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辣拌白米粥》 第1章 《小米辣拌白米粥》作者:荀霂芷【完结+番外】 简介: 【冷面将军攻x软糯皇帝受】 南平国满朝文武皆知,当今皇上李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十二岁就被镇国大将军姚远扶上了皇位,是个坐在龙椅上的傀儡。 大家都心疼李迟是个可怜人、痛骂姚远是个权臣。 姚远却不在乎,他的口头禅很多,并且都是用来怼人的。 李迟在位的第六年,终于从阿斗成长为帝王,姚远便放心地回边关打仗了。谁知李迟却突然宣布要将姚远纳入后宫,举国哗然。 正在前线的姚远听了旨意,险些当场反了,他说:“扯淡,继续打仗。” —————————— 注: 1、请组织放心,保证he。 2、纯虚构架空,朝政体制均不可考。 3、受会成长,从奶团子到一代帝王。 4、划重点:成年之前都没有谈恋爱。 5、有两对非人cp,会在番外中揭晓。 第1章 序章 南平国有个小可怜,名叫李迟,他虽然坐在龙椅上,但却是个任人拿捏的傀儡。 李迟十二岁那年,他那以武立国的父皇嘎嘣一下没了,将这千里江山一股脑托付给了他,以及镇国大将军姚远。 这俩人的孽缘要从上一辈人说起。 武帝李墨和镇国侯姚天是沙场上同生共死的情谊,后来李墨登基,姚天驻守北疆,开国功勋加上驻守边疆的战功赫赫,镇国侯就成了当年最受武帝宠信的人。 而这份荣宠,甚至发展到了临终托孤的地步——李墨临死前将姚天从边疆召回。 北疆风雪极盛,而京城却正值仲春。 姚天将其子姚远留在驻军,自己则领着数百亲兵,千里南下赴京。 姚天带领的玄冥军脚程极快,一路上片刻未曾停歇,途中跑死了三批马,抵京时甚至连北疆厚重的战甲都没来得及卸下。 京城风云巨变,武帝病危,太子年幼,暖春的花开不进朱红的宫墙。 “姚卿......”李墨看着姚天模糊的身影,掩面咳出两口血来,“你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这些年却在北疆吃风雪,着实是委屈你了......” “臣惶恐,”姚天握住李墨向自己伸出来的手,沉声道,“将军死社稷,这是臣的本分。” 李墨浑浊的双眼望向虚空,声音越来越虚弱:“太子李迟......登基一事,就拜托姚卿从旁辅佐了,之后......咳咳,朕瞧着姚远那孩子不错,北边安定下来之后,就让他回来吧......迟儿......迟儿......” 武帝驾崩于江南仲春时节,他并不知晓镇国侯死于刺客暗算,紧跟着自己一道去了。 姚远闻讯,从北疆带领两万玄冥军精锐南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京城给围了。 京城封锁整整七日,才终于传出了李迟登基的消息。 传闻那年的京城街道都被血水染红,叛党的尸身堆满了京郊草野,整整焚烧了三天三夜。 姚远几乎是凭一己之力,以军权威压,将年幼的李迟扶上了皇位。 那年,姚远十九岁,李迟十二岁。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姚远这么做,不过就是为了给自己搏一个前程——李迟登基后,他虽然名义上仍然是镇国大将军,实则和摄政王没有区别。 李迟是何等好拿捏的皇帝? 他年幼时便因为胆小而经常被武帝训斥,结果越训斥越胆小,总是委屈巴巴、眼泪汪汪地看着李墨,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袖,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可是武帝只有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再怎么面上严厉,心里也都恨不得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包括这坐拥千里江山的至高权柄。 姚远又是何等变态的人物? 他年少成名,十岁就敢跟着姚天上战场,十五岁于千军万马中斩落敌将首级,之后更是再无败绩。他是镇国侯唯一的继承人,毋庸置疑会是未来的玄冥军三军统帅。 如今更是了不得,扶着一个傀儡新帝登基,又好巧不巧死了爹,这政权也攥在手里、军权也攥在手里,真不知南平国到底是谁在当皇帝。 ...... 定安初年,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会。 李迟坐在龙椅上俯视跪了满地的朝臣,若是有人此时抬头看的话,便会发现这年幼的皇帝正紧张得额角冒汗。 “众,众卿平身。”李迟说着自己不习惯的话,难免有些打磕巴,说完又紧张地看向左前方的姚远,似乎想从那张神色冷淡的面孔中读出一丝鼓励。 但是很遗憾,连讽刺都没有,更别谈鼓励了。 李迟有些失望地低了低头,意识到自己正在上朝,连忙又抬起头,努力做出帝王威仪的样子来。 “谢陛下。”朝臣们叩首后起身,将李迟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姚远行礼后,上前立于李迟侧边,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提刀入殿、侧对朝臣的人,像个煞神一样镇守着并不安稳的朝堂。 有的人微微摇头叹气,有的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又看向虎视眈眈立在前方的姚远,最后胆怯地收回目光,还有的人胆子更小,朝服下的身体瑟瑟发抖。 没人敢出声,之前出声的都死了,尸体都在京郊焚尽了。 “呃......”李迟迟疑地出声道,“可有要事上奏?” 第2章 殿内一片落针可闻,过了许久都没人站出来。 “那......那就散朝吧。”李迟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这个消息,他实在是很不适应当皇帝的生活,他想赶紧离开这令他坐立不安的龙椅。 这时,姚天却突然出声:“陛下且慢,臣有话想说。” 李迟抬手示意:“将军请讲。” 姚远却有意无意地先扫视了一眼殿内的朝臣们,然后才缓缓开口:“国丧期间不仪宴乐、锦冠华服,礼部大人们忘记说,那我便给大家提个醒。” 言罢便向李迟行礼,示意自己说完了。 “姚将军,虽不知你话外之意是什么,但老臣也要提醒一句,”出声的正是礼部尚书魏凯,“武将不参政乃是先帝立下的规矩,就连镇国侯都不曾逾越。” 姚远听了嗤笑一声,冷若冰山的脸上满是讥嘲,他说出了自己的口头禅:“废话。” 一贯讲究文臣礼节的魏凯哪里听过如此粗鲁的怼人话,当即愣在原地,敢怒不敢言。可怜他都两鬓斑白了,却还要受此等折磨。 “爱卿,爱卿所言甚是。”李迟急于挽救这尴尬的冷场,连忙出声,结果都没讲清楚这“爱卿”是指“姚爱卿”还是“魏爱卿”。 令人哭笑不得的朝会终于结束,李迟迫不及待地回了崇政殿,姚远紧随其后。 “嗨呀——可算是结束了,紧张死我了。”李迟长吁一口气,几乎是瘫倒一般地坐了下去,然后又想起来镇国大将军姚远还在旁边,连忙又端坐起来,不敢放肆,“那个,姚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李迟无辜的双眼像黑葡萄一样看向姚远,稚嫩的五官让他看起来像个玉做的娃娃,讲话还有些奶声奶气,本该是极讨人喜欢的。 可惜他生了个帝王命。 姚远心里想的什么面上都不会显露出来,他淡淡道:“陛下,先帝将托孤旨意给了镇国侯,如今镇国侯也不在了,便只能由臣从旁辅佐,臣定当尽心竭力,也还请陛下勿怪。” 李迟自然是明白这些道理的,乖巧地点点头:“朕明白,姚将军费心了。” 姚远点点头,垂眸不看那张无辜的脸,面无表情地说:“陛下,该批奏折了。” 李迟眼中亮晶晶的光一下子暗淡下去,垂头丧气地扑在了桌案上。 ...... 谁知还没等李迟彻底熟悉做帝王的日常,北疆便告急了。 “姚将军要走?”李迟的看着姚远,眼底满是不舍,似乎已经泛起了泪花,“将军走后我可怎么办呢?我很多事情都不会,连朝会都主持不好。” 姚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陛下,虽然镇国侯当时所带亲兵已在叛乱中牺牲殆尽,但这京城里还有我带来的两万玄冥军精锐,每个都是一顶一的忠诚勇武。——此外,臣还会留下一名心腹,名为赵梓明,可以作为暗卫,暂代臣保护陛下,此人可信。——朝政之事,皆可询问内阁首辅秦山秦大人,秦阁老是文臣、能臣,赤胆忠心可鉴。” 李迟的眼泪是真的快要憋不住了,他眼中姚远的面孔变得模糊,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抽噎着说:“将......将军几时回来?” “若是顺利的话,一两个月吧。”姚远似是不忍,下意识伸手将自己怀里的帕子递了出去,却又立刻意识到此举不妥,想要收回来。 李迟却眼疾手快地接过帕子,用来揩眼泪,但舍不得用来擦鼻涕,于是把鼻涕都蹭到龙袍袖口上了。 姚远准备拿回帕子的手顿住,然后又收了回来,忍了半天最终没忍住,劝道:“陛下还是注意些形象吧。” 李迟抬眼看他,懵懂地点点头:“将军说的,我都会努力照做。” 唉,算了,心累。 姚远离京时在心里想道。 ...... 他并非独自离京的,而是带了一队近卫,也带上了镇国侯的骨灰。 他要将父亲带去北疆安葬,那是他生前征战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还埋葬了侯夫人陈妍。 姚天曾说“将军死社稷”,可偏偏他没有战死沙场,而是死在了京城叛乱的暗潮涌动中,不可谓不遗憾。 北上之路他早已烂熟于心,数日后便抵达了北疆军营。 关外的白毛风刮得人面颊生疼,厚重的甲胄抵御不住严寒,刺骨的凉意是边关将士们的家常便饭。 姚远跪在大雪中,将父亲的骨灰葬在了母亲的墓旁。身后军旗猎猎作响,将士们一手持枪,一手持酒,敬天地、敬亡魂,最后一饮而尽,三酹过后,祭礼结束。 姚远站起身,转身面向神情悲痛的玄冥军将士们,朗声道:“如今大敌当前,不宜忧思过重,众将士,可有信心随我杀敌?——” “有!——”将士们将长枪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嗡鸣声,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在风雪中回荡。 这是姚远第一次独自镇守北疆。 -------------------- 第2章 风雪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姚远看着漫天飘飞的雪花,竟然不自主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李迟。 他们其实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毕竟有李墨和姚天的这层关系在。 他曾数次跟随父亲入宫觐见。那时候的他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孩子,而李迟则是才刚会走路的小太子,肤白若雪的一团,被包裹在纹绣精美的衮龙袍里,让他莫名有些艳羡。 同样是孩子,一个被锦衣玉食地养在宫里,一个却要金戈铁马地征战在外,这不公平。 第3章 但多年的战场杀伐磨砺了他的性子,他在习惯中学会了释然。 他年年入京述职,一年比一年面若冰霜,而小太子则一年比一年看着可爱。 “雪团子。”他曾在某次看见李迟的时候,在心里给他起了这样的外号,但是碍于情面,从未曾宣之于口。 至于后来李迟登基,那就更不可能说出来了。 所以这个比喻像个秘密,在他心底埋藏了很多年。 直到如今,他独自一人面对关外大雪,莫名又想起了这桩事。 那个小雪团子现在在干什么呢?会不会因为不熟悉朝政而急得哭出来?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京城里那些老狐狸有没有为难他?赵梓明有没有护好他的安全? 他胡思乱想了一番,又赶紧将这些杂念抛诸脑后,翻身上马,疾驰向前。 “杀!——” 玄冥大军紧随其后,马蹄声如闷雷滚滚,乌黑的甲胄让这风雪中的将士们宛如地狱归来的恶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冰冷白浪的咆哮中,玄冥军的长枪与北蛮人的弯刀悍然撞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鲜红热血抛洒在白茫茫的雪原,宛如散落的红梅,悲壮如斯。 也不知北蛮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现在南平国局势动荡,趁乱南下,想要赶在年关前打下一片更适宜生存的土地。 少年将军的银枪反射着夺目的光,在乌压压的一片北蛮军队中硬生生杀出一片血路来! 将士们紧随其后,呈五虎群羊阵,切瓜砍菜似的冲击着敌军,浓烈温热的血腥味在严寒中封冻,血汗在甲胄上凝结成冰,残落的肢体被马蹄踩入雪中。 北疆的战场没有温度。 ...... 姚远才刚到北疆不久,就为玄冥军带来了一场胜利。 晚上有一场简单的庆功宴,也算是为归来的姚远接风洗尘。 北疆苦寒,没有太多新鲜蔬果,只有肉干、烤羊、奶皮子,混着糙茶和青稞面,用以果腹。 姚远用小刀剃下一碗肉慢慢吃,吃完后又将小刀噗嗤一声捅进烤羊的头骨里。 周围人大气不敢出,纷纷低头吃东西,并在心里许愿将军看不见自己。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在北疆前线待了近十年的行伍之人,姚远举手投足间竟然有种贵公子气,就连吃饭都慢条斯理的,不会露出什么不雅的模样。 姚远吃完肉,又喝了一碗热奶,用帕子擦了嘴——哦,原先的帕子让李迟给拿走了,这块是新的,布料略微硬一些,还有点不大适应。 大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众人纷纷放下碗筷,对着那只脑门上插着刀的烤羊默哀。 “孙毅,说说看,为什么防线撤到了乌尔察?巴勒林就这么轻易地丢了?”姚远的声音不大,却让帐中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我要是再慢一点,是不是就不用北上了,直接在京郊打北蛮子是吗?” 玄冥军副帅孙毅是当年跟随姚天的老人了,此刻被一个年龄上的小辈训得抬不起头,他涨红了脸,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沉声道:“大帅有所不知,今年北蛮攻势格外迅猛,似乎是知道大帅不在北疆,下了狠心一定要打到中原不可,我已是竭力与之周旋,但......” 京中人们称呼姚远为将军或者镇国大将军,因为他尚未及冠、尚未承袭侯爵,所以名义上还只是个将军。但在军中不同,老侯爷死后,玄冥军帅印便落到了他的手中,所以尽管“名不正言不顺”,但他是实权上的统帅。 左、右将军朱紫和汪威也跟着一起跪了,道:“孙副帅所言非虚,还请大帅留情。” 孙毅却摇摇头:“吃了败仗,按律当罚,我无话可说。” 姚远沉默片刻,淡声道:“什么时候夺回巴勒林,再来我这儿领罚,都起来吧。” “谢大帅恩典。”众将谢过后起身,才终于感觉这帐内温度升起来了些。 “今日一战算是小胜,大家辛苦了,但庆功不宜过度,切忌骄奢,吃完就回去休息吧,夜巡照常。” 他说罢便往帐外走,然后又顿住脚步,看向左将军朱紫,道:“纵然朱将军巾帼不让须眉,但毕竟北境苦寒,女儿家在这儿不容易,你和杨梅有什么不便之处都可以说出来,不用顾忌太多。” 杨梅正是伤兵所的医女,平常和朱紫住在一起,是北疆驻军中唯二的女性。朱紫是个横刀立马的女将军,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但杨梅不一样,她不一定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或许只是碍于情面没有讲出来。所以姚远也是给她行个方便,如果需要帐中增添炭火盆之类的,有他这句话,后勤方面必然没有问题。 朱紫闻言十分感动,连忙抱拳行礼:“末将明白,谢大帅体恤。” 姚远不欲多言,摆摆手便走了。 ...... 与此同时,京城。 在奉天殿的朝会上,没有姚远压制的朝臣们终于开启了畅所欲言的模式,七嘴八舌的上奏让李迟听得头昏脑胀,都快在龙椅上急哭了,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首辅秦山,希望他能帮帮自己。 秦山会意,上前两步,朗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如今北疆告急,我们待在京城当然毫无感觉,但若是等到北蛮人的弯刀捅到面前,那一切都晚了。——北疆是南平国的北疆,是我南平国抵御外敌的城墙,趁机削权只怕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依我看来,此次应当全力配合,增加军饷供应。” 第4章 秦山在朝臣中颇有声望,在文人学士中也极富盛名,他此时一发话,方才争论不休的声音便逐渐停了下来。 “嗯......朕也深以为然,那就依秦阁老所言吧。”李迟的内心有些茫然,但直觉告诉他,听秦山的没错,“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就散朝。” 他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散朝,然后可以回崇政殿清净一会儿。 姚远不在,就没人盯着他批奏折了,所以他可以把大部分奏折转交给内阁处理,他相信秦阁老的人品和能力。 李迟这会儿有些闲暇,于是又起身去御花园里闲逛,一众宫女和太监都跟不上他轻快的步伐。 他像个孩子似的在御花园里采蝶,却没有玩伴能陪他。他曾在书中看过古时帝王会自称“孤”,意思是孤家寡人,这会儿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终于,他跑累了停下来,目光落在了一棵杏花树上,按理说杏花三四月份才会开,但此时这枝桠上分明结出了一颗花骨朵,含苞欲放的,可爱极了。 李迟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踮起脚尖,折下这朵花,快步跑回了崇政殿。 他铺开信纸,提笔写道:“姚将军,听闻边关苦寒,不知战况几何。我独坐京城,甚是挂念将军,希望战事早日平息,将军平安归来。御花园的杏花开了一朵,送给将军,希望将军喜欢。” 写完便将花枝与信纸一起包好,唤人来送去北疆。 ...... 姚远收到信的时候,刚带领玄冥军打下巴勒林。 他将长枪一挥,甩去上面的血珠,然后又将枪头上被染红的白缨取下来,打算等回营之后好好清洗一番。 传信兵突然来报,说是京城来的信件,还打的是红头标,说明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紧要信件。 姚远心里一咯噔,险些被银枪的刃给划破了手,他连忙接过信件展开,结果就见一枝杏花掉了出来。 姚远:“???”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了,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塞北秋风烈马,江南烟雨杏花。 倒是莫名应景了。 于是他回到军帐中,欣然提笔回信:“谢陛下一番好意,臣心领了。北疆战事顺利,年关之前臣会回京述职。京中宵小之徒或许会趁臣北上期间作乱,还望陛下保重。今后若非紧急情报,切记勿再打红头标识。北疆多风雪,恕臣无以为寄。姚远,敬上。” 传信兵拿了回信便立刻启程南下,片刻也不耽误。姚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大雪中,轻轻叹了口气。 李迟果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若是生在普通富足人家,应当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更何况他那么可爱善良。 可李迟他姓李,生在帝王家,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可爱和善良无法帮助他坐稳江山,甚至有可能成为让他送命的东西。 姚远就不一样了,他时常觉得,若是自己哪天战死疆场,也算成全了镇国侯府满门忠烈之名。所以他不想成婚,不想平白拖累别人,更不想有孩子,因为那会成为他生死一线时致命的牵挂。 他想将自己变成一团火,为南平国燃尽生命之后,再化为一缕烟,随风飘散。 可如今,有个可怜人尚被困在京中,那人还如此依赖自己,几乎将自己视作全部的精神支柱。这种被人全身心依赖的感觉让他感到陌生,有些新奇,也在悄悄地改变着他。 从那封信开始,他在京城,多了一个名叫李迟的牵挂。 这种牵挂无关世俗欲望,而是纯粹的依赖和扶持,像关外的白雪一样干净,和京城的杏花一样无暇。 年关将近,北蛮人终于耐不住苦寒,撤回了他们的腹地,被战火连续冲击了一个多月的北疆防线,也终于能得空缓上一口气。 姚远调整军力部署后,南下赴京,争取不让翘首以盼的小皇帝失望。 按着南平国的传统,年关时会有年终祭礼,皇帝率文武百官敬神、祭祖,向上天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李迟自登基以来,还没有泰山封禅,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大型的仪式,再加上人多就容易眼杂手杂,为着这一点,姚远也非赶在年关前回京不可。 玄冥军的铁骑速度惊人,不过几日便抵达了京城脚下。 -------------------- 第3章 年关 李迟听闻姚远回京,连忙放下手中没看完的书,快步跑了出去,跑到几乎快要出了宫门,才远远看见姚远打马前来。 一个多月不见,李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长高了,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和竹节一样往上窜的时候。 姚远来到近前,下马行礼:“参见陛下。” 李迟忙道:“姚将军快快请起。” 直到姚远站起身来,李迟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到他肩膀那么高了。 李迟迫不及待地扑向前保住姚远,被那冰冷的铠甲冻了个哆嗦,也不松手。 姚远看着眼前沉默的少年,还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哭出来,结果等了半天也没有听见哭声,倒是有些奇了。 李迟将脸埋在那铠甲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将军,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很多非议?” 姚远有些意外:“陛下为何突然这么说?” 李迟依旧不松手,但也没哭,他说:“你在的时候他们不敢说,你走了才让我听见,他们说你是权臣、会威胁我的帝王之尊,他们还想趁战乱削你的权,后来被秦阁老给驳了,而且我也不同意他们的观点。” 第5章 姚远有些哭笑不得,他对这样的局面心中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李迟成长得这么快,曾经奶声奶气的小哭包,如今竟然也能对朝局有些看法了,他低声道:“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只在意这天下是否太平。——若是能换我南平国百年繁荣昌盛,我区区一人背负些骂名又有何妨?” 说话间,胸腔的震动隔着铠甲传来,李迟缓缓抬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姚远,喃喃道:“啊?可是他们骂你我会难受的啊。” 姚远淡淡的笑了,竟然显得那冷淡无情的五官一下子鲜活起来,然而这鲜活又转瞬即逝,教人看不真切,他说:“我有一句口头禅,可以教给陛下,将来陛下要是听到别人说让你反感的话,就可以这么回答——‘放肆,给我跪下,来人,掌嘴!’” 李迟显然不会说这种粗暴的话,闻言便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姚远在故意戏弄他,连忙松开手后退两步,雪白的脸蛋登时红了,他愠怒道:“姚将军!” 姚远的笑意更浓了,果然这张脸还是得要笑才好看,这么嘴角一勾、眼尾一挑,爱怼人的冷面炮仗,就变成了冬日里的暖阳。 ...... 年终祭礼分为九个仪程——迎神、奠玉帛、进组、出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望燎。 每进行一项仪程,皇帝都要分别向正位、各配位、各从位行三跪九叩礼,从迎神至送神要下跪七十多次、叩头二百多下,历时超过一个时辰。 所以祭礼其实是很大的负担,听闻古时有类似习俗的国家,皇帝通常会让亲王或皇子代祭。 可是李迟他是个小可怜,没人能为他代祭,他只能亲自来,从头磕到尾。 礼部以魏尚书为首的一众官员,加上御史台的言官们,都极其保守,认为礼不可废,近来南平国多有动荡,非要皇帝亲自为国祈福不可。 其实李迟倒也不介意,毕竟他还年轻。更何况姚将军都愿意为了社稷安宁而承受非议,他当然可以为了来年的风调雨顺而跪求神明。 不过在祭礼的前一天晚上,之前被安排作为暗卫的赵梓明,悄悄给李迟送去了一双护膝垫。 李迟不可思议地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寝殿外头的赵梓明:“御林军防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赵梓明笑了笑,将护膝垫递给李迟:“若没点本事,怎么可能被姚将军安排做陛下的暗卫呢?——这是姚将军让我给您的,他本人太过显眼,不便随时入宫。” 李迟看着厚实柔软的护膝垫,问道:“将军他没让你带什么话么?” 赵梓明一愣:“哦,我刚才走得太急,忘记问了,陛下稍等,我去去就来。” 李迟点点头,再抬眼时赵梓明已经不见了踪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叹呢,人就又回来了,可见轻功了得。 赵梓明脸色有点一言难尽,他迟疑道:“陛下,您当真要听吗?” 李迟连忙点头,然后便听赵梓明道:“将军他说,‘心诚则灵,没必要真的把膝盖给跪废了,伤了也没人疼,怪可怜的’。” 赵梓明说完就脚底抹油跑了,生怕自己被斩头,留李迟一个人愣在原地。 ...... 第二天的祭礼上,李迟因为护膝垫的原因,整套流程下来,也仅仅只是出了一身汗,膝盖并没有任何不适。 祭礼结束后,他脱下繁重的祭礼服,兴高采烈地出宫,摆驾镇国侯府。 这一下可把整个侯府给吓了一跳。 负责扫洒的小厮慌乱中连扫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藏,连人带扫帚一起扑通下了地,欲盖弥彰似的用手盖住一片没扫干净的泥。 门口挂着的鸟笼子里有只八哥,很会学人说话,而且是个人来疯,见着新面孔,高兴得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还大声说:“来人啦!来人啦!哈哈哈!!!” 跪趴在地上的小厮看起来想把自己的脸埋进地里。 李迟觉得这八哥还挺可爱的,顺手给他加了点鸟食,然后快步走进了侯府。 谁知一路上所有遇到的杂役,都跟见了鬼似的惊慌,弄得李迟十分不解,他随便抓了个人问道:“姚将军在哪?” 那人哆哆嗦嗦地指了个方向,李迟疑惑地看了过去,自言自语道:“怎么了这是?你们都慌什么?将军他怎么了?” 但李迟的脑子里可能根本就没开发出猜忌别人的这项功能,他还以为姚远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连忙脸色一变,大步流星地顺着那方向跑过去。 速度之快,拽都拽不回来了。 他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就被一股温热的水汽扑了满脸,水雾散去后才露出其中的景象——姚远正背对着他,沐浴。 姚远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是李迟来了,连忙抓起旁边架子上的衣物抖开,起身披衣一气呵成,动作之快让人根本捕捉不到任何旖旎失礼的东西。 李迟愣在原地,看着姚远草草披衣,勉强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但湿透的长发是来不及弄干了,他就这么朝李迟行了个礼。 动作间,李迟看见了他胸前一道狰狞的疤,像是被某种形状诡异的武器扎进去又拔出来造成的,伤口大概迁延不愈了很久,才会增生出这么一大块瘢痕,看得他心脏抽疼。 “姚将军无须多礼,今后私下场合,见我都不必如此。”李迟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却听他答道:“礼不可废,君臣尊卑有别,陛下今后还是莫再说这种话了。” 第6章 李迟闻言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答应了。 “将军常年征战,受苦了。”李迟十分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还是没有追问姚远那道疤是怎么来的,他觉得自己现在暂时不能听,因为听了就很有可能会哭出来,一哭或许将军就不喜欢自己了。 他不想当一个性格懦弱的皇帝,他想要快些成长起来,不再活在姚远的庇佑之下。 他想独当一面,不说成为千古一帝,但起码要让他所在乎的人不再如此殚精竭虑。 所以没有人知道,李迟帝王之路的转折点,仅仅是因为在某天瞥见了姚远身上的一道疤。 ...... 北疆战局稳定下来了,所以姚远也不必赶着离京。 每日的朝会终于又恢复了井然有序,大家不再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因为那个“镇殿”的煞神他回来了,所有人见了他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说完话之后这项上人头是否还保得住。 李迟也过上了他曾经期待的生活——早早地下朝,也没太多累积的奏折要批。 但他却并没有很高兴,反倒是整天心事沉沉的,就连向来不喜欢留意他人情绪的姚远都注意到了。 姚远道:“陛下今日神色不虞,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李迟摇摇头,他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无事。” 姚远本就不欲多问,闻言便不再深究,而是继续在侯府练功。 他的武器是一杆银白长枪,枪头处缀着白缨,可以在与人交战时缠住对方的武器,雪亮的刀锋在挥舞间如同飘落的冰霜,炫目又透着寒意。 他只要没有其他特殊情况,每天都要练功一个时辰、读兵书一个时辰,甚至宁可压缩自己睡觉的时间,就连在北疆驻军时也是如此——这也是他从刚能走路起,就在姚天带领下养成的习惯。所以他并非天才,他只是比别人付出更多。 李迟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等到姚远一套动作打完,才问道:“姚将军可以教我武功吗?” 姚远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李迟,实话实说道:“我擅长怼人,不擅长教人,如果陛下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更合适的武学师傅。” 李迟点点头,这事儿便算是应下了,他又说:“过了年关,姚将军就及冠了,可以承袭爵位。” 姚远一愣,没想到李迟竟然会惦记着这件事,有些感动,又有点哭笑不得:“确实可以,但只怕有人会有异议。” “为何?”李迟不解,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如今帅印在我手上,不论我承袭爵位与否,都是实权上的玄冥军统帅,这是其一。陛下如此信任于我,甚至我已屡次犯下武将参政的大忌,陛下也不曾有过猜疑,这是其二。”姚远一边解着臂缚一边说道,“我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再加官进爵,那么这天下权柄究竟在谁之手,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李迟闻言皱眉,他很是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姚将军是功臣不是奸佞,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姚远嗤笑一声,却不是对李迟,而是对虚空,他说:“不是所有人都向陛下一样心思单纯啊。” 不等李迟接话,他便继续说道:“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我的形象已然如此,谁骂我我怼谁,反正我口头禅多的是,言官才不是我的对手。” 李迟看着姚远在冬日下孤拔清寒的背影,心脏抽疼的感觉又泛了上来。 -------------------- 喜欢的朋友可以点个收藏呀,非常感谢~ 第4章 南下 次日朝会上,李迟宣布了两件事:一是进姚远为镇国侯,不日举行承袭仪式;二是命秦山每日下朝后去崇政殿,共商国事。 奉天殿内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心里打鼓。这些城府深深的老狐狸们惯会以己度人,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稚气未退的小皇帝,不敢相信方才的话是他亲口说的。 这不就是制衡之术吗?——提拔一名武将的同时,又拔高了一名文臣的地位,这样才能使他们相互牵制、互为掣肘,可以避免一家独大、权势滔天。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李迟身上看见帝王的影子,尽管李迟本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李迟让姚远承袭侯爵是因为那是他该得的东西,让秦山每日去崇政殿是想和他好好学习如何治国。他现在还没有懂得什么是制衡、什么是帝王之术,只是歪打正着地做了一件看似老谋深算的事。 下朝后,兵部尚书王钰和户部尚书沈清一道出了奉天殿,二人余光见姚远尚在远处,才开始交谈。 王钰虚虚地擦了擦额角的薄汗,低声道:“之前竟然看走了眼,惭愧。” 他语焉不详,但沈清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轻声应道:“毕竟流着先帝的铁血啊。” 王钰肥硕的身躯被厚重的朝服包裹,看着像个圆墩墩的灯笼,他说:“年前增配军饷一事,多亏沈大人费心了。” “王大人言重了,都是分内之事,”沈清摆摆手,话音一转,“粮仓一空,又有水患,若是今年不是丰收年,只怕是要闹饥荒的。” 二人心事重重地下了朝,各自回府。 ...... 崇政殿内,香雾缭绕,李迟端坐于书案前,秦山立于对面。 李迟放下手中的折子,问秦山:“这是江南提督郁风递上来的,江南水患一事,朕以为应当安置难民、筑堤引流,同时开仓放粮,不知秦阁老有何高见?” 第7章 秦山先行一礼,然后抚须答道:“可粮仓已空。” 李迟想了想,再问:“那加拨赈灾银呢?” 秦山面色沉重:“赈灾银当然是必要的,但没有粮便断然行不通。武帝年间曾经有过一次饥荒,那时候粮食能买人命,但银子却不能。” 李迟陷入沉默,他想不到更多的办法,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恐慌漫上心头。秦山见他不语,于是继续说道:“陛下可知金岩关?” 李迟眼前一亮:“对啊,还有金岩关,因需常年抵御外敌,守成不易,武帝体恤,所以特批金岩城免于赋税——可以先调金岩城的粮食!等秋收后再加倍归还。” 秦山欣慰地点点头,再行一礼:“陛下圣明。” ...... 秦山走后,李迟又将姚远召进崇政殿。 由于留在京城,所以姚远不再身着厚重的甲胄,而是换上了武官朝服,绛红宽大的袍袖衬得他更加威武。 李迟看着姚远,呆愣了一瞬,才道:“姚卿果真是丰神俊朗。” 姚远不明所以,但宠辱不惊地答道:“圣上过誉了,不知召臣入宫是有何事?” 李迟这才想起来他把人喊进来是干嘛的,为自己的走神而感到羞愧,忙道:“咳,是商议承袭仪式——近来江南水患需要户部拨赈灾银,之前北疆战事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恐怕......” 见李迟面露难色,姚远会意,他淡声道:“无妨,仪式本就是走过场,一切从简即可。” 但李迟却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可是,我本来是想让你风风光光地袭爵啊。” 年幼的皇帝觉得有些难过,他才刚登基一年,就接连遭遇北疆告急和江南水患,粮仓也掏空了、钱库也快掏空了,现如今,连给姚远的仪式都要缩减规模。 “陛下好意,臣心领了,”姚远道,“但百姓的安危就是南平国的安危,应当永远被放在首位,其他的都没有那么重要。” 李迟点点头,姚远总是能在很多事上给予他引导,他开始明白父皇曾说的话没错——姚家父子,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 姚远跟在李迟身后不远处,陪他在御花园中散步。 走到杏花树下时,李迟突然顿住脚步,指着它抬头望向姚远,声音里满是兴奋,被龙袍束缚住的少年心性显露出来:“将军你看!就是这棵杏花!” 姚远抬头望向光秃秃的枝桠,意识到可能人家就在花期前开了那么独一朵,就被李迟摘下来送到北疆了。 可怜。 他在心里默默想到。 姚远低头看向李迟那双闪着微光的乌黑眸子,突然觉得,若是能保住这份善良和纯真,或许会为南平国带来不一样的盛世太平。 像武帝那样威严神武的帝王自古便有,往往能创下开天辟地一般的不世功业。而以仁政德泽天下的帝王也有,他李迟又如何当不得了? 只是这条仁政之路还需要旁人悉心辅佐,以免被其他人带偏了方向。 ...... 定安二年,姚远祭祖、受册,成为新继位的镇国侯。 同时,金岩城全力支持向江南调配赈灾粮,用以安置江南水患的灾民。工部尚书吴用亲下江南,负责筑堤相关事宜,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此时,那批赈灾粮却出了问题。 “侯爷!不好了——”赵梓明轻功了得,却头一次脚步不稳,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姚远眉头一皱,说:“慌什么?天塌了也犯不着吃屎。” 赵梓明顾不上和他拌嘴,抬起来的脸上满是惊慌无措,他声音都是颤抖的:“侯爷......赈灾,赈灾粮里掺了霉!灾民死了一大批,尸体来不及收拾,又被污水给泡出了瘟疫,江南已是尸横遍野了!!!” “什么?!”姚远拍案而起,“水患、饥荒、瘟疫,任何一个都很麻烦,居然还三者撞到一起......快,随我入宫!” 与此同时,崇政殿内,李迟坐于堂上,下方立着秦山和沈清二人。 李迟十分头疼地没有发话,只沉默地听着秦山和沈清吵架。 “沈大人为何不上交户部账本,让我们好好看看为何粮仓这么容易就空了?”秦山拂袖,面色沉郁,他须发灰白,但却说话掷地有声,“难不成是有什么不可言说之账?” “一派胡言!”沈清面目赤红,“要查账随便查去!倒是秦阁老你没说自己为何要谏言调动金岩城的粮,你又是何居心?” “我的衷心天地可鉴,若不是你户部的粮仓空了,又何至于调动金岩城?”秦山反驳道,“沈大人与其在这里攀咬于我,不如说说户部有何高见吧。” “谁不是忠心可鉴?我......”沈清还欲再说,却被李迟出声打断了:“够了,安静一会儿。” 李迟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感觉崇政殿焚的香都成了浓厚的烟雾,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在他准备唤人来灭香的时候,外头太监来报,说镇国侯求见。 李迟眼睛一亮,眼前的阴霾终于散去了很多,忙道:“快请侯爷进来。” 姚远大步入殿,看也不看秦山和沈清两人,他行礼后说:“工部吴大人尚在江南,生死不知,此外还应谨防流民叛乱,臣愿为钦差,亲下江南调查赈灾粮霉烂一事,还望陛下应允。” “不妥,”秦山率先出声,“侯爷也知晓此时容易发生叛乱,若是有反民趁机混入京城、对圣上不利又该怎么办?此时侯爷还是应该驻守京师为好。” 第8章 “非也,”姚远看向秦山,“我会留下心腹用于保全京城,定然不会出事。” “侯爷自然是言出必行了,想必这么说自然是不会更改决定,”沈清也开口道,“只是不知侯爷打算如何赈灾呢?” “自然是走一路、杀一路了,粮食是经由谁手出的问题,谁就该杀。”姚远冰冷的眸子看向沈清,冻得后者一激灵,“至于流民安置之策,我会在实地考察后酌情拟定,随时呈报。” “如此甚好!”李迟赶紧出声打断还欲再说的沈清,拍板同意了姚远的谏言。 ...... “姚卿,保重。” 李迟在京郊送别南下的姚远一行,却和初登基时送姚远北上时不同,他没有再诉说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再直言希望姚远能早些回来。 姚远并没有穿钦差官服,而是换上了轻甲,也带上了他的银枪,身后跟着的是十几名亲卫,剩下的亲兵留在镇国侯府,由赵梓明随时调动,以防不测。 “陛下,臣此去江南,凶险程度远不及北疆战场,勿念。”姚远说罢便提枪上马,带着亲卫们远去,背影消失在被马蹄扬起的沙尘里。 李迟兀自看了一会儿,又低头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当年姚远用玄冥军精锐封锁京城时,据说在这京郊堆满了尸体,烧了整整三天才化为灰烬。他当时被护在宫中,不曾踏出一步,也没有沾过一滴血。而今站在这里,看着已经长出半人高的草野,也难以窥见当年的景象。 他深知自己做不了杀伐决断的皇帝,但起码不能再像当时一样软弱可欺、任人宰割。当年若是没有姚远千里南下赴京,只怕他早已成了京城动荡中的一缕残魂,如今坟头上也该长出这么高的草了。 李迟回了崇政殿,独自一人翻看过去武帝年间的奏折——这是他特意命内阁帮他整理出来的,他要好好研究一下他的父皇当年是如何治国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勉强看完了数十本,桌案上的香烛也燃尽了,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到外面金红色的晚霞,问旁边的太监:“什么时辰了?” 太监答道:“回陛下,酉时三刻了。” 李迟点点头:“到时间了,去演练场吧。” 自从镇国侯姚远南下后,李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每日要读一个时辰的案卷、练一个时辰的武功。而他的武学师傅,正是武学之上高深莫测的赵梓明。 但问赵梓明为何不参军,他便说:“沙场那是吃人的地方,我会武不代表会打仗,懂武却不懂武略,能得侯爷青眼已经是十分荣幸了。” 李迟看着早已在演练场候着的赵梓明,勉强压住嗓音里未褪的稚气,朗声道:“赵师傅,开始吧!” -------------------- 第5章 赈灾 赵梓明抱拳行礼,道:“侯爷曾吩咐,陛下未曾习武,因此须得循序渐进,不可急躁。” “唔,好。”李迟闻言十分羞愧,按理来讲皇子六岁开始读书、十二岁开始习武,但他才刚到习武的年纪,父皇就驾崩了,后来又是一系列的动乱,才导致自己现在连刀都不会拿,要不是有姚远和赵梓明这样的高手在侧,早死千八百回了。 赵梓明似乎看出了李迟的尴尬,于是十分体贴地继续说:“不碍事的,候爷吩咐过了,以防身和强身健体为主就好,目前为时不晚——那就从马步桩开始学起吧?” 李迟学着赵梓明的样子扎马步,不一会儿就额角冒汗、两腿打颤,却还听赵梓明在旁边叨叨:“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人体有一百零八处要害,其中三十六处足以致命,也就是传说中的死穴,若以暴力打击,后果不堪设想,轻则麻痛无力,重则血滞而亡,此为点穴之术。” “赵师傅,我们不是在扎马步么?为何又讲点穴之术?”李迟颤抖着腿,强撑住马步不变形,但从声音可以听出来已经是快精疲力竭了。 “因为点穴之术只能讲而无法实践,”赵梓明倒是声线平稳,屈屈基本功对他来说小菜一碟,“若是今儿个刚教完陛下,您就把我给点死了,明儿可就没人在演练场等您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但李迟还没来得及被逗笑,就昏过去了。 赵梓明听见旁边扑通一声,忙道不好,赶紧扑上去给李迟掐人中、顺气。等人醒后,把侯在外边的太监叫进来,自己脚底一抹油又跑了,只留下一句话:“陛下今日训练量足够,赶紧回去休息吧,不可急于求成。” 李迟低头看着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有些失落。 听闻姚远五岁习武、十岁上战场、十五岁一战成名,自己真是跟他差了十万八千里。于是他将大惊小怪来搀扶他的太监挥开,自己硬生生扎完了一个时辰的马步,回寝殿时,险些路都走不稳了。 ...... 姚远虽在江南,但却会和赵梓明书信来往,随时掌握京城的情况。 这天,他看到信中赵梓明说:“侯爷啊,小陛下他也太勤奋了,我劝不动也不敢劝,这种强度练下去,恐怕他身体会吃不消。” 姚远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那个软糯糯的小团子竟然如此刻苦,于是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赵梓明,嘱咐他继续保护好陛下的安全;一封给李迟,嘱咐他练功莫要心急,自己在江南一切顺利。 第9章 这两封信差人寄出之后,他一打手势,身后亲兵会意,将身受重伤的工部尚书吴用给抬了出来,还有几个土匪打扮的壮汉,被五花大绑地拖进堂内。 姚远身着轻甲,雪亮的银枪就搁在身旁,硬生生把普通的衙门给坐出了白虎堂的威严,他看向正在拭汗的江南提督郁风,问道:“流匪在你管辖区内作乱,整整一月却未有行动,郁大人可有话说?” 郁风说起这个就苦不堪言:“并非我不愿意管,实在是没有人手了,灾民要安置、尸体要焚烧、堤坝要修筑,根本没有余力抓流寇啊。” “侯爷且听我一言,”躺在担架上的吴用扑腾了一下,举起手说道,“这些流寇并非罪大恶极,他们也是被逼上梁山的百姓,赈灾粮霉烂一事太过险恶,他们以为是我搞的鬼,所以才弄成这番局面。” 可怜吴大人他才不惑之年,却因着此番下江南修筑堤坝而狼狈至此,若非拼死护着腰牌和文书,只怕要变成流民中的一个,有口也说不清了。 “行,既然吴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就先押下去吧,容后处理。——来人,送吴大人去养伤。”姚远看向郁风,“郁大人留步,还需共商赈灾事宜。” 等四下无旁人后,郁风才猛地跪下,向姚远一拜,他沉声道:“赈灾粮一案,还请钦差大人明察!我江南本是山清水秀之地,却被弄得哀鸿遍野,实在是人神共愤啊!” 姚远上前将郁风扶起:“这正是我此番南下的主要目的,郁大人无需担心,该查的、该杀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我在昨日便已考察过流民安置情况,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粮食和药材,这些东西三日之内就能送到江南。——另外堤坝修筑之事吴大人还会继续负责,我会派人在旁辅助,水患应当不是问题。” 郁风一愣,茫然道:“不知这粮是从哪来的?不是说朝中粮仓已空了么?” “是北疆的军屯,年前我们靠着朝廷增配的军饷打了胜仗,才得以缓过一口气、种下冬小麦,如今正是成熟季节,我已命玄冥军左将军亲自押送冬小麦、伤兵所医女杨梅率正合堂医士,南下赈灾。”姚远松开手对郁风行了一礼,“玄冥军不白吃百姓种出来的粮,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 郁风闻言感动不已,连忙抬袖拭泪,哽咽道:“侯爷可知,人人都在背后说‘镇国侯乃是窃国侯’,可此番功业,侯爷分明是天赐我南平国的福星啊。” 姚远却没领这句夸,淡声道:“少废话,干活去。” 郁风一哽,被这句话噎到了。 ...... 姚远回到住处时,已是亥时,信鸽飞到窗前,看来是赵梓明的消息。 他取下小竹筒中的信纸,发现竟然有两张,眉头一挑,怀疑赵梓明又在废话连篇,决定要真是这样的话就回信骂他。 结果仔细一看,只有其中一张是赵梓明的字迹,上面写的都是日常会向他汇报的京城动态,倒是没什么异常。而另一张,分明是李迟的字迹。 但那字迹和以前的有些许不同,之前还有些笔力虚浮、有形而无神,如今却隐隐能看出笔风来,看来近些时长进不小。 李迟在信中说:“姚卿南下赈灾甚是辛苦,待回京后定为卿接风洗尘。原来赵师傅与姚卿之间会日常通信,我今日方知,所以让他也夹带了我的信件,还望勿怪。御花园里那棵杏花开了满树,想必江南也该会有好风景。想念甚,望君知。” 姚远看着这信,心中莫名生出些柔软来,想起当时在巴勒林的战场上,在塞北寒风中的那封信,也是如此暖心。 于是他回信道:“臣知陛下好意,非平定灾患无以为报,陛下可静待捷报传来。另外,赵梓明除了武功,啥都不靠谱,若是惹你不快,就让他滚一边去当暗卫。臣会在杏花落雨前回京。姚远,敬上。” 他将信纸卷好放进竹筒,让信鸽北飞,消失在深浓的夜幕中。 ...... 两日后,玄冥军左将军朱紫和伤兵所医女杨梅来了。 她们带来了刚从北疆军屯收的冬小麦,以及惯常在华北行医的正合堂医士们,带来了足以安顿流民的粮和药,以及一万玄冥军轻骑,声势浩大地挺进了江南,玄冥军正式接管灾区。 与此同时,姚远却带着亲兵悄无声息地带人去了金岩城,连夜将州府孔落和守将华严等一干人抓捕,连夜审讯。 