是可以利用。此次我出兵灵桃镇,正好一箭双雕,倘若诸事进展顺利,不仅能筹集粮草,还能活捉冯保。” 其余三人都对华瑶十分信服。这一次,齐风竟然抢先开口:“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事事顺利。” 华瑶自信满满地承认道:“确实。” 华瑶对自己的战术极有把握。她打过的胜仗已有上百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绩也不在少数。此次出征,她的兵力比敌军更多,战力也比敌军更强,敌军怎能与她抗衡?敌军的车马粮草,必是她的掌中之物。 * 三天后,寅时刚过,此时也是五更天,黎明未至,夜色尚浓,深秋的寒风吹遍山河,旷野上的杂草布满白霜。 华瑶率领六千精兵,走出临德镇的城门,直奔四十里之外的灵桃镇。她骑着自己的坐骑,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搭着剑柄,驰骋于开阔平原。放眼望去,天高地广,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展翅的雌鹰,翱翔天地,声振寰宇,这人世间的万里江山,似乎尽皆展现在她的眼前。她的情绪很是高昂,只想尽快赶到灵桃镇,把贼兵杀光,把粮食抢光。 天宇开霁 第205节 第188章 行车策马去 最难消受美人恩 灵桃镇土壤肥沃,物产丰饶,常年风调雨顺,原本是一处热闹之地。全镇共有四千多户人家,人烟稠密,商铺繁多 ,街道也修建得格外宽阔,方圆二十里之内的乡民常去此地赶集。 而今,全镇尽遭洗劫,仅有十分之四的百姓存活。贼兵严守城门,严禁任何人擅自进出。 天色未明,哨兵正在城门外巡逻,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冷得钻心刺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疾电般的亮光一闪,他们的头颅已被谢云潇斩落。 这一瞬间,数十具尸体倒地不起,血腥气弥漫开来,城墙上的守兵仍未察觉启明军的踪迹。 谢云潇率领两百名轻功高手,疾速跃上城门。灵桃镇并非军事重镇,城门仅有三丈高,谢云潇瞬间登顶。他的剑光如同雷电一般迅猛,劈在坚硬的石砖上,石砖骤然爆裂,炸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碎石飞滚,剑风激荡,守城的贼兵无处可逃,甚至来不及痛呼一声,头颅已是簌簌滚落,鲜血喷溅,把砖墙染得一片血红。 短短几个瞬息之间,贼兵的伤亡人数超过五百。尸体从城墙上滚落,重重地摔进了城内。未及片刻,战鼓声从城内传出来,贼兵首领也被吵醒了。 这位贼兵首领,名叫卢大强。他的姓氏原本不是“卢”,但他崇敬卫国公的英名,又因为卫国公姓卢,他就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卢。 卢大强贪淫好色。急报传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两个侍妾。 亲兵闯进他的卧房,匆忙报信:“大人,十万火急!启明军来攻城了!启明军派出了武功高手,内功外功都是极厉害的。小人眼珠子瞪直了,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卢大强一听此言,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他近日纵欲无度,已有四天四夜没下过床。从前他也是御林军的一个小头目,承蒙圣上隆恩眷顾,御林军的军营设有一座妓馆。他去妓馆眠花宿柳,倒也快活。不过军营的军规森严,他区区一介八品武官,每月只能去妓馆四次,细想起来,每月四次的份例,可是真不够用的。 自从他集结了一群弟兄,攻占了灵桃镇,他和弟兄们的好日子就来了。他们把灵桃镇变成了淫窟,奸掳淫掠之事也做尽了。朝野的新旧两党之争,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在永州乐得风光。 昔日的御林军,如今散落于各大城镇,相互之间也会通风报信,各城各镇的首领平起平坐,称呼彼此为“兄弟”。他们秘密结盟,立定盟约,若有一位兄弟的地盘遭受官兵袭击,邻近的兄弟必须派兵支援。 正因如此,他们的地盘相距不远,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灵桃镇与临德镇的距离仅有四十里。精锐骑兵从临德镇出发,经过半个多时辰,便能赶到灵桃镇的城门之下。 卢大强早就知道了,启明军已经入驻临德镇。 启明军刚刚在扶风堡打过一场大仗,元气大伤,这还不到半个月,启明军竟然转攻灵桃镇? 卢大强原本打算与启明军划清界限,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管辖各自的领地。然而,启明军夜袭灵桃镇,守城士兵都被启明军杀光了。 卢大强道:“咱们还剩几个弟兄?” 亲兵道:“还剩……不到八百了。这天还没亮,弟兄们都在睡梦里,启明军不守规矩,领着轻功高手翻上城墙,那么快的脚程,弟兄们想跑也没处跑,全被启明军斩首了。” 卢大强闭目皱眉:“你赶快找一队人马,兵分三路,赶去金莲府、南安县、浅山镇报信,求他们速派援兵,赶紧的!迟了一步,弟兄们都要被那个毒妇害死!” 亲兵领命告退,卢大强还在咒骂:“毒妇!!” 卢大强口中的“毒妇”,正是华瑶。 卢大强拔刀在手,恨恨地骂道:“天杀的启明军!狗屁公主,狗屁驸马,满嘴吹嘘仁心仁术,杀起人来可是一毫不手软!皇族里头有几个好东西?!咱爷儿们几个,今儿就去把男的杀了,女的奸了,全是皇族活该的!!” 卢大强匆忙换上一套素衣,又招来自己的军师和亲兵,共计一千七百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向城门,正想把启明军杀个措手不及,却见天光大亮,城门大开,启明军的精锐骑兵早已进城了。 精锐骑兵约有六千人,个个穿着钢甲、骑着骏马,眉眼之间隐隐现出英武之气,面貌也都是平平正正的。这般平正与美丑无关,只不过是相由心生,他们坚信自己守住了正道,又追随了仁君圣主,自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坚毅。 启明军的军规十分森严,军容十分肃正,相较于往日的御林军,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卢大强尚未走近,启明军的弓兵和弩兵全部做好了准备,弓箭和弩箭的箭头直指卢大强,至少一千名武功高手站在两侧。他们的武功境界,多半比卢大强更强。 华瑶手握长剑,剑刃上鲜血淋漓。她杀了许多人,杀气仍未消散。她目光如刀,冷冷地看向卢大强。 这一瞬间,华瑶看出来了,卢大强的武功不如她。想来也是,灵桃镇到底还只是一处乡镇,高屋广厦、山珍海味不够用度。贼兵之中的武功高手在京城也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他们若是贪图享乐,就不会久居灵桃镇,只会转去“金莲府”,那是一处繁华富丽的风水宝地。 华瑶打定主意,要把卢大强一剑斩首。 华瑶抬高剑柄,卢大强突然呐喊一声:“卑职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卢大强率领他的一众亲兵,齐齐整整地跪在地上。他一连磕了几个响头,伏地膝行,似有一种极强的奴性。 卢大强道:“卑职名为卢大强,原是御林军第十三军营的仁勇副尉。咱们军营的领头儿,不知着了谁的道,像是突然中了疯魔,就对着自己人喊打喊杀,成日里疑神疑鬼的,小的们惶惶不可终日。过了没几天,各大军营打起来了,军规没人守,朝廷没人救,小的们大都是贫苦出身,从此失了依靠,只顾着逃命去了。” 他仰起头,仰视着华瑶,颤声道:“卑职效忠御林军十年。卑职宁可去死,也不敢对公主不敬。卑职特率全镇官民,向殿下投降,向启明军投降,只求殿下赦免卑职的死罪!” 华瑶沉声道:“你和你的下属,扔开手里的刀剑。你爬到本宫跟前,本宫赏你一个面子。” 华瑶的兵力远胜卢大强,纵然她言辞间颇有侮辱之意,卢大强也不敢不听。他转头对下属说:“殿下开恩,赦免了咱们的死罪!刀剑再重,重不过咱们的性命,弟兄们就把刀剑都扔开吧!” 弟兄们纷纷奉命行事。他们把刀剑放到了距离自己三丈远的位置。 不过也还有四五百个人,并未遵从卢大强的命令。他们紧握着刀剑,随时准备在此一战。 华瑶高声道:“各位,既然你们出身于御林军,原本也是堂堂正正的官兵,京城百姓夹道欢迎。如今,外界盛传,你们一个个都是贼兵。你们的主子卢大强,已经归顺本宫,你们又该何去何从?” 众多士兵抬起头来,卢大强的呼吸也不顺畅了。 卢大强早已听闻,华瑶极能煽动人心,她妖言惑众的本领极强。特别是家境贫寒、出身低贱的小兵小卒,最容易被她的言语蛊惑。 华瑶动用了自己的内功。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如同铁剑一般锋利又沉重,刺入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华瑶问道:“佳肴美食,香车宝马,富贵功名,高官厚禄,你们想不想得到?” 胆大的士兵回话道:“想!” 华瑶气势汹汹:“想也没用!卢大强不会赏给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建功立业的第一步,是选一个好主子!卢大强这等小人,根本不配做你们的主子。你们跟随卢大强,今天杀光了农民,明天烧光了农田,后天从哪里抢来粮食?卢大强不知道,害得你们也不知道。” 她扫视众多士兵:“本宫治下的秦州、岱州,人人丰衣足食,人人安居乐业。秦州、岱州的富庶,更胜永州百倍。本宫一向赏罚分明,只要你是忠勇双全的人,你跟随本宫,必定能挣到功名利禄。你往日所作的罪孽,全部消灭了!本宫是真龙天女,本宫对你开恩,上天也会对你开恩。你认本宫做主子,你就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官兵,百姓崇敬你,官员尊敬你,神佛保佑你,子孙后代都会赞颂你。” 她声若洪钟,气吞山河:“本宫正想招揽你们,你们是否愿意投靠启明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宫今日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是贼兵,还是识时务的俊杰?!” 众多士兵已被华瑶蛊惑。他们热血沸腾,抛开自己的刀剑,异口同声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归根结底,御林军毕竟是官兵。 御林军的士兵,来自于各州各省,经由官府选调入京。进京之后,他们在武馆至少历练七年以上,通过一重又一重的考核,最终才能加入御林军。 御林军的兵权直属皇帝。御林军以侍奉皇帝为荣,因此深受皇帝的恩宠。御林军依附于皇权,绝大多数士兵十 分尊崇皇帝,也十分尊敬皇族。 皇帝病重、皇权旁落之后,御林军的日子不复从前。朝廷又逮捕了几位将领,御林军的士兵也被牵连了。他们逃到了各大乡镇,官府无法管束他们,他们也彻底放纵了。 华瑶并不知道他们心性如何。在她看来,做惯了杀人放火的恶徒,罪该万死,天理难容。她方才的那一番话,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与此同时,卢大强也爬向了华瑶。 华瑶往地上扔了一支药瓶。她轻声道:“把瓶子里的药丸吃了。” 华瑶注视着卢大强,倘若他不吃药,她就立刻把他杀了。反正他的军队已是手无寸铁,她率兵剿灭他们,易如反掌。 当然,她绝非出尔反尔之人,从始至终,她并未答应他们的投降。她说自己有意招揽他们,又没说一定会招揽他们。他们自作主张,她也不过顺势而为,如此算来,她高阳华瑶真是行得端、坐得正。 卢大强起初还想尽力拖延,等到金莲府的援兵赶来此地,华瑶也只能跪地求饶。怎料华瑶竟然甩给他一瓶毒药,吃还是不吃?他犹豫未决,忽然一股杀气袭来,他嚎叫道:“我吃,我吃,殿下息怒!” 卢大强拧开药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那药丸似是鹌鹑蛋一般大小,圆滚滚的,散发着一股霉味。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把双眼闭紧,再把药丸往自己嘴里一塞,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华瑶的声音极轻:“这是本宫特意炼制的蛊虫。每月十五,本宫会派人给你送去解药,你吃了解药,蛊虫便不会发作,身体与常人无异。” 卢大强道:“如果您、您的解药来迟了……” 华瑶道:“你会七窍流血而死,蛊虫会从你的脸皮里钻出来。” 卢大强只觉得腹部疼痛难忍,似是一把钝刀慢慢地挫伤了他的肠胃。他双手捧腹,痛得蜷缩起来,浑身不住地颤抖。他的面容扭曲变形,嘴里吐出恶臭的浊气,鼻腔里溢出一股血腥气,真像是从地狱里走了一遭。 他哀求道:“殿下,饶命!” 华瑶效仿东无的神态,沉沉地笑了笑:“你对本宫忠心耿耿,本宫保佑你长命百岁。你若是犯下叛主之罪,本宫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卢大强也知道东无的恶名。据他所见,华瑶的歹毒手段,比起她的皇兄东无,那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战鼓声由远及近,华瑶回头一望,又低声道:“本宫也在拖延时间,听懂了吗,蠢货?” 卢大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 正在此时,谢云潇率领一百名侍卫,回到了启明军的阵营。 谢云潇杀光了卢大强派出去的信使,他的侍卫还拎着血淋淋的人头。 谢云潇站在侍卫之中,真是神仙般的俊美之极,但他的杀气也是沉重之极。他漠然地看着卢大强,卢大强不敢再看他。 短短两刻钟之前,卢大强的亲兵还是活人。此时此刻,亲兵的头颅掉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到了卢大强的面前。 卢大强的疼痛似乎消退了几分。他连忙爬起来,跪地磕头:“卑职可以活命,全仗殿下抬举。卑职肝脑涂地,也难报答殿下隆恩!” 华瑶冷冷淡淡道:“倒也不用你肝脑涂地,你贪污了多少银钱,原原本本地吐出来,本宫饶你不死。” 卢大强道:“卑职没、没……” 华瑶道:“没贪过?” 华瑶的语声隐含怒意,卢大强不敢隐瞒。或许是蛊虫作怪,腹部仍有一股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卢大强一时编不出谎话。他讲出了肺腑之言:“您别见怪,永州可不止一个卢大强。大梁官场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卢大强。官场上都是贪官,清官就是异类,难不成殿下还想着,清官就能办好事?没有油水可捞,谁听他的?谁受他鸟气?谁不要养家糊口?初入官场时,咱也想做一个好官,白米二十文一斤,咱多贪十两银子,父母就能吃上一顿饱饭!父母养儿子不容易,咱略尽孝意,为什么不贪?!” 卢大强语气急促,话未说完,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昏死过去了。 华瑶心想,卢大强这样的奴才,往往也是贪官污吏,正如蛀虫一般,啃食着大梁朝的根基。他们只顾着各自的利益,贪一时是一时,害一人是一人,却不会做长远打算,正是所谓的“利令智昏”。 只从卢大强身上,华瑶便能看出端倪。卢大强能屈能伸,溜须拍马的本领极高超。他为自己辩解,初听之时,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他虐杀了无数平民,又怎会有一颗善心?他发起狠来,真是杀人不眨眼,此等奸邪谄媚之人,确实也能做出一番事业,不过他止步于此了,华瑶一定会杀了他。 先前华瑶所说的“蛊虫”,也是她胡编乱造的。她根据东无的洗髓炼骨之术,瞎编出来一种蛊虫。她强迫卢大强服用的,并非蛊虫,而是一种发作缓慢的毒药,卢大强的寿命仅剩七天。 时不待人,华瑶喊来她的侍卫:“紫苏,你率领一千人去粮仓运粮。青黛,你率领两千人驻守此地。” 华瑶又派出四名侍卫,分别率领五百精兵,镇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其余精兵分作十队,巡逻各处地方,若有任何异状,立即发放信号烟。 众人领命告退。 华瑶和谢云潇也离开了此地。他们一同赶去了粮仓。启明军的粮草快要耗尽,粮食实属重中之重。 华瑶正为粮食担忧,军粮已是小有缺失,百姓的口粮更是亏空巨大。 永州今年风调雨顺,今秋原是丰收之季,但因贼兵肆虐横行,数万亩农田早已荒废。等到隆冬时节,万物凋零,江河冰封,霜雪遍地,平民百姓缺衣少食,永州饥荒必定酿成一场大灾。 沧州战局、永州饥荒、东南海寇、西南乱兵,以及京城的明争暗斗,皆是短期内无法解决的难题。 对了,杜兰泽还在京城,她还好吗?她再坚持二十天,华瑶就能去京城解救她。 华瑶的脑海里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杂绪。但她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走向粮仓,启明军正在搬运一袋又一袋的粮食。 华瑶和杜兰泽共同创立了一种抽检粮食的办法,适用于快速检验粮食的品质。启明军应用此法,确认袋装的粟米可以食用,粗略一算,粮食总重约有四千石,这个数字,远低于华瑶此前的预计。 华瑶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她吩咐道:“燕雨,你带队两百人,前去搜查卢大强的府邸。你把他的私库砸开,无论他藏了多少东西,全给我搬运过来。” 燕雨终于等到了华瑶的命令。他连连答应:“好,好,属下遵命!请您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这个词语,正是燕雨跟着杜兰泽学来的。 天宇开霁 第206节 燕雨也记起了杜兰泽。他的心脏一瞬抽痛。此般状况,并非初次发作,他还在宛城的时候,每当他默念杜兰泽的名字,他的心口自有一阵绞痛。 燕雨求助于汤沃雪,汤沃雪只劝他放宽心,莫思莫想,少忧少虑,疼痛也会随之消散。他听信了汤沃雪的劝告,又觉得自己像个懦夫。 燕雨不敢再往深处细想。他带队直奔卢府,把私库的石门砸了个稀巴烂,又搜查了卢府的每一处角落。 果不其然,他们搜出来五千石白米、四十两黄金、三千两纹银,以及一百多位容貌秀丽的姑娘。她们苦苦哀求燕雨,放她们回家。 燕雨忍不住说:“不是,你们求我干什么,别求了,我真不想把你们关在这里。我也管不到你们头上,你们想回家,直接回家就是了,卢府的大门敞开着,随便你们去哪里。镇上的街道大变样了,木屋砖房都被烧毁了,恐怕你们认不出来了……” 燕雨的本意是想提醒她们,灵桃镇今非昔比,街道上遍布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无人收敛的尸体。只因他自己也是思绪纷乱,他不知从何说起,难免有些语无伦次,语气也比平日里更急促。 众多姑娘之中,竟有一人不言不语。她面朝着燕雨,默默地流泪,泪水流尽了,她像是万念俱灰了,唇角似弯非弯地笑了笑。 燕雨看见她的神色。他怔了一怔,缓声道:“我刚才有些不耐烦。我也不是不耐烦各位姑娘,还请各位姑娘宽恕,我正要说,启明军从不扰民,启明军的首领是公主。我会把你们的情况禀报公主。你们若是无家可归,公主一定会安置你们,给你们找到一个好去处。” 众多姑娘连声道谢。比起燕雨,她们显然更信任华瑶。 时值晌午,天光明亮。 燕雨把卢府的粮食和财宝装进马车。他率领一众侍卫,驾车驶上街道,满地一片树影摇曳,合抱粗的古树枝杈横生,树枝上似乎挂着死人。 燕雨闻到一股尸臭味。他目不斜视,只顾着驾车疾行。 路过城门之时,他亲眼目睹十分诡异的情景,以青黛为首的启明军,正在教导贼兵唱歌。 他们齐声唱道:“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公 主在上,皇天有灵,赐我衣食,免我流离!启明启明,济世救民,大仁大义,同德同力!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与其说是唱歌,不如说是嘶吼。 燕雨赶紧逃到了华瑶所在的地方。 此时正是午时一刻,华瑶清点了一批粮食,约有三千石。她命令一队骑兵押运粮食,尽快把粮食运回临德镇。 这一队骑兵不走官道。他们绕路而行,途经山林小道,那是外地人不知道的隐秘路线,临德镇本地的骑兵负责引路带队。 华瑶熟读历朝历代的史书。据她所见,两军交战之时,将领屡犯不止的一个错误,便是丢失粮草。因此,她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运送粮食的粮道,必须是十分隐秘的。她还会派人提前勘察,确保粮道的安全。 华瑶挑选的粮道甚是稳妥,美中不足的是,粮队运送的粮食重量有限,至多不超过三千石。山路崎岖,车马行速缓慢,随行的骑兵人数不能太多,否则也会被敌军察觉踪迹。 粮队才刚离开不久,燕雨又来禀报道:“启禀殿下,属下搜查卢府内外,查获五千石白米、四十两黄金、三千两纹银,还有一百二十七位姑娘,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三十九岁……” 燕雨还没说完,华瑶打断了他的话:“让她们暂住卢府,稍等两天,等我忙完了军务,再来安置她们。我会派遣侍卫,驻守卢府,保护她们的周全。” 如今的灵桃镇,已是华瑶的地盘。不过,华瑶对灵桃镇并不了解。她还不知道,哪一座大宅可以收容民女?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先让她们留在卢府,等到华瑶把灵桃镇的状况调查清楚,再做决定也不迟。 燕雨却问:“殿下,您的军务很忙吗?” 华瑶正在翻查账本。灵桃镇的恶贼,远不止卢大强一人。 卢大强的几个亲信也搜刮了不少油水。他们这些吸血虫,吸光了全镇百姓的膏血,残忍地杀害了数千人。华瑶真想把他们抓起来,全部吊死在大树上。 华瑶听见燕雨的声音,匆忙回答道:“你没事就退下吧。” 燕雨壮着胆子,追问道:“殿下,请您恕我多嘴,灵桃镇的这场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华瑶叹了一口气:“你太傻了。” 燕雨的舌头仿佛打了一个结。他断断续续道:“我、我……” 燕雨真的好委屈。他没想到,华瑶竟然会直说“你太傻了”,他觉得自己不及杜兰泽聪明,却也不算很笨的人。 燕雨喃喃道:“请问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是没有,属下告退了。” 华瑶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又给他委派了一个任务:“你去看守卢大强。” 燕雨抱拳行礼:“属下领命。”顿了一下,又说:“他那样的人……” 华瑶合上了账本。她怒火中烧,低声道:“有一种人,不知怜悯,不顾情义,没有丝毫人性,只有豺狼之性。你越是厚待他,他对你越是凶狠,非得给他抽一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他害怕了,才能装出一点人样,这就叫天生贱命。” 燕雨听出了华瑶的愤恨,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让他去看守卢大强,他就要把卢大强盯紧了,连一点好脸都不能露出来。 燕雨向华瑶行礼,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 午时未过,风停了,云止了,天空湛蓝,日光明灿,启明军的军旗挂在城墙上,全镇并无一丝风吹草动。恰在此时,城南的守军放出一道信号烟。 华瑶见状,心中暗道,这么快就来了吗?竟然比她预计得更早一些。 在此之前,华瑶已经给白其姝传信,命令她做好准备,等候华瑶的调遣。如果贼兵合力围剿临德镇,华瑶也不得不从扶风堡搬救兵。 华瑶清点了一队侍卫,准备赶往城南迎战。 谢云潇正要随行,华瑶命令道:“你率兵赶往城北,贼兵一定会兵分两路。” 谢云潇道:“他们有多少人?” 华瑶道:“至少七千。” 谢云潇又道:“城南城北的敌军,哪一方兵力更强?” 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心思。他不愿让她涉险,他自愿率兵迎战强敌。其实她也不知道,哪里的战局更危急?她只知道,冯保率兵来攻城了。 冯保不愧是东无的走狗,也不愧是东厂出身的太监。他防备得十分周密。自从华瑶和谢云潇入驻临德镇,冯保派出暗探,守在临德镇的附近,来去无踪,形影难测。 今日寅时,天还未亮,华瑶出征灵桃镇,冯保也收到了消息。 冯保并未轻举妄动。他耐心地等待,等到启明军与贼兵交战之后,华瑶忙着处理军务,他突然发动了攻势。 卢大强无法传信求援,冯保却能代替卢大强传信。 冯保招来了金莲府的贼兵。他们双方的兵力汇合,总人数至少在七千以上。他们兵分两路,先后攻打城南和城北。 想到这里,华瑶撒谎道:“我觉得,应该是城北的敌军更强。你立刻赶过去,事不宜迟,争取速战速决。” 谢云潇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虽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道:“你也是。” 她刚走出一步,谢云潇又道:“殿下。” 华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缓声道:“只愿您百战百胜。” 华瑶默念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她随口回应他:“启明军确实百战百胜。” 而后,华瑶收回目光,奔赴城南战场。 南面城墙之下,聚集了三千贼兵。在这其中,又有两千人效忠于东无,他们都是东无派来的轻功高手,轻易地登上了三丈高的城墙。 华瑶早已设下了埋伏。 启明军的弓兵和弩兵等候已久。敌军的轻功高手才刚现身,万千弓箭和努箭一齐发射,密密麻麻的箭羽飞驰,恰似飞蝗遮天蔽日,死伤的敌军人数超过了四百。 华瑶又率领众多士兵投射流弹,每一枚流弹的长宽仅有半寸,炸开的火花一霎爆燃,威力极强。这种流弹也是华瑶精心设计的,专门用来对付轻功高手。 这一番交战之后,敌军伤亡人数又多了三百,太监冯保的声音格外尖锐:“冲啊,杀啊!你们还等什么?!谁能杀了华瑶,主子重重有赏!” 华瑶忽然大喊道:“冯保!你中了洗髓炼骨的剧毒,你快死了!我知道解毒办法!我能让你捡回一条命,终身不再服药!” 确实,华瑶正在胡说八道,那又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华瑶当众胡言乱语,那些轻功高手听见了,恐怕也不会相信她的鬼话。但他们的弱点已被她当众揭露,他们的武功并非修炼而成,她也能看穿他们的招式破绽。 冯保站在城墙之下。他听见华瑶的喊话,确实有些迟疑不决。 华瑶又胡扯道:“唐通已经归顺我了!” 第189章 险关难越 正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冯保听见华瑶的一番话,到底还是生出了疑心。 难道唐通真的归顺了华瑶?如果华瑶可以化解洗髓炼骨之毒,唐通归顺华瑶,在道理上也能说得通了。 冯保犹豫不决之时, 华瑶率众反攻。她亲自冲锋陷阵,攻杀之势极强,追随她的士兵都是不怕死的,真像天兵天将一般勇猛。 转瞬之间,又有数十人死在了启明军的手里。 冯保心头一震,这才回过神来。 正所谓“兵不厌诈”,华瑶精通诡诈之道,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恐怕都是她胡编乱造的。 华瑶早已料到,冯保会率领一众轻功高手前来攻城。因此她提前设下了埋伏,城墙上弓箭和弩箭一齐发射,密密麻麻地铺展开来,遮住了半边天空,轻功高手也不易躲避,冯保这一方自然落入下风。 冯保高喊道:“朝廷钦犯!休要妖言惑众!” 华瑶的声音比他更洪亮:“太监当政,天理何存!!” 华瑶话音未落,冯保咆哮道:“放暗器!!” 随着冯保一声令下,众多轻功高手排开阵型,放出了名为“暴雨万花针”的暗器。千千万万的毒针急如骤雨、快如奔雷,猛地刺向启明军。 这种暗器的厉害之处,华瑶早已领教过了。她也猜到了,敌军一定会借助暗器重创启明军。 在此之前,启明军反应迅捷,华瑶当众胡言乱语,冯保被他们震慑,犹豫了一小会儿。华瑶趁此时机,歼灭敌军七百余人,却还是不能把敌军斩尽杀绝。果不其然,剩余的敌军使出了暗器,射杀启明军的前锋部队。 华瑶急忙运力,施展她自创的绝招。 城墙上狂风四起,沙石飞落,刹那间天昏地暗,华瑶高喊道:“本宫是真龙天女,自能呼风唤雨!” 华瑶反手一剑狂斩,剑风凌厉之极,迅速地破开虚空,结成一堵风墙,终是挡住了毒针的侵袭。 敌军的军旗也被狂风斩落,军旗倒地,军心浮动,竟有上百人做了逃兵,逃向了远离城墙的开阔之地。 华瑶传令追杀敌军。她的剑刃上鲜血淋漓,城墙外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的双眼渐渐泛红,她杀得畅快,如同杀神附体,浑身布满了杀气。 她命令道:“杀敌!杀敌!” 冯保察觉到华瑶的异状。 华瑶的内功尚未达到登峰造极之境,但她不顾自身的状况,拼命使出了类似于“化风为屏”的绝招,甚至比“化风为屏”更厉害,竟然能把毒针尽数消融,本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她还不知休息。她拼尽全力,继续追杀残兵败将,真像是走火入魔了。 华瑶排布军阵的本领,远在冯保之上。她驻守灵桃镇还不到半天,已经深谙此处的地形。她根据地形,变换军阵,打得冯保节节败退,启明军的士气步步高升,敌我双方的强弱胜负已然分明。 冯保原本打算立刻撤退。此时撤退,他还能保住一千名轻功高手的性命,但他转念一想,他在永州打了败仗,回到京城之后,东无会如何惩罚他?他还能捡回一条命吗?他的下场,恐怕比岑清望好不了多少。 再看如今,华瑶接近于走火入魔,再过一刻钟,她必定支撑不住,启明军必定军心溃散,岂不是立功的大好时机? 冯保立功心切。他点燃了信号烟,又召唤了三千贼兵。 天宇开霁 第207节 这些贼兵驻扎在距离灵桃镇不远的山坡上。他们与冯保立定盟约,冯保率兵作为前部先锋,等到冯保消耗了启明军一半以上的兵力,他们便会赶来助阵。他们说是“助阵”,其实也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冯保和启明军两败俱伤,他们便能从中获利。 天色仍是暗沉沉的,战场上的血腥气已是十分浓重。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冯保叫嚣道:“御林军的援兵来了!” 华瑶转头一看,只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将近三千人,排开了一个名为“鹤翼”的军阵。所谓的鹤翼阵,适用于多面进攻,速战速决。 这三千贼兵都是弓骑兵,身手极好,行速极快。他们吼叫道:“抢钱抢粮抢女人!抢钱抢粮抢女人!!” 他们的口号,与秦州叛军相同。 他们的首领咆哮道:“抢到公主,分给兄弟们享用!” 这一瞬间,华瑶的脑海里浮现杂念。她想把他们全杀了,她的杀心如此之重,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恐惧。她还想起了“红肠血肺人皮灯笼”,正好可以用到他们身上。他们原是御林军,当然知道“不敬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她会把他们开膛破肚、剥皮抽筋。 华瑶明明已经疲惫至极,但她的情绪异常兴奋,极度地渴望杀戮,只有杀戮才能平息她的愤怒。 不过片刻之后,华瑶也放出了信号烟,临近的山林之中,忽然钻出一千名精兵,领头者正是齐风。他们一齐放箭,射杀那三千贼兵,扰乱了贼兵的阵型。 华瑶又命令士兵在城墙上架起火炮,炮口对准了贼兵的队伍,弓弩与炮火齐发,战场上遍布硝烟弹雨,贼兵虽有伤亡,却还是不愿退兵。 华瑶的兵力略逊于敌军,冯保又派出了几队精兵强将,势必要与华瑶决一死战。 华瑶飞快地跳到城楼之上。她站在高处,俯瞰战局,又用战鼓传递军令,启明军的军阵变幻莫测,敌军一时也无力突围。 正在此时,侍卫赶来报信:“启禀殿下,卢大强一心投诚,他请求您准许他领兵作战……” 侍卫还没说完,华瑶吩咐道:“传令下去,青黛率领一千五百精兵,速来支援。卢大强站到城墙上,担任监军一职,此战获胜之后,本宫重重有赏。” 侍卫领命告退。 不多时,青黛与卢大强赶到了城墙之下。 青黛确实带来了一千五百精兵,不过,这一千五百精兵之中,竟有一千人出身于御林军。他们宣称自己归顺启明军,也学会了启明军的军歌。然而,短短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是启明军的俘虏,如今他们与启明军一同作战,万一他们叛变了,启明军的处境必定十分危急。 华瑶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似乎看穿了他们每个人的心思。 华瑶沉声道:“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启明军。本宫听说,你们曾经被贼兵赶出了金莲府,现在金莲府的贼兵来攻城了。贼兵在金莲府享尽富贵,还要攻占启明军的地盘,本宫给你们一个报仇的机会,你们必须让贼兵知道,启明军无人敢欺。” 众多士兵齐声道:“谨遵殿下口谕!” 永州贼兵分属于七大阵营,各个阵营虽然签署了盟约,分赃不均的状况仍是时有发生。大多数贼兵都想驻守金莲府,只因金莲府乃是永州北境第一繁华富丽之地,随处可见高门豪宅、香车宝马,贼兵做惯了烧杀抢掠之事,又见到金莲府的富贵之象,自然会心生觊觎。 兵力最强的贼兵阵营攻占了金莲府,又把其余阵营的贼兵全部赶出去了,这也算是他们内部的纷争。 华瑶故意挑拨离间,只为激发他们的斗志。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她转过头,看着卢大强,低声吩咐道:“你大喊几声,启明军百战百胜。你若是抗命不遵,本宫立刻把你凌迟处死。” 卢大强的面色真像烟灰似的,又灰又白,他不敢忤逆华瑶,只敢在心里骂她歹毒。 他打了一个寒颤,高声呼喊:“启明军百战百胜!启明军百战百胜!!” 华瑶的剑风扫到了卢大强的膝盖。他双腿一阵剧痛,顿时跪倒了,华瑶又威胁他:“你应该竭尽全力,声情并茂地呼喊,别偷懒,别耍花招。你再犯错一次,本宫剁了你的四肢。” 华瑶的剑刃直指卢大强的双腿,寒意刺骨,杀气弥漫,卢大强怎敢违背华瑶的命令? 他使出十成劲力,放声赞颂:“启明军百战百胜!!” 贼兵也认得卢大强的声音。他们听见卢大强为启明军助威,便知道卢大强已经投靠了华瑶,灵桃镇的兵将也是华瑶的走狗。 贼兵首领怒吼道:“卢大强,你坑我?!” 在华瑶的逼迫之下,卢大强回话道:“投靠启明军,才是人间正道!!” 依照华瑶所见,贼兵之间,可没什么兄弟情。事实也如同华瑶预料的一般,她派出去的一千五百精兵,正对上金莲府的贼兵,双方的大 战一触即发,血肉横飞,断肢滚落,方圆一里之内,草木皆是血红色。 华瑶观望着战局,把一切状况尽收眼底。她审察形势,变换军阵,启明军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战场上硝烟渐渐散去,她又亲自率领一队侍卫,活捉了冯保,斩杀了贼兵首领,俘虏了一千多名残兵败将。 华瑶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她还来不及高兴,忽觉自己脚步酸软,心跳也比平日里更快。她略微抬起头,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命令齐风收拾战场,又派遣青黛关押俘虏,再把守城的兵将安排妥当,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立刻登上战车,赶往灵桃镇的医馆。 此次行军,汤沃雪并未随行。灵桃镇的战局太过混乱,汤沃雪毕竟不会武功,华瑶不愿让汤沃雪冒险,因而汤沃雪留守临德镇,汤沃雪的两名女学生随军出征。她们都练过武功,足有自保之力。 华瑶抵达医馆,立刻召见她们。 她们先后为华瑶诊脉,异口同声道:“殿下似有……走火入魔之迹象。” 华瑶闻言一惊,怎会如此?她修炼武功又勤快又扎实,从来不曾投机取巧,她的心念也是正正经经的,这世间极少有人比她更正派了。她又怎么会走火入魔? 东无都没走火入魔,凭什么华瑶会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华瑶也没做过人皮灯笼,她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吗?这又是谁定下的规矩? 华瑶不禁问道:“我为什么会走火入魔?” 医师道:“请殿下恕臣直言,近日以来,您是不是经常练武练到气衰力竭时才会停止?您的内息浮荡于奇经八脉,气脉瘀阻,虚火扰心,正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另一位医师也说:“殿下切莫忧虑,仅仅是一个迹象,并非真正的走火入魔。您静心休养两日,症状便会消失,若要痊愈,还请您循序渐进,慢慢地修炼内功……” 这其中的道理,华瑶从小到大都听惯了,谢云潇也对她说过不止一次了。她当然明白医师的意思,这一次的病症,与之前相似,起因在于她劳累过度,她的意志比身体更刚强。她已是精疲力竭,战场的调度又不能停止,她消耗了极大的脑力和体力,难免会有些筋骨酸软的状况。 既然她并非走火入魔,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又离开了医馆,忙着处理各项杂务。 当天夜里,灵桃镇的局势基本安定。 从灵桃镇运往临德镇的粮食,也都顺利地抵达了临德镇粮仓。临德镇的驻军饱餐一顿,众人十分感激华瑶的恩典。 华瑶的侍卫又从临德镇接来一位文臣,此人名为俞广容,原是秦州彭台县的知县。华瑶离开秦州的前一夜,俞广容伺候得稳妥又周到,她审讯俘虏的手段,也让华瑶大开眼界。 正因如此,早在四天前,华瑶传下一道密令,把俞广容从秦州调到永州。如今的永州时局艰危,华瑶急需人才辅佐,在她看来,俞广容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190章 莫叹离别 “你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夜色漆黑,月色苍茫。 俞广容提着一盏灯笼,脚步匆匆地赶往议事厅。 时值深秋,夜晚的空气挟着寒意,钻入肺腑之中,冷得刺骨。俞广容的心里却有一腔热血涌上来,公主把她调到了永州,她已是公主的近臣。只要她勤勤恳恳地做事,必能受到公主的器重。 俞广容走进了议事厅的正门。她满面春风,奔着自己的前程而去。 见到华瑶的那一刻,俞广容双膝跪地,叩首行礼:“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请起。” 俞广容缓慢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华瑶面前。 偌大一间厅堂里,仅有华瑶和俞广容两个人。 华瑶仔细打量俞广容,只见她脸上稍有欣喜之色。尽管她极力掩饰,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还是瞒不过华瑶的双眼。 华瑶沉声问道:“你从秦州赶到永州,走过一千多里路程,这一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俞广容道:“回禀殿下,秦州境内,万事太平,今秋粮食大丰收,秦州百姓感恩颂德……”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秦州传来的喜讯,我早已听说了,你也不必多说。” 俞广容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俞广容连忙改口:“永州战火纷飞,百姓受尽饥寒之苦。微臣走在乡野之间,看见不少腐烂的尸骨,肢体残缺不全,肋骨上的筋肉都被剔得干干净净,还没到寒冬时节,永州的饥荒已经闹大了。” 俞广容顿了一顿,才继续说:“方圆百里之内,各个村落乡镇,妇女和孩童全部消失了,微臣找不到一个人影……” 华瑶道:“他们都被杀了吗?” 俞广容道:“杀了,拐了,吃了,埋了,也是说不准的。” 华瑶道:“你有何见解?” 俞广容道:“再过三五年,永州才能恢复原状。” 华瑶深知永州的灾祸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概述。她之所以询问俞广容,只是为了试探俞广容的心性。 依照华瑶的所见所闻,俞广容的怜悯之心微乎其微。 俞广容这一路走来,目睹了尸横遍野的惨状,却没有一丝动容。但她惯会揣摩上意。她态度恭敬、言辞婉转,陈述事实并无任何隐瞒,倒也算是一位合格的文臣。 华瑶试探道:“我活捉了一个太监。他出身于东厂,见惯了各式各样的酷刑。我把他交给你,你能否从他口中挖出消息?” 俞广容立即答应:“殿下放心,微臣必不辜负您的厚望。”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笑。她命令侍卫,把俞广容送去地牢。 华瑶在俞广容面前装出一副沉稳老练的模样。俞广容走后,华瑶举高双手,悄悄地伸了一个懒腰。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正当此时,侍卫又来禀报:“启禀殿下,齐风有要紧事求见。” 齐风能有什么要紧事? 华瑶道:“传他过来。” 齐风脚步无声地跨过门槛。他半低着头,似有百般恭敬。 雕花木门紧密地关上了,夜风透过缝隙吹进室内,寒霜秋雨般的湿冷渐渐地散漫开来,华瑶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天气越来越冷了,野菜越来越少了,那些逃荒的饥民如何求生? 齐风并不知道华瑶的心思。 齐风与华瑶仍有一丈之遥。他听见华瑶的叹气声,还以为是他打扰了华瑶,随着心跳的加快,他失神一瞬,又连忙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道:“免礼,你怎么了?” 齐风道:“属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这里没有外人。” 齐风改口道:“我……” 华瑶注意到他的左臂上有一条血痕。今日他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受了一点轻伤。她随口问道:“你怎么还没给自己上药?” 齐风道:“我去医馆拿药,遇到两位医师。她们托我向您转交香囊。” 齐风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茉莉花、白芍、桂枝、檀香、玫瑰、白芷、合欢花……” 他已经检查了香囊里的药材。他本想把药材的名字都念出来,但他说话的时候,华瑶认真地看着他,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他不敢与她对视,只能把头低下去,凝望着青砖上的倒影。 她忽然往前走了几步,他们的影子相互重叠,他连影子都不敢看了。近旁的烛光闪烁不定,他侧过头,视线落在烛芯上,燃烧的火苗正在他眼里跳动,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在何处? 华瑶明知故问:“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齐风向来少言寡语,此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讨饶般地念了一声:“殿下。” 华瑶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喉结,又立刻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她一本正经地命令道:“把香囊给我。” 天宇开霁 第208节 齐风断断续续道:“医师说……香囊有静心安 神之效,在您就寝之前,请您把香囊放在枕边。” 华瑶从他手里接过香囊,隐约闻到了桂枝的香味。她不太喜欢,立刻拒绝道:“你把香囊带走吧,晚上就放在你的枕边。” 齐风道:“我……” 华瑶道:“你还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齐风想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室内仅有他们二人。这般相处的机会极为难得,他站在此处,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也化作了烛火,火光映照着她的神色,他陷入幻梦一般的妄境。正当恍惚之时,他记起观逸禅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观逸禅师说,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方能脱离苦海,世人穷尽毕生之力,也难破除贪嗔痴爱的魔障。 转瞬之间,齐风清醒过来。 他低声道:“属下告退。” 华瑶并未挽留他:“去吧,好好养伤。” 齐风躬身行礼,转身离去。他推开木门,缓步穿过庭院,天上飘洒霏霏细雨,沾湿了他的衣袖。他脚步一顿,偶然瞥见谢云潇的身影。 屋檐之下,灯火璀璨,谢云潇站在明暗交接之处。隔着一层朦胧雨雾,他的身影不甚明晰,似是独立于尘世之外。 齐风把香囊收入袖中:“参见殿下。”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回答道:“免礼。” 谢云潇步入院门。他招来一阵疾风,庭院的木门被风一吹,宛如闸口一般严密地合拢。 齐风站在门外,静立片刻,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场雨越下越大,又密又急,他左臂上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异常疼痛,他不得不快步离开此地。 齐风转过一条回廊,隐约感知到了燕雨的踪迹。他迟疑一瞬,竟然施展轻功,逃往相反的方向。 燕雨紧跟着齐风,小声呼唤道:“喂,你不认识我了?你往哪儿跑?” 公馆之内,禁止喧哗,燕雨可不敢犯规。他不能喊叫,更不能抛下齐风,他不知道齐风为什么躲着自己?他找不到原因,绝不可能罢休。 齐风跑入公馆北侧的厢房,燕雨紧随其后。齐风走进自己的房间,燕雨抬手去抓,只抓到一团凉透指尖的寒气。 齐风“啪”地一声,关上了他的房门。 燕雨拿起剑柄,撬开一扇窗户,从窗户爬了进去。他双脚才刚落地,寒光照亮了他的双眼。他侧过头,只见齐风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正对着他。 燕雨大惊失色:“你敢对我动手?” 齐风道:“不是。” 燕雨道:“你拔剑干嘛?” 齐风道:“故意吓你,最好能把你吓出去。” 燕雨昂首挺胸地走过来:“你想吓我?做梦吧,我可不怕你。” 齐风不愿与燕雨争执。燕雨比麻雀更聒噪,又能感应到齐风所在之地,纵然齐风有意躲开他,他还是能追上来。 齐风悄然落座,燕雨跳到他的跟前:“你手臂有伤,我给你上药。” 齐风道:“不用上药了,伤口不痛。” 燕雨道:“你放屁,明明痛死了!我还奇怪呢,今天我左臂怎么那么疼?原来是因为你负伤了,我被你拖累的,本来一个时辰就能忙完的活,我做了足足两个时辰。” 齐风心不在焉地听着燕雨的抱怨。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燕雨的怒火点燃了。他说:“你太偷懒了。” 燕雨从京城回到秦州,卧床养伤半个月,从那以后,他真没休过一天假,也没偷过一点懒。 齐风这一番污蔑,让燕雨怒气冲天。 燕雨狂吼道:“放屁!放屁!” 齐风冷冷地回答道:“我没放屁,你不要乱喊。外人听见了,只会以为你在放屁,边放边喊。” 燕雨气得头晕目眩。他蒙受不白之冤,无处倾诉,便也不再倾诉了。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瓶金疮药,交到齐风的手里。 齐风一语不发,燕雨又问:“你为什么心神不宁?” 齐风道:“我没有心神不宁。” 齐风说话时,袖中掉出一只香囊,燕雨眼疾手快,先把香囊捡起来了。 燕雨闻到极淡的玫瑰香气,顿时惊慌失色:“你偷了公主的东西?” 齐风道:“这不是公主的东西。” 燕雨道:“不是吧,你还没死心?” 齐风严肃道:“兄长不要乱说。” 燕雨看出来了,齐风是真动怒了。他不知道如何劝解自己的弟弟,只因他自己也很难割舍情缘。他坐在窗边,背对着齐风,正看着窗外的雨景,隐约记起杜兰泽对他说过的话。 杜兰泽道:“对于我们而言,这样宁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胜败兴亡,自有天命来定。” * 次日一早,黎明未至,天边乌云滚滚,下起了瓢泼大雨。 华瑶睡得正熟。她紧搂着谢云潇,早已沉入温暖的梦乡,窗外忽然闪过一道雷光,随着一声雷霆巨响,她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道:“好大的雨……” 谢云潇也被吵醒了。他道:“天还没亮,继续睡吧。”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轻抚她的长发,她的气息渐渐平缓。 十丈之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谢云潇听出来了,来人正是华瑶的侍卫。 果不其然,侍卫跪在卧房的门外,毕恭毕敬道:“启禀殿下。” 华瑶道:“所为何事?” 侍卫道:“俞大人求见。” 华瑶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正要走出房门,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殿下。” 华瑶抬手拦住他:“你不必跟着我,你留在房间里等我。昨日你率兵作战,立下汗马功劳,也算是费尽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华瑶不等谢云潇回答,匆匆忙忙地转身而去。她赶到议事厅,只见俞广容一脸笑容,袖袍上的污血还没擦干净。 华瑶不禁问道:“冯保还活着吗?” 俞广容道:“奄奄一息。” 华瑶又问:“你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俞广容撩起衣袍,端正地跪坐在地板上。她仰视着华瑶,如实禀报她的见闻。 她对冯保施用了伤天害理的酷刑,冯保只求速死,不求饶命。她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刑讯方法,华瑶十分震惊,却也并未流露一分一毫。 根据冯保的供述,东无确实经历过洗髓炼骨。 东无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他的根骨资质,并不逊色于华瑶。按理说,洗髓炼骨之术,对他而言,可谓是画蛇添足,他为何亲身试验洗髓炼骨?冯保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或许是为了迅速练成巅峰之境,又或许是为了掌握这一秘法的诀窍,总之,十多年前,东无成年后不久,便把自己的根骨洗炼了一番,修成至高至圣的境界,堪比一代武学宗师。 冯保投靠东无之前,原是东厂的领班太监。东厂奉命调查东无的底细,真把东无的秘密查出来了。洗髓炼骨无疑是一种邪术,东无备受邪术的牵制,他的寿命不会超过四十岁。他身上还有一处死穴,那死穴的位置并不隐秘,因此皇 帝虽然忌惮东无,却也不是非把他铲除不可。 华瑶听完俞广容的转述,她的心中既惊讶,又畅快,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她都忍不住畅想一番。 东无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他的寿命岂不是只剩九年?而且,他竟然有死穴!虽然冯保不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但是,华瑶还是为之一振。 天色未明,华瑶走出议事厅,高高兴兴地返回卧房。想到谢云潇正在房中等她,她的心情更是十分愉悦。 华瑶就像土匪一般粗鲁地撞开房门,飞奔到卧房的屏风之后,只见谢云潇衣衫整齐。他正在灯下翻看一本厚重的医书。 华瑶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谢云潇道:“谁的秘密?” 华瑶坐到他的身侧:“东无通过洗髓炼骨,修成绝世武功,反噬到他自己的身上……” 谢云潇意有所指:“原来如此,东无也是急于求成。” 华瑶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说‘也’这个字?你是不是在影射我?” 谢云潇道:“殿下多虑了。” 华瑶道:“真的吗?” 谢云潇合上那一本医书,华瑶瞥见书名为“太医真经”。她真没想到,谢云潇竟然在研读太医的经验之谈。 谢云潇低声道:“昨夜你熟睡时,我为你诊脉,只觉得你脉息紊乱,时快时慢。自从你来到永州,终日忙于迎战备战,从未休息过一天……”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多说了,我心里有数。古往今来,开基创业,哪有不辛苦的?” 谢云潇道:“说的也是。”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又问:“等你开基创业之后,你想做什么?” 华瑶随口胡说:“我要带你回凉州,探望你的亲朋好友。” 谢云潇自幼喜欢清静。他一贯独来独往,极少主动与人打交道。他虽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却没几个亲朋好友。“故乡”二字,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具体的景象,比如一望无际的山川平原,或是一览无遗的大漠孤烟。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下:“等你回到凉州,我会为你准备……” 华瑶十分期待:“准备什么?” 谢云潇知道华瑶最喜欢吃鱼。他自然而然道:“松江鲈鱼,胭脂鳜鱼,雅木湖的银鱼和鳟鱼。” 华瑶心花怒放:“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她紧攥着他的一截袖摆:“你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谢云潇猛然搂住她的腰肢,抱着她躺倒在床上。她正要推开他,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贴着他的衣襟。她隐约摸到了他的心跳,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她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谢云潇道:“你的心境仍未平定。” 华瑶道:“嗯。” 谢云潇又问:“你为什么而忧虑?不妨说出来,我可以替你分忧。” 天宇开霁 第209节 华瑶小声承认道:“我确实急于求成,真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华瑶向来很有信心,也很会审时度势,但她毕竟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人,不可能在短期内解决一切事务。她深知其中道理,又难免感到焦急。 她喃喃自语:“全国各地军情告急,北方入冬之后,冰封千里,寸草不生,百姓能吃的食物只有人肉。秦州收获的粮食,至多供应两个省份,其余地方的百姓又该如何过冬?‘钱粮’二字,已是一个难题,‘战事’二字,又是另一个难题。叛军乱杀,贼兵乱杀,敌国也乱杀,沧州、永州、康州边境十分之四的人都被杀了,到处都是尸山血海……” 谢云潇一边运力为她调息,一边轻声安抚她:“倒也不必太过忧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耐心等待几日,或许时局大有转机。” 华瑶直言不讳:“如果我等不到转机,难道我还要一直等下去吗?凡是我想要的东西,无论功名利禄,还是权势地位,我一定会自己争取。” 谢云潇答非所问:“自古以来的新政变法,大多以失败告终。朝臣的心血付诸东流,民间也是怨声载道,人人都盼着国富民强,又有几人愿意改变旧制?今时今日的政局,相较于你往后的改革,倒也算不了什么。你既要变革科举,又要开创学堂,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每走一步,立足于刀锋之上,只凭你一人争取,并非事事都能争得到。” 华瑶十分惊讶。她明知故问:“所以呢,依你之意,我如何扭转时局,又如何改变旧制?” 谢云潇道:“正如习武练功一般,循序渐进,切忌操之过急。” 华瑶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 谢云潇从容道:“殿下固然聪慧,我的心思,怎能瞒得过殿下?无非是老生常谈,忠言逆耳……”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正躺在她的床上,还说什么“殿下”,“忠言逆耳”,她又起了一点玩心,像是在和他扮演明君与忠臣的游戏。 谢云潇改口道:“你一定能开基创业,功在万古千秋。” 华瑶将信将疑:“真的吗?” 谢云潇道:“当然。” 华瑶道:“好,我相信你。” 谢云潇轻吻她的唇角。她小声道:“再亲一口。” 床榻上情潮旖旎,窗外雨声渐浓,雾气犹重。雨雾仍未消散,黎明的微光却是隐约可见。 * 秋末冬初,冰寒霜冻。 京城的街市上,卖炭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路边的流民已被冻死了好几个,尸体都是赤条条的,再单薄、再破烂的衣裳,也会被人当街扒走。 徐信修的马车路过这条街。徐信修闭目养神,不看窗外的景象。 徐信修身为内阁首辅,自有肃清朝政之责。 然而,大梁的朝政已是一塌糊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告急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官兵败仗多、胜仗少,国库的钱粮日渐空虚,此时又不能加征赋税,朝廷的党争也不能停止,大梁朝正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吃不饱饭,迈不开步,每一寸肌骨都在被人蚕食。 徐信修睁开双眼。他吐出一口浊气,又把暖手的紫金炉放入袖中。 紫金炉仅有半个巴掌大,炉膛里燃烧着银骨炭。 银骨炭无烟无尘,难燃难灭,名为“银骨”,贵比黄金,状若白霜一般细腻通透,自古以来,银骨炭便是宫廷御用的珍品。 马车停在公主府的门外,徐信修缓缓走下马车。公主府的侍卫前来迎接,徐信修看了一眼侍卫,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拐杖。 京城正值严寒天气,徐信修年事已高,腿脚也不太灵便。他走在玉石铺成的道路上,步履蹒跚。去年此时,他的腿力还很矫健。他曾以为,衰老是一种果实,一日一日地沉重起来,直到命数将近的那一刻,果实落地,埋入泥土之中,滋养着子孙后代。 而今,徐信修渐渐察觉,衰老只在一瞬间,前日还能行动自如,今日只能借助于拐杖。 徐信修艰难地走入书房,房中铺设地暖,又摆放着几盆牡丹花,温暖如春,芬芳如夏。 徐信修道:“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站起身来:“免礼,赐座。” 徐信修缓慢落座,只听方谨开口道:“天气越来越冷,寒气也越来越重。” 徐信修道:“熬过了严冬腊月,待到明年开春之时,天气便会渐渐回暖。” 方谨道:“可惜本宫等不及了。” 徐信修早已猜到了方谨的心思。 方谨沉声道:“华瑶在永州屡战屡胜、屡胜屡战。十日之内,她杀退贼兵,攻占扶风堡、临德镇、垂塘县、灵桃镇、临山镇,共计五处要塞,已成合纵连横之势。” 徐信修端起一杯热茶,不紧不慢道:“她只想速战速决。” 方谨道:“本宫只想杀了她。” 徐信修道:“殿下莫要忧虑……”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边境战事频频告急,本宫必须尽快登基,才能统筹调度西南和东 南三省的军营。” 徐信修故意试探道:“倘若东无的势力逐渐衰败,殿下便能顺利登基。” 方谨道:“东无向来不得人心,普天之下的有志之士,宁死不肯向他屈服。相较之下,华瑶的危害更甚。华瑶妖言惑众,瞒过天下人的耳目,天下人对她着实敬爱,只在这半年之内,她的势力加倍扩张,毒瘤也没她长得快。” 说到此处,方谨已是微有怒意:“华瑶一日不死,本宫一日难安。” 经过太后的一番调解,方谨和东无的战火停息,虽然只是表面功夫,京城的局势还是改善了不少。武功高手不在街巷中打打杀杀,平民百姓就要烧高香了。 方谨刚从军营回来。回府的路上,她遭遇了伏兵突击。派遣伏兵的人,正是东无。即便如此,方谨还是觉得华瑶比东无更危险。 徐信修沉思一会儿,附和道:“华瑶确实有几分运气。” 启明军扩张到今日到这个地步,不只是因为华瑶运气好,更是因为,徐信修和方谨都犯下了轻敌的大忌。 这些年来,方谨操纵着北方战场的局势,借由战事的胜败,调任自己的亲信。兵部尚书庄妙慧、内阁首辅徐信修都是方谨的心腹,他们共谋大业,共图大位,篡夺了北方三省的兵权。 秦州叛乱之初,方谨故技重施,也想通过华瑶占领秦州。纵然方谨后来察觉了华瑶的野心,华瑶在秦州已是势不可挡,无论官民,尽皆归顺。 徐信修眼看着华瑶声势壮大,他也没料到,他在秦州的布局,全被华瑶猜透了。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全都死在华瑶的手上。 如今,启明军的盛况又将在永州重现,方谨已是忍无可忍,永州与京城紧密相连,倘若华瑶在永州稳占上风,京城官民也会倒向华瑶那一方。 方谨感叹道:“本宫顾念旧情,对华瑶下手太迟。” 徐信修道:“说迟也不算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华瑶使出浑身解数,您看清她的招数,方能洞悉前因后果。这时您再要她的性命,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方谨道:“太后也对本宫说过类似的话。” 徐信修道:“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您与东无相比,太后更倚重您,您与华瑶相比,太后更倚重华瑶。” 方谨不怒反笑:“太后狡诈多变,并无定性,她此时看重华瑶,只因华瑶在永州连战连胜。太后心中没有一个倚重之人,嘉元长公主也是她的垫脚石。” 徐信修听出了方谨的言外之意。方谨深知皇族之中,毫无一丝血脉亲情。如今党争正是最激烈的关头,任何一党的实力增强或削弱,必将导致翻天覆地的变化。倘若太后私下里支持华瑶,方谨也会想办法刺杀太后。 虽然方谨是徐信修的孙女,徐信修也愿意为方谨而死,但是,方谨不会把她的一切部署都告诉徐信修,徐信修也不会把自己的谋略尽数展露出来。他之所以对她隐瞒,并非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向她效劳,又不至于引发她的猜忌。 短短几个瞬息之后,徐信修想出了破敌之计。他放下茶杯,拐弯抹角地劝说方谨:“殿下的兵力集中于北方战场,暂时不能调回京城,更不能转向永州。强攻不成,便要智取。” 方谨听见“智取”二字,便以为徐信修又要编造邸报,或是派发揭贴,四处散播谣言,给华瑶冠以“乱世妖女”的罪名。 这一条计策放在半年之前,或许还能见效,今时今日,百姓不会相信华瑶是妖女,只会认为邪魔当道,邪魔又在污蔑华瑶。 方谨道:“启明军在民间被称作天兵天将,华瑶天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说成活人。她俘虏的士兵,十之七八,也会被她说服,归入她的麾下,立志为她出生入死。” 徐信修道:“老臣也有所耳闻。前不久,冯保率兵强攻灵桃镇,全军覆没,冯保也被华瑶活捉。粗略算来,东无的两万兵力,尽皆折损在华瑶的手里。” 方谨猜到了他的意思:“你要把东无调到永州去镇压华瑶?东无不是司度,他不会自投罗网。” 徐信修道:“东无也会顺应阳谋。” 方谨道:“你尽快安排。” 徐信修抱拳行礼。 * 近日以来,东无似乎不在京城,极少有人知道东无的行踪。 不知为何,太后也宣布罢朝了。 太后当政还不到半年,朝政再度荒废,民间又传出许多流言,据说太后的姓氏并非“高阳”,压不住高阳家的真龙,皇宫里怪事频发,太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梁朝的平民百姓,多半笃信鬼神之事,又听信了各种谣言,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京城也有不少百姓逃往秦州。 今秋秦州丰收的喜讯,早已传遍了京城内外。 自古以来,粮食丰收都是神佛保佑的实证。众人皆知,秦州已是华瑶的属地,今年秦州风调雨顺,得益于真龙兴云布雨,如此说来,华瑶正是真龙天女。如果华瑶回归京城,皇宫里的怪事或许也会停止,朝政又会恢复清明……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从民间流传出来,逃往秦州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全都归顺了华瑶。 华瑶的声望如日中天,若缘也跟着高兴起来。 华瑶是若缘的盟友,若缘对华瑶仍有嫉妒之情,更何况东无呢?依照若缘的猜测,东无正在准备围剿华瑶,以免华瑶降伏御林军,又在永州建立深厚根基。 若缘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东无又派人给若缘送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 彼时正是京城初雪时节,公主府上飞雪漫天,若缘推开自己的房门,只见一众侍卫站在门口。 若缘语气寡淡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位侍卫回答:“伺候殿下的饮食起居。” 在此之前,若缘还觉得,她的行动举止,常常被侍卫监视,却没料到,他们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缘的唇边浮出几分笑意,既然东无想要抢夺她的孩子,那她就给东无伪造一个假象,让他错认为自己计谋得逞。 若缘挑选了四个侍卫,命令他们随她一同走向浴室。她脚步一顿,停在了浴室门口,又命令四个侍卫站在门外,寸步不离。 随后,若缘自顾自地走进浴室。她在浴室中静坐片刻,思绪稍定。 浴池中热水浮荡,雾气蒸腾,她沉声呼唤一个侍卫的名字,又吩咐道:“你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来。” 那人年仅二十岁,只比若缘年长一岁。他原本任职于镇抚司,武功虽然不弱,却也并非出类拔萃。 今年四月,他被调到了若缘的公主府。他在公主府将近半年,若缘对他格外关照。他相貌俊秀,言辞温恭,每当若缘看见他,她确实会记起自己的驸马。斯人已逝,她怅然若失。 他推开浴室的石门,缓步走到浴池的边沿。他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 若缘扔给他一条缎带,命令他遮挡自己的视线。他不能违逆,只能听命照做。 缎带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听见她的心跳声,她局促地笑了一笑,正当他犹疑之时,她扯断了他的衣带,又把他推进了浴池。 水花四溅,他呛了一口水,慌忙喊道:“殿下!” 若缘恶狠狠地瞪着他。她真想把他溺死。他归顺于东无,效忠于东无,他是东无培育的一条蚂蝗,唯一目标就是吸食她的血肉。 她已分辨不出美丑善恶。在她看来,对她有利的人,就是好人,对她有害的人,就是坏人。好人可以存活,坏人由她亲自裁决。 若缘跳进了浴池,池水来来回回地摆荡。水雾缭绕之时,她掐住了他的脖颈。她喃喃道:“我平日里待你不薄。” 他回答道:“是,殿下待我不薄。” 若缘反问道:“那你可知,我要做什么事?” 天宇开霁 第210节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是未来的驸马,怎料若缘掐住了他的脖颈。他到底是出身于镇抚司的武者,求生本能唤醒了他的意志。 他左手抓住若缘的手腕,右手握拳,狠狠地捶打若缘的鼻梁,这一拳下去,若缘的鼻血喷溅而出。她顿时发狂,和他在浴池里撕打起来。 若缘秘密修习佛门心法,迄今已有将近三个月。她的武功小有所成,点穴的手段也甚是精妙。她本想点住他的死穴,但她找不到死穴的位置,错点成了哑穴,而他以为公主还要谋害他,让他不明不白地,像个哑巴一样死在浴室里。 因此他竭尽全力,拳脚并施,对准若缘又打又踹。 若缘忽然反应过来,平日里无人陪她练武,此时此刻,正是绝佳的练武时机。 若缘和侍卫放开了一切束缚,双方疯狂地对打,若缘发出尖利的吼叫,如同一头癫狂的野 狼。她一拳锤碎了侍卫的头骨,那侍卫还不知道她使出了什么招数。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他沉没在池水中,若缘及时扶住他,但他已经溺毙了。他的尸体飘浮在水面上,散开淡淡的血腥味,若缘终于回过神来。 若缘握住他的臂膀,使劲把他拖出了浴池。她把他抬到木榻上,又给他盖了一张薄被,随后她也离开了浴室。 若缘刚刚跨过门槛,门外的侍卫竟然追问道:“殿下,您刚才……” 若缘道:“他累了,他要睡一会儿。” 侍卫大惊失色。 若缘叹了一口气:“你们替我照看他,他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立即差人给我报信。” 话虽这么说,若缘的心里不可能不慌张。她杀了东无派来的侍卫,相当于扇了东无一耳光,她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东无返回京城之后,必然会扒掉若缘一层皮。 东无亲手扒过的人皮,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若缘的心脏跳得极快,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她是不是快死了?她会不会被东无做成人皮灯笼? 她不要做人皮灯笼!她不要被挂在房梁上! 若缘的脑海中响起了尖叫声。又过了片刻,她勉强镇定下来。她吩咐侍卫准备马车,直奔皇妹的公主府。 若缘的皇妹,姓高阳,名琼英,正是当朝七公主。 高阳琼英的母妃深受父皇宠信。相比于若缘和华瑶,琼英的公主府更有皇家气派,修造得十分富丽,雕梁画栋,宫阙楼台,连绵十里有余。虽是位于京城郊外,占地却在百亩以上,彰显着天潢贵胄的盛大气象。 琼英今年也才刚满十九岁。她的府上美人如云,男女齐全,她不止一次地邀请若缘,让若缘来她府上欢聚一夜。 若缘拒绝她许多次,只因她喜怒无常、行踪不定,真是个不好惹的人。若缘也不想沾上她这个麻烦。 今时不同于往日,若缘得罪了东无,无处可逃,只能暂住在琼英的府上。她并不指望琼英会帮她。她知道,琼英早已投靠了东无,说是“投靠”,也不尽然,琼英从来不会妨碍东无行事,也极少听从东无的命令。 从小到大,琼英只会任性妄为,只有皇帝和太后管得住她。 如今皇帝驾崩了,太后久居深宫,琼英在宫外无法无天,暂时还没有闹出大祸。琼英很少离开公主府,也很少当众露面,京城的官民甚至不太清楚她的相貌。 时值晌午,天色渐亮,风雪渐大。 若缘的马车行驶在一条开阔的道路上。拉车的四匹骏马一路飞驰,路旁的流民见状,也都知道马车里坐着的贵人出身于大富大贵人家。 放在平时,平民百姓见到这样的阵仗,肯定是要匆忙躲避的,然而京城的状况也和往日不同,流言四起,大雪封路,百姓买卖粮食都不如平常方便。 流落街头的流民见到那般奢丽的马车,便也幻想马车里的贵人是个好心人。他们朝着马车喊道:“贵人!贵人!求您停下来!赏赐一口吃的!小人们饿着肚子、光着身子,真要活活的饿死冻死!!” 还有人喊道:“救命啊!饿死了!饿死了!” 若缘听见他们的喊叫声。她本来也不想理会他们,但她才刚刚杀过人,她还记得鲜血流过指间的温热感。 若缘一时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对车夫喊了一声:“停车。” 车夫连忙劝说道:“殿下,请您三思啊。咱们的马车要是停下来,那流民一股脑儿地涌过来,会把您的四匹骏马都宰了吃了。” 若缘尚未决断,车夫又说:“殿下,您心善,又不经常出门,您是没见过饿疯了的人,什么都能吃的啊……什么都能吃……” 车夫亲眼目睹过饥荒年月的惨状,但他不敢把自己的见闻详细地描述出来。他只能隐晦地提醒若缘:“父母亲族,妻子儿女,那都顾不上了,真到了生死关头,人的心里只念着自己。” 若缘听完车夫的一番话,反倒笑出了声。她打开车窗,把自己准备的烧饼扔出去了。 果然如同车夫描述的一般,众多流民发疯般地争抢着烧饼,犹如野狗扑食一般,只过了片刻,那三个烧饼都被他们抢光了。 远处走来一位强壮的流民,他没吃到一口烧饼,竟然抓住了另一个瘦弱的流民。他狠狠地捶打几拳,猛击那人的腹部,那人就把烧饼吐出来了。他立刻趴到地上,用手捞起那人呕出的秽物。 若缘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她关紧了窗户,再也不看流民一眼。 车夫还说:“殿下,您可是看清楚了?” 若缘微微地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些流民什么都能吃,还好我没在路边停车,不然我也会被他们吃了。话说回来,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受苦的,我哪儿来那么多善心,发给那么多小老百姓?” 若缘在心中暗想,与其可怜别人,还不如可怜她自己。她此生的命数,恐怕比不上别人的一半。她还能再活几天?东无回京之日,便是她的死期。 第191章 魂梦天涯 公主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傍晚时分,落日西沉。 马车驶入公主府,若缘撩起车帘,向外观望,只见一片亭台楼阁,掩映于高山流水之间。身穿纱袍的舞伎正在高台上轻盈起舞,寒风冷雪之中,舞伎的袖袍飘飘荡荡,似是迎风展翅的落花蝴蝶。 若缘感叹道:“风花雪月,莫过于此。” 在侍卫的指引下,若缘登上楼梯,走进一座暖阁,扑面而来一阵暖风,夹杂着一串笑声。 若缘循声而去,果然找到了琼英。 九丈见方的大厅里,门窗槛框尽是紫檀雕花,垂挂的纱幔层层叠叠,边角缀满金丝银线。地砖和墙砖上镶嵌着金玉珠宝,夜明珠至少也有一百多颗,无论白天黑夜,灿烂的珠光照得满室通明。 琼英坐在一张软榻上,身旁还有两位衣不蔽体的美人。 那两位美人竟是一男一女,跪坐于琼英的左右两侧。琼英搂着一人的腰肢,又握着另一人的胳膊,享尽齐人之福。 若缘不合时宜地插话:“皇妹兴致真好啊。” 琼英目光淡淡地投向若缘:“皇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琼英生来一双丹凤眼,左眉梢上还有一颗黑痣,当她挑眉的时候,她的眼神锋利如刀。 若缘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妹妹和我说话,别用敬称了,我人微言轻,不值得妹妹如此厚待。” 琼英道:“姐姐言重了。姐姐也是金枝玉叶,可不能自贬身份。我若是薄待了姐姐,那就是我不懂礼数、不守规矩,我的颜面也丢尽了。” 若缘道:“我怎敢折损妹妹的颜面?姐妹之情,最是深厚,我时常记挂着妹妹,这点心意,还请妹妹笑纳。” 若缘走到琼英的面前,亲手送上一份礼物。 琼英接过礼盒,拆开一看,盒子里装着价值万两的银票,白玉雕成的双龙玉佩, 以及一对镶金玳瑁镯。 琼英根本瞧不上这些东西。她自幼见惯了奇珍异宝,对她而言,金银玉器都是寻常凡品。她连话都懒得说,朝着侍女摆了摆手,侍女就把礼盒搬走了。 若缘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家里只有破铜烂铁,拿来送给妹妹,也不怕丢人现眼,只求妹妹别嫌弃我没见过世面……” 琼英打断了她的话:“姐姐是来送礼的吗?” 若缘万分诚恳道:“姐妹之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今日特来拜访你,只有一事相求。” 琼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若缘,又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众多美人行礼告退,丝竹管弦之声也停止了。 琼英依旧坐在软榻上。那一张白玉雕成的软榻,紧挨着一扇琉璃窗,窗外的高台上覆盖着一层白雪,远处的青松翠柏环绕着山峰,如此壮丽的人间美景,勾起了若缘的怅惘之情。 若缘似笑非笑:“我能不能在你的府上暂住一个月?” 琼英反问道:“那就奇怪了,姐姐也有自己的公主府,为何要搬到我这里来?” 若缘撒谎道:“我宠幸了一个侍卫。我与他做尽了颠鸾倒凤之事,有一次是在醉酒之后,我不记得运功调息,也就留下了麻烦。” 琼英半信半疑:“你怀孕了?” 若缘道:“大约已经怀孕一个月了。” 琼英道:“你请太医看过了吗?” 若缘面露难色:“我不敢请太医。宫里的太医都有自己的主子,我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他们主子的意思。” 琼英故意试探道:“你真要把孩子生下来吗?如今这个世道,全国各地军阀混战,官兵贼兵打得头破血流,闹得一大半百姓不死不活,你还想安安稳稳地养胎,对你来说也太难了。” 若缘长叹一口气:“驸马去世之后,我想通了,人活在世上,难逃一死。我自幼体弱多病,寿命也不会太长,若能留下个女儿,把我的血脉传下去,这一世人生,也不算白活了。” 琼英忽然站起身来。她略微低头,打量着若缘,过了片刻,她说:“姐姐肚子里的孩子,与我也是血脉相连。既然姐姐主意已定,这一支血脉是该保留下来。” 若缘道:“谢谢妹妹,姐姐不胜感激。” 琼英招来侍女,吩咐她们把若缘送去厢房。 若缘走后,琼英站在窗前,观赏着山上雪景。琼英的近臣匆匆赶来,跪在琼英的脚边。 近臣名为汪满,年近三十岁,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才女。她侍奉琼英多年,琼英对她十分器重。 汪满道:“殿下何不当面揭穿若缘?” 琼英道:“不过是给她留点颜面罢了。她被东无杀光全家,哪里还有心思颠鸾倒凤?她亲口撒谎了,我也就由着她胡闹,看她能闹到什么时候。” 汪满道:“若缘怀孕的消息,要是传到东无的耳朵里……” 琼英道:“她这点小伎俩,连我都瞒不过,岂能瞒得过东无?” 汪满隐晦地说:“瞒是瞒不过的,只是东无求子心切,也有可能弄假成真。” 琼英听出了汪满的言外之意。她慢慢地来回踱步:“今日若缘送我的礼物,你派人转送给华瑶。” 汪满道:“殿下是要改投华瑶?” 琼英道:“你一说‘改投’二字,我就想笑,华瑶算什么东西?低微下贱的贱民之女,我巴结谁也不会巴结她。” 话虽这么说,礼物还得送出去。 东无和华瑶大战在即,东无的势力高深莫测,华瑶又是军心所向、民心所系,他们双方的胜败兴亡,难以预料,琼英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 近日以来,华瑶连战连胜。 贼兵的兵力虽然强盛,智谋却是远不如华瑶。 华瑶挑拨各个贼兵阵营之间的关系,鼓动他们自相残杀。贼兵阵营内乱不断,华瑶趁机突袭,果然大获全胜,俘虏了上万名贼兵。 凡是启明军所到之地,百姓归顺,官员臣服,启明军团结官民之力,势如破竹,迅速攻占了七座城镇。 天宇开霁 第211节 方圆百里之内,除了金莲府以外的地域,几乎全在华瑶的掌控之中。华瑶原本想尽快攻打金莲府,又怕东无趁虚而入,经过一番权衡,她决定稍作休整,观望形势。 华瑶率兵驻扎在浅山镇。此地驻军一万两千人,俘虏也有六千人。 浅山镇位于长回岭的北方。深秋时节,气候更加寒冷,田野上落满霜雪,道路上凝结一层薄冰,马车的行速比平日里慢了一倍,粮食运输极不方便,本地官员也觉得今年冬天一定会闹饥荒。 华瑶命令官员开仓放粮,赈济贫民,官员只能听命行事。 正午时分,华瑶亲自率领一队侍卫,巡视仓库、军营、街道。谢云潇和俞广容一路随行。 启明军入驻浅山镇之后,华瑶派人搭建木棚,设立粥厂,收容无家可归的流民。每日晌午和傍晚,启明军会在粥厂门口发放粥食和盐菜。 华瑶走到了粥厂附近。她向前望去,只见数千名饥民聚集在街道上,还没到施粥的时辰,饥民已经把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拥挤的人群之中,妇女和孩童只占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都是青壮年男子。 年幼的孩童忍耐不住饥饿,哭着喊道:“娘,饿啊……肚子饿……” 嘈杂的声浪淹没了幼童的哭喊,冷风从街道上吹过来,掺杂着一股腐臭味。饥民多半是衣衫褴褛,浑身沾满了粪土,头发里爬满了虱子。许多人的头发都被火烧过,散发着毛肉烧焦的古怪气味。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吩咐一名侍卫:“你去把潘之恒和岑越叫过来。” 潘之恒原是永州南安县管粮主簿,官阶八品,不过一个芝麻官。南安县被贼兵攻陷之后,潘之恒带着女儿死里逃生。母女二人逃到了垂塘县,又在垂塘县巧遇一位“神仙姐姐”。神仙姐姐送给她们钱粮,拯救了她们的性命,她们本以为自己绝处逢生,却又落到了太监冯保的手中。冯保把她们关押在垂塘县的客栈里,正当她们绝望之际,冯保兵败,启明军转攻垂塘县,又把她们救出来了。 获救当日,潘之恒的女儿听见华瑶的声音,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女儿偷偷告诉潘之恒:“公主姐姐的声音很好听……公主姐姐不只会说官话,她还会说永州方言。” 潘之恒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女儿心心念念的“神仙姐姐”,正是华瑶本人。 总而言之,华瑶救了她们母女两次,救命之恩,如何报答? 潘之恒投入华瑶麾下。她在永州为官二十年,深知永州民风民俗。她经历过战乱、兵祸、灾荒、瘟疫,即便她家境贫寒、官阶低微,她仍能保全自己和女儿的性命,此等智谋,也被华瑶赏识。 华瑶破格提拔潘之恒,任命她为检校官,主管粮饷粮税出纳,又派遣了岑越辅佐她。 岑越年仅二十二岁,出身于名门世家,精通六艺,学贯古今,颇有一种贵公子的风度。 岑越的兄长岑清望投靠了方谨。岑清望战败而死,岑家立刻倒戈,完全转向了华瑶这一方。岑越也被推进了华瑶的阵营。 岑越离家之前,父亲再三叮嘱他:“你既已归顺公主,必须全心全意地侍奉,对公主言听计从。公主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把自己的身心志念,全部献给公主,才能换来家族的昌盛兴隆。” 岑越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但他自己无意于此,他从不恭维华瑶,只把华瑶当作君主侍奉。 华瑶对岑越也没有任何特殊关照。 十天前,岑越初次面见华瑶,彼时华瑶与他寒暄几句,又与他说经论道。她发现他确实有几分才学,人品性情也很不错,她就把他转调给潘之恒做副手,时不时地派人敲打他,督促他没日没夜地干活。 时至今日,岑越的眼眶已有淡淡乌青。 潘之恒和岑越收到华瑶的命令,急忙赶往华瑶所在之处 。他们一前一后地跪地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道:“起来吧,今日的饥民格外多了。” 岑越缓慢地站起身,潘之恒仍然跪地不起:“请殿下恕罪。” 第192章 此际思君心切 谢云潇不可轻易出战…… 华瑶低声命令道:“有话直说。” 潘之恒道:“启禀殿下,镇官统计的饥民人数是七千六百三十二,这七千多人的姓名、年龄和籍贯已经登记入册。昨日微臣依照册籍记录,发放信票,前来领取信票的饥民增至一万四千人,信票缺额超过七千,因此亏缺了三万石粮食。” 华瑶看了一眼俞广容。 俞广容立即会意,插话道:“信票缺了七千多张,这可不是小事,潘大人为何不尽快禀报殿下?殿下亲临视问,潘大人这才说出原委,您做官也做得太不谨慎,钱粮相关的事务,都是耽搁不起的。” 俞广容是华瑶身边第一号的红人,潘之恒从来不敢得罪她。平日里她们二人见了面,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礼数无不周全。可是官场上的交际,多半有虚无实,此时俞广容说话不留一点情面,潘之恒的心里也添了一丝焦急。 潘之恒实话实说:“官衙和粮食局正缺人手,核算钱粮、清查账目、发放信票这一桩桩的事务,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完。俞大人不在粮食局任职,您大概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什么规矩,谁定的规矩?” 华瑶语气低沉,不怒自威。她俯视着潘之恒,目光尽显威严。 潘之恒毕恭毕敬:“微臣失言,请您恕罪。” 潘之恒在永州做官二十年,自有她的真才实学。她明实理,做实事,立实绩,但她并非进士出身,未曾在京城历练过,她的口才远不如俞广容。 潘之恒一夜未眠,思维也不够敏捷,又被华瑶当面质问,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为自己辩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华瑶又问:“你这两天在忙什么?” 潘之恒回过神来,如实禀告:“浅山镇居民约有一万四千人,流民约有三千人。官府设立的放票台共有四十处。数天前,衙役在全镇各大街道张贴告示,通知饥民前往各个辖区的放票台登记入册。全镇共有十个辖区,每个辖区分管四处放票台,从昨日起,官府每日发放一次信票,饥民凭借信票,次日可以在粥厂兑换粮食。” 这些消息,华瑶早就知道了。 潘之恒的思绪有些混乱,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华瑶听出了潘之恒的焦虑,就没再打断潘之恒的汇报。 潘之恒继续道:“前日统计的饥民人数是七千,昨日饥民人数飞涨,很多人挤在西街的放票台附近,总是不肯转去别处。微臣差人打听,这才查明了形势,原是镇上传出一个谣言,只有西街的信票有效,别处的信票无效。饥民听信谣言,也不管官府告示上的条文,只想着争抢信票,抢到了才算吃了定心丸。西街的秩序混乱得不成样子,从午时起,到亥时止,微臣才把信票发完,也把饥民的人数算清楚了。” 岑越忽然撩起袖袍,跪在潘之恒的身旁。他开口道:“五更天时,潘大人想把详情禀报殿下。微臣拦住了潘大人,重新审查了粮食局的钱粮账目,因此又耽搁了大半日,还请殿下责罚。” 潘之恒是粮食局的检校官,岑越作为潘之恒的副手,也只是个副官。按照粮食局的规矩,他们二人的职责,正是把账目审查清楚,经过初审和复审,认定账目上的收支一字无误,才能把结果报告给华瑶。 岑越提到了“审查账目”,表面上是在告饶,实际上是在暗示华瑶,他依法处事、依法办事,已算是尽到了心力。至于饥民过多、信票过少的问题,并不在粮食局的职责范围之内。 岑越还说:“今日一早,微臣正要上疏奏闻,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全镇上下一切事务,终是瞒不过殿下的法眼。” 岑越跪在距离华瑶一丈远的地方。华瑶多看了他一眼,他略微抬起头,目光依旧落在地上,始终不曾与华瑶对视。他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袍,手腕处露出雪白绸缎的里衣,通身装扮十分整洁,虽无金玉配饰,却是干净朴素,朴素之中又有三分清雅。 岑越是岑家的庶子,他的兄长岑清望则是岑家的嫡子,岑越与岑清望失和已久,兄弟二人势如水火。岑清望去世之后,岑家的家主向华瑶投诚,为表诚意,家主派出岑越辅佐华瑶。 华瑶重用的那些文臣,办起事来都是尽心竭力的,岑越却是个例外。他似乎把自保放在第一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不沾惹一点麻烦。 岑家的家主已经献给华瑶八万两白银、八千石粮食。岑家既有一片诚意,华瑶暂时不能辜负他们。她要收服各大世家,还得把岑越留在身边,稍微宽待他一些,等到局势稳定下来,再把他调到更合适的位置上。 当务之急,还是抚民治兵。 思及此,华瑶淡淡地道:“你是粮食局的副官,为饥民请命,也是你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岑越深深地伏拜:“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俞广容也附和道:“西街突发状况,也和信票有关,信票也是你们粮食局放出来的,岑大人,如何能把自己摘出去了?饥民无知,不过是听信了谣言,官员无知,那可是俗话说的‘事不关己不劳心’。” 岑越和俞广容没有任何过节。俞广容这般针对他,他只觉得,俞广容已是华瑶的鹰犬。他不会埋怨俞广容,只因他的父亲也有一片趋炎附势的心思。不止父亲,北方的世家大族,约有十分之三,已在暗中投靠华瑶,诸事都要仰仗华瑶的庇护。 在这人世间,权势就是最大的道理。世家子弟标榜自己不慕虚名、不贪俗利,其实也没几个人不想攀龙附凤。宦海沉浮,官场升降,只像一场大梦,富贵荣华转头空,功名利禄皆是恩宠。 华瑶的权势如日中天,谁不想做她的鹰犬? 百丈开外之处,成千上万的饥民正在忍受冻饿之苦。岑越眺望着远处的饥民,他心里的各种计较,也像是笑话一般轻飘飘的,微不足道。 岑越也不辩解了。他言简意赅:“请殿下降罪。” 华瑶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又看向潘之恒:“饥民的头发为什么都烧焦了?他们的脸上还有血痕。” 潘之恒连忙回答:“饥民的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虱子,虱子吸食人血,又在人头发里产卵,卵生虱,虱生卵,过不了几天,浑身痛痒交加,壮年人也被吸干了。饥民实在没办法,就用柴火焚烧头发,虱子遇着火,便会爆开,噼里啪啦的,炸出血花来,雨点似的落在脸上,就是星星点点的血痕。” 华瑶给了她一个台阶:“体恤民情,才是为官之本。你和岑越都起来吧。” 潘之恒和岑越齐声道:“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潘之恒和岑越站起身来,缓缓地退到了一旁。 华瑶不自觉地握手成拳。她还在想,饥民若是能吃饱穿暖,每日沐浴更衣,便能杜绝病根,虱子也不会泛滥成灾。 可是永州粮食不足,局势也不安定,华瑶在秦州制定的规矩,到了永州反而施展不开。她派遣官员去各地查访、随时变通,还要防范东无和方谨的明枪暗箭,调粮赈灾也是十分艰难。 华瑶已从秦州、岱州调粮两万石,船队尚未抵达永州,华瑶必须谨慎行事,以免敌军乘虚而入。 华瑶观望着拥挤的人群,又看了一眼天色,辰时未至,街上秩序一片混乱。幼童一声声地哭嚎,气虚体弱的老人死尸似的倒下了,蓬头垢面的男人敞开裤腰,朝着死者放溺,秽臭之气熏晕了数人。 俞广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与他们相隔极远,虽然闻不到臭气,却也稍感烦躁,她的鼻孔内“哼”了一声。 华瑶不禁问道:“你有何感想?” 俞广容恭顺地回答:“污秽下贱之人,也就是泥猪疥狗,盼着他们通晓人性,那是绝无可能的。他们只知道幸灾乐祸,却不知道仁义道德,要说他们自私自利,倒也算不上,只是太过愚蠢罢了。依臣之见,不如把他们都杀了吧?粥厂门口,这些人坏了规矩,犯了死罪。” 其实华瑶也动了杀心。她仔细打量着饥民,又察觉出蹊跷。她正要把谢云潇招来,谢云潇已经走到她的身侧:“殿下。” 华瑶极轻声地问道:“你的目力和耳力最好,那人群里混进了多少高手,你看出来了吗?” 谢云潇道:“至少三十人武功极高。” 华瑶道:“他们是男是女?” 谢云潇道:“都是壮年男子。” 华瑶认定道:“镇上的谣言也是他们传出来的。”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放心,我去杀了他们。” 华瑶立刻拒绝道:“等 等,静观其变。” 镇上混进了一群行踪诡异的奸细,那奸细的主人恐怕是东无。既然如此,谢云潇不可轻易出战。 近几日以来,东无的人马在京城毫无动静。华瑶的暗探回报,东无已经率兵进入永州地界。 华瑶最担心的事情,终归还是发生了。东无离开了京城。他决定亲自领兵作战,剿灭启明军,诛杀华瑶和谢云潇。 或许,此时此刻,东无就在不远处坐镇。东无的眼线遍布四方,华瑶和谢云潇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注视之下。 第193章 欲传书不如鸿雁 华瑶信口胡言的本领是…… 华瑶和谢云潇谈话的时候,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闹声。 华瑶放眼望去,纷乱拥挤的人群里,幼童正在嚎哭,临近的壮年男子目光凶恶,嘴角流涎,恨恨地盯着幼童,像是要把幼童生吞活剥。 华瑶思索片刻,招来潘之恒,吩咐道:“你们粮食局的信票,必须立刻改良。全镇共有四十处放票台,二十座粥厂,每一座粥厂对应两处放票台,每一张信票只能在指定的粥厂施用,明白了吗?” 潘之恒道:“微臣明白,放票台的信票,也得是有限的。票放完了,门就该关了。” 华瑶道:“不错。” 潘之恒道:“微臣领命。” 华瑶的声音压低了些:“饥民也分男女老少,男女有别,不可混淆,同一处放票台,信票应该分为三种,女人、儿童、男人各不相同。明日起,从辰时到巳时,粥厂赈济女人以及十四岁以下儿童,从午时到申时,专门赈济男人。” 天宇开霁 第212节 潘之恒迟疑道:“饥民若是打闹起来,官府又该如何化解?” 华瑶反问道:“饥民,打闹?” 华瑶只说了四个字,潘之恒和俞广容已经领悟华瑶的深意。 俞广容附和道:“真要是饿得难受了,就连一丝气力也没有,怎么还能打闹起来?敢于闹事的人,是不是饥民都难说,此等不守规矩的东西,活在世上也是枉然。官兵把闹事的杀干净了,粥厂门口也就清静了。” 华瑶默认了俞广容的说法,潘之恒心里也像是明镜似的。 潘之恒鞠躬行礼,正要告退,华瑶唤来侍从,吩咐他们为潘之恒和岑越披上棉衣。那棉衣的外层是青灰素缎,内层是雪白新棉,穿在身上,并不厚重,既轻便,又暖和,不仅可以挡风遮雨,还可以御寒保身。 华瑶特意叮嘱道:“秋末冬初,天冷风寒,你也应该多保重,粮食局的重大艰巨之事,本宫都托付给你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潘之恒和岑越跪地谢恩,异口同声道:“微臣跪谢殿下隆恩。” 华瑶道:“起来吧,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潘之恒和岑越领命告退。他们同坐一辆马车,匆匆忙忙赶往粥厂。街道上寒气森冷,车轮碾过碎雪残冰,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马车里放着一只镂花铜炉,炉膛内炭火甚旺。岑越把铜炉递给潘之恒,潘之恒说了一句多谢,便把铜炉收下了。 潘之恒经历了两三个月的颠沛流离,她的身体颇有几分孱弱。华瑶派出名医为她调理元神,她也服用了补气养血的丹药,病情虽有好转,病根却是尚未祛除,又因她一夜未眠,此时真是疲惫不堪。她闭目养神,始终不发一言。 岑越也没开口说话。他看着潘之恒,她累得精疲力竭,他也感到十分疲惫,但他万万不能休息。他必须把差事办好,他和潘之恒不能再有任何失误。正当恍惚之时,他记起了已故的兄长岑清望。纵然他与岑清望早已反目成仇,兄弟之间的名分尚在。 兄长死状凄惨,岑越也有一丝惆怅,到底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兄长效忠方谨,正如岑越效忠华瑶,各方势力相倾、权力相轧,免不了流血牺牲。 岑越端坐在座位上,拢着棉衣的衣袖。袖口缝着青棉线,绣着兰草竹叶,针脚细密整齐,左右各有四枚袖扣,此中深意,不言自明。兰竹以清幽著称,暗喻君子之道,至于八枚袖扣,特指君子八德,也即“忠信诚明,礼义廉耻”。 华瑶赏赐他一件棉衣,又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原是功过相抵的意思,他却察觉出一丝端倪。他必须坚守忠信诚明、礼义廉耻,才能等来她的恩宠提拔。 她的帝王之术已是炉火纯青。她挑选贤臣良将辅佐自己,又操纵着众人的心性。凡是她重用的人,必须尊她为首、奉她为主,管理一切事务,皆要顺从她的意愿。她或许会容忍臣民一时僭越,却不会原谅臣民的任何欺瞒,她执掌生杀之权,又奉行仁德之政,终将威重天下,权倾朝野。 * 次日清晨,粥厂按时开放。 全镇二十座粥厂的门口排起了队伍,条理分明,秩序井然,相比于昨日的乱象,今日的情景大有改善。 西街的队伍最长,人数也不过两三百,排队的都是妇女儿童。不到一个时辰,每人都领了一碗粥。粳米熬出来的米粥,还有养胃除烦、止渴利溲的功效,配上一小块腌菜,倒也能把肚子填饱。 街上的哭闹声渐渐停止,人群渐渐散开,侍卫也赶去报信了。华瑶收到消息,稍微松了一口气。 华瑶坐在军帐里,正忙着审查军务。她身边仅有谢云潇一人。谢云潇为她添茶倒水,她百忙之中抽空回答道:“我不渴。” 谢云潇道:“方才你端起杯子,见是空杯,又把杯子放下了。” 华瑶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要你喂我喝水。” 华瑶只是随口一说,并非存心调戏谢云潇。她信口胡言的本领是天生的,与谢云潇相处时,她向来肆意任性,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谢云潇深知她的脾气。他将水杯递到她的唇边,她捧住他的手,慢慢地饮水。她心里还想着,当今世道局势,犹如烈火浓烟,凉水浇不灭,战火烧不尽。她猜不透东无的战术军略,东无的暗探却是早已遍布州府。 华瑶喝完水,神思恍惚,不自觉地叹了一声。她自己还没察觉,谢云潇低着头,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清冽如冬雪般的一个吻,犹带着浅淡的香气。 华瑶怔了一怔。她回过神来,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侧脸,又坐得端端正正。她抛开一切杂念,唯有“明君”二字扎根心头,坚如金石,不可动摇。她继续翻查折子,迅速写出批语,偶尔又侧过头去,偷看一眼谢云潇。 谢云潇的目光始终不曾落到她的身上。他并不知道她的军机密事。他打开桌上的木匣,取出京城寄来的家书,厚厚三封,寄信人是他的祖父、舅父和舅母。 近日京城大雪封路,书信往来不易,谢家的家书原本应该是三天前送达,却因为天气恶劣,拖延到了今日早晨。 谢云潇拆开封套,逐字逐句,默读家书。在此之前,他似有所感,隐约猜到了谢家的意思。信中所言,果然如此,他的祖父、舅父和舅母不愿离开京城。时值寒冬冷月,京城已现乱象,百姓逃亡,官员离职,京城郊外遍地饥荒,无人照应百姓的饥寒困苦。祖父上书进谏,恳求朝廷开仓赈民,朝廷迟迟没有答复,太后也宣布罢朝了。 第194章 爱憎怨 世间只此一对 华瑶看完了奏本,谢云潇也读完了家书。他把信纸放在桌上,白纸黑字,词句分明。不过谢家的家书是用密语写成的,旁人无法窥破玄机,华瑶也不知道信中所言何事。 华瑶忍不住问:“信上写了什么?” 谢云潇道:“近日京城天寒地冻,道路上积雪结冰,船不能行,马不能进,水陆运输几乎断绝,至少二十万人挨饿受冻。祖父上书进谏,请求朝廷放赈救灾,朝廷至今仍未答复。” 华瑶道:“你祖父是内阁重臣,他也见不到太后吗?” 谢云潇道:“信上只说,太后罢朝,政务荒废,沧州北境四十三城相继沦陷,沧州军心涣散,已有衰败之势。” 华瑶思索片刻,轻 声道:“沧州军情紧急,流民受尽饥寒之苦,朝廷应该安抚民心、鼓动士气,尽力维持北方局势稳定,这么简单的道理,太后不会不明白。朝政大权都在她手里,她为什么无动于衷?”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苦苦思索,实在想不通,心里也有些烦闷,胸口沉甸甸的,像是烧起了一团怒火,又勾起了她的杀气。 她凶狠道:“等我杀了东无,我进京上朝,亲自治理军政。”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卿卿。”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道:“行缓则安,事缓则圆,你也不必太过心急,像这样的疑难大事,总要从长计议。” 华瑶随口道:“你总是对我说,不必心急,不必忧虑,我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行缓则安,事缓则圆,原是为人处世之道,却不是行军应敌之法。两军交战,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华瑶这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竟然把她抱起来了。她坐在他的腿上,他左手紧贴着她的腰腹,右手轻搭着她的脉搏,原是为了探查她的丹田内息,助她调息运气。恍惚之间,似有一股真气游遍她的经络,由入转出,由浅渐深,驱邪养正,刚柔并济。起初她杂念繁多,思潮纷乱,内息在周身运转两圈之后,她凝神静心,郁气也消散了一大半。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心中空荡荡的,再没有一丝忧烦。 华瑶微微歪头,疑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办法?” 谢云潇如实回答:“我近日读了几本书,略有参悟,自创了一门养气调息的功夫,似乎能帮助你安神定心。” 华瑶记起来了,最近几日,谢云潇常读医书,《太医真经》、《医经余论》、《正念机要》、《心魔集释文》这几本医书都摆在他的书桌上。他时不时地翻阅,偶尔还会做些摘录,倒也真是一片至诚。 华瑶认真道:“嗯嗯,确实有效,你辛苦了。” 谢云潇道:“你日理万机,比我辛苦得多。”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腿上,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他的气息也是温热的,她又恍惚一瞬,此情此境,像是春夏之交的光景,风轻云淡,花香日暖,她难免有些懒散,竟似大梦初醒一般。 她的身体才刚放松下来,思绪又回到了正事上。她缓声道:“时局艰难,一天也不能懈怠,东无城府极深,太后也是老谋深算……”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给太后写过信,太后并未回复,似乎暗藏深意。太后本该判决杜兰泽秋后问斩,秋天已经过完了,冬雪纷飞,冰寒霜冻,杜兰泽的罪名仍未拟定,京城也没有相关消息传过来,这又是为什么?太后又在等待什么? 谢云潇打断了华瑶的猜想:“东无派来的奸细扮作流民,设下了埋伏,你也应该严加防范。” 华瑶道:“你不用担心,我早有准备。”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并不知道华瑶有何准备,她从未透露过一点风声。正当他思索之际,她转过身来,跨坐在他腿上,专注地与他对视。 华瑶捧住他的右手,诚心诚意地哄他:“先前我不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费心。东无老奸巨猾,诡计缜密,而你天性纯善,品行端正,最容易被东无那种小人算计。万一你有什么闪失,我可要心疼坏了。” 谢云潇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她眼中光彩明亮。他心念一动,仍是一言不发,反握住了她的双手。 华瑶以为自己的甜言蜜语失效了。她感到茫然,目光也转向了别处。 谢云潇紧握着她的双手:“不必解释,我只愿你早日成功,创立中兴大业。” 华瑶把头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低头轻吻她的唇角,意味不明,暧昧不清。她猜不准他的心思,索性也不去猜了。她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浅尝即止,嘴里还喃喃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也不要担忧,我一定会杀退敌军,也会派兵去京城保护你的家人。” 她做出这样的承诺,还从袖中取出两块玉佩,玉质晶莹,玲珑剔透,长宽不过一寸,其上雕刻着简易花纹。她悄悄告诉他:“这上面的图案,就是小老虎和小猫咪。” 谢云潇道:“你是小老虎,我是小猫咪?” 华瑶道:“嗯嗯,你猜的很准。” 谢云潇接过一块玉佩,仔细一看,果然有一只小猫咪,探出猫爪,紧挨着玉佩的边缘。那头小老虎也是如此。两块玉佩合并一处,正面的虎爪与猫爪相抵,反面的“瑶”字与“潇”字相连,颇具巧思。 华瑶把小老虎留给她自己了。她还说:“这也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这般独特的信物,既不同于常见的鸳鸯蝴蝶,也不同于连理双飞的意象,可算是独一无二,世间只此一对,谢云潇不禁笑了一笑。 其实华瑶隐约能看出来,谢云潇也担忧着京城局势和谢家安危,但他从未对任何人抱怨过。他性情沉静,素来淡泊,极少流露心声,却也有一颗赤诚之心。 华瑶做不出千金买笑的昏庸事,两块玉佩还是送得起的。玉佩上的图案是她自己雕刻的,虽不精妙,却是她亲手制作,这一份情意比真金还真。她仗着自己内功深湛,雕刻玉石也不怎么费劲,好比常人用树枝在雪地里画画,从开工到完工,最多也就半刻钟。 华瑶小声问:“你喜欢吗?” 谢云潇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至极。” 华瑶道:“那就好,我也喜欢。” 谢云潇道:“凉州有一句俗语,‘老鼠逢猫魂魄散,羊羔遇虎骨筋酥’,卿卿听过吗?” 谢云潇原本想说,猫虎的寓意很好,克敌制胜,无往不利,华瑶竟然胡扯道:“这个俗语,也有几分道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是魂魄散、骨筋酥……” 谢云潇靠近她耳边,悄声低语:“照这么说,卿卿是羊羔,还是老虎?” 华瑶耳尖微痒。她心思一转,故意调侃道:“当然是老虎了,我会把你一口吃掉。” 华瑶说话的嗓音极轻,似是情人之间的呢喃,谢云潇正要回话,华瑶却把双手从他掌中抽出来了。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账外,眺望天色,临近午时,天寒风冷,她收拢衣袖,衣袍随风飘荡着,她的背影挺拔而笔直,仿佛顶风冒雪的一棵树,疾雷劲雨也压不倒她。 谢云潇身形一闪,站到她的背后:“你在想什么?” 华瑶道:“我在等消息。” 谢云潇道:“东无的消息,还是太后的消息?” 华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她只说:“你随我一同去巡视军营。” * 天色大亮,雾色漫空,校场上兵将齐聚,正忙着演练军阵。 战鼓如雷,声震苍穹,旌旗如火,掩映红日,启明军的声势异常强盛。这也难怪东无对华瑶起了忌惮之心,亲身赶到永州率兵作战,又派出数百名奸细, 混入华瑶所在的浅山镇。 这些奸细,已是华瑶的眼中之钉。她不知他们有何企图,必须尽快把他们拔除。她思考多日,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先前她俘虏了包括唐通、冯保在内的一众高手,她对他们严刑拷打,问出了洗髓炼骨的秘诀。她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药瓶,瓶中药粉被他们称为“保命符”。每当他们内息紊乱、形神颠倒,便要服用“保命符”,克化体内的浊气,原本闭塞的经脉也会舒展开来,真气顺着经脉运转,行于筋骨,流于肌肉,他们的心神才能渐渐镇定。 修炼正道的武功高手也有可能走火入魔,更何况是他们这种歪魔邪道? 华瑶把他们的保命符交给了汤沃雪,又找了几位医师反复研究,虽不能断定药粉配方,却也有几味药材,是可以查验出来的。这些药材,无一例外,味苦,性寒,退热除烦,泻热解毒,兼入肝经、心经或者肺经。 因此,药性相反的药材,应是味甘,性热,补中益气,发热升阳。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华瑶也不甚了解,她只知道,汤沃雪亲自调配了另一种药方,极大地发挥了与“保命符”相反的药性,堪称“催命符”。 “催命符”的效用,已在唐通等人的身上试验过了。他们喝下一杯掺杂着“催命符”的药水,不过片刻之间,气血逆行,经脉阻塞,满身武功全无用处,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催命符”对常人无害,只对东无的走狗有害,华瑶在永州各地开仓赈粮,不仅是为了救助流民,也是为了给东无的走狗投毒。不过“催命符”发作得太快,那些走狗也不能慢慢受用,华瑶只能派遣自己的心腹入驻各地粮食局,协调各地官府按日施粥,等待时机。 华瑶放任饥民闹事,原也是声东击西之计,如她料想的那般,东无并未察觉她的真实意图。正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她连谢云潇都瞒住了,更何况东无呢? 华瑶深吸一口气,寒风侵入肺腑,她的神智格外清醒。午时已过,消息也该传来了。她这么一想,又抬头一看,她的侍卫从远处跑来,红光满面,显然是来告捷的。 那侍卫疾速飞奔,停住脚步,跪在她的面前,传信道:“启禀殿下,恭贺殿下,事成了!” 天宇开霁 第213节 第195章 何人能戒 全力攻打永州北境 华瑶低声问:“抓到了多少奸细?” 侍卫道:“回禀殿下,总计五百六十人,其中一百四十人扮作流民,两百二十人扮作俘虏,剩余的两百人都是……是军籍,混入了启明军。” 华瑶面不改色,只说了一声:“传我口谕,典狱司的官员,立刻审查奸细身份,无论查到了什么,据实禀报,有功当赏,有罪当罚。” 侍卫道:“卑职遵命。” 侍卫对华瑶十分崇敬。他跪在地上,给华瑶磕了一个头,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华瑶依然站在原地。她望着天际红日,陷入沉思。她早已料到启明军的队伍里混入了奸细,不过奸细的人数超过了她此前的预计。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思绪:“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看了他一眼,他们二人相隔仅有一丈远。她朝他招了招手,只在这一瞬间,凉风微起,树叶微晃,他在她的背后站定,与她的距离不足半尺。 华瑶小声道:“你来得好快啊,我才刚抬起手,你就飞过来了,你的轻功又精进了吗?” 谢云潇道:“近日练武练得勤,轻功略有精进,内功也提升了些许。”话中一顿,又问:“殿下是想切磋武功,还是谈论正事?” 华瑶道:“当然是谈论正事了。” 她双手负后,严肃道:“你也知道,效忠东无的死士,多半练过邪功。我调配出来一种药粉,名为‘催命符’,可以催动他们的邪功,让他们全身经脉逆行,气息闭塞,七窍流血而死。” 今日午时,军营和粥厂准时开饭,供应的午饭都是米粥和腌菜。名为“催命符”的药粉,早已融入粥菜之中,无色无味,不露痕迹。那些奸细吃过午饭,还不到一刻钟,毒性发作,也就当场暴毙了。 谢云潇猜到了前因后果。他看着华瑶,淡淡一笑,又侧开了目光。她正要开口说话,他把目光转回来了,专注地凝视着她。前后不过几个瞬息,若即若离的精妙之处,已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她一时也鬼迷心窍,往前走了一小步,与他相距更近了。她偷偷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谢云潇的声音又低又轻:“你杀光了东无派来的奸细,又多了几分胜算。东无虽是强敌,却也并非不可战胜。” 华瑶欲言又止。她的记忆力绝佳,向来是过目不忘,又在战场上历练了两年,她觉得自己练出了火眼金睛的本领,应该能看破一切假相。 驻守浅山镇的启明军共有一万两千人,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长相和籍贯,在她看来,疑似奸细的士兵,至多不过一百余人,今日却查出了两百个奸细……或许还有漏网之鱼,官位更大、官阶更高的漏网之鱼,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她嘱咐道:“今天下午,你在校场练兵,我去巡视军营,晚上我们再来讨论战术战略。东无的军队神出鬼没,极难追踪,若要战胜东无,必须使出非常手段。” 谢云潇道:“东无的军饷来源于江南州府,东无招募的奇人异士也会打造军械。你和东无交战,且不论士兵人数多少、武功高低,仅是军饷、军粮、军械、军匠这四项,东无也在你之上。”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谢云潇依旧是直言不讳:“请殿下谨慎行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必亲临险境。” 谨慎?听到这两个字,华瑶的心里有些烦闷。她做梦都想杀了东无,可是东无也是她见过的武功最高、城府最深、手段最狠的人。她与东无决战之时,必定处于龙潭虎穴之中。 华瑶略一思索,认真道:“对了,我正想告诉你,我也招募了一批能工巧匠,改良了火铳火炮、炸弹地雷,也造出了风雨表、寒暑表、千里镜,试用的效果还不错。我已命人加紧赶工,尽快造出更多更好的军械,再过几天,你的亲兵也可以配备新式兵器。” 华瑶提到了“亲兵”二字,谢云潇记起了扶风堡之战惨死的侍卫,不少侍卫尸骨无存。依照凉州的传说,人死之后,若无葬身之地,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流落他乡,直至魂消魄散。 谢云潇不信鬼神,却还是在浅山镇西郊的山下修建了一座衣冠冢,说是“修建”,也算不上,石块搭成的衣冠冢,清静简易,长宽不过三尺,前有平原万里,后有高山壁立。倘若世上真有鬼魂,他们走到山下,朝着西北方远行,便能回归凉州故土。 华瑶也察觉到了谢云潇心不在焉。她还以为谢云潇不相信她的工匠技艺精湛。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没再解释,只说:“过两天就拿给你看看。” 谢云潇道:“静候佳音。” 午时三刻已过,谢云潇应该去校场练兵,也应该与华瑶分别了。华瑶望着他的双眼,望得出神,他的目光清澈明净,仿佛没有一丝杂念。 华瑶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谢云潇被东无抓住了,东无一定会把谢云潇的眼睛挖出来。 她不禁感叹道:“东无如此歹毒,我真想亲手宰了他。” 谢云潇隐晦地提醒道:“你亲自筹划此事,或许能找到万全之策。” 华瑶听出了他的深意。 他说的是“亲自筹划”,而不是“亲手宰杀”。他总盼着她保全自己,安稳度日。 她当然也知道,她的武功不如东无。她与东无过招,必定凶多吉少。 可是当今世上,除她之外,还有谁能杀了东无?她的智谋是一把利剑,她会用剑尖刺死东无。她不畏风雨,不避艰险,也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华瑶微微一笑,轻声说:“《孙子兵法》的必胜之计,正是以迂为直,避实就虚,《道经》里也写明白了,‘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何尝不是相克相生的呢?也许,千载难逢的机遇,近在眼前了。” 日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入她的瞳色,泛出璀璨的光彩。她的唇边含着笑意,谢云潇也笑了一下。 四下寂静无人,雨雾朦胧,树影婆娑,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他一贯是克己复礼的,光天化日之下,他极少这般亲近她。 华瑶惊讶之余,也有些动心。她悄悄地摸了一下他的手背,只听他自言自语:“彼此相知,生死相随,已是十分圆满。” “彼此相知,生死相随”这八个字,并非《道经》里的格言,却是谢云潇心之所及,情之所至。 华瑶不由得一怔,她和他说经论道,他却编出了情丝爱网,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美人的 甜言蜜语,谁又能拒绝呢?她当然也是很受用的。 华瑶连连附和道:“确实,确实如此啊,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 谢云潇又被她逗笑了。他放开了她的手,她与他告别,太阳升得更高,薄雾渐渐消散,天光明亮,树影摇曳,他目送她离去了。 * 当日下午,浅山镇的许多消息,传到了七十里开外的金莲府。 金莲府原本被贼兵占领了,十天前,贼兵的兵营爆发内乱,伤亡数百人,新任的贼兵首领也是东无的鹰犬。自此之后,东无接管了金莲府,贼兵不敢反抗,更不敢有任何异议。 金莲府的公馆门口,挂起了素纱灯笼,“素纱”与“肃杀”谐音,从公馆附近路过的人,全都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半个字也不能多说。 众人畏惧东无,顺从东无,将他奉为天地万物之主宰。 他是君主,也是神明。赏罚废黜,由他操纵,生杀予夺,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呢? 姜亦柔想得出神。 姜亦柔是东无的侧妃,常伴东无左右。东无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他此次出征永州,却把姜亦柔带在身边,自是有他的打算。 起初姜亦柔并不明白,她跟着东无闯荡多日,渐渐也琢磨出来了。东无是暴君,却不是昏君,他已有凶恶之名,百姓对他避之不及,因此他需要一个女人,温婉端庄的女人,替他施展一些招降纳顺的手段,借用民间的俗语来说,这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历朝历代的皇后,若有贤良之名,也能流芳百世。可到底是皇后贤良,还是皇帝需要一位贤良的皇后? 姜亦柔想不出答案。她以一副柔心弱骨的姿态,恭顺地跪在东无的脚边。 日影西斜,残阳如血。 东无正站在窗侧,衣袍兜满了夕阳余光。他看着窗外,缓声道:“浅山镇的暗探,还剩几人?” 报信的侍卫跪地不起:“回禀殿下,浅山镇只剩……十人了。各地的境况大同小异,扶风堡、临德镇、垂塘县、灵桃镇的暗探合计也不到一百人。” 今日午时,正是华瑶动手的时机。她不仅清理了浅山镇的暗探,也拔除了永州北境的祸患。她布置得如此周密,各地的臣民也配合得十分适宜,她不费一兵一卒之力,便在一日之内,杀光了东无派遣的两千精锐。 东无也不觉得恼怒。他兴致正浓,先前他看轻了华瑶,用错了计策,如今他已确信,她当真是长大了,辅佐她的文臣武将也是多谋善断。她制定的规章制度合情合理,不同于现行的朝纲政纪,却是卓有成效。她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小公主,她的强硬手腕,比得上达官显宦。 东无越发地想要凌虐华瑶。他手里握着一把钢刀,吴州工匠锻造的钢刀,坚硬而沉重,常用于凿刻玉石。但他稍一运力,钢刀裂开了一条细缝,寒光闪烁,似是凝冰落雪。 他不紧不慢道:“攻城计划照旧不变,传令各军,全力攻打永州北境五城,速战速决。” 第196章 尚追忆 守军……全军覆没 东无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的神色无悲无喜,姜亦柔也不明白他的心思。她低眉垂首,只听他吩咐道:“明日午时,你带上一队侍卫,去城隍庙施粥。” 姜亦柔真没想到,东无竟然命令她去施粥。东无从来不会体恤民情,她生怕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在城隍庙设立了粥厂吗?” 东无并未回答。他的沉默也是威迫。 姜亦柔恭顺道:“妾身再不敢多嘴了,请殿下恕罪。妾身平日从不出门,也不知道外面的世事人情,若有疏漏之处,只求殿下亲自点拨。” 东无忽然抬起一只手,紧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整张脸正对着他。她不得不仰视着他,眼睛里似有泪光。他只觉得趣味甚浓。他享受旁人的恐惧,这些人被他掌控在手中,如同木偶一般,毫无生机。 东无道:“你聪明有悟性,我自会慢慢点拨你。” 姜亦柔像是惊弓之鸟,听了东无的一句话,便有些心虚胆怯,娇弱之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颤声道:“妾身仰慕殿下威德……” 他打断了她的话:“这一个‘德’字,颇有几分荒诞不经。” 姜亦柔语调婉转:“您是最慷慨的主子,谁受过您的恩宠,谁就能永享富贵。金银珠宝,香车美人,这般丰厚的赏赐,您是一点也不吝惜的。您的驭人之术一向严厉,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江南官商对您心服口服,妾身对您也有一片敬慕之心。” 东无掐住她的脖颈。他的指腹略微游移,摸到了她颈侧的脉门。他问:“你足不出户,怎知江南官商对我心服口服?” 姜亦柔道:“妾身听过一句俗语,‘江南兴,江北废;江南废,江北兴’。江南江北、各州各府之间,总要争名争利。江南官商愿意臣服您,并非只图您的赏赐,江南盛产盐茶、铜铁、陶瓷、棉纱,这些物产都是平民百姓日用所需……” 她观望着东无的神色,谨慎道:“凉州的盐铁,秦州的丝棉也是出了名的好东西,价钱便宜,品质不比江南的造物差。倘若华瑶平定北方战乱,疏通从北到南的运河,江北商号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兴旺,江南的盐茶棉纱,又该卖给谁呢?” 姜亦柔只谈商业,不谈政史。她决定扮演一位贤后,贤后不能太过刚硬,更不能太过聪慧,笨也要笨得恰到好处。 东无似乎看穿了她的伎俩。他道:“你们姜家自命为清流,你也是闻名天下的才女,怎么如今不见才女的清高气,只剩一股铜臭味?” 姜亦柔这才反应过来,东无是故意让她难堪的。她扮演贤后,他就扮演枭雄,彼此的筹谋算计,深藏在言语之中。 姜亦柔心思一转,语声十分柔顺:“妾身今日所用香粉,原是玫瑰花瓣调制的,倘若殿下不喜欢,妾身今后不会再用了。” 她说到“玫瑰”二字,他稍微用力,掐住她的脖颈,雪白肌肤上隐现红痕,他闻到了极淡的玫瑰香气,而她闭目凝神,没有一丝怨言。他悄无声息地笑了,松手放开她:“退下吧。” 姜亦柔行礼告退。她转身走出房间,寒气扑面而来,天快下雪了,日光暗淡,乌云低垂,庭前立着一棵冬青树,树木常青,人非长情。 她恍然一笑,如果东无把她掐死了,谁会为她收尸?当年她宁死不肯嫁给东无,父母还是把她推进了火坑。她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受尽父母宠爱的弟弟,他们的才学不如她,命运却比她好。姜家自诩清流世家,竟然也能做出“弃女护子”的丑事。 凡人一生,皆有生死,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生或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 黎明时分,天将破晓。 华瑶正在睡觉。她梦到东无化作厉鬼,紧紧地追着她。她在梦里也是不服输的,她拿出一把桃木剑,朝着厉鬼劈下去。 华瑶挥动剑柄,剑光大亮,厉鬼被她劈成了两半。她松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地上铺满了血淋淋的人头。每个人的面容都是扭曲的,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他们受尽煎熬,生前死后不得安宁。鲜血从他们的眼眶里渗出来,汇成溪流,流向她的脚边,他们的声音纷乱嘈杂:“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华瑶立刻惊醒了。她睁开双眼,神智还有些混沌。 床榻上昏暗不明,周围没有一丝血气,只有清淡幽雅的香气。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谢云潇也醒过来了。 谢云潇捉到她的一只手:“你手指冰凉,做噩梦了吗?” 华瑶暗暗地心想,他真的很了解她。 天宇开霁 第214节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又搂过她的腰肢,使她贴近他的怀抱。她依旧沉默,他仍在哄她:“现在还觉得冷吗?卿卿别怕,继续睡吧。” 华瑶感到温暖舒适,本该放松自己紧绷的身体,梦中的景象却是挥之不去。她隐约猜到了东无的计策。她心中杂念全消,只想尽快击败东无。 华瑶轻声道:“没事,我不睡了,我要起床了。” 她缓缓地坐起身来。谢云潇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只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大概明白了,谢云潇总是惦念着她的安危。她认真解释:“大战在即,我不敢懈怠,必须早做准备。” 华瑶披衣下床。卧室里灯火未明,她点亮一盏烛灯,又推开一扇窗户,朦胧交织的灯影里,她望见天边的启明星。 恰在此时,侍卫传来急报。 军情紧急,片刻也不能耽搁,那侍卫动用了轻功,飞快地跑出十多丈远。华瑶还没听清他的脚步声,他已跪在门外:“启禀殿下!探子报告,敌军共有六万兵马,分为三路,攻向浅山镇、扶风堡、临德镇。敌军前锋部队截断了临德镇以 北四十里官道,绵山、庆山一带,形势万分危急!敌军放火烧山,活捉村民数千人,绵山哨岗的守军……全军覆没。” 华瑶的脑子里“嗡”了一声。她冷静道:“传令全军备战,再探再报。” 侍卫领命告退。 华瑶写了四封信,又唤来八个信使,命令他们立刻去北境四城传信。北境四城正是扶风堡、临德镇、灵桃镇、垂塘县,也是北境的军事要塞。驻守北境四城的将领都是华瑶的心腹,他们跟随华瑶至少一年了,与华瑶配合得十分默契。 华瑶还是有些担心。她和东无交战,双方的较量不仅包括兵力、物力、财力,也包括统筹调度的能力。 华瑶换上一套轻便衣裳,匆匆忙忙赶去军营。天还没亮,她骑在马背上,飞速前行,空气浸满寒意,冷风吹透她的袖袍,她听见了密集的战鼓声。 华瑶万万没料到,敌军来得如此之快,真像是天降神兵。她在心中粗略一算,这一定不是骑兵的行速,凉州的汗血宝马也跑不了这么快。恐怕东无又用了什么歪门邪道,练出了脚程极快、耐力极强的步兵。 华瑶的坐骑停在了军营门口,八千精兵整装待发。这一支军队的主将名为曹标,他原本是虞州军营的副官,听命于秦三,后来他跟随秦三投靠华瑶,又立了许多战功,受到了华瑶的破格提拔。 曹标双手抱拳,恭敬道:“启禀殿下,全军八千精兵,随时可以出战。” 华瑶把八千精兵分为两队,其中一队约有五千人,镇守城南,另一队约有三千人,镇守城北。她自己率兵去了城北。 战鼓声咚咚的响个不停,方圆十里之内,风云变幻,鸟兽尽散。守城兵将严阵以待,华瑶也登上了城楼。她眺望远方,依稀望见敌军的前锋部队,果然是一群轻步兵,约有一千人。 攻城部队分为三种,正兵、奇兵、伏兵。正兵是正面交战,奇兵是侧面偷袭,伏兵是根据地形巧设埋伏。这其中又属伏兵的胜率最高,奇兵次之,正兵最次,这般浅显的道理,东无不可能不明白。他派出的前锋部队,虽是“正兵”,却一定另有他用。 华瑶早已在城外布置了地雷,雷火也是她的伏兵。她倒要亲眼看看,究竟是敌军的骨头硬,还是她的雷火强? 正当此时,侍卫又跑来报信:“殿下!” 侍卫语声急促:“启禀殿下,暗探急报,敌军连夜押送村民,赶赴……赶赴战场!!” 华瑶的呼吸一瞬凝滞。这一瞬间,她的头脑无比清醒,想通了很多关窍。 东无的财力、物力、兵力远胜过她。先前她与东无的军队交战,凭借她投机取巧的本领,她打了几场胜仗,也把敌军全部歼灭了。彼时敌军主将的谋略远不及她,她指挥作战,丝毫不觉得辛苦,总是抱着必胜的信念。 这一次,敌军主将正是东无本人。华瑶不知道东无的谋略有多强,她只知道,双方尚未交战,她已落入下风。她的暗探、信使、哨兵伤亡惨重,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夜之间,甚至比一夜更短,或许只有两三个时辰,她无法统计准确的伤亡人数,她派出的伏兵仍未传回消息。这原本是落败的征兆,她反倒更镇定了,没什么好怕的,她替天行道,天道也会为她所用。 华瑶脸上不露声色,似乎连一丝情绪也没有。齐风和燕雨站在她的身侧,他们都觉得她与往日大不相同。 齐风不敢直视华瑶。 燕雨欲言又止。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的脉搏像是一面铜锣,正被人敲得咚咚响。他从华瑶身上看见了方谨的影子,惊讶之余,更有万分恐惧。他怕华瑶也像方谨一样心狠手辣,像方谨一样不惜一切只为战胜敌人。 华瑶唤来一位将军,低声问道:“俘虏营的士兵,准备好了吗?” 那将军双手抱拳:“准备就绪,只等您下令了。” 第197章 枯树残花 别杀了,别杀了! 俘虏营的士兵约有六千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秉性难改,总认为自己出身于御林军,真正的保皇党,身份高贵,地位优越,必将受到华瑶的重用。他们还盼着华瑶登基之后,特赦他们重返御林军,重拾昔日荣光。 他们尚未建功立业,已有了不切实际的期望。而且,他们在永州烧杀抢掠,沉湎于酒色,精力也消磨了不少,若要把他们练成精兵,至少需要三个月的特训。 三个月太长了,华瑶等不及了。她的时间有限,资源也有限,强敌在前,饥民在后,她必须使尽一切手段,才能换来反败为胜的机会。 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华瑶循声望去,望见了一群人影。长长短短的人影,跟随着一队骑兵,跌跌撞撞地奔跑,扬起一片纷飞尘沙。土黄色的沙砾,掺杂着深红色血迹,她闻到一股血腥味。 她并不惊讶,也不恐惧,只觉得空气异常沉闷,天干物燥,烈火在她骨头里燃烧,她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 华瑶还没出声,燕雨喃喃道:“敌军……敌军把村民拖过来了。” 华瑶道:“肃静。” 燕雨不敢再说话了。他清楚地看见,成百上千的村民被绑住了双手,像是牲畜一般,任由骑兵拽着他们一路拖行。 敌军的前锋部队是轻步兵,中锋部队是骑兵和村民。轻步兵行动迅速,还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已走过了两里路程,距离城墙仅剩三里。 华瑶下令道:“炮兵,轰击。” 城墙上的火炮抬高炮筒,炮口朝着敌军,连珠发射,炮声震天撼地,像是炸响了无数惊雷。战场上硝烟弥漫,敌军已有七十人死伤。 敌军反应极快,立刻向后撤退。全军上下,将近一千人,毫无一丝慌乱,阵型排列得井然有序,不愧是东无操练出来的精兵强将。 火炮的射程超过了四里,敌军撤退时,也没躲过密集的炮火,又有六十人伤亡。此外,还有一百多人踩中了地雷,雷火“噼里啪啦”地炸开了,碎裂的尸块滚落在地,溅满了斑斑血迹。 敌军的伤亡人数超过了两百,启明军的士气高涨,华瑶仍然不敢懈怠。她正要调派一支 步兵队伍,忽然听见敌军的战鼓声变调了,她转头一看,村民被敌军赶到了暗埋地雷的雷区。 这一瞬间,华瑶明白了敌军的计策。 敌军派出前锋部队,只为探查雷区。敌军确定了雷区的位置,再把村民扔进雷区,引爆雷火。如此一来,敌军不仅解决了地雷,还能抵抗启明军的炮击。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敌军砍断了绑缚村民的绳索,命令他们向前奔跑。如果他们逃往别处,敌军会放箭射杀他们,他们迫不得已,只能向着雷区狂奔。 地雷“轰隆轰隆”地炸响,数百个村民死在了雷区。雷爆声此起彼伏,哭嚎声撕心裂肺,受伤的村民吼叫道:“别杀了,别杀了啊……爹娘!爹娘!!死了,都死了!!啊啊啊啊!!” 敌军的前锋部队早已拔刀出鞘,刀尖锋利,直指村民的脊背,村民不能后退一步,只能走上一条死路。等到村民扫清了地雷,敌军便能突袭城门。 城墙上的炮兵犹豫不决,炮口对准了敌军,炮膛里的火药仍未点燃。如果炮弹发射出去了,必定绕不过那些村民,村民和敌军都会被炸死。启明军的军规第一条“不可扰民”,“扰民”已被严令禁止,更何况是“杀民”? 启明军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华瑶当机立断:“立刻调派两千人,出城迎战,排出雁形阵,轻步兵在前,弓步兵在后,全力射杀敌军。” 站在华瑶背后的一位女将军名为“孔元青”,原是永州军营的游击将军。孔元青早已听闻华瑶的英勇事迹,对华瑶甚是敬仰。华瑶抵达永州之后,孔元青率领两千官兵向华瑶投诚,华瑶赏识她的文韬武略,亲手把她提拔起来了。 孔元青出身于武将世家,自幼熟读兵书。她在永州军营历练十二年,职责包括捕盗、剿匪、缉凶、查户,立功数百次,她的阅历也是很丰富的。她听见华瑶的命令,当即反应过来:“您要调派俘虏营的士兵?” 华瑶道:“倘若他们立下战功,本宫会赏赐他们御林军的封号。” 孔元青道:“殿下英明。” 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城门大开,两千步兵出城迎战,摆出了一个雁形阵,这也是御林军最擅长的阵型,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雁。军阵的两翼是轻步兵,中锋是重步兵,弓兵和弩兵位于后方,散发出腾腾杀气。 华瑶站在城墙上,大喊道:“御林军听令,列队,布阵!冲锋,杀敌!!” 华瑶话音未落,步兵一路猛冲过去,距离敌军尚有一里距离,华瑶又下令道:“放箭!杀敌!” 弩箭如雨,飞速射向敌军,敌军纷纷散开,队列秩序也混乱了。村民连忙逃出雷区,敌军一时也顾不得追杀村民,只能仓促应战。 趁此机会,华瑶高声道:“炮兵!轰击!!” 炮筒直指敌军聚集之处,二十四座大炮连发弹药,轰死了至少四百人。敌军的前锋部队伤亡惨重,已失去了正面对敌的能力。 启明军所用的火炮名为“红门大炮”,原型为秦州火炮,经过秦州工匠的改良,射程超过了四里,能把活人炸成一团血雾。锻造“红门大炮”的钢铁产自凉州,运用了凉州独有的精钢工艺。“红门大炮”的弹药也是秦州工匠潜心研制的,主料包括秦州特产的硝石和矿砂,品质极佳。这般打造出来的红门大炮,威力倍增,算是当今世上最厉害的火器。 华瑶希望红门大炮能把敌军一举歼灭,然而敌军的阵型也是变幻莫测。敌军的前锋部队溃败之后,中锋部队赶到了,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中锋部队以骑兵为主,以步兵为辅。他们算出了红门大炮的射程,经常游荡在射程之外,仅用弓箭和流弹射杀御林军,御林军的兵力不及敌军,双方交战还不到一刻钟,御林军尽显颓势,逃兵至少也有三百人。 华瑶怒吼道:“逃兵,杀无赦!” 华瑶亲自取来一把弓箭,连射五箭,射杀了两名逃兵和三名敌兵。她身边的将领孔元青也率众射箭,连杀数十人,杀得逃兵和敌兵鲜血迸流,死状凄惨。 华瑶杀意高涨,双目中凶光毕露,如同杀神一般凶残,声音浑厚而响亮:“逃兵,杀无赦!!” 御林军也知道华瑶言出必行。城墙上的弓兵气势汹汹,战场上的敌军虎视眈眈,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御林军索性豁出去了,重新摆出一个雁形阵,直冲敌军的骑兵部队。 华瑶定睛一看,估算出敌军人数,又派出了一支精兵队伍,突袭敌军的后方。军队兵力也有强弱之分,她调遣的御林军是弱兵,启明军是强兵,先用弱兵突破敌军防线,再用强兵乘势袭击,抢占上风,敌军必然溃败。 天色尚未大亮,幽暗的天光中,遍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浓烈的血气四处弥漫,华瑶仿佛一点也闻不到似的,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敌军的中锋部队也折损了数百人,敌军仍未撤退,这又是什么战术?东无究竟有什么意图? 华瑶正在思索,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城墙猛烈地震颤了一下,墙根处裂开一个钟口般的大洞,涌出来一股热浪。她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东无也用了障眼法!她清楚地记得,东无麾下的武功高手,练成了一种名为“遁地术”的邪功,扶风堡之战当夜,那些高手埋伏在地底下,趁乱伏击,她的侍卫死伤惨重。 今日,东无派出的步兵、骑兵全是障眼法,他真正的意图是炸毁城墙。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潜入地底,挖出一条又一条地道,直通城墙,堆埋火药,能把城墙和地基一齐炸毁,红门大炮也会从城墙上摔落,炮兵、弓兵、弩兵都会遭受重创。 东无知道华瑶在城墙附近埋伏了一圈地雷。东无大张旗鼓地攻城,先用村民和前锋部队扫雷,再用中锋部队拖延时间,正当华瑶以为自己占尽上风时,东无的遁地战术已经施展完毕了。 华瑶心跳极快,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启明军在明处,敌军在暗处,城墙必定保不住了。她下令道:“众人听令!刻不容缓,撤离城墙!孔元青,你率领亲兵立即把大炮搬走!!” 孔元青自幼练习一种强健体魄的功法。她力大无穷,能够徒手扛鼎,她的亲兵也是一群大力士。他们听见华瑶的吩咐,没有丝毫犹豫,急忙抬动红门大炮,运往城墙之下。 众人跑出二十来步,又听见“轰隆轰隆”一片巨响,城墙东侧的基底塌陷了一大半。若非华瑶及时命令众人搬运大炮,恐怕大炮早已受热炸膛了。 华瑶率领众人跳下城墙,连退数步。据她亲眼所见,东无使用的火药也很特殊,与其说是“火药”,不如说是“炸弹”,她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炸弹,浅山镇的城墙根本无法抵御。 华瑶满腔愤怒,无处发泄,侍卫又传来急报:“殿下,敌军从南城攻进来了!” 在此之前,华瑶命令谢云潇镇守城南,曹标镇守城东。她原本以为东城防守稍弱,真没想到第一个出事的竟然是谢云潇所在的南城?她低声问:“驸马有危险吗?” 侍卫道:“殿下,事态真是万分紧急!” 第198章 漫漫路纷纷雪 诡计多端! 华瑶道:“南城的城墙塌了吗?” 侍卫道:“城墙塌了,火炮炸膛了,敌军攻进来了。” 华瑶依然冷静:“敌军有多少人?” 侍卫急忙道:“至少有三千精兵,敌军将领气势威猛,他和驸马交手了,他的武功不比驸马差……”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立刻赶去南城,再探再报。” 随后,华瑶招来一名副将:“传我命令,调派五百精兵,支援南城。” 副将领命告退,华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正当此时,地面裂开十几个大洞,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竟然从洞口钻出来,刀尖直指华瑶。 华瑶一跃而起,高喊道:“布阵!结网!众人听令,随我杀敌!!” 华瑶才刚念出“结网”二字,启明军已经摆开阵型,合力操纵一种新式兵器,名为“天极网”,网兜的长宽超过十丈,网线的材质更是独特。这种网线韧性十足,不易被刀剑砍断,甚至还有借劲卸力的奇效,华瑶为它取名“金刚线”。 “金刚线”的原料是秦州漆矿开采出来的“石漆”,经过多次炼化,产物之一便是“金刚线”,由此制成的“天极网”轻巧又坚固,堪称天下之极。 天宇开霁 第215节 华瑶原本打算用天极网捕捉轻功高手。不过,敌军暂未派出轻功高手,华瑶也转变了计策。她下令道:“孔元青!你率兵来压阵!” 孔元青出身于永州孔家。孔家也是武将世家,擅用的兵器是九节铁鞭,重达百斤,挥动之时,如同雷霆震击。 孔元青听见华瑶的命令,飞奔而至。她手握一条铁鞭,贴地一扫,直攻敌军,带起一阵猛烈罡风。她的亲兵也甩动了铁鞭,结成一个庞大阵型,天极网和九节铁鞭同时发力,敌军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趁着 敌军尚未反应过来,华瑶挥剑追赶,瞬间砍死了三人。 那些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在华瑶看来,就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天极网破坏了他们的军阵,他们挥刀劈砍网兜,连砍数刀,刀光闪灼,网兜也只是稍有磨损。 华瑶大喊道:“本宫是真龙天女,自有法宝神器!!” 华瑶本来也不想吹牛。自从她打胜了扶风堡之战,“真龙天女”的名号早已传遍永州,她借此提振士气,当然也是一种策略。 城墙被敌军炸毁之后,启明军的士气有些低落。如今华瑶亲自率兵杀敌,启明军的士气振奋了许多。 孔元青乘胜追击:“尔等鼠辈,速来受死!!” 孔元青铁鞭一挥,重重地打在敌军的身上,撞出“嘎吱”、“嘎嘣”的响声,像是掰断了无数条甘蔗。敌军的骨头碎裂了,脑浆从鼻孔流出来,混着鲜血,汩汩地往外流淌。 孔元青骂他们是“鼠辈”,他们确实很像老鼠。他们的轻功并不高超,腿脚功夫太过沉重,群聚时的战力极强,分散后的战力大大减弱。他们逃不出天极网的包围圈,只能被铁鞭活活打死。 华瑶纵观全场,启明军占领了上风,这般局面却不会长久。天极网并不是牢不可破的,敌军第一次见识到天极网,难免应接不暇。如果敌军冷静下来,合力攻向网兜的某一处,那网兜就会破裂,敌军便能脱离困境。 启明军必须速战速决。 这一瞬间,华瑶思绪万千。她还没来得及下令,另一批敌军又从地面钻出来了,坍塌的城墙之外,敌军的援兵已经赶到了。 华瑶毫不慌乱,高声道:“布阵!结网!杀敌!!” 另一张天极网从天而降,蛛丝一般紧密地缠绕着敌军。 华瑶转头看向孔元青:“这里交给你了,全力应战,务必把敌军杀光。” 孔元青道:“末将遵命!” 华瑶立即率领四百精兵,奔赴前线。据她亲眼所见,敌军的援兵约有两千人。她以为东无会亲临战场,但她并未发现东无的身影。 敌军的两千援兵都是精兵,其中不乏武功高手,究竟有多少高手,华瑶一时也算不清。敌军扔出了飞炮流弹,启明军死伤过百,战场上硝烟弥漫,敌军又射出了毒镖。那毒镖的镖头尖锐、镖身轻便,“嗖嗖”地穿梭在半空中,华瑶连忙躲闪,同时下令变换军阵。 敌军已经确定了华瑶的位置。他们朝着华瑶,放出了名为“五毒万花针”的暗器,数不清的毒针迅速袭来,按照以往的惯例,华瑶应该运转全身内力,施展她独创的剑法。这一次却是不同以往,她从腰间抽出一条铁鞭,沉声道:“开阵,迎战!”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众多武功高手也把铁鞭甩得噼啪作响。那铁鞭是凉州精铁打造的,灵活无比,旋转时,扫出的疾风循环不息,自有一股刚猛之气。 毒针消融在疾风之中,华瑶毫发无损。她点亮一支信号烟,率领启明军向后撤退。 此时的风向是西北,烟尘也从东南飘过来,飘向敌军所在的西北方,烟尘越来越浓,似烟非烟,似雾非雾。敌军定睛一看,那烟雾竟然是黑色的,落到衣袖上,像是沾了一点油,掺杂着黑色的细微颗粒。 敌军效忠东无已久,也算是见多识广。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片黑雾,究竟是什么东西? 天色尚未大亮,战场上火光微弱,华瑶的踪影早已消失了。 敌军立功心切,只把黑雾当做了毒雾。他们拿出了解毒草药,又戴上了棉纱面罩,冲向了华瑶撤退的方位,隐约听见华瑶喊道:“炮兵,轰击!!” 敌军不愧是精兵强将。他们立刻散开,躲避炮兵的攻击,却不曾想,炮火落到他们的附近,瞬间点燃了黑雾,犹如火山爆裂,烧起一片滔天火浪,照得满地红光。 爆炸声惊天撼地,启明军齐声高呼:“杀敌!守城!保家!护国!!” 二十四座红门大炮仍在轰击敌军部队,敌军全面落败,就连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了,焦黑的尸体一块一块散落在地上。 华瑶长舒一口气:“终于把敌军炸死了。” 秦州漆矿特产一种石漆,色如黑墨,状若凝膏,遇火即燃,火势十分猛烈,泼水也浇不灭。秦州官府曾经设法贮藏石漆,制定的规矩不够严密,石漆自燃,贮藏室也被烧毁了。官府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从此不再挖掘石漆。 华瑶掌控秦州之后,只因她深得民心,许多能人异士投靠了她,其中就有一批工匠,世代居住在漆矿附近的深山里。他们感念华瑶的恩德,拿出了祖上流传的紫铜缸,装了满满一缸石漆,当作宝贝献给华瑶。 华瑶也是很识货的,她知道石漆在战场上必有用处。 北宋兵书《武经总要》记载了一种喷火器,名为“猛火油柜”,也是用紫铜打造的。华瑶熟读兵书,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武经总要》。她心领神悟,命令工匠改良了猛火油柜,创造出另一种新式兵器,取名“喷油枪”,能往敌军的身上喷射石漆,状若油雾。 华瑶先用喷油枪,再用红门大炮,炮火和油雾一齐爆燃,震开重重气浪,任凭敌军武功再高,也躲不过飞炮猛火。 喷油枪威力无穷,却有一个致命缺陷。喷油枪必须顺风发射,顺应天时地利,否则,油火就会烧到自己人身上。 还好,今日刮的是西北风,风速快,风力强,油火燃烧之后,风向也没改变。 华瑶唤来了孔元青:“孔元青。” 孔元青连杀了两个敌军副将,精神也是极度亢奋。她亲眼目睹华瑶用兵如神,对华瑶敬佩得五体投地。为人臣者,追随这样一位明君,何其有福,何其有幸!过去的三十年,她是永州的游击将军,未来的数千年,她是一代明君的骁勇名将。明君万古流芳,她也能名垂青史。 孔元青飞到华瑶面前,华瑶吩咐道:“你率兵镇守此地,若有要事,立刻派人传信去南城。” 孔元青道:“末将遵命,请殿下放心!” 南城已被敌军攻破,华瑶又收到了南城的急报。 华瑶率领四百精兵,亲自赶赴南城。她心里还觉得奇怪,镇守南城的将领是谢云潇,按理说,南城地势险要,守兵众多,谢云潇久经沙场,文韬武略无不精通,怎么会败下阵来?难道谢云潇又犯了兵家大忌,冲动行事,落入敌军的圈套?敌军使出了什么手段,打败了凉州军营的精兵强将? 华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她望向前方,南城的城墙早已塌陷,笼罩在一片烟雾里,城墙之下,堆满了残尸碎石,敌军和启明军正在混战。 敌军人数约有三千,至少一千人练过上乘武功。敌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启明军极力抵挡,却还是落于下风。 华瑶深吸一口气,忽然听见破空之声。她抬头一看,依稀辨认出谢云潇的身影。谢云潇的剑光是亮白色,如同一道雷火,飞驰于断壁残垣之上,八名顶尖高手正在围攻他。那八人的道法极高、身法极快,施展出来的功夫正是镇抚司的“八人刀法”。 镇抚司的八人刀法几乎杀光了全天下的武学宗师。去年秋天,华瑶的父皇派遣何近朱一行人刺杀谢云潇,多亏了宏悟禅师出手相助,谢云潇才不至于身受重伤。 如今,宏悟禅师死了,父皇也死了,华瑶真没想到,东无竟然会调遣镇抚司的顶尖高手? 恍惚之间,华瑶又记起来了,镇抚司指挥使也是方谨的人。东无打着朝廷的名义清剿启明军,方谨也出了一份力。 这也难怪,南城的形势如此危急。谢云潇身为主将,陷入争斗之中,只剩几个副将发号施令。城墙失守,启明军一退再退,士气低落,敌军倒是越战越勇,快攻快进。 今日的风向是西北风,敌军往城中泼洒桐油,点燃了油火,火势甚猛,距离城墙一里之外的木屋也失火了。空气中漂浮着灰 烬,血腥气渐渐散开,邻近街道的男女老少惊慌失措,边跑边哭:“贼兵来了!贼兵来了!贼兵攻破城门了!!” 华瑶声若洪钟:“本宫在此,谁敢胡言乱语?!” 众人改口道:“公主,是公主!” 华瑶发动轻功,瞬息之间,她跳出了三四十丈远。她的剑光闪亮如白虹,飞快地斩杀了两个贼兵,众人赞叹道:“公主殿下战无不胜!” 还有几个年轻人哭喊道:“公主殿下,救命!救救小人的性命!!” 华瑶严肃道:“本宫是真龙天女,自然会庇佑你们,你们立刻撤退到十里之外!违令者,后果自负!” 敌军哪能容忍华瑶一再吹嘘自己?他们调转刀锋,直劈华瑶,但他们的轻功不如华瑶,怎么也追不上她。 华瑶率领一众侍卫,摆出一个鱼鳞阵。她躲到了鱼鳞阵的中心,借机观察敌军的动向,敌军的辎重部队已经进城了,战车上运载着火炮、火药和油桶,华瑶立刻猜到了敌军的意图。敌军也想效仿华瑶的策略,利用今日的风向,发射油火和炮火,炸死启明军。 时不待人,华瑶下令道:“弓兵,放火箭,射击敌军战车!” 敌军也听见了华瑶的声音,数百人跳到了半空中,挥刀抵挡飞来的火箭。二十辆战车停靠在路边。战车的车身是薄钢锻造,车轮是实木打造,木轮能减震,却不能沾火,密集的火箭飞掠而来,刺入木轮,引爆了四辆战车,当场炸碎了三四十人,全是敌军的自己人。 敌军的一名副将看穿了华瑶的计策,那人咆哮道:“诸位将士,切勿中计!点燃战车引线,推入城中,烧光他们整座城!!” 敌军立刻变换军阵,战车的引线也被他们点燃了。喷火的战车直冲城池,敌军的副将又怒骂道:“贱人华瑶!诡计多端!杀了那个贱人,活扒了她的皮!!”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她冷静地审时度势,忽然想到了如何摧毁战车,再把谢云潇救出来。 