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之罪》 第1章 [gl百合] 《欺君之罪作者:张佳音【完结】 文案: 平南侯府唯一的继承人许活,出生便背上了欺君之罪—— 她是一个以假乱真的女娘! “男”大当婚。 许活不喜欢女子,可为了隐瞒身份,为了侯府的延续,她必须要娶妻了…… ·············· ps:1.纯兴趣,只有两个女主百合向,大背景是<a href=https:///tuijian/guyantuijian.html target=_blank >古言世界观,主视角女主女扮男装,男性角色多,不喜勿入 2.不保证日更 内容标签: 女扮男装 轻松 日常 主角视角 许活(许荣安) 互动方静宁 一句话简介:始于欺骗,终于白首 立意:野心勃勃,生生不息 第1章 三月春衫薄,护城河两岸的柳树抽了青芽,渠水哗哗地流淌过京城的街巷,也流进高墙,为高门大户的庭院山池添景作色。 平南侯府坐落于皇城东南的亲仁坊,独占坊东北一隅,单花园便有一亩地,亭台楼阁曲水池塘无一不有。 从护城河引进来的活水穿过整个花园,又从花园角落那座与侯府画风迥异的粗朴院子前蜿蜒流过,再流出侯府。 院内,许活正在打拳,一身黑色利落练武服,头发紧紧束在头顶,额上系着一根红色抹额。 这是本朝武人常作的装扮。 平南侯府战场起家,许活继承衣钵,自小跟着老侯爷练习武艺。 十年如一日,冬夏不停歇。 许活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动作大开大合却不减拳脚速度,拳拳生风,步步扎实,挥拳声、脚步声和衣袂翻飞的猎风声,响彻整个小院。 这个院子里只有许活一个人,老侯爷在世时定的规矩,为防子孙数典忘本,每月需得斋戒五日,一切自力更生。 幼时老侯爷与许活一起,三年前老侯爷去世,便只剩下许活独自践行。 半个时辰后,拳打完,筋骨全松,脖颈上泛起薄汗,初春的寒风吹过来,凉意浸透全身。 许活走进东厢房,亲自拎水往浴桶里兑,水七分满后,她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便单手解下皮束袖,随手扔在方凳上,随后褪下衣衫。 身体不着一物,一条干净的月事带落进火盆里,火苗忽地窜起,包裹住布料。 平南侯府最大、最要命的秘密彻底暴露—— 煊赫无比的平南侯府唯一的继承人,是她,不是他! 许活是个以假乱真的女娘! 侯府祖籍在北地,哪怕是女子,骨架也较中原高大些,可即便多年锻炼,身型依然瘦削,不见硬朗。 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有英气,脸庞的线条却带着几分细腻,是偏精致的俊秀,并非十足的男相。 可这个秘密已经保守十七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知情者也常常恍惚以为她就是个郎君。 因为只要一双眼睛,便足以冲淡她身上所有的弱质之气——许活没有受过闺训的女娘该有的顺服眼神。 老侯爷以超过继承人的标准教导她,学识、武艺、心性…… 因为是女子,许活想要成为侯府真正的继承人,必须要付出比寻常勋贵子多千百倍的努力,也注定此生都不能志得意满、随性肆意,更是绝对不能露出真身。 这些年,整个侯府的资源都用来培养她一个人,接受了家族的馈赠,便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许活身上背负极多。 但她从来不觉得委屈,因为皮囊下是欲壑难填,野心勃勃。 许活要当世子,要继承侯府和爵位,要出将入相。 “当、当、当。” 屋外传来门环敲击的声音。 随后,小厮的禀报声响起:“郎君,朱郎君来了。” 水面上隐约映出许活的面容,眨眼间,眼神变化,如同收剑入鞘,野心藏于胸。 许活没有回复,抬腿跨进浴桶,动作间,腰腹、脊背、四肢上附着的薄肌透出明显的力量感。 院外,小厮恭敬地立在门侧等候。 一刻钟后,许活迅速洗完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抬脚前扫了一眼火盆,确认布料已成灰烬,证据完全湮灭,方才离去。 · 侯府人丁不厚,现在只有六个正经主子。 侯夫人老孟氏住在正院的寿安堂。 世子许伯山和夫人文氏住在宽阔的东院,两人育有一女,名为许婉然,已经出嫁五年; 许活是二老爷许仲山和夫人郑氏所出的“独子”,从小就没跟父母住在西院,七岁之前一直跟着老侯爷住在外院,七岁之后单开了个院子,叫芦园。 芦园内—— 来客是靖北侯的小孙子,朱振。 靖北侯府和平南侯府一样是勋贵武将出身,朱振自来熟也不懂看脸色,打从小时候第一次和许活见面,就自顾自地认为他们是能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一直到现在,连拜帖都不递,直接上门。 他浑身都是亮闪闪的金玉宝石,十个手指头也都戴满了戒指,要是有十一根手指头,十一根手指都得满满登登,活像一只打扮成孔雀的发面白馒头。 也像是一个行走的绸缎做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脑门儿上就写着俩字儿——“有钱”。 此时,这位钱袋子在跟奉茶伺候他的婢女调笑,“先前没见过你,跟小爷说说,叫什么名字?” 第2章 “婢子青菡~” “青菡?”朱振笑得轻佻,“人美,名字也好听,你是荣安搁在书房里红袖添香的新丫鬟?他还挺有雅趣儿。” 荣安是许活的字,老侯爷临终前为许活取的,提前叫了。 青菡禁不住他的调侃以及心生的窃喜,俏生生的脸上羞红一片。 许活到会客的堂外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浑说什么,书房是读书静心的清净地。” 青菡含羞带怯地看许活一眼,屈膝行礼,声音似是能掐出蜜水一般,“郎君~” 随着她的动作,袭来一阵浓郁的香气。 院子里久些的婢女都知道,许活从来只熏清淡的香,不喜欢浓郁的脂粉香。 许活冷脸道:“叫青鸢进来伺候。” 青菡的娇颜霎时有些白,不敢回嘴,低低应了一声,预备退出去。 朱振怜香惜玉,见不得小娘子委屈,叫住她,“你这么可人,哪有人舍得责怪你,来来来,小爷给你个见面礼。” 他说着,从小指上拔下个金戒指,递给她。 青菡眸光闪动,轻咬着下唇,可怜兮兮地看向许活,一副不敢收也不敢拒绝的模样。 许活不为所动,但也给朱振面子,淡淡道:“出去,这不用人伺候。” 青菡泫然欲泣地行礼,哀哀地扫了朱振一眼,袅袅地转身。 朱振直呼心疼,起身拦住,将金戒指硬塞到她的手里,“莫哭莫哭,拿着。” 许活视若无睹。 青菡攥着沉甸甸的金戒指,眼里的水雾霎时消失的干净,根本哭不出。 她怕露馅儿,赶紧小快步出去。 朱振只觉得她是伤心离去,控诉许活:“刚还说你有雅趣,其实你这人最没趣,我对着你总以为是在对着我祖父呢,这么俊俏的脸为什么要配你这种冷清的性格?” 只有他半点看不出旁人的心眼,许活神色冷淡,“一屋子姐姐妹妹不够,到我这儿来逞英雄?” 朱振对上她的眼睛,表情又是一滞,色厉内荏地强撑道理:“你没人性,小娘子有什么错?小娘子是用来疼的。” 他说话间,青鸢进来。 朱振的注意力立马转到她身上。 青鸢是打小伺候许活的大丫鬟,稳重,也熟悉朱振,任是他如何轻佻逗笑,她一言一行皆有礼有矩。 朱振也不在意青鸢的态度,用他的话说,他是“满腹惜花爱美之心,并无猥琐淫邪之意”。 确实如此,偶尔他言行过了,许活便提醒一二,不太计较他的作风。 朱振散财童子一样,又给青鸢塞了一枚更贵重的宝石戒指,盯着她啧啧感叹:“怎么你身边自小伺候的婢女气度这么好?” 青鸢神态恭谨,面上毫无骄色。 许活浅浅饮了一口茶,道:“你去看世家的婢女,比寻常官家小姐都要有教养。” 朱振满脸不以为意,“小家族还比不得你我家,正经大世家又不会邀请我去做客,我怎么见得到?我只见过你家的。” 本朝除皇亲以外的爵位皆由开国皇帝亲封,多是武将,也就是勋贵,像平南侯府和靖北侯府已是极为煊赫,上面还有忠国公府和安国公府。 当年也有世家有功之臣封爵,不过文人清流,并不与勋贵为伍。 比如当今陛下的母族,便是诗书传家,太祖论功行赏时封为侯爵,陛下登基后又为他生母那一房单独封了侯。 一门双侯,世所罕见。 比如太子的母族金陵陆氏,太祖封理国公,权势滔天,钟鸣鼎食。 有底蕴的大世家历经几朝,瞧不上泥腿子武将出身的勋贵,长辈们在朝堂上共事,甭管是否政见立场不同,表面上还能虚情假意地寒暄几句。 子弟之间不对付,便不太讲面子情了,许活没少听到认识的勋贵子弟说世家子“装模作样”。 不过一家之姓也有个远近亲疏,勋贵与勋贵之间也并非同气连枝。 平南侯府不同于个别勋贵与世家成见颇深,老侯爷深知爵位并不是家族传承的根本,特地为长子许伯山求娶世家女,是以侯府的世子夫人出自江州文氏。 江州文氏比不得顶尖的大世家权势滔天,底蕴却也非平南侯府可比。 然而老侯爷为家族谋划深远,奈何平南侯府的子嗣属实是拖后腿…… 许活问:“你今日来我这儿只为给婢女抱不平?” 朱振这才想起来有正事儿,兴冲冲道:“我上门来邀你去吃酒。” 许活皱眉,“你为何总是执着请我吃酒?” “谁让你那么难请?” 难请便是不想去,偏他还要请。 许活平静地说明:“我先前与你说过,侯府孝期未过,不便宴饮,且你们去的还是青楼。” “你又不守孝。”朱振冲着许活挤眉弄眼,极力推荐,“我跟你说,有趣的很,包你去一次还想去第二次。” 本朝颇为开放,不禁官员去青楼狎妓,是以京城各坊皆有烟花柳巷。 许活从没去过,不只是身体问题和孝期避讳,她的教养也不能去那种地方点卯。 “我不会上瘾。” 许活答得笃定。 朱振不信,“你不去怎么知道?” “需得束己,况且读书习武,不可懈怠。” 朱振满脸痛惜,“咱们这样的人家,蒙荫便是,又不需要考科举,你都快成木头了!” 第3章 许活道:“自身本事,才是立世之基。” “我家的钱又花不了,再说我上头还有好几个哥哥呢!” 一击即中,许活无言。 朱振怕好友伤心,“那个,你家就你一个,确实辛苦,这不正好,我们去放松一下……” 许活张口要拒绝。 朱振见状,赶紧耍赖歪缠起来,“今日可是忠国公世子代成王殿下做东,点名请你,还特地写了请帖,你一定得去,你不去我没法儿交差!” 许活眉心一跳,看到请帖上亲近的“荣安”二字,眼神微凝。 近年,随着皇子们陆续入朝参政,皇子以及派系之间越发剑拔弩张,其中以庶长子成王和元后所出的太子之间摩擦倾轧最是激烈。 而两位最年长的皇子,一个母族是勋贵忠国公府,一个母族是世家门阀,更引得勋贵和和世家之间的气氛不佳。 平南侯府守孝三年,也算是在激烈的皇位争夺之中得了三年喘息,如今,侯府出孝,即将回朝,大皇子便迫不及待地来拉拢了…… 许活心思流转,故作不解地问:“我与成王殿下没有过交集,怎会特地请我?” “我还会骗你不成,娄四跟我说的。”朱振得意,“我近来在成王殿下面前很得脸的!知道我跟你好,特地给我这个任务。” 娄四是永宁伯府的四郎,大名娄晓。 永宁伯府跟忠国公府是姻亲,亦是成王铁系。 许活打量了朱振一眼,问道:“你近来可是总在外面玩乐?家里没管教你?” “没有啊。” 许活垂眸掩去思绪。 旁人不知道,靖北侯府定然知道朱振的交际。 不知道朱振和成王一系走近,是不是靖北侯府的态度…… 他们打算彻底倾向成王,还是押宝前的试探? 朱振看她不说话,急急地追问:“荣安,你到底去是不去?” 许活无奈摇头,“世子相邀,你亲自上门送请帖,我无官职无事务在身怎能拿乔不去?” 直接拒绝,必定会得罪成王。 平南侯府根本不可能独善其身,不是朱振也会有别人,不是今日也有他日,逃避无用,不如随机应变。 朱振火急火燎地催促:“那赶紧走啊。” 许活稳如老狗,不急不缓,“容我换身出门的衣裳。” 第2章 烟花之地的一天,从黄昏开始。 平康坊十字街东北一曲的胭脂楼是坊内也是京城最大最奢华的青楼,方才未时末,已是灯火通明,光彩夺目。 门口护卫如高门大户那般威严,没有寻常青楼那般各种衣衫单薄的美艳女子在门前招揽客人,只有几位儒雅有礼的长衫管事迎客。 “朱郎君。” 其中一个鼻下蓄短须的管事向朱振拱手一礼,随即看向生面孔许活,视线不经意地划过她全身。 许活一身银色缎面圆领袍,脚踩乌皮靴,身如青松;因未及冠,便束半发,头戴一顶镶着红宝石的翡翠发冠,鬓下两捋黑发自然地垂落在胸前,额上还有一条与衣服同色系料子也相同的抹额。 手腕上一串泛着玉泽的绿檀手串,若隐若现。 一身行头贵不可言,和朱振一同来,气质却不像是勋贵子,反倒像是严谨诗书世家浸染的清贵公子哥儿模样。 管事不太摸得准许活的身份,恭敬请问,“这位郎君好风采,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哪家的贵客……” 朱振挺胸骄傲道:“这是我好友,平南侯府的许郎君,头一次来,白管事,你们可要好生招待着。” “原来是侯府的郎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白管事面露惊喜,“朝岚阁酒菜已备好,二位快请入内。” 他领两人进门,又召来一名气质打扮清雅的女侍为许活二人带路。 楼内别有洞天,雕廊画柱,温度宜人,大堂内赫然是一座室内花园,奇石小池,春寒料峭的时节,石上有青苔,池中还能赏荷。 池上一座十字小桥,在整个大堂的正中,步上桥。 许活环视左右,曲水流觞环绕小池四周。 十字桥正北,一座几步见方的戏台,乐师抚琴奏乐,歌姬咿呀婉转地唱曲。 桥东几座在宴饮,桥西几个着儒衫的文人墨客在饮酒作诗,中间有一长桌案,一俊美男子左手持酒壶,右手挥笔泼墨,一首佳作一蹴而就。 有人大声吟诵其诗句,有人喝彩: “好!” “好诗!” “好字!” 俏丽的女侍袅袅地穿行在各处侍奉宾客,其中一个捧着托盘走上桥,停在他们面前,姿态优美地屈膝。 朱振拿了两杯酒,献宝一样递给许活,“如何?” 许活不答,抬手拒了酒,目光停在热闹处。 朱振无所谓地耸肩,两杯酒都灌进自己嘴里,眼睛随着她望过去,“这不是那个、那个……”他一时想不起名字。 许活接过话,“青州顾笑舟,今科春闱的头名,惊才绝艳,极有可能三元及第。” “啊对,是这人,确实长得好看。” 美人爱才子,大堂内不少女侍看向顾笑舟的眼神都带着倾慕,他们身边带路的女侍亦然。 朱振注意到,戴着血红宝石戒指的食指指了指许活,调侃女侍,“才子没什么了不起,这位郎君才是前途无量,能救风尘。” 第4章 女侍怯怯地看一眼生人勿进的许活,露出一个畏惧而讨好的笑容。 许活道:“你对我倒是高看,竟然比得过状元之才。” 朱振回他:“无权无势,怎么比得上你?” 语气中透出贵族子弟生来对顾笑舟这种大才子的不在意和轻慢。 许活平静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等他发达起来,怎么也得三十年。”朱振无所谓,“若不然,我太祖爷爷猪白杀了。” 靖北侯府祖上几代屠夫,一直受人嘲讽,他却引以为傲。 许活扯起嘴角。 朱振眼见,夸张地吱哇乱叫:“哦——你笑了!荣安你竟然笑了!” 周遭有客人循着声音望过来。 许活脸上刚浮现的笑意顿时消失无踪,大步向前。 朱振追,“荣安,你等等我啊——” 两人前后脚穿过一道门,进入内楼,行至深处,便到了胭脂楼最好的朝岚阁前。 许活骤然停步。 朱振堪堪收住脚,嘟囔:“怎么不走了?差点儿撞到……诶,许二叔?” 朝岚阁大敞的门内,在座除了忠国公府的世子魏璋、二郎魏琮、三郎魏琪,和永宁伯府的四郎娄晓,并几个许活不认识的年轻郎君,还有一个格外显眼的人——许活的父亲,平南侯府的二房老爷许仲山。 他坐在主座右下首第一个座位,贵客的位置。 而许仲山看见许活,更是见了鬼一样瞠目结舌,失声质问:“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他是个有些肥腻的中年男人,脸颊的肉堆堆挤挤,眯缝的小眼睛瞪得溜圆,肥厚的嘴唇上两撇小胡子因为惊愕不住地抖动,样子颇为滑稽。 许活回过神来,微微躬身,声音如常,“父亲。” 许仲山表情扭曲,驱赶:“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 今日的东道主忠国公府世子魏璋坐在主位上,插言道:“世叔,只当今日是家宴,不必太紧张。” 说着给二郎魏琮使了个眼色。 魏二郎起身亲迎二人入内,顺便解释道:“恰巧碰见许世叔,便请过来小坐,先前不知荣安是否有闲暇赴宴,没有与世叔提及,世叔,荣安,你们不会怪罪吧?” 这只是场面之言罢了,国子监休假,许活就在府中,如何拒绝国公府送到脸上的请帖? 忠国公府这些年仗着权势,行事张扬霸道,尤其现在还涉及到成王,平南侯府非必要不能撕破脸皮深究。 于是,许活恭敬而疏离道:“世子见谅,父亲并无他意,只是家中对荣安一向严格。” 平南侯府对唯一继承人的紧张程度,满京皆知,忠国公府正是知道,才有今日一宴。 魏璋亲切地笑道:“无妨,来,我为你引见。” 他不容置疑地直接略过先前那一段,调转话题。 许仲山只能对着许活吹胡子瞪眼。 几个陌生郎君,都是武将家的子孙,父辈基本都与成王和忠国公府走得近。 许活一视同仁,并不因对方家世高或低而有态度变化。 事实上,论家世地位,许活只在魏璋之下,众人也不会觉得她高傲。 与许活相反,朱振熟稔极了。 他拜见过魏璋,和其他人打过招呼,便和魏琪亲亲热热地凑在一起。 魏琪没和魏二郎等人坐在同列,而是和朱振同座,坐到了许仲山下首第一个位置。 许活也婉拒了在对面独坐的安排,“我与父亲同座即可。” 许仲山排斥,眼里明晃晃的“你别过来”。 许活视而不见,径自走向他,眼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可就那么简单的注视,许仲山却如坐针毡。 那睥睨的眼神,跟老侯爷在世时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谁家老爷喝花酒,旁边儿坐个活爹? 许仲山感受着身边极强的存在感,疲累,“……” 许活少时跟随老侯爷参加过宴席,侯府闭门守孝之后,这两年只出入国子监读书,甚少在外露面。 此时,众人若有似无的眼神从他们父子俩身上划过,越发别扭。 一个痴肥庞大,一个瘦削挺拔; 一个眼神飘忽不定,一个正襟危坐; 一个浪荡纨绔,一个芝兰玉树; …… 完全是两个画风。 魏琪瞥着他们,不禁小声跟朱振耳语,“许世叔这样貌,怎么生出许郎君这样俊俏的儿子的?” 朱振深有同感,“我也常常有此感。” 两个人对视,深以为对方是知己。 “咳。” 朱振清了清嗓子,叫许活。 许活侧头,看向旁座。 朱振表情明亮。 他身边,魏琪也一脸天真无害地冲许活笑。 朱振一旦认为谁是朋友,毫不设防,一向得意他“知交”遍地。 其实好些人背后都说朱振是二傻子,冤大头。 许活与人结交则一直有所保留,有所衡量。 她想,这两人应是真的志同道合。 “荣安,你尝尝这胭脂楼的点心,别有滋味儿。” 朱振强烈推荐。 魏琪点头附和:“甚是甜软。” 许活捏起一块儿精致的糕点,尝了一口。 她不爱这种江南的口感,过于甜腻。 不过吃了好几日的粗茶淡饭,许活也没浪费,剩下半块儿也塞进嘴里。 第5章 她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不出喜恶。 朱振和魏琪两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就当她接受了他们的推荐。 朱振过来人一样,煞有介事地品鉴道:“糕点里一定是沾染了女儿香。” 魏琪眼睛一亮,抚掌称赞:“是极是极,就是女儿香!” 他深信不疑,还自行举证:“我妹妹房里的点心,总要香些,不过我最爱吃的,还是我表妹屋里的……” 朱振所谓的“女儿香”,暧昧旖旎,即便只是随便说说,将家里的妹妹们拿到男人们淫乐的场合说,也不合时宜。 许仲山都听到了,扭向他们,难保别座人不会听到,有害女娘声誉。 许活打断:“你们不通俗物,恐怕不知道,厨房里庖膳的基本都是粗手粗脚的男人,亦或是干惯这些活计的婆子。” “香吗?手艺精湛。” 两个爱娇多情的公子哥儿脸上纯然的笑容僵住。 他们一想到珍珠变鱼目,拂袖带香的纤纤素手变成带着男人汗臭的粗糙大手,嘴里的糕点滋味儿全变了,再也咽不下去,还有点儿想吐。 许仲山拿起来的糕点,也烫手一样放了回去。 许活微微颔首,给两人一个“不用谢她解惑”的眼神,转回头。 朱振和魏琪皆谴责地望着她的侧脸:“……” 显然,他们根本不想知道这种真相。 片刻后,朱振宽慰魏琪:“他这人最正直可靠,就是没趣,你别与他计较。” 魏琪点头,略嫌弃地睨许活一眼,悄声道:“六郎,与这样的俗人交好多年,你辛苦了。” 许活耳力颇好,深觉他们幼稚。 不过也留意到,父亲许仲山今日有些不同,安分了许多…… 他们几人闲话的功夫,一群如各色鲜花般各有娇颜的女侍进来候着。 世子魏璋率先对许活父子笑道:“世叔,荣安,你们挑两个伺候。” 许仲山的眼睛已经在女侍身上拔不出来。 贵族子弟身边有人伺候也是寻常。 许活对外不近女色,没有拒绝,还认认真真地挑起来,“熏得什么香?” 女侍们见多了奇怪癖好的恩客,一一答了。 许活便选了个熏香淡的青衫女侍,恰巧,也是女侍中最貌美最清雅的一个。 许仲山一言难尽,但赶紧也挑了个模样极美艳身段儿极妖娆的女侍到身边。 不多时,靡靡之音响起,薄纱覆身的胡姬飘入,曼妙的身体舞动,舞姿充满异域风情。 其他人自然地揽上女侍的肩腰,摸上女侍的手调笑,眼睛也凝视着舞姬们的身体。 许仲山身边的艳丽女侍直接靠近了许仲山怀里,喂他喝酒,只是眼神时不时地勾缠俊俏的许活。 许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她当然也在看舞,但是纯欣赏,没有欲色。 其他人可不觉得许活是洁身自好,只悄悄嬉笑平南侯府的继承人可能是个还没□□的愣头青,不识其中的滋味儿。 魏璋吩咐:“柳娘,伺候好许郎君。” 跪坐在许活身边的女侍便是柳娘,她一双玉手轻轻拎起酒壶,倾身为许活倒酒时,更加贴近她,几乎碰到了她的手臂,但又没有实际接触,只是衣衫轻轻地撩过。 这是一种隐晦的暧昧的撩拨,很多贵客明明内里是个荤素不忌的,明面上却喜欢遮遮掩掩的那一套。 许活是头一遭来这种地方,不甚了解,但女侍说的那种熏香混杂在各种味道中,已经变了味儿,飘入鼻中,糟乱不已。 她屏息少许,在柳娘靠的更近时,制止,“不必。” 柳娘有些失落似的。 魏琪小声嘟囔了一句“暴殄天物”。 朱振说话随意多了,直接指着许活玩笑道:“白瞎了柳娘子,竟然伺候你这不懂风情的木头。” 许仲山这个亲爹一时沉迷美色,一时瞥见许活那头的动静儿,又看见什么可怕场景似的不受控制的一激灵。 世子魏璋老练地劝酒:“柳娘是这儿数一数二的娘子,最是知情识趣,不过你若是不喜欢,就再换一个,不要人伺候可不行,传出去岂不是我招待不周?” 他再转向柳娘时,态度则像是对一个小小的玩意儿,“许郎君今日要是不尽兴,便是你伺候得不好,该罚。” 柳娘双睫一颤,眼里盛着惧色,眉间轻蹙,祈求地望向许活时,瞳中如有秋水盈盈,动人心弦。 其他人看着,都不禁怜惜。 有可能是烟花之地的把戏…… 许活冷静地看着,既没有寻常男子的怜惜,也没有女子物伤其类的同理心。 于位卑者而言,高位者的漠视,是冷酷的,柳娘在许活的视线下冰冻住。 魏琪不忍,“许郎君……” 朱振拍了拍魏琪,“荣安只是面冷,不会为难柳娘一个弱女子。” 柳娘也听到了,似是退无可退,轻咬着饱满水润的粉唇,重新举起小小的酒杯,微微颤抖着手送向她唇边,“许郎君~” 众人皆在看戏,猜测许活会作何反应。 许仲山见着柳娘一点点靠近,眼前出现幻象,阻挠:“她无需伺候……” 话音刚落,下一瞬,许仲山慑得瞪大眼睛。 许活喝了柳娘喂的酒,游刃有余,不见丝毫窘迫。 “啪!” 什么东西断了? 第6章 是脑子里的幻象具象化,他大哥代父行罚,荆条抽在他背上,断了…… 然而许活没有任何狎昵忸怩之态,只是喝一杯酒。 她是青松一般凛然而不可亵渎的人物,一点点垂怜,柳娘眼里便不受控制地泛起感激和敬慕。 其他人眼中便是,檀郎娇娘,赏心悦目。 许仲山很难受,坐立不安。 柳娘又倒了一杯酒,颊上绯红,又再次靠向许活。 许活抬手,冷淡拒了,“一杯是宽仁,适可而止。” 弱者才会迁怒轻视更弱者,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贱籍,都可能成为撼动棋局的一子。 不过是随手为之地施展仁善……但善不能滥。 柳娘红了眼,哽咽:“许郎君可是嫌弃奴婢烟花出身?” “世上之人,皆有出处,肉身不过是浮尘,心若琉璃亦可超脱。” 柳娘怔忪。 许活自行拿过酒壶,自斟自饮。 许仲山舒了口气,又紧张地提醒:“少喝,莫要失态。” 许活越发觉得他怪异。 这时,主座上,世子魏璋哈哈笑道:“荣安果然是品行端正的好儿郎,国公府的娘子嫁予你,我这个做兄长的再放心不过……” 一语惊人。 许活倏地望向他,又猛地转向许仲山,目光灼人。 许仲山心虚地眼神乱飘。 朱振疑惑地问:“国公府和平南侯府议亲了?” 魏琪满脸迷茫,“不知道啊~” 世子魏璋见到许家父子的神态,直接挑明:“许世叔与我二叔饮酒时,定下了两家的婚事,难道许世叔还未跟府上说吗?” 朱振脱口而出:“公府二房不是庶女吗?怎么能配荣安?” 在他看来,许活就是尚公主都行,国公府若是拿庶女来结亲,也太瞧不起人了。 魏璋立马道:“自然不是定下了庶女,只定了两府的婚事,具体人选还得两家详谈。” 现在不是嫡庶的问题…… 许活满身寒气散不去,作出挽回,厉声质问父亲:“祖母和大伯对我的婚事早有打算,父亲早有所知,怎能擅自作为?” 许仲山硬着头皮,“我、我忘了……” 他何止是忘了跟府里说,他连她是个假儿子都忘了! 许活早知道今日宴无好宴,再三谨慎,小心应对,未曾想侯府最大的漏洞在这儿呢! 竟然才出孝就整了一波大的…… 主座,魏璋忽然冷下脸,“平南侯府这是要出尔反尔吗?欲置我们公府姑娘的名声于何地?” 公府若是着紧府里姑娘的名声,如何会在青楼里说婚事?他们分明就是想要按头让许家认了! 许活不能认,“世子恕罪,此事有隐情,也需得禀明长辈……” 魏璋强硬道:“自然要禀明侯府的长辈,届时也要给国公府一个交代。” 许仲山打了个摆子,忽然冒出一计:“要不……要不兼祧两房。” 一句话,世子魏璋表情都空白了。 许活多年磨炼的养气功夫也有些崩不住。 她是个女儿身!女儿身! 还兼祧两房…… “父亲还是想想如何对祖母和大伯交代吧。” 许活不再纠缠,起身告辞。 许仲山顾不上许多,慌乱跟上,匆匆离开。 朝岚阁内,余下众人小心觑魏世子脸色。 第3章 平南侯府,东院。 许伯山大张双臂,一动不动,任由妻子伺候他宽衣。 他是个十分高大英武的中年男人,眉目深邃,眼神如鹰,不怒而威。 夫人文氏秀雅,只到他胸前,对比之下越发娇小。 “老爷今日面圣,陛下如何说?” 文氏关心地问。 许伯山道:“只是觐见,未说其他。” “那何时能下旨封爵?”文氏解腰带的手慢下来,仰头问,“老爷会官复原职吗?” “并无空缺。” 许伯山原是从三品的卫将军。 “也不知会安置到何处去……” 许伯山未答。 官职一定会有,只是具体是哪个空缺,代表着何种深意,都是考量,不过这些,他不会跟一届内宅妇人谈及。 侯府的地位,文氏也不是真的担心许伯山的前程。 她觑了一眼夫君的神色,笑道:“我大哥在地方官绩好,这次回京述职,很有可能也升官。” 许伯山微微颔首,“以舅兄的官绩,可能平级留任京中或者调任到上州做刺史。” 文氏的大哥文鹤鸣也才不惑之年,已是正四品的中州刺史,调任到上州可升到从三品,不过京官比地方显贵,很多人情愿留在京城。 文氏自然也希望兄长留京,得了丈夫的话,欢喜之余,眼神中更有把握,试探地问:“母亲今晨才提过,让咱们对荣安的亲事多上心些,我突然想起我大哥家的馨儿比荣安小一岁,模样和教养都极好……” “你娘家侄女许给荣安?” 许伯山思索时,眉间挤出两道纹路,神情并不是一听便乐见其成。 文氏以为他看不上娘家,笑容微僵,“若不是大哥回京,我也没这念头。我想着知根知底亲上加亲也是喜事一桩,老爷若是觉得跟荣安不般配,那便当我没说。” “不是般配与否的问题,若是不般配,父亲何必为我求娶你为妇。” 第7章 老侯爷当初便是看中江州文氏的底蕴,这样的世家家学渊源,可能会沉寂一时,却不会永远败落。不似平南侯府看着繁花似锦,可一来子嗣单薄,二来教养问题,子孙稍行不慎,就会走下坡路。 为了家族的传承,每一次选择都尤为重要,许伯山慎重道:“荣安的婚事,要多方考量。” 文氏的神情缓和,“自然要考量,我只是想着,我大哥他们一家回京,怎么也要见上一面,万一荣安中意,一双小儿女有缘呢?” 许伯山没有驳妻子的面子,微微颔首。 文氏展颜,说道:“若荣安随了老二夫妻的性子,哪怕他是咱们侯府唯一的男丁,我也不会提娘家的姑娘。” 二房夫妻的德性,许伯山很清楚,并无恼怒。 文氏说到这里,不禁感叹:“旁人家的孩子哪有荣安心性坚韧又稳重,小小年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偏偏投生到二房去了呢?” 许伯山并无他想,“只要是侯府的血脉,有祖辈的血性,便是平南侯府的好儿郎。” “好是好,”文氏满眼遗憾,“到底不是亲生的……” 许伯山沉默。 不多时,门外传来下人的禀报:“大人,夫人,郎君和二老爷一起回来了。” 文氏奇怪,“他们怎么一起回来的?” 许伯山想得更深,道:“我去外院,不必等我就寝。” 文氏知道他们男人是有正事儿要说,便点点头,温柔叮嘱:“别太晚,我让厨房给你们炖了汤,喝一些。” 许伯山“嗯”了一声,换好常服,大步流星地离开。 · 外院书房,烛芯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打从“许仲山醉酒‘卖’了许活的婚事”,在这间屋子里说出来,气氛便极其可怖。 许伯山黑沉着脸,许久之后,怒火无法控制,喷薄而出,再不顾忌许仲山为人父的颜面,当着许活的面砸了个杯子。 “嗙!” “啊——” 许伯山一个武将,任何一个物件儿在他手中都可能是凶器。 许仲山看见了杯子,可笨重的身体躲闪不及,尖叫一声,蜷缩着肥胖的身体,捂头呻吟,“疼疼疼……” 而父亲挨打,许活不能坐视不理,劝道:“大伯息怒……” 许伯山抬手示意她别管,怒斥许仲山:“我再三耳提面命,叫你安分些,你寻常荒唐也就罢了,荣安的婚事怎能儿戏?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儿!你要置侯府置荣安于何地!” 许仲山手紧紧捂着脑门,小声辩驳:“没有那么严重吧……” 此时此刻,他还有脸说这种话,许伯山怒不可遏,“你说得倒是轻巧!皇子争权,哪个成了,侯府都不会更上一层楼,可败了,阖府都要跟着遭殃。” “府里根本没有打算争从龙之功,一心效忠陛下便可保侯府平安荣华,你倒好,才出孝就把侯府送到刀刃上去!还坑害了荣安!” 许伯山越发火冒三丈,又抓起另一个杯子。 许仲山吓得闭眼抱头。 片刻后,杯子始终没有砸下,许仲山才悄悄睁开眼,微微抬起胳膊张望。 许活拦住了许伯山。 许仲山立马露出“得救”之色。 许伯山见他这没意识到过错的混不吝样子,挥开许活,便上去踹了他一脚。 许仲山“诶呦”一声痛呼,跌倒在地上,球一样滚了滚。 许活慢半拍拦住伯父,紧接着对地上的父亲意有所指道:“父亲,这不是小事,一个不好,许是要掉脑袋杀头的……” 许仲山对“掉脑袋杀头”十分敏感,一激灵,惧怕完全碾压过不服,呼痛声都弱了几分。 看起来就像是醒悟过来。 许伯山胸膛几番起伏,到底顾念他是许活的父亲,斥道:“滚去祠堂,官牒下发之前,不准你再出来!” 祠堂什么都没有,进去便等同于禁闭,吃住皆简陋。 许仲山浑身都不愿意,眼珠转了转,却没敢说什么,费劲笨拙地爬起来,灰溜溜地逃出去。 许伯山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但转头又对许活道:“寻常他是不会服气的,今日还算乖觉,显然也不是毫无成算。” 许活却知,她父亲并不是知错,只是害怕了,害怕他自己倒霉没命,享不到荣华富贵。 许伯山道:“我动手,也是教他清楚事情严重,好谨慎些时日。” 许活恭敬道:“希望父亲能明白大伯的苦心。” 许伯山欣慰她明事理,想起侄子的婚事,神情又沉郁冷肃,“方才你伯娘与我说,你文家表妹跟你年龄相仿,便以两家私下早已换过庚帖为由,推脱了你父亲口头答应的婚事。” “岂不是得罪忠国公府和成王殿下?”许活不太赞同伯父的刚直之选,“况且,原本结亲是亲上加亲的喜事,若凭白牵扯进忠国公府和侯府的官司,便是勉强同意了,恐怕也会生芥蒂。” 许伯山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要以你为先,眼下之急过了,日后侯府再行弥补。” 许活不语。 其实从胭脂楼离开,回府的马车上,她情绪已经平复。 对既定发生的事情追究过错自然是为了惩戒,但于她来说,如何扭转局面利于己更为重要。 许活说出她的想法:“忠国公府背后是成王,直接拂了忠国公府的面子,无异于打成王的脸。成王毕竟是陛下的长子,即便满京皆知他们行事霸道骄横,即便陛下不满儿子争权夺利,也不是臣子能随意鄙弃的。” 第8章 许伯山认真听着,并未因侄子年纪尚轻便轻视其意见。 许活道:“身为臣子,忠于陛下,为陛下分忧,理应也维护皇家颜面。” 她先后跟在老侯爷和伯父身边受教导,自然清楚,两人忠君,却也并非没有私心,侯府的前程同样重要。 许伯山跟许仲山说不愿掺和皇子争端,但他们心知肚明,侯府想要独善其身,极难。 “大伯,与其硬碰硬,为何不让侯府的委屈,为侯府换些利益?” 许伯山反对:“你难道想与忠国公府结亲?他们的行事作风,绝不是一门适合侯府的好姻亲。” 许活微微摇了摇头,“婚事落在何处且不说,只看眼下,不正是为侯府重回朝堂造势的大好时机吗……” 许伯山陷入沉思。 第4章 宵禁不可夜行,魏家兄弟三人宴饮至月上,便在楼里留宿,第二日魏世子直接去当差,魏二郎和三郎魏琪回到府里,正好是晨昏定省的时间。 忠国公府人丁还算兴旺,老国公病故多年,两个老爷和世子魏璋不在,老国公夫人的堂屋里还老老少少挤了十四口人。 二郎魏琮是二老爷婚前跟通房丫头生的,不甚受重视,在外能给长兄魏世子跑跑腿,在府里只有长辈们问话时才有存在感。 连带着妻子怀着孕,也得站在嫡母身后赔笑伺候着。 老国公夫人已经七十高龄,颐养天年,偏宠谁无需顾忌。她最疼爱小孙子魏琪,见着便对这个宝贝疙瘩嘘寒问暖: “瞧你这脸……你向来娇贵,睡不惯外头,怎么不回家来?” 魏琪眼下疲累,眼睛却极亮,已经知人事了,性子还是天真无邪,依着老太太亲昵道:“祖母放心,睡得惯。” 这府里爷们儿吃酒,那是理所当然,更遑论有名头的。 老国公夫人只是不喜道:“家里什么都能安排,莫要觉得外头好,勾坏了性子。” 魏琪点头,“自然是家里好。” 他说话时,眼神时不时飘到老国公夫人身边。 老国公夫人夸他:“三郎最懂事。” 魏琪应了一声,终于耐不住急,冲着祖母身边关心道:“表妹,昨日可是又没歇好?” 老国公夫人座侧,立着四个美貌的小娘子,分别是国公府的三个女儿和表姑娘方静宁。 方静宁的母亲魏玉妍是老国公夫人的小女儿,闺中极尽宠爱,后来老国公做主将她嫁给了义昌伯府的独子,方灏。 义昌伯府爵位非世袭,到方灏时,便要降爵承袭,家世上算是低嫁,但方灏实在出色,勋贵出身,状元及第,当年风头无两,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且方家是巨富,太祖打天下时,方家提供大量财力支持,功劳不低于战功,因而得封爵位,方家前面两位老太爷都为陛下管着织造,也是到方灏,才终于得以转换门楣。 原本一切皆顺利,夫妻俩也琴瑟和谐,可惜命途多舛,方灏外放时染上恶疾,魏玉妍伤心过度,不到一年就跟着去了,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托付给了国公府。 此时魏琪一言,众人注意力皆投向表姑娘。 方家九岁的儿子方景瑜和世子魏璋的两个儿子坐在一起,担忧地望向姐姐。 方静宁一张芙蓉面上似玉生香,柳叶眉弯似愁非愁,仙姿玉貌、清新脱俗如白玉兰,面色苍白,更惹人怜。 她眼睫轻抬,张嘴便轻轻咳了两声,随即恹恹地回答魏琪:“不过是些老毛病,没有大碍。” 她幼时父母先后亡故,伤怀太过,落了点不大不小的毛病,一个思虑重,夜里难眠,一个稍稍吃些风便容易咳。 昨夜便是如此,她今日才精力不济,脸色不佳。 魏琪听她这般说,还不放心,催促道:“表妹快回去休息,别再病得重了。” 老国公夫人笑容和蔼地望着一双小儿女,“知道你着紧妹妹,昨个一刮风,便教大夫看了,注意些便好。” 魏琪稍稍放心,看表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 方静宁垂着头。 老国公夫人一直想促成他们,在场其他人也都知晓,含笑看着两人。 唯有魏琪的母亲娄夫人眼里闪过不愉,故作心直口快地关心道:“静娘这几日便好生休养,省得咳症加重,老夫人挂心,若再过了病气给老夫人,你也得难过。” 寄人篱下,方静宁本就敏感多思,眼里一下子便不受控制地生出水意。 老国公夫人轻叱娄夫人:“哪里就那么容易过病气?” 娄夫人轻轻拍了拍嘴,“瞧我这不会说话的,静娘你别介意。” 方静宁强忍住情绪,冲老国公夫人一福身,半低着头如常道:“我也担心这个,来请安时便想跟外祖母请几日休,只是不好意思说,二舅母倒帮我开了口,我还要谢谢二舅母呢。” 娄夫人轻飘飘地夸赞:“你一向善解人意。” 方静宁便向老国公夫人行礼,提前回房“养病”。 方景瑜看着姐姐走出去,小小的手在袖中握成拳。 · 方静宁不是传染的毛病,姐妹们都不避着,午后,国公府的三个娘子便相约到她房里说话。 她们来时,方静宁正歪在美人榻上出神,听到动静身子不动,稍稍抬头。 美人抬眼那一瞬的风情,最是动人心魄。 三个娘子哪怕见惯了,也不禁呆了呆。 第9章 大房嫡出的三娘子魏梓月才十三岁,娇俏可爱,一团孩子气,傻傻地盯着她,“姐姐可真美。” 方静宁侧坐起来,“不过是皮囊,又有什么用呢。” 二房庶出的二娘子魏梓芊羡慕道:“怎会没用,姐姐未来的郎君定然会喜欢你。” 她容貌只能算是清秀,在姐妹中最普通。 大娘子魏梓兰取笑地睨了方宁静一眼,“有一个,稍后就该巴巴地过来了。” 她也是庶出,只是记名在继室国公夫人小王氏膝下,也充作了嫡女。 魏梓月捂嘴笑。 魏梓芊也露出几分暧昧的笑。 方静宁当着一起长大的姊妹们,小情绪才表露一二,“这样的话莫要再说了,没得教人误会。” “怎么会是误会……” 方静宁不想说这个,打断大娘子的话:“方才我瞧你们神色有些不太对,像是有喜事?” 魏梓兰不说话了,羞意和喜意在眼睛里轮番显现。 魏梓月挤眉弄眼,“还真教姐姐说着了,是有喜事儿,大喜事儿呢。” 魏梓芊有些拈酸道:“可不是,大姐姐好福气呢。” 方静宁聪慧,“难道是……” 魏梓兰脸更加红。 魏梓月直接揭晓答案:“姐姐走后,三哥哥说二叔和平南侯府的二老爷吃酒时定下了口头婚约,除了大姐姐,还能是谁。” 魏梓月年纪还小,国公府上下皆认为,大娘子魏梓兰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二舅舅?吃酒?” 方静宁听得糊涂,又有些不舒坦,忍不住质疑:“惯来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若能当侯府未来的女主人,魏梓兰才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出口维护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说出口的基本便是板上钉钉了,也不损害什么。” 方静宁听出她的态度,便转了话音,笑话她:“瞧你,还没嫁,便胳膊肘往外拐了。” 魏梓兰羞恼,“好啊你,笑我,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她说着,扑向方静宁,挠她的痒。 方静宁纤弱,哪里拗得过她,躲又躲不开。 “静姐姐,我来帮你。” 魏梓月扑上去,说是帮忙,却是个搅和的,一下左一下右。 方静宁和魏梓兰都笑骂她是个“见风使舵”的,又说旁边的魏梓芊是个“隔岸观火”的。 四个姑娘顿时闹作一团。 魏琪便是这时候进来的。 正笑闹的姊妹四个猛然瞥见他,连忙分开。 方静宁气喘吁吁,面颊红润,眼睛水润,笑意未散。 魏琪看痴了,傻傻地盯着她。 方静宁低头瞧了一眼身上的衣衫,她们玩闹有分寸,衣衫都还整齐,这才对放魏琪进来的李嬷嬷嗔怪道:“女儿家的闺房,怎地也不通报一声,就这样放人进来了。” “三郎君不是外人,奴婢便粗心了。” 她回话的语气还算恭敬,但主子责备,竟还狡辩,方静宁有些不满,想发火又压下来。 魏琪回过神来赶紧赔礼,“妹妹莫怪李嬷嬷,有气只管冲我发便是。” 方静宁一扭身,坐在绣凳上,只不理会他。 魏琪立在她身侧,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另外三个姐妹对视一眼,稍作整理,规规矩矩地坐下。 三娘子魏梓月招呼魏琪:“三哥哥,你坐吧,静姐姐什么时候气你狠了。” 魏琪小心翼翼地坐下,“表妹……” 方静宁咬了咬唇,给了台阶,扭回来。 魏琪一下子欢快起来。 魏梓月眼睛转了转,又瞧了一眼大娘子魏梓兰,好奇地问:“三哥哥,你与我们说说那平南侯府的许郎君吧?他模样如何,为人如何,还有、还有……” 魏梓月露出些嫌弃来,“我知道你们爷们定是去那寻欢作乐的地方了,那个许郎君可是个风流的?” 魏梓兰紧张起来。 魏琪慌张地摆手,觑向方静宁,“去的是风雅之地,不似你们想得那般。” 方静宁低着头,看都不看他。 魏琪只得对姊妹们说起昨日跟许活接触的种种。 他说得越多,魏梓兰眼里的喜意便越浓,魏梓芊帕子搅得越厉害,而魏梓月托着下巴满是向往,“若是我将来的郎君也这么洁身自好便好了……” “好自然是好的。”魏琪皱了皱鼻子,“就是无趣的很。” 魏梓兰问:“如何说?” 魏琪说了缘由,便是围绕那糕点之说。 而他一说完,四个姑娘的表情都有些不好。 方静宁直接怒了,“你们这些男人为了享乐圈起来的腌臜地方,害了那样多的女子没有尊严的讨生活还不够,竟是连家中姐妹们的脸面也都撩进去踩。” 她气得不行,又想起失去父母,寄人篱下的苦楚,再绷不住,扑倒在美人榻上哭得凄凄惨惨。 二房庶出的魏梓芊不敢说什么,憋红了眼。 大房的魏梓兰和魏梓月也气恼。 魏梓月受宠,说话不那么顾忌,直接道:“我常以为三哥哥最疼爱姊妹们,没想到也轻浮的很,姐姐妹妹的名声都不顾了。” 魏琪慌乱不已,“我是无心的!” 他怕极了方静宁哭,走过去无措地哄:“表妹,表妹我知错了!” 方静宁泪眼朦胧地直起身,指着门,“你走!你离了我这屋子,我如今才不想见到你!” 第10章 李嬷嬷等下人听到动静,进来询问。 方静宁又伏回去,哭得细瘦的肩膀直抖。 魏琪还不想走,魏梓月撵着他先离开。 魏梓芊也小声劝说:“等她气消了再好好说吧。” 魏琪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等屋子空下来,李嬷嬷一副为方静宁好的口吻,道:“娘子,您和三郎君青梅竹马地长大,想要嫁进来,可不能使小性子……” 她从前是想嫁的,如今却是…… 方静宁满心荒凉,无声地流泪,并不理会她。 李嬷嬷无奈地摇头,“奴婢去叫人给您打盆热水,擦擦脸。” 片刻后,一个团脸婢女走进来,将热水盆放在凳上,半跪在榻边,心疼道:“娘子,您身子不好,别又哭伤了。” 方静宁捂着胸口,哭泣越是无声越是汹涌。 今日她闹脾气吵魏琪的事儿在府里传开,娄夫人最不高兴,还特地跑到老国公夫人那儿说她这性子这不好那不好的,老国公夫人为外孙女开脱,说她是“孩子心性”,只是事后始终没有派人去关心过方静宁。 倒是方景瑜,下学了特地去看姐姐。 而方静宁哭肿了眼睛,不想他担心,只隔着屏风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并没有见他。 之后的几天,忠国公府内表面平静,府外,平南侯府和忠国公府之间儿女亲事上闹出的事儿,在国公府有心催动下迅速传遍京城。 满京都在议论这件事儿。 但舆论并没有完全按照忠国公府所想,他们占据有利的一面,平南侯府理亏。 许活那日的话也被有心人传出去,大家都知道平南侯府在唯一的男丁婚事上早有打算,可能私底下已经在议亲,只是被荒唐的亲爹坑了,才陷入到这样被动的局面。 而且有知情人透露,事发当日,平南侯府就请了大夫,许仲山的狐朋狗友派人去侯府请他玩,侯府也都告知近期不必再约他出来。 之前许仲山好不容易熬到出孝,玩儿得很疯,现在显然被关禁闭了。 也有人不解,以国公府的权势,平南侯府何必如此作态。 这时,人们的目光便聚焦平南侯府和唯一的继承人许活身上。 平南侯府如何紧张这唯一的男丁,许活如何出色,甚至她在国子监读书的同学也有各种佐证,她的成绩、人品、仪表相貌……颇多溢美之词传出来。 而她越好,婚事上出现这样的波折,京中便越是同情。 大家甚至开始关注侯府的动向,想要从中找出莫须有的侯府少夫人。 这种情况下,平南侯府便是选择拒了国公府的婚事,受到的损害也会小很多,毕竟先来后到,非我本意,拒绝是人之常情。 只是世人重信,仍然有许多人认为如果平南侯府真的拒绝这门婚事,便是背信…… 平南侯府始终不曾表态。 各种似是而非的消息在京中传播,各种议论声,甚至波及到了成王的风评。 这期间,平南侯府按部就班地筹备着除服宴,然后在满京的观望中,送请帖到各家,也包括忠国公府。 忠国公府方静宁的屋子—— 方静宁拿着请帖不解,“为何也有我的?” 李嬷嬷理所当然道:“许是知道您和小郎君在国公府,不能失礼,府里都有。” “原来如此……” 第5章 三月二十三,诸事皆宜。 流言中的平南侯府敞开府门,大迎宾客,宣告回归。 许伯山对外称二老爷许仲山病了,许活随他在前院接待客人。 文家三日前归京,一直在忙碌,今日家主文鹤鸣抽空携全家——夫人高氏,长子长媳一家四口,次子夫妻,以及幼女文馨前来赴宴。 许活今日是主角中的主角。 从前她年纪尚轻,能否长成,长成何种模样皆未可知,这是她以一个即将成年的继承人身份第一次正式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侯府极尽心思。 光是一身行头,便是老侯夫人孟氏和世子夫人文氏精心打造,府中绣娘日夜调整每一个细节,才有了许活今日的亮相。 没有一味的珍宝堆砌,宝蓝底织金缎面窄袖圆领袍,白玉冠压色,脚踏乌皮靴,突出她的优点气质,贵而不张扬,利落又文俊,如松亦如竹。 而外在只是增色,言谈举止、待人接物才真正突显侯府教养风范和她本人的风采。 高氏打量着长大成人的许活,眼中显出纠结之色。 几年未见,文鹤鸣很是夸赞了许活几句,对她十分欣赏。 文家是正经姻亲,来得算是早的,随后又有其他宾客,他们不便多逗留,简单寒暄便入府。 侯府和忠国公府之间的婚事官司,前期一直是国公府方面态度强硬,谴责施压,侯府没有回应,后来乱七八糟的议论下国公府有些骑虎难下,侯府依然没有回应。 但这件事儿必然要有个着落。 贵族有钱有闲更是好热闹,听说侯府今日之宴邀请了忠国公府,猜测今日可能就会尘埃落定,基本上能来的都回帖表示会赴宴。 侯府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许伯山在与宾客言谈中透露,许活在侯府守孝期间,国子监读书之余,还兼顾着一部分府中外务,且为人自律,如此种种,他十分欣慰。 许活的表现也没有让伯父的话失真。 第11章 有和侯府交好的武将,蒲扇似的手掌亲近地拍在许活肩上,力道明显不轻,但许活肩膀动都未曾动一下,身姿极稳。 有文臣与许伯山寒暄,许活也进退得宜,应对有礼,言之有物。 宾客们只觉得百般耳闻,不如亲眼一见。 宾客到了大半,忠国公府才姗姗来迟。 他们的马车出现在侯府门前,还未进去的宾客们注意力便锁定在两家人身上,眼神里闪着兴奋的光。 好几辆豪华的马车缓缓停在侯府门前,随后,下人们摆好脚踏,国公府的主子们依次走下来,全都是锦衣华服,男人们腰间环佩价值连城,女人们珠翠满头,富贵逼人,隆重非常。 老国公夫人辈分和诰命都极高,今日当之无愧地上宾。 许活跟着许伯山走出来见礼,有礼有矩,没有显露任何异样。 方静宁和魏家三个姑娘都好奇地偷偷瞧向许活。 忠国公魏高摆足了架子,下巴微抬,挑剔地打量许活几眼,语气骄矜吝啬地夸赞许活:“倒是个不错的后生。” 满头银发的老国公夫人手握着御赐的龙头拐杖,说长子:“你啊,对孩子们严苛惯了,这么好的孩子竟然也挑剔。” 随即老国公夫人满面慈祥地望向许活,眯了眯眼,伸出一只手,“好孩子,快过来我瞧瞧。” 魏家人多,男丁几乎都在忠国公魏高身边,女眷则都在老国公夫人左右身后。 老国公夫人身边原先有两个人搀扶,一个魏琪,一个是大房的长女魏梓兰。 现在她抬起魏琪搀着的那只手臂,若是许活过去,和魏梓兰一左一右金童玉女似的,引人遐思;若是许活避讳着不过去,则难免有些小家子气。 魏梓兰娇羞地垂着头,拿余光悄悄看侯府的许郎君,越看越是羞喜,全浮在脸上。 方静宁察觉到周围人目光有些古怪,渐渐心不在焉起来。 许活眼神极正,丝毫没有偏移向其他女眷,大大方方地向前跨了一步,躬身执了个晚辈的大礼,而后不卑不亢道:“老夫人过奖,贵府世子气宇轩昂,二郎君谦和朴诚,三郎君纯挚光明,晚辈愧不敢当。” 魏琪最没心眼,得他这样的人物夸赞,明显精神抖擞了几分。 许活顺势便冲他一抱拳,随即道:“今日老夫人亲至,侯府蓬荜生辉,祖母许久未见您,早已恭候多时。” 只是稍稍打了个岔,时机转瞬即逝。 老国公夫人凝视许活一瞬,颔首,“我也想与你祖母一叙。” 许活退后一步,抬手作请势。 老国公夫人冲又把手递给孙子,然后在孙子孙女的搀扶下,缓缓入侯府。 宾客们瞧着,眼神交换之间,更是啧叹。 一个家族,优秀的继承人,极难培养,继承人是庸才倒也罢了,若是出个败家子,轻而易举便可将家族基业败尽。 许活方才十七岁,便有如此风度,而且还文武兼修,文臣武将皆可走,侯府对其寄予何种厚望,可见一斑。 这种子孙,平南侯府定然是一步一虑,婚事上本不该出现差错,可惜有心人算计,可惜父亲未能正身直行…… 不过有这种继承人,总归是福气。 不少大人对许伯山表露夸赞和羡慕: “后生可畏,一表人才。” “许大人,恭喜,后继有人。” 许活从始至终不骄不躁。 许伯山骄傲溢于言表。 而及至迎宾结束,六王两公五侯四伯,各大世家,甚至东宫都派了詹事府官员代为出席。 福祸相依,若没有忠国公府相助,侯府难有此时的空前盛况。 许伯山心情大好,对许活道:“你去招待你的客人吧,稍后再来我身边。” “是。” 朱振早就在附近瞄着了,见许活终于落单了,连忙凑过来,“你可算是得闲了,我瞅你都累得慌。” 许活从容道:“我请了国子监的同窗,你可要随我一道过去?” 她这般说,便是外地来的寒门监生。 朱振撇嘴,“你跟那些寒门子弟交好做什么?还特地邀请到你家这样重要的场合。” 许活道:“同窗之谊,我为他们引见些人,日后我入仕,便是助力,各有所得。” 朱振不以为然,于他来说,寒门与他们有天地之隔,“助力”二字着实高抬。 他摆手,“我与他们说不来,我不与你一块儿了。” 许活并不勉强。 · 侯府请了个戏班子,戏台就在花园里,男客和女眷们隔着池塘,互不影响。 初春,白日里温度宜人,园中虽还未枝繁叶茂百花盛开,却别有一番生机盎然的春景。 许活在外院招待年轻的郎君们,花园里各处都有侯府的下人守着,不必担心冲撞。 老侯夫人孟氏便教小娘子们去园子里玩。 姑娘们各自跟关系好的手帕交结伴去逛园子,忠国公府的四个娘子,魏梓兰她们三个都有交好的勋贵家的姑娘,今日却不知为何一个晃神的功夫,就看不见影儿了。 姊妹四个便结伴而行。 魏梓月凑到大娘子魏梓兰身边,小声儿说笑:“大姐姐可瞧见许郎君了?是不是心里欢喜极了?” 魏梓兰红着脸,轻轻推她,“你这人,讨厌极了。” 魏梓月捂着嘴笑。 第12章 方静宁和魏梓芊落在后头,安静地随着。 时不时地,她们会碰到一些小娘子,不熟的也就罢了,认识的,论理便是不熟悉也得寒暄几句。 然而那些小娘子很是奇怪,老远便会绕路,隔得远些,又会看着她们这里,咬耳朵说笑。 方静宁第一时间察觉到,以为自己哪里不妥当,可她又是个自尊心强的,越是不自在,越是不愿意示弱。 后来其他三个也感觉到不对劲儿了,面面相觑。 魏梓兰和魏梓芊纷纷察看自己,仪表没什么问题,还是忐忑。 魏梓月见那些小娘子还是瞅着她们嬉笑,“哼”了一声,径直走过去。 那几个小娘子一见,立马收回视线,装作她们什么都没做。 国公府的权势,宫里有德妃娘娘,还是成王殿下的外家,魏梓月是国公嫡出的女儿,这些加在一起,她立在几人面前,直接问:“你们方才可是在对着我们姊妹说笑?” 几个小娘子否认。 魏梓月柳眉一竖,还要质问。 方静宁握住她的手,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魏梓月不高兴,倒也听她的,顺着她离开,才气道:“她们就是说了!” 她们四个皆有同感。 一个人可能感觉错,四个人都感觉错了,那也太稀奇了。 魏梓兰咬唇,情绪不佳,“平白无故,坏人心情。” 方静宁劝道:“咱们又没有真的听到些什么,便是真的听到了,这是在别人府上做客,总归是不好闹出事的。” 魏梓芊附和:“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不是在国公府。” 魏梓兰和魏梓月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尤其魏梓兰不想给侯府留下坏印象,也转过来劝说妹妹。 魏梓月忍下了。 可旁人这样的视线,她们都不舒服,干脆便决定返回长辈们身边。 · 女眷处,世子夫人文氏借着亲自带嫂子高氏去更衣的间隙,姑嫂两个人说几句体己话。 “昨日你派陪嫁嬷嬷回去捎信儿,说侯府不愿意凭白牵扯咱们,我和你哥哥都觉得侯府仁义,当爹娘的,哪能不希望女儿的婚事十全十美?” “不过今日见了你们家的小郎君,又真是挑不出不好来,似乎那点不美之处也无伤大雅了。”高氏满脸纠结,“咱们姑嫂不是外人,我问你句实话,你们家小郎君是个万里挑一的良人吗?若是的话……你没捎信儿之前,你哥哥就说过,若与妹夫提了结亲的事,咱们文家是宁可得罪成王和忠国公府,也愿意守信的。” 文氏却是摇了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荣安的事儿,我家老爷有计较了。” 单就许活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品,还洁身自好,就胜过多少贵族子弟,如何能不可惜。 可再可惜,不成就是不成了,还是得早早断念。 文氏悄悄跟嫂子高氏讲了府里的打算,以及其中的利害关系,道:“侯府得表明态度,又不能得罪狠了,毕竟得顾及宫里……这才折中。” 高氏叹气,“我懂了。” 两个人回去,正好有一个今日在花园候着的婢女附在老侯夫人耳边说着什么。 老侯夫人神色不变地听完,微微颔首。 婢女安静地退下。 不多时,忠国公府的四个姑娘便返回来。 也有别家的小娘子待在长辈们身边,可她们几个的出现,仍然有些显眼。 几个姑娘教养很好,没有一个瑟缩小家子气的,但细看,也能瞧出几分紧张来。 老侯夫人招招手,叫忠国公府的四个姑娘到跟前来。 台上戏唱得再好听,也比不上现实里的大戏有趣。 她这一动作,女眷们的注意力皆从戏台上转了下来。 四个姑娘一齐到了老侯夫人跟前。 魏梓兰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强自控制着激动。 方静宁三人也都猜想,平南侯府的老夫人许是要看大娘子。 老侯夫人孟氏比忠国公府的老夫人小几岁,同样的满头银发,慈祥和蔼,但她说话要更爽利些,仿佛两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热乎道:“侯府冷清好几年,就那么一个小子,忙得一天到晚难见着人,我跟前若是有这么四个花儿一样的丫头,每日里不知道多欢喜,老姐姐真是好福气。” 老国公夫人目光慈爱地看着家里的四个姑娘,笑道:“她们都孝顺,日日贴心陪伴,逗我开怀。” 转而说起许活,又是,“郎君忙些才好。” 老侯夫人笑着点点头,转向四个姑娘,雨露均沾,挨个随意地问了些话:“平时干什么”,“读的什么书”、“在侯府玩儿得高兴吗”…… 其他不相干的女眷看得干着急,怎么迟迟不进入主题。 四个人一一答了,魏梓兰答得最是惴惴不安。 这时候又陆续有其他人家的小娘子回来,老侯夫人也都饶有兴致地叫到跟前,好似真的就想跟年轻鲜亮的小姑娘们说说话。 女眷们:“……”吊胃口,实在是吊胃口。 忠国公夫人小王氏也露出些许焦色。 老国公夫人老神在在,甚至还平静地看戏,至于到底听没听进心里,也只有她自己知晓。 而老侯夫人跟小娘子们聊完还要找她家里的长辈们聊几句,最后总要问一句定亲了没。 问头一个,女眷们还以为她有什么用意,待到问得多了,女眷们内心便没有波动了。 第13章 这时候,老侯夫人又转回到国公府的小娘子,状似不经意地点了点方静宁,“老姐姐,你这外孙女我瞧着也好,还没定亲,你们家可是要留着亲上加亲?” 方静宁不由地揪襦裙。 忠国公府二房的娄夫人立马从事不关己的状态中出来,笑呵呵地开口:“老夫人您说笑了,我们府里一直打算给静娘挑个般配的郎君。” 方静宁霎时脸色微白,不敢表露出来。 老国公夫人脸色有些不愉,可为了府里的和谐,到底没有驳斥二儿媳。 方静宁见了,哪怕明知道外祖母心中,她从来都没那么重要,心里还是伤得震震疼。 与此同时,她满心的茫然,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魏梓月担心地看着她,对二婶这样不给方静宁留脸面也有几分不忿。 老侯夫人忽然拉住方静宁的手,喜欢道:“既然如此,不若老姐姐割爱,教您这外孙女给我做孙媳妇吧。” “我喜欢的紧,正好我那二儿子也跟国公府醉酒定了口头亲,就她了。” 第6章 平南侯府老夫人的一句话,整个女眷席都静了。 方静宁骤然从先前的情绪中抽离,懵得彻底,脑子一片空白,周围人说了什么,她似乎都听不见了。 脸色苍白的人换成了魏梓兰。 每个人的声音,每个人的表情都放大,变成了令她难堪的利箭。 她禁不住红了眼眶,但她不敢当众失态,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否则府里绝不会饶了她,她日后也再难有好名声。 方静宁回过神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住身边魏梓月的手。 不能往大娘子那儿瞧。 哪怕她们先前的表现已经露出破绽,现在也不能转头,会将夫人们的注意力转到大娘子身上,对她的名声有碍。 有一丝挽回也好…… 方静宁紧绷着身体,魏梓月则因为她的动作,下意识地瞧着她。 忠国公府其他女眷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如芒在背。 方静宁模样是好,可单薄细瘦,一看就不像是个好生养的,况且还是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福薄之女。 娄夫人就是因此,才不愿意向老国公夫人妥协,同意她和儿子魏琪的婚事。 老侯夫人不过是见了方静宁一面,能有多喜欢? 平南侯府这是宁可要方静宁,也不娶魏家女。 今日过后忠国公府就会成为京中的笑柄。 何其难堪。 老国公夫人握紧龙头杖,老脸生疼。 她体面尊荣了大半辈子,这么大岁数,被一个侯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婚事从一开始就是国公府推动,平南侯府从来没答应过,更没有定过人选,也是他们自己说方静宁没定亲,国公府打算为她找一门好亲,老侯夫人相中她,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除了国公府颜面受损…… 平南侯府一点儿没受影响,还得了好名声。 好!真好! 老国公夫人满腔的怒火压在胸口。 气氛诡异而紧绷,各府的女眷悄悄交换眼神,按捺着激动。 戏台上,戏子唱着“盟约百年,如花美眷~~~” 老侯夫人笑盈盈道:“这可真应景。” 女眷们挂着笑脸,内心皆在腹诽:戏是老侯夫人点的,应不应景……可不是她说了算吗? 老侯夫人笑呵呵地问老国公夫人:“老姐姐,咱们两家多年的交情,我夸一句大,我家荣安一表人才,你们府上是中意的,我也喜欢方小娘子,正好教各府做个见证,今日就给两个孩子定下,如何?咱们喜上加喜。” 方静宁手冰凉。 老侯夫人温热的手掌圈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方静宁手上一片暖意,心里的冷却驱不散。 身为女子,只能随波逐流,自己的婚嫁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老侯夫人期待地看着老国公夫人,等她答复。 各府的女眷们也都看着忠国公府的老夫人,无人有心情听戏。 平南侯府继承人的品貌有目共睹,先前对侯府施压逼他们承认婚事的是国公府,如今反过来,侯府要结亲,只是结亲的对象不是魏姓,他们若是不同意,国公府就没脸了。 老国公夫人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一副为外孙女高兴的神色,道:“静娘能有侯府这样的婆家,是她的福气,我再没有不同意的。” 老侯夫人眉开眼笑,直接拔下手腕上的陪嫁玉镯,往方静宁的手上套,“好孩子,收下吧。” 方静宁慌乱地看向外祖母。 “收下吧。” 老国公夫人笑得仿佛真心实意的欣慰。 国公夫人小王氏和二房娄夫人没婆婆那么好的养气功夫,看着这一幕,表情都不太自然。 方静宁怔怔地看着手腕上价值连城的玉镯,没有任何喜悦,心底像是有一块空洞,拉扯着她。 · 侯府和国公府这场戏,直到戏台上的戏停了,才传到男人们那头。 忠国公一瞬间脸色铁青,若不是老国公夫人命人传话的时候三令五申要他顾念大局,他就直接甩手而去了。 仿佛所有人都在看忠国公府的笑话。 国公府的人都格外难熬。 唯独魏琪不知道,他跟朱振等人玩儿得乐不思蜀,宴席结束,登上国公府马车的时候还意犹未尽。 第14章 魏琪和老国公夫人一辆马车,马车门一合上,老国公夫人的脸色便彻底沉下来,冷若冰霜。 魏琪脸上的笑意还在,有些奇怪地问:“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他是个天真的性子,一向和方静宁好,若是知道了,定然要当场闹起来。 是以老国公夫人看他一眼,没有说出来。 后面的马车上,是方静宁她们四个娘子。 魏梓兰打那时之后,连个眼神都没往方静宁那里移,上了马车,便眼睛下垂,一言不发。 姐妹之间头一次这么僵。 方静宁看着大娘子,欲言又止。 三娘子魏梓月和二娘子魏梓芊小心翼翼地瞧俩人,随即彼此眼神示意。 魏梓芊一向是姐妹们的影子一般,多数时候有话都藏在心里,哪敢在这时候出声,小幅度地摇头。 魏梓月抿了抿唇,试探地出声:“大姐姐……” 魏梓兰身子一扭,侧身对着她们。 方静宁见状,鼻头一酸,忍不住红了眼。 魏梓月挪过去,揪着大娘子的袖子道:“大姐姐,这事儿怨不得静姐姐,是侯夫人……” 魏梓兰呛声道:“是侯夫人看中了她!我当然知道,不用你们一再提醒我丢了好大的脸,一起看我的笑话。” 姐妹们谁会笑话她?大娘子这样说,实在伤姐妹们的心,可三个人听着她声音里的哭腔,都有些不是滋味儿,尤其是方静宁。 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鲜少闹矛盾,如今这般,方静宁自然也有委屈,哽咽道:“早知道今日是这局面,我便不来了。” 魏梓兰心里难受,语气很冲,“你得了便宜,难道我还要恭喜你不成?” 方静宁脸上一行清泪滑落,“阖府都说亲事该是你的,如今莫名落在我身上,外祖母舅舅舅母们又该如何想我?我们姐弟无父无母受着国公府的庇护,今日之后府里得多少人戳我脊梁骨说我忘恩负义?我才是没法儿在府里做人了。” 魏梓月义愤填膺道:“谁敢议论主子!” “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人看中的地方?那样的场合,那么多夫人娘子,日后少不了指指点点,这么些年的姐妹情不要也罢,省得你们受我牵连。” 方静宁说完,也扭过去,默默垂泪。 她是自尊心极强的人,寄人篱下,向来生怕别人说他们姐弟如何,更是从没在姐妹们面前流过眼泪,这时候这样伤心,魏梓月魏梓芊都有些慌张。 魏梓兰听她的话,冷静了些,面上露出些许愧疚,可又放不下面子开口。 魏梓月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劝和,最后气道:“最坏的还是平南侯府,还我两个姐姐落泪!” · 平南侯府,正院—— “阿嚏!” 老侯夫人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道:“定是忠国公府那老婆子在骂我。” 一场宴席结束,府里其他长辈各自都有要收拾的,许活送祖母回来休息,亲自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平静道:“祖母是替我受累,晚些时候我请父亲多抄几卷经,为您挡灾除祟。” 孙子在跟前,儿子也得靠后,惹祸的儿子更得哪凉快哪儿待着。 老侯夫人纵容道:“就该让你爹多抄几卷经,要不是他,你的婚事得咱们家精挑细选,哪里需要这样委屈。” 老太太这些日子心里头都掐着股气呢,她最疼爱的孙子婚事遭人算计,国公府又如何,侯府这么些年屹立不倒,也不是能随便揉圆捏扁的。 老侯夫人想起来更气,“侯府愿意给他们颜面,是咱们有礼数,不愿意给,他们能耐何?” 许活轻抚了抚老太太的背,劝慰:“福祸相倚,祖母不必太介怀。” “我是心疼你,怕你心里有疙瘩。” 许活答得毫无疑义,“没有。” 老侯夫人轻叹:“国公府可恶,你爹也可恶,外头勾心斗角,最受牵连的是国公府那几个无辜的女孩儿,我瞧着,都是好姑娘……” 她为了家族,做了也不会后悔,只是依然怜惜。 而许活很冷静,“国公府的权势足以弥补名声上的瑕疵,只要他们稍有爱惜女儿之心,都可以解决。” 如若至亲都不爱惜,她更不会愧疚。 许活安抚祖母,“您若是心中负担,便让我爹再多抄几卷,为国公府的娘子祈福。” 老侯夫人毫不犹豫地点头,“抄!日夜抄!” 祠堂里,二老爷许仲山冷榻寒衾里蜷着,接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 正院,老侯夫人冲孙子眨眨眼,戏谑:“那方小娘子模样极出挑~” 许活神色淡淡,“没注意。” 老侯夫人恨铁不成钢,“白长一副好模样,小娘子可不会喜欢你这么无趣的性子,怎么给咱们府里开枝散叶?” 她拿什么开枝散叶? 许活绕开,“过几日国子监休假,我去打两只活雁,纳彩筹备便要劳累祖母和伯娘了。” “对对对,是得提前打雁,总不能黄道吉日选好了,带着野鸡提亲。” 第7章 魏琪到底知道了方静宁定亲的事。 当时是就寝前,他院子里两个婢女凑在一起悄悄议论,说表姑娘抢了大娘子的婚事,攀上了好人家…… 魏琪不相信,“表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可能嫁给别人!” 第15章 他自小便爱与姊妹们亲近,总爱凑在姊妹们中间,哪里受得了表妹另嫁他人,外衣都没穿,直接冲了出去。 夜色下,四个姑娘住的院子—— 往日里姐妹们说话常要到很晚,今日大家心里有隔阂,早早就回了各自的屋子。 院门紧闭,忽然被敲得砰砰响,院内乃至于周围都惊了魂。 魏琪拍打着院门,伤心地哭喊:“表妹!表妹!” 院门微微打开,守夜的婆子惊道:“三郎君,怎么这时候过来?” 魏琪向来对年纪大的婆子们没什么怜惜,直接挤开门,闯进去。 “三郎君!” 婆子惊呼一声,又不敢硬拉,只能用手臂挡。 魏琪跑到方静宁的门外,哭着喊:“表妹,是我!表妹你见见我!” 他没有硬闯,婆子松了口气,劝道:“三郎君,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魏琪不理,仍然喊“表妹”。 屋里,方静宁在第一声喊时便从床上惊坐起,听清后,心脏开始急促地跳,周身发寒,直冒冷汗,“不准开门!” 她喝了一声。 守夜的李嬷嬷手停在门栓前一尺左右,回头不赞成地说:“娘子,这夜里风寒大,三郎君在外头,再冻病了……” 方静宁听着魏琪的喊声,紧紧抱住腿,并不理会她的话。 外头,魏琪守着门,嘴里一声接着一声“表妹”,不看到她不罢休似的直愣愣地盯着。 婆子婢女们小心地哄他劝他:“三郎君,表姑娘睡了,咱们明日再来……” 其他三个姑娘的门接连打开,魏梓兰、魏梓芊、魏梓月裹着披风出来。 “三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魏梓月疾步走过去。 大娘子魏梓兰训斥下人们:“都干什么呢,怎么不拦着三郎君!” 下人们动作大了点。 魏琪挣扎,又大声呼喊:“表妹——” 魏梓芊一脸焦急,小声道:“三哥哥,你快回去吧,表妹要定亲了,不能这般……” 魏琪仍旧不愿相信,“骗人的……” 整个人却晃了晃,好像要碎了。 魏梓兰询问过下人,得知已经有人去找老国公夫人,但这黑灯瞎火的,由着他继续在这儿闹实在不像话,一咬牙,道:“带走!” 有主子发话,婆子们这才敢动手用力拉魏琪。 魏琪不过是个娇贵的小郎君,根本挣不过干惯活儿的婆子们,被架着远离方静宁的屋子。 “表妹!” 他使劲儿扭向方静宁屋子的方向。 魏梓兰气急,“魏琪,你若是想静娘讨厌你,就继续闹!” 魏琪哭闹声一息,惶恐的眼泪挂在下眼睫,“表妹,你当真会讨厌我?” 方静宁的屋子里,无声无息。 魏琪眼里的光渐渐黯淡。 魏梓兰对婆子使眼色,婆子们立马带他离开。 魏梓月走到方静宁门外,小声叫门:“姐姐,他走了,给我们开门吧。”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三个娘子对视一眼,匆匆进去。 床榻上,方静宁死死地咬着左手背,泪流满面,哭得压抑颤抖。 “静姐姐……” 魏梓月小跑过去抱住方静宁。 魏梓兰也抛开白日的不愉快,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 魏梓芊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女子,处处小心,怎么还是这么苦?” 她们锦衣玉食,比她们苦的女子多不胜数,方静宁只是难过,她的表哥啊,为何这样了? 她刚到国公府,是魏琪对她亲热,教她不那么惶惶不安。 小的时候,姐妹们私房话,总觉得世上最好的郎君,也就是魏琪的模样,温柔、体贴、重情…… 情窦初开时,她也因外祖母的话,幻想过和这样的表哥长长久久的幸福生活,届时她便不是寄人篱下,而是真的是属于这个家。 情之一字,最是深重。 她已经可以成家,魏琪怎么不长大呢? · 整个国公府都因为魏琪的闹腾睡意全无。 这不是小儿女的私事儿。 二老爷魏志发怒要打他,“混账东西!” 魏琪失魂落魄地躲都不躲。 娄夫人跑过来一把搂住儿子,护在身下,“要打就打我吧!” 二老爷魏志指着她骂:“慈母多败儿!你起来!我今日非要教训他!” 娄夫人抱着儿子不松手。 “把夫人拉开!” 二老爷魏志喝道。 下人们不敢不从,上前去分开母子二人。 娄夫人抱紧魏琪,其间魏琪一直行尸走肉一般。 “闹什么!” 一声极具威严的喝声突然响起。 老国公夫人拄着龙头拐杖进来,走到二儿子面前,质问:“你打他作甚!他至情至性,只是舍不得妹妹,何错之有?” 二老爷魏志能教训妻子,却不能指责母亲,满脸无奈,“他做了这样的事,传出去,旁人如何看咱们国公府?” “吩咐下去,府里的事儿,谁敢传出去,乱杖打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多人都知道,如何瞒得住?”二老爷魏志苦劝,“咱们倒是无妨,总得为宫里德妃娘娘和成王殿下考虑吧?这逆子犯了错,若是不多加管教,日后难保不会惹出更大的祸事……” 第16章 老国公夫人亦有气无处发,被他点着,“我早就与你们夫妻提过这两个孩子的婚事,你们推三阻四!若是他们两个订了婚,平南侯府怎会相中静娘?” 二老爷魏志无言以对。 娄夫人低着头,不甚服气。 她怀里,魏琪有了反应,眼神里闪过不甘。 老国公夫人敲了敲拐杖,看着二儿媳道:“若非你们妹妹妹夫去了,恐怕是你们巴巴地贴上去,人家愿不愿意选三郎做女婿还未可知。” 方静宁的爹方灏那是惊才绝艳之辈,若不是福薄,必定前途无量,那时二房就算是国公府的,凭魏琪无功名无爵位,不见得够得上人家的千金。 但这个事实,娄夫人十分厌恶,她晓得不能在此事是顶撞婆母,只幽怨道:“母亲责怪我们,我们夫妻心里也愧疚,可我总觉着那两个孩子是个捂不热的,这么多年在外家住着,永远跟咱们隔着一层。” “从前他们表兄妹那样好,如今一有了好婚事,便这样不顾情分,任由三郎伤心难过,我这当娘的,心该有多疼啊~” 她说着,捶打胸口,眼泪不停地流。 老国公夫人瞧着孙子丢魂的丧气模样,亦是心疼不已。 “母亲,现在说这些无用。” 二老爷魏志指着魏琪,“是已成定局,国公府本就丢了脸,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再影响声誉。” 老国公夫人沉默。 二老爷魏志直接吩咐:“看好了,不准他再靠近姑娘们的院子。” 他说完,请走老国公夫人,转身去妾室屋子睡。 娄夫人哄着魏琪在偏房躺下,回到正房后,没忍住,砸了一个花瓶。 陪嫁的宋嬷嬷小心劝说:“您小心割了手。” 娄夫人满脸的厌恨,“倒叫她一个孤女捡着一门好婚事,她也配!” 另一头,偏房里,魏琪侧躺着,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没入发间。 他一夜未睡。 第二日一早,婢女们伺候魏琪起床更衣。 魏琪满脸倦色,眼睛红肿,眼里都是红血丝,一看便是彻夜伤心。 娄夫人见了,心疼极了,“你这不是伤娘的心吗?” 往常二老爷住在妾室那儿,她都要气得吃不下饭,今日注意力都在儿子身上,精心照料他用早膳。 魏琪情绪低落,几乎没出声,母亲喂什么就吃什么,不过并没有昨夜的痴态。 娄夫人依着他的性子道:“先前你不是说喜欢娘身边的杜鹃吗?娘让她去你房里。” 魏琪装作听进去,定了一瞬,才继续喝汤。 娄夫人心情更放松,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想通些,好娘子多的是,娘和你祖母必定给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魏琪一言不发。 伤心需要时间愈合,但年轻郎君的真心又能有多长久。 娄夫人只当他情绪平静了。 饭后,魏琪要出门。 娄夫人没有多想道:“散散心也好,娘给你拿些银两。” 魏琪很顺从地拿着一袋银两,准备出门。 小厮问:“三郎君,咱们去哪儿?” 魏琪只低声道:“出府再说吧。” 主仆一行几人径直去外院等车马房备马车,等候的功夫,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出现。 “三表哥,你要去哪儿?” 魏琪有心事,吓了一跳,“景瑜?你、你怎么没去上课?” 国公府有自己的小学堂,专门为小郎君们请了一个举人先生,方景瑜和国公府嫡长孙年龄相仿,便一同读书。 方景瑜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逃了学。 他没回答魏琪的问话,只追问:“表哥,你要出门吗?” 魏琪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心情不好,出门走走……” 方景瑜眼里掩饰不住的愤怒,只是魏琪没发现。 昨天是魏琪在姐姐那儿闹,坏姐姐的名声,他有什么资格心情不好? 方景瑜不喜欢魏琪,从这两年姐姐经常因为他难过就不喜欢,经过昨天,更不喜欢了。 小厮来报,马车备好了。 魏琪叫方景瑜回去,他要出门。 方景瑜不走,还跟着他,“表哥,你带我一起出门吧。” 魏琪立即拒绝:“不行。” 方景瑜瞪着他,戳穿道:“你是不是要去找平南侯府的许郎君?” 魏琪瞪大眼睛,“你、你、你……” 他是个很好懂得人,根本没长大。 方景瑜都比他心智成熟,威胁:“带我一起去,不然我喊人过来了……” 魏琪瞬间慌张。 连一个九岁的孩子都能拿捏他。 魏琪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方景瑜一起来到平南侯府。 一夜过去,侯府便彻底恢复平静,没有一点昨日喧闹宴席的痕迹。 魏琪带着方景瑜贸然登门,守门人请他们在门房等候,让人进去通报。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来人回话,请他们去许活处。 外院,练武场—— 许活手里舞着十斤重的长棍,举重若轻,动作干净利落,身姿轻盈。 每一个招式都带着强烈的破风声。 魏琪和方景瑜出现在练武场侧,不受控制地张大嘴巴。 许活余光扫到二人,做了个收势的动作,手臂一甩,长棍飞出去,落下后,精准地插进兵器架的空洞。 第17章 江山趋于稳定,武将的作用便会降低,很多武将出身的勋贵哪怕祖上力能扛鼎,子孙后代也会疏忽武技上的教养。 国公府对子孙有骑射武艺的课程,可魏琪从来只是混过去。 人以群分,他交好的人自然也都是与他相同的,纨绔巨多。 许活这样厉害,魏琪还未开口先怯三分。 而方景瑜年纪小,更慕强,自己都没察觉对许活生出了一丝崇拜。 “魏三郎。”许活视线又移向个头不高的方景瑜,“方小郎君?” 方景瑜强撑镇定,像是大人一般拱手行礼,“见过许郎君。” 许活微微点头,再次看向魏琪,直接问:“魏三郎,昨日才见过,今日再次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魏琪不是真的无所顾忌,犹豫道:“确实有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活请他和方景瑜去她的书房。 婢女奉茶后便退下。 魏琪又犹豫地看向方景瑜,显然想让他也暂时避开。 许活轻轻挑眉。 方景瑜不动,他就是来看着魏琪的。 许活端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茶,还轻轻闻了闻茶香,丝毫不急。 魏琪没法儿在平南侯府赶人,只得当方景瑜不存在,起身对许活深深一拜,道:“许郎君,可否请你退掉和表妹的婚事?” 许活摇杯的手一顿,淡淡地抬眼看着他,“退婚?” 方景瑜吓得呆住,听到许活的声音回神,气得跳下椅子,质问:“你凭什么退我阿姐的婚!” 魏琪急急地开口,试图说服他,也说服许活:“许郎君,你需要一个妻子,谁都可以,可表妹不一样,她像一朵莲花一样柔弱美好,离了国公府会缺水而枯萎……” “你才会枯萎!你少咒我阿姐!” “你根本不懂静宁。” “那是我阿姐!” 魏琪摇头,“你读过她的诗吗?知晓她的内心吗?她不同于一般娘子的俗气,是这世间灵魂最澄净的女子,她不该沉寂在侯府和许郎君你的身边。” “你!你强词夺理!你这是害我阿姐的名声!” 魏琪看木头一般看他,“你们眼里只有虚名吗?你在禁锢她。” 方景瑜到底还小,虽聪慧,可阅历有限,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反驳,气得眼里浮上泪水。 许活听到这里,方才放下茶杯,“魏三郎,想必你今日前来,你的长辈并不知晓。” 魏琪默认。 许活对他那些论调没有任何兴趣,直截了当道:“我们侯府本就无辜,若想退婚,请贵府长辈来我侯府请罪退亲。” “这怎么可能?” 魏琪清楚,府里绝对不会这么做。 许活冷声问:“那你是想教我认为方小娘子与你有私情,坏她名节,侯府弃之如敝履,你们便能恢复往昔?” “胡说!”方景瑜很怕,语无伦次,“他胡说!” 魏琪也飞快地摇头否认,“不是、不是的……” 他转而指控许活:“你们觉得国公府算计你的婚事,逼迫你们联姻,你们为了报复才选表妹,可她是无辜的,我不能眼睁睁看她受累而不顾……” 方景瑜睁大眼睛,才知道竟然有这些缘由。 “没想到魏三郎你知道……” 既然知道,许活便更加直白,“这不是你我或者三个人之间的事,许某还是那句话,侯府不可能自愿背骂名退婚,除非贵府请罪退亲,亦或是魏三郎不管不顾,彻底坏了方小娘子的闺誉,婚事作废。” 方景瑜慌急,“不可以……” 许活似乎对一个无辜女子的命运置身事外,冷漠无情,“侯府不在意娶谁,我也不介意魏三郎试试。毕竟就算婚事继续,侯府心有芥蒂磋磨方小娘子也有失风度。不过婚事若是顺意取消,届时方小娘子要以死证清白,与侯府无关。” 魏琪整个人惊慌失措。 这不是他想要且能够承担的后果。 方景瑜急哭,捶打他,“你跟我阿姐有仇吗?你要害死她!我跟你拼了!” 魏琪下意识地推开方景瑜,逃出去。 方景瑜跌坐在地,泣不成声。 许活没有处理哭鼻子小孩儿的经验,便冷眼看着,等他哭累停下。 第8章 方景瑜嚎啕大哭许久,一直哭,一直哭……哭个不停,有些抽搐。 若是寻常孩子任性的哭闹,许活多少会有些不耐。 不过方景瑜…… 许活却越来越饶有兴趣。 方景瑜才九岁,只有一个至亲姐姐,可以说是相依为命,骤然面对今日的情景难以承受而崩溃,实属正常。 但他只会懦弱的哭,在许活这里,便是无能。 方景瑜的表现不一样,他哭得越久,越是伤心,一些刻意的成分越是暴露无疑。 他非常能哭,嗓门和音调只在中间某一刻有过些许变化,其余时间眼泪一直流,抽噎没断过。精致的小脸满是湿濡,配上时不时地抽噎颤抖,格外容易惹人疼惜。 很明显,他在故意引人同情。 这种方法,需要针对特定的对象,比如朱振或是魏琪那种人,很大几率非常有效。 许活这样冷静到冷漠,绝不会同情别人损害自己利益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好名声当然愿意对方氏姐弟的遭遇表示怜惜,但更能令她感到愉悦的,恰恰是方景瑜的心机。 第18章 旁人不喜欢小孩子有心机,许活正相反,她喜欢聪明的孩子,如果不够聪明,那就乖巧听话,这两种,都不会惹麻烦。 方景瑜爱护姐姐又有心眼,对侯府来说是意外之喜。 许活喊人进来,吩咐:“给方小郎君打盆水来。” 婢女青鸢进来又出去。 方景瑜还在哭。 片刻后,青鸢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进来。 无需主子吩咐,青鸢放下铜盆,洗了洗干净棉帕,拧了拧,便在方景瑜身边蹲下身,“方小郎君,得罪了。” 一句话后,温热的帕子直接糊在他的脸上。 方景瑜的哭声全堵在帕子里。 “唔唔……” 青鸢轻柔且干脆的将他整个小脸抹了一遍,起身,端起热水盆退出去,全程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方景瑜:“……” 脸上干干爽爽,张嘴想再哭,他自己都觉得太假。 “哭够了?” 许活冷淡的声音响起。 她没什么表情,气势又强,方景瑜有些怕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睫毛因为哭过黏成一捋,眼里也水汪汪的。 许活心一点儿没软,“哭够了就起来,坐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方景瑜呆了呆,随即迅速爬起来,站直。 他悄悄查看了一遍衣裳,书房的青砖地一尘不染,衣裳干净如初。 可即便如此,方景瑜想到他刚才的举动,仍然耳朵红透。 许活扫了眼他的身量,问:“练武了吗?” “练了……”方景瑜回答完,想起许活方才舞枪弄棒的自如,又否认,“没、没练……” 许活微微皱眉,“长者问话,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模棱两可,岂非不诚。” 她这样直白的教训,方景瑜却奇异的并不抵触,甚至有些眼酸。 他不满周岁便已父母双亡,有记忆以来都在国公府寄人篱下地长大。 舅舅表哥们待他并不如何亲近,他不敢犯错,自然也没有人训斥他,方景瑜的成长中一直缺失着父亲的角色。 许活……是他未来的姐夫,和姐姐会变成一家人,也是他的家人……吧? 如果他听话一点,他会不会更喜欢他们? 方景瑜变得异常乖巧,“只是学了一套拳,不常练。” 许活九岁的时候,已经上马练骑射,磨破了大腿肉,祖父扔给她一罐药膏和绷带,她自己擦自己绑,第二天依然要扎马步。 方景瑜九岁才学一套拳,看他动作,手脚也并没有多少力量。 许活缓缓吐出一句:“娇生惯养。” 方景瑜羞愧地埋下头。 “畏畏怯怯,抬起头。” 方景瑜下意识挺起小胸膛,抬起小脑袋。 许活又问他学业。 方景瑜在学业上要自信许多,答了所学进度。 许活随机抽了几篇文章考较他。 方景瑜努力挽回,毫不保留地表现,全都默诵如流。 许活边听边赞许地点头。 方景瑜便更加自信,小脸上都有些放光,声音也越发洪亮,许活不考了,他还一脸的意犹未尽。 “你的先生可有说让你何时回乡考童试吗?” 方景瑜抿唇,想起许活的训话,诚实回答:“我在国公府的学堂,表现的不如侄子魏筠,先生说他过几年可回乡一试,我随他一起。” “藏拙?” 以许活的了解,他的基础可以参加县试。 方景瑜低落,“除了阿姐,大家都不会高兴……” 国公府……属实是有些意思。 许活没有对一个小孩子在特殊环境中的自我保护方式指手画脚,而是道:“莫要懈怠学业,待我与你阿姐成亲,我重新为你找先生。” 方景瑜若是一直跟侄子一同读书,必定会拖累学业,那他何时才能入仕,成为他的助力? 而方景瑜面露喜色,“许郎君……你没有误会我阿姐,婚事不会生变,是吗?” 他又着重强调,“我阿姐跟表哥绝对没有私情,你相信我!” “我是否误会,是否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价值。” 方景瑜迷茫,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价值。 侯府当然可以选更好的联姻对象,可像方静宁这样合适又有用处的对象,不一定出现的恰到好处。 方静宁是国公府送到她手上的,虽然很无情,可她没有足够的倚仗,正好可以弥补许活的秘密,不是吗? 许活既然促成,就没打算退亲,魏琪若是真的闹起来,方家姐弟就更要依靠她…… 方景瑜今日来得也巧,省得她日后去找时机。 某种程度来说,国公府还是她许荣安的贵人。 许活端起茶杯,垂眸喝茶时掩住眼中的算计,放下茶杯,才道:“方大人在世时,深得陛下信任,同窗同科、故交旧友不知凡几,士林中亦有清名,你们方氏族人在祖籍也有几分势力……” “而且,当年你们姐弟入京,家财万贯尽数托付给国公府,方娘子必定嫁妆不菲。” 方景瑜曾经听方家的旧仆说过些许方家旧时的荣光,可国公府里的人说他们姐弟一应用度皆是国公府所出,说国公府对他们恩重如山,也从来没见过父亲的故交和族人…… 许活不吝啬提点,“国公府是勋贵,且行事作风与朝中许多官员迥异,便是你父亲挚友恐怕也要避嫌,欲要重拾,需得日后你自身不堕亡父之志,唯独族人……可以永远是族人。” 第19章 世人极重宗族,内里当然也会藏污纳垢,可只要手段得当,族人便可一直成为仰仗。 平南侯府没有其他族人,也没为了妆点门楣寻什么好根,到底单薄。 这时,便需要姻亲。 许活点出来,“你阿姐与我成婚,自然要族人在场。” 方景瑜小小的脑袋一下子塞进来太多东西,一时无法完全消化,可这一句话,他能理解,重重地点了下头。 许活暂时没有其他要达成的目的,话音一转,道:“我派人去国公府传话,你可在侯府多待些时辰,我招护卫教你炼体,晚些派人送你回去。” 方景瑜顺从地答应。 许活便招了人过来,带方景瑜去练武场。 没多久,老侯夫人听说方景瑜上门却被许活弄去练武场,教训了许活一通,赶紧派人请他去正院。 护卫早得了许活的话,拖延着时间教完一遍动作叮嘱方景瑜每日自行练习,才爽快放人。 方景瑜脚发软,腿打颤地随人走向正院,终于想起来,他今日本来是想近距离考察一下未来姐夫的,怎么变成了他来受教? …… 其实……也没有不情愿。 第9章 魏琪带方景瑜出来,又扔下方景瑜一个人跑了。 国公府那边,光是下人去传话,不够免除国公府对方景瑜的责问,是以许活亲自送方景瑜回国公府。 既然来了,自然要拜见国公府的长辈。 国公府的男人们都在外当差,只有老国公夫人、国公夫人小王氏、二房娄夫人听说许活来了,在正院一同见许活。 许活一身装扮比昨日宴上要低调素净些,大步流星行进门,停在堂正中,躬身行礼。 方景瑜像是知道犯错了,从进门便低着头,等许活行完礼,扑通跪下,请罪:“外祖母,景瑜知错,再不敢逃学乱跑了……” 老国公夫人似安心似嗔怪地看他,“下次莫要不打招呼便离府,为了找你府里鸡飞狗跳的,外祖母可经不得你们这些孩子吓。” 方景瑜愧疚,“景瑜错了,清外祖母责罚。” “没事儿就好,外祖母哪舍得责罚你们。”老国公夫人冲他招招手,“过来,外祖母看看。” 方景瑜起身,走到老国公夫人面前。 老国公夫人关爱地上下瞧了瞧他,才转头问许活:“我们三郎和景瑜没给侯府添麻烦吧?” 许活稍顿,露出些许明显的迟疑,随后才关心地问:“不知三郎君可回府了?” 娄夫人接过话,有情绪道:“回了,出去散心一趟,回来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恍恍惚惚的。” 方景瑜欲言又止,眼神里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阴郁。 她询问之后,必然知道魏琪去了平南侯府。 许活不打算隐瞒魏琪所做之事,且她还要占上风,教国公府不得不理亏,一再退步。 “我此番前来,其一是送方小郎君回府,其二便是关于三郎君……” 未尽之意,是其中有隐情。 老国公夫人心下一重,有不好之感。 许活简洁地叙述了魏琪到平南侯府之后的言行,末了道:“侯府并无拆散旁人姻缘之意,只是先前贵府说不欲亲上加亲,方小娘子也没有定亲,祖母才提出我与方小娘子的婚事。” “我家中长辈尚不知此事,若是国公府着意悔婚,还请尽早,免得拖下去更生波澜。” 方景瑜急得掉眼泪。 明明她先前还说要给他找老师,怎么又变了? 老国公夫人三个女眷,面色却是尴尬。 国公夫人小王氏眼神不满地暼过妯娌,怪她没有教导约束好儿子,害得大房和国公府都得跟着丢人。 娄夫人也没想到她儿子竟然跑到侯府闹去了,这样的情况,许活说些言辞厉害的话,实在不意外。 老国公夫人很快收拾好表情,从容地否认道:“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兄妹情分当然要深些,三郎只是舍不得妹妹,并无私情,若不然,静娘这样好的姑娘,我们早就定下了。” 许活轻而易举地信了,“原来是这样。” 老国公夫人含笑点头,“婚事照常进行便是。” 许活道:“祖母已经请好官媒,正在备礼。” 老国公夫人笑着说:“结两姓之好是皆大欢喜的喜事,希望不要再节外生枝。” 许活附和:“侯府对婚事慎重,自然不会轻忽。” 老国公夫人目光锁定在许活身上一瞬,笑容变淡又恢复如初,称许道:“侯府是好的。” 许活与她打了几句笑里藏刀的机锋,便告辞离去。 几人目送许活走后,老国公夫人始终没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堂内静了许久。 老国公夫人转头看见哭得可怜的外孙,心一软,叹气道:“你表哥有些糊涂,吓到了吧?回去好生歇着,往后不许再耽误功课了。” 方景瑜左右开弓,抹掉脸上的眼泪,答应完,行礼离开。 大儿媳小王氏终于不满道:“三郎冲动不要紧,可若是拖累了府里的姑娘不好嫁人,他如何承担的起?” 娄夫人辩解:“他还小……” 小王氏嗤笑,“跟这许郎君同岁吧?还小?” 娄夫人涨红脸,她再如何疼爱儿子,也无法睁着眼睛说儿子强过许活。 “都少说两句吧。” 第20章 老国公夫人转向二儿媳,“近些日子看好三郎,让他待在府里安生读书吧,哪儿都别去了。” 娄夫人应声,再是不甘也不敢说旁的多余的话。 这次魏琪做的事儿,是说不过去了。 另一头,方景瑜离了正院,并没有回他的住处,而是去了姐姐那儿。 方静宁屋子—— “他果真这样说的?” 方景瑜点头,小声道:“阿姐,我想许郎君做我的姐夫,我觉得他比表哥好。” “才一日,你便被收服了?” 方景瑜面露崇拜,“他很厉害,今日教了我许多东西。” 方静宁神色复杂。 她有几分清高,格外在意真和情,眼里就更揉不下沙子。 方静宁聪明,只是先前碍于了解的不多,很多地方想不通,如今串联起来,便彻底明白,她不过是一枚棋子,旁人对弈,她毫无反抗之力,是否有用也在执棋之人将棋子落在何处。 许活没有在方景瑜面前隐瞒,可一举一动目的明确,似有深意…… 方静宁咬了咬唇,她不喜欢唯利是图、心机深沉的人。 可魏琪一片赤诚,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方静宁想,她其实也是个俗人,不是有情饮水饱…… 只是迷茫在她心头缠绕得越来越来紧,她的心没有安处。 · 贵族子弟在国子监的课程不算紧,国子监对他们的管束也不严格。 许活向学士请几日假去打雁,很容易便得到批准。 她需得去京郊南,平南侯府的一处庄子上住几日,院子里上下都在忙活,为她准备日常用具。 许活见府里从入口到更衣全都准备,甚至还要给她带一个厨子一个大夫,出面制止:“祖母,我是去打猎,不是踏青。” 老侯夫人振振有词,“晚间歇不好,白日精力不济,容易受伤耽误正事……准备充分,才好应对不时之需。” 大伯娘文氏也道:“荣安,莫要教府里挂心。” 许活见不能劝阻,便立时决定放弃,随她们。 老侯夫人满意了,眼睛一扫,又没见着许活的亲娘,二儿媳郑氏,不免生气,“荣安要出门好几日,她也神出鬼没的,哪有当娘的样子?” 文氏不在这种时候开口。 许活微微垂了垂眼,不在意道:“母亲担忧父亲,无暇分心,您别气。” 老侯夫人对二房夫妻早就失望透顶,不想再提,摆摆手,“这里不用你操心,你自去忙。” 明日走得早,许活不打算扰长辈们清梦,便打算今日一一辞行。 从老侯夫人和伯娘处离开,许活又去见了大伯许伯山。 许仲山还在祠堂受苦,许活只在祠堂外禀明,三两句话便结束。 她最后去的是西院,辞别母亲。 郑氏一脸化不开的忧愁,看着她,“你倒是上心,当真要娶妻不成?” 许活镇定道:“婚事岂能儿戏?” “可你是……” 她,还有许活的父亲许仲山,是如今许活真实性别唯二的知情人。 郑氏不敢说出那个秘密,只胆战心惊地问:“你哪能娶妻?” “我都能做世子,将来能做官,为何不能娶妻?” 郑氏急道:“这不是倒行逆施吗?万一被发现……” “万一被发现,欺君之罪,项上人头不保,荣华富贵全无……这才是你们的担心,是吗?” 郑氏一噎,讷讷道:“我也是为你考虑。” “不需要,你们安分些,才是为我考虑。” 许活成为“男丁”的原因,其实不复杂,就是许仲山起了贪心,胆大妄为,郑氏也不无辜,她是从犯。 而与许仲山的肆无忌惮不同,她还时不时妄图用世人对女子的标准来规范许活。 许活不需要。 第10章 许活原计划轻车简行,城门一开便出发。 奈何府里准备了好几辆马车,还安排了婢女随行,即便准时出发,脚程也快不起来。 许活既是没强硬拒绝,因此行程慢,也不后生烦闷,权当是带着马儿跑跑,松快筋骨腿脚,熟练骑技。 “哒哒哒——” 一串马蹄声越来越近。 伴随着马蹄声,还有由近及远的呼喊:“荣安——荣安——你等等我!” 许活闻声回头,便见朱振整个身躯趴在马身上,抱着马脖子,颠得要死不活,还掉装备。 他前面掉,小厮和护卫坠在后面捡。 主仆皆狼狈。 许活:“……” 朱振终于赶到许活这儿,累得瘫软在马背上,四肢垂下,气喘如牛。 半晌,他费力地抬起圆咕隆咚的脑袋,抱怨:“你走得也太早了些,我紧赶慢赶,还以为追不上了。” 许活问:“你这是作甚?” 朱振气稍匀了些,“当然是跟你一起去打猎啊。” “……”许活不愿意带累赘,“回去。” 朱振不听,生怕许活赶他,抱着马脖子笨拙地挪腿,下马。 可他上去的时候有护卫扶,下来时一个人,根本下不来,成功半挂在马一侧。 朱振害怕地呼唤:“荣安!荣安!你快救我!我要摔下去了!啊啊啊啊——” 他重心全在一边儿,马驼不稳,也躁动地乱动。 朱振更吓得呜嗷叫。 第21章 许活可怜马,抬抬手,示意护卫上前解救。 两个强壮的护卫下马,一左一右地撑着他的上肢,将朱振抬下来。 朱振软趴趴的脚落地,他们便要松手,朱振立即薅住两人,“别别别,扶着我!” 正好他的小厮和护卫赶上,伸手来扶。 朱振不要,他觉得许活的人更踏实。 “你就带两个人出来?” “这不是着急吗?”朱振一边支使许活的护卫扶他去许活的马车上,一边道,“赶上你就好了,让我上去缓缓。” 许活没管他,吩咐人:“继续赶路。” 马车上,青鸢和青菡两个婢女走下来。 朱振被人架着,还不忘了调笑,“原来你们两个也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坐,还能解解闷儿。” 青鸢面不改色,仿若没听见。 青菡咬了咬唇,愤于他的轻佻。 许活骑在马上,侧头,“你若是不安分,就回去。” 朱振立马收起花花嘴脸,老老实实地上马车,规规矩矩地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好,“我好了。” 青鸢和青菡重又上马车,坐在马车门处。 青菡透过窗子,两颊飞起红云,欢喜又爱慕地望着高头大马上的郎君。 她以为许活方才是在维护她们,她觉得在侯府里头为婢是幸运,自家的郎君跟其他府里的郎君们不一样,尤其是朱振这样不庄重的。 马车开始缓缓行进,朱振从宽袖里掏啊掏,掏出一个物件儿看了一眼又塞回去,许久后掏出一个钱袋子,从里面拿出两块儿碎银子。 朱振见许活没注意马车这儿,倾身扔到两个婢女的裙子上,“拿着,小爷赏给你们的。” 还有什么事儿比银子从天而降更快乐的。 青菡瞬间双眼冒光,心中对朱振的评价急转弯儿。 朱郎君只是口头上有些不庄重,向来不动手动脚,其实也不是坏人。 青菡嘴角压不住,还假作淡定,和青鸢一起恭敬地道谢。 她自个儿都没发觉,态度变化明显的很。 青鸢耳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随了许活,无趣的很。 朱振觉得青菡有趣,后面的路程,一直在逗她。 青菡每每厌烦,又被金钱腐蚀。 · 马车缓缓停在平南侯府南郊庄子前。 朱振趴在马车上看着眼前小小的二进院子,呆住,“荣安,你家田庄的宅子,也太破了,这怎么住啊……” 田庄赵管事带着妻儿等在门前,听到这话,诚惶诚恐地解释:“庄上环境简陋,但小的带人仔细打扫过,一应物品皆换了新的……” 朱振依旧嫌弃,不下马车。 “不必理会他。” 许活将马鞭随手扔给护卫,踏进宅子。 这二进的宅子,乃是砖瓦所建,小是小,可比寻常百姓家的泥土草房要好上百倍。 许活早知庄子的情况,侯府也知道,正是知道,才准备了这样多。 侯府的下人们忙活起来,卸东西,搬进去,安置…… 朱振眼见许活不管他,忙下了马车,颠颠儿地追上去。 许活几步便进入正堂,还未坐下便吩咐赵管事:“将账册送过来,佃户们也都叫过来。” 这三年侯府守孝,许活管府务一向是这个雷厉风行不拖拉的风格,赵管事早有准备,恭敬地应声,立马让儿子去做。 朱振在后面抽嘴角,“脚才沾地,你不累吗?” 许活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她目光炯炯,明显精力十足,朱振眼神涣散,累得跟狗一样。 朱小郎君:“……” 比不了。 认输。 朱振什么都没带,从袖子里掏出钱袋子,递向赵管事,叫赵管事为他采购上好的用具。 赵管事为难,“朱郎君恕罪,此处离京城快马加鞭也要小半日,今夜恐怕无法安排。” 朱振道:“那就去附近的县上。” 赵管事看向许活。 许活道:“将为我准备的,匀给他。” “是。” 打从府里送信儿称,郎君要来,赵管事便在县上买了最好的棉花布匹赶制被褥,一应用具也都提前准备好。 侯府带了常用的,他们便是以备不时之需,若是没带,他们没准备,便是失职。 此时恰好可以招待贵客。 赵管事庆幸不已。 没多久,赵管事的儿子带着账本回来,呈给许活,又带贵客去厢房安置。 朱振看着逼仄的小屋子,满脸嫌弃,要求看看正房。 赵管事的儿子不敢去扰郎君,便去请示婢女青鸢。 青鸢没有阻拦。 正房也不大,朱振站在门口一览无余,但比厢房要宽敞不少,更重要的是,她们从床上收起的被褥照比铺上去的差了好些等。 朱振又跑去正堂找许活,厚脸皮道:“荣安,今日你我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如何?” 许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凉飕飕的。 朱振瞬间怂了,“当、当我没说。” 灰溜溜地退出去。 许活收回视线,继续看账,顺便一心二用听赵管事汇报佃户们的情况。 良田都在贵族手中,这片土地肥沃,平南侯府的庄子附近都是京中各家的产业。 势大根深的高门大户底下,其实藏污纳垢,基本上都会大肆囤田占地。 第22章 平民百姓无权无势,很难在这世道平安生活,想有所倚靠,便会投向大家族,成为佃户,进而贵族的田地越来越多。 传统如此,农耕为重,土地是必争资源,平南侯府也不能免俗。 平南侯府当然不是完全的大善之家,只是并不严重盘剥佃户,佃户们能够吃饱,心里踏实,便已经很感恩戴德,觉得他们是不错的东家,忠心耿耿。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作用。 赵管事向许活禀报:“前几日,佃农说理国公府的四郎君在南边儿庄子上游玩,每日都有人来去,据他们听到的,就有四驸马、中书令林大人的长孙、户部尚书家的郎君、探花郎和传胪……” 他只报了谁家,个别具体是谁并不知晓。 许活却从榜眼、探花郎二人大概推出一二。 今年春闱,天子门生里青年才俊颇多,殿试刚过,一甲前三皆是年轻俊朗的郎君,此乃政通人和之象。 顾笑舟最终没有三元及第。 在前三名才学差距不大的情况下,陛下点了理国公府的四郎陆屿为状元,一个同样名动京城、惊才绝艳的人物,也同样可得三元及第的美名; 中书令林老大人的长孙林牧为榜眼; 顾笑舟则是探花郎。 而二甲第一乃是沂州世家徐氏的徐泽安;户部尚书之子李栩然二甲第九。 另外,四驸马陈境泽乃是太常卿陈大人次子,出自一流世家扬州陈氏,和理国公府世交百年,一直有联姻,陆屿的母亲便是陈氏嫡女; 且,前几日京中刚传出消息,李栩然也和理国公府嫡幼女定了亲。 朝堂是一个巨大的关系网,绕不出去。 同科进士授官前加深一下同科之谊还不算招人眼,但日后说不准便能守望相助…… 不过这些人暂时与许活不相干,她并未多言,转而问起附近山林大雁的落脚之处。 赵管事知道郎君此番是为了抓雁,早早就安排佃户们观察大雁出没的行迹,回答得极清楚。 许活满意地颔首,给佃户们全都赏了半贯钱,那个向赵管事禀报陆家庄子消息的老实巴交的佃户则多赏了一匹粗布。 众佃户皆喜不自胜,又羡慕得赏多的佃户,更在心里暗暗使劲儿,以后一定要尽心效力侯府。 许活赏了下头,也不能落下赵管事,她等佃户们退下之后,肯定了他管理庄子的能力,赏了三十贯钱,另外,招他儿子赵平入府当差。 能入侯府,那是极好的前程。 赵管事父子激动地跪在地上叩首。 许活淡淡道:“叫厨房摆膳吧,请朱郎君过来。” 父子俩恭敬地退出去。 不多时,朱振过来,自在地落座。 两个婢女亲自上菜,伺候二人用膳。 许活向来自立,无需伺候,青鸢便立在她身后,青菡便为朱振布菜。 都是山野之物,野菜这时节才刚冒头,极难采,也摆上了桌。 还有猎得的野物,最简单的烹饪方法,味道却极鲜。 朱振胃口好,丝毫不嫌弃粗茶淡饭,吃得满嘴流油,也支使得青菡团团转。 青菡不敢在自家郎君面前露出一点异色,全程任劳任怨。 朱振手敞,一开心就要赏庄上人。 许活一看见他的起势,便知他要干什么,提前打断:“莫要随处撒钱,哄抬赏赐。” 朱振要插袖的胖手倏地拐了个弯儿,落在后脑勺上,装作挠头,“你想多了,挠头,我挠头而已。” 许活看他装。 晚间,渐渐起了风。 天彻底黑下来之后,房檐上挂着的灯笼,随着风摇晃,明明灭灭,照的这宅子阴森可怖。 似乎还有野兽吼叫的声音。 朱振挺肥硕的身子缩成一团,黏在正屋,不想离开武力值高、有安全感的许活,声音哆哆嗦嗦,“荣安,要不咱们还是同塌而眠吧……” 许活毫不犹豫地拒绝。 朱振控诉:“好歹是多年的好友,你竟是见死不救,无情!冷酷!” “呜——” 风声如同鬼哭狼嚎。 朱振膝盖一软,“荣安……小爷求你了……” 许活不为所动,“厢房,你挑个侍卫随你住。” 朱振见她心硬如铁,伤心地出去,选了个身高八尺的壮汉护卫,蜷在护卫身边圆胖一大只,睡得比猪香。 第11章 居在异地,许活仍然早起。 天亮前,她在宅子前的空地上练武,朱振在睡。 天亮后,她亲手做陷阱,朱振在睡。 早膳前,工具都准备好了,护卫们也备好马,整装待发,朱振还在睡。 “郎君,可要叫朱郎君?” 青鸢请示。 “不必管他。” 许活仍旧是早间那身黑色短打武服,额头上绑着一根红色发带。 青菡端着早膳进来,越靠近许活,神情越是羞喜,为许活做了一件事,便满足而去。 她自那次之后,身上再没有过浓香,行为上没有过逾矩,只是这般神态……不可放纵。 “青鸢,我的规矩你忘了吗?管束教导婢女失职,该当如何?” 青鸢一惊,慌忙跪下,“奴婢知错。”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权夺利,许活的院子也不例外。 许活跳脱出内宅,事务繁多,日后为官更是不得闲,不可能放更多精力在内宅中。 第23章 各司其职,按规矩行事,许活不在乎婢女们之间有什么龃龉。 青鸢是芦园里的一等婢女,正管着婢女们,下头有问题,她有直接责任。 “这次我不罚你,若再有下回……” 言尽于此,许活专心用膳。 青鸢恭谨地起身,立在她身后。 许活用完早膳,朱振还没起,她也不等,直接走。 护卫接过厨房准备好的干粮和水,挂在几匹马上,绑好,仔细检查。 “郎君,妥当了。” 护卫长禀报。 许活踩着脚蹬,衣袂翻飞,利落上马。 护卫们随后纷纷上马。 “出发。” 许活一声指令,刚勒紧缰绳,院子里响起一声嚎叫。 “荣安!!!!别走——” 鸟都惊飞了。 许活微微闭眼,想要直接撇下他,可到底尚存一丝情义,抬手叫停了众人。 朱振衣衫不整地跑出来,薅住许活的缰绳。 许活的马有几分灵性,踢踏着步子,鼻子冲着他喷气。 几滴鼻水喷到朱振的脸上。 朱振:“……呕~” 手还不松。 马甩了甩头,要去顶他。 朱振赶紧放开缰绳,举手投降,“马爷,马爷……” 许活拍了拍马头,叫它老实些,然后问朱振:“你也要跟去?我们下完陷阱要上山打猎,天黑前才回来。” 朱振道:“你们别想丢下我,我也要去打猎!” 他昨日那一身锦衣,随便一根枝子都能挂烂,许活便教护卫匀出一身新衣给他。 统一的护卫武服,护卫们穿着高大威猛、威风凛凛,朱振敦圆的身材穿上,肚子裹得紧紧的,一走一动浑身的软肉都在颤。 他的小厮和护卫拖扶他上马,动作姿势滑稽。 青菡忍俊不禁。 青鸢严厉地瞪她。 朱振是靖北侯府的郎君,他可以不在意,下人不可以嘲笑,尤其他们所作所为影响的是平南侯府和许活的颜面。 青菡收起笑,委屈地看向许活,见郎君根本没注意到她,又庆幸又失落地垂下头。 朱振坐稳后,青鸢递上厨房现烙的馅饼。 “还是青鸢疼我。” 朱振美滋滋地打开保温的皮囊,腾腾热气一飘出来,他肚子就咕噜噜地响起来。 他咬了一口,烫的难以下咽,一块儿饼在嘴里反复翻炒。 许活点了几个护卫,吩咐:“你们先随朱郎君慢行,随后赶上。” “是。” 朱振正吃着,知道许活不是要丢下他,就不着急了,坠在后头慢慢蹭。 另一头,庄上的宅子里,青鸢和青菡单独在主屋收拾。 青菡但凡触碰到许活的东西,便会露出一副娇羞之色。 “青菡。” 青鸢严肃地出声。 青菡抬眼,疑惑。 青鸢冷冷地说:“郎君要娶妻了,方娘子就是咱们侯府未来的主母。” 青菡脸一白,紧接着不甘道:“我是老夫人……” 青鸢打断:“郎君有郎君的规矩,郎君不喜,老夫人便绝不会强塞。” 青菡双臂垂在身体两侧,攥紧手,眼里噙着眼泪,不愿意当着青鸢的面儿掉下来。 她是老夫人身边一个陪嫁嬷嬷的亲戚,入府后受那嬷嬷照顾,在正院做着轻省的活儿,因着模样好,在芦园前一等婢女青兰出府嫁人之后,另一个二等婢女青禾补了缺,青菡才进到芦园。 别家小郎君稍微长成,府里便会安排通房丫鬟教导人事,许活洁身自好,青菡是唯一个不是由府中分配,而是老夫人带着隐晦意思安排进来的。 青菡平常的做派,也明显有飞上枝头的心思。 芦园的婢女们都看不上她这样的,但她们是婢女,不好得罪,大伙儿便不约而同地选择冷眼旁观,等她做得过分了,郎君出手,她就蹦跶不起来了。 但现下,许活对青鸢不满了。 青鸢不能再不作为,严厉道:“你莫要不服,郎君的宽仁是有限度的,我此时提醒你,便已是到郎君的临界点,你若再不收敛,拖累旁人,任你是谁的亲戚,侯府都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今日我罚你半年的月钱,回府就报给青禾。” 青鸢总管芦园内的事务,青禾总管账目和钥匙,包括芦园内下人们的月钱。 这责罚一定会过明路。 郎君真的对她不满了吗? 青菡面色煞白,垂下泪来。 · 许活不等朱振,骑马跑得极快,先一步到庄上佃户踩好的点,下好了一半陷阱,朱振才赶到。 他差点儿颠散架,下了马脚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护卫们吓得散开,不敢站在他前方。 许活一个人受他的大礼,“……” 朱振起不来,哪儿跪下就干脆在哪儿躺下了,呼哧呼哧地喘,“累死爷了……” 地上凉,他又叫他的护卫拿个棉披风过来,拿来了他不想动,微微抬起两只胳膊,也就不到一寸高。 他的护卫只好在一众威风的平南侯府护卫的目光下,尴尬地平铺好披风,然后请侯府的护卫帮忙,两个人一起拖朱振。 朱振的脚就拖在地上,一点儿力不出,躺到了暖和的披风上,裹了裹,掖了掖,防风。 贵族的性子千奇百怪,狂放不羁者也不在少数,像朱振这么难以言说的,护卫们只听过见过这一个。 第24章 说他讲究,他在地上躺得挺安逸,说他不讲究,当客人挑剔别人的地方完全不客气。 许活习惯他这德性了,视而不见。 朱振侧头,看她亲手放陷阱,不理解,“何必你亲自动手?让护卫弄,你趁着这个机会出来放松放松多好?” “稍后去打猎正好放松筋骨。” “……你管这叫放松?!” 朱振深觉离谱,猛地坐起来,“打猎算什么放松!” 许活这里,自然是放松。 朱振眼前一黑,终于意识到,指望跟许活出来玩儿,是个错误。 而接下来的一天,许活亲力亲为地替他验证了这个结论。 许活策马狂奔,护卫拽着朱振的缰绳带着他策马狂奔。 朱振人都快颠零碎了。 许活翻山越岭,护卫心疼马,换了匹马驼他翻山越岭。 有些马驼人不方便走的地方,朱振还得下来用四肢征服。 他们饿了就吃干粮,许活也吃,朱振恨自己早上把馅饼全吃了,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吃干饼咸菜。 他实在是折腾不动,想撂挑子,可荒郊野岭又不敢撂。 许活提过要留几个护卫,让他等着,返程时再来找他。 朱振害怕,万一野兽成群,人少没法儿保护他的安危,怎么办?还是跟在许活身边儿安全。 他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咬牙硬撑,哭都没处哭去。 朱振痛苦磨牙,“我想象的打猎不是这样的……” “郎君,有野鸡群的痕迹!” 一个护卫忽然惊喜地禀报,打断了他的苦语。 护卫们顿时动作都轻了,仔细察看周围。 根据野鸡的生存习性,护卫们锁定了一片茂密的高草丛。 野鸡机警,难以靠近,不能贸然惊动。 许活打了几个手势,护卫们点头。 朱振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屏息。 一群人缓缓以包围式围拢过去,忽然,一个护卫扬鞭甩了一下马屁股,急速冲了进去。 野鸡欧欧叫着,成群起飞,场面混乱。 又有几个护卫一齐冲上去,将野鸡群彻底冲散。 野鸡飞起来又落地,飞速逃窜藏匿。 离得远不在射程,许活和护卫们各自循着不同的野鸡方向,快马加鞭冲出去追逃走的野鸡。 “咻--” “咻--” “咻--” 数箭齐发。 朱振和他的护卫待在原地,毫无激情地看着许活和平南侯府的护卫们的冲劲儿十足的英姿。 护卫们陆陆续续回来,有的空手而归,有的得胜归来,带着战利品。 许活回来时,马背上还挂着一只新鲜的猎物。 待到所有人都回来,一数,总共射中了六只。加上先前零散猎得的一些野兔狍子,今日也算是收获颇丰。 平南侯府的一众护卫们全都神采飞扬,打道回庄。 “郎君想猎一只鹿,可惜今日没瞧见。” “还有好几日呢。” “明日早些来。” 许活亦是精神抖擞。 她倒不是不累,只是于她来说,无需费心,身体上的些许疲累反倒让她轻松。 而朱振:“……” 莽夫,全都是莽夫! 许活想起朱振,问他:“你先前说什么?” “我幻想的是,悠闲地猎一只野鸡野兔,寻一处清泉山涧,就地取材,引火烤肉……”朱振有气无力地嚎,“不是苦行军!你根本不怜惜我!” 许活当自己没问过,双腿一夹马腹,远离此人。 朱振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许荣安你最好永远不会怜惜人,否则小爷一定跟你绝交!” 许活直接策马奔腾。 · 一行人回到宅子,天色已经全黑。 朱振哆嗦着罗圈腿,“我明日哪儿都不去了……” 这时,青鸢迎上来,递上一封请柬,禀报道:“郎君,理国公府的四郎君听说您在这儿,请您明日过去做客。” 许活接过请柬,举至眼前。 不枉她今日绕了个大圈,大张旗鼓地打猎。 来了…… 第12章 “你不是说今日哪儿都不去吗?” 朱振振振有词,“我不能教你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欺负了,我得陪着你。” 许活视线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地扫,“你确定?” 朱振耍无赖,“小爷跟你出来,你就得对小爷负责,出去玩儿不带我不行!” 许活摇摇头,不跟他分辨,“走吧。” 她其实早就猜到朱振不会落下这个热闹,提前派人去理国公府的庄子上知会过,否则不管朱振是谁家的子孙,贸然带上门做客都是极其失礼的。 俩人骑马到陆家的庄子前。 朱振一瞧陆家庄子的高门高墙,以及围墙延伸的长度,对许活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那地方,咱们勋贵的脸面往哪儿搁?” 许活道:“此处离明山行宫不远,是先皇赏给已故陆太傅的荣养之地,据说引了行宫的温泉,四季如春。” 御赐自然非同寻常,勋贵也不能比。 朱振只是震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许活目视前方,并未回复。 说出来便如同自夸一般,但事实是,她从未有一刻懈怠,天资不够就读万卷书,全都是为了那个目标做准备。 第25章 陆家的守卫向两人行礼,“许郎君,朱郎君,我们郎君和宾客已经在等候二位郎君,里面请。” 许活的护卫将庄子上的山珍作礼,交给陆家的仆人。 仆人领着两人穿过一间厅堂,沿着亭廊一路往深。 单面廊墙上,漏窗观景,窗窗不相同。 一行人步入月亮门,便入了园,踏上鹅卵石路,或是随引峰而转,或是穿过另一道门,每换一处景,脚下的石子纹样皆不同。 许活和朱振这样的家世,什么样儿的景色都见过,倒也并不如何稀奇。 不过顶级世家规矩之森严,着实见识到了。 带路的仆人,每一步的步幅都如同尺子量出来一般,路过的仆人,行礼的高度也都毫无差别,甚至……仆人们的身量几乎都差不多。 全程除了流水声风声,脚步声都微乎其微,更是没有人聚在一起闲说些什么。 或许只有宫里可比? 可惜两人都没进过宫,无法比较。 许活幼时经常随祖父出门见世面,自然也去过陆家,很是泰然。 朱振只在勋贵的富贵乡里打过滚儿,对这种严谨的气氛极不自在,想跟许活说几句悄悄话,也不好意思乱动。 勋贵的脸面不能丢! 一行人又走了些距离,隐隐有丝竹声传来。 走到一扇阖着的门前,仆人敲了敲门环,随即恭敬道:“两位郎君,里面不远便到了,小的只能送到这儿。” 许活微微颔首。 门开了,蒸腾热气扑面而来,入眼是氤氲的池水和绿草如茵,乐声更清晰。 换成新的侍女为两人带路。 几人沿着花团锦簇的池岸走了几步,踏上曲桥,面前更加开阔。 许活看见水榭上有人,水榭上的人也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乐声陆陆续续停下。 许活和朱振又走近些,看清水榭上的人。 那是六个风格迥异的俊美青年。 正位上,白衣出尘的郎君,一双桃花眼微弯,嘴角一直噙着笑意,乃是理国公府的四郎,今年的新科状元陆屿。 其左,年纪稍长的郎君五官硬朗,长袍半敞,露出紧实的胸膛,酒水顺着下颚滑到胸膛,没入腰带,举手投足皆是□□色气。 坊间传闻,四驸马陈境泽风流而不下流,豪放而不浪荡。 其右的青年松风水月,君子之姿,也率先与许活二人见礼,“许郎君,朱郎君,幸会,在下林牧。” 紧随他后,更靠外的三人一一见礼。 年纪看起来最长,敦厚的方脸青年见礼时自报姓名,是二甲第一的徐泽安。 李栩然身上则带着名门子弟和少年得志的倨傲。 这最后一个,便是探花郎顾笑舟,这些人中,唯有他是寒门出身,身上却丝毫没有局促,也没有任何讨好。 陆屿笑若春风,抬手指向林牧和李栩然下首唯一一个空桌,请两人落座。 那是最末一席,对面是顾笑舟,不过在场皆是有功名的,许活和朱振算起来,只是白身,并不算辱没。 许活向主人一礼,带朱振落座。 四驸马陈境泽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起,捏着酒壶的手搭在膝盖上,来回打量着二人,嘴角勾起戏谑的笑。 “这位是什么眼神?” 朱振咕哝不满。 四驸马陈境泽拎着酒壶冲着许活他们随意地一抬,“二位看起来性情不似能相合的,没想到竟是能一同出游的朋友。” 他这话,解了惑。 许活此行是为打猎,没带华服,便只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色常服,一根发带将头发全都束在头顶,黑发一束自然地垂下。 朱振还是来时那身锦衣,珠玉宝石,浑身豪富之气。 寻常这样两个人,许活着一身简单装扮,就像是朱振身边的小厮。但许活气质不俗,仪态挺拔从容,朱振也明显以她为主,这样的两人在同一个画面,便很有趣了。 而朱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荣安身边,最好的朋友就是我了。” 李栩然勾起的嘴角带着几分嘲笑意味。 朱振怎么说都是她带过来的人,许活自然要维护一二,“朱振为人率真豪爽,待友以诚,值得相交。” 这是许活头一回夸他,还是当着这么多人。 朱振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一脸爽到的笑容。 许活瞥见,“……” 她并没有露出嫌弃丢脸之色,可沉默多少说明了他们的友情多少有点儿包容在。 陆屿和煦道:“方才听家仆来报,许郎君带了新打的野物来。” 许活回道:“荒郊野地,礼数不周,只能用亲手所猎之物以示诚意,还望陆郎君见谅。” 陆屿笑道:“许郎君亲手所猎,乃是至诚之礼,我吩咐膳房收拾了,稍后送过来,我等晚些一同烤食,如何?” 许活当然不会有意见。 朱振眼睛一亮,昨日想得今日就实现了。 时间还早,李栩然忽然道:“方才我等在合奏,正在兴时,许郎君和朱郎君来得巧,不如一道合奏一曲?” 其他人也都看向许活二人。 朱振不由地露出抗拒来。 李栩然勾唇,“难道朱郎君为难?” 勋贵的脸面不能丢! 朱振受激,“有何为难……” 都是人精,就他一个憨实的。 第26章 许活打断,直言:“我们二人自是比不得诸位精通琴乐,不过恰逢春日宴,难得一聚,也不愿扫了诸位的兴,不如朱振与诸位合奏一曲《破阵曲》,我舞剑助兴,如何?” 《破阵曲》煞气太重,少有人弹奏,尤其在其乐融融的宴席上,都是些悠扬的丝竹吱声。 他们也不见得会。 就如同李栩然的邀请一般,她的邀请抛回去,他们又是否接的下来? 该迎自然要迎,但以短击长,显然不明智。 而李栩然听了许活的话,面上一滞,露出几分窘意和不甘。 徐泽安已过了年轻气盛争一时之气的年纪,直接拱手道:“徐某不擅此曲,若要合奏,只能当个看客了。” 陆屿也没有参与,作为主人替李栩然圆了个场。 其他人面色不变,很是从容,显然不惧。 陆屿更是眼露兴味,“来人,取剑来!” 这便是确定要合奏了。 陆屿又问:“诸位都用什么乐器?” 几人手边便有先前用的乐器,唯有顾笑舟换了埙。 朱振在许活耳边紧张道:“我不会《破阵曲》啊,我插进去岂不是丢人?” “战鼓你还不会敲吗?” “会是会……” 武将传承到这时,也要识文断字,习君子六艺,朱振懂乐理,只是不精,但他幼时在边关待过两年,说是战鼓和号角声启蒙也不为过。 而武将的孩子,自小玩儿的是战场杀敌、舞刀弄枪的游戏。 “你看我剑势,谁都不必理,只管敲你的。” 朱振一听,一咬牙,奏就奏,谁怕谁? 陆家的庄子里还真有大鼓,仆人小心翼翼地搬来,放在水榭外。 同时,仆人躬身,双手呈上来一柄剑。 许活单手握住剑鞘,另一只手握住剑柄,抽出少许。 银光刺眼。 陆屿笑问:“许郎君可满意?” “剑是好剑。” 可惜秀气了些。 祖父曾经告诉她,兵器就是兵器,兵器的作用只有一个,见血和杀敌,只要足够锋利结实,就是好兵器。 这把,华而不实。 许活没有掩饰神色。 陆屿和四驸马陈境泽对视一眼,兴味更浓。 许活走出水榭,站到曲桥正中。 陆屿四人只简单沟通了先后,便抬起手准备。 朱振站在水榭外,举着俩鼓槌一脸懵。 他们并没有完全按照曲谱,而是自行安排,以乐切磋。 顾笑舟的埙声先起,大漠孤烟的孤寂,战场的萧瑟沧桑,油然而生。 许活右手持剑,横在眼前,手指沿着剑脊抹过,缓慢起势。 朱振气虚,不甚熟练地敲击起大鼓,声音不高不急。 四驸马陈境泽的琵琶声加入,只几下,便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注意力。 许活踩着点,挽了个剑花。 林牧的笛声响起,埙声与之缠绕。 琵琶声再次加入,更急更密更攥紧人心弦。 朱振的鼓声在几人压制下,更像是背景音。 这时,许活的的动作越来越大开大合,剑在她手中,仿佛渐渐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劈剑、点剑、旋转平抹、翻身而起…… 她在三尺多宽的曲桥上如履平地,且招招凌厉,未有一丝犹豫胆怯。 水榭上,无论是合奏的几人还是两位看客,眼神全都锁在她身上,目光灼灼。 剑尖朝着水榭的方向横扫过,杀意凛凛,与她相对之人仿若她的敌人,无法撼动她分毫。 又是一剑刺来,似乎有剑风袭来,李栩然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怯意,死死定住脚未退分毫。 徐泽安亦是震惊。 其他人没被这锋锐的剑意吓到,但也被激起了战意,杀气纵横,合奏中尽数展露。 如同有千军万马,喊杀阵阵,在许活这个将军的带领下势不可挡。 朱振只专注地看着许活的剑,渐渐忘了一切。 鼓点渐急,鼓声越来越密集激昂,像是战势已至焦灼,在将军的带领下奋力一搏,要么战胜!要么战死! 许活转手一翻,剑在空中飞速旋转,她一脚踢出,正中剑首。 长剑如同流矢,裹着寒光,飞刺向水榭。 李栩然退了一步,徐泽安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琵琶声、埙声、笛声、鼓声一时间都停了。 “铮——” 剑尖插入水榭柱,剑身剧烈颤动,铮铮作响。 片刻后,埙声和笛声又起,带着战后的寂寥和惆怅。 四驸马拨弄了几下琵琶弦,便放到了一边。 这时候,朱振兴高采烈地敲起来,完全不管别人的节奏,鼓声里全是胜利的得意,毫不掩饰地喜气洋洋。 不合拢的声音,林牧和顾笑舟对视一眼,林牧摇头失笑,率先放下了手。 顾笑舟随后。 许活重新回到水榭。 朱振等着她一起进入水榭,昂首挺胸的,得意极了。 陆屿夸赞:“荣安风采卓绝。” 林牧含笑点头,认可他的说辞。 徐泽安出声附和。 顾笑舟的态度也较先前有所变化,入眼了,不再那么恃才傲物,目中无人。 李栩然的傲气收敛,沉默。 陆家仆人过来禀报,得了陆屿的首肯,搬上来烤炉和处理好的食材。 第27章 还有酒。 他们亲自动手,吃肉喝酒,天南海北博古通今地聊。 许活大半能接住。 不过陆屿等人酒兴上来,写诗吟诗,许活直接婉拒,她于书画诗词之上,皆没有天赋,匠气十足,便不献丑了。 朱振则是一句话不接,只吃吃喝喝,也没有揪着他。 酒肉过后,仆人又换了炉子上来,要围炉煮茶。 “你们煮茶,我温酒。” 四驸马陈境泽已经有了醉意,竹林掩映后便是露天温泉,他直接跳下去温酒。 他衣衫湿透,胸膛敞开更多,布料贴在精壮的身躯上,肌理更加清晰,欲色熏人。 有几个侍女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四驸马回身,举起酒壶邀道:“谁与我一饮。” 林牧和李栩然婉拒了。 徐泽安没表态。 顾笑舟本就是个洒脱的,朗声一笑,脱掉鞋袜,也走了下去。 陆屿转向许活和朱振,笑眯眯地问:“两位可要温酒同饮?” 许活:“……” 她是个女儿身。 拒绝了。 朱振好享乐,但他不想跟这几个人一起泡,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陆屿面露遗憾,缓步走下去,衣衫齐整地贴在身上,靠坐在边缘慢慢饮酒。 热气缭绕,俊美的青年们衣衫浸湿,侍女们更加不敢多瞧。 许活等人在竹林中的木台上围炉煮茶。 林牧一颗一颗地慢慢加炭,火炉缓慢的烧,茶香慢慢溢出来。 朱振等得不耐烦,瘪了几下嘴,感叹:“围炉煮茶,还是文雅人会玩儿。” 林牧摇摇头,没说什么。 许活了解他,问:“既是坐不住,为何不去泡温泉?” 朱振瞥向温泉,竹林缝隙里隐约能看到四驸马彻底裸露的上身,啧了一声,酸愤不已,“我这跟白猪似的,比得一无是处,可不去露丑。” 林牧轻笑。 李栩然和徐泽安也都笑出声。 但这次,明显没有带着嘲笑。 贵族好南风者众,有些纨绔更是爱尝鲜,显然,朱振不在其列。 喝了些茶后,许活告辞。 陆屿扬声邀许活和朱振留宿。 许活表明要打雁,不甚方便,客气地拒绝了。 陆屿也不勉强,起身披了件披风,送了他们一段。 两人离开陆家的庄子,朱振才放开来称叹:“今日真是饱眼福,咱们京城数得上的俊美郎君湿身于前,传回京中,不知道多少人悔不迭。” 许活没回应。 朱振无趣,“你就没什么话要说?” 许活静了片刻,问:“依你之见,若是比武,孰强孰弱?” 朱振嘴唇颤抖,一言难尽,“……你强。” · 两日后,陆屿返京。 东宫—— 理国公府世子陆巍随口说起陆屿与平南侯府许活见面之事,道:“四郎说无怪乎平南侯府气恼,亲事上下了国公府的面子,宁选寄居的表姑娘不选魏氏女,那许荣安在勋贵之子中,乃是佼佼者,前途无量。” “四郎对他评价倒是高。” 一身华贵的太子殿下依靠在榻上,百无聊赖道:“既是不能教旁人拉拢去,那就招到崇文馆吧。” 第13章 正式提亲前两日,许活带着一对儿活雁回府。 侯府极重视许活的婚事,提亲当日,不止老侯夫人,世子许伯山夫妻皆出面,许仲山也得以暂时从祠堂里出来放风。 许活和方静宁要定亲的事,早就已经定下,提亲过程极为顺利,带回写有方静宁生辰八字的庚帖,老侯夫人亲自拿去京城有名的道观里算。 老观长看着许活和方静宁的生辰八字,手指一掐,微露疑惑。 老侯夫人紧张追问:“道长?不合吗?” 老观长摇头,“贵府郎君乃是前途光明、福禄双全之格,与这位娘子更是少有的天作之合……” 老夫人放松下来,高兴地忘了先前老道长的神态异样。 道家讲究顺其自然,老观长是得道高人,再次看向许活的八字,捋了捋胡子,一笑而过。 这门婚事的开始并非侯府所愿,可侯府依然希望许活的婚姻能够圆满,家和万事兴并不只是祝愿,也是一个家族兴盛的根基。 为此,老侯夫人备了厚礼,亲自登门请德高望重的豫王妃在正式纳徵那日为座上宾。 豫王是当今陛下的亲皇叔,也是唯一还在世的皇叔,陛下未登基前便与豫王极为亲厚,陛下登基多年依旧信重有加。 且豫王和豫王妃皆是福全之人。 豫王妃德行乃是三代帝王都亲口赞誉过的,最是仁厚,老侯夫人与她有几分交情,当年侯府大娘子许婉然及笄礼便是请了豫王妃梳头。 而忠国公府得知平南侯府竟然请了豫王妃,不免更加慎重。 纳徵当日,平南侯府带着丰厚的聘礼,大张旗鼓地接了豫王妃一同到忠国公府。 忠国公府老少主子一个不落,皆到外门迎接豫王妃。 豫王府的马车缓缓停在国公府门前,许活骑马在侧,立即翻身下马,扶着豫王妃下马车。 方静宁跟姊妹们站在一起,视线时不时不受控制地落到许活身上。 许活寻常不会失礼,今日不知为何,察觉到视线时转了眼神。 第28章 两个人四目对视。 方静宁眼里闪过惊慌,烫到一般迅速移开。 许活微怔,平静地收回视线,心下却也不禁有些怪异。 豫王妃身体硬朗,脚落地便无需人搀扶,也不用拐杖。 许活便恭敬地随在豫王妃身侧。 后一辆马车,许伯山夫妻也扶着老侯夫人下马车,二房夫妻则是跟在后面,一同来到豫王妃身边。 国公府众人上前拜见。 豫王妃慈眉善目地看着老国公夫人,笑道:“咱们有些时候没见了。” 她们上一次见面,是正月命妇进宫请安时。 老国公夫人笑容满面,“有三个月了,前几日我还与孙媳妇说想念您呢。” 她说的孙媳妇,是世子魏璋的夫人金河县主。 金河县主是礼王的女儿。 礼王是当今陛下的异母弟弟,年纪小陛下不少,生母早逝,自小养在太后跟前。陛下对他没什么嫌隙,因为太后对礼王宠爱,陛下也爱屋及乌,对他不错。 而礼王子嗣众多,女儿也不少,金河县主是嫡三女,虽然不算得礼王宠,成婚时还是封了县主。 本朝驸马也可为官掌权,公主地位虽高,却也不到凌驾的地步,更何况县主。 金河县主是有些内慧的,虽然是皇室血脉,可国公府不是寻常人家,嚣张跋扈得不偿失,因此向来不多言,不管是魏琪和方静宁的事上,还是国公府想跟平南侯府结亲拉拢…… 豫王妃向小王氏身后的金河县主招了招手,顺口回老国公夫人道:“上次平南侯府出孝设宴,我在斋戒,便错过了。” 她辈分高,走到哪儿都被敬着捧着,好些小辈儿也都不熟悉了,这十年八年都轻易不出门赴宴的。 不过有老交情的老夫人们越来越少,见一面少一面,若是邀她,偶尔她爽利,也愿意聚一聚见一见,平南侯府的老侯夫人是其一。 至于忠国公府的老国公夫人……忠国公府铺张奢靡,也有立场和秉性不甚合的缘故,她们没多深交,但是都在一个京城里住着,相识几十年,总要熟悉几分。 金河县主来到豫王妃身边,老王妃握着她的手,冲她和蔼地笑笑,并没多寒暄什么,只是表现出一个亲近的态度。 众人一同移步正堂,各自落座。 豫王妃和老国公夫人自然在上首,其他人在下,一目了然。 魏家的晚辈们一一拜见豫王妃和老侯夫人。 四个女孩儿在郎君后,一道出来。 “我猜猜,哪个是你家的表姑娘。” 老国公夫人笑着附和:“那您便猜猜。” 四个女孩儿便只行了礼,没报姓名。 豫王妃兴趣盎然,一一看过魏家的四个女孩儿,最后指着姿容最盛气质却出尘的方静宁,“可是这个?” 老国公夫人笑道:“您慧眼,一瞧便瞧出来了。” 方静宁从姊妹们中间走出来,屈膝道,“方氏静宁给豫王妃娘娘请安。” 其他三个姑娘也都依次报了姓名。 没人问是怎么看出来的,豫王妃自个儿笑问:“可知我是如何瞧出来的?” 众人看向四个姑娘,方静宁外表确实出类拔萃…… 老侯夫人再不喜欢国公府,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接过来话,故意唱反调:“他们府上是会养姑娘的,这各有各的可人劲儿,我看呐,您就是蒙的。” 豫王妃却露出一个别有意味地笑,摇了摇头,道:“我人老,眼睛可利着呢,方才在外头,可是瞧见了荣安悄悄看她呢。” 她们若是夸赞方静宁如何如何出色,其他三个娘子便落了尴尬。 可人老了,看得越多,越是能明白心性才是最重要的。 相由心生,从国公府的三个姑娘眼睛便能看出来,性子不同,可皆非奸猾刻薄的女子。 只是性子样貌不同罢了,又有何好差之分呢? 若是去比较,才是下乘。 而老侯夫人一听,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笑看向许活和方静宁。 气氛一片和乐。 唯有魏琪,看向方静宁的眼神带着伤心难过。 方静宁羞得耳朵红似要滴血,无地自容。 许活没想到豫王妃竟然看见了,心中有些许尴尬,面上却不露声色,拱手道:“是荣安失礼了。” 豫王妃又转向老侯夫人,“你家这孩子,好生难逗,若是旁的年轻郎君恐怕早就不好意思了。” 这也是夸许活稳重。 老侯夫人自谦道:“他自小就是这个性子,不过也是个体贴的孩子,日后定会和静娘举案齐眉。” 今日乃是为过大礼而来,话题极自然地引到了一对儿年轻人身上。 而许活的亲生父母许仲山和郑氏完全不敢吱声,甚至于俩人看着许活那若无其事地模样,都有些恍惚。 女子娶妻,怎么如此的平静? 她不怕吗? 日后要为府里开枝散叶,她又如何处置? 万一被发现,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夫妻俩越想越是汗流浃背,都要蒙骗自个儿了:许是脑子里记错了,他们就是生了儿子? · 平南侯府不会在方静宁的聘礼上吝啬,她要成为许活的妻子,就是侯府未来的女主人,对她吝啬,许活面上侯府面上都不好看。 是以一定处处风风光光。 第29章 这样的荣耀,这样的看重,大娘子魏梓兰和二娘子魏梓芊皆酸涩不已,可也为方静宁高兴。 顺利地过完礼,这回才是彻底定下。 老侯夫人满脸喜气,闲聊一般道:“早听说贵府的花园乃是重金打造……” 老国公夫人闻弦知意,笑道:“那就让静娘他们带荣安转一转。” 老侯夫人:“自然好。” 她这是想要撮合许活和方静宁多交流,增进感情,也是为了支开年轻人。 老国公夫人瞥了一眼魏琪,侧头交代身边的大丫鬟,“你去陪着,别慢待了荣安。” 大丫鬟屈膝,径直走到二郎魏琮和三郎魏琪身后。 魏家的三个娘子带着暧昧的视线投向方静宁。 方静宁微微垂眸,强迫自己目光聚焦在一点,丝毫不敢偏移。 世子魏璋不出去,魏琮便是长,抬手道:“荣安,请。” 许活点头,向长辈们行了个礼,与他一同离开正堂。 魏家三姐妹挟着方静宁一起走。 魏琪木愣愣地跟在后面。 方景瑜则是警惕地跟在魏琪身边。 而老国公夫人的大丫鬟不知不觉坠在了魏琪的身后。 他们离开后,一群长辈们其乐融融地闲话家常。 老侯夫人随口道:“老姐姐,不知方家收拾的如何了?先前我给两个孩子合八字的时候请教了玄都观的观长,今年有好几个良辰吉日,若是方家收拾得慢,婚期便定晚些。” 老国公夫人一滞。 忠国公魏高反应过来,亦有些许色变。 老侯夫人言下之意,方静宁出门子,是要回方家,不是国公府。 那忠国公府便只是代为操持的长辈,算不得许活的正经岳家。 那不是更竹篮打水一场空? 豫王妃仿若未闻,只笑吟吟地搂着金河县主的一双儿子轻声问话。 老国公夫人看了眼豫王妃,勉强笑道:“我还想多留我这外孙女些日子,未想到你们这么着急……” 老侯夫人喜气洋洋道:“今年成亲正好,荣安岁数不逢双,早娶进门,了了一桩心事,荣安往后一心上进,夫荣妻贵不是?” 老国公夫人沉默,良久才叹道:“那么小一个到身边,在眼前一点点长大,这么快就嫁人,我是真舍不得啊……” 舍不得是真舍不得,并非作假。 老侯夫人将嫁女和娶媳的区别表现的淋漓尽致,明明合不拢嘴,还安慰道:“我懂你,当初我们府上大娘子出嫁,我也舍不得,可女大当嫁,该放手就得放手了。” 老国公夫人更向着国公府也是真的,直接表态:“我是想静娘在国公府出嫁的,我那过世的女儿女婿将孩子托付给我,我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国公府日后就是她的倚仗,任谁也不能小觑了。” 忠国公魏高施压道:“老太太见着静娘便想到我那过世的幼妹,若是静娘不在国公府出门,她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实在不想她留下遗憾。” 老侯夫人状似为难地看向长子。 威重的世子许伯山眉头紧皱,刻板道:“这不和规矩礼数,若是在国公府出嫁,方家族人来京,如何安置?难道也住在国公府吗?亦或是安置在其他宅子里?” 方府有宅子,弃而不用,总归是说不过去。 若是收拾出来,只方家族人去住,没有主人在家中,也是怠慢。 国公府确实没将方氏族人放在眼里,也不在乎是否怠慢方家的族人,不以为然。 这时,老侯夫人语重心长道:“且不说京城上下如何看待咱们两府?您疼爱外孙女咱们都知道,可也要疼疼外孙子,他是方家子,又是您女儿女婿唯一的香火,若是怠慢族人,日后方小郎君如何在族中自处?” 老国公夫人这时候若是再说她一样疼爱外孙子,那便是矛盾了。 若是说更疼爱外孙女,那便是不顾外孙子,只顾一己之私。 老国公夫人神色僵硬。 豫王妃笑着出声道:“你们都是慈爱的长辈,倒为了如何疼爱晚辈争起来了。” 她说话,两府人皆恭敬地听着。 豫王妃先对老国公夫人道:“外祖母是亲外祖母,娘舅也是亲娘舅,打断骨头连着筋,亲是无论如何断不了的,不差一时。若是舍不得外孙女,大可提前到方家送嫁,也帮着料理一二,族人毕竟久居在老家,不熟悉京城,得靠你们来操持。” “旁人只会道你们疼爱外孙女外甥女。” 豫王妃又转向平南侯府,“就在这儿给个安心话,日后静娘想念外祖母了时常来拜见,你们还能拦吗?” 老侯夫人立马表态:“哪里会拦着,还得荣安亲自接送呢。” 豫王妃问老国公夫人和忠国公,“这回答,你们可满意?” 母子俩对视,只能点头。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意识到了平南侯府特地请豫王妃出面的心机。 国公府再是如何,也不能驳豫王妃的面子。 平南侯府这块难啃的骨头,不但没让他们尝到肉,还频频硌牙。 实在憋屈。 第14章 国公府的花园比侯府更有江南风致,几乎精致到了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 许活是和魏二郎并行。 方静宁有意拖步子,坠在二人几步外。 姊妹们挤挤挨挨在一起,小声儿取笑她。 第30章 方静宁有些羞恼,嗔道:“亏你们还是我的姊妹,如今倒来欺负我。” 魏梓月不怕她恼,“姐姐有了如意郎君,咱们也就这时候能闹闹你,等你嫁人了,想闹都不知道多少日子能见到一回呢。” 外嫁女再回娘家便是客了,闺中的姊妹们也成了亲戚,再不是最亲近最无话不谈的人。 一时间,四个姑娘皆伤感起来。 魏琪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表妹的一颦一笑。 他这些日子一直被拘着读书,极难见到方静宁,此时便有些痴了。 方景瑜盯着他,见他还这般不收敛,又气又急,便一个劲儿“表哥” “表哥”的缠他,拉扯他的注意力。 一行人沿着池岸,走到一座假山前,来到岔路口。 三条路,一条往左,尽头是另一个园子;一条往右,穿过一座石洞门,仍然沿着池岸向前延伸;一条在假山拾阶而上,顶上有一座六角亭。 魏梓月眼睛一转,鬼灵精怪地扬声道:“我走得脚累,咱们歇一歇吧。” 前方,许活和魏琮驻足,一同回身。 魏梓月给大娘子使眼色。 魏梓兰立马数落道:“你这娇气的丫头,祖母命咱们陪许郎君赏远景,若是客人不尽兴,岂不是怠慢了……” 魏琮那么大个人,她们是直接忽视了。 “可是我真的走不动了……” 魏梓月为难,忽地看到方静宁,表情瞬间舒展,欢快道:“表姐辛苦辛苦,陪着许郎君嘛,我们歇歇脚。” 方静宁哪里不明白她们是在出幺蛾子,手在身后悄悄扭她的腰,小声道:“莫要再闹我了……” 魏梓月忍着疼,一脸无辜地去看前面的两人。 魏琮无奈,转向许活,抱歉道:“荣安,我忽然想起有些事务要处理,得离开片刻。” 他们做戏做得也实在太明显了。 许活还要装作不知情,“二郎君随意,不必顾及我。” 后头,魏家的三个姑娘互相使眼色,悄悄退后。 方静宁察觉,赶紧就近抓住二娘子的手腕,冲她们摇头。 二娘子魏梓芊挣不脱,求救地看向大娘子和三娘子。 魏梓兰和魏梓月走过来,一边觑着前方,一边仗着许活没看过来,钳制住方静宁两只纤细的手臂,无声地推方静宁往前送,挤眉弄眼示意她把握住机会。 方静宁根本不敢看许活的方向,摇头摇得更厉害,拨浪鼓一样。 魏梓月干脆一使劲儿,推了她一把。 方静宁纤弱,哪里抵得过她的力气,不由自主地踉跄向前。 许活是习武之人,身体反应灵敏,在脑子还未作出反应之前,已经迅速扭转身体。 方静宁正面对上她,惊惶地睁大一双美眸,用尽浑身力气抵抗身体的惯性。 许活下意识伸手去接。 马上两个人就要撞在一起。 旁观的人停止眨眼,不错眼地紧盯二人的动作。 下一瞬,方静宁将将在入怀之前停住,而许活的一双手也敏捷地握住了她的腕子。 似是某种花的清香钻进鼻子。 许活脑子里念头却是:手腕很细,好像她一用力就能掐断,手上的力道忍不住更轻了些。 方静宁抬眼,对上许活淡淡的目光,受惊地瞳孔颤动,猛地退了一步。 她退得太急,有些不稳,许活的手臂伸长,跟着她移动了几分。 方静宁不敢再看许活,回身去找罪魁祸首。 魏梓月和两个姐姐已经退到魏琪和方景瑜身边的安全距离。 方静宁轻轻瞪她们。 许活站在方静宁身后,三个姑娘瞧一眼两个人半边身体前后叠在一起的样子,或是低头,或是掩唇,皆在偷笑。 方静宁莫名地后背僵硬,手指蜷缩。 魏琪看着两人郎才女貌的般配样子,神情难过不已。 方景瑜一转头看见,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一把包住魏琪的手臂,拽他向另一条路,“表哥,咱们也去休息吧。” 魏琪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周边几个人都吓了一跳,魏家三个娘子也都如临大敌地围过来,一起强制带离他。 方静宁迈出一步,手中的帕子紧了松送了紧,眼神中闪过犹豫和勇气,最终也没有再迈出下一步,选择怯懦地逃离。 而魏琮不知何时离开的,早就不见了踪影。 这一处,只剩下许活和方静宁。 等到方静宁注意到只有他们,整个人更加僵硬,四月份的日头下热得头昏脑涨,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成为她未婚夫的许活。 她呆愣得彻底。 许活其实早就注意到了魏家人的动向,没出声也是不想惊到方静宁。 方静宁背对着她,许活低头便能看见方静宁头发浓密、圆润的后脑勺和一截雪白的颈子。 许活自小练武,又随了父祖辈,身量虽不如祖父伯父,与寻常男子却相差无几。 方静宁就是寻常女子的个头,刚才两人离得近,她的额头差不多到许活的下巴处。 但她瞧着比魏家三个娘子都要纤瘦。 以女子之身娶另一个女子为妻,若说毫无波澜,定然是假的。 许活微微叹气,轻轻出声道:“方娘子,如何走?” 方静宁听到忽然在身后响起的声音,一颤,捏紧帕子,垂眸转身,眼神无措地左右飘了飘,攥着帕子的那只手指向池岸那条路,道:“许郎君,请这边走。” 第31章 许活目光在她皱成一团的丝帕上停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好。” 两个人继续沿着池岸走。 他们稍走远些,假山后头,魏家的三个娘子绕出来,躲在石洞门后偷看。 阳光下,一对璧人徐徐而行,美如画卷。 大娘子魏梓兰低落道:“他们果真般配……” 二娘子魏梓芊和三娘子魏梓月点了点头,满眼的羡慕。 姐妹们故意闹方静宁,也是想让二人多些相处的时间,姑娘家的羞怯固然难以克制,可婚前能够有机会和未婚夫多熟悉,好过两眼一蒙、惴惴不安地嫁过去。 而她们,未来何去何从,还未可知…… 魏琪也看到了许活和方静宁并行的美好画面,不自觉地向前走。 老国公夫人的大丫鬟怕他冲动做糊涂事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提醒道:“三郎,已成定局,客人们都在,您若是再闹出什么事儿,府里难堪,表姑娘也难堪……” 魏琪心像被挖空一块儿,踏出去的脚步,最终还是缓缓收了回来。 · 实际上,尴尬围绕在许活和方静宁之间,气氛并不如外人所见那般美好。 于方静宁来说,许活的存在感太强。 方静宁极不自在,加之心里存着事,根本无心景色。 胸腔里积压的情绪极多,急需释放。 方静宁咬了咬唇,启唇。 “方……” “许……” 许活恰巧也要开口,两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又一同停下。 两人也停了脚步,许活抬抬手,道:“方娘子先请。” 方静宁眼睫颤动,片刻后重新鼓起勇气,抬眼正视许活,问道:“许郎君,若是没有国公府先前所做所为,侯府是不是根本就不会选我?” 许活很诚实,“是。” 这是方静宁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又问:“那侯府……不,许郎君是如何看待我的?” 许活眉头微动,有几分意外她的直接。 方静宁直视许活,眼神没有任何躲闪,“我虽为女子,也是堂堂正正地活着,郎君若是因为旁人对我先入为主,心存芥蒂,我自然是不服的。” 许活更加意外,反问:“若我果真有芥蒂,方娘子又如何?” “女子出嫁从夫,我父母双亡,弟弟尚幼,无依无靠,自是不能如何,只不过是收起一颗心,绝了琴瑟和鸣的期望,做那寻常的表面夫妻罢了。” 