孔落被捕时连乌纱帽都掉在了地上,露出灰败干枯的头发,他分明是个面容干瘪的老头,若不是腰牌和文书俱全,姚远几乎要以为这人是假冒的了。 “侯爷冤枉啊!”孔落扑在姚远脚边,一个劲儿地以头抢地,“就是给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赈灾粮里掺霉啊!若我没有余粮,直接拒绝调配岂不是更稳妥?又何必多余做这种掉脑袋的事?真的不是我干的啊!” 然而还没等姚远回答他的话,红头标识的军情呈报便送到了眼前——北蛮人又打进来了! 为何每次都这么巧? 年前趁京城动乱、姚远南下时打进来,直接导致玄冥军的防线从巴勒林撤到了乌尔察。 如今江南灾祸、姚远和朱紫都不在北疆,玄冥军中现有两万驻京、一万驻江南,留在北疆的驻军明明没有降低巡逻强度,北蛮子又是如何知道此刻可以进攻的? 姚远几乎是一把攥起孔落的衣领,将人整个提了起来,另一只手将腰间苗刀抽了出来,光可鉴人的刀锋抵在孔落的喉间。姚远厉声质问:“说!金岩城免于赋税,但我分明见这城中百姓并不富足,你看着也不像贪欲享乐之辈,那些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了何处?!” 第10章 孔落一介文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登时被吓得手抖如筛糠,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兵部尚书王钰......我,我也是没办法啊,我这金岩城关本就直面南夷,若没有守将华严,顷刻间就能被夷人拿下,全城四万百姓都会成为南夷钢斧下的冤魂!” 姚远顿时反应过来:“华严是王钰的人?他们以百姓安危威胁于你、为了中饱他们的私囊?那这么说来赈灾粮是他们搞的鬼了......通敌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在指控的是六部尚书之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孔落老泪纵横,然而干瘪的眼睛里也流不出几滴眼泪,他泣不成声:“侯爷明鉴,赈灾粮掺霉一事我真的不知情,我怎知他们胆大如此啊......” “从今天起,玄冥军接管金岩城驻防,原华严部下全部押入大牢,士卒不做变动,”姚远将瘫软的孔落扔在地上,收刀入鞘,对身旁亲兵队说:“你们留下来管理金岩城驻防,我去北疆,若是金岩城丢了,你们自戕谢罪。” 他丢下这句话便匆匆上马,放出能向赵梓明报信的鸽子,然后匆匆策马北上,只着着轻甲就返回了北疆战场。 -------------------- 第6章 指控 北蛮王子恩禾今率军亲征,这一次他们大概是倾尽举国之力南征,想要拿下巴勒林到乌尔察一带的领土。 年前他们死攻不下,最后粮草告急和严寒难耐而不得不退兵,如今他们已经缓过一口气,又正逢玄冥军兵力分散,因此此战势在必得。 姚远刚赶到北疆时,两军刚在巴勒林恶战过一场,双方伤亡相当,谁也没有打退谁。 姚远裹挟着血腥味的寒风,掀帘而入,行动间铠甲发出轻响。军帐内众人纷纷起立,单膝跪地行礼:“大帅!” “不必多礼,”姚远示意他们起身,走到沙盘前,问,“跟我讲讲现下战况如何。” 副帅孙毅用一根长棍指着沙盘中的一处,道:“目前敌方大军三十万,暂时以锡林峰为据点,随时可以借由山林的掩盖而进军南下。” “伤亡情况如何?”姚远问道。 “玄冥军现存兵力十五万,方才一战死亡一万、重伤三千、轻伤不计,伤兵已经全部转移到后方了。” 姚远点点头:“行,汪威点两万人马,晚上随我夜袭锡林峰,带足火油。” ...... 夜色深浓中,在京城收到来信的赵梓明神色一凛,立刻从侯府出发要去皇宫报信。 然而就在他正要踏出大门的时候,一队禁军却包围了整座侯府,为首的是禁军统领辰佳,他举着火把,火光在他眼底闪烁,如同毒蛇吐信。 赵梓明不动声色地用背在身后的手将信藏进了袖中机关,然后镇定地问道:“辰统领,这是何意?” 辰佳见他还算讲理,扶在刀柄上的手抬起来,从怀中抽出一张文书,展开来给赵梓明看,他说:“有人举报镇国侯姚远通敌和受贿,我奉兵部王尚书、刑部陈尚书之令查封镇国侯府,还请配合。” 赵梓明身后的一排亲兵闻言面面相觑,最后看向赵梓明,只见他额角隐约有青筋暴起,但又免强忍住了,而是用尽量平稳的声音答道:“查封侯府可以,但敢问大人,这府上十余名玄冥军将士和十余名杂役又当如何?” 辰佳收起文书,朝身后禁军打了个手势,道:“都给我拿下。” 禁军刚要压上前,玄冥军亲兵已经抽刀出鞘:“大胆!” “这位大人,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辰佳对赵梓明说道,“但既然你是这儿主事的,那我便要提醒一句,侯爷目前只是涉嫌、尚未定罪,若是今日你们真的动了刀兵,那才是板上钉钉的畏罪拒捕!” 赵梓明知他此言非虚,挥手冲亲兵们道:“都住手!先配合。” 说罢便侧过身,放禁军入院搜查。 ...... 深夜行军的姚远目力甚佳,在黢黑的丛林里也没有迷失方向,很快便摸到了北蛮大军的据点。 只见在锡林峰山丘环绕的中心,他们军帐相连,周围有一圈拒马,以及定时巡逻的士兵。 姚远一打手势,汪威便和他兵分两路,从左右方向形成包围圈,同时泼洒大量的火油。 湿冷的北方森林里开始隐约散发出火油味,恩禾今像被惊醒的猛兽一样起身,掀帘而出,大喝道:“敌袭!——” 顷刻间冲天的火光从他们四周燃起,将整个夜幕都点亮成金红色,玄冥军兵士站在火圈外围,黑色的身影看起来像暗夜里的魔鬼,来向这些侵略者们索命。 恩禾今的神骏颇有灵性,从马圈中跑了出来,来到他面前,他翻身上马,将腰间弯刀抽出,锋芒映照在他眼底,他恶狠狠地看着前方黑影中为首的那个,朗声道:“都说南平国人是君子、将领是儒将,如今看来,玄冥军也不过是偷鸡摸狗耍手段的鼠辈!——众将士!今夜若是冲不出牢笼,你我皆将命丧于此!!!杀!——” 回应他这句话的是更加刺目的火光,周遭山林都化身焚炉。 铿!—— 金属相撞声震耳欲聋,恩禾今的弯刀与姚远的银枪猛烈地撞在一起,摩擦中迸溅出火星。 恩禾今身上的毛毡还燃着火,身上不知烧伤了多少出,剧痛让他目眦尽裂、牙关都咬出血来! 恩禾今率先冲出火圈,与守株待兔的姚远悍然撞上,见一击未中,他大喝一声,刀锋转向,侧身想要切近姚远腹侧。姚远一夹马腹,拧转方向,同时手中银枪横挥出去,打得恩禾今的马痛苦哀鸣。恩禾今失去平衡滚落在地,紧接着连退三步躲开银枪锋刃,他身上残余的火终于燃尽了,焦黑的残留物黏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濒死的猛兽。 第11章 姚远再次挥枪下劈,然而恩禾今不退反进,欺身向前,从银枪借力一跃,飞身就要用弯刀抹姚远的脖子,姚远仰身避过,放开被深深杵进地里的长枪,腰间苗刀出鞘,以极其犀利的角度撞开弯刀刀锋! 然而恩禾今此人却难缠得很,他的打法根本就不是北疆战场上惯常见到的直来直去的路子,而是借助了自己彪悍的体格以及蛮族的摔揉技术,用核心力量将自己整个人凌空拔起,双腿如同藤曼绞住姚远握刀的手,几乎是在绞技成型的一瞬间就发力拧转。 纵然姚远反应已经足够快,立刻顺着方向侧翻,却还是听见了自己右肩发出撕裂的声音。 剧烈的痛楚往往会迟一些来到,姚远就在这痛觉尚未麻痹自己的时候,强行调动右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一进一出,雪亮的刃上连血珠都没有,就见恩禾今瞪大了眼睛,捂住喉间喷涌的血水,只能发出“吼吼”的嘶哑声音。 当啷一声,苗刀脱手掉在地上,姚远的右臂彻底不能动了,剧痛让他感觉自己整个上半身都绷紧了,但他面上神色不改,冲尚未死透的恩禾今淡声道:“‘恩禾今’在蛮语中的意思是‘和平的使者’,然而你却是彻头彻尾的侵略者,我不会允许你的遗骸被带回贵国安葬,你合该在这里为战死的玄冥军和被屠杀的南平国百姓忏悔,永世不得安息。” 说罢便用左手提刀,彻底了解了苟延残喘的恩禾今,甩净刀尖上的血珠,单手收刀入鞘。 残余幸存的北蛮士兵落荒而逃,带着满身灰黑的烟尘北上逃蹿。 此次夜袭,大捷。 ...... 镇国侯府上所有人都被聚集在院中,不得随意走动。 禁军搜查了将近一个时辰,几乎将侯府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一名禁军拿着一摞票据匆匆赶来,对辰佳道:“报告统领,找到了!” 辰佳翻看过后,将其举起来,冲院内众人沉声道:“赃款及往来信件俱全,镇国侯通敌受贿一事物证确凿,所有府中人都有共犯嫌疑,全部拿下!” 赵梓明虽然内心愤恨,但也只能暂时放弃抵抗,将洗清冤屈的希望寄托在尚未回京的侯爷身上,或许等人来了,才会有转机。 “早知道当年就不随师父下山了,”赵梓明看着手上脚上沉重的镣铐,心里暗自想道,“这京中果真是是非多,一个不小心就能把小命搭进去,远不如江湖逍遥自在啊。” 赵梓明被押入大牢前,抬头望了一眼高悬的明月。 ...... 翌日朝会。 “什么?!”李迟一手攥在龙椅的扶手上,冠冕前的珠帘猛地晃动起来,“姚卿不可能通敌!你们凭什么污蔑他?!” 阶下跪着的是以兵部尚书王钰、刑部尚书陈前、户部尚书沈清为首的近半朝臣。 王钰艰难地挺起圆墩墩的身躯,朗声道:“陛下明鉴呐!那镇国侯素来与北蛮人暗通款曲,又威胁金岩城州府孔落等人,收取大量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如此恶劣行径,人神共愤啊!” “一派胡言!”秦山在旁边率先打断,“若是侯爷通敌,那北蛮人早就该打到京城脚下了,还由得着你信口雌黄么?还有孔落,为何不将人证带过来好好盘问,光凭你一面之词又如何能当真?” 见王钰答不上来,陈前抬起头,几乎声泪俱下:“圣上!昨夜禁军分明在镇国侯府上搜到了物证,银票和来往信件都有,至于人证,那孔落早已年过半百,根本受不得长久路途颠簸啊!” 正当秦山还要再反驳时,沈清又出声道:“陛下,年前北疆战事需增拨军饷一事还另有蹊跷,微臣反复核对过粮仓出入,以及北疆玄冥军的实际消耗,根本对不上账!多分配去的粮食,只怕早已被变卖为银钱,用于中饱私囊了!” “你倒是说得轻巧,户部的诸位能人们,难道连一份账本也摆不平么?”秦山沉声道,“如今侯爷亲下江南治理水患,才刚有转机便又投身北疆战场,如今在那前线生死未卜,你们这些人倒是惦记起背后捅侯爷刀子了。” “秦阁老所言甚是,朕以为应当等北疆安稳过后,侯爷回京之时,再明察案件细节,”李迟第一次在朝会上不打磕绊地说这么多话,“朕知诸卿为国为民之心,但也请分清轻重缓急,莫要因小失大,让虎视眈眈的北蛮和南夷占了便宜。” 王钰支楞起上身,还欲再说,李迟却摆手道:“够了,朕心意已决,所有羁押人员容后查办,期间不得擅自动刑,此事等侯爷回京之后再说。” “圣上英明。”秦山率先表态,连同支持他的一干文臣,一齐叩谢,“陛下圣明,还望明察。” “今天的朝会就到这儿,”李迟觉得十分心累,“散朝吧。” 大臣们心思各异地行礼告退,其中几位在出了宫门后,低声交流。 “看来陛下是打算硬保镇国侯了。” “可不是?他早已权倾朝野,真不知如今这天下是姓李还是姓姚。” “看来传言不虚,‘镇国侯乃窃国侯’,若是此番通敌罪行都不能将他拉下台的话......” 几人对视一眼,互相明白对方未尽之言是什么。 若是这样都无法将姚远拉下马,那就只有,清君侧了。 -------------------- 唔,最近有一丢丢忙,今天来回跑学校和医院办手续,明早还要开学术会议,先苟一章出来,明晚还有哦~ 第12章 第7章 杀机 玄冥军帅帐内,姚远赤着上身,露出肌肉紧实的肩背,让军医为自己上药、包扎。 军医一边操作,一边嘱咐道:“大帅,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没有骨头没有折,但肌肉和筋络损伤很重,近些时都不要用右臂为好,否则将来会落下病根的。” 姚远瞥了一眼自己被厚厚的纱布缠起来的右肩,脸上没什么表情,淡声道:“知道了,多谢。” 军医告退后,姚远试着自己活动了一下,发现只要稍稍动哪怕是一分一毫,也会带来接近撕裂的痛楚,只好作罢,将自己惯用的长杆银枪搁到武器架上放着,然后把腰间的苗刀换一边缚着,这样可以更方便他左手抽刀了。 但其实若是换做旁人,也是断然无法单手使苗刀的。 因为苗刀长五尺,刀身修长似禾苗而得名,劈、撩、削、刺,都宜双手使用便于带动腰背力量,与通臂拳结合,激绞连环、逢进必跟、唯快不破。 姚远继承了姚天的健硕体格,臂展和臂力极佳,才能将这五尺长刀以单手使用而不减威力。 他神色冷沉的厉害,夜袭北蛮驻军一战已经过去十日,期间没有任何京城来的信件。 他自金岩城出发前,曾用信鸽向赵梓明传信,其中并没有直言王钰之事,而是嘱咐他京城有变、要他好好保护陛下。 然而一贯话多的赵梓明却迟迟没有回信,这让姚远莫名觉得有些焦躁。 姚远将孙毅和汪威喊进来,对他俩说:“此一战后,蛮子应当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敢进犯,短则数月,长则一年,期间好好休整。去江南赈灾的朱紫和杨梅也快回来了,你们全力配合,将北疆守住,京城恐怕有大事发生,我得回去一趟,我不能保证此行一定顺利,所以你们要切记一点,提防兵部的人......必要的时候,孙毅,你可以自己做主。” 孙毅和汪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孙毅问道:“大帅,可需要分出一队兵马随你赴京?” “不可,”姚远摇摇头,“玄冥军目前兵力已经很分散了,我若再带人走,只怕北蛮不会安分。” 汪威还欲再劝,被姚远抬手打断:“行了,又不是去赴鸿门宴,况且那京郊大营里还驻扎了两万玄冥军,出不了乱子。” 孙毅沉声道:“大帅,给个期限吧,若是多久收不到您的来信,我可以直接率军南下?” “十日,十日之内若无来信,即刻启程,赴京勤王。”姚远说罢便重新披上轻甲,飞身上马,疾驰南下。 ...... 崇政殿内,李迟面露忧色,问秦山道:“如今六部之中,已有三部尚书站到了镇国侯的对立面,朕若是强行保侯爷,只怕这朝堂要变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朕做不出血洗朝堂之事,秦阁老可有高策?” 秦山沉吟须臾,答道:“依老臣之见,待侯爷回京后,三司会审,不可寒忠臣之心,却也不能偏袒掩护,否则将来于青史之上,还不知会如何评说此事。” 李迟摇摇头,低声道:“三司会审,除大理寺和御史台之外,也包括刑部,可那陈前分明与侯爷不对付,又如何能够做到公平公正?” “陛下若是信得过,老臣原举荐一人,”秦山看着倏地抬眸的李迟,一字一句道,“刑部侍郎冯勇,此人家世清白、不党不群、刚正不阿,此人可用。” 李迟点点头,道:“朕知道了,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秦阁老费心了。” 秦山走后,他又看了一个时辰的奏折,然后照例去演练场练功。 如今赵梓明尚在关押中,无人能带他练习,他便自己琢磨着之前他教过的点穴之术,自己点自己,用不同的力道和方向,仔细感受效果差异。 若是赵梓明在场的话,一定会阻止他这么练,因为实在是太危险了,有些穴位要害打重了真的会要命,只能说,幸好李迟他现在力量不强,最多只会酸麻无力,原地缓一会儿就又好了。 练完一个时辰后,李迟身上的轻装已经汗湿透了,但他还是坚持不要太监搀扶,而是自己回寝殿洗漱。 他看着日益显短的衣服,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的长高了许多。 他沐浴时不喜有旁人伺候,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因为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没了娘,后来记事了又没了爹,这种成长过程中重要人物的缺失,导致他很难接受他人的亲近,总会觉得抗拒。 他十三岁了,尽管他还没有真的成长为有魄力的一代帝王,但也不再是初登基时的懵懂模样。研习父皇留下的案卷让他隐隐有些学到一些武帝的影子,习武让他强健了体魄,不再是个任人宰割的孩子。 近来朝会,没有姚远提刀入殿的压迫,朝臣们经常吵成一团,而他也学会了如何在那些煽动的言论里不被诱导改变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姚远一案上。 氤氲水汽里,他就这么反复思考着最近发生的事,眼皮愈发沉重,便在不自觉中疲惫地睡了过去。 咕噜噜噜—— 李迟从浴池中扑腾起来,好险,差点成为史上第一个被洗澡水淹死的皇帝。 他拍拍脑袋,懊恼地起身披衣,然后才唤人进来收拾被自己弄出来的一大滩水。 然而就在他准备回去睡觉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用力摇摇头,只觉得脑子里和浆糊一样,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重影,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晕了过去。 第13章 ...... 姚远此番入京,几乎是单刀赴会。 当他看见京郊玄冥军军营被禁军层层封锁起来不允许出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危险,但他无法逃避。 月黑风高,乌啼满天,姚远吊着一条胳膊,驱马行在空无一人的京城街道上,腰间佩刀不时磕出轻响,在这寂静得过分的夜晚里回荡。 马蹄逐渐慢了下来,姚远环视四周,朗声道:“何人在此等我?出来打声招呼,做缩头乌龟算什么英雄?” 他话音刚落,全副武装的禁军便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包围上来,将他团团困住。辰佳将火把递给旁边人,双手紧紧握着腰间尚未出鞘的刀,沉声道:“侯爷,您通敌、受贿、篡权、谋逆,证据俱全,我奉令缉拿你,还请侯爷配合,动刀兵未免太伤和气。” 姚远闻言意外地挑了挑眉,淡声道:“屁话。” “你?!”辰佳上前一步亮出刀锋,指着姚远,“我敬侯爷过去守疆功劳,因而还与你好声说道,莫要不识相!” 姚远短暂地笑了一声,讽刺道:“无名小卒,也敢在我面前吠。” “嫌犯拒捕,给我拿下!”辰佳一声令下,周围禁军纷纷抽刀,但却没人敢上前,气氛陷入充满尴尬的僵持。 “堂堂禁军就这个胆量?”姚远见状笑声更大,“这若是方在玄冥军中,畏战等同于逃兵,要杀头的。” 辰佳气得眉毛都飞了起来,但说到底他自己也不敢上前与姚远对打,他知道这人不同于京城里的少爷兵,那是在真刀实枪的战场上杀出来的恶鬼,若是真动起手来,只怕这些禁军这些人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 辰佳似乎想到了什么,蓦然笑了起来,他问姚远:“侯爷,您可知这就是陛下的意思么?” 姚远眉头一皱,反问:“你们把陛下怎么了?” “陛下他......”辰佳刻意停顿一下,仔细观察姚远的细微表情,却没发现什么慌乱,于是索然无味道,“他在崇政殿等着侯爷呢。” 话已至此,姚远不欲与之多纠缠,翻身下马,又将苗刀卸下来扔到一边,他抬抬手说:“我已缴械,那就烦请带路吧。” 尽管姚远吊着一条胳膊,但却没人敢上前给他戴镣铐,就连辰佳也不敢,那种冷冽的杀伐气让他得用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颤抖。 走到崇政殿外时,目力极佳的姚远一眼便看到殿中看似端坐的李迟,分明双眼是紧闭的,但面色还算红润,应当是被人下了迷药后又摆成了端坐的姿势,看起来十分诡异。 他才刚踏入院内,便如同踩到什么机关似的,从四面八方飞来数根拇指粗的铁链,铁链尽头还有实心的钢球。他灵巧地闪身躲避,却不防让那打了石膏的右臂被一根铁链挂住,链子被铁球的惯性而带着在他手臂上缠绕,然后猛地发力后扯,姚远又听见了自己肩膀传来撕裂声。 这一次痛楚比当时对抗恩禾今时还要更剧烈,让他感觉脑子里一炸,眼前发黑,险些失去意识。 姚远顺着那力道在地上一滚,将铁链缠绕固定在腰间,避免右臂再被牵扯,然后腰胯一沉,将铁链尽头的禁军给带飞到面前,他用左手拎起禁军士兵的领子,向一边扔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便砸断了一根灯柱。 然而其他铁链却如同附骨之蛆一般再度袭来,姚远他以卸刀,又有伤在身,此刻孤立无援,根本没有逃生之路。 数不清多少铁链在他缠绕住他的四肢,身上的轻甲被硌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已经使不上劲了。 他看着昏迷中的李迟,小陛下似乎被什么梦给魇住了,眉头皱着,十分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但仍然无法摆脱迷药的效用。 他看见王钰、沈清、陈前等人缓缓向他走来,他感觉缠绕自己的锁链还在增加力道,他体力不支地单膝跪了下去。 原来京城也不比北疆温暖。 他在失去意识前这样想到。 -------------------- 第8章 救驾 姚远醒来时,周遭一片黑暗,但隐约能听见远方有人声,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瞬间清醒过来,满怀戒备地看着坐在他旁边的人。 这里不是牢房,看起来像一片普通的民居,屋内没有点蜡烛,因而只能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看清此人轮廓——是个穿素白长袍的男子,面容冷俊,体格修长,指尖漫不经心地盘着一把蛇纹匕首,见姚远醒来,掀起凉薄的眼皮,起身朝他走去。 姚远顿时戒备起来,虽然他因为右肩撕脱而几乎半边身子无法动弹,却还是挣扎着坐起身,像个残破但蓄势待发的弓弩,问道:“你是何人?这是何处?为何救我?” 那白衣男子闻言轻笑一声,用匕首刀鞘挑起姚远的下巴,俯下身仔细端详了姚远的神色,反问:“侯爷很自信,怎么就能确定我是救你而不是杀你呢?” 姚远用没有伤的左手拨开刀鞘,淡声道:“若是想杀我,只需袖手旁观禁军对我的围捕即可,又何必费这么大劲把我弄出来,而又不绑上,倒是不怕我醒来时对你不利。” 白衣男子又退回方才坐着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将匕首收进腰间,又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把玩,他说:“有理,那我就直说吧,我姓江名新月,是梓明的师兄。我近来一直找不到他的踪迹,侯府也被查封了,所以出手捞侯爷一把,旁的不求,只需侯爷帮我找回梓铭即可。” 第14章 姚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问道:“我如何信你?” 江新月唰的一生打开折扇,露出白色扇面上的字迹,姚远一眼就认出那是赵梓明的字迹,形同狗刨,没人能复制得出来这种鬼上身的字,那扇面上写着一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姚远这才略微放下戒备。 “当年我们跟随师父一同下山,师父死后,我云游江湖,而他一门心思想要以武报国,投入老侯爷麾下近十年,从那时起他便与我彻底分道扬镳。”江新月又将折扇收了回去,“可说到底,我终究放心不下这个办事不靠谱的小师弟,所以不管游历江湖多远,总会记得回来看看他都在做些什么。近来看不到了,担心得紧,故而救你出来,我本不欲沾手朝中事,如今也算是破例了。” “多谢江公子搭救,原来是玉龙门当今的掌门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姚远像他行礼,江新月见状还礼,但也不欲多做解释,只说:“侯爷不必客气,令堂也曾出身玉龙门,我此番也算还故人一个人情,并不是想搭上侯爷的情面插手朝堂。” 说罢便将折扇收回袖中,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抛给姚远,道:“这是玉龙门秘药,有生筋接骨之效,侯爷的伤不是寻常医家能治的,若是信得过便吃一颗,信不过那就劳烦您吊着胳膊和我一起去救人了。” 姚远沉吟片刻,倒出一粒药丸吞了,然后将瓷瓶收起来,对江新月说:“赵梓明也算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在时侯府亲兵都由他管理,就算没有你说,我也非救他不可,但既然江掌门此番与我一道,那便请答应我一个前提。” 江新月抬眸看他,道:“侯爷请讲。” “赵梓明此刻想必与亲兵们都关押在地牢,今上知我,不会在我尚未认罪时对他们不利,”姚远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臂,果真感觉好了许多,“但事成之后,需要劳烦江掌门与赵梓明一道,护陛下周全。” 姚远又试了一下自己的握力,也恢复了大半,他自言自语般的一字一句道:“这些狗东西太猖狂,京城平叛之事,我做过一次,便能做第二次。” ...... 半个时辰后,轻功比赵梓明更厉害的江新月,跟随姚远一起来到地牢。 禁军被分散在京城之中搜捕这二人,却没人知道他们早已逆流而上,站在了被忽视的地牢门前。 狱卒守夜本就困倦,此刻正在三三两两地打哈欠,结果气还没出完就被人后颈一劈,直接晕了过去。 姚远和江新月二人联手,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将十几个狱卒全部放倒,江新月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狱卒,嫌脏似的挪开脚,小声说:“侯爷身手果真不凡,可惜被困在朝堂风云之中,不如我逍遥自在。” 姚远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径直朝地牢深处走去,两人都善于敛息,如同一黑一白两道风似的席卷而过,匆匆而来,满载而归。 姚远让亲兵跟着赵梓明一起去皇宫,自己则去了京郊驻军军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禁军的层层封锁,在京城连续动荡半月后,终于现身在按兵不动的玄冥军精锐面前。 赵梓明被江新月揪着衣领拎在手里,不敢看脚下的飞檐走阁,也不敢乱动,他看着江新月紧绷的下颌线,嗫嚅半晌才说:“师兄?你要不放我下来,我也会轻功,这样拎着我拖你后腿呀。” 江新月冷哼一声,将他往地上一扔,赵梓明连忙一个利索的翻身,然后跟上了江新月的步伐,然后便听江新月冷声道:“你倒是能耐了,以前在北疆出生入死我不管你,可如今这朝堂是什么风景?就你一个没有心计的白痴,落到如此任人宰割的境地,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了什么肯跟着姚远卖命?” 赵梓明脚下飞快,轻轻一点便跟着江新月掠到宫墙之上,他说:“师父云游关外,死在蛮人手里,是老侯爷姚天带回了他的尸骨安葬,那之后我便将性命卖与姚家,这是我永远欠他们的人情。” 江新月不再说话,而是和赵梓明一同潜入李迟的寝殿,被解救出来的侯府亲兵们也隐匿到各个角落中,静待最后收网的时机。 ...... 在殿外彻夜驻守的禁军根本没发现,还在辰佳的统领下,尽职尽责地熬夜。沈清、王钰和陈前三人则是站在院中,看起来倒像是主持大局的。 江新月看着双目紧闭的李迟,纡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李迟的脉搏,片刻后似乎是有些意外地挑起眉,赵梓明见状问道:“师兄,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寻常蒙汗药罢了,这些人下手也没个轻重,药给得太多,若是换个普通孩子,估计就醒不过来了,那时候就真的是坐在龙椅上的活尸傀儡了。”江新月一边说道,一边从怀中掏出另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来给李迟含服。 做完这些之后,李迟果真隐约有复苏的迹象,江新月又一把将赵梓明的领子拎到面前,质问道:“你是不是把玉龙门的点穴之术教给他了?要不是他经络运行有异,这蒙汗药麻倒三个成人都绰绰有余。” 赵梓明连忙认错,求饶道:“我的好师兄,我就随便一教,哪知道他真的学得会啊?” 江新月哼了一声,又扭过头不理赵梓明了。 赵梓明在旁边抓耳挠腮片刻,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便见李迟转醒,愣愣地看着床边的两人,问道:“赵师傅?你......你们怎么在这儿?我这是怎么了?这位又是......?” 第15章 “玉龙门江新月,梓明的师兄,”江新月言简意赅,“他们想清君侧,你被下了药,现在姚远正打算带着玄冥军杀过来,我们来保你不死。” 李迟脸色一白:“什么?清君侧?姚卿不是在北疆么?” 赵梓明连忙从袖中机关取出信,跪下来递给李迟,沉声道:“这是半月前我收到的侯爷来信,但刚准备来与陛下通报,就被禁军扣押,多亏陛下,否则我们在地牢中只怕是要去半条命。” 李迟撑起身,将信展开读了,虽然其中语焉不详,没有直言王钰之事,但还是令他惊怒不已:“这信是姚卿从金岩城寄来的,说明当时他顺着赈灾粮一案查到了孔落和华严头上,放出信鸽后他便返回北疆......信中没有指名道姓,那些人却先自己慌了,想要灭口,真是太放肆了。” 李迟的眼中第一次燃起怒火,他将信放到一边,起身下床,然后又被赵梓明拦住,赵梓明说:“陛下稍安勿躁,只需在此静候侯爷好消息即可,侯爷吩咐我俩来护陛下周全,所以还请陛下不要离开这里。” 李迟顿住,然后摇摇头低声道:“当年朕尚未登基时,侯爷便是这样,将我护在宫中,如今我已登基一年有余,为何还是如此?” 江新月闻言一甩袖子,讽刺道:“我一介江湖客,本不欲置喙朝中事,但陛下既然这么问,那我便也提醒您一句,仁政只在太平时管用,战时若无强权,不是被外敌宰割,就是被奸佞摆布,前朝亡国皆因此事。我本是来寻师弟的踪迹,却不想正好撞上姚远被围捕,陛下,若我再晚来一步,他就该是禁军的刀下鬼了。” 李迟闻言一震,手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强权、奸佞、亡国,这些曾经只在纸面上见到的词,如今正振聋发聩地涌进脑海。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了刀兵碰撞的混战之声。 李迟倏地抬眸,江新月和赵梓明两人一左一右站到他身边,如同神像座下凶兽似的将他护在中间。 院内的王钰等文臣早已退到角落,他们震惊地看着声势浩大的玄冥军精锐,如同切瓜砍菜似的收割这些不自量力的禁军。 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兵哪里是玄冥军的对手?京郊重重封锁的防备、殿外全副武装的镇守,在玄冥军的眼里其实根本就不够塞牙缝的,他们此前蛰伏,仅仅是因为未得主帅令、绝不擅自行动而已。 为首的姚远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仅用左手便将那苗刀使得出神入化。 这里不是北疆战场,没有人是姚远的对手。 辰佳见状不好,竟然恶向胆边生,趁乱就要摸进李迟的寝殿,准备来一记“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想遭遇了江新月和赵梓明二人的阻拦。 他此生见识短浅,武将之中只认识玄冥军的几个有名的高级将领,从来没想过什么青衣白衣江湖客能有多厉害,大喝一声就挥刀向前。 赵梓明毫不慌乱,手中没有武器就敢直接迎上,江新月则上前半步挡住李迟。赵梓明仰身抬腿踢中辰佳持刀的手,又趁他吃痛时猛地手一撑地,拧身一腿横扫将人踢飞出去,辰佳完全失去重心,在震惊中骨碌碌滚下台阶,又被数十把玄冥军长枪压住身躯,灰头土脸,动弹不得。 姚远这才翻身下马,看也不看被轻易控制住的王钰几人,三步并作两步飞上台阶,一掀袍摆,朝李迟单膝跪下,沉声道:“臣姚远,救驾来迟了。” -------------------- 祝大家看文愉快~ 抱歉昨天鸽了,因为去听院士讲座,我实在太激动了,居然能亲眼见到二级英模!!!而且还在互动问答环节向他提问,我觉得这事儿我能吹一年,直接给我兴奋得失眠到第二天早上,到现在想起来也是感觉像做梦一样。 唉,好久没去练空手道了,现在写武打桥段全靠空想,感觉有点失真hhh。 喜欢的朋友可以点个收藏呀~ 第9章 转变 江新月与赵梓明两人任务完成后便告退了,不在此多留。 李迟怔愣地看着风尘仆仆赶到的姚远,想起方才江新月所说,在自己昏迷期间姚远险些被人算计致死,险些步了老侯爷姚天的后尘,他感觉自己的心里又痛又悔,已是竭力忍耐却还是红了眼眶。 李迟走上前,将姚远扶起,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在触碰姚远右臂的时候,他似乎是痛得哆嗦了一下,但又被身上的轻甲给掩盖,李迟连忙收回自己的手,有些无措地看着姚远,道:“姚卿受苦了。” 姚远道了谢,又继续禀报:“臣此番下江南调查赈灾粮掺霉一案,已有结果,金岩城守将华严多年来以军权挟制,逼迫州府孔落搜刮民脂,并上供给兵部尚书王钰,后又在王钰的指使下在赈灾粮中做手脚,迫使臣不得不调动玄冥军接管灾区,北疆防线空虚,蛮人趁机南下,险些丢失巴勒林至乌尔察一带的领土,臣猜测王尚书与蛮人之间有些利益交换,只是这部分的证据尚未查明,便匆匆赶回京城,还请陛下明鉴。” 殿外的王钰闻言扑通一声跪下了,乌纱帽差点滚落在地,又连忙扶正,他涕泪俱下道:“陛下!臣冤枉啊!镇国侯通敌未遂还反咬我一口,此事证据齐全呐!” 姚远只是侧过身瞥了王钰一眼,冰冷如刀的眼神就让王钰住了口,没敢再往下说。 姚远缓缓道:“我玄冥军将士,为了死守疆土,在此一战中阵亡万余人,我更是亲斩北蛮王子恩禾今于阵前,这朝中最不可能通敌的人就在这里。——另外,华严及其部下均已被控制,连同州府孔落,还有京城与金岩城的来往信件,不日便会由左将军朱紫押送入京,届时才是真正的人证物证俱全,王尚书不如等三司会审之时再去狡辩吧。” 第16章 王钰如同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糊了满脸的鼻涕眼泪让他看起来落魄又滑稽,他扯了扯沈清和陈前的衣摆,希望这二人能为自己求情,然而他俩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低着头根本不敢插话。 李迟听了姚远所说便已明白大半,他眼底泛红,怒火中烧,抓起桌案上的砚台便向王钰砸去,砰的一声闷响后,王钰哆嗦着将头磕在地上不敢起身。 李迟喝到:“王钰!你竟胆大如此,仗着自己两朝老臣就无法无天了么?!先有通敌嫌疑在前,又有构陷他人在后,来人,给我押入地牢,三司会审前谁都不准接触!” 王钰被几个玄冥军将士拖着走,尿渍在地上蹭了一长条,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 李迟说罢又将目光转向方才提刀入殿的辰佳,问道:“辰统领有何话说?” 辰佳在长枪锋刃的压迫下声音都是颤抖的,他说:“陛下,我见玄冥军攻来,还以为是侯爷要造反,心中焦急想要护驾,所以才会不慎犯了提刀入殿的大忌啊!” 姚远闻言冷哼一声:“凭你的功夫,这殿中唯一能对付的就是陛下一人,说这种话倒是不嫌臊得慌。” 李迟一挥手,便教人将辰佳和一众被打得稀里哗啦的禁军带下去了,院内顿时空了一大半,只剩下跪着不出声的沈清和陈前二人,以及留下来清理现场的若干玄冥军将士。 李迟缓缓走下台阶,尽管他才刚醒来,来不及束发戴冠,乌黑浓密的长发垂在身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反衬得他本人更加白而透亮,倒是比身着黑甲的姚远更像索命的鬼。 沈清和陈前不敢抬头,他们看见自己面前的地上出现了一双黑缎朝靴,听见少年帝王的声音在自己上方响起:“你们想要清君侧?可曾想过南平国的安危尚系于镇国侯一人身上?为臣者不忠君爱民,那还戴着这顶乌纱帽做什么呢?” 沈清和陈前只能将头磕得更低,不敢狡辩,只说:“臣万死,还请陛下明鉴。” 李迟淡声道:“带下去吧,案情查清前软禁各自府中,不得踏出半步。” 终于院中全部清空,四下寂静,仿佛方才的金戈铁马都是一场荒唐大梦。 李迟回头望向还在殿内的姚远。 这一眼,恍如隔世。 ...... 姚远回了解封的侯府,却发现那只极讨人喜爱的聒噪的八哥,连同那鸟笼一起,在门前地上被踩成了烂泥。 赵梓明跟在他身后,见状默默地上前,用绢布将残骸拾起,拿去后院埋了。 姚远的神色没什么异样,其实连日奔波加上伤情反复的疲惫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能用脊梁骨强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江新月见状冷哼一声,又从袖中摸了个药瓶出来递到姚远面前:“侯爷,既然你助我救出梓明、我助你保护陛下,那这番我们也算两不相欠了。但既然梓明说当年是老侯爷将我师父遗骸从关外带回,那便算是于我玉龙门有恩,将来有需要帮助的,侯爷大可开口。” “谢了,”姚远接过药瓶,问道,“这又是什么药?” “侯爷年纪轻轻却如此劳累,亏了根本,这是补药。看在今夜合作的份上我奉劝您一句,人体非器具,需要适时休整,否则等不到疆场战死,就先英年早逝了。”江新月说罢展开折扇,白色的身影像风一样飘远去,只丢下一句散在风里的话,“我且继续云游江湖,有缘再会。” 赵梓明刚从后院埋葬完八哥,回来时只看见那白色身影在天边楼阁之上一闪,便消失了踪迹,他看得眼睛有些发酸,不自觉地喃道:“师兄......再会。” 姚远拍了拍他的肩,说:“若是想的话,跟他一起去吧,本来你在军中也无一官半职,这些年为着上一辈的情义把自己困在这里,如今怎么说也该报答完了。” 赵梓明却摇了摇头,眼中的酸涩缓解,他苦笑道:“不,侯爷,玉龙门非我归处,我和师兄之间也......唉,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话。我早已习惯了跟着您办事,您不嫌弃的话就让我继续跟着吧。” 姚远到此时已是强撑神智,闻言点点头便转身进了屋,简单洗漱后便倒头睡下了。 ...... 或许真如江新月所言,姚远这些年来仗着年轻,四境奔波打仗也就算了,还要顾全朝中那些乌七八糟的杂事。抵御外敌也是他、平叛反贪也是他,就算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醒来时才听小厮来报,说宫里来的太监已经在院内等了好几个时辰了,连忙起身披衣,整理好仪容后方才出去。 姚远问道:“公公既然来了,为何不直接把我叫醒?” 太监见了他先行一礼,笑道:“侯爷,陛下有旨,说等您休息好了便入宫一趟,若是没休息好的话,明日再去也无妨,奴才就不打扰侯爷休息了,口谕带到就走。” 姚远目送太监远去后,又在院中调息片刻,才终于感觉精神了些,启程去崇政殿。 李迟正好批完一摞奏折,见姚远在殿外,连忙放下笔唤人进来。 “臣姚远拜见陛下。”姚远向来礼数周全,李迟忙道:“姚卿平身。” 姚远瞥见他桌案上是批过的奏折,问道:“陛下今日没有让秦阁老在旁辅佐么?” “今日朝会上,由于六部之中一下子缺了三部尚书,有许多悬而未决的琐碎事宜需要秦阁老主持,便不再劳烦他随我来这一趟了。”李迟答道,然后指了指位于侧手的座椅,“姚卿坐过来吧,想和你商量件事。” 第17章 姚远依言坐下了,看向李迟,只听他说:“经此一乱,只怕朝中人员组成要大变动,包括军中也会有许多空出来的位置,我的想法是除了完善考评制度、提拔能臣以外,还应实行科举改革,分为文试和武试,广泛招纳贤才,但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还需要劳烦姚卿和内阁帮我多出出主意。” 姚远有些意外地看着李迟,不过月余未见,这人不知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京郊送别时小皇帝强忍泪水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昨夜惊变时震怒威严的少年帝王仿佛是梦中幻象,而今在谈吐中指点江山的李迟近在眼前,让姚远几乎有些晃神。 姚远怔愣了片刻,才答道:“臣以为甚好,我朝自开国以来科举三年一届,算来今年正好该有一届,此事礼部尚书魏凯经验丰富,他负责主持过六届科举。如今既然陛下想要广纳人才,文试可由秦阁老在旁监督,武试则可由臣在旁辅佐,避免贪腐舞弊现象,保证公平公正公开地选拔。” 李迟点点头,又道:“听闻北疆战事暂时平息,孙毅又是守成之才,此番姚卿可以在京中多留些时日,辅佐我重整我南平国朝堂风气,可好?” 姚远闻言起身拜下,朗声应道:“陛下圣明。” 姚远再抬头看向端坐于堂上的李迟,只见他初登基时眼底的懵懂与无措都被严丝合缝地掩盖了起来,乌黑的眼眸深邃,当真是龙颜凤目、天资英发,已然可见帝王之相。 姚远回侯府之后,赵梓明不在,算时间应当是去演练场教李迟练武了,于是侯府又陷入一片寂静。 他看了一眼铺满金红色晚霞的天空,试着动了动右臂,发现还是使不上劲,于是作罢,以左手抽出五尺苗刀。 刀尖在地面上划过一道弧线,卷起零落在地的花瓣,利刃破风之声贯耳,带着北疆严寒风雪里历炼出来的冷肃,在这芳菲已尽的春四月,在空落寂廖的镇国侯府,每一招的背后都仿佛是数万玄冥军将士英魂的呐喊。 他在漫天飘飞的花雨中,用刀尖挑起放于檐下的酒坛,坛子顺着修长的刀身滑落到姚远手中,被他一把接住,拎在手里,仰头灌了两口,余下酒的全部倾洒在方才舞刀的地方,他低低地吟唱:“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自此,姚远开启了长达五年的驻京生涯。 -------------------- 第10章 忧思 数日后,朱紫带领的一万玄冥军轻骑撤出江南,顺手押送华严、孔落等一干人证物证北上入京,上交后连原地休整都没有,直奔北疆前线,参与驻防。 三司会审由刑部侍郎冯勇主持,内阁首辅秦山在旁监督,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中几乎所有重臣都参与其中,反复提审嫌犯、核对证据证词,这么一折腾就是整整三个月。 王钰指控姚远的所谓来往信件,被证实是仿造的姚远字迹,而姚远在金岩城搜罗出来的证据,则是铁板钉钉的王钰真迹。 由此牵涉出定安年间最大的通敌案和贪腐案—— 兵部尚书王钰借职权之便,指使金岩城守将华严逼迫州府孔落搜刮民脂,并联合户部尚书沈清,私自倒卖朝廷粮仓中的官粮,以中饱私囊。 江南水患爆发之后,朝廷粮仓已空,调用金岩城的储备粮,而华严又在王钰的指使下在赈灾粮中做了手脚,至使江南难民死伤激增、爆发瘟疫。玄冥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接管灾区,北疆防线空虚,蛮人趁机南下,虽然蛮人最后没能得逞,但也给玄冥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损失。 王钰恐姚远将来会秋后算账,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通敌和贪腐的罪名推到姚远身上,又联合户部尚书沈清、刑部尚书陈前、禁军统领辰佳,发起清君侧,被江湖义士、玉龙门掌门人江新月阻拦,未果,与同伙等人锒铛入狱。 主谋王钰、沈清、华严、辰佳等人处以死刑,查封所有府中资产,收归国库。从犯孔落、陈前等人,念在情节较轻,且受人蒙蔽,判处官职连降三级、罚俸两年。还有其余有过之人,量罪定刑,不偏不重,公平公正公开。 人们原以为的血洗朝堂并未发生,镇国侯姚远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睚眦必报,尽管他在此事中被人陷害至深。 然而,此事才刚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更重大的消息便当空砸了下来——皇上下旨,开设恩科,广纳天下有志贤能之士,以填补当今朝堂空缺之位。 入冬前,北疆又遭受了几番蛮人的进攻,但他们似乎并没有从恩禾今阵亡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甚至都不需要姚远北上,仅凭孙毅、朱紫和汪威等人就足够对付。 江南腹地也从灾祸中逐渐复苏,工部尚书吴用不仅建好了堤坝,而且还将受损的重要工事全部休整了一遍,甚至改良了江南水田的灌溉系统,流落的难民也得以重返家乡。 定安二年的年关,在一片忙碌充实和欣欣向荣中到来。 ...... 李迟从御花园中折了一枝腊梅,那淡黄色的花瓣被包裹在晶莹剔透的冰雪中,像是一片片润泽的玉雕,香气清而幽,形艳而不俗,很是惹人喜爱。 李迟呼出一口热气,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来人,摆驾镇国侯府。” 步辇在微雪中轻晃,一路上李迟都莫名地感到愉悦,或许是因为他终于也能独当一面,不再事事仰仗姚远的辅佐。 第18章 他这天来镇国侯府,纯属是一时兴起,也没别的什么事,只是觉得这一年经历了太多变故,突然就在年关时十分想念这个人。尽管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到,有时在奉天殿,有时在崇政殿。 李迟进门时才听小厮讲,侯爷出去有事了,于是他挥退小厮和内侍,自己在侯府中四处走走。 他将那只腊梅插在了姚远卧房里的花瓶中,然后拍拍手,觉得这一屋子冷铁肃杀的将门之风,都被这支花给融化了,倒有些铁骨柔情的意思了。 李迟又逛到后院,那是姚远惯常练功的地方,虽然在右臂受伤之后,他就没怎么见过姚远使长兵,这大半年来也甚少见姚远穿轻甲,总是一身绛红色的武官朝服,腰佩一柄长刀,又是另一种气度不凡。 李迟这么想着,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直到院中传来枯枝折断的声音,他才倏然抬眸。 只见庭院中央的桃花树上,竟是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黑的那个是赵梓明,是他每天练功时都会在旁教导的武学师傅,白色的那个也有点眼熟,好像是......是那个自称江新月的江湖人。 他们...... 江新月把赵梓明摁在树上,亲吻。 李迟一惊,连忙脚步一闪退回屋子里,背后抵着门,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擂,有些呼不过气。 他们是两个男子,两个男子怎么能......? 李迟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过了这个年关他就十四岁了,朝中也隐隐有声音说要为皇上选妃,他只觉得没什么兴趣,于是都压下来了。 他学过《诗经》,隐约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但没有人引导过他,他的父皇和母后都离世得太早了,没有人教他什么是情爱,什么是亲密。 他不懂这些,可他在看到江新月亲吻赵梓明的时候,莫名觉得胸口一滞——他想到了一个人,他想到了镇国侯姚远。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觉得心口发烫,连呼吸都是烫的,这股热气从颈间漫上脸颊,又泛上眼底。 他有点想哭,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因为压抑太久没哭过了,那个被少年帝王外壳掩盖下的哭包奶团子,在激烈的情绪碰撞下不知所措。 他不自觉地走上前,注视着方才放在瓶中的腊梅,强行平复着呼吸,像之前一样抿唇忍住眼泪。 就在这时,门刷啦一下被打开,门外的风雪被裹挟着刮了进来,李迟怔愣地回头看向来人。 那人穿着绛红色武官朝服,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眼神却犀利而冷酷,透着北疆战场的杀伐之气,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气宇轩昂、丰神俊朗。 姚远十分意外地看着屋中的李迟,问道:“陛下怎么在这儿?” “姚卿。”李迟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漫了上来,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劈里啪啦往下掉。 姚远不知道这人怎么了,前两天上朝时还看着好好的,怎么现在又莫名其妙说哭就哭了呢? 他怀疑是不是冻着了,连忙进屋,反手将门关上,上前用手心探了探李迟的额头,果然有点发烫,他问:“陛下是不是感了风寒?是否需要传太医?” 李迟看着姚远近在咫尺的脸,他如今已经长到姚远的鼻子那么高了,一抬眼就能看见那人清晰利落的唇线,连忙仓惶地避开眼。 姚远怀疑李迟是发烧了有些糊涂,所以才答不上话,于是抬手将李迟的狐裘紧了紧,将人裹严实,然后一把横抱起来,唤人来备车入宫,让太医好好瞧瞧。 李迟缩在狐裘里不敢乱动,也不敢看姚远近在咫尺的侧颜。出门时他瞟了一眼院中那棵桃花树,发现早已不见赵梓明和江新月的身影。 守在门外的内侍见状连滚带爬地要去传步辇,被姚远拦下了,他说:“这位公公,不必了,那步辇挡不住风雪,陛下看着像是风寒,还是坐我侯府的马车吧,劳烦公公先去太医院通报一声,让人去宫里候着。” 内侍连忙点头应声,片刻也不敢耽误就奔了出去。 ...... 马车内,姚远命人放了个炭火盆,他常年在北疆行军打仗,原本在京中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侯府小厮在厨房里翻找半天才找出这么一个合适的铜盆用来烧炭。 姚远见李迟闷闷的,把脸埋在狐裘毛领里,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他道:“方才我去了兵部一趟,和方铭方尚书商讨全境驻军布防修整事宜,才刚回来就听小厮说陛下到了,吓我一跳。” 李迟嗯了一声,从狐裘里伸出手,用帕子擦眼角脸上的残泪,闷声道:“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见御花园中的腊梅开得喜人,所以折了一枝给侯爷送来。” 