华瑶抽出了腰间的铁鞭,高声道:“弓兵,放火箭,继续射击战车!” 这一次,敌军并未阻拦。敌军早已把战车推远,战车距离华瑶越来越近,敌军还盼着战车能把华瑶炸死。 华瑶命令军队散开,又率领两百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到了极高处。战车接连爆炸,桐油漏了一地,街边的木楼全部着火了,连成一片火海烟林。 华瑶跑到了城墙的废墟上。此处距离火海仅有二十丈远,热浪滔天,烟尘漂浮,敌军一时也看不清华瑶的踪迹。趁此机会,华瑶高喊道:“谢云潇!落叶,火星,灰尘!!” 华瑶记得,谢云潇自创了一门功法,能化落叶为利箭,化剑气为寒气,伤人于形影之中,杀人于瞬息之间。 华瑶曾经与谢云潇探讨过这一门功法,她大概明白他是如何运功的。落叶御风漂浮,而他借风使力,击杀十丈之内的敌人。 依照此理,空气中漂浮的烟尘灰烬,应该也可以为他所用,但他与华瑶相距甚远,那些顶尖高手阻断了他的去路,华瑶决定亲自动手把他救出来。 第九卷:高阳台 第199章 川暗星稀 她突然很想欺负他 华瑶从三岁开始习武,所用的第一件武器不是木剑,而是麻绳拧成的长鞭。她经常练习鞭法,她的鞭法也很神妙,灌注了沉重的劲力,招式依然轻捷灵动。她收服孔元青之后,经过孔元青指导,她进步飞快,鞭法的境界已是高深莫测。 华瑶握紧了鞭柄。那鞭柄包裹着一层皮革,软硬适度,整条铁鞭的重量约有二十多斤,她也能操纵自如。 她凝气运力,跳向地面,铁鞭往地上一抽,浸满了桐油。 铁鞭的鞭身雕刻着精妙花纹,原本是有剜肉吸血的效果,桐油如血水般黏稠,依附着铁鞭,倒也不容易脱落。 手执铁鞭的侍卫纷纷效仿华瑶的举动。这些侍卫原本是孔家的家兵,孔家诚心归顺华瑶,献上了两百个武功高强的家兵,家兵最擅长的武器也是铁鞭,今天刚好能派上用场。 华瑶率领众多侍卫,疾速奔向谢云潇。 启明军与敌军仍在混战,谢云潇的身边高手如云。谢云潇被镇抚司包围了,谢云潇的侍卫也很着急,只苦于敌军难缠,迟迟无法突破重围。 华瑶及时赶到,宛如神兵天降。她身法轻盈,行动迅捷,手里的铁鞭似是一条游龙,凌空一纵,火焰瞬间点燃,从鞭头烧到鞭尾。火星飞溅,射出万丈金光,强盛之极,明亮之极,破空而去,激荡虎啸龙吟。天地间一切杂音陷入沉寂,她掌控着火龙和铁龙,双龙合并,声势无穷巨大。 华瑶的侍卫借火点燃了铁鞭上的桐油,火焰喷薄而出,化成上百条火蛇,簇拥着一条火龙,照亮了一方天空,场面之宏大壮阔,犹如皇城庆贺新年,烟花竞放,浓云缭绕,火光中闪耀着金色烈焰。 远处的百姓看见这一奇景,为之震撼,齐声高喊道:“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还有人放声呐喊:“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敌军连忙集结一群武功高手,剑光纵横,直攻华瑶。敌军将领咆哮道:“擒贼先擒王,冲杀华瑶,杀了她!!” 华瑶下令道:“旋身,结阵!” 此令一出,华瑶以及一众侍卫旋身回转。铁鞭上烈焰腾空,众人围成一个包围圈,华瑶暗暗运力,谨慎地操纵着火光。此时她与谢云潇的距离仅剩七丈,她提醒他:“只有七丈远了!” 谢云潇听见了华瑶的声音。时机已到,他动用全部内力,剑气涌向四面八方,与火焰交汇,方圆十丈之内,火焰烧得翻腾沸滚,似是雷霆暴震、流星乱坠,击刺镇抚司的八位顶尖高手。 镇抚司的“八人刀法”还有个别称,叫做“八卦刀阵”,八卦二字,源于《易经》,书上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两两乘积,积数无穷,正因如此,八卦之阵千变万化,可以定吉凶,成大业。 而今,华瑶和谢云潇合力破解了八卦刀阵。无数烈焰爆散开来,堆成金山火海,每一粒火星滚烫如焚,锐利如针,前后交替,无穷无尽,直直地刺入镇抚司高手的各处穴位。 镇抚司高手的视野一片混乱,目之所及,尽是火光,分辨不出东南西北,等他们回过神来,这才惊觉,他们只顾着躲避火焰,竟然误入了火势猛烈的街道,距离他们三丈之远的地方,熊熊烈火正在燃烧,华瑶和谢云潇位于五丈开外。 华瑶自称是真龙天女,镇抚司只当她是胡言乱语,可她似乎练出了一身邪功,法力远胜常人。 她暴喝一声:“逆贼,杀无赦!” 火焰冲天而起,镇抚司的刀光已被吞噬,漫漫烟尘席卷而来,城墙、房屋、街道、士兵全部消失了,众人眼中所见,竟是一个混沌世界。 华瑶站在谢云潇的身边,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有默契。谢云潇挥剑斩向东北侧,华瑶甩鞭扫向西南方,谢云潇攻势猛烈,华瑶的杀气更是磅礴。天杀的镇抚司,害了她不止一次,她借机泄愤,铁鞭直劈一名高手,那人轻功极强,迅速躲闪,但她的轻功更强,铁鞭甩出重重黑影,迎击那人的面门,那人扭身就跑,呼唤同伴:“公主在这里!来杀她!!” 天宇开霁 第216节 此人不愧是出身于镇抚司,虽然他想杀了华瑶,但他对华瑶的尊称还是“公主”,不像东无的走狗,竟然敢骂贱人。东无才是贱人,他练武多年,练的就是一个“贱”字。 这一瞬间,华瑶突然记起自己练过的太极功法,继而领悟了八人刀法的诀窍,二者颇有相似之处,这就是天赐机缘。 华瑶按耐住激动之情,挥鞭飞驰,身形融入黑影之中,占据了东南西北各个方位,招数变换永无止境,被她追杀的那个高手已有感知。 那人提刀狂砍 ,刀刀疾如闪电,每一刀都劈在浓烟上,烟雾散开,火星爆燃,他隐约看清了几个身影,还没找到华瑶所在的位置,华瑶全力使出一鞭,正打在他的头顶上。他头骨粉碎,眼球爆裂,连一声疼都没喊出来。 华瑶心中大喜,冷不防一片刀光从她背后劈来。她急忙翻了个筋斗,逃往半空中,她并未受伤,但她的长发被削掉了一截。 镇抚司的众多高手分为四路,趁势追击她,还有一人骂道:“公主轻功太强,你们都追不上她!” 另一人说:“如何是好?” 此人回答:“诱敌深入!” 华瑶并不明白“诱敌深入”是什么意思,但她又听见了自己侍卫的声音:“公主,您在哪里?” 华瑶的身边共有四十个侍卫,其余一百多个侍卫分散在各处。她本该回应侍卫的疑问,但她转念一想,镇抚司高声对她喊打喊杀,是不是也在暗设陷阱? 华瑶下令道:“众人听令,速战速决!” 她又吩咐自己周围的四十个侍卫:“你们随我迎战,全力猛攻敌军。” 话音刚落,华瑶回身一转,铁鞭掠过火海,横扫敌军的命门。 敌军飞速后退。他们的面前袭来一阵热浪,背后又有一片剑光,正要向侧边躲避,重重黑影交错汇聚,虚实相生,形影相映,竟然没有一丝破绽。 华瑶的武功未至化境,单凭她一人之力,竟能放出如此奇绝的阵法,倘若她修炼到化境,当世又有几人能与她匹敌? 镇抚司的高手惊讶之余,也只能仓促应战,奈何华瑶在前,谢云潇在后,前后左右都没有一条退路。他们与华瑶交手数十个回合,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终归败下阵来。 趁此机会,华瑶一剑斩首了镇抚司的首领。此人原是镇抚司的佼佼者,如今也只是身首异处的尸体,他的头颅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层灰烬。 街道上的楼房快烧光了,火势早已减弱了。华瑶继续调派部队,猛攻敌军,双方激战将近一个时辰,华瑶凭借地形优势,歼灭了敌军精锐。敌军士气大减,启明军乘胜追击,杀得敌军四处溃散。 敌军将领知道败局已定,当即率领一众残兵败将,逃往城外。他跑得匆忙,贴身匕首掉地了,也没来得及去捡。 华瑶想用火炮轰击敌军,可惜南城的火炮多半炸膛了。她担心敌军有埋伏,没有亲自去追杀敌军,只派出了两支队伍,投放弓箭和流弹,当场炸死了一百多人。 天色大亮,朝阳初升,华瑶站在城墙的废墟间,遥望远方,大概是在三十里之外,天边亮起一道信号烟,紫黑色的烟雾,“轰”的一声绽开了,逃跑的敌军看见信号,自成一队,脚步整齐地奔向信号所在之地。 华瑶猜到了敌军的动向。 华瑶打了一场胜仗,敌军全面撤退,退到三十里之外,或许东无就在那里,暗探为他传递消息,而他统领众人,指挥全局。 华瑶也派出了暗探。她命令暗探快去快回,暗探的身影一瞬消失,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以她对东无的了解,东无的战术变化多端,他擅长多线进攻,趁夜袭击,快攻猛打,多次派遣援兵加入战团。他在京城玩弄权术时,总是留有后手,华瑶还不清楚他的底细,断不会贸然反攻。 浅山镇也被敌军打得乌烟瘴气,华瑶派人收拾残局,又在城中暗设了几处雷区。城中百姓还不知道敌军的厉害,只知道华瑶击退了贼兵,对华瑶的崇敬更深了一层。 * 午时已过,华瑶收到了扶风堡传来的密信。 东无派兵进攻扶风堡,扶风堡的将士坚守城池,杀退敌军,敌军并未久战,匆匆忙忙地撤退了。 华瑶陷入沉思,东无究竟有什么意图? 东无能在一夜之间杀光她的哨兵,他真正的兵力必定远超她的预计。今天上午,攻打浅山镇和扶风堡的军队,似乎都不是他的主力军队。 他的主力军队在哪里? 华瑶想不出答案。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早晨没吃饭,上午又打了一场硬仗,她这才觉得疲惫,吩咐自己的侍女去准备午膳了。 华瑶派人把谢云潇找过来,陪她一同用膳。她要亲自盘问谢云潇,他为什么会落入敌军的陷阱,若非她及时救援,后果不堪设想。 少顷,谢云潇赶到了。他没来得及换衣裳,衣襟还沾着烟灰,衣袖也被烧掉了一小截,仿佛刚从战场上回来。 华瑶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沉声命令道:“坐下。” 谢云潇坐在了华瑶的身侧。华瑶又问:“你受伤了吗?” 谢云潇道:“暂未受伤,只是衣袖破损了一块。” 华瑶道:“太好了,你毫发无损,多亏我救了你。” 谢云潇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华瑶道:“你应该以身相许。” 谢云潇道:“早已许过了。” 华瑶没料到他的回复如此镇定,如此平静,她突然很想欺负他,最好能把他欺负得无话可说,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华瑶坐姿端正:“好,你是我的人,你我之间,不必有任何隐瞒。今日你驻守南城,五千精兵受你差遣,你自己的武功已入化境,你的侍卫又都是忠心护主的,南城地势险要,你占尽优势,为什么会被镇抚司的高手缠上?” 谢云潇沉默片刻,如实回答:“敌军抓来上千个平民百姓,作为人质,抵挡启明军的炮火,我率兵出城迎战……” 说到此处,谢云潇略微停顿,华瑶接话道:“然后你杀了四百多个人,敌军撤退,遣散人质。你的侍卫,那个叫辛夷的,单枪匹马,前去接应人质,辛夷并不知道,镇抚司的高手扮作村民,等着他上当受骗。”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南城的战况,她早已打探清楚了,她还要亲自验证,谢云潇会不会偏袒他的亲信? 谢云潇承认道:“辛夷确实有些莽撞,战场上敌军败逃,人质向四面散开,辛夷追击敌军,接应人质,这两项任务都没完成,他已经落入敌军的圈套,也是他过于贪功轻敌。” 谢云潇实话实说,并未偏袒辛夷。 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心思,事发当时,谢云潇也想去救人质。她忽然记起来了,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父兄上战场,打败羯军,救出了数百个牧民。他不畏生死,不怕伤痛,不争名利,不求权位,但他并不是毫无弱点。 华瑶直言不讳:“你比辛夷更莽撞,你以为你武功卓绝,天下第一,剿灭镇抚司也不在话下,所以你也去解救辛夷了。你也落入了敌军的圈套,南城的城墙又被炸毁了,你匆匆忙忙赶回南城,镇抚司的高手就像鬼影一样跟着你。” 她看着他,低语道:“你一人对战八人,还真是厉害得很,境界高深,出神入化,谁能在镇抚司的手底下强撑半个时辰?只有你谢云潇,我都想封你做武林盟主了。” 谢云潇听出华瑶的讽刺之意。他原本端起了一杯茶,华瑶话音未落,他指尖一顿,把茶杯放到了桌上。今日行动草率,犯了兵家大忌,事出有因,也是多说无益。 谢云潇心不在焉:“武林门派早已衰落,武林盟主也是名存实亡……”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真想做武林盟主?” “不想,”谢云潇道,“与其冷嘲热讽,不如直接惩罚我。” 华瑶严肃道:“罚你三个月的俸禄,通报全军,下不为例。俗话说得好,‘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明白,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只宜固守,不可出战。” 谢云潇道:“兵贵神速,一旦错失良机,难免受制于人。” 华瑶道:“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担心。” 第200章 惊衣倒履 采花大盗华小瑶 谢云潇道:“什么安排?” 华瑶道:“时机未到,我还不能告诉你。” 谢云潇道:“万事小心。” 华瑶忍不住又讽刺他一句:“你总是让我小心,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行事不够谨慎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端起瓷杯,饮下一杯凉水,喉结分明滚动了。华瑶盯着他的喉结,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他略微侧过脸,又放下了瓷杯。他的衣领原是稍稍敞开的,隐约露出一截锁骨。他随意地抬起手,修长手指探进领口,把衣领往上一扯,锁骨遮得严严实实。 华瑶怔了一怔,她怀疑谢云潇正在钓她。如果她是一个没有定力的人,恐怕会被谢云潇钓成翘嘴鱼。 偏偏她意志坚定,心神也不会动摇。她的语气分外正经:“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云潇道:“我在反省自己的过失。”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谢云潇的心性实在是很少见,华瑶也不想对他太过苛责,但她必须严肃地教导他。 华瑶缓声道:“昭宁二十五年正月下旬,我们驻守雍城,羌羯二十万大军攻城,羯国第一高手余索冲锋在前,杀得凉州士兵伤亡惨重。当时你率兵跳下城墙,正面对敌,痛击余索,确实是英勇盖世。” 谢云潇淡然道:“倒也算不上痛击,余索的武功比我高得多,我落在下风,多亏你声东击西,替我做掩护,那一次也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谢云潇记起了华瑶对他说过的话。她说,人生在世,终究难逃一死,已故的亲人先去一步,是在天上等待百年后的团聚,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华瑶察觉谢云潇走神了,或许他又想到了戚归禾。 华瑶低声道:“敌军的手段诡诈,你我防不胜防,因此更要注重战术。我刚才说到雍城之战,是想提醒你,你是凉州将领,他是羯国将领,你和他对战,这在战术上是行得通的。” 她话锋一转:“两个多月前,敌军进攻秦州宛城,那天深夜,你听见死人堆里的婴儿哭声。你派出了一队侍卫,可惜夜深雾重,他们看不见也听不清婴儿在哪里,你救人心切,也没怎么细想,亲自去死人堆里找婴儿,正中了东无的诡计,只差一点就毒发身亡了。”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凝视着他:“如今你在永州行军作战,必须以战术为本,以战局为重。你文武双全,肯定读过《权书》,书中有一个章节,叫做‘强弱权变’,教你如何随机应变,伺机而动。” 华瑶像是谢云潇的老师,谢云潇也做了她的学生。他果然把《权书》倒背如流:“书上说,‘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不从其瑕而攻之,天下尽皆强敌’。我军想要取胜,应当专攻敌军薄弱处。” 华瑶点了点头。 谢云潇继续道:“敌我双方的士兵分为上、中、下三等,我军调遣下等士兵,消耗敌军上等士兵,增派中等和上等士兵,以强击弱,方能百战百胜。” 他真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他的态度这么端正,话也说得这么明白,华瑶对他更有耐心了。 华瑶道:“不错,你记得很清楚。用兵之道,其实也是田忌赛马,失败一次,可以换来两次成功……” 话未说完,华瑶停顿了一瞬。她想通了东无的战术,脑子里“嗡”了一声。 今日她击败了敌军,东无迅速撤退,从表面上看,她似乎占尽优势,实际上,她出动了精锐部队,运用了新式兵器,比如“天极网”、“喷油枪”、“红门大炮”,这些武器都是她的杀手锏,在战场上颇有成效。不过,这些武器的射程、技法、功用,已是完全暴露了。 这一战之后,东无也把华瑶的底细打探清楚了。 真想杀了东无,华瑶在心中默念。 谢云潇给华瑶倒了一杯水。清凉的水,注入雪白的瓷杯,溅起几朵水花。 华瑶回过神来:“你身为将领,首要任务是杀贼立功,你背后的城池还有数十万人靠你保护。你和你的侍卫都是精兵强将,千万不能自投罗网。”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她却明白他的意思。她喃喃道:“敌军用平民百姓做人质,这种战术,我们总要防备的。” 谢云潇道:“你打算如何防备?” 华瑶道:“我会修改军规,再配备一支军队,专门解救战场上的平民百姓。各路军队,各司其职,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局势才能稳定下来。” 谢云潇与华瑶对视。华瑶双眼一眨不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只听他说了一句:“多谢殿下教导,我自当谨记在心。” 华瑶道:“嗯,不客气。” 谢云潇道:“先吃饭吧,饭菜快凉了。” 天宇开霁 第217节 华瑶随口说:“你也忙了半天,没吃没喝的,应该也很累吧。” 谢云潇道:“还好,并不是很累。” 谢云潇牵过华瑶的手腕。他的指尖抵着她的腕骨,原来是发现了她手背上的烫伤。伤口是有点疼的,他的动作又特别轻,触碰到她的肌肤,泛起微微的痒意,渗进了骨头缝里。她想把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出来,他多加了一分劲道:“等等,我先给你上药。” 华瑶道:“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瓶金疮药。他左手牵着她,右手细致地涂抹药膏。药膏凉丝丝的,他的指腹是温热的,她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专注地看着她的伤处。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窜起一股火。 华瑶透露道:“我本来是不会受伤的,不过我当时急着救你,铁鞭上虽然沾了桐油,却也烧不出那么大的火焰。我只能拼尽全力,使出绝招,把火浪引过来,还好我的轻功练到了化境,不然也有危险了……” 谢云潇低头在她指尖上吻了一下,她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潇道:“向你赔礼道歉。” 华瑶道:“事不过三,不能再有下一次。” 谢云潇仍未放开她,他只问她:“手上的伤口还疼吗?” 华瑶道:“一点也不疼。” 谢云潇道:“是么?” 华瑶道:“嗯嗯,快吃饭吧。” 谢云潇终于松手了,华瑶也坐得端端正正。她一边吃饭,一边思索,喃喃自语:“兴复大业,难如登天。” 谢云潇道:“史书上说过,天下大业,并非一圣一朝所能兼备。” “那是当然,” 华瑶接话道,“开创太平盛世,不止需要一位明君圣主,更需要千千万万的臣民。” 谢云潇道:“闹到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多半是自下而上、由卑及尊。倘若天下臣民自愿做你的臣民,你登基称帝,也是大势所趋。” 华瑶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她措辞隐晦:“各地的攻防部署,我早已安排妥当……” 话未说完,谢云潇往她碗里夹了一大块鱼肉,鱼刺已被他剔除了,鱼肉滑嫩细腻,汤汁浸入白米饭,飘散出淡淡香味,勾起了她的食欲。她埋头吃饭,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饭。 用过午膳,华瑶又赶去军营,料理一切善后事宜。 她忙到深更半夜,天色漆黑,营房里点亮了烛火。她站在夜色之中,神情平静,今夜过后,她和东无之间,将会爆发一场大战,各自的生死存亡,全凭天命定夺。 她走在回府的路上。冬夜寒气深重,雾气漂浮,她的侍卫提着一盏灯笼,闪出一线灯光。 道路上寂静无声,她脸颊微凉,抬头一看,天下雪了。零零星星的雪花,迎着微弱的灯火,飘满夜空。 大雪将至,她心头涌上一阵凉意。她加快了脚步,走进一座朱门大宅,众多守卫下跪行礼:“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 华瑶轻功高超,转瞬之间,她步入回廊,直奔书房而去。她又写了几封信,吩咐信使传给守城将领,此时已是子时一刻,该睡觉了。她身影一闪,就像强盗一样气势汹汹地闯进卧房。 华瑶道:“我回来了。” 谢云潇道:“恭迎殿下。” 谢云潇比她回来得更早,他才刚沐浴过,换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衣领扣合得一丝不苟。 昏黄的烛火跳动着,华瑶看得清清楚 楚。她伸了一个懒腰:“我也想洗澡。” 谢云潇道:“浴室里备好了热水。” 华瑶转身跑去浴室,飞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也洗去了一身疲乏。 说来奇怪,她从小惧怕东无,此时此刻,明知大战在即,她心里没有一丝恐慌,反而还有一种奇特的兴奋。她想救人,也想杀人,她不怕累不怕死,但她的敌人必须死。 华瑶离开浴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床上,钻进了被褥里。她顺手打出一道掌风,熄灭了烛火,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她安安静静地侧躺着,脸颊贴着白花绸缎的枕巾,绸缎又滑又凉,她却觉得浑身燥热,脑海里思潮翻滚,像是一盆沸水溅射出来,烫得她精神百倍。 今夜下了一场雪,她的计划能否成功?她掐紧了一方枕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谢云潇一把搂住她:“卿卿。” 华瑶实话实说:“我睡不着。” 谢云潇紧搂着她的腰肢,暗暗为她调息运气:“卿卿别担心,抛开一切杂念,很快就会睡着了。” 华瑶轻声道:“前年的雍城之战,去年的彭台县之战,其实都是万分艰难,不过那时候,我没什么好失去的,我心里无牵无挂。今时不同往日,只要我战胜了东无,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的时运,我等得太久了……”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时运机缘可遇不可求。你命中注定继承皇位,若是太过急切,反而会勾动贪欲,你的内力也会因此紊乱。” 华瑶道:“管他什么机缘命数,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 谢云潇多用了一分劲力,把华瑶抱进他的怀里。她在他身上胡搅蛮缠,过了一小会儿,她泄愤似的,使劲一拽他的衣襟,只听“哗啦”一声,衣衫已被她撕碎了。她顺势摸过去,摸到他身上火热如焚。他的呼吸声低沉而压抑,手臂上青筋浮现,血脉贲张,他依旧克制着自己的情动,任由她胡闹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华瑶略有一丝歉疚。她给他盖好被子,又钻进了他的怀抱。他拨开她凌乱的发丝,低头含住她的耳垂舔舐吸吮,她的耳骨一阵酥麻,温热清冽的气息吹到她心里了。 她混混沌沌的,有些舒服,有些困倦,却还是不想睡觉。 她小声道:“入睡之前,我给你讲个故事。” 她用力扯了一把被子,把他们二人蒙住了,只留了一个碗大的通风口。他们一起藏在被窝里,彼此的心跳声也都能听见,就像一对偷情的野鸳鸯。 谢云潇反倒有些冷淡:“行了,到此为止,别再胡闹了,明天还要早起。” 华瑶悄悄道:“讲个故事而已,名字就叫《采花大盗华小瑶》。” 谢云潇沉默片刻,嗓音略显沙哑:“我不想听。” 谢云潇明明应该回答“洗耳恭听”,他怎么会拒绝华瑶呢? 华瑶质问道:“为什么不想听?” 谢云潇道:“你是采花大盗,我不知道你要采几个人。” 华瑶道:“当然只有你一个人,这还用说吗?”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肢:“只有我一个,为何自封为采花大盗?” 华瑶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对,她改口道:“好吧,这个故事改名叫《天下第一痴情华小瑶》,华小瑶是全天下最痴情的情种,江湖人污蔑她是采花大盗,其实是嫉妒她武功高强,品行端正。”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 华瑶的衣袍已从她肩头滑落。她像是什么都知道,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紧紧依偎着他的胸膛,与他肌肤相贴之时,玫瑰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散过来。 谢云潇并不清醒。他也在胡言乱语:“华小瑶行走江湖,行事正派,从来不曾越过雷池一步。她是天下第一正人君子,歪门邪道对她万分嫉恨。” 华瑶笑出了声:“嗯嗯……哈哈,你真好玩。” 她继续胡编乱造:“华小瑶也是江湖侠客,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公子,名叫谢潇潇。谢潇潇被仇家追杀,正在逃命……” 谢云潇自言自语:“我被仇家追杀,竟然只会逃跑。” 华瑶解释道:“嗯,我想给自己安排英雌救美的戏份,只能委屈你逃跑……” 谢云潇猜到了她的计策:“你救了我,然后我以身相许?” 华瑶高高兴兴道:“对,就是这样。” 谢云潇的声音里似有一丝笑意:“你不觉得这个剧情太老套了吗?没什么新意。” 华瑶挑衅道:“那你有什么新主意?你倒是说出来啊。” 华瑶料定他说不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她懒散地倚靠着他,指尖往上摸到了他的喉结,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谢云潇一语惊人:“你曾经说过,你第一次见到我,应该撕烂我的衣裳,强吻我的嘴……” 华瑶震惊不已,这真是太狂野了。这一瞬间,她想起来了,这么狂野的话,确实是她亲口说过的,倒也没什么,她向来敢作敢当。 她轻笑道:“这不巧了吗?你的衣裳已经被我撕烂了。” 她抬手缠住他的脖颈,他略微低头,她直接吻了上去。他吻得更深更重,掌心托住她的后腰,把她向前一提,她从被窝里钻出来了。 空气微凉,窗外落雪声渐渐稠密,冷冽的寒风一丝一丝飘进室内,平添了一种空旷寂寥之感。 她攀紧他的肩膀,像是拥抱着一团烈火,太热了。 她记不清今夕何夕,此时何时,断断续续道:“嗯……不……不亲了,我要睡觉了。” 谢云潇停止一切动作,只听她的气息平稳如常,他又在她唇上短促地吻了一吻。 温柔乡里无烦恼,她其实也有贪恋之意,不过片刻之后,她下定决心:“快睡觉,别胡闹了。” 这话是说给谢云潇听的,也是说给华瑶自己听的。她早已疲乏到了极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窗外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茫茫雪景,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寒气。谢云潇记得华瑶冬夜怕冷,他把她抱得更紧,她睡得安稳,他渐渐也沉入梦乡。 * 寅时三刻,天未亮,雪未停。 东无站在窗边,挑开一扇竹帘,地上积雪已有几寸深,松树的树枝已被大雪压断。守门的侍卫腰间佩刀,刀鞘结了一层冰,冰上又落着一点雪,斜映着森冷的寒光。 今夜凌晨,军营里传出流言,说华瑶是真龙天女,天降瑞雪,神灵庇佑,华瑶必将百战百胜。 启明军大多是北方人,来自凉州、虞州、秦州、沧州等地,习惯于严寒天气,尤其是凉州、沧州的精兵强将,擅长在寒风雪地行军作战。 东无此次出兵,总计调用了五万人,十分之七的士兵籍贯是绍州和吴州,此二地的天气稍暖,吴州又有“小江南”的别称,当地人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场雪,士兵也极少在风雪天训练。 如此算来,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 东无只觉得好笑,启明军演变为启明教,华瑶身为教主,真有通天的手段,风雨雷电、霜雪冰雹,再寻常不过的天气,都能助长华瑶的神威。 东无想出一个凌虐她的办法,罚她在雪地里长跪数日,再挑断她的手筋脚筋。 第201章 黑岩城下催发 谁生谁死,谁胜谁负,各…… 天色暗沉,寒气深重。 东无点燃了一盏烛灯。他坐在灯影里,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哒,哒,哒,哒,响声极轻,却让人毛骨悚然。 姜亦柔坐在东无身边,正在烧火烹茶。她精通茶道,技艺高超,曾经受过名师指点。未出嫁前,她还有个美称叫“茶香居士”,说来可笑,那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她端起紫砂壶,倒出一杯清茶,茶香幽幽,她默默地出神。她的眼前灯影幢幢,她情不自禁地想着,我是谁?我是我吗?我又是谁? 东无道:“茶水满了。” 姜亦柔立刻清醒过来。她柔声道:“请殿下息怒。” 东无道:“你可知我为何动怒?” 天宇开霁 第218节 姜亦柔道:“殿下的心事,妾身怎能猜得 到?朝堂上的军机政务,妾身是一概不知的,妾身只知道尽心尽力伺候殿下,若是伺候得不周全,只求殿下责罚,妾身恭领。” 姜亦柔垂首敛眉,看不见东无的神情。东无叩响了木桌,桌上茶杯震颤,茶水泼溅开来,姜亦柔的心里未起波澜,却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 东无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道:“你年少时,别号茶香居士。你曾经写过一首诗,贴在书房门上,还记得吗?” 姜亦柔抬起头来,她的心跳加快了,只听东无念道:“大漠正苍茫,山河万里长,鸿鹄天地广,远近送茶香。” 这一首五言绝句,确实是姜亦柔的手笔。彼时她还不是姜亦柔,她名叫姜鸿志。她自比于鸿鹄,立志要闯出一片广阔天地。 姜亦柔知道东无洞察秋毫,但她不知道他算计人心的本领如此高超。她嫁给他做妾,已做了六年,她侍寝的机会并不多,他时常忙于公务,平日里,她极少与他相处。直到今日,她才察觉,他的城府深沉难测,在他面前,她无法掩藏自己。 她并不觉得恐惧,与聪明人打交道,装模作样也是不必要的。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从前写过的诗句,妾身虽然还记得,却也不曾放在心上了,效忠殿下,才是妾身的本分。承蒙殿下不弃,妾身愿为您尽忠效力……” 东无打断了她的话:“你终于想通了。” 姜亦柔不是想通了,而是不得不臣服。她自嘲一笑,柔声道:“是,妾身决心已定。” 东无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东无的赏赐向来丰厚。金银珠宝,功名利禄,他从来不吝惜,正因如此,也有很多人愿意为他卖命。 姜亦柔喃喃道:“妾身侍奉殿下多年,深受殿下恩宠,享尽了富贵荣华,不敢再要什么赏赐了。” 东无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指尖冰凉,她打了一个寒颤,脱口而出:“君喜则我喜,君憎则我憎,我与君同心,君不为我异……” 话未说完,她改口道:“请殿下恕罪,在您面前,妾身不该自称为‘我’……” 东无道:“你想要这个自称,何不求我格外开恩?” 姜亦柔惊讶道:“殿下?” 东无只问:“要,还是不要?” 姜亦柔道:“我要了,您会给吗?” 东无道:“你已是不问自取了。” 姜亦柔道:“殿下的大恩大德,我此生不忘。” 东无道:“你这一生的境遇是好是坏,由你自己选择,不止这一个称谓,你原先的名字,你贪求的权势地位,我都能赏赐给你。” 姜亦柔道:“后宫不得干政,我怎敢贪求权势地位?” 东无淡淡地笑了,极淡的笑声,似幻似真。或许他真的不是人,他是妖魔,蛊惑人心的妖魔,姜亦柔神思恍惚,又听他说:“嘴上不敢,心里敢,你的鸿鹄之志,何苦藏在心里?” 姜亦柔连忙回答:“妾身惶恐。” 东无松手放开了她。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便也不再说话了。她低着头,只觉一阵寒风吹过,房门敞开了,他早已起身离去。 姜亦柔静坐不动,桌上烛火跳跃,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庞,她拔下发髻上的一根金簪,又用簪头挑弄烛芯,蜡油溅到她的手上,烫出一个水泡,她反倒笑了一声,笑容也融化在烛影之中。 * 灯火高照,照亮了四丈见方的厅堂。 今日下午,雪停了,风也停了,太阳出来了,积雪消融,华瑶反倒高兴不起来。浅山镇尚未恢复元气,如果东无再次派兵攻打浅山镇,启明军应接不暇,战况必定是很惨烈的。 华瑶站在厅堂的正中央,潘之恒站在她的身侧,向她禀报:“粮仓里积存的粮食只剩七千石,官府还在赈济灾民,灾民约有一万七千人,粥厂每日至少消耗粮食一百石,军队消耗两百石,这一天的开支也就是三百石,现存粮食只够二十天的用度,粮食只出不进,各地粮仓都在艰难度日……” 潘之恒是粮食局的检校官,负责城内的粮食调度。早在数天前,她已经提醒过华瑶,城内存粮不足,华瑶应该放弃灾民。 华瑶拒绝了潘之恒的提议。她坚持赈济灾民,她保住了上万人的性命,但她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了。 华瑶原本打算从秦州运粮。近日天气寒冷,秦州的河道结冰了,粮食运不过来,永州人多粮少,上百个乡镇闹起了饥荒,流民的人数只增不减,永州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 潘之恒忍不住问道:“殿下,请您明示,粮仓里的七千石粮食,到底应该如何分派?永州遍地饥荒,投奔永州北境的流民越来越多,多达数万人,官府自救不暇,如何能救济数万流民?” 岑越附和道:“潘大人所言极是。” 岑越也在粮食局任职,自然明白粮食局的难处。 华瑶看了一眼岑越。他穿着一件厚重的棉衣,双手揣在衣袖里,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首饰,看起来很是朴素,不像世家公子,倒像是穷酸书生,正要远离家乡去逃难。 随后,华瑶又想到了,逃难的穷人,连一件棉衣也凑不出来。棉衣是很贵重的,贫民消受不起,他们从未体会过“饱暖”,只是尝尽了饥寒之苦。 华瑶道:“七千石粮食,照常分派。” 潘之恒震惊道:“殿下!” 她跪到了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她道:“殿下,您体恤百姓,仁义圣明,微臣敬佩您,却是不得不说,现存粮食不足,您先保全了军粮,才能赈济流民……”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城里的富户捐粮了吗?” 潘之恒道:“捐是捐了,捐得不多,总计三百石粟米,只够我们粮食局一天的用度。” 岑越也跪到了潘之恒的身边,他只说了一句话:“请殿下三思而后行。” 华瑶并未责怪他们。她一点也没动怒,她语气温和:“都起来吧,我让你们照常分派粮食,自然是想到了应对之策。二十天之内,启明军会送来十万石粮食,必能解救我们的燃眉之急。” 几步开外之处,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一眼看穿了谢云潇的心思。谢云潇并不相信她,他怀疑她又吹牛了。她大放厥词也不是一次两次,他还没习惯吗? 潘之恒倒是很相信华瑶。她听完华瑶的一番话,连声称赞:“殿下圣明。” 华瑶嘱咐道:“大敌当前,切忌自乱阵脚,这一句话,你们一定要牢记在心,天塌下来还有我给你们顶着,行了,你们都退下吧。” 潘之恒和岑越先后告退。 厅堂灯火通明,华瑶和谢云潇的落影交叠。谢云潇走到华瑶的身边,华瑶抬头看他,目光交汇,她开口问:“怎么了?” 谢云潇沉默不语。 华瑶道:“你我之间,不必有任何隐瞒。” 谢云潇道:“这一句话,你说过许多次。” 华瑶道:“那又怎样?我从前讲过了,现在就不能再讲了吗?” 谢云潇道:“你经常说,你我之间不必有任何隐瞒,过了片刻,你又会说,时机未到,不能把计划告诉我。” 华瑶随口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呢?我不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担惊受怕。” 谢云潇自言自语:“担惊受怕?” 华瑶附和道:“嗯嗯。” 谢云潇依旧平静:“启明军能从哪里运来十万石粮食?我想不到答案,甚是惊恐,惧怕,惶惶不可终日。” 谢云潇语气淡漠,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他谎称自己惊恐惧怕,听起来还真是好笑,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暗示道:“你熟读兵书,应该猜到了我的计策。” 谢云潇一语道破:“你派兵偷袭东无,只为抢夺东无的粮草。” 华瑶小声道:“对呀,怎么了?多好的计策,难道你不赞成吗?” 谢云潇道:“我怀疑敌军有诈。敌军的行踪极难追查,你找到了敌军的粮仓,还得多加小心,粮仓周围必有伏兵。” 华瑶听明白了,谢云潇是想提醒她别中计了,万一敌军有诈,她也有权宜之策。她 正在思考,侍卫传来急报,距离浅山镇二十里开外之地,又出现了敌军的身影。 果然,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东无再次派兵攻城,城墙上积雪尚未化尽,敌军卷土重来,攻势猛烈。 今夜月色明亮,天色昏暗,又有一场血光之灾,华瑶的心情十分平静。她知道今夜这一战,东无必定会使尽全力,这也是她和东无的最后一战,谁生谁死,谁胜谁负,各凭天命,各有归宿。 华瑶传令道:“全军备战。” 侍卫领命告退。 华瑶和谢云潇双双赶赴前线,天气格外寒冷,地上积雪反照月光,似是一层银霜,再过一会儿,银霜也会被热血融化。 华瑶深吸一口气,信使又来告急:“殿下,敌军攻入灵桃镇,守军全军覆没,灵桃镇已经……沦陷了。” 第202章 贯日扬威 滚过来,本宫赐你一死…… 灵桃镇原本是贼兵的地盘。贼兵首领名叫卢大强,他死在了华瑶的手上。他的属下全都归顺了华瑶,从来不敢做出忤逆之举。 华瑶重新部署了灵桃镇的兵力。此地防守十分严密,方圆十里之内,设置的雷区多达上百个。按理说,至少需要一天时间,东无才能攻占灵桃镇。 华瑶万万没想到,东无的行动如此之快,她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灵桃镇已经沦陷了。 地雷失效了吗?灵桃镇有奸细吗?东无会不会屠杀全镇百姓?镇上又有多少人逃出来了? 这一瞬间,华瑶的脑海里涌出了无数念头。她思考片刻,下令道:“加派二十名暗探,探听灵桃镇的消息,谨慎行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话音未落,华瑶听见了战鼓声。 敌军来了! 冷风乍起,战鼓声震耳欲聋,敌军距离城墙仅有五里距离。敌军约有三千人,都是步兵,装备精良,脚程迅速,必是一支精兵队伍。 昨天早晨,敌军炸毁了南城的城墙,也摧毁了南城的防线。此时此刻,敌军向着南城攻来,这也在华瑶的意料之内。 华瑶高声道:“炮兵,放炮!” 南城的城墙破败不堪,如同一片废墟,若要重建城墙,至少需要三五个月。华瑶哪有那么多时间呢?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把城墙复原。昨天她派出工匠抢修,又把红门大炮搬到了城墙之下,炮筒塞入墙洞里,显得十分隐蔽。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二十座火炮接连发射火弹,轰炸敌军的前锋部队。 战场上浓烟密布,火光爆燃,敌军四散奔逃,正当此时,又有另一支敌军队伍从远处冲过来,他们身法轻快,动作矫健,必是轻功高手。他们双脚在地上一蹬,向天纵跃,离地约有三丈远,条条身影一晃而过,正如风驰电掣一般,迅疾非常。他们在半空中散开,组成一个网状阵型,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极大,行速却是完全相同的。这般诡异的阵型,实属华瑶生平见所未见。 华瑶赶忙道:“弓兵,放箭!” 弓兵朝着敌军放箭,密密麻麻的飞箭直射出来,敌军纵身躲避,前后左右总有一条退路。 弓兵放出了上万支箭,敌军的死伤人数寥寥无几。 华瑶转变战术:“布阵!结网!!” 巨大的天极网一展而开,似是一道银光闪烁的瀑布,要把敌军卷入浪涛之中。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敌军扔出了流星弹,硝烟滚滚,火光烈烈,瞬间点燃了天极网。 天极网刀枪不入,却有一个缺陷,受不住烈火焚烧。敌军的炮弹连发喷出,火势越烧越旺,整张天极网燃烧起来,网线化作烟尘,纷纷飘落。 昨日大显神通的天极网,今日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敌军士气大振,喊出了惊天动地的冲杀声。 敌军将领咆哮道:“杀!杀!杀!杀光启明军,活捉华瑶!!” “杀光启明军,活捉华瑶!!” “斩首谢云潇!!” 天宇开霁 第219节 贱人! 华瑶在心中怒骂一声。她立刻调遣武功高手,抵挡敌军的全力进攻。她还没找到敌军将领的位置,她的侍卫又传来急报:“殿下,西城失守了。” 西城竟然失守了! 华瑶所在的南城与西城距离仅有七十里。如果敌军占领了西城,再从西城攻向南城,接应城外的敌军,形成一个内外夹击的包围圈,华瑶的处境就是万分危急。 西城的守城将领是孔元青。 孔元青熟读兵法,又有一身的高强武功,为何会在短短一刻钟之内落败?!华瑶心头一惊,她语声沉稳地问道:“西城的战况如何?” 侍卫语气急促:“西城,大事不好,大、大皇子来了……” 东无竟然来了?! 华瑶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侍卫道:“属下没看清……” 这个侍卫名叫庄栋。他从小和华瑶一起长大,认识宫里的每一位主子,尤其是大皇子东无。 东无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天生一副好相貌,放到人群里也是极出挑的。而且,东无早已修炼到了化境,兼有歪门邪道的帮助,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恐怕比谢云潇、秦三之类的绝世高手还要高上许多。 东无行军打仗,从来不穿铠甲,只穿一件黑袍,他的行踪甚是诡秘,如同一阵黑风,来无影去无踪。他很少上战场,也很少立战功,民间却有许多传闻与他有关,据说他在港口巡防时,追剿海寇,瞬间斩杀数十人,鲜血染红了海水,吓得上万个海寇落荒而逃。 现如今,东无亲临战场,敌军的胜算更大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叹声道:“庄栋,你不会看错吧?” 其实华瑶也知道,西城的暗探不止庄栋一人,只是庄栋的轻功最好,传信也传得最快。再过一会儿,西城还会有更多消息传来。 庄栋急忙道:“属下对天发誓,属下当真看到了大皇子,军情紧急,请您早做决断!” 华瑶道:“孔元青的现状如何?” 庄栋道:“孔将军武功高强,只受了一点轻伤。” 华瑶道:“西城守军还剩多少人?” 庄栋道:“约有两千多人,孔将军率领众人撤退了。” 华瑶又问:“东无用了什么办法,快速攻占了西城?” 庄栋的声调有些颤抖:“敌军搬来了红门大炮,轰击城墙,城墙塌了……” 红门大炮是启明军的秘密武器,为何会落入敌军的手里? 华瑶略一思索,立刻想到了原因。敌军攻占了灵桃镇,缴获了灵桃镇的红门大炮,又把红门大炮运到了浅山镇,充当攻城利器。 事已至此,华瑶完全理解了东无的战术。 东无的部队分为强队和弱队。他调派弱队,轮流进攻永州北境,把华瑶的底细打探清楚了,再派出强队,尽力一战,启明军的元气必会损耗大半。 启明军的士气确实衰弱了。红门大炮、天极网、飞天流箭都是启明军引以为傲的武器。启明军坚信华瑶是真龙天女,百战百胜,她创造的武器也是必胜法宝,不该被敌军占为己有,更不该被敌军摧毁。 东无不仅要剿灭启明军,还要让华瑶的名声一落千丈。 华瑶依旧冷静,转瞬之间,她思绪万千。她敏锐地察觉到,东无的战术虽然高明,却也有些急躁。按理说,东无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和晋明、方谨的明争暗斗持续了十几年,他从未使出全力与敌人硬碰硬。 今时今日,东无集结精锐部队围剿华瑶,他对华瑶已是万分忌惮,甚至等不到开春之后。效忠他的兵将多半是南方人,并不习惯严寒天气,他明知这个道理,为何还要决一死战? 或许是因为开春之后,河道冰雪融化,秦州的粮食就能运到京城和永州,华瑶的势力还会继续扩大,太后的助力也会偏向华瑶。 而今,羯国、羌国、甘域国进犯大梁边境,北方四省不堪其扰,方谨焦头烂额,太后罢朝半个月,北方运河的河水封冻了,凉州、沧州战事繁多,秦州的粮食运不出来,永州又在闹饥荒,确实是铲除华瑶的最好时机。 华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东无的兵力比她强盛,又有何 妨?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也是她的绝招。不管东无如何耀武扬威,他的性命终会断送在她高阳华瑶的手里。 华瑶吩咐庄栋:“你轻功很好,你留在南城,跟随齐风上战场杀敌。” 庄栋领命告退。 华瑶又派出一队精兵,前去支援孔元青。她深知孔元青的武功不如东无,但她和孔元青商量过抗击东无的办法,孔元青应该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华瑶深吸了一口气。 起风了,今夜的月亮更暗淡了,鲜血浇灌着大地,血腥味飘散开来。 华瑶站在南城的城墙之下,她亲眼看见,敌军攻入城内,砍杀启明军。那敌军将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武功极高,身法极快,也很擅长排布军阵。 华瑶朝他喊了一声:“东无的走狗,滚过来,本宫赐你一死!!” 华瑶动用了内力,声音洪亮,传遍了方圆十里,那敌军将领当然也听见了,却没有立刻奔向华瑶。他早已领教过华瑶的狡诈,他几乎可以断定,华瑶的身边必有陷阱。 华瑶暗骂他一声缩头乌龟。她眺望全场,又命令道:“众人听令,七十二军阵!” 此令一出,启明军的军阵迅速变换,一边迎战,一边向后撤退。 敌军趁势追击,远处又有一群人骂道:“东无的走狗都是天杀的王八羔子!没壳的臭老鳖!不得好死的烂皮花子!!你们撒泡尿照照自己!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全天下的百姓都恨不得你们统统去死!!早死早超生!!” 最后一句“早死早超生”也是吼完的,吼话的人名叫郭灿亮,她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二甲榜上的第一名,极高的名次,极好的才学,她骂人也能骂得很脏、很有气势。 郭灿亮曾经做过翰林院编修,讲究斯文体面。自从她归顺了华瑶,她全然不顾自己的体面,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她原本在秦州任职,但因永州事态紧急,华瑶把她从秦州调到了永州。她来永州还没几天,敌军大肆进攻,她也出了一份力。 郭灿亮呐喊道:“东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敌军将领派出了一支队伍,命令道:“杀了那些聒噪的娘们!”他不再迟疑,挥刀砍向华瑶所在之地。 第203章 戎鞭血溅昏鸦 他杀人,她救人 刀光闪烁,杀气弥漫。 敌军将领名叫柯复,他的武功比华瑶高得多。 柯复长刀一挥,射出锐利的冷光,朝着华瑶直劈下去。 华瑶纵身一跃,飞速跑到十里开外。此处是一片废墟,楼房木屋早已烧成焦炭,地上铺满了残砖碎瓦,梁柱东倒西歪,高低不平,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像是一座荒凉的鬼城。 敌军紧跟着华瑶,踢翻了砖瓦碎片。 天色漆黑,灯火昏暗,柯复闻到一股烟尘的味道。他怀疑华瑶设下了伏兵,大喊道:“停步!” 华瑶就等他说这句话,他话音刚落,华瑶当机立断:“出动!” 弓兵遵循华瑶的命令,从四面八方钻出来,迅速射箭。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柯复率领的一众武功高手还站在原地,没来得及摆开阵型,只听见一阵飞箭声,如飞蝗一般密集。 敌军并不知道,箭头上沾满了毒药。那毒药是烈性剧毒,箭头刺破皮肤之后,毒药立刻融入伤者的血液之中,胶结于五脏六腑,极难根治。 这种毒药名为“丝绝”,也是汤沃雪的杰作。汤沃雪自幼钻研《毒经》,她擅长解毒,更擅长制毒。她追随华瑶的这两年来,见识了不少毒药毒物,她融会贯通,制作出来的“丝绝”甚至可以杀死武功高手。 敌军伤亡惨重,柯复怒吼道:“箭上有毒!撤退!撤退!!” “退”字还没说完,柯复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极快,极明亮。他挥刀去挡,刀剑交击,“铮”地一声巨响,爆开一丈来高的火花,他的腕骨被震得粉碎,剑风又刺向他的脖颈处,这一招“化风为剑”应该是化境高手的绝招,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碰到了谢云潇!他连退两步,尚未看清谢云潇的身影,谢云潇的剑光从他背后闪过,他急忙躲避,惊出了一身冷汗。 柯复的副将前来支援,还没赶到柯复身边,副将的脖颈已被谢云潇斩断,鲜血四溅,溅到了柯复的脸上。 柯复暴喝一声:“无耻贱人!!” 柯复的武功原本是极高超的,但他大意轻敌,误入陷阱,自己的肩膀也被毒箭射伤了。他的动作变得迟钝,谢云潇杀他易如反掌。 他提刀向前,还要拼死一战,闪电般的白光刺入他的双眼,谢云潇一剑横斩他的头颅,剑锋斜劈而下,砍死了他身后的救兵。 转瞬之间,谢云潇连杀十人,喷涌的鲜血汇成溪流,流向远方。 华瑶在心中赞叹一声,不愧是谢云潇,杀敌的气势极强。谢云潇率领众人杀光了残兵败将,启明军士气大振,华瑶也松了一口气。 正当此时,燕雨赶来报信:“殿下!” 燕雨的声音微颤:“您、您的大、大皇兄来了……” 华瑶道:“他在哪里?” 燕雨道:“快到南城了。” 华瑶又问:“他带了多少人?” 燕雨结结巴巴:“至少四、四千多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轻功太快了。” 燕雨对东无的恐惧深入骨髓。他在皇宫当差的那些年,也曾在宫道上碰见东无的侍卫,那些侍卫神情肃穆、面色苍白,像是死人诈尸。他听说,伺候东无就是生不如死。东无的武功如此高强,心肠如此歹毒,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华瑶怎么能打败东无? 华瑶依旧冷静:“伏兵藏好了吗?” 燕雨道:“藏好了。” 华瑶道:“官府收到消息了吗?” 燕雨道:“收到了。” 按照华瑶的安排,官府收到消息之后,便会通知各家各户赶紧逃命。 浅山镇地势险峻,邻近山脉,自古以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数百年间,浅山镇经历过数次战乱,当地百姓为了躲避战火,挖掘了上百条隧道。只要官府通知及时,全镇百姓就能通过隧道逃往山岭。 率领百姓出逃的官员正是郭灿亮。她见多识广,反应迅速,能把事情办得又快又好,华瑶对她很放心。 华瑶已经猜到了,东无一定会屠杀全镇百姓。他杀人,她救人,他逆天而行,她替天行道,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 此时大约是三更天,霜雪融化,草木凋零,街道寂静如坟墓,没有人烟,没有灯火,只有雾气尚未散尽。 东无的脚步悄无声息。他拎着一把重剑,剑刃上鲜血淋漓。血水一滴一滴淌下来,雨珠似的滚落,他的衣袍一尘不染,甚至没沾到一丝血腥气。 东无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他根骨绝佳,生来注定是武学奇才,这般天赋也是千年难遇,远在他的列祖列宗之上,教他武功的老师却没有一个敢说实话。 东无从四岁开始习武,父皇命令东无的老师传授虚假的内功口诀,东无练习的剑法也是本末倒置的。如此苦 练三年之后,东无的内息完全错乱,全身筋脉支离破碎,每天晚上,他强忍疼痛也无法入眠。母妃不分昼夜地照顾他,父皇也来探望他几次,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标本。 父皇习武多年,迟迟未能臻入化境。各门各派的心法口诀,多如牛毛,相生相克,父皇猜不到哪一种最适合他自己,如果他随意尝试,容易走火入魔。东无是他的儿子,父子二人的根骨也有相似之处。父皇亲自修改心法口诀,再让东无以身试验,借此探寻天下武功的真理。 东无的身体时好时坏。他听说,习武之人,身强体壮,武功越高,身体越好。他以为自己不够刻苦,每日勤勉练功,练得越多,病得越重,他终于明白过来,心法口诀都是假的。 母妃从不提醒他,他是她邀宠的工具,她愿意用儿子的性命换取自己家族的繁荣昌盛。 父皇盼着他早死早超生,但他命不该绝。他苦思冥想,昼观日,夜观月,就在日月轮换之时,参透了天地之间的微妙奥义,自创了一门功法。 他学会了掩藏自己的内息。他的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宫里还有许多人盯着他,他时常装出一副疼痛发作的模样,在自己的寝宫里满地打滚,彼时他还没有自保的良策。 他天生情感残缺,不知恐惧,不懂爱恨,他身边的人只有两种特性,“有用”或者“没用”,“有威胁”或者“没威胁”,父皇和母妃都是“有用”而且“有威胁”,弟弟妹妹也是。 东无十二岁那年,母妃的家族劣迹败露,母妃郁郁而终。他在灵堂里守棺七天,没流露一丝悲痛,言官弹劾他不仁不孝,他差点笑出声来。 天宇开霁 第220节 东无十八岁那年,父皇指派他去做诏狱的酷吏。他暗中培植自己的党羽,结交江南的名门望族,起初是一切顺利,后来,突然有一天,他被自己的内力反噬,气血逆行,险些走火入魔。 东无从前学过的那些心法口诀,错漏极多,由此练成的内力,早已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就像毒蜘蛛喷吐的毒丝,缠缚他的五脏六腑,始终不能摘除干净。纵然他参悟了武学奥义,他的筋脉、血肉、脏腑、骨骼也没有重新生长出来。他要活下去,必须洗髓炼骨。 他掠夺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又抓来一群武学宗师,严刑拷问,问出了洗髓炼骨的方法。他改进了这种方法,用在他自己身上,也用在别人身上,成效显著。 东无的武功远胜华瑶,华瑶如何与他抗衡? 东无还记得,昭宁十七年,华瑶年仅七岁,东无十九岁。 那一日,华瑶跟着淑妃在御花园散步。华瑶跑进桃林深处,折下一支桃花,恰巧看见了躺在草丛中的东无。 东无突然犯病了,华瑶不知道,只当他是在装病。她后退两步,假惺惺地问:“皇兄,你怎么了?” 东无回答:“快死了。” 华瑶道:“我帮你叫太医。” 东无道:“太医来了,死得更快。” 华瑶道:“那怎么办呢?” 东无沉默片刻,只说:“如果我是你,我会趁机杀了皇兄。” 华瑶道:“皇兄多虑了,我和你不一样。我胆小怕事,你不要吓唬我。”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华瑶就跑远了,脚步声啪嗒啪嗒,像一只灵活的小兔子。 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淑妃不能时时照看她,她谨小慎微,才能平安长大。 后来,她真的长大了,东无对她格外开恩。他原本不想杀她,只想活捉她,把她囚禁在深宫内院,终此一生,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然而,今夜,东无收到了江南传来的消息,事态比他预想得更严重,他的仁慈已被消磨殆尽。他决定亲自动手,斩杀华瑶。 华瑶派人在江南四省发放报纸,散播流言,鼓动贫民贱民造反作乱。江南四省乱象频出,她是始作俑者。 东无已经察觉到了华瑶的图谋。今时今日,相比于方谨,华瑶对东无的威胁更大。 北方饱受战乱侵扰,南方的工业、商业、农业更加繁荣,工人和农人渴求革新。华瑶优待工人和农人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她在秦州设立了农司,广纳贤士。去年秋天,秦州粮食大丰收,江南官商听闻这一消息,蠢蠢欲动,都想从农司榨出油水。 华瑶年纪太小,阅历太浅,她还不知道,商人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区区一个农司,填不饱畜牲的的肚子。华瑶设想的改革一旦推行全国,必将动摇国本。 不过华瑶也有可取之处。她派人开采秦州矿产,打造天极网、喷油枪、红门大炮、飞天神箭,这些武器也是东无需要的。 北方战乱,南方反叛,敌国入侵,藩国动荡,东南西北都不太平,大梁朝的政局已是紧迫之极。如果东无吞并了秦州、虞州、岱州、永州,他能在半年之内结束战乱,反攻羌国、羯国和甘域国。 东无与敌国签订盟约,只是为了消耗沧州和凉州的兵力,损伤敌国的元气,进而攻占敌国领土。 敌国矿产丰富,铁矿、煤矿、银矿、漆矿应有尽有。开采矿山需要湿水凿岩、洒水除尘,敌国常年缺水,采矿工艺不如大梁。 东无攻占敌国之后,便会修建从南到北的运河,引入岱江、雅木湖的活水,把矿产全部开采出来,这般庞大的财富,可让敌国俯首称臣,让大梁繁荣兴盛。普天之下,众生万物,皆是他的子民,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东无考虑得很清楚,华瑶今夜必死无疑。 寒气重,风声急,东无身影一闪,迅速隐入夜色。他的侍卫都是顶尖高手,众人跟上他的脚步,直奔南城而去。 南城的城墙之下,遍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启明军已经折损了上千人。血腥气太过浓重,混杂着炮火硝烟,合成一股刺鼻气味。 东无率兵赶到南城,战场上刮过一阵风,血腥气忽然散开了。 启明军还不知道东无的厉害,坚守在城墙之下。东无提剑一斩,剑光如雷电,瞬间斩杀三十人,杀得满地鲜红。 敌军士气大涨,高喊道:“恭迎殿下!” 华瑶倒抽了一口凉气。 华瑶看见了东无的招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东无的武功比她预想得更高,她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华瑶大声道:“众人听令,疾速撤退!!” 华瑶驻守浅山镇多日,非常熟悉浅山镇的地形。她日夜练兵,兵将也记住了撤退路线。短短一刻钟之内,他们就能从南城撤退,跑进城中隧道,通过隧道逃往山岭。他们演练了无数次的山岭战术,将在今日派上用场。 华瑶熟读兵书,她知道,东无的兵力远胜过她,若要以少胜多,必须等到天黑以后,借助地形优势,偷袭敌军的精锐部队。 今夜月黑风高,隐隐弥漫着一层雾气,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她率领三百名侍卫,跑向了地势宽阔的街道。 敌军迅速追击华瑶,不慎踩到了地雷,轰隆一声,地雷爆炸,敌军伤亡数十人。 华瑶回头一看,东无离她约有五里远,雷火烧到东无身上,火光瞬间熄灭,东无毫发无损。他的内功已经修炼到了极致,功力运用自如,可以在瞬息之间控火御风,如此高深的境界,真让华瑶大吃一惊。 华瑶片刻都不敢停留,她像一阵疾风似的,往前狂奔。只在这一刹那,她听到了爆炸声,震耳欲聋,城镇中心冒出缕缕黑烟,猛火窜起一丈来高,街道陷入一片火海。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敌军放火烧城,堵死了启明军的退路。 不幸中的万幸是,华瑶提前派人指挥全镇百姓逃出去了,否则,今夜的浅山镇不知会有多少人葬身火海。 华瑶甩开一条铁鞭,大喝一声:“众人听令,跟我走!!” 华瑶也会控火御风,不过她的内功不够深厚,运用不够纯熟,身上难免有几处烫伤。此时她顾不了许多,扬鞭一挥,破开火光,直冲而去。 少顷,凄厉的尖叫声从远方传来。 有人哭喊道:“殿下,救命!” “启明军,救命啊!啊啊啊……烧死了!烧死了!!痛痛,痛啊啊啊!” “启明军投降!投降,投降投降!!” 华瑶听出来了,那是灵桃镇的口音。 敌军攻占了灵桃镇,又把灵桃镇的百姓押送过来,活活烧死,以此威胁华瑶投降。 敌军将领咆哮道:“高阳华瑶,听好了!灵桃镇四千人全在这里,男女老少,应有尽有,你投降了,人人都能活命!你不投降,这几千人都要被烧死!!” 贱人!! 华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的额头青筋暴起,双眼泛出鲜红血丝,但她必须冷静。她飞快地放出一支信号烟,率领众人继续撤退。 燕雨跟在华瑶的身边,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他清楚地听见,有一个女人叫出他的名字,她哭喊道:“燕雨,救命!!” 灵桃镇的贼兵强抢民女,贼兵首领 卢大强霸占了一百多个女人,卢大强死后,燕雨遵照华瑶的命令,护送她们回家,给她们发放钱粮,嘱咐她们好好活下去。可是,现在,她们活不成了。 她们呼唤华瑶,华瑶救不了她们。 她们呼唤燕雨,燕雨也救不了她们。 恍惚间,燕雨记起华瑶曾经对他说过,众生皆苦,众生皆苦。他突然很想失声痛哭,很想大声嚎叫,想像疯子一样狂奔疾走,走到一个没有战乱、没有痛苦的地方。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火光冲天,烟尘飘散,他又打了一个喷嚏。 华瑶叮嘱道:“跟紧了,别走神。” 华瑶用尽全力,挥鞭向前,随着一声狂风呼啸,铁鞭划破长空,劈开烟雾。 华瑶冲过一片火海,跃上怪石嶙峋的高山。不知不觉间,她已跑过四十里路程,她越过了坍塌的城墙,跑到了浅山镇西边的山岭上。 东无反应迅速。他立刻派出一支队伍,包围这一座山岭,包围圈不断缩小,他的胜算不断增加。他一定会杀了华瑶,就像猫抓老鼠,他并不急于一击毙命,他很享受她的垂死挣扎。 此时已是四更天,乌云遮月,寒风掺杂着潮气,天上飘落一阵小雨。 华瑶仰头望天,高喊道:“大雪,来!下雪,下大雪!!” 华瑶的诚心感动了上苍。飞雪漫天,雨雪交加,少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浅山镇的火势逐渐减弱,山岭上道路湿滑,水雾浓重,敌军前进的脚步也慢下来了。 燕雨赞叹道:“殿下真厉害!” 燕雨从前不相信,现在他相信了,华瑶就是真龙天女。 华瑶一声不吭,也没把真相说出来。她命令秦州工匠打造“寒暑表”和“晴雨表”,可以预测次日天气,杜兰泽也教过她如何观察天象。今夜这一场大雪,并非她召唤来的,她只是利用这个机会,鼓动启明军的士气。 华瑶丝毫不敢放松。她环顾四周,敌军还没追上来,她的伏兵躲在暗处,敌军暂未察觉,她必须想个办法,把敌军引过来。 正当此时,敌军抓住了启明军的两个副将,那二人被送到了东无面前。 东无派人戳瞎他们的眼珠,再对他们施用酷刑。他们的惨叫声传到了十里开外,其中一人呐喊道:“殿下,饶命!启明军,该死……该死,您快杀了我啊!!” 东无的衣袖上有一条褶皱。他慢条斯理地捋平衣袖,低声问:“山上有伏兵吗?” 那副将痛哭道:“有,有六千多人!!” 东无命令自己的侍卫:“泼油堆柴,放火烧山。” 东无的嗓音又低又沉,如同幽冥地府的魔鬼,无人胆敢违抗他的命令。众多侍卫拔剑出鞘,进山砍柴,又把木柴堆放在山脚下。 在此之前,东无缴获了重达一百多斤的石漆。 石漆状若油膏,却比油膏更加易燃易爆。点燃石漆之后,油火越烧越旺,雨水、雪水都浇不灭,还会散发一股呛人口鼻的黑烟。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东无的属下把石漆运来了。 东无命令众人泼洒石漆,众人站在山岭北侧,忽然听见南侧传来一阵喊杀声。 侍卫赶来报信:“启禀殿下,华瑶从南边山口逃走了!” 东无道:“她带了多少人?” 侍卫道:“七百多人,最多不过八百人!” 方才,启明军的副将告诉东无,山上伏兵约有六千人。东无转头看向副将,那人一改之前哭天喊地的模样,强硬地挤出一个笑。 此人的手脚已被斩断,浑身鲜血淋漓。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苦,拼尽最后一口气,放声大喊:“启明军百战百胜!!” 余音未落,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目光直直地瞪着东无。 东无道:“继续放火烧山。” 众人并不明白东无的用意,却还是听命照做。 猛火从山脚下升起,黑烟窜出一丈来高。山岭上遍布树木杂草,已被烈火点燃了,火势往四处蔓延,草木立即燃烧起来,发出“啪啪”的爆裂声,烟火直冲山巅,漫天飞雪渐渐融化。 火光映入华瑶的双眼,华瑶握紧了拳头。东无放火烧山,不让华瑶有丝毫喘息之机,她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沿着山路,继续逃亡,躲避大火浓烟。 第二,离开山岭,跑向空旷地带。 如果华瑶选择第一条路,她的处境十分被动。她躲在山林之中,行迹隐蔽,援军不好接应她,她不能调遣伏兵,也无法主动进攻东无。 如果华瑶选择第二条路,她的处境十分危险。地势开阔的旷野上,东无占尽上风,她想躲也没处躲,只能拼死一战。 华瑶略一思索,唤来她的侍卫:“你过来,庄栋。” 庄栋跑到华瑶面前,华瑶命令道:“我给你一封密信,你去扶风堡传信,找谢夫人搬救兵。” 庄栋接过密信,犹豫道:“现在搬救兵,还来得及吗?” 天宇开霁 第221节 华瑶道:“当然,扶风堡驻军三万,其中一万精兵是太后派来的。东无丧尽天良,祸乱朝纲,太后也想绞杀东无。我们的靠山是朝廷,东无的兵力再强,强得过朝廷吗?” 庄栋道:“您放心,属下一定会把密信送到扶风堡。” 华瑶道:“好,你快去快回。” 庄栋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间。 旷野上吹来一阵风,那风也是肮脏的,带着淡淡的黑烟,夜色被大火烧得通红,华瑶的双眼泛着红光。她环视四周,下令道:“往北走。” 华瑶还没走出山岭,她交给庄栋的那一封密信已经传到了东无的手上。 此时此刻,庄栋正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东无磕了一个响头。 庄栋道:“恭请殿下圣安。” 庄栋为华瑶效命,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今天晚上,火越烧越大,雪越下越小,敌军来势汹汹,华瑶根本招架不住。 庄栋曾经见过华瑶的晴雨表,他猜准了华瑶的计策,华瑶不会呼风唤雨,只会胡言乱语。 他自幼陪伴华瑶长大,她的心性不如东无沉稳,武功不如东无高强,她一定会输得彻底,追随她的侍卫死伤惨重,她拿什么去救人?又凭什么反败为胜?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庄栋决定归顺东无。他见识到了东无的威力,心里有些胆怯,有些仰慕,东无高高在上,是真正的皇族。 庄栋双手朝上,献出一封密信。东无派人去接,拆开一看,确实是华瑶的亲笔。 东无道:“你主子派你来送信?” 庄栋道:“不,不是,殿下,小人想投靠您,小人打从心底里敬佩您。华瑶命令小人去扶风堡送信,小人斗胆,敢问一句,您可曾听说了,太后暗中支持华瑶?太后调派了一万精兵,驻扎在扶风堡,扶风堡守军有三万人……” 东无道:“杀了。” 庄栋一句话还没说完,东无的侍卫手起刀落,一刀斩断了庄栋的腰腹,把他劈成上下两段。他惨叫一声,口吐鲜血,侍卫又是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他叫不出声,只能发出“哎哎”的颤音,就像一只被人踩烂的老鼠。 东无一边观赏庄栋的惨状,一边默读华瑶的亲笔信。 华瑶在信中说,浅山镇形势危急,恳请谢夫人调遣一万精兵,速来浅山镇支援。 如此明显的圈套,反倒勾起了东无的疑心。 京城政局混乱,太后坐视不管,东无在皇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太后犯了头风病,每日至少昏睡七个时辰。她正在遭受病痛折磨,按理说,她不会干涉朝政,更不会支持华瑶。 如果太后的头风病是装出来的,那又是另一种状况。太后和东无嫌隙已生,不死不休,太后纵容华瑶也是实情。她把杜兰泽接入皇宫,迟迟没有判定杜兰泽死罪,无非是看在华瑶的情面上。 东无思考片刻,派出五百人前往扶风堡探听虚实。 * 雾气笼罩,月黑风高。 山林中人影晃动,众人脚步极轻,没有一点声息。领头的将军正是秦三,今夜,她带领精兵四千人,偷袭金莲府。 东无在金莲府驻军一万,此地粮食储备至少有十万石。秦三趁夜袭击金莲府,只有两个目标,第一,重创敌军,第二,抢夺粮食。 在此之前,启明军的暗探扮成流民,约有两百人,混入金莲府的大街小巷。金莲府各处衙门也有不少官吏投靠华瑶,他们会在城中接应秦三。 丑时二刻,金莲府的内应分头行动,放火点燃了北城大大小小五十多处堆满木柴的柴房。那木柴都是泡过水的,湿气浓重,燃烧时不见火光,只见黑烟滚滚起伏。 北城四面八方窜出浓烟,街道上昏暗异常,敌军立刻敲响了战鼓,秦三率领士兵直冲北城的城门。 趁着烟雾弥漫,光线微弱,敌军看不清谁是自己人,秦三快攻快进,瞬间斩杀二十多人。她登上城墙,跳进城内,拎着一杆红缨枪,向着敌军勇猛冲杀,她的亲兵打开了城门,启明军攻入金莲府,把敌军杀得措手不及。 敌军大声报信:“贼兵来了!贼兵来攻城了!!” 秦三调转枪头,直刺敌军的哨兵,痛骂道:“贼兵个屁,你找死!” 北城的浓烟仍未散尽,秦三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她率兵斩杀敌军两千人,血腥气随处可闻,北城百姓也从睡梦中惊醒了,咆哮声、尖叫声、砍杀声此起彼伏,闹成一片,海潮似的响动,传遍了整个金莲府。 金莲府公馆坐落在北城的太平山下,东无的侧妃姜亦柔暂居此地。 丑时三刻,姜亦柔听见炮火声,连忙穿上衣裳,走到卧房的门边。 嚎哭声又响起来了,姜亦柔皱了一下眉头。公馆是肃静之地,公馆门口,任何人不得大声喧哗,违令者,斩立决。 姜亦柔已经猜到了,启明军夜袭金莲府,北城的秩序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北城守军应接不暇,保护公馆的武功高手也赶去前线迎战了。 姜亦柔的心跳变快了。她忽然想到,如果她要逃跑,今夜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侍奉东无,生不如死。远离东无,她才能捡回一条命。 时不待人,姜亦柔飞快地收拾金银细软,卷成几个小包裹,藏进自己的衣兜,又穿上一件黑丝绒披风,遮挡自己的身形。做完这些事,她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她要逃出去,逃到吴州,隐姓埋名,重归故乡,哪怕她死在路上,总好过在东无的后院里仰人鼻息。 姜亦柔找了个借口,支开自己的侍女。随后,她推开房门,刚跑出几步远,闻到了一股烟味。 红纱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灯影之下,走过来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此人正是东无的侍卫霍应升,他单膝跪地:“启禀娘娘,贼兵不成气候,战乱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平定,卑职斗胆,请您回房休息……” 姜亦柔紧皱眉头,片刻后,她才问:“你是殿下身边武功最高的侍卫,今夜殿下出征,为什么把你留在金莲府?” 霍应升道:“殿下命令卑职保护您。” 姜亦柔道:“你对殿下忠心耿耿。” 霍应升道:“是。” 姜亦柔道:“北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带我出去看看吧,殿下命令我管理粥厂,赈济灾民,我看见黑烟从东北方冒出来,粥厂就在那个地方,距离粮仓只有一里路程。你读过兵书吗?这里头是大有学问的,‘用兵之法,先谋为本,欲谋攻敌,先谋通粮’,贼兵夜袭金莲府,分明是想劫掠粮草……” 霍应升打断了她的话:“卑职明白,请您放心,卑职会派人去探查粮仓。” 姜亦柔抬头望天,天色黯淡无光。她笑着说:“你去探查,若有遗漏之处,殿下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霍应升道:“卑职一力承担,绝不拖累娘娘。” 他这一句话说得微妙,姜亦柔眉梢微挑。她低着头,默默看着他,他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她向前走,脚踝一转,跌入他的怀里。 他一动不动,如山一般稳重,她双眼盈盈地望着他,他道:“您越矩了。” 姜亦柔笑得讽刺:“哦?” 她一把掐住他的衣领,对他怒目而视。她疾言厉色:“殿下让你保护我,没让你深夜闯入我的闺房,你究竟有何用意?简直是想造反了!” 霍应升道:“想造反的人是您吧,您站直了,别动,卑职告退了,全当这事没发生过。” 姜亦柔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呢喃道:“东无的眼里揉不进沙子,深更半夜,你走进这一座院子,与我相处了一刻钟,东无岂能不怀疑你?水至清则无鱼,不管你是活鱼,还是死鱼,你在东无身边都待不下去了……” 霍应升一把推开姜亦柔,姜亦柔跌坐在地上。她肩头的披风掉落了,发髻也散开了。她不怒反笑:“你怕死,就只管自己逃命去吧。” 霍应升跪在她的面前,闭目养神,不言不语。他不看她,也不接她的话,宛如一座石像,她又嘲笑道:“你主子不会把最好的东西赏给你,最好的东西,你主子只会留着自己用,你还想要什么?你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只要你主子发落一句话,你也会被千刀万剐……” 姜亦柔向来是一副娇柔恭顺的模样,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温文尔雅,但她现在面目狰狞,她犯了疯病。 霍应升不该与她一般见识。他如此劝服自己,忽然听见一阵巨响,轰隆轰隆,声浪震耳欲聋。 霍应升连忙转身,望向远方,爆燃的火光一霎冲天,粮仓附近的堡垒已被炸毁,启明军稳占上风。 又过了一会儿,暗探赶来报信:“启明军偷袭堡垒,点燃了炸药引线,城里有内应,至少上百人!” 姜亦柔叹了一口气:“殿下疑心深重,攻占金莲府之后,杀光了金莲府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司道府县各处衙门的小官小吏都吓坏了。” 金莲府的小官小吏原本是不敢背叛东无的,然而,他们亲眼目睹自己的上司死状凄惨,对东无的畏惧更深了一层,暗地里投靠了华瑶。他们觉得,一来,归顺东无,只会死得又快又惨,归顺华瑶,大概还能寿终正寝;二来,东无的手段太过残忍,臣民畏惧他,逃离他,他的势力必不长久;三来,御林军的精锐部队驻守金莲府,对东无看似恭顺,实则懈怠。启明军夜袭金莲府,御林军并未全力抵抗。 丑时四刻,烟雾扩散开来,平民百姓都惊醒了,全城陷入一片混乱,有人高喊道:“贼兵攻城了,放火了,快跑!!” 数十万人在街巷中暴动,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金莲府公馆的侍卫仅有四十人,公馆周围却有数千人,有人放火焚烧公馆,侍卫来不及泼水救火,公馆烧起了熊熊大火。 霍应升护送姜亦柔逃离了公馆,他们二人身穿锦衣玉带,自有一种贵气。姜亦柔的头上还戴着金钗,金灿灿的,分外耀眼。 混乱之中,有人趁火打劫,纵身扑向姜亦柔,霍应升拔剑出鞘,又是一阵狂劈猛砍,顿时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鲜血溅满了姜亦柔的衣袖,她嫌脏似的,往一旁躲去,她听见了尖叫声、哭喊声……还有启明军的号角声。她抬头一看 ,隔着重重人影,她看见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将军,身披黑铁甲,手执红缨枪,缨冠一扫,势如破竹,那是启明军第一大将,秦三! 姜亦柔与秦三有过一面之缘。 十年前,秦三还是虞州一个官阶低微的武官。 秦三护送骠骑将军去京城述职,抵达京城的当日,天光灿烂,阳光明媚。 姜亦柔坐在茶馆二楼,与朋友们谈笑风生。她侧目,恰好对上秦三的视线。 秦三策马游街,由远及近,姜亦柔笑了一下,秦三也回了她一个笑。 秦三身旁的一位京官打趣道:“你笑什么啊,人家可是姜大小姐!” 秦三拱手抱拳:“姜大小姐,幸会,卑职有礼了!” 这一晃眼,十年已过。 姜亦柔毫不犹豫,飞速奔向了秦三。 秦三也看到了姜亦柔,立刻命令自己的侍卫把姜亦柔抢过来。 华瑶曾经嘱咐过秦三,要杀东无,必须找到东无的死穴,只有他的亲信才知道死穴在哪里。姜亦柔是东无的侧妃,伺候东无六年有余,她心底一定藏着不少关于东无的秘密。 抢走姜亦柔,杀死东无,华瑶必将登基称帝!想到这里,秦三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把姜亦柔拴到自己的腰上。 烟雾飘渺,火光闪动,拥挤的人潮连绵不绝,霍应升回过神来,才发现姜亦柔不见了。他往前一看,只见姜亦柔直奔秦三而去,他纵身一跃而起,挥剑出招,斩向姜亦柔的脖颈。 第204章 羽骑奔走弯弓射 “回不去了,我要死了…… 霍应升的轻功境界极高,他一剑刺去,快如闪电,声如雷霆,姜亦柔来不及躲避,只觉得一股杀气向她袭来。情急之下,她大喊道:“秦将军!” 秦三从地上飞跃而起,红缨枪的枪头铿然一响,破空之声由远及近,直击霍应升的面门。 霍应升瞬间跳出一丈远,躲开秦三的杀招,然而秦三的动作太快了,霍应升稍不留神,他的左肩被枪头刺破,鲜血如泉水般喷涌。他面不改色,又跑出了二十丈远。 众多侍卫赶到了霍应升的身边,他们合力组成一个剑阵,距离他们十丈以内的平民百姓都被他们一剑斩首了,至少有一百多人丧命,地上鲜血淋漓,头颅乱滚,回荡着一片惨叫声。 秦三唤来自己的亲信:“保护姜小姐!” 话音未落,霍应升反攻秦三,秦三怒吼一声:“逆贼,找死!!” 秦三的内功精纯浑厚,吼声也是震耳欲聋。她飞身上前,红缨枪的枪头一转,斜刺而出,刺穿了两人的喉咙,又斩开了三人的脖颈,瞬息之间,她杀死了五个人。她的杀气极强,锐气极盛,杀得霍应升连连后退,毫无还手之力。 霍应升下令道:“撤退!” 霍应升率领三十名侍卫撤退了,他们的身影从天上飞过,消失在烟尘之中。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秦三没看清他们逃到了哪里。 秦三并未追击,她怀疑敌军设下了圈套。敌军比她更熟悉金莲府的地形,她必须谨慎行事。她继续指挥启明军进攻,起初启明军稳占上风,又过了半个时辰,局势完全脱离了控制,全城百姓出动了,秩序荡然无存。 今夜,启明军突袭金莲府,大火从北城烧了起来,越烧越旺,与北城相邻的西城也陷入火海,有人在逃命,有人在发疯,还有人在抢夺粮食。 满城烟火,遍地狼藉,惨叫声比战鼓声更响,街道上人潮涌动,拥挤不堪。敌军不分敌我,乱杀乱砍,杀出一片血海尸山,金莲府已经沦为人间炼狱。 天宇开霁 第222节 启明军进退两难,秦三当机立断,率领全军撤退。她命令道:“立刻变换军阵!” “立刻变换军阵”也是启明军撤退的暗号,启明军跟上秦三的脚步,再次冲向了北城,众人的背后是滔天火海。 秦三找到了姜亦柔,又把姜亦柔送到了马背上。姜亦柔坐在前面,秦三坐在后面,她们二人的距离极近。姜亦柔浑身绵软无力,只能倚靠着秦三,秦三还搂住了她的腰,怕她从马背上摔下去。 秦三低声道:“我们要走山路,路上有些颠簸,请你多担待……” 姜亦柔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秦三道:“临德镇。” 姜亦柔道:“为什么?” 秦三道:“临德镇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你跟我去了临德镇,我就能保护你了,不是吗?” “不是吗”这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她有多厉害似的。姜亦柔忍不住问她:“如果追兵追上来了,怎么办?你护得住我吗?” 秦三道:“护得住!姜大小姐,别担心了。” 姜亦柔道:“你还记得我是姜大小姐?” 秦三道:“这怎么会忘呢,昭宁十七年,我在京城见过你。” 姜亦柔道:“秦将军……” 秦三道:“嘘,别出声了,姜大小姐。” 这一声“姜大小姐”,竟让她面红耳赤。 秦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左手搂着姜亦柔,右手握着红缨枪,胯下骏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名驹。她抬手一挥,枪头上亮光震荡,扫清了数百支毒箭。那毒箭从城墙上发射,向着她们飞来,飞到她们面前,如同烟尘一般消散了。 姜亦柔忽然想起来了,秦三也是少年成名的将军。秦三出身贫寒,没有名师指教,没有武功秘籍参考,还能在三十岁之前修炼到化境,真是天纵奇才。 秦三的坐骑跨过了城门,敌军并未派出追兵。秦三松了一口气,她的暗探又来报信:“启禀将军,我军抢到了七万石粮食。” 秦三道:“运出城了吗?” 暗探道:“全部运出城了。” 整整七万石粮食,全是内功高强的大力士运走的,大约一千名大力士组成了十支粮队,每人负重一万斤以上。他们通过暗道离开金莲府,启明军的精锐部队掩护他们撤离。他们负重太多,无法动用轻功,只能凭借双脚步行,从金莲府走到临德镇,至少需要四个时辰。 秦三必须保护他们顺利抵达临德镇。 七万石粮食,能救多少人?秦三算不出来。 秦三刚刚打了一场胜仗,但她没有一丝喜悦,她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冰冻三尺的寒潭。又过了片刻,她突然冒出一句:“你知不知道,东无的死穴在哪里?” 姜亦柔道:“死穴?” 启明军跑进了深山,沿着一条山道向前奔驰。如同秦三所说,山路颠簸,行军的速度又快又急,姜亦柔的发髻渐渐散开了。 秦三飞快地撕下一截布条,又把姜亦柔的长发扎了起来。发丝垂落在姜亦柔的胸前,姜亦柔道:“您真是胆大心细啊。” 秦三道:“你胆子也挺大,你不会武功,竟然敢从东无的手底下逃跑,你不怕死吗?” 姜亦柔道:“伺候东无,生不如死。” 秦三又转回了上一个问题:“你知道东无的死穴在哪里吗?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我杀了东无,替你报仇。” 姜亦柔轻轻地笑了一声:“您太高看我了,我怎么猜得到东无的死穴藏在什么地方?” 秦三道:“你和东无是夫妻,你应该能猜得到吧。” 姜亦柔道:“我不是妻,我是妾,您听得懂吗?” 姜亦柔的声音冷下来了,她以为秦三会训斥她,毕竟秦三是大将军啊,号令一出,万人遵从。她们还在行军途中,她没顾全秦三的面子,秦三会不会发怒呢? 秦三竟然回答:“我说错了,你不是妻,也不是妾,你是姜大小姐。你和东无……你也不是自愿的,你出嫁那天,我想过要去京城看你……” 姜亦柔抬头望向前方,天色太黑了,山路也是黑漆漆的,她随口说:“你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认识你。” 秦三道:“那一面之缘,我一直记得。听说你是吴州第一才女,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小时候没读过书,你们这些读书厉害的才女,我是打从心底里佩服的。” 秦三拉拢姜亦柔,其实也是为了华瑶。如果华瑶能打败东无,永州的 战乱也会平息。 姜亦柔神思恍惚,喃喃道:“方才您说的那些话,倒是让我想起一桩旧事,我的表姐是东无的妻子,表姐染上了怪病,昏迷不醒,我为她侍疾,她听见我的声音,动了动嘴唇,说了一句唇语,她说,鸩尾穴,杀……” 秦三道:“她只说了这四个字?” 姜亦柔道:“是啊,说完了,她就死了。” 秦三又问:“你姐姐会武功吗?” 姜亦柔道:“姐姐自幼练习武功,十二岁小有所成,十八岁已有大成。她和东无年纪相仿,又是少年夫妻,东无对她下毒手,她不会像我一样忍气吞声,宁死也要报仇的。” 秦三思考片刻,追问道:“你确定你姐姐说的是鸩尾穴?” 姜亦柔叹了一口气:“那是四年前的旧事了,我记不清楚,要不是你方才说到了妻妾,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秦三道:“只能赌一把了。” 姜亦柔道:“你们和东无打仗,不就是在赌运气吗?” 秦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赌运气?东无死了,你就能重获新生了。” 姜亦柔唇角微勾,又说:“镇抚司有一种八人刀法,你听过吗?前几年,东无从江南返回京城的路上,遇到了刺客……刺客刺杀东无,用的是四人剑法……东无受了轻伤,刺客被东无活捉了……” 秦三道:“刺客是谁派来的?” 姜亦柔道:“晋明。” 秦三又问:“那四人剑法是什么样的?” 姜亦柔道:“我不会武功,也没看到刺客如何用剑。我只听说,四名刺客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自的剑法千变万化……” 姜亦柔对武功一窍不通。她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记忆中的景象太过遥远,她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她想抓住缰绳,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她道:“我……我……” 秦三连忙按住姜亦柔的脉搏,她的脉象虚浮急促,时隐时现,这是元气衰竭的征兆。她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会突发急病?! 秦三惊讶道:“你中毒了?” 姜亦柔哑然失笑。她轻声道:“是啊……” 今夜,秦三把姜亦柔抢来了,霍应升趁乱逃脱,没伤到姜亦柔一根毫毛,姜亦柔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腥气,又怎么会中毒呢? 秦三找出来两颗解毒丹,塞进姜亦柔的嘴里。她催促道:“你快把药丸吃了,我带你去找神医,神医有办法救你……” 姜亦柔打断了她的话:“你带着我,跑不了多远。” 秦三道:“跑不了也得跑,不是你说的吗?你愿意跟我赌一把。” 话音未落,山林里飘来一股烟雾,秦三转头望过去,十里开外的地方,烧起了一片山火,火光冲天,映照着重重黑影。 启明军的暗探跑来报信:“追兵来了,约有三千人,都是武功高手。” 秦三道:“众人听令,全速前进!不得后退一步!” 秦三没想到敌军竟然追过来了!敌军怎么会知道启明军的撤退路线?金莲府方圆百里之内,山林连绵起伏,连通着无数山洞,启明军翻山越岭,又穿过了几处山洞,行踪也是十分隐蔽的。敌军远在十里开外,怎能发现启明军的踪迹,迅速赶来追击启明军? 秦三毫无头绪,姜亦柔忽然开口:“我中了蛊毒。” 解毒丸暂时压制了蛊虫的毒性,姜亦柔缓过来一口气。她略懂医术,探查了自己的脉象,便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姜亦柔解释道:“这种蛊虫名叫‘同心蛊’,我体内的蛊虫是母蛊,东无控制着子蛊,不管我跑去了哪里,东无都能找到我的藏身之处。” 秦三道:“解药在谁手上?” 姜亦柔道:“没有解药,也没有化解方法,东无用‘同心蛊’操纵不会武功的人,蛊毒一旦发作,三天之内,必死无疑……” 秦三听懂了姜亦柔的言外之意。 早在今夜之前,东无已经给姜亦柔种下了蛊虫。姜亦柔逃离金莲府,敌军把她当作叛徒。敌军催动了她体内的蛊毒,毒性发作,她的寿命只剩三天了。 姜亦柔漠然一笑:“放我下去,你还能活,我福薄,你替我享福吧。” 秦三沉默不语。 姜亦柔推开秦三的手臂:“你要把七万石粮食运到临德镇,必须甩下我这个累赘……” 秦三忽然发怒:“你有病!不走活路走死路。” 姜亦柔笑出了眼泪:“我就是有病啊,我没想到自己早就中毒了,东无不给我活路,我怎么逃得出去?!” 她紧紧地抓着缰绳,手背上青筋暴起,她一句一顿道:“你替我报仇,杀了东无,杀了霍应升……你率领精兵三千,去浅山镇支援华瑶,你要是去迟了,华瑶必败无疑……” 秦三心神俱震。 姜亦柔的语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我想回到……回到昭宁十七年,你离开京城,我跟你走,我们去虞州……等到……等到华瑶来虞州,我投奔她,这一生也不算白费了……” 她笑着说:“回不去了,我要死了。” 秦三听见了敌军的声息,众多高手的身影一霎闪现,领头人正是东无的侍卫霍应升。秦三立即下令:“前锋部队,迎战!” 霍应升扔出一支火折子,点燃了树林,大火从他脚下烧起来,他迅速向前奔去,火光照亮了启明军的队伍,他一眼看见秦三的背影。他使剑出招,剑光直劈秦三的后背。 秦三抱着姜亦柔跳下马背,她把姜亦柔交给了自己的亲信,转身掷出红缨枪,枪头疾速飞去,刺向霍应升的脖颈,霍应升竟然躲开了。 秦三飞跃十丈远,动作极快。她握住红缨枪的枪柄,枪头旋转劈刺,射出闪电般的白光,如同一场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霍应升无处可逃,只能挥剑迎击,剑刃与枪头对撞,火花爆燃,霍应升尚未收势,秦三提枪直刺他的胸膛,枪头刺入他的心口,约有一寸深,鲜血喷涌而出,他使尽全身力气,挥动剑柄,横切秦三的腰腹,他要和秦三同归于尽! 秦三看穿了他的心思,她迅速拔出红缨枪,枪头一转,洒出一圈血迹。她杀气不减,还要再战,霍应升飞速后退,纵身跳到了山崖之下。 秦三破口大骂:“贱种!!” 正当此时,启明军的暗探又来告急:“将军……粮队,敌军在粮道上拦截粮队!” 姜亦柔听见了这个消息,胸口忽然传来一阵闷痛,她的蛊毒又发作了。她撩起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绿豆大小的蛊虫正在她的血管里涌动,她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条蛊虫,也算不清东无给她下毒多少次,她只觉得恨意滔天。今夜是她的死期,也是东无的死期。她下定决心,放声大喊:“洗髓炼骨的邪功,伤心脉,损关节,敌军只能速战速决,不能久战!!” 姜亦柔当众背叛东无,简直不顾自己的死活,敌军连忙派人刺杀她,她不怒反笑:“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 她的声音是一道催命符,蛊虫暴动,挤破了她的血管,她的手腕上冒出了大大小小的紫红色血斑,至少有一百多块,她的脸上一定也有很多血斑,但她看不到,也就不在乎了。她浑身剧痛,痛到了极致,也就不觉得痛了,她说出遗言:“东无气数将尽了。” 大火烧到了一丈开外,她拼尽了力气,跨出几步,跳入火海,秦三望见她的背影,怒声道:“姜鸿志!!!” 姜鸿志听见了秦三的声音,临死前的这一刻,她听见有人喊她姜鸿志,她心里很高兴,仿佛找回了自己丢失已久的东西,很重要的东西,不止她一个人记得,她们都记得,她名叫姜鸿志,立身天地之间,心存鸿鹄之志。她快要化为灰烬了,可她并不觉得痛苦。蛊虫啃噬她的身体,让她浑身麻痹,她与烟火一同飘入烟尘之中,飘向广阔天地。 秦三暴喝一声:“杀啊,杀啊啊啊!!” 秦三杀疯了。她率领一众精兵,冲向粮道,雨水从天上飘落, 她的枪头溅开一片血水。 她运转十成功力,大开杀戒,红缨枪的破空之声极为响亮,她连杀十个武功高手,杀得敌军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天宇开霁 第223节 启明军士气高涨,迅速抢占了一条山路,又把敌军引到了一里之外的密林,此处的伏兵等候已久。伏兵与敌军交战,敌军寡不敌众,再次撤退了。 风雨飘渺,山路上湿滑泥泞,启明军仍在全速前进。今夜的风向早已转变了,山火越烧越远,秦三身边的副将也说:“老天保佑启明军,我们往北走,风往南吹,大火烧不过来,敌军真要气坏了。” 秦三道:“是啊,老天保佑。” 副将不明白秦三的心思,不再说话了,秦三也是一言不发。他们跑过了十里路程,抵达了一座山洞。此处有两位暗探,刚从浅山镇回来,暗探讲出了浅山镇的战况,秦三记起姜鸿志临死前的嘱咐,立刻决定去浅山镇支援华瑶。 秦三率领三千精兵,走上了通往浅山镇的捷径。 * 浅山镇的大火已经烧了一个多时辰,火海就像一头巨兽,吞吃了无数尸体,喷吐着焦臭腥臊的气息。烟雾里掺杂着灰尘,有木灰,也有骨灰。 谢云潇与敌军交战已久。他砍杀敌军上千人,敌军渐渐落入下风,启明军死伤过半,战况空前惨烈,敌军与启明军都是死战不退。 敌军将领一声令下,敌军全力出击,排成一字长蛇阵,猛攻启明军的防线。 启明军立刻改变了阵型,谢云潇退到了军阵的正中央。 另一位名叫“何勇”的副将开口道:“我军和敌军僵持了两个时辰,兵力消耗了一半,照这样打下去,伤亡人数快要超过一万了……”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镇守后方,我带兵两百,突袭敌军前锋。” 何勇道:“敌军前锋都是精锐啊,以一敌三的精锐。您的武功深不可测,精力还是有限的,您带兵两百,太冒险了,您要是带兵两千,虽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七八分胜算。” 谢云潇道:“你率领两千精兵,坚守阵型,等到敌军向后撤退,你派兵截断敌军退路,切记不要拖延误事。”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曙光熹微,谢云潇突然冲入敌阵。他的身法太快了,身影几乎融入烟雾,他的侍卫尽力掩护他,敌军将领也没看清他的踪迹,只在瞬息之间,寒光闪现,他一剑斩断敌军将领的脖颈,又一剑刺破了两个武功高手的喉咙。 鲜血飞溅,敌军反应过来,立刻围攻谢云潇。 谢云潇疾速后退,敌军向前追击,谢云潇反转剑刃,瞬间击杀了十人。空气中漂浮着烟灰,敌军的脚步越发沉重,谢云潇隐约察觉到了敌军的弱点。他率领两百名侍卫飞往东西两侧,众人的身影交替轮换,反复重叠,敌军不再进击,往后撤退,退开了一里路程。 谢云潇看了一眼何勇,何勇坚守阵型,没有伏击敌军,错失了一个极好的杀敌机会。 正当此时,天上闪过两道亮光,那是华瑶放出的信号烟,谢云潇握紧了剑柄。华瑶位于浅山镇西南侧的山岭之中,东无正在追杀她,她连放两次信号烟,恐怕凶多吉少。 敌军也看到了信号烟。他们迅速集合,奔向西南方,敌军的主力部队原本也在西南方,敌军汇合之后,启明军与敌军的差距还会进一步扩大。 何勇仍然按兵不动,另一位副将正要出兵,何勇再次阻拦,他们二人的争执也被谢云潇听见了。 谢云潇下令道:“传我命令,迅速调集两千人,分为两队,攻杀敌军左右两翼。” 侍卫辛夷走到了谢云潇的身侧,谢云潇低声吩咐道:“何勇耽误大事,不必留他性命。你把他引到暗处,就地斩杀,快去快回。” 辛夷道:“遵命。” 敌军的战鼓声变调了。 鼓声极响,风声极烈,山岭早已陷入火海,草木灰飞烟灭。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如同残阳滴血,冰雪融化了,河水几近沸腾了,死人的尸体漂浮在河面上,就像死鱼一样翻出肚皮。河流的颜色半红半青,泛黄泛白,红的是血,青的是水,黄的是死人的脂肪,白的是死人的脑浆。 华瑶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她从山上跑下来,敌军蜂拥而至,把她团团围住,她率领八百精兵突破重围,奔向前方,敌军约有两千人,紧跟在她的背后,她回头一看,隐约望见了东无。 华瑶下山的时候,东无还不在附近,这才过去不到一刻钟,东无已经赶过来了!他一定是想亲手杀了她。 华瑶不能与东无交手,如果把武功高手的功力按照级数划分,华瑶的武功是九级,东无大概是十二级。当然这也不怪华瑶,东无的年纪比华瑶大了一轮,十多年前,华瑶还没学会走路,东无已经修炼到了化境。 华瑶跑向了连绵起伏的山峰。此处山石嶙峋,草木稀疏,大大小小的山洞约有上百个,华瑶身影一闪,消失在山洞之间。 敌军立刻追上去,启明军的伏兵突然跳了出来,开弓放箭,箭上沾满了毒药,射杀敌军四百多人。 敌军迅速包围了这一座山峰。华瑶这才发现敌军人数变多了,多了三倍有余。东无已经把华瑶逼到了绝境。他调集军队围攻华瑶,只为速战速决,他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解决一切麻烦。 敌军组成了一个包围圈,自内向外,按照武功高低排序,分为高、中、低三个圈层,每个圈层都有上千人,此时华瑶想要突破重围也是极难的。她深深地陷入困境,救兵迟迟未至,她万不得已,放出了两支信号烟。 东无又派出一千人搜寻山洞,不到半刻钟,这一千人陆续回来了,他们向东无禀报,山洞连接着地道,华瑶再次逃跑了。 东无命令众人放火烧烟,把山洞点燃,燃料是一种特殊的毒木,可以烧出毒烟。那烟雾飘散十里远,周围的虫蛇鼠兔都死光了。 华瑶也觉得头昏脑胀。她从地道里跑出来,跑到了辽阔的旷野上。冷风吹过她的面颊,她闻到了一股腐尸般的臭味,连忙吃下一颗解毒丸。 燕雨道:“殿下,我头晕……” 华瑶道:“快吃药,烟雾有毒,你们立刻服用解毒丸。” “丸”这个字,才刚说出口,远方的地平线上,涌来黑压压的人潮,那都是东无的精兵强将,声势浩大,约有一万人或是数万人。 天色尚未大亮,旷野上杂草丛生,似是游魂一般飘荡着,野兔的尸体躺在草地上,秃鹫从空中飞过,并未停留一瞬。 苍茫大地,死气沉沉,血腥味浓重之极,仿佛永远散不尽,朝霞也是浓烈的血红色。 燕雨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他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掌心又湿又滑,几乎握不住剑柄了。 华瑶放出信号烟,下令道:“快跑!” 燕雨跟上华瑶的脚步,这般空旷的原野上,他不知道他们还能跑到哪里去,他们跑出了一里远,背后传来一片沉闷的轰隆声,敌军再次踩到了地雷,雷火爆燃,敌军伤亡数百人。 华瑶有些高兴,先前她在此地布置的地雷,多少有点用处。敌军迅速分散开来,华瑶看着敌军的方阵,又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被地雷炸伤的士兵倒地不起,双手双脚仍在抽搐,东无的耐心早已耗光了。他亲自率领一千武功高手,跃过雷区,直追华瑶,他的剑光闪耀只在一瞬间,她还没看清他从哪里来,剑光距离她仅剩一尺远。 第205章 送君王 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华瑶拼尽全力,使出了她自创的“万化剑法”。剑气纵横,化作一阵狂风,呼啸声汹涌澎湃,如同海潮泛滥,方圆十丈之内的草木已被碾得粉碎,烟尘漫天飘散,许多人都感到头晕耳鸣,不自觉地后退几步。 东无丝毫不受影响。他周身的剑气聚集起来,凝成一层淡淡烟雾,似虚非虚,似实非实,可以抵挡一切攻击,宛如金钟罩一般坚固。 东无低声道:“别跑了,皇妹 。” 在他看来,华瑶就像一只小兔子,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她很活泼,很聪明,也很弱小,她的绝招也只是雕虫小技。 他告诫华瑶:“你束手就擒,不会死得太痛苦。” 华瑶怒吼道:“你找死!!” 东无淡淡地笑了一声:“你太聒噪了,你少说话,多磕几个头,安安静静地等死,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华瑶飞快地跑出数十丈远。生死关头,她异常冷静,她的判断是准确的,东无的武功远胜过她,她伤不了东无一根毫毛。她身边的侍卫也不是东无的对手,包括齐风、燕雨在内,他们遇上东无,只有死路一条。 华瑶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她一直在逃跑,尽力避免与东无交手,巧妙地消耗东无的兵力,她的战术是正确的,但她迫切地需要援兵。 援兵!援兵!快来啊!她在心里呐喊。 天快亮了,空旷的原野上,灯火杂乱地燃烧着,明明灭灭,深深浅浅,众人的身影在阴影中沉浮。有人被杀了,鲜血溅开,洒在草丛里,散发着腥气。 燕雨毛骨悚然。他紧跟着华瑶的脚步,拼命往前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东无。他的心跳快到了极点,脑海里的念头乱七八糟的,救命,救命,他的弟弟齐风去哪里了?齐风是不是失踪了?失踪了也好,齐风肯定打不过东无,齐风来了也是送死,还不如自己逃跑算了! 杀气渐渐迫近,那杀气极冷,极烈,冷如寒冰,烈如猛火,激得燕雨头皮发麻。 燕雨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怎么办啊?” 华瑶道:“援军快来了。” 燕雨道:“我……我们还能往哪里跑……”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剑鸣之声“铮”的一响,如同山崩地裂般震撼,刺痛了他的耳朵。他回身一转,衣袖被削断了一块。他急忙后退十丈远,鞋底踩到了死人的头颅,他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侍卫已经被东无杀了二十多个!他们死得安安静静,连一声惨叫都没喊出来。 燕雨心神俱震,膝盖又遭受了猛烈一击。他清楚地听见“嘎嘣”一声,他的骨头断裂了,伤处传来一阵剧痛,他真的快死了。 千钧一发的关头,华瑶凌空跳跃,旋身飞斩一道剑光。那剑光转动灵活,像是一个活物,劲力刚柔并济,挡住了暴烈的剑气。 燕雨捡回了一条命。大难不死,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后福?战场上险象环生,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拖延,他的腿骨都被打断了,他还能躲到哪里去?正当他恍惚之时,他瞥见了堆积如山的尸体,趁着众人不注意,他飞快地钻入尸山。 烟雾弥漫,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燕雨藏在尸山里,纹丝不动,敌军并未察觉他的踪迹。 此时此刻,华瑶与东无的距离仅有一丈远。 东无道:“你果然跑过来救人了,你心太软,难成大器。” 东无挥剑直砍下去,剑气猛攻华瑶的脖颈。 华瑶侧身闪避。她的轻功已入化境,她动用了十成功力,施展出来的身法极快。她边跑边说:“你的绝招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东无一剑斜刺,华瑶迅速躲过。她的眼前闪过一片黑影,东无的剑光交错汇集,四面八方像是被烟雾笼罩着,她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只听见破空之声接连响起,这一瞬间,她来不及多想,猛地跳到了天上。 她的衣袖被削开了,手腕也被剑气划破了,鲜血一滴一滴流淌,她全然不知痛苦,脸上神色没有一丝改变。她高喊道:“紫苏!!” 她的侍卫紫苏指挥众人投掷炸弹,“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惊天动地,火星飘散,点燃了野草,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她的身影瞬间消失了。 东无识破了她的诡计。她始终不曾与他正面交手。她四处逃窜,与他的距离忽近忽远,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消耗他的兵力。 东无下令道:“包围华瑶,斩立决。” 上万名武功高手组成了一个圆圈,隔断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一切退路。他们不断缩小包围圈,精通“遁地术”的高手钻到了地底下,追踪华瑶的脚步。 哪怕华瑶突然挖出一个地洞,她也逃不掉了。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迄今为止,她从未陷入此等绝境。 她暴喝一声:“秦三,攻打西南方位!!” 东无并未看见秦三的身影。他心想,华瑶的计策只有两条,第一,逃跑,第二,胡言乱语。如今她无路可逃,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她死期将近,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东无拔剑在手,直追华瑶。他的剑气似是洪流倾泻,上下交接,前后合围,堵住了四面八方的去路。 华瑶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忽然旋身出剑,刺中了两名武功高手。 那两人都是东无的侍卫,内力深厚,远胜华瑶。他们受伤之后,却没有追击华瑶,反而被华瑶一剑斩首。 华瑶的剑刃闪烁着寒光。她的剑上有毒,这是一种烈性毒药,名为“丝绝”,虽然不能毒杀绝世高手,却能让他们的动作变得迟钝。 东无曾经用“绝杀”害死宏悟禅师,重伤谢云潇,后来“绝杀”落到了华瑶的手里,华瑶把它交给了汤沃雪,汤沃雪仿制出来的“丝绝”威力惊人。 今夜,华瑶与东无决战,她把“丝绝”拿出来用,效果显著,至少有上千名武功高手被“丝绝”毒害,甚至包括东无的得力干将。 东无反倒有些兴奋。华瑶全力反抗,逃不过命运捉弄,这正是东无的趣味所在。他执掌生杀大权,谁也无法从他剑下逃脱。 东无道:“皇妹还有遗言吗?” 华瑶道:“该死的是你!!” 东无运转全身功力,狂砍狠劈,强烈的剑气横流四溢。他的侍卫合力进攻华瑶,他们组成的包围圈一霎紧缩,就像一张渔网收拢了,华瑶逃不出这张渔网,她不再是人了,她是一条活鱼,只等东无宰杀。 鲜血泼溅开来,东无连杀十人,最后一剑直刺华瑶心口,华瑶咆哮道:“杀啊啊啊!!” 华瑶双眼赤红。她用劲过猛,眼睛里的血丝破裂了,她绝不会死!绝不能死!! 内力瞬间旋绕周身,她血气狂涌,双臂运满劲力,力道极强,已是前所未有的至高境界。 华瑶出剑如狂,横斩东无的剑刃,两剑交击,爆发一声巨响,火光爆燃,火浪幻化为金蛇,千万条金蛇闪烁,凝聚万钧之力,压住了东无的杀招,东无的剑刃上隐现裂痕。 短短几个瞬息之间,东无看清了华瑶的底细。 天宇开霁 第224节 华瑶也是旷世奇才。她的根骨极佳,悟性极好,万年难遇的资质,比起东无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东无见过的根骨最好的人。她的生母和养母守住了这个秘密,她们隐瞒了真相,从未泄露一丝一毫。她们瞒过了皇帝的耳目,也瞒过了华瑶自己。 华瑶从小苦练轻功,她的轻功境界极高,逃跑的本领已是天下第一。她的内功也练得很好,进步虽慢,却是稳扎稳打,根基十分稳固,再过几年,她不仅能臻入化境,还能修成一代宗师。她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如果父皇知道华瑶天赋异禀,华瑶会像东无一样,没日没夜地练武,修炼的心法口诀错漏百出。她会染上一身怪病,深受病痛折磨,年少早逝,葬入皇陵。 华瑶与东无的命运截然不同,只因她的母亲不顾自身安危,拼命保护她。她有两个母亲,一个是贱民,另一个是弃妃,她们都不会武功,柔弱、怯懦、温顺地依附着她们的丈夫。她们保不住自己的命,却保住了女儿的命。 何其愚蠢。 东无扔开自己手里的长剑,又拔出一把锋利的佩剑,剑刃上黑光森森。 东无的身影融入黑光之中,华瑶看不见他身在何处,他的侍卫约有上千人,众人的身法变换无穷,华瑶与他们缠斗已久,快要气衰力竭了。 华瑶的肩膀被剑气刺伤,鲜血如注,但她感觉不到一丝痛苦,她宁死也不会服输!! 她右手执剑狂斩,左手握拳,直击一 人的面门,把那人的头骨打得粉碎,鲜血浸透了她的掌心,她大喊道:“杀!!” 朝阳初升,霞光万丈。 战鼓声从远方传来,启明军的军旗迎风飘荡,孔元青咆哮道:“援军来了!尽力杀敌,杀退贼兵!!” 孔元青知道华瑶处境危险。她率领一群武功高手飞跃而过,冲进了敌军的包围圈。 在此之前,孔元青和东无已经交过手了。她的武功不如东无,她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她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这世上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会让她感到恐惧。 孔元青高声道:“保护公主!!” 大火在旷野上燃烧,火光渐渐照满天地,朝霞低映,朝阳高升,世间一切景象都是红彤彤的。 逃亡的百姓站在数十里之外的山巅上,观望着华瑶和东无的战况,他们齐声高喊:“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不多时,他们又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06章 号角天涯 杀东无的人,是我 华瑶听见了百姓的呐喊。她原本已经精疲力竭,忽然又有了一点力气。她不能死,绝不能死!她挥剑劈砍,出剑越来越快,剑势如同狂风,剑尖如同暴雨。狂风暴雨之中,鲜血喷洒而出,她连杀七个人,那些人都没看清她的招式,已经死在了她的剑下。 她还不知道自己又创造了一套剑法。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出于本能,她被敌人包围了,但她不会认输,她坚信自己一定会反败为胜。 东无漠然地看着华瑶。 华瑶双眼赤红,眼里充满杀气,额头上青筋暴起,脖颈上血丝缠绕,像是被恶鬼附身了。她正在拼命挣扎,她的挣扎都是白费力气,东无看出了她的破绽。 东无瞬间出招,剑光激荡之时,响声震动,雷火爆燃,地上的杂草泥沙就像炮弹一样炸开,数尺高的岩石炸成了碎石。 华瑶身旁的几个人都被炸得粉碎。血腥气太过浓重,渐渐地凝结成血雾,漫天溢地,华瑶的嗅觉忽然失灵了,她闻不到鲜血之外的气息。 雷火爆炸的那一瞬,华瑶领悟了化境武功的诀窍,她把剑气化作屏障,护住了自己的身体。但是她的体力几乎用尽了,快要站不稳了。她双手握住剑柄,手腕微微地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跳动,跳得又快又乱。 东无没给华瑶喘息的机会。华瑶才刚做了一次深呼吸,东无连出数招,他的侍卫合力围攻剑气屏障,数百道剑光直砍过来,把屏障砍得七零八落,华瑶的手臂又被割伤了,血水染红了衣袖,华瑶无处可逃,正要拼死一搏,孔元青高喊道:“护驾!!” 孔元青率领八百名死士,飞快地冲进了包围圈。她的兵器是一条九节铁鞭,她一甩铁鞭,震碎了敌人的剑光。 在此之前,东无派出了一批武功高手,阻止孔元青支援华瑶。孔元青拼尽全力,杀光了那批高手,她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她的背后有一条刀伤,宽约一寸,长约七寸,伤口皮肉绽开,鲜血直流,隐约可见肋骨和脊骨。 孔元青伤势严重,却没有半分退缩。她大喊道:“逆贼受死!!” 孔元青旋身抡鞭,孔家死士一同挥鞭,众人身法精妙,鞭法精湛,还有一股不怕死的闯劲。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华瑶逃到了十丈开外,几颗头颅从地上滚过,那是孔家死士的头颅。华瑶转身一看,孔元青身边的死士已经被东无杀光了! 东无的动作太快了,华瑶看不清他的身形。转瞬之间,他的剑光化成一片残影,他所过之处,烟尘交织,光影明灭,像是万千鬼魂从地底下钻出来,专门吸食活人的血肉。世间不该有如此诡异的剑法,孔元青根本招架不住,东无一剑刺出,孔元青的铁鞭一起一落,扫开东无的剑尖,东无又是一剑砍来,孔元青飞身闪避,却被东无砍断了左臂。 断臂落到了地上,沾满了烟灰,血水喷涌如泉水,孔元青怒吼道:“杀啊啊啊啊!!” 华瑶心神俱震。 华瑶和敌军又过了几招,隔着十丈远的距离,华瑶清楚地看见,东无的剑刃上黑光闪现,东无一定也把毒药涂到了剑上。 孔元青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又中了剧毒,怎么打得过东无?孔元青凶多吉少,华瑶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如何才能死里逃生?! 华瑶纵身一跃,扫视一圈,孔家死士只剩一百多人。他们甩动铁鞭,鞭声激荡,如同一排火炮连续不断地炸响,搅乱了敌军的战鼓声。 难怪敌军的攻势减缓了。敌军人多势众,华瑶和孔元青几乎不可能逃出包围圈,敌军守住阵型,就算成功了一半。等到东无杀了孔元青,敌军就会改变阵型,再把启明军的残兵败将一网打尽。 华瑶眺望远方,望见了启明军的军旗。 紫红色的军旗迎风飘扬,华瑶大喊道:“秦三,攻打西北方位!!” 东无听见了华瑶的声音,只当华瑶又在胡言乱语,他淡淡地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尚未消散,流光黑影一霎闪过,他左手扯住孔元青的发髻,右手持剑,砍向孔元青的脖颈,要把她的头颅割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枪从他眼前飞过,他左掌运力,劈在枪头上,“咔嚓”一声,精铁铸成的枪头裂得粉碎。这一瞬间,孔元青拼尽全身力气,挥拳猛捶他的腹部,与此同时,孔元青也被他斩首了。 红缨枪飞来的那一瞬,孔元青只有两个选择,第一,逃离东无,第二,袭击东无,孔元青竟然选择了后者。 东无看了一眼她的尸体,她右手握拳,拳峰上戴着护甲,尖锐而锋利,泛着紫青色的亮光,掺杂着斑斑血迹。 孔元青在自己的护甲上涂了一层毒药。临死之前,她使出全力一击,护甲刺破了东无的衣裳,刺出一道伤口,约有米粒大小,微微地渗出一点鲜血。 东无的心境没有一丝变化。他服用了一颗解毒丹,又有一股凌厉杀气向他袭来,秦三咆哮道:“狗贼!!” 大概一刻钟之前,秦三与白其姝汇合了。她们共同率领一万精兵,赶往华瑶所在之地,秦三把姜鸿志的遗言转告给了白其姝。 其实秦三很看不惯白其姝,她们吵过好几次,她骂白其姝蛇蝎心肠,白其姝骂她榆木脑袋。平日里,她们二人碰面了,都把对方当作空气,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今日,她们都知道事态紧急,都想把华瑶救出来,她们配合默契,甚至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的手里。 白其姝反复叮嘱秦三,千万不要动摇军心。秦三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此时此刻,秦三亲眼看到了孔元青的尸体。她心里憋着一团怒火,无处发泄,也只骂了一声“狗贼”。她不敢泄露孔元青的死讯。 秦三咬紧牙关,挥刀一砍,横劈东无的腰腹。 东无闪身避开,他身形飘渺,融入烟雾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旷野上刮来一阵风,吹得烟尘滚滚,华瑶看不见东无的踪迹。她跑到了一里之外,她不知道孔元青已经被东无杀了,她只知道,秦三及时赶到了。 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而且,过去的这几个月里,秦三修炼“正元道”心法,境界大有提升。秦三的亲兵也是千里挑一的高手,秦三和东无交战,至少能撑上一刻钟,在此期间,华瑶可以调派精兵强将,偷袭敌军。 华瑶精神振奋,飞快地跑向了启明军。这一支军队约有七千人,首领是白其姝。 白其姝看见华瑶,怔了一怔,轻声道:“殿下,您受伤了。” 华瑶道:“小小伤口,不值一提。” 白其姝盯着华瑶的眼睛,华瑶也没怪罪她失礼。 白其姝突然开口:“秦三在金莲府遇到了姜鸿志,姜鸿志是东无的侧妃,姜鸿志说,东无的死穴是鸩尾穴。洗髓炼骨的邪功,伤心脉,损关节,敌军只能速战速决,不能久战。” 华瑶道:“姜鸿志人在哪里?” 白其姝道:“她死了,东无给她下毒了,她毒发身亡,没人能救她……对了,她还说,晋明曾经派出四个人刺杀东无,东无受了轻伤。刺客施展了一种奇怪的剑法,叫做‘四人剑法’,像是镇抚司的八人剑法,刺客占据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自的剑法千变万化。” 白其姝又说了一遍来龙去脉,华瑶打消了疑虑。依照华瑶的推测,姜鸿志讲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不过,姜鸿志毕竟不懂武功,如果她判断失误,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 华瑶道:“既然姜鸿志提到了镇抚司的八人剑法,那么,八人剑法和四人剑法,应该也有相通之处。镇抚司的八人剑法,早已被我看穿了,万变不离其宗,这种剑法的本质一定是易经八卦阵。” 白其姝道:“您设置一个八卦阵,就能杀了东无吗?” 华瑶道:“我先给他下毒,再派人刺杀他。” 华瑶和白其姝商量了片刻,白其姝率领一千人埋 伏在草丛中。华瑶放出了一道信号烟,烟火爆燃,如同流星闪电一般迅速散开。 此时已是辰时一刻,黑夜逝去了,白昼到来了,清晨的天光照耀四方,战场上烟尘浩渺,仍是一片混沌未开的景象。 号角声和战鼓声同时响起,绣着金线虎豹的军旗随风翻飞,那是御林军的军旗。御林军七千精兵身披软甲,腰挂长刀,浩浩荡荡冲向战场。 东无的侍卫赶来告急:“启禀殿下,金莲府失守,御林军也是启明军的援军。” 东无面无表情:“传令中军副将,调派一万人兵分两路,前后夹攻御林军,杀无赦。” 侍卫道:“卑职领命!” 侍卫还没走远,御林军前锋已经攻入战场前线,军旗猎猎作响,御林军首领放声呐喊:“家国有难,何惧一死!!” 东无看向御林军。他们身上穿着御林军铠甲,施展出来的武功却不是御林军的门路。他们约有七千人,在这七千人之中,真正的御林军只占十分之六,剩余的十分之四都是低贱的杂兵,其中不乏出身民间的武林高手。 御林军齐声高喊:“东无狗贼,伤天害理,天理不容,速速受死!!” 这是离间计,也是混战计。 东无驻扎金莲府期间,收服了金莲府的御林军。今时今日,御林军投靠华瑶,又与东无的军队决一死战,难免动摇军心。 东无重新布置了战局。他的兵力远在启明军之上,无论华瑶使出多少诡计,只要他杀了华瑶,启明军必然溃败。 天亮了,风停了,大火烧到北边去了,东无和华瑶的军队转向南方战场。 华瑶正在思索,突然之间,她的背后传来一股寒气,她的衣袖漂浮了一瞬。她立刻跳开二十丈远,又听见了东无的声音:“强弩之末。” 华瑶道:“放你爹的狗屁!” 东无道:“皇妹大概忘了,我爹也是你爹。” 华瑶还想拖延时间,把东无引到陷阱里去。她逆风奔跑,边跑边说:“爹不认你,你是畜牲!” 东无道:“皇妹好大的火气。” 东无一剑斩来,剑光未落,迎面吹来一股香风,风中飘散着毒粉,五彩斑斓的毒粉,仿佛蝴蝶飞舞,闪动着红光绿影。这是沧州白家的秘术,江湖人称“毒蝶幻影”,中毒者头昏脑胀,神智不清,至少半个时辰之内,无法恢复正常。 华瑶回头一看,东无的众多侍卫吸入毒粉,脚步放慢了,然而,东无丝毫不受影响,他真的不是人!华瑶如何才能刺中他的死穴?!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华瑶的脑海里不断浮现这三个字。她又记起了白其姝提到的“四人剑法”,这种“四人剑法”也是源自《易经》。 《易经》书上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对应的方位是东、南、西、北,对应的数字是七、九、六、八。 根据《易经》推演,“春其数七,夏其数九,秋其数八,冬其数六”,七是春木,九是夏火,八是秋金,六是冬水,分别代表东方震卦、南方离卦、西方兑卦、北方坎卦。 从卦象上看,震卦是雷霆震动,离卦是猛火燎原,兑卦是雨泽,坎卦是水流,坎卦的“水”可能是“血水”,这样的卦象究竟有什么深意?华瑶暂时想不出来。 “咚咚”的战鼓声响彻天地,孔家八百死士已经死光了,他们都死在了东无的手里,化作尸山血海,至死没有伤到东无一根毫毛,东无是不是十八层地狱的妖魔?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武学七道》这本书上说,东无修炼的武功属于“地狱道”。 “地狱道”的篇章缺失了七页,按照《武学七道》前几章的惯例,缺失的那七页内容也是可以猜出来的。前三页讲述“地狱道”的缺陷,后四页传授功法,只为剿灭“地狱道”。 华瑶的脑海里灵光一闪,难道,后四页传授的功法,正是所谓的“四人剑法”?联合四人之力,剿灭一人之势。 泥沙飞扬,碎石乱滚,东无的剑光从华瑶背后闪过,华瑶立刻跳到了一旁,她高喊道:“秦三!护驾!!” 东无并未转身。 天宇开霁 第225节 秦三挥动长刀,刀尖猛刺东无的后颈,东无瞬间避开。他的剑下鼓动一阵狂风,风中雷火爆散,激起一层又一层的血浪,他又斩杀了数十人。他反手出剑,剑势极强,震得地动山摇,这般强劲深厚的内力也是秦三从未见过的。 秦三和东无交战数十个回合,东无的剑风纵横冲荡,撞在秦三的左肩上。 秦三后退几步,肩胛骨已被震碎,裂开一大块伤口,仿佛凿出了一个血洞,鲜血从血洞里喷涌出来,她的胸腔一阵剧痛,差一点就握不住刀柄了。 秦三终于明白孔元青是怎么死的了,或许秦三也会死在战场上,那又何妨?她是武将,战死沙场,也是她的职责所在。 秦三右手提刀向前,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丹药,塞进嘴里,迅速吞服。那丹药的主要成分是凉州特产的草药,服用之后,疼痛立刻消失了,秦三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战啊,再战,决一死战!她毫无畏惧,毫无犹豫,举刀猛砍东无。 东无飞跃而起,剑锋向下猛劈,直劈秦三的头顶。 秦三的轻功反倒精进了不少。她飞身闪避,东无没切开她的头颅,只切断了她的半截耳朵,大名鼎鼎的秦将军,从此以后,左耳只剩一半了。 东无提醒她:“你快死了。” 话音未落,狂风大作,紫红色亮光一闪而过,东无听见了华瑶的声息。他提剑刺去,又是一道白光袭来,他看见了谢云潇的身影。 片刻之前,华瑶与谢云潇汇合了,谢云潇带来了八千精兵。今日的战场上,启明军共有两万五千人,全是精兵强将,启明军与敌军正面交战,敌军的兵力是启明军的两倍,华瑶想要战胜敌军,必须先把东无杀了。 华瑶语速极快:“秦三北,谢云潇南,齐风西,机不可失!!” 华瑶言简意赅,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她和谢云潇、齐风、秦三合力组成一个剑阵,分别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东无和秦三的武功臻于化境,他们二人的轻功也是登峰造极。方才他们缠斗的时候,东无的众多侍卫还没来得及跟上东无的脚步,华瑶和谢云潇已经截断了东无的退路。 启明军的顶尖高手环绕在周围,正与敌军交战,华瑶知道他们撑不了太久,她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内杀死东无。 东无是她的皇兄,从前她最害怕他,那时候,她从未想过,她会拼尽全力,孤注一掷。时至今日,她闯过几次生死难关,她一定会速战速决。 华瑶运剑如飞,尽力施展她的绝招,剑尖飞速闪动,数十道剑光从她剑下流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攻东无。千百点雷火同时爆炸,火光飞溅,融成一片烈火,火焰烧到了东无的衣袍。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华瑶的武功境界一升再升,她已是化境高手,但她元气大伤, 只剩最后一口气。纵然如此,她的悟性还是极强的,她偷学了东无的招式,融会贯通,控火炸雷之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不知道为什么,东无还没动手,雷火忽然熄灭了。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刹那,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东无身影一转,他的剑尖上凝结霜雪,锋利无比,挟着寒风刺向谢云潇。 谢云潇出剑奇快,他的心境一贯沉稳,但他此时怒火滔天。他看见华瑶双眼赤红,她快要走火入魔了,她衣袖上的血迹还是潮湿的,他又惊又怒,惊的是她伤势严重,怒的是东无没死,而他来得太迟了。怒火从他心底直冲上来,不可抑制,他手臂上青筋暴起,剑锋上运满十成劲力,瞬息之间,他连刺东无三十剑,刺破了东无的臂膀,他自己也被东无的剑气所伤,左肩的肩头血流不止。 华瑶再次炸响雷火,火花爆燃,如同火炮爆发,气浪汹涌澎湃,冲到了东无身上。东无剑锋一划,破开火光,直戳华瑶的心口。 华瑶持剑抵挡,剑刃铿然一响,承受不住万钧之力,竟然从两剑交接之处断开了。 华瑶猛然使力,断裂的剑刃飞射出去,刺向东无的胸膛。她摘下腰间一条铁鞭,鞭身缠绕火光,横扫东无的双腿。 谢云潇提起长剑,猛砍东无的脖颈,东无一跃而起,脚尖在虚空中踏过几步,就像日晷倒转了一圈。 东无疾速横剑,斜劈华瑶的面门,华瑶预感他的力道是向下的。她瞬间跳起三丈高,果然躲开了他的杀招,她的铁鞭又向他打来。 正当此时,齐风挥剑斜削东无的后背。东无反手一剑刺出,剑风震荡,凌厉之极,劈断了齐风的一根肋骨。 齐风丝毫没有躲闪,仿佛没有一点痛感似的,他的剑势极猛,未曾减弱一分。他竭尽全力,却没有伤到东无,只是斩断了东无的衣袍一角。 东无又使出了连环招,齐风的肋骨连断七根,骨头断裂之后,锋利如刀,已有一小块插入他的肺腑。血水从他的嘴角涌出,他的衣襟上沾满了鲜血,衣袍兜不住血水,流到地上,把黄沙染得鲜红。 在东无看来,齐风的动作太过缓慢。齐风已经身负重伤,他的武功又是四人之中最弱的,东无打算割断他的脖颈,就像杀死孔元青一样,痛快地杀了他。 正当东无动手之时,秦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挥刀急刺,乘机偷袭东无。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做好了万全准备。 刀尖上凝聚她的毕生功力,刀光闪动,只在一瞬间,她刺中了他的鸩尾穴,只刺出了一个血点,却让她露出一脸的欣喜之色。 东无的头顶还有一条铁鞭来势凶猛。东无回身转剑,反劈铁鞭,同时动用剑气,猛撞秦三的腰腹,撞出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秦三喷出一大口鲜血,血水在地上蜿蜒流淌,雷火又在东无周身炸响,射出万道金光。谢云潇用尽平生之力,凝聚雷火与剑风,化作一道爆燃的气浪,重重打在东无身上。 东无的衣袍烧出了几个黑洞,趁此机会,华瑶立刻甩动铁鞭,猛锤他的胸膛。她的御火之术忽然超过了他,雷火不受他控制,而她站在火雨雷光之中,铁鞭上火花迸溅,如同漫天繁星闪耀,她用铁鞭缠住了他的双腿。他挺剑刺入她的心口,这一剑又被谢云潇挡下了。 东无的剑风如同旋风一般激荡曲折,谢云潇一时找不到破解的办法。 那剑风强劲之极,刚猛绝伦,瞬间击破了谢云潇用剑气化成的屏障。谢云潇的肩胛骨已被打得粉碎,血水浸透他的衣袖,外伤和内伤又加重了一层,他的喉咙里涌出一股血腥气。 东无乘胜追击,剑刃直切谢云潇的颈侧。 谢云潇反转剑柄,横劈东无的剑刃,两剑交击,金光爆燃,谢云潇的剑柄上隐现裂痕。谢云潇已经无法用力,轰然一声爆响之后,他的剑柄碎成了几块。 生死存亡之际,忽有一股拳风猛然袭来,华瑶的拳头落在东无的太阳穴上。她这一拳如同雷霆暴震,猛击东无的太阳穴,东无顿时头晕目眩。 华瑶没有丝毫停顿。她连打十拳,“砰砰砰砰”,响声巨大无比,每一拳都是使尽全力,她的血肉从她拳峰处脱落,露出一块一块的白骨,骨头的形状突兀,沾满了鲜红血水,而她浑然不知,杀了东无,杀了东无!她一定要杀了东无!! 东无倒地不起,他的头骨已经凹陷了一半,眼球也是破碎的。他陷入黑暗之中,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但他还能提剑运气,他要和华瑶同归于尽。 东无道:“跟我一起走……” 濒死之时,他感到极大的痛苦。 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深夜的寝宫里,他在疼痛中忍受着全身痉挛的折磨。他躺在冰冷的宫门前,蜈蚣从墙缝里爬过,爬到他的鞋底,他踩死了蜈蚣,那是他今生第一次杀生。 他道:“你是最后一个,皇妹……” 他听见远方传来的呐喊“公主千岁千千岁”,他笑了,剑尖上寒光一闪,刺向华瑶的心口。 华瑶还没出手,突然飞来一把软剑,如同游蛇般灵活,软剑挑开了东无的剑尖,把他的长剑甩出三丈远。 这一瞬间,白其姝飘然而至。 白其姝也受伤了,她的衣袖上血水淋漓,可她脸上还带着笑意。她拿出了一包药粉,那是沧州白家特产的“毒蝶幻影”。 白其姝反手一拍,把药粉扣在东无的脸上,渗入他的血肉,她笑着说:“你怎么还不死?” 她道:“所有人都盼着你死。” 白其姝的武功不如华瑶,也不如东无。然而,此时此刻,华瑶和东无奄奄一息,白其姝的武功是最强的。她提起一把软剑,当着众人的面,她亲手砍断东无的脖颈,摘下了东无的头颅。 白其姝对华瑶说:“杀东无的人,是我,大家都看见了,殿下,您不必背负……弑兄的骂名……” 华瑶也笑出来了。她说:“好,好,很好,东无终于死了!” 白其姝道:“殿下威武!” 华瑶道:“你带着东无的脑袋,去战场上指挥启明军,不出半个时辰,启明军一定能战胜敌军。” 白其姝领命告退。 华瑶放出了最后一支信号烟,再过一会儿,她的侍卫就会赶过来接她,把她和谢云潇、齐风、秦三都接走。他们都活下来了,死里逃生,真是天大的喜事,她只觉得十分疲惫。 大火还没烧尽,烟尘飘散,华瑶低头咳嗽,又咳出了一口鲜血。 谢云潇跪在她的身边,他们的背后是一座尸山,挡住了他们二人的身形。浓烈的血腥味四处蔓延,她的眼前血水涌动,她分不清那是谁的血。 华瑶道:“我没劲了……” 华瑶突破了极限,耗尽了自身的元气,普通人到了她这个地步,早已气绝身亡,而她凭借极强的意志力,竟然还能说出几句话。 她已经走火入魔了。她之所以走火入魔,是为了自救,也是为了救人。 谢云潇心神俱震。 华瑶道:“其实我……我也很累……” 谢云潇忽然抱住了她,冰凉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她恍然反应过来,那不是雨水,是谢云潇的眼泪。 谢云潇哭了。 华瑶有些惊讶。她小声问:“你哭了吗?你不要哭,我会心疼。” 她喃喃自语:“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谢云潇道:“我也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声音好温柔,可惜她的听力也减弱了,她听得不太清楚。她神智恍惚,隐约记起来,自己曾经问过他:“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谢云潇道:“我会陪你一同上路。” 华瑶道:“你要给我陪葬?” 谢云潇道:“不是陪葬,是殉情。” 华瑶道:“我还是不太明白……生死有命,成事在天……在这人世间,情为何物呢……” 谢云潇道:“你不必明白。” 他紧搂着她的腰肢,源源不断地向她传送内力。他很擅长为她调 息运气,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动用自己的内力,慢慢地修补她的内伤,他低声道:“我知道你很累,千万别睡着了……听我说话,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华瑶轻轻地笑了,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谢云潇暗想,原来如此,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地了解她的性格,她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几次生离死别,她从来没有过分消沉,也没有过分沮丧,只是因为她早已看淡了生死。 她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又会在乎谁呢?死到临头,她不知道恐惧,也不知道悲伤。 她还有心思和他开玩笑,她嗓音极轻:“古语有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谢云潇道:“古语也有云,朝相思,暮相思,朝暮相思无尽时,生相思,死相思,生死相思两处辞。” 他提醒她:“你曾经答应过我,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华瑶道:“可是,你也没劲了吧……” 谢云潇道:“还有,我什么都有,都给你。” 第207章 斩狼头 东无已死,启明军全军撤退!…… 华瑶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好困……” 谢云潇语无伦次:“你调整自己的呼吸,气沉丹田,内力会随着经脉运转,修复你身上的伤口,别睡,别睡着了,卿卿……” 华瑶的内力早已耗尽了。谢云潇把自己的内力传给她,帮助她调息运气,在此期间,如果她昏迷不醒,她的呼吸会变慢,甚至停止,她的伤势也会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谢云潇不断和她说话,只怕她昏睡过去,她的内力才刚运转一周,伤势略有好转,心跳又突然减缓,她似乎已经听不见谢云潇的声音。她脸色惨白,气息渐渐衰弱,伤口渗出的鲜血流到他的手上,他满手滑腻,满心空茫,他的心脏像是被人挖空了,痛如刀绞,痛得他全身筋骨麻木。他低头看着她,他的脑海只剩一片空白,战场上的喊杀声渐去渐远,这世间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他只想和她同生共死。 他极低声地念道:“卿卿……” 他的心力逐渐衰竭,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气从何而来,他只知道向她而去。他继续为她调息运气,她的心脉微弱之极,像是一条细线,他们二人的命运都系在这一条线上。 他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缓声道:“卿卿,你能听见吗?” 华瑶道:“嗯……” 如此轻微的回应,却让他欣喜若狂。 乍悲乍喜之间,他的神智更加混乱,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得颠三倒四:“你还记得内功心法吗?气沉丹田,静心定神,气脉相通,筋骨相连,内力运转三周天,初识无边境界……你一向无惧无畏,可我害怕你会一走了之……你坚持了很久,再苦再累也能撑下去,你辛苦经营这么多年,只差一步就能建功立业……” 天宇开霁 第226节 华瑶听不清谢云潇说了什么。她求生的意志原本就是十分强烈的,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慢慢地调整自己的气息,真气在她的经脉中流转,如同江水奔腾一般连绵不断。 华瑶与东无决战之时,自身的潜力完全激发,她的武功臻入化境,堪称登峰造极。如今她的内力运转起来,整个人由内而外焕发生机,奇经八脉的瘀血全部化开了。她睁开双眼,眼底的血丝已经褪去,她的眼神明亮、清澈,像是一泓清泉,只是面色还有些苍白。 谢云潇怔了一怔,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他喃喃道:“卿卿……”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你真的流了很多血。” 谢云潇道:“其实也不是很多,你放心,我不觉得疼,你身上还疼吗?” 华瑶撒谎道:“一点也不疼。” 她抬起手来,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方才,他对她说,生相思,死相思,生死相思两处辞,她听出了他的毅然决然,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自刎,难道他当真是生死相随吗?他又为什么落泪呢?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除了惊讶之外,她还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脑海里的思绪乱糟糟的。 纵然她捡回了一条命,她还是元气大伤。她昏昏沉沉,如同大梦初醒,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想站起来,忽然觉得胸口沉闷,喘不上气,双手双腿都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痛得锥心刺骨。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的内力尚未耗尽,我把内力传给你,可以止血止痛……”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的内力要是耗尽了,你会累死的,不要硬撑了,你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华瑶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丸,此药名为“补血回魂丹”。她自己像吃糖一样吃了四颗,嚼得嘎嘣响,又把药瓶递给谢云潇,叮嘱他尽快服用。 谢云潇把药丸咽了下去,冷风吹动他的衣袍,华瑶忍不住咳嗽起来。她抬起头,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天空很蓝,白云很淡,她清醒了许多,虽然她伤势严重,但她相信自己一定会痊愈。 她坐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她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战鼓声从战场上传过来。她眺望远方,刀光剑影正在闪动,鲜血激溅,尸横遍野,敌军仍未撤退。 华瑶自言自语:“东无已经死了,敌军为什么还不撤退?” 华瑶话音未落,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了自己的侍卫,紫苏和青黛率领七百名武功高手,飞奔到了她的身边。 她们的衣袍血迹斑斑,脚步却是异常迅速。她们跪地行礼,齐声道:“卑职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华瑶命令道:“青黛,你立刻去找秦三和齐风,把药丸塞入他们口中。” 华瑶把药瓶交给青黛,青黛领命告退。 华瑶看着青黛的背影,隐约感觉右手的疼痛加剧了,鲜血从指缝间溢出来,伤口血肉模糊,露出一块一块的白骨,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紫苏对她十分敬佩。 紫苏道:“请殿下允许卑职为您上药。” 华瑶道:“准了。” 紫苏拿出一瓶金疮药,把药膏敷在她的伤口上,又用纱布缠住她的右手。 鲜血渗透了纱布,华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紫苏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殿下,请您保重龙体。” 只有皇帝才配用“龙体”二字,华瑶听出了紫苏的言外之意。 东无死无全尸,方谨不得民心,琼英不成气候,华瑶必将继承大统,她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她一定会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 华瑶环视四周,启明军的顶尖高手组成了一个圆形剑阵,华瑶位于剑阵的正中央。起初,这个剑阵的长宽不过三十丈,华瑶和东无交战的时候,剑阵也在向外扩散,如今的长宽已有两百多丈。 难怪啊,华瑶心想,东无濒死之时,东无的侍卫一个也没赶过来,原来他们都被剑阵挡住了。他们的武功远胜启明军,启明军之所以能挡住他们,一是因为,这个剑阵也是源自八卦阵,可以压制敌军的邪功;二是因为,华瑶和东无的生死决战十分激烈,从始至终,其实也不过半刻钟。东无的头颅被华瑶锤碎之后,敌军士气大减,白其姝又闯入剑阵之中,砍断了东无的脖颈。敌军人心涣散,逃兵也不在少数。 此时此刻,华瑶的附近是一片尸山血海,以及一块三丈高的巨石,此地的草木已被鲜血染红,又有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了。 华瑶低声问:“紫苏,你只带了七百人?” 紫苏道:“卑职从鹿台山上赶过来,恰好遇到了敌军的精锐部队。卑职率领两千人突破重围,约有一千人牺牲,两百人重伤。” 鹿台山位于西北方,距离此地仅有三里远。 华瑶思索片刻,派出一队轻功高手负责传信。过了一小会儿,启明军将领曹标率领三千人赶到,他们带来了上百辆战车。 众人遵从华瑶的命令,齐声高喊道:“狗贼东无被砍头了!狗贼东无被砍头了!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天光大亮,曹标放声大喊:“公主有令,东无已死,启明军全军撤退!公主有令,东无已死,启明军全军撤退!!”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启明军士气高涨,众人的目光落在华瑶身上,华瑶不能显露出一丝疲惫。她缓缓地站了起来,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她面不改色,沉声道:“今日我们大获全胜,诸位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回城之后,本宫会论功行赏,给你们加官进爵。你们只须记住,启明军替天行道,自有天道庇护。” 众人的情绪十分激昂:“公主千岁千千岁!!” 华瑶动用轻功,登入一辆战车之中,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与她同坐一车。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缓解伤痛,又转过头,偷偷地看了一眼谢云潇。 谢云潇的状况比她好不了多少,他侧倚着车壁,唇色极淡。他不顾自己的死活,把大半的内力传给她了,他的内伤和外伤本来就很严重,失去内力之后,他 的心脉已有损伤,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动武了。 华瑶听见他的气息断断续续。她心头一惊,连忙按住他的脉搏,他反倒安慰她:“别担心,我们快回城了。” 华瑶道:“嘘,你不许再说话了。” 谢云潇道:“我想听你说话,可以吗?” 华瑶立刻答应:“当然可以,不是我吹牛,我有一肚子的话,永远说不完,你安安静静地听我说……” 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是我考虑不周,你重伤未愈,应该好好休息,敌军暂时不会打过来。敌军人心涣散,五万精兵已经分成了几派,各派都有各自的将领,无法调动全军。” 华瑶轻声道:“确实如此,东无疑心深重,他身边没有副手,他一直是独揽大权的,他麾下的将领也是平起平坐的。这种管理办法,当然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将领们可以相互制衡,坏处是,东无死后,将领们容易内讧,我猜他们现在就在内讧。” 谢云潇道:“如此甚好。” 华瑶道:“是啊。”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右手,摸到他的手心微凉,他的指尖是冰冷的,关节也有些僵硬。他的伤势是很严重的,他还硬撑着不出声,华瑶也不知道他要撑到什么时候? 华瑶沉默片刻,认真道:“上个月,我招揽了一位名医,她大概有七八十岁了,她品行端正,医术高明,能为武功高手治疗伤病。她擅长针灸,虽然不如汤沃雪,却也是天下第一流,我把她叫过来,让她看看你的伤势。” 谢云潇道:“她是随军出征的军医吗?” 华瑶道:“嗯,算是吧,曹标把她带过来了。” 军医的医术当然也有高低之分。医术高明的军医通常研究过武学,可以救治武功高手,这样的军医并不常见,一般也不会随军出征。曹标把军医带过来,原本是要救治华瑶。 华瑶觉得自己的伤势不是最紧急的,秦三和齐风已经昏迷不醒,华瑶一定要保住他们的性命,就让军医去照顾他们了。 如今看来,谢云潇的状况也不太好。他的脉象浮沉不定,虚实不明,可能是性命危急的征兆,华瑶很不放心,必须让军医过来给他诊断一下。 车队缓缓向前行驶,华瑶丝毫不敢松懈,时刻留意周围的动静。 华瑶忽然发现,她的听力敏锐了许多。她听见一丝微弱的哭声,那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人正在“呜呜”地哭泣:“殿下,公主殿下,救命,救救我……老天在上,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求求你们行行好,我喊不出声……” 华瑶叹了一口气。她敲响车窗,唤来两名侍卫,又给他们指明方向,让他们把燕雨抓过来,放到齐风所在的那辆车上。 侍卫的身法极快。他们脚步一迈,飞向一座尸山,燕雨从尸山之下爬出来,侍卫跳到燕雨的面前,立刻把他捉住,送入一辆战车之中。 燕雨还没反应过来,突然闻到一股药香。他低头一看,他的弟弟齐风躺在一张软席上,军医正在为齐风针灸。 那军医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太。她满头白发,身形佝偻,肩上披着一件粗布短衫,赤脚穿着一双草鞋,手脚上长满老茧,针灸的技法又快又准,她口中念念有词:“快了,快了……” 燕雨记挂着齐风的伤势,情急之下,他的脾气比平日里更急躁。他看她一副寒酸的样子,实在不相信她的医术,他慌忙道:“你是谁?你说什么快了,我弟弟快死了吗?!你要是把他治死了,我一定拼了这条命,找公主治你的罪!” 老太太自言自语:“我是你们启明军的军医,走了十几里山路,好不容易才赶过来,刚来不久……我也是老糊涂了,来迟了一步,在山里住了一百多年,脑袋也不中用了……” 燕雨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你胡说!人这一辈子,最多也就一百年,你怎么在山里住了一百多年,你真是老糊涂了!!” 燕雨扶住车门的把手,要把侍卫喊过来。他还没出声,迎面吹来一丝凉风,他被人点了哑穴,叫不出一点声音,他又惊又惧,这是怎么回事?! 车里只有三个人,齐风不能动,燕雨不会自己害自己,动手的人就是那个老太太,可是,燕雨根本没看见老太太动手! 燕雨这才明白过来,老太太的武功之高,远超他的想象。他心里十分恐惧,筛糠似的浑身颤抖,惊出了一身冷汗。 老太太连忙说:“我姓周,单名一个谦字,侍奉过高祖的……高祖,你听过吗?她是兴平帝,你们公主的祖奶奶……” 燕雨瞪大双眼,做出一个口型:“金甲将军!” 周谦道:“对,对,一百年前,我身披金丝甲,手持银环刀,江湖人称金甲将军。” 燕雨惊讶地张大了嘴。 周谦道:“我解开你的哑穴,你不要喊叫了。” 燕雨点了一下头,转瞬之间,他又能开口说话了。 燕雨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齐风也死了,他们全都死光了。他现在不在人间,他在黄泉路上,恰好遇到了金甲将军,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燕雨含泪道:“公主为什么也死了?” 周谦道:“她没死,她好着呢,快登基了,她的皇后也好着呢,真有福气……” “福气”二字才刚出口,杀气突然袭来,剑光纵横,刀光映射,如同暴雨闪电一般,劈开了一辆战车,侍卫大喊道:“敌军有埋伏!!” 第208章 驰骋荒原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敌军竟然有埋伏?! 燕雨毫不犹豫,飞快地扑向齐风。他挡在齐风的身前,只听“咔嚓”一声巨响,这一辆战车也被劈开了。 火花迸溅,烟尘飞扬,燕雨抱着齐风,滚出了车厢,摔到了地上。 齐风还没醒过来,燕雨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怎么办,怎么办?他和齐风都要死了!他的双手使不出力气,双腿早已折断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人,无法躲避敌人的攻击,只能趴在地上等死。他满腔愤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周谦道:“你还是好好做人吧。” 燕雨急忙道:“金甲将军!” 周谦立刻出手了。 周谦的身上没有一件兵器。她袖袍一挥,劈出一道掌风,劲力沉重之极,如同泰山压顶,砸在数十人的头上。那些人脑浆迸裂,鲜血飞溅,尸体被碾成泥浆,渗入泥土里,化成一滩血水。 