在国公府外门时,许活第一次看清方静宁的正脸。 她记性好,一下子便记住了。 方静宁美的毋庸置疑。 在此之前,她就像一只贵重、精美、易碎的白瓷瓶,需要小心对待。 许活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男男女女皆有,与她不相干的人,她根本不会多在意。 唯有方静宁,因为身份的骤然转变直接插入许活的未来,成为了特殊的存在。 这是她未来的“妻子”。 并不是因为方静宁这个人特别。 现下,方静宁却稍稍改变了她的刻板印象。 许活重新审视、思考。 方静宁敏感又自尊,本就是鼓起的一股气,说了那样一通话,没能立即得到许活的回话,便又佯装淡然道:“郎君方才要说什么?” 许活便道:“方娘子此生注定与我命运相连,日后同乘一条船,我做世子,你便是世子夫人,我做侯爷,你便是侯夫人,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给你尊荣,也会敬你,惟望方娘子视侯府荣辱为责任……” 这就是她原本想说的。 她们这样的身份成为夫妻,许活无法信任她,保持距离,相安无事是最好的。 而她这句句疏离地说辞,按理说对于一个求心安处的姑娘来说,应是正中下怀。 偏方静宁重情,一气一急,性子上来,反唇道:“许郎君这般说,我便明白了,我日后便做个摆设,郎君是纳妾还是在外寻欢作乐,我一概不会理得。” 许活:“……” 第一次正式对话,她便如此拈酸…… 方静宁也再不理许活,转身就走。 她步子不大,走得却极快,一晃神已经到几丈外。 许活大步追上去,抬臂拦住她,“方娘子……” 方静宁径直转身,又向来时的方向走,不止背影,连头发丝都带着情绪。 许活实在哭笑不得。 她向来有问题便解决问题,不会长留为患,这一次拦住方静宁,便直接问道:“方娘子想与我夫妻琴瑟和鸣?” “谁要与你琴瑟和鸣。” 方静宁瞪她,再次转身。 许活干脆将她堵在假山旁,用一种极度理智的口吻道:“盲婚哑嫁本就是一场豪赌,方娘子不怕一腔热血空流,再无退路?” 她们之间一开始就存着欺骗,若无更多瓜葛,待她周全了,未必不会给方静宁新的自由,就是方静宁继续留在侯府享尊荣无妨。 可方静宁柔弱的外表只是表象,实际是眼里容不得砂子的决绝性子,这样的烈性,他们成后难保不会自伤,她们恐怕没办法相安无事。 方静宁傲然,“赌便赌,怕甚?” 许活深深地看着她。 她从未喜欢女子,也没喜欢过任何一个男子。 但她从小就知道,想要越多就要付出更多,危机和权力本就如影随形,这是一场豪赌,许活早就押上了身家性命。 第32章 “那就赌吧,结果不如意,也是这世道不好,怨不得我,” 赌局开始,若是有一日方静宁知道了她的秘密,许活绝对不会再容许她下船。 第15章 许活和方静宁的婚事定在了今年的九月十三,不算太晚,不必赶在寒冬腊月太冷,也不算太早,免得方家修整宅子,两家准备婚事来不及。 成亲前需要筹备极多,高门大户尤甚。 嫁妆婚礼等事,国公府会代为操持,方静宁也有她的事情要忙。 新媳妇过门的头一日,要敬茶认亲,给婆家长辈们送女红以示孝顺贤惠。嫁衣也要新娘亲自动手绣几针。 方静宁还想亲手给许活做一件披风。 五个月的时间,瞧着长,对他们这样的人家的婚事来说有些紧,于是,她变得忙碌,除了去陪老国公夫人,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个儿屋里。 姊妹们闲暇时,也渐渐都转移到了她的屋中。 魏家三个姑娘促狭,那日不知道躲在哪里,瞧见了两人你来我往的样子,每每怪模怪样地调侃她。 大娘子魏梓兰纵是原先有些情绪,如今也释怀大半了,今日是她带头取笑方静宁:“许妹夫若是知道咱们静娘这样贤惠,指不定要变成绕指柔,百般哄着。” “何曾哄我,你们莫要胡言乱语。” 方静宁回想起来,仍然脸发烫,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竟然那样胆大地与郎君说什么“琴瑟和鸣”,羞死人。 三个姑娘见她脸红,笑得更加暧昧。 方静宁外强中干地捏着绣花针作势要扎她们,“缝上你们的嘴,看你们如何取笑我。” 三个姑娘一哄而散,躲远了些。 魏梓月夸张地拍拂胸口,“姐姐好生厉害,可要在许姐夫跟前藏好了这只河东狮。” 方静宁羞气,“你再说,我非要缝上你的嘴不可。” 她就是只纸老虎,真的生气反倒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魏家的三个娘子闹了她几句,便适可而止。 魏梓芊看着绣架上的青竹,“从前三哥哥求你为他做香囊,你说你又不是绣娘,叫他让婢女绣去,那时真是想不到,如今你也会为郎君绣披风……” 方静宁拿起桌上的绣绷,淡淡地说:“多的是人给他做,我又何必上赶着去糟践自己。” 她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断不会轻贱自个儿。 魏梓芊脸上露出说错话的惊慌。 魏梓兰笑道:“许郎君那般人品,应是只要你一个人做的。” 魏梓月则是支着下巴,“实在想象不到许郎君温言软语的样子……” 方静宁有些失神。 以前她也觉得温柔的郎君最好,也曾在祖母的暗示下对和魏琪长相厮守产生过期待。 但后来,国公府迟迟不为他们定亲,娄夫人的态度也教她难堪,最重要的是魏琪总是那么“怜香惜玉”。她那颗心常常酸涩又难过,时时质疑,那颗砂子便在肉里硌着磨着,成了隐疾。 那时候方静宁虽不至于怨天尤人,但总觉得无望又迷茫。 如今生活有了转变,未尝不是转机。 侯府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模样,方静宁不清楚,但老侯夫人从一开始就对她释放了善意。 未婚夫是不是良人,方静宁也无法确定,但许活风评极好,风度也佳,且是能够沟通的人。 是以她羞是羞,并不后悔与许活那一场面对面接触。 方静宁看向绣架,她有一些清高,没到目下无尘的地步,愿意去作出一些尝试和努力,向好而行…… 但若是许活不再得她期待,她也绝不会再去做。 隔日,方景瑜过来,也瞧见了绣架上的披风,得知是给许活做的,小少年有些酸道:“阿姐以后有了夫君,最在乎的人就不是我了吧?” 方静宁嗔道:“我每年都要给你做一件新衣,你倒好,全忘了,还说这样的话~” “我就是要阿姐疼我,那我就勉勉强强接受未来姐夫。” 方景瑜表情灵动,口是心非。 他少有活泼的时候,方静宁点点他的额头,“我看你啊,喜欢他的紧。” 方景瑜笑容灿烂,“我们要回自己的家了啊。” 这都是因为平南侯府。 方景瑜好奇地问:“阿姐,我们家的宅子什么样?大不大?” “我不记得了。” 方静宁想不起来,摇了摇头。 方景瑜满脸遗憾,又憧憬道:“我肯定会有自己的院子,大大的园子,还有马车……好想早点儿回去看看啊。” 方静宁也想,却提醒弟弟:“莫要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迫不及待来,免得又说咱们没良心。” 方景瑜压制住笑容,点头,“我知道了。” · 老国公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将为方静宁筹备嫁妆一事交给了孙媳妇金河县主,还嘱咐她:“方家就这两个孩子,养在咱们府里,一定要风风光光的。” 方静宁的嫁妆并不难安排。 方家的家产和魏玉妍的嫁妆都由国公府代管,每年田铺盈利不菲。 方静宁出生后,她父亲方灏便开始为她攒嫁妆,其中有不少好木料,正好打陪嫁的家具。 十里红妆也不是难事。 金河县主接到任务,第一时间去看方家账上有多少钱能支用。 这一看,金河县主头皮发麻,犯了难。 第33章 她实在没办法也不能独自担下来,便一个人带着方家的账册来到老国公夫人的院子。 老国公夫人拿过账册一瞧,老脸都臊得慌。 盈利逐年减少,且还是每年都较上一年骤减。 这还能说是经营不善,田产不丰,那账目上有一项巨额支出——姐弟俩的花销,便说不过去了。 每年足有几万两,两个孩子如何花的上? 国公府中有定例,四个娘子每月都是五两银子,加上衣食住行,偶尔要打些好的首饰做几件好衣裳,千八百两尽够。 几万两…… 老国公夫人都觉得厚颜。 金河县主请示道:“祖母,表妹的嫁妆该如何筹备?” 老国公夫人闭眼平复情绪,良久才道:“你且先回去。” 现在这嫁妆筹备是烫手山芋,金河县主没有二话,立马告退。 她走后,老国公夫人吩咐下人,“国公回来了,叫他过来。” “是。” 傍晚,忠国公魏高回府,径直来老太太院里。 老国公夫人直接将账本甩在他面前,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质问:“方家账上的钱呢?现在只剩下四万两,静娘的嫁妆怎么办?” 魏高丝毫没有心虚,甚至对母亲很坦诚,“咱们府里花销如流水,还要供养宫里的娘娘和成王,要拉拢朝臣……处处皆用钱,咱们养着妹妹的两个孩子,花用些也不为过。” “旁的府里女儿出嫁,五千两一万两便是风光大嫁了,静娘有四万两尽够了。” “那是你妹妹的女儿!” 魏高叹道:“母亲,妹妹若是在世,定然也愿意支援成王的大业,我也是为了国公府。” 别人的钱在手里放着,有心无心便用了,不需要心疼。 老国公夫人心口一阵一阵地疼,“方家的宅子要修整,静娘的嫁妆不能少,就算四万两够用,空空如也的账目,如何能看?” 从前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觉得府里煊赫,他们也会有分寸。 这时候她真是后悔了,哪怕常常过问呢? 魏高淡定道:“母亲无需担忧,定然教这婚礼表面上风光无限。” “表面?”老国公夫人不敢置信,“你要如何?” 魏高记恨道:“平南侯府教咱们吃了亏,还想赚一笔嫁妆,怎么能如此便宜他们!” 老国公夫人重重地敲击拐杖,震怒:“你这是坑你外甥女呢!” “母亲您便别管此事了,我自有分寸。”魏高不以为意,“日后我补偿她一二便是。” 老国公夫人眼前发黑。 她这样老了,管不了儿孙了,死后下去该如何向女儿女婿交代? 第16章 许活订婚这段时间,一甲前三的新科进士入了翰林院,状元陆屿为六品修撰,榜眼林牧和探花顾笑舟则为七品编修,徐泽安和李栩然在考核中成绩优异,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做起草诏书修史陪读的差事,待熟悉了政务,再行授官。 陆屿和林牧皆未婚,也一直未传出和哪家订婚,他们二人的婚事同样十分瞩目。 文鹤鸣述职后,并没有留任京中,而是如许伯山所说,不日便要去上州任刺史。 文家的长子文昶是上科的二甲进士,成绩中庸,没考进翰林院,在户部做主事,妻儿都随他在京中。 文家的次子文熙随父母外任,婚事在地方办得,妻子也是当地望族。 文大人想要唯一的女儿文馨的婚事定在京中,这次他赴任,夫人高氏便暂时带着女儿留在京城,待婚事了了,再离京。 嫁女嫁高,文鹤鸣从三品的官职,高氏眼光也高,来侯府做客时,对小姑子文氏念叨起京中的青年才俊,最许意的女婿自然也是那二人,“理国公府的状元郎和尚书令林老大人的孙子,家世人品满京城的郎君难出其右,也不知道中意什么样的姑娘。” “理国公府那样的世家,规矩最是森严,水也深,嫁过去恐怕时刻要谨言慎行;林家倒是清贵简单些,可老大人最是廉洁,嫁过去日子恐怕要清苦些。” 相比较,文氏自然是更倾向于林家,但这两家不是旁人想结就能结亲的。 文氏又道:“馨儿品貌双全,放开了找,京中这样多的人家,兴许有更合适的。” “家世匹配,人品不见得合适,人品好的,家世上又有些不足,还要考虑立场、官风家风、是否和睦……实在难有处处皆合心的。”高氏叹气,不免又可惜道,“你们府上真是极好的人家了。” 文氏开解道:“世事难料,不过嫁到我们府上,也不见得事事顺心。” 高氏不解,“这从何说起?” “嫂子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妯娌瞅着温顺,实际没少与我别苗头,若是荣安娶了我娘家的外甥女,指不定要磋磨人,她是正经婆婆,我便是护,又能如何?” 这是极有可能的。 婆婆整治儿媳,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高氏又不禁庆幸。 文氏宽她心,“我们婉娘议亲时,府里也是几番挑选,才选中了如今的女婿,有爵位,性情敦厚体贴,家里又和善……嫂子也不要太过着急。” 高氏点头,随即关心地问:“快回来了吧?” “去信了,她就荣安一个弟弟,肯定要在成亲前赶回来。” 高氏犹豫片刻,又小心地问:“婉娘还没有信儿吗?这都几年了……” 第34章 文氏眉间浮起忧愁,“上回来信没说,应是没有的。” 女子出嫁几年不育,娘家也要跟着愁苦,高氏反过来安慰她,“女婿是个有情义的,待婉娘一心一意,兴许什么时候就有了。” “太医诊过,只是有些不妨碍的小毛病,夫妻感情也好,可就是不怀。” 许婉然的夫家是忠勇伯府,权势地位不如平南侯府,平南侯府看中他们家,原本就是因为两家有交情,知根知底,伯府人员简单,独子也不用争什么。 可以前这些优点,如今倒成了女儿的压力,毕竟不能断了香火。 文氏自责道,“如今连我都怀疑,她是随了我。” 高氏劝说:“你莫要听外人嚼舌根,兴许只是缘分未到,过些日子我去上香,不若一起去,拜拜送子观音。” 文氏答应。 有时候求佛也是个迫不得已、没有办法的办法。 因为担忧女儿,勾起了心头的郁结,文氏之后的几日身体都不太爽利。 陛下再次了召见许伯山。 没两日,圣旨下达,许伯山承袭平南侯一爵,任兵部尚书;许活封了世子。 随后,文氏的诰命旨意也传到侯府。 人逢喜事,文氏心情好,身体一下子便好起来,待许伯山回来,便询问道:“老爷升官,可要庆祝?” 许伯山否决,“不宜大肆张扬。” “那就咱们府里自个儿庆祝庆祝。” 许伯山默许,随后问道:“明日进宫谢恩可准备好了?” “母亲早就提醒过,都准备好了。” 许伯山颔首,嘱咐:“教膳房多准备几个荣安爱吃的菜,晚膳他在咱们院里用。” 武将两餐无法饱腹,他们府里都是食三餐,老侯夫人除外。她年纪大了,晚间容易积食,为了养生,只食两餐。 而文氏得知许活要来用膳,欣喜不已,“我这就叫人准备。” 傍晚,许活来到东院。 “伯娘,这是我给阿姐抄的经书,劳烦您去上香时供在佛前。” 许活知道文氏要去上香后,这几日都在抄经书。 文氏熨帖,“可辛苦?你阿姐知道了,定然极感动。” “左右每日都要练字,并不辛苦。” “你们姐弟好,婉娘有你这个弟弟倚靠,我和你伯父就放心多了。”文氏又想起女儿的事儿,愁道,“你说你阿姐怎么就怀不上呢?” “阿姐和姐夫还年轻,再等等也无妨。况且先前姐夫保证过,会对阿姐从一而终,若是而立之年仍膝下无子,便去族里过继一个孩子。” 许活本身是女儿身,又一心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并不认为女子的价值就只在生儿育女,基业需要人继承,那就解决问题,“娘家得力,阿姐在婆家就有底气,谁也不敢欺负轻视她。” 许伯山赞同道:“你不要杞人忧天了。” “我怎么是杞人忧天?”但文氏听了他们的话,着实轻松了些,“说得轻松,反正你们不懂女人家的苦楚。” 许活不去辩解。 许伯山则是不愿谈论这些女人的事儿,闭口不言。 文氏也不在意,安排人摆膳,然后挥退了下人,亲自伺候丈夫用膳,还要连许活一起伺候。 许活是晚辈,哪里能受,抬辞后,起身恭敬地给文氏盛了一碗燕窝,端到她手边,“伯娘,请用。” 文氏感受到她的孝顺和尊敬,眉眼舒展,高兴极了。 许活这个侄子的存在,中和了她对二房的不喜。 许活又给许伯山斟酒。 许伯山神情缓和道:“你也随我喝几杯。” 许活便给自个儿倒了一杯酒,杯子矮了几分,碰在伯父杯上,而后一饮而尽。 两人推杯换盏,许伯山有了些许醉意,说道:“官职定兵部尚书,想来咱们在国公府婚事的处置上,并未教陛下生了嫌隙。” 丛林里猛兽倒下,彘狗、秃鹫和老鼠都会扑上来撕咬它的血肉。 有时只是一步错了,便再难起复。 因为忠国公府这一出事儿,先前许伯山与许活谈过,能够官复原职便是好的,若是明升暗降调到外头去,他便不知何时能再回到京城这个权力中心了。 品级越高越难升,有些官员一辈子也升不上去,可能死了才能得陛下恩典。 守孝之前,许伯山是从三品的卫将军,如今升了正三品,完全是意外之喜。 许活猜道:“陛下不喜成王势大吗?” 许伯山提醒:“莫要揣测圣意。” 许活立即省道:“是。” 许伯山道:“咱们只尊正统,明日面圣,如你往常一般便可,不必多做。” 许活认真思忖。 太子殿下一日是太子,一日就是正统。 可只要陛下在,储君永远都不是君。 为臣子最忌讳摇摆不定,左右逢源,一个不好便会船翻人落,侯府不想要从龙之功,不若做忠直之臣,守正,守直…… 许活想明白,起身弯腰,“荣安明白。” 许伯山满意地颔首。 文氏这时候出声,“你们叔侄也真是的,用膳便好生用膳,谈那些正事作甚?荣安,快坐下。” 许活顺从地坐下。 其后,三人只谈家事,其乐融融。 隔日一早,许伯山便着官服进宫上朝。 皇后娘娘已薨,文氏要向太后娘娘谢恩,先一步进宫,许活独自候在宫城门,等待召见。 第35章 小黄门召许活太极宫觐见。 许活第一次进宫面圣,不敢行差踏错,从宫门到殿前,全程目不斜视。 入殿后,她步履从容不迫,头微低,视线微微向下。行至殿中,许活下跪叩首,拜见谢恩,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声音稳重冷静又不失少年的清朗之气。 年逾天命的景帝威严道:“许卿这侄子与平南侯府家风一脉相承。” 平南侯府上至老侯爷,下至许活,都是一张冷面,区别是老侯爷和许伯山冷硬,许活年轻俊秀,似乎更近人些。 许伯山恭敬答话:“回禀陛下,许活乃是由先父亲自教养。” 景帝居高临下,睥睨而视,“退下吧。” 许活告退,退至殿外方才抬起头,从始至终未见天颜,且只隐约感觉到,殿内还有其他大臣。 风轻轻吹来,她后襟冰凉,无人窥见。 许活走出宫门,跨上马,行了几步,又勒住缰绳,回头望向威严屹然威严的宫墙,眼中熠熠生辉。 片刻后,许活转回头,“驾!” 她也曾羡慕旁人意气风发,肆意随性,而旁人看她,何尝不是意气风发正少年。 她生于天地间,今时已是侯府世子,他日岂能久居人下? 她生有鸿鹄志,必要青云直上胜苍穹。 第17章 许活正式成为世子,直接或间接地引起了不少变化。 外人眼里,这是理所当然。 平南侯府就她一个继承人,世子之位乃至于侯爵早晚会落在她的头上。 不过私认为的继承人和朝廷在册的侯府世子,一个是白身,一个有品级,身份地位自然是不同的。 国子监里,表面上大家都是监生,实际上家世背景身份的不同,大家互相之间态度都有差别。更遑论行走在外,身份不如许活的,皆要向她行礼。 许活内里心境其实发生了不小的转变,外人无从得知,只她自己体会。 但表面上,她一如从前。 高门出身依旧礼遇不如她的人,与她相交的寒门监生对她赞誉颇多,就连坊间提起平南侯府许世子,风评亦是极佳。 许活只能靠蒙荫,名声越好,对她将来出仕越有利。 当下,许活只要按部就班地学习,成亲后成为世俗意义上可立业的成年人,一年半载,最多不超过两年,她就能当差…… 这是计划中的顺序,计划外是,面圣十日后,崇文馆文书送到侯府,招许活入学崇文馆。 这完全出乎平南侯府的意料。 东宫有左右春坊,比照的是门下省和中书省,可以说是一个小朝廷,太子如若监国理政,左右春坊官员便可辅助太子处理政务。 崇文馆隶属于左春坊,是太子学馆,太子读书之所,也是宫中除陛下的弘文馆之外,另一藏书之馆。 而崇文馆学生定例二十,均是皇亲国戚及高官子弟,相当于伴读,日后若是太子登基,有这一段渊源,比其他官员更容易成为天子近臣。 不过太子已经二十八,早就入朝,第一批陪读的贵族子弟也已经在官场崭露头角。 当年,崇文馆的学生乃是景帝精挑细选的太子的伴读。 如今崇文馆的学生,年纪皆未加冠,学馆本身进学的意义更深一些。 今年的状元陆屿、二甲第九的李栩然都曾是弘文馆的学生,他们进了翰林院。另外还有两个学生,一个今年科举二甲中游的名次,一个通过武举入伍了,便空出四个名额。 崇文馆的学士皆是饱学之士,朝中文武大员时常去授课,即便不考虑附加的好处,只为了这样的先生和同窗,各家也抢破了头。 平南侯府没使力,旁人却不知,只道许活离开国子监去往崇文馆,乃是人往高处走,相熟的监生皆恭喜她。 唯有朱振得知后不甚愉快,“你若是走了,我在国子监岂不是孤身一人了?” 许活无情拆穿:“你一连五日皆有酒宴,歇一日,还与人约了踏青。” 朱振挺了挺圆润的肚子,安慰她:“呼朋唤友自是快活似神仙,可知己只三两个,怎么能与寻常友人等同?” 教他引为知己,许活并不如何欢喜。 朱振叹气,“你要去崇文馆,魏三郁郁寡欢不出门,寥寥知己便去二,你怎知我的苦闷。” 许活:“……” “既是苦闷,应是无心宴饮,不如推了。” “那不成!”朱振迅速翻脸,义正言辞,“我不能失信于人!” 许活平静地看着他,看透。 朱振不知尴尬为何物,“总之,你想要简单地一走了之,我这关是过不去的。” 许活道:“我设宴,你选地方,可否?” 朱振立马道:“珍味楼!” 珍味楼是名满京城的酒楼,网罗江南美食,甚至常有珍稀食材水果不远千里送到京城来。 京中皆传,背后的东家势力极深。 主要是极贵。 寻常菜品倒也罢了,一桌顶好的席面,一般官员都吃不起一顿,朱振吃一回也得手紧好些日子。 许活答应得极爽快。 朱振高兴,“不枉我为你新婚细心搜罗贺礼。” 许活问他预备哪一日,好定席面。 朱振毫不犹豫地说:“明日后日大后日……能定到哪天就哪天。” 他才说不能失信于人…… 第36章 许活微微摇头,没有多说。 珍味楼近两天的席面都满了,许活定了第三天的。 当日,朱振晌午便迫不及待地来平南侯府找许活。 许活有私库,不用去账房支钱。 朱振很羡慕,“我爹骂我败家子儿,怎么你府里在钱财上对你这么松散?独苗这么好吗?” 许活睨他:“你不如自省‘败家子’如何来的。” 朱振不但不省,还又给了许活的婢女青菡一串绢花,“我回回来都是这丫鬟伺候呢?我特地从府里摸了带过来给你院里几个婢女的。” 因为其他婢女嫌他轻佻,青菡贪他的赏,自然每每都积极过来。 未时末,许活二人乘马车到珍味楼。 大堂有几桌客人,也都是有些身份的,他们不认识许活,却有认识朱振的。 对方与朱振一说话,便知道了许活的身份,顿时不少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 许活只对朱振认识的人微微颔首,并未理会旁人。 而他们二人随着小侍穿过大堂上二楼雅间,大堂内的食客们话题却久久都在许活身上。 陆屿和李栩然下职后一同前来,身后还有个十五六岁、桀骜不驯的少年郎,乃是陆家的五郎,陆峥,在崇文馆进学。 三人进来时,恰巧在大堂听到一桌人高谈论阔,谈及许活满是溢美之词。 陆屿得知许活竟也在此,便派小厮去许活的雅间通报一声。 许活和朱振知道陆屿等人在,免不得便要过去打个招呼。 陆屿依旧容光焕发,笑容可掬,“荣安,一别数日,近来可好?” 许活道:“甚好,还未恭喜陆大人、李大人入翰林院。” 李栩然拱了拱手,回礼。 陆屿则微笑道:“荣安叫我陆大人岂不生疏,直呼姓名便可。” 许活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陆屿又为许活和朱振介绍陆峥,而后对许活笑道:“可惜我和栩然离了崇文馆,若不然还能与荣安同窗共读。” 他竟然说“可惜”…… 陆峥打量许活的眼神顿时更加挑剔。 朱振在许活身边,瞅见这小子的眼神,不得劲儿。 而几人寒暄几句分开,皆没有冒失地提合席。 许活和朱振离开后,陆峥道:“若不是忠国公府一场算计,也成全不了初出茅庐的平南侯府许世子的好名声。” 陆屿折扇轻晃,笑道:“有心使然,岂能说是旁人成全?” “就算是平南侯有意为继承人造势,也不值当四哥你如此看重吧?”陆峥神色颇不以为然,细瞧还有几分酸意,“名不副实、沽名钓誉之流又少吗?” 李栩然想起那日一剑的凛然之气,些许难堪道:“许世子并非你所说那般。” “哼~” 陆峥不屑。 陆屿眼神闪过兴味,更加偏向许活,“荣安确实非一般人,小五,莫要轻视他。” 他越是如此看重,陆峥越是不服气,“那就崇文馆见吧。” 陆屿故作不赞同,折扇后,笑意却浓郁。 另一头,朱振如临大敌,“我一见到陆家那个笑面狐狸,就觉得他不怀好意。” “……”许活侧头,“这是什么称呼?太失礼了。” 朱振严谨表达:“不像吗?” 许活想到陆屿笑容不落的模样,净是无法反驳。 朱振边大快朵颐边道:“陆家那个小子也不是个善茬,会不会找你麻烦?” 许活并不在意,“崇文馆不是等闲之地。” 朱振口中嚼着美味佳肴,仍旧不放心,眼睛转了转,起了主意…… · 许活入学崇文馆前一日。 许伯山叫她到书房,“不必去管背后是否有用意,能进崇文馆,于你的学业来说是好事。” 许活认真保证:“荣安定不会懈怠。” “我知道你少年老成,向来分寸不错,不会为侯府惹祸端,不过……”许伯山话锋一转,“朝堂上的事,自有长辈们计较,少年人便要有少年人的意气,崇文馆皆是各家出类拔萃的子弟,不妨放开些,针锋相对也好,惺惺相惜也罢,日后纵然立场相悖,天各一方,回想年少时,好过乏善可陈。” 许活惊讶,没想到伯父会如此叮嘱。 许伯山目光中是作为长辈至亲的一片拳拳之意,“这么多年,与你交好至深的,只有朱振一个,荣安,去交些势均力敌的朋友吧。” 许活与朱振交好,是因为朱振先主动,一直粘着,自小相识且心思简单,情分累积至此。 但她始终与人有距离,难以交心。 势均力敌……朋友吗? 第18章 崇文馆的学服乃是雨后晴山之蓝,纹样精美,料子也是上佳,一年四季文武皆有定制,每季两套,崇文馆会定期发放。 有些人家衣不穿旧,也会使银子自制。 许活仪态极好,一身学服加身,面冠如玉,清俊雅致。 七岁分席,十四五岁便已知人事,十七岁的许活已算是成人,平南侯府的长辈没有送学,她独自一人来东宫。 整个东宫分前中后三个部分,前为外宫,左右春坊皆在此,有四重宫门为盘查入东宫之人以及守卫东宫;中为太子生活寝居、进学、会见外臣所在;东宫六局分列在两处。 最后是内宫,住着太子妃妾。 第37章 许活虽是侯府世子,但于天潢贵胄的太子而言,也不过是个微末人物,不会特地召见。 是以许活入第三重宫门,先到左春坊拜见左春坊的领官左庶子蒋墨。 蒋墨不惑之年,蓄着短须,着深绯色官服,极为儒雅。 他语气也亲和,给她换完出入东宫的腰牌,道:“本官还有公务,不便亲自带领,许世子到崇文馆后,找常九明刘学士入籍,今日便可上课。” 许活有礼地躬身,“谢过大人,学生独自前往便可,不敢劳烦大人。” 蒋墨温和颔首,“许世子请便。” 许活告辞,离开出来,径直走向第四重宫门。 宫门口已有两名着相同学服的学生,其中有一个看见了许活,冲另一个人说了什么,随即另一个人也望向许活,视线停顿。 许活与他们对上眼神,打算走近后与二人见礼互通姓名。 然而两个学生对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踏进宫门。 许活身形不由一顿,转瞬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心头虽有几分疑惑,不过并未多想,在最后一道宫门处核实了身份,入门后右行方至崇文馆。 崇文馆有单独的宫墙包围,内有崇文殿和崇文馆两座主建筑,殿内上课,馆中藏书。 此时还没到上课的时间,有几个学生站在檐下说话,许活一踏进来,他们便散开,走进殿内。 门敞着,人影晃动。 许活隐隐感觉到有视线在暗中观察着她。 一次可能是错觉,两次便不能当作是巧合,否则便有可能掉以轻心落入陷阱。 长辈皆在朝为官,都自小受家族教养,论理在外要保有起码的体面,虽然朱振称为“装模作样”,但这确实是礼数…… 许活思忖着,不动声色地询问宫侍常九明学士在何处。 宫侍恭敬地指向西偏殿。 许活步履从容地走过去,待守门的宫侍敲门后,进入偏殿。 主殿内,几个学生在门后走出来,有的神情忐忑,有的眼露兴奋。 就这样,还控制着仪态。 其中一个回头,对端坐在座首正中的陆峥低声道:“陆五,我看这许世子气质清正,咱们恐有欺凌之嫌……” 陆峥目光仍在手中书卷上,“你若是怕惹麻烦,便去与他亲近。” 平南侯府和理国公府,在这东宫里,自然是身为太子母族的理国公府更不能得罪,那学生立即止了话。 周围的学生们互相对视,皆保持沉默。 陆峥不是陆屿,陆屿在时,学生们以他为首,那是诚心折服,陆峥则更多是因为家世以及陆屿弟弟的身份。 有的不想惹麻烦,有的跟不认识许活没道理偏帮,选择沉默是最稳妥的方式。 门口查看的几个学生也回到殿内,众生安静地坐下,各自忙碌,有假装,有真的。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后,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学生们更加专注似的。 常九明学士带着许活过来,眼神率先飘向的是前排。 崇文馆二十学子,五横四列排座,以如今这批学生们的身份地位,许活完全可以坐在第一排。 但前排人满了。 他视线向后移,只剩下最后一排角落的两个空位。 常学士为人圆滑,笑道:“许世子,你先随便坐,今日第一堂课是周寅周学士的大经,周学士严格,许是要抽查,早些准备。” 许活也看到了座位分布。 很多时候位置便是地位,若是自由更换,随意坐,她自然没有意见。可从今日种种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许活身为平南侯府世子,自然不能委曲求全,也不能接受含糊其辞,那是损害平南侯府和她自己的颜面,是以她直接请教道:“敢问如何论座?” 她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只是寻常一问。 不少学生正襟危坐,闭明塞聪。 常学士扫了眼座位,正欲开口,前方的陆峥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挑衅道:“自然是按学识成绩排序,许世子才来,尚未有名次,坐后面理所当然,若不满意,我倒是可以给许世子让座,只是恐怕难以服众吧?” 许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陆峥微微挑起下巴,似是在问她敢坐吗? 暗潮汹涌。 头一天就对上了!! 会冲突吗? 平南侯府的应该会退吧?陆峥可是太子亲表弟…… 其他人皆不出声,余光扫着两人的神情,内心活动丰富。 许活是平南侯世子。 能否服众是她的事,岂能被一个陆五郎给下马威? 许活微微扯起嘴角,傲然道:“那就烦请陆五郎起身。” 一句话,现场顿时一片死寂,甚至隐约能听到窗棂被风吹动的细微声音。 陆峥眼神骤冷,死死地盯着许活。 他竟然敢?! 学生们不由在这焦灼的气氛中紧张起来。 连常学士都露出些许意外,许活初来乍到,竟然毫不退让。 压力又到了陆峥身上…… 这时,常学士身后一道极严厉的声音横插进来,“马上就要上课了,常学士你还在这儿作甚?影响学生们读书!” 常学士闻言,也不计较周寅当着学生们不给他面子,一拱手,迅速离开。 周学士踏进殿内,眼神一扫:“换座位了?” 第38章 随即,他得知缘由,不苟言笑地赞同:“早该如此,学生在学堂,便只有学生的身份,讲什么身份地位。” 一句话,便暴露了先前座位排序的讲究。 周学士又点了三个人名,极严苛道:“黎禺,郭朝,万奇山,你们上月大经考核全都靠末,哪来的底气坐在前面?”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面露尴尬。 黎禺便是先前在门边眼神兴奋的人,他是羽林卫大将军之子。 郭朝则是安西节度使次子,另外还有个同胞兄长,在门下省的弘文馆读书。 万奇山是河南道汝州刺史之子,独自在京中求学,也是他方才出言表示担忧。 郭朝成绩在整个弘文馆都算是差的,但也坐在了第一排的位置。 事实上,他来崇文馆读书,完全是被迫,根本不爱读书,更爱武道,坐在第一排每每受到学士们的关注,简直痛不欲生。 此时他一听周寅的话,立马激动道:“我去后面!” 壮硕的少年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小山高,穿着文士雅然的学服,颇有几分不伦不类。 他脚也重,咚咚地向后跑,一屁股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表情上,似乎空气都是新鲜的。 郭朝父亲是封疆大吏,敬着理国公府,但不用怕他们,要是陆屿发话也就罢了,陆峥还差得远……他完全随着自个儿的性子想做就做了。 而郭朝这一动,同在第一排的黎禺和第二排的万奇山更加尴尬。 真要按成绩,俩人只能排在中后游,尤其是黎禺,他比万奇山成绩还要差一些,都得向后挪。 且不止他们,一动都得动,场面就不好看了。 这都是因为周学士的两句话。 陆峥神情发黑。 周学士视而不见,转向许活,也不给她个准备,直接考较起来,且净挑一些较为生僻的内容。 许活一一对答。 周学士面容稍缓和,却仍然严格道:“死背几篇文章不值得骄傲,你未曾做过策试,且确实才来崇文馆没有成绩,坐在最后也应当。” 许活对周学士此言,自然恭敬认下,微微一拱手,走向最后一排仅剩的空位。 周学士走到最前方,道:“莫要耽误时辰,其他人若要换座,找其他空闲,今日讲……” 殿内响起翻书的哗哗声。 黎禺和万奇山坐在原位,也默默地拿起书。 京中六学二馆,六学皆属国子监,尚且有寒门子弟,弘文馆、崇文馆二馆,乃是本朝最高官学,皆是皇亲国戚侯爵高官子弟。 弘文馆地位高于崇文馆,但弘文馆由于皆是皇亲国戚侯爵,课程较松些;崇文馆因太子而设,则不然,要求更加严格。 但学士们皆为大才之师。 许活如饥似渴,并不放过任何一个吸收的机会,且她十分清楚,陆家子家学渊源,又皆天赋不俗,若是不付出更多的努力,她今日之傲便是日后之过。 是以许活每一堂课皆十分专注。 这一整日,没人跟她搭话,或主动或被动地完全孤立了她。 许活也不在意。 越是这样的环境,想要站稳脚跟,越是要用实力说话,实力是唯一无可置喙的东西。 她不需要与人为伍。 第19章 傍晚,许活回府,直接穿着学服去正院请安。 老侯夫人一见她便喜欢道:“快看看,这是谁家的书生郎来了,照的我这屋子都雅致了。” 文氏笑着附和:“可不是咱们家的吗。” 屋内陈设富丽堂皇,老侯夫人和郑氏一身装扮,皆富贵逼人。 文氏世家出身,打扮气质向来文雅。 郑氏瞅向许活和大嫂文氏,越对比脸色越不愉。 老侯夫人眉开眼笑,“快来,让祖母仔细瞧瞧。” 许活走近,任她打量。 老侯夫人还没说话,郑氏便意有所指地教训许活:“你祖母先前特意交代过,除服了,满府都得鲜艳点儿,瞧着才有生气,你这身衣服素,怎地不换了再来?还是针线房没给你准备?” 侯府如今就许活一个宝贝疙瘩,阖府都要围着他转,怎么可能苛待了? 管家的是文氏,显然郑氏是在点她。 文氏的神色淡了淡。 她因为没有儿子,常要避二房锋芒,如今许活又成了板上钉钉的世子,二房夫妻更是猖狂了,许是还想骑在他们大房头上…… 文氏不与她争论,只对老侯夫人道:“我瞧着荣安近来好似瘦了些,先前做的衣裳,衣量恐怕有些大,回头让他屋里的婢女重新量量,免得不合身。” 她在暗示郑氏不如她关心许活。 郑氏本就是文氏没做什么也要硬揣测几分的人,闻言便酸涩道:“我们二房没什么钱,我嫁妆也不甚丰厚,纵是想给荣安添置些衣物也力不足,不似嫂子当这家……” 文氏对许活好,是为了许活的孝顺,不是因为当着管家夫人理所当然。 郑氏生下侯府唯一的“男丁”,老侯夫人和文氏怎么都要顾及几分她的颜面,她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大房却不能容忍他们夫妻肆无忌惮。 有些事情,文氏直接当着老侯夫人和许活的面儿捅开,“二弟妹这话实在教人不懂,这些日子二房到账房支了不少银钱,怎么,竟是没花到荣安身上吗?” 第39章 许活抬眼,淡淡地看向母亲,眼里没有多少情绪,自然也没有孺慕之情。 郑氏不小心对上她的眼神,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老侯夫人不满地看二儿媳一眼,没有当着孙儿的面训斥她,叉开道:“我瞧着荣安也瘦了,不过咱们荣安穿什么都好看……” 随即问许活今日在崇文馆的事情。 许活对陆峥等人的孤立避而不谈,只说学士们饱学,说她有进益,等等。 · 许活离开正院,便派人去账房叫管事带着账本来芦园。 管事如实汇报。 许活这才知道,这些日子,二房确实支过几次钱。 第一次五十两,第二次三百两,第三次五百两,最近一次,一千二百两。 中间一次三百两是郑氏派人支的,其他是许仲山取走的,缘由皆是开销吃紧。 许活又叫了其他人来回话,询问二房这段时间的情况。 许活封为世子,整个二房都有种鸡犬得道的飘然,在府里头仰头走。 许仲山也一并官复原职,仍然做着他的闲散低品武官,从祠堂解放出来的时候,肚子都小了几分。 他被拘得狠了,好不容易放出来,野猪出栏一般,恨不得奔向旷野,拥抱自由。侯府就像他的客栈,若不是怕老侯夫人逮着错责罚他,都要直接宿在外面了。 侯府主子少,三代积累,许伯山和文氏又持家有道,月例一向不吝啬,衣食住行皆由府里承担,许仲山的俸禄不需要交到公中,还额外给月钱。 许活的外祖家是武将,当初跟老侯爷相交莫逆,家底不厚,郑氏的嫁妆确实不如文氏丰厚,可也不算少,该有的都有,这些年她也没花什么,甚至节省点儿光靠府里就能攒下一笔。 所谓的“开销吃紧”、“力不足”……不过是借口罢了。 许活面无表情地独自坐在书案后。 书房里只点了两个灯,随着夜色降临,越加昏暗。 她身后的博古架边上,挂着一幅画,画上,一棵奇松耸立在悬崖峭壁上,形单影只,坚韧不屈。 这是老侯爷在许活七岁生辰时,送给她的礼物,他亲手所画,一直挂在这书房里。 “郎君。” 青鸢的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可要再点几盏灯?” 屋内没有回声。 青鸢正欲敲门,书房门打开,她便退到边上。 许活往外走。 青鸢关心地问:“郎君,这么晚了……” “不必跟着。” 许活没留下话,乘着朦胧的夜色径直出去。 西院正屋-- 许仲山将将赶在宵禁之前,浑身酒气熏天、左歪右倒地回来。 郑氏立马迎上去,担忧地招呼道:“快扶二老爷去榻上。” 两个小厮面红耳赤地憋着劲儿,撑着极有分量的二老爷挪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放下。 郑氏教人端水来,亲自坐在许仲山身边给他擦拭脸、脖子、手…… 许仲山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酒劲儿较回府之前散了些,得意忘形地抬手比划道:“我看中一只琉璃盏,流光溢彩,明儿我就跟账房支钱买回来把玩。” 郑氏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脂粉味儿,脸色不佳,满腹幽怨道:“还买呢,大嫂在母亲和荣安面前把你支钱的事儿说了,荣安走后,母亲单独训了我一通,我这脸都没地儿搁。” “那又如何!荣安是世子了,大哥得爹看重又如何?侯府早晚是我的,我想如何就如何……” 他醉的前言不搭后语,手又点向郑氏,“你不是说大嫂有一套翡翠头面,水头工艺都极好吗?买!都买!” 郑氏想到文氏要看她的脸色行事,眼里也有几分压不住的得意。 门外,许活提前打发了守门的丫鬟婆子们,正听到夫妻俩的对话,无声地嗤笑。 她还算了解许仲山,踩着时辰过来,果然,他前脚刚回来,不知道又去了哪里寻欢作乐。 现在还说这些异想天开的话。 许活眼神发冷,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屋内,郑氏吓了一跳。 许仲山反应慢,掀开眼皮见是许活,大着舌头训斥:“你的教养呢?竟然擅闯父母的屋子……” 他脑子还糊涂着,说完看向郑氏,确认:“是不……嗝~是不是没敲门?” 郑氏埋怨许活,“荣安,怎可不敬父母,贸然闯入。” 许活随手带上门,夹着寒风踏进来,冷声道:“琉璃盏和翡翠头面如何够,不如我一把火把侯府烧了,为父亲母亲助兴。” 郑氏瞪大眼,紧接着便气恼道:“你浑说什么呢?怎么能说这种玩笑?” 许活一甩后摆,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三指捏着杯子,冲他们一敬,用一种游戏人间似的讥讽口吻道:“欺君之罪的铡刀一直掉在头顶上,与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首尾分离,一无所有,及时行乐够本,咱们就一起一了百了不是正好……” “谁够本?!”许仲山忽地拔起来,指着许活醉骂,“放屁!老子才不会够本儿!” 许活冷冷地看着他。 她一双眼睛,乃至于眼神,都和老侯爷极像。 许仲山恍惚间好似看到了过世几年的爹,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鬼可怕,爹也可怕。 他吓得酒醒了些,发现面前只是许活,当爹的颜面受损,怒了一下,“你要是个儿子,怎么会有这些麻烦?” 第40章 郑氏听了,也幽幽道:“你说你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 许活神色愈冷,目光森森地看着夫妻二人,“你们真是爱口无遮拦,凭白惹人不快。” 郑氏触及她的目光,想到什么,微微瑟缩,又有些怨恨升腾,手抓住许仲山的手臂,越来越紧…… “嘶——” 许仲山痛得吸气。 郑氏一惊,忙松开,轻柔地揉。 许仲山收回手臂,收起龇牙咧嘴的表情,色厉内荏地瞪视许活,嘴里还放狠话威胁:“许荣安!你、你别忘了你是谁的种!” “别以为在你祖母和大伯面前装得孝子贤孙的人模狗样,就能不将我这个亲爹放在眼里,我告诉你,我让你有机会当上世子,就能让你一无所有!” 他放完话,又一副要打人的架势,桌上有茶壶杯碟,身后有枕靠,仍然在忙忙活活地四下寻趁手的物件。 郑氏一面去拉他劝他,一面又劝许活赶紧低头,好像在说和,话里话外却暗示许活不认错便是不孝。 许活不动如山,冷淡地看这闹剧。 他们从来就是这样。 许仲山嫉妒长兄是侯府继承人,将会得到爵位和侯府大半家财,自己却不上进,反而看大房没有生出男丁,就起了自己生儿子继承侯府的贪念。 跟妻妾努力好几年,只生出她这么个女儿,胆大妄为地想了个以假乱真,先斩后奏的主意,还自以为“绝妙”,等到大张旗鼓地宣扬完,满京城都知道平南侯府有继承人了,他又慌了。 他有胆子闯祸,没本事承担,推卸责任倒是很有一套,跑到老侯爷面前认错。 老侯爷大发雷霆,重罚完,还得给儿子擦屁股。 侯府需要一个继承人,纵是假男丁也是侯府血脉,老侯爷认下了许活这个“孙子”,直接抱到身边亲自教养。 许仲山呢,甩掉麻烦,养好伤,又毫无负担地享乐去了。 许活很小很小的时候,也哭过,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跟严厉又可怕的祖父住在一起,为什么她不是在父母的怀里,为什么她要学那么多东西,但凡哭闹就要挨罚…… 后来她长大了,才知道,她不是寻常孩子,有些父母也不会成为孩子的后盾。 旁人不知道她是女子,只当她是男儿,是侯府唯一的继承人,对她的眼光和要求皆以贵族继承人为准。 他们夫妻是知道的,但他们不会在乎她累不累,难不难,从不考虑她的处境,他们只想要利益,只会拿她作筏子和人争锋…… 他们会一步步试探底线,触怒了就缩回去,然后屡教不改。 老侯爷弥留之际的话在许活耳边回响:“许活,我为你取字荣安,你若想一世荣安,一身清名,做内宅妇人不能做之事,得内宅妇人不能享之权利,就必须永远是个‘男人’。” “无论是谁,有可能用身份刺穿你的人,都是你和侯府的死敌。” “你父母就是我留给你的磨刀石,如果你连他们这样的蠢人都拿捏不住,不如一把火烧干净,免得有朝一日活受罪。” 世上的事,因果对错,说不清楚。 她曾经委屈不解过,如今错有错着,她更愿意过现在的人生,而不是一身荣辱皆系在男人身上。 他们却不能因此得意忘形。 “父亲,母亲,我提醒过你们……” 许活的声音极轻,打断两人唱的戏。 夫妻俩停下,瞥她。 许活不可能每次皆在他们惹出麻烦后去收拾,也不能容忍她在外如履薄冰,他们却拖她的后腿,必须压制。 “这些年我辛苦替你们遮掩过错,也会倦的,弓满弦易断,想要富贵到晚年,死了不被人撅祖坟,你们要安分一点,不要贪得无厌……” 不是他们生养她,给了她荣华,是她改变了他们无能的后半生。 “我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莫要影响我的前程,婚事我勉强容忍了,如果你们还不知道收敛……” 许活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眼里是一腔的孤勇和狠意,“父母之于子女,是天地,届时父亲便辞官留在府里荣养吧,我会好、生、孝、顺。” 许仲山震惊,脸色涨红,“你要禁我足?!” 郑氏毫无意外地站在许仲山那儿,指责她:“你这是不孝!要天打雷劈的。” 许仲山直接跳脚,“你以为侯府是你说了算吗?想做我的主,凭什么?” 许活平静道:“凭我是世子,是侯府的继承人,父亲不是。我与父亲,祖母和伯父选择的一定是我……哪怕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 与当年的老侯爷还不同。 侯府耗费诸多培养出一个成年继承人,许活的前途又备受期待,怎么可能被舍弃? 许活明明白白地告诉夫妻二人:他们没有拿捏她的资本。 偏她说着狠绝的话,还要站在无辜的立场上,“若是走到这一步,父亲母亲不要责怪我,荣安是无奈之举,也不要责怪旁人,是你们错了。” 许仲山气得指着她鼻子,“你个不孝子!” 许活无视他的怒火,起身,走了一步,又停下来,侧头望向两人,“秘密就得烂在肚子里,哪怕是梦话、醉话,也得憋住了,要是憋不住……” 许活的语气恭顺至极,“咱们都得死,但先死的人,一定不是我,毕竟荣安不能不孝,得为父亲母亲送终。” 第41章 她走后,屋子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下人们皆不敢靠近。 第20章 人从稚嫩到成熟,有时在一瞬间,有时要经历漫长的过程。 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必定不能受私人情绪左右,以至于昏头坏事。 许活已经过了因为和父母感情不融洽而伤心的年纪,但毕竟是亲生父母,日日相见不能断绝,必然还是有影响的。 许活决定给未婚妻方静宁亲手做一只毽子。 先前在南郊庄子上猎到的野鸡,尾羽五彩斑斓,还留着。 毽子底下就用圆木片。 许活每日从崇文馆回来,便会抽一些时间,每日做一点。 这些她做熟练了,也很坐得住。 老侯爷年轻时爱好广泛,书法绘画,骑射武艺……还喜欢木工活,后来衍生为雕木雕石雕玉,那座用来让许活自力更生的粗糙院子,也是老侯爷带着许活盖得。 老侯爷盖,许活年纪小,便在旁边练武背书,偶尔递个小工具。 他为了磨她性子,几近苛刻,许活手上常戴的几串手串,都是他教她亲手磨的。甚至于许活小时候挨打的戒尺,也是她自己做的。 许活先用刀削成形,然后手工一点点打磨至圆滑,没有一点木刺或者锋利的棱角。 她事情繁多,一直没抽出空来跟方静宁加深联系。 或者更确切地说,方静宁还没有足够分量使许活分心去专门为她做什么,府里便会安排人时不时送些东西给方静宁表示重视。 为何如今又突然想亲自做了? 许活想起母亲郑氏对父亲的态度,即便父亲荒唐又不可靠,她仍然以夫为纲,顺从依附于他。 许活不屑于“夫为妻纲”这种纲常伦纪,但她想知道,她的“妻子”是否也会这样全心全意地对她? 恐怕不会…… 方静宁若是知道了她的真身,或许还会怨恨她…… 许活手中的木片微顿,片刻后又继续磨下去。 那是个有勇气又执拗的姑娘,怨,她们也得绑在一起了。 而人心需要笼络,许活为所求,不会吝啬主动和付出。 · 许活的毽子做好后,单独送到了忠国公府。 方静宁不是第一次收到平南侯府的东西,但看到木盒里躺着的两只毽子,意外极了。 “怎么专门送毽子来?” 魏梓月不解,这东西实在不值当特意送。 大娘子魏梓兰和二娘子魏梓芊也十分奇怪。 “有张纸,姐姐快看看。” 笺纸没有用信封装,方静宁便直接拿起来。 泛着淡黄色的纸上,左下角勾勒了一朵兰花,上方写着八个字:【亲手所制,惟赠静女】 “呀~” 魏梓月羡慕地发出声音。 方静宁脸红地将笺纸有字的一面扣在胸前,双手压住。 大娘子和二娘子没瞧见写了什么,好奇不已。 魏梓兰追问:“写了什么?你们为何这样?” 先前节气时,侯府送给方静宁的锦缎流光溢彩,她都未有这样的表现。 方静宁不说话。 魏梓月看着她,暧昧一笑,道:“这是我未来的表姐夫亲手做的毽子,可比什么金银细软金贵着呢~” 魏梓兰和魏梓芊惊讶地看向那两只毽子。 他们这样的人家,最不缺的便是值钱的物件儿,连她们都能随手拿出一些,更何况许活一个侯府世子。 亲手做的,才是最难得的。 高门大户的下人们其实最是踩高捧低。 打从方静宁跟平南侯府订婚,府中下人们的态度就变了,等到许活成为世子,方静宁一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下人们的态度更是讨好恭谨。 方静宁每每见着便忍不住讥诮,有一次在姐妹们面前说出:“我原是没有名字的,有了个好人家,才有了姓名。” 魏家的三个娘子和她一道处了那么些年,不是第一回听到她那样的愤懑之言。 她们也读书识字,也明理懂事,可再如何不平,也只能认下女子的命。 相夫教子,夫荣妻贵。 真心不易得。 姑娘们纵使有些羡慕嫉妒或者旁的复杂情绪,也希望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方静宁出嫁后能够过得好。 魏梓月得到方静宁的允许,才拿起那两只毽子,惊叹道:“竟然还做了不一样重量的两只毽子,许世子可真有心。” 三娘子魏梓芊道:“做得也精细。” 魏梓月感叹:“许世子对静姐姐真好。” 大娘子魏梓兰没说话。 方静宁看了大娘子一眼,轻轻推了魏梓月一下,嗔道:“我知道你定要取笑我了,快些打住。” 魏梓月与她笑闹两句,兴起提议:“不如咱们一起去园子里踢毽子吧?” 往常方静宁是最不爱动的,可许活送了毽子,她不想折她的心意,便答应了。 二娘子魏梓芊道:“还是用咱们自个儿的吧,这是许世子亲手做的,别踢坏了。” 魏梓月想到笺纸上的【惟赠静女】,点头,“是,静姐姐好生保管。” 方静宁却道:“送的是毽子,不是供品,若是不用,它便失了意义,尽管踢便是。” 踢毽子需得换身轻便的衣裳,魏家三个姑娘各自回屋去换。 婢女去为方静宁找衣裳,方静宁又拿起毽子仔细打量,摩挲,面上不由泛起一丝甜蜜的笑意。 第42章 她把毽子留在桌上,又拿起笺纸,细细瞧了一眼,忽然嗅到一股清香,便举到鼻下晃了晃。 笺纸上竟然熏了香。 味道……跟方静宁身上常带的熏香味道有几分像。 许活定然是闻到了! 如何闻到的…… 两人那日那样近…… 方静宁一下子烫手一样扔笺纸进木箱,羞得肩膀向内扣紧,极不自在。 团脸婢女瞧见,低头偷笑,故意提高些声音,“娘子,衣裳找到了。” 方静宁“啪”地合上木箱,再是装作无事发生,也骗不了人。 衣裳换完,又重新梳了头,方静宁身上的热度总算降下去,和姊妹汇合时,便看不出分毫了。 天晴日暖,国公府的园子里已是绿意盎然,鲜花烂漫。 方静宁踢了几下,便累得气喘吁吁,停在边上。 魏梓月活泼好动些,灵巧极了,还能踢出些花式来,引得周围的婢女们一阵叫好。 魏梓兰和魏梓芊也踢不动了,站在方静宁身边瞧她显摆。 魏梓月渐渐力竭,最后一脚毽子踢得极高,坠落的方向直冲方静宁她们。 娇呼声此起彼伏,三个姑娘和婢女们慌忙四下散开。 大娘子魏梓兰笑着数落她:“你在这儿投暗器,是见不得姊妹们安逸吗?” 魏梓月掐腰,微微喘气道:“大姐姐既然知道,还敢躲懒?” 她说着,跑过去抓三人。 姑娘们追逐几下,方才停下来,站在四个角上,踢传毽子。 魏梓月顽皮,时而故意使坏,溜着姐姐们追毽子。 方静宁三人气恼,便一起围攻她一人,接到毽子便踢回到她那儿去。 魏梓月没多久便丢了毽子。 四个姑娘皆踢得香汗淋漓。 老国公夫人得知姑娘们要踢毽子,便也到园子里来晒太阳,瞅见四个姑娘灵动的样子,笑得十分慈祥。 待到得知毽子是许活送来的,且还是亲手做的,老国公夫人微微一叹,叹许活,叹方静宁,也叹孙子魏琪。 第21章 文氏和嫂子高氏约着一起去寺院,求签、上香、添香火钱……还在寺院里用了早斋,与院里的高僧谈了些佛理。 两人难得出来,不用理家中的事务,也不急着回去,便在寺院竹林中散步。 高氏道:“我还想请你帮我个忙。” 文氏怪道:“嫂子与我还说什么‘帮忙’,岂不是见外。” 高氏笑道:“这事还真得见外些,其实我想要请帮忙的,不是你,是你们家荣安。” 文氏微讶,“荣安?为何?” 高氏有些不好意思道:“他这不是进了崇文馆吗,我最近实在是挑花了眼,总有些不如意,听说崇文馆不少学生都还未订亲,便想请他帮馨儿看看,有没有好郎君……” “原是这事儿。”文氏恍然大悟,随即又道,“他一个年轻郎君,哪能看得好。” “我听你说起他,都觉得他稳重明事理,你兄长也多次夸赞他。” 高氏跟小姑子处得好,说话实在,不藏着掖着,“崇文馆家世学识再如何,总比外头的强许多,且郎君们互相接触多些,有些事情咱们看不出,他定是能看出的。” 文氏不能大包大揽,替许活做主,只道:“我回去问问荣安。” 傍晚,许活回府。 文氏特地找她说了此事,又道:“若是有不便之处,或是没有合适的,你直言便是,你那表妹的婚事本也该由她的长辈们操持。” 文家是侯府的姻亲,文家的姻亲,自然也能与侯府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许活微一思忖,便道:“这事荣安应下了,无论是国子监还是崇文馆,我仔细观察后列几个名单,请文家舅母选,伯娘请文家舅母耐心些。” 文氏笑道:“她急也是急没有合心的人选,怕选错了人误你文家表妹一辈子,不急于定下婚事。” 许活又拜道:“荣安也有一事想要劳烦您和文家舅母。” 文氏想也不想便道:“你尽管说,甭管什么事儿,我去与她说。” 许活道:“方家族人应是接到消息,往京城来了,届时方娘子回方家住,恐是有些不安忙乱之处,想请您常过去走走,若是方便,也带文家表妹去做客。” 她听说,方静宁几乎没什么机会外出,除了魏家的三个姑娘,并无其他手帕交。 许活想让她多认识些别家的娘子,哪怕不成为闺中密友也无妨,起码不会心里眼里只有忠国公府,否则难免会坐井观天。 然而文氏闻言,调侃道:“你祖母还担心你这冷清的性子能不能跟小娘子相处好,这不是很爱护未婚妻吗?” 许活没多解释。 “我答应了,等你阿姐回来,也过去做客,让她们也提前熟悉熟悉。” 文家小娘子娴静,许婉然也是温柔至极的性子,应是都能与方静宁相处得来。 有她们带领,往后方静宁跟其他人结交也不方便。 许活向伯娘道谢。 · 崇文馆里,学生们在陆峥的影响下,始终没有任何人主动理会许活。 有些人是遵从陆峥,有些人是冷眼旁观。 他们也不对许活做什么,他们就是当许活不存在,只有学士们偶尔考较提问。 寻常少年人在这样的环境下,许是要压抑到想要逃离。 第43章 许活早就习惯独立,她连父母都能以利诱、以势导、以威吓,学生们的孤立无法对她造成任何损伤。 他们的所作所为甚至算不上是德行问题,趋利避害是本能,尤其是在这东宫,一个不好就有可能拖累父祖家族的地方。 但不受影响,并不代表许活认同。 许活不会任由局面一直如此,早晚会去打破,只是现在并非良机。 且崇文馆的学业比她先前在国子监繁重许多,每日读书进取便占据了她大半心神精力。 许活不急着去与人结交,一个人不骄不躁,自成一派,反倒显得陆峥和其他学生们过分在意。 不知道是他们孤立她一个,还是她孤立他们一群人。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崇文馆最后一个学生来了。 那人的身影一出现在殿外,有几个学生便露出嘲笑的表情。 许活则是难得惊讶外露。 来人身形圆润,一身文雅的学服包裹在身上,头冠璎珞戒指全都金灿灿的。 不是朱振,是谁。 朱振视线打从前面往后一扫,锁定在许活身上,没心没肺地冲着她挤眉弄眼一番,径直走过来。 周寅是个认死理的学士,以前就不满学堂里还讲权势地位,嫌弃脏了清净地,学生开口以成绩论先后,他极其坚持,催着变动。 学生们重新进行了座位排序,许活身边便有了个空座。 朱振看书案上空空如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占为己有。 许活轻声问他:“你为何在崇文馆?” 朱振坐得歪七扭八,豪爽义气地拍拍胸脯,“好兄弟同进退,我当然舍命陪君子。” 许活不感动,甚至无语,“……” 他没控制声音,整个殿内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前面有学生皱眉厌烦地看过来。 许活提醒他注意些。 朱振放低声音,得意地问:“如何,够义气吧?” 许活神色清淡,问:“你如何进来的?” “我在家撒泼打滚儿好几日,我祖父没法子,就使了力。” 他说的轻飘飘,可这个名额空置这么久,背后必然抢得激烈,靖北侯府肯定没少费力。 许活想象到朱振耍赖闹着非要来崇文馆的画面,再看他此时一无所知的模样,出于多年的交情,语气放温和了几分,“这里课业繁重,学士们教授很严格。” 朱振没当回事儿,天真地说:“国子监不也是吗?” 国子监有六学,他们这种勋贵高官子弟家得了名额入学,和那些正儿八经的举人监生们不一样,一来教授课程不一样,二来要求不苛刻。 崇文馆平均来看,学生们家世背景更高,朱振想当然的以为,跟以前没甚区别。 然而并不是。 “这是东宫崇文馆。” 许活另一侧的郭朝突然含糊地插话,满嘴点心塞得一侧腮帮子鼓起来,神情幸灾乐祸。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搭许活话的人。 许活眼神微闪。 郭朝又高又壮,许活端坐着挡住了他半张脸。 朱振听见人说话,抻脖子瞅他的正脸。 许活仍然对朱振道:“崇文馆学规众多,每个学生皆要遵守……” 她来崇文馆便背下来了,此时一一念给朱振听,末了借着郭朝的话,总结道:“这是东宫,你只能遵守,若是不遵守……” “你就惨了。” 郭朝嘿嘿笑,又接句话,“我来之前我爹跟我说了,敢在崇文馆惹祸,就抽死我,向列祖列宗谢罪。” 朱振想起这几日祖父父亲的耳提面命,脸色变了又变。 这时,周寅学士进来,许活正色,郭朝也赶紧硬吞下嘴里剩下的点心,快速地擦了擦嘴。 朱振还在发懵。 周学士古板严厉的目光已经投向他,点名考较他功课。 朱振再次色变。 他肚子里那二两墨,根本经不起晃荡。 果然,周学士一问再问,朱振皆磕磕绊绊,驴唇不对马嘴。 周学士的脸黑沉,当场罚了朱振抄书,然后便看都不愿意再看他一眼,开始教授今日的课程。 放学后回去,朱振表露出不想抄书,想赖掉。 许活打破他的幻想,“若是成为被赶出崇文馆第一人,勋贵的颜面无存,你日后的月钱也不必想了。” 致命一击。 勋贵的颜面不能丢,钱更是不能少。 朱振后悔不迭。 许活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故意问道:“日后还同进退吗?” 朱振萎靡,头一天就被罚抄书,脑袋上的头冠似乎都不亮了。 “小爷……小爷其实也没那么讲义气……” “晚了。” 崇文馆是想进就进的地方吗?显然不是。 朱振再如何后悔,也得熬下去。 他斗牛一样进来给好友增援,又落汤鸡似的开始狼狈抄书,日也抄夜也抄,在崇文馆也抄,在家也抄,叫苦连天,没几天就瘦了一圈儿,学服都松了。 许活读书疲累之余,瞧瞧他的苦楚,竟也颇得趣,更不理会其他学生的孤立了…… 又几日,崇文馆上武课。 许活读书上难以出类拔萃,武艺才是家学渊源。 骑射皆不在话下,轻松自如,如若呼吸。 实力展露无疑。 第44章 人皆慕强。 便是大多数学生不喜武夫粗俗无礼,也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挑剔许活。 而如郭朝这样父辈武将出身的,看着许活的眼神全是跃跃欲试。 许是没多久,崇文馆对许活竖起的屏障就会溃散。 陆峥如鲠在喉。 偏偏他回府后,兄长陆屿还会问及许活。 陆峥不是见不得人出色,他只是见不得兄长对旁人赞誉,自然越发看许活不顺眼。 既然暗暗地排挤孤立无甚作用,陆峥便开始明晃晃地在学业上与她争先后。 许活纵使天赋不如他,可从不畏挑战,也不怕输,不如便用加倍的努力弥补,力争上游。 陆峥原本还有些高傲松散,渐渐地越来越认真,势必不给许活出头的机会。 就像是平静的湖水里忽然游进了天敌,两个人搅得崇文馆的学生们都不禁紧张起来,学业上愈加专注。 朱振见到这一切,都快要疯了,欲哭无泪,恨不得重回到他撒泼打滚儿那日,抽自个儿几个巴掌。 而学士们全都乐见其成。 与此同时,方家族人和侯府大娘子许婉然皆进京了…… 第22章 方氏一族是商户出身,巨富,原本有伯府,有权,有靠山,后来伯府爵位没了,状元出身、前途无量的方灏故去,权也有等于无了。 毕竟靠钱打通的渠道关系,总归不如自家人那么得力。 忠国公府势大,表露出对方氏族人的不信任和防备之意,方氏族中纵有不满,怕得罪忠国公府,自然也不可能非要来插手姐弟俩的事。 是以,这些年方静宁姐弟和族人几近断联,寄人篱下,只能依赖国公府。 这样的情况下,方氏族中突然收到方景瑜的亲笔书信,言明姐姐方静宁与平南侯府世子定亲,请族人入京,族人们皆惊异不已。 财帛动人心,尤其方灏夫妻还留下深厚的家底。 族中不少人原本都恶意揣测过,忠国公府许会觊觎方灏的家产,直接将方静宁配给国公府里的哪个郎君,等方景瑜长大随便打发了亦或是他干脆出什么意外,国公府好吃绝户。 他们万万没想到,方静宁竟然能和平南侯府世子定下亲事。 平南侯府可不是寻常人家,以忠国公府的作风,竟然会给方静宁定下这样好的人家,方静宁一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将来会是侯夫人…… “难不成咱们误会国公府了?” “到底是亲外祖母,当初满京城谁不说方灏媳妇儿在娘家千娇万宠,许也是诚心疼亲外孙的。” …… 这样的议论,族中自得到京中消息便极多,大多数族人还是觉得不真实。 但既然信送来了,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族中皆得来人亲眼看看。 方家的族长原本是方静宁和方景瑜家这一支,上一任族长便是他们的父亲方灏,方灏去世后家里只剩下两个黄口小儿,族长便由与方灏祖父为亲兄弟的这一支接下来。 如今的方氏族长方源,辈分算起来,是方静宁和方景瑜的堂伯。 这一次,入京的便是族长夫妻与其子方景鹤,并几个在族中颇有地位的族中长辈。 方家接到信便收拾筹备,没有立即进京,十余天后,直接包下一整艘大船,从水路进京,抵京的时间和走陆路比也不晚什么。 这日一早,方家的船便停靠在距京城最近的港口,若是下船便赶路,当日便能到京城,只是船上东西太多,卸货装上马车也得大半日,方家人便打算在附近的镇上暂住一晚,明日一早再进京。 方族长等人先下船。 船夫和下人们搬货往传下抬东西。 方景鹤问:“爹,咱们明日是先安顿好再去找人,还是直接到国公府去?” 方族长沉吟。 方家四房老爷道:“咱们没拜帖,跟忠国公府也不甚熟悉,贸然上门,人家还不知怎么想咱们。” 方家五房老爷有不同意见,“静娘和景瑜就住在忠国公府,咱们每年的节礼也在送,又不是上门打秋风。” 说起这个,方四老爷又不满起来,“咱们每年都不少送,他们回的是什么,要不是看在是他们两个的份儿上,便是国公府,咱们也犯不上去热脸贴冷屁股。” 方家不是普通商户,虽说方灏去了,确实多了许多麻烦和不便,可在当地也是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地头蛇,地方官都有给几分薄面的。 国公府这样傲慢的态度,他们属实不舒服。 “港口人多耳杂,少说些吧。” 方族长制止两人,随即吩咐儿子:“先派人快马加鞭到京城送信儿,看那头如何回复。” 方景鹤点头,顿了顿,问:“爹,送信儿到忠国公府吗?” 方族长道:“送到方宅,有老仆去通报。” 方景鹤明白,立即去安排。 一骑一马行得快,刚过午,便到了京城方家的宅子。 方家旧仆得知族长等人到了,喜气洋洋地赶紧去忠国公府和平南侯府报信儿。 平南侯府早就交代过,若是方氏族中来人,便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忠国公府—— 方静宁先知道了,立即就叫婢女去告知方景瑜。 方景瑜激动得读书都忍不住分心,下了学便赶紧到她屋里里。 “阿姐,咱们家的族人真的来了吗?” 第45章 方静宁点头,叮嘱道:“来的是族里的长辈,明日你得早早去迎。” “我一个人吗?”方景瑜紧张起来,“阿姐不去吗?” 方静宁不甘道:“我是想去的,只是外祖母说女眷不好抛头露面,并不赞同我出去。” 方景瑜失望。 方静宁道:“你是咱们家的男丁,虽是年纪小,也得立起来,一个人也不必怕。” 方景瑜深吸一口气,挺起不厚实的胸膛,郑重地点头。 他又期待地问:“族人们来了,咱们就能回自家住了吧?咱们什么时候搬回去?” “应该快了吧……” 傍晚,许活派了个小厮过来传话,说她也一并去迎方家人,若是方静宁也去,她会保证方静宁的安全。 长辈到来,晚辈相迎是礼数,许活一个未婚夫都如此说,老国公夫人自然不愿意显得太死板,但也以“未婚男女婚前不便相见”为由,叫魏二郎魏琮一并去迎,隔着些两人。 方静宁欣喜不已。 她只在意她能亲自去迎族人,并不介意旁的。 第二日,许活到崇文馆请了一日假,方才乘着马车到城门处,到时巳时中,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在等着。 两家马车停的不远不近。 国公府的马车上,方静宁听到平南侯府的马车到了,一想到许活就在外面,便害羞心起,脸发烫。 方景瑜和魏琮在马车外,见许活下马车,便与她打招呼。 许活还礼,又隔着马车向方静宁问候。 马车窗上的帘子敞开着,方静宁戴着帷帽,做得极端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世子安好。” 许活只能看见帷帽的一角,收回视线便邀请魏琮和方景瑜:“港口到这儿应是还早,二郎君,景瑜可要去我的马车上稍坐片刻?” 景瑜想去又有些犹豫地看向姐姐的马车。 魏琮婉拒道:“景瑜去吧,我在此陪着表妹。” 方静宁再次出声:“二表哥不必陪我。” “无妨。”魏琮坚持道,“城门处人来人往,若是惊到表妹我不好向祖母交代。” 他是做给老国公夫人看得,许活便也没有强邀。 方景瑜则是说去坐一会儿便回来,跟着许活去了她的马车。 少许,他又笑容灿烂拿着一个油纸包下来,走到方静宁的马车窗外,“阿姐,世子来时给你买的糖炒栗子,你吃着,打发时间。” 马车上,方静宁扭头,帷帽上的白纱轻摆,抑制住向外张望的冲动,帕子却搅得缠在纤细的手指上。 团脸婢女捂嘴一笑,从窗户伸出手,接过了油纸包,然后对方静宁欢快道:“娘子,还是热的呢!婢子给您剥。” 方静宁点了一下头,又停住,声音极小,“等得无聊,我自己剥。” 婢女嘴角扬到最高,脆生生地答应。 许活的马车上—— 方景瑜露出要见族人的忐忑。 许活道:“无需担忧,寻常心便是。” 方景瑜小脸皱巴:“如何寻常心?” “你们若是无依无靠,他们未见得友善,需得自身能立起来,旁人才会尊你敬你,不敢欺你,辱你,觊觎你。” 许活想到近段时间她在崇文馆的经历,又道,“权势并不足以在任何时候成为你的倚仗,能力和心性可以。” 方景瑜皱眉思索,小脸十分认真。 许活静静地看着他,幼时祖父便是这么教导他的,如今她又这样教导另一个孩子。 权势并不能永远都在,真正能够传承的是人,而人最终能依赖的只有自己。 · 方氏族人未时才到,带着极长的车队。 双方汇合,方族长等人见许活竟然亲自来迎,受宠若惊。 许活客气有礼。 而方景瑜表现得尊敬且欢迎方族长等人,也诚实地表露出了陌生和生疏。 方静宁则是气质使然,即便目光中带着激动的泪意,一举一动皆浑然天成。 他们姐弟两个意外得成长极好。 不愧是方灏和国公府千金的孩子。 方家族人们如是想。 而有许活和魏琮在,方家族人的车队入城检查极快,也是这时,几人才知道,这长长的车队竟然都是方氏族中为方静宁准备的嫁妆。 方族长谦虚道:“匆忙得知,未能有充足时间准备,简陋了些。” 匆忙…… 简陋…… 魏琮看着好似望不到尾的车队,笑容很假。 族中没有义务为她准备嫁妆,方静宁感动又极怕麻烦他们。 方族长夫人翟氏走出来,轻轻拥住方静宁,热络道:“我们是同族长辈,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应当的。” 方静宁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仍然留有抹不去的疏离。 他们说嫁妆时,许活并未言语,见方静宁神色越发不自然,才道:“静娘,族中长辈们长途跋涉,定是累了,带他们早些安顿吧。” 一句“静娘”,方静宁一下子从耳朵到四肢,整个人都酥麻起来。 他们、他们才只说了一次话,竟然、竟然就这么亲近地叫她了…… 这人……这人好不害臊~ “静娘?” 许活又喊了一声,仿佛戳到开关,方静宁从僵硬中缓缓活过来,也顾不上陌生了,挽上翟氏的手臂,对族人们道:“各位长辈,宅子收拾好了,咱们快回去吧。” 第46章 许活陪着方静宁和方景瑜姐弟送方家人到方家宅子安置,与方族长约定过两日侯府设宴为他们接风后,专门与方静宁道别,才告辞。 翟氏和方族长对视一眼。 他们将两人的相处皆看在眼里,对两人的婚事有了更深的认识,喜意更甚。 翟氏更是真心对方静宁恭喜道:“看见许世子对你有心,我们一路上的担忧终于能放下了。” 方静宁害羞,却也没有太过扭捏,“他是很好。” 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不好。 方静宁和方景瑜还未搬回来,天色稍晚,魏琮便来催他们回府。 方族长与魏琮说好明日去国公府拜见老国公夫人。 魏琮回府见到老国公夫人,将话带到,并且连方氏族中为方静宁准备了极其丰厚的嫁妆一事一并禀报。 老国公夫人沉默了很久,终于作出一个决定:“去请静宁和景瑜过来……” 第23章 “外祖母。” 姐弟俩行礼后,亲近地走近地走到老国公夫人一左一右。 老国公夫人一只手虚攥着方景瑜的手,一只手搂着方静宁,关心地问两人:“见到族中长辈了,如何?” 方静宁答道:“回外祖母,皆好,就是心里生疏。” 老国公夫人道:“你们从没接触过,生疏些实属正常。” 方景瑜细致地补充:“族长伯父看起来很威严,四堂叔胖一点,五堂叔像个读书人,他们对我们都很友善,三位伯娘婶娘也都笑容满面的,不过不知为何,我倒觉得族长伯父家的堂兄更面善更亲近些,阿姐说是因为我和堂兄有三分像。” 老国公夫人认真听他说完,看不出喜恶道:“你觉得亲近,许是血脉相连,也许是他们行商,待人接物自然更圆滑。” 姐弟俩听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方静宁欲言又止,又沉默下来。 方景瑜时不时看向姐姐,又看向外祖母,亦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国公夫人也没说话,看不够似的瞧着他们。 堂内的气氛一时格外安静。 他们都知道,要到分别的时候了。 姐弟二人毕竟在国公府生活了近十年,他们没有父母了,老国公夫人和国公府里的长辈们。兄弟姊妹们便是他们曾经唯一的亲人,这里充满了他们成长的痕迹,即便早有准备也十分期待过,可真到了这时候,心里仍然像是撕下去一块儿似的。 但该走了。 方静宁渐渐红了眼眶,请辞道:“宅子里没有主人,待客总归是不周,外祖母……” 她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说出那句话艰难极了。 “外祖母,静娘、静娘想和景瑜尽早搬回去。” 方静宁说出这句话,便泣不成声。 方景瑜也悄悄抹起眼泪。 老国公夫人抱紧两人,也哭道:“这是挖我的心呢,外祖母如何舍得你们……” 祖孙三人抱在一起哭。 老国公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劝慰半晌,三人的哭声才稍稍止了些。 方静宁哭成了泪人,身子都有些站不稳,越发惹人怜。 老国公夫人控制着情绪,安慰她:“快莫要哭了,再哭伤了身子。” 方景瑜也担忧道:“阿姐,你坐下缓缓吧。” 方静宁哭得脑袋还发懵,顺着两人手扶的力道,靠坐在老国公夫人身边,仍然止不住的啜泣。 “你这孩子,自小便是个重情的。” 老国公夫人苍老的手抚摸着她细嫩的脸,心疼道:“早晚要出嫁,不过是提前离开三个月,外祖母这么大岁数,见得多了,早该想透了,不该惹你一个小姑娘跟着伤心……” 她这样大的年纪,白发人送过黑发人,如今又要面对分离…… 方静宁想到此,泪水又止不住。 老国公夫人收口,长叹一声,强撑笑颜道:“是我想岔了,都在京城住着,侯府老夫人也答应会让你常回来看我,又不像你母亲,再见不着了,我是知足的。” 她一提已故的母亲,方静宁如何能抑制,方景瑜也忍不住伤心起来。 到底是疼爱的小女儿留下的血脉,老国公夫人见两人如此,满眼的不忍。 可国公府更重要。 老国公夫人冲着亲信老嬷嬷使了个眼色。 老嬷嬷进到里屋,取出一个贵重的木匣。 随后,老国公夫人挥退了屋内所有的下人,只剩祖孙三人。 老国公夫人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去开木匣上的锁。但她方才情绪太激动,手一直在颤抖,怎么也对不准锁孔。 方静宁见了,伤心极了,“外祖母,我帮您开……” 老国公夫人无奈一笑,“外祖母老了~” 钥匙递给她。 方静宁眼前模糊,钥匙也没插进锁孔。 方景瑜又接过去,两下便开了锁,交还给外祖母。 老国公夫人打开盒子,柔软的绸缎上躺着一对金缠丝手镯,金光璀璨,工艺精湛,极其精致。 “这是外祖母着人打得镯子,给你添妆。” 方静宁感动不已,哽咽道:“外祖母,您费心了~” 老国公夫人将镯子轻轻戴到她的手腕上,“真好,你平时喜欢的太素净,成亲了,就不能光由着性子来了。” 方静宁垂着泪点头,“是,我记得了。” 第47章 老国公夫人又扒开盒子里的绸缎,底下压着三张地契和一张房契以及几块儿手指厚的金砖。 金砖几乎铺满了匣底。 地契是京郊远一些地方的,大部分是良田。 房契是三进宅子,在仁安坊,宅子本身不大,占地不小,按照当下京城日益增长的房价地价,日后会越来越值钱。 这些东西,算下来值七八千两。 方静宁和方景瑜看到这些东西,不解。 老国公夫人道:“这也是给你的压箱嫁妆。” 姐弟俩皆睁大眼睛。 方静宁连忙推拒:“外祖母,这太贵重了,我如何能收。” 老国公夫人压下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外祖母老了,不能亲自为你准备嫁妆,你的嫁妆都是你舅舅舅母准备的,我这心里总是挂记着。” “这是外祖母的体己,专门给我的静娘。” 老国公夫人又将东西放回去,叮嘱道:“回头就将地契房契悄悄过到你名下,旁人若是问起,你就说只给了你两个镯子。” “你放心,你姊妹们出嫁,外祖母也给嫁妆首饰,不显眼,府里人多,外祖母若是偏心太过,你们姊妹该生嫌隙了。” 她句句都是为方静宁考量。 方静宁又愧疚又感动,无法自已,泪眼朦胧,“外祖母,你对我这样好,我如何受得起。” 方景瑜亦是满眼感激孺慕。 他们再是满心寄人篱下的不安,在这个府里,外祖母对他们的好,姐弟俩都无以为报。 老国公夫人将木匣合上,送到方静宁手中,摸着她的头道:“你过得好,外祖母便安心了。” 她又转头望向方景瑜,慈爱道:“外祖母多给你姐姐,是因为你将来会继承家业,你莫要吃醋才是。” 方景瑜流着泪摇头,“家财都给姐姐,我也不在意的。” 老国公夫人像看天真的孩子一般,摇摇头,“你们回去,外祖母不拦着,是该回去了,只是外祖母有一个要求……” 姐弟俩专注地看向老国公夫人,“外祖母,您说。” 老国公夫人忧虑道:“景瑜还小,不好独自在方家,万一下人欺主年幼,或是发生什么意外,静宁你出嫁了不能时时顾及,所以我的意思是,景瑜还回国公府来,过几年再搬回去。” “我……” 方景瑜想说想跟姐姐在一起,他也喜欢未来姐夫。 老国公夫人摇头,打断他:“虽说侯府是个好人家,可人心难测,若是旁人存了吃绝户的心,你们是后悔莫及。” “平南侯府不会的。” 姐弟俩都不太相信平南侯府会存恶心。 老国公夫人没有说平南侯府的坏话,只道:“平安侯府好那自然再好不过,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国公府始终是你们的外家,不会害你们性命,静娘出嫁了,常回国公府走动,旁人也道你是有倚靠的,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 方静宁觉得外祖母说得极有道理,她虽心里相信许活的人品,可她也清楚,她对平南侯府和许活的了解都有限,并不能完全信任。 国公府不一样,国公府确实不会害方景瑜性命,这些年也从来没苛待他们姐弟。 外祖母句句都是对他们真心实意的爱护。 方静宁想到此,泪又绷不住,扑进外祖母的怀里失声痛哭。 方景瑜也非不知好赖,纵是不舍,仍旧是答应了再回国公府来。 老国公夫人教方静宁哭得亦是鼻眼酸,可再哭下去,都要头疼,便劝着姐弟俩止哭。 待到两人缓过劲儿来,老国公夫人教他们回去休息,“该收拾便收拾起来,明日方家的族人来过,我瞧瞧人,你们便搬回去吧。” 她似是无力,摆摆手。 姐弟俩行了礼,才带着木匣出去。 老国公夫人看着姐弟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给方静宁的那些东西此时看是极多,可换的是方家曾经账上的钱以及将近十年的收益和产出。 老国公夫人一直希望的是他们姐弟永远最亲近的是她这个外祖母,也最亲近国公府,不愿意眼瞅着两人日渐跟国公府离心,可她更不愿意再闹出国公府贪昧遗产、苛待孤儿的恶名。 老国公夫人了解姐弟俩,她知道,即便东窗事发了,他们定然也会顾念与她的情分,选择息事宁人…… 这便够了。 · 方家宅子—— 方家伯府的规制没了,宅门早就换了,不过处处都修整过,焕然一新,显得国公府极用心。 这是方族长等人得知方静宁婚事的前因后果之前所想。 得知之后,一行人皆哑然。 “这……” 方五老爷摇头叹气,“这可真是……” 国公府行事实在是不出他们所料,这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忠国公府。 倒是平南侯府……教人意外极了。 方族长眉头紧锁,“依你们看,平南侯府对国公府态度如何?” 方四老爷和方五老爷对视,皆不言。 方景鹤道:“论理,唯一的继承人这样被算计,应是有不满的。” 方族长又问:“那你们说,平南侯府对静宁会是什么态度?” 方四老爷想当然道:“今日咱们不都见到了吗,许世子若对她不重视,也不会特地来接咱们。” 第48章 方族长想要的不是这个有目共睹的答案,他极慎重地说:“国公府和侯府若不是一路,咱们该如何自处?” 他们一直往国公府送礼,一来为了方静宁和方景瑜,二来方氏族中在京城的人脉自从方灏去世就断了许多,有也不顶用了,是以才不愿意彻底断了这门姻亲。 原本以为两家结亲,关系应该不错,他们此番进京能多一门人脉。 现在看来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儿。 方族长眉头越发松不开,“京中水深,咱们毫无优势,明日去国公府,后日去侯府,得有个章程。” 方四老爷不明白,“要什么章程?” 方五老爷给他解释:“万一真不对付,咱们得想好了跟谁走得近。” “肯定是平南侯府啊。”方四老爷毫不犹豫道,“那是静宁的夫家,再说国公府那作风,咱们也捞不到什么好,这些年还没品出来吗。” 方五老爷对族长赞同道:“我觉得也是,端看两府对咱们的态度,也是平南侯府强些。” 方族长仍然不能下决定,“咱们毕竟不住在这儿,远些近些妨碍不甚大,就是不知道平南侯府是不是想要咱们做些什么,咱们只是出五服的族人,侯府世子亲自来迎,就算是为了静宁,也大可不必……” 方景鹤问:“咱们能做什么?想要钱吗?” 方四老爷不以为意,“供谁不是供,顶用才行。” 方族长摇头,“方灏的家产可还在国公府呢。” 方五老爷惊讶,“族长是说侯府想要国公府吐口?” 方族长道:“家产不拿回来,静宁和景瑜跟他们联系就扯不开,平南侯府得受掣肘,我是族长,出口要顺理成章……” 这才是影响。 推己及人,哪怕那是方家的财产,在别人手里别人也不会愿意轻易松手。 而他们一旦张口,必定要惹国公府不满。 方四老爷听他们一说,苦恼道:“平南侯府世子也没说什么,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 方五老爷无奈地看他一眼,“人家怎么会跟我们讲什么,凭白落个觊觎妻子家产的名头。” 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方氏一族,有圆滑的,自然也有方四老爷这样性直的。 方四老爷烦躁,“真麻烦!那咱们怎么办?” 决定必须要做,不能两边儿讨好。 方族长道:“明日看看国公府的态度,顺势而为。” 第二日,方氏族人带着备好的厚礼,正要出门,忠国公府便来人告知,今日暂时无法待客。 原来老国公夫人昨日情绪波动太大,今早起来,身子便有些不爽利,头疼的很。 她年纪大了,有点病,阖府都担惊受怕,自然无心待客。 然而方族长等人听了忠国公府下人态度高傲敷衍的一句“老国公夫人身体有恙,不便待客,日后再行知会”,只觉得这是国公府轻视他们。 方四老爷直接在房里暴跳如雷,“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其他人脸色也都不好。 偏偏又有平南侯府对比。 他们转过天登平南侯府的门,许活特地又请了假在家中招待,许仲山闲散一些,也在府里的要求下请了假。 侯爷许伯山公务繁忙,今日还有早朝,不在家中,许活见到他们时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侯爷许伯山可是兵部尚书,方家人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也不敢有任何意见。 而老侯夫人老孟氏、侯夫人文氏、二房夫人郑氏都在正院等他们,和许活一般态度,客气又有礼。 方族长等人越发受宠若惊。 男女分开,方家女眷们和侯府女眷们一处说话,也都是言笑晏晏的,并不因他们身份低微就态度轻慢。 下午,侯爷许伯山也回来,与方家人同席共宴,虽威重寡言,却也算极客气了。 回方宅时,所有人都对平南侯府赞不绝口。 方家人去平南侯府拜见的两日后,终于得已登国公府的门。 忠国公魏高和世子魏璋、二老爷魏志皆不在府中,老国公夫人态度倒是温和,国公夫人小王氏和二夫人娄氏热情却有限。 即便知道有差事不在府里正常,先入为主,方家人心里也不畅快。 如此,还有何犹豫? 方族长在得知姐弟俩明日便要搬回方宅后,郑重其事要求道:“老夫人,静娘如今要成婚,便是已经长大成人,能够自行管家理事,且长姐如母,自该由她照料弟弟,不敢再劳烦国公府,还望国公府能将代持的家产交还给方家。” 国公夫人小王氏和二夫人娄氏顿时不舍,看着他们的眼神仿佛是来抢东西的一般。 方静宁姐弟亦是惊讶非常。 方静宁从来没管过这些事务,此时族长这般说,她甚至还有些抗拒。 国公夫人小王氏道:“静娘不通俗物,贸然接过去,恐怕要乱套吧?” 娄氏亦道:“我们老夫人说了,景瑜还是在侯府养着,她年纪轻轻初嫁,婆家事儿都够烦扰的了,日后再说吧。” 方家族长夫人翟氏咯咯笑道:“夫人们实在是谦虚,我们这样的人家,姑娘都要学管家的,国公府的娘子们这样好的教养,只会好,如何会差。” 翟氏又看向老国公夫人,夸道:“诶呦,您不知道,那日我们见到静娘,可是惊了又惊,仿佛瞧见了她娘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国公府才能养出这么有气度的娘子。” 第49章 老国公夫人不似两个儿媳那般,笑着颔首道:“静娘确实再聪慧不过,方家的家财交还给她料理也是应当,不过如今忙乱,她也分身乏术,我的意思,是等到回门后交接,如何?” 她说得有理有据,也不是不还。 方家人交换了个眼神,并未发觉有什么问题,此事便就这么定了。 第24章 方静宁和方景瑜要搬家了! 两人不舍,也抑制不住地激动。 三个姑娘来方静宁屋子里与她道别,看着她屋里的箱笼一件件地搬出去,神伤不已。 “姐姐搬出去,很快就要嫁人,再回来就只是短暂做客了……” 魏梓月闷闷不乐。 三娘子魏梓芊侧对着她们,暗暗抹眼泪。 大娘子魏梓兰亦是郁郁寡欢。 方静宁眼窝子浅,看到姊妹们如此,一下子又有些想哭,强颜欢笑道:“我不过回家去,到时邀请你们去做客,请外祖母应允,住上些时日,还是与从前一般。” 三个姑娘对视一眼,苦笑,便是有机会能作客,也不似从前那样日日相见。 方静宁如何不知道闺中女子的不自由,沉默下来。 大娘子魏梓兰见状,故作爽朗道:“静娘回家是喜事,你们不是都准备了贺礼吗?快拿出来给她。” 魏梓芊和魏梓月立马收拾心情,着人拿过来。 长幼有序,魏梓兰教她们两个先送。 魏梓月送的是一幅画,她亲手画得,上面是姐妹们一起踢毽子,神情轻快又愉悦,还有老国公夫人和婢女们,还要国公府的百花盛开。 方静宁珍惜地接过来,夸赞:“妹妹画得真好。” 魏梓月神情里带着小小的骄傲,“我人像画得不好,可想着姐姐们,就一气呵成了。” 魏梓芊送的是她绣的喜扇,“我记得你先前夸我绣得好,我便想着亲手绣了送你,她们两个也添了针,权当是姐妹们送你出嫁。” 方静宁感动地摸着上面的刺绣,手都不敢碰上去,生怕碰坏了。 “你不觉得我多事便好。” 婚礼遮面的喜扇都是专门准备的,可论起心意,如何比得上姐妹们亲手绣的。 方静宁摇头,“怎会,再没有比这更有诚意的贺礼了。” 性子安静的魏梓芊露出笑来。 “我这个不如她们亲手做得有心,我讨了个巧……”魏梓兰拿出她的贺礼,“我用攒下的体己买了四只钗,咱们姊妹一人一只,分开了情分也不能断,你先挑一个。” “姐姐这还不有心?” 方静宁绷不住泪,先选了一只,插在头上。 随后,魏家三个姊妹也各拿了一只,戴在头上。 “我也给你们准备了礼物。” 方静宁忍着哽咽,亲自去取来。 魏梓兰闲暇时爱读些话本子打发时间,她便使方家的旧仆悄悄搜罗了各种新奇的话本给她。 魏梓月爱画画,方静宁便送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魏梓芊安静不爱说话,方静宁便送了她一只鹦鹉陪她解闷。 婢女摘下鸟笼上的布罩子,羽毛鲜艳的鹦鹉跳动着,掐着嗓子喊: “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她们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姊妹们含泪相视一笑。 门外,婢女惊讶:“三郎君,你怎么来了?” 屋里的四个姑娘同时侧头望向门口。 魏琪来了,眉眼耷拉,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较几月瘦了很多。 魏家三个姑娘皆皱眉,方静宁却很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搬东西的下人们来来往往,都瞧着呢,魏梓兰防着他胡闹,上前挡住,道:“三郎,这儿人多不好说话,去我屋里吧。” 方静宁交代李嬷嬷和贴身婢女看着搬家,率先迈开步子往大娘子屋去。 她一动,魏琪便止步,痴痴地跟上。 团脸婢女在屋里,警惕地瞅着魏琪的身影。 李嬷嬷幽幽地叹气,“希望娘子能好生安慰,莫要再伤了三郎君的心。” 团脸婢女回道:“嬷嬷这话说得不对,娘子向来最守礼,待旁人实心实意的,何时伤过人心。” 她叫小荻,爹是已故老爷方灏身边的小厮,现在在方家宅子里做管事,娘曾经是已故夫人魏玉妍的婢女,但不是国公府带过去的。 她算是方家的家生子,先前跟在方静宁身边也有寄人篱下之感,处处得忍着。 李嬷嬷当年则是国公府给魏玉妍的陪嫁婢女,嫁的男人是魏玉妍嫁妆铺子的管事,闻言一气,教训道:“你这死丫头也猖狂起来了。” 小荻确实支起来了,扭头就去整理方静宁的贴身物件儿。 李嬷嬷更气,“等着,我非要压压你的气焰!” 大娘子魏梓兰屋里—— 方静宁很快就要成亲,魏家的三个娘子为了帮她避嫌,都没有避开。 魏琪哀哀地直盯着方静宁,仍旧不明白:“表妹,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 方静宁道:“表哥,人总是要长大独立的。” “为什么要长大呢?”魏琪不甘心,“你以前都是叫我三郎的……” 方静宁深感可笑地扯起嘴角,语气带着微嘲:“你竟是真的不明白……” 第50章 便是魏家的三个娘子瞧他的眼神,亦像是在瞧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他们已经长大了。 “你一向自诩怜香惜玉,只觉得我闹性子拈酸吃醋,可你又真正知道我心里如何想吗?为了我做了什么呢?伏低做小哄我吗?” 魏琪急道:“我当然懂你,你聪慧不凡,不该成为有些内宅妇人那样的俗物……” 方静宁闭了闭眼,方才直白道:“谁不想无忧无虑、清高剔透地活着,谁愿意凭白自苦?你只嫌旁人俗气,从来不知女子何其不易,这是你的家,表哥你有双亲做伞,你可以做无忧无虑的小郎君,我不可以。” 魏梓月年纪小又是嫡出,尚有天真烂漫,大娘子魏梓兰和二娘子魏梓芊皆露出苦涩。 她们是想要嫁人做俗物吗?她们何曾有选择的机会和自由? 魏琪慌张,“表妹,我不是的……我愿意为你……” 方静宁打断他,决绝道:“你何必为我?表哥你生来是男子,占着这样好的资源,享着教人歆羡的自由,却做这样的姿态,我只觉的难过不甘。我已经有新的出路,自该一路向前,断不会再回头去自怨自艾。” 魏琪一震,不敢置信她竟真的这样绝情。 魏家三个娘子对视,这就是方静宁,她会脆弱,却不会退缩,她高傲清高,却不会傲慢地视同类为“俗物”。 方静宁冲着魏琪一福身,“表哥,就此别过,祝你此生皆能心若稚子,无灾无难。” 话毕,她打开门,捏着裙摆,径直跨出去。 魏琪身子打晃,跌坐在凳子上。 魏梓月视线从方静宁身上收回来,阴阳怪气道:“三哥哥,我们女子早晚会变成俗物,尚且要努力地活下去,你只不过是与自小感情好的表妹分离,算什么苦楚呢?你也大度些,祝福静姐姐前程似锦。” 魏梓兰和魏梓芊一言不发,神情上,明显也不希望魏琪再去牵绊方静宁。 家当都收拾好,搬上了马车,方静宁姐弟便来到老国公夫人处拜别。 姐弟俩跪在地上,行大礼,哽咽道:“静娘\景瑜向外祖母辞别。” 老国公夫人伤于别离,神情萎靡,却没有再流泪,摆摆手,无力道:“去吧,去吧……” 方静宁又是一拜,哭道:“请外祖母莫要伤怀,保重身体,日后静娘会常回来探望外祖母。” 老国公夫人点头,笑得勉强,“好。” 姐弟俩向她拜完,又叩谢国公府舅舅舅母们这些年对两人的照拂恩情。 国公夫人小王氏此情此景之下,竟也抹了几滴眼泪。 金河郡主叮嘱了他们几句,便对老国公夫人道:“祖母,再耽搁天该晚了。” 转而又对姐弟俩道:“待你们回去收拾好了,就回府来看看,可别惫懒。” 方静宁答应,转身时泪水止不住地流,脚步却没有停下。 · 方家宅子—— 旧仆们早就打扫好各处,等着小主子们回归。 不同于上一次他们回来短暂地停留,这一次,方静宁和方景瑜正式入主,所有下人都激动非常。 宅子敞开了正门迎接,老管家文伯还特地准备了火盆,放在门前。 姐弟俩一下马车,老管家便往火盆里浇了醋,待方静宁姐弟依次跨过去,门口噼里啪啦地放起爆竹。 方静宁欣喜中又有些许讪讪,“何必这样大张旗鼓?” 文伯郑重道:“方家宅子空置这么些年,得叫坊间邻舍知道,咱家是有主子的,主子们回来了!” 方静宁若有所思。 方景瑜着急,催着她进去。 这宅子是方静宁姐弟的,方族长等人只是出五服的族亲,不好随便插手府上的事儿,但他们回来,定然是要来迎的。 按理说,姐弟俩才回来,定要摆一场接风宴。 但老管家文伯瞧着两人神色有些疲倦,便请示了方静宁,傍晚只摆了一场家宴。 姐弟俩是主人。 这是完全不同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激动又有几分不安,如若置身梦中。 晚膳后,方族长夫人翟氏陪着方静宁回房,对她道:“你们姐弟回来了,按照礼数,应当给亲朋邻里皆发帖子宴请他们,告知众人。” “且你爹有些故交旧友在京中,毕竟这么多年未曾来往,你成婚也该拜访人家,亲自递上请帖,才是诚意。” 另外还有好些事务,翟氏捡着重要的一一跟她说了,“必然疲累繁杂,可当家理事就是这样,待到理顺了,习惯了就好了。” 方静宁确实不甚通俗物,也从来没料理过这些,骤然听到,心下无措又抵触,强压着这股子情绪,恭敬地拜托道:“静宁年轻,经验不足,还请伯娘教我。” 翟氏欣慰道:“你聪慧,有心便容易上手,放心,只管问我。” 另一头,平南侯府也在说这个事儿。 侯府的大娘子许婉然跟夫君回京了,今日回娘家。 许婉然容貌肖似母亲文氏,美得如同山茶花一般,不热烈也不浓艳,自有一番清丽温柔的风致。 许伯山疼爱女儿,但也极不喜有些武将家女儿舞刀弄枪,姻缘上有妨碍,便让文氏按照世家女仔细教导她,是以许婉然性情也温和有度。 她的夫君是忠勇伯府的继承人吴玉安,是个武将,面相极正派英武,外头都客气地叫一声“吴小将军”。 第51章 夫妻俩成婚后一直感情甚笃,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情意。 只是许婉然始终未有孕,眉眼间带着一抹挥不去的郁色。 老侯夫人和文氏瞧见俩人相处的模样,心中便忍不住愁和急,只是面上不能表现出来,教许婉然更加难以安然。 许活婚事将近,许婉然又没赶上许活订婚,众人的话题便一直围绕着许活和方静宁。 此时,许活又向姐姐拜托道:“方娘子初回家中,定要宴请邻里,我请了伯娘和文家舅母带着文家表妹去陪她,阿姐若是得空,能否一同前往方家,到时宴上也引着她与人交际。” 许婉然轻柔一笑,“我们家荣安如今也会体贴小娘子了。” 许活并未害羞,只道:“我从前也极照顾阿姐,一贯体贴。” 她表情很淡,说出这样的话,很有些反差,老侯夫人、文氏并许婉然都逗得笑容大了些。 郑氏向来在大房的人和许活气氛融洽时愉悦不起来,木着脸坐着。 老侯夫人和文氏有私房话要和许婉然说,许活又坐了会儿,便识趣地邀请姐夫吴玉安去书房,郑氏也找借口离开了。 书房里,吴玉安不赞同道:“国公府欺人太甚,你是侯府的继承人,怎能屈就一个孤女。” 许活淡淡道:“伯父在此事上有计较,况且方家并非无人,还有一子,族人皆在。” “那有何用?” 吴玉安叹气,“侯府竟然结了这样一门姻亲,京中还不知如何看侯府和我们府上。” 他话中之意,好似和方家同为平南侯府姻亲,落了下乘。 许活不喜,“这是两府博弈,于方娘子来说,极其无辜,况且,谁若小看侯府,那是侯府当家之人无能,与女子何干?” “她能嫁进侯府,便是受益良多,是否无辜我们又如何知道?” 吴玉安说着,皱起眉,看着许活,质疑:“我听闻那方娘子容貌极盛,你不是被迷了眼吧?” 他说完,似乎已经认定许活年轻不知事,说教道:“似你阿姐这般,才是女子的典范,值得人爱重。侯府可有安排人教导你人事?别被个女子迷惑误事。” 他这人,在许家旁的长辈面前很是恭敬,唯独在许活面前,总是一副姐夫对小舅子的长者姿态,想要指点他一二。 许活往常看在姐姐的面上,并不与他计较,此时却沉下脸,提醒:“无能之辈,才会将罪责怪在女子身上,她是平南侯府未来的主人,不尊重她便是不尊重平南侯府,姐夫还是慎言吧。” “另外,阿姐就是阿姐,不是因为你口中的女子典范才值得人爱重,女子典范该是得世间女子们诚心敬重才算,男子说来,实在傲慢。” 吴玉安骤然被她反驳,难堪之下,亦有些怒,“我倒是忘了,你如今是世子了,听不得旁人的苦口良言了。” 许活并不与他争无用之锋,也不多作解释,待她有朝一日平步青云,她说得话自然便掷地有声。 女子何种模样,凭什么要有定式。 女子典范,也用不着男人评。 许活一定会闯进去,就以女子之身。 第25章 守孝这三年,平南侯府确实沉寂了些,但当时许婉然要相人家时,老侯爷还健在,侯府的煊势胜过如今,完全可以为许婉然挑家世背景、郎君人品皆上好的人家,便是皇子妃也不是不可以。 吴玉安在当年的勋贵子中,气度容貌能力都在中上,且伯府为了他的前程十分着紧,早早开始铺路,他本人也上进,十三岁便在军中“闯”出名堂,十五岁就带兵外出剿匪,“吴小将军”便是由此而来,那时在京中颇有名声。 许吴两家世交,知根知底,吴玉安在侯府长辈们面前也一向恭敬有加,温文有礼,且他对许婉然极深情,时时牵挂,连在外都要常送信送各种土仪,甚至有时只是随处可见的一只风筝一颗漂亮的石头,都要特地不远千里快马加鞭地送到京中来。 闺中女儿春心萌动,幻想中的如玉郎君,也就是这般模样了。 吴玉安做的还远胜于想象,许婉然渐渐也有些心仪他。 忠勇伯府这门婚事,侯府考虑了许婉然和吴玉安两情相悦,但也考虑了其他因素。 许伯山刚正,在官场上不够圆滑,还有许仲山这么个拖后腿的,只能守业。 许活倒是更灵活,但她还年轻,成长起来到立住都需要时间。 姻亲虽是助力,可自身若是被压制,对侯府也不利。 侯府不能成为别人的附庸。 选择忠勇伯府则不然,侯府门第高,作为娘家足够硬气,断没人敢欺辱许婉然。 而成婚几年,许婉然除了没有怀孕,确实没有其他不好之处。 不过这年代,女子不孕乃是七出之一,单是不孕便逼得许多女子整日以泪洗面,受尽磨难。 正院,正堂—— 老侯夫人握着许婉然的手,叮咛:“宫中擅妇人科的太医为你诊治过,你只是有些女儿家的小毛病,千万别昏头去喝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婉然神色有些许微妙。 文氏察觉,立马追问:“可是有人叫你试了?” 许婉然摇头,“您放心,女儿并未用。” 她说没用,没否认有人叫她试。 文氏气恼,“是你婆婆?她逼你了?” 许婉然不想她担心,解释道:“婆母也是着急,并未逼迫,女儿心中有数的。” 第52章 “她敢逼你!她是安得什么心!” 文氏心疼女儿,气道:“前年京中才出了个事儿,光禄寺少卿的儿媳妇因为喝了外头的生子药,生出来的孩子先天不足不说,还坏了身子,香消玉殒了!如今可好,他家又娶了新妇,谁还记得地底下那元配的苦!” “你可万不能那样,得不偿失。” 老侯夫人亦是脸色泛寒。 那事儿是光禄少卿先头儿媳妇的娘家宣扬出来的,好好的女儿没了,恨极了,两家闹得极僵,满京城也都在议论,吴家不可能不知道。 许婉然心里有杆秤,安抚祖母、母亲的怒气,“婆母并非找的乱七八糟的方子,是老家正经的名医开得,都说灵,女儿想着拿方子回来找太医瞧瞧,若是没有问题就喝一喝。” 老侯夫人和文氏脸色这才好了些。 “不伤身体倒也无妨,当是调理了,你想开些,就算是……”文氏明明心里也在意,还宽慰女儿,“就算是真没有,与你的身体健康相比,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这话,满京城也没有多少娘家能说出来,许婉然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是婉娘的不是,惹祖母和母亲为我担忧……” “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揽错。”老侯夫人话说得强硬,“生不了便生不了,你有的是底气。” 文氏附和道:“正是,你爹如今是兵部尚书,你阿弟也说了,他会努力上进,为你撑腰,教伯府和京中各家都不敢小觑你。” 许婉然笑中带泪,靠在老侯夫人肩上,“我生在侯府,何其有幸。” 老侯夫人抚着她的肩膀,“你好,你阿弟自然待你也好,咱们婉然值得。” 许婉然性情好,与人为善,知书达理,孝顺公婆,爱重夫君……处处皆好。 傍晚,许伯山叫吴玉安去说话,许婉然到芦园来看许活。 许活在书房中读书,见姐姐来了,便放下书。 “荣安怎么没和父亲还有你姐夫一处说话?”许婉然关心她,“莫要总是紧着,偶尔也可放松一二。” 许活请她落座,如实道:“近来去了崇文馆,有些吃力。” 许婉然叹息:“你太过要强了。” 许活不言。 她不要强便会落于人后,想要教人注意到,便要站到高处去。 “我听母亲说,你要为我撑腰。”许婉然笑得幸福,“你姐夫对我极好,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努力自然是有我所求,能惠及阿姐便是我的福报,阿姐不必有负担。” 至于撑腰…… 许活神情冷淡,“世人皆逐利,阿姐是忠勇伯府和他百般求娶的,跟侯府结亲得了好处,对你好理所应当。” 许婉然眼露不解,“这几年,我总觉得你不甚喜欢你姐夫,这是为何?” 许活幼时便认识吴玉安,他只是在许活面前好充长者,这也不算什么品德上的大问题,许活自己也没觉得有何大不妥的。 直到侯府守孝,许活行走在外,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男子,越发清楚他们的自尊傲慢,他们享受着掌控的权力,排除异己,稍有特立独行之女子,便会大动干戈、口诛笔伐地打压。 吴玉安也是在这样耳濡目染和精心教养下成长的男子,他其实没有外头宣扬的那么出色,且浑身男人的通病,不过是披着一层深情的外衣。 但就是这样的男人,得满京赞颂,是许多闺中女子向往的郎君。 何其可笑。 许活不愤世嫉俗,她只是激励自己不要懈怠,不要有所谓的“妇人之仁”,要一直向上爬。 这是她的一厢情愿,与旁人不相干。 许婉然的幸福满足不是假的,许活不希望姐姐因她而夹在中间为难,便只道:“世道对女子苛刻,对男子却宽容多了,我想到阿姐因他辛苦,难免有些不爽快,阿姐莫要放在心上。” 许婉然笑了,“你啊,竟是吃起你姐夫的醋了。” 许活不分辨,道:“总之阿姐不必为生育而忧愁,女子不是只为生育而活。” 许婉然失笑:“你倒为我不服了,你如何能懂女子的心思。” 许活自然懂一些,只是无人能懂她罢了。 “我既为侯府继承人,阿姐理当活得更自在。” 许活铿锵有力道:“我向阿姐保证,平南侯府昌盛一日,他们便得爱敬你一日,否则便是与我为敌。” 许婉然一怔,随即眉眼弯起,“我相信你。” · 方静宁搬家后,便忙得脚不沾地。 她要熟悉家中事务实非一日两日可行,难处也颇多。 她回家的第四日,宅子上下早早便忙碌。 今日,平南侯府的侯夫人文氏母女、豫州刺史夫人高氏母女要到方家来做客。 贵客登门,方静宁很重视,穿什么戴什么皆有所考量。 “娘子,这只钗如何?” 小荻拿着一只牡丹金钗,“上次侯夫人到国公府提亲,婢子见夫人十分华贵,想是喜欢的。” 方静宁摇头,“太张扬了,我年轻,也压不住。” 李嬷嬷建议道:“娘子戴那只玉簪正好,气质相合,能讨侯夫人的喜欢。” 方静宁不爱听,不禁刺道:“我如今当着家,代表的是方家的颜面和礼数,到嬷嬷口中,却是只知道讨好未来婆家人了。” 李嬷嬷叫屈,“我全是为娘子好,万没有一丝那样的意思。” 第53章 况且讨好未来婆家人有何不对的,偏她家娘子心高气傲。 她的建议是好的。 方静宁虽气不顺,倒也接受,叫婢女为她戴上。 时辰差不多,方静宁着人去叫方景瑜到正堂,准备迎客人。 方族长夫人翟氏也来了。 不多时,两辆马车停在方家门口。 方家的下人恭敬地请她们入内。 方静宁听到声音,便迎出去,向文氏和高氏行礼。 文氏和高氏皆和善。 文氏笑着向方静宁介绍许婉然:“她你还不认识,这是我家的大娘子,才回京来。” 方静宁又行了个礼,许婉然还礼。 而方静宁与文馨儿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没正式认识过,此时见礼后,相视一笑。 众人在堂中落座。 “荣安娘不爱出门,今日便没一起过来,我也没勉强,怕她也来,给你压力。” 文氏解释郑氏没来的缘由。 方静宁不好意思地笑笑,张口谢她们的体谅。 文氏又看向方景瑜,笑道:“方小郎比上一次见,高了些。” 方静宁点头,“您眼力好,身量是长了。” 方景瑜乖巧地站在她身边当福娃娃。 文氏问:“你们搬回来,小郎读书可便利?” 方静宁看了一眼堂伯娘翟氏,才回答道:“我外祖母想他过几月再搬回国公府去,我们原想着每日来回接送他去国公府读书,只是不方便,就想先寻个先生在府里教授。” 过几月便是许活和方静宁婚后了…… 他们当然不希望姐弟俩仍旧和国公府牵连甚深,但亲外家,文氏也没有置喙的资格,便颔首赞同道:“左右再长些可以去国子监读,不过若是要科考,尽量还是要寻个有才学的先生,免得虚耗时光。” 方景瑜肯定要科考,否则没有前程。 其实眼前这两位便是正经的人脉,寻来的先生定然比他们自己寻到的好,但方静宁面薄,不好意思张口求人。 翟氏是姐弟俩在场唯一的女性长辈,闻听出文氏的口风,抓住机会请求道:“若是在祖籍,我们这些族中长辈倒能使力,在京中实在没什么人脉,他们爹的故交旧友也多年未联系了,可否请夫人帮着寻一个好先生,我们会奉上极有诚意的束脩,景瑜这孩子也一定尊师刻苦。” 她说完给姐弟俩使了个眼色。 方静宁凝滞了一瞬,扯起笑应声。 方景瑜也立马拜下。 文氏答应道:“咱们两家是姻亲,帮着找先生不是什么难事,我应下了。” 姐弟俩这次不用翟氏提醒,双双道谢。 文氏顺势又道:“昨日荣安还提起过,已故方大人交好的故旧不知有多少在京中,按理该礼尚往来,你们多年未曾联系,婚礼在即,理当亲自上门送请帖和拜礼,一来邀请,二来表示歉意。若是久未来往不好贸然登门,他可以亲自带着方小郎去拜见。” 许活想要方家的人脉,稍微付出些辛苦是应该的。 文氏笑着转向翟氏,“拜见这事儿,必须得方小郎亲自去才显诚意,你家小郎是族兄,也可陪同。” 翟氏眼一亮,极想要一口答应,可她做不了方静宁姐弟俩主,便极力劝说方静宁:“侯府考虑得极周到,你堂伯父与京中各家不熟悉,不如世子带着景瑜拜访方便,不若就答应了。” 文氏善解人意道:“不急于一时,荣安也得休假时才得空,回头你想好了,派人去侯府知会一声便是。” 方静宁极感激她的体贴。 这时,高氏碰了碰文氏的手腕,笑着提醒:“荣安不是还托了你一件要紧的事?” “瞧我,光顾着闲说了。” 文氏叫身后婢女拿给方静宁。 一直安静听着的许婉然和文馨儿皆露出笑来。 方静宁莫名。 文氏道:“这是荣安托我带给你的。” 方静宁顿时害羞,在众人含笑的目光下手指蜷缩地接过木匣。 文氏知道是什么,嗔道:“他送到我那儿时,我还数落了她,送小娘子首饰多好,偏送这些不讨喜的。” 是什么不讨喜的东西? 方静宁好奇地打开木匣,便见里面躺着几册书,乃是读书人皆要学的大经。 “……” 方静宁拿起一本,翻了几页,她能看出这是许活的字迹,应是亲手抄的书。 可许活为何要送她这些书? 方静宁满眼的迷茫。 文氏是真替许活害臊,觉得她不会哄未婚妻,替她说话:“他只是不懂小娘子的喜好,并非不用心,这都是他亲手抄的。” “我会好好保存。” 方静宁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许活并不是不懂才送的,可为什么呢? 她又想不明白。 许婉然了解许活多一些,只从她托母亲捎带这个举动上,大概猜到,她是在表态,表达对方静宁的重视,从而影响长辈们的态度。 至于送这样的书,或许是想要方静宁知道她就学的近况,彼此增进了解? 真正的用意为何,只有许活自己清楚。 之后的时间,翟氏担起了不冷场的责任,与文氏、高氏攀谈。 这是最先来的客人,方静宁极担心招待不周影响方家的形象,也努力尝试着像个主人一样招待。 文氏和高氏都是多年当家的夫人,当然看出来了方静宁的紧张,主动缓和。 第54章 许婉然更是待方静宁极真诚友善,丝毫不见陌生。 双方都有意,气氛便十分和乐融洽。 而文氏今日来,主要是彼此更熟悉一下,尤其是方静宁和许婉然,先认识了许婉然才好带她交际;再是看看方静宁搬回家的情况,文氏见方家宅子里并不乱,今日招待她们也没什么差错,也就没有太多事。 方静宁定然忙,她们没有叨扰太久便提出告辞,打道回府。 第26章 方静宁独处时,翻了翻许活送给她的手抄书,原以为会夹着什么字条之类的,可翻遍了也只是一套大经而已,没有任何其他的只言片语。 她拿起一本,尝试着翻看了两页,然而内容枯燥,有不少她闻所未闻听所未听之人、事,典故背后都是男人们在争权夺利,读着晦涩又厌烦。 平时方静宁绝对不会看这类书。 而方家事忙,方静宁并不喜欢这些俗务,心疲不已,还要逼着自己努力去做,没时间看,也无心去看,便直接搁置了。 她也一直没抽出功夫来回国公府,还是老国公夫人念她念得紧,派了身边的严嬷嬷过来看她。 李嬷嬷出去迎的人,与严嬷嬷说了不少方静宁和方家的事儿。 是以严嬷嬷见到方静宁,转达了老国公夫人的想念后,便劝说道:“娘子,婚前不宜抛头露面,还是等到成婚后再宴请吧。” 方静宁反驳:“我是方家女,如今代表的是方家,婚后宴请,旁人看得又是谁?” 严嬷嬷道:“如今方家也无一官半职,旁人看得不还是国公府和侯府吗?娘子,您钻牛角尖了。” 方静宁抿紧唇,倔强道:“就算方家朝中无人,人家看得是国公府和侯府的面子,我却是不能看低自己,带着整个方家卑躬屈膝地依附。” 严嬷嬷在国公府浸淫多年,对她这样不听劝的行为极为不耐,语气渐渐生硬,“这不合规矩,若是您未来婆家因此不满,苦的是您自己,也带累国公府娘子们的名声。” “我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也堂堂正正地行事,怎就不合规矩了?”方静宁气性上来,“那就让人去侯府问问许世子,若不满意我,这婚事还成什么,退了都便宜。” 严嬷嬷一惊,“哪能这样冲动的?” 方静宁不管,直接命小荻安排人去侯府问。 小荻应声要出去。 李嬷嬷也急了,“娘子冲动,你不规劝,怎么也胡闹!” 小荻看向方静宁。 方静宁蹙眉思索。 两个老嬷嬷以为她冷静下来了,还未来得及放松,就挺方静宁又道:“世子应是在崇文馆,留个话,请他回府后便与我答复。” “娘子,使不得!” 方静宁果决,“去问。” 小荻出去。 严嬷嬷慌神,再三劝她别意气用事,又说别坏了婚事,她自个儿的前程也完了…… 李嬷嬷也劝方静宁:“娘子,犯不着大动干戈的,不至于此。” 方静宁不改主意。 平南侯府的侯夫人来,没指责她不合规矩。 方族长和管家文伯也说礼节如此。 偏偏该是最疼宠她的外祖家,连下人都能对她指手画脚。 狐假虎威,借刀杀人,还是其他什么都无所谓,方静宁已经很烦了,不想随便什么人都来方家指指点点。 方静宁也不问别人,就问许活,许活才是要和她成婚相伴一生的人,他的态度比旁人重要。 而严嬷嬷见她拗的厉害,害怕真的出什么差池,赶紧告辞回国公府去禀报老国公夫人。 李嬷嬷也慌极了,是她与严嬷嬷说话才这样的。 · 傍晚,许活回侯府,便听到下人的禀报。 “方娘子派人来问的?” 许活意外,可想到那时方静宁与她呛声的样子,又觉得是她能做出来的。 下人回话:“是。” 许活眼里浮起笑意。 那日两人一番言语来往,都对对方有了个初步的了解。 她窥见了方静宁的“叛逆”。 魏琪对方静宁的了解,也并非虚浮之言。 可世上好女子颇多,多坠入无福之家,许给庸俗无用的男子,最后落了个花败无痕的结局。 唯有许活,不但能容,还能助她。 下人传话,不够正式,许活便到书房,亲手磨墨,手书一封信,遣人送去方家。 方家—— 方静宁因着白日的事,做事时时不时便要走神,心神不定。 天色越晚,她越是惦记着回话,无法定心。 高门联姻不是儿戏,不可能说断就断,且以方静宁对许活简单的了解,也相信许活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断了婚事,可她仍然想知道,许活会给她什么样的答复。 终于,天将黑之际,侯府来人了。 方静宁立马起身,又坐下来。 不多时,侯府的下人出现在堂中,恭敬地递上许活的信,便告辞道:“小的担心回去晚了坊门关了,娘子若无其他吩咐,小的便告退了。” 方静宁赏了他几钱,并无其他言语,便让人走了。 随后,她打开信封,抽出信来看。 李嬷嬷站在不远处,神情紧张地盯着她的神情变化。 昏黄的烛火下,纸背后,只隐约透出几行字,应是一眼便看尽。 第55章 然而方静宁看了许久,脸上不见悲喜,反倒满是怔忪和震动。 李嬷嬷越发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询问:“娘子,许世子信上说了什么?” 许活信上说了什么? 她说:【女子生来,便有姓名。 女为姓,山为名,山无所依,生而巍峨。 女为姓,良为名,良无矫饰,自成一格。 人有觉知,方静宁亦或是方氏,但随妳心。】 方静宁无法平静。 女娘…… 妇…… 闺训妇则,皆说女子该贞静守节,高山仰止是男子之德,温良恭俭让亦是男子之则,方静宁从未想过,女娘、妇人亦可比高山。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男子? 这一刻,她迫切地想要跟许活面对面地对话。 可他们离得太远。 许活怎么只写了几句话,教她心潮起伏、思绪繁乱,找不到豁然开朗的出口。 方静宁脑子里甚至有一个念头,他们怎么还没有成婚,时间若能快些便好了…… 可时间是快不了的,还得等。 方静宁压抑着情绪,晚上也辗转发侧。 她一向纤弱,守夜的小荻察觉到,极担心地问:“娘子,可是睡不着?身体不适吗?” 床幔里传出方静宁的声音,“并无不适,不必管我。” 小荻仍然放不下心。 而方静宁沉默片刻,忽然问她:“你觉得我如今好,还是在国公府时好?” 小荻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如今好。” “为何?” 小荻喜气洋洋地回答:“娘子做主了啊,近来气势都不一般了呢,我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方静宁不禁扯起嘴角。 小荻得意地说:“娘子找了个好人家,那平素眼高于顶的都得高看您一眼,等到您成了世子夫人,严嬷嬷再想如今日那般教训您,也得掂量掂量。” 方静宁的嘴角又落下些,“为何只能仰仗别人呢?” “有仰仗不好吗?”小荻歪头不解,“许世子还要仰仗侯府的家世呢,娘子有仰仗好过真的任人欺凌啊,那才是没有出路呢。” 方静宁又是一怔。 是了,有仰仗是什么坏事? 若没有如今这些,谁又知道她方静宁是个什么人。 这才是钻了牛角尖…… 方静宁睁着眼,望着床幔上透过来的那一丝微弱的烛光。 生而为女子,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迷茫也好,不甘也罢,无觉知、自怨自艾地活着,什么都不去做,便是不在内宅,也是一事无成、庸庸碌碌的。 重要的该是,她是何种模样。 人因国公府、因侯府、因方家认识她,但她是方静宁,有名有姓,不是冠上夫姓,名为方氏的无名女子。 方静宁想了很多,不知何时才睡着,第二日起来,眼下有青色,精神却极好。 翟氏负责教导她管家理事,今日见到她,笑道:“昨日你还满脸心事,今日便容光焕发了,可是消气了?” 方静宁认真道:“不曾有气,只是没想明白。” “如今想明白了?” “有些明白了。” “那便好。” 方静宁教人去国公府送了一封手书的拜帖,便全心投入到学习管家理事之中,一扫前几日勉强应付的烦倦。 另外,她也不再是情势所迫,被推着一步步向前,而是主动开始去看,去思索。 方静宁无疑是聪慧的,翟氏感触最深,只觉得这一日一下子顺当极了。 隔日,方静宁和方景瑜搬家后第一次回到忠国公府。 老国公夫人、世子夫人金河县主和魏家的三个姑娘都早早在老国公夫人的屋里等着他们,说是翘首以盼也不为过。 他们姐弟俩一出现,祖孙四个表情瞬间转为惊喜。 “可算是回来了,快过来教外祖母瞧瞧。” 方静宁向老国公夫人歉道:“府里抽不开身,这才今日过来。” “如何就忙成这样。”老国公夫人摸着她的脸,心疼道,“你看你,都瘦了,你自小便不喜这些,大夫也说你要少思虑,家里那些事,你没回去时既然没什么不妥当的,何必那般操心。” 方静宁沉静道:“惹您担忧了,是我的错,不过方家没个一官半职,要自己立起来才行,景瑜还小,如今自然得我去撑着。” 众人皆是一愣,不认识她似的。 严嬷嬷则是有些眼神闪烁,不敢对上方静宁的眼。 方家有没有官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说嘴。 那日严嬷嬷回来禀报时,偷换了些态度上的问题,只说她诚心劝说方静宁,却惹得方静宁发了脾气,很是不知所措。 老国公夫人还叹气方静宁的性子。 严嬷嬷有些怕她在老国公夫人面前告状拆穿她的隐瞒…… 然而方静宁根本没看她一眼,说完前面的话,便拿出给国公府的长辈们和魏家三个姑娘的请帖,邀她们几日后有空便去方家做客。 言语间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利落和干脆。 她才离开几日,好像就长成一个新的模样。 老国公夫人原先打算要教导她的话,说不出口了。 魏家的三个娘子面面相觑,也都有些陌生感。 众人一起说了会儿话,四个姑娘得了老国公夫人的准,一起回了姑娘们的院子,方静宁心头涌起些许物是人非的感觉,“不过才几日,好像过去许久了……” 第56章 魏梓月接道:“我们也觉得姐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才几日呢,回家就能变化这样大吗?” 魏梓兰碰她,嫌她说话不知道顾忌。 可姊妹们从前说话,是不需要顾忌太多的。 方静宁敏感地察觉到,心头有几分失落。 魏梓芊窗下挂着的鹦鹉,忽然尖嗓喊:“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方静宁的情绪被打断,对姊妹们态度没有变化,叹道:“我倒也不想,可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做,心境就变了。” 魏梓兰开口:“你不是不喜欢吗?受得了吗?” 方静宁眼睛有神,“过了自个儿那关,便不难了,我如今想得清楚,人若自轻自束,日子才是要加倍艰难,总要先去掌握能握在手里的。” 魏家三个娘子不约而同地生出了恐慌,好像若是不做些什么,她们姊妹就要渐行渐远了。 明明才说过,分别了感情也不能断…… 第27章 方静宁从国公府回去,便又继续忙碌起来。 她未回来前就命管家文伯将旧时的礼册拿出来,从多年前那些礼尚往来中捋出了一部分方家曾经的人脉。 方静宁只能宴请些女客。 侯夫人文氏说许活可以带着方景瑜去登门拜访时,她那时心有抵触,如今却是不那么介怀了,只是在方景瑜跟许活外出之前,叮嘱他:“你出去代表的是咱们方家,纵是旁人看在平南侯府和咱们父亲过去的几分薄面上,才愿意见你,咱们自个儿却不能没主见没气度。” “我知道了,阿姐。” 方景瑜郑重地答应。 他自从回家来,便听方族长和下人们说了许多父亲方灏曾经的风采,十分憧憬向往父亲,十分不愿意堕了父亲的遗风,以至于过于紧绷,进而死板了。 颈背腰仿佛绑了一根木棍,笔直笔直的,躬身拱手行礼直上直下,步幅手臂摆动的幅度也极刻意。 许活见了,提醒:“你寻常礼仪便极好,过犹不及。” 方景瑜认真地点头,然而再动作,左手和左脚同时送了出去。 同手同脚了…… 方景瑜脸一下子充血,红透。 许活不禁失笑。 方景瑜身边,方景鹤也正襟正色,显然极其重视今日的外出。 方静宁和方景瑜的父亲方灏自小在京中长大,又是个读书人,故交旧友多是官宦子弟,文人墨客。 许伯山提起方灏,亦是赞叹,说他少年时便是名满京城的郎君,若不是接连守孝,折桂的年纪恐怕比今年的新科状元陆屿还要小。 这只是假设,也可能经过了更多的沉淀,才能一举夺魁。 而他高中状元是在二十年前,当时是二十四岁,同科的进士与他年纪相仿者少,如今有的已经知天命,有的已花甲,更有甚者已经在颐养天年亦或是已归天。 二十年的时间,境遇天差地别,有的位高权重,有的外放地方多年未归,有的蹉跎半生…… 方灏若是活着,顺利的话,兴许也是官运亨通。 可惜世事无常…… 他们今日要登门拜见的是理国公,正三品太子詹事陆弋,他也是理国公世子陆巍、四郎陆屿和五郎陆峥的父亲。 方家准备了厚礼,许活没有骑马,三人同乘一辆马车。 许活没去关注方景瑜和方景鹤的情绪,询问方景瑜:“要送出京的信和礼,送出多少了?” 方景瑜双手搭在膝盖上,答话:“族长伯父说方家有商路,送得快些,已经在分配了,只是……” 方景瑜瞥一眼族兄方景鹤,“断联二十年,有些实在偏僻,还有的已经不知道在何处,境况如何,族长伯父说,这样的人脉,没必要耗费许多去恢复了。” 方灏的故交在京中只有寥寥几人,大部分在天南海北任职,若是成了地方大员,结交有益,若是二十年未曾高升,也是庸碌之辈,算不得人脉。 会这样考虑,是人之常情。 不过许活问方景瑜:“你认为如何?” 方景瑜犹豫:“到底是我父亲的旧交,与我们礼尚往来,已经失信多年,不该因地位高低便区别对待……” 方景鹤连忙解释道:“我父亲考虑并未全是出于势利,失联二十年,确实很多不便。” 许活点头,认可他此言。 方景鹤见他没误会,表情松了几许,“而且婚事在即,方家事情多,我父亲是建议先紧着要紧的办。” 许活再次点头,对方景瑜道:“二十年过去,政见、立场甚至为人,许是都已经变了,我的意见是,找不到也就罢了,但能找到的,还是要去信道歉并且附上礼,并不一定要恢复往来,你是做给世人看的,名声好于你将来有利。” 婚事是个好由头,就像今日理国公府之行,若非如此,她也无法单独登门。 许活当然不是一定要攀附谁,可任何一个展露的机会,哪怕只是一个机会,她都不想放过,万一未来的某个时刻便会发挥作用。 “出仕还是行商,皆是如此,好名声是利器。” 她虽年轻,可权势在上,她的话,他们自然要听进去。 方景瑜和方景鹤皆认真思考起来,暂时忘了紧张。 理国公府陆家—— “拜见陆大人。” 许活站在前方,方景瑜和方景鹤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一同行礼。 第57章 “无需多礼。” 陆国公一身玄色常服,坐在高堂上,气度轩昂,相貌英奕。 他身侧,陆峥肃立,看向许活的眼神冷淡,毫无同学之谊。 许活也没有给他眼神。 长居高位掌权者只一个眼神,便可教人畏惧。 方景瑜和方景鹤在陆国公面前,拘谨地越发僵直,不过倒也没有失仪。 “这便是方家的孩子?” 陆国公看着方景瑜。 方景瑜的年龄显而易见。 许活答了一句“正是”,又叫方景瑜的名字。 方景瑜跨出一步,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 陆国公受了,仔细瞧了他几眼,眼神中闪过怅然,随即问了几句他的学业。 方景瑜初时声音有些紧,慢慢便放开了,渐渐答得自若。 陆国公听完,未置评,转而问他如今如何进学。 方景瑜敬重地看一眼侧前的许活,回答:“世子为我寻了一文一武两位先生,教书的先生还未到京中,便只自学,也跟着武先生每日习武炼体。” 陆国公注意到他的眼神,便看向许活。 许活微躬身,回道:“是我曾经跟随读书的先生李则眠,我入国子监后,先生去游历河山,恰巧两月前收到先生的信,在青州与好友论学,便派人去请了。” 平南侯府为唯一的继承人请的先生,自然不是寻常人,名士风流,寄情山水,因着教导许活才在京城中留了几年。 许活也没隐瞒,“先生原本不打算再收学生,景瑜随先生读书,自然要侍奉在左右,日后常去游学,回乡参试也可免去不服。” 同为文人,陆国公自然听过李则眠的才名,肯定道:“能得此师,随之游历四方,于方家小子将来大有裨益。” 他看着许活,目光中有赞许,“太极殿当日,几位重臣皆与平南侯说后生可畏,你既有胆识,又有胸襟,前途不可限量。” 陆峥听到父亲也夸赞许活,满眼不服。 而许活在太极殿上慑于君威,并不敢分心,不知道陆国公也在,伯父许伯山也并未与她说过这些。 许活谦逊地回道:“陆大人过誉,晚辈愧不敢当。” 少年人过于沉稳了。 陆国公问道:“可有志向?” 许活不假思索道:“晚辈想造福一方百姓。” 陆国公意外,“哦?” 陆峥、方景鹤也都惊讶地看着许活,唯有方景瑜有些懵懂。 事实上,许活身为侯府世子,只需要耐心些,权势财富便会入囊中,大可不必有此念。 许活也知道,她安安稳稳做世子,安安稳稳等着继承侯府最稳妥。 可伯父许伯山正值盛年,在朝中居高位,她若留在京中,建树有限,也几乎不可能越过伯父,难道庸庸碌碌浪费十几二十年的光阴等伯父致仕吗? 不如寻到机会便外放做些利民的实事。 她有家世背景,总要便利些。 许伯山并不支持,许活自己想去。 人活一世,她不想只受家族蒙荫,她想留下她自己的印迹。 陆国公转瞬便猜到她的打算,方才还想许活少了些意气,此时看来,却是极有成算。 他眼前不由浮现二十几年前的一幕幕,语气惆怅:“当年把酒言欢,我等也曾有鸿鹄之志,如今物是人非了……” 陆国公并未言及太多,但只言片语便描绘如今朝中的中流砥柱官员,当年是如何的满怀抱负,方灏许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而陆国公事务繁多,抽出些许时间见他们已是厚待,之后的时间,许活并未喧宾夺主,时不时便会将话题带到方景瑜身上,然后便主动告辞离开。 陆国公命陆峥送他们。 陆峥面上没露出明显的不情愿,但也不甚热络。 待到幼子回来,陆国公又赞了一句:“此子智圆行方,有尺有度,日后多与他相交。” 陆峥不甘,“不过是一面,四哥夸他,父亲竟也夸他,他才学分明多不如人。” 陆国公严厉指道:“你在崇文馆行事不端,你当我不知道?我并非纵容你,只是教你自行悔改,如今看来,你是丝毫不知错。 陆峥闻言,脸一白,跪在地上。 陆国公训斥:“心性不定,仗势欺人,纵有几分天赋,也难当大任。” 陆峥难堪,但无从反驳。 陆国公重罚了他,命他去祠堂领几荆条,跪三个时辰,抄书十卷。 · 第二日,许活在崇文馆再见到陆峥,他脸色苍白,也并不似寻常那般看着许活的目光都带着挑衅。 许活稍有诧异,但他并不是极重要的人,她也不去深思。 而除陆国公之外,方灏在京中的故旧还有太常卿徐驰,户部尚书李绛,以及……崇文馆学士周寅。 这是地位天差地别的几个人,许活不意外那几位是方灏的旧友,唯独惊讶周学士竟也是。 完全看不出。 许活带方景瑜和方景鹤拜见过其他大人后,也去到周学士的家中拜访。 他的宅子在城南,只有一进房,十分简陋,家里下人也不多,只有两个婆子和一个看门的家丁。 周学士没拒绝他们的登门拜访,但对方景瑜的态度很平淡,在问过方景瑜的课业后,仍然板着脸道:“你是方灏之子,若是不思进取,也莫要挤进二馆六学了,没得丢你父亲的脸!” 第58章 方景瑜神色紧绷。 他的夫人钱氏端茶进来,听见他这话,放下茶壶便扒拉他一下,“故人之子和学生头一次上门,你说这些不中听的话作甚?” 周学士不满地看向她。 钱氏更凶悍地瞪他,若不是外人在,就要叉腰指鼻子了。 周学士吹胡子瞪眼,又去瞥三人。 许活三人低头作未闻未见状。 周学士仍旧没面子,赶三人离开。 钱氏对方景瑜爽利道:“你阿姐的请柬我收到了,一定带着女儿去,家里下人抽不开身去回复,你回去帮我捎个话儿。” 方景瑜讷讷应声。 三人就这么被赶……请出了周家。 方景瑜和方景鹤站在马车边儿上都有些呆怔。 方景瑜小声问:“世子,这……这位大人一直这般吗?” 周围皆是民居,人来人往都是平民百姓,不断在围过来打量他们。 许活道:“先上马车,莫要在此耽误百姓行走。” 三人上了马车。 许活才道:“周学士一贯耿直,并非对你不满。” 事实上,若是不满,周学士便要开骂了。 今日他对方景瑜说过的话,前些时日也对弘文馆几个懈怠读书的学生说过,且更难听。 欢迎喜欢看小说的小伙伴们加入~~! 更多肉文尽在q群群内更文更快,找文更方便更多好文,等你来撩~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侵权秒删,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 群管管理组长期招收在线管理,各群要求不一样,详情查看所在群的群精华消息。 周学士直接在崇文殿怒问:“为何不去弘文馆虚度?在崇文馆占旁人进学之机,简直荒唐!” 当时他看那几人的眼神如同在看酒囊饭袋。 都是金尊玉贵长大的,被他看的学生们皆露出愤怒之色,其他学生亦是神色变幻。 当时许活还奇怪,周学士再是大才,是师者,也不过是个学士而已,他怎么敢如此没有顾忌?他不忌惮各家的权势吗? 更奇怪的是,没学生出言反驳他,他还安然地待在崇文馆教书。 直到许活知道他跟方灏是同科的进士,颇有交情…… 许活无奈地摇头。 这如何能想到。 满京城无人不知她和方静宁定亲,周学士跟方静宁的父亲有旧,对许活也没有丝毫的另眼相待,实在是过于耿直了。 但他二十年前便高中进士,那般年轻的年纪,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只是个崇文馆学士,性情可见一斑。 · 几日后,方静宁在方家宴客。 忠国公府,国公夫人小王氏和二房娄夫人皆不去,老国公夫人便带着孙媳妇金河县主和魏家的三个姑娘早早过来,打算帮方静宁忙活一二。 然而方家面上处处妥当,有些小处瑕疵,翟氏便处理了,并无老国公夫人用武之地。 方静宁跟外祖母、表嫂姐妹们匆匆说了几句话,便有新的客人到了,连忙又去迎。 她并不如何熟练,明显有几分手忙脚乱,可又没有乱起来,也没有去依赖外祖母她们。 侯夫人文氏和大娘子许婉然是在忠国公府之后来的客人。 其后,再来客,许婉然便陪在方静宁身边为她引见,既不太过郑重喧宾夺主,也显示了平南侯府对方静宁看重。 待到宾客们陆续到了,老国公夫人发现竟然连理国公府、户部尚书、太常卿家都来了人,心情颇为复杂。 魏家三个娘子站在一块儿看着方静宁与人交际,轻而易举地看出她的生涩腼腆,但神情也更为复杂。 她们之前便发现了她的变化,如今更真切地意识到了距离地拉远,而她们仍然还在原地。 周学士的夫人钱氏家远,带女儿来得晚。 许婉然不识得她们,没法儿攀谈。 钱氏见到方静宁,主动握住她的手,道:“莫要叫我周夫人,我别号野水居士。” 方静宁和许婉然皆面露讶色,从没听说哪个夫人外出做客报什么别号是什么居士的。 周家的女儿周星禾跟母亲一样爽利,笑道:“我娘常在家里写个什么诗文,订册成书,既然是书,得有署名,便自号野水居士了。” 方静宁和许婉然更是惊讶,眼里甚至带出几分崇敬。 钱氏摆摆手,心口不一,嘴角上扬道:“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自娱罢了。”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又看向周星禾,眼神里带着探询:她也是居士? 周星禾笑道:“我并无居士别号。” 方静宁和许婉然闻言,便唤她“周娘子”。 可声音刚落下,周星禾便正色道:“我乃清风道人。” 方静宁、许婉然呆了,“……” 母女俩,一个居士,一个女冠,周家、周家好生包容。 钱氏睨了女儿一眼,便与方静宁说了一声,母女二人自行进去,与熟悉的夫人寒暄。 方静宁目光追随过去,带着些莫名的羡慕。 她们衣衫首饰并不如何贵重,可母女俩皆怡然自得,只是站在那儿便似乎比旁人自在几分。 许婉然也感叹:“京中竟有这样的女子,虽知道千人千面,还是见识浅了。” 方静宁点头。 第59章 方家准备了许多,请了戏班,也给姑娘们准备了些吟诗作对、飞花令、投壶、风筝之类的游戏,姑娘们玩儿的还算好,夫人们爱听戏的便听戏,喜欢看姑娘们玩儿的便旁观。 方静宁没法儿一直陪着魏家姊妹们。 魏家三个娘子也都善解人意地让她去招待其他客人。 还是许婉然注意到方静宁挂念她们,主动和文家表妹文馨儿过去带着她们一起融入进去。 都是年轻的姑娘们,性子没有坏的,合得来也就玩儿得开心,临要走时皆有几分意犹未尽。 方静宁亦是,她从未交过这样多的朋友。 忠国公府和平南侯府皆留到比较靠后,侯夫人文氏瞧见,对她道:“日后熟悉了,有交好的,成亲了也可以在侯府宴请。” 方静宁脸红,但轻轻应了声。 这时,钱氏和周星禾过来告辞。 方静宁对她们印象太深刻,立马便过去道别。 周星禾等她和母亲说完话,示意她附耳过来。 方静宁不解地凑过去。 周星禾手遮挡在唇前,轻声细语道:“我给方娘子道个罪,其实我不号清风道人。” 方静宁震惊地看着她。 周星禾作了个撒娇的表情,又作讨饶的手势。 怎么这样促狭? 方静宁哭笑不得。 印象更深刻了。 第28章 方家按照礼数,宴请完宾客,便要一心扑在筹备婚礼上。 主要是方静宁的嫁妆。 方家的田产铺面都由国公府代持,族中来人之前,嫁妆也是由国公府代为筹备。 方族长和方四老爷、方五老爷到京中也有些生意事要忙,但也没忘了方静宁的婚事是他们此番前来的主要目的。他们去过忠国公府几次,想要跟忠国公魏高谈方静宁的嫁妆。 魏高只见了他们两次,叫他们放心,说是已经在筹备,还给他们看了嫁妆册子,都是顶好的东西,只是没看到具体的物件儿。 以寻常人的想法,越是这种情况,越是要摆出来教人看的。 方族长等人对忠国公府本就有观感不好,又知道婚事的来源,自然免不了生出些怀疑。 方五老爷不相信,“好歹是跟平南侯府结亲,又不是什么落魄户,不至于这么不要脸面吧?” 方四老爷不吝以恶意来揣测国公府的行为,“他们那张扬摆阔的作风,藏着掖着,还能有好?” 方五老爷仍旧认为:“不会的,一个国公府,传出去如何在京中做人。” 方四老爷见他执迷不悟,转头对方族长道:“反正我是不相信他们的人品,除非看见了东西。” 方族长道:“不给咱们看,咱们怎么猜都没有用,做两手准备吧。” 好在来时准备了些嫁妆,原是想添妆,如今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也不算仓促忙乱。 先前忠国公府派人到平南侯府量过一次尺,他们又不能直接跟忠国公府要尺寸,方族长便教方景鹤亲自到平南侯府请示,再量一次。 平南侯府也在修整宅子,尤其是许活的院子,日后她和方静宁居住,需要彻底翻新。 一直在动工,很容易有变动,来量几次都是应当的,若是只来一次,才有些敷衍。 侯夫人文氏允许,方景鹤下次再来,便带着匠人仔仔细细又量了一遍。 方族长他们悄悄打着家具,并没有跟方静宁姐弟说,万一国公府准备没有问题,他们也不至于有挑拨之嫌,到时候家具一样可以卖出去,并不浪费。 旁的器具多了,亦可这般处理。 如此,时间流逝,就到了婚前半月。 方族长再次来到国公府,提出嫁妆要提前运到方家,以便婚礼前晒妆,再一并出娘家门。 这一次,老国公夫人也询问了儿子,忠国公魏高没有再推三阻四,直接告知方家人带人去国公府的家具铺子运。 魏高派了个管事领着方家人前去,老国公夫人也派了个人跟去看看。 自古嫁妆便是女子私产,乃是娘家为女儿嫁到婆家准备的保障和脸面,越是嫁妆丰厚,婆家越是高看一眼。 而高门贵族小姐出嫁时的嫁妆囊括后半辈子的衣食住行,有底气的娘家甚至会借着嫁妆宣告,女儿不占婆家分毫,也不依靠婆家活着,不能随意欺凌。 因此,更是讲究门当户对。 方静宁要嫁的是平南侯府,嫁妆不能少。 一行人一穿过铺子前厅,踏进后院,便看到满院罩着粗布的东西,有大有小,有的单个,有的是堆叠,个别根据大致轮廓能看出家具形状。 嫁妆中最重要的一件家具便是床。 众人的视线皆看向正中面积最大、粗布层层包裹的四柱床。 管事带着方家人径直走过去,冲着铺子上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道:“打开给方家老爷们瞧瞧。” 四个伙计得令,立即去解四根柱子上的麻绳。 麻绳绑得极紧,伙计们废了些力气才解开绳结,又从头到脚一圈儿一圈儿地往下拆缠绕的麻绳,极费时。 管事对方族长满怀歉意地解释道:“怕伤到家具,不敢用刀割,您见谅。” 方族长自然表示“无妨”。 伙计们把柱子上的麻绳拆下去,又开始拆床上的麻绳,忙活了好一阵儿,才开始拆粗布。 方四老爷忍不住小声对方五老爷嘲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千里之外运过来的……” 第60章 精心好过敷衍了事,方五老爷没搭理他。 终于,粗布全都取下,露出四柱床的真颜。 在场众人皆眼力极好,只一眼便看出是上好的木头,工艺上佳,每一根床柱上的浮雕皆不同,花鸟草木,床顶和下方大边刻着蝙蝠、鹿这样的祥瑞,内围则刻着百子迎福图。 雕工精湛,美轮美奂。 方四老爷也收起了嘲色。 管事见方族长他们满意,道:“床帏也都是上好的缎子做的,找的好绣娘绣了几个月。” 他让伙计拿过来。 好缎子娇贵,稍微粗糙些的东西都能刮抽丝,更得小心保管。 伙计从库房内拿出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包裹,都不敢碰里头,请方家人察看。 方族长三人也没碰,只瞧了一眼料子以及浮在最上方的刺绣,当然也满口赞好。 管事又吩咐伙计将其他的包裹都拆开。 这要是全拆完一遍再包裹上,今日都忙不完。 方族长立即道:“不必全拆,我们信得过国公府。” 方四老爷欲言又止,他信不过,就想全仔细检查一遍。 而管事一听,请示方族长:“方族长,那就叫人搬上车?” 方族长点了头。 管事立马对伙计和护卫们道:“都搬吧,动作都轻些,碰坏了唯你们是问!” 众人们唯唯诺诺地应声,抬动时铆足劲儿,小心翼翼极了。 一辆马车装完,便先送到方家去。 第一辆马车都到了,铺子这边还没装完。 而老国公夫人派来的人没在这儿守着,先一步回国公府复命。 “那床,老奴见惯了咱们府里的好物件,都觉得气派极了!” 婆子表情动作语气皆十分夸张。 老国公夫人含笑听着,心道长子也不是那般不顾念亲妹子和外甥女。 铺子和方家一直忙活到酉时,终于搬完,管事不做停留,即刻带着国公府的人离开。 方族长有些疲累,径直回去休息。 方四老爷觑着满院子的物件儿,还是不信任国公府,招呼几个方家的下人过来拆开看。 方五老爷无奈,“你也不嫌费事,省省吧。” 方四老爷置之不理,“拆。” 方五老爷摇摇头,“我不陪你闹。”也走了。 下人们先拆开的是一张罗汉榻,又去拆旁的家具。 天色昏暗,方四老爷凑过去打量,自上而下,任何一个部位都不放过。 这一看,竟然真的发现了些问题。 整个榻都是榫卯结构,连接处十分平整,可仔细看,颜色有着细微的差别。 “拿个灯来!” 下人取了一盏灯笼过来。 方四老爷接过来,凑近,又摸又瞧又闻。 榻面是跟床一样的木头,可只有极薄的一层,底板是粘的颜色相近的次等木头,后鼓腿和围子也是! 床屉抽出来,里头的木头还有更次一等! 这种家具在市面上是有的,有些好面子又家底不丰的人家会用这样的家具装点脸面,但大多不会用在嫁妆上,都是选整块木头。 一个国公府,竟然这样做…… 他们还镶嵌拼接得极规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可见技艺不俗。 方四老爷更气,大骂:“无耻之徒!” 下人们惧怕地看向他,不由停了手中的动作。 方四老爷暴躁道:“拆!继续拆!全拆了!都别停!” 他又怒气冲冲地吩咐另一个下人:“去请族长过来!” 下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连忙动起来。 不多时,方族长披着一件外衫匆匆赶过来,“发生何事?” 翟氏紧随其后。 这时,方四老爷已经在看箱笼,指着罗汉榻和箱柜,怒火冲头,“我就说他们不能信任,看看这家具,是拼的!” 翟氏一惊,扑到罗汉榻旁查看起来,看到不同之后,语无伦次:“这、这、这……这完全是面上光啊!” 方家族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方五老爷听到动静,也赶过来,正听到这一句,顾不上多问,伏在地上查看起来,完全失语。 他在此之前,始终认为国公府得为了颜面做得好看些,没想到…… 没想到啊! 在场的下人们才知道怎么回事儿,震惊地看着那些嫁妆家具,不敢确信他们听到的东西。 方族长一言不发。 方四老爷催着人继续拆,看到其他的物件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有心思,气到笑:“好啊,除了那张给咱们看的床是足料,其他都是以次充好的!” 下人们手都在抖,既是慌,也是气得。 “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得找国公府去!” 方四老爷就要往出走。 方族长喝住他:“行了!闹什么!” 方四老爷不忿,“是我闹吗?是他们欺人太甚!” “咱们运回来了,现在去找,国公府也不会认,甚至还可指咱们诬赖。” 做生意见过的下作手段极多,这是极有可能的。 方四老爷不禁对他生出些埋怨:“明知道他们不可信,就该在铺子上验清楚!” 方五老爷阻止他:“你少说些吧。” 方族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走到角落安静处。 下人还在查看,方五老爷拽着方四老爷跟过去。 第61章 “咱们不比国公府有权势,我便是察觉一二,也不能当众揭穿。”方族长语重心长,“况且,你当事情露出来,旁人指责国公府不仁义,就不会说静宁刻薄寡恩吗?养恩大于天……” 财帛动人心,方静宁和方景瑜姐弟平平安安地长大,甚至还长得颇好,国公府便对他们有天大的恩惠。 而一个女子,背上刻薄寡恩的名声,后半辈子都得受累。 甚至…… 若是受尽苛责和逼迫,能不能有后半辈子? 方族长幽幽地问:“侯府要展现气度和胸襟,但能够容忍一个名声恶劣的世子夫人吗?务必要保证这门婚事顺利进行。” 方家全族都知道,在京中能攀上平南侯府,对他们绝对大有好处,因此才不吝啬地为方静宁筹备嫁妆。 方四老爷不甘心,“那怎么办?咱们就吃下这个闷亏?” 不吃能如何? 婚事为上。 方族长沉默,其实他另有一个担忧,关于国公府代持的方家家产…… 这时,翟氏问道:“这么大的事儿,不能瞒着静宁姐弟吧?” 方族长三人面面相觑。 方五老爷担忧,“婚期只有半月了,静宁身子弱,万一病了,恐怕侯府觉得晦气……” 方四老爷道:“干脆先瞒着,左右咱们也做了准备,能教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那么多下人都听见了,这事儿如何隐瞒?” 翟氏指向家具那头,管家文伯也过来查看情况了。 瞒是瞒不住,方族长拍板道:“不能瞒着。” 方静宁屋里—— 方静宁听说族中长辈们皆来了,一时诧异,心下又慎重,“快请。” 她还在忙,衣衫整齐,因而直接来到堂屋,温声询问长辈们为何事前来。 其他人皆看向方族长,方族长有口难言,还是缓缓说了。 方静宁听完,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榻上浑身发冷,失声:“怎么会呢?” 可方家族中长辈们全无骗她的理由。 那舅舅呢? 女子的嫁妆何其重要,舅舅怎么会以次充好呢? 国公府……国公府那般煊赫,又有何理由呢? 眼泪在眼眶边缘,倔强地不肯落下。 方静宁无法相信,也想不出国公府为何会这样做。 她脑子完全是混沌的,巨大的情绪旋涡席卷着她,思绪根本连不成线。 翟氏怜惜不已,“静娘,忠国公如此行事,不知老国公夫人……” “外祖母不知道的!” 方静宁说得急切,似是这般便能证明话语的真实性。 方族长等人不置一词。 在他们看来,老国公夫人那样精明的老夫人,再是年迈,也不可能对府里的事情一无所知,除非……她是装糊涂。 但姐弟俩从不说外家丝毫的不好,尤其是外祖母,显然感情极深厚。 翟氏收了先前要说的话,看丈夫一眼,劝慰道:“老国公夫人自然极疼你们姐弟,她老人家早放手不管家了,想必是不知道的。” 方静宁迅速点头,补充道:“搬离国公府前,外祖母还给了我压箱嫁妆,若不是真心疼爱,谁家会给姑娘宅子和田地?” 这他们倒是不知道。 方族长等人对视后,姑且当作老国公夫人真的不知。 翟氏又道:“我们此时告知你,是你理当知情,但绝对不希望你为此伤神,你放心,嫁妆我们也给你备了,肯定不影响你风光大嫁。” 方族长颔首。 多年未见的族人都会为她考虑,舅舅却…… 方静宁眼里的泪滴落,强撑着感激道:“谢谢各位长辈了。” 翟氏又看了丈夫一眼,提醒方静宁道:“静娘,嫁妆的事儿,万不能让侯府知道。” 方静宁心神已乱,点头的动作像是只剩下个空壳,完全没有灵魂。 翟氏见她如此,只得道:“我会替你叮嘱方家的下人,切莫外传。” 方静宁动作越发细微。 翟氏叹气,“你早些休息,我们便不打扰你了。” 方族长抬手制止她送的意图,“不必送了。” 方静宁便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人影消失在视线里,才扑倒在榻上,失声痛哭。 第29章 对女子来说,出嫁是赌博,是冒险,是第二次投胎。 而成长中最重要的亲人,却在方静宁出嫁前这样重要的时刻伤她的心,她怎么可能不痛苦,不困惑。 方静宁在族中长辈们跟前完全是在逞强。 一个人独处时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黑夜不断放大她的痛苦,哭得不能自已,眼泪好似流也流不尽。 李嬷嬷从传出嫁妆出问题,便没在方静宁跟前露面。 小荻气愤难消,又为方静宁委屈难过,跪坐在边上哭劝:“娘子,您别哭坏了眼睛啊~娘子,求您了……” 方静宁手指死死地攥着胸口处,哭得要厥过去似的。 “娘子,您别吓婢子!” 