李迟擦完眼泪才意识到,这帕子是当初姚远送他的,后来一直被他贴身带着,不曾假手他人,于是他的手顿住了,仿佛方才不是用帕子擦的眼泪,而是姚远的手。 一想到这里他就又不自在了起来,颈间脸颊的热浪再次烧起,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姚远。 姚远:“???” 姚远不知道小陛下是怎么了,明明记得他以前没有阴晴不定的毛病,待人接物都是温柔和煦的,怎么今天这么奇怪。 他一头雾水地送李迟回宫,果然太医们早就严阵以待候着了。 姚远将李迟抱上床榻,又给他掖了掖被角,然后才退到一边,由太医们上前查看。 第19章 几名太医轮番诊脉后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然后才派出一名代表上前禀报:“陛下,侯爷,其实这......并无风寒之证,恐怕是心有忧思,才会感到躯体不适,无需额外治疗,平日里多注重饮食清淡和时常散心就好。” 姚远闻言有些意外,但还是向太医们道了谢:“知道了,有劳诸位。” “不敢不敢。”太医们行礼告退,殿中便只剩下李迟和姚远两人了。 他们隔着薄薄的纱帘对视,谁也看不清对方眼底的神色。 半晌过后,李迟率先开口:“姚卿且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就好。” 姚远也不多推辞,道:“陛下保重龙体,如有需要随时可传臣入宫。” 姚远走后,李迟才松了一口气,在龙榻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滚过来滚过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有些累了,脸上的热潮也退散下去,逐渐陷入梦乡。 朦胧的梦境里,没有冰雪风霜满天,但侯府的桃花树依旧繁茂,在那树上亲吻的两人,却不是江新月和赵梓明,而是自己和姚远。 -------------------- 喜欢的朋友可以点个收藏呀~非常感谢~ 第11章 风云 李迟的梦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混乱,等他从一片昏沉中醒来时,只觉得亵裤粘在肌肤上,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状况。 李迟愣神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脑袋空空的,什么朝政事宜都完全想不起来。一旁候着的内侍见状连忙过来,问道:“陛下,可有不适?需要传太医么?” 李迟点点头,内侍连忙转身就赶去太医院,等太医们提着药箱排着队来报道的时候,李迟才堪堪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一点。 为首的老太医上前道:“昨日老臣已为陛下诊过脉,并无大碍,不知陛下现下有何不适?” 李迟突然觉得十分难堪,倒也不至于讳疾忌医,但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屏退左右,只留了最年长的那位太医单独谈话。 李迟嗫嚅半晌,才艰难地开口:“今晨醒来,朕发现......亵,亵裤......潮湿,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不知是不是什么疾患所致。” 老太医会意,抚须道:“回陛下,这并非疾患,乃是正常现象,无需担忧。” 李迟不解:“正常现象?” 老太医回道:“正是,此乃陛下脱离孩童阶段的征兆,民间男子十五岁束发,便到了可考虑娶亲事宜的年纪。” 李迟终于听明白了,又想起昨夜乱梦中不时出现的姚远,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连忙让太医们都退回去,也不传尚服御侍来洗衣,而是自己动手把贴身衣物给洗了。 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皇帝的日常起居和病诊情况都是要记录在册的,所以这个消息便是想瞒也瞒不住,没过几天,朝会上便又吹起了要为皇上选妃的风声。 李迟照例驳回了,并且发了一通火,将那几个多事的言官批得狗血临头,意思是再提此事就贬官流放,吓得众人纷纷噤声,这才作罢,宣布下朝。 秦山和姚远依旧保持着下朝后去崇政殿商议要务的习惯,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如同李迟的左膀右臂,在两年动荡不安之后,为南平国带来一线生机。 秦山就科举改革和吏治改革相关事宜与李迟商议良久,方才告退,回了内阁,崇政殿堂下便只剩了姚远一人。 其实李迟有些后悔,今日该让姚远下朝后不必跟来的,他虽端坐堂上,却莫名觉得如坐针毡,甚至觉得多看姚远一眼都会被烫到。 姚远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发话,于是开口道:“陛下,近来臣已与兵部商议好全境布防调整方案,细则将由方尚书呈上,臣便不在此赘述了,不知陛下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李迟沉默须臾,才示意姚远坐到侧手,说:“姚卿,我......想问你一些私人的问题,不是什么国事朝政,你当作闲聊便好,过后不必放在心上。” 姚远点点头,在李迟桌案侧边的座椅上坐下了,一头雾水地等待李迟开口。 直到香炉中飘出的香雾散尽了,李迟才倏然回神,抬眸看向姚远,问道:“姚卿已过及冠,为何还不张罗娶亲事宜呢?” 姚远挑眉,没想到李迟会这么问,他答道:“臣一介武夫,边关一旦告急,臣随时会奔赴战场,既无法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那便不该与人许下白首的承诺,不然万一有何差池,那岂不是平白耽误别人姑娘家的青春么?” 李迟闻言抿唇不语,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就刺痛了他,让他觉得很难过,低头忍住泛上来的泪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姚卿是我南平国福将,将来一定能幸福美满、儿孙满堂,不该说这些晦气的话......我有意设立丞相之位,为百官之长,辅佐我总理百政,不知姚卿是否愿意担任此职?” 姚远一愣,起身拜下,答道:“回陛下,臣以为不可,臣承蒙祖荫,自封侯以来,既无赫赫战功,又无贤能善政,受不起这样的殊荣。” 李迟摇摇头,道:“非也,姚卿两度勤王平叛、两度平定北疆,又有查案和辅政之功,完全当得起丞相之位。我心意已决,姚卿莫要再劝,届时接旨受封即可。” 姚远还想再推辞,却被李迟抬手打断,姚远仰头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李迟,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但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分明没有半分犹豫,他便知自己劝不了了,只能行礼叩下:“谢主隆恩。” 第20章 “平身,”李迟挪开眼不再看姚远,侧过头捂住眼睛,“......姚卿曾说‘礼不可废’,可我总是希望你能待我更亲近一些,君臣尊卑也并非云泥之别,这些繁琐的礼节今后能省便省省吧......也,也不要总是称‘臣’了好吗?......你看,我从来不在你面前称‘朕’,你就当......当我是寻常朋友,可以吗?” 说到最后,话音都是颤抖的,姚远看向李迟,看到了从他脸颊滚落的眼泪,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不明白李迟这又是怎么了。 之前在太医说的那句“心有忧思”现下令他如鲠在喉,半晌后才斟酌道:“我明白了,谢陛下恩宠。” 李迟摆摆手示意他回去,于是姚远简单行了个抱拳礼便转身离去了。 ...... 这天,到了固定的练功时间,赵梓明依旧是早早地在演练场候着。 李迟晚到了一会儿,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看来是大哭过一场,赵梓明见状连忙收敛了自己一身的懒散模样,正色道:“陛下若是身体不适,可以先休息几天再练也不迟的。” 李迟摇摇头,闷声道:“赵师傅不必再劝,开始练吧。” 他话音刚落便注意到赵梓明的唇角有一小块血痂,下唇也不自然地有些青紫,顿时想到了那天,在侯府后院的桃花树上,这人被江新月摁着亲吻的场景。 赵梓明见他盯着自己发愣,抬手碰了碰唇角,笑道:“我这是被狗咬的,还请陛下莫要怪我御前失仪啦。” 李迟回过神来,用力闭了闭眼,将心中杂念尽可能抛却,用学过的调息方法平复心绪,几息往复之后才终于觉得心中郁结好了一些。 赵梓明见他已准备好,便知可以开始练习了,他说:“陛下此前已经打下了腰马的功底,又学会了点穴之术,如今可以整合起来,开始学习擒拿之术了。” “擒拿?”李迟不解道,“朕还以为会先教怎么用武器呢。” 赵梓明笑了:“陛下又不用上战场,说到底那些长兵重器是真的没必要学,而擒拿就不一样了,极其适用于防身,不论对面是否持有刀兵,擒拿都可以应付,在危急时刻是保命的首选呐。” 李迟点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擒拿便是最重视‘快’的,只攻击人体痛点和大小关节,在最短时间内放倒敌人,往往可以在一瞬间给敌人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赵梓明一边讲解,一边用示意李迟有哪些基本技法,“陛下,我现在只用一成力,您可以好好感受一下。” 话音刚落,便出手以反关节技别住了李迟的胳膊,但仅是一瞬便又卸力松开。 李迟吃痛,但咬牙忍住了没有吭声,半晌后缓过来了,才闷声道:“听闻蛮族除了最出名的弯刀以外,绞技也十分狠辣,姚卿右肩的伤,应该就是在对上蛮族王子恩禾今的时候落下的。——如今哪怕是赵师傅你只用了一成力,朕也能感觉到如同撕裂的痛楚,想必他当时伤得甚重,才会将那长杆银枪留在北疆一年,现如今也只用左手使刀。” 赵梓明没想到李迟会突然提起姚远,他向来有话直说,于是点头应道:“确实如此,哪怕是有我师兄所赠的玉龙门秘药,侯爷现在也只是不再剧痛,要想恢复曾经的战力,只怕还得将养一段时日。” “那正好,”李迟自言自语道,“就先留在京城吧。” ...... 数日后,李迟宣布拜姚远为丞相,举国哗然。 姚远至此,二十岁封侯,二十二岁拜相,已是至高无上、升无可升的荣宠,“武将不参政”的铁律被他彻底打破。 一时间,就连秦山都出言反对,御史台更是反对声浪极高。 然而李迟却一意孤行,将此令推行下去。 尽管李迟的本意是好的,他只是想给姚远一个“正式参政”的名头,而不是总在背后被人诟病什么武将参政的话。 但是他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玄冥军帅印尚在姚远手中,军权尚未收回就赋予政权,而在这朝堂风云之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论过去在朝堂之中积累了多少派系矛盾,都会在此刻化解,因为姚远的一飞冲天而矛盾转移,互相撕咬变成同仇敌忾,政敌也能暂时变成利益共同体,他们一起将矛头对向姚远。 参姚远德不配位的折子雪花似的满天飞,从曾经的众人敢怒不敢言,变成了大家抱团取暖,反正姚远不可能真的杀尽这大半的朝臣。 坊间茶楼里,人们趁着戏班子敲锣打鼓的热闹,将自己的谈论声掩盖住。 “你说今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到底是想捧那位还是踩那位?” “这可真不好说,想当年那位封侯的同时,又提了阁老的地位,这说明今上分明是知道制衡之术的,而如今却这般偏颇......” “是啊,君心难测,‘捧’和‘捧杀’不也就是一字之差么?” “伴君如伴虎,想当年老侯爷不也是说没就没了么。” 砰—— 茶盏在桌面上碎成渣子,在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中格外刺耳,方才议论着的众人纷纷循声望过去,然后便看到了一张如同霜雪冰封的脸。 姚远眉眼沉郁,透出厉色,他沉声道:“妄议朝政,你们可知该当何罪?” 话语中透着常年驻守北疆带来的寒意和杀伐气,众人纷纷噤声,忙不提猫着腰四下逃蹿了出去。 第21章 姚远此番出行并没有带亲兵,也不是来抓人的,所以不再深究,但也被败了听曲的兴致,于是从囊中掏出一把碎银放在桌上,也转身离去了。 楼中戏子音调一转,唱的曲目换成了《击鼓骂曹》。 已经人去楼空的茶馆里,琵琶催动,唱词铿锵:“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 侯府的桃树被大雪压断了枝条。 -------------------- 虽迟但到的更新来辣~ 第12章 舞剑 姚远今日休沐,本来只是随便走走,却没想会在茶楼里遇见这么一茬。 他倒也不至于为了那些莫须有的说法而妄自菲薄,自他一力扶李迟登基以来,听到的花式骂名没有一千也有一百,花样百出,不尽其数。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他那根脊梁骨和他的脾气一样,又臭又硬,旁人的几句话毁不了也折不断它。 白皑皑的大雪中,他打着一把伞悠闲地走着,路过一家瓦舍,说书人的惊堂木拍响。 姚远凉薄的眼皮一抬,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瞬,然后下一瞬便听那说书人开口:“想那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欺君罔上非正道,全凭势力压当朝......” 姚远嗤笑一声,抖掉油纸伞上厚厚的雪,施施然离去。 然而朝中暗潮涌动却不已姚远的意志为转移,一位沉寂多年的老人,在这暗流中浮出水面。 ...... “皇叔?”李迟讶异地看着多年未见的肃王李坚,如若不是对方身上那明黄色绫罗上绣着龙、瞿纹及十二章纹,昭示着他身份的显赫尊贵,李迟光靠面貌是决计辨认不出来这人是谁。 “参见陛下。”李坚纵然是长辈,却仍然礼数周全,灰白的鬓发也压不住皇族中人的气质,袍摆还沾着来时路上的雪片,竟然有些飘然出尘的意思。 李坚如今方至不惑之年,早在武帝年间便撒手去做了闲散王爷,整日寻仙问道,和长春观的道士们整日混在一起,炼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丹药,也不在意会不会吃出毛病,反正人看着是一年比一年清瘦干巴,倒是真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了。 “皇叔莫要多礼,不知今日是有何事,突然来宫里求见?”李迟以手虚扶,李坚才缓缓抬起身,一双松弛褶皱的眼皮下,那双眼睛却清明得很,没有一丝浑浊。 “陛下,臣此次前来,是因为心中不安。”李坚从袖中拿出一块被烤裂的龟甲,指了指上面的裂纹,又抬手指了指天,缓缓道,“臣多日来夜观天象,见七星连珠,是不祥之兆,据传前朝亡国前夕也曾出现此星象。而这龟甲占卜,也印证了这一点,此卜文意为物噬其主,还请陛下明鉴。” 李迟接过龟甲观察了片刻,又还了回去,乌黑的眸子里看不清神色,但他仍然看起来一副温和平静的模样,他笑着说:“前朝极其推崇道教,视其为国教,然而算了那么多,却不也没解出自己的出路么?——我南平国虽历经磨难,近两年多有动荡,但现如今已是边疆安稳、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又何必用这没头没绪的征象妄议?” 李坚缓缓跪下,将龟甲放于前方地面,然后深深拜了下去。 “皇叔这是做什么?您是长辈,不必对我行此大礼。”李迟去扶他,然而他并不起身。 “陛下,臣此一生别无所求,心中只有两样东西,一是道,二是国。”李坚朗声道,“若国有难,百姓受苦,道将不存。陛下乃圣帝明王,当知臣心之切。” 李迟脸上的笑意淡了,若是此时还不明白李坚什么意思,那他就白在那九五之位坐了两年、也白将武帝年间的奏折拿出来细细读一遍了。 李迟拂袖转身,坐到堂上,淡声道:“皇叔此番何意,不如直接道来。” 李坚仍然不肯起身,而是将头叩得更低,答道:“镇国侯纵然功高赫赫,但谁又能保证他将来不会萌生反意?民间尚知家犬不可养得太壮、否则会反噬其主。——如今他玄冥军军权在握、又有丞相之职可以统领百官,这天下再无人能与之抗衡。先帝打下这李氏江山不易,臣又怎能坐视南平国易主?还请陛下明鉴呐!” 李迟人都麻了,这段时间参姚远的折子满天飞也就算了,竟然连多年来不问世事的肃王都被请出山来参和一脚。 其实说到底,肃王敢重新出山,一方面是因为现在风向如此,随波逐流无功也无过,另一方面是因为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李迟,而不是武帝李墨——若是他李坚敢在武帝年间对朝政发表什么看法,那肯定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李迟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好笑。 所有人都记得他刚登基时软弱可欺的样子,这两年间他有长进,但确实也不至于脱胎换骨,他仍然干不出血洗朝堂之事,哪怕是满朝文武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批判,他也不会把那些人都拖下去砍了。 那姚远呢? 难道就因为上次通敌贪腐案、他没有将所有人置于死地,所以大家就默契地认为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铁血手腕的人、可以在他头顶兴风作浪了? “皇叔起来吧,您年事已高却仍忧心国事,朕心甚慰。”李迟缓缓开口,语气中不见愠怒,依旧是温柔和缓的,“皇叔所言之事在理,朕会好好考虑,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外面雪大,皇叔多披件氅衣再出门吧。” 第22章 李坚起身后没有再劝,而是识趣地行礼后退下了。 ...... 李坚走后,李迟对内侍吩咐道:“传镇国侯。” 此时姚远正好刚回侯府,驻足抬眸看了一眼被积雪覆盖的侯府门墙,便见到了顶着风雪来传传召旨意的太监,于是连侯府大门都没踏进去,就直接转道入宫。 崇政殿内供有瑞炭,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 姚远本就不畏寒,于是尚在殿外便脱下大氅递给内侍。 进殿时,姚远见李迟皱眉扶额,双目紧闭,一贯白皙的肤色居然有些憔悴,眼下也有两团隐隐的青黑,帝王冠冕似乎是个沉重的负担,让他细瘦的脖颈支撑不住歪向一边。 “微臣参见陛下。”姚远的话让李迟回过神来,睁开双眼看向姚远,李迟哑声道:“姚卿,坐吧,不必多礼......姚卿的靴子湿了,来人,去拿双新的来。” 姚远忙道:“不必劳烦,我本就是北疆行伍中人,这点寒潮奈何不了我。” “那好吧......”李迟坐正身子,深吸一口气,才斟酌道:“最近朝中声浪颇大,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如何解决。封你为丞相一事是我考虑欠周,如今平白连累你被言官弹劾,我......我很愧疚,两年前初登基时也是如此,我太没用,总是事事依仗你,才会害得你被他们污蔑为‘窃国侯’,是我不好。” “往事过眼云烟,我不在意世人的评价。”姚远答道,“恕我直言,陛下封我为丞相一事确实有些一意孤行了,但是说到底,君王之命不可收回,否则有损天子威仪。” “是我太心急了,虽然拜你为丞相是迟早的事,但毕竟如今朝局未稳,而我又......不够强硬。”李迟叹了口气,抬眸看向姚远,问道,“你有什么好的主意么?” 姚远顿了顿,答道:“依我之见,既然如今边疆暂时安稳,我也不着急回去打仗,那不如就收了我的兵权,以安抚众人之心。——毕竟自老侯爷去后,这玄冥军帅印就一直在我手中,纵然我不畏人言,但若是伤及陛下的圣名,那这帅印不要也罢。” “可是......”李迟十分犹豫地开口,但姚远继续说道:“更何况这帅印交上去是给陛下的,有二十万玄冥军在手,更有利于陛下树立威信,也可以堵住那悠悠众口了。” 李迟沉默半晌,才点头道:“那......就依姚卿所言吧。” “陛下圣明。”姚远行礼后并未直接告退,而是话音一转,“我见陛下神色憔悴,想来是因为近些时琐事缠身,但陛下也不过年方十四,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还是适当散散心为好。” 李迟闻言有些意外,随即苦笑道:“姚卿十四岁的时候都已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了,这我可比不了,我连剑都不会拿。” “无碍,骑射和刀剑之术本不难,如果陛下愿意的话,我可以教的。”姚远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也没想到赵梓明居然真的到现在都没带你练剑法,他果真是太不靠谱了。” 神色坦荡,大言不惭,仿佛那赵梓明不是他心腹、从没有和他汇报过小陛下的学习进度一样。 李迟闻言眼睛一亮,那双被朝政繁忙整得露出疲色的乌黑眸子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多了不少活气。 ...... 姚远出门前还是抬手帮他紧了紧狐裘,李迟没有让内侍跟上,而是自己跟姚远一道去了演练场。 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李迟却莫名觉得,伞下的那一小方天地,因为身旁那人的存在而格外暖和,比崇政殿的瑞炭也毫不逊色。 伞一直在朝李迟倾斜,大雪打湿了姚远露在外边的肩臂,李迟看到后,伸手将伞扶正,指尖触到了姚远的手,才发现对方竟然连手背都是热的,可见武将的体质果真不同凡响。 李迟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双手,心里有些酸酸的,抿唇不语。 就在他兀自走神的时候,姚远突然侧过头轻声道:“陛下手凉,可能是体质偏寒的缘故,虽然不需要用药,但总归冬日里会难受,回头我让北疆伤兵所的杨梅姑娘写个调养的方子来,她常年在华北行医,对御寒之道颇有见解,应当能帮到陛下。” “唔,”李迟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被掩盖在狐裘毛领里,听不真切,就在姚远以为他不会再出声的时候,李迟突然道:“姚卿和杨姑娘关系很好么?” “还不错吧,毕竟她姑娘家的在北疆驻军地不容易,我会在炭火供给这方面多行些方便,她也很感激。”姚远顿了顿,随着李迟停下脚步,“陛下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随口问问而已......”李迟低头,将自己尖尖的下巴在毛领里埋得更深了,毛领几乎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半晌才道:“若是将军喜欢的话......” “什么?”姚远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李迟轻轻眨了眨眼,压下不经意间泛起来的泪意,呼出一口白气,抬眼看向姚远,勉强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将军心仪杨姑娘......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姚远愣住了,完全不理解李迟的思维是如何九曲十八弯地拐到了这个角落,他哭笑不得地抬手搓了搓李迟被冻红的脸,说:“没有的事,我的小陛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喏,演练场到了,我们开始吧?” 李迟点点头,扁了扁嘴,带姚远来到场边的武器架旁。 第23章 姚远为他选了一把轻剑,他抽出剑来仔细端详后,对李迟道:“此乃花玉剑,剑身轻而短,最是适合短兵相接时使用,当对手和你以同样的速度拔剑,花玉剑会率先出鞘,而对手还有半尺未出鞘,这半尺的时差,已经足够一击必杀了。” 李迟虽然方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此刻还是竖起耳朵仔细听姚远讲了些什么,只觉得此人之前自谦不会教武都是瞎扯的,明明讲得比赵梓明好得多。 姚远将剑又归鞘,然后对李迟说:“陛下,握剑。” “哦,好。”李迟应言用手握住剑柄,然后姚远便从侧后方伸手过来,手心附在他的手背上,那手心的温度之烫让李迟一瞬间想要退缩。 可姚远从侧后方握紧了他持剑的手,嗡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寒芒连同漫天冰雪映照在李迟眼底,他睁大了双眼,一眨也不眨。 “跟着我的步伐,起——”姚远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李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带动脚步,感觉自己都快要飞起来了,只有脚尖在点地借力。 姚远一手握剑,一手撑伞,撑伞的手搁在李迟一侧肩膀上,不时帮他调整正确的姿势。花玉剑在招式间发出破空之声,带动雪花的飘舞轨迹改变。 这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就在这雪间飞旋,袍袖飘摆如风,然而姚远撑伞的手却始终很稳,没让一片雪花落在李迟肩头。 李迟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走出过京城,现如今已经见过数不清多少场大雪纷飞了,按理说早该屡见不鲜。 然而任凭过去寒冷几何、风高几何,他今后也永远不会忘记今日这场雪,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这风霜冰雪中—— 他在雪中暖阁里释了他的兵权,他在漫天风雪中懂了他的温暖。 -------------------- 最近学术会议接二连三,有一点遭不住,遂拖更。[跪.jpg] 第13章 秋猎 定安三年初,李迟收回姚远手中的玄冥军帅印。 姚远作为丞相统领百官一事声浪暂歇,前些时的风波如同昙花一现,热极一时的话题被更新鲜的事物吸引了去,就连肃王李坚都重回了那长春观继续求仙问道。 姚远也开启了他人生中最长时间的从政生涯,与秦阁老一起共同辅佐李迟治理朝政,让南平国从前两年的动荡不安中缓过一口气。 姚远和秦山几乎形成了政见上的两极分化,前者偏激进,后者偏保守,但无论这二人如何在政事上争论不休,私下里却从不结党营私,反而将曾经朝堂中的党派一一化解、逐个击破。 南平国至此,再度焕发生机。 ...... 定安三年,九月中旬。 李迟宣布在栖霞山脚下举办秋猎,文武百官相随。 自辰佳被处以死刑后,新上任的禁军统领名叫欧云,原是姚远从北疆带回的两万玄冥军将士之一,他上任这一年里,将禁军上下都整顿了一遍,禁军风貌焕然一新,再不是当年那被姚远嘲讽缩头乌龟的熊样子了。 此次秋猎宴非同一般,是李迟登基以来第一次踏出京城,安全方面不容忽视,除了欧云带领的禁军以外,驻在京郊的两万玄冥军也分出一半跟随,剩余人留守京城。 禁军向来和玄冥军泾渭分明,直到如今才有了改善,但毕竟编制不同,前者负责近卫巡逻,后者负责在远处扎营,以防不测。 武帝当年极其重视秋猎,曾有“五里一旗,分为四十军,军万人”之盛况,不过到了李迟这里,就缩水得挺严重了。 按礼,秋猎活动当以帝王率先射禽,收起象征帝王身份的“大绥”,王公次发,收起“小绥”,接下来诸将开始射猎,从猎百官方可入场进行射猎。 但如今这个缩减版的秋猎,一来帝王李迟和王公李坚不善射箭,二来这所谓“诸将”只有一个半——禁军统领欧云算一个,肩伤未好还被褫夺帅印的姚远算半个。 剩下的从猎百官倒是有些青年才俊,但还是以文臣居多,所以这次秋猎基本上可以认为是皇家出钱请大家出来踏青了,不用指望真能猎着什么东西。 李迟放弃了拉弓射禽,而是向天放了个信号弹,以示秋猎正式开始。 欧云和姚远驱马向前,最先进入山林之中,落叶枝条被二人的马蹄踏成泥,欧云扭头对姚远说:“大帅!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和你在猎场比试过骑射呢!” 姚远嗤笑一声,道:“帅印已经交了,别再喊我大帅,否则让言官们听到了,你这统领之位恐怕就不保了。” 欧云爽朗地笑道:“无妨,不保了也好!玄冥军是北疆的狼群,京城本就不是我们的归处。” 他的笑声被淹没在鸟雀惊起的扑簌声中,他挽弓搭箭,对准其中一只大雁,瞄准的一瞬间便放箭,大雁应声而落,欧云摇着头啧啧道:“不愧是我啊,这叫什么?——落雁之姿呐!” “少得瑟。”姚远淡声道,随即将背于身后的长弓拿到身前。 这把弓不是他在北疆时惯用的擎苍弓,他如今肩伤尚未好全,强开三百斤的巨弓会加重伤势,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从侯府拿了他少年时用过的一百二十斤的普通铁弓。 这把弓还是老侯爷给他的,弓身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破旧磨损了,但新换的龙筋弦还算强劲,姚远轻轻拨动了一下弓弦,发出低沉悦耳的嗡鸣声。 他从箭篓里抽出一支穿云箭,手稳如泰山,弓圆如满月——咻! 第24章 竟然是一箭双雕! 场边候着的众人纷纷喝彩,真心的掖好,假意的也罢。 欧云看着姚远,一副脸疼的模样,沉痛道:“大帅果然还是大帅,就算做了丞相,也仍然是一顶一的神武啊!” 然而这惊天一箭过后,姚远却神色淡淡的,又将那弓背到身后,没有继续打猎的意思,他拽过缰绳,一夹马腹便转过了身,他说:“废话忒多。” 然后便丢下一脸懵逼的欧云,逆着最后入场的从猎百官的人潮而行,径自回了营帐,仿佛他此番来秋猎只是点个卯,只是尽个开场的礼节,剩下的环节并没有兴趣参与。 ...... 帐内,李迟捧着一碗汤药,小口小口地喝,每一口都让他苦得皱眉,还好其他人都已经去猎场了,内侍和侍卫也都在帐外,他不用太端着帝王威仪。 太苦了,这种又苦又涩的味道,被温热的汤剂带进口腔,又蒸腾起来,苦味的气体从鼻子里呼出,仿佛整个人都被腌入骨了。 这正是那位传说中的医女杨梅写来的方子,说是用来调理他的虚寒体质的。 但......这和生病喝药有什么区别吗?他明明没有生病! 李迟这么想着,顿时觉得很委屈,苦味都弥漫到心里去了。 他灵光一现,打算悄悄把这药给倒了,于是鬼鬼祟祟地端起碗,猫着腰踮起脚尖,小碎步走到帐子前门,把门帘撩开一条缝,然后把脑袋凑过去,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内侍和卫兵有没有注意到他。 然而他才刚凑过去,就一头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手中的汤药也一滴不落地全泼在对方的衣摆上,一点儿都没洒在别的地方。 那人胸膛好硬,李迟哎呦轻叫了一声,揉着发痛的脑袋,抬起头来懵懵地辨认来者何人,竟然大胆到不事先通报就直接闯进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姚远冰山一样的俊脸,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和李迟当头撞上,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袍摆上的药渍,又与李迟四目相对。 姚远:“......” 李迟:“......” 姚远当上丞相之后,依旧保持着穿武官朝服的习惯,但今日秋猎,他便穿了那套在侯府里积灰的轻甲,玄冥军的铠甲纵然再轻,那也是精铁锻造的,硬度可想而知,这才让李迟险些脑袋撞出一个大包。 姚远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淡定得很,他挑眉看向李迟,问道:“陛下缘何如此匆匆?难不成是想偷溜出去不成?” 李迟的脸色愈发红了,他支支吾吾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欲盖弥彰地将药碗藏在身后,默默许愿姚远看不出自己的心虚。 然而姚远向他走近一步,那轻甲上沾染的林间草木气息便钻进了李迟的鼻腔,姚远背过手放下厚重的门帘,帐内光线顿时暗了许多。 姚远朝李迟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上面有很多细碎的伤痕,但仍然可以看出骨节修长,如若不是生在将门,想必当是京城中抚弄风月的贵公子。 李迟眨了眨眼,最终叹了口气,还是任命地将背在身后的药碗放到了那只手上。 李迟闷闷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姚远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得李迟心里一颤,他说:“我的小陛下,怕苦可以直说,我也没说喝药后不能吃糖。” 李迟咬着下唇不吭声,莫名的难过又泛了上来。 李迟的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他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想哭?” 可是一想到姚远在这大半年时间里,每天都盯着他喝药汤子,而且药方还是那位传说中的神医姐姐写下的,神医姐姐还和姚远关系很好,还因为北疆的种种照顾而心怀感激,人家姑娘说不定正盼着姚远早日回北疆呢,自己却借权力之便将姚远留在京城,若说没有一点私心,谁又信呢? 可他又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七拐八绕的想法,也不明白那隐隐的私心究竟是因为什么。或许是自登基以来诸多事宜仰仗姚远,所以这种依赖和信任形成了习惯,又在经年累月中生出了更多的牵挂。这种牵绊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又忍不住想逃离,矛盾撕扯得让人心底发酸发痛。 他这么低着头胡乱地想着,不争气的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姚远一怔,将药碗放到一边,掏出怀里的巾帕帮李迟擦眼泪,他注视着李迟垂眸不看自己的委屈样子,问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李迟接过帕子,驾轻就熟地用来擦掉残余在眼角的泪,然后便收到自己袖子里,又是一副不打算还的架势了,之前定安初年那方帕子的事还历历在目呢。 姚远:“......” 陛下这是有收集别人帕子的癖好么? 他不理解,但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不要随便说话。 李迟原地患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才低声道:“侯爷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姚远这才斟酌道:“我只是来看看陛下,免得你一个人待在帐中会无聊,还有,方才我射下一箭双雕,想来给你报个喜。” 李迟深吸一口气,神色终于恢复如常,他点点头,应道:“原来如此,侯爷有心了。” 姚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这么折腾一番,自己身上被泼湿的衣摆和轻甲黏在一起,湿哒哒的存在感很强,于是他抱拳告辞:“陛下,那我就先告退了,有事可以随时传我过来。” 第25章 “嗯,侯爷免礼,慢走不送。”李迟疲惫地转过身,不再看姚远离去的背影。 ...... 姚远回到自己帐中,将湿了大片的衣物换下,交给侍从拿去清理,自己则穿上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他体格格外高拔悍利,像个飒沓江湖客。 “侯爷,是我。”赵梓明在门外打了声招呼。 “进来吧。”姚远淡声道,又紧了紧自己的臂缚,转过身来看向来人。 赵梓明掀帘而入,问道:“侯爷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没有。”虽然这么说,但姚远还是下意识地松开了自己方才紧皱的眉心,“有事说事。” 赵梓明也不多问,只是从袖中暗格抽出一封信,递给了姚远,他说:“这是暗桩的调查结果,目前没开封过。” “知道了,有劳。”姚远接过信封在烛火胖拆开来,只见展开信纸,上面却只写了一个字——“州”。 姚远眉眼微沉,将信纸连带信封都烧了个干净,明艳的火光映照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逐渐变小,然后跳跃了几下,最终熄灭。 赵梓明从来不会多问,他知道姚远正在调查一桩牵连甚重的旧案,所有心腹和暗桩都只知道自己该负责做些什么,但互相之间信息不通,他们也犯不着去拼凑出一个真相来,姚远自会有他的判断。 赵梓明见姚远沉默良久,也没有别的事情吩咐,于是道:“侯爷若是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告退了......那个,今天师兄他也来了,我......我去见见。” 姚远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然而赵梓明正要出帐时,却又突然被姚远叫住:“等等,梓明,问你件事。” “什么?侯爷但问无妨,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赵梓明正色道。 姚远沉默须臾,才斟酌着缓缓开口:“你和江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赵梓明脚下一滑,没想到姚远会突然问自己这么私人的事,于是狡黠地笑道:“嗐呀,还能是啥关系嘛......就是,那个,你懂的。” 姚远一脸空白,显然没懂,但他就算没懂也会下意识先怼人:“不懂,说人话。” 赵梓明却仿佛原地从武功卓绝的暗卫,摇身一变成了扭扭捏捏的大姑娘,看得姚远牙疼。赵梓明就在姚远即将发作前,凑上前小声道:“龙阳之好嘛。” 话音刚落便脚底一抹油,不见了踪影,可见轻功之高强。 姚远:“......” 但赵梓明的话却仿佛一根针,细细密密地在心底扎着同一块地方,让他一时间突然也感觉到一种异样的难过。 这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他见惯了战场杀伐,自认为冷情淡漠,从来都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 正当他要以为是因为自己最近思虑太多的时候,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然而还没等他将这绪头捉住,一声凄厉的鹰唳划破长空,刀兵相接的声音传入他耳朵。 他倏地抬眸起身,便听到一名内侍尖细的嗓音在嚎叫:“快!来人救驾!——” -------------------- 刚发现有小可爱给我灌了营养液[害羞]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小可爱,但还是非常感谢呀[比心][红心] 第14章 救驾 姚远目光一沉,抄起手边的五尺苗刀,风一般地卷了出去。 只见方才还井然有序的巡逻禁军方阵大乱,秋猎营地被一股极其紧张的氛围笼罩,一瞬间姚远几乎以为自己又回了前线。 他来到这片混乱的最中心——李迟所在的营帐。 帐外是剑拔弩张的层层禁军护卫,帐前是十几名护卫和内侍的尸体,全部都是一刀毙命,地上洇开一大滩鲜红的血,死得干脆利落。 姚远抬眼看向帐内,门口的布帘已经被扯了下来,可以让人一眼看清内里的情景。 只见一名黑衣蒙面人一手扣住李迟的肩膀,一手持刀抵在李迟的咽喉,那刀刃锋利异常,李迟未有挣扎便已经隐隐渗出血来。黑衣人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李迟身后,使得远处埋伏的弓箭手不敢贸然行动。 “姚......姚卿......”李迟勉强发出一点声音,紧接着那黑衣人便加重了力道,血渗出更多了,然而李迟此刻却奇异地并不想哭,他脆弱的一面貌似只会在与姚远单独相处的时候才展露出来。 “住口!”黑衣人爆喝,“谁都不准上前半步!否则我就要了这小皇帝的性命!——还有你,姚远!放下刀踢到一边,我倒数三个数,做不到你就能亲眼见证你的傀儡小皇帝是如何死在我手里的!” 姚远顿在原地,看了一眼目光凶厉的黑衣人,缓缓将手中的苗刀放到地上,然后抬脚将刀当啷一声踢到了几步之外,他缓缓开口:“能躲开这么重重防卫,阁下身手定然不凡,不知闹这么大一出意欲何为?” 黑衣人冷笑一声,咬牙道:“国贼姚远!你可还记得当年被你亲手抄没的王家?” “啊,”姚远看着那双有些熟悉的眉眼,“前兵部尚书王钰王大人?......王钰当年通敌谋反未成,最后经由三司会审定罪死刑,但念及多年来苦劳仍有,且亲族之中并非全部参与,因而并未诛其九族,其中有几名偏房庶子被充军流放,不知阁下是其中的哪位?” “我乃王牧!”黑衣人答道,“纵然是王家偏房庶九子,却是实打实的武状元出身!我凭实力坐到了书令史的位置上,多年来从未有二心!我不曾借王家之势,为何要受王家之过?而你镇国侯姚远,又凭什么半根毫毛也不掉,依然稳居高位?!” 第26章 姚远皱眉,声音却不容置喙:“此案三司会审早已过去一年有余,所有相关人员都量罪定刑,未有偏颇。——至于连坐制度,从我南平开国之初便已写进律法,并非针对你一人。如今你以身犯险,不计后果,是想为自己求一个摘去罪名的结局吗?” “哈哈!我仕途已断,早已存了死志!我知今日断然无法活着走出这栖霞山,罪名摘与不摘于死人而言又有何异?”王牧眼中闪着凶恶愤恨的光,他靠近李迟的耳朵,却用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小皇帝,你就甘心做这傀儡吗?你可知他能一手将你扶上皇位,转手也能同样轻易地把你拉下来?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能躲过玄冥军和禁军的层层防卫?——因为他根本没有诚心保护你,禁军换了统领,就变成了玄冥军的干儿子,那帅印收与不收又有何妨?今日我是他的刀下魂,来日你便是他篡权夺位的踏脚石!” 姚远脸上冷色更甚,他淡淡道:“那你想如何呢?死谏以求能拉我当个垫背的么?” 王牧啐了一口,道:“姚远!我知道我拿不了你的性命,你两度血洗朝堂、刀下亡魂万千,那么多人想要你性命都做不到,我又能比他们高明多少?所以我不在乎,我只想要你的尊严,我要你尝尝任人宰割的苦楚!——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然后让人用最粗最脏马鞭,抽到血水染红浸透全身衣袍、抽到昏死气绝为止!——你当然可以不这么做,那我就每数三个数放这小皇帝几滴血,我倒要看看这细皮嫩肉的小孩能承我几刀!等他死了,你的国贼之名就铁板钉钉了!只要你敢,你就是弑君者的帮凶!” “咳咳......不......”李迟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紧接着又被刀锋抵了回去,姚远见状果断道:“莫要再动,王牧,此事成交!” 说罢便一掀袍摆跪了下去,双膝在地上发出闷响,李迟的眼泪应声而落,顺着颈间刀刃滑了下去。 姚远以君臣之礼三叩于地。 此刻王牧因为忌惮远方埋伏的弓弩手而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李迟身后。那么他姚远就算磕头,也是对李迟,而不是王牧。 李迟是他的君王,他向他叩拜,是人臣天经地义之事,没有什么好犹疑的,也算不得折辱。 “来人!”姚远直起身子,朗声道,“拿带楞生革皮鞭来!” 帐外所有人都不敢妄动,直到姚远又吩咐了第二遍,才有一名军中负责刑罚的小兵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他忐忑道:“......大帅?” “慌什么?”姚远漫不经心地一笑,“好生伺候,来给你家侯爷松松骨。” 小兵眼中含泪,但不敢不从。 王牧又在李迟耳边道:“你看,收了帅印又如何?仍然所有人都认他为大帅,玄冥军瞬息之间就能让南平国改朝换代,你就这么甘心么?” “少废话,开始吧。”姚远在帐外跪得笔直,除了李迟和王牧以外,没人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 鞭声几乎响彻整个营地,却没人听见姚远的一声痛呼。 一鞭下,一道血,一层皮。 王牧看着姚远的衣袍被抽烂,露出内里翻飞的血肉,心中是说不尽的快意。他当年是王家最不受待见的孩子,却咬牙成了风光无两的武状元。王钰的那些污糟事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却要平白因此落得个充军流放的结果。 他在流放地受尽苦头,过一道关卡就要受几十道烧火棍,不知死里求生多少来回,才撑住一口气逃了出来。他知道自己今日断然无法活着出去,但他就是想在死前快意一回,也不枉此生起起落落这二十余载! 姚远身上黑色的衣袍让人看不出来到底流了多少血,但他膝下的那片泥土已经被浸染成黑红的颜色。他的肤色本就冷白,如今更是惨败如纸,好似一阵风就能撕破这层脆弱的外皮,然而他的脊梁骨却挺得笔直。 带楞生革皮鞭是军中最硬最重的鞭子,通常只有在惩罚犯下重大错误的将士才会使用。如今却是每一下都落在曾经的玄冥军主帅、如今的南平国丞相身上,每一鞭都会带起皮肉翻卷,碎肉散落在他身旁的草地上,身上鞭伤最深的地方几乎可以见骨。 “不......”李迟看着姚远模糊的身影,耳畔嗡鸣,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多少血,但他此刻顾不上自己正被人挟持着,突然发力挣动起来。 “别动!”王牧加大了力道,然而却不知李迟吃错了什么药、不想要他那金贵的皇帝脖子了似的,一瞬间险些脱手。 王牧恶向胆边生,直接刀锋一转,扑哧一声,刀尖狠狠没入李迟的大腿! 李迟自出生以来,就是个在锦绣丛中长大的金枝玉叶,莫说刀伤了,就是别人大点声跟他说话都是少有的事,浑身上下的皮肉没有一处不是白皙细嫩的娇养模样。 刀锋没入皮肉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阵凉意,然后才是后知后觉的剧烈痛楚,他几乎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然后又被王牧给控制住,刀刃再次抵住他正在渗血的脖子上。 李迟看着姚远模糊的黑色身影,在无情的皮鞭下开始出现晃动,他的衣服已经破碎得看起来像碎布条搭在身上。 李迟的心很痛,比腿上的刀伤还痛。 他知道那人就算到了绝境也不会示弱哪怕一分一毫。 姚远从前在他看不见的北疆前线受苦,他只能在很久之后从姚远身上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痕中窥见些许端倪。 第27章 这还是第一次,是姚远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被人折磨至此! 亏他还是皇帝、堂堂南平国之主!所谓权力最高的人,却护不住自己的眼前人,真是讽刺至极! 李迟这么想着,忽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爆发出的力量,他那一瞬间几乎置生死于度外,原本无力地搭在王牧持刀手臂上的十指猛地收紧,用力掐在王牧的合谷穴上。 王牧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吃痛的瞬间手有一丝松动,李迟几乎用尽了全身力量,才反别住王牧持刀的手,他曾经学过的点穴之术和擒拿之术总算是派上了点用场。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而已,武状元的功力岂是能被他轻易制住的,李迟才刚脱开一点,就又被扯了回去,他一个踉跄向后撞,王牧的后腰正好重重地磕在桌案边缘,王牧疼得一抽气,下意识地一手扶腰、另一持刀的手加了力道。 缠斗间,虽然王牧偶有身形藏不住的时候,但弓弩手仍然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知道这一箭过去会不会连着皇帝陛下一块射杀了。 李迟脖颈间又渗出了更多的血,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然而就在这时,趁着王牧的注意力在李迟身上,方才还在帐门前受刑的姚远,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近前,身形如同鬼魅,谁都看不清他是如何夺了王牧手中的刀刃,然后将李迟拉到自己身后,反手一刀捅进王牧的喉间! 温热的血水喷涌而出,却一滴也没有沾染到李迟的身上。 王牧死得那样轻易,姚远没有给他留活路,但也没打算将他以更残忍的刑罚处死。他死时睁着双眼,似乎根本没有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姚远伸手将他眼皮合上,淡声道:“你流放之路上受的皮肉之苦,我还清了。但你不该冒犯君上,这是死罪,你如今也已偿命,下辈子投胎到寻常人家吧。” 说完才身形一晃,又强行撑住没有倒下去,他缓缓转过身,衣摆还在往下淌血,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而滴落在地。 他一把揽过面色苍白的李迟,喝道:“传太医!快!” 