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 我捡的猴子成了齐天大圣》 第1章 [bl同人] 《(西游同人)我捡的猴子成了齐天大圣》作者:三夜天【完结】 文案 活着的时候,因为家里穷,白子岑白天卖艺,晚上捡破烂。 有天,他在垃圾堆里捡到只小猴子,断了尾,瘸了腿,金色的绒毛混着血污黏在一起,奄奄一息。盯着他的眼神充满戒备,他一伸手,就被咬了一口。 但他还是把小猴子带回了家。 带回家后,包扎上药,悉心照顾,直到小猴子伤势痊愈,对他一点点消了戒心。无戒心的小猴子圆眼睛圆脑袋,毛茸茸的很可爱,还会学人话,每天陪着他一起卖艺。 两人的日子一点点好了起来。 可白子岑还是喜欢捡破烂。 又有一天,他在垃圾堆里捡到了一个人。和曾经的小猴子一样,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盯着他的眼神充满戒备。 他也把这人带回了家。然后…… 国家灭亡了,小猴子离开了,他也被抓起来,砍了六千刀。 . 白子岑死了,死的很不甘心。 他成了白骨精,要夺取唐僧肉。可夺了三次,都被孙悟空一棒子给打死了,打得他听到这个名字就犯怵。偏偏这个时候,阎王又来横插一脚,竟然要派他辅助唐三藏西天取经! 于是,第四次出现在孙悟空面前的白子岑抱住头:“大圣,别打我!” 可…… 这一次,孙悟空不仅没有打他,反而盯他的眼神很奇怪。 白子岑:眼熟吗?眼熟就对喽! . 后来。 孙悟空将他扑倒在彼岸花海,红着双眼,抚过他枯骨上的每一道伤痕。那一晚,黄泉风沙渐止,忘川水波不兴。炙热的吻细密落下,孙悟空捧着他的脸,声音沙哑: “君山,从今往后,你都是我的了,只属于我。” . 1c天r地躁郁症猴子攻vs温柔善良暖白甜凡人受; 21v1,双洁,he,双向救赎,追妻火葬场; 3前期主角团各有缺陷,后期成长; 4作话会有下章预告,介意者请提前屏蔽; 5凑个数~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古典名著 正剧 救赎 主角:白子岑(白君山),孙悟空(聪明蛋) ┃ 配角: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小白龙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以吾之名,护你天真依旧 立意: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信仰,爱世界,爱自己,爱你,以及,珍惜和平,致敬那些为了我们的幸福而负重前行的人 第1章 白骨精设险白虎岭,取经人逢魔惹悟空 01. 离开五庄观。 唐三藏乘着白龙马,一骑绝尘,三个徒弟,慢吞吞跟在后面。 策马扬鞭到这里,又没有路了。 抬眼望,山高入云,树海翻腾,荒草覆盖了山路,山风呼啸着穿过密林,在这三伏天里带来丝丝冷意。 “就在这里歇歇吧。” 唐三藏下了马,望着面前高山,有些不安:“这两天太顺了,你们说,妖怪不会在这座山里等着吧?” 没人理他。 猪八戒把白龙马拉到最近的一棵树旁,缰绳围着树干随意绕了两下,便“扑通”躺在了地上。 孙悟空背靠另一棵大树,席地而坐,搂着金箍棒开始发呆。 只有沙和尚在走来走去,可他一直低着头,拿着铲子在地上挖着什么,根本不听唐三藏的话。 唐三藏无奈地看着自己三个徒弟,说:“喂,好歹理一理我,我是和尚,但我也是要面子的。” 临近傍晚,太阳却迟迟不愿西下,直到被前方的山峦撕扯成一抹如血的晚霞。 猪八戒双手交叠在脑后,透过繁茂的树叶望向天空。他明明睁着眼睛,可是已经开始打鼾了。孙悟空头上戴着一根金箍,手中捧着一根金箍。阳光照在他头顶的金箍上,变得愈发刺目,可他只望着手中的金箍出神。 每每这种时候,无论是谁叫他都叫不应的。 唐三藏也知道,所以他等不到悟空,也只是笑了笑,笑得很纵容。 只有三徒弟沙和尚开口了。但他低着头,用冷冷的,甚至是阴沉的声音恐吓道:“别吵!” 于是唐三藏沉默地闭上了嘴巴。