小荻害怕,慌张地喊人。 门打开,李嬷嬷急匆匆地走进来。 她看见方静宁的情况,一惊,挤开小荻,伸手拍抚方静宁的前胸后背,一下一下地顺,又催促小荻,“还不去找管家,请大夫来!” 年长的嬷嬷比年轻的婢女们经事多,有事时,到底稳得住。 第62章 “啊……好,我、我这就去……” 小荻起得猛了,身子晃了晃,还没稳住就赶紧往出跑,又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抓紧门框才没跪倒。 但她腿软,便又叫了个二等婢女快去找人。 婢女跑出去,没多久,又返回来,身后跟着去而复返的翟氏。 翟氏刚才走了,心里始终放不下,以防万一便着人去请了大夫,还没到。 她走进屋,紧张地询问:“如何了?” 方静宁紧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流下,身体轻微的踌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才格外的吓人。 李嬷嬷不懂分辨她的情况,只能病急乱投医,又是按她的人中,又是掐她的虎口,拍她的肘窝。 就这么反复折腾了一气儿,大夫终于来了。 李嬷嬷赶紧给方静宁整理起衣衫。 小荻见状,进里间抱了个薄被过来,盖在方静宁身上。 李嬷嬷给了她一个“还算有眼色”的眼神,确定妥当了,才让小荻请大夫进来。 大夫给方静宁把过脉,扎了几针,方静宁便昏沉沉地睡去,神色也舒展了些。 翟氏、李嬷嬷等人微微松了口气。 大夫又开了张药方,随即叮嘱她们切勿再让大悲,易伤肝肺,又说得释放,不能由着她内伤成疾。 方静宁是有一些弱症,源于心病,说严重不严重,但要是不调理,放任下去小毛病变大病,便会成麻烦。 可心病难医,除非她自个儿想开。 大夫诊治完便离去。 李嬷嬷安排人抓药熬药,小荻守在方静宁身边,翟氏看方静宁没有大碍,暂且回去。 她们原想先瞒着些方景瑜,免得他小小年纪跟着忧心,再也闹起毛病便不好了。可府里这么大动静,宅子里下人们又都在议论纷纷,还是入了方景瑜的耳。 方景瑜跑到了方静宁的屋子,不顾李嬷嬷的劝阻,趴在姐姐的床边不错言地盯着她瞧。 方静宁睡得并不安生,眼角一条泪痕,额角两鬓处的头发湿成捋。 方景瑜死死咬着拳头,默默流泪。 他心里,外祖家是亲戚,但真正的亲人,只有姐姐一个,姐姐也只有他一个。 他们相依为命。 姐姐病,他极害怕。 外祖家在姐姐的嫁妆上动了那样的手脚,他又愤怒,偏年幼无力,完全不能为姐姐承担、分忧。 年纪小的孩子心中,钱财外物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可此时此刻,方景瑜只想快一些长大出息,能为姐姐遮风挡雨。 方静宁第二日才醒过来,喝了药,精气神依然十分差。 方景瑜不安,一直守着她不愿意离开。 方静宁为了安他的心,强打起精神努力养好自己的身体。 方景瑜去询问方族长她的嫁妆怎么办,得知方族长他们另外给姐姐筹备了十里红妆,深深地拜下。 方族长扶他起来,“方氏同源,理应如此。” 方景瑜举起袖子擦掉眼泪,哽咽问道:“那外……国公府准备的嫁妆怎么办?” 方族长道:“有两个处理办法,一个是留用,另一个便是由族中商铺转卖掉,工艺极佳,定然好卖,也能收回些银钱,不过国公府知道恐怕要多想……” 方景瑜立即便道:“卖掉。” 国公府尚且不在意他们的处境是否难堪,他们姐弟又何必在意国公府如何想。 方族长点头,“如此,我会尽快安排。” 过了两日,方静宁身体稍好了些,方景瑜才对她说了这些事情。 方静宁特地在方族长夫妻、四老爷、五老爷面前,郑重道:“我的嫁妆不能教族中破费,待到方家的家产取回,便还于族中。” 方族长皱眉,“不可,这是族中的心意,你若是推辞,便是寒大伙的心。” 方静宁微微咬唇,不好再生硬地推拒。 她并不想承族中太多人情,可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方式来回馈,只能暂且存在心上。 婚期更近,方家的心神全都在婚礼上。 而方静宁和方景瑜心里头有芥蒂,一时半会儿无法消除,便躲着不去想国公府,也都不再提外祖家。 婚前第十天,许活的先生李则眠到京中,许活特地派人来方家接过方景瑜,亲自带他去先生家拜师。 方静宁对此很是看重,准备了极厚的拜师礼。 李则眠是个极洒脱的文士,落拓不羁,甚至有几分不修边幅,当初侯府是借由文家的关系才知晓他,并且得以请来给许活当老师。 许活对他极尊重,行弟子礼。 李则眠嫌她多礼,不耐烦地一挥袖子。 方景瑜虽有几分惊讶这位先生的形象气质,但丝毫不怀疑他的才学,扑通跪地,行大礼。 李则眠打量了方景瑜几眼,带着几分郁闷道:“早便猜到又是个无趣的……” 方景瑜以为先生不喜他,慌乱的小眼神瞥向许活。 许活恭敬道:“景瑜性情纯善,日后随先生左右,必能侍奉好先生。” 方景瑜小心翼翼地望着先生。 李则眠更喜欢豪爽之人,再或者也要是许活这样脑子清楚目标坚定不刻板,但他既然受许活之邀回来,便是打算好收下方景瑜了。 他问都没问方景瑜的学问,道:“拜吧。” 方景瑜面露喜色。 第63章 书童端来茶,方景瑜谨慎地接过来,举至头顶,敬道:“先生,请喝茶。” 李则眠接过来,直接喝了一口,随手放在桌上,“起来吧。” 方景瑜送上拜师礼,才起身。 李则眠对拜师礼没多关注,问道:“日后要随我游学,家里可知晓?” 方景瑜点头,“我阿姐虽舍不得,但十分支持。” 如此,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李则眠打了个哈欠,手指插进发中挠了挠,赶人:“十天半月登不了天,等荣安成婚后再上课吧,你们且回吧。” 方景瑜听从先生安排。 许活带他告辞。 拜师顺畅,方景瑜心里的一块儿石头落下,坐在马车问道:“世子,那我日后是叫你师兄,还是姐夫?” “随你。” 方景瑜眼睛转了转,“还是姐夫吧。” 是一家人。 不过现在婚期没到,方景瑜还不能改口,便仍然叫“世子”。 他在许活面前,仍然有些放不开,努力的表现乖巧。 许活从车屉中取出点心和果脯,放到他那侧座上,随口问候道:“你阿姐近来如何?” 方景瑜正为了点心和果脯惊喜,闻言脸色有些僵,装作若无其事道:“阿姐很好,就是有些忙。” 他谨记族长伯父的话,不能让侯府和世子知道嫁妆的事,否则他们会嫌弃阿姐和方家。 只是他表情掩饰的不够好…… 许活稍顿,便微微颔首,拿起身侧的几册书,递给方景瑜,“我近来新抄了几本书,替我转交给你阿姐。” 她不是第一回抄书送给方静宁,方景瑜自然地接过来,保证:“我会亲手转交的。” “嗯。” 许活送方景瑜回方家,并未进去,直接离开。 方景瑜先去找阿姐回复,并且亲自转交许活的手抄书。 方静宁面不改色地接过来。 果然,这次是小经。 在此之前,她还收到了几册中经,该轮到小经了。 只是她如今心情浮躁,更无心去看,命婢女仔细收好,和之前的书放在一起。 · 许活将在侯府设宴。 婚前第七天,她亲自去国子监邀请相熟的监生们赴宴,众监生欣然答应。 婚前第六天,许活带着数封请帖到崇文馆,一一送给学生们。 这几个月,许活的课业保持在中上,武技则是能拔头筹,不算辱没侯府门风,许活自己也在崇文馆有了威信。 她没有刻意与人结交,其他人碍于陆峥、心虚、放不下面子等原因主动结交,双方始终没有破冰,不冷不热地做着同窗。 许活出于礼节,每个人都送上请帖。 众人都收了,连陆峥也没有不由分说地拒收或者扔掉。 至于他们是否会去敷衍,许活并不在意。 朱振跟许活好,跟陆屿他们那些文官家的学生自然便不好,不过他跟郭朝挺投缘,许活有成绩后脱离末尾,俩人便并排坐到了一起,也算是臭味相投。 郭朝书案上放着许活的请帖。 朱振看了两眼,忽然生出个坏主意,凑到郭朝耳边小声撺掇:“你不是想与许活比试吗?他马上娇妻进门,人生四喜先占其一,好生可恶,不如杀杀他的锐气……这样,我们偷袭……” 郭朝闻言,跃跃欲试。 一日的课结束,众生收拾书册准备回家,陆陆续续地出崇文殿。 许活不疾不徐地踏出殿门,四下没瞧见朱振,他许是先走了,便打算径直离开。 “看招!” 许活刚行到院中,伴随着一声呼喝,身后传来破风声。 许活毫不犹豫地侧身躲闪,下一瞬,一只紧握的拳头正好出现在他方才所站之处。 郭朝稳住身体,迅速肘击许活。 许活抬起手臂格挡,手臂当即一疼,她也没理会,以攻代守,屈膝击向对方下腹部。 郭朝后退半步,再次反扑。 仍有一些学生未离开,见两人突然打起来,院中的纷纷停下观望,殿内的也走出来。 许活胜在灵敏迅捷,且每一击都在痛处。 郭朝则是力大如牛,气势恢宏。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得激烈。 看客们亦是全神贯注,更有甚者在打斗精彩处连声叫好。 连学士们都从偏殿走了出来。 不远处,东宫正殿二楼,可俯瞰整座东宫。 太子立在其上,倚靠栏杆,手提着酒壶,居高临下地望着崇文馆。 那一眼,眼神复杂。 回忆,那时他也是这一身衣裳,风风火火地跑到父皇跟前骄傲地展示。 羡慕,少年不识愁滋味,天真烂漫。 嘲弄,年少幼稚。 怅然,人啊,没有再少年。 不屑冷酷,他们将来必定也会因利益而分道扬镳,甚至仇恨倾轧,父不父,友不友…… 太子收回视线,举起酒壶,喉结滚动,喝了一大口酒下肚。 白日便饮醉,陪着太子长大的小黄门目光担忧地劝谏:“殿下,饮酒伤身。” 太子并不在意,熏醉着,摇摇晃晃地走进内室。 崇文馆,周寅忽然一声大喝:“崇文馆是什么地方!胡闹!” 许活和郭朝停下,胜负未分。 周寅持着戒尺走到二人跟前,举着戒尺一比划。 第64章 这是要罚。 许活平静地伸出手。 柱后,朱振见了,连忙跑出来维护:“周学士!跟荣安没关系!” 郭朝也敢作敢当道:“学士,是我偷袭她……” 周寅瞪眼,啪啪抽了许活三下,又冲郭朝瞪眼,“手!” 郭朝伸手。 周寅对他这个始作俑者更不客气,院子里响起好一会儿啪啪声。 他抽完人,罚了郭朝抄书,轮到许活,“念在你有喜事,今日你也非你主犯,便不再罚你了。” 许活道谢。 周寅走后,朱振歉道:“荣安,我们只是与你闹着玩儿,没想害你挨罚,你骂我吧,我绝不还口……” 许活低头检查她的书,只是有些皱,并未损坏。 期间,朱振始终觍着笑脸。 郭朝挺大个身躯,也老实巴交地站在许活面前。 许活抬头看向两人,淡淡道:“我有一事相求。” 俩人同时道:“你说。” “帮我请你们各自相熟的子弟,随我迎亲。”许活稍停顿,“需得会骑马。” 俩人拍胸脯答应:“好。” 朱振还神秘道:“我还给你准备了贺礼,明日一并带给你。” 他的贺礼,许活并不如何期待。 婚前第五天,侯府来了许多年轻郎君,崇文馆也有半数,陆峥借口没有闲暇,未至。 而今日,许活设宴,也是为请众人帮她迎亲。 郎君们皆答应地爽快。 宴后,朱振不急着走,抱着一个木箱到许活跟前,献宝地拍了拍。 “这是你的贺礼?” 朱振点头,挤眉弄眼,“走,去你书房,我给你看些好东西。” 许活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奇怪的表情须臾,迈开步子回书房。 书房里,朱振在她书案上放下木箱,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朱振清了清嗓子,道:“我跟你说,这些东西我找了几个月,皆是精华中的精华,有的还是别人的珍藏,有价无市……” 许活简短道:“说重点。” “反正很难找。”朱振打开木箱,“你一定得认真看。” 许活目光向下移,一眼便看到一排姿势不雅的陶人,立时弹开视线,冷脸道:“你这是作甚?” “你又没有通房,又不去烟花之地,万一洞房花烛不得门路岂不出糗?” 朱振拿她当好兄弟,毫不保留。 他拿出装陶人的架子,放在书案上,又拿出几个卷轴和厚厚的一摞书,摆了一排。 “我给你介绍。” 随即,朱振挑选一番,先拿起一本册子,硬塞到许活手中,道:“先从浅的来,这是京中小娘子们极喜欢的话本子,你学学,好知情识趣些,求你别再抄书了!” 许活随意翻开一页,正好是书生向官家娘子誓言深情不负,娘子感动地决定孤注一掷,要随书生私奔。 “……” 朱振期待地问:“如何?” 许活反问:“这是最受小娘子喜欢的?” 朱振点头,“是啊,书肆卖出极多。” 许活扔开那话本,面无表情地评道:“巧言令色。” 朱振无语,“学得便是甜言蜜语,否则如何哄人开心?” 许活冷漠。 朱振收拾心情,又拿起一册书,做贼一样瞄了瞄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人的书房,凑近许活,“那你看这个……” 那是春宫图。 许活毫无绮念,只有嫌弃。 朱振显摆半天,只得了这么个冷淡的回应,大为扫兴,也没了推荐的兴致,放下东西道:“反正我送了,看不看随你。” 他告辞,也不收起他那些贺礼,兴致缺缺地走了。 许活铺纸练字,写完满满一张后,一抬眼再次看到了朱振那些不雅之物。 祖父教过她很多,唯独没教她如何对待“妻子”,可能他老人家去世之前也不会想女扮男装的孙女会娶妻吧? 墨顺着笔尖低落,一下子氤出一个黑点,毁了一张字。 许活放下毛笔,收起纸,片刻后,再次拿起了话本子。 她勉强翻了几页,便忍无可忍地放下,“荒唐!” 尽是庸碌无能之辈的痴妄之想。 便是平民教养,又岂能容此? 许活放弃看话本,再次铺了一张纸,提笔练字,写到一半,停下。 将成夫妻,万一……方静宁想呢。 她有责任满足…… 祖父自小对她的教育之一,便是不打无准备之仗。 虽不适配,聊胜于无。 许活又拿起一本春宫图,以一种钻研学习的心态,神色认真地翻开。 第30章 同一时间,忠国公府。 老国公夫人提出要去方家住几日,好亲自送方静宁出嫁。 除了魏家的姐妹三个,府内众人皆不赞同。 忠国公魏高以孝心为由劝阻她:“您年纪大了,刚苦过夏,若是过去住,择床睡不好,吃又不合口,生病了怎么办?” 老国公夫人反驳:“怎么就那样弱,几日都待不了。” 魏高不可能同意她去方家住。 嫁妆的事,方家有可能没发现,也有可能发现了没出声,选择息事宁人了,但万一有人在老太太面前说了什么,或是老太太察觉了,都是个麻烦。 最好是没有多少交流的空闲。 第65章 魏高又以理劝服:“您身份贵重,方家要接待您,得万分小心地对待,许是更要忙不开,万一慢待了您,方家过意不去,咱们府里也得跟着难过……” 国公夫人小王氏也劝道:“是啊,母亲,不若晒妆和成婚那日,咱们都早些过去方家。” “方家,方家……那是你们外甥外甥女。”老国公夫人敲了敲拐杖,不满他们的疏远,“我答应过静娘要给她送嫁,如今倒好,她的婚事,我这当外祖母的几乎未曾管过分毫。” 老国公夫人面露想念,“两个孩子不方便,许久未来了,我这心里头念想着他们……” 二房娄夫人道:“外甥女待嫁,外甥又没束住脚,若是有孝心,无论如何也能抽出些时间来给疼爱他们的外祖母请安。” 她话中所指,方景瑜也不来,就是没心。 老国公夫人心里也难过,仍然替外孙说话:“不要上学吗?他们家又没亲近的长辈,那么小的孩子没人看着,还能一个人出门不成。” 娄夫人闭口,只是神情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好说歹说,魏高就是不同意。 老国公夫人气恼:“总归是我老了,动弹不得了,没用了!” 魏高作无奈状,“儿子是为您身体着想。” 老国公夫人仍旧不愉。 魏高退道:“外甥女出嫁,咱们国公府确实得有所表示,这样,教大郎媳妇过去,也给外甥女撑撑脸面。” 金河县主立马应道:“我是极愿意的。” 魏家三个姑娘一直不敢出声,闻言,眼巴巴地看着老国公夫人。 老国公夫人叹气,妥协道:“静娘和三个丫头好,金河一并带过去吧。” 三个姑娘顿时喜形于色。 魏琪也想去,又知道长辈们不回应允,开不了口。 娄夫人瞧着儿子那蔫头耷脑的样子便生气,忽然提道:“母亲,静娘成婚,您了了一桩心事,三郎的婚事也得准备了。” 魏琪面露抵触。 老国公夫人看他一眼,又转向三个娘子,笑道:“咱们家三个姑娘也得仔细寻摸起来。” 三个姑娘害羞地垂眼。 娄夫人对姑娘们如何才不在意,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金河县主要带姑娘们去方家,也不能贸然去,提前派人跟方家去信儿,得了回复,婚前第三日,她才带着魏家三个小姑子来到方家。 方静宁当然欢喜姊妹们过来,亲自出来迎。 金河县主打量着方静宁,“你这要成亲的人了,不说红光满面,怎么瞧着还又瘦了呢?” 方静宁笑容浅了浅,绕过这个话题,笑道:“事情多,我倒是没察觉,不妨事的,你们快随我进去吧。” 她们来小住,方家特地打扫了几间屋子。 方静宁带她们过去。 三娘子魏梓月揽着方静宁的手,撒娇道:“姐姐要出嫁,我舍不得,想与姐姐睡。” 大娘子魏梓兰和二娘子魏梓芊也有此意。 金河县主爽利地笑道:“我是不掺和你们小姑娘的。” 她们都瘦,方静宁的床挤得下,姊妹们都不在意挤,方静宁便欣然同意。 金河县主主动询问:“可有什么是我能帮着料理的?” 方静宁看向翟氏,翟氏笑道:“您是贵客,哪里能劳烦您,您只管做客便是。” 金河县主道:“都是一家子亲戚,哪里需要见外。” 她是真心想要帮忙,还教方静宁她们四个姑娘去玩,她和翟氏一起料理婚事。 但翟氏什么都不用她,只好茶好果子供着她。 金河县主插不上手,总觉碰了些软钉子,心中不愉。可伸手不打笑脸人,翟氏这商户妇人始终笑脸相迎,金河县主也不能发作什么。 晚间,翟氏悄悄跟方族长不满地嘀咕:“县主是尊贵,到底辈分不够,好歹来个正经长辈撑撑场面,国公府行事也忒教人难言了。” 方族长提醒她:“莫要多想了,也别在静娘面前说什么,影响她心情。” 翟氏叹气,“静娘心思太重可怎生是好,万一以后……” 多少女子是在婆家煎熬死的,要是影响寿数,再不能留下个一儿半女,这门姻亲就又断了。 夫妻俩沉默不言。 片刻后,方族长问:“下人都交代好了?” “文伯三令五申过,他们不敢乱嚼舌根,横生是非。” 方族长却道:“只要不传到外头去,也生不出什么枝节。” 都是人精,只有那些年轻不知事的才顾念感情、规矩、道理……胜过利益。 方家还有过去国公府给魏玉妍的陪嫁下人,嫁妆的事儿在方家闹得厉害,金河县主着人一打听,便得知了些始末。 “……” 金河县主想到白日里,方静宁和翟氏的态度,便臊得慌,“怎么就做这样的事儿呢……” 是忠国公所为,再难听的话,她一个儿媳妇却是不能说的。 她的奶嬷嬷劝道:“您就当不知道吧,帮着待待客,其他莫要多言语了。” 整个国公府都是既得利益者,国公府昧下的钱,也有用在她和她儿子们身上,难道要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不成? 金河县主选择了装聋作哑。 转过天,方家用得到她她便应承,用不到她便只当个吉祥物一般的摆设。 婚礼前一天,晒妆,送嫁妆。 第66章 大件儿的嫁妆,比如家具,早就抬到侯府安置好了,院子里晒得都是些日常所需和金银首饰等。 另外,侯府的聘礼也都摆了出来,皆是珍品,且极丰厚。 国公府的女眷早早过来添妆,老国公夫人看到满院子琳琅满目,高兴不已。 稍晚些,宫里的德妃娘娘,方静宁的亲姨母也派了个黄门来添妆。 老国公夫人听到来往的宾客说“嫁妆丰厚”,“国公府厚道”等言,更是高兴。 小王氏和娄夫人看着嫁妆,则是不虞,好似东西都是从她们手里抠出来,割了她们的肉一般。 明明是方氏族中筹备的嫁妆,如今好处却都落到了国公府的身上,国公府的女眷还这般神色,翟氏膈应的很。 金河县主则是臊得躲在后面,尽量不露面。 今日嫁妆要全都提前送到平南侯府,吉时前,方静宁宴请过的一些夫人也都专门派了人过来添妆。 方家迎来送往,走一个又来一个,热闹非凡。 待到了吉时,炮仗声中,第一抬嫁妆抬出方家宅门。 外头不少人围观,眼瞅着嫁妆一抬接着一抬地往出走,且坠得挑杆都弯了,议论纷纷: “不是说这家娘子无父无母吗?” “原来可是伯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听说外祖家可是忠国公府,嫁的还是平南侯府呢!” “可真体面……” 方静宁的嫁妆确实极体面,不知内里的人,看不到高门大户背后的龃龉,都要赞一句方家“荣光依旧,不容小觑”。 平南侯府—— 嫁妆是新娘的脸面,许家的亲朋看到方家竟然嫁妆如此丰厚,也都在夸赞方静宁。 平南侯府姻亲,老侯夫人的娘家亲戚,侯夫人文氏的娘家亲戚,二房夫人郑氏的娘家亲戚,以及许婉然的婆家忠勇伯府。 几家里,家世条件最差的便是郑氏的娘家,郑家坐到四品中郎将的老将军去世,几个儿子都是武职,但没有在五品以上的。 郑家的大夫人瞧着这一抬抬嫁妆落地,不禁对小姑子酸道:“怪道你不愿意跟娘家亲上加亲,这儿媳妇选的确实富。” 郑家的二夫人大惊小怪道:“这是把半成家产都搬过了吧?” 郑氏觉得她们这般没见过世面似的模样,实在没脸,尤其瞧见大房那头,文家人和吴家人全都是高贵端庄的样子,更是难受。 她不跟娘家结亲,瞧不上娘家也有的,但最大的原因在许活,根本没法儿往外说。 但郑氏回娘家备受吹捧,得意非常,也不想跟娘家嫂子们生了,便名为解释暗则炫耀道:“嫂子们又不是不知道,荣安在府里金贵的很,她的婚事,我们夫妻谁都插不上言,二老爷插上话了,还惹了一顿教训,哪是我不愿意跟娘家亲上加亲。” 郑家夫人们也都知道郑家从前能跟侯府结亲,便已经是借着老爷子那辈儿的交情了,如今门第绝对是攀不上侯府唯一继承人的妻子。 她们只是酸罢了,还是要捧着郑氏。 郑家的大夫人道:“仔细想想也好,家世不高,省得不敬你这个婆母。” 郑氏敷衍地笑笑,这“儿媳妇”到底是怎么个章程还说不好呢。 大房处,高氏、忠勇伯夫人刘氏在一处说话,许婉然安静地坐在婆母身边,表足了恭敬,也不插手娘家的事,极有分寸的人。 忠勇伯夫人可惜地叹道:“虽说嫁妆不错,可这身份配侯府世子,着实有些低了。” 许活是侯府唯一的继承人,将来侯府都是许活一人的,她原还想做媒介绍娘家的姑娘,可惜回老家祭祖一趟耽搁了,不然借着许婉然,怎么也比旁的人家好说话些。 都说方家女配侯府世子,身份低,侯府的长辈们多少也觉得不足,但都走到这一步,方静宁眼瞅着就是侯府的人,文氏自然要满口称赞:“性情模样极好,见过的都说两个孩子般配极了,待到明日亲家母见到,保准儿也会这么说。” “这般好吗?” 高氏出声答忠勇伯夫人刘氏的话,肯定道:“那可是故去方大人的女儿,她娘当年也是京城有名的闺秀,哪能不好。” 魏玉妍是忠国公府鼎盛时期如珠如宝的小女儿,方灏也是风采卓然。 忠勇伯夫人在闺中时都只能羡慕魏玉妍的受宠,她娘家的地位更是差远了,只是因为侯府最终定了父母双亡的方静宁,她才又生出几分不平来。 实际上,根本高攀不上平南侯府世子。 忠勇伯夫人干笑了一下,又露出期待道:“那我明日可要好好瞧瞧。” · 方家—— 天稍微暗下来,翟氏便催着方静宁早些休息:“明日要早起梳妆呢,养好气色。” 方静宁答应。 金河县主也叮嘱道:“你们姊妹们一起睡,莫要聊太晚,免得起不来。” 大娘子魏梓兰点头道:“嫂嫂放心,我们晓得分寸。” 金河县主和翟氏便不再打扰四个姑娘。 四个姑娘梳洗完,先后上了床。 三娘子魏梓月直接挤在方静宁身边,紧紧搂着她的腰,舍不得道:“我一想到姐姐就要嫁人了,心里就空落落的,比先前姐姐搬回家,还要空。” 大娘子魏梓兰躺在方静宁另一侧,二娘子魏梓芊则是躺在她的另一边,与方静宁隔着大娘子。 第67章 魏梓兰叹道:“咱们都是要嫁人的,舍不得又有何办法。” 魏梓芊低声道:“静娘这婚事极好,只是不知咱们将来会如何……” 方静宁随着婚期临近,本就满心的惶恐和不舍,此时又教姊妹们勾起些伤感来。 “未来的事还未发生呢,咱们不要徒增烦恼了。” 魏梓月手下便是方静宁细软的腰,手感极好,忍不住摸了摸。 “呀~” 方静宁腰侧一痒,飞快地弹开,挤向了另一侧的魏梓兰。 魏梓兰和魏梓芊还在落寞的情绪中,忽然挤做一堆,情绪瞬间抽离。 魏梓芊险些掉下床,慌张地问:“这是怎么了?” 方静宁支起身子,娇嗔:“姐姐问三娘,都是她忽然作怪。” 魏梓兰和魏梓芊越过方静宁去看魏梓月,问她又做什么怪。 魏梓月凑近方静宁,讨饶道:“好姐姐,我是不小心的。” 方静宁还有些防备道:“那你不准再触我的痒。” 魏梓月竖起手指答应:“发誓。” 方静宁这才重新躺回去,只是不准她再抱。 魏梓月噘嘴,怪腔怪调道:“姐姐以后只能世子抱了~” 方静宁掐她,“教你浑说。” 魏梓月不疼,也没躲,眼睛转了转,好奇地问:“姐姐明日就要洞房花烛,可知道是如何洞房的?” 方静宁脑子里浮现出些画面,霎时僵住,面红耳赤。 寻常人家,母亲会在婚前教导女儿些许人事,方静宁母亲早逝,身边又没有其他长辈,便由翟氏代为教导。 姊妹们来之前,翟氏怕没时间说,提前找过她说此事。 当时翟氏给了她一本册子,叮嘱她一定要看,告诉她:“都是要经这一次的,你莫要害羞,到时顺从些便过了。” 方静宁后来偷偷打开瞄了一眼,只一眼便羞得合上册子,亲自塞到了嫁妆箱笼的最底下,还叮嘱婢女们都不准乱动。 魏梓月见她不回答,脸色也怪,追问:“姐姐便与我说说嘛。” 魏梓兰和魏梓芊听了害羞,但也好奇地看向她们。 方静宁羞于启齿,恼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打听这样羞人的事情,快住嘴吧。” 魏梓月越加好奇,“怎么羞人了?” 方静宁无论如何也不张口,又伸手去掐她,“你再问,我非要教训教训你。” 两个人一下子闹起来,魏梓兰便倒霉了,退不得,教她们压了个正着,“你们是要我的命不成!” 魏梓芊躲闪得快,缩到了床脚,笑盈盈地看着三个姊妹闹作一团。 闹了一会儿,魏梓兰便叫停,不让耽误方静宁休息。 没人再提那羞耻的话题。 四个姑娘都安静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四人的呼吸也平稳,可她们就是知道,大家都没睡。 焦虑又席卷而来,方静宁睡不着,又怕翻身扰到姐妹们,便始终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手搭在小腹上,出神地望着床顶。 明日便要出嫁,要进入全新的生活,她心底不安又惶惑,偏又不能多与姊妹们讲,免得她们以为她故意炫耀。 方静宁总是要顾虑很多。 昏暗中,魏梓兰侧身面对她躺着,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方静宁的面部轮廓,抬起手,轻轻地搭在方静宁的手上。 方静宁一惊,险些吓得甩开,意识到是大娘子的手,才没动。 魏梓兰一下一下轻轻拍她的手,哼起陌生的小调,柔和、舒缓,将不舍、祝福、温柔一并融入到这寂静的夜和小调里。 人说长姐如母,这一刻,方静宁瘪着嘴,闭上眼,再也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她们不知何时睡着了。 四个姑娘第二日是被婢女们生生叫醒的。 李嬷嬷递给她一杯水,却叮嘱:“娘子您少喝些,也少吃些东西,免得要更衣……” 方静宁点头,只杯子沾了一下,稍润了润唇,便开始梳洗打扮。 魏家三个娘子收拾好,又与金河县主一起用了早膳,才到方静宁院子里来。 她刚洗完澡,穿着里衣坐在铜镜前,婢女拿着帕子在给她擦头发。 魏家三个娘子听说她什么都没吃,水也没怎么喝,顿时觉得新娘子实在可怜。 嫁衣就挂在一旁的架上,发冠首饰也都整齐地摆在嫁衣前,还有婢女专门看护着。 嫁衣和头冠实在漂亮,魏家三个娘子不由看过去,皆有几分憧憬,尤其想到方静宁和许活那般般配,再想到她们自个儿也会有如意郎君,便忍不住更憧憬了。 可嫁人如历劫,国公府的男人们什么样子,三个姑娘历历在目,回过神来又不那么憧憬了。 忠国公府的女眷们早早便到了。 论理论亲,都可以由老国公夫人这个外祖母亲自为方静宁梳头,但是平南侯府建议请媒人豫王妃,原先方静宁姐弟还有些犹豫,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外祖母似的。 自从嫁妆的事闹出来,方景瑜坚持就要豫王妃给姐姐梳头,方静宁也没有强烈拒绝。 梳头的人便请了豫王妃。 老国公夫人得知是豫王妃,还称“好”。 婚礼在下午,豫王妃巳时前便到了,摸着方静宁的一头青丝,慈祥道:“我那日一瞧你们便觉般配,女子嫁人,定要心宽些才好过。” 第68章 这是极朴实的叮嘱,方静宁微微点头,含着泪感激地应道:“静娘记下了。” 梳头的吉时到,喜娘喊礼。 豫王妃拿着喜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方静宁的长发,口中一句一句地念着祝词,又在婢女的帮助下,为她戴上发冠钗饰。 待梳妆完毕,方静宁方才从铜镜前起身,转身正脸对向众人。 这一身大气明艳的装扮,将她的美貌完全的展现出来,每一个看见的人皆惊艳的失语。 方景瑜红着眼喃喃:“阿姐,你真好看。” 方静宁看见弟弟,便忍不住眼酸。 李嬷嬷赶紧提醒:“娘子,莫要流泪蹭坏了妆。” 方静宁想仰头止泪,但头上太重,直接向后歪去。 李嬷嬷和婢女们一阵兵荒马乱,险险护住了她的发冠。 方静宁只能挺直脖子,一动不动,静静地坐在床前,等着许活来迎亲。 平南侯府—— 少年们全都骑上马,在侯府门前集齐。 大半个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在这儿了,十分引人注目。 文氏和高氏站在一起,轻声给她指认,哪个是哪家的少年郎。 许活之前答应要帮着文家表妹瞧合适的郎君,提前跟文氏提起过,借此机会,正好让高氏亲眼瞧一瞧。 高门大户的婚事都是这样,长辈们瞧上眼,私底下询问一下是否有意,若是两家皆有意,男方便派人上门提亲下定。 高氏目送迎亲队伍出发,依旧合不拢嘴,悄悄对小姑子文氏道:“我瞧哪个都好,真是不知道如何挑了。” 文氏脸上喜气洋洋,拉着她的手推了推,“那回头就问问馨娘,选个她可心的。” 高氏笑着点头。 许活打马在前,带着迎亲队伍穿街过酒肆。 银鞍白马,五陵年少,个个都挺拔抖擞……进士游街,也未见得有许活迎亲这般年少风流。 个别除外。 朱振的肚子堆在前面,在一群俊朗的郎君中,别树一帜。 沿街时,酒肆上,行人注目,皆惊赞。 今日他们踏马而过,京中便要留下许多日的谈资。 人活一张脸,有时张扬是极必要的,许活也是在给方静宁做脸。 珍味楼上,陆屿今日休沐,遥看迎亲队护送婚车,敲敲打打地走过,问身边的陆峥:“你为何没去?” 陆峥嗤笑,“我与他有何关系,为何帮他迎亲。” 陆屿手中折扇轻摇,“我当你要抢一抢他的风头。” 陆峥不屑为之,“我是陆家子,岂会这般下作,在人婚礼上下人的脸面?” 陆屿唇角微弯,语气却稍显严厉的教导道:“你少年心性,更该坦荡些,崇文馆里那般作为,许荣安恐怕都瞧不上你,根本不当你是对手。” 陆峥闻言,比先前被父亲责骂时还要难堪。 …… 方家—— 迎亲队伍至,方家的宾客们皆出来望。 许活翻身下马,刚往前走了几步,便遭方景瑜拦门。 而她身后,一群年轻气盛的年轻郎君目光炯炯地直视小小少年郎,气势熊熊。 方景瑜挺胸抬头,鼓足勇气给许活出了几道难题。 这是习俗,寓意娶妻不易,更要珍惜。 许活独自便能解题。 方景瑜也没有继续为难她,请她入内。 方静宁的屋子,婢女匆匆走进来,“来了来了!新姑爷进门了!” 女眷们纷纷望出去,一见许活大步流星走在前,身后一串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便有夫人感叹:“好生意气风发。” 许活站在方静宁的闺房门前,念了首提前写好的迎亲诗,方才请道:“娘子,请出门。” 屋内,方景瑜将红绸递到姐姐跟前,哽咽道:“阿姐,该出门了。” 方静宁抓紧红绸的一端,不舍得举起喜扇遮住眼,一一看过眼前的一张张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国公夫人、魏家三个姑娘对上她的视线,瞬间全红了眼眶,连翟氏等女客都应景地抹了把眼泪。 “走吧,莫误了吉时。” 老国公夫人催促了一声,便扭过头去,不教人看见她失态。 方静宁起身,缓缓走到老国公夫人跟前,躬身一拜,哭道:“外祖母,静娘走了。” 老国公夫人不抬头,缓慢地挥了一下手,停顿,又挥了挥。 方静宁举起姊妹们赠的喜扇,眼前一片模糊,跟着弟弟手中红绸子的带领,抬步走出闺房。 老国公夫人瞧着她的背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女儿出嫁那日,满心的舍不得。 门外,许活接过方景瑜那一端的红绸,扫见方静宁的一双手。 她腕子本就细,今次瞧着,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似的,又清瘦了不少。 许活以女子之身娶妻,心情免不了有些复杂,但方静宁一定更不安、害怕。 侯府的笑和方家的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昭示着嫁娶对郎君和娘子天差地别的未来。 方静宁踏出方家门,走进侯府,就是她的责任了。 许活一手攥着红绸,一手从宽袖中伸出,握上了方静宁抓着红绸的那只手。 方静宁一惊,下意识想要抽回,感觉到手中有个圆圆的小小的东西,注意力又转到了猜测那是什么上,忘了抽回。 周遭,有宾客调侃: 第69章 “瞧瞧,瞧瞧……” “许世子可真体贴。” “哈哈哈……” 许活和方静宁的手隔着红绸和那颗圆物,虚虚地握着,就这么走出了方家的大门。 方景瑜跟在姐姐后面,边走边举着袖子挡住泪眼。 方静宁上婚车时,许活亲自扶她,顺手便将那东西塞到了方静宁的手里。 方静宁立即攥得死死的,指缝一丝也露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在许多人眼下,偷偷地有了个秘密。 直到婚车的喜帘全都落下,婚车缓缓行驶,方静宁才敢张开手,垂眸去看。 那是一颗桂圆。 许是因为握得太用力,有一处瘪了一点。 方静宁轻轻捏了捏,便又圆如初。 从哪儿来的桂圆? 怎么会有人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儿,悄悄给新妇塞桂圆呢? 这人好奇怪…… 方静宁又是疑惑又是好笑,但莫名其妙地,那股缠绕她许多日子的惶惶不安竟然消散了许多。 迎亲队伍返回到平南侯府。 许活又亲自扶着方静宁下马车,依旧隔着红绸牵着她的手,一路稳稳地踏进平南侯府的大门,走到正堂。 忠勇伯夫人刘氏从旁侧窥见到方静宁的容颜,吃了一惊,哑口无言。 文氏和高氏说得没错,起码单凭外貌,两人是极般配的。 许活和方静宁在宾客们的见证下,三拜天地,方静宁便被送入到芦园的新房。 方静宁的陪嫁也都跟着到了新房。 老国公夫人为了弥补遗憾,着两个嬷嬷跟着婚车送嫁方静宁到侯府,其中便有先前奉命去家具铺子看家具的嬷嬷。 她脸上挂着笑,跟着进新房打量,准备回去跟老国公夫人形容,初时还好,待到看到婚床,脸色骤变。 这根本不是先前她看到的那张陪嫁的婚床! 她满脑子的揣测,脸色不断地变幻。 而方静宁一坐到婚床上,便感觉屁股下有些硌,随手一摸,触感熟悉。 这是,喜娘唱道:“郎君、娘子早生贵子——” 枣生桂子…… 桂圆原是从这儿来的。 喜扇后,方静宁的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眼中熠熠生辉。 新房里也有婚礼的一部分流程,许活在前堂谢过宾客们,便来到新房。 两人在喜娘的指导下结束洞房前的这一部分流程后,其他人便含笑退出去,留一对新人单独完成却扇之礼。 方静宁的喜扇仍然举在面前,她察觉脚步声远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心跳加快,紧张得呼吸越来越轻…… 许活一手抽走喜扇,另一只手直接覆上方静宁的手腕,几根手指轻捏着她的手腕。 怎么这样直接…… 方静宁羞得深深地低下头。 许活一言不发,感受她的脉息,少许后,又换另一只手。 方静宁终于意识到不对,羞涩的抬眼,注意到她的手势,“……” 哪有人却扇礼之后是把脉的! 这人……这人不看她的模样吗? 方静宁又羞又气,猛地抽回手。 许活还没把清楚,抬眸看向她,也没强求,道:“你身弱,且有肝淤之症,是不是还容易咳?” 方静宁没好气道:“世子还懂医理啊~” 许活认真答道:“读圣贤书便会研读到,我有些兴趣,稍用了些心。” 她的身体毕竟有些不方便之处,自己懂得多一些,便能更仔细照料自己。 方静宁语气有些冲,“那世子看我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许活一时不甚理解她为什么不太高兴似的,如实回答:“肺也不好,好生养着,倒是也没什么大碍,” 方静宁一噎,兀自生起闷气。 许活眼里闪过思索,道:“稍后我与祖母说,咱们暂且先不圆房……” 不圆房?! 教侯府如何看她?!她如何立足?! 方静宁抬眼,质问:“为何?!” 大有许活不说清楚,她不会善罢甘休的意思。 她生气时,看起来格外有鲜活之气。 许活有些许失神,便又立即收回思绪,一本正经道:“你受不住。” 受、受不住…… 而方静宁听来,与调戏无异,羞得低下头,手指揪喜服下摆。 “也不是没有别家娶亲后因为年纪尚小暂不圆房,你好生在侯府适应,养个一年半载,你我感情也更好些,到时再准备圆房,如何?” 许活有两层意思,一是方静宁情绪上受不住,二是有意遮掩,延后些时日,慢慢再说。 万一她们实在合不来……方静宁还有机会退守。 这是许活的想法。 方静宁只听出她的体贴,羞怯地低声道:“全凭世子做主。” 许活看到她如此,再想到方才她凶悍的样子,无言:“……” 方静宁抬头轻轻地问:“长辈们会应允吗?” 许活道:“我自会说明清楚,你不必担忧。” 方静宁点头,但头上太重,极吃力。 许活顺手在她后脑托住,道:“我还得出去招待宾客,不知几时能回,且先拆了吧。” 方静宁枕着她的手,头上轻了些,眼睛里带着明快的亮光,仰头看着许活轻轻答应:“嗯。” 窗外有些动静,许是有听墙角的无聊人。 第70章 许活收回手,问她:“白日是不是未吃?院子里的小厨房备了,稍后让人给你送过来。” 方静宁柔柔地道谢。 许活叮嘱:“少吃些,容易积食。” 方静宁又答应。 许活对寻常小娘子的善变还是有些不适应,扯了一下嘴角,离开。 婢女们进来,不止有方静宁的陪嫁婢女,还有芦园的婢女,以一等婢女青鸢和青禾为首,二等婢女青菡和青桃站两人后头。 芦园还有些其他的下人,此时未来,明日等方静宁这个世子夫人召见才能来。 青桃端着一碗小馄饨,恭敬道:“婢子管着小厨房,尚不知您的口味,便教他们做得清淡了些,您有什么吃食上的喜好,尽管吩咐婢子。” 方静宁大略扫了四人一眼,点点头,道:“先放着,我解了头发再吃。” 青桃二话不说,便放到桌上。 李嬷嬷挺直腰背,彰显地位,吩咐小荻等陪嫁婢女为方静宁拆发冠。 青鸢四人规矩地站在旁边,只等着世子夫人吩咐,并不擅自插言。 青菡有些低落,但被教训过,并未表现出来惹刚嫁进来的世子夫人不快。 小荻等婢不愿在侯府的婢女们面前落下风,动作又麻利又仔细,很快便拆好了头发。 方静宁确实饿了,披着头发走到桌前,拿起勺子舀起一颗小馄饨,尝了一口。 青桃说清淡,可她吃着,还是有些咸。 听闻侯府祖籍在北方,侯府的人许是口重些…… 方静宁不免担心起她和侯府口味不合,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放下了勺子。 青桃小心地问:“夫人,不合您胃口吗?” 方静宁摇了摇头,下意识地选择隐瞒。 青鸢上前请示是否要洗澡,帮着陪嫁婢女们稍作熟悉,也不靠近,站在屏风外主动说了些许活的习惯。 比如:许活晚间不喜欢有人在屋里值夜;许活常一个人到院子里的忆苦院事事亲为;许活勤奋刻苦,早晚练功…… 方静宁听得极认真。 …… 坊内,响起第一声宵禁的梆声,宾客们全都结束宴饮,告辞离开。 许活跟老侯夫人说了暂时不圆房的事情,老侯夫人应允,她才返回新房。 方静宁累了一天,已经困极,靠在床柱上瞌睡。 院子修整时,许活吩咐准备了单独的浴间,她在那儿梳洗好才过来,站到方静宁身前。 方静宁惊醒,瞧见她,顿时手足无措。 许活告知她老侯夫人同意了推迟圆房。 方静宁轻轻应了一声,眼神飘忽,不知道两人今夜如何睡,也不好意思开口问…… 就算不圆房,也要留在新房给足方静宁体面和尊重。 许活道:“就寝吧。” 言外之意便是一起睡。 方静宁浑身僵硬。 许活坐到床沿,打发了婢女们,又转向木头人一样的方静宁,问:“你……习惯睡里面还是外侧?” “皆、皆可。” 许活便占了外侧,“我起得早,莫要影响你休息。” 方静宁动作僵钝、慢吞吞地爬到床里,却不好意思躺下。 许活先躺下,手端正地置于腹前。 方静宁这才小心地背对着侧躺下来。 俩人并排躺在床上,中间分明隔着些许距离,靠近对方的身体部分却都有些不适的感觉。 方静宁是害羞的不敢动,整个后背僵麻。 许活是头一遭与人同床,无法忽视她的存在,便浑身不自在。 纯情又暧昧的气氛萦绕在两人之间。 许活主动打破尴尬,与她闲说些侯府事。 府中如何,祖母如何,伯父伯娘又如何,主要是她亲生父母…… “府里的事耐心看些时日便能发现,我也不瞒你。” “祖母不大管事,为人也豁达,不犯错她便是最宽和的。” “伯父为人严厉,于我如父一般,他不会管你;伯娘管家,你尊敬些,多看多学……” “父亲母亲的性子不甚好相处,你尊重着些便可,不必事事遵从,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有事便可问我,我皆会为你解惑。” …… 方静宁极专注,听着听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为何送我科考的书?” 许活反问她:“可有看?有兴趣吗?” 方静宁迟疑。 许活道:“你我若要成为世间最亲密的人,坦诚相待是最好的。” 方静宁便诚实道:“我闺中时常爱看的是些诗词,从不爱看那些的。” 许活并未意外,只是问道:“你是因为生来不喜欢,所以不喜欢,还是因为自小的教养不让你喜欢,所以不喜欢?” 一句绕来绕去的话,绕得方静宁满眼迷茫。 许活继续道:“你若是真的不喜欢,倒也无妨。但你若是因为男子该建功立业,女子该守家生育这类约定俗成,而不喜欢,那着实令人遗憾。” 方静宁更迷糊了,满脑子都在理这个,连害羞紧张都忘了,许活也忘了。 许活也不再多言,由着她自个儿慢慢想。 她确实有引导的意图。 一人独行也不退怯,可这世上若能成众,有几人愿意独行呢? 第31章 忠国公府。 老国公夫人怅然若失,从方家回来,便精神有些不济。 第71章 下人劝她休息,她要等着派去送嫁的嬷嬷回来禀报侯府那边的情况,她想知道方静宁是否受侯府重视,可有难过害怕…… 送嫁的是两个嬷嬷,一个是曾经奉命去过方家的严嬷嬷,另一位便是去家具铺子的程嬷嬷。 程嬷嬷发现陪嫁的床不是她看的那张,神色有异,但并没有在回去的路上跟严嬷嬷说什么,直到返回忠国公府,见到老国公夫人。 她说了所见。 严嬷嬷露出惊愕的神色,“这、这这这……这是为何啊?” 程嬷嬷哪敢妄加猜测。 难道方家阳奉阴违吗? 原先她看的那张床是上好的木料,犯不上舍弃不用啊。 还是说,这背后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情…… 程嬷嬷不敢想。 老国公夫人了解方静宁,心知方静宁纵是有些性子,本质是个孝顺良善的孩子。 她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又不愿深想下去。 人年纪越大,便越想粉饰太平,佯装和乐。 · 第二日,许活和方静宁成婚后的头一日。 两个人平平静静地同床一夜。 许活睡得并不踏实。 她习惯了一个人,屋子里从来都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并不如何熟悉又不能全然信任的人,她始终无法安眠。 许活甚至知道方静宁是何时入睡的。 方静宁弱不禁风,对许活构不成威胁,睡着后呼吸很浅,很安静,几乎整夜都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但仍然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许活这一夜都保持着半睡半醒的警惕状态。 李嬷嬷和小荻等陪嫁婢女们初来乍到,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天还没亮便到院里候着。 许活听到了声音,捱到寅时便悄无声息地起床,出了新房。 李嬷嬷一行向她行礼。 许活抬手打断她们要出口的请安,道:“别吵醒了娘子。” 说完径直走了。 整个芦园静悄悄的,只有她们这些陪嫁和一些洒扫的婢女们。 小荻小声惊叹:“嬷嬷,世子竟然这么早就起来练功……” 李嬷嬷瞪她一眼,凶巴巴还不忘了压低声音,“才刚来,注意些,别让侯府的人看笑话。” 小荻抿紧嘴,恭敬站好。 其他婢女也都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卯时,李嬷嬷才推开新房的门,走进去,叫醒方静宁。 方静宁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醒过神才想起来她如今身在何处,不由自主地去寻许活的身影——整个侯府,最让她安心的人。 但许活不在屋内。 方静宁不由自主地失落,稍一琢磨,才记起来青鸢昨夜说许活要早起练功,一颗心又安下来些许。 小荻带着婢女们忙活起来,伺候她梳洗打扮。 李嬷嬷给一个婢女使了个眼色,教她去守着门,才对方静宁不赞同道:“娘子,您想得浅了啊,怎么能答应推迟圆房呢?咱们在这侯府没个依靠,需得尽早笼络住世子,生个一儿半女出来,才能稳住地位啊。” 方静宁反驳道:“世子体贴我,难不成我一个女子不知羞地送上去驳他的面子不成。” 李嬷嬷“诶呀”一声,教导她:“房里的事,有什么羞不羞的。” 陪嫁婢女们都未嫁人,听着害臊。 方静宁更是耳热,不想再接她的话。 李嬷嬷危言耸听,说得严重:“您没瞧见吗?世子院儿里这些婢女,各个都如花似玉的,万一起了什么心思,勾走世子,您哭都没处哭去!” 方静宁确实瞧见了,可她不甚认同李嬷嬷的话,“咱们才是后来的,世子若有心,早便收到房中了,我若是整日疑心、防着谁,那不若各过各的。” 她有自个儿的骄傲,许活若不是个好的,她宁愿关着门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也不去低声下气地求人怜惜。 想到此,方静宁闷闷地说道:“我心中有数。” 李嬷嬷可不觉得她心里有数,只觉得年轻不懂,怕她吃亏,也怕她们这些下人跟着落魄,便语重心长地劝:“娘子,您想想,哪有郎君不想的?您这般姿容,世子都能忍住,咱们不得紧着些吗?” 方静宁不信,可又免不了听进去几分。 血气方刚的年纪,岂能不贪欢,难道……难道是不中意她? 方静宁又想到两人为何会成亲,忍不住更自我怀疑。 李嬷嬷还在说:“赶紧抓住世子的心,将院子里的权抓到手里,那些婢女才翻不起浪,往后再讨了老太太和侯夫人的欢心,侯府才放心将来您管家……” 方静宁不耐烦听这些,却也知她说得有道理,寻常新妇进门,就是要在这些家长里短里打转,伺候夫君,孝敬长辈,生儿育女…… 可她越是明白这是女子都要过得日子,越是觉得这深宅大院像是一张深渊巨口,早晚会吞噬她。 许活昨夜说那些话,反倒成了她的烦恼。 有什么用呢? 方静宁本就不甚好的情绪,雪上加霜。 “世子。” 门外婢女问好的声音,打断了李嬷嬷的说教,也打断了方静宁的烦躁。 许活走进门,身上还穿着武服。 方静宁没见过她这般打扮,也没见过别的郎君这般打扮,冷不丁有些新鲜。 第72章 许活眼神扫过方静宁,见她已经穿好衣裳,正在梳头,便道:“先敬茶,早膳要在正院陪祖母一起用,伯父伯娘父亲母亲今日都在。” 她不拐弯抹角,也不废话。 方静宁紧张起来,催促婢女:“快些,莫要教长辈们等得久了。” 婢女动作立马快了几分。 许活道:“时辰没到,我也得换衣服,不必急。” 她说完就要出去。 方静宁连忙叫住她:“世子,我有东西要送你。” 许活住了脚,眼神意外,安静地等着。 方静宁叫小荻去取,待她从里间箱笼里取出来,便起身接过,亲自递给许活,不好意思道:“这是我亲手缝的披风,针线活有些粗糙,世子莫要嫌弃。” 许活接过来,抖开,是一件披风。 针脚细密,并不似她说的那般粗糙。 许活面上平静,心底是有触动的。 她其实从小到大没怎么收到过亲人亲手做的衣物,祖母年纪大眼花了,伯娘忙着府务没时间给她做,母亲郑氏比着伯娘,也从来不动针线,只有姐姐许婉然学针线刺绣后,给她做过几次。 而绣娘为她做衣裳是职责所在。 方静宁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她缝制披风呢? 她此时还期待地看着她。 许活道:“谢过娘子,披风极好。” 她没说也没表现出来喜欢,方静宁心思敏感,不甚高兴,不想许活瞧出来,扯了个笑脸,故作不在意道:“我去梳妆。” 许活拿着披风,再次离开新房。 李嬷嬷趁机道:“世子的衣物都没放在新房中,您可别不当回事儿。” 方静宁抿唇,口脂都抿花了。 婢女不得不重新取了。 两刻钟后,许活返回来。 方静宁抬眼,霎时展颜,如春花般娇艳明媚。 “正好今日有些风,我便披了。” 方静宁送的披风是月白缎面,绣着竹纹。 许活命青鸢给她找了一件能搭配的衣裳,此时里头便穿着一件靛青圆领袍,外头就系着她那条披风。 方静宁心情转晴,却矜持着,只道:“我也收拾好了,这便随世子去敬茶。” 许活颔首,等她走近了,与她一同往正院去。 路上,许活时不时开口,给方静宁介绍一二,话语十分简洁。 “你来过一次,想必不敢多走多瞧,若是有兴致,可四处逛逛。” 方静宁点头,却没打算刚嫁进来便四处游走。 两人到了正房,长辈们皆已到了。 平南侯府没有旁的族亲,正堂就坐着侯府如今的五个长辈,老侯夫人在正中,许伯山夫妻和许仲山夫妻分列左右。 方静宁拘谨。 老侯夫人笑呵呵道:“没有外人,咱们就从简,快进来。” 许活侧头给了方静宁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收回视线,解下披风,递给婢女。 方静宁忐忑的心情稍平复,亦步亦趋地随着许活。 两个人先是在老侯夫人跟前跪下,拜了拜,方静宁递上她亲手缝制的抹额,随即许活和她接过茶盏,一齐送到老侯夫人面前,“祖母请喝茶。” “好,好。” 老侯夫人爽快地喝下,也对方静宁表示了接纳,给了她一套头面。 许活是二房子,但长幼有序,接下来两人便向许伯山和文氏敬茶,最后才是许仲山和郑氏这对父母。 许仲山对此不敢有什么不满,郑氏呢,明面上不能有不满,喝了茶后便板起婆婆的脸,训诫道:“女子要恭顺贤淑,循规蹈矩,侯府的家风、规矩和国公府、方家不同,既嫁进侯府,便是侯府的人了,日后要守侯府的规矩礼节。” 文氏方才没说什么规训的话,她是正经婆母却说得,其他人便是觉得她多舌,也不好下她的面子。 而方静宁纵是听了心中不是滋味儿,也只能忍下,恭敬地答应。 婆婆的权威尽显,郑氏尤未满意,教婢女拿来她准备的玉镯,递给方静宁后,又要张口说教。 “母亲,喝茶。” 许活举起茶盏,直视她,眼里有淡淡的提醒。 许活和方静宁暂不圆房,许活的真实身份便不会被发现,过些时日,总也有别的法子教方静宁不能祸害侯府。 郑氏才这般态度。 此时她亲生的孩子大庭广众之下给她脸色,郑氏心里头难过,便找茬道:“大喜的日子,怎么又作这素静的打扮。” 方静宁瞬间委屈难堪一起交杂在心上,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 她不想丢脸,可实在无法抑制,只能低下头遮掩。 她这模样,老侯夫人和文氏看在眼里,猜到一二。 “竟教母亲发现了。”许活正色,巧妙地解围,“当真是我福气不同,大伯和父亲可没夫人亲手做的衣裳穿。” 在场几人皆是一愣。 方静宁眼眶的红霎时便转到了脸和耳朵上,羞怯地垂头。 郑氏哪知道许活是穿着方静宁缝制的衣裳,噎了一嘴。 文氏手指点着许活嗔道:“好啊,你促狭到亲娘亲伯娘头上了,我从前怎么未发现你是这样的。” 老侯夫人满脸笑,维护道:“荣安一直是个体贴的。” 文氏一脸的不乐,故意抱怨道:“这回头我还得给侯爷也做一身衣裳,侄子成个亲,倒将我折进去了,我这都多少年没动针线了,做出去侯爷再穿不出去……” 第73章 一身威严的许伯山板着脸道:“你若做了,便没有穿不出去的。” 文氏怔了怔,红光满面道:“怪我不体贴了,做,回去便做。” 郑氏又噎一嘴:“……” 真是腻歪极了。 但文氏都要做,她不甘人后,也笑着对二老爷许仲山道:“那我也给老爷做一件。” 许仲山却不给面子,“你做的哪有绣娘做得好,省了吧。” 郑氏:“……” 气死个人! 方静宁的一颗心,提起又落下,反反复复,总算是落到了一个实处。 许家人原是这样的…… 敬茶后,一家人用早膳,老侯夫人发话,不用方静宁这个新媳妇伺候一桌子人。 郑氏不甘,“这是规矩……” 老侯夫人不客气,“侯府啥时候立的规矩?我当初可没让你们伺候。” 郑氏只得咽下去。 正院的早膳,也是面食,以老侯夫人的口味为主,稍微软烂些,口味也更重些。 方静宁吃不惯,筷子夹得不勤,小口小口地慢慢吃着。 武将之家,从老侯夫人到许伯山、许仲山兄弟,再到许活,吃饭的礼仪是有的,可都吃得快且口大。 文氏多年下来受府里的影响,也从慢条斯理变得痛快了些。 更不要说郑氏本来就是武将之女。 方静宁悄悄观察着众人,入乡随俗,暗暗改变了用膳的节奏,却苦了自己。 她没吃几口,胃便有些不舒坦,心里又不禁骂自己“娇气”。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她眼前,端走了她那碗面。 方静宁的视线跟着那只手,看向手的主人。 许活并没有看她,换了一碗汤,搁在方静宁面前,随口道:“慢慢喝。” 方静宁捏起勺子,慢慢喝了一口汤,从口中一只暖到胃和四肢百骸,嘴角不自觉地挂着甜蜜的笑。 老侯夫人和文氏含笑对视。 早膳后,老侯夫人询问许活今日做些什么。 许活得了几日假,一直到方静宁回门那日。 她回答道:“耽搁几日的课,不可懈怠,荣安要在书房读书。” 老侯夫人面露不满,“怪道朱家小子说你不知情识趣,新婚头一日,你还一个人待着,倒是陪一陪静娘。” 许活看向方静宁,眼神里似是在询问她是否需要陪。 方静宁连忙道:“不用耽误世子读书……” 老侯夫人语气不容置疑:“书什么时候都能读,不差这一两日。” 方静宁为难地望向许活。 许活没有再拒绝,默认了。 两个人返回芦园。 路上,方静宁善解人意道:“世子尽管专心读书,不必陪着我,若是祖母问起,便说我们一直在一处……” 许活摇头,“无妨,祖母说的是,读书不在一时。” 于是,两人回到芦园后,许活便领着方静宁一起进了书房。 既然新婚,一个人待着不妥,那就两个人各自待着。 许活道:“这里的书你随意看。” 方静宁环视偌大的书房,嗅着书香墨香,整个人仿佛鱼入水一般惬意。 她的视线停在书案上突兀的木箱上。 许活身形一滞,“这个不行。” 方静宁没多想,点头。 许活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案处,将箱子搬到书案下,隐藏。 第32章 方静宁是许活的妻子,她成为了平南侯府的一份子。 身份和角色的转换,她便成了许活不可推卸的责任之一。 因为这个前提,许活善待她、包容她,但她不认为方静宁只能是一个妻子,一个内宅妇人,她也可以是一个独立的人。 既然独立,方静宁未来的生活可以有她,也可以不只有她。 许活自律,且心中向来没什么缠绵悱恻地儿女情长,一心向她心中的目标坚定践行,很快便心无旁骛。 而方静宁见许活果真不理她了,当没她这个人似的,愤愤地腹诽:果真是没情趣! 她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思绪繁杂纷乱,一会儿想起敬茶时婆母郑氏那些话,心生黯然;一会儿想起李嬷嬷的话,不免神伤;一会儿又想起许活昨夜的话,出了神。 人极易受到环境和身边人的影响。 方静宁盯着专心致志的许活看了许久,心绪渐渐趋于平静,重新将注意力转向排列的书架,放轻动作,走过去。 书架上密集摆放的书有分类,方静宁缓缓移步,时不时拿起一本翻看。 她听进了许活的话,但也随着自个儿的兴趣,选了一本讲史的书,四下一瞧,坐到了窗下,看着看着便入了迷。 巳时中,书房外响起清脆的摇铃声。 这是婢女们摇的,既能提醒许活时辰,又不会吵扰到她。 许活从书中抬眸,入目是书房中从未有过的一幕。 方静宁侧坐在罗汉榻上,一只手肘轻轻搭在榻案上,上半身微倾,一条腿在前一条腿在后,脚尖点着脚踏,整个身子形成一个曼妙的弧度。 窗子撑开,阳光泻进来,和风轻轻拨动她的发丝和步摇。 方静宁太过专注,没听见摇铃声,手指捏着页角,缓缓翻了一页。 美如画卷。 许活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女子,此情此景,脑子里却浮现出这一句。 第74章 许是因为同为女子,她的欣赏全不带旖旎,更为纯粹。 方静宁极美。 许活看了片刻,才想起放下手中书,为防惊到她,轻声叫道:“静娘。” 方静宁未闻。 许活便又微微提高了音量,“静娘。” 方静宁抬眼,眼神里干净又澄澈,眨眼后,眼里浮现出繁杂的情绪。 她似乎总有许多心事。 许活道:“静娘,张弛有度。” 方静宁一动,脖子、肩、腰皆有些酸,抬眼向外看外头的日头,这才意识到,她一动不动了许久,“一不留神,竟是这个时辰了……” 许活起身,邀道:“可要去园子里走走?” 方静宁点了头,擎着书左右瞧了瞧,欲要直接合上。 许活走近,递给她一片竹书签。 方静宁一顿,眉眼舒展,接过,塞进了她正看的那页。 “你可以带回房里。” 方静宁却将书放在了榻案上,嘴上不说,用意也明了。 许活对此无所谓,等她起身才迈开步子。 方静宁随在她身后。 两个人出了书房,相携出去。 李嬷嬷和小荻等陪嫁婢女都在关注着书房的动静,见状眼里满是喜意。 芦园的婢女们也瞧见了。 青菡失意地垂下头。 李嬷嬷眼尖,神色一凛,敌视地看着她,又警惕地扫向其他婢女。 许活没教人跟着,就她和方静宁两个人散步。 许活个高腿长,步幅大,且快,方静宁跟着走没多远,便微微气喘起来。 许活放慢了些。 方静宁察觉到,心里甜,性子里的犹豫减弱些许,嗔道:“哪有散步这样急得,世子是在赶路不成?” 许活认真道:“你太弱了,该常走动。” 方静宁以为许活嫌她体弱,停了脚,唇倔强地抿着。 许活回视她,“难道不是吗?” 方静宁生闷气,迈开步子,气冲冲地走到许活前头。 许活:“……” 又来了,这熟悉的一幕。 许活大步追上去,“走几步路便如此喘,是气虚淤堵,正该出门受天养地养,才能强身健体。” 方静宁仍然闷头走。 许活这次直接握上她的手腕,拉住她,“静娘,你便是这般赌的吗?你不说,难道要我时时猜你的心思吗?” 方静宁闻言,便呛道:“我这样麻烦,世子该是要后悔了吧?” “有病治病,何谈后悔?” 你才有病! 方静宁恼的很,凶巴巴地瞪她。 没什么气势,像一只挠不了人的猫。 许活耐着性儿道:“我这样的身份,又非无所事事之辈,自然一是一二是二,不必弄虚作假,惺惺作态。” 方静宁是那种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往心里去的人,莫说有意,便是无意都要反复揣摩,损耗自己。 许活的言外之意,她没必要总是揣测她话语里是否有些其他意味,兀自烦忧气闷。 方静宁使性子归使性子,并非不讲道理,便是一时改不掉这毛病,头却低得下去,“是我想多了,世子勿怪。” 她语气郁郁,脑瓜顶对着许活,受气包似的。 许活语气中的冷淡减了几分,“我走慢些。” 方静宁不抬头,头顶冲着许活,轻轻点了点。 这点儿小争执,便算是过了。 许活放慢步子,两个人安静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花园角落那座粗朴的院子前。 方静宁看着没有门匾的院门,问:“为何叫忆苦院?” “祖母先说的,便叫着了。”许活见她好奇,问,“要进去看看吗?” 方静宁点头。 许活推开院门。 就是个一进的院落,正房一间,偏房两间,院子里有木柴,有兵器,竟然还有一小块儿不大的地,种着绿油油地菜。 乱中有序。 出乎方静宁的意料。 “为何会有这样的一处院落?” 许活讲了对外的解释——磨炼侯府子孙心智。 方静宁看什么都新奇不已。 许活由着她四处看,跟在她身后,偶尔为她说明。 菜是许活春日种下的,其实许活本人不怎么吃,因为她亲手所种意义不同,时常会采摘了孝敬长辈们,老侯夫人每每便感动欢喜。 柴是许活上次来住时劈的,这些日子没有雨,便未收进厨房。 兵器自然是她练武用的。 方静宁认得刀剑枪矛鞭这样寻常易见的,不认得奇形怪状的兵器,好奇地伸手触摸,还问是如何使得。 许活便舞给她看。 无论是什么兵器,无论轻重,许活都使用自如,且清楚地展现出技法的不同。 方静宁惊得微微张嘴,眼睛也睁得溜圆。 最后一个兵器试完,许活收势,将其挂回到武器架上。 方静宁眼里闪着崇拜的光,“世子如此熟练,必定吃了许多苦吧?” 许活淡淡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方静宁想,高门大户坐享其成者更多。 平南侯府的教养方式与忠国公府差别巨大,忠国公府奢靡享乐,娇惯纵容,哪里舍得子孙吃苦头,正是因此,许活和魏家的三位表兄才这般不同吧? 方静宁想到忠国公府,心情又跌落。 第75章 而许活忽地反应过来,她方才的行为竟像是在孔雀开屏、博人欢心似的,顿时尴尬难言。 方静宁心神不定,丝毫没发现。 许活迅速收拾,掩饰地指着一间偏房道:“这是厨房。” 方静宁没进过厨房,站在门口打量了一眼,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世子还自己做饭食?” 说出来又有些刻意,许活心下怪异,语气随意道:“勉强能糊口罢了。” 这比武艺高强更要厉害难得,方静宁小声惊呼,眼中崇拜的光芒更甚。 许活脱口问出,“你可要尝尝?” 方静宁迟疑,“可会麻烦?” 话已出口,许活便道:“除了不甚好吃,旁的麻烦倒是没有。” 方静宁不嫌弃,甚至还有些期待。 于是许活便出去,随便喊了个下人回芦园传话,不必准备她们两个的午膳。 随后,许活挽起袖子,洗干净手,便踏进厨房,寻了个盆,舀了些面粉,兑上水,大力揉起面。 方静宁瞧了一眼厨房的地面,还算干净,便打算提起裙摆进去。 许活制止她,“别脏了你的裙鞋。” 她这般说,方静宁更是不顾忌,直接踏进门。 许活便教她站远些。 方静宁无法心安理得,询问她能做什么。 许活无需她帮忙。 方静宁只能站在旁边瞧着,越看越是不解:“你是侯府的继承人,为何要学这些?” 许活随口答道:“这是祖父的要求,万一侯府落魄,好歹能活下去。” 方静宁问:“未雨绸缪?” “你这般说,也差不离。” 寻常人家,可能不会这样慎重,但侯府的继承人是许活,老侯爷常有忧患,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 许活暂时不想谈及这些,转而问她口味:“我见你早膳似是不合口?” 方静宁不想许家觉得她事多不好伺候,隐瞒道:“并无。” 许活轻描淡写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供不起,谁还嫌你挑嘴吗?非要说,你吃得实在少,鸟嘴似的一口一口衔,如何能养身体。” 有了先前的别扭,方静宁放开些许,嗔道:“你才是鸟。” 然后又沉默下来。 从前她若是不爱吃什么不爱穿什么不爱用什么,国公府里便会传出话来,说她是个挑剔的难伺候的。 方静宁每每听到便要难受许久,时日久了,她便不表现出来了,什么都藏在心里。 可她们姐弟又非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就算果真是穷亲戚,难道便能处处瞧不上吗? 在外祖家尚不能随性,在侯府,能吗? 方静宁看着许活揉面的动作,试探着开口:“我不爱吃面,喜欢米蒸得软糯一些。” 许活停手,看着那一坨面,商量道:“这里的米我先前吃完了,今日的午膳暂且如此,可好?” “一顿半顿,我是不挑的。”方静宁停顿了一下,解释道,“早膳,我吃着太咸了,并无其他。” “咸吗?”许活吃着正好,“那打卤做五分咸?” 方静宁略一思索,点头,紧接着又口不应心地说:“世子不必将就我。” 许活反问:“我为何要将就于你,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便是。” 方静宁一愣,也是。 何必非要可着一个人的口味来。 “你口味有何偏好,便与青桃说,你有这个权力。” 方静宁心中震动,鼻子泛酸。 许活往常自己吃便直接擀了,今日扣上多醒了会儿,才开始擀面,面条切出来也没平时那般粗糙随意。 打卤时,先较她寻常做时少放半勺盐,盛出来半碗,才又放另外半勺盐,轻而易举地兼顾了两个人的口味,谁也不需要将就谁。 方静宁看着,就好像,明明很简单很小的事,她的顾虑为事情赋予了沉重的枷锁,自寻烦恼。 许活端着做好的面和卤子,以及碗筷,带方静宁去正屋吃。 方静宁只匆匆扫了一眼正屋的内里摆设,便主动抢过分碗筷的活计,还为许活夹面。 平素都是婢女伺候,她动作笨拙,面一不小心便夹落到了桌上。 方静宁懊恼。 许活接过碗,道谢后,夹起桌上的那根面。 方静宁一急,“都脏了!” “无妨,幼时祖父给我做过极难以下咽的吃食。”许活形容,“像是吐出来的。” 画面一下子便有了。 方静宁表情一言难尽:“……” 许活胃口不受影响,大口吃起来。 方静宁夹起一根面,咬了一小口,味道确实不如厨子做的。 她抬眼看向四周,一张床,一个箱笼,一个书案,一个屏风,以及她们此时用膳的这张方桌,桌上的面和卤子……一目了然,处处都透着简陋。 此时此刻,她们就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 方静宁心头泛起喜意。 许活也从来没这样跟一个人相处过,她防备心太重,方静宁是唯一一个教她尝试着放开一些去相处的人,到目前为止,感觉不坏。 两人了解彼此更多,相处都更加轻松自在,也好像更近了。 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寻常朋友。 不过现下,没人发觉。 方静宁嫁过来这一天一夜,满足多过其他。 第76章 方家,方景瑜便不甚好过了。 唯一的至亲嫁到别人家了,方景瑜想姐姐想得紧,难过的吃不好睡不好,一直在担心姐姐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有人欺负她…… 方景鹤陪着他,宽慰他—— “静娘回门,你便能见到她了。” 回门还得两日夜。 方景瑜怏怏不乐。 “世子不是说李先生对学生要求严格吗?你不若去读书,一来分分神,二来有所增益。” 方景瑜心烦意乱,实在读不进去。 方景鹤劝来劝去,都没得到效果,没话可说,突来一句:“如今难过为时尚早,你要随李先生去游学,长久不见,还有得难过呢。” 方景瑜胸口一痛,更难过了。 第33章 成婚第二日,许活和方静宁仍旧在正院用早膳,膳后,老侯夫人没急着撵她们回去培养感情,文氏开口与方静宁说起正事——回门。 “府里在给你准备回门礼,问问你,打算回方家还是去国公府。” 一说回门,那些方静宁刻意不去想的事情便浮上来,避无可避。 原先她肯定是一万个乐意回国公府的,嫁妆出问题后…… 方静宁一时没办法做决定。 侯夫人文氏善解人意,又给出个选择,“都去也成,决定好先去哪儿,晚上住在哪儿。” 本朝习俗,回门当日要留宿娘家。 而方静宁还未回答,郑氏便有意见了,插言道:“回门向来都是回一门,哪有去两家的?方家又没什么人,不如直接回国公府。” 文氏不带情绪,只讲事实:“族中长辈帮着操持了婚事,如今还未走呢。” “在国公府住一晚,第二日回府前去方家一趟,这不就两边儿都顾着了。” 郑氏提出一个自以为绝佳的建议,眼神得意。 文氏不置可否,看向许活和方静宁。 许活并不替方静宁做决定,只道:“静娘决定便是,国公府教养他们姐弟多年,方家是毋庸置疑的娘家,皆说得过去。” 她如此表态,是让方静宁不必受母亲郑氏的压力,从心而择。 再不作决定,便显得优柔寡断了,该面对的,也总要面对。 方静宁不敢露出更多神色,郑重道:“我想先回方家与族中长辈们招呼一声,接了弟弟一并去国公府拜见,晚间回方家住。” 郑氏不满意,“这也太折腾了。” 方静宁低眉顺眼,解释道:“成婚前,堂伯父与国公府约定回门后归还方家家产,由我管着,此事还需族中长辈出面。” 郑氏闻言,眼里一动。 重国公府轻方氏族人,与先前国公府对方氏族人的态度有何异,既然用的着族中长辈,态度上理应尊重些。 这个道理,侯府其他人皆懂得。 许活直接定下:“便按静娘说的回门吧。” 她一言,其他人,包括郑氏,都再没意见。 方静宁头一遭有可倚靠的人,心中滋味难言,看着许活的目光既有感动又有依赖。 还有一事关于方静宁,文氏一个隔房的伯母不方便说,看向老侯夫人。 老侯夫人开口道:“静娘,荣安说你年纪尚轻,身子稍有些弱,但他又不是正经大夫,开不出好药方来,我的意思,还是要找个好大夫瞧瞧,才好对症调养。” 方静宁总觉着她身体是个麻烦,如今老侯夫人当众说出来,她一颗心好似在炭上翻滚、烧灼。 许活心知她是什么性子,接过话来,“您说的是,就算不是什么大毛病,也得对症下药。” 老侯夫人含笑点头,对方静宁叮嘱道:“管家辛苦,尤其你是管着娘家,定要给你好好补补,免得吃不消。” 她们全都神情坦荡,仿佛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方静宁心头的灼烧感减弱,腼腆地笑了笑,“谢祖母疼爱。” 文氏管家,负责准备回门礼,她还有些个人喜好要问方静宁,便提出“借”方静宁去大房说话。 郑氏自觉她才是正经婆婆,不喜她的“儿媳妇”跟大嫂亲近,脸色不虞,可要她出血准备回门礼,又是万万不能的,只能憋着一口气离开。 正堂只剩下祖孙二人。 “咱们家人丁稀少,我是想你们早些开枝散叶的,可有你阿姐的先例在,如何能施压于静娘?” 老侯夫人叹气,复又探究地问:“你那日说的不清楚,我也不便多问,你与我说实话,静娘真没有什么大不足?” “真。” 许活斩钉截铁。 真要说影响开枝散叶的大不足,是她才对。 老侯夫人信任她,放心了,叮嘱:“不养好身体,谈什么以后,不过我瞧静娘心思颇重,性子也不甚郎阔,你莫要一心忙自个儿的事儿,多劝解着。” 许活应下。 老侯夫人忽地说道:“要不请大夫给你也瞧瞧?” 许活果断拒绝:“我身体极好,不必看大夫,便是要看,也不在这时。” “也是,你常年锻炼,十几二十斤的铁棒槌能抡圆了,你若不好,旁的郎君便是弱不禁风了。” 许活:“……” 是好话,入耳却着实不中听,好似她五大三粗一般。 老侯夫人话音一转,又道:“你伯父昨日说起,千牛卫金吾卫过几月要轮换一批人,看你中意哪里,他给你报上去,不出意外是能选上的。” 第77章 千牛卫是皇宫内卫,贴身护卫陛下,金吾卫保护皇城。 这两卫一直以来皆是勋贵蒙荫的一个重点去处。 侯府在京中扎根太久,虽在军中仍有几分威望,却不领兵,无兵权。 许活不想在京中卫兵打转,若是外放做武将,武将极重兵权战功资历,地方有府兵把控,另有节度使权重威深,横插进去要耗费精力去突破派系壁垒不说,如今天下太平,想有战功,也不容易。 但做一方父母官,难处挑战虽大,军中的关系却能成助力…… 不过眼下,二选一,许活道:“我想去千牛卫。” 她要做天子近卫。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许活懂,也慑于君威,可她仍旧想要搏一搏陛下的青眼,要把脚下路走宽。 傍晚,许伯山回来,得知了许活的选择,并不意外,她向来是有主意有志向的。 许伯山也不担心许活在御前行事莽撞,但作为长辈,还是提醒许活:“你需谨记,你不只是在谋自己的前程,侯府的前程也在你手中。” “荣安明白。” 许伯山颔首,拍拍她的肩,“且等着吧。” · 隔日,三日回门,许活陪同方静宁提前出门,先到了方家,见过方族长等族中长辈,道明情况。 方族长等人得他们亲自来见,还有专门送予他们的回门礼,哪有不满,高高兴兴地说要等他们回来一同用晚膳。 方景瑜两日未见姐姐,如奶狗一般围着方静宁摇尾巴,听到要去国公府,嘴角撇了撇,没反驳。 一行人便又转道忠国公府。 方静宁回门要来国公府,昨日便派人送过信儿。 如今方静宁身份不同以往,不再是无父无母的表小姐,而是名副其实的世子夫人,自然不能如从前一般对待。 国公府诸人皆在等着。 等了不短的时间,娄夫人阴阳道:“嫁到平南侯府,架子也大了,教外祖母舅母们这般等着。” 老国公夫人气色不佳,心情烦郁,没甚耐心,“许是耽搁了,你这年岁还坐不住,便去多吃斋念佛。” 老太太在这么个时候,当着阖府数落她,娄夫人脸上挂不住。 魏家的三个姑娘不敢在长辈们眼皮子底下动眼色,心里却都觉得方静宁不是那等起架子的人。 这时,外头婆子报:“表小姐和姑爷到了!” 老国公夫人霎时神情舒展,拄着拐杖站起来,竟像是要走到门前去迎。 忠国公魏高立即出言拦道:“母亲屈尊,岂不折煞小辈。” 话音刚落,许活和方静宁姐弟已经进门来,到底拦住了老国公夫人亲近之姿。 三人向国公府的长辈们一一见礼。 许活态度寻常,并不因为与方静宁成亲便对国公府添亲近。 方静宁和方景瑜年轻稚嫩,尤其是方景瑜,面对大舅舅魏高,紧咬着牙关,仍是流露出些许不平来。 忠国公魏高压根儿没将他们两个小辈儿放在眼里,更是傲慢的认为,在这儿等一等许活这个平南侯世子已是十分纡尊降贵,见过了,随口道一句“事忙”便走了。 二老爷魏志随后也走了。 方景瑜小小的拳头攥在袖子里,袖口微微抖动,越发不忿。 方静宁亦是眼中水光闪现,强忍住。 许活心细如发,立即便察觉到姐弟二人的异样。 老国公夫人亦是有所觉,当即走过来,一把抱住方静宁,哭道:“外祖母那日看你出门,就想起你那过世的母亲出嫁时,真真是剜走了我心上的一块肉啊,夜里都再惦记你……” 方静宁看她脸上有病气,心一疼,也跟着啜泣起来。 方景瑜手也松了。 许活站在一旁,瞧着老国公夫人这一番作态,更生疑。 再是舍不得,以方静宁的情况嫁到平南侯府是高嫁。 她这姿态,好像平南侯府是什么虎狼之窝,属实有些过了。 然而方静宁姐弟都是孝顺性子,心里头想起祖母待他们的好,委屈便又咽到了腹中。 其后的时间,老国公夫人始终拉着方静宁的手不放,祖孙情深。 而许活作为方静宁的夫君,自然也是众人话题的中心,只她是个“郎君”,没多久,老国公夫人便教世子魏璋和二郎魏琮带她去二老爷魏志的书房小坐。 老国公夫人还让方景瑜一起去,“正好教你二舅舅看看你这几月可有懈怠,先生也好调整教课的进度。” 方景瑜不愿意离开姐姐,便道:“请外祖母原谅,姐夫为我寻了位名士作先生,原准备阿姐成婚后便随先生读书。” 意思是不回国公府读书了。 老国公夫人表情有些不好,询问是哪位名士。 方景瑜便报了先生的名号。 老国公夫人并不识得,便看向长孙魏璋。 魏璋思索不出所以然,便问许活:“可是晋阳李氏之人?” 许活道:“乃是襄州李氏。” 晋阳李氏,是户部尚书之族,李栩然便是晋阳李氏子。 襄州李氏也是当地大族,只是相较于世家豪族,说是士林清流更合适,累世书香,多出大儒名士,李则眠因生性不爱受拘束,才没有为官。 魏璋魏琮皆无话可说。 她说“襄州李氏”,老国公夫人也知道一些,相较之下,国公府那位老举人确实不如,难道还能阻方景瑜的前程,教他屈就稍次的吗? 第78章 方景瑜有些机灵,求道:“外祖母,我舍不得姐姐,也舍不得您,就让我留在这儿吧。” 老国公夫人无有不应。 魏琪也不走,老国公夫人怕他在许活面前乱说话,便没有强求。 许活看了方静宁一眼,方才离开。 魏琪等许活一离开,便期期艾艾地问:“表妹,他、他对你好吗?” 娄夫人瞪方静宁一眼,故意打趣起来:“早前我便看出来,静娘你这美貌,哪有郎君能抗住,不陷情于你的,瞧瞧许世子刚才那依依不舍的劲儿~” 她这话,不知是说方静宁以色惑人还是说许活为色所迷。 说方静宁,方静宁也就罢了,她却没法儿忍受娄夫人这样说许活,“世子体贴,这是他的品性,与我可不相干。” “瞧瞧,瞧瞧,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心向外,如今句句都是郎君的好了。” 方静宁越听越是不顺耳,加之心底压着的那些怨气挤开缝儿,便道:“我有福气,没嫁给浪荡子,反倒嫁了个端正的君子,可不是要句句说他好。” 浪荡子是谁? 娄夫人只觉得她在暗指什么,气得也不暗里阴阳了,直接带刺道:“我这个舅母不过说了两句,你是句句等着我,可见是高嫁了,不将外家放在眼里了!” “娄氏!” 老国公夫人喝了一声。 好好的到外家回门,竟要惹人不快,金河县主不知说什么好了。 魏家三个娘子不知所措。 娄夫人还一脸的委屈,“是我的错,不会说话,惹了贵客不爽快,我这个舅母给她赔个不是。” 方静宁眼里盈满水雾,哽咽道:“二舅母何必这样,我走便是了。” 姐姐受气,方景瑜愤恨地瞪着娄夫人。 娄夫人也是伯爵府的千金,如何能受他一个小子的白眼,直接捂着脸假哭起来,“国公府这些年养育你们姐弟,临了,我这个长辈是一丝尊严也没有……” 她见不得方静宁好,非要在她回门的喜日膈应她。 方静宁死死咬着嘴唇,咬得红唇死白,再不能待,起身就要走。 方景瑜立即跟着。 老国公夫人哪能让他们这么走了,紧紧拽着方静宁道:“外祖母是最疼你的,你要是走了,不是拿刀扎外祖母的心吗?” 她老迈,气恨二儿媳这时候搅事儿,担忧牵扯出别的对国公府不利的事儿,眼前发黑,又有些刻意为之,头晕的晃了晃。 方静宁一惊,“外祖母!” 魏琪和魏家三个姑娘也惊呼:“祖母!” 金河县主反应快,立马便要喊人去找大夫。 老国公夫人依旧拉着方静宁,叫住她,语气虚弱还要为方静宁考虑,“我没事,进屋歇歇便好了,静娘今日回门,叫大夫对她不好……” 金河县主只得担忧地停下。 娄夫人有些紧张,要是老国公夫人有个好歹,回头她必要受责难。 老国公夫人哀求方静宁:“静娘,别走。” 方静宁能如何,含着泪点头,劝她去休息。 老国公夫人答应,又要她一起,旁的孙子孙女都不要,只要她陪着。 方静宁便和婢女一起扶着她去屋里躺着。 其余人不欢而散。 方景瑜攥拳站在原地,纵是担心祖母占上风,仍旧咽不下去姐姐的气。 老国公夫人卧床,也不休息,不错眼地看着方静宁,与她说她幼时的事儿,说要给魏家三个姑娘寻门好亲事,勾起她的回忆、亲情。 方静宁重情,如何能扛得住,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一心期望老国公夫人能身体康健。 许久之后,老国公夫人气色缓和过来,时辰也不早了,方静宁才提出告辞。 老国公夫人不许,要他们住下。 方静宁好说歹说,又是情又是理,终于教老国公夫人撒了手。 回方家的马车上,姐弟俩都很沉默,眼睛明显哭过。 他们没有说的意思,许活便也没有询问。 而到了方家,方静宁便寻了个间隙,拉着弟弟方景瑜单独说话:“咱们在外祖家住了那么多年,嫁妆……就当是孝敬感恩外祖母吧。” “凭什么!”方景瑜不服。 方静宁落了泪,“我也难过,可能怎么办呢?咱们要闹出来吗?总不能不为外祖母考虑,还有几个姐妹,她们一身荣辱全在国公府,我实在不忍心……” 她们三人何其无辜,若是受国公府的名声所累,哪还能找好人家? 难道要逼她们去做姑子,去死吗? “你也要读书科举,不能背上不知感恩的名声。”方静宁宁愿她咽下这一次委屈,“待到家产拿回来,往后顶多是探望外祖母,再没有下一次了……” 方景瑜不吭声。 他总觉着,舅母就是仗着姐姐顾全大局才这样不客气,这一次退让,下一次便不会了吗? 错的不是他们,凭什么! 他们明明不是从前那样无依无靠了…… 方景瑜表面默认,和姐姐分开后,脚下一转,去找姐夫。 告状! 第34章 “国公府给你阿姐备嫁妆以次充好?” 方景瑜本就气愤,越提越气,“那日搬回来,四堂叔亲自查看发现的,大家都知道,今日二舅母还那般挤兑姐姐,欺人太甚!” 第79章 叶落可知秋,许活冷静地点出:“众所周知,方家嫁妆丰厚,是你方家族中准备的?” “是。”方景瑜点头,眼露感激,“族长伯父和长辈们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准备了一份嫁妆,否则阿姐的婚事便要落人话柄了。” 许活与他反应截然不同,“你可有想过背后的缘由。” 方景瑜想不明白,“国公府那般煊赫,我不懂亲舅舅为何这样不讲情面,无论如何也不该在阿姐的嫁妆上动手脚……” 越是不明白,便越是深陷其中,无法跳出来冷静地看待。 寻常人尚且如此,姐弟俩从小生活在忠国公府,所见皆是繁花似锦,国公府于他们来说,是个岿然不倒的庞然大物,具有无法磨灭的权威。 “你可知,维持一府的寻常花销需要多少银钱,体面些需要多少银钱,如国公府那般奢靡又需要多少钱?” 方景瑜没多接触过外务,不甚清楚这些。 他们姐弟是没有人特意教导的,便是跟着国公府里读书,魏家的子孙才是重点教授对象。 “便说今日国公府诸人的衣衫,便足以在城中偏南购置一处宅子,若是加上金银玉饰,宅子位置可再向北移三坊不止,而普通官员积攒俸禄十数年,恐怕都难以在京城买下一块地。” 随着天下太平,宅地田地这样的恒产价格逐年上涨。宅地越是靠近皇宫,地段越好,价钱越是不菲。 许活揭露道:“这还只是大厦一隅,四季衣物常新,一日三餐山珍海味茶点鲜果,府宅维新,礼尚往来,结交朝臣,打点宫中,供给成王……便是国公府家大业大,没有新的出息,必然也吃力。” 这并不是国公府一家的困境,京中不少勋贵都是面上光鲜,里子亏空。 祖上的荣光财富必然会一代代地缩减,如果无以为继,早晚会败落。 显然,国公府虽然凭借着德妃和成王,成了外戚,风光无限,可贪心不足,支出也就不可计数了,他们只会亏空更甚。 许活与他分析道:“既是如此,如何填补?不外乎开源节流,开源从何,节流又从何……” “但是,外祖母还给了阿姐宅子和田地压箱……” 许活想起那位老国公夫人的作态,不做评价,只与他对视,目光炯然,“依你之见,国公府除了那些不知世事的小郎君和娘子,其余人会不知道国公府内里境况如何吗?除非是甘愿做睁眼瞎。” 方景瑜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嘴唇颤抖。 许活也不等他消化,又问:“你当方家族中长辈为何如此周全?” 方景瑜难以集中思绪,恍惚道:“因为猜到国公府行事?” 许活道:“多年未曾联系的族人,谈何感情,我先前与你说过,你们姐弟有价值,无论旁人是否有所图,皆会与你们为善。” 方景瑜喃喃:“阿姐说过,拿回家财后,要还给族中,族长拒绝,还说我们如此便是见外……” 许活依旧不做评价。 若是方静宁未和侯府结亲,且再看。 若是方静宁没有国公府这个外家,恐怕他们父母双亡之际,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人不能不看感情,也不能只看感情。 方静宁是灵慧女子,且这世上少有人不趋利避害,她却愿以钱财换真情,实为难得的品性。 所谓人善被人欺,许活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方静宁不会危害于她,国公府想必也是因此有恃无恐。 “你来找我,便是意见和你阿姐相悖,想为你们撑腰。” 然,许活看着方景瑜期望的眼神,却道:“侯府不可能为方家家产和嫁妆一事为你们出头,免得落下觊觎财产的嫌疑。” 姐夫不管…… 方景瑜一时间只觉得他们姐弟如同那大江上的孤舟,孤立难援,无以为靠。 “你阿姐归我管,旁人欺辱你阿姐,我自会为其张目,方家归你们姐弟管,你有自己的主意便要有所谋算,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责任,各人有各人的道要走。” 世道是,郎君要承担起家业。 继承家业,理应承担更大的责任,方景瑜作为方家唯一的男丁,身上的责任和担子极重。 而方静宁要在他成年前为操持方家,然后分毫不能沾方家的产业,再还于她手中,这是极不公平的。 作为交换,方景瑜必须成长起来,给方静宁以娘家的支撑。 许活又凭何照拂年幼的“小舅子”,自然要有相应的回报。 她不是目光短浅之辈,侯府所求,也不在些许财物。许活愿意培养方景瑜,愿意提前给他些扶持,成为他的依靠,不说将来方景瑜如何助力于她,起码不要成为平南侯府和她的负担,给她拖后腿。 因而许活才如此耐心地与他言说,倒不知方景瑜能领会多少。 她只是不能明着为他们出头,但世间万法,岂会只有硬碰硬这一招? 方景瑜还小,许活又点道:“不是要取回方家的家产?你们姐弟年幼,碍于情面不好主动张口,便请你族中长辈代为出面,理所应当,家业拿回来,你们姐弟不通俗物,也得依靠族中长辈为你们参谋,若有连年亏损的,便收拾了,自然有人窥探背后缘由。” “你们得自己立起来,才不会彻底沦为他人的附庸,否则,侯府于你们姐弟,与国公府无异。” 方景瑜小脑袋思考得几乎要炸了,眉头皱得死紧。 第80章 许活今日废了许多口舌,最后道了一句:“便不要给你阿姐添烦忧了,也不要牵连我,教你阿姐以为我不顾她的意愿,再与我闹别扭。” 方景瑜:“……” 不明白,为何忽然就避嫌了,不是说不出头吗。 他此时还小,没有歪心眼,也不太能够随机应变,不清楚大人的诡计多端,不然大可以立即要挟起来,教姐夫与他“同流合污”。 此时,方景瑜只能凭着自己去思索、谋算。 …… 晚间,众人一道用了晚膳,许活还需方族长等人喝了两杯酒,很是尊重方氏族人的模样。 方族长等人高兴,喝得有些大了,但没人敢去劝许活酒。 膳后,许活独自回了方静宁在方家时的闺房,方静宁姐弟去与方族长他们说话。 闺房提前收拾过,熏的香,香气袭人。 许活想推开门窗散散,又担心有蚊虫进来,欺负方静宁那娇嫩的皮肉,便忍下了。 她其实酒量尚可,在这香气里熏得发晕,到院子里坐着吹风。 只这么一会儿,身上便沾了味儿,久久不散。 晚些,方静宁回来。 她分明忧心忡忡,只是还以为自己伪装的好,所有情绪全暴露在许活面前还不自知,若无其事般对许活道:“堂伯父打算离京之前去国公府将方家家产的事解决清楚,明日便要递帖子,到时我也要去国公府。” 许活不以为意道:“你与祖母说一声告知去处便可。” 方静宁想要扯起嘴角,未能成功。 许活建议道:“你若是担心处理不当,或者以后料理方家事困难,可随时问我,亦或是找青鸢和青禾,她们一个擅俗务,一个擅理财。” 方静宁点头,她其实确实有一个难题,想到许活比她懂得多,便请教道:“我想回报族中一二,但又不好直接给钱,显得生分,该如何是好?” 许活猜到她是为了还嫁妆,装作不知,回她:“这倒容易,给族中添些族田便是,可利全族。” 方静宁不甚懂族田。 许活耐心给她解释族田何用。 这也是本朝新起的制度,宗族可在官服备案,设立族田,供族中公用,包括祭祀、助学、救济等名目…… 方静宁惊喜,“竟有此办法,甚好!” 许活看她展颜,眼神也有笑意,随即想到方景瑜说她二舅母仍不将她放在眼里,便又多说了一句:“你如今是侯府的世子夫人,身边理应多带些仆从,行走在外也是你的脸面,不必怕张扬。” 方静宁若有所思。 她如今心境未成,想太多只会平添负担,毫无益处。 许活分她的心,说起闲事“崇文馆藏天下之书,你若有想读的,我去寻一寻,抄回来给你。” 方静宁已是知道许活每日抄书练字磨心性,倒也没客气,与她报了一直想看的孤本诗集。 许活记下。 方静宁这才注意到两人在院子里说话,问:“世子为何坐在这儿?” 许活随口道:“饮了些酒,醒一醒。” “可是头疼了?”方静宁紧张不已,“世子明日便要去崇文馆,我这就叫人煮些醒酒汤来,怪我,竟是未想到,提前准备了……” 她很自责她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忽略了许活。 许活本想说她无事,想到方静宁有个事分神也好,便平静无波地微微点了点头。 方静宁立即忙活起来,先是吩咐人,又亲自扶许活回房。 许活瞅着瘦,实则浑身都是肌肉,有分量的,哪敢压在她那纤瘦的身板上,由她扶着自己走得。 这一进门,那股子香味儿便有扑上来。 许活不禁屏息,随即又不得不张口道:“今夜不洗了,未免酒气熏到你,我睡榻上吧。” 方静宁反驳:“哪里就那样金贵,一丝酒气也闻不得了,还是床上舒服些。” 说着,便不容置疑地扶许活去床上。 许活只得随着她的力道向前走。 方静宁知道许活不喜婢女近身,她也不喜欢婢女靠近许活,便要为她宽衣,手伸向了许活的腰间。 许活一把按住她的手,“不必,我自己来便是。” 手背上突然多了不属于她的温度,方静宁霎时便羞起来,“自己来便自己来,还不松手~” 许活五指忽地弹张开,随即做了一番心理调整,认真道:“早晚要圆房,你要早些习惯。” 方静宁更羞,“我去看看解酒汤!”飞快地跑了。 许活自行解了外衣,规整地放在方几上,然后坐在床上等方静宁回来。 许久,方静宁才端着醒酒汤回来,神色已经恢复自然。 “我方才在外面凉了凉,世子可直接喝。” 许活端起来,一饮而尽,复又放在她手中的托盘上。 方静宁放到桌上,回身问她,“可还头疼?” 许活摇头,“无大碍了。” 方静宁放下心,去屏风后的浴间更衣,不多时,一身轻薄里衣回来,习以为常地上到床里。 她一躺下,又是一阵香气。 许活竟也有些习惯了,不过她还是问道:“你不觉得屋中熏得香吗?” “是比平时香些,许是久未住人……”方静宁忽然想起,芦园的熏香皆清淡,“世子不喜这香?” 许活对她比对旁人要宽容些,“你若喜欢,淡些便无妨。” 第81章 方静宁道:“我省得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方静宁今日情绪起伏太大,疲乏地睡了过去。 许活听到她呼吸变了,方才闭上眼。 …… 方族长递帖子去国公府,言说他们要走,语气用词有些催促之意。 忠国公府先前便答应过,忠国公魏高即便舍不得,可那是方家的财产,此时也不好推辞,便给了回话,叫他们过来交接。 当日,方静宁想了想,去向老侯夫人请安时,求老侯夫人派一个她身边的嬷嬷陪同,“祖母,静娘经验多有不足,交接时恐怕有不懂之处。” 老侯夫人欣然同意,派了身边极能干的秦嬷嬷陪她。 而方静宁不止请了秦嬷嬷,还带了芦园管账的青禾。 许活不在府里,她见了芦园里所有的下人,众人皆十分恭敬规矩,青禾和青鸢还极主动地向她说明芦园的情况,上交管理权和账本钥匙。 方静宁得知青禾和青鸢不止管着芦园的事务,还会帮许活料理一部分外务,只觉得她们能力非凡,便没有收回府里的权力,只是按照许活说得,从前定期向许活汇报的府务日后转为汇报给她,其他的照旧。 对此,陪嫁的李嬷嬷是极有意见的,但方静宁并不理会。不过方静宁说日后方家的家产拿回来,还要多仰仗她,以此安抚李嬷嬷。 李嬷嬷原本还满心欢喜地准备“衣锦还乡”,大展身手,此时见到秦嬷嬷,笑容僵住。 方静宁极善于察言观色,从前全都忍着憋着,如今管过些时日的事,长进许多,也开始学着思考并且顾全左右,便对李嬷嬷道:“秦嬷嬷只今日陪同,晚间还要回祖母身边伺候。” 李嬷嬷表情好了,心道:原是给孙媳妇仗声势的。 方静宁确实是狐假虎威,借侯府的势。 她后来反省,回门那日是她想差了,想着是回外祖家,竟只带了陪嫁的下人,若是有侯府的人陪着,二舅母断不敢随意说她嘴,侯府也绝不会应允世子夫人受气。 恐怕当日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这一次,方静宁做足了侯府世子夫人的排面,带着两个嬷嬷和一串儿的婢女,乘着挂有平南侯府标志的硕大马车,身后跟着两排护卫,一同出现在了国公府。 方景瑜、方族长等人瞧见方静宁这极大的排场,满脸惊喜。 而这一次,她身边没有许活,国公府下人们仍旧不敢有分毫慢待。 李嬷嬷和小荻也跟着昂首挺胸,极风光。 忠国公府众人见了,神色各异。 忠国公魏高神情不愉,尤其是听到方静宁介绍到老侯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时,脸直接黑了。 二房娄夫人看见方静宁这模样,心里骂她“小人得志”,面上却不敢随意说什么。 众人寒暄时,老国公夫人一个劲儿地夸方静宁的好,其他人基本都言笑晏晏地附和,与方静宁说话,也都捧着。 方静宁完全成了中心。 谁也不是傻子,不是吗? 方族长等人底气也更足了,寒暄一阵儿便进入正题。 有些话,方静宁极难说的,方族长便圆滑道:“不若寻个清净方便之处,教人先去交接,老夫人和诸位夫人、娘子慢慢和静娘、景瑜叙旧?” 他说完叫出方家的管家文伯,文伯带着方家那一份账册来了,就是为了交接。 忠国公魏高挂不住脸,讥讽道:“你们准备倒是充分。” 侯府是真材实料,国公府却是凭着女儿和外戚的身份才维持着体面,实际上没有太过出息的儿孙。 方族长早就作出选择,如今当然不能怯懦,便笑道:“不敢耽搁国公府的时间。” 老国公夫人极有心眼,一看儿子的神色,便知方家的家产恐怕还有问题。 她心里一面觉得儿子太肆无忌惮,一面又必须作出姿态来,她从前一手不沾,便得教人知道她一直一手不沾,这样姐弟俩纵是对舅舅有些怨言,对她这个不知情的祖母情分还是在的。 是以,老国公夫人先是催促长子:“方家这么有心,你快去安排。” 随即,她又看向方族长道:“我老了,精神不济,久未管家事,旁的都是两个孩子舅舅在管,就只有他们娘的嫁妆在我手里,一并还了。” 忠国公魏高不得不命人去安排交接,然后便甩袖走了。 方家没管他如何态度,方四老爷、方五老爷都是行商的,方景鹤也极擅算数看账,他们一起去帮着文伯核对。 这么多年,双方不可能细细对账,三天三夜都对不完,只能囫囵对一遍家产,再看一看各个地方收支产出是否正常。 另一头,老国公夫人起个话头,众人便一直在说方静宁姐弟和魏家的孩子们幼时的趣事,相谈甚欢。 中午,方静宁姐弟和方族长等人在国公府用的午膳,极为丰盛。 期间,李嬷嬷、小荻她们得了方静宁的允许,各自去见府中熟识交好的下人,两人为了面子,一个劲儿地说方静宁在侯府如何好。 傍晚,账终于对好了,方四老爷、方五老爷并管家文伯回来。 结果是,很多物件儿都破损无了,有十来处田产庄铺也都因“亏损”转卖了,方家的产业没有进益不说,家业直接十成去了三成。 而账上没有一分钱,国公府的人给出的理由是:为方静宁准备嫁妆了。 第82章 何其无耻! 唯一保全完好的,只有魏玉妍的嫁妆。 这个结果一出,在常诸人脸色皆变,尤其是国公府的女眷。 老国公夫人直接发火,喝道:“教他代管妹妹妹夫的家产,就是这么管的吗?叫他过来,解释清楚!” 方家人早有预料,神色虽气愤,但也不如国公府众人反应大。 方静宁沉默。 方景瑜则是咬紧牙关才没有失态。 忠国公魏高过来地很迟,一来就沉着脸,倒打一耙:“他们花用多少,田产铺子出息产出多少,都是在账上记着呢,我堂堂一个忠国公,还会作假不成!” 他毫不心虚,“我事务繁忙,本就无暇多顾,能帮着料理已是看在故去的妹妹妹夫面子上,铺子亏损,田产不收,岂是我能控制的?” 他说花用掉了,便是花用掉了,难道自个儿的国公府还会揭他的底吗? 家具的事儿,方家先前没闹出来,如今便更没理,国公府就不承认,闹开了,方家也不好看,少不了被指着说“无理取闹”、“恩将仇报”。 魏高就是有恃无恐。 除非撕破脸告到御史台…… 但国公府是否会受罪责不一定,方家姐弟名声上绝对是落不到好的。 息事宁人吗? 方族长等人没法儿再出头,方景瑜气得发抖。 方静宁由始至终沉默,只是此时多了些心寒。 魏高冷嗤一声,“我还有事务要处理,不奉陪了。” 他抬脚要走。 老国公夫人尤表现得气怒非常。 李嬷嬷等下人大气不敢出。 倒是秦嬷嬷,一笑,出声劝老国公夫人道:“忠国公分身无术,世子夫人理解的,您莫要太生气,气坏了身子。” 总要有个任打圆场。 “世子夫人,您说呢?” 秦嬷嬷轻轻抚在方静宁背上,在她耳边放低声音道:“舍些钱财罢了,全了您的好名声,您日后就稳当了。” 方静宁闻言,强颜欢笑,劝慰外祖母:“我和阿弟无以为报,怎好教您为此责怪舅舅?因着要感谢族中长辈们特地进京为我操持婚事,我和阿弟原打算用家中今年的出息为族中添族田,现下我自作主张,秋后从中抽出一成出息孝敬外祖母,谢您养育之恩。” 方族长等人并不知情,突然闻听,震惊不已。 老国公夫人也没想到她还要酬谢,忙推辞,“不可!万万不可!” 方静宁已经打定主意,看了弟弟方景瑜一眼,随后,姐弟俩一同拜下,谢老国公夫人、忠国公魏高和其余国公府长辈们教养他们以及多年辛苦。 天色已晚,方静宁姐弟和方家众人径直告辞离去。 老国公夫人无力阻挠,待人消失在视线,抄起一个杯子,便砸向长子脚前,“瞧你干得好事!” 魏高不以为然。 这日之后,方族长等人精心挑选了两个地段颇好但账面上“亏损”的铺子,吆喝售卖。 许多人家争相要买,又打听东家卖掉铺子的缘由。 原先的管事在铺子收回来时便被换掉,新的管事无奈说明:“铺子亏损,东家怕不赚钱,不得不售卖。” 这样好的地段,随便做个生意都要赚得,想买的人为了压价当然不能说挣钱,买下来之后,众人才开始笑东家傻。 再有有心人一传播,便都知道了真正的缘由。 原是忠国公府代死去的妹妹妹夫为外甥外甥女看顾家产,却经营不善,导致铺子亏损。 还不止这一处产业,是好些处产业全都经营不善。 明眼人一下子便明白忠国公府恐怕是贪了。 但还不等贪论扩散开,“忠国公无能”便甚嚣尘上,且佐证充足,还都是国公府自己送上的,无从辩驳。 一个官员,一个国公,得无能之名,日后再无晋升之地。 连带着,成王也受了影响。 外甥肖舅,他本就有“勇猛有余,智略不足”的评价,一下子,朝中民间完全将他们跟“无能”绑在了一起。 其中,自然有太子一系甚至其他皇子派系背地里的作为。 与此同时,方静宁仁义孝顺的名声流传开来,京中对她多有赞誉,一洗先前因订下婚事时那些纠葛造成的不好影响。 这些,方静宁皆不知道。 国公府一直派人来请她,但她心情不好,全都推了,只窝在许活的书房看书。 而方景瑜时时关注,激动非常。 他此时尚且以为是他搅动了风云,却未想到背后若没有推手掀风播浪,极难发酵至此。 第35章 满京议论忠国公府正热时,方家在东市的铺子也开始售卖一批极特别的家具——国公府为方静宁打的陪嫁家具。 奇货可居。 那张床,木料、工艺皆是上层,其他同款贴皮的家具,工艺相同,价钱却是低了一半不止,对于某些想要面子,又想里子省下钱的人家,简直是天选。 一时间不少要给家里女儿准备嫁妆,家底又没那么殷实的人家到铺子里看家具成品。 而这一套家具全买下来,只是相对便宜。 京城是天下权贵汇聚之地,有钱有权的,直接同一批好木料打家具便可,没钱没权的,压根儿也买不起,也就是那种不上不下的,才想要这样的。 有些人家犹豫颇多,但有的人家生怕晚了便没这样适合的好东西,直接便定了下来,等到想好了来买的人家过来,发现晚了一步,后悔莫及。 第83章 他们还想定制,方家铺子的管事却为难地说,并非方家的匠人所做。他们追问是哪个铺子的匠人,方家铺子的管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说。 僵持之时,有旁人告诉他们,家具的工艺和国公府铺子的工艺一样,可去那儿问问。 那些人家立即便转到国公府的家具铺子询问。 国公府铺子从前做的都是上等家具,铺子管事百般否认。 可识货的人只需多看一看,便知道国公府铺子的家具和先前方家卖出的家具同出一源,木料、成色、年轮、做工……全一模一样,只是没有贴皮罢了,为何偏要否认,说不是他们做的? 忠国公府本就在风口浪尖上,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格外引闲人们的注意。 先前都说,忠国公府为表小姐准备了极丰厚的嫁妆,忠国公府的名声勉强好保留一二,可人们抽丝剥茧,发现方家族人进京带了一船的陪嫁,之后方家仓促筹备嫁妆,皆是有迹可循,再一对比方静宁嫁妆的抬数,不说十成十,十之六七也是对得上的。 有人提出疑问:为何他们铺子工艺的家具,会在方家的铺子卖? 好事之人还跑去买家具那家看。 买下家具的是个子爵,看重的便是木料和工艺,尤其上面的浮雕完全符合近来京中贵族之流行。 如今人们将其和国公府以及那出嫁的表小姐关联上,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不放过,都要推敲一遍,然后震惊地得出了一个猜测——亲舅舅给外甥女打造的陪嫁家具,然而外甥女嫁的人家显赫,拿不出手,族人又给重新备了嫁妆,这多余的自然要售卖出去。 这可是少有的新鲜事儿,也是少有不要脸的事儿。 这一下子,又在忠国公府的风波上又添了一把火。 发酵太过迅速,等到国公府察觉到,铺子里迅速撤掉那些家具,否认传闻时,已经晚了。 他们的作为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加证实传言。 忠国公府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先,人们的注意力都被人带到了“忠国公无能”之上,现下则是提起来便齿寒。 对亲外甥女尚且如此,对其他人又岂能有真心? 国公府的名声跌至谷底,不少和忠国公府走得近的官宦人家心里都泛起了嘀咕,有那种不远不近的,则是干脆远了,更遑论未曾结交的,直接远离。 就连国公府的几家姻亲出门都受人指点,对忠国公府颇有微词。 礼王府—— 礼王妃气恼道:“你父亲前几日因为这事儿被陛下问询了,回来就发了一通火,忠国公怎么这样行事?连带着我们都跟着没脸。” 金河县主无奈,自然不能对母亲做隐瞒,“近来国公府也” “怎么传出去的?是不是那方家人……” 金河县主道:“方家表妹是个重情的,我昨儿还听世子说,她在外否认了国公府嫁妆作假的事儿,应该不是她。” 礼王妃道:“受了这样大的气,人家就是想报复,也是人之常情,国公府不就是看他们没有倚仗才这么欺负吗。” 金河县主叹气。 “近些日子,我是不出门了,你也少出去了,没得教人笑话。” 金河县主也没法儿出门,近来连皇亲家都不给她下帖子了。 类似的场景,也发生在国公夫人小王氏的娘家和娄夫人的娘家。 费心费力费钱财拉拢的朝臣关系,散去也许只需要一把火而已。 渐渐地,国公府众人都不出去做客了。 与之相反,京中邀请侯府赴宴,同时邀请世子夫人方静宁的帖子与日俱增。 方静宁不知道为何家具的事儿会传出去,每每否认。 侯夫人文氏一般与她一同赴宴,偶尔还有二夫人郑氏,两人得了府里的交代,都没有对她否认之举有任何置喙。 大多夫人皆言方静宁厚道,乐于家中媳妇、女儿与她相交。 不过也有跟平南侯府关系好的夫人,悄悄与侯夫人文氏道:“这性子也太软了些,那样的外祖家还维护,别再胳膊肘往外拐,给你们府上惹来什么麻烦。” 文氏笑容不变,语气里是对方静宁的满意,“静娘有分寸,拎得清,再说,性子良善好过那等刻薄寡恩的。” “这倒是,家和万事兴。” 文氏点头,“正是。” 而方静宁在外要精神紧绷地应付众人的热情,回来还要学着处理方家的事务,疲惫不已。 今日她跟随文氏出门赴宴,回来的路上并未在伯娘面前表露出异样的情态,回到芦园,却绷不住了,教人不要打扰,便郁郁地伏在床上,一言不发。 小荻担心不已。 李嬷嬷打那次从国公府回来,身上一直带着的国公府的傲气收敛了不少,也不敢随便上前说嘴。 俩人只能盼着世子快些回来。 傍晚,许活回府。 其余陪嫁们皆畏惧世子,轻易不敢凑到跟前,李嬷嬷爱权,爱钻营,有机会自然要凑。 是以,许活一进芦园,李嬷嬷便到她面前,行了个礼,担忧道:“世子,夫人今日回来便一直在待在里间,瞅着不对劲儿,也不准奴婢们靠近……” “我进去看看。” 许活走进正屋,径直走向里间。 方静宁听到声音抬起头,精神不振,神色萎靡,还要体贴地招呼:“世子回来了,今日可累?我教厨房给你熬了参汤,稍后喝一些吧。” 第84章 自从有了方静宁,芦园的事儿都不需要她操心,许活只要专心外务和读书便可。怪道许多男子都想要有个贤妻在家操持,确实舒心。 “听李嬷嬷说你不对劲儿,为何?” 方静宁沉默片刻,低落道:“这些日子,国公府在火上炙烤着,我想到姊妹们的婚事会受影响,心里便难过。” 她明事理,知晓否认国公府嫁妆上作假苛待她,已经全了情面,不能再委曲求全,因此国公府近来几次找她,她都没有去国公府。 “姊妹们是无辜的……” 许活道:“万事皆未必没有好的一面。” 方静宁与她对视,“如何说?” “男婚女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前国公府汲汲营营,为了联姻甚至不在意姑娘们的名声,说不准便选个什么样的人家,这一遭后,跟高门联姻怕是不成了。” “那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国公府的姑娘低嫁吗?” 许活与她一起坐在床沿,道:“老国公夫人一向说疼爱姑娘们,若是她老人家做主,不一味求门第高的,只给姑娘们挑人品好家世清白的,于她们来说,许是福气。” “但日子过成何种模样,婆家和郎君是其一,她们自己如何去过是其二。” 方静宁思索片刻,深以为然,忽然又期待地问:“文家舅母说你帮着文家表妹掌眼过郎君,人品家世才学皆相当,能不能……” 许活没有明着拒绝,理智道:“你要知道,原本她们或许觉得高于你,若是你为她们牵线,选的还是家世不如我许多的,日后见你甚至要行礼,难保不会生怨。” 方静宁想说姊妹不会的,可她又明白许活说得极有道理,深感无力,“为何女子这样难……” 其实,许活认为,老国公夫人在国公府的地位,她若是果真要为姑娘们考虑,总会找到合适的人选,但老国公夫人的态度……极难说。 只是方静宁姐弟对外祖母极孺慕,许活不好多说什么,便只道:“你们姊妹情分若不变,她们求到你面前,你可考虑一二,但你不要自行插手,有伤自尊。” 方静宁点头,仍旧闷闷不乐。 “还有旁的事?” 方静宁本想否认,但还是与她倾诉道:“出门赴宴,与人交际,每一句话皆要小心翼翼,不见真心,我厌烦极了,可又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这般想实在不该。” “原是为这。” 方静宁性子清高,更爱待在书房里看书独处,连芦园都不爱把持着,更遑论与人交际。 “责任是责任,可你何必小心翼翼,比你身份高的不见得纡尊降贵主动与你结交,比你身份低的,你更不必小心,既想要真心相交,便从中甄选出与你相合的,日后多与她们相处便是。” 她口中说来皆随意,且许活本是不爱说的性子,如今却每每为她费口舌。 方静宁自责:“我定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许活道:“无妨,与你说话不费脑子。” 方静宁听着不对劲儿,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转,忽地恼羞成怒,顺手便掐上许活的腰,“你取笑我!” 许活身体反应敏捷,迅速起身躲闪。 方静宁反应过来她方才干了什么,红着脸讷讷道:“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怎么能去掐许活呢…… 许活并未介意,只是习惯性避免与人接触。 她心中,方静宁是她的妻子,她理所当然当作妻子一样对待,自然不该排斥两人之间的接触。 此时这般,未免方静宁误会,许活便正经地说着不太正经的话,“你不必多言,我早知你有凶悍如虎的一面。” 方静宁的羞愧霎时全消,瞪许活。 她生气时,整个人都格外的鲜活,也不会有太多纷杂的情绪挤在心上脑中。 而两人闹一闹,相处自然而然地更亲近。 方静宁开怀展颜,语气羡慕:“为何你能那般从容?我从未见你畏怯踌躇。” “三岁前的懵懂小童不算,为了变成今日的许活,是十四年一日不曾懈怠换来的,以你的聪慧灵秀,不需要十四年,每天都有所不同。” 方静宁既是心疼她,又有期待,“果真吗?我也会变得像你一样?” 许活凝神,摇头,“你是独一无二的方静宁,自有方向,无需像我一样。” 方静宁又一次地因为许活的怔住。 “我与大多数人不同,我披荆斩棘也要在男人们中间立着,能立住是我的本事,你同样可以有你所求。” 方静宁思考,她的所求是什么。 许活没打扰她,见她姿势别扭,抬手按在她后颈处,“可是不适?” “是有些。” “莫要久坐卧,要常走动。”许活问,“我略懂一二,替你稍按按?” 方静宁怕辛苦她,“并无大碍。” 许活方才一触碰便知道她的身体状况,道:“你与我不必怕麻烦。” 方静宁便迟疑地点了头。 许活一手按在她肩膀上,一手找准位置,按揉起来。 方静宁毫无防备,一下子疼的叫出声:“啊~疼!” 许活道:“揉按开,你便会松快许多。” 手上仍在动作。 方静宁挣扎,“不要……不要了……” 第85章 门外,李嬷嬷和婢女骤然听到这娇呼,全都想歪,红脸的红脸,尴尬的尴尬,纷纷退开些。 屋内,许活见方静宁实在受不住,便停了下来。 而方静宁去屏风后瞧了一眼,方才许活按过的地方红成一片。 许活得知后,“……” 她分明收了力,娇娘子与她这粗手粗脚着实不同。 第36章 第二日,方静宁晨起更衣。 李嬷嬷刻意过来瞧,见方静宁肩胛前后皆有红痕,肩颈相连处甚至有颜色偏深红的印子,感叹:“未曾想世子竟也是个猴急的。” 方静宁初时还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待到反应过来,“……” 红晕浮上脸颊,她否认:“我们没有……” “老奴都懂。” 昨日两人并未在屋里单独待多久,也没有叫水,李嬷嬷自然知道两人并未实际发生什么,否则也太快了些。 李嬷嬷兀自说道:“我就说郎君没有不想的,世子年轻力壮,又洁身自好从未有过通房,整日守着您这么个美娇娘,哪能克制得住?” 方静宁:“……” 她懂得是什么,他们根本清清白白的! 再说,再说许活哪有克制不住…… 方静宁红着脸,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干脆不吭声了。 都是许活惹出来的,活该他教人误会! 而李嬷嬷忽然压低了声音,劝道:“万一世子真忍不住,您呐,就半推半就地从了,也不必非要等一年半载,太医不是说了吗,您只要宽宽心,平时注意着保养,不影响什么……” “……” 方静宁羞窘,急急打断:“嬷嬷莫要再说了。” “好好好,老奴不说了。”李嬷嬷如此说,又叮嘱了一句,“您要心里有数才是。” 侯府给方静宁请了位太医,认认真真地诊过脉。 她确实身弱不足,但其实没有她惯常以为的那样严重。 太医言道是药三分毒,她也不需要下什么猛药治病,教她先喝一月的药调理便可断了,慢慢食补,勤活动,翻过年复诊,有需要再抓药。 方静宁在国公府的时候,上上下下时不时便要说一句她身体“不好”,那时她听得多了,自然往心里去。 而在侯府,她体弱要吃药调理的事儿,基本没人去多提,提起来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加上在侯府下人们伺候的精心,往年这时便要犯咳症,今年秋竟是几乎未发作。 她心中寄人篱下的那股子压抑去了大半,虽然时不时还是会心生烦忧,思虑过重,却很快就能缓解,开怀许多,由心向外,状态便也向好。 方静宁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未来是明朗的。 当下,她除了国公府和外出交际这两件事,还有一件心事——方景瑜和族中长辈们皆要离京了。 许活和方静宁要准备两场饯别宴,皆在侯府,一场为先生和方景瑜,一场为方家族中长辈。 先是宴请先生李则眠。 先生当初教导许活,曾在侯府住过几年,与侯府众人皆熟悉。 他并无妻眷,老侯夫人和文氏、郑氏与他见了面,闲说了会儿话,便不再打扰许活和方静宁招待李先生。 四人转到芦园。 许活成亲时,李先生也来贺喜了,见过方静宁,方静宁却是初见李先生。 她极尊敬李先生,不止是因为他是许活和方景瑜的先生,还因在得知先生身份后特意拜读过他的文章和诗集,十分敬仰。 李先生得知方静宁,与她聊了几句,便起了谈兴,越谈越相投。 反倒是许活和方景瑜这两个亲学生,被晾在了一旁。 方景瑜失落地看向姐夫,“先生对我并不满意……” 许活自斟自饮,淡淡道:“对我也不甚满意。” 方景瑜眼里倏地有了神采,灼灼地盯着她,“为何?姐夫这样厉害……” “他嫌我不懂意趣,文采浅薄,追名逐利。” 方景瑜张大嘴巴,觑她神色,怕她伤心。 许活极自洽,“我就是这般。” 方景瑜更加吃惊,以他这个年纪短浅的见识和理解,人应是生怕露怯的,他完全不懂姐夫为何能如此坦然。 许活看先生和方静宁聊得忘我,出言打断:“静娘,景瑜不日便要远行,你不与他单独说说话?” 两人皆意犹未尽。 方静宁得她提醒,终于想起了弟弟,便跟李先生一福身,带方景瑜回屋内。 李先生则对许活可惜道:“她比你于诗文上有见地,有时神来一字,极有灵韵,可惜是女子,拘于内宅,无处施展才华。” “未见得,女子亦可诗文成大家。” 李先生一愣,随即失笑,“是我着相了。” “荣安有一请求。”许活认真道,“先生从前与我说,书可增见闻,使心不拘于一隅、一宅、一城之地,可否也对静娘勉励几句?” “你们是夫妻,何须假借他人?” “先生和我于她不同,先生若是欣赏夸赞她,她必定视先生为明灯,心坚如磐。” 方静宁未得方向,便是有一刻冲出自我束缚,也会迅速缩回去,对自己的怀疑远多于确信。 她确实在成长,但还缺一个彻底的推动。 先生便极合适,先生是外人,是大才,先生的肯定和鼓励能给她注入信心。 第86章 李先生教过不少学生,也想到其中的关窍,赞许道:“你纵使天赋差些,只并不拘泥这一点,便胜过世上大多数人。” 那些只通八股的迂腐之辈,纵是考上进士做了官,也不过是一个官位干到死,唯有许活这样知变通守底线的人,才能步步高升,造福百姓。 李先生道:“这也是我愿意教导你的原因。” 许活自认为她不算天赋差,只是寻常人罢了。 然天才与寻常人隔着天堑,非勤奋可跨越,可能于李先生这样的大才来说,她确实太过平庸了些。 不过能得李先生称赞,方静宁必定是极为灵慧,女子之身不可惜,埋没才是可惜。 姐弟俩在屋内谈些许时间,再出来时,皆眼眶红肿,情绪也比较低落。 李先生难得遇到合心的小友却没多少时间交流,又有许活请求,便带着几分急不可耐对方静宁道:“方才听荣安说,你近来在读《左传》?” 方静宁点头,“确有在读。” “可有所获?” 方静宁看一眼许活,回道:“原先只觉得乏味,读进去了,便明白许多道理,一通百通。” 李先生捋了一把胡须,满意道:“是极,一通百通。” 旁边,既是姐夫小舅子,又是师兄弟的二人再次被遗忘。 许活作为过来人,轻声对身侧的方景瑜指点道:“先生这般捋胡须,便是心情极好。” 方景瑜谨记。 李先生对方静宁盛赞道:“我观你于诗文一道,天赋不俗,斐然成章,甚好。” 方静宁惊喜交集,又不敢置信,“您实在过奖,我不敢当……” “我还未说完。”李先生紧接着便道,“然受限于眼界见识心性……,所作便如笼中之鸟,于桎梏中有神而无灵。” 方静宁听此言,沉静下来些许,只是仍下意识地迟疑,“我不过是个女子,本就是笼中之鸟,束之高阁的华美物件儿……” 李先生确有爱才之心,殷殷教导道:“你读《左传》,‘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有名无实方受千夫所指,非女子也;‘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前朝亦有女大家,文为先,留芳在后。” “读《论语》,圣人言:因材施教,荣安不科举,景瑜则要科举,所教方式自不相同,但读书万卷乃是必要之道,身不在山海,未曾见仙人,然书中有山,亦有仙灵,远见卓识可从先人中习得,此乃捷径,不必亲历,不拘于内宅否。” 李先生期许道:“小友,望你珍珠拂尘,日后不拘一格,开合自如。” 方静宁眸光震动,豁然开朗。 方景瑜亦是听得极专注,十分受教。 许活拄着下巴看着方静宁,轻轻一笑,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一日,方静宁受益良多,于混沌之中拨开迷雾,不再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乱撞。 她看书不再是逼着自己去看,而像是经由先人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增长不同的见识,以此来为自己赋灵。 蜕变才刚有了开始,许活和方静宁在侯府为方家族人们准备的第二场宴席也如期而至。 方族长私底下请求方静宁一件事,询问她能不能请许活在李先生那美言几句,教方景鹤也跟随在李先生身边,“不敢求拜师教导,只求景瑜读书时,他能旁听一二,若是能考上功名,便是烧高香了,考不上也可增长见闻。” 方静宁听后便想起一事。 在打算设宴之前,她为方家这一场与许活谈过,“在方家宅子也可,安排在侯府恐怕打扰长辈们……” 当时,许活与她说:“你也是侯府主人,在侯府招待并无不可。” “他们不登门,你在侯府如何,皆是揣测,唯有亲眼所见,才能确信。而以你如今的身份,稍多作一二,他们便会心中感激,与你们更紧密,你在族中的地位也更夯实,日后族中有事,便可发言,景瑜行走在外,他们照料也更细心周到。” “既为拉拢,也是震慑,恩威并施,使他们感念你,又有所忌。” 方静宁还举一反三,问许活:“族田也是如此?” 许活点头,“不设一场宴,一是李先生和方家有读书人和商人之别,且不相识,二是各自表示态度上的重视。但若是要为双方引见,则另当别论……” 此时方族长有事求来,方静宁想,许活之言,确有道理。 “若是为难,便权当我没说过……” 方静宁回神,道:“我只能问问世子,不敢直接应承,望伯父明晰。” “行行行,不成也无妨。” 送别方家族人当晚,方静宁便与许活说了此事。 许活答应得爽快,转头得空便去寻先生道:“方家不是寻常商人,乃是领了一门宫中采买的皇商,商路遍及四方,人脉通达,可为先生游学行个方便。” 本朝不禁商户科举,李则眠为人也开明,并不排斥,方景鹤跟随之事便定了下来。 李先生、方景瑜将和方家族人一同走水路南下。 很快就到了分别之日。 许活请了一日假,带着方静宁到城外送行。 秋风瑟瑟,落叶纷纷,离人依依不舍。 两人目送车马远行,方静宁泪水涟涟。 许活劝慰道:“这世上有几人可不为生计所忧,一心向学,少年便行万里路,见识广博,这是景瑜的福气。” 第87章 方静宁梨花带雨地依向许活,埋首在她怀中,哽咽道:“我自是希望他高飞远举,只是伤别离罢了。” 许活浑身僵硬,手臂张着,虚虚圈在她身侧,不敢妄动。 方静宁浑身皆是软的,之前便知道了,但也不如此时感受真切。 她们两个分明是相同的,可又完全不同…… 而方静宁一无所觉,泪水浸湿了许活心口的衣衫。 第37章 送走众人,上午还晴朗,下午便下起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气骤冷。 许活还不觉得,方静宁却极怕冷,披了一件马甲,抱着手炉缩在书房榻上看书。 许活道:“若是冷了,便教人把地龙烧起来。” 侯府几个主子住的院子都建了地龙,还会单独设一间暖房,有暖炕可过冬。 “太热也难受,有汤婆子便够了。” 方静宁冷不得热不得。 晚间就寝,方静宁又让人灌了个汤婆子。 许活向来不用,她常年锻炼,气血很足,这种时节盖个厚被便可,若是再加个汤婆子,恐怕要出汗。 两人并不盖一张被子,互不影响。 方静宁放好汤婆子,躺下一比,汤婆子不在脚下,在脚踝处,又坐起来要去调整。 “你且先躺下,我帮你放。” 那不是要看到脚了? 方静宁不好意思,“不、不用,我自己来……” 许活已经盘腿坐到她小腿旁边的位置,“躺下吧。” 方静宁红着脸屈膝躺好,两只手抓着厚被边拉上去,盖住了下半张脸。 许活拍了拍她小腿处的被子,“放平。” 方静宁缓慢地放下腿,伸直,双腿紧贴,脚趾仍勾着。 许活手伸进她的被子。 方静宁不由地缩脚。 许活没有碰到她,看着被子鼓起的形状,手直奔汤婆子,摸到后便拉到了她的脚下。 热意从脚底缓缓向上蔓延,方静宁捂着脸,只眼睛露在外面,闷声道谢。 许活顺手帮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去放床幔。 方静宁裹得严严实实,微微侧头余光扫着她的动作。 床幔厚实,放下后,床上这一方空间就变得密闭昏暗,但也能看清人影,离得近,也能看清五官。 许活平躺下。 方静宁看着她的侧脸轮廓,胸口涌起热意,热意又到脸上。 头害羞地缩进被子。 “莫要闷到了。” 方静宁瓮声瓮气,“我省得的。” 两人又说几句话,便睡了。 半夜,许活感到大腿一凉,倏地睁开眼,瞬间清明,身体因防御而紧绷。 几息后,许活又放松下来。 屋内没有外人,床上只有她和方静宁的气息。 那腿上的温度来自哪儿,无需多想…… 许活侧头。 原本睡得极板正的姑娘,此时背对着许活蜷成一团,脚伸进了许活的被子,正好贴在她大腿侧。 而两人小腿中间,黑乎乎的圆形物件儿露在外面,正是汤婆子。 许活坐起,探身拿起汤婆子,已经凉了。 此时,方静宁许两只脚循着热源,还使劲儿往许活腿上贴。 许活:“……” 无怪乎她睡得不安稳,脚为何会如此凉。 许活拿着汤婆子悄声下床,披着披风轻开门,出去。 偏房,婢女在值夜,半梦半醒时听到动静,一个激灵,立马醒过来,“谁?!” 许活出声道:“你醒了,便给这汤婆子换上热水。” “世子?” 婢女心揣回去,连忙过来接过汤婆子,迅速换完水,又恭敬地交还给她。 许活接过来,径直出去。 婢女送到门口,一直看着正房的门合上。 以前许活从不夜里出来,婢女值夜都轻省着呢,这是头一回。 而汤婆子是方静宁用的。 婢女捂嘴一笑,小声嘟囔:“有夫人了就是不一样。” 凉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赶紧进屋。 正房里间,许活站在床前,沉默。 她只是离开一会儿,统共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方静宁已经钻进了她的被子。 方静宁又开始缩脚。 许活将汤婆子顺着她脚下的被子,塞进去。 被子里重新有了热源,片刻后,方静宁眉头松开,身体也渐渐舒展。 许活则是躺到了方静宁平时的位置,盖上了她的被子。 很奇怪的是,两张被子平时明明是叠在一起放在床里的,但方静宁的被子里就有一股幽香。 并不是某种熏香的味道,反倒像是……方静宁的味道。 香味儿一直钻进鼻子,许活以为她会睡不着,不想,竟是很快便入睡了。 第二日,方静宁醒过来,左右视野与寻常不同,有些迷茫。 稍稍醒神后,方静宁意识到不对劲儿,猛地坐起。 她在床外侧!盖着许活的被子! 方静宁整个人烧起来,怎么也想不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就睡在外面了? 那许活…… 她扭头向床里看过去。 被子已经折起来了…… 方静宁害羞地想要抱腿埋头,想起腿上还盖着许活的被子,默默伸手,捂脸。 婢女们听到动静,推门进来伺候。 第88章 小荻请示后走进里间,笑得喜气洋洋,“娘子,世子早上吩咐,今夜将暖阁烧起来呢,世子对您真体贴。” 芦园有规矩,婢女们不敢传许活的事,是以她昨夜给方静宁换汤婆子的事,并未在院子传开。 方静宁脸仍热着,故作平静道:“是吗?今日外头天气如何?” “晴了,可还是凉。” 方静宁若无其事地下床。 小荻叠被,叠着叠着轻轻“诶?”了一声,不过她眼睛转了转,低头一笑,并未多嘴多舌。 方静宁余光瞥她,见她没发现什么,方才放下心。 许活练功回来,神色并未有异样,对方静宁道:“我今晚去忆苦院。” 她月事一直很稳定,上一次正好赶在婚前,这是成婚后第一次去忆苦院。 忆苦院里都是许活的私物,不用准备什么,人直接过去住便可。 许活习惯,芦园原本的婢女们也都习以为常,倒是方静宁,纵然先前知道,也一直没太往心里去,现在突然得知她今日就要去住,猝不及防。 哪有夫君去受苦,妻子却安享舒适的,方静宁道:“我与世子一起过去住吧?” 许活拒绝道:“你莫要去了,入秋了,忆苦院只有我一个,我入睡前烧一把火,后半夜便要冷了,我倒罢了,我起的早,冷些好醒神,你不行,冷衾寒透,捂都捂不热,你受不住。” 方静宁略有不服,“你怎知我受不住?” “昨晚汤婆子掉了,你冷得拿我当汤婆子使。” 如遭雷劈,方静宁羞窘,“我、我……” 她昨晚上竟……哪能往郎君身边凑,好不知羞…… 许活该如何看她? 许活没什么看法,只道:“府里都有数,你且安心去暖阁住吧,有事派人去找我便是。” 若是她非要过去,再劳累许活夜半为她烧火,反倒是添麻烦。 方静宁不再坚持,刻意转移注意力,问:“冬日也要月月去吗?” “是。”许活见她目光心疼似的,补充道,“也有地龙,只是得我自己烧,我也只是睡前闷些火,至我晨起时,并不会太冷。” 方静宁又详细询问她在那儿都是如何吃住的。 “下人会补充食材,我就只会做那几样,不甚麻烦。” 方静宁问:“总归只有些腻的,为何不多学几道?” 许活道:“祖父说,是居安思危,又不是要我做厨子,饿不死便可。” 方静宁嘴角扯起,干笑,“……祖父他老人家真是别具一格。” 许活点头。 如果不是心性不同一般,如何能够接纳孙女成为侯府的继承人。 相比之下,大伯许伯山十分传统,一向认为女子该是如伯娘那般温婉贤淑端方守礼才好。 这方面,她爹许仲山倒是随了亲爹,可惜除此之外,毫无正事儿。 许活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已住惯了。” 方静宁乖巧地点头。 许活已经用过早膳,与她说过话,便离府去崇文馆。 方静宁去正院给老侯夫人请安前,李嬷嬷过来,感慨道:“这侯府可真舍得唯一的继承人这么吃苦啊。” 方静宁道:“不吃些苦头,如何能守家族基业。” 李嬷嬷赔笑。 她从前最以国公府为荣耀,时不时就要挂在嘴边,如今也得承认,许活确实比国公府乃至于大多数勋贵家的郎君都有出息。 …… 府里诸人,但凡有空,晨昏定省皆不落下。 老侯夫人慈祥又开明,方静宁也乐于过去尽孝,与老侯夫人说说话,时有所得。 今日,老侯夫人也提起许活去忆苦院的事,“我早说她如今心性已长成,大可不必再去那地方找苦头吃,现在倒好,教新婚的妻子独守空房。” 方静宁道:“我随世子去过一回,虽说一应俱全,确实有几分简陋,但正因如此,世子才更教人敬佩。” 侯夫人文氏笑道:“母亲,我就说静娘是个明理的,不会跟荣安置气。” 老侯夫人神情中皆是对方静宁的满意。 而二房夫人郑氏在这种涉及到许活真身的话题上向来是不吭声的。 老侯夫人对方静宁笑道:“眼瞅着就要冷了,入冬京里各家就不爱走动了,你要是爱动弹,趁着荣安不打扰,可在院子里请些相熟的姑娘们来玩儿。” 方静宁应承,她确实想邀国公府的姊妹们来做客。 老侯夫人又对文氏道:“馨娘方便吗?我瞧着咱们静娘和她处得挺好。” 文氏摇头,“馨娘不好出来了,正在议亲呢。” 老侯夫人喜道:“定下哪家的郎君了?” 方静宁亦是目露好奇。 “安西节度使的长子郭曦,在弘文馆读书呢。”文氏喜眉笑眼,“家世好,才貌双全,最主要是人品也好,文家满意极了。” 郭曦已经是举人,下科春闱若是登杏榜,就能授官,前途不可限量。 老侯夫人闻言,赞道:“这可真是好亲事。” “多亏了荣安给牵线,我嫂子还说要送荣安一份厚重的谢礼。” 许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经营的机会,郭朝既是开了口,她当然会慢慢交好,便是经由他认识的他兄长郭曦,当时她成亲,郭曦也被郭朝请来充迎亲队伍。 而老侯夫人听后,则道:“都是姻亲,说什么谢,你娘家好,侯府也高兴。” 第89章 二夫人郑氏眉眼低垂,怏怏不乐。 她心觉侯府踩高捧低,她娘家门第低,这些年越发落魄,谁都不看重,许活这个亲外甥女当了世子,给文家谋好处,也没见分毫看重亲外家。 请安完,她们从正堂出来。 郑氏叫方静宁去西院。 方静宁顺从地答应。 文氏瞧见,也没说什么。 她身边嬷嬷不放心地小声说:“二夫人不会跟世子夫人说什么挑拨关系的话吧?” 文氏漫不经心道:“正经婆媳,难道还能不接触吗?荣安明事理,怎么也偏不了。” “回吧,我给侯爷做衣裳呢。” 西院—— 郑氏拿着婆婆的款,婢女端上来茶,却不让婢女给她倒。 方静宁会意,恭敬地斟茶倒水,奉到她手中。 郑氏满意了,喝了一口茶,方才意有所指地开口:“荣安是我亲生的,你们敬重伯父伯娘是应该的,不过同为二房利益共同,你得知道远近。” 方静宁应“是”。 郑氏又关心起方家的家产,“可管得来?若是人手不足,我便从西院拨过去两个。” 方静宁恭顺地回答:“世子教我找青禾和青鸢,秋收后忙不开便请秦嬷嬷过去,已经说好了,母亲发话,我便回了世子。” 郑氏哪敢让她去跟许活说,神色不自然道:“你有数便好,秦嬷嬷精明能干,我身边的万万比不上。” 她说到后来,对方静宁又有些不满了,阴阳怪气道:“我这个当母亲的,看来是一无是处,什么都不知道,凭白闹笑话。” 方静宁低头歉道:“是静娘的不是,静娘初嫁过来,做事不周全,日后必定日日来给母亲请安。” “倒也不必日日,老夫人都说咱们侯府不是那等对媳妇儿苛待的人家,你日日来倒显得我刻薄。” 小荻跟着方静宁出门,从旁听到,替主子委屈。 方静宁始终面色沉静,无论她说什么皆不顶撞,听着,顺着,按照“母亲教诲的是”,“我必定请示世子”这两意思,换汤不换药地回答。 郑氏教诲了她不少,享足了婆婆的威风,才放她回去。 小荻跟着方静宁回到芦园正屋,便憋不住道:“娘子,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 小荻哑口,看向她的表情,竟是真的。 从前她但凡有点儿事情皆要为难自个儿许久,如今竟是变了? 方静宁道:“你是过得太舒坦,便忘乎所以了,侯府若是处处皆顺我心意,我反倒觉得不甚真实,像是抓不住似的。” 她刚嫁进来时常有这种感觉,没有归属感。 这是她自个儿的问题。 侯府若所有人皆哄着她,她仍在怀疑她是否值得,患得患失。 如今二夫人这般,她却舒坦了些,就像是心底的声音告诉她:果然,世事难全,这就是真实的日子。 方静宁眉笑眼舒,“走,去书房,我给姊妹们发帖子,请她们过来做客。” 文家表妹不能来,可以请阿姐许婉然,再请清风道人周星禾。 她与她们都相合。 第38章 国公府—— 方静宁的请帖送来,国公府各人反应不一。 外头风言风语闹得厉害,忠国公魏高和二老爷魏志都受了陛下的斥责。 而国公府给平南侯府下了几次帖子,又几次派人去见方静宁,她始终没有再到国公府来。 娄夫人对国公府近来的境遇怨愤极了,全都怪在了方静宁的身上,嗤笑道:“咱们这位表小姐倒是会做事后好人,全不知国公府因为她遭了多大的难堪。” 老国公夫人本来很高兴,教她这话扫了兴,发怒道:“静娘是个什么性子,这么些年咱们都眼明心净,你是在外头否认多了,脑子昏了吗?事实如何,国公府谁不心知肚明?还真当这是静娘害得?” 二房娄夫人遭了训斥,不忿:“儿媳心里委屈,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二房何曾花用过分毫?” 她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厚颜无耻。 说没花用便是没花用吗? 连金河县主都不敢说与她不相干。 且她这般说,不是指大房带累了二房? 国公夫人小王氏第一个不满,“二弟妹这话说得,国公府一应花销皆由公中所出,纵有拿出去的,也是为了阖府的荣耀,你们在外头又少以成王殿下外家自居了吗?若是不花方家的,便得全由公中出,许是二房也得跟着节衣缩食。” 大房肯定有中饱私囊,娄夫人没沾手,便觉亏得慌,正欲反驳,老国公夫人怒喝出声:“好了!当是菜市吗!” 这些时日,关于这个事情,国公府没人拿到明面上来说,全都讳莫如深。 府里管些事儿的主子们皆心中有数,外头传得,都是真的,且有过之无不及。 她们倒好,还闹起内讧了!国公府的夫人,是泼妇不成? 老国公夫人气得手抖。 金河县主作为晚辈,一贯只做事不多嘴,总避事儿,麻烦照样连累到她,便道:“现下静娘递请帖给姑娘们,外人瞧见了,也是咱们国公府和她没生分,甭管旁人信不信,再出门时底气总要足些,约肯定要赴,还得大大方方才是。” 总还算有个明理的。 老国公夫人气匀了些,冷声道:“静娘仁至义尽了,有这个精力,放在别处吧,府里还有好几个未订婚的呢。” 第90章 任谁在方静宁的立场上,十个人有八九个都要怀怨气。 而老国公夫人站在国公府的立场上,自知她也有大错,她从前太放纵,此时挽回些名声才是要紧的。 她对金河县主道:“做新衣裳是来不及了,我那儿有几件适合小娘子的首饰,你稍后给她们带去,顺便告诉她们,出门做客仔细些,别丢了国公府的风范。” 可国公府还有何风范呢? 魏家的三个娘子坐在一处,看着桌中间的请帖,寂静无声。 她们万万不会怨到方静宁身上,不说方景瑜,方静宁的一应吃用皆与她们相同,顶多有时老国公夫人格外心疼她些,时不时要给些东西,亦或是魏琪得了什么,总想着方静宁,但也没有落下过她们。 方静宁又得到了什么? 方家那么多家财,只养他们姐弟两个,神仙日子也过得。 良久,三娘子魏梓月带着气性道:“如今谁不笑话咱们府里,静姐姐不计前嫌,我却没脸见她。” 大娘子魏梓兰最难,她年纪最长,眼瞅着就要十八了,论理早该定下婚事了,可一遭又一遭的事儿,她的婚事被耽搁,越发的遥遥无期。 二娘子魏梓芊亦然。 “现在哪有人邀请咱们去玩,静娘有心,咱们总要领情的。”魏梓兰神色忧郁,“难道要在府里擎等着枯萎吗?” 魏梓芊默然无声,可眼神里的意味,她是想出去的,否则更没有出路。 魏梓月反驳不得,只是心里硌塞着,无法心安理得。 …… 平南侯府—— 方静宁往常在芦园里没甚要求,是个极好伺候的,如今为了第一次宴请的事儿,处处上心,细细交代。 魏家三个娘子喜好如何,她极清楚。 周星禾,方静宁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她一看就是极好相处的。 至于侯府大娘子许婉然的喜好,方静宁如今不排斥人情世故,便会特意去问文氏。 老侯夫人和蔼可亲,也一直帮着参谋,有什么好玩适合小娘子们玩的,全都给方静宁送过去。 “好在你来了,荣安自小不爱玩乐,我是空有一身好玩的,无处送。” 傍晚,方静宁又与许活说起白日和祖母聊得内容。 她不住在忆苦院,可许活早出晚归,若不来便一整日见不到,是以方静会在她回府后到忆苦院来小坐些时辰。 勤走动对她身体好,许活也不阻拦,往往回来就先将火烧起来。 而关于“玩乐”一事,许活另有说辞:“伯父是长子,祖父亲自教养,要求极为严格,到了二子,因着不继承家业,便没有太过约束。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玩儿,父亲生性就有些放懒,后来长大些想约束也约束不住了,便长成了现在这般。” 严长子,疼幺子,许多人家会有的通病。 万事追根溯源,如今的果也有旧时因。 许活说话时,手上完成了理灰、压灰、扫灰的动作,在篆模中填入香粉,均匀平整后,取出篆模,点燃香粉。 燃香袅袅,以静心神。 “轮到我,祖父无论如何也不准我接触那些玩乐移性的,祖母也不敢多言。” 她老人家是不知道幼子捅了多大的篓子,否则定要悔不当初,而如今时不时还会念叨几句祖父严苛,想必也是老侯爷瞒着她许活身份的原因之一。 长辈之事,方静宁不好置喙,只问道:“世子幼时从不想玩吗?” 许活轻描淡写道:“幼时的事,不记得了……” 她转移话题道:“我会做简单些的风筝,明年春你可以去放风筝。” 方静宁幽幽地问:“这也是为了居安思危吗?” 许活惊讶,似是不解她为何会如此想。 “分明会做毽子,会做风筝,若是不向往,何必去学着做……” 方静宁眼窝浅,说着说着便有了哭腔。 她以己度人,想到许活幼时毫无玩乐,整日里练武读书学一堆不该侯府世子学的谋生手艺,便满腔的心疼无法抒发。 许活:“……非是我不玩,是阿姐不与我玩。” 一颗泪珠子挂着下睫,方静宁:“啊?” “毽子、风筝,是阿姐要的生辰礼,也玩过一次毽子,阿姐嫌我踢个不停,来做客的娘子只能杵着。” 方静宁又“啊”了一声,只是这次很虚,掩饰不住想太多的尴尬。 她的反应极有趣,许活表情越发正经,“至于旁人,我那时骄傲的很,不屑与勋贵家的小郎君们玩些小儿玩意儿。” 没错,大概往前数个十年八年的光景,小许活自觉与众不同,很有几分孤傲凌然,只是很快就被老侯爷发现并收拾了,扼杀在苗头中。 不过她至今也不是个和光同尘的,只是成熟了,会掩饰内心了而已。 “哈、哈哈。” 方静宁干笑两声,尴尬地想要寻个地洞钻进去,地洞没有,只能逃了。 她抬手在鼻间轻扫了扫,然后故作熏眼睛地眨了眨眼,“今日怎么有些呛,我且先回去了……” 说罢,仓促起身,便要出门。 许活叮嘱她:“披好披风,莫着凉了。” 方静宁裹上披风,匆匆走了。 许活送至院门,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失笑关门。 香燃了许久,其他味道也都淹没其中,无从分辨。 第91章 …… 之后两日,侯府内一切如常,只是老侯夫人和方静宁处得更亲近了。 方静宁是个安静不争的,极乐意倾听,且听什么都很专注很有兴趣似的,不会嫌老人家啰嗦,也不会觉得不务正业,反过来去劝说。 老侯夫人便更乐于跟她闲说话,渐渐也不拘于她的小宴,也会讲些旁的。 一老一少都不甚忙,一个有儿媳操持侯府,一个有李嬷嬷管方家、青鸢青禾管芦园,便乐此不疲地凑在一起。 老侯夫人身边有人尽孝,许伯山夫妻都乐见其成,且对方静宁观感越发好。 而这两日,外头发生了一件大事——陛下欲选探花郎顾笑舟为五驸马,探花郎以许过婚约拒绝公主。 此一事过于稀罕震惊,甚至盖过了国公府的旧热闹。 第三日,便是方静宁宴客当日。 方静宁昨夜睡前便因期待难眠,今日一早便起来问询各处安排得可妥当,等候的时间心潮激动,坐立不安。 先到的是魏家三个娘子。 她们皆歉疚又拘谨,很是放不开。 方静宁若无其事,甚至带着更异于从前的明朗,笑着迎姊妹三人:“你们可算是来了,我想念姊妹们许久,昨夜辗转反侧的,瞧我这眼下,像是夜里偷灯油去了。” 她一句玩笑,三人神情松泛许多,纷纷送上各自带的礼。 方静宁皆不客气地收了,玩笑道:“今日可让我赚到了,日后我该多设几场宴才好。” 魏家三个姑娘皆笑,三娘子魏梓月更是反唇道:“静姐姐如今还缺我们这仨瓜俩枣吗?倒是我们,得想办法从姐姐这儿讨些便宜才是。” 她还冲着方静宁伸手,手心朝上。 方静宁轻拂在她手心上,“给你个巴掌便是。” 三言两语,姊妹们便亲昵如前。 魏梓月感叹:“静姐姐如今,可是了不起了。” 方静宁食指轻戳她的额头,“你纵是夸我,也没得便宜。” 魏梓月讨巧地问:“若是夸出花来呢?” 方静宁笑道:“那妹妹夸来听听。” 魏家三个姑娘笑得不行。 姊妹四个气氛越发愉快。 不多时,许婉然和周娘子前后脚一同到了。 方静宁陪着她们先去给侯府的三位长辈见礼,完后便领着她们往花园里去。 一行人远远便瞧见花园中,织染漂亮的帷幔扯开,围出个密不透风的区域来。 许婉然笑道:“还道你为何引我们来园子里,原是准备了帷幔。” 魏家三个姑娘没这般玩儿过,好奇地瞧着。 方静宁道:“祖母教我的,不然我是万万想不到的。” 周星禾家世最低,却比魏家三个姑娘还要怡然自在,问方静宁:“那我可能求个涮肉吃的锅子?” 方静宁想到她,便要立即浮现一个“清风道人”,不禁调侃道:“《道德经》言: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我以为姐姐该是清心寡欲求得道成仙的,怎么还惦记着荤腥?” 口腹之欲亦是欲。 许婉然晓得她何出此言,微微低眉,柔柔一笑。 周星禾行道家抱拳礼,“修行未到,惭愧惭愧。” 应对自如。 魏家三个娘子也从未识得这样特别的娘子,稀奇又发笑。 方静宁和许婉然则直接笑开。 姑娘们笑作一团。 方静宁眉眼弯弯,道:“锅子自然是有的,保管你尽兴。” 周星禾是个极大方的性子,“那便谢过世子夫人了。” 一行人进了帷幔,内里十分宽敞,坐席案几皆有,整洁有序地安置着,又留出一块儿空地,供她们玩乐。 魏梓月脖子转动,四下瞅着,赞道:“既能遮风,日光又能照暖,真是好。” 其他人颔首附和。 角落案几上摆着不少玩具器具,几个人凑过去一一瞧着,兴起便拿起来把玩。 魏梓兰看见熟悉的毽子,暧昧一笑,指着道:“这可是世子亲手做的,万不能错过。” 其他人皆看过去。 方静宁轻推了她一把,作自然状,对许婉然和周星禾道:“我听说阿姐也玩,正好魏家姊妹们也会踢,只不知道周姐姐可会?” 周星禾点头。 那便正好,六个人抽了签子,分了两队,方静宁、魏梓兰、魏梓芊一队,另外三人一队。 明显,方静宁三人要气弱一些,另外三人笑得势在必得。 方静宁作为今日宴主,提议设彩头,一人放上去一件东西。 众人响应。 魏梓月道:“静姐姐如今好会玩。” 许婉然笑她,“又是祖母教的?” 方静宁给了肯定的答复。 待到正式踢起来,许婉然三人果然踢得更好,且毫不费力。 方静宁较先前在国公府时体力稍稍好些,却仍然不敌她们良多,完全承碾压之势。 许婉然年纪长些,不甚争强好胜,见她们差得远了,便体贴地收了收,免得她们输得太难看。 “我认输了。” 方静宁香汗淋漓,依在案几上,摆手认输。 魏梓兰和魏梓芊也不成了,不再挣扎,痛快认输。 赢了的魏梓月开心极了,清脆的笑声传出了帷幔。 婢女送上方巾,几人擦去身上的汗,落座在方床上,喝着乌梅浆吃着各色点心小食,闲聊起来,十分惬意。 第92章 她们不免说起顾笑舟拒婚一事。 许婉然道:“顾探花的年纪,有婚约也是正常。” 魏梓月满眼憧憬道:“如此有情有义的郎君,才是良配。” 是否良配且不好说,可能当上驸马,于寒门子弟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顾笑舟如此作为,确实难得,也令人敬佩。 不过…… 周星禾满脸幸福地喝着甜滋滋的果露,洞悉道:“顾探花仕途恐怕要受损了。” 魏梓月立马露出惋惜难过之色,“非要这般吗?” 周星禾道:“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各有其道,自然要顺心而为。这是顾探花的选择,理当由他自身承担后果。” 魏梓兰和魏梓芊对视一眼,魏梓芊忧郁道:“若果真走到郁郁不得志的结果,他可会怨愤于妻子?” 众女皆沉默,连豁达的周星禾也无话可说。 这是未可知的。 方静宁喃喃:“真想见见与顾探花有婚约的那位娘子是何等风采,她能教顾探花金石不渝,许是……不同呢?” 那位娘子必定是极好的。 六个女子皆有此念,重又期待起来。 周星禾又向她们说起另一事:“我父亲说,京中要赶在冷下来之前,办一场蹴鞠赛,弘文馆、崇文馆、国子监并未满二十五的年轻官员和未授官进士们同场蹴鞠,据说陛下金口玉言,有出众者,有官职可升官,无官职可授官。” 如此一说,满京的青年才俊皆要参与其中了,不可不谓是一场盛事。 许婉然不解,“眼瞅着就要立冬,怎地忽然要办蹴鞠赛。” “据说是鼓励年轻的才俊们封禁,理国公府那位状元郎向陛下进言的。”周星禾说出她所知道的,“我父亲说,届时会在京郊大营外的校场举办,御驾亲临,百官在场,京中官眷也可去观看,应是极热闹的。” 魏家三个娘子目露向往,随即眸光又暗下来几分,国公府应是不会教她们抛头露面的。 周星禾此时看向方静宁和许婉然,“许世子应是会上场吧?” 两人对视,皆期待起来。 第39章(捉虫) 崇文馆里,常九明学士向众生公布了蹴鞠赛以及相关的规则,便不再管学生们如何分配练习,自行离开。 其他学士也都不管。 学生们研究、议论起来。 蹴鞠赛定为直接对抗,分队比赛,十二人一队。 今日是十月二十七,蹴鞠赛的时间是十一月初一和初二,届时会抽签,总共进行三场,初一决出晋级的两队,初二决战。 御驾会在初二当日亲临。 而陛下励精图治,自然不会以官职为儿戏,统共四队,最终胜出的只有一队,奖最优的三人,第二名队中仅有一人可获得殊荣,头一日便淘汰的两个队伍则是毫无奖励。 统共就四个名额,第一便占去三个,竞争极其激烈。 而众生研究完,得出一个结论:悬。 算上今日,到蹴鞠赛也就紧紧巴巴的五日,可他们白日还要读书,也就后日有一日的武艺课,准备时间十分仓促,他们要用短短的时间迅速完成组队,练出配合,堪堪能上场的程度罢了。 崇文馆和国子监,与他们差不离,但这年轻官员组成的一队,年轻官员是什么官员?文官还是武官?文官也就罢了,若是武官…… 蹴鞠向来是军中风潮,各卫之间常有比拼,二十五岁以下与文官来说不易,军中比比皆是。 若是从这样一群人选出十二个精英悍将,他们有何优势? 第三排正中的万奇山说丧气话:“这根本毫无可比之处,崇文馆赢的可能微乎其微啊。” 何止是微乎其微,对上各卫的精英,他们就不可能赢,说微乎其微都是给自己脸上贴金。 学生们对此都不甚有兴趣。 “随便踢踢便算了。” “就是啊,能突围出的人物,必定十分勇武,肯定是武将。” “咱们从文,岂能靠蹴鞠出头。” 也有学生有不同意见。 “可即便第一争不得,第二也能在陛下面前露脸啊。” “有一个名额呢,可直接授官的。” 另有学生倨傲地反驳:“那也是勋贵子需要的,我们是要走科举入朝的。” 学生们各执一词,馆内议论纷纷。 许活上一次小考,位列第四名,如今坐在第一排最左侧的位置。 她一言不发。 万奇山右侧,黎禺瞅着前排许活的背影,忽然道:“许世子,你是勋贵出身,武艺又是咱们崇文馆里最出众的,怎么不说话,难不成在拿乔吗?” 许活端坐于前,闻言微微侧头。 他之所以这样不客气,乃是学馆之中明面上只论学,不论家世,若是小辈为着点儿矛盾闹到馆外去,长辈颜面也无存。 如今以成绩序座,更是如此。 而黎禺身后的朱振先不乐意了,一拍案几,“姓黎的,你别在那儿血口喷人!谁拿乔?荣安有本事,她是谦逊,不与你们计较罢了!” 黎禺不屑,“陆峥走科举之路已定,咱们崇文馆就算勉强拿到了第二名,最有可能获得名额的不就是他吗?应该极想要表现吧。” “哈!哈!”朱振蔑笑了两声,“你当荣安是我这样的勋贵子呢,他是平南侯府世子,还需要争风求表现?” 第93章 黎禺语塞。 他贬低自个儿,维护许活,旁人有何话说。 且,这也是事实,崇文馆大部分学生皆心知肚明,平南侯府世子确实不需要鼓脑争头。 