如此血腥的场面,真让燕雨大开眼界。 血腥气扑面而来,燕雨实在是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吐出来了。从昨晚到今早,他什么也没吃,胃里没有一点食物,吐的都是胃酸和胆汁。喉咙里又苦又酸,又辣又疼,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真像一个窝囊废,活脱脱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果然,又有一股杀气向他袭来,他顾不上自己的脸面,惊叫道:“金甲将军,救命!” 自己的脸面算什么?活命才是最重要的!燕雨不怕丢脸,只怕他自己活不成了,又拖累了他的弟弟齐风。 燕雨紧紧地护住齐风,鲜血从齐风的嘴角流出来,燕雨颤声道:“金甲将军,我弟弟还有救吗……” 金甲将军? 华瑶听见了燕雨的声音。 片刻之后,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 华瑶知道军医的武功出神入化,却不清楚军医的身份来历。军医的年纪至少在一百岁以上,出生于顺熙年间,亲身经历过兴平十七年的沧州虎牢关大战,尤其熟悉沧州的风土人情。她在永州的深山老林里隐居多年,有时也会去村庄行医救人,村民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老神通”,她以“神通”为谐音,化名“沈通”,自称是永州本地的老人,前来投奔启明军。 她的医术确实高超,为人也确实宽厚善良,华瑶让她做军医,给她封了个七品官职,又派人调查她的生平事迹,查出了一些线索。 这位军医和宏悟禅师有些交情,她曾经托人传信到虞 州山海县,宏悟禅师给她回信了,他们二人的书信往来持续不断,宏悟禅师一定是她的老熟人。她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华瑶试探她几次,她没说过一句真话,纵然如此,华瑶还是能察觉出来,她对华瑶没有丝毫恶意。她救治病人,总是尽心尽力,华瑶就让她留在了军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也是华瑶的驭人之术。 天宇开霁 第227节 华瑶真没想到,这位军医可能是大名鼎鼎的金甲将军。如果她真是金甲将军,那她今年都有一百四十岁了,而华瑶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岁的一半,她们二人的年纪和阅历相差太远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确认军医的身份,战场上硝烟弥漫,战鼓声震天动地,形势已是十分危急。 华瑶敲响了车门,侍卫紫苏赶来报信:“启禀殿下,伏兵约有四千人,其中一千人擅长遁地术。” 华瑶当机立断:“传令前锋和中锋部队,向着东北方,全速行军,直奔临德镇。曹标和白其姝各自率领三千人断后,现在的风向是西南风,顺风放一把火,点燃毒烟,追兵一时也追不过来。” 紫苏道:“殿下英明,卑职遵命。” 紫苏走后,谢云潇忍不住问:“敌军为什么会派出伏兵和追兵?” 华瑶解释道:“东无的手段十分诡诈,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他阴魂不散。他生前一定设置了陷阱,围绕着浅山镇,四面八方都有伏兵,这些伏兵都是死士,东无没让他们撤退,他们不会后退一步,我们想从这里逃出去,必定要经历一番苦战。” 谢云潇扯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谢云潇只说了两个字,似有千言万语,无法在此时说出口。他和华瑶身受重伤,已经没有自保的能力,这一场战争还没结束,他只怕华瑶再一次身陷绝境,而他不能助她一臂之力,还会成为她的累赘。 谢云潇沉默地看着华瑶,华瑶也看着他,恍然之间,华瑶有一种错觉,她是皇帝,谢云潇是皇后,叛军造反作乱,打到皇宫里来了,皇后宁死也不愿逃出皇宫,只愿与皇帝同生共死。 华瑶严肃道:“你不要害怕,天塌下来,有我撑着,我会保护你。” 谢云潇道:“我不是害怕……” 华瑶道:“嗯,我相信你。” 谢云潇道:“你现在能站起来吗?” 华瑶毫不犹豫地吹嘘道:“我现在精力充沛,能打一百个人,就算东无复活了,我也能一拳把他打飞,不让他伤到你一根头发。”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道:“你是不是被我的威猛震慑住了?” 谢云潇不假思索:“是,殿下如此威猛,我被震慑得无话可说,我怕自己一时失言,也会被殿下一拳打飞。” 华瑶有些想笑。她一直觉得,谢云潇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而且,他是那种一本正经的有趣,他讲笑话的时候,他自己一点也不笑,她只觉得十分好笑,她轻声说:“你是我的心上人,我怎么舍得打你呢?” 谢云潇搭在她衣袖上的手指忽然伸直了,他的手掌覆住她的手背,指腹轻轻划过她的指尖,若有似无的触碰,温柔又谨慎,她趁机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只用了一点点力气。劫后余生,他们之间的玩闹仅此而已。 华瑶低头沉思,又过了一小会儿,局势已经控制住了,她派出几个侍卫,把齐风、燕雨、秦三和军医都接过来了。 华瑶乘坐的这一辆战车还算宽敞,可以容纳六个人。华瑶和谢云潇坐在一侧,秦三和燕雨坐在另一侧,齐风躺在一张毛毯上,昏迷不醒,军医跪在齐风的身旁,又用银针封住了齐风的穴位,暂时止住了血。 战车正在向前行驶,车轮在路面上滚动,车厢不停地摇动颠簸,像是水浪里漂荡的一艘船。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人,轻功高强的人,这些人拔腿飞奔,越奔越快,身影如同一道电光,疾驰而去。 燕雨道:“跑太快了,我又要吐了。” 秦三道:“别吐,忍着,你要是吐了,我也想吐。” 秦三脸色惨白,怀里抱着一把长刀。不久之前,她才刚醒过来,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去,此时她的精神有些恍惚。 秦三的头顶扎着二十根银针,军医不让她把银针拔下来。她的目光落在了军医身上,她喊了一声:“老前辈。” 军医回应道:“哎?” 华瑶忽然开口道:“我应该叫您沈通,还是叫您周谦呢,老前辈?我听说,沈通是您的化名,周谦是您的真名?” 车厢里一片寂静,片刻之后,周谦才说:“老朽姓周,名谦,殿下明察秋毫,老朽不敢隐瞒,请殿下恕罪。” 华瑶道:“何罪之有?” 周谦道:“老朽不该……” 华瑶等了一小会儿,没等到周谦的下文,周谦赔罪道:“殿下恕罪,老朽老糊涂了,记性不好……”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我看您耳聪目明,身手矫健,倒也不必自称老朽。您年事已高,又是四朝老臣,镇守边疆三十年,为大梁朝立下汗马功劳,太后也要礼让三分。” 周谦道:“老臣镇守边疆,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当年沧州兵强马壮,高祖勤政爱民,老臣也跟着沾光了。” 华瑶有些不耐烦,她没想到周谦还会和她打官腔。启明军还在行军路上,追兵随时会追上来,她和周谦不谈正事,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华瑶心念一转,试探道:“请问,《武学七道》是您编写的吗?” 周谦道:“承蒙高祖器重,老臣读过上千本武功秘籍。《武学七道》这本书,不是老臣自创的,是老臣总结了前人的理论,写成了一本杂谈,书上还有不少错漏谬误,殿下见笑了。” 此话一出,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秦三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燕雨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谢云潇心不在焉。谢云潇的心里也有几分浮躁,他分不清周谦的话是真是假。 谢云潇直言不讳:“既然如此,前辈又何必把《武学七道》刊印出来,流传后世?倒不如放一把火,烧光这些书,免得误人子弟。” 周谦哑口无言。她看着谢云潇,又问:“你是谢家公子,大梁朝第一世家,谢家的家训是‘温良恭俭,礼义忠信,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你还记得吗?” 谢云潇道:“我嫁入皇族了。” 谢云潇言简意赅,短短六个字,又让周谦哑口无言。周谦这才想起来,华瑶和谢云潇都是少年意气,他们的年纪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 周谦笑道:“殿下真有皇族的风范。” 谢云潇道:“过奖了,比不上前辈光明磊落的侠义风范。” 周谦道:“殿下何必说反话呢?” 谢云潇道:“您又何必来问我?是正是反,只在您一念之间。” 谢云潇与华瑶不同,谢云潇极少练习《武学七道》的心法,对《武学七道》的作者并不是十分尊敬。他怀疑周谦的身份来历,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失礼,他的伤口止血了,内力尚能维持,不需要周谦诊断他的伤势。 燕雨看着谢云潇和周谦吵架,连口 大气都不敢喘,今日的所见所闻,太过荒诞,燕雨的脑袋浑浑噩噩的,可是,周谦毕竟是军医,燕雨不敢得罪她,她还要给齐风治病呢! 燕雨赶紧出来打圆场:“殿下息怒,将军息怒,请您二位看在小人的面子上,消消气……” 话虽这么说,燕雨却是知道的,谢云潇没有容人之量,别看谢云潇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好像神仙下凡,不太会说人话似的,其实谢云潇很会冷嘲热讽,这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毕竟华瑶吵架的本领也是极高超的。 华瑶忽然笑了一声:“就算《武学七道》是你瞎写的,书上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吾乃凡人,无奈凡人,为人为仁,难舍难分’,当时读来,我心里颇有感触。这世上有一些事,只有我能做成,也有一些事,我无能为力。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你应该比我见得更多。” 周谦沉默不语。 华瑶道:“如今天下大乱,内忧外患一天比一天更严重,我和你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永州、沧州、凉州、康州、京城,甚至是江南七省,都有上万人死于战乱,死于饥寒交迫。我知道你隐居多年,早已不问世事,但你当年也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 华瑶故意停顿一瞬,周谦接话道:“忠君之事?” 华瑶怀疑周谦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她隐约察觉,周谦把她当成了小孩子,周谦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像在逗小孩子玩。 这也没什么,毕竟她的年纪只有周谦的八分之一,换作是她,面对一个两岁小孩,她也会胡言乱语,讲不出一句正经话。 华瑶毫不在意,淡淡道:“我想说,食君之禄,禄从哪里来?从民间来,法治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根基稳固,树木便能枝繁叶茂。” 周谦看着华瑶的双眼,看得出神,她喃喃道:“这句话是,是……” 华瑶道:“是我的曾祖母,兴平帝的教诲。” 周谦哑然失笑:“殿下,您和您的曾祖母有些相似。” 华瑶认真道:“如果曾祖母还在世,她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曾祖母知人善任,任人唯贤,她当政的那些年,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她这一生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 周谦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华瑶道:“什么意思?” 周谦这才反应过来,华瑶故意套她的话。要想从一个人的嘴里套话,有一个好办法,故意说错一句话,等那个人来纠正,这在官场上是很常见的,官场里来了一个新人,老人们不会直接问“你从哪里来”,只会说“你是县乡来的吧,某某的同乡”,如果新人的城府不够深,往往要把自己的家世、籍贯、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交代得一清二楚。 过去的数十年,周谦不曾与官府打过交道,想起那些前尘旧事,她头疼不已。她是兴平帝的宠臣,也是大梁朝的罪臣。冥冥之中,她仿佛听见了兴平帝的声音,兴平帝怒声道:“你再说一遍,公主出了什么事?朕问你,公主出了什么事?!” “啪”的一声,镶金白玉碗摔在地上,尖锐的碎片飞过来,砸在周谦的脑门上,血流不止。 周谦俯身伏跪,颤声道:“请陛下节哀……” 兴平帝道:“朕命令你为公主陪葬。” 周谦道:“罪臣罪该万死,万死难赎!” 兴平帝突然苍老了许多。她的鬓边白发杂乱,她站在金銮殿上,她的背后是雕龙鎏金的龙椅。日落西山,黄昏的阴影里,她喃喃道:“你太让朕失望了,公主已死,你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你为什么不替公主去死?” 过去与现在紧密相连,周谦的双手颤抖起来,她道:“公主,老臣来救驾了。” 华瑶不明白她的状况,又试探道:“你认识宏悟禅师吗?” 周谦道:“认识,认识。” 华瑶道:“宏悟禅师被东无杀了,你知道吗?” 周谦从怀里取出一小块布包,递给华瑶,华瑶打开一看,那是一块雕龙金印,约有半个巴掌大,雕工精湛之极,华瑶道:“这是储君的金印吗?” 周谦答非所问:“宏悟禅师是公主的侍卫……” 周谦前言不搭后语,华瑶却听懂了,兴平帝有一个女儿,名叫高阳万真,宏悟禅师就是万真公主的侍卫。 怎会如此? 万真公主英年早逝,史书上的记载只剩寥寥几笔,如果宏悟禅师真是她的侍卫,那宏悟禅师为什么会出家?为什么宏悟禅师明明会说话,却要装作哑巴? 先前的机遇,并不是巧合,这一瞬间,华瑶想通了许多关窍,她问:“你在长回岭隐居多年,长回岭的解毒草药,是你亲手种下的吗?” 周谦惊叹于华瑶的聪慧。周谦原先以为,华瑶与万真略有相似之处,如今看来,华瑶比万真更聪慧、更机警、更善于识人用人。 周谦回忆道:“当年,五毒派有一种剧毒,叫‘绝杀’,万真公主遭遇刺杀,刺客的剑上是‘绝杀’,半寸长的一个伤口,断送了公主的性命。我和宏悟禅师一直在寻找绝杀的解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我把解毒草药带回来,种在长回岭,宏悟禅师也是知道的。” 还有一些经历,周谦没说出口。 周谦以身试药,在山洞里昏睡多年,当她醒来时,大梁朝又变天了,昌武帝逝世,昭宁帝登基。她等了又等,等到昭宁帝的第一个女儿诞生,名叫方谨,方谨并不是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明君。昭宁帝的第二个女儿叫华瑶,华瑶就在她的眼前,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观察,她已看清了华瑶的心性,她道:“您应该尽快登基。” 华瑶觉得,周谦的神智似乎不是很清醒。 华瑶正要说话,战鼓声变调了,侍卫紫苏追上了战车,她禀报道:“殿下,追兵约有两万人!” 追兵怎么会有两万人?! 华瑶道:“追兵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紫苏道:“东北方向,追兵距离启明军不过四五里远。追兵首领是绍州军营的武德将军和武义将军,武德将军率领一万精兵从东路来,武义将军率兵一万精兵从北路来,两路军队士气高涨,战鼓敲得震天响。” 谢云潇低声道:“他们不知道东无已经死了吗?” 华瑶猜测道:“武德将军和武义将军都是六品武官,官职不低,俸禄也不少。他们背叛朝廷,投靠东无,擅自从绍州军营调兵两万攻入永州,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东无死了,他们也没有退路了,只有拼死一搏,杀光启明军,再向朝廷讨个赏,或是自立为王,才能挣出一番功业。” 谢云潇道:“你要和他们开战吗?” 华瑶略一思索,轻声道:“我和东无交战的时候,这两万精兵还没赶到战场,他们应该是东无派来的援军。敌军还有三万精兵没有撤退,敌我双方一旦开战,敌军的五万精兵会从四面包抄围拢,启明军又会折损不少人。” 第209章 披挂如麻 “姐姐,你不想做人吗?”…… 谢云潇道:“前有伏兵,后有追兵,启明军进退两难。” 天宇开霁 第228节 华瑶道:“东无真是阴魂不散。” 燕雨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东无已经死了,还有几万人愿意为他卖命,他们都没长脑子吗?” 华瑶叹了一口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其实华瑶也知道,东无常用的计策包括“车轮战”和“连环计”,东无这个人死了,他的计策还是活的。 此前,华瑶还以为,敌军将领一定会内讧,如今想来,她考虑得不够周密。东无在世的时候,各个将领之间的利益纠纷也是持续不断的。东无死后,局势改变,那些将领可能会达成合作。 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敌军会因为争权夺利而内乱,也会因为争权夺利而结盟,前者的“权”和“利”来自内部,也是敌军对内的利益分配;后者的“权”和“利”来自外部,也是敌军 对外的资源扩张。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启明军已经步入浮玉山的地界。 浮玉山盛产一种坚硬的玉石,硬度极高,名为“顽玉”,浮玉山方圆十里内的土地之下都埋着一层顽玉,如果敌军在这里施展“遁地术”,不仅要花费更多时间,也更容易被启明军发现。 谢云潇道:“穿过浮玉山,再走四十里路程,就能抵达临德镇。” 燕雨道:“敌军会追上来吗?” 谢云潇道:“做好准备。” 谢云潇的伤势比燕雨更严重,他的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鲜血早已浸透了他的左半边衣袖,他的右手边放着一把长剑。他握着剑柄,随时可以拔剑出鞘。 燕雨紧张得头皮发麻。这一辆战车上有六个人,除了周谦之外,人人都是身负重伤,如果敌军真的追上来了,只靠周谦一个人,能否保全五个人? 华瑶的众多侍卫环绕在战车周围,燕雨还是很不放心,如果敌军派出了武功极高的化境高手,华瑶的侍卫又能抵抗多久? 燕雨的额头上冷汗淋漓,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他的脉搏一跳一跳的,像是一大群跳蚤,跳满了全身似的。他含糊不清地说:“我身上有跳蚤……” 华瑶道:“什么?” 燕雨道:“有跳蚤……” 华瑶道:“你十岁那年就进宫了,你进宫之后,身上再也没有长过跳蚤,你忘记了吗?而且,你有内功护体,跳蚤不会靠近你。” 燕雨忽然想起来,宏悟禅师也是公主的侍卫,宏悟禅师的武功天下第一,却没逃过悲惨的下场,燕雨的心里也有些悲伤,这叫什么?他想了又想,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秦三距离燕雨最近,她听见燕雨的话,惊讶道:“你会说八个字的成语?” 燕雨道:“十六个字都能说。” 秦三道:“来,你说一句,给大伙儿助助兴。” 燕雨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秦三道:“你也是个文化人。” 燕雨的情绪还是十分低落。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成语,在华瑶、谢云潇、秦三的面前大放光彩,如此重要的时刻,齐风昏迷不醒,那些成语都白说了。他有气无力道:“我不认字,哪有什么文化……” 秦三抬起手,摸了一下燕雨的额头,她道:“坏了,你发高烧了。” 燕雨蜷缩起来,从低烧到高烧,似乎只是短短一瞬间,他断断续续道:“殿下恕罪,我真的想吐了……齐风的肋骨折断了几根,我的肋骨也疼,疼死了,胸疼,心疼,肺疼,哪里都疼……这个车厢颠来颠去,颠得我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 周谦看了一眼燕雨,立刻拿出三根银针,扎在燕雨的额头上。疼痛减轻了,燕雨昏睡过去了。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华瑶也有些困倦,她反倒怀念起燕雨的聒噪。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又说:“周前辈,请你顺便看看,驸马的伤势怎么样了?” 周谦的医术十分高超,不需要诊脉,只是听见谢云潇的气息,她就断定道:“驸马暂无性命之忧,不过,三十天内,驸马千万不能动武。” 华瑶道:“那就好,我放心了。” 周谦道:“殿下,您的病情是最麻烦的。” 华瑶不太相信周谦的诊断,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好,精神也很振奋。她手里握着一枚雕龙金印,那是周谦交给她的金印,她摸到了金印底部的刻字“皇帝承天,受命之宝”。她顿时明白了,这不是储君金印,而是皇帝金印。 难道,金銮殿上的金印是仿制的,华瑶手里的这一枚金印才是真品?这一瞬间,华瑶的思绪百转千回,曾几何时,她崇拜兴平帝和金甲将军,把她们二人当作自己毕生的榜样。今日此时,她听完周谦的一番话,恍然醒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十全十美。兴平帝一世英名,却也不是时时刻刻保持冷静,方方面面顾虑周全。 周谦的一句话,又打断了华瑶的思路:“您已经走火入魔了。” 华瑶笑了一声,淡淡道:“那又如何?走火入魔,究竟是什么意思?人人都说,走火入魔,筋脉尽断,可我的筋脉不是好端端的吗?无论什么事,只要我不相信,就没人能说服我。” 谢云潇道:“殿下。” 谢云潇话音刚落,战车底部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破冰碎玉一般。启明军还没走出浮玉山的地界,敌军的追兵忽然赶到了。 地面裂开一条又一条缝隙,刀光从缝隙中涌出来,瞬间击杀了数百人,启明军再一次遭受重创,紫苏急忙道:“启禀殿下,追兵来了!” 追兵的脚程很快,比华瑶预计得更快。启明军全速撤退,与追兵又有五里的距离,追兵为什么会在短短一刻钟之内赶过来? 华瑶思索片刻,几乎可以断定,追兵分成了前锋、中锋和后卫三个部队。前锋部队的速度最快,前锋部队追上启明军,趁乱偷袭,如果启明军停止行进,与前锋部队交战,那就落入了敌军的陷阱。 华瑶下令道:“传令全军,不要和敌军纠缠,全速前进,刻不容缓。另外,让曹标率领七百死士,带上炸药,根据声音辨别敌军的位置,趁着敌军还没从地面钻出来,点燃炸药,炸死他们。” 紫苏领命告退。 片刻之后,“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喊杀声、尖叫声久久回荡,敌军大喊道:“活捉华瑶!活捉华瑶!!” 为什么要活捉华瑶?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又有了一个猜测。 东无通过“洗髓炼骨”的邪术控制武功高手,那些高手每个月都要服用丹药,压制邪功的毒性。东无死后,丹药从哪里来?没有丹药,那些高手怎么活下去?他们会活活等死,还是拼死一搏? 原来如此,华瑶深吸了一口气,难怪,敌军疯狂地打过来,还要把华瑶活捉。他们认定华瑶的手上有解药,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华瑶曾经在城墙上放声大喊,谎称她拿到了解药;第二,汤沃雪调配出来的毒药,确实可以重伤敌军,毒药和解药相生相克,敌军的心里也生出了希望;第三,东无是皇族,华瑶也是皇族,东无已死,敌军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华瑶身上。 东无刚死的时候,敌军还没反应过来,启明军撤退,敌军没有立刻追击。此后,敌军大概也暗暗地商量了一番,最终达成了一致。 想通了前因后果,华瑶有些烦躁。她不能动用武功,万一她真的遇险了,难道她只能任人宰割吗?不,绝不会,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她也要死战到底。 战车在路上飞驰,血腥气透过车门缝隙,渗进了车厢里,守在门外的紫苏闻到了一股腥臭的气味。 紫苏转过头,鲜血兜头而来,断肢残骸从她眼前飞过,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卫已经断气了!刀光交织,刀尖削向她的脖颈,她大喊道:“迎战!” 华瑶听见了紫苏的声音,敌军近在咫尺,华瑶的左手紧握成拳,她把自己的骨头捏得嘎吱作响。 从浮玉山,到临德镇,只有四十里路程,偏偏在这一段路上,敌军攻势凶猛。恍惚之间,她好像回到了两个月之前,她在扶风堡遭遇伏兵,伏兵对她穷追不舍,她不仅逃出生天,还保全了启明军的大部队。 华瑶看着车门,门缝已被染成了血红色。她静静地坐在车厢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耐心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儿,战车飞速向前,她的侍卫紫苏道:“启禀殿下,我军击杀敌军两千人……” 华瑶道:“我军折损多少人?” 紫苏道:“至少四千人。” 华瑶又开始思考,启明军和敌军两败俱伤,这也是方谨和太后盼望的局面,难道敌军的暴动,与方谨、太后有关吗?她们的手段真高明。 华瑶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分成东北、西北两路军队,分别向着东北、西北两个方向行军,东北军直奔临德镇,西北军直奔扶风 堡。” 紫苏道:“殿下?” 扶风堡距离浮玉山约有六十里路程,路上还要经过一片深山老林。紫苏以为自己听错了,华瑶重复了一遍命令,紫苏连忙道:“卑职领命。” 华瑶加入了西北军。她又换了一辆战车,这一次,车上只有她和谢云潇两个人,周谦、秦三、燕雨和齐风乘坐另一辆战车,跟在他们的后面。 西北军约有一万人。众人脚步极快,闯入一片深山密林,此处的地形地貌也是华瑶熟知的。华瑶把车门推开一条缝,从门缝里向外看,茂密的松树林一望无际,树杈交错纵横,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华瑶道:“这里有几条山路,我们可以顺路走。” 谢云潇道:“万一敌军追上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暂时不会,你放心。” 谢云潇又问:“谁会在这里修建山路?” 华瑶小声道:“永州盛产煤炭和玉石,官府不准私人开采煤矿和石矿,不过商人总有办法。这里的山路,几乎都是永州富商修建的,商队把货物运到扶风堡,再从扶风堡运到港口,卖往全国各地,赚了个盆满钵满……” 谢云潇道:“原来如此,永州确实有不少富商。” 华瑶道:“当然也有一些富商是做正经生意起家的。” 谢云潇道:“水至清则无鱼。” 谢云潇的祖籍在永州,他应该也知道永州的秘闻,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却没接话。她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时刻注意军队的动向。她指挥众人长途跋涉,走过了五十多里路程,从始至终,没有折损一兵一将。 启明军走出了山林,距离扶风堡仅剩五里路程,天光灿烂,照在众人的身上,启明军士气高涨,紫苏也露出了笑容。她的脚步紧随战车,边跑边说:“扶风堡快到了。” 华瑶下令道:“传令全军,全速前进。” 启明军飞速前进了三里路程,前锋部队已经看到了扶风堡的城墙,立刻放出了信号烟,扶风堡守军敲响了战鼓,恭迎华瑶入城。 正当此时,华瑶又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车厢之外,刀剑击撞,爆发一阵巨响,如同山崩地裂一般。 紫苏大喊道:“敌军来了!” 敌军合力组成一个剑阵,剑光汇聚,“砰”地一声,重重地砍在车厢上,那车厢从中间裂开,卷起一片风沙尘土。 华瑶仗剑撑地,飞快地跳出了车厢。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与她一起跑出了十丈远,她回头一看,敌军的人数至少在两千以上,都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又是“遁地术”,天杀的“遁地术”!她真想把火炮的炮筒塞入地洞,点燃火炮,把敌军全部炸死,炸得灰飞烟灭! 敌军首领怒吼道:“活捉华瑶!活捉!!” 华瑶道:“贱人。” 放在平常,华瑶一定会大声呐喊,指挥全军迎战,但她现在筋疲力尽,没劲喊叫,也没劲骂人,只能小声地骂一句“贱人”。 敌军首领似乎听见了华瑶的咒骂,那首领拎着一把长刀,劈向华瑶,华瑶拼尽最后一口气,又跳出了三丈远,她暗自惊讶,为什么敌军嘴上说着要活捉她,手上还对她动刀子呢? 不过片刻之后,华瑶想明白了,敌军不愧是东无的部下,与东无一脉相承。只要华瑶还能喘气、能说话,敌军把华瑶捉住,就算是“活捉”,至于断手、断臂、断腿之类的伤势,都是无所谓的。 华瑶怒火滔天:“贱人。” 华瑶已经跑不动了,她的侍卫追了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她站在紫苏的背后,抬头向上看,敌军从天而降,刀尖向下,正对着她的头顶。 敌军首领的身影极快,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知道启明军兵力强盛,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活捉华瑶,他想把华瑶杀了,让华瑶给他陪葬。 狂风大作,刮起飞沙走石,敌军首领的刀尖只差一点就要刺入华瑶的头皮。华瑶头皮发麻,根本来不及躲避。 紫苏急忙挥剑,猛砍那一把大刀,那刀锋却没有移动分毫。 敌军首领又加了一把劲,冷不防一道剑光从下而上直冲出来,猛地震开了刀锋,敌军首领低头一看,只看见华瑶拔剑出鞘。敌军首领以为自己见鬼了,他猛冲而去,刀刀直击华瑶的要害。 华瑶反手出剑,向前挺刺,在他手底下一连过了十招,刀剑撞出一声声的嗡鸣,火花爆燃,火光照在她的脸上,他才看清,她的双眼是血红色的,像是从十八层炼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女鬼。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出招,迅捷无比,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紫苏的剑尖贯穿了他的胸膛,瞬间把他开膛破肚了。 敌军士气大减,启明军乘胜追击,扶风堡的城门也打开了,守城将领率领三千人出城迎接华瑶。 “咚咚”的战鼓声响起来,启明军的军旗迎风招展。华瑶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心脏一阵绞痛,她咬紧牙关,登上一辆战车,如她预料的那般,她和周谦目光交汇,她只说了两个字:“救我。” 她两眼一黑,竟然在周谦的面前昏倒了。 意识消散之前,她听见周谦的嗓音有些颤抖:“公主,公主!” * 华瑶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昆山行宫的湖上划船。她摘了一朵荷花,还想再摘一朵,宫里的嬷嬷站在岸上,嬷嬷对她喊道:“小公主,别摘花了,荷花的花茎不容易断,不好摘啊,您别掉到船下去了!” 天宇开霁 第229节 华瑶才不管嬷嬷说了什么,她气势汹汹:“我连东无都杀了,我还有什么怕的!我天不怕地不怕!” 华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了荷花的花茎,木船在水面上起落沉浮,她脚底一个不稳,跌入冰冷的湖水之中,她喃喃道:“好冷……” 有人回应她:“殿下,您醒了吗?” 华瑶睁开双眼,她的眼前蒙着一层纱布,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隐约有一道人影,大概是个年轻的姑娘,正坐在她的床边,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她脑海里的记忆是一块一块的碎片,她努力回想,什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问:“你是谁?” 汤沃雪握住华瑶的手腕:“我是阿雪,汤沃雪,您不记得了吗?” 华瑶道:“不记得。” 汤沃雪道:“您是公主,您还记得吗?” 华瑶道:“嗯嗯,记得。” 汤沃雪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救治及时。” 汤沃雪把住华瑶的脉搏,轻轻地扯开她的衣袖,又在她的手腕上扎下银针,她轻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 汤沃雪道:“两天,或者三天之后。” 华瑶道:“我的伤势严重吗?” 汤沃雪道:“本来是很严重的,有一位……军医,及时把内力传给您,救了您的性命,那位军医的内力太过刚猛,您暂时还不能完全运化她的内力,您的心脉尚未复原,记忆稍微有些错乱,这都是很正常的。” 华瑶道:“军医的性命有危险吗?” 汤沃雪道:“没有,她武功极高。” 华瑶听见汤沃雪的声音,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了。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认识汤沃雪的,而且她和汤沃雪的关系很好,必定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汤沃雪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本来极快的心跳也减缓了,她感叹道:“那就好,我放心了。” 汤沃雪轻轻地笑了一声。 华瑶道:“你笑什么?” 汤沃雪道:“您就算失忆了,还是很好相处。” 华瑶道:“其实是因为,我对你有些印象,就算我失忆了,我也没忘记你。” 汤沃雪道:“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华瑶语气轻快:“怎么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你说说看,也许我会想起来呢。”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站在门外,低声道:“殿下。” 这个人一定也是华瑶熟悉的,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的,她忽然记起一句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她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 汤沃雪道:“他是您的驸马,谢云潇。” 华瑶没想到自己竟然有驸马了,而且,“谢云潇”这个名字,她也觉得很熟悉,她道:“让他进来吧,我和他说几句话。” 谢云潇走入卧房。他坐到床边,自然而然地坐下了,汤沃雪端来一碗药膳,他接过瓷碗,正想给华瑶喂药,汤沃雪提醒他:“公主暂时失忆了。” 谢云潇道:“我在门外听说了。” 汤沃雪道:“那好,你照顾公主,我去看看秦三、燕雨和齐风,要是有什么急事,你派人去叫我。” 谢云潇道:“辛苦了,多谢。” 汤沃雪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临走前,她顺手关上了房门。这一间卧室里,只剩下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华瑶缓缓地坐起身,背靠着一只软枕,她的右手也受伤了,很疼,只有左手能活动。她把左手伸进枕头底下摸索,竟然摸到了一枚雕龙金印。 华瑶紧紧地握着这一枚金印,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她胸闷心慌,喘不上来气,她努力调整 自己的呼吸,内力又在体内运行了三周天,虽然她还是觉得头疼,但她理顺了自己的思路,差不多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 谢云潇还不知道华瑶恢复记忆了。他很客气地问道:“殿下,您现在能吃药吗?” 华瑶只问:“我昏迷了几天?” 谢云潇道:“三天,你可以安心休息,麻烦已经解决了。” 华瑶道:“嗯嗯,是有点饿了,你把药膳给我,我自己吃。” 谢云潇道:“你的右手受伤了。” 华瑶顺口说:“你的左手也有伤。” 银勺碰到了瓷碗,撞出一声清脆的轻响,谢云潇语气平静地问:“殿下怎么会记得我左手有伤?” 华瑶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纱布:“纱布是透光的,我能看见一点点。” 谢云潇自言自语:“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华瑶心想,谢云潇真的很好骗。 谢云潇端住了药碗,华瑶自己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药膳。她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证明你是我的驸马?” 谢云潇不假思索:“你每天辰时起床,亥时入睡,早晚都要沐浴,每天上午练武一个时辰……你喜欢吃清蒸鱼、枣泥糕、水晶虾饺、玫瑰汤圆,你偶尔会做噩梦,梦醒后,手脚发冷……”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长什么样?我想不起来。” 谢云潇竟然回答:“容易被忘记的长相。” 华瑶差点笑出声来,她又问:“你平常叫我什么?” 谢云潇道:“卿卿。” 华瑶道:“我叫你什么?” 谢云潇沉默片刻,华瑶还在埋头吃药,谢云潇如实回答:“你叫我心肝宝贝,还给我起了一个小名,叫谢潇潇。” 华瑶点了一下头:“这确实是我会说的话。” 谢云潇低声道:“你叫过别人心肝宝贝吗?” 华瑶道:“那倒没有,怎么,你吃醋了?” 谢云潇道:“殿下多虑了,我从不吃醋。”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你撒谎了?”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语气中的调侃之意,此时她刚刚吃完药膳,她伸了一个懒腰,又在床上躺平了,谢云潇试探道:“卿卿?” 华瑶翻了个身,她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枕巾是天蚕丝织成的,薄薄一层,滑滑凉凉的。她蹭了蹭枕巾,又起了玩心,小声道:“嗷呜。” 谢云潇也察觉到了她的记忆已经恢复。他躺在她的身边,搂住她的腰肢,极轻声地回应道:“喵喵。” 华瑶道:“嗷呜嗷呜。” 谢云潇道:“喵喵喵喵。” 华瑶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心里积压已久的郁气消解了不少,浑身的疼痛也被她淡忘了,她的心情很平静,平静之中又有几分愉悦。她深吸一口气,连声念道:“嗷呜嗷呜嗷呜嗷呜。” 谢云潇笑了一声,他道:“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华瑶还想说一长串“嗷呜”,谢云潇忽然念了一句:“卿卿。” 华瑶道:“嗯?” 谢云潇道:“卿卿,卿卿,卿卿。” 不知道为什么,华瑶有一种猜测,谢云潇的耳尖大概已经变红了,她抬起手,摸到了他的侧脸,又摸到了他的耳尖,真的有一点烫烫的。她觉得他很好玩,她道:“你曾经说过,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我开心,你也开心,两个人加倍开心,岂不就是天生一对?” 谢云潇很坦然地承认:“当然,确实如此。”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道:“你什么时候恢复了记忆?” 华瑶岔开话题:“你为什么会留在这里照顾我,你不需要养伤吗?” 她抓住他的右手,隐约摸到他的脉搏:“你也伤得不轻啊,伤口还疼吗?” 谢云潇道:“还好,再过一个月就痊愈了。” 华瑶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应该休养一百天。” 谢云潇道:“你自己打算休养多久?” 华瑶叹了一口气。她的脸上还蒙着纱布,她看不清谢云潇的神色,也看不清卧室里的陈设,药膳已经吃完了,药效渐渐上来了,她的头疼减轻了不少,她的思绪更清晰了。此时她再做决断,比起方才,也更理智些。她反问道:“许敬安的军队抵达永州了吗?” 谢云潇道:“昨日抵达了扶风堡港口。” 许敬安是留守秦州的将领,数天前,华瑶传信给许敬安,命令她率领两万精兵,从秦州赶到永州。她从秦州出发,经过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在昨日入驻扶风堡。 华瑶心想,如果许敬安早来两天,华瑶也不至于在扶风堡的城门外受伤。不过,来迟了,总比没来要好,许敬安驻守扶风堡,永州贼兵也不敢轻举妄动。 华瑶沉声道:“我打算休养十四天,在此期间,收服金莲府的御林军,御林军要是不识抬举,我就杀光他们,永绝后患。” 谢云潇道:“十四天之后,你要去哪里?” 华瑶道:“去京城。” 谢云潇道:“救出杜兰泽?” 华瑶道:“不止如此,如果我不去京城,方谨一定会趁机发动宫变。到时候,不仅杜兰泽活不成了,京城大小衙门也会被方谨血洗一遍,东无和晋明的党羽或许会投靠方谨,方谨的势力壮大,我的势力就被削弱了。” 谢云潇沉思片刻,默认了华瑶的意见。他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他认真道:“祝你百战百胜,早日登基。” 华瑶道:“嗯嗯,一定一定。” 华瑶知道谢云潇也很疲惫,他们像是在荆棘山上跋涉了许久,筋疲力尽,遍体鳞伤,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他们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渐渐地沉入梦乡了。 * 华瑶在床上休养了两天,第三天清晨,她的病情好转了不少,可以下床行走了。她立刻召见文臣武将,与他们探讨收复永州的计策,会议结束之后,文臣武将纷纷告退,只有俞广容留在了议事厅。 晌午时分,阳光灿烂,照得厅堂一片明亮,华瑶高坐上位,俞广容站在华瑶的面前,躬身弯腰,禀报道:“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瑶道:“但说无妨。” 俞广容道:“启禀殿下,启明军……” 俞广容故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启明军第十二军营的副官何勇,死因不明。” 华瑶已经猜到了俞广容的心思,她淡然道:“何勇是东无安插的奸细,我派人把何勇杀了,看来,那人做事不周全,在你面前露出了马脚。” 俞广容连忙道:“殿下,您曾经给微臣指派了十个暗探,贼兵攻打浅山镇的当天,有一个暗探亲眼看见,何勇被一名侍卫杀了,那侍卫是辛夷,辛夷是驸马的侍卫。” 俞广容话音落后,华瑶沉默不语,俞广容的心跳渐渐加快了。短短几个瞬息,似有几个时辰那么长,华瑶忽然命令道:“过来。” 俞广容向前走了两步,距离华瑶更近了。她低着头,不敢与华瑶对视,华瑶低声道:“你做得很好,本宫重重有赏,本宫宠信的忠臣,也是朝廷的重臣。你是本宫的眼睛,也是本宫的耳朵,听明白了吗?” 俞广容立刻答应:“是,微臣明白。” 纵然华瑶早已知道了一切,她还是需要俞广容传递消息。而且,俞广容不能妄加评判,只能转述事实。 天宇开霁 第230节 俞广容侍奉华瑶几个月,仍不清楚华瑶的喜好,她只觉得华瑶神秘莫测,她的心思也瞒不过华瑶。她抱拳行礼:“微臣恭祝殿下顺利进京,继承大位。” 今日,群臣告退时,众人齐声说过“恭祝殿下顺利进京,继承大位”,此时,俞广容又说了一遍,表明自己的诚意,华瑶的语气缓和了几分:“自然,你告退吧。” 俞广容这才离开了议事厅。她缓步走下台阶,天光落了她满身,她抬头看天,仿佛预见到了华瑶登基的那一日,也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 近日以来,京城下雨又下雪,天气寒冷,冬风凛冽,山上的积雪一直没有融化,远远望去,白皑皑 的一望无际,笼罩着一层寒烟。 琼英站在窗边,观望远景,她的姐姐若缘站在她身侧,若缘轻声问道:“你确定吗?东无真的死了?” 琼英摇了摇手里的团扇。她走了两步,又站住了,裙摆在地砖上拖曳。玉石地砖之下,铺着一层地暖,烧的是银骨炭,炭火旺盛,室内温暖如春,微微地飘散着一股茶香和花香。 琼英只穿了一件锦绣纱裙,又用一把团扇摇出了一阵凉风。她淡淡道:“那还能有假吗?东无死了,被华瑶杀了,哦,不对,是被华瑶身边的一个女官,叫白什么,白小姐,她杀了东无,她把东无的脑袋割下来了。” 若缘道:“东无身边的人也死了吗?” 琼英道:“没死光,东无身边有个侍卫,叫霍应升,武功极高,也是化境高手。霍应升没死,他回京城了,带回来几千个武功高手,就住在大皇子府上,方谨暂时不会攻打大皇子府,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 东无没死的时候,若缘日夜盼望东无暴毙。如今,东无真死了,若缘又有些怀疑:“霍应升活下来了,为什么东无死了?东无竟然死得这么容易?” 琼英道:“我听说,华瑶和谢云潇重伤,启明军死伤三万人,永州的灵桃镇、垂塘县这几个地方,人都死光了。永州武将世家孔家,全家上下几百人也死光了。” 若缘道:“华瑶和谢云潇死了吗?” 琼英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快死了吧,东无的武功那么高,华瑶的武功可比不上东无,不死也是个半残了。” 若缘笑了一声,她终于笑出声了,琼英调侃道:“姐姐,你这是幸灾乐祸了?” 若缘道:“妹妹这是哪里的话,我只是担心华瑶,华瑶也是我们的姐姐,她为民除害,我倒是希望她能长命百岁呢。” 琼英抬起团扇,挡住她自己的下半张脸。她直勾勾地盯着若缘,只说了一个字:“哦?” 若缘当然明白琼英的意思。琼英把东无的死讯告诉她,就是在下逐客令了,若缘已经在琼英的公主府借住了一个多月,若缘也打算告辞了。 若缘道:“多谢妹妹这些时日的关照,我就不打扰你了,妹妹何时有空,欢迎你到我的寒舍来做客。” 琼英敷衍道:“好,姐姐慢走。” 琼英根本瞧不上若缘的公主府,在她看来,若缘的公主府,就像一个茅草屋,若缘也是知道的。若缘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当日下午,她离开琼英的住处,回到了自己家里。 这一路上,若缘都在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华瑶与若缘的出身十分相似,她们的母亲都是身份卑微的弱女子,如今她们的境遇天差地别,不仅是因为华瑶运气好,更是因为,华瑶敢于拼搏,敢于挑战,凉州、秦州、岱州、永州的战场,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华瑶享受的荣华富贵,也是她自己挣出来的。 若缘的心里涌起一股热血,她也想做人上人,她生来应该是人上人。她受够了窝囊气!建功立业的机会,她必须抓住,她再也不想任人宰割。 若缘回家之后,东无赐给她的那些侍卫全部消失了,她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当然,她也不想知道。她带上自己的两个侍女,轻车简从,火速赶到了东无的大皇子府。 大皇子府上依旧是规矩森严,管事、掌司、家臣、侍卫各司其职,各项事务分派得井井有条,仿佛东无在世时那样,东无的驭人之术还真是很不错的。若缘咬了咬嘴唇,她的心里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以及一丝怨恨。 若缘也是大皇子府的常客,侍卫认识她,管事也认识她,如同她预料的那般,没有人阻拦她,她顺利地闯进了宋婵娟的房间。 宋婵娟是东无的侧妃,也是沧州按察使的女儿。她已经知道了东无去世的消息,她不由自主地流泪了,她哭的不是东无,而是她自己的命运,她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何去何从。 天快黑了,宋婵娟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倒映出她的面容,苍白如纸。她往自己的头上簪了一朵白花,若缘的身影与白花交织,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若缘满面春风:“我来看你啊,你不欢迎我吗?” 宋婵娟的脸上泪痕未干。她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她觉得自己和若缘的关系是最亲近的,她脱口而出:“霍应升刚刚来找过我,我快被他吓死了。” 霍应升是东无的侍卫长,东无还在世的时候,霍应升哪怕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擅闯宋婵娟的闺房。东无才刚死不久,霍应升就敢威胁宋婵娟,看来,东无的府上也是人走茶凉。 若缘依旧平静:“他来找你干什么?你说,我听着,我帮你出主意。” 若缘站到了宋婵娟的背后。与宋婵娟不同,若缘面色红润,她打开宋婵娟的梳妆盒,那些首饰镶嵌着金银珠宝,琳琅满目。她选了一支金钗,捏在手里,悠闲地把玩。 宋婵娟道:“霍应升说,他让我找一个婴儿,装作是我自己的孩子……” 霍应升的想法,竟然与若缘不谋而合。 若缘“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多好的主意,你不同意吗?” 宋婵娟慌忙道:“霍应升说,我应该有一个孩子,那是殿下的遗腹子,只要有那个孩子在,殿下的钱财和权势,都属于我和我的孩子……可是,你也知道,我的孩子,早就流产了。” 若缘的双手搭住了她的肩膀:“不是啊,姐姐,你的孩子还在呢,就在你的肚子里,你记错了吧?你根本没有流产,胎儿足月了,就能生下来了,你要当娘了!恭喜,恭喜啊。” 两尺见方的铜镜里,清楚地倒映着若缘的笑容,她的手指划过宋婵娟的肩膀,慢慢地划到了她的脖颈上。她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强烈,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若缘是不是想掐死她? 宋婵娟颤声道:“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它在我的肚子里,也才只有七个月大……” 若缘道:“民间有一句俗话,七活八不活,七个月大的胎儿早产,正好可以活下来,八个月大,反而活不成了,姐姐,你快生了。” 宋婵娟道:“你要从哪里找出一个早产的胎儿?” 若缘打开一只胭脂盒,她伸出小拇指,蘸了一点胭脂,在她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地抹开,蔷薇花瓣的色泽,她很喜欢,让她想起了新鲜的人血。 她轻声道:“姐姐,你走出家门,去外面看一看,遍地都是冻死的、饿死的流民,孕妇的身上都插着草标,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统统贱卖了,他们都想做贱民。这个世道,人命就是最贱的,别说是七个月大的婴儿,你想要多大的,我都能买得到。” 她还说:“婴儿小时候,长得不像东无,情有可原,等他长开了,他和东无就像了。再说了,我也是女人,我也可以生孩子,我的孩子是皇兄的侄儿,将来也可以继承皇兄的遗产。” 宋婵娟打了一个寒颤,她看着铜镜,镜子照到了门口, 依稀显现出霍应升的身影,难道霍应升一直没有离开她的房间?他究竟想做什么?她吓坏了,精神也崩溃了,她流泪不止:“不,你疯了,你们都疯了,我不会听你们的话。” 若缘道:“我没疯。” 宋婵娟哭着问:“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什么……” 若缘打断了她的话:“朋友?啊,是啊,我是你的朋友,那个时候,我很落魄,寒酸,你可怜我,送给我衣服首饰,价值百金。你的恩情,我当然不会忘记,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要报答你,姐姐。” 宋婵娟想要站起身,若缘又把她按下去了,她坐在雕花木椅上,浑身僵硬,仿佛变成了一块木头。 宋婵娟把若缘当成朋友,可她没想到,若缘早就疯了,她的悲伤化作愤怒,她又哭又笑:“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不该帮你,我就该让你穷死!你和东无又有什么区别!你们高阳家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都是畜牲!!” 若缘一点也没动怒,她掐住宋婵娟的下巴,轻声道:“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你软弱无能,胆小怕事,逆来顺受,凡事都要忍让,像个没骨头的面团,谁见了你都想欺负你,你这一辈子,不能做人,只能任人践踏。你就是地上的一滩烂泥,谁来了都要踩一脚。” 宋婵娟道:“你说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若缘道:“不,我说的就是你,你看看你,你才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为什么你的鬓角长出了白头发,眼睛都快哭瞎了?多可怜啊,宋婵娟。” 宋婵娟哭得喘不上气。 若缘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她喃喃道:“你要像我一样,做一个不好惹的人。” 泪水夺眶而出,宋婵娟怒吼道:“你说你不好惹,你不是不好惹,你只是加倍的欺软怕硬,你说你不好惹,你还是不敢得罪华瑶,不敢得罪方谨,不敢得罪太后!你也不敢得罪东无,东无在世的时候,你跪在他的面前,就像他的一条狗!他让你杀了自己的驸马,你就杀了自己的驸马,你不敢反抗他,你只敢羞辱我,你不是不好惹,你就是欺软怕硬!你是个废物,你除了欺负人,什么也做不成!!” 宋婵娟虽然胆小,却不愚蠢,如果她是一个愚蠢的人,东无也不会把她留在身边。她的情绪早已崩溃,她的这一段话,还是戳中了若缘的要害。 若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杀了卢腾?” 宋婵娟前言不搭后语:“霍应升告诉我的!你杀了卢腾,姜亦柔也死了,都死了!!” 若缘改口道:“我和卢腾是一对恩爱夫妻,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伤害卢腾,都是东无逼我的。东无把我逼到了绝路上,我不恨东无,我只恨我自己,是我不够强大,如果我足够强大,我可以保护卢腾,也可以保护你……” 若缘的语调突然拔高:“你以为我不想做好人吗?我被人折磨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 宋婵娟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缘跪在了宋婵娟的脚边,她仰视着她,她们二人的眼睛里都有泪光闪动,若缘低语道:“你胆小,又爱哭,失去了东无这个依靠,你怎么活下去呢?我是真的担心你啊,沧州急报,羌人羯人攻破了上百座城池,你爹是沧州按察使,你娘又不会武功,你爹和你娘在沧州如何活下去?姐姐,你只能依靠我了,我帮着你,把你爹娘从沧州接过来,让你们一家团聚,不好吗?” 若缘道:“难道,你不想念你的爹娘吗?” 宋婵娟怔怔地出神,若缘捧住她的手,像是一条毒蛇,在她的手边吐着信子:“姐姐,你听我的,我们都能活命,你想活,我也想活,我们一拍即合,不好吗?你要是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爹娘了,他们都盼着你早日回家呢。” 宋婵娟双眼失神,若缘还在低声道:“你刚才说了,姜亦柔也死了,姜亦柔对你很好,处处照顾你,她死了,你也想死吗?” 宋婵娟只说了三个字,她喃喃自语:“我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呢,”若缘又笑了一声,“生离死别才是最可怕的,除此之外,没什么可怕的。” 宋婵娟沉默不语。 若缘回忆道:“我娘去世的时候,我就跪在娘的身边。我说,娘,你别走啊,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娘不说话,她的身上流着鲜血,流了一地,地上爬过来几只蚂蝗,在血水里蠕动,姐姐见过蚂蝗吗?那是一种吸血虫,冷宫里潮湿阴暗,角落里长满了蚂蝗……” 宋婵娟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似的,她听完若缘的那些话,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她道:“我答应你……” 若缘道:“早点答应多好啊,姐姐。” 若缘话音未落,霍应升从门后走过来了。 宋婵娟心头一惊,若缘挡在了宋婵娟的身前,她打量着霍应升的外貌,他还穿着侍卫的衣裳,舍不得脱下来吗?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奴才命。 若缘淡淡道:“我要你帮助我洗髓炼骨。” 霍应升道:“为何?”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夕阳收尽余光,屋子里没有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是一座漆黑的坟墓。 若缘打开梳妆盒,又拿出一枚夜明珠,珠光之下,她的眼神冷如刀锋:“我帮你主子报仇,你送我登上高位,我们各取所需,不好吗?华瑶、谢云潇、白其姝、秦三、方谨、顾川柏、杜兰泽……这些人,都是该死的。” 霍应升道:“是。” 若缘道:“我和皇兄本来就是一派的,皇兄走了,皇姐不会放过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你。俗话说的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和我联手,你不仅能活下去,也能完成皇兄的遗愿。” 霍应升单膝跪地:“参见殿下。” 第210章 将军百战争决胜 “只有昏君才会听信谗…… 若缘也没料到,霍应升竟然愿意归顺她。她原本是想与霍应升合作,侵吞东无的遗产,坐收渔翁之利,霍应升应该猜到了她的心思,他为什么会在她的面前下跪?他真想认她为主吗? 若缘道:“起来,有话好好说。” 霍应升缓缓地站了起来,若缘忽然笑了。她看出来了,霍应升对她并不是十分尊敬,她直接问道:“你想玩什么把戏?” 霍应升道:“如您所说,各取所需。” 若缘道:“你这一套把戏,我早就看透了。你没把我当主子,你只想利用我,等到宋婵娟抱来一个孩子,养熟了,你就会把我一脚踢开……” 霍应升打断了她的话:“卑职不敢。” 若缘似笑非笑:“东无和华瑶决战当日,你不在战场上,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军营里人心涣散,将士们对你也有怨言,他们都说,你没有尽力护主。你是东无最看重的侍卫,东无死了,你还活着,纵然你对东无忠心耿耿,将士们不相信你,你如何服众?!” 霍应升抬起头来,露出冰冷的目光,隐隐带着一层杀气。他杀人如麻,手段残忍毒辣,若缘却不怕他。他的城府不如东无,若缘只说了几句话,已经挑动了他的情绪,若缘忍不住笑了一声:“呵呵。” 若缘的笑声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只有气音,没有声调,仿佛毒蛇吐信,令人毛骨悚然。 若缘道:“我说中了你的心事,你我联手合作,才是上上策,你还记得宏悟禅师是怎么死的吗?我写信给宏悟禅师,把他骗了过来,他落入陷阱,使尽了浑身力气也没逃出去,你一剑砍下他的脑袋,他死得真惨啊……” 宋婵娟颤声问:“你们还要杀谁?” 若缘点亮了一盏琉璃灯。灯火闪烁,琉璃灯的光线直射出来,恍如白昼,若缘淡淡道:“先杀华瑶,再杀方谨,这也算是为东无报仇呢。” 天宇开霁 第231节 宋婵娟喃喃道:“你有什么本事,怎能杀得了两位公主?!她们的武功比你强十倍不止,你连她们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若缘道:“我的本事可不小,你总会亲眼看到的。” 宋婵娟道:“我看不到,我不认识你了,你害了失心疯,你疯了,你疯了!!” 若缘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你总是说我疯了,那好吧,你说得对,我疯了,我就是疯了,疯了才好呢!如今这世道,人不人鬼不鬼,像我这样的疯子才能找到一条活路,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想激怒我,真把我惹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宋婵娟浑身颤抖,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痛,不知不觉间,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憎恨若缘,也憎恨自己,直到今日,她才看清了若缘的真面目。若缘把她当成一枚棋子,如果她不听从若缘的吩咐,她就是一枚弃子。 宋婵娟道:“你真让我恶心……” 宋婵娟一句话还没说完,若缘竖起食指,轻轻地“嘘”了一声,止住了宋婵娟的话音。 若缘转过身来,又问霍应升:“洗髓炼骨的 秘诀是什么?” 霍应升也不知道“洗髓炼骨”的秘诀,他没有经历过洗髓炼骨,他的根骨是天生的,他不需要服用解药。多年来,他追随东无,死心塌地,东无从未薄待过他。东无死后,他想为东无报仇,也想窃取东无的权势。 “窃权”二字,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在永州时,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姜亦柔倚靠着他的胸膛,他低头看她,火光照耀之下,她的面容如桃花般娇艳,那一瞬间,他的心里也有了尘情俗念。 在皇宫当差的侍卫,自幼修炼“清心诀”,过惯了清心寡欲的生活,就不会在主子的面前失态。 然而,那天晚上,“清心诀”失效了。 追杀启明军的路上,他的贪欲就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他想要权势,想要财富,想要绝色美人,想要无穷无尽的子子孙孙……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一个贪财好色的俗人。 当他得知东无的死讯,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如果东无活着回来了,东无必定会严惩他,东无死了,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此时此刻,灯火辉煌,霍应升想起了永州的战火,他的神色恢复了平静。他心里盘算着,华瑶诡诈恶毒,方谨残暴凶狠,这两位公主都不是善茬。她们自幼学习帝王之术,她们的文韬武略远胜过他,他不能和她们硬碰硬。他倒是可以利用若缘,若缘身为皇族,练过皇族的武功,也许能发现东无遗留的秘密。 霍应升忽然开口:“您去看看书房、刑房、地下室,说不定能找到东无的手稿。” 若缘道:“正合我意。” 若缘没有一丝胆怯,她跟随霍应升的脚步,走出了宋婵娟的闺房。夜色深沉,夜风寒凉,霍应升给她披上了一件披风,又把她送入一间地下室。 那是一间十丈见方的密室,砖石堆砌的墙壁上血迹斑斑,密室的正中央有一座水池,池壁上雕刻着细密的纹理,似字非字,似画非画,形状十分诡异。 霍应升提着一盏灯笼,灯光一照,投出一团模糊的光圈,池水波光粼粼,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药粉,散发着一股呛鼻的气味。 霍应升道:“这是洗髓炼骨的水池。” 若缘道:“东无的手稿在哪里?” 霍应升道:“手稿在书房。” 若缘道:“你先带我去书房……” 话音未落,霍应升忽然抓住若缘的肩膀,若缘瞬间拔出短剑,剑尖直刺他的咽喉。他在永州战场上受了重伤,伤势未愈,此时他的武功和若缘不相上下,若缘趁机偷袭他,他连退三步,胸膛被划出一条伤口,汩汩地流出鲜血,若不是他躲得快,她的剑尖已经刺穿他的咽喉。 密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地砖上蒙着一层水雾,阴冷湿滑,方才他顺手扶住若缘,若缘竟然要杀了他,若缘真是疯了。 霍应升拔剑出鞘,剑光细如银丝,快如闪电,“嘶”的一声,迅速散开,向着若缘的命门刺过来。 若缘无处躲藏,只能跳入水池里。水花飞溅,她沉入水面,像是溺毙了。 霍应升跑到了密室的石门之外。他没说一句话,反手关上了石门,光线也随着门缝合拢而消失了。 密室里一片黑暗,若缘打了一个寒颤。她泡在冰冷的水池里,手往前伸,摸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不,这不是石头,是死人的骨头。 如果她不能领悟洗髓炼骨的诀窍,她也会死在这里。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的内心爆发一声咆哮,她要出去,她要杀了霍应升,杀了那个贱人!把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她不能再受欺负了,绝不,绝不!她的内心充满了怨恨和愤怒,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恐惧。 她沿着水池四周绕了一圈,又潜到水底,摸清了池底的浮雕。池水如同浆糊一般粘稠,紧紧地吸附着她的身体,双腿变得十分沉重,她无法浮出水面。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硬憋着一口气,开始修炼石壁上记录的口诀,如她预料的那般,口诀不是完全正确的。 她按照口诀修炼,体内产生了一股真气和一股浊气,两股气息交缠在一起,凝结成冰,她全身的筋脉都阻塞了,五脏六腑一阵剧痛,痛得她几乎失去了知觉。 高阳若缘!她默念自己的名字,忍下去,再痛再苦也要忍下去。 若缘闭上双眼,她记起了宏悟禅师和观逸禅师传授的功法,佛门功法的秘诀,可以归纳为四个字,“起”、“灭”、“轮”、“回”,随起随灭,因果轮回。 “随起随灭”这个词,原是出自《列子》:“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生与死、阴与阳、形与状、真与假都是幻化之象。 若缘苦思冥想,终于想通了关窍。她修改了洗髓炼骨的口诀,幻化的假象已被她看穿,她领悟了真正的奥秘,她不再运转真气,体内的浊气果然也消失了。她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继续修炼口诀,这一次,她只动用了一分真气,等到一分浊气溢出丹田,她尝试着融合真气与浊气,炼成了一股非虚非实、似真似假的内息。她的皮肤像是火烧般滚烫,池水里水雾蒸腾,白烟弥漫,烟雾渗入了她的皮肉,又过了两个时辰,剧痛再一次袭来。她的身体里好像长出了一个怪物,吞吃着她的内力,她清楚地听见了“嘎嘣嘎嘣”的脆响,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她又惊又怒,差点叫出声来。 叫什么?怕什么?她质问自己。她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东西能吓到她?! 她轻轻地笑了,她睁开双眼,视力比从前更好了,她清楚地看见石门上的浮雕。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后悔。如果不走这条路,她身为东无的同党,华瑶怎么会放过她?就算华瑶愿意放过她,她也不愿跪在华瑶的脚边,俯首称臣。 东无毕竟是华瑶的兄长,华瑶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弑兄,这一桩罪孽如何洗清?若缘早就料到了,华瑶夺权篡位之后,必定会重新审判江南贪污案,再给东无定罪,到时候,若缘也是东无的同谋。 若缘不会任人宰割。她闭上眼睛,又想起了街上的流民,他们缺衣少食,赤脚在冰雪上行走,浑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疥疮。那些疮疤是可以保命的,细皮嫩肉的人,早已被分食了,只有肮脏、污秽的流民才能活下去。 若缘再次沉入水底。 * 波纹一层一层地荡漾,烛光在水面上融化了,又像是被风吹散了似的,闪闪烁烁,飘飘荡荡。 宋婵娟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盏烛灯,她双手捧着茶杯,怔怔地出神。她想起了沧州的夏夜,萤火虫的光亮一闪一灭,沾到她的衣袖上,她拿起一把团扇,把萤火虫扇飞了,她翻转扇柄,又有一只萤火虫趴在扇面上。 她喃喃道:“我想回家。” 垂挂的珠帘微微晃动,露出一道人影。那人浑身湿透了,像个水鬼,散发着一股潮湿气味,那人开口道:“你回得去吗?” 宋婵娟道:“你是谁?” 若缘卷起珠帘,宋婵娟看见了她的面容,她面色惨白,唇色泛黑,额头上青筋缠结,像是一条条细小的青蛇盘卷起来,做成了一个蛇窝。她的呼吸也沉重了许多,眉宇间带着几分杀气,宋婵娟怀疑她刚刚杀过人。 宋婵娟惊恐道:“你……你是人是鬼?!” 若缘嗤嗤地笑道:“我是人,我没死,姐姐别怕。” 宋婵娟崩溃了:“别喊我姐姐!” 若缘道:“那我喊你嫂嫂,嫂嫂?” 若缘坐到了宋婵娟的身边,宋婵娟这才反应过来,若缘消失了三天三夜,此时归来,她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测。 若缘语气 平缓道:“我练成了神功大法,从此以后,没人能欺负我们,霍应升也不能,他的悟性不如我强,功力不如我深,他要是供我驱使,我就留他一条命……” 宋婵娟一声不吭,若缘抓住了她的手腕。 幽暗的烛光之中,她们的掌心慢慢地贴合,若缘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你跟着我,不比跟着东无好多了吗?你听我的话,认真听,少不了你的好处。等到我登基之后,我会与你同享全天下的荣华富贵……” 宋婵娟被她刺激得麻木了,烛火快要燃尽了,昏黄的光影里,宋婵娟的魂魄不知飘到何处去了,她没有把自己的手从若缘的掌中抽出来。 * 永州正是严冬天气,今日又下了一场大雪,白雪皑皑,冷风飒飒,那冷风吹得太快,撞在琉璃窗的窗扇上,“咚咚”几声,像是拳头捶过来似的。 华瑶的心神恍惚一瞬,风雪漫天,永州的陆路和水路又要封冻了,粮食还是不够吃,永州的饥民人数至少在十万以上。前日,永州北境广通山附近的一个乡镇之中,数千饥民暴动,饥民砸毁了粥厂,抢夺三百多斤粟米,军队镇压了这一场暴乱,造成上百人伤亡。 华瑶叹了一口气。 华瑶正坐在一张软榻上,谢云潇坐在她的身旁,他道:“稍等,我把你的手炉拿过来,再加几块木炭就能用了。” 华瑶道:“不用了,我一点也不冷。” 谢云潇摸到她的指尖是温热的,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腕,探查她的脉搏。她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指,却没有一点玩闹的意思。 华瑶自言自语:“大雪封路,物资短缺,敌军还没撤退,临德镇损失惨重。” 谢云潇道:“临德镇告急了吗?” 华瑶道:“那倒没有……” 永州的困境已是事实,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华瑶思考片刻,如实说:“秦三偷袭金莲府的那天晚上,启明军从金莲府运来七万石粮食,这七万石粮食都是东无的军粮。我原本以为,只要抢到了军粮,永州的饥民必定有救了,可我没想到,东无还留了一手,那七万石粮食之中……至少三分之一掺入了毒药。这种毒粮,人不能吃,畜牲也不能吃,只能销毁。” 谢云潇道:“还剩三分之二,四万石粮食,若是合理分配,应该能渡过难关。” 华瑶道:“永州南境的饥民也逃到北境来了,饥民的人数日增三千以上,各地乱成了一锅粥,偏偏又遇上了大风大雪,消息传送得不及时,局势却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北境与南境交界处的几个乡镇已经脱离了控制……” 话未说完,华瑶咳嗽了一声。她伤势未愈,暂时不能思虑过度。她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轻声道:“还有一些事,不是急事,却很重要……” 谢云潇道:“殿下,你的身体最重要。” 华瑶道:“我很强壮。” 谢云潇道:“你静心休养一个月,大概能恢复强壮的体格。” 华瑶沉声道:“我想听你说,我威武强壮,所有人都会拜倒在我的脚下。” 华瑶不自觉地流露出威严的气势,谢云潇忽然躺倒了,华瑶有些惊讶,谢云潇怎么了?他躺在软榻上,扯开一张薄被,像是支起了一顶帐篷,挡住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华瑶钻进被窝里,问他:“你做什么?” 谢云潇道:“我拜倒在你的脚下。” 华瑶差点笑出声来,她明知故问:“真的吗?” 谢云潇道:“只有昏君才会听信谗言。” 华瑶道:“我不是昏君,我看出来了,你就是进献谗言的奸臣……” 华瑶说到“奸臣”二字,谢云潇抬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她装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丝毫没有靠近他,他趁她不注意,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华瑶小声问:“你为什么突然亲我?” 谢云潇小声回答:“我总是很想……” 谢云潇停顿一瞬,华瑶追问道:“想什么?” 谢云潇道:“卿卿。” 谢云潇的声音太轻了,华瑶不知道他说的是“卿卿”,还是“亲亲”。她依偎到他的怀里,他衣襟上的香气浅淡而清雅,令人心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沉静,舒适,似梦似醒。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华瑶连忙掀开被子,迅速整理自己的衣裳。纵然她心里也有一丝留恋,万万不能耽误正事。她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跑出卧房,跑到厅堂里,站直身子,双手背后,俨然是一位正人君子。 华瑶下令道:“都进来吧,不必拘礼。” 雕花木门敞开了,周谦、秦三、白其姝、汤沃雪先后跨过门槛。 华瑶看了一眼天色,天刚亮,此时正是辰时,她们来得正是时候,华瑶道:“你们的伤势怎么样了?” 秦三双手抱拳,恭敬道:“多谢殿下关怀,您看我的气色好多了,肯定能上阵打仗了。” 天宇开霁 第232节 周谦插话道:“秦将军的元气尚未恢复,老臣愿为殿下效力……” 秦三道:“老前辈,您打过多少仗?” 周谦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秦三道:“冒昧问一句,您打胜了多少次?” 周谦道:“这个啊,真是记不清了,老臣很少打败仗。” 秦三道:“晚辈也想看看您的真本事。” 秦三感激周谦的救命之恩,却也不想把机会让给周谦。永州的局势仍不明朗,华瑶打算速战速决,华瑶要在十天之内,使尽一切手段,收服金莲府的御林军,剿灭剩余的贼兵,如此艰巨的任务,天兵天将也不一定能完成,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凡人。 第211章 赴敌击所恨 必须练武,必须读书 周谦道:“率兵出战,事关重大,老臣自己做不了主,还得请示殿下,殿下能不能派遣老臣出征?” 华瑶只说了一句:“近日事务繁多,我想和你们商量商量,别站着了,坐下来谈吧。” 众人围绕着一张圆桌落座,秦三和白其姝坐在华瑶的左右两侧,周谦和汤沃雪的座位稍远一些。 汤沃雪忽然开口:“我没当过军政官,也不太明白军机政事……” 周谦插话道:“汤小姐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 汤沃雪道:“一是为殿下诊脉,二是向殿下禀报重要人员的病情,三是东无死后留下了烂摊子,上万个武功高手正在寻找解药,我精通药理,我坐在这儿,也能说上几句有用的话。” 周谦道:“说得好,老臣明白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殿下的伤势,汤小姐,你能不能看出来殿下的脉象如何?” 汤沃雪道:“脉象不是看出来的,殿下的武功已入化境,气息吐纳与常人不同,我亲手为殿下把脉,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汤沃雪和周谦之间的寥寥数语,营造了一种微 妙的气氛。 华瑶道:“周将军不必担忧,我的病症一向是汤大夫负责诊治的,汤大夫医术高超,我对她很放心。” 周谦直言不讳:“汤小姐不会武功,能用什么办法根治您的顽疾?您的武功升到了化境,内功还是差了一些,容易走火入魔……”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周谦道:“您先把公事放一放,静养十天半个月,除去了病根,再做一番事业,岂不更有把握?” 华瑶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你应该也知道,如今的局势何等危急,我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周谦自顾自地说:“人毕竟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重伤之后,还得仔细保养身体,睡眠第一,饮食第二,运动第三,一定要把精神调养起来,少忧虑,少烦恼,切记不要动怒,怒火攻心,诱发心绞痛,心脉气血逆行,终归是会落得一个筋脉尽断的下场,那可就是回天乏术了……” 白其姝噗嗤一笑:“今日的晨会,讨论的是养生之道吗?殿下还没发话,前辈您倒是打开了话匣子,您似乎很有见地呢。” 周谦微微偏过头,听见了白其姝的气息。 周谦嘱咐道:“白小姐,你的内功,可是你自创的功法练出来的?你的丹田里真气混杂,不清不楚,不顺不畅,腹部的筋脉偶尔会有些阻塞,你也会有小腹疼痛的症状,发病之时,你依次按揉关元穴、合谷穴、气海穴,疼痛就会消退了。这也是汤沃雪诊断不出来的病症,你以后要多注意保养。” 白其姝沉默片刻,轻声回答道:“多谢前辈不吝赐教。” 周谦道:“不谢,不谢。” 华瑶默默地笑了一声。她从周谦身上看出来一种饱经世事的沉稳,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古以来,幼主与老臣的矛盾不可化解?幼主权势显赫,老臣阅历丰富,在幼主与老臣之间,群臣也会有自己的偏向。幼主不能容忍老臣的威望超过自己,幼主贵为尊主,老臣若是比幼主更尊贵,那老臣岂不是尊上之尊、天下至尊? 华瑶心念一转,缓声道:“医药局招收了不少学徒,汤大夫,你从医药局挑几个年轻聪明的姑娘,最好是有基础的,让她们跟着周将军学医。” 汤沃雪道:“遵命。” 华瑶又看向了周谦:“周将军,还请你不吝赐教,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多一个好大夫,多一分胜算。” 周谦道:“老臣遵旨。” 华瑶道:“医学也是一门精妙的学问,学问学问,学过才能问,不问怎么学?你们二人都是神医,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见解,适当地切磋技艺,对大家都有好处。” 华瑶停顿了片刻,又说:“你们应该也知道,我登基之后,必定会改革科举制度,增设七门学科,农学、工学、医学、政经、军法、文理、数术,这其中的医学至关重要,由此流传下去,不仅能改善民生,还能造福后世。” 秦三道:“殿下英明!” 秦三这句话说得太快,牵动了胸腹内伤,她感到钻心的疼痛。她忍不住握紧了双拳,她的指甲没有一丝血色,手背上的筋脉微微鼓起,脉搏也是十分混乱。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华瑶道:“你不能上战场,再多休养一段时间吧。” 秦三道:“殿下……”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扶风堡养济院又收容了上千名孤儿,我决定派遣你去养济院慰问孤儿。你武功高,眼光也好,你要是看出了哪些孤儿根骨非凡,就把他们送去军营,着重栽培。” 秦三立刻答应道:“好,末将遵命。” 秦三出身贫寒,参军之前,她在乡下卖苦力,那时她还年幼,家里砸锅卖铁也买不起一头牛,她被当成了老黄牛。她拖着木犁,在田里耕地,耕完了自己家的田,还要去邻居家耕田,邻居租用她,租金很便宜,农活很繁重。她从早忙到晚,又渴又饿,又苦又累,身上的汗水如雨水般流淌着,汗水浸透了皮肤,浸得发酸、发疼,被风一吹,就像晒干的稻谷壳,微微地裂开了,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她浑身疼得火辣辣的,仍要继续干活。她挑动粪瓢,把粪水浇到田地里,飞虫四处飞动,蚊虻、蚤虱、蚂蝗、蜈蚣就像钉子一样钉住她的双脚,她被钉在了田野上。从她记事时起,她就习惯了臭气、秽气、血腥气。 秦三家里没有药材,更没有换洗的衣裳。她上不了药,洗不了澡,穿不了干净的衣裳,经年累月,她浑身长满了老茧,力气越来越大,饭量也越来越大,她爹经常骂她:“贱丫头,吃的比牛多!吃牛屎,你只配吃屎!” 她爹想把她卖给村里的富人做奴婢,富人嫌弃她相貌丑陋,在她家门口笑道:“她是牛,还是人?宰了吧,宰了割肉吃。” 她连夜跑了四十多里山路,跑去了县城,恰好,县城官衙正在举办“比武大会”。她没练过武功,只是凭借一身蛮力,拔得头筹。 后来,秦三顺利地进入军营,步步高升,她知道,贫民贱民生来低人一等,若要改变命运,必须练武,必须读书。她发奋图强,终于得到了“虞州第一武将”的封号。 养济院的孤儿,让她想起了年幼时的自己,缺衣少食,无依无靠。她百感交集,又多说了一句:“小时候挨饿受冻,真难熬啊,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叮当响。” 华瑶道:“你放心,养济院暂时不缺粮食。” 秦三道:“殿下调度有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华瑶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发盘起来了,露出一只残缺的左耳。 华瑶静默片刻,严肃道:“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你们手头的事务,可以划分成四种类型,第一类,紧急又重要,第二类,重要不紧急,第三类,紧急不重要,第四类,不重要又不紧急。你们要仔细斟酌,优先处理第一类事务,然后是第二类、第三类、第四类……” 华瑶也有些疲惫。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我举个例子,攻占金莲府是第一类,重要又紧急的事务,我会在十天之内,收复金莲府。至于我的身体状况,很重要,但不紧急,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忧,我自己心里有数。” 周谦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华瑶仿佛没看见周谦的动作,她低声道:“七天前,我军与敌军交战,这一战打胜了,胜得惨烈,伤亡人数已经统计出来了,共有三万四千七百二十五人,临德镇的死亡人数比扶风堡更多,兵力不坚,民心不固,当务之急,既要安抚军队,也要安抚民众。” 周谦道:“那位,孔将军……” 华瑶道:“我正要说孔将军,孔元青壮烈牺牲,孔家满门忠烈,孔家全家九百三十四人,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我派出暗探,日夜搜寻,只搜到了他们的遗体……他们救了我的命,也救了你们的命。” 秦三和孔元青的关系最好。此时,秦三回忆起来,孔元青死状凄惨,她的尸体零落不全,被敌军砍成了几块,扔在地上,涌泉般的血水染红了泥土。 秦三的精神有些恍惚:“孔元青的葬礼怎么办?” 华瑶道:“我会追封孔元青为安平侯,谥号忠肃,修建安平祠堂,供奉孔家烈士的牌位。” 秦三道:“好……好,孔元青生前吃穿节俭,死后也不能铺张浪费。我记得,她……她爱吃白面馒头,她说白面馒头有甜味儿,松软,好嚼,能填饱肚子,咱们给她准备几个吧……” 华瑶道:“好,葬礼一切从简,由我亲自操办。” 众人纷纷称是。 周谦道:“逝者已矣,徒悲无益。” 秦三道:“我也无可奈何。” 周谦道:“不要哭了,秦将军,你内伤严重,哭得越多,越伤身啊。” 秦三用衣袖抹去泪水。 白其姝插话道:“前辈说得对,逝者已矣,徒悲无益,安葬了孔将军之后,请殿下按照惯例,奖赏功臣,责罚罪臣。” 华瑶道:“好,就这么办吧,人死不能复生,你们都要保重身 体……” 华瑶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精力不济,不能再主持会议了。她偷偷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又命令道:“周将军,我给你增派七百精兵,你能否在七天之内,把他们训练成你的亲兵?” 周谦道:“老臣定能做到,请您放心。” 华瑶道:“好,我对你放心,不过,你还是要隐瞒身份,不要透露你是金甲将军,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周谦道:“遵旨,老臣化名沈通。” 华瑶点了一下头,周谦伸出手来,搭住了华瑶的脉搏。 华瑶怔了一怔,周谦又给她开了一个药方,包括苦参、黄连、龙胆草、松苓花,不用想也知道,这药熬出来就是苦上加苦。 汤沃雪把药方检查了一遍,又亲手给华瑶诊脉,竟然没有丝毫异议。 华瑶惊讶道:“你不给我开药了吗?” 汤沃雪道:“周前辈的药方是极好的,我不用再开了。” 华瑶道:“会不会很苦?” 汤沃雪道:“良药苦口。” 华瑶沉默不语。 汤沃雪道:“您很怕苦吗?” 华瑶不愿在汤沃雪的面前示弱。她随口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汤沃雪道:“民间传闻说,您是救世神,我们心里都清楚,您不怕累、不怕苦,众人的命运如何,全系在您一个人身上。刚才您说,您的身体状况很重要,却不紧急,我其实是不同意的,您的身体又重要,又紧急,请您务必量力而行。” 华瑶答应道:“嗯嗯,一定一定。” 华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她与众人交谈了几句。晨会结束之后,众人告退,她还留在议事厅,来回踱步,思考了一会儿,这才返回了自己的卧房。 华瑶的脑海里思绪纷乱,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是神,她是人,纵然她位高权重,她也不过是行走在人世间的行者罢了。从生到死的那一段路,她的母亲已经走过了,戚归禾已经走过了,孔元青已经走过了,终有一天,她也会从这条路上走过。 凡人一生,皆有生死,或早或晚,或是轻于鸿毛,或是重于泰山,她并不觉得悲伤,只觉得那是她的必经之路。杀敌、平叛、登基、改革,她的路还很长,她会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完,尽她所能,做出一番事业。 第212章 撼碎泥沙 血洗金莲府 华瑶才刚跨过门槛,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走到木桌旁边,桌上摆着一碗鸡蛋羹、一碟凉拌笋丝、两碗清汤馄饨,色香味俱全,勾动了她的食欲。今天早晨,她没什么胃口,吃得不多,现在快到午时了,她还真有点饿了。 华瑶看着谢云潇,轻声问:“这顿饭是你做的吗?” 谢云潇道:“今天是正月十四,灯花节,我准备了一些家常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华瑶道:“你亲手做的饭菜,肯定是很好吃的,不过你的身体还没复原,怎么能下厨呢?” 谢云潇道:“养伤期间,不能动用内力,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太多顾忌,适当地活动筋骨,对身体也有好处。” 天宇开霁 第233节 华瑶道:“真的吗?我要给你把脉。” 华瑶抓住谢云潇的手腕,指尖搭上了他的脉搏。片刻之后,她诊断道:“嗯,你的脉象充实平稳,只是瘀血尚未化开,略有凝滞,你暂时没有大碍,还是要谨慎些,多注意保养。你早日痊愈,我才能放下心来……” 谢云潇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殿下不必担忧,再过半个月,我的外伤和内伤都会痊愈。” 华瑶高高兴兴道:“好,我们一起吃饭吧。” 华瑶坐到了木椅上,谢云潇坐在她的身旁。她看着自己的饭碗,碗里的馄饨热气腾腾。她用勺子捞起一只馄饨,咬了一小口,鱼肉白菜馅的馄饨,好吃极了,她连吃两个,称赞道:“你的手艺真好。” 谢云潇道:“能不能尽量多吃一些?这几天你的食欲不是很好,我也担心你的伤势。今天我出门之前,恰好听见周前辈对你说,睡眠第一,饮食第二,运动第三,要把精神调养起来,才能尽快康复。” 华瑶反问道:“那你自己好好休息了吗?今天这顿饭,你做了多久?” 谢云潇道:“大概半个时辰不到,其实并不费力,我在凉州时,偶尔也会自己做饭。” 华瑶忽然想起来,谢云潇不仅会做饭,还会缝补衣裳,她的小鹦鹉枕也是谢云潇缝好的。 华瑶吃了两个馄饨,又挖了一大勺鸡蛋羹,送入谢云潇的饭碗里。她随口道:“你多补补身体吧。” 谢云潇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鸡蛋羹。他用膳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丝声音。华瑶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也看向了她。 华瑶立刻转过头,说话的语气十分正经:“今天是七品以下武官的考核日,考核从辰时三刻开始,到巳时三刻结束,你是主考官之一,我正想问你,武官的表现怎么样?” 谢云潇道:“我在校场上看着他们比武过招,按照考核规则给每个人打分,他们的分数大多在五分到七分之间。” 华瑶道:“八分以上的武官有几个?” 谢云潇道:“二十七个,他们的武功境界和燕雨差不多。” 华瑶道:“倒也还行。” 华瑶低头吃饭,隐约察觉谢云潇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没说话,心里还在想着时局政事,形势紧迫,她必须在十天之内剿灭永州贼兵。 她早已想好了如何实施计划,这个计划多少要冒一点风险。她陷入沉思,左手抵在桌面上,指尖划出一条横杠,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敌人的脖颈,她的心里也多出了一个“杀”字。 谢云潇不知道华瑶正在想什么,等到华瑶吃得差不多了,谢云潇道:“吃饱了吗?” 华瑶道:“嗯嗯,很好吃,多谢款待。” 谢云潇只觉得她十分可爱,他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华瑶道:“我有东西要送给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华瑶飞快地跑远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只木箱回来了。她把木箱放到桌上:“今天是正月十四灯花节,明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后天正月十六,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谢云潇道:“现在可以打开木箱吗?” 华瑶道:“明后两天我很忙,不一定有时间和你说话,今天我把礼物送给你,你想什么时候打开都可以。” 谢云潇迟疑片刻,还是打开了木箱。 箱子的内部分为三层,第一层装着一本书,书名为《缀术记遗》,书中记载了精妙深奥的数术与算学,也是唐朝国子监明算科的教材之一。此书起源于唐代,失传于宋代,仿本的价格都很昂贵,深受世家子弟的追捧。 华瑶搜查永州府库的时候,发现了《缀术记遗》的孤本。她命令学士重新编纂《缀术记遗》,她亲自审查,由此完成了《缀术记遗》的修订。 华瑶知道谢云潇的爱好是收藏古书,他对算学也很感兴趣。华瑶送他一本《缀术记遗》,不仅照顾了他的爱好,也表现了她的诚意。 谢云潇把书拿出来,翻看几页,指尖稍微停顿了一下,华瑶试探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谢云潇道:“很喜欢,不过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华瑶道:“没关系,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告诉我,我手把手教你。” 谢云潇道:“你都能看懂吗?” 华瑶道:“嗯嗯,我从小就很擅长数术和算学。” 谢云潇道:“殿下天资卓绝,学识渊博,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华瑶爽快答应:“一定一定。” 谢云潇笑了一下,他的笑声很浅,也很好听,华瑶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翻开了木盒的第二层。此处放置着一对印章,白玉雕成的印章,纯净温润,色泽均匀,镌刻着八个篆字,“此心既坚,此情无限”。 谢云潇低声念道:“此心既坚,此情无限。” 华瑶道:“这是我亲手雕刻的印章,你喜欢吗?” 谢云潇道:“喜欢至极,我会妥善保存。”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抓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她忽然笑了一声:“你喜欢就好。” 这一句话,方才谢云潇也说过,此时华瑶又说了一遍,她的语气轻快又亲昵,谢云潇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华瑶道:“你快看看木箱的第三层。” 谢云潇打开木箱的第三层抽屉,找到了几张宣纸,纸上是华瑶的笔迹。她写了一首两百字的赋文,题目为《安平赋》,表明了他们共同的希望,天下太平,粮食丰收,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谢云潇把《安平赋》读了几遍,又把那一对印章拿了出来。 华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认真道:“我和你情投意合,志同道合……” 谢云潇接话道:“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华瑶附和道:“嗯嗯。” 华瑶把手伸进木箱里,又掏出来一只小木盒 ,翻开一看,盒子里装着两只戒指。那是凉州精铁打造的戒指,做工精湛,样式精巧,虽然不是很值钱,但是华瑶自己很喜欢。 华瑶看了一眼谢云潇,他的唇边似有笑意,她就知道了,谢云潇也很喜欢。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左手,又捡起一枚戒指,慢慢地戴在他的食指上。 谢云潇看得很清楚,戒指上刻着四个字:“地久天长”。 谢云潇拿起另一枚戒指,刻字是“天长地久”,他在心中默念,天长地久,地久天长,此心既坚,此情无限。 谢云潇正想给华瑶戴戒指,华瑶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她站起身来,她的侍卫在门外禀报:“启禀殿下,白大人求见。” 华瑶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侍卫告退之后,华瑶低声道:“我出去办事了,你继续吃饭吧,不要等我了,今晚我迟点回来。” 谢云潇道:“迟点是什么时辰?” 华瑶道:“不知道,说不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华瑶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日光暗淡,寒风凛冽,华瑶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乌云密布。严冬时节,雪还没化尽,又有一场大雪即将袭来,她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又松开手,大步流星地走向议事厅。 * 午时已过,华瑶和白其姝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草拟了一份劝降书。这一份劝降书是以朝廷的名义撰写的,加盖了雕龙金印的印章。 雕龙金印的刻纹十分复杂,技艺精湛的工匠也要雕刻十年以上。华瑶手里的雕龙金印是周谦送给她的,如今派上了用场,她心里也有几分感慨,时也,运也,命也,她登基称帝,顺应了天命人心。 当天下午,华瑶派人把劝降书送到了金莲府,前线又传来捷报,许敬安率领七千精兵大破敌军,敌军伤亡超过了一万人。 白其姝听闻这个消息,很是高兴:“永州贼兵快要死光了。” 华瑶道:“永州贼兵约有五万人,死了一万,还剩四万,如果这四万人不愿意投降,我会把他们全部杀光。” 白其姝含笑道:“殿下英明,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您活捉敌军将领之后,能否请您把他们交给我?” 华瑶道:“你有什么主意?” 白其姝道:“我创造了几种酷刑,刚好可以用到他们身上。” 华瑶察觉到了白其姝的语气格外兴奋,华瑶不禁问道:“什么酷刑?” 白其姝道:“有一种酷刑,我给它取名叫‘分筋错骨’,把人绑在一张木床上,戴上手铐和脚镣,拴上铁索,再把铁索收到绞盘上,转动绞盘,手铐向前移动,脚镣向后移动,这个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就会渐渐断开,他还会听见自己皮肉绽开的声音,咔嚓,咔嚓……” 说到此处,白其姝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在他的伤口上洒满辣椒粉,再用铁钩子挑出他的大肠小肠,挂到他的脖子上。他巴不得铁钩子戳穿他的喉咙,只要他死了,他就不用受刑了,多有意思啊,您说呢?” 华瑶十分震惊,她听完白其姝的话,这才发现了白其姝和俞广容的不同之处。 白其姝和俞广容都是华瑶的得力干将,都能狠下心来做事,不过,俞广容动用酷刑,只是为了审查案件,白其姝研究酷刑,完全是出于兴趣。 古语有云,“治乱世,用重典”,如今的时局动荡不安,确实要利用酷刑震慑心怀不轨的恶人。等到时局安定下来,酷刑也不是长久之计,华瑶的理想是废除贱籍,改善法治,人人安居乐业,若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从上到下、由尊及卑,严禁滥用酷刑和私刑。 华瑶心念一转,语气平静道:“先审问,再定罪,如果犯人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倒是可以用酷刑惩治一番。” 白其姝道:“贼兵不愿归顺您,那他们就是十恶不赦。” 华瑶道:“现在他们有了活命的机会,就看他们能不能把握住了。” 白其姝道:“听凭殿下吩咐。” 华瑶笑而不语。 当天深夜,华瑶等来了贼兵首领的回信。 贼兵首领名叫杨宁宴,原是御林军第二军营的骠骑将军,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杨宁宴率领第二军营的精兵逃到了永州,杀进了金莲府。 后来,东无攻占了金莲府,杨宁宴也认了东无做主子,东无死后,金莲府三分之一的城区已被大火烧毁。 杨宁宴调派工匠,依照他的喜好,重建金莲府。他最关心的建筑是青楼,百姓依旧无家可归,青楼已是灯火通明。 金莲府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惨状,偌大一座城市,一半是纸醉金迷,另一半是烟尘灰烬,至少有上千人饿死冻死。 杨宁宴严禁百姓逃离金莲府,他勾结了东无的残兵,兵力比从前更强大,防守也比从前更严密,此时华瑶不能强攻,她派人以朝廷的名义传信给杨宁宴,表明了招降的意思,要给杨宁宴加官进爵。 杨宁宴手里有三万五千精兵,其中一万三千人是御林军,剩余两万两千人来自绍州军营,被称为“绍兵”,绍兵的故乡绍州四季如春,他们不擅长在风雪天作战。近日风大雪大,绍兵的战力减弱了不少,杨宁宴的气焰也收敛了不少。 绍兵的首领是章武德和章武义,他们二人是一对亲兄弟,都姓章,他们曾经在绍州立下战功,朝廷赐给他们“武德将军”和“武义将军”的封号,他们得到了这个封号,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章武德和章武义,以此感念朝廷的恩德。 华瑶原本以为,章武德和章武义都是朝廷的忠臣,她万万没想到,此二人早已投靠了东无。 东无死后,章武德和章武义勾结了杨宁宴,组成了一个联盟,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表面上那么稳固。 华瑶假借朝廷的名义封赏杨宁宴,杨宁宴果然上钩了。他在回信中写道,他愿意接受朝廷招降,重回御林军的军营。除此之外,他没有多写一句话,他并不信任朝廷,还想与朝廷讨价还价。 华瑶反倒更有把握了。她派出暗探,在金莲府散播谣言,说杨宁宴已经投靠了朝廷,章武德和章武义都会被杨宁宴杀死,章氏兄弟的人头,就是杨宁宴献给朝廷的投名状。 谣言在金莲府流传了几天,已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民心恐慌,军心浮动,自古以来,“站队”二字就是最难的,许多人也是墙头草,不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正月二十日,黎明时分,有一支官兵队伍从京城赶来,直奔金莲府,这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说官话,都穿着一身墨灰的衣裳,其中还有几个中年人和老年人,言谈举止温文尔雅,颇有一种京城文官的气派。 距离金莲府还有二十里路程,这一支队伍就被人拦下了,拦路的人高声道:“你们从哪里来?轿子里的人,马上出来!” 周谦从轿子里走出来了。今日她乔装改扮,修饰了自己的面容,看起来也就六七十岁,俨然是一位资历深厚的文官。 周谦依照华瑶的吩咐,撒谎道:“回去报告你家主子,我是兵部侍郎姚庆彦,这是朝廷的信函,你替我转交给杨宁宴。” 兵部侍郎亲自赶到了金莲府?还带来了朝廷的信函?! 天宇开霁 第234节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章武德和章武义的耳朵里。 自从金莲府传出流言,章氏兄弟就起了疑心。现如今,他们派出去的暗探,竟然把朝廷的信函带回来了,他们的疑心更难消除了。 章武德双手背后,分析道:“兵部侍郎姚庆彦是个女官,她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庄妙慧也是个女官,这两个老娘们都是方谨的人……” 章武义道:“方谨要收服杨宁宴?” 章武德道:“杨宁宴手里只有一万兵,咱们兄弟的手里,可是有两万兵,你就派人把兵部侍郎请过来,和她说说,方谨可愿意收下绍州军营?方谨的驸马姓顾,叫顾川柏,出身于绍州顾氏……” 章武义打断了他的话:“难道方谨就比杨宁宴可靠?” 章武德道:“杨宁宴天 天往青楼钻,他懂个屁!一天不嫖就会死的烂货,没读过几本书,能有什么见识?东无的武功比他强多少,你可见过东无吃喝嫖赌?龙生龙,凤生凤,烂货的儿子屁股漏风!” 章武义道:“咱们还不如投靠华瑶,捞点钱,杀点人,逃回绍州……” 章武德道:“你当我不想?咱们杀了启明军几千人,结下了血海深仇!” 章武义思考了片刻,派出了一队侍卫,迎接京官入城。但他还是留了一手,他只允许兵部侍郎一个人登上城楼,身上不能携带任何兵器,兵部侍郎答应了他的要求。 天光微亮,城楼上灯火闪烁,周谦一步一步地走过台阶,脚步沉重而缓慢。她气喘吁吁,费尽了九年二虎之力,终于走到了章武义的面前。 章武义紧紧地盯着她,她的气息短促而混浊,她显然是个文官,从未练过武功。 章武义放下了戒心。他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就是兵部侍郎?你和杨宁宴什么关系?” 周谦道:“杨宁宴说,杀了你们兄弟二人,你们的两万精兵就会归顺公主……” 章武义道:“究竟是杨宁宴要杀我,还是公主要杀我?”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寒风化作利剑,“嗖”的一声,刺穿了章武义的脖颈,把他的头颅削了下来,颈血喷溅,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章武德嘶吼道:“弟弟!!” 章武德的双眼充满血丝。他拔刀出鞘,指向周谦:“杀她!杀她!报仇!报仇!!” 众多侍卫挥动长刀,使出了绝招,刀光汇聚,如同潮水般涌来。 周谦的身法十分轻盈,脚步又是十分稳重。她跳到了半空中,像是在平地上行走,从始至终,她的双脚都没有落地,敌军伤不到她一根毫毛。 周谦抬起手,挥动衣袖,空气凝成了一团黑影,沉重如巨石,“咚咚”地砸下来,溅开一片血水,又有几十人气绝身亡。 周谦的武功之高,超过了众人的想象。 章武德怒骂道:“老娘们,你是人是鬼?!” 转瞬之间,周谦跳下了城楼,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无人能看清她的去向。 城楼上的血腥味十分浓重,章武德看着弟弟的尸体,不由得怒火攻心。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御林军,御林军却不给他活路,他就是死,也要给弟弟讨个说法! 章武德清点了八百死士,六千精兵,向着杨宁宴所在的青楼杀了过去。 天色大亮,杨宁宴才刚醒过来,章武德已经杀进了青楼。 街道上回荡着惨叫声,章武德咆哮道:“杨宁宴,滚出来,你杀我弟弟,我要你血债血偿!!” 杨宁宴站在二楼,扶着栏杆,望着章武德,大喊道:“兄弟!” 章武德一个纵跃,跳上了二楼,挥刀一斩,迅速砍了过来,他的杀气极强,像是要把杨宁宴千刀万剐。 杨宁宴道:“你中计了!” 章武德道:“中了你的毒计,你个烂屁股的烂货!!” 杨宁宴被他辱骂,心里的惊讶化作了愤怒,他立刻拔剑迎战。他的武功已入化境,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强烈的杀气。他一剑刺出,刺破了章武德的衣袖,他怒吼道:“朝廷对你用了离间计!你上当了,蠢货!” 章武德后退两步,质问道:“你有没有勾结朝廷?!” 正当此时,青楼的一楼大厅内,又有一个侍卫喊道:“启禀将军,卑职在杨宁宴的府上搜到了朝廷的招降书,杨宁宴已经签过字了!” 杨宁宴道:“我就是签了个字,还没向朝廷投降,能成多大气候?你只当我放了个屁!那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话未说完,章武德提起长刀,砍向他的脑门,他一剑斜削,削断了章武德的一根手指,鲜血洒了一地。 章武德大喊道:“杀他,快来杀他!!” 章武德的侍卫跑了过来,杨宁宴的亲兵也赶到了,章武德和杨宁宴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双方各自率领一群高手,凶狠地缠斗起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金莲府响起一阵喊杀声,从清晨杀到了傍晚,死伤人数超过了一万。 这个消息传到扶风堡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华瑶点燃一盏烛灯,坐在桌前,看完了暗探呈上来的密信,她的心里十分满意。 华瑶低声道:“传我命令,许敬安率领一万精兵,尽快赶到金莲府,以我的名义,招降御林军。” 第213章 忠义为怀 天大地大,殿下的恩德最大 次日清晨,许敬安率兵出征。 华瑶站在城墙上,看着许敬安翻身上马,军旗迎风飘荡,启明军士气高涨。 许敬安勒紧缰绳,大喊道:“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众人高声道:“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战鼓声震天动地,许敬安率领众人,直奔金莲府。马蹄扬起尘土,众人的背影渐渐模糊,消失在滚滚黄沙之中。 华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里却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她转过身,登上城楼,白其姝追随着她的脚步,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华瑶低声道:“今天早晨,我收到了沧州传来的消息,沧州三分之一的城镇已经沦陷,沧州军营死伤人数超过了十万。” 白其姝道:“沧州军营也是没办法了,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早就投敌了。洪程秀这个人,我是见过的,他看起来一身正气,口口声声说要报效朝廷,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大人物呢,真没想到,他被敌军俘虏之后,立刻投降了。” 华瑶道:“洪程秀熟悉沧州军营的战术,他训练了沧州四万精兵,朝廷对他十分信任,太后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背叛朝廷。去年秋天,太后派人往沧州运送了十万石粮食,沧州军营不缺粮食,也不缺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沧州的局势只会越来越差……” 白其姝向前一步,距离华瑶更近,她轻声道:“东无已经死了,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方谨的势力再强,强不过东无,等您回到了京城,方谨也不是您的对手,您先杀了方谨,再杀若缘和琼英,满朝文武,谁敢不服?您是天下之主,全天下的精兵强将,任您差遣,最多不过三五个月,您一定能收复沧州的土地,到了那个时候,羌人羯人都要死光了。” 华瑶一声不吭。 自从洪程秀叛变之后,沧州的形势十分复杂。不少人追随着洪程秀,投靠了羌羯,他们指引羌人羯人屠杀自己的同胞,攻占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喃喃自语:“我必须在三天之内收复金莲府。” 白其姝道:“殿下放心,许敬安武功高强,她会杀光那些贼兵。” 华瑶也希望许敬安杀光贼兵,然而,当天傍晚,华瑶收到了许敬安传来的密信。 信上说,金莲府的内乱已经停止了,金莲府还有三万贼兵,贼兵首领杨宁宴气焰嚣张,他拒绝了许敬安的 招降书,他还说,如果启明军真要招降他,就让华瑶亲自来谈判。 亲自来谈判? 华瑶笑了一声。她坐在案桌前,把密信扔进了香炉,炉火点燃了信纸,火光闪动,华瑶的心里又有了一个计划。 凌晨时分,月黑风高,华瑶率领两千精兵,从扶风堡出发,直奔金莲府。 * 天还没亮,风还没停,夜色笼罩着金莲府,平民百姓仍在睡梦之中,东城忽然传来一阵炮火声,响声巨大,如同雷火爆炸,有人惊叫道:“启明军又来攻城了!!” 启明军修建了几条地道,连通了城墙的地基,又在地基周围填满了炸药,点燃炸药之后,再用火炮攻城,金莲府的城墙轰然倒塌,处处烟雾弥漫,散落着砖瓦石灰。 天色昏暗,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趁着敌军还没反应过来,许敬安率领五千精兵闯入金莲府,她高声道:“金莲府守军听令,立刻投降!立刻投降!!” “金莲府守军”这个称呼,算是给了敌军三分薄面。 敌军坚决不肯投降。他们躲在暗处,向着启明军放箭,许敬安呐喊道:“敌军拒不投降,斩立决!杀无赦!” 今日的风向是东北风,启明军放出了喷油枪,又用炮火轰炸敌军,油雾顺风而去,落到了敌军身上,瞬间爆燃,当场炸死了数百人。 许敬安道:“公主是真龙天女,你们逆天而行,死无葬身之地!” 华瑶听见了许敬安的喊声。她仍然站在城外,又过了一会儿,许敬安派人给华瑶送信,约有三千精兵从西城赶过来,自称是出身于绍州军营,他们的首领章氏兄弟已被杨宁宴杀害,他们自愿归顺华瑶,只求华瑶为他们报仇雪恨。 华瑶命令道:“把他们带过来。” 周谦站在华瑶的背后,劝告道:“殿下,兵不厌诈,您一定要小心啊。” 华瑶小声道:“你的武功比他们高多了,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保护我,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恍然之间,周谦又记起了万真公主,多年前,万真公主也说过,只要周谦在她身边,没人能伤到她一根毫毛。 周谦道:“老臣是个糟老太婆,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念想了,您还年轻,您的日子还长着呢,老臣不能一直陪在您的身边……” 华瑶道:“我要做天下第一高手,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周谦道:“您要做天下第一高手?” 华瑶道:“当然,这不是应该的吗?” 周谦笑了笑:“是,是应该的,您的根骨是极好的,您的悟性也是极好的,您做了天下第一高手,老臣也能放心了……”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好,你现在就教我一招。” 周谦道:“您想学什么招式?” 华瑶仔细地想了想,学什么呢?周谦的招式变幻莫测,奥妙无穷,华瑶记得很清楚。她忽然用力,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踩出来一个浅坑。 华瑶轻声道:“我要学这个……”她又踩了一脚:“把剑气化成万钧之力,重重地砸下来,敌人也会被我砸得头破血流。” 周谦道:“您要是真的学成了,这一脚踢出去,敌人可不会头破血流,他们只会粉身碎骨,陷入泥沙之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人形。” 华瑶反倒更兴奋:“好,我就要学这个。” 周谦教给华瑶十句口诀,华瑶牢牢地记住了。 周谦又做了一个示范,华瑶竟然已经融会贯通,如此聪慧的天资,也是周谦生平从未见过的,周谦真想把自己的毕生绝学全部传授给华瑶。 周谦感叹道:“您真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华瑶看了一眼周谦,周谦的目光温柔又慈祥。华瑶怔了一怔,太后都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华瑶,难道周谦把华瑶当成了亲人吗? 华瑶转念一想,如果她自己活到了一百四十岁,亲朋好友早已去世,又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转瞬之间,乱七八糟的念头消散了,华瑶看向了前方,来自绍州军营的四千精兵飞快地跑了过来。他们神情严肃,脚步整齐,确实是一支精兵队伍。 他们距离华瑶还有二十丈远,忽然停下了脚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他们放下了兵器,做出三拜九叩的大礼,高声道:“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沉声道:“免礼,诸位请起,只要你们诚心归顺本宫,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启明军的兵将,本宫会关照你们,上天也会庇佑你们。” 众人连忙道:“谨遵殿下命令!” 天宇开霁 第235节 这些精兵的首领是一个中年男人,名叫黄松,他又给华瑶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曾经率兵偷袭过启明军,还请殿下按照军法严惩小人……”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无论你们从前犯下了什么罪孽,本宫一概赦免!你们必须向本宫保证,从今往后,你们对本宫忠心耿耿,效忠本宫,永无二心!” 黄松抬起头来,以手指天:“黄松对天发誓,效忠殿下,永无二心!” 那四千精兵也纷纷发誓:“效忠殿下,永无二心!” 华瑶双手背后,又把黄松叫了过来。 黄松飞快地跑出了十几丈远,膝盖一弯,“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请殿下吩咐。” 华瑶严肃道:“你出身于绍州军营,章氏兄弟曾经是你的主子,你有没有听说过‘洗髓炼骨’的功夫?” 黄松道:“回禀殿下,卑职听过,却不曾练过……” 华瑶道:“你手下的四千精兵,有没有练过?” 黄松道:“有两百人练过,他们都是武功高手,也能使出‘遁地术’,殿下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把功夫施展出来。” 其实华瑶很讨厌“遁地术”,那些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不止一次地追杀她,她心里也有一股怨气。 不过,她毕竟是个心胸宽广的君主,如果那些人愿意归顺她,她可以原谅他们的罪孽,放他们一条生路。 华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每个月都要服用解药?” 黄松道:“是,是,卑职知道,他们的身上都带着解药,只能再吃一个月,过完这个月,他们的命数就到头了。” 华瑶扔出来一只药瓶,那药瓶滚到了黄松的脚边,黄松连忙把药瓶捡起来,他微微抬头,仰视着华瑶。 华瑶高声道:“你让他们试一试这种解药,药效更好,见效更快。” 黄松在官场上历练十几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他又磕了一个响头,呐喊道:“卑职跪谢公主殿下赐药!!” 说完这句话,黄松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叫来了几个武功高手。他把药瓶递给他们,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药丸吃下去了。不过片刻之后,真气在他们的经脉中流动,气息越来越顺畅,关节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他们的脸色比从前更红润了,双手双脚更有力气了。 黄松道:“你们几个也是有福的,你们加入了启明军,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能堂堂正正做人,你们终身不能忘记殿下的恩德!” 那些武功高手立刻跪下,诚心诚意道:“天大地大,殿下的恩德最大,卑职终身不敢忘记殿下的恩德!” 华瑶有些想笑,但她脸上还是一副严肃的神情。 汤沃雪擅长制毒,周谦擅长解毒,多亏了周谦,华瑶才能拿到“洗髓炼骨”的解药。这种解药的药效,比她预想的更好,东无留下的残兵败将,快要归顺她了,她自然是十分高兴。她杀了晋明,也杀了东无,两位皇兄的遗产,都被她一个人占尽了。 华瑶低声道:“绍州军营还有多少武功高手练过洗髓炼骨的功夫,你们应该是知道的,本宫命令你们劝降他们,再把他们带过来。” 此令一出,众人纷纷回答:“卑职领命,卑职告退。” 朝阳初升,天光大亮,华瑶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她的暗探传来消息,金莲府又有六千名武功高手决定归顺华瑶。 华瑶下令道:“让他们立刻赶到东城,协助许敬安,击杀御林军。” 金莲府的守军约有三万人,其中两万两千人都是绍州军营的精兵,剩余八千人是御林军。御林军迟迟不肯投降,绍州精兵已是全部投降了。 清晨时分,御林军节节败退,伤亡人数超过了三千,御林军首领杨宁宴不敢继续抵抗,他命令御林军打开城门,恭迎华瑶入城。 东城的城门敞开了,御林军卸下盔甲,放下兵器,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迎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缓缓走入城门,周谦依旧跟在华瑶的背后,此时周谦戴着一张面具,御林军不知道周谦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流的绝世高手。 杨宁宴看了一眼周谦,又看了一眼华瑶。他听说华瑶已经收服了绍州精兵,虽然绍州精兵曾经追杀过华瑶,华瑶却没有追究,她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允许他们加入启明军。 杨宁宴暗暗心想,这位公主,真是个心软的美人。 杨宁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华瑶的面前。他双手抱拳,含笑道:“卑职参见公主殿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跪下。” 杨宁宴又喊了一声:“殿下?” 杨宁宴距离华瑶仅有一丈远,今日的风向又是东北风,冷风从华瑶身上吹过来,吹到了杨宁宴的心里。 杨宁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是玫瑰,似是茉莉,他的心神不禁荡漾起来。 杨宁宴抬起头,看见了华瑶,也看见了华瑶身旁的白其姝。 白其姝对他笑了笑,她的眼角微微泛红,色如桃花,他舔了舔嘴唇,心里生出了一个幻想。他坐在床上,左拥右抱,左手搂着白其姝,右手抱着华瑶。他还想到了华瑶的驸马,大名鼎鼎的谢云潇,如果把谢云潇卖到江南青楼,至少能卖出百万黄金的高价。 白其姝忽然开口道:“杨宁宴, 殿下命令你跪下,你竟然敢抗旨不遵?” 杨宁宴向着华瑶瞥了一眼,华瑶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与华瑶对视,又露出一个邪笑,他嗓音粗哑:“殿下,您在招降书里写了一句,您能给御林军很多好处,请问您能给我们多少好处?什么样的好处?这些话,不只是我想问,绍州军营的兄弟们也想问,我们投靠您,您也得关照我们,可不能随便把我们打发了,衣食住行,哪一项都不能缺……” 杨宁宴率领御林军投靠华瑶,他的心里还是不服气的。从昨天到今天,御林军损失了五千多个兄弟,他被方谨耍了一回,他知道皇族诡计多端,当着众人的面,他要和华瑶谈好条件,众人都能做个见证。 杨宁宴稍微提高了嗓音:“我的武功是化境,我的衣食住行,还请您亲自关照……” 这一瞬间,华瑶拔剑出鞘,剑气凝聚起来,如同泰山压顶,重重地砸向了杨宁宴。 杨宁宴瞬间出招,大骂道:“臭娘们!” 华瑶一招比一招更快,似有无穷无尽的劲力,连续不断地猛攻杨宁宴。 不久之前,华瑶学会了这个绝招,如今,绝招完全施展出来,威力极强,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原本明亮的双眼泛出了凶光,杀气冲天。 昨日,杨宁宴与章武德过招,身上已经负伤了,根本不是华瑶的对手。 杨宁宴双手高举着一把长剑,挡不住华瑶压下来的万钧之力。 不过片刻之后,只听“铮”的一响,剑锋忽然裂开了,华瑶一剑劈砍他的头颅,他浑身剧痛,像是被车轮碾过了,却连一声尖叫都喊不出来。他的皮肉从骨头上剥离,化成一摊血水,融入了地砖的缝隙。 第214章 放歌四海为家 在太后心里,华瑶已是皇…… 华瑶出招太快,极少有人能看清她的招式。她的武功境界出神入化,杨宁宴是生是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血腥气随风散开,众人回过神来,杨宁宴只剩一具骨架,他的关节微微抽动,像是一条刚死不久的死鱼,还有一点知觉尚未消失。 杨宁宴死得太惨了,他的亲兵强忍着悲痛,拔出长刀,举刀砍向华瑶。 华瑶一跃而起,剑尖上白光闪动,光芒大亮。她划开了一人的脖颈,又转过身,剑锋凝聚十成劲力,沉重之极,狠狠地压下去,砸开了十几个人的头骨,爆出“嘎嘣嘎嘣”的断裂声,鲜血混合着脑浆,浸透了尸体的衣裳。 华瑶收剑回鞘,稳稳地落到了地上。她沉声道:“冒犯皇族是死罪,斩立决,杀无赦。” 御林军全部跪倒了,没有一个人说话。 御林军依附于皇权,在京城军营里的日日夜夜,他们都要学规矩,“冒犯皇族是死罪”这一条规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华瑶严肃道:“杨宁宴率领御林军投降,竟敢出言不逊,本宫赏赐他一具骨架,对他已是格外开恩,任何人胆敢再犯,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御林军连忙附和道:“谨遵殿下命令!” 华瑶缓步向前走:“从今往后,无论是御林军,还是绍州精兵,都要对本宫忠心耿耿。本宫一向赏罚分明,你们跟随本宫,必定能挣到功名利禄,等到本宫登基之后,你们也会备受荣宠。” 众人齐声回答:“谨遵殿下命令!” 当天上午,华瑶率领启明军入驻金莲府。 华瑶命令启明军打开粮仓,发放粮食,又在金莲府开设了四座医馆、二十座粥厂、三十座安置院,那些快要饿死和冻死的流民,终归是等来了活命的机会。 短短几个时辰之后,获救人数超过了三千,赞颂公主的歌谣也在城里传唱开来。 天已入夜,歌声随着冷风飘荡:“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公主在上,皇天有灵,赐我衣食,免我流离……” 华瑶还是有些心烦意乱。她命令许敬安搜刮杨宁宴、章氏兄弟的遗产,果然搜出来许多金银珠宝,章氏兄弟只是贪财,杨宁宴贪财又好色,杨府里的年轻姑娘约有上百人,其中不少是杨宁宴强抢来的。 今天早晨,华瑶当众斩杀杨宁宴,鲜血泼溅的那一瞬,她的心情很畅快。执掌生杀大权,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如果她真的练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谁敢触怒她?谁敢忤逆她?她想杀就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华瑶又握紧了拳头,等到局势安定下来,她也不能滥用酷刑。治理国家,管理朝政,应当依照法律法规,她要掌握权力,不能被权力侵蚀。 华瑶的心境又平复了。她继续处理各项事务,忙到了深更半夜,抽空给谢云潇写了一封信。窗外忽然下了一阵小雨,她躺到床上,听着雨声,安安稳稳地入睡了。 * 谢云潇的武功尚未恢复,华瑶不让他出征金莲府,他留在扶风堡,等待着华瑶的消息。 昨晚他没有困意,看了一夜的书,今晚他睡得也不太安稳。他听见了雨声,从睡梦中醒来,大概是寅时三刻,他站在窗前,看着雨水敲打窗户。 门外传来脚步声,侍卫禀报道:“公主殿下派人送来一封信。” 谢云潇打开房门,亲手接过了这一封信。 侍卫走后,谢云潇坐在桌前,点燃一盏油灯,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果然见到了华瑶的笔迹。 华瑶攻占了金莲府,收服了三万精兵,杨宁宴被她当众砍死了,杨宁宴的亲信也被她清理干净了。御林军丝毫不敢忤逆她,绍州精兵对她毕恭毕敬,金莲府的局势已经平定。 华瑶在信中说,她在金莲府休整两天,便会率兵赶去京城,到时候,她会路过扶风堡,与谢云潇汇合,与他分别的这段时日里,他们两个人都要照顾好自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的落款还是“华小瑶”。 谢云潇把信纸装入信封,放在他的枕头底下。他渐渐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七岁时的旧事。 那一夜,下了一场大雨,谢云潇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的武功境界刚刚突破了一层,内功运转并不顺畅,当时他只有七岁,还不知道如何运化内息。 他高烧不退,神智也不是很清醒,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打开床头柜,拿出了舅父寄给他的包裹,那个包裹里有一盒花茶,还有几本书,都是京城时兴的诗集。 谢云潇打开一本诗集,读到了一首诗,写的也是一场大雨,词句典雅,意境深远,作者名为“华音阁主”。 谢云潇翻完了每一本诗集,只看“华音阁主”的诗句,他发现了不少藏头诗,像是一个又一个谜语游戏,他渐渐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 次日清晨,谢云潇的兄长戚归禾前来探望他。 戚归禾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把匕首,给苹果削皮。他一边削皮,一边翻看诗集,他说:“这个华音阁主……” 谢云潇道:“你认识吗?” 戚归禾道:“听说过 ,好像是公主的笔名,那个公主,叫什么,高阳华瑶。” 谢云潇道:“她不是只有七岁吗?” 戚归禾道:“你不也只有七岁?再说了,你们都是读书人,对你们来说,写诗作词,也不是很难吧。” 谢云潇道:“她写得很好,你不觉得吗?” 戚归禾道:“我不知道她写得好不好,我只知道,你把这几页折起来了,你不要羡慕她的才学,等你病好了,你也来写几首……” 谢云潇道:“我写不出来。” 戚归禾道:“不是吧?你很会读书啊。” 戚归禾把苹果递给谢云潇,谢云潇客气地回应道:“多谢兄长。” 戚归禾笑了一声:“你这几天高烧不退,我真怕你烧坏了脑袋。你要是把脑袋烧坏了,将来还怎么去战场打仗?上个月,我看到你在书房里练字,你写的都是什么,‘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天宇开霁 第236节 谢云潇沉默不语。 梦里的景象颠来倒去,飞快地转到了战场上,战火点燃了草原,空气里一片烟雾缭绕,鲜血像泉水一样流淌着,把土地染成了血红色。 谢云潇醒过来了。天光大亮,他看了一眼天色,又开始收拾包裹,准备与华瑶汇合。无论将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他和华瑶总有共同一致的理想。 * 小雨一连下了两天,雨停后,华瑶的军队抵达扶风堡,又带来了五百石粮食。永州的战乱已经结束,这个好消息传遍了扶风堡,每个人都感到万分喜悦。 扶风堡的集市就像过年一样热闹,华瑶也觉得高兴。她下令犒赏全军,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斤烙饼、二两米酒。 军队在扶风堡休整了一天,华瑶率兵巡视街道,又去拜别她的岳母谢含章,她和谢云潇离开永州之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谢含章的性情也很沉静。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拿出了两个平安符,分别送给华瑶和谢云潇,华瑶立刻回应道:“多谢岳母。” 谢含章淡淡地笑了笑:“殿下保重。” 谢云潇道:“也请您保重身体。” 华瑶道:“后会有期。” 谢含章的言行举止十分端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真是一副大家风范。她把华瑶和谢云潇送到了门外,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出了庭院,华瑶回头一看,谢含章已经转身离开了。 天近黄昏,晚霞似火。 谢含章正在修剪一盆梅花,伺候她多年的嬷嬷走了过来,禀报道:“公主和驸马走远了……” 谢含章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嬷嬷道:“您担心他们的安危,为何不与他们说几句体己话?” 谢含章放下剪刀,缓声道:“你还记得吗?谢云潇不到七岁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西北厢房,庭院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鸟巢,两只雏鸟破壳不到十天,刚刚长出了几根羽毛。有一天晚上,风雨交加,谢云潇听见了鸟叫声,他跑进庭院,鸟巢掉到了地上,他把鸟巢捡起来,放到自己的房间里,用米糊饲养雏鸟……” 嬷嬷道:“是啊,过了几天,您和将军都知道了这件事,将军叹了一口气,还说什么,慈不掌权,义不带兵。” 谢含章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嬷嬷没听懂谢含章的言外之意。 谢含章把梅花的花枝放入瓷瓶,花香长久地飘浮在空气里。 谢含章又打开了一扇窗户,冷风灌入室内,梅花的香气仍未散尽。 * 严冬时节,寒意深重,道路上积雪结冰,车轮的行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当然,慢也有慢的好处,华瑶经常派出暗探,探查方圆十里的一切踪迹。 这一路上,华瑶小心谨慎,军队行进十分顺利,也没有伏兵偷袭。 七天后,华瑶的军队到达了京城郊外。 京城的城门紧闭,守城士兵约有三千人,他们站在城墙上,既不回话,也不开战,像是木桩一样,沉默又僵硬。 华瑶没有攻打京城,只是给太后传了一封信,又在京城发放上万张报纸。京城的读书人很多,十分之六的京城人可以读书认字,这个比例,放到全国来看,也是最高的。 短短一天之后,报纸上的文章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华瑶,秦州和永州已是华瑶的领地,华瑶入驻京城之后,必定会开设粥厂,救济京城的平民百姓。 京城人心浮动,闹事者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哭喊声、咒骂声、尖叫声,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已有不少人害了失心疯。 这种混乱的局面,也是华瑶不想看到的。她等了一天一夜,等来了太后的回复。 太后准许华瑶率兵进城,不过,华瑶只能带上一千精兵。 华瑶答应了太后的要求。 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亲自赶来迎接华瑶,此时正是晌午时分,阳光灿烂,天气晴朗,启明军的盔甲闪耀着银光。 南城守军打开了城门,华瑶率领启明军入城。 王迎祥跟在华瑶的身后,赔笑道:“公主殿下,您率领的启明军,真是威武不凡啊,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是不是把天上的天兵天将召下来了?” 华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杀气冲天,他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步入城门的士兵越来越多,王迎祥站在城内,数了一圈,又察觉到了不对。他抬起拂尘,挤出一个笑:“公主殿下,进城的士兵,可不止一千人啊。” 华瑶狡辩道:“太后娘娘命令我率领一千精兵入城,我身边确实只有一千精兵,剩余的两万人不是精兵,只是杂兵,还请太后娘娘放心。” 王迎祥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哎,公主……” 他弯下腰来,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您的军队进了城,朝廷还有什么颜面可言?您毕竟是大梁朝的公主,您也挂念着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无论是您,还是太后娘娘,哪一位不是大梁朝的主心骨?请您体谅太后娘娘的难处……”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应该知道,凉州三十万铁骑,秦州二十万精锐,永州十万精兵强将,绍州五万官兵,只会听从我的号令。我在永州的这几个月,又收服了江湖七大门派的武功高手,你现在立刻回去,禀报太后,正因为我挂念着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才没有攻打京城,你听明白了吗?” 王迎祥颤声道:“殿、殿下……” 华瑶冷声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这一瞬间,王迎祥分不清了,他面前的这位公主,究竟是方谨,还是华瑶?在他的记忆里,华瑶小心谨慎,伺候太后十分殷勤。 如今,华瑶真是改头换面了,华瑶气势极强,王迎祥不敢反驳,只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华瑶就会把他当众斩首。 他听说了华瑶在永州的事迹,永州贼兵首领杨宁宴,武功已入化境,杨宁宴对华瑶出言不逊,华瑶瞬间出招,剑气震碎了杨宁宴的血肉,杨宁宴只剩一具骨架。 王迎祥也知道,华瑶的小名是“华小瑶”,依他看来, “华小瑶”这个名字,不太适合华瑶,华瑶可以改名叫“小东无”。 这个“小”字,暗示她的年龄更小,她的歹毒手段,比起东无,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东无的性命断送在了她的手里。 王迎祥逃命似的跑回了皇城。 次日早晨,王迎祥又传来一则消息:“殿下,如今的局势万分危急,您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太后娘娘传召您和驸马入宫商量朝政,您最多只能带上一个侍卫,三公主已经答应了……” 华瑶道:“姐姐也只带一个侍卫吗?” 王迎祥道:“是啊,比真金还真,若有半点虚假,您可以把奴婢处死,奴婢没有半句怨言。” 华瑶转念一想,为什么王迎祥会说,姐姐已经答应了?昨天,华瑶给了太后一个下马威,现如今,比起华瑶,太后可能更信任方谨。 因此,太后先把消息传给了方谨,传召方谨入宫商量朝政,等到方谨同意之后,太后才派人来通知华瑶。 或许,太后的本意是召见公主和驸马两个人。不过,考虑到顾川柏不会武功,谢云潇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太后格外开恩,允许方谨和华瑶多带一个侍卫。 这个侍卫的人选,华瑶也想好了。她看了一眼周谦,顿时感到信心满满。 王迎祥道:“大皇子还在世的时候,太后娘娘曾经传召大皇子和三公主入宫,他们二位也都答应了,都没有忤逆太后娘娘的懿旨。” 华瑶道:“此一时非彼一时,我在永州的时候,曾经给皇祖母写了几封信,皇祖母从未回复过,我担心皇祖母的安危,也担心父皇的安危,如今的朝政,究竟是谁在把持?” 王迎祥道:“您可以放心,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身体安泰,陛下、陛下的病情也逐渐稳定了……” 华瑶低声道:“我可以入宫,不过我要先把话说清楚了,如果我在皇宫里遭遇不测,秦州、永州、凉州、岱州一定会爆发内乱,驻守京城的三万精兵也会大开杀戒,大梁朝的江山如何延续,由不得你们做决定。” 王迎祥道:“是,是,奴婢明白。” 直到此时,王迎祥真正地明白了,华瑶在战场上历练久了,她的杀气已是深入骨髓。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她的剑下,亡魂无数。 王迎祥返回皇城,又把华瑶的一番话传给了太后。 太后坐在一扇屏风的后侧,听完王迎祥的转述,她没有一丝愤怒,反倒是很淡地笑了一声。 太后的城府极深,她的喜怒哀乐,就像吹过湖水的一阵微风,转瞬即逝,她的声调十分平稳:“好啊,华瑶这孩子也长大了。” 王迎祥附和道:“是啊,公主殿下在战场上历练过了,整天出生入死的,可不就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太后道:“华瑶也选定了入宫的侍卫?” 王迎祥道:“选定了,不是齐风,也不是燕雨,那个侍卫……满头白发,奴婢从没在宫里见过她,她应该是公主在永州认识的武功高手,奴婢也看不出她的武功深浅。” 太后道:“她看起来,多大岁数?” 王迎祥道:“请娘娘恕罪,奴婢眼拙,也是真的猜不出来。” 太后道:“你去看看杜兰泽怎么样了。” 杜兰泽在皇宫里养伤三个多月,太后几乎从不过问杜兰泽的伤势。如今,太后忽然提到了杜兰泽,必定是看在华瑶的情面上。 王迎祥到底是在皇宫里当差的,他忽然想通了,华瑶率兵入驻京城,声势浩大,又暗暗地威胁太后,恐怕是为了救出杜兰泽。 王迎祥挥动了拂尘,他知道杜兰泽的身世凄惨。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小姐,后来她沦落贱籍,遭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 王迎祥憎恨琅琊王氏,却也不敢为难杜兰泽。无论太后,还是华瑶,都有极深的城府,极多的智谋,若是惹怒了她们之中的一位,王迎祥也会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 天已入夜,皇城灯火璀璨。 马车行驶在宫道上,华瑶坐在马车里,坐得端端正正。她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把杜兰泽救出来,无论用到什么办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华瑶和谢云潇坐在马车的一侧,周谦坐在另一侧。 周谦看见华瑶神色严肃,竟然笑了笑:“殿下,您别怕,老臣会助您一臂之力。” 华瑶道:“我什么时候怕过?我天不怕地不怕。” 谢云潇道:“说的也是,殿下无惧无畏。” 华瑶道:“嗯嗯,当然。” 谢云潇低声道:“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华瑶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了另一种车轮的响声,距离她约有十丈远。她很快反应过来,方谨的马车就在她的后面。 华瑶抬起右手,搭住了腰间的佩剑。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停在了仁寿宫的前庭,谢云潇和华瑶先后走下马车,宫灯照耀之下,他们的背后树影斑驳,华瑶转过身,忽然望见了方谨。 方谨穿着一件黑色缎面的广袖长袍,衣袖上绣着金丝银线的牡丹朝凤,自有一种极强的气势。她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华瑶。 华瑶从未见过方谨的这般眼神,如此冰冷,如此愤恨,方谨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如果她不是在皇宫里,此时此刻,她早已拔剑出鞘,斩断华瑶的脖颈。 华瑶的心情有些复杂。如果没有方谨的照应,淑妃死后,或许华瑶活不到成年,方谨曾经是她的倚仗,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真心真意地敬爱着方谨,每天都把“姐姐”两个字挂在嘴边。 华瑶曾经说过,她和姐姐血脉相连,骨肉相亲,原本就是应该永远在一起的。姐姐,姐姐,她要永远追随姐姐。 那个时候,方谨是如何回答的? 华瑶还记得,方谨自言自语:“你不要再说傻话了,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再跟着我了。” 华瑶认定道:“不是傻话,是真心话。” 今时今日,华瑶和方谨已是不死不休。 华瑶抬起头来,从方谨的面前走过。她的脚步又轻又缓,她还把右手放在腰间,如果方谨偷袭她,她可以瞬间反杀方谨。 方谨忽然笑了,她开口道:“皇妹的本领真是高超,两位皇兄都不是你的对手。” 天宇开霁 第237节 华瑶道:“姐姐过奖了,我能有什么本领?我从小和姐姐一起长大,无论我学到了什么,那都是姐姐教的好。” 方谨道:“我教过你什么,我倒是忘了,我只记得你撒谎,不止一次,你满口谎话,我早就应该清理门户……” 华瑶道:“我要说一句放肆的话。” 方谨道:“你放肆也不是第一回 了。” 华瑶也笑出了声:“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姐姐,这个道理,真是你教给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方谨冷声道:“别再叫我姐姐,你我的姐妹之情,早已恩断义绝。” 华瑶的声音比她更冷:“你姓高阳,我也姓高阳,你我都是高阳家的血脉,除非我把你贬为庶民,否则,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方谨又被她气笑了:“贬为庶民?我看你是真的想死。” 华瑶道:“我会活下去。” 方谨道:“东无是个无能的人,他没能杀了你,倒也不是很可惜,你注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冷风吹动了方谨的衣袍,方谨脚步一顿,她又看向华瑶:“高阳华瑶,你给我听清楚,我能把你养大,也能一刀杀了你。” 华瑶的语调十分平静:“东无死后没有全尸,看在你关照过我的份上,我可以给你留一条全尸,姐姐。” 方谨淡淡道:“贱民之女,果然下贱。”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她笑着说:“你是嫡长女,你的母亲也早逝了,你和我一样,从小没有亲生母亲的照顾,你又能比我高贵多少?” 方谨和华瑶剑拔弩张,她们二人没有动手,话却说得极重,恨不得对方当场暴毙。她们的身份极尊贵,武功又是极高强,仁寿宫的奴婢不敢上前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路吵架,吵到了仁寿宫的宫门之前 。 谢云潇和顾川柏走在后方,隐约听见了华瑶和方谨的谈话内容。 顾川柏略微整理了自己的衣袍,慢条斯理道:“不管怎么样,谢公子,你我都是出身于世家嫡系,各大世家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不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谢云潇道:“确实。” 顾川柏觉得谢云潇有些冷淡,但他转念一想,谢云潇什么时候不冷淡?谢云潇身为世家公子,不遗余力地支持华瑶,等到华瑶被方谨杀了,谢云潇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顾川柏很温和地笑了笑:“妹夫,你前日抵达京城,在京城住得可还习惯? ” 谢云潇道:“我见到了几位京城官员,他们很有京城的风范。” 顾川柏道:“什么风范?” 谢云潇道:“第一,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不会主动做出任何决定,第二,做出决定之后,他们也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顾川柏听出了谢云潇的讽刺之意,他改口道:“京城的事务,全在公主殿下的掌控之中,那些官员做不了决定。” 谢云潇道:“公主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沧州北境和东境已经沦陷了。” 顾川柏道:“我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据说,镇国将军调派了两万精兵,从凉州赶到沧州,支援沧州军营,抗击外敌。” 谢云潇道:“对你们而言,这是好消息吗?” 顾川柏提着一盏青纱宫灯,灯火一闪一灭,照出谢云潇的身形,高大挺拔,比顾川柏更高一些。 