他退坐到悟空旁边一块尚算平整的石头上,微仰着头,面对群山陷入了沉思。 但没沉思太久,肚子就“咕咕咕”叫了起来。 “别吵!” 沙和尚吼道,声音里除了恐吓,又多了几分暴躁。 唐三藏仍然端坐着,目光平静地落到一点,轻声说:“没吵。”可他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咕”的叫。 沙和尚开始骂骂咧咧:“他妈的,说了别吵别吵!” 唐三藏语气依旧平静:“他妈的,说了没吵没吵。” 沙和尚忍无可忍,挥着月牙铲就朝唐三藏的脑袋劈砍过来。 见此一幕,睁着眼睛睡觉的猪八戒哈哈大笑:“和尚,你这三个徒弟,一个死了,一个从未活过,还有一个……”瞥了眼无动于衷的孙悟空,“活着还不如死了。有什么用呢,不如趁早分行李解散。” “阿弥陀佛,八戒,你给老子闭嘴。” 唐三藏双手合十,闭上了眼。刚才在地上翻找东西时,沙和尚一直拿月牙铲刨土来着,此时他一挥铲子,上面沾着的土渣瞬时扬了唐三藏一身一脸。唐三藏却不躲。 第2章 却听“乓——”得巨响,兵刃相撞,火花四溅。 惊得白龙马长啸一声,马蹄高扬。而这一铲没铲在唐三藏的脑门儿上,却撞在了一根碗口粗的铁棒上。 棒子一端,孙悟空的半张脸隐在晚霞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听到他沉沉的声音,说:“要杀和尚,先杀我。” 唐三藏微微震动。 猪八戒眼皮一跳:“咦,猴子回魂儿了。”可仔细一看,又笑,“哦不,是猴子发疯了。” 沙和尚双手架着月牙铲,与孙悟空僵持,用力到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孙悟空缓缓抬头。 山野的晚霞像一道血铸的铠甲,自他脸上缓慢揭下,露出一双灿金的眼。眼中没有冰冷,没有愤怒,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狂魔,剩下的只有空寂。 而他在发呆时如此,诛妖时如此,弑神时,亦是如此。 “再说一遍,要杀和尚,先杀我。” “悟空!” 唐三藏大叫着从石头上跳了起来,一把压住孙悟空的手腕,温和的手掌包裹住他冰冷的护腕。 孙悟空扫了他一眼。 唐三藏嘴角一弯,说:“我饿了。” “……” 孙悟空不语,一双灿金的眼睛又盯住沙和尚。 沙和尚低着头,声音与脸上的肌肉一起颤抖:“我,我不想打架……我只想让他安静,让他安静……” 说罢,忽然退后几步,转身跑进了旁边的草丛。 又开始铲子挖土,翻翻找找。 仿佛只有世界彻底安静了,他才能全心全力地翻找。又仿佛,只有全心全力地翻找,他的世界才能彻底安静。 孙悟空漠然地盯了沙和尚一会儿,收了金箍棒,转身要走。 唐三藏紧追半步:“你干什么去?” 孙悟空头也不回:“给你找吃的去。” 而因身上方才涌现的戾气尚未全消,他行过之处,土地皴裂,百草荒芜,只余下一片焦黑。 唐三藏却笑了,实实在在松了口气,说:“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02. 唐僧师徒刚一踏入白虎岭,白子岑就注意到了。 通过照晚镜,他目睹了山下发生的一切。早就听说唐僧的三个徒弟不好对付,可方才一观,那躺在树下睡觉的白衣公子病病怏怏,那拿着铲子挖土的蓝衣莽汉似狂似癫,好像也没传说中那么难缠。 只有那挥着铁棒头戴金箍的红衣青年,看似沉默,却戾气极重,有点儿让人不知深浅。 若不是唐僧拦着,怕真有可能大开杀戒。 要真对上,他这一把疏松的枯骨,怕是经不起对方的一棒。 幸好那人这会儿不在。 要抓唐僧,不趁此时,又待何时?白子岑对着镜子,指骨微握,终于下定了决心—— 身上背负着四十万亡魂,他早就没有回头路了,更不可能有第二选择。 只见他摇身一变,镜中映着的白发枯骨,瞬间化作一位妙龄村姑,拎着饭盒汤盅,窈窕婀娜的离了山洞。 唐三藏的不死魂魄,今晚他志在必得。 03. 天色渐暗,孙悟空还没回来。 猪八戒睁着眼睛打鼾,沙和尚埋头挖土。唐三藏枕着锦斓袈裟,仰面躺在石头上,两眼放空地发呆。 “嘶嘶——” 正在草丛吃草的白龙马发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唐三藏身边的白子岑,警示的叫了两声。 “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天。” 白子岑疑惑:“天上有什么?” 唐三藏微笑:“是啊,天上有什么。” 白子岑抬头,顺着唐三藏的目光望去。只见大金乌正拉着太阳神车自西天飞驰而过,月亮神女的月牙船也开始从东方缓慢升起。这时间,日月同辉,在灰蓝色的穹顶投射出别样的瑰丽,使光线游离于明和暗之间。烧着了似的晚霞中因此而掺入灰调,淡淡的紫色就像一把被晚风吹散了的蒲公英。 “我有九百年没看过天了。” 白子岑轻声叹息,又由衷地感叹:“天空真美。” “而且神秘。” 唐三藏微笑着补充,他不看身边是谁,如同在跟空气对话。他的语气也如此刻的空气般祥和宁静。 猪八戒的鼾声小了下来,最终完全消失。 “怎么不睡了,接着睡啊。”唐三藏平静地说,仍旧望着天空。白子岑发现,唐僧看向天空的眼神很空,空得足以装下万物。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猪八戒悠闲地从地上爬起来,说:“如果一年的觉一天就睡完了,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该多无聊啊。而且,我闻到饭香了。” 唐三藏弯了弯嘴角。 白子岑一笑,把准备好的饭菜拿出来,一字摆开,顿时一阵奇香飘散开来,说:“长老们想必都饿了,快来用膳吧,那边挖土的长老也来吧。” 沙和尚有些犹豫。 白子岑盛情相邀:“来啊,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干活。而且我家信佛,这都是素斋,本是给山下耕作的相公送的,遇到几位长老也是有缘。” 沙和尚这才过来。 猪八戒蹲下抓起一个素包,不经意瞥了白子岑一眼。 这本该是懒洋洋轻飘飘的一眼,如以往瞥悟空瞥三藏瞥天地万物的每一眼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的眼神却定住了,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中闪烁着震动。 第3章 白子岑直直回视,笑:“这位长老,你盯着我干什么?” 猪八戒没有笑,他说:“姑娘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 “哦,是么?” 白子岑嘴角微弯,给他递了一碗汤,“哪里像?” 猪八戒却不再看“她”了,而是一边大口大口吞着包子,一边像唐三藏一样遥遥望着天空。天色又暗了些,月亮升高了,星星也冒了出来。长长的银河像仙子的舞带,穿过无边的星海。 清冷的月辉洒在猪八戒脸上,映出两道明晃晃的泪痕。 “阿弥陀佛。” 唐三藏起身,也走来用膳:“万物造化,皆为表象,施主又何必执着于一副皮囊。” “也是。” 白子岑随意附和着,颇显殷勤地递了个素包,又亲眼看着他咽下,想:皮囊的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都吃了我的素包。 然后在心中默数: 一。 二。 三…… 三声未落,只听“咚咚”两下,猪八戒和沙和尚就身子一歪栽在了地上。只有面前的唐僧还端坐着,优优雅雅的…… 白子岑愣住。 他的“食骨香”天神罗汉来了都能放倒,怎么唐僧吃了没事儿?! “施主这是什么意思?” 见两个徒弟倒了,唐三藏慢悠悠放下素包,笑眯眯的:“你要这样,我可要喊救命了。” “别!” 一喊岂不是要把那戾气极重的大徒弟给喊来了,凭他的微末法力,指定打不过。本以为计划万无一失,没想到唐僧竟然没有晕倒,这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不禁有些慌乱。 但他必须冷静下来,道:“实则是,小女子心中有道迷津迟迟未解,有缘得见圣僧,想请圣僧指点一二,又不方便被其他人听到。” 唐三藏说:“嗯?施主有何困扰,直言无妨。” 白子岑看了眼白龙马。 