朱振见他们震住了,得意道:“倒是你们,说什么科举不科举,净讲些跌士气的屁话,没种就是没种,等你们丢人到陛下和满京权贵们面前的时候,别求我们荣安!” 黎禺站起来,对着朱振,“谁会求他!” 朱振也站起来,对峙,“反正凭你,第一场就得输!” “输就输,有什么大不了!” “还说你不是没种!”朱振忽然灵机一动,“哦~我明白了,许活比你能耐,比你有种,比你有可能得到机会,你这是拈酸呢吧。” “有种”的许活扶额:“……” 他还真说中了黎禺几分心事,黎禺父亲是羽林卫大将军,他是武将之子,但非勋贵,日后还得在军营中磨炼,才能晋升,但在陛下面前露脸,便要少吃许多辛苦。 “朱六!” 黎禺恼羞成怒,气得青筋暴起,挥拳头。 “来啊,小爷怕你啊。” 两人斗鸡一样,脖子上的毛已经炸起来,马上就要扑斗在一起。 一只手压住朱振的肩,又有一只手接住了黎禺的拳头。 正是争执旋涡中心的许活。 朱振可打不过黎禺,一见许活过来了,挺起胸膛,狐假虎威。 黎禺看他那样儿,拳头捏得更紧。 许活松开他那只拳头,语气平稳道:“朱振有一言,对也不对,我是不需要争风抢名额,但我向来不未战先怯,也一定会方寸必争,是以……这个名额,我要争。” 她话说得明白,她就是要迎战,就是要争,不会因为任何理由的退缩。 许活直视黎禺,“堂堂正正,想争便争,我不会客气。” 襟怀坦荡、磊落之人,加之能力不俗,最易得人心。 许活自打进崇文馆,便从容坦荡,一贯的表现是她不与人争辩,她只勤学苦练,力争上游,第一次还只在第二排,一次次座位变更,才坐到如今的位置上。 她分明不是崇文馆前三人那般天赋出众,勋贵子也不必刻苦如斯,可她就是搅得崇文馆这一潭温水渐渐沸腾,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一改从前的一成不变,开始暗暗较劲儿起来。 在场不少以“科举”为输蹴鞠铺场的学生们莫名羞愧地红了脸。 黎禺更是挺直脊背,“我也不会与你客气!” 后头,郭朝小山似的身板儿立起来,声如洪雷,“郭二我也掺一脚,晋升的名额,我也想要。” 黎禺仰头看他,嘴角抽搐,压力激增。 朱振也凑热闹,“小爷也不会让着你。” 黎禺对他则是一个白眼,完全没放在眼里。 朱振一看,开始撸袖子,“诶——” 许活已经打断了先前在弦上的箭,他们再想打,也没那时的气头了,她便抬步欲回到座位上去。 朱振仗着她才敢嚣张,她这一要走,立马怂下来,还找借口地急道:“荣安!蹴鞠队得组起来啊,你不管啊?” 其他学生皆看向许活,眼里皆有此意。 她武艺早已服众,由她组织,倒也理所应当。 许活却看向一排正中的首座,道:“蹴鞠,需得协作,学士们不予分配,理应由崇文馆首席协调。” 所谓首席,便是次次保持每月小考第一名的陆峥。 直接对抗的蹴鞠必然要有个中心,许活这是让步,不争这个意气,她也相信陆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意气用事,有什么赛场上见真章。 而陆峥转头看向许活,并未立即说话。 两人隔着座位和学生们对视。 正在此时,周学士进来,众人各自回座,听学士教授。 期间,还有学生因为心神不在书上,受了周学士的斥责。 课后,众生不约而同地皆为离座。 陆峥并未迟疑推脱,直接站到前方,“需得先定下出场十二人,不便上场,未有蹴鞠经验,无意参加蹴鞠赛的学生,先主动报上名……” 身体不便,或者有个别人难免畏于蹴鞠赛上的激烈碰撞,这些人排除,十二人甚至还稍有不足。 众人一番商量,才定好人员。 而直接对抗的蹴鞠,需要球头、骁球、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散立这些不同的角色,其他倒是好说,主要负责射鞠门的球头必然也是最显眼的存在,受先前许活他们的气势,大部分人皆想要试一试。 包括陆峥。 陆峥便提出了个极公平的方法,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以射鞠门的准头来决出。 “明日决定,今日皆回去练一练。” 许活回府后,便径直回到忆苦院,临时造起鞠门。 两根粗棍,寻一铁环,挂在正常鞠门的高度上,便成了临时的门。 她身体尚未完全利索,便没有大动作,只慢慢地踢射,调整准度。 一开始时高时低,时左时右,难得才进一个。慢慢的,鞠球越来越近,尝尝砸在铁环上,每一步都有调整。 天色稍有昏暗,许活又一脚踢出,空球入门。 “啊!” 一个女子惊喜的呼声,伴随着抚掌。 许活其实早就发现有人到来,只是专注练习,没有去分神。 第94章 此时她转过去,问道:“今日玩得如何?” 方静宁弯着眼点头,随即走近她,举起帕子想为她擦汗,手靠近才发现许活没出汗,顿时又生尴尬。 许活微微弯腰,“沾染了灰尘,劳烦。” 方静宁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在她脸上仔仔细细、轻柔地擦拭起来,越擦脸越红,眼神越是飘忽。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甚至一呼一吸慢慢交缠,彼此的味道也越加清晰。 偏偏许活一派平静自然,越发显得方静宁不冷静,尽是小女儿娇态。 方静宁心跳加速之余,生出些不平来,帕子甩给她,嗔道:“世子自个儿擦吧。” 一阵香风袭来,许活眼疾手快地接住帕子,粗略在脸上颈后蹭过,便停下。 贵族娘子,旁人用过的帕子皆不会再自用,又不好扔了,许活便随手将方静宁的帕子塞进衣襟。 方静宁见了,心中那股子不平衡立时便消了,情态又扭捏起来,柔声问:“世子练习,可是为了蹴鞠赛?你要上场吗?” 许活颔首,道:“只是位置还未定下。” 方静宁期待地问:“我能去观看吗?” “自然是能得,侯府应是能得席位,只是……”许活问,“恐怕各家皆要出席,你许是要站在长辈们身后,天气不暖,一场蹴鞠赛要许久,能站住吗?” “莫要小瞧我。” 许活微微摇头,“你量力而为吧,府里不拦你去,也得注意些保暖。” 方静宁应下,又有些疑惑地问:“我从未听说蹴鞠风靡,为何人多?” “有借机相看之意。” 方静宁恍然大悟,继而看着许活俊俏挺拔的模样,暗暗想:亏得他们成亲在先,否则不知多少夫人要中意许活呢。 如此一看,是她占先机。 第40章 十月二十八,崇文馆进行球头选拔。 球头不止要有射门的准度,各方面的能力皆要出类拔萃方可成为蹴鞠队的领头和中心。 因此设置了特殊的选拔规则,以一对二直接对抗的形式进行。 一刻钟的时间,一人射门,两人拦截。 拦截的人选,也出自想要竞争球头的学生,两两轮换拦截,同为竞争对手必然会奋力阻挠,突破者方能使众生信服,公平公正。 而要竞选球头的人,按照座位排名分别是陆峥、许活、列崇文馆第六名的监门卫中郎将之子郑淳、列崇文馆第十名的普通勋贵子穆一沛、黎禺、郭朝。 按照排名,陆峥率先突破和射门,许活和郑淳进行拦截。 郑淳跟许活个头相仿,身材较许活更壮硕几分,国字脸,方下巴,眼小聚光,一开口便是:“世子打算如何拦截?” 语意便是以许活为主。 许活昨日已知道郑淳很有蹴鞠经验,对蹴鞠的规则技巧皆十分了解,转而问他的意见。 郑淳简单提了一二。 许活边听边点头,最后道:“便按照你说的做。” 但她也提了一个小建议。 郑淳一听,很是惊讶,下意识看向陆峥。 陆峥正在准备,一无所觉。 许、郑二人沟通完,先后站到了临时设置的鞠门前,许活在前,郑淳断后。 锣声一响,许活的眼神瞬间变化,如同鹰隼一般,极具威吓之力。 陆峥神情越发严肃,脚带着鞠球冲向鞠门,因着许活在前方作势欲拦,他带球偏向一侧,打算绕过许活。 许活反应迅速,转眼便出现在陆峥面前,试探抢球。 陆峥沉稳应对,左右脚来回换球,躲过许活的截球动作。 两人你来我往三四次,许活露出一个马脚,陆峥瞅准时机,迅速越过后。 同时,他也越过了其后的郑淳,眼前空无一人,只有空荡荡的鞠门。 临门一脚,陆峥的神情不由地露出势在必得。 忽地,许活横插而来,一脚铲掉了他脚下的鞠球。 郑淳赶上,一个回踢将鞠球送回了原地。 此时,陆峥的情绪还好,但接下来的回合,皆是他突破二人即将射门之时,或是许活或是郑淳在最后截断,教他始终没有踢出那一脚,鞠球连鞠门的络网都没沾上过。 待到一刻钟的后半段,陆峥渐渐暴躁,脚下开始混乱,两人几乎轻而易举地截走球。 围观的学生们每每交头接耳—— “真可惜,又差一点儿。” “陆峥步伐乱了……” 也有学生察觉到了异常,“你们没发现吗……” 偏殿台阶上,观看的学士们也都发现了许活和郑淳的意图。 常九明赞道:“兵者,诡道也。” 陆峥也从郑淳口中得知了许活的话,“陆峥性傲,若心性不稳便易急躁,可配合以此击破。” 他终于意识到两人前面是故意放水,在他稍加自满,放松警惕之时再截断,乱他心绪。 陆峥愤而瞪视准备中的许活,却也无话可说。 是他自身性格有弱点,才被利用。 接下来,是许活对上郑淳和穆一沛。 两人在开始之前,也商量了些计划,甚至也想效仿上一局,但两人讨论半晌,只勉强讨论出许活一个弱点——不够强壮,或可直接冲撞她。 然而两人想得极好,现实却不如两人之意。 实力可破一切算计。 第95章 但凡学习过得,早晚会以其他方式用事实证明,绝非一刻光阴是浪费的。 许活多年来的淬炼发挥到极致,她有极强的行动力敏锐的洞察力,全都反馈到蹴鞠上,除非她自己踢偏,两人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也几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阻碍。 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许活射门的精准度也飞速提升,且越发趋于稳定。 且她的心态很平稳,心理素质极强,到后来甚至反过来拉控二人,拖得郑淳和穆一沛在不大的场地中气喘吁吁。 所有学生脑子里浮出一个念头:平时武艺课,许活根本没尽全力吧? “这也不算公平吧,谁能挡住许荣安啊?” 这话一出,说话的学生便是一哽。 其他学生亦是默然。 因为一个人太强,使得竞选变得不够公平,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许活的实力吗? 朱振在旁边儿与有荣焉。 这一局结束后,许活在一刻钟的时间,踢进四次。 而郑淳因为这一局体力使用过渡,在后面他的一对二中,表现弱了不少,只进两球。 便有看热闹的好事之徒提议道:“何必轮换,不如就许荣安上场拦截。” 保管一拦截一个准儿,进球?进球多没意思。 下一个是穆一沛,立即强烈反对,“凭甚!” 他都够惨了,本来一刻钟不至于累到缓不过来,偏偏为了追许活,铆足了劲儿,要是换许活来拦截,还有什么可比的。 黎禺也不乐意,不过他不好意思表现出怂来,只讲规则:“我们后上场,皆是两场连着,体力消耗本就多一些,怎能临时调换拦截人?” 当然,他们在一开始并未反对这个轮换规则,便是认可,现在提出反对意见,也不是针对唯一没有连上两场的陆峥,是为了反对换许活上场的损主意。 陆峥一丝好没讨到,许活也不会对他们客气,丢人,太丢人。 而规则早就定了,最忌讳随意更改,只不过是为了看热闹随口一提罢了。 许活没出言反对,直接不了了之。 不过众人看向郭朝的眼神,皆是同情又期待。 因为郭朝要对上的是许活和陆峥,养足精神和体力的许活和陆峥。 接下来两场,穆一沛只进了一球,黎禺对上高大壮硕的郭朝和怨气冲天的陆峥,一球未能进。 最后一场,学士和学生们皆期待起来。 不远处东宫主殿二楼,太子靠在栏杆上,手里依然拎着一壶酒,面带戏谑的笑容,问:“你说五郎会如何?” 他身后,理国公世子陆巍恭敬道:“五郎虽有些劣性,然并非小人。” 崇文馆中,陆峥板着脸,跟许活商量道:“郭朝健壮,灵活不足……” 其余人只能看见两人,先是陆峥在说,许活点头,随后许活说了什么,陆峥眉头松开,又点头,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郭朝如临大敌。 朱振跟他关系好,在旁边对他幸灾乐祸道:“郭二,别紧张,输了不丢人。” 郭朝冲他一呸,锣声响,开始了。 郑淳、穆一沛、黎禺三人站在一起,他们结局已定,神情都轻松了,看着中间的对局充满侥幸的同时,时不时摇头啧啧出声。 其他人的期待也完全变成了对郭朝的同情—— “根本突破不了啊。” “陆峥也好凶。” “不想教许荣安小看吧。” “看见俩人眼神了吗,他们俩竟然有配合……” 最后全都汇成一句话:“郭朝也太难了……” 郭朝是很难,为了防两人,左闪右躲,精神紧绷,时间快到时已经满头大汗,左脚绊了右脚,以屁股结结实实地落地告终。 今日最丢人的桂冠移到了郭朝头上。 郭朝坐在地上苦笑。 而许活成为了球头,当之无愧,毋庸置疑。 一山不能容二虎,既然许活成为球头,陆峥作为首席,便退位让贤,将领头的位置移交给了许活,之后蹴鞠队都听许活的,以免因他影响崇文馆蹴鞠队的和谐和团结。 许活直接上任,干净利落地分派其他位置,暂定如此,之后有不妥或更优之选再进行调整。 众生并无异议。 偏殿前,常九明学士夸赞道:“陆峥心性大有长进。” 周寅则是略微满意道:“如今崇文馆向学之风气总算赶上几分当年太子殿下在学时了。” 多年来,无论太子殿下如何受陛下训斥,他皆一心向太子,始终认为太子从未变过,一直是少年时那个尊师重道、才华横溢、光风霁月、志在黎民百姓的太子。 小黄门从东宫门进来,主殿二楼的太子和理国公世子陆巍居高临下,皆看见了。 太子毫无反应。 陆巍只得提醒道:“殿下,许是陛下召见……” 东宫并非密不透风,若是太子这般,教人以“怠慢君上”传至陛下耳朵中,太子恐又要受陛下斥责。 太子慢悠悠地直起身,随手将酒壶扔到他怀中,神色倦怠。 世子有心再提醒太子这般恐会惹怒陛下,可想到太子如今也并不会理会他,便掩下担忧跟随在后,不再多言。 小黄门前来,确是陛下召见。 陛下在等着,太子便也未作整理,径直前往太极殿。 太极殿—— 第96章 成王并三皇子越王、四皇子魏王、五皇子庄郡王皆在。 太子行礼后,站到了三个皇弟之前。 三皇子文质彬彬,四皇子淳厚,五皇子才加冠,年轻气盛刚毅果敢,三人离太子近,皆嗅到了酒味。 四皇子和五皇子一贯敬重太子,此时皆露出了异色,怕父皇看出来,纷纷低头。 成王是个壮年男子,身材魁梧,眉毛粗浓,身上带着虚伪的武将的爽朗之态,鼻子刻意嗅了嗅,快人快语道:“太子,你这是又饮酒了?真是好兴致。” 这一言,三皇子也微微低下头。 果然,景帝震怒:“白日酗酒,你可还记得你是储君?” 天子雷霆一怒,三个皇子皆畏惧,头垂得更低,姿态越发恭谨。 成王则是眼中闪过得意。 而太子习以为常地一撩前摆,跪地俯首,“儿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景帝的怒气丝毫没减缓,反倒因为太子这般混不吝似的态度,更加不悦。 太子也并不畅快。 他是唯一的皇后嫡子,皇后早逝,便由景帝亲自教养长大,年少气锐时,文韬武略,精益求精,是备受期待瞩目的储君。 十六岁开始入朝协理国事,为了不教父皇失望,也想大展身手,所经手皆慎重其事,满朝文武交口称赞。 然好景不长,他接连受到严厉苛责,景帝更是高抬成王制衡他,后来三皇子越王也成了太子掣肘之一,发展下去,又变成打压。 真正使得太子失望至极的那一次,是世间最尊贵的天子,最伟大的父亲,训斥他“傲慢自大,毫无储君之姿”的同时,纵容成王一系气焰嚣张,连储君都不放在眼里。 成王若果真行事端正,太子尚且能平,可成王行事,肆无忌惮,毫无德行。 历朝历代,太子少有善终,乃是史鉴。 子不孝,大不敬。 太子无法不孝,与其父皇还要寻契训责,不如他主动送上去。 仿若在较劲儿。 近几年,太子越来越放荡不堪,常常饮醉,公务上也经常出错,不少朝臣一面念着太子旧时的风采,一面又不禁失望。 而景帝也对太子大失所望。 此时,太极殿内气氛似是油煎火燎一般。 五皇子寻常还算得宠,大着胆子道:“太子皇兄,方才大皇兄向父皇进言,蹴鞠赛这等盛事,父皇又要御驾亲临,不如咱们兄弟也上场博父皇一笑。” 成王对其露出几分不满。 五皇子尤不理会,一心给太子寻台阶,“三皇兄说他不擅蹴鞠,我和四皇兄许久未与两位皇兄同场蹴鞠了……” 太子不能教自小亲近的弟弟因他受过,便恭敬道:“儿臣愿上场为父皇助兴。” 景帝虽仍神色冷肃,却也没再苛责。 成王抢先提出,由他领年轻官员一队。 太子似是不在乎输赢,毫无锐气,也不与他争,直接领了崇文馆。 景帝见他如此,怒气再起。 原本还想为太子争取的四皇子和五皇子面面相觑,赶紧出言,最后四皇子领了弘文馆,五皇子领了国子监。 此消息一出,京中更是震动。 三十日,武艺课,崇文馆蹴鞠队可整日练习蹴鞠配合。 太子尊贵,按理应为球头,然他并未取代许活的球头位置,而是随意地选了散立,派小黄门过来知会了一声便罢了,并未出现。 崇文馆众生却焦灼不安,练习十分混乱。 不只是因为他们怕害得太子殿下失颜面,还因为其他队伍的队员也确立下来,实力显露无疑。 其中最受瞩目的年轻官员那一队,并没有纯武将出战,而是以公平起见,选择了一半武将一半文官,今年新科状元陆屿、榜眼林牧、探花郎顾笑舟、二甲第九李栩然,以及四驸马陈境泽皆在其列。 武官则是从各卫军中选出六人。 陆屿并不是球头,球头是金吾卫一位校尉。 但以崇文馆众人对陆屿的了解,以及陆峥探知所得,陆屿必然会出谋划策。 武官武力强横,文官智胜于人,胜算几乎没有。 国子监汇聚天下英才,其中不乏蹴鞠出众者,实力可排第二。 也就弘文馆,勉强可说和崇文馆实力不相上下,胜负难说。 众生都有些泄气。 学士们亦受了影响。 许活自是不能放任下去,便寻了陆峥单独说话。 “你要说什么?” 许活郑重道:“短短五天,临时组建蹴鞠队,对各方皆是个考验,其他三队必然也要磨合,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儿。” 陆峥神情严肃,并不乐观,“但我们是一盘散沙。” “未战先怯乃是大忌,若是在战场上如此,岂不是要白送人头?” 许活坚定道:“必须想办法鼓舞士气。” 陆峥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后郑重地问:“如何做?” “战场上讲战术,自古以来,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役不在少数,需得先知己知彼,才可有胜机……” 陆峥迅速理解,“我知道了。” 两个人决定摒弃前嫌,暂时合作。 第41章 三十一日,崇文馆为了方便学生们准备明日的蹴鞠赛,决定休课,但学士、学生们无论是否参加蹴鞠赛,皆照常来了崇文馆。 而今日,太子也出现在了崇文馆。 第97章 太子殿下如今正值青壮之年,俊美无俦,风华无双,自有一番储君的威仪。 众人皆激动行礼。 周寅更是直接要跪地拜首。 太子亲自托住了他的双手,略有几分无奈道:“先生,不必行此大礼,起身吧。” 周寅感动,“殿下恩德。” 太子又教其余人等皆随意,便直接在崇文殿内坐下,随意与学士们说话。 除了周寅,太子称其为“先生”,其余学士,皆寻常对待。 学生们并不敢打扰,皆站在中庭内,参加蹴鞠赛的站在前头,不参加的学生站在后头。 许活自来崇文馆,也有几次偶遇太子,只是皆远远地行礼,不曾得太子召见就近说过话。 郑淳暂定为骁球,也就是次球头,悄悄对许活耳语道:“周学士殿试后便进了崇文馆,乃是殿下经学之师,已在崇文馆二十年。” 太子曾经的先生,皆是大儒大才之人,旁任或是调动升迁或是致仕、故去,如今崇文馆中只有周寅是真正教导过太子多年之人,说是伴着太子殿下长大也不为过。 郑淳又道:“外头私塾的先生才会掌尺学生,崇文馆只有周学士敢这般,你便知道为何了吧?” 旁边,陆峥注意到二人窃窃私语,眼神瞥过去,又回正,目不斜视。 壁垒虽还未完全消失,但已破裂,只差一个彻底的契机。 而许活听了郑淳之言,又有新的了解。 原先她以为是有些旧交护佑,如今看来,太子殿下才是最重要的缘由。 崇文馆里的学生皆身份不俗,不少学生都觉得周学士过于严苛,且不留情面,原以为多年未有调动是太过耿直得罪人,如今看来,这未尝不是对周学士的保护。 况且他这心性,做什么官合适? 许活脑子里不由浮现出某些言官撞柱死谏的刻板形象,“……” 崇文馆极适合周学士,陛下和太子殿下实在是慧眼识人。 不多时,小黄门搬了张椅子,放置在崇文殿外丹墀上。 太子出来,教众生照常进行训练,命个侍卫代替他站位,并无上场练习之意,只在旁观看。 众人皆认为理所当然,毫无异议。 而许活并不打算立即训练。 太子在上,她也没有露怯,神色如常地站在学生们前面。 那里立着一块儿牌板,前两日用来张贴蹴鞠队形,今日,她贴了三张纸,上面分别是大皇子成王所领的年轻官员、四皇子魏王所领的弘文馆以及五皇子庄郡王所领的国子监之人员组成。 这是许活和陆峥等人探听所得。 “因是抽签,全凭运气,第一场对上任何一队皆有可能,我们先来确定对上不同队的战术。” 许活对国子监最为熟悉,便先从国子监讲起。 每个人的性情如何,是否善武,身体素质、蹴鞠技巧如何,讲到谁可作为突破点,重点关注之人是谁,至于战术,未防消息泄露,她没有多说,但特意提及了她所预估的对上不同队获胜的几率。 崇文馆与弘文馆对上,五五开。 崇文馆与国子监对上,四六开。 崇文馆与成王队对上,三七或是二八开。 末了,许活道:“蹴鞠场上如同战场,瞬息万变,意外频发,任何一个关节皆有可能逆转战局,我等实力如此,今日练习需得以加深协作之默契,彼此信任,明日再配以战术,结局并非定数。” 许活不说废话,表述十分的简洁冷静,便极教人信服。 学生们边听边交流,神色较先前舒展不少。 所谓的战术是什么,他们尚不清楚,可如此听来,万一第一场对上弘文馆或国子监,岂不是说…… 并非必输之局? 太子亦有些意外地看着许活,有了些许兴致。 不过…… 有学生担忧地问:“万一抽中成王殿下一队呢?” 众生面面相觑。 太子忽然插一言,“明日上场,成王会是球头。” 许活和陆峥对视一眼,头脑中迅速有所反应。 原先年轻官员这一队,乃是六武将六文官,成王做球头,取代的必定是原先精挑细选,各方面极为出色的球头。 此队重新磨合许是不顺,且成王的确勇猛,但他性格弱点极为明显,刚愎自用,性张扬,好大喜功…… 许活环视众人,目光决然,掷地有声道:“皆可战。” 众人不由地心情激荡。 鼓舞士气,是武将的一项必修课。 而一个好的将领,无论处于何种战局,皆要予士兵以必胜的信念,许活此时做到了。 众人信心剧增,接下来的练习中腿脚有力,精神抖擞,面貌气氛焕然一新。 太子原先还坐着,受一众年轻学生们所染,也叫回了代他站位的侍卫,亲自上场跟学生们磨合。 学生们初时还有几分放不开,后来见太子殿下平易近人,此战又事关太子殿下和崇文馆的颜面,便铆足了劲儿练习,渐渐当太子是寻常的队友。 一整日有条不紊的练习,众人进步神速,配合越发得当。 傍晚,众人方才散了,回去养精蓄锐,静待明日。 太子多年未曾如此活动过,跑了一整日,出了许多汗,宫侍们担心他着凉,担心他明日起来不适,上上下下皆在忙活。 第98章 理国公府世子陆巍下值后,来到东宫,太子正在沐浴时,便坐在殿中等候。 些许时间后,太子墨发微濡,宽袍步出,神情竟是几年来难得的阴霾散去,清明朗然。 陆巍微怔。 太子慵懒地落座,随手拿起案上的酒壶,顿了顿又放下,怡然道:“平南侯府世子有大将之风,听闻平南侯府为她报了千牛卫擢选?” 陆巍点头,却又道:“父亲说,这许世子意在外放,做一方父母官。” “哦?” 勋贵蒙荫,许活的志向倒是出人意表,显然是想跳脱出勋贵的局限。 太子勾唇,“有趣……” 笑容中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像是怀疑她能否做到,又像是希望她能做到…… 理国公府—— 陆峥和许活等人从东宫离开,还聊了许多,回府时天色已晚,刚回到他的院子,便碰见了四哥陆屿。 陆屿已经洗过尘,身上全无疲惫,眉眼的笑意与平时全无差别,好似蹴鞠赛于他来说,十足轻松。 他对陆峥关心道:“五郎,今日回来的晚,可是练习太累?” 陆峥回道:“尚能承受,兄长不必担忧。” 陆屿问道:“你与荣安未有冲突吧?” “并无。”陆峥一板一眼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又非稚童,自然晓得道理。” 他又转而问陆屿,“兄长不需要练习吗?” 陆屿笑眯眯道:“皆要当差,难得抽出时间。” 亲兄弟,你来我往,虚虚实实,皆对自己队伍的真实情况守口如瓶。 平南侯府—— 方静宁在暖阁等到天将黑,才迎到许活,“世子,辛苦了。” 许活不以为意,“若能赢,此时的辛苦届时便是加倍之喜。” 方静宁期待地问:“可能赢?” 许活摇了摇头,此时方露出几分真来,“我们能想到的,必然也有人能想到,实力是其一,运道是其二,这其三,便看谁更技高一筹,谁军心更稳。” 方静宁聪明,“若是明日你们抽得好签,便能鼓舞士气。” 许活赞许地看着她,“是。” 方静宁坐在暖炕边,侧身从炕几的小屉中取出一个平安符,郑重地递到许活手中,“今日我随伯娘去寺庙求得,还抽得一只上上签,签文便在符里,世子明日必定得偿所愿。” 许活看着掌心这小小的符,一笑,道:“崇文馆明日若得好运道,功劳有静娘的一份。” 方静宁微抬下巴,“若真那般,我定是要受的。” 许活握住符,塞入腰带,起身道:“我去洗澡。” 方静宁脱口道:“在暖阁的隔间洗便是,何必折腾?” 说完,她咬了咬唇,脸色有些红,却也没有收回。 许活自然道:“我稍后要去书房,晚些回来,你且先睡,不必等我。” 方静宁的思绪便跟着她的话走了,眉头轻蹙,“世子明日有紧要事,今日合该早早歇下才是。” 许活没反驳,“好,我尽早回房。” 她沐浴后,在外院书房与伯父许伯山浅聊些许。 不出意外,蹴鞠赛出众者比是从武之人,恰逢最近金吾卫、千牛卫皆要擢选,其中用意,不消多说。 许伯山道:“太子殿下未做球头,你必定备受瞩目,表现勇猛乃是必须,在陛下面前展露心性更为重要。” 陛下第二日才会亲至,第一场能不能赢,决定了许活是否能够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 翌日,蹴鞠赛第一日。 京城各府的马车皆往京郊去,只为观看蹴鞠赛。 因在京郊大营外,第一日便由大营负责筹备和安全防护,大将军宋杰主持。 蹴鞠场乃是双鞠门,两队对抗,踢进对方鞠门者进球,结束后进球多的一方获胜。 而蹴鞠场四周皆设观看台,供各家家眷观看蹴鞠赛。 蹴鞠场两侧观看位置最好,坐北朝南,太子、各皇子皆在上座,左右按照各家的地位序座,从皇亲贵胄公侯伯爵高官,越远地位越低。 对面乃是女眷,太子妃、成王妃为首,依次是各家女眷。 这时节白日温度还不算冷,今日日头明媚,更是暖,可贵人们娇贵,京郊大营准备观看台时,特地为显贵们设了防风的厚幔。 平南侯位置不算偏,老侯夫人更是被安置在比较中间的位置,太子妃和皇子妃与她说话也都客气,期间还提到了许活这个侯府世子。 方静宁也有座位,不过是在侯夫人文氏身后。 二夫人郑氏诰命品级低,在这种场合位置要么远了去,要不然便得像方静宁一般待在文氏后面,她心里堵得慌,便没来。 期间诸多与平南侯府或是方静宁有交情的人家到来,文氏和方静宁或是等人上前来见礼,或是主动前去见礼。 距离蹴鞠赛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蹴鞠场周遭已是人满为患。 忠国公府也来人了,老国公夫人拄着御赐龙头拐杖,带着金河县主和魏家的三个姑娘姗姗来迟。 她乃是从一品国公夫人,地位尊崇,仅次于太子妃并几个王妃,各家女眷纷纷起身见礼。 方静宁这个外孙女自然更不能落下。 老国公夫人许久未见她,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旁人过来见礼,她也舍不得放开,待到蹴鞠赛抽签快要开始,各家女眷们差不多都看到了,方才松开方静宁的手。 第99章 老侯夫人和文氏瞧见她这作态,只是一笑,便与身边人笑着继续攀谈。 而方静宁跟姊妹们颔首示意后,便匆匆返回到伯娘身后。 四队人皆在场中序列站定,许活站在崇文馆最前方。 老侯夫人、文氏、方静宁瞧见,又听周遭人提起许活,皆引以为傲。 太子和皇子们的看台上,宋大将军请示过太子后,宣布抽签。 太子未动,示意小黄门去叫许活来抽。 成王见太子如此,便随便吩咐了个侍从代他抽取。 这种小动作,太子不屑一顾。 场中,郑淳在许活出列之前,在她身后念咒语:“一定要上上签,一定要上上签……” 其他崇文馆学生亦是如此期盼地看着许活,连陆峥也不例外。 许活背负着这么多的期盼,沉静地踏上看台。 四根签,两两相同,分别在底部刻了一道印和两道印,相同刻印分为红蓝军,同场对抗,一先比,二在后。 宋大将军已在太子等人面前展示过,没有任何问题。 四皇子和五皇子也都没亲自抽签,由弘文馆和国子监出了人上来抽选。 四个人在签筒前站定,各自选了一根签,一同抽出。 场中,崇文馆的学生们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台上,太子也在注视着她。 许活攥着签,手心微微出汗。 “诸位,请一一展签。” 成王侍从先行举起签,是二。 众人的视线看向下一个,国子监的监生。 监生露出签底,是一。 那么弘文馆和崇文馆便没可能对抗了。 崇文馆众生表情失望,复又燃起新的希望,上上签没有,还有中签。 许活的手在前面放签时,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面上则镇定自若地第三个举起签。 士兵上前查看,许活侧头,看到刻痕的一瞬间,悬着的心平稳落地。 是国子监。 不是最差的结果。 而崇文馆众生听到士兵唱出结果,表情皆是一松。 与他们相反,弘文馆众人的神色皆无奈。 崇文馆马上便要上场,学生们又紧绷起来。 看台上,许活下去准备,太子和五皇子也起身。 成王笑道:“希望能有机会与太子较量。” 太子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步向看台台阶。 成王瞬间拉下脸。 其余皇子耳观鼻鼻观心,仿若未见。 赛前准备,各据一方,崇文馆学生们围成一圈,空出了太子殿下的位置。 待到太子过来,许活便与众人说起战术。 规则是,所有人抢到鞠球,皆要传给球头,由球头射门。 国子监的监生实力较为平均,平素常有蹴鞠,这是优点,但同时,他们没有特别出众之人,此出众,并非蹴鞠技巧上的,乃是体力和耐力。 朱振听了许活的话,立即附和道:“对对对,国子监里勋贵子大多是我这样的酒囊饭袋,那些举人监生踢得虽好,但是文弱。” 太子闻言,看向过于有自知之明,乃至于拉了许多人下水的朱振。 朱振一凛,立马抽了嘴巴一巴掌,“瞧我这张嘴,殿下恕罪……” 众生不禁笑起来。 对面,五皇子和国子监监生们注意到他们轻松的态度,不由地紧张起来。 崇文馆这边,气氛正好,许活便没有打断,待到众人注意力收回,才继续。 这半年时间,因为许活进入崇文馆,陆峥、黎禺等人为了和她较劲,武艺也颇上心,体力和耐力大有提升。 “不能比技巧,要在前半场迅速消耗他们。”许活扫过众人,着重看了郑淳和穆一沛一眼,“可还记得那日我是如何做得?他们与我熟悉,必定会围堵我,你们抢到鞠球,不必急着传给我,满场穿起来,拖垮他们。” 郑淳和黎禺想到那日两人的惨状,皆是一抖,可再一想到如今是他们要去折腾别人,又嘿嘿一笑。 其余人也都笑得不怀好意。 一脸正人君子的,只剩下太子和许活、陆峥三人。 陆峥是装得。 太子……太子作为储君,直面未来的臣子们“阴险”的一面,心情略显复杂。 对面,国子监众人则是莫名发冷。 而许活最后正义凛然道:“为了太子殿下和崇文馆的荣耀,只许胜不许败!” 众生呼喝:“胜!胜!胜!” 声音越来越响亮。 随后,众人稍作热身,蹴鞠赛的时辰到。 击鼓为号,本场蹴鞠赛正式开始。 周遭看台上,有子弟在场上的人投以十成十的注目。 一开始,许活便迅速抢夺到鞠球,不出她所料,国子监立即有两三个监生同时向她包围过来。 许活闪躲掉一人,并不恋战,一个侧身,便按照计划,飞起一脚,踢出鞠球。 站位提前便已定好,太子跑了几步,接住鞠球,假意向前,待到国子监来人拦截,立时传出去。 如此来回两次,几乎与赛前的计划没有出入。 但赛场上,变化万千,待到下一次传球时,被国子监横空拦截。 此时,许活和郑淳立即加速,利用两人的敏捷优势,重新抢回鞠球。 崇文馆众人再次变幻阵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第100章 看台上,看客们只见双方来来回回,却始终没有一方先胜一筹,但见崇文馆列阵斗转星移,变化无穷。 成王队,陆屿笑容变深,对身侧的几人道:“崇文馆已成胜局。” 四驸马陈境泽、林牧、李栩然、顾笑舟四人也都看了出来。 时间流逝,场上始终未进一筹,然崇文馆士气越来越足,国子监却越发吃力,汗流浃背。 待到最后一刻钟,整个崇文馆皆振奋起来。 太子亦然。 陆峥传出鞠球,太子接过,瞅准机会传给许活。 许活带着鞠球奋力向前,这一次,国子监没人能来拦她。 她带着球靠近国子监的鞠门,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出。 正中鞠门! 场上,崇文馆众人激动地跳跃欢呼。 朱振啪啪拍许活的背,“荣安,你简直算无遗策!” 看台上,不少人都跟着激动起来。 方静宁兴奋道:“伯娘,世子他们赢了!” 文氏喜笑颜开,点头。 崇文馆赢得意外的轻松,学生们下场时皆笑逐颜开。 太子回到看台上,并未对成王反唇相讥。 成王沉着脸,和太子擦肩而过,下场。 第二场比赛,毫无意外,成王队获胜。 他们与崇文馆不同,完全是实力碾压,一场下来,连进四筹。 原本还有些喜悦的崇文馆众人,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再笑不出来。 这样的差距,并非是战术能够弥补的。 而成王回到看台上,对太子狂妄道:“太子,明日场上见,希望你不会在父皇面前太失颜面。” 已经从蹴鞠场上抽离的太子并未因挑衅生怒,他如今有何颜面好在意的。 …… 平南侯府的马车上,老侯夫人、文氏、方静宁皆喜气洋洋,为许活高兴。 许活并未扫三人的兴,然心里清楚,明日才是真正的对抗。 …… 十一月初二,御驾亲临京郊大营校场,文武百官皆在。 今日,太子所率崇文馆为红军,成王队为蓝军,头上分别系着所属颜色的发带,分列场中,英姿勃发。 景帝饶有兴致,与中书令林老大人、理国公陆弋道:“两位爱卿认为,太子和成王谁会赢?” 这一问,林老大人和理国公皆无法回答。 恰巧,鼓声响起,蹴鞠赛开始,景帝的注意力转向场上,两位枢臣便也免去为难。 场上,成王这次并未对太子叫嚣,反倒看向许活,笑道:“本王对许世子早有耳闻,许世子瞧着细瘦,没想到深藏不露,咱们场上好好较量……” “好好较量”四个字,说得别有意味。 许活回应得不卑不亢,“在殿下面前献丑了。” 成王嗤笑。 太子微微皱眉,以他对成王的了解,他必然不会无的放矢。 正式开始,许活照例去抢鞠球,以求抢占先机。 然,她刚跃起,身前便有蓝军一人同样跃起,抢鞠球的同时,肩膀狠狠撞向许活。 许活瞳孔一张。 后方,崇文馆众人皆是一惊,“小心!” 蓝军中,陆屿、林牧几人见到这一幕,亦是锁眉。 陆屿是智囊,然这并非是陆屿的战术。 硬抢鞠球,或者受伤…… 许活迅速作出判断,不得不在半空中利用腰力扭转身体,旋转一圈,膝盖半弯进行缓冲,单膝落地,手扶着地面,眼神凌厉地抬头时,鞠球已经在蓝军脚下。 许活顾不上多想,迅速起身,欲去追逐。 可她刚刚跑动,李栩然和顾笑舟便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她身侧。 许活左右闪身,才甩开两人,下一瞬,四驸马陈境泽又堵上来。 三个人交替着,不管其他,只缠住许活。 许活脱身不得。 女眷看台上,方静宁视线不离许活,见她受挫,满目担忧。 同时,成王作为球头,拿到了鞠球,一脚入门,迅速拿到蓝军的第一筹。 整个过程,甚至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崇文馆的士气大受打击。 接下来的时间,但凡许活冒头,便要受冲撞,再不然便是三人围堵,她完全无法施展。 许活还有何不明白的,成王睚眦必报,分明是故意的。 而崇文馆其他人昨日胜了一场,本就有几分松懈,教蓝军如此强势冲击,逐渐乱了阵脚。 蓝军接连得筹,士气大涨。 崇文馆离胜利越发遥远,士气便越发低迷,恶性循环之下,完全溃不成军。 太子在场上的表现也不如人意,不像是在蹴鞠,反倒像是游荡一般。 看台上,鸦雀无声。 景帝脸色难看。 文武百官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复杂难言。 这是太子啊,储君毫无锐气,疏懒至此,如何教群臣敬服? 没可能了…… 崇文馆众人几乎放弃,脚步都迟缓了,神色更是倦怠。 蓝军士气高昂,胜券在握。 忽然,看台上众人露出惊异之色,周遭发出一阵整齐的惊呼。 方静宁倏地站起来,紧紧地盯着场上。 许活冲破了三人围堵,飞驰向带球的蓝军散立,长发和红色发带追在脑后,如同闪电一般。 哪怕对手再强,她也要先碰一碰。 第101章 许活绝对不会被对手的气势汹汹所吓倒。 输便输了,但不到最后一刻,只有还有一丝机会,她就绝对不会放弃! 撞是吧? 来啊! 许活带着一股势不可挡、你死我亡的狠意,丝毫不躲闪,狠狠回撞回去。 两人撞在一起,许活身材更纤瘦,肩膀因为强烈的冲击向后一撇,但她却未停下,仿佛无所觉一般,奋力向前。 下一个前来拦截的蓝军的头挟怯于许活的横冲直撞,先躲闪了。 此时,鞠球到了陆屿脚下。 他见许活马上就要到身前,迅速传球给不远处的成王殿下。 而就在他脚碰到鞠球时,许活提前预料到似的,脚下一蹬,迅速转弯,突破极限地疾驰到成王身前。 成王虎目圆瞪。 “截走了!” 看台上众人又发出惊呼。 太子和崇文馆众生亦是震惊地看着许活。 而许活双足难敌十脚八脚,带着球穿过半个蹴鞠场,临到蓝军鞠门前,被密不透风的人拦下,未能射门。 此时距离蹴鞠赛结束,只剩下两刻钟,崇文馆已经输下五筹,便是再努力,也难翻盘。 许活没有成功射门得筹,崇文馆众人心掉回去的同时,皆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灰心丧气。 然而许活依然带着靡坚不摧之势,再一次迎向强大的对手,突破艰难险阻,再一次截走了成王脚下的鞠球。 轻狂吗?本就是少年郎。 谁人年少不轻狂! 所有人的目光皆随着场上那一道身影移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无法突破壁垒,又一次一次地去冲撞,皆震动。 女眷看台上,方静宁眼里只剩下许活一个人,两只手死死地抠在一起,怦然心动。 谁会不为这样的少年心潮澎湃呢? 而场上,崇文馆众生们羞愧不已。 朱振向来与许活好,也不争强好胜,此时唾骂一声,“小爷拼了!” 话毕,圆润的胖子从未有过的灵活,飞奔起来。 崇文馆其他人对视,一咬牙,也拼尽全力奔跑起来。 输也要输得问心无愧,堂堂正正。 不战而怯,算什么少年! 太子曾经也骄傲过,曾经也意气风发、挥袂生风。 锐气呢? 他的锐气呢? 太子内心一声声地质问,身体已经先一步超越意志,和学生们一同奔驰在蹴鞠场上。 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和烧灼的气管,仿佛唤醒了一具沉郁许久的身体,一个正直壮年却心灰意懒的灵魂。 任是什么杂念都不在脑中,全副注意力皆在那一颗鞠球上。 许活再一次面临拦截,但她此时并非孤军奋战。 右侧空虚有机会。 许活抬眸便看到太子就在那里,毫不犹豫地传出球。 太子跃起,胸膛接住鞠球,鞠球落地,有人来截,当即右传。 陆峥接住球,带球跑了几步,再次左传。 鞠球重新回到了太子脚下。 太子带球,闪身过人,忽地瞅见侧前方的成王,眼神一冷,肃杀之气喷薄而出。 成王对上他的视线,心不由一凛,下一瞬,鞠球罩面破风而来。 他神色惊恐,迅速侧身躲避。 而他身后,许活闪身出现,接住鞠球的同时,转身,破釜沉舟的一脚…… 结束的鼓声敲响。 鞠球仍在空中,场上所有人皆停下来,目光皆随着它移动,紧张地屏住呼吸。 “进了!” 崇文馆众人欢呼。 看台上亦是哗然。 许活呆立几秒,力竭地向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垂着头汗如雨下。 朱振疯狂地跑向她,“荣安!你最有种!” 许活:“……” 随即,她边喘气流汗,边露出了一个疲惫又粲然的笑。 太子立在场上,同样在剧烈地喘息,仰头平复着呼吸和心跳,然而越是平复越是不平静。 几息后,太子忽地畅快一笑,“哈、哈哈哈……” 输怕什么! 赢过! 第42章 成王分明赢了,却全无赢的喜悦,想到最后那一筹便脸黑如墨。 尤其看见太子那般大笑,越发觉得羞辱,一甩袖子,转身便离开蹴鞠场。 看台上,中书令林老大人捋着花白的胡须,赞道:“平南侯府世子不折不挠,善。” 理国公陆弋颔首赞同,又多言一句:“五郎与他同在崇文馆,此子文武双全,若非承袭侯府,如今也得有功名了。” 景帝似是并未听见两位重臣的交谈,神色不变。 平南侯许伯山左右的同僚也纷纷向他道喜:“有子如此,何愁不兴。” 许伯山神情满是引以为傲。 蹴鞠赛的彩头早就定了,太子和成王回到看台上,红蓝军列队站在看台下。 方才蹴鞠场上众人的表现皆分明,景帝询问官员们,教他们来选应获得奖赏的蓝军三人和红军一人。 先是胜方成王所率的蓝军,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点了几个人,最后定下提及多的三人,皆是武官,分别隶属于金吾卫、羽林卫、京郊大营。 到太子所领的第二名红军,众大臣不谋而合,皆点了许活的名字,连理国公陆弋也不例外。 蓝军的三位武官已经有官职,直接在原本的卫军中升一级半级便可。 第102章 至于许活,还在崇文馆求学,但作为平南侯府世子受荫庇,可直接入各卫,慢慢擢升。 然,景帝金口玉言,点她入万年县任县尉,曹事司兵,从八品下。 陛下御言一出,看台上的官员们看向许活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 众人皆在揣测景帝为何钦点平南侯府世子为万年县尉。 平南侯许伯山亦是若有所思。 而景帝言罢,便摆驾先行,官员随行。 其余众人跪拜,随后,陆陆续续动身,返回城中。 许活不急着深思,打算先寻到家人,与祖母她们一同回府。 方静宁始终注视她,早就看见了她的动向,立即跟祖母和伯娘说了。 她们身边还有高氏和戴着帷帽的文馨儿。 高氏作为“舅母”也要恭喜许活,便随着老侯夫人、文氏、方静宁一起下看台与许活汇合。 许活也瞧见了她们的身影,正要加快步子,身后突然有人叫住她。 “许世子,请慢。” 老侯夫人等人站定,没再走近。 许活回头,见是今日的对手——得陛下恩典的蓝军三人,晋升为六品金吾卫校尉的尹程,晋升为从六品的千牛卫副尉胡守亮,以及晋升为京郊大营副尉的程彪。 尹校尉拱手,与另外两位同僚一起为蹴鞠赛时的冲撞向许活表达歉意。 许活不以为意道:“蹴鞠场上,既未违规,便是合理,三位无需介意。” 三人仍旧愧疚不减,尹校尉询问她是否受伤。 许活肩膀确实隐隐作痛,不过她并未表露,只道:“三位身材精悍有力,若是用尽全力,在下恐怕已经无法与三位作揖见礼。” 蹴鞠场上确实意外频生,但又不是生死较量,三人便是冲撞也是收了些力的,若是带着非死即伤的狠劲儿,她今日想得一筹恐怕更要难上几分。 尹校尉三人对视,见她确实并未有计较之意,方才释然。 他们虽有些家世,然比不得平南侯府显赫,并不愿意得罪许活,只是无法不听令于成王殿下。 尹校尉大笑道:“许世子倒是着实吓到了我等,凶猛如斯。” 许活摇头,“惭愧,实在是力有不逮,只能拼力一搏。” 她如此说,也是在捧三人,拼力一搏,才勉强突破他们的严防死守,更说明三人实力强横。 几番交流下来,三人春风满面,尹校尉又要备一顿赔罪酒请许活赴宴。 许活并未拒绝。 尹校尉便道:“待我等定好了宴席,一定亲自至侯府送请帖。” 四人寒暄时,陆屿、林牧、李栩然三人也来到此处,并未打扰许活他们,先行向老侯夫人等人见礼。 高氏虽给女儿觅到了个好郎君,正在等对方母亲进京,正式下定,但此时瞧见陆屿和林牧两人,仍旧满眼的喜欢。 他们着实出众,老侯夫人连连称赞。 唯有方静宁,始终没多瞧三个郎君,眼里只有许活,目不旁视。 文馨儿换过庚帖了,自然也不便多看旁的郎君。 她和方静宁站在长辈们身后,瞧见方静宁这般全神贯注,不禁低声调侃:“整日在府里相对,竟是还看不够吗?” 方静宁脸一红,轻轻推她,“你何时也学人促狭起来,竟也取笑我。” 文馨儿轻声道:“风月相知,羡煞旁人,何来取笑?” 方静宁复又看回许活,心里回味着“风月相知”四字,又酸又甜。 许活已注意到陆屿三人,和尹校尉三人拜别后,又和三人见礼。 “荣安,恭喜。” 林牧和陆屿一同出言道喜,李栩然则只是随着二人拱手。 许活还礼。 陆屿笑道:“日后咱们便是同僚了。” 许活谦逊道:“荣安还需得向诸位前辈学习。” 陆屿入翰林院一年,已经受陛下召见,为陛下讲书多次,许活本就晚于三人入朝,又只得八品下,还是蒙荫做官,与他们这般的正经进士差距甚远。 她心里,并不甘于此。 而陆屿过来,一则道喜,二则是暗示,场上并非他授意。 许活自然会意,其实他不说,她也清楚,必定是成王的主意。 …… 侯府众人与高氏母女说过话,便各自乘了马车,返家。 老侯夫人、文氏她们欢喜过了,皆问起许活的身体。 方静宁亦是攒眉蹙额地盯着许活的肩膀。 许活安抚三人:“并无大碍,放心便是。” 老侯夫人道:“还是请个大夫到府里吧……” 许活自然拒绝:“我自幼摔打惯了,些许跌打损伤独自便能处理。” 方静宁见许活始终没有提及她这个妻子帮忙,失落地捏紧了帕子。 老侯夫人直接不满地教训道:“说你木头,你还真是木头不成,你都是有夫人的人了,还独自处理作甚!” 许活余光瞥向方静宁,顾左右而言他,“夫人娶回府乃是为了相濡以沫,白首与共,岂是为了有人使唤?” 方静宁情绪稍扬,柔声道:“世子受伤,我若能尽些心,方才好受些。” 然而许活回府后,并未等她帮忙上药,在偏房清洗过过后,自行上好药,才回到暖阁。 方静宁鼻子也敏感,许活还未近身便嗅到了药味儿,顿时便面露黯然,“世子便这般嫌弃我?” 第103章 许活解释道:“只是有些青紫,我顺手便抹了药,并非嫌弃你。” 方静宁想起刚才李嬷嬷急急巴巴地跑来报信儿,说是许活沐浴,青菡进去待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出来,不知道做了什么。 李嬷嬷向来对芦园的婢女们格外警惕,还要她警醒,说:“青菡绝对对世子有歪心,万一那小蹄子什么时候爬上床,您哭都没处哭去。” 方静宁始终认为,许活若是那等不洁身自好的,她再如何警醒,也是拦不住的。 她对李嬷嬷坚称:“我相信世子的为人。” 只是许活这样生分,贴身事皆不假她之手,李嬷嬷的话便在方静宁绕啊绕,绕得她难过。 方静宁索性扭过身去,使起性子,不搭理许活。 许活便挥手教婢女们退了,作势解衣裳,嘴上还道:“你不放心,瞧瞧便是,只是莫要说我不庄重,不知羞……” 她抽掉腰带,随手一甩,撇到暖炕上。 随即又是外衫,也是乱撇。 方静宁羞急,“你这是做什么,好似我非要看你似的。” 许活手在腰侧解着,抬头挑眉,似是再说:难道不是吗? 方静宁气恼,“穿上穿上,谁要去看你,莫要诬赖我。” 许活手不停。 方静宁坐在被子上,脚蹬着被子借力,扭转过去,背对着许活,气道:“世子就是故意的!” 许活瞧着正经,时不时便要逗她一番,方静宁如今已经明了了。 方静宁又气又甜。 许活看着她坐在那儿小小一团,好笑,坐在暖炕边,脱靴子。 方静宁悄悄转了一点头,瞄见许活的动作,赶紧又回正。 片刻后,她听到些窸窣的动静,又转头去瞧。 许活已经盖上被子躺下了。 方静宁有些莫名的不爽快,掀被子躺下的动作都带着气性。 两人平素睡前,皆要说一说白日各自发生的事,或者交流交流读书的心得。 今日唯一的大事便是许活授官。 方静宁气儿散了些,问道:“在国公府时,世子授官便是六品,你今日授八品下,分明是低了些,可为何我瞧你又不像是不满意的?” 许活与她解释道:“县分十等,京县乃是最高等,寻常进士也要在中等县历练过后,考取艰难的制举官试,且背有靠山才有升至京县的机会。” 本朝勋贵尚未腐化到不能揽辔跨马的地步,官职有数,人却无数,许活能得县尉,且算是遂了她的心意,自然没有不满意。 而方静宁听后道:“如此说来,世子到万年县,既能熟识民情,又能锻炼,乃是极好的去处?” 许活听到“熟识民情”,有几分意外地看向方静宁。 方静宁与她相对侧躺,微微抬了抬下巴,骄矜道:“我自然也不是毫无长进的。” 随后,许活吹熄了案几上的灯,又拉上了炕幔,道:“你今日在外面待了许久,早些歇息吧。” “嗯。” 方静宁轻轻应了一声,身子一动,手搭在小腹,仰躺着,久久闭不上眼。 她从未见过许活看她的眼神里有丝毫的惊艳或者情意,总是那样冷静又温和。 从前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是患得患失…… 第43章 许活对方静宁女儿家的情思一无所觉,养精蓄锐一夜,第二日肩膀比昨日痛得厉害,但她并未在方静宁和长辈们面前表露。 吏部还要走一些官员调动的流程,许活暂时还不能入职万宁县,而她还算是崇文馆的学生,便照常去崇文馆。 崇文馆学生们见到她,态度热情地打招呼,与半年前甚至于几日前大相径庭。 一场蹴鞠赛,彻底打破了他们和许活之间的壁垒。 唯有陆峥,放不下颜面似的,没有主动与许活说话。 黎禺眼神在陆峥身上划过,忽然对许活道:“荣安,你就要离开崇文馆,我们想在珍味楼为你践行。” 因为陆峥是陆氏子,才能说去珍味楼便去珍味楼,平素一定要提前预定。 黎禺这般说,必然有陆峥授意。 许活看向陆峥。 陆峥此时方才开口:“许世子是否赏光?” 冤家宜解不宜结。 许活道:“自然。” 在崇文馆读书的时间已经进入倒数,许活很是珍惜,本就十分认真,更是全心投入。 隅中,太子召见。 许活随小黄门前往东宫主殿。 “许世子,太子殿下在等你。” 许活进入殿内,便见太子精神抖擞,而身边站着一小小的、精致非常的孩童,此时他满眼的委屈,小嘴也瘪在一起,又一动不动,像是不敢动似的。 应是太子唯一的嫡子。 许活行礼时,这般想。 “起吧。”太子心情不错,“已有官身,仍不忘进学,许卿着实勤奋。” 许活恭敬道:“陛下授官是恩典,臣却不敢自傲。” “你在蹴鞠场上不是颇傲气吗?连成王的脚下的鞠球都敢截。” 太子想起昨日的光景,表情便越发愉悦。 昨日是昨日,今日,许活极谦逊地回道:“臣惭愧。” “你小小年纪,这性子还真是……”真是什么,太子并未说下去,转而道,“我看京中这些勋贵,子孙多安于现状,不上进,平南侯府倒是在子孙教养上并未宠溺太过。” 第104章 一根独苗,若是寻常人家,必然怕磕了碰了,小心翼翼精心呵护,许活显然没有。 太子面露好奇,“我还听闻,侯府专门给你设了个忆苦院,教你自力更生?” 许活道:“回殿下,是。” 太子仔细询问了她平素如何自力更生。 许活如实禀明。 她的教养方式,是贵族中闻所未闻的,于太子来说亦是新奇。 连太子身侧的小童也忘了委屈,好奇地看着她。 太子问:“你家中也舍得?” 许活越发恭谨,答道:“祖父曾教导臣,爵位可世袭,才能和忠诚却不能遗传,唯有自身能为,心性坚韧且不拘于眼前的一方一寸,才有更多的可能。” 太子若有所思,许久后感叹:“老侯爷是大智之人。” 许活并未替祖父谦虚,她心中,祖父当得起这般赞誉。 太子看向身侧,手搭在小童背上,“这是我儿杨羿,开始启蒙了,还缺一位武先生,我观你正合适。” 许活大惊,“臣能力低微,如何敢教授小殿下,臣伯父……” “不必妄自菲薄。”太子可没看中平南侯那刚直之性,看中的是许活的心性,打断她的推辞,直接对儿子道,“羿儿,去拜见先生。” 小小的杨羿前些日子才执过拜师礼,向前两步,躬身拜下,奶声奶气道:“杨羿拜见先生。” 他才到启蒙的年纪,行礼时身体却分毫不晃动。 许活不敢受,立时躬身扶起小殿下。 太子摆手,“羿儿有些过于娇气了,许卿你好生教导。” 随即便吩咐人带许活去杨羿专门读书的偏殿。 杨羿走出太子的视线,便要宫侍抱他。 宫侍立即便抱起他,代步到偏殿中,方才小心翼翼地放下。 许活总不好居高临下地看小殿下,便请宫侍给她找了个蒲团,盘腿坐在了小殿下面前,方能平视。 杨羿站了一小会儿,又想坐着。 宫侍立即便要走过来伺候他。 许活阻止对方,询问小殿下每日步行多少。 宫侍疼惜地看着小殿下,细嗓回道:“不少了,每日皆要向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请安。” 许活看向面前的小殿下。 小殿下瘪着嘴,眼泪含着泪,似是极委屈不能坐。 偏他还不是哭闹,笑模样瞅着可怜,教人易心生不忍。 许活:“……” 小殿下年幼,许是就住在太子妃旁边,向太子请安时稍远些,可他这离了太子视线便要人抱,能走几步? 怪道太子殿下说他娇气。 这孩子的身份贵重,轻不得重不得,许活不能对他太过苛刻,需得好好想想该如何教导。 · 平南侯府,芦园—— “教授小殿下武艺?”方静宁惊讶,“这样小的孩子,该如何教?” 许活摇头,“祖父教导我那一套,自然是不行的。” 方静宁眼睛一动,认真分析道:“太子殿下的嫡子,自然不可能是为了上阵杀敌,太子殿下又那般说,想必是锻炼小殿下的身体和心性……” 许活眼里泛起笑意,鼓励地看着她,“还有旁的吗?” 方静宁不好意思,“世子必然是有想法的,我现下班门弄斧,倒教人发笑了。” “你多想了,我心里欢喜呢。” 方静宁心下窃喜,嗔道:“可是分毫看不出的。” 许活摇头,叫她继续说。 方静宁道:“既不能玩物丧志,又不好太严苛,教太子妃和小殿下抵触,蹴鞠正好,其他的日后再说。” 她说到了许活心里。 许活确实欢喜于方静宁如今的变化,温声道:“你的建议极好,便按你说的做。” 方静宁明知道她心里有数,仍然欣喜不已。 门外,青菡出声禀报道:“世子,侯爷那儿来人,请您用过膳后过去。” 方静宁一听到青菡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酸涩,强忍着不表现出来。 晚膳时,青菡、青桃和其他婢女们一同上菜。 方静宁暗暗打量着青菡和许活。 许活并未关注青菡分毫,青菡表面上也十分规矩。 两人绝对不会有什么,可方静宁就是忍不住多揣测…… 其他婢女上菜便可,何须青菡这个二等婢女亲自动手?她是不是刻意接近许活? 许活但凡抬眼了,朝着青菡的方向,她就要泛酸。 许活吩咐青菡做事,方静宁便介意极了,直想教青菡出去,换旁人伺候。 这样实在不该,既是不信任许活,也是容不得人,可方静宁实在控制不住这一颗心,每每像是在热锅里翻滚,时不时有人倒上一缸醋来。 她快要忍受不住了。 …… 伯父许伯山寻许活,也是说太子殿下命他教授小殿下武艺一事。 许活与他表明打算。 许伯山便放下心,教她尽管去做,还叮嘱道:“莫要本末倒置,县尉才是你眼下的踏板。” “荣安明白。” 第二日,崇文馆众学生为许活践行的席面定下来,众生下学后一并到珍味楼。 大堂中的食客瞧见如此多身着崇文馆学服的学生,纷纷注目。 众人在外时保持着各自的风度,步上二楼,进入雅间,便现了形。 “许荣安,今日你休想逃脱,小爷必要与你一战到底!一醉方休!” 第105章 朱振说着话,抬手欲搭许活的肩。 许活一个错步便躲过,淡定道:“君子当节制。” 朱振愤而指责:“分别在即,你还要节制!许荣安,你就没有不舍吗?” “自是有的。” 朱振神情缓和些许,清了清嗓,正欲开口,许活的下一句话便教他防线崩溃。 许活说的是:“舍不得崇文馆的典籍,之前抄的诗集,才只抄了些许而已。” “许荣安!” 朱振暴躁,指控:“你变了!你从前最不爱抄诗词,你成亲就变了!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好友吗?” 许活淡淡道:“自然是……没有的。” 她这分明是调侃朱振,学生们皆笑起来。 朱振也知道她的性情,若非熟识,断不会玩笑,只是满腹苦楚排遣不出去,“我为了寻你,来了崇文馆,你又要走……” “周学士今日又罚我了……” 崇文馆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他要是再闹着离开,他祖父老子定要真的将他赶出家门。 朱振难过,酒一上来,便饮了一大口。 众人皆不同情他,甚至还嘲笑他。 许多人想进崇文馆,也进不去,他能进去,其实没什么需要同情的。 不过许活与周学士观念不同,他并不认为朱振是占了旁人的机会,越是掌握权力的上层,越是要约束教育,否则贻害无穷。 朱振遇到崇文馆和周学士,算是踢到铁板了,甚好。 许活斟了一杯酒,与他碰了一杯,权当勉励。 都是年轻人,喝几杯便放开了,一一来与许活敬酒,也表达了歉意。 许活皆喝了酒,并不计较。 陆峥并非犹豫的性子,但太过好面子,一直到众人喝酣,方才端着杯子走过来。 他恐怕也是想一笑泯恩仇。 许活并不等他出口,便和对其他人一般轻轻碰了陆峥手里的酒杯,淡淡道:“可惜没机会再光明正大地与陆五郎较量,希望陆五郎早日高中。” 许活不会和陆峥成为朋友,只是得体地离开,不为敌罢了。 他若是在她入崇文馆时直接邀战,或文或武,光明正大地比试,才算是不打不相识,借着权势孤立,又算是什么呢? 今日是她,但又未必不是旁人。 她不在乎,旁人未必受得住,若是受不住,毁了也说不定,届时难道能怪那人心性不坚吗? 不对的,分明是施加之人。 拥有权力和影响旁人的能力,理应更节制。 陆峥想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来,之后的时间直到回府,神色皆不展。 陆屿得知后,道:“日后行事,坦荡些,免得后悔。” 第44章 许活酒量练得不错,也挡不住十九个学生与她敬酒,更何况其中还有朱振这般搅和的。 她回府时,只勉强保留着两分清明。 许活没回芦园,只让人回芦园通报一声,便歇在了外院她偶尔留宿的屋子里。 最近方家开始结这一年的账,李嬷嬷一个人难以忙开,终于不再一心想着把权,在方静宁暂借芦园两个一等婢女来帮忙时,悄悄松了好大一口气。 世子回来,又醉酒,自然得有人照顾。 其他人没有空闲,青菡便来了外院。 “世子。” 许活一个人合衣在床上,双眼紧闭,并未回应。 青菡慢慢走到床边,放下端在手中的热水盆,又轻轻叫了一声“世子”,见许活真的醉了,才敢释放内心,露出爱慕的眼神。 她所能接触到最好的郎君便是世子,少女情思如何能不系在世子身上。 世子富有、尊贵、俊美、文武双全…… 若是能成为世子房里的人,日后定然能享荣华富贵。 但青菡不敢爬床。 她只敢趁着世子酒醉不醒,深情又遗憾地看着她。 青菡轻手轻脚地洗了洗帕子,轻轻地坐在床边,目光中充满柔情,缓缓伸出手,靠近世子的脸庞…… 温热的帕子刚沾到许活的脸,许活的双眼倏地睁开,一只手攥住青菡的手腕。 青菡一惊,帕子掉落在许活的脸侧。 她想赶紧伸手捡起来,偏偏手腕上力道不清,动弹不得。 许活眼神带着醉意,思绪却清晰,“你为何在我房里?” 青菡轻轻动了动手腕,大着胆子柔声道:“世子,婢子为您净面~” “不必。” 许活面无表情地松开她的手腕,手臂弯起,手肘支着床,起身。 青菡见状,连忙去扶。 许活抬手拂开,然而动作间,两人姿势仿佛叠抱在一起。 “当啷~” 许活和青菡皆扭头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门口,方静宁神情不敢置信中带着痛苦,脚前一只碎碗,不明汤液四溅,还溅到了她的绣鞋、裙摆上。 许活面色不变,丝毫不见慌张。 青菡心虚,立即跪在地上,“夫人恕罪,世子和婢子没有……” 方静宁眼含着泪,似是无法面对,提起裙摆仓皇地转身,跑出去。 “夫人!” 青菡跪着向前蹭了几步,随即又转过来,“世子,夫人误会了,婢子什么都没做……” 她做没做什么,许活清楚。 许活按了按额头,声音里带着躁怒,“青菡,青鸢提醒过你吧,要守本分,不要做多余的事。” 第106章 青菡惊慌失措,“婢子没有……” 许活头疼,面无表情道:“让你家里给你寻人家,即日起不必到芦园来伺候了。” 青菡求饶:“世子,婢子知错了,婢子求求您别敢赶走,婢子去求夫人……” 许活闭目不耐,“我说过,不要做多余的事。” 世子向来说一不二,不容置疑。 青菡瘫软在地。 许活酒醒了些许,命她出去,又让人端来一碗醒酒汤,期间自行擦拭了脸和手,喝完醒酒汤复又躺下。 这时间,芦园—— 方静宁怕教人看到笑话,忍了一路,直到回到屋里,才崩溃地哭起来。 她表面上确实长进了许多,可内里总有那么一份自我怀疑。 如今亲眼看见许活的“背叛”,悲凉油然而生。 这侯府也不是她安身立命之处…… 李嬷嬷和小荻皆担心的不行,好一阵儿才从她口中撬出原委。 李嬷嬷愤愤,“老奴早说过,那就是个不安分的小蹄子,您偏不当回事儿,如今倒好,教她得了意。” 小荻跟着心疼地掉眼泪,“娘子命怎么这么苦,还以为世子是个好的……” 李嬷嬷闻言,拍打她一下,“你这死丫头,世子是你能说嘴的吗?” 小荻不服气。 李嬷嬷白了她一眼,转向方静宁,不满道:“您是正房,是世子夫人,您当时就不该走,就得教训教训那个青菡,教她知道是知道,这芦园谁才是女主人!” 方静宁倔强道:“我早说过,所嫁若不是个良人,我就关起门来自己过,我断不会没自尊地与一群女子争风吃醋。” 李嬷嬷恨铁不成钢,“您这是什么话?世子那样的身份,有的是人前赴后继,你们本来就没圆房,若是不放下身段哄哄世子,凭什么得世子青?” 小荻反驳:“娘子这样好……” “好女子多了,体面要自个儿挣!娘子命好,嫁过来就是世子夫人,还想整个婆家都宠着?凭什么?凭得不就是旁人比不上的好?” 小荻无法反驳了,转向方静宁,小心地劝道:“娘子,嬷嬷说的也有道理,要不您再想想?” 方静宁泪眼朦胧地看向门口。 若是误会,许活该与她解释才是,可这样久了,许活始终没回来,他们是不是已经成了好事? 若是那样,还有什么要想的? 她无法将自尊低到尘埃里去。 …… 第二日,青菡没出现在芦园,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连芦园两个一等婢女也不清楚。 小荻得到消息,立马便来通知方静宁。 方静宁表现得冷漠,毫不关心,忙碌地查看方家的账。 而许活也换上崭新的县尉官服,去了万年县衙。 县衙的官吏跟崇文馆的学生们不一样,同僚们身份不如崇文馆的学生们贵重,且大多已通晓人情世故,皆认为县尉一职不过是她的一个跳板,以她的家世,顶多三年任期便会升迁,因此皆与她为善,甚至还想结个好,兴许能多一个人脉靠山。 许活要与同僚们熟悉,要了解县尉的差事,还从案牍库借了些卷宗,每日忙得不得闲,便干脆住在了外院。 许活入职万年县衙的第三日,京中发生了一件与侯府有关联的事——陛下赐婚五公主和安西节度使长子郭曦。 圣旨直接下了,先前顾笑州以有婚约婉拒过,如今郭曦若是抗旨不遵,再驳圣上的面子,于郭文两家皆有可能成祸。 此事一出,高氏之郁闷无处可说,便来了侯府。 “馨娘这婚事,也太曲折了些,原先和你们家的荣安,只是咱们长辈之间通通气,她并不知晓,也无所谓伤心不伤心,如今可好,都算过八字了……” 文氏关心地问:“馨娘如何?” 高氏对小姑子文氏叹气,“今日胃口不好,根本没吃几口。” 文氏也唏嘘,“好在这事儿,嫂子明智没宣扬,外人并不知晓,不至于影响馨娘的名声……” “我是打算正式过大礼再向外说,没成想……倒是少了些麻烦。” 高氏面上亦有庆幸,但说到接下来的内容,又遗憾起来,“郭曦私下里来文家诚恳解释了一番,又赔了极重的礼,这般好的家世人品,真真是可惜了……” “好事多磨,兴许峰回路转,还有更好的人选在后头呢。” 高氏自然希望会这般,不过眼下她更担忧女儿,“我是想着,馨娘跟荣安媳妇还算处得来,若是荣安媳妇有闲暇,多邀邀她出门散心,在你们府上,我也放心。” 文氏满口答应。 傍晚,许活回府,众人接在老侯夫人屋里,文氏便说起此事以及高氏的拜托。 方静宁应下,“回去我便亲手写帖子邀请她。” 文氏目光欣慰又喜欢。 而方静宁说完便低下头,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长辈们问话她便应承回答,不问话不叫到她,不接茬也不主动搭话。 这几日她便是如此,见着许活便照常与她问好,多余的一概没有,仿佛许活这个人只是个存在,与她不相干了。 许活则与平常一般,说起朝堂上的事:“据消息,今年匈奴有一部受了雹灾,这几日,西北有军报,匈奴又有异动,陛下点郭曦为驸马,应是有安抚安西节度使之意。” 朝中确实无大的战事,然四方边境皆常有外族匪患冒犯,北边儿是一到冬天,粮草短缺便会频繁犯境,只是一直以来规模不大。 第107章 匈奴剽悍凶残,老侯夫人和文氏忧虑,“可会打起来?” 方静宁在国公府甚少听到这些,整日里皆是想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事,骤然听到“打仗”,心里头一紧,甚至忘了那些私人的烦忧,也看向许活。 许活道:“我朝日益兵强马壮,匈奴亦有所忌惮。” 老侯夫人她们面上又舒展开来。 方静宁则忧虑不减,“若有战事,无论大小,总归是有人要受苦的。” 许活看向她。 方静宁与她对视,片刻后便垂下头,许活也平静地收回视线。 年轻人藏不住神色,少了两人间的对视和方静宁看向许活时满眼的柔情蜜意,气氛颇为生硬。 老侯夫人和文氏看出了些许,不免疑惑地对视,交换眼神。 过了一会儿,许活和方静宁一同离开。 方静宁垂着头,始终慢许活一步。 许活无甚异常情绪,声音平静地交代了一句:“我去外院住。” 说罢,便径直走了。 她并无太多儿女情长之心,也不是为了谈情说爱才与方静宁成婚。 如果方静宁连基本的信任,连追根究底、捍卫主权的勇气都没有,许活也没有很多时间去浪费在她身上。 而方静宁看着许活离去时无情的背影,眼圈泛红,亦执拗地走向不同的方向,不曾回一次头。 正院门口,秦嬷嬷瞧着小夫妻俩背道而驰,立马回去禀报老侯夫人。 外院,许活刚坐下看了不足一刻钟的卷宗,正院便又来人,请她过去。 许活初时还以为祖母身体有什么问题,脚步急切,待到见到老侯夫人精神矍铄,才慢下动作,询问:“祖母匆忙招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老侯夫人探究地看她,“你和静娘闹别扭了?” 许活摇头,紧接着又故意道:“不过是前几日在外院,我酒醉,青菡伺候我,她来时看见了,许是误会了,便闹了脾气。” 老侯夫人一听,皱眉追问道:“平白无故,如何会误会?” 许活道:“我清清白白的,什么也没做,便是我做什么了,她也不该与我置气,实在有些无理取闹,晾一晾她,教她懂些事也好。”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不清不楚,引人怀疑。 人都偏心,总要有些缘由,否则老侯夫人他们恐怕要觉得方静宁不懂事。而且,许活也不想长辈们再借着“好意”塞人进来。 老侯夫人果然想歪。 青菡是她安排到芦园的,当时确实存了点儿其他心思,许活年纪到了,侯府只有这么一个男丁,着紧的很,在府里有个人,好过教人勾着在外面接触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但许活的自律远超过他们的担忧。 青菡就不一样了,接收到隐晦的暗示,难免会存了心思,再露出分毫,或者有些什么动作…… 老侯夫人立时便说了她当初的打算,又有几分后悔道:“早知道我便不多事了,这事儿因祖母而起,青菡若是逾矩,未曾惹出什么大的麻烦,尽管打发出芦园便是,也别太严苛。” 许活一副才知道的神情,“我原先还以为是静娘想多了,为了避免后院有事端,教青菡家去了,如今知道竟有这些缘由,许是真正误会的人是我,不过这样处置,倒也正好。” 老侯夫人点头,“就这样吧,家和万事兴,你与静娘好好解释,别生芥蒂。” 许活微顿,随后点头,“荣安省得了,祖母也不必自责担忧,过几日便好了。” …… “娘子!原来青菡回家待嫁了!” 小荻又得到了新的消息,立即回来禀报。 方静宁一怔,“待嫁?” 小荻肯定地点头,“说是已经定下人了。” 李嬷嬷也听到了信儿,走进来道:“夫人,如今您还有什么担忧的,她根本不会威胁到您的地位。” 方静宁沉默,她在意的根本不是是否有人会威胁到她的地位…… 小荻喜气洋洋道:“世子还是在意您的,您看,青菡不就不在您面前碍眼了吗?” 李嬷嬷道:“世子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您可不能再那般想了。” 其实,这几日方静宁冷静下来,再回想那时,她只见着两人离得很近,但两人都衣衫整齐,且只有青菡慌里慌张,并不像是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况且以许活那样的性子,真要想纳个通房妾室,根本不会顾忌她的心情,也不会藏着掖着偷偷摸摸。 方静宁知道她可能误会了,如今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许活会不会生她的气,厌烦她了? 方静宁想到这种可能,心便备受煎熬,又很有些焦灼和紧迫感,驱使她务必做些什么来挽回。 傍晚,许活从外回府,小荻立即便迎上来,热情道:“世子,夫人见您辛苦,特地备了席面,邀您过去。” 她眼神期待。 许活没有刻意拿乔,“我稍后过去。” 小荻一喜,“哎”了一声,立刻回去禀报。 方静宁坐在暖阁里等着,心焦又紧张,不等许活到,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壮胆。 她一口饮下,呛得咳嗽,从没饮过酒,从口腔到食道,烧灼得厉害。 方静宁的脸霎时便红成了樱桃,眼神也水润润的直愣愣的。 许活忙完过来,便见到她这般模样,微微皱眉,“饮酒了?” 第108章 方静宁迟钝地点头,慢吞吞道:“是,我有话要问世子,心里总是畏怯犹豫,便借酒壮胆。” 许活对一个醉鬼,自然严肃不起来,便在她身边坐下来,问:“你要问什么?” “世子那样聪明,我不信会看不出旁人对你的心思,你为何还要留人在身边?” 她误会确实不该,可她为何会误会? 青菡是特别的人不成?许活为何会容忍她?万一……万一什么时候许活真的把持不住,怎么办? 方静宁想着有可能会出现的情景便委屈难过不已,眼睛里泛起一汪水。 她状态看着与平常大为不同了。 许活无奈地轻叹,边拎起水壶倒一杯温水边道:“没有青菡也会有旁人,你要知道,根本在于我是否持身以正,我若是不配合,纵使旁人有千般心思,也不可能成事。” 方静宁摇头,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许活将温水递过去,反问:“你现下能听明白我说的话吗?” 方静宁微微撇嘴,不接受她的水,“我自是能的!” 能便好。 许活放下水杯,说出一个与世人所想大相径庭的观点:“婢女也是个营生,既是营生,便有力争上游之心,然而以寻常婢女的眼界局限,所谓的上游,一个是争做主子身边得力的奴仆,或是梳头做管事嬷嬷,或是嫁给府里小厮护卫管事,将来做管事婆子,仍然是奴仆,子孙也脱不去奴身;一个是争取赎身,去外头嫁给普通人做正头娘子,但平头百姓苦楚颇多,谋生不易;一个便是所谓的爬床,险是险,好歹衣食无忧,若生个一儿半女,纵是庶出,也是主子,便彻底翻身。” “夹缝生存,选择极少,会想要在主子身上搏一搏,也是人之常情,换作你我在她们的处境上,未尝不会那般做。” “但若是有旁的选择,经商务农,出将入相……静娘,你觉得她们又会如何选?” 许活便是野心勃勃之人,所以她欣赏女子的野心。 “有些人的世界仅此而已,认知不够,错不在人,在世道。” 所以许活不会因为婢女动了一点心思就立即喊打喊杀,她会给人留一线,若是再犯,方才不容。 方静宁呆呆地看着她。 她还没有醉的思绪不清,只是反应慢一些,要多反应一会儿。 许活重新端起杯子,递到她唇边,淡淡道:“喝些水,稍后我让人送些醒酒汤……” 话还未说完,方静宁一把抱住她,柔软的手臂勾着许活的脖颈,表白:“世子,你这样好,我如何守得住这颗心?” 若许活是个不好的,方静宁还能如她说得那般,去守着自个儿过日子,可她越是了解许活的内心,便越是倾慕她崇拜她。 方静宁用尽了勇气,闭上了美眸,仰头,等待着。 许活早在她贴过来的一瞬,便头皮发麻,手中的杯子晃动,水洒在了她的手上。 方静宁的身体是绵软的,一双手臂像水蛇一样,缠得她忘了呼吸。 此时方静宁这般姿态…… 若是她没理解错,是要献身?! 许活少有情绪波动极大之时,此时真的教这姑娘惊到。 方静宁如此主动,她若是直接推开,必定要伤了方静宁的心,可又不能直接遂她的意。 许活难得左右为难起来。 而许活怀中的方静宁久久等不到回馈,脸色渐渐苍白,甚至一滴泪沾湿了睫毛,快要落下。 既是夫妻,总归是要走那一步的,许活不能视而不见。 她只管做她该做的,旁的听天由命吧。 许活轻轻捏住方静宁的下巴,向上抬起。 方静宁的面颊瞬间白转粉,睫毛轻颤。 许活静静地看着方静宁的面容,好一会儿,在方静宁颤抖得更厉害之前,微微一叹,缓缓低下头,覆在她的唇上。 她没有动,两人就这么贴着。 方静宁快要烧起来,两只纤细的手紧紧抓着许活的上臂的布料。 许活的感觉却很微妙。 她在亲吻一个姑娘。 方静宁的唇……和她的人一样软,软的人心也不由地发软,不由地想要对她小心些。 只是一动不动地双唇相贴,方静宁便撑不住了,腰塌下来,身体的重心全都在许活那儿,柔弱无骨似的彻底依向她怀中。 许活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后,另一只手也放开她的下巴,搁在了她的腰侧,撑着她的身体。 方静宁逃避地紧紧埋在许活胸前,双手改为攥着许活腰侧的布料。 双唇自然的分离。 许活稍稍回味,发现她能接受,也对有可能发生的亲密并无排斥,只是此时就发生还有些准备不足,便微微低头,在方静宁耳边道:“静娘,莫急,我们慢慢来。” 方静宁原本羞得抬不起头,闻言不禁轻轻掐她腰侧,羞急道:“你含血喷人,我何时急了!” 她那点力道,挠痒痒一般。 许活躲都没躲,只是有些弄不懂她的心思了,主动求亲吻的是她,如今否认的还是她,不是她想要亲近吗? 这种事情,自然是以方静宁的意愿为主,于是许活又道:“既是我误会静娘的心意了,我赔罪,权当我没说过便是。” 方静宁:“……” 许活没听到她的回复,又低头去看她的神情,见她沉着脸,皱眉不解,“又是为何?” 第109章 方静宁推开她,愤愤:“你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第45章 许活是个讲求效率的人。 观先贤的人生轨迹,天纵奇才也可能半道夭折,少年得志可能中年落魄,一生坎坷亦可能老年登青云路。 许活未必能完成如今的追求和志向,亦无法确定未来会有怎样的变故,因而当下的每一步,她都想做到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对于方静宁,许活分出些许心神去分析她的行为和动机,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所谓的爱慕和吃醋是怎样的情绪,也并不想去探究。 感情或许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进度可以人为推进。 两唇相贴打开了两个人关系下一阶段的开关。 原本是睡前闲说些各自的事情,以作交流,如今方静宁酒醉之下对许活表明心迹,许活便与方静宁约定,每隔五日按部就班地开始增加两人的肢体接触,以此来“增进感情”。 一步一步来,待到肢体接触深入到某种程度,感情也达到了,也就到了她们之间彻底袒露的时候。 方静宁不懂,没有夫妻接触是要按部就班的。 她只是听到便害羞极了,却也欢喜两人的亲近,便默认了这个“增进感情”的步骤。 而从这一日的开始,方静宁浑身散发着甜蜜的气息。 旁人看来,两个人这便是和好如初,甚至好得蜜里调油。 老侯夫人欢喜,私下里还对许活道:“若是情意到了,也不必非要憋着,再憋坏了。” 许活只回说“有数”。 …… 方静宁心情美妙起来,进行方家的秋收结算也不再那般煎熬。 只是方静宁这种晴朗并没有保持太久,于外务上,她经验不足,李嬷嬷老眼昏花,陪嫁的婢女们多不得用,多亏了有青鸢和青禾帮忙,才不至于心力交瘁。 也是她们二人,发现了方家庄子账目上的问题。 二人报上来时,方静宁并不如先前知晓外家忠国公府在方家财产上动手脚时那般心痛,或许是感情上不同,或许是她真的成长了,对人心之贪纵有所准备。 不过有问题,便要肃清内里。 方静宁思考后有了些想法,便在许活从县衙回来时,对她道:“世子听我说说,看我这样安排是否妥当。” 许活颔首,“你说。” 方静宁斟酌道:“先前学着处理内外务时,我曾听说,庄头铺子里皆极容易欺上瞒下,污糟事极多,我初初接手方家,那些精明的管事既然敢在账上做手脚,必然不会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许活点头,“确实如此。” 方静宁得了肯定,越发自信道:“我先前粗略了解过,国公府操持时,换去了许多人,剩下没换的方家老人,想必也不是因为忠心。” 忠国公府做的事情,满京皆知,许活想必也清楚,只是顾及她的颜面和心情,不说罢了。 方静宁便也没什么好对许活藏着掖着的了。 “方家这些年没有主子在宅子里管着,多少有些懈怠,况且方家那些老人兴许有些千丝万缕的关联,我想着,借侯府的人去查一查庄上的事。” 铺子,方族长他们在时,帮着梳理过,如今需要查的主要是庄上。 许活道:“你与我自不必提借,只是你如今没管侯府的事务,方家的事情不好麻烦长辈们,我给你安排些趁手的人,日后有事也可直接寻他们,不必经过我。” 方静宁道谢。 许活还有府中事务要处理,暂时去外院,就寝前方才回来,在偏房洗过澡回到暖阁,方静宁早已梳洗完,正侧靠在炕几上看书。 “灯光昏暗,仔细伤眼。” 方静宁并未立即放下书,反而捏紧了书脊,头也跟着向下低去。 许活坐到炕几对面,抽走她手中的书,平静道:“咱们不是说好要增进感情?” 她放下书,便伸出手,手心朝上。 方静宁手指蜷了蜷,方才试探着缓慢地伸过去。 指尖相触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使人酥麻的东西在指尖流窜,方静宁下意识便要收回手。 许活反应敏捷,立即捏住了她的指尖,防止她“逃走”。 方静宁从指尖到整个手和手臂,全都麻软起来,无力抽回。 许活的手从指尖向上攀升,握住方静宁的手指,又向上,将她整个纤细的手握在掌心。 只是牵手而已…… 又不是没牵过…… 然而方静宁手是烫的,脸是烫的,心也是烫的。 上一次隔着红绸,又是在婚礼中,许活并未认真感受与人牵手的滋味。 许活很仔细地打量着方静宁的手,和她自己的手进行对比。 方静宁的手纤细如葱白,且软滑无骨似的。 而许活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背上还会在手指动弹时有明显的几根筋,仿佛她稍稍用力便能折断方静宁的指骨和手腕。 许活的手掌和手指上皆是茧子,当抚过方静宁手背时,似乎稍重一些便会刮伤她。可许活即便放轻了力道,依旧在她手上留下了浅浅的红痕。 这样鲜明的对比,轻而易举便可窥见两人这双手经历过什么。 “静娘,你一日是许活的妻子,这双手便不会有一日染上风霜。” 方静宁早在许活不断揉捏她手的时候,心就快要跳出来,此时听到许活这样一番“表白”,再也抑制不住,动情地看着许活,“世子……” 第110章 许活放开了她的手,认真道:“循序渐进,今日便到此为止。” 方静宁:“……” 汹涌的感情就要喷发时,火焰被迫熄灭,只剩一缕黑烟。 好生憋闷。 · 许活用惯的人,皆是能干的,得了世子夫人的吩咐,立即便去方家的庄子打探起来。 不出三日,他们便回来禀报查探到的结果,并且还带了证据。 庄子上的情况,完全不出方静宁所料,甚至还远超她的想象。 方家的家产由国公府操持期间,庄上的管事,包括仅存的方家老人,轻则借着国公府的权势和对下头的疏忽,懈怠管理,贪污纳垢,重则迫害农户,强抢民女,甚至还有草菅人命的。 这是触犯了本朝的律法,方静宁气怒,“都绑起来。” 她毫不犹豫地决定要送那些犯事的管事们见官,根本不管这样揭露出来,是否会伤了方家的雅相体面。 这次,方静宁没再完全排除方家的下人,反倒特意着方家派人去捆起来送官。 因着有相熟的老人,管家文伯特地来到侯府,想要求一分情。 方静宁不知道老管家对庄上的事儿是否有所了解,只不容置疑道:“若是寻常小错,看在他们守着方家家业十数年的份儿上,我倒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他们做的那些事,可恶至极,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必定会成为祸端,带累阖府人,这如何能原谅?” “况且,今日我原谅他们,那些受他们祸害的平民百姓、佃户佃农又去何处要说法?” 管家文伯顿时羞愧,“是老奴短见了。” 他只是年纪大了,不希望曾经那些守望相助的方家老人晚节不保。 如今好不容易迎回小主子,方家复兴有望,他们怎么就不能体面些呢? 同时,文伯看着方静宁身上威严和决断,也感怀不已,“老爷和夫人若是在天有灵,见到您如今这般模样,定会欣慰的。” 方静宁想到父母双亲,他们的音容笑貌,这些年她在脑中反复描绘刻画,丝毫没有遗忘。 曾经她每每想起父母亲,便会哀伤失落,如今,她想努力过得更好,努力去寻求她的价值,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 许活就在万年县县衙做县尉,并且曹事司法,方静宁报官,便也选在了万年县衙。 两人在此之前沟通过,因而在县令问询时,许活声明秉公处理,县衙处理起来也就无需顾忌,十分痛快且公允。 告示牌一公布,受害的百姓喜极而泣,又得知是主家恩德,还跑到方家和侯府门前跪拜磕头。 京中百姓得知,皆传许活这个侯府世子背靠平南侯府,家世显赫,无惧权势,必定会断案公正,还百姓公道,一时间,许多与方家庄子管事受害人有相似遭遇的百姓佃户皆来万年县衙敲鼓喊冤。 欺男霸女者众,旁人碍于种种不敢管或者怕背后根深树大不好管,许活确实没有太多担忧。 她想要实绩在考核中脱颖而出,也从心底想要造福百姓,便每日带着县衙的差役奔走在京城周边的田间乡野,查明实情,如实处置。 不过她并不想与朝中权贵树敌,处置犯法的庄头管事之前,会先去主家申明利害关系,讲清楚县衙此番也是帮着各家祛除了蛀虫祸害,肃清了府中风气,还挽回了许多名声和银钱。 以至于到最后,许活雷厉风行地抓了不少权贵们的庄头管事,反倒没得罪人,还赚了不少人家的感谢。 而这期间,许活基本还要每日抽出半个时辰前往东宫,专为带着小殿下蹴鞠锻炼。 不可谓是不忙。 可即便这样繁忙,每到许活与方静宁增进感情的日子,她也都一次不落地实行,若是赶上去忆苦院,便会在出来之后补上。 这一日,又到了两人亲近的日子。 方静宁虽羞,却也习惯了几分,轻声劝道:“世子这样忙,大可不必谨记着,顺其自然也好。” 许活闻言,理所当然道:“我事务繁多,自然是提前有规划,教下人提醒,怎会一个人记着。” 方静宁一惊,“世子教下人提醒这种事?!” “怎会,只需提醒日期,我自会去看月历。” 许活看她的眼神像是在说她“不甚聪明。” 方静宁:“……” 夫妻亲密竟然记在月历上…… 第46章 方静宁作为世子夫人,也是未来平南侯府的主母,以一个合格的侯府媳妇标准来说,她得与许活感情融洽,得开枝散叶,得学会料理内务,得人情往来…… 诸多事情,方静宁皆在认真学。 而眼下府里并未给他们二人开枝散叶的压力,只是对方静宁的身体调养上很是着紧,尤其她入冬后受不得冻,稍微寒气侵身,府里便要紧张地请大夫。 且但凡对方静宁和许活身体好的,吃的用的,全都往芦园送。 方静宁并不是不识好歹,只是她脸色不甚好时,长辈们偶尔会将养好身体和对生育有好处连在一起说,诸如—— “不养好身体,日后生育定要遭罪。” “身体好了才好生养。” …… 这种话并不频繁,多数时候都是关心她的身体。 但方静宁听到后,难免有些不舒服,仿佛她的身体是为生育存在,她的健康是为生育存在,方静宁这个人的存在是无意义的。 第111章 敏感的人总是这般,对生活方方面面的觉知都要更深一些。 这日,许活休沐,和方静宁一同用午膳。 侯府买了新杀的羊肉,特地片了羊肉片,安排了涮锅子,汤里加了桂圆枸杞等物。 许活和方静宁单独在一起,便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两人没教婢女伺候,许活亲自涮了几片羊肉放到方静宁碗中,“羊肉暖中补虚,补中益气,能御风寒,亦能强身。” 方静宁很乖顺地吃着,却味如爵蜡。 许活给了她夹了一些,道:“静娘,你太瘦了,多吃一些。” 方静宁对她越发坦率,便直言道:“世子也是希望我珠圆玉润好生养吗?” 许活否认:“我只是希望你身体强壮,与美和生养并不相干。” 方静宁眉目舒朗,语气更像是闲谈,“可京中风尚,女子以纤弱娴静为美,世子为何相反?” “世人以为男子合该是强大勇猛、精悍有力,身材矮小、弱不禁风便似半残,为何偏要女子纤弱娴静?强大才更容易成为上位者。” 许活大口吃着羊肉,囫囵咽下去,涮肉的间隙道:“我任职县尉,来往于街市间,处理民间百姓的纠葛,观民间掌事撑家的女子大多不纤弱,有泼辣之人,遇那不入流的贼混,也丝毫不畏惧,趁手之物挥舞起来,虽无章法却有力道,若是换了纤弱之流,恐怕只能任人宰割。” 方静宁未见过多少民间百姓家的妇人,只想到府中有力的粗使婆子,“从前从未想过,如今听世子一言,竟是破有道理。” 许活胃口大,吃得快,边吃边照顾着方静宁,一大筷子肉下进锅子里,总要匀一两片给方静宁。 这般,方静宁的碗中肉还是堆了起来。 她吃得慢条斯理,再看许活,吃得不粗鲁,只是太快,好像随便嚼了嚼便囫囵吞下去。 “世子这般,可有品到其中滋味儿?” 许活并不贪图口腹之欲,便道:“尚可。” 方静宁不赞同道:“入口之食对身体有益固然重要,可若只想着饱腹和益处,岂不是失了享用美味之乐?” 许活向来重视实用胜过旁的,闻言却也没有反驳,只是进食的速度稍稍慢了下来。 方静宁神情颇为满意,胃口大开,还与许活讨论起羊肉的不同吃法。 忠国公府在吃食上极为奢侈,一种食材可做十数种菜品,便是最简单的食材也要经过许多道工序,她虽不甚了解,却也精通过许活。 许活耐心地听着,面上丝毫不见厌烦,在她着重表示某一道菜很美味时,便会接道:“吩咐厨房做。” 方静宁点头,“世子也尝尝。” 许活应下。 过犹不及,方静宁胃口小,待到她喝了半碗羊汤,吃了小半碗羊肉并一张小小的薄饼,便停了下来。 许活端走她剩下的那半碗羊肉,不嫌弃地吃起来。 方静宁惊讶又甜蜜,“世子尊贵,怎可食残羹?” 她用膳极规矩,哪怕是在自个儿的碗里,筷子也不会翻动搅和,说是残羹,有些夸张了。 许活不以为意道:“不可浪费。” 其实许活不吃,剩下的菜也不会浪费,府中下人们全都极乐意分而食之。 但许活毫不嫌弃,方静宁便甜到了心里。 她看着许活,眼神温柔似水。 许活在这样的目光下,竟有几分不自在,三口四口吃完,又盛了一碗汤,喝下去,方才罢了。 方静宁柔声道:“世子下回先喝汤,对身体好。” 许活便用方静宁方才的话回她:“对身体有益固然重要,当下享用之心情同样重要。” 方静宁机敏道:“夫唱妇随,世子劝我,理应也该作表率。” 许活失笑,随即一本正经道:“莫要日日盯着我,多去想去做你的事才是。” 若是尚未嫁进门或者刚嫁进门,甚至于有亲密接触之前的方静宁,许是立时就要心思百转千回,忧虑许活是在拒绝她的情意,怀疑自己,损耗自身。 但如今她听到,丝毫未多想,十分平和地睨她一眼,嗔道:“世子莫要小瞧我,我日日皆忙极了,哪里有空闲整日盯着你。” 许活便一拱手,“那我便不叨扰夫人了。” 方静宁面若桃花,故意拿捏着强调,甩甩帕子。 许活轻笑,抬步欲走。 方静宁忽地又叫住她,“世子。” 许活回身。 方静宁神色沉静下来,“我想为青菡做个媒。” 许活露出些许意外之色,“为何?” 方静宁便道:“论迹不论心,若是以心思论罪,我实非宽仁之主,青菡之错不至于背着被赶出芦园的名声。” 许活眉眼温和,“你决定便是。” …… 青菡这些日子,过得属实不好。 下人中颇多风言风语,她又无法辩驳,便只能整日缩在家中以泪洗面。而她父母地位低微,为她找的男人根本入不得她的眼,甚至随着风言风语的扩大,越来越差。 青菡越发心生悲凉。 是以,当方静宁派人来照她过去,她便是收拾过,整个人依旧显得十分落魄。 青菡瘦了很多,眼窝凹陷,眼下青黑,露出的手腕细细一截,仿若只有骨头,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 “我今日找你来,乃是为那日外院你照料世子之事……” 第112章 青菡以为世子夫人还要秋后算账,立马惊惧地跪在地上磕头,“夫人恕罪,婢子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婢子……” 她额头磕得红肿,都不敢对方静宁表现出怨恨。 方静宁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她能轻易决定别人的命运。方静宁没觉得得意,反倒越发惶恐谨慎。 “你起来吧。”方静宁面上不动声色,“我今日并非要追究你的过错。” 青菡怯怯地抬头。 方静宁道:“我治家宽和公允,你既已知错,又诚心悔改,便也不必再受更多谴责。我欲给你做媒,消弭府中的乱言。” 青菡惴惴不安,怕世子夫人故意给她选一门不好的婚事,以此责罚她。 她有所迟疑担忧,乃是人之常情。 方静宁并不意外,直接说出做媒的另一方人选。 前些日子,又有其余方家族人为了生意入京,前来侯府拜见方静宁。 方静宁反思青菡一事,便起了此念,于是便托方家旁支的族人帮着寻一个合适青菡的商户。 坊间一直有“宁娶高门婢不娶小户女”说法,高门婢女见识远胜于普通小户女子,许多寻求发展而不得门路,想寻一门好亲的商户尤其中意高门婢女,若是能结交权贵保驾护航更好。 也有一些权贵会借着这样的方式搜刮商户,然侯府和方静宁并无此意,是以为青菡寻的是一个普通的商户,姓孙。孙家在城南有两间铺子,在普通百姓中算过得比较富足,在坊间的风评也不错。 青菡虽离府,但还有亲戚是侯府老夫人身边的嬷嬷,那家人自然十分乐意,他们没想着能就此攀附侯府,但好歹有了个门路,万一有什么事儿,就不至于无门可投。 方静宁不打算强迫,牵了个线,便教青菡回去跟爹娘通气儿,自行与孙家人接触。 隔了两日,孙家人得了信儿,到青菡家中拜会,青菡见到了孙家的郎君,模样虽不出众,可也算端正,且身材健壮,眼睛有神,也有些风度,瞧着还算顺眼。 最重要的是,孙家人极有诚意,登门便送了青菡一只银钗,实银,并不是包银。 青菡父母和再老侯夫人身边做嬷嬷的亲戚都极为满意,而青菡捏着银簪,完全没想到世子夫人竟是真的给她找了个好人家。 有主家做媒,先前的风言风语便可不攻自破,夫家也会尊重她。 青菡经了先前那一遭,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且她本就是个爱钱的,惯常就是个攒钱的匣子,嫁给商户,日后每日银钱经手,简直是老鼠掉进米缸里。 青菡和孙家儿子定了亲,隔日一家人便恭敬地到世子夫人面前叩谢。 他们感恩戴德。 方静宁看着青菡气色大好,便想起许活曾说过的话—— 如果选择足够多,婢女也不见得会将心思都放在男主人身上。 方静宁还对她学习管事时听得的一句话,也有了新的认知。 权力不能滥用,上位者应宽严得当。 …… 方静宁答应要常邀文馨儿出来散心,她不是个擅长开解人的,便又每每会请周星禾一并过来做客。 如今除了忠国公府的三个姊妹,方静宁处得最好的便是周星禾、文馨儿和姐姐许婉然。 许婉然已经嫁人,不方便常回娘家。 是以方静宁的小聚会,多数是三个人。 青菡的事了,方静宁掩了青菡和侯府,假借耳闻,与两位友人谈及此事。 “婢女之界限本就暧昧,可这又并非皆是婢女本意,若是作为主母,只是呷醋闹一通,便是在下乘了吧?同为女子,皆属不易,又何必互相为难。” 周星禾通透道:“顺其自然,点到为止,方可恰到好处,善过苛过,皆易成过。” 文馨儿则是带着几分看透的冷情,道:“男子妻妾成群,再寻常不过,内宅里阴司事也未见得皆是无奈,怜惜这个怜惜那个,不如守住心,多怜惜自个儿。” 方静宁瞧着她的模样,有些担忧。 她婚事未成,却并未似文家舅母担心的那般伤心难过,可她越是这般,旁人看着越是不安心。 文馨儿注意到她的神色,无奈摇头,“亏得你是嫁到了简单的人家,若是换个复杂的处境,你这般性子,恐怕要教人吞吃入腹,还要怪罪自个儿。” 一个“怪罪”,立时便说到了方静宁的根儿上。 方静宁也常觉得这般不好,可她有自己的坚持,“总归是要有情,日子才好过下去。” 文馨儿轻描淡写道:“情深便会失理智,装□□慕便是。” 此言一出,方静宁和周星禾皆惊讶地看着她。 文馨儿一笑,“我知晓你们是想为我开解,母亲总想为我找四角俱全的郎君,其实我无可无不可,总要成婚,门当户对便好,旁的又有何关系,皆是一样的过活。” 方静宁确实不擅长开解人,微微启唇,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半晌,她才道:“文舅母也是不愿误了你的一生。” 文馨儿漫不经心地摇头,“自误罢了。” 周星禾捏了捏方静宁的手,冲她摇头,“顺其自然,没什么不好。” 方静宁只得闭上了嘴。 晚上,许活和方静宁躺在暖炕上说话。 方静宁说起文馨儿的想法,道:“我未出嫁前,也是得过且过的,只是如今看来,总觉得悲观了些,馨娘这般想,我听了便觉得难过。” 第113章 “你们本质上并不相同。” 方静宁想了想,她是寄人篱下,文馨儿却是受父母百般宠爱,心境自然是不同的。 她又想起文馨儿说得话,便道:“想来还是馨娘更会自处,我还要学习颇多。” 许活道:“她们因你结识,唯与你相交坦诚,便是你的好处。” 又得了夸奖。 方静宁坦然接受,骄傲道:“我自然是诚心与她们相交。” 身随心动,许活伸长手臂,在方静宁头顶上轻轻拍了拍,鼓励道:“做得极好。” 于是,方静宁这一晚皆含着笑沉浸在睡梦中。 · 陛下还是听到了郭文两家曾议婚的风声,天子一言,不可能再收回成命,有损皇帝的威严。 况且,赐婚五公主和郭曦,另有用意,不可朝令夕改。 若是霸道些的帝王,恐怕就直接无视臣子的心情,毫不在意。 景帝并非这般。 是以,某一日,他询问中书令林老大人:“小林卿可有婚配?” 小林卿便是林老大人的孙子,林牧。 林老大人并不知道陛下为何忽然垂问孙子的婚事,但仍诚实道:“尚未订婚。” 景帝又问:“小林卿君子端方,为何如此年纪,仍未娶妻?” 林老大人回:“他父亲先前有些打算,未能成,便耽搁了。” “如此……”景帝便直截了当道,“林阁老觉得,文家女如何?” 林老大人在陛下问起孙子婚事时,已有准备,此时听得“文家女”,立时便对上了人家。 江州文氏,乃是名门。 林老大人点头道:“文家的家风,老臣亦有耳闻,文刺史为官又端谨,文家的女儿,必定不会差了。” 景帝颔首,道:“朕欲给小林卿和文家女做个媒,林阁老可教两个年轻人私下见一见,若是能结个良缘,朕可赐婚。” 林老大人应道:“文家是平南侯府的姻亲,老臣曾听孙儿说过,他与平南侯府世子有结交,老臣便托平南侯府世子引荐,教他们见一见。” “如此正好,届时林阁老与朕说上一二。”景帝颇为怅然,“少年男女,最是赤忱,朕与皇后当年亦是这般……” 先皇后故去后,景帝并未再立新后,只是后宫中妃嫔也不算少。 林老大人并未言语。 而陛下做媒,必然不是无的放矢,林老大人也不清楚文家为何得陛下看重之处,回府便命人去查探,又叫来孙子林牧,告知事情。 “陛下并未直接赐婚,便是留有余地,你且见见,若是与文家娘子合得来,咱们便去提亲,若是你们二人皆无意,祖父便去回了陛下。” 林牧却心知,陛下虽是明君,但金口玉言,若是被臣子驳了面子,难保不会对祖父和林家有所芥蒂。 是以,除非这门婚事实在极为不妥,或者文家娘子完全无意于他,否则这门婚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而林牧为了安祖父的心,道:“孙儿先前曾与文家娘子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未曾交流。” 他是真君子,非礼勿视,根本不会多注意别家的女眷娘子。 林老大人也了解孙子,豁达道:“不必在意起始,平常视之,未尝不会成就一段缘分。” “孙儿明白。” 虽是要寻许活引荐,但涉及到未婚男女尤其是姑娘的名声,自然不能轻慢。 文家家主不在京中,林老大人便与平南侯许伯山通了气儿,再经由文氏与高氏通气儿。 高氏哪想到这么快真的就峰回路转了,林牧可是她早就看中的女婿人选,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直接对着文氏一口答应:“就让荣安安排便是。” 许活没想到她忽然还得了个安排男女“相亲”的活计,只是这事儿,光是她一人,也不方便,还得经由方静宁。 于是许活便又与方静宁商量:“最合宜的时机便是上元灯会,届时你邀文家表妹出去逛灯会,我安排林牧,教他们‘偶遇’,彼此见一面。” 方静宁为文馨儿高兴,颇有兴致地答应下来。 第47章 新岁同欢。 许活取新妇的第一个新年,新妇要参与侯府的祭祀,平南侯府十分重视,方静宁亦是如临大敌,在肃穆的祭祀活动中,不苟言笑,郑重而庄严。 待到祭祀后,侯府众人才开始享受节日,许活和方静宁除外。 年节时家家户户皆要备些年货,手中有几文余钱,劫盗频生,京城守卫便更要严格。 县衙的差役要配合金吾卫等,许活身为县尉,自然需要轮值,偶尔县衙还会临时来人叫走她。 方静宁所忙,则是为林牧和文馨儿的“相亲”。 许活和她曾就此事有过些许矛盾。 许活对这种分外之事的打算很直接,就是给两人安排一个安全又隐秘的地点,届时她们各自带着人过去,然后退离便可,至于两人之间具体如何沟通,是否能结缘,与她们皆不相干了。 方静宁却有不同的意见,“且不说世子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文家和馨娘与我们关系密切,她若能得一门好亲事,你我也为她高兴。林大人家世清正,自身又是榜眼,前途无量,容貌气度也与馨娘般配,当然要极力促成。” 许活听她对林牧满口溢美之词,忽然问道:“不过是见了一面罢了,你又如何知道林牧一定是良人?” 第114章 “我自是不能知晓林大人是非良人,仅是从世子谈及他时的态度猜其品性……” 方静宁本来解释得正认真,猛地停住,眼里亮晶晶的,“世子难不成拈酸吃醋了吗?” “……” 许活否认:“我乃是务实。” 方静宁仍然像是吃了一颗蜜饯,眉眼弯弯,笑意中满是甜蜜。 不过是寻常一问,过多的解释便显得像是刻意掩饰。 许活直接略过这个话题,道:“随你安排便是,莫要出差错。” 方静宁笑道:“我一定确保二人的见面既周密又能增进了解。” 许活点头,即刻表示有公务要忙,离开了是非之地。 方静宁瞧着她的背影,越发笃定自个儿的判断,许活就是吃醋了。 她神情越发欢喜。 而方静宁为两人的“偶遇”,写了个详实的计划,不断地修正,使其周密。随着上元灯节的临近,还要做其他的准备。 其实换汤不换药,不过是设计了花样,人为制造了些意外,无伤大雅,许活没有扰她的兴致。 · 上元灯节,乃是本朝为数不多的不宵禁的节日,无论是权贵还是平民百姓,皆要走出家门赏灯玩乐。 陛下也要在皇城上赏灯,朝中一些重臣随同,包括平南侯许伯山。 金吾卫和京兆府以及京城两个县衙为防控拐子、贼盗、走水等诸多安全问题,在坊内坊外大街小巷巡走。 万年县衙统共有六个县尉,许活作为曹事司法的县尉,又是侯府世子,县令和其余县尉对她宽待,由她选择在县衙值守还是在街上巡守。 许活也没客气,选了中央三条长街,一来巡逻,二来陪同方静宁。 待在县衙值守是最轻松的,中央的三条长街皆有灯会,人员密集,虽能赏灯会,却最累,其他同僚自然毫无意见。 许活白日便在外巡守,傍晚时分,回府来接长辈们和方静宁。 方静宁外披一条长及脚踝的兔毛披风,洁白无瑕,品质上佳。 这是许婉然送的年礼之一,因着她们四个这半年多处得极好,她不只给方静宁和表妹文馨儿送了,还给周星禾也送了一件同样的披风。 方静宁出门前,将披风上的连帽戴在头上。 这段时日方静宁心情好胃口好,脸颊上长了点肉,一圈儿毛绒绒的衬得她脸极小,十分精致可爱。 许活不由地多看了几眼,有些手痒,克制住了。 长辈们嫌拥挤,只寻了个好位置观灯,并不逛灯会。 方静宁则是先要与周星禾、文馨儿、姐姐许婉然碰面,交换花灯,再借此将她的安排实施,然后再与她们分开,和许活单独逛灯会。 二人先送了长辈们到达目的地,再往前人流太密,马车难以前行,两人便下来步行。 方静宁手上提着精致的花灯,小荻跟在她身后,抱着个木匣,再后面便是侯府的护卫,由于许活在,他们便没在左右,坠在后头。 主仆二人边走边张望,满眼新奇。 上元灯节的热闹,她们在国公府,没出来见过。忠国公府怕拐子或是冲撞,并不乐意姑娘们出门。 此次灯会,方静宁很想邀请国公府的姊妹们,但出于各种考虑,纵是有几分可惜,最终还是没有邀请。 方静宁目不暇接,瞧见特别新奇好玩儿的,碍于有约,不好停留,便边往前走边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 许活道:“街上有许多,换了花灯,我陪你看尽兴。” 方静宁笑逐颜开,点头。 许活未免她走散,伸手牵住了她的手,方静宁顺势便回握。 得益于这一个多月的“练习”,两人牵手的动作极为自然,倒是小荻在后头瞧见,暗自偷笑。 方静宁与其他人约定好的地点,是平康坊和务本坊中间的一个茶楼,许活和方静宁到时,周星禾和文馨儿已经等在那儿。 两人皆戴着帷帽。 方静宁走近后,与两人打了个招呼,便道:“为了应景,我准备了几张面具。” 她说着,回身看了小荻一眼。 小荻立即打开木匣,上前一步,露出里面的面具。 面具上全都画着形似蝴蝶的纹样,样式不同,颜色也不相同。 这是特地做的,每一个皆独一无二,完全不会与其他人戴得面具有重合,也绝对不会认错。 方静宁先从里面取出一张蓝色蝶面的面具递给文馨儿,取出红色蝶面那张递给了周星禾,剩下两张面具,是给她自己和姐姐许婉然的。 恰巧许婉然和吴玉安也相携而来。 三女全都转向许婉然的方向,见她们四个竟是不约而同地皆披了许婉然送的披风,相视一笑。 许活与姐夫吴玉安寒暄时,注意到四个人这般,眼神变得温和。 他们早就约好,要两两分开,许活和方静宁,许婉然与丈夫吴玉安,文馨儿和周星禾,为了不耽误逛灯会的时间,几人并未多聊,四女直接商量着换花灯。 四人的花灯也都是自个儿画得,若论精致,方静宁、许婉然、文馨儿三人不遑多让,可若论意境,还属周星禾的花灯教人见之便心情开阔。 三人既喜欢她的花灯,也有不想周星禾自责于花灯简陋之意,便都表示想要她这个。 周星禾与她们结交,可从没有半分拘谨自卑,顺手将面具递给文馨儿,随即一人拿着三只风筝,故作烦恼道:“我也都喜欢,可惜不能雨露均沾。” 第115章 其他三人笑起来,许婉然道:“那正好,教你多把一会儿,好解馋。” 选是一定要选的,开开玩笑逗逗趣罢了。 四个人好商好量地分好花灯,就要分开,周星禾从文馨儿那取回面具。 面具在文馨儿手上转了转手,她取时是内里朝上,看不见纹样和颜色,随便拿了一张,没急着戴,捏在手里。 方静宁招呼文馨儿一声,叫她去旁边说话,“馨娘,文舅母可有跟你说过今日……?” 文馨儿面色如常地点头,平静道:“说了。” 方静宁便道:“稍后小荻引你过去,林大人戴一张昆仑奴的面具,没人瞧得见你们的脸,不必担心被认识的人瞧见说嘴,也可自在些。” “好。” …… 其他人先行离开,周星禾和文馨儿在茶楼中寻了个稍稍有遮挡的地方,摘下帷帽,戴上面具。 那处狭窄,两人便没用婢女,彼此帮着系上了绳结,出来时,婢女们还晃了下神。 她们身量相仿,穿着相似,都戴上了帽子,又用面具遮面,实在不容易分辨。 小荻以面具认人,引着戴蓝色蝶面面具的“文家娘子”往和林牧定好的桥上去。 戴着红色蝶面面具的“周星禾”也随着一起走到桥处。 然而桥上,有两位戴着昆仑奴面具的郎君,且身姿气度皆光彩夺目,桥上桥下的路过的娘子即便看不清两人的相貌,步子也慢了。 小荻有些懵。 林大人不是戴着昆仑奴面具在桥上等着吗?怎么一个林大人变两个了? 还是其中一位郎君,看到她们,率先有礼地拱手,随即抬手向另一侧的桥下作了个“请”的姿势。 小荻瞬间了然,回身冲红色蝶面面具的“周娘子”使了个眼色,道:“娘子,我们暂且先离开一会儿。” “周娘子”看一眼安静站在桥上的那位郎君,会意地微微点头。 小荻便示意“文家娘子”随她一起上桥。 蓝色蝶面面具下的一双眼睛露出几分不解,视线在桥上桥下来回扫了扫,忽然福至心灵,轻快地点了点头,顺从地走上去。 林牧在昆仑奴面具后的声音温文有礼,“娘子请。” 红色蝶面面具点头,又瞥向另外一位,迅速打量后,方随其下桥。 小荻随在两人身后,又给两人专门指了方向,便停住脚步,目送二人离开。 期间,她注意到“文娘子”手中提的花灯和之前不一样,有些奇怪,以为自己记错了,也没当回事儿。 小荻回身欲去寻“周娘子”,见她站在桥头那位郎君面前,以为二人熟识,便驻足,没上去打扰。 与此同时,方静宁表情掩在面具后,声音中满是笑意,对许活道:“馨娘和林大人皆是守礼知节的人,今日这般相遇相处,与他们二人而言,应是极特殊极难忘的。” 许活牵着她的手,轻轻往身边拉了拉,提醒她注意人,而后应道:“不枉你看了许多话本听了许多戏。” 第48章 按照方静宁的安排,应是文馨儿戴着蓝色蝶面面具与林牧相亲,然而换花灯后,文馨儿和周星禾互相拿错了面具,成了周星禾戴蓝色蝶面面具。 灯会上不少人戴着昆仑奴面具游玩儿,若是桥上只有一个气质衣着皆非同一般的“昆仑奴”,倒也不至于弄错,偏偏那桥上多了一个“昆仑奴”,两人还明显相熟,站在一处。 周星禾头脑转得快,猜到文馨儿今日许是要相亲,误以为是桥上那位郎君,而带着她一起离开的这位郎君,乃是与她同样知情识趣之人。 文馨儿则以为方静宁的婢女小荻引走周星禾和那位郎君,是故意为之,好留她和桥上的郎君单独相处。 女子婚嫁,如同第二次投胎。 文馨儿想得明白,并不似一般女子羞怯,披风下的手提着裙摆,步上台阶,停在“林牧”身边,待他看过来,微微福了福身,见礼。 男子眼中有一丝不明显的探究,不过方才见到她与林牧今日要见的娘子同行,目光划向她身后,声音清润温柔,“人多手杂,娘子身边没跟着人?” 文馨儿回道:“皆在左右护着,只是没靠近。” 男子也注意到了不远处有几个人目光炯炯地盯着此处。 此时来往行人更多,他们二人在桥上,身边的空隙渐渐缩小。 文馨儿向桥栏靠近,主动邀道:“我们约好晚些一起放灯,不若郎君与我寻个地方等他们回来。” 男子得知这位娘子身边有人护卫,本欲告辞离开,闻听她此言,起了些许兴致,欣然应允。 恰巧珍味楼离得不远,二楼又视野开阔,他原就是打算去那儿赏灯,只是恰巧碰到了林牧,此时便询问她是否介意,邀请对方前去。 文馨儿并不介意,安静地随他同往。 另一头,真正的林牧身为君子,担心文家这位世家娘子不自在,便一直言语行动上皆不着痕迹地照拂她。 不过周星禾并无不自在,在她看来,她与这位郎君无甚关系,不过是恰巧同行,自是不必拘谨。 可不拘谨,身边跟着这么个人,也多少有些放得不够开。 难得上元灯会,戴着面具,无人识得她,左右又有侯府的护卫悄悄跟随,周星禾想要与此人分开,便委婉地开口问:“我们约定戌亥之时在东市重聚放灯,郎君也要一并去吗?” 第116章 今日去往何处,许活皆与他通过气。 林牧颔首道:“是,在下与娘子一道,便要保证娘子安全与许世子及其夫人汇合。” 周星禾:“……” 这可真叫人为难。 随即,周星禾眼露好奇,打听道:“可否请郎君为小女解惑,方才桥上那位郎君姓甚名谁。” 林牧并未隐瞒,道:“乃是今科状元陆屿。” “竟是他……” “娘子认识?” 周星禾随口道:“曾在家中见过。” 年前陆屿和陆峥亲自到周家送过年礼。 林牧并未听说陆家和文家交好到陆屿登门拜访,便猜想许是有什么缘由,他不知道罢了。 …… 他们两方人背向而行,方静宁和许活离得也不远,就在林牧二人前方。 长街上人越来越多,许活握着方静宁的手,轻轻拉着她到身边,提醒道:“注意行人。” 她又改用手臂圈着人,护着她。 方静宁安然地待在许活身边,仰头看着她,眼里映着灯光,分外明亮。 许活早就想揉揉她毛绒绒的脑袋,揽着她的那只手抬起来,搁在她头顶上,轻轻揉了揉,才道:“看路。” 前方,杂技队的锣鼓器乐声传来,人群越发拥挤,寸步难行。 许活带着方静宁到路边上,防止人挤到她们。 方静宁不觉得烦,注意力皆在越来越近的杂技队上,踮起脚尖凑到许活耳边雀跃道:“馨娘他们就在咱们后面,人群一拥挤,林大人护着她,便会像咱们这般亲近……” 舞狮队在前开路,从两人面前过去,敲敲打打地继续向前。 数十步开外,林牧和周星禾确实也遇上了越发汹涌的人潮。 林牧有风度,自然要护一护姑娘。 然周星禾行事不拘小节、出其不意,早早瞧上附近的售卖各种物件儿的小摊,选中个一看便结实的,过去递给摊贩几文钱,待摊贩收拾出可站人的位置,抬腿便踩着摊贩的小凳灵活地跨上去。 如此举动,实在不像世家严谨教养的闺阁千金,林牧惊讶。 周星禾站在高处,纤长的手伸出披风,又拿出几文钱,欲递给摊贩,问道:“你可要上来?” 非是君子之仪…… 岂可教女子花钱…… 林牧到底没有站上去,而是站在她身边,以防她不慎掉落。 周星禾不管他,又揣回铜钱,拢了拢披风,兴致勃勃地看杂技表演。 杂技队中段,连着几辆花车,上头有貌美的胡姬跳着胡旋舞;有天竺的舞姬身姿曼妙,舞姿轻盈又有异域风情;还有从幽州来的女子跳浑脱舞…… 胡姬和天竺舞姬边跳边向周围合心意的人扔花。 周遭围观多是男子热烈地伸手求美人一枝花,林牧在这样喧闹的人群中,很是冷静,且总留了几分注意力在“文娘子”身上。 周星禾与之相反,也不嫌冷了,奋力招手,求异域美人们的“垂青”。 她站得高,十分显眼,且是个女子,花车上跳舞的胡姬瞧见她,笑容都更美艳几分,纷纷向她掷花。 周星禾一下子备受“宠爱”,频频接花,直到花车过去。 下方的林牧不禁失笑摇头,见她脚步有小的挪动,并未扫其兴,只是微微张臂以防万一。 杂技队过去,人群也渐渐少了些。 林牧抬手臂。 周星禾大大方方地扶着他的手臂下来,站稳后道了声谢。 两人继续向前。 珍味楼上—— 文馨儿沾了“林牧”的光,免去拥挤之扰,又有好地方可赏灯看表演。 花车行过来,胡姬抬头瞧见二楼眼熟的面具,娇媚一笑,掷出一只花。 那花直直地朝着文馨儿,而非她身边身材颀长的郎君。 文馨儿一怔,下意识接住花,几未犹豫,便从头上拔下一只细头钗子,举臂扔向马上就要走过的花车上,以作还礼。 胡姬发现,手臂柔软如蛇,做着优美的动作,朝着她行了个胡礼。 文馨儿也微微颔首。 陆屿瞧见了全过程,颇觉有趣,含笑问:“绢花易银钗,娘子不嫌贱?” 本意是价值不对等,言外之意,她这样的大家女,与一个胡姬交换物件儿,不嫌弃其低贱吗? “林牧”这一句问话,不该是寒门出身的林阁老孙子应该说的。 文馨儿一瞬间对他的期待落回到寻常男子之处,语气平平道:“我得馈赠,自要相还。” 陆屿道:“若是有人从钗子上找出出处,娘子名声恐要受累。” “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支钗子,郎君若不言说,旁人怎知我是谁,何必拘泥?” 她今日出来,并未特意打扮,且因为戴帷帽,发饰十分简单,那钗子只是首饰铺子里买的,不是特意打得。 世家教养已经根深蒂固,文馨儿应情应景而为,却也并非不顾自身。 她能听得出,对方并无指责,且有几分善意的提醒,但这样外宽内深的心性,太世家了。 文馨儿只觉得便是清正如林阁老,三代之后,子孙也近墨流俗了。 而陆屿只是从她言行举止看出她教养,并不知她是谁,如何与旁人言说?便只温声赞道:“娘子剔透。” “过誉。” 文馨儿随即看向街上的杂耍,不再言语。 第117章 两人没有互通姓名,文馨儿未摘面具,陆屿便也守礼地没摘。 方才她还颇有谈兴,此时气氛忽然安静,陆屿若有所思。他看不见对方的神色,无法分辨对方因何骤然冷淡。 陆屿从未揣摩过女子的心思,此时不由将方才的话重新思索一番,略明晰了几分,便对她一拱手道:“娘子见谅,在下并无轻贱之一。” 文馨儿屈膝还礼。 她为了自己未来的婚事主动探知,进而衡量对方,也察觉到今日对方态度不甚热切,像是出于礼节回应。 文馨儿并不在乎未来的夫君是否喜爱她,只要家风清正,该有的尊荣皆有,便可。 遂,她起身后便开门见山道:“我与郎君今日会面,浅谈几句,颇觉投契,郎君若是相同,不若回去便禀明长辈,将你我二人定下。” 陆屿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定在昆仑奴面具后,难得失语。 …… 方静宁身体仍有些单薄,许活担心她在外久留,风寒入体,两人在杂技队过去,稍逛了逛便往东市去。 周星禾和林牧逛到后来,又走到了河边。 河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处石阶,旁边停着乌篷船。 林牧提议乘船到东市附近,周星禾确有些累了,当即同意。 周星禾一只手拿着花灯,一只手拿着一颗糖葫芦。 糖葫芦是一个七八岁的小郎给她的报酬,那小郎想要换绢花送给邻居家的小娘子,眼巴巴地地跟了他们好长一段距离,周星禾便用绢花跟他换了这一颗糖葫芦。 她戴着面具,不方便吃,就拿了一路。 林牧先上船,待到站稳后,先接过她手中的花灯,随后握着她空着的那只手臂,扶着她上船。 船晃动得厉害,周星禾捏着糖葫芦签的手下意识地揪住身边人,待到船晃动小了,周星禾才松开手。 糖葫芦的糖渍粘在了林牧圆领袍前襟胸前的部位。 周星禾忙道歉。 林牧不以为意,扶着她坐进船篷中。 两人坐稳后,船夫吆喝一声,乌篷船便晃晃悠悠地行驶。 忽略船头上的船夫,此时船篷中只有他们两人,两岸又满是喧闹沸腾声,显得这一方空间越发安静。 周星禾垂眼盯着糖葫芦,犹豫是否摘下面具,在外面吃掉这颗糖葫芦…… 想吃的欲望大于带回家,她决定顺其自然,正要摘面具,坐在对面的林牧开口:“文娘子,林某唐突一问,不知娘子对你我今日相见如何看待?” 他殿试时都能沉稳应对,此时心头却是泛起了紧张。 然而周星禾脑子有些混乱,“稍等,文娘子?你叫我文娘子?” 林牧瞬间意识到什么,闭口不语。 周星禾干脆,直接抬手到脑后,轻轻一拽,面具脱落,露出她的真颜。 她相貌不如文馨儿柔美,气质不如文馨儿文雅,唯有一双眼睛,洒脱而生意旺盛。 错了。 林牧从她那一双眼睛中回神,搭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攥拳,垂眸无言。 周星禾思绪飞快地流转,渐渐清晰,产生了个荒唐又越想越有可能的念头,“文娘子今日见得不是陆屿,是林大人?!” 林牧默认。 周星禾不解,“那为何陆屿也在那儿?” 林牧道:“恰巧遇见。” “这也太巧了些……”周星禾感叹一句,想起文馨儿此时不知什么情况,赶紧追问,“林大人可知他们会去何处?我们现下过去,应是还来得及……”拨乱反正。 林牧停顿几息,摇头。 这便没有办法了,周星禾催促船夫快些,好早点儿寻到许活和方静宁。 两人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皆安静地坐着。 周星禾关心文馨儿胜过当下的尴尬,且她又是个顺其自然的,既然面具摘了,便不嫌弃地一口咬下那颗糖葫芦。 林牧余光注意到她的举动,心下暗叹:世家女怎会如她这般…… 他忽然开口,有礼地问道:“还不知如何称呼娘子。” 周星禾擦了擦嘴唇,“家父崇文馆学士,周寅。” “周娘子。” 林牧了然,如此,她先前的话便对上了。 之后,两人没再交谈,下船后即刻赶到约定之处。 许活和方静宁已等在池边,正在看旁人往池中放河灯。 周星禾一寻到她们的身影,立时便提起裙摆小跑过来,到两人近前,便急道:“静娘,错了,馨娘见错人了。” 她说着,指向她们身后。 许活和方静宁一同扭头,望见了清朗倘然的林牧。 错了?林牧在这儿,文馨儿在哪儿? 第一次包揽事情便出了岔子,方静宁霎时慌张,“这可如何是好?派人去寻吧。” 许活观察着林牧的神色,不动声色道:“莫慌,咱们约好了,想必用不了几时文表妹便来了。” 她话音刚落,文馨儿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中,身后还有一步履从容的郎君。 许活微眯了眯眼,看不见面具后的脸,可这般身形气质…… 陆屿走近,便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笑容可掬的俊脸。 果然是他。 许活如常与他寒暄,又若无其事地叫人准备好河灯,全不提今晚的阴差阳错。 不多时,许婉然和吴玉安回来,见到陆屿,有些许惊讶地见礼,便不再惊奇。 第118章 他们并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除了许婉然夫妻俩,其他人心思各异,幸亏有面具遮挡,全然看不出。 而方静宁时不时便拿余光去瞧那四人。 放河灯时,其他人早就写好了字条放在河灯中,但由于今晚发生的乌龙,众人不约而同地取出来打开,又瞧了瞧,确定没错,才下到池边,各自放灯。 许活和方静宁一同放开手,河灯随着水流,缓缓流向城外的方向。 方静宁盯着渐行渐远的河灯,心事重重。 许活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莫要多想了。” 方静宁微微咬唇,郁闷道:“我还想着万无一失……”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有意外才是常态。”许活牵她返回,劝慰,“不必担忧,日后以此为戒,便不算全无好处。” 方静宁一叹,点头,又看向四人,也不知会如何…… 第49章 原本简单的事情,出了纰漏,方静宁愧疚自责的情绪无法消减。 许活还要值守,只送她上马车。 小荻知晓犯错,一路上胆战心惊,直到回到芦园,随方静宁进了暖阁,才声音颤抖地问:“娘子,会不会有大麻烦?” “不知道。” 小荻的声音出现哭腔,“都是婢子的错,婢子粗心……” 方静宁道:“你有错自该受罚,却不是现在。” 她也有错。 小荻害怕又慌张,胡乱地问:“陆大人也是万中无一的好郎君,文娘子跟陆大人会不会歪打正着,成了一桩好姻缘?” 方静宁便是不懂许多,也知道陛下做媒,不是那么容易歪打正着的。 许活此时不在,她连仔细问一问的人都没有,只能自个儿胡思乱想,躺在暖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 许活安排好人代她值守,提前回了府,径直去寻伯父。 许伯山尚未休息,见她这么晚过来,便叫她去书房单独说话。 许活便禀明今夜的阴差阳错。 “事情的经过大致便是如此,归根结底是荣安轻忽,才造成了这样的情况,请伯父责罚。” 这件事,并不能简单归结为一个意外,随意处置,但许活没有推卸责任到方静宁身上,她若是坚定地否决方静宁的那些计划,方静宁必定不会阳奉阴违。 许伯山道:“陛下做媒,便是乐见两家联姻,两家也门当户对,文家更是再愿意不过,此乃两全其美之婚,重新安排便是。” 许活不语。 许伯山见状,沉声问:“难道横生枝节了?” 许活道:“以荣安观察,林牧许是生了他意。” 许伯山面沉如水。 若是能拨乱反正,今日之事便可掩盖过去,但若是林牧不愿意了,此事便无论如何都盖不过去了。 原本林文两家小儿女相亲,与平南侯府关系不大,现在许活没办好,倒将一桩好事搅乱了。且天子之举,必有其深意,恐怕也搅了圣上的事。 “若是这般,你刚当差尚未有多少建树,这么小的事情便出了差错,恐会在圣上那儿留下不好的印象。” 许活接受,“祖父曾教诲我,人之一生,必不会一帆风顺,风浪亦可助我前行。” 许伯山神色稍稍舒缓,语气仍严肃道:“既是如此,你们夫妻需得向几家致歉,我再入宫向陛下请罪,不管后续如何,此事只能是妇人行事不妥当,造成意外,绝无其他。” 事实当然是如此,但他特意言说,许活便明白伯父的意思。 此事对林家无伤大雅,林阁老并不参与皇子纷争,陛下对其信重,没能顺陛下之意,婉拒文家婚事也不必太担忧陛下会有芥蒂,只要不是和理国公府这样敏感的人家结亲,他的婚事完全可以随心。 主要是文家和理国公府。 文家和平南侯府是姻亲,而理国公府是太子外家,只要陛下一日不喜太子身后朋党深重,平南侯府、文家就不能和理国公府交从甚密。 而为了不引起陛下不满,进而得罪理国公府,平南侯府必须诚恳表态,责任皆在许活和方静宁,将此事定性为疏忽和偶然,不能有任何结党营私之意。 但许活……有些别的想法。 …… 她跟伯父一直谈到夜半,方才回芦园。 方静宁闻听她进门,立时从暖炕上支起身。 “静娘?你还未睡?” “我睡不着。”方静宁耐不住性子,追问,“世子,可否与我说句实话,今日的错事,是否麻烦?” 许活已经梳洗过,坐到暖炕上与她说:“麻烦自然是有的。” 他们现在是一家人,她没瞒着方静宁,方静宁也该知道一些外头利害关系。 许活与她分析了朝中的局势,以及陆家、文家、林家、许家各自的立场。 方静宁越听越是自责。 许活安抚道:“你是无心之失,主要责任在我。” 方静宁摇头,愧疚不已,“与世子无关,是我一意孤行。” “非要追究责任,陷在自责中没有任何意义,事情已经发生,该想办法解决问题,消除影响。”许活手按在她的肩上,稍稍用力向后推,“此时此刻,你该休息了。” 方静宁哪里睡得着,“我……” 许活抬手遮在她眼皮上,迫使她闭眼,“伯父的意思,这件事咱们两个得担着,谁也跑不了,明日你得随我去几家道歉。” 第119章 道歉是应该的。 方静宁没有任何异议。 第二日,许活亲手写了两封拜帖,打算先去文家和林家,林牧却率先登门。 方静宁不解,“林大人为何过来?” 许活心下有些明了,道:“我去待客。” 两人一见面,林牧便抱歉地拱手,说明来意。 他确实是来告知许活,不打算再和文家娘子接触了。 许活自然表示理解,也反复向他表示歉意。 她送走林牧后,便回去寻方静宁,带她出门,直接去文家。 文家收到了林牧送的歉礼,已经得知两家的婚事彻底黄了。 高氏强颜欢笑,并未责怪许活和方静宁,还道:“馨娘回来也与我说‘算了’,你们不必太自责,” 方静宁无法不自责愧疚。 文馨儿邀请道:“你随我去房里,我们两个单独说说闺房话吧。” 许活顺势道:“正好我也有事和舅母表兄商谈。” 方静宁便跟着文馨儿走了。 文馨儿的闺房,归置摆设皆十分符合世家闺秀的闺房,每一个物件儿皆有所在,丝毫不乱,就连书也是规规整整地放在书案上。 不似方静宁,有时倚在榻上看书,有时直接靠在炕几上,书随处皆有,也不教婢女收捡。 文馨儿请她坐下,教婢女们下去,便直言不讳道:“你昨日没瞧见吗,林大人对星禾颇为关注。” 发现了…… 方静宁微微咬唇,“我误了你的姻缘……” “我们这样的人家,两姓联姻是为家族利益,我运气好,父母兄长皆疼爱,却也不能免俗。”文馨儿说得平静,“便是不为家族利益,还有父母之命,总归是没有多少自个儿的选择,林大人和星禾既然有选择,你阴差阳错成就良缘,我成人之美,也是行善积德。” 她这样好,方静宁难过,“那你呢?” “你还同情我。”文馨儿哭笑不得,“你是运气好,得了根救命稻草,否则无论如何也是强不过我的。” 方静宁哑然。 因她说得是事实,她们尚且没得选,小官小户、贫苦人家的女子更是凄惨。 周星禾算是个特例。 隔日,周家—— 周星禾完全没有负担,她不觉得林牧和文馨儿成或不成跟她有什么关系。 方静宁试探地问:“若是林大人……” 她想问,林牧外表温文尔雅,行事却果断,若是向周家提亲,她如何打算。 周星禾根本没教她问下去,便回道:“我可不认识什么林大人,只不过是灯会上偶然与人同行,丝毫没有旖旎念头。” 周星禾是有些道性的,入世为人,成亲也好,不成亲也罢,皆是顺势而为。 “我爹古板,不成婚不行,我便与我娘商量好了,将来找个门当户对、醉心山水的清流书生最好,家境简薄些也无妨,合得来便一起醉心山水,合不来,我便去做女冠,做个真真正正的‘清风道人’。” 她在自个儿家里头,关上门越发随性,甚至晃起脚,“左右我爹就是个死读书没本事升官发财的,又最恨攀附权贵,我便也不嫌旁人穷了。” 方静宁:“……” 她实在羡慕周星禾的洒然。 文馨儿、周星禾给了她不少震撼。 平素她们交谈,两人虽也透露几许心性,但直到遇事时,才发现两人实在不落凡俗。 这与许活带给她的东西完全不同。 方静宁有奇怪的情绪亟需于抒发,便胡乱写了好些诗词,有的只言片语,有的语不成句。 许活又跟伯父商议许久,回来恰巧看见最上方一张纸上写着“残风冷月,一枕幽梦”,便道:“信风送我一枕梦,明月照我三千里。” 没什么文采,意境却完全不同,许活随口一句更为开阔。 方静宁自愧不如。 许活随手拨开那些纸张,发现并不都是这样伤春悲秋的句子,问道:“你从周家回来,情绪便不同,发生何事?” 方静宁简单说了说,后道:“我与两位好友相比,差得甚远。” 许活却笑道:“你说你差得甚远,周娘子说这样有些离经叛道的话,你却坦然接受,合该你们相合。” 方静宁露出这几日以来的第一个浅笑。 许活向她要那先前为林牧和做计划的手稿,解释道:“以备不时之需,可呈给陛下作为证据。” 方静宁笑容消失,担忧地问:“陛下可会怪罪?” “不必忧心,我和伯父有数。” …… 许活不得圣上召见,并无资格面圣。 平南侯许伯山在灯会后,向陛下陈明实情,代许活请罪。 君臣二人谈话许久,景帝并未看方静宁的手稿,手稿又完整地回到方静宁手中。 从始至终,许活都没有责怪过她。 一个好的爱人,并不在于其具有的权势和财富,而在于发生问题时对方的情绪以及处理问题的能力。 这样的爱人,哪怕另一半做错事,也不会进行无止尽的责骂和怨怪,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即便自身情绪不够稳定,能力不够出众,也会渐渐获得精神上的补给,越来越自信从容。 许活就是这样的爱人。 方静宁以为此事已经平息,却不想,过了几日,京中忽然传出“理国公府四郎与文家娘子两情相悦,携手逛灯会”的流言。 第120章 成王更是故意当着朝中不少官员的面,恭喜理国公陆弋“好事将近”。 理国公府和文家一下子站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第50章 陛下做媒和陆屿和文馨儿阴差阳错接触,皆只有几家人知晓,后续,除了林牧给文家送歉礼,又突然到平南侯府,许活和方静宁接连登几家门送礼致歉,理国公府完全置身事外。 陆屿和文馨儿发现他们之间出现一场错误的偶然之后,交流便戛然而止,全无纵情发展之意,所谓的“同逛灯会”,顶多是陆屿送文馨儿到放河灯处那一程,但他们各自戴着面具,不可能教人抓住什么把柄,借题生事。 为何会传出流言? 理国公陆弋在同僚询问时,只能表示不知情,且两家的孩子皆守礼守仪,本朝日盛,他非是古板之人,上元灯会这样的盛事,年轻男女相携者众,也并非都有私情。 理国公还称赞文家家风,回应颇有气度。 文家的家主不在京中,文家的长子还只是吏部吏部司一名普通的员外郎,不少官员询问他文家是否好事将近,要跟理国公府结亲。 然而他百般澄清解释否认,流言依旧不可挡。 成王一系捏住不放,明知道陛下忌讳,仍在不断地放大陆文两家的事。 朝中有眼明心静的,却也只能为两家叹息,男女私情之事,最是难以辩驳。 景帝得知后问询陆家父子二人。 陆屿是今科状元,才学自不必说,在翰林院任职十分得力,陛下还采纳他的进言举办了蹴鞠赛。 而因着此事,景帝训斥理国公和陆屿,一个朝中重臣,一个新科状元,竟教流言泛滥。 他完全不提成王在其中搅风搅雨。 理国公府—— 父子四人同在书房。 陆峥疑问:“到底是谁传出去的,难道成王在朝臣家中安插人吗?” 陆家皆未怀疑是平南侯府和文家传出消息,他们相信灯会乃是意外,毕竟文家完全没必要舍中书令林老大人择代表麻烦的理国公府。 陆屿道:“安插人也属正常,陛下在京中也是耳目众多。” 莫说如今的皇子们,便是陛下当年争权时,也曾另先皇后周旋于先帝后宫嫔妃及王妃命妇们中间。 陛下也曾以恩信、赏赐笼络,金帛收买拉拢的朝臣甚至在其夺位时起了大作用,而且朝中传言,当今有一支暗卫,隐于京中,有可能是身边的同僚,有可能是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 理国公陆弋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并未受流言所扰失了冷静,“四郎,你与文家女的名声皆已有损,此事你如何打算?” 陆峥着急,“难道真要四哥娶文家娘子吗?分明是有人故意!” 在场几人谁不知道是故意。 世子陆巍道:“成王如此,本就是剑指太子,我担忧的是,太子殿下才稍振作,若是陛下对国公府不满,进而打击太子殿下,恐会影响太子殿下。” 他与太子从小相伴长大,感情深厚,看着太子从意气风发至颓丧,好不容易心气儿重燃,若是再受打击深重,恐怕就彻底颓废了。 理国公府和太子已绑在一起,无法不顾及太子殿下。 陆峥急道:“为了太子,更不能与文家牵连了。” 陆屿道:“文家恐怕也不愿意与我们绑在一起。” 文家乃是中立之臣,所以当初与同为中立的平南侯府结亲。 理国公叹道:“无论如何,为了消弭两家名声上的影响,得去文家提亲。” 至于文家如何打算…… 是为了女儿答应,还是为了不和理国公府牵扯,牺牲这个女儿,他们无法左右。 陆屿歉疚地躬身,“儿子疏忽,” 之后,理国公夫人便亲自登门去文家提亲。 高氏对理国公夫人很是客气,但也只是客气,并未露出理国公府来提亲便欣喜若狂的神色,也没教女儿出来拜见,委婉地告知“要考虑考虑”。 理国公夫人有所准备,也不介意,表示出诚意,稍坐坐便走了。 · 理国公府一往文家去,朝堂上便有人弹劾起理国公府结党营私。 文家主不在家,几家姻亲包括平南侯许伯山皆要据理力争。 景帝没有对理国公府去文家提亲一事表态,但帝威甚深,这些日子早朝上的气压都极低。 婚事更是搁置,陆家不能提,文家也不可能在这风口答应。 平南侯府—— 有人拿文馨儿和陆屿作筏子,文馨儿的名声受损,身不由己,方静宁好不容易消减的愧疚卷土重来。 她如今想要知道外头的事情,随时可以知道,教人一打听,成王也掺和其中。 有成王的事儿,就有忠国公府的事儿。 方静宁坐在暖炕边上气愤难当,拍桌子道:“为何总是这样行事,当初你我便是如此,如今竟又用相同的法子来坑害馨娘和理国公府。” 她都敢拍桌子了,可见是没那么小心翼翼了。 许活道:“你当朝堂上那些大人们皆事事体面,他们能干出在太极殿对骂动手的事儿。” 方静宁微微张开嘴,“不怕陛下降罪吗?” “有的言官,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指着撞柱子搏名声,岂会怕陛下降罪。” 方静宁忧愁,“陛下果真会不满吗?” 第121章 “朋党视为奸党,结党营私乃是重罪。” “成王一系搅得朝堂上乌烟瘴气,陛下也能容忍?” “你又岂知陛下是容忍还是放纵?” 方静宁讷讷无言,良久,才低低地问:“那就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吗?” 知世故而不世故。 她如今也开始理解世俗,只是了解得愈深便愈是难过,人与人之间掺杂太多利益纠葛,总归是不够纯粹。 “理国公治家严谨,家族枝繁叶茂,直系子孙出息,为官谨慎,难出纰漏。” 一些小错,不足以撼动理国公府。 臣子几近完美、树大根深、权势深重,且与储君联系密切,陛下断不会放心。 许活缓缓道:“除非,他们给太子殿下让路……” 又过了几日,陛下看过一封奏折后,忽然大怒,当着些朝臣的面训斥了太子,言道:“朕本欲考察你一番,才命你督管军费,你是如何督管的?竟教边军连棉衣都发不全!” 太子乃是按照旧历签署,必然是军中贪腐,层层盘剥。 而匈奴两部时时犯边,全靠苦寒之地的边军戍卫,若不能妥善处理,恐寒了将士们的心。 陛下罚太子闭门思过。 太子不顺,成王一系便分外得意。 这个时机,很难不教人怀疑是陛下借着训斥表示对理国公府的不满。 理国公府为难。 这时,文家请理国公夫人上门一叙。 高氏提出了一个中和的法子,“我实在不忍女儿青灯古佛地过后半辈子,若是能教府上四郎外放出去,便给两个定亲,离京远了,总会慢慢淡忘。” 高氏说着话,就红了眼。 论起来,文家算是受了理国公府的牵连,文馨儿也是。 世人对女子苛刻许多,陆屿尚且能过,文馨儿经了这一遭,除了陆屿,嫁不了旁人了。 理国公夫人纵是不愿意儿子外放,也不能怪罪文家,只道:“我回去与国公商量,再作回复。” 理国公府这一代,陆巍是世子,不科举,陆峥心性不定,论心性能力交际,陆屿强过世子长兄,也强过弟弟陆峥。 陆家对陆屿寄予厚望。 他原本在京中有大好的前途,若是外放,三年三年又三年,若没有陛下恩准,不知何年才能再回到京中权力中心。 理国公府商量许久,最后是在陆屿表示愿意外放之后,同意了文家的要求。 婚事是谈定了,太子却还在思过…… · 东宫诸人气氛紧张,唯有孩童无知无觉。 小殿下如今与许活熟悉了,每日极乐意跟她玩儿鞠球,因为许活是早上来,他几乎一睁眼就开始翘首以盼。 许活是小殿下的武先生,在旁的东宫官员无法进出太子殿下宫殿时,她和几个先生依旧可行走。 今日,她仍然带小殿下玩“球”。 之前她为了调动小殿下的兴趣,经常想不同的方式,有单纯的踢,有颠球,有花式……这次她打算教小殿下用手扔。 许活先前交代东宫侍从,做一个矮一点的鞠门,已经做好放在练武房,高度与她的腰齐平。 “先生!”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小殿下便噔噔噔地踩着木板小跑进来。 贴身伺候他的小黄门紧张地弓着腰,双手前伸,跟在后头小步子跑,“殿下,殿下您慢些,莫要摔了……” 他每日活动,走路比以前稳多了……“嘭!” 许活微微闭眼。 小殿下五短身材五体投地,面朝下,饼一样摊平在地。 小黄门惊恐,掐着嗓子,“殿下!” 赶紧扶起他。 小殿下趴在他身上瘪嘴,眼泪汪汪地看着许活。 许活小时候,便是从桩子上摔下来,祖父也从来没扶过,还能喝着酒嘲讽她:“没用,自己爬起来。” 许活都是自己忍着疼爬起来。 这是太子嫡子,不能嘲讽。 许多眼神还算温和地看向他,进入主题:“小殿下,今日我们玩儿手投球。” 小黄门不甚赞同地看向许活。 许活冷淡地瞥过去。 小黄门立马畏惧地低下头。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她没哄,小殿下眼泪就没宣泄下来,又想跟许活玩儿鞠球,便从小黄门怀中出来,又要跑向她。 小黄门忙要去拦。 许活淡淡开口:“时辰到了,劳烦不要打扰小殿下。” 小黄门只得作罢,退到边缘。 许活手上拿着一只藤编球,分量很轻,一下一下地抛着。 小殿下眼睛随着藤球上下上下,伸出小手做出个接的动作,“先生,羿儿要。” 许活手腕一转,轻轻一抛,藤球便呈弧形飞向小殿下。 小殿下倒退着接球,球抱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小黄门惊得上前两步,见小殿下脸蛋上全无委屈,一骨碌爬起来,又不甘地退回去。 许活坐到鞠门后,点点木板,道:“小殿下,今日往这里投。” 小殿下双手高举起藤球,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一扔,藤球斜向上吃力地起了三四寸高,垂直落地,无力地骨碌了两三圈,停下。 小殿下眨巴着眼睛看看球,又看看许活。 许活没有表情。 小殿下嘴角下撇。 第122章 许活嘴角动了动,信口雌黄:“做得极好,再来一次。” 她至今只对两个人如此有耐心过。 小殿下瞬间阳光明媚,跑了几步抱起球,聪明地站在原地直接投。 这一次,球轱辘到许活腿边。 许活捡起,扔回去,“继续,随意投,不必定点。” 小殿下哼哧哼哧地投,许活接球,有时他投得太歪,她便手臂长伸,每次都能精准地捞住球,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过。 旁边儿摆了适合小殿下个头的方几,上头摆满汤点,小殿下一堂课,要喝三次汤,吃一次点心,满头大汗。 课程时间结束的到了,许活便直接叫停。 小殿下意犹未尽。 稚童,加上身份尊贵,他完全可以哭闹着要玩儿,但许活并不屈服于他的哭闹,每每静静地看着他哭闹。 小黄门心疼不已,偏太子又授意许活放开“教”,他们身份低微,只能到太子妃跟前嚼嚼舌根罢了。 太子妃也宝贝唯一的儿子,但同样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待到后来,发现儿子身体越发健壮的像是小老虎,胆子也大了,甚至还能跟太子撒娇。 她看着父子俩亲近,便没了不满。 慢慢地,小殿下也知道哭闹没用,他和别人“玩儿”又不如和许活好玩儿,便会乖乖地结束,学会了自制。 许活照常准备离开,回县衙当差。 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许世子,太子殿下召见。” 许活便又回转。 太子状态不错,坐在棋盘前冲许活招招手,“来陪我手谈一局。” 许活立时便跪坐在太子对面。 太子直接问:“你棋艺如何?” 许活恭敬回道:“回殿下,尚可。” 太子随意地颔首,吩咐道:“便像你蹴鞠那日,不必留手。” 许活遵命。 黑白子便在棋盘上尽力厮杀起来,越到后来,落子越慢越谨慎,最后以许活输两子半而终结。 “殿下棋力高超。” “不必吹捧我。” 太子尽兴,神色怡然,忽然问道:“我听说你与父母感情不佳?” 许活心中微肃,“是。” “哦?” 太子只一个音,并未问出什么。 许活斟酌道:“臣祖父曾言,臣承袭侯府,便要权衡好大房与二房,否则便会使侯府分崩离析……” 太子指间夹着一颗棋子把玩,闻言一顿,抬眸,又垂下。 许活猜度着太子的心思,继续道:“侯府矛盾,不外乎权和利、情与理。臣非伯父亲生子,继承侯府,伯父伯娘难免担忧臣心向生父生母,置侯府生乱;而臣生父生母,志大才疏,这些年认为臣亲近外人而愧对父母,致使二房不得利。” 太子捏着棋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棋盘,依旧没打断。 “臣以为,世子的责任和孩子的责任不可糅杂,世子思理,孩子讲情,理在前,情在后。” “你父母岂不伤心?若是没有你父母予你机会,你恐怕无法坐上世子之位。” “臣并不否认,然臣坐稳世子之位,乃是臣立得住,得侯府上下信重,若臣不立,则众叛亲离。”许活仿佛置身事外,神情冷静,“臣肩负一府之重任,需得顾全千百人生计,自当取舍,端正己身。倘若不作取舍,父母掣肘,兄弟阋墙,致使侯府分崩离析,又当如何?” “臣以侯府荣华和敬重报伯父伯娘,以颐养天年报父母双亲,便问心无愧。” 太子许久未曾言语。 许活这一番话,说的是侯府,何尝又不是陛下、太子和理国公府。 太子在其中左右为难,又深受影响,便选择了放逐自己。 未尝不是预见到未来,进而逃避。 许活安静地待着,不打扰太子殿下思绪。 “你也认为,理国公府势大,恐成祸患?” 太子忽然直白一问。 许活不敢言说。 太子道:“今日你随便说,我不怪罪,也不必担心传出去。” 许活便躬身,极为恭敬道,“臣以为,一方独大,皆可成患,非是理国公府一族而已。” 皇后已故,父子生隙,矛盾日深,唯有舅家,始终站在他的身边。太子与理国公府的情分,非同一般。 可太子和理国公府关系越紧密,陛下越不喜,便是将来太子能登基,有理国公府在前,旁人想要出头,便越不过理国公府。 百花争艳是为春,忠臣良将人才辈出,才是盛世之象。 “殿下。” 许活再次开口,此番动之以情,“臣祖父曾教导臣,臣等一生所求在家族延续,屹立不倒方有前程,若是一开始便不放纵,不养虎为患,君臣相得,百年佳话,岂不美哉?” 陛下是天子,太子欲破局,总要先作出些退让。 “臣亦听过,陛下曾亲自教养殿下,父子情深乃是其他皇子所不能及,若是父子尽释前嫌,感情必定会更胜从前……” 太子动容。 …… 许活从东宫离开,手心微汗。 她官职底,本就比陆屿等人慢了不止一步,铨试三年又三年地往上爬,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 安于现状只是暂时的蛰伏,有机会,谁不想站得更高? 许活不会主动行小人之事,可若是教她抓住机会,总要为自己牟一牟利。 第123章 · 三月初,理国公府忽然分家,满京议论。 本朝宗族越大,越不分家,反倒不断地扩大家族,聚拢财富和权势。 理国公府另外还有三房人,乃是理国公陆弋的弟弟,皆在朝为官。 分家后,不止分薄了理国公府的财富,别子为祖,继别为宗,五世而迁,五服之后便算不得是同宗了。 太子军费处置不当一事,陛下也命他将功补过,但这一次较先前那般不管不顾不同,陛下令兵部和户部仔细配合。 陆屿外放也十分顺利。 五月,陆屿和文馨儿成婚。 成婚前几日,方静宁、周星禾前去文家与文馨儿聚会。 文馨儿成婚后便要离京,她们相聚的时间一日少过一日,皆十分不舍。 “每三年要回京述职,倒时便能再见了。”文馨儿安慰她,“兴许到时候,你我皆有孩儿,还能坐在一处看他们玩耍。” 方静宁嗔道:“还没成婚便说起孩儿了~” 文馨儿道:“能预见的路,走着心里总是踏实的。” 方静宁掩唇笑,“看来你还是中意陆大人的。” 文馨儿摇头,“不过是见了一面罢了,何至于中意,我期待不高,日后便是常常在向好。” 周星禾插了一句,“还没恭喜你,你阿兄升为郎中了。” 没有外人,文馨儿便直接道:“陛下给文家的安抚和奖励。” 安抚,方静宁明白,奖励,她没明白。 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文馨儿不能给她解惑。 方静宁总觉得里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之后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回侯府便去书房等着许活,想要问问,看书到天色昏暗,仍未等到许活,才想起来她提前搬去忆苦院了。 方静宁便又寻去忆苦院。 许活在屋里缝制东西,听到脚步声,立刻放下,将针线筐塞到了帷幔后。 方静宁见到许活便说起莫名的“奖励”。 许活刚练完拳,身上有些薄汗,随口道:“因为这门婚事,文家乃是顺陛下之意。” 怎么是顺陛下之意?不是她意外使两人见面,又有成王故意搅合吗? 方静宁发懵。 片刻后,她终于捋清楚了,瞠目结舌地问:“那陆大人外放……” “文家刻意提的。” 方静宁只觉得荒唐,“那馨娘算什么呢?她的名声,她的人生就不重要吗?” 许活静静地看着她,“文娘子也是知情的。” “她有选择吗!”方静宁愤怒地踱步,忽然神情一滞,步子也停下,抬头看向许活,“那世子又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你也不在乎利用女子吗?” 许活淡淡道:“侯府不过是顺势而为。” 她没解释“利用”,便是不否认有利用之嫌。 方静宁一时无法接受一向尊重理解女子的许活竟然也不顾女子的处境,只为弄权。 她无头苍蝇似的左右打了个转,随即愤愤地转身,推门便出去,又“啪”地甩上门。 许活看着最终严丝合缝的门,复又拿出针线筐,粗粗缝制好后留在桌上,从柜中拿了一套换洗衣物,去偏房沐浴。 她并不试图对方静宁解释,她不是第一日这样,方静宁早该清楚。 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必要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可以利用。 许活兑好水,脱掉衣衫。 她要一连几日不能沐浴,便坐在浴桶中,舀温热的水浇在身上擦洗。 院子里响起细微的动静,许活倏地停下动作,立即伸手去拿屏风上的衣裳。 “嘎吱——” “啪!” 许活拿着衣裳的手停住。 来不及了…… 第51章 方静宁气冲冲地离开忆苦院。 她一直以为,许活不同于一般男子傲慢残酷,为人端正,谦恭有礼,处事公允,许活明白女子的处境,也尊重她鼓励她带领她。 她没办法接受许活竟然如此急进求功,为了打击异己甚至不惜利用文馨儿。 大丈夫堂堂正正地造福百姓,建功立业,为何……为何偏要勾心斗角,用无辜的女子作筏子? 暮春的晚风清凉,卷着花叶的香气抚摸着方静宁的脸,她看着池塘里肥胖的锦鲤悠闲游曳,脚步缓下来,头脑冷静了一些。 许活只三言两语地讲朝中局势,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行走必定要艰难小心。 侯府的平静祥和,是侯爷和许活撑起来的。 她应该先听一听许活的解释,不该直接定罪。 春养“阳”,今日膳房为她做了鲜鱼汤,方静宁回到芦园,教人盛了一碗,打算亲自端去给许活。 青桃小心提醒:“夫人,世子这几日,不吃外食……” 方静宁只是想要求个好,许活若不吃,她便自个儿喝了。 青桃又恭敬道:“不若婢子端吧。” 方静宁拒绝她,亲自端着鲜鱼汤,复又返回到忆苦院。 院子里四角挂灯,正房和偏房都亮着。 方静宁没那么耳聪目明,听不出动静辨别许活的方位,径直推门进了正房。 屋里空无一人,桌上却放着针线筐,筐里躺着的东西,方静宁一眼辨别,手上一松,托盘和汤碗汤勺“啪”的驻地。 那是一条月事带。 第124章 没有女子会认错。 许活屋里为何会有针线筐和女子的月事带?! 鱼汤湿了绣鞋,方静宁向前走了两小步,又停下来,死死地盯着那月事带,甚至不敢扭头左右看,很怕这里忽然走出一个她接受不了的人。 