顾川柏低声道:“你是谢家公子,你应该为谢家做打算,公主毕竟是公主……” 谢云潇道:“驸马毕竟是驸马,殿下只有我一个驸马。” 顾川柏握紧了灯笼的手柄,谢云潇比他年轻七岁,又是他的妹夫,他从来不会和小辈计较太多。虽然他很想把灯笼砸到谢云潇的脸上,但他还是保持着端庄的风度:“妹夫又在说笑了。” 谢云潇冷冷淡淡道:“并不是说笑,实话实说而已。” 不知不觉间,顾川柏和谢云潇也走进了仁寿宫,华瑶和方谨已经跨过了门槛,华瑶回头看了一眼,谢云潇立刻走上前,他们二人相视一笑。 华瑶小声问:“姐夫对你说了什么?” 谢云潇道:“没说什么,今晚风大天冷,殿下觉得冷吗?” 华瑶道:“我一点也不冷,你呢?” 谢云潇道:“我也是。” 华瑶和谢云潇成婚已有两年,竟然还像是新婚一般,亲亲热热,甜甜蜜蜜,互相挂念着对方冷不冷,累不累。 顾川柏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装出来的?顾川柏转过头,又在心里暗骂一句:算了,眼不见为净。 仁寿宫的女官纪长蘅走了过来,纪长蘅微微弯腰,恭敬道:“奴婢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道:“不必多礼。” 纪长蘅道:“请殿下移步。” 纪长蘅走在前方,众人跟随着纪长蘅,迈入了仁寿宫的偏殿。 纪长蘅拿起一柄玉如意,挑开了一层珍珠帘,金砖地板上,清晰地倒映着人影。紫檀木桌上,摆着几盆玲珑剔透的花草树木,全是各种颜色的玉石雕成的,栩栩如生。 太后坐在一张软榻上,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她的神情平和又严肃,她沉声道:“都来了,坐下来吧。” 华瑶认真道:“儿臣多谢皇祖母赐座,皇祖母近日可还安好?儿臣在外游历,最牵挂皇祖母的身体。” 太后道:“你这孩子,现在倒是嘴甜了……” 方谨打断了太后的话:“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说吧。” 方谨道:“华瑶在永州犯下了弑兄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韪,败坏纲常伦理,皇祖母应该下令,把华瑶送到宗人府,严加看管……” 华瑶又插话道:“皇兄要杀我,我趁乱逃跑,我的近臣忠心护主,误杀了皇兄,这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那天晚上,很多人看得清清楚楚,姐姐,你可不能在皇祖母的面前编造谣言。” 方谨道:“误杀皇兄的近臣,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白其姝?皇妹,你应该把白其姝交出来,她杀害皇族,按照律法,必须处以极刑。” 方谨看向太后:“不只是白其姝,还有杜兰泽,她们这两个人,谋害皇族,危害社稷,皇祖母,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她们。” 华瑶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一股清冽的花果香气。 华瑶的座位旁边,摆放着一只紫玉雕成的玉盆,盆里装满了香瓜香果,这些瓜果不是用来吃的,只是用来熏香宫殿。从前她习以为常,如今她想起了永州饥民,严冬时节,他们面黄肌瘦,没气没力地倒在路上,还剩一口气,又有人来刮取他们的皮肉……人吃人,人害人,只要是能充饥的,无论草根树皮,还是人肉人皮,都是好东西。 华瑶淡淡道:“姐姐,你吃过人肉吗?” 方谨道:“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华瑶看着方谨,冷声道:“永州闹饥荒,姐姐听说了吗?那几个月,我在永州,亲眼看到人吃人的惨象,真是人间炼狱,京城的雪灾也很严重,姐姐为什么还不救济灾民?难道你不知道,人是会饿死冻死的吗?” 方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装出一副济世救民的样子,没人会对你高看一眼……” 谢云潇插话道:“我敬佩公主殿下高风亮节。” 方谨道:“我和皇妹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 华瑶道:“姐姐息怒,怒火伤心,也伤肝。” 顾川柏忽然接话道:“不是公主不想救济灾民,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国库空虚,钱财和粮食都要节省下来,运往沧州战场,若不是公主统筹调度,设法支援沧州军营,沧州全境早已沦陷了。” 华瑶流露出一丝轻蔑:“是吗?我驻守凉州的那一年,率兵击退了羌羯二十万大军,按理说,羌羯已经受到了重创,为什么他们还能攻占沧州?究竟是沧州守军太过懈怠,还是姐姐的调度太过草率?” 方谨道:“你的激将法,对我没用。” 华瑶道:“这不是激将法,只是我的疑问,这里没有外人,我有话直说了,姐姐,你想登基,我也想登基,我率兵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姐姐又做过什么呢?姐姐住在京城,享受着荣华富贵,终日逍遥自在,从来没有立过战功,如何服众?” 华瑶紧紧地盯着方谨:“我问你,你没有任何战功,你如何服众?” 方谨无法容忍华瑶的僭越,她低声道:“皇祖母,您看到了,也听到了,华瑶居功自傲,她的眼里,早已没有我这个姐姐,也没有您这个皇祖母了。” 太后道:“你们姐妹二人吵完了吗?若是没吵完,去外面吵。” 话虽这么说,太后的心里也有了偏向。 华瑶和方谨吵架的时候,太后观察着她们二人的神情,方谨的情绪比华瑶更激动,谢云潇的心境倒是比顾川柏更平静,华瑶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不久之前,华瑶和方谨一前一后,走到了仁寿宫的门口,太后吩咐自己的侍卫判断她们二人的武功孰高孰低。 她们二人都练过皇族秘术,可以隐藏自己的内功,不过太后的侍卫也是武功极高的武林宗师,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从而推断出了结果。 华瑶的武功境界,比方谨更胜一筹。 去年此时,华瑶的武功还不如方谨,方谨比华瑶年长七岁,华瑶必定是遇到了什么机缘巧合,华瑶年纪轻轻的,武功已经臻入至高境界。 华瑶又提到了“战功”,华瑶战功煊赫,声名远扬,大梁朝的七十万精兵效忠华瑶,数千万民众敬仰华瑶,方谨又凭什么与华瑶一争高低? 想到这里,太后也有些无奈,并不是太后偏向华瑶,而是天命偏向华瑶,天命选定华瑶登基,方谨的失败已是定局。 太后本来还想劝说她们姐妹二人共抗外敌,事已至此,姐妹之间的情分完全消失了,太后也不愿再做无用功。 方谨和东无谈话时,还能维持皇族的体面,方谨遇到了华瑶,反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太后对方谨有些怜悯,她低声道:“天色已晚,哀家也困乏了,你们都退下吧,改日再来商谈政事。” 说完这句话,太后缓缓地抬起手,搭住了纪长蘅的衣袖,纪长蘅扶住太后,把她送入了内室。 方谨也是个聪明人,她隐约察觉到了太后的心思,却没有说出来。她向来是很高傲的,更不会胡搅蛮缠,她站起身,缓步走出了宫门。 顾川柏跟在方谨的背后,提醒道:“殿下,您不要中计了,华瑶的战功……” 方谨道:“是她拼命争取的。” 顾川柏道:“她只是运气好。” 方谨道:“她要是运气不好,早就死了。” 雨水从天上飘落,顾川柏撑起一把伞,又跟上方谨的脚步:“您也要争取战功吗?” 方谨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顾川柏道:“殿下!” 顾川柏和方谨的身影渐行渐远,华瑶和谢云潇留在 了仁寿宫。 太后回到了内室,不再接见华瑶,华瑶的心里真是十分焦急。今天晚上,华瑶之所以进宫,可不是为了和姐姐吵架,她要把杜兰泽救出来。 仁寿宫共有上百个房间,华瑶不知道杜兰泽藏在什么地方,但她隐约明白了,太后对她十分宽容,十分放纵。当着太后的面,她对方谨出言不逊,简直没有一点规矩,方谨毕竟是她的姐姐,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方谨? 若是放在平常,太后一定会重重地惩罚她,可是,今天晚上,太后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她的放肆举动。 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显而易见,在太后心里,华瑶已是皇太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华瑶当然是很高兴的,她还没有告诉太后,她学到了东无的战术。启明军入城之前,她先后派遣了三千名武功高手,扮成商人、农民、工匠,混入了京城的各大城区。正因如此,她对京城的消息了如指掌。 华瑶抬头看天,下雨了,天色昏暗,月色朦胧,她又想到了自己和杜兰泽初见的那一日,也是一个暗淡的雨天。 天宇开霁 第238节 杜兰泽到底在哪里呢?华瑶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华瑶带着谢云潇,尾随太后的女官纪长蘅,等到纪长蘅回到自己的房间,华瑶推开她的房门,直接问道:“杜兰泽在哪里?你实话实说,我不会为难你。” 第215章 龙门失守征伐叛 雨夜宫变 纪长蘅见到华瑶,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她淡淡地笑了笑:“仁寿宫是太后娘娘的住处,任何人不得擅闯。” 华瑶拔剑出鞘,剑刃泛着凛冽寒光,她低声道:“杜兰泽在哪里?你再不回答,我就杀了你。” 纪长蘅道:“奴婢真的不知道杜小姐藏在何处……”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侍奉太后多年,应该也知道不少秘密。” 纪长蘅一声不吭。 华瑶道:“你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负责记录后宫嫔妃衣裳首饰的收存情况,昭宁二十三年秋天,太后把你调到了仁寿宫,太后究竟有什么用意?你和嫔妃又有什么联系?” 纪长蘅神色不变。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纪长蘅,像是看穿了纪长蘅的心思。她一句一顿道:“父皇的病情,与你有关吗?” 纪长蘅猛然抬头:“殿下!” 华瑶冷声道:“我说过,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会为难你,如果你继续装聋作哑,我不仅要杀了你,我还要把你全家满门抄斩。” 纪长蘅不愧是仁寿宫的女官,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恭恭敬敬道:“殿下稍等,奴婢去请示太后娘娘。” 华瑶道:“你还敢拖延时间?” 华瑶斩出一道剑光,“啪”的一声,大理石砌成的石桌被她劈成两半,官窑出产的白釉瓷瓶落到地上,碎裂的瓷片撞到了金砖地板,响声格外清脆。 华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有一个侍卫赶过来制止她。 纪长蘅转头看向窗外,看不见一个人影,不必请示太后了,纪长蘅已经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纪长蘅道:“杜小姐住在临芳斋二楼……” 华瑶收剑回鞘,大步流星地离去,纪长蘅追出一步:“殿下,杜小姐还是戴罪之身,仁寿宫也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您不能把杜小姐带出皇城。” 华瑶差点说出一句“关你屁事”,但她毕竟是在仁寿宫里,太后是她的皇祖母,她对皇祖母也有几分敬重,说话不能太过粗俗。 华瑶淡淡道:“闭上你的嘴,少管闲事,杜兰泽是不是戴罪之身,轮不到你来判定。” 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巍峨的宫殿。 大雨倾盆,雨声噼里啪啦地响着,雨水落在屋檐上,落在树枝上,又落在砖石上,冲开一层朦胧的雾气。 凉风浸满寒意,吹到了四面八方,天边的乌云也像是冻结了似的,静止不动了。华瑶不自觉地握紧剑柄,杜兰泽身体柔弱,如此寒冷的冬夜,她如何才能熬过来? 华瑶飞快地走在廊道上,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他们二人的武功境界出神入化,身影如鬼魅一般飘渺,像是融入了雾气之中,来无影去无踪,极少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行迹。 转瞬之间,华瑶走到了临芳斋的门口。她停下脚步,守在门外的侍卫双手抱拳,弯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开门。” 侍卫迟疑了片刻,华瑶一脚踹开了宫门,侍卫挥动剑鞘,横在华瑶的面前,却被一道凌厉的剑气震开了。 华瑶道:“让开,别挡路。” 众多侍卫拔剑出鞘,他们都是大内高手,说话也是声若洪钟:“殿下,得罪了!” 千钧一发的关头,仁寿宫的总管太监王全顺跑过来了。 王全顺的跟班撑着一把伞,遮挡着王全顺的头顶,王全顺身上的绸缎衣袍已被雨水淋湿,他脸上还是一副恭敬的神色。他弯着腰,端着拂尘,缓声道:“太后娘娘命令奴婢传来口谕,任何人不得阻拦公主殿下……” 华瑶没等王全顺说完,忽然闯入了临芳斋,谢云潇紧随其后,王全顺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跑进去了,只觉得他们凭空消失了,连个人影也没了。 王全顺连忙追进宫门,他冒着雨,顶着风,颤声劝告道:“看在太后娘娘的尊面上,公主殿下,您可不能再胡闹了,您在仁寿宫里乱闯乱跑,太不成体统了……” 什么规矩,什么体统,全被华瑶抛到了九霄云外,别说是仁寿宫了,就算是天宫仙府,她也敢闯。她语气冷淡:“王全顺说了不少废话,如果他胆敢阻拦我,我连他一起杀。”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道:“怎么?” 谢云潇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冷静些,这里毕竟是皇宫。” 华瑶也知道自己今晚不太冷静,自从她见到方谨之后,她的情绪一直是很亢奋的,她热血沸腾,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气。方谨比她更激动,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方谨愤怒到几乎失控的模样,她怀疑自己把方谨逼到了绝路上。 华瑶深吸一口气,又屏住了呼吸。她的听力极强,能听见十丈以内的细微动静,风声雨声雷声接连不断,她全神贯注地听着,隐约察觉到了杜兰泽的声息。 华瑶道:“杜兰泽就在临芳斋,我把她抱出来,你去通知周谦,把马车准备妥当,我们立刻打道回府。” 谢云潇道:“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道:“你也是。” 话音未落,华瑶纵身一跃,跳到了临芳斋二楼的石台上。 华瑶用匕首撬开了窗扇,通过窗户潜入室内,周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火,她的心跳加快了,“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 通往临芳斋的这条路上,华瑶横冲直撞,甚至没把太后放在眼里,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竟然有些胆怯。她害怕杜兰泽性命垂危 ,神医也救不了杜兰泽,这是她的错,她来得太迟了。 华瑶吹亮了一支火折子,又点燃了一盏灯笼,灯影半暗不明,她轻声道:“兰泽,我来找你了,我来接你回家……” 她听见一声轻微的呼唤:“殿下。” 华瑶挑开纱帐,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床帐上,照出一道单薄瘦削的人影,杜兰泽缓慢地坐起身来,抬头望着华瑶的双眼。 杜兰泽的声音轻飘飘的,微微地颤抖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不是在和华瑶说话,她只是在问她自己:“我快要离开人世了吗?” 华瑶失神一瞬,只觉得杜兰泽的脸色十分苍白,身体也是十分虚弱,华瑶果然还是来迟了,但也不算太迟,今夜把杜兰泽送出皇宫,再让周谦和汤沃雪为她诊治,必定能把她的性命救回来。 华瑶抓住杜兰泽的手腕,轻声道:“你看着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不会离开人世,我会治好你的病,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杜兰泽道:“殿下,不能得罪太后……” 华瑶道:“我快登基了,太后也要给我几分颜面。” 杜兰泽的精神还是有些恍惚:“若不是太后娘娘设法关照,我早已死在皇帝的寝宫里……” 华瑶道:“你放心,我没有得罪太后。” 华瑶曾经给太后写了四十多封密信,每一封信的措辞都是十分恳切,她请求太后保全杜兰泽,太后从未答应,也从未拒绝,而她也察觉到了,她和杜兰泽的性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果她能战胜东无,杜兰泽也能活下来。如今东无已死,她和杜兰泽都是这一场赌局的赢家。 华瑶环视四周,纱帐和被褥都是干净整洁的,太后并未亏待杜兰泽,华瑶松了一口气:“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先把你抱出去,你还有什么话,等我们回家了,你再慢慢和我说。” 华瑶仔细思考了片刻,又用被褥把杜兰泽裹起来,像是包粽子一样,包得严严实实,就连一丝风也透不过来。 华瑶认真道:“这样你就不会受凉了。” 杜兰泽含糊不清道:“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稍微用了一点力气,就把杜兰泽和她的被褥一同抱起来了。 杜兰泽道:“殿下受累了……” 华瑶道:“真的一点也不累,你就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 华瑶慢慢地走了几步,忽然加快了脚步,她抱着杜兰泽走下楼梯,跨过了临芳斋的门槛。 王全顺在门外等候已久,他把拂尘收进腰封里,双手抱拳,躬身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您这样抱着杜小姐,万一被旁人看见,实在是不成体统,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也会连累您的名声,杜小姐还是戴罪之身,您可是……哎,您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岂能为了一个罪人,做到这个份上?” 华瑶反倒笑了笑,她轻声道:“本宫想做什么事,岂是你能议论的,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够砍?” 王全顺听出她语气中的狠劲,他连忙退到了一旁,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目送华瑶走出宫门,雨下得更大,风也刮得更大,华瑶的身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 * 戊时一刻,宫灯高挂。 宽阔的宫道上,停着一辆马车,侧门已经敞开了,谢云潇站在门前,抬头望去,细细密密的雨幕之中,走过来几道人影,他们是镇抚司的武功高手,也是仁寿宫的御前侍卫,其中一人,正是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 刘济万的武功境界极高,在镇抚司排行第一,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 刘济万缓步走近,仔细地打量谢云潇。 影影绰绰的雾气之中,谢云潇的衣袍随风浮动,他没打伞,也没披雨衣,身上却没有沾到一滴雨水,依旧是一尘不染,独立于俗世之外的洁净。他的武功境界已是至高至上,剑气变幻莫测,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刘济万听说,华瑶和东无决战当夜,谢云潇身受重伤,此后一个月闭门不出,刘济万还以为谢云潇死了,没想到谢云潇竟然痊愈了。谢云潇的武学修为,比从前更上一层楼,可算是因祸得福,难道华瑶当真是天命之主?华瑶的运气极好,她身边的人也能沾到福气。 刘济万双手抱拳:“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谢云潇道:“免礼。” 刘济万道:“殿下,请您恕我直言,此处是仁寿宫的前庭,您的马车不能停在宫道上……” 谢云潇道:“稍等,我会把马车移走。” 刘济万道:“这辆马车里还有几个人?” 谢云潇道:“太后派你来问,还是你自己要问?” 刘济万道:“殿下言重了,卑职如何担当得起?卑职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不要和卑职一般见识。卑职在仁寿宫当差,太后娘娘是卑职的主子,主子有令,卑职不敢不遵从……”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何要拖延时间?” 刘济万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殿下恕罪,您的马车停在宫道上,坏了宫里的规矩,卑职特来禀明殿下,万万不敢有别的心思……”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抱着杜兰泽走向马车,脚步轻快又平稳。她也没打伞,没穿雨衣,未曾沾染一丝半点的潮气,像是刚从郊外踏青回来,郊外还是一个艳阳天。 直到此时,刘济万才察觉到了华瑶的武功之高,远超他此前的预料。他把手里的灯笼提得更高了一些,灯火幽暗,风雨飘摇,宫殿的倒影笼罩在马车上,如山一般倾倒下来,他沉声道:“恭送殿下。” 华瑶看了一眼刘济万,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身穿一件红底黑纹的镇抚司官服,脚踩一双水牛皮革制成的官靴。这种官靴看似笨重,实则轻便灵活,还有防滑防水的功用。 华瑶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她登上马车,把杜兰泽交给周谦,又撩开门帘,向外一望,刘济万迟迟没有离开,仍然站在前庭的宫门之外。 华瑶低声道:“驸马,快上车。” 天上又有一道闪电打过去,“轰隆”一声巨响,明亮无比的白光照出了谢云潇的神色,他似乎也有些犹豫,华瑶道:“走吧,没事的。” 谢云潇瞬间步入马车,他和华瑶坐在同一排,杜兰泽和周谦坐在他们的对面。马车飞快地向前行驶,周谦把杜兰泽的右手从被褥里拿出来,按住她的脉搏,又在她的手背上扎了两根极细的银针,她气若游丝:“晚辈还没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周谦道:“杜小姐,你都病成这样了,别说话了。” 杜兰泽道:“我的病情……” 周谦道:“可以治,不难治。” 周谦这一句话刚说出来,便是给华瑶吃了一颗定心丸。 天宇开霁 第239节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位前辈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医,既然她说你的病可以治,那你一定能康复如初,你也不必担心了,兰泽。” 杜兰泽断断续续道:“我担心殿下如今的处境……” 华瑶心想,不愧是杜兰泽,杜兰泽也察觉到了今夜的危险。此时她病重身弱,华瑶不愿对她透露太多消息。 华瑶轻声安慰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总有应对的办法。” 杜兰泽道:“皇帝去世的那一天,也是电闪雷鸣的雨夜。” 华瑶道:“别怕,大雨会把皇城冲洗干净。“ 华瑶拿出一只牛骨哨子,递到了杜兰泽的手里。 杜兰泽紧紧地握住骨哨,华瑶小声道:“今晚风大雨大,无法点燃信号烟,我给你准备了一个骨哨,若是遇到了危险,你吹响骨哨,便会有人赶来救你……” 杜兰泽反应极快:“您不和我一起出宫吗?” 华瑶道:“我要留在皇宫里,新帐旧帐加在一起清算,我一定是最大的赢家,我早有准备,你不必担心。” 杜兰泽道:“您不要骗我了……” 华瑶道:“我何曾骗过你?你要相信我。” 华瑶转头看着周谦:“前辈,我把杜兰泽交给你了,请你帮我照顾好她。” 周谦欲言又止:“老臣……” 周谦的双手紧握成拳,华瑶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华瑶一口咬定:“你也不必担心,我是高阳华瑶,这世上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华瑶从衣裳口袋里取出一只瓷瓶。她拧开瓶盖,倒出一点毒药,均匀地涂抹在她的剑刃上。她把药瓶递给谢云潇,谢云潇也照做不误。 周谦道:“二位殿下,在忙什么?” 华瑶道:“那是汤沃雪调配的毒药,名叫‘丝绝’,我给它改了一个名字,叫‘死绝’,只要沾上了死绝,不管他们是不是化境高手,毒药都会立刻发作,他们也会全部死绝了……” 说到此处,华瑶笑了一声:“这也是东无教给我的战术,我从东无身上学到了不少本领。” 谢云潇道:“敌军的人数或许在一千以上。” 华瑶从自己的袖口里摸出来另一只骨哨,她低头看着哨子,不知不觉中,她的思绪又飘到了 远方。 谢云潇劝告道:“殿下,不要犹豫,当机立断。” 华瑶道:“马车进宫的时候,你还对我说,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他们二人的衣袖堆叠在一处,谢云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怔了一怔,他们的掌心已经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她似乎能感应到他的心跳,或许也是她的心跳,她分不清谁是谁,亢奋的情绪尚未消散,她的心跳比平时更快一些,谢云潇也是如此吗? 今晚是黎明前的黑夜,华瑶确实对杜兰泽撒谎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输,能不能等到天亮,她只知道自己一定会拼尽全力。 谢云潇低声道:“彼此相知,生死相随。” 华瑶心念一动,她还没有回应谢云潇,坐在对面的周谦感叹道:“公主和驸马真是情比金坚。” 华瑶承认道:“当然。”又说:“我和兰泽也是情比金坚。” 谢云潇松开了华瑶的手,华瑶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指尖,他把手指收回了衣袖里。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敲响了马车的车板,“咚咚咚”三声,响声传到马车的前侧。 驾车的车夫调转方向,马车穿过重重宫门,车轮滚动,压碎了宫道上的灯影。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号角声,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华瑶自言自语:“他们追上来了。” 华瑶握紧剑鞘,瞬间跳出了马车,谢云潇紧跟她的脚步,她转头吩咐车夫:“全速前进!” 车夫道:“遵命!” 马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疾速地飞驰着,车厢像是一艘小船,在水浪上颠簸不已,杜兰泽只觉得自己的肠胃抽搐不止。车门上似有一条缝隙,雨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她干呕了一声,周谦连忙把她扶住了。 周谦给她喂了一颗药丸,她喘息不停,轻声问:“前辈,请您告诉我,我的病,真能治好吗?殿下不在马车上了,您和我说实话吧,算我求您了。” 杜兰泽声调婉转,语气柔弱,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恳切,周谦心生怜意。她轻轻地拍了拍杜兰泽的肩膀,杜兰泽与她对视,竟然也怔了一怔。 周谦微微地笑了一笑,眼角的皱纹也透着笑意,她的神色分外慈祥,杜兰泽记起了自己的祖母。 周谦道:“你在想谁呢?” 杜兰泽喃喃道:“我的祖母……她,她去世多年了……” 周谦道:“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把我当成你的祖母,我的年纪啊,不仅能做你的祖母,还能做你的曾曾曾……曾祖母。” 杜兰泽极轻地笑了一声,忽然又说出一句:“殿下很信任您。” 周谦道:“你若是愿意去乡下静养,远离尘世间的纷纷扰扰,不要思虑,不要担忧,把你心里的重担卸下来,平平静静地过好你的日子,你至少也能活个五六十岁。” 杜兰泽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片刻之后,杜兰泽道:“如果我非要留在殿下身边呢?” 周谦道:“那你的寿命只剩三年。” 杜兰泽没有一丝犹豫:“三年,三年,一千零六十二天,这么长的日子,我知足了。” 周谦急忙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必呢?你的病根是郁结于心,积劳成疾,你不休养个八年十年,这个病根也除不去。你若是操劳过度,旧疾又会发作起来,你的五脏六腑都会逐渐衰竭,你别太固执了。” 杜兰泽道:“我的病根,十多年前就有了。” 周谦道:“那是怎么回事呢?” 杜兰泽也没有隐瞒,她实话实说:“十多年前,我的父母双亲,哥哥姐姐,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周谦叹了一口气。 杜兰泽道:“前辈武功高强,又精通医术,早已阅尽了世事沧桑,我心里的这一点执念,还请您稍微体谅些,世事无常,人各有命……我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只是因为我心里还有执念,如果不能留在殿下身边,我此生虚度光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杜兰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周谦可不敢与她争辩,周谦道:“好,好,你们年轻人自有主张。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杜兰泽道:“只愿殿下平安无事。” * 皇城灯火璀璨,风雨之中,雾气蒸腾,满城光影浮动,近看也看不真切,像是九重天上的天宫仙府。 华瑶环视四周,还没发现一个人影,她和谢云潇一同走在宫道上。她吹响了她随身携带的骨哨,那哨子的响声尖锐而嘹亮,穿透了厚重的宫墙,传到了皇城的城门之外。 雨水滂沱,电闪雷鸣。 方谨站在一座高楼上,俯瞰着皇城的夜景。她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五里远,她清楚地看见了华瑶的身影,她下令道:“出动全军,诛杀华瑶。” 她的侍卫领命告退,顾川柏还站在她的身旁,顾川柏道:“您早就应该出动全军,诛杀华瑶……” 方谨道:“闭嘴,少说废话。” 顾川柏道:“殿下。” “铮”的一声,方谨拔剑出鞘,剑光寒凉,映照着顾川柏的面容。 顾川柏无奈地笑了笑:“华瑶吹响了骨哨,哨声传遍皇城内外,启明军必定会攻入皇城,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方谨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顾川柏道:“殿下,您还在犹豫吗?” 方谨道:“我唯一的选择,便是逼宫夺位,多年来的筹划,是否会功亏一篑,只与华瑶的生死有关,成败在此一举,今夜,华瑶若是死了,我大功告成,华瑶若是活了,我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 顾川柏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方谨道:“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 顾川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您才是天命之主,华瑶只是贱民之女,尊卑之分,贵贱之别,岂是华瑶能改动的?” 方谨淡淡地笑了一声。她道:“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若我还能回来,你就是皇后了。” 顾川柏还没反应过来,方谨登上高台,跳下了高楼,她的衣袍在风中飘荡,猎猎作响,顾川柏望着她的背影,大喊道:“殿下,殿下!!” 顾川柏只恨自己不能与方谨并肩作战。他不知道方谨的武功修炼到了什么境界,也不知道方谨能否战胜华瑶。他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手背上青筋凸出,指甲的颜色也暗淡了。 他喃喃自语:“时至今日,我不在乎自己的命数如何,我只盼着殿下长命百岁……” 天色黑沉,雷雨交加,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 方谨率领七百名武功高手,路过一条宫道,道旁还有二十名侍卫正在巡逻,那些侍卫拦住了方谨:“殿下,您身边还带着这么多人,您要去哪里?皇城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您的随从不能超过十个人……” 方谨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手起剑落,斩断了他的脖颈,他倒在地上,鲜血如溪流一般流淌着,渐渐地渗入石砖。 剩余的十九个侍卫纷纷拔剑,不过片刻之后,这十九人已经死光了,方谨踩着血迹走过去,周身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杀气。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华瑶隐约察觉到了。她和谢云潇跑过了宫门,闯入一座荒废已久的冷宫。 冷宫年久失修,庭院里长满了野草,约有一丈高,若是能在此地布置一个陷阱,真是极好的,可惜华瑶没时间细想,她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她猛然转过头,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距离她仅有十丈远,刘济万带来了十五个化境高手,加上刘济万自己,刚好是十六个人。 华瑶早就知道了,刘济万效忠方谨,她以为刘济万会在仁寿宫动手,不过刘济万到底是忌惮太后,等到华瑶远离仁寿宫,刘济万才露出了真面目。 那十六个化境高手分成两队,八人一队,分别围住了华瑶和谢云潇,华瑶翻转剑刃,斜劈刘济万,她怒声道:“狗奴才,找死!” 刘济万道:“您快死了!” 华瑶道:“放屁!杀你爹的!” 华瑶的言行如此粗鲁,这也是刘济万没想到的,刘济万在皇城当差多年,许久不曾听过脏话了。 刘济万提刀一斩,华瑶跳到了半空中,她双手运力,凝结成一道沉重的剑气,刘济万一刀砍过去,像是砍到了一堵铜墙铁壁,他急忙侧身躲开,耳畔又传来一阵呼啸的风声。 刘济万后退一丈远,提醒自己的弟兄们:“大家小心!合力围攻华瑶和谢云潇,切记不能单打独斗!!” 天色更黑,风也更大,高约一丈的野草被风吹倒在地上,泛出枯黄的波浪,雨水随风飘散,刘济万闻到了血腥气。他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华瑶的剑气融入了雨水,无穷无尽地洒落下来,他的一个弟兄浑身鲜血淋漓,已被雨水刺成了筛子。 刘济万挥刀狂斩,刀刀直攻华瑶,华瑶飞速后退,又有两位高手截断了她的退路,汇聚的刀光直冲她的命门,她连连闪避,刘济万劈开了一座假山,碎石迸溅,撞到了她的肩膀上,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染红了她的 衣袖。 华瑶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她的意志力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几个瞬息之间,她看出了刘济万的破绽,剑尖发出“铮”的一声锐响,她飞剑斜刺,刘济万抬腿横扫,她刺中了刘济万的脚踝,划出一条两寸长的血口。 刘济万翻了个跟斗,连退三步,双腿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痹感,华瑶的剑上有毒!他来不及提醒弟兄们,华瑶一剑劈断了他的脖颈,鲜血喷溅,他的头颅落入了草丛。 天上雷声滚滚,地上血流汩汩。 方谨赶到此地的时候,满地都是镇抚司高手的尸体,华瑶和谢云潇只受了一点轻伤。 华瑶轻声道:“姐姐,你来了?” 方谨脚步一顿,剑尖一刺,直奔华瑶而去。 华瑶和方谨的剑刃交击,瞬间爆开三丈高的火花。 方谨手上使尽全力,又抬腿狠踹华瑶的膝盖,华瑶一跃而起,双手握着剑柄,剑刃向下,劈砍方谨的头颅,势如破竹,挟着一股凌厉无比的剑风。 天宇开霁 第240节 方谨旋身回转,剑尖直指华瑶的后颈。 华瑶纵身一跳,躲开了方谨的杀招,她语速飞快:“姐姐,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方谨道:“贱人,早死早超生。” 华瑶道:“姐姐,我不想死。” 姐姐,我不想死。 昭宁二十一年,华瑶年仅十四岁,她的养母淑妃去世了,东无和晋明对她虎视眈眈,皇后放任奴才仗势欺人,她跪在方谨的脚边,说了一遍又一遍:“姐姐,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那时候,方谨回答:“你是我的妹妹,我当然会救你,你不必跪在地上,别着凉了,起来吧。” 华瑶扑进她的怀里:“姐姐……” 方谨抬手抱着华瑶,就像小时候一样,她喃喃道:“你怎么还没长大呢,胆子这么小……” 她不该盼望自己的妹妹长大的。 冷风呼啸,方谨失神了一瞬,华瑶挥剑急刺,方谨的侍卫大喊道:“殿下!!” 那侍卫闪身挡在方谨的面前,华瑶一剑刺穿了此人的心口,剑刃上溅满了鲜血,放出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方谨终于回过神来。 方谨怒火滔天,她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华瑶的陷阱,分明是鬼迷心窍!她打定主意,要把华瑶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她提剑直刺华瑶的命门,她的杀气之强,更胜从前的千百倍。 华瑶斜身避过,方谨一剑比一剑更快,削断了华瑶的一截衣袖,方谨的侍卫又把华瑶团团围住,华瑶的心里也有些害怕,如果她被方谨抓住了,方谨一定会扒了她的皮,把她剁碎,做成腌菜,扔到乱葬岗里。 方谨对华瑶的最后一丝怜爱也消失殆尽了。正如方谨此前所说,她和华瑶的姐妹之情,已是恩断义绝。 华瑶脚尖点地,旋身扫荡了一圈,她的剑锋从数十人的身上划过,那些人的动作都变得迟钝了,他们反应过来:“华瑶和谢云潇的剑上有毒!” 华瑶撒谎道:“我在草丛里洒满了毒药,你们全都中毒了!!” 众人连退几步,避开了茂盛的草丛,华瑶连忙喊了一声:“快跑!” 谢云潇听见华瑶的声音,挥剑斩开了一条退路,他追随华瑶的背影,与她一同逃离了冷宫。他们二人轻功绝妙,转瞬之间,他们跑出了数十丈远。 华瑶越跑越快,她回头一看,方谨还没追上来,这是怎么回事?华瑶思考片刻,断定道:“方谨还有后手。” 谢云潇道:“什么后手?” 华瑶道:“我不知道。” 华瑶又吹响了哨声,这一次,远方传来回应,“咚咚咚咚”,两短四长的战鼓声,传递着启明军的消息,华瑶高高兴兴道:“秦三率兵进城了!” 谢云潇道:“进入皇城?” 华瑶道:“当然。” 谢云潇道:“不如今晚发动宫变,你直接登基上位,把真相昭告天下,你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大梁的百姓也会真心归顺你。” 华瑶道:“我也正有此意。” 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跃过宫门,今夜的皇城不同寻常,巡逻的侍卫人数只有平常的百分之一,各地的守卫松懈了不少,这又是怎么回事?华瑶和方谨大开杀戒,也没有大内高手前来阻止,难道是太后的授意吗? 华瑶恍然回过神来,她在仁寿宫大吵大闹的时候,太后已经传下了命令……不对,太后今夜传召华瑶和方谨入宫,本就是非同一般的,难道太后早已料到了,华瑶和方谨会在皇城一决生死吗? 等到天亮了,雨停了,活着的人是赢家,死去的人是输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将功成万骨枯,华瑶的脑海里浮现出乱七八糟的念头,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太后究竟想做什么?无论是她,还是方谨,她们姐妹二人的筹划,总归瞒不过太后的慧眼。 战鼓声越来越近了,华瑶飞快地奔向前方,如同她预料的那般,她绕过一条小巷,在转角处见到了秦三。 广阔的宫道上,秦三率兵行进,启明军的军旗迎风招展,众多士兵高喊道:“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 秦三也看见了华瑶,她道:“公主殿下!” 华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秦三的面前,秦三跪地行礼,华瑶低声问:“你们把杜兰泽送出宫了吗?” 秦三道:“殿下放心,大约一刻钟之前,启明军在宫里接应了老前辈,迅速把杜兰泽送出宫了。” 华瑶道:“好。”又问:“你们今夜入宫,皇城守卫可曾阻拦你们?” 秦三露出疑惑的神色:“皇城守卫打开了城门,启明军也不曾与守卫交战。” 果然如此,华瑶心想,太后当真把命令传下去了,太后已经料到了华瑶和方谨的决战就在今夜,太后不仅纵容华瑶,也纵容方谨,如此一来,皇城的损失也是最小的。 华瑶暗暗佩服太后,又问:“你带来了 多少人?” 秦三道:“回禀殿下,约有八千人。” 华瑶道:“好,足够了。” 华瑶又唤来她的侍卫青黛,传令道:“青黛,你去第二军营调派三千精兵,守住京城的各个官府衙门。” 青黛道:“卑职领命,谨遵殿下口谕。“ 秦三忽然“嘶”了一声,华瑶道:“怎么了?有话直说。” 秦三道:“我率兵入驻皇城之前,刚刚听说,方谨派出的贼兵闯进了大理寺,抓走了……大理寺的高官要员。” 谢云潇道:“被抓走的高官,叫什么名字?” 谢云潇的舅父谢承均,正是大理寺少卿,方谨派人闯入大理寺,显然是冲着谢承均去的,谢承均落到方谨的手里,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华瑶转念一想,不对,她早已通知过谢家,又派出了许多武功高手,守住了谢家的大门,今夜戊时过后,谢承均还在大理寺当班吗? 秦三道:“我没听说那些高官的名字,只知道是方谨把他们抓走了。” 谢云潇右手握着剑柄,他的骨节处隐隐泛白。 华瑶看着谢云潇,低声道:“别着急,不一定是谢承均。” 华瑶又吩咐道:“秦三,你率兵随我入宫,绞杀方谨,诛灭同党,再把大理寺的官员救出来。” 秦三道:“末将遵命。” 华瑶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睁开双眼,轻声道:“紫苏,你现在立刻出宫,调派第三军营的五千精兵,做好准备,明日辰时之后,血洗方谨的公主府,不留一个活口。” 紫苏道:“卑职遵旨。” 紫苏用“遵旨”二字回应华瑶,俨然是把华瑶当成了皇帝。 华瑶抬头望天,天色暗沉。她转过身,步入雨幕,众人跟在她的身后,她又喊来一位将领:“曹标。” 曹标躬身弯腰:“请殿下吩咐。” 华瑶道:“抬头,往前看,看见那一栋高楼了吗?那是观月楼,方谨的驸马顾川柏就站在楼上,你率领五百高手,去给我把顾川柏活捉过来。” 曹标道:“卑职遵旨。” * 启明军的军旗越飘越高,战鼓的声音越敲越响。 观月楼上,顾川柏正在来回踱步。他派人去打听方谨的消息,他真想听见华瑶的死讯,然而,侍卫禀报道:“启禀殿下,华瑶轻功极高,追兵一时失察,没追上华瑶的脚步……” 顾川柏心里暗想,到底是追兵没追上华瑶的脚步,还是华瑶太过阴险狡诈? 侍卫又道:“华瑶和启明军汇合了。” 顾川柏暗骂一句,果然如此,华瑶早已做好了逼宫的准备。顾川柏担心方谨的安危,他连忙问:“公主在哪里?” 侍卫道:“请您恕罪,公主特意吩咐过,不能向您透露她的行踪,您也不能站在观月楼的高台上,请您赶快回屋吧。” 顾川柏道:“也罢。” 他原本是想俯瞰皇城,观察华瑶和方谨的动向,他只顾着考虑方谨的处境,却忘记了自己也在战局之中。 顾川柏转过身,才刚走出一步,剑风从他背后袭来,刀剑击撞之下,尖锐的响声接连不断,顾川柏飞快往前跑,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袖。他跨过门槛,还没来得及跑入密室,忽然飞过来一颗石头,砸在他的身上,点住了他的穴道。 顾川柏双腿一软,跪到地上,又闻到了一股呛鼻的气味,他恍然明白了,那是鲜血的味道。刺客走到他的背后,把他拦腰扛起来,他说不出一个字,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顾川柏低下头,看见刺客身上穿着一件棉布蓝袍,袖口上刺绣着启明星,他顿时反应过来,他被启明军劫走了。 刺客扛着顾川柏,飞快地跳下了观月楼,顾川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连咬紧牙关的力气也没有,他呼吸急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送入了一座宫殿。 刺客把顾川柏扔到了地上,又解开了他的穴道,顾川柏还是觉得力不从心。他不会武功,没有内功护体,经过一番点穴解穴,浑身上下的筋脉还有些淤塞,必须在家里静养两天,才能复原。此时他不应该站起来,但他宁死也不愿跪在华瑶的面前,他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迎上华瑶探究的目光。 华瑶出于习惯,喊了一声:“姐夫?” 顾川柏气不打一处来,他虽然憎恨华瑶,却还是把华瑶当成了自己的小辈,毕竟华瑶比他年幼许多。小辈如此欺辱他,他也骂不出脏话。他出身于世家名门,此生从未学过脏话,他只能说出一句:“你把我强掳过来了,你简直无法无天。” 华瑶淡淡道:“姐夫的侍卫真是一群饭桶,只会吃饭,不会干活,连姐夫都保护不了。” 顾川柏道:“你杀了他们。” 华瑶道:“方谨躲到哪里去了?” 顾川柏不知道方谨去了哪里,他也不想对华瑶说实话,他冷声道:“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来。” 华瑶淡淡道:“你真想死吗?” 顾川柏道:“你夺权篡位,屯兵造反,杀兄杀姐,强占姐夫,犯下十恶不赦的罪孽……”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可没有强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谁强占你了?” 顾川柏此时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熟读历朝历代的史书,纵观古今中外,那些夺权篡位的乱臣贼子,也不乏杀兄淫嫂的,他早已把华瑶当成罪大恶极的歹徒,每天在心里咒骂她成百上千遍,只盼她早死早超生,她的那些恶行罪状,他也没有一桩一桩地数清楚,只是随口说了出来。 “占”与“掳”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顾川柏心头的怒火越发旺盛,他道:“你现在立刻杀了我!” 华瑶反倒笑了一声。 这一间屋子里,只有华瑶和顾川柏两个人,墙角放着一盏香炉,烟火微微地飘散出来,顾川柏只觉得头晕目眩,华瑶又走到了他的身边:“姐姐要是知道我把你抢过来了,姐姐也会对你心生芥蒂。” 顾川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华瑶又问:“你用的是什么香料?” 顾川柏道:“你是贱民,香料与你无关……” 华瑶道:“姐姐抓走了大理寺的官员,你知道吗?” 顾川柏道:“她抓到了谢承均,谢家等着给谢承均收尸吧。” 华瑶心头一惊,怎会如此?方谨真的抓到了谢承均?如果谢承均的性命断送在方谨的手里,华瑶与谢家的关系不复从前,华瑶登基的助力又少了一些,她整顿世家的计划也要推迟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顾川柏喃喃道:“你……你给我下了什么药?为什么我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华瑶抬起手,指了指香炉,顾川柏转头一看,顿时明白了,香炉里放置了一种迷魂香,从未练过武功的人闻到这种味道,便会神魂颠倒,不自觉地说出自己脑海里闪过的念头。 这也难怪,方才,顾川柏说出了“强占姐夫”这种胡话,顾川柏心里愤恨不已,华瑶竟然把审讯的手段用到了他的身上,迷魂香的药效已经显现了。纵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意识,他还是身不由己。 时间紧迫,华瑶可不能浪费,她又问:“姐夫,你回答我,姐姐会不会用谢承均来换你的命?你也是世家出身的贵族,姐姐也需要世家的助力。” 顾川柏道:“你真是蛇蝎心肠,你快把我杀了,我不愿让公主为难。” 天宇开霁 第241节 华瑶淡淡道:“你不能死,你还有用,姐姐的兵力集中在哪些省份?” 顾川柏道:“沧州和幽州……” 华瑶道:“姐姐在京城又有多少兵力?” 顾川柏道:“约有一万两千四百人。” 华瑶道:“姐姐在沧州和幽州又有多少兵力?” 顾川柏道:“二十一万四千人。”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派人打探过方谨的底细,她打探出来的结果,差不多也是顾川柏念出口的答案。 华瑶又问了顾川柏几个问题,顾川柏前言不搭后语,他的思绪越来越混乱,说话也越来越含糊,华瑶不必再审问他了,他知道的消息也不是机密,方谨似乎一直防范着他。 华瑶 走出了宫殿,她的心里有些烦闷,她集结了上万精兵,方谨却像是人间蒸发了,她找不到方谨的踪迹。 方谨的公主府又有重兵把守,若要把公主府清理干净,至少需要一万以上的精兵,因此,华瑶命令紫苏先做准备,等到明天辰时之后,她还会派出精兵强将,支援紫苏,扫荡方谨的公主府。 正当此时,华瑶的侍卫传来消息:“殿下,暗探在长门宫的宫道上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 华瑶听完了暗探的汇报,又有些疑惑,长门宫距离她率兵驻扎的地方,仅有二十丈远,方谨不该出现在长门宫,难道她还想自投罗网吗? 华瑶正打算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侍卫又来报信:“启禀殿下,长门宫外,约有二十名武功高手,扣押着五名人质……那些人质身穿绯红官袍,都是大理寺的官员……” 华瑶道:“你们看见大理寺少卿,谢承均了吗?” 侍卫道:“看不清楚,夜色太黑,雾气太重,人质的眼睛上蒙着眼罩,卑职认不出大理寺少卿。”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方谨的计策! 谢家距离皇城约有三十里远,从谢家到皇城的消息来回传递一趟,至少需要两刻钟,这两刻钟之内,方谨的计策生效了。 华瑶几乎可以断定,方谨没有抓到谢承均,顾川柏已被她舍弃了,此时此刻,她通过密道离开了皇城,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京城。 方谨在京城的兵力仅有一万,华瑶在城内约有四万精兵,华瑶在城外还有秦州、永州的支援,太后对华瑶的偏爱也是显而易见的。 方谨当机立断,舍弃了京城,也舍弃了顾川柏,她这一招是“金蝉脱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华瑶早就应该想到的,对于方谨而言,顾川柏可有可无,当年顾川柏害死了方谨最器重的谋士,方谨此生都不会原谅顾川柏,她之所以把顾川柏留到现在,也无非是利用他,正如他曾经利用她那般,扶持他自己的家族。 方谨把顾川柏留在皇城,又放出了烟雾弹,华瑶还以为,方谨要和华瑶决一死战,却没想到,方谨察觉华瑶兵力强盛,又另选了一条路。 华瑶上当受骗了! 华瑶顾不上整理自己的思路,她率领两千精兵,赶到了长门宫的宫道上,果然看见了被扣押的人质。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身旁,华瑶道:“你仔细看看,仔细听听,那几个人里,有没有你的舅父?” 谢云潇的目力和耳力极强,他清晰地辨认出那几个人的身形,纵然他们经过了乔装改扮,谢云潇还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谢云潇道:“那些人不是文官,他们都是武功高手。” 华瑶道:“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你的舅父应该是安然无恙的,你再耐心等待片刻,就能等来谢家的消息。” 华瑶做了一个手势,这一时之间,数百精兵冲向了那些人质。大约半刻钟之后,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又有几人咬舌自尽,只剩两三个活口了。 又过了一会儿,谢家果然传来消息,前日以来,谢承均并未上朝,他告假了,与他的父亲一同在家休养。父子二人深居简出,极少有人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他们也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谢家并未透露太多,华瑶的暗探倒是禀报得明明白白,原来,自从华瑶率兵入驻京城,言官发疯似的辱骂华瑶“乱臣贼子、杀兄篡位”,简直是“罪无可赦,恶贯满盈”,当然也把谢家骂得狗血淋头,谢家的家主谢永玄已有数日不曾上朝了。 如今的朝堂上,谢家的名声不大好听。 国子监的学生跑到了谢家在京城郊外的私宅,又用毛笔蘸着粪水,在围墙上写了一句:“败坏纲常,结党营私,天下人耻笑之极!” 国子监的学生毕竟年轻,或许也是受人煽动,谢家并未追究,也并未宣扬此事,谢家的官员接连告假了,倒也是一种自保的良策。 华瑶思考了一小会儿,谢家的这些事,都是小事,无关紧要,等到她上位的那一天,自然会有无数文官为谢家翻案。 华瑶还想严查从京城通往沧州、幽州的关口,然而,沧州、幽州的官员不一定会听从她的命令,她要先把储君的位置坐稳了。 既然方谨已经消失,若缘和琼英不成气候,安隐又是个傻子,除了她高阳华瑶,无人能登上至尊之位。 华瑶转过脚步,走向了仁寿宫。 * 亥时三刻,太后仍未就寝。 太后的手里捏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她坐在偏殿的一张蒲团上,她的面前是一尊白玉雕成的佛像,她抬头,又垂首,香雾缭绕之间,她的神色始终舒展着,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烦心事。 仁寿宫的总管太监王全顺正站在偏殿的门外。他站得直挺挺的,心跳却是乱扑扑的,今夜,方谨和华瑶先后逼宫,方谨失踪了,华瑶的军队留守皇城,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 王全顺侧过头,眼角余光瞥见了纪长蘅,纪长蘅一言不发,王全顺道:“纪姑姑?” 纪长蘅道:“慎言。” 王全顺道:“是,是。” 他们二人还在当差,侍卫又来报信了,说是华瑶正往仁寿宫的方向走着,没人敢把华瑶拦下来。 王全顺道:“纪姑姑,您去给太后传信吧?” 纪长蘅并未推辞,她转过身,敲响木门,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 纪长蘅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太后回答道:“哀家知道了,事已至此,四公主便是大梁朝的储君,你们都是仁寿宫的奴才,你们都要记住,维护储君的体面,也是你们的本分,纪长蘅,你给哀家拟旨,传召公主入宫觐见……” 第216章 奏曲急 尽快举行登基大典 大雨滂沱,雷光闪烁。 华瑶缓步走向仁寿宫的正殿。 正殿的门楼上悬着一块金漆牌匾,刻写着“永立千秋”四个字,正殿又名“千秋殿”,太后通常会在千秋殿接见皇帝和皇后。 华瑶从小在皇城长大,从未踏入千秋殿的正门。 如今,华瑶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她也会成为千秋殿的常客。她跨过门槛,抬头一看,此处果然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她见惯了价值连城的珍宝,倒也不觉得稀奇。 华瑶步入千秋殿的厅堂,看见紫檀屏风上雕镂着万里江山图。她心念一动,目光长久地停在屏风上,千秋霸业,万里江山,正是她此生坚守的志向。 华瑶深吸一口气,又听见了轻缓的脚步声。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恭恭敬敬道:“儿臣参见皇祖母,恭请皇祖母圣安。” 太后从侧门走出来,纪长蘅跟在她的身后。她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行走时,竟然丝毫不显老态。她举止雍容,神色端正,手上还拿着一串迦南木珠,每一颗木珠上都刻着篆体字,坠饰的翡翠牌上又有“同舟共济”四个字。 华瑶心里暗想,时局如此艰难,太后会不会与华瑶同舟共济呢? 太后道:“别站着了,坐下来吧,好孩子,坐到哀家身旁来。” 华瑶道:“儿臣遵命。” 太后坐在一张软榻上,纪长蘅为太后倒了一杯茶。太后端着茶杯,吩咐道:“好了,不必伺候了,你退下吧。” 纪长蘅离开之后,这一座千秋殿里,仅剩华瑶与太后二人。 华瑶也坐到了软榻上。她与太后的距离约有一尺,太后不会武功,而她是化境高手,她们二人的差距如此悬殊,太后竟是毫不在意似的。 太后淡然道:“哀家已经拟定懿旨,传召六部九卿的高官入宫觐见,哀家与众臣商议过后,便可以将立你为储君。” 华瑶道:“儿臣多谢皇祖母抬爱,此事宜早不宜迟,今天晚上,内阁撰写册文,加盖印玺,明日午时,请您在京城宣读圣谕,颁布诏书,昭告天下,儿臣已是大梁朝的储君。” 太后放下了茶杯:“别着急,好孩子,先听哀家把话说完,哀家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不会像你的皇兄皇姐那般任性胡来……” 华瑶原本是想尽快颁布诏书,坐到储君的位置上,她也愿意在太后的面前装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可她从太后的语气中听出了敷衍的意思,太后对她并不是十分信任,也不会把朝政大权送到她一个人的手里。 华瑶打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不必抬举儿臣,儿臣也是十分任性的,若是冒犯了皇祖母,还请皇祖母多包容些。” 太后不怒反笑:“你真是长大了,可以独断专行了,也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华瑶也笑了:“皇祖母言重了,儿臣从来不敢忤逆您,儿臣一直把您放在心里敬重。请您仔细想想,今晚要是东无发动了宫变,您还能坐在千秋殿里,谈笑风生吗?” 太后侧过头,目光转向华瑶,直到此时,她才用正眼打量华瑶。 今天是昭宁二十七年二月四日,华瑶的生辰是昭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还差两个月,华瑶才满二十岁。她年纪轻轻,阅历尚浅,却很擅长玩弄权术。她与太后争权夺利,竟然也是分毫不让,真有一种威严的气势,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气焰嚣张的。 太后还记得,淑妃去世的前一夜,大雨倾盆,华瑶跪在仁寿宫的庭院里,乞求太后保全淑妃的性命。她流着泪,磕着头,磕得头上淌出血来,太后依旧是不理不睬。她筋疲力尽,倒在地上,浑身浸满了雨水和血水,真像是丧家之犬。 今时今日,华瑶率兵攻入皇城,威胁太后,震慑众臣,太后的心里也有感叹。 太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把杜兰泽送出宫了吗?” 华瑶忽然反问道:“儿臣还有一个疑问,父皇的病情怎么样了?算起来已有三个多月了,内阁不曾收到父皇的诏令,儿臣也不知道父皇的龙体是否安泰。” 太后微微地笑了。 华瑶一句一顿道:“您的茶杯里,茶水凉了吗?纪长蘅在仁寿宫伺候得太不周到,她原本是尚衣局的女官,做事也不是十分妥帖。” 太后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哀家记起来了,你两岁就启蒙了,四岁便能读书写字。你小时候,哀家对你格外关照,把你从昆山行宫接回了皇城,此事天下皆知,如今你长大了,也该顾惜自己的名声。” 华瑶道:“谁要是坏了我的名声,那就是和我们皇族作对,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一位皇族可以担当大任?” 太后叹了一口气:“储君之位是你的,皇帝之位也是你的,你三番四次试探哀家,哀家岂能不寒心?” 太后当真会寒心吗?华瑶无法从太后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太后的城府之深,是她不敢揣测的,她也不想再听太后打哑谜了。 华瑶道:“我敬重您,尊您为太皇太后,我不敢让您寒心,也请您让我安心,您打算如何处置方谨?” 太后缓缓地抬起手来,搭住了木桌上的玉如意,她低声道:“哀家耗尽毕生心血,这才保住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投敌了,沧州战局一日比一日更危急。今夜方谨逃出京城,必定是往北方去了。哀家是想册封方谨,方谨接受朝廷的恩典,担任‘征北大将军’,才不会与敌国串通一气。” 华瑶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要把“征北大将军”的名号赐给方谨?这分明是一步臭棋。华瑶和方谨之间的胜败已是定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华瑶怎么能容忍方谨名正言顺地夺取兵权? 太后考虑的究竟是朝政,还是她自己的尊荣?她给方谨留了一条后路,可是怕方谨东山再起,从沧州攻入京城,再让皇城遭受一次宫变?! 华瑶认真道:“姐姐在北方有二十万精兵,若是把姐姐放跑了,可不就是放虎归山吗?您不必担心沧州战局,请您尽快把我立为储君,我也会在三天之内把姐姐找回来。” 太后并未答应,也并未拒绝。她轻敲了一下木桌,总管太监王全顺跪在门外,传信道:“启禀太后娘娘,贵客已在前厅等候了。” 华瑶跟随太后的脚步,走向了千秋殿的前厅。 华瑶才刚跨过门槛,众人异口同声道:“微臣叩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圣安。微臣叩见公主殿下,恭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太后道:“起来吧,你们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时局艰难,你们更应该勤于政务、忠于职守,只要你们同心协力辅佐储君,没有什么渡不过的难关。” 众人站起身来,华瑶仔细地打量他们,她看见了内阁次辅赵文焕、工部尚书邹宗敏、礼部尚书杨芳树、吏部尚书朱贤勤、户部尚书石仲舒、都察院都御史蔡昌运,通政司通政使尤万秋,六部九卿的高官能来的都来了。 内阁次辅赵文焕开口道:“微臣谨遵太后娘娘口谕,内阁已经把册文拟好了,还请公主殿下过目。” 工部尚书邹宗敏也说了一句:“殿下久经沙场,战功赫赫,您的文韬武略远在常人之上,真是当世英杰。您登上储君之位,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天宇开霁 第242节 华瑶道:“当今第一要务,正是安抚民心,鼓励士气,明日午时,皇祖母便会颁布诏书,将本宫立为储君。方才,皇祖母所言极是,时局艰难,诸位必须竭心尽力辅佐本宫,各州各府的局势才能稳定下来。” 赵文焕道:“微臣承蒙殿下隆恩,辅佐殿下,微臣不敢不尽力。” 邹宗敏道:“殿下神威凛凛,圣德昭昭,必能安定天下,微臣听凭殿下差遣。” 华瑶清楚地记得,内阁次辅赵文焕投靠了方谨,工部尚书邹宗敏归顺了东无。他们二人分别倚仗着方谨和东无的势力,争取功名利禄,享受荣华富贵,他们自身的官位又是极高的,当然也不太看得起华瑶。两年前,他们在文渊阁与华瑶商议政事,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轻蔑。 如今风水轮流转,方谨逃跑了,东无惨死了,赵文焕和邹宗敏竟然倒向了华瑶,当众表明自己的忠心。 华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父皇不杀贪官,只杀不忠之人,原来,拿捏了贪官的把柄,便是掌握了生杀大权,贪官也会做出忠臣的姿态。 华瑶又看向了其余七位官员,他们沉默片刻,户部尚书石仲舒忽然出声:“微臣效忠殿下,永无二心。” “效忠殿下,永无二心”是启明军的军令,华瑶也不知道为什么,石仲舒竟然把启明军的军令说出来了。 华瑶有些惊讶,语声还是很平静:“好,本宫也会看重你。” 九位高官之中,已有三人表明了态度,其余六人也不敢忤逆。他们提起衣袍,跪在地上,宣誓道:“微臣定当竭心尽力,辅佐储君。” 华瑶转过头,看向了太后。 太后道:“好,既是如此,明日便颁布诏书,号令天下臣民。” 华瑶极淡地笑了一下:“多谢皇祖母隆恩眷顾。” 华瑶从赵文焕的手里接过册文,仔细地看了一遍。随后,她又从自己的衣裳口袋里拿出一枚雕龙金印,当着众臣的面,她握着印章,“啪”地一声盖在了册文上。 邹宗敏惊讶之余,脱口而出:“那是……雕龙金印?” 太后看了一眼印章,断定道:“确实是雕龙金印。” 太后并未追究华瑶从哪里窃取了雕龙金印,太后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人。无论何时,她的言行举止都是十分沉稳的,众臣也被她的威严震慑,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后下令道:“礼部和钦天监选定吉日,尽快举行登基大典。” 众臣纷纷答应道:“谨遵太后娘娘口谕。” 华瑶与众臣商议了一会儿,此时已是子时一刻。众臣的年纪都在四十岁以上,华瑶察觉到他们筋疲力尽,便也不再为难他们,只让他们留宿在宫里,明日午时,宣读圣谕,颁布诏书,张贴榜文,行立储之礼。 雨停了,夜深了,风还是有些凉,华瑶抬头望天,乌云仍未散尽,她依稀看见月色星光,她的母亲也在天上看着她吗?她想告诉母亲,她明天便会登上储君之位,再过几个月,她还会登上皇帝之位。 当年她是贱民之女,来日她是九五至尊。 华瑶走出千秋殿,谢云潇在殿外等候已久。 谢云潇走到华瑶身边,华瑶与他相视一笑,他低声问:“殿下拿到诏书了吗?” 华瑶道:“嗯,我要择日登基了。” 第217章 总是胡笳 “但愿上天助我成功。”…… 当夜,华瑶和谢云潇住进了延福宫。 延福宫位于皇城的东部,又名“东宫”,此地是储君的住所,已经空置了二十七年。 延福宫虽然无人居住,却也有专人值守,宫女和太监把延福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没有一点灰尘,床帐被褥也是崭新的,处处收拾得严整洁静。 延福宫的浴池名为“太清池”,装潢十分富丽典雅。太清池的长宽约有三丈,池壁也是 羊脂白玉堆砌而成,镶嵌着金银珠玉,雕琢出来十二朵金纹牡丹花,似有千般娇艳,万种风情。 华瑶怔怔地看着浴池,心里却在想,这么大的浴池,要用多少热水?又要耗费多少煤炭呢? 华瑶没有启用浴池,只是吩咐宫女准备了浴桶和热水。 华瑶和谢云潇洗了个澡,又换了一套衣裳,他们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伤口泡过热水之后,稍微有一些红肿,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华瑶坐在床上,拿出一瓶金疮药:“我先帮你上药,你再帮我上药。”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好,准备给谢云潇上药。她觉得自己很有正人君子的风范,谢云潇反倒勾起她的衣带,轻轻一拽,又抬起手来,指尖挑开她的衣领,露出了半边肩膀。他的指腹似是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肌肤,她立刻问道:“你要做什么?” 谢云潇从她手里拿过药瓶,把金疮药涂在她的伤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低声道:“卿卿。”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道:“你见到了六部九卿的官员吗?” 华瑶道:“见到了,内阁次辅赵文焕把册文写好了,内阁首辅徐信修是姐姐的外祖父,他也失踪了,我猜,他肯定跟着姐姐逃出京城了……” 说到此处,华瑶感叹道:“徐信修也想不到吧,我抢到了储君之位。” 谢云潇道:“从今往后,你是大梁朝的储君,不必亲自上阵杀敌。” 华瑶道:“等到天下平定之后,我就不用再上战场了。” 谢云潇道:“天下何时才能平定?” 华瑶断定道:“三年之内。” 谢云潇道:“三年前,你离开京城,前往凉州,此后三年,你经历过的战事已有上百次……”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说了,我的武功臻入化境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受重伤了。” 谢云潇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每一次你重伤昏迷,我也不太清醒,像是孤魂野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等到你醒过来,我才能收回魂魄。” 华瑶不是很懂谢云潇的心思,也不想表现得太过冷静,辜负了谢云潇的一片心意。 华瑶略一思索,认真道:“嗯嗯,我也是。” 谢云潇非要一探究竟:“是什么?” 华瑶胡言乱语:“你受伤的时候,我也是魂不守舍的,我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对了,那一次我失忆了,就是因为你的伤势太严重了。” 谢云潇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华瑶的胡话越说越多:“后来你的伤势好转了不少,我也恢复了记忆,现在想起来,我还有些后怕,真是太惊险了。” 谢云潇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她尝到了清冽的香味,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把他的衣襟拉开。 谢云潇的左臂上有一条半寸长的伤疤。华瑶用手指蘸了一点金疮药,抹到那一块伤疤上,仔仔细细地抹匀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盏琉璃灯,灯光从纱帐里透出来,似明不明,似暗不暗。他们二人的影子交叠,彼此的距离太近了,呼吸的声音交缠在一起,暧昧不清,似是梦中之梦的情景。 谢云潇又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察觉到谢云潇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他的手臂线条渐渐绷紧,她摸到他的肌肉坚实而强健,忍不住轻轻地捏了捏、揉了揉,她还提醒道:“你手臂上的青筋凸起来了……” 谢云潇一把揽过她的腰肢,抱着她躺在床上。窗外又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寒气从窗户的缝隙里渗进来,谢云潇的怀抱还是很暖和,华瑶不禁放松了许多,又打了一个哈欠。 谢云潇道:“快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 华瑶挥动一道掌风,灯光也熄灭了。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她只觉得温暖又舒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半三更,华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忽然惊醒了。 华瑶的侍卫跪在门口,禀报道:“启禀殿下,紫苏传来急报。” 华瑶道:“你直说吧。” 侍卫道:“紫苏派人夜探方谨的公主府,公主府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不到一百个侍卫值守。公主府的密道约有上千条,紫苏暂时还没查出来,方谨的亲信去了何处。” 这也在华瑶的意料之内,方谨早已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方谨在京城掌权十年,必定明白“胜者有进路,败者有退路”的道理,她也会筹划万全之策。 正如太后所说,方谨跑去了北方,沧州战局十万火急,倘若方谨与敌军联合,那后果不堪设想。华瑶一定要尽快把方谨抓获。 *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 皇城礼官敲响了鼓楼上的铜钟,钟声洪亮,传遍了皇城。城楼上悬灯结彩,守城卫兵身穿白银甲,腰挂青钢剑,个个都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吉时未到,礼部已是诚惶诚恐,礼部选派的二十位官员跪在延福宫的宫门之外,异口同声道:“臣等叩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和谢云潇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尚衣局敬献的崭新朝服。 华瑶的朝服面料是赤红色缂丝,衣袖上绣着金线蟠龙纹。她心里还有些奇怪,这一套皇太女朝服,为什么如此合身呢? 华瑶绕过一扇檀木屏风,刚好看见了谢云潇。谢云潇穿着一件玄色绸纱的广袖袍,袍角并未遮住他的脚踝,华瑶道:“你的衣袍是不是有点短了?” 谢云潇道:“还好,只短了一寸。” 华瑶顿时明白过来,华瑶和方谨的身材差不多,谢云潇的身高比顾川柏高了一寸,制作一套缂丝朝服至少需要一年,去年此时,京城官民都以为华瑶会死在秦州。尚衣局制备的朝服,也是按照方谨和顾川柏的尺寸剪裁的。 华瑶命令礼部在短短半天之内筹备立储典礼,各个部门的官员来不及置办行装,只能把原有的器物全部拿出来用。 谢云潇也猜到了尚衣局的用意,他道:“这件衣服原本是顾川柏的吗?” 华瑶道:“顾川柏没穿过,这是新的,你不要介意,以后我会给你买合身的新衣服。” 谢云潇道:“我并不介意,节省下来的物资可以用于筹备军饷。” 华瑶承认道:“其实这也是我的本意,如今国库空虚、战事频繁,我们确实应该开源节流。” 华瑶又记起了自己在永州看到的惨状,贫苦百姓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病一场死一次,两个馒头、三块煤炭就能买一条命,人人都说“米贵命贱”,可是人命不该如此轻贱。受伤病重的痛苦,她从未忘记过,推己及人,她也想尽可能地减轻民众的痛苦。 谢云潇道:“你今天可以直接登基吗?” 华瑶道:“登基大典的章程,不好简化,必须按照礼制备办,祭天、祭祖、入朝、宴请众臣……这些事情,至少要筹备三个月以上,登基之后,大梁国还要更改年号,你别看年号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的祸福吉凶需要推定,钦天监至少也要算上一个月。” 谢云潇竟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要的年号?” 想要的年号? 华瑶第一次听见这种问题,只觉得十分新奇。她仔细地想了想,认真道:“我想要天成,但愿上天助我成功。” 谢云潇道:“昭宁二十八年是天成元年,天成帝创建中兴之业,史称‘天成盛世’。” 华瑶连连点头,附和道:“嗯,不错,就是天成盛世。” 华瑶和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极轻,跪在门外的女官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尚衣局官位最高的女官名叫丁芝瑞,年约三十五岁,她在皇宫当差已有二十年,资历不算浅,办事也有自己的分寸。 丁芝瑞早已听闻,华瑶在战场上历练多年,谢云潇又是出身于镇国将军府的贵公子,他们二人不同于久居皇城 的皇族,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召唤奴婢伺候。尤其是谢云潇,照例不许任何人碰他。 丁芝瑞的心思一转,公主和驸马不需要奴婢随时伺候,倒也真是省了不少事。丁芝瑞跪在地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华瑶的声音:“丁芝瑞。” 丁芝瑞道:“请殿下吩咐。” 华瑶打开房门,丁芝瑞这才看到华瑶已经穿上了朝服,戴上了朝冠,丁芝瑞连忙道:“恭请殿下圣安。” 天宇开霁 第243节 华瑶道:“什么时辰了?” 丁芝瑞道:“辰时一刻。” 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吉时,华瑶刚想坐下来,礼部郎中苏胜寒在门外求见。苏胜寒是谢永玄的门生,谢永玄又是谢家的家主,苏胜寒投靠华瑶也有一段时日,华瑶猜想他是有急事禀报,便让丁芝瑞把他带进来了。 厅堂里挂着一盏绛纱宫灯,灯火灿烂,苏胜寒匆匆忙忙地穿过灯影,跪在华瑶的面前,低声道:“启禀殿下……” 苏胜寒欲言又止。 华瑶道:“有话直说。” 苏胜寒道:“皇后娘娘凤体抱恙,已推拒了太后娘娘的邀请,皇后今日不便参加立储典礼。皇后宫里的奴婢妄议朝政,已被太后娘娘处罚过了。” 苏胜寒说话很委婉,华瑶猜到了大概情形,立储的消息传到皇后的宫里,皇后不愿接受,也不肯出席典礼。 皇后害死了淑妃,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华瑶早就想报仇雪恨,择日不如撞日,她现在就去拜见皇后。她和皇后之间的新仇旧恨,是应该好好地算一算了。 华瑶淡淡道:“本宫的心里时刻挂念着母后,母后身体抱恙,本宫不能不去探望。正好,立储的吉时还没到,本宫摆驾明仁宫。” * 辰时二刻,明仁宫灯火明亮。 皇后坐在窗前,八皇子安隐坐在她的身旁,此时此刻,她还在辅导安隐的功课。太傅称病告假三个月,安隐的功课也落下来了,他今年已有十三岁,还没把汉字认全,昨天才刚读过的书,今天又忘了个干净。他写的文章狗屁不通,甚至还不如华瑶三岁时的闲笔。 皇后闭上眼睛,双眼直冒金星。 安隐道:“母后,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句‘法分明,则贤不得夺不肖,强不得侵弱,众不得暴寡’……” 皇后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战国韩非子的法治名言,出自《韩非子·守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句话清楚的不能更清楚了!” 安隐听出了皇后的怒意,他连忙跪在地上:“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皇后把《战国论》这本书合上,又拿出来一本《算经》,她道:“昨日才学的数术,你可还记得?我给你五十六两银子,如何均等地分给八个人?” 安隐结结巴巴道:“每人分、分六两……” 《算经》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七八五十六,短短五个字,安隐竟然也背不下来。 皇后语重心长:“你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便也罢了,你生在皇家,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不能如此愚钝,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把数术和策论学得扎扎实实。” 皇后恨铁不成钢,今日是华瑶的立储大礼,今日立储,改日登基,局势已到了这个地步,皇后仍未放弃,华瑶登基之后,也要尊她为皇太后。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天下,再给华瑶一百个胆子,难道她还能忤逆太后不成?华瑶从小懦弱胆怯,要不是她运气太好,又怎能坐拥三十万精兵? 皇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安隐的声音更响亮:“母后息怒!儿臣愚钝!” 皇后低声问:“你的皇姐要杀我,你怎么办?” 安隐慌忙道:“跪求皇姐不要杀你!” 皇后道:“如果你的皇姐一定要杀我,也不听你的告饶,你怎么办?” 安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吓得尿裤子了……” 皇后还在追问:“你敢不敢杀你皇姐?” 安隐顺着她的意思说:“杀杀杀!杀杀皇姐!杀皇姐全家,诛九族,诛她九族,杀她全家!” 皇后道:“你怎么杀?” 安隐拿出一把裁纸用的小刀:“这把刀,砍她,砍死她……” 皇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抬手一耳光甩在他的脸上,破口大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蠢货,蠢货!!蠢死你算了!!蠢上天了,乌龟王八壳子,榆木脑袋死不开窍!!” 安隐的哭声更凄惨:“啊——啊!” 忽然又有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母后息怒。” 皇后的右手停住了,她抬头,侧目,刚好和华瑶打了个照面,华瑶穿着朝服,戴着朝冠,真是神威凛凛,气势汹汹。 皇后不怒反笑:“你来了,怎么还不行礼?” 华瑶道:“你快死了,我为什么要给一个死人行礼?” 皇后道:“你目无尊长,是真要违反纲常伦理了。” 华瑶也笑了:“你杀了我的母亲,就应该给我的母亲偿命,这才是纲常伦理,你明白吗?” 华瑶略微低头,看向安隐:“八皇子是何近朱和罗绮的孩子,也真是难为你了,竟然把一个傻子养到了十三岁,这傻子还不是你亲生的。这也是你的报应,我的养母是淑妃,傻子的养母是你。” 第218章 扫纷嚣 屡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业…… 皇后轻蔑地笑了出来:“你撒谎了。” 华瑶道:“罗绮告诉我,昭宁十四年五月八日,她生了一个儿子,他的背后有五颗黑痣,后脑勺还有一块月牙形状的胎记。” 皇后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勉强镇定道:“黑痣……谁的身上没有痣?你这张嘴,何等厉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休想诓骗本宫。” 华瑶低声唤道:“安隐,过来。” 安隐坐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听清华瑶和皇后的谈论。 华瑶高声道:“你再不过来,母后又要打你了。” 安隐听见了这句话,他呜呜咽咽地哭着,看了一眼华瑶,又看了一眼皇后。华瑶神情平静,皇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安隐跪着爬向了华瑶,皇后扯住安隐的衣袍:“别走……别走!” 皇后向来注重自己的仪态,她现在却没有一点仪态。她弯着腰,蹲着身,紧紧地攥着安隐的袍角,身上渗出了汗水,眼角又淌出了泪水,浸透了她自己的衣裳,松花色绫缎面料,已被染出了一块深、一块浅的褶皱。 华瑶冷冷地看着皇后,淑妃去世六年了,她还是无法释怀。 淑妃的忌日是昭宁二十一年八月七日,那天之后,华瑶没有母亲了。她想念母亲,日日夜夜地想念,眼泪几乎流尽了。过了一个多月,她仍旧沉浸在悲痛的深渊里。她总是很困,很疲惫,连话也没力气说了。她不分昼夜地睡觉,好像一直睡不醒似的。她抱着自己的小鹦鹉枕,那是母亲给她做的枕头,也是她仅有的慰藉。她在梦里见到了母亲,母亲又说她,别哭了,别把眼睛哭肿了,你再这样哭下去,谁还愿意来你的梦里? 她惊醒了,也清醒了。 大概是在那一夜,她领悟了人世间的生死。十年弹指一刹那,她和母亲的分别也是短暂的,等到她百年之后,她又会与母亲团聚了。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她在皇城如履薄冰。她费尽千方百计,给朴家寄了一封信,朴家没有回信,也没有借给她一分钱。果然如她预料的那般,所谓的“姻亲关系”,其实只是梦幻泡影,朴家更想保全他们自己。 纵然如此,华瑶对朴家也没有一丝怨恨,谁不想活下去呢?谁又想惹麻烦呢?人人都会锦上添花,却没几个人愿意雪中送炭。“拜高踩低”也是人的本性,她落魄的时候,朴家没来踩她一 脚,也算是仁至义尽。 淑妃是华瑶的母亲,母亲对她恩重如山,若不是母亲悉心栽培,她必定活不到今天。 华瑶小时候,淑妃经常派人去宫外搜寻书籍,若是找到了品质上乘的书籍,再贵也要买回来。淑妃还请来了名师大家,专门为华瑶答疑解惑。 华瑶精通数术算学,熟知天文地理,这在战场上发挥了极大的用处,不止一次,拯救了她的性命。此时她回想起来,精神也恍惚了一瞬,她清楚地记得,母亲临死前还说,真想看到女儿长大成人,只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虽然母亲离开了人世,母亲依旧保护了女儿。 华瑶的情绪压抑多年,像是决堤的洪水,从她心中倾泻出来。 华瑶走到皇后的身边,轻声道:“其实你已经知道真相了,你不敢承认,安隐是何近朱和罗绮的儿子。何近朱杀了真正的八皇子,他用他的儿子代替了八皇子。” 皇后道:“狸猫换太子……” 华瑶轻轻地笑了:“安隐可不是太子,安隐是短命鬼。” 皇后打了一个寒颤,浑身僵直,又微微地抽动起来。她抬头,瞪着华瑶,恨意从她眼里喷射出来:“你也不过是个贱民,下贱之极!你也活不久,你快死了,杜兰泽也快死了,你亲近的人没一个长命的……” 华瑶微微弯腰,她用一根金钗挑起皇后的下巴,她的衣袖垂落,赤红色缂丝的面料,柔软而飘逸,金线龙纹格外醒目。钗头微微地扎进皮肤,流出了一点血迹,皇后强忍着疼痛,嘲笑道:“灭绝人伦的禽兽,你要弑母了?” 华瑶反问道:“你想死吗?你想得美。” 华瑶忽然收回了金钗,她一把拎起了安隐。 安隐发出惨叫声,泪水从他眼眶里溢出来,在他的脸上漫流,他大喊道:“母后,救命!” “放开他!你放开!”皇后大喊道,“杀淑妃的人是我,你要报仇就来找我!我恨淑妃,我恨她,皇帝要立她为后,我给她下了穿肠烂肚的毒药,活活折磨了她两年,她的骨肉都烂透了……我恨她,也恨你!你一个贱民,凭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皇后的言行举止与从前大不相同,她咒骂华瑶,是想让华瑶把怒火发泄到她的身上。 华瑶不禁有些意外,她还以为,皇后知道安隐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便会立刻抛弃安隐。原来皇后对安隐并不是没有感情,母子之情,骨肉之义,皇后也是明白的。 华瑶拖着安隐的衣领,要把他拽出宫门,华瑶道:“混淆皇室血脉的下场,皇后比我更清楚吧?” 皇后的双手双腿早已酸软了,她在地上跪爬着,怒吼着:“来人,来人啊!明仁宫来人,华瑶灭绝人伦,把她杖毙,杖毙!!” 华瑶道:“好啊,我现在就把安隐杖毙了。” 安隐尖叫出声:“不,不死啊!我不要死!!皇姐,饶命,饶命!” 华瑶道:“安隐,你和皇后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听懂了吗?” 华瑶杀气冲天,安隐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才刚被皇后骂过、打过,又听见皇后和华瑶谈到了何近朱,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何近朱的儿子。何近朱从来不会打骂他,总是很耐心地开解他。何近朱失踪已有两年,皇后不准他提起“何近朱”三个字,他心里觉得很委屈,哭道:“你杀了母后,就别杀我了……” 华瑶道:“你再说一遍,大点声。” 安隐咆哮道:“你杀了母后,就别杀我了!母后说了,你要报仇就去找她,找她!” 安隐的声音里也有一丝恨意,他恨皇后对他管教严厉,恨皇后不准他提起何近朱,更恨华瑶心狠手辣。 华瑶松手放开了安隐:“我大发慈悲,我让你们都活下来。” 皇后像是大病了一场。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浑身汗水淋漓,头发一缕缕地贴着面颊,眼睛里充满血丝,她看见明仁宫蒙着一层红光。她想笑,又想哭,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安隐的那一句话:“你杀了母后,就别杀我了……” 皇后已是神志不清,华瑶立刻唤来了她的侍卫。二十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把明仁宫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搜出来令牌、信函、地契、字据、银票、金银珠宝,这些东西都是皇后多年来的积蓄,也是为安隐准备的。 皇后在京城和虞州购置了许多田产,又储放了许多粮草,她原本想着,等到安隐起兵造反,她也能招兵买马,集结一支军队。事到如今,她的积蓄没了,谋略也没了,她只想把华瑶杀了,她恨死了华瑶,她当年为什么不把华瑶掐死?! 华瑶从明仁宫搜刮了至少三十万两白银。她分明是个强盗,她还敢质问皇后:“你和三虎寨勾结了多久?” 皇后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华瑶不怒反笑:“你今天别忘了吃饭,每天都要吃好喝好,听明白了吗?” 此时皇后并不明白华瑶的意思,等到华瑶走出明仁宫,皇后不由得心头发凉。华瑶不杀她,不是因为华瑶仁慈,只是因为华瑶还要报仇雪恨。皇后把淑妃慢慢折磨死了,华瑶也要慢慢折磨她,她对淑妃下毒了,华瑶也要对她下毒,让她一日一日地病重,疼痛缠身,最终不治而亡。 她不是淑妃,她不会等死。她从地上爬起来,找到了明仁宫的太监,安隐大喊道:“母后,母后,请息怒!”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 辰时已过,天光大亮。 华瑶走在宫道上,秦三陪在她的身旁。 昨夜,秦三率领启明军八千精兵入驻皇城的禁卫营,此处原是御林军的营地。皇城常驻御林军守军两万人,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皇城守军只剩一万人,倒是方便了启明军在禁卫营驻军。 华瑶道:“禁卫营的环境怎么样?” 秦三道:“真好,以前没见过。” 天宇开霁 第244节 华瑶道:“有多好?” 秦三小声道:“禁卫营啊,修建得太阔气了,地上铺着玉石板,墙上刷着清漆。我住的那一间屋子,原先是御林军都尉的,屋子里的陈设也很讲究,进门后,有一扇屏风,绣着一匹马,绣工太好了,像真的,我大开眼界……” 华瑶笑了笑:“你是我最器重的将军,往后我还会把更好的东西送给你。” 秦三道:“多谢殿下恩典。”顿了一下,又说:“今年冬天的粮饷……” 华瑶道:“不必担心,我刚刚查获了三十四万两白银,八万石粮草,还有京城和虞州的田产,具体的数目尚未统计出来。” 秦三道:“您从哪里找来的……” 华瑶并未隐瞒,她对秦三说了实话:“从皇后宫里抢来的。” 皇后毕竟是华瑶的嫡母,华瑶抢夺皇后的资产,这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秦三竟然十分认同:“咱们还能再抢点儿吗?” 华瑶爽快答应道:“当然可以。” 秦三道:“殿下英明。” 秦三护送华瑶回到了延福宫,吉时已到,皇城的城楼上放出了礼炮,延福宫也能听见“轰隆轰隆”的炮声。 礼部官员跪在延福宫外,齐声道:“臣等恭请殿下入主东宫!” 华瑶缓缓从宫门走出来,谢云潇、秦三等人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走向了英武殿,礼部官员一路随行。 英武殿前的广场肃静开阔,文武百官恭候多时。今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天光映照着广场上的白玉砖,澄明如镜,文武百官身穿朝服,手持笏板,按照队列站定。 英武殿的殿前设置了香案,那案桌长约九丈、宽约三丈,案桌的中央放着一只金玉鼎,表明敬天祭祖之意,左侧放着玉册,右侧放着玉宝,以及一根三尺长的御杖。 华瑶登上英武殿的台阶,她的心情比她预想得更平静。她略微低头,影子落在白玉阶上,红袍广袖,浓光淡影。她记起了自己十七岁那年,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当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三年之后,她大权在握。 礼官道:“鞠躬,跪拜!” 满朝文武弯腰鞠躬,又跪在了地上 。众臣的身上穿着朝服,四品以上是绯袍,五品到七品是青袍,八品以下是绿袍。 华瑶站在武英殿的殿前,看向众臣,只见一片绯红青绿,他们的头顶是蓝天白云,他们的背后是巍峨如山的城楼。 礼官道:“恭请公主殿下上香!” 华瑶拿起三炷香,敬天祈福,供在了金玉鼎上。 礼部尚书捧出一道圣谕,高声诵读道:“公主华瑶,天资颖慧,才识俱优,智勇兼备,爱民恤物,宽仁厚德,屡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业,兹恪遵皇太后慈命,于昭宁二十七年二月五日,授华瑶以玉册、玉宝、御杖,立为皇太女,以承祖宗之业,以慰臣民之望,继明四方,君临万国,祭告宗庙,昭示天下,钦此!” 第219章 治典兴邦 她掌管天下事,也想庇护天下…… 礼部尚书宣读圣谕的时候,华瑶只觉得身心舒畅。她特别喜欢那一句“屡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业”,建功立业,建功立业,正是她的远大志向。 晌午时分,天光灿烂,礼官跪在地上,敬献玉册和玉宝。 华瑶接过玉册和玉宝,稍微举高了一些,众臣异口同声道:“皇太女册宝礼毕,臣等不胜荣幸之至,臣等叩见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又行了一次跪拜礼,高声道:“臣等叩见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常寺的乐师奏响了礼乐。自古以来,太常寺掌管礼乐,太常寺卿又恰好是秦州人,她对华瑶心存敬慕之意,这一次筹备典礼也是不辞劳苦。 今日的礼乐声势浩大,编钟、琴瑟、鼓箫、笙笛一同奏响,乐声嘹亮,传遍了方圆百里。 华瑶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依然站在英武殿前,观望着满朝文武,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众臣恭恭敬敬地跪拜着。她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脑海里想起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想起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她是大梁的储君,也是大梁的帝王,她掌管天下事,也想庇护天下人。 华瑶把玉册和玉宝交给了执事官。乐声停止,礼官再次点燃了礼炮和礼花,烟花绽放,光芒闪亮,似是繁星漫天,晶莹耀眼。 华瑶从英武殿上走下来,启用皇太女仪仗。御前侍卫展开了伞扇,敲响了金鼓,四品以上的官员缓慢站起身来。他们双手端着笏板,跟随华瑶走向文华殿。 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天光如水,暖风如烟,文华殿又点亮了九盏长明灯。殿内光辉璀璨,珠宝闪烁,如同九重天上的仙宫,显现出壮丽恢宏的气象。 太后高座上位,若缘、琼英、顾川柏、谢云潇站在下方。华瑶原本不想让顾川柏出席立储典礼,不过太后派人传来口谕,隐晦地提到了顾川柏的家族绍州顾氏,华瑶就明白了太后的深意。 顾川柏是皇族,也是绍州顾氏的公子。顾氏一向效忠皇帝,顾川柏又被方谨抛弃了,他至今无法接受现实。华瑶把真相告诉他,他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华瑶又用他全家的性命威胁他,强迫他就范,他只能屈服,以皇族的身份参加立储典礼。 官场上有传闻说,顾川柏言语冒犯,得罪了华瑶,华瑶把顾川柏软禁在皇城里,绍州顾氏全家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也难保了。 今日,顾川柏在立储典礼上露面,绍州顾氏也会放下心来,若是方谨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又会气得大发雷霆。 为什么华瑶又想到了方谨? 华瑶派出了两千精兵追捕方谨,却没有找到方谨的踪迹。难道方谨凭空消失了吗?方谨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更没有领兵作战,她还是朝廷下令追缉的逃犯,她能否调动沧州军营的精兵强将? 顾川柏咳嗽了一声,华瑶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顾川柏,顾川柏的目光冷冷淡淡,寒冰冻住了似的。他的呼吸比平日里更急促些,他的情绪显然是很激动的,偏偏还要强行压制下去,华瑶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昏倒。 谢云潇与顾川柏站在左侧,琼英与若缘站在右侧。谢云潇似乎察觉到了华瑶打量顾川柏,谢云潇侧头看向了华瑶。华瑶立刻收回目光,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太后:“儿臣参见皇祖母,恭请皇祖母圣安。儿臣兹受册命,恭谢皇祖母隆恩浩荡。” 除了太后之外,文华殿上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又行了一次跪拜礼。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地位尊贵,权势显赫,众臣对她也是万分尊敬。 太后道:“今日是昭宁二十七年,二月初五,册立华瑶为皇太女,入主东宫。皇太女文武双全,才智兼备,即日起,朝廷政务交由皇太女执掌,文武百官应当协力辅助,重振朝纲,守护大梁的江山社稷,皇帝能安心养病,百姓也能安稳度日了。” 众臣齐声高呼:“臣等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文华殿上,乐师又奏响了礼乐,礼官道:“请皇太女殿下升座。” 华瑶站起身来,缓步走了四丈远,走到了她的座位旁边。她的座位距离太后仅有三尺,太后的目光温柔慈祥,俨然是关怀孙女的祖母。在华瑶的记忆中,太后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待过她。 华瑶猜不到太后的心思,索性也对太后笑了一下。 华瑶笑得明朗灿烂,太后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太后搭在扶手上的翠金护甲稍微抬了起来,约有一寸高,又放下了。她命令道:“皇族宣礼。” 除了华瑶和太后之外,今日在场的皇族仅有谢云潇、顾川柏、若缘、琼英四个人。皇帝的兄弟姐妹早已离世,华瑶没有叔伯姑婶,如今她也没有皇兄皇姐了,她平静地看着若缘。 若缘行过跪拜礼,恭顺道:“臣妹若缘,恭贺皇姐荣膺册宝,臣妹不胜荣幸之至。” 今日的若缘与往日不同。她的气息有些混浊,华瑶不禁感到奇怪,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文华殿上乐声缭绕,若缘跪伏在地上,华瑶看不清她的神色,也听不清她的气息。她又磕了一个响头,毕恭毕敬地行礼。 若缘的举止落落大方,琼英倒是有些慌张。琼英的心里紧绷着一根弦。她攥着自己的衣袖,掐出了一条折痕,双手微微地颤动着。她戴着一双翡翠绞丝镯,磕到了金砖地板上,传出极轻的响声。 华瑶忽然想起来了,多年前,琼英当着她的面,骂她是贱民。那时候,琼英和华瑶仅有七岁大,小小年纪,童言无忌,华瑶也没把她们的争吵放在心上。 华瑶并不在意“贱民”这个蔑称,在她看来,“贱民”是大梁朝户籍制度的漏洞,别人骂她“贱民”,就像是在提醒她,“户籍制度有漏洞”。 琼英不知道华瑶的心思。她深深地跪了下去,声音洪亮:“臣妹琼英,恭贺皇姐荣膺册宝,臣妹不胜荣幸之至!” 若缘和琼英一同喊道:“臣妹叩见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道:“请众卿平身。” 众人站起身来,礼官念出祝词,如此一来,今日的立储仪式算是告成了。 礼部官员请出诏书,在皇城的城楼上大声宣读,当日又派出了上百名礼官,前往各州各府,颁布诏令,张贴榜文,把立储的消息传遍全国各地。 * 华瑶已是大梁的储君,太后把朝政大权交给她了,她自己的手里又有雕龙金印,皇帝的“病情”凶险莫测,华瑶代行皇帝的职权,合情合理。 次日,华瑶拟定诏书,封赏功臣,嘉奖重臣,罢免徐信修的职务,任命金曼苓为内阁首辅,金玉遐、孟竹舟为户部侍郎,岑越为工部郎中,郭灿亮为兵部郎中。 华瑶还从翰林院挑选了几个人,经过一番试探,又把他们提拔起来,送入内阁。短短三天之后,她牢牢地把持着朝政,独揽大权。 华瑶重用的官员,也曾在各地赈济过灾民。他们经验丰富,办事勤快,只用了两天就建好了粥厂和草棚,迅速救治贫苦百姓。 华瑶从皇后手里抢来的粮食约有八万石 。华瑶调用了四万石,命令官员发放给灾民,至少挽救了上万人的性命。饿死、冻死的流民人数减少了一大半,启明军和镇抚司日夜巡逻,京城的治安也好了起来,街上的店铺重新开业,集市也热闹了许多,不像从前那般冷冷清清、人烟稀少。 华瑶成为皇储的第七天,京城的局势暂时稳定了,华瑶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她日理万机,实在是太过忙碌,今天终于能抽出空来,她和谢云潇一同离宫,去宫外探望杜兰泽。 * 傍晚时分,落日西沉。 夕阳斜照,天光落在树影上,树影也是昏黄色的。燕雨站在庭院里,踩着落叶,连踩了好几脚。此前他的双腿骨折了,近日才恢复过来,他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动不动就在地上踩两脚,感受自己轻便灵活的双腿。 燕雨忽然听见了华瑶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燕雨愣了一愣。他转过身,看见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走入庭院,他飞快地跑向华瑶:“殿下,殿下!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齐风的伤势怎么样了?” 燕雨道:“好多了,他能下地走路了,您要见他吗?我马上把他喊过来!” 华瑶道:“再让他休息休息吧,今天的天气太冷了,我怕他受凉。他住在东厢房,待会儿我也去看看他。我带来了人参、灵芝、何首乌,今晚让膳房炖汤,给他补一补,你也可以喝两碗。” 华瑶与东无决战当夜,齐风的伤势最严重。他的肋骨断裂了,插入心肺,只差一点就死了。多亏了汤沃雪和周谦医术高超,她们二人合力救治齐风,这才把齐风救回来。 华瑶命令齐风安心静养,又让燕雨陪在他的身边。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二人无所事事,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参加华瑶的立储典礼。 燕雨忍不住问:“您的立储典礼,是不是特别气派?” 华瑶道:“还好,典礼一切从简。” 燕雨道:“您今晚住在这里吗?” 华瑶道:“吃完饭就得回宫了。” 燕雨沉默了片刻,又追问道:“您能不能和我说说,那天晚上,您是怎么把杜兰泽救出来的?我问过杜兰泽了,她没告诉我……” 谢云潇忽然说:“你还是尽量不要打扰杜小姐休息,杜小姐也需要静养,她早日康复,殿下才能放心。” 燕雨不敢反驳谢云潇。他心里有一点烦恼,华瑶的地位越来越高,他和华瑶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他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华瑶。等到杜兰泽痊愈之后,杜兰泽也会追随华瑶离去吗? 燕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烦恼。他跟在华瑶的背后,随她一同走进了内室。 杜兰泽坐在桌前,正在翻阅一本书,汤沃雪站在她的身旁,给她端来一碗药膳。 药香飘散,杜兰泽抬头,迎上了华瑶的目光。 华瑶看见杜兰泽,双眼一亮:“兰泽,你近日恢复得还好吗?” 第220章 岁岁逢嘉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杜兰泽站起身来,轻声道:“多谢殿下关照,我的身体比从前好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不少,近两日,我也能读书写字了。” 华瑶道:“太好了,你要多睡觉,多吃饭,把精神调养起来,再过一段时间,就能痊愈了。” 杜兰泽道:“仰仗殿下鸿福,近来我一切安好。” 华瑶点了点头:“你的食欲怎么样呢?” 天宇开霁 第245节 杜兰泽还没开口,汤沃雪回答道:“杜小姐经常吃一些开胃的小菜,这几天也能尝一点荤腥了,您看她的气色,是不是也红润了些?” 华瑶高高兴兴道:“我从宫里带来了新鲜的食材,今晚我们可以一起吃火锅。” 汤沃雪笑道:“好啊,多谢殿下,正好我也觉得饿了。我们凉州人很爱吃火锅,涮羊肉是凉州的名菜。” 华瑶又看向了杜兰泽:“我给你准备了特制的火锅汤底,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杜兰泽的声音里也有一丝笑意:“恭敬不如从命。” 燕雨忍不住喊了一声:“公主殿下。” 华瑶道:“怎么,你有什么事?” 燕雨支支吾吾:“我、我……” 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也想吃火锅吗?” 燕雨道:“上一次和您一起吃火锅,好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华瑶道:“可是我今年才二十岁,你也才二十三岁,你说的几十年前,又是什么时候呢?” 燕雨语无伦次:“我,不是,殿下……” 华瑶转过头,望向窗外,夕阳落山了,鸟雀栖息在树枝上,落日的余晖之中,树林染上了橘红色,似乎增添了几分暖意。 华瑶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里:“我记得,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在院子里捡到了几根树枝,劈成一块一块的木柴,扔进炉子里烧火……那时候,我只有十岁,我故意装成大人的样子说大话,我说,人在世上过日子,每天都需要柴米油盐,我可以劈柴了,也可以养家了。” 谢云潇道:“现如今,殿下确实可以养家立业,当年的那些话,倒也不是大话,只是在预测未来。”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承认道:“嗯嗯,当然。” * 夕阳收尽余光,月色初上,厅堂里灯火通明,热气缭绕。 众人围坐在桌边,桌上架起了三座纯金打造的火锅炉子,汤锅的汤底各不相同,汤水冒着“咕咚咕咚”的气泡,隐隐地漂出了油花。牛肉、羊肉、鱼丸、虾饺都在汤水里翻滚,热腾腾地泛着鲜香气味。 华瑶感叹道:“冬日天寒,正是吃火锅的好时候。” 华瑶的右侧是谢云潇,左侧是杜兰泽。谢云潇用膳时,安安静静,几乎没有一丝声音。他时不时地看一眼华瑶,华瑶注意到他的目光,影影绰绰的雾气之中,她对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 华瑶拿起一只漏勺,从清汤锅里捞出了松茸、鸡丝、火腿、红枣,倒入一只白玉盘里,又把盘子推到了杜兰泽的面前。 华瑶认真地介绍道:“清汤锅里放了人参、当归、茯苓、红枣……共有十七种药材,也是滋补的良药,舒筋活络,补血养气。兰泽,你尝一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杜兰泽用筷子夹了一片火腿,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着,再吞咽下去,她回味道:“似有一种清甜的香气,爽口清心,很是开胃。” 华瑶道:“好啊,你尽量多吃点吧。御膳房的御厨精通烹饪,我挑选了四个厨艺精湛的御厨,我把她们留在你这边,让她们和汤大夫一起调理你的饮食。” 华瑶又想起了齐风。齐风恰好坐在她的正对面,她抬头,望着他,招呼道:“齐风,你也可以多吃点。” 齐风和华瑶的目光交汇了,片刻之后,他低下头,轻声回答:“是,谨遵殿下口谕。” 华瑶大大方方道:“你们不必拘束,就当是家宴吧,想吃什么就吃 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谢云潇沉默片刻,忍不住提醒道:“尽量少喝点酒,别喝醉了。” 华瑶胡乱答应道:“好啊。” 谢云潇又用漏勺舀出了鱼丸、虾饺,放在雪白的玉盘里,端到华瑶的饭碗边上。 华瑶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块鱼丸,她小声道:“你也吃。” 齐风听见他们二人的谈话,他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 齐风的左右两侧,分别坐着燕雨和周谦。 今日华瑶准备的食材品质极好,都是珍贵的贡品,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享用,寻常的富贵人家也消受不起。 燕雨在皇宫当差十年,从没吃过如此鲜美的牛肉和羊肉。他顾不上齐风了,他一心一意地埋头吃饭,只觉得浑身舒爽,回味无穷。 齐风看了一眼燕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燕雨小声问道:“你叹气了?” 齐风道:“没有。” 燕雨道:“你不敢承认。” 齐风道:“慎言。” 燕雨道:“你连话也不敢说了,胆小鬼。” 齐风道:“你就知道吃。” 燕雨急忙道:“放……” 燕雨差点说出一句“放屁”,谢云潇侧目,似乎看了燕雨一眼。谢云潇与燕雨的座位距离约有两尺,燕雨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燕雨改口道:“放尊重点,我是你哥哥。” 燕雨和齐风快要吵起来了,周谦忽然开口道:“好,好,好……” 周谦连说了三个“好”字,众人都不明白她的意图。 周谦端起酒杯,又站起身来,恭敬道:“今天晚上这顿饭,既是家宴,也是君臣宴,老臣敬殿下一杯,恭贺殿下登上储君之位。来日方长,等到殿下登基的那一天,老臣要在皇城为陛下敬酒。” 华瑶真没想到,今日第一个恭贺她的人,竟然是周谦。其实她一直把周谦当作老前辈,周谦的年纪比她大了一百二十岁,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周谦的性情应该是沉稳老练的,正如世外高人一般,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然而,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华瑶敏锐地察觉到了周谦的喜怒哀乐。 华瑶道:“我登基的那一日,重新册封你为金甲将军,你意下如何?” 周谦喝了两杯酒,略有醉意。她熟识的亲朋好友早已去世了,她许久不曾与旁人一同用膳,今日她喝酒吃肉,肠胃是舒服的,心胸是舒服的,脑袋却有些浑浑噩噩的,到底是个老糊涂了,她随口道:“承蒙陛下隆恩浩荡,老臣无以为报!” 燕雨道:“陛下?” 白其姝坐在燕雨的对面,她笑了一声:“老前辈说得对,陛下隆恩浩荡。当年,若不是遇到了陛下,沧州白家不会饶过我的性命,我又怎能活到今天?承蒙陛下关照,我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华瑶立刻问道:“沧州白家为什么要杀你?你不是白家的大小姐吗?” 白其姝道:“您也是高阳家的公主啊。” 华瑶笑了,没再追问。 白其姝已有三分醉意,她端起酒杯,语气洒脱:“我敬陛下一杯,陛下万事如意,万寿无疆!” 华瑶又吃了一颗鱼丸,鱼肉鲜香滑嫩,口感绝佳,她的心情还是很好的,她兴高采烈道:“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华瑶闻到了米酒的香气,她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米酒。 谢云潇扯住她的衣袖,低声道:“殿下,你的酒量也不是很好。” 华瑶本来就很喜欢喝米酒,她只觉得谢云潇看轻了她的酒量。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吹嘘道:“我,千杯不醉。” 谢云潇道:“今晚最多喝三杯,不能再多了。” 华瑶道:“周前辈比我年长一百二十岁,她都喝了七八杯了。” 谢云潇道:“饮酒伤身,周前辈也请不要贪杯。” 周谦感叹道:“果然是皇后风范。” 华瑶附和道:“我也觉得……” 谢云潇道:“什么是皇后风范?” 华瑶道:“就是你这样的……” 谢云潇道:“你已经喝醉了。” 华瑶道:“你胡说,我现在还是很清醒。” 近一年以来,华瑶的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她担心杜兰泽的处境,更担心大梁朝的局势。今日此时,杜兰泽被她救出来了,大梁朝的局势正在好转,未来也是光辉灿烂的,她忍不住多喝了两杯酒。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喝醉,她的精神确实有几分恍惚。 谢云潇道:“既然如此,请你回答我,二两梗米一文钱,五两灿米三文钱,若是购置了七十二斤梗米、四十三斤灿米,总共耗费……” 谢云潇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回答道:“六百一十八文钱。” 谢云潇也没料到华瑶的心算如此之快,华瑶几乎没有思考,只在一瞬间,念出了答案。 谢云潇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确实。” 杜兰泽附和道:“殿下天资聪慧,绝非常人能及。” 杜兰泽滴酒不沾,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也有醉意了。今晚她笑了好几次,她许久不曾这般笑过。她品尝华瑶给她准备的饭菜,她的心里也有一股暖意,今晚没有一个人谈到政事,她像是给自己放假了,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愉快。 白其姝忽然问:“杜兰泽能喝酒吗?” 汤沃雪慌忙道:“不能!她还是个病人,怎么能喝酒呢?” 白其姝道:“我就问一句,你急什么?我又不会给她灌酒。” 汤沃雪也不是好惹的,她威胁道:“杜兰泽要是沾到酒了,我只找你一个人的麻烦。” 白其姝“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找什么麻烦,你要给我下毒吗?” 汤沃雪道:“你和我不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少说两句吧。” 白其姝盯着华瑶:“殿下,汤大夫好凶啊,我害怕了,我的心脏怦怦跳。” 华瑶连忙劝道:“不要吵架,你们有话好好说……” 酒过三巡,桌上已有不少人意态醺然。 天色已晚,华瑶也准备打道回府了。她吩咐道:“你们好好养病,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众人与她告别,她挥了挥手,她的眼睛里光彩明亮,脸颊微微地泛着红晕,似醉非醉。她笑着说:“我改日再来探望你们。” 谢云潇的目光始终落在华瑶的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衣袖。按照以往的惯例,谢云潇一定会退开一步,他向来遵守礼法,出门在外,他不会与华瑶太过亲密。 然而,这一次,谢云潇紧紧地握住了华瑶的手腕。华瑶有些惊讶,倒也没说什么,她牵着谢云潇走出了厅堂。 * 华瑶和谢云潇离开之后,原本热闹的气氛冷淡了下来,桌上的饭菜也快吃完了。 杜兰泽和汤沃雪一前一后地告辞了,白其姝拿起一只酒壶,身影一闪,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谦大概是喝多了。她闭目养神,嘴里念念有词,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燕雨听不懂的内功心法。 燕雨已经吃撑了,酒足饭饱,也该回房了。他拍了拍齐风的肩膀,与齐风一同走了出去。 返回卧房的路上,燕雨酒气熏天,他断断续续道:“公主好像……不太需要我们了,你觉得呢?从前她手里缺钱,身边缺人,今天你也看到了,她什么都不缺了。她带来了镇抚司的高手,他们的武功比我们都强,公主自己也是化境高手,比你更强。” 齐风心不在焉:“镇抚司?” 天宇开霁 第246节 燕雨道:“这一回,我们真的可以跑了吧?” 齐风没想到燕雨还要逃跑,他不耐烦道:“要跑你一个人跑。” 燕雨反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你也看到了,公主和驸马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他们两个人情比金坚,根本没有你插足的地方。如果驸马是个丑八怪,那你还有一点胜算,可是他长得那么好看,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好看……朴公子是公主的表哥,比你读书多,比你会讲话,他都比不过谢云潇。” 齐风道: “你好吵。” 燕雨道:“我好心劝你……” 齐风道:“不是所有事,都要求一个结果,你明白吗?” 燕雨道:“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齐风诚实地回答:“我想陪在她身边,倒不是出于男女之情,她天赋异禀,才学非凡,总有一天,她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不想看到那一天吗?” 燕雨仔细地想了想,他道:“我想在远处看,你想在近处看,这不一样。” 今晚齐风也喝了一杯米酒,或许是酒气上头了,齐风把真话说出来了:“你喜欢杜兰泽。” 燕雨恼羞成怒:“你脑子有病吧,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齐风道:“杜兰泽不喜欢你。” 燕雨面红耳赤:“你太浅薄了,粗俗不堪,别说这种话,什么喜不喜欢的,只是欣赏而已……” 齐风道:“这个道理你也明白,一直都是你在胡说八道。” 燕雨道:“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从来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齐风道:“你先发誓,我就发誓。” 第十卷:定风波 第221章 古刹青灯映碧纱 行酒令 燕雨道:“我对天发誓……” 齐风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朝着燕雨。明月当空,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彼此,像是在照镜子。 燕雨忽然笑了一声:“我发誓,我是真的想逃跑,你呢?” 齐风道:“算了,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想逃跑,我也不想和你说话了。” 齐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燕雨急忙拦住了他的去路:“你有病吧,我话还没说完,你往哪儿跑?” 齐风按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他冷声道:“走开,别挡我的路。” 酒气上涌,燕雨的胆子大起来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来啊,拔剑啊,你有本事就砍死我!把我砍死了,留你一个人在世上,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齐风道:“你才是真的脑子有病。” 燕雨一肚子闷气,又不能发泄出来。他故意摆出一副冷脸,齐风却没看他一眼。 齐风走回了房间,燕雨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房门虚掩着,屋里还没点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燕雨看不清桌椅板凳,不小心撞到了一块坚硬的桌角,腰间传来一阵剧痛,他踉跄了一步,抱怨道:“啊,我要痛死了……” 齐风道:“你自己上药吧。” 燕雨的心里烦闷又委屈,他怒声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哥哥?” 齐风右手握着剑鞘,往后一转,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齐风道:“我的伤口还没好全,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走吧,走回你自己的房间。” 燕雨坐到了地上,他生了一会儿闷气,这才开口道:“上个月,你差点就死了,你吐了好多血,我亲眼看见的,你不记得了吗?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可没忘,那几天我吓得要死……公主对我们的恩情再重,也重不过你的性命。这些年来,你受伤多少次,你自己算得清吗?我们欠公主的债,早就还清了。” 齐风吹燃一支火折子,点亮一盏烛灯,他坐在灯影里,低语道:“十多年来的恩情,真的能还清吗?要不是公主收留了我们,你能在皇宫里长大成人吗?” 燕雨说不出话来,他叹了一口气。月影西斜,四周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响动,他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药香。 他记起来了,华瑶说过,她给齐风带来了人参、灵芝、何首乌。她送来的药材都是御用贡品,品质极佳,再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燕雨思绪混乱,他喃喃自语:“我当年也不想进宫啊,官府把我送进去了。我在校场上练武,教官嫌我话多,动不动就罚我掌嘴,我在宫外吃不饱饭,在宫里又怕自己被打死,这能怪我吗?只能怪这个世道。我这样的好人活不下去,坏人倒是活得有滋有味……” 齐风打断了他的话:“东无很坏,他死了。” 燕雨道:“北方的羌人羯人也很坏,他们是打不死的,他们的军队有好几十万人,东无只有五万人……” 齐风的语气更加强硬:“我们不能做逃兵,宁死也不能做逃兵。” 燕雨道:“你想死,我不想死。” 燕雨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踹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等齐风喊住他,可是齐风没出声,像个哑巴似的,任由他越走越远,越走越快,凉风吹到他的脸上,他的心也凉了下来。 趁着醉意,燕雨四处闲逛,他路过了杜兰泽的院门。门口把守的侍卫都是出身于镇抚司的武功高手,镇抚司,镇抚司,他恨死了镇抚司,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低头不住地咳嗽。 他听见了杜兰泽的声音:“谁在外面?” 侍卫回答:“燕大人。” 杜兰泽又问:“来找我的吗?” 燕雨连忙说:“是,是,求见杜小姐。” 杜兰泽道:“放他进来吧。” 侍卫打开了院门,燕雨快步走进去。灯光落到他的锦缎衣袍上,墨蓝色的暗纹在风中飘浮,飘入了梦境似的,他不由得有些精神恍惚了,心跳不可避免地加快了。他结结巴巴道:“参见……参见杜小姐。” 杜兰泽提着一盏青纱灯笼,站在庭院里,与他对视了片刻,她笑着问:“你也没睡吗?” 燕雨道:“我和齐风吵架了。” 杜兰泽道:“为什么?” 杜兰泽提灯回房,燕雨紧跟着她,她轻声道:“你想和齐风浪迹天涯,齐风还想留下来,你们两个人意见不合,然后就吵架了,是吗?” 杜兰泽的语气高深莫测,燕雨只觉得她智多近妖,这世间一切事务,瞒不过她的双眼。她轻易地看穿了他的心思,在她面前,他简直没有一点秘密。 燕雨后退两步,只说出一句:“您不要告诉公主……” 杜兰泽道:“沧州军情紧急,军心浮动,京城若是发生了变故,百姓又要遭殃了。天下局势是一棵大树,砍断了树枝和树叶,树根也会渐渐腐烂,这一棵树上,不会再有你我的容身之处了。” 燕雨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 杜兰泽道:“我想送你一瓶药。” 杜兰泽注意到了燕雨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她递给他一支药瓶:“汤沃雪调制的金疮药,对腰伤有奇效。” 燕雨道:“你自己够用吗?” 杜兰泽道:“别担心,我还有十瓶。” 燕雨这才接过了药瓶。他低着头,握着药瓶,又记起杜兰泽的救命之恩。去年冬天,杜兰泽把他送出了皇宫,他至今没有报答杜兰泽的恩情,他感到难堪,无法面对杜兰泽的目光。 醉意仍未消退,他鼓足了勇气,断断续续道:“我、我真想去江南游玩,听说那里四季如春……我留在公主身边,只会拖累她,她不需要我这样的懒人了,我怕她看不起我。” 杜兰泽道:“那我也是个废人,我体弱多病,怎能追随公主呢?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武功高强,又比我年轻许多,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燕雨道:“不是,你不是……” 杜兰泽微微一笑:“你都明白,也不用我开解你了,公主若是看不起你,又怎会让你出席今晚的家宴?她把你当作自己人,送给你的东西也是最好的。” 燕雨道:“我知道。” 杜兰泽道:“你知道,你有你的长处,我有我的优势,你我二人不必看轻自己。” 燕雨没来由地问出一句:“你怕死吗?” 杜兰泽又笑了:“皇帝宣召我入宫的那一夜,你已经听过我的答案了。” 杜兰泽把灯笼放在了桌上,她的神色有些疲惫,还有一点憔悴气色。她身受重伤,尚未痊愈,燕雨不敢打扰她,连忙告辞:“我走了,你快休息,我今晚喝多了,你别和我一般见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杜兰泽道:“晚安。” 燕雨飞快地跨过门槛,逃也似的,跑出了院子,跑到了十丈开外的地方,枯枝残叶被他踩得“嘎吱”作响,他这才回过神来,小声道:“晚安。” * 亥时已过,皇城灯火璀璨,人声寂静。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清澈,地上像是铺了一层白纱。 墙上开了一扇圆窗,映着镂空的梅花枝叶,意境幽微,淡淡的花香飘进来了,冷风把纱帐吹得乱飞。 谢云潇道:“你觉得冷吗?我把窗户关上。” 华瑶才刚洗完澡。她钻入被窝里,用力抱住谢云潇:“不冷,好暖和。” 谢云潇又问:“你醒酒了吗?” 华瑶抬起头来,她贴近他的侧脸,亲昵地蹭了蹭他,她嘴里念念有词:“醒了醒了,我还能再喝一百杯酒。” 谢云潇揽住她的腰肢:“你今晚好像很高兴。” 华瑶道:“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今天是个合家团圆的好日子,我们熬过了 严冬酷寒,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近日没下雪也没下雨……” 华瑶的声音越来越轻:“而且,杜兰泽的气色好多了,汤沃雪说她会痊愈的,我心里的忧愁也消散了……” 华瑶不再说话,谢云潇还以为她快睡着了。谢云潇把被子往上拽,刚好遮住了她的肩膀,她忽然坐了起来,叹声道:“今晚没来得及和他们玩一次行酒令,好可惜啊。” 谢云潇从不饮酒,也不参与酒席上的游戏,更不知道“行酒令”的规矩,他问:“什么是行酒令?” 华瑶道:“先来玩猜拳,赢家再向输家提问,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没有任何忌讳。输家不能撒谎,只能照实回答,如果不愿意回答,自罚一杯。”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谢云潇也坐了起来,华瑶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坐姿端端正正,衣带也系得很严实,凛然不可侵犯,她心里不禁又生出一丝恶意。 谢云潇道:“你现在还想玩吗?” 华瑶点了点头,谢云潇又道:“可以连玩七盘,玩过了,就该睡觉了。” 华瑶道:“要不要给你准备酒水?万一我问到了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呢?” 谢云潇客气地拒绝道:“多谢你的好意,不必准备。愿赌服输,你和我都不是输不起的人。” 华瑶一下就来了兴致:“那就是什么都可以问了?” 天宇开霁 第247节 谢云潇并未回答,华瑶伸出了一只手,催促道:“快点,快点,你还等什么?快出招啊。” 华瑶和谢云潇连玩七盘猜拳,谢云潇连输七次,竟是一次也没赢过华瑶,正如他们之间的棋局,谢云潇总是华瑶的手下败将。 华瑶没说一句话,谢云潇往后退了三寸距离。华瑶急忙拽住他的衣带,却把他的衣襟扯开了。天蚕丝织成的寝衣,轻薄柔软,又有弹性韧力,两边衣领擦过他的肩膀,向下滑去,落在他结实的手臂上,风光无限,华瑶一时看呆了。 谢云潇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华瑶道:“不是!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华瑶捡起一条衣带,蒙住了谢云潇的双眼。她把衣带绕了一圈,又打了一个结,谢云潇略微侧过头,在她耳边低语:“卿卿。” 谢云潇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叫她卿卿?显然是一种暗示,她悄悄地亲了亲他的唇角,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又点明她品行不端:“掩耳盗铃。” 华瑶道:“我行得端,坐得正,你不要污蔑我。现在我问你,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天下第一高手?” 谢云潇道:“你解开我的衣带,把我的眼睛蒙上,只是为了问我,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天下第一高手?” 华瑶理直气壮:“不然呢?” 谢云潇沉默片刻,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他突然用力把华瑶抱入怀里。他的手臂紧紧揽着她的后背,她觉得他浑身烫得像是火炉一样,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以后别再喝酒了。” 第222章 玉楼点翠浸香笺 祥瑞之兆 华瑶道:“我不喝酒也是这样。”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下:“你知道自己平日里是什么样?” 华瑶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谢云潇道:“你不妨再靠近些,我仔细地说给你听。” 华瑶坐到了谢云潇的身旁,他们之间的距离仅有半寸,她几乎快要贴到谢云潇的身上。枕边放着一颗夜明珠,珠光朦胧,她偷偷地打量他,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谢云潇略微低头,唇边的笑意似有若无。 华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她认真地盯着他,他的长相无可挑剔,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完美。她暗暗地盘算着,她已经用一条黑色缎带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看不见她的动作,她岂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华瑶胡思乱想的时候,谢云潇道:“你天资绝佳,悟性极好,当世无人在你之上。三年之内,你必定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华瑶小声道:“三年时间,太长了,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道:“也许你还会遇到机缘巧合,少则半年,多则两年,你的武功境界突飞猛进,你也会修成一代宗师。” 华瑶道:“好,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假如我是天下第一高手,我拿着一把剑,登上一艘船,扬帆远航,我能不能占领全世界的土地?” 谢云潇道:“为什么要占领全世界?” 华瑶诚实地回答:“我还没想好,毕竟我现在还不是天下第一高手。” 米酒的酒劲上涌了,华瑶的神智混混沌沌。她捡起床上的夜明珠,把珠子放入床架的抽屉里,珠子骨碌碌地转动,抽屉竟然关不上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声问:“你在做什么?我看不清。” 华瑶的耳朵有些酥酥麻麻的,又痒又舒服,她分不清这是不是醉酒的滋味?她指尖一转,“啪”的一声,抽屉关得严严实实。 华瑶自言自语:“我正在想……怎样才能把武功修炼到周老前辈的境界。” 谢云潇道:“武学宗师不仅要练武,也要修心,等到你开悟的那一日,你心中自然会有答案。” 华瑶立刻问他:“你开悟了吗?” 谢云潇道:“我也没有。” 华瑶道:“你喜欢打仗吗?” 谢云潇道:“不喜欢。” 华瑶沉思片刻,试探道:“你害怕杀人见血吗?” 谢云潇道:“小时候曾经怕过。” 华瑶真没想到,原来谢云潇小时候也害怕杀人见血。她记得谢云潇曾经说过,他从前经常在家读书练武,练不好就要去祠堂罚跪,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小时候吃过不少苦。还好,他的父母愿意庇护他,他的哥哥姐姐也是正派人,不会闹到手足相残的地步。 华瑶道:“你更喜欢独处,还是和我在一起?” 谢云潇不假思索:“和你在一起。” 华瑶随口回答:“嗯嗯,我也是。” 华瑶向后倒去,谢云潇揽住她的后背,把她抱入怀里。他们一同躺在床上,她抓住被子,使劲一拽,盖在他们的身上。被窝里暖意融融,整洁舒适,她轻声问:“今晚你开心吗?” 谢云潇道:“很开心,你已经问了七个问题,该睡觉了。” 华瑶并未出声,她摸到了谢云潇的侧脸,顺手摘下了蒙眼的缎带,隐约感到谢云潇在她掌心轻轻一吻。她收回手,又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身。半梦半醒之间,她很快就睡着了。 月色皎洁,床帐微微飘荡,延福宫又恢复了宁静。谢云潇抱着华瑶,她紧贴着他的怀抱,彼此间的空隙已被填满,他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暖,越发贪恋他们二人肌肤相贴的亲密。 时光易逝,他希望今夜可以延长,天长地久,地久天长。这般念头也是痴心妄想,他极力克制着情思爱意,渐渐也沉入睡梦之中。 周围没有一点响动,谢云潇睡得很安稳。 华瑶做了一个梦。她的梦里还有凛冽的寒风、血肉模糊的尸体,混杂着炮火声和哭泣声。 她的眼前是一片湖水,冰冻万丈。她在湖畔的小路上行走,并不觉得寒冷,只是空旷寂寥,白茫茫的冰雪一望无际,天大地大,她又该去往何处呢?她忽然听见有人喊道:“皇妹。” 华瑶回头一看,竟然看见了她的姐姐方谨。她朝着方谨跑过去,这才发现方谨的身上鲜血淋漓。 寒风冻得方谨面色发青、唇色泛白,她沉声问:“你满意了吗?”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别再叫我姐姐。” 方谨的长剑在血光中出鞘,她一剑砍向华瑶。 华瑶凌空一跃,双脚一飞,踢在了方谨的手腕上。方谨一点力气也没有,重重地摔倒了。 华瑶蹲在方谨的身旁,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方谨断气了。华瑶捡起方谨的佩剑,在雪地里挖出一座坟,又把方谨埋进去了。 华瑶喃喃道:“姐 姐,雅木湖畔草木茂盛,等到冰雪融化的时候,你会变成一棵大树。” 恍惚之时,华瑶从梦里醒过来了。 天光大亮,华瑶睁开双眼。她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她和方谨早已恩断义绝,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华瑶原本打算在三天之内查明方谨的下落,然而方谨的手段比她想象中更高明。八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找到方谨的踪迹,沧州也没有一封密信传回京城。 华瑶仍在等待时机。她一定会铲除方谨的党羽,再把羌人羯人清理干净。 * 三天之后,沧州军营送来急信,敌军攻破沧州要塞,又俘虏了一万官兵,以及二十万百姓,敌军距离沧州的州府柯城只剩一百四十里。 柯城告急,敌军的劝降书送到了方圆百里的城镇,劝降书上只有一句话:“若不投降,立即屠城,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在此之前,镇国将军曾经派出了三万精兵支援沧州,这三万精兵的将领是凉州边沙大将,征战沙场二十年,战功煊赫,华瑶与他也有一面之缘。两天前,他率领的三万精兵遇上了十二万敌军,寡不敌众,壮烈牺牲,凉州精兵全军覆没,被炮火轰炸得尸骨无存。 华瑶的脑子里“嗡”了一声,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华瑶调派了两万沧州官兵,作为援军,辅助凉州精兵镇守要塞。华瑶原本以为,凉州将军的武功出神入化,又经过了战场的千锤百炼,必定能抵挡住敌军的攻势。 华瑶没想到沧州官兵、凉州精兵已被敌军歼灭。敌军的将领和谋士还有不少汉人,多半出身于沧州军营,这些人投敌叛国,对待同胞,极尽狠毒之能事,她真想把他们抓来全杀了。 全杀了! 外忧未消,内患未平。 华瑶站在文渊阁里,右手握着密信。她略微用了一点力气,信纸已被她捏得粉碎,她道:“沧州军情十万火急,你们还有什么良策?” 内阁次辅赵文焕开口道:“微臣有一计。” 华瑶道:“说吧。” 赵文焕道:“微臣遵旨。” 将近晌午时分,阳光明灿,文渊阁只点了一盏灯。 灯火悬在赵文焕的头顶,天光与灯光交织,赵文焕的影子在风中浮动,他的脸上浮出一点笑意:“请殿下调派启明军,援助沧州,殿下英明神武,启明军能征善战,岂是沧州贼兵所能抵挡?去年,秦州、岱州、吴州粮食丰收,官府只需把粮食从京城转运到沧州,沧州粮草不缺,兵力不弱,必能反败为胜……” 华瑶道:“是吗?” 赵文焕道:“微臣在内阁供职二十年,读过兵部的奏报上百本。沧州军营急切盼望殿下派出救兵,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华瑶沉声道:“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沧州军营投敌人数已经超过了五万?” 赵文焕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华瑶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赵文焕道:“投敌之人,犯下叛国大罪,按律当斩。” 华瑶忽然有些烦躁。 华瑶才刚收回朝政大权,东无和方谨曾经在六部九卿安插了无数耳目。华瑶耗费了几天时间,清理他们的余党,仍有一些官员称病告假,迟迟不愿上朝。他们多半被华瑶贬官了,她贬斥了三十多名官员,朝政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任何不同,那些官员平日里又在做什么? 沽名钓誉之徒,做不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只是官场上钻营取巧的能手,赵文焕便是其中的一员。 华瑶道:“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投敌了,他现在是敌军第一大将,他指挥敌军,剿灭了凉州精兵。三万凉州精兵,兵力胜过了驻京启明军,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赵文焕?” 华瑶念出了赵文焕的全名,赵文焕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他躬着身,抱着拳:“请殿下息怒。” 华瑶道:“我并未动怒,你不必一惊一乍。别打官腔了,听懂了吗?” 华瑶的目光扫过众臣,众臣异口同声:“微臣遵旨。” 内阁高官共有八位,除了华瑶倚重的金曼苓,其余七人都是父皇遗留的重臣。他们在官场上久经风霜,说场面话的本领真是天下第一流。闲暇时,他们尽力钻研佛经、道经,深受父皇的器重。 华瑶与父皇截然不同。她不喜欢场面话,赵文焕的计策太过空泛,太过虚浮,根本不是她想听到的。 内阁高官位高权重,若是在战事上指挥不当,献错了计策,那官位和俸禄都保不住了。以赵文焕为首的官员,总是把“自保”二字放在第一位。 华瑶暗暗心想,她在文渊阁议事,真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把杜兰泽、周谦、秦三、谢云潇叫过来商量商量。尤其是杜兰泽,智谋奇绝,智多近妖,处处考虑到实际。满朝文武,大小官员,没有一个人比得过她。 华瑶侧目,看向了内阁首辅金曼苓。 金曼苓道:“敌军第一武将洪程秀,第一文臣范查良,曾经在沧州军营任职多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殿下秘密召集沧州官商,或许能问出一些消息。” 华瑶听出了金曼苓的言外之意。 天宇开霁 第248节 金曼苓没提到内阁,也没提到兵部,看来金曼苓暂时也没发现可用之人。她们掌握朝政的时间太短了,审查官员至少需要一个月。 华瑶把秦州官员调到京城来,那些官员也需要时间去适应京城的官场,办理京城的事务。 假如沧州柯城在一个月之后告急,局势一定比现在好上许多。 华瑶思索片刻,传下一道密令,把杜兰泽、白其姝、齐风、燕雨、周谦、汤沃雪全部接入皇城。 华瑶已经控制了镇抚司和拱卫司。皇城的武功高手,都要听从她的号令,她可以保护他们的周全。 华瑶打算离开文渊阁了,赵文焕看出了华瑶的意图,却不知道华瑶传下了什么密令。 赵文焕试探道:“启禀殿下,御花园的牡丹花开了,真是天大的祥瑞。殿下忧国爱民,上苍垂怜,送来祥瑞之兆,牡丹花开繁盛,大梁朝必然更加繁荣昌盛。” 今日是二月十七日,天气寒冷,原本不是牡丹的花期,只有温室里的牡丹能开花,室外的牡丹就连花苞都结不出来。 华瑶已经猜到了,有人把温室里的牡丹移植到了室外,谎称是“天降祥瑞”。那牡丹的品种是“玉楼点翠”,只为迎合华瑶的喜好。 华瑶淡淡道:“你回去,在书房里写四个字,‘求真务实’,你看着这四个字,反省四天,要是想不明白,就别再踏进文渊阁的大门。” 赵文焕道:“殿下?!” 华瑶道:“滚。” 第223章 弦断琵琶刀裂锦 山河驰骋,天下纵横…… 赵文焕在内阁任职二十年,见过不少大场面。想当年,皇帝发怒的时候,用砚台砸过他的脑袋,把他的脑门砸得鲜血淋漓。他面不改色,跪在地上,谢主隆恩,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心里也没有一丝怨恨。 为人臣者,做到他这个份上,官位才算稳固。 赵文焕双膝跪了下去,又行了一个跪拜礼:“微臣恭领殿下责罚。” 华瑶一言不发,缓步走出了文渊阁。 众臣高声道:“臣等恭送殿下。” 华瑶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她心中暗想,平定战乱之后,她要把内阁的高官全换了。她要整顿吏治,肃清官场。 她对朝廷官员的要求只有四个,第一,忠君爱国,第二,品行端正,第三,学识渊博,第四,求真务实。满足这四个要求的官员,都会受到重用。她会把他们提拔起来,赐予他们合适的职位。 * 次日清晨,华瑶在延福宫的议事厅召见秦三。 秦三也听说了沧州战况紧急。她匆匆忙忙赶到议事厅,抱拳行礼:“末将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赐座。” 厅堂里摆放着一张圆桌,华瑶坐在主位,谢云潇和杜 兰泽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周谦和白其姝的座位稍远一些。 秦三走到周谦的身旁,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周老前辈。” 周谦道:“秦将军,请坐吧。” 周谦的眼睛里毫无笑意,她微微皱眉,流露出一丝忧愁,她的神色也是很严肃的,不像平时那般沉稳从容。 秦三叹了一口气。 华瑶道:“秦将军,你近来可好,身上的伤口痊愈了吗?” 秦三连忙回答:“还好,还好,多谢陛下挂念,我的元气恢复了,武功也精进了。前两天我在校场上练兵,感觉比从前还轻松不少……” 华瑶倒了一杯水,递给秦三:“不错,真是一个好消息。” 秦三接过水杯,又问:“殿下,您能不能派遣我出征沧州?” 秦三看着华瑶,目光诚恳。只要华瑶一声令下,秦三愿意立刻出征。 杜兰泽柔声道:“秦将军稍安勿躁,磨刀不误砍柴工。沧州的局势固然紧急,出兵迎敌也要讲究策略,什么时候出征,派遣多少人出征,如何规划行军路线,如何调度沧州官兵,这几个问题,都要仔细商议。等到殿下规划完全,布置妥当,我们的胜算也会增加许多。” 秦三感叹道:“杜小姐,听您说话真舒服,刚才我急得要命,您说完这些话,我就没有那么着急了。您年纪轻轻的,心性真是十分稳重。” 杜兰泽道:“我今年也有三十岁了。” 秦三道:“我三十二岁了。” 周谦道:“两位小友,真年轻啊。” 华瑶听见她们的对话,只盼望她们长命百岁。 前不久,汤沃雪告诉华瑶,再过一两个月,杜兰泽就会痊愈。华瑶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些担心杜兰泽的病情,或许是她想多了吧。 华瑶仔细地观察杜兰泽的面容。杜兰泽气色红润,她注意到华瑶的目光,对华瑶微微一笑:“殿下。” 华瑶回过神来,她严肃道:“今天早晨,我收到了两封密信、三封告急书,敌军快要打到柯城门口了。” 谢云潇道:“柯城守军还有多少人?” 华瑶道:“五万。” 谢云潇低声道:“我父亲派遣了三万精兵支援柯城,凉州精兵……真的全军覆没了吗?” 华瑶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又在地图上蒙了一层宣纸。她用朱笔画出一个圈,做了一个记号。 华瑶轻声道:“这里有一处要塞,名叫‘双河堡’,凉州精兵在双河堡遭遇敌军伏击。这一场战事空前惨烈,凉州精兵全军覆没,敌军伤亡人数超过了五万,凉州精兵虽败犹荣。” 