唐三藏说:“不必看他,他只是一匹马。” “嘶——” 如在回应,白龙马踢踏着前蹄叫了一声,但不知道为什么,白子岑听出一丝悲伤无奈之意。 不过,他心中确有一问,折磨良久,终日难安。 今日见到唐僧其人,不妨一吐为快,便道:“敢问圣僧,若牺牲一人而救万人,值得,还是不值得?” 唐三藏笑:“我得先问你,要牺牲的那个人,是谁?” 白子岑皱着眉头看他。 唐三藏说:“若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我会告诉你,值得。” 白子岑说:“若是你呢?” “是我的话……” 唐三藏敛了笑,表情认真地说:“那我告诉你,不值得。” 白子岑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 唐三藏突然又笑了,说:“因为我怕死啊。” “……” 白子岑一愣,跟着笑了起来:“圣僧这么爱开玩笑吗,就不怕我是妖怪,要吃你?” 唐三藏微笑:“要吃我的妖精多了去了,又哪儿轮得到你呢?” “……” 白子岑却不笑了,短暂的沉默后,他起身对着唐三藏端端正正行了个君子礼,神情严肃道:“即使如此,圣僧,仍然要得罪了。” 说罢,捏出道昏睡诀,正要…… “看,流星!” 唐三藏这时突然指向天空。 白子岑一顿,下意识抬头,却见正有一道乌云飘过头顶,根本看不清天色,更别说看到星星了。唐三藏倒是如流星一般跳起来,拔腿就往一旁的树林里跑。 “呵——” 白子岑不禁对自己感到无奈,生前死后九百多岁算是白活了,竟连和尚这点儿把戏都看不破。当即使了个移行之法,把唐僧截住。而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已有冷意。 唐三藏无奈了,说:“阿弥陀佛,看你面相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怎么就逮住和尚我不放呢?” “对不住了,圣僧。” 白子岑说,手指化为锋利骨刀,“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但请放心,事成之后,我会以死谢罪。” “阿弥陀佛。” 唐三藏往后退了几步就无可退了,正要闭眼,突又目光一亮,指向天空:“看,悟空!” 第2章 唐三藏戏赌孙悟空,白骨精指断魂无踪 01. 白子岑撑着一口气。 直到看见白骨洞入口,终于再支撑不住,重重扑倒在地。 终究是大意了—— 刚刚他正要动手,唐三藏突然喊“看,是悟空”,他以为对方在故技重施,谁知道话音还没落,就是当头一棒,他都没来得及反应。 棍子是从背后扫来的,雷霆万钧。 把他这九百多岁的老骨头,硬生生砸了个粉碎性骨折。幸好溜得快,但凡稍慢一点儿,铁定魂飞魄散。 “唔——” 想到此处,白子岑心神一震激荡,呕出满口鲜血,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的同时又感到深深的绝望。 九百年前,业火烧遍了竟陵城。 沉入地狱的四十万亡魂,是他偿还不清的血债。 九百一十二年一个轮回。 若九百一十二年过去,那些亡灵仍然无法脱离炼狱,就会魂飞魄散。如今,距九百一十二年,只剩下三年。他怎么能看着自己一手害死的无辜之人,在三年后,就这样灰飞烟灭? 而有传闻,东土大唐的取经人是金蝉子转世,拥有不死灵魂,入药,可超度万灵。 第4章 为了这一天,他等了九百年。 可怎么这么难。 为什么这么难。 他知道自己法力低微,四百年才聚魂,五百年才堪堪能变成人形,与唐僧的徒弟们相比,力量悬殊。可他没有想到,唐僧的徒弟只用一根棍子,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粉碎的又何止他一身枯骨,还有他妄想了九百年的,仅剩的一丝的希望。 拭走腮边眼泪。 白子岑一寸一寸,爬回了白骨洞。 浑身的剧痛让他只想躺在地上打滚儿骂娘,可他没有资格叫痛,因为有罪,不管遭遇多大的苦楚,都只能承受。只能躺在冰冷的石头床上缩成一团,默默把碎了的骨头一点点接上。 