她想到那种可能,便窒息不已,嘴唇都快要咬破了。 “静娘。” 一道轻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方静宁一激灵,转身太猛,身子晃了晃。 许活伸手欲扶。 “啪!” “不要碰我!” 方静宁惊弓之鸟一般,拍开她的手。 屋内一片安静。 方静宁下意识地动作,回过神来便有些无措。 许活只垂眼看了一眼手背,扫到地上的碎瓷片和汤汁残渣。 她身上松松垮垮地里外两层衣衫,起来的匆忙,甚至来不及仔细擦拭,里衣有些部位微微濡湿,外衫披在肩上,方才一抬手,一侧溜肩滑下。 许活抓住外衫,重新披好,抬眼看向方静宁,若无其事地叮嘱道:“小心脚,莫要教碎片刺伤。” 方静宁身后便是桌子,那月事带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那儿,她不明白许活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醋意熏得她理智全无。 方静宁抓起身后的月事带,举起来,咄咄质问:“世子,这是什么?” 许活看着,不言语。 是为何物,显而易见。 方静宁得不到解释,气愤地将月事带甩到她怀里,阴阳怪气起来,“世子也不嫌晦事,好歹备个金屋藏娇,没得教一个娇娘子藏在这儿。” 许活否认:“没有。” “证据已经摆在这儿,世子还有何好瞒的?”方静宁语气越发酸,“也教我瞧瞧是个什么人,日后好避着些,免得不知何时得罪了你的心头肉。” 她越说越不像话。 许活再次开口否认,不见一丝心虚。 方静宁眼里不受控制地泛起水意,还倔强地咬唇瞪她,“没有,这东西为何在这儿!” 许活抓着月事带的手紧了又松。 她当然可以骗方静宁,一带而过,方静宁也可能会不信,心里芥蒂,疑神疑鬼。 她们成亲至今,已经有七个月,方静宁的变化肉眼可见,面色红润,身量长了不少,对她发脾气也中气十足,前些日子祖母还问过她,打算何时圆房。 她不可能一直瞒下去,那何时又是时机? 也许就是此刻…… “你若是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许活面上带着几分冒险者的疯意,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扯向自己。 方静宁奋力地挣,“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她的力道,就是蚍蜉撼大树。 许活强硬地拽她到身前,攥着她的手腕,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按在胸口上。 方静宁还在挣,攥起拳挣脱,嘴里还叫着她放开,另一只手也去推许活。 她根本没意识到接触了什么真相,也有可能是真相不甚明晰? 许活抓住她的两只手,一起按向胸口。 方静宁初时还执拗地与她反着来,渐渐察觉到不对,挣扎的力道便渐渐卸下来,手掌贴在她胸口,僵住。 她、她脑子不转了。 她甚至不敢想那个荒唐的念头,仍然在排斥否定。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不可能…… 方静宁的眼神震惊又涣散。 许活松开了她的手。 方静宁针刺般迅速收回手,向后退,直到抵住桌子,退不可退,仍不可置信地摇头,惊慌失措。 许活冷静地看着她。 方静宁惊到极致,扯起嘴角想要掩饰,又失控,“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告诉你,为何会有这东西。” 方静宁眼泪刷地下来,仍旧摇头否认:“你在骗我!” 已经到这一步,不可能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许活一把扯掉肩上披着的外衫,又去解腰带,让她亲眼看真相。 方静宁彻底疯了,痛哭流涕:“你为什么要骗我!我今日没来,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抓着许活的袖子,拉扯质问:“你说啊!” “静娘……” 许活抬手,想要扶住她。 她情绪平复一点,她们才好交流。 方静宁却猛地避开,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许活一怔,竟是有了幼时第一次听到母亲埋怨她为什么不是儿子时的心情。 没人希望她是女子…… 方静宁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所幸她自己从不曾期望“是个男人”,她是女子再好不过。 许活放下了手,冷静到近乎冷酷道:“静娘,这便是真相。” 方静宁看到她这般,只觉得心如刀绞,“侯府选中我,是料定了我就算知道也无能为力是吗?你们就这么欺负人吗?” “祖母、伯父他们不知情。” “不知情……”方静宁痛到冷笑,“那世子可真厉害!” 许活面无波澜,平铺直叙:“我一见你,便知你是一只困兽,你需要人拉你出泥潭,我也一定要有个妻子,你我互惠互利,是不是真男人,重要吗?” 重要吗? 重要吗? 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以利弊来衡量的。 第125章 方静宁痛苦地摇头,“你太可怕了,你骨子里早就已经是个自私自利的男子了……” 许活牙关一紧,眼神冷凝:“静娘,莫要说这样的话侮辱我。” 方静宁眼神闪了闪,嘴硬:“世子连真话都听不得了吗?与我所受的欺骗伤害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真话?我就是这样的女子,谁规定女子就要温驯随从?不过是驯养出来的柔善罢了。” 许活冷笑,狂傲道:“祖父在世时,有无数的机会为了保侯府平安替换掉我,你可知为何没换?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个男子,男子如何能共情我每时每刻的心情,不过是多了个把式,就一定会比我做世子更出色吗?谁站得更高,还未可知!” “争权夺利又如何?你说女子没选择,这就是我的选择!” 方静宁怔怔地看着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流。 她曾想过无数次,为何会有许活这样的男子。 确实没有,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是男子。 曾经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可又有许多事情更加难以想通。 明明都是女子,最该理解女子的处境,为何能理所当然地以女子为筹码呢? 她一方面满腔被欺骗的怒火和怨气,一方面明知道许活欺骗她,还是忍不住去想,许活这些年的处境和辛苦,许活能以这样的身份为官,了不起至极…… 方静宁脑子乱极了,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往出走。 天色黑,许活不放心。 方静宁回身,抬手挡在前面,仍然抗拒,“你不要跟着我!” 许活脚步微顿,在她走远些后,才默默的坠在后面。 方静宁脚步错乱地疾走,出了忆苦院没多远,两个等候的婢女便提着灯笼迎过去。 许活便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去。 花园里每隔一段距离会挂一个灯笼,有些地方昏暗,有些地方则亮着,飞虫围绕着灯笼的光源飞舞。 许活看着她们的身影时隐时现,渐行渐远,有些……怅惘。 最应该支持她的母亲,不是她的盟友。 成为她妻子的方静宁,也可能不会成为她的伙伴。 最终,她可能还是要一个人走…… 许活站了良久,方转身回到忆苦院。 假山后,方静宁走出来。 她实在没有出息,看着许活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心里便难过极了。 小荻担忧,“娘子,您和世子吵架了吗?” 方静宁没回应,默默转身,回芦园去。 第二日,许活照常早早出府去当值,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她的步伐。 方静宁一夜没睡,睁着一双有红血丝的眼睛教陪嫁婢女们收拾了东西,回方家。 李嬷嬷拦也没拦住,芦园的婢女们也是紧张不已,等禀报老侯夫人后,方静宁已经带着人离了侯府。 老侯夫人和侯夫人文氏不解又担忧。 许活回府后得知,又听祖母问询,沉默片刻,道:“是我有错在先,与静娘不相干。” “静娘这样顾全旁人的性子招呼也不打就回娘家,必定是你的错。”老侯夫人着急,“既是错了,就去哄啊,你真是个榆木脑袋,” “……” 第52章 许活先给方静宁找了个大夫。 原本白日就得来侯府给方静宁看诊,免得她情绪激荡起伏太过,身体不适。 大夫在侯府扑了个空,许活便教他第二日去方家。 有问题便要尽快解决,解决的前提是必须要交流。 许活白天要当差,再等到明天晚上,不知方静宁要钻牛角尖耗费自己心神到什么境地,于是跟祖母说过话,便径直去方家。 无论如何,解决问题的诚意和态度要有。 方家门房的司阍见着许活,连忙请她入内,又去通报。 管家文伯匆匆过来招待。 后院—— 婢女小荻喜形于色,通报:“娘子,世子来了!” 方静宁冷漠道:“她来便来,与我有什么相干,不见!” 小荻的笑容一下子干在脸上,尴尬的不行,拿眼睛去瞥“老道”的李嬷嬷。 李嬷嬷满脸不赞同,语重心长地劝说:“夫人,甭管有什么矛盾,可不能一直使小性儿,咱们在侯府全都仰赖世子呢,万一世子脾气上来,跟你离心,吃苦的是您自个儿啊。” 方静宁眼睛通红,悲愤道,“嬷嬷你什么都不知道,便说是我使小性儿,我心里的委屈谁又顾了?” “有人了?” 许活哪里会与女子勾缠,方静宁初时摇头,随后又置气道:“她在外头行走,每日见到那样多的人,总有出类拔萃的,我怎知她有没有相好。” 李嬷嬷闻言,一松,“世子那整日都在做正事,哪会在外头与不正经的女子勾连。” 是女子吗?该是男子才对,方便得很! 方静宁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紧抿着嘴。 “不是有人……”李嬷嬷忽地睁大眼,“难不成世子打您了?!” “啊?” 小荻紧张起来,要去撸她的袖子,“娘子,您快教我看看。” 方静宁避开,否认:“没有。”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到底为什么啊?” 方静宁不说。 这种事情,决计不能往外说的,否则许活和侯府都得大祸临头。 第126章 李嬷嬷无奈,“您不说,咱们如何给您参谋?” 方静宁只道:“反正我不见她,教她回去!” 李嬷嬷无法,只能亲自去回世子,期间一直在给方静宁找补。 许活不意外吃了闭门羹,只询问方静宁身体如何。 李嬷嬷便故意说得严重些可怜些,“昨夜一夜没睡,脸白的纸一样,偏眼睛红肿的吓人,饭都没吃几口,一回方家就歪在榻上有气无力的。” 方静宁从许活那儿回来便这般了,只她们两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嬷嬷倒是想打探,可在许活面前不敢。 许活闻言沉默片刻,道:“她走路可有异样,昨日汤碗碎了,许是烫到了……” 好端端地汤碗怎么会打? 李嬷嬷怀疑,嘴上恭敬地回答:“婢女昨夜便注意到夫人的鞋子湿了,没什么大碍。” “我给静娘请了个大夫。”许活稍一沉吟,又补充道,“莫说是我请的。” 又找大夫…… 真不是动手了吗? 李嬷嬷应声:“世子放心,只说是我们不放心,擅作主张。” 遇到个不和善的主子,擅作主张要受责罚的,许活便给了她些赏银做补偿,“明日我再过来。” 李嬷嬷喜笑颜开地答应,一路送出去。 她回到后院,想跟方静宁说些许活的好话,可方静宁直接在美人榻上扭过身,背对她们。 李嬷嬷和小荻退到外头去咬耳朵。 “世子这样的主子,冷淡是冷淡了点儿,可真是好伺候,实在不像是会对夫人动手的。” “那好好的为何会忽然闹矛盾?” 小荻想不明白。 谁也不知道啊,李嬷嬷叮嘱:“看世子的态度,应是没跟娘子生气,回头咱们多劝劝,别生分了。” 小荻点头。 她们俩跟着方静宁陪嫁到侯府,矛盾还是时不时会有,不过主子立起来了,关系倒是比以前亲近了。 主要是李嬷嬷如今都是说许活好,再不以国公府自傲,满嘴国公府如何如何了。 …… 第二日,大夫过来,李嬷嬷说是她托管家文伯请的,方静宁也没怀疑。 她身体比一年前还要好了几分,大夫只给她开了一副疏肝理气的药。 之后的几日,许活日日来方家,方静宁皆不见。 许活得了话,问问方静宁的身体,便会离开。 而方静宁思绪繁杂,心情不好,眉眼郁郁,但身体没什么不妥,还能处理方家的事务。 刚开始两三日,李嬷嬷和小荻害怕夫妻俩真闹得不可开交,害怕侯府那头对方静宁有意见,怕住的久了传出去,教人说嘴…… 之后几日,俩人日日见世子,在许活告知她们“多住几日无妨”之后,彻底平和了。 文馨儿成婚那日,方静宁收拾得喜庆,为了涂脂抹粉。 小荻在旁边夸:“您就该多打扮,瞧瞧多光彩照人。” 方静宁下意识道:“世子不喜欢。” 随即抿了抿唇,若无其事道:“我也向来不喜欢涂脂抹粉,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荻偷偷一笑,故意道:“世子再不喜欢,可是从来没拘着过您。” 不喜欢浓郁的熏香,能忍受她身上的; 不喜欢废话,却常常跟她讲许多; 不喜欢女子,还要跟她逢场作戏…… 方静宁绷着脸,“莫要提她了。” 小荻不知道哪里说错了,小心地瞄她神色。 文家—— 平南侯府是文家的姻亲,是以一家子皆来文家送亲。 方静宁见到老侯夫人、文氏和郑氏,自然要拜见。 有来贺喜、相熟的夫人奇怪她们一家子为何没一道来,方静宁正思忖着如何回复,老侯夫人便笑吟吟道:“我们家孙媳妇不是还管着娘家吗?一冬没怎么过去,天一暖和就忙起来,荣安心疼她来回奔波辛苦,就让她干脆回娘家住些日子。” 方静宁听着,不由地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许活真的跟老夫人这般说,还是老侯夫人维护她才如此说。 欺骗应该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偏偏她们对她好一点,她就会动容。 那位夫人赞道:“你们家世子体贴。” 老侯夫人炫耀道:“你是不知道,荣安每日下值都要过去瞧瞧,再回府来,小夫妻俩感情好的很。” 那位夫人笑容意味深长,“怎么没干脆住在方家?兴许就快了……” 老侯夫人道:“他伯父常要找他……” 后面的话,方静宁都听得不甚清晰了。 什么快了? 方静宁知道,她们说得是孩子,可她跟许活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 方静宁的情绪有些绷不住,再继续待下去,有可能会失态,教人看出端倪来胡乱揣测。 恰巧姐姐许婉然过来拜见长辈们,方静宁便借着和她一起去看新娘的机会,匆匆离开。 婚礼照常进行。 文馨儿美得不可方物,方静宁看到了她眼中的不舍和泪意,感同身受,不由地垂泪。 方静宁还看到了迎亲队伍中的林牧。 林家托媒人去周家提亲了,但周家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婉拒了,他仍旧未订婚。 若是没出岔子……自责不断地煎熬着她,越来越深。 许活看到了方静宁,却没有靠近。 第127章 这一日,她们几次碰面,方静宁皆是转身避开,后来许活便不过去了,免得她还要绕离。 婚礼结束,方静宁拜别侯府的长辈们。 老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多住一段儿时日,不用急着回府,荣安惹你生气,也尽管晾着他,不用客气。” 文氏面带微笑没说话,郑氏打量着她的神色,像是在猜疑,还有几分紧张。 许活也在旁边看着她,方静宁克制着情绪,根本无暇去关注旁人,只勉强专注地回老夫人的话。 老侯夫人她们与她说完话,便先上马车。 方静宁站在原地目送,然后绷着脸,转身回方家的马车。 许活没有跟着长辈们离开,随在她身后。 小荻在后头瞧着,莫名觉得世子的背影透着委屈,再看她家娘子都觉得身影分外高大。 还有没散去的宾客,方静宁在马车前不远处驻足,叫小荻先回马车上,转身对许活低声道:“你不要逼我,我现下不想见你。” 她此时还在顾全侯府的颜面。 许活叹道:“静娘,你太善良了,便会委屈自己。” 方静宁咬唇,一股火气上涌,“人善被人欺,所以你就肆无忌惮地欺负我吗?” 许活默了一瞬,认真道:“无论最终去向如何,我们得先谈谈。” 方静宁本就是个多思之人,这几日她想了极多,竟是越想越觉得许活实在是不容易,可与此同时,那些她纠结的事情,便越发过不去。 她知道许活定然会有理由说服她,教她觉得极有道理,但方静宁此时不想被她说服。 “我不想与你谈。” 许活便道:“我等你愿意谈。” 她总是这样,好像极包容她似的。 方静宁气恼,也不回答,转身就走。 小荻站在马车边,扶着方静宁上马车后,匆匆给还站在原地的世子行了个礼,赶紧上马车。 方静宁回到方家后,小荻将在文家的事跟李嬷嬷说了说,当然,她不知道来人具体谈了什么,只能说眼睛看到的。 李嬷嬷走到方静宁身边装忙。 方静宁视而不见。 李嬷嬷来来回回两趟之后,见她不为所动,便看向小荻,使眼色。 小荻便故意加大声音道:“娘子,我看世子也不是多诚心,否则为何只是来打个转儿就走呢?你们是夫妻,非要留下,谁又会拦着?” 方静宁埋头于书中,当作没听见。 小荻便再接再厉:“不过今日我瞧世子跟在您后头,总觉得可怜,真是怪了,世子那么厉害……” 方静宁眼神定在书上,好一会儿没翻书。 李嬷嬷见她没反应,忍不住叹道:“自从嫁人,您脾气是越来越盛了,不过人若是心里头没有凭仗,是不敢有脾气的。” 方静宁骤然攥紧书脊。 她有凭仗? 她的凭仗是什么…… · 文馨儿回门后,陆屿便要带她离京赴任,亲朋好友都来相送。 方静宁看着文馨儿跟母亲兄嫂告别时泪眼婆娑的样子,很沉默。 她就此便要远离繁华的都城,远离父母亲人,天各一方,几年十几年都有可能难相见。 而这一切,乃是方静宁间接造成。 方静宁想到便难过不已,也无法原谅自己和许活。 不远处,陆屿在跟相熟的友人们交谈,许活也在,与陆屿攀谈时神色自然,全然看不出陆屿今日的离京与她有关。 方静宁不明白,她为何能这般无负担,她就真的那么冷情,完全不会愧疚吗? 文馨儿察觉到她的神色,与身边人说了一声,拉着她去一旁单独说话:“静娘,我瞧你神色不对,可还是因为我的婚事?” 方静宁默认。 文馨儿叹气,“我早与你说过,那是意外,本就不怪你。” 并不是她这般说,方静宁便能释怀,若是这样没心没肺,她也不至于如此痛苦。 文馨儿关心地问:“你这情绪不对,可是又有别的事儿?” 方静宁语气沉郁,低声反问:“我听说,婚事……你是知情的?” 文馨儿瞬间懂了她话中的未尽之意,瞥了一眼陆家人和陆屿,拉着方静宁又走远些,才道:“你难道是介意这个?” “我为你难过,也为我自己难过……” 文馨儿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眸光温柔,“静娘,我早就与你说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大多是身不由己的,所以我从前想,不如随波逐流,过好自个儿的日子便好。” “但与世子一番恳谈后,我改变了主意……” 方静宁抬头,她不知道有这一段。 文馨儿看向不远处的周星禾。 她百无聊赖,随手揪了几根蒲草,手指灵活地编着,几下便有了雏形。 而陆屿处,林牧时不时便会看向她,又顾忌旁人注意到伤害她的名声,便又收回视线。 “我与你说心里话,我也曾羡慕星禾,可是星禾又真的自在吗?道家讲隐逸,她难道不是在避着吗?” 方静宁不解其意。 文馨儿重新看向她,“许世子与我说,世间男子看不起内宅女子,但古往今来敢抗争的女子,无一不是生于内宅,又超脱于内宅,端看如何看待这内宅。” “人们常言:妻贤夫祸少,便是证明着,女子束囿于内宅,也并非无能为力,全无作为,女子联结,亦是不可小觑。” 第128章 “便是倚仗娘家夫家又如何,我有出身和地位的好处,大可不必顾影自怜,脚踏实地地走,日后作一县一城一州之女子表率,若从我起,赞百花争妍,不再以一种花为准,潜移默化,会否有一日京城亦可见女子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文馨儿反握住方静宁的手,声音轻且却清晰:“静娘,你不想见那一日吗?” 咚!咚!咚! 方静宁似乎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一直在想她的“价值”是什么,她的出口在哪里,这一刻,她好像彻底明白了。 方静宁看向许活。 这一刻,她好像也理解了许活…… 陆屿和文馨儿要启程了,不能再耽于离别和伤感。 文馨儿为了教方静宁彻底放下负担,走回到陆屿身边后,刻意表现得亲密了些。 陆屿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的新婚夫人。 文馨儿冲他回以浅笑。 她上马车时,陆屿抬手扶了她。 文馨儿进马车前,回头,遥望众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满是奔赴未来的勇气和蓬勃期待。 那个笑容,方静宁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离别的悲伤冲淡,下一次重逢,她们皆会向自己期望的未来更进一步,以她们的名字。 第53章 方静宁终于愿意和许活谈了。 小荻来给许活传话,请她去方家,许活竟然有几分拨云见日之感。 二人与众人辞别,许活骑马伴着方静宁的马车,一并从城外返回方家。 方静宁的房中,下人们全都退下,只剩下两人静默对坐。 方静宁垂着头。 一事了然,还有旁的纷扰,许活对她的欺骗造成了伤害是事实。 许活看着她,主动开口:“任何问题,总要有个解决,这些日子我站在你的立场上理了理思绪,你最初与我争执,乃是因为我利用文家表妹。” 方静宁双眸向下,语气轻淡:“我听馨娘说了,是我天真,误会你了。” 许活停了几息,还是道:“我少有风花雪月的念头,也向来不甚怜香惜玉,女子苦,我知道,可世间之苦,并非只在女子,若是无能为力,世人皆苦。” 方静宁一怔,终于抬眼望向许活。 “我不知文家表妹与你说了什么,但我与你说实话,我与她所说的话语,乃是有所图,你大可不必就此美化我,我确是自私自利,只是我的‘私利’与寻常人的贪欲相比,贪图更大罢了。” 方静宁咬住下唇,又松开,“哄骗我不是对世子更有好处,何必说这些多余的。” 许活认真道:“只你一人,我既然愿意坦诚,自然是不想再对你有丝毫蒙骗。” 方静宁一瞬间心跳极快,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轻而易举便被“哄骗”了。 “静娘,朝堂上的构陷很多时候就是阴险狠毒且无理可讲的,我不可能坐以待毙,也无法保证日后便不会做违背你心中秩序和道德的事情。” 如此,便涉及到许活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你我矛盾之二,是我的欺骗,对此我没有任何狡辩。” “我曾与你说过,此生注定你我命运相连,我是世子,你便有世子夫人的尊荣,我是侯爷,你便有侯夫人的尊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如今的承诺亦是如此。” “但是鉴于我对你造成的伤害,你若是不愿意留在侯府……” 方静宁死死地盯着她,咬牙呛问:“不愿意又如何?” 毕竟是抱有期待去相处的“妻子”,许活开口前,胸口像是压了重物,心绪难言。 话一旦出口,便不能收回,结局可能也不如她意…… 但许活不会也不能犹豫不前。 “我可以放你自由。” 方静宁咬紧牙关,神情中丝毫不见喜色,幽怨又倔强地瞪视许活,嘲讽:“世子既是明白女子的处境,便该知道,我这辈子离开侯府会有怎样凄惨的下场,世子也要放我自由?” 许活冷静道:“事在人为,并非绝对,我会对你妥善安排,给你足够的补偿,也会给你庇护,直到你生活平顺,你若是再嫁,我也会奉上嫁妆。” “哈~”方静宁强忍着泪意,“世子倒是大度,可我成了下堂妇,如何生活平顺?又会有什么好姻缘?” “若是你日后的夫君受世俗而偏见,那他自然不是良人。”许活不喜她这般自贬,“日后我居高位,护佑娘子,谁敢欺你?” 你就在欺负我! 方静宁心口堵得厉害,不愿意在许活面前服软,冷笑道:“才从一个火坑跳出去,我岂会再跳进另一个火坑?世子给我一封休书便不必管我了,任我自生自灭便是。” 许活叹气,“静娘,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静宁的情绪已经到了某个临界点,冷静不了丝毫,与她作对道:“世子也不怕我记恨,泄露了世子的秘密?” “我知道你不会。” 方静宁言语激烈:“我为何要替你一个骗子保守秘密!我偏要不教你好过呢!” “静娘,我不想在你面前说些狠绝的话,惹你不快,你莫要说气话。” 方静宁置气,“什么狠绝的话?也教我听听。” “静娘……” “你说啊!” 许活只得道:“你能不计后果吗?如若不能,总有法子教你不敢说的。” 第129章 方静宁听后不敢置信,泪光闪动,“你威胁我?你竟然威胁我?!” 不是她非要她说的吗? 许活忙解释:“不是威胁,是告知你真相,我也并未打算这样做。” 方静宁听不进去她的解释,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心里撕开了一道口子,两只手紧紧扒着伤口,不断地更加用力撕扯。 这一刻她无法再逃避内心。 她对许活的崇拜和表白,基于的是许活这个人,并不在她是男是女,甚至因为她是个女子,以及听到文馨儿的那些话,方静宁内心隐秘处的崇拜达到了顶峰,爱慕也是。 所以她心疼她的辛苦,接受不了她对文馨儿的作为可能代表的态度。 其实,她真正在意的事情,不是许活不计代价地钻营,也不是许活的欺骗,而是许活可能……根本不会爱她。 阴阳调和才是正道,她们都是女子,她们不可能相爱…… 方静宁不想哭的,她已经很坚强的不轻易掉眼泪了,可是…… 泪水决堤。 她眼里水意蔓延,眼睛在泪水下越发清透,泪水在下睫上颤动着汇聚成晶莹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滚落,湿了衣襟。 许活不喜欢眼泪,那在曾经的她看来,是懦弱的表现。 可此时方静宁哭成这个样子,许活竟是有些慌。 怎么有人能哭得这样楚楚可怜,难不成她真的是水做的吗? 许活手足无措,“你、你莫要哭了……” 方静宁泣不成声,伤心欲绝。 许活想要为她擦去眼泪。 方静宁拂开她的手,“你赶我出侯府,我便与你没有干系了,何必假惺惺地对我。” 说完哀哀戚戚地哭得更凶。 “我何时说要赶你出侯府。” 前面的话,方静宁完全没听进去,许活说得是她不愿意留在侯府的假设。 “我自然是希望你能留在侯府,侯府也一定会善待你,可那样对你太不公平。” “你是否想要一个真真正正与你水乳交融的如意郎君,是否期待属于你自己的孩子?留在侯府这些便不会有。”许活的语速较方才微微加快,“你是个好姑娘,你总说女子没有选择,我才将选择放在你手中,由你决定去留。” 方静宁不知道,许活在与她相处之前,是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威胁她的可能存在,连父母都要言词威吓,但如今,许活愿意信任她。 “静娘,是我伤害了你,我不希望你因为善良而委屈自己,你可以没有负担地作决定。” 方静宁捂着嘴,汹涌的泪水变了意味。 许活就不能霸道一些,非她不可,强制留她在侯府吗?好歹能让她感受到几分在意。 方静宁气不过,伏在桌上哭,哭到累了,没了哭声,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许活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穿过她的腿窝,抱起她。 方静宁闭着眼睛,靠进她的怀里,眼角默默流出两道眼泪,抛开全部的自尊心,偷偷揪着她的衣服,沙哑道:“回侯府吧。” 许活抱着她在床边顿住,随即轻轻放下人,扯过被子为她盖上,“睡一觉,我便带你回侯府。” 她还想说,她随时可以选择自由,可一股莫名的力量制止了她,方静宁应该不会想听。 傍晚,许活和方静宁乘同一辆马车回侯府。 一路上,方静宁静静地靠在车厢上,一言不发。 许活关注着她,直至马车快要抵达侯府,忽然说道:“静娘,其实我们的关系,一直掌握在你手中,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 方静宁红肿的眼看她,“我想知道,世子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不失冷静。” 两人下马车,进侯府,要先去正院给老侯夫人请安。 路过的下人们注意到世子夫人的模样,皆眼神惊异。 老侯夫人得知孙媳妇回府,本来喜气洋洋,一见到她,霎时变了脸色,担心地问:“这是怎么了?” 方静宁眼睛一红,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祖母”,便扑到老侯夫人腿上,哭得伤心欲绝。 老侯夫人手搭在她后背上,一边拍抚一边抬眼质问许活:“静娘为何伤心至此?不是教你哄哄吗?你就是这么哄的?” 许活诚实,“是荣安的错……” 方静宁哭声更大,语意清晰地告状:“祖母,世子说要休了我……” 许活一震,错愕地看向方静宁。 老侯夫人震惊过后,质问许活:“静娘说得是真的?!” 许活百口莫辩。 她没法儿解释是和离不是休弃,解释了这里,更没法儿解释她为何要和离。 老侯夫人一见她不言语,怒火中烧,“你今日不给我个理由,休想善了!” 方静宁又添油加醋地哭诉:“祖母,世子只想我做个摆设,世子……世子她根本不想要与我圆房……呜呜……” 不圆房?!这还了得? 老侯夫人第一次对孙子怒了,左右寻找趁手的东西,瞧见鸡毛掸子,先是慈蔼温柔地教方静宁坐到榻上,随即风风火火地起身,抄起鸡毛掸子便抽向许活。 许活:“……” 祖母年纪大了,她也做不来满屋闪躲的举动,只能站在原地受着。 方静宁没想到老侯夫人会突然动手,心里头嘴硬:骗了她,总该有些代价,她该受。 第130章 然而方静宁看着许活挨打,控制不住地蹙眉心疼,咬紧嘴唇才勉强压制住阻止的欲望。 老侯夫人抽了许活好几下,便也心疼起来,转而严厉地罚道:“你给我去祠堂反省!” 许活并未违抗。 老侯夫人安慰方静宁许久,又要求许活务必善待方静宁,这才教两人离开。 正院外,方静宁挤兑了一句:“辛苦世子日后还要继续跟我逢场作戏了。” 便率先走了。 许活看着她的背影,失笑摇头。 如若这般,她能开怀些,便随她吧。 第54章 许活某些时候,是个实诚人。 祖母罚她在祠堂反省,她便实打实地跪在祖宗牌位前,反思诸多。 方静宁所忧,不无道理,若能以政绩攀升,自然光明磊落。 本朝在职官员升迁,要对官箴政绩和功过进行严格的考课,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大考后定黜陡。 有家世背景,许活的升迁毫无疑问会很平顺,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可她不甘于这样位卑言轻,行事便容易激进而偏离正道。 许活告诫自己,日后需得时时提醒自己恪守底线。 屋外夜风呼啸,屋内烛火摇晃,明明灭灭。 许活依然跪得笔直,不受外头天气的纷扰。 “滴答、滴答、滴答……哗哗哗……” 雨打窗扉,初时只是点滴,渐渐像是轰鸣。 芦园正房,方静宁从床上支起身,侧坐。她被子滑到腰腹,身上只着寝衣,上身微微感到凉意,便担忧地望向啪啪作响的门窗。 这时节的风雨,冻寒会钻入骨头,极容易落下病根。 “来人。” 值夜的婢女撩开隔帘,恭敬地问:“夫人,婢子在。” 许活不在,屋子空旷,方静宁会教婢女在外间值守。 “叫守门的婆子去请示老太太,可否放世子从祠堂回来,雨这样大,莫要染了风寒。” 婢子应“是”,倒退出去。 方静宁忽然又叫住她,欲盖弥彰道:“莫要教世子知道,我着你去请示了。” 婢女答应。 正院,老侯夫人一听到下雨,心疼孙子,当即就派人去祠堂了。 方静宁的人过来。 老侯夫人既欣慰又生气,欣慰是因为方静宁,生气则是针对许活,“静娘这么好的媳妇儿,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荣安倒好,不知珍惜。” 秦嬷嬷道:“许是世子和世子夫人有什么误会,解开便好了。” 老侯夫人眼神一转,道:“咱们得想法教两个孩子好生相处相处……” …… 许活从祠堂回到芦园,方静宁还没睡。 她一直关注着外头呢,一听到动静儿,立即扯着被子躺下,装睡。 许活踏进门,便教婢女去偏房值守。 主子夜里没什么事儿,在偏房值守,婢女们也能休息。 婢女屈膝行礼,合上门便退出去。 许活脚上的乌皮靴和下摆皆湿濡,便在外间脱了,只着锦袜走进里间。 方静宁装作被吵醒了,面上带着困气,一头青丝如瀑,坐起后发尾甚至还有一截摊在褥上。 许活轻声问:“我吵醒你了?” 方静宁“哼”了一声,不回应她,转而说起刺儿话:“世子与我逢场作戏,怕是难受极了,不如睡榻上,省得与我同床异梦。” 许活停下,看着她因为凉意微微内扣的肩膀,便答应道:“好。” 箱笼里放着备用的被褥,许活脚下一转,去取。 她真“听话”了,方静宁反倒气闷,口是心非地说:“若不是怕祖母担心,府里也风言风语,我与世子直接分房别居才方便。” 许活抱着被子,道:“近来县衙有案子要忙,我不会常待在芦园教你心烦。” “……” 方静宁重重地摔在床上,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 许活独自铺好榻,便褪下外衫,躺下,闭目。 外头雨声时急时缓,搅得方静宁心烦。 她身下是厚实的床褥,身上盖着暖和被子,许活却冷榻冷衾,方静宁于心不忍,翻来覆去,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气不顺道:“世子还是到床上来吧,莫要病了再责怪我~” 许活缓缓睁眼,眼神清明。 雨声敲打,本就不易入眠,方静宁翻身的动静儿,她听得清清楚楚。 这姑娘完全掩饰不了情绪。 她若是不理会,或者回应太慢,不知方静宁头脑里要发散多少东西…… 能如何? 许活掀开被子痛快起身,踩着布鞋三步并作两步,上床。 然而即便这样,方静宁也觉得她中间儿那点儿停顿是不愿意。 方静宁对许活颇多怨气,本着“我不好过,你也甭想好过”的作心,幽幽道:“与君是故人,犹似初相识,世子如今,是教人半分也看不懂了……” 许活:“……” 她更难懂。 许活无奈,“静娘,夜深了,莫要伤春悲秋了,早些睡吧。” “我就知道世子不耐烦了。” 方静宁原本背对着她,此时直接掀开被子,气冲冲道:“我走便是,我去榻上睡,世子一个人独享大床吧!” 许活立即抓住她的手腕,向下一扽,方静宁便倒在了她身上。 “放开我!” 第131章 方静宁挣扎起身,欲甩开她的手臂。 许活怕伤到她那身嫩皮子,不敢用力攥,便拉着她的手臂从头顶一绕,迫使她背过身去,用她自己的手臂束住她的身体后,拉过被子,将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裹上,按在床上。 随即不容置疑道:“睡觉。” 方静宁如同蚕蛹,不断地蠕动。 许活干脆武力镇压,直接连人带被子束在怀里,手扣在她眼睛上,强制闭眼,“你累了,不要再胡思乱想。” 方静宁靠在她怀里,耳根发烫,不好意思地一动不敢动,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晨,方静宁在热汗和喘不过气中醒转过来,正眼才发现身上盖了两床厚被子,许活已经不再屋内。 早膳时,许活没回来用膳,方静宁终于忍不住问她的行踪。 青鸢回道:“世子去县衙了。” 这一句话,连着用了好多日,许活每天皆早出晚归,有时干脆便宿在外院或者在县衙不回来。 方静宁怨气深重,如有实质。 这一日,许活回来的早了些,与方静宁一道用晚膳。 方静宁打从见到她,便一句话没有,与她冷战。 这几日,两人交流皆不多,许活又有事情牵扯心神,便没有太过在意,专心用膳。 然而她每每下筷子夹菜,方静宁便要故意先夹走,有时甚至直接从她筷子上“抢食”。 又一块肉在筷子伸过去时被夹走,许活抬头看她碗中堆积小半碗的菜。 方静宁倒打一耙:“世子这般看我作甚?只许你夹,却不允我动筷子吗?” 许活问道:“静娘,你吃得完吗?莫要浪费。” 方静宁瞪她,阴阳道:“从前世子可是为了不浪费,直接吃我剩下的,如今露出真面目,一丝一毫也不愿意遮掩了,是吧?” 许活否认:“我没有此意。” 方静宁扭头不听,“偏我不逢时,无人怜花意,偏教两个不相干的人凑在一块儿,我命不好,世子时运不济。” 许活:“……” 她真是教人难以招架。 第55章 许活遇事,从来不会躲,徐徐图之除外。 她早出晚归,并不是刻意躲方静宁,乃是县衙确实有事。 近来,万年县辖内忽然出现好几具水上浮尸,皆是年轻女子。 许活作为县尉,受县令之命督管此事。 刚有两具浮尸时,许活按照县衙卷宗旧例,以“不堪虐待投河自杀”来核查,通过报失的卷宗一一核对特征,并且张贴公告,教近期家中有女子丢失的人家来县衙认领。 县衙来了几人认尸,皆不是,特征跟卷宗也对不上,许活便打算从尸体身上的衣饰着手查询。 这需要比对各家成衣铺子、布料铺子、首饰铺子,而京城有多少这类铺子呢?百来间都不止。 县衙不甚重视,县令委婉地劝说许活:“许是过段时间便有人来认领了,这般查下去浪费人力物力。” 也可能根本不会人来认领。 女子受虐待而轻生的事件屡见不鲜,有的人家是施暴者,有的人家觉得丢了,找回来也丢人,干脆就不理会也是寻常。 县衙管得事务极多,官吏各司其职,许活要是坚持一间一间查,衙役们碍于上官的命令,纵是不会违抗,心里恐怕也并非任劳任怨。 许活没有再坚持,只是看着尸检,莫名地放不下。 她在进县衙之前未办过案,进县衙之后有经验丰富的捕役辅助,一直虚心学习,便独自一人根据衣饰的材质成色筛选铺子。 这是额外的工作,她不能耽误县衙其他差事,便每日一开坊便到县衙来,宵禁前才离开。 如此几天,县衙得到报案,又有两具女尸,发现的地点距离不同,但是跟先前两具女尸在同一条渠道中。 县衙一经收到报案,便迅速派人打捞,然而京城水系四通八达,消息传播也快,没多久便流传开“水鬼索命”的流言,百姓人心惶惶。 而县令看完尸检,一瞬间愁眉苦脸。 皆因仵作验尸,发现这几个女尸身上共通点颇多,疑点重重,极有可能是非正常死亡案件。 女尸生前容貌应是皆中上,年纪也都不大,肤质较细腻,遭受过不同程度的虐待,皆不是处子,且那处使用过度,皆未曾生育。 新出现的其中一具尸体,骨节稍稍有些粗大,怀疑从前是干惯农活的。 有一具女尸脚趾骨有些变形,像是常年跳舞。 有一具女尸指腹有泡过的厚茧,可能是常年弹琴留下的。 综上,仵作认为她们有可能是娼妓。 而照仵作判定的死亡时间范围和被发现的地点对不上,要按时间和尸体漂流的速度算,得是从皇宫飘出来的。 仵作不敢说出来,只敢抬手指一指。 县令听出这个暗示,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慎言,不可能。” 皇宫岂会有娼妓? 这很有可能是凶手在掩盖作案时间,甚至于故意挑衅衙门。 最诡异的是,每具尸体的神态都像是在笑。 若是谋杀,一连多起,连环作案,便是重大案件了,凶手又未抓获,恐怕还会再犯案,若是不查清楚,京中人人自危,便麻烦了。 县令马上就满三年任期,背后也有些人脉,原本考课顺利便可升迁调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若是任期内发生重大刑事案件不能妥善解决,必定影响考课,流言扩大至不可控,影响民生,上达御前,也会影响考课…… 第132章 县衙想对下九流的贱籍“受害者”蒙混过关都不行。 是以,县令对县衙众人严令道:“需得尽早查明实情,公告百姓,安抚民心。” 县衙一面派衙役坊间巷尾敲锣告示百姓“水鬼索命”乃是莫须有,一面继续张贴公告,等人到县衙来认领尸首。 许活督管查案,前几日的筛选也派上了用场,衙役们分开去各个铺子和青楼妓馆筛查。 可惜,寻常的衣饰,无甚特别的形制,不少铺子皆卖过类似的衣饰,也记不得都卖给了何人。 靠衣饰查不到人。 而青楼妓馆以平康坊最多,背后又都有些大人物,衙役们去询问,皆回答没有人失踪,只能无功而返。 县衙根本没法儿查户籍对人数,那种地方,有贱籍有黑户,除了他们自己,恐怕没人知道楼里有多少人,甚至于他们自己也不见得清楚。 查案进入僵局,进展不前,外头的鬼神之说一日邪乎过一日,县衙愁云密布。 这种情况,许活硬留在县衙也无用,便早早离开。她先前没看见过尸体,今日不知不觉便骑马到了停尸房附近。 此处方圆几里,人皆绕行。 县衙仵作的儿子,也是仵作,他坐在院门外的槐树下头乘凉守尸,见着一身官服的许活,立马上恭敬前行礼,并且拦住她,“大人,使不得,您是贵人,进不得这样晦气的地方。” 许活隐约闻到一股腐臭味儿,胃部便开始不适。 她微微屏住呼吸,仍旧越来越不适,甚至脸色都有些苍白,到底还是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帕子,捂住口鼻,问道:“天气越来越热,何时能下葬?” “若是死于非命未能查明真相,不能随意下葬,只能用些秘法保存。” 术业有专攻,许活知道她便是进去,也是看不出什么的,便冲他一颔首,勒马离开。 平南侯府—— 许活回府,先在外院沐浴更衣,便去给祖母请安。 老侯夫人瞧见她脸色不佳,稍问了问,听她说没事,仍旧关心道:“知道你当差事忙,也莫要太忙了,不顾身体。” 许活回道:“荣安有数。” “你有什么数!”老侯夫人白她一眼,“你不顾自个儿,怎地也不顾妻子?整日里不着家,累得回来倒头就睡,什么时候能给府里开枝散叶?” 许活:“……” 她便是不倒头就睡,也没法儿和方静宁生出个孩子来。 老侯夫人要求道:“这天暖气清的,正适合出游,你何时休沐几日,带着静娘去庄子上小住,单独处一处。” 许活道:“近些日子县衙忙,恐怕不方便,忙过了我一定带静娘去。” 老侯夫人不甚满意,却也不好教她直接放下公务,便勉强答应了,“你一定得记着,莫要不上心。” “是。” 芦园,书房。 方静宁为了平心静气,近来读书之余,也会时不时练练字。 通常许活不出现在眼前,便效果显著,许活一出现,便会瞬间崩坏。 就是很气。 书案后,方静宁抄写完了一篇《心经》,放下毛笔,拿起字轻轻吹了吹,还算满意地看着。 下笔稳收笔不犹豫,字迹平稳顺滑,丝毫不见潦草,可见书写人的情绪很平和。 方静宁轻轻放下纸,随手整理书案,镇纸一不小心撞到笔架,好几根毛笔掉在地上。 方静宁也随了许活的习惯,书房内没留婢女。 她检查了一下写好的字,没脏,这才绕出书案,去捡毛笔。 方一蹲下,方静宁便注意到案腿角落挨着卷轴缸的地方,有一个木匣。 她有印象,婚后头一日进来,许活好像很可疑地“藏”了这个匣子。 方静宁寻常时候,是绝对不会乱动的,今日却蹲在那儿,定定地看着那木匣,眼神挣扎。 她对许活的事情总是过分关注,如今更是要多想几分,想探究许活的“秘密”。 窥探别人的秘密,不甚礼貌…… 但许活明确对她说过,这间书房并不对她不设防,涉及到机密紧要的东西,她会存放好,未刻意存放,便是不甚紧要,她可以“随意”。 方静宁一只手举在胸前,到底小心翼翼地伸了出去,将木匣拿过来,还心虚地回身看了一眼门,才打开木匣。 “啪!” 方静宁瞬间又红着脸合上。 她根本不记得那些册子上的什么什么记,只看到了好些个显眼的陶人,做着羞耻的动作。 许活……许活收藏这些东西作甚! 方静宁羞红,渐渐想到某个可能,又变成了气恼,眼睛也气得微微泛红。 许活回芦园,天色已经昏暗,正好是晚膳的时辰。 方静宁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地夹进嘴里,听见她回来也不理人,看都不看她。 许活这段时间已经习惯她时不时发作,吩咐婢女给她拿了副碗筷。 婢女早就有眼力见儿地取过来,摆好便立即退了出去,不打扰她们单独用膳。 许活难得胃口不佳,瞧见桌上有陈皮绿豆老鸭汤,便盛了一碗,不紧不慢地喝。 方静宁斜眼睨她,忽然酸溜溜地问:“世子可是打算自个儿为侯府生一个继承人?” 许活呛到,侧头一口汤汁全吐到了地上,吐完还在不断地咳。 第133章 难得一见的失仪,好像她问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方静宁在她咳的时候,眼里闪过几分紧张,随即绷着脸递上帕子。 许活抬手接过来,擦了擦嘴角,咳嗽稍缓和,神情中仍有几分惊色未消,“你为何会这样问?我怎么可能会生?” 方静宁微微瘪嘴,掩住眼里的难过,道:“偌大的侯府总得有人继承吧……” “我并不在意孩子是否是许家的血脉,届时暗地抱养一个充作子嗣便可,一个不够,两个三个也无妨。” 方静宁声音微沉,“你甘心?” “有何不甘心的,那也是侯府的命数。”许活看着她有些沉郁的神色,以为她不甘心没有亲生的孩子,便认真道,“你若是不甘心没有自己的孩子……” 方静宁倏地抬眼,瞪她,“如何?” 许活感受到威胁,吞咽下了为出口的话。 方静宁威胁,“你倒是说啊,继续说。” 许活摇头,“罢了。” 她这样,方静宁反倒逼她说,“不行,必须说!” 方静宁非要听听,许活是不是又要说什么“放你自由”的话…… 许活“听话”道:“你若是与旁人生,充作侯府的子嗣,我也接受。” “……” 方静宁呆了呆,随即眼里冒火,“许活!” 许活倒是不放她自由了,竟然要她“红杏出墙”或者“借腹生子”?! 方静宁气疯了,扑上去打许活,“我跟你拼了!” 院子里,婢女们听到夫人的吼声,皆回头看,互相使着眼色,是否要进去看看。 最后,婢女们皆当作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屋里,许活双手攥住方静宁的手腕,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一整日的疲惫躁意尽扫,伏低做小道:“是我失言,静娘莫怪。” 方静宁愤愤地瞪她,“放开。” 许活见她没有再动手的意思,缓缓松开她的手腕。 方静宁猛地抓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许活理亏,没挣扎。 方静宁过了起初的劲儿,也怕咬坏了她,便松了牙。 许活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整齐的两排牙印,又含笑抬起另一只手,“可解气了?这一只也随你。” 方静宁瞪她一眼,“懒得理你。” 转身气冲冲进里间。 许活胃口好了起来,复又坐下大快朵颐。 晚间就寝,许活以为方静宁会撵她去榻上,方静宁却早早放下帷幔安静地躺下。 许活宽衣,走到床边,试探地伸手撩帷幔。 方静宁始终没动静儿。 许活便直接撩开,正要上床,顿住。 她床头处竟然挂着一张《心经》。 这是什么意思? 许活看向背对她躺着的方静宁,“……” 方静宁一动不动,装睡。 许活失笑摇头,若无其事地躺下,留下了那张《心经》。 方静宁微微睁开眼睛,向后瞥,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动,气闷不已。 第二日,许活醒来时,那张《心经》已经不见了。 她勾了勾唇,穿好衣服出去,婢女便上前来报,说是县衙来人。 许活立即去外院。 衙役见到她便禀报道:“大人,又出现一具尸首,且这次不一样……” 第56章 这一次的尸首,确实不一样。 死亡时间不长,清丽的面容还清晰可见,身上的裙饰精美…… 最重要的是…… 许活认识。 “她叫柳娘,是胭脂楼数一数二的娘子。” 众人未想到许活一看尸首,便给了众人这样大的突破,但现在矛头直指胭脂楼,在场几人又头疼。 他们一无实力,二无人邀请,皆是只听过“胭脂楼”之名,未深入过这销金窟。前几日盘查,衙役也是被挡在门外,一句“未曾有人丢失”便打发了。 初见时国色天香,再见时香消玉殒,饶是许活冷静,也难免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几人退出停尸房。 许活吩咐老捕役,“先派些人在暗处观察胭脂楼是否有异动,其余皆莫要声张。” 老捕役领命去安排。 许活才见过死者,不好再见小殿下,但她还是去了东宫,亲自解释缘由。 太子妃收到禀报,只觉得她为人有分寸进退,欣然同意今日的武艺课暂免。 只有小殿下,期待了一早晨,忽然期望落空,很是失落。 许活离开东宫前,走到崇文馆。 学生们见到她,纷纷打招呼。 许活顺便去拜见了诸位学士,出来时“恰巧”碰见了最晚到的朱振。 朱振浑身皆是早起上学的怨气,视她若陌生人,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 许活眉头一挑,揪住他的后领,拽回来。 朱振阴阳怪气,“许世子有何贵干?” “朱六,你我不是朋友了?” 朱振怨气冲天,“你如今是当差的人了,我这个还在学馆备受煎熬的纨绔子弟可不能耽误你的前程。” 他将“备受煎熬”几个字咬得很重。 许活与他认真道:“你我的交情,是自小的,如何会因为前程而受损。” 朱振难得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真情流露”,受宠若惊。 而许活紧接着便道:“你帮我个忙,‘请’我去胭脂楼赴宴,一应花销皆我出。” 第134章 “……” 朱振浪费了感情,无语,“你好歹多说两句好听话,再奔入主题,如此答应你,显得我不值几个子儿。” 许活道:“劳你辛苦,我多给你些报酬。” 他们这样的关系,以朱振平素的大方,是不会要什么报酬的。 但今日朱振磨了磨牙,“钱准备好吧。” 县衙下值的时辰,县衙外停了一辆张扬的马车——正是靖北侯府的马车。 许活出来。 朱振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坐在马车上大声吆喝:“走啊,许县尉,小爷带你去乐一乐。” 路过的县衙官吏皆瞅过来。 他这是借机整她,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要带许活去烟花之地,“败坏”她的名声。 许活之所以找他,便是因为众所周知两人关系好,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名目,自然不能有所不满。 她径直走过去,与朱振隔着车窗说了两句话,便上了他的马车。 许活先回府换了身常服,两人才一起到胭脂楼。 门口,依旧是那三位管事在迎来送往。 白管事见到二人,颇为熟稔的招呼:“如今该称呼许世子了,二位可是赴朝岚阁的宴?” 许活眼神疑惑地看向朱振,“是谁的宴?不是你邀我?” 朱振理直气壮道:“今日郭曦宴请,我与郭二说了要带你来,都到了,你还要回去不成?” 许活与他对视,眼神无语。 这是借了别人的宴请,白赚她一笔钱吗? 朱振回以挑衅的眼神,似是在问她“有意见吗”。 许活不能有意见,妥协道:“进去吧。” 朱振得意地转向白管事,抬抬下巴。 白管事方才在一旁始终恭敬有礼,并不打扰二人的谈话,此时得了指示,立即抬手请二人入内。 许活上一次来,并未关注楼内的防卫,此番进来,从门口到一楼大堂,皆多留心几分。 门口护卫最多,大堂内分散站立,步上二楼,两边楼梯处皆有楼内的护卫,至于各个雅间的门口,硬是宾客们的随从。 朝岚阁—— 郭曦今日设宴,乃是婚前宴请宾客,弘文馆的学生除了几位皇子,基本都来了,还有些官宦子弟。 许活没因为他和文馨儿的婚事不成而有芥蒂,照常与他寒暄。 其他宾客,许活大多也都认识,众人对她的态度也很友善。 气氛跟许活上一次过来,大不相同。 待到舞姬女侍们进来,这群年轻的郎君,有的游刃有余,有的拘谨害羞,有的敬谢不敏……并不似那些常来常往的“老爷”们那般身上全都浸染透了酒色油滑的腐朽气。 女侍中,有一容色十分艳丽的,一进来便紧紧盯着许活。 许活察觉到视线,抬眼。 这女侍……她也记得。 艳丽的女侍冲她笑得妖娆,声音也娇媚入骨,“许世子,媚娘上次见您,便钟情您了,您之前选了柳娘,今儿柳娘不在,媚娘伺候您吧~” 许活原本想拒绝,听到“柳娘”才默许。 媚娘立时顺杆上爬,扭着细腰,坐到许活身边去,柔弱无骨地依向她,“世子~” 说着话,还要往许活怀里钻。 旁边座上,朱振瞪大眼睛,深觉她不止名字应景,人也是个格外勇的,竟然敢往许活身边靠。 而许活冷下脸,本欲直接推开,突然顿了顿,才又推开她,冷言冷语地拒道:“庄重些,许某不喜如此。” 媚娘装得一脸委委屈屈,坐开了些,“好嘛好嘛~” 许活的手往袖中微收了收,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随口问道:“柳娘在何处?” 媚娘细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绕着胸前的一缕头发,漫不经心道:“许是跟哪个郎君私奔了,楼里今日四处找呢~要奴家说呀,她放着受老爷郎君们追捧的日子不过,偏去犯傻,才是最傻的。” 她像是话里有话,许活问:“她有情人?是什么人?” “伺候的人那般多,谁知道她中意哪一个,我与她又不好。” 媚娘似是不爱谈柳娘,娇嗔道:“世子,媚娘不好吗?深入了解一下媚娘,便能体会到媚娘的好处了……” 她这才是话中有话,说着话还又不死心地往许活身上黏。 许活冷眼警告她。 媚娘不敢放肆,之后,便近不得许活身了。 许活并未留太久,天色稍一暗下来,便向郭曦告辞。 朱振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也跟着她走了。 马车上,朱振追问:“荣安,你跟我说说,你今日到底为何来胭脂楼?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他还煞有介事地分析:“你平时绝对不会关注某个女子,今日竟然问了柳娘,有问题。” “柳娘死了。” “死……”朱振毫无防备,“死了?!” 许活瞥他一眼,手在袖中摩挲。 朱振又开始询问她是不是要查案,是不是怀疑胭脂楼的人,“胭脂楼背后的人可是成王殿下,牵扯甚广,你可别谨慎着些。” 许活神情一肃,正视他,“你如何知道谁是背后之人的?” 朱振摸摸鼻子,心虚道:“都、都知道啊……” “我不知道。” “那是你规矩。” 朱振嘟嘟囔囔,再不关心她的案子,打哈哈道:“我不问了,今日真是乏了……” 第135章 许活眼神狐疑,“你该不是留下什么把柄了吧?” “没有!” 朱振否定的太快,见许活更不信任,赶紧解释,“我这样儿的,还能有什么把柄,是娄四总想从我这儿打听我祖父父亲的事儿,我回家跟我爹说了,我爹抽我一顿,教我安生点儿,我就知道有问题了。” 许活若有所思。 平南侯府—— 方静宁今日收到了弟弟方景瑜的信,看过之后便嘴角上扬着。 许活回来,见她神色,问:“心情很好?有喜事?” 方静宁心情好,不跟她计较,回话:“景瑜说,李先生教他明年下场。” 许活走近,“这是好事,说明他学问够了……” 方静宁闻到浓重的脂粉味儿,脸色骤变,刺道:“世子这是去拈花惹草了?带着一身的脂粉味儿回来。” 许活想说她如何能拈花惹草,瞧着方静宁瞪得溜圆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解释道:“郭曦在胭脂楼设宴,朱振邀我去的,沾上了。” 方静宁一听是“胭脂楼”,脸色难看,“设宴何必在那种地方,男子果然都改不了想要偷腥的秉性。” 她像是忘了,许活根本不是男子,又看许活衣裳也换过了,阴阳道:“还特地换了衣裳,若不是宵禁,世子恐怕还不急着回来吧?怎么不在外头过夜?” 许活道:“旁人不知道,静娘你还不知道?我不可能在外头更衣,是回来在外院换过衣衫才出去的。” 方静宁一滞,嗔道:“那还不去换了~” 神情中有难掩的尴尬。 许活进浴间沐浴,许久后,半湿着发出来。 方静宁这时神色已经缓和,想着方才误会了许活,便打算好好说两句话,一抬眼就看到她手里多了个小小扁扁的香包,顿时又色变。 那不是府里的东西。 谁送的? 而许活不设防地将香包放在榻几上,便用方巾继续擦拭头发。 方静宁故作不经意地一下又一下地瞄过去,抓心挠肝。 “想看便看。” 方静宁立时目不斜视,口是心非,“谁想看了。” 许活放下方巾,拿起香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展开放在几上。 那是一张建筑内的地图,有一处用朱笔勾画起来。 方静宁不解,“这是什么?” 许活继续擦头发,淡淡道:“胭脂楼的媚娘趁人不注意塞给我的,脂粉味儿应该是那时沾上的。” 方静宁酸溜溜道:“难不成是约世子去那儿相会?还特地画了地图,拐弯抹角的。” 许活:“……” 她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属实离谱。 “近来县衙有个案子,你应该听到风声了吧,‘水鬼索命’,跟胭脂楼有关。” 许活看着那张地图,意味不明道:“这不明不白的,便是想要引我过去看什么。” 方静宁醋意消了,紧张地问:“明知道有问题,你还要去吗?会不会有危险?” 许活道:“我想乔装进去查探。” 方静宁不愉,“县衙有的是衙役,何必你亲自去?” “衙役武艺寻常,也不如我轻巧容易躲藏,况且他们皆不熟悉胭脂楼。” 方静宁闻言挤兑:“世子去的多勤?又说得上熟悉了?” 许活老实地回答:“我只去过两次,你应是知道的。” 方静宁扭过身去,“我又不在意,世子何必与我解释。” 真不在意吗? 她有时的态度,很像是小孩子故意闹脾气来引人注意,小殿下就常这样。 许活不是傻子,稍稍回过味儿来,猜测:方静宁或许还想继续先前的赌约? 许活存了几分试探之心,问道:“扮作女装进胭脂楼查看,如何?” 方静宁一惊,“你不怕被人发现吗?万一……” 她不想许活有任何危险。 许活反问:“你觉得,我装扮后不会露馅儿?” 方静宁迟疑地看着她。 许活相貌俊秀,若非她亲手触到,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她的身份的。 许活便教她找一件宽大些的旧衣出来,打算试试。 方静宁便进到里间儿,在箱笼里翻找起来。 许久,她才找到一身旧衣,“几乎都是合身的,不合身,婢女也会很快改了,你……” 许活不介意,接过来,拿着进到浴间去换。 方静宁莫名紧张。 她不知道许活穿女装是什么模样,既期待又有点儿怕……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时间越久,想得越多。 这时,许活有些郁闷尴尬的声音传出来,“静娘,要不还是算了吧,不合身。” 方静宁好奇,“如何不合身,世子且出来我瞧瞧。”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略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方静宁紧盯着屏风处。 许活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 方静宁身子忍不住前倾,头也向前。 许活出来了…… 方静宁瞪大眼睛,片刻后,“噗嗤”一声,随即哈哈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身,倒在了床上。 偏房,值夜的婢女听到方静宁清脆响亮的笑声,探出头来,不知世子和世子夫人在玩什么,但两人能好,也是她们这些下人的心愿。 屋内,许活无奈地看着方静宁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果真那般好笑?” 第136章 许活本人绝非丑,但方静宁矮她许多,许活穿着她的衣服,像是大人硬穿了小孩儿的衣服,在方静宁身上空荡荡的,在许活身上,臂膀全部撑了起来,襟也没法儿完全合上。 这还罢了,她那浑身不可忽视的气质配上这一身衣服,实在不伦不类,就像……就像一个女将军非要跳那胡旋舞,腰是腰,胯是胯,但互相没关系,而且,她好像随时要拔刀似的。 方静宁看许活一眼,便要忍不住笑,笑得肚子疼,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这般开怀过。 若能博她一笑,许活倒也不觉得尴尬无奈了,大步走到床边,坐下。 方静宁一看她那大马金刀的动作,笑得越发止不住。 “如此,你该知道我为何从不怕人怀疑了吧?” 并非是什么女子小步,男子四方步,女生男相那类的区别,而是有些观念就是根深蒂固,她身体强悍,心性不软弱,必然是男子无疑。 “世子一定要如此勉强自己吗?”方静宁边笑边说,“你这要如何扮嘛,一眼便教人瞧出异常了。” 许活本也不是非要女装打扮,第一次暗探,要想不被人发现,肯定是要更容易隐藏自己的装扮。 方静宁笑着建议:“不然……扮作强壮的婆子或是打手?” 许活专注地看着她,眼里浮起笑意,轻声问:“开心了?可与我和好?” 方静宁笑容一收,骄纵道:“且瞧瞧看吧。” 许活顺着她,“行,随你。” 第57章 胭脂楼的守卫不少,不过并不如何严谨。 许活依旧托了朱振帮忙。 朱振认识的纨绔不少,有不少每日眠花宿柳的。他从许活这儿讹了些银钱,花一小部分打点了一个纨绔,教他带许活进去。 许活出现时已经乔装打扮成护卫,涂黑了脸,粘了胡子和眉毛,又在衣服里多穿了一层皮甲,整个人十分壮硕。 就是朱振在面前,恐怕也难以认出她来。 而那纨绔一见到许活,便上下打量了她许久。 许活头一遭做这样鬼祟的事,在他盯着她瞧时,眉心微微拢起,准备说辞。 这时,那纨绔嫌弃道:“就你?也能在胭脂楼有相好?” 他本就够不上认识许活,自然看不出来她原本的模样。 许活微微放松的同时,无语:“……” 她就知道朱振不会消停,擅自给她加戏,放在他身上真是一点儿不意外。 那纨绔又用肩顶了顶许活的手臂,问:“听朱振说,你俩是在那姑娘被家人卖进来之前好上的,跟兄弟说说,里头哪个姑娘是你相好,你见着她打算怎么办?要私奔吗?” 许活压低声音,粗嘎道:“便不能正大光明的赎人出来吗?” 纨绔嗤笑一声,“你有钱吗?胭脂楼赎人可是天价,就没听说有女侍赎身成功的。” 许活:“……” 平南侯府世子有钱,朱振给她安排的身份,应该没钱。 纨绔见她不吭声,便自以为说中了,整了整衣裳,露出他手上的宝石戒指,大摇大摆地从许活面前走过,“跟上吧。” 许活上了他的马车,坐在马车外,到了胭脂楼,便伪装出低眉顺眼的姿态,跟在其身后,轻松地进入胭脂楼。 纨绔身份寻常,没资格去雅间,也点不了楼中最受欢迎的女侍,今日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方才豪掷千金,选了个平时够不上的女侍,在房内嬉笑。 许活和另一个小厮站在门外。 小厮听里头的动静儿,听得一脸荡漾,看见从两人面前走过衣衫轻薄的女侍,他也眼神垂涎地跟着,直到那女侍身影消失,便再去看下一个,满是十分淫邪的凝视。 许活的脸则始终绷着。 雅间里时,众人许是自矜身份,讲着上层的体面,在她离开之前皆未如此露骨,但在下面,淫欲彻头彻尾地展露。 她终归是个女子,无法漠视女子以色侍人背后的悲凉。 朱振花钱教那纨绔今日留宿,宵禁的锣声敲完,许活借口“尿急”,离开了那间屋子。 宵禁后,胭脂楼里人少了些,但夜晚也带来更大的放纵。 许活甚至看到了几个面熟的官员,完全没有了在外的道貌岸然,只有酒色掏空的糜烂。 如果朝堂上的中流砥柱,是这样一群人,谈何光明,百姓又如何安居? 许活第一次极深刻地意识到,本朝对官员的约束,太低了。 上行下效,风气不改,谈何其他? 许活冷冷地看着那醉酒的官员摇摇晃晃地搂着个女侍,进了屋子,方才转身。 她躲在下人们去的茅房的必经之路,瞅准一个楼内的护卫,出其不意地打晕他,剥下他的外衣,往他口中灌了一壶烈酒,又在身上撒了一些,才换上楼内护卫的衣服。 胭脂楼有后院,不对客人开放。 媚娘给她的地图,用意为何,是否真实,是否安全,皆未可知。 许活没有贸然潜入,躲在安处观察了许久,摸清楚巡逻的动向,待到半夜众人精神疲乏之时,才避开人翻进去。 大约是胭脂楼背后的人震慑住了宵小,从没有人敢来胭脂楼闹事,许活入得后院后,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的找到了朱笔所圈的地方。 那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房子,许活站在外面,听不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第137章 难道是耍她? 那个媚娘完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或者……是成王设陷阱? 许活不能自恃武力闯进去,便又退到昏暗处小心观察。 一刻钟后,那房中有了动静,没多久一个男人边拢衣服边往外走,那状态……像是她爹许仲山从侍妾房里出来时的样子。 这种松散的样子,会是陷阱吗? 许活隐在暗处,发出了些许声音,引起对方的注意,随即粗着声音试探道:“你刚完事儿?” 男人吓了一跳,骂了一句,仔细往她这儿瞅也瞅不清楚,不耐烦道:“你也来爽了?贾六儿和老阴还在里头办事儿呢,你下去的时候别吓萎了他俩,小心挨揍。” 许活默了一瞬,粗粗地应了一声。 男人不再搭理她,晃晃悠悠地走远,回头迷糊地嘀咕:“谁啊?” 而许活推开门进去,在屋中四处一打量,目光锁定在了西墙面。 整个屋子,只有那儿有一个柜子。 许活走近,轻轻拉开柜子。 里面还有一道门,没上锁。 隐约……有声音。 许活再拉开那道有些厚重的门,声音立时便清晰了许多。 男人的□□,不止一个女子惊恐痛苦的叫声……混在在一起进入到许活的耳中。 许活攥紧门,过于用力,手微微颤抖,手背上血管凸起,好一会儿,她才忍下了胸口涌起的暴虐,没有冲下去杀人。 艰难地关上门。 不能打草惊蛇。 理智强迫她抬起仍按在门上的手,转身离开。 有人应该能给她答案。 许活躲进了一间陈设精致的屋子。 将近凌晨,屋门被推开,媚娘脚步虚软地走进来。 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一把未出鞘的匕首顶在她腰侧,“别出声。” 媚娘吓得花容失色,“唔唔”点头。 许活未防松开手她大叫,用本来的声音低声道:“你引我来,所为何事?” 媚娘的身体一僵,瞳孔微张,惊慌之色尽消。 许活缓缓松开了手,退离一步。 媚娘缓缓转身。 屋子里没点灯,只门外透出些许光进来,她看不清许活的脸,但她知道,只会是平南侯世子。 她真的来了…… 媚娘眼里闪动着莹莹的水光,声音沙哑地问:“您去过了?” 许活未答。 媚娘猜她一定去过了,漠然道:“她们是从各地拐过来的女子,不听话便会被‘教训’,直到老实了,会送上来调教……” 许活皱眉,面上一片冰霜。 “柳娘失踪后,巡逻严了许多。” 媚娘怕有人路过外面听到他们说话,转身走到床侧,在贴近地面的墙上捣鼓。 许活警惕地盯着她的动作。 半晌,媚娘取出一个圆筒状的布包,回身郑重地递给她,也没说是什么,“里面有您想要的答案。” 许活看了几眼,接过来,走到门口倾耳仔细听了听,方才开门闪身出去。 媚娘站在空无他人的屋内,看着紧闭的门,久久。 “但愿……” …… 许活回到了那个纨绔的门外。 这个时辰,整个胭脂楼都极安静,需得再到黄昏才会恢复热闹。 纨绔的小厮也坐在门口打盹儿。 许活重新换回了她来时穿的衣服,双手环胸,闭目靠着门柱。 天光透亮,坊门打开,胭脂楼也陆陆续续有些宾客起早离开。 小厮睡得头一歪,磕醒,迷蒙地睁眼,看到许活一惊。 许活在他开口之前,道:“我先去给郎君安排马车。” “啊?” 许活不等他回应,便起身离开,出了胭脂楼,便扬长而去。 她如何知道去哪儿给他安排马车,花钱办事,自是不必管他如何回去。 平南侯府—— 方静宁提心吊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便是浅眠,也时不时惊醒。 是以,许活一回来,她立即便察觉到,惊喜,“世子,你回来了?” “是。” 许活便是知道她得忧思过度,特地回芦园教她看见,否则便在外院换洗了。 方静宁下床,问道:“可有收获?” 许活从怀中取出两本书册,放在桌上。 方静宁伸手,又看向许活。 她不知道能不能动。 许活直接当着她的面宽衣,随口道:“想看便看。” 若说如今她最信任的人是谁,唯有方静宁。 她也并不介意方静宁了解她在外做的事,之所以不怕方静宁担忧,告诉她要去夜探,也是想让方静宁的视野远出内宅。 方静宁拿起上方的一册,越翻越是愤怒,眼神凶狠的,恨不得吃了那册子。 “啪!” 方静宁将册子拍在桌上。 她手下,露出两页内容。 姓甚名谁,祖籍何处,因何被拐,而其中有两个名字,用朱笔打了叉,下方标注,哪年哪月哪日如何死的。 其中一个,便是不堪受辱,溺水而亡。 方静宁咬牙切齿,“简直是魔窟!若是不清,不知还有多少人深受其害!” 许活重新取了干净的官服,问她:“你可知背后是谁?” 方静宁看向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第138章 许活道:“成王。” 方静宁手一颤,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 许活问她:“你还认为,应该拔除吗?” 方静宁眼神中闪过一瞬的挣扎,便怜悯地看向那册子,“这些女子何其可怜……” 许活深深地看着她。 方静宁是这世间难得的至诚至善至情至性之人。 许活这样颇为考虑利益得失之人,也不禁有些触动。 方静宁回望她,“世子……你会去救她们吗?” 许活抖开衣裳,翻转上身,不作犹豫道:“我若是再退,日后皆入魔障。” 哪怕是直接彻底跟成王对立。 方静宁动容地望着她,眼里的情意化成水。她走过去,伸手帮许活整理衣裳,系腰带。 许活重新揣上册子,出门前,方静宁问:“忠国公府可会受牵连?” “那要看忠国公府是否有直接关系,亦或是是否有其他重大罪名,若是没有,以你外祖母的诰命,应是还能寿终正寝,至于魏家的娘子们……” 许活没说下去,只道:“有你在,你总归是能帮到她们的。” 方静宁缓缓点头,目送她出去。 许活马不停蹄地带着册子,先到东宫见太子殿下。 她没有资格上朝弹劾人,也不可能教伯父难做,但太子和成王对立,若是能痛击成王,太子一系必定会有所动作。 而真正能重伤成王的,恰恰是另一本册子。 许活将两本册子交到太子手中,将她昨日密探胭脂楼所见所闻一一禀报。 太子果然震怒。 许活躬身请道:“臣欲回县衙带衙役登胭脂楼查案,揭发胭脂楼罪恶之行。” 太子眼神一动。 许活这般,便是不惧成王之势,只为伸张正义。 如此赤忱之性,才是中正之臣。 太子便道:“你且放手去做。” 许活告退。 她行动力极强,一天一刻都不耽搁,迅速布置。 卯时,万年县衙—— 许活向县令请示,亲自带人到胭脂楼调查。 县令迟疑,“这恐怕不妥吧……” 胭脂楼背后有大人物,这是个公知的秘密,先前也有言官弹劾过,不过陛下稍加训诫便压下去了。 陛下乃至于许多人恐怕都只以为成王是敛财,并不知道他如此肆无忌惮。 许活不是有勇无谋之人,“柳娘之死不可搁置,便是例行询问也得去胭脂楼走一趟。” 她再三表示,并非带人包围,也不是为了得罪人,纯粹是例行公事。 至于期间发生什么意外,与许活不相干。 县令半信半疑,但“水鬼索命”闹得满城风雨,需得有个交代,不走一趟无法服众。 是以,他同意了许活带人过去。 许活摆足了县尉的威风,身着齐整的官靴官服,挑了十个身手最好的衙役,堂堂正正穿街走巷,来到胭脂楼外。 毫无意外,被人拦住了。 许活也没带人硬闯,在门口等着管事来,期间,周遭汇聚了不少围观百姓,其中还有昨夜留宿未离开的宾客的车夫、下人。 白管事匆忙赶过来,脸上还有未消的困倦,一开口语气很是尊敬,话语却有几分强硬地拒绝道:“不知许世子前来所为何事,若是有事务需要胭脂楼配合,胭脂楼在所不辞,只是这般大张旗鼓,恐扰了楼内歇息的贵人,担待不起。” 许活敢得罪成王,却不能教衙役们受牵连,便亲自扬声道:“白管事见谅,近来京中皆为‘水鬼索命’所扰,人心惶惶,本官身为县尉,有司理之责。” 百姓们一听“水鬼索命”,更来了兴致,议论纷纷。 白管事瞧见,忙道:“先前已与县衙交代,此事与胭脂楼无关……” 许活就是要大张声势,以周遭人能听清的声音正义凛然道:“贵楼柳娘,声名远扬,亦在死者之列,县衙查案,望白管事配合。” 白管事未曾想到失踪的柳娘竟是死了,一时失语。 许活并不咄咄逼人,有理有据,言称柳娘乃是查案的重要突破,要去柳娘生前住的屋子查探一番,再问询一下楼中众人。 她仗着的便是白管事不敢大声生张胭脂楼背后倚仗的是成王,那他们是官,胭脂楼是商,就阻不得她。 白管事并不想她进去,但众目睽睽之下,京城重地闹出什么不好,县衙又是秉公行事,他实在无法拒绝,便让了路。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指使人去报信儿。 暗中盯梢的衙役立即跟上,在其抄小路时,背后给了他一棒。 胭脂楼中,许活带人进入到楼内,一面令白管事将楼中所有人着急起来问话,一面提出前往柳娘的屋子。 白管事为了拖延时间,先带她去柳娘的屋子查看。 许活不介意拖延时间,留了八个衙役督促楼中召集人问话,带着另外两个衙役进到柳娘的屋子。 媚娘跟柳娘住得不远,听到动静儿,穿上衣服出来,见到许活一惊,随即娇媚道:“世子,您可真有情趣,怎么穿着官服来玩儿啊~” 她长得极美,两个衙役不免有些失神。 许活一脸公正不阿,没多看她一眼,冷声道:“你应是与柳娘熟悉,去大堂录口供。” “我与柳娘可不熟~” 媚娘扫兴地转身,扭着腰臀走了。 第139章 许活慢条斯理地翻看起柳娘的物件。 床榻、柜子、书架书桌……一个不落。 白管事便拱手陪着,只是时不时向门外张望,掩不住的焦急。 与此同时,胭脂楼内乱成一团,还有宾客在吵闹。 大多数皆非寻常人,衙役们得了许活的吩咐,并不得罪,客气且公事公办地告知他们可暂且离开,但若是与案情相关,县衙会去府上问询。 宾客们大多都认识柳娘,听说她死了,震惊之余,皆生出几分痛惜,一个个仿佛多情种子一般。 但他们也都觉得胭脂楼跟命案牵扯上,颇有几分晦气,纷纷张罗着要离开。 大堂里闹哄哄的,有人趁乱悄悄潜入后院,途中也遇到了几个楼中的护卫,一句话不说,直接动手打晕,闯进那间密室后,看到里头十几个衣衫破烂、形状凄惨的年轻女子,催着她们跑出去大喊“救命”。 那些女子恐慌地挤在原地,像是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动。 来人又喝道:“不想得救,就继续待在这里,想活就照我说的做!” 他说完,转身就往出走。 其中一个女子见他离开,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地追上去。 其他人见状,也都陆续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跟着跑。 日光刺得她们流泪不止,第一个人大声呼喊“救命”,其他人也都凄厉地尖叫发疯大喊。她们找不到放她们出来的人了,便狂不择路地乱冲乱撞。 声音刺耳,传到了前堂,衙役们对视一眼,立即去查看。 声音也传到了许活和白管家耳中。 白管事神情一慌。 许活严厉地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下楼。 县衙得按制办事,她不可能带人硬闯,到时被弹劾的就得有她一个。 但若是“恰巧”遇到需要救助的百姓…… 许县尉当仁不让。 第58章 白管事跟着许活下楼,一见有密室里的女子逃跑到大堂中了,当场色变,眼里闪过狠绝,喝令:“还不制住她们,别冲撞了贵客。” 楼里的护卫立即冲向那些女子。 衙役们立即出手阻拦,然而一来人数不如护卫,二来女子的人数也比衙役多,一人就能护一个,个别才能护住两个,三来他们是衙役,动武是有所顾忌,更不能完全阻拦。 有两个护卫真的穿过众人,靠近了两个无人保护、互相拉扯,在角落里踉跄逃跑的女子,对准她们的脑袋,举起了拳头…… 错手打死,不过落些罪名,若是留下把柄,他们才生不如死,没有好下场。 两个女子畏惧地浑身瘫软颤抖,失声尖叫。 拳头马上就要锤上其中一个女子的头,周遭叫声、吸气声此起彼伏。 许活踩着桌椅,飞身一脚,踹开那人,落地后,挥起未出鞘的腰刀,先拍在另一人手腕上,随后抽在他腰腹,稍稍逼退人后,干脆利落地再送一脚。 两个护卫先后摔在栏杆上,躺在地上呻吟。 许活持刀立在两个女子前面,威赫凌人,“全都拿下!胆敢妨碍衙门办差,不必留情。” 一声令下,衙役们出手再无保留,十个人便迅速控制住场面。 白管事焦急地望向门外,期待的救兵始终没来,事态失控,走到许活身边,低声威胁:“许世子,你可知会得罪的是谁?” 许活刀鞘抵在他胸口,甚至没有碰到他,白管事便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许活收刀,抱拳向天,义正言辞,“本官依法办案,俯仰无愧于陛下。” 随即她扫了一眼胭脂楼众人,“光天化日,与官差动手,尔等还是想想如何在公堂上为自己陈情吧。” 媚娘在一群女侍中,深深地望着许活,又看向那些得救的女子,留下一滴泪。 成王尚未得到报信儿,自然来不了。 先来的是县衙更多的衙役和坊内值守的金吾卫,将胭脂楼团团围住把守。 这时,许活已经就地盘问出不少“秘密”,媚娘带头,抖落了许多胭脂楼见不得人的罪名,又有密室和那些受罪的女子,拐卖、虐杀的人证物证确凿。 而胭脂楼上下几百人,无法都带回县衙关押,许活便只命人押走了一些得下牢的,诸如白管事、一群护卫和那十来个最近刚被拐进来的女子…… 其他人依旧暂时看管在胭脂楼。 万年县令见到许活时,欲哭无泪,“许县尉,你真是给本官一个大惊喜。” 她分明说是“例行公事”,走一趟却直接捅烂了胭脂楼。 许活平静回道:“县令大人谬赞。” 万年县令一噎,“……” 事情已经发生,胭脂楼的罪行又铁证如山,未免节外生枝,官途受损,县令迅速提审,有备无患。 …… 日中之后,成王也终于得知了胭脂楼沦陷的消息。 他当即便派人前往胭脂楼和县衙施压,但万年县令动作迅速,已经将案情报至京兆尹,县令对于成王的施压,只能是低声下气地表示“官职低微,无能为力”。 成王府—— 成王发怒地打砸了许多东西。 忠国公魏高和世子魏璋急匆匆地赶过来,正赶上他气头上。 成王平素多仰赖他们,也尊一声“舅舅” “表弟”,此时却在他们面前砸了两个花瓶,指责他们:“那个许活,坏了我们多少事!连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都掌控不了,你们还有什么用!” 第140章 魏家父子俩脸色难堪。 方静宁早就跟忠国公府生分了,平南侯许伯山又是兵部尚书,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忠国公魏高道:“殿下,此时不是发怒的时候,先想办法阻截此事上达天听才是。” 世子魏璋也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出主意道:“没有证据,口说无凭,咱们便可反指旁人诬陷。” 成王依旧满面怒容,但手边已经没了能砸的东西。 自从太子重新振作,朝中不少朝臣也重新对其燃起期待,成王的势利越发单薄,完全站在他身边的唯有忠国公府了。 成王只能发泄些许,不能将他们也推离,便道:“找你们说的做,不过许活此人,也得给个教训……” …… 傍晚,许活回府。 方静宁惦记了一日,立即追问:“如何?人救出来了吗?” 她想派人去瞧瞧,怕耽误许活的事儿或者引起什么麻烦,就压制住了。 后来,胭脂楼的“热闹”经过围观百姓夸大其词,传开来,根本没有边际,她也没能打听到想要听到的事情。 许活简单与她说了说,“那些女子对胭脂楼阴影极深,且她们是重要证人,便暂时都关押在县衙了。” 县衙安置证人的地方,环境不佳,也比胭脂楼对她们来说有安全感。 方静宁闻言,由衷地喜极而泣,拿起帕子在眼下沾了沾,庆幸道:“太好了~” 她的感性,完全展露了她的善良。 许活走近,轻轻搂了搂方静宁的肩,安慰道:“她们若是能走出来重新生活,起码比香消玉殒幸运许多。” 这只是个假设,女子经历那样的事情,是否能走出来,还未可知。 而方静宁忽然跟她挨得如此近,感触又不同于从前未开诚布公时的亲近,明明许活并不柔软,她却觉得此刻的许活,对她是温柔的。 方静宁贪恋地靠在许活怀中,好一会儿才问:“世子,可审出害死柳娘等人的凶手了吗?” 许活皱眉,微微摇头,“通过审问,身份已经核实,包括另外四个死者,生前确实都是胭脂楼的女侍,只是无论如何审问,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指向凶手。” 县衙为了争取时机,所有衙役皆参与了审问盘查,口供中有部分人最后见到几个死者的时间,完全没有任何异状,指认的与几个死者有矛盾的人也各不相同,许活单独提审过,仍旧没发现他们有异常。 县令私底下对她说,那几个死者相比较于整个胭脂楼和成王,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查不出来问出来,根据胭脂楼过往的恶行,也绝对脱不了干系,直接成为胭脂楼的罪名之一,亦或者内部定为悬案不对外声张,借机带过,都好过“水鬼索命”引起百姓恐慌。 县令的意思,为了京中治安稳定,也为了县衙的公正,最好是定为悬案。 许活便是仍然存疑,也只好如此。 “没有足够的证据,哪怕胭脂楼再可恶,县衙也不能胡乱定罪。” 方静宁反过来安慰她:“虽是遗憾,但我知道,世子已经尽力了。” 许活微微挑起眉,看了她少许,“静娘,你忽然这样温柔,我实在受宠若惊。” 方静宁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推开她,恼道:“世子是吃惯了野菜,吃些好得反倒不服了,岂不是有些人说的‘上不得台面’。” 许活好笑,“我看你是挤兑我惯了,不挤兑两句倒是难受。” 方静宁斜了她一眼,一甩帕子,转身要走。 许活抓住她的手腕,叮嘱道:“事了之前,你暂时别出府了,忠国公府的邀约一律暂时婉拒,无聊了便请人来府里说话。” 方静宁定住,神情失落,“你又知道忠国公府会找我了?” 许活不言。 其实有些事情,没必要说的太明白,方静宁心里未尝没有感觉。 忠国公府,或者说老国公夫人对她的亲情,其实根本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多,若说是真情,恐怕都不如魏琪纯粹。 方静宁低落道:“世子放心,我这些日子会老实待在侯府的。” 许活手指动了动,明知道成王的事情,忠国公府不会清白,还是劝解道:“不必伤怀,忠国公府若是烂到根里,此时事发,对魏家的小辈儿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破不立。” 方静宁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许活昨夜未眠,今日又忙了一整日,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基本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内了,也不是她能管的了,沐浴后便早早和方静宁一起躺下。 方静宁昨夜也没睡好,两人挨在一起,很快便进入深眠。 夜深,睡梦中的许活忽然听到了吵闹声,立时警醒,仔细去听。 “走水了!” “走水了!” “救火啊!” 许活一凛,赶紧起来穿衣。 方静宁也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眼,满是睡意地问:“发生何事了?” “说是走水了。” 方静宁一惊,睡意全消。 许活大步走出去,开门询问,得了结果,方回头对方静宁道:“说是发现的及时,正在救火,火势应该不会蔓延过来,我去前面看看,你去看看祖母。” 方静宁答应,也迅速穿衣服。 许活赶到前院,发现火已经扑得差不多了,但北边儿的天光仍亮得吓人。 第141章 “外头哪里也在着火吗……” 许活问到一半,想到那个方向,忽然心头一紧,吩咐人知会长辈们和方静宁一声,便骑上马赶往火光冲天处。 胭脂楼燃烧的光几乎照亮了黑夜。 许多人着急忙慌地救火,周遭乱糟糟的一片。 万幸今夜没风,否则恐怕火势连绵,死伤损失皆惨重。 许活紧急叫了个衙役问伤亡情况。 衙役答复,发现着火后,众人便立即去查看,才发现门窗不知何时锁上了,里头哀嚎一片,等到好不容易撞开,一些人跑出来,他们进去救人,发现那些人都中了毒,匆忙查看的,都没了呼吸。 许活闭眼深吸一口气。 这个当口,这里着火,很难不怀疑是有人想要湮灭罪证。 如此漠视人命,简直丧心病狂。 这种人,有权有势,若是姑息,必定会祸害更多的人。 不止许活这般想,冲天的火势,满京都注意到了,凡是知道胭脂楼背后是成王的,全都怀疑起成王。 而同一时间,平南侯府也走水,更引人深思。 他们不需要什么证据,只是不相信连番的巧合。 一个脑子不行还睚眦必报、肆无忌惮的王爷,危害百姓不说,朝臣们也栗栗自危。 第二日早朝,景帝寒着脸露面,极其可怖。 接下来的早朝,半数朝臣皆弹劾成王,列数其往日恶劣行径和罪行,不限于结党营私、欺压百姓、贪污受贿、残暴不仁…… 京兆尹还禀报,说有人潜入县衙欲杀人灭口,幸而县衙守卫严谨,当场抓获,且其招供,乃是受忠国公府世子指使,所为何人,昭然若揭。 满朝皆在讨伐成王,言语之激烈,情绪之愤慨,可谓罕见。 忠国公魏高起初还辩驳,越到后来越是汗流浃背,精神昏迷,心生绝望。 成王亦是如此。 他们要完了。 第59章 事情出现和发展得太过快速,如同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自景帝登基以来,引得半数朝臣口诛笔伐,唯有成王一人。 平南侯府并未抓到纵火之人,平南侯许伯山也没有在没有证据的时候控告成王指人纵火,但成王一贯作风嚣张,白日里平南侯府世子年少气盛,刚带人缴了胭脂楼,晚上平南侯府便失火,朝臣们揣测成王怀恨在心顺理成章。 官员们弹劾成王的罪名多如繁星,不过真正能定罪、定罪到何种程度的证据还需要调查清楚。 而成王,根本经不起推敲。 陛下当朝震怒,下令圈禁成王和忠国公府。 成王和忠国公魏高在朝堂上痛哭流涕地喊冤,也未能改变陛下的决议。 景帝最不能容忍的是便是结党营私,偏偏成王利用胭脂楼的女色拉拢威胁拿捏朝中官员,朝臣们不能容忍的则是成王残暴不仁、睚眦必报,于他们心中,成王涉嫌拐女子为娼,都是次要的罪名。 查理成王和忠国公府之事移交到了大理寺和御史台,县衙只负责录一些证人口供以及暂时看管胭脂楼幸存的所有人,同时也得考虑事了后这些人的安置问题。 幸存有一百多人,除了前期因为牵扯比较广直接关到了县衙大牢的,剩下的几乎全是楼中的女侍。 舞姬、乐工、妓女等都是贱籍,但胭脂楼这些女侍,成分相当复杂,有一小部分人,确实是被家里人卖至楼中,大部分人,是从各地拐到京城的,也就是说,原本是良民。 县令召集县衙诸官,群策群力,共同商讨一个妥善的安置办法。 县丞道:“若是能予些赔偿,送回原籍便是。” 县令身为一方父母官,有些犹豫地叹气,“毕竟是……若是这般回籍,人言可畏啊~” 莫说她们沦落到了风尘中,清白早已没了,只说寻常人家,女子若是丢失个一夜,名声都要受损,激烈些的便要以死谢“罪”。 世人的唾沫,就要逼死她们了。 只是因为貌美,便受无妄之灾,实在可怜。 许活坐在几个县尉中,沉思着,并未发言。 成王的罪名盖棺定论,还早。 县衙初步讨论,待到事情有结果,这些女侍确定无罪,了解她们是否有出路,是否想要回籍,再行计较。 散会后,许活走到幸存女侍的所在处,还未进去,便听到两个衙役的对话。 “瞧见那个长得楚楚可怜的了吗?” “瞧见了。” “听说她为了不遭虐待,主动答应接客服侍人。” “啧啧,这骨头也太软了。” “不过骨头硬也没什么好的,还要被那些护卫糟蹋。” “不如一头撞死,还能保住几分名节……” 里头,不少女子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即便不是每一个都听到他们的话,也都不堪忍受地低下头。 两个衙役要去议论旁人,正说是哪个人的恩客来打点,还想要将人带回府里做妾,忽然瞧见了许活,连忙住嘴,讪笑,“许县尉……” 许活一脸正色,驳斥方才二人的话:“有骨气固然可敬,保全自身也无甚好指责的,若论可耻可恶,加害之人才该一头撞死。” 两个衙役点头哈腰,“是是是……” 许活知道二人并不是真心诚服,便又严厉道:“这世上总有至亲,不在意儿女名节,只在意他们能否活着,我等既为官吏,维护律法公正,救百姓于水火,更得近人情,莫要再说风凉话。” 第142章 况且,谁又能完全置身事外?谁又能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两个衙役露出了羞愧之色。 许活看着二人,并未怪罪,只教他们日后谨言慎行。 男子的身份便是有这样的好处,他们认为她与他们同伍,她这般言说,他们只会言她品德高尚,但她若是作为女子来说这些话,不肖多说,很大一部分人必定要言她乃是偏心维护,并非公正,还有一部分人要排斥异己。 反倒是女子,过于包容,锋锐之意欠缺。 就像眼下,许活不过是说了一番话,里头许多女子看向她的目光皆带着感激动容。 明明她此刻是男子的身份,而她们的苦难,也来源于男子。 许活原本想要进去见一见媚娘,她也在幸存之列,不过此时又没了意兴,该问的县衙早就几番盘问,口供上白纸黑字写着,总不能因为她仍有所怀疑,便要去增添她们的痛楚。 算了。 许活转身。 媚娘站在人后,静静地目送她离开,眸光闪动。 这些女子没一头撞死,便是还有求生之意,偏又可预见的举步维艰,许活救了她们,她的一番话无异于一方猛药,为她们坚持下去多注入了一分生机和希望。 许活回到衙内,特地召集众衙役,三令五申,不准非议那些女子。 衙役们皆听命于她,换班守卫“人证”时态度越发端谨。 …… 胭脂楼着火,周遭百姓怕火势蔓延都自发地过来救火,天一亮,这把“火”便传得沸沸扬扬,而朝堂上闹得那样厉害,成王府和忠国公府突然被重兵把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成王的恶行也彻底传开。 成王的所作所为,是真正与百姓们息息相关的事,也真真正正地闹得满城风雨,连街头巷尾都在讨伐成王和忠国公府。 还有百姓朝着两府扬粪水,扬完拔腿就跑,把守的卫兵逮人不算上心,自然逮不着,但罪罚未下,爵位仍在,上官只能调更多的卫兵,把守的范围也加大,总算稍稍遏制一二。 而想要泄愤的百姓无法靠近两府,便迁怒了与他们有姻亲的人家,认为他们沆瀣一气,扬粪倒泔水、石头砸门等等,有人过来抓便一哄而散,滑不留手。 平南侯府则因为众所周知的嫌隙和倒霉起火,免遭了这一“劫”,不过迎来了另一个小麻烦。 一出事,忠国公府便得到消息,先一步派人到各个姻亲家求人帮忙,除此之外,还想保存些财产,以备后来。 方静宁也收到了外祖母的一匣子金子。 她顾念旧情,自然想要力所能及地帮上一二,却不知这样的“寄存”是否合规,也怕给许活和侯府带来麻烦,便带着那一匣子金子来到正院,请示老侯夫人。 老侯夫人极满意她拎得清,便道:“国公府这样慌张,恐怕他们确实做了许多不妥之事,这笔钱便是赃物,决计不能留在侯府,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且看罪名如何,有可能女眷的嫁妆不会被抄没,若是定罪重,你想稍作打点,也合情合理,只需与荣安或者侯府提前商量,免得行事不妥。” 方静宁感激又感动,留下那匣金子由老侯夫人处置。 她一回芦园,婆母郑氏又派人叫她去西院。 郑氏前段时间,对方静宁的态度有些小心提防,发现她安生地留在侯府,自以为她应该是没发现,态度便恢复寻常,此时得知忠国公府许是要遭殃,自觉方静宁更好拿捏。 是以,郑氏见到方静宁便颇为严厉道:“国公府的事,不能牵连的侯府,你若是个懂事的,便该知道避嫌。” 方静宁垂着头,顺着她道:“是,静娘省得。” 郑氏每每教训她,皆是这般如同打在棉花上,自然是不甚舒爽,“我教导你,你莫要以为可以随意敷衍。” 方静宁乖顺道:“静娘不敢敷衍。” 郑氏心里头不上不下,又不满找茬,“这几日我身体不适,你便日日来西院儿侍疾……” 方静宁这些日子挤兑许活惯了,性子释放,加之忠国公府的事心情不好,闻言便不轻不重地给了个软刺,“母亲不适,儿媳侍疾理所应当,只是还望母亲避谶,实在不吉利。” 她是说晦气话说出口,可能会一语成谶。 郑氏气到,指着方静宁斥道:“牙尖嘴利,看来不罚你,你是不知道何为孝道,你给我去外面跪着!” 方静宁没有顶撞“不孝”,果真出去跪着了。 郑氏便教人敞着门,坐在堂内瞧着她。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但仍有几分热意,方静宁穿得轻薄,没多久膝盖和腰便有些酸痛,额头也微微浮起汗。 小荻等婢女忧心忡忡地跪在她身后,陪着她。 大概过了一刻钟,方静宁身子晃了晃,向一侧歪去,“晕”了过去。 “夫人!” 小荻等婢女惊慌失措。 郑氏在屋内乘凉喝茶欣赏儿媳受罚,见她晕倒,惊地站起来,神情慌张地埋怨:“怎么这样娇气,我也不过是轻罚她。” 她想给自己脱责,然而小荻慌忙背着方静宁回芦园,急匆匆着人请大夫,整个侯府便全知道二夫人体罚儿媳致使体弱的世子夫人晕倒了。 老侯夫人和侯夫人文氏亲自去芦园看望过方静宁,转头,老侯夫人便去西院关门训斥了郑氏,命她这些日子“消停些待在西院”,也就是禁足。 第143章 郑氏觉得方静宁是装得,为了陷害她,但当着老侯夫人的面,敢怒不敢言。 傍晚,许活下值回来,得知方静宁晕倒,便立即回芦园看她。 方静宁躺在床上,面对许活时不禁露出愧疚之色。 她藏不住神色,许活便知晓这晕倒有水分,她并未责怪方静宁,只道:“‘病’了就暂时别理府外的事情,无论谁来找你,皆托病不见吧。” 方静宁仍有几分不安,“害祖母和伯娘继续为我担忧,我心里过意不去……” 许活含笑说了一句“傻”,“大可告知祖母和伯娘你并无大碍,只是为了减少些麻烦,才出此下策。” 方静宁眼神一呆,随即懊恼。 她这一年多在侯府养得好,前些日子掉下去的肉,这几日又养回来些许,脸颊有些肉。 许活早就想捏,此时便伸出了手,捏了一下趁着方静宁发火之前,赶紧松开,道:“我看看你的腿。” 方静宁火还没发出来,一听她的话,便缩了缩腿,“没什么大碍,莫要看了……” “看看才能放心。” 许活坚持,作势撩起她的裙。 方静宁害羞地抓住她的手,小声道:“别、别看了……” 许活又不是男子,只是看腿,她便羞成这模样。不过许活瞧她这躲闪的灵活劲儿,也确信她可能确实没受什么伤,便不再勉强。 …… 皇室失德,民间声望受损,陛下严令大理寺迅速查明。 先前是陛下有意纵容成王,如今陛下不再纵容,成王和忠国公府确实经不起推敲,罪名几乎都成立,成王和忠国公府也在证据之下大部分供认不讳,唯独不承认纵火。 然而即便没有纵火之罪,他们也罪大恶极。 景帝盛怒,直接贬成王为庶民,终生监禁,忠国公府亦是夺爵抄家,魏高父子和二房魏志直接发北,其余有罪者皆依照罪名入狱监禁。 德妃去向陛下求情,景帝直接剥了她的妃位,打入冷宫。 除他们之外,还有些与成王从前练习紧密的官员,也都落了罪。 同一天,太子进言,立法严令官员不可狎妓,严惩拐卖女子幼童,严格约束人口买卖,严令三教九流登记造册等诸项新制。 不少朝臣也都附议。 皇室需要挽回些许声望,景帝极力支持太子,迅速颁布新令,全无阻碍。 许活知道方静宁无法对魏家一些人置之不理,便在忠国公府抄家时,亲自过去请官兵们不要惊扰到女眷,再想稍作安置,则是还得等。 而她,心中仍有些疑惑未解,且因为成王和忠国公府否认纵火,心中的不解更深。 县衙根据证据和幸存者口供,推测是有对成王忠心耿耿或者受威胁的某个楼内的人下毒纵火,并且将门从里面锁上。幸存者之所以没有中毒,乃是因为没有胃口,并未进食,才幸免于难。 合理。 但当日出事,当日便纵火灭口泄愤,便是成了,也对成王和忠国公府不利,看起来蠢得太过了,成王和忠国公府再如何,会这样无脑吗? 许活也了解过侯府的走水,发生在前院,前院下人护卫皆多,离侯府主子们住处颇远,想要纵火,为何不往离他们住处更近的地方? 就像是……并不是真的想针对侯府。 反倒更像是在故意引起人对成王的激愤…… 等到成王他们在罪名颇多颇重的时候,仍然否认纵火,许活便越发觉得她的猜测恐怕并不仅仅是猜测。 旁人不知道她并非偶然救人,有人知道。 她在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许活必须得去见见媚娘了。 第60章 忠国公府主子共计十六口人,加上仆从,三百余口。 打从国公府被圈禁,魏高父子和二房魏志三人下狱调查,一家子上到主子下到下人,全都惊惶不定,寝食难安。 老国公夫人本就年纪大,刚得知消息时,太过受刺激,强撑着给魏家安排完后手,便直接晕了过去。 当时府里这些人,就老太太最能扛得住事儿,她一倒下,其他人更是六神无主。 好在她们还知道学着老太太派人出去搬救兵,金河县主、国公夫人小王氏、二房夫人娄氏也都抓紧时间送一笔银钱珠宝出去,万一国公府真不成了,也能留得些倚仗。 而魏琪担忧祖母,根本顾不上去管那些,跑到府门千求万求,求看守的将军容情,为祖母请个大夫。 魏家三个姑娘也都守在老国公夫人病床边,以泪洗面。 她们自然也担忧未来,可眼下更担忧的是祖母的身体。 大夫给老国公夫人诊治施针,老国公夫人夜里才悠悠转醒,只是口齿不清了,看着床边哭得泪人儿一样的魏琪和三个孙女,也留下了眼泪。 之后的几日,整个府邸都备受煎熬。 直到罪名成立…… 陛下念在老国公夫人年迈,并未剥夺她的诰命,给老太太保留了些许晚节,也给她留了些许财产傍身。 国公夫人小王氏和娄氏这些年手底下都不干净,手上都直接或者间接的有人命官司,当场被带走下狱,等待深入调查审判,她们的嫁妆里有不少脏银,全都抄没。 金河县主是皇室女,她又一贯谨慎,并未犯过大错,被允许带走嫁妆和两个儿子。 第144章 二房魏琮的媳妇穆氏亦是如此。 魏琪和魏家的三个姑娘,年幼无知,也未受罪责。 而国公府的下人,有一部分没少仗势行恶欺压,但凡有告到衙门的,便直接查封家宅下狱,待到深入调查后再行审判。 尘埃落定,再无转圜,国公府众人紧绷了几日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满府的悲泣哀嚎。 魏家拜托的姻亲大多自顾不暇,根本顾及不了他们,心里还有几分埋怨忠国公府的拖累,没有为他们求情,也不似平南侯府直接将忠国公府送过来的钱上交,而是私昧了。 抄家时,有许活的打点,抄家官兵对魏家众人还算有礼,也没有出现欺辱女眷婢女。 几日后,抄家才结束,这座府邸便彻底不再属于魏家,魏家的主子们全都被赶了出来,下人们也都面临重新发卖。 老国公夫人病得更重,被抬着出来,魏琪和三个姑娘都紧跟在她身边。 国公府外,有官兵,有远远围观的百姓,也有专门过来的。 礼王府派了人接金河县主,捎带来礼王的话,金河县主只能带走两个亲生的孩子,不能再理会魏家其他人。 金河县主纵是有几分良心不安,也只能遵照娘家的要求,在娘家的催促下拽着两个儿子上马车。 娘家能留下她的两个孩子,已经不容易,再多的,她也没办法。 金河县主再不敢看魏家人一眼,一并带走的,还有她的嫁妆。 魏琪痴痴地守着祖母,握着祖母的手不松开,像是怕松开了,祖母就不见了。 魏家三个娘子注意到了长嫂的离去,慌乱无措,泪眼朦胧,又没法儿去阻拦。 二奶奶穆氏的娘家兄长也来了,只是他不准二奶奶带着孩子走,劝她留下两个孩子。 别看二奶奶跟着丈夫在忠国公府都不受重视,可忠国公府漏出点儿,也比他们那样的人家富裕,穆氏又一贯仔细,身家可比她嫁进来的时候厚,穆家便是打着嫁妆的主意。 穆家兄长语气稍强硬起来,“孩子是魏家的,理应魏家人自个儿管,魏琮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你下半辈子难道要守活寡吗?” 二奶奶舍不得孩子,抱紧怀中的襁褓,哽咽:“他还那么小……” 而她的长女魏春如才四岁,眼神里满是惶惶不安,紧贴着母亲的腿,生怕母亲扔下她。 穆家兄长不耐烦,“娘家不管你,你怎么办!放下孩子!跟我们走!” 他不准妹妹再犹豫,直接叫下人拉开他们。 魏春如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裙,硬被他们掰开,推离母亲,顿时吓得哇哇大哭。 二奶奶穆氏单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想要去拉女儿。 穆家的下人又从她怀中抢走了襁褓,穆家兄长则拽着妹妹的手腕,要强制带走她。 二奶奶穆氏哭求:“阿兄,我不想回去,求你了……” 穆家兄长硬拽,“跟我们走!” 襁褓中的孩子也哇哇大哭起来。 老国公夫人口齿不利索,急得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三娘子魏梓月立即便冲上去,抓住穆氏的另一只手,“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二嫂!” 穆家兄长凶神恶煞地瞪她,命下人弄开她。 魏梓月一个小娘子,直接被人推搡开。 大娘子魏梓兰和二娘子魏梓芊赶紧过去扶住她。 魏琪见到姊妹们受欺负,终于提起些精神来,猛地冲过去。 然而他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敌不过穆家仆人,撕扯几下,便摔倒在地。 老国公夫人余光瞥见,急得哆嗦着抬手,身体却重的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又来了另一家人。 国公府的门第在那儿,当时成王也仍然立着,少不了人想要巴结国公府。 大娘子魏梓兰前些日子刚定了门亲事,未来婆家是五品的下州刺史,姓夏,多年未能升迁,回京述职时想要寻一寻关系,别处攀不上,便攀到了国公府。 来得是夏家的下人,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退还庚帖。 魏梓兰羞愤欲死。 魏梓月愤愤不平,“说退亲就退亲,也没有个正经主子给我们个说法,有你们这般行事的吗?” 那家下人不屑,“你们还当自个儿是国公府的娘子呢,你们如今可配不上我们家郎君的门第,别不识抬举,缠着我们家郎君。” 魏梓兰气得快要哭出来,道:“我岂会纠缠!” “最好是这样。” 旁边,二奶奶被拽到了穆家的马车旁,口中还在哭喊:“不要~还我孩子……” 她的长女魏春如追过去,便被推开,追过去便被推开…… 而穆家下人把襁褓塞到魏琪怀中,便去收二奶奶穆氏的嫁妆,几乎是强抢。 这是家务事,官兵们坐视不管。 百姓在远处指指点点。 魏家三个娘子满心的凄凉无力。 她们如今落魄了,谁都能欺凌,都能随意地踩上一脚。 魏琪抱着哭嚎的孩子,更是天旋地转,无助极了。 突然,一个婆子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 “干什么!干什么!天子脚下有没有王法!” “李嬷嬷!” 魏家三个娘子得见救星一般惊喜,随即又向周围寻找起来。 几个穿着统一武服的高大护卫出现,拦在了穆家人的马车和抬二奶奶嫁妆的下人前。 第145章 夏家的下人看事情不对,要偷偷溜走。 小荻拦住他,凶巴巴地瞪人,“你去哪儿!” 随后,方静宁在下人的簇拥下出现。 魏家三个娘子看见她,委屈一下子全浮上来,眼泪刷地流下来。 老国公夫人和魏琪一瞬间眼里也有了希望。 方静宁面无表情地看向夏家的下人,“趋利避害,贵府想要退婚也是人之常情,我大姐姐也说了不会纠缠,但这般落井下石地奚落,贵府的风度属实欠佳。” 夏家的下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瞧着气势不同寻常,便有些瑟缩。 “回去传话,这门亲事,退可以,教你们当家的夫人和郎君亲自登门赔礼退亲。” 夏家的下人卑微地应声。 小荻让开,他飞快地跑走。 方静宁又转向二奶奶的娘家人,冷声道:“怎么,人家夫妻又没和离,你们难道还要无视婚契,强行抢走嫁妆,逼嫁有妇之夫吗?” 穆家兄长对她的身份稍有猜测,又不敢确准,手上的力道不由地松了。 二奶奶穆氏挣开他的桎梏,先是抱住女儿,又拉着女儿到魏琪身边,接过小儿子。 她哭着抚了抚孩子的头,亲了又亲,又赶紧去检查孩子身上是否有伤。 那襁褓中的小子似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怀抱,哭声也渐渐小了。 方静宁视线从他们身上收回,重新落在抬穆氏嫁妆的穆家人身上,“放下。” 穆家的下人畏惧地放下了箱笼。 方静宁对穆家兄长自报了她是谁,“除非二表嫂自愿与表兄和离,否则你们若胆敢再这般行事,便衙门见吧。” 穆家兄长没想到还有人会维护魏家,他得罪不起平南侯府的世子夫人,只得不甘心地离开。 魏家三个娘子看到方静宁一来便控制住失控的场面,那些给他们难堪的人也没了气焰,灰溜溜地离开,皆生出了依赖之心。 魏琪却觉得她十分陌生,两人如今的距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方静宁顾不上跟姐妹们说话,转向外祖母时,眼里一下子泛起泪意,匆匆过去,握着外祖母的手,难过不已。 无论如何,她也是希望外祖母健康长寿下去的,偏偏不过短短数日,偌大的国公府便塌了,外祖母也病气缠身。 老国公夫人激动地张嘴:“啊嗯,啊啊啊……” 方静宁见状,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但她如今早已非昔日寄人篱下的方静宁,知道轻重缓急,立即便命护卫抬老国公夫人到马车上,又招呼魏家其他人跟她走。 老国公夫人只能躺着,马车坐不下许多人,二奶奶穆氏主动带着孩子过去陪着,魏琪也默默地跟过去。 方静宁便带着三个姊妹上了她那辆马车。 至于二奶奶的嫁妆,李嬷嬷会带人装车送到目的地。 马车上,方静宁道:“我原想接你们去方家的宅子,可我知道那滋味,不是自己的家,总归是不踏实。” 她拿出一串钥匙,正是曾经老国公夫人给她作陪嫁的那座三进宅子的钥匙,“这个宅子,我便送还给你们,已经提前收拾过,安心住下便是。” 魏梓兰和魏梓月皆不愿意凭白收个宅子,可她们如今并无去处,只能臊着脸道:“我们借住,不必给我们。” 魏梓芊咬了咬唇,低下头没说话。 方静宁不容置疑道:“就当是我给外祖母尽孝,也记着咱们姊妹的情分,收下吧。” 她直接塞到大娘子魏梓兰手中,“过些日子再过房契,有老实本分的下人,你们也告诉我,我命人送过去。” 他们都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下人,必然辛苦。 方静宁又交代了些别的安排,还不忘了安慰她们,极为周到妥帖。 魏家三个娘子感动,又觉得她每一次见都教从前更成长了几分。 其实这几天,府里不少人都说是许活害得国公府如此,娄氏也说他们“虚伪”、“假好心”。 她们想怨恨,可偏偏又没法儿偏激地怨恨方静宁和许活。 明明是长辈们做错了事,牵连到整个国公府,若是她们家中被纵火,有性命之忧,她们能够以德报怨吗? 不知道。 魏梓兰眼里闪着泪光,感激道:“我听到了,许世子帮着打点过了,静娘,要不是你,我们恐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方静宁摇头,“我们姊妹一场,我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一行人到了仁安坊的宅子,刚将老国公夫人送到正屋,方静宁提前命人请来的大夫也到了。 大夫是平素给侯府看诊的大夫,医术很好,他给老国公夫人看过,走出来便对方静宁等人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老国公夫人的身体,再三受创,几乎快到了强弩之末,若是调理得好,许是能多活些日子,若是不好,随时有可能…… 方静宁鼻头一酸,又落了泪。 魏家其他人也都哀戚地哭起来。 大夫劝慰他们越是到这种时候,越是要多教老夫人开怀才是。 众人便纷纷收了声,擦掉眼泪,再面对老国公夫人时,神情都强露出几分轻松来。 方静宁已经在外头耽搁了许久,得回去了,便与外祖母和魏家众人告别。 老国公夫人满眼的不舍。 方静宁也不禁眼泛泪花,但该走还是得走,只是转身的时候,眼泪便从眼中滑落。 第146章 回侯府的路上,方静宁想起来便眼泛酸,回府后也是郁郁寡欢地靠在榻上,无心做其他事。 许活回来时,脸色亦有几分低沉,不过见到方静宁后,便收敛起来,关心她出府安排魏家事的情况。 方静宁低落地说了。 许活道:“既然老国公夫人的身体不好,你想尽孝便别留遗憾,不必担忧府里不满,有我呢。” 方静宁轻轻点头,吸了吸鼻子。 无论许活是否欺骗过她,方静宁是真的感激她。 许活见她忍泪的模样,竟是想也未想,便伸手将方静宁的头按在她怀里。 方静宁懵了一瞬,回神后便依着她泪流不止,无声地哭了许久。 许活一只手搭在她背上,极有耐心地陪伴着。 而方静宁自个儿哭完,不好意思地退离她的怀抱,看见许活衣襟上湿了一大片,更是不好意思。 许活不在意泪湿,道:“那个夏家的婚事,最好还是退了,这种人家,便是勉强嫁过去,魏家大娘子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方静宁道:“大姐姐自尊心强,会退的。” 许活颔首。 方静宁转而问道:“我瞧你进来时情绪不对,可是公务上的问题?” 许活没想到她还注意到了她的情绪,眼里一柔,随后想起白日的事,又叹道:“不算是公务,今日,媚娘自己投案自首了……” 许活想见媚娘,但对方并不想见她。直到今日,许活一到县衙便得知媚娘投案自首在胭脂楼纵火,也终于见到了媚娘。 暗无天日的县衙牢房—— 许活站在关押媚娘的牢房外,狱卒去了值房,没打扰他们说话,周遭也没有其他烦人。 媚娘靠在木一根围栏柱上,依旧美艳惊人,但她如今的美艳,风尘气尽消,浑身的洒脱释然。 这样的变化,许活意外又不解,追问:“真的是你在胭脂楼纵火?” “是啊~”媚娘含笑,“口供上不是交代得清清楚楚吗?” 是很清楚,但所谓的“报复所有人”这个动机,以她几次见到媚娘的感受,无法信服。 许活沉默。 媚娘看着她这执拗的神色,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清脆悦耳。 许活看着她,微微皱眉。 媚娘笑声止了,笑意还不减,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许世子,你一定会是个好官。” 许活不言。 媚娘眼里盛着笑意,为她解惑:“胭脂楼的火是我放得,平南侯府的火,也是我指使人放得,我是恨,但最恨的,是胭脂楼的主人啊。” 许活听到此言,竟是不甚意外,怀疑得到了肯定。 媚娘交给她的两本册子,其中一本,记录着与成王有勾连的官员和他们之间来往收受贿赂、狼狈为奸的细节。 这分明是要置成王于死地。 而成王的事情之所以迅速引爆,就是平南侯府的火。 如果是媚娘找人放得,便有些说得通了…… “胭脂楼的毒……” “是,找的人就是我,毒也是我下的。”媚娘不等她继续问,便恨道,“他们助纣为虐!全都该死!” 媚娘靠近许活,把着柱子轻声道:“我知道许世子还想问什么,柳娘她们的死,是吧?我确是知道。” 许活闻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媚娘转身靠在柱上,微微抬头看向虚空,“柳娘她们,是自杀的。” 许活一震。 媚娘眼里水光潋滟,哽咽道:“这楼里,死了太多女子,有的是受不住,自绝了,有的是生生教人折磨死,有的是染上了病,被人扔了出去自生自灭……” “柳娘也投过一次水,就是胭脂楼后院花园里的那个活水池塘,没死成,受了楼里的惩罚,病了许多日,但她发现了池子和围墙底下有洞,女子纤细,恰巧够一人通过。” 许活问:“为什么不逃?” 媚娘嗤笑:“逃了又能如何呢,势弱而美貌,人间便是龙潭虎穴。” 许活闭了闭眼。 媚娘声音忽然变得轻快几分,“世子还记得吗?您头一次来,对她说过,‘世上之人,皆有出处,肉身不过是浮尘,心若琉璃亦可超脱’……” 许活记得,她那日还在柳娘的书案上看到了这句话,只是当时她并未多想。 “我们一直在想,如何能毁了这魔窟,只是一直找不到出处,能来这地方的人,有几个可信呢?我们恨极了也曾想,不若干脆一把火少了个干净,可是只要成王还在,就会再建起新的胭脂楼。” “这一条贱命本没了就没了,可我们不甘心。” 媚娘恨得咬牙切齿,随即话音一转,“直到有一天,柳娘听客人说,许世子竟然进了万年县做县尉,便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她有办法了。” 她们的办法是什么呢? “水鬼索命”引起恐慌,万年县衙一定得查,查不到胭脂楼,柳娘死了,自然会指向胭脂楼。 如此惨烈的方式…… 许活长吸了一口气,“若是我不会追究到底呢?” 若是她不去追查,她们不就白死了? “她就见世子那么一面,便笃定了世子会管,偏要搏一搏,傻得很。”媚娘嘴上说柳娘“傻”,语气却欢喜起来,“她没有赌输,不是吗?我们都赢了!” 方静宁听许活说到这里,眼泪彻底决堤,泣不成声。 第147章 那些女子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赴死的? 她不敢想象她们人生最后一刻抱有怎样的期待。 如果许活不执着呢?如果事情最后没有如意呢?许许多多的如果……她不敢想象。 她们那样聪慧又缜密,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中窥见并利用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为何会这样苦呢? 方静宁胸口憋着一团不知名的情绪,硌塞着她。 她得做些什么,才能彻底解放她的心。 她一定得做些什么才行…… 而许活叹道:“媚娘一个人,无法做下所有事,但她投案自首,便是要一个人揽在身上。” 单说探听收集信息制成那两本册子,岂是一人能做到的? 她下毒,为何能精准地只下给她想杀的人? 有人认罪,其他人口供一致,那些她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便绝对不会再重见天日。 许活想起她离开前,媚娘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世子,柳娘的真名叫柳云宁,你可以记住她吗?” 她叫柳云宁。 许活记住了,又问媚娘:“你叫什么。” 媚娘轻声回道:“我叫秋晚,因为我出生的地方,年年岁岁秋来晚。” 第61章 魏家大娘子魏梓兰定亲的夏家入京后打听过忠国公府,也知道一些忠国公府和平南侯府曾经的官司,他们以己度人,自然认为这种情况下,平南侯府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国公府那个表小姐为了明哲保身,也不会管魏家的事。 他们完全没想到,平南侯府的世子夫人会直接出现在国公府外头,还正好看见他们派下人去退亲。 夏家既害怕得罪侯府,又生出别的算计…… 正赶上方静宁到仁安坊的宅子看老国公夫人,夏家夫人并夏家和魏梓兰定亲的郎君一起过来赔罪。 母子两人一进来便对着方静宁一通赔不是,真正的主角魏梓兰则成了陪衬,算是长辈的二奶奶穆氏更是完全没得到重视。 魏梓兰如今家道中落,更感难堪。 方静宁打量过夏家那郎君,长得还算周正,可她私心里却觉得,单论人品,决计是配不上她大姐姐的,她也不喜夏家人的势利眼。 而夏夫人恭维过方静宁,便歉疚道:“退亲是我一人所为,老爷回来便训斥了我,我也羞愧极了,今日一为赔礼道歉,二来也想两家的婚事能继续。” 夏家的郎君对魏梓兰的美貌也是极中意的,这时才对魏梓兰拱手诚恳道:“在下必定会真心待娘子。” 夏夫人也慈祥道:“是,我会当大娘子是亲生女儿一般如珠如宝地对待。” 早干什么去了,退亲的时候可没这么和善,变脸如此快,还能是为了什么。 方静宁心知肚明,并不想继续这门婚事,只是如今魏家没有其余长辈能主事,真正能做主的,是魏梓兰自己。 二奶奶穆氏期望看向魏梓兰,在她看来,能不退亲,肯定是最好的,否则魏梓兰再找不到比夏家更好的婆家了。 魏梓兰在忠国公府出事后,瘦了许多,也哭了很多,可她的教养她的骄傲无法放下,决绝道:“我既说过不会纠缠,便不会再收回,婚事不必继续,退了便是。” 夏家母子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夏夫人强扯了个笑脸,“大娘子,我与你道歉,是我想左了,千万别意气用事。” 魏梓兰平静道:“日后我与夏郎君嫁娶不相干,便是意气用事,下场凄凉,也与夏家不相干。” 夏夫人表情更加难以维持。 二奶奶穆氏欲言又止。 方静宁则是丝毫不意外,开口道:“赔礼我们收了,庚帖也已经退回,便如我们大姐姐说得,日后两家便再无瓜葛了。” 庚帖已经退了,夏家母子无法,只能留下赔礼离开。 夏家赔罪的礼,准备得很厚,想必是不认为魏梓兰会拒绝他们家,借此来表示诚意。 方静宁跟魏梓兰解释道:“我知道大姐姐怕是看不上那种人家的东西,可他们本就不讲信义在先,咱们收下也并不理亏。” 魏梓兰苦笑,“魏家如今这般模样,我还哪有什么资格去看不上。” 她们三个姑娘离府时,只在身上勉强藏了些易藏的东西,老国公夫人剩下的财产,比寻常百姓是要富足许多,但这一家子人吃用,钱会越用越少,到时候他们怎么办呢? 唯一应该顶事儿的成年男丁魏琪浑浑噩噩,她们几个女子只觉得未来无望极了。 方静宁劝慰道:“大姐姐知道我的,从前性子最是拗,无事也有愁三分,可如今经的事多了,便越发觉得,咱们这些苦楚,相比于民间那些真正苦命的姑娘,又算得了什么呢?” 魏梓兰坚强道:“你放心,会挺住的。” 方静宁握了握她的手,给她鼓励。 而方静宁去老国公夫人病床前陪着,二奶奶穆氏单独拉住魏梓兰,愁苦地不赞同道:“大娘子何必拒绝夏家呢,以后还怎么找……” 魏梓兰辩驳:“他们改变主意能是什么好心吗?咱们如今有什么可贪图的?不外乎是为了攀扯平南侯府,如今平南侯府看在静娘的面子上,能照拂咱们一二,若是咱们给静娘惹了什么麻烦,亦或是教夏家人知晓攀扯不上,又能有什么好?” 穆氏无言以对。 另一头,夏家的马车上,夏夫人啐了一口,“也不看看她如今是个什么身份,要不是看在平南侯府,咱们怎么可能还要她这个媳妇,真是不识抬举。” 第148章 夏家的郎君也沉着脸,“咱们又不能得罪平南侯府的世子夫人,还能如何?” “白瞎了那些礼。”夏夫人仍旧气不过,诋毁方静宁,“什么世子夫人,说不准就是表面光,在府里根本没有好日子!” …… 方静宁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不单是生活上安稳,内心也在不断地成长。 她从前只能瞧见自己的苦楚,如今跟着许活看到了平民百姓的难处,看到了更多女子的苦难,再想从前那些,都变得有些微不足道。 而日日相处的许活又是个行动派,她没有精力生出许多的自苦自怜,只想着能为那些可怜的女子做些什么。 但到底能做什么,她还在想。 许活和方静宁重新恢复了夜话谈心,方静宁关心胭脂楼那些女子的情况。 许活告诉了她。 媚娘认罪,要在牢狱中度过漫长的时间; 一部分选择跟着从前的恩客回府做妾亦或是做外室; 一部分即便明知道家乡可能不容她们,依然选择回乡寻找亲人; 最后剩下四十多个女子,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暂时由县衙安置,尽快寻找出路。 方静宁沉默了很久,为每一个选择都感到难过和唏嘘。 说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可何尝不是世道逼迫,为了生存被推着选择? 可是…… 方静宁忽然愤愤不平,“正室妻子也是无辜的啊,归根到底,还是那些男人多情却似薄情,才害了这么多女子!” 她还迁怒许活,“你也不是个好的。” 许活:“……” 她又不是男子,为何凭白挨骂? 方静宁现在情绪就是直抒胸臆,来得快去得快,也会直奔主题。 她翻了个身面对许活,又觉得不够郑重,便坐起来道:“世子,我有个打算,方家有不少铺子,我想成立一个绣庄,收容她们。” 许活不置可否,反问:“你可了解她们?” 方静宁如何能了解,只是耳闻罢了。 许活道:“她们有的能识文断字,有的擅长琴棋书画,有的舞艺一绝,有的嗓子极好……” 方静宁急急道:“总不能再去重操旧业,以色侍人。” 许活不急不缓,“何必拘泥?男子识文断字,擅长琴棋书画,为何不是只能做绣娘一个营生?” “可根本没有人给女子做别的营生的机会,她们又有那样的过往,人言可畏,若是在绣庄中,好歹能得些安宁。” “你不要给吗?” 许活勾唇,看着方静宁的眼神有期待,“并非绣庄不好,在绣庄也畏于人言,可正是因为那些女子经历不俗,心性也不俗,大胆前行,才可能有意外之喜。” “其实大部分男子能做的,女子都能做,只是别人不准,她们自个儿也将认知局限在了内宅之中。” “为了迎合男人们的喜好练就的本领,也是本领,男子读书学艺都不易,更遑论女子……” 方静宁陷入思索。 她也想到了魏家的三个姊妹,她之前也在想以后如何帮她们立起来,可明明一身才华不逊于男子,埋没下去,如何甘心? 许活又对她“以色侍人”一言提出不同的意见,“若是有选择,谁不想生来颈上挂璎珞?谁不想端坐高堂上?下九流只是贱籍,不过是贫苦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做。” “卖唱跳舞做乐师……能清清白白地自力更生,靠本事活着,又有何下贱的?只要百姓一日不能富足,这些营生便永远都不会消失。” 县衙也想打击拐卖,可那些歹人流窜在各地,很难抓捕,也很难彻底消灭,只能徐徐图之,教百姓们对此警戒。 但若是更多的百姓富足,安居乐业,百姓多得教化,是不是就能减少失足和为非作歹的人?受伤害的人也能少些? 许活不知道,但她想去做。 “静娘,不必拘泥,只要我安稳地立着,你便能安稳地立着,你想做什么,大可放开些手脚,很多事情如若做到极致,别人是挡不了的……” 方静宁很受震动,“我得再想想,仔细想想……” 许活笑道:“明日后日再想都不迟。” “那不成,我得先教她们有安身之处,绣庄还是得做。” 许活手揽在她胸前,按着她的肩躺回床上,“那也明日再想,难道光凭想便能突然出现吗?” 身体能控制,思绪却不能。 方静宁没有反驳,仍然在思考,不过或许是许活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安全感,不知何时她便沉沉地睡去。 许活亦然。 最初还不能适应身边有人的她,如今完全的在方静宁这儿释放。 …… 三教九流皆入籍造册,是个大工程,县衙繁忙,原本县尉各司其职,但人手不足,便也分得不是那么清楚。 许活既要负责本职,还得带人走街串巷查这些黑户,忙碌非常,每日早出晚归,也常常会发生不少追逃动手的情况,也算是搅了京中灰色地带的一池水,为京中治安做了些许贡献。 这一日,许活带人到升平坊,又有个不太干净的,见着他们拔腿便跑,许活追过去抓住人,教衙役押走,抬眼便看到远处巷口那个不起眼的马车上,坐着一个眼熟的车夫。 那是她姐夫吴玉安的随从。 他们来这儿做什么?还轻车简行? 第149章 许活有些怀疑,正打算过去看看,跟在方静宁身边的一个护卫找到她:“世子,魏家的老夫人去了!世子夫人快哭晕过去了!” 第62章 老国公夫人在仁安坊的宅子里安顿下来之后,又经大夫仔细调理,魏家三个姑娘伺候得也精心,病情还算稳定。 方静宁每日都会去看望,陪老太太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便得回府。 她如今还没参与太多侯府的事务,也是不闲的,要管方家,要留出读书练字写诗写文章的时间,如今又要筹建一座绣庄,每日能过来待上一会儿,已经不容易。 老国公夫人仍然说不出来话,祖孙俩没法儿顺畅的交流,便只是方静宁等人在老太太床边说话,主要是安抚老太太的情绪,教她知道他们都很好,不要担心。 方静宁昨日走的时候,老太太还好,今日一早便得知老太太不好了,匆匆赶过去。 宅子里兵荒马乱,魏家人脸上全都是仓皇失措。 “静娘,你来了!” “姐姐……” 方静宁慌急地走到床前,一看外祖母死气沉沉的脸,心中顿时一“咯噔”,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便病的这样厉害了。” 昨晚是二娘子魏梓芊和三娘子魏梓月陪床,老国公夫人大概凌晨突然惊醒,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般惊魂未定地发出嘶哑的声音,涕泗横流,之后便不好了。 两个姑娘吓得嘴唇都有些发青,只能急匆匆地将其他人叫起来。 二奶奶穆氏从前便没存在也没什么能力,性子也有些软弱,只是如今遭逢大变,为母则刚,为了两个亲生的孩子才勉强撑着,而魏琪整日浑浑噩噩,宅子里全靠大娘子魏梓兰带着两个妹妹料理。 魏家如今倒了,宵禁无法出坊寻好大夫,也无法给方静宁去信儿,只能就近在坊内花重金请了个大夫连夜过来诊治,为此还求了一通坊中巡守的小吏,才免受宵禁外出的责罚。 结果自然是不太好。 一家子哭了一个多时辰,硬是熬到天亮坊门开,才去通知方静宁。 方静宁找了先前给老国公夫人看诊的大夫,比她稍晚些到。大夫扒开老国公夫人的眼皮瞧了瞧,又把了把脉,而后脸色很沉重地对众人摇了摇头,叹道:“准备后事吧。” 众人眼中的期望灭了,哭声一下子起来。 魏琪跪在床边,紧紧攥着老太太的手,嗷嗷大哭,像是小孩子一般。 方静宁眼前一黑,腿软后仰,小荻及时扶住,才没跌倒。 大夫给老国公夫人施针,老国公夫人醒了一会儿,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向孙辈儿们,流下了眼泪,然后直直地望着魏琪,张嘴想要说话,但连一声“啊”都发出来,便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众人痛哭流涕。 方静宁不知是哭得,还是伤心太过,心口直疼,浑身发软,跪在地上全靠小荻撑着她。 她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是泪流不停,魏家其他人也都是这般,还是小荻想起来,叫人去请世子过来。 许活一到,便直奔方静宁。 小荻先喊了一声“世子”,方静宁才缓缓回头,眼里的哀伤苦痛掺着泪水滚落。 许活心微微一揪,大步走过去,单膝跪在方静宁身侧,抱住她,“静娘,我来了……” 方静宁环住许活的腰,趴在她怀中,哽咽道:“看着我长大的外祖母走了……” 怎会看不清呢?她那样聪慧,越是接触各种事情,越是没办法欺骗自己。 老侯夫人也不管家,可府里的事儿,大多都瞒不过她。 就连弥留之际,老太太满心满眼,还是魏琪…… 外祖母其实……根本就没那么爱她们,她最在意的,始终是国公府,是国公府的子孙。 但即便如此,方静宁也不怪她,也感激她。 是外祖母,接他们姐弟到身边抚养; 是外祖母,疼爱他们姐弟,教他们安稳长大; 是外祖母,顾念着她,没有做绝,才有她今日…… 她总归是爱她的。 方静宁手紧紧攥着许活的衣服,泣不成声,“我没有外祖母了……” 许活单手托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后脑,“我知道,你不是没有亲人了,你还有我,静娘,我们先送老夫人体面地走……” 人死不能复生,死后的哀荣也是大事。 众人强打起精神,筹备老国公夫人的丧事。 许活料定他们伤心过度,怕是不能准备什么,来时便吩咐人去买丧事要用的东西了,“论理,老国公夫人的诰命仍在,葬礼仪制也应高一些,只是如今魏家不宜张扬……” “都是你!是你害死祖母!” 魏琪忽然暴起,满眼红血丝地挥拳头冲向许活。 众人皆惊。 许活迅速拉方静宁到身后,一手抓住他的拳头,轻轻一甩,魏琪便向后倒去。 他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好,瘦的脱相,力气全无,不堪一击,与许活相比,就是蚍蜉撼大树。 偏魏琪倒下后,晕了几息,又怨恨地爬起来要继续冲向许活。 魏家三个娘子拉住他,大娘子魏梓兰训斥,“三郎!你胡闹什么!” 三娘子魏梓月也道:“三哥哥,跟许世子没有关系的……” 二娘子虽然没说话,拉着他的手却始终没松动分毫。 第150章 “怎么没有关系!”魏琪挣扎,“要不是他,国公府怎么会出事……” 许活微微勾起冷笑。 这时,方静宁从许活身后出来,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冲他发了怒,“你敢动手,先打我!” 魏琪不敢置信,还有些委屈,“表妹,你忘了祖母待你的好了吗?” “我若是不记情分,今日怎会在这儿?”方静宁怒目而视,“我看你才是是非不分,可笑至极!” 魏琪一震,“表妹?”像是不相信方静宁竟然会骂他。 魏家三个姑娘对视一眼,松开了手。 方静宁放下手臂,义愤填膺,“表哥不一向最是怜香惜玉吗?那些女子的凄惨,你怎么看不见了?舅舅表兄助纣为虐,害得那么多人家散了,命没了,那些冤魂那些活着还要受煎熬的女子该怪谁!” “你们这些行走在外的男人害得家人跟着落罪吃苦,倒还怨恨起旁人了,究竟是谁的错!” “表哥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嫂嫂和姊妹们,还有你两个年幼的侄儿?你如今是魏家唯一成年的男人,可你看看你的作态,要死不活,万事不理,你怎么有脸面还要嫂嫂和姊妹们辛苦照料你?” 魏琪倒退了几步,失魂落魄道:“是我,是我没用……” “没用就学着长大扛起家来,莫要说那些教人寒心的话,做那甩手掌柜怨天尤人!” 魏家的女人们都忍不住抹起眼泪,穆氏的女儿魏春如崇拜地看着她。 而许活站在方静宁身后,有些发怔地看着方静宁纤细的背影。 她并不生气魏琪那般,人在极致的苦痛之下,想要迁怒别人来减轻自己的痛苦,是人性的一部分。 况且,虽然以成王和魏家人的行事,早晚也会引起众怒,但魏家如今的下场,确实跟她有关联。 许活是平南侯府的继承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也不是刻薄寡恩之徒,她坚定不移地做她想做的事情,不在乎任何人对她的看法。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在维护她。 幼时她幻想过父亲母亲懂她的辛苦,鼓励她支持她维护她,然而他们没有。 长大后,许活的盔甲已足够坚硬,幼时那一支箭却在此刻,正中她的眉心…… · 丧事要用的东西陆续送过来,众人安静地准备着葬礼。 许活听到昨晚老国公夫人的异样,若有所思,召来一个护卫,命他去大理寺监狱打听。 傍晚,护卫回来禀报。 明日,便是魏家四个男人押送出京的日子。 没出京之前,他们仍然抱有一丝希望,或许可以有转圜,然而临到日期,依旧没有任何希望降临,他们便知道再无奢望。 流放北地极苦,没有犯人可以全须全尾儿的回来,魏高父子也吃不了苦受不了罪,无望之下便走了绝路。半夜时父子二人先后在牢里撞墙而亡,魏家二老爷魏志惊厥过度,生生吓死了自己。 唯有魏家二郎魏琮,没有自绝。 他只是从犯,罪责教轻,二奶奶穆氏也不与他和离,要带着孩子们等他,他还抱有回来的期望。 许活看向堂中的棺椁,或许是母子连心…… 魏家人明日要去送行,一定会知道的,瞒不了。 许活便教护卫对他们说了实情。 二奶奶穆氏只在意魏琮,得知他没有做傻事,泪水奔涌。 魏琪和魏家三个姑娘如丧考妣,可或许是痛得麻木了,竟是也没有像先前老太太那般不能自已。 魏梓兰还求问许活:“世子,他们的尸首可否能带回来安葬?” 方静宁也看向许活,眼中带着一分乞求。 许活与她对视,道:“我教人去问问。” 魏家三个姑娘感激不已,魏梓兰又去推搡魏琪。 魏琪羞愧道:“谢过许世子不计前嫌。” 许活不以为意,她也不是为了魏家人。 魏家需要多备几副棺材和寿材,忙乱加倍。 方静宁小声对许活道:“谢谢你。” 许活摇摇头,随即又道:“你若是谢我,稍后便随我回府休息,明日再过来。” 方静宁看了一眼姐妹们,不甚放心,却也乖巧地点头答应,停灵期间不知是否会有人来祭奠,总不能都熬坏了。 她也是这般跟二嫂和姊妹们说的,也让她们别熬坏了,身体撑不住。 天将暗,许活带着方静宁回了府。 侯府知道了老国公夫人和魏家三个男人的死。 老侯夫人亦是唏嘘,“尸首想办法带回给魏家吧,总得送回祖籍,落叶归根。” 侯府的长辈这样宽仁,许活也待她极好,方静宁心里暖,不过她夜里仍然睡不安稳。 许活便伸手将她拦在怀里,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方静宁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 第63章 魏家一下子办了四个人的丧事,四个棺材挤满院子。 大娘子魏梓兰主事,和二奶奶穆氏、魏琪他们商量后,便只去礼王府通知了一声,其他人家皆未去信儿。 何必呢,消息瞒不住,想来的吊唁自回来,不想来的,还要为他们为难,不如识趣些。 平南侯府去了。 一来为方静宁,二来人死事消,老侯夫人再忆起往昔,看得更开。 天气热,魏家只打算停灵七天,便扶灵回籍。 第151章 许活有公差,没有整日待在那儿,只傍晚去接方静宁回府。 而许活还记得那日匆忙之下暂时搁置的事情,叫衙役查访登记时,捎带多关注一下那条巷子的人家。 隔日,她拿到了那条巷子住户的名单。 其他人家没什么特别的,有的是一家子,有的是长期租住,唯独一户,算是特别的。 那户只有一个刚住进去没多久的年轻女子以及两个仆人,但同巷内的百姓说,巷子有些窄,进马车不方便,自打那个女人住进来,常有一辆马车停在巷口,有一个高大俊朗瞅着挺贵气的男人时常会去那个女人的住处,基本都要待上一个时辰。 那个女子,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她是从胭脂楼获救的。 衙役不知道这条巷子县尉大人为何关注,但论起有可能值得关注的,也就只有这个女子,“她叫万三娘,是最近一批送入胭脂楼的,因为‘识时务’‘听话’,并未在那间密室中遭受太多折磨。” 许活状若不在意地点点头,便略过这一节,好似关注的并不是此人。 之后,她教青鸢去其他胭脂楼的姑娘们那儿问了问这个万三娘。 姑娘们对楼里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有十之七八,你一言我一语,便将万三娘在胭脂楼里接触最多的人吐了出来。 晚间,青鸢到许活跟前回话,方静宁也在。 许活道:“说吧。” 方静宁眼露疑惑。 万三娘唯一接过的恩客,就是吴玉安。 青鸢说话时,头很低,“据她们说,姑爷从前几乎很少去胭脂楼,胭脂楼倒之前的两个月才勤一些,尤其后一个月,几乎每隔三五日就要去一趟,几乎也都是万三娘伺候,后来……后来直接花重金包下了万三娘,还教胭脂楼不准声张。” 方静宁震惊,吴玉安和许婉然的夫妻情深满京皆知,她实在难以相信姐夫会做这样的事。 许活面色冷淡,“没了?” “她们说,楼里有一些女侍羡慕万三娘一入楼就遇到吴将军,不用伺候其他恩客,万三娘自个儿说得,‘吴郎怜惜我的遭遇,待我极好,无以为报’。”青鸢小心翼翼地觑一眼世子的脸色,“不过她们皆说,姑爷没在胭脂楼留宿过……” 许活脸色并未好转,不留宿能代表什么,姐姐近几次回来全无异样,分明是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你退下吧,守口如瓶。” 青鸢应“是”,离开。 方静宁并不想相信,“兴许,真的只是同情呢?” “那大可光明磊落,不需要偷偷摸摸。”许活不相信偷偷摸摸的男人是柳下惠,不偷腥,“有很多帮助苦命女子的办法,给她钱,给她找个好人家,帮她立足……他可以随便安排一个下人帮她,甚至找阿姐,阿姐温柔心善,也不会坐视不理。” “唯独不需要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常常探望,这就是越界。” 方静宁知道许活说得是对的,可她一想到阿姐可能在做一个名为爱情,如同海市蜃楼的美梦,便难过极了,“阿姐若是知道了,该多伤心……” 许活不能擅自决定,也不能无的放矢,便将吴玉安和万三娘之间的事查得更清楚,直接摆在了祖母和伯父伯娘面前。 三人皆愤怒地无以复加,更是心疼许婉然。 但是许活问及如何处置,三个人皆迟疑了。 并不是没有手段,只是有所顾忌,他们不想许婉然伤心。 且他们这样的人家,轻易是和离不得的,他们也得考虑许婉然的将来,考虑许婉然至今未能诞下一儿半女…… 最后,许伯山拿走了许活的证据,直接以他的名义送到吴玉安父亲忠勇伯的案前。 忠勇伯一看到那些证据,立即便压着儿子来到侯府请罪。 吴玉安认错的态度极诚恳,再三恳求岳父的原谅,说他只是一时糊涂,心里爱的只有许婉然,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辜负她。 许伯山如今对他满心厌恶,那万三娘再如何,他吴玉安若是洁身自好,又怎会有所谓的“一时糊涂”? 他为了女儿容忍,态度却极为严厉,“将那万三娘妥善送离京城,不要教婉娘察觉分毫,否则我不会轻饶了你。” 吴玉安连连答应。 两家人瞒着许婉然,达成共识,彻底隐下此事。 粉饰太平真的对吗? 许活保持沉默。 饶是她,涉及到至亲,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能将姐姐的伤害降至最低。 她并不后悔她救下人,归根结底,在吴玉安身上。 但愿他真的会如长辈们期望那般知错悔改,否则…… · 魏家要扶灵回乡,但有些意见冲突。 大娘子魏梓兰信不过魏琪一个人扶灵回乡,且她还希望魏琪能够努力读书,万一赶上大赦天下,魏琪能够参加科举,重振门风,自然要一起回去。 二娘子魏梓芊和三娘子魏梓月纵使对路途感到忐忑,依旧选择跟姐姐一起。 二奶奶穆氏的娘家人来祭奠,拉着她悄悄说了许久,之后便心事重重的,然后对他们表示并不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年岁地守着,且她认为她们回乡后无依无靠,日子不好过,便想等孝期过了便带着孩子回京等魏琮回来。 这便涉及到了他们住着的宅子,魏梓兰想归还给方静宁,穆氏想回来有落脚处。 第152章 老国公夫人剩下的财产也有不方便带的,需要变卖,是否分配,都需要解决。 方静宁得知后,问魏梓兰:“二嫂可是要分家?” 魏梓兰摇头,“他们母弱子幼,娘家又靠不住,也指望着三郎能立起来,所以想分产不分家。” 方静宁一思忖,便理解了穆氏的打算,娘家撺掇是一方面,她大概是怕魏琪立不起来,或者等不到大赦天下亦或是魏琪不知道能否考上功名,要给自己的儿女争取一些保障。 “你们如何想得?” 其实若是老国公夫人亲自分家,可能是魏琪占大头,魏琮他们一家分不得多少。 “我与妹妹便不藏假了,我也不能完全指望三郎。”魏梓兰在家族骤变之后,飞快地成长起来,眉眼虽有悲伤沉郁,却也坚毅,“是以若要分财产,自是不能偏颇,教人寒了心,大哥的两个孩子和二哥的孩子都是魏家子,皆要分。” 其实老国公夫人那点财产,金河县主必定是看不上的,她这样做,便是多留了一份香火情。而穆氏所求也是人之常情,魏梓兰想让如今魏家剩下的这些家人不留芥蒂,紧密地互相扶持。 方静宁只问:“那姊妹们呢?你们也是魏家子啊,你们不会委屈吗?” 魏梓兰咬唇,眼里闪动泪光。 方静宁握住她的手,给予力量,“大姐姐,与其去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委屈自个儿,不如依靠咱们自己,女子亦有天地。” 这是她跟许活学到的,当她们自己不再给自己的人生设限,才会走出不同寻常的路来。 “你们不是孤立无援,我也是你们的仰仗之一,不是因为父兄,只是你们与我的交情,你们大可尽力去挣你们的未来。” 魏梓兰哽咽,“好。” 方静宁教方家的掌柜给他们估了价,以一个双方都不吃亏的价格,尽快折了钱,然后魏梓兰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 她先是亲自去礼王府求见,在礼王府家丁驱赶时告知他们要分家,不管礼王府和金河县主是否看得上,那些都是他们理所应得的,从而见到了金河县主,得到了她的支持。 魏梓兰又得到了魏琪的“同意”。 魏琪性子软,听姊妹们的话,加上又有些清高,完全没有反对意见。 于是,不管二奶奶穆氏的娘家人如何不满,魏家依旧“公平”地分了家,每一个男丁和每一个姑娘都分得了同等的财产,包括穆氏的女儿魏春如。 这和穆家人想得魏琪和穆氏的儿子一人一半大相径庭,穆氏却知足不过。 方静宁除了帮他们尽快变卖折钱,并没参与分家,只是在他们即将启程时告知,雇佣了一些人送他们到目的地,他们回乡后,她会去信请方家族人照拂他们。 这下子,穆氏最大的担忧也没了,感激不已。 而仁安坊的这座宅子,魏梓兰坚持不要,方静宁也没有勉强,只是在送别他们时,对姊妹三人坚信道:“我等你们回京。” 姊妹四人紧紧抱在一起,哭得无法自抑,但分别终将到来,她们也不得不松开彼此。 魏家人上了马车,依依不舍地挥手。 方静宁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们远去,再一次埋进了许活的怀里。 许活摸着她的头,不乏骄傲道:“静娘,你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方静宁哽咽道:“能不能不要在这种场合说这种不合时宜地夸赞?” 分别的滋味儿是酸涩的,她想尽情地体味这种情绪,去迎接更无常更值得期待的未来。 方静宁摘下许活搁在她后脑的手,向后放在她背上,然后紧紧勒住许活的腰,以行动告诉她,这种温情的时候,抱紧彼此,闭嘴就好。 第64章 方静宁身上极不容易挂肉,每次稍微长胖些,就会发生些事,迅速清瘦下来。 成亲还不足一载,方静宁送走了弟弟,送走了相合的朋友,又经历生离死别,如今在京中,她未嫁时的人几乎可以算作是无了。 她与许活道:“明明仍是在京中,竟有几分背井离乡之感。” 许活曾答应老侯夫人要带方静宁出去玩儿,恰逢七夕,便提出带方静宁去庄子上玩两日。 老侯夫人再赞成不过。 而方静宁从未到郊外游玩过,期待地出行前一日睡不着。 许活躺在她身边,好笑不已,“你这般倒显得我确实不识情趣了,没早早带你出去玩。” 方静宁幽幽道:“我上一次踏青,还是父母亲在世时,如今去回忆,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许活闻言,霎时生出些许愧疚和怜惜,“日后机会多的是,府里不拘着你,你可邀请朋友,也可和长辈们相约一同出去玩,她们定是欢喜。” 方静宁便兴冲冲道:“不若下一回,咱们约着星禾和阿姐一道去登山,中秋带着长辈们一起到庄子上过,如何?” 许活点头,“依你。” 方静宁开怀,睡着时嘴角都带着笑意。 第二日天刚亮,两人便得起来准备。 方静宁昨夜睡得有些晚,睁眼时迷迷糊糊,声音也黏黏糊糊的,“起来了~” 许活弯了弯嘴角,“你可以多睡片刻,准备差不多再叫你。” “要梳妆……” 许活道:“不见客,随意些无妨。” 方静宁轻易地被她说服,本就迷蒙的双眼直接合上,重新进入梦乡。 第153章 而许活到外院后,迎到了一位不速之客——朱振。 这一次,他乘着自家的马车,且多带了一辆马车,带足了出游要用的东西,对许活振振有词道:“你这种不懂享乐的人,还得靠我,我跟你说,我带了野炊……” 许活不等他说完,便道:“带了。” 朱振一噎,又信心满满道:“我还带了渔网鱼竿,到时候垂钓捕鱼,好不快活!” 许活:“庄上有。” 朱振:“今年上好的新茶……” 许活:“带了。” 朱振:“时令水果、上等食材……” 许活平静地看着他。 “都带了?!” 朱振不服气,下大招:“厨子总没带吧……” 许活道:“青桃擅厨,她同行。” 朱振痛心疾首,“许荣安你真的是变了,有你这么对朋友的吗?你从前的气节呢!” “这与气节有什么相干?我与夫人外出游玩,自是与我一人时不同。”许活明明白白地排斥,“七夕乞巧,你又何必来掺一脚?” 朱振耍无赖,“我就要去,你不带我我也跟着。” 许活无语。 朱振为了让她松口,突然提及道:“胭脂楼……” 许活微微眯眼。 