华瑶又圈出了七个城镇的位置:“敌军的总人数约有四十五万,主力部队在这七个地方驻军,形成合纵连横之势……” 秦三道:“合纵连横?我记得,永州贼兵也用了这个计策。” 华瑶道:“完全不同。” 秦三道:“为什么不同?” 华瑶沉默了一小会儿,等到心境平复以后,她才说:“永州贼兵主要在永州北境烧杀抢掠,北境的户口人数减少了十分之三。沧州敌军的手段更加狠毒,他们攻占一块土地,就会把当地的百姓全部杀光,不留一个活口,杀光了当地人,这一块土地就属于他们了。” 华瑶换了一支炭笔,又划出一条边境线:“羌国、羯国对外宣称,沧州已是他们的领土。” 秦三愤怒不已,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羌人和羯人杀害了多少沧州人?” 华瑶道:“沧州风雪交加,敌军又封锁了驿道,消息传递很不方便。近两日,我才收到沧州传来的密信,沧州局势十分凶险,超出了我的预料。” 谢云潇忍不住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什么沧州军营还有不少人投靠敌军?” 华瑶道:“敌军攻打官兵营寨之前,也会送出一封劝降书。如果官兵投降了,那他们就是敌军的俘虏,敌军不会杀害他们,还会从他们之中挑选精兵良将,赏赐他们金银珠宝,把他们的姓氏改成羌羯的大姓。” 谢云潇道:“投降的百姓能活下来吗?” 华瑶道:“如果守城官兵完全不做任何抵抗,率领全城百姓投降,那些百姓也能活下来。敌军会把他们当作俘虏,送回羌国和羯国,从此以后,他们都是羌羯的子民。” 谢云潇明白了敌军的意图:“敌军想让大梁亡国灭族。” 华瑶道:“沧州北境完全沦陷,南境也不得安宁。当地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只怕敌军突然打过来。农业、工业、商业荒废了十分之四,许多人逃到了虞州和秦州。” 秦三的精神有些恍惚了。她抬手扶额,又想到了什么,她问:“白小姐,您是沧州人,您收到了沧州的消息吗?” 白其姝的右手握着一支飞刀。她把玩着刀柄,语气平静道:“我不小心得罪了沧州白家,白家现任家主说,他和我有血海深仇,他悬赏一万两,买我的项上人头。近两个月来,我的消息也不灵通……” 华瑶记得,沧州白家的上一任家主是白其姝的祖父,现任家主是白其姝的叔父,这位叔父竟敢追杀白其姝,他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华瑶追问道:“你和那位家主,有什么深仇大恨?” 白其姝道:“我偷了他的房契、地契、钱庄账簿,卖了二十多万两银子。” 华瑶道:“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白其姝道:“他杀了我的丈夫。” 华瑶叹了一口气,像是很惋惜似的:“他杀了你的丈夫,你拿了他的钱,那也是他欠你的。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白其姝笑出声来:“其实我不是白家人。” 华瑶疑惑道:“什么意思?” 白其姝道:“您想听我的身世吗?” 华瑶道:“快说吧。” 白其姝淡然道:“我的本名不是白其姝,我叫绿珠,我还有一个妹妹,叫山桃。我娘是沧州绣娘,我爹是个穷秀才,穷得没钱吃饭,全靠我娘养家糊口。我才刚满两岁时,我爹被白家的一位小姐看中了,我爹抛妻弃女,入赘白家,次年,他和白小姐生下了真正的白其姝。” 此言一出,满座沉寂。 华瑶万万没想到,白其姝的身世如此曲折,如此坎坷,她急忙问:“然后呢?” 白其姝道:“然后,我娘独自抚养我和妹妹,我爹害怕我娘去白家寻亲,他带来了几个家仆,把我娘活活打死了,也没放过我妹妹。十二岁那年,我就是一个人了,我娘和妹妹都死了,她们的尸体被肢解了,扔进炉膛里,烧成灰了。” 华瑶怔了一怔,又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白其姝像是在说别人的笑话,她笑意盎然:“那时候,真正的白其姝也有九岁了。她天性懒惰,不学武功,不读诗书,犯了白家的忌讳。白家的家主是白其姝的祖父,他老人家最看不惯懒货,他说,懒货都是吃白饭的,都要逐出家门。” 华瑶隐约猜到了来龙去脉。 白其姝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鞘,轻声道:“白其姝的爹娘买了几个聪明伶俐的奴婢,这些奴婢的容貌与白其姝相似,正好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和白其姝大概有七分相似。” 华瑶道:“难道你爹看不出来,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白其姝道:“我爹以为,我的妹妹山桃就是我,他从没见过山桃。他离家时,我娘才刚怀孕不久,山桃还在我娘的肚子里呢。” 华瑶喃喃道:“我明白了,你爹杀了山桃,你取代了白其姝。” 白其姝又笑了一声:“是啊,我伺候您两年多了,您总算知道了我的底细。其实我很喜欢白其姝这个名字,有名有姓,有地位,也有尊严,您叫我白大小姐,我心中也感到窃喜呢。” 秦三的思绪没转过来,舌头也打结了:“你爹杀妻杀女,死有余辜,你们白家真疯,疯疯……” 白其姝挑眉,冷冷地看着秦三。 秦三改口道:“真是风起云涌,风云变幻,请问,真正的白其姝去哪里了?” 白其姝道:“真正的白其姝,十八岁那年成亲了,她丈夫 也是个纨绔子弟。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没过两年,他们在回家路上遇到了山贼,全死光了。从那之后,我就是白其姝了。” 秦三道:“白其姝他娘,看没看出你的破绽啊?” 白其姝道:“她也死了。她活着的时候,用荆条鞭打我,骂我下贱,报应落到了她的头上,她死得很惨。” 华瑶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人的死因,都与白其姝有关。 白其姝潜入白家十年,报仇成功,她的城府真是十分高深。 华瑶道:“沧州白家竟然做出这种事,他们作恶多端,也算是自食恶果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呢?” 天宇开霁 第249节 白其姝察觉到了华瑶的疑虑,她坦诚道:“沧州形势太过严峻,殿下正为沧州担忧,也会派我去联络白家。我和白家之间的关系,没必要隐瞒下去了。” 华瑶点了一下头,认真道:“你是我的心腹,我从未怀疑过你。今日此时,你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我们之间的联系更紧密,更应该齐心合力,抗击外敌。” 杜兰泽附和道:“诚如殿下所言。” 华瑶端起瓷杯,喝了一口水。她的脑海里闪过乱七八糟的念头,她听说白家勾结官府权贵,常年发放高利贷,还有不少见不得光的私产。 此前她顾忌着白其姝,迟迟没有对白家动手。白其姝几次为她出生入死,她还要重用白其姝,总不能把白家的资产完全侵占了。 今日听完白其姝的一番话,华瑶想出了一个计划,查收白家的所有家当,充入国库,作为重建沧州的资金。 想到此处,华瑶又问:“你们知不知道,羌国、羯国、甘域国的国王,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谢云潇道:“我听父亲说过,羯国的国王名叫勒木尔,他的王后名叫乌琪。他们二人抚育了两个女儿,长女今年二十五岁,已被他立为王储。” 华瑶道:“嗯,他们一家人变卖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平日里,他们只穿粗布衣裳。羯国的贵族效仿他们的举动,换来的钱财全部用在军费上,从西方买来了火炮、火铳、地雷。这一次,他们与大梁开战,赌上了羯国的国运。” 华瑶重新捡起朱笔,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叉:“我还听说,沧州大将洪程秀之所以投敌叛国,就是因为他归顺了勒木尔。沧州天寒地冻,勒木尔解下自己的披风,亲手披到了洪程秀的身上,洪程秀感动得痛哭流涕,对天发誓,他要为羯国尽忠。” 谢云潇道:“羯国常年缺水,粮食产量稀少,也曾闹过几次饥荒,老人和小孩死伤无数。十年前,羯国的国王和王后已经做好了南征大梁的准备。我父亲说,国王和王后武功高强,智谋深远,千万不能小看他们。” 华瑶道:“确实如此,羯国不容小觑,羌国也是兵强马壮。羌国的国王是个年富力强的女人,将近四十岁的年纪,她在羌国实行新政,改良了征兵制度,她的丈夫是羯国王后的表弟。” 秦三不禁感叹道:“一个比一个麻烦啊,甘域国也发兵了,羯国、羌国、甘域国组成三国联军,攻打大梁,大梁如何抵抗呢?” 华瑶道:“你们有什么计策吗?” 杜兰泽道:“殿下。” 华瑶道:“但说无妨。” 华瑶心中暗想,杜兰泽真是才思敏捷,这么短的时间里,杜兰泽已经拟好了计划。 杜兰泽曾经在沧州游历过一年,她精通羯语、羌语、甘语,对沧州的风土人情也很了解。华瑶若是率兵出征沧州,能不能把杜兰泽带上呢? 杜兰泽开口道:“沧州军心涣散,若要提振士气,必须把启明军调往沧州。您也有两个选择,第一,您率领十万大军,御驾亲征……” 杜兰泽停顿了一瞬,谢云潇忽然出声:“殿下在永州受了重伤,身体复原还不到一个月,又要率兵去沧州战场,未免太过危险。” 杜兰泽道:“第二,殿下留在京城,指挥启明军和御林军在沧州作战,时刻注意方谨在沧州的动向,统筹调度,严加戒备,也能震慑敌军。” 华瑶听出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 华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仰头,把水喝光了,又把杯子放在桌上。 华瑶深吸一口气,断定道:“我率兵亲征,军队的士气更高,战力更强。敌国拼尽了全力,我也必须尽力,更何况,还有方谨这个变数。如果方谨在沧州立下战功,收服了精兵强将,我坐不稳储君的位置,天下又要大乱了。”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她沉声道:“北方战乱,南方也不安稳,我想尽快平定沧州的战事。国库空虚,军费高昂,各州各府的苛捐杂税也多起来了,等到天下太平了,百姓才能休养生息。” “好,好,”周谦赞赏道,“殿下真是明君圣主,老臣誓死追随殿下。” 华瑶道:“周老前辈,您先别急着夸我,治理财政可不容易,至少要等上十年八年。” 周谦道:“十年八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华瑶道:“嗯嗯,确实。” 随后,华瑶与众人商量了行军路线、作战地点,又把军费开支计算出来,考虑到了方方面面,众人都准备追随华瑶前往沧州。 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三个时辰,这一场会议也该结束了。华瑶传下一道密旨,二十天之后,她会率兵十万,奔赴沧州战场。 华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桌上堆放着一沓宣纸,记录着今日的规划。 杜兰泽还握着一支朱笔,不经意间,在纸上划出了几条痕迹。 华瑶扫眼一看,像是一个“名”字。她心有所念,说出来一句:“名利争,大业成。” 杜兰泽莞尔一笑,接话道:“怀壮志,论平生。” 杜兰泽才学极高,资质极好,号称“天下第一才女”,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华瑶很欣赏杜兰泽的学识,却没见过杜兰泽写诗作词。 华瑶也没料到,杜兰泽会突然和她吟诗作对。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山河驰骋,天下纵横。” 华瑶不知道杜兰泽想到了什么。杜兰泽一边收拾纸笔,一边低声说:“两行清泪,一笑红尘。” 华瑶道:“三千世界往来身……” 杜兰泽道:“四方阴魄和阳魂。” 华瑶豪气万丈:“人间万古,慷慨犹存。” 名利争,大业成。怀壮志,论平生。山河驰骋,天下纵横,两行清泪,一笑红尘。三千世界往来身,四方阴魄和阳魂,人间万古,慷慨犹存。 华瑶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很是喜欢。她拿起朱笔,又把词句写在了纸上。 秦三鼓掌道:“真好啊,我听出来了,殿下,您和杜小姐心有灵犀!” 华瑶道:“那当然了。” 华瑶转过身,恰好看见了周谦。周谦神色凝重,没有一丝笑容。 周谦恍然道:“殿下,老臣……还在担忧沧州战局。” 华瑶参加过的战事已有上百场,她的心性也磨练出来了。她知道羯人羌人兵力强盛,她毫无畏惧,依旧平静道:“不必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224章 嗟怨 “我要杀了你们,我恨你们拜高踩…… 昭宁二十七年三月初九,华瑶率兵出城。京城官民为她送行,街道两侧人山人海,众人高呼道:“殿下百战百胜!殿下至圣至明,至高至上!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送行的场面热烈隆重,街道上一片吵嚷之声,嘈杂喧闹。军队离开城区一个时辰之后,呐喊声乱如鼎沸,仍未平息。 朝廷言官秘密上传了一本奏章,没经过内阁的审核,直接传到了太后的宫里。 仁寿宫总管太监王全顺接过奏章,送到太后的面前。太后命令王全顺把奏章读出来,王全顺只能听命照做。 言官在奏章上说,百姓称呼华瑶为“万岁”、“至圣至明”、“至高至上”,全然不顾太后、皇帝和皇后的尊荣。他们三位才是大梁朝的尊主,华瑶颠倒伦理,败坏纲常,不论是非,不辨贵贱,做出的丑事大伤风化 ,岂不是不忠不孝、无仁无义的罪人? 王全顺读完最后一句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微微抬头,偷窥太后的神色,太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气定神闲。 太后道:“沧州的形势日益恶化,京城的各个行业日益衰微。时势如此紧迫,华瑶体察民情,救济百姓,提振了朝廷的威信。这几个言官不念着她的好,反倒写出了这些大逆不道的妄言,挑拨离间,哀家可不能由着他们造谣生事。” 王全顺跪在地上,连忙说:“太后娘娘贤明睿智,那些言官的小伎俩,不过是一片鸿毛,轻飘飘的,落到地上去了。您是泰山之上的青天,这世间没有您看不透的事,也没有您镇不住的人。” 太后道:“你去把金曼苓、赵文焕叫过来,哀家要拟一道懿旨。” 王全顺不敢耽搁,连忙去文渊阁传信了。 当天下午,金曼苓、赵文焕赶到了仁寿宫。他们遵从太后的旨意,草拟了一份废后诏书,废黜皇后刘氏,贬入永训宫,废八皇子安隐为庶人,迁居安宁宫。 永训宫和安宁宫都是冷宫,分别位于皇城的东北方和西北方。 冷宫里杂草丛生、虫蚁遍地,昔日养尊处优的贵人们在此地吃尽了苦,受尽了罪。起初的几个月,守卫还能听见他们的惨叫声和哭泣声,等过了三年五载,他们不哭也不闹了。守卫推门一看,他们的尸体躺在地上,晒成了一条条人形肉干,两只眼睛还瞪得像铜铃似的。 王全顺也听过冷宫的传闻。他不知道太后为什么会对皇后下狠手。太后与皇后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皇后不敢得罪太后,太后也不会处置皇后。 金曼苓和赵文焕先后告退了,王全顺双膝跪地,双手朝上,恭敬地接过太后懿旨。 太后下令道:“你去明仁宫传旨,把皇后送去永训宫,请她上路。” 王全顺的心里也是一惊,他道:“奴婢遵旨,那八皇子……” 太后道:“八皇子暂住安宁宫。” 太后把八皇子贬为庶民,放在冷宫里,每天供应他三餐茶饭,他的日子还是比平民百姓好多了。太后留他一命,也是留了一条后路,万一华瑶和方谨死在沧州,若缘和琼英争权夺位,太后可以把八皇子当作傀儡。 八皇子是最好的傀儡,他懦弱、胆怯、愚蠢、孤立无援,太后若要操纵他,可不就像使唤一条狗一样容易? 王全顺想明白了,恭敬道:“是,奴婢遵旨。” 太后语气平淡:“华瑶放任皇后干涉朝政,她对皇后心慈手软,皇后可不会顾全大局。” 王全顺道:“殿下还是太年轻了,皇后是她的嫡母,她不能把事做得太……” 太后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做得太明显了。” 太后道:“等她回来,就该登基了,她定了年号吗?” 王全顺道:“奴婢问过钦天监,钦天监答复说,殿下定了‘天成’二字,钦天监推算出来,‘天成’是个好兆头。” 太后道:“天成帝,倒也顺口。” 王全顺连连称是。他不由得心想,天成帝登基之日,皇城就只有太皇太后,再没有太后了。他行了一个叩拜礼,匆匆告退。 * 天近黄昏,乌鸦从树梢上飞起,哑哑地哀叫一声,飞向了辽远的天空。 暮烟苍茫,霞光映照着荒凉的宫殿,高墙的砖瓦上浮满了赤红色的虚影。那些虚影就像鬼影一样,飘渺不定。皇后睁大了双眼,她心神恍惚,还没看清自己周围的景物,只听王全顺喊了一声:“送她上路。” 皇后勃然大怒:“王全顺,你反了天了!你敢动本宫一根手指,本宫必不饶你,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全顺道:“您不是皇后了,陛下颁布了废后诏书……” 皇后道:“皇帝死了!大梁朝没有皇帝!!” 王全顺抱着拂尘,叹声道:“皇后刘氏,失德无礼,私联朝臣,干涉朝政。陛下亲笔写下一封诏书,废黜皇后,贬入冷宫……” 皇后记起来了,今日傍晚,她站在明仁宫的正殿门外,明仁宫闯进来几个武功高手,封住了她的穴道。她昏睡了半个多时辰,那些人就把她送到了冷宫里。 王全顺取出一条白绫:“您自己动手,还是奴婢叫人过来伺候?” 皇后颤声道:“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贱奴才!你们不得好死!” 王全顺唤来两个侍卫:“你们去伺候吧。” 那两人接过白绫,缠绕在皇后的脖颈上,皇后死死地抓住他们的手臂,她怒斥道:“本宫是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华瑶只不过是一个储君,本宫是她的嫡母,她勾结太后造反了!颠倒伦理,败坏纲常,大梁没有天理王法了!!” 王全顺此时才回过神来,言官受了皇后的主使,挑拨华瑶与太后的关系。那些言官倒也不一定收取了皇后的好处,只是迂腐古板,不会衡量轻重利弊,仍把华瑶当作乱臣贼子。 华瑶率兵出征沧州,皇后在京城散播谣言、扰乱政局,太后岂能容忍? 京城才刚安定不到半个月,天气回暖了,米粮布衣的价钱也便宜了,可不能再闹出乱子来。 王全顺道:“您管不住自个儿的嘴,您也不是皇后了。公主坐到了储君的位置上,那是天命庇佑,明年储君承袭正统,谁还记得您呢?大梁朝只有小谢皇后,没有您这个刘皇后了。小谢皇后出身大梁第一世家,品行端正,风姿清贵,比您更适合做皇后啊。” 皇后使不出半分力气。她“咯咯”地笑了笑,双眼充血,瞪着王全顺:“皇帝和萧贵妃是谁杀的,你当我不知道吗?纸包不住火,太后也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牲!!虎毒不食子,太后把她的女儿和儿子活吃下肚子里去了!!” 天宇开霁 第250节 王全顺催促道:“快上路。” 侍卫收紧了白绫,疼痛加剧,皇后心中恨意更甚。几年前,王全顺在太后宫里当差,他也看不起华瑶那个贱民。现在他做出这样一副奴颜媚骨的姿态,可是做给华瑶看的?他怎知华瑶会不会死在沧州,能不能继承大统,配不配做皇帝?! 她恨太后,也恨华瑶,更恨皇宫里人人拜高踩低!她面色青紫,唇边还挤出了一点笑意:“我和嘉元长公主,我和她……她爱护我……她恨太后……” 王全顺道:“往事不必重提了,太后娘娘知道的,当年您谄媚皇帝,害死了嘉元长公主。您下去以后啊,别忘了给嘉元长公主赔罪。” 皇后嘶哑地发出“咔咔”的声音,又过了一刻钟,声断气绝。皇后栽倒在地上,她头顶的金凤钗摔落了,落在地砖的裂缝里。 王全顺捡起金凤钗,命令侍卫把皇后的尸体送出宫,烧成骨灰,葬在京郊的荒山之下。 寒鸦绕树,残阳如血,冷宫灯火萧瑟,人声寂然。 王全顺收好了金凤钗,心里泛起凄凉寥落之感。当年宠冠六宫的皇后,今日死在了破败不堪的冷宫,这世间的高低贵贱、生死荣辱,又有谁说的准呢?皇后滔天的权势富贵,竟似一缕烟尘一般,渐渐淡去了。 * 黎明将至,天亮了。 经过十天长途跋涉,华瑶步入沧州地界。 今天是昭宁二十七年三月二十日,沧州冰雪消融,山上开遍了姹紫嫣红的野花,生机盎然。山下的村庄荒无人烟,死一般的沉寂,听不见一点声息。 华瑶命令紫苏去村庄里探听虚实。她等了一个多时辰,紫苏回来了,拎着一块风干的腊肉。 那块腊肉约有一尺长,肉皮上凝结一层霉霜,灰绿色的霉霜,棕红色的肉块,堆叠着条索状的横纹。华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死人的大腿做成的腊肉。 紫苏道:“启禀殿下,村里没有一个活人,家畜也都死光了……” 华瑶道:“有没有发现敌军的踪迹?” 紫苏道:“敌军扫清了车辙马迹,属下搜寻了方圆十里,没搜到敌军的踪影。” 华瑶环视四周,亲自查看了地形地势。此地名为飘渺十四峰,共有十四座连绵不断的山峰,还有 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穿过山岭,易守难攻。 华瑶下令道:“传令全军,在山下扎营。” 十万大军追随华瑶奔波多日,难免疲乏劳累,今日驻扎在这样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稍加休整,也能鼓动军队的士气。 士兵建立了一座营寨,收捡枯枝落叶,生火烧饭。炊烟飘到了山谷之外,华瑶时刻注意着风向,她派出了许多暗探,紧密地追查敌军的行踪。 自从离开了京城,华瑶从未放松戒备。她坐在营帐里,还能分神去听帐外的动静。 谢云潇试探般地问了一声:“你有几成把握?” 华瑶断定道:“十成。” 谢云潇的惊讶之情一现即逝:“当真如此?” 华瑶道:“你明知道我胡言乱语,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谢云潇道:“我相信你是百战百胜,殿下。” 华瑶道:“嗯,别怕,我会保护你。” 华瑶忽然很想握住谢云潇的双手,把她的信心和决心传给他。 大敌当前,华瑶的心中只有“杀敌”二字,军营的大小事务,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心里的顾虑仍未打消,她轻声说:“前天我的暗探传来消息,方谨集结了沧州一支军队,约有三万人,总共打了两次胜仗,一次败仗。她剿灭敌军三千骑兵,她自己损失了不到一千人。” 杜兰泽捧着一只暖炉,走到了华瑶的身侧,她道:“方谨熟读兵书,精通兵法,也会运用巧妙的策略调度军队。” 华瑶正在沉思,急促的战鼓声响起来了,侍卫跑来告急:“启禀殿下!羯人军队偷袭营寨,紫苏受伤了!” 第225章 何人长醉不成眠 “华瑶是我妹妹,你们…… 华瑶道:“敌军来了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 侍卫语气急促:“七百人,都是轻功高强的武功高手!他们从西北方向来,跳过了石牛山,攻入营寨的南门。” 华瑶下令道:“传令第三军营的副将,率领两千高手迎敌,全军坚守营寨,不要追击。包括紫苏在内的所有伤员立刻撤退,不可恋战。” 侍卫道:“卑职遵旨!” 侍卫脚步飞快地跑远了,华瑶依然站在原地。她右手握着剑柄,拇指扣在凹凸不平的龙纹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谢云潇问:“你要亲自出战吗?” 华瑶道:“不,我要去探望紫苏。” 谢云潇道:“光天化日之下,敌军突然袭击营寨,有备而来,想必是设下了不少陷阱。我军尚未查明敌军行踪,敌军已在暗处窥伺我军动向。” 谢云潇的语气严正戒备。他并未拔剑出鞘,周身涌动着凛冽的杀气,营帐里隐隐泛出森冷的寒意。 谢云潇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他和羯人早已结下不共戴天之仇。雍城之战,何等惨烈,他记忆犹新,如今羯人卷土重来,势必会爆发一场血战。 华瑶看出了谢云潇的愤怒。她能理解谢云潇的心思,她自己的情绪却没有一丝变化,羯人的主力部队尚未打过来,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她略一思索,转头看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抱紧了怀里的暖炉,她没说一句话,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的眉头微微皱紧了,想必是在思考什么计策,华瑶不会在此时打扰她。 华瑶上前一步,认真地盯着谢云潇,又调侃了一句:“嗯,不愧是小谢将军,你和我想的一样。” 谢云潇的杀气消散尽了,他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叫小谢将军?” 战鼓声渐渐平息下去,果然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敌军派遣先锋部队刺探军情,启明军迅速反制敌军,敌军不会久战,只会撤退。 华瑶隐约猜到了敌军的计策。她的心里正在考虑战事,嘴上随口说:“凉州人敬佩你少年英勇,称呼你为小谢将军。我有一种预感,你在沧州又会立下战功,沧州人也会叫你小谢……” 谢云潇不假思索:“皇后?” 华瑶附和道:“对,就是小谢皇后。” 谢云潇道:“我不小了。” 华瑶道:“你才二十岁,还是很年轻。” 谢云潇道:“你下个月才满二十岁。” 华瑶的自信分毫不减,她吹嘘道:“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的阅历至少有一百岁了,我和周老前辈是同辈人。” 谢云潇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大敌当前,不该笑出来,他侧过脸,不再与华瑶对视,可他心里想的还是华瑶。他们初见时,她也是这般生动活泼。这些年来,她出生入死,渡过生关死劫,她的性情依旧开朗,她的心志也是多年如一日的顽强,她是天生的治世之才。她经历过的苦难不会消磨她的志气。 谢云潇心神稍定,又说起了正事:“羯国两位王女,长女雅伦二十五岁,次女宝吉那二十二岁,她们十六岁随军出征,已在战场闯荡六年以上。沧州官兵至今不知道她们的武功深浅,她们的武功大概比你略逊一筹,她们的智谋远不如你。” 华瑶道:“前几天,你还说过,千万不能小看羯国王室。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是两位王女呢?她们的父母尽力栽培她们,她们勤政爱民,勤俭节约,深受子民的崇敬。她们姐妹之间……”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停住了,她原本想说,羯国的两位王女,雅伦和宝吉那,姐妹情深,互相扶持,不像她和方谨,刀剑相向,姐妹之情是一点都没有了。 当真是一点也没有了吗? 雅伦和宝吉那自幼一同长大,方谨和华瑶小时候也是形影不离。 华瑶还记得,那一年,华瑶四岁,方谨十一岁,华瑶像是方谨的小尾巴,方谨走到哪里,华瑶就跟到哪里。她们结伴去学堂,上学下学,读书写字,方谨对华瑶的爱护之心真真切切,她不准任何人怠慢华瑶。她说:“华瑶是我妹妹,你们谁敢议论她?!” 往事不必怀念,华瑶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她喊来了齐风燕雨,命令他们保护杜兰泽。随后,她与谢云潇走出了营帐。 沧州春寒料峭,寒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帐顶,空气中浸润着一丝血腥味,华瑶反倒深吸了一口气。近一个月以来,她没闻过血腥味,却没忘记自己在战场上拼杀时的凶狂。 华瑶走进一座营帐,她喊了一声:“紫苏?” 紫苏坐在一张竹床上,她左肩的伤口才刚包扎好,鲜血把纱布染得通红。她脸色泛白,时不时地憋一口气,强忍着疼痛,额头微微地渗出汗珠。 紫苏抬起手,正要行礼,华瑶道:“你受伤了,好好休养,不必多礼。” 紫苏道:“卑职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坐到了紫苏的身边,顺手按住了紫苏的脉搏。还好,紫苏只是失血过多,她的伤势并不是十分严重,休养几天就能复原了。 华瑶推断道:“你和羯人交手了吗?” 紫苏道:“是,我在营寨的西北方巡逻,望见了敌军。我敲响战鼓,通风报信,还想活捉几个羯人交到您手上……” 华瑶道:“然后呢,你抓到羯人了吗?” 紫苏伤口痛,心口也痛。她是凉州人,自幼生长在凉州北境,她全家都被羯人杀光了,她恨羯人恨到了骨子里。 她的脸上露出烦闷又抑郁的神情:“抓是抓到了,两个羯人,我卸下他们的颌骨,不准他们咬舌自尽。他们猛地撞到了地上,撞破了头,脑浆流了出来,只剩一口气。” 华瑶道:“原来如此,这两个羯人视死如归,宁死也不愿投降,更不愿招供,看来他们做好了万全准备。” 紫苏道:“是。” 华瑶道:“你们今天一共杀了多少羯人?” 紫苏道:“三十七个。” 华瑶冷声道:“我听说,羯人也有入土为安的风俗。来人,把那三十七个羯人的衣裳扒光了,尸体吊在树上暴晒,晒成肉干。” 华瑶南征北战的这三年,从未用过如此狠毒的手段。但她向来是有仇必报 ,她记得沧州的村庄荒无人烟,死去的百姓被羯人做成了腊肉,她不会原谅羯人的罪行,她的仁慈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 临近正午的时候,天光晴朗,营寨门口的四棵大树上,挂着三十七个羯人的尸体。那些尸体身上的血水还没流干净,甚至有几个人残存着一丝气息。每个人的面容都是痛苦的,双眼大睁,双唇紧闭,颧骨高高地向外扩开,浑身的筋肉暴凸出来。他们在痛苦中死去了,像是一条又一条死鱼,生前被活割了皮肉。 * 天近黄昏,暮色深浓。 天上飞过一只金雕。它是一只强壮的雌雕,展开的双翅约有七尺长。它振翅高飞,在夕阳的余光中翱翔,飞到了陡峭的高山上。 年轻的女人喊了它一声:“下来!” 它收紧翅膀,俯冲向下,油亮的羽毛紧贴身躯,稳稳落到女人的手臂上。 这女人是金雕的主人。她名叫宝吉那,她是羯国的王女,也是羯国王储的妹妹。她身上穿着一件粗布衣裳,脚上套着一双软筒牛皮靴,腰间挂着两把弯刀,刀鞘也是厚实的牛皮制成。 每当她杀了一百个梁人,她会在刀鞘上浅刻一个圆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刀鞘,深褐色的皮革上,画着上百个连环圈,就像草原上的月牙花,一簇一簇,开得绚丽茂盛。 宝吉那从不佩戴首饰,也不收藏金银玉器,她只对刀剑感兴趣。她的父母经常说,若是攻占了大梁的土地,每一个羯人都能享用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羯国的老人、幼童、孕妇、残疾人不会死在干旱的夏季,也不会死在寒冷的冬季,他们都会有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水、穿不完的衣裳。 宝吉那与羯国百姓同甘共苦,她不穿绫罗绸缎,不吃山珍海味,就连头发也是随意打理的。她把自己的长发编成了小辫子,再用布条扎起来,高高地盘在头顶。 金雕啄了啄她的发辫,她摸了摸金雕的翅膀:“今晚,喂你吃肉。” 宝吉那精通汉语、羌语、甘域语,她的汉语说得很是流利,只有一点羯语的口音。她收服了不少梁人,都是沧州的文臣武将,这些人不会说羯语,她只用汉语和他们交谈。 宝吉那身边的一位武将名叫扎昆。他原本是沧州军营的六品武将,投敌之后,他效忠宝吉那。他对宝吉那发誓,他会把自己的心脏献给她。 宝吉那给他取名“扎昆”,在羯语中,“扎昆”的意思是,献出心脏的男人。 扎昆站在山峰上,眺望远方。山峦层叠,暮色苍茫,飘渺烟雾环绕着一片灯火,他依稀望见启明军的营寨。 天宇开霁 第251节 营寨门口的大树上,悬吊着羯人的尸体。沧州的乌鸦早已吃惯了人肉,它们追随着秃鹫,上下盘旋,把尸体啄得血肉模糊。尖利的鸟喙撕开了尸体的肚腹,拖出血淋淋的肠子,从远处看来,树上像是挂满了红绸。 扎昆道:“华瑶心肠歹毒,怎配做梁国的皇储?” 宝吉那道:“统一天下的皇储,只有一个人能做,那个人是我的姐姐雅伦。” 扎昆笑了笑,奉承道:“雅伦殿下能征善战,您也不差,您武功高、谋略强,华瑶这辈子都赶不上您。” 宝吉那冷哼一声:“华瑶不配和我相提并论。华瑶害死她的哥哥,驱逐她的姐姐,她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骨子里流淌着梁人的血,就像梁人一样,狗咬狗自相残杀。” 扎昆心中暗想,羯国曾经也是动荡不安,八大部族自相残杀,杀死了无数羯人。三十多年前,羯国的国王凭借联姻的手段,收服了两个部族,随后出兵十万,打下六个部族,自此创立了羯国,侵扰梁国边境数十年。 宝吉那辱骂华瑶,倒像是忘记了羯国的历史。不止羯国,北方的羌国、甘域国,西方的大理国、胡夏国,都有各自的内乱外患。 扎昆不再谈论华瑶,他说起了谢云潇:“我要活捉谢云潇,献给王女殿下。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们一家人的性命都要赔给羯国。” 扎昆的属下插了一句:“梁国民间传闻说,谢云潇是人间绝色,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美人,不如让他做殿下的玩物?” 宝吉那反手一巴掌,狠狠扇在那人的脸上,众人只听“啪”的一声巨响,那人的面颊浮肿,高涨了一寸多,浮现一道青紫色的血印。他吐出一口血痰,混着两颗碎裂的牙齿。 那人连忙跪到了地上,口齿不清道:“请殿下息怒!” 宝吉那冷冷道:“我会把谢云潇的皮剥下来,挂在树上。苍天神作证,华瑶和谢云潇都是我喂牲口的饲料。” 扎昆道:“苍天神作证,您的功劳真是天大的,您击败了梁国的军队,剁碎了华瑶和谢云潇的尸体,喂饱了您家养的牲口,羯国子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宝吉那笑了笑:“我想杀人了。” 宝吉那吹了个口哨,众人跟随她转过身。他们的身形隐入浓雾,沉重的杀气融入了夜色。 第226章 庸者岂知高处险 “狗官,少放狗屁!”…… 夜色已深,月光似水,山林里人声寂静,黑影重叠。 宝吉那率领一千名武功高手,在山路上疾行,山路连通着山洞,四周又有浓雾密林遮挡,很是隐蔽。她脚下一蹬,跳上了三丈高的大树,她饲养的金雕站在树梢上,金色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蓬松的羽毛泛着油光。 她轻敲了一下金雕的利喙:“巴哈,今晚我杀死华瑶,挖出她的心脏,喂给你吃。” 这只金雕名叫“巴哈”,通人性,听人话,绝顶聪明。 巴哈轻轻地扑动翅膀。它饿了,它想吃人肉。 宝吉那环视左右,方圆百里的山峦连绵起伏,两边的悬崖长满了藤萝,山下的村庄名叫“藤萝村”。 十天前,宝吉那率领羯兵羯将,闯入藤萝村,杀光了男女老少,吃光了鸡鸭牛羊,村里没有一个活物逃出去,全死在了羯人的乱刀之下。 宝吉那在藤萝村驻扎了九天,她熟悉此地的地形地貌。她顺着山路往下走,启明军的营寨里传出声响,风声、鼓声、马嘶声、人语声,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清晰。 宝吉那大喊道:“放箭!” 数百支飞箭射入营寨,射死了几个哨兵,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宝吉那从山上跳下去,雪亮的刀锋在黑夜中闪烁。她身影飞掠,窜到了一座营帐的顶部,她纵刀一斩,回身砍死了三个步兵。 战鼓声“咚咚”地响起来,敲鼓人放声呐喊:“全军戒备,羯人偷袭营寨!全军戒备,羯人偷袭营寨!” 宝吉那呼唤一声,金雕从她头上急冲而去,啄瞎了敲鼓人的一只眼睛。此人跪倒在 地上,声嘶力竭地惨叫,他的眼眶涌溢着鲜血,他的眼珠已被金雕抠挖出来。他凄厉地哭叫道:“杀羯人!杀羯人,啊——啊!” 人的眼球与脑浆相连,眼球的后端是一条粗壮的筋肉,金雕咬着眼球的前端,后端的筋肉沾着脑浆,血淋淋地挂在鸟喙上。 宝吉那大笑道:“杀!杀!” 战鼓声突然变调,启明军发动进攻。华瑶冲锋在前,她看见羯人射出了飞箭,箭头燃烧着火光,火苗在营帐里滚动,又被冷水浇灭了。 华瑶早已做好了准备,她命令启明军储存了几百缸河水。她在河岸上安营扎寨,又怎会纵容敌军放火烧营? 华瑶拎着一条铁鞭,身影微晃,瞬间跳出了三十丈远。金雕气势汹汹地飞过来,似是要啄瞎她的眼睛。她运用十成劲力,又沉又猛,狠狠一鞭甩出去,铁鞭弯曲如蛇形,“砰”的一声,砸断了两个羯人的脊骨,那只金雕也被她打落了。 金雕奄奄一息,羽毛漫空飘散,连惨叫声都喊不出来。 华瑶一脚把金雕踹飞了,她用羯语骂道:“好肥的一只鸡,又蠢又笨,拿去喂猪!” 宝吉那被华瑶气得头晕眼花,她用汉语大吼道:“高阳华瑶,我宰杀你!” 猎物上钩了,华瑶心想。 这只金雕体格庞大,羽毛油光锃亮,飞行时快如闪电、疾如暴风,必定是羯国贵族精心饲养的爱宠。 华瑶一鞭击中金雕的翅膀,把它的羽管震碎了,羽毛飘洒,鲜血喷溅,它的主人看见了,不由得十分焦急,又听见华瑶粗鲁的谩骂,急怒攻心,便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 金雕的主人很年轻,她的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她精通汉语,说话的口音接近大梁朝的官话,念出“瑶”字的时候,略带一点卷舌音,符合羯语的发音习惯。她是羯国贵族,也是羯人军队的首领,她穿着粗布衣裳、软筒牛皮靴,手握一把弯月长刀,刀尖上血迹斑斑。 华瑶推断出她的身份,她名叫宝吉那,她是羯国王女。 宝吉那亲自率兵,偷袭启明军的营寨,必定设置了埋伏圈。她想把启明军引入埋伏圈,反攻启明军,这一招叫做“诱敌深入”。 华瑶在岱州清剿盗匪的时候,不止一次地用过“诱敌深入”的计策。 “诱敌深入”这四个字,华瑶记得烂熟,运用得炉火纯青,又岂会让宝吉那得逞?华瑶要给她上一课,让她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 华瑶吩咐道:“羯国王女出现了,准备天极网和毒药。” 侍卫回答:“遵命!” 华瑶拔剑出鞘,又拿出一瓶毒药。她把药汁涂在剑刃上,她的双眼还盯着宝吉那。 宝吉那的脚步放慢了些。她回头一看,她的侍卫死伤人数超过了一百,羯人的尸体小山似的堆叠在地上,她怒吼道:“撤退!撤退!” 宝吉那体格健壮,武功高强,她的轻功也练到了天下第一流境界。传授她功法的老师,正是羯国第一高手余索。 两年前,凉州爆发羌羯之乱。华瑶、谢云潇、戚归禾、左良沛四人齐心合力,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余索杀死了。华瑶这一方损失惨重,左良沛死无全尸,戚归禾气若游丝,华瑶和谢云潇身受重伤,甚至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时不同往日,随着华瑶一声令下,天极网从天而降,挡住了宝吉那的去路。八百多个羯人高手围绕着宝吉那,他们挥刀乱砍,天极网竟是一丝不动,风声呼啸,数百条铁鞭重重地锤击过来,锤死了上百个羯人。 宝吉那一时情急,又用羯语尖叫道:“求救!求救!” 高山上栖息着几只苍鹰。它们听见宝吉那的喊声,连忙展开双翅,往高空中飞去,嘹亮的啼叫声传遍了四野八荒。 死伤的羯人越来越多,天极网已被鲜血染红。宝吉那的耳边是“咔嚓咔嚓”的连声脆响,铁鞭打碎了羯人的骨头,众人誓死护卫宝吉那。 追随她多年的侍卫死在她的眼前,热血溅上她的衣袖,泪水从她眼睛里溢出来,沾湿了她的衣襟。羯人讲究脸面,宁死也不能当众落泪,她顾不得脸面,高声道:“用力砍断这一条线!” 剩余的一百多个羯人听从她的号令,合力一斩,天极网裂开了。她跳出网外,华瑶一剑向她刺来。 宝吉那挥刀一削,华瑶旋身侧退,剑风急转,剑尖如闪电般急刺,杀气四溢。这一招发动得十分迅速,华瑶使出了十成劲力,她要砍断宝吉那的脖颈。 宝吉那的后颈吹过一股冷气,她连忙倾身向前倒去,那剑尖挑破了她的肌肤,她的侍卫又替她挡剑了。 七个羯人举刀猛砍,震开华瑶的剑锋,只差一瞬,华瑶就能杀了宝吉那。 启明军众多武功高手飞速赶过来,层层包围了宝吉那。宝吉那的身边只剩不到一百个羯人,华瑶却看不清宝吉那的面容。 羯人护住了宝吉那,甘愿为她挡刀赴死。 羯人也想做忠义双全的烈士吗? 华瑶心中暗想,羯人屠杀沧州百姓、凌虐凉州精兵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仁义?乱刀落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华瑶剑光一照,高喊道:“青黛!” 青黛又率领五百高手前来支援,上千道剑光汇聚,宛如雷火电光,疾速驰射,冲到了羯人的身上。 剑光大盛,亮如白昼,杀得羯人血肉横飞。华瑶看见一个羯人横冲出去,此人的腰间挂着一把牛皮制成的浅褐色刀鞘。 华瑶毫不犹豫,飞剑一斩,砍断此人的腰腹。此人的尸体裂开了,手腕上的金链子也被斩断了,鲜血喷溅,溅到了金链子上。华瑶这才察觉,死者是另一位羯人少女,并不是宝吉那本人。死者身材颀秀,体格强壮,与宝吉那也有几分相似,她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宝吉那的活路。 宝吉那逃往另一个方向,山上又浮现了一群人影,约有两千多个武功高手赶到了,他们都是羯人的援兵! 华瑶飞速冲过去,剑势向下。宝吉那向上躲开,对准华瑶,甩出飞刀。华瑶凌空一脚,踢开飞刀,回身一剑斜削,斩断了宝吉那的一条手臂。 血水飞涌出来,宝吉那捂住了伤口,大吼道:“护卫!” 宝吉那早已身中剧毒。她调用全身内力压制毒性,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援兵。她冲入援兵的队伍里,回头大骂道:“卑鄙的梁人!” 华瑶道:“我可不是你的良人。” “梁”与“良”谐音,华瑶故意误解宝吉那的意思,宝吉那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她道:“你迟早会被羯人剁碎了,喂给牲口!你是一团烂肉,肮脏无耻!” 华瑶忽然又用羯语说:“我会把你剁成肉酱,做成腌菜,扔进乱葬岗里。羯国缺水,你有几年没洗澡了?你身上有一股腌菜的臭味。” 宝吉那气昏了头,又痛得几近昏厥,她的左臂已被华瑶斩断,鲜血从伤口喷涌,如喷泉,如瀑布,洒落一地。她强忍着疼痛,对华瑶的恨意更深了一层。 她真想把华瑶气死,她也用羯语回答:“你不配做皇帝,你是娼妓的女儿,你也是娼妓!” 华瑶只觉得好笑。 宝吉那是不是忘记了,羯人强迫梁人做军妓? 在华瑶看来,“娼妓”就像“贱民”一样,是法治的漏洞,也是各行各业发展太慢导致的结果。再过几百上千年,各行各业的技艺工法发展到惊世骇俗的地步,或许能建设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她高声道:“我是真龙天女,而你和你的姐姐,只是野塘里的泥鳅。” 宝吉那道:“你们兄弟姐妹,自相残杀,肮脏无耻!” 华瑶道:“你的兄弟姐妹在家里抢破头,最多只能抢到一张牛皮。你们装出一副友爱和睦的样子,就怕你们的爹娘早早气死了,你连羯国王女都不是了。” 宝吉那知道华瑶只想激怒她,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羯语,说得十分流利、十分顺畅,羯语像是她的母语似的,启明军听不懂她说了什么,羯人的暴怒已是不可遏制。 宝吉那喷出一口鲜血,声调急促:“走,带我走,我中毒了!” 羯人首领道:“撤退!撤退!!” 羯人不再与启明军交战,他们急速撤退,宝吉那也被他们抱起来了。 华瑶命令启明军投掷流弹,弹火在半空中炸开,炸伤了一百多个羯人。他们扔下了伤兵,全力掩护宝吉那逃跑。 华瑶亲自率兵追击,追出了一里路程,连杀了上百个羯人,远远望见前方灯火高照,华瑶怀疑敌军设下了埋伏。 敌军主力的兵力远胜启明军,华瑶不能贸然行动。更何况,宝吉那身中剧毒,必定活不过今晚。 华瑶原路返回,派出一队死士追杀宝吉那,她自己在营寨里清点羯人的尸体。今晚这一战有些混乱,也算是战胜了羯人,启明军击杀羯人两千四百人,启明军的死伤人数不到一百,相差悬殊,羯人损失惨重。 启明军俘虏的敌人共有三十个 ,其中二十人自断经脉,奄奄一息。剩下的十人之中,也有七个硬骨头,宁死不肯开口,只有三个人眼神躲闪、面色苍白,容貌也与羯人不同,明显是有几分心虚的。 华瑶一眼识破他们的伪装:“你们是梁人吗?” 他们忙说:“不是,是……” 华瑶道:“你们是沧州军营的将军?” 天宇开霁 第252节 事已至此,他们不敢隐瞒,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是,请殿下饶命。” 华瑶抬起一只手,随便指了一个人:“你的官位最高?” 他回答道:“是,小人原是沧州军营的六品武将,镇守临安城。羯人攻破临安城,小人率领全城官民投降,羯人册封小人为‘抚顺大将军’,赐名‘扎昆’……小人听闻,殿下您有一双慧眼,能看破世间一切假象,小人不敢撒谎,您若要查问,小人实话实说。” 华瑶道:“‘扎昆’这个词的羯语意思是,献出心脏的男人。” 扎昆道:“小人的心脏,献给大梁的皇太女殿下。” 华瑶凶狠道:“狗官,少放狗屁!” 扎昆的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他只觉得华瑶喜怒无常,粗鲁蛮横,比羯人更难伺候。 三个月前,羯人派出十万大军攻打临安城,扎昆哪敢反抗?他打开城门,跪在地上,恭迎羯人大驾光临。羯人在临安城烧杀抢掠,只害死了不到一万人,剩余的四十万人全保住了。 华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问:“你很委屈?” 扎昆道:“不敢,不敢!!” 华瑶道:“宝吉那的伏兵有多少人?” 扎昆道:“四万人,驻扎在西北方,三十里开外的山谷里。” 原来如此,华瑶心想,宝吉那果然是想把启明军引到西北方,敌军的主力部队也在西北方。 华瑶道:“羯国的王储雅伦在哪里?” 扎昆道:“就在一百里以内的地方!雅伦的城府,比宝吉那深沉的多,她不会当众落泪,不会当众喊痛,她的手段比您更狠毒……”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下,扎昆改口道:“您是至高至上,至明至圣,雅伦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华瑶道:“雅伦的军队里有多少人?” 扎昆道:“她有二十万,羌国也有二十万,合起来有四十多万,都是精兵强将,个顶个的强壮。羌羯的盟约牢不可破,羌人羯人都想移居大梁,迁都京城。大梁的土地丰饶肥沃,羌人羯人看见了,眼馋,口水咽下去,嘴馋,心也馋!” 华瑶冷声道:“少说废话,你遇到方谨了吗?” 扎昆道:“遇到了,方谨的麾下,共有四万精兵,她和您的距离只有不到五十里,雅伦和她打过几次游击战。” 华瑶问清了方谨所在的地名,又喊来几个暗探,命令他们立刻动身,给方谨送信。趁着今夜羯人手忙脚乱,送信的风险更小一些。 营寨里灯火通明,血腥气随风飘散,扎昆抬头,看到了华瑶的神色。 华瑶面无表情,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像。 扎昆闭眼,低头,俯跪着,等着华瑶砍断他的脖颈。《大梁律》规定,投敌叛国之人,罪无可恕,必须遭受凌迟的酷刑。 华瑶从未判处任何人凌迟,扎昆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希望。华瑶若是给他个痛快,赏他一条全尸,他做鬼也要三叩九拜。 他颤声道:“请殿下行刑。” 华瑶道:“本宫留你一命,你还有用,不要寻死觅活。本宫会收复沧州失地,明年此时,天下必将太平。” 扎昆道:“是,谨遵殿下旨意。” 他不慎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殿下恩深似海,义重如山,小人想禀报……禀报……” 华瑶催促道:“有话快说。” 扎昆道:“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投敌,那也是事出有因,殿下能否原谅洪程秀?他曾是小人的恩师,救过小人全家的性命……”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他为什么投敌叛国?他能有什么苦衷?你说不清楚,我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华瑶想听前因后果,扎昆却不清楚前因后果。洪程秀投敌当日,扎昆远在百里开外,什么消息都没听到,他还是相信洪程秀的人品。 他解释道:“洪将军不忍看到羌人羯人屠城啊……” 华瑶道:“所以,洪程秀亲自屠城了?” 扎昆磕了一个响头:“小人向您保证,洪将军的心里还有大梁的朝廷,大梁的百姓……” 华瑶最讨厌听虚话,她不耐烦道:“闭嘴,再说一句废话,我挖出你的心脏。” 扎昆不知道洪程秀叛变的实情,当然也不能胡言乱语。他张开嘴,说不出一个字,又闭紧嘴唇,像个哑巴似的一声不吭。 华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终于明白了,她心里的烦闷从何而来。她南征北战的这三年,打过的战役也有上百场。她的敌人是岱州盗匪、秦州叛军、永州贼兵,这些敌人也被百姓憎恨,他们的力量是有限的。 反观羌国和羯国,举国上下,倾尽全力,攻占大梁的土地,百姓、军人、官员、国王都是一条心。羌国和羯国的人口约有三千万,他们的力量远远胜过叛军和贼兵,若要战胜他们,必须仔细谋划,不能草率决断。 * 天还没亮,风还没停,旷野上夜风萧瑟,月光掩映着山川河流,河水泛着寒冷的烟雾。 潮湿的寒气涨起来了,漫过来了。宝吉那浑身发凉,她不停地念道:“杀了华瑶,杀了华瑶……” 她的侍卫回答:“营地快到了,王女殿下!” 宝吉那道:“不去营地,我要找姐姐……姐姐……” 侍卫不敢忤逆宝吉那。他们的脚程比战马更快,他们轮流抱着宝吉那,在旷野上一路飞奔。华瑶派出死士追杀他们,杀害了他们之中的几百人,他们也不能停下来,与死士决战。 宝吉那的性命无比珍贵。她出生的那一天,羯国下了一场大雨,“宝吉那”的意思是“珍贵的雨水”,她象征着风调雨顺的天气。 宝吉那气息微弱:“姐……姐……” 侍卫道:“您坚持坚持,快到了。” 黎明已至,天边泛起白光,朝霞万丈,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哑哑地叫着,宝吉那害怕乌鸦会来啄食她的尸体。她呢喃道:“我要火葬……火葬……” “宝吉那!” 远处传来雅伦的声音,宝吉那头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羯国的王女雅伦骑着一匹骏马,驰骋而来。她听说宝吉那中毒了,危在旦夕,她立刻骑马出城,接应妹妹,或许是她来得太迟了,妹妹认不出她是谁了。 雅伦跳下马背,跑向宝吉那。她双手颤抖,把宝吉那抱入怀里,她道:“姐姐带你去看巫医……” 宝吉那道:“姐姐,我疼……姐姐……” 宝吉那的左臂被砍断了,血水被风吹干了,硬邦邦的,冻在她的衣服上,结了一 层冰块似的。她最怕冷,也最怕脏,昨天夜里,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雅伦的泪水涌上眼眶:“来了,姐姐来了,巫医也来了……” 年过七旬的巫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墨蓝色粗布衣袍,脖子上戴着一串金铃,铃铛轻轻地响动,她脚步稳健,走到了宝吉那的身边。 雅伦急忙道:“您快救救我的妹妹。” 巫医握住宝吉那的右手。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她说:“王储殿下,生死有命。” 雅伦不听巫医的劝告,她把自己带来的解毒药灌入宝吉那的嘴里。宝吉那呕吐不止,吐出来一大滩黑血,越吐越多,吐到后来,什么也没有了。她的体重变轻了许多,她的血水几乎耗尽了。 雅伦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心痛得抽搐,泪水止不住了,她抱紧了宝吉那,不停地呼唤:“宝吉那,宝吉那,姐姐舍不得你走,你可怜可怜姐姐……” 雅伦与宝吉那自幼一同长大,她们从未分开超过一个月。父王把雅伦立为王储,宝吉那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她说:“苍天神作证,王位属于姐姐,我也属于姐姐。” 雅伦道:“宝吉那……” 宝吉那只留给她一句话:“好疼啊……” 雅伦焦急地看向巫医:“她疼,她疼啊,怎么办?怎么办?!她从小就很能忍痛的,太疼了,她忍不了了!你快救救她!!” 雅伦身为羯国的王储,向来沉稳从容,巫医第一次看见雅伦惊慌失措的样子。可惜巫医也帮不了雅伦,她说:“只有一个办法了。” 雅伦悲伤到了极致,竟然哭不出来了。她笑了,“呵呵”地笑了两声,她的双手哆嗦得厉害,她说:“我亲自来,我送她走。” 宝吉那的嘴唇变成了青紫色,眼睛渐渐凹陷下去了,脸颊上的皮肉也脱落了,她还剩一口气。她内功深厚,这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雅伦轻轻握住了宝吉那的脖颈。她跪坐在草地上,宝吉那躺在她的怀里,宝吉那太轻了,轻的像是一只小松鼠。 雅伦经常抱住宝吉那,把宝吉那举起来,转一圈,再转一圈。在她的记忆里,每当她抱着妹妹,妹妹总是在笑的,银铃般的笑声,由近及远。 雅伦仰头,闭眼,泪水又滚落了下来。她痛不欲生地哭叫着,哭得死去活来,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不是羯国的王储,她只是宝吉那的姐姐。她快要失去她的妹妹了。 雅伦向天祷告:“把妹妹还给我,苍天神,把她还给我。” 雅伦等了一刻钟,没等来奇迹,宝吉那的伤势更严重,疼痛也更强烈了。 雅伦手上使劲,狠狠一捏,宝吉那的脖颈断开了,宝吉那的疼痛也结束了。雅伦搂着宝吉那的尸体,给她唱了一首安眠的童谣。 雅伦轻声唱道:“天上的白云慢慢飞,地上的牛羊慢慢追,帐篷里的宝宝,你快点睡,快点睡……年幼的宝宝睡着了,山崖上的月亮苏醒了……圆圆的月亮照耀着草原,宝宝渐渐地长大了,宝宝渐渐地长大了……” “长大了”这三个字,又勾起了雅伦的痛苦。她的妹妹今年才二十二岁,妹妹才刚长大,妹妹的性命被华瑶夺走了。 雅伦为什么要派遣妹妹去藤萝村?妹妹为什么要亲自出战?妹妹为什么会与华瑶交手? 雅伦悔恨不已,仇恨如烈火般燃烧起来,她要把华瑶千刀万剐,报仇雪恨。 两年前,羌羯军队攻打凉州雍城,军队的主帅是雅伦的哥哥库瓦。那一战之后,羌羯伤亡惨重,羯国第一高手余索被杀害,库瓦含恨自杀,父王母后严禁任何人提起“库瓦”两个字,他在羯国的历史上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华瑶杀害了她的老师余索,逼死了她的哥哥库瓦,又毒死了她的妹妹宝吉那。 雅伦抬手指天,发誓道:“苍天神作证,我会杀死华瑶,杀死方谨,剥开她们的人皮,切碎她们的骨头,把她们的血肉喂给畜牲,为我的亲人报仇雪恨。” 巫医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缓声道:“雅伦殿下是最聪慧,最稳重,最庄严的王储。雅伦殿下深爱她的家人,深爱她的子民,她为了家人和子民,率领军队来到梁国,苍天神会保佑她心想事成。” 雅伦的心情平静下来了。她抱起了宝吉那,走在回城的路上。她传令道:“方谨的军队在二十里外,今晚,出兵十万攻打方谨的营寨。” 追随雅伦的一位将军开口问道:“依照您定好的计策出战吗?” 雅伦道:“你不要明知故问。” 将军道:“是,卑职谨遵殿下的口谕。” 第227章 谋陷 杀死华瑶,以命偿命! 雅伦抱着宝吉那的尸体,缓步走了一个多时辰。她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她的悲伤也渐渐消散了。愤怒与仇恨交织着,熬成了酸涩的苦水,渗透她的神思,她的心里满是戾气和燥气。 她仰面朝天,朝霞是赤红色的,浮泛着血光,映得她双眼通红,针刺般的痛意从面颊蔓延到了胸腔,她想用“杀戮”麻痹自己的感官。 快到军营了,雅伦不愿再看宝吉那的死状。她把宝吉那交给了巫医,她说:“收殓入棺,送回家乡安葬。” 巫医道:“是。” 雅伦道:“我会为她报仇。” 雅伦拿出一把匕首,割下宝吉那的一缕发辫,用手帕包裹起来,放入自己的衣兜里。 辽阔的旷野上,怪石嶙峋,杂草丛生,乌鸦在天上绕了几转,落下一根乌黑的羽毛。这些乌鸦啃食死人的尸体,羽毛也沾着死人的腐臭味。 雅伦捡起一块石头,向前砸去,漫天的乌鸦落到地上,全被她砸死了。怒火未消,无法排遣,她怒吼道:“杀死华瑶!杀死华瑶!呃啊啊,杀啊啊啊!杀杀杀杀!华瑶以命偿命,以命偿命!!” 天宇开霁 第253节 军营里的守卫远远听见雅伦的喊声。他们跪地行礼,眨眼之间,雅伦从他们身侧飞过去了,仿佛是一股疾风擦身而过。 雅伦的轻功境界极高。她跃出三十丈远,带起飒飒风声,她亲自敲响了战鼓,军营里士气大振,羯兵羯将一同呐喊道:“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雅伦召唤了十位将军,众人在军帐里商议战事。 雅伦的左右两侧分别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名为加鲁达,他是大名鼎鼎的“羯国第一勇士”,另一人名为洪程秀,他曾经是“沧州第一大将”。 洪程秀身材高大,两条臂膀上的肌肉健壮发达,铁锤似的刚硬。他惯用的兵器是一把百斤重的钢刀。他身上穿着狐皮袍褂、乌布长裤,腰上扎着一条牛皮绳,钢刀和令牌都挂在他的腰间。 洪程秀道:“华瑶狡诈多疑,启明军的营寨防范严密,华瑶自身的武功修炼得高深奥妙,殿下不能近她的身,也就没办法击杀她了。” 加鲁达插话道:“殿下要杀她不是难事,不用靠近她,咱们草原上的狐狸机警狡猾,聪明的猎人自会设法诱捕狐狸。狐狸掉进陷阱,挣扎得皮毛松脱,痛得快死了还是逃不出去……” 雅伦道:“加鲁达,我把华瑶的尸体带回来,你剥下她背后的人皮,做一面人皮鼓,放到军营里。破鼓万人捶,我要她死后也不得安宁。” 加鲁达道:“是,遵命。” 雅伦道:“方谨兵力五万,我的兵力二十五万,《孙子兵法》写明了,‘用兵之法,五则攻之’,我的兵力是方谨的五倍,可从正面进攻方谨。华瑶兵力十万,启明军连日长途跋涉,正是饥渴劳累的时候,我会调派一万精兵,入夜以后,分批袭击启明军的营寨,叫他们睡也睡不成,歇又歇不得,只能在营寨里眼睁睁地等死。” 加鲁达双手抱拳:“是,殿下英明!” 洪程秀微微俯身,恭敬道:“《孙子兵法》也说了,‘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殿下,您正面进攻方谨,那是调遣了正兵,除了正兵之外,您还要设置埋伏,安插奇兵突袭方谨,打她个措手不及。” 雅伦道:“正兵和奇兵是兵家常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是兵家必用之计。” 雅伦展开一张羊皮地图。她用炭笔在地图上描绘行军路线,侧耳一听,似有金铃响动的声音。她放下炭笔:“巫医来了,过来吧。” 巫医推开帐门,送来一支玉瓶。 瓶子里装满了巫医炼制的剧毒,这毒药比黄金还贵上千万倍,需用千万斤毒蛇、毒虫、毒草、毒花,经过三十年日夜不停地淬炼,才能制出一瓶毒膏。 此毒名为“九死”,在羯国的传说中,荒原上的游魂野鬼都有九条命。此毒的毒性剧烈之极,游魂野鬼沾上此毒也会丧尽魂魄。 大千世界,亿万生灵,没有一个逃得过“九死”的剧毒侵袭。臻入化境的武功高手中毒之后,会在三天内全身腐烂,七窍流血而亡。 帐门紧闭,烛火跳动,火光烟气之中,蜡烛的蜡油滴落了,纸上的字迹模糊了,雅伦的怒火仍是无比清 晰的。她抽动嘴角,僵硬地笑了笑:“全军备战,今日出征!” * 当夜,月明星稀。 方谨坐在营帐里,打开一块沙盘。她提笔在沙盘上画图,画的是藤萝村的地形图。 今日傍晚,方谨收到了华瑶寄来一封密信。华瑶没有一丝威迫的意思。华瑶言辞恳切,像是从未与方谨决裂。 华瑶已是大梁朝的皇太女,她在信中敬称方谨为“皇姐”,顾全了方谨的颜面。她还想与方谨联手合作,剿灭羌人羯人甘域人的军队。 方谨读完了密信,把信封扔到了桌上,她道:“天真愚蠢,可笑之极。” 徐信修坐在方谨对面的一把木椅上。他年事已高,腿脚不灵活,行动也不方便。他拄着拐杖,缓缓地迈出一步,捡起那一封信,看了两遍,才说:“华瑶倒是能屈能伸。” 方谨道:“她要是不能受委屈,我怎会被她蒙蔽多年?” 徐信修道:“你可有打算,与她合作?” 方谨把手中的画笔一扔,画笔落入沙盘,笔杆深深地扎进沙石之中,沙尘扬起了一寸高。 方谨淡淡道:“华瑶打的是什么算盘,你看不出来吗?华瑶没有十成把握战胜敌军,她存心吞并我的军队,扩张她自己的势力。我会看着她与敌军交战,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我收服她的残兵败将,再把敌军杀得一干二净。” 徐信修道:“羯国王储也给你写过信,说是要招降你……” 方谨嗤笑一声:“招降?她一个小小的羯国王女,能见到我都是她的福分,她应该跪地谢恩,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哀求我赐她一条全尸。” 徐信修是方谨的外祖父,他们二人的眉眼略有一丝相似。徐信修在朝为官的那些年,做惯了低眉顺眼的姿态,身上的傲气早已消磨净尽了。 方谨是天之骄女,大梁朝最尊贵的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的威严与生俱来。她蔑视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更不会把羯国王女放在眼里。 徐信修闭上眼睛,叹声道:“你若是听信我的计策,与雅伦谈和立约,再从华瑶的手里借兵,你的势力至少能扩张三倍。” 方谨的脸上罩着一层严霜,她道:“雅伦和华瑶毕竟不是傻子,你的计策会被她们识破。” 徐信修道:“你姑且一试,纵然华瑶不肯借兵,她也不会对你出兵。她顾全大局,不想与你僵持太久,只想斩杀羌国羯国的精兵强将。” 方谨道:“你替她说了不少好话。” 徐信修语气和蔼:“殿下,您也看到了……”他拍了拍拐杖:“这双老腿,就此残废了,走不了路,逃不了命。我在这世上时日不多,少说些虚话,多说些实话,便能替您节省时间。” 方谨道:“莫要多虑,你只是生病了。你遵循医嘱,仔细调养身体,假以时日,定会痊愈了。” 徐信修惨然一笑,近来他的记性大不如前,他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却还记得这一辈子的夙愿。他要把方谨扶上皇位,他不知他能否等到那一天? 军营里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方谨吩咐道:“敌军来攻营了,你留在军帐里,不要走动。” 方谨冲出营帐,望见十里之外,火光漫天,侍卫跑到她的身边:“殿下,敌军从北门和南门打过来了!” 方谨道:“他们有多少人?” 侍卫道:“十万以上……” 方谨拔剑出鞘:“传令全军,全力迎战!” 方谨的心中略有一丝悔恨。 方谨在羯人的军队里安插了奸细。今日,那些奸细传信来说,华瑶杀害了雅伦的妹妹宝吉那,雅伦悲愤交加,痛苦难忍,犯了疯病似的,忽然发作了癫狂症,又癫又狂。 雅伦在军营里大吼大叫,连喊几声“杀死华瑶,以命偿命”,喊到喉咙破音才停下来。全军上下二十多万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雅伦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备战,她出动了全部兵力,向着华瑶所在的藤萝村进发,羯人士兵都以为她要攻打华瑶的营寨。 方谨甚至怀疑,宝吉那受了轻伤,逃回了羯人的军营,又被雅伦活活打死了。雅伦打死了宝吉那,坐稳了羯国王储的位置,把罪责推到了华瑶的头上。 雅伦这一计是“声东击西”,也是“浑水摸鱼”,她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故意喊出声来,无非是想找个借口攻打华瑶,围剿方谨。 方谨站在营帐门口,徐信修还坐在营帐内。徐信修出声问道:“雅伦可是发动了二十五万大军?” 方谨道:“不错。” 徐信修道:“敌军在通往藤萝村的路上突然转向,直攻我军的军营,敌军早有准备,殿下切记不可……不可……” 徐信修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话到嘴边,他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他的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年轻时他文采斐然,只需片刻便能做出诗词歌赋,如今他年过七旬,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完了。人这一辈子,究竟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他的结发妻子、他的宝贝女儿、他的得意门生,尽皆离他远去了,七十载光阴弹指一瞬,到头来,他只剩一副不能自理的残躯。 号角声、战鼓声震耳欲聋。 方谨早已走远了。她调兵遣将,忙得不可开交。 方谨的军队驻扎在一座堡垒之内,堡垒的外侧修筑了一圈石墙,弓兵、弩兵和炮兵占据高位,不停地射杀敌军。 敌军的阵型散开了,敌军将领用羯语大吼道:“坚守军阵!!” 方谨心想,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军又故意呈现弱势,必是《孙膑兵法》以强胜弱之计。雅伦的兵力是方谨的五倍,雅伦不敢大举进攻,仍要施行奇计良策,看来,雅伦用兵也是小心谨慎的。 宝吉那之死,并未动摇雅伦的决策。雅伦的用兵之法,看似混乱,实则是做全了充分准备。敌军兵力强盛,士气高昂,雅伦采取“快攻快进,速战速决”的战术,这也是稳占上风的。 方谨取来一张重达百斤的长弓。她拉动弓弦,弓箭对准一名羯人副将,“咻”的一声,利箭如流星般飞去,射中了将领的左腿,那人倒地不起,又被炮火炸成了肉泥血雾。 方谨连发四箭,连杀四人,正当双方激战之时,羯人的战车运来了沉重的火炮。炮筒长约一丈、宽约一尺,二十座炮口向着石墙,“轰隆轰隆”连发炮弹,硝烟弥漫,那石墙炸开了一道三丈宽的缺口。 羯人的刀光剑影高低错落,似是浪潮般涌动,冲过壕沟,冲进了堡垒。羯人杀气腾腾:“杀光梁人!” 雅伦用汉语大吼道:“松林堡沦陷了!羯人攻入松林堡!!” 这一座堡垒的名字,正是“松林堡”,成百上千的羯人攻入堡垒的内部,沧州官兵已是方寸大乱,他们之中的一人尖叫道:“洪程秀来了,他来招降了!洪程秀招降官兵!快投降,投降了就不用死了!!” 方谨怀疑此人是羯人安插的细作。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针,飞掷出去,细针飞出了十丈远,扎入那人的脖颈。他声断气绝,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周围的官兵一哄而散:“羯人使出了暗器!” 方谨怒声道:“逃兵,杀无赦!” 方谨挥剑连斩,快如疾风闪电,杀得如疯如魔。她连杀了四十多个人,鲜血灌满了壕沟,新填出来一条赤红的河流。 方谨斩杀逃兵也是毫无犹豫,官兵不敢逃离战场,只能追随方谨冲击敌军。众人拼死一战,又把石墙下的战壕抢了回来。 羯人的精兵强将自始至终没有后退一步。二十五万羯人分成四队,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攻打堡垒,石墙已被炸毁,羯人攻入堡垒,雷火炸响,火光飞溅,雅伦呐喊道:“不要后退,坚守军阵!!” 羯人踩中了方谨事先布置的雷区,伤亡数千人,他们陷入短暂的混乱,又从混乱中恢复过来了。杀气横溢,血肉横飞,羯人和梁人坚守战场,死战不退,杀得双方损失惨重。 雅伦用羯语和汉语各说了一遍:“擒贼先擒王!谁能诛杀方谨,封官三品,赏田千亩!” 方谨只用汉语说:“诛杀雅伦,封官二品大员,赏赐良田万亩,金币万斤!!” 雅伦道:“方谨啊方谨,你不是梁国的公主了,你是华瑶的手下败将,你哪里出得起金币和良田?” 雅伦掌握着二十万大军,数以万计的金银财宝,纵然如此,方谨只把雅伦当作一只蝼蚁,比贱民更低贱的蛮夷。这等蛮夷,不配与方谨交谈。 方谨想好了两条路,今夜,她会尽力迎战,若是战死了,她会投身火海,绝不把尸身留给羯人。若是挨到天明,她的援军赶到了,她会率兵撤退,只等来日东山再起,手刃羯人。 雅伦麾下的大将加鲁达飞身奔来,横刀快斩,方谨一剑砍上他的手腕,沉声骂道:“贱畜!” 方谨剑风凌厉,身法极灵活,剑法极高妙,她的威势 排山倒海,重锤似的压在了加鲁达的身上。若不是加鲁达躲得快,他的手臂就要折断了。 加鲁达后退三步,狠狠地盯着方谨,用羯语说:“您落到羯人手里,还不如贱畜,美丽高贵的梁国公主……” 方谨剑光闪动,纵跃而起,她怒火滔天,爆发出极强的压迫感,瞬间斩杀了二十个羯人。鲜红的血水溅开了,溅上了加鲁达的盔甲。 加鲁达这才察觉到,方谨也是精通羯语的。 方谨能听懂羯人的每一句话,但她蔑视羯人,这般粗俗低贱的羯语,不会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她的高傲和尊贵凌驾于世人之上。她骂加鲁达是贱畜,倒也不是羞辱贬低,在她看来,他确实是一头贱畜。 加鲁达怒吼道:“诛杀方谨!!” 战鼓声越来越响,羯人越来越凶狂。 羯人放火点燃了营寨,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烟尘四散,官兵仍在艰难支撑。羯人拿出了火铳,扫射官兵,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像是飞蝗过境时的振翅声,嗡嗡嗡嗡,砰砰砰砰,混杂着哭嚎惨叫。漫天的枪林弹雨之中,飘落着血雨肉泥,沧州官兵尽显颓势。 雅伦微微地笑了一笑。她感受着杀戮带来的兴奋,她双手朝上,血水浸湿她的掌心,她悲悯般地叹了口气。她操纵着梁国亿万人的生死,不管是无名小卒,还是天潢贵胄,他们的性命都落在她的手里。 正当此时,暗探传来密报:“启明军营寨有变动!” 雅伦道:“你说。” 暗探道:“图格将军依照您的安排,等到入夜之后,分批袭击启明军的营寨,那寨子是……是空的,启明军撤走了。” 雅伦道:“启明军什么时候撤走的?你们上千人日日夜夜盯着营寨,怎会看不出来?” 暗探道:“启明军的巡逻兵也有数千人,在营寨周边十里的范围内巡逻……” 废物,雅伦在心中骂道。 雅伦用帕子擦干了自己手上的血迹,又有一个暗探赶来传信:“禀报殿下,启明军向着松林堡进军了!” 天宇开霁 第254节 第228章 枭主罪首或烹煎 “你和我一块儿喝过酒…… 雅伦笑了:“我没找她报仇,她还敢来送死?这是天意,她命中注定死在今日。” 雅伦派出暗探追踪启明军,又传信给羌国军队,让他们做好准备伏击启明军。倘若羌人羯人打败了华瑶和方谨,便能占领大梁国的半壁江山。 雅伦抬头,向南望去,似是望见了大梁国的京城,遍地都是珠玉锦绣、珍宝琳琅,集尽天下之繁荣富丽。那里的轻纱软缎比黄金还贵,只有薄薄一层,随风飘渺,化作战场上的尘烟。 雅伦高喊道:“杀光梁人!我们抢来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数发放给羯人!” 羯兵羯将的士气更加振奋:“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方谨听见敌军的喊声。她反手回转剑光,剑刃环绕回旋,在羯人颈侧的大脉上横劈一道血口,鲜血“噗呲”一声喷涌出来,又有十几个羯人倒下了。 方谨的武功深不可测。她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她与羯人争斗了一个多时辰,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 雅伦道:“加鲁达!” 加鲁达立刻赶到了雅伦的身边。 雅伦命令道:“你带领两千个武功高手,拿出流星锤做兵器,围攻方谨。” 加鲁达道:“遵命!” 方谨的武功招式精妙绝伦,前一招和后一招之间变幻不定,加鲁达用流星锤也不见得能胜过方谨。 雅伦也不指望加鲁达杀死方谨。她只盼着加鲁达把方谨的力气耗光,她再使出巫医特制的毒药“九死”,毒杀方谨。 号称“羯国第一勇士”的加鲁达力大无穷,“万钧流星锤”是他的绝技。那流星锤的两个头锤各有五百斤,连通着一条三丈长的铁索,总重超过了一千斤,甩动时,更是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力,能在三丈之内,把敌人的皮肉骨头碾成肉泥,因而得名“万钧流星锤”。 加鲁达手握流星锤,向着方谨直冲过去。他笑骂道:“杀了你,剥了你的皮!” 方谨道:“贱畜都是贱死的。” 加鲁达道:“你要死了,哈哈!” 加鲁达的笑声爽朗豪迈,他身边的羯国勇士也笑出声了。他们料定方谨逃不出羯人的手掌心。羯人的兵力远超方谨五倍,羯人追杀方谨,那是奔生而来,方谨反击羯人,那是赴死而去。 方谨的众多侍卫尽力护主,抵不过羯人攻势猛烈。 流星锤“砰”地一声,砸在方谨的剑锋上,顿时现出了一条条裂痕。 方谨立即飞转剑柄,放出万丈剑光。那闪亮的光芒之中,仿佛暗藏着无数细小的闪电,声如霹雳,尖如银针,刺入加鲁达的眼球里,纷纷爆裂开来。鲜血涌出加鲁达的眼眶,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 方谨抽出腰间另一把长剑。她疾速回身,剑下卷起的狂风呼啸而过,剑刃只差一寸就能削开加鲁达的喉咙。 加鲁达的亲信甩出十道流星锤,防护得十分严密,拦截了方谨的全力一击。 沧州官兵已有一万人阵亡了。敌军占尽了上风,方谨也用尽了毕生所学,她仍未斩杀敌军的大将,沧州官兵越发沮丧。若是伤亡人数超过了十分之七,纵使天兵天将下凡,也不能扭转沧州官兵的必败之局。 正当方谨迟疑之时,战鼓声断断续续地敲响了。方谨回头一看,沧州军营的军旗倒下来了,绣着飞龙的大梁旗帜盖住了尸体的身躯,半边绸布沾满了血污。她亲自任命的骠骑将军已被敌军砍死,尸体趴在一个血泊里,灰白色的脑浆,漂浮在血水上。 雅伦右手握着一把长刀,左手拎着一 个白发老人的衣襟。那老人面色青紫,干裂的嘴唇溢出血水,深陷的眼窝里,眼皮半闭半睁,看不出是死是活。此人正是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他的嘴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喃喃道:“快跑……” 雅伦道:“方谨,你听好了!徐信修在我手上!你不投降,我就把徐信修凌迟处死!” 方谨犹豫的那一瞬,流星锤迎面飞来。她闪身一跳,流星锤的铁索迅速擦过她的肩膀。那铁索上围簇着密密层层的倒钩尖刺,钩破了她的衣裳。她用力一拽,扯下来一块寸长的血肉,皮开肉绽,血水把衣袖浸透了,她的脸上始终不曾显露一丝痛苦。 方谨怒吼道:“全军听令,全力反攻!!” 雅伦暗暗赞赏道:“大梁国的公主,倒是真有几分骨气。” 徐信修道:“放过她吧……” 雅伦道:“她是我的死敌。” 徐信修道:“你和华瑶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华瑶和方谨彼此憎恨,仇人的仇人也是朋友。羌国对羯国盟约立誓,无非是出于自身的利益,并非是要支持羯国的前途事业……” 雅伦道:“你这个大梁国的内阁首辅,可是要施展‘离间计’了?” 徐信修气若游丝:“岂敢,您是贤明之主,老臣若是正在壮年,自当甘愿供您驱使……” 雅伦道:“你们大梁国有一个成语,叫做‘巧言令色’,是用花言巧语讨好敌人。你费尽心机讨好我,多少还算是有点用处,那一句‘贤明之主’,我听着顺耳,我会把方谨的头颅借你看,看她死不瞑目的模样。” 雅伦的声调陡然拔高:“洪程秀听令,诛杀方谨!” 雅伦动用了内力传音,战场上的每一个人,不管羯人还是梁人都清楚地听见了雅伦的命令。“洪程秀”三个大字,如雷贯耳,昔日的沧州第一大将,此时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追杀大梁朝的公主。 这也是雅伦的攻心之计,她要挫败沧州官兵的士气。 洪程秀高声回答:“末将听令!” 羯人踊跃欢呼:“杀光梁人!” 洪程秀道:“杀光梁人!” 洪程秀的长刀上血迹斑斑,那是梁人的鲜血染成的。沧州官兵多半是沧州本地人,自幼在沧州土生土长,他们是洪程秀的邻里乡亲,也是洪程秀的战友同僚。洪程秀挥动长刀,砍杀他们,毫无犹豫,他们之中的一位副将哭喊道:“洪将军!洪将军!你忘了吗?你是沧州人啊,你……” 余音未尽,洪程秀一刀捅进此人的心口,鲜血淋漓,从他的心口流出来,也从他的唇角渗出来。他面颊抽动,“哇”地张开嘴,牙齿上也沾血了,他用很轻的气音说:“你和我一块儿喝过酒……” 洪程秀收回刀刃,又是一刀飞快斩过,砍断了此人的脖颈。他的头颅在沙尘里滚动,他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斜视着洪程秀的面容。 洪程秀目光稍转,看见方谨的神色。方谨无喜无怒,不悲不痛,只是嘲讽般地笑了一声。她眼里的洪程秀是罪魁祸首,她想把他扔进油锅里活炸了。 洪程秀也笑了。他亮出刀锋,直攻方谨。 方谨的侍卫约有一千多人。这一千人武功极高,他们与方谨配合默契。他们轮流交替支援方谨,剑刃上放出数千道亮光,结成的阵型也是变幻莫测。 洪程秀观望着剑阵的虚实底细,忽然提刀而起,迎上前去,专攻剑阵的破绽之处。 洪程秀并不知道,这个破绽是方谨故意做出来的假象。趁此机会,方谨运剑疾刺,剑势凶猛无比,三丈之内的沙尘烟雾全被疾风扫开了。 洪程秀侧身险避,翻转一刀,直劈方谨的面门。 方谨以剑相击,刀剑击撞,轰然一声巨响,爆炸般的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激荡出来的烟尘飘落到几百丈之外。 松林堡的北城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战鼓声,沉重响亮,连声不断,还有一位少女用羌语高喊道:“援兵来了!” 羌人派来了援兵? 羌国也有一位女将军,年仅二十二岁,与宝吉那年龄相仿,她的父亲是羌国大将,她自幼生长于将门世家,很受羌国国王的器重。她的军队驻扎在距离松林堡七十里之外的县城。她与雅伦通信往来,雅伦熟识她的字迹,却不能辨认出她的嗓音。 战场上杂声鼎沸,战鼓声、喊杀声、哭嚎声、刀剑碰撞声交织融合,乱成了一片,余音回荡,烈火冲天,松林堡已是人间炼狱。 雅伦的内功高深精妙,她的眼力、耳力远胜常人千百倍,纵然如此,她也听不清数里之外的呼喊。 雅伦唤来暗探:“你们看清了吗,来人可是羌国的将军?” 暗探道:“那军队人数只有四五千,只看衣着打扮,是羌人,不是羯人,也不是梁人。” 另一个暗探道:“起雾了,烟雾浓,夜色深,大火烧得正旺,卑职看不准那些人的来历……” 雅伦道:“再探再报。” 暗探才刚走出去一步,雅伦忽然命令道:“调派两万精兵,迎接羌国军队。” 徐信修叹声道:“羌国军队迅速赶到,只怕您侵占了松林堡,掠夺方谨的钱财粮食,却不容羌人过来分一杯羹……羌国的将军只说了羌语,不说羯语,便是先给了您一个下马威,鼓动羌人的士气……” 雅伦抬腿一踹,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徐信修的双腿折断了。 徐信修卧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颤颤巍巍道:“您不要因小失大了……” 徐信修说不出话了,疼痛向他袭来,他倒在血泊之中,浑身抽搐,喉咙里涌出鲜血,又腥又咸。他把头埋在臂弯里,藏起了这一张老脸,他微微地笑了笑。他已经猜出来了,华瑶假扮成羌人将军,率领精兵闯入松林堡。他故意使诈,误导雅伦的决策,雅伦显然中计了。 雅伦用羌语大声呼喊:“我的朋友,你带来了多少人?” 夜色浓重,雾色深沉,凉风把烟尘吹向了北方,羌国的军旗迎风飘荡。旗帜上绣着一头野狼,尖利的獠牙越过天际,划破了夜空。 华瑶听见了雅伦的声音。根据华瑶收集到的消息,雅伦问出的那个问题,正是羌国与羯国设定的暗号。 华瑶不能确定那些消息是真是假,战场局势瞬息万变,羌人和羯人当然也会联手做局。华瑶看透了敌军的诡计,她的心境还是十分平静。她有胆识,也有气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华瑶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我走过草原平野,带来了三千个勇士!” 羌语的“草原”二字是颤舌音,颤声大,音调长,需用高超的发音技巧,才能把这两个字说得准确无误。绝大多数梁人无法在短时间内练成这种技巧,华瑶却很精通。她把羌语说得纯熟老练,羌语似是她的母语,在羌国生活数十年的羌人也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第229章 贵贱尊卑同纳士 华瑶大喊道:“姐姐,…… 华瑶坐在马背上,遥望远方,羯兵举着火把,列着军阵,缓缓向她走来。 华瑶用羯语问道:“你们的王储殿下在哪里?” 这一句羯语之中,略带一点羌语的口音,像极了羌人说话的声音。 羯人军队的将领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年轻人,名叫“卡沙”,他曾在羌国住过三年,羌语说得很流利。他认定华瑶是羌人,却不知道羌人为什么赶到了松林堡?羌人是来助战的,还是来抢夺财宝的? 卡沙没有透露雅伦的行踪,他只说:“王储殿下欢迎你们!” 华瑶道:“梁国的公主投降了吗?” 卡沙道:“她受伤了,快死了!” 华瑶大笑一声:“杀光梁人!” 华瑶气势豪迈,语调洒脱。她的笑声爽朗洪亮,她策马扬鞭,率兵行进了一里路程。 马蹄声越来越近,卡沙站在原地不动。他握着刀柄的手松开了,又收紧了:“你们来松林堡是为了什么?” 华瑶用羯语回答:“我给你们送来 美酒一千桶,肥羊两千头,等你们杀光了松林堡的梁人,我们就在松林堡摆下庆功宴!” 羌人的脾气很倔强,也很讲究“信义”二字。他们轻易不会破坏盟约,与盟友商量条约之前,他们通常还要请客吃饭。 羌人酿酒,只用木桶,每一桶酒至少有三十斤重。卡沙没看见运送木桶的车辆,也没听见羊群的叫声。他问:“美酒和肥羊在哪里?” 华瑶道:“在路上!” 启明军的前锋部队已经接近了敌军,火光照出启明军的容貌。他们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穿着羊皮短袍,披着青铁锁甲,腰间挎着一把弯月长刀。马鞍上挂着两只皮囊袋,左侧的袋子装着水壶,右侧的袋子装着晒干的肉条和奶酪。 卡沙闻到了肉条和奶酪的香味,华瑶向他扔过去一个包裹:“吃点奶酪吧!奶茶做的奶酪,加了点盐,吃了就有劲了!” 卡沙接住包裹,却没看见华瑶的身影。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卡沙下令道:“全军戒……” “备”字还没说出口,华瑶一剑狂斩他的头颅。他急忙把包裹扔开,拔刀出鞘,他的动作只比华瑶慢了一瞬。 华瑶的剑尖刺入他的头骨,劈开一条骨缝,剑光大盛,他的脑浆崩溅出来,头骨裂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华瑶的剑势太过刚猛,把他的眼珠震落了,血淋淋的眼珠陷入沙尘里,他的尸体也倒在沙尘之中。 天宇开霁 第255节 华瑶大喊道:“杀!杀无赦!” 趁着羯人还没反应过来,华瑶向前冲锋,谢云潇紧随其后,他们二人发动极快的攻势,联手斩杀了八个副将。前后不过几个瞬息,这一支羯人军队的主将和副将全部丧命了。 地底下又钻出来两千多个武功高手,这些人原是东无的属下,精通“遁地术”。如今他们效忠华瑶,听从华瑶的号令,从各个方向攻打羯兵。 羯兵从未见过“遁地术”,不由得有些慌乱,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跑?无人指挥羯兵作战,羯兵的军阵混乱不堪,他们之中也有几个聪明人大喊道:“撤退!马上退回松林堡!” 华瑶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诱骗出来,又怎会看着他们逃回松林堡? 华瑶道:“包围敌军!杀无赦!” 启明军的军阵迅速变换,流弹火雷轰然炸响,火光暴溅,照得四周亮如白昼。羯兵正要动用轻功,天极网从天上落下来,又把羯兵牢牢地罩住了。 沉重的铁鞭抽打着天极网,羯兵被打得粉身碎骨,骂声、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走投无路的羯兵扔出火折子,放火点燃了天极网,网线燃烧起来,烈火滔天。华瑶命令启明军泼油点火,她控火御风,率领众多武功高手把敌军杀得七零八落。 整整两万人组成的羯兵队伍,如今是一个活口也没了。从生到死,也不过是短短半刻钟之间。 华瑶的心脏跳得极快。这一战,她是险胜,羯兵犯下了轻敌的大错,又不敢冒犯羌人的军队,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羯兵的九个将领,包括一个主将和八个副将,竟然全部站在队伍的前方,华瑶和谢云潇使尽全力偷袭他们,便能在几招之后决定胜败。 火光冲天,大火炼化尸体,泛着腥臭气味。尸身的骨头烧裂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远远听来,甚是诡异。羯人暗探急忙跑回去报信。 灯火高照,暗探跪在地上,颤声道:“启禀殿下,卡沙牺牲了,全军覆没……” 雅伦怒骂道:“废物!!” 加鲁达正坐在雅伦的脚边。他的双眼受伤了,才刚上过药,巫医用纱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不见雅伦的神色,却能猜到雅伦怒火滔天。 暗探道:“那人是、是华瑶!她假扮成羌人,指挥启明军设下埋伏,陷害卡沙将军……” 暗探说出了“华瑶”两个字,雅伦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她早就知道华瑶诡计多端,果然是名不虚传。华瑶治军严整,启明军从上到下军纪严明,反应迅速,他们扮作羌人的模样追随华瑶,竟然没有一个人露出马脚。 雅伦还没来得及调派援兵,华瑶已经把两万羯人杀光了。炸药、油火、铁鞭、地雷,凡是能用的兵器,她全用上了。她思维敏捷,心肠歹毒,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比身经百战的老将更狠辣。 雅伦在心中反思自己。她也犯了一个错。她时刻提防着羌人,却没有把握好分寸。她想独吞方谨的钱财粮食,不再把战利品分给羌国军队。 羌国的国王也有两个孩子,他们的年纪是二十岁出头,正如宝吉那一般年轻。他们征战沙场,只受了一点小伤,运气比羯国王室好得多。他们不会正面进攻沧州官兵,因而保存了大量兵力。 羯国王室只剩雅伦一个继承人,父王母后不允许雅伦亲自出战,雅伦只能退守后方,指挥全军。雅伦憎恨大梁皇族,也厌恶羌国王室。她率兵征伐松林堡,并未带上羌国军队。 雅伦道:“杀死华瑶,才是战局的关键。” 加鲁达附和道:“您快派兵去追杀她。” 雅伦道:“华瑶和方谨都会死在今夜。” 加鲁达道:“今夜过后,没人能阻挡您迈入中原的脚步。” 雅伦由衷地笑了一声。 松林堡之内,沧州官兵只剩三万人。沧州官兵死伤惨重,仍未投降。 方谨从城南打到了城东,洪程秀正在与方谨厮杀。 纷乱的刀光剑影之中,方谨的伤口崩裂了,血水沿着她的手指往下淌,剑柄上积蓄着一滩鲜血。她的脸色略显一丝苍白,神色还是和平常一样冷淡。 洪程秀脚底使力,猛然跳了起来。他挥刀一劈,刀锋闪烁,泛着雪亮的银光,横切方谨的头顶。 方谨倒转剑柄,剑势从下往上,剑尖急刺洪程秀的裤腿。洪程秀扫腿一踢,方谨借势一转,跳到了二十丈之外的沙地上。 方谨听见了启明军的号角声。她知道华瑶赶来了,趁此机会,她打算率领沧州官兵撤退。 雅伦远远望见方谨逃出了洪程秀的攻击范围,她敲了敲自己的剑柄。她对洪程秀的疑心更重了些。 方谨身受重伤,血流不止。洪程秀的境界是天下第一流,此时此刻,洪程秀的武功远胜方谨,方谨为什么还能侥幸逃脱? 雅伦下令道:“巴索,你带领七万精兵追杀华瑶。” 巴索领命告退。 雅伦又增派了一支高手队伍,全力围攻方谨。她暗自感叹,她也算是仁慈的君主,华瑶和方谨都会被她送上死路,姐妹二人不会分离,只会在地府里团聚。 * 巴索带着七万精兵冲向了北城门外,华瑶早已领兵撤退。巴索不敢耽误时间,他沿着华瑶撤退的方向,直冲出去,又派人去松林堡传信。 松林堡的战鼓声反复变调,这是羯人的战鼓声,方谨亲眼看见巴索离开了北门,他的背后跟着七万羯兵。 松林堡内的羯兵还有十五万,沧州官兵只有三万,羯兵的人数依然是官兵的五倍。双方的战争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羯兵毫无衰败的迹象,沧州官兵的士气还没提振起来。 沧州官兵并不知道,启明军迅速袭击羯兵,大获全胜。 羯兵已经听说了,启明军动用卑鄙的手段,使诈害死了他们的战友。 常言道“哀兵必胜”,羯兵的心里既有愤怒,又有悲痛,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化作杀气,发泄到了沧州官兵的身上。 方谨自己也是身陷绝境。她环视四周,又望见了上千个羯人高手。她握紧剑柄,怒吼道:“放流弹!” 随着方谨一声令下,侍卫扔出了成千上万的流星弹,弹火爆燃,狂风呼啸,方谨声音洪亮:“全军撤退!全军听令,随我撤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要活命,必须逃离松林堡。 方谨身影一闪,转剑一斩,冲破了敌军的包围圈,向着北门狂奔而去。 众多侍卫紧紧跟上方谨的脚步。方谨的轻功也是出神入化,她顺风疾行,穿过北城的城门,猛然闻到一股腥臭味。 烧焦的尸体躺在地上,尸块零零落落,全是羯人的精兵强将,血肉化为灰 烬,刀剑上落满了烟尘,看不出昔日风光,只剩一副惨象。 这也难怪,雅伦气得大吼了一声,还派出了羯国的常胜将军巴索,率兵七万围剿华瑶,怕是要把华瑶扒皮抽筋了。 华瑶从小就很聪明,没人知道她打了什么鬼主意。她在御花园和侍卫玩“捉迷藏”,从未有一个侍卫捉住她。她和方谨也玩过几次“捉迷藏”,每一次,方谨都能找到她的身影。 如今想来,并不是方谨察觉了她的踪迹,而是她故意躲到方谨的视线之内,她偷偷让步了。她还会笑着跑着,扑向方谨:“姐姐好厉害,我跑不动了,姐姐抓到我了。” 时至今日,方谨才识破了她的心思。 方谨不自觉地笑了笑。她笑的是华瑶,也是她自己,造化弄人,命运使然,这世间的胜负输赢已是定局。 成千上万的羯人高手还在追杀方谨,刀光如电光般飞刺过来。方谨迅速躲避,隐约又记起来了,大概两个月之前,东无也派出了数万精兵围攻华瑶。东无的武功境界远超华瑶,他还是死在了华瑶的手里。 或许,华瑶真有天命庇佑。 方谨向着北方,继续行军。她的身后,还有两万七千名沧州官兵。今夜她折损了两万三千人。她却不能找羯人报仇。羯人兵力太强,趁着羯人分兵追击华瑶,她才有机会逃出松林堡。 巴索的军队距离方谨约有十里远。方谨看不清他们的动向,却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十里之外的高山上,启明军的伏兵早已做好了准备。 华瑶率领军队,从山下跑过去。她放出了一道信号烟,漆黑的夜空中,那信号烟炸开了,远远看去,竟然只有豌豆大小,并不是十分显眼。 巴索加快脚步,紧追华瑶。不过片刻之后,弓箭、努箭、流弹、炮火从高处落下来,犹如山石崩塌一般,重重地砸在羯兵羯将的身上。 巴索久经战场,他反应极快:“后退,后退!退到一百丈之外!” 众多羯兵快速后退,还有一些羯兵不忍抛弃同伴,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把负伤的同伴背到了背上。启明军放出数千支弓箭弩箭,把他们全部射死了。 巴索仔细清点了一遍,总共损失了三千多人。羯人的兵力减弱了,心中的怒火已烧到了极致。羯人大声呐喊道:“杀死华瑶!杀死华瑶!!” 华瑶也被羯人吓了一跳。羯人对她恨意极深,“杀死”这两个字,念得极重、极猛,带着强烈的戾气,要把她剁成肉酱似的。 华瑶回头一看,羯人远在二十里之外,而她距离营寨仅剩十里。她在营寨的周围设置了无数陷阱,只等羯人落入陷阱,她再创造“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 巴索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再前进,反而率兵向后撤退。 华瑶道:“好奇怪,他为什么又跑远了?” 谢云潇道:“殿下,小心有诈。” 华瑶小声问:“巴索征战沙场二十年,他和镇国将军也曾经交战数次……你爹有没有提到过他?” 谢云潇道:“从未,他的武功比你高吗?” 华瑶忍不住吹嘘道:“怎么可能呢?我现在是化境高手,他一定比不过我。我轻轻地打他一掌,他就会吐血而亡。” 谢云潇转身向后,眺望远方,他的目力极强,能看见数十里之外的景象。羯人的身影飞速远去,高举着的火把渐渐暗淡,荒凉的旷野上,猎鹰展翅飞翔,放声啼叫。 猎鹰? 华瑶也注意到了猎鹰的踪影。她不知道羯人有什么计策,她正想率领启明军全速撤退,忽然听到了怪异的惨叫声,从二十里外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似是正在遭受酷刑的梁人发出的哭喊。 谢云潇道:“羯人……” 谢云潇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喃喃道:“姐姐率兵从北门跑出来了。北门守卫松懈,姐姐只能从北门逃跑,也许,姐姐还想与启明军汇合。可是,启明军杀死了两万多个羯人,羯人愤怒之极,只想尽快发泄怒火,振奋士气,所以,他们……” 谢云潇道:“他们转过身,向后退,攻杀方谨的军队。” 华瑶握紧了拳头,怎么办?方谨的手里至少还有三万沧州官兵,他们为国尽忠,为民除害,难道要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吗? 方谨是大梁国的嫡长公主,她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羯人对她恨之入骨。她要是被羯人抓住了,羯人会如何对待她?华瑶不敢想象。 只在这一瞬间,华瑶做出了决定。她道:“全军听令!随我出战!” 华瑶迅速排布军阵,她能调派的兵将约有一万人,不远处的山上还有五千人埋伏,总计兵力一万五千人。 羯兵还有六万三千人,方谨约有三万人,松林堡留守羯兵十五万人。不过,雅伦不会离开松林堡,她觊觎方谨的车马粮钞,必定要先把松林堡翻个底朝天,挖出金银珠宝才肯罢休。 方谨逃跑了,雅伦会派出追兵,但她用兵谨慎,她正在等待巴索的消息,还要防范华瑶的偷袭。 羯国与羌国虽是盟友,二者之间的关系却也有微妙的变化。羯国王室只剩雅伦一个继承人,雅伦是羯国王室的独苗,她身边的羯兵人数不会低于十万。 如此算来,雅伦最多只会派出五万追兵。趁着那五万人还没赶过来,华瑶必须速战速决,尽快把方谨救出来。 华瑶再次放出了信号烟,众人义无反顾地追随她,跑向了方谨所在的山谷。 夜色寒凉,月色苍茫,华瑶浑身热血沸腾。她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如果她救助了沧州官兵,那三万人会不会归顺她?她要是收服了沧州官兵,她的兵力就有十四万了。她选拔武将不拘一格,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是能用得上的,她都会收为己用。 从前她十分憎恨东无,东无的属下也害了她不止一次,如今她调派那些武功高手,只觉得他们吃苦耐劳、能干听话,好处多得说不完。哪怕他们曾经暗杀过她,她也原谅他们了。她的胸怀如此宽广,如此包容,这是羯人羌人、还有她的兄弟姐妹,甚至她的亲爹远远比不上的。 天下之主的尊位,除了她高阳华瑶,还有谁能坐得上呢?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思绪:“殿下。” 华瑶道:“不要担心。”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望向前方,火光明亮,羯人与沧州官兵正在激战。 华瑶立刻派出启明军的前锋部队打头阵,她自己拿出一把长弓,弯弓射箭,射死了天上的那几只碍眼的猎鹰。 转瞬之间,猎鹰的尸体落到了地上,再也不能为羯人通风报信。 华瑶拔剑出鞘,冲击羯人的军阵。 羯人把沧州官兵包围了,方谨就在包围圈的正中央。方谨万万没料到,华瑶竟然会折转回来,反杀羯人。 天宇开霁 第256节 方谨定睛一看,华瑶只带来了一万精兵,区区一万人,怎能与羯兵的六万人对抗?华瑶是来送死了吗?!方谨又有些恨铁不成钢。 华瑶大喊道:“姐姐,姐姐!” 方谨怒声道:“不要分心!!” 不要分心! 华瑶凭空一跃,剑光飞转,砍落了几个羯人的脑袋。她抬脚一踢,又踢断了两个羯人的喉咙。 羯人的将军巴索不怒反笑:“你和方谨死在一起吧!” 华瑶凶狠道:“贱货,你找死!” 华瑶吹响了一声口哨,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破土而出。他们飞身旋转,流弹从他们手里飞射出去,轰隆轰隆地炸响,烟雾弥漫,烈火烧到了羯兵的身上,把他们的棉甲点燃了,连皮带肉燃烧起来,上百个羯兵哀嚎道:“水,哪里有水?!” 巴索像是没听见那些羯人的哀嚎,他下令道:“变换军阵!” 羯兵的军阵迅速散开,分成了上千个小队。他们手里的弯刀回旋劈砍,砍伤了启明军三百多人。 华瑶命令她的侍卫点燃了附近的树林,如果雅伦派出的追兵赶来支援,那大火会挡住他们,也能为华瑶拖延时间。 华瑶身边的武功高手勇猛无畏,众人合力攻破了羯兵的包围圈。 沧州官兵从包围圈中逃出来,方谨与华瑶汇合了,她们二人的侍卫守在她们的四周,无需多言,众人已经结成了同盟。在羯人面前,梁人绝不会自相残杀。 华瑶还有些不放心。她又喊了一声:“姐姐?” 方谨道:“逃命要紧。” 华瑶试探道:“羯国有两位王女,长女雅伦,次女宝吉那,她们二人姐妹情深,愿意联手合作。姐姐你说,你和我的感情,比得上她们吗?” 方谨没有回答华瑶的问题,她轻声问:“宝吉那是不是你杀的?” 华瑶有些骄傲地承认:“嗯,我把她毒死了,雅伦气疯了。雅伦调动全部兵力,还是抓不到我。” 方谨道:“你真是长大了,羯国王室也被你耍得团团转。” 第230章 妙算 好久没和姐姐牵手了 羯人敲响了战鼓,军阵迅速变换,巴索呐喊道:“杀死华瑶,杀死方谨,封二品大官,赏黄金万两!!” 羯人发疯似的冲向启明军,华瑶下令道:“全军听令,立刻撤退!不要恋战,立刻撤退!!” 启明军身手矫健,飞快地组成了军阵,向前狂奔。启明军的伤员人数不到五百,在华瑶的指挥下,士气也是十分高昂的,行军神速。 沧州官兵慢了一步,夹在羯人与启明军之间。羯人放炮射箭,打在官兵的身上。官兵叫苦不迭,羯人笑骂道:“两脚羊,跑不快!” 方谨与华瑶一路同行,她们二人都在队伍的前侧,官兵的惨叫声从后侧传来,方谨道:“你能用什么办法反杀敌军?” 华瑶环视四周,距离山地还有一里路程。 华瑶小声道:“官兵伤亡惨重,启明军只有一万人,我们与敌军相比,实力相差悬殊。我们不能反攻敌军,只能躲到山上去……”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雷火“轰隆轰隆”爆炸,震得地动山摇。敌军出动了火铳部队,密集地扫射官兵,炸得官兵血肉横飞。炮火声在山谷中回荡,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天空。 官兵冒着枪林弹雨,四散奔逃,启明军的军阵也遭受了冲击。官兵和启明军乱成一团,来不及抵抗敌军的攻势。敌军如入无人之境,越发凶狂地射杀官兵和启明军。 华瑶大喊道:“全军听令,散开军阵,往山上跑!” 方圆十里之内,高山连绵起伏,山上草木茂盛、怪石嶙峋。 今夜月黑风高,启明军在山林里乱窜,敌军看不清启明军的身影,更不敢随意地浪费弹药,开枪轰击启明军。 巴索怒吼道:“胆小的梁人,逃跑的畜牲!” 华瑶在心里暗骂一声,狗东西,你才是畜牲!她跳到一块山石的侧边,又看到方谨的手臂上鲜血淋漓。 华瑶拿出一支瓷瓶,扔给方谨:“补血还魂丹,姐姐快吃!” 方谨接过瓷瓶,拧开瓶盖,仰头吃下三颗丹药。 华瑶又问:“姐姐不怕我下毒吗?” 方谨道:“你若要毒死我,何必跑回来救我?多此一举。” 华瑶道:“好,姐姐相信我,我也相信姐姐,再等一会儿,援兵就会赶到了……” 华瑶冷静地观望着敌军的动向,同时下令道:“全军听令,继续向着北方行进!!” 敌军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三支队伍,其中两支队伍分别跑向东西两侧,追杀东山和西山上的启明军。另一支队伍是敌军的主力部队,正在开阔的平地上飞奔,他们大声咆哮道:“杀光梁人!” 华瑶一眼看穿了敌军的诡计。敌军的军阵像是一头巨鹰,巨鹰的身躯沿着平地疾行,两只翅膀扫荡着山谷,身躯向前,翅膀向后,必定是想包抄启明军,截断启明军的退路。 此时的风向是东南风,敌军恰好位于启明军的东南方。华瑶当机立断:“放火烧山!” 启明军放出了火药流弹,火花迸溅,瞬间点燃了山上的草木。烟火缭绕,火光向着敌军一路烧过去,映红了半边山峦。敌军的阵型被扰乱了,前锋和后卫就此分开,后卫又后退了半里路程,从山脚下绕道而行。 敌军怒气难消:“全速行进!别把梁人放跑了!杀光梁人!抓到华瑶和方谨,先杀后奸!!” 华瑶暗暗地辱骂敌军,贱货!烂货!混账王八蛋!! 华瑶躲开了敌军的正面进攻、侧面包抄,敌军的攻势反倒变得更猛烈了。敌军的主力部队从山下放枪射箭,误伤了山上的羯人也在所不惜,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敌军真是疯了,大火把他们的脑子烧坏了! 战火纷飞,启明军伤亡人数超过了两千,华瑶正要拼死一战,天上闪现一道银白色的信号烟。华瑶强压着心里的激动,立刻命令侍卫吹响了骨哨。 敌军的主力部队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他们依旧驰骋于宽阔的大道上。正当此时,数百座火炮连声发射,炮弹从远处飞来,落地爆炸,霎时间,漫山遍野硝烟滚滚,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底。 敌军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逃跑。那炮弹源源不断地打过来,声震如雷,巴索怒吼道:“这是启明军的红门大炮!” 启明军的红门大炮,炮筒坚固,做工精良,威力无穷巨大,射程超过了四里,也是当今世上排行第一的火炮。 羯人打败了凉州三万精兵,想从凉州精兵的手上缴获红门大炮。然而,那些凉州人临死之前,还把红门大炮的炮口封住了。火炮炸膛了,羯人只捡到了七零八落的碎块,没有亲眼看见红门大炮真正的威力。 此时此刻,方圆一里的范围内,堆满了羯人的断肢残骸。 巴索的眼睛里浮现血丝,鼻管里呼出的热气也带着血腥味。他发出沉痛的吼叫声:“撤退!快撤退!!” 地上的沙土尚在颤动,如同山崩海啸、暴风雷鸣,天地间飞荡着一片烟尘。猛烈的炮火连续不断轰炸敌军,敌军的精锐部队已有十分之四阵亡了。 敌军的背后是山火滔天,面前又是炮火震天。敌军落在绝境之中,死伤惨重。巴索痛定思痛,做出一个决断:“跑上山,上山,撤退!!” 巴索的护卫大喊道:“将军,哪里是山?!” 巴索道:“走,跟我走!!” 他们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浓雾,飘到了山上。华瑶真想派人刺杀巴索,可惜她也不知道巴索跑到哪里去了。 华瑶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突然大喊一声,那巴索会不会被她骗过来?若是杀了巴索,敌军遭受重创,士气也会一落千丈。 华瑶侧头一看,恰巧看见了谢云潇的目光。 华瑶与谢云潇对视片刻,谢云潇道:“当务之急,是尽快与秦三汇合。” 华瑶道:“不错。” 谢云潇试探道:“殿下英明果断,身为启明军的首领,最能分辨轻重缓急,应该不会亲自率兵追杀巴索。” 华瑶还是十分自信:“嗯,区区一个小小巴索,用不着我出手,他自己就会暴毙了。” 巴索是个身高九尺的壮汉,浑身肌肉膨胀得如同链接在一起的铅球,他能扛起几千斤重的青铜大鼎,还能搬动上万斤重的巨石。即便如此,华瑶也没有高看他一眼,只因他注定会败给华瑶。手下败将,不过尔尔,华瑶说他是“小小巴索”,那也是很合理的。 华瑶侧耳细听,敌军的哀嚎声渐渐变得微弱了。 华瑶放出信号烟,启明军的炮火攻击也停止了。烟雾消散了一大半,华瑶率领启明军和官兵全速前进,枯枝残叶也被踩得嘎吱响。 山路上树木苍翠,浓荫繁密,透过枝叶的缝隙,华瑶清楚地看见,远处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启明军的军旗在风中飘动。 华瑶大喊道:“秦三!” 秦三回应道:“恭迎殿下!” 华瑶听见秦三的声音,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立即施展轻功,飞跃奔驰,不过片刻之后,她率兵归入秦三的队伍。秦三看她毫发无损,不 由得松了一口气。 战鼓声渐渐远去,敌军已经退兵了。 华瑶双手负后,沉声道:“今天晚上,我屡战屡胜,屡胜屡战,至少歼灭了四万敌军。” 秦三抱拳行礼:“殿下真是天神下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末将钦佩得五体投地!” 华瑶心想,不知道下次打仗时,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说来奇怪,每一次战胜敌军,她都没有十成把握,只是凭借一股韧劲和一身本领,强撑到底,哪怕陷入重围也要拼死一搏。她屡战屡胜,屡胜屡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可她真正想要的还是天下太平,四海九州永无战火。 秦三略微抬头,只见华瑶神色凛然。她猜不到华瑶的心思,想当然地认为华瑶又在考虑家国大事。 秦三转头一看,正好与方谨打了个照面。 方谨冷冷地瞥了一眼秦三,不屑与秦三说一句话。 方谨的姿态高贵傲慢,脸上似是覆盖着一层寒霜,冰冻九尺。她的威严比华瑶更甚几倍,秦三被她的目光一扫,深感自己不是贱民,胜似贱民。 秦三故意装傻:“你,你是……” 秦三当然知道方谨的身份,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对方谨行礼。 方谨和华瑶曾经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如今傻子都能看出来,她们二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秦三对华瑶忠心耿耿,更怕方谨会窃权乱政。 华瑶打断了秦三的话:“我与皇姐结盟了。” 华瑶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方谨的手腕:“当着众人的面,皇姐,你与我盟约立誓,众人也能为我们做个见证。” 方谨目光一转,看向了伤兵残将。她带着五万官兵驻扎松林堡,只有不到一半人活下来了。她的外祖父徐信修生死不明,她的得力干将庄妙慧手下还管辖着四万精兵。那四万精兵远在六十里之外,她派人给庄妙慧送信,庄妙慧最快也要明天早晨才能赶过来。 方谨掌控的真实兵力超过了十万,远在启明军之上。她设法隐藏自己的兵力,原本是想趁机吞并启明军。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招来了敌军的围攻,损失了将近三万兵马。若不是华瑶冒险救她,她早已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周围人声寂静,风声凛冽,启明军的军旗猎猎作响,方谨微微地笑了。她的笑声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她说:“盟约立誓?” 华瑶握紧方谨的手腕:“是。” 华瑶的掌心烫热如火,紧贴着方谨冰凉的肌肤。方谨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止血了。她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盯着华瑶。 华瑶又用气音说:“我听说,宝吉那死在了雅伦的怀里。” 方谨道:“那又如何?” 华瑶道:“姐姐,我忽然想起来,自从我成年之后,好久没和姐姐牵手了……” 方谨低语道:“你怕是忘记了,你亲口说过,你要把我贬为庶民,赐我一条全尸。” 华瑶张口就来:“那只是一时的气话,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天下哪有不吵架的姐妹呢?吵得越凶,感情越深。” 方谨走神的这一瞬,华瑶牵着她的手,向上举高。众人纷纷抬起头来,仰望着她们二人交握的双手。 天宇开霁 第257节 华瑶气势磅礴,大声呐喊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高阳华瑶与高阳方谨立誓结盟,从此携手合作,精忠报国,必定会把贼人驱除殆尽,还我大梁朝江山太平!!” 第231章 海清河晏广招贤 “你是不是想说,道不…… 启明军振臂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启明军人声鼎沸,群情激昂,沧州官兵备受鼓舞,也跟着喊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沧州官兵的士气提高了不少,方谨不能在此时驳斥华瑶,伤了华瑶的面子,就是伤了方谨自己的面子。方谨和华瑶的命运已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她们二人若是自相残杀,不仅会削弱官兵的士气,还会助长敌军的威风,大梁朝的锦绣江山也就白送给羌人羯人了。 方谨沉默不语。她任由华瑶牵住她的手,当众宣誓。她的亲信站在她的背后,不敢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华瑶缔结盟约。 华瑶拿准了方谨的心思,连忙唤来一名文官撰写文书。 那文官名叫郭灿亮,曾任翰林院编修,现任兵部郎中,才思敏捷,写得一手好文章。 郭灿亮提笔一挥,立即写出了一份盟约文书。她字迹工整,文辞典雅,比起翰林院的老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灿亮双手朝上,还把炭笔递给了方谨。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方谨的身上。方谨握住了炭笔,拳头捏得咯咯响。华瑶的身边人才辈出,华瑶的威望比她更高,局势不受她掌控,她心里自有一股怒火,隐忍未发。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皇妹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华瑶难得谦虚一回:“姐姐过奖了。” 方谨在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高阳方谨”四个大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方谨的书法造诣极高,享有“一字千金”的美称。华瑶很是欣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华瑶小声道:“你的笔迹,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呢,姐姐。” 华瑶从方谨的手里接过炭笔,也在文书上签名了,“高阳华瑶”紧挨着“高阳方谨”。方谨不知华瑶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那个“瑶”字的最后一个笔画连上了方谨的“高”字。 方谨年少时,曾把华瑶抱到她的腿上,手把手教导妹妹练字写字。姐妹二人的字体有些相似,同一张纸上,各自的签名也是协调匀称的。 华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把文书交给郭灿亮,命令郭灿亮拿去拓印。 郭灿亮高声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二位殿下已经签订盟约,如有违背者,天神共诛!” 盟约已成,启明军和沧州官兵渐渐放松了警惕。沧州官兵排列军阵,追随启明军返回了营寨。启明军的军纪十分严明,各个军营之间配合默契,甚至还有一个军营专门负责在战场上搜救伤兵。他们不仅把启明军的伤员送回来了,还救助了不少沧州官兵。救命之恩,终身难忘,沧州官兵对启明军心服口服,听闻启明军百战百胜的英勇战绩,对华瑶也生出了敬佩之意。 * 深更半夜,营寨灯火微弱,人声沉寂。 军帐里也没有点灯,周围一片黑暗,华瑶仍能清楚地看见帐内一切陈设。自从她的武功臻入化境,她的目力也增强了。她暗暗心想,方谨的武功比她差多少呢?等到方谨伤势痊愈,方谨会不会违背誓言,率兵反攻启明军? 华瑶坐在一把竹椅上,谢云潇坐在她的身边。谢云潇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确实觉得口渴了,端起水杯,慢慢地喝了两口,谢云潇又问她:“你在想什么?不如早点睡吧,你也累了几天了。” 华瑶道:“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暗探回报,巴索向后撤退了不到十里路程,就与雅伦派来的援军汇合了。” 谢云潇道:“雅伦损失了五万精兵,羯人士气低落,急躁冒进也是兵家大忌。羯人至少会休整两天,今夜他们不会出兵,你可以睡个好觉。” 华瑶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她放下水杯,轻声道:“两天后,羯人与羌人若是组成了联军,分兵合击,围剿启明军的营寨,启明军只有十万兵力,如何抵抗四面八方的进攻?” 谢云潇沉思片刻,缓声回答道:“有两个办法,其一,趁着羌人和羯人尚未组成联军,集中兵力,击破羌人羯人的各处营地。其二,沧州首府柯城地势险峻,若能占领柯城,凭借启明军十万兵力,亦能对抗羌羯四十万大军。” 华瑶道:“柯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城内还有北方第一大粮仓,贮存粮食一百七十万石,谁能不觊觎?启明军、沧州官兵、羌羯的主力部队全都围绕着柯城驻兵,通往柯城的这一条路上,必定会有数不清的埋伏。”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他不禁问道:“方谨也会设下埋伏吗?你们已经签订盟约,如有违背者,天神共诛。” 华瑶轻轻地笑了笑:“姐姐明面上不会害我,暗地里也不会放过我。天神共诛,又算得了什么?姐姐和我一样,不敬神,也不怕鬼。” 谢云潇道:“你为何要救她?” 华瑶实话实说:“一是不忍看她被敌军俘虏,二是想把沧州兵权从她手里夺回来。她的兵力不止这几万人,她自己也说了,她还有十万援兵。” 华瑶的语调越来越轻:“姐姐猜忌我,我也猜忌姐姐,我们的关系回不到从前了。她太了解我了,无论我对她说什么,她也不会被我蛊惑。我和她之间的嫌隙若能消除,她才会心甘情愿与我合作……我对她付出过真心,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谢云潇正想安慰华瑶,华瑶忽然冒出一句:“不过,话说回来,区区一颗真心,怎能与兵权相提并论?天大地大,兵权最大。” 谢云潇道:“倒也不尽然。” 华瑶道:“什么不尽然?” 谢云潇道:“有人想要权势,有人想要真心,各有所求,不可一概而论。” 华瑶明知谢云潇是什么意思,她偏要戏弄他:“原来如此,你是不是想对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华瑶顺势做了一个抱拳礼。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双方分离的时候,行过抱拳礼,从此一别两宽,后会无期。 谢云潇牵住华瑶的右手,指尖探入她的掌心,她稍微松开拳头,他强硬地与她十指相扣。她摸到了他手背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动着,蕴藏着汹涌澎湃的劲力。她也暗暗运力,准备压制他,她随口问:“你要做什么?” 谢云潇低头吻她的唇角:“我不会和你分开。” 华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更想问他,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她略带一丝恶意地问:“空口无凭,你怎么证明呢?” 谢云潇更强势地吻住她的嘴唇,还把她的手腕扣在了竹椅的椅背上。 华瑶道:“你……唔……” 清冷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肺,华瑶脑海中的思绪更混乱了,真想拿出一条红绳把谢云潇绑在椅子上,再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且看他的心跳还能跳得多快? 谢云潇从她的嘴唇吻到了她的脖颈。细细密密的热吻落在她的颈侧,她用一种接近于气音的声调说:“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权倾天下,才能保全你和你的家族……” 谢云潇一把抱住她的腰肢,她坐到了他的腿上。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的双眼,不自觉地抬手抚上他的侧脸。 谢云潇转过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掌心。她扶住谢云潇的肩膀,喃喃道:“我一直觉得你是很正经的人……” 她的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指尖触摸着他的唇角:“可是你偶尔也会有不正经的时候。” 谢云潇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华瑶道:“你可不止是点灯呢,你是烈火滔天,烧遍了天南地北。” 谢云潇咬住了她的指尖,他咬得很轻,她说话的声音更轻:“你干什么?今晚不想睡觉了吗?” 他们二人都明白,玩闹必须适可而止。 谢云潇站起身来,顺便也把华瑶抱起来了。他把华瑶送到了竹床上,她打了一个哈欠,依偎到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华瑶在睡梦中思索,如何离间羯人与羌人?如何收服沧州官兵?洪程秀究竟是不是敌军的走狗?启明军的粮草仅能供应十天的用度,十天之后,运载粮草的车队能否突破敌军的封锁? 华瑶曾在满朝文武的面前放出豪言壮语,今年之内,她一定会平定战乱。大梁朝海清河晏,她广纳天下贤士,共创中兴之业。她究竟能不能做成呢? 华瑶睁开双眼,天还没亮,帐门透出一线微光。她穿衣起床,才刚走出军帐,方谨的侍卫跑来传信:“公主殿下传召您觐见……”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正有此意,你回去禀告皇姐,请她去中军帐里等待片刻,我稍后就到。” 侍卫还要说话,华瑶已经转身离开。那侍卫追上一步,谢云潇挥动剑鞘,挡住了侍卫的去路。 侍卫道:“请问,您这是何意?” 谢云潇道:“你应该明白军营里的规矩。你只需遵守殿下的命令,有令即行,有禁即止,不要追问原因,也不要违反纪律。” 华瑶和方谨昨日才刚缔结了盟约,这个侍卫也不愿在今日闹事。他双手抱拳,恭敬道:“卑职恭领殿下教诲。” 侍卫快步跑远了。谢云潇看着他的背影,又记起他的那一句“公主殿下传召您觐见”,这话是方谨的原话,可见方谨还是想与华瑶一争高低。华瑶不会屈服,方谨也不会示弱,她们二人的合作注定不太顺利。 * 卯时三刻,黎明已至。 中军帐内,摆放着六把竹椅,华瑶、谢云潇、杜兰泽、周谦纷纷落座,他们四人的座位距离较近,方谨坐在他们的对面,与他们隔开了七尺远。 方谨的背后还坐着一个人。此人名叫韩贞,也是昭宁十七年的武举状元。他内功深厚,刀法精妙,熟读上百本兵书,皇帝对他十分器重,特命他为“骠骑将军”,管辖京城近卫营五千精兵。 华瑶看到韩贞的这一瞬,她心里有些想笑。可怜她父皇在世时,整日疑神疑鬼,官场还是漏的跟筛子似的,满朝文武,各为其主,又有几人真正效忠父皇呢? 韩贞抱拳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还没开口,方谨道:“免礼。” 韩贞的目光转向了周谦:“不知这位老前辈如何称呼?晚辈冒昧请教,您是文臣,还是武将?” 周谦笑呵呵道:“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子,你们说你们的,别管我了,我不一定能听清你们说的话……” 方谨毫不客气:“你耳朵聋了几十年了?你坐在这里,又有何用?” 周谦道:“小公主啊,您消消气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在此之前,方谨遵从华瑶的命令,走到军帐里等候众人议事。虽然方谨没等多久,但她的怒火早已攻上心头。她冷眼看着周谦,分明是动怒了。 华瑶介绍道:“这位前辈,姓周名谦,今年已有一百四十六岁高龄。她是大名鼎鼎的金甲将军,曾经侍奉过我们的曾祖母兴平帝。” 方谨笑了:“胡言乱语。” 方谨不相信华瑶的鬼话。华瑶骗过她不止一次,她怀疑华瑶十句话里九句假,剩下一句半真半假。 周谦道:“你刚出生不久,我还去宫里看过你。你娘是皇后,她亲手给你织了一块裹巾,藕粉色绸缎的料子,绣着一朵大红牡丹。” 周谦抬手比划了一下:“你那会儿只有巴掌大一点。你是早产的婴儿,身体比旁人稍弱些,你娘费尽心力照顾你,不到一个月,就把你喂养得白白胖胖,很有福相……” 方谨仿佛没听见似的,周谦讲述的回忆只是一阵风,从她耳旁吹过去了,未达心底,更未激起一丝涟漪,她的神色毫无改变。 方谨道:“先说正事吧。” 华瑶道:“我的暗探传来消息,羌人调派了十万精兵前往松林堡,准备与羯人的军队汇合。” 方谨道:“羌羯聚集三十万大军,你能用什么办法挡住他们?” 华瑶道:“挡是挡不住的,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方谨道:“正面交锋,背面偷袭,归根结底,也只有这两种办法。” 华瑶与方谨的目光相接,华瑶叹了口气:“姐姐,你在松林堡留下了多少粮草?那些粮草落到了敌军的手里,敌军更是如虎添翼。” 方谨淡然道:“松林堡的粮仓里只有一百斤粟米,前日下了一场雨,粟米受潮了,发霉了,吃了就会坏肚子。” 华瑶惊讶道:“你把粮草藏到哪里去了?” 方谨道:“距离松林堡二十里之外的地窖里。” 华瑶道:“姐姐真是料事如神,趁现在天还没亮,姐姐,你派人去地窖里尽快把粮食运回来吧。你手里还有两万七千沧州官兵,每天至少需要一千石粮食,军费开支按日计算,也要耗费数千两白银……” 方谨没等华瑶把话说完,就看向了韩贞。韩贞插话道:“请殿下放心,今日辰时过后,沧州官兵便会离开启明军的营寨。” 华瑶道:“你们还有八千伤兵,这八千多个人,你们不要了吗?” 韩贞道:“这八千人,任由殿下处置。” 韩贞虽是武官,却也有文官的才能,精通官场辞令。他时常与文官打交道,他的岳父赵文焕正是当今内阁次辅。 天宇开霁 第258节 不过赵文焕的膝下共有三子四女,赵文焕也不偏爱任何一个子女。自从华瑶登上了皇太女的宝座,赵文焕再也没有给韩贞寄过一封信。 去年此时,韩贞、赵文焕、杜兰泽都是方谨的近臣。赵文焕特意提醒过韩贞,切记小心提防杜兰泽。 韩贞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微微 一笑:“韩将军信任启明军,把伤员交给启明军照看,原是一番好意,可惜军营里人多口杂,怕是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 韩贞道:“在下光明磊落,何惧流言蜚语?” 杜兰泽道:“沧州官兵为公主出生入死,这八千伤员却是您的累赘,活着还不如死了,索性扔给启明军。启明军救死扶伤,而您一走了之,您把公主置于何地?又把沧州官兵置于何地?您的军营里,可还有人愿意尽忠报国?您是大梁国的武将,还是羌国和羯国的奸细走狗?” “奸细走狗”四字刚念出口,韩贞猛然站起身来。他的长刀出鞘三寸,锋锐的杀气直击杜兰泽的面门,却被一道屏障挡住了。 那一道屏障厚重而结实,长宽不可估量,似是无边无际的一片海水,虽能掀起狂涛怒浪,却是凭借一股巧劲,以柔克刚,既有七分威猛,又留存三分余地,劲力反复收转,暗藏无穷无尽的变化。 这一招式,奥妙精深,融合了“上善若水”的大智慧,年过半百的武林宗师也难领悟,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也不会有这样高深的造诣。 韩贞面朝着周谦,抱拳行礼:“晚辈受教了。” 周谦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火气太旺,太急躁了。” 韩贞道:“杜小姐骂我是奸细走狗,碍着我的脸面还是小事,损了公主的名声,便是天大的事。” 杜兰泽道:“韩将军误会了,我只是转述军营里的流言,绝不敢有丝毫不敬。” 周谦自顾自地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只要人活着就有盼头,人死了才是一了百了,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一笔勾销了……” 周谦这句话也是白说了。 方谨忽然加大了手劲,竹椅的扶手被她握断了,她冷声道:“皇妹,你纵容你的近臣,侮辱我的武将,你我之间的合作,还有什么好谈的?!” 杜兰泽站起身来。她走到华瑶与方谨之间,提起裙摆,跪在地上,语调极尽恭顺:“请殿下息怒,无论启明军的军营,还是沧州官兵的军营,必定会有羯人羌人安插的细作。二位殿下结盟之后,羯人羌人也会想方设法离间二位。官兵与启明军自相残杀,正中了敌军的下怀,我的三言两语可以挑拨是非,更何况是心怀鬼胎的奸细?” 方谨感叹道:“久别重逢,杜小姐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杜兰泽道:“多谢殿下抬爱。” 方谨道:“你就跪着吧,跪个一天一夜。” 华瑶急忙道:“不行,地上凉,她身体弱,不能再跪了……” 华瑶话还没说完,已经伸出手来,扶住了杜兰泽的手臂。她把杜兰泽扶起来了,这还不够,她又往杜兰泽的怀里添了一只手炉,紫金铜的炉子,仅有巴掌大小,做工精巧,炉膛里烧的是价值连城的银骨炭。 华瑶向来是很节俭的。她在永州征战时,连煤炭也极少用,为了照顾杜兰泽,她竟然准备了紫金炉、银骨炭。她与杜兰泽的感情之深,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方谨的眼前。 方谨嘲讽般地冷笑一声:“身体再弱,也没冻死在沧州,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勉强还能看出人形。” 华瑶严肃道:“姐姐!” 方谨道:“你动怒了?” 华瑶大胆承认道:“嗯!” 方谨道:“你要为了一个杜兰泽,背弃昨日的誓约?” 华瑶走到方谨的身前,她一把牵住方谨的手,方谨的佩剑出鞘半寸,又收了回去。剑柄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方谨怒声道:“放肆!” 华瑶低声道:“我放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姐姐每一次都容忍了。” 方谨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华瑶的力气竟然比她更大。她惊觉华瑶的武功比她更强。华瑶天赋异禀,又有名师指导,她的内功深厚精湛,堪比一代武林宗师。 华瑶道:“姐姐,我不想浪费时间,长话短说,我知道你还有十万兵力。你召集这十万人,再把粮草安排妥当,今夜我们一同出征,绕过松林堡,直奔柯城。” 方谨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只说:“第一,你我兵力合计超过了二十万,这二十万大军的行踪,瞒不过敌军的暗探。第二,你我整合军队,共同行进,若是遭遇敌军围攻,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只会陷入绝境,几乎不可能突破重围。” 华瑶道:“你我掌控二十万精兵,羌羯也只有四十万人……”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甘域国还有三十万精兵,这三十万人也是羌羯的援兵。你可是不知道,凉州三万精兵,为什么全军覆没?” 华瑶双手紧握着方谨的右手,就像小时候请教姐姐一样,华瑶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华瑶连说了两个“为什么”,方谨也没怪罪她聒噪。 方谨道:“凉州三万精兵在双河堡遇到了羯人的伏兵。甘域国的军队也参与了围攻,缴获凉州精铁锻造的刀剑上万把。那些凉州人的盔甲都被扒光了,尸体脱得赤条条的,身上的肌肉也被割下来,晒成了肉干。” 直到此时,华瑶才明白了敌军的战术。 敌军的战术可以慨括为十六个字,分兵合击,快攻猛进,围杀追剿,援军不断。 羌人羯人骁勇善战,不必多说,羌羯与大梁之间的战火很难平息。双方早已结下了世仇,每一代人都在仇恨中长大,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杀了一百多年了,和平的局面总是短暂的,双方一定要分出高低胜负。 甘域国倒是坐收渔翁之利了。它自称是效忠大梁的藩国,背地里又使出了各种手段,无非是为了本国的利益,利益之上,盟约只是一纸空谈。 大梁若要攻打甘域国,必须从羌国和羯国借道而行,甘域国有恃无恐,竟敢出兵偷袭凉州军队,强占大梁的土地。这真是奇耻大辱,华瑶暗骂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谨道:“你还想率兵去柯城,你可知羌国、羯国、甘域国设下了多少伏兵?” 华瑶道:“我打算绕路而行,我熟悉沧州的地形地势,姐姐,你率兵随我一同行军,绝不会遇到伏兵。” 方谨道:“若是遇到了,你以死谢罪吗?” 华瑶道:“我要是死了,启明军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大梁国也完了。江山改朝换代,羯人修订史书,会把我们两个人写成白痴,后人评断大梁历史,就说我们是白痴姐妹……” 方谨又用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你位高权重,不能再这样口无遮拦。” 华瑶爽快答应道:“嗯嗯。” 顿了一下,华瑶又问:“姐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行军?” 方谨正在考虑,暗探传来急报:“殿下,殿下!” 华瑶松开了方谨的手,她走到帐门边上,问道:“为何如此惊慌?” 暗探道:“敌军三十万人来攻营了!!” 华瑶心里暗想,雅伦疯了。 雅伦疯了!! 雅伦昨夜才刚打了败仗,羯兵羯将一夜未眠,雅伦没有休整军队,也没有分析华瑶的战术,竟然又联合羌人出动了三十万大军,直击启明军的大本营。 雅伦是不是吃错药了?这般鲁莽激进的战术,纵观古今中外的史书,也是极少见的。 华瑶震惊之余,又想起了方谨的话,甘域国还有三十万大军! 华瑶顿时明白过来了,正因为甘域国还有三十万大军,雅伦进可攻,退可守,在绝对的兵力压制之下,阴谋诡计也只是雕虫小技。 昨夜华瑶突袭敌营,在松林堡杀死了两万羯兵。后来雅伦派出巴索领兵七万追击华瑶,华瑶借助地形优势,炸死了三万羯兵。 巴索匆忙撤退后,山上还有一万多个羯人伤兵,华瑶指使一队武功高手,把羯人伤兵全杀光了,没留一个活口。 倒也不是华瑶心狠手辣,华瑶知道,如果雅伦遇见了梁人的伤兵,不会给梁人一条活路。 华瑶的所作所为,只能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梁人与羯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双方的争斗不死不休。 如此算来,经过昨夜一战,羯兵死亡人数超过了七万。雅伦的手上本有二十五万大军,短短一夜过后,她只剩十八万人,怎能不癫狂? 更何况,雅伦急攻松林堡,是要搜刮方谨的车马粮钞,偏偏方谨早有准备,松林堡的钱财和粮食已被方谨转移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方谨宁愿让那些东西烂在地底下,也不愿白白便宜了敌军。 雅伦耗费了七万兵力,以惨胜的代价进驻松林堡,却是占领了一座空城,没钱,没粮,也没人。她对羯国也没个交代,她还只是羯国的储君,不是羯国的国王,犯下此等大错,她的怒火恐怕已经把她整个人点燃了。 华瑶的脑海里闪过千万个念头,她道:“通知全军,立刻备战!” 杜兰泽道:“殿下。” 华瑶道:“有话直说,不必顾忌。” 杜兰泽道:“请您恕我直言,今日与敌军正面交锋,并非对敌的良策……” 华瑶道:“那要怎么办?率领全军逃跑吗?” 杜兰泽道:“正是如此。” 方谨又嘲笑道:“你也真是个软骨头的文臣,比起朝堂上那些‘反战劝和’的懦夫还不如,那些懦夫还知道派遣使臣,与敌军商量割地赔款的条约。你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就成了只会逃跑的窝囊废。” 方谨这一句话说得十分刺耳,杜兰泽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杜兰泽依旧沉稳从容,落落大方。她面朝着华瑶,还未开口,华瑶语气坚定道:“姐姐,大敌当前,我们更应该团结一致,你不要再把怒火发泄到杜兰泽的身上。” 杜兰泽道:“殿下息怒,战事才是第一紧急的要事。羌羯三十万大军整军待发,尚需半个时辰才能打到启明军的营寨门口,雅伦急于进攻,却也不会不做准备,我军全速撤退,反倒会让雅伦措手不及。” 华瑶点了一下头:“言之有理。” 谢云潇补充道:“我军若是与敌军缠斗,敌军尚有四十万援军,可以采用‘车轮战术’。我军忙于迎战、疲于应战,等到兵败势危的时候,再想撤退也来不及了。” 华瑶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更何况华瑶原本就打算率兵行进。她从未想过与雅伦正面交锋,想都不用想,十万启明军必定打不过三十万羌羯精兵。当年她也曾在雍城见识过羌羯精兵的勇猛,若不是雍城的城墙坚固结实,羌羯的铁骑会把雍城踏碎。 华瑶转头,看向方谨:“姐姐,你跟我一起逃跑吧。” 时不待人,华瑶不等方谨回答,冲到了营帐之外。她迅速部署启明军的军阵,沧州官兵还没反应过来,启明军已经收拾好了随身行李。 这时方谨也传下了命令,她命令沧州官兵跟随启明军行进。启明军分成了两个部队,一大一小,大部队约有十万人,向着北方进军,小部队只有不到一千人,他们负责把伤兵运往南方。沧州南境尚未沦陷,南境的荣城还有十万守军,可以保护启明军的伤兵残将。 沧州官兵的伤员人数较多,超过了八千人,按照方谨的意思,这些人也要奔赴南方。他们不知道羌羯会不会派兵追杀他们,不由得有些惊恐,启明军的将领安慰他们,说是会从山路上走,那些地方人迹罕至,追兵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 辰时未至,天色才刚蒙蒙亮,启明军与沧州官兵共计十二万人,向着北方飞速行军。他们一刻也不停,连续奔波了五个时辰,又躲入了一片山区,占据了高处的优势地形。 消息传到羯人的军帐之中,雅伦大发雷霆。今日一早,她整合了羯人与羌人的军队,率兵突袭启明军的营寨,距离营寨约有二十里远时,她的暗探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营寨里的帐篷少了许多,鸟雀又在空中盘旋,完全是一副不避人的样子。 暗探潜入启明军的营寨,那营寨果然是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只剩一些泥土堆砌的人偶。 早在暗探打听到动静之前,华瑶率领全军走过山地隧道,跑向了雅伦不知道的地方。 凭借树荫和山石的遮挡,启明军的行迹神出鬼没,整整十二万人,十二万人!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雅伦只知道华瑶用兵如神,却不知道华瑶对地形地势的研究深入到了何等境界。 雅伦道:“十二万人,密密麻麻的人头,不会凭空消失,他们还要吃喝拉撒,烧火打水,就算他们藏在深山老林,那山林里也有烟尘飘出来!传令下去,增派三千暗探,搜查方圆百里之内的山川河流,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要是找不到启明军的影子,那就让暗探提头来见我!!” 侍卫领命告退,雅伦仍然站在军帐之中。她冷静下来了,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双眼里不见一丝情绪。她抬头盯着军帐顶部的横梁,那横梁上站着一只猎鹰,毛还没长齐,算是个雏鸟,胆子小,叫声也小,扑扑翅膀,掉落了一根羽毛。 雅伦淡声道:“哪来的蠢鸟?滚出去。” 羌国王子桑顿正站在她的背后,那只猎鹰也是桑顿饲养的。 桑顿打了个响指,猎鹰飞下来,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桑顿道:“阿姐,你还在生气?” 天宇开霁 第259节 桑顿尊称雅伦为“阿姐”,雅伦也像是他的姐姐,语声温和:“我要是不考虑军事,就不会烦恼,更不会生气了。” 桑顿挠了挠猎鹰的翅膀,又问:“你把军政大权都交给我哥哥,你和我一样,挂个闲职,不好吗?” 雅伦道:“傻子。” 桑顿道:“你说我是傻子,那我就是傻子吧。宝吉那走了,你心里难受,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你能消气就好……” 雅伦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别再提起宝吉那了。” 桑顿不是羌国的王储,他只是王储的弟弟,母亲对他的要求也不是很高。他对梁国的恨意也不是很深。他旁观着羌人、羯人、梁人的战争,常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受,只因他的武功并未修炼到化境,母亲从不允许他去战场上拼杀。 他没有上过战场,实战经验少得可怜。但他见过战后的惨状,满地都是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他看不清羌人、羯人、梁人有什么不同,所有人都是两只手、两只脚、一个头、一个躯体,被乱刀飞剑砍成一段一段的。 去年打过仗的地方,来年的花草树木长得十分茁壮,那草木郁郁葱葱,苍翠茂密,像是有人施过肥料似的。 羌国的巫医说,花草树木也是食肉的生物,死人的血肉滋养大地,浇灌土壤,那些花草树木就会吸取精气,枝繁叶茂。 这也是一种轮回。 桑顿恍神的时候,羯国第一文臣范查良走了过来。 范查良曾经是沧州名臣,也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他投靠了羯国的国王,国王赏识他,重用他,还把羯国巫医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 范查良原本是有自己的妻子儿 女。他的妻子是梁人,温柔贤淑,随他一同迁居羯国,他娶了巫医的女儿做正妻,他的妻子甘愿为妾。可惜,羌国、羯国没有“妾”的名分,只有“妻”与“奴”。 范查良不愿让新妻为难,就把他的旧妻、旧妻所生的儿女,统统贬为奴婢,负责照顾他和他的新妻。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他的新妻也怀上了孩子,那是梁人与羯人血脉融合的见证。 范查良对天立誓,羯国对他恩重如山,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身上流淌着羯国的血脉,他已不是梁人,他生生世世都是羯人。他之所以保留梁人的姓氏,并不是因为他挂念着自己的母国,只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听惯了自己的名字,不好改了。而且他在梁国也有不少门生,他用自己的本名,归顺羯国,他的门生听闻他的事迹,自然也会追随他的脚步,共同效忠羯国。 比起洪程秀,雅伦更信任范查良。 范查良道:“微臣有一计,献给殿下。” 雅伦道:“你说。” 范查良双手抱拳,做了一个虚礼,才说:“启明军行军如此之快,不过半天的功夫,他们离开了营寨,通过山路,走到了至少三十里之外的山地上。那他们的队伍里,也就没有老弱病残,只有精兵强将……” 雅伦猜到了他的计策:“你要我去追击他们的伤兵?” 范查良留着一把胡子。那胡子约有七寸长,从他的下巴垂到了他的胸前,这也是不符合梁国审美的。梁国的美男子,总是以不蓄胡须为美,肤色以“清白洁净”为上佳,肤质如玉般温润,光滑坚韧,紧致结实,才是最好的容貌。 范查良不遵循梁国的传统,也没养成羯国的习惯,但他对雅伦真是忠心耿耿,处处为雅伦做打算。 范查良说出了一条妙计:“启明军不会抛弃伤兵,那些伤兵一定是往南跑了,您只需派遣一万人马,向南追击,便能找到伤兵的藏身之地。伤兵与精兵不同,他们的身体太弱了,缺医少药,短期内不能恢复本元,脚程慢,走不了多远……” 桑顿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找到了伤兵,又有什么用?” 范查良捋了捋胡须,做足了高深莫测的姿态:“伤兵不会单独行动,伤兵的身边也有精兵陪同,那精兵人数不会太多,最多不过一千人吧。您要是找到了伤兵,就能把启明军的精兵俘虏过来,这一千个俘虏,肯定知道启明军的暗号,各种军阵的排布方式,还有啊,他们的身上,藏着信号烟。您拿到他们的信号烟,扔进深山老林里,放出来,便能当做一个陷阱,还怕华瑶不上当吗?” 范查良这一番剖析,没有一点废话,字字在理,句句恳切。 桑顿听完了他的计策,大感神奇,连声说:“你的脑子转得快,你们……” 桑顿原本想说,你们梁人都像你一样狡诈吗? 可他毕竟是站在雅伦的面前,范查良又是雅伦的宠臣,他改口道:“你们的军队使用你的计策,不出三天,就能把启明军抓获了。” 雅伦笑了:“用不了三天。” 她下令道:“调兵一万,追击启明军的伤员。” 范查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雅伦解决了一个问题,心里还有另一个问题。出于对范查良的信任,她直接问道:“你和洪程秀的交情怎么样?” 范查良道:“虽是有几分交情,平日里却不经常来往,洪程秀是武将,我只是个文臣,武将多是做实事的,文臣多是说虚话的……” 这一句话才刚说出来,雅伦很坦荡地笑了笑:“你也不用自贬,比起洪程秀,我对你更信任些。” 范查良躬身抱拳:“多谢您的信任,有了您的这一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不瞒您说,我也见识到了洪程秀有些古怪,他投靠羯国这几个月来,您赐给他几个美人,不知他是眼光太高了,还是对他的结发妻子余情未了,他从未宠幸过您送给他的美人,这也就罢了。我听他的亲信说,他私宅的卧房里,还挂着大梁国的军旗。那军旗上绣着一条紫色的龙,紫气东来,是为此意。他没把军旗撤下来,也没把您当作主子……” 雅伦道:“你为什么认识他的亲信?你又为什么知道,他的亲信说没说真话?” 范查良道:“我劝洪程秀归顺羯国,洪程秀的亲信对我感激不尽,正是因为您宽宏大量,我牵线搭桥,这才留住了洪程秀的性命。” 第232章 旭日初升照水红 微不足道的力量,激烈…… 雅伦道:“洪程秀亲自率兵屠城,梁人恨他更甚,官府派人掘开他的祖坟,把他的父母从棺材里挖出来鞭尸,他还能对梁国留存什么念想?” 范查良道:“愚忠愚忠,先愚后忠。梁人讲究‘五伦五德’,五伦是‘天地君亲师’,五德是‘忠孝悌忍善’,忠君是人生第一大事。” 雅伦斜瞟了一眼:“你也曾是梁人。” 范查良连忙笑道:“我是大羯国的奴才,深受大羯国的恩惠,知恩图报,只忠于殿下您啊。” 雅伦也笑着问道:“我叫你去死,你死不死?” 范查良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雅伦虽然宠信范查良,但她看范查良不太顺眼。 梁国有一句古话,一马不备二鞍,一臣不侍二主,范查良毕竟是叛国背主的小人,小人得志,就会作威作福。范查良稍微显露出得意的神情,雅伦便要打压他的气焰,这也是雅伦的驭人之术。 雅伦道:“你弃暗投明,归顺我大羯国,娶了我们羯国女人为妻,你就是羯人。你若是背叛了羯国,凌迟都算轻的,我杀人的手段,你见识过。” 范查良明白过来,刚才他讲错话了。 范查良谈到洪程秀,态度轻浮,还说洪程秀一直没宠幸羯国女人,这是洪程秀的私事,洪程秀从不宣扬,范查良如何得知?全是从洪程秀亲信的嘴里打听出来的。范查良作为文臣,结交武将的亲信,暗暗打听武将的隐私,可算是犯了雅伦的忌讳。雅伦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见不得结党营私的丑事。她处罚乱党,从不手软,那些人的脑袋被活生生地锤成了肉泥,喂给了草原上的獒犬。 范查良又磕了一个响头:“殿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雅伦道:“起来,往后不可再犯了。” 范查良道:“是,谨遵殿下口谕。” 范查良不敢待在军帐里。他借口要去处理军务,匆匆告退了。 军帐里只有雅伦和桑顿两个人。雅伦拔刀出鞘,刀刃上透出寒意,雅伦放声一笑,自言自语道:“杀,杀,杀,杀尽天下人!” 桑顿道:“阿姐,我也是天下人之一,你要杀我吗?” 雅伦道:“你是我表弟,我把你当成亲弟弟看待。宝吉那不在了,我心里更疼爱你,咱们姐弟是要同心合力的,别闹出嫌隙来,叫外人看了笑话。” 桑顿动了动肩膀,肩头的猎鹰飞起来了,又落在帐顶的木梁上。桑顿向着雅伦走近两步:“范查良是不是外人?阿姐相不相信他?” 雅伦道:“不管他如何谄媚,他终究是个不安分的东西,墙头草,两边倒,杀他也脏了我的刀。” 桑顿道:“他熟悉梁人的军纪律法,阿姐饶他一条狗命,自有用处,小弟佩服得很!” 雅伦笑了笑:“少贫嘴了,你和洪程秀走得近,可要小心留意,若是不把洪程秀看紧点,他肯定会惹出大祸来。” 桑顿摊开双手:“何不杀了洪程秀,报仇泄恨?” 雅伦道:“我还有能用着他的地方。” 雅伦没有详细解释,桑顿也没有继续追问。 雅伦道:“你退下去吧。” 桑顿抬起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躬身弯腰,行了一个礼,这是羌国贵族告别国王的礼节。 桑顿对雅伦格外尊敬,雅伦对桑顿也是格外关照,她道:“鹰棚里新来了几只金雕幼崽,你去挑一只顺眼的,算我送你的一份薄礼。” 桑顿自幼喜爱飞鸟走兽,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没养过金雕。 羯国金雕珍贵无比,他连一根金雕羽毛都没弄到,只能捧着哄着宝吉那,恳求宝吉那把她的那只金雕借他看看,宝吉那不乐意,他也没办法。 宝吉那不在人世了,雅伦竟然愿意把金雕幼崽送给桑顿。 桑顿喜出望外,他笑着说:“谢谢阿姐,我要训练这只金雕,啄瞎华瑶和方谨的眼睛,撕碎她们的皮肉,喂给獒犬……” 雅伦收刀回鞘,淡声道:“她们活不到金雕长大的那一天。” 雅伦走出军帐,旭日初升,广阔的原野上,河水绕过了崇山峻岭,流向远方。 朝霞映得山川焕发红光,河水也像血水似的鲜红,雅伦的脑海里只有“杀死”两个字。她要杀死华瑶,杀死方谨,焚烧她们的尸骨,祭奠羯国的万千亡灵。 *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幽深的山林里,微微地飘荡着烟尘。 方圆百里的村镇已被羯人洗劫一空,只剩一片死寂的废墟,听不到一点人声,也没有鸡鸣狗吠。华瑶站在一块山石上,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乌云轻淡如纱,月光 之下,她记起今日的所见所闻。 天将薄暮的时候,华瑶率兵巡逻,误入一座村庄。村里没有一个活人,房屋纵横坍塌,落满灰尘,杂草丛生,她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荒凉的坟场。 华瑶转身离去,经过一条偏僻的小路,又见路边躺着一具瘦小的尸体,尸体的怀里却是一团黑绒绒的皮毛。 华瑶停下脚步,细看片刻,看明白了,那尸体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抱着一只不到半岁的小狗。锋利的长刀贯穿了小孩的胸腔,劈开了小狗的脑门。小狗昂着头,朝着敌人,露出它尚未长齐的犬牙,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去世了。它只有小小一团,和它的主人一样瘦弱渺小,临死之前,它用它微不足道的力量激烈地反抗着,它的主人也在努力地保护它。小孩和小狗都有一颗年幼而勇敢的心,小孩原本可以长成勇敢的大人,小狗原本可以长成勇敢的大狗,可惜她们的生命早早地终止了。她们遭受过极度的痛苦,在痛苦中挣扎,在挣扎时死去,留给彼此的余温渐渐消失在冰冷的寒夜里。 华瑶怔怔地望着她们。她双手发凉,转瞬之后,又热得滚烫。 她看到了尸体身上虐杀的痕迹,伤口处的鲜血已经流干了。那伤口是弯刀刺出来的,弯刀长约两尺、宽约七寸,名叫“弯月圆刀”,羯人惯用的兵器。 华瑶低声道:“我会为你们报仇。” 华瑶极力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杀意,她真想把羯国屠杀干净。朝堂上不乏劝降求和的文臣武将,他们至今仍在鼓动华瑶割地赔款,换来与羌羯和谈的机会。他们说话不如放屁,这些窝囊废,从没上过战场拼杀,怎会明白战争的残酷? 面对强大的敌人,哀告求饶是没用的,要像草原上的母狼一样凶狠地战斗,像天空中的雌鹰一样亮出锋利的爪牙,死战不退,死守不降,把沧州变成焚烧敌军的十八层炼狱,如此才能震慑北方三大敌国。 雾气迷茫,月光浸透了草木,华瑶低头看着山间清泉,泉水汹涌地流淌,飞溅的水花银光四射。 山上许久不曾有人来过,这里的野菜长得茂盛,蕨菜、山芹菜、黄花菜、蒿芽菜密密层层地堆叠着,刨开山地上的湿润泥土,还能找到木耳、竹笋、芋头和蘑菇。 谢云潇亲自率兵外出打猎,打来了野猪和野鹿。随军出征的厨师也练过功夫。