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拼了个七八。 只是左脚有两块拼错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却也没工夫调整了,就地捡了根树枝当拐杖,又是摇身一变,化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一次不成,就再来一次。 虽险犹至,至死方休。 02. 山风不减,夜色渐昏。 地上是一具年轻女尸,旁边散落着几颗鲜红欲滴的果子,熟透了的,光亮的皮,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妖。” “他未伤一人,何以为妖?” “你看清楚。”孙悟空一脚踢翻了女尸,再一脚踹翻了食盒,“这里躺着的,是他幻化的一张皮。而他刚刚给你吃的,是下了迷药的人骨头。” 果子骨碌碌的,从孙悟空脚边滚到唐三藏脚边。 三藏望着悟空,久久无言。半晌,道:“是妖,就该杀吗?” 悟空金眸似火,说:“看不顺眼,就该杀。” 唐三藏摇摇头:“悟空,三载已过,你仍是不改杀孽。” “哈。” 孙悟空短促而狰狞地笑了一声,说:“九百载都未改,三载就能改吗?” 唐三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孙悟空敛了笑,面无表情:“和尚,我保你,一是答应了观音大士,二是你曾对我有恩。你取你的经,我保我的人。事成之后,一拍两散,你不要妄想改变什么。” “……”唐三藏垂眸,默默诵经。 地上趴着的猪八戒道:“这话还真让你说着了,这里的几个人,谁不是净等着事成之后一拍两散的?” 唐三藏转头:“你不是昏了吗?” 猪八戒说:“我装的。”又踢了沙和尚一脚,“醒醒,你也别装了。” 于是沙和尚慢吞吞爬起来,捡了两个果子垫补一下,又去翻土了。猪八戒懒洋洋就地躺着,说:“要不说取经累啊,风餐露宿不说,还要时不时演戏,哪儿有高老庄好。” 唐三藏皱皱眉头:“八戒,你可是天蓬元帅。” 这好像戳到了猪八戒的痛处,他表情一冷,说:“去你妈的天蓬,老子是猪妖!” 可当有星光照在他脸上时,他脸上的冷意就又消失了,被温柔取代,眯着眼睛徜徉:“今晚星光很美,我不跟你吵。” “……” 唐三藏无语,回看悟空。悟空已经转身,正要走远。他忙叫住他,说:“你要不要跟为师打一个赌。” 孙悟空止步。 风吹乱了他微蜷的长发,他没有回头:“赌什么?” 唐三藏笑了,说:“就赌,今天遇到的这个妖精,你杀不得。” “这世上没什么我杀不得的,无论他是神,还是妖。” 孙悟空冷笑了一声,星光把他的影子拖的很长,肩膀锋利的像是一把刀。 唐三藏笑而不语。 孙悟空说:“若你输了?” 唐三藏说:“若我输了,便按你说的,从此不再试图改变什么。” 孙悟空得到答案,抬步欲走。 唐三藏问:“若我赢了呢?若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孙悟空走向一棵大树:“你不可能赢,而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唐三藏摇头:“你都还没听我要说什么,就说不可能。” 孙悟空跳到一根树杈上。 唐三藏仰头看他:“你答应我,如果我赢了,往后你就不准再终日沉郁寡言,而要多笑一笑。” 树杈不怎么明显的抖了一下。 唐三藏笑眯眯的:“悟空,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孙悟空躺在树杈上,薅一把树叶遮住眼睛,半晌才说:“无聊。” 03. 太阳下去之后,热气消退,夜凉如水。 白子岑拄着拐,步履蹒跚地朝师徒四人靠近。看样子,他们要在山下待一整夜,不打算摸黑进山了。可唐僧能等,白子岑却不能等。 他必须要在师徒翻过白虎岭前拿下唐僧。 因为过了白虎岭就是别人的地盘,到时他要对付的就不止唐僧的三个徒弟,还有其他争夺唐僧的妖,胜算更加渺茫。 远远看到。 夜幕下,一匹白马卧在草丛。旁边就是那个喜欢翻土的徒弟,再远是唐三藏。