她眼神冷飕飕的,朱振缩脖子小声道:“小爷我谁都没说,做兄弟这么讲义气,带我出去玩儿怎么了?” “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那点儿心眼儿全用在吃喝玩乐和胡搅蛮缠了。 朱振骄傲,“小爷大是大非上可从来没歪过,全京城没有比小爷更有原则的纨绔了。” 许活:“……” 这时,方静宁出来,见到朱振稍显意外,且她此时衣着打扮十分简单,见客也有些失礼。 朱振根本不在意那些,立即去歪缠她,“嫂嫂,带我一道去吧,我绝不给你们添乱,还可以给嫂嫂解闷儿,许荣安他懂什么啊,绝对没有我会玩儿。” 他说到最后,拍着胸膛十分骄傲。 方静宁轻笑,转向许活,“世子,朱郎君既是想去,便同去吧?” 朱振仿佛狐假虎威,站在方静宁旁边,冲许活得意地扬头,像是再说:看吧,有人治你。 许活懒得搭理他,扶方静宁上马车,朱振颠颠儿跟上去。 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一路上,朱振果然如他所说,积极所能地耍宝,逗得方静宁笑容落不下去。 方静宁也就今日笑容最多,许活便也没有介意朱振总是拿她从前的一些事儿说嘴。 而朱振瞧见许活一句哄人话都没有,满眼的恨铁不成钢,就说得靠他。 “咳。” 朱振清了清嗓子,助攻道:“嫂嫂,你们二人成亲也快一年了,怎么还生疏地叫世子?直接叫荣安多亲近啊。” 他提起来,许活也有些好奇地看向方静宁,好像除了发火的一次两次,方静皆是叫她“世子”。 方静宁与许活对视,对她道:“倒不是我见外,只是觉得世子喜欢人这样叫,这是世子立足的证明。” 尤其再知道许活是女子之后,方静宁越发喜欢这样叫,日后等许活加官进爵,她还会欣然地尊称她“大人”。不似寻常官家妻子低于丈夫的尊称,是对许活取得的荣耀的与有荣焉。 许活从方静宁的话语和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意思,嘴角微微上扬。 方静宁亦是含笑,只是还记得有外人,含笑中有些羞涩地垂眸。 朱振:“……” 莫名有种预感,这又是一次不甚愉快、自找罪受的旅程,就两个人视线勾缠的那一会儿子,他得用接下来的安静惩罚他们,抚慰自己的心灵。 …… 马车到庄子上,依旧是赵管事带着庄子上的人出来迎。 这一次,许活也不是轻车简行,婢女们从后头的马车上一样一样往下拿,大到装被褥的包裹,小到惯常用的茶壶茶杯,日常起居应有尽有。 这绝对不是许活的东西,许活在外多省事儿朱振极清楚,他落差感十足,在一旁泛酸道:“果真是见色忘友,我好歹是客人,上次来可没有这般待遇……” 方静宁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是真的,看向许活。 许活没理会朱振的话,问她:“可累了?是否要回房歇一歇?” 方静宁难得到郊外庄子来,正新鲜着,哪里愿意待在屋子里,便向广阔的田地和青翠的远山树林张望,问道:“我想出去转转,这两日咱们能做什么?” “那今日就在附近逛逛,我知道一处风景极好的垂钓之地,想去吗?” 方静宁兴趣盎然地点头。 许活教下人准备着,稍作歇脚,换洗了更方便的衣裳,便与方静宁相携出门,漫步在乡野间。 朱振跟在两人后头,待到了目的地,瞧见婢女们又是拿软垫,又是熏艾香,还有茶水点心……而许活毫无意见,他只觉得可恶。 这里确实风景极好,远处是水天一色和田野上绿色的波涛,近处满池的荷花娇嫩欲滴,池水清澈见底,教人心情开阔。 许活平素甚少这般,不读书不练功,只是坐在这儿钓鱼放空,今日借了方静宁的光,也试着放松下来,什么都不去想,与方静宁和朱振闲说些话。 朱振不是个坐得住的性格,方静宁钓上来一条鱼,他就张罗着准备木柴,要烤上。 第154章 下人收拾了鱼,青桃给鱼去了去腥,又稍腌了腌,才串到洗干净的细木棍上,递到朱振手里。 朱振嘻嘻哈哈地夸她手艺好,又赏了她一件小玩意儿,转头就理直气壮地据为己有,对许活和方静宁吆喝:“今日教你们尝尝小爷的手艺!” 一嗓子,惊得要咬钩的鱼飞速蹿离。 方静宁好奇地转头看过去,待到闻到了烤鱼的香味儿,便放下了鱼竿,也从青桃那儿接过一条,放在火上烤。 许活依旧盘腿坐在那儿,不动如钟。 朱振瞥一眼她那板正的姿势,一张嘴叭叭地又开始说起许活的“过分”。 上一次到这里来,他跟许活提了许多的意见,许活全都置之不理,如今倒好,娶了媳妇儿,带着媳妇出游,倒是停得下来了。 “上次我便说,她最好永远不通人情,否则我一定跟她绝交。” 方静宁听得越多,看向许活的眼神便越灼热。 旁观者清,她们彼此相处的时候,会忽略掉很多东西。 许活待她好,方静宁只觉得是许活本身很好,并不会认为对方对她有多特别,如今朱振一说,再回忆旧时的相处,便越发体味到浓烈的甜味儿。 好像是,终于感受到了爱意。 而许活坐在那儿,听得如芒在背,竟是难得有几分害臊。 许活从来没有对任何男人或女人有过不同寻常的感情,但与方静宁坦诚相待后,她其实更加放纵了对方静宁的情绪,感情的变质只是在潜移默化的发展,终会在某一刻彻底露出端倪。 方静宁眼里盈着绵绵的情意,拿着她考好的鱼,坐到许活身边,柔声道:“世子,你尝尝我烤的鱼。” 许活没接过来,就着方静宁的手,先咬了一口,尝了尝,夸赞道:“火候正好。” 随后,她接过木棍,擎着递到方静宁唇边,“你也尝尝。” 方静宁浅浅一笑,轻轻张口,咬下一小口,“嗯,好吃。” 朱振:“……” 吃个烤鱼,犯得着你喂我喂,你侬我侬吗? 朱振嘴角下撇,咬了一大口鱼肉,刺一下子扎到嘴唇,噗噗吐出去,感觉这鱼都苦涩了。 临近傍晚,许活带着方静宁去下陷阱,为明日野炊抓野味。 朱振受着两个人的打击,还一步不落、乐此不疲地跟着两人的所有活动。 晚上,许活和方静宁要去瓜棚下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那里提前挂了灯笼,准备了方床,铺了厚被,还放了个小方几,摆了酒菜。 朱振这时候终于有眼色的没再跟着两人。 方静宁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活动,坐在方床上,侧耳倾听,只有虫鸣和风吹叶动的声音,并未听到什么悄悄话。 这是民间的习俗,许活也是第一次,自然也无法给她解惑。 方静宁也并不是真的在乎能否听到悄悄话,她在乎的是和谁在做什么。 夜晚,瓜棚下,朦胧的灯光中,两个人互相斟酒,轻轻碰杯,各自饮尽,仿佛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天地之大,只有彼此,眼中也只有对方。 起初,两个人还是对坐,渐渐地,夜渐凉,不胜酒力,两人便坐到了一处,肩并肩到许活抱着方静宁,方静宁依靠着许活。 许活酒量好些,未见异样。 而方静宁甚少喝酒,已经面露醉态,身子越软,眼神越炯炯有神,水一样柔情的眼神离不开许活的脸。 许活许是也有几分醉,不由地低下了头,方静宁不躲不闪。 许活不喜欢脂粉香,但方静宁香香软软的。 许活不喜欢人流泪,但方静流泪,她越来越心疼。 许活不会迁就人,但她不知不觉地对方静宁退让很多…… 许活的亲吻带着极致的温柔,“静娘,这里凉,我们回房吧。” 方静宁害羞地点头,勾着许活的脖子,任许活抱起她,回房。 她们之间感情的升华,纯粹而不带有□□,有些发展只是水到渠成。 第65章 屋内,烛芯燃烧噼啪作响,几盏灯照出暖黄的光,光影轻轻晃动。 床上,许活和方静宁相对而坐,视线不离彼此,又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牵手、拥抱、亲吻皆按部就班地进行,但对于更深入的接触,两个人都很生涩。 方静宁害羞得睫毛轻颤,双手悄悄捏紧膝盖上的布料。 许是酒精的作用,许活心跳有些加速,口干舌燥,“你渴吗?” 她一说,方静宁也觉出口干,便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去端水来。” 许活直接一步跨下床,走到桌边,连壶带杯全都端到床边。 她先给方静宁倒了一杯,递给她。 方静宁接过,送到唇边,渴极了似的,咕嘟咕嘟大口灌。 她喝得太急,有水沿着唇角流下。 怎么这样慌张,仪态都丢了。 方静宁又是尴尬又是丢人,甚至有些落泪的冲动,匆忙抬手背,欲擦拭掉下巴上的水渍。 许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方静宁嗔道:“世子作甚,非要瞧我的丑吗?” 许活声音低哑,“你只是醉了,才有些失态……” 她的声音、眼神都带着暧昧的意味,手腕被握住的地方,格外灼热。 方静宁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 许活缓缓倾身。 第155章 又要……方静宁睫毛一颤,羞涩地合上眼。 许活的唇却并未落在她的唇上,而是印在她的嘴角下,沿着水渍舔吻下滑,下巴,再到颈侧…… 方静宁另一只手上的杯子早在她唇落下的那一刻,便掉落在床褥上。 亲吻,对她们二人来说,是比牵手和拥抱更亲密的一种接触,前两次只是贴着,已经心跳到要晕过去,这一次,完全突破了方静宁的心理防线。 方静宁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抓着床褥,身体也在细微地颤抖,不由自主地向后软倒。 许活抬手搂住她的腰,重新将人拉回到怀抱中。 方静宁埋许活怀中,不敢抬起来,露出的颈子成了粉色,呼吸带着微微的喘和急促。 许活能看到她脖颈上极细小的绒毛,呼出的气息拂过,绒毛在轻颤,渐渐又浮起小小的疙瘩。 可怜又美味。 许活缓缓靠近,埋进她的颈窝。 方静宁头皮发麻,抖着身体,慌张地缩肩膀,偏偏她在许活怀里,越是躲闪越是贴近。 许活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额头抵在她肩头轻笑,“静娘,你要着了……” 方静宁浑身都软软绵绵的,声音也软软绵绵的,“莫要取笑我~” 许活很喜欢方静宁的一头青丝,也借着机会捏过她的脸,看着就很好摸很软,此时此刻,许活一只手没有顾忌地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发,顺完又捏着发尾把玩。 随后,她抬起头,伸手抚上方静宁的脸,大拇指在她脸颊轻揉。 刚开始还有些旖旎的气氛,后面便像是拿到了什么爱不释手的玩具了。 方静宁:“……” 该不该提醒她,不合时宜。 方静宁心里又羞又气,羞得是好像她急色,气得是许活没眼色! 下一瞬,许活在她脸上“啵”地亲了一口。 方静宁很闹心,身体上的热度都有些是退了。 而许活意犹未尽地摸着她的脸,道:“静娘,你太瘦了,胖一些……” 方静宁横她一眼,“好捏吗?” 许活松开了捏她脸的手,“我是说,胖一些身体强壮,你总是不爱动,对身体不好。” 方静宁瘪嘴,“已经比从前强很多了。” 许活瞧着可爱,又在她唇上“啵”了一下。 方静宁的怨气一下子又被戳破,含羞带怯地轻抬眼睫,扫了许活一眼,又低下头。 气氛又缠绵起来。 许活两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松地包住她的肩头,低声问:“静娘,我为你宽衣吧?” 方静宁不说话,但也没拒绝,默认了。 许活便直起身,放下两侧的床幔,遮挡住床上的风光,只隐隐约约透出来些许轮廓影子。 两个都是愣头青,许活扶着方静宁的肩躺下,便有些无从下手。 方静宁紧闭双眼躺在那儿,眼皮一直在动,两只手扭着身侧的床褥。 有更慌张无措的,许活便显得从容起来,她好歹学习钻研过。 先宽衣。 许活手向下,滑到她的腰间,轻轻捏住一根系带,拉动。 腰带散开,腰侧还有系带,掀开,另一侧的系带也解开。 此时,方静宁的心衣已经露出来。 许活两只手重新回到她肩头,手缓缓拨开。 做这些时,她额头上出了薄汗,口也越发干。 许活突然想起她还未喝水,突然撤离,掀开床幔的一角,拎过茶壶,猛灌了几大口。 方静宁察觉到,从羞涩中微微睁开眼,瞄向许活,见她放下茶壶,随意地抹去水,要转回来,忙又紧闭上眼。 许活这一次,直奔主题,手直接覆上去。 方静宁心如擂鼓。 许活学习过经验,刚开始只是放置不动,渐渐开始有所动作,一步一步的,两人之间的氛围越发粘稠,真正的水□□融。 结束后,许活从后面揽着方静宁的腰,极有向学之心地问她:“如何,若我做得不够好,回头我再寻些书册来观摩,定能如寻常夫妻一般……” 方静宁香汗淋漓,还在轻轻喘着,听到她的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手肘向后,顶开她。 她又没跟男子亲近过,嫁的是许活,也不是寻常男子,哪知道寻常夫妻该是什么样儿。 偏她在这种事情上,格外的木楞,问什么问,她如何回答? 羞死人了。 许活则以为方静宁嫌出了汗热,便体贴地起身,开门吩咐人送水。 方静宁都来不及阻止她,等许活一回来,便娇声埋怨:“这不是教满庄子的人都知道了?” 许活道:“知道我们圆房了,长辈们才放心。” 方静宁一听,是这个道理,圆房了,便是了却了一桩事,可以减少人们对许活和她的关注、怀疑。 但是……“若是长辈们又盯上我的肚子,怎么办?” 所有人都会怀疑是她不能生,而女子不生育便是原罪。 方静宁又想到姐姐许婉然如今的境遇,有些难过、气愤道:“我是决计不可能与旁人生的……” 许活立即道:“我怎会那样对你,你我既然圆房,便是一体,你敬我我尊你,我们要彼此相携一生的,真能教我们之间有隔阂。” 她这样说,方静宁那点儿气恼消散了些,心里又甜蜜起来,“且算你过关。” 第156章 许活便知道她方才答得没问题,俯下身在方静宁额头上亲了亲,保证道:“你不必担心,只管过你的日子,我会处理。” 她说话算话,向来不食言。 方静宁便安下心来,不再去想,反正走一步看一步,总会向前行。 “就算是没有孩子,旁人说嘴,有问题也是我的问题,不会教你受累。” 左右许家子嗣艰难已经满京皆知,许活届时说她有问题,人们只会同情方静宁,更不会对她苛责。 方静宁咬唇,“侯府总得有个继承人……” 若是偌大个侯府断了子息,不就要断绝了吗? “所以,我还有另一个想法,得经得你同意。” “什么?” “我们私底下运作,你假孕,抱养一个孩子,充作你我亲生。” 方静宁一惊,“这……”稳妥吗? 她话还未问出来,便被敲门声打断。 许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一年半载后再说也不迟,别想了。”起身去开门。 力大的婆子拎着水桶直奔屏风后的浴桶,身后还有婢女,一趟便装满了浴桶。 婆子退出去之前道:“晚些您吩咐,奴婢们给您换水。” 许活淡淡道:“不必换水了,你们休息吧。” 婆子立时一脸了然,婢女则是满脸的红,不好意思抬头。 方静宁误会了,嗔怪:“厨房里又不是没有热水,何必用我洗过的。” 许活回到床边,一把抱起她,自然道:“一起洗便是。” 彻底袒露彼此已经很羞,还要共浴,进展实在快得惊人,方静宁脸又烧起来,但她又不舍得拒绝。 方静宁从许活对她的秘密开诚布公之后,了解了最真实的许活,便尝试去懂对方,深入对方的世界,并且由衷为对方感到骄傲。 她们之间的进展没有欲望作祟,只有恰如其分地感情升温。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许活这般教她满心满眼地欢喜着,她纵是羞,也喜欢与她亲近。 方静宁勾着许活的脖子,靠在她肩上,由着许活抱她到屏风后。 许活亲手给她宽衣,亲手抱她进浴桶,亲手为她擦洗…… 方静宁整个人红彤彤的,良久,才问出一句:“你幼时没有玩具,其实一直有些遗憾吧?” 所以才对她这般……乐在其中? 至于什么夫妻情趣,方静宁是一丝一毫都没往许活身上想得,许活的头脑里就没有“情趣”二字。 许活手中的锦帕一停,细细回想起来,不甚清楚道:“幼时的记忆,大多都是随祖父学习,并不记得有渴求过玩具,不过幼时祖父教我骑马时,送了我一匹小马驹,那是我第一个亲密的伙伴,我确实高兴了很久,它离开我身边之后,我也失落过。” 方静宁眼露心疼,“它去了哪儿?” 许活理所当然道:“配种去了啊,那是匹好马,到了岁数发情,祖父就送它回马场了,早就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了,我现在的坐骑就是它的孩子。” 方静宁:“……” 白白浪费她的感情。 许活好笑,“你该不会以为它出了什么事儿吧?” 方静宁恼了,伸手在水下掐她,“还不是你说得不清不楚。” 许活按住她的手,两个人打闹了片刻,气氛又变了…… 感情一日千里。 第66章 许活和方静宁圆房的消息,果然传回了侯府。 两人回到侯府之后,老侯夫人看她们的眼神便欣慰中带着期待,其余人果然也都盯上了方静宁的肚子。 方静宁是不可能怀上孩子的。 而那日两人关于此事的讨论,方静宁却不忍许活受到异样的眼光,偏向于假孕抱养,只是这个事情,操作起来不易,一个弄不好很容易露馅,她很是担忧。 许活宽她的心,“就算想要提心吊胆,也得等假孕的时候,如今就开始忧虑,太早了。” “但是……”方静宁有些不安,“这般蒙骗长辈们,我心中总觉着愧疚。” “那就永远不要教他们知道,长辈们便不会失望。” 就像许活自己,她如今的存在就是“欺骗”,长辈们若是知晓他们寄予厚望的“男丁”其实是女子,必然要受到冲击,是以,许活永远不会暴露自己。 “便是能顺利‘生’下来……父亲母亲那里,也不保准儿吧?” 许活平静道:“他们比别人更不希望我的身份事发,你忘了?父亲明知道我的身份,还在酒桌上为我口头定亲了。” 父亲许仲山潜意识里,或许已经自欺欺人地认定,他生的就是儿子。至于母亲郑氏……哪怕为了她如今侯府世子生母的风光,也不舍得说漏嘴。 方静宁心疼之下,便不再胡思乱想影响许活,而且许活那般淡定,更显得她这多思多想是拿不住事儿。方静宁心里可不愿意逊色太多,强制转移注意力到别处。 绣庄的筹建工作,一直在稳步进行。 这是方静宁第一个自主独立想要完成的事情,她很上心,每日干劲十足,精神也极好。 她和周星禾两个人处得好,时不时便互相上门做客,周星禾知道她做的事,帮着出了不少主意。 中秋前夕,方静宁兴致勃勃地要亲手做月饼,送给亲友,周星禾便到侯府来做客,陪她一起做。 第157章 周星禾做得极熟练,还能反过来指导方静宁。 方静宁上手后,便笑道:“节礼也有周家一份,到时收到却是你亲手做的,岂不是亏了?” 周星禾不以为意,“那又如何?皆要经五谷轮回,无甚区别。” 方静宁忍俊不禁,“还真是话糙理不糙。” 周星禾指着不同形状的模具,“大不了,形状上区分些,你送我你做的便是。” 方静宁扶额,“我真是糊涂了,竟是未想到这个。” 周星禾摇摇头,轻笑,“你啊,贵人多忘事罢了。” “又在调侃我~”方静宁心念一动,笑得促狭起来,“我听伯娘说,你家里最近在给你相看人家,如何了?” 周星禾停下动作,略显无奈。 方静宁收起玩笑的心,关心道:“怎么,不顺利?” “你道外人如何说的?我们家拒绝了上等美玉,偏要去寻劣等的,都觉得我们脑子不清楚。”周星禾点了下自己的额角,有些好笑,“原先有些意思的人家也不愿意上赶着被比成劣等的,如今我的婚事,属于是三仗之内,人畜全无。” 方静宁哭笑不得,“这你还笑得出来?” “不笑又如何,哭吗?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也就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方静宁受她的态度影响,语气也恢复轻松,“林老大人为官清正,小林大人也是个正人君子,必不会为难你们,待过些日子,风头过去,再寻人家应是不难。” 周星禾想到近段时日这位正人君子的小林大人的作为,不置可否。 她父亲爱才,他便投其所好,各种请教学问,亦或是写了文章请她父亲指正,榜眼之才,她父亲对其文章的欣赏自然是溢于言表。 她母亲呢,信佛,小林大人借花献佛,浅谈佛理,便深得她母亲的心。 而小林大人许是顾忌女子的名声,倒是没有对周星禾本人献殷勤,但他做些事,为的是谁,心知肚明。 方静宁听完,问道:“那你是如何想得?小林大人好歹对你有心,家风又好,那些不甚了解的人家,便是门当户对,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周星禾并未回答,而是反问:“我是否有些独善其身?看你帮那些可怜的女子,我近来常这样想。” 方静宁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有些“势利”道:“独善其身并无不好,只是人在下位,很多时候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还不如站得高些。” 许活的进取心影响到了她,从前她清高,不屑于钱权,如今公平些看,若是能以善而动,有权有钱也是好事,能做的事情要多很多。 方静宁道:“若你已有超脱之心,并不想嫁人,或者有了心上人,自不该屈从权势,但若非要随波逐流,选一个顶好的,有什么不好?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是吗?” 周星禾若有所思。 “我的话,你只听听便罢,也不见得是正理。” 方静宁甚少对旁人提什么建议,也担心对别人的决定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也是个成年人,自会分辨,你也不必紧张。”周星禾笑起来,“不过你如今可不是初认识时的天真样子了,头头是道的。” 方静宁笑容有几分腼腆。 周星禾转移话题,“许姐姐近来有些少见,她是忙吗?” 方静宁笑容微收,道:“阿姐开始管家了,有些抽不开身。” 以前许婉然是不管家的,只是按照婆母的吩咐做事,如今这算是吴家道歉的诚意之一吧,将管家的大权交到许婉然手中。 只是越是这样,便越是显得许婉然从前多有不值。 周星禾从她神色中察觉出些许,止了话,善解人意的没有再问。 中秋前两日,方静宁亲手做的月饼和节礼一起送给关系亲近的几家。 中秋当日,平南侯府团圆宴,一家人宴饮赏月。 此时正是吃蟹的好时节,蟹黄满而肥,没人面前都摆了两只蟹。 婢女在一旁替主子们取蟹肉,侯夫人文氏忽然关心道:“静娘少吃些寒凉的,万一有孕,影响大着呢。” 二老爷许仲山一口酒呛到嗓子,肥手捂嘴,咳个不停。 二夫人郑氏连忙为他拍后背顺气。 方静宁夹蟹肉的筷子一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老侯夫人白了二儿子一眼,“你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不稳重?” 二房夫妻俩讪笑。 老侯夫人不管他们,转向方静宁,慈祥道:“你伯娘说得有道理。” 方静宁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螃蟹,乖巧地点头,“是,静娘省得了。” 老侯夫人和侯夫人文氏对视,对她的听劝十分满意。 桌下,许活握住方静宁的手,捏了捏,随后趁长辈们不关注她们时,附耳对方静宁道:“无妨,晚些我带一份给你。” 方静宁偷偷瞥向长辈们,窃喜点头,偷偷摸摸不敢笑太明显的样子像是偷到了松子的松鼠。 满月高悬,家宴散了,众人各自回院子。 方静宁独自等许活回来的功夫,看着夜空中悬挂的圆月,渐渐生出满腔的思念。 她想念弟弟,想念姊妹们,也想念外祖母…… 可是有的天各一方,有的天人永隔了…… 方静宁是感情充沛的人,加倍的思念涌上心头,眼睛便湿润起来。 第158章 许活亲自提着食盒回来,见她眼眶泛红,还未走近便出声道:“静娘,我回来了。” 方静宁迅速擦拭眼角,对许活笑问:“你就这样大喇喇地带回来?” 许活答道:“我说是我要吃。” 方静宁嘴角上扬,“世子多端正的一个人,竟是又为我撒谎了~” 许活瞧她那甜笑的模样,也跟着笑起来,并不否认她的特殊对待。 方静宁更加有恃无恐,“我不会剥蟹。” “我给你剥,你莫要碰,免得扎到手。”两个人回屋里,许活取出几碟下酒菜,一一摆到桌上,便开始剥蟹,剥出的蟹腿肉放到方静宁面前的碗里,叮嘱,“不可贪嘴。” 方静宁吃着格外美味的蟹肉,面上始终挂着笑容。 许活剥好一只蟹,便停下,给方静宁倒了一杯酒,道:“喝一点,驱驱寒。” 方静宁很听话,接过来就往嘴里灌,酒入肠,瞬间便热起来。 她酒量不佳。 许活忙伸手制止,“少喝些。” 然而晚了。 方静宁红着脸冲许活傻笑。 许活好气又好笑,没忍住,直接在她脸颊上轻捏了捏,“教你贪杯。” 方静宁还在傻笑,不躲反而还凑近给她捏,像是在说:捏吧捏吧,知道你喜欢。 她如今放的是越来越开,许活本不爱笑,也不禁笑意满脸,“蟹肉还吃不吃。” “吃!” 方静宁伸手去拿筷子,抓了两下才抓准,又去夹蟹肉。 前两下,筷子都在盘子上干戳,第三下终于夹到,刚抬起来又掉了,她便重新夹,越夹越夹不上来,便越是生气。 许活从她手中拿过筷子,夹起一块儿,送到她唇边,“张嘴。” “啊——” 方静宁张嘴。 许活笑着投喂,待到她全吃完了,便摸摸她的头,低声夸道:“乖。” 方静宁眨眨眼睛,抱住她的腰。 许活拍拍她的手,“先松开,会床上睡。” 方静宁不松,反而抱得更紧。 许活也没扯开,她手上没轻没重,容易留下痕迹。 但总不能就这么坐着,许活便抱着人,微微提起来,就着这个姿势拖着方静宁到床上。 “还不松手?” 方静宁贴着她摇头。 许活能怎么办,只能帮她拆了头发,脱了外衣,和她一起躺下。 方静宁立即调整位置,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她肩上,搂着她的腰,借着酒意比往常都要粘人,“以后每一个中秋,我们都会在一起吗?” 许活拍了拍她的头,“会。” “你说的……不能骗我……” “不骗你。” 方静宁安心地闭上眼。 第67章 中秋第二日,许婉然和吴玉安一同回平南侯府。 两人向侯府长辈们请安后,一家人便坐在一处说话。 这是吴玉安自请罪道歉以来第一次登岳家的门,面上还有几分不自然。 许家众人对他的不满其实没消去,为了许婉然才忍下,怕在许婉然面前露出异样,老侯夫人直接催促大儿子许伯山和许活带他去前院说话,“我们娘几个说说体己话。” 许伯山起身,许活随后,对吴玉安淡淡道:“姐夫,请。” 吴玉安心中觉得许活对他不甚客气,转向许婉然时,却丝毫不露,柔声道:“婉娘,晚些我再来寻你。” 许婉然红光满面,笑容甜蜜更甚从前,应他,“好。” 许家长辈们看在眼里,还算满意。 许活持保留态度。 吴家作出承诺之后,确实将人送出京,吴玉安近来也一直老老实实的,吴家夫人还给了许婉然管家权,但他们做这一切的前提,是许家发现了他的不忠,他们想要证明吴玉安的悔改,才会这般表现。 许活对吴玉安短期内无法信任,一直对他的动向有所关注,但凡他再有下一次,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届时无论长辈们如何打算,她都绝对不会再容忍。 “男人”们离开正堂后,老侯夫人给大儿媳文氏使了个眼色。 文氏便笑着问:“管家累不累?” “有一些忙,累倒也还好。” 文氏又问:“你婆母呢?她突然松手,适应吗?” 许婉然道:“婆母说她早就想松散松散,我接过去,她正好休息。” 二夫人郑氏听得莫名其妙,忽然插言,“先前吴家那夫人不是说过,大娘子身体康健,心情舒畅,说不准什么时候孩子缘分就到了,暂时不必受累管家,怎么如今变了?” 文氏和许婉然母女脸色皆有变化,文氏是怕女儿多想,嫌郑氏多嘴,许婉然则是确实多想了,想到她至今没有生育,总之都不甚愉悦。 二房夫妻俩都不知道吴玉安养外室的事儿,老侯夫人不好多说,只教训道:“你真是,婉娘难得回娘家一趟,说这些作甚。” 郑氏瞧一眼大嫂文氏的脸色,心里头畅快,她当然知道她的话戳大房肺管子,她就是故意的,也不在乎受婆婆的教训,假模假式地道一声歉:“是我不会说话,别介意,当我没说。” 方静宁在这种时候不好插言,默默地端起茶杯,低头喝茶。 接下来的时间,几人刻意忽略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皆言笑晏晏。 另一头,二老爷许仲山一出了正堂,立即便找借口跑了,许伯山没管他,只叫许活和吴玉安随他去书房。 第159章 许活和吴玉安跟在他身后,并不交谈和对视,颇为冷淡。 三人到了外院书房,许伯山并未提旧事,询问吴玉安近来的差事。 从前也是这般,每次都要问一问,若是晚辈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也会提点,吴玉安向来都积极表现他的能力。 这次也一样,只是态度上更加恭谨小心。 他在京中能得人尊称一句“吴小将军”,自然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许伯山听完,道:“你还年轻,不必急功近利,再多历练两年,沉稳一些,升迁是水到渠成。” 吴玉安受教似的躬身应是。 而许伯山转头对许活也说了差不多的意思,“你也沉下心,县衙的差事办好了,待到满三年,考课优良,去别处才顺理成章。” 许活答应。 之后,许伯山临时有公务,便留许活找点吴玉安,他暂时离开。 许活跟吴玉安向来没什么话聊,吴玉安大概也不想讨好小舅子,两人便沉默对坐,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中午,侯府留他们夫妻用午膳,膳后,许婉然主动提出回伯府,夫妻一同离开。 文氏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叹气。 许婉然和吴玉安回到伯府,一同向长辈们请安后,许婉然便回院子处理府务。 吴夫人留住儿子,心疼地问:“许家人没为难你吧?” 吴玉安先是摇头,紧接着面上露出几分沉郁。 吴夫人见状,立马追问:“怎么了?可是他们说什么了?” 忠勇伯也看向儿子。 吴玉安便叙述了一遍岳父许伯山的话。 吴夫人一听,便气道:“你马上就要任满三年,大考完便能升迁,许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一个外室,便要打压你吗?” 忠勇伯也沉着脸。 如今天下太平,战功不容易得,想要升迁,便需要些门路。 伯府自身有一些,平南侯府也是个凭仗,许伯山还是兵部尚书,吴玉安满三年的考课,评判肯定要比寻常武将高,升迁乃是自然而然,如今却说要他再历练,他们一家子都认为是在敲打他。 “这还没完没了了!”吴夫人不满,“寻常勋贵妻妾成群,咱们玉安只守着他们许家女一个,可她这么些年连个香火都没生出来,咱们也都忍了,偏偏平南侯府小题大做,还想怎么样!” 吴玉安对许婉然有情,心里也着实不舒服。 就像母亲说的,男子有妻有妾再寻常不过,他一直没有纳妾,也没对许婉然不能生有怨言,他最爱的仍是许婉然,岳家为何就要揪着不放,如今还要拦他升迁路? 吴玉安全然忘了,许伯山不止要他“稳重”,也教许活“沉下心”。 · 九月,方静宁约周星禾和许婉然重阳登山。 许婉然要侍奉婆母,要管家,抽不开身,婉拒了登山之约。 周星禾也回话,说她要定亲了,很长一段时间恐怕都不方便出来。 方静宁也顾不上遗憾了,连忙递了个拜帖过去,得到回复后,隔天便去了周家。 “这才多少日子,你婚事就定了?是哪家的郎君啊?” 方静宁一跟周星禾进她的闺房,便急急地追问起来。 周星禾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不紧不慢道:“上回与你谈完,我回来想了许久,深觉有理,与父亲母亲恳谈一番,便对林家松了口。” “小林大人?”方静宁眼睛一亮,“那何时下定?” “林家跟我爹选了九月中的黄道吉日。” “那成亲呢?” 周星禾极平静地饮了一口茶,才道:“我爹想多留我过个年,打算选个明年的黄道吉日。” 方静宁点头,“周学士和周夫人爱女心切,怕是舍不得你。” 周星禾这时才露出些惆怅来,“我也想过,我们家只有我一女,若能招个赘婿也好一直在我爹娘身边孝顺,但我爹说我们周家家产微薄,养不起赘婿,唉~我爹不上进我能如何……” 方静宁:“……” 周家一家子都是奇人,洒脱得教人瞠目结舌。 “其实我同意林家的婚事,也不全是因为你的劝说。” 周星禾又露出忧愁之色,叹道:“你们家许世子曾是我爹的学生,也知道我爹那人脾气又臭又硬,我琢磨,我要是嫁个门第高的,万一我爹真得罪人,我还能捞一捞他。” 方静宁抽抽嘴角,只能干笑道:“居安思危、居安思危……” 她的表情变来变去,在亲近信任的人面前丝毫藏不住,周星禾抿了抿唇,才压住嘴角。 方静宁知晓周学士脾性,也听许活提及过,对周星禾的话完全当真了,看她的眼神满是敬佩,回府后,还跟许活感叹周星禾的孝顺。 许活听后,揉了揉方静宁的头,“我曾说过,与你说话不费脑,非是无的放矢。” 方静宁皱眉,“你这话何意?” “周学士在崇文馆二十年都稳稳当当,该得罪的早就得罪透了。” 方静宁一点就透,“星禾在骗我?!” “也不能算是骗,毕竟有那个可能。” 若是旁的倚仗没了……尤其是太子不能再做他的倚仗,周学士可能真的会需要人捞一捞,毕竟他得罪人,确实家常便饭。 不过现如今,太子殿下的位置还很稳固,周学士估计会继续在崇文馆得罪人。 第160章 方静宁和周星禾初识便认识到她那顽皮的性子,懊恼道:“她又逗我,我不与她好了!” 许活拭目以待。 隔日,周星禾便送手写信过来道歉,方静宁不理,她便一日一封,言语之温存,许活自愧不如。 九月初九,许活和方静宁单独去爬山。 那是京郊人气很旺盛的一座山,山上不止有香火鼎盛的寺庙,还有道观,自然是灵气汇聚。 方静宁体力差,一路向上,到半山腰便已经气喘吁吁。 许活询问:“我背你?” 方静宁咬牙,摇头,她要自己爬上去。 许活便拉着她扶着她,给她借一借力。 即便如此,后面这一段山路,也用了前半段路的两倍时间才完成。 方静宁腿已经在打摆,汗水浸湿了衣裳,但登到最高处,望见远处的风光,便觉得再值不过。 远山青黛,烟岚云岫,人在其中,满心惊叹尤不足。 方静宁跟许活成亲之后,体验了许多不曾体验过的事情,站在高处心胸开阔,当即便赋诗一首,诗意中有从前未曾见过的辽阔豪放。 这一年,她写了很多诗和文章,近来还在尝试以柳云宁和秋晚为原型创作话本,想将她们二人的故事以另一种形式留存下来。 许活自身文采不足,眼光在多年浸淫之下,是有一定水平的,方静宁从前囿于眼界,如今眼界渐渐开阔,才华也得到了更多的展现。 她和李先生通信不断,也会交流诗作和心得,李先生对她的夸赞和喜爱,已经远超过他所有的学生,还想要收方静宁为弟子。 这样的方静宁,若是写得文字只能束之高阁,实在可惜。 是以,许活拿着方静宁刚作出的这一首诗,反复读了几遍,问道:“不若你给自己起个别号,将满意的作品集合成册,许是能赚一笔润笔费。” 润笔费,方静宁不甚在意,她激动的是,“你是说我可以有自己的诗集吗?” “不只是你自娱自乐的,有可能会流传。” 方静宁从前会怀疑自己,当下满腔豪情,又一连作了几首,给许活品鉴。 许活顶着她期待的目光,如同年少时写先生留下的功课那般,逐字逐句分析,斟酌评价。 方静宁兴致勃勃,灵感爆发,这一整日在山上没见一景便留一作,她还没有枯竭,许活头脑中已经找不出不重复的评价。 她能给方静宁的有效建议也实在有限。 不出半个月,方静宁便败在周星禾的手写信下,两个人“和好如初”,也放过了许活。 十一月,许活任万年县县尉满一年,年底,县令将她和县衙其他官员的考课簿一同递交上去。 平南侯府对许活的小考并不担心,而忠勇伯府的吴家人却愁云惨淡。 吴家人通过许伯山的那句话,认定了吴玉安无望升迁,越是临近年底,气氛越是压抑。 这一日,一家三口关起门来避着许婉然说话,吴夫人怨气颇重,忍无可忍,“来人,叫许氏过来。” 吴玉安劝阻:“娘,婉娘最近累到,身体有些不适,您别为难她了。” “我为难她?我看是平南侯府为难咱们!”吴夫人振振有词,“嫁到咱们家便要一心一意向着你,她合该为你着想。” 忠勇伯道:“你也不怕玉安媳妇察觉到,闹出什么来,再惹侯府不满。” “我又不是要找她说考课。” “那是为的什么?” 吴夫人便喜气洋洋地说了。 父子俩听闻,皆惊:“什么?!真有此事?” 吴夫人点头,“这还能有假。” 父子俩皆欢喜起来,忠勇伯追问:“你要作甚?” 吴夫人道:“总得过个明路,便是不立即办,也得教平南侯府知道,咱们忍让。” 吴玉安犹豫,“婉娘会伤心……” 吴夫人气他,“什么事儿要紧,你分不清吗?整日里儿女情长!” 忠勇伯也站在了夫人这一边,郑重道:“事关咱们伯府,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吴玉安默然。 吴夫人赶人道:“你们父子不必在此,尤其是你,玉安,我知道你怕她怪你,娘做这个坏人,回头你好生安慰安慰她,这事儿就定了。” 吴玉安到底听从了父亲母亲的安排。 许婉然来到正院,堂内只有吴夫人一人。 吴夫人亲亲热热地跟她说话,拉着她到身边坐下,关心道:“年底府中事务多,我本想伸一把手,看你处理得不错,想着多锻炼有好处,没想到教你累到了。” 许婉然柔声道:“是儿媳初接手,太紧张,教母亲担心了。” “我是有些担心,请个大夫吧?” 许婉然不想增加婆家上下对她“身体不好”的印象,立即婉拒道:“儿媳躺了躺,已经好多了,不必请大夫了。” “行,那就先不请,不过你若是不舒坦,可千万别怕麻烦。” 许婉然点头,“是,儿媳省得的。” 婆媳俩又说了些旁的体己话,吴夫人才稍稍露出一丝为难犹豫之色。 许婉然有眼色,发现后便关心地问:“母亲可是有什么难事?” 吴夫人张了张嘴,又叹气不语。 许婉然性子好,体贴道:“儿媳若是能为您分忧,是儿媳的福气,您若是不愿意说,儿媳也不勉强。” 第161章 不勉强哪行,就是要她分忧的。 吴夫人拉起许婉然的手,道:“是有一事,怕你多想,有些难以开口……” 许婉然得知与她有关,善解人意道:“母亲跟儿媳有何不能开口的,您尽管说便是。” 吴夫人作深呼吸,像是下定决心,一股脑道:“旁支中有一家,几月前男人没了,留下个有孕的媳妇,媳妇娘家要她生产后留下孩子改嫁,我便起了心思,想若是男丁,便过继到你们膝下,如何?” 许婉然呆住,泪光闪动。 不是到而立之年吗?分明还有好几年…… 第68章 “我也是为你们考虑,正好有合适的孩子,从不懂事便在膝下教养,跟你们夫妻也亲近,若是过几年再过继,哪有那么合适的,恐怕还是这个,几岁了,想要养熟,可不容易……” “若是你又有了孩子,那孩子送回去也好,留下也罢,都无妨,你说是不是?” 许婉然游魂一样走在回廊中,婆母的话在耳边回响着。 她婚后几年未能生育,一直为人所诟病,这仿佛是她背在身上的罪责,孩子几乎成了她的心魔。 夫家想要下一代,无可厚非,只是他们不再期待她生下的孩子……这对一个女子,一个妻子和一个想要成为母亲的人来说,无疑是打击。 一炷香后,许婉然回到他们夫妻的院子。 吴玉安见到她,故作不知,关心地问:“婉娘,娘说什么了,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许婉然眼泪刷地落下,扑进他怀中,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吴玉安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愧疚,抚着她的头,但仍然装作一无所知,紧张地询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与我说,莫要教我担心。” 许婉然便哭着说出了前因后果,“为何偏你我不得圆满,想有个我们亲生的孩子,为何这么这么难?” “我早便答应过,而立之年若无子嗣再考虑过继,母亲怎能如此。” 吴玉安愤然,作势松开她,要去找母亲理论。 许婉然两只手一起攥住他的手腕。 “婉娘?” 许婉然低着头,眼泪滴落,不出声。 吴玉安试探地问:“婉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婉然闭上眼,难过也善解人意,“母亲说得,也有道理,早做打算也好……” “你、你同意?!”吴玉安不可置信似的,“你怎么能同意?” 许婉然抱紧他的腰,低语:“我认了……” 认命了。 …… 平南侯府,一家三代四个女人皆在正堂。 “早就说了等两个人而立,实在没有再过继,他们家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让人都以为就是婉然的问题吗!” 若是婆家直接撇开许婉然过继,无异于盖棺定论她不能生,文氏平素是个高贵优雅的侯夫人,唯一的女儿便是她的命,直接气得失态。 方静宁也是为姐姐许婉然极不值。 郑氏还在旁边儿火上浇油,“我就说吴家那夫人平白无故不会交管家权,原来是不在乎大娘子生不生了,唉~到底是咱们家理亏。” “理亏什么!你这婶娘说得什么话。” 老侯夫人斥了一声。 “您骂我有什么用,现在是说大娘子的事儿,人家想要香火那是顺理成章,咱们总不能拦着吧,当初我和大嫂怀不上,侯府不也急得不行。” 偌大的家业得有人继承,偏偏两个儿子都生不出男丁,尤其是二房,许仲山为了生儿子,纳了好几个妾室,就是连个信儿都没有。 外人没少嘀咕是许家儿子于子嗣上有问题,还有人说是许家祖上杀气太重,后代才子嗣艰难。 这种情况,她们两个做媳妇的受到的说嘴和压力同样不小。 而大房生下许婉然早几年,许伯山却没有纳妾,等许活这个“男丁”出来,许伯山就明说“顺其自然”了,如此显得二老爷实在不堪。 郑氏怎么能不嫉妒,仗着有许活,她说点儿做点儿府里不会太计较,便可劲儿惹人不痛快,“我看啊,大娘子都愿意了,咱们总不能咄咄逼人吧。” 方静宁欲言又止。 “什么咄咄逼人,咱们侯府就是不够咄咄逼人,太客气了。”老侯夫人转头对文氏肃然道,“婉然是将门女,就算被你们夫妻教导的知书达理,她也没有那么软弱,别当她是瓷器一样怕嗑怕碰,不就是没有孩子,还是什么死罪不成!” 文氏苦笑。 就是因为孩子,许婉然已经很受人指指点点,他们夫妻怕许婉然伤心,怕太强硬,以后许婉然郁苦,才投鼠忌器。 老侯夫人看了二儿媳郑氏一眼,道:“你那话说得不全对,当初侯府是急子嗣,可外头传得什么话,府里知道,老侯爷也说了,若是实在没有男丁,那也是命,就让婉然招赘,是你们自个儿急火火地一定要生。” “那怎么能行!”郑氏说完,赶忙找补,“还是要有个男丁的,否则大娘子背后都没有个依仗,擎等着被人欺负吗……” 二房才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大房什么都得去,否则何苦撒弥天大谎。 他们的心思,侯府其他人皆有数,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老侯夫人活了这么大岁数,见多识广,吴家此举,她很难不疑心,“吴玉安要是一直守着婉然,不止外人说忠勇伯府这个婆家厚道,咱们侯府也心甘情愿予他旁的好处,然他现在没一直守着,能甘心孩子不是自个儿的?” 第162章 文氏膈应地啐道:“他们恐怕还觉得自个儿亏了,真是狼心狗肺!” 郑氏听得不对劲儿,什么“没一直守着”?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她实现扫过老太太和大嫂,落在方静宁身上,目光探究。 方静宁方才担忧的也是此事,不过此时祖母直白地提出来,她还是有些惊讶的,未曾想不是她一人如此想,那看来吴玉安这个姑爷的信誉在侯府这儿,实在是低。 而郑氏一看方静宁也有惊色,这才没有更加恼火。 “等老大和荣安回来,一道说说侯府的打算。”老侯夫人重拍扶手,“这一次,甭管什么担忧,不准轻拿轻放!” 傍晚,侯爷许伯山和许活下值回来,老侯夫人单找了两人说话。 郑氏派人到芦园附近守着,许活一回来,便叫她到西院去。 许活去了。 郑氏一见到她,便不满道:“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没告诉您不等于瞒着您,府里的事情,没必要一五一十全都通知到每一个人。” “你这都是借口!我不信你不跟你媳妇说!”郑氏没注意她对方静宁的定位是许活的媳妇,且认定两人更亲近。 许活没提方静宁,只问道:“您叫我过来,还有旁的事吗?” “我是你娘,没有事便不能找你了?”郑氏抱怨了一句,幸灾乐祸地追问,“白日我听你祖母的意思,吴玉安不安分了?是不是真的?那这个过继是不是有问题?” 许活提醒:“母亲,在外面,平南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姐的事情处理不好,旁人看你我,也少不了奚落。” 郑氏不爱听,“谁又将我放在眼里了?你又来教训我。” “并非教训,有我在,侯府的荣耀你们享之不尽,府里闹一闹,谁都让着你们,外人也都客客气气,我是您亲生的,总归是希望你们不要丢了这些好处,能安享晚年,才再三提醒。” 许活语气还算平和,表情却没多少变化,“我让人给您打了一套新首饰,新年您戴出去必然体面,稍后就让人送过来。” 郑氏的怨气一下子被首饰冲散,待到许活走了,精神一回归,许活还是什么都没回她。 许活回到芦园后,方静宁也追问起侯府的打算。 许活平静中带着藏不住冷锋,“有的放矢,才不会被人倒打一耙。” 既然有怀疑,就要查清楚,拿证据做事。 许活派人去查,之前她派人盯着吴玉安,吴玉安没什么行为异常,她就扩大到吴家所有人的动向,但凡有出门的,皆跟过去看个究竟。 另外,她还暗中派人去吴家的祖籍暗中打探,是否有这么一个族亲。 与此同时,平南侯府强硬地反对了忠勇伯府想要在此时过继的打算。 文氏还亲自到忠勇伯府“做客”,当着忠勇伯夫人和许婉然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嫁女嫁高,我们婉然下嫁到吴家,看中的是什么,你们求取又图的是什么,咱们都心知肚明,既是一拍即合,便不要做些小动作,侯府可没没落。” 吴夫人原以为他们多少要顾及许婉然日后在伯府的处境,没想到平南侯府这样不留情面,挂不住脸,还得努力赔笑脸。 文氏不客气,“说好了而立,就得而立,一年,一日都不能差。” “是,我也就是一提,亲家不同意,就当我没说。” 文氏跟她没什么好聊的,也懒得与她寒暄,便提出去女儿院子里坐坐。 吴夫人立即对许婉然慈祥道:“带你母亲回去说话,替娘好好招待着。” 许婉然恭敬地答应,随即带母亲离开。 她们母女俩的身影一消失在屋内,吴夫人脸上的笑也彻底消失。 另一头,母女俩回到许婉然的院子,关门单独说话。 许婉然愧疚不已,“女儿不孝,还劳母亲特地为女儿烦忧。” 文氏道:“你是我女儿,我便是七老八十,也要为你烦忧。” 许婉然感动得红了眼,靠在母亲的肩上。 文氏摸了摸女儿的脸,嘱咐:“你是有娘家倚仗的人,平素客气、不作威作福是你教养好,别委曲求全,教婆家蹬鼻子上脸!” 许婉然在母亲跟前,有些娇气道:“我若是委曲求全,便不跟娘家说了。” 这一点,文氏极欣慰,“有事跟娘家说是对的,你不与他们吵闹也是对的,有娘家给你唱白脸。” 许婉然低声道:“女儿也不是想让娘家为我做坏人。” “做坏人怎么了?是,寻常人家没孩子都要理亏,可你是咱们家的女儿,咱们家就是偏心维护,当初是他们巴巴地上门求娶,吴家自个儿保证对你好,咱们家没有逼迫一句,他们不守诺,你父亲和荣安会逼着他们守诺!” 家家作风不同,许家就是这样的家风,文氏后悔道:“娘和你爹当年也想差了你祖父的意思,教导你什么世家女子的规范,还不如培养个将门虎女,旁人再说女子没规矩不好都不重要,自个儿过得好不好才要紧。” 许婉然哭笑不得道:“女儿不是将门虎女的性子,如何也成不了将门虎女啊。” 文氏也笑了,摸着她的头,忽然感叹道:“得亏有荣安,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不过如此,有他,娘就不担心有人欺负你。” 许婉然却道:“也该我这个做姐姐的维护荣安,怎能全靠荣安撑着。” 第163章 文氏欣慰:“你这么想是对的,一家子相互扶持才可兴旺。” …… 文氏走后,忠勇伯府丝毫不敢给许婉然脸色看,吴玉安还对许婉然温柔小意,就连伯府的下人,也都恭恭敬敬地供着许婉然。 而许活派出去的人,蹲了数日,也终于逮到了狐狸尾巴—— 吴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出城去往离京城最近的一个县里,隔两天便回来。 许活的人跟过去,发现她去的是一座宅子,宅子里伺候着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就是本该被送走的万三娘。 许活得到禀报之后,便冷笑了。 不多久,去吴家祖籍的人也回来了,吴家族中确实有一个年轻族人去世,但改嫁的寡妇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一个“平静”的新年过去…… 正月初六,正午,人最多的时辰,忠勇伯府外,忽然出现了一个我见犹怜的孕妇,站在街上正对着伯府大门不走。 路过的行人以及周遭的邻居皆在观望。 吴家的门房出来驱赶,万三娘便大声哭喊:“我怀着吴小将军的孩子,你们要逼死我和孩子吗?” 吴玉安对许婉然的深情,满京皆知,无人相信,门房更严厉地驱逐:“你胡说什么,我们少将军对少夫人一片真心,怎可能与你有首尾!” 周遭围观的人也都对孕妇指指点点。 “你少来诬陷少将军,抹黑伯府的名声!走走走!”门房边说边推搡她。 万三娘一急,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喊道:“少将军背上有一块儿青色胎记,大腿外侧有一个黑痣!” 她清晰地说出吴玉安的身体特征,还是寻常人寻常时候无法见到的特征,周遭围观的人表情皆变了变。 万三娘又急而清晰地喊道:“少夫人的娘家也知道我的存在!他们教吴家将我送走,是我说我怀孕了,伯夫人才将我安置在别院!”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涉及到平南侯府,也很难作假。 围观的人一下子信了九成九。 门房一慌,赶紧叫人进去禀报。 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是,吴夫人认为是她勾坏吴玉安,派人去狠狠教训她,要不是万三娘喊出怀孕,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这几个月,万三娘待在别院,一个外人都见不着,也再没见到吴玉安,照顾她的人也都不准她外出一步,她惴惴不安,养胎养得艰难。 前些日子,万三娘偶然听见照顾她的两个婆子说话。 她们说吴夫人要去母留子…… 那一刻,万三娘怕得冷汗都下来了,肚子也有些隐隐作痛。 万三娘大声哭诉道:“我原也是良家女子,被拐卖到胭脂楼,幸而遇见少将军,保住了清白,没有一双玉臂万人枕,我与少将军情投意合,若非没有办法,我是绝不愿意来打扰他和夫人的……” 府内,一家人正在用午膳,下人慌张进来禀报,全家人,包括许婉然皆听到了。 吴家三口人骤然色变。 许婉然第一时间便不可置信地看向丈夫,见到他眼里闪烁的心虚,更加不可置信。 吴玉安立即否认道:“婉娘,我是清白的,你相信我。” 以许婉然对他的了解,他若是理直气壮,便要第一只时间大义凛然地斥责,而不是急于叫她相信他。 吴夫人变色后又不相信万三娘会出现在这儿,便附和道:“就是,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人,坏玉安的名声,这就叫人赶走。” 许婉然不愿意相信对她那样情深的丈夫会与别的女子有孩子,强撑着,极力冷静道:“如何能让平白无故出现的人就这样坏伯府和玉安的名声,府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听见,我们当面对质,澄清清楚!”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迈出步子。 吴玉安是清白的,她要亲眼确认,吴玉安欺骗她,她也要亲眼确认! “婉娘!” 吴玉安紧张的和母亲对视。 忠勇伯也看向妻子,万三娘是她安排的。 吴夫人冲他们使了个“莫慌”的眼色。 吴玉安稍稍安了一丝心,大部分仍提着。 一家三口不敢耽搁,赶紧追出去。 府外—— 万三娘大着即将生产的肚子,留着些气力,并没有一直大喊大叫。 忠勇伯府的主子们出现,万三娘才托着大肚子,缓缓跪在冰凉的地上,痛哭求道:“夫人,求您留我条活路!” “少将军,求您顾念情分,救救我和孩子,这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她一眼便锁定了吴夫人和吴玉安,任谁看都是认识二人的。 而吴夫人和吴玉安见到她,都有些慌乱,且在她喊出那些话时,表情更加惊慌。 周遭都在议论,看向吴家母子的眼神耐人寻味。 忠勇伯怕事态不受控,一面命人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一面威胁万三娘:“你这女子在浑说什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污蔑可是要受罪责的……” 吴夫人回过神来,喝道:“胆敢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少将军,还不将她嘴堵了送到衙门去!” 至于是不是真送衙门,当下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三娘能闭嘴。 伯府的下人听命,擒住万三娘的手臂,捂住她的嘴,要将人拖走。 万三娘流着泪“唔唔”地喊着什么。 第164章 “慢着。” 一道女声响起。 吴玉安紧张地开口:“婉娘,这种满口胡言的女人,得送去县衙还我清白,也得教她受到惩罚才行。” 许婉然神情凄婉,“你们真的要送去县衙吗?荣安在县衙当差。” 吴玉安一滞,很快便又肯定道:“当然!” 这时候,他心里已经起了狠意,若是万三娘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难产…… 这时,不愿走的人群中有好事之人喊道:“别着急,隔壁坊就有县衙的衙役,已经有人去通知了!” 吴家三口人凶狠的眼神望过去,却根本不能从人群中确定谁是那个好事之人。 他们的神色,太不正常,许婉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她还是要听一个准确的“爱人背叛”的答案,“伯府的名声不能受诋毁,既然说要当面对质,澄清清楚,就当着人的面,对质明白。” 万三娘期望的目光投向许婉然,使劲儿“唔唔”。 吴夫人阻挠,“婉娘,没必要在外头闹来闹去,不好看。” 许婉然坚持,“正因为不好看,才更要当众澄清。” 吴玉安伸手握住许婉然的手腕,“婉娘,别闹了,送去县衙就什么都解决了,外头冷,你穿得单薄,我怕你受凉……” 他说着,便向屋内拉她,隐隐后悔方才没有拦着许婉然出来。 许婉然挣了挣,没有挣开不说,反而被他拖拽着,感觉到了手腕的痛意。 她眼里也闪过痛楚。 这是那个深爱她,不忍她受一丝伤害的男人吗? 他不知道他抓疼她了吗? “县衙来人了!” 人群中喊了几声。 吴家三口人下意识地向声音来源处看去,瞳孔皆是一震。 万三娘看到为首之人,则是惊喜,“唔唔!” 正是许活带着衙役出现,她就在附近带着衙役巡逻。 “阿姐!” 许活看见姐姐苍白的脸色,快步走过去,刀柄敲在吴玉安的肘窝。 吴玉安一痛,不由地松开了手。 许活立刻抬起姐姐的手腕,查看,见上面深深的指印,面上一寒,握着腰刀便要抽向吴玉安。 许婉然赶紧拉住她,“荣安,你是万年县衙的县尉,伯府要报官此女污蔑声誉,你来作证,证明伯府的清白。” 许活停下,转向万三娘,吩咐手下衙役去接手。 吴家三口人皆慌急起来。 万三娘嘴上一得了自由,马上跪在地上求道:“世子,世子您救过三娘,求您为三娘证明,我说得都是真的。” 许活冷着脸,“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吴小将军就在这儿与你当场对质,若有半分假话,县衙大牢便是你的去处。” 万三娘便将先前说得那些话急匆匆地又重复了一遍。 吴玉安喝止:“别说了!” 万三娘依旧说完了,然后凄楚地望着吴玉安,“少将军,你对三娘的怜惜都是假的吗?” 她对吴玉安有感情,毕竟他出身富贵,样貌英俊,又名满京城……种种好处,哪怕是没被拐进胭脂楼,她都遇不见。 可这感情没她说得那样深,她就是为了自保,为了活得更好,对不起许婉然?亦或是羞愧?她根本不觉得,许婉然那么好命,伯府为了她要去母留子,她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万三娘不可能坐以待毙,生下孩子就在那别院里悄无声息的凄惨死去,才偷偷跑过来,闹大,为自己搏一搏! 至于逃,她想都没想过,她一个孕妇,能有什么好去处? “少夫人,您心善,三娘什么都不求,也不要名分,哪怕给您做牛做马,只求您给我们母子留下一条命,求求您……” 万三娘肚子太大,磕不下去头,便双手合十不断地弯腰。 吴玉安急切地否认:“婉娘,她说得不是真的。” 许婉然指甲掐进肉里听完,沙哑地反问:“哪儿不是真的?” 吴玉安哑然。 许婉然又缓缓转向许活,“荣安,她说侯府知道她和吴玉安的私情,是真的吗?” 许活心揪紧,“阿姐,对不起……” “啪!” 许活惊得失语。 许婉然竟然当场甩了吴玉安一巴掌。 吴玉安捂着脸,震惊地看着从来都温柔的妻子。 吴夫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气急:“许氏!你怎么能打玉安!” 忠勇伯亦是愤怒:“许氏,你还有没有妇德!” 许活当即站到姐姐许婉然身前,替她挡住吴家夫妻的怒火,冷声道:“少扯什么妇德!打的就是他这个薄情寡性、虚伪懦弱的东西!” 吴夫人气得不行,“玉安是你姐夫!你的教养呢?” 忠勇伯亦训斥:“许荣安,我们好歹是长辈,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敢如此不敬!” 许活直接撕开他们的遮羞布,“当初侯府知道吴玉安有外室,是他跪在我大伯面前求原谅,保证不会再犯,也是你们低声下气地保证一定会把她送走,我大伯和伯娘为了阿姐才勉强给他个改正的机会,她为何会被你们留在别院养胎?” “还有,年前说要过继族中的孩子,该不会是这个外室子吧?” 而周遭一片哗然: “外室子过继?可真不要脸!” “还真没说错,就是薄情寡性、虚伪懦弱。” 第165章 “这一家子都将人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呢……” 许婉然听得浑身颤抖,看着吴玉安,越发觉得面目可憎,决绝道:“吴玉安,我要与你和离!” 吴玉安不愿意和离,“婉娘!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是一时糊涂,你原谅我这一次……” 吴家夫妻也迅速收起先前的怒意,好言相劝。 “婉娘,一日夫妻百日恩,玉安纵使错了,他也是爱你的。” “婉娘,府里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你想怎么罚他都行,别冲动!” 许活拦着他们,不准他们靠近姐姐,“我阿姐说和离,你们休要再多言……” 忽地,围观的众人话音转变,“她流血了!” 许活下意识以为是万三娘,其他人亦是如此,皆看向万三娘。 万三娘裙下并无血迹。 不是她。 许活倏地回身,转向姐姐,见她裙下颜色,惊慌,“阿姐!” 许婉然面如死灰,唇白如纸,也缓缓低下头,晃了晃。 许活一把接住她,拿起她的手腕,把脉,片刻后,“阿姐,你怀孕了?!” “怀、怀孕了?!” 吴家三口人异口同声。 许婉然听到了“怀孕”二字后,疼地晕了过去。 吴玉安看向许婉然神色狂喜,随后瞄见血迹,又后悔不已。 万三娘则是忌惮地看向她的腹部,满脸惊慌不安。 许活担忧许婉然的身体,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她,大步往最近的医馆去。 吴家三口人也赶紧跟过去。 剩下衙役们面面相觑,随即看向万三娘,最终决定将她暂时带回县衙,总不能留在忠勇伯府,万一这些高门大户使出什么阴毒手段害人命呢? 另一些衙役则是跟向许活。 留下围观的人满脸的同情。 “听说这家的少夫人多年未有孕。” “流这么多血,保不住了吧?” “真可怜……” 许婉然确实有孕了。 只是老大夫把脉后不慎乐观地表示,孕妇胎还未稳,情绪波动太厉害,是否能保住,他也不能保证。 忠勇伯和吴夫人后悔不迭。 他们皆以为许婉然不能生了,若是早知道她会怀孕,他们是万万不可能留下万三娘的。 吴玉安满脸的痛苦,靠近许婉然,“婉娘……” 许活自责和怒火在胸中缠绕,起身向他挥起一拳。 正中吴玉安面颊。 吴玉安疼地退了几步。 吴家夫妻忙斥责许活:“你怎么能打人!” “我早就想打他了。” 而吴玉安一副任打任挨的模样,“爹,娘,你们别管,我有错,我该为婉娘和孩子赎罪……” “赎罪?”许活冷笑,“我看你是为了自己好过!” 许活又是一拳砸过去。 吴玉安还真不还手,许活便拳拳到肉。 吴家夫妻就这么一个儿子,忠勇伯立即过来拦。 许活不能跟他动手,便激吴玉安还手,“我阿姐已经说了,她会跟你和离,你还装什么深情?我阿姐不会回头的。” 吴玉安脸红脖子粗地反驳:“我和婉娘有了孩子,她不会和离的!” “会不会和离,可不是你们忠勇伯府说了算。”许活讥诮道,“平南侯府给过你吴玉安一次机会,不会再给第二次,无论你想不想和离,都离定了!” 吴玉安目瞪欲裂,“许活,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就凭你,还一直说教我?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吗?我不过是看在阿姐的面上,给你留了几分颜面罢了。” 吴玉安向来在许活面前一副强于她的长辈作态,自是不能忍她的轻视,头脑发热,便开口道:“呵,那就去较量较量。” 许活等得就是这句,“有种就不要临阵脱逃。” 儿子有多少能耐,忠勇伯最清楚,谨慎地看一眼许活,劝阻:“玉安,别胡闹!” 吴夫人也劝他冷静些。 吴玉安已经被激得失去理智,不顾父母的阻止,跟许活出了医馆。 医馆内空间太小,伸展不开,方才许活为了不误伤到许婉然和她的婢女们,一直刻意离她们远些。 此时到了医馆外,许活便彻底不再留手,拳脚凶到吴玉安毫无招架之力。 许活说得没错,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吴玉安自尊心受到重挫,不能接受,疯狂反击。 表面上看,他占了上分,实际伤却未能伤许活分毫。 而许活眼一厉,乱中下手,一脚狠狠地踹在他下三路。 “啊————” 吴玉安倒地哀嚎,紧紧捂着那处。 衙役们不忍看。 吴家夫妻慌张跑向儿子,紧张地询问。 吴夫人忽然惊叫,“血!有血!” 吴玉安疼得浑身冷汗,手指缝中有殷红的血流出。 忠勇伯愤起,“许活,当街伤人!你太过分了!” “切磋武艺,不慎失手,我的过错。”许活面上却丝毫没有认错之色,“快送医馆,诊金我出。” “谁差你的诊金!” “那我就不出了。” 许活冷冷地看向吴玉安,“我阿姐的疼,你凭什么置身事外。” 说完,不管吴家人的愤怒叫嚣,走进医馆,抱起姐姐,上了提前叫过来的马车,扬长而去。 第166章 第69章 许婉然动胎气,彻底点燃了平南侯府的怒火。 与此同时,他们作为亲人,都有些愧疚,包括许活。 许婉然躺在她出嫁前的闺房中,仍未清醒,文氏守在她的床边。 老侯夫人、许活和方静宁便暂时离开,没有全家人都守在那儿。 芦园,暖房—— “这一次,我真的错了……” 许活手肘支着膝盖,垂头坐在榻上,黯然道:“我以为阿姐性情温柔,容易受伤,所以犹豫了,若是第一次知道便告诉她实情,她的身体恐怕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 这孩子,是那之后怀上的,若是他们那时便告诉许婉然,以她今日表现出的烈性,恐怕当时便不会原谅吴玉安。 而许活的自以为是,也间接造成了姐姐的伤害,“我没想到阿姐会怀孕……” 方静宁轻轻抱住她,安慰:“这不能怪你,咱们谁都没想到。” 许活摇头,“我本可以更委婉的方式告知阿姐,但是我为了让侯府占上风,为了吴家颜面扫地,选了个激进的办法……” 她派人买通了伺候万三娘的人,在她耳边说闲话,也是她提前准备好,万三娘才能顺利的“躲”过人,乘上马车跑回来。 事实证明,世事并不会皆如她所预想的那样平顺,总会有意外发生。 许活该反省自己。 她太顺了,想做的事情,总是会达成,便忘乎所以。 她又何尝不傲慢? “我们都低估了阿姐。” 方静宁也知晓了姐姐许婉然得知真相后的作为,赞同地点点头,“真没想到,阿姐那样温柔的性子,会毫不犹豫地和离。” 还当众甩了吴玉安一巴掌。 在这两件事真实地发生之前,她想都不敢想会出现在许婉然身上。 “阿姐肚子里的孩子,能保住吗?”方静宁担忧地问,“阿姐会不会为了孩子,选择不和离?若是和离了,孩子日后怎么办啊?” 她假设得都是孩子能保住。 许活沉默片刻,道:“你这几日便准备着……” 方静宁听得睁大眼睛,“会不会太冒险了?” “以防万一,看阿姐的意愿吧,无论如何,侯府都会站在阿姐的身后。” 方静宁心神不宁地缓缓点头。 · 深夜,许婉然醒了。 文氏侧躺睡在她身边,一只手攥着她的一只手。 许婉然抬起另一只手,摸向还有些隐痛的腹部,再次闭上眼时,眼泪从眼角滑入鬓发。 第二日,许活上值之前,先来到许婉然的院子,询问了一下婢女,得知她没醒过,便没进去打扰。 侯爷许伯山上朝之前,也来到女儿的院子,正遇上许活往出走。 两人一道向外院走。 许伯山问:“吴玉安伤得如何?” “除了那处,皆是皮外伤。” 许活知道自个儿的力道,她那一脚,一定踢爆了他的东西,至于还有没有可能痊愈,她不负责,忠勇伯也一定不会承认痊愈不了。 许伯山眉心隆起,并未指责许活,只道:“你既是平南侯府世子,又是县衙官员,当街伤人,今日早朝,不出意外会有人弹劾你和侯府。” 反倒是吴玉安,众人会认为他私德上稍有问题,仅此而已。 许活道:“荣安知道冲动了,但昨日不动手,事后便没法儿动手了,不揍他一顿,难消我心头之怒。” 许伯山漠然道:“忠勇伯府如此欺辱婉然,该付出些代价,你照常当差便是,此事他们无理在先,不至于伤筋动骨。” “是。” 太极殿外,众官员皆候着,等早朝时辰到,有意无意地瞥向两个方向。 许伯山和忠勇伯皆在,往日这对亲家十分亲厚,今日许伯山却是连瞧都没瞧忠勇伯,忠勇伯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主动贴上去说什么。 早朝上,果然有几个言官弹劾平南侯府世子行事霸道激进,身为县官,当值期间,当街伤人,罪加一等。 景帝并不知道发生何事,看向许伯山。 许伯山并不反驳,言道许活“确是冲动,愧对君恩”。 又有官员出面维护许活,抨击忠勇伯府和其子吴玉安私德有亏,主要是要将外室子过继给正室这一点,格外教人诟病。 不过过继一事,只是许活言说,忠勇伯自然否认,连许伯山也没有证据,而许活当街动手,乃是实打实的人证众多,不容抵赖。 也有官员说此乃是两府的私事,拿到朝堂上来借题发挥,实在小题大做,浪费陛下和众朝臣议政的时间,理应两府私下解决。 景帝从官员们的言语中得出来龙去脉,不以为意道:“确是私事,自行处置便是。” 陛下一言,众官员再无二话。 紧接着,景帝又对许伯山道:“平南侯府的世子如此年少气盛,性情还需磨炼。” 许伯山遵陛下令,表示日后一定严格约束许活。 而忠勇伯府的吴玉安,陛下提都没提。 许活确实受到陛下的责备,却也是在陛下这儿留下名号的年轻人,满朝文武皆看得出来,两者完全不同。 …… 平南侯府—— 许婉然醒过来的消息传到正院和芦园,老侯夫人和方静宁赶紧过去探望。 文氏侧身在眼下擦拭,遮掩情绪。 第167章 许婉然唇上仍无血色,眼睛红肿,明显是刚哭过一场,原本靠在床上,见到祖母要从床上坐起来行礼。 “你别动了。”老侯夫人身体硬朗,疾步走过去按住她,“你自个儿什么身体,不知道吗,快躺着。” 许婉然愧疚道:“劳长辈们为我担忧,婉然不孝。” “你还不孝,没有比你再贴心的。”老侯夫人叹了口气,“我们也有错,不该瞒着你,你受罪了……” 许婉然眼中泛泪,哽咽道:“我知道长辈们是为我好。” 她到此时,都不忍责怪娘家人分毫,老侯夫人、文氏、方静宁都不禁湿了眼。 这世上十全九美已是难得,有人却偏要十全十美,而他们本来有可能十全十美的,却太过贪心…… 老侯夫人看一眼许婉然的腹部,略过不提,转而问:“你们娘俩方才说什么呢?” 文氏立即带着些许哭腔道:“母亲,静娘,你们也劝劝婉然,别做傻事。” 老侯夫人和方静宁闻言,皆看向许婉然。 许婉然决绝道:“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我都不要了。” “什么?!” 老侯夫人和方静宁震惊不已。 许婉然痛苦地留下两行泪。 老侯夫人急道:“你好不容易怀上,舍得吗?别想太多,好生养着便是,有娘家呢……” 舍不得又能如何? 许婉然泪道:“越是曾经情深,我越是无法容忍吴玉安的背叛,我一定要和离。有孩子,我便与吴家撕扯不轻,而父母闹得难堪,父亲德行有亏,他日后必定要受人指指点点,难以做人,不若不来到这个世上。” 她也不愿意娘家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左右为难。 老侯夫人目光疼惜,“你这孩子,怎么就想那样多……” 许婉然已经作出决定,用过膳,任她们如何劝说,连保胎药都不愿意再喝。 这么下去,孩子就真的保不住了。 方静宁有些着急,便派人去县衙通知许活中午回来一趟。 晌午,许活回府,径直去看许婉然。 “你也是来劝我的?” 许婉然颓然地摇摇头,“不必劝了,我意已决。” 许活教其他人都离开屋内,问道:“阿姐,你是真心的吗?不考虑旁的缘由,什么不考虑,你是真心不想要这个孩子吗?如若你恨他,恨不得他消失,那我尊重你。” 许婉然捂嘴,泣不成声,那是她期待多年的孩子啊,她怎么会不想要他,怎么会恨不得他消失…… 她的心意,再清楚不过。 许活再没有犹豫,直截了当道:“阿姐,我和静娘没法儿生孩子,是我的问题,我想要这个孩子。” 许婉然哭声戛然而止,“你不能生?!” 足够的震惊完全覆盖了她的悲伤,许婉然不相信,“荣安,你不要为了劝我故意……” “不是故意。”许活打断,举出一个有力的证据,“阿姐熟知我爹娘的性子,但我和静娘成亲,他们却从未不满过我们推迟圆房,也从没催过我们生育,若非有问题,怎会这样消停?” 二房夫妻俩都不甚聪明,两个人的野心其实府里都心知肚明,只是看在许活,看在他们没祸害侯府,才不甚计较。 两个人不可能不着急许活留下子嗣将来继承侯府,但他们竟然真的没有为此闹出过事儿来。 这个理由,太有说服力了。 许婉然相信了几分,蹙眉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许活态度很冷静,张口道:“很小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多重要,只是侯府不能从我这儿断绝,原本我打算悄悄抱养一个孩子,教静娘假孕‘生’下来,但阿姐若是舍得,可以将孩子悄悄生下来,充作我和静娘的孩子。” 许婉然听着她的话,表情也渐渐绷起来,神情竟是跟许活此刻有几分相似。 她轻声问:“你不嫌我怀的是吴玉安的孩子?” 许活道:“他是留着吴玉安的血,可他更是阿姐孕育出来的孩子,留着阿姐的血,那也流着与我相同的血,长在侯府就是许家的魂,与他吴玉安有什么相干?别处抱养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阿姐的孩子更像我。” “你打算如何安排静娘假孕?” 许活为了安姐姐的心,粗糙的计划道:“阿姐本就瘦,穿得臃肿些,看不太出来,过些日子借口去庄子上调理心情,便住下;静娘则提前表现出些怀孕的症状,一点点改变肚子的大小,月份大起来了,去庄子上看望阿姐时突然‘生产’便可……” 许婉然突然生气,一巴掌抽在许活后背上,“你当静娘是什么!静娘那样喜欢你,你就这样欺负她吗!” 许活懵了。 阿姐从来没打过她…… 许婉然精神抖擞地拍打她,“静娘好好的姑娘,嫁给你,吃了多少苦!上了你的当还得为你担惊受怕!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许活怕她抻到,躲都不敢躲,任打任骂。 她阿姐从前甚至没大小声过,最是温柔不过的人,这两日竟然接连动手。 阿姐说得对,男人就不是好东西,吴玉安最不是东西! 他们跟忠勇伯府的事儿,没完! 平南侯府因为过去的交情和许婉然,给出多少便宜,日后他们都得一一吐回来! 第168章 许婉然打累了,瞪着许活,微微喘气地命令:“给我拿保胎药来!” 姐姐的权威之下,许活立马听话地去安排人端药。 侯府长辈们听说许婉然要喝药,纷纷高兴起来。 而许婉然悄悄对许活叮嘱道:“不要告诉长辈们,过两日就说没保住,我不会太伤心,他们就不会伤心,你仔细筹划好了,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孩子,跟我没关系。” 许活迟疑地应下,“等孩子长大……” “长大的事儿长大再说。” “好。” 第70章 人很难一心二用,一颗心只有那么大的空间,当有另一件事挤占进来,就没有更多的余量去为别的事情难过。 许婉然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弟弟不能生” “弟妹好可怜”,连她自己的事儿都得往后捎捎。许活回去当差,她便请方静宁过来单独说话。 方静宁知晓许活用什么理由劝姐姐的,主动感激道:“我们心里真的很愧疚,明明是我们的责任,却要阿姐为我们过一次鬼门关……” 许婉然一想到她曾要放弃他,仍旧心如刀割,“我做娘亲的,如何舍得放弃孩子,能平安生下来,看着他平平顺顺、无忧无虑地长大,哪怕日后他都不能再叫我娘亲,我也很满足。” 这个孩子,明明还没成形,却像是能感受到母亲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不再用疼痛彰显存在感。 许婉然眼泛泪光,慈爱地看向腹部,对方静宁道:“我也得谢你们,没让我做一个狠心的母亲,也给孩子一个没有污点的人生。” 方静宁摇头,“因为是阿姐的孩子,就算阿姐不同意世子的请求,我们也会疼爱外甥,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可有些伤害是无形的,日后面对世人对他父亲和家庭的指指点点,怎么可能会毫无芥蒂? 许婉然手轻轻覆在腹部,感受孩子的存在,眼神越发的柔和。 方静宁目光期待地问:“阿姐希望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儿吧,这样你们就有继承人了。” 方静宁笑道:“世子说,女孩儿也没关系,一样能顶门立户。” 许婉然失笑,“女儿如何能顶门立户……” 方静宁笃定道:“世子说了,只要有心,没有一条路是绝对不能走的,她若是位高权重,便会排除万难,为她请爵,让她做本朝第一人。” 许婉然怔然许久,“若是那般开天辟地,我倒是希望生个女儿了……” 方静宁重重点头,随即又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听人说越求什么越不来什么,还是多念叨生儿子吧,真是儿子,咱们也不嫌弃。” 许婉然哭笑不得,对着肚子温柔道:“听见了吗?你要像舅舅一些……” 方静宁则笑望着她。 姐姐真的很好,她和许活如此,她也不会指责她们离经叛道,若是知道许活的身份,应该也会真心实意地心疼她支持她吧? “静娘……” 许婉然欲言又止。 “阿姐尽管说便是。” 许婉然难以启齿,“你们两个……和谐吗?” 方静宁毫无防备,闹了个大红脸,“阿姐怎么问这个。” 许婉然也不好意思,轻咳两声,正经道:“夫妻敦伦皆要有的,方能增进感情。” 方静宁低着头,只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许婉然忧愁不已,“荣安……竟然真的不举吗?那你不是守活寡吗?” 方静宁如遭雷劈,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们和谐的!” 许婉然蹙眉,怀疑地问:“那荣安怎么会不能生?” 方静宁羞得不行,还得取信姐姐,嗫喏道:“也、也不是不、不举,就……偶尔也能……况且……况且……” 许婉然眉头仍未松开。 方静宁一咬牙,“敦伦的法子也不止那样,总之,就是很和谐!” 许婉然明白过来后,干笑,“和谐便好,和谐便好……” 方静宁小声道:“阿姐不必担忧,我们都不重欲,每日抱在一起睡,便极幸福。” 姑姐问弟妹和弟弟的房事,实在尴尬,只是得知了,总要问一问才行。 许婉然叹气,怜惜道:“我是怕荣安不能给你孩子,你会委屈。” 方静宁毫不犹豫地摇头,“她给我的,远胜过不能给的。” 方静宁兴致勃勃地说起她的绣庄,她的诗集,她的成长……言语间满是对生活和未来的热情。 许婉然亲眼见证了她的变化,此时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终于放下心来。 同时,又有些恍惚。 吴玉安喜欢她家世优越、温柔贤惠,却从来没有像许活一样,给过妻子更广阔的自由和平等的尊重。 她和吴玉安的爱情,好像镜花水月…… · 方静宁对许活羞恼,和她置气,晚间背对着她躺在暖炕上,离她老远。 许活躺下便伸手去捞她。 方静宁扭开,不要她抱。 许活有些莫名,“静娘,我惹你不快了吗?” 方静宁白她,“除了你,哪还有旁人惹我生气。” “那你与我说便是,我向你解释。” 许活怀抱着香香软软的人入睡都习惯了,不让抱,怎么行? “解释有什么用!”方静宁气不过,翻过身捶她,“你害得我难堪死了……” 第169章 许活抓住她的手腕,听她说完,笑着将人拉进怀里,边亲吻边哄道:“是我的错,我补偿你可好?” 她的手也不老实地在方静宁胸前摸摸揉揉,然后渐渐下滑。 方静宁一下子便浑身酥软,音调软腻,“你们是亲的,阿姐是怕我与你不好。” “你没见阿姐打我呢,她说我欺负你。” 方静宁受不住地绵声哼唧:“你就是欺负我……” “那我补偿你,我新学了一个敦伦的法子……” 许活取下手腕上的手串,扔到茶盏中清洗,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了一句,而后将她欺负了个透…… …… 结束后,许活抱着她温存,随口问:“你说阿姐会不会怀疑我的身份?” 方静宁慵懒道:“若是你不说,谁也不会往那儿想,世间哪有你这样儿的女子。” 许活便当方静宁是在夸奖她,在她耳尖亲了亲,道:“阿姐便是知道,也不会对我不利。” 方静宁问:“那你要告诉她实情吗?” “没必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第二日,许活晨起锻炼回来,方静宁一眼便瞧见她手腕上的手串,羞道:“你这人真是,还戴它作甚!” 许活坦然道:“我戴习惯了。” “那你还……不准戴!” 方静宁一瞧见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还有昨夜那茶盏,她全都教婢女收起来了。 许活纵容地望着她,取下来放进床屉中,留着随取随用。 · 许婉然振作起来,侯府长辈们很是欣慰,接下来便是处置她和吴玉安这桩婚。 她们也担心,许婉然会因为孩子而改变态度,不过许婉然十分坚决地表示:“一定要和离。” 于是,平南侯府便派人到忠勇伯府提出“和离”,而在这之前,许活已经命人接走了万三娘,暂时安置,且找好了稳婆以备不时之需。 万三娘纵然担心吴玉安的夫人会因为怀了身孕而对她和腹中孩子不利,但她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平南侯府的马车走。 吴玉安在家中卧床养伤,没法儿下地,得知平南侯府仍然要和离,动弹时不小心扯到伤口,痛得“嘶嘶——”吸气。 吴夫人见状,恨许活恨得牙痒痒,“许婉然当街打玉安的颜面,这种儿媳妇,合该休弃!” 吴玉安情绪激动,强烈反对:“我不和离!也不休妻!婉娘也不会和我和离的,肯定是许家人从中作梗!” 忠勇伯怒道:“你早干什么去了!要是没有那个万三娘,怎么会有这些麻烦?” 吴玉安推卸责任:“是万三娘勾引我……” “行了!”忠勇伯不想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也是男人,还能不知道男人,“绝对不能和离,对伯府没有好处,伯府的孙子也必须得从高贵的母亲肚子里出来!” 吴夫人嘟囔:“保没保住都不知道……” “没保住也不能和离!” 吴玉安也赶紧道:“对,我不和离。” “那个万三娘肚子里的孩子,也得保住,至于万三娘……”忠勇伯眼神一厉,“不必留着。” 吴玉安伤了那里,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生养,万一真不能生了,许婉然的孩子和万三娘的孩子便格外重要。 而吴夫人面露尴尬,“那女人被平南侯府带走了。” 忠勇伯发火,“怎么能让他们带走!吴家的血脉,必须得带回来!” …… 忠勇伯府不和离,还送了拜帖到平南侯府,要来拜访。 许婉然不愿意见他们,当晚便又“落红”,这一次,侯府请大夫保胎,她却让大夫开了另一副小产后养身的药,态度坚决。 胎还未稳,经不起折腾,最终许活为其把脉,确定孩子没保住。 大夫开得养身药派上了用场。 侯府长辈们难过担忧,可许婉然神情释然轻松,很积极地补身体,他们这心情也就没那么沉重了。 私心里,没出生的外孙当然比不得女儿更重要,没有这个孩子,撇得干净些,许婉然日后改嫁也没有拖累,可到底许婉然受到了伤害,他们更加气恨忠勇伯府。 是以,忠勇伯夫妻上门道歉那天,老侯夫人和文氏脸色都是冷的,态度很差。 忠勇伯夫妻再三赔礼,身段放得很低。 郑氏今日出奇地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对着夫妻二人言语刻薄,“早朝上污蔑我们荣安撒谎,你们还好意思来呢,两张面皮比你们府墙都厚!” 忠勇伯讪笑道:“我是知道贤侄不会受太大罪责,没有办法才那般说的,我们到底是婉娘的婆家,若是吃了挂落,婉娘回来也不好过不是?” 文氏冷漠道:“我们婉然不会回去,必须和离。” 吴夫人忍着羞辱,好言相求:“亲家母,玉安和婉然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做错了,也受了罪,以后肯定不会再犯……” “你们不必多说,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郑氏说话糙,没文氏那么讲体面,嗤笑道:“回去干什么,回你们家守活寡吗?” 吴夫人一怒,“二夫人,你可别忘了,我儿子是因为谁才受伤的!” 郑氏阴阳怪气,“吴小将军那样名不副实,我是着实没想到的,我们家荣安才多大,不过是错估了吴小将军的花拳绣腿,一时失手罢了。” 她只知道许活自小练武,其实对她的武艺没什么实感,揍吴玉安这个高壮的小将军那样痛快,才终于意识到,她生下的女儿,身手不俗。 第170章 这下子,忠勇伯脸上也不好看了。 吴夫人没忍住,尖酸道:“许婉然和离可没有半分好处,谁会要一个和离还生不出孩子的女人?” 老侯夫人和文氏顿时黑脸。 文氏正要驳斥她,郑氏抢先开口:“那就不用吴夫人担心了,我们大娘子要是不能生了,凭我们家的家世和大娘子的人品相貌,那些怕继室迫害孩子的高门大户,巴不得上门求娶,二月和离,五月就能改嫁。” 吴夫人怒斥:“还没离呢就想改嫁!我看传出去,谁会求娶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 郑氏无赖道:“谁想改嫁了?有流言,我就在宴席上说,你们为了污蔑我们大娘子的名声,不要脸了。” “你!” 吴夫人气得五官扭曲。 老侯夫人和文氏有些意外地看着郑氏,她今日竟然如此维护许婉然,都不像她了。 不过两人瞧着吴家夫妻毫无办法的样子,心情也都极舒爽,没阻止她。 郑氏平素也就能挤兑大嫂文氏两句,说多了老侯夫人便训斥她“闭嘴”,今日能抢在文氏前头逞威风,十分尽兴,“两位回吧,必须和离。” 忠勇伯压着怒气,脸色僵硬道:“许氏怀着我们家的血脉……” 他不提还能忍,一提这个,文氏便怒不可遏道:“我女儿教你们害得小产,你们还敢提?” 忠勇伯夫妻一听,变了色,十分心疼那个没了的孙子。 但还有另一个马上要生产的孙子,有可能是他们家唯一的血脉了。 忠勇伯沉不住道:“万三娘是玉安的人,侯府带走不合规矩,请送还给我们。” 他们实在无耻,文氏气得胸腔疼。 郑氏理直气壮道:“你们一日不和离,我们大娘子就一日是正室,正室安置个妾室,满京打听打听,谁能说不合规矩?” 忠勇伯夫妻听来,便是他们拿万三娘威胁和离。 而郑氏像是早就猜到他们会如何想一般,道:“我们大娘子可不像你们家,还要干什么去母留子的事儿,她脾气软和,不和离,正好留他们母子在身边伺候,那孩子出生,我们侯府替你们教养,可不能学祖父和亲爹那样小人。” 威胁,彻彻底底地威胁。 忠勇伯夫妻哪能忍受孙子跟他们府上离心。 吴夫人当即就要脱口“和离”。 忠勇伯及时拉住她,硬邦邦地告辞,回去再作计较。 他们夫妻走后,老侯夫人和文氏皆眼神奇异地看向郑氏。 郑氏有些得意过头,“母亲,这几日有什么宴会,大嫂是个文雅人儿,不方便,我出去参加,定要好好说道说道他们家,一日不和离,我就说一日,非要教他们颜面扫地。” 一码归一码,文氏向她道谢。 郑氏顿时有些怪异和……爽。 她当然不是维护许婉然,她维护她干什么,她今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许活提前给她送了好几套头面,教她这样说的。 但郑氏才不会主动说穿,她又不傻,直接认领了“功劳”,“到底是一个府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突然这样有觉悟,甭管是不是真的,老侯夫人和文氏事后也都不约而同地从私房里取出两套头面,送到她那儿,至于理由,她是侯府的二夫人,侯府世子的亲娘,出门做客,自然不能总戴那几样儿首饰。 郑氏没想到还能再赚两笔。 这和许活送给她的可不一样,她心里,许活当上世子,整个侯府都该是他们二房的,但不包括文氏的嫁妆。 郑氏一下子热情极为高涨,极其热衷于出门做客。 二老爷许仲山一看她得了好处,也没脸没皮地跑到老侯夫人和大哥许伯山那儿去,说要给忠勇伯下绊子,明目张胆地要东西。 老侯夫人和许伯山纵然对他无语,却也掏了些东西。 恶人就得恶人磨。 许活提醒他们尺度,便不管他们了,任由他们去发挥。 平南侯府这一年多,总是在流言之中。 这一次,吴家当街闹出的丑事,也传得沸沸扬扬,各家夫人都在看笑话,就想从哪儿得到些最新消息。 郑氏一出现在宴席上,格外受欢迎。 郑氏也极享受这样的虚荣,可劲儿地埋汰吴家人。 有人提及许家带走了外室,暗示他们有可能害她。 郑氏便道:“冤有头债有主,男人系不住裤子,女人还能硬拽?当谁不知道呢!我们大娘子是什么性子,岂会跟一个无根无萍的女子计较?” 这确实是许婉然的态度,也是许活的态度,要是郑氏,才不会这样想。 也有人觉得他们刻薄。 郑氏便理直气壮道:“谁家不刻薄,就送女儿嫁过去,要不是本朝律法不支持休夫,我们平南侯府会跟他们客气?” 更有人拿许活伤人的事儿说嘴。 郑氏对这个更有经验,寒碜吴玉安是“绣花枕头”一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名满京城的。 她好歹还只是动动嘴皮子,二老爷许仲山手段便低劣多了。 今日,忠勇伯的马车劈了; 明日,天降米田共; 后日,有人在忠勇伯府的墙上乱涂乱画; 大后日,忠勇伯又当众出丑…… 满京都在看笑话,忠勇伯府的人连门都没法儿出,苦不堪言。 第171章 他们想见许婉然,想要劝说她,但许婉然根本不见伯府的任何一个人。 忠勇伯倒是想去状告平南侯府,然而许伯山每每皆义正言辞地表示会训斥弟弟,但忠勇伯府的麻烦却一日没断过。 没办法,他们只能松口和离。 这时,考课的评定也出来了,吴玉安和许活在官吏行为及道德上皆不合格。 吴玉安官级不变。 许活则因其他考课优,外放至云州一县,为七品县令。 明升暗降。 第71章 乌云笼罩整个平南侯府。 平南侯府就许活一个继承人,宝贝的不行,侯府为她规划的前程是在京中按部就班地升迁,哪怕是外放,最好也是像陆屿一样,去个还算富庶的州。 但偏偏,许活被放到了云州。 云州是什么地方?边境,北边儿是突厥,常有犯乱;左右是不同的边军,好了左右逢源,不好了左右为难;环境恶劣,人员混杂,民风剽悍……总结是两个字:乱和穷。 正院—— 除了许婉然在房中“坐小月子”,大房二房其余人皆在场。 二老爷许仲山和二夫人皆愁眉苦脸。 方静宁有些心事重重。 “怎么就到云州去了呢?”老侯夫人舍不得也不放心,“老大,不能想想办法,给荣安换个去处吗?” 平南侯许伯山面无表情道:“吏部已公布,荣安又非无名之辈,若是去换,恐怕要受指摘。” 许活平心静气道:“祖母,为国效力,不拘何处,您不必为荣安担忧。” “怎么能不担忧?” 但长子都这么说了,老侯夫人也知道担忧无用,叹了一声气。 文氏劝道:“母亲,荣安三年就能回来,咱们不如抓紧准备。” “唉——” 文氏瞥向方静宁,“云州苦楚,静娘你……” 方静宁立即道:“我想随世子一起去,我不怕苦!” 小夫妻,确实在一起比较好,侯府也不需要她留下尽孝。 老侯夫人和文氏听她此言,都没再说什么。 平南侯许伯山有话跟许活谈,叫许活去了书房,女人们便凑在一起商量要准备带走的东西。 东院书房—— 许伯山道:“吏部尚书与我透露,你这调令,乃是临时加的。” 一般来说,三年才会升调,许活这么年轻,才任职一年,就算因为和吴玉安动手有些诟病之处,论理也不应该调到云州那种地方。 “恐怕是陛下授意。”许伯山皱眉,“胭脂楼一案,你行事并非完全没有破绽,到底是皇子,陛下对你有几分不满,调你去艰苦之地,极有可能是小惩大诫。” “不过云州地处要地,你若是政绩显著,升迁怕是也容易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景帝是明君,唯独对太子极为苛刻。 许活不排斥去云州,甚至有些跃跃欲试,“荣安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因此而颓丧。” 许伯山欣慰地点头,“平南侯府在你身后。” 许活拜下,“是,荣安一定迎难而上。” 晚间,许活和方静宁相拥在暖炕上。 “白日我见你有心事,为何?” 方静宁道:“不为别的,我是怕长辈们不允我跟你去云州,再一个,阿姐的孩子怎么办?” 许活沉吟道:“明日你代我悄悄问问阿姐,是否愿意随我出去散心,到时我安排妥当,你们两个先在中途停下,待到生产后,是继续去云州还是回京,再另行安排。” “女子生产是走一遭鬼门关,因为咱们的自私,阿姐怀着身孕要在外奔波,身边没有长辈们陪伴,还要背井离乡,我实在觉得愧对阿姐。” 方静宁实在没法儿心安理得。 “其实离开京城,到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偷梁换柱反倒容易些,也能降低和离后的一些麻烦。”许活自然也心疼姐姐,可上一次,非理智地委曲求全反倒给许婉然带来了额外的伤害,得吸取教训,“咱们已经作出决定,就不能再迟疑,我会尽可能安排周全。” 方静宁点头。 · 第二日,许活去县衙交接,方静宁单独来到许婉然的屋子。 许婉然已经知道许活外放的事,一见她便主动道:“我跟你们一起走。” 方静宁要说的话没说出来,愧疚道:“委屈阿姐了。” “吴玉安现在有伤在身,谁知道等他好了,会不会来纠缠我,且留在京中免不了面对流言,我这肚子也是个麻烦,倒不如离开京城省心。” 许婉然想得开,且她长这么大,只和吴家回过祖籍,再没去过别处,隐隐是有些期待的,“昨晚我便跟我娘说过此事,她说要考虑,我再劝一劝,大不了哭一哭,应该没问题。” 她经了一场情变,没有陷于颓废,整个人都比从前更爽利了,也或许,许婉然本来就是个果断干脆的,只是隐在了温柔的表象下。 方静宁满眼佩服,“我不如阿姐许多。” “你与荣安好好的,何必如我呢。”许婉然苦笑,“深情被辜负,苦果我独自咽下便是,怎能日日沉沦,教长辈们担忧。” 方静宁怜惜,“阿姐……” 许婉然摇摇头,“日久天长,总会淡忘的。” 忠勇伯府松口和离,吴玉安却仍想再见许婉然一面,但许婉然并不想见他。 第172章 他们一日不和离,二老爷许仲山为了从大哥那儿捞好处,便会日日折腾忠勇伯府。 许仲山还与郑氏说:“不离才好,咱们能多赚些。” 郑氏近来极风光,深有同感。 可惜,两个人没能如愿,忠勇伯府很快便扛不住,强压着吴玉安写了和离书,许活趁着还没从县衙离开,第二天便变更了许婉然的户籍。 许婉然得知和离成功后,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许久。 老侯夫人和文氏担心她,便教方静宁不必跟着她们忙活,每日多陪陪许婉然便可。 方静宁便日日去许婉然那儿,许活不在府中,她连午膳都与许婉然一道。 而两人和离,许活也不等忠勇伯府提,便派人将万三娘送回伯府。 两家彻底闹掰,却也不是就此平息干戈。 许家还多使了个心眼儿,郑氏处处说,许婉然在和离前,做主替吴玉安纳万三娘为妾,且万三娘胎相好,肯定能顺产。 如此,忠勇伯府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万三娘,还得尽量保证她平安生产,否则忠勇伯府还得背个迫害妾室的名头。 万三娘进入伯府的第三日,便发动了,折腾一夜,产下一个男孩儿。 她也算是求仁得仁,只是日后究竟过怎样的日子,个中苦楚,只能她自己承受。 至此,吴玉安先有了庶长子,身体有问题,名声又不好,忠勇伯府想要为他重娶个正妻,怕是不容易了。 这些,许婉然全都不去听不去问,一心养身体,心心念念都是跟许活去外放。 平南侯许伯山和文氏夫妻舍不得她去那么艰苦的地方,是老侯夫人劝说两人:“她在京城,出门不出门?出门了,是该乐乐呵呵的还是愁容满面?无论怎样,少不了人对她指指点点,而且难免不会碰到吴家人,糟心不糟心。不出门,憋在府里郁郁寡欢,倒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个一年半载回来,心情开阔,旁人便是眼光异样,也影响不到什么。” 老侯夫人说得有道理,夫妻俩纵是不舍,也希望女儿开怀,最终还是同意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只有许活和方静宁,侯府便打算给他们带一个车队装日常所需之物,如今又多了许婉然,他们恨不得将侯府搬空。 许活劝阻长辈们:“我是去做县令,不是去游玩,尤其是云州那样有些乱的地方,怀璧其罪,与其带那么多东西惹人眼,还不如带足护卫,既能震慑,又保证安全。” “我在这几日看过云州的地方志,那里四季分明,冬季比京城温度低一些,却也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等我们出发北上,到达云州,已经春暖,足以适应。” 三月份出行,行程慢,到达云州起码得一个月。 许伯山深以为然,“就按荣安说得,带些正用的便可,再带些银钱备用,尽量轻车简行便是。” 老侯夫人和文氏只能再绞尽脑汁地减去。 许活又私下对方静宁道:“你和阿姐身边熟悉的婢女和嬷嬷也不要带了,免得露出马脚。” “阿姐有孕,总不能没有人伺候吧?” 许活早有思量,“你派人去绣庄问问那些娘子,有没有人愿意随咱们去云州重新开始的,那里没人认识她们,女子也能在外谋生,她们好些人读书识字,见识也不少,完全可以有所作为。” 方静宁眼一亮,“我这就派人去问!” 当天,绣庄便回话来,有十个娘子愿意随她们去云州,过了几日,又有六个也考虑清楚,愿意去。 有人安于现状,有人渴望新的生活,都没有错,不过人生的境遇,会因为不同的选择而变得难以预料。 而李嬷嬷和小荻得知方静宁不打算带她们外放,李嬷嬷年纪大了,本就不爱离乡背井,方静宁说要她管陪嫁,她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小荻则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求着方静宁一定要带她一起去。 方静宁只一句话:“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若是随我去了,我将你在那头嫁了,等我回来,你还怎么到我身边伺候?” 小荻哭着说:“嫁人有什么好的,我就守着您,我不嫁人。” 李嬷嬷也劝说:“总不能一个都不带,小荻忠心,带在身边好歹有个说话的人。” 方静宁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主子,便松口说再考虑考虑,实则是晚上又询问许活的意见:“阿姐身子不方便,我一个人贴身照顾,恐怕不行,小荻与我自小一处长大,忠心不必提,不如带着她?” “你能确定她可以保守住秘密,便无妨。” 方静宁肯定地点头。 在国公府寄人篱下的那些年,她们之间的情分,绝非简单的主仆,说是患难与共也不为过。 许活便同意她带着小荻。 小荻知道后,欢天喜地地收拾东西,准备北上。 许婉然那头,也经历了差不多的情况,她原本还在考虑需要个人贴身照顾她,得知方静宁带了个贴身婢女,便干脆地决定身边的婢女一个也不带了。 文氏有些意见,许婉然态度坚决。 她的肚子,越少人知道越好。 到此,基本准备妥当。 三人开始与亲人朋友们告别。 方静宁和许婉然没办法参加周星禾的婚礼了,便一同登门,提前送贺礼。 豁达如周星禾,亦有几分怅然,“难得交几个相合的好友,你们这一个一个,全都走了。” 第173章 方静宁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在京中,顶多三年,我们就能见面了。”届时无论许活是否调回来,都要回京述职。 周星禾却摇摇头,“我看不见得。”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一眼,不解。 周星禾对两人道:“那个探花郎顾笑舟,就在离你们不远的定襄县,带着新婚妻子比你们先走了半个月。我爹说,新科的进士们铨试合格的,全都外放了,我怀疑,等我和林牧成亲,也得外放。” 这…… 方静宁迟疑道:“世子没提过。” 许婉然更糊涂,“怎么会这样?” 周星禾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爹很赞成,说十年寒窗,就得去为百姓谋事,日后才能为万民立命,否则不堪为官。” 这个说辞,方静宁和许婉然皆颔首认同。 若是真的如周星禾所说,皆要外放,再见便无期了。 方静宁和许婉然的不舍又加深,三个人聊了许久,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许活一次宴请了所有相熟的朋友。 朱振这次没法儿再跟着他跑了,想要抱着许活痛哭流涕一场,许活没给他这个机会。 朱振谴责许活“没良心”。 许活认了。 而分别在即,许活也难得多叮嘱了他几句。 朱振没听进去多少,一杯一杯酒下肚,抱着郭朝哭起来。 郭朝可能也喝多了,俩人熊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许活在两人旁边,深感无语。 倒是其他人,跟许活认真道别,祝她鹏程万里,一帆风顺。 朋友们尚且能祝福她,许活却没能从父母口中听到一句“前程似锦”。 许仲山是个没心没肺的,也就最开始知道许活要外放时,表情不太对,后来该如何享乐还如何享乐。 用他的话说,“许活是她祖父和伯父亲自教出来的,极其难搞,外放一圈儿就回来了。” 郑氏则经常找许活,每次都愁绪万千地说许活“不合适”、“不该”、“留在京里安稳”之类的扫兴话。 许活并不爱听,念在要走了,忍到临行前最后一天,才对郑氏认真道:“你早就应该明白,从你们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我就不会再按照寻常女子那样去过一生,别再以世俗的眼光来审判我,你们掌控不了我,只会带你们陷入沼泽。” 郑氏不是没意识到,只是不甘心,听到许活这样说,更加不甘心,“我们又不会害你。” 他们不会害她,更不会害自己。 许活心知肚明。 郑氏忽然问:“你跟我说实话,方静宁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了?” 许活没否认。 郑氏不乐意,“现在就连她一个外人都比亲生爹娘亲了。” 许活只一句:“她不是外人。” 郑氏生气,“行行行,我们是外人,真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许活不想与她争执,起身郑重地躬身一礼,道了一声“请父亲母亲保重”,便告辞。 郑氏看着她离开,眼睛有些发酸,看见许活送来的首饰,一下子又酸不起来了。 晚间,方静宁临行前难以入睡。 许活抱着她问:“是怕吗?” 方静宁摇头,“有你在,我就不怕,只是从来没去过,不知道与京城有多不同,不知道能不能适应,什么都不知道,想得多了,便睡不着了。” “我也没去过。”许活摸摸她的头发,“静娘,我们一起去见山河。” 她一句话,方静宁便憧憬起来。 见山河…… 她们一起…… 第72章 离京当日,许活三人在侯府外跟长辈们拜别。 该说的话,前些日子都已经翻来覆去地说遍,临到行前,长辈们还是殷殷叮嘱。 许伯山和文氏站在一起,文氏叮嘱女儿许婉然:“早些回来,莫要在外面流连忘返。” 许婉然点头,至于是否真的会早回来,此时并不能确定。 许仲山和郑氏看着许活,有些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是女儿,她大可不必如此辛苦,远走边境,可她是“儿子”,身上背着平南侯府的责任,还有了女儿家不该有的志向和野心,丝毫不乖巧。 平素许活在眼前,他们这对无用无能又自私的父母,都不能给她什么好的帮助和引导,她要离开,他们才感觉,一直是他们在依赖许活去享受。 许活站在两人面前,相顾无言片刻,对夫妻二人道:“我在外不能孝顺双亲,也不能侍奉祖母,望父亲母亲保重身体,也代荣安在祖母跟前尽孝。” 旁的,不适合在此时此地说,且也没必要说了。两个人行事有不妥,老侯夫人和伯父伯母会管束。 此情此景,郑氏也不禁红眼,“你……照顾好自己。” 许仲山附和:“你娘说得对,照顾好自己。” 许活点头。 方静宁没有娘家那头的亲人来送,但她有朋友。 周星禾特地过来送行。 一番依依惜别,平南侯许伯山提醒:“莫要耽搁他们的行程,早些走,不必贪黑赶路。” 离别的紧迫感来袭,老侯夫人一双手紧紧抓着三个孩子的手,叠在一起,泪眼婆娑,“千万要平安回来,记得常给府里来信。” 她年岁大了,不知还有多少光阴,相处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不舍更甚。 第174章 三个人一起抱了抱老侯夫人,方才退离。 许活站在中间,一左一右是方静宁和姐姐许婉然,三个人向后又退了一步,齐齐跪下,叩别长辈们。 老侯夫人和文氏、郑氏不受控制地热泪盈眶。 许活起来时,顺手扶起身边的两人,扶她们上马车,她则是骑上马。 平南侯许伯山摆手,“走吧。” 方静宁和许婉然挤在一侧马车窗边,含泪冲着他们挥手告别。 许活双脚一蹬马腹,马蹄踢踏,缓缓前行。她回头望了一眼又一眼,直到侯府远了,才对方静宁和许婉然道:“放下帘子吧,春寒料峭,别着凉。” 两个人抹了抹眼泪,点头松开手,小荻在里面掖实了厚帘,不教一丝风透进去。 车队极长,一行护卫随许活骑马在车队左右,一部分人驾车赶车。 绣庄来的娘子们也都带着行囊,乘着许家准备的马车,最后穿梭在京城的街市时,忍不住微微掀开帘子瞧外头的场景,想要印在眼里心里似的。 许活要北上,走得是东城门,一路穿过三个路口,便到了城门口。 “吁--” 有人拦住了出城的路。 许活皱眉,“让开。” 吴玉安愤恨地瞪视她,随后看向她身后的马车,喊道:“婉娘,你见我一面!我想见你!” 许活骑着马穿过护卫,走到吴玉安面前,“我阿姐不想见你,你莫要再痴心妄想。” “你们许家人拦着我和婉娘见面,我见不到婉娘,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吴玉安扯着嗓子喊许婉然的名字,十分深情似的,完全不顾及城门口不少人都在看。 许活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冷声喝令:“请开吴小将军!” 护卫们领命,直接上前强硬地推开吴玉安和他的下人。 吴玉安与护卫动手撕扯,急切痛苦地喊着:“婉娘!婉娘!你再见我一面!我不见到你不会走的!” 城门口的守卫和行人全都看着他们,窸窸窣窣地议论着。 许活脸色更加难看,握着马鞭的手吱吱响。 她并不想在这儿对吴玉安动手,留下冲动爱动手的印象对她仕途不利,但他如此行径,实在膈应。 这时,吴玉安的眼神忽地一亮,“婉娘!” 许活回头,不赞同道:“阿姐,你怎么下来了?” 许婉然穿着厚实的披风,半躬着身走出马车,回身对方静宁主仆道:“你们不必下来了。” 方静宁在马车中,目光担忧。 吴玉安惊喜地喊声不断。 许活纵马来到马车边,利落下马,“阿姐,你……” 许婉然没有看到吴玉安,只对许活道:“他既然想见我,我便与他说清楚。” 许活并不想吴玉安再打扰姐姐,可也尊重姐姐的意愿,便伸手扶她下来,待她脚落地站稳后,替她拢了拢披风。 许婉然走向吴玉安,许活跟在她身边以防吴玉安动手动脚。 吴玉安完全忽略许活,满眼都是许婉然,欢喜道:“婉娘!你愿意见我了!” 许婉然深深地看着他。 不过是短短两月的时间,曾经气宇轩昂的少年将军便黯淡了许多,眉眼明明还是从前的眉眼,却不再是惊艳过她少女时期的那个模样。 许婉然的心仍然隐隐作痛。 她相信,吴玉安爱过她是真的,曾经的幸福和欢喜也都是真的,如今这个人成了她的污点,也是真的。 吴玉安贪婪地望着她,急迫道:“婉娘,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爱的只有你一个,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许婉然没有任何动摇,“我愿意见你,并不代表我会原谅你。” 吴玉安脸色一变,表情有些狰狞,“我只是犯了一次错,我保证以后都只守着你,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 许活微微侧身,警惕地看着他,一旦吴玉安有异动,能第一时间挡在姐姐面前,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而吴玉安注意到许活,憎恨道:“一定是你们!我和婉娘曾经那么相爱,不是你们从中作梗,她怎么会不原谅我!你现在还要带她离京!” 许活冷笑,直接一步上前,半个肩膀叠在许婉然肩膀前,马鞭弯折处抵在吴玉安胸前,“你背信弃义在先,我阿姐不要你,是你活该。我们许家的女儿,有娘家护着,不会委曲求全。” 吴玉安看着许活的目光仿佛要吃了她一般,恨得咬牙切齿。 许婉然见状蹙眉垂眸,几息后,睫毛轻颤,再抬眼时,满眼的伤痛,“玉安,你教我如何原谅你?我们的孩子没了……” 吴玉安一震,悔恨地哀求:“婉娘,我知道错了,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会有了。”许婉然哀婉地缓缓落下一滴泪,“他已经不想做你我的孩儿,我心里的痛这一生都无法消除了。” 吴玉安神情慌张,“婉娘……” 许活担心道:“阿姐,你别太伤心了,注意身体。” 许婉然抬手抹去眼泪,水意又蔓延,盈满眼眶,惹人怜惜,“玉安,我们曾经有过美好的记忆,我不恨你,但你也不要再让我原谅你,我做不到。”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口剜去,吴玉安恐慌不已,“婉娘,可以的,我们还会有新的幸福……” “好聚好散吧。”许婉然轻声地说出决绝的话,“我不想跟你相互折磨,曾经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可憎,好聚好散吧,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对你保留一些好的回忆。” 第175章 吴玉安失魂落魄地向后踉跄两步,“是我对不起你……” 许婉然摇头,“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便不要再恨荣安,不要找他的麻烦,过去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吧。” 吴玉安急急保证:“我不会的。” 许婉然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含泪道:“你以前落下不少毛病,日后注意着些,我也不怪万三娘和她的孩子,你不要伤害他们……” “犹愿你余生,平安喜乐。” 许婉然说完,转身。 吴玉安不由地迈开步子伸手想要留住她。 许活抬臂拦住,“吴小将军,我阿姐已经因为你肝肠寸断,别再打扰她了。” 吴玉安呆呆地盯着许婉然的背影。 许活不再理会他,快步跟上姐姐,亲手扶她上马车,想到方才姐姐的状态,不放心,抬脚一步跨上马车,进去。 车队重新启行,一点点通过城门。 吴玉安呆呆地看着马车消失在城门处,悔恨啃噬内心,颓丧之气侵蚀,肩膀彻底塌了。 马车上,许活、方静宁、小荻全都小心关怀地看着许婉然。 许婉然眉眼中还有化不净的忧郁,面上则是没有表情,“我没那么宽宏大量,冤家宜解不宜结,且我越是那般,他此生越是难释怀,许是再难振作了……” 吴玉安怎么可能再找到比许婉然更好的妻子呢。 日后,只要他想到原本唾手可得的完美人生因为他自己的过错而从手中失去,就会痛苦挣扎,越是过得不顺,越是不得解脱。 而许婉然自己,“我会振作,会比得他如同烂泥。” 这是许婉然对他背叛的回应。 她绝对绝对不会沉沦在过去和痛苦之中。 许活和方静宁对视,皆放下心。 只要不沉湎于悲伤,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许活知道姐姐是为了吴玉安不对她生恨,心里也承了姐姐一份情。 …… 出城后,车队便一路向北。 方静宁和许婉然所乘的马车又大又稳,马车内保暖做得极好,上路后又铺了许多层被子,防止颠簸,也方便她们坐卧休息。 许活提前交代过方静宁,教她勤问一问许婉然,是否有不适,是否需要休息,免得她和孩子出现问题。 头一日赶路,方静宁兢兢业业,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问一问。 许婉然知晓他们担心,她也不想腹中孩子出事,便十分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 当晚,车队到达官驿,停下修整,许活先给她把脉,又教人准备些好菜好饭过来,给她补身子。 许婉然许是了了一桩事,也许是为了让他们放心,胃口大开。 晚间,方静宁要陪着许婉然一起睡,好方便照顾。 许婉然道:“不必如此小心,将你的婢女留下便是。” 方静宁摇头,坚持道:“我和阿姐同床,小荻睡在榻上陪着,一起照顾你。” 不用去跟其他人挤小屋子,榻上宽敞,屋子暖和,小荻十分乐意,乐呵呵地给主子们铺好床,又去榻上给自己铺被褥。 不过很快,她就没这么快乐了。 方静宁和许婉然躺下说话,声音没有刻意压低。 “阿姐,你真的不恨那人吗?” 许婉然淡淡道:“如若我的孩子真的没了,哪怕那是我的选择,我也一定会恨他。” 小荻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瞠目结舌。 孩子……孩子不是没了吗?! 她耳朵聋了? 许婉然温柔地看向腹部,手轻轻覆在上面,“他还在,虽然以后不会叫我娘亲,可我知道他过得好,就觉得……没有过不去的阴霾。” 方静宁忍不住问:“阿姐,我能轻轻摸一下吗?” 许婉然笑着点头。 方静宁小心翼翼地伸手,放在她腹部。 许婉然还没有显怀,其实什么都摸不到,可方静宁就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禁露出笑容。 不远处,小荻呆滞,仿佛发现了什么密辛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今日一整日,她家娘子都格外关心大娘子,她还以为大娘子身体还未修养好,没想到是……怀着孕?! 小荻人都凌乱了。 许婉然抬眼,瞧见小荻的表情,忍俊不禁。 方静宁低声在姐姐耳边道:“她偶尔有些傻,做事还是很仔细的,也绝对忠心。” 许婉然点头。 方静宁怕小荻今夜失眠,便到一旁单独跟她说明了真相,包括孩子会记在她和许活名下。 不过她对小荻说的是她身体弱不能生,没说许活不能生。 而小荻一听到自家娘子不能生,眼里的疼惜都溢出来了,再看许婉然,眼神里都是誓死守护的意味。 这个孩子,对她家娘子意义不同呢,一定得照顾好。 于是,接下来赶路,小荻打起万分的精神去照顾许婉然,每天的吃食准备也都花样百出,务必保证许婉然和她家娘子健健康康。 行程过半,小荻又发挥了作用,露出一脸喜气洋洋,跟队伍中的其他人表示,世子夫人有孕啦! 许活原本的计划是留方静宁和许婉然在半路,安排好,待生产后再继续北上。 不过许婉然胎相稳,行程慢,侯府祖上是北方人,能够适应气候,她并不觉得太过辛苦,便提议不停留,继续赶路。 第176章 许活在当地请了个有名的大夫,隔着床幔为她诊脉,确认可以,才带着人继续前行。 方静宁和许婉然身形差不多,赶路的时候干脆直接交换衣裳,出马车出房门便带着厚重的帷帽,许婉然扮作方静宁,方静宁扮作许婉然。 因为天气冷,她们穿着打扮太严密,连见过许婉然和方静宁的护卫们都没有丝毫怀疑,更遑论其他人。 与此同时,侯府接到了许活的报喜。 老侯夫人祖孙分离的低落情绪,动作都矫健了,中气也足了,就是有些放心不下,“早知道静娘有孕了,就不让她奔波了,万一路上出什么事儿,可怎么是好,荣安也是,白学了那么几年医,自个儿媳妇儿怀孕都发现不了。” 文氏看着信上的月份,估摸了一下,好笑道:“我看呐,他不是没发现,是舍不得媳妇儿呢。” 老侯夫人疑惑。 文氏有理有据道:“这都快四个月了,您想想,有一阵儿,静娘是不是有些异样,荣安要外放时,静娘也心事重重的。” “好像是。”老侯夫人仔细回忆了一下,叹道,“那时候正赶上婉然出事儿,估计这俩孩子怕她伤心。” 文氏默了默,随即又笑道:“这么看来,婉然跟荣安他们夫妻出去,也是个好事儿,静娘这孩子这样巧,婉然移情,也不至于再为那个没缘分的孩子伤心了。” 许婉然的性格,是会这样。 老侯夫人笑容慈祥,点头道:“都是喜事儿,好啊。” 府里上上下下皆喜不自胜。 二房夫妻,郑氏先知道的,受到了剧烈的惊吓,派人去通知许仲山早早回来,坐立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等许仲山一回府,立马告诉了他这个惊破脑袋的消息。 许仲山眼睛都瞪圆了,“你再说一遍?!” “小声些。”郑氏谨慎地向紧闭的门瞥了一眼,“荣安都送信回来了,母亲派人过来通知的,还把信拿给我看了。” 许仲山结结巴巴地问:“两、两个女人怎么怀孕?” 郑氏也满脑子浆糊呢。 许仲山忽地灵光一闪,“该不会……偷人了吧?” “怎么可能。” 方静宁显然不是会偷人的性子,府里人多眼杂,她也偷不了。 “也是,荣安那精明劲儿,媳妇儿偷人她能不知道吗。”许仲山抓破脑袋也闹不明白,“那这是咋回事儿呢。” 两个人想了几个可能,最后也没法儿确定哪个是正确答案。 他们夫妻又管不了许活的事儿,一合计,干脆不去想了,反正有孩子,侯府的传承就不会断,孙子在二房,他们俩的好日子也不会断。 许仲山越想越觉得是好事儿,“还是我当初有先见之明,想到那么个好主意,将来咱们的‘孙子’继承侯府,大房彻彻底底输给咱们了。” 郑氏一听,也忍不住得意。 孩子从哪儿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风光。 夫妻俩想到那样的将来,都控制不住地乐出声儿。 许仲山入睡时脸上都挂着笑容,忽然迷迷糊糊地问:“会不会是咱们记错了,其实生的就是儿子?或者,爹背着咱俩给孩子换了?” 郑氏:“……” 这么能想,怎么不去说书? 第73章 许活一行远离京城,越往北,村县的距离便越远,也越来越荒凉,有时路上一整日见不到行人也是常事,偶尔行于山林间,还能听到野兽的嘶吼声。 护卫们也在偏僻乡野发现过山贼悍匪的足迹,但许是许活这数十人的护卫队有震慑作用,一直没有宵小敢来冒犯。 一路通畅,只是行路艰难,有时赶到天气不好,他们就不得不停下。 而从调令下来,出发,到路程过半,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现在正是云州春耕的时节,农事乃是国之重事,许活身为新县令,若是陪着方静宁和许婉然继续慢行,必定会赶不及春耕,是以她跟二人沟通好,稍作安排,留下大部分护卫和那些娘子,仅便带着四个护卫,快马加鞭先行赶赴任地。 许活一进入云州境内,便进入了她未来的管辖地,在云州南部的仁县。 按照地方志所记载,这里正在云州的平原上,比云州其他地方都适宜耕种,但所过之处,皆是荒地,全无开垦。 待到了县城附近二十里左右,才开始有一片片的田地,然大多未耕种,便是个别田地上有耕种的迹象,也伴随着大量破坏的痕迹。 许活停在一处田地之前,下马走到田边,眉头紧锁,捡起暴露在外的几颗种子。 农业乃是财之本,因何贻误了农事? 护卫们散开查探完,回来禀报:“世子,应是人为的。” 许活望着远处的坑坑洼洼,陷入沉思。 人为…… 仁县比她在京中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 “这里离最近的村子有多远?” 为首的护卫拿出地图查看片刻,回道:“回世子,最近的长坪村距此六里左右。” 许活取下腰间的荷包,将种子放进去,便翻身上马,下令:“那就去长坪村。” “是。” 一行人临时转道,向西南逆行。 他们的马是十分精良,没多久便到达长坪村附近。 然而长坪村的景象,又教许活皱起眉,护卫们也在她身后面面相觑。 第177章 许活来之前仔细研究过云州的情况,也尽可能地了解过仁县,按照三年前登记造册的记录,仁县仅八百余户,除县城的三百八十户,聚集居住成规模可以称为村子的有八个,大村将近一百户,小村只有十几户。 长坪村算是仁县的中等村,这三年边境常有骚乱,但本朝国力渐强,边军兵强马壮,不会波及此地,论理,就算穷一些,人口也应该会有所增加,村户也得比三年前多。 但是现在…… 远看便毫无烟气,走近,整个村子几十座茅草房全都破败不堪,许活等人牵马走在其中,满地疮痍,村子里没有一个人。 这个时节,树木抽芽,青草冒头,本该是生机勃勃的,这里却透着阴森气,荒凉无比。 长坪村变成了一座荒村。 许活面无表情地随便选了一户,伸手推开歪歪斜斜的破旧木栏门,踏进院子。 护卫们警戒地守在她前后左右,其中一个站在低矮破烂的茅草房门前,对许活恭敬道:“世子在外等候,属下进去查看吧。” 许活点头。 她一人的安危关乎侯府,也关乎这些护卫,甚至关乎仁县,便没有靠近危墙之下,而是在院子里四处打量。 片刻后,进去查看的护卫出来,禀报道:“屋里一块儿布都没有,灶上是空的,没有锅,完整的碗也没有,应该是被搬走了。” 许活正站在一处倒塌的栅栏旁,盯着几块儿木头上那点点滴滴发乌的颜色。 护卫注意到,立即蹲下仔细查看,道:“世子,是血迹。” 许活却问:“屋中结蛛网了吗?” “回世子,没有。” “荒废的时间不久……”许活喃喃自语。 “放开我!你放开我!” 一个少年清脆的嗓音忽然响起。 许活等人皆转头,看见她的一个护卫扭着个十岁左右少年的手臂,正从远处走过来。 少年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脸脏兮兮的,瘦猴一样张牙舞爪,“你们这些坏人!快放开我!” “世……”揪着少年的护卫走近,张口后想起许活先前的吩咐,又改口道:“郎君,我发现这个孩子鬼鬼祟祟地躲在一间屋子后偷看,就将他抓过来了。” “我没有偷看!少冤枉我!” 少年愤愤地瞪视身侧的高大护卫,如果瞥向其他护卫时眼神没有闪烁着恐惧,看起来确实十分有勇气。 许活眼神示意,放开他。 护卫犹豫少许,缓缓松开手。 而少年眼珠子鬼精鬼灵地转动,手臂一得到自由,便脚下一蹬,冲撞向被护卫在中间的看起来很贵公子很弱的许活。 许活看见了,一只手始终背在腰后,动都未动。 护卫迅速出手,手一抓脚一勾,直接镇压,单手便将少年按在地上。 他们这种训练有素的强悍,激红了少年的眼。 他两只手都被压在腰后,鱼在案板上无力打挺,嘴上还在叫骂:“你们这些兵匪!走狗!有种就杀了我!不杀了我,我一定会报仇!” 许活眉头一动,敏锐地注意到某个词。 护卫大声训斥:“不得对郎君出言不逊!” 少年狼崽子一样,恶狠狠地瞪向他们,咬牙切齿地继续骂:“我早晚要杀了你们!” 他一个小孩儿,护卫们不好下重手教训,便抽了根绳子,绑上他的嘴和双手。 少年嘴里咬着跟绳子,不服气地“啊啊”喊,四肢都被绑上了,还在地上使劲儿蠕动。 总要弄清楚些,才好进县城。 许活吩咐护卫仔细查探,准备今夜临时在长坪村留宿。 四个护卫暂时离开去寻找合适的茅草房,剩下的护卫搬来一个木头,铺上一块儿麻布。 许活坐下,看着地上还在扭动挣扎的少年,道:“松开他的嘴,我问他几句话。” 护卫听令,便解开少年嘴上的绳子。 少年嘴上一空,又开始噼里啪啦地骂人。 有些话语,带着方言,许活也听得出十分不堪入耳,但她并没在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回答,犹自恨骂。 护卫听不得他辱骂世子,有一个举起马鞭恐吓:“再不住嘴!小心你的皮子!” 少年吓得紧闭双眼,没感觉到鞭子落下,又睁开眼,色厉内荏地张嘴:“下地狱的……” 许活忽然问道:“你应该还有同伴吧?如果你很晚都不回去,他们会来找你吗?” 少年眼神瞬间警觉,“你想干什么!” 许活故意道:“当然是一网打尽。” 少年一听,瞳孔一缩,脖子上青筋暴起,“要抓就抓我一个人!为什么要逼死我们!” 许活眼神锐利,“谁要抓你们?谁要逼死你们?” 少年恨恨地瞪眼,眼神里的意味分明在说“就是你们”。 护卫之一驳斥:“我们郎君初来乍到,偶然到此,若非你偷偷摸摸行鬼祟之事,又要行凶,我们岂会动手?” 他说得文绉绉的,少年也听懂了些许,狐疑地望着几人。 他们的衣着打扮,确实不像本地人,而且一看就很有钱…… 难道真的不是? 许活看他神色变幻,人也老实多了,便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还是瞪着眼睛看她,什么都不说。 第178章 许活便隐瞒身份自我介绍道:“云州有大马场,马匹优良,南北闻名,我们是从南边儿过来采马的,路过此地,并非你口中害人之人。” 少年警惕心极强,即便她如此说,仍旧没有完全信任她。 许活不以为意,自顾自地问道:“你是这个村子的人吧?兵匪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两支边军都军纪严明,驻守关隘,守卫我朝疆土和百姓,最近一支也要一百多里,何来兵匪?” 许活顿了顿,又不解道:“每年朝中皆有大笔军费补充军需,边军不至于大费周章地来此地逼害百姓吧?” 并非是许活出言维护,本朝自立朝以来,因为外患难消,一直在重武强兵,国库中极大的一笔开销在军中。 云州乃是军事要地,左有玉苍军,右有天镇军,皆是守卫疆土之重军,天下闻名的虎兵狼军,不能说不缺钱,但肯定不会缺几十户百姓这点钱。 而少年听了这话,却神色悲愤,“我不懂你说那些‘大费周章’的话,我们贫民百姓,就是贱命一条!活该被欺压!” 这少年,年纪不大,情绪过甚,莽撞勇武有余,条理不足。 许活与他交谈这么多,除了个“兵匪”二字,全都是些不清不楚的仇恨话。 他或许有冤屈不平,可是与他沟通费时费力。 许活决定等一个容易说话的人,便不再跟他费口舌,转而吩咐护卫:“晚上警醒些,许是会有人来。” “是。” 其他护卫回来,找到了一间合适的屋子。 一行人牵着马和少年,转到那里,大喇喇地生火照明取暖熬粥,还在火上直接炙烤加热一只烤鸭。 少年闻到米香味儿和肉香味儿,忍不住吞咽口水,贪婪地盯着冒着热气的粥锅和滋滋冒油的烤鸭。 “咕噜噜--” 肚子饿的响声在只有噼里啪啦燃烧声的屋内震耳欲聋。 少年掩耳盗铃地别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 许活用干净的小刀割下鸭腿,接过护卫递过来的粥碗,走到少年面前,半蹲下来,问:“这些,还你的名字,如何?” 那是肉啊! 少年经受不住诱惑,想着一个名字也没关系,开了口子:“我叫阿蓝。” “阿蓝……”许活重复念了一遍,示意他抬手接。 阿蓝的手绑在了前面,手掌能够抓拿,一拿到鸭腿,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头塞。 许活看着他狼吞虎咽,忽地耳朵一动,透过破门望向外头。 来了…… 第74章 许活带出来的护卫,皆是侯府多年来培养的精英,身手不俗,警惕心和敏锐度极高。 几乎是许活察觉到有人来的同时,屋内屋外的八个护卫便抽刀,眼神之凶悍,气势之凛冽,一下子便震慑住阿蓝。 阿蓝握着鸭腿的小脏手不住地颤抖,畏惧地看着那几个护卫,好一会儿才找回理智,冲着外头大喊:“阿嫂!快走!不要管我!” “快走啊——” 屋外有些骚乱,传来脚步声,磕碰声,窸窣的说话声,还有一个担忧的女声回喊:“阿蓝!” 两个护卫依然持刀留在许活身边,剩下的动作迅速,眨眼之间便到了屋外。 阿蓝鸭腿也不要了,捆绑着的双手撑着地爬起来,同样捆着的双脚一蹦一蹦地往门外去。 许活没拦着他。 阿蓝一跳到门口,便紧张地叫喊:“阿嫂!” 破门破窗透出火光,为首的女人看见被捆绑着的人,不由地上前两步,“阿蓝!” 一个护卫揪过少年,横刀在其颈上,其他护卫持刀朝向来人,喝道:“别乱动,刀不长眼。” 女人忌惮地停下脚步,也更担忧地瞄着阿蓝。 “阿嫂!你们快跑!他们有刀!” 阿蓝不敢动,声嘶力竭地催促。 女人喝斥,“闭嘴!我得带你回去!” 女人身后跟着十几个人,也都满眼的忌惮,但没有一个退缩的,手持木棍,上头绑着各种形状的石头,充当着武器,和护卫们对峙。 许活站在茅草屋内观察着这些人。 说是对峙,多少有些高抬,他们瞧着剽悍,手上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人也不多,根本就成不了气候。 而许活的护卫以一当百或许有些夸张,当十绝无问题。 他们对上许活的护卫,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气势上便一边倒。 为首的女人戒备地看着挟持阿蓝的护卫,“要咋样会放了阿蓝?” 护卫们并不回应她。 为首的女人又道:“要是阿蓝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我替她赎罪,我换她!只要别伤害她。” “阿嫂!”阿蓝急急地出声,“不要!” 其他人也都焦急担忧地出声—— “阿嫂,你不能换。” “要换我换。” “我换!” …… 阿蓝泪流满面,忽然决绝地脖子向前一伸,想要自绝。 “不要——” 揪着人的护卫吓了一跳,飞速挪远刀,但还是在少年脖子上留下了一抹浅浅的血痕。 护卫放下刀,松开少年,仍然心有余悸。 为首的女人飞奔过来,紧紧抱住少年,也流下了眼泪。 其他护卫没有放其余人靠近,警戒的同时,看着跪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第179章 这么壮烈,他们此时此刻仿佛是恶人一般。 但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这时,两个护卫举着火把出来,火光照亮一方天地,将一群人的目光夺过去。 许活从屋内走出来。 火光下,她的身影和面容都有些朦胧。 一群当地人从没见过这样贵气精致的郎君,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容貌昳丽,肤白嫩滑,和她们这些生于长于穷乡僻壤、面容黑黄粗糙的下等人有着天壤之别。 众人不由地自惭形秽,息声后退,面对一个好像不属于这片苍芜土地,她们此生未见未闻过的人物,畏惧更甚于面对那些威风凛凛的护卫。 抱着少年的女人手上收紧,不知道阿蓝究竟惹到了什么样的大人物,面带恐慌地求道:“贵人饶恕,我妹子年幼,要是有冒犯,绝不是故意的,您要怪就怪我管束的不够……” 这小狼崽子是个姑娘?!许活微讶。 护卫们也不受控制地打量起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姑娘啊…… 他们目光中的异样刺激到阿蓝,她从嫂子怀中冒出头,龇牙,“我就是个女的,咋了!看什么看!” 女人气得重重拍了她一下,斥道:“你还不老实!” 阿蓝委屈地低下头,脸上仍旧很不服气。 许活的视线从她们身上转到不远处的一群人,方才听声辩形,好像……多是女子。 不知道壮年男子都去了哪里,不过…… 许活轻笑,“早就听闻此地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果然,勇气和义气可嘉。” 阿蓝听不懂她话中的具体意思,但能听出来,这人好像在夸她。 她此时才意识到许活的特殊,怔楞地仰头看着眼前的神仙人物。 许活命护卫拿伤药给她们,随即对抱着阿蓝,明显是头领的女人有礼道:“不知如何称呼,在下方景鹤,乃是皇商方家子,行商路过此地,与蓝小娘子有些误会。” 她不了解此地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官民关系,先前派人到此地县衙通知是半月后抵达,便借方景鹤的身份一用,不暴露身份做些探查。 护卫们皆神色自若,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而女人一听她说“误会”,立即便相信了,忙道:“我叫海珠,是我们村村长的儿媳。” 然后小心地问:“阿蓝……咋冒犯您了?” “我们本要去云中城,迷路到此,发现此地荒凉破败,有些奇怪,查探时手下人发现蓝小娘子的身影,以为是宵小,便唐突出手。”许活接过护卫找出来的伤药,递给她,看了一眼阿蓝,继续道,“我们本想询问清楚,但蓝小娘子十分激烈,也拒不沟通,便成了各位见到的这般。我们本无意伤害蓝小娘子。” 海珠不敢接那一看就十分贵重的小巧瓶子,听完许活的话,忍不住又抽了阿蓝一巴掌,凶道:“贵人说得是不是真的!” 阿蓝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他,“我才不是什么蓝小娘子,我有名字……” 海珠最了解她,哪还不明白,当即向许活恭敬地道歉:“阿蓝不是有意的,她可能是以为又有人来村子找我们,害怕了,才会这样的。” 许活不露声色,打听道:“我看村口立着长坪村的石碑,你们都是长坪村的人?为何村子像是打砸过?” 海珠面上浮现愤恨之色,不远处其他人也都悲愤难言。 许活若有所思,愈发温文尔雅,暂停追问,才想起来似的,对海珠道:“差点儿忘了,还没为……” 她卡顿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 海珠连忙道:“贵人叫她阿蓝就行。” “还没为阿蓝松绑。”许活提醒,又递药过去,“我的人伤了阿蓝,理应为她治伤,海娘子一定要收下。” 海珠迟疑片刻,才接过来,向她道谢,然后赶紧为阿蓝松绑,又借着光给她上药。 茅草房里飘出些许糊味儿。 “粥烧干了。” 一个护卫赶紧进去处理。 人群中有人嗅了嗅味道,吞咽着口水嘀咕:“这得多稠的粥啊,还能烧干……” 话音落下,她们中响起一阵接着一阵的响亮的咕噜咕噜声。 许活立即吩咐护卫:“咱们的粮食还剩多少?留下明日的吃食,剩下分给老乡们。” 护卫二话不说,便去马上取粮袋。 边民们渴望的目光跟着护卫们,又去瞧海珠。 海珠想要,又不敢要,怕白来的东西有麻烦。 许活神情温和,刻意透露道:“我们方家的姑爷乃是仁县的新县令,不日便要前来赴任,我们也是奔着姑爷才来云州看看是否有生意可做,初来乍到,对云州颇有不熟悉,海娘子不妨多与我们说说,这些吃的就当是谢礼。” 海珠等人一听到“新县令”,皆是满脸震惊,且更加畏惧地望着许活。 他们见识不多,若不然,便该对许活的话有所怀疑,一来民间不可能配备这样的精英护卫;二来,他们手中的横刀皆是精钢打造,乃是本朝最好的工艺;三来,本朝明令限制民间马的高度和品种,许活等人骑的马,除了军中,只有王公贵族可以使用。 而在这样的小地方,县令便是天大的官,县令的亲戚,也是足够贫民百姓畏惧的“老爷”。 许活故作不解,“你们不知道有新县令吗?京城委派下来的。” 第180章 海珠反应快,面上露出惊喜,“新县令?!啥时候的事儿?” 紧接着,她又怕希望落空似的,小心翼翼地问:“新县令大人能为我们做主吗?” 其他村民闻言,也都希冀地看着许活。 “你们有冤屈?”许活随即邀请道,“不如进去慢慢说。” 海珠已经至绝境,有一根救命稻草出现,不管能不能成功,都迫不及待地抓住,立即答应。 这时,护卫将半布袋米提过来,走到村民们面前,送给他们。 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妇人接过米袋,如获至宝,怕人抢一般紧紧抱着。 其他人哗啦啦全都跪下,频频磕头,一个劲儿地道谢,还有人哭出了声。 只不过是半袋米,他们便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赐似的。 许活眼神复杂。 海珠哽咽解释:“去年冬天,冻死饿死了许多人,我们的孩子,很久没吃到粮食了……” “那怎么活?” “硬熬,熬过冬天,就能挖野菜了……” 许活心情有些沉重,催促道:“那快带回去煮吧。” 海珠叫其他人先回去,她留下说话。 阿蓝不走,也要留下。 海珠赶不走她,便只能由着她。 其他村民带着米,喜气洋洋地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许活奇怪地问:“为何弃村子不住?你们住在哪儿?” 海珠没说具体的位置,只道:“住在山洞里。” 她们说着话,走进茅草房,阿蓝本来跟在海珠身后,忽然蹿出去。 “阿蓝!” 海珠生气地喊她。 阿蓝捡起地上的半只烤鸭腿儿,脏兮兮的手在鸭腿上扫了扫,便回身献宝似的递给海珠,“阿嫂,有肉!” 肉掉在地上,她手也脏兮兮的,怎么能吃? 可若是食不果腹,怕是混着泥土,也是人间至味。 许活扯下腰间的水袋,道:“有水。” 阿蓝才想起她来,小心地瞧着她的神色,发现她没有丝毫嫌弃,才接过来冲洗鸭腿。 她洗干净递给海珠,海珠推拒,教她自己吃,阿蓝坚持要她吃。 许活便又切了一块儿肉,和一碗粥,一并拿给海珠。 海珠饿极了,努力控制着,端起碗后也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吞咽,几乎没有咀嚼。 阿蓝也不遑多让。 许活见此,便将剩下的半锅粥都给了两人。 但两人却不舍得继续吃了,想要将粥带回去分。 许活同意了,连锅都给了她们,才再一次问起那些问题。 通过海珠的讲述,许活了解到了一个与地方志上截然不同的云州—— 本朝皇室在战乱中立国,田畴多荒,便将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流民送回原籍或者分到各州县,实行均田,男丁授不同亩数的口分田和永业田,女子不授田。 同时,也要按照男丁口数缴税,并且每个成年男丁皆要服徭役二十天。 云州地处边关,朝中给予减半征收,只需要为边军提供粮草,每年边军会通过县衙向百姓采收。 规制是这般,然而多年来云州常有突厥侵扰,或是因天气等因素,常有田地欠收荒废,加上官府和军中双重盘剥,徭役赋税日渐繁重,时日久了,百姓不堪重负,不得不买卖耕地,便越发穷困。 恶性循环之下,富户愈来愈富,百姓愈来愈穷。 穷则生变,走投无路亦生乱。 云州几乎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民变发生,百姓手无寸铁,州兵轻而易举地镇压,常常要祸连整个村子或者整个姓。 大部分皆未上报,便是上报,也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去年天灾,地里颗粒无收,突厥又犯境,征男丁去修筑城墙,我们拿不出代役的钱,只能去服徭役,但超过二十天县衙也不放人,还只有霉饭吃,许多人累死冻死病死,阿蓝她爹也没熬过去……” 海珠悲从中来,阿蓝也低着头啜泣。 海珠继续说。 后来他们跟县衙发生了冲突,直接便被定性为乱民,州兵以平乱为由,抓走了长坪村所有的男丁去挖石头,至今生死不知。 村子便是那时候打砸的。 原本剩下的老人、女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们也能继续在村子里生存,但是县里最大的富户,也是仁县原来县令马庆的亲弟弟,他强买强卖,逼迫他们将村子最后的耕地“卖”给他,还要村里两个漂亮的姑娘带着“嫁妆”去做妾。 他们忍无可忍,海珠便带着剩下的人跟他们打了起来,然后剩下的人也都被县衙打成“乱民”来抓捕,他们只能逃到山里去苟活。 海珠无力地悲道:“我们曾去云中城喊冤,无人理会,还被以闹事抓起来打……” 肆无忌惮,逼民为寇,必定是有所倚仗。 许活并不意外听到官官相护。 只是她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也仍有疑问:“新县令要到任,消息应该提前一个月传过来,前任县令没有试图招抚你们吗?” 许活的家世,若再稍稍了解平南侯府和许活的作风,他们一定会忌惮,按照常理肯定会想要扫尾,怎么会放任失态不可控? 海珠尴尬道:“我们一直躲在山里,不敢接触人,平时还要安排人悄悄盯着,有不对就得赶紧躲起来,都不知道要换县令的事儿,县衙招不招抚,更是不知道了。” 第181章 她说完,又骐骥地望着许活,“新县令大人能为我们伸冤吗?” 许活还记得她的“身份”,答道:“等县令到任,我会如实将你们的事情告知,若是确有其事,县令一定会秉公处理。” 海珠不安地问:“马县令家中有亲戚在玉苍军当大官儿,新县令不怕吗?” 许活淡淡道:“新县令不畏强权。” 海珠和阿蓝眼中立即浮现光亮。 许活没再多言,心里却因云州的复杂而思绪良多。 这个县令,属实不好做。 第75章(修) 麻绳偏挑细处断,贫民百姓一生皆在那最细处走小心翼翼地走。 许活即便心中的天平更倾向于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也不能不讲证据,便带着护卫乔装打扮成普通的走商,四个护卫进仁县和云中城打探,她和另外四个护卫在仁县辖内各地悄悄走访,约定好七日后再回长坪村。 为防有心人注意到,她这一次没有假借方景鹤的名头,让一个祖籍离云州比较近乡音比较像的护卫悄悄进仁县县城买了当地款式的新衣裳,又采购了些日常所需的用品,假扮货郎流窜在村子中。 百姓们皆过得贫苦,拿不出钱,只能以物易物。 不过他们想要打探消息却不容易,他们若是问一些关于地产环境气候之类的问题,村民们没什么心机,知无不言,问必有答,可一旦涉及到县政,涉及到县令马庆和其亲眷以及他们自身的苦楚、冤屈之类的问题,便会讳莫如深。 有时,有的村民没有防备地透露出些许,紧接着便会有人提醒。 他们所到的最后一个村子,名为新山坳,处在仁县西南一处山坳中间的平地上,只有二十三户。 照例是一个护卫在外面看马,许活和另外三个护卫进到村子里售卖。 许活换身衣服,也完全不像个普通的货郎,是以她也不装,坐在新添置的马车里,直接拿了个册子和笔,随时记录村民们拿来作为交换的地产。 只要是有用的信息,许活皆会记录在册。 而每个村民过来换东西时,都会偷偷去瞧她,声音都不敢放高。 护卫们的性格倒是很符合货郎身份,丝毫不见高冷,热情地招呼村民们多拿东西来换。 村长也带着皮子来换东西,瞄着马车和车窗内露出来的一双捏着毛笔书写的手,打听:“这都是俺们这儿不值钱的玩意儿,为啥贵老爷要亏钱换啊?” “咋会不值钱呢?就您家这皮子,要是带到京城去,一定会翻价的,还有这药材,有的地方缺呢,拿过去都不会贱卖的。”护卫十分诚实,还建议他们,“你们可以自个儿走远点儿拿出去卖,再怎么也比留在手里值钱啊。” 村民们面面相觑,没有多少意动。 村长讪笑,“出去也要花钱嘞,又都没走过远路,不认路也不认字,万一回不来呢,再说,外头人心黑呢,抢走不给钱,俺们也没办法,还不如守着山和地,好歹能活着。” 许活撇到村民们的神情,微顿了顿,抽出另一个册子,记下村长的话。 车外,护卫边附和边道:“您是村长,是得考虑村民们的安危,我看你们村子边儿的地都种上了,不像县城附近的地,好像教人给毁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 有个粗野的汉子顺口回答:“还能是咋回事儿,不想让马县令的弟弟……” “咳咳!” 村长重重地咳嗽一声,打断他:“换好了吗?换好就回去,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汉子立即反应过来,赶忙抱着换好的东西走了。 村长转向护卫,撇了一眼马车,道:“别听他胡咧咧,俺们这儿的地经常被野兽祸祸,俺们村儿都是白天晚上的看着。” 护卫见状,笑了笑,没有再问。 村长转而开始打听他们的事儿,“贵老爷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儿,为啥跑这穷山沟来?再能换钱能换几个?” 护卫道:“你们这点东西确实换不几个钱,不过东西多了就赚得多了嘛,我们主家有门路,想在云州建几个铺子,专门收这些,销往外地,也从南边儿带过来一些货物,售给当地。” 村长一听,要是有人收这些山货,他们也能赚些钱,不禁期待地问:“真的?那、那俺们这些都能拿去卖吗?价格……会不会很低?” “办是肯定办的,至于啥价,我们还不清楚,这不是刚来,还在了解行情吗。” 村长又露出失望之色。 护卫问:“你们这儿应该也有类似的铺子吧?不能卖钱吗?” 村长摇头,“收价很低,随便给个几文,挣不上啥钱,听说……” 他还要出口的话突然又戛然而止,“没什么,没什么……” 马车上,许活沉思片刻,敲了敲车厢。 护卫马上凑过来。 许活道:“跟他说,咱们今晚留宿在村子里。” 护卫便去跟村长商量:“天色晚了,我们郎君也累了,不想再赶路,村长能不能给我们安排个住处,我给您些报酬。” 他表现得极大方,直接掏出半贯钱,“我们几个人的吃食住宿和马食,这些够吗?” 村长本来要婉拒,眼神一下子锁在那半贯钱上,其他村民也都眼巴巴地看着,恨不得越过村长答应下来。 “行,行,贵老爷不嫌弃俺们这穷酸地方就行。” 第182章 村长双手接过钱,贴身揣到怀里,邀请他们进去。 护卫架着马车,跟在村长后头,马车后跟了六七个村子里脏兮兮看不出男女的小孩儿,一并到了村长家。 满村都是茅草房,村长家就是个稍大些的茅草房。 村长直接在家门口安排全家去别处住,将家空出来给他们住。 护卫纵使嫌弃此地辱没世子,却也没办法,稍微看了看,便回到马车边请许活下来。 片刻后,许活弯腰探出身,抬头露出面容的一瞬间,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全都呆呆地看着她。 几个小孩儿跟车跟得近,挤在一起,一个小小的黑瘦的孩子一不留神,扑倒在许活脚前,脏兮兮的小手下意识地抓住许活的衣摆。 “二妮儿!” 好几个紧张的声音同一时间响起。 村长也神色慌张。 小孩儿害怕地松手,看到她下摆留下个脏兮兮的手印,更加害怕,眼里都泛起泪花。 是个小女孩儿。 许活并没有看自己的脏了的下摆,而是半蹲下来,伸手欲扶她。 小女孩儿看见她干净白皙的手,忍不住把自己的手往后藏。 这时,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赶紧跑过来,一把搂住她,恐惧地对着许活不住地讨饶。 小女孩儿在长辈的影响下,也哭起来,偏偏又怕,不敢发出声音。 村长也没有躲着,小心地替她求饶:“二妮儿不是故意的,您的衣裳,马上给您洗干净,您看成吗……” “无妨。” 