他们挥动砍刀,熟练地宰杀野猪和野鹿,分成许多肉块,扔进大铁锅里,放入山菜、山笋和蘑菇炖煮,煮成一锅热汤,往外冒着引人垂涎的热气。那热气与雾气交融,像是刚刚掀开的蒸笼,水雾飘飘渺渺,掩盖了众人的身影,从远处看过来,竟是什么也看不见。 附近的一处山洞里,燕雨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在皇城吃惯了山珍海味,不太看得上山野小菜。 前几天的饭菜不合他的胃口,他吃得少。今天他饿得受不了,他决定不再挑食了,却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连续奔波了三天,我还没吃过一顿饱饭。” 齐风道:“你从小娇生惯养,宁愿挨饿也不肯吃些粗茶淡饭。” 燕雨道:“你放屁!我哪次没吃?” 齐风道:“你只吃了几口,你还把剩饭剩菜送给沧州官兵,我看见了。” 燕雨冷笑一声:“那几个沧州官兵没吃饱,饿得头昏眼花,我看他们可怜,我动了善心,分点剩饭送过去,救了人家的命!我不像你铁石心肠,你分明知道那些人快饿死了,你也不往别处走一步……” 齐风道:“我值班守夜,我不能走远。” 天宇开霁 第260节 燕雨道:“说得好像我偷懒了似的,就你一个人会值班,别人都不会,你改名叫‘值班’算了,把‘值班’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齐风看也不看他,只说:“聒噪。” 燕雨讽刺道:“你嫌我聒噪,除了我还有谁愿意陪你聊天?我好心陪你解闷,好心倒成了驴肝肺……” 话没说完,燕雨听见了山洞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连忙闭嘴了。启明军的士官带着几个士兵赶来送饭。那士官双手抱拳,恭敬道:“大人慢用,卑职告退了。” 燕雨道:“辛苦辛苦,多谢了,你们吃过了吗?” 士官道:“还没呢,忙完了才能吃上一口热饭。” 燕雨道:“不容易啊,大家都不容易。” 士官忍不住说:“大人您太客气了,您武功高,您多杀几个羯人,比什么都重要,杀光了羯人,咱们都能回乡养老了。” 燕雨听出士官的秦州口音,他记得这个士官是秦州宛城人,却不记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 “家乡”二字,离他太远,他梦里的故居是皇城,是淑妃长住的钟粹宫。宫里挂着素纱锦帐,摆着金玉瓷器,淑妃轻声嘱咐道:“你们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必须仔仔细细地照看公主,寸步不离。皇城规矩森严,你们护住了公主的体面,就是护住了自己的性命……” 时至今日,华瑶已经不需要侍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了。她的武功远高于齐风和燕雨,她的境界日益精进。周谦经常教导她心法口诀,燕雨也听过几句,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燕雨走神的时候,杜兰泽叫了他一声:“燕大人?” 燕雨结巴道:“我,我……” 杜兰泽笑了笑,却没说话。 白其姝也笑了一声:“燕雨又怎么了?他真是怪里怪气的。” 燕雨的脸颊涨红了,支支吾吾,讲不出一个字。他呼吸急促,心跳也变得混乱,齐风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他恼羞成怒,蹲到了山洞的阴暗角落里。 恰在此时,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进了山洞。 华瑶惊讶道:“燕雨,你在干什么?快过来吃饭啊。” 山洞里干燥通风,齐风升起了一堆火,众人围坐在火边,拿出了吃饭用的铁碗。 火光把山石照得暖融融的,微风送来一阵幽淡的花香,气氛并不沉闷。 众人都等着起锅开饭,燕雨握着筷子敲了两下碗,白其姝嘲笑他:“你是来讨饭的?” 燕雨不敢和白其姝吵架,他有气无力道:“我快饿死了,您别见怪。” 华瑶搬动了一口铁锅,那是三尺宽的大铁锅,锅底还沾着烟灰,热气从锅盖的缝隙里涌出来。 华瑶打开锅盖,香气扑面而来。她先给杜兰泽盛了一碗:“饭菜都是热的,你隔着衣袖,捧着碗,正好暖暖手。” 杜兰泽的唇边含着一丝笑意:“多谢殿下。” 华瑶道:“行军路上生活艰苦,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是我心里最要紧的事。” 杜兰泽道:“您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华瑶道:“嗯,我和你心意相通,我明白你的顾虑,你也能猜到我的心思。” 杜兰泽道:“诚如殿下所言。” 谢云潇放下了他的饭碗。华瑶恰好转过身去,没看见谢云潇的动作。华瑶又把燕雨的碗接过来,盛了满满一碗,燕雨感动得热泪盈眶:“殿下……” 华瑶调侃道:“这顿饭能吃饱吗?你别真饿死了。” 燕雨道:“我这就把饭菜全吃光,绝不辜负殿下的温情厚爱。” 谢云潇道:“饭菜才刚出锅,滚烫如沸水一般,你现在用膳,难免烫伤你的咽喉和肠胃。” 谢云潇这一句话,岂不是大煞风景?华瑶和燕雨的君臣之情,全被谢云潇破坏了。 华瑶正在给白其姝盛饭,燕雨只觉得自己在华瑶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杜兰泽,远高于白其姝和谢云潇。 燕雨的心里忽然充满了底气。他记起华瑶说大话的样子,他有样学样,也开始吹牛:“我可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不论生冷的,还是滚烫的,我都能吃,沸腾的开水,我也能喝。每天要是不喝上一壶开水,哎,我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谢云潇道:“你平日里饮用热水,体内若是有灼烫感,热水就在灼烧你的咽喉、食道和脾胃,长此以往……” 燕雨追问道:“会怎么样?” 谢云潇道:“你自有你的命数,倒也不能断定。” 第233章 朱堂紫殿正茫茫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 燕雨疑惑道:“您这是要给我算命?” 谢云潇沉默不语。 燕雨只当谢云潇已经默认了,他把自己的隐私全说出来了:“我的生辰八字是昭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早晨。乡下没有日晷,爹娘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辰,鸡叫了三声,天快亮的时候,我出生了,又过了一会儿,天光从窗户照进来,齐风出生了……” 齐风打断了燕雨的话:“兄长。” 燕雨道:“你记性比我好,你说吧,小时候,我们在村里,有没有人给我们算过命?” 齐风道:“没有。” 燕雨道:“不会吧,你记错了。” 谢云潇早已察觉到了,燕雨不是装傻,他是真傻。 谢云潇语重心长:“你不能随便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外人,以免被人利用,交浅言深更是与人交往的最大忌讳。” 燕雨道:“你们又不是外人,我要是连你们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啊?你们都是 聪明人,我能活到今天,也是托你们的福。” 燕雨一边说话,一边扒了一口饭。果然如同谢云潇预料的那般,沾满汤汁的饭菜还是滚烫的,燕雨“嘶”了一声,差点把饭碗打翻了。 燕雨嘀咕道:“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啊?” 谢云潇道:“你想回京城,更要严格遵守军法,你在军中任职,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若是轻率大意,耽误了正事,必定会招来灾祸,也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罪过,与你同一军营的士兵免不了受牵连。” 谢云潇的语气并不严厉,燕雨却觉得谢云潇像是皇宫里训练侍卫的总教官,只讲规矩,不通情理。 燕雨不敢违逆谢云潇的意思,他附和道:“是,谨遵殿下教诲。” 杜兰泽忽然出声道:“燕雨做事偶尔有些遗漏,却也没有犯过大错。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他对殿下忠心耿耿,把他份内的差事办好了,便也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士。” 燕雨深感惭愧,急得涨红了脸:“杜小姐……” 杜兰泽记起了燕雨在公主府上挨鞭子的惨状,他险些被方谨活活打死了。他后背的伤口皮开肉绽,露出了筋膜白骨,鲜血从他的衣衫上渗出来。他遭受此等酷刑,仍未出卖华瑶,甚至骗过了疑心深重的方谨。 杜兰泽道:“世间万象,变化万千,长处能变成短处,短处也能变成长处。” 华瑶猜到了杜兰泽正在回忆往事,杜兰泽能从方谨的手下逃脱,燕雨也出了一份力。华瑶随意道:“嗯,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杜兰泽微微地笑了一下,燕雨简直不能直视她,她好心帮他说话,他应该向她道谢。可是他的头脑空空的,像是跪在雪地上,连呼吸都冻住了,他硬是挤出一句:“您最有道理。” 华瑶道:“是吗?” 燕雨生怕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恭维道:“是,您有大智慧。” 华瑶审视他片刻,忽然说:“昭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康州东境的日出时间大概是卯时五刻,如此算来,燕雨,你的生辰是卯时三刻,齐风是卯时五刻。” 燕雨惊叹道:“这也能算出来?” 华瑶兴致盎然:“当然,我什么都会算,我精通周易八卦,你和你弟弟都是福星高照的命格,逢凶化吉,福寿双全。” 燕雨立刻就相信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好命,他结结巴巴道:“多谢、多谢殿下。” 燕雨顿了顿,又问:“百年之后,去了地府,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谢云潇答非所问:“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你看破红尘了吗?” 谢云潇道:“恰恰相反。” 谢云潇只说了四个字,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他的言谈举止高深莫测,既像是医术高超的名医,又像是故弄玄虚的神棍。他坐在暗影里,坐姿端端正正,依旧是一派清贵风范。 华瑶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始终没有偏向华瑶。华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坐到他的身侧,顺便给他盛了一碗饭。 谢云潇接过自己的饭碗:“有劳殿下。” 华瑶道:“不客气。” 谢云潇道:“你的碗还是空的。” 谢云潇从华瑶的手里拿走铁勺,再往她的碗里添饭加菜。华瑶自言自语道:“嗯,我也有点饿了。” 谢云潇知道她爱吃山笋,多挑了几块笋片,又选中了两条鸡腿。那鸡腿鲜香多汁,冒着腾腾热气,压住了铁碗的碗口。谢云潇握着铁勺,指尖稍微运力,勺子顶部的一层热气瞬间化作冰刀,锋利无比,把鸡肉从骨头上剔下来,平平整整地盖在米饭上。 “化风为刀”是化境高手的绝招,谢云潇竟然用绝招来切割鸡腿,刀法的劲力掌控得刚刚好,增强一分则太深,减弱一分则太浅,那碗里的鸡肉不见刀痕,肉质仍是鲜嫩可口的。 燕雨道:“这、这武功还能这么用?真是太强悍了……” 谢云潇道:“过奖了。” 谢云潇把饭碗递给华瑶,又把盛饭用的铁勺交给齐风。谢云潇对齐风还算客气,齐风的礼节也很周全。齐风微微低头:“多谢殿下。” 华瑶招呼道:“锅里还有很多菜,你挑你喜欢的吃。” 华瑶这话是对齐风说的,齐风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华瑶转过来的目光,他又把头低下去了。他往自己的饭碗里舀了一勺山芹菜,一勺黄花菜,忽然又多出来一块猪排,那是燕雨特意夹给他的。 燕雨道:“哎,你多吃点肉。” 齐风道:“你给自己留点。” 燕雨道:“那铁锅里还有不少荤菜……” 燕雨和齐风正在窃窃私语,山洞的洞口处吹来一阵冷风。 夜色更深了,天气转凉了,全军上下,没有一个人胆敢大声喧哗。 山风在山谷间回荡,树叶颤动,响着沙沙声。从山洞向外看,还能看见一隙天空,雾气浸在月光里,树枝上缀满了水珠,影影绰绰的,空气中流动着花香和树香,真好啊,华瑶几乎快要忘记尸体的腥臭味了。 华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境并不是十分平静,仿佛将要发生大事似的。她暗暗地规划着行军路线,时不时地看一眼杜兰泽,她还惦记着杜兰泽的身体状况。除了杜兰泽之外,她身边的亲信都有自保的能力,她格外看重杜兰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华瑶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一碗饭差不多也吃完了。她的嘴唇上沾着一点油腥,她正想去洗一把脸,谢云潇递给她一块洁白的手帕。 那手帕上绣着一只猫爪,甚是可爱。华瑶很自觉地接过手帕,谢云潇伸出食指,指尖划入华瑶的掌心,似乎别有深意。 谢云潇的衣袖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只有华瑶注意到他的举动。华瑶也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狠狠攥紧他的手指,又捏又摸,毫无顾忌,他反扣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殿下。” 华瑶道:“我要去巡视军营了,你们慢慢吃吧。” 华瑶站起身来,走出山洞,她抬头望向广阔的天空,天边闪现一道淡金色的光焰。那是沧州官兵的信号烟! 天宇开霁 第261节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飞快跑向一座营帐,推开帐门,帐内竟然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灯火微弱地闪烁着。她转过身,恰好与方谨打了个照面。 方谨道:“你来我的营帐找我,有什么事?你不叫人通报一声,直接推门而入,可是一点规矩也不懂了。” 华瑶道:“现在不是讲规矩的时候,姐姐,你有没有看见天上的信号烟?” 方谨道:“我已经派人出去探查了。” 华瑶语气急促:“方圆十里都是荒山野岭,沧州官兵的信 号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方谨淡然道:“可能是庄妙慧带着援兵来与我汇合了。” 庄妙慧是前任兵部尚书,也是方谨的得力干将。庄妙慧的武功境界极高,善用兵法,屡出奇计,因而得到了方谨的器重。 华瑶追问道:“你们有没有商量过两军汇合的暗号?” 方谨笑了笑,反问道:“你怕我中了敌军的埋伏?” 华瑶道:“不是,姐姐,你仔细想想,庄妙慧若要与你汇合,为什么会在戊时之后放出信号烟?天黑了,山上灯火渺茫,信号烟的光焰却能传到十里之外,万一敌军在附近驻军,又打探到了庄妙慧的动向,庄妙慧岂不是自寻死路?读过兵书的人都知道,雪不过桥,夜不过林。” 方谨道:“我吩咐庄妙慧尽快赶到。她行军匆忙,考虑得不够周全……”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姐姐,我们也在行军路上,距离柯城只有三十里了。” 方谨道:“胆小如鼠。” 方谨毕竟是久居上位的公主,常年与朝廷重臣打交道,帝王心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她从气势上压过了华瑶。 华瑶怔了一怔,她没想到方谨会突然说她“胆小如鼠”,她明明是胆大包天。她愤怒道:“高阳方谨!” 换作另一个人念出方谨的全名,方谨必定会拔剑砍向此人的头颅。可这个人偏偏是华瑶,正如华瑶所说,她放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方谨每一次都容忍了。 方谨沉默地走入军帐之中,华瑶紧紧跟上她的脚步。 华瑶从小做惯了方谨的随从,经常与方谨结伴去学堂上学。学堂里的伴读都是贵族出身,争着抢着巴结方谨,却见方谨的好脸色只给了华瑶,这使他们心生妒忌,嘲笑华瑶是方谨的“小尾巴”。 彼时,华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说:“我要一直做姐姐的小尾巴。” 此时,华瑶沉声道:“你要听我一句话,千万不能草率行事。” 方谨道:“如此浅显的道理,不用你来教我。” 华瑶自顾自地解释道:“敌军擅长车轮战术,我军的行踪一旦被敌军察觉,敌军就会调派四十万援兵,全力围剿我军。敌军麾下高手如云,松林堡之战的那天晚上,你和加鲁达交过手,加鲁达号称‘羯国第一勇士’,可他勇猛有余,功力不足,他的武功境界在羯国连前十都排不上,他把你打伤了。姐姐,你的伤势痊愈了吗?” 方谨道:“我的伤势,与你何干?” 华瑶道:“姐姐!” 在方谨的面前,华瑶说话的语气不够严厉,不够沉稳,或许是因为她多年来养成了习惯,“姐姐”这两个字,早已深深地刻入她的脑海。 华瑶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微妙感应。她抓住一把竹椅的椅背,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倘若羌国、羯国、甘域国共同出动全部兵力,环绕我军组成包围圈,你我都是插翅难飞,你听懂了吗?敌军有八十万精兵,我们轻功再高,也逃不出去。” 方谨侧目,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别再挑衅我了。” 华瑶像是没听见方谨的话。她走近两步,又问:“姐姐,你派出了多少暗探?” 方谨道:“二十人,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华瑶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营地?” 第234章 巡遍山川千万里 华瑶双手叉腰:“你能…… 方谨道:“一刻钟以前。” 华瑶道:“消息传回来了吗?” 方谨不以为然:“你太着急了。” 华瑶紧盯着她的双眼:“敌军快要追上来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谨反倒笑了。她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先前我就提醒过你,敌军会在通往柯城的路上设下埋伏,你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 华瑶也笑了一声。她急步向前,瞬间握住方谨的肩膀,手掌运力往下沉,重力压在方谨的肩头,方谨站立不定,踉跄后退,跌坐在竹椅上。 华瑶点住了方谨的穴道。方谨毫无反抗之力,怒骂道:“无耻小人!” 华瑶站在方谨的身前,低头弯腰,悄声道:“我不是小人,姐姐,你亲口说过,我长大了。” 方谨从小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她的情绪极少外露,华瑶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现在真是怒火高涨,她的面色微微泛红,杀气从她眼睛里射出来,她又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小兔崽子。” 方谨说脏话的本领远不如华瑶,华瑶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识抬举又怎样?识时务才是最重要的。 华瑶和方谨结盟以来,顾全方谨的颜面,谈论正事也会尽可能地顺着方谨的意思。方谨非但不领她的情,还骂她胆小如鼠,她偏要做出胆大包天的事,让方谨看看她的真面目。 方谨冷声命令道:“立刻解开我的穴道。” 华瑶道:“我怕你跑了,姐姐,你好好坐着,听我说,敌军来势汹汹,你我必须相互配合,保存主力军队……”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帐门外的脚步声匆忙掠过。方谨的侍卫跪在门前,轻声道:“启禀殿下,暗探传来求救的急信。” 方谨道:“把信送进来。” 那侍卫也不知道方谨的身边无人伺候,按照宫里的规矩,方谨并未召见他,他不能踏入帐门半步。他把信封插入门缝里,信封落到了地上。 华瑶眼疾手快,把信封捡起来了。她不等方谨发话,迅速拆开了信封。 方谨被华瑶气得头昏眼花。当着方谨的面,华瑶竟敢窃取密信,方谨的怒火涌上心头,强忍未发,只说:“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回答:“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方谨才说:“先前我只当你是野心滔天的孽障,却不知道,你的言行举止竟然粗鲁到了这个地步,半点礼法都不记得,完全丧失了皇族的风度,活像是下三滥的强盗土匪,做出这般败坏门户的丑事。” 华瑶轻佻地笑了一声:“你真的生气了吗?” 方谨道:“你给我滚过来。” 华瑶双手叉腰:“姐姐好大的威风,我不想滚,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方谨气到了极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沉默半晌,心境反倒平复了。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大人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面色渐渐冷静,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 华瑶把密信递给方谨,方谨抬头看她,她顺手解开了方谨的穴道。方谨原本还想踹她一脚,又瞥见信纸上的字迹来自庄妙慧,方谨没空理会华瑶,只顾着读信。方谨面不改色,华瑶叹了一口气。 方谨道:“你果然判断失误了,今晚的信号烟是庄妙慧发出来的,与敌军毫无关系。庄妙慧是我的人,她效忠我十几年了。” 华瑶低声道:“你先把密信看完了再说话,庄妙慧怀疑敌军跟踪她,因此她放出信号烟,向你告急,你的暗探把她的密信送回来了,敌军恐怕已经发现我军的藏身之地。” 方谨看完了密信的最后一个字,又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灯台上,烧成灰烬。她问:“你并未看见敌军的人影,只不过凭着你心里的臆测,断定敌军追踪而来,你可知我的暗探也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敌军怎能察觉他们的行迹?” 华瑶道:“你太小看敌军了。” 时不待人,华瑶走出军帐,下令全军戒备。方谨站在华瑶的背后,华瑶也没追问方谨究竟有什么打算。华瑶深知方谨本性固执,仅凭她的三言两语,方谨绝不会相信她。 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也是老成持重的人,方谨对徐信修并非十分信任,徐信修尚且不能说服方谨,更何况是华瑶呢?华瑶不愿再多费口舌了。机缘巧合之下,华 瑶读完了庄妙慧传来的密信,这已是上天眷顾的好运。 远方又闪过了两道信号烟,烟雾的颜色是极亮的白金色。 方谨提醒道:“那是你们启明军的信号烟。” 方谨走到华瑶的身旁,转头看向华瑶,只见华瑶神情肃穆。华瑶的双手紧握成拳,拳峰处的硬骨头全凸出来了。方谨了解华瑶的习惯,华瑶心情慌乱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握拳。 方谨道:“你吓坏了,吓得不敢说话了。” 华瑶道:“那不是启明军的信号烟,是敌军俘虏启明军之后,从启明军的手里截获的信号烟。” 方谨道:“启明军被敌军俘虏了?” 华瑶自言自语道:“他们追上了伤兵队伍。” 华瑶唤来她的侍卫紫苏,沉声道:“传令全军,立即备战,所有人必须在半刻钟之内收拾完毕,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 启明军正在迅速行动,沧州官兵还不明白如今是怎样一种状况,却也不敢吵闹,陷入到一片诡异的寂静和沉闷之中。 方谨的疑心仍未消除。她犹豫片刻,终归是下令了。她命令沧州官兵也加紧备战。这或许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她眺望远方,火光从山峰上升起来了,月亮在缭绕的烟火里燃烧。 华瑶也望见了火光,她道:“通知全军,向北行进。” 方谨道:“为何?” 华瑶道:“我自有决断,你不必多问。时间紧迫,我来不及解释。” 华瑶身影一闪,跳到了三十丈之外。她和杜兰泽、周谦、谢云潇等人汇合了。他们四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方谨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只看见杜兰泽的脸色煞白,连一丝笑意也没了。 不知是何缘故,方谨忍不住笑了笑。她还记得杜兰泽跪在她脚边时的谦卑姿态,如今的杜兰泽站在华瑶身侧,满心满眼只有华瑶一个人。 松林堡之战的那一夜,启明军动用数百座火炮,炸死敌军三万人。那数百座火炮交错排列,前排的火炮连珠发射,装填弹药时,炮兵会推动炮车,沿着杜兰泽预先划定的轨迹后退。后排的火炮弹药充实,重归前排的位置,前后两排火炮轮流交替,炮火连续不断地炸响,原是依靠杜兰泽的老谋算深。她的计谋策略,无不精妙,她对华瑶的忠心,无人可比。 方谨不禁回忆起自己最器重的那一位谋士,此人已故多年,生前也对方谨忠心耿耿,甘愿为方谨奉献一切。可惜顾川柏泄露了她的秘密,她死在皇帝的手里,她只留下一句遗言,她不能为方谨尽忠尽节,只求来世再续君臣之缘。 往事如烟,方谨的心境毫无起伏,甚至没有一点惋惜或者悲伤的情绪。她指挥沧州官兵排布军阵,她的暗探又传来急报:“启禀殿下,敌军的前锋部队约有三万人,请殿下早作准备……” 前锋人数超过了三万,这是惊天动地的大战。 华瑶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她还知道庄妙慧距离启明军约有二十里,敌军的另一支军队正准备偷袭庄妙慧。庄妙慧察觉到了危险,这才放出了信号烟,等到方谨的暗探赶来,庄妙慧传信求救,盼着方谨调来援兵。 敌军为了干扰启明军的判断,特意点燃了启明军的信号烟,反倒证实了华瑶的猜测。此地不宜久留,敌军的主力部队将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包围山岭,趁着天还没亮,启明军必须尽早撤退。 大敌当前,沧州官兵不受华瑶差遣,方谨又是个固执的掌权者,华瑶有些心烦意乱。她喃喃道:“庄妙慧怎么办?” 谢云潇道:“庄妙慧毕竟是兵部尚书,也许她自有办法解围。 ” 杜兰泽道:“她解不开。” 华瑶双手背后:“那她率领的那两万精兵……” 杜兰泽道:“那两万精兵,出身于沧州飞虎营,是精兵中的精兵,素有纪律,战功赫赫,到了战场上,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 正因如此,华瑶舍不得放弃他们。 华瑶道:“半刻钟之前,我派人去给庄妙慧送信了,我还送给她一张地图,指引她逃往北方,她要是愿意听我的话,我保证飞虎营的两万精兵都能逃过一劫。飞虎营的生死存亡都由她决定了。” 烟尘飘散过来,灯光朦胧,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话的声音更低沉几分:“飞虎营的两个副将军都被洪程秀杀了。飞虎营投靠了庄妙慧,就算是投靠了方谨,如果他们不肯听从你的命令,你也不必再为他们做打算。启明军也有精兵强将,顾全大局才是当务之急。” 华瑶道:“嗯,我自有规划。” 谢云潇略微低头,原是想细看华瑶的神色,却又注意到了周谦的目光。 周谦自顾自地搓了搓脸,谢云潇记得沧州飞虎营也是周谦一手创立。将近一百年以前,周谦还是兴平帝的宠臣,兴平帝命令她镇守边疆,她在沧州施行府兵制,士兵闲暇时务农种地,战乱时披甲骑马,自耕自食,自给自足,从不侵扰平民百姓。 周谦亲自选拔兵将,每年每月切实考核,通过考核的精兵强将才能归入飞虎营,这一制度沿袭至今。朝廷把飞虎营看做沧州的最后一道防线。 天宇开霁 第262节 沧州全境是否会沦陷?此时此刻,不得而知。 敌军坐拥八十万大军,华瑶如何与他们抗衡?他们与大梁国的仇恨不共戴天,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归顺华瑶。 华瑶感叹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启明军已经准备妥当,全军沿着西北方的山路行进。华瑶坐在马背上,牵紧缰绳。她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骏马,名叫“大枣”,极有耐力,极有灵性。大枣一路上健步如飞,偶尔还会靠近谢云潇的那匹黑马,总是跑得比黑马更快一些。 大枣跟随骑兵跑过了十里路程,启明军的后卫部队传来消息,敌军的前锋快要追上后卫了。战鼓声像是催命符一样急促地响起来,华瑶转头向后望去,只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敌军射出的飞箭如暴雨般密集,朝着北方直射过来。 雅伦发出刺耳的喊叫:“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第235章 谁料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 敌军的行军速度太快了,远远超过了华瑶此前的预计。华瑶的心跳也变快了,她的双手把缰绳攥得更紧了。 怎么办?华瑶向来是临危不乱的人。此时此刻,她也无法控制恐惧在她的心里缓慢滋长。她绝对不能与敌军开战,拖延的时间越长,敌军的援军人数就越多,若是不能在三个时辰之内甩开敌军,敌军必定会包围启明军。这一次的包围圈,远比东无在永州围剿她的那一次还要严密得多,东无只有五万兵马,敌军共有八十万精兵。 那八十万精兵一定会分批抵达。 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夜色已深,寒冷的 空气侵入她的肺腑,冰冻似的寒意蔓延到了她的全身上下。她下令道:“继续向北行军!!” 谢云潇紧跟着华瑶行军。他隐约记得北方是一片广阔的湖泊。湖水连接着沧州河道,向南延伸,通往岱江,直达秦州。 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的计划,也不知道启明军今夜如何逃脱。谢云潇在军营里的职责主要有两项,第一项,训练初入军营的部分士兵,第二项,统筹调度凉州精兵。谋划计策,调整战术,并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他也不会追问太多。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华瑶和杜兰泽的“权谋之术”远胜过谢云潇,谢云潇信任她们二人的能力。他猜到了她们早已准备好了对付敌军的方法,至于具体是什么方法,他毫无头绪。 谢云潇自言自语:“殿下,万事小心。”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极轻,像是深夜里的一丝微风,从华瑶的耳边飘过去了。她经常听谢云潇说“万事小心”,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甚至有些不耐烦了。今夜此时,她忽然明白了,“万事小心”只是一个托词,谢云潇真正想说的是“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谢云潇的心里正念着这四个字。今生今世,此情此意,无论阴司阳界,天上人间,他永远不会与她分离。 启明军向着北方飞速行进,越过山岭,穿过森林,直奔一片名为“莫开”的湖泊,莫开湖水域广阔,长宽超过七百里,终年弥漫着冰冷湿润的雾气。 敌军穷追不舍。雅伦命令属下放出飞箭流弹,启明军受伤无数,敌军的马蹄践踏着伤者的身躯,伤者也变成了死者。鲜血,烂肉,哀嚎声,惨叫声,密密地伏倒在潮湿的土地上,雅伦忍不住笑了起来:“死了多少人?” 雅伦的心腹大将图格回答:“两千人。” 雅伦道:“太少了。” 图格抬起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他弯下腰,谦卑地行礼:“殿下,我向您承诺,没有一个梁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雅伦道:“践行你的诺言,图格。” 图格的心里充满了杀戮嗜血的痛快之感。他抓起一把锃亮的长刀,那是凉州大将惯用的“鱼鳞精钢刀”。他亲手杀死了凉州军营的一位大将,夺取了这一把鱼鳞精钢刀,此刀是他钟爱的兵器。他要用此刀砍下华瑶和方谨的头颅。他兴奋得快要烧起来了,火焰正在他的胸膛之中熊熊燃烧,大梁国的公主,至高无上的公主,将会死在他的刀下。 图格热衷于杀死位高权重的人,尤其是女人,年轻高贵的女人。他不敢对雅伦透露一丝半分,但他的目光出卖了他,那种强烈而疯狂的渴望,令人厌恶。 雅伦冷声道:“你带着第一队武功高手奔赴前线,不要冲击启明军的大部队,从侧面进发,尽快破坏启明军的阵型。” 图格道:“遵命,殿下。” 图格立刻率领三千武功高手直冲启明军。他们全速行进,追赶启明军的军阵侧翼。他们射出的飞箭密集得几乎没有空隙,结结实实地扎在一辆飞车的车厢上。 杜兰泽正坐在车厢里,燕雨和齐风随车奔跑。燕雨紧张得快要呕吐了,他转身向后看,敌军人数众多,一眼望不到尽头。 齐风制止道:“别看!” 燕雨喃喃道:“真的要完了,死定了,我们……” 齐风道:“兄长!” 华瑶调派了三百个武功高手保护杜兰泽,燕雨和齐风只是那三百人之中的两个。杜兰泽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差池。 齐风边跑边说:“兄长,你不能……” 齐风这一句话并未说完,燕雨已经明白了齐风的意思。今时不同往日,燕雨不能再说出一句动摇士气的丧气话,虽然他们身处绝境,却也要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齐风道:“一,二……” 齐风和燕雨作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彼此都能体会到对方的微妙心思。燕雨大概明白了齐风的深意,第一,保护杜兰泽,第二,活下去。 燕雨道:“酱牛肉,桂花糯米酒……” 齐风也知道燕雨正在想什么,一个多月以前,京城湖畔的那一座宅子里,他们和华瑶、杜兰泽等人围坐在桌边聚餐庆贺。木桌上的热锅里,汤水滚沸,烫熟了的牛肉、羊肉香气四溢,那一夜的酒水是桂花糯米酒,香飘十里。 齐风道:“还会有的。” 燕雨道:“是啊。” “砰”的一声巨响,箭头又扎入了车厢,燕雨赶忙道:“杜小姐!” 杜兰泽回答道:“我没事,你们小心些……” 齐风一跃而起,跳到了半空之中,他的剑光如白虹闪烁,劈开了成百上千的飞箭。他落到车厢的顶上,单膝跪地,冷风在他耳边呼啸,他看见图格的目光如箭一般直射过来。 图格放肆地大笑道:“宰了他们!华瑶的侍卫!!杜兰泽就在这儿吧,哈哈,咱们的运气真好!” 齐风完全没料到图格竟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还猜到了杜兰泽藏身何处。他怀疑启明军的军营里,甚至是大梁朝的朝堂上都有奸细。他没读过书,却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既然敌军如此了解启明军,启明军的处境真是万分危急的绝境,此前他们经历过的每一场战争,都不能与今夜相提并论。 图格一刀挥向齐风,齐风又从车厢上跳了起来。图格的刀锋一划,闪烁着寒冷的紫光,刀上有毒! 齐风高喊道:“敌军的刀上有毒!” 图格怒骂道:“臭小子!” 杜兰泽出声道:“快向东走。” 图格道:“你走不了!” 图格带来了三千名武功高手,他们的武功境界精湛高深,极快地抢占了上风,齐风以及其余众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图格一刀猛然斜劈,劈开了车厢,同时连贯的另一刀直砍齐风。 齐风正在与另外三个高手交缠,他的剑锋被他们夹击了。这一瞬间,燕雨使尽全力挥剑一砍,耗尽他毕生所学,只听得“铮”的一声剑吟,他震开了图格的长刀,又飞快地闪身护住了杜兰泽。 图格全力一击之下,齐风竟然毫发无损。齐风来不及感谢燕雨的救命之恩,只能拼命为燕雨杀出一条退路。 燕雨把杜兰泽抱入怀中,他抱着她在深夜里狂奔。他此生从未跑过这么快,像是赶着去投胎似的。杜兰泽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他托住她的后背和双腿,他感到她是如此单薄瘦弱。她后背的骨头形状一根一根清楚分明,轮廓突兀地扣入他的左掌。她的腿上也缺乏血肉,硬硬的腿骨石头一般硌着他的右手,他又害怕,又担心,又疼惜,又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你以后要多吃点饭……” 杜兰泽道:“你也是。” 你也是,杜兰泽只说了三个字,燕雨却忽然很想哭,要忍住!忍住!他警告自己。他早已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他承认他是一个爱哭的窝囊废。可是窝囊废也有勇猛的一天。他躲开了敌军的追击,转入东侧的一片密林。 图格的武功远在齐风之上。他并未与齐风争斗太久。他直冲密林,猛然后退,他感受到了强烈浓重的杀气,绝世高手的杀气! 周谦从树上跳了下来。她的动作迅速之极,不是“跑”,也不是“飞”,而是一道光,刹那闪现,她的剑气劈到了图格的肩膀。 图格的武功比周谦想象中更高。他没有立刻死在周谦的剑下,只是他的左肩受了一些轻伤。此等高深的境界,也让周谦对他刮目相看。他的铠甲已被碾得粉碎,他的肩膀上却只有一条血痕,这一门功夫名为“金铁塑身”,比起“金钟罩铁布衫”还要更高一层,绝非寻常武者所能领会的独门奇招。这也难怪,图格是羯人高手榜上的第二名。 周谦已有数十年不曾与羯人交手。她没料到羯人的武功精深至此,看来她也要与羯人决一死战了。她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婆,将要誓死守住国门。她早已看惯了生死存亡,因此她并不在乎自身的寿数命运,她活了一百四十年,太久了,久到前尘往事都记不清了,她甘愿用她的性命换取年轻人的生路。 今夜燕雨的行动也在周谦的意料之外。燕雨的武功并不是第一流境界,他如何从图格的手里抢来了杜兰泽?他或许是怯懦的人,但他并不软弱,华瑶也没有看错他的潜力。 周谦出招奇快,图格慌忙接招,鲜血飞溅,数百名启明军偷袭了图格的属下,刀剑击撞的巨响从四处传来,图格这才察觉,他落入了启明军设置的陷阱! 图格几近暴怒地望向杜兰泽,他从她苍白的脸上望见了嘲讽的笑意。她的眼神无畏无惧,满含着挑衅的讽刺意味,图格这才明白她是以身作饵!她知道启明军和沧州军营之中都有奸细,她甚至猜到了奸细究竟是谁,她故意向奸细泄露消息,以身作饵,诱使敌军派遣先锋精锐追击她的车队。 何等缜密的心计,何等狂妄的勇气。 图格恼羞成怒,痛骂道:“臭女人!!” 周谦一剑狂斩图格的脖颈:“你要死在女人的手里。” 图格与周谦仍在交战,由于周谦这一方 偷袭成功,图格的属下伤亡人数超过了两千,只剩不到一千的残兵苦苦支撑。周谦攻势极快,图格甚至无法抽空放出信号烟,更无法通知雅伦调派援军。 杜兰泽把头埋入了燕雨的胸膛,燕雨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他说:“杜小姐……” 杜兰泽道:“我闻不惯血腥味,我很想吐。” 燕雨毫不犹豫地说:“吐到我的怀里吧。” 杜兰泽摇了摇头:“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燕雨道:“没关系,以后也用不到了。” 杜兰泽猛然抬头看向他,他急忙改口:“不是,我,我是说,你吐到我的身上,这件衣服,我就把它扔了,以后再也不用穿了,换别的,我去买一件新的,新的衣服。你看我穿新衣服,我穿给你看……” 杜兰泽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原来她的哭泣是悄无声息的,他心想,原来她也会为他流泪,这真是他的荣幸之至了,可他不想让她哭,他想说,别为我流泪,我不值得,我只是……只是一个武功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过往的这几年里,他和齐风经历过多少生死绝境?他真的算不清了,承蒙上天眷顾,他和齐风死里逃生,时至今日,他的那些好运气,怕是已经耗光了。 他的神智几乎是模糊不清了。他渐渐地跪到了地上,可他还没有放手,他紧紧地搂着杜兰泽,他说:“我……我中毒了……后背上……” 燕雨的后背上有一条血痕。鲜血流淌,那血是紫红色的,早就弄脏了他的衣裳。他身中剧毒,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他说:“好像是九死……羯人的毒药,叫九死,公主说过……这药是紫色的,世间剧毒,没有解药……我死后,求你……求你多吃点饭……多穿衣裳,不要、不要着凉了……” 他憎恨自己没读过书,不认字,没墨水,临别之际,竟然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他忽然就很想笑了,笑他这一辈子,活得糊里糊涂。 杜兰泽的眼泪落在他的脖颈里,又热又烫,她慌乱地搂住他的头颅,让他倚靠在她的怀里。他做梦都不敢想象这样的优待,他竟然被她抱在怀里了,看来上天对他仍有眷顾,雨水终将会落下,人也终将会死去,他能在死前感受到她的怀抱,他还有什么遗憾?他不记得了。 杜兰泽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恍然以为此身不在人世。她轻声道:“等一等,你耐心些,等一等,周前辈快过来了,她能救你……今天晚上,你真是大梁朝第一勇士。你救了齐风,又救了我,你抱着我跑过来,还把敌军引过来了。那是敌军的先锋部队,最精锐的三千人,他们都快死了,图格也快死了,他是羯国第二高手,他死后,必定重创敌军的士气,这是你的功劳,你考虑得十分周全,我都没有你想得周到……” 燕雨呢喃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会讲成语……” 杜兰泽破涕为笑:“你会讲这一句成语,你就是饱读诗书了,你是智者,我是愚者……” 燕雨听不清她的话。他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忍不住也流出了眼泪,泪水沾湿她的衣衫,他道:“我害怕残疾……还不如死了……” 杜兰泽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留在世上,能过一天是一天,或者还有机会……游历大江南北,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江南风景吗?” 其实她也活不长了,她把她的秘密告诉他:“我的寿命也只有两年了。我想让你活下来,陪着我,度过这两年,好不好?” 燕雨拼尽全力维持着他的意识:“你怎么会……怎么会只有……两年……” 杜兰泽道:“我这具身体,破破烂烂,修补不好了。” 燕雨道:“你……你每天都……” 杜兰泽道:“我每天吃补药,涂脂抹粉,装扮出红润的面色,只是为了欺骗公主。公主也被我骗过去了。” 燕雨紧咬牙关。他的脸部肌肉抽搐着,惨白的嘴唇张开了,分明是想痛哭失声,可他挤出了一个笑:“你……你真聪明……” 杜兰泽道:“你真勇敢。” 燕雨道:“我……我……” 天宇开霁 第263节 他的额头又冰又凉,杜兰泽低头,把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她的情绪也不受她控制了,她不可自拔地想起她的爹娘,哥哥姐姐,他们也曾用性命保护她。她感到极度的痛苦,这种痛苦摧残着她的心神,她泪如泉涌:“你应该留在世上。” 燕雨回答:“你也是……” 不久之前,杜兰泽曾经对他说过这三个字,“你也是”,如今他如数奉还。他记得她对他的关心体贴,他想把这一份关心体贴加倍地还给她。 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三个字。他的气息在她的哭声中渐渐停止了。 第236章 白屋寒舍御八方 姐姐,你我姐妹情深,…… 杜兰泽无法从巨大的伤痛中恢复过来。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心里针扎似的刺痛,痛得抽筋,痛得刺骨,喘不上气了。她想笑又想哭,笑不出来,哭不出声,连呼吸都不能继续,她的喉咙已经堵塞了。 她想躺在地上睡一觉,这一觉睡醒,她会见到燕雨,也会见到她的家人。这世间的痛苦、折磨、悲哀、煎熬……凡此种种,是是非非,总是无穷无尽,她也想尽快解脱了。 “解脱”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瞬,她猛然抬起头来。她的腰间还挂着一块平安符,那是华瑶送给她的礼物。 平安符沾上了血迹,鲜红的血迹,浸透她的衣衫。她的面容苍白如纸,毫无一丝血色。 她仰头望天,天色暗沉,月明星稀。刀光剑影落在数十丈之外,冷风中掺杂着血腥气,她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不少。 她经历过几次生离死别,受尽命运折磨,可她至今仍未屈服。各人各有不同的命运,她终归是会坦然接受。无论是当年沦落贱籍,还是如今大限将至,她始终不曾放弃一切。活下去,她要活下去,能活一天是一天,她要亲眼看见天下太平,否则她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杜兰泽睁大双眼,冷静地观望着战局。 启明军已经占尽上风,周谦一剑横穿图格的胸膛,击破了图格的护身功法。图格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踉跄一步,还没来得及看清周谦的招式,雪亮的剑刃一闪,斩断了他的脖颈。他的身躯轰然倒地,前后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他死在了周谦的剑下。 敌军的这一支队伍原本是有三千精锐,却在树林之中遭遇启明军伏击,三千精锐伤亡过半。图格惨死之后,敌军的士气一落千丈,启明军大获全胜,杀光了敌军的三千精锐。 此时齐风才赶到了树林。他的脚步很慢,比平常慢了许多。他早已察觉到了燕雨的状况,但他 无法动用轻功,他浑身每一个部位都像是受到了重创,疼痛难忍。 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他的疼痛是从燕雨的心里传过来的。骨肉相亲,血脉相连,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燕雨的情绪,恐慌,绝望,欲哭无泪。 他听不见燕雨的声息。或许燕雨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也死了一块。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噩梦一般的困境。他想到了那一夜,他和燕雨吵架了。他嘲笑燕雨是个懦夫,逃兵,胆小鬼。他不用正眼看燕雨,燕雨咆哮道:“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在世上,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齐风跪下来了。他跪在了燕雨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长久以来,他的心里都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多半是和华瑶相关的。他见到华瑶,总是免不了心生喜悦,喜悦的同时,也伴随着恐惧,他害怕,终有一天,他会与华瑶分离,此生不复相见。 他嘲笑燕雨懦弱,可他自己不也是懦弱的人吗?他总在团聚时,担忧离别,总在欢乐时,自寻烦恼。他的快乐从来都不是纯粹的,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喜忧参半。但他从没想过燕雨会离开他,从没想过。 直到此时,齐风才恍然察觉,自己对燕雨的态度并不是很好,他讥讽他,嘲笑他,在他腿伤还没复原的时候,断然把他赶出了自己的房间。 齐风越想越后悔,他不该如此对待自己唯一的亲人。 他和燕雨一同降生在这世上,同胞双生的亲兄弟,又怎会落到生离死别的下场?! 他想不通。 他喃喃道:“别走,兄长,别丢下我一个人……别走,我跪下来,求你……求你,我求你……” 泪水划过他的脸颊,点点滴滴,落到了燕雨的衣襟上。 他才发现自己也哭了,他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小时候。 那一年,村子里闹饥荒,齐风摔断了腿,燕雨背着他,走在山路上。 齐风哭着哀求道:“你把我放下来吧,哥哥,你也没劲了,我们都快饿死了,饿死了……” 年仅七岁的燕雨回答:“不放,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哪有哥哥放弃弟弟的道理?你可还记得爹娘的嘱咐,咱们兄弟俩,要互相照顾,我答应了爹娘……” 说到此处,燕雨没劲了。他双膝跪地,齐风从他的背上摔下来,他们倒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锋利的石头刺入他们的肌骨。鲜血流淌,齐风只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以及潮湿阴冷的泥土气息。 往事难舍,旧日难忘,齐风艰难地喘息着,他的心脏已经痛到了极致,抽搐不止,反倒不觉得痛苦了。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深陷于茫然的旋涡里,他只会不断地重复两个字:“求你,求你……” 周谦正在尽力救治燕雨。 燕雨的气息断绝了,只是尚存一丝内力,勉强护住了他的心脉。剧毒侵蚀着他的身体,紫红色的鲜血从他伤口流出来,他面容凹陷,躯体沉重,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死人。 周谦使出了针灸绝技,还是无法遏制毒药的蔓延。她闯荡江湖的这些年来,不曾见过如此凶险的毒药。 周谦哀叹道:“无药可解,节哀顺变。” 时间紧迫,敌军的援兵必定会在一刻钟之内赶到此地。 周谦正打算放弃燕雨,齐风跪在了她的脚边,他颤声道:“求您,救救他,周大人……” 周谦道:“起来吧,孩子。” 行军打仗,最忌讳感情用事,那些责备的话,到了嘴边,竟然还是说不出口,周谦看向齐风的目光之中略带一丝同情。趁着敌军还没追上来,她迅速指挥启明军撤退,顺便说了一句:“我也救不了他。” 齐风道:“他还没死,他的心脉……” 周谦叹了一口气:“是啊,他的心脉尚未断绝,但他中毒已深,毒性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肝脏和肾脏受损尤其严重。他的腹腔积满了淤血,肝肾也快烂透了……” 烂透了? 什么烂透了? 耳鸣声变成了轰鸣声,齐风的心头涌出爆裂般的剧痛。他咳嗽了一声,嘴角流出了血水,眼角又流出了泪水。他问:“能不能把我的性命……换给燕雨?” 周谦听见他的问题,很是惊讶,却也能理解他的感受,亲友离别,骨肉分割,在这人世间,痛苦之极的事,莫过于此。 周谦只能尽力用银针护住燕雨的心脉。她叮嘱齐风亲自护送燕雨,再用内力维持燕雨的血脉运转,随后她亲手给燕雨喂了一种罕见的草药。她说:“这是永州长回岭特产的草药,能让活人陷入沉睡,保得一息尚存,燕雨会不会死,能不能醒过来,全靠他自己的造化了……” 齐风道:“他自己的造化?” 周谦道:“是啊,也许,燕雨过两年就会醒过来,也许,他永远不会醒过来了。当年我误服了此种草药,我在永州深山里沉睡了三十年之久。燕雨的内功远不如我当年精深,你好生照顾他,也算是寄托你未遂的心愿了……” 周谦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齐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谦把草药喂给燕雨,其实只是让齐风留个念想,燕雨虽然还能活在世上,却只是个活死人。他此生不会再醒过来了。 等到齐风渐渐忘记伤痛,便也能从中解脱。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 敌军的援兵快要赶过来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启明军重新排好了军阵,周谦又把杜兰泽送上了一辆马车。杜兰泽双手冰冷,浑身颤抖,周谦紧握着她的手腕:“孩子啊,你的身体……” 杜兰泽道:“我没事,请您务必保重,您也是公主的倚杖……今夜此战,不得不胜,敌军必败,我军必胜……” 杜兰泽气息衰弱,她的目光掠过周谦的腰腹,周谦惊觉她的观察力细致入微。杜兰泽显然是又犯病了,她头晕目眩,心跳耳鸣,她竟然还能看出周谦的伤势。 方才周谦与图格交战,为了尽快解决图格,周谦采用了奇招绝技,专攻图格的下盘。图格反攻周谦,刚烈的劲风撞到了周谦的腰上,撞碎了周谦的一块胯骨。这般伤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周谦杀死图格之后,连忙服用了止痛药,她的行动不像从前那般轻便灵活。可她的心境丝毫不受影响,正如杜兰泽所说,今夜此战,不得不胜,敌军必败,我军必胜。周谦随时可以牺牲自己。 启明军正在夜色中行进,敌军的援兵穷追不舍。周谦率领众人与大部队汇合,她远远望见了华瑶的身影。华瑶临危不乱,众多侍卫环绕着华瑶,组成一个结实的护盾。 华瑶听见了敌军的喊叫声,敌军快要追上来了!她转过头,观察着众人的动作,启明军有条不紊地行进着,谢云潇依然陪在她的身旁。谢云潇的神色也很平静,仿佛今夜并未发生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 华瑶自言自语道:“决一死战。” 谢云潇道:“殿下百战百胜。” 华瑶对他笑了一下,极淡的一个笑容,却让他失神一瞬。也不知为何,他记起了一句古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谢云潇回过神来。他牵紧缰绳,追随华瑶跑向广阔的水域。 这一片湖水名叫“莫开”,源于成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开湖占据了天时地利,水域的长宽超过了七百里,连接岱江,直达秦州。 去年春天,白其姝从沧州调集粮食运往秦州,正是借助了莫开湖的水路。启明军的水师十分熟悉莫开湖,华瑶也把莫开湖的地形地貌记得滚瓜烂熟。 子时已过,夜色正浓,莫开湖上,水雾迷漫,浩瀚的湖水一望无际。高达十几丈的大船伫立在水面上,旌旗林立,桅杆高耸,战鼓声震耳欲聋。 这是启明军最精锐的一支水师。水师统领戴士杰已有十几年的水上作战经验,今夜的风向极好,战鼓声也敲得极响。戴士杰道:“天助我军!” 启明军登上了战船,华瑶也跑到了一艘战船的楼台上。寒风吹拂着她的衣袖,她冷静从容,像是久经沙场的战将。谢云潇、周谦、杜兰泽正站在她的背后,她只看向杜兰泽:“你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杜兰泽道:“殿下,燕雨他……” 华瑶道:“我已经听说了。” 华瑶的声调没有一丝起伏,她又在自言自语:“大敌当前,不得不胜。” 杜兰泽莞尔一笑:“诚如殿下所言,敌军必败,我军必胜。” 华瑶不再谈论燕雨。她从小和燕雨一同长大,对她而言,燕雨绝不是寻常的侍卫。可她自己也不是寻常的人,她肩负着十万启明军的信赖,甚至是沧州、永州、凉州乃至整个大梁朝,数万万人的生死命运。 无论敌军的攻势何等猛烈,无论启明军的牺牲何等壮烈,她必须保持冷静,从始至终,她不能流露出一丝焦躁或者悲伤。这也是兵法战术的至高境界,此等境界,可以用四个字形容,“攻心”和“守心”。《三国志》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就是这其中的道理。 华瑶低声道:“雅伦的战术并不激进,她不会贸然进攻启明军的大部队。她生性多疑,谨慎小心, 总要调派先锋部队刺探军情,这也是她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原因之一。” 杜兰泽道:“雅伦倚重的将军图格已经死了,雅伦不会善罢甘休,她若是大发雷霆,启明军也就胜利在望了。” 战船早已排开了阵型,数百座火炮对准了湖畔,等到敌军的第一支部队冲过来时,距离湖水尚有两里之远,战船突然发射火炮,炮弹如同连续不断的惊雷火球,红光迸射,爆裂炸响,炸死了敌军上千人。 混乱之中,又有几个人用羯语喊道:“启明军要从水上逃跑!!” “启明军渡过了莫开湖!” “启明军乘船跑过湖面了!” “大船就在水上!!” 雅伦万万没想到华瑶竟然动用了秦州水师。雅伦从小生长在苍茫草原上,极少见到广阔湖水,或是浩瀚江水。羯人也从未考虑过建造大船。雅伦占领沧州北境之后,日夜派遣士兵巡视山川,但她竟然遗忘了湖水江水,那些归顺她的梁人也从未提醒过她。 这时她又收到了图格战死的消息。图格率领的三千精锐遭遇启明军伏击,全军覆没。图格已经阵亡,图格的脑袋被启明军砍下来,挂在树上,彻底激发了羯人的怒火。 雅伦只觉得头痛欲裂。她竟然犯下了此等大错!她竟然忘记了巡视水面。上一次羯人败给华瑶,正是因为华瑶炸毁了凉州东境的大坝,奔涌的水流淹死了数以万计的羯人。如今华瑶故技重施,又要利用启明军的水性,战胜羯国和羌国的精兵。 雅伦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了:“呵呵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哈,好啊,华瑶,方谨,这两个大梁国的公主,精通兵法权谋,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雅伦下令道:“全军追击启明军,绝不能放任启明军渡过莫开湖。没有一个梁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他们的尸体会沉入湖水,永世不得超生。” 雅伦身旁的将军领命:“末将遵命!!” 雅伦道:“洪程秀,你过来。” 洪程秀听见了雅伦的命令。他缓缓走向雅伦,姿态恭敬。他低着头,弯着腰,只差跪在地上叩拜行礼。 雅伦道:“洪程秀,你效忠大梁国的时候,你是哪一座城池的将军?” 洪程秀道:“朝谷城。” 雅伦的声音比寒冰更冷:“你献城投降,我才留下了你的性命。朝谷城全城共有九十万三千七百人,我一个也没杀,全送到了羯国的草原上,我信守我的诺言,你可曾违背你的诺言?” 洪程秀立刻跪了下来。他跪在雅伦的脚边,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他颤声道:“末将,效忠殿下,绝不敢有二心。” 雅伦道:“你率领四千人,冲击启明军的战船,你一定要杀死至少一个启明军的大将,你若是做不到,我就把朝谷城的九十万人全杀了,一个不剩。我会把他们活宰了,就像宰杀牛羊那样,放血、剥皮、活杀、生剖,再把他们的尸体压扁了,晾干了,做成肉脯,挂在你的房门上,你可听懂了?” 天宇开霁 第264节 洪程秀急忙道:“是,是,末将听懂了!!” 洪程秀二话不说,立即率领四千精锐,越过启明军的凶猛炮火,直冲停靠在湖水上的战船。 洪程秀如此勇猛,华瑶远远望见了他的身影,忍不住冷笑一声:“这个贱人,又来犯贱了。” 杜兰泽道:“他武功极高。” 谢云潇道:“请殿下准许我率兵出战……” 周谦打断了谢云潇的话:“殿下,请您尽力保护公主,老臣这就率兵上路,试一试那个洪程秀的功夫深浅。他是沧州第一大将,他使出来的那些招式……说来惭愧,恐怕是源于老臣当年留在沧州军营的功法。” 华瑶道:“既然如此,你去杀了他。” 周谦的身影一闪而逝。她也想杀了洪程秀。 洪程秀率领四千精兵杀入启明军的军阵,这四千人就像洪程秀一般勇猛无畏。 洪程秀的军队损失了超过八百人,这才赶到了靠近战船的方位。洪程秀提刀猛砍,顿时斩首了十个启明军。方谨的军队也在附近,这其中又有不少沧州人。这些沧州人还是不肯死心,朝着洪程秀,大喊道:“洪将军!!” 还有人喊道:“他不是洪将军,他是羯人的走狗!!” 周谦感叹道:“同胞相残,可悲,可恨,可悲可恨啊。” 周谦一剑急转,剑尖刺向洪程秀的命门。 洪程秀急忙躲避。 周谦道:“你的刀法,练得不到家。” 洪程秀道:“你是谁?!” 周谦道:“我是你祖师奶奶!” 周谦挺剑直刺洪程秀的胸膛,洪程秀一时招架不能,只觉得周谦看穿了他的一切功法。他万不得已,只能继续与周谦缠斗,不敢放松半分警惕。 周谦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若非她此时负伤在身,洪程秀绝不是她的对手,更不可能与她交战数十个回合。 敌军如同潮水一般涌向湖畔,流箭飞弹也像是潮水一般砸向启明军的战船。华瑶明白时机已到,她立即下令启明军乘船撤退。 华瑶命令水师在湖上放出霹雳炮,烟雾石灰随风飘荡,敌军看不清启明军的踪迹,只见水上战船数量之多,难以估计,至少是上千艘大船。此时也不能用火攻袭击战船,今夜寒风凛冽,吹向湖畔,若是贸然使用火攻,浓烟水雾弥漫开来,反倒会影响羯人和羌人的视野,更难追踪启明军的去向。 雅伦闭目养神。她问:“如何攻杀启明军?” 她身旁的一位谋士范查良回答道:“启明军和沧州官兵也只有十几万人。您调派一万死士,动用轻功横跨水面,冲向启明军的战船,只要能毁坏几十艘战船,那启明军的船阵也会是一片混乱……” 雅伦道:“好,就用此计。” 雅伦迅速调集一万个轻功高强的死士。两年前,华瑶利用洪水淹死了许多羯人和羌人,从那之后,羯国和羌国的武功高手也会刻意练习“水上漂”的功夫。这一门功夫在今日派上了用场,这些武功高手踏上水面,全速追击启明军的船队。 雅伦观望死士远去。她正思考着当前战局,只听轰隆几声巨响,湖畔又有炮弹爆炸了,炸死了数千个羯人士兵。 原是因为羯人士兵聚集在湖畔,华瑶又暗中调派精通“遁地术”的高手点燃了炸药。烟雾散尽之后,满地都是羯人的尸体,雅伦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们的死状。他们身上的盔甲,连同皮肉骨髓一起炸飞了,残裂的头颅已是烂泥般的稀软,爆炸区域周围的几千个羯人士兵也受伤了,他们跌坐在地上,哀嚎不止,雅伦心里的愤怒无法抑制了。 雅伦道:“调集全军……包括羯人,羌人,甘域人全军,所有精通水上漂的高手,立刻追击启明军的船队。谁能杀死华瑶或者方谨,赏银二十万两,赏田三百亩,另赠奴仆四百人。” 随着雅伦一声令下,不久之后,数以万计的武功高手冲向了广阔的水面。 莫开湖上,杀气腾腾,华瑶依然站在战船的楼台上。她握住长剑的剑柄,剑刃寒光闪烁,如同冰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华瑶喃喃道:“不能失败,只能成功。” 谢云潇道:“你不会失败。” 华瑶悄声道:“若是打胜了这一仗,我要你……” 她正想说“我要你安安心心陪我养伤”,却没料到谢云潇竟然回答:“若是打胜了这一仗,我一定任你处置,绝不食言。” 华瑶想笑却没有笑。她看了一眼谢云潇,认真道:“那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谢云潇道:“放心。” 华瑶知道谢云潇言出必行。 此时此刻,华瑶早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只等着敌军展开攻击。敌军似乎还没发现她的诡计。她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有十分的胆量。她眺望着浩瀚的湖水,不由得把长剑握得更紧了。 不过片刻之后,敌军尚未现身,方谨亲自赶到了她战船上。方谨道:“你打了什么鬼主意?” 华瑶道:“姐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方谨道:“我知道你给庄妙慧传信了。庄妙 慧是我的人,她管辖两万飞虎营精兵,她竟然听信了你的鬼话。” 华瑶笑了笑:“可她活下来了,飞虎营的两万精兵,毫发无伤,难道姐姐还是不高兴吗?姐姐的要求太高了,谁能满足呢?” 寒风吹得华瑶发丝飘浮,方谨拉住了她的一缕发丝,轻轻地用手指捻动。她冷声道:“少贫嘴了,你自己冒险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拖我下水。你是真的想死,今天我就成全你。” 华瑶道:“姐姐,你我姐妹情深,同生共死,这不是很合理吗?” 方谨略带一丝怒意:“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华瑶淡然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姐姐,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听说,羯国王女雅伦和宝吉那情深似海,姐姐,我觉得,你和我的感情并不比她们差一分。” 第237章 直上龙门九百丈 “我们是姐妹,骨肉至…… 方谨冷声道:“我早已说过,你我之间的姐妹情谊一丝不剩了。与其看着你死在羯人的剑下,倒不如让我一剑杀了你。” 华瑶道:“从前我也以为,你我之间恩断义绝,可是你自愿与我结盟,又允许我偷看你的密信,我就知道姐姐心里还是有我的一席之地。” 方谨道:“荒谬可笑。” 华瑶道:“姐姐真是嘴硬心软。” 方谨道:“我到底是心软还是心硬,你应当比旁人更清楚。若有机会杀了你,我绝不手软。” 华瑶不怒反笑,低声道:“高阳方谨,你睁大双眼好好看看敌军的精兵强将,今夜我们若是打了败仗,大梁就要亡国了。大敌当前,你只顾着一时意气,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我倒觉得你蠢得可怜,兵法谋略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给我听好了,你装也要装出姐妹情深的模样,听懂了吗?” 方谨也笑了:“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华瑶道:“说的好像你第一天认识我似的。” 方谨道:“我是近日才察觉你的阴谋诡计。” 华瑶忽然上前一步,与方谨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她们二人的身高相近,华瑶的呼吸紧挨着方谨的耳畔,方谨始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姿态。 华瑶喃喃道:“姐姐,阴谋诡计都是弄虚作假,我对你的情谊比真金还真。你莫不是忘了,我冲入重围,把你从羯人的手里救出来了,姐姐,你向来赏罚分明,恩威并济,可你还没有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方谨道:“你有本事就再说一遍。” 华瑶道:“我要你报答我。” 方谨道:“你简直是不知廉耻。” 华瑶淡淡一笑:“多谢赞赏。” 方谨沉默不语。她隐约看见了敌军的前锋部队。湖面上烟波浩渺,那些羯人羌人也精通“水上漂”的功夫。他们涉水而行,极速前进,带来一片浓重的杀气。 华瑶沉声道:“同心协力,以大局为重。” 方谨知道华瑶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她冷笑一声,却也没有反驳华瑶。她拔剑出鞘,传令道:“全军听令,准备迎战。” 华瑶高喊道:“启明军听令,立刻迎战!!” 战船上装载的火炮超过了上百座。霎时之间,炮筒对准敌军,接连发射了数千枚炮弹。硝烟浓雾在火光中缭绕,敌军的死伤人数超过了一千,仍有将近一万个武功高手直奔战船而来,炮火点燃了他们的怒火,狂暴猛烈的吼叫之声,犹如暴雷一般:“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启明军的战船扬起风帆,按照队列排布整齐,炮火与流箭一同发射,凶猛地扫荡着敌军的队伍。敌军却像浪潮一般涌向启明军,湖水震荡,水浪拍打船弦,混合着哭声、骂声、惨叫声,水面上泛起一层血沫。 敌军损失了超过两千人,前锋部队终于登上了启明军的战船,那几艘战船全部退到了船队的后侧。敌军在船上与启明军交战,启明军抵挡不住,纷纷弃船跳水,敌军还没来得及换过一口气,又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脚下的木船瞬间爆裂,火光喷溅,敌军又被炸死炸伤了数百人,前锋部队已是全军覆没。 敌军怒骂道:“黑良心,杀千刀的梁人!!” 敌军与启明军在湖上交战已有半个时辰,双方各有伤亡,敌军的伤亡人数远高于启明军。 消息传到雅伦的耳朵里,雅伦闭上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华瑶狡猾凶残,我多少还是小瞧了她的本领,她既有高明远见,又擅长变通之道。” 雅伦身边的谋士范查良开口道:“今夜此战,看似是我军围剿启明军,实则是启明军把我军引诱过来,落入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我军注重陆战,步兵和骑兵的兵力都是启明军的五倍有余。我们大羯国的勇士虽然练成了水上漂的功夫,却没有在大江大河上演习过水战和船战,反倒是启明军训练有素,在水上行船,如有神助一般……” 雅伦道:“到了明天早晨,华瑶若是还没死,你就剖腹请罪吧。” 范查良惊讶道:“殿下!!” 雅伦轻声道:“你的家乡就在沧州。沧州的水运何等兴旺发达,而你从未提醒过我训练水师,你这般‘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奸贼,我定然不会饶过。你和你的妻子儿女都会被送入刑房,扒皮、熬油、点天灯。” “点天灯”是一种酷刑,受刑者会被麻布包裹,在油缸里浸泡一整夜。次日一早,受刑者又会被拴在一根木杆上,从脚到头点燃,油火燃烧十多个时辰之后,那人就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了。 范查良急忙说:“殿下,微臣侍奉您以来,忠心耿耿,绝不敢有半点欺瞒!只是华瑶太过阴险狡诈,施展了太多诡计。梁国有一句俗话,‘北人乘马,南人驾船’,说的是北方人骑马,南方人坐船,沧州毕竟是北方的一个省,沧州的造船工艺,比不过南方的吴州、容州……” 雅伦一脚踹上他的腿骨,只听“嘎嘣”一声脆响,他的骨头折断了。双腿传来一阵剧痛,刀劈剑砍般的剧痛。他伏倒在地上,脑袋歪斜,皱着眉毛,枕着胳膊,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大口大口地喘气,颤声道:“方谨和华瑶都在一艘船上,殿下,请您务必使用离间计……” 雅伦笑了一声。她唤来自己的亲信,又传下几道军令。 此时正是三更半夜,夜色漆黑,炮火连天。 敌军仍在追杀启明军的船队,水上漂浮着无数尸体,鲜血染红了湖水,扑在船弦上的水浪甚至有些粘稠,又腥又浓的血水,像是刚从死人的伤口里涌出来,温热,浑浊,弥漫着腥臭气味。天地之间,人声鼎沸,只听得清一个血淋淋的“杀”字。 敌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癫狂,不惜牺牲一批又一批的精锐,只为攻占启明军的船队。启明军的伤亡人数正在不断增加。华瑶又调派了精兵强将,全力反击敌军。启明军远比敌军更擅长水战,几乎人人都会闭气游泳,约有三千人从水下偷袭敌军,把敌军打得措手不及。半个时辰之后,敌军的追兵只剩不到两千人。 华瑶正站在一艘战船上,杜兰泽和谢云潇分别站在她的左右两侧。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道:“快到寅时了。” 杜兰泽道:“是啊,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华瑶道:“追兵只剩一千五百人了。” 杜兰泽道:“殿下千万不可放松警惕。殿下的安危,实在是重中之重。今夜之战,成败与否,全部寄托在您一人的身上,还请您尽快返回船舱,不要继续站在船楼上。” 华瑶道:“我站在这里,亲眼把战局看清楚了,才能准确地下达命令。” 杜兰泽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她轻声细语:“公主殿下……” 方谨距离杜兰泽约有一丈远。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杜兰泽,你倒是很会阿谀奉承。华瑶的武功已 入化境,你还怕她站在船楼上吹风受凉?” 杜兰泽道:“殿下……” 方谨道:“你是叫我,还是叫她?” 杜兰泽面朝方谨,柔声道:“从前我欺瞒殿下,千错万错也是我一人的过错,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要中了敌军的离间计。” 方谨嘲讽道:“你自以为有一张巧嘴,就能说服天下人,不过我早已看穿了你这点小把戏。你连负荆请罪的诚意都没有,只是说两句软话,摆出一副柔弱的姿态,便想求我饶恕你……” 天宇开霁 第265节 方谨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华瑶拔剑出鞘的声音。方谨转头望去,只见湖面上驶来大大小小上百艘木舟,那些木舟上站满了羯国羌国的高手,其中一人竟是羯国大将洪程秀。 华瑶也看见了洪程秀。她心中一惊,心脏也跳得更快了。 方谨道:“他们哪儿来的木舟?” 华瑶道:“我们和敌军打了快一个时辰了,雅伦也从别的地方抢来了一百多艘木舟。雅伦的动作比我想象中更快,她又派出了洪程秀。并非她信任洪程秀,只不过洪程秀是她麾下最熟悉水战的将军。” 洪程秀曾经是沧州第一名将,后来洪程秀叛变了,归顺羯国,但他那一身功夫还是出自沧州军营。周谦熟悉洪程秀的武功路数,因而华瑶指派周谦刺杀洪程秀,如今洪程秀转攻华瑶,那周谦去哪里了?周谦究竟是生是死? 华瑶握紧剑柄,又见洪程秀从木舟上一跃而起,直冲战船。他率领数百人专攻华瑶,他大喊道:“谁能杀死华瑶或者方谨,赏银二十万两,赏田三百亩,另赠奴仆四百人!!” 洪程秀身旁的武功高手豁出性命,全力冲杀保护华瑶的侍卫。他们的身法十分迅速,近乎一眨眼的时间之内,他们跨过了上百丈远的距离,跳到了这一艘战船的船弦上。 汹涌的水浪拍击着船弦,华瑶的剑光一霎闪烁。华瑶记起了周谦传授给她的剑法,又记起了东无临死前使出的绝招。她逆风而起,顿时迈出一个箭步,闯入船帆的黑影之中,她的剑光与黑影融为一体,洪程秀竟然看不清她藏到哪里去了。 洪程秀反手转刀,劈砍华瑶的侍卫,他的刀锋往下一挥,只觉得一阵寒风迎面而来。他猛然抬头,依稀瞧见了谢云潇的黑色衣袍从他面前一晃而过。他急忙挥刀抵挡,刀光凝成的屏障护住了他的命脉,却有一滴温热的鲜血洒到了他的脸上。他左右两侧的三个羯人高手都被谢云潇一剑封喉了。 洪程秀不禁感叹道:“好剑法!” 话音未落,杀气铺天盖地。 洪程秀急转后退,破空之声从他头顶传来,他仰头一看,只见华瑶的长剑正向着他的脑门砍过来。华瑶的武功境界绝非常人可比,她的身影流转不息,如破阵之风,如决堤之水,剑下的狂风化为实物,沉重得像是巨石一般,重重地砸到了洪程秀的肩头。这一招名叫“泰山压顶”,分明是周谦的绝招,却又有些不同,比起周谦的架势,华瑶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洪程秀立即运转内功,用尽全力,护住心脉和肩膀,极快地闪躲到一旁。华瑶的绝招没能斩断他的肩膀,只是劈开了他的盔甲,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层青紫色的淤血。 华瑶在心里暗骂,这该死的洪程秀,他的武功怎么如此邪门?! 洪程秀大吼一声,四面八方又窜出来上百个羯人高手。众人一齐冲向华瑶,华瑶快步后退,喊道:“放火!!” 潜伏在暗处的弓兵射出火箭,顿时点燃了战船的桅杆,那桅杆与洪程秀的距离仅有一尺。洪程秀还没反应过来,船舱轰然炸响,他才明白这一艘战船填满了火药,华瑶也是以身作饵,诱使羯人调派高手赶来船上刺杀她,而她早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火光飞射,偌大一艘战船四分五裂,羯人高手也被炸伤了十几人,洪程秀仗着自己轻功高强,又熟悉水性,抢先一步跳入了湖水。爆炸的战船并未伤到他,但他错过了刺杀华瑶的绝佳时机。 与此同时,华瑶逃到了另一艘战船上。如同她计划的那般,她的侍卫全部跟过来了。谢云潇完好无损,杜兰泽被紫苏抱在怀里,护得紧紧的,也没受到半分伤害。方谨依旧站在距离杜兰泽一丈远的地方。 方谨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华瑶一眼,显然是对华瑶以身涉险的战术感到不满。 寅时已至,天上泛起微光。 华瑶下令道:“调转船头。” 此令一出,启明军的船队立刻分为两队,其中一小队驶向远离敌军的湖畔,另一大队继续沿着水路向前行驶。 追杀启明军的敌军也分成了两队。敌军并不知道华瑶去往哪个方向,只是依照雅伦此前的猜测,断定华瑶是要逃离战场,保留启明军的主力军队。因而,十分之七的敌军追着大船队继续向前,剩余十分之三的敌军跟随小船队,匆忙赶到了湖畔。 此时华瑶已经从湖畔登陆了,她回头一看,敌军仅有不到四千人。她冷笑道:“全杀了!” 华瑶率领启明军,跑入湖畔附近的山林,四千敌军在后方追赶,还没跑出一里远,流箭和流弹如同暴雨一般砸向敌军。埋伏在此地的精兵强将全部涌现,敌军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谢云潇紧随华瑶的脚步。他听见敌军的哭喊,不由得也惊叹于华瑶的高超战术。他没料到华瑶会在此地埋下伏兵。他转身向后看,只见沧州飞虎营的旗帜正在风中飘荡。 飞虎营是沧州第一军营,共有两万士兵,每一人都是精兵中的精兵,经过层层选拔、年年考核才能留在飞虎营。 飞虎营的主将名叫石竹,他曾经受过方谨的大恩。他听命于方谨,已有多年。自从方谨逃离京城,方谨的亲信庄妙慧也加入了飞虎营。庄妙慧武功高强,原是朝廷的兵部尚书,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她是名义上的飞虎营将领,但她从不干涉石竹调兵遣将。 石竹愿意听从华瑶的差遣,埋伏在湖畔袭击敌军,庄妙慧没有丝毫异议。现如今,石竹率领飞虎营,杀光了四千敌军,也算是一雪前耻了。 四千敌军已是全军覆没,石竹和庄妙慧双双现身,飞快地跑向了方谨。他们二人抱拳行礼,对方谨十分尊敬。无论华瑶的兵法战术如何神妙,他们二人的心里还是更崇敬方谨。 方谨淡然道:“你们二人杀敌立功,朝廷必定会嘉奖你们。” 方谨与华瑶的距离约有三十丈远。方谨并未留意华瑶,她身边的大将韩贞忽然说:“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现在华瑶对您不设防,这是刺杀她的好机会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的侍卫只有一百多人,启明军的主力军队也不在此地,您瞧,这附近的启明军最多不过一万人,而您的背后不仅有两万沧州官兵,还有两万飞虎营精兵,您若是斩杀了华瑶,这大梁的江山就是您的了。” 方谨的长剑出鞘一寸,她确实已经动了杀心。 韩贞原本是京城的武官。他文武双全,效忠方谨多年,也曾为方谨立下血汗功劳。他的岳父赵文焕正是当今内阁次辅。 不过赵文焕还有好几个女儿,赵文焕本人也是个墙头草,哪一边的风吹得大,他就往哪一边倒。自从韩贞追随方谨离开了京城,赵文焕再也没给韩贞寄过一封信。 方谨低声道:“你觉得,我应该在此时斩杀华瑶?” 韩贞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连忙劝说:“是,殿下,你千万不要被她蒙蔽心智。天赐良机,一分一毫的犹豫都要不得,您注定是大梁江山的君主,而她只是……” 方谨道:“只是什么?” 韩贞道:“贱民。” 方谨的笑意极淡,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方谨道:“你说的不错,华瑶只是一个贱民。在她死后,二十万启明军动荡不安,敌军也不会趁机攻占沧州全境,你还能守住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韩贞一时竟然听不出方谨所说究竟是正话还是反话。他迎上方谨的目光,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方谨忽然下令:“对他搜身。” 韩贞尚未出声,飞虎营的主将石竹已经点住了他的穴道。石竹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羯语密信,信纸上赫然盖着雅伦的私章。 方谨没有伸手接过这一封密信,只让石竹把信纸展开,呈递到她的眼前。她看不起羌人羯人,连他们的信纸也不屑触碰。她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密信,不怒不悲,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变化:“为何背叛我?” 韩贞颤声道:“您的外祖父,徐信修,落到了雅伦手里。雅伦活剥了他的人皮,他死得万分痛苦,雅伦把他的人皮挂到了军帐里……他也是一代名臣,对朝廷尽忠尽责,对您尽力尽心,最后、最后……” 方谨沉默了一瞬。 韩贞也不知道,这一瞬间,方谨是否会怀念徐信修,又是否会为徐信修感到悲痛?他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好像她生来就没有喜怒哀乐似的。 片刻之后,她竟然笑了。她盯着他,冷冷道:“你怕你自己也落到一个剥皮抽筋的下场,你投靠了雅伦……” 韩贞情急之下,打断了方谨的话:“我虽是投靠了雅伦,也给她传递过几次消息,可我从来不曾毒害殿下!” 方谨道:“雅伦命令你挑拨我和华瑶的关系。” 韩贞的额头上落下几颗汗珠。他硬着头皮道:“您顾全大局,不屑与华瑶计较太多,华瑶对您不敬,您也只会忍气吞声。再这样放任下去,华瑶迟早会对您动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您要是不肯把握时机,将来华瑶绝不会放过您……” 方谨道:“你对雅伦真是忠心耿耿,死到临头还敢狡辩。你以为,我会利用反间计,把你当作忠臣,留在身边?你太高看雅伦,也太低估我了。你背恩忘义,投敌叛国,我不会给你留一具全尸。” 韩贞道:“殿下!” 方谨叹了一口气:“把他围起来。” 方谨的侍卫立刻围成了一堵人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四面吹来的冷风。 方谨手起剑落,飞快地砍断了韩贞的脖颈,鲜血淋漓的头颅滚到了地上。方谨抬腿一脚,狠狠地踩烂了韩贞的头骨。 方谨还记得,启明军出征当天,杜兰泽曾经在军帐里讽刺韩贞。杜兰泽特意提到了“奸细走狗”四个字,难道那时候的杜兰泽就已经猜到了韩贞投敌叛国了吗?还真可笑,敌我双方的战况,全在杜兰泽的掌控之中。 天快亮了。 华瑶又等来了启明军的一支小队,约有两百人,领头人是周谦。 华瑶连忙询问周谦的状况,周谦只说:“受了一点小伤,杀了几百个羯人。可惜没把洪程秀杀了,他撂下我跑远了。” 周谦的左臂有一条伤口。周谦用纱布把手臂包扎起来,她的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她对华瑶笑了一笑:“殿下的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 华瑶道:“当然。” 周谦不禁又笑了一声,比起平常,她的目光似乎更慈爱些。她喃喃自语道:“公主真是聪慧之极,用兵如神。如果先帝还在世,她老人家肯定最疼爱您,大梁的江山,后继有人了。” 华瑶知道周谦所说的“先帝”是兴平帝,但她不知道周谦为什么忽然提起了兴平帝? 时局紧迫,华瑶的注意力全在军队上。她并未多想,下令道:“全军听令,全速前进!” 华瑶率领启明军,向着柯城进发。方谨的军队与启明军一路同行,直到此时,方谨才看穿了华瑶的计策。 方谨道:“你可有十成把握?” 华瑶道:“敌军共有七十万精兵,其中甘域国四十万人,羌国和羯国三十万人。甘域国的军队不会主动进攻,羌人羯人总是打头阵,甘域人只会在最后关头赶到战场。只要我们甩开了羌羯的追击,便能保全我们的兵力。” 方谨道:“只能这样了。” 方谨不由得瞥了华瑶一眼。华瑶注意到方谨的目光,又瞧见方谨的鞋底还沾着血迹。 华瑶忍不住轻声说:“我就知道,姐姐对我还是有情有义的。” 方谨道:“少说废话,其实是你自作多情。” 华瑶道:“好吧,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方谨道:“你现在装乖也太迟了点。” 华瑶道:“只要你觉得受用,早点迟点都无所谓。” 方谨沉默不语。半晌之后,她们一同穿过山林,她似乎又瞥了华瑶一眼。 华瑶喊了她一声:“姐姐?” 方谨道:“放屁。” 华瑶知道方谨对她仍有怒火。 方谨的言行举止一向高贵,华瑶从未听过方谨骂脏话,一是觉得新奇,二是觉得有趣,或许是因为她们逃离了战场,华瑶又有了一些开玩笑的心思。 华瑶调侃道:“我可没放屁,我只是在叫你啊,姐姐。” 华瑶说话的声音极轻,她和方谨的距离又极近,除了方谨之外,无人能听清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方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她们正在行军途中,她也不能一巴掌打到华瑶的身上。 方谨道:“管好你自己的嘴。” 华瑶的气焰越发嚣张:“姐姐,等我们打赢了羌人羯人,我和你一起回京城,你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 方谨道:“荒谬。” 华瑶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时至今日,我也是你唯一的亲人。” 方谨记起了徐信修的下场。她的外祖父徐信修,兢兢业业,辅佐了她一辈子,却被羯人活活剥下一层人皮,死后也不得安宁。 方谨攥紧了剑柄:“你并不明白什么是骨肉至亲。” 华瑶道:“那天晚上,你被羯人的三万精兵包围了,我也敢冲进包围圈救你,我没想过我能活着出来。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冲进去,还是会救你,我不能容忍羯人碰你一根头发丝……” 华瑶这句话还没说完,方谨嘲讽道:“谎话连篇。” 华瑶道:“不是的,姐姐。” 华瑶并未辩解。她向来伶牙俐齿,这会儿却突然没声音了。 方谨耐心地等了片刻,华瑶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撒谎。” 方谨忽然察觉到,华瑶与她私下相处时,言谈之间的习惯,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华瑶似乎还是她的小妹妹。华瑶极少在她面前摆出威严的架势,总会流露出几分活泼顽皮。她知道这是华瑶的本性,这样的本性,华瑶从来不会 对外人展现。 方谨道:“我姑且相信你。” 天宇开霁 第266节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华瑶又转回了之前的问题:“等我们回到了京城,姐姐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吗?” 朝霞初升,天边云彩盘旋,金红的色泽,织锦般的绚烂。 方谨抬头望天,又想到了这几日的波折。若不是华瑶战术高超,方谨恐怕无法保全沧州官兵,更无法逃脱羯人的围剿。华瑶救了她不止一回,她承认华瑶的兵法谋略在她之上。或许她以后还会改主意,但是,此时此刻,她甘愿让步,这也是她今生第一次让步。 方谨道:“或许可以将就将就。” 华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惊喜地望着方谨。她双眼明亮,迎着朝阳的光芒,更是十分的朝气蓬勃。 华瑶诚心诚意道:“我不会亏待你的。” 方谨道:“史书上也记载了不少兄弟的故事。做弟弟的,答应了要照顾哥哥,到头来,还是把哥哥一刀砍死了。” 华瑶道:“那都是兄弟之间的纠纷,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又不是兄弟,我们是姐妹,骨肉至亲。” 方谨道:“算你有理。” 华瑶道:“理所当然。” 启明军和沧州官兵一路行军,距离沧州的首府柯城越来越近。 * 天色大亮,莫开湖畔,雅伦收到了前线的消息。 雅伦调派大量兵力,追击启明军的船队,却发现那些船上只有几千人。他们充当诱饵,吸引了羯人羌人的精锐部队。他们利用水战优势,加上炮火攻击,以少敌多,杀害了至少四万羯人羌人。 然而,早在水战开始之前,启明军的主力军队已经逃离了莫开湖,绕道逃往了柯城。 华瑶的船队只是一个障眼法。雅伦看到庞大船队的那一刻,想当然地以为启明军全部登上了战船,却不知道启明军早已兵分两路。 后来,雅伦派兵追杀船队,那船队再次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上岸逃跑,也往柯城去了,另一队沿着湖水航行,几乎都是装满炸药和石头的空船,却把雅伦的追兵引诱过去,杀了个七零八落。 华瑶这一招,既是“调虎离山”,也是“浑水摸鱼”,甚至是“请君入瓮”。 雅伦痛定思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理顺了思绪,也看清了华瑶的心计。 华瑶的兵力远不如雅伦。华瑶知道,启明军一旦被敌军拖住,敌军的援兵就会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到时候,她绝不可能逃出敌军的包围圈。因此她必须尽快赶到柯城,与柯城守军汇合。柯城不仅有充足的粮草,还有坚固的城墙、严整的军营、丰富的药材、易守难攻的地形地貌。 雅伦下令道:“立刻调集全军精锐部队,舍弃一切辎重,追赶华瑶和方谨的军队,必须赶在她们抵达柯城之前,杀了她们!!” 第238章 传诏 华瑶哭得声嘶力竭:“姐姐,姐姐…… 晨曦初上,东方渐明。 鸟雀清脆的啼叫声回荡在山林之中,启明军正在山路上快速行进。 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清晨的空气十分冷冽,凉风从树荫里吹过来,沾着露水的湿气,华瑶隐约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环视四周,追随她的士兵约有四万八千人,大多数人的身上还残留着血迹。她也不知道那是羯人的血,羌人的血,还是他们自己的血? 方谨道:“行军路上,别走神了。” 华瑶道:“我们距离柯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程了。” 方谨道:“胜者生,败者死。” 华瑶道:“我还以为你会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方谨握紧了缰绳:“羯人必定会在柯城的周围设置伏兵,你做好准备了吗?” 华瑶没有回答方谨的问题。她只说:“姐姐,你我一定要同心协力,共度难关。只要打胜了这一仗,沧州就不会沦陷了。” 方谨眺望远方,似乎能望见柯城的高大城墙。她策马扬鞭,骏马向前飞驰。这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名驹,行速极快,甚至可以日行万里,如箭一般疾驰而去。她的身影穿梭在繁茂树木之间,仿佛与青山绿树融为一色。 华瑶甩动缰绳,迅速追上方谨。启明军全速行进,士气高昂,山林里的鸟兽纷纷退散,马蹄声和脚步声传遍了每一寸山路。 半个时辰之后,启明军走出了山林,并未发现敌军的伏兵。 华瑶丝毫不敢松懈。她派出暗探,继续探听周围一切动静,随后她率领五万军队直奔柯城。 正当此时,密密麻麻的飞箭从远处射来,沉重的战鼓声震天动地,竟有一批敌军从西北方向的山林里直冲出来。敌军轻功高强,脚程飞快,闪电般地冲向启明军,扰乱了启明军的阵型,至少有数百人惨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华瑶来不及细想,连忙拔剑出鞘:“全军听令,第二军营迎战!其余人等,随我一同进驻柯城!!” 华瑶动用了内功,把她的声音传到了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这一眨眼的工夫,她看透了敌军的诡计。 此时此刻,攻击启明军的敌军人数只有不到一万人。他们都是武功精湛的死士,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击启明军的军阵,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果启明军被他们缠住了,敌军的后续部队就会趁机围剿启明军。 华瑶放出了信号烟,驻守在柯城的官兵察觉到了启明军的困境。官兵连忙敲响战鼓,传令全城军队准备掩护华瑶进城。 启明军第一大将秦三匆忙登上城墙,眺望远处的战况。大约一个时辰之前,秦三率领启明军的主力部队进驻柯城。主力部队约有十万人,全靠华瑶的巧妙谋算,这十万人毫发无损,都在柯城安顿下来了。 然而,柯城遍布雅伦的眼线,秦三进城之后不久,雅伦就收到了消息。雅伦知道华瑶使用了“调虎离山”的计策,必定会勃然大怒,倾尽全力追杀华瑶。 如今华瑶还没有进城,敌军的先锋部队已经赶到了城外。 秦三当机立断:“传我命令,立即调集两万精兵接应殿下!” 柯城的城墙上传来“咚咚”的战鼓声,华瑶明白秦三派出了两万援军。如此算来,敌军仅有一万死士,启明军的兵力远胜敌军,敌军无法阻拦启明军进城。这一战,华瑶赢定了。 华瑶继续率兵冲向柯城,她的心里却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左手牵住缰绳,右手握紧长剑的剑柄,就在这一瞬间,烈焰飞腾,四面八方火光大亮,“轰隆轰隆”的炮火声连成一片,紧接着又是一阵阵急促的惨叫声。 烈火焚烧着士兵的身躯,迸出火星,毕毕剥剥的燃烧声,掺杂着炮弹的爆裂声,震耳欲聋。 空气里弥漫着烟熏火燎的气味,华瑶的暗探穿过浓烟,冒死跑来报信:“启禀殿下!甘域国的主力部队赶到柯城了!!” 华瑶先是惊讶,后是愤怒,滔天的怒火快要把她点燃了。她距离柯城仅有不到三里的路程,甘域国的军队却在此时出现了! 片刻之后,华瑶冷静下来:“他们有多少人?” 暗探道:“十万人!” 十万人?! 华瑶心中一惊:“十万人。” 谢云潇依旧守在华瑶身边。他也听见了暗探传来的消息。他低声问:“羌人羯人甘域人共同组成七十万大军,其中羌人羯人才是先锋,甘域人充其量只是后卫。甘域人为什么会突然出兵?” 华瑶喃喃自语:“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们也不能低估雅伦。我猜,雅伦使出了绝招,说服甘域人出兵攻城了。” 谢云潇道:“请殿下立刻率兵进城。” 华瑶道:“恐怕……”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战场上的炮火越发猛烈,敌军的攻势越发凶狂。数十个甘域高手挥刀砍向华瑶的侍卫,谢云潇出招比他们更快。 谢云潇的剑刃上寒光闪烁,甘域人的颈血一溅三尺,鲜血洒在铺满黄沙的土地上,又有几具断头的尸体倒下了。 华瑶反手转剑,顺势杀了几个甘域人。她抬头向前看,甘域人的十万大军陆续奔赴战场,依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封锁了柯城的四面城墙。 华瑶暗骂一声:“狗贼。” 华瑶喊来她的侍卫:“青黛,你率领两百轻功高手,登上城墙给秦三报信。启明军位于柯城的南门之外,秦三必须立即发动炮火,把东门、西门、北门外的甘域人炸死,随后调派四万精兵出城支援我迎战。” 青黛领命告退。 华瑶重整启明军,又把启明军分成了两队,第一队全力赶往柯城,第二队全力掩护第一队。然而启明军才刚摆出阵型,华瑶的暗探飞速跑来告急:“殿下!” 华瑶注意到暗探神色惊慌,她连忙问:“怎么了,快说!” 暗探道:“雅伦来了!” 华瑶道:“雅伦带来了多少人?” 暗探上气不接下气:“四万多人……” 华瑶心中暗想,昨晚她真的把雅伦惹急了。雅伦竟然甩下 了十万羌羯大军,只率领四万精兵冲击柯城,这一切都是为了截断华瑶和方谨的生路。雅伦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要杀死华瑶和方谨,她要让大梁官兵永无翻身之日。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传信给镇国将军,命令镇国将军从凉州入侵羯国边境,转移雅伦的注意力。华瑶还从秦州、岱州、西潭三个省份调兵八万,支援凉州攻打羯国。羯国本土的羯人守兵也面临着重重危机,雅伦不得不尽快解决华瑶和方谨。 难怪甘域国的军队发疯似的封锁了柯城的四面城墙,毫无顾忌地发射连环炮弹,甚至不惜炸死他们本国的士兵,也要阻挡启明军进城。猛烈的炮火一瞬也不曾停息,柯城的城墙之外,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预备支援华瑶的两万精兵也被困在了城内。 敌军借鉴了华瑶昨夜的战术。敌军不计成本地烧火、点烟、放炮、射箭,使得战场上浓烟滚滚、炮火密布。启明军分不清方向,听不清战鼓声,看不清信号烟,又被敌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士气顿时一落千丈。 雅伦趁势高喊道:“今日就是最后一战!杀死华瑶和方谨,攻占梁国的肥沃土地!!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自从雅伦攻入沧州以来,她始终不曾冲锋陷阵。今日,为了提振士气,也为了发泄怒气,雅伦拔刀出鞘,亲自率兵冲向启明军的军阵。她身法灵活,刀法精纯,转瞬间一连砍杀了十多个梁人士兵。她的亲信比她更狠辣,他们横刀一削,腰斩了数十个梁人。这些梁人尚未咽气,身体已经断成了两截,血淋淋的肠子一团团地流出来。肠子起初是深红色的,被羯人的皮靴踏过之后,就变成了粘稠的棕褐色。 雅伦的一个亲信用羯语笑骂道:“杀得好!” 另一个亲信道:“方谨离我们不远,我们先去杀了她,再拿她的尸体快活快活。” 华瑶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她转身一看,正好看见了梁人被杀的惨状。这一刹那,她的心头已被仇恨涨满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羯人凶残成性,华瑶却不觉得恐惧,她只觉得愤怒,无穷无尽的愤怒!这种愤怒是如此强烈,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本能的冲动。 羯人的种种暴行,激发了华瑶对于杀戮的渴望。她的双臂上青筋暴起,额头上浮出血管的形状,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岩浆。 华瑶提剑而起,双眼隐隐泛着赤红色,像是一头嗜血的虎狼。她的情绪压抑太久了,现在她迫切地需要宣泄愤怒,除了愤怒之外,她的心里甚至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羯人与甘域人正在冲杀启明军,华瑶挥剑狂斩,刮起一阵咆哮的旋风。她一剑连杀十三个羯人,杀得羯人鲜血喷射,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 华瑶反倒笑了。她的目光穿过人山人海,直接对上雅伦。她做了一个口型:“贱货。” 雅伦指着华瑶,下令道:“砍死她!” 华瑶一跃向前,剑锋向下猛劈,又斩首了几个羯人。她时不时地瞥一眼雅伦,唇边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她心里暗暗盘算着,如果她能杀了雅伦,那羯人和甘域人也会退兵了。 雅伦的武功还不如东无,既然华瑶能杀了东无,区区一个雅伦又算得了什么?当日华瑶以身作饵,引诱东无追杀她,今日她打算故技重施,尽快把雅伦的脑袋砍下来。 华瑶率领众多士兵反攻羯人,雅伦察觉到了华瑶的杀气极强,比起平日里更甚百倍。雅伦不知道华瑶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只见华瑶出招奇快。华瑶的剑锋之下,白烟黄沙卷成一道道黑影,向着羯人袭来。那羯人的面部被黑影扫过,竟是连皮带骨一同削去了五官,只剩一块敞开的颅腔。 华瑶的招数太过诡异,雅伦完全看不清华瑶的身形。虽然雅伦还没和华瑶交手,但她确定华瑶的武功比她更强。 雅伦快步后退,命令她身边的武功高手全力围攻华瑶。 洪程秀自告奋勇:“末将一定会取来华瑶的项上人头!” 雅伦道:“你快去杀——” 最后一个“她”字还没说出口,洪程秀一刀砍向雅伦的脖颈,雅伦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刀风呼啸,扫到了雅伦的身上。雅伦一个箭步躲闪过去,却还是被洪程秀砍断了半块手掌。 雅伦感到她的右手巨痛无比。她的四根手指落到地上,鲜血喷涌,她又惊又怒:“杀了洪程秀!他叛变了!!” 洪程秀向着沧州官兵飞奔过去,他大喊道:“我砍伤了雅伦,我是沧州人!!” 洪程秀吼声震天,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是沧州人!我是沧州第一大将,洪家祖上满门忠烈!!我是梁人!我是梁人!!” 天宇开霁 第267节 洪程秀的亲信对他忠心耿耿。众人拼死掩护洪程秀撤退,不过片刻之后,洪程秀回到了沧州官兵的队伍里。他跑得太快了,太慌忙了,鞋底滑过一滩鲜血,他不慎摔倒在泥沙里,没有一个沧州官兵伸手扶他一把。 洪程秀持刀向下,刀尖撑在地上,昔日同僚不曾用正眼看他,只是冷冷地俯视着他,他跪在了血水之中。 方谨抬腿往他的后背上踹了一脚:“洪程秀,爬起来,去杀羯人!你若能杀死羯人大将,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免除你投敌叛国的死罪!” 方谨短短一句话,又给了洪程秀求生的希望。 洪程秀纵身飞起,挥刀猛砍羯人。他杀得浑身大汗淋漓,羯人的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这其中也有几个羯人曾经和他称兄道弟。平心而论,他们对他不薄,自从他归顺了羯国,这些羯人真把他当成了兄弟,喝酒吃肉都要叫上他,还教他如何与雅伦打交道。梁人都说羯人狼心狗肺,他却发现羯人讲义气、重感情、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大方。他和这些羯人交朋友,他对他们的感激也是真心的,因此瞒过了雅伦的耳目,雅伦对他的戒心也降低了不少。他发誓要效忠雅伦,此生绝不背叛雅伦。 他想骗过羯人,必须先骗过自己。 但他始终记得,他是梁人,他生来就是梁人。羯人残杀他的同胞手足,这样的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被一点蝇头小利抹平了? 洪程秀纵刀如狂,又砍死了十几个羯人。 雅伦看着洪程秀倒戈,怒火焚烧着她的心神,烧光了一切情绪,只有仇恨留存下来。她对梁人的恨意已不能用一个“深”字来形容,那恨意是广阔的大海,海面上波涛怒吼,汹涌澎湃。 雅伦撕下自己的衣袖,随意包扎她受伤的右手,她的目光紧盯方谨,低声道:“取出徐信修的人皮,先杀方谨,后杀华瑶。” 雅伦的亲信举起一张人皮,赫然是徐信修的人皮!! 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死前遭受了剥皮的酷刑。他的人皮如同旗帜一般迎风招展。方谨看见他面皮上的皱褶,沾着紫黑色的血迹。 方谨面无表情,依旧冷静地斩杀羯人。 华瑶忽然大喊一声:“洪程秀的刀上有毒,雅伦中毒了!快死了!!” 狡猾善变的华瑶,就像草原上的狐狸一样,奸诈无耻。雅伦熟知华瑶的本性,当然不会听信她的谎话。 雅伦“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抬头望天,望见了远处一闪而过的信号烟。羌羯的十万大军即将赶到柯城,最多不过一刻钟以后,羌人羯人甘域人的军队便会包围启明军,到了那个时候,华瑶和方谨再也逃不出去了。 雅伦感叹道:“苍天神保佑!” 华瑶喃喃道:“天不遂人愿,那我就来替天行道。” 华瑶也看到了远处的信号烟。她知道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了。她必须在一刻钟之内杀死雅伦,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华瑶用尽手段,这才勾起了雅伦的怒火,迫使雅伦率兵冲锋在前。如今,眼看着雅伦又要退到后方,华瑶一时急火攻心,迅速召 集了一众高手,攻破羯人的第一道防线,直奔雅伦而去。 秦三调派的四万援军恰好也赶到了战场上,撞开了羯人和甘域人的阵型。 趁着敌军陷入混乱,华瑶持剑连杀羯人,谢云潇和周谦分别守住华瑶的左右两侧。华瑶深入敌军内部,诱使雅伦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华瑶身上,这也是一种十分冒险的打法,但他们别无选择。“速战速决”是他们唯一的倚仗,若是再拖延下去,等到羌人羯人甘域人的数十万大军赶来助阵,此地就是启明军的坟地了。 明明是十万火急的绝境,华瑶的心情却比平日里更平静。 华瑶与雅伦的距离越来越近。雅伦看到了周谦,惊叹道:“你没死?!” 周谦道:“你被洪程秀骗了。” 华瑶猜到了周谦与雅伦的纠葛。雅伦派遣洪程秀刺杀周谦,洪程秀大概是与周谦达成了什么协定。周谦假死逃脱,洪程秀传信给雅伦,说他已经把周谦杀死了,雅伦也相信了洪程秀的谎言。 此时真相大白,雅伦的左手把自己的掌骨捏得嘎吱作响,也只能说出一个字:“杀!!” 黄沙飞扬,空气里飘动着浮尘,华瑶用尽全力施展轻功,她的身影似乎消散在烟雾之中,化为无形之风。 华瑶抬手一剑急刺雅伦,雅伦的背后突然跳出数十个化境高手,合力挥刀,从正面劈砍华瑶。这一招劲力极强,破开风烟,划出刺耳的巨响,那声音堪比一整座石山突然爆裂,强烈的剑气白光猛地爆散,幻出无数虚影,砸入地面也撞开了一圈圈的黑洞,密集如蜂窝一般,每个黑洞的深度瞬间超过了七尺。 华瑶心头大惊。她躲不过敌军的突袭,不死也必受重创。 华瑶急忙后退,正当她退无可退之时,谢云潇忽然挡在她的身前,她知道谢云潇根本接不住这一招,他只能陪着她共赴黄泉了。她不甘心自己和谢云潇落得如此下场。她悲愤交加,又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倒转长剑,急如雷光,凝成一道厚重的剑气屏障,怎料敌军一招接着一招击碎了她的屏障。 周谦反手挥掌,替华瑶挡下了致命一击。顷刻之间,狂风大作,漫天的黄沙化作十几道墙壁,一道一道地削弱敌军的攻势,硬是接住了敌军的凶狂杀招。 眼看着周谦救出了华瑶和谢云潇,雅伦怒火高涨,她的喉咙涌上一股咸腥味。 雅伦正要下令,耳边忽然一凉。杀气倒灌耳孔,她飞快地躲到一旁,但她的脖颈破开了一条血口,鲜血抛洒,她的眼珠向左转,望见了方谨的面容。 雅伦只顾着袭击华瑶和谢云潇,却忘记了方谨也在找机会刺杀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洪程秀的刀上确实沾了毒药,毒性发作,她的动作比平日里慢了一些。她已是濒死之人,她却笑出了声。她抬高自己的下巴,用尽平生力气,挥刀一砍,方谨劈开她头颅的那一瞬,她的刀锋也划破了方谨的肩膀。 方谨收转剑势,足尖点地,跳到了七丈开外。她的肩膀上受了一点小伤,伤口是紫黑色的,血流不止。她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伤口,细微的疼痛沿着肩膀蔓延到了全身,寒意从心底渗出,直贯头顶。 方谨看向雅伦的尸体,只见雅伦的眼角流出泪水。雅伦的唇部微微颤动,念出无声的羯语:“你也会死……” 方谨道:“是又如何?” 雅伦没有回答。她断气了。 翻滚的风沙平定下来,周谦又杀死了十几个羯人高手,雅伦的死讯传遍了战场内外,甘域人迅速退兵了。 失去了雅伦的羯人如同一盘散沙,羯人士兵痛苦地吼叫着,羯人将军死的死,伤的伤,早就不剩几个活人了。敌军士气大减,各个军营的军阵也乱成了一团。 华瑶趁机率兵进城,秦三又率领三万精兵突袭敌军,把敌军杀得七零八落。等到敌军的援兵赶到战场,秦三迅速返回了柯城,战场上满是羯人羌人的断肢残骸。 雅伦的尸体停留在战场中央,启明军没有凌虐她,也没有糟蹋她的尸体。她的头颅和尸身一同仰面向上,死不瞑目。 敌军带走了雅伦的尸体。雅伦打了败仗,他们却不怨恨她,仍把她当作王储敬重。他们把她装入香樟木雕成的棺材里,抬着她的棺材一路往北走。 当天夜晚,敌军的军队连退三十里。 华瑶估算了一下敌军的人数,经过几次大战,羯人只剩七万精兵,羌人也不到八万。甘域人虽有三十多万士兵,精兵数量却也大大减少了。更何况,羯国损失惨重,必将爆发内乱,羌羯的势力大不如前了。 华瑶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也受了内伤,伤势却不严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又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可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她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却没有一点胃口。她的心里还有一股无法排解的烦闷。 她住在柯城的行宫里,她穿着白缎青纱织成的衣袍,裙摆上流淌着柔软滑亮的光泽。她手边的檀木桌上,摆着一对琉璃花瓶,两朵牡丹花,各有各的富丽娇艳,分别插在两只花瓶里,花瓣的颜色似红非红,似粉非粉,在灯影与凉风中微微摇曳。她闻到一阵花香,她又想起了方谨。 谢云潇坐在华瑶的身旁,他察觉到了她心神不宁,却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他握住她的右手,她反倒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华瑶道:“我去看看姐姐,你……你先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卧房。她的双腿有些酸痛,但她跑得很快,回廊上挂着红纱灯笼,她穿过一片飘摇的红光暗影,脚步渐渐地变慢了。 她走到方谨的房门前,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年,她才六岁,第一次听人说起鬼故事,她觉得害怕。她似乎能听见皇城深处的鬼哭狼嚎,恐惧像是一条蛇,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急忙抓住方谨的裙摆,把她听来的鬼故事告诉了方谨。 方谨教导她:“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你身边有那么多坏人,那么多恶人,为什么鬼不敢杀他们,不敢吓唬他们,却来吓唬你?” 华瑶茫然地摇头:“姐姐,我不懂。” 方谨道:“因为你说的‘鬼’,其实也是恃强凌弱的蠢货。他们不敢折磨十恶不赦的坏人,那些坏人歹毒、狠辣、罪恶滔天,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无论人还是鬼,只敢欺负你这样的弱者,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恐惧,你要愤怒,要往死里斗争,宁死也不能露出一根软骨头。” 不要害怕,要愤怒。 这一句话,华瑶也记了许多年。 华瑶轻轻地敲响了方谨的房门:“姐姐?” 方谨道:“进来吧。” 方谨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里更轻,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华瑶推开房门,缓步走入内室,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药香味。 周谦正跪在方谨的床前。汤沃雪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抬头望着华瑶:“殿下……” 华瑶道:“姐姐怎么样了?” 床前的桌柜上,两盏烛灯明明灭灭,灯火微弱,照亮了方谨苍白的面容。她的左肩上还有一条寸长的血口,紫红色的血水浸透了雪白的纱布。 周谦闭上双眼:“老臣……老臣尽力了。” 华瑶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方谨回答道:“我活不过今天了。雅伦的刀上涂满了毒药,这毒药名叫‘九死’,世间没有解药。” 华瑶踉跄一步,连忙扶住了床柱:“姐姐,周谦和汤沃雪医术高强,我也准备了很多药材,我还有几盒天元果,那是天下第一的解毒药。你内功深厚,又是化境高手,只要调理得当,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天元果也只能让我苟延残喘,不能根治这种毒药的毒性,与其一天一天地等着自己全身腐烂,不如早早地投胎转世。”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 :“我写了几封亲笔信,交给了我的属下,我命令他们尽心辅佐你。” 华瑶没料到方谨会做到这一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 方谨抬起手,拿出了枕边一只木匣。她打开木匣,这里面装的是她的印章,兵符,宝库的钥匙、账本、清单,以及通往宝库的详细地图。 方谨把木匣递给华瑶:“要不是你赶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也不想把这些东西留给你。” 华瑶双腿一软,抱着木匣跪在了床边。她思绪混乱,只能说出几个字:“姐姐,我……” 方谨嘲讽道:“你也不过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华瑶猛然抬起头。她眼里泪光闪闪:“我是真的想让你活下来,我说过,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姐姐。” 方谨笑了笑:“你做戏做得真好,还让周谦和汤沃雪照顾我,我的铁石心肠都被你打动了,兵符和宝库,就是我送你的回礼了。” 华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做戏,还是在流露真情?” 方谨似乎是觉得很累了。她抬起一只手,又放了下来:“罢了。” 华瑶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方谨道:“把你的手给我。” 华瑶松开木匣,握住了方谨的右手。她的指甲红润有光泽,方谨的指尖已然浮现了青灰色。 方谨道:“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经常牵着我的手。你说你跟不上我的脚步,只要我牵住你,你就不会走丢了。” 华瑶的眼泪止不住了。她哭着说:“姐姐,姐姐,我一直记得……记得你对我的好,你照顾了我十几年,我从来不想、不想和你断绝关系……如果不是你当年救了我,我活不到今天……” 方谨派人追杀华瑶的时候,华瑶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这些年来方谨对她的爱护。而今,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华瑶的眼泪一瞬间溢出了眼眶。 自从淑妃去世以后,华瑶再也没有嚎啕大哭过。她经历过重病卧床、冒死逃亡,也曾被敌军逼到了绝境,那时候她没有哭,可她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她哽咽道:“姐姐,我……我……我心里有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 温热的泪水落在方谨的手上,方谨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华瑶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方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处处关照她的姐姐。 灯火昏黄,儿时的陈年旧事,依稀在眼前浮现,华瑶哭得更伤心:“姐姐,别走,姐姐!!我会治好你,我们、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依为命……” 方谨道:“我回到京城以后,还是会和你争权夺势,不如让我死在今日,你我之间,尚有几分情义留存……你夺去了我的兵力财力,我恨你,还会派人袭击你。” 方谨的声音略微压低了些:“每当你站在我的面前,我总是不愿意伤害你,我竟然下不了手……我也恨我自己……” 华瑶道:“可是,可是……” 方谨又打断了她的话:“别哭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死了,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最好的结果。” 华瑶改口道:“不是,不是,我们明明可以,可以同甘共苦……” 床边的纱帐透出灯影,方谨的眼中微有泪光:“同甘共苦?我们的姓氏都是高阳,不能同甘,只能共苦。我们也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假如我回到京城,今日的承诺都不算数了,你我终归是要刀剑相向……” 华瑶紧紧抓着方谨的右手。她能感到方谨的手心渐渐变凉。她神色慌乱,像是小时候在花园里和方谨玩捉迷藏,黄昏时分,她还没找到方谨。天黑了,月亮还没出来,满地的残花败叶,随风飘散,周围空旷得只剩她一个人,她急忙大喊道:“姐姐!” 方谨道:“我这一生,也造了不少罪孽。” 天宇开霁 第268节 华瑶抱住方谨的右手:“姐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疼不疼?” 方谨道:“不疼,周谦封住了我的筋脉,我没有痛感,只觉得疲惫,我只剩半个时辰了……” 方谨的眼眶有些湿润,泪水滑落,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软弱。 方谨偏过头,看向床角:“大梁国的江山社稷,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天下人的,你要谨慎地治理国家……废除贱籍,施行新政,必须一步一步地慢慢完成……” 华瑶震惊道:“姐姐也赞同我废除贱籍吗?” 方谨答非所问:“我赞同你登上皇位。” 华瑶颤声道:“你和我一起回京城,你也可以辅佐我……” 她和方谨是骨肉相连的姐妹。她们也曾尝试过,要把姐妹之间的情义彻底斩断,一丝不剩,一点不留,她们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断情绝义,原是她们的痴心妄想。年幼时,彼此照应,年少时,相互留恋,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姐妹之情,又岂是一朝一夕、一时一刻能舍弃得了的? 华瑶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哭喊道:“姐姐……” 方谨自言自语:“我中了雅伦的毒计,她扒下了徐信修的人皮,我只想亲手杀了她……我不能、不能辅佐你,你还是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死在你怀里,也不是坏事。” 华瑶俯身抱住方谨。方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华瑶的双手越来越迟钝。 华瑶的泪水浸湿了枕巾,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唯一的亲人即将离开她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挽留姐姐? 方谨的力气散尽了,呼吸十分困难,她用气音说:“姐姐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华瑶道:“不是……” 方谨也不管华瑶还在否认什么,方谨只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像当年一样……只会哭,你要有骨气……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华瑶哭着摇头。她痛哭失声,喘不过气来。心头一阵绞痛,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闭上眼睛,张开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凄惨的哭声:“姐姐,你别走,姐姐……” 她乞求道:“不要走,姐姐,留下来,我求你了……” 方谨道:“别哭了……妹妹……” 这是方谨最后一次叫她妹妹。 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初春时节的皇城,天气寒冷,紫砂炉里点上了沉水香,盆栽的牡丹开花了,华瑶坐在软榻上看书。快到晌午了,御膳房还没把午膳送过来,方谨记得华瑶爱吃枣泥糕,她喃喃道:“桌上的食盒里,有枣泥糕……你想吃……就自己拿吧……” 这是方谨留给华瑶的最后一句话。 华瑶也记起来了,当年她经常跑去方谨的宫里,和方谨一起看书,方谨总是会把茶水和点心准备齐全。 方谨从没问 过华瑶喜欢吃什么,但她很了解华瑶的喜好,她什么都知道,她把年幼的华瑶照顾得很好。 方谨的心跳和呼吸完全停止了,华瑶也哭到嗓子哑了。华瑶双手脱力,浑身冰凉而颤抖,不慎摔倒在床下,声嘶力竭:“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她嚎啕大哭:“姐姐……” 第239章 满朝文武聚一堂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 周谦急忙扶住华瑶:“殿下,请您保重身体!您的内伤还没有痊愈,千万不能悲伤过度。战争还没有结束,您要以大局为重啊。” 华瑶想站起来,却又跪了下去。她看了一眼方谨的遗容,又侧过头,怔怔地望着桌上那一盏烛灯。 她心想,灯火点亮的时候,姐姐还活着,灯芯尚未燃尽,姐姐已不在人世了。她亲耳听见姐姐说,自己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恩怨交织,爱恨交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跪在床边,抬起方谨冰凉的左手,用自己的脸颊去感受方谨冷透的掌心。她的眼泪从方谨的指尖划过,方谨上一次为她擦眼泪是什么时候?好几年前的旧事,她记得很清楚,宛然是昨日的情景。 她还有许多心里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神思昏沉,恍恍惚惚,人世间的生死存亡,不可预知,她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华瑶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周谦道:“现在是戌时一刻。殿下,请您节哀顺变,三公主她……两个时辰之前就毒发了,那会儿她还在战场上。战况激烈,她领兵杀敌,这毒药的毒性融入她的内力,随着她的内息流转全身,她筋脉尽断,武功全失……强撑着写了三封信,交到了她的亲信手里。她把遗产都送给您,总归还是想顾全大局,确保沧州局势在她离世后也能维持稳定。” 泪水从华瑶的眼角滑下来,华瑶自言自语:“如果她毒发以后,立即服用天元果,她能活下来吗?” 周谦诚实地回答:“她耽误了自己的病情,全天下没有一种药能救得了她。若是服用了天元果,她只能再多活几天,这毒药的药性侵入肌理,全身皮肉都会腐烂溃败,您也不忍心看着她遭受这些吧。” 华瑶低头不语。 周谦道:“三公主她走得并不痛苦,就像睡着了似的。人在世上,如同一场大梦,梦醒了,万事皆休,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消尽了。” 华瑶反问道:“兴平帝驾崩的那一天,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周谦叹了一口气:“请恕老臣直言,如果兴平帝还在世,她也会叫你顾全大局,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这是你身为储君应有的城府。家国天下的重大责任,也是要由你来承担的。兴平帝的书房里挂着一块牌匾,那牌匾上刻着八个字,‘勤政守业,克己恕躬’,你在位时就要勤政爱民,克制自己的私心,坚守大梁江山基业。” 华瑶闭上了眼睛。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汤沃雪跪到了她的身边。 汤沃雪道:“殿下,请您原谅,我和周老前辈都尽力了。” 华瑶道:“起来吧,我知道你们尽力了。” 华瑶缓慢地站起身来,怀里抱着方谨留给她的木匣子。她走出了内室,唤来方谨的侍女,嘱咐她们为方谨整理遗容。 当天夜里,方谨的遗体已被封入水晶棺。她躺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穿着墨黑色绸缎衣袍,枕着一块白玉镶金的枕头,枕边放着两朵玉雕的牡丹花。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真像是睡着了。 华瑶在行宫里搭设了灵堂。午夜时分,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跪在方谨的灵堂里,依照皇族的祭奠礼仪,敬香、祭酒、烧纸、诵读祭文。 从始至终,华瑶的神色都是十分平静。她牢记着“顾全大局”四个字,她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 华瑶渐渐接受了现实。其实她并不觉得悲痛了,只是有些茫然,还有些浑浑噩噩。昨天晚上,方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今天晚上,方谨冰冰冷冷地躺在水晶棺里,再也看不见人世间的一切景象。 自从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这一道墙是她的铠甲,坚硬异常,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她极力压抑自己的痛苦,也就经常感觉不到痛苦。可是方谨的意外死亡,却在这一道墙上留下了一条裂痕,她需要一段时间来修复自己损耗的精神。 她脑海中回忆的不只是方谨的音容笑貌,还有她迄今为止做出的所有选择。她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任何一件事,这也意味着她和方谨的分歧是她们命中注定的劫数,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 她记得方谨的遗言。方谨说,她和方谨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她想告诉方谨,总有一天,她也会死去,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人这一生有始有终,无人可以逃避生老病死。等到百年之后,她完成大业,便会再次见到方谨。 她亲手在宣纸上写了一篇祭文。祭文的最后一句正是她多年来的感悟,她一字一顿地默读了一遍:“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她把宣纸放入铜炉。炉火烧得正旺,火光跳动,纸页化为灰烬。 按照大梁皇族的丧葬礼制,方谨的水晶棺在灵堂停置七天之后,便要放进檀香木的棺椁,运到灵车上,送入京城郊外的凤山皇陵。 祭奠仪式结束了,子时已过,夜色漆黑,华瑶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谢云潇与她一路同行。她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脚步也是虚浮的,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她差一点就摔倒了。 谢云潇立即扶住了她的手臂。他察觉到她筋疲力尽,连忙把她抱到了床上,默默给她盖好了被子。 谢云潇不知道方谨给华瑶留下了什么遗言。他只看见华瑶收服了方谨的部下,又和秦三、杜兰泽商量了追杀敌军的计划。他和华瑶返回卧室之后,华瑶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猜想她的心情尚未平复,也就没有出声惊扰她。 谢云潇熄灭了卧室里的烛灯,华瑶也没说一个字。她和谢云潇默契地陷入沉静,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 谢云潇躺在华瑶的身侧。他们枕着同一只枕头,盖着同一张棉被,彼此的声息交融在一处,似有一种缠绵悱恻的温情。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艰险困难,也习惯了在逃过一劫之后互相安慰。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她紧紧地搂着谢云潇,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 接连几日的调兵作战,耗尽了华瑶的精力。她在梦里也觉得疲惫。她放任自己沉沉地睡了一觉。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精力恢复了不少,但她的内伤仍未痊愈,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时候受了风寒,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她咳嗽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窗外落日西沉,夕阳余晖映在窗栏上,半面是红光,半面是阴影。 华瑶惊讶道:“我睡了多久?” 谢云潇撩开床帐:“两天两夜。” 华瑶道:“你一直在等我醒来吗?” 谢云潇把床帐挂到银钩上,又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她才想起自己至少三天没进食了。她想从他的手里接过瓷碗,他却说:“你手臂上的淤青尚未消散,还是让我喂你吃饭吧。” 华瑶随口答应道:“好啊。” 谢云潇坐到了床上,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她吃饭。 这一碗药膳快见底了,华瑶忽然一口咬住勺子,谢云潇道:“别咬了,勺子不能吃。” 华瑶往后退了退:“这个不用你说,我又不是傻子。” 谢云潇道:“你刚才为什么要咬勺子?” 华瑶道:“我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现在还不太清醒。”话中一顿,又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醒过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些什么呢,你不觉得无聊吗?” 谢云潇放下了瓷碗:“每一次你昏睡过去,我只想守在你身边,等着你 睁开双眼。这两天倒也不觉得无聊,我看书静坐,打发时间,总能等到你情况好转。何况这一次只是等了两天而已,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难熬,终究还是熬了过来。”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谢云潇道:“向来如此。” 华瑶随口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也许下一次你要等上好几年……” 谢云潇正在给华瑶倒水,听见华瑶的胡言乱语,他动作一停,茶壶里的温水洒了出来,沾湿了他的白缎衣袖。他看起来有些恼火:“殿下!” 华瑶道:“我好渴,我要喝水。” 谢云潇把水杯递到了她的唇边:“你以前也答应过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你食言了。” 华瑶双手捧住水杯,“咕咚咕咚”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她伸了一个懒腰,趴到了床上,把她的脸埋进枕头里:“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谢云潇抬手揽住她的后背,精纯深湛的内力通过他的掌心传入她的筋脉,在她体内运转三周天,帮助她调息定气。她身上的淤血渐渐化开了,药膳引发的燥热也渐渐消退了。她打了一个哈欠:“我想洗澡。” 谢云潇道:“稍等片刻,洗澡水还没烧好。” 华瑶忽然转了个身。她侧躺在床上,脸颊还贴着枕巾,目光快速扫过谢云潇,又稍微蹭了蹭枕头。她小声说:“你这两天也没睡好吧,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个回笼觉。” 柔软的棉被掀开了一角,谢云潇缓缓地躺下了。 华瑶伸手搂住他的腰身,她把自己的耳朵贴到了他的胸膛上。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强劲有力,脑海里冒出奇怪念头,真好啊,她还活着,他也活着。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战场上的种种惨状,生与死,胜与败,聚与散,过去与未来,全都交缠在她纷杂的思绪里。 华瑶自言自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谢云潇道:“我读过几本史书……” 华瑶插了一句:“你太谦虚了,你至少读过几百本吧。你的书房里全是书本卷轴。” 谢云潇握住了她的手腕,继续道:“书上说,各人有各人的时运,然而古往今来,无论大小人物,没有一个是真真正正的一生顺遂。为人一世,总有起落沉浮,这也并非人力所能改变。” 这句话的语气很是温柔,华瑶听出了谢云潇想要安慰她的意思。 谢云潇讲的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她偏要说些不合常理的胡话:“假如我身中剧毒,陷入昏迷,也许很快就能醒过来,也许几年甚至几十年都醒不过来,你会怎么想?” 谢云潇不假思索:“既然你非要折磨我,我和你一起昏过去算了。你什么时候清醒,我什么时候恢复知觉。” 华瑶噗嗤一笑:“你真好玩。” 谢云潇道:“过奖了,彼此彼此。” 华瑶的笑意转瞬即逝。她的意识渐渐恢复了,她想起了方谨,也想起了燕雨。 谢云潇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收得更紧,把她牢牢地抱在怀里,丝毫不放松。他低声道:“你有做大事业的志向,也有依托终身的抱负,将来不知还有多少事业等着你完成,天下臣民都要靠你一个人照应……” 天宇开霁 第269节 华瑶道:“你也要劝我以大局为重吗?” 谢云潇道:“不是,我想劝你不必强求已经结束的缘分。” 华瑶道:“你真的挺会说话的。” 但她转念一想,强求了又怎样?谁知道缘分有没有结束呢?她不怕鬼神,不惧生死,当然也不会认命。她不会放任自己的意志消沉下去,她会重整旗鼓,这世上没有她闯不过的难关。 谢云潇缓慢地抚摸她的后背,顺着她的脊骨摸到了她的后颈。他已有整整两天不眠不休,他的神志其实也并不清醒,他迫切地想要亲近她、安慰她,让她沉浸在温暖舒适的氛围里,抛开愁绪,忘记病痛。 他的指尖深入她的长发。她抬起头来,他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紧接着又是一个吻,他在亲吻的间隙里一声声地念道:“卿卿,卿卿。” 华瑶试探道:“我和你的缘分……” 谢云潇又记起华瑶昏迷不醒的样子。他心有余悸,双手立刻撑到了华瑶的枕头两侧,绸缎织成的枕巾只有薄薄一层,被他紧攥得发皱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和你的缘分是前生注定,来世预定,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必定会长厢厮守。” 华瑶搂住他的肩膀,她本来想说“你的执念太深了”,可他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似是充满了说不出的真切情意。她改口道:“你……嗯,你说得对。” 谢云潇的态度十分强硬,却又有一丝乞求的意味:“别敷衍我。” 华瑶严肃道:“什么敷衍?我从来没有敷衍过你。你给我坐起来,把我以前送给你的情诗在心里默背三遍。” 门外传来侍女的脚步声,华瑶推开谢云潇,披衣下床。谢云潇把枕巾掀开了。他坐在床上,沉静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深情,她的心神也被他勾得迷离恍惚,她不禁怀疑他当真在心里默背情诗了。 华瑶连忙道:“我去洗澡了,你自己睡一会儿吧。” 华瑶缓步走向浴室,浴桶里的热水正冒着雾气。 水雾缭绕时,她的神智完全清醒了,她的情绪也完全平复了。她脱下衣裳,泡进浴桶里,两个侍女站在她的背后,把玫瑰香膏均匀地涂抹在她的长发上。 华瑶抬起双手,搭住了木桶的桶沿。热水漫过了她的锁骨,她的指甲在桶沿上画了一个小圈。 她猜到了羌羯军队撤退的方向,也猜到了甘域国会在十天之内向她求和,她会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全收拾了。至少在她当政的这些年里,羌国羯国甘域国不会再有任何侵占大梁国土的机会。 * 几天之后,秦三派人从前线传回捷报,启明军与沧州飞虎营合力清剿了四万羯人精兵、以及两万羌人精兵,几乎把羯人的将领全杀光了。羯国、羌国元气大伤,与甘域国的盟友关系十分紧张。 甘域国的使臣也赶到了柯城。这些使臣送来了金银珠宝,姿态极尽恭顺,华瑶与使臣仅仅商量了半天,便为甘域国敲定了一份投降书和一份纳顺表。 华瑶道:“别忘了告诉你们国王,羯国快要亡国了。羯国的两个王女死在我手里,我的军队也攻入了羯国本土。我会设定一条新的边境线。” 使臣跪在地上,谦卑道:“是,是,微臣牢记在心。甘域国一向是大梁国的附庸,我们国主崇敬您的威名,却被奸臣蒙蔽了耳目……”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甘域国的军队勾结羌人羯人,在我大梁境内烧杀抢掠,这一笔血债,我要你们血偿。” 使臣躬身弯腰,硬着头皮道:“微臣、微臣今日觐见殿下,商定了投降书和纳顺表,您、您不能反悔了。” 华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的汉语说得不错,谁是你的老师?” 使臣答不上来。他的后背浸出一层冷汗。 华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你们甘域国献给我的投降书上有一项条款,甘域国王向我承诺,他会追究奸臣的罪责。我要的不只是‘追究’,我要判处他们斩立决。你们甘域国还有三位将军,谋害了凉州边沙大将,我要这三个人的项上人头。” 甘域国的众多使臣颤抖如筛糠。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会武功,腰间也挂着一把短剑。 华瑶向他们走近一步,浓烈的杀气从她身上传来,众人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他们的佩剑全都断成了碎片。他们自身虽然没有受伤,内心却因为华瑶的武功境界而感到极大恐惧。 华瑶冷声道:“我只给你们七天时间。七天之后,那些人要是没死,本次和谈就作废。” 夜色初上,行宫亮起了灯笼,华瑶在主殿设宴款待使臣。 主殿堪称金碧辉煌,追随华瑶的文臣武 将共有一百多人,众人交错着坐在主殿的左右两侧,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张案桌。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荤菜、素食、汤羹、点心,样样齐全。 华瑶高居上位,谢云潇坐在她的身边,甘域国众多使臣都坐在华瑶的左下方。 华瑶没开口,使臣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敢窃窃私语。 使臣们特意准备了容貌出色的甘域国少男少女,本想凭借美色引诱华瑶,结下姻亲之盟。然而使臣们看清了谢云潇的长相,深感羞愧,也就不好意思按照计划行事了。 第240章 天地宇寰兴瑞象 时也,命也,运也 华瑶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庞,甘域国的使臣纷纷把头低下去了。 华瑶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她酒量不好,也不能贪杯。但她必须把气势摆出来。她放下酒杯,打了个响指,高挂在墙壁上的灯笼里火光迸溅,灯光大亮,照得殿堂一片通明。 甘域国的使臣们更是万分惊恐。他们只知道华瑶的武功已入化境,却不知道华瑶竟然把“控火御风之术”修炼到这般高深地步。 那些灯笼距离华瑶至少有二十丈远,华瑶可以操控二十丈之外的烈火流风,她的武功境界一定是在化境之上,取人性命,易如反掌。 这一场宴席也有歌舞助兴。舞者是一群年轻力壮的剑客,剑法出神入化,剑锋破空之声如同霹雳般响亮,梁国武将拍手叫好,甘域国使臣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宴席结束之后,使臣回到了驿馆里,默默地收拾行囊。次日早晨,他们拜别华瑶,启程返回甘域国。他们快马加鞭,赶在三天之内把消息传给了甘域国的国王。 华瑶耐心地等待了几天,甘域国果然又派遣了第二批使臣前来觐见华瑶。 这一批使臣的首领是甘域国王子,名叫谷舒,今年刚满二十四岁。此人容貌英俊,体格强壮,在甘域国也很有声望。他身上穿着一件墨绿色衣袍,腰间系着一条绞丝金链,深褐色长发只用缎带扎成一束,微卷的发尾落在他的背后。 议事厅内,谷舒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恭敬道:“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道:“请起,赐座。” 谷舒坐到了一把木椅上。他缓声道:“殿下收服四方豪杰,平定天下祸乱,真是当今世上英明神武第一人。微臣久仰殿下威名,今日得见殿下尊荣,实在是三生有幸。” 谷舒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华瑶身边的近臣。他看见谢云潇和杜兰泽分别坐在华瑶的左右两侧。 谢云潇的外貌当真是完美无缺,已不能用语言来形容,只让人想起雪山渺茫之景,不染世间尘埃,可望而不可及。而且谢云潇刚从庭院里走过来,今日早晨,小雨淅淅沥沥,庭院树木繁茂,树叶上雨水潮湿,谢云潇的衣袍、腰带、袖摆,甚至是鞋底都不曾沾染半分水雾,他的武功境界必然是远超常人的高深。 谷舒转过头,又瞥了一眼杜兰泽。 杜兰泽的仪态和气质也是超凡脱俗。她穿着素白色长裙,腰系一条黑色丝绦,分明是在给方谨守丧。 杜兰泽对上谷舒的目光,微笑道:“请问你今日为何而来?” 谷舒道:“我的父王依照殿下吩咐,处决了三位将军……” 话没说完,谷舒拍了一下手。侍卫呈上了三只木盒,盒子里装着三位将军的人头。这三人之中,竟有两个死不瞑目,只有一个闭上了双眼。 杜兰泽面不改色:“有劳了。” 谷舒道:“父王敬仰殿下威名,愿意听从殿下号令。殿下为甘域国拟定了一份投降书,父王仔细读过了。那投降书共有三十七项条款,其中一项是开放甘域国南部的航道、港口、驿道、驿站,纳入大梁官兵的管辖范围……”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不错。” 谷舒语气谦卑:“微臣听说大梁国有一条不成文的法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是大梁国储君,您的宽恕和责罚都是恩赐……” 他撩起衣袖,“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微臣恳求您赐下恩典,饶恕甘域国进犯大梁国边境之罪。” 华瑶的视线没有一丝偏移:“我只谈正事,不讲废话。如果甘域国主同意全部条款,我自然会饶恕你们,大梁国与甘域国都能从中获益。” 谷舒抬头,望着华瑶:“倘若甘域国交出了航道和驿道的管辖权,那我们甘域人如何做生意?如何经营农业和商业?如何运送货物?甘域国内,众多官吏、士兵、商人、书生会不会趁机造反?!微臣愧对甘域国民,更愧对殿下,请殿下赐微臣死罪!” 华瑶道:“你这是要以死相逼?” 谷舒道:“殿下言重了!” 华瑶笑了一声:“你仔细想想,大梁国和甘域国之间的战争,究竟是我们不想打,还是你们不能打?” 谷舒竟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用甘域语说:“您要是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我们宁愿决一死战。甘域人不能忍受屈辱,我们国主也要顾全自己的尊严。” 华瑶目光冰冷,只用汉语回答:“甘域国主的尊严在他入侵大梁边境的那一天就应该消失了。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必须血债血偿。我和你商议条款,也是出于仁慈。倘若我失去了耐心,你再后悔也来不及。” 谷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您又要开战吗?您就不怕甘域人起兵作乱,伤害驻守在甘域国的大梁官兵?” 华瑶依旧平静地坐在龙椅上:“梁人和甘域人能否融洽相处,只看官府如何宣扬了。我并不是要逼死你,我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促进甘域国海陆贸易繁荣兴盛。大梁国地大物博、兵强马壮,甘域国与大梁国结盟的好处,你数都数不清,如此浅显的道理,就连三岁小孩也能想明白。” 谷舒颤声道:“你不费一兵一卒,就要侵吞我们的地盘……” 华瑶严肃道:“你要知道,你们只有两条路,第一,接受条款,第二,亡国灭族。” “亡国灭族”四个字,沉重响亮,如箭一般锋利,射入谷舒的耳孔。 谷舒盯着华瑶,放出一句狠话:“我们甘域人上了战场也不怕死,更不会输给你们粱人。” 华瑶看着他:“你杀过粱人吗?” 谷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华瑶冷声道:“你再敢大放厥词,我立刻杀了你,用你的鲜血祭奠冤魂。” 议事厅里卷起一道刚猛强悍的劲风,瞬间从谷舒的头顶扫过。谷舒连忙跪到了地上,甘域国的众多使臣跪在他的身后,众人异口同声:“微臣知罪,请殿下息怒。” 谷舒呼吸急促,脖颈上隐隐浮现一条条青筋。 华瑶心想,他明明比自己大四岁,城府还是差了一些。甘域国王为什么派他出任使臣? 华瑶看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站起身来。她上前一步,轻声道:“凉州昨日传来消息,羯国的国王和王后已经去世了。羯国王室没有一个活口留下来。羯国内部动荡不安,八大部族分崩离析,更像是一盘散沙。” 杜兰泽掀开一块盖在木板上的绸布,显现出一张羯国的详细地图。 杜兰泽握住一支炭笔,勾描出一条全新的边境线:“不出半年,羯国便会亡国了。” 谷舒犹豫半晌,才问道:“羌国……” 杜兰泽道:“羌国的国王有两个儿子,长子失踪了,生死未知,次子桑顿已被启明军俘虏了。” 谷舒道:“桑顿、桑顿……他在你们手里?” 杜兰泽道:“正是如此。你也不必为他担心,大梁国与羌国谈判结束之前,启明军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 谷舒听出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羌国也向大梁国投降了。 羌国的国王是个精明老练的女人。