他将李迟横抱起来,动作间身上鞭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他咬牙忍住了,没有吭声,他将李迟平放到里间的床榻上,想了想,又转身去把王牧的尸体扔到帐外,然后才回来解开李迟的衣物,观察大腿上和脖子上的伤口。 脖子上的虽然位置凶险,但万幸不深,没有伤到根本。但大腿上那刀伤看起来有些麻烦,往外汩汩地冒血,他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条扎在李迟大腿根部,用来止血。 太医这才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还没顾上被帐外横七竖八的尸体吓一跳,就又被帐中冲天的血腥味给熏得一惊,首先看到的便是浑身鞭伤的姚远,大惊道:“侯爷!你这是怎么了?!” “快点!别磨蹭!”姚远吼道,“刀伤长两寸、深约四寸,最好的金疮药全部倒上来!” 太医被姚远吼得一哆嗦,这才看到躺在床上的李迟,赶忙打开药箱,道:“侯爷稍等,让老夫先给陛下清理伤口,然后再撒药会好一些。” 姚远点头默许,太医连忙拿出干净的布巾,倒上烈酒,然后说:“会很痛,还请陛下忍住,也麻烦侯爷按着些,免得挣扎导致失血更多。” 姚远此时虽然已是强撑精神,但闻言还是照做了,他一手摁住李迟患侧的大腿根,一手摁住膝盖,任凭李迟怎么想挣开都不挪动半分。 李迟此刻真是他有史以来最狼狈的样子,伤什么的都好说,但就这么只着中衣,将整条腿都露在外面,还被人摁住,而且摁在不那么正人君子的地方,实在是又痛又难熬,还很尴尬。 然而还不等他脸上热意泛起来,烈酒清洗伤口的剧痛就嗡的一下刺进脑海,他红着的脸瞬间惨白下去,喉间控制不住地呜咽了一声,豆大的泪珠往下淌,沾湿了枕头。 姚远额间青筋暴起,若是放在平常他没有受伤的时候,十个李迟也控制得住,可他现在也没比这人强多少,自己都满身血污地半死不活,此刻实在是分不出多余的力气,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了。 李迟看不清姚远脸上的神色,但他看到了姚远背上触目惊心的鞭伤,顿时间止住了挣扎,任由那烈酒和药粉在他伤口上肆虐。 太医撒完药粉,又用纱布仔仔细细将伤口包了起来,也将颈间的皮肉伤一并处理了,然后解开方才姚远缚在李迟腿根处的止血布条,吩咐道:“陛下这伤看着凶险,但幸好未伤及要害,现在血止住了便无大碍,每日换药,将养半月左右便可好转。” “知道了,有劳。”姚远点点头,冷汗从额角往下淌,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发虚,“麻烦也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吧。” 太医连忙应声:“那是自然,不知侯爷是打算在这儿处理还是回您自己帐中处理?” “就在这吧,方才还来了刺客,如今陛下身边离不了人,我守着放心一些。”姚远侧头看了一眼被疼晕过去的李迟,继续道,“不必留情,烈酒直接浇上来即可。” 太医连忙拿出剩余的烈酒,问道:“直接冲洗痛苦非常,侯爷确定吗?” 姚远脱下自己早已成了碎布条的衣物,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数不清多少道狰狞的鞭伤,如同邪恶的诅咒附在他身上,太医一惊,连忙噤声不再问多余的问题。 姚远闭目,任由太医来处理伤口,这已经比在前线受伤好多了,和这轻柔细致的手法相对比,伤兵所的军医们简直像杀猪的。 第28章 太医几乎用完了所有的纱布,才勉强将姚远的伤口都包扎上,做完之后才擦着额角的汗,告退了。 姚远的亲兵过来给他带了一套新的衣物,帮忙收拾好帐内满地的血迹,然后又换上了新的门帘,将外头刺目的夕阳隔绝开来。 “姚......姚卿。”李迟终于缓缓转醒,睁开眼便看到在自己榻边席地而坐、背对自己的姚远,只见他又是一身黑色劲装,厚厚的纱布都被遮住,只在领口稍稍露出一点端倪。 “醒了?感觉如何?”姚远起身,又掀开衣摆看了一眼李迟腿上的纱布,没有渗血,说明确实问题不大,“太医已经处理好了,不用太过担心。” 李迟摇摇头,不自在地避开姚远的手,将一旁的被子扯过来盖住自己露在外面的腿,脸色终于红润了些,他说:“姚卿受苦了,都是我不好,我今后一定好好练武,绝不能再出现这种情况。” 姚远淡淡地笑道:“保护君上是臣子的本分,没甚么受苦不受苦的——方才我跪叩的是君上、领的也是护卫不周的罚,合情合理,陛下不用自责。” 李迟抿唇片刻,伸出手拽了拽姚远的衣摆,小声道:“姚卿,你真好。” 姚远捉住李迟的手,将那发凉的手塞进被子里,说:“陛下多睡一会儿吧,我就守在旁边。” 李迟本就精神不济,闻言嘟哝了一句便沉沉地昏睡过去,姚远没有听清他最后说了什么。 -------------------- 喜欢的朋友可以点个收藏呀~ 本文正在参与成长·逆袭主题征文活动,希望能得到营养液的支持,非常感谢! 第15章 谈心 姚远帮李迟掖好被子,然后靠坐在床边,看着李迟沉睡的模样。 李迟生得很好看,自他小时候就是个肤白若雪的小团子,如今五官长开了,有了些少年人的棱角,但却并不锋利。 他的眉目温和,睫毛浓密,像羽毛一样轻轻盖着,风一吹就会随之颤动。鼻梁是挺而直的,像先帝,或许再长几年会比现在更英气一些。唇形还有些稚气未退,尤其是在睡着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嘟起来,再杀伐铁血的人见了也会心软。 李迟如今已登基三年,已满十五岁,古时帝王这个年纪甚至都可以有孩子了,可他甚至还未有选妃的意思,朝臣们提了几次都被他压了下去。 姚远从前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以为只是李迟心智尚未成熟,所以不想纳妃,但...... 联想到之前几次莫名其妙的对话,以及李迟那不知为何的眼泪,姚远忽然觉得有些如鲠在喉。 小陛下自十二岁登基起,很多大小事宜都仰仗他来解决,他也只当自己是接下了托孤遗诏,不过是本分而已,所以不论李迟对自己有多少依赖和信任,他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而姚远从十岁被老侯爷带上战场,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深知自己早已站在了悬崖峭壁的边缘,背后是沉甸甸的南平国国祚,以及无数双想将他拉下神坛的手,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李迟曾经问过他为何还不娶亲,他说自己这样的人不该与人许下白首的承诺。 但他没想过李迟为什么会这么问。 说起来李迟也很可怜,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到头来居然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姚远在旁辅佐,而这个淡漠冷情的少年将军打算自己孤身到老,于是也不曾考虑过小皇帝是否在这方面开了窍。 如今看来,只怕是需要好好引导一下了,堂堂九五至尊,登基、治国、传宗接代,都是他的本分,因为他姓李,所以他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姚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将赵梓明叫了进来。 姚远示意他小点声,不要惊扰了李迟,赵梓明会意,上前附耳道:“侯爷,所有内侍和侍卫的尸体都已经清点好了,喉间刀口与王牧的匕首对得上,没有差错。” 姚远点点头,道:“知道了,让欧云和张信来见我。” 赵梓明顿了顿,跪下来向姚远一拜,继续道:“侯爷,这事儿怪我,是我大意了,身为暗卫却出了这样的纰漏,其罪当诛,侯爷您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姚远摆摆手:“你是侯府的人,论罚的事回京后再议,且先下去吧。” 赵梓明再拜后才出去,将欧云和张信叫了进来。这两人都是玄冥军出身,曾经也都是跟着老侯爷征战过沙场的心腹爱将,在北疆前线都是一顶一的骁勇无敌,现如今,一个是禁军统领,一个是京郊驻军统领。 这两人来时,姚远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帐中央,闻声才转过身来,动作间有些许凝滞,想来是方才落下的伤很重。 姚远神色淡淡地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曾经玄冥军统帅的威压在这帐中让他们有些喘不过气来,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北疆、不慎吃了败仗时的场景。 姚远见这二人低头不语,开口道:“远离前线久了,筋骨便松了,让京城暖风给吹迷了眼。曾经老侯爷时期,你二人曾随我带领五千人大破敌军,那是我的成名战,也是你们的成名战。如今禁军不算,光是驻京玄冥军就带了一万人出来,却连区区一个主帐都守不住。” “大帅......”欧云和张信将头压得更低了,他们无颜面对这样的训斥,也不敢为自己开脱,因为护卫失职之罪可大可小,若是姚远不保他们,恐怕是死罪难逃了。 第29章 姚远沉默良久,淡声道:“我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职位,一朝是玄冥军将士,就一刻也不能忘本。按着军规,自己去领罚,杖责五十,三天不准吃饭。” 玄冥军中用于刑罚的杖非同凡响,哪怕是再精壮结实的汉子,五十下也足够去掉半条命。 但这也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姚远率先处理了他们,便是保了他们。 姚远此举是两层含义,一是这二人按着玄冥军军规处置,不容外人插手,二是他们犯的是护卫不周之罪,而非与王牧同谋之罪。 欧云和张信自然明白姚远此举背后的苦心,感动不已,含泪叩首道:“谢大帅!” “下不为例,”姚远道,“要么回去重整军队面貌,要么等着将来再犯事的时候掉脑袋吧。” 欧云和张信告退后,姚远余光瞥见李迟不安地挣动了一下,连忙上前查看。 李迟的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也有些颤抖:“姚卿......我好疼......” 姚远在战场受过的刀剑伤很多,深知此时会有疼痛反复的情况,最是难熬,但其实并无大碍。 他帮李迟擦去额角的汗,其中还有几滴滑落进眼睛里,和雾蒙蒙的泪水混在一起,又顺着脸颊滑下,十分可怜。 “陛下,难受就哭出来吧,不用忍着。外头该处理的事情我都会办好,你安心养伤就行。”姚远抬手抹了抹李迟被眼泪打湿的脸,没意识到自己在那一刻的神色是近乎温柔的。 姚远看着李迟的眼睛,用类似长辈谈心的口吻缓缓道:“我像陛下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才刚被老侯爷允许单独领兵打仗,人都道我于千军万马中直取敌将首级,却不知那一战我险些被一刀捅穿......那是我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我还以为自己会死,但后来父亲告诉我,只要万幸没伤到要害,又处理得及时,纵使再痛也得忍着,玄冥军中多的是轻伤不下火线的将士,我姚远也并不比他们高贵。” 姚远说到这里顿了顿,却还是释然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当年我总觉得不公平,且不说达官贵人,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用受这么多苦。可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姓姚,我肩上负担着南平国的安危,所以我别无选择,打碎了牙也要和血吞......纵然陛下你也有诸多无奈,少年人却要强作老成地去治理国家,但你的身边有我,在近旁无人时,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向我发泄你的情绪,不必有什么顾虑,也不用太端着帝王威仪。” 李迟怔怔地看着姚远,眼中的泪挥散后,眼前人的轮廓逐渐清晰,他是那样的英俊而清冷的长相,若是不知道他的名号,任谁见了第一眼都会觉得是个翩翩风度的世家贵公子,然而却不能细看,那双眉眼里有从北疆带回来的杀伐气,又被端方的仪态封存,形成矛盾又有侵略性的特质。 放眼世间,再找不出与之类似的人了。 姚远见李迟听得出神,淡淡地笑了,继续道:“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那臣斗胆,想与陛下谈谈心可以吗?” 李迟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姚卿不用客气,请讲就是了。” 姚远见李迟想要坐起身,于是从旁边给他拿了一床被褥,团成团用来作靠背,又将枕头塞着用来垫腰,仔细地将李迟扶着坐了起来,然后才在他床畔坐下,道:“老侯爷去后,臣便代行其职,接下辅佐陛下登基的重任,还有驻守北疆的一应军务。如今更是位极人臣,生前身后的骂名如何且不论,但陛下如今也读过不少书了,该知道自古以来,像我这样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李迟不明白姚远为何突然说起这些,但他下意识地反驳:“非也,忠臣良将不得好死,那都是昏君庸主造的孽,国家便也走向末路了。若是为君者能亲贤臣、远小人,自然会有国泰民安、盛世昌隆。我虽不敢自称贤明,但至少不会颠倒是非曲直、无端猜忌,姚卿无需多虑。” 姚远摇摇头,垂眸道:“有些事,不是君王一人之力可以违抗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世道如此,那是我躲不过的命数。” 李迟还欲再劝,但姚远却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让他止住话音,姚远继续说:“陛下万金之躯、天湟贵胄,无数人会推着你往前走,这其中也包括我,我甘愿将自己烧成火、化成灰,只希望陛下你能平安顺遂。” 李迟忽然从心底泛上一阵恐慌,他在被褥的掩盖下掐了掐手指,强作镇定地问道:“姚卿和我说这些是做什么呢?” 姚远看着李迟乌黑的发顶,答道:“我觉得陛下或许存在些许困惑,但不论陛下如何迷茫,都须得明白一点——君是君,臣是臣,有些鸿沟是跨不过去的。” 李迟闻言脸色唰地一白,他倏然抬眸看向姚远,却无法从这人脸上窥见任何端倪。 但他知道,姚远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对劲。有些话无法拿到明面上讲,他本也只想当作一个尴尬的秘密,或许只要这人不发现,他就能一直将那些小心思埋在心底,然后继续以一个依赖者的身份粘着姚远,甚至可以维持比寻常朋友还要亲近许多的关系。 可姚远还是发现了,他那样聪颖敏锐,眸光能看透战场风云,也能洞察细微人心。 腿上的伤口很痛,像要把刀子进出的痛楚反反复复上演千百遍一样,一瞬间击溃了李迟脆弱的防线,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第30章 姚远一愣,他今天真已经是超常发挥了,一分的话用了十分的委婉、二十分的温和耐心,却没想到李迟还是反应如此激烈。 他忽然间有些手忙脚乱了起来,连忙抬手帮李迟擦泪,然而李迟却抱住了他,将抽噎声都埋进了他的衣襟里。 李迟抱人的模样也很乖巧,轻轻地环着对方,像雏鸟的羽翼一样轻柔,但姚远身形一僵,他毕竟有伤在身,这一下真是火上浇油了。 但他抬起的准备推开李迟的手顿住了,转而安慰地拍了拍李迟的后背,轻声道:“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啊。” 李迟的脸闷在他胸前,声音也闷闷的,他说:“姚卿,我好疼。” “哪里疼?” “腿上疼,心里也疼。” 姚远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不论如何,今日的话都已经说到位了,不用再更进一步了。 李迟需要的是引导,而不是刮骨疗毒。 少年人的心绪如同春夏时节北疆的草野,生长旺盛,一不留神就可能长到偏僻的角落里去,这时候就需要人为地干预一下。 只是姚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一边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一边又隐隐地,有些心疼。 姚远这回废了好大的力,才勉强将李迟哄睡,然后在李迟沉睡期间,将这次秋猎活动所有参与人员都查了个底朝天。 所有人都惶惶不安,尽管姚远本人基本没走出过主帐,但只要看那些全副武装的玄冥军和禁军进进出出,便明白这是真正的“秋后算账”了。 就连江新月也不能免俗,他才刚来看望赵梓明,那便就出了个王牧,因而也得查清嫌疑才行。 对此江新月面上表示理解,但背地里对着赵梓明骂的很难听,听得赵梓明心肝乱颤,最后不得不凑上去堵住他的嘴,这才作罢。 直到七日后,李迟能在姚远的搀扶下勉强下地时,才正式拔营,启程回京。 -------------------- 最近两天疯狂开会,周末整得跟打仗似的,遂拖更,跪.jpg 第16章 群英 回京时,秦山率领留守京城的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按品阶依次列队,庄严肃穆。 “臣等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跪拜,齐声高呼,声浪与秋风相和。 姚远下马,伸手将龙辇的布帘拉开,露出李迟尚带病色的脸。 “众卿平身。”李迟道,声音虽弱,但中气很足,一听便知未受内伤。 众人叩谢后分列,让出主干道,跪迎皇上回京。 欧云率禁军打头阵,张信率玄冥军殿后,姚远本人则寸步不离地驱马跟在李迟车架旁,所有人都看见姚远手中握着的,正是他名扬天下的雪缨银枪。 那是他命人从侯府拿去栖霞山的,为的就是回程路上亮给所有人看,让心怀不轨之人明白,那些所谓的“侯爷受伤后再也提不动长枪,所以才改用苗刀,弃武从文”的说法都是扯淡,他随时都有以一挡百的实力。 回宫后,李迟照例挥退内侍,不让人靠近。 因为他要沐浴,这连续几日不曾洗浴让他浑身难受得紧,尽管有伤在身,但他还是不想在这些事上依赖旁人。但由于上回清君侧之事中,李迟正是在沐浴期间不设防备,而不慎遭人下药,所以不得不防。 李迟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姚远在那对面,他身形极高大,所以戴了玉簪的发冠从屏风上缘露出来,让人一眼就知道他在那,很有安全感。 水气氤氲,李迟缓缓脱去衣衫,解下层层缠绕的纱布,可以看到伤口已经闭合,结出了一层血痂。太医嘱咐过要当心伤口进水,所以他只坐在池边,将双脚泡进热水里,然后用布巾沾水擦拭身体。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了许久,李迟终于觉得舒坦了许多,他仰着头,将热帕子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说:“姚卿。” 姚远转过身来,透过屏风,看见李迟模糊的背影,他应道:“臣在。” 李迟就这么突兀地叫了一声,然后便没了下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姚远等了半天不闻李迟说下一句,他看着屏风上少年人安静的剪影,抿了抿唇,涩声道:“陛下......当心着凉。” “嗯。”李迟应了声,但还是没有掀开脸上盖着的帕子,仿佛隔着帕子、隔着屏风,就能说出当面不敢说的话,“栖霞山时姚卿所言我都明白,我并非不讲理之人,但有些事情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姚卿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也望姚卿勿怪我少年心性、自作多情。” 姚远喉间一哽,沉默须臾才道:“臣明白,陛下圣明。” 话音刚落便听哗啦水声响起,李迟在水池边站了起来,他囫囵擦了身体,又拿起架子上叠放整齐的干净衣物穿上,赤着脚便走了出去。 他本就皮肤白皙,方才又有热水泡过,连足尖都是粉嫩的红色,落在紫檀木地板上,像是海棠花落进春泥里。 姚远皱眉,上前将那被落在一边的净袜和鞋履拿起来,半跪在李迟面前,也不说话,只等李迟抬起腿,才将他的脚放到自己膝头,仔细地帮他穿上鞋袜。 李迟也沉默着垂眸看向姚远,说不清眼底是怎样的神色。 说到底,他们的缘分那样深,在家国危难之际生死相依,又那样浅,三言两语道破了就续不下后语。 第31章 水池和寝殿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姚远帮李迟穿好披风,然后打横将他抱了起来,以免才刚有好转的伤口因为走路太多而开裂。 李迟的个头早已今非昔比,已经接近成年男子的身量了,无法再像年幼时那样缩在姚远的臂弯里,他如今得用手环着姚远的肩,才能更好地保持平稳。 他的手可以清晰地透过姚远颈部的皮肤,感受到下方有力的脉搏,那脉搏平稳而镇定,一点都没有被扰乱的迹象,不像自己,胸腔里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李迟自嘲地笑了笑,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姚远将他轻轻放到床上,解下披风和外衣,然后帮他掖好被子,他知道李迟一直盯着自己看,但他垂着眸子,目光不与李迟对视,他说:“陛下可放心安睡,这段时间我会亲为暗卫,护陛下周全。” 说罢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在李迟发顶上揉了揉,然后便一闪身,果真藏到了难以发觉的暗处。 赵梓明在栖霞山护卫不周,被姚远罚禁足侯府,什么时候反省够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而谁都想不到,堂堂镇国侯、当朝丞相,竟然做起了暗卫一职。 秋猎宴行刺案的后续工作,全部转交给刑部尚书冯勇了,他是继陈前被贬官之后新上任的,能力和人品深得秦阁老的赞赏,在朝中也算是不可多得的新贵。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岩关,却迎来了他们入冬前最难熬的一场战役。 继华严被处死后,新一任的金岩关守将梁丘,是定安年间的第一位武状元,可谓风光无两、智勇双全。再加上自江南瘟疫案后,金岩关守军被大洗牌,曾经的华严心腹基本全部被流放到沧州军营,新一批的大小将领,一部分是原先下面的人提拔上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之前姚远留在金岩城的亲卫。 在这一年余时间里,他们将整个金岩城驻防都重新完善了一遍,相比华严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却不料南夷国主率军亲征,乌泱泱的二十万大军直逼金岩关! “什么?!你确定没看错?”梁丘匆匆带着一队士兵登上城墙,旁边有一名手下向他汇报最新战况。 “千真万确,小人自打出生就在这金岩城,绝不可能认错。”手下语速飞快,“南夷傩面分文、武、善、凶四类,各代表一位神,对应南夷军中四大名将,而青黑鬼首傩面却极少出现,因为那代表的是南夷国主阮氏娇!” 梁丘皱眉,登上城楼眺望远方如同憧憧鬼影的南夷大军,几乎是自言自语道:“听闻那阮氏娇当真是个狠角色,弑夫、杀子、断情绝性,以雷霆手段夺权篡位,而且她和南夷四大名将一样,用的是精钢重斧,实力不容小觑。” 手下连连点头,说:“可不是嘛,很多人只听说过北疆朱将军一个巾帼英雄,却不知道南边这位才是真正的女霸主。” “点烽火!拉吊桥!!床子弩准备!!!” 随着梁丘的一系列命令,整座金岩城关仿佛瞬间被披上了御敌的铠甲,悍然对上伸出獠牙的南方凶兽。 ...... 同一时间,北疆驻军地,一片安宁祥和。 朱紫卸下厚重的铠甲,换上轻裘,又仔细将衣襟掖进腰封,紧了紧臂缚,来到校场空地上。 空地早已聚集了一圈玄冥军士兵,他们围着中间正在摔角的两人,大声加油喝彩,不一会儿,其中一人将另一人以过肩摔砸在地上,众人齐声欢呼。 方才交手中,为胜的那个,正是汪威。 北疆苦寒,哪怕是胜仗后的庆功宴也不过是多一点烤羊而已,平日里没甚么可供娱乐的,不是掰腕子就是摔角,也没什么赌注,就一群人穷乐呵。 “朱将军!” “朱将军来了!” 士兵们给朱紫让出一条路来,他们是打心底里对朱紫服气的,以女子之身坐到玄冥军左将军一职,其背后的不易可想而知,但朱紫从来不提,也从不骄矜,总是身先士卒。 而右将军汪威则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中原儒将形象,为人处世总是温温吞吞的,只不过,他平常有多温和,打仗的时候就有多勇猛,因而也很得将士心。 这两人各领一半兵力,分能各自为战,合能如虎添翼,因而军中士兵总喜欢私下里将这两位拿来做比较,常常为了争是不是自己将军更厉害而面红耳赤。 如今这情形,朱紫看来也要来挑战汪威的摔角之术了,场中气氛一瞬间被点燃,声浪高涨。 朱紫碰了碰臂缚,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透过嘈杂的人群看向场中的汪威,勾唇一笑,朗声道:“在下朱紫,请教汪将军武艺!” 说罢便飞身上前,步伐迅捷如风,眨眼间就闪身到了汪威的侧后方,一手攥住汪威的肩,一手扯他腰带,想要借助惯性将他整个人拔起来再摔。 然而汪威识破她意图,回身起手,硬桥如铜锤,同时后撤半步,重心一沉,硬马如铁塔,一出招就是典型的南拳桩步扎马。 朱紫暗道一声好功夫,然后转而便刚为柔,以柔克刚,将硬桥硬马之力化解,汪威起腿便踢,朱紫灵巧地躲开,同时双臂绞住汪威的腿,将人狠力一带,同时拧身下压! 砰—— 一声闷响带起沙尘飞扬,汪威被带到了地上,然而这在摔角中还不算输,他拍地就想来一个鲤鱼打挺。 第32章 谁知那朱紫也反应极快,在他即将起身的一瞬间,单手撑地旋身而起,一击凌空重扫便将人贯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场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紧接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合吹哨声,朱紫麾下的兵士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还冲汪威麾下兵士做鬼脸,两拨人险些就地打成一团。 朱紫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很大方地递给汪威一只手,让他借力站起来,她狡黠地笑道:“汪将军吃了不是北方人的亏,在这摔角上略逊一筹也不打紧,老规矩,下个月的饭点是我麾下士兵先打饭。” 汪威叹了口气,愿赌服输地与朱紫一碰拳,说:“那是自然,不会耍赖的。” 校场众人散开,休息时间一过,该巡防的巡防,该操练的操练。 朱紫与汪威并肩而行,巡视各分营各分队,然后回到主帅帐,向孙毅禀报情况。 孙毅在沙盘边抚须沉默,就连两人来到帐中也不回头。 朱紫率先问道:“孙副帅,您在想什么呢?” 孙毅摇摇头,道:“说不上来,总觉得今年秋天,北蛮子太过安分了些。” 汪威思忖片刻,说:“两年前与恩禾今一战后、姚帅南下前,曾说北蛮因着王子战死必受重创,会安分一段时间,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可到如今已有两年,期间只有些不足为惧的小摩擦,并没有大规模的冲突。” 朱紫会意,接上他的话,继续道:“如今已入秋,如果探子所报消息属实,北蛮今年粮食短缺,他们若是入冬前还不能打下一片草场的话,明年就该闹饥荒了。” 孙毅点点头,沉声道:“这也是我一直在警惕的,今年他们一直蛰伏,只怕是在酝酿更大的东西,我总觉得不会仅仅是牵扯到北疆防线这么简单。——北蛮国王蒙克可不是什么善茬,当年我跟随老侯爷打仗的时候,他就能和老侯爷平分秋色,如今纵然英雄迟暮,却仍然能带领北蛮部族在那样极寒恶劣的环境中谋生,甚至数次令我北疆告急。” 三人互相对视过后,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今年入冬前,必有恶战。 -------------------- 唔,我个人觉得摔柔技术还是很有意思的,虽然我总是不得要领hhh 好喜欢塑造拥有强大内核的女性形象啊啊啊,希望大家也读得开心~ 当然,主线不会偏离的,永远是这对甜辣组合啦~ 第17章 酒酿 一月后,栖霞山行刺案结案,王牧是在发配沧州途中自己逃出的,此外没有其他亲族参与,数名相关衙役因失职之罪被罚,便也算告一段落了。 金岩关遭受夷人大军压境,梁丘率众将士奋战一月,双方俱是筋疲力竭,然而阮氏娇却不退兵,而是在金岩关外扎营,与南平国西南边陲遥遥对峙,让对方不得安生。 姚远坐镇中京,将四境战局尽收眼底,他知道金岩城经此一战折损过多,于是上奏建议增兵西南,北疆防线不宜变动,所以援兵调用江南驻军,由江南提督郁风麾下大将林羽率兵三万增援金岩关。 李迟也已伤愈,恢复行动自如,重返朝会之初,先准了姚远的奏请,后又命兵部尚书方铭、户部尚书雷音配合,保障军需供应。方铭和雷音二人都是自清君侧案后被提拔起来的新人,属于实干派,朝中没有什么党羽,也不会倚老卖老地拿乔,倒是一股朝中清流。 下朝后,李迟照例留秦山和姚远二人去崇政殿,商议立法改革相关事宜。 李迟道:“朕考虑到有些时候人因着自己血脉里的那一点干系,就要被连累受过,未免无辜。” “乱世宜用重典,武帝曾言,‘立国之初,当先正纪纲’,”秦山说,“连坐制度自古以来便有,千百年间不也只出了王牧这么一个特例么?不可因噎废食、杯弓蛇影。” 李迟沉默片刻,又道:“不若在《南平律令》中加设‘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之说?尤其是对牵连甚广的大案要案,须得分条缕析,各人各论、各事各论。” “臣以为不妥,”姚远抱拳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一事两端、可轻可重,难免有宵小之徒借机徇私、有失公允,非法意也。” 李迟考虑过后终是点点头,说:“二位卿家言之有理,那此事便先放着吧,等朕想出更合理的方案时再议。——秦阁老先回吧,最近因为朕的伤情耽误了许多朝事,辛苦内阁诸位大臣帮朕分忧了。” “都是臣应尽之事,谢陛下体恤。”秦山行礼告退。 姚远跟着李迟在御花园中散步,如今已是深秋,丹桂飘香,风清气爽,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午后,闻着让人心情格外舒畅。 李迟在一颗盛放的桂花树前停下了脚步,伸手折下开得最满的一枝递给姚远,他笑着说:“这是金丝丹桂,娇贵得很,即便是在江南也少见,甜香扑鼻,可以入食,姚卿莫要嫌弃。” “臣不敢。”姚远说着接过桂枝,动作间触到了李迟的指尖,发现他如今身体被调养得极好,不再肢端冰凉。 李迟一顿,见姚远有瞬间的出神,他一歪头:“姚卿想什么呢?怎的又忘了,近旁无人时,莫要再自称‘臣’。” “好,我明白了。”姚远淡淡地笑了一下,捻了几粒桂花送进唇间尝了,“还挺甜的,我拿回去酿酒给陛下尝尝。” 李迟看着姚远沾了花汁的薄唇,莫名觉得脸上发热,连忙错开目光,继续往前走,姚远便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第33章 “姚卿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可曾有过喜欢的人?”李迟说到这里,想起姚远曾说过自己不欲婚娶,于是补充道,“可曾与人这样花下漫步么?” “不曾,”姚远讲看着闻言回过头来的李迟,“唯二的两次,都是与陛下在御花园。” 李迟掐了掐自己的指节,最终还是咽下了喉间苦涩,似是闲聊般说:“其实我觉得当皇帝并不快乐。” “嗯?”姚远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还是点点头,“权力也是枷锁,帝王才是最不能随心所欲的人,一念间便是万千人的性命,自然是束缚繁多的。” 李迟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是啊,连喜爱都不能随心所欲,就因为我是皇帝,就因为我姓李。” 姚远顿住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李迟落寞的背影,半晌后垂下眸子,说不出话来。 李迟见他沉默,回过头疑惑地看他,却见姚远掀袍一跪,李迟连忙摆手道:“姚卿莫要再劝,我知分寸,不会逾矩。” 姚远心中酸涩,却还是狠了狠心,抬起头来与李迟对视,直言道:“自古以来便有男妃一说,陛下也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若是想要,我可以去寻些清白的少年来给陛下,聊以慰藉......但不论如何,最终都需要有皇嗣继承大统,朝臣所谏选妃之事,陛下拖得过这一年两年,难道能一直拖下去么?” 李迟被他这一番话给说懵了,仿佛被雷电劈到似的原地一晃,颤抖着说:“......放肆!” 说完李迟和姚远两人俱是一愣,想起两年前的宫墙下,姚远穿着铠甲踏着北疆风雪而来,与自己久别再聚,自己扑到他怀里,委屈地告诉他朝中有人在他背后说三道四。 两年前的姚远笑着说:“我有一句口头禅,可以教给陛下,将来陛下要是听到别人说让你反感的话,就可以这么回答——‘放肆,给我跪下,来人,掌嘴!’” 两年前的李迟知道自己说不出这样暴脾气的话来,只当是姚远在故意戏弄自己,还被他逗得闹了个大红脸,却连嗔怪也没有一句。 却没想到时过境迁,这话竟然对着姚远说了出来。 好巧不巧,此刻姚远也正跪着。 “我......我不是冲你。”李迟一瞬间不知所措,方才脸上泛起的热意也凉了下去,他想去扶姚远起身,可谁知姚远却避开了他的手。 “臣万死,今日失言,还请陛下息怒。”姚远说完便站起了身,“臣还有公务需要处理,先行告退。” 李迟最终还是说不出挽留的话,于是摆摆手让他离开了。 ...... 又过一月,秋末冬初。 蛮人果真如孙毅等三人所料,大举南下,竟是蒙克率军亲征,不可谓不麻烦,但北疆玄冥军也已在和蛮军对抗的这些年里被锻造成了坚固的盾,直面北方而来的弯刀。 与此同时,金岩关被南夷攻破,梁丘与林羽率兵且退且战,最终将防线退至韶关,金岩城宣告彻底失守,所幸此前已将城中百姓转移,才不至于造成屠城之灾景。 砰—— 李迟重重地一拍龙椅扶手,阶下朝臣便纷纷跪了下去,他厉声道:“再有人主张割地和谈的,都给我把乌纱帽摘了,然后滚出去!” “陛下息怒。”众人纷纷低头。 “区区北蛮南夷,野蛮未开化的部族,侵占我南平国大好河山,凭什么给他们让步?”李迟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和煦春风,说的话却令人胆寒,“是不是因为镇国侯他交了帅印,大家便觉得这军中事由不得他做主了?” 姚远抬起头来看着李迟,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人一般。 他曾经挡在身后、护在羽翼下的小皇帝,如今竟然也生出了帝王喜怒莫辨的模样。他从李迟身上看到了武帝的影子,看到了南平国的未来,唯独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团子在渐行渐远。 但姚远终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答道:“陛下息怒,依臣之见,如今未到存亡之际。割地饲虎狼,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李迟这才稍缓神色,道:“姚卿所言甚是。” 姚远继续说:“虽然韶关易攻难守,但夷人向来后劲不足,且西南一带多毒虫蔽障,战线推进势必会缓下来,短时间内不成威胁。——目前最紧要的是北疆,蒙克亲率大军南下,纵然此时孙副帅能顶住,也难以保证年关前能不失守。” 兵部方铭出言反驳:“侯爷此言差矣,这两年间北疆大小冲突不断,孙副帅都应付妥当,未曾丢失半寸国土,更何况他曾跟着老侯爷沙城征战二十余年,此人稳重可靠,侯爷此时不宜北上。况且您已上交帅印,如今无权领兵打仗。” “放心,京城暖风迷人眼,北疆苦寒我去那干什么?”姚远看向方铭,“但也还请诸位想想,如若我所说真的应验,北疆战线退至乌尔察,一旦韶关失守,京城将直面蛮夷联军合围,又该如何?” 方铭答道:“侯爷所忧在理,兵部会尽快出一份对策呈上,交由陛下过目。” 李迟思忖片刻,不见姚远再驳,又看向秦山,见秦山抚须点头,便知可行,于是说:“好,朕准了。” 下朝后,臣子们三三两两地出宫去,低声交流。 “如今陛下真是不一样了。” “我还当那位说两句就要交还帅印了呢。” “是啊,不过我倒是不信那位真会收心放权。” 第34章 “咳咳!”一人掩面咳嗽,几人抬眼一看,姚远竟然在不远处,连忙噤声,结果见姚远脚步一转,往崇政殿方向去了。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方才咳嗽那人嘀咕道:“如今秦阁老都只是偶尔才被传唤,怎么他倒是天天都去?” ...... 是夜,镇国侯府。 院中桃树枝叶凋零,孤月高悬,姚远坐在树下,神情落寞,独自斟酒,一杯接一杯。 “侯爷,怎么不叫后厨备点小菜?”赵梓明从房梁上跳下来,一身夜行服,坐到了姚远对面。 “不必了。”姚远收敛了情绪,淡声道,“你已被禁足满两月,可以解禁了。” “知道啊,算准了时间呢,不然我换这一身衣服干什么?”赵梓明指了指自己的夜行服,“准备今夜出去潇洒咯!” 姚远拍开他偷偷伸过来拿酒的手,说:“这是我的桂花酿,要喝你自己买去。” “好吧。”赵梓明讪讪地收回手,“侯爷,这段时间您让我办的事儿我都没落下。——您可真是敢想啊,居然培植一支‘影队’出来,这要是朝臣们知道了,弹劾的折子能把您给淹死。” 姚远又抿了一口酒,才说:“先有清君侧案在前,又有栖霞山行刺案在后,他不是习武的料子,若是有人成心害他,凭你我之力,总有防不住的时候,又不是给侯府添的私兵。——再者说,若是你找来的人差到能让朝中那些废物点心察觉行踪,那便只能成为被我丢弃的废子了。” 赵梓明连忙坐正,生怕自己成为第一颗“废子”。 “去吧,我听见玉龙门的箫声了,想来是唤你的。”姚远话音刚落,赵梓明便不见了踪影,此人脚底抹油的功夫真是愈发精进了。 姚远嗤笑一声,继续对月独酌。 自己酿的桂花酒没有关外的烧刀子烈,但也足够他上头了,酒杯中的月影变得十分模糊。 连朝臣们都感觉到了陛下的转变,他每日看在眼里,又怎会不心痛? “是我没保护好他,竟让他成长得这么快。”姚远自言自语道。 “姚卿是在说我么?”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姚远惊诧地回过头,看着李迟模糊的身影,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梦境。 应当是梦境吧,他记得李迟轻功不好,不至于人到院中还不引起他注意。 “陛下......”姚远用力晃了晃被酒弄迷糊的脑袋,但不见效果,反而更晕乎了。 朦胧中见李迟缓缓坐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去,先低头闻了闻,然后仰头干了,他说:“原来是桂花酿,很烈,也很甜......你说要桂花酿酒给我尝尝的,可我等了一个月也没喝到,所以今夜不请自来了。” 姚远单手支着额,眼底的红晕不知是被酒激出来的还是被别的什么情绪激出来的,他醉意上头,他抬手摸了摸李迟的脸,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成长得......这么快。” 李迟没有躲开,而是侧过头蹭了蹭姚远的掌心,说:“不必自责,是我想要如此,终会有一天......” 后面的话姚远没有听清,便咚的一声,一头栽在了桌面上。 堂堂镇国侯,竟然是个酒量浅的。 姚远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件披风,想来是府中小厮怕他着凉,帮着盖上的,结果问了一圈也没人承认,只好作罢。 -------------------- 虽迟但到,虽迟但到......[顶锅盖.jpg] 第18章 冬至 潇洒了一夜的赵梓明哼着歌大摇大摆地回了侯府,正巧碰见姚远拿着一件披风愣神,于是上前打了个响指:“侯爷,睹物思人么?这是哪位佳人送的呀?” 姚远本就宿醉头痛,闻言懒得喷他,摆摆手让他一边凉快去。 赵梓明还欲再贫,却被来禀报消息的亲兵给差点挤到地上,亲兵说:“大帅,北疆来信了。” 姚远方才还因宿醉而略有涣散的目光顿时聚拢,接过亲兵双手呈上的信件——不是军务情报,他如今已交了帅印,一干军务都走的是兵部的渠道,而眼下这信封上的字他是认得的,上面写着“侯爷亲启”,是杨梅的字。 之前因为帮李迟讨要调养身体的方子,所以与杨梅有些书信往来,走的也不是驿站,而是他们正合堂的江湖路子,不用担心被朝中有心人拦下来做文章。 姚远拆开信封来,一目十行地看了,才知道今年北疆形势不好。 不是说孙毅和汪威朱紫等人顶不住蒙克的北蛮大军,相反的,战场上这三人配合得游刃有余,截至目前北边防线都还没有收缩。 问题出在气候上,今年北疆的冬天格外的冷,白毛风日夜不停地刮,须得工兵每两个时辰去清一次雪,才不至于让驻军军营被埋在大雪里。 军队还好说,反正都是些皮糙肉厚耐捶打的汉子,真正受不了的是城中百姓,生冻疮四肢溃烂的、活活被冻死在街上的,不计其数。纵然在这天寒地冻里发不出瘟疫来,但也不能坐视本就不富裕的边陲小镇变成冰封的“鬼城”。 杨梅信中说,雪患之事已经不止一次夹在军务中呈报上去,但朝中一直没有回应,她已经组织正合堂医士们在城中支起大锅,熬煮加了辣椒和胡椒等药材的羊肉汤,再捞出制成一种名为“饺耳”的食物,分发给百姓用以御寒,但绝非长久之计,所以特修书一封,希望姚远能帮忙。 第35章 信的末尾,盖的不是杨梅的私章,而是正合堂堂主印,代表这股一贯低调的江湖势力,如今正式入局。 姚远看过信后,二话不说便入宫找了李迟,李迟听闻后又召来方铭和雷音对质。 李迟看向方铭,说:“朕听闻北疆雪患严重,已经有不少冻死的人,为何兵部知情不报?” 方铭瞪大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他颤抖着手接过李迟手中的信纸,看过之后扑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陛下明鉴,臣当真不曾听闻此事,兵部来往军务都有记录在册,陛下一查便知,此事做不了假。” 姚远闻言也说:“方大人此言在理,但若当真如此,那就说明军务信件从北疆递到京城的途中,被人看过、调换过......这事儿,谁也担不起责任。” 如果连军情信件都能被调换,那谁又能保证京城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若是有心隐瞒,岂不是等蛮人到了京城脚下都收不到急报?——讲个笑话,京城被蛮人围了,但是呢,没收到北疆告急的信件。 方铭顿时额间渗出一层薄汗,又不敢抬手擦拭,好不狼狈。 “方爱卿不必紧张,今日召你入宫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而是来讨论个解决方案。”李迟说完又看向雷音,继续道:“天灾当头,户部在赈灾一事上还需费点心思。” 雷音答道:“是,陛下,棉衣、药材、粮食,都会酌情拨去北疆,但如今西南有夷人虎视眈眈,军粮供应也是很大的支出,若是南北两边的战局一直这么僵持的话,将国库打空可能也就是这一年半载的事了。” “每逢战事都是如此,朝中粮仓吃紧,连前线将士都要担心会不会饿着肚子打仗。”李迟顿了顿,然后问道:“世家呢?那些‘旧时王谢堂前燕’,把他们巢中余出来的粮先收了吧,省得一个二个都吃得跟王钰一样脑满肠肥。” “若是世家不愿意呢?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姚远说,“蛮夷的刀斧砍不到自己身上,自然是不会愿意凭白掉这二斤肉的。” 李迟垂眸拂袖,教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说:“若是不愿意,那就让他们‘飞入寻常百姓家’吧。” 姚远看着李迟息怒莫辨的脸,心中钝痛又泛了上来,随即被自己强行压下去,他说:“陛下可听臣一言。” “姚卿请讲。” “臣愿重新披挂出征,打退北蛮人,再南下收复失地,战局之危一解,粮食短缺之难可破。——待臣回京后,立即启动调查军情简报被调换一事。” 李迟抬眼看向姚远,他今日穿的是武官朝服,他的声音很沉稳,这几年朝堂参政让他沉淀了太多,不再见当年少年将军锋芒毕露的模样。李迟一瞬间有些恍惚,忽然不知道自己当年一力将他留在京城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但这样的恍惚也只是一瞬,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思绪,定了定心神,说:“姚卿之前的伤好全了么?” 姚远一抱拳,答道:“自然是好全了,承蒙陛下关爱。” “那就......那就依邀请所言吧。”李迟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最终说,“来人,取玄冥军帅印来与姚卿。” ...... 姚远回到侯府收拾行囊,又将自己的雪缨银枪和五尺苗刀拿出来仔细擦拭。 大雪压断了侯府院中的桃枝,姚远应声抬头,却见李迟正在院中望着自己。 姚远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来到李迟面前,问道:“陛下何时学会的收敛声息?竟是连我都没能察觉。” 说完又伸手将李迟的狐裘紧了紧,李迟的下巴埋在柔软的毛领里,也不知他在这院中兀自站了多久,浓密的睫羽上落了些雪花,随着他垂眸的动作而扑簌下来,又在脸颊上化成水珠滑下。 “毕竟是赵师傅和姚将军教过的徒弟,再怎么天资愚钝也该学会些本领了。”白色雾气在他说话间从唇缝中吐出,听起来带了鼻音,“将军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明日清晨就动身......外头冷,陛下进来说吧。”姚远带着李迟进了屋,“既然陛下谦称自己为徒弟,那为师我便在临行前再给你露一手吧。” “嗯?”李迟也不知是不是被冷风给吹懵了,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谁知姚远竟然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了侯府的后厨,厨子和小厮都被他支了出去,他就这么大剌剌地带着一国之君进了厨房。 李迟不会做饭,所以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手却不自觉地向灶火靠了靠,暖意让他郁结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姚远余光看见了,却只是借着低头的动作掩饰了嘴角的一抹笑意。 他手脚麻利地吊鲜汤、擀面皮、剁馅料,没有让李迟等太久,便做好了一锅吃食,闻起来鲜香扑鼻,汤中浮动的像是丸子,但又有棱角。 “这......”李迟愣了愣,接过姚远递来的碗,“这便是杨姑娘信中所写的‘饺耳’么?” “嗯。”姚远解了腰上的围裙,也端起一碗,解释道:“医圣张仲景曾见饱受冻疮之苦的百姓,于是发明了这种药膳,形如耳朵,寓意吃过便不会冻耳朵,并非杨姑娘所创。” 李迟捞起一只饺耳,放到唇边吹了吹,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惊奇得眼睛都在放光,他说:“我在宫中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菜肴。” 姚远笑道:“行伍粗人的手艺,陛下过誉了......今日冬至,按着北方的习俗,给陛下做一碗饺耳,愿陛下年年岁岁,不受寒疾之苦。” 第36章 热汤热食下肚,数九寒天也要退避三舍。 李迟的眼泪借着碗沿的遮掩滚进汤里,所以最后几口汤略微咸了点,但他还是仰头喝了个干净。他将碗和姚远的收到一起,然后在水池边发愣,似乎正在琢磨洗碗是怎么个洗法。 姚远见状忍俊不禁,忙道:“陛下且放着吧,会有小厮来收拾的。” 李迟点点头,又问:“将军几时能回?” 姚远的笑容逐渐收敛,他无法保证,所以给不了承诺。 就连能征善战的老侯爷姚天,也不曾有过同时对抗两族入侵的情况,如今朝中不缺将才,但缺帅才,仅凭他一人之力,所谓“武能定乾坤”,实在是太沉重的负担。 李迟却听懂了这沉默背后的答案,他转过身来抱住姚远,也不说话,也不再哭,也不容拒绝。 “将军,我等你凯旋。” “好。” 雪飞漫天,不染此一隅。 ...... 次日清晨,京郊草野。 李迟再度送别即将奔赴战场的姚远,只是与上次不同,上次他还是个事事仰仗姚远的年幼皇帝,面对别离时,更多的是担忧和惶恐。如今他已然生出了帝王气概,尽管不算很足,但至少如今能不拖姚远的后腿了。 只是他觉得还不够,他还要变得更强大,他想让姚远不用再这么殚精竭虑,不用一有风声就要奔赴边关,自己也就不用一次又一次经历这样的别离。 为什么现在还不够强大?是他不够想、不够坚定吗? 不是的,是因为南平国目前的国力有限导致的。——如果有足够的人力,将这家国兴亡的重任平均分担下去,也就不至于只压在某些人的肩头了。如果有充裕的物力,在危急关头能供应自如,也就不至于让黎民百姓受苦了。 他的父皇以武立国,开疆扩土,令四海宾服。可是也留下了一个隐患——那就是自从李墨和姚天这两尊煞神同时归天,周遭小国便也停止了纳贡,朝中蛀虫也跟着蠢蠢欲动,才导致了如今捉襟见肘的局面。 难啊!重整旧山河谈何容易? 