许活直起身,没有再做多余的事,抬步进院。 村长和村民们一脸的庆幸。 傍晚,村长的媳妇和儿媳妇给许活几人做了一顿极尽努力的粗茶淡饭,比护卫们平时在侯府的饭菜还不如,更遑论许活日常精致烹饪的膳食。 村长也觉得羞愧,“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 许活平静道:“出门在外,无需讲究。” 她拿起筷子,直接去夹炒野菜,入口,食之。 世子都能吃,护卫们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这是许活第一次在百姓家中用膳,没什么油水,有一些肉,也不是新鲜的,而是留了很久的腌肉。 而这对此地的村长来说,都是不错的饭食,可见他们平日的饮食如何。 许活慢条斯理地品味,边吃边思考着。 事实胜于雄辩,仁县存在问题乃是必然,从他们水深火热的处境和胆怯的态度便可看出来,只不过百姓们碍于某种原因或者是强权,并不敢随意言说。 他们吃饭时,村长一家暂时离开,待到膳后,村长又回来。 护卫给许活烧水沏茶,一系列动作看得村长眼花缭乱,束手束脚地立着。 同在一县,每个村子的风格也有不少差别,人口多的,相对来说比较复杂,村长也更需要威严,人口少的,就会比较简单,村民的感情也都很深厚,仿若一家。 若是有人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提前打点过,那他们乔装打扮暗中打听也很难有结果…… 许活慢慢饮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的后,忽然自曝身份:“我乃是仁县的新县令,提前到此走访乡间,你可有不平?” 村长震住。 护卫拿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乌纱帽和县令官服。 村长腿一软,跪地,哆哆嗦嗦地开口:“县、县令大人……” 他极怕,一想到他们只给县令大人吃那样的饭菜便心里发凉,赶紧又从怀里掏出那半贯钱,心惊胆战地还回去。 “这是报酬,尽可收下。” 一句话,村长便拿着那烫手的半贯钱定在那儿,不敢揣回去,也不敢硬要还。 许活开门见山地问起:“有人交代你们不要乱说吗?” 村长满脸的为难,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许活手指捏着茶杯,缓缓转动,道:“我不止来了你们村子,今日之后,也不会对外言说你的如实相告,你不必担心受到责难,而你助我了解了本县,日后也是不宣之功臣,将来你们支持县衙政令,无一坏处。” 现官现管。 一村之长,头脑肯定是比普通村民要转得多一些,县衙大费周折地掩饰,就说明新县令不一般。 再说,村长谁都得罪不起,只能先应对好眼下。 他松了口。 许活从他这儿得到的讯息,基本上与长坪村海珠的说辞相似,足以证实,上任仁县县令马庆确确实实为官不仁,纵容亲眷欺压百姓。 他们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挨村挨户地警告,又给出好处,听话了,今年税收和徭役便可缩减。 而这所谓的缩减,不过是云州原本的规制。 这些都不是县衙来人处置,是县令的弟弟马康代为转述的。 云州刺史也对这些作为放纵不管,有渎职之责。 州兵隶属云州,刺史是最高长官,镇压民变,必定有刺史的准许。而州兵每每雁过拔毛,也有刺史管束不力之责。 再整合云州的局势,玉苍军和天镇军在云州州界处驻扎,并不参与州政,但军队人口比整个云州百姓多数倍不止,却还要靠少数的百姓供养,是以云州百姓的苦楚,两个边军肯定也不能脱开责任。 护卫问:“世子,可要送奏折回京弹劾云州刺史和仁县县令?” 许活并无直达天听的权利,但她的家世背景,想要将事情捅到陛下面前,较寻常地方官皆要容易些。 第183章 但是……她要这么做吗? 许活要再想一想,想清楚一些…… 第二日,许活在外一向睡得不实,夜里也要保持警惕,天一亮便起来。 村长不敢将许活的身份告诉其他人,包括妻儿,催着儿子早早起来去捞鱼,还从村里收罗村民的存货,催着妻子儿媳妇儿早早过来给县令大人准备早饭。 这一顿早饭,比昨晚还要丰盛一些。 许活接受了对方的好意,用过早饭,便交代护卫额外再给村长一些钱。 村长不收,护卫便强硬地塞给他。 两个人推拉时,一个半大少年仓皇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村长,马老爷派人来了,问咱们村来没来外人!” 村长一慌,忙对许活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告的密。” 许活淡淡道:“我知道,与你无关。” 村长这才冷静下来,小心地询问:“那这……” “人都来了,自然要一见。” 许活带着护卫们出去。 来的是两个马家的家丁,神色很是嚣张,村民们在一旁态度极其恭敬。 他们一看见许活,眼睛便直了,满眼的惊艳。 护卫们发现他们不甚尊重的眼神,眼神皆泛起怒意,随时有可能暴起动手。 两个家丁丝毫没发觉危险就在周围,笑嘻嘻地对许活道:“我们老爷请你们过去,赏个脸吧。” 许活赏了这个脸,吩咐护卫们备马车。 边关的县城也得盘查身份,她一直没进过县衙,正好,有人带着,省了他们自行想办法了。 一行人离开新山坳,前往县城,期间,悄悄给在外看马的护卫留了记号。 半天后,到达,有人带着,不经盘查,直接进城。 许活在心里记了一笔,便将注意力转向了县城内。 一条路直通南北,地面就是普通的泥路,很脏污,马车走过灰尘四起,所有的商铺皆集中在道路两侧,房屋低矮,不同的铺子只有一家。 百姓们全都面黄肌瘦,神色呆木,没有太多精气神,身上的衣服也都破旧不堪。 直到马车停在一处宅院前,宅院的外观完全区别于县城其他住宅,明晃晃地伫立在那儿,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 家丁很是得意,门口的护卫也挺胸昂头,睥睨着所有人,只有在看到许活的脸后,才互相交换眼神,带着十足的暧昧意味。 许活面不改色,带着护卫随仆人入内。 马康是个三十多岁的矮粗男人,大白天的也抱着小妾喝酒嬉戏,仆人带着许活进来的一瞬间,他目光不经意地挪过去,便再也拔不出来。 他一把推开小妾,垂涎欲滴地走向许活,“一看就是打南边儿来的小郎君,真是不同凡响,俊,实在是俊……” 明显是荤素不忌。 护卫们没有得到世子的号令,忍耐着。 马康走近许活后,色眯眯地向许活的脸伸出手。 许活侧身躲开,冷淡道:“自重。” “自重?”马康重复了一遍,对着下人哈哈大笑,“她让我自重!哈哈哈……” 下人也都哈哈笑起来,猖狂尽显。 许活静静地看着他们,既不恼,也未失态。 “你知道老爷我是谁吗?” 许活颔首,“百闻不如一见。” 听再多,都不如亲眼所见,仁县马家这个地头蛇确实嚣张。 马康又伸手,嘴上威胁:“外来人到这儿做生意,都得先拜拜码头,你不守规矩,怎么让老爷我高兴高兴……” 许活模样俊秀,在京中,比她外貌更出众的郎君娘子不在少数,不过在云州,与此地肤色较黑且皮肤略粗糙的人相比,她便显得格外精致细嫩,不同寻常。 甚少有人如此露骨。 还真是新鲜。 许活唇角勾起,笑容发冷,“马老爷不问问,我是谁吗?” 马康色令智昏,“老爷我管你是谁,到这儿来就得听话!” 护卫们握拳。 许活却凉飕飕道:“不如让其他人下去,你我单独相处?” 马康一喜,连忙催促:“都下去都下去!别耽误老爷的好事儿!” 他大概只看许活瘦,便意味她弱不禁风,侯府的护卫们却再了解不过,对视一眼,慢慢退出去。 没多长时间,屋里便只剩下马康和许活。 马康张开手臂,扑向许活,“快让老爷抱抱……” 许活没动,直到他近了,方才面无表情地飞起一脚,踹在他肥硕的肚子上。 “啊……”马康的尖叫声刚出口,一个茶壶嘴便搥了进去,“呕~” 成功堵住晦气的声音,许活踢球一样踩着他的肩膀,迫使他翻身趴着,随后单手拽过一旁的矮几,横在马康背上,高度正好压制他不能动弹。 屋外,下人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疑惑,“咋回事儿?” 要进去查看。 护卫们挡住,冷笑着摩拳擦掌,挥出拳头。 屋内,许活坐在矮几上,一只脚踩在马康的一只手腕上,手里头拎着个花瓶,在他脑袋上比划,“叫啊。” 马康不敢动也不敢叫,结结巴巴地威胁:“我、我大哥是此地县令,你、你、你不怕死的话……啊!疼!” 许活踩手的脚使劲儿碾了碾,“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马康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第184章 许活也不想问他什么,就是来都来了,对方又这么配合的对她不敬,当然要趁着还未入职泄一泄愤。 她在马康的视线下高举起花瓶,狠狠砸下。 马康一翻白眼,直接吓晕了过去。 而许活手里的花瓶将将停在了他头上一指的位置。 许活站起身,放下花瓶,从旁边拎起酒壶,浇在他头上。 马康缓缓苏醒过来,又看见许活拿着一根筷子端在他脸前。 许活展示了一下筷子,筷尖朝下,对着他的手,狠狠扎下去。 马康吓得瞪大双眼,又晕了过去。 许活松手,筷子精准地插在他手指缝中间,分毫不差。 护卫们解决了外面的下人,一个护卫敲门进来,见到马康的样子完全不意外,问道:“世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许活道:“找纸笔。” 旁边的书案上就摆着,护卫过去磨墨,按照世子的吩咐留下字迹—— 【今日之辱,方某记下了,必定会如实对妹夫禀明。】 护卫写完,放下笔,不解地问:“世子,为何要这样留?” 许活出门前留下一句,“教他们寝食难安。” 一行人轻松地离开马康的宅子,上马车后,护卫问:“世子,咱们去哪儿?” 按照原定计划,许活到云州,要先去拜见云州刺史,正式到仁县就任后,便去玉苍军和天镇军拜访。平南侯府武将出身,平南侯许伯山如今又是兵部尚书,在军中仍有威望,便是不甚熟悉,稍加联通,也可方便她日后在云州为官做事。 不过现下,许活改变主意了。 …… 整个云州呈东北-西南向,狭长状,东西只有不到两百里,南北则有将近五百里。原本云州只管一县,便是云中县,景帝登基后,改管三县,为云中县、定襄县和仁县。 整个云州的区域划分,大致上一分为二,北部全属云中县,州城云中城也在云中县,诸多关隘皆由边军驻守,百姓只有不足两千户; 仁县和定襄县分另外一半,顾笑舟任职的定襄县在西,仁县在东,定襄县人口比仁县还要少百户,但位置地形环境却要差一些。 仁县东西长约莫八十里,南北一百三十里左右,六成在云州的平原上,定襄县面积更大,只占了两成平原,其余皆是山地丘陵。 即便如此,定襄县也是成片的荒地,未能开垦耕种。 仁县并不在边关一线,外围有定襄县和云中县阻隔,这些年突厥犯境基本没有侵扰到仁县。同时,仁县又是去云中县和定襄县的必经之地,也是云州通往玉苍军和关外的必经之地。 而玉苍军就在定襄县地界上。 顾笑舟这个定襄县令比许活还要难。 定襄县衙—— “嘶——” 顾笑舟抿酒入口,口中溃烂之处剧烈疼痛。 和他成婚才半年多的新婚夫人金珠噼里啪啦地扒拉着算盘,冷嘲热讽:“顾郎果然真男人,这治口疮的法子都比旁人狠上几分。” 顾笑舟口中疼得狠了,便麻木了,拿筷子吃起粗茶淡饭,并未与她争辩。 自打离京,不,自打成亲,他的生活水准便坠崖了,身家和俸禄全都被金珠拿走,吃穿用度人情往来,皆由她打点。 金珠管顾笑舟管得紧,外放前的半年,从前饮酒成诗、风流肆意的大才子与人宴饮的次数大大缩减,诗作也减量,不少文人暗讽他“英雄气短,江郎才尽”。 当然更多的原因,不在金珠,在于他恃才傲物,拒婚公主,世人踩高捧低。 顾笑舟缓下筷子,问道:“阿珠,我的俸禄可有攒下?” 金珠立时防备地看向他:“你想作甚?” “县衙无银,百姓去年受灾,为了活命连粮种也都吃尽,农事不能耽误,起码要将现有的耕地耕种起来。” 金珠不满,“那也不该你去贴,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日后你的俸禄能不能发出来都不知道,咱们如何吃用?我断不可能做有去无回的买卖。” 顾笑舟解释:“县衙有公廨田,只是暂借,并非无偿。” 金珠嗤道:“前任县令留下的烂摊子,都够你收拾些年头了,届时还在不在这县里都不一定,怎么收得回来。” 两个人完全不般配。 当初,顾母染上恶疾,还是秀才的顾笑舟为了给她治病,倾家荡产,一贫如洗,金家有两间铺子,有一点小钱,趁人之危,提出拿钱帮顾母治病,让顾笑舟和金珠定亲的要求,这才有了两人的婚事。 金珠是极肤浅又势利的人,就是看中顾笑舟模样极俊和前途,其他的全无所谓,嘴上也总是不饶人,“你上京赶考的时候,我不都跟你说清楚了,要是有高门大户榜前捉婿,不用介意那婚事,你飞黄腾达了给我一大笔钱,咱俩就是异姓亲兄妹,有人敢拿这个弹劾你,我定站在你这边。” “你要是驸马,云州刺史会见都不见你,理都不理你?你都不会到这儿来。” 金珠言到此,不禁叹息:“我若有更好的选择,断不会犯傻。现在倒好,一个探花郎,放到这穷山恶水,你又向来厌恶趋炎附势,也不愿意卑躬屈膝地钻营,我没准儿要跟你熬死在这儿……” 顾笑舟:“……” 她不止否定她治理好定襄县使民富的可能,还当着夫君的面说没有更好的选择,满口后悔之意,属实有些肆无忌惮了。 第185章 顾笑舟却未生气,只是注视着她,“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嫁予我,吃苦了。” 金珠对上他俊俏的脸,多情的眸,心跳失衡地语塞。 片刻后,金珠忍不住嘀咕:“反正拿钱是不可能的。” 她重新低头,手在算盘上停住,刚才算得账全乱了,只得又竖起算盘,放下后手指划过,理顺算珠,重新算。 顾笑舟正欲再劝,小厮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大人,县衙外来了为客人。” 顾笑舟问:“何人?” “说是您京中故交。” 金珠奇怪,“京中什么故交会到这儿来见你?难道是……” 她眼睛一亮,立时便大声招呼道:“快上茶!” 顾笑舟则是教小厮快去请人进来,他紧随其后去迎。 来人正是许活。 因着境遇相同,两个人在简陋的定襄县衙堂前相见,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亲近不同以往。 县衙有些官吏在打量,顾笑舟猜出许活不打算明身份,便直接引着她到县衙后宅。 金珠在后宅狭小的院中等候,一见许活的身影,满眼的惊喜,“贵客登门,蓬荜生辉,您快请进。” 她殷勤奉承太过,顾笑舟眉头微蹙,却没指责丝毫。 他早知她品性如何,从前未有不满,如今成婚,自然也得容忍,否则大可不必守婚约。 许活并未倨傲,有礼地问好,称了一声:“嫂夫人。” 顾笑舟成亲,她去了,也送了礼,见过他的夫人一面。 金珠察言观色,越发热情地邀请许活进屋落座,然后亲自给她奉茶,喋喋不休道:“许世子见谅,我们小门小户,没什么符合您身份的好东西招待,这是我们家乡的新茶,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许活接过来,道谢,细品后点头道:“清新回甘,是好茶。” 金珠见了,欣喜道:“您跟那些眼高于顶的权贵可真不一样,真是平易近人,您要是喜欢这茶,我这就给您包一些,带回去慢慢喝,都给您也成。” 顾笑舟面前空无一杯,欲言又止。 而金珠很有眼色,知道他们可能有事要谈,适时地借口离开。 顾笑舟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方才转向许活。 许活含笑道:“看来,顾大人得了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金珠满眼的精明市侩,却并不惹人厌,反倒有种坦率直白的可爱。 顾笑舟洒然一笑,自斟一杯茶,问道:“世子已经就任了?为何先到我这儿来?” 许活道:“并未就任。” 顾笑舟饮茶的动作一顿,眼神变得严肃,“发生何事?” 许活将她这些时日的见闻说与他听。 顾笑舟越听神情越是严肃,待到最后,愤怒道:“百姓何其无辜,为官不仁,岂可为官!合该参这云州官员一本!” 许活不言。 顾笑舟察觉她态度不对,质疑:“难不成世子不打算上报?!” 许活道:“你我才因行事激进而被外放云州,此地盘根错节……” 顾笑舟冷笑打断:“若非我身份低微,无权越级上折,我绝不会眼看着百姓受苦而忍气吞声。” 许活一顿,“顾大人且听我一言。” 顾笑舟神色冷淡,随时准备与她断交。 许活平心静气地继续道,“你我为官,乃是为了一展抱负,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为己任,并非为争权夺利,也不愿陷于党同伐异之中,然无权便言无声,无势便行受束。” 顾笑舟并无触动,傲然道:“我为官清正,便问心无愧,而害群之马,多留一日便会有更多的人受难,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危害深重。” 许活赞同也欣赏顾笑舟的德行,“顾大人大可一生清正,但也不必蔑视权贵,拒绝善意。” “我绝不同流合污。” “我并非想要顾大人同流合污,也不需要顾大人为我提供什么助力,而是想要与顾大人为了云州百姓通力协作。” 顾笑舟面无表情地问:“如何协作?” 许活诚恳道:“顾大人既已了解云州局势,便该知道,云州最不可撼动的便是玉苍军和天镇军,将士们镇守边关,以血肉之躯捍卫国土和百姓的安危,纵使有些错失,也确实有功于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便是闹出些动静,朝中许是也会以功过相抵,只责令改正而并不降罪。” “我打算先去拜访玉苍军大将军闽海昌,顾大人与我同往,我为你引见。” 顾笑舟立时便领会她的意思,“你想要拉拢边军?” 许活反问:“顾大人以为,该如何使民富?” “开源节流。” 顾笑舟胸有成竹,“天时、地利、人和,各业井然有序,仓库储粮充足,国库便可有充足可靠的来源。” 许活认同地颔首,重回旧题:“我便是能借侯府之势,拉云州地方官员下马,却也不能解决云州百姓的根本问题,然而行事不留余地,日后你我所到之处,百官忌惮,便会步履维艰,于你我仕途极为不利。” “倒不如借侯府之势,斩小留大,握住把柄,施以恩惠,教云州官员为你我在云州大刀阔斧而让步,还可笼络民心。” 百姓们直接接触的是县衙官吏,他们一来便为民除害,便是民心所向。 “为与权势交好,怕与权势交恶,越怕失去便越会忌惮,越加谨慎,你我又怎知,换来其他人就会比前人强吗?” 第186章 顾笑舟无法反驳,且已动摇。 许活又意味深长道:“况且,不过是忍一时罢了,又不是忍一世。” 这便是许活与顾笑舟的区别。 顾笑舟读圣贤书,要做清正纯臣,只为问心无愧。 而许活浸淫在权利中长大,想做权臣,若非心中有底线和善念,恐怕会变成搬权弄势的佞臣。 但她同样俯仰无愧于己,无愧于天地。 第76章 玉苍军驻地,大将军府—— 许活送上拜帖,和顾笑舟一起在外等候。 没多久,便有士兵领两人进到堂内落座,随后,玉苍军大将军陈行的夫人叶秋出来见两人。 许活和顾笑舟立即起身,向她行礼,并且报上名号。 “不必多礼。” 叶秋没有京中女子的珠翠满头,只有几根简单的钗束发,衣着也不拖沓华丽,打量着二人笑容爽朗,“多少年没见过这样有书卷气的俊俏郎君了,京城的风水就是和边关不同。” 这是个极爽利的女人。 许活面色从容地恭维道:“离京前,祖母曾与晚辈说您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才惊觉从前见识颇少,未见过边关的风貌,也未见过如夫人这般朗阔大气的女子。” “哈哈哈……”叶秋笑得丝毫不婉约,“京城来的,夸人都比那些糙人动听。” 许活面不改色,“晚辈妻子性情有些内敛害羞,最是憧憬您这样的长辈,日后有机会,晚辈带她来拜访,若能学到您一二分,便已欢喜。” 顾笑舟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未曾想到端方严谨的侯府世子也能如此……油滑。 而叶秋似是对许活的夫人颇感兴趣,多问了一句,“你既是过来,怎么没带夫人一起?” 许活道:“她有孕在身,长途跋涉要格外注意,是以要走得慢些。” “原来如此。”叶秋了然,好奇便也不顾忌,直接问道:“你家中没留她在京中养胎吗?竟也放心她一个孕妇远行。” 许活声音中几分不好意思,“婉娘不想与我分开,我们便暂时瞒着长辈们她怀孕之事,做足了准备,待到半途才跟府里报信告知……” 叶秋一愣,随即失笑,“小夫妻感情好,蜜里调油。” 许活也没落下顾笑舟,揪着他一起在大将军夫人面前卖好:“比不得顾县令夫妻情深……” 叶秋看向顾笑舟,赞许地笑道:“顾探花风骨我亦有耳闻。” 顾笑舟并不爱以此来表现自身,可许活这般,显然很得大将军夫人的意,为了日后在任地便利,他便也谦虚地展示道:“君子重诺,夫人于下官有恩,下官自然爱重她。” 叶秋听过许多恭维,往往是听过便罢,不过她对这两个新来的年轻人,却是在见面之前便有几分好感的,见面之后,这好感更甚。 许活自不必说,侯府世子,一表人才,她也听说过侯府的一些事儿,仍然夫妻和睦,可见家风。 顾笑舟寒门出身的探花郎,还能不惜前程守信娶糟糠,人品不俗。 叶秋态度友善,“大将军在军营,我已派人去通知,不知何时回来,两位恐怕得在此耐心等候些时辰。” 许活立即表示:“是我失礼,突然拜访在先,理应等候。” 叶秋不能一直陪着他们,便派人去军营催促她儿子陈晋安先回来待客。 许活道:“大将军和少将军军务要紧,我二人暂时无事,不必特地赶回来。” 叶秋听闻她如此,又与两人说了会儿话,恰好有事要处理,便真的没再客气,请二人去客堂休息后,暂时离开。 许活和顾笑舟对今日要面临的境况皆有准备,便十分淡然地饮茶用点心,谈一些两县的境况和未来的打算。 许活借着走访,对仁县境内的特产已经有大概的了解,而顾笑舟提前到的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深入了解过定襄县的情况。 两个人确实可以合作,也很有合作的必要,从农事到商业再到工防水利等等,谈起来几乎忘乎所以,还请婢女为他们准备了笔墨纸砚,随谈随记。 两刻钟过去,一个时辰过去…… 大将军父子没回来,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甚至有时还为了某个观点据理力争起来。 将军府后院—— 叶秋听到禀报,惊讶:“吵起来了?” 婢女点头,“是,争得不可开交。” 叶秋问:“为的什么?” 婢女回想:“许大人说农事不可废,但富民不能全指着农事,要大力促进通商;顾大人说要大力开垦,百姓填饱肚子全靠耕地,若是土地荒废,实属忘本;许大人又说田产全靠天,若有灾年,百姓难熬,必须另有营收;顾大人说许大人太过激进,不切实际;许大人说顾大人守旧……” 叶秋:“……” 她不懂京城来的年轻人了。 婢女问:“夫人,那午膳……?” 叶秋道:“送过去,别打扰二人。” 婢女答应,退出去。 客堂—— 许活和顾笑舟暂时停下讨论,对坐在桌边。 将军府准备了极丰盛的午膳。 许活不禁感叹:“有些日子没吃到这样的膳食了。” 曾经高朋满座,酒宴不断的探花郎也深有同感地点头。 许活拿起筷子,从一只全鸡上夹起一块肉,道:“我夫人和阿姐随我来此,本不该亏待,可若是百姓衣不附体食不果腹,咱们做父母官的却大鱼大肉,何其愧疚。” 第187章 顾笑舟沉默片刻,举杯,“一县百姓生计仰赖于你我,与许大人共勉。” 许活一笑,与他碰杯,“共勉。” 他们的言行,将军府的下人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下午,大将军陈行和少将军陈晋安回府,便全得知了。 叶秋的好感不加掩饰,对父子俩笑道:“善待妻子的郎君人品都不差,看来也是做实事的好官,应该不是敷衍了事。” 陈行并没有太重视许活,就算是平南侯府世子,也不过是个小辈,更何况顾笑舟一个寒门探花。 至于两人的所作所为,他也只有颇为冷漠的一句评价:“滑头。” 叶秋无奈,“你们见过便知道了,年轻人还是不错的。” 陈行不置可否,起身时对儿子道:“去叫他们来见我。” 陈晋安亲自去请许活和顾笑舟,从见到两人到带两人见父亲,只在最开始见礼时说了两句简短的话,再没与二人交谈,也并未多给二人眼神。 而许活和顾笑舟见到大将军陈行,皆是一震。 他的气势太盛。 初看陈晋安,已觉英武不凡,此时父子俩同在一处,不止相貌十分像,皆是一张冷面,浑身的煞气外放,但若比较,少将军陈晋安是狼群里最年轻最强的最能冲击狼王之位的那一匹头狼,大将军陈行便是当之无愧的狼王,少将军还是有些青涩了。 许活和顾笑舟拜见行礼。 陈行的气势丝毫没有收敛,看都没看顾笑舟,直接对许活道:“我与你伯父平南侯有过几面之缘,看在侯府的面子上,你在云州的日子,我会予你些方便,你得了政绩也好升迁回京。” 他言外之意,仿佛许活就是个只能靠家族荫庇的小子,出来就是为了镀一层金好升迁。 顾笑舟设身处地,若他是许活,恐怕十分受辱。 然而许活不卑不亢,并不以家族荫庇为耻,恭敬而直白道:“谢过大将军,晚辈今日来拜访,确有一事。” 寻常人肯定要客气一二,她这般不讲究处事之道,大将军陈行的脸色更淡。 许活并不在意对方的脸色,开门见山道:“晚辈初到云州,在仁县暗访得知,仁县百姓水深火热,上任县令马庆难辞其咎,晚辈欲向上官举报其恶行,然乡间传闻,其在玉苍军中有一靠山,这分明是有人冤枉军中将领与县官勾结,为祸百姓,晚辈不想与玉苍军徒生误会,特来提醒大将军。”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许活说是误会,便是要跟陈行卖好,在她对仁县县令动手时,摘除玉苍军,也想从陈行这里得个准话—— 玉苍军不是仁县县令的靠山。 而大将军陈行听完许活的话,眼神变了变,深深地看了许活一眼,缓缓道:“军中森严,绝不会有将士祸害百姓,玉苍军也不会参与县政,你只管为民除害便是。” 许活闻言,大喜,当即拜下,“有将军此言,晚辈便再无后顾之忧,谢过将军。” 她拉拢顾笑舟时虽然巧舌如簧,实际并不如何有把握。 但没有把握又如何,家世背景有用便要用,放着不用才是暴殄天物,只要有一分面子能借,她就顺杆往上爬,脸面上有些臊罢了,能得到实际的好处就行。 顾笑舟也发现了,许活的引荐也就是比他多一个敲门砖,不过只是着一个敲门砖,便强过世间大多数人了,包括他。 陈行转向儿子陈晋安,教他招呼许活二人,便借军务,不再留他们在此。 许活和顾笑舟顺势便告辞,头一次拜见,达成一个目的便可,留些余地,日后才好再登门。 陈家父子借未挽留,只有叶秋,在两人告辞时,邀请两人的家眷日后有空来将军府做客。 许活和顾笑舟应下。 马车上—— 许活也与顾笑舟道别,她还要去州城见云州刺史。 顾笑舟道:“你答应我的事,我等你的结果,我答应你的合作,也不会食言。” 许活点头,“我会尽快,农事不能误。” 马车颠簸不止,马车窗外是一片荒芜。 两个人皆看向外头,良久,许活对顾笑舟道:“不如你我今日再添一个约定,待到你我离开之日,定襄、仁县两地荒地变良田,百姓皆可饱腹,商贸繁荣,道路通达……如何?” 这是极难的目标,不可能一蹴而就。 不过,两人皆不是畏惧艰难之人。 顾笑舟和许活对视,眼神里满是坚定,“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与君共勉。” 第77章 许活在云州折腾这么些天,方静宁他们也差不多要到云州了。 她估摸着路程,和顾笑舟分开后,没有单枪匹马地即刻前往云中城,而是绕道去和方静宁、姐姐许婉然以及护卫队汇合。 他们到云州边界处等了不到三日,便等到了车队到来的消息。 这期间,边界上这条云州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每日都有人来打探,许活的护卫探到回来禀报,他们也在探到大队人马后匆匆回县城禀报。 许活没理会他们,又往前行了十几里和方静宁、姐姐汇合。 车队中,方静宁和许婉然已经从护卫那儿知晓许活来迎他们,方静宁好些日子没见到许活,不住地向前方张望,翘首以盼。 许婉然见状,取笑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辈子过去,合该想念。” 第188章 方静宁脸红,又不愿意否认,便羞着脸诚实道:“世子不在,我如今也能撑起事,可世子在,我心里总是要踏实几分。” 这些日子,方静宁和许婉然都尽量不露面,但真实怀孕的人是许婉然,不能耗神的人也是她,路程中遇事都是方静宁在料理,她也处理得很果决很妥当,并且将许婉然照顾得极好。 但许活是她的精神支柱。 许婉然深以为然,“背后有荣安,确实安心。” 车队又行了一个时辰左右,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皆是一喜,当即撩开帘子,向前望去。 “是世子!” 队伍停下,方静宁强忍着跑下去的冲动,探头出去,满眼的欢喜。 许活人还在马上,视线穿过人群,第一眼便与她对视。 不见时尚且能够忍受,见面的一瞬间,思念如潮涌。 许活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可她并不排斥,甚至满足于这种充盈的情绪。 许活骑马到马车前,翻身下马,随即一个大步跨上马车,钻进去。 门帘落下,方静宁再也控制不住,直接扑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 许活半跪在马车中,稳稳地接住她,同样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回应着她。 马车内,许婉然和小荻见到两人如此,不禁笑起来。 许婉然眼中闪过欣慰……和怅然,更多的是欣慰,虽然她和吴玉安的爱情以失败告终,可这世上的感情,并不是皆如她与吴玉安一般,因此她即便对吴玉安失望,也从来不会对感情和未来的人生都绝望。 总有人在真诚地相爱和相互尊重。 许活仍旧抱着方静宁,目光转向姐姐,关心地问:“阿姐身体可好?” 许婉然含笑点头,“好。” 方静宁想起车厢里不止她和许活,耳朵泛红,靠在许活怀中不好意思抬头。 许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转头吩咐外面继续前行,然后问起是否有人来打扰她们。 方静宁脸上的热度稍稍降下去,不舍得从许活身上撕下来,便在她怀里抬头道:“前两日有自称是仁县县令派来的人想要拜见你,我和阿姐一商量,觉得你提前过去了,却没到县衙,不甚合理,便以你不愿意见他们为由打发了。” 许活听后,不吝啬地夸赞:“阿姐和静娘聪慧,帮了我大忙。” 方静宁和许婉然霎时眼神明亮起来,愉悦溢于言表。 她们询问许活到云州的经历,得知后为云州百姓的艰苦难过,也愤慨于云州官员的作为。 与此同时,仁县中,县令马庆知道了新县令即将抵达任地的消息,也获知了另一个消息。 “大人,找到长坪村那些人潜藏的地方了。” 马庆眼神狠绝,下令道:“在新县令到之前,将这些乱民全都抓起来送到石场去。” “是,大人。” 他弟弟马康笑容得意,“还真是天助咱们,处理了长坪村那些乱民,仁县就打扫干净了。” 马庆回身便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 马康捂着脸,委屈,“大哥,你咋又打我?” “打扫干净?”马庆怒骂,“你若是不招惹方家人,那才是打扫干净!” 马康心虚,“是不是新县令的娘家人还不确定……” “那为何他不提别人,偏提方家!” 马庆提起来便怒不可遏,刚知道此事时,他已经打过弟弟一巴掌,派人去求见许活未成,便做好了得罪许活,放弃这个弟弟的准备,“我告诉你,要是得罪了那许世子,惹出什么麻烦,全都你自己承担!” 马康急了,“大哥,你不能不管我啊……” 马庆冷漠道:“你最好祈祷那许世子顾及这里是云州,不是京城,否则……你也不要怪我心狠。” 马康慌了。 …… 仁县西南的山下,县衙的差役和马家的打手呈包围式一齐涌向长坪村村民们藏匿的地点。 他们突然出现,村民们吓得尖叫四起,有的赶紧带着孩子逃窜,有的奋起反抗,然而对手人多势众,他们势单力薄,又不敌对方严密封锁,很快便全都被抓住。 海珠等反抗剧烈的壮年女人们挨了打受了伤,满头的血,绝望而无力。 带头的差役看着他们,询问:“人都齐了吗?” 县里对人口的统计并不严谨,他们不知道具体人数,下属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是齐了,在这儿的人都抓住了,一个都没漏掉。” 领头看向海珠,恶狠狠地踹了一脚,“说!人齐了吗?” 海珠疼得爬不起来,呸了他们一口,一言不发。 领头又踢了她几脚,去问其他人:“谁说真话,我就禀报县令大人,考虑宽恕她的罪过……” 有几个女人抱着孩子,面露动摇。 领头见了,继续诱惑:“不为自己,也得为你们的孩子考虑考虑……” 有孩子的女人们愧疚地看向海珠,争先恐后地说了真话:“阿蓝跑出去了,只有她不在!” 海珠闭上眼,她也有孩子,不怪她们,她只是在心里祈祷阿蓝跑远些,不要意气用事地冲出来。 差役和打手们捆好人,拖拽驱赶他们回去复命。 远处的杂草丛里,阿蓝紧紧捂着嘴,满脸泪,另一只手抠进泥土里,指尖渗出了血。 第189章 直到众人走远,阿蓝才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他们,绝望不已。 忽地,阿蓝想起有人说过“新县令即将到任”,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踉跄地爬起来,从另一条隐蔽的下山小路跑下去。 两日后,平南侯府护卫们簇拥着长长的车队,缓缓出现在仁县县城外,有极其显眼的平南侯府标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黑云压城,气势不同凡响。 车队渐渐近了,护卫们渐渐清晰,一个个皆威风凛凛,训练有素。 早早得到消息出门迎接的县衙官吏和县中富户们在平南侯府护卫们散发的威压之下,不由自主地噤若寒蝉。 新县令还未见人,便已震住在场的众人。 县令马庆面色沉重,躲在后面的马康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们知道平南侯府架子摆的大,但没有亲眼所见,便未曾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排场。 车队更近,马庆脸上挂起笑容,带着官吏们上前,“仁县县令马庆率官吏等恭迎许世子……” 打头的护卫率先勒马,后面马车和人陆续停下。 头辆马车中,马车门纹丝不动,许活冷淡而威严的声音传出来,“本官要先去云中城拜见刺史大人,暂时不入仁县,诸位回吧。” 许活在京中并不招摇过市,可既然世上许多人都畏于强权,家世背景就是她的倚仗之一,她不如带着大队人马,大张旗鼓地进来。 许活就是要明晃晃地告诉仁县诸人,她不能得罪,地头蛇见到她,也得低下头。 “继续赶路,莫要耽搁。” 她丝毫不给马县令等人面子,完全没有露面的意思,傲慢十足。 马县令神色不佳,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他身后,县衙官吏们面面相觑,更不敢冒头。 唯有马康,躲在人群中,隐约觉得声音有些耳熟,还不及细想,便被不远处突然冒出来的尖叫声打断。 “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阿蓝趴在两丈外的树上高声喊:“县令马庆欺压百姓,求县令大人做主!” 阿蓝没出离开过县城的范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她知道,新县令一定会到县城,这两日便一直蹲守在附近,饿得头晕眼花也不敢离开。 终于等到新县令到来,马县令和那些县衙的官吏明显畏惧,新县令又要走,她便再也等不了,孤注一掷地喊出冤屈:“县令马庆逼死百姓,诬陷长坪村全村,求大人做主!” 马庆狠意露在脸上,命令道:“敢污蔑本官,惊扰世子,还不将这乱民抓起来!” 差役们立刻冲过去。 阿蓝一慌,又虚弱无力,没抱住树干,栽倒落地。 她痛呼出声,睁眼看到凶恶的差役们近在眼前,无望地闭上眼,等待她短暂而悲惨的人生终结。 “拦下。” 头辆马车里,许活的声音传出来,除了近处的护卫们,其余人等全都没听见。 就在差役们粗鲁地拎起阿蓝的时候,一个护卫不容置疑地出声:“大人要问话,带过来。” 马庆急忙掩饰道:“许世子,此人乃是乱民,他们村子破坏县衙公廨田的春耕,乃是大罪……” 阿蓝重新燃起希望,“没有!” 马庆冷厉的目光射过去,差役立即紧紧捂住她的嘴。 阿蓝眼里噙满泪,痛苦无力地“唔唔”出声。 马庆又对马车恭敬道:“世子不必烦忧,县衙会处置妥当,必定不会影响世子就任。” “哦?”马车中,许活冷笑一声,“马县令这是在质疑本官的命令?” 护卫们刷地握住刀柄,齐刷刷地抽半刀,寒光现,无形的锐意袭向马县令等人。 压迫之下,马庆神情僵硬,“下官……不敢。” 但他怕那不知名的小子再乱说话,还不死心,“世子,乱民野蛮,下官怕惊扰您和家眷……” “马县令如此为本官考虑,本官若是不领情,恐怕有些不识好歹。” 马庆忙道:“下官并无此意。” “有无此意,马县令不妨面对面亲口告诉本官……” 两个驾车的护卫打开紧闭的马车门,期间内里传出细微的响动,而护卫撩起车帘之后,许活一身绿色官服,头戴官帽弯腰现身,直起腰后,威仪地立在马车上,冷漠的视线扫过众人。 仁县诸人震惊于她的年轻和俊秀。 唯有二人,震惊地瞪大眼睛。 他是新县令?! 阿蓝眼里惊过,便是狂喜。 马康惊惶之后,腿下湿了一片,尿骚味儿蔓延,当众丢丑。 第78章 县令马庆发现了异样,回头就看见弟弟的丑态。 马康仗着他在仁县的地位,作威作福,何时这样怯懦过。 除非……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马庆的瞳孔骤然张开,惊疑的目光望向许活。 许活立在马车上,好整以暇地回视他。 马庆开始胡思乱想。 那个所谓的方家人是不是新县令? 如果是他,他为何提前来仁县? 他是不是想要暗中打探什么? 那……他知道了什么? 马庆的额头冒汗,勉强保持冷静。 许活随意地抬手,朝阿蓝的方向点了点。 几个护卫便从队伍中出去,走到差役们面前,其中一个曾经随许活去过长坪村的护卫,强势道:“人给我们。” 第190章 阿蓝目不转睛地望着说话的护卫,喜极而泣。 差役们不敢放开,小心地看向马县令。 马庆瞥了一眼人数众多的护卫,唇上的胡须微动了动,陷入窘境。 护卫们直接动手,刀柄重重敲击差役肩窝肘窝,轻而易举地迫使他们松手。 阿蓝得了自由,扑到马车前,“求县令大人为草民全村伸冤!” “那便到县衙细细说来,若是胆敢冤枉马县令,可是罪加一等,若是所言非虚……”许活淡淡地睨了马县令一眼,悠悠道,“衙门也绝对不会姑息……” 阿蓝立即发誓道:“草民没有撒谎,否则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马庆的脸色像是掉进了墨池中,几经变化后,义正言辞道:“在下调任州府,官职高于许县令,许县令无权对本官审判。” 他不再尊称“世子”,而是以许活的官职称呼,侯府世子的等级高,但不是实权官职,实际没有处置官员的权力。 许活面不改色,“马县令说得在理,确实得按规矩办事。” 阿蓝慌急:“大人!” 马庆面上闪过一丝得意。 许活紧接着道:“本官无权审判,便请刺史大人为马县令证明清白吧。” 马庆并不畏惧,因她的天真而眼神轻蔑。 “请马县令上马车,她也带上。” 许活回马车之前,吩咐护卫带上马庆和阿蓝。 阿蓝惴惴不安,十分听话地上了后面的马车。 马庆则表示要交代些县衙的事情,然后低声对弟弟马康交代,“有刺史大人,他动不了我,保险起见,你再给章副将送个信儿。” 马康讷讷。 马庆恨铁不成钢,“没出息的东西,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给我打起精神!我问你,你之前见过的人,是不是他?” 马康下意识地瞥向看不见人影的马车,“是……” 马庆确信了,狠道:“长坪村那些人,送去石场太便宜了,追上去,全都处理了。” 马康连忙答应:“大哥你放心,我会办好的。” “再有差错,你就滚出马家!” 马康保证:“一定!一定办好!” 马庆又装模作样地去交代县衙的官吏们。 马车上—— 方静宁低声问:“世子,这个马县令会不会不老实?” 许活握着她的手,捏了捏,安抚道:“我想早些安顿好你们,审问太麻烦,派人盯着快一些。” 方静宁看向许婉然,点点头,她是个孕妇,是得早些早些安顿。 待到马县令磨蹭完,车队重新启程,直接从仁县县城招摇过市,不做停留地穿过去,向云中城行去。 有孕妇行的慢,将近两日的路程,队伍停下休息的时候,马庆一直老神在在,还与许活攀谈。 许活也仿佛有些顾忌似的,不能完全冷待他,放纵着马庆越来越自以为安全无虞的得意。 而阿蓝像个警惕的小动物,一直离马庆和他的随从远远的。 云中城。 许活安排方静宁和许婉然先去驿馆休息,便径直带着马庆和阿蓝前往州城衙门。 云州刺史费丞得知许活前来拜见,与先前接见顾笑舟时的拖沓随意不同,第一时间便命人领许活过去。 许活一踏进门,费刺史便露出个和善的笑容,待到看到马庆,笑容里多了几分意外。 费刺史热情地与许活寒暄后,随后问起马庆:“你们已经交接过,马县令提前来州城赴任?” 马庆状似无奈地躬身答道:“是有刁民拦许县令的马车告恶状,许县令初来乍到,不了解此地民情,多有误会,还请刺史大人明察。” 两个人对视,互相交换着只有彼此能懂的眼神。 费刺史看向许活,道:“云州此地,民风剽悍,百姓无知,又不服官府管束,时常与官府作对,是以关系有些紧绷,许县令也不要听信一面之词,有些百姓确是刁蛮无理。” 马庆神情自若,浑身上下都透着某种“不能奈我何”的气焰。 许活不置可否,也并不懊恼,转而与费刺史随意闲谈:“原本下官打算与顾县令一同到任,因下官妻子有孕,行程便慢了些,还望刺史大人见谅。” 费刺史不以为意地抬抬手,又夸赞道:“云州得两位青年才俊,乃是大福,本官很是看好你们。” “陛下励精图治,向来对云州极为重视,恰逢去岁的新科进士皆外放历练,下官和顾县令外放至此,不敢自傲,愿为两县和云州尽心尽力,以备……” 许活的话戛然而止,拱手道:“日后还请刺史大人不吝指教。” 费刺史敏感地察觉到她话中意有所指,揣摩不得,便故作未听说道:“本官远在云州,云州去年也未有学子中进士,倒是不知新科进士外放历练一事。” 许活知无不言,“下官离京前,新科的状元、探花、传胪皆已外放,另有进士四十三人通过铨试外放至中原各地,为数不少在西北燕云一带。” 本朝铨试有一项考课,乃是要有衙门实习的经验,才能为官。可排除有背景,不为官便无处得经验,没经验又不能通过铨试,是以几年不通过铨试不能授官的人十分常见。 陆屿这个状元郎外放之后,通过铨试的进士忽然大幅增多,不止有新科进士,还有前科进士。 第191章 这并不符合常理。 朝臣们嘴上说不揣测圣意,私下全都在揣摩,陛下这般,必定是有其用意,至于是什么用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费刺史就想多了,云州一直都是军事重地,忽然来了个平南侯府世子和探花郎,原先他还想着是惹事下放,如果是刻意为之……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看许活的眼神如同看代天巡狩的钦差一般,忌惮十足。 平南侯府世子这身份,太合适了。 许活淡然回视。 马庆不甚了解局势,更不了解京中,见两人聊得旁若无人,有些不踏实地出声:“刺史大人……” 费刺史回神,只顾着自身安危和前程,根本顾不上他,邀请许活:“许世子,本官与你一见如故,不如去书房详谈?” “恭敬不如从命。”许活客气地应声,随即看向马庆,“留马县令一人在此,是否……” 费刺史毫不犹豫道:“无妨,他不介意。” 马庆只能神色僵硬地附和“不介意”。 许活没什么看笑话的心态,这二人一丘之貉,但朝堂上,这种人多的是,她自小学得是如何为我所用,不是肃清。 两人单独在书房中,许活神色变得高深莫测。 费刺史打量着她的脸色,谨慎地询问:“陛下对云州,可是有指示?” 许活抬眼,“下官不过是微末小官,陛下怎会召见。” 她是小官,平南侯可不是。 费刺史全当她是托词,笑容可掬道:“本官懂,历练嘛。” 许活端起茶,不疾不徐道:“下官需得向刺史大人告个罪,下官已至云州半月,今日才来拜见,实在失礼。” 费刺史心头一凛,迟疑:“这是……” “原本是打算早些到任,只是到仁县后,发现了些痛心之事。”许活故弄玄虚,微叹道,“不瞒刺史大人,为此,下官还将原定的玉苍军驻地拜访提前了……” 仁县是个什么情况,费刺史比许活还要清楚,不由凝重起来。 许活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终于开门见山:“刺史大人,下官在云州的任期也就几年罢了,予人方便,与己方便,下官愿意与大人互行些方便,下官在大人的辖下做些政绩,日后大人进京述职,下官也会尽地主之谊。” 她这是明示愿与他交好,若有平南侯府扶持……费刺史压制着心中雀跃,“如何方便?” 许活淡笑,“下官初任县令,立官威,收民心,才好谋后续。” 至于如何立威收拢民心,她已经带过来了。 最直接最痛快于百姓最息息相关的,不就是为民除害吗? 许活将难题抛出去,便不再多提,心里盘算起其他事。 而费刺史心中如何想暂时不表,提出明日要为许活接风,邀请她携家眷一同到刺史府。 许活答应了,今日天色已晚,便与他告辞回驿馆休息。 她走后,费刺史又见了马庆。 马庆为求安心,试探道:“大人,我看这许世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日后恐怕会威胁到您的权威,咱们是不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费刺史敷衍,“毕竟背靠平南侯府,万一有个不妥,你我都得吃挂落。” 马庆有些急躁,“可咱们在云州的经营,不能教他毁了……” “当然不能毁了,日后可慢慢拉拢,但如今嘛……” 费刺史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如若必要,费刺史完全不在意牺牲他人,只是做下决定,还需再考察一二。 第二日,许活带着有“孕”在身的方静宁前往刺史府做客。 许婉然身子不方便,且如今没了夫家束缚,不需要与人交际,便留在驿馆躲清静。 许活离开前,提过若是她在屋子里憋闷,便可以带上人出去转转,是以许婉然便叫着几个有兴趣外出的娘子,在护卫的陪同下,一起出了驿馆。 外地人和本地人,很容易区分,肤色,衣着打扮,谈吐皆能分辨。 而许婉然她们这些女子,更容易分辨出是外地人。 因为本地女子,全都大喇喇地行走在街上,周遭皆习以为常,她们却全都戴着帷帽,莲步轻移,优雅声低,极引人注目。 在这里,许婉然她们才是异类。 曾经在胭脂楼挣扎的娘子们在这些异样的目光下颇不自在,甚至想逃离。 许婉然知晓她们的过去,也知晓许活和方静宁的打算,便时不时出言安抚她们放下负担,还引她们去看街上那些和男子一样做工赚钱养家的本地女子。 一群娘子看着本地那些爽利不逊于男子的女子们,不禁失神和向往。 对方瞧她们,也稀奇不已。 她们路过一个卖当地首饰的小摊,受到牵引,便停下脚步。 一群娘子正为没见过的首饰风格新奇时,远处有些骚乱。 许婉然怕挤怕磕碰,没跟她们挤在小摊前,而是站在不远的空地上。 马蹄的踢踏声越来越近,许婉然听到动静侧头去看,一匹高头大马正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掀起了她的帷纱。 高大的头马上,雄烈英武的男子回眸一瞥,便率一众骑部继续向前奔驰。 他们同样惊扰了其他娘子们,还在张望着那些人的背影。 小摊主认出那些人的军服,道:“他们是玉苍军,不知道怎么来云中城了。” 第192章 许婉然微微蹙眉,若在京中,决计不会允许官宦贵族如此闹市策马疾驰,惊扰百姓。 尤其打头那人,眼神桀骜,浑身的凶悍煞气,与之对视,便心生凛意,恐怕上过战场杀过敌,是刀口见血的人物。 需得敬而远之。 第79章 刺史府—— 接风宴上,男女分席,分列左右,垂帘相隔。 云中城诸官员和马县令皆在,许活没有拒绝坐在上座,直接坐在了费刺史和州城守将高勤下首。 女眷那头,方静宁也是一样,许活什么地位,她便是什么地位。 方静宁不需要迎合什么人,落落大方地与人交谈,不愿意谈便笑而不语。 她的相貌相比于一颗玲珑心和满腹才华,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各家女眷不知其他,只见她容貌角色,便反复夸赞。 费刺史有三儿一女,皆是刺史夫人丁氏所生,长媳难产去世,二儿媳和三儿媳以及孙辈儿的孩子皆坐在她身后,只有唯一的女儿费芸,站在她身侧。 费芸自恃模样出众,又是云州家世数一数二的娘子,向来被人捧着,如今见了方静宁,便生出比较的心,偏生越比越是比不上,便挂起脸。 乐师奏乐,眉眼深邃的胡女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从中间的台子上舞到男人们中间,魅惑而奔放,大胆而妖娆。 不少夫人都脸色不愉,有的忍气吞声,有的直接狠狠地瞪向对面,大有她们的男人敢不老实,就要发难的意思。 方静宁面不改色,反倒是看这些明晃晃发怒的夫人们颇有意思。 若是在京城,官夫人们顾及体面,顾及以夫为天的规矩,顾及名声,哪怕心里再不舒坦,也要装得贤良淑德不善妒,云州的夫人们却全不掩饰。 方静宁对这种直白背后代表的东西十分喜欢。 费刺史一家祖籍是在南边儿,规矩礼仪不是云州的,刺史夫人丁氏也一贯喜欢标榜这些,见方静宁的神态,更是一副两人志同道合的神态,道:“咱们女子,相夫教子乃是天职,为夫君纳妾安排通房才显贤惠大度,男人们在外逢场作戏,咱们女人若是善妒,教夫君失了颜面,咱们自个儿也无颜,许夫人你说是不是?” 一些夫人听了,纵使膈应,对上官夫人也敢怒不敢言。 而她这话,也有不少夫人应和。 方静宁不由地想起文馨儿离京前对她说得话。 那她呢?她是否也该有所表率? 方静宁如许活惯常的样子,面上丝毫不见愤慨不平,神色淡淡道:“刺史大人和刺史夫人夫妻之道令人敬佩,只是我们世子洁身自好,不喜人近身,我作为妻子,也是要尊重的。” 这些舞姬皆是刺史府安排的。 对面,酒宴正酣,推杯换盏。 许活果断且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舞姬的贴近。 费刺史笑道:“许世子不必拘谨,随意些便是,若喜欢了,就带回去伺候你。” 许活淡淡道:“下官与夫人共约白首,不纳二色。” 费刺史面上挂不住,眼中闪过不满,却也不能当众勉强。 有同样夫妻和睦的官员见许活如此,便也婉拒了舞姬,没有在上官的压力下逢场作戏。 女眷那头,一些夫人隐约瞧见,脸色好了些。 刺史夫人丁氏看见了许活没有让舞姬近身,不以为然,“年轻夫妻感情好,等到新鲜劲儿过去就知道了……” 哪有男人不偷腥。 刺史夫人看向方静宁的肚子,过来人似的口吻道:“许夫人有了身孕,总得有人伺候许世子吧,听说带了妾室和许多美貌的女侍出来。” 她看来,方静宁就是在自欺欺人。 刺史女儿费芸神情与母亲神似,还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方静宁只带了一个婢女在身后伺候,长得再美嘴再硬又如何,还不是不得夫君喜欢,得忍受妾室。 其他女眷也神色异样。 许活他们到云州,这些云州官员便开始打听许世子,她们自然也都知道他们从京中带了许多貌美女子来。 怀孕,夫君不怜惜,强作欢颜…… 众人脑补后,不禁对方静宁心生同情。 “夫人请慎言,妾室、女侍皆是无稽之谈,会坏无辜女子的名声。”涉及他们的名誉,方静宁义正言辞道,“随行的乃是我们平南侯府嫡出的大娘子和我请的女先生们。” 有个别人知道侯府只有一女一子,嫡出的大娘子是姐姐,可姐姐为何孤身跟着弟弟外放? 一众女眷交换眼神,满是疑惑。 州城守将夫人出言问道:“既是侯府的大娘子,为何没一并请出来赴宴?” 有些事情早晚也会被人知道,方静宁便轻描淡写道:“我阿姐和离了,如今没有夫家,懒得出门赴宴,我们自然也不会勉强。” 她说和离,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轻松自如,众人却惊讶非常。 方静宁没让她们胡乱猜测坏许婉然名声,又多说了一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阿姐前头的夫君不忠,养了个外室,气得阿姐小产,侯府便做主和离了,恰好世子外放,便带阿姐出来散心,不过长辈们疼阿姐得紧,舍不得她在外面,说不准何时便回京了。” 众女眷神色各异。 有如刺史夫人那般的,神色不赞同;自然也有赞同支持,好感溢于言表的。 第193章 方静宁一眼扫过,大概了解了众夫人的性子,记下来,转而说起女先生们:“都是良家女子,识文断字,琴棋书画皆有通晓,就是命苦些,落过难。” “她们一身的本领,蹉跎浪费实在可惜,世子外放,要为民计,好先生不易得,也不见得愿意舍家舍业、不远千里来边关,倒是这些女先生,愿意随我们来边关为百姓启蒙启智,既然她们身为女子如此大义,世子当然也不拘一格重用她们。” 这又在诸位夫人的意料之外。 州城守将夫人赞道:“确实是大义。” 还有夫人脑袋转得快,听说从京城来的,肯定比边关的教养好,便向方静宁打听,能不能给家里的女儿做女先生。 方静宁没说落得是什么难,左右女子的苦,大半都是男子给的,但那些女子的经历,为百姓启蒙尚可,决计不能教授官家的未婚娘子们,万一过往暴露,恐怕会影响到官家娘子们的婚嫁。 是以她寻了个托词,打消了她们的念头。 而方静宁说了这两件事,起先是一些对她有好感的夫人与她攀谈,后来她渐渐变成了女眷们话题中心。 刺史夫人丁氏不愉,刺史女儿费芸也很是不甘心。 宴过半,下人来报,玉苍军少将军陈晋安来访。 费芸的眼睛霎时亮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 不多时,陈晋安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高大的士兵。 宴上众人的目光全都望过去。 方静宁第一次见到这样凶的人,思绪不由滞了滞。 伯父平南侯也很严肃,但他相对内敛,京里也有不少年轻的武将,但都不像个人,凶得十分外露,一双眼睛好像野兽似的,抓到猎物随时能扑上去撕咬。 小荻都不敢多看,看一眼赶紧低下头,生怕被注意到。 费芸也不受控制地眼神缩了缩,畏怯了。 席上,县令马庆眼神闪烁,猜测着陈少将军到来的意图,心中莫名不安。 费刺史对于陈晋安的突然到访有些意外,但态度上颇为亲近,“贤侄突然来云州,可是陈大将军有事相告?” 陈晋安与他相反,毫无热络,直接道:“关外有小股突厥人,父亲通知州府,警惕他们潜进来劫掠百姓。” 费刺史知晓了,笑道:“这种小事,随便派个士兵来便可,竟然劳贤侄特地跑一趟。” 陈晋安并不客气,“外敌骚扰,岂是小事。” 费刺史包容地笑了笑,似是熟知他的性子,并不在意,邀请道:“正好,今日为许世子接风,贤侄也一并落座,喝上几杯吧。” 陈晋安看向许活,声音冷肃道:“许世子,又见面了。” 许活微微拱手,回礼:“少将军。” 县令马庆手里的酒杯一颤,酒撒了出来。 他完全没想到,许活竟然见过陈晋安,什么时候? 他耳闻过陈少将军,竟然与许活寒暄,显然有几分交情…… 马庆心颤,手抖。 费刺史确定了,许活昨日的话确实非虚,心中百转千回。 陈晋安随手将马鞭扔给身后的士兵,走向许活的方向,道:“给我在许世子身边加个座便是。” 众官员皆打量着两人,费刺史吩咐下人照做,随即对陈晋安关心地问:“陈大将军近来可好?” “前几日军中的黄副将渎职,父亲大怒,以军法重罚了他,近来军中更加森严。” 他这话,回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不那么对题。 但县令马庆听到后,手里的酒杯“咣当”掉落,汗流浃背。 黄副将……就是他在玉苍军的靠山。 他是陈大将军的亲信,忽然受罚,他第一反应便是,完了。 他让弟弟马康送信过去,不会有结果了。 一个靠山忽然不能倚靠,他不受控制地往各种坏处想,不受控制地望向刺史大人。 费刺史却并没有看向他,若无其事地招呼着陈晋安,态度完全像是对自家小辈,虽然陈晋安并未配合响应。 许活余光注意到了远处马县令的惊慌失措,嘴角微微勾起,在他看过来时,举杯示意。 她在挑衅。 马庆心头的怨恨丛生,更加恐慌。 许活只给了她一个眼神,收回视线后看向费刺史,垂下的眸子里满是讥诮。 她观察着费刺史和陈晋安的互动,揣摩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对费刺史,有了个更深入的认知。 这位才是老狐狸,心思深沉。 许活若是一来便大吵大嚷打打杀杀,费刺史视她为眼中钉,她能不能动得了他且不说,对方深耕此地多年,想给她使绊子简直易如反掌。 先做实事,少陷于争斗。 许活怀中一直揣着一份查探得来的证据,原本有两种展露的方法,一种激烈,一种不那么激烈。 她选了个不那么激烈的办法,宴席结束临走之前,请费刺史单独说话,将那份粗略的证据拿出来,以示诚意,“若是放纵马县令继续攀扯刺史大人,下官担心刺史大人的仕途受到影响,且农时已到,仁县的耕地还未播种完成,这两年云州的税收可不太好看……” “下官也想拔除仁县的毒瘤,还仁县一个清明。” 有多少是贪墨了,许活暂时没那个功夫去仔细查证,她要先保证今年秋冬不会有更多百姓饿死。 第194章 费刺史思量后,笑道:“许世子放心,本官查明实情,一定不会放任不管,许世子有什么想法,也尽可对本官提,本官能帮扶绝对不会推辞。” 许活也没含糊,直接提出了一个想法,或者说,她从头到尾最想要达成的目的。 费刺史一顿,随即笑容更加放心,毫无阻碍道:“本官自然愿意给许世子行这个方便。” 两人说完后,出来便发现陈晋安还没走,生人勿进。 两人走近,陈晋安便冷硬地邀请许活“再续几杯”。 他不像是要跟许活续杯,倒像是要找许活的麻烦。 许活和他其实也没什么交情能够单独宴饮,只是猜测对方今日许是为了她先前去玉苍军的拜访而特地来的,便是猜错了,这个好,她也是要承的。 “少将军随我回驿馆,如何?” 陈晋安不置可否,默许了。 费刺史始终热情不减,邀请两人日后一定要再来做客。 陈晋安连客套话都没有,问许活:“还有事?”显然不耐烦了。 许活要先去接方静宁。 陈晋安撂下一句“驿馆等许世子”便大步离开。 费刺史好心解释:“晋安自小在边关长大,性情有些耿直,许世子莫要见怪。” 许活道:“听闻陈少将军十二岁便随父上阵杀敌剿匪,至今大大小小的战事得有上百场了,下官甚是敬佩,自不会见怪。” 家世背景可助子弟走得更高更快,上限却全凭自身努力。陈晋安傲至如此,唯有实力强横方能支撑,否则决不能服众。 而许活但凡听到人们谈及这位少将军,无一不畏惧、崇敬。 常年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最不缺的便是奋不顾身的勇气,若是许活,恐怕也懒得耗费精力在拐弯抹角、充满阴险算计的官场上。 …… 方静宁还跟刺史夫人在一处,瞧见许活的身影过来,便对刺史夫人告辞。 刺史夫人也看见了许活挺拔的身影,笑道:“许世子真是体贴,我便不送了,免得许世子等久了。” 方静宁和许活汇合,许活微微揽着她,两人携手离开。 客人们全都离开,刺史夫人的不高兴便彻底摆在脸上。 马庆拖到最后,凑到费刺史跟前,“大人,下官与您一条心,这许世子摆明了不想放过下官,也是跟您作对,您一定得帮帮下官。” 费刺史安抚他:“马县令,莫要慌张,且先回去,本官会妥善安排。” 马庆得了费刺史的话,神色稍安。 费刺史目送他离开,便召来管家,命他去办事。 另一头,陈晋安骑马,很快便到达驿馆。 云中城的驿馆暂时只有许活一行居住,许婉然逛完回到驿馆。 她路上有空便会动针线,只是赶路不方便,一件小衣裳都没做好,今日得闲,便坐在明亮的大堂缝制小衣裳,也没人打扰。 门外有动静,许婉然以为是许活和方静宁,眉眼舒展,转头,“荣安,静娘,你们回……” 她看清来人的一瞬间,温柔粲然的笑容定在脸上。 不是弟弟,是……要敬而远之的人。 就像是安全的巢穴突然被野兽堵住出口,许婉然浑身的汗毛都战栗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护肚子,回神及时,强忍住动作,尴尬而不失礼地冲门口的人颔首。 没戴帷帽,正脸完整地面向陈晋安,陈晋安同样认出她,也察觉到了她潜藏的紧张害怕,只扫了一眼,便继续向内大步走。 许婉然微微舒出一口气,缓缓转回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捏着针继续绣平安纹样。 驿馆的小吏跟在后面,引着陈晋安去另一侧坐。 陈晋安正对着许婉然的方向,坐下。 平南侯府的护卫随后进来,快步到许婉然身边,恭敬禀报:“大娘子,陈少将军是世子的客人。” 许婉然闻言,停下针,静坐几息,才周全有礼地吩咐:“取咱们带的好茶叶,为少将军沏上。” 护卫们并不会茶道,一道过来的那些娘子倒是有擅长的,但她们如今不是女侍了,若是为了待客请下来泡茶,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许婉然也担心她们多想,便亲自沏好茶,教护卫送过去。 “少将军,请用茶。” 陈晋安抬眼,并未拒绝,接过公道杯,试了一下温度,没往茶杯中斟茶,直接一口饮尽。 至于什么滋味儿,他没品出来,只解渴了。 而许婉然背对着他,没看到他是如何喝得,可护卫刚拿走公道杯就又拿回来,她便猜到了。 许婉然没有生出诸如“牛饮牡丹”之类的念头,不紧不慢地又沏上一杯。 许婉然瘦,肚子还不算大,穿得宽松,完全没有显露孕相,方才拿着针线,周身都透着一股子温柔,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喝个水,如此费劲,陈晋安看在眼里,颇不耐烦这些文雅人的待客之道。 不过胆小,弱质,随便一只手就能捏死,还长成这个样子,若是有悍匪敌寇出没,这种女人跑都跑不了,一定生不如死。 是以,陈晋安没有像在刺史府那般不客气,许家的护卫端过来的茶,他都喝了。 许活回来时,他刚灌完第五杯,茶味儿都淡了。 许婉然见到她们,喜上眉梢,紧绷全消。 许活视线来回扫过,便抬手请陈晋安随她去房内说话。 第195章 两人进去,不过两人的下属都在门外守着,隐约还能瞧见。 方静宁走向许婉然,“阿姐,我和你一起做。” 小荻瞥了一眼,赶紧收回视线,夸张地抚胸口,“真可怕。” 许婉然和方静宁对视,调侃她:“又不会吃人。” “那可不一定。”小荻小声嘟囔,“这位少将军看起来就不会怜香惜玉,没准儿还会打女人,大娘子您都不怕吗?” 许婉然坦率地说:“突然见到,是有一些,能够平复。” 方静宁也低声附和:“不瞒阿姐说,在刺史府见着,我也有一些。” 大家都一样,三个人对视,偷偷笑起来。 驿馆客房内,许活和陈晋安毫无宴饮续杯的气氛。 陈晋安没有任何攀交情的意思,冷淡简洁道:“父亲答应予你的方便,今日我代为做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 许活道谢,也请他向陈大将军转达谢意。 陈晋安话已说完,便欲告辞。 许活叫住他,没有拖拉,直入主题:“听闻有一些罪犯会流放至玉苍军管辖的石场,一部分百姓也会去边关修城墙服徭役,仁县有一长坪村,全村村民受前任县令迫害,先后被送到了边关,可否请少将军查清楚,放归他们?” 护卫跟着马康派出的人一路西行,便发现海珠他们这些老老少少被抓走后,是要送往石场。护卫阻截了他们要害人的行径,又想办法打听到,先头长坪村的男人们也都分散在那头,不知生死。 边关苦役极重,苦役中累死病死乃是家常便饭,也不能逃走,甚少有能一直捱下去的。 马庆此举,既整治了人,又不沾手,不可谓不毒。 许活道:“正值农时,仁县还有大片土地闲荒,亟需人手,若是耽误春耕,今年的税收成困难,粮草上也得缩减……” 她也是在说明,不可能真的井水不犯河水。 陈晋安面无波动,答应地轻易:“我回去便派人过去,若无他事,便告辞了。” 他不是在问还有没有事,是要许活适可而止。 许活哪怕心里还有些打算,也没有再得寸进尺,客气地送陈晋安出门。 陈晋安不准备在云中城逗留,要日夜兼程赶回边关。 许婉然和方静宁她们已经不在大堂。 先前端茶的护卫就等在大堂中,见陈晋安出来,一手提着十几个装满水的扁壶,一手提着点心上前,恭敬道:“陈少将军,我们大娘子听闻诸位要赶路,准备了些饮食。” 他还多转达了一句:“我们大娘子怕诸位不够喝,水多准备了些。” 陈晋安盯着那一串扁壶,脸色阴沉。 许活以为他觉得他们擅作主张,所以不快,便道:“若是少将军有所准备,便不必理会……” 她话还没说,陈晋安便亲手抓住那一串扁壶上的绳带,伴着磕碰的叮当声,健步如飞地离开。 许活:“……” 怎么回事儿? 她疑问地看向护卫。 护卫摇头。 许活去寻方静宁和许婉然,便多问了姐姐一句,他们浅薄的交情,其实不必准备得如此周全。 许婉然解释:“他看起来很渴,又是你的客人。” 许活:“……” 很渴? 虽然莫名其妙,但交集不会太多,许活便没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她教众人准备,明后日便去仁县正式赴任。 …… 云中城马宅—— 马庆回到宅子里,焦虑地来回踱步,思索许多,召来亲信,催他赶紧回仁县,做好另一手准备——让马康带着马家人一起逃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若是他安然无恙,再接回来便是。 亲信听命出去办事,然而没多久,他便慌张地回来:“大人!宅子被州衙的士兵围住了!” “什么?!” 马庆猛地站起来,片刻后又颓丧地跌坐回去。 傍晚,刺史府的人暗中进来,向他转述了刺史大人的话:“有些罪责,马大人担下来,刺史大人才好保你家眷平安……” 第二日,仁县上任县令马庆留书畏罪自杀的消息便传出来,费刺史派人来知会许活:“诸项罪证确凿,马家皆助纣为虐,州衙配合许县令抄没其家产,还用于民。” 第80章 费刺史根本没有保下马家其他人的意思。 他动作极快,当夜就派出一队州兵前往仁县,将马家其他人全都一网打尽,根本不留任何节外生枝的机会。 许活不需要再等费刺史的答复,已经很明了,便告知方静宁,准备即刻便动身赶回仁县赴任,她则是得在离开之前再去州衙正式拜别费刺史。 驿馆里,众人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大家都在收拾,只有许婉然和阿蓝无所事事。 阿蓝穿着一身新衣,站在大堂角落,无所适从,直到许婉然出现,眼睛倏地亮起,小心翼翼地瞄着她,又不敢太直白,怕冒犯。 像个从狼群走丢的小狼崽子。 许婉然瞧见,冲她招招手。 阿蓝立马乖巧地走过去,到了两步外就不敢再继续靠近了。 许婉然打量着她,笑道:“衣裳很合身。” 阿蓝手拘谨地摸蹭着腿侧的布料,拘谨极了,小声道:“我……我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谢谢您。” 第196章 昨日许婉然出去逛时看见成衣铺,突然想起来这个孩子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裳,根本不保暖,便在铺子里买了一套成衣带给阿蓝。 不是什么好的料子,甚至在京中,侯府的下人穿得布料都比这件衣裳好,于许婉然来说,不值一提,可阿蓝明显很在意。 许婉然眉眼柔和,“你再近些,我瞧瞧。” 阿蓝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靠近。 许婉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还有余量,又去捏她的腰侧。 好香啊~ 阿蓝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在她靠近后,浑身僵硬,她的手碰到的地方,都会麻成一片,渐渐的,黑黄的小脸变成黑红,整个人脑子都蒸没了。 “有些大了,过些日子天暖了,得收一收……” 许婉然没听到回声,稍微一后退,便看到她的模样,顿时好笑不已。 阿蓝傻傻地盯着她,看她笑,也忍不住咧嘴。 许婉然又被她逗笑,注意到她手上有冻疮和伤口,笑容一收,目露心疼,“你这手,得上药。” 阿蓝下意识往后藏手,“县令大人让乔四姐姐帮我上药了,我、我怕弄脏衣裳,今日、今日就没上药……” 许活救出的那些娘子们,走出胭脂楼,又远走他乡,如同再一次新生,便舍弃了旧时的名字,只留了姓氏,结拜为异性姐妹,约定余生相互扶持。 乔四娘行四。 “还是小孩子心性呢。”许婉然包容地笑了笑,“衣裳脏了可以洗,手不尽快养好,” 阿蓝小小地反驳:“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二了,都能成亲了……” 都十二了? 她太瘦小,许婉然实在看不太出来,越加心疼,叮嘱:“十二还太小,要先好好长大才行。” 许婉然像是画中走出的女子,高贵而美丽,眼神里又带着经事后的包容,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她这里都能得到温柔以待。 阿蓝忍不住听她的话,郑重其事地点头,“好。” 许婉然对她笑了笑,叫阿蓝回去拿药过来。 许活回来的很快,看到阿蓝站桩一样待在姐姐身后,没说什么,见都收拾好了,便吩咐队伍上路。 …… 马庆还有些人脉,他这边儿一出事儿,就有人前往仁县通知马家。 马康根本担不起事儿,慌不择路地教下人收拾钱财,便趁着夜深匆逃跑。 他们打算跑到关外去,以后再另做打算。 然而马家人还没出仁县境内,便被随后敢来的州兵抓捕,许活的护卫也在其中,他们一直在盯着马家人的动向。 钱财不菲,州兵往日里雁过拔毛,这一次看着从马家人那儿搜出来的财物红眼,也只敢偷偷藏匿一两件,不敢明目张胆地搜刮。 许活到达仁县时,马家人也刚被押解回来,穿街过市地押到仁县大牢里,几乎整个仁县的百姓全都涌到街上,震惊、迷茫、激动……又不敢相信。 马庆和马家人在仁县只手遮天,百姓们皆苦不堪言,但他始终稳稳当当地立在这儿,似乎不可撼动,他们只能无望地忍受着,煎熬着…… 新县令来了,马家……是要倒了吗? 仁县百姓不敢高兴太早,怕会失望…… 许活提前换上了官府,骑马带领护卫们进入县城,气势如虹,不同寻常的威严气息和被押回来的马家人一起镇住了仁县的百姓们,也注入了几分希望。 众多百姓跟在许活车队的后面,蜂拥至县衙。 护卫们一字排开,将百姓们阻隔在仪门之外。 方静宁她们暂时留在马车上,许活下马便直接进入县衙。 县衙官吏和此次前来抓捕马家人的州兵副尉皆在县衙中。 县衙官吏们知道了知道了上一任县令马庆已经以死谢罪,他们有些人,也为非作歹,却没能来得及跑,在许活和护卫们的凛冽的气势下,惶恐不安地行完礼,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喘,一句话不敢多说。 副尉十分客气,表示追捕到马家人后带回来的财物都在县衙,就等许活到,一起去抄完马家,便要将马家人全都押会云中城,等候发落。 许活点头,随即从护卫手中接过提前准备好的告示,点县丞孙勃:“贴出去,亲自向百姓宣读。” 孙县丞四十有余,立即恭敬地接过来,行了个礼,一刻不敢耽搁,小跑出去。 许活又叫县衙的主簿李保和衙役一同前往县衙后宅,先行抄点县衙后宅,主簿记录备案后,方静宁和许婉然也好搬进来,早些安置。 仁县贫穷,但县衙后宅进行了扩建,完全不符合普通县衙后宅的规制,足有三进,且还修了个小花园,奇花异草假山奇石,建了凉亭和游廊。 历来京官禄厚,外官禄薄,且来源也不同,县官的俸禄乃是地方支给,以云州县令六十石的俸禄,根本不可能建这样的后宅。 所有皆是贪墨的证据。 许活命主簿全都记录在案,一花一木一石一砖一瓦一杯一盏都不能落下。 主簿李保不敢不从,抖着手一一记录。 衙门外,县丞孙勃张贴完告示,告示篇幅极长,几张纸铺满了告示板,为仁县百姓诵读,读到某一部分内容时,汗流浃背,发不出声音,便由许活的护卫代为宣读。 告示条理清晰声名: 第一,前任县令畏罪自杀,罪名已有云州刺史大人判定成立,具体罪名逐条列明,马家人助纣为虐,同样罪不容恕,将抄没家产充公并且扭送至州城大牢,等候判决。 第197章 第二,新县令即日起正式就任,针对仁县的新政不日公告。 第三,鉴于前任县令罪责,县衙其余官吏亦可能渎职欺压百姓,县衙接受百姓举报告状,查明后,县衙官员失职属实,告状之人不必受民告官之罚。 同时,官吏等主动自首,可根据罪责轻重从轻发落,将功补过。 第四,百姓若因前任县令蒙冤,可来县衙伸冤,同样查明实情后,若确实有冤,县衙会重新判决,予以不同程度的补偿。 同时,有罪之人,也将受到责罚,不可侥幸,故意闹事行恶者严惩。 第五,农事为先,县衙采购了种子,百姓可来县衙领取,秋收后等价缴回,极困难无力缴纳者,县衙会视真实情况予以推延缴纳。 …… 一项一项政令,包括但不限于士农工商、税收、徭役……完全展现许活行动力以及强势,也仗着武力和即将收拢的民心,不容人质疑,势在必行。 百姓大多不识字,也不能完全理解告示内容,可有人能看懂,口口相传,交头接耳,喧闹至极。 而其中不少内容,都触犯了当地官吏和富户们的利益,损害到利益和害怕新县令追究,两种不同的情绪在仁县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老爷们脸上交织。 阿蓝透过车窗,恨恨地瞪着那些迫害过他们的官吏,只觉得大快人心,又满是不甘心。 …… 许活怕方静宁和许婉然在马车内等得辛苦,便命人将所有能搬的东西都搬到前衙整理记录,不方便搬动的,才在后宅进行登记。 即便如此,也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公告宣读完,大部分百姓散了,但仍有百姓拥挤在告示板前,议论纷纷。 未免百姓关注转移,许家的车队绕至县衙后门,方静宁和许婉然从后门进入后宅安置,护卫们卸马车搬行囊入内。 他们刚来,许活还没有理清楚,护卫和女先生们都只能暂时委屈在县衙后宅,过几日再另行安置。 阿蓝是外人,同乡亲人皆不知情况,正不知所措,许婉然教她仍暂时跟女先生们一处住。 “她们都是有本事的,你是个女子,却也能学得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要浪费机会。” 阿蓝一听,重重地点头,眼里满是坚毅。 许婉然欣慰地摸摸她的头,毫不嫌弃。 阿蓝脸红,乖得如同家养的,而非乡野所生。 许活忙于前衙之事,县衙留了人登记,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副尉去马家的另外两处宅子查抄,晚上都没回来,只派人回来告知了一声。 后宅全由方静宁和小荻料理,方静宁还得装有孕,不好太过操劳。为了掩饰方静宁和许婉然的身体情况,没有带更多人,小荻很多事情都得亲力亲为,只有一些不贴身的事才能使唤护卫或者请女先生们帮忙。 她忙得脚不沾地,但这段时日,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她成长得比在侯府还快,很是稳重。 晚上,方静宁依旧和许婉然同住。 护卫们为了防止有人生事,在整个县衙彻夜值守,同时还要分出人盯着那些官吏。 第二日,没有百姓前来告状,也没有官吏自首,只有个别百姓小心翼翼地前来试探领取种子。 县衙官吏内心的焦灼消不掉,还得听从新县令的吩咐,在那些冷厉的护卫看守下,忙碌做事,不敢出一丝差错。 许活抓紧时间查抄马家的宅子,晚上才一身疲惫地回到县衙后宅,也不停歇,又从刚富盈些的账上支取一笔银钱,吩咐人和在云中城采买的粮种一并送到定襄县。 方静宁亲自提着饭食,送到书房,心疼不已,“你眼里都是血丝,今晚早些休息吧。” 许活挪开蜡烛,接过食盒放下,随后拉着方静宁坐到她腿上。 方静宁没坐实,“别累到你。” 许活抱紧她,教她所有的重量都落在腿上,“静娘,教我抱抱,你很轻。” 方静宁搂着她的脖子,依进她怀中,“还要忙些日子吗?我如今也不能帮你分忧……” 许活轻轻摸着她的头发,笑道:“忙过农耕便能稍稍空闲些,你知道的,我甘之如饴。” 两人交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方静宁便起身催促,“你先用晚膳,不能饿着肚子忙。” 饭食不算丰盛,但已经用心准备。 许活得知她吃过了,便大口吃起来,快速吃完,便又开始忙。 方静宁在书房里陪着她,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许活劝她回去休息,方静宁不愿意。 许活便眼神泛起笑意,起身将人圈在她和书案之间。 方静宁倚在书案上,推她,“作甚?” 许活凑到她耳边,呼吸缠绵,“何时,我们在书房试试?” 方静宁一下子便听明白了,羞恼,用力去推她,“你如今怎么这样不害臊!” 许活顺着她的力,跌坐在椅子上,视线如有实质一般在她身上自上向下划过,“我若是不能满足你,你日后后悔该如何是好?” 方静宁又羞又气,“什么满足我!你休要诬赖我!” 许活挑眉,眼神愈发露骨,“静娘,你确定?我瞧你甚是欢喜……” 方静宁气得踢了她一脚,“你再胡说!我、我就真教你人财两空。” 许活伸手又要去抱她,“财空无妨,人不能空。” 第198章 方静宁飞快地躲开,“你再惹我,我就告诉阿姐。”说完便气冲冲地离开。 她的脾气,毫无威慑力。 许活含笑目送她出门,便又继续写文书。 她只是暂时息事宁人,证据得留存好,日后免不得还要用上。 第三日,阿蓝找到许活,做了第一个告状的百姓。 她告县丞孙勃强占良田,告几个差役殴打百姓。 状告在前衙正堂正大光明地进行,县丞孙勃惊慌失措,立马矢口否认:“大人,冤枉!” 许活以此为突破口,意味深长道:“想想前任县令的前车之鉴,你确定?本官可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给机会的,本官抽出空便会仔细查证……” 阿蓝闻言,眼露不忿。 而县丞眼神闪烁,犹疑不定。 不止他,县衙好些官吏皆是神色有异,只有少数,神色坦然。 许活起身,向后宅去。 阿蓝见状,麻利地爬起来,追上去。 一进入后宅,阿蓝便气愤地问:“凭什么官老爷做错了事还能从轻发落,将功补过?那我们受过的苦算什么!” 许活没有义务对她解释,不过少年人一腔意气,甚至不畏强权,是好事也是坏事。她既是父母官,对辖内每一个百姓都有责任,孩子更要爱护。 是以,许活冷静道:“其一,仁县贫瘠,本官无人可用,县衙如何运作?其二,所谓从轻,乃是视罪行而定,并非一味宽纵。其三,纵是官逼民变,你们长坪村情有可原,可若是真按律法论罪,你们村的人恐怕回不来。” 她忖度着陛下恐有的深意,对此地发展有紧迫感,不想耽误时间精力在别处,不想耽误任何一个时机,不想浪费任何一个人力,只想百姓们尽快吃饱穿暖,想此地富起来。 仁县就这么些人口,就是罚去开荒耕种做苦力,也能人尽其用,关起来才是浪费。 阿蓝关注点全被带到她说的“其三”上,急急追问:“大人,我们村的人真的会回来吗?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许活淡淡道:“等消息吧,放不放人,何时放人,有多少人安然无恙,不在本官掌控之内。” 阿蓝还想打听。 许婉然散步听到他们不太正常的动静,站在不远处问:“荣安,阿蓝,发生了何事?” 她眼神担忧地望着阿蓝,不赞同地冲阿蓝微微摇头。 许活是官,阿蓝是民,她以下犯上,恐会受责,许婉然希望她不要冲动。 阿蓝一见她,瞬间便乖顺下来,眼神也温驯了。 变化之大之快,许活心情复杂。 回来的路途中,她就注意到,阿蓝只要队伍一停下来休息,便会巴巴地在许婉然的马车附近打转,许婉然露面,便会像是狗崽子一样跟着她摇尾巴。 完全没有对着许活时动辄咬人的凶野劲儿。 许活私下里对方静宁道:“我怎么觉得阿姐到了云州,尽招些野性之人?” 方静宁本来对她爱答不理,闻言便呛道:“与阿姐有什么干系,是你这人,太坏,教阿蓝那样的单纯的少年人生不出亲近,况且,我也觉得阿蓝是个极单纯好懂的姑娘,你要反省才是。” 许活:“……” 那小狼崽子单纯?她是还没长大,咬人才不甚疼罢了。 她在前衙在外头还有县令的威严,在方静宁这儿,是一丝威严也没有了。 几十里外,定襄县衙,顾笑舟和夫人金珠也在谈论许活。 金珠看着从仁县送来的“及时雨”,啧啧道:“原是盯上人家产了,那些高门大户的贵族子弟果然生来就知道怎么压榨剥削,幸好许世子是个想做好事的。” 顾笑舟皱眉,“慎言。” “我又不再旁人跟前说。”金珠有分寸,随即问他,“不过这事儿人家顶着压力做了,你捡了便宜,咱们是不是要回些礼?” “我答应本县耕种完,便安排一些百姓去仁县帮着耕种。” 定襄县耕地少,今年再开垦也来不及耕种粮食,最后缺种的一部分耕地种完,便能匀出手去仁县,“许县令也答应,会付咱们县百姓工钱。” 金珠称奇,“你如今竟也能心安理得地占便宜了……” 顾笑舟词严义正,“皆是为了百姓,不拘小节。” 金珠:“……” 果然当官久了,心就会变黑。 第81章 前任县令马庆如何嚣张,仁县县衙官吏们最是清楚,偏偏新县令一来,他命就丢了,马家人都跑不了,更遑论他们。 百姓们观望着,不敢轻易来告状,但有阿蓝起头,仁县的风都开始蠢蠢欲动。 县衙里,曾经不听话、跟马庆作对的人,早就被排挤出了县衙,唯有给同流合污才能够保全名利地位。 官吏们很清楚他们做过什么。 这些百姓被逼到份儿上,连命都敢不要,新县令出身高,背后的势力大,在玉苍军和费刺史都有面子,可能真的能说到做到。 如果真能够从轻发落,官吏们如何敢抵死不认? 可万一,还有别的办法不认罪呢? 官吏们不敢在许活跟前放肆,便教家里的女眷试探着设宴邀请县令夫人和县令的亲姐姐。 这一次,许活一到仁县就任,方静宁便教护卫透露出去,是姐姐和女先生,不是什么妾室通房那样的暧昧关系。 第199章 当地官吏家眷的邀请,许活交给方静宁处理。 方静宁以“有孕在身”为由,婉拒了邀请,而许婉然也要照顾她,便一并婉拒了。 在许活理顺仁县之前,两个人一步也不踏出县衙后宅,就是许活理顺之后,她们也打算深居浅出,直到许婉然出月子。 官吏们又没办法突破侯府的护卫,只得放弃。 最后,官吏中,有一些没有参与太多上官作奸犯科之事的小吏,为了向许活投诚,期待着或许还可以得到新县令重用,先一步自首了。 有人开了口子,这层纸便轻轻一捅就破开,接下来的两日,县衙的官吏们陆陆续续自首了。 许活忙于接手县务,哪有功夫一一听他们陈情,便要求他们写成文书交上来。 于是县衙官吏们自首,还得排排坐在县衙正堂,在环胸抱刀的冷面护卫紧迫盯人的目光下,写认罪文书。 他们一五一十地写明哪一年干了什么错事儿,有时候想不起来具体细节,还能与同僚们交流一二。 这是一场开卷自首。 许活没看着他们。 她在云中城时,买走了能买到的全部的种子,即便不分给定襄县一部分,也不够仁县耕种,所以早在去州城之前,就派人去邻州买,还得几日才能到。 以农为先,许活派人到各个村通知村长,招他们来县衙。 村子有远有近,七个村长,先到了四个,其中就包括新山坳的村长。 他们跟着护卫进入县衙,瞧见了正堂的官吏们,不明所以,且畏惧依旧。 为了民心聚拢,护卫当然要告诉他们。 四个村长一听,面面相觑,神色中皆是掩不住的激动。 待到四人见到新县令,除了新山坳的村长,也有一个村长满目震惊。 新山坳的村长是唯一提前知道许活身份的本地人,怕传出去受到报复,不敢表露出来他早就知道,但见着许活之后激动的神色根本控制不住。 好在,有其他村长反应更激烈,并不显得他异常。 几人拜见许活,下跪行礼,甚至都没注意到室内还有另外一个人——阿蓝。 阿蓝作为长坪村现下仅剩的独苗,又是村长的女儿,代表村子在此听事。 许活没对任何一个人表现出特殊对待,她雷厉风行,也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叫几人起来,便直接进入主题。 农事,许活肯定不如农民们更懂,但她之前私访过,对各个村子的情况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去年关外闹灾,云州也是类似的情形,百姓们都要饿死了,根本留不住粮种,大多数村子想种地都成困难,基本都荒废着。 还有百姓,为了口吃的贱卖了田地。 许活教村长按照村子里田地的亩数、根据各个村子的耕种情况和所需的种子上报,需要补苗的,也得算上,由县衙安排分配初批种子,先种着,等下一批到达,再继续分配。 她语气豪阔,“不要耽搁时间,不要荒废耕地,尽可能地耕种,不缺粮种,秋后能否丰收,第一步务必做好。” 许活刚“劫富济贫”,手里有些银钱,种子上尽可补足,过些日子便不一定了。 不过未免他们不在县城,不知道先前的告示,许活又重复申明,这些种子在秋收后需要缴回。 耕地太重要了,只要能种上地,就还有盼头,四个村长皆不受控制地发抖,热泪盈眶,看许活的眼神如同是救世主一般,跪在地上磕头谢恩,心悦诚服。 阿蓝见了,也跪了下来,跟着其他村长一起给许活磕头。 许活扫了她一眼,她横冲直撞但也是非分明,且小小年纪不怯场,心性不错。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纵使许活对各村还有许多打算,暂时都不及春耕重要。 唯独一件事……许活道:“回村通知村内的青壮,春耕结束之后,县衙会组建民兵队,由我的护卫亲自训练,以便日后守卫村子,另外,本官审核后,极为优异者可选到县衙为衙役。” 县令大人的护卫各个威武,训练都是学真本事的,就算不是在边关,有本事就能活命,四个村长全都惊喜不已,语无伦次,又要跪下来谢恩。 许活抬手阻止,看向阿蓝,又补充道:“民兵队训练不限男女,衙役也可不限男女,若是有孩子想学,机会允许要趁早。” 阿蓝眼睛倏地亮起,目光灼灼。 四个村长并未觉得女人参与民兵训练有什么不好,在边关,越是艰苦,越要更强壮,女人也不例外。 许活发现这一点,心中对来到边关越加满意,傍晚,她跟方静宁和许婉然一起吃晚饭时,也提到了这件事。 许婉然感叹道:“我和女先生们在云中城中逛,也发现许多女子在外谋生,若论起来,边关的女子比之京城的女子,要自在许多。” 许活颔首,随口道:“我们在村还看见了妻子打丈夫。” 方静宁和许婉然全都睁大了眼睛,“真的?” “阿姐不也打过吗?”许活对此很淡然,“此地民风剽悍,屡见不鲜。” 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生产后要深入体验此地的民情。 许活看着二人的状态,不禁想起远在京中的伯父伯娘,如果姐姐回京时受此地民风影响太深,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现在小荻陪许婉然住,方静宁搬回了她和许活的屋子。 第200章 睡前,方静宁推了推许活的腰,问她:“你不怕日后我长本事了,也动手打你?” “我从前就与你说,要多锻炼,对身体有益,你若是真能长本事,那是好事。”许活顿了顿,与她实话实说,“况且,你再练,必然也打不过我。” 方静宁坐起来,故作生气地掐腰,“好啊,你还要真与我打!” 许活平躺,身体丝毫没动弹,掐着方静宁的腰轻而易举地举起来,用行动告诉方静宁,她说的是事实。 方静宁被她举在正上方,慌张地抓着许活的手,腰下无力,腿垂了下去,脚蹬着许活的小腿,努力稳住。 许活抬脚分开她的腿,放下人,坐在她腿胯处。 而后,许活单手支起上身,另一只手在她后腰处一压,迫使方静宁与她贴得更近,低语:“你打我,我何时还过手?” 气氛暧昧起来,方静宁羞意也跟着上来,微微垂头不语。 许活去寻她的唇,一下一下地轻吻。 并不激烈,格外轻柔。 方静宁却软了身子,塌了腰。 她们许久没亲近了。 方静宁不受控制地收紧膝盖,玉臂勾着许活的脖子,极为顺从。 “解开便好,不必脱下来,还有些凉,莫要受了风。”许活说着体贴地话,手上已经解开了方静宁里衣两侧的细绳,接触到了她滑嫩的肌肤。 方静宁的回应,只有轻喘。 许活在她耳垂后亲吻,忽然想起前两日的提议,便趁着她头脑不清楚,又提起来。 方静宁羞耻的不行,昏昏沉沉地摇头,嗫喏:“你如今怎么如此不知羞,不可以……” 许活诱哄:“都是书上学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算有辱斯文……” 方静宁:“……” 她到底背着她看了多少□□? 而许活学得实在是好,方静宁很快便沉溺其中,无暇反对。 …… 接下来的两日,剩下三个村的村长也都到县衙领走了种子。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长坪村的一百多口人,被送回仁县了。 阿蓝本来还在跟女先生学认字,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顾地冲到前衙。 长坪村的老老少少全都衣衫褴褛地站在县衙里,先前被抓走的男人们都已经不成人形,一看便知吃了许多苦,后面被抓去的人,还没干多少活便被解救,只是挨了些打,受了些皮肉苦。 阿蓝迅速找到爹和兄嫂,扑过去,紧紧抱着他们掉眼泪。 长坪村的众人知道他们真的得救,不用再做苦役等死,还能回村子重建家园,也都不禁泪如雨下。 许活这个救苦救难的县令,在长坪村众人面前露个面,接受了他们感激,便单独见了村长一家。 长坪村的土地被马家人强占,但因为海珠他们捣乱,始终荒废,连马家占有的其他田地和县衙的公廨田耕种上,他们也都破坏了。 这一点,海珠供认不讳。 许活又提及长坪村当初的“民变”,官府迫害是事实,他们和县衙作对也是事实。 “鉴于马庆罪孽深重,你们也服过苦役,此事我已禀明上官,不予再追究,他强占的田地也会还给你们。不过破坏耕种好的田地,有悖天理,本官罚你们全村今年一年的徭役皆不可免,县衙这一年的所有工事,你们各家各户皆要无绸出工,以此赎罪。” 许活能够理解他们的愤怒和无力,但破坏农事,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一年时间来赎罪,也是给他们机会了除因果,解天怨。 长坪村村长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毫无怨言地接受县令大人的安排。 长坪村众人领了种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返回村子。 阿蓝也得回去,可她舍不得许婉然,临别前到县衙后院,小狗一样瞪着眼睛望着她,不想道别。 许婉然冲她招招手。 阿蓝立即小跑过去,站正。 “我们还是会再见的。”许婉然眉目含笑,温柔至极,“到时候,阿蓝一定会长得更高,也更优秀,是不是?” 阿蓝斩钉截铁:“我会好好跟县令大人的护卫学本事,以后,我会进民兵队,我还要做县衙的衙役!” 许婉然温声道:“我相信阿蓝。” 阿蓝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她,小声道:“我会早点儿来的,我想天天见到你……” 许婉然摸摸她的头,笑着应道:“好。” 阿蓝也咧开嘴,目光坚定。 第82章 县衙官吏们的认罪文书摆在许活的案上,许活用了两日才完全看完,又花了些时日派人去查缺补漏。 所谓上行下效,一个基本清正的衙门,首先父母官必定是作风端正之人,下属官吏才会约束自身,谨言慎行。若长官为官不正,就会上梁不正下梁歪。 仁县匮乏,马庆为县令时,上层盘剥,马家吃肉,县衙的官吏们只能分汤,一层层地搜刮民脂民膏,直到榨不出一滴油水,手上干净的,微乎其微。 许活坐在高堂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堂下众人。 官吏们噤若寒蝉,等候发落。 “两个选择……”许活开口,“本官会根据你们的罪行轻重,予以撤职或者降职,不想下狱牵连后代,罚金赎罪,亦或是劳役赎罪,随你们选,也可二者兼之。” 她很务实,既然可以用钱代役,那也可以用钱或者劳役代罪。 第201章 县衙官吏们却满脸的抗拒为难,若是真要代,岂不是要倾家荡产?他们也熬不过劳役。 许活拿起他们的认罪文书,“这是看在你们坦白从宽,又非主犯,本官才宽恕一二,否则你们的下场只会加倍凄惨……” 官吏们神色变幻。 “孙县丞,听闻你的儿子学识不错,已经在府试榜上有名?” “陈县尉的儿子是咱们县的衙役,本官十分想做主,罚几年俸禄小惩大诫。” “李主簿,有错要罚,不过你有些本事在身,县里缺乏人才,本官也希望你能将功补过。” …… 她每点到一个人,那人便神思不定。 许活故作不耐烦地逼道:“给你们机会不要,本官也可以收回先前的承诺。” 一众官吏怕她果真收回去,连选择都没有,接二连三地求饶,答应。 有顾忌,就不敢狗急跳墙,即便他们明知道,没有权势,没人会再畏惧他们,日后在仁县的日子也会变得难熬,他们也不得不接受新县令给出的选择,就像曾经接受跟马庆同流合污那样。 最后,县丞县尉撤职,李主簿留职,罚俸五年,衙役们大半被撤,剩下的也都罚俸留职,这是在他们愿意用罚金或者劳役减免罪责的前提下,得到的惩罚。 午膳,饭桌上依旧是清淡简单的饭食。 仁县贫困,纵使他们多好的东西吃得起,却也不免有几分羞愧,是以方静宁做主全都缩减了,再没有工序复杂的珍馐美味,只是体量许婉然孕身,许活和护卫们辛苦,也为了让百姓赚些钱,他们每日都会采买些山珍野味回来烹饪。 仍是原先县衙厨子为他们做饭,另外,他们人多,还请了马家宅子的厨子,味道尚可。 方静宁眼里容不得沙子,不甚理解:“合该将他们都发落了,才大快人心,这样实在有些温吞憋闷。” 许活有侯府做靠山,为何不能痛快些? 许活盛了碗蘑菇汤,边喝边道:“主犯是马家人,他们的罪责虽然多且杂,但按照本朝律法,不要命,重得也是送艰苦之地服苦役,轻的在县衙大牢关押,浪费县衙的资源不说,还可能有后患,不如教他们觉着有希望,留在仁县赎罪,榨取些剩余贡献。” 许活面露无奈,“实在是缺人。” 所有事情,全得靠人力,旁人轻易不会来云州定居,缺人怎么办,现生来不及,当然只能一个都不浪费。 方静宁稍有理解,只是怀疑:“苦累的活计,他们恐怕做不了。” “百姓也不是生来就会做,就该做,慢慢便会了。”许活像个精明冷漠的地主,“累死没有任何好处,康健地活着才能源源不断地给我回报。”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许婉然关心地问:“那你之后打算如何?县衙人手还够吗?” 许活道:“咱们带出来的护卫多,暂时维护县衙的运作不难,县尉就暂时用护卫长庞震,县丞还是要本地人,我打算去求贤。” 方静宁和许婉然异口同声:“求贤?” 许活点头。 第二日,许活亲手拿着礼,带着几个护卫,出现在县城东南一户民居前,敲了敲院门。 院里没人应声,隔壁邻居一个妇人出来,一眼便认出许活,“扑通”跪地,惊慌行礼:“民妇见过县令大人!” 她音量极高,除了门前的院子,周遭的院门陆陆续续开了。 许活就职那一日,几乎整个仁县县城的百姓都识得她了,一见望而生畏的县令大人在自家门外,全都惊慌失措。 许活抬手制止他们下跪行礼的动作,和声问道:“连老先生可是住在此地?他家中无人吗?” 邻居妇人恭敬地回答:“是住在这儿,连家没人,婶子去外地看女儿,走半个多月了,连先生每日出去打酒,应该是快回来了。” 许活闻言,便打算在此等一等。 县令大人站在狭窄的巷子里,邻居们都觉得不安,要是能请县令大人到自家,那可就蓬荜生辉了,他们又瞧县令大人没有那么吓人,纷纷极力邀请许活进屋等。 许活婉拒了,顺势问他们,以何为生,营收几何,物价等。 不少人都想在县令大人面前露脸,抢着回答。 许活颔首,一垂眼对上个孩童的眼睛。 小童吓一跳,一溜烟儿地躲到长辈身后,片刻后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从腿后露出头,露出一只大眼睛偷瞧见她,又赶紧缩回去。 他脑袋上有一个小辫子,支棱得像个毽子,露头的时候小毽子先露出来,颤颤巍巍的。 小童的长辈发现许活的目光在自家孩子身上,连忙伸手向后揪孩子出来,“四海,快给县令大人行礼。” 小童不敌,被拽了出来,嗫嚅半响张不开嘴。 长辈生气地拍他,“你这孩子,怎么这么……” 许活打断,“不必苛责他,他还小。” 长辈讪笑,“他平时挺顽皮的。” 许活问:“他叫四海?” 旁边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大着胆子抢在大人们前面一本正经地说话:“他叫李四海,我叫赵升平,是连先生给我们取的名字,连先生还教我们认字。” 护卫打听到的消息,连先生是本县第一个秀才,曾经是县学唯一的先生,后来因为不满马庆作为主考官县试舞弊,将一些没有真才实学的学子安排进县学,使那些真心向学刻苦读书的孩子失了机会,反抗不能,便愤而离开县学。 第202章 后来,他便在家中教导几个县试“落榜”的学子,只是他们始终通不过县试,更没有机会府试乡试,灰心丧气之下,便放弃了科举。 连先生也受到了打击,颓丧了很久,开始酗酒,县里有富户请他给娃娃启蒙,他都拒绝,邻居请他教孩子认字,他却很尽心。 这是真正德高望重的高洁之人。 许活夸赞:“四海升平,好名字。” 赵升平咧嘴笑,露出两个豁牙,又赶紧闭上嘴。 许活自打知晓外放为一方父母官之后,便将百姓当作自己的责任,如今瞧见两个天真可爱的小童,竟也生出几分慈爱,希望他们能够一直这般。 巷子口,连先生微微佝偻着背,拎着酒晃晃悠悠地进来,瞧见家门口围着一圈儿人,喝问:“都围在老夫家门口作甚?遭贼了吗?” 最外围的一个老婆子刷地回头,连忙对他摆手挤眼睛,“连先生,没遭贼,快别胡说,是县令大人!” 她不说,连先生也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俊俏的、气质斐然的年轻后生。 他不知道新县令来这儿作甚,也不敢多想,绷着脸,不苟言笑。 护卫们请百姓退离,空出一条路来。 许活上前两步,有礼道:“连先生,在下贸然来拜访,可否与您一叙?” 连先生一言不发地走进人群,打开自家的院门,请许活入内。 两人一进去,门便合上。 邻居们想要凑近听一听,可看到门口两个黑面门神,便不敢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猜测县令大人来找连先生的目的。 院内,连先生放下酒瓶,语气冷硬地问:“县令大人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许活拱手,“在下想请先生出山。” 连先生眼睛一闪,随即硬邦邦地说:“县学早已没有老夫的容身之地,老夫也不想去教那种心思不正的学生。” “我与先生不同意见,越是仗着家境肆无忌惮的学生,越该教其礼法,严加约束。” 连先生气道:“老夫境界不够,做不到有教无类。” 许活摇头,“在下并非想请先生回县学。” 连先生一滞,更恼,“那县令大人来此羞辱老夫不成?” 许活拿出诚意,微微躬身表示尊敬,道明来意,“县学固然重要,本官日后若是得空,也愿意去教授学子,然一县之中,民生为首,本官想请您出山,担任本县县丞。” “县丞?!”连先生震惊,下意识地拒绝,“老夫恐怕难当大任。” 许活肯定道:“您德高望重,非您莫属,本官也需要您的辅佐。” 连先生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许活冲一个护卫招了招手。 护卫上前,将一个包裹打开,露出脸面县丞的官服,呈到连先生跟前。 “老夫、我、我……” 连先生激动地语无伦次。 连先生前半辈子盼望最多的是学生考上童生、秀才、举人……他这个恩师会如何光彩,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县令大人会亲自来请他去县衙任职,这是何等的荣光。 连先生哪里还会拿乔,也不在乎老脸了,答应地极迅速。 许活留下县尉的官服,请他尽快去县衙就任,便离开了。 而连先生成为新县丞的消息,也在她走后,迅速地传遍县城。 仁县的天变了,之后每一日,县里都有一个新的变化,百姓们不由地期待起仁县的未来…… 第83章 许活身上有许多寻常勋贵子没有的品质,不必一一细数,她身上也有贵族子弟的习性,比如:从来不知道省钱为何物。 她生来锦衣玉食,吃过苦,没吃过穷。 许活认为,要想得到回报,必然要先有所投入,期间肯定要伴随风险,但不能因为风险就畏于投入。 是以,买种子她没有吝啬;定襄县的百姓来帮着种县衙的公廨田,县衙爽快付钱;县里有开垦土地,工、农具欠缺,许活又花钱弄回来些铁,还在路上;还有…… 连先生,现在仁县县衙的连县丞,第二日来穿着官服昂首阔步地来县衙就任,原本对许活那是恭敬有加,一身“士为知己者死”的干劲,可以看到县衙这些日子的支出,脸色就变了。 “大人就任,还不足一月吧?这钱为何便去二分之一了?” 许活耐心地解释每一项花销的目的,总之全是为了仁县,并无一分私心。 连县丞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也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花钱如流水,抖着手道:“县令大人,工具,用石器打磨便可,铁器大可不必。” 许活道:“欲善其事必先利器。” 连县丞又指着她拟的文书,问:“为何要打扫街市?翻新正街?” 说起这个,许活神色便有些……嫌弃。 农耕顺利进行,县里的商业当然不能落下,商税极高,也是县衙财税入账的重要来源之一。 许活出去考察过县内屈指可数的各种铺子,百姓手中无钱,各个铺子皆生意不佳,亟待解决,但她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街道上太脏了! 各种污物、秽物,遍布宽街窄巷,门前屋后,许活和护卫们行走在其间,都想要掩鼻遮目。 京城的朱雀大街可同时通行十几辆马车,山高皇帝远的小县比不得,起码要干净整洁,不说观之如何,单从医理出发,不洁利病。 第203章 连县丞也了解些医理,听后并不反对,只道:“那也不必花钱,县衙下令,百姓不敢不从,只需安排衙役巡街监督便可。” 不花钱……当然好。 许活立即便采纳了连县丞的建议,然后又说明了修整正街的意图:“本地物产丰富,只是困囿于一方,难有销路,若是能销往南边儿,百姓也可多一个营生。” 本地的特产,许活他们扮作货郎时摸了个大概,又在县里仔细了解过,有些特产在本地寻常,自然卖不上价钱,往南便不一样了。 百姓靠田吃田,靠山吃山,守着这些特产却不能富家富户,属实暴殄天物。 最重要的是,“本官夫人族中乃是皇商,商路通达,本官打算引商人过来,总要教脸上体面些,当然,徐徐图之,并非要一蹴而就。” 云州山珍野味和药材十分丰富。 许活先前伪装身份时的话,她很认真,也真的派人去方家传信,请他们来此收山珍野物药材等等。 她之所以缺人,就是因为她还要修路,各村通往县城,定襄县和仁县之间,仁县通往南边儿其他州,皆是为通商。 连县丞越听越激动,这钱还真是必须要花,“县城的夯土墙也得加固,村子里也得增加防卫,否则万一咱们好起来的消息传出去,恐怕会引来外匪。” 云州在边境,常年受突厥侵扰,真传出去仁县百姓有粮有钱,就算是假的,也会引来强盗。 今年秋就很危险,仁县种了许多地呢。 连县丞生出紧迫感,“大人,民兵队何时操练起来?” “下月便开始。” 届时耕种已经完成。 连县丞便道:“那下官去拟告示,教百姓打扫。” 还有其他县务,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家精神抖擞地全都揽过去,势要为县令大人分忧,为仁县鞠躬尽瘁。 不过…… 连县丞走前,还是忍不住建议道:“大人您见惯好东西,但县衙的账上看似充实,实则杯水车薪,经不得您这般花,石器便宜易得,百姓能够吃饱穿暖,不怕做苦力,铁器为时尚早。” 许活第一次被人管花钱,颇有几分新鲜,“……受教了。” 连县丞眼中光彩夺人,“大人知人纳谏,乃是仁县之福!” 他有读书人的耿直迂腐,并不畏惧县官,却又不似一般读书人那样视钱财如铜臭,对许活一番恭维之后,在县衙的财政大权上上了一把锁,许活这个县令日后再想挥霍无度,都得先经过他的劝谏。 许活身上的担子轻了很多,深觉这个县丞请的好,尽职尽责。 而连县丞关于强盗的担忧,需要加倍重视。 许活书信一封,特地派人送往定襄县。 定襄县—— 顾笑舟看完信,便随手放在书案上。 金珠一手打算盘,一手记账,抽空问:“许世子来信说什么?” 顾笑舟不似许活,直接把仁县打碎重组,定襄县衙的官吏并不十分得用,最能信任的人,只有金珠,她如今不止要做后宅的管家,还得做县衙的账房。 所幸金珠很喜欢做这些。 顾笑舟道:“他询问,是否要借咱们几个护卫练民兵。” “那是好事啊,咱们紧邻着关隘,怀里抱着点儿东西就整日卧不安寝,担惊受怕,还是许世子想的周到。” 顾笑舟睨她,“你倒是对他满口称赞。” “贵族仁善,简直是稀世珍宝。” 在见到许活之前,金珠对所有的贵族和官都有偏见,见到许活之后,偏见依旧,仅排除了许活,“许世子仁善又通情达理。” 她实在善变,上一次还说贵族生来知道压榨百姓,囊括了许活。 顾笑舟微微摇头,“定襄县是仁县的第二道屏障,日后定襄县向外通商,自行修路出去不方便,仁县会是必经之路。” 他是在告诉她,许活并不是全然的好心,有利益因素。 金珠无所谓道:“这不是互惠互利吗?做生意何必计较旁人居心如何,我得好处便可。” 顾笑舟颔首,“我会默些科考用得到的书,赠予仁县县学,以作回报,礼尚往来。” 他并不喜欢依附权势,然而权势确会使他走得通顺些,县衙官吏们知晓他与仁县的县令关系好,玉苍军大将军夫人还提过他,安分了许多是事实。 顾笑舟不会傻到有资源不用,“过些时日,皇商方家会来人,我会带着本县的商户前往仁县,你……” “我也去!”金珠抢先道,“你放不下身段讨好人家,我乐意跟许世子的夫人、姐姐搭关系,这以后可是我的人脉。” 顾笑舟一顿,“随你。” 金珠喜滋滋地道:“我得准备几样有诚意的礼物……” …… 两日后,仁县—— 许活拿到了顾笑舟的回信,同时还有两本探花郎亲自编撰的科举应试的书,递给连县丞阅读。 连县丞如获至宝,连声称赞:“精辟!实在精辟!不愧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简直大才!老夫当年若有此书,也不至于将近而立才得中秀才。” 地域劣势,文风不浓,教育不平衡,确实埋没了许多人。 连县丞仍在感叹:“定襄县有顾县令,日后的童试,定襄学子必然要大放异彩了。” 许活并未因他夸赞顾笑舟而不满,认真道:“仁县县学,也该整顿了。” 第204章 连县丞情绪起伏,神色波动。 许活没着急,先安排借给定襄县的护卫出发,等到县内春耕完全结束,才又安排八个护卫下到村子里训练村民,并且由他们带领各个村子修村子到县城的路。 这几天,县城百姓也在打破习惯,他们完全没有干净整洁的意识,也并不习惯约束自己,连县丞便每日都要亲自走街串巷,监督提醒。 他在县里有威望,现在又是县城,大多百姓尊敬他,嫌麻烦也会去做。 但县里也有人极其排斥。 县学如今的先生姓李,曾经挤走了连先生,见不得其得势,心下慌其报复,偏又眼红,不敢在外头说,便日日在家中骂连先生“小人得志”、“张狂”…… 他还故意不遵县衙的令,不让家里人打扫门外,也不让县学的学子们沾手洒扫和污秽,美其名曰读书人“手不释卷”,“正衣冠、行端正”…… 县学向来清高,百姓皆尊而远之,从前衙役们在马庆的治下,和县学学子互不打扰。如今县城各处皆老实地打扫,唯独县学这般,衙役们不知如何处理,只得回报连县丞。 连县丞对县学如今的现状痛恨又失望,想到县令大人说要整治县学,便亲自去报给她此事。 许活挑眉,问:“连县丞对旧事可有怨恨?” 连县丞沉默片刻,花白的胡子颤抖,“如何没有……” 那些年不只是他一人的郁郁不得志,还是仁县曾经向学、志存高远的学子们的郁郁不得志,他们叹世道不公,贪官污吏当道,却无能为力,一度心如死灰。 “既是如此……”许活明示道,“毕竟先生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先生如丧家之犬被人赶走,如今先生已是县丞,官服加身,奸佞小人再不能耀武扬威,连县丞何不先独自前往,一洗往昔阴霾,重整县学之学风?” 连县丞不可避免地心潮涌动,只是,“小人得志,君子道消,若我一招得势便逞威风,岂不与小人同流,何以为师?” 许活目光尊敬,“本官仅以为,正义才是世间正道,先生秉直,所受磨难恰可以身为镜,教学子明晰谨记,妖不胜德,邪不压正。” 连先生洞明,当即道:“下官这便先行前往。” 许活颔首,“本官晚些到。” 第84章 县学——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县学十几个学子,性情也各不相同。 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与贪官污吏和伪君子沆瀣一气,可读书人的清名不能让他们获得公平公正的结果,特立独行只会像曾经的连先生和那些清高的学子一样,寂寂无声。 他们在此之前,并不认为他们的选择是错的,暂时的屈从不过是不想辜负家中的费力供养,若是连起步都不能,谈何将来。 偏偏仁县变天了,连先生一跃成为了县丞…… 事情发生之后,县学的气氛一直很诡异。 现在全县都在听县衙的吩咐做事,偏偏县学逆着,学子们面上不敢反驳先生,私底下全都有他心。 学子李泽,是如今县学学业最好的,但并不得李先生待见,李先生更喜欢按照送礼多少来对待学生们。李泽家境贫寒,家里倾尽所有也只在县试前出了些力,才没落榜。 前日,李泽悄悄联合另外两个在县学处处受挫的学生,石棋和张本季,“咱们趁着县学开门前,悄悄打扫一点,万一县衙问责,怎么也能脱责。” 另外两人同意了,三人昨日便天没亮就在县学附近悄悄打扫,还不敢做得太明显。 然而今日,他们就被举报了。 李先生当众对三人喝骂:“卑躬屈膝!没有半分风骨!不尊先生,便滚出县学!” 他怎么当上县学唯一的先生,无人不知,还谈风骨,何其可笑。 上任县令马庆在仁县只手遮天,讨好马庆的李先生就是县学里的权威,学子们不敢反驳,而今时不同往日了。 李泽义愤填膺地站起来,“学生不服,学生与石棋、张本季乃是遵县令大人政令,何错之有,凭甚赶我们离开县学?” 他将另外两个同窗一起拉下水,三人共同抵抗。 另外两人慌张,气弱地回答—— “是,我们是遵县令大人的政令。” “万一县令大人怪罪县学……” “遵县令大人?我看你们是想巴结那新县丞吧。”李先生神色阴沉,“别人再是死灰复燃,风光无限,我也是你们的老师,欺师灭祖,不敬师长,德行有亏,我看你们如何科考……” 三个人皆露出慌色,他们费劲力气想尽办法才留在县学,就是为了科考。 其他学生中,不少人在看好戏,也有人不忍又懦弱地避而不看。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李泽也没打算退,当即便起身,英勇无畏道:“学生便去敲鼓,请县令大人为学生们伸张正义!” 一直以来,李先生都享受着在县学中支配掌控学生,在县衙外受百姓敬畏的快感,此时权威被挑战,怒不可遏,抄起戒尺便抽向“主谋”李泽。 学生需得尊师重道,李泽不能躲闪,生生扛着。 没几下,戒尺便打折了,李先生尤不解恨,像是在发泄胸中的郁气似的,又对李泽挥起拳头。 李泽抱着头,拳头不断地砸下来,疼痛不断理累积。 他已经头破血流,石棋和张本季不能动手去拦,只能跪在地上请求李先生“饶恕李泽”。 第205章 李先生从他们的不反抗中得到了变态的满足,双目赤红,越打越亢奋。 再打恐怕要出人命了。 其他学生面面相觑,裹足不前。 “李子明!” 一声怒喝,下一刻,一身官服的连县丞箭步上前,一把抓住李先生的手腕,拽开。 李先生年轻力壮,只稍稍退后了两步,见到来人以及他身上扎眼的官服,眼神一震,嫉恨不已。 连县丞查看起李泽的伤情,担忧地问:“如何?可还能动?” 李泽面目全非,惨然一笑,便晕了过去。 连县丞吓了一跳,赶紧招呼跟他一起来的衙役,“快!快送他去医馆!” 衙役上前,架起李泽。 李先生不禁阴阳道:“连县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过我管教对老师不敬的学生,动手亦有分寸,连县丞越俎代庖,管得太宽了吧。” 连县丞板着脸,冷漠的眼神直视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对我不敬,我可曾对你下过这样的重手?” 李先生顿时脸色难看,哑口无言。 连县丞和李先生,亦是师生。 真正有本事的人,早就离开仁县,去往安全的地方定居生活,留在仁县的,一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二是对故土有情义,三是没有本事在外面很好的生存。 仁县的普通百姓是第三种,连县丞是第二种,县衙的官吏们、县学的李先生可能第一种、第三种皆有。 但这也是李先生一直记恨连县丞的原因之一。 他是连县丞较早一批学生之一,但一直以来,连县丞都更重视另一个家境不如他、能力不如他的学生,后来他想求娶连县丞的女儿,连县丞却将女儿嫁给了那个人。 那个人得到连县丞的精心教导,竟然比他先考上秀才不说,连县丞还帮那个人在外地县衙谋了差。 李先生赶走连县丞的那天,满心都是“连先生那么得意还不是得向我低头”的畅快,真正耀武扬威的人,是他,所以他才会以己度人。 连县丞如今翻身,一定会来报复他,赶走他! 李先生愤愤不平,又带着恐慌。 连县丞却没再理会他,转头面向学生们。 这些学生中,有些曾经也受到过连县丞的教导,如今对上他的视线,羞愧地低着头。 连县丞微微叹了一口气,并未苛责,直入主题:“县令大人有命,为本县学子学而无忧,学而专心,特将县城西抄没的马家宅子改为新县学,半月时间搬迁,务必爱护,不可如旧县学一般敷衍。” 学生们惊喜。 那是本县最好的宅子,听说还有花园,满县的人远远路过,没有人不向往,竟然会改成县学! 对比这个小又简陋老旧的县学,日日待在那样的好宅子里,该有多惬意。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搬过去。 连县丞又道:“定襄县新县令乃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才名响彻京都,县令大人与其交好,特地请其传授经验。” 学生们中,几个真心向学志在科举的学生渴望几乎冲破他们的眼睛,包括石棋和张本季,若是李泽在场,定也要喜不自胜。 唯有李先生,不甚高兴。 当他以为对方必然是为他而来,却发现对方实际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便越发不甘,愤恨。 为师者,真正重要的是学生的前途和德行。 连县丞蹉跎多年,真正在意的是仁县学子得不到好的引导,荒废学业,不是恨曾经的学生。 连县丞没让学生们高兴太早,泼冷水道:“新县学自会有新学规,县令大人已命人刻在影壁上,需得熟读谨记,着重一点,日后县学每月考核,由县令大人亲自出考题,超过三次不合格者,逐出县学。” 众生皆惊,有慌张的,有担忧的,也有跃跃欲试的…… 连县丞殷殷嘱托:“县令大人重视县学,切不可懈怠。” 李先生看他这姿态做派,厌恶至极,咬牙切齿地问:“好歹我是县学的先生,负责县学,连县丞这样视我于无物,将我至于何地?” 连县丞道:“县学隶属于仁县,县衙和县令大人有整治之权。” 李先生冷嗤:“别再狐假虎威了!” 学生们霎时噤声屏气。 连县丞颇为冷淡地扫他一眼,便又转回头吩咐:“搬走前,此间必须收拾干净,不得损坏。” 做足了对李先生不屑一顾的姿态。 学生们匆忙应声。 李先生怒不可遏,“你还要假惺惺到什么时候!” 连县丞不过是对他全不在乎,便刺激得他情绪过激。 而连县丞甚至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失望的情绪,他早就不认这个学生了,“公道自在人心,老夫为人如何,自有仁县百姓和学生们评判,与李先生倒是无关。” 李先生恨声道:“你很得意吧?如今又压在我头上,你以为我愿意当你的学生吗!你偏心过甚,根本就不配为师。” 连县丞对着他摇摇头,眼里是直白地否定,“你心思庞杂,根本不在学业,吃不得苦,投机取巧,只知钻营……不配为师,县学不能留你。” 李先生一副“你终于露出真面目”的神情,“说那么许多,不过是为了报复我。” “你欺师灭祖,我可有状告你?”连县丞挺直腰背,花白的胡须整齐有序,背手道,“老夫持身以正,问心无愧,倒是你,如此与我叫嚣,可是虚张声势?” 第206章 李先生再次无言与对。 而说要晚到的许活仍旧没来,倒是来了一群衙役,忽然将这间屋子堵住。 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转过去,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的预感。 新县尉庞震带着四个衙役进来,团团围住李先生,冷肃威严道:“李子明,你涉嫌参与前任县令马庆县学舞弊,县令大人特命我等将你逮捕归案。” “冤枉!” 李先生立即喊冤。 庞县尉冷然道:“捉拿你,自然是证据确凿,不容狡辩,拿下!” 衙役们直接动手,扭着他的双手向后。 李子明下意识挣扎,口中不断地喊冤,突然瞥到连县丞,膝盖落地,苦苦求道:“老师,你救我,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 连县丞面无表情,直接侧身,“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李子明不敢放弃求他:“老师,你最心软,你从前都没怪罪我,你再帮帮我……”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自私自利罢了。 连县丞更没什么怅然若失,闭眼,彻底撇清,彻底放下。 庞县尉挥手,喝道:“带走!” 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学生们。 学生们慌乱不已。 原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第85章 许活没有去县学,她去医馆看了挨打的学生李泽。 李泽醒着,他没有钱上药,就只求温老大夫将他头上的破处止血包扎好,不必理会别处。 “给他用上,诊金和药钱,本官付。” 小小的医馆内,老大夫、药僮、李泽三人皆看向门口,随即便要行礼。 许活走进去,按住艰难起身的李泽,又对老大夫道:“劳烦了。” 三人皆受宠若惊。 温老大夫连声说“不麻烦”,喊药僮去准备。 李泽则十分不安地躺在木板床上,“县令大人,学生……” 许活抬手,“先不必多言,治伤要紧。” 他身上亦有伤,需要宽衣赤身上药,李泽是读书人,在县令面前衣冠不整,深觉失礼。 许活善解人意,得了温老大夫的同意,便面向药柜,时不时打开抽屉查看。 药僮也是老大夫的儿子,今年才十六,胆战心惊地陪在她旁边,回话时磕磕巴巴,急得眼睛都红了,不住地瞧老大夫。 温老大夫包扎好李泽的头,便叫儿子来给李泽身上上药,他去回许活话。 许活问得更深了几分,涉及到的医理,也逐渐深入。 温老大夫惊喜,“大人竟是会医术吗?” “技多不压身,本官既是要做官,要为民生计,自然不能只知纸上谈兵。” 李泽和药僮看向许活的目光皆崇敬有加。 温老大夫深深拜下,呼:“草民等幸得有大人为父母官!” 有前任县令马庆对比,许活这个新县令在仁县百姓们心中,充满了救苦救难的神光。 她的身份背景不是秘密,家世极好,又如此年轻有为,有人说以她的家世可能根本看不上小小的仁县搜刮出来的仨瓜俩枣,为了政绩升迁,定会做个好官,为仁县百姓做实事。 百姓不在乎背后的缘由,只在乎她是个好官,便会诚心爱戴她。 民心便是这样来的。 许活做了什么,不吝啬于表露出去,教百姓知道,也很乐意施与恩惠,“本官只是有所学,并不精于医道,不过京中有些方药,此地应是难见,可与温大夫交流一二。” 温老大夫喜形于色,感激不尽,“大人恩德,草民……” 许活不在意道:“若能救死扶伤,才是恩德。” 恰好李泽的伤口处理好,他也能走动,许活便带他去即将变成新县学的宅子。 县内的路就是泥土路,灰尘很大,许活的官靴越走越脏,不过没了那些污秽,脚踏实地地踩在地面上,许活心境上是清透的。 李泽是本地人,对变化的感触更直观,敬服道:“县令大人一来仁县,仁县便处处欣欣向荣,学生实在是敬佩。” “本官若是处在你的位置上,未见得比你做得好,你是个聪明人,只是欠些机遇。” 李泽连忙谦逊道:“学生惶恐,不敢当……” “有何不敢的,若是能从你这样的开局走到会试、殿试,甚至是做官,改换了门楣,本就可以春风得意。” 李泽虽是向往,却也不敢真的妄想,本朝仁县至今还未出过进士,更遑论做大官。 “本官第一次到你们村,你们村中人尚不知本官的身份,便对本官和护卫说了许多你的事。”许活目不斜视地向前行,“李村长那时来县里领种子,应是与你说过吧?” 李泽不敢撒谎,“是,叔祖父十分感激您,还交代学生一定要努力向学,报您的恩德。” 李泽生在仁县最大的村子——河口村,河口村土地肥沃,若是当年不发涝,便会丰收,人口也多,足有将近一百户,是仁县最大的农税来源地,徭役却与其他村持平。 仁县没有富裕的村子,但在马庆的治下,河口村的人口一直是增长的。 河口村也是仁县唯一有启蒙学堂的村子,虽然启蒙先生的学识不高,可有这样的远见,已是不易。 河口村村长是李泽的堂叔祖父,他们夸耀李泽:字,先生教一遍他就能学会;背书,短的一遍就能记下,长的也不出三遍;李泽八岁,村里那个过了县试始终过不了府试的老先生就不知道怎么教他了;李泽十五岁便过了童生试…… 第207章 诸如此类的夸赞,可能有在外人面前夸大其词抬高自己的嫌疑,但许活确实记住了李泽这个人。 李泽如今十九岁了,还在县学。 两人步行到马家旧宅门口。 李泽自然认识这里,不解。 县衙账上的钱,不能用在修整宅子上面,宅子的外围没有任何变化,只牌匾撤了。 大门紧闭,许活抬步,方一抬手,李泽便眼疾手快地上前,“学生来。”随即抓起门环,轻轻敲了几下。 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是许活的护卫之一。 马家充公的两个宅子,空置着也是浪费,其中一个宅子,改成县学,另一个小一些的宅子,护卫们和女先生们暂时搬了过去,如今县衙后宅,只有许活、方静宁、许婉然和小荻,以及厨房的厨子和两个粗使婆子。 李泽初见到护卫,以为县令大人住在这里,门全敞开后,影壁映入眼帘,整张墙面上皆是字,最右侧大字写着【学规】二字。 “大人,这是……” “本官和定襄县令顾大人共同拟了两县县学的新学规,望日后两县学子以此为诫,以县学为荣。”许活背着手,望着影壁,“日后这里,便是新县学,也是仁县学子青云直上的起点。” 李泽不禁胸中激荡。 许活转头,看向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青年,“世间广阔,人生漫漫,哪都会有不平,本官不知你是否会心存不甘,有也是人之常情。” 李泽想否认,他并无不甘,却说不出口。 怎么会没有不平呢?他少年得志,还未意满便几乎夭折,靠着不光明的手段、集全村之力才得以通过县试,很长时间根本看不见前路,根本不知道留在县学的意义,想愤而甩手又无法面对村里人殷切盼望的目光,日日都受着煎熬…… “其实年轻时受挫,于你并非坏事,本官见过许多天赋惊人、少年得志、中年失意之人,倒是少年时吃过苦,成年后心性坚韧,大有天地。” “当然,若是能一生平顺,也是福气。” 许活拿顾笑舟举例,“顾大人是探花,少年困苦,青年风光无限未有几日,便成了满京城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但始终不改其志,日后官场上会走到哪里无人可知,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日月照山河,天地可为鉴。” 日月照山河,天地可为鉴。 这也是新学规的最后一句。 李泽怔然片刻,问:“顾大人的志向是什么?”大人的志向,又是什么? 许活复又看向影壁,“修身正心,学有所用,为民生计,扫尽世间不平事。” 李泽震动,仿佛一直以来笼罩在眼前的迷雾被一双手拨开来,那里是……广阔天地。 “你是县学首席,前程可期,便该心中有术。”许活语气轻淡,并无任何挟恩之意,“舞弊乃是大罪,本官理解你们读书不易,百般挣扎才走至如今,实在不忍你们前途尽毁,便保下了你们。” 李泽的神情随着她的话,从慌乱过渡到感激沉重,“学生们何以为报……” 舞弊的罪责,涉嫌其中的考生论理也需要追责,但许活打从一开始,就让马庆背下了所有,县学舞弊全是他主使,如今再加个从犯李先生,而学生们受到了责骂都不敢不尊师重道,乃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许活心知学生们之中有秉性不好之人,想要保下大多数,只能暂时容忍这一部分人留在县学。 不会很久。 习惯于走捷径的人,很难沉下心去提高自身,县学的月考核会淘汰掉他们。 但如果他们知道怕了,为了不被淘汰,就此改变、上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功德。 “岂会无以为报?无论为民为士为官,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便不愧对故土生养,县学教诲和少年之心。”许活目露期许,“奋力一搏,明年的院试,本官希望仁县县学榜上有名。” 许活一番推心置腹,李泽心潮澎湃,进学之心势不可挡。 而现实是,县衙抓走了李先生,如今的县学,无可教之师。 关于新的先生人选,许活问连县丞:“可有推荐?” 连县丞仔细思考,犹豫半晌道:“云州难以留住有才能之人,下官所识之人,恐怕难以匹配大人之志。” 许活沉默。 若是本地请不到,便要在外请,耗费巨大,也耽误学生们的学业。 她此时不禁有些羡慕顾笑舟了,她所学皆非为科举,能教,却不见得能教好,顾笑舟却可以亲自上阵,再没有比探花郎更方便合适的老师了。 “其实……”连县丞试探地开口,“下官知晓哪里有饱学之人……” 许活抬眼,示意他说。 “下官听闻,流放之地有许多官员,学问定是不肖多说。” 许活:“……” 这个建议确实是切实建议,只是,她任职仁县,沾手之事,件件容易教人弹劾,若真按照连县丞的建议做了,又添了一件可弹劾之事。 连县丞见她不说话,连忙收回前言,“下官只是说说,您切莫当真。” 许活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已经当真了。” 连县丞讪笑。 “本官派人去打听打听,是否有流放之期将满的。” 连县丞闻言,眼神炯炯有神,不好意思道:“大人,若是能够请来,下官从前教导过的几个学生可否有机会受教?” 第208章 “本官公平公正,若有真材实学,能通过县试,便可入学,自有机会受教。” 第86章 连县丞提起流放之地,也提醒了许活,魏琮流放的地方离云州也不算太远,只有三百多里,起码比京城近很多。 县衙后宅—— 许活对方静宁道:“我派个人过去,打点一二,送些东西,那头知道魏琮还有亲戚关照,会对他宽宏几分,免得受不住苦役。” 方静宁感动,“我这个表妹都没想到,你却如此周全,都是为了我。” 许活看向她隆起的肚子,拉着她坐下,叹道:“天气越来越热了,你若不是为了我,也不必辛苦装孕身。” 方静宁摇头,“这里冬暖夏凉,我和阿姐每日在亭下乘凉,读读书,做些针线活,并不觉得闷热难熬。” “整日在后宅,总归是憋闷的。”许活思索片刻,道,“你们还没见过仁县的风光,过几日,我带你们去郊外游玩吧。” “还是算了吧,阿姐身子重,我怕她受颠簸,而且,万一被人瞧出异样,也不保险。” 许婉然的肚子较寻常孕妇不算大,穿着宽松的襦裙,几乎看不出来。 方静宁只见过别的孕妇的状况,没亲自照顾过孕妇,见姐姐虽然面色红润,但除了长肚子几乎没长肉,总怕她身体有什么不妥当,整日小心翼翼的。 许活默然,半蹲在她面前,仰头道:“静娘,我对你和阿姐有亏欠。” 方静宁否认:“怎么会,我和阿姐并未觉得哪里不好。” “你们安之若素,不是我忽视你们的理由。前些日子我太忙,咱们又人生地不熟,还没理顺此地,我不放心你们单独出去,并不是我怕你们出去露出端倪。” 对在意的人,才会常觉不足。 许活认真道:“静娘,重要的是你们想不想,不是被动地考虑各种因素,然后选择善解人意,如果想,我们就尽力安排周全,不必因此而委屈自己。” 方静宁低头看着她,不禁瘪嘴,“你每次都很有道理,我们体贴还不好吗?再说,从小长在内宅,早就习惯了……” 她说到后来,声音渐低。 许活握着她的手,“偶尔放纵散心,没有妨碍,想去吗?县里和之前不同了,你们不想看看吗?” 方静宁……当然想。 “想去我便安排,我再去问问阿姐的意愿。” 许婉然很是体贴,说是孩子生下来再出门更安全一些,时间充足。 许活问她的意愿,“如果我全都安排好,不考虑孩子,阿姐的心意是什么?” 许婉然无奈,“怎会不考虑?” “阿姐和婉娘如今考虑孩子,以后会不考虑孩子吗?这孩子并不仅仅是你们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将来孩子出生,我若是有空闲,也都会照顾,阿姐和婉娘若是忙,我也能抱到前衙去办公。” 许婉然失笑,“我们有什么可忙的,还能耽误你的正事不成,你抱孩子要教人笑话的。” “阿姐,咱们如今不在京中,有我在,你们便是自由的,随便你们想做什么,不必受拘束。” 许活拿起桌上新做好的虎头鞋,小小的一个在掌心,看得人心软,“你生产我已经安排好,在州城请了一个接生手艺最好的产婆,你产前我会提前接她过来,坐月子一段时间后,很快就会冷下来,你们就见不到此地今年的夏日风光了,而以后的每一个夏,都不再是今年的夏。” 她这样说,太过动人,许婉然实在没法儿不去向往。 出游的第一步便确定,第二步便是许活来安排,先处理好县衙的事,好空出时间陪同。 县学的老师得尽快安排好,最近的流放之地,便是玉苍军驻地附近,许活先派人前去打听。 今年仁县已有的耕地,都已经重满,虽然一部分有些晚,出苗较先前的晚,长势还行,夏季又得锄草除虫,还得防旱防涝,农民一整年的牵挂都在那一片耕地上。 许活将县衙的事务暂时交到连县丞手里,便带着几个护卫快马跑遍各个村子,实地查看田地,顺便告知他们可以存些山货,日后去县城卖,价钱会比从前高。 有些百姓被侵占的土地,许活做主返还给百姓了,另外,还告知各个村子,没有土地或是土地不足,可按照朝廷规定的口分田亩数开垦,县衙派人丈量后会给他们登记在册,没有任何购置地税,以后正常每年交田税便可。 许活还查看了民兵队的训练情况。 一切都在稳步向前。 新的县令大人不欺凌他们,还会帮他们打算,仁县的百姓比从前有盼头,脸上都有了更多的笑容,见到许活个个都激动的无以复加。 许活很想让方静宁和姐姐看到这一切,返回到县中,便着手安排起三人的出游。 两日后,备好马车等在后门,搬好东西,方静宁、许婉然和小荻上车,众人便出发往县城北门走。 许活骑马在前,护卫们骑马在侧。 街上,县城百姓瞧见县令大人,纷纷停下抱拳躬身行礼,并无恐惧,只有恭敬,直到许活他们过去,方才继续做先前的事,只是闲谈里免不了要提及“怀孕”的县令夫人。 方静宁和许婉然从马车窗中看见这一幕幕,县城的细微变化,她们也看在眼里,对视中,是满溢的引以为傲。 县城里的路还算平整,出城后便开始有些坑洼,抽百姓劳役,也得考虑农时,因此还没有细致地修路,只是在下雨后稍稍平整了路面,保证基本的通行方便。 第209章 比起他们来之前无人管的情况,已经稍好一些。 “我前几日发现有一处,远山青黛,草地青绿,漫山遍野开着月季,正适合游玩。”许活骑在马上,跟方静宁和许婉然说他们此番去的目的地,“那里土地还算平坦,离县城近,明年便有可能开垦成耕地。” 方静宁趴在马车窗上问:“若是修出路来,可以登山赏花,若能留下几篇可传唱的诗篇,许是会吸引些文人骚客慕名前来。” 许活道:“无妨,若真有那一日,我便在山的另一侧修上石板路,那里陡,文人不找些苦头吃,写不出好诗。” 方静宁俏脸冰冷:“……” 好像凭白无故,嘲讽便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脸上。 是说矫情吧? 她就是这般矫情! 方静宁坐正,刷地甩上帘子,不再与许活说话。 许活:“……” 好端端地说着话,怎么突然便恼了呢? 马车内,许婉然和小荻莫名地看着满脸不高兴的方静宁。 方静宁挽着许婉然的手臂,小声气道:“她就是偏见!” 许婉然好笑地哄她:“那咱们不理他,晾着他。” 方静宁重重地点头,头轻轻靠在许婉然肩上,“阿姐对我最好。” 许婉然摇头,取笑道:“是我对你最好吗?阿姐为何只瞧见你对荣安撒娇使性儿,对别人都是极明理的?” 小荻笑得见牙不见眼,“婢子也看到了。” 方静宁羞恼,“你们一个两个,都来看我的笑话。” 许婉然和小荻笑出声。 马车外,许活听到了她们的笑声,眼中泛着笑意。 目的地到了。 马车停下,许活叫她们出来。 小荻扶着许婉然先出来,许活扶着姐姐下来,小荻随后走下马车,站在旁边等候。 方静宁最后一个出来。 许活伸手。 方静宁傲娇地抬起手,落在许活的掌心前陡然平移,伸向小荻。 小荻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世子,试探地伸手。 许活的手抢先追过去,握住了方静宁的指尖。 方静宁抽手,抽不出来,顾忌着面子,小声凶巴巴,“放开!” 许活不放,还得寸进尺抓着她的手,直接搭在她脖子上,托着她的腰背和腿窝,一把将人抱起来。 方静宁吓了一跳,紧紧搂着许活的脖子,缓过来后,羞愤欲死,“你快放开我,在外面呢!” 好多人! 方静宁看过去。 护卫们全都很忙似的搬东西,许婉然和小荻也都背对着她们,似乎没人看见她们打情骂俏。 他们太刻意了! 方静宁红脸,忍不住攥起拳头,无力地锤了许活肩膀一下,“都怪你,没羞没臊!” 许活也瞥见了众人故作忙碌的模样,飞快地亲了方静宁唇角一下,便若无其事地放下人。 方静宁红通通地傻楞在原地。 “没人看你。”许活捏着她的肩膀,转动她,“看,山花烂漫。” 方静宁一转身,便塞了满眼漫山遍野的红,彻底失神,“真美……” 许活在她耳边轻声道:“听老乡说,翻过山,才是漫山遍野的艳,若是费尽辛苦攀登,心境是否更不同?” 方静宁下意识地点头。 许活轻笑。 方静宁回过神来,嗔怪道:“你这人,明明什么都懂得,偏要故意惹我~” 许活扶着她,煞有介事道:“你可是我唯一的夫人,我们孩子的母亲,我哪里敢教你不快,这分明是你我之间的情趣。” 方静宁心里又甜又气,“你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世子吗?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不远处,许婉然瞥见两人的神情动作,也心道:荣安变了许多,相爱的人,彼此都会变得更好。 随即,她又转向山花,眼里光亮,唇角上扬。 爱自己,也会变得更好。 …… 仁县县衙前—— 几辆马车缓缓停下后,一个穿着鲜艳绸缎长袍,颇为圆润的中年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 他看着周围的环境,揪紧眉头,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和心疼。 随从昂首挺胸地走到衙门前,对衙役道:“劳烦禀报县令大人,县令夫人娘家族中的四老爷来了。” 第87章 许活一家皆不在县衙内,庞县尉和连县丞代为招待方四老爷。 方家豪富,方四老爷的性情又偏张扬,他习以为常的姿态动作言语,仁县的人看来,颇有摆阔的架势。 仁县苦前任县令极其家人已久,那种怨恨和恐慌深入骨髓。他们区分不出生来浸淫在富贵之中和马家那种小人得志的做派的区别,只觉得像。 连县丞打从看见方家人便心底不适,因为对方是县令大人的姻亲,便强压下了这股情绪,只是仍然热情不起来。 庞县尉是许活的护卫,曾经与方四老爷有过几面之缘,便主动解释道:“大人忙了许久,难得抽出空来带夫人和大娘子去郊外游玩,四老爷,可否晚些去禀报?” 出去玩,证明两人感情好,方四老爷笑呵呵道:“无妨,无妨,不必去催,不是外人。” 后宅无人,庞县尉便请厨房准备好午膳,送到前衙来用,他和连县丞并李主簿陪同。 “他们每日就吃这些?” 第210章 方四老爷亲耳听见庞县尉交代人“准备好的”,端上来便只是这样,他满眼的震惊、痛惜。 桌上八道菜,几乎都有肉,这还不好? 连县丞食不下咽。 李主簿表情也有些讪讪。 方四老爷一无所觉,就是觉察到也不会在意这边陲小县的小县官们,犹自难过,还夸张地红了眼:“世子金尊玉贵的,我那侄女还怀着身孕,竟然在这种地方吃尽了苦头……” 连县丞神色不好,庞县尉出声打断:“四老爷切莫如此说,县令大人虽出身勋贵,却一心为民,夫人对此地百姓也颇为怜惜。” 方四老爷不是全然地口无遮拦,只是不在意,闻言便道:“他们夫妻都仁善,我这做亲戚的就是见不得他们吃苦。” 他们在老家,敢以平南侯世子的长辈自居,在许活的人面前,可不敢。 随后,庞县尉和方四老爷一同岔过此节。 午膳后,庞县尉方派了个护卫前去郊外禀报。 一个时辰后,许活他们返回县衙。 方四老爷就坐在平常方静宁和许婉然她们常待的亭子里喝茶纳凉等着她们。 方静宁早在知道消息,便思归心切,一踏进县衙后门,便迫不及待地往里走。 她脚下生风,边走还边左右张望。 方四老爷瞧见,吓得不行,慌张极了,“慢些慢些,莫急莫急,你还怀着身孕呢!” 这可是平南侯府的嫡孙儿。 方四老爷坐不住,赶紧迎出去。 方静宁想起来她现在的身体不适宜太激动,便又放慢步子。 许活没落后太多,一个大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待到两方汇合,与方静宁一起执了晚辈礼。 方四老爷瞧着她们,激动地一连说了好几个“好”。 许婉然和小荻慢慢走过来,也随了许活和方静宁,与方四老爷见礼。 方四老爷高兴地合不拢嘴,“我此番过来,带了几车好东西给你们,正好你们补补身子,静娘怀着孕,尤其得吃用些好的。” 方静宁点头,问候了方家诸人。 方四老爷皆说“好”。 方静宁终于压制不住急切,问:“阿弟呢?他身体如何?长高了吗?童试呢?可有通过?” 方四老爷知道她肯定挂念弟弟,便道:“我给你们捎了信过来,就在亭子里,有景瑜和则眠先生的,也有魏家人托我捎给你的,我还特地到京中,带来了侯府的信和东西。” 许活攥着方静宁的手,按住她急迫的身体,转头温声叮嘱许婉然:“阿姐累了吧,先回房休息。” 方静宁按捺住情绪:“让小荻陪阿姐回去。” 许婉然点头,冲方四老爷微微一礼,和小荻一起往后走。 随后,许活陪着方静宁不快不慢地往亭子里走。 方四老爷边走边神情骄傲道:“景瑜考上童生了,名列前茅呢,则眠先生还不甚满意,说是州试延后两年再试。” 方静宁笑容满面地点头,“他年纪小,晚两年稳妥。” 许活附和道:“正是,先生一定是对景瑜寄予厚望。” 方四老爷连连应声,“是嘞,族长也说,晚两年,兴许景瑜能争一争案首呢。” 他一脸的与有荣焉,仿佛案首已经在掌握之中。 三人到亭中,方静宁急于看信,许活便和方四老爷闲谈些云州的情况,偶尔涉及物产,很快就带过,并不谈生意。 还是方四老爷沉不住气,主动提及此番来意。 许活淡笑道:“不急,四老爷难得来此地,先派人带你四处游玩一番。” “正事要紧,游玩儿可以容后。” 方四老爷不觉得此地有什么可游玩儿的,方家压根就没有看上这个地方的生意,他来甚至都没带什么货物,不过是碍于许活才过来的,为了和平南侯府更紧密,方家不介意贴上大笔钱财为许活添政绩。 许活看出他的态度,不以为意道:“方家都是大生意,我这一县属实不够看,是以我还请了定襄县令带着定襄商户一同前来商议,咱们等他们来再谈。” 方四老爷听后,意外,“还有别的县?” 许活只是颔首,并没有多言。 方四老爷不方便住在县衙后宅,许活安排他和随从住进了驿馆。 由于仁县的地理位置,入云州先入仁县,是以驿馆修建得还算规整,不过肯定比方家的宅子要差上许多。 许活亲自陪他过去,表达了些许歉意。 方四老爷没表现出明显的嫌弃,说话却有些直,“来的路上也有比这儿还差的客栈,你们外放到这儿,真是辛苦,放心,方家能帮一定帮你早些调走。” 许活平和道:“还是要互惠互利。” 至于调走,她不急。 …… 县衙后宅,许活和方静宁的寝室—— “这是府里给你的信。” 方静宁将三封未拆封的信推到许活面前,面前是她拆过的厚厚一摞信封和正在看第二遍的一封信。 对比明显。 许活先撕开祖母给他写的信,都是关心之语,还叮嘱她照顾好方静宁和姐姐。 伯父许伯山的信里则多是对她先前去信的回应。 许活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以及种种考量都一五一十地写下,送到了京中,伯父会看着处理,他信中没有明言,但也暗示她,陛下有所过问,教她放开手脚。 第211章 许伯山还特意在信中提及了云州的马场,说云州的官马场不断在扩大,输入到军中的战马也在不断增加。 许活看着伯父的信,思忖许久,她一直在猜测陛下的用意,可能就是希望他们这样身份特殊的地方官员改变一些地方现状,或许是为了做什么准备…… 不管为了什么,优先保障好粮食的产出,丰盈粮库肯定没有错,做好父母官该做的一切。 许活定下心,打开最后一封信——她爹娘的。 信是她娘郑氏的笔迹,信中充斥着“你爹如何如何”、“你爹说”、“你爹问你”……这样的话,末了还绕圈子问她“孩子”。 许活毫不意外,也不指望夫妻俩忽然就对她怜爱有加。 “父亲母亲说了什么?” 方静宁问。 许活直接拿给她看。 方静宁看完,看着许活欲言又止。 “我既然做了,便不会左右摇摆,瞻前顾后。”许活随即便转开话题,问:“魏家人回乡后如何?” 方静宁笑意盈盈,“大姐姐性子坚韧,说是已经稳定下来,他们在老家安然守孝,方家族中有人路过,皆会过去探望,是以无人欺凌他们。” “如此你便能放下心了。” 方静宁笑着点头,“明日我写回信,也告诉二表嫂,你有遣人去关照二表哥的事儿,教她宽心。” “我派去的人,应是也快回来了,若是有魏二郎的回信或者消息,不若一并传回去。” “好。” 许活又看向她那堆信,“先生与你说的什么,他如今有了更得心的弟子,是完全不理会我了。” 方静宁笑得得意,“我的几篇诗,先生逐字品评指导,我的请教先生也都一一回复了,这次我还要将我写的话本送过去请先生品鉴,至于世子……先生没提。” 许活故作无奈,“看来我的人缘不如你许多。” 方静宁笑容越发灿烂。 她如今敏感的心思都用在了笔下,活得坦然又自在。 许活不禁为她骄傲,问:“你的作品,可够成集?” 方静宁笑容收敛,摇头道:“先生说,我还未真正识人千面,行路千里,若只想闺中交换赏玩,不必苛责,若想要供世人传阅乃至于流传下去,火候没到。” 许活明了先生的意思,道:“你的话本,先生应该会更满意。” 方静宁以柳云宁和秋晚两个青楼娘子为原型写了话本故事,许活起初看得时候,以为她会着眼于两人的悲情故事,却没想到,她写了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模糊了真实人物的那个故事,她为两人切身动过情,也真心敬佩二人的舍身大义,她的那份震撼也通过文字传递了出来。 许活说的先生会满意的是另一个版本,方静宁以她们两个的名字创造了一对游侠,性格相貌为人处世皆迥异,却惺惺相惜的两个女游侠。 她们在关怪陆离的鬼怪世界中,惩奸除恶,斩妖除魔,她们不断冒险,不断跨越,不曾畏惧,渴望未知,始终向前。 而在此之前,许活从来没有读过纯以女子为正面主角出现的话本。 没有不匹配的男女爱情,没有需要被男人拯救于水火的女子,只有她们两个,靠着自身的智慧和能力突破重重阻碍。 这两个版本,就像是现实和虚幻,以话本为连接,给云宁和秋晚以新的延续。 许活清楚,方静宁跳脱出了后宅的视角,发现了女子在种种束缚下的不屈、坚韧,赋予了女子相夫教子之外的更多的可能。 先生所希望的,应该就是方静宁能超脱性别本身,去真正成为一个被铭记的大家吧。 许活问:“你想好自己的别号了吗?” “用名字拆解随便出来一两个字便可,不过我不想叫什么居士、什么山人,我就想叫娘子,如若我的话本流传,我想看到的人都知道,写它的人就是个女娘。” 