自从启明军与羌国交战以来,羌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羌国的文臣武将也有满肚子怨言。羌国的国王必须寻求退路,顺便把她一向宠爱的儿子赎回去,或许羌国会成为大梁国的盟友,重修两国之好。休战,和谈,签订盟约,无非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 当天傍晚,甘域国的使臣全部退下了,华瑶又和杜兰泽商量了一会儿政事。她们一定要抢占甘域国南部的驿道和港口,是因为启明军在羯国找到了几处金矿和铜矿,若要开采矿石,必须从甘域国的运河借道行船。 华瑶的心里已有了主意,无论甘域国主是否同意,这几条运河她要定了。羯国的金矿和铜矿,她也要定了。羯国士兵屠杀沧州官民数十万人,羯国付不起赔款,那就用羯国本土的矿山来结算,她会把羯国的金山银山全部搬回大梁。 天快黑了,华瑶离开了议事厅,走在一条清幽小路上。她独自一人穿过浓密树荫,灯光照出一座寂静庭院,地上洒着几片枯黄落叶,沾满了潮湿水雾,无端生出凄凉萧瑟之感。 华瑶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她站在门口,轻轻地敲响房门,屋内传来回音:“请进,殿下。” 华瑶推开木门,跨过门槛,屋内的木桌上亮着一盏烛灯,灯火飘摇,似明欲灭。 天宇开霁 第270节 空气 中漂浮着淡淡药香,华瑶略微低下头,又抬头向前望去,燕雨正躺在一张木床上,齐风坐在床边,用一条毛巾擦拭燕雨的面容。 华瑶小声问:“燕雨怎么样了?” 齐风道:“多谢殿下关心,还是老样子。早些时候,周老前辈也来探望了燕雨,她教会了我许多针灸的技巧。她说,长此以往,燕雨也许会……会突然醒过来。” 华瑶连忙坐到齐风的身侧。她抓住燕雨的手腕,替他把脉,他的脉象如同一条丝线,细微轻缓。他的脸颊也消瘦了不少,眼眶浮现出淡淡的紫青色。 华瑶静静地注视着他的面庞,他好像也睡着了,就像方谨一样。她不禁有些恍惚了,燕雨的魂魄,究竟游荡到了哪个世界? 华瑶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燕雨毫无反应。 华瑶自言自语:“你知道吗?羌国和甘域国都投降了,羯国名存实亡,再过几个月,等到边境战事平定,大梁国的政局就要翻新了。” 华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燕雨说这些。近日以来,她时常想起儿时的光阴,燕雨和齐风都是她的玩伴。他们在庭院里捉迷藏、放风筝、讲故事、追逐打闹,记忆中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她就长大了。 齐风道:“战争……快要结束了吗?” 华瑶道:“是啊,真是个好消息。” 齐风点了点头。 华瑶道:“你也瘦了一点。” 她抬起手,似要触摸他的脸颊。他一动不动,只等她的指尖落到他的脸上。 华瑶还没碰到他,又把手收回去了。她轻声说:“你的头发上有一小片树叶。” 齐风解释道:“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他的心脏也变成了一片树叶,漂浮在期待之上,惆怅之下。他向来不善言辞,此时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静默地坐着,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到了墙上,他和华瑶还隔着一尺距离,彼此的影子没有一丝重叠的痕迹。 华瑶忽然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齐风道:“没有……暂时没有。” 华瑶道:“我给你带来了一份食盒。” 齐风打开了华瑶递过来的食盒,闻到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那盒子里装着鸡丝卷饼、姜醋螃蟹肉、清炒白菜、凉拌莴笋,以及一小碟玫瑰酥糕,很合他的口味。 齐风轻声回答:“多谢……谢谢。” 华瑶的声音比他更轻:“我听说你这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照顾燕雨。我不会再让你冒险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 齐风道:“你要赶我走吗?” 华瑶急忙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风把食盒的盖子扣上了,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抬头,看着我。” 齐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看见齐风的眼里泛着泪光,她很惊讶。齐风立即把头侧过去了,她追问道:“你哭了吗?” 齐风道:“我……我没哭。” 他怕自己会害她担心。他涨红了脸,编出一句拙劣的谎话:“我、我不会哭。” 华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生硬地挤出一句:“你不要哭了。” 齐风道:“对不起。” 华瑶道:“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华瑶又把食盒打开,放到桌上,还把筷子递到了他的手里。她小声说:“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最伤心。吃饱了,洗个澡,再睡一觉,你心里会更舒服些。” 齐风道:“我现在就吃饭。” 华瑶继续说:“我从来没想过赶你走,我想和你一起回京城,我知道你和燕雨不喜欢打打杀杀,你们都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可以住在皇城,或者京城郊外,我会派人保护你们。” 筷子不慎敲到了瓷盘上,撞出了一声轻响,齐风的嘴里塞了一块卷饼。他又把头转到另一边,缓慢地咀嚼着,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去。他觉得自己行为古怪,就连寻常的礼节都没顾上。 他懊恼又烦闷,声音里透着无奈:“多谢殿下关照,我感激不尽。” 华瑶从袖中取出两只平安符:“你和燕雨的生辰快到了,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生辰礼。等你们回到了京城,我再送你一栋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齐风接过平安符。这是莲花形状的平安符,做工十分精巧,紫霞色丝绢织成了八瓣莲花,花蕊上绣着几个篆体字,齐风一个也不认识。 齐风问:“我以后能不能学认字?” 华瑶道:“当然可以。” 齐风道:“等到燕雨醒了,我就能教他读书认字。” 华瑶的心弦一霎绷紧了。她听周谦说,燕雨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来。可她必须给齐风留一个念想。她不能斩断他仅存的希望。 华瑶认真道:“燕雨会是一个好学生。其实他一直很听你的话,也只有你能管得住他。” 齐风和华瑶之间的距离仅有半尺,他不敢再靠近一寸,只怕自己会发现眼前一切都是幻觉,是他在幻觉中设想出来的自欺欺人的一点安慰。 齐风垂头看着燕雨,灯光模糊,燕雨神色平静,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忐忑不安,燕雨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齐风“刷”的一声站了起来:“他皱眉了,你看见了吗?” 华瑶心神恍惚,完全没注意到燕雨的表情,却撒谎道:“嗯!我也看见了!” 齐风急忙道:“要不要把周老前辈叫过来?” 华瑶还没回答,门外传来一声叹息:“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呢。” 华瑶走过去拉开木门,周谦和华瑶打了个照面:“老臣参见殿下。” 华瑶道:“免礼,你来给燕雨把脉。” 周谦快步走到床前,先给燕雨把脉,随后又在他身上施行了针灸治疗。燕雨的病情没有任何起色,周谦还说:“再等等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喃喃自语:“我也不知天意如何,只愿燕雨早日醒过来。” 周谦把银针收入木盒:“殿下是天生贵人,金口玉言……” 华瑶却说:“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命也,运也。” 周谦放下了木盒:“是啊,您能有今日成就,正是因为您才学高、武功强,运气也好,您把人情世故看得十分透彻。” 华瑶难得谦虚一回:“倒也算不上透彻,我只是有感而发。” 周谦提起一盏灯笼,她把华瑶和齐风都引到了庭院里。 夕阳斜照,树影纵横,华瑶站在一棵桃花树下,透过树叶的缝隙观望天空。 天色渐暗,满树桃花迎风招展。 周谦把灯笼挂在一根树枝上,起手一挥长剑,在火光中划出一道耀眼白光。 烈火飞扬,青烟漂浮,那几株桃树竟是纹丝不动,每一朵桃花都少了一片花瓣。纷纷花瓣飘落半空,又拼成了几百朵桃花,融入烟尘之中,化为灰烬。 周谦对剑风的运用纯熟自如,她的剑风好像一种活物,全然依照她的设想活动,既能进攻,又能防守,还能一片一片采摘花瓣,散入飞烟流风。这等精妙的剑法,真让华瑶大开眼界。 华瑶不禁问道:“我能学会吗?” 周谦道:“殿下天资聪颖,这世上没有您学不会的功法。” 华瑶知道周谦又要教她武功了。 近日以来,周谦不分昼夜地教导华瑶习武,好像很着急似的。 华瑶不知道周谦究竟在急什么,华瑶总是学得很认真。她聪明好学,无论天资还是根骨都是最上乘的。经过半个多月的刻苦练习,她的武功境界又精进了一层,距离“天下第一高手”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今日周谦不教剑法,她打算传授心法口诀。她把口诀念了一遍,又问:“你们二人听懂了吗?” 华瑶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一点点。” 齐风完全不懂:“晚辈实在不知道您刚才说了什么。” 天已经黑下来了,华瑶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她的双眼比烛芯更明亮。她直勾勾地盯 着周谦,只等周谦为她讲解心法口诀。 周谦收剑回鞘:“这口诀的第一句是‘轻重各异,强弱定势’,你们首先要明白如何控制自己出招的轻重缓急。你用在剑上的劲力,就像是一只转轮,随时能做到相互转换。” 华瑶的悟性远超齐风。经过周谦的一番点拨,华瑶差不多能做出个样子,齐风不小心削断了一根桃枝。 桃花摔落在地,枝叶纷飞,齐风懊恼地后退两步,还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华瑶调侃道:“这可是周老前辈的绝招,她老人家练了好几年,难道你还想在一天之内学会吗?你也太贪心了。” 齐风道:“我知道自己学不会,只可惜桃花开得正好,落在地上,全都凋谢了。” 华瑶从地上捡起几枝桃花,扎成一束,递给齐风:“放进花瓶里,多少还能做个摆件,挺不错的。桃花的花期只有半个月,你也不必怜惜它,好好欣赏就是了。” 齐风接过花束,很淡地笑了笑。 自从燕雨出事以来,齐风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今日是华瑶第一次看见齐风流露笑意。 华瑶和齐风对视片刻,恍然回过神来,连忙又跑去练剑了。 这一练又是一个多时辰,华瑶的招式毫无进展,齐风更是一窍不通。华瑶不由得感到挫败。她做梦都想练出周谦那般精湛奥妙的剑法。她能用剑气把每一朵桃花撕得粉碎,却不知道如何使出刚柔并济的绝招。她要修炼到武学宗师的神妙境界,真是比登天还难。 华瑶抱着长剑,坐到了台阶上。她一手托腮,看着齐风在庭院里练剑。她心里想的还是心法口诀。 周谦坐到了华瑶的身旁:“您还在思考口诀?” 华瑶道:“嗯。” 周谦不禁笑出声来:“您也算是皇族里勤奋刻苦第一人了。” 华瑶否认道:“不,我皇兄东无,比我更勤奋。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东无就起床练功了,我还没睡醒……” 周谦道:“那都是几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您年纪还小,每天多睡一两个时辰,对身体有好处。再说了,东无如此勤奋,还不是败在了您的手下?” 华瑶毫不谦虚:“嗯,这倒是,我毕竟是真龙天女,运气比东无好多了。” 话锋一转,她承认道:“不过,东无的武功比我强很多,再给我两三年,我也追不上他的境界。” 周谦的语气十分平稳:“强、弱、高、低,这四个字,也是相对而言的。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再强壮的人,也有衰老病死的那一天。” 华瑶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周谦。过了片刻,她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在世上,大多只能活到八十岁,还要经历幼年、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其中幼年、童年、老年至少有五十年,强壮健全的时光,大概只有三十年。强者不一定是真正的强者,只是相对弱者更强,当他遭受疲惫、饥饿、疾苦、病痛的折磨,他也不再是强者了,并非人力所能勉强。” 周谦道:“殿下确实是聪慧透彻,最多不过三四个月,您就能领悟这一门功法了。”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到底是要教我武功,还是要教我为政之道?我回到京城之后,就要登基称帝了。” 周谦道:“道理都是相通的,您体谅民生疾苦,终会成为一代明君。” 周谦搭住华瑶的手腕,深厚精妙的内力传入华瑶的筋脉,积聚在她丹田之内,渐渐在她周身运转。 天宇开霁 第271节 华瑶只觉得浑身劲力充沛,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她能听见数十丈之外的动静,也能看见桃树上的细微纹理,她身处的世界越发广阔了。 华瑶惊喜道:“多谢……老师指教!” 周谦笑道:“能教导殿下,真是我的福气。” * 数天之后,华瑶率领启明军返回京城。 此时正是阳春四月,京城百姓夹道欢迎,几乎万人空巷。 秦州和岱州的小麦已在本月上旬迎来了大丰收,吴州、容州、康州三省也是风调雨顺。号称“中原粮仓”的几个大省焕发了生机,华瑶从羯国夺来的财富又充实了大梁国库的款项,北方边境渐渐安定了,西南战线也频传捷报,满朝文武不得不佩服华瑶的种种功绩。 华瑶的车队尚未驶入京城,满朝文武已经在午门前的广场上等候了。 众人身穿官服,头戴官帽,面朝城门,高声道:“臣等恭迎殿下凯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241章 朝觐 琼英拍马屁拍得有点过头了 华瑶和谢云潇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车前拴着四匹骏马,缓步踏上京城的石板大道。马蹄声融入了喧哗嘈杂的人声,众人高喊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殿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众人声调激昂,华瑶也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她高高兴兴道:“我的威望已经远远超过我爹了。” 谢云潇这才想起来皇帝去世许久了,官府至今没有公布皇帝驾崩的消息。满朝文武之中,还有不少人以为皇帝正在昆山行宫养病。 谢云潇委婉地问道:“你爹最近怎么样了?” 华瑶悄悄和他耳语:“我听说,太后把他做成了干尸。” 谢云潇道:“听上去不是很好。” 华瑶道:“我也觉得。” 谢云潇莫名有些想笑,但又觉得笑出声来很不礼貌。无论皇帝生前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恶事,他毕竟是华瑶的父亲,人死债消,谢云潇对他尚有一分尊重,也不会肆意谩骂或是贬损他。 谢云潇只问:“太后何时才会把皇帝的死讯昭告天下?” 华瑶道:“我不明白太后的用意。今日我们都要面见太后,到时候,我试探她几句,你再来帮我打圆场。” 谢云潇道:“也好。” 马车仍在石板大道上缓慢行驶,华瑶懒散地倚靠着软枕。她把自己的一条腿驾到了谢云潇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搂着谢云潇的腰身,全然是一副昏君的坐姿。 谢云潇依然坐得端端正正,丝毫不受她影响,她不禁问道:“你一天到晚总是这么守规矩,你不累吗?” 谢云潇道:“我只是白天装模作样,到了晚上就不会再守规矩。” 华瑶轻轻一笑:“真的吗?” 谢云潇低声道:“你今晚不妨来试试。” 华瑶耳尖一热,心头也一热。她双手勾住谢云潇的脖颈,几乎是挂在他的身上。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到他的颈侧,他收手将她抱紧了。她玩闹般地使劲蹭了蹭他的颈肩,听见他骤然加快的呼吸,她更来劲了:“我可不可以……”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打断道:“不可以。” 华瑶义正词严:“我刚才是想问你,我可不可以牵住你的手,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我不牵了。” 谢云潇道:“当真如此?” 华瑶小声问:“不然呢?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念头?” 谢云潇答非所问:“卿卿。” 谢云潇把她抱到了他的腿上。他紧握她的双手,与她十指相扣,彼此的掌心贴合在一起,她感受到说不出的温暖。她一声不吭,又想起了离开京城的那一日,她和谢云潇都没料到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回来。 此时的玩闹更像是一种放松的游戏。他们在沧州奔波了将近三个月,经受了许多战乱之苦。行军途中,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吃的是野菜山蔬,睡的是稻草山洞,羯人羌人一日不停地追杀他们,当时他们的心里仅存一线希望。还好后来雅伦中计了,羯人将军也被启明军杀光了,沧州形势一瞬扭转,敌国军队也撤离了沧州全境。 华瑶感叹道:“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谢云潇道:“全国各地的战事都会在未来半年内停止,你以后不必再上战场,可以安心留在京城。” 车队驶入了京城的中城,礼官在城楼上点燃礼炮。九十九枚炮弹依次燃放,响亮的炮声传遍全城,轰动一时。 此时恰好是正午时分,骄阳当空,皇城的日晷在石盘上投下一条笔直长影。 太后端坐在仁寿宫的主殿里,沉默品茶,清幽茶香飘满了室内,太后问了一声:“琼英,你可要尝一尝攒盒里的点心?” 五公主若缘、七公主琼英正坐在下方。若缘神色安定,琼英却有些焦急烦躁,就连手里的玉骨扇子都拿不稳了。 琼英记得自己不止一次骂过华瑶是“贱民“,也曾与华瑶争夺过方谨的宠爱。 琼英与华瑶同岁,只比华瑶小几个月,但她从不亲近华瑶,处处与华瑶做对。说是“做对”,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她根本没把华瑶放在眼里。区区一个贱民之女,哪有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本事? 如今华瑶一步登天,顺利掌控了军政大权,满城权贵无一不想逢迎华瑶,皇族也不敢违抗华瑶的命令。 早在华瑶返回京城前的半个月,方谨的棺材就运到了皇城,琼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不可一世的方谨,竟然死在了沧州战场上。虽然众人都说方谨被羯人毒死了,琼英却怀疑华瑶巧妙地谋害了方谨,只因华瑶的毒计太过巧妙,方谨的亲信也没察觉出来,纷纷投靠了华 瑶。 琼英感到恐惧之余,对华瑶更有几分敬佩。 太后似乎把琼英的心思看穿了。太后特意吩咐琼英尝一尝点心,原是提醒琼英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琼英道:“儿臣……儿臣谨遵皇祖母吩咐。” 太后道:“好孩子。” 日晷的倒影偏移了一寸,仁寿宫的太监赶来报信:“启禀太后娘娘,殿下领着文武大臣,正往仁寿宫走来。” 依照大梁国的礼制,立下战功的皇族回到皇城之后,首先要去宗庙敬香,然后要给太后请安。华瑶才刚离开宗庙,就准备面见太后了。 太后的语气慈祥和蔼:“这孩子总是很有孝心。” 若缘不禁勾动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她不相信太后疼爱任何一个孙子孙女,不过太后经常在众人面前扮演一副慈祥祖母的姿态,除了皇族之外的臣民多半会认同她的宽厚仁慈。 繁杂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若缘和琼英连忙站起身,提起裙摆,跪在地上,恭敬道:“臣妹恭迎太女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仁寿宫的众多奴仆全部跪伏在地,华瑶跨过门槛,沉声道:“免礼,诸位请起。” 众人谢恩过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华瑶步入正殿,对太后行礼:“儿臣参见皇祖母,恭请皇祖母圣安。” 包括谢云潇在内的众臣也随着华瑶跪了下去,孝敬太后是宫里的规矩,太后的地位一向是极高的,深受臣民敬仰。太后放出了外朝的政权,却还统管着内宫各项事务。华瑶想把权柄从太后手上完全夺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边境战事已经结束了,皇城夺权之争才刚刚开始。 太后柔声道:“你终于回来了,好孩子,快起来吧,赐坐,送茶。自从你去了沧州,哀家整天念着你,日日夜夜为你诵经祈福,生怕你遭遇不测。亏得祖宗保佑,你又打了胜仗,羌国和甘域国都投降了,你身上可曾受了什么伤?” 华瑶和谢云潇先后落座,华瑶从仁寿宫女官的手里接过一杯茶。她捧着茶盏,缓声回答:“儿臣不孝,让皇祖母担心了。好在儿臣毫发无损,沧州局势已定,大梁官兵救回来的俘虏多达上百万人,真要感谢上天保佑,也算是没有辜负皇祖母的期望。” 太后与华瑶寒暄了几句,迟迟没让若缘和琼英落座。她们二人有些尴尬,只能站在木椅之前。 华瑶侧过头,看了一眼若缘和琼英。 若缘皮笑肉不笑。 琼英含笑道:“皇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臣妹对皇姐佩服得不得了。羯人羌人退离了大梁国土,皇姐又守住了一方安宁。这般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为国除奸,为民造福,除了皇姐之外,当世再没一个人能做到。请恕臣妹多嘴,皇姐南征北战的这些年,立下了血汗战功,朝廷应当嘉奖皇姐的功绩,安定民心,安抚臣心,大梁国的朝野内外便是君臣一心。” 华瑶听见琼英拍自己马屁,心中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琼英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溜须拍马。现在看来,琼英并非不懂变通,她也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今天也是华瑶生平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如此真挚的笑容。 华瑶分明是很受用的,偏要故作淡然:“皇妹过奖了。” 琼英的马屁竟是一个接一个:“皇姐谦虚谨慎,已然是皇族表率,难怪民间传闻都说您是真龙天女。您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击退数十万敌军,保全了大梁江山社稷,臣妹对您真有十分敬畏,十分仰慕,十分尊崇,以及十二万分的忠诚。臣妹能有今日,全是仰仗您的隆恩。” 华瑶一时竟然哑口无言。她觉得琼英拍马屁拍得有点过头了。“十二万分的忠诚”这个词,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众臣听见琼英的阿谀奉承,内心也有各种各样的感想。 内阁次辅赵文焕又惊又急。他本来准备好了几句奉承话,然而琼英抢先一步,把他要说的话全说完了,他也不能再开口了。这么好的一个谄媚机会,竟被琼英抢走了,他还真是小瞧了琼英。皇族之中,没有一个无能之人,各位公主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今后,他可得小心注意琼英的口才,千万不能再败给琼英。 赵文焕侍奉皇帝多年,在“阿谀奉承”这一门学问上,大有造诣。 赵文焕观察华瑶的神色,只见华瑶又瞥了一眼谢云潇。他仔细揣摩,试探道:“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文焕毕竟是内阁次辅,近日也为稳定政局日夜操劳,付出了许多心血,太后不得不卖他一个面子:“讲吧。” 赵文焕道:“如今陛下还在昆山行宫养病,三公主已经葬入凤山皇陵。丧葬典礼也是二十天之前的事,丧期已过,京城文武百官都守在各自职位上,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太女殿下登上大位,臣心才能安定,民心才能归顺。” 琼英立即附和道:“赵大人所言甚是,儿臣也赞同赵大人的提议!” 华瑶还不太习惯琼英如火一般燃烧的热情。 华瑶多看了琼英一眼,琼英微微地笑了一声,华瑶也笑了笑:“皇妹言之有理。” 华瑶看向太后:“不知皇祖母意见如何?” 仁寿宫的千秋殿之内,文武众臣纷纷跪到了地上,众臣异口同声:“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后娘娘早立国主,安定民心。” 太后也差点笑出声来。她原本是打算拖延下去,至少等到明年,再把华瑶扶到皇位上。 华瑶注定是九五至尊,但她野心太大了,年纪又太小了,太后对她并非完全信任,必然要与她拉扯一番。 大梁朝的政局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一些,太后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如此庞大的一个国家,就像一台复杂精密的机器,若是凭借个人意愿,擅自去拆卸这其中的机关,那这一台机器或许会停止运转。 太后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政局,包括华瑶。 然而众臣联合请命,竟然在仁寿宫长跪不起。内阁首辅金曼苓、内阁次辅赵文焕,六部九卿的高官,以及官阶四品以上的武将一齐呼喊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后娘娘早立国主,安定民心!!” 太后收手回袖,镶金嵌珠指甲搭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刮出一道淡淡红痕。她语气和蔼道:“朝廷应当以社稷为重,既然诸位爱卿都开了口,那就依照你们的意思。皇帝还在养病,可以尊他为太上皇,钦天监挑选黄道吉日,礼部、户部、工部、光禄寺、太常寺、宗正寺、鸿胪寺、太府寺,以及内宫六局十二监,从即日起,合力备办登基大典。” 华瑶诚心诚意道:“儿臣跪谢皇祖母隆恩浩荡。” 第242章 雾开霁止贺新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晌午过后,内阁众臣回到了文渊阁,赵文焕的脚步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华瑶命令他负责筹备登基大典的各项事务,他感到莫大的荣幸。 赵文焕当然也知道华瑶选择他的原因。他曾经主持过两次封后典礼,经验丰富,一点纰漏也没出过。他交际广泛,认识六部九卿的每一位官员,他与掌印太监关系融洽,内廷女官都会给他三分薄面。他侍奉皇帝,向来尽职尽责。 赵文焕快步登上文渊阁的台阶,他的同僚开了一个玩笑:“赵阁老,您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这位同僚名叫邹宗敏,正是当今的工部尚书。 赵文焕道:“能为殿下办事,就是天大的喜事。” 邹宗敏道:“论起官场上的资历,谁能比得过赵大人您呢?您负责筹备登基大典,可算是天子御前第一红人了。” 赵文焕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绯红官袍迎风飘动:“邹大人太抬举我了。你我一同在朝为官已有三十多年,这些年来,咱们两个的确是相互照应,往后也应该更加小心地当差才是。” 赵文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天宇开霁 第272节 与邹宗敏一前一后地踏入文渊阁的一间厢房。 那厢房的墙壁共有三层,隔音效果极好。邹宗敏顺手关门,叹气道:“新主子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可不是好糊弄的人。这一次备办典礼,恐怕捞不到什么油水。外头的人还说,咱们两个都是墙头草,这话要是传到新主子耳朵里,咱们也落不着好处。” 赵文焕道:“人人都骂墙头草,人人都想做墙头草,你看那木头搭的万丈高楼,遇上个大震小震,木头随着柱子摇晃,那高楼才不会塌下来。木柱要是立得太直了,高楼轰然崩塌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 邹宗敏抱拳笑道:“赵大人说得好啊。” 赵文焕道:“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邹宗敏道:“你也晓得,我从前是与大皇子东无有过牵连。我前日听说,新主子派人去江南四省查访当地的官商贪污案……” 赵文焕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可不是你现在能议论的。” 邹宗敏的声调越来越低:“去年江南闹过水灾,也闹过蝗灾,朝廷拨派下来一百万两银子,落到灾民头上就只剩不到十万两。粥厂赈济的米粥稀得像白水,灾民饿得气息奄奄。我不是不想整顿下面的官吏,我真想把他们管好,他们却说……” 赵文焕道:“怎么说的?” 邹宗敏凑到赵文焕的耳边:“赵大人啊,这救济灾民的窟窿是填不满的,您不把粮食给灾民,灾民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差得了多少?还不如先把钱粮节省下来,再拿去孝敬上头,上头知道你的孝心,把你提拔起来,深加器重,你高兴,你的同僚也高兴,谁也不会去找百姓的麻烦。百姓的日子好过了,那才是真正的皇恩浩荡。” 赵文焕看了一眼房门,门锁早已挂上了。他捋了捋自己的袖袍:“到了我这个职位,上头还有几个人?” 邹宗敏道:“养家糊口,结交同僚,孝敬新主子,哪里都要花钱。您可是不知道,江南粮道、盐道、织造局、文选司、市舶司的大官巨商建造出来的宅院,堪比天上神仙洞府。” 赵文焕强按下心里的怒火:“新主子吩咐过了,登基大典一切从简,每一笔款项她都要亲自过目,不能浪费一丝一毫、一分一厘!要是按照你说的去大操大办,我这颗脑袋都保不住。” 邹宗敏连忙改口道:“赵大人,你言重了。” 赵文焕道:“沧州白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你听说了吧。白家的家主承认他们勾连羯国、羌国,倒卖沧州军营炮弹火药,伪造阵亡的将士名册,擅自侵吞民田再把粮食高价卖给沧州官府,总计贪污饷银四十八万两……” 邹宗敏倒抽一口凉气:“白家人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子,做出这等下贱勾当?羯国的精良军火,竟是从他们手里买来的。” 赵文焕道:“他们仗着白其姝是殿下身边的红人,以为殿下不会处置他们,就犯了满门抄斩的大罪,白家全家上下几百人,只剩了几个活口,家产全部充入国库了。” 邹宗敏沉默不语。 赵文焕道:“你还是小心点好,邹大人,触怒了新主子,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绯红官袍的领口被赵文焕打理得十分平整。赵文焕打开门锁,推开铁门,恰好与内阁首辅金曼苓打了个照面。 杜兰泽正站在金曼苓的背后,微笑道:“赵大人。” 赵文焕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在他看来,杜兰泽才是华瑶面前第一红人。这皇城内外,朝野上下,谁都没有杜兰泽更得华瑶欢心。 赵文焕道:“杜小姐,此处是一个风口,风吹得透骨寒,您在这里站久了,可千万别着凉了。” 杜兰泽道:“多谢赵大人关心。我追随殿下多年,南来北往,寒冬酷暑,什么都经历过,这一阵凉风不会把我吹倒。” 赵文焕双手抱拳:“请教杜小姐,您今日来文渊阁,有何贵干?” 杜兰泽道:“我与金阁老正要商量政务,就不打扰您和邹大人了。” 迈出一步后,杜兰泽又转过身,对赵文焕说:“金阁老推举我为文渊阁学士,殿下已经批复了,即日便会传下懿旨。” 赵文焕原本想说“这不合宫里的规矩”,然而华瑶即将登上大位,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赵文焕可不敢当众违逆。 赵文焕道:“那我就在文渊阁恭候杜大人了,你我同在文渊阁当差,也算是同僚了,还望杜大人多关照些。” 杜兰泽道:“赵大人客气了。” 杜兰泽与赵文焕寒暄了几句,这才跟随金曼苓步入文渊阁。她们二人正在商量沧州战场的善后事宜,也谈到了如何处理敌国俘虏。 这一间厢房点上了暖炉,杜兰泽的座位紧挨着炉火。她面颊红润,眼神稍微有些疲惫。她与金曼苓重审了一遍沧州战后重建的计划文书,金曼苓把文书收入木匣,打算连带着奏章一同递交给华瑶过目。 杜兰泽道:“重建沧州的预算是三百四十万两白银,其中两百七十万两是从沧州白家的库房里收来的,剩下的七十万两是甘域国赔款,户部不必动用国库存银。殿下的登基典礼预算只有三万两,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预算最少的朝廷大典,殿下三令五申,绝不能超支一分一厘。” 金曼苓无奈地笑了一声:“这个差事,真不容易办啊。” 杜兰泽道:“这也是帝王之术。” 金曼苓道:“你和户部侍郎孟竹舟的私交是不是很好?” 杜兰泽坦然承认:“是,我在三公主府上结识孟竹舟,她是前任户部尚书孟道年的独女,才学极高,精通文法、算学、策论、制图……” 讲到此处,杜兰泽的声调越 来越低:“孟竹舟聪明好学,她与我相处时,我会把自己平生所学本领传授给她,我们切磋学问,各有收获。” 金曼苓长叹一口气:“官场上有人说,你和孟竹舟私交密会,可谓是‘孟杜之交,兰竹之好’。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但也要有些分寸,你是天子身边的宠臣,不能与户部重臣关系太近了。” 杜兰泽道:“是,学生受教了。” 杜兰泽正要离开文渊阁,厢房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杜兰泽认出了周谦的声音,周谦道:“金阁老?” 金曼苓站起身来,亲自把铁门打开了。她看见周谦,不由得吃了一惊。 周谦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便服,深青色的棉麻衣料,甚是简朴,也可以说是有些寒酸。她肩上还挂着一只布包,包袱的边角缝着几块补丁。她把满头白发扎到了脑后,打理得整整齐齐,鬓角没有一根散乱的头发丝。她脸上带着笑容:“金阁老,杜大人,我专程来此告别二位。” 杜兰泽并不意外:“您要离开京城了吗?” 周谦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杜兰泽道:“可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就在下个月,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殿下便要继承大统,改年号为‘天成’,诏告天下。” 周谦的神色依旧平静,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天成帝,真好啊,天成,天命所成。殿下心性坚韧,悟性超凡,必将是大梁朝的明君,上天也会保佑殿下心想事成。” 周谦从她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包裹,这里头装着她的官服、文书、名牌和官印。那官印竟然是纯金打造的上品,雕工精湛,底部刻着四个篆体字“金甲将军”,分明是华瑶亲自雕刻的。 周谦道:“本来按照规矩,我辞了官,这些东西应该交还给吏部,不过吏部尚书今日告假了,我就寄放到文渊阁吧。我和别人也不熟,只能拜托金阁老替我保管。” 金曼苓接过包裹,似乎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您还会回来吗?” 周谦道:“全凭天意了。” 她招了招手,潇洒道:“山高水远,有缘再会。” 她身形一闪,瞬间消失了。 冷风吹进厢房,寒意彻骨,杜兰泽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追了出去,却连周谦的背影都看不见。 杜兰泽喊了一声:“周老前辈,请您留步!前辈!” 无人回话,周谦已经走远了。 如今正是阳春五月,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宫道上的积水尚未消退,晌午的阳光一照,雾气渐高,迎面吹来的凉风潮湿凛冽,竟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况味。 周谦自顾自地走在一条宫道上,正在附近巡逻的大内侍卫忽然把她拦住了。那侍卫要求她出示令牌,她这才想起自己把令牌留在文渊阁了。现在她既没有令牌,也没有官印,更不想在皇城闹事,连累大内侍卫遭受惩罚,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明自己的姓名和官职。 侍卫把周谦扣留了,按规矩向上禀报情况。又过了一会儿,甘露殿女官赶来此地,传信道:“殿下要在甘露殿接见您。” 甘露殿向来是皇帝的书房,只因华瑶掌握了军政大权,登基大典已在筹备之中,华瑶名正言顺地占用了甘露殿。宫里人敬称华瑶为“殿下”,实则已把她当成了“陛下”。她传召周谦前往甘露殿,周谦不能抗命不遵。 甘露殿位于皇城的东南部,殿前庭院栽种着几株榕树。每一株榕树都在皇城度过了上百年光景,树叶繁茂,亭亭如盖。 周谦从树下浓荫走过,却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遥想当年,她跟着兴平帝在庭院里散步,这榕树的枝叶一根一根清晰可数,树干也只有手臂那么粗,现在她一个人都不能合抱这一棵树了。 周谦步入回廊,侍卫退守在七丈开外,回廊上空无一人,墙上的花痕树影微微摇晃,淡泊宁静,像极了一百年前的一段时光。她向前望去,甘露殿如同她记忆中那般壮丽宏大,金碧琉璃瓦光辉闪耀,雕花木门外的石狮子威武森严。 周谦走进甘露殿,只见殿内的房梁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牌匾,其上刻写八个大字“勤政守业,克己恕躬”。 华瑶坐在牌匾正下方的龙椅上,手里还握着一支朱笔。桌上堆满了上百本奏章。华瑶已经批复了几十本,其中一本恰好敞开着,华瑶的字迹工整端正,偏偏她还写得飞快,周谦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真是天生的聪慧绝伦。 华瑶放下朱笔:“周老前辈,请坐。” 周谦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当着华瑶的面,周谦默默地坐了下来。华瑶今年也才二十岁,周谦的年纪是她的七倍,周谦却比她更像是忐忑不安的晚辈。 华瑶直接问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周谦道:“殿下倚重我,原是我的福分,可惜我年事已高,担不起重任了。我近来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人老了,多做些事就乏了,您把我安排到兵部任职,我连续多日迟到早退,同僚也笑话我老糊涂了。” 华瑶道:“我可以给你安排个闲职。” 周谦委婉地拒绝道:“再清闲的小官,也要去官场上交际。我的性子和别人不同,最不耐烦这俗世中的人情往来。我是自在惯了,守不住宫里的规矩,自己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只会给您添麻烦。我在永州长回岭住了几十年,那儿是我的老家,请您准许我告老还乡。” 华瑶手里的朱笔转了一圈:“你去文渊阁告别了金曼苓和杜兰泽,归还了官印和官服,却不来通知我一声,甚至连一封辞呈都没交上来,又把我置于何地?” 周谦低下头,拱手作礼道:“殿下息怒。” 华瑶放下朱笔:“换作另一人胆敢如此放肆,我早已动怒了,可你不一样,你我相识不过半年,你对我而言,是亦师亦友。你对我的指教实在让我受益良多。平日里,我敬你为老师,也敬你为长辈,你曾经是兴平帝的宠臣,兴平帝又是我的曾祖母,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当年的武将风骨,也能猜想到曾祖母的处世风度。” 周谦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和华瑶竟然都从彼此的言行中窥见了兴平帝的影子。 华瑶继续说:“你心意已决,我不会把你扣下,但你要答应我,今后你会常来京城探望我,就当是看在兴平帝的情面上,你不能一去不复返。” 周谦的心里一时感慨万千。她站起身来,走向华瑶,抓住华瑶的手腕,把她仅剩的内力传给了华瑶。 她说:“我愿意效忠你,不是看在兴平帝的情面上,是因为你的品行才智令人折服。你是天生帝王,仁心与决心兼备,谨慎与胆魄具存。你知人善任,赏罚分明,对待心性不同的下属也有不同的管教办法,在你的治下,朝廷必会显现出一番新气象。” 华瑶看着她的双眼,从她眼中看出了和煦笑意,仿佛此生无憾了似的。 华瑶抬起手指,搭到了她的脉搏上,摸到她的脉象平稳强劲,比寻常的年轻人更健壮。 周谦道:“今日我原本打算不告而别,并不是不相信您会放我走,而是不知道如何与您告别。我说一句放肆话,兴平帝虽然是您的曾祖母,我却把您看成了她托付给我的孩子……” 华瑶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走呢?” 周谦的笑容更深了:“我要去永州休养一段时间,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等到你把天下治理得繁荣富庶,五湖四海一片太平,我就会回来了,那天您再请我吃一顿火锅吧。” 华瑶递给她一块金镶玉的令牌:“到时候你拿着这一块牌子,从崇文门进京城,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周谦把令牌放入自己的衣兜里,又把衣兜的扣子扣上了:“好,收好了。殿下,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华瑶点了一下头:“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华瑶命令她的侍卫护送周谦出城。 周谦坐上了一辆马车,左右两侧都有侍卫随行。他们出身于镇抚司,武功精湛,身体强壮,步行千里也不觉得疲惫。 马车驶出京城之后,夕阳西沉,天色暗淡,周谦告别了 侍卫,她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夜色。她拎着自己的布包,发动轻功,如风一般在山路上急驰。她能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困乏、倦怠、劳累已经拖垮了她的身体,她的心里却生出一股松弛感。 夜半时分,周谦远离京城,跑到了永州深山一座破旧古庙里。此处曾是兴平帝烧香拜佛的秘密之地,兴平帝驾崩之后,这座寺庙就荒废了。 当年香火鼎盛的佛门净土,如今也是杂草丛生的一块荒地,只剩坍塌的石壁和蒙尘已久的佛像,周谦记不清百年前的辉煌盛景,只记得兴平帝在庙里祭奠她死去的女儿。 兴平帝杀伐果断,手段高妙,天下官民无不臣服,可她那时候也只是个悲伤的母亲。她跪在佛像前,心如刀割,泪如泉涌,虔诚祷告:“若有来生,愿能再续母女之缘。” 周谦放下了布包,从中拿出一壶酒,她把酒水洒在佛像前,自己躺到了长满青苔的地砖上。她的内力耗尽了,一点也不剩了。寒意侵入肌骨,她闭上眼睛,耐心等候着死亡来临。 沧州决战的当天晚上,周谦受了重伤,她本该静心休养,奈何方谨又中了剧毒。 公主毒发身亡,正是周谦多年来无法摆脱的心魔。 周谦为方谨调息运气,方谨丝毫不见好转,情急之下,周谦把方谨伤口里的毒性引到了自己身上,再用内力去化解。可惜方谨中毒已深,周谦没能挽救方谨的性命,只让方谨多活了几个时辰。 天宇开霁 第273节 方谨去世之后,剧毒残留在周谦体内,她的内力竟然把毒性克化了。不过内力因此损耗了大半,周谦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元气始终不曾恢复,她明白自己的岁数太老了,她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内力一旦亏损,她的寿命就不剩几天了。 周谦把她仅剩的内力全部传给了华瑶,帮助华瑶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她希望华瑶永远不知道她的死期就在今日。她活得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许多事,她不愿自己的离世给别人带去痛苦的记忆。倘若人这一生真有魂魄,在她死后,她给华瑶托梦,梦里再见,也不算是食言了。 她又记起今年冬日,她和华瑶、杜兰泽等人在京城别院里聚餐,当夜,他们都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却没一个人如愿以偿。她想见证华瑶的登基大典,却等不到那一天。华瑶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也不会实现。 周谦呼吸微弱,脉象混乱。她快要断气了。 月光皎洁,她看见木门石壁上遍布蛛网,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佛像投下斜影,照满她的面容,她浑身冰冷,从脚到头冷得颤抖,忽然又觉得十分温暖。灯火鼎盛,明光大亮,铜鼎里烧着檀香,寺庙一刹那恢复了原状,蒲团上开出了千叶莲花,她的意识就在这一瞬间完全消散,远离人世了。 * 周谦离开京城之后,华瑶有些心神不宁。 夜色已深,月色正浓,华瑶迟迟没有睡觉。她坐在床上,透过薄纱床帐,望着窗缝里照下来的一线月光。 谢云潇扯住她的衣袖:“卿卿?” 华瑶又躺倒了:“嗯。” 谢云潇追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何心烦意乱?” 华瑶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近来我偶尔会觉得烦闷。” 谢云潇侧躺在她身边,他的声音低沉温柔:“现在是亥时三刻,该睡觉了。” 华瑶道:“我睡不着。” 谢云潇道:“你明天还要上早朝。” 华瑶反问道:“我上早朝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可以睡懒觉?” 谢云潇承认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华瑶打趣道:“你还真是很清闲啊。” 谢云潇竟然问她:“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偷懒?自从你回到了京城,你一天也没休息过。你这样日夜操劳,难免会觉得心里烦闷。” 华瑶坚决拒绝道:“不!” 华瑶翻了个身,把她的脸埋进枕头里。谢云潇竟然抽走了她的枕头。她的脸颊贴到了床单上,她立即拽过被子,把谢云潇整个人都蒙住了。 她说:“我要把你裹成粽子。” 谢云潇顺势从被子里伸手抱住她:“你过来陪我做粽子馅。” 华瑶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她手掌暗暗运力,猛然反扣谢云潇的肩膀,谢云潇顺势倒在了床上,枕头被子全都掉到了地上。她立即把枕头捡回来,谢云潇也重新铺好了被子。 华瑶再次躺倒:“不玩了,我困了,早点睡吧。” 谢云潇称赞道:“陛下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 华瑶道:“你改口叫我陛下了?我还没登基。” 谢云潇道:“下个月就登基了。”又问:“你登基以后,会有什么变化?” 华瑶明白他的意思:“我和你私下相处时,还是会像现在这样。” 她的声调越来越轻:“我答应过你,你我之间的姻缘,终身如故……我们一同闯过了那么多生死难关,想来必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不会辜负你一片深情,你要相信我……” 谢云潇道:“我一直相信你。” 华瑶又“嗯”了一声,她渐渐睡着了。 次日一早,太阳高照。 华瑶换了一身朝服,赶在辰时上朝。今日百官没有奏闻一件大事,却有一件积压已久的重案急需处理。 华瑶登基之后,按照法规,将要大赦天下,宽恕罪臣的死罪。可也有一些罪臣犯下滔天大罪不能被赦免,大梁朝便有个不成文的惯例,要赶在登基大典之前处决罪大恶极的犯人。 敌国入侵沧州,残杀官民上百万人,致使沧州损失惨重。究其原因,与过早投降的文臣武将有很大关系,在这其中,范查良和洪程秀的罪孽最大。他们二人本是沧州第一文臣和第一武将,而后归顺了羯国,出卖了沧州官府和军营,沧州官兵士气大落,被羯人打得节节败退。 启明军在战场上俘虏了范查良和洪程秀。前者已经认罪伏法了,后者仍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监牢里。 今日华瑶亲自巡查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员严阵以待。华瑶问过了各项政务,打算顺便去监牢看看洪程秀。 白其姝跟在华瑶的身后,亦步亦趋。大理寺官员从未与白其姝打过照面,并不清楚白其姝的身份,只见她很受华瑶信任,对她也是十分恭敬。 大理寺监牢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名为“甲”的牢房条件不算简陋,牢房里陈设着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把木椅,房顶上开着一扇小天窗,半尺长的阳光照耀下来,床铺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全然没有普通牢房常见的霉味和尿骚味。 洪程秀正是住在这一间牢房里。他的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脸上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像是知道他的生死由不得他自己。 牢房的铁门打开了,华瑶和白其姝先后走入牢房,大理寺官员以及守卫依照华瑶的命令,退到了七丈之外。众人只能望见华瑶的背影,却不知华瑶与洪程秀的谈话内容。 华瑶低声道:“我看过兵部呈上来的奏章。你斩杀了沧州飞虎营的四个副将,坑杀了飞虎营四万精兵,导致沧州第三道防线全线溃败,沧州北境二十七城相继沦陷。” 洪程秀猛然抬头,又把头低下去:“是,是……都是末将……末将……” 华瑶道:“你应该自称为罪臣。” 洪程秀闭口不言。 华瑶道:“为了平定沧州大乱,启明军死伤人数也超过了五万。” 洪程秀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羯人强迫你投降,否则便要屠杀朝谷城九十万百姓,你假意投靠羯人,保全九十万人性命,原是一出巧计。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洪程秀热泪盈眶:“罪臣是,是真的无路可走,殿下……不,陛下,陛下明鉴!羯人俘虏了朝谷城九十万百姓,把他们送到了羯国草原上,我若是不听从雅伦的命令,她便会随机抽选数百人虐杀……” 华瑶反问道:“你可曾虐杀过粱人?” 洪程秀闭上眼睛,滚烫热泪从他眼眶流下:“杀过……我杀过!我杀了上万个粱人,启明军攻打羌羯大军的那一夜,我也杀了很多粱人,我还杀了您身边的一位大将……” 华瑶的面色没有一丝变化,只问:“哪一位大将?” 洪程秀道:“白发苍苍的老者。” 难道是周谦? 华瑶的脑海里飞快地回忆着近日以来的经历。她已经猜到了周谦究竟遭遇了何事,她还要问个清楚明白:“你重伤了周将军?” 洪程秀的手腕被枷锁禁锢着,无法擦拭自己的眼泪,他的泪水浸湿了衣襟:“是,是,我看见她的胯骨上有伤,她在和我交手之前已经受伤了,我找到了她的破绽,对她全力一击,把她震落进了水里……” 华瑶急怒攻心,声调更加低沉严厉:“沧州民怨沸腾,我不会赦免你的死罪。” 洪程秀这时才想起来跪下。他见到华瑶时,太过惊讶,忘记行礼了。现在他跪在地上,玄铁打造的镣铐撞出清脆声响,他还想争辩一句,又像是感到解脱了,附和道:“沧州飞虎营还有、还有四万精兵,他们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您杀了我,就能稳定沧州军心。” 华瑶走近一步,沉声道:“我向来赏罚分明,你犯下滔天大罪,罪无可恕。你的家人……” 洪程秀痛苦地抬起头来,血泪从他眼底涌出:“陛下明鉴……” 华瑶平静道:“你的家人躲藏在沧州南境,从未与羯人打过交道。我可以赦免他们的死罪,放他们一条生路。念在洪家祖上满门忠烈,我对你是格外开恩了。” 洪程秀喜极而泣:“谢陛下,谢陛下隆恩!!” 华瑶道:“大理寺官员会联合审问你,你一定要把你在羯国和羌国的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们。” 洪程秀道:“罪臣遵命!” 华瑶转身离去,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洪程秀膝行了两步,他颤声道:“罪臣……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留存全尸,只求死后能葬入大梁国土。罪臣生是粱人,死也是粱人……罪臣跪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程秀磕了几个响头,磕得头上流出鲜血来:“罪臣跪求上天保佑我大梁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五湖四海长治久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七天后,洪程秀被押送到了京城刑场,斩首示众。 铡刀落下的那一瞬,鲜血飞溅,洪程秀的头颅滚到了地上,众人鼓掌叫好,只叹他罪有应得。 等到傍晚时分,人群散后,刑官收敛了洪程秀的尸体,放入薄木棺材,将他的头颅重新安置到他的脖颈上,送到永州荒山脚下,草草埋葬了。他的坟前有一块无字碑,刑官为他烧了一把纸钱,烟尘弥漫,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 时光飞逝,五月已过,六月天气转暖,京城比起以往更加繁荣热闹,文武高官却是十分忙碌。尤其是礼部和工部的官员,几乎是连轴转地彻夜不眠,内阁次辅赵文焕已有数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生怕出现了任何差错。 本月下旬,朝廷的头等大事正是举行登基大典,满朝文武不敢不慎重,全都鼓足了劲,要在登基大典上保持体面。 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当天早晨,钦天监敲响了钟鼓,鼓声震天,传到了巍峨皇城之外,九百九十九座礼炮同时燃放,炮声在天上久久盘旋,全京城的大小官员,全都伏首跪在了地上。 华瑶身穿黑色缂丝镶金龙的天子朝服,头戴珠簾王冠,率领百官在皇城宗庙祭告天地。她独自一人站在宗庙高台上,敬上三炷高香,烟火在紫金巨鼎之中燃烧,烟雾缭绕时,她回首转身,只见满朝文武跪伏在地。天高云淡,晴光远照,她放眼望去,万里江山尽在她的脚下。 礼官敬上皇帝尊号册案,华瑶亲手接过册案,礼官躬身后退,当众宣读即位诏书:“仰惟祖宗膺期御宇,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新君即皇帝位,朕今受命于天,承袭大统,明礼义之化,立法正之治,抚中兴之运,广仁爱之心,祗告天地、社稷、宗庙,以明年为天成元年,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众人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齐声高喊:“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一卷:洞仙歌 第243章 盛筵未惬 谢云潇冷笑了一声 晌午时分,华瑶即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京城。满城百姓张灯结彩,官绅富户都在家中燃放鞭炮、弹奏鼓乐,街道上人来人往,甚至比新年春节更热闹。 皇城也焕发了一片新气象。宫廷乐师奏响了琴瑟笙箫,奉天殿上灯火辉煌。 华瑶在奉天殿开设大宴,满朝文武共聚一堂。皇城大宴又名“大飨”,乃是天下第一等级的宴席。此次大宴又在登基典礼之后举行,比往年的大宴更加隆重。礼部、工部、光禄寺和鸿胪寺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筹备,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四品以及四品以上官员端坐在奉天殿内,众人面前的紫檀木桌上都摆放着美酒佳肴。 杜兰泽的官阶是正三品,她的座位紧挨着内阁首辅金曼苓,可见华瑶对她的器重,这也是独一份的尊荣了。 杜兰泽低头,望着眼前的金碗玉盘,蒸鲍鱼、煨羊肉、海参烩虾、蘑菇炖鸡、燕窝松仁糕、文思豆腐羹,以及各式各样的素菜面食,琳琅满目。她闻到了鲜美的香味。她端起一只金碗,碗里盛着杏酪羹,碗底微微地散发着热气,她的手心感到一阵暖意。 金曼苓轻声道:“杏酪羹做得挺好,这里头还放了些红枣、当归和灵芝,功效在于补气养血。” 杜兰泽尝了一小块,味道细腻温润,余香无穷。她放下了碗筷:“确实是我吃过最好的杏酪羹。” 杜兰泽的家乡在琅琊,当地山上盛产一种甜杏仁。杜兰泽年少时,很爱吃红枣、当归、面粉和甜杏仁做出来的酥酪。桌上这一碗杏酪羹,唤起了她的思乡之情,也让她想起了自己在流放路上经受过的苦难。 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严寒侵入肌骨,她跪在地上,拖着镣铐锁住的双脚,慢慢往前爬行。她的母亲与她只有一丈远的距离。母亲奄奄一息了,押送她们的卫兵对她们没有丝毫怜悯。她想把母亲搂到自己的怀里,替母亲暖暖身子,可她自己也冷得发颤。她抱住母亲,像是两个冰人粘连到了一处,母亲从破旧的衣袖里拿出一片冻成冰块的杏仁干,让她吃下去填饱肚子。她知道母亲已经神智不清了,却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偷来了这点吃食。母亲死在她的怀里。她的眼泪落到地上,融化了一小簇雪。 杜兰泽陷入回忆。她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现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怅然。她低头吃了一口糕点,细嚼慢咽,又饮下了一碗鸡汤,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 华瑶注意到了杜兰泽的神色。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奉天殿的纯金龙椅上,右手五指搭住了龙纹扶手。垂涎多年的皇位,就在她的龙袍之下,她心里原本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畅快,不过她察觉到杜兰泽的细微举动,她的思绪也转向了别的地方。 谢云潇身为华瑶的皇后,正坐在她的左侧,与她共用一张御桌。她瞥了一眼谢云潇。谢云潇正在给她倒茶,玉山雪蕊泡出来的花茶,香气清幽。 谢云潇以茶代酒,无声地敬了华瑶一杯。 华瑶小声问:“你不说点什么?” 天宇开霁 第274节 谢云潇诚心诚意道:“微臣祝愿陛下永固鸿业,千秋鼎盛。” 华瑶道:“很好,朕心甚慰。” 谢云潇道:“臣心亦如是。” 华瑶稍微偏过头,看向了右侧,太皇太后与她间隔一丈远,独享另一张御桌。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金碗玉碟。 昔日的太后,正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她的地位坚不可摧。她所享受的尊荣不比平日里差一分。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杜兰泽,华瑶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礼部曾经把大宴的菜单呈给了华瑶过目。华瑶记得,菜单上没有杏酪羹,只有银耳羹。光禄寺竟敢擅自更改菜单,必定是太皇太后授意。 太皇太后执掌内廷已有多年。她表面上不理朝政,不管内务,实则在各府各局安插了不少人手。她身边的侍卫都是忠心耿耿的武学宗师。这些人曾经被华瑶的父皇追杀过,对皇帝并不信任,只敢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年过七旬,而华瑶年仅二十岁,还不到七十的三分之一。 华瑶尚未出生时,太皇太后已在后宫残酷斗争中获胜,亲手把她的儿子送上了帝位。此后她周旋于外朝与内廷之间,屹立多年而不倒,阅尽人情,览尽世事,此等胸襟和手段,远远胜过了华瑶以往的对手。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太皇太后是在敲打她。 太皇太后知道华瑶想要废除贱籍,也知道杜兰泽的身世来历。 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大小姐,因受她的父亲连累,充入贱籍流放到了沧州。琅琊王氏的祖宅在青云山,那青云山上的特产,正是甜杏仁。 太皇太后命令光禄寺把银耳羹换成杏酪羹,也算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她不会放任华瑶改革变法,华瑶若要坐稳皇位,必须遵守祖上流传下 来的规矩。她不支持华瑶废除贱籍,更不允许华瑶擅用权势,她能容忍杜兰泽官拜三品大员,已是她格外开恩了。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 太皇太后瞥见了华瑶的笑容,也对她微露笑意。太皇太后把她的金勺放入一碗枣泥糕之中,偏偏枣泥糕还是华瑶最喜欢的零食。 华瑶开口道:“众卿听令。” 奉天殿内外的文臣武将全都跪了下去,大殿上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华瑶沉声道:“朕今日初登大宝,大宴群臣,既是款待众位爱卿,更是庆贺朕君临天下。众位爱卿应当勉力尽心,辅佐朕共理国事。朕身为一国之君,言出如令,令出如山,众卿与朕同德同心,朕也必定会体恤众卿。君臣同心协力,便是大梁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满朝文武齐声回答:“承蒙陛下圣恩浩荡,微臣谨遵陛下谕旨。” 华瑶道:“众卿平身,复位。” 众人这才站起身来,重新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官员都坐在奉天殿的殿外。这也是皇城奉行多年的规矩,每当举行大宴,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官才能进殿用膳,五品之下的文臣武将只能坐在殿外走廊上。鸿胪寺供应的饭食也是按照官阶划分的,官阶越高,饭食越好。 俞广容有些烦闷。她的官阶,恰好是正五品。 俞广容今年三十四岁,原本只是秦州一个小县令,后来她追随华瑶,顺利平定永州叛乱。她从未上过战场,却也做出了功绩,帮助华瑶在永州赈济饥民、遏制乱象。 华瑶赶赴沧州之前,把俞广容调到了京城任职。俞广容负责安置京城流民。她办事尽心尽力,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把粥厂和赈济局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收养了四个瘦弱孤儿当作自己的孩子。 俞广容没有贪污一分钱,更没有欺辱一个人,只是经常与京城各个衙门的官员打交道。她太想升官了,做梦都想升官,她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一个官职比她高的官员都有可能成为她的人脉,因此她很看重官场上的交际往来。 旁人知道俞广容是华瑶的近臣,却不知掉华瑶对她有多器重。 华瑶回京之后,一连下了几道懿旨,任命杜兰泽、沈希仪为文渊阁大学士,官拜三品,商户出身的白其姝都在内廷尚宫局挂上了一个六品虚职。 反观俞广容,只做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五品官,实权不多,面圣的机会也不多,就连奉天殿的大门都没进去。 虽然尚酒局、尚食局的女官正在殷勤伺候她,她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奉天殿的殿内,隐约能听见四品以上大官的谈笑声。 官差一级,低人一等。 君心难测,俞广容叹了一口气。她往前看,看见了坐在她对面的朴月梭。 朴月梭是华瑶名义上的表哥,朴家也是华瑶名义上的母族。然而,今天的大宴上,朴月梭也没进入内殿,正如俞广容一般,他的官阶只有五品。 俞广容朝他笑了一下,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 朴月梭报以微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少顷,奉天殿内的谈笑声更响亮了,原是各位文臣都在即兴作诗,当成今日大宴上的献礼。 太皇太后忽然开口道:“哀家记得,翰林学士朴公子文采斐然,他是太上皇钦点的登科进士,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如让他进殿献诗一首?” 华瑶的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感到疑惑。 太皇太后为什么忽然提到了朴月梭? 虽然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哥,也曾帮助华瑶清理账本、完善钱法,但是,一来,朴月梭在秦州的政绩并不是非常出色,至少没有出色到让华瑶决定破格提拔的地步;二来,华瑶宠信的文臣武将多半在战场上立下了血汗功劳,或是在治理政务上成绩显著,朴月梭既没有战功,也没有文治,华瑶找不到理由把他送入文渊阁,只想让他再多历练两三年。 华瑶只思考了一瞬,回答道:“既然皇祖母传召他,就让他进殿献诗吧。” 话音落后,朴月梭缓步走入殿内。他的行动举止十分端庄,叩拜的礼节落落大方。他身穿青色官袍,也有青山绿竹的洒脱之感。 朴月梭当众念了一首长诗,恭贺华瑶登上大位,果然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 内阁老臣杨芳树忍不住称赞他的文字功底:“朴公子真是出口成章。” 就连谢云潇的祖父谢永玄也附和道:“朝堂上人才辈出,朴公子不愧是后起之秀。” 谢永玄极少评价晚辈,却也有惜才爱才之意。 华瑶依照惯例道:“好诗,当赏。” 内廷女官送来纹银一百两,朴月梭抬起头,目光紧盯着华瑶,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了。他道:“微臣跪谢陛下隆恩。” 华瑶听见谢云潇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又因为殿内琴瑟乐声连绵不断,也只有华瑶听见了谢云潇的冷笑。 御桌的四周垂落着墨黑色龙纹锦缎,无人能看见桌下发生了什么。华瑶悄悄抬起鞋尖,轻轻地碰了碰谢云潇的脚踝。谢云潇的双腿膝盖反倒向着华瑶挪动了半寸。华瑶推动了她的金杯,谢云潇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太皇太后忽然道:“两位爱卿都说好,朴公子的才学确实高妙,赐坐,赐茶。恰如那首诗上所说,新君是中兴之主,承袭祖宗之业,实行朝纲之法,大梁的臣民都能长享太平盛世。” 华瑶听出了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华瑶继承祖业,沿袭朝纲,不做任何大变革,天下才能长久安定。 太皇太后非要把朴月梭拉出来,恐怕也是在敲打华瑶。这其中的意味十分微妙,又十分高明,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太皇太后照顾华瑶的母族,她对华瑶只有一片慈爱之心。 华瑶记起了她的父皇。他身中剧毒,浑身溃烂,下毒人正是太皇太后。 华瑶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虽然太皇太后城府高深,皇城的权位之争没有炮火硝烟,根本不会撼动华瑶的地位。 华瑶牢牢地掌控着大梁朝数十万精兵,各省各府的臣民对她心服口服,与她相比,太皇太后的筹码太少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宴席快要结束了,礼官也念完了祝词,华瑶站起身来,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众臣跪在地上,恭送帝后二人离席回宫。 太皇太后的凤辇停在御驾的侧边。华瑶登上御驾之前,要先送别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正等着华瑶向她行礼,华瑶目光一瞥,落到了纪长蘅的身上。 纪长蘅伺候太皇太后已有多年,深得宠爱。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她在尚服局当差十年,才被调到了太皇太后所住的仁寿宫。纪长蘅对于内廷各类杂事很是熟悉。她能文能武,才思敏捷,确实是个得力干将。 华瑶微微地笑了一下,行过礼,又问:“儿臣有一事相求,不知皇祖母能否应允?” 太皇太后道:“那要看你所求何事。皇帝,今日的大宴可还合你的口味?” 华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您能不能把纪长蘅赏赐给儿臣?儿臣初登大位,依照宫里的惯例,您要挑选几个人,照料儿臣日常起居。儿臣不敢让您费心,只是看纪长蘅很合适,因此向您讨要了。” 太皇太后与华瑶对视片刻,才说:“纪长蘅,哀家不留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皇帝宫里的人。” 第244章 揽月凌霄上 “是不是很厉害?”…… 华瑶道:“多谢皇祖母赏赐。” 太皇太后道:“你自己挑的人,哀家信得过。” 华瑶道:“儿臣一定加倍孝敬皇祖母,不辜负皇祖母的厚爱。” 太皇太后的字句绵里藏针:“哀家近日会去昆山行宫看望你父皇,你若是有空,可与哀家一同前往昆山行宫。你父皇见了你也会高兴,你在那里休整一段时日,朝政大事可以交给内阁办理。” 华瑶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威胁。太皇太后随时可以公布她父皇的 死讯,按照大梁律例,她必须为父皇守孝一个月。国丧期间,各项政务也要停止,未来一年她不能做出任何变法革新,否则就会被冠上“不孝”之名。 华瑶轻声道:“儿臣也想陪同皇祖母看望父皇,不过儿臣近日正忙着安置京城禁卫军。沧州战乱结束之后,儿臣抽掉了四万启明军精兵驻守京城,必能保护京城安宁。”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还是皇帝考虑得周到。” 华瑶也笑了:“皇祖母过奖了。” 太皇太后道:“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皇帝顾好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受了暑热之气。这一转眼就是七月了,你从沧州回京才一个多月,平日不要太过操劳了,你父皇就曾经累出病来,从此卧床不起,哀家的心一直是悬着的。皇后,你也要记得提醒皇帝以龙体为重,如今全国战事平定,处理政事也不必着急了。 ” 谢云潇还不太习惯别人叫他皇后,因而太皇太后提到“皇后”二字时,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是与己无关的一些琐事。 太皇太后又喊了一声:“皇后?” 谢云潇这才回过神来:“是。” 太皇太后道:“你把哀家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 谢云潇道:“请见谅,我的记性不是很好。” 太皇太后身旁的太监王迎祥注意到了微妙的气氛。他躬身弯腰,挂在手臂上的拂尘也微微摇颤。他小声说:“皇后殿下,在太皇太后的面前,您别忘了自称儿臣啊。” 谢云潇道:“是,儿臣记性不好。”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武功高强,才学出众,你的记性若是差到这般地步,你的文韬武略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你如何能在一瞬之间,斩获敌人首级?” 谢云潇道:“请您不要听信江湖传言。” 太皇太后差点被他逗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听管教的皇后。 昭宁帝的四个皇后,哪怕是野心勃勃的,至少也会在表面上装出一副恭顺模样。偏偏这个谢云潇野性难驯,到底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真有一身清高傲骨。说好听点是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冥顽不灵,上不了台面。 太皇太后道:“皇后惜字如金,倒是个沉稳的性子。哀家却有些担心你,能不能管得住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 谢云潇道:“应该能管得住,请您放心。” 太皇太后一时也分不清,谢云潇究竟是听不懂暗语,还是真的不会说太多场面话。 太皇太后道:“你这般漫不经心,如何管理皇城各项事务?若是出了一点纰漏,至少有数百人会受你牵累。” 谢云潇道:“您不必担心尚未发生的事。请恕儿臣直言,成日忧心忡忡,只会徒增一腔愁绪。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儿臣也只不过是从旁辅助罢了。” 太皇太后又拐弯抹角地怪罪了他几句,他全部顺利地敷衍过去了。 谢云潇正看着远处宫殿的白玉阶,如水一般明净,倒映着天光云影。无论太皇太后说了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心不在焉。他自幼在凉州长大,他的父亲和老师远比太皇太后严厉许多,他早已明白了如何应对长辈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的母亲谢夫人恰好也在京城。谢夫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年也是京城第一才女。” 谢云潇转过头,看向太皇太后。此时的阳光微有凉意,风也有些凛冽。 太皇太后轻易地找到了谢云潇的弱点。原来如此,谢云潇很看重他的家人。他对他的母亲和父亲必有感恩之情、回报之意。 太皇太后唤来她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即日宣召谢夫人进宫,陪哀家解解闷吧……”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打断道:“皇祖母,您有所不知,谢夫人已不在京城了。前日里,她回到了永州。儿臣派遣镇抚司高手护送她回去了,永州是她的家乡,她在永州也更自在些。您若是要召见京城才女,或是想了解皇后的家人,儿臣倒是能推荐几个好人选。皇后的姐姐戚饮冰正要来京城述职,您可以接见她,儿臣听说她也是才华横溢。” 天宇开霁 第275节 华瑶特意说起“镇抚司”,是因为她彻查了镇抚司几千名高手,也把镇抚司的指挥使、副指挥使,全部换成了她信任的人。 再者,谢云潇的姐姐戚饮冰,从来没有才女的名声。人人都知道她是将门虎女,平日里没事就上山打猎,左手拎熊,右手扛猪,已不能用“强壮”来形容,完完全全是一个强悍的钢铁巨人。 太皇太后当然明白华瑶的深意。她仍是一点也没动怒,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她道:“哀家乏了,先回宫休息了。” 华瑶和谢云潇异口同声道:“儿臣恭送皇祖母。” 太皇太后离开之后,华瑶和谢云潇也返回了他们的住处。 华瑶的寝宫名叫“太极宫”,距离她父皇生前居住的“永佑宫”约有四里远。太极宫宏伟壮观,是由水晶石、墨玉砖、汉白玉砖、金丝楠木建成的,位于皇城正中央,也有“天子正位”的寓意。 华瑶的父皇曾经在太极宫住过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内,太极宫失火了两次,父皇认为此地风水不好,就从太极宫搬出去了。 华瑶偏不信邪。她命令工部和内廷一同修缮太极宫,整理得焕然一新。她已在太极宫住了小半个月,暂时没有发现任何怪异之处。 侍女都从内殿退出去了,华瑶和谢云潇正坐在一张软榻上。榻边的金丝木桌上,摆着几个白玉碟,装着几块花朵形状的糕点,枣泥桃花糕、绿豆莲叶糕、椰丝芙蓉糕,应有尽有。 华瑶拿了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小口。她细嚼慢咽,往谢云潇的身上靠近,谢云潇道:“我们是不是得罪了太皇太后?” 华瑶道:“也不算是得罪了,太皇太后与我政见不同,迟早是要闹翻的。” 谢云潇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明仁宫向来是皇后的住处,但我不想搬去明仁宫。” 华瑶附和道:“其实我也觉得明仁宫的风水不太好。我父皇曾经有过四位皇后,除了第二个皇后为人宽厚和善,其余三个皇后都不是良善之主。她们在明仁宫教训奴仆,也打死过好几个人,我从未亲眼见过,却也能想象得出来。话说回来,相比于我父皇,她们都算是仁慈了。” 谢云潇不假思索道:“我能不能一直住在你的寝宫里?” 华瑶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没有自己的宫殿,倒像是我亏待你了。昨天我才和内廷官员、工部尚书商量过,我打算把广明宫翻修一遍,在广明宫附近栽种一片竹林,搭建一座竹楼,再从澄天湖引水过来,灌入广明宫的水潭,造出你喜欢的清幽风景。” 谢云潇只问:“翻修广明宫,总共要支出多少银两?是否会动用国库的存银?” 华瑶笑了笑:“你放心吧,竹子是很便宜的,竹林和竹楼都花不了多少钱,我当然也不会从国库支取银子。” 她悄悄对他说:“而且,广明宫本来就是皇后的住所,我的祖父昌武帝,他的第一任皇后就住在广明宫。广明宫的庭院连通着几间水榭,亭台层叠,山水幽静,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喜欢。” 谢云潇道:“你方才说,要把澄天湖的湖水引入广明宫。” 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用意,他不愿浪费工部的人力物力。在皇城开凿水渠、修建水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华瑶解释道:“广明宫的水潭,原本就是与澄天湖相连的,后来昌武帝把这一条水路截断了,工部只需要三天,就能重新复通水路。澄天湖与广明宫相距不远,都在御花园附近,你可以在湖边煮茶读书、练剑习武……我知道你想隐居避世,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大隐隐于市’?你在皇城也能过上清静安宁的生活。” 华瑶这一句话没说完 ,谢云潇握住了她的手。她又对他笑了一下,他也忍不住低头笑了。他们二人的掌心紧密地贴合,似是永远也不会分开。 谢云潇自言自语:“你考虑得如此周全,我竟不知要如何回报你,卿卿。” 华瑶认真道:“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回报。” 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了。她往后退了半寸距离,才说:“我想修缮广明宫,其实也不只是为了你。” 谢云潇道:“愿闻其详。” 华瑶松开谢云潇的手:“我已经掌控了外朝,却还没有完全收服内廷。我想清查内廷的各个府库,如果我放出清查的消息,内廷六局十二监之中,恐怕会有人拼死也要做手脚。” 谢云潇道:“因此你以‘重整广明宫’为理由,声东击西,便能让他们措手不及。” 华瑶道:“不错,古语有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以我之见,若要秘密成事,可以找一个寻常的借口,避免打草惊蛇。” 谢云潇道:“你真是……” 华瑶道:“是什么?你快说。” 谢云潇由衷称赞道:“很聪明,神机妙算,聪慧绝伦。” 华瑶洋洋得意:“嗯。”又故作谦虚:“也还好吧,只是小聪明而已。” 谢云潇笑了一声。他侧头靠近她的左耳,似乎要对她说悄悄话。她竖起耳朵认真听,他竟然在她脸上吻了吻。温热气息落在她耳边,送来淡淡清香,她小声说:“耳朵有一点痒。” 谢云潇抬起右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又在她唇角吻了吻,动作更是十分温柔,还有将停不停的缠绵之意。 华瑶声调极轻:“嗯……你看我的。” 她猛然把他扑倒在软榻上,兴致勃勃道:“是不是很厉害?” 第245章 江岸兰亭远意畅 “有刺客,你快把古琴…… 华瑶按住了谢云潇的手腕,扣在软榻上。她力气极大,手指上暗暗运力,牢牢地抓住了谢云潇的腕骨。 谢云潇只觉得她的内力十分深厚精湛,像是修炼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精纯之极,当世无人能与之匹敌。他一时无法挣脱,索性就一动不动:“确实很厉害,陛下。” 华瑶又问:“我弄疼你了吗?” 谢云潇道:“还好,再用点劲也没事。” 华瑶轻轻一笑。她略微俯身,靠近他:“你还真是能忍啊。” 谢云潇的耳尖莫名其妙地泛红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又转向了一旁垂挂着的纱帐。他低声说:“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忍。” 华瑶的笑声里带着一丝恶意:“是吗?” 华瑶把他的双手扣到了他的头顶上,从他眼中看出了惊讶的意味,她更来劲了:“怎么样,你害怕了吗?” 谢云潇盯着她的双眼:“你要做什么?” 华瑶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觉得压制他很好玩,如果他认输了,那就不好玩了,像现在这样双方对峙才是最有意思的。 华瑶故作高深:“你慢慢猜,我们有的是时间。” 谢云潇道:“方才你传召了纪长蘅和宫正司的官员,她们快要赶到太极宫的偏殿了。你最多只能再玩一刻钟,陛下。” 华瑶放开谢云潇,坐了起来。她斜倚着一只枕头,自言自语:“你有时候真的很像朝堂上的言官,古板严肃的不得了。” 谢云潇依然躺在软榻上,慢慢地平复呼吸。他抓起另一只枕头,蒙住了他自己的上半张脸。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见华瑶,脑海里也不会再冒出荒唐的念头。他反问道:“这算是称赞吗?” 华瑶轻笑道:“也许是吧,你说是就是了。” 谢云潇也笑了:“多谢陛下谬赞。” 华瑶双手撑在枕头两侧,把谢云潇的双眼蒙得更严实。谢云潇下意识地微微抬高了下巴,华瑶在他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看不见她的动作,只是感觉到极轻、极柔软的触碰,转瞬即逝,如同幻觉一般短暂,当他回过神来,只听得到窗外树影摇曳之声。 谢云潇掀开枕头,华瑶已经离开了。 谢云潇在软榻上静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了太极宫的书房。此处建造得宽敞明亮,玉石墙上开着几扇圆窗,可见庭院中山水花木之景。窗边的紫檀木桌上横着一张古琴,此琴名为“九霄环佩”,也是当今世上最名贵的古琴,堪称无价之宝。 谢云潇抬手拨动一根琴弦,琴音铮鸣悠远,宛如天籁。他自幼喜爱古琴的声韵,原以为“九霄环佩”只是江湖传言,今日一见,才知道“九霄环佩”名不虚传。自古以来,此琴一直是皇帝私库里的藏品,华瑶竟然把它拿出来了,桌上还摆着几本珍贵琴谱,全是华瑶送给他的礼物。他的心弦已被琴声触动,也感到一种奇妙的温暖。 * 太极宫的偏殿里,宫女都退下去了,殿内仅有两道人影。 华瑶正坐在主位上,纪长蘅跪在她的面前。纪长蘅跪姿端正,礼数周全,毕竟是在仁寿宫当了好几年的差,她熟知伺候皇族的规矩。 华瑶道:“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从今往后,你就是朕身边的人。” 纪长蘅道:“是,奴婢谨遵陛下吩咐。” 华瑶打量了她片刻:“你聪明伶俐,定能做好你的本职。” 纪长蘅躬身弯腰:“承蒙陛下圣恩垂顾,奴婢一定谨言慎行,尽职尽力,报答陛下的恩情。” 华瑶低声道:“你若是犯了大错,太皇太后不会保护你,只会让你自生自灭。” 纪长蘅没料到华瑶会说这句话,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抬起头。伴君如伴虎,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 华瑶又说:“你知道得太多了,当初也是你奉命血洗永佑宫,毒杀了永佑宫上下两百人。你见过太上皇的遗体,也见过太皇太后的手段,你若是继续侍奉太皇太后,终将沦为她的弃子。普天之下,只有朕能护得住你。” 纪长蘅道:“奴婢……奴婢明白。” 纪长蘅知道华瑶早已探明她的底细,也知道自己尚有可用之处。她只能在太皇太后与华瑶之间选择一位主子,绝不能脚踏两条船,更不能自作聪明,在主子的宫里搬弄是非。 纪长蘅犹豫了片刻,太皇太后对她不薄,但她记起了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王全顺。王全顺照顾太皇太后四十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王全顺被太上皇杀了,太皇太后没说一个字,全当世上没有这个人了。而她伺候太皇太后也只有四年,又怎能奢望太皇太后高看她一眼? 她曾经在仁寿宫当差,如今她来到了太极宫,那她就要在太极宫当差。她身不由己,命不由人,其实也没有选择。 纪长蘅伏跪在地上:“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万物之主,奴婢能伺候您,便是奴婢的造化。奴婢奉您为主,必会尽力效忠,绝不敢有二心。” 华瑶道:“好,起来吧。” 纪长蘅缓慢地站起身来。她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多跪一会儿,没想到华瑶这么快就让她站起来了。她躬身弯腰,又行了一个礼:“陛下圣恩浩荡,奴婢惶恐。” 华瑶道:“你是个知礼数的,仁寿宫把你教得不错,你办事应该也办得不错。朕宣召了宫正司的两位宫正,你与两位宫正好好商量商量,今日的大宴上,为什么朕定下的银耳羹临时换成了杏酪羹?若是有人擅作主张,你把这些人找出来,再去禀告皇后,听懂了吗?” 管理内廷事务的“六局十二监”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中“六局”只有女官,“十二监”只有太监。“六局”又被称作“六局一司”,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以及宫正司的总称,“宫正司”负责监察其余六局。大约一百年前,兴平帝当政,大力提拔内廷女官。从那时起,女官在皇城的地位一直高于太监,宫正司对内廷十二监也有问责之权。宫正司官阶最高的官职,就是“宫正”。 纪长蘅毕恭毕敬道:“是,奴婢听懂了。” 华瑶从龙椅上站起来。她缓步走向纪长蘅。她的身量比纪长蘅略高一些,纪长蘅非但没有抬头,反倒把头低下去了,丝毫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华瑶暗示道:“你曾经是太皇太后最器重的女官,你要多提点那两位宫正,别让她们白费功夫。” 纪长蘅道:“奴婢遵命。” 华瑶离开了偏殿。她宣召了内阁高官和六部重臣,正准备在御书房召开内阁会议。全国各地的战事渐渐平息了,当前第一要务是稳定局势,保证今年秋天的粮食产量、棉花产量,以及水路、陆路的畅通运输,极力减少各州各府冻死、饿死的平民人数。 相较于家国大事,今日大宴上的羹汤点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华瑶不会浪费时间亲自追查。 华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荫之下。 纪长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在偏殿等待了一会儿,等来了宫正司官阶最高的两位女官。其中一人名为崔叶,年约四十岁,官职为正五品宫正,她在宫正司任职了二十年。 崔叶见到纪长蘅,连忙行了一个礼:“纪姑姑,我来给您请安了。” 纪长蘅 道:“崔大人,我不和你客套了,我现在是太极宫的掌印女官,咱们的主子都是当今圣上,天下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圣人。咱们要谈论正事,只需就事论事,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崔叶道:“您请讲,纪姑姑。” 纪长蘅直接问道:“今日大宴上的银耳羹,为什么换成了杏酪羹?那银耳羹是陛下亲自选定的,也不知是谁擅作主张,更换了菜品,这惹出的麻烦可太大了。此人若是心存歹意,在羹汤里加了点什么东西,闹出祸事来,谁能担当得起?” 崔叶跪到了地上:“请姑姑明察,开宴之前,菜单上写的还是银耳羹,后来尚食局的两位尚食官就把菜品换了。” 纪长蘅道:“你去找她们问个清楚,她们二人若是不肯开口,那就革除她们的官职,把她们贬到冷宫去伺候太上皇的嫔妃。” 纪长蘅的声调温柔婉转,她说出口的威胁却是十分恐怖。 崔叶丝毫不敢耽搁,只怕自己慢了一步,皇帝的怒火就会发泄到自己身上。她从没伺候过华瑶,但她深知皇族的本性。在皇城里,任何细微的变动都有可能牵涉到权力之争。她听从华瑶的吩咐,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宫正司也把大宴上发生的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涉事的宫女和太监共有七人,宫正司按照宫规严厉处罚了他们,又把他们贬出了京城,终身不得返回。 内廷六局十二监深感震惊,又经历了镇抚司长达半个月的搜查,闹得人心惶惶。镇抚司抓出了几个偷盗财宝的贼人,至此,六局十二监终于平静下来,渐渐也习惯了宫里的新规矩。 天宇开霁 第276节 皇城内廷的大事小事传到了外朝官员耳朵里。满朝文武都知道华瑶心明如镜,不能因为她年纪轻,就小瞧她一丝一毫。她带兵打仗,勇猛无敌,治理政务的手段也高明得很,比起她的皇兄皇姐,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工部尚书邹宗敏急切地想要奉承华瑶,修缮广明宫就是一个好机会。广明宫将是谢云潇的住所,必须修建得清幽雅静、干净整洁,这才配得上谢云潇的气度,华瑶也会知道邹宗敏是个能办事的人。 邹宗敏久经官场风霜,深谙一个道理,自古贪官不可恨,可恨的是不会办事的清官。 华瑶给邹宗敏的预算仅有一千两,邹宗敏不敢问户部要钱,咬了咬牙,从自己的私库里掏出来一万两,补贴到了修缮工事上。他日夜不停地监工,尽力做到精益求精,又请来了钦天监、国子监的风水大师,把广明宫的每一处陈设都安排妥当,庭院里的每一株花草都修建整齐。 邹宗敏奉承皇帝的本领,在京城也是第一流的。他器重的属下多半都有同样的心思,整整一个多月,工部高官忙得不可开交,除了皇城工事之外,什么都顾不上了。 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初,暑热消退,天已入秋,广明宫修缮完毕,从上到下焕然一新。 广明宫的庭院风景清幽壮阔,亭台回廊立于山水之间,水岸上竹林茂盛,环绕着一座三层竹楼。楼里的器具也有不少是竹篾编制而成,清寒简素,却又是十分精致,绝非民间所用的凡品。 谢云潇抱着一张古琴,带着一车兵器和两车书卷,搬入了广明宫。他把古琴放入竹楼,又见楼里的陈设一应俱全,耗费的银子数额一定超过了一千两。 谢云潇看向华瑶:“工部尚书……” 华瑶道:“工部尚书自己贴钱修缮了广明宫。” 谢云潇又把古琴抱了起来:“他曾经是东无的宠臣,他在南方各省贪污了至少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华瑶笑道,“你太小看他了。” 谢云潇道:“他究竟贪了多少?” 华瑶悄声道:“我爹在位的二十几年,大兴土木,给了他可趁之机,我推算出他盗取了官银四十万两,却不知道他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谢云潇道:“前年康州大旱,吴州洪水泛滥,康州、吴州两省与秦州交界处遍地都是灾民。朝廷发放的赈灾钱粮在运输路上少了一大半,你在秦州收容几十万流民,费了许多力气,才让他们在秦州安顿下来。” 华瑶叹了一口气:“这个工部尚书邹宗敏,平时贪点小钱也就算了,总是把赈灾所用的钱粮贪没了,真是害人害己。他和东南海港的海寇也有勾连,海寇炸毁朝廷的官船,邹宗敏重建官船,既能贪到国库里的银子,也能占用官船上的货物,一举两得……” 话没说完,华瑶察觉到一股杀气从窗外袭来。她瞬间拔剑出鞘,竹楼的竹墙又被一道强悍刀风劈开,她和谢云潇连退两步,跳到了竹楼之外。 今日谢云潇搬入广明宫,身边没有侍卫跟随,只有几个镇抚司的高手守在广明宫的庭院里。华瑶暗叹自己考虑得不仔细,转头一看,谢云潇右手持剑,左手竟然还拎着古琴。 华瑶惊讶道:“有刺客,你快把古琴扔了!” 谢云潇道:“古琴是你送我的礼物。” 华瑶道:“我还能送你一百个一千个。” 谢云潇道:“这是国宝,九霄环佩。” 华瑶道:“不是真品,只是仿品而已,真品早就失传了……” 话音未落,几个刺客一刀劈向华瑶,华瑶本来就不耐烦了。她猛然旋身,只凭剑气就把刺客们的长刀全震碎了。她狠狠一脚踹在一个刺客的头上,把他的脑袋踢得稀巴烂。 谢云潇剑光一转,飞快地砍死了两个刺客,此时镇抚司众多高手飞速赶来,把剩余的刺客全部活捉了。 第246章 绣鸿图 世事变化,循环往复 谢云潇听完华瑶的话,知道了自己怀里的古琴只是仿品,却还是没有把古琴放下来。他站在竹林之中,抱琴而立,漠然观望着刺客。 刺客共有七人。华瑶杀了两个,谢云潇也杀了两个,还剩三个活人。侍卫把他们绑了起来,又卸了他们的下颌骨,以免他们咬舌自尽。 众多侍卫跪在地上:“卑职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华瑶沉声命令道:“今日在广明宫当值的领班侍卫,罚俸三个月。若有下一次,严惩不贷。你们把刺客押送到诏狱,仔细审问。” 侍卫领命告退。 华瑶看了一眼竹楼,心中更是愤怒,杀千刀的刺客,竟然把竹楼第二层的竹墙削去了一块,真是暴殄天物。她通知工部派人来维修竹楼,工部回话说,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才能把竹楼修好。 华瑶道:“三天就三天吧,尽快修好。” 华瑶走入广明宫的正殿,谢云潇抱琴跟上她的脚步。 谢云潇低声道:“陛下不必动怒,刺客人数不多,总共只有七人,余党的势力已是大不如前。” 华瑶的声调更轻:“我没有动 怒,不过是觉得麻烦,我已经登上大位,这些贼人还没死心,竟有七个刺客蒙混过关,闯进了皇城宫门,跑来了广明宫行刺……” 她声音一顿,才说:“我没料到太皇太后会做到这个份上。她向来是很有分寸的人,不该用刺客来试探我。” 谢云潇道:“太皇太后派人刺杀你?” 华瑶道:“她没有派人刺杀我,她只是坐山观虎斗。” 谢云潇疑惑道:“此话何解?” 华瑶答非所问:“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你可以按照你的习惯布置广明宫,这里的书房宽敞明亮,你会喜欢的,我今晚再来看你。” 华瑶转身踏出殿门,谢云潇追出一步:“陛下!” 华瑶停下脚步:“怎么了?”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他预感到华瑶正要去太皇太后的寝宫兴师问罪。他原本以为战争结束之后,皇城就能恢复平静,然而,围绕着“权力”展开的斗争从未停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争权夺利,始终不断。皇城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的暗潮仍是波涛汹涌。 谢云潇犹豫片刻,劝告道:“刺客的武功远不如我,我不会受伤,你不用太过费心。你和太皇太后……毕竟是血脉相连,她也曾经帮助过你。既然她没有派人行刺你,你不妨给她留些余地。” 华瑶上前一步,距离谢云潇更近了:“皇城的明争暗斗,不是我退一尺,她就退一尺,而是我退一尺,她进一丈。她之所以关照我,也无非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倘若她觉得我没用了,就算我倒在路边,她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你明白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 华瑶反倒笑了:“血脉相连,算个屁。” 她不愿把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全部告诉谢云潇。一来是因为她淡忘了当年的痛苦,二来是因为她厌恶他人的同情。更何况她已经登基了,从前的种种经历,锻造了她的心性,世事变化,循环往复,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几年前遭受的苦难,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不会沉浸在痛苦悲伤的阴影里,更不会受制于太皇太后反复无常的权术。她要往前走,往前看,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谢云潇道:“纵然皇族亲情淡泊,你总是以社稷为重,以国家为重,太皇太后应该能理解你的所思所想。你在沧州征战时,她治理京城,暂时维持了局势平稳,也保全了沧州南境防守部署。” 华瑶认真地看着他,他依旧抱着古琴。她只问:“你为什么还不把古琴放下来?” 谢云潇诚心诚意道:“无论这张琴是不是真品,它终归是你送我的礼物。对我而言,琴弦完整,琴声清越,已经足够了。” 这一回,又轮到了华瑶沉默不语。 谢云潇无意中拨动两根琴弦。骤然一响的琴声之中,他说:“几个月之前,你我同在战场上斩杀敌军,只能听见喊叫声和战鼓声。” 华瑶杀气横溢:“和平的局面,固然来之不易,但我也不怕再起纷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太皇太后休想拿捏我。” 华瑶快步离开了广明宫,直奔太皇太后的仁寿宫。 仁寿宫的奴仆纷纷跪地叩拜,恭迎圣驾:“奴婢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平身。” 太皇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把华瑶引到了仁寿宫的内殿,太皇太后正在此处等候华瑶。 这殿内充盈着花果香气,闪烁着玉石光彩,清澈阳光照满金砖地板,倒映出太皇太后的长影。 华瑶看不明白太皇太后的神色。 华瑶从小擅长察言观色,不过太皇太后向来不会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华瑶也就猜不准她的心思。她远比方谨更难琢磨,数十年的宫廷生活,把她的心性磨练得如同铁石一般坚硬。 她明知华瑶的来意,还对华瑶微笑道:“皇帝,你来了,快过来吧,哀家仔细看看你。哀家听说了,你和皇后在广明宫遇刺了。哀家可真担心啊,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朝野内外又要经历一番动荡不安,哀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呢?这宫里的规矩,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和皇后还要再把宫廷内务好好整顿整顿才是。” 华瑶听懂了,太皇太后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站立不动:“儿臣参见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王迎祥,你退下吧,嘱咐任何人不得入内,哀家要和皇帝谈论正事了。” 王迎祥连忙说:“是,奴婢遵命。” 王迎祥躬身弯腰,慢慢地退出了内殿。他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一座内殿里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太皇太后依旧坐在主位上。她端起一杯红参茶,抿了一口,淡淡道:“你为何事而来?” 华瑶道:“皇祖母,儿臣今日前来,一是要给您请安,二是想问您一句,您知不知道闯入广明宫的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当然不知道了。哀家并非神通广大,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老人,怎能看清广明宫发生了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皇祖母,您年事已高,又何必浪费时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太皇太后感叹道:“你连这一点耐心都没有,竟敢筹划宏图大业。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知道得越少,做得越多。” 华瑶道:“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太皇太后又问:“方谨之死,究竟是你故意所为,还是羯人谋害了她?” 华瑶如实回答:“我救了方谨许多次,我不想让她在沧州丧命。她被雅伦毒害了。那天晚上,我嚎啕大哭,求她不要离开人世……” 太皇太后竟然听得笑了出来:“你又哭了?可怜见的,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 华瑶轻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小时候也不爱哭。只不过我太弱小了,偶尔会用泪水掩饰我的心思。今时不同往日,皇祖母,我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测了。” 太皇太后没有一丝惊讶:“你得到了金甲将军的真传,你的造化真不小。金甲将军武功之高,从古至今,无人能与之匹敌,你既是她的关门弟子,练出绝世武功也不稀奇。” 华瑶随口问:“您知道我的老师是金甲将军?” 太皇太后又喝了一口参茶,缓缓说:“哀家派人去你身边打探消息,听见你称呼那个老者为‘周老前辈’。她的武功天下第一,你的手上又有雕龙金印,她就必定是金甲将军。” 华瑶走到了案桌前,拎起茶壶,亲自为太皇太后斟茶:“您老当益壮,宫里的消息瞒不过您的耳目,那我再问您一句,究竟是谁指使刺客在广明宫行刺?” 太皇太后道:“你明知答案,还要来审问哀家。” 华瑶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侧。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剑鞘冰冷,距离太皇太后仅有半寸。此剑杀人无数,风里来、血里去,自有一股沉重煞气。 华瑶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我知道,若缘是主使。那些刺客的功夫名叫‘洗髓炼骨’,原是歪门邪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想必您也听说过吧。那几个刺客,我看他们面熟,这才想起来他们是在宫里当差的,他们能从皇城南门跑到广明宫,说明宫里有人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太皇太后的眼角余光从剑鞘上扫过,她不怒反笑:“你还不赶紧去把皇城上下搜查一遍,可别放过了漏网之鱼。” 华瑶自言自语:“是啊,漏网之鱼在哪里?” 华瑶轻轻搭住了太皇太后的衣袖,手指拂过金蚕丝织成的龙纹缎面,指尖停在了龙头上。 华瑶声调低沉,暗含一股狠劲,一字一顿道:“若有下次,我就把龙头砍了。” 太皇太后手掌一滑,玉瓷茶杯落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茶水沾湿金砖地板,那金砖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茶水也没有向四周流动。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真是长大了。” 华瑶道:“这话您说过不止一遍了。” 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始终不曾显露喜怒哀乐,听过华瑶的威胁,她虽然把茶杯打碎了,可她的面容依旧平静。 她缓声说:“你启用工部尚书邹宗敏,他曾是东无的人,东无余党只当他投靠了你,就怕你要秋后算账。哀家听说了,你调派官员去江南各省查办贪污案,还要把各州各府田地人口统计清楚,你太心急了。北方局势才刚稳定,全国官民正在休养生息,你又要把江南闹得天翻地覆,必会动摇朝廷根基。” 华瑶道:“你不明白……” 天宇开霁 第277节 太皇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不明白的是你,华瑶,你是皇帝,你要考虑如何保全江山社稷。你治下的大梁国土地广阔,全国共有四万万人,而你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你不能看清天下人,你不能听清天下事,若要维持国家运转,便要坚守纲常法理,推崇儒家圣道,各州各府大小官员才能精诚团结,供你差遣。” 太皇太后拉住了华瑶的衣袍袖摆,只觉得一道成型的气流挡在了华瑶与她之间。 她不能触碰华瑶的皮肤。她竟然称赞道:“好,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比你父皇要谨慎得多。” 华瑶道:“确实,我的声望也比父皇好得多。我不会发动改革,而是要推动变革,从下到上、由卑及尊。” 太皇太后道:“大梁国识字的人,还不到两成。全国上下,多的是愚民和刁民,你要推动从下到上的变革,这世间就没有纲常法理可言了。” 第247章 添砚挥墨余香 铲除东无余党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果半数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他们就会明白什么是法理,什么是律令。官府推行政令会更容易些,也能从民间选拔更多人才。” 太皇太后道:“平民百姓读了书、认了字,就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业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把朝廷闹个天翻地覆就不肯罢休。” 华瑶不愿纸上谈兵,她举了一个实例:“秦州宛城识字的百姓人数超过了五成。我在宛城开办的新政,全部执行得很好,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廉洁爱民,秦州农司更是人才济济。从去年春天到今年秋天,秦州丰收了三次,夏粮和秋粮储备充足,各地盛产小麦、水稻、土豆、红薯、玉米……” 太皇太后道:“土豆、红薯和玉米今年收成多少?” 华瑶道:“这些都是从国外引进的、改良过的粮食品种,又名土芋、红苕和苞米,长势不错,收成也不错,秦州已有两年不曾闹过饥荒了。” 说到此处,华瑶加重了语气:“去年冬天,要不是我从秦州调粮来京城,京城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太皇太后笑意淡薄:“你曾经在秦州下令废除贱籍,贱民虽然恢复了自由身,却还是主人家的奴隶。从前的贱籍,不过是如今的奴籍,你治理农司卓有成效,推行政令倒是没有你设想得那般顺利。” 华瑶一点也不气馁,反而更坦然了:“废除贱籍这等大事,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完成,我不着急,您也不用替我着急。” 太皇太后轻敲了一下木桌,却没说一句话。 华瑶站了起来。她面朝太皇太后,她们二人对视片刻,她又说:“再者,天下不只有一个大梁国。您只看到了国内种种问题,却看不到国外也是危机重重。若要维持大局稳定,必须善用人才、保障民生。来日方长,我不会急躁冒进,更不会虚度光阴,在我的治下,大梁国必将长治久安。” “这里只有我和你,”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你这些话,说得冠冕堂皇的,没人能听得见啊,孩子。” 华瑶一句一顿道:“总有一天,每一个人都会亲眼看见。” 太皇太后抬起一只手,又放下去了。她的双手保养极好,似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攥着一块金丝绣帕。她不看华瑶,只看着绣帕上凤凰花纹,精致缜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天家富贵的缩影。 华瑶后退半步:“儿臣告退了,请您保重身体。您久居深宫,也不熟悉各州各府风土人情。朝野内外一切政务,还是交由儿臣来处理吧。” 华瑶动用了轻功,身影一闪,竟是瞬间消失了。 太皇太后久久凝望着华瑶离去的方向。 初秋时节,天高云淡,庭院里落叶纷飞,她心中微有一丝凉意。恍惚之间,竟然想起了昌武二年的旧事。 那是五十三年前了。她刚满十八岁,昌武帝选召她入宫,封她为贵人,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踏出京城一步。天下之大,江湖之广,苍山之巍峨,远海之浩瀚,她始终不曾见过。她只见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皇城广场上跪满文武百官,昌武帝把雕龙金印扔到了地上:“杀!杀无赦!朕要天下人臣服!!” 近来她时常感到疲惫,也时常回忆起一段又一段往事,从年少到年老,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已。 她从软榻上站起身,王迎祥连忙躬身搀扶她:“娘娘。” 太皇太后道:“扶哀家去内室歇歇吧。入秋了,春困秋乏,哀家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太皇太后走过一扇玉门,步入内室。她坐在紫檀木床上,两位女官服侍她更衣,其余八位侍女放下了金丝纱帐,熄灭了火烛灯光。内室一片昏暗,她闭目养神,心里还想着华瑶。 她威慑华瑶,华瑶也威慑她。她非但不觉得寒心,反而还从华瑶身上看见了她年轻时的影子。像,倒也不像,华瑶比她年轻时更冲动、更莽撞、更有朝气。她忽然说出一句:“哀家老了。” 跪在床前的女官连忙回答:“您是天地之间最尊贵的主子,与天同寿,神佛定会保佑您贵体安泰。”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女官缓步退出了内室,守候在门外,只听见太皇太后在床上翻了个身。窗外秋风微起,轻如一丝叹息。 * 数天之后,秋意渐浓。 按照皇城以往的规矩,立秋之后,便是中元节,文武百官都有七天假期,以便上坟祭祖,拜谢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帝也会罢朝七日,追忆大梁国开基创业之艰难。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倘若皇帝要在自己的寝宫里胡作非为,文武百官也只能劝诫,不能把皇帝押送到宗庙,强迫皇帝修心养性。 华瑶不禁感慨道:“哎,多亏了我爹,曾经做过那么多荒谬的事情,现在无论我做什么,文武百官也不会太过惊讶。” 夜色深沉,谢云潇正站在湖心凉亭里,观望湖上烟波浩渺。他看见湖畔灯火闪烁,也听见僧人诵经声,几位受宠的宫女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恩准,能在湖边上放纸船。那纸船不过巴掌大,船里摆着一卷丝绸、三块糕点、六条彩带、点着一支红芯蜡烛,便算是送给祖宗的祭品。 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般风俗,难免动了好奇心,忍不住问:“你爹在中元节……做过什么?” 华瑶悄声描述道:“昭宁十七年到昭宁二十四年,每年的中元节,我爹不用上朝,闲得没事可做,就在他的寝宫里宣召一群嫔妃,整日寻欢作乐。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你知道吧?” 当年谢云潇远在凉州,极少听闻皇帝的私事。他低声回答:“我不知道这些深宫秘闻。” 华瑶又问:“那你想知道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尚未回过神来。死者为大,中元节将近,依照凉州的风俗,他不能在此时嘲讽昭宁帝的荒诞行径。 华瑶还以为谢云潇不好意思开口。她正要仔细解释,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有些事也不是非要明白不可。”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 声。 谢云潇又说:“令尊的行为举止,竟是如此……无拘无束,朝廷众臣为什么不上书谏言?当年孟道年、徐信修都还在世,他们二人以严肃清正而闻名,应该也有正言直谏之责。” 华瑶坐在凉亭栏杆上。水风拂面,她衣袍飘飞,轻声说:“中元节在民间又称为‘鬼节’,皇城一向避讳‘鬼’字,从来不会大张旗鼓庆祝鬼节。” 谢云潇走到她的身侧:“原来如此。” 凉亭栏杆仅有一尺宽,华瑶的坐姿依然端正:“皇城还有一条规矩,中元节上坟祭祖,不宜兴师动众,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太大动静。朝廷重臣都是老油条了,上书进谏,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关系到一整个党派。文武百官心知肚明,也不敢在中元节干涉皇帝的私事。” 谢云潇试探道:“你打算在中元节做什么?” 华瑶低下头,看着水面上光影波动:“我要下江南,亲自选拔人才,视察江南工厂,考察风土人情,巡检各地水利工事,再看看当地官员究竟是如何统计田亩人口的。” 谢云潇见她心意已决,只说了一句:“东无余党聚集在江南富庶之地,你若要微服私访,请务必做好万全准备。” 华瑶玩闹般地仰面向后倒,果然倒进了谢云潇怀里。她下颌微抬,更紧密地贴到他身上。 谢云潇站在她的背后,右手握住她的肩膀,左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万事小心,卿卿,或许江南也是卧虎藏龙。” 华瑶挺直腰杆,骄傲道:“管他什么卧虎藏龙,我自己才是唯一真龙。”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笑。从他认识她第一天起,她就是如此这般朝气蓬勃,几乎没有意气颓丧的时候。 片刻之后,谢云潇低声道:“东无余党之中,还有不少武功高手。” 夜晚水雾迷漫,环绕着他们二人。远处湖畔之景,已是朦胧不可见。 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衣带,绕在自己五指之间,揉搓把玩:“区区一个东无余党,算得了什么呢?我没去找他们,他们还敢来找我,我会把他们全杀了。” 她自言自语:“对了,江南贪官也是最肥的,抓出来几个,没收赃款,今后几年,就不愁国库没钱了。” 她早就知道了,东无余党的首领是若缘。自从若缘行刺失败之后,东无余党内部也有不少争端。 若缘率领东无的众多侍卫跑到了吴州。华瑶放任他们逃离京城,原是为了追查他们的行踪。 若缘也练出了洗髓炼骨的邪门武功,因此东无的侍卫对她十分信任,正如他们信任东无。这一份信任,超出了寻常主仆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生死契约。 若缘并非无能之人。她在短短几个月之内练成邪功,又做出了压制邪功的解药配方,可见她确实是有头脑,有真本事的。 此前朝政局势才刚稳定下来,华瑶并不想对若缘下手,只想挑选一个合适时机,铲除东无余党。可惜若缘自己误入歧途,华瑶对她略有几分失望。 其实华瑶也不明白若缘为什么一定要刺杀自己。华瑶和若缘之间,从来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涉及到权位之争,皇族从不心慈手软,华瑶不会浪费时间去探究若缘的苦衷。 若缘的一切动向,都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如今若缘已经逃到了吴州。东无在吴州的私库不止一个,华瑶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私库全找出来。 第248章 撩鸳帐 下江南 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十二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也是个黄道吉日,适合出门远行。 华瑶率领亲信一百人,从京城出发,直奔吴州。 吴州与琅琊两个省位于东江以南,并称为“江南二省”,自古便是富丽繁华之地,荟萃群英。江南二省每年上缴的赋税总额在全国排名数一数二,因而又有“江南水乡,富甲天下”的美称。 京城百官都没料到,华瑶登基还不到三个月,竟然会亲自下江南。 京城百官深感震惊,却也不能阻拦华瑶圣驾。天子微服私访,在大梁朝历史上屡见不鲜。早在一百多年前,圣祖皇帝开基创业之初,就经常乔装改扮,潜入民间,探访民情,如此流传下来不少奇闻逸事,算得上是君民同乐的一段佳话。 华瑶此次出行,挑选的随从都是练过武功的,包括白其姝、郭灿亮、朴月梭,岑越等人。她把杜兰泽、金曼苓留在了京城主持大局,京城必定可以维持稳定。 朴月梭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车队离开了京城,驶出四十里之外,朴月梭拉紧缰绳,仍未与华瑶说上一句话。 临近晌午,太阳渐高,天气也热了起来。车队停在驿馆门前,稍作休整。 这驿馆占地不大,仅仅是一间三进三出的宅子。驿吏也不知道华瑶的真实身份,只见华瑶气势超凡,鞋底离地约有两寸,轻功已达到至高境界,必是从京城来的名门贵族。 华瑶的随从超过了一百人,驿吏不敢仔细打量华瑶的面容,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看的人一点不看,只按照规矩,查验了文书之后,就把华瑶引到了驿馆内部。 此地排开了二十几张圆桌,桌上摆着茶壶、瓷杯,桌边火炉里的热水还没烧开,冒着腾腾热气,满是人间烟火气息。 华瑶从朴月梭身旁路过。朴月梭急忙开口:“陛下,微臣参见陛下。” 华瑶小声道:“你忘了我定下的规矩吗?我说过,我是微服私访,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能泄漏我的身份。” 朴月梭当然记得规矩,只不过一时心动,脑筋还没转过来,话就从他嘴里滚出来了。 他轻声道:“这一次,我能追随您外出,真是荣幸之至。我高兴得静不下心来,还请您原谅我礼数不周。” 华瑶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礼数不周,而是太讲究礼节了。你和别人打交道,总是把‘请多指教’、‘感激不尽’这类词挂在嘴边,书生气太重了,等我们到了吴州,还是要稍微收敛些。” 朴月梭唇边含笑,点了点头:“是,全凭您做主。我不会再给您添麻烦,请您放心。” 他追随华瑶走出两步,又忍不住问:“近日以来,我的武功长进了些,剑法练得更纯熟,您若是有空,不知可否指教一二?” 华瑶随口敷衍道:“你慢慢练,以后再说吧。” 华瑶正站在一棵大树之下。树影遮盖了她的身形。她环视四周,丝毫没把朴月梭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只想着如何能在半个月之内完成她的计划。此次计划不同以往,不是带兵打仗,但也不容易,她主要有四个任务。 第一、追查若缘的踪迹,铲除东无余党,找到东无的私库。 第二、收揽江南人才。江南已有新式学堂,正是推广实施新式教育的好地方。 第三、视察江南工厂、盐田、以及水利工事。前年江南闹洪水,当地官员没少贪钱,她还得想办法查处贪官,把他们吞下去的银子全部夺回来。 第四、查办江南贪污案。此案牵涉深广,与东无关系密切,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纵然她如今手握大权,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华瑶并不担心这些贪官势力强悍,毕竟,普天之下,无人的势力在她之上。大梁朝数十万精兵已经认她为主,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都对她忠心耿耿。她身边的武功高手多如牛毛,她自己的武功也在化境之上。哪怕江南贪官家大业大,总归还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天宇开霁 第278节 但她也有自己的顾虑。江南贪污案可不好办,涉案人数之广,难以估量,像是一棵大树,树根交织盘结,每一条树根还会牵扯到临近的大树。究竟要抓多少人,罚多少钱,定什么罪,追什么责,此时还不能确定。 虽然她和太皇太后政见不合,但她们也有共同之处。她们都想维持大梁国政局稳定,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各州各府都能休养生息。连年的战乱、瘟疫、灾害、饥荒,已夺去了上百万人的性命,她不想让任何一处地方的平民百姓再次遭受天灾人祸。 华瑶思绪杂乱。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朴月梭不知道华瑶正在想什么。他又问了一声:“请问,您为什么而烦恼?” 华瑶言辞含糊:“太多了,一言难尽。” 华瑶坐到了一张圆桌旁。她的众多随从陆续走进了庭院,眼见华瑶坐下来了,众人也纷纷落座,这院子里二十多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人。 不过华瑶身边只有白其姝、郭灿亮、朴月梭三人。谢云潇去马厩查看粮草了,暂时还没回来。 圆桌的另一侧,白其姝正往炉子里添柴烧火。她煮好了茶水,先给华瑶倒了一杯:“茶水还有点烫,请您慢用。” 华瑶端起茶杯:“多谢,有劳了。” 白其姝瞥了朴月梭一眼,就把茶壶放在桌上,没给朴月梭斟茶。她做不惯端茶倒水的差事,也不想对朴月梭示好。 朴月梭仍是一副心正气和的样子。他解开随身包裹,拿出一只檀木食盒:“我带了一些点心,各位可要尝一尝?” 朴月梭这一句话 ,其实是对华瑶说的,可惜华瑶仍在思考正事。她一心只想尽快完成计划,并未留意木桌上的茶水点心,也没注意朴月梭和白其姝说了什么。 朴月梭不禁侧目,差点喊出“表妹”二字。他及时住口,又试探道:“小姐?” 华瑶回过神来:“我不吃点心,多谢你的好意。” 朴月梭坐在树影里,半低着头,神情淡然,声调轻缓:“你小时候爱吃枣泥糕,莲蓉红枣馅,千层酥皮,你一次能吃三四个。” 华瑶不假思索:“能吃是福。” 朴月梭喃喃道:“姑母不让你吃甜食,你偶尔也会从食盒里偷拿点心……” 朴月梭和华瑶青梅竹马,熟知华瑶的饮食喜好,连她小时候偷吃点心的往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华瑶反倒皱了一下眉头。他们正坐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把日常习惯显露出来,更不能谈论前尘往事。 华瑶提醒道:“喝点水就算了,我们没时间吃东西,更没时间细嚼慢咽。” 朴月梭又把食盒收了起来:“是……”停了一下,才说:“是我自己做的点心,您可以放心享用。” 华瑶忍不住笑出来了:“我不是怕你给我下毒。”又问:“你做了多久?” 朴月梭如实回答:“今日卯时,天刚破晓的时候,我已经把枣泥糕做好了。我打开蒸笼,用筷子把糕点一团一团夹出来,放入食盒,再用棉布包裹起来,现在还留有余温。” 华瑶感到十分震惊。她推断出朴月梭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朴月梭大概是在三更半夜起床,去厨房和面、烧水、做糕点,又赶在辰时之前抵达皇城,追随她一路向南行进。朴月梭竟然没打哈欠,他不困吗? 朴月梭似乎猜到了华瑶的心思。他含笑道:“我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说来不怕您笑话,今天早晨,我在厨房做糕点,好像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我自幼学习厨艺,时时修炼,日日精进,我的厨艺比起我的武艺,大概是更胜一筹。” 朴月梭正要再说几句,忽然看见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他没看清谢云潇的身影,却也知道谢云潇赶过来了。 难道谢云潇还敢当众把他杀了不成?他在心里暗叹一声,表面上还是笑意温和:“请坐。” 谢云潇坐在了华瑶与朴月梭之间。他在桌上放了一把长剑,剑鞘上寒光凛冽,照见天际云影。 此时没有一个人开口,气氛冷淡,又过了片刻,朴月梭捧起一杯热茶:“谢公子,请问您要不要尝一尝食盒里的糕点?” 谢云潇竟然反问:“你是否准备了足够多的干粮?” 朴月梭不明白谢云潇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却还是诚实地回答道:“我只准备了一天的口粮。” 谢云潇道:“此地距离京城不远。” 朴月梭放下茶杯:“您……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潇道:“你现在返回京城还来得及。” 朴月梭暗讽道:“您还是老样子,毫无改变。” 谢云潇语气漠然:“不如直说你毫无长进。” 朴月梭不甘示弱,挑衅道:“我若有什么长进,那也是给表妹看的,不是给您看的。” 谢云潇依旧平静:“她若是能看得见,就不会把你晾在一边。” 朴月梭一向是性格温和的人,但他被谢云潇气笑了。 朴月梭看了一眼华瑶。华瑶正在和白其姝交谈,她们二人神色严肃,谈的都是正事。显然,华瑶暂时不会介入朴月梭与谢云潇的争端。 朴月梭转头看向谢云潇,压低声音:“您并不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京城又曾经闹过多少腥风血雨。我自幼在京城长大,和表妹相识多年,无论你如何从中阻挠,我和表妹多年来的情谊,不会消磨。纵然这一段情缘不能再续,我此生无怨,亦无悔……”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也只能回忆过去了。你这些年算是虚长了几岁。” 朴月梭声调极低:“您为何没有容人之量?” 谢云潇声调更低沉:“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何没有廉耻之心?” 朴月梭坐姿端正:“我并非没有廉耻。她是君主,我尊她、敬她,从来不敢有一丝不敬。反倒是您咄咄逼人,我与您谈话时,您总是不留情面。” 谢云潇又拐弯抹角骂了他一句:“情面只会留给有脸面的人。” 朴月梭武功不如谢云潇,吵架也吵不过谢云潇,他震惊之余,又觉得惭愧。他知道自己理亏,不该千方百计接近华瑶。但他转念一想,华瑶身为天地万物之主,岂是常人可比?又岂能用常理去揣测? 奉承巴结华瑶的臣民成千上万,他在这些人里,根本算不上是最殷勤的。就比如七公主琼英,每日进宫给华瑶请安,无时无刻不是面带笑容。 琼英逢人便说:“陛下真是圣明之主,我仰慕陛下,尊崇陛下,我此生最大造化,便是有幸成为陛下的胞妹。” 朴月梭还没修炼到琼英这等境界,又何必太过苛责自己?这么一想,他就想通了,心气也顺了。 朴月梭打算坐到别处去,但他才刚迈出一步,忽然撞到一堵透明的墙上。此墙坚固无比,似是空气凝结而成,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此墙是何时出现的。他后知后觉,目光落到了华瑶身上。 华瑶喝了一口茶水,才问:“你说累了吗?” 朴月梭连忙解释:“不是……” 华瑶放下茶杯:“不是什么?你完全忘记文官的礼节了。” 朴月梭涨红了脸:“请您息怒,我以后不会再和谢公子争执起来。” 华瑶下令道:“我们在江南办事期间,你和谢云潇尽量不要碰面。” 朴月梭的火气一下就消了:“是,还是您心思缜密,考虑周全。这一堵围墙,当真隔绝了外界声息,我没想到武功还有这种妙用。” 朴月梭偷瞥一眼华瑶,抿唇一笑。 谢云潇立即开口:“你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数不胜数。” 华瑶扯了一下谢云潇的衣袖,强迫他闭嘴。她已有许久没听过谢云潇的冷言冷语,几乎快要忘记了谢云潇只是话少,并不是不擅长说话。 傻子都能看出来谢云潇与朴月梭水火不容,还好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低沉,又被空气凝成的围墙挡住了,附近的侍卫听不见一点动静。 华瑶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日影偏移,差不多是时候上路了。 白其姝站起身来,走到华瑶身边,弯腰对华瑶耳语几句,华瑶点了一下头。 随后,白其姝吹响了口哨,那声音响亮悠长,传遍了驿馆内外。众多随从备车上马,车队继续向南行驶。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车队驶入吴州地界。 此地名为“绣城”,距离吴州首府丹芝仅有一百多里路程。 绣城也是吴州繁华之地。入夜时分,满城灯火通明、琴瑟和鸣,众多行人来来往往, 在街道上闲逛,也有几个年轻人追逐打闹,发出一阵喊叫声、嬉笑声。 华瑶率领众人下榻旅舍。此地原是华瑶控制的一处产业,旅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打点过了,掌柜的、跑堂的都是自己人,华瑶住在这里也觉得安心。她和谢云潇同住一间厢房。掌灯时分,她还没睡。她撩起纱帐,观望着窗外夜景。 谢云潇正在整理床褥:“还不睡吗,卿卿?” 华瑶扶住了窗栏:“我再看一小会儿,江南夜景真是繁华秀丽。” 明月当空,河上波光粼粼,二十几艘画舫首尾相衔,停泊在岸边热闹之处。 船上开设了夜宴,众人身穿锦绣纱袍,弹琴奏乐,饮酒作乐。 有人喝醉了跳进河里,浮在水面上放声唱歌,吴州人水性颇好,醉酒后还能在河里结伴游泳。 绣城河边一座高楼上,灯火暗淡,蜡烛越烧越短,快要燃尽了。 若缘倚窗而立,咒骂道:“大晚上的,这些人吵什么吵,真想把他们舌头割了。” 宋婵娟哄了她一句:“你别生气了。” 若缘快步走到宋婵娟面前,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宋婵娟曾经是东无的侍妾,那宋婵娟究竟是更害怕东无,还是更害怕若缘呢? 若缘抬起手来,抚上宋婵娟的面颊,又轻轻捏了她的下颌骨。她打了个寒颤:“能不能不要这样做了?” 若缘忽然弯下腰来。她精通调香之术,身上带着一股蔷薇香气,芬芳清爽:“你这就怕了?” 宋婵娟拧过脖子,离她更远:“东无死了,方谨也死了,太皇太后都放弃了,我真不知道你还要和华瑶争什么?到底有什么好争的?琼英不争不抢,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为什么非要和华瑶做对呢?你怎么可能斗得过她?” 若缘掐住了宋婵娟的脖子。 若缘一点力气都没用上,宋婵娟反倒发怒了:“你掐死我,掐啊,掐啊,掐死我算了!算我倒霉,我当初就不该可怜你,东无的侍妾全都活下来了,只有我被你带到了吴州,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爹娘都在沧州,华瑶平定了沧州战乱,羯人羌人都死光了!我要回沧州,我要见我爹娘!!” 若缘还是不生气。她只觉得宋婵娟很亲切,像是她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时而软弱,时而勇猛。她稍微用力,掐紧宋婵娟的脖子,宋婵娟脸颊涨红,咳嗽了一声。 若缘立即松开手:“我对你真是太好了。” 宋婵娟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 若缘像是没听见宋婵娟的话,只说:“我真的不想刺杀华瑶。我可不傻,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华瑶身边多的是绝世高手,我派出去的那几个小东西,在她手里连一招都过不了。” 宋婵娟呼吸急促:“你为什么还要白费苦工?” 若缘握着一根锋利的簪子:“我没得选,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看见了,琼英对华瑶那叫一个谄媚,逢迎,阿谀,奉承。” 宋婵娟不知哪来的勇气,挑衅道:“谄媚怎么了?能活下来就行,琼英现在活得可好了。” 若缘笑着说:“是啊,华瑶不计前嫌,对琼英十分照顾。她们这两个人,小时候天天吵架,就连一天都停不下来。这会儿倒是演上了姐妹情深,演给天下人看的。” 宋婵娟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起手,指着若缘说:“你妒忌她们!你妒忌她们能演出来姐妹情深,却没人愿意陪你演!!” 若缘往宋婵娟脸上轻轻拍了一个巴掌。 若缘力道极轻,丝毫没伤到宋婵娟,像是长辈鼓励小辈似的,可她的年纪比宋婵娟还小一岁。 她说:“姐姐,你比我更像疯子了。” 宋婵娟瞪大双眼:“你才是疯子!你疯了!!” 若缘叹了一声:“哎,我说过了,我真不想刺杀华瑶,可是呢,我身边可用之人,都与华瑶结下了深仇大恨。他们怕我也像琼英那样,摇身一变,变成了华瑶的小跟班,我必须和华瑶划清界限。” 若缘脚尖一点,身姿轻盈,跳高了一尺,坐到了窗台上:“我这么解释,你听得明白吗?不是我想杀她,而是我必须杀她。” 天宇开霁 第279节 这一瞬间,宋婵娟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能不能把若缘从窗台上推下去? 若缘看透了她的心思:“来啊,姐姐,你推我,把我推下去。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宋婵娟摇了摇头:“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华瑶过不去。东无杀了你全家,那是东无的错,是他欠你的。东无早就死了,你父皇也死了,太皇太后不会折磨你,华瑶也不会折磨你。你在京城的生活衣食无忧,不缺吃不缺穿,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放过你自己?!” 若缘“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婵娟等了一会儿。 若缘还在笑,笑得浑身抽动。 宋婵娟大喊道:“别笑了!疯子!你疯了!你快回京城,宣召太医,治一治你的脑子!再不治你就没救了!!” 若缘忽然开口说:“我受够了任人践踏的日子。琼英能过得顺风顺水,是因为她的母亲出身豪族。父皇优待她,华瑶也优待她,她这一生是养尊处优的命格。” 若缘望着天上月亮:“而我呢?我的母亲是个宫女,大字不识,穷酸可怜,宫里人不把我当一回事,宫外无人认识我……我想活下去,华瑶的宠信是靠不住的,我要靠自己活下去。” 宋婵娟一声不吭。 “我要往上爬,”若缘喃喃道,“我要爬到最高处,让天下人臣服。” 隔壁房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宋婵娟脸色一沉:“那不是我的孩子,你非说那是我和东无的孩子,就为了继承东无的遗产!我不会照顾这个孩子,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我……” 若缘从窗台上跳进屋内:“姐姐,我可没让你去照顾孩子,那不是你的责任啊。我请来的几个嬷嬷成天围着他转,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行了。你要是不想看见他,也行,我也讨厌他。” 房门外又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嘎吱嘎吱,距离她们仅有几步之远。 若缘打开房门,见到了岳扶疏。此人曾是二皇子晋明宠信的谋士,后来晋明去世了,岳扶疏活了下来,转而投靠了若缘。 岳扶疏经历过一场大火,烧坏了半张脸,因此他的头上戴着半块面具。他中毒已深,病情严重,许多名医合力救治他,也只是把他的寿命延长了一年而已。他只能再活不到九个月了。 若缘对他没有一丝怜悯。她低头看着他,像在打量一个死物。 她觉得自己算是他的恩人。当初毒药损坏了他的嗓子,她找来一位名医治好了他的病症,现在他也能开口讲几句话。 岳扶疏嗓音嘶哑:“杀……杀了华瑶。” 若缘阴测测道:“你倒是说啊,怎么才能杀了华瑶?你没几天好活了,你再不想个法子出来,你就不能为晋明报仇雪恨了。” 若缘这一句话,扎进了岳扶疏心坎里。他强撑着活到今日,就是为了给晋明报仇雪恨。他一定要等到华瑶的死期。 他结结巴巴道:“京城、京城传来密信,华瑶下江南,带的人不多,你伏击华瑶,杀了她。” 若缘又伸手去拍了一下岳扶疏的脸颊。岳扶疏这个将死之人,面颊凹陷,颧骨完全凸出来了。 她笑意盎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怎么知道华瑶去哪里了?我上哪里去伏击她?况且,镇抚司所有高手都是华瑶的走狗,他们可不好惹呢。你没见过他们有多厉害,武功出神入化,杀人不眨眼。” 岳扶疏道:“华瑶必然会视察……吴州工厂,招纳当地人才,这是她在秦州……在秦州做过的事,她还会在吴州重做一遍。” 若缘讽刺道:“你傻了吗?你叫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群人,闯进工厂,刺杀华瑶?” 岳扶疏张大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出气多,进气少。他缓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不,你先把炸药埋好了,再设好伏兵,等到华瑶出现了,点燃炸药……” 若缘怀疑岳扶疏的脑子坏 了,不能用了:“你这个计策太简单了。” 宋婵娟插了一句:“光凭这些办法,根本不可能杀了华瑶。你们知不知道,东无集结了五万精兵,他都没能杀了华瑶,你们两个人只会白白送死。” 喘息声更急促了,岳扶疏掐住自己大腿,抽出一口气来,连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们拿出东无遗留的金银财宝,召集东无旧部,就说是为东无报仇……驱使、驱使他们刺杀华瑶……” 第249章 颠倒瑶池云浪 笑红尘,笑春梦,笑情痴…… 若缘从衣袖里取出一把锋利匕首。她玩转着匕首,斜瞟了一眼岳扶疏:“东无旧部也不傻,他们都知道华瑶身边高手如云。你只用钱收买他们,那是远远不够的,谁也不想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 岳扶疏恨意滔天。他紧咬牙关,胸腔里填满了怨气,嘴巴里挤出“啊啊”的怪叫,像是大哭过后喘不上气的抽搐声。 匕首寒光闪烁,抵上了岳扶疏的下巴。 若缘语调阴森:“说话,不然我就杀了你。” 岳扶疏浑身颤抖:“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你就能驱使他们……” “威逼利诱?”若缘笑出了声,“何为威逼,何为利诱?” 岳扶疏大喊道:“威逼,就是威胁他们,你要杀了他们!利诱,就是赏赐他们钱财美人!” 若缘冷哼一声:“我可不会惯着他们,不愿意干活是吧?都是贱的,惯出来的!” 宋婵娟站在若缘的身后,幽幽道:“说的好像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了似的,这个破烂世道上,谁不是在讨生活呢?” “他们可不配过好日子,”若缘淡淡道,“我给他们花过钱了,他们欠我的,欠我一辈子。我可不会惯着他们。” 宋婵娟反问道:“他们花了你一点钱,就要把命卖给你吗?” 若缘身影一闪,握住宋婵娟的肩膀,狠狠把她按到了墙上:“昭宁帝、东无、晋明、司度都比我更歹毒,他们手上沾满了鲜血,害死了无数人,我还没杀过一个平民。你不敢质问他们,反倒来质问我?!你这是欺软怕硬啊,宋婵娟。” 宋婵娟语气平静:“随你怎么说,你要杀我就杀吧,我不想活了。” 若缘道:“你再说一遍。” 宋婵娟道:“我说我不想活了。我累了,我不想活了……” 她的声调陡然拔高:“这个世道太烂了!你和东无没有任何区别,你们都是同一种人……” 若缘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我和东无是同一种人?” 宋婵娟的身高比若缘更高。若缘踮起脚尖,轻拍了宋婵娟头顶:“我要是和东无一样,你现在就是个死人!你敢和我说这些,就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伺候东无殷勤周到,半点脾气都不敢耍。你同我说话这么不耐烦,寻死觅活的,做给谁看呢?!” 桌上蜡烛燃尽了。室内光线昏暗,寒意渐增,岳扶疏突然开口:“你把宋婵娟杀了吧,她对你已经没用了。” 若缘抬袖一甩,匕首飞刺出去,钉在了岳扶疏的轮椅上:“再让我听见这句话,我先杀了你。” “刷”的一声,若缘又拔出了匕首。她召来一个名叫“霍应升”的侍卫,此人原是东无的侍卫长,武功登峰造极,也曾和华瑶结下了仇怨。 若缘吩咐道:“你挑选四十个武功高手,抓紧时间,搜查东无的私库。最近我急需用钱,我要继承东无的遗产。” 霍应升眼角余光瞥向了宋婵娟。她哭红了双眼,楚楚可怜。当年她侍奉东无时,也是这样一副娇弱姿态。 霍应升回过神来,低头弯腰:“是,谨遵殿下命令。” 若缘的身影如鬼影般飘忽,转瞬之间,她站到了霍应升的背后。她忽然跳起来,拍了一下他的头顶:“你曾经背叛过我,我原谅你了,你给我好好珍惜这一次机会。你要是敢耍什么心眼,我就在你头顶划个十字,倒灌水银,活剥了你的人皮!” 霍应升没有一丝恐惧,只是把腰弯得更低:“遵命,殿下。” * 河上夜宴仍未停歇,画舫上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声调清亮婉转。 几个衣着富丽的年轻人站在船头,齐声唱道:“笑红尘,笑春梦,笑情痴,笑我夜深独自醉。问行人,问秋风,问明月,问君此去何时归?盼长生,盼功名,盼富贵,盼世间草木芳菲……” 华瑶听见了歌声。她站在高楼上,眺望远方,望见画舫停泊在岸边,周围环绕着一圈灯影,照出一片朦胧烟雾,雾气在水波里荡漾不休。 路人三五成群,从河畔走过,其中几人频频回首,像是舍不得离开画舫。 画舫上的年轻人连忙招呼道:“上船吧,都来赴宴!” 那几个路人登上了画舫,走进了船舱。烛光从纱帘里透出来,众人身影交缠,在船舱里来回追逐打闹,浪谑嬉笑。 华瑶后退一步,不再眺望远景。她把窗户关上了:“快到亥时了,他们竟然还在唱歌。” 谢云潇撩起床帐:“深夜唱歌,是不是江南的风俗?” 华瑶一溜烟跑到了床上。她往谢云潇怀里一钻,搂着他倒进了被褥里。今日她奔波一整天,多少有些疲惫。她打了一个哈欠,又把自己的左腿架到了他的腰上,调整出舒服的睡姿,顺便把他搂得更紧了。 困意渐浓,华瑶喃喃道:“我觉得,那些人很奇怪。” 谢云潇抬手揽住她的腰肢:“唱歌奇怪吗?” 华瑶说话的声调越来越轻:“我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我派了暗探去打听消息,等到明天早晨,暗探就会回来了……” 谢云潇陷入沉思。过了片刻,他忍不住问:“若是真有蹊跷之处,为什么绣城本地官府没有上报此事,也没有派人去把内情调查清楚?绣城是吴州大城,本地官员应当熟知大梁律法。” 华瑶轻叹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永州平定叛乱的时候,东无从吴州调来三万精兵?吴州军营与东无关系如此密切,可见吴州这个地方,并不太平。”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你是说,绣城官员会包庇逆贼?” 华瑶从床上坐了起来:“绣城官员还真不一定知道这件事。我初登大位,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故意忤逆我?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谢云潇提起了两年前的一桩旧事:“当年我们在京城赈灾,河上运船把毒草送到了营地,营地官员却没察觉,导致上百个患者病情恶化。” “确实,”华瑶攥紧了被褥,“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卿卿?” 华瑶把手腕从他掌中抽出来:“今时不同往日,无论何 人胆敢蒙蔽我,我绝不轻饶。” 谢云潇又把华瑶拉回了他的怀里。他轻抚她的后背:“你说得对,他们何必自寻死路?或许是我们想多了。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明天再考虑此事也不算迟。” 真的想多了吗? 华瑶还不知道敌人的真面目,甚至不知道敌人是否存在。此时胡思乱想也想不出结果,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华瑶在谢云潇唇边连亲两口,尝到了一点清淡香气。她含糊答应道:“嗯嗯。” 谢云潇低头在她眉心吻了又吻,千般温柔,万般珍重:“如今你已经登上大位。大局已定,不会再有变数。吴州时局不算艰难,你也不必担忧太多,只需一点一点理清思路,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华瑶觉得谢云潇这句话很有道理。她放松了不少,又搂住了他的腰身,做好了睡觉的准备。 谢云潇继续道:“睡吧,卿卿。” 华瑶口齿不清:“嗯,你好温柔……”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他不再说话。华瑶的呼吸声越来越均匀,越来越轻缓,她渐渐睡着了。