李迟一直看着姚远的背影向北远去,晨光在那银枪刃尖反射得耀眼,像一颗星星落进了这茫茫草野。 直到那星光再也不见,李迟摆驾回宫。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一改往日作风,不再温平仁和,竟然开始大刀阔斧地开始推进科举改革、吏治改革、商贸改革。——科举由三年一届改为两年一届,增加武试选拔人数,增加寒门学士混出头地的机会。完善官员考评制度,让尸位素餐的人滚下台,把机会让给新进力量。增加通商和对外贸易,重开丝绸之路,促进经济和文化交流。 内阁已经被他用到了极致,所有人都忙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于是他又设立军机处,应对目前高强度的军事需求的同时,也削弱了内阁的权力,让权力机关的结构,从内阁一家独大,变成内阁与军机处相互制约。 一系列的政令颁布一时间在朝中掀起巨大的波澜,然而秦山作为内阁首辅、文臣之首,率先站出来表态支持,不一样的声音便始终难以聚成气候。 不过旁人也许不知道,赵梓明却很清楚,最近由他组建、用来保护李迟的影队,已经拦截了好几拨刺客的试探。幸亏这些影队成员大多是来自玉龙门的江湖高手,让这些刺客们悄无声息地从这世间消失了。 ...... 姚远收到赵梓明来信的时候,刚带着玄冥军和蒙克打了场遭遇战,针尖对麦芒,双方都没有讨着便宜,只得暂时作罢,各自退回营地。 姚远回到帐中,读了信,仅仅是从字里行间获取的信息,还不足以他完全窥见京城动荡的真面目,他皱眉思忖片刻,提笔修书两封——一封给赵梓明,嘱咐他务必确保陛下安全,另一封给李迟,告诉他自己在北疆一切顺利,安好勿念。 信鸽在北疆的白毛风中容易迷失方向,所以只能交由传信兵,先往南去数百里外的指定地点,然后再用信鸽寄出。 传信兵走后,姚远扯下自己的肩甲,露出黑红色的血肉,浓稠发黑的血浆在伤口上凝固成诡异的形状。——他确实是在京城待了两年,有些退化了,竟然不慎在混战中让人射中一箭。 北蛮人的箭矢上有倒刺和血槽,如果中箭后不拔,会失血过多,如果中箭后拔箭,则皮肉翻飞。姚远想都没想,当即立断选了后者。 但如今看这伤口状况,他自己也无法判断是不是箭矢上带了毒。 “去伤兵所请杨神医来。”他对身旁一脸担忧的亲兵吩咐道。 亲兵得了令,忙不迭奔出去,生怕跑慢了耽误姚远伤情。 半刻后,一名身穿白衣、身形偏瘦的女子掀帘而入,腰上挎着比自己宽两倍的药箱,却不让旁人搭把手帮忙背,入帐之后哐当一声闷响,将药箱放到地上。 “大帅。”杨梅简短地打了声招呼,便直接上前来查看姚远的伤口状况。 “杨姑娘,辛苦了。”姚远向来与杨梅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多寒暄,直言道:“我怀疑是中了毒箭。” 杨梅凝神观察片刻,又探了姚远的脉搏,沉声道:“的确,此乃乌头毒,关公刮骨疗伤时,正是中的此毒。” -------------------- 那个......我明天考试、后天比赛,更新时间不能保证,但周五六日三天会保证至少更两章。 第37章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呀~ 第19章 邪憧 姚远闻言皱眉:“何解?效仿关公刮骨么?” 杨梅打开药箱,翻出了装有银刀和银针的布包,有在桌案上点了一支蜡烛,再抬眼时眼底满是凝重:“若要根治,唯有刮骨,但痛苦非常,而且后续需要将养至少半年,否则必有后遗症。若不根治,则余毒必为隐患,数年内必将暴毙而亡。” 姚远闻言点点头,干脆地说:“那就请杨姑娘尽快动手吧,蛮人在外虎视眈眈,下一轮仗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拖延不得。” 杨梅叹了口气,知道姚远选择性地忽略了关于术后需要静养的嘱咐,也明白自己劝不动此人,只好拿出一包麻沸散,混在烈酒中,先让姚远喝下半碗,剩下的全部冲倒在伤口上。 杨梅边清洗伤口边说:“我六岁拜入老堂主门下学医,十五岁出师下山,行医十二载至今,大帅是我见过最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别人求医是为了能让自己活命,大帅求医却是为了能继续在战场上拼命。” 姚远反问:“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杨梅用银针挑出混杂在伤口里的细碎沙石,药酒流水似的往上泼,她说:“是这个道理,大帅这性格大概是更像老侯爷一些,不怎么像侯夫人。” “你认识我母亲?”姚远有些意外。 “嗯。”杨梅应声后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继续道,“当年无人不知玉龙门陈师姐,于江湖之中一呼百应,若非嫁入侯府,下一任玉龙门掌门人就该是她了。” 姚远对母亲的记忆已十分模糊,闻言不知该如何作答,而杨梅却一时收不住话头,兀自说了下去:“当年老侯爷看似荣宠加身,实际遭武帝忌惮,除了兵权以外,还因为侯夫人背后的江湖势力,尽管我们在武帝期间一直沉潜,但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侯夫人,实在惭愧。” 姚远脸上没什么神色,只说:“斯人已矣。” 鲜红的血水被冲刷下来,麻沸散让疼痛感变得模糊,但却还是在银刀落下时,生出钻心的痛苦,耳畔能清晰地听见皮肉被割开的声音,甚至还有刀尖在骨头上划过的轻微震颤,仿佛人变成了案板上待宰的羔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饶是姚远这种硬骨头,也险些没忍住痛呼。 帐外风雪很大,不时从门帘缝隙灌进来,吹得烛火不住闪烁。 “麻沸散药效过后还会更痛,大帅那时最好是在帐中歇着,莫要逞强。”杨梅叮嘱道。 “多久后药效会退去?”姚远拧着眉,抬手擦去额角冷汗,问道。 “约莫一个时辰。” “嗯,知道了,多谢杨姑娘。” 杨梅每次下刀前都会在烛火上仔细地烧灼刀片,直到刀刃红亮为止,遇到出血特别厉害的地方,直接将红热的刀片压在上面,血肉焦糊的味道传来,出血便能被有效地止住。 银针封住了几个关键穴道,防止毒素扩散,余毒被银刀一点一点刮下来,先是皮肉,再是骨头。这样的操作,放眼整个南平国,也就只有杨梅一人可以做到。 “大帅,我虽为医士,本不该多言,但自从那封盖有正合堂堂主印的信件送至京城起,我们这一派的江湖人便算正式入局了,”杨梅边说边用烈酒最后一遍冲洗伤口,然后将割开的皮肉对合好,用纱布紧紧地缠绕,避免崩开,“依我之见,蛮人不擅用毒,北境也不产毒草,此事背后恐怕还有隐情。” “知道了,要么是北蛮与南夷眉来眼去,要么是朝中又有通敌奸佞,这事我心里有数了。”姚远重新披上肩甲,面色已经不再像刚中箭时那样苍白,他对杨梅一抱拳,“有劳杨姑娘,此时战事紧急,后方赈灾事宜难免疏忽,劳烦正合堂众侠士们了。” “大帅客气,正合堂义不容辞。”杨梅回礼后也不多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便又风一般地卷了出去,来去无影,可见身手不凡。 “大帅!”汪威掀帘而入,还回头看了一眼飘然而去的杨梅,“杨姑娘当真是非同凡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治得了疾病斗得过流氓。” 姚远嗤笑一声,讽刺道:“怎么?你是流氓?” “不是不是,大帅我错了。”汪威连忙收敛了自己的嬉皮笑脸,放下门帘,来到姚远面前禀报军情:“探子来报,蒙克大概也受伤了,目前蛮军主帐进进出出很多医官,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但有传言说老狼王要不好了,说不准蛮族会就此没落。” 姚远听了神色淡淡,说:“虚虚实实,蒙克一个人八百个心眼,不可轻敌。” “是。”汪威点头,“大帅英明。” 姚远摆手示意他下去,等人出去后才身形一晃,扶住桌案才没倒下去。 麻沸散药效过了,伤口开始细细密密地疼,如同蚂蚁啃噬,接着是钝痛,仿佛半边身子都被灌了铅,动弹不得,最后是辛辣的痛感,像有人拿刀反复磋磨伤处,这种强烈的刺激让他几乎没法冷静下来思考。 姚远回到自己休息的帐中,用尚活动自如的那边手卸下铠甲,脱下被血染透的衣袍,又用布巾囫囵擦了擦身上的血迹,换上干净的衣物,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榻上。 疼痛才是第一关,他紧接着就在一片昏沉中发起烧,整个人都像陷在一片泥沼中,混沌的梦境在脑海里作祟,血肉模糊的战场画面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回溯。 第38章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所有自己造下的杀孽,都不会是过眼云烟,那些刀下亡魂会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反噬,侵吞他仅剩的意识。 只是在所有混乱血腥的画面中,他总是能感觉到自己身后还护着一个人,那人从路都走不稳、只能抱着自己大腿的小不点,慢慢长成能将下巴垫在自己肩窝上的少年。 他下意识地挡住前方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又回手遮住那人的眼睛,不让他看自己身上有多少血污。 其实他还想捂住那人的耳朵,不想让他听见那些刀下亡魂的哀嚎,但是他没有多余的手能腾出来了。 那人在自己耳边委屈地说:“姚卿,风好大,我的心和四肢一样都冷透了,你为何不明白......我不要什么男妃,我只想要你。” 病痛模糊了他的意识,也降低了自己的心理防线,那一瞬间所有的壁垒都分崩离析,他在梦里低头亲了亲那人的脸颊,尝到了咸涩的泪水。 梦境在这一吻中瞬间坍塌,姚远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唇间触感变得真实,他下意识全身绷紧,一把推开正满头大汗给他喂药的亲兵。 勺中的汤药洒到了地上,幸亏碗中的没洒,不算太浪费。 亲兵见他醒来,大喜:“大帅!您可算是醒了!方才怎么喂药都喂不进去,汪将军还说,再喂不进去的话他就让孙副帅嘴对嘴喂给你!” 姚远:“......” 他脑中浮现出孙毅那张被北风吹了二三十年的干巴老脸,顿时一脸菜色,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端起药碗就一饮而尽了。 亲兵见状喜极而泣:“杨姑娘说,只要您能进药了便好,熬过这一夜,明天就无大碍了。” 姚远看了一眼外头,发现果真已经天色暗了下来,他这一觉不知睡了多少个时辰,但疲乏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轻,他用力掐了掐眉心,说:“行,你先回去休息吧,到了喝药的时辰过来叫我。” 亲兵退下之后,他却辗转难眠,肩头的新伤旧伤一同发作,已经出了好几身汗,他掀开被子之后,被凉风一吹,反倒觉得清醒了一些。 他走到桌案前,铺开信纸,却迟迟没有下笔,出神了好一会儿,直到墨水在纸面洇开,才回过神来,将纸揉成一团扔了,自己披上大氅走出帐子。 这会儿雪正好停了,除了夜巡的士兵以外,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空旷,仿佛这里是被茫茫雪原隔绝出来的一片孤岛。 姚远的亲兵见他伤还没好就出来乱走,但又知道自家大帅不喜人亲近的脾气,于是只远远地跟着,免得这人病倒在雪里,要是没人发现可就要变成冰棍了。 姚远绕过军营后方的小山丘,来到了老侯爷和侯夫人的合葬墓前。他伸手将墓碑上的积雪扫去,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碑前,磕了三个头。 “父亲,母亲,孩儿有愧。”姚远低声道,“扶持幼帝登基后,致使江山不稳、百姓蒙难,是我无能。如今心生邪憧妄念,大逆不道,是我无德......若是您二位在天有灵,请为我指一条明路,生也好死也罢,但求无悔......” 远方天际,有两颗星子闪了闪,不知是不是姚天和陈妍在那里看着他。 姚远向来惯于收敛自己的情绪,如今哪怕是大病之中,也不过露出这片刻端倪。待他起身回营时,已经神色恢复如常。 然而他前脚才刚踏入帅帐,准备再用沙盘复盘一下进来战况,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连地面都颤动了几下。 “什么情况?!”姚远迅速走出帅帐,见亲兵来报:“大帅!敌袭!” 刺目的火光从四面八方亮起,将夜幕都染成了诡异的红色,烈火之外鬼影憧憧,仿佛自古老传说中的天狼图腾。 锡林峰战役,蒙克最疼爱的儿子恩禾今,被玄冥军以火攻奇袭斩落当场。 如今,老狼王向玄冥军亮出獠牙,来讨这一笔浓重的血债。 -------------------- 我来了,抱歉久等! 第20章 冰火 “蒙克疯了么?!积雪这么厚还用火攻?!”汪威策马而来,给姚远也牵了一匹马过来,“大帅!快上马!” 姚远以长枪撑地,翻身上马,他面色冷沉,说:“不对,空气里没有火油味,这是......” 他看见远方猩红的火光下是幽蓝色的暗焰,空气中除了草木烧灼的焦糊味以外,还有一股粮食的香味——是关外的烈酒! 北蛮人爱饮酒、善酿酒,他们能用极北苦寒之地种出的那一点粮食酿出酒来,入喉如刀割火烧,被称为“烧刀子”。用于作战前,还会用生石灰掺入酒中,生石灰吸水后结块,余下的酒只会更纯更烈,哪怕再掺水都能轻易点燃。 这就是蒙克敢在雪天里发动火攻的底气。 烧刀酒燃起的火焰融化冰雪,又与水相溶迅速扩散开来,没来得及化掉的冰雪又被红光吞噬,形成火在冰上燃烧、雪水促使火势蔓延的壮观奇景。 姚远眸底映着火光,银枪上的白缨已经被焰火烧成了一团焦黑,他大吼:“工兵队何在?!” 一名将领应声答道:“大帅!在这里!” “工兵队以沙石铺路,有多少囤沙全部用上,优先保粮草辎重不被焚毁!”姚远的声音在一片混乱嘈杂中清晰可闻,“孙副帅带步兵坐镇中军,骑兵队随我杀出重围!用玄冥铁骑踏碎他北蛮子的弯刀!杀!——” 第39章 话音刚落,他便银枪一挽,身先士卒冲了出去,与身后汪威、朱紫二人形成犄角之势,数千玄冥军骑兵迅速形成战队,一往无前冲向熊熊烈火! “杀!——” “冲啊!——” 烈火对面的老狼王蒙克缓缓放下喝空了的酒壶,抽出跟随他征战沙场数十年的弯刀,浑浊的双眼里依然不减当年的意气锋芒。 蒙克用蛮语说:“长生天护佑狼族的勇士们,食草的羔羊与我们世代血仇,数万同胞遗骸无法归乡。今日我们横刀向南,千顷草场供我们歌舞,万里风雪为我们吟唱,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长生天在上,狼族的勇士们,可愿随我生死一战?!” 蛮族将士们一齐低吼着亮出武器,刀锋上映着火光,比天幕上的星辰更明亮。 姚远一提缰绳,猛夹马腹,从红蓝光焰中穿过,几乎将银枪挥出了幻影,如同食人恶魔一般杀进蛮人方阵中,瞬息之间便斩落十余人,一路冲锋更是踏碎北蛮兵士数百。 砰—— 暗夜中的绊马索不易被发现,战马痛苦嘶鸣,姚远应声而落,下意识滚地爬起,如同矫健的豹子一般蓄势待发,果然在下一刻,无数暗箭朝着他飞来! 姚远抽出腰间苗刀,用挽花刀法挡开暗箭,但战马却因负伤而再也站不起来了,乌黑的眼睛中流出泪水,洇湿了下方的一小片土壤。 这匹战马很有灵性,也已经在北疆征战过很多年,但此时这双乌黑的眼莫名让他想起远在京城的那个人,如今这绝境之中的泪水更是刺痛了他,他暗吼一声,飞掠向前,与蒙克麾下猛将萨达尔交战起来。 萨达尔身长超过九尺,体型比恩禾今还要魁梧得多,在这暗夜中如同古老神话里的凶兽,弯刀砍来的巨力连夜空都为之震颤。 姚远深知无法硬抗,转身用脚尖勾起横在地上的银枪,撞偏刀锋寸余,避开后弯刀深深没入地面,手上苗刀如同毒蛇吐信,朝萨达尔咽喉刺去,萨达尔仰身避过,同时起腿直中姚远胸膛! 这一腿的力道足以使人的胸骨凹陷下去,纵然有铠甲的保护,姚远还是听见了胸背部传来皮肉挤压的声音,紧接着是刮骨疗毒伤处传来剧痛,想必是伤口在这巨大的冲击下裂开了。 姚远向后滑出近十米才勉强卸掉这一腿的力道,他紧紧咬住牙关才没咳出血来,随后汪威与朱紫二人终于带兵杀出重围,周身浴血而来。 汪威一把将负伤的姚远带上马背,朱紫则驱马直冲向萨达尔,萨达尔为避免自己被那铁蹄踏成肉饼,只能后退避开,藏身到蛮军方阵中,让蛮军骑兵与这位汉人女将对抗。 朱紫带领的士兵与她有绝对的默契,她仅仅是打了一个手势,众人便会意,分列阵型,一齐掏出连环强弩,直冲蛮军所在的方向射去。 朱紫深知汉人通常不及蛮人那样孔武有力,所以不会过度依赖臂力去拉开强弓,而是动用智慧,让军匠设计出连环强弩,甚至不需要挽弓搭箭,便可以在短时间内.射出几十支箭,虽然准度相比弓箭差很多,但当骑兵队冲锋时使用,可以形成铺天盖地的箭雨,只要不想被扎成刺猬,就必须躲在盾牌之后。 蛮军如朱紫所料纷纷举起盾牌,蒙克周围的兵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用身体挡在前面来保护老狼王。 “汪威!你带姚帅回去!这里交给我!”朱紫一边吼,一边挥动长刀砍进敌人方阵中,“大帅不能出事!否则你我死都无法谢罪!” 汪威侧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姚远,深知朱紫所言非虚,于是调转马头,带着姚远和亲兵回撤,其余部下全部交给朱紫指挥。 姚远被带回军营时,火势已经被工兵给扑灭了大半,孙毅冲出帅帐时,远远看见汪威背后扛着生死不明的姚远,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连忙上前查看,发现气息还算平稳,才长吁一口气。 “大帅本就有伤在身,方才还和萨达尔交手,只怕是更严重了。”汪威说。 “去请杨神医,非常时期,大帅是我玄冥军的支柱,万万不可倒下!”孙毅吩咐后,身旁亲兵连忙奔出去,不敢耽误。 ...... 一个时辰后,朱紫成功退敌,带兵回营。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紧接着帐中一片欢呼声响起,姚远醒了,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朱紫浑身战袍被血浸透了,匆匆赶来时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她一抹脸上的黑灰,险些涕泪俱下:“醒来就好......大帅,末将幸未辱命。” 姚远咽下喉间的血和药汤,淡淡道:“战......战况几何?” 朱紫答道:“玄冥军骑兵折损三分之一,轻伤不计,敌方伤亡不知,但蒙克和萨达尔都还活着。” 姚远艰难地坐起来靠着,点点头:“嗯,还行......想也知道那俩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孙毅说:“辎重大部分都保住了,但粮草被少了个干净,奶奶的!那火忒难灭,粮草又都是干货,全烧成灰了!” 姚远将喝空了的药碗放到一边,沉吟片刻,说:“没有粮就打不了仗,最近的北城正逢雪患,从朝中调粮来巴勒林至少要一个月。——传令下去,带上牧民,退守乌尔察,玄冥军与北城百姓共存亡。” ...... 与此同时,驻守韶关的梁丘和林羽二人深刻意识到,南平国在闭关发展的这些年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对邻国的了解和掌控。 第40章 他们一直以为北蛮南夷都是未开化的落后国家、子民都是茹毛饮血之辈。阮氏娇带南夷大军攻占金岩城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们下一步无法推进,因为西南多毒虫蔽障而难以行军。 然而当退守韶关的众将士看到兵临城下的南夷大军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和偏见有多么错误。 梁丘将千里眼递给林羽,说:“林将军!你看那阮氏娇坐下的马匹,高背长腿,根本不是南夷那种地方能养出来的种!分明是鸿雁山一带的战马,蛮夷人这些年里必然暗通款曲!” 林羽看过之后心下了然,嗤笑道:“怪不得夷人此番如此反常,原来是有蛮子当后援啊。不过话说回来,我国近几年确实太闭锁了些,若是今日南北围困之局不可解,那便权当是为这些年的高傲自大买单吧。” 梁丘怒道:“林将军何出此言?!你我身为武将,岂能坐视大好河山被人侵吞?!” 林羽转身拍了拍梁丘的肩,错身而过时,语气淡淡地说:“好好好,将军死社稷嘛,我都懂的。” 梁丘气不打一处来,偏偏还没法对林羽发火,只觉得这人可恶得很,当时一力主张退守韶关的是他,如今说风凉话的还是他!若不是没有迹象表明他通敌,梁丘真恨不得能一刀捅穿他的脖子。 但气归气,当时林羽援兵金岩城的情分还是在的,梁丘再怎么火上头,也得承认这人的军事才能。 “众将士听令!死守韶关,寸步不得退兵!”梁丘在城门楼上高呼,众人纷纷应声:“寸步不退!” 阮氏娇带领的数十万南夷大军如同蝗虫过境,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让梁丘想起了民间传闻——南夷人骨子里都带毒,是邪祟的使者,是天降杀伐的不详化身。 战鼓擂动,金戈锵鸣。 ...... 京城。 外患之际,李迟一改从前作风,执笔社稷的双手开始沾染血腥——他将一批朝廷蛀虫问斩,又将几家混吃等死的世家抄没,掀起轩然大波。 幸亏有影队在侧,否则李迟早就该死得透透的了。 争吵不休的朝会日渐变得安静下来,人们开始逐渐意识到,这位看似软弱可欺的傀儡皇帝,实际上如前任户部尚书沈清所言,毕竟流着先帝的铁血。 演练场中,李迟练过几轮后停下休息,问一旁的赵梓明:“赵师傅,影队之事......是姚卿的意思吗?” 赵梓明指尖拨弄着一把折扇,有些神思不宁,闻言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答道:“唔......哦,是的,自然是侯爷的意思,他想保障陛下的安全,尤其是在自己顾及不到的时候。” 李迟又抽出花玉剑,循着之前姚远教过的套路舞剑,边舞边说:“可他自己的安危又有谁去顾及呢?人都道他是南平国的战神、煞神,又有几人知他受了多少苦?” 赵梓明勉强笑了笑,说:“侯爷那性子,自然是不爱与人说这些的,陛下若是体恤,那是做臣子的荣幸。” 李迟闻言没再接话,兀自练了几遍才收剑入鞘,趁赵梓明不注意,抢过那折扇打开来看,只见上面是如同鬼画符一样的字,勉强辨认出写的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赵梓明正走神,没想到折扇被抢了去,连忙夺回来,扭扭捏捏地说:“干嘛啊陛下,少儿不宜的东西少看,你家侯爷知道你这么八卦么?” 李迟:“???” 没听懂,但转眼赵梓明就脚底抹油又不见了踪影,只得作罢,自己又边练功边琢磨近来的内忧外患,直到夜深了才回寝殿。 -------------------- 第21章 江湖 至此,南北两线战场已退无可退,全国上下都被笼罩在强敌压境的阴影之中。 李迟凌晨因乱梦惊醒,再难入睡,于是起身披衣,处理政务。 朝会上,众臣又因为主战还是主和的问题争吵不休,李迟听得烦了,闭目扶额,直到争吵声小了下去才缓缓开口:“目前战局僵持,蛮夷人尚且没有收手的迹象,此时主和,必然会被刮骨三分,恐怕未来再难有一战之力,数年内必显亡国之兆。” 方才主和的几名文臣纷纷噤声,皇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听劝那国贼的高帽就该盖上来了。 军机大臣彭磊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臣还有要事禀告。” 李迟抬了抬手:“请讲。” 彭磊是由李迟一手提拔起来的朝中新贵,统领军机处,虽然在文官之中不如秦山有影响力,但军机处的设立就是为了与内阁相制衡,而且现在战事频繁,军机处的地位更是日渐提高。 众人一看彭磊要说话,立刻屏息凝神,生怕是要参自己一本。 彭磊目不斜视,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呈上,由太监转交给李迟,他说:“臣获悉,一月前沧州军营发生暴乱,但发往京城的信件被截了下来,这一封还是一名江湖义士辗转送到臣手中的,如今不知叛军到了何方。” 沧州自古便是流放充军之地,集齐了各路牛鬼蛇神,王牧当年便是被判流放沧州,途中跑出来去栖霞山行刺未果,所以任何地方发生暴乱都不会比沧州暴乱更麻烦。 兵部尚书方铭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之前北城雪患之事的信件被阻截,他的嫌疑还没洗清,如今又来了一出沧州叛乱。他人在京中、祸从天降,只能扑通一声,先跪了再说。 第41章 李迟看过信后,没有看方铭,而是问彭磊:“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彭磊说:“回禀陛下,并非普通江湖人士,而是长春观修行的道士,游历途中所见。时间紧迫,臣还没来得及着人核实。” 南平国自武帝时期便推崇道教,其中以长春观最为出名,在各地都设有道观,就连肃王李坚都在京城中的长春观寻仙问道,其规模可见一斑。出身长春观的道士们相比寻常闲散江湖客,说话的分量更重,可信度也更高。 李迟冷笑一声:“北城雪患、沧州暴乱,一而再再而三,蒙蔽圣听上瘾了么?” 方铭的汗已经湿透了后背,朝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他不敢动,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能将头扣在地上,等待李迟的决断。 “方尚书,”李迟声音很轻,但却让人不寒而栗,“这事你得解决好,朕会派人协助你,还望你莫要令朕失望才是。” 方铭声音颤抖,如蒙大赦:“陛下圣明!” “彭爱卿,”李迟又道,“着人核实、紧盯叛军动向,做好收缩兵力、保卫京城的准备。” 彭磊应道:“是,陛下。” 李迟起身拂袖:“散朝。” ...... 北方战线退至乌尔察,南方战线退至韶关,放眼全境,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调配了,若是沧州叛军强行突破,京城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此时,赵梓明却突然向李迟辞行,说:“陛下,我要离开一阵,不会太久,期间会有影队护陛下周全,莫要担心。” 李迟虽然知道赵梓明没有一官半职,与他也不过是半师之宜,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去哪?北边、南边?还是沧州?” 赵梓明笑了笑,答道:“都不是,我......我回一趟玉龙门,或许能让现在的局势有所改善,但若是不能的话,那就只能仰仗侯爷一人了。” 见李迟不再追问,赵梓明抱拳行礼后,脚尖一点,飞身而去。 玉龙门位于玉龙雪山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终年被厚重的积雪覆盖。与北疆的雪不同,玉龙雪山的雪更白而透亮。树枝林梢挂着无数剔透的冰棱,藏匿在浓厚的云雾缭绕中,寻常人进去了便会迷失方向,而只有被雪山欢迎的有缘人才能窥见其真容。 传闻第一代掌门人是谪居世间的仙人,饮了玉龙雪山的冰泉后,悟出了武学的至高境地,于是开山立派,徒子徒孙成才后方隐居山林。至今已过数百年,人间沧海桑田,玉龙门也成了如今江湖之中最神秘的一支力量。 赵梓明磕长头匍匐在山路,每上一级便行一礼,行过三千三百级台阶,直到日落西山,才终于跪在山门前,双膝下一片血肉模糊,在雪地中如同红梅盛放。 自他下山已过十年,扎着总角辫的小门童并不认得他,疑惑地上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赵梓明压下眼底的酸意,抬头看着被冰雪覆盖的山门,半晌才答道:“在下赵梓明,玉龙门不肖徒,求见江掌门。” 两个门童疑惑地相视一眼,其中稍年长的那位最终点点头,拎起袍摆,转身迈开小短腿,噔噔瞪跑去禀报了。 留下的门童与赵梓明大眼瞪小眼,毫不掩饰好奇地打量赵梓明,觉得这人长得还挺周正,应该不是坏人,于是鼓起勇气开口:“你是被逐出师门了么?” 赵梓明摇头苦笑:“不是。” 门童皱起眉头:“那为何说自己是不肖徒?还一路跪行上来?” “说了你也不明白......唉,算了......”赵梓明摇摇头,轻声说,“此番前来,或许会为师门带来灭顶之灾。” 门童不解:“那你为何还要来?” 赵梓明咽下喉间苦涩,答道:“若我不来,或许百姓会遭受灭国之难。” 门童听了半天还是没明白,但见此人眼神真挚不似作伪,于是不再继续盘问。 雪落山门,小童子甩了甩拂尘,摇头诵道:“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那位稍年长的门童噔噔瞪跑回来,说:“这位公子请回吧,师尊说他不见客。” 但赵梓明没走,而是继续跪在山门前,任由冰雪将他的身躯厚厚覆盖,远看如同稚子堆的雪人。 明月高悬,夜风拂过山林,发出如同叹息之声,两位门童打着呵欠,摇摇晃晃地相伴回去睡觉。 一双白靴在赵梓明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出现,赵梓明眨了眨眼,雪水洇进眼睛,他的四肢已经僵硬无法动弹,嘴唇也冻得乌青,翕动几下也没发出声音来。 啪! 江新月一巴掌抽在赵梓明脸上,但赵梓明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并不觉得疼,那一瞬间他模模糊糊地想:“师兄的手冷不冷?” 在他失去意识倒下前,江新月冷哼一声,拎起他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像捉鸡崽一样提起来,几步飞跃便进到山间楼阁中。 赵梓明被扑通一声扔进装满温水的桶里,冻僵的四肢逐渐复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挣扎着爬了出来,浑身湿淋淋地跪在江新月面前。 江新月把弄着手中的折扇,垂眸看他,冷声道:“清醒了?” “师兄......”赵梓明艰难开口,“如今南北战况紧急,沧州又出叛乱,京城如今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旁人不知,但师兄一定能看出来,南平国危在旦夕......” 第42章 江新月将扇子一合,打断道:“与我何干?玉龙门向来不插手朝中事,当年师父一意孤行,可结果呢?!他保不住陈妍,也保不住他自己!!!此番若我出手相救,来日等朝中缓过气来,第一个清洗的就是能左右局势的玉龙门!到时候你拿什么来偿还?你这条命已经卖给侯府,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回来求我?!” 赵梓明浑身水已经凉透,他眼底通红,一字一句道:“师兄!今上非先帝!何况乱世之中谁人能真正独善其身?!如今正合堂、长春观纷纷入局,玉龙门凭着雪山屏障又能逍遥到几时?你我非谪仙,从未真正出世,如何能全然袖手?玉龙门门规,‘见义勇为’,师兄你忘了么?” 江新月再次抬起手,赵梓明低头闭眼,却迟迟没等到巴掌落在脸上,再抬头时,江新月已经起身,丢给他一套干净的衣物,淡声道:“换上吧,冻死你都不够给我陪葬的。” “谢师兄!师兄你真好!”赵梓明知道这算是答应了,悉悉索索脱下湿透的衣服,又用布巾擦干头发,冲背对他的江新月说,“师兄我好了。” 江新月闻声转头,只见赵梓明一.丝.不.挂,还十分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顿时怒斥道:“成何体统!收拾好了就给我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赵梓明赶紧见好就收,灰溜溜地滚了。 ...... 定安四年,四月,芳菲落尽。 兵部一批涉嫌阻截信件的官员被捕下狱,尚书方铭有监察疏忽之过,罚俸一年。 沧州叛军抓了零星几个,然而主力部队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踪迹,之前写密信给军机大臣彭磊的道士也杳无音讯。 北城雪患宣告结束,但因为军粮短缺,玄冥军迟迟无法向北夺回失地,蛮人在蒙克的带领下,时隔十年,终于在气候稍缓和的巴勒林度过了严冬。 南夷久攻韶关不下,却不退守金岩城,而是直接驻扎在韶关城外,虎视眈眈,没人知道阮氏娇从哪里弄来的粮草辎重,能供得起如此长久的消耗战。 李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姚远的来信了,如今赵梓明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身边只剩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连话也说不上两句,令他觉得莫名焦躁。他迫切地想见一见姚远,却因这天子之身而无法随意走出京城。 好像所有人都在保护他,总当他是那个要踮脚才能做上龙椅的小孩一样护着,可是他分明已经长大了,这是他手握江山的第四个年头,却如同穿着龙袍的笼中雀。 他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却见不到想见的那个人。 只有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候,能悄悄去一趟侯府。他如今习得了一身轻功,进侯府如入无人之境。尽管侯府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几名扫洒的杂役,但李迟就是觉得这里更令人感到安心。 连续多日彻夜难眠后,他抱着被褥,翻墙来到侯府,悄悄躲进姚远的卧房,打了地铺,才终于睡了个好觉。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过影卫,而且多半会经由赵梓明的嘴,添油加醋后落进姚远的耳朵,但他无所畏,比起这一点点尴尬,久别和思念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五月初,姚远赶在沧州叛军之前,领着一队轻骑到了京城。 -------------------- 第22章 方寸 五月的京城,雨落长街,玉泉垂虹。 街边小贩打量着全副武装走过的骑兵队,眼神茫然无措,不知自己所处之地未来命运几何,但似乎家国命运并不影响自己的方寸之地,无论谁坐到那至高之位、又有谁意欲犯上作乱,只要别屠城,平庸的赖活者依旧可以赖活着。 暴躁的马蹄声逐渐停息,姚远翻身下马,大步直入崇政殿。 他先是作为丞相留京两年,后又带兵打仗离京数月,如今回来时甚至来不及换上朝服,也未卸甲,来到殿内时众人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位传说中的战神,竟然眉眼间流露出了一丝憔悴。 李迟在看见姚远的一瞬间,便不自觉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姚远,想从姚远的走路姿势来判断这人有没有又受什么伤,但却没能窥见一点端倪。 姚远是唯一可以提刀入殿的臣子,五尺苗刀刀鞘与玄铁盔甲相撞,发出悦耳的金戈之声,他向李迟行礼,朗声道:“臣姚远,参见陛下。” 李迟有片刻的走神,但很快反应过来,说:“爱卿平身,奔波辛苦,战况几何?” 姚远答道:“北疆战事尚算平稳,可待秋收之后,仓禀充实,再举兵北上,夺回失地。沧州叛军之事危急,臣来不及再去一趟南疆,只得直接回京,臣惭愧。” 李迟点点头,道:“爱卿回来了就好,有梁丘和林羽二位将军在,想来韶关没那么容易失守。” 姚远继续道:“臣以为,应当重整京城驻防,严查严控人员出入,谨防叛军混进京城作乱。” 方铭闻言出列,应道:“臣附议,侯爷所言甚是,第一道防线是驻京玄冥军,第二道防线是禁军,第三道是御林军和各位大臣的府兵家将,定当保卫京城万无一失。” 姚远冷笑一声,说:“沧州军营里有二十万牛鬼蛇神,能力强但犯了事的奇才也不在少数,当年王牧若未出逃,如今沧州军只怕更加如虎添翼。而京城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五万,我都不敢说万无一失,方大人倒是自信得很。” 第43章 方铭被他说得额角冒汗,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彭磊出面化解了尴尬,彭磊说:“无论如何,我们当做最坏的打算、最全的准备,国家兴亡在此,君臣匹夫各尽其责。” 姚远这才闭口不言,看向李迟,李迟会意:“加强驻防一事需得尽快,姚相、军机处与兵部共同拟定方案,工、户两部协同配合,还有无异议?” 众人齐声道:“遵旨,陛下圣明。” ...... 下朝后,姚远邀请彭磊和方铭去侯府议事,结束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他这才得空卸下轻甲,自己去厨房烧了热水,回到房中沐浴。连续数月的奔波,从未有片刻停歇,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样的强度。 如今稍得闲暇,难得放松下来,他在热腾腾的水雾中,疲惫地陷入浅眠。 与此同时,彻夜难眠的李迟再次轻车熟路地溜进了侯府,没有惊动睡眼惺忪的侯府杂役,径直奔向姚远的卧房。李迟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一道缝,仗着自己少年人的身形便钻了进去,像猫儿一样落地无声。 他看见屏风后露出姚远垂着的手臂,搭在木桶边缘,指节劲瘦有力,腕骨凸起,青筋蜿蜒,肌肉线条流畅而富有攻击性,再往上到肩背处便被碍事的屏风给挡住了,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轮廓,姚远没有被他的到来惊醒。 李迟轻手轻脚地绕到屏风后,见眼前景象,不由得屏住呼吸。 眼前这副躯体实在太有冲击力了,结实好看的肌肉有棱有角,上面零星遍布各种新旧伤痕,像神秘的符文一样印在身上。宽肩窄腰,还有放松屈着的一双长腿,以及被布巾覆盖的胯部,下方昂首的事物显出轮廓,令已隐约知晓人事的李迟脸颊发烫。 姚卿分明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总是把自己装成一副灭绝人欲的冷傲模样,只有在这为数不多的放松时候才显出端倪。 李迟想到这里,又从尴尬变得疼惜,他用指尖碰了碰水,发现水已经有些凉了,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泡了多久,竟是全然不担心自己在这春末夏初的换季时节着凉感冒。 此刻李迟便也顾不得旁的了,他一手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干布巾,一手去捞姚远,想扶着胳膊把人架起来。 然而姚远纵然再怎么疲惫,此刻肢体一接触便也瞬间醒过来,喃喃道:“陛下?” 可是李迟的脸颊几乎贴在自己的唇边,说话间隐约擦到,姚远连忙后仰避开。 谁知李迟他光练了一身绝顶的翻墙绝技,却是个下盘不稳的花架子,当即被带得失去平衡,往前一扑,噗通一声跌进了浴桶,水花四溅。 李迟也没料到还能有这么一出,失了重心之后脑袋朝下扎进水里,下意识地用手扑腾,想把自己给撑起来,却没想到慌乱之中碰到了姚远被布巾遮掩的地方,李迟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但还是明显感觉到姚远被触碰之后浑身一哆嗦,两人都如同石化一般僵硬了一瞬,然后才手忙脚乱把李迟捞出水面。 姚远的面色也有些微微发红,他微微撇开眼不去看李迟,又扯过干净布巾罩在李迟脑袋上一顿揉搓,囫囵给他擦头发,边揉搓边说:“陛下莫怪,臣给您擦干些。” “唔唔......姚......姚卿......你......”李迟的声音被闷住了,眼前只剩白花花的布巾和隐约的星光闪烁。 姚远趁着李迟晕头转向的时候起身披衣,等李迟好不容易扯开脑袋上的布巾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了。 李迟:“......” 此刻李迟身上衣服也湿了大半,狼狈不堪,他小声问:“姚卿,我能在你这儿换身衣服么?” 姚远神飞天外,闻言才回过身来,答道:“只怕这里没有合你穿的衣服,候府的衣料不比皇宫,要不我唤小厮来将你这衣服洗了烘干,免得你着凉。” 李迟点点头,不作他想,动作麻利地把自己身上衣服全剥了,像一只剥了壳的白水煮蛋,一骨碌钻进姚远的被窝,把自己裹成一个圆滚滚的蚕蛹,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大眼,无辜地看着姚远。 姚远:“......” 他让人将李迟的衣物拿去处理,以及收拾方才房中被水弄出的一大滩狼藉。 来收拾的小厮已经跟了姚远十多年,来房里的时候还在打着哈欠,眼睛勉强睁开一道缝,然后便瞥见那浴桶边的水渍乱七八糟,架子上的布巾凌乱不堪,地上还有一堆脱下来的零散衣物,床上还有个被裹着被子的大眼美人! 天地良心!这大早上的!! 小厮从来没见自家侯爷往府上带过什么人,哈欠打到一半,下巴险些掉到地上,连忙双手捂住,以免自己惊呼出声,疯狂冲姚远眨眼表示自己不会多嘴,然后抱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就奔了出去,生怕慢一步就会被侯爷灭口。 姚远:“......” 李迟:“......” 望着小厮夺路狂奔的背影,姚远感觉自己凭空老了十岁,十分心累地叹了口气,坐到床边,并起两指揉自己的太阳穴。 李迟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拉下来一点,露出口鼻,小声说:“姚卿,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姚远四大皆空地回答:“是的,陛下。” 李迟更加小声了,几乎是嘟哝的声音说:“我不是故意的,看你睡着了,怕你受寒......” 姚远摆摆手:“唉,算了,无妨,他们嘴很严,不会说三道四......我的小陛下,你来侯府找我何事?” 第44章 李迟如实答道:“我睡不着,之前你走的那段时间就经常失眠,来侯府打地铺倒是能一夜好觉。” 姚远皱眉,他抵京后就一直不得空闲,所以影卫也还没来得及将这事汇报给他,他问:“失眠?为何?” 李迟沉默须臾,才说:“太医看过了,说是忧思过重,但我觉得是因为相思成疾才会辗转反侧,所以......” “陛下,”姚远打断他,正色看着李迟,“陛下之前遣散后宫之举就有很多人反对,臣以为是陛下年纪尚小,所以做主压了下来......但如今看来,陛下最好还是考虑一下纳妃之事吧,等臣收拾完沧州叛军,南平国可稳定几年,届时......” “姚卿,够了,别再说了。”李迟知道姚远接下来还有什么话要说,垂下眸子,掩盖了眼底神色,然后勉强牵出一个微笑,但仅维持了一瞬就失败了,“此事不必再提,我自有决断,先解决眼下的内忧外患吧......咱们不吵,好么?” 李迟说完就又把下半张脸埋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被子上洇开了一小片泪痕。 姚远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直到小厮闭着眼睛将烘干的衣物送回来,然后又手脚并用地溜走,姚远才起身,开口道:“陛下穿上吧,我去门口守着。” 说完姚远便走到门口,回身将门带上。李迟看着他应在门窗纸上的身影,没有多言,轻轻吸了吸鼻子,然后悉悉索索地给自己换上衣服。 姚远的耳力极佳,除非别人刻意敛去声息,否则这点动静根本逃不出他的耳朵,他背过身抱着双臂,守在门口,垂着凉薄的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迟走出房门时,抬眼见院中桃树花已落,剩得绿叶满枝,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冲姚远浅浅笑了一下,说:“姚卿,叨扰了,再会。” 走时微风起,不见花满地。 -------------------- 晚些还有一章~ 第23章 崩塌 自那天过后,姚远便过上了每天脚不沾地的日子,京城驻防是他,统领百官还是他,想来那些攻讦他的人也真该庆幸他是如此顽强且全能,不然大家早就一起玩完儿了,还打什么嘴皮子仗呢? 五月中旬,杳无音讯良久的沧州叛军集结京城脚下,他们分散化作平民和货商,分批抵京,再然后聚集,像一条狡猾的毒蛇,露出獠牙对准了南平国的咽喉。 驻京玄冥军与他们周旋了整整半个月,最终因为兵器折损耗竭,不得不退守城内。 城门楼上,姚远位于正中,欧云和张信二人分别领着玄冥军和禁军位于两侧,一步一人,紧紧盯着前方乌压压的叛军方阵。 沧州军大概是姚远遇到过的最不像敌人的敌人,他们长着汉人的面孔,不像蛮夷那样棱角分明,嘴里说着最地道的汉话,甚至连行军布阵都与南平国诸将如出一辙。将刀兵对向他们,甚至会产生在和同袍自相残杀的错觉。 姚远拿起千里眼,找到敌军方阵中位于正中央的车辇,周遭是手持厚重盾牌的一圈卫兵,说明这车辇上乘着的不是主帅也是军师了,但由于距离太远,又被顶棚遮挡,看不清究竟是何方神圣。 姚远对身后亲兵吩咐道:“取我擎苍弓来。” 亲兵走后,张信抹去脸上的黑灰,上前道:“大帅!叛军太猖狂,且让我出城一战,定要铩铩他们的威风!” 姚远说:“兵分两路,从侧门出,左右夹击,切忌恋战。” 张信抱拳应道:“是!末将定不负使命!” 张信带兵出城后,亲兵也拿来了姚远的擎苍弓,这把沉重的铁弓须得两人一同搬运才行,然而握在姚远手中却轻如无物。 这把擎苍弓是老侯爷姚天留给他的,传到他手中后,他又让军匠换上了上好的龙筋弦,使得其拉力可达三百斤,军中再无人能拉开此弓。而与之相配的穿云箭更是特质的加长加重的铁箭,能达到接近床子弩的攻击力。 姚远垂眸拨弄了一下弓弦,擎苍弓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野兽的低吼。他再抬眼时,张信已经如他所安排的,从两侧夹击敌军,将敌军的注意力分散开来。 他借着城墙的遮掩藏住身形,左手挽弓,右手搭箭,肩背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声中,将擎苍弓拉成满月之形。 咻!—— 三支穿云箭同时射出,发出破空之声,迅猛如闪电,冷艳如流星,气贯长虹!!! 扑哧!—— 穿云箭分别命中位于敌阵中央车辇上的指挥官,连同离他最近的两名卫兵的咽喉!力道之沉,竟然直接贯穿头骨,箭矢从后脑贯出,又带着人头向后飞去,牢牢钉在地上,额前的箭羽方在一片红白浆液迸溅中停止震颤。 不过瞬息之间,敌军方阵大乱,竟如同失去蚁后的蚁群,原本整肃的阵列出现无数裂隙和破绽,在张信带领的玄冥军切瓜砍菜一般杀了进去,战局瞬间扭转! 沧州军仿若失去了大脑,勉强且战且退,他们本想带回指挥官的尸首,但奈何那穿云箭箭矢将人死死钉在地上,根本挪动不了半分,总不能将人身体带回去、头颅留在这儿,只能无奈愤恨地离去。 等到清扫战场的时候,姚远亲自上前查看,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位神秘的沧州军指挥官,竟然是前任金岩城州府孔落。 辨清此人身份后,姚远将箭抽出,着人将尸首带回城内。 第45章 当年清君侧案,孔落作为情节较轻的从犯,被判贬官和罚俸,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并未罢休,而是弄了一出更大的事儿来,可见此人当时在姚远面前掉的几滴老泪多半是被吓的,而不是忏悔的眼泪。 孔落此人能力有限,要真是能带领二十万沧州军一路北上抵京,那当年也不至于被屈屈守将华严威胁恐吓了,所以他多半是个被放在台面上的替死鬼,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而方才沧州军那一番“落荒而逃”多半也是演出来的,幸亏张信听了姚远的嘱咐,没有恋战,否则若是追击远去,或许还会陷入提前布下的陷阱。 这样的较量每天都在发生,沧州军就像膏药一样甩不开、撕不烂,而京城中的兵器和存粮的消耗却无从补给,每打一仗,咬在咽喉处的獠牙便又紧一分。 姚远连发三道勤王令,一封送抵北疆,一封送往韶关,一封送往江南驻军。 六月中旬,驻京部队已伤亡过半,就连姚远都吊着一条胳膊在城墙上指挥——他太多次强开擎苍弓,导致肩伤复发,关节肌肉再度撕脱,不得不包扎固定起来。 沧州军开始攻城门,投石机从远方一波接一波地向城墙投掷巨石,昔日繁华的都城,在战火中变得残破不堪,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用力一推便能吹灯拔蜡。 接着便是撞门柱,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嘶吼,猛烈地推搡着城门,撞出细碎剥落的沙尘,随风飞扬。无数云梯被架起,如同附骨之蛆攀上城门楼,前赴后继攻城的沧州军登梯而上,又被守城军的石块砸落。 姚远左手使刀,将数名侥幸攀上城墙的沧州军一刀封喉,温热鲜红的血喷洒在城墙上,也淋湿了姚远肩臂上缠着的厚重纱布。姚远一甩刀锋,将血珠甩净,冷灰色的眸子里布满血丝。 他已经不眠不休三天两夜了,勤王军还没到,而如今更是生死一线,只能咬着最后一口气强撑下去,他现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是守城军的帅旗,他绝不能倒! 姚远这样想着,低喝一声,再度挥刀向前! 随着撞门柱的轰隆声响停下,沧州军爆发出阵阵声浪,顺着城门破口鱼贯而入。 惊慌失措的百姓带着家眷和细软纷纷逃窜,哀声四起,繁华帝都沦为叛军刀下鬼城,城关旧梦,一朝化为虚幻泡影。 防线从京郊撤到城门楼,再从城门楼撤到皇宫宫墙。 姚远周身浴血,他将自己那已经被烧秃了雪缨的银枪插进门闩中,背对宫内众人,单手持刀守在门口,刀尖杵在地上,才勉强撑住身形不倒。 没有一战之力的文臣们在奉天殿内抱团痛哭,尚能一战的都跟在姚远身后守住宫门,那支神秘的影队也第一次在众人跟前露面,他们全部黑衣蒙面,将李迟牢牢护在中央。 