更远的大树下躺着一个白衣人,枕着九齿钉耙鼾声如雷。 全都在睡觉。 只是,没看到那个穿红衣服的,始终有点不放心。毕竟被打碎过一次,白子岑不想再被打碎第二次。 而就在他全心寻找孙悟空时,一道红影如流星般从他头顶坠落。 “妖精,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第5章 孙悟空杵着金箍棒,半低着头,稳稳拦在了白子岑身前,碗口粗的铁棒因为主人周身戾气暴涨,而散发出刺目的红光。 白子岑心中一惊,随之又有些恍惚—— 这人赤衣金发,头戴金箍,一副冷冰冰的金色护腕包裹住略显苍白的手腕,月光下仅露的半张脸也像是久不经日晒的苍白,浑身除了血腥和戾气,便仅剩下金属般的冷意。 自己与他,谁更像妖? 可是。 可是。 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个妖气冲天,不久前刚一棒子让他粉身碎骨的人,在听到对方冰冷到不近人情的声音时,白子岑突然有些难过。 比自己粉身碎骨还要难过。 “你……” 白子岑望着悟空,眼中是掩饰不住的不解和无措。他想问些什么,可他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完了,你打死了人家女儿,人家找上门了。”猪八戒调侃,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经他一喊,白子岑就回神了,本能地退后几步,双手攥出一团灵力。 “还想挣扎?” 孙悟空冷漠抬头。 于是,白子岑就看到了那双很特别的,金色的眼睛,像一对无瑕的宝石镶嵌在深邃的眼窝。而他薄薄的眼皮如画般被一笔带过,锋利却精致。 只是简单的对视。 甚至没有对视,孙悟空又是一棒挥来。 白子岑急退快闪,堪堪避过,仍是被铁棒的杀气扫到,一下弹出了皮囊之外,露出了人形骨架的本相。 猪八戒“咦”了声,说:“他曾是人。” 孙悟空也微微一怔。 他有火眼金睛,当然知道这小妖的本相是具人骨,可毕竟隔着一层皮囊。没想到,露出的骨架纤瘦细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伤既见骨,活着的时候又不知受过怎样的酷刑。 白子岑瞅准对方发愣的时机,直扑向唐三藏。 不料,刚摸到唐三藏的衣角,那匹卧在地的小白马突然跳起来,一蹄子踹中他的胸口,飞出几丈。 不等落地,孙悟空再次挥棒。 而这一棒,从白子岑的天灵盖劈下,直教他神形俱裂,随风散去。 04. 孙悟空收了金箍棒,负身而立。 “和尚,你输了。” 早已苏醒的唐三藏悠悠坐起,双手合十,闭目道:“阿弥陀佛。我没有输,是你要输了。” 孙悟空没有理他,欲再跳上树去,睡完没睡完的觉。 一抬脚,踩到个什么。 低头,见是半截小小的,侥幸没有被粉碎的尾指指骨。 定是那只骨妖的,本想一脚碾碎,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又下意识地弯腰捡起。 捏在手中,光滑莹润,如玉似冰,没什么妖气,只有种淡淡的骨香。 不禁皱眉—— 这香好似在什么地方闻过,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再想,头就开始炸开般疼了。他心中忽然有一丝不确定。 盯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半截指骨收入怀中。 05. 九百年太久,久到关于气息的一切都模糊了,纵使相逢疏不识,爱恨荒唐皆已空。 而过后不久,当孙悟空再回想此刻,都将痛如刀割。 第3章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九百年痴梦转头空 01. 白子岑又一次出现在唐三藏面前。 这时候,天亮了。唐僧师徒已经翻越了白虎岭,再往前,就到了黄袍怪的地盘。据说那是个有天庭背景的妖,后台很硬,他不可能撼动。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阿弥陀佛。” 