她在他怀里安稳入睡,他的心境也是平和宁静的。他沉入梦乡,隐约听见河上歌声彻夜不停。 * 次日一早,绣城细雨朦胧,烟雾缭绕。天上阴云连成一团絮状,天色灰蒙蒙的,泛着一线昏光,又湿又冷。 石板路上水流潺潺,蜿蜒曲折,沿着砖石缝隙向前流淌,融入迷茫雨雾之中。 华瑶走在石板路上,头戴一顶遮雨蓑笠,腰间挂着一把重剑。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视前方。 昨晚她派出去的四个暗探,竟然一个也没有回来。暗探消失了,前所未有的状况,她不得不慎重对待。她心里有些焦躁,还有些愤怒,究竟是谁胆大包天,连她的人都敢动? 区区一个吴州绣城,不如沧州局势危急,也不如永州战场艰险,谁又能在这个地方一手遮天? 难道是若缘吗? 华瑶和白其姝想到一处去了。 天宇开霁 第280节 华瑶的脑海里才刚冒出“若缘”两个字,白其姝忽然出声:“若缘才刚来绣城不久,根基不稳,她应该不敢擅自扣押您的人。” 华瑶断然道:“不能小看她。”又说:“我们还不知道暗探究竟是生是死。” 细雨拂面,白其姝停下脚步:“谁敢在这个时候,对您的人下毒手?” 华瑶也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台阶上站着上百个本地人,顶风冒雨,排队等候一座粥厂发放米粥。这一座粥厂的主人是当地富商,逢年过节都会开仓放粮,本地人对他赞赏有加,尊称他为“大善人”。他救济了不少贫民,对官府更是恭敬有礼。 华瑶收回目光:“问题出在那几艘画舫上,我要亲自去打探一番。” “亲自?”白其姝面露惊讶之色,“还是让我去吧,您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华瑶声调更轻:“我自然有我的考量。我必须尽快把这些事调查明白,我的武功境界已在化境之上,百毒不侵,百虫不沾。万一贼人用了毒药,哪怕是羯国‘九死’那般剧毒,我也能克化毒性,全身而退……” 白其姝忐忑不安:“可是,您的身份何等贵重,怎能冒险去一探究竟?” 华瑶悄声说:“自从周老前辈把内功传给我,我还没来得及大展身手,总觉得内功运化不开。我想要找个机会,好好施展施展,我的功力也能更精进些。” 白其姝的思路与常人不同。她下意识地问:“您要杀人见血吗?” 华瑶含糊道:“嗯……” 华瑶本来还要说“或许吧”,但她想到自己的暗探失踪了,或许已经被杀了。她心中愤怒,严肃道:“血债血偿,一个也不放过。” 白其姝点了点头,微笑道:“也是,多杀几个武功高手,内功运行就更顺畅了,还是您考虑得周到。若要提升武功境界,这可是最好、最快的办法。等您完全掌握了诀窍,您就是天下第一宗师,无人可及,无人可比。” 少顷,白其姝又问:“谁会与您一同登上画舫?” 华瑶看了一眼谢云潇:“就他了。” 谢云潇也戴着一顶斗笠。起初他一言不发,听到华瑶的指示,他才开口:“听凭吩咐。” 天色暗沉,烟雨朦胧,街道上似有一片肃杀之气。 白其姝上前一步,对华瑶耳语道:“请您千万小心,我听说吴州有不少秘药,不是毒药,而是补药,会让人情动心跳,深陷于贪嗔爱欲之中,身心恍惚,神魂颠倒。” 第250章 转觉春夜短 “想到了……和你成亲的那…… 华瑶不禁疑惑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华瑶在北方战场上打拼了整整三年,见惯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却没深入了解过南方商场的阴险诡诈。 她隐约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兴奋。她爹给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她辛苦经营了小半年,大梁国库还是缺钱。钱从哪里来呢?她早已把主意打定了。她要随便抓几个贪官奸商,从他们身上刮出油水,再用这些钱去补贴国计民生,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么一想,华瑶自信满满:“区区几个奸商,能有多大本事?我看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白其姝递给华瑶一包毒药:“绣城富商根基深厚,还有些通天手段,您要是想整治他们,总得多加小心。” 华瑶拿起那一包毒药,翻过来看了看。这药粉重量不超过三两,研磨得轻薄细碎,可以随风扩散到十丈之外。 白其姝介绍道:“此药名为毒蝶幻影,中毒之人会沉浸在幻觉里,至少半个时辰不能恢复神智,请您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华瑶点了一下头:“好,有劳你费心了。” 石板路上雨水湿滑,水声淅淅沥沥,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街道泛起朦胧水雾,行人不由得奔跑起来,华瑶也冲进了雨幕里。 寒气凛冽,水雾透过蓑笠,吹到了华瑶的脸上,她跑得更快了。她能用剑气荡开雨雾,却还是喜欢穿梭在雾气之中。她感觉自己像个侠客,行走江湖,闯荡四方,全然不怕风吹雨打。 华瑶一路飞驰,谢云潇紧跟她的脚步。他们二人的身影如同两道闪电,从街道上飞速划过,无人能看清他们究竟身在何处,只当是周围吹过了一阵风。 少顷,华瑶和谢云潇赶到了河畔。他们一前一后跳上了画舫,潜入船舱,却发现船舱已是空无一人,听不见一丝人声,只剩一片杯盘狼藉。 华瑶十分惊讶:“怎么回事,人呢?” 船舱左右两侧立着两座铜鼎香炉,炉火尚未燃尽,飘散着幽幽香气。香灰从铜鼎底部的缝隙里漏出来,洒在地上,已凉透了。 谢云潇走近香炉,看了一眼香灰:“昨夜这一条河上有许多画舫,数量大概在三百以上,现在只有不到五十艘。” “大多数画舫都在今天早晨离开了,”华瑶环视四周,“两刻钟之前,我派出的另一批暗探回来报信,说这一艘画舫上还有人。他们没有靠近画舫,只从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也没看清这里还有多少人。” 谢云潇道:“这些人在两刻钟之内撤退了吗?” 华瑶剑鞘一转,翻开桌上一块竹席:“这倒是奇怪了,他们跑得还挺快。画舫上虽然没人,却还有不少摆设,这附近的小偷不来偷点东西吗?” 竹席掩盖着一块桌角。华瑶看见了桌下藏着一小块绸布,黑底蓝纹,很是隐蔽。她皱了一下眉头:“这是失踪的暗探留下的线索,当然也可能是个陷阱。” 除了这一小块绸布,华瑶和谢云潇并未发现任何蹊跷之处。这也难怪他们先后派出的几批暗探都没查出个结果,昨晚最先出发的那四个暗探还失踪了。敌人在暗,他们在明,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谁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又搜查了另外两艘画舫,仍未发现一条人影。此时此刻,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打在船头,噼啪作响,谢云潇站在船舱里,收剑回鞘:“也许他们还会回来,我们是否应该守在这里?” “不,”华瑶道,“我等不到晚上了。” 谢云潇道:“你为何知道他们会在今天晚上回来?” 华瑶懒得解释太多,随意敷衍道:“我乱猜的。” 谢云潇走到她的身侧:“我相信你不是凭空推断。你心思缜密,总能明察秋毫。” 华瑶道:“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是怎么猜出来的,再让我给你仔仔细细地解释一遍。” 谢云潇竟然说了一句凉州军规:“情况紧急,岂敢多言,言多必失。” “真的不敢吗?”华瑶轻声调侃道,“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记着凉州军规?” 谢云潇看着华瑶,欲言又止:“我想……” 说来奇怪,谢云潇觉得船舱里有些闷热。外面明明正在下大雨,却没有一丝凉意传过来。 谢云潇心浮气躁,又察觉到自己不对劲,力气好像比平日里更大,劲道也比平日里更强。他默念清心诀,从小熟读的清心诀,现在竟然不管用了。他闻到华瑶身上的香气,想到他和华瑶之间的温情爱意,心里立即升起一股邪火, 只想忘记一切烦恼,抱着华瑶深入情海爱河之中。 谢云潇知道自己并不清醒,忍不住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没注意谢云潇的状况。她一门心思全在敌人身上,敌人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藏在什么地方?又勾结了哪些人,为什么能做出这些隐蔽勾当?她发誓要把敌人找出来,全部送去刑部审问。 华瑶打了个手势,示意谢云潇与她一同离开船舱。 谢云潇犹豫片刻,依旧跟上了华瑶的脚步。他强忍着心头躁动,尽量不多看华瑶一眼。他们飞快地跑入岸边一艘木船,又因为他们轻功高超,他们二人身上都没淋到一滴雨,也没把蓑笠摘下来。 木船上共有二十个侍卫,都是出身于镇抚司的武功高手,个顶个的身强体壮,腰佩长刀,袖藏暗器,绝非常人所能战胜。 谢云潇扫视一圈,记起华瑶先前说的,她要和谢云潇一同深入狼窝虎穴,原来只是一种谦辞,她并非没有准备。她不会单打独斗,也不会以身涉险,谢云潇不由得放下心来,心跳反倒加快了一点。只是一点而已,并不明显,连他自己也忽略了。 木船沿着河道向前行驶,不知是要去往何方,谢云潇望向船头,华瑶又侧过脸来,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神色平静,他的耳尖却是微微泛红了。他有意避开华瑶的凝视,与华瑶之间的距离超过一尺,每当华瑶靠近一步,他就远离一步,华瑶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我……”谢云潇侧目,“我没事,请放心。” 船舱外的竹帘微微晃动,风声雨声吹拂过来,送入潮湿气息。又过了半晌,竹帘晃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动,木船越漂越快,越漂越急。 华瑶撩起竹帘,河上浪涛汹涌,溅到了船头,卷起一片水花,水位上涨了至少两寸。她语气冷静:“河道水位上涨迅速,上游水库放水了。”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雨还没停,上游水库为什么要开闸放水?” 华瑶紧攥着竹帘:“大概是为了加快船速。” 根据种种线索,华瑶已经推断出来,敌人在京城也安插了奸细。敌人通过奸细知道了华瑶会来绣城明察暗访。不过敌人并不知道华瑶抵达绣城的确切日期。因而,昨天晚上,河上聚集着数百艘画舫,照旧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河畔高楼林立,酒馆、茶楼、赌坊、妓院夜不闭户,各色纱灯把河水照得波光浮荡,真是处处都有富贵气象。 华瑶心思一转,不禁又想,敌人在怕什么,躲什么?怕她整治绣城的赌坊和妓院吗?好像远没有如此简单。 华瑶下令道:“我们也应该加速行船。” 镇抚司高手听令,约有十人合力划动船桨,这木船在河道上顺流而下,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急驰,在水面上掀起三尺高的白浪。 绣城本是繁华之地,与周边城镇商业往来频繁,今日风大浪急,河上船只的数量也不算少,放眼望去,至少有五六十艘小船。 华瑶只向前看,依稀望见一艘大船,高约十丈,宽约七丈,两侧镶嵌着钢铁护板。船楼共有三层,最上层正中央立着一根桅杆,风帆鼓胀起来,大船正在全速前进,这分明是一艘官船!可是船上没有一个官兵,只有武士打扮的壮年人。《大梁律》规定,官船上必须有官兵,这艘船已经违反了律法。 华瑶喃喃道:“贼人从哪里抢来了官船?” “要上船吗?”谢云潇道,“或者拿出官府令牌,命令他们停船。” 华瑶掀开竹帘:“你和我上船去打探打探。我们两人的轻功很好,就算贼人想耍什么手段,他们也抓不到我们。若是直接命令他们停船,只怕会打草惊蛇。” “可以,”谢云潇停顿一瞬,又说,“现在就动身吧。” 华瑶低声叮嘱侍卫随时注意她的信号。而后,她一步迈出木船,身影如白光一闪,瞬间跳到了大船的船舷之上,脚步轻盈没有一丝滞留。这般高超的轻功,堪称是当世之间集大成者,普天之下,能练出此等功力的人屈指可数,她也不怕敌人发现她,反正敌人抓不到她。 华瑶登上大船之后,又和谢云潇一同潜入了船舱。 这大船的船舱内部也有三层。第一层共有五个仓库,弥漫着一股淡淡烟味,华瑶从未闻过这种气味,但她略懂医术,她可以断定,这个气味暗藏玄机。果然如同她猜测的那般,贼人心怀叵测,她必须使出雷霆手段。 走廊上悬挂着五盏灯,灯芯是夜明珠,光线昏暗,并不明亮。每个仓库只有一处入口,门外站着至少两个武功高手,楼梯间还有三个壮汉负责放哨。 华瑶和谢云潇对视一眼。他们二人立即跳进了楼梯间,脚尖还没落到地上,掌风已经打到了壮汉的后背。那三个壮汉全部晕过去了,华瑶还用剑鞘为他们挡了一下,让他们轻轻落在地上,不至于当场摔死。 华瑶双手叉腰,轻声感叹道:“我真好心啊。” 谢云潇斜倚着冰冷墙壁,不似平时那般站姿端正:“你把他们打晕了。” 华瑶反问道:“你打晕了一个,我打晕了两个,我们不是半斤八两吗?” “你想不想喝酒?”谢云潇忽然靠近她一步,“仓库里存放着高粱酒,我闻到了酒味。” 华瑶不假思索:“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发烧了吗?” 谢云潇转头不再看华瑶,华瑶只盯着他的侧脸。他向来正气凛然,此时语声竟然多了一丝邪气:“大概是想增添乐趣……” “趣”字还没说完,华瑶把他按到墙上,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喉结滚动,舌尖舔上了她的掌心。温软,潮湿,细腻,柔滑,种种奇妙触感,从她掌心扩散开来,他像是在用舌尖勾描她的掌纹,耐心之极,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肌肤,也不管现在是什么处境。她手掌酥麻,不能收回来,也不能停在他唇上。正当她目光迷茫时,他反客为主,握紧她的手腕,时而吮吸,时而含咬,在她手掌上和指根处留下一圈一圈湿漉漉的水痕。 华瑶震惊地睁大双眼:“你在想什么?清醒点。” 谢云潇背靠着墙壁,听着水浪拍打之声,心头涌起燥热之火,更难压抑。 谢云潇的声音从她高抬着的手心里传来:“想到了……和你成亲的那一夜。” 这一瞬间,华瑶的脑海里也浮出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她及时止住,思索道:“你的言行举止不合常理,你一定是中了什么药。” 谢云潇坦诚道:“我平时也会想到这些,只不过总是……克制……” 华瑶没等他说完,拉着他后退了两步。她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向前一看 ,两个壮汉走近了楼梯间,此二人还没看清华瑶的身影,华瑶手起掌落,又把他们打晕了。她单膝跪地,从他们身上搜出一块令牌,又捡到了几块碎银子。 华瑶掂量了银子重量:“好啊,真的是官银。”她又检查了令牌:“不是官府敕造的令牌,而是私人打造的令牌。” 谢云潇的心思完全不在正事上。他握住了船舱边上一根铁柱,柱身直连船底,寒气森然,仍然无法缓解他心头燥热。他的目光扫过令牌,又落在了华瑶的脸上,夜明珠光芒暗淡,华瑶的双眼之中仍有明亮光彩。 华瑶站起身来,把银子当作暗器,从楼梯间扔出去,正好砸在了看守一处仓库的两个守门人身上。那二人倒下后不久,临近仓库的另外两个守门人过来查看情况,又被华瑶打中了穴位,一前一后昏倒在地。 天宇开霁 第281节 “不错,”华瑶点了一下头,“不费吹灰之力。” 华瑶回头看了一眼谢云潇:“你还能走路吗?要不要我先把你送回去?你不像是中毒了,倒像是吃了什么补药……” 讲到此处,华瑶才恍然醒悟,早在她上船之前,白其姝已经提醒过她,江南富商擅长使用一种补药,可以扰乱化境高手的心境,使其神魂颠倒。起初华瑶还不相信,哪有那么厉害的补药?如今她反应过来了,画舫上那两座香炉里的熏香,恐怕是鹿茸、鹿血、肉桂、黄芪之类的大补药提炼而成,难怪她当时闻到了一股草药气味。 第251章 旧梦流连 “我只上过你的当。”…… 谢云潇催动内力,凝神定气,极力压制躁动杂乱的情绪。真气在体内运转三周天,他的神智稍微冷静了些:“我想陪在你身边。正如你所说,我并未中毒,只是气血太过旺盛。每当我靠近你,心神不受自己控制,总在回忆你我……共处一室的情景。” 华瑶认真道:“那你离我远点不就行了?” 谢云潇反倒更近了一步:“我若是站在远处,看不见你,确实不会有心潮激荡之感。” 华瑶疑惑道:“那为什么我没事呢?我一点也不觉得心潮激荡啊。” 华瑶这一句话明明说得很正经,可她话音落后,谢云潇的耳尖已红透了。她更想问他,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谢云潇声调低沉:“你意志坚定,没有丝毫邪念。那一种补药融入烟雾之中,一经吸入口鼻,只会增补你的气血,不会勾起你心里的邪火。” “嗯嗯,”华瑶沾沾自喜,“我一般都是嘴上说说而已,我心里坦坦荡荡、清清白白,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冲动。” 谢云潇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你也知道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我总是把你的玩笑话当真了。” 华瑶下意识地问出一句:“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好骗吗?” 谢云潇的目光之中,似有野火燃烧:“我只上过你的当。” 华瑶轻笑一声:“我好厉害。” 谢云潇还是忍不住笑了。 华瑶调侃道:“而且,我也没从你身上占到多少便宜。我和你总是互惠互利的,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云潇听见了陌生人的脚步声。他拔剑出鞘,不忘回答华瑶:“诚然如此。”又说:“我只想和你长久厮守,天长地久,卿卿。我并不在乎那些恩惠利益。若是我能给你什么,请你尽管来取。” 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华瑶心想,她终归是技不如人。她说情话的本领比不上谢云潇。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请你尽管来取”。这种甜言蜜语,火候太过了,她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对劲,又怎么可能说出口呢? 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云潇尚未出招,华瑶飞快使出暗器,又击倒了几个守卫。 华瑶始终不曾杀害一条人命,总是手下留情,一是因为她还不能断定敌人身份,二是因为这些守卫或许知道内情。她把他们活捉了,送入衙门审问一番,按照法律定罪,更稳妥些。 截至目前,这一层船舱的十七个守卫全都昏过去了。华瑶如入无人之境,她从楼梯间大摇大摆走出来,从墙壁上摘下一盏灯,反手劈开了仓库铁锁,把仓库仔细搜查一遍。 船舱内共有五间仓库,第一间、第二间仓库储存着白米、细盐、黄豆、腊肉、高粱酒,品质当属上乘。尤其是细盐,精细雪白,像是出自官营盐井,产地位于琅琊近海的城镇,市价比凉州细盐更高一些。 今日早晨,华瑶在绣城市集上转了一圈,亲自查明了米、肉、盐、油、茶的市价,与当地官府上报的数字相差无几。 此时此刻,风浪之声越来越响亮,船舱也在左右摇晃。华瑶身影一闪,溜进了第三间仓库。 华瑶才刚把铁门打开,就听见了缓慢的呼吸声。她提高了灯笼,定睛一看,地上躺着十个大活人,总共七个女人、三个男人,双脚双手都被绑住了。那三个男人之中,竟有两人是失踪的暗探。 华瑶蹲在一个暗探的身边,仔细查看此人的状况。如果此人能醒过来,华瑶就能打听到更多消息。 华瑶小声道:“喂,醒醒,你可还有知觉?” 夜明珠光芒微弱,照出了此人的面容。此人喝过了迷魂汤,双目紧闭,神志不清,说不出一句话,也听不见华瑶的声音。 谢云潇单膝跪地,紧挨着华瑶:“我们两个人如何把这十个人运出船舱?” 华瑶放下了灯盏:“当然是召集侍卫,传令绣城官兵,立即解救人质、逮捕逆贼。这一艘官船上全是赃物,人证物证俱在,逆贼无法抵赖。他们连我的人都敢绑架,我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云潇道:“也许他们并不知道暗探是你的人。” 华瑶站起身来:“我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侵占官船、拐卖人口都是重罪,罪无可赦……”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走廊上脚步声纷乱。她转头一看,竟有三十多个武功高手站在走廊上。领头人提着一盏白纱灯笼,灯光辉煌,照得船舱一霎明亮。那人瞧见了华瑶和谢云潇,却没看清他们二人的容貌,只知道他们二人打晕了十几个守卫,自己却没受一点伤,必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那领头人大喊道:“杀了他们,不留活口!!” 华瑶之所以深入险境,正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武功。若要尽快提升功力,必须增加实战经验,不是切磋招式,而是杀人见血。 华瑶兴奋道:“我的磨刀石,自己滚过来了?” 那领头人一剑斩向华瑶。华瑶身影如飞一般冲出了仓库,众人紧随其后,她已跳到了船舷上。 大雨倾盆,风浪正盛,雨水敲打着长剑,寒光漫天。华瑶凌空一跳,剑气纵横,剑风绕转了几个来回,似是化成了一条游龙,打到了十多个人的身上,打出了“嘎吱嘎吱”的骨头断裂声。 众人倒地不起,哭喊道:“大侠饶命!!” 华瑶叹了一口气。她本来还想过两招,练练手,可惜这些武夫都不是她的对手。虽然他们也算是武功高强,比起她还是差得太远了。她完全没把自己的绝招施展出来,他们已经丧失了再战之力。 华瑶收剑回鞘,正要吹响口哨,把她的侍卫召集过来,忽然一道冷风从她脑后削过。她急速一跃,躲过了敌人的杀招,那人紧追不舍。她扫眼一瞥,从积水的倒影里看见此人头发花白,体格强壮,轻功飘逸如鬼魅,必是一代武学宗师。 那老者大骂道:“小丫头乳臭未干,拿命来!!” 谢云潇与华瑶的距离约有七丈远。他看见华瑶遇到了劲敌,当即挥剑砍向那个老者,华瑶却喊道:“别管我!你快把侍卫叫过来!” 那老者道:“你们还有侍卫?你们到底是何人?” “关你屁事!”华瑶反手一剑猛刺他心口,“你要死了!” 老者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疾步向前冲,仅凭一股真气冲出肺腑,荡开了华瑶的剑尖。他的武功境界果然在化境之上,他擅长的招式, 不是化风为剑,而是化身为剑。他整个人与剑气融为一体,体内真气刚猛浑厚,能从皮肤渗透出去,类似于“金钟罩铁布衫”这种护体神功。不过,他的“金钟罩铁布衫”可攻可守,攻防兼备,他的武功竟是比华瑶想象得更强。 老者向着华瑶打出一掌:“你要死了!!” 华瑶纵身一跳,又躲过了这一招。 那老者的掌风撞在桅杆上,把桅杆震得稀巴烂,船帆也变成了零星碎布,船速减慢了许多。大雨滂沱,雨水拍打船舷,水花飞溅。 老者又骂道:“你要死了!死无全尸,小丫头!!” 华瑶嘲笑道:“老头,你只会学我说话?你认字吗?” 老者一掌接一掌连续打出,拼尽全力,只在一瞬间就使出了上百个连招,华瑶依旧逃脱了。她的身影飘荡在四面八方,处处皆有,处处皆无。 又因为大船的船速变慢了,附近的小船也追上来了。那些小船共有四十多艘,每一艘船上竟有至少十个武功高手,总计四百多个高手,从小船跳到了大船上,把船上的贼人团团包围。 那老者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些高手身法绝妙,以八人为一组作战,分明是来自镇抚司,那华瑶……华瑶就是当今皇帝?华瑶的年纪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却有此等功力,深湛绝伦,真像是修炼了上百年的武学宗师。 老者大惊失色:“京城消息说,你只带了一百多个侍卫下江南!你从哪里调来了四百多人?!” 华瑶又嘲笑道:“傻子,听什么就信什么。” 老者曾经见识过东无的功力,又觉得东无也不如华瑶。倘若他能早点知道这个消息,他一定不会与华瑶过招,只会率领众人逃离绣城。 老者道:“老夫今日多有冒犯,请您恕罪,放老夫一条生路!” “你的主子是谁?”华瑶沉声问,“你究竟是在为何人办事?!” 老者竟然大吼道:“无可奉告!!” 华瑶道:“那你必死无疑。” 老者瞬间暴怒:“摆阵,摆阵!老夫今日就要弑君!!” 此话一出,这一艘木船上众多武夫竟然合力摆出一个阵型,只把华瑶一个人围在正中间。那老者心知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若不尽快斩杀华瑶,那他多年来的经营必将毁于一旦,他也不会再有活命的机会。 他抽出一把长刀:“这一招就叫做‘神龙无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和众人一同合力挥动长刀,刀风一转,化成无数旋风,气流激荡,向着华瑶的命门直刺过来。 华瑶急忙运转剑气,凝成一道屏障,护住自己的身体。她往上一跳,惊觉头顶又刮过一阵旋风,迅速消解了屏障。纵然她轻功盖世,此时也是无路可逃。镇抚司来不及救她,她必须在几个瞬息之间,找出敌人的破绽。 华瑶的掌心冒出冷汗,忽然又想到了,当初在沧州战场上,周谦为了保护她而使出的绝招。她有样学样,立即把招式融会贯通,又把剑气凝成了一层一层屏障,层层加固,等到旋风斜劈过来,那旋风也被她一道一道削弱了。 她趁机跳到了半空之上,运剑猛刺,剑尖倒转,瞬间连杀了四个人,顺利破开了敌人的阵法。 鲜血四溅,华瑶攻势不减,剑上飞出上百道明光,夹着惊雷之声,冲入旋风之中。而她本人又跳到了那老者的身侧。那老者挥刀劈向她,她反手一扬,毒粉五彩斑斓,随风飘舞,老者惊叫道:“毒蝶幻影!” 此时躲避已是来不及,老者吸入了一点毒粉,动作稍微迟钝了一瞬。 华瑶剑尖一抬,直刺他的胸腔,怎料此人的肌骨比铁石更坚硬,华瑶不得不使尽全力,刺穿他心口的那一刹那,华瑶的长剑也裂开了几条一寸来长的窄缝。 寒光闪动,“啪”的一声巨响,长剑爆裂开来,化作细小银针,尽数刺入老者体内,他狂喷一口鲜血:“好歹毒的招式!!” 华瑶尚未收回劲力,细碎剑光连成一道光圈,把老者的尸身震得粉碎,船上飘起漫天血雾,华瑶又立即启用剑气屏障,把血雾挡在了自身之外。 这老者死状太惨,已不仅是“死无葬身之地”,而是连一根骨头都不剩了,全部变成了血雾,随风飘落,落入河里,喂鱼去了。 华瑶后退两步。她心想自己可不是故意的,只是她的内功十分威猛,她还不知道如何运转顺畅。正因如此,她才会以身涉险,希望自己能在险境之中领悟诀窍。她没想到这老头真做了她的磨刀石,她的武功长进了不少,又从实战中吸取教训,学会了操控旋风的剑法巧技。 华瑶环视四周,只见众人都用敬仰的目光凝望着她。她站定不动,沉声道:“朕不是嗜杀之人,本想饶他一命,但他引兵谋反,自寻死路,朕已亲手把他处决了。” 这大船上的众多贼人瑟瑟发抖,跪地不起。镇抚司高手齐声道:“陛下圣明!!” 华瑶丝毫不心虚。她双手背后:“你们调转船头,立刻靠岸,船舱里还有不少人质,需要尽快解救。” 镇抚司众多高手分头行动,华瑶登上了船楼。 这一座船楼共有三层,修建得高大富丽,每一层都有十个船室。华瑶步入一间船室,第一眼就望见了桌上摆设着宫廷器物。那是一对紫烟翡翠瓶,瓶身温润,雕工精致,放到皇城府库之中,也算是一件宝物。 华瑶拎起翡翠瓶:“看来宫里也有他们的眼线。” 谢云潇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华瑶放下翡翠瓶:“我还不能确定。我心里有几种猜测。” 船楼上的船室两侧开窗,窗外河水汹涌,风景壮阔。大船正在风雨中行驶,渐渐驶向码头,停泊在河岸边上。 冷风吹动谢云潇的衣袖,他的心境已然平和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躁动不安。补药的药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语调平缓一如往常:“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今时今日,你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 华瑶忽然想到了什么要紧事。她抬起头,盯着谢云潇不放:“那个药性,怎么样了?” 窗外风雨交加,谢云潇观望着烟雨江南之景,又听出华瑶语气里的关心之意。他心念一动,犹豫不决道:“药性……尚未完全消退。” 华瑶半信半疑:“真的吗?” 谢云潇以退为进:“我自己独处一日,大概会有些好转,不必麻烦你了。” “说的也是,”华瑶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云潇自言自语般念道:“卿卿。” 华瑶说话的声调比他更轻:“你想做什么呢,重温旧梦?” 谢云潇与她相距一尺远。他不再眺望远景,只看着她:“当然。” 华瑶笑意盎然,却不说话。谢云潇身影一闪,瞬间站到她的面前:“但愿可以。” 大船已经靠岸了,华瑶转身离开,谢云潇扯住了她的衣袖。她反握他的指尖,轻轻捏了捏,悄声道:“今晚再说吧。” 天宇开霁 第282节 谢云潇递给她一把长剑。剑鞘是沧州精铁锻造而成,雕纹繁复精妙,也是能工巧匠打造的。剑柄上镶嵌着翡翠,可见造价不菲。 华瑶拔剑出鞘,剑刃锋利,银光湛湛,果真是一把宝剑。 谢云潇道:“我在窗边找到了这把剑。此剑做工精良,或许对你有用。” 方才华瑶和敌人交手时,不慎震碎了自己的佩剑,这一把宝剑来得正是时候。 雨声未停,河上水烟朦胧,薄雾弥漫。 大船已在岸边停泊,华瑶和谢云潇先后下船,侍卫紫苏连忙追上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失踪的四个暗探都在船舱里,除了这四人之外,还有二十七个人质,其中十七人为女子,十人为男子。” 华瑶只问了一句:“他们现在能开口说话吗?” 第252章 始见因缘等无状 “你会不会杀了我,取…… 紫苏如实回答:“贼人强迫他们喝下了迷魂汤,卑职给他们找来了解药,服用解药之后,现有十二人苏醒过来,其中四人正是暗探。这四人武功高强,身体复原比常人更快,已无大碍了。” 华瑶下令道:“你把他们带过来,我亲自查问。” 紫苏领命告退。片刻之后,紫苏又和那四个暗探一同回来了。 华瑶仔细盘问了一番,终于把前因后果问清楚了。 事发当夜,暗探登上画舫后不久,那画舫主人竟然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迹,当即放出了几种烟雾。暗探吸入了烟雾,只觉得神智恍惚,连自己姓名都不记得了。 画舫上的武夫把他们五花大绑,扔进了船舱,他们隐约听见那些武夫说,要把他们运到丹芝,当作奴隶卖掉。他们练过武功,身强体壮,正是丹芝富户喜欢的模样。丹芝富户也有控制武功高手的秘法,能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华瑶听完他们的描述,又对丹芝人刮目相看。她不该小瞧丹芝富商,能在江南发大财的商户,必定身怀过人的本领。 丹芝是吴州首府,也是吴州最繁华富丽的大城。丹芝夜景向来热闹,青楼楚馆彻夜不休,赌坊茶楼宾客不绝,素有“一轮皎月,满城灯彩”的美名。丹芝的贱籍人数, 也是全吴州最多的。华瑶想要把丹芝整治过来,真是一件极难的事,远比整治秦州宛城困难得多。 华瑶又问:“那船上的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紫苏道:“也是从民间掳掠来的。卑职记下了她们的姓名籍贯,也派人赶去了绣城衙门,把失踪人口的数目核对清楚。” 华瑶道:“好,你全权负责此事。” 紫苏双手抱拳:“是,卑职遵命。” 华瑶思索了一小会儿。她站在河岸上,来回踱步。 华瑶只能在吴州停留十天。再过十天,她必须赶回京城,天下之大,江湖之广,可不只有一个吴州。她还要在十天之内完成自己的计划,她感觉肩上的负担越发沉重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 谢云潇依旧站在她的身边。大雨倾盆,他们二人身上不曾沾染一滴雨水,像是独立于喧嚣世界之外。 风声雨声连成了一片,谢云潇又低声问:“你还在担心什么?” 华瑶抬头望天:“绣城奸商拐卖人口、私运官盐,已犯下了重罪,若是继续顺藤摸瓜,应该可以抓到更多犯人。然而,此案毕竟是在绣城发生的,审理此案的官员,多半来自绣城衙门。奸商与衙门之间,是否存在任何勾连?” 谢云潇道:“官商勾结,并不罕见。” 华瑶目光一转,又看向了官船。她已经猜到了,工部尚书邹宗敏与此案相关。 几年前,她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也从内廷外朝听说了不少消息,比如,海寇又烧毁了官船,官府损失了许多货物……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官船的建造与修理,向来都是工部负责,工部尚书熟知每一艘官船的重量、容量,没人比他更明白要如何把官船从国库偷运到私库。 “好他个邹宗敏,”华瑶喃喃道,“真是胆大包天。” 难怪邹宗敏整天奉承华瑶,甘愿从自己的私库里掏钱出来,补贴修缮广明宫。他把孝敬皇帝当作了生平第一大事,这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的所作所为一旦败露,他本人是逃不过一死的。 谢云潇又记起了前任户部尚书在皇城自尽,以死为谏,只求昭宁帝能够审理江南贪污案,把东无和邹宗敏一并治罪。 东无已死,邹宗敏仍是工部尚书,至今没有获罪。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有什么筹划,他自言自语:“邹宗敏不该与东无结党营私。” 华瑶感叹道:“其实邹宗敏也没得选。东无要是看上他了,他拒绝东无,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华瑶和谢云潇正在谈论东无,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华瑶转过身去,只见一群官兵正在官道上疾驰。雨天路滑,这些人的行速分毫不减,领头人是个会武功的文官,大约三十多岁,相貌端正,神色端肃,此时还穿着一身官服,外面罩着一件破旧蓑衣,似乎是在营造一种清贫廉洁之感。 “那是绣城知府,”华瑶向谢云潇介绍道,“名叫朱贤勤,他是昭宁十五年的进士。他本来在京城顺天府任职,后来又调任了绣城知府,算是升官了吧。我怀疑他和东无关系匪浅。当年他在顺天府当值,东无的小舅子惨死街头,顺天府负责查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头绪。” 谢云潇也听说过这个案子。此案又名“昭宁第一悬案”。 当年东无迎娶了一位贵族小姐。婚后不久,这位小姐患上了怪病,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她的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曹国公。曹国公要为女儿讨说法,几次三番上书皇帝,皇帝也派了太医去东无府上探望。太医都说,那小姐感染了不治之症。 曹国公夫妇亲自拜访东无,又被东无赶了出来。曹国公夫人就在他家门口大骂“畜生”,她把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疯了似的,只想再见女儿一面。 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也就是东无的小舅子,暴毙街头。他的头颅和身体分开了,死不瞑目。至少上千人看见了他的尸体。 昭宁帝震怒,命令顺天府彻查此案,顺天府查了几个月,却没找到一点线索。曹国公夫妇抑郁成疾,先后因病离世,昭宁帝渐渐也淡忘了此案。 谢云潇不禁问道:“昭宁帝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查?” 华瑶小声道:“这个嘛,依我看来,我爹身边的宠臣,多半都很擅长阿谀奉承,我爹几乎听不见真话。久而久之,他就不会考虑太多实事。” 谢云潇道:“他不想顾全自己的脸面吗?” 华瑶道:“他的宠臣不会说,那是昭宁第一悬案,只会告诉他,陛下圣明,陛下是千古一帝,曹国公一家命短福薄,幸得陛下垂怜,实属他们三生有幸。” 谢云潇总结道:“把坏事说成好事,把好事说成幸事。” “不错,”华瑶点了一下头,“这就是阿谀奉承的精髓。” * 马蹄声由远及近,众多官兵勒紧了缰绳,下马行走。绣城知府朱贤勤走在这一支队伍的最前方,他心事重重,始终不曾抬起头来。他从官道走向码头,只见镇抚司高手排成两列,华瑶和谢云潇站在队列之间,气势非同一般。 朱贤勤连忙跪到了地上:“微臣绣城知府,朱贤勤,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贤勤身后的绣城官兵也跪下去了,齐声道:“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地上铺着一层青石板砖,雨水横流,把朱贤勤的官服下摆浸湿了。他磕了一个响头,脑门撞在石板上,闷声一响。 华瑶道:“起来吧,免礼,平身。” 朱贤勤这才站起来:“微臣不知陛下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微臣恭领。” 华瑶略看了他一眼:“朕此次下江南,也是微服私访,中元节将近,不宜兴师动众。” 朱贤勤双手抱拳:“是,陛下英武圣明,平定八荒,收复四海,世人皆知,尽数归顺。陛下圣虑,惠及天下,实是天下生民之幸。” 朱贤勤这一句话说得很诚恳,谢云潇听得心不在焉。谢云潇还记得华瑶方才提到的阿谀奉承,原是官场上常用的辞令。 华瑶也有点不耐烦了。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圣祖的家乡在吴州。朕巡视吴州,追忆圣祖开基创业之艰难,心有所感。” 朱贤勤道:“陛下是仁德之主……”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究竟是哪些人,正在侵吞官府资产,买卖良民,动摇大梁国本?” 朱贤勤又要跪下去,华瑶的侍卫紫苏一把扶住了朱贤勤。 紫苏看了一眼华瑶,华瑶略微点头,紫苏得到了华瑶的授意,就对朱贤勤说:“朱大人,卑职是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见过朱大人。” 朱贤勤连连摆手,又抱拳行礼:“不敢不敢,大人您客气了。” 紫苏道 :“朱大人,您看,码头边上这一艘大船,是官船,却被商人占用了,拿去做了肮脏勾当。您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朱贤勤又望了一眼华瑶,只见华瑶身边又多了两位文官。其中一位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名叫郭灿亮,以正直廉洁而闻名,也写得一手好文章。 紫苏又喊了一声:“朱大人?” 雨水淋湿了朱贤勤身上的蓑笠,水滴落入他的领口,冰凉刺骨。他回过神来,连忙回答:“是,微臣……微臣听说过,绣城每个月都有人口走失。绣城全城共有一百一十万人,本地人口众多,外来人口也不少……” 紫苏把朱贤勤请到了一旁,与他讨论了更多细节。朱贤勤支支吾吾,似乎还有许多顾虑。 紫苏把他的回复转告给了华瑶。华瑶命令紫苏率领一队人马,跟随朱贤勤返回衙门,先把今日解救的人质身份调查清楚,再把朱贤勤好好审问一遍。 今日风大雨大,水湿路滑,官府办事也急不得,要慢慢来。而且,那一艘官船上查获物品繁多,不仅有粮、油、茶、盐,还有几捆不知名的草药,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烟味。 华瑶已经命令郭灿亮、白其姝、岑越合力清理物品,登记造册。他们三人见多识广,必定能把这件事办得妥帖。 华瑶略一思索,决定先返回客栈,把人质也带回去,帮助他们调养身体,顺便从他们嘴里挖出更多消息。 从昨晚到今早,华瑶在绣城微服私访,除了几艘画舫、官船之外,也没查到重大线索。绣城知府朱贤勤显然还知道什么,却没有直说。华瑶只愿意给他一天时间,等到明天铁证如山,他还不开口,华瑶就要怀疑他的忠心了。 华瑶和谢云潇返回客栈之后,雨势并未转小,天色更加暗淡。华瑶这才想起来,她和谢云潇中午都没吃饭。他们二人出门在外,打得是“微服私访”的名头,当然不能摆出排场,更不能按照皇城的规格享用山珍海味。 华瑶派人去厨房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纪长蘅送来两份食盒。盒子里装着两碗鸡汤面条,配菜是凉拌黄瓜、清炒山笋。 纪长蘅面露难色:“请您恕罪……”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可以了,你不必紧张,退下吧。” 纪长蘅如获大赦,放下食盒就离开了。 纪长蘅追随华瑶仅有不到一个月,她从没上过战场,更不知道华瑶南征北战的这三年来,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对华瑶而言,鸡汤面条已是一顿美味佳肴,她在沧州行军的那几个月,有时候甚至吃不上热食,只能在山洞里咀嚼冷硬的米饼。 华瑶和谢云潇一起吃完了这顿饭,又洗了一个热水澡,华瑶感觉身体放松了不少。她点燃了一盏烛灯,灯光满室,她抱着枕头坐到了床上。 谢云潇坐在她的身旁,用一块湿布擦拭长剑。她忽然开口:“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贼人要在此时拐卖妇女。”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问:“为什么?” 华瑶抬起手,指向窗外:“你看,河岸对面的高楼上,悬挂着不少桃木符,符文是朱砂写成,尚未褪色,崭新的。” 谢云潇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绣城百姓深信鬼神之说。中元节将近,寻常百姓家里人口失踪,可以借用鬼神之说,把这些事搪塞过去。” 华瑶严肃道:“这只是我的猜测。” 谢云潇道:“虽然只是猜测,却也有些道理。” 华瑶扔开了枕头,向后一仰,躺在了床上:“还好,我们今日救出了二十七个人质,没有一人伤亡,这可比沧州战场好多了。” 沧州局势之所以危急,与东无也有几分关系。 谢云潇把长剑放到一旁。他依旧端正地坐在床边:“也许东无余党还想造反作乱。你可曾考虑过,下令追查东无余党?” “不行,”华瑶翻了个身,“谋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千万不能轻易下定论,免得伤及无辜。我初登大位,不止官员想巴结我,官员之下也有不少人想巴结我。倘若我下令追查东无余党,那我的旨意,就是党同伐异的工具。” 谢云潇看向她:“陛下思虑周全,固然是深谋远虑。” “不要恭维我,”华瑶伸了一个懒腰,“我只想听你说真话。” 谢云潇握住她左手的手腕,轻轻按在了柔软被褥上。他的食指探入她的掌心,画了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 谢云潇道: “我只会对你说真话。” 天宇开霁 第283节 华瑶道:“真的吗?”又说:“我想起来了,今天在船上,你舔了我的手心……” 谢云潇躺到了她的身边。她听见他吞咽了一声。她转过头,恰好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她毫无犹豫,抬手摸上他的喉结,又往下摸到了他的锁骨,一寸一寸慢慢抚弄,像是在把玩一块美玉。 谢云潇抓住她的手腕,侧头轻吻她的指尖:“也许可以暂时忘记烦恼。” 华瑶还没回答,谢云潇含住她的食指,极轻地咬了一下,又在她指腹上舔了舔,诱发酥酥麻麻的痒意。她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 谢云潇抚上她的侧脸,低头吻住她的嘴唇。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他抱着她滚进了床榻里侧,又一把扯下了床帐。帐幔垂落,挡住了风雨之声。 * 夜半时分,雨停了,云散了。 夜色深沉,若缘在侍卫的护送之下,走入街巷里的一条暗道。今夜,不知为什么,绣城忽然全城戒严,官府下达了“宵禁”的命令,沿河一带的商户全部关门了。 大街小巷,闭门关户,没有一盏路灯,只有更夫提着灯笼,正在四处行走。巡夜的士兵人数不多,仅有四队,共计一百人,已从南城转到了北城,暂未发现任何异动。 若缘咒骂道:“全城一百一十万人,没有一个正常人。昨天晚上还是热热闹闹的,今天晚上就像死人了似的,晦气。” 宋婵娟跟在若缘的背后,颤声道:“昨天晚上,你说……” 若缘当然知道宋婵娟要说什么,无非是要指责她喜怒无常。她承认道:“是啊,昨晚我骂人了,我嫌他们吵闹。今天他们就死光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宋婵娟不会武功,胆子又小。她不明白若缘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带出来,难道是要杀了她,再把她的尸体抛到河里去吗?只是这么一想,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别杀我。” 若缘阴测测地笑了:“你又哭了?” 宋婵娟哭声更大:“别杀我……” 若缘道:“我还以为你真想死呢,昨天你求我杀你。” “我,我……”宋婵娟啜泣道,“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我爹娘、爹娘还在等我。华瑶平定了沧州战乱,我爹娘都活下来了,我是我们家里的独生女……当初要不是东无威胁我家人,我不会嫁给他,我娘、我娘是最疼我的,最疼我的……小时候,每次我生病,我娘一整夜都不睡觉……” 眼泪越流越多,宋婵娟断断续续道:“我再不回家、再不回家……我怕我娘也撑不下去了……她想我,我也想她,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应该回家了……” 若缘竟然许诺道:“你跟着我,我总会送你回家。” 宋婵娟惊讶地问:“你不反悔?” “不反悔,”若缘说,“我也想回家,我娘也很疼我。” 宋婵娟思考片刻,还是泪如雨下:“你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还要折磨我?我想回家,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只想回家……” 宋婵娟憎恨自己的胆怯。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若缘牵住了她的手腕。她们二人的手掌都是温热的,牵在一处,深夜之中,竟也不觉得冷了。 灯光闪烁,提灯人正是霍应升。他体格高大,身材健壮,像是一头黑熊,挡在若缘和宋婵娟的身前。这一瞬间,宋婵娟下意识地问道:“你和他的武功相比起来,谁、谁更高?” 若缘道:“我更高。” “霍应升是东无的侍卫长,”宋婵娟不停地重复道,“你不知道他武功有多高,他是自己练出来的……” 去年冬天,霍应升在永州追随东无围剿华瑶。当时霍应升身受重伤,勉强从永州逃回了京城。今年春天,霍应升已经把伤势养好了,自从他痊愈之后,若缘还没与霍应升交过手。她并不知道霍应升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又会用什么招数,她的心跳猛然加快了。 若缘停下脚步,环视四周。 约有四十个侍卫跟在她的背后,都是她器重的人,这些人都和她一样,通过“洗髓炼骨”的方法获得了高超武功。霍应升与他们不一样,他从没遭受过“洗髓炼骨”,他的根骨是天生天养天注定。 霍应升察觉到了若缘的迟疑:“殿下,您跟我继续往前走,前面才是通向私库的那扇门。” 若缘心神稍定:“好,我跟你走。” 霍应升又把灯笼提得更高了:“东无在私库铁门之外设下了五行八卦阵,卑职愚钝,不明白这种阵法,只有皇族才知道破解的方法。” “我要是把铁门打开了,”若缘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杀了我,取而代之?” 霍应升弯腰弓背:“卑职不敢。您是卑职的主子,卑职对您忠 心耿耿,绝不会做出叛主之事。” 若缘并不相信霍应升的话。但她打定了主意,必须把东无的私库打开。东无在江南共有二十座私库,最大的一座就藏在绣城这一条小巷里。 从前若缘还想过要与华瑶一较高低,不过如今华瑶登基了,坐拥数十万精兵,若缘知道自己不可能撼动华瑶的地位。她的那些小算计,落到华瑶身上,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对华瑶没有任何影响。 若缘认为自己是疯子,却不是傻子。她审时度势,既不想屈服于华瑶,像琼英那样日日夜夜奉承华瑶,仰人鼻息,也不想继续违逆华瑶,做出诸如“率兵造反”之类的蠢事。她要是犯蠢了,招来华瑶的绞杀,那她肯定活不长了。 若缘想要活下去。她要继承东无的遗产,逃到容州,或者蓬莱岛上,去做一个悠闲快活的贵人。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她可以在当地掌权,也能做一个土皇帝,还不用为国事而操心,或许她的日子比华瑶更自在,比琼英更惬意。 若缘的思绪已被她规划的未来占满了。她分神去看了一眼霍应升,像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忠心,霍应升把身体压得更低。他原本比她高了几寸,压低之后,他的脑袋竟然和她平齐了。 “算你识相,”若缘冷声道,“你敢和我耍花招,我是不会绕过你的。” 霍应升谦卑道:“您是皇族,最高贵的皇族。您和东无一样,以高阳为姓氏,在卑职看来,您和东无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纵使给卑职一万个胆子,卑职也不敢对您不敬。您的手段,卑职也见识过了,这世间可没几个人能把洗髓炼骨的解药研制出来。卑职此前也不知道您精通岐黄之术……” 若缘道:“我在皇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总要学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是,”霍应升道,“您是最聪慧的主子。” 他们二人的对话尚未结束,这一条小巷已经走到头了。霍应升敲响一面墙壁,按下机关按钮,那墙壁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更深邃的暗道。 这一条暗道深不见底。宋婵娟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哭求道:“我在门外等你,我从小就怕黑,更怕死,别让我跟着你进去,我情愿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若缘知道宋婵娟是真的害怕,本也不想强求宋婵娟跟随自己进入库房。可是她转念一想,万一库房有什么谜语,只有东无的枕边人才知道,那时候才反过来问宋婵娟,恐怕也来不及了。通往私库的暗道,一天只能打开一次,而且,今夜,很不凑巧,绣城官府突然加紧戒备,全城上下戒严。虽然巡逻的士兵已经离开了此地,但是,把宋婵娟留在小巷里,终究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你必须跟我进去,”若缘淡淡道,“你要是不进去,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宋婵娟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我恨你……” 若缘反倒笑了笑:“恨就恨吧,总比忘记我要好多了,不是吗?” 话虽这么说,若缘还没放开宋婵娟的手。她把宋婵娟带入暗道之中,再往前走,果然看见了传说中的东无私库。 库房门上镶嵌着钢筋铁板,机关重重,遍布五行八卦之术,正是若缘从七岁开始学习的术法。除了皇族之外,普通人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奥秘。 第253章 但令俊杰出 “姐姐会帮你报仇的。”…… 若缘站在铁门之前,抬起双手,触碰门上浮雕。她旋转机关,铁门发出“咔嚓咔嚓”几声响动,缓缓向两侧打开。 铁门之内,竟然还有一扇铜门。若缘没来得及细看,隐约听见转轴声从门后传来,她大喊道:“小心!” 铜门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圆孔,数百支毒箭一霎射出。 若缘挥剑抵挡,又把宋婵娟护在身后。她使出毕生功力,迅速斩断飞箭,在她快要脱力的时候,那飞箭终于放完了。 若缘看着铜门上的圆孔,只见圆孔排列也有规律。她思考了一会儿,往铜门上踹了一脚,竟把铜门踢开了。 “快把灯笼拿过来!”若缘催促道,“这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霍应升把灯笼挂在剑鞘上,向前一伸,探进了铜门里侧。 烛光明亮,照出一间宽敞密室。室内摆放着数十个铁箱,其中九个铁箱敞开了盖子,箱子里堆满了金元宝,璀璨夺目。 若缘朗声大笑:“发大财了!!”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气息,隐含着一股铁锈味,冰冷诡异。若缘心里却有一把烈火正在燃烧。她要发大财了!黄金白银、绫罗绸缎,全是上天赐给她的宝物。她掌握了权势和财富,众人都要对她俯首称臣。 若缘尚未迈进密室,耳边扫过一阵疾风,直戳她的头颅。她反转剑刃,接下那一道杀招,剑上闪现几朵火花,四处飞散,霍应升又朝她劈了一剑。 若缘向后一跳,急怒攻心:“你造反了,霍应升!你敢造反,我杀了你!!” 霍应升满不在乎:“您的武功可不如我。” 剑光闪动,霍应升举高了剑柄:“弟兄们,跟紧我,把她杀了。库房最后一道门打开了,咱们不用再捧着她了。” 若缘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上冲。她愤怒到了极点,心里充满了屈辱怨恨,浑身颤抖得像是要爆炸了。她咆哮道:“我是你们的主子!!” 另一个侍卫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冷宫里长大的小玩意儿,就和宫女太监一样,都是奴才命,不是主子命!” 还有一个侍卫说:“您全家都被咱们的弟兄杀光了,弟兄们跟您不是一条心……” 若缘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每个月都要服用解药,只有我能把解药调配出来。你们今日敢造反,明日就要等死了。” 霍应升迈出一步,锋利剑尖直指若缘:“这就要怪你自己不小心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京城医药局买入草药。我在医药局随便一问,就知道了解药配方,得来全不费功夫。” 若缘这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大错。那一间医药局曾经是晋明的私产。她通过岳扶疏的关系,占用了医药局,原以为自己行事隐秘,却不曾想,霍应升竟然发现了她的行踪,还从医药局拿到了解药配方。 她不能再用解药控制侍卫,她和侍卫之间的契约就废止了。她恨死了霍应升,更恨自己没早点杀了他。 “别说废话了,”霍应升大吼道,“弟兄们,杀了她!抢到财宝,咱们平分,这辈子都不愁吃喝了!” 众多侍卫一拥而上,若缘拼命抵抗。她的武功也是极高的,除了邪功之外,她还练过佛门武功。邪功与佛功两相融合,聚成深厚功力,倾注在剑上,向着侍卫劈头砍去,砍烂了两个人的脑门。鲜血奔涌,溅到衣袖之下,从她手指缝里淌出来,她发狂般大笑:“杀光你们!哈哈哈哈!!” 刀剑击撞之声接连不断,正当若缘砍杀侍卫之时,霍应升眼疾手快,搂住了宋婵娟的腰肢,把她从拐角处抱了出来。 宋婵娟又惊又怒:“你别碰我!” 霍应升盯着她的面容,只见她五官秀丽,皮肤细腻,神色慌乱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他不禁笑了:“你和姜亦柔有点像。” “你放肆……”宋婵娟使劲挣扎,“你放开我!!” 霍应升右手揽着她的腰肢,左手按着她的腹部,仔仔细细摩挲着。他的嗓音浑厚沙哑:“你怀过东无的孩子……” 宋婵娟打了个寒颤。她脸上绷得紧紧的,泪水渐渐在眼里涨满,视线模糊,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宁死也不想叫出声来。 霍应升狠狠捏着她的下巴,在她肌肤上留下了一块淤青。她竟然没喊一声痛。她看似娇弱,却也有几分倔强,这一副隐忍不屈的模样,更像姜亦柔了。 霍应升心里欲念大动,炽热如火:“你像伺候东无一样伺候我,我会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你真恶心,”宋婵娟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下贱!!” 霍应升扬起手来,“啪”的一声,扇了她一巴掌。她脸上浮现一道青紫色指印,剧痛入骨,泪水反倒止住了,她破口大骂:“你就是下贱!!” 霍应升提剑一刺:“敬酒不吃吃罚酒。” 剑尖尚未碰到宋婵娟,忽有一股刚猛内力打在剑上,震开了他的杀招。 霍应升抬头一看,若缘飞身赶了过来。她的左腿已受伤了,膝盖破开一个窟窿,鲜血淋漓,兜满血水的裙摆沉沉下坠,她的劲力还是一丝不减。 若缘为什么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来救宋婵娟? 霍应升走神的这一瞬,若缘一剑猛劈他的头骨。他举剑一挑,转开她的剑锋。她立即用剑光护体,另一只手飞速探出,使尽平生之力,抓紧他的右耳狠狠一扯,竟是把他的耳朵生生撕烂了! 血水洒满霍应升的额头,落到他的眼睛里。他急忙后退,只觉得双眼一片通红,疼痛刺骨,痛得他头晕眼花。他怒火高涨:“杀了她们!杀了她们!!” 若缘大喊道:“快跑!!” 宋婵娟已经吓傻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衣袖上血迹斑驳。她不会武功,此时如何才能自保?她只怕自己注定要死在今日,注定不能再见到父母双亲。她喃喃道:“往哪里跑呢?” 若缘抱起宋婵娟,飞快地跑出了暗道。 夜深人静,乌云遮挡了月亮,大街小巷没有一盏明灯,路上黑得不能再黑了。 若缘腿上的伤口还没结痂,鲜血慢慢往下淌,灌满了布鞋。鞋底太滑了,忽然从她脚上脱落了,她来不及把鞋子穿上,只能光脚在青石板上奔跑,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鲜红刺目。 天宇开霁 第284节 四处漂浮着潮湿水雾,冻得她双脚麻木。脚底踏过青石板,踏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噼噼啪啪,就像冰雹打在街道上。 若缘大口大口地喘气,宋婵娟哭着哀求道:“你把我放下来吧,他们快追上来了!” 若缘气急败坏:“霍应升会杀了你!” “那就让他杀了我!”宋婵娟大哭失声,“总好过我们两个人都死了……” 若缘的力气快耗尽了。恍然之间,她想起了母亲在冷宫里劈柴烧饭,宋婵娟送给她的衣裳首饰,她的驸马卢腾嘱咐她好好活下去。往日的记忆交叉扫射,她感到一种锐利的痛苦,锥子般一寸一寸凿穿了她的心脏。 她疼得钻心,疼得惨叫,疼得几近疯魔了。她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恨意滔天,她在大街上发狂嚎叫:“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杀光你们!!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女人,无用的废物,”霍应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弟兄们,斩草除根。” 若缘把宋婵娟放到了街边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她拔剑出鞘,转身直面霍应升:“我要活扒了你的人皮!!” 若缘愤怒之极,已有走火入魔之象,武功瞬间暴涨了几倍。她急运剑光,飞刺霍应升的面门:“你去死!!” 霍应升施展轻功,纵身跳到了一栋民宅的房顶上。他指挥十个侍卫包围了若缘。他低头俯视着若缘与众人决战,又见宋婵娟双手抱膝坐在石头上。 宋婵娟冷得发颤。她面色青白,闭紧嘴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个女人如此柔弱,竟敢骂他下贱。他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们可想尝尝东无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他的语调无情无绪:“杀了若缘,我就把宋婵娟赏赐给你们,咱们弟兄都能分一杯羹。” 若缘尖声大叫:“贱种!贱种!!呃呃啊啊啊啊!!” 若缘怒不可遏,咆哮声洪亮如惊雷,响彻街道。 邻近民宅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穿着布衣,披着头发,仅有四五岁大。她在睡梦中听见巨大响动,醒了过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不知霍应升有多凶残,也不知躲避武功高手是民间百姓的共识,她懵懵懂懂走到门前,仰头看着房顶上的霍应升。 剑尖一转,指向小女孩,霍应升垂下眼皮,淡淡道:“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霍应升反手一转,剑刃在空中绕了一圈,倒削小女孩的肚皮。剑刃快要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若缘举剑相接,两剑对撞,轰然一声巨响,她身不由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膝盖砸出两个血坑,背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不要杀我女儿!!” 霍应升循声望去,望见一个中年妇女,披头散发,正从家门口冲过来。他厌烦道:“你们一个也逃不过。” 他纵身一跃,双手持剑往下猛砍,劈开了若缘的护身剑气。众多侍卫合力挥剑直戳过去,忽觉四周冷风大起,黑暗中闪现一道耀眼白光,曲折一荡,化为一团旋风,爆起千万朵火花,扭转出无穷巨大的劲力,把他们的长剑全部绞断了。 钢铁铸成的剑刃,散成一块一块碎片,纷纷扬扬洒在地上,又在街巷中簌簌回响。 霍应升心中一惊,飞快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向前刺出,只听一道闷雷爆响,刀刃寸寸断裂,接着又是一声嘲笑:“蠢货。” 火焰飞溅,霍应升急步后退,定睛一看,这才看见了华瑶的身影。 镇抚司高手已经包围了此地。华瑶收剑回鞘,又把小女孩抱了起来:“你有没有受伤,冷不冷?” 小女孩睡眼惺忪,只叫了华瑶一声:“姐姐?” 华瑶点了点头:“你什么都不用怕了,姐姐来了。” 她斜瞟了一眼霍应升,低声道:“姐姐会帮你报仇的。” 第254章 义济黎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周围一片沉寂,霍应升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他从衣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刀尖直指华瑶:“您要是敢动手,我们双方只会打得两败俱伤。” 华瑶轻蔑地笑了一声。她甚至没看霍应升一眼,只把小女孩抱到了妇人的面前,小女孩张开双臂:“娘,娘亲!” 那妇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娘在这里,娘在,娘带你回家……” 她从华瑶手里把女儿接过来,泪流满面。她猜不到华瑶是什么身份,急切道:“小人跪谢您的大恩大德!” 华瑶语气温和:“好了,你快带孩子回家吧,今晚天冷风大,千万别忘记把门关紧了。” 那妇人连忙抱着女儿回家了,霍应升不敢追出一步。他紧握刀柄,刀刃寒光照在他脸上,他眼中杀气分毫不减。 霍应升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打定主意要与华瑶决一死战,华瑶却没把他放在眼里。 华瑶吩咐侍卫拿出两件棉衣。她身影一闪,亲手把棉衣递给宋婵娟和若缘,宋婵娟连连道谢:“妾身跪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华瑶扶住宋婵娟的手腕,“你身子弱,可别着凉了。” 宋婵娟强忍泪水,任由华瑶握着她的双手。她本以为自己今晚死定了,现在她见到了华瑶,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和华瑶没说过几句话,仅凭直觉就相信自己可以依靠华瑶。她声调呜咽:“求您,救我一命,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棉衣包裹着她的身体,她感到久违的温暖,像是逃离了冰寒地狱,重回人间。她抽泣一声,继续说:“当年是东无把我从沧州抢到了京城,我爹娘敢怒不敢言……我伏低做小,伺候东无两年,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整日担惊受怕,最怕东无一怒之下杀了我。他武功高,权势大,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我,我连蝼蚁都算不上……” 华瑶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派人送你回家,君无戏言。” 华瑶如此爽快,宋婵娟又惊又喜:“陛下真是仁德之君,妾身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 “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出自《左传》,形容百姓对君主的爱戴。 宋婵娟想起自己从前也曾说过华瑶的坏话。当时是为了讨好东无,她把华瑶贬得一文不值。此时她回忆起自己的言行,不禁满脸通红,神思恍惚,又见华瑶盯着自己,她的面颊红得更鲜明,也把华瑶的手抓得更紧了,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几丈开外之处,谢云潇静立不动。他看着宋婵娟抓着华瑶的手不放,他出声打断道:“请恕臣直言,当务之急是清理东无余党。” 宋婵娟以为谢云潇暗指她是东无余党。她吓得脸色发白,浑身一软,倒入华瑶怀里,颤声道:“陛下,求您垂怜,妾身柔弱之躯,只求您庇护,不敢有半点违逆……” 宋婵娟眨了一下眼睛,泪水滚落。她仰头望着华瑶,眼里仍有泪光闪烁。 华瑶动了怜惜之心,本想安慰她两句,忽然想起史书上“杀兄欺嫂”的故事,连忙放开了她的双手,又把她扶正了,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华瑶正气凛然:“你安心坐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宋婵娟坐到了石头上。她转头看向了若缘。 若缘与她仅有几步之遥,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你还记得我啊?” “殿下,”宋婵娟看着她腿上的伤口,“您、您还在流血,用过药了吗?” 寂寥冷清的长街上,寒意刺骨,若缘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黑暗之中,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她睁开双眼,撞见华瑶的目光。 华瑶递给若缘一瓶金创药,若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 看的笑容。她们二人对视之时,杀气猛然袭来,无数银针飞射而出,挟裹着一股狂风,刺向华瑶和若缘。 若缘大惊失色:“谁放了暗器!” 华瑶挥剑一斩,剑光大亮,那些银针也消融了,华瑶和若缘毫发无伤。 若缘还没回过神来,华瑶提剑而起,剑刃直劈霍应升的面门。 霍应升连退三步:“掩护我撤退!!” 生死关头,霍应升环视四周,身旁竟然没有一个人。他暴怒如狂:“贱民之……” 他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个“女”字,剑尖刺入他的后颈,停在第三与第四块椎骨之间。剑上劲力猛增,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的脖颈断裂了,头颅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流下一行鲜血。 他的尸身轰然倒地,身上也是鲜血淋漓。 华瑶的剑上没沾一滴血。她看着众人:“霍应升已死,你们剩下的这些人,是要追随霍应升下地狱,还是归顺镇抚司?” 众人立即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卑职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收剑回鞘:“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 当夜,华瑶不仅收服了四十多个武功高手,也顺利地进入了东无的私库。她走过暗道,停在私库的门前。她看见门后是一间密室,约有十丈见方,地上摆满了铁箱和金元宝,墙上刻满了错综复杂的花纹。 华瑶思考了一小会儿,飞身跃起,迅速穿过密室,抬脚踹在一块花纹上。那花纹转动两圈,变成了一排内嵌的浮雕。华瑶又用剑尖拨动浮雕,这一堵墙缓缓向两侧打开,这才显现出真正的藏宝阁。 众多侍卫提灯照亮前路,从藏宝阁里搬运出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他们的行动路线也是华瑶亲自规划的,藏宝阁里机关重重,稍有不慎,便会触发毒箭,好在华瑶把一切机关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教导侍卫如何避开暗器。众人仰仗华瑶庇护,从始至终,没有一人伤亡。 若缘独自一人坐在暗道的拐角处。她看着侍卫忙前跑后,看着华瑶一呼百应,起初还觉得妒忌,后来只觉得自己可笑。摆在第一间密室里的金元宝、银元宝,原来都是纸扎的假东西,就连“鎏金镀银”都算不上。 她听见华瑶说,那些假东西上涂抹了毒药,她才明白自己技不如人。今夜要不是华瑶及时赶到,哪怕她没死在霍应升的剑下,也会死在密室陷阱之中。她裹紧身上棉衣,心里还是一片冰冷,恍然之时,她记起宋婵娟的问话:“你到底要和华瑶争什么?” 到底要争什么?! 她太累了,累到忘记了答案。 她精疲力竭,只想躺在地上睡一觉。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她抬头,又看见了华瑶。 若缘皮笑肉不笑:“陛下。” 华瑶的语气依旧温和:“你伤势严重,跟我走吧,我传唤太医为你治病。” “为什么?”若缘不禁也流泪了,“你为什么要救我一命?我对你还有什么用?” 华瑶递过来一块手帕:“方才我亲眼看见你救了那个小姑娘。” 若缘拿起手帕,拭去眼泪,笑得浑身颤抖:“我救了她,与您有什么关系?您是大梁国主,我和她都是没出息的小人物。” 华瑶扶住了若缘的肩膀,若缘不再颤抖。她与华瑶对视,华瑶轻声说:“她是平民,我是君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若缘讥讽道:“您和我说这些大道理,我是听不懂的。我自幼在冷宫长大,可没读过几本书。” 华瑶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颇有一种安抚的意味。她吃了一惊,话音止住了。华瑶这才开口说:“你是我的皇妹,也是我的臣民,我自然会设法保全你的性命。我知道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过东无曾经强迫你残害了两三个人,这也并非你的本意。我既然能容得下晋明和东无的旧部,又怎么会容不下你?” 若缘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倍感无力,只用气音说:“我派人刺杀过你,你怎么饶得了我?” 华瑶心思一转,声调又缓和几分:“我知道你有苦衷,我可以既往不咎。当初晋明余党在秦州宛城追杀我,我也赦免了他们,还把他们收编为启明军。”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仍未落下来,若缘透过一双泪眼,看着华瑶。 华瑶认真道:“我对你没有恶意,你对我也没有杀心,我和你是一脉相承的姐妹,我可以像照顾琼英那样照顾你一辈子。” 若缘喃喃自语:“可我不想像琼英那样奉承你,我想做个人……我从小就没个人样,冷宫的日子太苦了,我吃过老鼠……” 她咬住嘴唇,咬出血来:“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我不是在抱怨,我命苦,我活该……” 像是讲了什么笑话似的,她又笑出来了:“我活该,我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华瑶忽然捧住了若缘的脸颊。昏沉阴晦的暗道里,光影寒凉如水,华瑶的掌心滚烫如火。她亲手擦去若缘的泪水。若缘直往后退,退到后背紧贴石墙,硬挺的脊骨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若缘的身量比华瑶矮小许多,她们二人对比之下,倒是真像一对长姐幼妹。 若缘悲愤交加,索性把下巴抬高了:“你砍死我吧,往我脖子上砍!” 华瑶松手放开了她:“我说过了,无论你信不信,我不会杀你,我还会救你,正如你救了那个小姑娘,你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好人。东无去世快一年了,你不用活在他的阴影里。” “我不需要你……”若缘本想说“假慈悲”,可她说不出口,她初听那一句“你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好人”,她只觉得荒谬。她甚至想拔剑出鞘,去大街上疯狂杀人,杀给华瑶看看,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迟疑了一会儿,泪如雨下:“你为什么没早点来……”她尖叫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华瑶叹了一口气:“我和你同岁,只比你年长三个月,你小时候,我也没有自保之力。” 华瑶从若缘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也看见了年幼时的往事。母亲去世时,没有一个人赶来救她。她心痛如刀绞,那痛苦深入肺腑,几乎把她千刀万剐。她跪在殿门之前,嚎啕大哭,心里默默念着“救救我,救救我”,哭到嗓子哑了,她才明白过来,在这世上,只有她自己可以拯救自己。 往事如烟,不必重提,华瑶转身离去:“现在我来了,你跟我走吧。” 若缘没有回答。她颤颤巍巍迈出两步,追随华瑶走上一辆马车。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憎恨华瑶,却也相信华瑶。她跟着华瑶向前走,便从濒临死亡的困境之中解脱出来了。 天宇开霁 第285节 子夜已过,华瑶满载而归。她把财宝放入事先准备好的库房里,打算等到明天早上清算一遍,登记造册,再把财宝运回京城,充入国库。 * 次日清晨,华瑶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她换上一身素衣,又去探望若缘和宋婵娟。 华瑶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东无的私库共有二十个,昨晚她只找到了一个,她还要通过若缘和宋婵娟追查剩余的私库。 若缘交给华瑶一张地图,又告诉华瑶一个消息:“岳扶疏还活着。” 华瑶拿过地图,仔细审视一遍,才问:“晋明的谋士岳扶疏?” 卧室里药香缭绕,若缘躺在一张木床上,还没起身。她双腿伤势太重,至少一个月不能下床。 若缘百无聊赖,闭着眼睛回答道:“是他,岳扶疏,你想知道晋明余党的消息,也能从他嘴里打听出来。”又自嘲一句:“难道我这一生,就是为了给你做配吗?我的全部身家,都归你了。” 宋婵娟站在床前,立即伸手挡住若缘的嘴巴:“请陛下恕罪,公主还在病中,她说话不经脑子,全是胡诌乱扯……她,她脑子也不大机灵,需要太医给她治一治。” 华瑶默默收好了地图。 临走前,华瑶又看了一眼若缘:“你应该这么想,天塌下来,我替你撑着,你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今日天朗气清,天高云淡,无风也无雨,昨夜又缴获了一大堆财宝,华瑶心情很好。她和谢云潇一起吃过早饭,不紧不慢赶到库房,清查财宝。金银珠宝琳琅满目,估计价值超过了一百万两,她一边感叹东无太贪财了,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国库开支。若要推行新政,钱粮必不可少。 当天傍晚,黄昏时分,绣城知府朱贤勤赶来觐见华瑶。 朱贤勤才刚离开衙门,身上还穿着四品绯红官袍。他脚步匆匆忙忙,绕过回廊,迈入正厅,行过叩拜大礼,恭敬道:“微臣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高坐上位,淡然道:“免礼,赐坐。” 朱贤勤缓慢落座。他瞥眼一看,对面的一把木椅上,坐着一个老熟人。 此人名叫温良平,今年四十三岁,吴州绣城人,原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曾在户部任职。后来她辞官归乡,又在绣城开办了几所私塾,做了十多年老师,桃李满天下。绣城读书人对她推崇备至,她竟成了华瑶的座上宾。 温良平抱拳作礼:“草民参见朱大人。” 温良平毕竟是个进士身份,又得了华瑶青睐,不容小觑,朱贤勤立即回礼,又转向华瑶:“承蒙陛下召见,若能为陛下分忧,微臣不胜荣幸。” 华瑶一语惊人:“朕打算在京城设立农工商总局,在秦州、吴州两个省份开设学堂、书院、医药局、育婴堂,改革吴州农司,选用优秀人才,等到时机成熟之后,便能把新政推广到全国各地,惠及天下民生。” 第255章 成大业 废除贱籍,指日可待 朱贤勤十分震惊:“微臣愚钝,斗胆请教陛下,您说要在秦州和吴州开设学堂,那学堂传授的课业,可还是四书五经?” 华瑶语调平静:“吴州已有新式学堂,朕也不过是推波助澜。” 吴州的新式学堂,与老式私塾全然不同。学堂设立五门学科,包括算术、经史、修身、书法、财赋。 这一门“财赋”大有讲究,原是“财货赋税”的统称,课业内容条理分明,讲述吴州财政、税制、货物品类。 大概一百年前,兴平帝当政时期,朝廷设法打压吴州世家贵族,此后世家没落,吴州农业、工业、商业兴起。吴州盛产细盐、精铁、米粮、茶叶、脂粉、以及各类布匹、丝绸,民间称之为“绫罗绸缎之乡,绢丝锦纱之地”。本地商户、工匠经营多年,积攒了不少家产,不求儿女考取功名,只求儿女能够顺利继承家业。由此,新式学堂应运而生。 前任绣城知府曾经主办了八所新式学堂,在绣城广受欢迎。可惜好景不长,昭宁二十一年,皇帝把他贬为庶民,他回到家乡,不久后郁郁而终。 朱贤勤坐立不安:“绣城现在还有八所新式学堂,是由官府承办的,学生来自富贵人家,修习课业以经书为主,以财赋为辅……” 所谓“经书”,还是“四书五经”。 朱贤勤小心翼翼道:“古人云,‘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存忠孝心,行仁义事’,纲常伦理是治国之本,世上没有一个读书人敢违逆。臣以为,不论学堂开设了何种学科,忠君爱国总要摆在第一位。” 华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历朝历代尊崇儒术,四书五经被读书人奉为“圣贤书”,已流传了上千年。民间盛行的说法是,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士农工商之中,士族位列第一等,地位远高于农人、工人、商人,这种习惯也不是一年两年能改过来的。 更何况,若要维持国家长治久安,倡导“忠君爱国”百利而无一害,“忠君爱国”恰恰是四书五经的纲领。 华瑶低声道:“诚然,新式学堂的学生,必须要学习经史。官府修订经史教材,可以从四书五经之中选择篇目。学生不用背诵全书,便能把精力投入算术、修身、书法各类学科,博采众长。” 直到此时,朱贤勤才反应过来:“陛下,您、您已经定好了教材?” 温良平站起身来:“朱大人说的是,陛下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早已把教材修订过了。这新式学堂总共分为三类,小学堂、中学堂、大学堂,其中小学堂采用启蒙教材,涵盖四个学科,算术、经史、书法、修身。学生从小学堂毕业之后,升入中学堂。中学堂增设财赋、法学、博物、地理、算学五门科目。学生若能通过中学堂考核,朝廷便会给予贡生身份……” “贡生”等同于举人副榜,只比举人略低一级。 朱贤勤听完温良平的叙述,神色微动。他握了握自己的双手,长叹一声:“这一番大改革,伤筋动骨啊。” 温良平暗示道:“那也不得不改啊,绣城二十年前就有新式学堂,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也愿意去新式学堂念书。” 朱贤勤听出了温良平的言外之意。 吴州自古以来便是繁华之地,尤其是丹芝、绣城两地,群英荟萃,人才辈出。朝廷录用贡士人数,以吴州最多,长此以往,吴州之外的读书人深感不满,朝廷也担心江南出身的官员结党营私。 昭宁十七年,吴州乡试科场闹出作弊丑闻,随后朝臣参奏吴州官员“贿卖举人”,此案审理了一年之久,最终不了了之。同年,吴州出身的贡士人数减少了一半以上,南北两派读书人的争端缓和了许多,唯独吴州读书人心有怨言,认为朝廷选用人才有失偏颇。 从昭宁十七年,到昭宁二十七年,吴州出身的贡士总人数不到两百,进士不到四十,吴州人敢怒不敢言。又因为吴州商户繁多,商人地位不算太低,士人地位也不算太高,普通人家愿意让自己的子女入读新式学堂。 华瑶轻敲了一下桌面:“教育是兴国大业,不能不慎重。朕回京之后,与内阁商议细节,将会颁布新式学堂章程,在吴州和秦州试行。” 温良平双手抱拳:“近二十年以来,吴州和秦州贡士人数最少,朝廷在吴州和秦州开办新式学堂,也算是体恤这两个地方的人才。” 朱贤勤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州府衙门是不是也要改制了?” “不错,”华瑶坦然道,“州府衙门,增设七品以下官员,分别掌管财赋、教育、典狱、巡警。” 朱贤勤又问:“您方才还说,要改革农司。这农业相关事宜,在不在衙门管辖范围之内?” 华瑶道:“农司改革在秦州已经成功了。农司各项 事宜,归属农业局管辖。” 温良平在官场上历练的时日比朱贤勤更长,阅历更丰富,交际也更广泛。她感叹一句:“陛下英明,这农司官员,不同于寻常文官,最不能沾上官场风气……” 温良平还没说完,白其姝从门外走进来。她向华瑶行过礼,又接过温良平的话:“是啊,农人看到了农官,只把他们当成官老爷,万万不敢得罪。官老爷和农人不一样,不用靠天吃饭,旱涝保收。官老爷大耍威风,农人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白其姝讽刺之意极强,朱贤勤不知道她在讽刺谁,只怕她针对自己,连忙换了一副严峻神色。 华瑶把白其姝招到了身边。白其姝低头弯腰,对华瑶耳语几句,华瑶大感震惊。她看向朱贤勤,直接问道:“朱贤勤,你知不知道,镇抚司从那一艘货船上搜出了什么?” 冷风乍起,朱贤勤打了一个寒颤。他听见华瑶叫出他的全名,心里暗道一声“不妙”,他立即跪到了地上:“微臣不知,跪求陛下明示。” 白其姝轻声细语:“那货船上,装着四百多斤烟叶。这种烟叶,产自纳连国,不仅能麻痹肢体,还有致幻功效,多次吸食之后,就会上瘾,对身体损害极大。” 华瑶冷声道:“真是无法无天。” “可不是吗?”白其姝瞟了一眼朱贤勤,“残害同胞,危害社稷。” 贩卖这种成瘾性的毒烟,那是滔天大罪,官府向来严惩不贷。朱贤勤吓得呆住了,他喃喃道:“陛下,陛下……” 他声调颤抖:“微臣不知,微臣当真不知啊!” 华瑶语气严厉:“昨日朕问你,绣城可有什么异状,你为何支支吾吾?” 朱贤勤坦白道:“陛下驾临吴州之前,内阁重臣杨芳树寄来一封密信……”他把密信拿出来,交给华瑶,又把前因后果全部说明白了。 内阁重臣杨芳树,曾经在吴州做过三年巡抚。此人调任京城之后,仍与吴州富商往来密切。他委派子女,在吴州购置多处田产、房产,当地富商也送了他不少金银财宝。他担心华瑶会清查他的家业,因此他写信给朱贤勤,明里暗里敲打一番,全然不提他这些年来从吴州得到了多少好处。 华瑶看完密信,又想起杨芳树一向拥戴自己,全力支持自己推行新政。华瑶尚未登基时,杨芳树就在朝堂上号召众臣拥立华瑶,众臣都说他有从龙之功。 当初华瑶还以为杨芳树是“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想来,杨芳树和邹宗敏都是同一类人。他们效忠华瑶,尽职尽责,更是为了保全自己身家性命。 华瑶在心中默念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华瑶收下密信:“杨芳树毕竟是内阁重臣,三朝元老,他门下学生人数超过了两百。朕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就判定他的罪过,等到朕回京之后,朕会派人仔细调查他。朱贤勤,你安心做好你的份内事,朕器重你,朝廷对你必有嘉奖。” 朱贤勤连忙回答:“是,微臣谨遵陛下圣谕。承蒙陛下圣恩照拂,微臣感激涕零。” 华瑶又与朱贤勤、白其姝、温良平等人商议了片刻,随后,华瑶起身离开这一间厅堂。她留下一句话:“传令镇抚司与绣城官府联合办案,务必尽快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 * 次日傍晚,案件侦查已有了眉目。 朱贤勤生怕华瑶怀疑自己勾结奸商,危害社稷,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今日他亲眼看见了白其姝,也想起了沧州白家满门抄斩的传闻。不论传闻是真是假,他不愿拿自家人的脑袋冒险。他立即调动了全城捕快,其中不乏武功精妙的高手。众人按照线索一路追查,查到了绣城第一富商的家门前。 绣城第一富商名叫骆子尚,百姓称之为“骆大善人”。他常年经营几座粥厂,每月都会赈济贫民。他在吴州声名远扬,华瑶也曾听过他的事迹。 华瑶真没想到,这个骆子尚竟然也是涉案人员之一。 天色向晚,夕阳垂落。 捕快举起了火把,搜查骆子尚全家上下。骆家护卫也算得上武功高手,却比不过绣城捕快功夫精湛。捕快当场从骆家搜出来烟叶一百斤、毒酒四十坛、私人令牌三十多个,正是华瑶在货船上看见的那种令牌。 事关重大,华瑶决定亲自审问骆子尚。 酉时已过,天色漆黑,骆子尚以及他的妻妾儿女、仆从奴婢,全被关押在一栋官宅之中。华瑶才刚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烟味。 华瑶的武功境界至高至圣,她的嗅觉也比常人更灵敏。她顺着气味走过去,看见了骆家几个护卫,那烟味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腌渍入味了似的。 这几个护卫年纪都是二十岁出头,修炼过粗浅功夫,身体应该比一般人更壮实。然而他们的体形有些精瘦,气息也有些混沌,不合常理。 白其姝和谢云潇分别站在华瑶的左右两侧。华瑶看了一眼谢云潇,又转过头,问白其姝:“你记不记得,镇抚司说过,吴州富人有一种控制武功高手的办法。” 白其姝道:“记得,那可不是什么好办法。” 华瑶走近一步,对上一个护卫的视线:“你在骆家做了几年差事?” 那护卫回答:“三、三年。” 华瑶听出此人的吴州口音。她话音一转,也说出了吴州乡音:“骆子尚对你们怎么样?你平时的日子过得可好?” 那护卫初见华瑶气势非凡,只当她是朝廷派来的大官。她如此年轻,便能坐上高位,必是手段高明的大人物,不会怜惜他们这种无名小辈。突然听见华瑶说出吴州乡音,他心情激动,又把华瑶当成了同乡人,不自觉流下眼泪:“不好,不好,骆老爷不是大善人……” 他抽泣道:“骆老爷娶了好多小妾,他有三十多个孩子!” 华瑶吃了一惊,心里暗想,三十多个,真多啊,比我爹还能生。 那护卫继续说:“老爷不做恶人,他叫管家做恶人,打死、打死了几个奴婢,我身上也有好多块伤疤……” 他说着说着,就解开衣裳,把他背后的伤疤露出来。那些陈年老伤,触目惊心,印在他条条分明的肋骨上,深入肌理之中。 华瑶想到他刚才说的“骆老爷打死了几个奴婢”,不禁皱起了眉头。官府严禁各门各户打杀奴婢,可是“奴婢”也是贱籍,就算她们从世上消失了,主人家还可以说,她们逃跑了,以此来掩盖自身罪行,官府不会继续追查下去。 她们无亲无故,无朋无友,谁来为她们伸冤呢?她们辛辛苦苦劳累多年,赚不到一分钱,终此一生,都是人人喊打的贱民。 华瑶喃喃自语:“总有一天,我会废除贱籍。” 白其姝微笑道:“吴州正在筹办新式学堂,秦州农司改革圆满告成,经历了春秋两季大丰收,现在秦州户籍可值钱了。凉州和沧州改革初见成效,粮仓储备充足,今年冬天也不会闹饥荒。陛下大业将成,废除贱籍,指日可待。” 第256章 封侯拜相 各方势力都会有所变动 天宇开霁 第286节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华瑶今年也才二十岁。三年前,她离开京城,赶赴凉州,彼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年后,自己竟然登上了大位,全国各地的战事都结束了。秦州、康州、岱州等地粮食产量大增,凉州、沧州、永州、虞州税制改革推行顺利,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实现平生抱负。 近年来,大梁臣民饱受战乱饥寒之苦,和平局面来之不易。推行新政,必须循序渐进,戒骄戒躁。 她会耐心等待合适时机,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总会等到那一天。 华瑶沉下一口气,心神稍定。她对护卫说:“你放心,官府会为你们做主。” 掌灯时分,华瑶快步 走入官宅正厅,见到了传说中的“绣城第一富商”骆子尚。此人年过半百,身穿一套湖蓝色绸缎长袍,脖颈上挂着一条金链,那金链长约三尺,在灯下闪耀着灿灿金光。 绣城知府朱贤勤站在一旁,眼见华瑶渐行渐近,朱贤勤连忙迎了上去,小声道:“微臣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明知故问:“那人就是骆子尚?” 朱贤勤面露难色:“正是嫌犯骆子尚,他……他一直不肯开口,捕快试过了各种办法……” 朱贤勤在绣城当官的这些年,和商人往来甚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既没有多少交情,也没有任何过节。朱贤勤从未亲自审理过一桩大案,这一回又碰上了骆子尚这个软硬不吃的倔驴,朱贤勤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动用夹棍刑罚,又不想担上“屈打成招”的恶名。 华瑶缓步走向骆子尚,众多捕快向后退开,为华瑶让出一条路。众人弯腰低头,恭敬不已,只有骆子尚抬起头来,直视华瑶。 华瑶沉声问:“你为何要在吴州买卖人口,贩运毒药?” 骆子尚闭上双眼。 华瑶猜出了他的心思:“你在等谁?你以为谁还能救你?” 骆子尚仍未睁开眼睛。他的脸皮绷得紧紧的,双手攥成了拳头,隐隐散发着一股凶狂戾气。 华瑶心知骆子尚是个老油条,不好对付。她下令道:“把骆子尚的长子带过来审问。” 骆子尚的长子仅有二十七岁,年纪尚轻,阅历尚浅。衙门捕快一路将他押送过来,他大声辱骂道:“骆某人在江湖上结交了许多朋友!骆某人的好友圆真散人是天字第一号化境高手!他的绝招旋风无影刀能把你们都收拾了!!” 华瑶听见“旋风无影刀”五个字,立即明白了“圆真散人”究竟是谁。她很想告诉骆家人,他们倚仗的这一位化境高手,已在一艘大船上被她砍成血雾,随风而去了。 华瑶点明道:“圆真散人已经死了。” 骆子尚猛然睁开眼睛:“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正厅之内,门窗紧闭,挂在房梁上的灯笼轻轻摇晃,无风自动。 只听“哗啦”一声重响,骆子尚掰开了手上铁锁,飞身一跃,眨眼间就蹿到了华瑶面前。他运足了十成内力,双手打出一道猛烈掌风,扫动了华瑶的长发。 华瑶疾步后退,万万没想到骆子尚会突然动手。她立即反应过来,骆子尚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见她年纪轻轻,就想把她抓去做人质。 真是可恶!前有一个圆真散人,后有一个骆子尚,这两人都不会好好说话,宁愿大打出手,也不愿讲出真相。 华瑶脚尖在地上一点,纵身跳到了半空之中。 骆子尚见她轻功高强,还不死心,双腿向前一踢,催动鞋底上的暗器,放出一把细密毒针。那针头黑光闪烁,剧毒无比,稍微沾上一点,毒性就会在体内发作。 华瑶反扣剑柄,甚至没有拔剑出鞘,瞬间把剑气凝成一股狂风,毒针随风飞转起来,叮叮乱响,回旋不停,如同飞雪融化一般渐渐消失了。 “妖女!”骆子尚已知华瑶武功之高,远胜自己,他不能把华瑶抓来当人质,只能先砍伤华瑶,造成混乱,再想办法逃跑。 然而这一声“妖女”才刚叫出口,众多侍卫赶来捉拿骆子尚。众人武功境界高深精妙,虽不如华瑶,却也是天下第一流。 直到此时,骆子尚总算明白过来,今日他竭尽全力也跑不出这一座官宅。罪行败露,他逃不脱死罪,与其在监狱里等候判决,还不如自行了断。他转换方向,飞速撞上一把长剑,那剑尖刺穿了他的心口,鲜血直流,他倒地不起。 绣城知府朱贤勤大喊道:“不好,嫌犯畏罪自尽了!” 华瑶走近骆子尚:“你要是坦白交代,我本可以饶你一命。” 骆子尚声息微弱,鲜血从嘴角淌出,他呢喃道:“你不多管闲事,就不会闹出人命……你、你非要管……吴州人也会恨你……”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冷声打断道:“拐卖良家妇女,贩卖成瘾毒药,这是你自己犯下的死罪。” 骆子尚听不见华瑶的声音,他断气了。 说来奇怪,骆子尚自尽身亡,死相惨烈,他的长子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哀伤。 这位长子与骆子尚相距不过七丈远。他脸上是一副惊讶神色,眉头紧皱,唇线紧绷,看向父亲的目光中隐隐透出来一丝快意。 华瑶大概猜出了实情。骆子尚并非慈父。他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恐怕连孩子的姓名、年龄都记不清楚。他殴打奴婢,苛待护卫,擅长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他的子女在家里也受尽了欺辱。 华瑶下令道:“嫌犯骆子尚已经畏罪自尽,朱贤勤,你加紧审问骆家上下一百二十七人,务必把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朱贤勤以及一众捕快跪下领旨:“谨遵陛下口谕。” 骆子尚的长子这才知道华瑶身份何等贵重,他慌忙下跪,抬头时,恰好瞥见了谢云潇。他父亲搜罗了许多江南美人,他大饱眼福,却不曾见过任何一人比谢云潇更出众,俨然是出尘绝世之风范。 谢云潇注意到旁人视线,他看向了骆子尚的长子。那人立即把头低下去,眼角余光还在偷瞄自己断气的父亲。 骆子尚的尸体趴伏在地上,背后衣衫破开一个洞口,露出后背皮肤,竟有几分油彩颜色。 谢云潇开口道:“陛下。” 华瑶顺着谢云潇的目光望向骆子尚,当即明白了谢云潇的意思。她剑尖一挑,划开骆子尚的衣衫,顿时吃了一惊,尸体后背上纹着一副“五鬼抬棺图”刺青,是五只小鬼抬着一副空棺材,谐音“升官发财”,民间称之为“五鬼运财术”。 据说,这种术法能使人突发横财,由道行高深的道士运作。道士把图画刺在一个人的背上,念过咒语,办过仪式,此人就能驱使五个小鬼,获取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果道士的道行不够高深,那“求财之术”就会变成“害命之局”。 华瑶小时候,曾经在志怪小说里看过这一类怪谈。她读得津津有味,只当是江湖传闻,胡编乱造的故事,她最喜欢看了。她没想到世上真有人相信这种术法,还把“五鬼抬棺图”当作纹身,刻在自己的后背上。 这种术法究竟能不能招财,华瑶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如果一个人的求财之心强烈到甘愿把这种图画刺在背上,那他必定是毫无顾忌、毫无畏惧的,总会想方设法拓宽自己的财路。 华瑶不禁叹了一口气。 次日,朱贤勤呈上了骆家人的供词,果然证实了华瑶的猜测。 骆子尚拐卖人口,由来已久。他之所以经营粥厂,赈济贫民,不仅是为了宣扬名声,也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前来粥厂领取粮食的年轻男女,往往出身于贫寒门户,无依无靠。骆子尚瞄准了这些人,每年从中挑选几十个相貌姣好的,高价卖到吴州各大城镇,偶尔也会用毒药控制他们,专供权贵寻欢取乐。 华瑶想起了自己当初曾经在虞州土匪寨子里大闹一场,那土匪寨主也是个色鬼,只因他一己私欲,把许多百姓坑害得家破人亡。这一桩又一桩大案,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总是和“财色钱权”相关。 华瑶正在沉思时,白其姝看完了供词。 白其姝经商多年,深知商人脾性。她直言不讳:“骆家的靠山在丹芝。丹芝是吴州首府,人口众多,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您要把案件查明白,恐怕还得等上几个月。” 华瑶早有预料:“我是一国之主,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我会命令丹芝衙门审理此案,把案件审清查明,也是他们的本分。” 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附和一句:“陛下英明。” 晨曦初照,华瑶站在窗前 ,天光洒在她的脚边。她眺望远景,似乎还有什么心事。 紫苏忍不住说:“陛下……” 她停顿一瞬,才说:“卑职曾经学习过‘相面术’,依卑职看,骆子尚虽有三十七个子女,这其中,至少有十个不像是他亲生的儿女。” 华瑶疑惑道:“什么意思?难道他连孕妇和幼童都抢回家了?” 紫苏第一次在背后说人闲话,难免有些尴尬:“骆子尚妻妾成群……” 华瑶明白过来:“哦,我懂了,她们给孩子找了不同的亲爹,骆子尚本人并不知情。孩子太多了,他管不过来。” 白其姝“噗嗤”笑出了声:“您打算如何处置骆家人?”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又把绣城知府朱贤勤喊来了。 朱贤勤胆怯谨慎,爱惜名声,不愿动用酷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官。 华瑶传令道:“查抄骆子尚的家产,由官府接管粥厂,每月照旧发放粮食,赈济贫民小户,以安民心。骆子尚妻妾众多,其中不少人是他拐卖来的,官府应当给她们发一笔钱,妥善安置她们,她们的子女必须更改姓氏,不再姓骆,各立门户,或是各自回家。” 白其姝轻声说:“依照骆家人的供词,骆子尚经商的这些年,从同行手里抢来了几十个商铺……” 华瑶又嘱咐道:“这些商铺,依照大梁律法,也要归还老东家。骆子尚侵占的田产,经过丈量登记之后,重新分给农户。骆家修建的三座大宅,可以改建为育婴堂、养济院和新式学堂。” 朱贤勤双手抱拳,诚心诚意道:“陛下圣明,藏富于民,施惠于民,江山社稷方能长治久安。” * 两天后,华瑶在绣城巡视了几座工厂,顺便又打开了东无的三个私库,总共查出了价值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的财宝。 京城将领祝怀宁接到华瑶命令,率领一队精兵赶来绣城,护送财宝运往国库。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一路随行。这一支军队浩浩荡荡,从绣城出发,直奔京城而去。 华瑶站在高楼上,透过窗户,远望队伍向北行进。队伍渐行渐远,华瑶收回视线,又看向了坐在桌前的岳扶疏。 若缘归顺了华瑶,自然放弃了岳扶疏。她把岳扶疏的藏身之处告诉华瑶,华瑶派人追查岳扶疏,整整三天,岳扶疏没有调动一个亲信。他身边仅有两个奴仆伺候,看来晋明余党确实消失了,晋明的势力已是荡然无存。 从位高权重,到灰飞烟灭,只是短短四年而已。 华瑶好心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遗言?” “孽畜!!”岳扶疏坐在轮椅上,破口大骂,“你这个下贱孽……” 半空之中,浮起一把锋利匕首,刀尖直指岳扶疏的咽喉,华瑶轻声道:“你要是不会说话,我就送你一程。” 华瑶的武功境界堪称至高至圣,招式变幻无穷,技法精妙绝伦,普通人连做梦都不敢想象如此高深的功力,她只在一瞬间就使出来了。 岳扶疏又惊又怒,不知华瑶还想从他嘴里打听什么消息,他宁死也不会透露只言片语。 华瑶暗示道:“我听若缘说,你病入膏肓,没几天可活了。” 岳扶疏猜到若缘出卖了他,他愤怒到了极致:“你故意利用若缘……只有霍应升知道东无私库藏在哪里,霍应升恨你恨到了骨子里,他不会与你合作,你就利用若缘接近他,谋取私库地图……你狼心狗肺,所有人都是你的工具!!” 华瑶听完这句话,又看了一眼岳扶疏的神色,竟然转身就走了。 岳扶疏这才明白,华瑶对若缘仍有怀疑,她亲自过来问话,只是为了试探岳扶疏,确保若缘是真心投靠她。 如此狡诈的贱民之女! 岳扶疏急怒攻心:“贱民!贱民!!” 华瑶被他逗笑了:“岳扶疏,我看你是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你父亲是矿工,你母亲是暗娼,你哪儿来的脸面骂贱民?你母亲泉下有知,都要跳出来扇你几个耳光。” “我母亲不是……不是贱民,”岳扶疏气得神智不清,双掌紧握着轮椅扶手,他大吼一声,“你母亲才是妓院生养的娼妓!肮脏下贱!!” 其实华瑶很能理解岳扶疏的心思。 晋明是岳扶疏的救命恩人,却因华瑶而死,岳扶疏与华瑶结下了深仇大恨。这两年来,岳扶疏饱受病痛折磨,他对华瑶的憎恨,深之又深,终此一生,无法消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岳扶疏不能镇定下来,也就不能好好说话。 岳扶疏骂过华瑶,没从华瑶脸上看到一丝恼怒。相较于两年前,华瑶的言谈举止竟然沉稳了不少。她在战场上几经历练,心性远比年少时更加坚韧稳固。 华瑶声调平静:“你家境贫寒,受尽欺辱,晋明做了你的靠山,你感激他,帮着他压榨贫苦人,连你自己的志向都忘记了。” 岳扶疏不答话,只发出艰难的呼吸声。 华瑶又说:“但愿天公怜贫苦,农人寒士共安宁。” 这一句诗,是岳扶疏十七岁时的作品。岳扶疏伺候晋明将近十年,晋明从未提过,华瑶竟然把它念了出来。 岳扶疏怒火更旺:“你不配……”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秦州人过得比从前好多了,连续两年粮食大丰收,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十七岁的你,若是看见这般情景,必定会由衷感激我,说不定还会骂几句晋明。” 天宇开霁 第287节 匕首悬停在空气之中,刀锋一亮,华瑶打算杀了岳扶疏。 岳扶疏一口气没喘过去,又记起自己当年在秦州收税,把农户留存的种子全部收了上来,逼得农户上吊自尽。秦州要给朝廷缴纳税粮,还要供养晋明吃穿用度,负担深重,而他一心一意伺候晋明,就算尽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他心里是这么想的,眼角却流下泪水。 泪眼模糊之时,窗前昏黄光影乱闪,他隐约看见一个高大身影,戚归禾!他猛然想到了这个名字。他和晋明一起害死了名叫“戚归禾”的武将,那一道影子越来越近,烟雾翻腾缭绕,回忆浮动闪变,恐惧一点点吞噬着他,他大叫出声:“啊啊!” 他尖叫道:“啊……不是我杀的,是晋明!!” 话没说完,岳扶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岳扶疏竟然活活吓死了。他看到了什么?华瑶想不明白。她推开窗户,向外一看,街上人潮涌动。今日是中元节,依照吴州风俗习惯,午时过后,绣城百姓开始舞狮、扬幡、诵经、游城隍。 谢云潇恰好从门外走进来。他看见岳扶疏魂断气绝,他提醒道:“岳扶疏已经离世了。” 街上传来诵经声,华瑶喃喃道:“是啊,岳扶疏死了,我替你大哥报过仇了。” 谢云潇沉默了一会儿。晋明和岳扶疏都死了,晋明余党消失殆尽,仇怨停息,谢云潇依然记得戚归禾深受重伤的种种细节。 华瑶轻声问:“你想如何处置岳扶疏的尸体?” “人死债消,”谢云潇低声回答,“把他火化了,入土为安,血海深仇终有了结。”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右手,谢云潇反扣她的掌心,他们二人的十指紧密相扣。 华瑶看着他的双眼,他全神贯注凝视她,她认真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当天下午,镇抚司高手把岳扶疏的尸体火化了,埋到了绣城郊外乱葬岗。此地空旷寂寥,寒鸦满树,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一处人烟。 次日华瑶改道去了吴州首府丹芝。她在此地停留三日,打开了东无遗留的几座私库,运出黄金白银,总计价值二十万两。她又命令丹芝衙门严查拐卖人口、贩卖毒烟的恶行。 绣城官府早已把走失人口统计出来,上报给了朝廷。根据这些人的姓名、画像、籍贯,丹芝衙门解救出来三十多人,由镇抚司护送,全部顺利返回家乡。此外,丹芝衙门彻查全城,销毁毒烟六百多斤。 华瑶此次下江南,算是告一段落。她亲自押送金银财宝,安安稳稳回到了京城。 京城仍是一片风平浪静,官场上却流传出一些奇闻。中元节休沐尚未结束,户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提前开工,只因华瑶从吴州带回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全部充入了国库。吴州本地人都没听见一点风声,数额如此巨大的一笔横财,并非民脂民膏,又是从何而来呢?难道是鬼神恩赐吗?众臣不敢议论,只能加倍小心做好自己份内之事。 明年便是天成元年,依照惯例,华瑶会在今年冬天之前,册封功臣。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上各方势力都会有所变动。 众臣忐忑不安等待了一段时日,总归等来了华瑶的旨意。 昭宁二十七年八月四日,华瑶册封秦三为护国将军,加封侯爵,统辖沧州军营;许敬安为骠骑将军,加封伯爵,协理镇国将军掌管凉州军营;祝怀宁为京城车骑将军,加封伯爵,同时追封已故的戚归禾为上军大将军,孔元青为南中大将军,其余武官功绩不如这几人,各自也得到了丰厚封赏。 华瑶废除了司礼监对奏章的批红权。由此,内阁成为最高级别辅政机构。内阁首辅金曼苓权势更 甚,杜兰泽更受华瑶器重,朝廷众臣私下议论,都说金曼苓位同宰相,杜兰泽位同副相。虽然金曼苓职权远不如唐宋时期的宰相,却也让众臣钦羡不已。 第257章 岂止以 “我在看你眼里的月光。”…… 转眼已是八月中旬,中秋节将近,朝臣又要迎来七天假期。 如今全国太平安定,北方各省粮仓丰足,全部做好了过冬准备。西南战事结束了,东南海寇不再侵扰海港城镇,国库充盈,粮价平稳,京城节日气氛比往年更浓厚。 华瑶的心情也很不错。她正坐在文渊阁里,与金曼苓、赵文焕、沈希仪、杜兰泽一同商量新式学堂章程。 议事完毕,赵文焕、沈希仪、金曼苓告退了,杜兰泽仍然坐在座位上。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天光明亮,华瑶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平安符,约有半个巴掌大小,光滑布面上刺绣着八瓣莲花。 华瑶把平安符递给杜兰泽:“我从宝山寺求来了平安符,请师太开过光了,送给你。宝山寺香火鼎盛,人人都说这里的平安符是很灵验的。” 杜兰泽微微一笑:“承蒙陛下厚爱,我此生报答不尽。” 她抬起指尖,轻抚一瓣莲花纹。 “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一些?”华瑶握住杜兰泽的手腕,“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杜兰泽抓紧平安符,脸上神色不变:“天气转凉,我向来畏寒怕冷,近日胃口也不太好,瘦了几斤,尚无大碍,有劳陛下牵挂。”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杜兰泽点了一下头:“您与我既是君臣,更是至交知己,我怎敢欺瞒您?您若是相信我,就请不要再担心了。” 华瑶仔细观察杜兰泽的神色,轻轻按住了她的脉搏。 华瑶曾经学过诊脉技巧,略懂医术。杜兰泽的脉象还算平稳,华瑶也查不出什么大问题。 平安符仍在杜兰泽手心里。她反复把玩了一会儿,又把平安符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她的腰带是一条绯红锦缎,与平安符上莲花图案相衬。 华瑶思索片刻,开口道:“对了,我正想告诉你,我打算命令大理寺重审旧案,还你们琅琊王氏一个清白。你父母蒙受多年冤屈,朝廷亏待了他们,我可以为他们翻案了。” 杜兰泽抬起头来:“陛下……” 华瑶伸手去试了一下杜兰泽怀里的暖炉,炉火正旺,杜兰泽并未受凉。华瑶松了一口气:“怎么了?” 紫金铜炉里炭火微红,铜炉底部已有一层灰白浮尘。淡淡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漂浮不定。人这一生,也像是一块木炭,燃烧过,闪亮过,就要化作烟灰了。杜兰泽正想得出神,华瑶又喊了她一声:“你怎么了?” 杜兰泽回过神来:“您还没有正式废除贱籍,朝廷也在改革官制,现在并不是重审旧案的最好时机。” 华瑶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杜兰泽轻声说:“天成四年之后。” 华瑶把瓷杯推到了她面前:“你深明大义,把国事放在第一位,你的苦衷我都明白,可你还要再等上四年……” 杜兰泽从华瑶手里接过瓷杯。茶水温热,她抿了一口,尝到了枸杞、红枣、人参、当归的味道。她明白华瑶特意为她准备了药茶,此茶功效显著,可以温补气血,调养元神。 杜兰泽低下头,含笑道:“陛下有耐心,我也有耐心。四年光阴,并不算长,等到时机成熟了,您再替我翻案,才不会留下话柄,爹娘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华瑶仔细斟酌,认可道:“确实,四年后,我根基稳固,朝臣也不敢反对翻案。” 杜兰泽说服了华瑶,又与华瑶谈论起明年的殿试。明年是华瑶正式登基的第一年,也即“天成元年”,华瑶想从全国选拔人才,填补各州各府职位空缺。 凉州、秦州、永州、康州、沧州以及东南四省遭受了连年战乱,近来战乱平息,朝廷更加关注这些地方的吏治民情。 半个时辰之后,华瑶和杜兰泽拟定了明年的殿试题目。 想到自己将在明年钦点状元、榜眼和探花,华瑶心里十分期待。她盼着朝廷招纳一些才高八斗的大学士,更盼着全国一年比一年更兴旺发达。 * 昭宁二十七年八月十四日,正是中秋节前一天,外朝休沐,内廷还在准备明日的中秋宴。今年中秋宴排场不大,相较于往年,宴会开支减少了一半以上。 昭宁帝喜爱美色,享尽富贵豪奢。他在位时,三宫六院美人如云。每年中秋宴上,各个妃嫔都要多添几件衣裳首饰,光是这一项就要花去不少钱。 华瑶当然知道她爹挥霍无度。还好,她和她爹不一样,她从未动过花天酒地的心思。自古以来,还有哪个君主比她更懂得修身养性呢?她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夜色深沉,湖畔凉风吹来,衣袖漂浮,谢云潇接住了华瑶的衣带:“卿卿?” 华瑶和谢云潇刚吃过晚饭,他们正在御花园散步。御花园占地广阔,浩渺湖水一望无际,周围没有一丝人声,仅有他们两个人。 谢云潇停下脚步,抬头眺望天上月亮。中秋佳节,合家团圆,他紧握着华瑶的手腕,又想起自己远在凉州和永州的亲人。他的祖父谢永玄年事已高,本月上旬,谢永玄递上一封奏章,请求告老还乡。华瑶挽留了几次,谢永玄去意已决,华瑶终归同意了。 谢永玄是三朝元老,内阁重臣,历经多年残酷党争,最终全身而退。他回到永州老家,与京城相距百里,却还挂念着谢云潇。前日,他托人给谢云潇寄来一封信,写明了他在家乡安享晚年,清静度日,感受到天伦之乐。 “你在想谁?”华瑶忽然问道,“你把我的手抓得好紧。” 谢云潇对上华瑶的目光,她眨了一下眼睛,他竟然举高了她的手腕,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温热气息贴近肌肤,酥酥痒痒的,她笑了笑,拉着他向前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云潇跟上华瑶的脚步:“去哪里?” 华瑶立即松开了他的手:“你到了就知道了。” 她轻笑一声:“有本事你就抓住我。” 她动用轻功,飞快掠过湖面,涉水而行。她记起了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在御花园乱跑,越跑越快,越跳越高。她继续往前跑,流风吹起她的黑缎绣金龙纹衣袍,她闯进一座树林之中。此处有一条曲折小路,连通着疏密相间的石峰,穿过一个石峰洞口,竟是一片露天空地,四周峰峦环合围拢,石壁上悬挂着大大小小 数十条瀑布,水流冲射,浪花飞溅,激起一层茫茫水雾,直涌向潭水深处。 潭心立着一块巨石,约有三丈见方,石头上铺着一层沃土,种满了柔软缠绵的碧草藤萝,像是丝网一般密集,芬芳扑鼻。 华瑶登上石峰,纵身一跳,稳稳落到巨石上,忽然闻到了一种幽淡清香,她察觉到谢云潇的声息。她玩闹似的,手往背后一伸,攥紧了谢云潇的一小块衣袖。 谢云潇顺势把她一抱入怀:“抓到了,卿卿。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她纠正道,“是我先抓住了你。” 谢云潇低头在她耳边说:“我认输。” 他的嘴唇似乎碰到了她的耳尖,只是一瞬而已。她转身面朝着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你在做什么?” 巨石周围水浪激荡,谢云潇只看着她,却说:“在赏月。” 华瑶质疑道:“那你为什么盯着我呢?” 谢云潇竟然回答:“我在看你眼里的月光。” 水声乱响,水雾迷蒙,此时情景如同仙境一般,华瑶心头一热,双手搭住谢云潇的肩膀,使劲用力往后一推,他毫不反抗,任由她把他扑倒了。 他抱着她躺进草丛里,碧草细长柔韧,茂密绵软,草叶轻轻戳到她的脸颊,她立即把头埋进他怀里:“有点痒。” 谢云潇把草叶一根一根拨开,指尖有意无意之间,碰到她的肌肤,尤其是她的耳朵。她轻声道:“耳朵更痒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扯断你的衣带。” 谢云潇手指一顿,华瑶抬头看他:“我瞎说的。” 谢云潇直视她的双眼:“我当真了。” “真的吗,”华瑶在他耳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华瑶左手往下摸,摸到了他的衣带,似是威胁,似是玩闹,那衣带已在她手中绷得笔直。 她亲了一下他的耳尖:“你不怕被人看见吗?” 谢云潇声调低沉:“会有人路过吗?” 四周石峰环绕,瀑布滔滔不断,溅起几尺高的水浪,水烟随风飘荡过来,轻纱般稀薄透明,笼罩着藤萝碧草。当空一轮明月光辉皎洁,倒映在华瑶眼里,更有细碎流光。 华瑶坐起身来:“这里是我小时候发现的一块风水宝地。” 谢云潇依旧躺在草地上,他顺手拔出一根碧草:“这也是你亲自种的?” “嗯嗯,”华瑶点头,“其实我胆子很大,小时候还有点贪玩,宫里的嬷嬷说我顽皮,还说我言行举止粗鲁莽撞。” 谢云潇把碧草根茎重新埋入泥土之中。他不看华瑶,只看着碧绿草叶:“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年仅十五岁,既有趣,又有灵气,我同你说话,总是忍不住想多听你说几句。” 华瑶倾身靠近他,在他唇角上亲了一口。他抬手沿着她后背一路摸到她的后颈,从轻吻到深吻,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寒潭上秋夜凉风一吹,热血澎湃,竟比盛夏时节更加燥热。 谢云潇把华瑶的右手按到了他的腰间,指引华瑶扯开了他的衣带,触及他精壮滑韧的肌理,华瑶突然回过神来。她往后退了半尺距离。 她衣衫整齐,坐姿端正:“我们毕竟是在御花园里,我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谢云潇缓缓坐了起来。他衣领大敞,心神激荡,呼吸尚未平复,只能说:“你真是进退有度,卿卿。” 天宇开霁 第288节 第258章 仁德举贤良 人人都知道他是贤良之士…… “那当然了,”华瑶还很骄傲,“我的定力是很强的。” 月光在潭水上洒落,清澈明莹,谢云潇坐到巨石边沿,俯身把右手探入冷水之中。华瑶凑近他:“水里有金鱼,我给你抓一条。” 谢云潇猜到了她小时候是真顽皮,堂堂一个公主,经常跑来御花园下水抓鱼。他有些想笑,推拒道:“多谢你的好意,不必了,你想把金鱼带回宫吗?” 华瑶坦白道:“我抓到了金鱼,稍微玩一下,就会把它放回去。” 谢云潇把手从水里收回来:“放它一条生路,不愧是仁心侠骨。” 华瑶又躺了下来。她枕着他的双腿,盯着他的双眼:“你在恭维我吗?” 谢云潇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烟水茫茫明月夜,她忘记了许多烦恼,真像小时候一样开开心心玩耍。月光之下,滚滚水流翻出银波雪浪,山峦仿佛化作了琼楼玉宇,金宫银殿,谢云潇忽然开口:“是在讲实话。” 这一回,华瑶没有自夸自赞。她只说了一个字:“嗯。” 谢云潇把她抱了起来,她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搭住他的肩膀。她与他对视,他轻声念道:“卿卿。”不等她回应,他又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小声问:“为什么又叫我?” 谢云潇贴在她颈窝处:“想亲你。” 华瑶真没料到,谢云潇竟然会说这种话,她心跳猛然加快,情绪反倒更冷静了。她改口道:“我们还是说些正事吧,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谢云潇不假思索:“我与你相识已有五年。” “我想说的是,”华瑶解释道,“明天早晨,包括你我在内的皇族都要去皇陵祭祀,顾川柏也要跟随我们一同前往皇陵。这半年来,他一直住在顾家大宅里,从未当众露面……” 谢云潇重新坐直了,华瑶继续说:“你能不能帮忙照看他?姐姐走了,顾川柏毕竟还是我们的姐夫。” 今年初冬,方谨去世之前,把她的遗产全部留给华瑶,解决了华瑶燃眉之急。皇族亲情与常人不同,爱恨交加,错综复杂,谢云潇大概可以理解一二。纵然方谨追杀过华瑶数次,华瑶对方谨的怀念远大于怨恨。 谢云潇答应道:“请放心,我会多留意他的动向。” 华瑶捧住他的手:“你做什么我都放心。” 华瑶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又向谢云潇透露了一件皇族秘闻。 回想当年,顾川柏还不是方谨的驸马,他以贡士身份高中状元,其实也是遇到了好时机。那是昭宁十七年,民间盛行一种传言说,京城会试的试题早已泄漏了,吴州、琅琊、秦州、虞州等地的贡士全部看过了试题。这些贡士无法自证清白,或多或少受到“吴州科场舞弊案”影响,闹得不可开交。大理寺和刑部查不出前因后果,江南民怨沸腾,昭宁帝放弃了江南贡士,挑选了绍州出身的顾川柏高中状元。 顾川柏精通诗词,声名远扬,人人都知道他是贤良之士。他一举夺魁,原本应该是一桩美谈,然而江南考生还是不服气,更不认同顾川柏的贤良之名。顾川柏身为世家子弟,竟然夺得了状元之位,皇帝是不是偏袒世家公子,士族门阀会不会卷土重来? 后来顾川柏做了驸马,远离朝政,也算是平息民怨了。 谢云潇从前曾经听过 关于顾川柏的风言风语,但他并不了解这一段往事。他沉默不语,片刻后,才说:“当年若是没有吴州科场舞弊案,皇帝应该不会钦点顾川柏做状元。” 华瑶叹了一口气:“哎,确实。不过话说回来,顾川柏还是很有才学的,他在绍州名声很好,绍州读书人都说他才高八斗。” 谢云潇又问:“顾川柏对你是否还有敌意?” “这个我也不知道,”华瑶语气淡然,“无论他有没有敌意,顾家对我是忠心耿耿,他不能与顾家断绝关系,只能顺应时局。” * 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华瑶已从皇城出发,赶往京城郊外凤山皇陵。华瑶向来不喜欢铺张浪费,不过今天她要去皇陵祭祀,车马仪仗必不可少。她撩起车帘,向外一看,旌旗飘动,宫扇高悬,明黄伞盖光彩耀眼。 她心里暗想,天呐,好大的阵势。 她向侧边一躺,枕到谢云潇的腿上,睡了一个回笼觉。谢云潇一直搂着她的肩膀,还会调整坐姿照顾她的睡姿,她睡得很安稳,还做了一场美梦。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队伍抵达了凤山皇陵。 华瑶从马车上走下来,众多侍从跪地行礼:“卑职恭迎陛下圣驾,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沉声道:“免礼,请起。” 众人道:“谢陛下恩典。”随后全部站了起来。 华瑶向旁边瞟了一眼,瞥见了若缘、琼英、顾川柏。现存的皇族仅有这么几人了,依照皇族祭祀礼仪,华瑶亲自祭祀之时,皇族位列华瑶身后,众臣跪在祭坛之下,万一顾川柏想要闹事,谢云潇可以及时制止他。 祭祀时辰已到,鼓乐声起,华瑶缓步走上玉石雕成的台阶,前方不远处是一座巍峨壮丽的圆形祭坛,位于皇陵正中央,祭坛上摆满了鲜花瓜果,散发着阵阵芳香气息。 华瑶点燃了三炷香,亲自念诵祭词。今日她率领众人祭告皇陵列祖列宗,言行举止不得不慎重。她略微抬头,看向东南侧,方谨的陵墓正是位于东南方向。 方谨的陵墓,华瑶心里闪过这五个字,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与此同时,谢云潇、顾川柏、若缘、琼英都站在华瑶背后,他们与华瑶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三十丈。 琼英今天早晨没睡醒,现在还有点困乏,又因为她背对着众臣,众臣看不见她的神色,她索性闭目养神,打起了瞌睡。若缘看了一眼琼英,自己也走神了,她与琼英的相同之处在于,她对高阳家的列祖列宗也没有太多敬意。 祭坛上微风吹拂,谢云潇的嗅觉远超常人,他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他立即看向顾川柏,只见顾川柏唇角泛出了一丝血水。 谢云潇当机立断:“你中毒了,我去喊太医。” 祭坛之下,鼓乐齐鸣,祭祀典礼声势浩大,顾川柏几乎听不见谢云潇的声音。他呢喃道:“我自己服毒了。” 谢云潇转身就要离开:“你何必如此。” 谢云潇只想尽快宣召太医,顾川柏一把拦住了谢云潇。众臣仍然跪在地上,无人知道谢云潇与顾川柏的争端,顾川柏声线颤抖:“我也……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我忘不了,半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日日夜夜,永无解脱……” 顾川柏死死盯着谢云潇:“你不会明白……你的妻子还在世,你和她情深意切,你岂会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想到方谨就痛不欲生!成王败寇,你和华瑶是王,我和方谨是寇!我至今还不知道方谨究竟是被羯人杀了,还是被你们害死了?两军交战之时,你们是何居心?!” 谢云潇怒火中烧:“战场上兵将九死一生,你对此一无所知,别再大放厥词。” “我就问你一句!”顾川柏紧抓着谢云潇的衣袖,“究竟是羯人毒死了方谨,还是华瑶谋害了方谨?” 谢云潇毫无犹豫:“是羯人。” 顾川柏浑身肌肉紧绷,痛苦难忍,双耳都出现了轻微耳鸣。他仍未放开谢云潇的衣袖:“你对天立誓,若有半句虚言,你不得好死……” 这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打断道:“你嘴里血流不止,毒性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你应该坐到地上,镇定心神,以防毒性蔓延全身,” 谢云潇身影一闪,只因他轻功太过高深,无人看清他去往何方,顾川柏却知道他是去找太医了。他宁愿中断祭祀典礼,也要救人一命。 顾川柏反倒觉得讽刺,换做是顾川柏看见谢云潇毒性发作,顾川柏不一定会施以援手。他依旧憎恨华瑶,憎恨谢云潇,更憎恨方谨不辞而别。 过去这半年来,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半年,他饱受回忆煎熬,半疯半癫,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一会儿是揭下皇榜的状元,一会儿是怀抱公主的驸马,过往人生还不到三十年,他已经精疲力竭。 但他又不愿承认自己意志消沉,他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在家里扮演一个正常人,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早已病入膏肓。他的姻缘、仕途、才学、名望化为乌有,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虚弱,这一副血肉之躯,他也不想再要了。 疼痛深入骨髓,他自言自语:“你当时也有这么疼吗?” 若缘扯了扯琼英的衣袍,小声说:“姐夫疯了。” 琼英也发现了顾川柏身中剧毒,但她不愿牵扯是非。她试探道:“姐夫?” 远在三十丈之外,华瑶隐约听见了响动。她闻到风中参杂的血腥味,心中大惊,她猜到了顾川柏会大闹一场,但她没料到他竟然会服毒自尽。她根本不相信他会选择自尽。他在公主府上备受折磨时,偶尔会说他想重回顾家,如今他心愿已了,为什么还要自寻短见? 华瑶立即停止念诵祭词。她走下祭坛,传令礼官代为念诵,这在祭祀典礼上也不罕见。 此时顾川柏身形摇摇欲坠,镇抚司几名侍从察觉不对,把顾川柏扶了下来。顾川柏尚未站稳,竟是一头撞向石柱,镇抚司侍从再次拦住顾川柏。 顾川柏使尽全力,转向东南陵墓,放声大喊:“高阳方谨……高阳方谨!!” 他口吐鲜血,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魂断气绝了。 第259章 做牛马苍生 天成元年 顾川柏身体倾倒,仰卧在台阶之上,群臣哗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顾川柏叫了几声“高阳方谨”,那声音从远处传来,悲怆沉痛,透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响彻天地之间。 众人正在窃窃私语,谢云潇领着太医赶到了。 这两位太医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医,年过六十,还有一副强壮身体。他们二人不仅医术高强,还修炼过上乘武功,真如世外高人一般,飞身而来,迅速落到了地上。 顾川柏的侍卫大叫道:“请太医快来救命!!” 白玉台阶上鲜血淋漓,全是从顾川柏口中流出的鲜血,殷红刺目。两位太医跪了下来,稍作诊断,就说:“殿下悲痛过度,当众昏厥了。” 谢云潇能听见十丈之内一切声息。他可以断定顾川柏去世了,太医明知顾川柏已不在人世,却只说顾川柏昏过去了,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皇族的体面吗? 内阁次辅赵文焕匆忙登上祭坛台阶。他只是个文臣,腿脚不及武官轻便灵活,但他脚步飞快。他撩起绯红官袍,跪在顾川柏身旁,断言道:“殿下对庄敬公主情深意重,今日殿下触景伤情,怕是伤到了心肺,殿下的病情万万拖延不起,还请太医院立即把殿下送回京城救治。” “庄敬”是太皇太后亲封的方谨谥号。赵文焕的动作虽然慌乱,礼节还是一丝不漏的。 两位太医听见赵文焕的一番叙述,不禁也对赵文焕升起敬佩之意。 赵文焕为什么能坐稳内阁次辅的位置?这就是他的本事。他反应敏捷,临危不乱,处处为皇帝着想,时时为皇帝分忧。他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就把顾川柏服毒自尽的惨状轻轻揭过了。 顾川柏既是方谨的驸马,也是绍州顾家的长公子。自从方谨去世之后,顾家对华瑶投诚了。除了顾川柏之外,顾家上下几百人,不论在朝在野,都对华瑶忠心耿耿。 顾川柏不愿出席皇族典礼,他家里的长辈却盼望他出门交际,只要他在皇族典礼上露面了,京城权贵就会知道,皇帝对顾家的恩宠一如既往,顾家还是大梁朝数一数二的世家,以此保全整个家族的体面。 可惜顾川柏自己想不开,落到这般地步,太医也救不了他。那两位太医悄悄叹息一声,又用银针扎入顾川柏的几处穴位,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红润色泽,竟像是一个活人。随后,太医合力搬动顾川柏,把他送入一辆马车。 从始至终,华瑶都没有出声打断太医,太医就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们在宫里当差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自然懂得如何应对。 太医与顾川柏一同离开了。 天高云淡,苍茫大地上旌旗飞扬,旗面拍动旗杆,撞出“刷刷”的声响,华瑶恍然回过神来。她正站在权力的高峰上,她身边还有很多聪明人,凡事不需要她费心,无数人会为她出谋划策,处理善后事宜。 华瑶冷静下来。她继续主持祭祀典礼,众臣又跪在了祭坛之下。 半个时辰之后,祭祀典礼结束,华瑶率领众人返 回京城。 当天傍晚,顾家的家主赶来皇城,把顾川柏留存的一封遗书献给了华瑶。华瑶看完遗书,亲自去了一趟宗庙,此处有一间宫室,修建得富丽堂皇,供奉着方谨的牌位。 案台上灯烛闪动,香烟缭绕,华瑶跪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双白玉雕成的占卜工具,形状像是两只竹笋,名叫“杯筊”,分为正反两面。 华瑶在心里默默问了一句:“姐姐,顾川柏在凤山皇陵服毒自尽了,我看过了他的遗书,他想与你合葬。姐姐,你同意吗?” 华瑶把杯筊抛向空中,片刻之后,两个杯筊落到地上,全是反面。 华瑶又连续投掷了两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两个反面,这意味着方谨断然拒绝了顾川柏。 华瑶忍不住又问:“姐姐恨我吗?” 她再次抛出杯筊,“啪”的一声脆响,玉石撞击金砖,她看见了答案,不恨,竟然是不恨。 她一向不信鬼神,此前她从未做过“掷杯筊”这种事,今日不过是心血来潮。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解释这种巧合。她放下杯筊,缓步走出了宗庙正门。 方谨的墓室位于凤山皇陵,建造得十分精妙,暗设了重重机关。墓室正中央是方谨的棺材。她本人躺在水晶棺里,这水晶馆的外层嵌套着三座棺椁,里层是紫檀木,外层是精炼钢铁,檀木与精铁之间灌入水银密封,剧毒无比。 这样复杂的一间墓室,一旦关闭,就不可能再打开了,顾川柏注定不能与方谨合葬。 天宇开霁 第289节 七天后,顾川柏的死讯传遍了京城,太医说他的死因是心病。依照大梁律法,他的棺材也葬入了凤山皇陵,不过与方谨的墓室相隔甚远。 顾川柏下葬后不久,坊间流传出不少风言风语,都与顾川柏有关。三四个月之后,京城官民渐渐淡忘了顾川柏,全城上下,几乎无人再议论他了。偶尔有几人记起他的声名,不禁感叹道,昔日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来日也只是一具白骨、一杯黄土。 * 秋去冬至,京城下了一场小雪。 年关将近,朝廷各部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更改年号的各项事宜。 大年初一当天早晨,积雪融化,晴空万里,大梁国正式改年号为“天成”,至此,华瑶就是一国之主天成帝。 两年前,华瑶在秦州设立了铸币厂。秦州汇聚了许多能人异士,技艺超凡的工匠也不在少数,经过两年的改良、打磨,秦州生产出来的钱币流通价值极高,制造工艺极难,包括铜币和银币在内,民间匠人几乎不可能仿制成功。 这种钱币,名叫“天成通宝”,在天成元年正月十号,由京城官府正式发行,短短一个月之后,成效显著。“天成通宝”在市面上流通广泛,京城的钱货买卖更频繁了。百姓上缴了私铸的钱币,按照官府设定的比例,兑换“天成通宝”,户部和盐铁局又把民间私铸的金、银、铜币运到秦州铸成新币,这一来一往之间,秦州和京城的商业更是兴旺发达。 天成元年春天,华瑶一心扑在钱法和税制上。由于“天成通宝”试行效果很不错,她又在永州、虞州、京城三个地方开设了新的铸币厂。同时,永州造纸厂也传来好消息,经过永州工匠不断改良,造纸厂能生产出一种轻薄草纸,虽不及宣纸平滑光洁,却胜在价格低廉、原料简单,平民百姓也能买得起。 开春以来,大梁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 今年的“耕藉礼”也与往年不同。所谓“耕藉礼”,是每年春耕之前,皇帝本人亲自在京城一块农田里演习耕种,为期一天,显示皇帝对农业的看重。这个规矩从西周流传下来,已有上千年之久。 自从昭宁帝病重之后,大梁国的耕藉礼就暂停了,今年华瑶又要去耕田了,官府允许百姓在远处观礼。 行礼当天,华瑶起了一个大早。天还没亮,她已经下地干活了。 这一块田地约有一亩大小,名叫“圣田”,是华瑶的老祖宗亲自开辟的。老祖宗还留下了一句话,大梁国历任皇帝,除了重病卧床的病秧子,其余人等,必须在田地里老老实实耕种,不得偷懒。 偌大一亩田里,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众多官员都站在田埂上,观望华瑶和谢云潇勤勤恳恳做农活。 华瑶推动铁犁,把田地里的泥土全部翻了一遍。她力气大,干活也快,还有闲心和谢云潇说话:“好多人在看我们。” 谢云潇抬头望去,这一亩田的四面八方,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更远处的街道上,又聚集了不少平民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人潮涌动。 镇抚司和拱卫司一同维持秩序,人群也并不喧闹,谢云潇轻声问:“耕藉礼什么时候结束?” 华瑶挥动锄头:“等我忙完以后。”又小声说:“你看天色,还早着呢。” 谢云潇又问:“你累不累?也许可以把农活全交给我。” 华瑶看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盯着我们,我一点懒都不敢偷。” 谢云潇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拎着一只竹筐,在田地里挑拣杂草。他想到了自己和华瑶在永州逃难时,也曾在山上挖过野菜,从荒废的农田里捡来萝卜和生姜,熬成鱼汤,一人一口喝完了。 翻过了田地泥土,除去了杂草害虫,华瑶开始播种了。她把小麦的种子一排一排种下去,谢云潇提着一桶水,不紧不慢追随她,她随手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浇到田地上,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耕种完毕了。 晌午已过,华瑶扶着锄头,长舒一口气。她站在田野之间,精神恍惚了一瞬。她并不觉得疲惫,她平日里吃得好,穿得好,又经常练武健身,体力远比佃农强得多。若要让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耕种,她也是无法忍受的。那佃农的生活究竟有多苦,可想而知。 “耕藉礼”大功告成,众多官员赶来恭贺华瑶,华瑶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到了工部尚书邹宗敏的身上。 邹宗敏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道:“恭贺陛下,耕藉礼成,农神必会保佑大梁国五谷丰登……” 华瑶只问了一句:“沧州和永州的城镇重建得怎么样了?” 邹宗敏躬身弯腰:“托陛下的鸿福,沧州和永州……都建好了,百姓安居乐业,今年春天也能有个好收成。” 第260章 此间龙象(大结局) 人间…… 华瑶问过了沧州和永州的情况,就不再与邹宗敏谈话了。 邹宗敏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耕藉礼”结束后的第七天,华瑶下旨,命令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重审江南贪污案。 此案经由三法司调查一个多月,认定邹宗敏犯下了贪污叛国的大罪。证据确凿,邹宗敏无法抵赖,华瑶革除了邹宗敏的官职,把他打入大牢。他深感绝望。他任职的这些年来,贪污了数十万两白银,勾结江南商人贩运毒药、倒卖官船、拐卖人口、哄抬官盐价格,每一项罪名都是死罪,数罪并罚,他逃不过“满门抄斩”的命运。 邹宗敏在大牢里蹲了三天。正当他万念俱灰之时,华瑶派人传话,告诉他,只要他坦白交代自己的同党,把他犯过的罪行一件一件说清楚,华瑶就能赦免他家人,甚至是他本人的死罪。 邹宗敏把他生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说了出来,朝廷通过他获取了一份完整名单,同时查封了相关库房,收缴赃款超过了一百万两,都是市面上许久不流通的金银元宝。 大理寺迟迟没有宣判邹忠敏的罪行,只把他关在监狱里。他费尽心思,从大理寺官员的口中打听了几次,这才察觉出来,华瑶也知道内阁重臣杨芳树在吴州贪污受贿,却把杨芳树放过了。 华瑶才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她并不打算彻查群臣。杨芳树对她一向是鼎力支持,她对杨芳树也格外宽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追随她的臣民得不到利益,久而久之,就没有人愿意真心归顺她。杨芳树贪污受贿,是在投靠她之前,而且杨芳树本人并非贪得无厌的巨贪,他的家产总计不超过一万两,华瑶也就不追究了。 然而,邹宗敏投靠华瑶之后,又从沧州、永州的重建款项之中小贪了一笔,触犯了华瑶的忌讳。 邹宗敏越想越觉得惶恐。他在牢狱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他平时的吃穿用度一贯奢侈,本身也受不住牢狱之苦。没过几天,他感染了风寒,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大夫还没来得及救治他,他便在大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邹宗敏死后,朝廷清查了几个罪臣,又空出了几个官职,华瑶提拔了不少贤臣,不过朝廷还是缺人,迫切需要更多的人才。 天成元年四月二十四日,华瑶在皇城太和殿举行殿试,试题是华瑶亲自拟定,都察院御史为监试官,礼部尚书为提调官,杜兰泽、杨芳树等八位内阁大学士为读卷官。 当日下午,所有考生交过了试卷,又一个接一个回答殿试策问,华瑶从下午问到了晚上,直到掌灯时分,策问也结束了。众多考生跪在地上,拜谢皇恩浩荡。 华瑶沉声道:“你们要做大梁国的忠义之臣,同心协力,求真务实,保全大梁国江山社稷。你们务必牢记,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 根基稳固,树木就能枝繁叶茂。” 众人齐声回答:“谨遵陛下口谕!” 昭宁帝驾崩之前,数年不曾上朝,殿试也暂停了数年。 今年是天成元年,参加殿试的人数比往年多得多,考生共有上千人,分为十个批次,殿试也举行了整整十天。 天成元年五月十九日,朝廷放榜,录取进士三百一十二人,人数之多,创下历届之最。 与此同时,京城官府开办了几座“新式学堂”,就连京营内部也设立了一所学堂。 “京营”是京城七大营的统称,与京城御林军全然不同。御林军兵力强盛,军纪严明,然而京营之内,却有许多不通武艺的勋贵子弟。他们的祖辈曾经为大梁国立下汗马功劳,到了他们这一代,京营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京营了,正因为京营是个烂摊子,一般都由皇后负责管理。 谢云潇每隔几天会去一次京营学堂,为学生授课。他教授的课业名叫“修身”,主要内容包括正心诚意、爱国忠君、自重言行,以及与练武相关的呼吸吐纳的诀窍,不会武功的学生也能从中受益。 京营里的少男少女似乎都很喜欢“修身”这门课。每当谢云潇前来授课,没有一个学生迟到、早退或是告假,不少学生甚至疯狂背诵教材上的课文,显现出十分热烈的求学之心。 转眼之间,春去秋来。 天成元年,中秋时节,京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朝廷今年选用的进士全部上任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有不俗表现。 圣贤书上教导皇帝应当“远小人,亲贤臣”,现如今,华瑶身边确实是贤臣如云,大梁政局也在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杜兰泽看不见的地方。 入秋以来,杜兰泽已经告假七天了。 杜兰泽好像终于卸下了肩上重担。今年她是京城殿试的读卷官,她向华瑶举荐了二十多个进士,她确信这些人可以辅佐华瑶完成大业。 从去年开始,杜兰泽把自己的毕生所学传给了户部侍郎孟竹舟。今年开春以来,华瑶对孟竹舟越来越器重,孟竹舟的政绩越来越显著,杜兰泽由衷为她们感到高兴。 秋意正浓,风雨渐起,杜兰泽坐在床上,她的目光透过琉璃窗,看向了天上涌聚的乌云。她的视线不太清晰,窗扇上人影幢幢,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喃喃道:“是谁呢?” 她低头咳出一口血,落到雪白丝帕上,红得吓人。 汤沃雪扑到了床边:“杜小姐,杜小姐?你快把这一碗药喝下去吧。” 汤沃雪把瓷碗端到了杜兰泽的嘴边。她一勺一勺给杜兰泽喂药,杜兰泽倒也配合。可是这一碗药才刚喝完,杜兰泽又把药汁吐出来了。 窗外闪过一道亮光,打了一个响雷,汤沃雪不小心把瓷碗摔到了地上。汤沃雪跪倒在地,一点一点收拾碎片。 杜兰泽小声道:“我不想再麻烦你了,我的病,是陈年旧疾,我自己知道,治不好的。我的寿命只剩不到一个月了,你不用陪在我身边了,多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感激不尽……” “你这是哪里的话?”汤沃雪抬头看着她,满眼泪光,“我能治好……能把你治好。” 卧房正门突然打开了,又关上了,竟然没有一丝冷风吹进来,只有一条人影跳到了床边,杜兰泽睁大双眼,恰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轻轻捧起杜兰泽的右手:“兰泽,我来看你了。” 杜兰泽猜到了华瑶听见了自己和汤沃雪的对话,可是华瑶一个字没提,杜兰泽也沉默不语。她们二人都是聪明人,彼此的心思,尽在不言中。 从这天起,华瑶百忙之中也要抽出空,日日都来探望杜兰泽。有时候,她不会走入室内,只是在门外站上一小会儿,听见杜兰泽说话的声音,她就放下心来,悄悄离去了。 天成元年九月十九号,深秋,小雨,天气寒冷,雨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华瑶才刚下朝不久,纪长蘅匆匆忙忙传来了急信。华瑶收到消息,立即动身赶往杜兰泽的住所。她一路风尘仆仆,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飞奔到了杜兰泽的房门之外。 汤沃雪带着哭腔说:“陛下!她在等您,她等了您一早上了!” 华瑶抬起手来,手有些颤抖,迟疑了几个瞬息,她才把房门打开。她竟然看见杜兰泽披着一件棉衣,坐在窗边,她以为杜兰泽快要好起来了。 杜兰泽却说:“方才我浑身剧痛,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我乞求汤沃雪替我解痛,她封住了我的穴位,我……我现在不觉得痛了……” “兰泽!”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暂时不要说话了……” 杜兰泽咳嗽两声,才开口道:“我只求您一件事,请您务必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华瑶走到她身旁,跌坐在一把木椅上:“我对你是有求必应,你不要再说什么死不瞑目。” 华瑶还想说服她:“我看人很准,我说谁长寿,谁就能长命百岁,你还要再活九十年,一百年。” 杜兰泽轻轻地笑了笑。笑容渐渐消退,她眼里泪光闪烁:“我只求您,请您不要为我伤心。我的病症,是陈年旧疾……当初我在流放路上得了寒症,大夫断定我活不过三年……我忧伤过甚,思虑过度,深陷必死之局……后来我遇到了您,这才苟延残喘了几年……上天待我不薄……我无怨无悔……” 华瑶颤声道:“你不要再说了,你先回床上休养……” 杜兰泽依旧平静:“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华瑶明知她说的是实话,仍要欺骗自己:“来日方长……” 杜兰泽轻声叹息:“去年春天,周老前辈察觉我……时日不多了,我求她为我调配了一种药,可保我气色红润,脉象平稳……周老前辈医术高超,就连汤沃雪都察觉不出来……” “没关系的,”华瑶轻声安慰她,“只要你能活下来,我什么都不在意。” 杜兰泽连续咳嗽了几声,鲜血从她唇角涌出,染红了白色棉衣,她一个一个字地说:“您记不记得,我们初见时,岱州丰汤县,也是一个雨天……” 窗外风雨晦暗,天地之间唯有一片雨声,华瑶急忙道:“我记得,我都记得。” 杜兰泽再也支撑不住,她从椅子上滑下去,落入了华瑶怀里,她不想让自己的血弄脏华瑶的衣裙,但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更不能把血迹擦干净。 华瑶用自己的手帕擦拭杜兰泽的唇角,她的眼泪落在杜兰泽的脸上。杜兰泽喃喃道:“当年我得知了……强盗要洗劫丰汤县,我……我想救柳平春,他是我的师弟……我在路上做局,把你引到了丰汤县……” 华瑶的手指颤抖不停:“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是你设局把我引过去的……” 杜兰泽道:“你不怪我算计了你?” 华瑶道:“一点也不,我只恨自己没早点遇见你。” “我也想……早点遇见你,”杜兰泽气若游丝,“我、我看不到父母翻案了,求你……你代我看……” 华瑶无声地哭泣,眼泪如雨水般一滴一滴落下来,杜兰泽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说:“请把我火化,葬在……葬在京城寒山寺上,我就能望见,望见皇城……” “好,好,”华瑶断断续续回答,“我都答应你,你不要有任何遗憾。” 杜兰泽似乎很浅地笑了一下:“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我……确实没有遗憾了……从昭宁二十四年,到天成元年,算来不过四年有余,竟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昭宁二十四年,是华瑶与杜兰泽初见的那一年,华瑶仰头看向房梁,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在她怀中,杜兰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杜兰泽此生无憾了,可是华瑶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华瑶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紧接着又是一阵钝痛。 良久之后,华瑶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她看见桌上铺着一张纸,墨痕未干,那是杜兰泽今天早晨亲笔留下的字迹。 天宇开霁 第290节 其上清楚地写着:名利争,大业成,怀壮志,论平生。山河驰骋,天下纵横,两行清泪,一笑红尘。三千世界往来客,四方阴魄和阳魂,人间万古,慷慨犹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