李迟也抽出花玉剑,紧紧握在手中,这是他目前唯一会用的武器,也是姚远曾经手把手教过他的,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中用上。剑柄冰凉,早已不见当年姚远雪中舞剑时留下的余温。他看向姚远那孤拔的背影,看见姚远似乎想回过头来看一眼,却又硬生生顿住了。 姚远转而对众将士道:“好儿郎!为国死!!” 轰隆!—— 沧州军开始攻撞宫门,隔着厚重的门墙也能听见他们的呐喊声如滚滚闷雷,谁也想不到竟然叛军也能有这样磅礴的气势。 姚远将手中苗刀缓缓举起,刀尖指向不断震颤的宫门,他身后的将士们,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将武器对准即将汹涌而入的敌军。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鹰唳响彻长空,姚远倏地抬眸,只见一只翼展极宽的白兀鹫滑翔而过,俯冲向正在撞门的沧州军! 只听得几声凄厉的哀嚎响起,白兀鹫抖了抖带血的爪子和鸟喙,再度腾空而起、俯冲而下! 是谁?南平国军中不养鹰,姚远心念电转,忽然灵光一现—— 宫墙之上、楼阁之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飞掠而至,带领着身后数千形同鬼魅的江湖高手,沿途斩落沧州叛军,他们是今人难以窥见真容的一支江湖力量,传说中最盛产顶级刺客的玉龙门! 若是在战场上,他们当然不会比军队好用,毕竟这些武功高强的刺客能悄无声息地杀人,却难以在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面前保证自己不被吞噬。 可这宫墙前已是巷战,双方都是强弩之末,这数千名江湖高手就是能最终扭转战局、拨动天平的一股力量! “赵师傅!江掌门!”李迟几乎喜极而泣,他险些以为自己就要眼睁睁看着姚远鏖战殉国了,不曾想还能有这样的转机。 江新月一抖双腕,数十枚毒镖便飞了出去,每一镖都命中一人,虽然伤处不致命,但毒发迅速,竟能使人几步之内七窍流血而亡。他冷哼一声,旁若无人地站到了李迟身旁,对那几名出身玉龙门的影卫视而不见。 赵梓明则上前扶住勉强支撑的姚远,一边高声喊道:“援军已到!沧州叛军必败!速速缴械投降吧!——” 姚远低声问:“只来了这些人?援军呢?” 赵梓明在他耳边说:“侯爷莫急,我们轻功好、脚程快,先到一步,救个急,真正的援军还在后面呢,是江南提督郁风带兵。” 姚远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李迟,见他已经将花玉剑收了回去,眼里还有隐约的泪光,却还是冲他一笑。 第46章 ...... 姚远强撑到郁风所带勤王军到时,才倒下。 他身上的伤根本数都数不过来,那条吊着的胳膊还不算致命,要紧的事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创和血窟窿,一碰就往外汩汩冒血,李迟叫来了整个太医院的所有太医,轮番看诊,都不顶用。 最终还是赵梓明求江新月给了一瓶护心保命的丹药,才吊住姚远的一条老命。太医们又昼夜不休地给他扎针、换药,过了三日才逐渐转醒。 江新月见人醒来,便拂袖离去了,赵梓明连忙追出去拉住江新月的手,说:“师兄,多亏了你,保住了南平国的命脉,今后师兄指东我不打西、指南我不往北!” 江新月甩开他的手,淡淡道:“南平国的命脉与我何干?他俩要真成了,那李家江山才是后继无人了,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赵梓明凑上来堵住了嘴,在最应当守体统的皇宫做着不成体统的事。 “姚卿......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李迟这些天一直守在床边,守着昏迷不醒的姚远,药好了就帮忙喂药,要扎针了就帮忙用火灼烧银针,尽己所能地帮忙,也跟着不眠不休了好几日。 姚远刚醒来时实现还有些模糊,耳朵里也因为淤血而总像是蒙了一层似的,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只觉得自己混身上下都是疼的,只有手指能动一动,于是他轻轻勾了勾李迟的手,安慰道:“陛下......我们都还活着,真好,末将......幸未辱命。” 等他终于能认清自己身处何地时,顿时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扑腾起来,又被李迟连忙按了回去。姚远惊道:“这......这是陛下寝殿?我怎么能在这儿,成何体统,赶紧让我回侯府......” 李迟仗着他现在重伤在身,使不上力,将他按在床上,说:“什么体统?让你好好养个病还需要讲什么体统?再说了,你府上赵师傅和江掌门在我宫内更加放肆,不讲体统得很,你怎么不先管管他们?” 姚远挣脱不开,非常懊恼地发现,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能是瞎扯淡的,他竟然都沦落到能被李迟按住无法动弹的地步了,简直比被沧州军捅穿大门还奇耻大辱。 姚远挣扎得额间都冒出了冷汗,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他俩不是勤王有功么,怎么惹着你了?” 李迟定定地看着姚远近在咫尺的眉眼,目光又向下扫过他高挺笔直的鼻梁,还有略显苍白病色的凉薄嘴唇。 那目光如有实质,令姚远有些头皮发麻,姚远头一次感受到惊慌和无措,他迟疑地开口:“那个......陛下......” 李迟保持着按住他的姿势,低下头,缓缓俯身,轻轻含住那凉薄的唇,眼中控制不住的泪水滴在姚远的脸颊上,又顺着滑了下去。 他不太会吻,只是笨拙地亲了亲,然后抬起头分开些许,说:“他俩就是这般不守体统的,将军明白了吗?” 那一瞬间姚远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碎成一地又化成了水,一股热意在胸腔内流来淌去。说不清,也道不明。 “姚卿,你脉搏变快了。”李迟慕然开口,姚远才惊觉这人竟然还分出一手按在自己腕上。 这倒霉孩子到底在自己离京期间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天地良心,他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啊?! 此刻姚远的心绪乱成了一锅麻花,根本理不清头绪。 李迟见姚远发愣,于是又凑上去亲他。 李迟觉得亲过之后,姚远的唇色会明显变得红润一些,看起来没那么苍白病态了,想来应当是对身体有益,于是索性闭上眼,非常虔诚而认真地轻轻舔吻和吸吮,尝到了一丝清苦的药味,但不难受,反而很令人着迷。 姚远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勉强偏开脸避过些许。李迟不解地看向他,却听姚远说:“陛下,不会的话,臣可以教你......来,你凑过来些。” 李迟:“???” 他很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凑了过去,姚远偏过脸回吻住他,然而却不同于李迟的小心翼翼,姚远的亲吻热烈而富有侵略性,在李迟的唇齿间攻城略地,让对方溃不成军。 李迟瞬间瞪大了双眼,有些呼不过气,双手无力地扑腾了起来,却不敢推姚远的胸膛,生怕加重他的伤势,挣扎无效后只能揪住被单,方才流过眼泪的双眼再次变得湿漉漉的,用求饶的目光看着姚远。 姚远虽然为人处世十分正人君子,但毕竟是从小在军营里混大的,那些兵痞子们纵然不敢在他面前讲荤话,但总有那么些零星的东西能顺风飘进耳朵里。他从前不当回事,只当作是耳旁风,却没想到还真能有用上的一天。他也是第一次实践,但耐不住大将军他执行力高,不过是片刻功夫,便将李迟亲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姚远这才放过李迟,让他伏在自己身上缓口气,他自己也有些脸颊发烫,但被苍白病气掩盖,红晕并不明显。 李迟就不一样了,整个脖颈到耳根都熟透了似的,可爱得很。 姚远低低地笑道:“陛下这回明白了?” 李迟将脸埋在他颈窝里,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两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姚远浑身的伤又开始发作,无法排解,于是继续逗李迟寻开心,他说:“自古温柔乡乃是英雄冢,陛下这回尝到了一点甜头,便该知道为何历代君王都爱流连后宫了吧?怎么还不考虑纳妃吗?” 第47章 李迟听到这一句便不哼哼了,撑起身盯着姚远,一字一句道:“我、不、纳、妃!” 姚远又笑了起来,李迟感觉到他胸腔的细微震动,方才推下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连忙捂住自己被亲得殷红的嘴跑了出去。 -------------------- 撒糖啦撒糖啦啦啦啦~ 第24章 剖白 望着李迟仓皇逃去的背影,姚远逐渐笑不出来了。 他浑身上下的伤都在疼,刀痕、剑创、砸伤、烧伤,数不胜数,遍布全身。有的是锐痛,有的是钝痛,像有锉刀在脑中反复磋磨一般,让他忍不住咬牙痛哼了一声。 江新月闻声进来查看他的情况,确认再无性命之忧后,才淡淡道:“江某说话一贯难听,侯爷还是将就着听吧。——你仗着自己年轻便如此挥霍身体,且不说能不能如愿活到老,就算能,也必然落得满身伤病。届时以一副残躯与那小皇帝厮守,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他。到头来浴血奋战十余年,竟只对得起这虚无缥缈的天下大义,所谓殉道,当真值得吗?” 姚远闭了闭眼,涩声道:“说实话,我没想过与他厮守,这江山终须有人继承,自古皇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江山易主,所以我希望将来继位的是他的孩子,也省得将来皇族内斗、朝廷纷争、血染宫墙。” 江新月一边撤去姚远身上的银针,一边说道:“江湖传言肃王膝下有一私生子,名为李迅,不知真假,侯爷还是谨慎些的好。陛下他心性纯良是好事,然而水至清则无鱼,江山倾覆往往也只在高位者的一念之间。” 姚远嗯了一声,答道:“我心中有数了,多谢指点......此番多谢江掌门,救命之恩重如山,勤王之功甚伟,来日必将涌泉以报。” 江新月神色淡淡,收起银针包,叹了口气,说:“其实你该谢的是梓明,是他求我来的,说到底国家兴亡如何我是不太在乎的......玉龙门高手云集,旁的不缺,也不想被朝廷招安,只希望乱世过后能重新退隐山林,朝廷莫将我们视为搅弄风云之辈,莫要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便好。” “我以镇国侯之名向你保证,如江掌门所愿,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姚远说罢伸出手,摊开掌心,与江新月击掌为盟。 赵梓明见江新月出来时神色尚可,于是长吁一口气,脊背贴着墙小步溜了进去,鬼鬼祟祟地来到姚远床旁,问:“侯爷侯爷,你终于对小陛下下手啦?” 嘴里含着一颗药丸的姚远顿时呛咳起来,险些被噎死,缓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咽下去,转而怒视赵梓明,斥道:“说什么有的没的?!吃饱了没事干吧你?!” 赵梓明方才没脸没皮,笑容促狭,现在又收敛了神色,一脸正经地凑到他耳旁。姚远还以为这人要汇报什么要紧的军情,正欲洗耳恭听,结果却听他说:“侯爷,你家小朋友方才跑出去的时候,耳根子都红透了,气息凌乱、步伐虚浮......没想到啊侯爷,伤成这样了还能风流倜傥,不愧是将门虎子,真结实抗造啊......话说你平常端的那叫一个严肃,谁又能想到背地里是个假正经哈哈哈!” 姚远:“......” 赵梓明窥见姚远额上青筋直跳,恐怕再说下去,堂堂镇国侯就要被自己气得吐血而亡,连忙正色下来,一板一眼地说:“沧州叛军虽被击退,但余部尚在,退守城外五十里,郁大人所带援兵有限,暂时无法追出城外,欧将军和张将军正在重整驻防。城内破坏不算太严重,沧州军还算是有点人性,没滥杀无辜百姓。秦阁老正率文官统计具体损失,筹备战后重建事宜。” “意料之中,不必担忧,等我伤愈,再举兵平叛。俘虏的叛军莫急着杀,南平国现下缺兵,他们若是能收归,可以将功折罪。”姚远说,“扶我起来,我得回侯府,在这儿呆着不像话,等朝中缓过气来,言官的折子能把陛下给淹了。” 赵梓明连忙上前搭把手,一边说道:“侯爷您还是养点生吧,别年纪轻轻的腰坏了,到时候床.事不和、云雨不调,将来在陛下那儿多没面子,侯爷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姚远:“......” 但凡手边有趁手的武器,必然先削了这张嘴,姚远身上的伤疼的厉害,嘴上便也格外刻薄,被正经外表掩盖的兵痞子本性显露出端倪,他反讽道:“一天天的净给我造谣,侯爷我腰好得很,旷日持久,陛下他满意至极,恨不得即刻立我为后......”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原来是李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如今当真是轻功了得,走到这么近都没让两人觉察声息。只见李迟颈间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晕再次泛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姚远。 姚远嘴角微抽,十分尴尬地问:“陛下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吭声?” 李迟小声答道:“在你们说那个......那什么不和的时候,我就都听到了......赵师傅,那些都是没有的事,你莫要信口胡诹。” 赵梓明扛起姚远沉重的身躯,倒也不怕自己被掐死,闻言笑道:“哦哟?我可不信你们没办过。” 李迟嗔怒:“赵师傅!别说了!” 姚远手臂一收,勒住赵梓明的脖子,威胁道:“你再嘴贱我就去找江掌门,说你不安分守己,骚扰良家民男。” 赵梓明菊花一紧,光速认错:“对不起,我闭嘴。” ...... 第48章 李迟最终拗不过,姚远还是坚持回了侯府。 姚远靠坐在床上,苗刀被放在一边,手中握着他的银枪,仔细擦拭掉上面的血污和尘土,竟然都没有豁口,不愧是神兵利器,被擦拭过后更加雪亮,光可鉴人。但银枪上的缨子被烧得光秃秃的,是在北疆战火里弄得,还没来得及修补。 正当他准备让人拿去补的时候,李迟过来了,手里抱着一个锦盒。他来时路上被热出了一身薄汗,却也顾不上什么天子仪容,献宝似的将锦盒递给姚远,眼睛亮晶晶的。 “这是何物?”姚远疑惑地接过盒子,打开来看,发现是一束银白色的缨络,不知是何材质,竟然光华流转,阳光下能显出五色变换,缨络上方配有一颗璞玉平安扣,质地温润,在缨络的映衬下毫不逊色。 李迟有些紧张地用手攥了攥袖口,说:“听闻将军长枪上的缨子没了,所以送来此物,不知是否能代替。” 姚远拍了拍床畔,示意李迟坐过来,他说:“多谢陛下挂念。” 说罢姚远将缨络缠绕在银枪前端,平安玉扣则正好卡进一处凹槽内,尺寸刚好,一点都不显违和。 李迟伸手碰了碰,腼腆地说:“姚卿可知,古人有云,‘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姚远的手一顿,叹了口气,然后将银枪搁到一旁,侧过身来捉住李迟的手。他手上有很多薄茧,还有细碎的伤疤,前些天鏖战导致指甲翻裂了几个,凝着血痂,与李迟手上白皙无暇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姚远有些出神,下意识地摩梭着李迟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惊觉这样不妥,刚要收回手,李迟却将五指扣进他指缝中,与他十指相握。 “陛下......”姚远开口道,“君臣尊卑有别......” 李迟回过身来看向他,眼神纯澈而坚定,他说:“姚卿竟然还不明白么?我曾以为是我心存妄念,才会生出许多非分之想,可事到如今,我不信你心中古井无波,不信你半分未曾动摇......当时城破后,我手握花玉剑,想的是那年雪中与你共伞......你呢?你当时分明想回头看我一眼,当时你又在想什么?” 姚远伸手碰了碰李迟的眼角,答道:“我当时在想,若是宫门被破,影队一定会照我所安排的,带你逃去远方,无论如何你一定能活下去......所以我在想,到时候你还会不会记得我说过的话——‘我愿化成火,烧成灰,只求你能平安顺遂。’” 李迟再也忍不住,抱住姚远,下巴垫在姚远肩窝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其实他想说,若是姚远去了,那把花玉剑便是留给自己的。他在姚远的羽翼下长大成人,姚远于他而言如兄如父,又在经年的相处和离别中生出别样的情愫。他恨自己生于帝王家,他宁可当侯府杂役,能时常相伴,也比如今这般不上不下的晾着要好。 想说的太多,反而令他说不出话来。如今姚远重伤初愈,对他来说几乎算得上是失而复得,他不敢回忆,不敢想象......只要这人活着,便什么都好。 姚远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衣料湿了一片,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松开与李迟十指交握的手,另一手将李迟往怀里带了带,偏过头亲了亲李迟的脸颊。 李迟不防,脸颊被吻了一下,愣愣地抬起头,哭得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姚远,露出疑问的神色。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不过片刻,姚远终究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姚远垂眸看着李迟,轻声说:“若是陛下执意想要,我可以与你疯狂这一遭,总归我是无所畏惧的,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但陛下身系江山,此情还是......莫太放在心上为好,该当割舍时也不必顾及我的感受,只要一句话,我便会知趣离开。” 李迟吸了吸鼻子,说:“看来姚卿还是没明白我的心意之切......唉,没关系,我会慢慢证明给你看的......咱们先,先试着相处一下吧,就......就像寻常伴侣那样,可以吗?” 姚远不置可否,挑眉看向李迟,凑得极近,病气退下去后,行伍之人的压迫感从锋利的五官中显出,不可逼视。 寝殿内那极具攻击性的一吻再次浮现心头,李迟连忙向后撤开些许,有些慌乱,几乎想夺路而逃,然而却舍不得松开正牵着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姚远见状笑了,逗他说:“陛下万金之躯,金口玉言,做臣子的自然要听从旨意,可我见陛下害羞得很,不知打算如何与我以伴侣相处呢?” 李迟低下头,避开姚远的目光,小声说:“姚卿年长我七岁,应当多教我才是......就,就像当初辅佐我处理朝政那样。” 姚远闻言笑了,将手上移,搭在李迟的后颈上,一边轻轻将人往自己面前带,一边说:“那臣万死......冒犯陛下了。” 李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紧张地闭上双眼,顺从地靠了过去。 姚远却比上次温柔许多,仿佛真的是在教他如何亲吻一般,慢慢引导,细细琢磨,如同含一块蜜糖在口中品尝,令人心神荡漾。 亲吻间,李迟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浓密的羽睫扫过姚远的脸颊,他看见姚远闭着双眼,神色虔诚认真,余光能隐约看到他耳根也发红,原来面若冰山的大将军也会害羞吗? 最终李迟被亲得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决定趁着这京城局势一片狼藉,短暂地做一回昏君,不管旁的了,只想跟姚远呆在一处。 第49章 然而姚远大病初愈,实在是太过疲乏,眼皮重得根本睁不开,亲完就咚地一声倒在床上,勉强记得拢过被子给李迟盖上,安慰似的拍了拍,便陷入沉睡。 ...... 第二日清晨,一片鸡飞狗跳。 赵梓明嘴里叼着草叶子,哼着歌就大摇大摆来喊侯爷起床,该让大夫来瞧瞧伤如何了。结果一开门就见到李迟安静地睡在姚远怀里,顿时下巴掉了,一阵风穿堂风将草叶吹飞,不偏不倚正好拍在眼睛上。 赵梓明捂住眼睛,扭头就跑,边跑边冲院内杂役们吼:“快快快!都行动起来,咱要有侯夫人了!那什么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有多少备多少,炖汤或者做羹都行......还有荔枝、羊肾、海参、生蚝,去市场上买最新鲜的,管家赶尽拨帐!别耽搁,啊。” 杂役们看他如看神经病,早已司空见惯,听了会儿热闹就自顾自干活儿去了。 过了一会儿,从侯爷卧房飞出一把五尺苗刀,势如破竹地刺向赵梓明,伴随着一声爆喝:“给我闭嘴!——江掌门管不住你了是不是?!——” 赵梓明连忙闪身避过刀锋,麻溜跑了。 江新月来时见道柱子上深深扎着极其锋利的一把长刀,一脸莫名其妙,由衷叹道:“侯爷果然名不虚传,连病中都不忘练武,实乃吾辈楷模。” 姚远沉默,李迟扶额,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和误会,李迟从后院翻墙出去,又悄没声地溜回了皇宫。 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虚幻大梦,先是城破,险些生离死别,再是互相剖白心意,说了许多有的没的,令人脸颊发烫的话。如今两人关系转变,但似乎都还不太适应。 姚远也有些出神,江新月重重咳了两声才回过神来,点头道:“江掌门。” 江新月照例为他探了脉象,然后行针配药,说:“侯爷,虽说不收您诊金,但我门下众人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里,否则再大的门派也经不起如此财力消耗,我们需要落脚地。” 姚远想了想,说:“放军营中不合适,皇宫则更不可能......不如就在我这里住下吧,镇国侯府当年是按着王公府的规模建的,有大门十五间、正殿十七间、中堂十九间、后殿十七间、寝宫五重,各十五间,另外还有庭院若干、别院若干,如果诸位江湖弟兄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此处住下。” 江新月合计了一下,觉得挤一挤的话,差不多能住下,于是答应下来,说:“谢侯爷款待,那便叨扰了。” -------------------- 第25章 美眷 话说这次京城围困,大概是南平国定安年间所受的最大的打击,没有之一。 城墙毁得摇摇欲坠,宫墙也被肆虐得残破不堪。 不过这些日子的朝堂倒是安静了不少,不论过去有多少党派纷争,在这生死危急时刻,大家都是被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老狐狸也能捏着鼻子与宿敌和平相处,后人称之为“吊桥效应”。 姚远仅用了三天时间养伤,就要重新披挂上阵,李迟对此十分反对,险些在朝堂之上红了眼。 最后姚远退了一步,答应自己留守京中,坐镇中军。 玉龙门的高手们在侯府住下后,让这空荡荡的宅邸增添了许多人气,姚远下朝后回侯府时,院中围着一大群人在玩摔角,那热闹景象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倒像是回到了北疆军营。 “侯爷!” “哟,侯爷来了!” 人们见姚远过来,纷纷停下,稀稀拉拉地站好。姚远给他们安排了轮班制,每隔四个时辰会换一班去参与战后重建,也算侯府不白养他们。 赵梓明拨开人群,艰难地挤出来,顺便把身上的灰都蹭别人身上。他凑到近前来说:“侯爷!啥时候给我们派点别的活儿?暗杀行刺啥的,不然咱这刀不见血的,时间久了该生锈了。” 姚远点头,招呼了几名位阶较高的进到堂中,平铺开一张巨幅地图,以刀鞘指其中一块地方,道:“叛军如今集结在此处,我预计两日后发动奇袭,我需要各位趁乱,将他们头目活捉起来,带回京城,途中不可经他人之手,不知诸位可否做到?” 赵梓明出言问道:“我们如何得知哪个是头目?听闻侯爷当时于城楼之上惊天一箭,也不过是射杀了一个假的?” 姚远说:“若我所料不错,应当就是陈前。” ...... 两日后,月黑风高,林间乌鸦三两飞起。 张信带驻京玄冥军残部杀出城外,突袭同样气血尚未恢复的沧州军,边打边喊:“大帅有令!沧州军乃受人蛊惑,若能缴械投降,来日可将功折罪!各位想想你们的妻儿,你们若是死不悔改,他们终会落得被诛杀至尽的下场!这又是何苦?!” 沧州军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一鼓作气却未能得胜,再而衰三而竭,此刻更是如同惊弓之鸟,完全不见昔日攻城时的悍勇之象。 张信等人从正面吸引敌军注意力的同时,赵梓明与江新月带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敌军帅帐。 灯火随着吹进来的晚风闪烁,映在白幕上仿佛鬼影重重。只见主帅帐中竟然只有一人独坐中央,衣冠整洁,仿佛早就能料到如今局面。 陈前与当时风头正盛时判若两人,如今穿着素袍而非官袍,须发尽白,脸上皱褶横生,眼下两团青黑,十分憔悴。 帐外是呐喊厮杀声,他掀起苍老干瘪的眼皮,看向来到帐中的两人,最终目光落在赵梓明身上,淡淡开口道:“我认得你,你是侯府的人,姚远要见我,是么?” 第50章 赵梓明没想到此人这么上道,连忙捆了。陈前没有反抗,而是瞥了一眼江新月,问:“这位公子看着面生,不知是何方神圣?” 江新月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陈大人,当年皇宫之中,清君侧一案好大阵仗,那时我们见过一面。” 陈前啊了一声,想起来了,自嘲一笑,道:“原来是江湖人士,竟然甘愿为朝廷卖命,到也不怕将来鸟尽弓藏。” 江新月嗤了一声,说:“与你无关。” 陈前被捆得无法动弹,仰头看向漆黑的天幕,自言自语地说:“谁都以为能置身事外,却没想过无人能逃脱这宿命,死亡不是终点,而是恩怨情仇的起点啊......” 后面的话没说完,江新月嫌晦气,一针把他扎哑了,便安静了下去。 ...... 李迟在宫中,手头政务处理完了,好不容易有些闲暇,于是去御花园里折了一支茉莉,快步跑去侯府送给姚远,完全没有意识到半夜三更造访十分突兀。 然而来到侯府时,院中寂静无人,却莫名透着一股冷肃的气息,李迟迟疑地往里走了两步,便听上方传来一句:“我劝陛下还是留步比较好。” 李迟一惊,抬头望去,原来是江新月立在树上,抱臂垂眸看向他,而一旁的赵梓明则头一歪,靠着树干睡着了。 李迟走到树下,小声问:“江掌门,你可知姚卿在何处?” 江新月沉默不答,李迟便点点头,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等。 茉莉花散发出阵阵清香,在这月凉如水的夏夜,李迟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不安。 他左等右等,那明明亮着灯的房门却始终不曾打开,直到他实在支撑不住心神,趴在石桌上睡了过去,才依稀在梦中听见开门的轻响。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 李迟发现自己睡在姚远榻上,不禁脸颊一红,看向正坐在房中的姚远。 晨光从屋外透进来,洒在姚远冷白的侧脸上,泛起一圈微微的光,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冷俊无情,而他正捏着那茉莉花兀自出神,直到李迟坐起身才看过来,问:“陛下醒了?” 李迟嗯了一声,缓缓下床,坐到姚远身前,抬手描摹了一下这人的眉眼,只觉得俊美得摄人心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姚远又问:“送我茉莉花做什么?” 李迟说:“送君茉莉,与君莫离。” 姚远淡淡地笑了,将花插在花瓶中,然后去牵李迟的手,道:“好啊,与君莫离。” 李迟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问:“昨晚姚卿在做什么?” 姚远答道:“审犯人,也是故人......有些是上一辈的恩怨,终结于我手,难免血腥了些,不想让你瞧见,还望勿怪。” 李迟点点头,不再追问,上前抱住姚远,双手环在他腰间,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说:“此番过后,姚卿还是莫再离京了吧,我舍不得。” 姚远抬手捻了捻李迟乌黑柔软的发丝,轻声道:“说什么胡话呢,我的小陛下,战事未定,何以家为?” 李迟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并不意外,他闻着姚远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药香,只觉得有些心疼,他抬起头来轻轻在姚远脸颊蹭了蹭,道:“城中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姚卿与我一同去看看么?” 姚远抬手捏了捏李迟的脸,说:“好。” ...... 为了避免许多麻烦,李迟想出门前换身衣服,不然穿龙袍的话走到哪众人跪到哪。 但侯府中没什么合他身的衣服,姚远也舍不得让他穿别人穿过的,于是着赵梓明去衣坊现买一套来。 片刻后,赵梓明来时,双手呈上那装了衣服的锦盒,然后脚底一抹油便跑了。 姚远嘴角微抽,心中生出不祥的感觉,他伸出食中二指掀开盒盖,然后就飘出来一张纸,上面写的是赵梓明那狗刨字:“侯爷饶命!我走遍京中衣坊,都没有上好的衣料,战后民生不易,只寻得这么一套来,莫要怪我啊啊啊!” 只见那锦盒中整齐叠放的,交领右衽、缘边精美,分明是一套水蓝色的女装! 只听得咔嚓一声,姚远声声捏断了那锦盒一角,眼看着马上就要让它和赵梓明一起碎尸万段,李迟连忙摁住了他青筋直跳的手,道:“姚卿别生气,我穿就是了,本也是想微服出访,这般打扮不正好让人看不出身份么?” 姚远目中不忍,问:“陛下你......确定吗?” 李迟十分坚定地点点头:“我确定!” 片刻后,京城大街上便出现了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姚远穿着黑色劲装,身长八尺,容貌甚伟,举止间气度不凡。身边则跟了一位肤白若雪的小娘子,明眸皓齿、眉如远山,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所有人见了都暗叹,果然是郎俊女貌、佳偶天成,在这不久前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地方,让人看了格外赏心悦目。 姚远不太敢看如此装扮的李迟,只能梗着脖子往前走,路过一家茶馆时,与李迟一同进去了。 他们随便找了一桌坐下喝茶,馆中伶人琵琶声动,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在这死而复生、满目疮痍的京城,如此曲目莫名荒诞,仿佛在说一场荒唐大梦,却引得台下众人纷纷掩面。 旁边有一桌人喝了些小酒,其中一人大着舌头说:“我看那些之前骂那位是窃国侯的人,如今还有何颜面再说这种话?北疆他平的、京城他守的!此等不世功业,再如何位高权重也是该他的!” 第51章 他说完就咚的一声脑袋砸在桌面上,睡了过去,旁边人大笑,说:“瞧瞧,德性!两年前在这里妄议君心难测、又被那位吓得屁滚尿流的又是谁?” 李迟听到了,戳了戳姚远的手,附耳道:“他们说啥呢?” 姚远摇摇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牵着李迟的手便出了茶楼。 街边小贩零星开始重新出摊做生意,前些时大门紧闭的人家也开始有了声息。 是劫后余生,是枯木逢春。 李迟从前便极少出宫,如今看什么都是好奇的,他买了糖人又去买糖葫芦,溜达了一圈,最熟练的就是伸手从姚远腰间摸走钱袋。也不知姚远是不是故意的,每次都把钱袋放在离他远的那边,这样他就不得不以半抱的姿势才能够到。 一转眼就发现糖人缺了个角,李迟纳闷地看向姚远,问:“这狗的尾巴呢?” 姚远若无其事地答道:“方才我见那人是用嘴吹出来的糖人,就帮你把尾巴那段掰了。” 李迟愣了愣,倏尔笑了,说:“姚卿是不是只想我碰你一个人的嘴,旁人的就算间接接触也不可?” 姚远不知可否,将他带进旁边无人的小巷中,把人逼在狭小的空间里,低头看着一脸无辜的李迟,俯身就要吻他,却被李迟偏头避开了。 李迟脸颊有些泛红,他说:“莫忘了我现在扮成了女子,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是莫要做轻薄之事为好。” 姚远深呼吸了几口气,灼热的气息喷在李迟侧脸,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强迫于他。 姚远咬牙道:“陛下,臣忍得很辛苦。” 李迟笑了,踮起脚,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喉结处碰了一下,然后迅速跑开了,只留姚远错愕地愣在原地。 -------------------- 第26章 旧局 姚远看着李迟飘然而去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却正好来到一家瓦舍,招牌断了一个裂口,显出苍凉之意。 堂中说书人声音微哑,惊堂木一拍,并起食中二指,也不管堂下有没有听客,兀自讲了起来:“弓来!开弓便把雕翎放,他一箭射在画戟上,这一箭射去了一场祸殃......” 李迟兴奋地回头冲姚远道:“唱的是《辕门射戟》!想必是侯爷当时城门楼上惊天一箭,才让百姓传颂至此!” 姚远牵过他,将人带到一边,没什么表情地说:“两年前在这儿听到的还是《击鼓骂曹》呢,民心所向不过家国安康,我一人的荣辱并不重要。” 李迟道:“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你被百姓爱戴,希望你功成名就、名垂青史,也希望你能长与我相伴。” 姚远看着李迟目光纯澈的眼眸,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道:“陛下此番好意,令我受宠若惊了。” 李迟又从小摊上买了一对红绳,一根系在自己腕上,一根系在姚远腕上,那绳很细,很容易能掩在袖中。 姚远:“这是......?” 李迟:“将军忙于征战四方,不知民间习俗也正常......这是姻缘线,戴上它便算是一同跟月老打了招呼,能保佑两人携手到老的。” 姚远心中微动,仿佛热流淌过,他牵起李迟的手,让他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打横一抱将人带了起来,足尖一点便飞掠到屋檐之上。 李迟不是第一次这么被姚远抱着了,但确实第一次被抱到这么高的地方,余光可见脚下熙熙攘攘的人潮涌动,如同倾泻在地的豆米,飞檐走阁也在下方飞速而过。 抬眼便可见姚远清晰的下颌线和宽阔的肩,他双手环着姚远的脖颈,鼻息打在姚远的颈部皮肤上,温热的气流惹人心痒,使得这一隅凭空变得旖旎。 李迟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感受,他鬼使神差地凑上去亲了亲姚远的颈侧,然后便感觉到姚远气息一滞,胸膛的震动明显变快,可闻心跳如鼓擂。 姚远没说什么,就这样将李迟抱回了侯府,说:“逛得也差不多了,陛下该换衣服回宫了。” 李迟被他放到床上,闻言呆愣了片刻,才问:“姚卿不和我一起吗?” 姚远给自己斟了一壶凉茶,连灌三杯才压下心头火苗,他反问:“怎么?陛下想召臣入宫侍寝么?那言官的折子第二天就能满天飞了,陛下在此事上还是收敛点为好。” 李迟悉悉索索地脱下身上的女装,一边道:“有何不可?你都答应与我做伴侣了,纵是民间夫妻也没有分居两地的道理,我既已决定不纳妃,早晚有一天众人会察觉异样,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姚远有些哭笑不得,他完全不敢看李迟那边的景象,凉茶很快就被他喝下了大半壶,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最终心里仿佛天人交战了片刻,才哑声道:“此事还应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若陛下实在想念,臣可以入宫当暗卫,守护陛下身侧......但侍寝一事,陛下还是再谨慎些的好,莫要冲动,以致来日后悔。” 李迟换上了自己的龙袍,想了想,于是点头道:“那好吧,姚卿若是有闲暇,记得常来宫里找我,若你不来,我便翻墙来侯府找你,反正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 姚远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咳了好一阵才缓过劲,说:“陛下,您可真是一点帝王架子也不端啊。” 李迟却摆摆手,明明未经人事,却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道:“夫妻本该如此,姚卿莫要跟我客气才是。” 姚远忍俊不禁,道:“知道了,快起驾回宫罢!” 第52章 ...... 李迟走后,姚远的笑意才逐渐淡了下去。 他来到一堵墙前,抠动了一块砖,只见那砖如同抽屉一般滑了出来,露出里头的机关暗格,里头有一个轮盘锁,如同算命用的八卦铜盘,设计十分精妙。 姚远的神色冷了下去,拧动机关,只听得一阵如同老牛拉车般的沉闷声响,整面厚重的墙壁缓缓转开,露出里头幽森昏暗的地道。 石壁上每隔两三步便会有一盏长明灯,火光随着他开门的动作而被惊扰,跳跃闪烁。顺着石阶向下,愈发阴暗诡秘。没人能想到,原来在堂堂镇国侯府,有一间地牢。 脚步声在廊中回荡,姚远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来到被锁在地牢中的人面前。 说实话,牢房条件不差,甚至比普通牢房好得多,里头床铺桌椅一应俱全,一日三餐也都是经由侯府心腹送进去的,除了阴冷了些,没别的不好。 哗啦一声锁链响动,陈前浑身血污,憔悴不堪,他挣扎着坐起身,眯了眯眼才认清来人,声音沙哑地问:“侯爷这是不打算把我交出去了么?大破沧州军、生擒贼首,何等功勋就摆在侯爷面前,却为何要对外宣称叛军主帅已死、而转过头又将我私自扣下呢?” 姚远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了,开口道:“舅公,你知道我为何来此。” 陈前明显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露出一个悲凉的笑容,摇头道:“莫喊我舅公,你母亲乃陈家弃女,不过是搭了侯府的高枝而已,我可不敢和侯爷乱攀亲戚。” 姚远没理会他的话,道:“你昨晚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要么告诉我真相,要么痛苦地死在这里。” 陈前双眼浑浊,抬起已经被斩去十指的双手,上面血迹早已变成黑褐色,他这辈子都没法再拿起笔或者武器了。 时间逐渐流逝,陈前终于叹了口气,道:“真相?何为真相?这世间强权即正确,当时若我攻城成功,来日史书上我便是开国皇帝,能与武帝齐名!可如今败了就是败了,输给你我服气,我只求你能给个痛快,也算是为你母亲报当年弃养之仇了!” 姚远声色冷淡道:“你不是输给我,你是输给了玉龙门,输给了当今圣上,输给文武百官,输给这京城中每一个想要匡扶正道的人。” 陈前闻言大笑,力竭后又变成剧咳,用没有手指的断掌,哆嗦着指向姚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正道?哈哈......你才是糊涂啊......多少人盼望能与你一般权势滔天,然后便可为所欲为,连天子性命都在股掌之间......多好的一盘棋,被你下成了这样......你成了李家最忠诚的狗,指哪咬哪,死生不顾......咳咳咳,根本不值得......若我膝下有你这样的儿子,这江山如今必然该姓陈了!” 姚远神色淡淡,说:“我不在乎,但求无悔,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 陈前胸腔剧烈起伏,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时日无多了,他颓坐在榻上,气息越来越弱,断断续续地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可你当真一点都没猜到真相吗......你府上那么多江湖人,手中还有各种信息渠道,尽可以去查证,我所言非虚,这世间没有不漏风的墙......你又怎会不知......陈妍和姚天,当年俱是,死于武帝之手啊......” 苍白的闪电划破天际,如同割裂线横亘在两人之间。屋外惊雷炸响,夜幕降临,盛夏的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陈前说完最后一句便咽了气,死在这冰冷幽暗的地牢。 带着雨水潮气的风刮进地道,那一瞬间姚远只觉得自己后背发凉,他不知道自己在地牢中呆了多久,直到手脚发麻刺痛,才缓缓起身出去,唤人来处理陈前的尸身。 他旁若无人地走在大雨中,任由雨水打湿自己。他身上黑色劲装还未换下,行于夜中如同索命的鬼魅。 纵然早有预料,也难免心凉。 当时栖霞山秋猎时,手下暗桩曾给他递过情报,上面只有一个“州”字,暗指肃王李坚。加之后来又得知肃王膝下有一私生子李迅,他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王爷身上。 却不曾想,原来自己早已走进武帝李墨设下的局—— 武帝先是铲除陈妍,使得姚天在姚远之后再无所出。然后以托孤之名召回姚天,以身入局,除掉将来李迟登基后最难以制衡的姚天。同时将姚远钉死在这摇摇欲坠的四方江山中,让他为之马不停蹄地奔波操劳,最后拔掉肃王一脉,让这天下再无能有争权者! 数年殚精竭虑,原是故人做的局。 原来所谓姚家的无上荣宠,是皇帝用来掩盖疑心和猜忌的幌子,帝王无情,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姚家整整两代人,玄冥军数万英魂,也不过是局中棋、笼中翼! 那李迟呢?他与李迟之间又算什么? 君臣、世仇还是爱侣? 他在大雨滂沱中飞檐走壁,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却不防脚下一滑,跌进了一大滩泥水中,冰冷的泥浆无情地灌进耳朵和口鼻,又被更多的雨水冲刷开来。 他在四下无人中抛弃自己,直到呛了好几口才咳嗽着爬起来,湿透的长发黏在侧脸,落魄又滑稽。 瓦舍前立着破败的招牌,原来他走到了白天时来过的地方,他很想让说书人出来再讲一讲《击鼓骂曹》,他想被骂醒,也好过如今这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模样。 第53章 他曾在这里大言不惭说荣辱不重要,可纵然能淡泊名利,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又该何处安放? 无人知他痛苦,无人晓他踟蹰。 无人慰他心凉,无人替他原谅。 ...... 翌日清晨,镇国侯姚远告病,缺席朝会。 李迟一早上都心神不宁的,好几次出神,最终摆摆手,授意诸多琐事由内阁和军机处商议决定,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下朝。 李迟回宫后,换上便装就匆忙去侯府,然而侯府大门紧闭,他也没能如愿翻过那道墙,因为墙头上站满了值守的玉龙门高手。 他无措地站在墙外,看着为首的那名高手,问道:“我担心侯爷病情,可否通融一下,让我进去?” 那名高手不知可否,只是越下墙头,进去通报。 片刻后江新月来到他面前,神色是一如既往地透着厌弃,他低声道:“候爷吩咐过,不劳陛下费心,还是请回吧,以免传染给您。” 说完也不等李迟回答便飞身而去。 李迟呆愣在原地,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昨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侯府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戒备森严过,竟然连他都不能进去探望了。 疑惑和不安逐渐发酵,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令他手足无措,无计可施。 -------------------- 呃呃呃,应该就只有这一波刀子,串了一下前文线索,后面会甜的~ 第27章 尺素 自那天起,姚远便如同消失了一般,不见行踪。 侯府还有人员进出,是参与京城重建的玉龙门高手们轮值换班,还有进出送货的商贩小厮。院中也还有热闹人气,只是其中没有属于姚远的那一份。 李迟不止一次偷偷来侯府,又被拒之门外。就连赵梓明也一起不见了,仅仅给他留下一队只会做事不会说话的影卫。 他感觉自己像被抛弃了一样,如同父皇驾崩的那天,窗外是满城阳光明媚,心中是一片断壁残垣。 朝中也逐渐出现质疑的声音,如今京城之危已解,不知姚远究竟是何伤病,堂堂镇国侯为何要罢朝如此之久? 玄冥军帅印在他手中,更何况还有那上千江湖高手被豢养在侯府,他们能轻易于两军交战时扭转战局,如今战事结束,他们的存在就如同一把收在鞘中的弑君刀,而持刀人却不见了踪迹,怎能让人不起疑、不胆寒? 李迟将这些言论一并压下,只说姚远是奉自己之命外出,但具体是做什么,李迟也扯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直到两个月后,才有消息传来,原来姚远回了北疆,而赵梓明则被他派往韶关。 姚远回到了自己曾经征战多年的沙场,回到了埋葬他父母和袍泽英灵的地方。京城不是他的家,他也没有那么......没有那么的牵挂。 姚远闭目仰头,将眼底的热意憋了回去,他身后还有十几万玄冥军将士,面前还有虎视眈眈的北蛮大军。 秋收后的第一批军粮补给到了,该是横刀向北、驱逐侵略者的时候了! 朱紫与汪威一左一右跟随在他身侧,手中刀兵泛着寒光,在如同阵阵闷雷的喊杀声中向前冲锋,不再捉襟见肘的玄冥军将士如同饕餮神兽,勇猛无敌,无情地吞噬者蒙克率领的北蛮军,如同神兵天降。 萨达尔爆喝一声,挑飞向蒙克袭来的玄冥军,他是蒙克麾下最勇猛的战士,可也奈不住敌人如同海浪潮汐的进攻。他们一轮接一轮地扑上前来,纵然萨达尔能双拳敌过四手,却也无法在这恐怖的人海里保全自身。 扑哧—— 银枪直直没入胸膛,枪尖从后背露出一角,枪头与枪杆衔接处的平安玉扣被泼上一股浓稠的鲜血。长枪拔出时被胸骨断开处卡住,姚远一使力将其拔出,却不料前些时刚缠上去的那束缨络断裂开来,掉在地上一滩血污之中。 姚远愣了一瞬,一脚踹开萨达尔的尸身,几乎是惶急地弯下腰将那缨络捡了起来,在袖口擦拭上面沾染的血和泥,擦了许久也没能完全弄干净,只好先揣到怀里,等回营之后再处理。 “大帅当心!”朱紫大喝一声,驱马向姚远这边赶来,同时扣动袖中机关,连弩顷刻间射出十几只箭,朝姚远身侧飞去,箭矢在空中削断数缕发丝。 姚远顺势侧翻,避过身后砍来的弯刀,只听得叮叮叮数声,方才朱紫射出的箭矢钉在蒙克厚重的铠甲上,虽没能击中要害,但也使得蒙克动作一滞,否则那一刀准能削掉姚远的脑袋! 姚远长枪一撑,借武器长度优势抵住蒙克,却难以穿透那厚重的铠甲。老狼王没有了年轻时的锋利獠牙,便把自己保护在坚实的防御之下,他方才一击不重,再发动却已失了先机,迫不得已,只能且战且退。 “食草的羔羊,你们才刚长出羊角就敢撕咬狼群,我佩服你们的勇气,但你们也要明白,草原是我们肉食者的家园,长生天庇佑狼族的战士,我们世世代代都不会放弃回到南边的草场......” 一战失去恩禾今,再战失去萨达尔,北蛮军队士气大减,在蒙克的带领下撤军北上,意味着他们将在严寒中度过今年的年关。 ...... 姚远没有追击溃败的敌军,而是下令收兵回营,着手安排流落北城的牧民迁回草原。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只知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少年将军。他开始明白,只有强敌在侧,才能让“守门犬”有一席之地,若是他举兵灭了北蛮族,过不了多久,玄冥军就会被撤销编制,会步姚天的后尘。这不是李迟一人心性纯良就能挽回的结局,总有一天,李迟会被所有人推着走上这条路。 第54章 所以他要让蒙克活着回去,作为保全北疆同袍们的砝码。 回营后,他唤人端了一盆净水到自己帐中,将怀里的缨络拿出来仔细清洗,血污在盆中散开,又用布巾去吸干上面多余的水分,缨子才逐渐恢复了原本的色泽。 帐外是将士们围着篝火狂欢,庆祝这场所有人期盼已久的胜利。 姚远手中捻着缨子,掀帘而出,热闹欢笑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正在玩摔角的将士们连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灰尘,冲他憨厚地笑道:“大帅好啊。” 姚远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该怎么玩怎么玩去,自己则去了主帅帐,找孙毅等人复盘战局,等讨论结束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信鸽送来南方的战报,赵梓明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在韶关协助梁丘和林羽,对抗南夷大军。 