许活挑眉,“不怕那些迂腐男人诋毁辱骂你?” 方静宁摇头,“不怕。” “那就争,如何?” 方静宁思索片刻,郑重点头,“好,争。” 许活情不自禁地俯身,吻向她的唇,呢喃:“我就知道,我们是天生一对……” …… 之后,许活得空便会请方四老爷来县衙用膳,旁的时间便打算派护卫带他去郊外游玩或者在县城内逛,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 前两日,方四老爷常觉无趣,只偶尔能在县城的铺子里看到了一些有价值的皮子或是药材,数量也比较稀少。 掌柜皆殷勤地招呼,以为能成一单大生意,殊不知方四老爷见惯了好东西,并不十分看得上,兴致缺缺。 第二日晚膳,他便客气地跟许活说:“不必再劳烦护卫特地带我逛,我待在驿馆等候顾县令到达便可。” 许活表示了招待不周的歉疚。 这时,方静宁兴致勃勃地问:“四堂叔可要去瞧瞧我办的启蒙学堂?” “学堂?”方四老爷不解,“什么学堂?” “我从京城带了些女先生过来,天暖之后便在一处宅子外免束脩为所有百姓启蒙,只要他们会,百姓想学,便会无偿教授。” 教授内容不限于读书识字,还有算数,乐器,骑射武艺,基础的医理…… 时间固定,百姓可以自行选择想学的部分。 第212章 任何一技之长,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救命,在县衙的不断宣传下,子女学了回去教父母,一人学教全家的情况屡见不鲜。 方静宁笑道:“待生产后,我和阿姐也打算去为百姓上课。” 方四老爷失语半响,方才磕巴道:“甚、甚好……你这是做大善事呢,我定要去看看……” 隔日,许活抽出空,陪同方四老爷前往马家旧宅,免不了路过新县学。 新牌匾已经挂上,大门完全敞着。 方四老爷一瞧见牌匾上【县学】二字,便道:“这不是你的字迹吗?” “是,方四叔好眼力。” 从他到来,许活便开始称其为“叔”。 方四老爷瞅了好几眼,“好似没学子……” “还未搬过来,这是前任县令的宅子,做县学前得修整,且先生尚空置着。” 方四老爷自然听过前任县令的恶事以及此地百姓对新县令的吹捧,对前者越是恶,对后者便越是喜。 两人没走多远,便瞧见人群聚集,大大小小,全都老老实实地蹲着,手里拿着个小树枝,在地上鬼画符。 人群前面,是一个衣着简朴的貌美女子,头上只有一根木簪束起发髻,手里拿着一根一头裹着布头的碳条,在大块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 方四老爷打眼一瞅,便知道那女子身段极佳,可许是对方神色太过认真,所做乃是教化之事,便起不了什么污秽的心思。 许活站定,没有靠近,不疾不徐道:“此处宅子,亦是马家旧宅,先生们和护卫们分住前后,之所以在此教授百姓,是因为先生们皆貌美,恐有不长眼的闹事骚扰,护卫们在此,宵小不敢冒犯。” 方四老爷又瞧了一眼那女先生的脸,然后赶紧收回来,干笑,“有理,有理……” “在外有教无类,百姓中若有天赋出众者,会带进宅子里专门教导,兴许数年后仁县会学风蔚然。” 许活和方静宁便是要打破贫富读书的壁垒,即便日后她不在仁县了,多一个秀才多一个举人,更甚者有此地学子金榜题名,都会给此地带来巨大的变化。 方四老爷哑口不言。 他终于意识到,许活每一步都有计划,不止三年,也不只是为了政绩和升迁,她……是真的想要为百姓们做些实事。 …… 方四老爷来仁县的第四日,顾笑舟到了。 他没有家世依靠,比许活要落魄很多,而定襄县的商户,临近边境常年受侵扰,自身难保更遑论赚钱,架着几辆牛车停在仁县县衙,也都颇为寒酸。 许活亲自出来迎,见金珠也来了,立即派人去后宅知会方静宁,然后为顾笑舟和方四老爷互相引见,便带着他们去书房单独说话。 连县丞则是安排商户们在县衙外停牛车,然后招呼他们进县衙喝水。 挺着大“肚子”的方静宁和小荻等在后宅门中,与顾笑舟和金珠见礼,便带着金珠去后院。 金珠十分的热情,边走边捧方静宁,夸得句句不重样,一张嘴噼里啪啦不停歇。 许婉然在亭子里等她们。 金珠见到她,又是一通夸赞,花样极多。 小荻忍不住悄悄瞧她,实在想象不到顾探花的夫人是这样能说会道的性子。 方静宁和许婉然虽意外,却并不会因此觉得夫妻俩不般配,客客气气的。 金珠奉上她的见面礼,“上次见许县令,得知夫人有孕了,我便亲自在全县换了布头,缝了个百家被,洗了许多遍,还用艾草熏过,绝对干净,不过布料糙,您不介意可以压在床褥下,一样保佑孩子。” 方静宁不嫌弃地亲自接过来,好奇地打量:“我娘家没有这习俗,我倒是头一次见到百家被,既是好寓意,届时一定会用。” 许婉然也温声夸道:“陆夫人这女红真好,针脚细密。” 金珠笑得见牙不见眼,极爽利,“大娘子这可是折煞我了,我自小爱扒拉算盘,女红若非我娘压着我学,是极不成的。” 许婉然轻笑,“看来陆夫人算盘打得极好,陆大人得夫人这样的贤内助,定然如虎添翼吧。” 金珠骄傲,“那是自然,他这种读书人不屑与铜臭为伍,岂能有我通钱道。”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一眼,随即含笑道:“如今陆大人怕是希望铜臭不断吧,咱们皆是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的,钱财的好处再清楚不过,哪里还会嫌臭。” 这县衙虽然比定襄县衙阔气多了,方静宁和许婉然却没有仆从成众,也不傲慢瞧不起人。金珠笑容更真诚了几分,附和她:“是极。” 她们三人这里其乐融融,书房里,许活三人气氛却微妙。 许活坐在书案后的主位,顾笑舟和方四老爷对面而坐。 由于仁县和定襄县挨着,物产基本相同,许活便请顾笑舟先说。 顾笑舟如数家珍,信手拈来。 方四老爷在许活的主持下,也以商人的阅历告诉二人是否有价值,南边儿的需求几何,价钱几何,能不能得利,得几分利…… 基本上没有遮掩。 许活问:“双方可能互利互惠吗?” 方四老爷诚实道:“其实并不是不能做生意,不能盈利,是此地不稳定,很多商人不愿意冒险,开铺子也无法保证货源。” 谁也不想开个铺子,三天两头有人打劫,还不一定能收上来货,擎等着血本无归。 第213章 许活和顾笑舟对视后问:“若能保证两县辖内治安呢。” 方四老爷不信任地问:“能吗?” 许活道:“方四叔这三日在仁县走动,治安如何?” 方四老爷想了想,点头,“倒是平静。”但他看向顾笑舟的眼神依旧怀疑。 顾笑舟那里确实麻烦一些,那才是真正的民风剽悍,很多人不服管,动辄武斗,更别说还要防范摸进来的匈奴。 不过顾笑舟并不慌,掷地有声道:“本官可以保证治安。” 许活接过话道:“我借了顾县令一些护卫,正在加紧练民兵以防外敌,我们与玉苍军也有联通,对治安已经有防范。” 顾笑舟道:“排除治安的担忧,不必介怀我二人的官身,在商言商,以利言利。” 若是前几日刚来时,方四老爷就会主动白给钱让俩人赚了,如今了解了许活的心意,顾笑舟与她交好,应也是一样的心思。 方四老爷不禁坐得板正,拿出了往常与人谈生意的架势。 然后,他便收到了许活和顾笑舟的双重夹击。 他们一个说“本地商户开铺子从百姓手中收货,方家从本地商户手中取货”,另一个便说“可以官服可作保,签字画押”;一个说“不能压价”,另一个便说“层层压价,百姓利薄,反馈于商,也无力购买”;一个说“不可与民争利”,另一个便说“需要地方保护”…… 方四老爷苦不堪言:“二位,生意不是这样谈的……” 这两尊大佛,哪里是谈生意,分明是三足鼎立,三堂会审,三……不知道什么的。 方四老爷腹诽:早知道这样,族长不便来,老五来也好,何必他来受这个折磨。 第88章 方家想送钱,他们不要,非要谈什么生意,谈生意还不给商人赚钱,完全矛盾。 何必呢? 方四老爷苦笑,“既然说要在商言商,我不妨提醒二位一句,云州本地也有大商户,定是背靠着人,若是你们不准压价,日后旁人的生意必定受影响,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许活和顾笑舟闻言,全都面不改色。 方四老爷多劝说了一句:“绝对要得罪人的,万一背后使什么阴毒手段,防不胜防的。” 许活尚未言语,顾笑舟便道:“顾笑舟若是怕,便不是今时今日的顾笑舟了。” 他都敢拒陛下赐婚,可不是无所畏惧。 方四老爷语塞,随即又道:“总要考虑家人吧?” 顾笑舟沉默少许,依旧坚定,“既是为官,便免不了危机重重,难道顾某人因此便要退缩,甚至与贪官污吏为伍吗?若人人这般,世上岂还有清正廉明?” 海晏河清靠的就是许多这样的好官,实在不能说是傻。 方四老爷又看向许活。 许活抬眸,淡淡道:“常言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方家若是挡了旁人的财路,恐怕旁人也要视方家为眼中钉,退避让路乃是下下策,莫说方家当年也是冒险下注,新朝才得以封爵,便说方家先祖做头一单生意时,想必也是冒着风险孤注一掷,才有了后来的家财万贯。” 方四老爷神情不由骄傲,“正是,方家先祖发家颇为不易,决断也果断。” 有些发达了的人家,会粉饰不堪的过去,方家人却很骄傲,尤其是当初方家对开国皇帝的投资和之后的荣光,恨不得反复拿出来回味。 不过,许活的重点不是吹捧方家,他偏离重点了。 顾笑舟听出来了,从容不迫道:“做生意总归是有风险的,没有前期的投入,如何期待更大的回报?况且,云州被低估了。” 方四老爷眼里迷茫。 他真的完全没有了解过云州,实在是不够重视。 顾笑舟面上表情不变,“云州的物产不止是些山珍野物,还有煤,有未来通商的前景,提前在此地运作,方能占据先机。” 许活瞥向顾笑舟,两人并未谈及“通商”的可能,她是通过伯父的只言片语才对之前的揣测有所确定,顾笑舟全凭自己的考量。 论聪明才智,她确实不如顾笑舟,也不如很多人。 不如便不如,不可能事事皆全。 许活垂眼,几息后随意一提般,“云州的官马场日渐扩大,早晚有一日会放开对民间的管束。” 顾笑舟闻言,若有所思。 方四老爷此时已经坐不住。 他想得更多,若是真如两人所说这般,这生意不容小觑,确实得先占先得,一家独大不可能,可等到旁人皆发现了再想入场,那就真的失了先机了。 方家还真不是白送钱,这是许活给他们赚钱的机会,若不是方家有方静宁这一层关系,等到两人协作彻底稳定下两县,依旧可以与旁的商人谈下生意,只是早晚的事儿。 方四老爷心思流转,迅速换上个喜气洋洋的笑脸,“如此,这生意做得,等到生意走上正轨,怎么也得一两年,二位都是心中有数的,肯定会早早打算好。” 许活和顾笑舟对视一眼。 既然与他谈妥,便可以与两县的商户谈了,按照两人的要求,本地商户断不会不同意。 三人转向前衙,召来定襄县的商户和仁县的商户,一并在堂中商议。 方家负责运输转卖,商户们负责收货,定期交货给方家,在尽力保证方家不亏损且有薄利赚的情况下,商户们和当地百姓也都能赚到比从前更多的钱。 第214章 这是天上掉馅饼,商户们完全处于懵和兴奋交加的状态,直接由许活和顾笑舟牵头粗定了协议。 他们二人在此镇着,暂时也不担心他们是否会遵守,至于未来,他们是否会为了牟利损毁约定,已尽人事。 为了庆祝,许活在驿馆设晚宴,请顾笑舟、方四老爷和两县的商户们一同出席。 本地的商户们逢喜事,精神爽,回去后便将家中储备的好吃食送到驿馆去添菜。 下午,许活邀请顾笑舟在仁县内逛一逛,两人亲身在县中走一走。 金珠听说后颇感兴趣,只是她一个女眷,郎君有正事时跟出去不太妥当,便没有张口。 方静宁注意到,主动提及:“顾夫人一道去吧,不必拘谨,若非我身子不爽利,阿姐也要陪着我,我们定会亲自陪同。” 金珠便期待地看向顾笑舟。 顾笑舟转向许活,“许县令,可方便?” “自然。” 于是夫妻俩便一同随许活去仁县各处转。 一行人走在街上,金珠感叹道:“区区三月,县城的街道和百姓的面貌便与从前大不同了,许县令治下有方。” 顾笑舟看得更仔细,颔首认同。 许活并不吝啬于谈及她发布的政令,与顾笑舟交流心得,若是有不妥当之处,及时矫正。 顾笑舟也能从她的政令中得到启发,谈兴极浓,有时谈到兴起意见不统一,又要据理力争。 金珠听得百无聊赖,便默默退后几步,独自观望满足好奇心。 顾笑舟回头关注着她。 金珠不耐烦地冲他摆手,让他别搭理她。 顾笑舟便转回去。 许活和顾笑舟走到了新县学门前,驻足,欣慰地仰头望着,谈论着,还有学子发现二人,尤其是探花郎,敬仰地出来拜见。 金珠没兴趣与他们进去,便匆匆跟顾笑舟说了一声:“我去前面看看,你们忙你们的。” 顾笑舟不放心,又知道她烦他们聊的,便无奈地没叫住人。 许活冲不远不近坠在后面的护卫抬手示意。 一个护卫便抬步跟上金珠,避免有人冲撞她。 顾笑舟言谢。 许活不在意,请他进新县学。 金珠到了女先生给百姓们讲学的地方,十分新奇,尤其是对前方貌美温柔的女先生,好奇不已。 人美,有学问,温声细语…… 金珠不是个能沉下性子的人,自小不爱读书,只一把算盘打得极好,今日听着对方讲课的声音,却不由地入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走出另一个女子,摇了摇铃,女先生便停下了今日的课,温声叮嘱众人回去要练习今日学得字。 “乔先生,可否再教一遍,方才有个字,我没记住!” 一个高壮的年轻汉子借问字想要靠近。 乔先生,就是乔四娘,轻蹙娥眉,退后一步。 这时,前排一个本地打扮的年轻女子站起来,挡在乔四娘面前,高嗓喝斥:“没听先生们说,男女有别,要避嫌,凑啥!你哪个字儿没记住,我教你!” 民风彪悍,一些女子也孔武有力,此女便是。 年轻汉子悻悻,退后的同时嘟囔着:“武三妮儿,就你还教我,别惹人笑了。” “我叫武阳!”武阳攥拳,表情凶狠地吓唬,“找揍吧!” 年轻汉子一见,怕了她,飞快地跑走。 在场一通哄笑,多是嘲笑那汉子怕女人。 武阳又瞪向其他不安分的男人们。 众人哈哈笑着如鸟散,只留下些小孩子和年轻的女人。 乔四娘站在武阳身后,柔声道:“阿阳,谢谢你。” 武阳回身,挠头,憨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她给起的名儿好听,她叫出来也好听。 胭脂楼这些姑娘,哪怕是楼中最下等的女侍,都貌美如花,在京中尚且如此,更遑论这边城。 她们这些女先生,与此地大多数女子皆不相同,满城老少男女都稀奇的很。 不过武阳她们这些本地娘子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些柔弱的姑娘,觉得她们矫揉造作,勾得那些平素对她们不客气不温柔的男人们脑子发癫。 但女先生们对男人的靠近厌恶至极,已经上升到身体抗拒,自是不愿意多接触,反倒是很崇拜这些有力气、壮实、能够顶门立户的女子们。 乔四娘眼里有光,希冀,“阿阳,你这样厉害,好生学武,将来兴许能进县衙做衙役。” 她说话动听,细声细气,细皮嫩肉,文雅又会书写,懂很多,还是从京城来的…… 武阳被她这样的目光看着,纵是个女子,也忍不住自信膨胀,满足极了,傻呵呵地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好些男人都打不过我呢!” 她说着,还攥起拳头在乔四娘面前展示。 乔四娘一眼便瞧见了她手指上的伤口,紧张地抓住:“怎么受伤了?” 武阳呆住,整个手臂酥麻发软,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手。 怪不得那些臭男人神魂颠倒! 好软! 好白! 都是女人,她怎么香香软软的? 武阳直愣愣地瞅着俩人粗细黑白对比鲜明的手,不受控制地红了脸,羞臊地忘了回话。 金珠在不远处看得饶有兴趣,只觉得那黑壮黑壮的本地姑娘傻的可爱。 第215章 乔四娘大概与她有相同的感觉,眼里笑意若隐若现,一双柔荑托着武阳干惯力气活的糙大的手,在伤口上轻轻吹了吹。 武阳直接打了个激灵,人更傻了。 “你随我进去,我帮你上药……”乔四娘说着话,余光忽然扫见一个熟悉的俊美的身影,倏地满眼惊喜,“顾探花?!” 武阳稍稍回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县令大人身边也有一个着官服的男人,应该就是她口中的“顾探花”。 乔四娘松开了武阳的手,提着裙子小跑向顾笑舟。 裙摆如莲花一般摆动。 武阳还保持着交握的动作,眼里的酸意泛滥。 金珠也拉下脸,恶狠狠地盯着顾笑舟。 敢有什么,和离!必须和离! 第89章 乔四娘站定在许活和顾笑舟三步外,福身向二人行礼,而后目光欣喜地紧紧注视着顾笑舟,“顾大人……” 顾笑舟并不与她熟识,只是隐约有些印象,看在对方行有大善,又是许活的人,方才淡淡地颔首,算作还礼。 乔四娘有一瞬的失落,很快便打起精神,笑得柔美。 “呦~不知这位娘子和我夫君有什么际遇?” 金珠的声音突然在几人身边响起。 她是小门小户出身,讲些体面,却也不多,也没想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像争风吃醋一样的话语,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是不是落下乘。 乔四娘顺着声音看过去,目光带着潜藏的审视和比较。 她方才授课时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因为她身后跟着县令大人的护卫,所以猜测过她的身份,不过当时还在上课,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太长时间,只是一念而已。 此时得知这个相貌不如她,气度也配不上顾探花的女人竟然是他不惜拒绝陛下赐婚的夫人,心中升腾起莫名的不甘。 她故意眼神绵绵地望向顾笑舟,语焉不详,语调透着暧昧,“莲心曾得大人解围,一直未曾有机会道谢,还以为此生再不能见到大人了~” 许活瞧着这一幕,微微蹙眉。 她们摒弃过往的糟污选择了更辛苦更清白地重新开始生活,此时却主动提及在胭脂楼的花名…… 而金珠不禁气愤地瞪向顾笑舟。 男人除非是真蠢,亦或是装傻,否则绝对不会看不出气氛。 顾笑舟不是蠢人,他聪明得过分。 他对乔四娘所言,表现得极为冷淡,“本官不记得了。” 乔四娘眼里一下子有泪光闪动,楚楚动人,极惹人怜惜。 顾笑舟毫无反应,转向金珠,温声道:“走了许久,脚可累了?回驿站休息?明日咱们就回定襄。” 顾笑舟的偏向明显,金珠没觉得如何得意,当着旁人的面,也不回应他,气冲冲地抬脚就走。 顾笑舟略带歉意地看向许活,随后大步追上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给乔四娘一个眼神。 夫妻二人渐行渐远,顾笑舟一靠近,金珠便走得更快,他也没有恼,仍旧跟在后面,看起来感情好极了。 乔四娘想,他们回去之后,或许会因为她争吵,顾探花的夫人会知道她曾经深陷烟花之地,许是会轻蔑地嘲讽她脏…… 顾探花想必也嫌弃她不是良家出身,所以才不假辞色…… 乔四娘越想越是偏激,表情也带着满满的怨恨、不甘和痛苦。 许活富有深意的眼神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便也转身。 武阳这时才敢上前,轻声呼唤:“乔先生。” 乔四娘回神,微微弯起嘴角,只是眼神里并无多少笑意,“阿阳,我们进去换药吧。” 武阳跟在她身后,不时打量着她的神色,在进门后,忽然道:“乔先生,你现在跟之前不太一样,为什么?” 那个顾探花出现之前,她教课的时候眼睛里很明亮,不像现在,脸上的笑容好像戴着面具一样假。 她觉得乔先生不该是这样。 乔四娘心底升起一股郁气,伤人的话脱口而出:“你懂什么,你以前连字都不认识!” 武阳怔住,有些受伤,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匆忙找借口,“我、我家里有活,我、我、我……我先走了……” 她慌张离开,乔四娘闭上眼,苦笑。 旁人对她鄙夷,她也对别人高高在上,真是……可悲啊~ · 县衙后宅,凉亭—— 方静宁奇怪,“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许婉然也看向许活,眼神疑惑。 许活平静地讲述了提前回来的缘由,叙述始末,不带任何情绪。 方静宁蹙眉,“他们之间有密切的过往?” 许活道:“应是无甚密切,顾县令形容坦荡,乔四娘也只说是解过围。” 方静宁却仍不安心,“会否横生枝节?万一影响顾大人和夫人的感情……” 她不由地看向许婉然,万三娘当初就是…… 许婉然冲她安抚地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许活漫不经心,“人若是偏执,非要泥足深陷,旁人是管不了的,我公务繁忙,辖内百姓尚未能温饱,无暇理会自溺之人。” 方静宁恼她,“那你与我说作甚?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性子!” 许活轻笑,反问:“你是什么性子?” 许婉然在旁边含笑看着她们玩闹。 第216章 方静宁脸红,羞恼地瞪许活,若非她不分场合,岂会被阿姐笑,于是凶巴巴地赶人,“去前衙忙你的事,莫要在这儿碍我和阿姐的眼。” 许活露出一副畏妻之态,无奈道:“夫人既是不喜我在此,我走便是。” 她说完,深深地望了方静宁一眼,似是祈望她的好脸色,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方静宁:“……” “呵。”许婉然掩唇笑出声。 方静宁不依,“阿姐~” 许婉然眉眼弯弯,“荣安除了顾念百姓,心里只有侯府,也只在你面前才这样轻松,静娘,你们要好好的。” 方静宁不好意思,生硬地转移话题,“阿姐,四娘她们不远千里跟我来云州,必然是想要摆脱过往的束缚,我得劝劝她,莫要想岔了,因一念之差自毁余生。” 许婉然柔声提醒:“她们命苦,旁人难以感同身受,说教许是会起反作用。” 方静宁闻言,若有所思。 驿馆—— 金珠盘问顾笑舟,他和那个莲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顾笑舟淡定否认:“我与她并无过多交集。” 金珠叉腰追问:“没有交集?那你们是在何处见得,怎会这样有缘分,又在这远离京城的云州见面?” 顾笑舟自然想得起是在何地与那娘子见到的,只是想到如今她在仁县教化百姓,此地无人知其过往,或许不该再提及。 而金珠一见他没有立即回答,当即怒了,“你还骗我没有交集!那怎么不敢说?” 随即她面露猜疑,“她该不是为了你才到这里的吧?你们想再续前缘?” 顾笑舟皱眉道:“莫要胡乱猜测,我从未与其他女子有前缘。” 金珠满脸不信。 顾笑舟便道:“是在胭脂楼。” “胭脂楼?!” 胭脂楼的名头,金珠也听说过,更生气,“你若是洁身自好,为何要去那种地方?你们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还装正人君子!” 顾笑舟解释:“友人邀我前去参加诗会,我并未留宿过。” 金珠嗤笑,阴阳怪气,“那又如何,若不是你们男人色欲熏心,烟花之地就不会存在。你们这些读书人最好将与烟花女子的风流韵事当作谈资,若是得了名妓青眼,还要写诗来大肆宣扬。” 顾笑舟不争辩,也不觉理亏,“历来如此,若有风尚,便会蜂拥,世人皆随波逐流,我亦不能完全免俗。” 他极傲,却也想要扬名,自然不会拒绝文会诗会的邀请。 也是因为太傲,顾笑舟不可能像一些寒门出身的读书人一般,一朝翻身便满眼的钱权色,“我从未留情,也未自诩正人君子,那些女子对我心存幻想,不过是对才名和探花郎虚假的幻想罢了,旁人未见过我潦倒之时,没资格享受我的风光。” 陛下和公主也不行。 “我的妻子只能是你。” “我可不会自作多情地当你是对我忠贞。” 金珠这般说,却也没再揪着他和那个莲心的事情不放。 · 乔四娘与顾笑舟夫妻见面的半个时辰后,她受方静宁之邀,来到县衙后宅。 方静宁一个人坐在亭中等她。 乔四娘眉眼低垂地走近,心如浸入冷水,一片冰凉,已做好了县令夫人会失望斥责她的准备。 她仍然改不了在烟花之地的做派,定要为人所不齿…… 可是凭什么啊,她们就要受那样的磨难,她们就不能清清白白地活着…… 凭什么别人不如她,还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 仿佛有一团黑气在乔四娘心头萦绕,越来越紧,不得挣脱…… “四娘,你来了,快过来坐。” 方静宁依旧笑容明媚,语气也如常。 乔四娘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 方静宁嗔道:“怎地还傻住了。” 乔四娘犹疑。 她身份尊贵,许是根本不屑于表露出轻蔑。 方静宁发现了她的神色异常,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原本我没想找你,大人回来,提起你与顾县令有一段渊源……” 来了。 乔四娘浑身发寒。 “我写了个话本故事,想请人帮我参详校正一番,便想到了你,还望四娘莫要见笑。” 什么?话本? 乔四娘又是一愣,眼露迷茫。 方静宁已经拿起手边的两本书,放到乔四娘面前,期待地看着她。 乔四娘只得伸手拿起其中一本,缓缓翻开。 起初她还能平静地翻阅,渐渐便察觉到什么,越到后来,手越是颤抖,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了双眼,又不愿意放下那书。 最后的几页翻完,乔四娘紧紧抱着那本薄薄的书,哭得不能自已。 方静宁静静地看着亭外那一方碧蓝的天,静静地陪着,待到她的哭声稍稍平息,才又提起另一本书。 …… 傍晚,乔四娘红肿着眼回到宅子里。 一众娘子担忧地围上来,“四娘,县令夫人可是生气了?” 乔四娘泪意复又涌上来,摇了摇头,将怀中紧紧抱着的两本书放在桌子上,便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众娘子们面面相觑,看向了那两本书,围过去翻开,这一看,便彻底入了神。 她们这一夜都没能入眠,第二日眼睛皆是红肿的。 第217章 乔四娘没在房里,赶在顾笑舟和金珠等人离开前,出现在驿馆。 许活和方静宁也携手在此为顾笑舟夫妻送行。 众人皆不由地看向她,眼神各异。 乔四娘先是看了许活和方静宁一眼,方才面向顾笑舟和金珠,拜下,“顾大人,顾夫人,四娘昨日无状,险些酿成误会,愧对二位,特来请罪。” 金珠诧异不已,弄不明白她的反差,但也出言教她起来,表示了谅解。 顾笑舟不置可否。 乔四娘直起腰时,脑中浮现起昨日县衙临别前的场景—— 她喊了一声“夫人”,想问为什么,却又无从问起…… 方静宁包容地望着她,“四娘,你看,有人救你一次,就还会救你第二次,我知道,你的心千疮百孔,但你的勇敢,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自己于水火。” 她的身体从胭脂楼出来,心却并没有真正得救。 乔四娘想,她应该真正地接纳莲心的存在,“顾大人,顾夫人,我一时想左,给两位造成了麻烦,日后定然不再打扰,潜心于教,矢志不渝。” 顾笑舟闻言,神色变化,还以一礼。 金珠见状,亦是还礼。 方静宁看向许活,眼中即是光明。 她从许活那儿得到的,也会周济于人。 第90章 顾笑舟和方四老爷陆续离开,仁县和定襄县的商户们热情高涨,对未来皆有所期。 老天爷似乎也在眷顾此地的百姓,今年的温度适宜,晴雨交替,庄稼在百姓们细心周到地侍弄下长势良好。 所有事情不能全都一蹴而就,先使百姓温饱,活下去,是最紧要的。 许活更加加紧了民兵训练和耕地的巡逻。 修路耗时耗力,许活暂时只能紧着交通要道修,按照本朝律例,每家的成年男子都需要服劳役二十天,许活在县城张贴告示以及派人去各村通知时,教官吏跟百姓开诚布公地讲明修路的意义和县衙的一些保障措施,尽量不要以钱物代役。 本地的成年男丁要服役,成年女子便要负责家中劳作,同时还要加紧训练,是以跟着女先生们学习的成年人少了,基本都是孩童。 乔四娘对武阳亦有愧疚,她想诚恳道歉,却一连好几日未能在宅子外见到武阳来听课,便向人打听了武阳的家,空闲时独自前往。 武家在县城东南,这里鱼龙混杂,基本都是贫苦百姓,只能打些散工,没什么营生。 乔四娘出现在这里,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泰然自若,并不遮遮掩掩。 她们刚来仁县时,并不敢独自走动,但如今县里许多人都认得她们,县衙的衙役巡逻又严密,安全无虞。 乔四娘甚至大大方方地与一些盯着她看的百姓颔首示意。 如此一路,越走越偏,方才到了武家的院子外。 武阳在里头劈柴,斧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一斧头一根木头便一劈两半,无一错手。 乔四娘在篱笆墙外站了一会儿,她劈柴的动作丝毫没有减弱,好似使不完的牛劲儿。 武阳的娘武大娘从低矮的门里走出来,先看到了乔四娘,“您这是找谁?” 武阳闻声侧头,举起的斧头一下子劈歪,一小片木柴飞起来,正好打在她手臂上。她也顾不上疼,眼里一喜,又讷讷道:“乔、乔先生,你怎么来这儿了……” 武大娘眼一亮,“您就是乔先生啊,我们家三妮儿总提起您!快请进来!” 武阳小声提醒:“我叫武阳,不是三妮儿。” 武大娘无视她,快步走到门口,请乔四娘进来,又催促武阳,“还不去倒水!” 武阳逃也似的进屋,挨个碗挑了一遍,找了个看着最光滑最干净最齐整的碗,端了一碗水,小心地捧出来。 天气暖了,桌凳都搬到了院子里。 乔四娘坐在桌边,和修补的桌凳十分不配。 武阳看见,脚步不由地更加慢吞吞,自惭形秽。 乔四娘微微垂眸,愧疚自责。 武大娘“啪”地一巴掌拍在武阳肩膀上,“咋这么不利索,喝你口水得渴死!” 水碗晃出水,武阳慌慌张张地稳住碗,放在桌上,伸手想用袖子擦水渍,又赶紧缩回来,讪讪道:“先生有帕子,擦一擦……” 乔四娘视线在她袖子上微顿,随即不介意地端起碗,轻轻抿了一口,放下碗后便道:“阿阳,我是来与你道歉的……” 武阳一听,连忙摆手,“先生别这样说,没有没有……” 武大娘见俩人有事儿,便有眼色地悄悄回屋里,留她们说话。 乔四娘郑重道歉:“阿阳,那日我不该因为自个儿不舒坦便对你刻薄,我心中从未看低你,你上进努力,武艺强,真的很好。” 武阳肉眼可见地兴奋,“真的吗?先生你真好!” 乔四娘神色轻松下来,“你原谅我了?” “先生说的是真的,我为啥会怪先生。” 武阳这些天没往那头跑,其实是怕乔四娘烦她。 乔四娘笑了,指了指她的袖子,“破了,我帮你缝一下吧,就当是赔罪。” 武阳想拒绝,又不舍得拒绝,就没能说出拒绝,乐颠颠地进屋取了针线。 “不用脱下来了,直接缝便是。” 穷人家,就一身衣服反复的穿,武阳庆幸她自从去上课,便开始爱干净,身上的衣裳昨日刚洗过。 第218章 乔四娘教武阳坐在对角,扯过她的袖子,左手捏着袖子上的破处,右手捏着针,慢慢缝起来。 武阳美滋滋地盯着她的动作,心想那些男人都想要娶个贤妻良母,果然是贼的很,啥好就争着抢着。 破口不大,不到一匝长,乔四娘缝得又快又仔细,还有纹样。 缝完,武阳都不舍得碰,“真好看。” “你喜欢便好。” 乔四娘瞧了眼天色,提出告辞。 武阳立刻起身,“我送先生。” 乔四娘推拒了两遍,她都坚持,便同意了。 武阳扬声吆喝了一声,告知母亲,便陪她出门。 县城不大,东南这一片基本上都是熟识的人,武阳像是守卫者一般,昂首挺胸地走在乔四娘身侧,得意极了。 都瞧见才好,乔先生是来找她的! 两刻钟后,武阳脚步欢快地回到家。 武大娘立即揪过她,“我看看女先生的针线活儿。” 武阳不愿意,“你别扯坏了……” “我哪有那么笨。”武大娘抓着她的手腕抬起来瞅,夸,“针脚真细啊,还是个竹子嘞。” 武阳摸着针线处,嘿嘿傻乐。 武大娘遗憾:“你要是个小子,能当上衙役,没准儿还能攀一攀高枝,求娶个有学问又贤惠的媳妇儿,可惜了,是个姑娘。” 武阳很骄傲,“我要是小子,先生才不会理会我!” 武大娘没好气,“你都这么大了,还没有嫁出去,得意啥?” 武阳不在乎,很有志气道:“我可是要当衙役,吃县衙饭的!” 新县令大人来了,乔先生她们来了,她才觉得,是个姑娘也很好嘛。 她是个壮实、力气大的姑娘,才有机会争当衙役,先生才夸她对她好,咋能不得意。 · 许婉然的产期将至,许活提前派人请来了产婆,没有安置在县衙,暂时安置在外面。 许活和小荻做了一系列准备,随时应对许婉然的生产。 八月二十三,许活在前衙开堂,审理一件盗窃案件,许婉然便在后宅里发动了。 她们如往常一般在凉亭下乘凉,许婉然忽然便感觉到裙下濡湿。 方静宁和小荻得知的瞬间,脑子都空白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便赶紧扶着她回屋。 小荻迅速帮她脱掉了外衫,用布包上所有的头发,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块儿布,交到她手里,方才跑出去喊护卫去接产婆,然后安排厨房烧水。 许婉然开始一阵一阵地疼。 方静宁强忍住慌,一边担忧地与她说话,让她安心些,一边抓紧脱衣服拆掉假肚子,换上许婉然平时穿的衣服。 小荻回来,帮她梳起许婉然最近常梳的发髻。 两人又用棉布遮面,掩住口鼻,方静宁便成了“许婉然”。 虽说如无意外,此生再不会见面,可事无绝对,她们便尽可能地都包裹的严实一些。 她们早就学过女子生产的一些适宜,在许婉然疼痛的间歇,扶着她缓缓走动,帮助生产。 许活审案结束得到消息,匆匆赶回到后宅,在屋外出声,教她们知晓她的存在。 屋内,许婉然又疼了起来,额头上包裹的布避免了额头上的喊流下来,浸到眼睛。 她口中紧紧咬着卷成一卷的布,小半张脸被遮住,唇色发白了,也始终没发出过痛呼。 屋外,许活听不到太清楚的声音,便忍不住靠近门,不稳重地微微倾身,询问:“可还好?” 她不能叫“阿姐”,不过屋内都知道问的是什么。 许婉然虚弱地点点头。 小荻抖着声音,扬声回了一句:“夫人还好。” 许活坐不住,在门前来回踱步。 不多时,产婆在护卫地带领下到来。 许活与她说话,声音传递给屋内,方静宁和小荻扶着许婉然躺回到床上。 屋内昏暗,床的四周皆有纱幔,许婉然头朝里,腿朝外微微支起来,宽大的襦裙一挡,基本上看不清产妇的脸。 产婆进来,瞧见床边的两个密不透风的人,面露意外。 小荻急急地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们大人外放的地儿远,年纪大的身子骨折腾不起,夫人身边就没带有经验的老嬷嬷,格外紧张了些,您别见怪。” 产婆没多想,走到床边抬眼看了一眼“县令夫人”的脸,看不甚清,便掀起产妇的襦裙,仔细检查起来。 下身光着,外人去触碰,产妇不知会否羞耻且不说,那处看着也有些……方静宁和小荻眼神都有惊吓。 “开指挺快,胎位也正,再等一等,先打水来擦拭一下。” 小荻立即去准备。 方静宁不好走,心痛地陪着姐姐,爬到床上给许婉然擦汗,低声安慰她鼓励她。 产婆又问:“吃东西了吗?莫要一会儿没力气。” 方静宁答道:“刚吃过,参片也准备了。” 产婆又问了一些,她们皆准备得相当充足。 如此,便是要等许婉然开指完成了。 许婉然痛得越来越频繁,已经起不来,正好也省了支开产婆的遮掩步骤。 厨房的婆子进进出出的端水,也完全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午时,许婉然开始生产。 许活在屋外终于听到了闷闷地忍痛地叫声,到窗外守着,不断地说话:“我就在这儿,别怕,千万别怕……” 第219章 屋里,方静宁紧紧握着许婉然的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说不出话来。 小荻也害怕心疼地边掉眼泪边忙活。 许婉然足足生了一个时辰,许活她们就听着产婆一句一句地“看见头了”、“头出来了”、“用力”……直到婴孩被打,哇哇啼哭,悬着心才放下些许。 产婆为产妇处理、检查完,没有大碍,收尾由小荻接手,便亲自抱着襁褓出来讨赏,“县令大人,恭喜您喜得千金,母女平安。” 天正热,一丝风也无。 许活接过襁褓,看着稚嫩脆弱的女娃娃那红通通的脸蛋,低喃:“母女平安便好,母女平安便好……” 被请来的温老大夫也恭喜她。 许活亲自给了产婆赏钱,命护卫送产婆离开。 屋内,方静宁和小荻为许婉然整理好,放下纱幔,方才请温老大夫进去。 许婉然只露出一只手,方静宁仍在床上,只有小荻站在床下。 旁的产妇,如果没有出血厉害,可能不会单独再请大夫,许活她们却是要尽可能地保证许婉然的身体。 所幸,许婉然没有大碍,温老大夫也给孩子检查了身体,也很健康。 三个人送走了大夫,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也才注意到她们浑身都汗湿了,亲眼见到生产场景的方静宁和小荻尤为严重。 后宅没有什么外人走动,但为了减少任何一点被发现的可能,接下来起码一个月的时间,方静宁都要和许婉然待在一起,名义上是姐姐照顾弟妹的月子,实际是她“照顾”许婉然的月子。 许婉然累昏睡过去,小荻接过孩子抱进里间去。 方静宁站在门口和许活面对面站着。 许活握住方静宁冰凉的手,帮她暖着。 “妇人生产,好生可怕,我瞧着阿姐那般辛苦便忍不住想哭。”方静宁现在想起来亦是浑身发软,心有余悸,“怪不得不准没生育过的女子靠近产房,若是见到听到了,恐怕要凭白吓死几个。” 许活沉默,她算是见过血的,看到一盆盆血水端出来,也有些心底发颤。 女子生产实属不易。 方静宁也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百姓对生产多一知半解,我想日后教给百姓一些女子生育前后的知识,应是能多避免一些生产的祸患。” 许活赞成她传授,却也提醒道:“静娘,不要过多渲染生产的可怖,大多女子皆是要婚嫁生育的,便像你方才说的,‘恐怕要凭白吓死几个’,若是恐惧太甚,会平添烦忧。” 女子若可自主婚嫁,知道得更清楚,倒也无妨,反倒更清醒些;可婚嫁不能自主之时,去除愚昧无知便可,大可不必事事清楚。 方静宁点头,手上回暖,道:“是个小女娃,咱们……有女儿了。” 许活肯定颔首,“是,咱们有女儿了,只有她一个,她就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 方静宁轻轻咬唇,踏出来,关上门,低声问:“要不要像你一般,我怕你太辛苦还不得结果。” 她是问,要不要也将这孩子女扮男装。 “我不想为了保守秘密伤人性命,况且……”许活傲然道,“我既已走过,何必要她再效仿我的路?女儿又何妨,我偏要扶许家女一身青云志。” 第91章 京城,平南侯府正堂—— “老夫人!大夫人!世子来信了!” 老侯夫人和文氏皆是一喜,他们惦记了许多日,终于来信了。 “一定是生了,快把信拿过来!” 老侯夫人急得站起来。 婢女快步进门,呈上信。 老侯夫人迫不及待地拆开,文氏等不及,站在老太太身旁看信。 “是个女孩儿……” 文氏有些许失望。 头一个曾孙不是男丁,老侯夫人也不可避免地有一丝失望,很快便又高兴起来,“咱们家有喜了,传我的话,阖府都赏一个月的月钱。” 文氏跟着笑起来,“先开花后结果,得赶紧通知二弟妹。” “是得尽快知会老二家的这个喜事。” 下人去二房,没多久二夫人郑氏便来到正堂,脸上看不到喜色。 老侯夫人正和大儿媳文氏商量着要往云州送些什么,见到她这般,不禁无奈,却也不好斥责,只提醒道:“好歹是喜事,你也收敛些,免得日后荣安他们回来,还以为你这个亲祖母不喜欢凌云。” 她算哪门子亲祖母?郑氏腹诽,又疑惑,“凌云?” 老侯夫人笑道:“荣安给他女儿起的名字,许凌云。” 郑氏不满,“女儿家起这样的名字,也太盛气凌人了,将来说人家,旁人不得担心她脾性差?” 老侯夫人和文氏对视一眼,虽说不至于因为个名字就定性,可她说得未尝没有道理。 傍晚,平南侯许伯山回来,得知侄子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娃,面上瞧不出满意与否。 文氏因为许活,爱屋及乌,对她的女儿也多几分关心爱护,“在边关长大,教养上定然是不如京中仔细,母亲想曾孙女想得紧,还说要写信让荣安送她回京中来教养。” “荣安有数,母亲怕是不会如愿。” 文氏叹气,“我想也是,若是荣安愿意孩子留在京中,岂会带着孕妇去云州,婉娘在外都乐不思蜀了,回回信上催她回来,回回借口推辞。” 第220章 许伯山道:“荣安不会一直待在云州,婉娘再流连忘返,也会回来的。” 文氏点头。 西院,许仲山在数落许活:“愚蠢!女儿有何用,怎么不安排个男丁?” 郑氏附和:“谁说不是,还起了那么个名字,也不怕压不住。” 许仲山背着手,气冲冲地来回踱步,“我非得写信教训教训她不可!” 郑氏连忙劝阻:“老爷也不怕落人话柄,您忘了欺君之罪了?” 她说到那四个字,几乎是气声。 许仲山一僵,随即一屁股坐下,甩手道:“罢了罢了,我是管不了她……” · 云州,仁县县衙后宅—— 报喜的信送到侯府,侯府的信和东西再到云州,一来一回,许婉然便出月子了。 孩子的洗三和满月,许活都没大肆宣扬,只打算她们在后宅庆祝一下,但本地官吏和百姓知道消息,都送了礼来。 百姓送的多是些吃食,山珍野味甚至只是几个鸡蛋、一筐青菜,他们怕许活不收,放下东西就跑,洗三和满月前后几日,县衙的菜搁满了厨房。 而洗三时,官吏商户们送的礼,有一些以他们的家境来说应是比较贵的,许活便派人退了回去;满月时,他们再送,便只是一些有心但不贵重的礼,许活方才收下。 一桩桩一件件下来,仁县上下皆认定新县令清正廉洁,是个完全的好官。 许活为官,就是要百姓口口相传的好名声,自然不会去澄清。 事实上,许活的俸禄根本不足以支撑她们的花销,也养不起那么多护卫,靠的还是侯府的底蕴。 许活和方静宁皆不缺钱,为了好过冬,还特地重新改了县衙后宅的暖房,正在动工。 中午,许活回后宅用午膳,瞧见雇佣的工匠仍在卖力干活,当着他们的面吩咐厨房要让他们吃饱。 工匠们受宠若惊,感激不已。 轻而易举地一点恩惠便可以得到感激,许活从不会表现得太和善可亲,淡淡地抬手教他们不必多礼,便转身去许婉然的屋子。 屋内,方静宁、许婉然和小荻三个人笑盈盈地围着小小的摇篮——这是县城一老人亲手用柳条编的。 “凌云正好醒着,快来看!” 方静宁欢快地招呼刚进门的许活。 许活大步过去,小荻立即让出位置。 摇篮里,小凌云头歪向方静宁的方向,小脚丫一蹬一蹬的。 小娃娃长开了些,白白嫩嫩,极会长,五官几乎和许婉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自然也像极了许活,没有一丝吴玉安的痕迹。 许活关心地问:“她今日可有闹?” 小娃娃听到声音,小脑瓜便又回正,黑溜溜的眼珠看着正上方的许活,嘴里发出乱七八糟的音节,奶声奶气的。 许婉然生产后越发温柔,“没有,凌云极乖巧。” 许活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去一旁洗了手,方才去触碰小娃娃的手。 小孩子的手柔软无骨似的,手背上有一排小小的窝。 许活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那只小手便紧紧抓住她一根手指头不放。 几人的心都是软的,脸上也都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们说起侯府的来信。 方静宁为难道:“祖母说想让咱们凌云回京城教养……” 许活没有任何犹豫,“不必送回去,我亲自教养。” 这一点,她们早有共识,方静宁并不担心,她抬眼看向许婉然,“祖母还让我劝阿姐早些回去,说是甚是思念……” “祖母和母亲给我的信中,也有此言。”许婉然看着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愧疚道,“我舍不得与她分开,却对长辈们不孝,不能常伴他们左右,祖母又年迈……” 从孩子出生,许婉然便不错言地盯着她,几乎一刻也不能分离。 母女连心,骨肉情深,许活自是能理解,安抚道:“孩子还小,本就不方便长途跋涉,阿姐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与长辈们回信说明,他们能够理解的。” 世事难两全,庸人自烦忧,许婉然轻叹。 许活解下摇篮边挂着的驱蚊香包,举在小娃娃头上逗她去抓,随口问道:“阿姐,静娘,你们先前说也要去教授百姓,打算何时去?我提前安排。”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然后一同看向小凌云,她们这些日子只顾着孩子,都忘了先前的打算。 两个人,尤其是许婉然,哪怕只是想到要跟小凌云分开,心里都有些空洞发慌。 小凌云抓住了香包穗,“啊啊”叫着小手和小脚丫一起使劲儿,仿佛在让许活松手。 许活捏着另一端的绳子,轻轻晃动,口中则是对两人道:“知道你们记挂凌云,不过难得有机会做想做的事,若每日只稍稍抽出时间都不成,日后离开了恐怕要遗憾。” 许活大概是心性更冷硬一些,她总是能够很冷静地看待身边的变化。 许活当然也疼爱小凌云,可重心仍旧在她自己身上,并未大幅倾斜给小凌云,也没有像方静宁和许婉然那般满心满眼全是她,想要事事亲为。 路上总是会出现许多的障碍,永远会有人摇摆不定,任何一个节点,都可能让迈出去的步子变得踟蹰,转换到另一个方向。 女子由衷地地想要去做一件事,而不是受从父从夫从子的观念驱使行事,最初的牵绊或许很温情,以为只是一时的,后来可能会不知不觉地忘记曾经的向往,然后某一日猛然忆起,心神俱震,或者再也想不起来。 第221章 女子的人生便是这样被“蚕食”的,令人唏嘘。 许活态度变得有些强硬,“阿姐,静娘,侯府将来只会有凌云一个孩子,女子顶门立户要排除万难,除非你们坚决反对那条路,她长大后也亲口告诉我,不愿意,否则我对她的教养一定会很严厉,我希望你们能早一点学会放手,免得届时我们意见不统一,矛盾频生。” 方静宁和许婉然面上皆露出不舍,情绪不受控制地低落,提前感受到了分别的煎熬。 片刻后,方静宁回过味儿来,质疑:“凌云才出生多久,你便让我们放手,也太早了些。” 许活有理有据地回复:“你们在仁县无事,整日里只守着她,等到孩子要启蒙离开你们身边的时候,便该心乱了,因此才要早做准备,循序渐进。” 她总是有道理,方静宁说不过她。 两个人考虑了一会儿,其实也能接受循序渐进地放手,左右刚开始也就每日半个时辰,若是在京城,又要管家又要应酬,和孩子分开的时间还要更久一些。 如此比较,她们如今只盯着孩子,确实有些无所事事了。 两个人决定继续先前的打算,她们也不需要许活安排,做好了决定便安排好,没两日便开始参与教授。 她们两个受到的教育非同一般,只用作启蒙小材大用,没多久便成了小学堂的先生,后来,两个人又萌生出一个念头——想在仁县开办女子学堂,教她们认字,教她们谋生。 她们询问许活的意见,许活依回应:“需得循序渐进,想要长久地做下去,最开始便要顺世情而为。” 至于以后的发展…… 女子从只能依附男子,大多连字都不认识,到学会了生存,学会了立足,某些变化便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何必激进地挑战、对立。 方静宁和许婉然琢磨后,便制定了教授内容,从琴棋书画、管家理事、教养子女等开始。这是许多世家高门女子的教养,而平民百姓和许多底蕴不够的官家女都难以企及的。 而且,方静宁和许婉然二人会亲自教授,她们还会请一些官家夫人来为学生讲学。 风声透出去,许多为了家中女儿日后好说亲的人家,全都在打听,这女子学堂何时建立,何时招学生。 别人急,方静宁和许婉然反倒拖延起来,必要的拿乔是调高身价以及谋求好处——来自于许活的指导。 第92章 许活的任期有限,云州百姓尚未温饱,其实不适合在教化上过于倾斜,女学也太快了,但方静宁和许婉然有意,便尽力承担起来她们想要做的事情,投入了大量的心力,并不需要许活太过分心在这件事情上,只时不时提些建议。 本朝只皇家和一些世家大族会在家中为女儿建立进学之处,也会容留亲朋之女,规模大的也有几十人。 民间并无正式的女学。 方静宁和许婉然为女学宣扬的是世家大族对女子的教养,口说无凭,恰逢十月中旬,天震军大将军夫人送了两封请帖来仁县,请许活她们前去参加婚礼。 方静宁和许婉然皆有意动。 马上便要秋收,如今粮食在地里,满县百姓唯恐有人作乱毁庄稼偷粮,整日里如临大敌地守着,许活这个县令若是离县,可想而知百姓会如何惶惶不安,许活本人也不放心。 “我得留在县里,阿姐和静娘可带上护卫代我前往赴宴。” 方静宁和许婉然一同望向摇篮里的小娃娃,不担心独自外出,她们担心的是孩子。 方静宁忧心忡忡,“她这么小,若是带她出门,万一生病如何是好……” “为何要带凌云?”许活理所当然,“当然是我和凌云留在家中。” 俩人全都露出震惊之色,完全没想过留下孩子和许活。 三个月的孩子,待在母亲身边不才是理所应当的吗? 方静宁飞快地摇头,“不成不成……若不然,阿姐留在家中,我一个人去贺喜?” 许婉然犹豫,“毕竟对外,你是生母……”且要方静宁一人去赴宴,她会愧疚。 两个人纠结起来。 许活弯腰抱起小凌云,十分熟练,边捏着她的小手逗边不在意道:“实在放心不下,咱们直接婉拒也无妨,左右离得远,厚礼送上,也不至于怪罪。” “去是一定要去的。”许婉然道,“你不能出面,我们也得替你应酬一二,况且,我们也想为女学造势。” 方静宁一个人去,旁人要多想,许婉然于心不安,可许婉然若也去,又实在担忧孩子。 两个人左右为难。 “是孩子离不开母亲,还是母亲离不开孩子?”许活举起小凌云的小手,挥了挥,“不急,慢慢决定,这几日我可以试着照顾凌云。” 许活如此说,第二日便有了动作,要带小凌云去前衙。 方静宁和许婉然不好阻止,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交代着小凌云的习惯,诸如哭闹可能是什么缘由,多久会饿,多久会排泄…… 许活皆耐心听着,待到她们说完,便道:“且放心,哭闹得厉害我便送她回来。” 她力气大,直接连摇篮一起端起来。 方静宁和许婉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端走孩子。 而婴儿贪觉,无知无觉。 前衙—— 正堂后方便是许活常要处理县务的屋子,今日天晴,气温尚可,房内没单独放置炭火盆取暖,只在中间空地上引了火炉温水。 第222章 许活昨日临时打了个结实的架子,摇篮挂在上头,放在她桌案旁,牵了一根绳子,左手轻轻拉动,摇篮便轻轻晃动。 摇篮里,小凌云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四肢都捆在襁褓中,睡得正香。 连县尉和李主簿进来,瞧见摇篮,见礼都忘了。 “我夫人和阿姐要去天镇军大将军府贺喜,我先带凌云过来适应几日。” 连县尉走近后,瞧见睡着的小娃娃,怕吵醒她,压低声音,“我夫人回来了,大人若是放心,可教她来帮着照看几日。” 李主簿也连忙轻声道:“下官女儿的孩子比大娘子大几月,如若大人需要乳母,下官这便去叫她过来。” 许活道了声谢,表示有需要一定开口,又道:“不必太过小心,没那么娇弱。” 连县尉和李主簿便稍稍提高了些许音量说话,发现孩子没有受到惊扰,便正常说话。 县衙里每日杂七杂八的事务极多,百姓也常常因为各种矛盾冲突来告官,许活能分派的都分派给各个官吏,但仍有不少需要许活首肯。 许活基本上每日都得抽出最少一个时辰来料理杂务,之后再按照近几日的安排做其他事,或者处理一些临时的事情,接见突然来的访客。 方静宁和许婉然要出行,必定要带足护卫保障安全,这也抽走了一部分县城的巡卫,许活又召来庞县尉重新制定巡逻路线和轮换。 “每个村都派些人下去,督促百姓秋收后加紧交粮,另外,教他们警醒些,瞧见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及时上报……” 三人边听边点头。 忽地,摇篮里响起震天的哭声,“哇——哇——” 连县丞三人目光全都投向摇篮。 “许是饿了。” 许活不紧不慢地起身,弯腰抱起小小的襁褓,对三人淡定道:“稍等,奶娘在后面,我送她过去。” 大家族都会准备奶娘,许活也在此地提前寻摸了一个,后来许婉然想要自己喂养,便没用上奶娘,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仍旧供养着。 昨日,许活派人去通知,今日一早便将她和她的孩子一并接过来,此时就在县衙候着。 许活在嘹亮的哭声环绕下,将孩子抱出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回来坐下。 “哇--哇--” 哭声清晰地传过来。 许活道:“继续。” 庞县尉张口:“前几日……” “哇——哇——” 庞县尉:“西北的槐叶村来报,有人流连在庄稼附近……” “哇——哇——” 哭声越来越厉害。 连县丞和李主簿注意力全都不由自主地转向哭声的方向。 庞县尉说不下去了,担忧,“大人,娘子她……” 许活坐着未动。 其他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安静地待着,哭声便越发清晰。 后院-- 许婉然颦眉望向前衙的方向,“静娘,我好似听到了凌云的哭声。” 方静宁也心里头发慌,“我好像也听到了。” “真的有哭声!”小荻焦躁,“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得哭得多凶啊,婢子去看看吧。” 方静宁起身,又坐回去,自我安慰道:“小孩子都爱哭,世子说了,若是哭得凶了便送回来,阿姐……咱们再等等?” 许婉然攥着帕子,轻轻点头。 前衙—— 奶娘不安地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来到许活跟前,“大人,娘子不吃……” 小凌云哭得脸都青了,还在哭。 许活接过孩子,安抚奶娘:“不是你的过错。” 孩子许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儿,直往她怀里扭,小嘴儿使劲儿地找。 许活:“……” 狗鼻子。 她饿得止不住哭啼,许活便让连县丞三人稍等,抱着她回后宅。 方静宁和许婉然在屋里就听到哭声越来越近,小荻提前打开了门。 许婉然心疼极了,抱过孩子便匆匆进了内室。 方静宁看着许活欲言又止。 许活道:“命厨房烧水,让奶娘沐浴更衣,奶娘住的那间屋子熏上和阿姐屋里一样的香,阿姐有旧衣,也拿一身给奶娘……” 方静宁没出口的话更说不出来。 许活等许婉然出来,又无情地抱走孩子。 她其实有话没说,若是饿得狠了,兴许就吃了,不过许活若是真说出来或是真的那般做了,恐怕要惹方静宁和许婉然不快,她的日子也得不好过。 而许活的办法,确实立竿见影,只是这杆儿倒得也快。 小凌云饿了又哭,重新收拾过的奶娘抱着她喂,刚开始小凌云正常地凑过去,一张嘴就发现不对劲儿,想要吐出来,被奶娘眼疾手快地按住后脑勺。 这是许活的吩咐,不然她也不敢对县令大人的千金强按。 可惜小凌云人不大,嘴很硬,就是不吸,还往出吐。 奶娘没法子,只能再次送她回到县令大人这儿。 蒙骗不过去,她又一直哭,连县丞他们全都在劝,许活便抱着孩子出去,离后宅远点儿,稍微饿一饿她,再抱回去给奶娘,许活怕她哭得吃进风,还将小娃娃包裹严实才出去。 然而从走出县衙,许活便接受了衙役和百姓许多异样的眼光,他们的神色都像在问:“县令大人为何如此冷酷无情地对自己的孩子?” 第223章 许活顶着这样的目光和小凌云的魔音穿耳,在县衙外面无表情地挺了一刻钟,抱着她回去,找到奶娘。 过了一会儿,奶娘略显绝望地抱着孩子又出现在许活面前。 因为要奶着县令大人的孩子,她吃得好,奶水好,自个儿亲生的孩子吃的也好,长得都比妯娌的孩子白胖健壮。 她很怕失去这个好差事…… 许活:“……” 这么小的小孩子,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她一哭就情不自禁地心疼,实在是硬不下心肠,只能再一次认输。 许活活到现在,头一次如此束手无策,忍不住想祖父在她幼时是如何不假他手地照顾她,忍受她的…… 小凌云再一次回到许婉然的怀抱,眼角还挂着可怜兮兮的眼泪。 许婉然心疼地不受控制地落了泪。 方静宁也受不了,“莫要折腾她了,算了吧,我一个人去贺喜便是。” 内室里,许婉然一言不发。 许活也没勉强,只是她难得受挫,实在有几分不甘心,于是第二日,县衙里多了一只刚下崽的母羊。 小凌云无忧无虑地躺在摇篮里玩脚丫。 方静宁劝阻许活:“阿姐留在家里照看她,不必带去前衙了。” 许活不好让她们知道她这样大的人还跟一个小娃娃较劲,一本正经道:“再冷一冷,便不好带凌云在外走动了,我带一带她,习惯些,你们偶尔出去也方便,不必太受拘束。” 之前,方静宁和许婉然都是岔开出去,许婉然每一次去上课都是急匆匆出去急匆匆地回来,不免狼狈。 许活又端走了摇篮。 前衙,连县丞三人看到摇篮,表情都有些失控,说话的时候都忍不住瞥向摇篮,防备着突如其来的哭声。 小凌云实在气儿太足,嗓门儿太大,他们的耳朵实在受折磨。 许活看向摇篮里的小凌云。 她醒着,襁褓捆着难受,唧哼唧使劲儿,想要抽出手,抽不出来,瘪着嘴又要哭。 弱弱的哭唧声刚发出来,连县丞三人皆如临大敌。 许活探身,解救出了她的两个小胳膊。 小娃娃手一得了自由,便塞进了嘴里,一只不够,她塞两只,啃得吧唧吧唧响。 连县丞三人悄悄舒出一口气。 许活戳了戳小娃娃的手背。 如此小便能教人忌惮非常,她也算是第一人。 许活处理着今日的县务,没有等她哭闹,估摸着时间,便教人去厨房。 不多时,一只乃盅摆在了许活的案上,隐隐有热气升腾。 许活左手单手抱着小娃娃,右手拿着汤匙,缓慢地搅动。 这盅羊乳,厨房精心煮过,去了腥膻,乳香味儿浓郁,渐渐逸散。 小娃娃口水渐渐泛滥,流了一下巴。 许活拿出帕子,随意地替她擦了擦,继续搅动。 晶莹的口水又流了出来,红润润地嘴巴张开,“啊~啊啊~~” 许活不理会,拿了另一只碗,盛出些许,端起来,尝了一口。 很香,不烫。 “啊啊——哇哇——” 小凌云饿了,咧开嘴要哭。 许活将她头垫高些,一小勺子羊乳送进她张开的嘴里。 小凌云吧唧吧唧,口水流得更汹涌了,小嘴儿撅着,急切地追着离开的勺子,“啊!” 许活面上浮起笑意,却不急着再喂,慢条斯理地教训:“你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不可太过娇惯,听到了吗?” 小凌云“啊啊啊”地喊。 “看来你是听到了。”许活满意,又喂了她一口,“日后可还挑嘴?” 小凌云噘嘴,“啊——” 许活颔首,“既是答应,便不能再言而无信了。” 她说完,才继续一勺一勺地喂小凌云喝。 后宅—— 许婉然三人等得有些焦急。 小荻仔细倾耳听,幻听了似的,“小娘子是不是又哭了?” 但无论她们如何去听,小凌云也都没哭。 这时,奶娘过来,按照县令大人的吩咐传话:“大人说,娘子吃饱便睡下了,没哭闹。” 三人惊讶。 许婉然同时又面露失落。 午膳时,许活抱着小娃娃回来,温声道:“静娘,阿姐,你们不必担心凌云了,她今日适应的极好。” 等到许婉然再抱着小凌云进内室喂奶,小凌云却不喝了。 饶是许婉然这样温柔的性子,也不禁气了,嗔怪道:“有奶便是娘,诚不欺我。” 小凌云掰着脚丫递到嘴里啃,一无所知,天真无忧。 第93章 许活这个人,不会强制地命令身边的人必须如何,但会想方设法。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女学的开办有很大的期望,许活解决了眼下她们心中最大的后顾之忧,两个人最终还是决定一起出门赴宴。 外出当日,县衙后宅,许婉然的屋子—— 方静宁和许婉然半蹲在摇篮边,小荻站在俩人身后,全都依依不舍地看着孩子。 出门在外,总不能身边每个用的惯的人,是以小荻也跟着她们去。 小凌云躺在摇篮里睡得香甜,完全没感觉到分离。 许活催促:“早些出发,免得在野外耽搁太久,不安全。” 方静宁和许婉然在小凌云额头上落下两个轻轻的吻,缓慢地起身,低落地转身,一步三回头。 第224章 许活挡住了两个人的视线,“马车在等着。” 方静宁控诉她:“不解风情!” 许婉然眼里也有几分幽怨。 许活顺手,干脆利落地带上身后的门,淡淡道:“秋日萧瑟,离别之际,正适合吟诗一首,莫要辜负了此情此景。” 方静宁:“……” 她分明是在调侃她! 方静宁提着裙摆,气冲冲地转身,气不过,又返回来,在许活脚上重重一踩。 她没收力,痛感袭来,许活面不改色,提醒:“注意脚下,莫伤到自己。” 方静宁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闷不已地走开。 许婉然叮嘱许活照顾好小凌云。 许活一一答应,送她们到后门外。 方静宁先一步上了马车,坐在上头梗着脖子不去瞧许活,也不与她搭话。 许活扶着许婉然上马车,望向车窗内,只能看见半身,便一甩前裾,一步跨上马车。 马车晃动,车厢内的三人皆意外地看向车门处的许活。 方静宁惊,“你上来作甚?” 许活两步便走到方静宁身边,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吻上去,一触即离,一句情话或是多余的话没有,便又转身出去,吩咐出发。 方静宁整张脸都烧起来。 姐姐和小荻都看见了,还不知会怎样笑她。 没法儿再见人了。 方静宁抬起手,宽大的袖子紧紧遮住脸。 许婉然和小荻原本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左右张望,发现她羞得抬不起头,才露出一点笑意。 马车缓缓驶离,带走了一半的护卫。 她们快马加鞭,赶在天黑前,在云中城驿馆落脚。 天镇军驻扎的驻地外有一个小城池,将军府便坐落在其中,距离云中城只有几十里,婚礼在后日,明日前往即可。 而与方静宁、许婉然相同打算的人,不在少数,官驿之中还有其他官员及家眷。 论官职,许活只是区区一县令,论爵位,世子和世子夫人的品级又高过云州大多数官员,是以提前到的官眷一得知她们二人抵达,皆到驿馆堂中来迎。 他们率先瞧见的,自然是平南侯府威风凛凛的护卫,随后关注才落在马车上。 护卫们下马,停车,列队,放脚踏……全程肃静威严。 方静宁和许婉然提前收拾过仪容,是以先后从马车中出来时,完全没有风尘仆仆的狼狈。 她们二人,只一露面,美貌、风华和气度便给了在场诸人无限的冲击。 好像京城就该是这样,京城的水土和富贵养出来的人就该是她们二人这样光华四射,夺人眼目,不敢有一丝亵渎。 方静宁和许婉然进到驿馆之中,里面几家人都是方静宁不熟悉的官眷。 双方互相见礼,二人方知这些人的身份,竟不止是云州本地的官员,还有远道而来参宴贺喜的,寒暄几句,总能找到些许渊源来。 两人并无一分倨傲,皆落落大方,坦坦荡荡。 不过她们到的晚了,其他官眷也都有分寸,简单见礼便表示不打扰。 两人道谢后,进到提前定好的房中休息。 而余下众人互相一交流,彼此一打听,好事之人便讲了许多捕风捉影的事儿,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许婉然和离一事。 “为何和离?侯府唯一的嫡娘子,夫家不能差了吧?” “伯府呢,夫君是独子,也是一表人才。” “据说是世子夫人亲口说的,养外室,害得这大娘子落了胎,侯府容不得,便和离了。” “男人有妾多寻常,这不是善妒吗?” “可小声些吧,别教许家的人听到。” “这就是娘家强势,那样好的婚事也说不要就不要了。” “谁说不是呢。” “这大娘子瞧着温婉,落过胎,又容不得人,和离过,娘家还这样强势,恐怕没人敢求娶了。” “这话咱们可说不得,侯府的门第,是想攀就能攀上的吗。” “和离了,抛头露面去参加婚宴,不合适吧?” “是有些不吉利……” …… 第二日,驿馆的官眷们不约而同地等着方静宁、许婉然二人一同出发。 云中城本地的官员也都是今日前往赴宴,不过走得早一些,并未与他们同行。 这段路途近一些,可行的慢一些,许家的马车打头,护卫们开路,压迫十足,后面的官眷们也颇觉安心。 一行人行到半路,后头传来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护卫发现来人后,在马车外禀报:“夫人,大娘子,是玉苍军的马队。” 方静宁的声音传出来,“让路。” 他们说话时,马队已经到他们队列的末尾,丝毫未减速,显然是不打算停留。 许家开始靠边让路时,马队飞驰过许家的队伍。 其间,不少人都悄悄向玉苍军一行张望。 马队最前方的便是玉苍军少将军陈晋安,士兵中间护着的几个,是玉苍军大将军夫人叶秋及其侍女,打扮好似女将一般飒爽。 许家的马车始终未动。 陈晋安路过那辆马车时,视线偏移了一瞬,便收回。 倒是叶秋,瞧见许家的旗,猜到是许家的女眷,行到车队前便勒住马。 陈晋安等人也都随着她停下来,根本不管挡不挡旁人的路。 第225章 叶秋直接吩咐:“去问问,是平南侯府的女眷吗?” 女侍调转马头,回身去问。 他们停下,后面的人便必须得停下。 许家的马车上,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一眼,一同起身,打算出去见礼。 前面,叶秋和陈晋安得知马车上是方静宁和许婉然,关注又多了一分。 叶秋直接驱马走近马车。 方静宁躬身走出马车,见到叶秋的一瞬间,怔楞。 随后出来的许婉然,亦是从未见过这般英姿飒爽的女子,也不禁惊艳出神。 这世间女子千万,从前她们所见好像都在一个壳子里开出不同的花,反倒是出走边关,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原来这世间女子也不都是在一个壳子里开花,还有在旷野,在森林,在马上…… 后面马车上的人也陆陆续续出来,一一见礼要耽搁时间。 叶秋抬手拦住两人下马车的动作,“上次见许世子,便想见见你们了,正好遇见,请我上去坐坐?” 方静宁立即答应,依旧下了马车。 许婉然转身回马车之前,察觉到了一道锐利的目光,抬头,直接在马车上微微福身示意,方才进去。 叶秋瞧见,回头望了一眼冷硬儿子毫无变化的脸庞,便翻身下马,不见外地跨上了许家的马车。 陈晋安不理会后面的官眷,直接调转马头,继续向前,只是速度迁就了马车,慢了下来,又渐渐走到马车侧。 许家的马车大,四个人也不拥挤。 方静宁和许婉然不知为何,在叶秋面前,不想报夫家,只报了她们的名字。 叶秋对此适应良好,直接称呼二人名字,而不是以某夫人代替。 小荻为贵客倒茶,马车晃动也分毫不洒。 叶秋的注意力全都在方静宁和许婉然身上,先是问候了方静宁刚出生的孩子,随后又看向许婉然,笑道:“先前许世子说起你和离,我便想见一见骨子里如此烈性的女子是什么模样,未曾想竟是个娇娘子。” 她这样直白地提出,比其他官眷隐藏得不够好的眼神让许婉然更舒服一些。 许婉然在许活的庇护下,在方静宁陪伴下,几乎忘记她是个和离女,甚至半分未觉得出来贺喜有和不妥。 直到见到了这样多的人,接受各种各样的目光,才忽然意识到,她和离了。 可那又如何,许婉然代表的是平南侯府,也代表的是她自己,她还想建女学,自然不能有丝毫畏怯。 是以,许婉然温柔有礼且坦荡从容地回道:“婉娘是将门之女,自是不能落将门之风,旁人负我,非我之过,自当弃之。” 叶秋朗声大笑,满目欣赏,“好一个将门之女!” 马车外,陈晋安闻声偏头,少见地闪神。 马车里,叶秋道:“听说你们要办女学,极好,也教云州这些粗鄙的瞧一瞧,什么是贵女。” 许婉然不卑不亢道:“夫人过誉,我与弟妹来此,多见民间女子粗鄙之中有胆量、勇毅、担当……亦是佩服不已,只盼能习得几分,便以倾囊相授为报。” 方静宁颔首,显然与姐姐一心。 叶秋不免羡慕道:“平南侯府可真是灵慧聚集之地,这样的女子,竟是有两个。” 实际是三个,最厉害的一个只有她知道。 方静宁默默地得意。 叶秋越看她们便越是喜欢,直接许诺:“若是女学办了,定要请我过去瞧瞧。” 背靠权势钱财,不能称“贵”,唯有气度见识心性……聚于一身,方为典范,可为师。 方静宁和许婉然目露欣喜,异口同声地答应。 只要想便去做,任何一点开始都可能会留下火种,终有一日东风来,便可火势熊熊。 第94章 天镇军大将军姓石,驻守此地已十二年,成婚的乃是其长孙,新婚妻子是一宗室女,名为杨琴,陛下赐婚并亲封其县主,因而婚礼十分盛大。 婚礼是隔日傍晚,今日整个城池便已张灯结彩,贴满喜字。 来贺喜的客人基本都已陆陆续续到达,天镇军大将军府皆有安排住宿,那是个颇大的宅院,宾客们一家一院,或者几家一院。 叶秋母子、刺史一家、方静宁和许婉然这样身份不低的贵客,格外款待,住处离得颇近,环境也最优异。 而新娘子和其送亲的娘家人则是住在她们不远处的一座单独的宅子中,据说是新娘子娘家专为女儿建的,明日将送新娘子从那儿出门子。 落脚后,许婉然便命人将一封提前亲手写好的拜帖送过去。 这是以她的名义送的。 方静宁幼时在京中不显,婚后才跟着侯府长辈出门交际,许婉然则不同,她性情温柔,待人和善,便是不交心,也多的是人喜欢她,京中许多娘子皆爱与她交好,便是交情不深,也交善。 新娘子不是久居京城,许婉然却也曾与她在京城有过几面之缘,当时相处尚算融洽,由她为方静宁引见,正合适。 不过许婉然到底是和离之身,便是她们问心无愧,旁人难免忌讳,一桩喜事若有瑕疵反倒不美,是以即便前来,也并不准备贸然出现在婚礼上,打算的是婚礼后和方静宁一起去拜访新娘子。 却不想,那头当即便回了口信,请方静宁和许婉然明日到出嫁的宅子。 来的是个嬷嬷,客气又热情,“县主未曾想到在云州还能见到旧友,若非今夜大将军夫人要设宴为诸位宾客接风,还想请二位过去小叙。” 第226章 方静宁有些意外,看向许婉然。 许婉然微微点头。 方静宁便笑着请这嬷嬷回话:“明日我们一定去。” 嬷嬷喜笑颜开,“我们县主静候二位。” 她走后,方静宁疑惑道:“阿姐与那娘子关系这般好吗?” 明日去新娘子的宅子,无异于以娘家宾客的身份送嫁,甚至完全不在乎许婉然和离的身份,不是关系好,又是为何? 许婉然温声道:“她远嫁至此,孤立无援,与你结交并无坏处。” 方静宁恍然大悟。 许婉然垂眸,看得越清楚,便越觉得宁静平和。 旁人眼里,与利益得失相比,她和离与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她而言,更是小事,不值得她如履薄冰。 · 叶秋与方静宁、许婉然约好一同到大将军府赴宴。 她和儿子陈晋安皆只换了身衣服,简单收拾,便坐在堂中喝茶等候。 叶秋不急不慢,“女儿家收拾起来,是要慢些,你若是不耐烦,不必在此陪我。” 陈晋安一言不发,稳坐如山。 叶秋观察着他的神色,忽然意有所指道:“咱们这边关之地可养不出这样灵秀的女子,指不定有些见识浅薄的,瞧人家和离小产过,便以为高人一等了,实在可笑。” 陈晋安面无异色,也并无与她交谈之意。 叶秋颇感无趣,便也闭上了嘴。 不多时,外头来报,方静宁和许婉然已收拾妥当,在外等候。 叶秋便放下茶杯,起身,迈步,丝毫不拖泥带水。 院外,不只方静宁和许婉然,还有费刺史夫人及其子女,一个唇上蓄着短须的瘦高青年男子是费家长子,另一个则是费芸。 因为要赴宴,双方衣着打扮皆十分郑重,方静宁和许婉然珠钗绫罗,姝色各异,风情动人。 费夫人很是热情地拉着许婉然说话,不住地表达她夸张的喜爱之情。 费家长子盯着许婉然,完全看直了眼,垂涎之意尽显。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她们不怀好意。 而方静宁和许婉然年轻,见费家长子这般轻浮失礼,皆有些不愉,只是碍于双方的身份,碍于许活在云州做官,碍于她们是来旁人家贺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她们是女子,戳穿了也对她们不利,便稍忍着气。 可她们顾大局稍忍一忍,旁人却丝毫不知收敛。 忍让太过,便是懦弱了……两个人几乎要发作。 这时,几人身后传来叶秋的疑问声:“费夫人也在等着我?” 费家几人立时变了神色。 费夫人谦恭了几分,费芸娇羞地瞥向陈晋安,唯有费家长子,仍对着许婉然失神。 陈晋安眸色暗沉,一瞬间仿佛是隐没在昏暗处的野兽,危险的目光锁定在不知死活、冒犯领地的畜生身上。 费家长子浑身一冷,下意识地望向危险处。 叶秋察觉到,抢过众人的注意力,笑着冲许婉然和方静宁招招手:“我还要借你们许家的马车过去,咱们便不耽误费夫人的功夫了。” 方静宁和许婉然心知她是在解围,皆领情,立时走近,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 远近亲疏,一下子便拉开来。 许婉然站在离费家人更远的一侧,左边儿有叶秋和方静宁,身后有小荻和叶秋的女侍们。 她们渐渐远离,陈晋安高大的身影坠在最后,完全隔绝了费家人的视线。 “娘,您看呐~” 费芸不甘心。 费夫人安抚她,语带贬低,“陈家还能看上她个和离女不成。” …… 许家行驶的马车上—— 许婉然身子一动不动,嘴唇为抿。 叶秋关心道:“可是教费家惊到了?他们行事一贯自以为是,只是对小人,远着些为好。” 许婉然感激地微微勾唇,“您放心,我们省得。” 方静宁关心地看向她,“阿姐,可是疲累不堪?” 话中指的是奔波疲累,但其实她们问的是别处。 许婉然身子不便,私下里要常常处理,偏偏白日赶后半段路时,叶秋与她们同行,许婉然便强忍了半路,落脚后匆忙去处理了,隐晦处仍十分难过。 动一动便疼得厉害。 许婉然微微颔首,回答方静宁。 方静宁便心疼道:“稍后阿姐去拜见过,便向石夫人请辞,提早回来休息。” 叶秋也道:“身子不适便不要逞强。” 许婉然点头。 大将军府—— 方静宁和许婉然本就是备受瞩目的人物,她们二人又与叶秋一同出席,众人的目光更是灼灼,全都在猜测着她们之间的关系。 方静宁姿容绝色,许婉然脸色不佳,风采却没有逊色分毫,反倒更怜人。 两个新鲜的人,风头完全盖过了后来的费夫人一家。 费夫人母女不喜,费家长子离开去男客处时,一步三回头,痴痴地望着许婉然出神,见她惹人眼,也颇为不满。 而许婉然半分眼神都未给他们,与石夫人寒暄片刻,便以身体不适提出告辞。 石夫人瞧见她的气色,自然放人,得知许家护卫侯在外门,便派了个婢女领她离开。 许婉然提前退离。 男客处,有人附到费家长子耳边说了几句话,他便起身出去。 第227章 陈晋安眸色一凝,捏碎了杯子,像是捏断什么人的脖子一般,随后起身,大步跟上。 另一头,许婉然跟着将军府的婢女走,渐渐发现并非原来的路,便心生警惕,询问:“为何不原路返回?” 婢女躬身道:“原路会遇见外男,婢子带您走得是另一条路。” 方向确实是往南,许婉然姑且信了,继续随行。 忽地,许婉然察觉到身后有些异动。 她回头去瞧,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然而再回转过来,却发现带路的婢女不见了,顿时惊慌。 许婉然强自镇定,顾不上身子疼,提着裙摆向前方的更亮处跑去。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也紧随身后,她没跑几步,便被人一把抓住,狠狠压在墙上。 “喊啊,你喊,名声便坏了,只能嫁给我。”费家长子紧紧捂住她的嘴,按住她挣扎的手,压着声音威喝,“你都是个被人用过的了,还小产过,没准儿生不了孩子,我也不算辱没你,以后少抛头露面……” 他早就被淫邪蒙了眼,当许婉然是私有物一般,边说边低头去亲她。 许婉然眼里闪动着惊惧的泪光,却没有放弃抵抗,挣扎躲闪着,提起全部力气,发狠地顶向身前男人的下三路。 与此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一把抓住费家长子的头,狠狠向后薅去。 “啊——” 下三路的疼痛,费家长子失声尖叫。 陈晋安手上没有任何停滞,抓着他的头,狠狠砸向墙面。 剧烈的碰撞声后,陈晋安松手,高瘦男人瘫软地滑向地面,而墙面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痕迹。 死、死了吗?! 许婉然睁大眼睛,紧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费家长子的喊叫声吸引了将军府的人,嘈杂的声音传来。 陈晋安视线在地面上飞快地扫过,确定没有落下东西,一把捞起软在地上的许婉然,闪身躲进一侧的洞门。 这个位置,有些偏僻,明显是有心人专门引过来的,此时也方便了他们避开人。 陈晋安带着一个人,仍然大步流星,直到听不见吵嚷声,方才停下,扶着她站好,便厉声斥道:“你们平南侯府连婢女都没有吗!” 许婉然微微咬唇,理亏,不好解释。 她们护卫带的足够,只是没想到会有人敢在别人府里有大喜事时横生枝节,但无论如何,确实是她们考虑不周。 两人离得近,许婉然身上香气渐渐浓郁清晰。 方才事态紧急,陈晋安没太注意,此时察觉出些许不一样的味道,不自觉地轻嗅。 “啪!” 许婉然惊魂未定,一怒,直接甩了他一巴掌,“登徒子!”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打他的脸! 她还好意思气成这样…… 陈晋安虎目圆瞪,眼神凶悍。 许婉然教他的凶气吓得一凛,不由地后退一步。 冲动缓和平复,冷静渐渐回归,手掌上的酥麻胀疼格外明显,可想而知多用力。 他肯定能躲过去的…… 竟然真的打到了…… 许婉然暗暗瞄看她的手掌,有些懊恼。 她这般,属实有些恩将仇报,理应认错,“少……” 陈晋安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拳头紧攥,却无其他动作,在她开口前打断,忍耐道:“赶紧走,碰到人便说走散迷路了,旁的一概不知,懂吗?” 许婉然下意识地颔首,明白他的意思,便住了嘴,迅速道了声谢,提着裙摆快步离开。 陈晋安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凌厉不减,口中却低语:“京城的娘子,皆这般表里不一吗?还是只有平南侯府的……才如此悍然。” 不讲武德。 第95章 费家长子在大将军府里遇袭,生死不知,形容可怖,很快便闹开了。 许婉然按照陈晋安所指,边走边整理仪容,没走多远便遇到了将军府的下人,主动叫住人为她带路,还询问为何吵嚷,发生了何事。 将军府的人正在搜罗可疑的歹人,反过来问她为何独自一人。 许婉然便微微蹙眉道:“石夫人派婢女为我带路,那婢女却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任我一人茫然无措,岂非怠慢?” 她看起来便不像是歹人,下人并非怀疑她,只是例行询问,闻言连忙恭敬道:“许是有所误会,不敢怠慢,小的这便带您出府?” 许婉然眼神微动,正色道:“将军府出了这样的事,我若是一走了之,平白惹人嫌疑,落人口舌,便与我重新带路,回宴上去洗脱嫌疑,我再行离开。” 真放了人出去,万一有问题,他们都要被问责。下人们巴不得客人皆如此讲道理,当下便恭请她返回到席上。 宴席上颇为混乱,所有宾客皆聚在一起,由石大将军和石夫人主持大局,安抚宾客们。 石大将军长须怒目,命人严密封锁将军府,以免歹人伤人后逃脱。 费家长子一息尚存,治病救人更为要紧。 将军府请了大夫前来救治,才发现不止头上,身下亦有重创。 什么人会如此狠辣? 宾客们议论纷纷,也有些人心惶惶,唯恐伤及他们。 而长子如此惨状,费夫人悲愤欲绝,声嘶力竭地要求找出伤害他的凶手,要凶手以命抵命。 第228章 陈晋安悄无声息地返回到了宴席上,寻到母亲身边。 他浑身酒气熏天,衣袖下摆皆有大片濡湿。 叶秋奇怪地打量他一眼,场合不合适,便未曾多问。 堂上,石大将军开始询问:“费大郎为何离席?” 费家长子的小厮惶惶不安,颤抖着说是“更衣”。 费夫人狠厉:“主子有什么好歹,你也得陪葬!还不说实话!” 小厮惊慌失措,跪地求饶。 费夫人恨声威逼。 小厮神色越发犹疑不定,可他偏偏不开口,实在有问题。 石大将军又询问:“期间有谁离席过?” 陆陆续续有宾客回复,饮酒后小解再寻常不过,离席过的人不在少数。 陈晋安也面无异色地跨出一步,“小侄也离席过。” 就算查出来与许婉然有干系,谁又能相信她一个柔弱无力的女子能伤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 他下手重,虽然来不及处理其他人,但除了许婉然,无人看见他动手。 最后不过是,死无对证,不了了之。 而陈晋安与费家大郎远来无怨近来无仇,完全没有人怀疑到他身上去。 石大将军:“可有人看见费大郎何时离席?” 宾客们有些似是而非的答复,对捉拿凶手并不太多帮助,最后反倒又落在了费家长子的小厮身上,有人看见,他跟费家长子说了什么,费家长子才离开的。 费夫人气恨的要严刑拷打小厮。 费芸紧紧贴在母亲身边,揪着费夫人愤怒的衣袖,六神无主。 陈晋安冷眼看着费家人的丑态,忽然眸光一凝,紧紧盯着那个走进来的身影。 “阿姐,你怎么还没离开?” 方静宁也第一时间发现了许婉然,疑惑出声。 一句话,引得原本并未注意到许婉然的人也都发现了她。 费芸惶惶地抬头,对上许婉然的视线,心虚地飞快埋下头。 石夫人身后,婢女抖如筛、面如纸,一个年轻的小娘子红着眼,怕的几乎快要哭出来。 费家长子的小厮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许婉然还一言未发,只是露个面,便有人乱了阵脚,露出异样。 石夫人看见许婉然,也有些意外,“许娘子不是回去休息了吗?” 陈晋安眼神锐利地盯着她苍白的侧脸,不受控制地气怒。 一介弱女子,胆子可真大,受了那样的惊吓委屈,竟然还敢回来。 许婉然对他的视线视若无睹,眼神清明,不疾不徐道:“与您的婢女走散了,听到吵闹声寻过去,询问方知有人在将军府内行凶,便又返回来,免得惹出什么误会。” 石夫人回头看向先前派去带路的婢女,本欲询问,不想却发现了女儿和婢女的怪异,心下一沉。 婢女连忙跪下,眼神闪烁,不知该如何解释。 宾客们也不由地看向石夫人的婢女。 将客人弄丢,可不是待客之道,且她还若无其事地回来,又在费家长子遇袭期间,太奇怪了。 气氛诡异,众人的视线来回在主家石家、费家、许婉然三方游走。 许婉然一脸的迷茫之色。 石夫人下意识地挪动身体,挡住了颤抖的女儿。 此时大夫面色沉重地走出来,禀报费家长子的情况。 身下的伤虽重,却不伤及性命,相比之下,他头上的伤才十分危急,能不能醒过来未可知,就算醒过来很大可能无法如常人一般了。 不死即傻。 费夫人理智全无,又不知凶手,对着长子的小厮甩巴掌,完全失了贵夫人的仪态,“连主子都护不好,我要你陪葬!” 费家长子伤在天镇军驻地,石大将军必须得给费刺史一家一个交代,便严肃地命令,所有人一一盘查。 石夫人并不希望牵扯出什么来,便出言劝说道:“将军,明日的婚礼不能耽搁,不若慢慢审问盘查……” 费夫人听到石夫人此言,怒不可遏:“我儿伤在将军府,今日将军府不将歹人抓住为我儿偿命,我们费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石夫人亦有怒气,不满道:“费夫人,别家府中做客,你家大郎更衣,缘何独自一人在主家宅中随意行走?还是从长计议为上。” 费芸扯了扯母亲的袖子,心虚气短地求道:“娘,将军府会给咱们交代的……” 费夫人丝毫未发觉女儿的异样,怒火滔天,“我儿命在旦夕,夫人这话中指责之意不怕良心有亏吗?” 两家同在云州为官,费刺史颇擅钻营,原本交情不错,不想她如今如此不顾念将军府的颜面,石夫人怒而生怨,干脆便不再阻挠,由着去盘查,心道:鬼鬼祟祟,必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径,左不过最丢脸的是姓费的。 两家闹得不愉,陈晋安看向许婉然。 许婉然神色全无慌张,微微垂眸,依在方静宁身边。 盘查进行,石大将军命人拿下费家的小厮去严加审问。 小厮被拖行几步,终于不堪压力,崩溃地大喊:“小的说,小的说……” 费芸惊惧。 石大将军严声道:“让他说。” 小厮伏在地上,哆哆嗦嗦道:“郎君、郎君不是去更衣,郎君是尾随许娘子而去的……” “什么?!” 震惊的声音此起彼伏。 第229章 许婉然受惊,不敢相信似的摇头,眼里泛起泪。 陈晋安一直注意着她,心知她不是个纯善软弱的,眼泪恐怕是装得,眉头却越拢越紧。 方静宁本就不是好性儿,当即美目圆瞪,怒斥:“平白无故攀咬我们平南侯府,这便是刺史府的体面教养吗?” “胡言乱语!”费夫人恨骂小厮,“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坏主子的名声!” 小厮知道他必然没有好下场了,豁出去道:“小的只是听令行事,是大郎君让娘子借着跟将军府娘子的交情,让婢女将许娘子带到偏僻处扔下,郎君再寻过去!” 费芸声音尖利地反驳:“没有!他胡说!” 而石家女儿再没法儿隐瞒,忽然哭了起来,哽咽着控诉:“费芸说她长兄和许家娘子互相有意,心疼许家娘子身体不适,想要关心一二,我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与她关系好,她为何要骗我……” 费芸否认:“我没说过!你诬赖我!我没有!” “啪!” 石夫人为了维护女儿,当众给了她一巴掌,“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这样单纯!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万一助纣为虐害了一个女子,你拿什么赔罪?” 石家女儿泣不成声,满脸悔恨。 费芸仍在极力否认,可她那心虚的模样,哪里能证明清白。 费夫人后悔方才非要追根究底,反倒成了揭费家的丑事,蓦地指向许婉然,“是你!是你歹毒伤我儿性命!” 五十护卫带出来,还能教自家的娘子受欺负?方静宁毫不犹豫地维护:“费夫人如此欺辱我们,当我们平南侯府怕你不成。” 许婉然看着挡在她面前的方静宁,满是感动,随后便不卑不亢地站出来,“我与婢女走散,慌不择路地寻她,从始至终未见过费郎君,没有旁人作证,费夫人非要污我名声,我也无从辩驳,只是你言之凿凿指责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伤了费郎君性命,滑之大稽。” 费夫人笃定,“你们许家护卫个个身手了得,岂用你亲自动手?” “护卫皆候在外头,是否有擅自闯入,将军府一清二楚,且我独自一人,如何指使?” 许婉然目光灼灼,明明外表如茉莉一般,面对诋毁,却丝毫不畏怯退缩,“刺史夫人今日空口无凭诬赖我,他日我状告费家,还望刺史夫人也能始终如一,振振有词。” 费夫人咬住不放,“不是你又是何人?总归与你脱不了干系!” “那就烦请费夫人举证我有罪,我本就无辜,不必为此争辩,费夫人也无权命我自证清白。” 费夫人哪里有证据,反倒说来说去,都是对他们不利的,偏偏没能先声夺人,气势上压制住许家,只觉得脸面都丢尽了,急于摆脱困窘而不能,无地自容。 然而许婉然申明立场,根本不屑与非善之人多费口舌,转向石大将军和石夫人,微微福身,识大体道:“主家大喜,我等皆来贺喜,未想到会有这样一番波折,原想着若能不扰贵府喜事,不使县主大婚蒙阴影,便将此事揭过也无妨,只是费夫人咄咄逼人,强词夺理,已不是我个人蒙冤委屈与否,我平南侯府的颜面绝不能任人踩踏。” 两厢比较,许婉然实在风度斐然了。 石大将军和石夫人皆出言安抚她,石夫人更是亲口替女儿道歉。 许婉然看向石家娘子,宽和道:“年少犯错,并非罪大恶极不可原谅之过,石小娘子思之改之,日后明辨是非,仍是大善。” 若是名声有碍,一辈子便毁了,石家女儿心头一松,泣不成声。 石大将军和石夫人也都承许婉然的情,与她温声软言,亲近有加。 许婉然强撑的气力泻掉,气色更差。 石夫人见状,连忙让她回去休息,她也亲自对其他官眷再三表示歉意,送人回去休息。 至于费家人,石家表示盘查还会继续,至于结果……总要做做样子。 · 叶秋、陈晋安母子仍然和许婉然、方静宁同行。 陈晋安恶龙垂涎宝物一样盯着许婉然不放。 叶秋瞧见,十分丢脸,低声喝斥:“离远些!眼珠子挪开!惹婉娘不喜,我便与你母子划清界限!” 许婉然进马车了,陈晋安拔开视线,冷着脸一言不发。 叶秋气个倒仰,撂下狠话:“有你求我那日。” 陈晋安神色微动。 他们回到住处,许婉然下马车,陈晋安又紧迫盯人。 但许婉然始终没有给他任何一个眼神,恹恹地靠在方静宁身上,与叶秋告辞后,两人便相互搀扶着进去。 陈晋安目送许婉然身影消失,招来手下去弄来一份安神汤,随后才跟上母亲的脚步,亦步亦趋。 叶秋看他坐在她这儿不走,无语,“你想干什么?” 陈晋安一杆子通到底,“母亲,替我提亲。” 叶秋嫌弃,“滚滚滚!谁去替你招人烦,婉娘可看不上你这凶蛮的玩意儿。” 陈晋安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动。 叶秋无奈,“不是我这个当娘的胳膊肘往外拐,你们不般配,婉娘回京找个金贵体贴的郎君过富贵日子多和美,找你有甚好的?” 陈晋安沉默如山,依旧不走。 叶秋睨了他几眼,忽然问:“那费家的狗东西,是不是你废的?” 陈晋安身上杀意暴露,“他也配觊觎。” 第230章 得,真相大白。 叶秋起身,“随你吧。” 方静宁、许婉然的屋子—— 许婉然有些低烧。 她不方便请大夫,方静宁担心地红了眼睛,口中骂着费家人,“回去便与世子说,定要为阿姐讨回来,绝对不能这么算了!” 许婉然安慰她:“我没那么难受,你别担心。” “怎么能不难受。”方静宁垂泪,念叨,“阿姐你直接回来便是,何必又回宴上受气,有我在,还能让她们凭白诬赖你不成。” 许婉然不语。 既然一定会被问出来,她不在场,旁人便会妄自揣测她不清白,与其那般,不如她正大光明地回去。 况且,方静宁纯粹的过分。 撕破脸已是必然,总不能只争些口舌,挑拨,施恩,拉拢,立威……无论得什么利,不能白白浪费。 许婉然知道许活一定会为她讨回来,可她是姐姐,不是躲在许活身后的藤蔓。 “咚咚咚。” 小荻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大娘子,这是陈少将军派人送过来的,安神压惊……” 方静宁也察觉到了陈晋安的意图,小心地觑着姐姐的神色。 许婉然没拒绝汤药,却也说得明白,“我暂时没有再嫁的意思,无论是谁,不必理会。” 方静宁闻言便道:“那我记下来,回头替阿姐还礼。” “还得备一份厚礼重谢少将军救了我。” 许婉然分得清楚明白,丝毫不留暧昧的余地。 第96章 许是安神汤效果不错,也许是许婉然身体好,第二日便退了烧,有些难言之隐能够忍受,便若无其事地去新娘子杨琴的宅子贺喜。 她们到的时候,杨琴正在梳妆打扮,粉面含春,一身喜服之下,艳丽无双。 许婉然原不打算进到她的闺房,杨琴得知她在,毫无顾忌地请她进来,一见到许婉然便直白道:“我既是请姐姐,自是不在意那些俗昧的说头,反倒还想讨姐姐的吉利。” 许婉然回以同样的亲近,失笑道:“向我讨什么吉利?” 她和离了也明媚又灿烂,身上没有一丝颓废悲郁之气,杨琴羡慕,“过得不如意便能和离,和离了也不见落魄,不畏人言,有家可归……可不是吉利?我还想抱一抱姐姐,好能多沾些姐姐的好福气。” 方静宁和许婉然闻言皆失语。 方静宁是想到她娘家也无支,她今时今日的自在多是仰赖于许活。 许婉然同样想到了许活和家人们,胸中氤氲着极大的满足,甚至有些发酸发胀。 若是前路通达,后路广阔,哪个女子不想肆意地活着? 便是被憧憬羡慕的许婉然,年少时也是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事事循规蹈矩,如今和离了,才像是冲破了阻障,拨开了云雾,见到了不同的山峰。 该做些什么才是…… 许婉然缓步向前,轻轻拥住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姑娘,“这样抱,够吗?” 她温柔的声音就在耳畔,杨琴莫名地脸颊发烫,羞涩起来,舍不得说“够”,手指动了动,悄悄上移,环住了许婉然的腰。 方静宁:“……” 姐姐太招人喜欢,活像处处留情…… 这个诡异的念头一起,方静宁连忙眨眨眼,迅速清空。 罪过。 …… 吉时到,婚礼开始进行,宾客们渐渐汇聚在一起。 大喜之日,所有人皆对昨日的晦气避而不谈,个个都言笑晏晏,喜气洋洋。 这个晦气,自然不是许婉然,特指费家。 宾客们嘴上不说,私底下都认为,费家长子就是见色起意,没有自知之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那样的下场,分明是英雄替天行道,不是什么歹人行凶,顶多好奇,对找出来绳之以法没那么热衷。 没多少人对费家的遭遇同情。 费夫人母女连同费家的下人,预见到这种一定会没脸的局面,便拿费大郎为借口,闭门不出。 她们不露面,倒省了其他宾客跟她们装模作样地客套。 而大多数明辨是非的宾客们今日再见到许婉然,则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眼光,甚至还因为她受到的无妄之灾有几分怜惜。 这是很少见的。 男女之间但凡涉及到桃色相关的流言蜚语,惯常来说,女子都要吃亏,总有些不讲道理的人,不管事实如何,一定要诋毁女子“天生下贱,爱勾引男人”,全然不去在意男人管不住自个儿的裤带其实更下贱。 但放在许婉然身上,无人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一来,许婉然除了和离过小产过,出类拔萃的有目共睹,果真说出那样的话,恐怕要跟费家人一个结果--避如蛇蝎,名声都坏了。 二来,平南侯府也不是好相与的,许婉然能得方静宁这个未来的侯府女主人那般维护,更遑论侯府其他人,她受家中宠爱必定不是假的。 人多少有些看笑话的心态,事情出了,都在背地里笑话费夫人自己教养不好儿女,还没脑子地得罪人,等着看他们的下场。 三来,许婉然不是个懦弱的。 云州这个地方,离京城太远,离繁华太远,民风又相对粗野,教养也粗枝大叶,从前他们对京城贵女的想象片面单薄又乏味,但许婉然出现了,想象就变成具象,京城贵女,合该就是她这个样子。 第231章 人皆从众,来送嫁新娘子的娘家人和云州城身份最高的两个大将军夫人全都对她推崇有加,个别人有点儿阴暗心思也得藏起来。 宾客中年轻未婚的小娘子们,对许婉然十分向往,有人提起“女学”,不少夫人当面跟方静宁、许婉然打听起“女学”,听说陈大将军夫人也有意在女学建成后去授课,连石夫人都表示出了兴趣。 门当户对是婚事的决定因素,女儿家的规矩教养可以为婚事添砖加瓦的,女学要是真能成,不说能否学出名堂,单就结交人脉,便值得一去。 一下子,表达想送女儿跟她们学习的人家骤然更多。 “女学可是打算建在仁县?其实还是云中城便利些。” 有夫人这般建议。 方静宁笑容颇不好意思,“我们原只是想要为仁县之教化尽些绵薄之力,未曾想过大办女学,广招学生,实在担忧愧对诸位夫人们的信任,回去后一定筹划个仔细的章程,学堂也尽快筹建。” 若是女学办在仁县,想要入学的娘子便都得寄宿,必然会影响不少人决定是否入学,这般看来,确实是州城更繁华也更便捷。 许婉然柔声补充道:“正是,仁县四通八达,无论是往云中城还是往京城等地皆方便,仁县地势平坦些,贼匪不易藏匿,近来县衙又十分重视巡防,宵小大减。” 她没说得太明白,也不强求众人支持女学,随她们意会。 边关之地,无论发展什么,首要一个便是要保障安全,仁县是远,可真要有什么万一,立马便能送走家眷,不至于沦陷。 许活所图不小,仁县既占了好位置,商贸交易在仁县进行,学子们到仁县来求学,再从仁县出去,越来越多的人来仁县定居……为何不能取代州城成为枢纽? …… 婚礼后,方静宁和许婉然归心似箭,不做停留,第二日便向将军府告辞,叶秋和陈晋安母子仍旧与她们同行。 叶秋嘴上说不管儿子,不愿意招人烦,却还是有了动作,在许家的马车上厚颜提出:“难得出来,就这么分别,教人不舍,我想与晋安去仁县做客,不知叨扰吗?” 方静宁闻言,不好回答,瞥向姐姐。 许婉然面不改色,温和地笑道:“您能去,蓬荜生辉,若是能多住些日子,我们能得您指教,更是荣幸欣喜,只是少将军在军中任要职,久不归营,会否有擅离职守之嫌?” 有些委婉的拒绝,不需要说得太明显。 许婉然分明无意。 叶秋并不意外,该见好就收才是,可她轻叹一声,直言不讳道:“我这儿子性情执拗,想做什么轻易不会放弃,我们做父母的会约束他,若是日后他烦扰到你,也不必客气。” 她实在是一位再善解人意不过的长辈。 许婉然想了想,“若是您需要,我可与少将军说清楚些。” 狼想吃肉,怎么可能突然念“阿弥陀佛”便放弃?叶秋觉得没用,却也道了谢。 没有陈晋安的事,叶秋仍然想要去仁县,她打发儿子回去,陈晋安坚持送她们一程。 一行人没入云中城,直接绕行赶往仁县。 然而刚过云中城不远,便被后面紧追而来的费刺史拦住。 费刺史姿态放得极低,要亲自为费夫人的无礼向许婉然赔罪,意图大事化小。 方静宁和许婉然坐在马车上,皆未下去,沉默许久。 因着许婉然当场所坚持的是没有碰见过费家长子,事情便没有扩大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尤其费家长子落得那样的下场,某种程度来说已经算是得了报应,许家若是咬着不放非要费家如何,会落下睚眦必报的话柄。 起码明面上,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年轻人恐会咽不下这口气,叶秋便欲出言解围。 许婉然在她开口前,出了声:“费大人不必如此,就此揭过吧。” 他带来的赔礼,许婉然也收下了。 陈晋安面上冷硬,没有强出头,待许婉然做了回应,便径直驱马从费刺史身边过去。 马车上,叶秋看着这样的许婉然,颇为遗憾,她要是真能成她儿媳妇,该多让长辈们没有后顾之忧啊。 …… 陈晋安送到了距离仁县县城二十几里的岔路上,便勒住缰绳,目光灼灼地望着停下的马车。 车窗大开,瞧得清清楚楚。 叶秋抱歉地看向许婉然。 许婉然微微扯起嘴角,随即侧头对陈晋安道:“少将军,瓜田李下,可否顾念我女子的名声,避避嫌。” 陈晋安难得的,眼神显露几分心绪,气不太足,更多的却是固执。 他年纪比许婉然要小些,许婉然又道:“可否下马一叙?” 陈晋安立时便翻身下马,在马车边等着她。 许婉然下马车后,径直走向一旁,教护卫们站远些。 叶秋和方静宁躲在马车上,悄悄看着。 陈晋安身为男子,自是敢作敢当,并不怯懦,“许娘子,我对你有意,并非儿戏,若你愿意,三媒六聘……” “少将军。”许婉然打断,直截了当,“我暂时无意再嫁。” 陈晋安顿了顿,问:“你是怕了?” 他像是想问“你怂了?”,临时改了口。 许婉然不由地轻笑,摇了摇头。 “旁人对你不住,便弃了他,大可不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晋安皱眉,“若你是因为‘不能生’的流言……” 第232章 许婉然眉心一动,好奇,“如何?” “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自然名垂千古,万民供奉,香火何用。” 许婉然默然,微一福身,以示尊敬,“我与少将军坦言,我从少将军的眼里看到的,是您并未正视我。” 许婉然经过那一场婚姻才发现,世间大多数男子皆傲慢,无论是从前的吴玉安,还是此时的陈晋安。 可笑的是,傲慢不等同于德行有亏。 “所以,不是怕。” 她怕什么,她有后路,也有勇气重新开始。 “也并非少将军不好。”许婉然认真道,“只是如今觉得,不过如此,少将军志在死得其所,我亦可,旷野,山川,未尝不能有我。” 第97章 叶秋对亲生儿子确实很了解,陈晋安并不是一个被拒绝便轻易放弃的人。 许婉然说他“并未正视”她,陈晋安不甚认同,许婉然说婚姻“不过如此”,说她有自己的方向,陈晋安反问:“不是任何人,是吗?” 所以,许婉然的感受并不是毫无缘由的,皆是从他的言行而来。 许婉然不会为了拒绝他而违背自身的意愿,也不能去含糊其辞地教人误会还有希望,便选择了疏离地保持沉默。 陈晋安没有纠缠,走之前告诉许婉然,“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帮助,都可以来找我,我等着你。” 最后极有侵略性地看了许婉然一眼,翻身上马。 他不是个纨绔子弟,他是玉苍军的少将军,随父真守边关,为人冷酷却不屑于对女子强取豪夺,但如果许婉然有朝一日来求他,便要付出些什么了。 许婉然看懂了那一眼的涵义,内心并无波动。 · 仁县县衙—— 县里正在秋收,县衙忙碌,气温一日比一日低,许活怕孩子着凉,不敢带着小凌云进进出出,便命人将暖房烧起来,她在暖房里看着小凌云,一并处理县务。 奶娘就在隔壁候着,有需要便过来给小凌云喂奶换尿布,完事儿就退出去。 小凌云还小,对常在身边的人味道敏感,可实际还不会看人,方静宁、许婉然、小荻走了,头一日有些不适应地哭闹,许活抱一抱,哄一哄,第二日便如常了。 有时连县丞他们来议事,她躺在摇篮里,打着拳脚,“呜呜啊啊”地出声,吸引人注意力,没人过去,就“啊啊”得更使劲儿,好像也在参与他们的对话似的。 是个小没心没肺的。 今日,庞县尉来报:“大人,昨夜又抓了一个蟊贼,今晨刚送到县里来,县衙大牢里快要人满为患了。” 仁县今年粮食长得好,百姓日夜在田间地头巡逻盯守,就怕有偷粮的。 果然,遭了许多人惦记,粮食一长成,宵小骤增。 好在,许活防患于未然,提前练了民兵,百姓们自发地保卫,损失尚在可控范围内,并且抓住了许多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蟊贼,都在县大牢里关着。 许活有些打算,安排奶娘暂时照看小凌云,又留了两个护卫在此看顾,便前往前衙,提审蟊贼。 两刻钟后,所有的蟊贼都压到了县衙大堂。 衙役威武地列于两侧,李主簿坐在旁侧的桌案后,捋着袖子缓慢研磨。 许活身着官服,威严地高坐在堂上,扫视堂下跪着的一众蟊贼。 庞县尉道:“大人,这是先前审问的口供。” 恭敬地双手奉上。 许活神色淡淡地接过来,手指随意地拨开翻看。 堂下的蟊贼们,有的尖嘴猴腮,十分瘦小;有的面貌平平无奇,好似放在人堆里便会消失无踪;有的高大凶恶,极符合穷凶极恶之徒的刻板印象;有的瑟缩着,一脸的苦闷,迫于无奈似的…… 他们都是头一次见到年轻的县令大人,没想到他如此年轻俊秀,有那胆大不老实的,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着县令。 庞县尉眼神冷厉,喝斥:“放肆!” 蟊贼们先前在他手中吃了许多苦头,尚有畏惧,纷纷低下头,再不敢冒犯县令大人。 许活面色不变,不紧不慢地翻着口供,偶尔抬眼,根据口供上的相貌特征对一对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堂上始终无人出声,县衙诸人神态没有任何变化,唯有堂下的犯人们,在令人窒息的压力下,越发跪不住,心理防线一点点溃散。 突然出现在旁侧门后的护卫打破了寂静。 这是留在小凌云身边的护卫,许活注意到他,发现了他脸上的焦急为难,便出声问:“何事?” 护卫立即禀报:“大人,娘子哭闹不止,奶娘哄了许久,怕哭出问题……” 许活稍一沉吟,道:“给她多穿些,抱过来。” 护卫领命,立时返回去后院。 许活这才随机抽出一份口供,喊了名字,重新开始审问。 说是审问,却并没有紧着一个人问,正问着前一个人时,忽然便跳到下一个,十分跳脱,没什么规律,不像是在审问,倒像是闲聊。 而她问得很杂,祖籍何地,家中还有何人,为何到仁县来,从哪儿听说仁县有粮,偶尔还问问他祖籍地的风俗习惯,让犯人用乡音说几句话…… 有庞县尉从旁恐吓,被问到的犯人纵使眼里有狡诈却不敢当堂耍心机,都一五一十地回答。 李主簿在一旁下笔飞快地记录着。 第233章 许活问到第三个人时,婴儿啼哭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片刻后,护卫小心翼翼地托着小凌云,出现在侧门。 侯府的护卫,乃是侯府精心培养,各个拿出去都是以一当十的精兵,悍不畏死,此时抱着个哭嚎的奶娃娃,却如临大敌,屏息挪步。 场面十分滑稽。 许活、庞县尉等人眼里不禁浮起笑意。 护卫终于挪到许活身边,望着许活的眼神如同望着救星,“大人!” 许活托着小凌云的后脑勺和腰,抱过来。 她一离开护卫的手,护卫便仿若解脱一般长吁一口气,好像抱着的不是软趴趴的无害的小娃娃,是什么可怖的吓人的怪物。 而小凌云一到许活怀里,哭声便小了,只是可怜巴巴地抽抽搭搭。 她头上绑着包脸的虎头帽,身上穿得厚实,外头还包裹着一层被子。许活温热的手指触了触她露在外的脸蛋,不凉,便没再管她,就这么抱着她继续问话。 惯常有父不抱子的说法,还是个女儿,县令大人竟然在众人面前毫无妨碍地抱着她,犯人们精神庞杂纷乱,不能集中。 许活又点到一个犯人,口供上说,他是定襄县某村人,父母早逝,自小混迹在市井乡野,偷鸡摸狗为生。 此人口音完全是本地人,十分不起眼。 许活随口问道:“你父母因何而死?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那犯人老实回道:“全教突厥人杀了,小的才一个人流浪。” 许活抬眼,专注地看了他几瞬,忽然道:“那你与那些没有教养人伦的蛮夷牲畜有血海深仇,没想过报仇吗?” 犯人一顿,随即便畏畏缩缩地哭求:“小的吓破胆了,小的只想活着,小的是怕饿死才偷粮的,以后再也不敢了,您饶了小的吧……” 许活没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异样,骤然冷下脸,“拿下这突厥探子!格杀勿论!” 那犯人立马暴起,拼命地向外奔逃。然而他还未跑出大堂门,两个衙役靠近门的衙役动了,三两下将他擒住,同时动作狠辣地卸了他的下巴,防止他自绝。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间,堂下犯人们皆是怔楞,慑得眼神在衙役们身上游移,他们不知道衙役中有县令家中的护卫,完全震惊于他们的武力和狠辣,等到反应过来后,全都憎恨地望着那突厥探子,恨不得生啖其肉。 这才是云州人提起突厥人的普遍反应,再是吓破胆,恨意都无法掩饰。 衙役之首,庞县尉突然抽刀发作,横在一众犯人中的一人颈上。 那犯人一怔,慌急道:“我不是,我不是探子!大人明鉴!” 其他犯人眼神怀疑,甚至对周遭别的人也不确信了。 许活低头瞧着怀中的娃娃。 小凌云习惯了耳边有人念念叨叨,突然的声响也没有吓到,睫毛都还湿着,脖颈也没那么灵活,偏好热闹,循着声音使劲儿歪头想要去瞧。 许活点点她的下巴肉,冷酷道:“本官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此人方才藏在众人中间,也像其他犯人一般满眼憎恨,只是太过浮于表面。 庞县尉动作比衙役们更加果断,完全不给他继续反抗叫嚷的机会,同样卸掉了他的下巴,“压下去。” 剩下的蟊贼们再看县令大人,可不觉得她年轻好看了,怕他们也被怀疑是突厥探子,胆战心惊地跪着。 许活不甚温和道:“敢在我仁县境内犯事,便要有付出代价的准备,县衙大牢不养闲人,即日起,你们便在县里服苦役,直到赎完罪行。” 正缺人呢,来了便不要想走了。 至于震慑,便不需要了,许活吩咐:“低调些处置,免得日后宵小不敢再来,县里确人做苦役。” 竟然还生怕宵小不来似的……犯人们畏惧地看着她,只觉得这后悔不迭,要是知道仁县如此可怕,故意设陷阱坑他们做苦役,他们是断断不会来的。 许活抱着襁褓起身,离开前意有所指道:“独我受苦受难,不如大家一起,方得平衡。” 犯人们:“……” 好有道理,蠢蠢欲动了怎么办? · 许活带小凌云回后宅,喂她喝了些羊乳,便欲放下她。 然而小凌云后背一沾到被褥,便扯开嗓子哭嚎:“啊啊啊呜呜呜……” 许活没有宠惯纵容她,仍旧彻底松开手,任她哭嚎。 隔壁,奶娘听到动静儿,担心地赶忙放下自个儿的孩子,来到暖房外,小心地询问:“大人,小娘子怎么了?用不用我哄一哄?” 许活在屋内回应道:“无妨,她哭一会儿便好了。” 奶娘极尊敬新来的县令大人,可此时听了县令大人的话,听着小娘子的哭声,也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县令大人心狠,“大人,小娘子极好照看了,她今日许是怕您不在身边,才哭闹……” 奶娘不敢支使县令大人做事,只隐晦地提醒。 屋内,许活看着小凌云咧着小嘴哇哇大哭半晌,下眼睫上却只挂着硬挤出来两泡泪,良久,才无奈地对外头的奶娘道:“我知道了。” 奶娘听哭声小了,这才高兴地回到隔壁屋里,心道:县令大人虽然狠心,但是个大好人,听得进劝! 屋内,许活点了点小娃娃的脑门儿,“等你长大,我定要教你知晓厉害。” 第234章 小凌云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上方,嘴里“啊啊唔唔”,小手去抓她的手指玩儿。 许活不给她玩儿,抬起手。 小凌云伸手抓,急得嘴里叫唤出一串音节。 许活逗着她,故意惹她着急。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脚步轻浅,熟悉。 许活表情霎时明朗,待到面前的门推开,立时便叫道:“静娘,阿姐。” 而被她呼喊的两个人直奔她怀中的小娃娃,连敷衍地应她一声都没有。 小凌云被许活逗得小嘴下撇,扭头望向刚进门的俩人,湿着眼睫,好似泪眼婆娑。 方静宁和许婉然心疼坏了,眼眶霎时便红了。 许婉然抱过孩子,不禁哽咽:“凌云这几日受苦了……” 方静宁亦是眼里泛酸,“是啊,都瘦了。” 许活道:“她并未受苦。” 许婉然听不见,抱着孩子想要亲近,又忽然想起她才从外头进来,连忙放下孩子,朝外扬声道:“快准备热水,我和夫人要沐浴!” 方才放下便哭的孩子,此时躺在那儿不哭不闹,乖巧至极。 两个人看不够似的紧紧盯着她。 许活站在外围,气笑了,小小年纪偏会卖乖。 有小凌云,两人没可能分神给她,许活便暂时出去,看见小荻,方才得知玉苍军的叶夫人也来了,在驿馆安置。 此时天色已暗,不好再去打扰对方休息,许活便没有亲自去拜见,只派个人先过去问候。 她又召来护卫,询问方静宁和许婉然在外发生的一切。 许婉然出事第二日,护卫才骑马赶回来禀报许活,还传了许婉然的话-- “大娘子说她没受什么损害,也没教平南侯府的颜面扫地,您在仁县经营不易,与上官结仇怨不妥,咱们占着理,博了许多同情,正是好局面,莫要浪费了,不必争一时之气。” 许活纵是怒极,也不能辜负姐姐的心意。 费家长子已经有那样的下场,许活若以平南侯府的权势咄咄逼人,人们同情更弱者,对许活和许婉然没什么好处,兴许还会逼得费家非要找出动手的人,对许婉然名声更不好。 除了许婉然,没人知道是谁动的手,她也没告诉护卫,许活自然也不知道。 但是…… “你说,陈少将军对大娘子有意?” “是,世子。” 护卫其实更想说,陈少将军态度霸道强势,带着分明的暧昧。 “这个节骨眼儿,如此行事……” 莫说许活,旁人会不会怀疑? 还是说,那陈少将军根本不在乎? “费刺史给阿姐赔罪,对陈少将军可有异样?” 护卫答道:“并无异样。” 许活眼中划过冷芒,“那个杂碎,死了吗?” “没有,据说离开前还在昏迷。” “没死也好,否则太便宜他了。”许活凝视着护卫,冷声道,“大娘子险些受辱,那个费夫人嚣张跋扈,过往得罪了人,受到报复,实属正常……记得,过两个月再做,别下手太重。” “是。” “她不过是仗着夫君是刺史……” 许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而许婉然受惊,也有许活的责任,她又写了一封信,即刻送回京,请府里送几个人过来,贴身保护、伺候方静宁和许婉然。 各项事务皆有料理,许活方回到后宅。她不打算询问姐姐许婉然和陈少将军的事,她完全以姐姐的意愿为主。 方静宁和许婉然没没察觉到她的体贴,全副心神都在小凌云身上。 三人用完膳,已经接近就寝的时间,许活好几日未见到方静宁,宽袖下捏着她的手指摩挲,想与她亲近,“静娘,我们回房吧。” 方静宁撒开她的手,兴冲冲地走向孩子,“我与阿姐说好了,今日我们和凌云一起睡。” 许活不死心,“我一个人岂不孤枕难眠?” 方静宁轻轻捏着小凌云的手,亲亲,敷衍道:“明日,明日我便回房。” 许活:“……” 第98章 叶夫人在仁县住了两晚,许活第二日去拜见过一次,叶夫人临走前她亲自送行又见了一次,只这匆匆两面。 年末县衙事务繁多,许活每日早出晚归。 各村完成秋收,便要上交各种税,同时还要扣掉年初从县衙借走的粮种,并且预留出明年的粮种。 在各村平均亩产不足一石的情况下,百姓的口粮几乎未有剩余,且县衙今年一直在要求各村加大屯垦,明年的粮种必须要留出更多,是以许活下令延迟了百姓归还粮种的期限,以保证各村百姓今年冬有粮吃,饿不死。 而今年县衙没有任何贪墨,但许活不能为了政绩好看便克扣百姓,商税又不甚突出,是以仁县上交的税收依然只是平平。 许活和县衙众人完全不焦躁。 仁县的百姓仍然无法饱腹,却都怀抱着希望,他们会越来越好。 入冬后,仁县百姓进入农闲,各村村民除了结伴打猎,每日练武,便是应县衙的招做些有偿或是无偿的劳役。 有偿是普通村民,无偿是那些身上有罪责需要赎罪的。 许活替方静宁和许婉然上报学政申办女学,得了允许,方静宁和许婉然便开始筹备女学。 她们上一次出门贺喜,跟云州不少官眷都初步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进入筹建阶段,两个人在许活的建议下,没有选择全包揽,而是以为云州诸人考虑,在通信之中对诸人表示——女学属于云州,并非属于她们二人,应该由整个云州协力建办,待到建成后,再以石刻书写诸位的善举,留待日后学生们敬仰。 第235章 方静宁和许婉然收到回信,不少人都乐得留名,欣然表示愿意出钱出力。 建女学不算是县衙的劳役,乃是有偿招工,而这期间,有敏锐的商人在仁县建起一座客栈,一座酒楼,同样面对仁县百姓招工,仁县许多百姓得以做工赚些银钱。 算是皆大欢喜。 未雨绸缪,腊月下旬,县衙发布告示,上元节后,将面向全县招选衙役二十人,武试为主,文试为辅,公平竞争,不限男女,年龄在十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 长坪村,村长家-- 阿蓝蹲在院子里闷闷不乐。 屋内,老村长和阿蓝兄嫂担忧地望向屋外。 海珠叹道:“县衙的衙役人数有限,这一次招二十人,等阿蓝年纪够了,不一定会不会再招,她惦记那么久,恐怕当不了衙役。” 兄长道:“那有啥办法,都是命。” “命啥命,咱们遇着大人,够好命了。”老村长不爱听丧气的话,“村里能报名的,都去报,甭管闺女小子,万一选上,就是吃县衙饭的,光宗耀祖呢。” 县城—— 武阳激动地跑到乔四娘跟前,“先生!县衙要招衙役了!” 乔四娘递给她一方帕子,笑着鼓励:“我们都听说了,先生们都希望你能考上。” 女先生们在京城里,没见过女衙役,如今县令大人给了机会,让女子和男子同场竞争,她们都希望武阳,还有其他的女子能够凭着实力选上。 武阳捏着先生的帕子,发誓:“我一定尽全力!” 相似的场景,发生在仁县的各个地方。 新来的县令大人一视同仁,几乎家家都有符合要求的,如若选上,于平民百姓来说,便是跨越阶级,那是阖村的荣耀,不论男女,谁都想试一试,搏一搏。 许活为教百姓们能够充分地准备,又向全县公布了大致的考核内容:初考耐力,择限时内完成者;复考护卫所教授之内容,以及文试,择优四十;终考比武,定二十人。 一时间,全县皆操练,更有勤奋者,昼夜不休。 但有宵小行径可疑,狗狗祟祟,露头便被逮到,逮到便再无逃脱的可能,全成了仁县的苦役,干最多的活,赎莫须有的罪。 而一到秋冬便十分猖獗的突厥探子,听说仁县有粮,一潜进来,便发现整个仁县十分森严,左躲右藏,慌不择路,没探到粮食,反倒看到了仁县全县皆兵、训练有序的场景,瞠目结舌,心生忌惮。 以至于今年的冬天,仁县和定襄县都少了许多杀人越货之事,也算是计划之内的惊喜。 百姓过了个安稳的年,没想那么多,便是宗祠庙里祭拜,也都为县令大人一家供上长明灯,感激县令大人,求神佛保佑县令大人。 大张旗鼓地招新衙役,算是仁县的一件盛事,正好作女学用的宅子也建成,只是内里还未充实,方静宁和许婉然一商量,便借着这个机会,邀请全云州有意送女入学的人家前来仁县,观看招选衙役,顺便参观一下女学。 两人陆续收到回信,便开始着手准备接待四方来客。 仁县有一座旧客栈,一座新建的客栈,另外还有驿馆,两人仔细安排,尽量顾全到每一个愿意前来的客人。 方静宁和许婉然还邀请了叶秋和石夫人,费刺史是许活上官,她们不喜费家,费家应该也恨极她们,但不能越过去,否则留人话柄。 她们便也给费夫人送了一封请帖。 费夫人始终没有回帖告知是否前来,方静宁和许婉然丝毫不在意,乐得她不来,还免去他们与费家人虚与委蛇。 衙役选拔前两日,仁县变得热闹起来,每一个许久未见过仁县县城的宾客都刷新了对它的印象。 县城整体还是那么狭小拥挤陈旧,它被打扫得格外干净整洁,县城内行走的百姓亦是如此,虽然衣着陈旧廉价带着补丁,但并不脏污。 更为的奇特的是,宾客们发现,仁县的平民百姓似乎也变得有礼规矩了。 很难想象,这是一座边陲小县,民风彪悍的百姓竟然会沾上“礼”! 方静宁亲自接待宾客们,发现了他们的震惊,便不无骄傲地笑道:“这是教化之功,百姓只是认得几个字,便知理更胜从前了。” 有宾客意有所指道:“本就不好管束,岂不更易祸乱?” 方静宁闻言,正色道:“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愚其心智,蒙其眼目,百姓何以辨是非?祸乱滋生,怪乎礼教?” 闻者诧然。 从前,方静宁是个只知伤春悲秋,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娘子,最不爱的便是那些大经小经之乎者也,如今竟也以理服人了。 方静宁却不觉得她如今面目全非,反倒满心地安然。 也是在迎到某位云中城的官眷,方静宁和许婉然得知了费夫人的近况。 那官夫人悄悄对二人道:“费家大郎醒转过来,脑子就不灵光了,稚童尚且知羞,他是全然不知,且还脾气暴躁,动辄伤人,连父母兄弟子女都不认了,刺史府因为他鸡飞狗跳,刺史和夫人焦头烂额,不得不将他关了起来,外头都能听见他嘶叫。” “前些日子,他不知为何,跑了出来,狠狠撞倒费夫人,费夫人也磕了头,脚踝折了,还卧病在床呢。” 那官夫人从前便看不惯费夫人,又或者是想在方静宁和许婉然面前卖好,幸灾乐祸道:“这是遭了报应。” 第236章 方静宁和许婉然并未附和她,对视一眼,直接略过,全然不在乎。 那官夫人见状,捧道:“还是两位大气,不似我等,促狭的很。” 两人未应承,待回到县衙,与许活提起费家的事。 许活面上丝毫没有意外之色。 方静宁还未想到那里,许婉然便问:“荣安,是你做的?” 许活不置可否,只道:“说是报应也不为过,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护卫确实来报过,寻什么结仇之人,哪里有亲生儿子更方便,左右他傻了,傻子发疯,顺理成章。 不过是顺势而为。 而方静宁此时方反应过来,讷讷道:“与你一比,我过分纯良。” 许姓二人不禁失笑。 第99章 许活几乎没插手方静宁和许婉然筹建女学,只是在她们需要时提供了一些便利和帮助。 方静宁和许婉然如何招待宾客们,许活也没有指手画脚,全然支持。 初考的前一日,两人带着以叶秋和石夫人两位大将军夫人为首的宾客们参观轮廓已成、尚未完备的女学。 县学和女先生们为教化百姓们的宅子毗邻,女学则建在了深处,要去女学,先要经过两处学场。 县学的大门敞着,县学学规正大光明地展露,与此同时,墙外挂着学生们的文章,下方有简易的桌案,笔墨纸砚置于上。 官眷们颇为好奇。 方静宁和许婉然引着众人到近前观看。 方静宁介绍道:“县学每月皆有考课,未免学生们敝帚自珍,定襄县的顾县令思起京城、江南等文风浓郁之地常有文会,可供学子们交流学问,便建议置文墙,邀有识之士品评学生们的文章。” 她言谈时,还带上了金珠,“顾县令行善举,每月皆拨冗前来仁县县学讲学,学生们受益匪浅。” 金珠乐得在官眷们面前露脸,语意亲近,爽朗大方地笑道:“许县令对定襄也助力良多,况且我家顾县令寒窗苦读数年,最是懂得寒门学子读书不易,半分不觉奔波辛苦。” 方静宁刻意提道:“听我家大人说,顾县令稍有空闲便在定襄县学讲学,有探花郎倾囊相授,定襄学子学问增长必定一日千里吧?” 金珠谦虚,“确有进益,只是定襄学子较之别处学业落后许多,日后若参加乡试会试,多有不利,需得付出极多才是。” 学风差,没有好书院没有好先生,教育落后,是整个云州的现状,乡试也就罢了,她竟然还提到会试,官眷们听来,哪里是谦虚,简直是自傲了。 可顾笑舟二十出头便点为探花郎,云州哪里出过这样的大才,确有自傲笃定的资格。 云中县的县令夫人也在,带着几分试探,玩笑地问:“顾县令亲授,怕不是对今年的府试院试头名势在必得吧?” 金珠笑而不语。 方静宁意气飞扬,指向文墙首位署名李泽的文章,不服输道:“案首也要几分机缘,我们仁县学子也不差,兴许落在仁县县学呢?” 看似争锋,实则尽显欣欣向荣之势。 不少官眷若有所思,家中有读书人的,瞧着两人,尤其是金珠,神情中不由地带上了交好之意。 而方静宁点到即止,许婉然则邀请诸位夫人及她们的女儿留下墨宝,品评一二。 石夫人推脱:“我们女流之辈,哪里有资格品评学子们的文章。” 其他官眷亦是附和。 许婉然柔声道:“非学子若有佳作,也可贴在此处供人品鉴。”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转向文墙的另一侧,上面贴着几张纸,还未看清内容,先被一张字写得像是鬼画符一样的纸吸引去了目光。 有一夫人笑不可抑,“这打油诗怎地也贴上来了?怕是七岁小童都比这字工整,比这诗有韵律。” 两边优劣十分鲜明,对比之下,越发显得滑稽,其他也都被逗笑。 方静宁却眼带光亮,面带欣然,“夫人眼光极好,这确是个七岁小童所作,他才识字读书半年,女先生特地将他的诗贴过来,请人批改。” 下头一打纸,全都是不同人的批改,有县学的先生学子们,有县衙的官吏,甚至有许活和顾笑舟、方静宁和许婉然的…… 那是他们对一个贫民出身、有天赋的小童,细心的呵护和温柔的期许。 众人越是翻阅,神情越是惊讶。 方静宁、许婉然,包括金珠,全都了然而平静,这确实是事实,但也是许活和顾笑舟刻意营造展现出来的学风。 许活借着方静宁、许婉然开办女学,打通云州各官商之间的关系,金珠此番前来,也是要借机替顾笑舟在官眷中加深探花郎的重量。 他们皆要声名远扬,从而利己。 众人在文墙前停留了许久,方才继续向前。 有了先前的铺垫,他们看到许多百姓蹲在地上学认字,倒也没那么震惊了。 她们在此教百姓分神,方静宁边带着众人绕过边解释道:“衙役考核有文试,是以人比从前多,将来会迁到别处去,免得鱼龙混杂,扰乱女学。” 众人行了一会儿,便到了新建好的女学。 宅子墙高远超其他,墙头上还有尖锐的石头,步入正门,同样是影壁阻隔,随后便是一排房屋。 方静宁介绍道:“若是招到女衙役,家在村子里的,会安排住在这里,衙役选拔落选的女子若有好的,也会以学生和护卫招进来,可护卫女学。” 第237章 有意安排女儿入学的夫人越听越满意,连连称赞:“许夫人考量十分周到。” 二进门后,便是宽敞的庭院,旁边有带着坐凳栏杆的游廊,中间空旷的空地上,石板铺路将庭院分割成条块,有两组石桌石凳。 方静宁道:“京城好赏花,届时花圃中会种上花,若是学生们有兴趣,我们也可教导她们侍弄花草,颇有雅趣。” 宅子还有一处园圃,此时是这样说,日后具体种什么,外人如何知道,就是种些青菜粮食,文雅人做,那也是野趣。 所以,女学中有一处练武场,方静宁也可推到贫民出身的女护卫们身上,还可加以美化:“我家大人常要我强身健体,生产时力气足些,且京中颇多娘子精通骑射,若学生们将来有机缘去到云州外,也与其他官家女眷有话聊。” 但凡说是京中风尚,夫人们便一副深以为然的姿态,很是追捧。 之后,方静宁和许婉然又带众人去看过学舍、寝室等地,如今虽然空荡,可众人皆看得出建造十分仔细,虽说要两人同住,对普通官商家来说,环境比家中也不差什么。 石娘子和一众随母亲前来参观的娘子们新奇地瞧着每一处,向往不已。 边关的官家娘子也多在内宅,与嫁人离家不同,她们虽有些怕生,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 各家回去如何商讨,方静宁和许婉然丝毫不急迫,只在分别前告知众人,明日初考的时间和观看地点。 第二日,城门外的空地上,方静宁和许婉然陪同官眷们落座在临时建起的看台上。 云州的冬日尚不到苦寒至极的地步,本地皆习以为常,空地上架起四个巨大的篝火,看台上也放置了许多火盆,供人取暖。 空地另一侧,也有一座高台,许活和连县丞、庞县尉等县衙官吏站在上面。 周遭,密密麻麻的人,有的是来参加考核,有的是来围观初考,县城百姓几乎倾巢而出。 锣鼓敲响,参加考核的男男女女强忍着腿肚子打颤,紧张地随着乐声舞动四肢,进入到空地中,人数众多的青壮男女一同跳起本地求顺遂的祭祀舞蹈,场面盛大而庄重。 往年祭祀舞,基本都是男子,如今女子大开大合的动作,伴随着整齐的吆喝,竟是有一种别样的英气,气势蓬勃,看客们全都目不转睛。 叶秋和石夫人倒是见过气势更甚的场面,可那是军中,这些只是平民百姓,哪里来的士气? 宾客们皆大为震撼。 台上台下,年轻的姑娘们全都满眼的憧憬和羡慕。 许活长身玉立于高台之上。 连县丞站在她身后半个身位的位置,激动得老泪纵横,“老夫从未见过咱们仁县的百姓如此振奋,大人,您是仁县之福啊!” “诸位也功不可没。” 许活毫无居功自傲之色,打从一开始,她便确信,终有一日,她一定会在仁县创造出一番盛景,如今还不够。 舞罢,许活宣布初考的规则。 参加初考的百姓以此地为始,沿着路向远山跑,翻过最近的一座山头再返回来,沿途会经过数个护卫,护卫手上有不同的印章,需得在县衙下发的粗棉布帕子上盖上印章,印章不缺并且在时限内,才算是通过初考。 听到规则的百姓望着远处的山,议论纷纷—— “平常上山来回都要大半天,一个时辰咋可能回来?” “得跑吧?” “这也太难了。” 看台上,宾客们也在询问方静宁和许婉然,能有人通过吗? 方静宁含笑笃定回答:“护卫试过,能回来。” 护卫常年练武,体力和毅力自是非凡,这些百姓也都尝过人间疾苦,最不缺的便是抓住一切生存下去的勇气。 锣声一响,鼓声助阵,考试的众人泄洪一般向前奔驰出去。 起步时体力在最佳,看客们只觉得眨眼的功夫,这些人便变得芝麻绿豆大小。 接下来的时间,宾客们也没有无聊,各种杂耍轮番上场,先前马家养得乐师舞姬也派上用场,一改曾经的靡靡之音,魅惑之舞,大跳清爽的舞姿,乐声也清脆悦耳。 众人目不暇接,几乎都忘了他们今日的主要目的。 大半个时辰后,忽然有人照着远处大喊:“有人回来了!” 打头的身影渐渐清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他似乎还有余力,跑回重点是还提了速。 他之后,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身影,或精力旺盛,或狼狈,但都是男子。 官眷夫人们稳坐在看台上,闲谈—— “如此境况,倒也不意外。” “正是,女子到底不如男子强健。” “衙役本也不是女子该干的活计……” 方静宁、许婉然、叶秋等人一言不发,只目不转睛地望着路的尽头。 而年轻的娘子们颦着眉,咬着唇,绞着帕子,心有所期。 越发临近截止时间,看客们议论声更嘈杂-- “有一会儿没人回来了吧?” “瞧那些男人跑回来都累倒了,我看女人悬。” “再等等,万一呢……” 高台上,庞县尉点起一根长香,这香燃尽,需得一刻钟,一刻钟后,初考便结束。 冬季,香烟袅袅格外清晰,围观的众人时不时便望向那香,瞧它燃到哪儿来,时间还剩多少。 第238章 香燃掉四分之一,又有两个人拖着沉重的双腿跑回来。 香燃至一半,至此还未有任何一个女子出现,不少人眼里都浮现出失望。 恐怕不会有女子通过初考了…… 许多人这般想。 人群中,女先生们聚在一起,面容严肃地紧紧盯着远处的地平线。 乔四娘眸光沉沉,心中一直在呼喊着一个名字—— 武阳,你在哪儿? 武阳,不是说会拼尽全力吗?不是说一定要当上衙役吗? 武阳!你快回来啊! 乔四娘心下越发焦急,方静宁和许婉然等许多人如同她一样,焦躁地望着远处。 起码有一个女子也好。 高台上,许活垂眸安坐于椅上,久违地摩挲着串珠。 忽地,两侧台上的人纷纷起立,惊呼一片。 许活抬眼。 远处,武阳和几个年轻的姑娘互相搀扶拉扯着彼此,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内。 香越来越短,庞县尉拿起鼓槌,走到锣前。 看台上,有娘子瞧见,顾不上规矩仪态,快步从一头挪向另一头,大声呼喊:“快些啊,时间要到了!” 她之后,又有几个娘子也忍不住,凑过去大声催促。 她们的母亲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制止。 远处,武阳等人似是听到了,动作有些变化,片刻后松开了彼此,奋力向前跑。 然而她们已经力竭,自以为拼尽力,实际上旁人看来仍然缓慢如龟行。 有一个瘦些的姑娘,累到昏沉,一脚迈出,平地绊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面上。 前面的人听到声音,回头,脚步迟疑。 摔倒的姑娘想要爬起来,手脚并用,却四肢酸软,始终爬不起来,不甘心地落了泪,哽咽着催:“别管我,你们快跑……” 武阳果断道:“不能大家一起落选。” 其他几个姑娘一咬牙,洒着泪往前跑。 摔倒的姑娘落在最后,趴在地上停滞几息,又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迈出两步,左脚绊右脚,再一次狠狠摔在了地上,手上都擦出了血色。 看台上,年轻娘子们的眼都红了。 一众夫人们也都没了任何闲谈的兴致,面色沉重地望着那个爬起来又摔倒,再次试图爬起来的女子。 这样辛苦挣扎是何必呢? 为什么不放弃呢? 衙役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跟男人一起摔摔打打的,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样子,这样的女子,哪里找得到好人家…… 但心脏在震颤。 众人莫名希望,她们的执着都能够得偿所愿…… 前方,武阳跑出两步,最终又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回来,薅着她的手臂提起人,费力地背她上背。 “三妮儿……” 武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叫武阳,别叫我三妮儿。” 话毕,她提起最后一股劲儿,“啊啊啊啊——”地嘶吼着,抬起几乎要爆炸的双腿,冲破极限向前。 机会难得,都到这里了,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 要当衙役! 武阳背着一个人,赶上几个姑娘,先后跨越终点。 武阳脚下一软,直接抢在地上,两个人叠在一起,被人扶起来时,额头擦红了一片。 其他姑娘们也都跪伏在地,胸腔内似是有烈火灼烧着气管,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从脸上滴下,地面瞬间便出现几个深色的点。 高台上,庞县尉瞥了眼已燃尽的香和刚刚才坠落的最后一丝香灰,“咚”地敲在锣上。 通过了…… 现场静了一瞬,随即便是震天的欢呼,其中尤以姑娘们最为激动。 看台上,一众夫人的表情也都松了些。 石夫人道:“既是要招女衙役,何不单独留几个名额给仁县的女子?” 方静宁遥望向对面的许活,“未曾有过女衙役,既要开先河,同台竞技,旗鼓相当,方可服众。” 对面,许活似有所觉,回视她。 女子之野心,便是要争取,要跨越,要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我就是要得到,我必须要达成,我一定会拼尽全力。 第100章 两年后—— 曾经的仁县县城狭小,一条主街,左右开着些小铺子,几乎无人踏入,百姓瑟缩苦楚,神情麻木。 现如今,县城以县衙为中心,建成宽敞的四方街,宽阔的街道向四方延伸,商铺有序地林立在街道左右,百姓行商穿梭在其中,神色怡然。 东西一条街上,皆是客栈酒楼食肆,东街上一间名为“四方客栈”的客栈大堂里,机灵的伙计刚带着两个住店的行商进到客房中,便悄悄凑到掌柜跟前,小声道:“掌柜,那俩人不对劲儿……” 掌柜一听,小心地瞧一眼客房的方向,压低声音叮嘱。 伙计便出了门。 傍晚,两个行商从客房中出来,装模作样地跟掌柜打听县里吃食和特产,方才出门。 掌柜和伙计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两个行商边走边四处打量,神色之中不掩震惊和贪婪,时不时耳语交流,踩点,做标记,天色暗了方才回到客栈之中,假作休息。 第二日第三日皆是如此。 第四日夜半,整个仁县寂静无声之时,两人悄悄攀窗爬出客房,潜入到漆黑的街巷中,不多时,与一行同伙聚首。 第239章 他们低声用着蛮语交流几句,便持着凶器悄无声息地摸向一间白日里客似云来的成衣铺子后院。 探子踩点了几家铺子和几家富户,他们今夜大干一场,立马就能发达。 歹徒搭人梯攀墙而上,用皮子铺在墙头,隔住尖锐物,小心地翻身上墙…… “咻——” “咻咻——” 几只箭破空而来,墙头上还未坐稳的三个歹徒瞬间栽向墙下。 其他歹徒察觉到危险,持刀转身,作防卫状。 同一时间,十来个衙役拔刀,欺身而上,配合着缉拿歹徒。 打斗声,兵器相撞声,痛呼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附近的宅子里,皆门户紧闭,其中一家,房中传出窸窣的声响—— “又打起来了?” “听声儿是。” “好像又没声了……” “应该是抓住了,睡了睡了……” 巷子里,衙役们结束行动,死的拖走,活的带回县衙。 翌日,平平无奇的清晨开启新的一天。 自打仁县越来越好,客商增多,突厥探子也越来越多,县衙有令,若是发现有异常之人报与衙门,衙门进行调查后,抓捕归案,将予报案人以赏金奖励。 是以,本地百姓察觉到不对,立即便会悄悄派人向衙门举报。 这两年,县衙和百姓配合得当,百姓看歹人的眼越来越厉,县衙的衙役们抓探子也越来越敏捷,伤亡越来越低,治安也日渐变好。 百姓习以为常,巷子里,相熟的凑在一块儿议论起昨夜的事儿—— “你们听说了,昨晚上又抓了。” “这是今年冬天第几次了?” “一到冬天,那些突厥强盗就猖獗,什么时候能消停?” “不撞南墙不回头,潜进来的人少,讨不了好。” …… 武阳穿着齐整的衙役服,腰上挂着衙役的佩刀,手握刀柄,一身正气,威风堂堂地穿行在巷子里。 有识得她的行人,问好:“武衙役,巡逻啊。” “正是。” 有人打听:“武衙役,昨夜抓了几个歹人?是突厥的吗?” “莫要打听。” 武阳严肃回应,昂首挺胸地继续向前巡视,待到面前无人,终于绷不住,露出一个得意的憨笑。 两年前,武阳她们几个女子通过初考,待到复考时,皆成绩优异,顺利通过,只是终考比武,其他人均落败,最终从全县选出二十个衙役,只有武阳和另外一个女子成为了仁县开天辟地的第一批女衙役。 两人引以为傲,也十分珍惜这个机会,付出了更多的辛苦去练武,屡次建功,抓了许多歹人,也受过伤,流过血。 全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个女衙役,她们的名声甚至响彻整个云州,也有行商听说了女衙役的威风,将他们的故事传到了中原各地。 而其他闯到终考比武的女子,则获得了进女学的机会,后来有陆陆续续招过一些本地的普通女子,既可以进学,也能赚护卫的酬劳贴补家用。 马上要走出巷子,走到人流密集的四方街上,武阳收起笑脸,姿态越发威严。 四方街正中,乃是一块长宽十步的四方形空地,常有商贩在此挑担售卖,街西北乃是一座二层茶楼,再往里,便是女先生们无偿教授百姓之所,旁边,是本县唯一的一间书肆。 再往深处,便是县学和女学,仁县学风浓郁之所在。 武阳走到书肆前,瞧见一熟悉的倩影,目光便挪不开,脚下也停了。 书肆中的女子空着手回身,见到她,灿若桃花,“阿阳~” 武阳不受控制地跟着笑起来,明知故问:“先生,买书啊。” 她像个大狗,若是有尾巴,飞快地摇晃。 乔四娘笑盈盈道:“来看看有没有争娘子的诗集。” 争娘子的文名,先在南边儿显露。 她的作品,不同于女子们惯常读得闺阁之作,见识广博,气度不俗,不拘一格,又有女子的婉约细腻,是以话本和诗集在闺阁之中十分受欢迎,连男子都会买来拜读,是以书肆卖的极紧俏。 外人不知争娘子真身是谁,她们这些人却是读过话本的,知晓是方静宁,一路同行到云州,又有共同的秘密,读起来便体会颇深。 武阳不知道争娘子是谁,只献殷勤道:“我每日巡逻,日后每日过来帮先生问问,一定帮你买到。” 乔四娘走在武阳身边,言笑晏晏,“我请掌柜帮我留了一册。” 武阳失去帮她的机会,瞬间失落,眼尾都垂下来了。 更像大狗了,尾巴都跟着垂下来了。 乔四娘含笑,转而道:“我来时遇到你阿娘打酒,托我劝你,早早说亲。” 武阳兴致缺缺,“先生不必理会我娘,成亲也没什么好的。” “为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先生呢,不也正当婚?” 乔四娘神色淡下来,“我厌烦男子。” 武阳眼神闪烁,想到从路过行商口中听到的稀奇事儿,闹了个大红脸,嗫喏:“我、我……能养家糊口,顶门立户,不想跟男子成亲……” 不想跟男子成亲……那想如何? 乔四娘早就练就一副知情识趣的本事,似乎听出了些莫名的意味。 武阳说完便有些后悔她的莽撞,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先生,我得回县衙,就陪您到这儿。” 第240章 说完,仓皇地逃跑了。 乔四娘:“……” 她倒是不想想歪,可她做得也太明显了些。 乔四娘自然比武阳懂得多,以前楼里的姑娘因着境遇相同,互相怜惜,互相取暖,她们没对外人多言,其实一道来的姊妹就有两对儿结成了对儿,正儿八经地过起了日子。 她以前偶尔会逗一逗憨直的武阳,如今武阳好似真的歪了,乔四娘心头不受控制地泛起涟漪,有些隐秘的不知所措。 另一头,武阳大步流星地掩饰慌张,一进到县衙,便直直地迎上一颗飞奔的小土豆。 一大一小眼瞅着就要撞在一起,武阳一把捞起她。 小凌云突然腾空,鬼灵精怪地眨巴了几下大眼睛,一只小手飞快地拍打武阳的肩膀,奶声奶气地催促:“快跑,快跑!坏人追!” 武阳下意识迈开步子,抱着小凌云撒腿就跑。 小凌云小手圈着她的脖子,软软地趴在她肩头,冲着身后咯咯地笑。 武阳边跑边回头望,就见连县丞在后头追。 他不知为何,气得吹胡子瞪眼,追跑还要保持着文人的风度,动作幅度不大,自是越落越远。 “许凌云!” 连县丞追不上,停在县衙大门里,怒喝:“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武阳见他不追了,步子慢下来,询问:“凌云,你又做什么了?” 小凌云满眼无辜,天真懵懂道:“凌云不知呀~” 武阳老实人,见她这般说,便没再问,抱着她绕了一圈,送她到县衙后门。 守门的护卫打开后门。 小凌云乐呵呵地跟武阳道别,进门前,倒腾着步子,来回拍了拍两个护卫的膝盖,而后学着县令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道:“辛苦。” 两个护卫忍笑,同样一本正经地抱拳还礼。 小凌云心满意足,小跑进后宅,熟门熟路地跑到暖房前,小手使劲儿推开门,手脚并用,灵活地翻过门槛,进屋。 方静宁和许婉然都在女学,屋里没人。 小凌云踩着县令大人给她打的小脚踏,爬上暖炕,一个人也不怕,跪坐在炕几边儿上,自立更上,两只手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杯水,又抱着点心碟,舒服地靠在被子上,眯着眼睛吃。 吃着吃着,小手停下。 许活处理完县务,听取了苦主的控诉,回到后宅,径直来到暖房。 小凌云睡得正香,嘴里还咬着糕点,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小嘴一动一动,吃得吧唧响。 许活抠出陷在厚实被子中的小童,两手掐着她腋下,提起来。 她嘴里的糕点掉落,歪着头浑身没有骨头似的,犹自睡得香甜。 许活抓着她抖了抖,“凌云,醒醒。” 小凌云脑袋瓜左摇右晃,费力地睁开眼,胖乎乎的手揉了揉眼睛,还迷糊着,没看清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率先给了一个甜甜的笑,“爹爹~” 许活面无表情地放下她,“站好,莫要讨巧,你今日犯了什么错?” 小凌云还没完全清醒,身体形成记忆,两只小手贴着腿,立正站直,反应迟钝地想不起来。 许活严肃,“许凌云!” 她但凡叫大名,便是不能随意含混过去。 小凌云眼神都清澈了,轱辘轱辘地转了转,心虚地问:“爹爹,坦白从宽吗?” 这是往常她犯错,方静宁维护她时常说的话,她记在脑袋里了。 许活严词拒绝:“休想!” 小凌云霎时蔫头耷脑,嘟嘟囔囔奶声奶气地坦白了罪行。 她已经开始启蒙,连县丞看着她从襁褓长大成扎冲天辫的小童,感情深厚,便自告奋勇提出为她启蒙,成了她的启蒙先生。 小凌云聪明伶俐,是个好孩子,唯独一点,整个县衙就她一个小娃娃,全都宠着惯着,颇为调皮。 一岁的时候,连县丞抱着她,她揪着老先生的胡子不松手,老先生宁可忍着疼也不拽开她的手,便可见一斑。 今天,她跟着连县丞在前衙,趁着连县丞不注意,偷偷把他的前裾系在了桌腿上,连县丞起身时没注意,险些绊倒。 许活厉声教训:“连县丞年纪大了,若是摔伤,你如何赔罪得起?年纪小便能行事无忌吗?” 小凌云淘气时没想太多,也没有那样的坏心,此时一听连县丞可能会受伤,一下子便怕了,“爹爹,我错了……” “与我说何用?去向连县丞赔罪。” 小凌云便爬下炕,自个儿笨拙地穿上鞋子,时不时拿小眼睛瞧父亲的神色,鬼精鬼精的。 许活始终冷着脸,待到她穿好鞋子,披上毛披风,便迈开步子出去。 小凌云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她,亦步亦趋地跟到前衙,还未见到连县丞,便扯开嗓子嚎起来:“先生,凌云知错了,呜呜呜……” 干打雷不下雨。 自小的大嗓门儿丝毫没有变。 屋里,连县丞脚步仓促地跑出来,安抚:“莫哭莫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许活无奈,这位,就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转瞬间,一老一小又亲亲热热了。 许活坚守住长辈最后的威严和底线,没有像其他人那般纵容小凌云,宣布了给她的惩罚:“去蹲一刻钟马步,罚站半个时辰。 连县丞求情,未能成功,掩面不忍再看她一眼。 第241章 小凌云哭丧着脸,依依不舍。 许活看不得两人在那儿唱戏,直接拎起小凌云的后襟,带走。 晚些,方静宁和许婉然回来,瞧见靠暖炕扎马步的小人儿,霎时便心疼了。 小凌云委屈巴巴地望着两人,“爹爹生气了,罚凌云,凌云站不住摔了几跤,不累,不疼~” 小小年纪,便深谙以退为进,如何能不惹人疼。 方静宁和许婉然明知道她古灵精,仍然忍不住心软,只是两人早就被许活叮嘱过,不可在其教导时与她分庭抗礼,便全都转向许活,看她的眼色。 许活与二人说了她的所作所为,冷酷无情道:“穿得厚实,摔不坏。” 小凌云做的确实不对,犯错受罚,天经地义,方静宁和许婉然只能回小凌云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就知道没有用。 小凌云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继续乖巧地扎马步,完成惩罚。 而方静宁明面上没有阻挠许活教孩子,却从别处找回来,理直气壮地与许活分床,让许活一个人抱被睡,“这几日,你一个人睡吧,我和阿姐陪着凌云睡。” 同样的话,这两年多,她说了无数次。 许活眼睁睁看着暖房的门在她面前合上,已经麻木。 几日后的晚上,方静宁还要留在小凌云身边睡,许活直接抱走她,“回房睡。” 方静宁不好意思,拍打她,“在孩子面前呢,庄重些!” 许活手稳稳地揽在她腰后腿间,大步出去。 暖炕上,小凌云只从被窝里露出个小脑袋,两只小手捂在眼睛上,手指缝张开,正大光明地偷看她们打情骂俏,小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父母双亲感情好,孩子的快乐便是无与伦比的。 许婉然衣衫齐整地坐在暖炕边,温柔地看着她无忧无虑纯然快乐幸福的模样,完全地确信她的选择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