赵梓明此行还带上了不少玉龙门高手,他们形成一支暗杀队,来无影去无踪,一击必杀,令南夷军中风声鹤唳,曾经推进神速的攻城略地不得不停滞下来。 信中最后一句是:“侯爷,说句题外话,你仗着自己现在手握军权,不吱一声就四处打仗,当心京中宵小在背后戳你脊梁骨。” 对此姚远回信说:“少管我。” 信鸽扑簌簌扇动翅膀,自北向南飞去。 姚远收回目光,拉开桌案边的暗格,拿出里面存放的几封信。那是自从他回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之后,李迟给他写的几封信,每一封他都逐字逐句地读过,只是没有回复。 信中说—— “姚卿为何不告而别,是不是我有何言行不当?姚卿其实可以当面指出来,千万莫要自己生闷气,也别在战场上拼坏了身体,让亲者痛、仇者快。我在京城等你,迟。” “城门楼已经修好如初,我们之间是否也能如此?军报呈递太慢,使我不能第一时间知晓卿之安危,只能枯坐京城心焦不已。相思难耐,望卿怜惜。” “我已令军机处着手筹备犒军和过冬物资,尽快送抵北疆。正合堂医士们抗击雪患,亦劳苦功高,同赏。玉龙门高手们也已离京,侯府重归寂寥。另,姚卿今年年关回京么?” “我自登基以来,懵懂稚拙,依赖姚卿已成习惯,惊觉不妥时已是情难自已。如今虽有进取,却也非贤非圣,常靠姚卿艰难支撑这山河流离,而我于京中空享安乐太平,愧疚万分。家国在上,臣民在侧,无处倾诉,因而无人知我心中离愁,覆水难收。”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姚卿守疆辛苦,也需注意保重身体。我向杨姑娘讨了些养生的方子,附在信中一同送来,还望笑纳。京中诸事顺利,姚卿可无后顾之忧。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 姚远几乎过目不忘,却仍将这些信件看了又看,深深印在脑海。他伸手拂过信上字迹,那笔锋已经沉淀出帝王之气,与他记忆中粘人的小陛下割裂开来。 他也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真能狠下心来不去回信。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经年的相互羁绊中酿成了酒,一醉就让人不忍醒来。他打仗时尚能将杂念抛诸脑后,如今大退敌军、战事缓和后,思念便如潮水将自己淹没。 他敬武帝一代霸主,开疆扩土,何等功业。他恨武帝猜忌忠良,斩草却不除根,琴瑟弦断,音不成曲。 死于权术无情的万千英灵,在遥远的天际看着他,让他不敢袒露自己的心声,不敢承认他真的很爱李迟。 他在这样的拉扯中感觉到心脏钝痛,忽然理解了自己父亲曾说过的话。 当时他还是个小孩,跟着父亲一起给母亲上坟。站在墓碑前,一贯刚强坚毅的姚天红了眼眶,挺直的脊梁险些佝偻下去,又被甲胄支撑起来。 姚天声音沙哑地说:“阿远,我曾妄言将军死于山河是大幸,如今我希望你能忘掉这句话。玄冥军是你的依仗,不是强加你身的镣铐,将来你想去哪、想干什么都行。如果有一天受了委屈,就回北疆,阿父阿母永远在这里陪你。” 那时的姚天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了么? 那他可曾料到,自己守卫半生的河山,终究困住了姚远的恣意,上一代人的仇怨,终究是让子辈们愁断了肠? 姚远呼出一口热气,在北疆入冬后的寒风中凝结成白雾,他将信收回暗格中重新锁好,轻易不敢再拿出来。 帐外一阵阵喧闹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原来是犒军物资送到了,将士们忙着去接,一个二个兴奋得像猴子一样上蹦下跳。 姚远刚要喝止,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径直朝他冲了过来。马背上没有马鞍,试图用套马索牵制它的士兵被拖行在地十几米后,眼见着就要一头撞在木桩子上,不得不松了手,呸掉嘴里的泥土,狼狈地爬起来,惊道:“大帅!小心这野马!” 这情景,一看就是驯马不成功。 姚远会意,闪身避过那马的前进路线,俯身勾起套马索,顺着马的方向跑了几步,然后脚下发力定住,以腰马之力将马头硬生生拧了个方向。黑马一声哀鸣,踉跄着前蹄跪倒在地,随即便想重新站起来,然而姚远却飞身上前,翻上马背,在没有马鞍的情况下骑了上去。 众人见状一片惊呼,方才摔倒的小兵更是花容失色地喊:“大帅小心啊!这马脾气真的很暴躁!” 姚远没甚么表情,用双腿夹住马腹,任凭那马如何跳跃挣扎都不掉下来,可怜的马挣扎了整整一个上午,几乎带着他跑过了大半个北疆,险些口吐白沫,终于是被姚远给驯服了带回营中。 第55章 “大帅!”汪威抱着马鞍和辔头上前,“这马好漂亮,没一丝杂毛,要不给他起个名字吧?” 姚远下了马,拿起旁边的水碗大口喝了,才道:“那就叫它‘绝影’吧。” 汪威将马牵过来,道:“确实快得几乎影子都追不上,不愧此名。” 姚远将接过缰绳,命亲兵带去马厮好生养着。 又有人来报,说朝廷钦差的马车终于到了,要宣读圣旨。 这是犒军的常规流程了,一般圣旨里都是些三纸无驴的场面话,夸夸大家这一年里打仗辛苦,于是送来多少物资和奖赏云云。 姚远抬手擦了额上的汗,率领不在巡视任务中的将领们前去迎接。 汪威在旁边小声道:“方才听我帐下传令兵说,之所以人比物资来得慢些,是因为钦差大人体质弱,舟车劳顿的受不住。估计又是什么细皮嫩肉的小太监,到时候捏着细嗓,指不定还要翘兰花指呢。幸亏孙副帅这会儿不在,否则又要恶心大半天了,茅厕都不够他吐的!” 姚远懒得接这种话,只说:“谨言慎行。” 马车在军营前门停下,接受检查。 这是自老侯爷时期就定下的规矩,甭管是哪儿的人,是朝廷钦差还是军将家属,来访者通通需要仔细核对身份和一应文书,搜查是否携带武器和火油之类的危险物品,三道关卡核查无误后才能放行。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车窗,细瘦的手指搭在窗沿上。 检查的小兵上前与车中人对话,探头去看车内有无异常,然后挥挥手,让马车通过了。 姚远无来由地心跳加重了起来,他看着渐行渐近的马车,车轮碾过地上碎石,发出轻微声响,每一声都仿佛敲打在心尖。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麻利地跳下来,拿出木制台阶放在地上,然后上前掀开车帘,恭敬地迎钦差大人出来。 只见那人锦冠华服,长身玉立,一举一动间尽显贵气。他没有扶车夫递来的小臂,一步一步走下了马车。车内有暖炉,风一吹,热气就散了开来,连带着厚重的狐裘毛领一起,露出一张肤白若雪的脸庞。 姚远整个人都仿佛石化了,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没人能想到,所谓前来犒军的钦差,竟是李迟本人。 -------------------- 李迟:老公不回我消息,那我就亲自来抓人~ 之前练空手道的时候扭伤了手腕,结果好了伤疤忘了疼,昨天又去打球了hhhhhh,现在手腕非常酸爽,坚持码字的我很顽强! 第28章 犒军 姚远心神巨震,但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李迟是以钦差的身份来的,而不是皇帝。 一来他旁边没有帝王对应规格的护卫队,二来他穿的是官服而不是黄袍——这说明他此番前来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在这北疆军营中,只有两个人认得李迟这张脸,一个是姚远自己,一个是副帅孙毅,其他人都未曾进京述职过,而如今孙毅又正好轮值在外,所以只要姚远闭嘴,这个幌子就不会被戳破。 李迟站在不远处望向姚远,眼底泛红、面色憔悴,似乎比之前瘦了许多,他冲姚远拱拱手,道:“姚帅,下官身体不好,耽搁了路程,还望勿怪。” 姚远压下心中浪涛,还礼道:“钦差大人言重了,请随我来吧。” 姚远定了定神,将李迟迎进主帐,然后率将领们一齐单膝跪下,听李迟宣读圣旨。 两个月没见,李迟的嗓音和以前不大一样,有些沙哑,而且说话间气息虚浮,时而克制不住掩唇轻咳,完美符合了身后将士们对于京中达官贵人弱不禁风的刻板印象。 最后姚远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过圣旨、然后遣散众人,将李迟带到了自己帐中。他只记得那双泛红的眼睛、眼下的青黑,还有消瘦的脸颊。 厚重的门帘掀开又落下,将寒冷朔风阻隔在外。 李迟跟随姚远进入帐内,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挂到旁边,然后便看见了摆放在角落的武器架——上面那杆雪亮的银枪,枪头上光秃秃的,上头的缨子没了。 李迟的手一顿,仅是看了一眼就仿佛触电般收回目光,垂眸掩饰自己眼中的情绪,又在姚远转过身来看他时牵出一个微笑,说:“姚卿,好久不见。” 姚远看着他憔悴的面容,还有这个勉强的笑,只觉得心中钝痛。 李迟分明没做错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在为上一辈人的恩怨受着不明不白的委屈,默默承受了姚远单方面的冷战,如今纡尊降贵来到这苦寒之地,却连一句为什么离开也不敢问出口。 姚远伸手碰了碰李迟的侧脸,涩声道:“陛下来这里做什么?怎的瘦得如此厉害,是生病了吗?” 李迟微微测过脸,在姚远指尖蹭了蹭,最终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掉了下来,他的脆弱在这人面前总是藏不住,轻轻一碰就如同决了堤,他说:“想见你,相思成疾。” 姚远再也压抑不住,将人扣进怀里抱住,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啊,我的小陛下。” 李迟的眼泪顺着面前冰冷的铠甲往下淌,他哭得无声,却几乎力竭,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姚远的手覆着李迟的后脑勺,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哭诉,心中酸软一片,溃不成军,道:“不,是我的错,不该不告而别......对不起。” 第56章 最后李迟哭累了,连饭也没力气吃,囫囵擦了把脸就钻到被窝里睡了过去。 他近来寝食难安,本就憔悴了许多,再加上这一路北上舟车劳顿,实在是一点多的精力都没有了。 姚远坐到榻上,桌上蜡烛以被他熄了,帐中只剩炭火盆发出的一点微光,他借着这光亮,仔细地端详李迟的面庞。 数月不见,说不想念肯定是假的,但他不会像李迟那样直白地倾诉,他的爱恋隐忍而克制,只在这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才显出端倪。 姚远再也忍不住,俯身轻轻吻了李迟的额头。李迟往被窝里缩了缩,在睡梦中嘟囔道:“姚卿,我冷。” 姚远失笑,服输似的摇了摇头,脱去外衣,也躺到踏上,只隔着一层中衣,抱住缩成一团的李迟。 北疆不比京城,就连将军帐中也不会凭空比别人多一床被子,而李迟也不比他们皮糙肉厚的行伍之人,方才睡这一会儿便冻得手脚冰凉。 姚远把人侧着搂在怀里,用胸膛最热的地方给他取暖,又勾了勾腿,将李迟的双脚夹在自己小腿之间,用腿肚给他暖脚,最后把他冰凉的双手搭在自己腰间给他暖手。 其实这样一番折腾,李迟早就被弄醒了,只是他很不好意思,这种肌肤相贴、交颈而卧的姿势,实在是太过旖旎。之前大言不惭的侍寝之事,如今不过擦了个边就已经令他面红耳赤,只能紧闭双眼假装自己还睡着,任由姚远将自己抱在怀中,享受着独特的人形火炉。 姚远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他纯属担心李迟着凉生病,所以尽可能贴得紧一点,然而李迟的肌肤太过细嫩,腰身也很纤软,那触感根本不能细想......他真不该将李迟的手放进自己中衣里头,毕竟手凉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要是擦枪走火了才真叫一个没法收场。 姚远在心里暗自庆幸,得亏李迟睡得沉,他那处的反应实在太过羞耻,若是李迟醒着肯定会被吓到,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个混蛋老流氓。他竭力压制自己灼热的呼吸,颠三倒四地在心中默背《孙子兵法》,浑然不觉自己背得乱七八糟。他勉强压制住自己下腹的火气,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做个正人君子。 李迟更是不敢睁眼,用尽毕生演技来装睡,他能感受到对方那里紧贴自己、强烈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根本不敢动弹。尽管之前曾悄悄看过一些杂七杂八的画本和图册,大概知晓龙.阳之事是怎样的,可是......如今看来,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承受不住。 只能说,幸亏姚远是个真君子、柳下惠。 相拥而眠的一夜过去之后,两人各顶着一双熊猫眼起了床,坐在榻上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俱是一副熬了大夜的模样。直到炭火盆熄灭,晨光从门帘缝隙中洒进来,才终于缓过神来,起身披衣。 姚远被热出了一身薄汗,只能换掉里衣和中衣,换一套干的。他背对着李迟脱衣,露出遍布零星伤痕的肩背,还有凌厉的腰线和臀线,再往下是肌肉紧实的双腿,仿佛蓄满了力量。 李迟看得眼睛都直了,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 话说朝廷钦差是个白净瘦弱的少年也就罢了,还在玄冥军主帅帐中留宿了一夜,这事儿火速传遍北疆军营的大小角落。就连一脸桀骜不驯的绝影,都被汪威抱着脑袋讲八卦,听得一双马耳朵直甩,十分不耐烦。 汪威刚用汉话讲了一遍,这会儿打算换成蛮语再讲一遍,深吸一口气就要对绝影开启第二波滔滔不绝。结果被远处飞来一把五尺苗刀,当啷一声楔进汪威脚下的地面,那刀锋但凡再前进一寸,都能让他断子绝孙。 汪威连忙放开绝影的脑袋,双手捂着裆麻溜儿跑了。姚远嗤笑一声,上前收刀入鞘,又将绝影牵了出来,翻身上马。 李迟穿好衣服,走出军帐时,明显感觉到四方投过来数道打量的目光,想必是姚远的部下们很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担心自家主帅被京城来的狐媚子给勾了魂。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迟循声望去,竟是姚远骑着一匹乌黑骏马而来,背对着天际金红色的朝霞,马蹄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那画面是贫瘠的语言所无法描绘的壮丽。 姚远马术极佳,冲向李迟时并未减速,而是一扯缰绳,同时双腿夹马腹,让绝影偏过方向,他顺势俯身一捞,就将李迟给带上了马背。 李迟眼前景物颠倒了一圈又转正,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不知怎么就成了和姚远共骑一匹马的姿势。他骑术真的很烂,连忙紧张地抓住了姚远环过自己的双臂。 姚远裹紧了他身上的狐裘,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道:“陛下,让末将带你去看看北疆的大好河山如何?” 疾驰中,迎面而来的风刮得人清醒了许多,李迟心中微动,点头道:“好啊......” 就在姚远策马出营时,正巧碰见孙毅带队轮值回来换班,孙毅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看着姚远怀里带着一个男女莫辨的美人擦肩而过,美人的下半张脸都藏在狐裘毛领中,只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眉眼,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孙毅卸下头盔,最终还是没能认出那是李迟,他问门口值守的小兵方才是何许人也,小兵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小姐府上的看门丫鬟,羞赧地答道:“孙副帅有所不知,那是押送犒军物资的钦差大人,似乎是大帅旧识,大帅为着此人扫榻以待,两人昨夜睡在一处呢。” 第57章 孙毅顿时觉得自己要从两鬓斑白变成须发尽白,悲痛地回营拿了两坛酒,去姚天墓碑前告罪,不过是轮值一趟的功夫,就没看住小侯爷,让他被一只狐狸精迷了心窍。 千顷草场飞掠而过,他们迎着朝阳驰骋。李迟在姚远怀中逐渐放松下来,他伸手摸了摸绝影乌黑油亮的鬃毛,回头看向姚远,问道:“此马何名?” 姚远答道:“绝影。” 李迟点点头,说:“一代枭雄曹孟德的坐骑也叫‘绝影’。” 姚远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李迟沉默半晌,才犹豫着开口问道:“我们......这算是和好了么?” 姚远抿唇,终是没有对他坦白武帝之事,只说:“陛下想吗?” 李迟点点头,眼中泛起光亮,答道:“当然!” 姚远笑着摇了摇头,说:“那就,如君所愿。” 李迟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他从袖中掏出一束银白色的缨子,上头沾了些灰尘,李迟仔细拍了拍才递给姚远,道:“这是我早上在帐外地上捡到的,还以为姚卿是故意扔那儿,不想与我好了呢。” 姚远一愣,连忙伸手往自己怀里掏,结果啥也没摸着,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换过衣服了,可能正是在换衣服的时候那缨子落在了地上,险些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扶额道:“前些时和蒙克交战,不慎掉落在地上,后来一直揣怀里,忘记绑回银枪上,是我大意了。” “无妨。”李迟回过身,将那缨子塞到姚远怀中放好,又捧起姚远的脸,亲了上去。 马背上颠簸,这一吻撞得唇生疼,李迟红着耳朵转过身去,捂着嘴不敢看姚远的反应。 -------------------- 还是手腕疼,这回真玩脱了hhhhhh 第29章 回京 苍茫天地间,两人一马渐行渐远,逐渐在无边草野中变得渺小。 晨阳逐渐爬上头顶的天空,姚远勒了缰绳,绝影打了个响鼻,停下脚步。 一条小溪淙淙而过,往上游看去似乎源自于远方的雪山,往下游则绵延到北疆草原之中,这冰泉汇成的溪水如同大地的生命线,悠悠不绝。 李迟惊奇地上前蹲下来,伸手去够那清澈见底的溪水,却被冻得一激灵,回头冲姚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从前只在书上读到山河壮丽,如今见了才觉美得令人窒息。” 姚远放绝影去一旁吃草,走到李迟身边坐下,捉住他冻得发红的手,塞到自己怀里,说:“这也是我愿意用毕生去守护的,不论是京城的民生风物,还是塞北的草原雪山,为将者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李迟靠在姚远怀中,头枕着姚远的肩,手上传来阵阵暖意,只觉得若是时光停滞在此刻,那也十分美好。他在姚远颈侧蹭了蹭,开口道:“姚卿。” “陛下。”姚远应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与李迟十指相扣。 李迟道:“算而今,我曾四次赠花与你。” 姚远侧过头来看他,挑眉道:“嗯?” 李迟定定地看着姚远近在咫尺的面庞,脸上泛起微红,说:“初春的杏花,深冬的腊梅,秋日的丹桂,盛夏的茉莉......” 姚远恍然大悟,思绪一下子被拉远,恍惚道:“还真是......陛下有心了。” 李迟用力扣住姚远的手,额头相抵,道:“姚卿,四季予你,山河为证。” 远方一队飞鸟划过天际,又在溪边纷纷而降,三三两两地觅食饮水。 溪水撞在石块上的声音悦耳,姚远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打横抱起李迟,将人带到马背上,一夹马腹便疾驰而去。 往事如同草尖的露珠,与他们错身而过。 李迟安静地蜷在姚远怀里,呼啸的风被阻隔在外。 当年送杏花至北疆时,他尚且是京中惶惶不安的幼年皇帝,送腊梅至侯府时,他方知自己对姚远的种种情愫萌芽,折下丹桂递给姚远那天,他以为与姚远再无缘分,送茉莉予他时,他只想孤注一掷地与他生死莫离。 他在姚远离自己而去的数月时间里,迅速地憔悴下来,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他疯狂了一把,托病罢朝,私自离京,见到姚远后,才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心跳终于落在实处。 姚远带着李迟回到军营,三言两语同孙毅交代了后续的驻防安排,然后便驾着马车带着李迟走了。 千里神驹绝影被用来拉车,姚远也不嫌屈才。这辆马车是李迟来时乘坐的那辆,内里十分宽敞,刚好可以躺下两个人,还有火炉可以取暖。车夫是个不会说话的影卫,有他在侧,安全上也可放心许多。 马车内稍有颠簸,但比骑在马背上还是舒服些,起码不会磨大腿。 李迟有些困,枕在姚远腿上昏昏睡去。 姚远被那火炉热得不行,把自己外袍解下来盖在李迟身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李迟乌黑柔软的发丝。 经过这些日子里的思想斗争,最终他不打算告诉李迟那些事了。 他从前只希望李迟能好好地,平平稳稳地居于庙堂之高,做个无忧无虑的小皇帝,如今却不料自己会成为李迟忧思的源头。李迟愿意放下帝王之尊、千里迢迢来寻他,他也实在是无法再自欺欺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说到底,上一辈人的恩怨已然终结,不论是始作俑者,还是被牵连进去的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天下格局已定,恨谁都无法改变局面,他依然要死守边疆、奔波操劳,依然要警惕肃王之子将来夺权。 第58章 那他又何必用既定的事情来惩罚无辜的李迟呢? 天下本就没有完全纯粹的爱恨,他活这一遭,从来没有和其他人有过这样难以割舍的羁绊,所以他舍不得,也放不下。 李迟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姚远没听清,叹了口气,轻轻晃醒了他。 “唔?”李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姚远的外袍滑落下来,“这是到哪儿了?” “客栈。”姚远穿上外袍,给李迟紧了紧狐裘,抱他下了车,“我们在回京的路上,今夜先在这儿落脚吧。” “啊?”李迟有些失落,“本还想在北疆多留一阵呢,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怎么又要分别了......” “说什么胡话,哪有一国之君无故离京太久的道理?”姚远轻笑一声,“陛下不担心被人说是昏君,我可不想被骂妖妃祸国啊。” 李迟有些脸红,把脸藏在狐裘毛领间,不往外看,任由姚远抱着自己。 姚远进门道:“住店。” 店小二见来人气度不凡,像是贵公子,怀中还抱着一名美少年,身后跟了个仆从,于是会意,朗声道:“上房两间,好酒好菜给您送上门去嘞——” 影卫单独住了一间,姚远与李迟住一间。 然而当姚远走进房间时,却呼吸一滞,僵在原地。 只见那房中布置太不正经,床头有锁链和镣铐,墙上挂着钩子和皮鞭,桌上摆有玉.势和膏脂,还有花酒和香烛...... 姚远当即掉头出门,冲朝他眨眼的店小二爆喝一声:“成何体统?!立刻给我换一间,否则休怪我将此处夷为平地!” 店小二一惊,连忙告罪,带他们换了一间房,出去准备饭菜时对厨子念叨道:“我看那人眉眼间戾气极重,怀里的少年又娇弱得很,还以为是个喜欢折腾人的,难道是我看走眼了?” 李迟被姚远放了下来,坐到火盆前伸手取暖,道:“这几个月把之前调养出的底子败了个干净,畏寒得厉害,姚卿见笑了。” 姚远脱下外袍挂在一边,被这屋内暖气热得出了一身汗,灌了好几杯凉茶才缓解,道:“我到时候再托杨姑娘配点药吧,陛下还年轻,养养应当不难恢复。” “说起杨姑娘,倒真是个奇人。”李迟盯着暗红的炭火,边烤边揉搓自己的双手,“她至今未曾婚娶,似乎于她而言,只有悬壶济世这么一桩要紧事......不过话说回来,像她和朱紫将军这样的女子,我觉得谁都配不上她们。” 姚远点头道:“确实如此,等将来我与孙副帅退居二线时,可能会提拔朱将军作为下一任主帅,以她的才干,比汪威更适合领兵,而且还与杨姑娘交好,背后便相当于有正合堂这一支江湖力量的支持,在北疆会方便很多。” 李迟烤火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舒服了,正好饭菜上齐,便唤了隔壁的影卫兄弟来一起吃。 饭桌上十分沉默,那影卫本就是哑的,姚远又十分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李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谁都不说话,只闷头吃饭,半晌后叹了口气,吃得有些没滋没味。 不过到底是少年心性,李迟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忽然开口道:“不知赵师傅和江掌门他们在韶关是否顺利,好久没见到他们了......我曾问过赵师傅,他俩谁是大欢谁是小欢,他不告诉我......” 影卫正吃着呢,闻言一口白饭差点喷出来,连忙抹嘴,摆手示意自己吃好了。赵梓明与江新月之事,在玉龙门中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敢随便议论掌门人的隐秘之事。影卫连连拱手,通红着脸退出门外。 房里又只剩下了姚远和李迟两人。 李迟一脸无辜地看向姚远,问:“怎么了?这是什么不能说的话题吗?” 姚远扶额,饮尽杯中茶水,无奈笑道:“陛下,臣时常愧疚,这些年里奔波于战事和政事,忽略了陛下的成长......不知道你究竟是看了些什么东西,学成了这样?” 李迟答道:“偶尔看些话本和图册而已......床.帏之事乃人之常情,大可不必避之不及......姚卿,我们......” 姚远连忙打断他,道:“陛下,慎行。” 李迟点点头,正色道:“我也仔细考虑过了,我毕竟是君王,待枕边人不可儿戏,等此番战局稳定下来,我会下诏书娶姚卿过门,三书六聘必不可少,风风光光地把这事儿给定下来,那时再行夫妻之实才不枉我对姚卿的心意。” 姚远被茶水呛得连声咳嗽,缓过气来才说:“陛下,早点洗洗睡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明儿一早还得赶路,我护送你回京城之后,会顺道南下去韶关,你在京中可以静待我捷报传来。” 李迟凑上去抱住姚远,蹭了好一会儿,道:“姚卿可一定得遵守诺言,记得得空时要回我信件,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不管,这样的别离我可再也承受不住了。” “好,我保证,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姚远揉了揉李迟的头发,唤小二送来浴桶和热水。 李迟脸上泛红,小声问道:“一......一起么?” 姚远:“......” 他觉得这几天实在太考验他行事为人的底线了,过得了这些关,怕是与斩断红尘的高僧也没啥区别的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坦诚相待,相对而坐在浴桶中。 李迟被姚远凌厉的肌肉线条给惊到了,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甚至要开始怀疑自己能把轻功练得那么好,是不是因为自己太瘦才会步伐轻盈。 第59章 李迟竟然在羞赧之外生出了自惭形愧,姚远看出他情绪,问道:“怎么了这是?” 李迟把布巾搭在自己脸上,闷声道:“姚卿的身躯很有男子气概,比我的好看得多。” 姚远失笑,觉得他这副样子很可爱,抽过那布巾,将人面对面搂在怀里,道:“陛下千金之躯,在我心中是最好看的,不必妄自菲薄。” 李迟很困,饱食过后沐浴,实在是有些乏力,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之后便头一歪,在姚远怀里睡了过去。 姚远怕他着凉,于是将人捞起来,在火盆边借着暖气擦干净他身上的水,换上干净衣物,然后放到榻上,用被子团成一个卷,只露出脑袋在外。 他叹了口气,和衣躺到旁边,这一番禁欲实在是令他身心俱疲,觉得自己仿佛凭空老了十岁。等赶走南夷人,得找个高人来给自己算算,几时能把自己顺利嫁进皇家。 窗外月明星稀,夜幕低垂,他与李迟之间难得的小聚又过了一日。今年年关,他大概不会回京,而是在南疆度过了。所以下次再见时,又会是新的一年。 -------------------- 第30章 相思 不论李迟睡着前的姿势有多么矜持,睡着后他总会不停地往姚远怀里钻,像八爪鱼一样扒在姚远身上,甩都甩不掉。 姚远这个人形火炉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好几次恨不得掀开被子凉快凉快,又怕让李迟着凉生病,只得作罢。 李迟无意识地把脸埋在姚远颈窝里,嘟囔着梦话,在他颈侧蹭来蹭去,手也不老实,喜欢钻到衣服里贴着他温暖的肌肤,弄得他心头火起、口干舌燥,这毫无疑问是甜蜜的负担。 他们一路南下,从寒风飒飒的北疆,到初冬微凉的京城,几乎是他们自相识以来最如胶似漆的一段日子。 将李迟送回京城时,姚远几乎有些恍惚,他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何谓温柔乡是英雄冢,只觉得如若能抛下这四方战火于不顾、弃皇权富贵于脑后,他们二人就此仗剑走天涯,也是极好的。 离宫墙越近,李迟就越沉默,他抱着姚远的手臂不说话,也不看窗外的景物,仿佛只要不看就可以忽略他们即将分别的事实。 马蹄声逐渐停息,影卫拉开车帘,迎接李迟下车,姚远紧随其后。影卫十分善解人意地解下缚在绝影身上的纤绳,将它放出来,然后驾着剩下的那匹马,慢慢悠悠地驱车走了,只留李迟与姚远二人在原地。 姚远握了握李迟垂在身侧的手,道:“去吧,陛下,我看着你走进去。” 李迟回握了一下,然后松开,轻声道:“好。” 然而却迟迟没有迈步,仿佛鞋底被黏在了地上。 姚远侧过头来,挑眉看向李迟,只见他眼底微红,鼻头也泛红,抿着唇不说话,竭力掩饰心中不舍。姚远心中一动,仿佛被猫爪挠过,轻叹口气,将李迟搂进自己怀里,低头吻住了他的双唇。 李迟挣动了一下,没能挣开,被吻得呼不过气来,只好双手环上姚远的脖颈,努力去回应姚远热烈的占有和侵略。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两人都尝到了一丝咸苦的味道。 最终姚远在李迟鲜红欲滴的柔软唇瓣咬了一下,弄得李迟倒抽一口气,才放开了耳根红透的李迟,说:“等战事结束,陛下一定要记得娶我。” 李迟羞涩地垂眸不敢看他,小声道:“嗯,君无戏言,我永远只心悦将军一人。” 姚远扶着他的后腰,轻轻送了一把,才让李迟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宫去。 而他则翻身上马,疾驰南下,去往韶关。 ...... 绝影一日千里,中途只需要极少的休息。姚远抵达韶关的时候,日头才刚刚西沉。 赵梓明早已得信,在城门口等着姚远,身后还跟了梁丘和林羽二位将领。 姚远见了人,言简意赅道:“闲话莫叙,只说战况。” 梁丘抱拳答道:“前些时南夷大军久攻韶关不下,幸得赵兄弟等人相助,险些成功刺杀阮氏娇,如今南夷人退回金岩城为据点,与我们遥相对峙。” 林羽补充道:“如今韶关之危虽解,但金岩城被白白占据,总归是咽不下这口气,如今就等着大帅一声令下,带领我们一举夺回失地。” 姚远点点头,与他们连夜商讨了详细的作战计划,三更天才回住处歇息。 赵梓明跟在他身后,直到旁人都退下了,才上前附耳道:“侯爷,当时我们摸进了阮氏娇的帅帐,找到了这个,您看看。” 说罢从袖中暗格抽出一沓信纸,大多是阮氏娇与蒙克之间的往来信件,密谋南北夹击,合围吞并南平国一事,和此前战况基本都能对得上。 姚远没什么表情地一张张看了过去,看到其中一张时顿住了,半晌后冷笑一声,道:“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倒真不怕我撑不住,带着大家一起当亡国奴。” 赵梓明早已看过信上内容,知道姚远说的是什么意思,直言道:“我早就觉得长春观非善类,当时沧州军叛变的消息连兵部都能瞒过去,屈屈一群不问世事的道士又是从何处知晓这等秘辛的?” 姚远将信收了起来,道:“沧州军才是他用心打磨而成的一把弑君刀,他机关算尽,既要通过叛军动乱篡权夺位,又要用长春观搏个忠心为国的好名声,里子面子都要,呵,哪有这么好的事?” 第60章 赵梓明摇头唏嘘,道:“我反正是想不通,当个闲散王爷不好么?有花不完的钱,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费这么大周章,到头来一个不留神就要把命都搭进去,实在不能理解。” 姚远将手中兵器当啷一声搁在旁边,沉声道:“李坚原本不止李迅一个儿子,在武帝时期原本还有嫡长子李进,据记载是五岁时死于痨病,可肺痨分明能人传人,却不见肃王府其他人得病的。” 赵梓明心念电转,明白了其中关窍,叹道:“武帝果真是......除了今上,武帝怕是没给过任何人真心。” 姚远没什么意外的神色,淡声道:“帝王无情,本该如此。” 赵梓明忍不住替他操心,问:“那你怎么办?今上如今心性纯良,可谁能保证以后不变?若是你爱得死去活来、他却走了武帝的老路,又该怎么办?” 姚远的手拂过银枪上端缚着的缨子,道:“他不会变,我信他,也会一直守着他。” ...... 李迟脆弱的那一面只在姚远面前显露,一回了朝中,他便又成了执笔社稷的君王。 近些年南北前线大小战乱不断,又有水患、瘟疫、雪灾等事,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被调动起来,集中分配,才能保证国家不在这样的动荡中被吞噬。 李迟几乎一手重建了如今的朝堂架构,以秦山为首的内阁和以彭磊为首的军机处相互制约,没有一家独大,六部尚书大洗牌,提拔寒门新贵入朝,与老旧世家形成对立,他们分庭抗礼,又因为各种内忧外患而不得不统一战线。 他才刚一回朝,就接二连三地颁布政令,将保障前线供给作为首要之事。同时收编整合归降的沧州军,更名为“赤焰军”,成为南平自开国以来的第二支拥有独立编制的军队,帅印握在皇帝本人手中。 制衡之术,帝王之道,他一步一个脚印将这条路走了下去,旁人都道他是想巩固统治,却不知他只是想能为姚远多分担一些这四方江山的重担。 除了姚远之外,他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继续当这皇帝,他明明只想当个闲散王爷,无忧无虑地过完此生。 如今有了缘由,有了期许,便有了他的成长。 别人舍小家为大家,他是守大家为小家。 ...... 南疆与塞北不同,哪怕是冬日里也不会飘雪,只是湿冷,健康的人在这儿呆久了都会有得关节炎的风险,更不谈他们这些身负旧伤的行伍之人。 姚远到韶关的第五天就肩伤发作,痛的厉害,完全提不动那雪缨银枪,再一问军中将士,才得知与他情况类似的数不胜数,于是他只能一边用左手使苗刀来凑合,一边写信请杨梅带正合堂医士们来一趟。 杨梅得知后没有推辞,留下一部分人手在北城预防雪患,其余人则跟着她即刻启程,一同南下,赶赴边关。 杨梅到韶关时,江新月与赵梓明二人也在,赵梓明眼前一亮,连忙上前打招呼:“杨姐姐好啊,一路赶来辛苦啦!” 杨梅神色淡淡,只点头以作回应,然后看向江新月,道:“江掌门,久仰。” 江新月颌首回礼,道:“杨堂主,高义。” 这也是江新月与杨梅的第一次见面,两人一个代表玉龙门,一个代表正合堂。两支江湖力量截然不同,却又有着同样的目标——于乱世之中匡扶正道。 姚远方从战场上下来,满身血污,根本看不出受没受伤,回屋简单清洗后才见过杨梅,道:“杨姑娘,我肩伤复发,十分碍事,不知有无根治之法?” 杨梅查看过后,道:“我很早便提醒过侯爷,伤筋动骨一百天,本就有撕裂旧伤,当初刮骨疗毒后侯爷又不曾静养,如今潮气入侵,自然肌骨无力。” 江新月在旁边补充道:“我已给侯爷服下玉龙门的生筋接骨丸,也用银针扎过周遭穴位,却还是不起效,实在惭愧。” 杨梅摆摆手,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道:“此乃痹证之风寒湿痹,宜用乌头汤加减治疗,如侯爷这般寒邪盛者,可加附子、细辛、桂枝等。——这是方子,军中其他类似症状的兵士们也都可以用。” 江新月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然后赵梓明就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高冷的大师兄,伸手接过杨梅递来的方子和药包,像个医馆学徒似的,默默去煎药了。 赵梓明快步跟上去,嘴里念叨个不停:“师兄,你是啥时候认识的杨姑娘?为什么你们看起来这么熟的样子?你不是一贯不爱搭理人么,为啥对她就任劳任怨、指东不打西了?我到底还是不是你最爱的小师弟了?是不是色衰爱驰,你想换个枕边人了?” 江新月不胜其烦,恨不得用刚烧开的水泼他,瞪了他一眼,斥道:“说什么胡话?!姑娘家的清誉岂容你这般妄言?!我看你是皮痒了,想被我抓回玉龙门行罚!” 赵梓明背后仿佛竖起了一根摇晃的狗尾巴,连忙贴上去帮忙打下手,觍着脸笑道:“师兄最好了,我就知道你依然最爱的是我。” 江新月懒得鸟他,淡声道:“好好煎药......梓明,等此间事了,跟我回玉龙门吧,你已下山逾十年,也该收心了。” 赵梓明看着眼前瓦罐中蒸腾的水汽,半晌后点点头,道:“好啊,我跟你走。” 杨梅给姚远扎了针之后,便带着正合堂医士们去了伤兵所,并不留下来与叙旧。 第61章 姚远披衣而出,便见到赵梓明与江新月二人正你侬我侬,顿时感觉十分堵心,转身回屋,啪的一声震天响,将门给拍上了。 他坐到桌前,提笔写信给李迟:“见信如晤,展信舒颜。如今韶关战事正酣,故而年关无法回京,万分想念,遥寄相思。冬寒记得添衣生火,养生暖身的汤药定时喝,切莫再折腾自己,君之憔悴,我之伤悲。” 信纸还剩两行空白,他想了想,红着脸写道:“望来年春盛桃花灼,折侯府红枝赠情郎。” 一想到李迟读此信的时候,会害羞得耳根通红,他就忍不住笑意,兀自乐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封好,让信鸽扑簌簌飞向远去。 -------------------- 之前姚远刮骨疗的是乌头毒,是生乌,而这里乌头汤中的是制川乌,前者有毒,后者无毒。 第31章 回信 其实姚远并不算很适应南疆战场,他从小就被老侯爷带到了北方,吃着朔风霜雪长大的,对南边的了解更多还是来源于兵书,以及为数不多的守城之战的经验。 阮氏娇与蒙克是完全不同的敌人。蒙克率领的北蛮大军如同下山猛虎,惯常喜欢直来直去,兵力压制下快速推进战线。 而阮氏娇率领的南夷部队则更像是难缠的毒蛇,诡计多端又阴魂不散,在反复的拉锯战中侵吞敌人的耐心和体力,最终伺机咬向敌人的咽喉。 姚远正琢磨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他出门去看,发现院中一片鸡飞狗跳。除了被赵梓明和江新月二人护住的一角,仍然在咕噜咕噜熬着中药。 只见绝影不知为何从马厮跑了出来,在院中上蹿下跳地追着江新月养的那只白兀鹫,似乎是想要咬他,然而白兀鹫却欺负绝影飞不到空中,于是时而飞上天去,时而俯冲下来啄绝影的鬃毛。 府中小厮满头大汗,根本制不住,而且这两只都是上了战场能大杀四方的主儿,谁也不敢轻易伤了其中任何一个。 姚远再一看抱臂观战的江新月,后者冲他一挑眉,意思是管好你家的马。 姚远无奈地一打呼哨,喝到:“绝影!停下!” 绝影这才甩甩耳朵,十分不耐烦地慢下了脚步,不情不愿地小跑来到遥远面前,垂着头,乌黑的圆眼睛里是说不尽的委屈。姚远抚摸着它的脖颈,低声安慰了好一会儿才让它平静下来。 而那只白兀鹫则落在了江新月肩上,眯着眼睛整理自己的指爪和羽毛,江新月伸手摸了摸它的翅膀,它才顺从地凑过去蹭了蹭。 江新月冲姚远抱了抱拳,道:“侯爷,这鸟性子野的很,吃不得一点亏,一旦开战,除非对方认输,否则就是我也拉不回来的,故而方才多有得罪。” 姚远不至于跟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回道:“无妨,都是同袍,这些时日辛苦江掌门了。” 赵梓明连忙端起熬好的中药递给姚远,道:“侯爷趁热喝了吧......那个,我......” 见他支支吾吾,姚远心中雪亮,接过汤药一饮而尽,摆摆手道:“我本就想放你走,是你自己困于上一辈的恩怨,待此番战事平息,你也该回玉龙门了。” 江新月抚摸白兀鹫的手一顿,脸上神色缓和了些,抿唇不语。 赵梓明十分感动,道:“老侯爷当年的恩情已报,而侯爷这些年知遇之恩却无从报答,将来还有需要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帮忙的事情,侯爷尽管开口。” 姚远嗯了一声,又对江新月说:“江掌门还请放心,今上与先帝不同,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我可以我性命担保,若将来玉龙门因此事逢难,江掌门可随时派人来取我项上人头。” 江新月哼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姚远又叫了几位主将过来商讨作战计划,江新月与几名玉龙门高阶刺客也一同旁听。 姚远指了指地图,划分出三条战线,从东面、北面、西面,三条路来逼近金岩城。他说:“我、林羽、梁丘各领一队人马,分头行动,形成合围之势。江掌门带人隐蔽,伺机刺杀敌军首领。此番力求一击制胜,夺回失地!” 众人没什么异议,纷纷应道:“明白。” ...... 京城,年关已过。 李迟批完奏折,望着外头愈发浓厚的雪,咳了一阵,才缓过气来。太监为他端上汤药,他将其放在桌面上没动。 自从那此姚远不告而别后,李迟就很容易陷入这样的状态,他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回京路上养回来的那一点气血也差不多败光了,若不是在政事上仍然雷厉风行,众臣几乎要以为皇帝已经病入膏肓。 可能朝臣们担心万一李迟真的身体不好,嘎嘣脆了,这江山就真的后继无人了。当年李迟不顾众人反对,遣散后宫,如今到了登基的第五个年头,却仍然不立后、不纳妃,也没什么宫外的私生子。 最近关于建议皇帝赶紧扩充后宫的折子又多了起来,李迟照例驳回不应,就连秦阁老都为着此事来找过他好几回,却也都被他婉拒掉了。 李迟神色恹恹,让太监们都退下了,自己捧着手炉,撑着油纸伞,来到演练场。 他缓缓抽出花玉剑,循着记忆中的一招一式,将姚远教过他的内容复习了一遍又一遍。 过了一个时辰,也没能热起来,寒风依然刺骨,从袍袖的缝隙中钻进来,让人忍不住瑟缩。 李迟收剑入鞘,捧着还剩点余温的手炉回了寝殿。 第62章 然而只见寝殿门口跪着一排女子,有的看着才十四五岁,有的看着二十出头,有的清秀温婉,有的女生男相,可谓是各种各样的都齐全了。 在这数九寒天,她们穿得却很少,能显出腰肢,跪在地上顺从的样子更是楚楚可怜,几乎没有男子能抵抗得住这样的诱惑。 李迟却沉了脸色,问道:“谁准你们来这里的?” 女孩们闻言将头磕在地上,可以看见削葱根似的手指被冻得发红,她们颤抖着回答:“是......肃王令我等来此伺候陛下。” 李迟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冷声道:“都回去吧,转告肃王,不必把这些招数用在朕身上,再有下次,送多少朕杀多少。” 女孩们被吓得花容失色,纷纷掩面而泣,只得退下。 人走后,李迟看了一眼寝殿,最终还是收回了准备迈进去的步伐。他足尖一点,飞掠而去,甩开这令人感到寒冷彻骨的宫殿,来到镇国侯府。 其实侯府相比皇宫更加冷清一些,皇宫里头好歹还有宫女和太监们来去,而诺大的侯府却只有寥寥几名扫洒杂役,之前在此借住的玉龙门众人也已离开,在院中喊上一声,都能听见自己的回音。 李迟在院中桃树下坐了一会儿,便被雪花打湿了眼睫。 一名影卫匆匆赶来,递给李迟一封信,李迟眼前一亮,连忙丢开手炉,颤抖着手拆开信读了,才觉得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 这段时间里,他隐约知道了一些陈年旧事,有些是肃王告诉他的,有些是他顺着线索自己查到的。真相太过残酷,导致他对于姚远更加患得患失。 他明白了姚远当时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也担心这次去往边关就无法再见。 直到他收到了姚远的来信,才知道原来姚远选择了释怀,并没有将上一辈的仇恨牵连到他身上。 他长吁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覆满白雪的桃枝,才终于觉得身上不再僵冷。他来到姚远房中,研墨提笔,写下回信:“迟知将军深情,非政治清明无以为报。待卿凯旋之时,愿许白头之约,永结红叶之盟。京城一切安好,勿念。” 信件交由影卫寄出后,李迟这才熄了灯,褪下外衣,睡在姚远榻上。被褥中还有隐约残存的一点姚远的味道,淡淡的,却让人格外舒心。 这是姚远离京半月后,李迟睡的第一个好觉。 ...... 金岩关,城门楼上。 面戴青黑鬼首傩面的阮氏娇用尽全力挥动钢斧,低喝一声,斩在手腕粗的铁索上,霎时间火花迸溅,铁索绷断。 轰隆—— 最后一道堵门墙轰然落地,砸出近一人高的沙尘。 钢斧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阮氏娇的面色在傩面的掩盖下难以窥见,她转过身来,捡起地上染血的武神傩面,伸手细细拍去上面的灰尘。 傩面中,文、武、善、凶,各代表一位神,对应南夷军中四大名将,而如今四大名将已折损殆尽,南夷军已经穷途末路了。 一行清泪从鬼首傩面下淌出,阮氏娇干裂带茧的手指拂过武神傩面,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唇角。她将面具收进自己怀中,俯身捡起钢斧,另一手举起鼓槌用力砸下。 战鼓声中,阮氏娇吼道:“众将士!为了更肥沃的土地,为了我们身后苦苦求生的同胞,今日绝无退路!我作为国主,与万千臣民共存亡!” 话音刚落,一只白兀鹫从天而降,利爪狠狠抓向阮氏娇,又被她闪身躲了过去。 “国主!” “保护国主!” 身旁将士们刚要聚集过来,又被阮氏娇挥退,她甩袖扔出一把飞镖,迫使白兀鹫不得不飞到高空中躲避。 阮氏娇怒道:“南平国卑鄙无耻!净用这些卑鄙手段,有本事放马过来,与我决一死战!” 咻——啪! 一支穿云箭向她袭来,她挥动钢斧勉励挡开,然而发髻却被箭矢划开,散落下来。 姚远率兵逼至城下,一字一句道:“决一死战?可以啊,只要你敢来。” 阮氏娇冷笑一声,在一众惊呼声中跃下城墙,却稳稳落地,袍摆如同盛放的花朵铺开一地,她缓缓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直锁定姚远。 姚远驱马向前,长枪一挑,逼得阮氏娇不得不后退三步,阮氏娇足尖点在枪头上,借力一跃,凌空将钢斧抡向姚远,气势如虹! 姚远一夹马腹,侧身避过,绝影会意,扬起后踢猛地一蹬,正中阮氏娇胸口! 这一下巨力足以使得常人胸骨碎裂,然而却被胸前的武神傩面挡了大半,阮氏娇呛出一口血,她知道怀里的面具必然已是四分五裂,但她不能低头去捡掉落的碎片,因为姚远的银枪再度刺向她。 钢斧与银枪猛烈撞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南平军中谁都没想到,南夷国主亲征也就罢了,居然还能和叱咤风云的堂堂镇国侯过这么多招! 姚远枪头的缨子缠住阮氏娇的斧柄,两人一瞬间僵持住,距离极近,然而姚远却瞳孔骤缩,他看见阮氏娇的鬼首傩面下方打开了一道口子,吐出一枚暗箭。姚远不得不放开银枪,仰身避过。 阮氏娇将银枪甩到一边,抽出腰间匕首就要捅向姚远,而如此近的距离,姚远的五尺苗刀受长度限制,根本无法拔刀出鞘! 姚远正打算用小臂硬生生挨这一刀,然后再反击。然而就在这时,一支诡异的箭从侧方飞来,正中阮氏娇胸口。 第63章 阮氏娇的动作一瞬间僵住,怀中碎掉的武神傩面无法帮她挡下这一击,她如同飘飞破败的柳絮一般落地,衣衫瞬时间被染红大半。 鬼首傩面滑落,露出下方憔悴但五官浓艳的面庞,阮氏娇嘴唇翕动,骂了一句:“偷袭......你这个......阴险小人......” -------------------- 第32章 各赴 姚远倏地回头,看向方才暗箭来处,只见林羽缓缓放下弓,脸上没什么表情。 姚远一打手势,让人把中箭的阮氏娇押下去,交给后方的杨梅救治。 城门楼上仅剩的守将也慌了神,他们的主心骨都不在了,瞬间士气大减。 “冲啊!” “攻城!!!” 南平国军队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攻向城楼,收割这迟来已久的胜利。 负隅顽抗的南夷军在城楼上泼下火油,将城墙烧成一片烈焰火海,将血肉埋葬在异国他乡。 没有哀嚎,只有呐喊和悲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南夷军旗倒下,在火海中焚烧成灰,旗杆上重新挂上南平国军旗。 ...... 定安五年初,大败南夷军,收复金岩城。 庆功宴上,姚远照例只是举杯说了些场面话,然后便早早离席,免得他在场的话,将士们会放不开。 姚远走后,大厅内先是陷入诡异的安静,然后又传来一阵乒呤哐啷的响声,酒水和杯盏落了一地。 梁丘一拳砸在林羽脸上,林羽被打得脑袋一偏,却咬牙没有躲避,他抬手抹去唇间血,回过头来瞪着梁丘,道:“我做错了什么?!” 梁丘怒道:“显着你了是吧?你以前爱说风凉话我忍了,可那两军交战的阵前你放什么冷箭?!短视之徒,有损我国威!将来青史之上必有你这一箭败笔!” 林羽呸掉半颗带血的牙,回身一拳揍在梁丘鼻子上,后者瞬间碧血横流。 林羽讥讽道:“怎么?你心疼那阮氏娇不成?敌人就是敌人,能打赢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是,你读的书多,你是儒将,了不起!金岩城晚一天收复,那些被迫迁到韶关的难民就会多一天流离失所!——对,我卑鄙,我不择手段!那又如何?梁丘你给我听好了,当初我奉命援军至此,如今打赢了,我也算不负使命,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分道扬镳!” 梁丘捂着口鼻,鲜血从指缝流出来,他被林羽反驳得无话可说,只在林羽转身离去时拽住了他的衣袍。 林羽抽出腰间配刀,雪亮刀锋一闪,衣袍断裂开来。林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梁丘愣在原地。 ...... 伤兵所有一处隔离出来的单间,里面关押的是重伤被俘的阮氏娇。 本来当时穿胸一箭极为骇人,然而有杨梅和江新月在此,硬生生给她吊住这条命。她的四肢和躯干被铁链层层锁住,防止逃脱,只露出需要扎针和换药的地方。 杨梅刚给她行完针,正在收拾自己的药箱。忽然听见阮氏娇痛哼了一声,居然是醒过来了。 杨梅连忙上前查看伤情,却被阮氏娇的眼神刺得一激灵,正要去摸脉象的手又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坐回床边,低声道:“师姐,我没想到是你......告诉我,怎会如此?” 阮氏娇咽下喉间腥甜,冷笑道:“不必叫我师姐,免得到时候你在人前有口莫辨。当年你我一同出师下山后各奔东西,之后不久我就出了意外,被南夷前国主掳去,做了国主夫人,可恨之极......不过我已经杀光了他们,前国主,还有他的儿子们,哈哈哈......快哉!” 杨梅看着阮氏娇狰狞的面孔,心中大恸,哑声道:“所以后来,你成了国主......那为什么,为什么要带兵回来攻打南平国?” 阮氏娇嗤了一声,冷道:“你当真不知我为何恨南平国?玉龙门前掌门和陈妍二人是怎么死的?正合堂前堂主、我们的师父又是怎么死的?你难道心里没数?你还敢跟在这里瞎凑热闹......也不怕将来......” 杨梅摇摇头,解释道:“武帝已崩,今上是仁君......” 阮氏娇啐了一口,道:“我既已被俘,再无生路,你若是还惦念一分当年同门之宜,就给我一个痛快,我不想再受折磨。” 杨梅哽咽:“师姐......何必如此,我去为你求情,今上和侯爷与我有些交情,我去试试,应当能保你不死。” 阮氏娇叹了口气,稍稍活动了一下被铁链拴得麻木的四肢,发出叮啷声响,她摇头道:“梅梅啊,你就是太心软,当年只学医不学武时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你就算能保我一条命又如何?我的心已经死了。” 杨梅掩面而泣,将装有武神傩面碎片的锦囊系在阮氏娇腕上,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碰到。 ...... 赵梓明拜别姚远后,与江新月一同策马而去。 在回玉龙门之前,他们先去了一趟北疆,因为江新月还尚未亲自祭拜过师父的坟墓。 江新月抿唇,跪在师父的墓碑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才直起身,缓缓道:“师父,一别十二载,已非当年人......我始终难以彻底放下仇恨和芥蒂,多年来心胸狭隘,有愧您之教诲,如今回首方知悔意。当年您不同意我与梓明之事,我便负气远走天涯,现在想来当真幼稚......不过您老先别气,也别掀了棺材板来揍我,我想说的是,梓明这人我要定了......谁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您当年不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么?只可惜人家已经嫁作侯夫人,便是想保也保不住了......” 第64章 赵梓明听着这话的走向越来越不对,连忙上前捂住江新月的嘴,不让他继续气九泉之下的师父他老人家,对墓碑连连作揖,然后才把江新月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赵梓明在江新月耳边低声道:“师兄!你就少说两句吧!老一辈的事该告一段落了!” 江新月冷哼一声,反手揪住赵梓明的衣领,将人拎回了玉龙门。 ...... 金岩城收复之后,梁丘留守,林羽回到江南驻军,赵梓明和江新月等人回了玉龙门,而姚远则带着一队亲兵押送阮氏娇回京。 只是这押送队伍走着走着就突然少了个人,亲兵们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直到为首的那个亲兵一拍脑袋,懊恼道:“嗐呀!大帅不见啦!” 果然队伍里那只最引人注目的绝影马,连带着马上的姚远本人,一起不见了踪影。不过亲兵们向来见多识广,知道自家大帅是什么个德性,于是依旧兢兢业业地执行押运任务。 而消失的姚远本人呢,当然是快马加鞭,自己率先回了京城。 他到城脚下的时候,早已落了宵禁,于是可怜的绝影被他拴在了外头,而他本人则借着轻功翻上了墙。 他本来信心满满能不惊动任何人,结果谁知京城驻防早已今非昔比,他才刚一翻上来,就被唰唰唰几道刀锋架在了脖子上。 守卫喝道:“大胆贼子!怎敢擅闯?!” 姚远:“......” 失策了,看来禁军统领欧云还是有点东西,京城重建驻防的工作完成得很好,警惕性很高,不错不错。 他嘴角微抽,亮出腰牌表明身份,缓缓道:“我乃镇国侯,当朝丞相,姚远。” 守卫们:“......” 谁家好侯爷没事大半夜的鬼鬼祟祟翻城墙啊? 身份核查确实无误后,守卫放行。 姚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飞掠到李迟的寝殿,然而殿中却空无一人。他薅起耳房中留值的太监,质问道:“陛下呢?!” 太监本来就睡得很浅,一下子被提溜起来,又被神色冷俊的姚远恶狠狠地瞪着,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连忙夹紧腿,免得控制不住尿。 太监颤抖着答道:“陛......陛下他睡眠不好,时常睡不着......出去散心也不让奴婢们跟着,奴婢们想着不是还有影卫,安全定是能保证的,也不好凑过去碍事......侯爷饶命啊......” 然而太监最后一句还没说完就被姚远扔在原地了,他眨眨眼,几乎以为方才来无影去无踪的姚远是他梦中所见景象。 姚远飞快来到侯府,他才听那太监讲到一半,就知道李迟这孩子多半是来了自己府上睡觉。 他轻手轻脚地翻进院墙,然后又在推门进入自己卧房前,顿住了脚步。 他知道李迟在自己离开时总是睡不好,推门的动静可能会把他惊醒,于是他脚下一转,绕了个圈,从窗户轻手轻脚地爬了进去。 只见李迟果然睡在他的榻上,将半张脸都埋在被褥中,嘴巴微微嘟着,显得很乖巧。 姚远笑着虚虚刮了一下李迟的鼻梁,但没有真的碰到,以免将人弄醒。 然而他俯身时,背后的长发垂了下来,啪嗒一下糊在李迟脸上。 姚远:“......” 李迟皱着眉,缓缓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看到了一张梦中常见的脸,他喃喃道:“姚卿?我这是在做梦么?” 姚远俯身吻了吻李迟的唇,答道:“不是梦,陛下继续睡吧,我抱着你。” 说罢便脱下外衫钻进被子,用自己暖烘烘的身躯包裹着李迟,让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脑袋靠着自己的肩窝。 李迟呆楞了片刻,然后便如同受惊吓的小动物,要寻求安慰似的往姚远怀里钻,整个人缠在他身上,贪婪地汲取他温暖的气息。 姚远低低地笑了,揉了揉李迟的后脑勺,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想我了么?” 李迟声音闷闷地,答道:“想,日思夜想。” 李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姚远身上摸索,惶急地想要确认姚远有没有受伤,却被姚远捉住了手腕,温热的唇落在敏感的手腕内侧,李迟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姚远轻笑道:“陛下,我用战功作嫁妆,够不够嫁进皇家?” 李迟脸颊滚烫,借着夜色才能遮挡一二,他小声嘟哝道:“够的,只要是你就好。” 姚远将他扣紧在怀中,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李迟的后背,低声道:“睡吧,陛下,明早再商量大婚之事,好吗?” 李迟嗯了一声,深吸一口姚远身上清爽好闻的味道,在他的安抚中再度陷入梦乡。 -------------------- 第33章 不乱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姚远侧脸,年轻的将军纵然接连奔波,却不见疲色,李迟盯着这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发呆。 与姚远的小别重逢如同一剂良药,让他近些时的焦虑不安都被抚平,他耽于这样宁静美好的时刻,也理解了何谓“君王从此不早朝”。 姚远眼睫颤动,缓缓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就是李迟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可爱极了。 姚远腿上感觉到了什么,轻笑一声,道:“陛下长大了。” 李迟一时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直到姚远拽了拽自己的腰带才反应过来,瞬间羞红了脸,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姚远,闷声道:“我都十七了,太医说这是男子正常现象,笑什么嘛!” 第65章 姚远看着他红透的耳根,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又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对,所以陛下准备好与我成婚了吗?” 李迟听着这蛊惑的声音如同蛇蝎一样往自己耳朵里钻,他羞得直缩脖子,试图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却被姚远捉住了肩膀,炙热的胸膛就贴在他后背,暖烘烘地烤着他。 姚远得寸进尺:“嗯?” 李迟连忙点头如捣蒜:“好好好,这就叫礼部去筹备。” 姚远见他都快熟了,于是大发慈悲地放开了他,兀自感叹道:“我恨嫁啊。” 直到这会儿姚远才想起来去城门外把绝影骑回来,绝影被栓在外头一个晚上,前蹄无聊地在地上刨了十几个坑,见到姚远时,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甩甩耳朵表达自己的不满。 李迟伸出手去抚摸绝影的脖子和鬃毛,安慰了好一会儿绝影才施舍了自己的原谅,伸着脑袋去蹭李迟。 李迟被蹭得痒,咯咯笑着看向姚远,道:“绝影真乖。” 姚远却眼疾手快地掀开试图蹭李迟侧脸的绝影,抱着李迟翻身上马,施施然骑进了城。 他们没有穿朝服,但却别有风度,胯.下骏马又极其亮眼,因而这一路上吸引了许多打量的目光,还有不少胆大的姑娘从楼上向他们抛手帕,姚远也不推辞,用刀鞘一挑,一一接了。 收到手中一数,发现竟然有二是来条,姚远挑眉看向闷闷不乐的李迟,道:“看来本侯爷还是很受欢迎的嘛,你说是吧,陛下?” 李迟明知道他故意逗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气恼,扭过脸去,嘟囔道:“明日朝会我就要昭告天下,你是我的,我看谁还敢乱扔帕子!” 姚远将帕子收起来递给李迟,低头将下巴垫在李迟肩上,道:“好啊,我的小陛下。” ...... 押送阮氏娇的队伍里都是姚远的亲兵,脚程极快,纵然途中被绝影甩开了,却也仅仅只晚了一天到京城。 李迟暂时没想好如何处置这位南夷国主,只好暂时收押。 李迟看着桌案上的奏折,里头大致分成两派。 以彭磊为首的一派认为应当立即处死阮氏娇以绝后患,并扬我国威,让南夷将来不敢再进犯。 而以秦山为首的一派则认为可以暂时扣下来,静待南夷国内出现内乱,等新国主被拥立之后再放阮氏娇回去,使他们两虎相争。 李迟看向立于堂下的秦山和彭磊二人,道:“二位卿家,你们的提议各有利弊,但既然人已经被俘,那么后续处置如何都可以再议。况且据朕所知,阮氏娇也有苦衷。” 秦山抚须点头道:“正是,本是良家女,却落得如此境地,若我们草率处置,将来青史之上恐怕要记这一笔的。” 彭磊反言相讥道:“秦阁老未免太过仁慈,我自统领军机处以来,核对四境战报,对南疆战况更是了如指掌,你这般仁慈,死于西南战火中的军士和百姓又该如何说?” 李迟及时打断这两人的争吵,道:“朕以为,处死或者赦免都不妥当,不如先收押大理寺,等南夷国派人来和谈时再做决断不迟。” 秦山和彭磊二人这才休战,齐声道:“陛下圣明。” 李迟轻咳了一声,话音一转:“二位都是朕的股肱之臣,那朕便也不卖关子了......嗯,那个,朕打算娶亲了。” 秦山一愣,不明白之前怎么劝都不听的小皇帝是怎么突然就开了窍,但还是点头道:“是好事啊,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得陛下青眼?” 李迟道:“不是姑娘......大家都认识的,是镇国侯,姚远。” 大殿内顿时落针可闻,悠悠香雾都仿佛凝滞在空中,方才还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的秦山和彭磊,二人一瞬间统一战线,齐齐跪下了,悲道:“陛下不可!” 李迟与立于堂下的姚远对视一眼,对于这个局面并不意外。 姚远出声问道:“有何不可?” 秦山沉痛道:“有违礼制,有悖人伦,天理难容啊陛下!” 李迟不悦,反驳道:“姚卿德行俱佳,上得战场、下得朝堂,与我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再者说,自古便有男妃一说,到朕这里如何就不可了?” 彭磊看看李迟,再看看姚远,只觉得牙疼得厉害,含糊地说:“侯爷还有军务在身,应该不方便纳入后宫的吧?” 姚远闻言笑了,驳道:“彭大人多虑了,我不入后宫,仗该打的照样打,政务该处理的一样处理,不会撂挑子不干的。” 秦山:“这这这......” 李迟一挥手,不容置喙道:“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劝,秦阁老与彭大人下去后,与礼部魏尚书和户部雷尚书他们也通个气吧,选个良辰吉日,尽快礼成。” 彭磊自崇政殿出来后,由府中小厮接回住处,小厮见他神色不好,也不敢贸然发问,只得闷头做事。 彭磊上了马车之后,门帘一落,他嗤道:“真是钱难挣,屎难吃!” 正在驱马的小厮被吓得一哆嗦,生怕这话被有心之人听到了,赶紧加快速度驾车离去。 ...... 当朝皇帝李迟要迎娶镇国侯姚远一事,迅速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那些官宦大臣们关起门来不知道有多少更小众的癖好,但谁也不敢将这禁忌之事放到明面上,生怕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那可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坊间传言三头六臂的煞神姚远!甭管娶还是嫁,多大的福气也得要自己有命享才是,不然总不能是图人家能镇宅吧? 第66章 人们私下里讨论得愈发起劲,街头巷尾的百姓,只要对个眼神、凑个脑袋,便知道要聊什么事,饭馆酒楼这种喧闹的地方,更是流言蜚语的重灾区。 瓦舍评述紧跟时事,讲起了《董贤传》:“昔<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衰帝刘欣,拜董贤为黄门郎,陪侍左右,出入同辇,同卧同起,共枕而眠,如胶似漆,恩恩爱爱......” 茶楼戏馆也出了新曲目《咏怀》,词中道:“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流盼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宿昔同衾裳。” 对于此事,李迟和姚远选择了默许,他们并不介意世人的眼光,也不打算捂上世人的嘴。 姚远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功过是非、荣辱雅俗,后世人自会评说。” 李迟点点头,牵起姚远的手,与他坐在侯府桃树下对酌,道:“且让我好好琢磨琢磨,婚书必是我亲笔来写才好。” 姚远挑眉道:“哦?为何不能我来写呢?” 李迟摆摆手,已经不胜酒力,晕晕乎乎地回答:“是我亏欠了你,也是李家亏欠了姚家......你莫跟我争这个,能为你做的我都愿意......嗝。” 姚远笑着抿了杯中残酒,又听李迟继续嘟囔:“姚卿啊......你不地道,我都喝了两壶了,你才刚抿完一杯......你坏!” 姚远托起李迟的下颌,与他接了一个酒香四溢的吻,将人彻底放倒了,又将他打横抱起来,回了房中。 小厮端来木桶和热水,然后便知趣地退下了,不再打扰。 姚远三下五除二将李迟身上衣服剥了,用浸过热水的布巾给他擦身。 李迟本就肤色白皙,细皮嫩肉的,饮酒后更是白里透粉,被热巾擦过的地方更加红润,骨肉初成的身躯简直完美无瑕,除了腿上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当时秋猎遇刺时留下的。 姚远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道疤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指上茧子摩挲疤痕的感觉太过微妙,引得李迟不耐地扭动了一下,逐渐转醒,他小声问道:“为何不把我放桶里去洗?” 姚远瞬间回神,咽了咽唾沫,答:“酒后不宜泡澡,陛下喝糊涂了。” 李迟某种闪着微光,借着酒力,软绵绵地缠到姚远身上,吐着热气在姚远耳边道:“将军啊,你是真君子,柳下惠,坐怀不乱,我都这样了也不逾矩。” 姚远倏然将他脸扳到自己面前,反问:“嗯?陛下希望我逾矩么?” 李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盯着他痴痴地笑,看得姚远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最终姚远用尽自己毕生功力,将旁边被褥扯过来裹住李迟,将他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恶狠狠地在他耳边恐吓道:“我劝陛下乖一点,莫再撩拨为好,否则到时候吃不消的是你。” 李迟酒后格外任性,闻言满不在意地反问:“是么?我记得侯爷说过自己‘旷日持久’,可毕竟尚未成婚,我怎知道是真是假?” 姚远老脸一红,捂住李迟的眼睛,道:“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快睡觉吧,我家小陛下。” 李迟的小嘴还在叭叭个不停,一会儿说婚期定下了,一会儿说到时候穿什么款式的婚服,说来说去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把自己给念叨困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在姚远怀里睡着了。 姚远无奈又宠溺的看着他的睡颜,刚想起身去熄灯,却发现自己胳膊被李迟枕着,又不忍心吵醒他,于是屈指一弹,用气劲将烛火打灭。 窗外柳醉风轻,倦鸟归巢。 -------------------- 预计下一章大婚! 第34章 成婚 定安五年春,李迟与姚远大婚,轰动朝野。 一众臣子为着这仪程细节吵得不可开交,首先是谁娶谁,其次是娶到哪,最后是成何体统。 有些人,譬如礼部尚书魏凯,愁得生了满头白发,凭空老了十岁。有些人,譬如军机大臣彭磊,气得长了一嘴火泡,肝火旺得能点炮仗。 总之总之,在这夫夫二人的一力推进下,婚期定于谷雨时节。 雨生百谷而洁净,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 一纳采,陈物于庭,奉书致命,告庙醴宾。 二问名,卜其吉凶,以纱系臂,主许宾授。 三纳吉,归卜于庙,使者往告,行奠雁礼。 四纳征,金银绫绢,玄纁束帛,加璧乘马。 五请期,卜得吉日,告成婚期,寄红笺书。 六迎亲,花轿鼓乐,回赠手帕,郎君上轿。 李迟头戴金丝玉冠,足蹬锦绣革履,身着朱红喜服,骑着绝影,翩翩少年鲜衣怒马。他用花玉剑剑鞘轻轻挑开门帘,露出姚远俊朗逼人的面庞。 一双长腿跨出花轿,姚远头戴凤凰玉冠,身穿金边宽袖红袍,腰间束金玉带,冷白肤色被衬得动人心魄,勾唇一笑便能使骄阳失色。 李迟怔愣一瞬,唤道:“郎君。” 姚远挑眉看他,应声:“夫君。” 牵巾如月老红线,中间绾一同心结,行动间随风轻晃。 帝王娶亲,却不入宫,而是娶回镇国侯府,也不知究竟是李迟娶姚远还是姚远娶李迟。 两人既无高堂,也无亲眷,轰轰烈烈的喧闹,全都随着大门落栓的一刻,被隔绝在外。 桃枝盛放,点点绯红。 婚书言: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第67章 愿以结发为夫妻,相携恩爱两不疑。 佳偶同心,一堂誓约,金玉永结,琴瑟和鸣。 永谐鱼水之欢,共盟鸳鸯之誓,敬遵合卺之仪,共效采兰之咏。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敢昭告于天池后土之灵。 此证。 满堂红烛,莹莹如画。 二人举起合卺酒,挽臂交饮,浅尝深醉,柳腰款摆,花心轻拆。 姚远将李迟压在身下,十指相扣陷在被褥间,灼热的吻在李迟唇间和颈间摩挲逡巡,呼出的气喷在李迟耳侧。 “陛下,臣来疼你......放松一点。”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一个时辰后,李迟面色潮红,泪如断珠。 “阿远......好热。” “嗯,迟儿也很热。” ...... 翌日正午,艳阳高照。 红绡帐中传出李迟微哑的声音:“我好累啊,今日不上朝了。” 姚远轻笑一声,将李迟揽在怀里揉他的脑袋,道:“好啊,我的小昏君。” 李迟扬起手,有气无力地打了姚远一巴掌,力度跟挠痒痒似的,他嘟囔道:“情浓蜜意时喊陛下,弄到手了就喊昏君,你可真是不讲道理。” 姚远握住李迟的手腕,下意识地在那腕骨上摩挲,昨夜胡闹留下的红痕还未褪,又生出别样的滋味,让李迟不自在地抽回了手。 他们昨夜胡闹至晨光破晓,李迟几度昏过去才作罢。 姚远早就着人通知了暂停朝会之事,所有折子全都移交内阁和军机处商议决定。 李迟直到黄昏时分才睡饱了觉,披衣起身。他根本没法低头看自己身上那些斑驳的痕迹,可恶的姚远甚至在他大腿那道疤上留了一圈吻痕,实在是可恶至极! 他越想越羞、越想越气,几乎是夺路而逃,跌跌撞撞地逃出房去。 然而没跑几步就看见昨夜行凶作恶的那人,正在院中生龙活虎地练拳,矫健身姿像一头餍足的猎豹,收势时一朵桃花落在他肩上,看得李迟一呆。 姚远卸下臂缚看向李迟,后者的脚步不使唤地朝他走去。 姚远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意气飞扬,花瓣被李迟摘下时,他伸手将李迟揽到身前,俯首吻了李迟的额头。 “陛下饿了么?” 李迟这才觉得饥肠辘辘,甚至有点烧心,他点点头,道:“嗯,我饿了。” 姚远牵着他的手来到正厅,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美味佳肴,看得李迟咽了咽口水。 姚远笑了笑,端起一晚百合羹,喂了一勺给李迟,看着他乖乖吃下,才道:“陛下,这是我家乡的习俗,新婚第二日要吃百合羹,寓意百年好合。” 李迟随他坐下,发现座椅上被加了一层厚厚的软垫,体贴地让他那处不至于疼痛, 饭间,姚远不停地给李迟夹菜,练鱼肉都剔好刺再放到碗里。 在很多个这样类似的场景里,李迟都会觉得希望时光停滞,做个凡夫俗子也挺好。 直至此刻,从前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终于落到实处,再幸福不过。 ...... 晚间院中一阵响动,赵梓明和江新月的贺礼姗姗来迟。 只有一封信,一壶酒,一瓶药。 信中写道:“陛下,侯爷,我们已云游至关外,不料你俩婚期如此紧迫,没能及时赶到,还望恕罪。酒是烈酒,药可助兴,祝你们云雨和谐,潮涌不歇。明月,敬上。” 姚远哭笑不得,将那酒和药收进柜中,叹道:“成何体统,这俩真是没个正形。” 李迟闻言反问:“将军还有脸踩咕别人呢,你昨晚是怎么折腾我的?我让你停你都不停,抗旨该当何罪?” 姚远老脸一红,故作正色道:“那分明是人间极乐,陛下说不要分明是心口不一。” 李迟眉毛都飞了起来,道:“那你也不能把我弄昏过去呀!” 姚远凑过去亲了亲李迟嘟起来的唇,道:“那怎么办呢?......要不,下次在我身上栓条链子,陛下受不住的时候就扯那铁链,臣便会轻一点,如何?” 李迟是个单纯好骗的,他点头答应,只道姚远这是向自己妥协,却不知自己早已羊入虎口、被拆吃入腹了。 若是他能早一些看清姚远冷肃外表下,是怎样离谱的内核,他就不会答应让姚远这种虚伪至极的要求。 他们罢朝了整整七日,气得秦阁老差点带兵去砸了镇国侯府。 不出所料,紧跟时事第一线的茶楼和瓦舍差点疯了,新出的曲目和评书五花八门,最受欢迎的是《冷傲侯爷俏君王》,百姓们争相传唱这段传奇佳话。 有时李迟与姚远二人会微服出访,携漫步在街头巷落,听风声、雨声、吆喝声,谈家事、国事、心间事。 这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段时光。 -------------------- 第35章 终章 朝服层层包裹,严丝合缝地遮盖住脖颈和手腕处的红痕,两人于奉天殿上对望时,心底各自生出别样的滋味,有点痒。 李迟听完冗长的参奏后,平淡而不容置喙地宣布:“朕已与姚卿成亲,将来也不会扩充后宫,皇储将从族内选定,具体人选不日公布。” 朝臣们已经见怪不怪了,皇帝都能和将军成婚了,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呢?只不过他们相互对视、窃窃私语,猜测可能是谁。 第68章 李家本就只剩了李迟和肃王李坚,再扯远那就不知道要从什么穷乡僻壤里翻出点沾亲带故的族人了。可是众人皆知肃王李坚年事已高、整日在长春观寻仙问道。再者说来,也没有传位给自己叔叔的道理。 只有姚远听明白了李迟的意思,李坚私生子李迅之事属实。李迅年纪尚小,还未开蒙,若是此时引入宫中好生教导,也未尝不可。 只是如若这般,那便要先将李坚永远困死在仙山道观里,或者干脆除掉永绝后患。 姚远看向李迟,从他眼中看到了犹豫。 他下不了手。 积累的公务很多,虽然大部分由内阁和军机处处理了,但还有些需要李迟最终决策的,都快堆积如山了。 李迟趴在崇政殿的桌案上欲哭无泪,只觉得当皇帝不如当侯夫人,至少可以多睡点懒觉。 姚远哭笑不得地接过笔,将人捞起来放到一旁铺好的卧榻上,用被子把他团成一个球,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外面。 李迟眨了眨眼,问:“你要帮我批折子吗?” 姚远故作冷淡:“不,陛下自己的事自己做。” 李迟眼里立马蓄积起两汪泪水,嘴角向下撇着:“姚卿不爱我了吗?” 姚远看了片刻,丢盔弃甲:“好好好好好。” ...... 远在长春观倒腾仙丹的李坚听闻朝中消息,一个手抖将一味药放多了,苦苦炼了九九八十一天的仙丹,就差这最后一天,就这么功亏一篑。 李坚悲从中来,不顾弟子阻拦,将废丹捡出来吃了,自己回房里闭门不出,调理翻涌的气血。 他知道自己气数已尽,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不能再继续向前,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他筹谋了很多年、蛰伏了很多年,也被自己的野心折磨了很多年。 武帝时期没能翻天覆地,他认了,那毕竟是他不可一世的大哥,他斗不赢大哥,那便罢了。 而如今那软弱无能的李迟在位,又有那难缠的姚家余孽在侧,他只能徐徐图之,布下大局。 他以四两拨千斤,将朝中人化为局中棋,先后挑起北疆和南疆战局,最后用沧州军做弑君刀,凭长春观挣得忠名,却还是棋差一招,没料到会被玉龙门横插一脚。 功亏一篑啊! 他仰天看着道观斑驳破旧的石砖墙,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到底活成了什么样子,修行没修成正果、弄权没弄到实权,就连最终走向消亡,也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铺路,他甚至不是死于谋逆的罪名。 他这么想着,唇间喷出一口黑血,呛咳数声便咽了气。 终于轻松了,他这如履薄冰又惹人捧腹的一生,总算是一曲终了。 只可惜他到死也没明白,李迟为什么会愿意放下对他的戒备,反而将李迅当作皇储培养。 他想,若他是李迟的话,这天下,绝不会是现在这般面貌。 可惜没有如果了,他是个知趣的人,会给自己和对手都留一份体面,这也是他身为皇族中人最后的一点血性了。 定安五年春末,肃王李坚因误服丹药,中毒不治身亡。 ...... 人逢喜事精神爽,姚远最近也是有些色令智昏了,侯府是他的地盘且不论,如今更是进宫如入无人之境,毕竟他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人。 李迟从不吝啬对他表达喜爱和依赖,这样的宠溺像温柔乡,泡一会儿便能让人酥了骨头。 太平的时光日复一日,转眼间便过去了大半年,及至年关,才想起来该回北疆打仗了。 他此去是打算一举将北蛮子打退到鸿雁山脉之外,这样的话,一方面北疆驻防的压力能够得到极大的缓解,另一方面能壮声威,好叫那新成立编制的赤焰军好好学学前人风范。 李迟很是舍不得,毕竟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虽说小别胜新婚,但小别也是别,也会让人难过。 临别前夜,他们纠缠到天明,李迟浑身软得不像样子,疲惫地在姚远侧颈留下一枚吻痕,才终于睡了过去。 姚远出发前去了一趟地牢,凭帝王手谕带走了阮氏娇。 阮氏娇在这近一年的牢狱之灾中被磨平了棱角,不再见当年睥睨无双的锋芒,但骨子里的韧劲儿仍在。 当姚远说要放她走时,她嗤笑一声,道:“怎么?是要与我做什么交易吗?自由的代价很高,我一直都知道的。” 姚远摇摇头:“人生而自由,你虽有罪,但到如今已失去一切,陛下宽宏,谅你身在曹营人不由己。我知你心中对正合堂尚存感情,不若就此随我和杨堂主一道去北疆,去看看他们如今在北边是如何悬壶济世的,看看北城百姓有多么爱戴他们,我相信你绝不会无动于衷。” 阮氏娇闻言便不说话了,沉默了很久,才点点头,挪开早已松动的镣铐,抬手遮了遮地牢外耀眼的阳光,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 定安六年初,北方风雪极盛。 北疆战线已不复当年景象,失去恩禾今和萨达尔的北蛮大军只剩老狼王蒙克这一根精神支柱,若不是为了争夺土地资源,他们根本不该冒险南下。 自姚远返回北疆以来的大小战役都还算轻松,眼见着年关已过北蛮人也没能打下分毫的土地,这样的情况若是能多坚持几年,长此以往,北蛮必然走向消亡。 第69章 休整期间,传信兵带来了驿站的信件,姚远一看信封上的“姚卿亲启”四个字便知是谁写的信了。 他屏退左右,接了信便回了自己帐中,对着烛火小心地拆开信封,火漆上压了一瓣腊梅,沁出来的香气悠远含蓄。 信中说:“姚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月不见如隔三生,我很想你!望卿速归,我要纳卿入后宫,做这三千皇宫之主,夜夜宠幸姚爱妃,日日缠绵无绝期!” 姚远看了之后老脸一红,轻声笑道:“扯淡,继续打仗。” 他这次没有给李迟写回信,而是一举大破北蛮军,将他们赶到了鸿雁山以北,战事刚定便快马加鞭南下赴京。 绝影如黑色的旋风闪电,从苍茫雪原到春盛江南。 马上人急着去见心上人,花下约总算成了月下盟。 还有很多个春秋,年年岁岁,有待续言。 -------------------- 喜欢的朋友可以点个收藏呀,非常感谢! 番外不多,预计会在两周内掉落完毕,包括后日常、非人cp、副线剧情。 第36章 婚后日常1[番外] “快快快......要迟到啦,哎呀都怪你!”李迟被厚重的冕服折腾得满头大汗,简直要撅过去,几度翻白眼,却被姚远掐着人中晕不过去。 “好好好,都怪我昨晚太过分,让陛下险些下不来床。”姚远一层一层地帮他穿衣服,繁复的服饰确实很麻烦,但今天毕竟是泰山封禅大典,马虎不得。 李迟不知是穿衣服弄得还是被姚远的话撩拨得,脸颊绯红,腮帮子鼓起来,像一只生气的小河豚,可爱至极。 姚远伸手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然后为他披上最后一件罩衫,才总算是穿好了,内侍们这才被允许进到殿中,为李迟整理发鬓。 姚远退到旁边去看着,眼底笑意更深,直到内侍们再次退下,李迟站到他面前时才回过神来,他看着身着黑金色龙袍的李迟,只觉得再难窥见当年软弱可欺的模样,翩翩少年已然长成,更是如今雄踞一方的天下之主、帝王之尊。 姚远:“陛下,感觉紧张吗?” 李迟:“有一点,登基之初多有动荡,列祖列宗怕是都看在眼里,这两年风调雨顺、民生和乐,才让我有胆量行封禅大典。” 姚远碰了碰李迟的脸颊,道:“功过自有世俗评说,你是明君贤主,不论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伴侣,我都心甘情愿忠诚于你。” 李迟闻言脸颊又开始发烫,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匆匆出门跟上仪仗队伍。 姚远则作为百官之首紧随其后,一步一步跟着登上山顶。 多亏这些年来李迟雷打不动地每天练武一个时辰,体质早已今非昔比,因而上山途中仅是轻微喘气,稍作休整便恢复如初。 临出发前,姚远在李迟袖中悄悄塞了几枚糖果,李迟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以袖掩面作为遮掩,将糖送入口中。 姚远的目光始终聚焦在他身上,所以并没有遗漏他的小动作。 按着规矩,封禅前三天需得斋戒,所以若是让礼部大人们知道他们二人昨夜如何厮混的,那可就要吵翻天了。 先封后禅,金册玉牒,杀牲媚神,燔柴瘗血,刻石记功,大赦天下。 姚远从前对这些嗤之以鼻,眼中心中只装的下四方江山的战局政局。而今却不同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身上日益增长的人情味,他开始明白那些戏文话本中的冷暖,一如他现在抬眼时,目光中只装得下那一人。 大典结束后,李迟又翻墙进了候府。 纵然府中人都知道陛下和自家侯爷的关系,不会阻拦,但李迟就是莫名地喜欢这种明明光明正大、却偏偏要弄得像偷情一样的感觉。 他踮着脚尖猫着腰,一路潜入了候府的大院,然而就在靠近姚远寝屋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从屋内伸出来,一把捂住了李迟的嘴,将人整个拖进房中。 咕噜噜—— 李迟根本毫无抵抗之力,被姚远带进浴桶里,慌乱中呛了好几口水才扑腾着坐起身子。 他狼狈地抹开糊在脸上的黑发如瀑,瞪着滴溜圆的黑眼睛看着始作俑者,等对方给自己一个解释。 姚远却大尾巴狼似的向后靠着,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极具冲击力和攻击性的肌肉线条,看得李迟脸红心跳,连忙就要起身出去。 姚远一把拉住他,在他耳畔低声道:“陛下,别急着走啊,衣服都湿了,脱下来吧,当心着凉。” 见李迟半天不动,姚远便上手将人剥了个干净,碍事的衣物都被扔到了一边,像一堆没人要的垃圾。 桶中水温度适宜,波纹随着动作荡漾,又逐渐升温,伴随着令人脸红的声响,喟叹和呻吟被水声掩盖,任何人都无法打扰。 李迟精疲力竭地靠在姚远肩头,沉重的眼皮一直在往下垂,双手无力地环在姚远腰间,嘴里断断续续地小声嘟囔着。 姚远见他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把他身上的水擦干,再轻轻放到被褥中。 李迟本就生得白皙,这么一番折腾更是粉得通透,软软地陷进被褥间,像一只需要被保护的小动物。 姚远笑了笑,也掀开被子躺了进去,用体温来给李迟取暖。 他看着李迟近在咫尺的安静睡颜,轻声道:“晚安,我的小陛下。” 第70章 -------------------- 第37章 婚后日常2[番外] 自从定安六年,姚远将北蛮军打退至鸿雁山以北,边疆迎来了多年难得一见的安宁景象。 于是李迟也趁着朝中事务不繁忙的时候,抽空与姚远一同北上游历,他们乔装打扮成寻常江湖人的模样,身边也没有跟其他随从。 姚远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一路上只要途径村镇,必然停下来给李迟买新衣服,仿佛把李迟当做了小玩偶,要给他备上上百套各式各样的装束才行。 这天,李迟拗不过姚远,打扮成了文人墨客的样子,只是李迟的面相看着小,而且五官清秀,所以看起来有点像女扮男装的样子。 正好路过的茶楼里正在唱《梁祝》,观众们见到他俩进来,连连赞叹李迟像书中走出来的祝英台。 姚远却摆摆手,将人带到包厢中,对外头众人道:“他的伴侣永远不会让祝英台的悲剧在他身上发生,还请诸位慎言。” 说罢便带上门进了包厢,给李迟倒茶。 李迟揶揄道:“将军这一路上辛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身边跟的小厮呢。” 姚远用手试了杯壁的温度,才将茶推到李迟面前,淡声道:“无妨,我乐意。” 李迟:“当年北城雪患,讯息递到我面前时只剩冰冷的数字,现如今民生安乐,再难窥见当年景象。” 姚远:“惭愧,当年抗击雪患还是仰仗的正合堂医师们,我只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李迟:“话说如今正合堂堂主还是杨姑娘么?” 姚远:“是的,不过她已经开始带徒弟了,想必还会有合适的接班人。” 李迟点点头,又想到养在京城的皇储李迅,感慨道:“不知道迅儿何时才能长大,将来若是他知晓自己的身世,只怕是要和我们产生隔阂了。” 姚远抿了一口茶,道:“若是他承受不住过往的冲击,那便也接不住这至高无上的权柄,换人便是,有我在,没人能翻得了天。” 李迟方才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兵铃乓啷的动静,好像是有人打起来了。 姚远将门推开一道缝看过去,只见一楼大厅有两拨人正在面红耳赤地扭打在一起,他随手抓了个小二打听,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起冲突。 原来是有人觉得在如今的玄冥军中,最有可能成为姚远接班人的是左将军朱紫,而有人觉得不服气,质疑女子怎么能掌兵权。 支持朱紫的人引经据典,更是搬出了西凉国前任国主阮氏娇为例,言女子也能顶起半边天,更何况朱将军近十年来战功赫赫,隐隐压了汪威一头,如何当不得这接班人? 反对的人则说那阮氏娇不过是牝鸡司晨之辈,最终还不是被姚远给带兵灭了,可见女子居于高位会误国云云。 双方一开始还是争论,再后来谁也不服谁,就撸起袖子扭打到一起。 姚远嗤笑一声,不再看下方的混战一片,转身进屋,准备带李迟离开,继续赶路。 然而就在他们下到一楼时,一声清脆的陶瓷碎裂的声音炸开,喧闹的人群骤然安静。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女子飞身两步踏上戏台,睥睨众人,冷声道:“鄙人不才,一介江湖客,听不惯某些人的污言秽语,今日把话撂这儿,你们中没有能打得过我的,不服来战!” 方才破口大骂牝鸡司晨骂的面红耳赤的男子率先上前,姚远遗憾地摇摇头,带着李迟往外走。 还没走出三步,便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避开被打飞到门前的男子。 李迟回头望了一眼,不确定道:“是阮氏娇吗?” 姚远答道:“是她,不过已经改名了,现在化名杨柳,和杨梅一起结伴云游行医。” 李迟并不意外,当时释放阮氏娇的手谕是他亲手拟的,如今见到她从落魄亡国君变成飒沓江湖客,他打心底里是为她感到高兴的。 李迟拉了拉姚远的衣袖,示意他有悄悄话要讲,姚远俯身凑过去,却被李迟在脸侧亲了一口。 “姚卿,将来我也想与你一起云游江湖,可好?” “愿生死相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嗯,永世无悔。” -------------------- 第38章 苗刀与银枪[番外] 【注意】本章包含超现实因素,雷者勿入。 沧州军叛乱,京城围困刚解,镇国候姚远身负重伤,连续数日卧床不起,皇帝李迟特许其在宫中养伤。 深夜,万籁俱寂,李迟缩在床畔睡着了,他把自己缩成一小团,以免碰到姚远身上的伤处。 烛火已灭,只剩偏殿还有依稀昏黄的光亮,里头候着值夜的内侍却反常地昏睡过去,任凭穿堂风呼啸而过,也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虚白飘渺的光闪过,在寝殿门口凝成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形,却只有影子,而没有实体。 高的那个嘀咕道:“大帅这次可伤得不轻,我跟随他征战北疆十余年,从没见过他病倒如此这般的场景。” 矮的那个抱起双臂,揉了揉身上并不存在的伤,小声道:“当时宫门险些失守,连我都被砸出了几道豁口,陛下命工匠修补,才没让我断了去。” 高的影子微微俯身,摸了摸对方的脑袋,道:“真希望战事早些结束,大帅也好,黎民百姓也好,便也都不必再受苦了。” 第71章 矮的影子拽了拽对方残破的衣袖,道:“要是天下太平了,你我便就失去价值了,要被束之高阁的。” 高的影子仿佛脸颊泛起红晕,他扯过自己的衣袖,嘀咕道:“别动,这是之前跟北蛮人打仗的时候烧没的,这下可真成‘断袖’了。” 矮的影子笑了笑,声音软了下来,伸手戳了戳对方的脑门,道:“怎么?没烧秃就不是‘断袖’了么?” 高的影子撇了撇嘴,不再答话,只是转身坐在寝殿门口的石阶上,望着高悬的皎月出神。 矮的影子也在他旁边坐下了,一左一右,像是两尊门神,守着殿中沉睡着的人。 凡人看不见他们,也听不到也摸不着。 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是武器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战场中浸满鲜血了。 如果要从书籍中找到最符合他们属性的描述,应当是“物灵”一词最为接近。 兵刃之下亡魂万千,点滴残识汇聚成形,于是有了他们。 他们给自己取名苗苗和白雪,一个是五尺苗刀,一个是雪缨银枪。 他们附在兵刃上,跟随姚远一起守卫边疆,因而每次浴火而战、每次刀锋相撞,他们都会实打实地感受到冲击和疼痛。 他们会在打完仗后悄悄地在夜深人静时相拥哭泣,也会抱紧疼到发抖的自己,为了不做噩梦,睁眼到天明。 天下物灵千千万万,他们不是最特别的,既不是最骁勇善战的,也不是最胆小怕事的,他们甚至从没想过会跟随主人一起成为一段传奇佳话。 他们也十分确定姚远并不知晓他们的存在。 然而姚远每次都很爱惜这两把武器,总是精心擦拭和修补,所以使用了十多年他们仍然光可鉴人,甚至往阵前一放,敌人便会胆寒。 苗苗张开自己修长的十指,骨节线条锋利,然而这锋利被白雪收入掌中,与他十指相扣。 只有他们能闻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苗苗:“不疼么?每次牵手你都会流血,我是刀,不懂温柔,但见你受伤我也会难过。” 白雪:“伤口还会愈合,可若是我不牵你,便少了一刻与你携手的时光,我不愿。” 苗苗:“我们享有无边寿命,除非本体彻底损毁,只怕是亿万年后才会消亡,少这一两刻又有何妨?” 白雪:“......这次守城之战太过惨烈,若是没有玉龙门援手,只怕宫门前便是刀毁人亡,到时候我该去哪寻你?你可知我近来夜夜辗转难眠,每次一闭眼就是你满身豁口的样子?” 苗苗:“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相信大帅,相信陛下,也相信命运......就算退一万步说,真到了那时候,那我就化作北疆的风雪,在漫长的岁月里,陪你到天荒地老,每次风拂过,都是我在想念你。” 白雪:“不,我不要风,我只要你。” 两人紧扣的十指指缝间淌出鲜红的血,却没有实体,滴落在地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吻在一起,唇齿间都是血腥味。 很疼,但却尝到了甜味。 他们总是无法避免弄伤对方,他们是锋利无比刀兵,相拥时甚至会割伤彼此,他们注定无法像寻常恋人那样厮守。 他们一边心如刀绞,一边甘之如饴。 -------------------- 第39章 白兀鹫与绝影[番外] 【注意】本章涉及跨物种恋情,雷者勿入。 南疆夺回失地后,赵梓明跟随江新月回了玉龙雪山,姚远一行人则押送阮氏娇北上赴京。 曾经在京城围困之战中崭露头角的玉龙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收回自己的爪牙,在所有人都以为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直接退出了舞台。 然而回了玉龙门之后,江新月发现自己养的白兀鹫十分不对劲,平日里一天能吃一碗生肉,可如今却只能进一点稀粥。 江新月确实是懂一些江湖医术,但于兽医一事上实在是毫无建树,他正琢磨着要不要下山去寻兽医的时候,赵梓明却发现了问题所在。 “师兄你看啊!这小子爪子上系着什么东西。” 江新月抬起白兀鹫的爪子一看,果然是系着一团黑色的线团,看着像动物的毛发,还打着乱七八糟的结。 江新月伸手试图将它解下来,然而白兀鹫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扑腾了几下翅膀就飞出了窗外。 赵梓明眼疾手快地揪下来一根,定睛一看才发现眼熟得很,这不就是姚远那匹名叫绝影的神驹的鬃毛吗? 乌黑发亮,发质偏硬,在阳光下会折射出近乎于五彩斑斓的光,实在太有辨识度了。 赵梓明抓耳挠腮片刻,迟疑道:“坏了,这孩子不会是相思病吧?绝影可是公的!......额不对,这俩物种都对不上啊!” 江新月也一头雾水,只觉得赵梓明的猜测太过匪夷所思,但他又确实不了解兽医领域,不敢妄言。 江新月思忖片刻,道:“要不我们还是跟上去看看吧,这鸟跟了我很多年了,有灵性得很,这次确实太过反常,还是去看一眼比较好。” 于是两人便启程,跟随白兀鹫的飞行路线,一路跟到了京城。 他们本想就此归隐山林,不想再继续趟京城的浑水,因此只好乔装打扮成平民百姓,跟着一起进了京城。 然而这越跟就越不对劲,白兀鹫分明是奔着镇国侯府去了! 第72章 这会儿姚远刚进京不久,各种积压的事务导致他十分繁忙,基本上完全不着家,候府只有两三扫洒杂役在忙活,而这些没有功底的人,根本无法察觉候府里混进了两位绝世高手。 候府亲兵也没有发现,因为江新月和赵梓明的功力远在他们之上。 扑棱棱—— 一阵鸟类振翅的声响过后,便见白兀鹫停在了候府马厩旁,昂首挺胸、精神焕发,完全不见前几日萎靡不振的模样。 两人一头雾水,不明觉厉。 只见白兀鹫展开翅膀连续扇动了好几下,带起一阵风,使得绝影转过头来。 绝影乌黑的眸子里突然闪起光亮,三两下便挣脱了马厩的束缚,小炮到院中,与白兀鹫亲昵地玩在一起。 白兀鹫上下飞着,绕着圈逗绝影,绝影也欢快地追着他跑,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躲在屋檐上观战的江新月和赵梓明二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半晌,江新月才道:“这......成何体统?” 赵梓明闻言笑了,道:“师兄莫不是忘了,我俩之间也不成体统啊,所谓体统不体统的......嗯?” 江新月不知道赵梓明为何突然没了下文,于是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结果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绝影玩累了就在院中桃树下休息,白兀鹫便停在了绝影的背上,用锐利的鸟喙挠绝影的尾巴根,绝影一副十分惬意的模样,尾巴一甩一甩地,仿佛在鼓励白兀鹫继续做下去。 自然界中也会有鸟类为河马之类的生物啄虫和梳毛,形成互惠互利的共生关系。 所以白兀鹫和绝影之间或许也是这样。 只是......唉,算了,尾巴根就尾巴根吧,没啥大不了的,他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战场腥风血雨里走了不知道多少遭,私下风气败坏一点也无伤大雅。 赵梓明这样安慰江新月道。 江新月实在是觉得辣眼睛,拎起赵梓明的后脖颈就把人提溜走了。 他们实在是觉得有些面上挂不住,无颜面对尚不知情的姚远。 按理说姚远与李迟大婚在即,他们应当留下来好歹吃杯喜酒的。 但出了这么一桩事,他们连夜逃离了京城。 只在几天后的大婚当夜,给新婚的二人送来一份早就备好的礼物。 一封信,一壶酒,一瓶药。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