唐三藏望着面前脊背佝偻白发苍苍的老者,无奈道:“施主,贫僧只想趁林子里没人,撒泡尿,你为何如此执着?” 白子岑说:“你认得出是我?” 唐三藏说:“你变成这个样子,本来认不出的。但你这样回答,我就又认得出了。” “无所谓了。” 白子岑说:“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话毕,化指为刀。 “等一下!” 唐三藏抬手一挡。 白子岑动作一顿。 唐三藏一笑:“让和尚我先把裤子提上。” 白子岑:“……” 唐三藏慢悠悠扎着腰带,慈悲的目光投在白子岑脸上,似要穿过那层苍老的皮囊,看透他的灵魂:“你这样做,值得吗?” 白子岑说:“这个问题,我问过你。” 唐三藏说:“我不是在问我,我是在问你。” 白子岑躲开他的视线,说:“我说过,事成之后,我会以死谢罪。” 唐三藏摇摇头:“我知道你听懂了。”一顿,他最后整理好佛珠和袈裟,闭目道,“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便动手吧。” 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白子岑一度以为自己会犹豫,心软,却不知,九百年的等待早已将他的心淬炼的坚冷如铁。真到了这一刻,面对唐三藏这样一个善良无辜的生命,他竟没有丝毫的迟疑。 锋利骨刀直掏唐三藏的顶颅—— 传闻中不死灵魂的栖身之地。 “妖怪!” 说时迟那时快,孙悟空忽然挥着铁棒从天而降。一道劲风扫得白子岑连退数步,唐三藏也被气浪掀翻,一屁股坐在地上。 近在咫尺的希望再一次遥不可及。 “啊——” 第6章 白子岑彻底绝望,激怒之下喷出一口鲜血,凄厉地大吼一声,撕开伪装变成白骨模样。哪怕粉身碎骨,死在这红衣人的铁棒之下,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的解脱。 展臂一甩,手中出现一条银色短鞭,迎着金箍棒挥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双金色眼睛,如燃烈焰。那根金色铁棒,如有千钧。而那红衣之人,早已戾气缠身,一跃而起,朝他致命一击。 唐三藏伸手:“悟空!” 可挥鞭来不及了,阻止来不及了,躲避来不及了,就连收棍,也来不及了。一切的一切…… 都来不及了。 终于,枯骨成灰,烟消云散。 02. 孙悟空已经僵住。 低头望着鞭子,手不住的颤抖,仿佛刚才的一挥,手指被金箍棒上的烈焰灼伤。掉在地上的鞭子,是用小白牛皮做的,长约三尺,银质的手柄上刻着精致的花纹。 而他,连弯腰捡起的勇气都没有。 03. 路边,几朵雏菊初绽。 清风扬起那人乌黑发丝,他勾起一缕,玩耍似的缠绕指尖,忽然闻到一丝淡香扑鼻。 便把那一缕秀发凑近鼻尖。 那人猝不及防,有些惊诧:“你干嘛?” 他失神的,深嗅了几口,喃喃:“君山,你好香啊。” 那人一怔,笑:“不是我,是菊花。” 菊花么? 他把头埋进对方颈间,又仔细的闻,想:不对,这分明就是君山的味道。 04. 孙悟空终于想起那半截断指上的骨香属于何人,便一时失了表情。 周身缠绕的戾气却越来越重。 丝丝缕缕的黑线变成大团大团的黑烟,好像要把他的身体冲破,无尽的黑色涌出,围绕着他,而他又被黑色反噬。烈焰开始在脚下蔓延,一寸寸将青山化为焦土。 “悟空!” 唐三藏连滚带爬,冲入戾气的旋涡,紧紧抱住了他,“悟空,不要这样,不要一错再错。” “呃啊啊啊——” 金箍棒滚到一边,孙悟空抱着头痛苦的长啸一声,爆发出一束红光,一下把唐三藏弹开。 “唔——” 唐三藏摔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不及爬起,立即挣扎着盘膝而坐,默念心经: “俺嘛尼叭弥哞,俺嘛尼叭弥哞……” 紧箍咒一出,孙悟空瞬间变了脸色,头顶的金箍不断收紧,痛得他识海欲裂,脑中一片空白,便什么都想不起也什么都不能想了。他痛苦的嘶吼,手指抠进金箍与头的缝隙拼命撕扯,又用金箍棒去撬去掰,想把金箍取下来。 唐三藏从未见他这般,口中更不敢停,一直默念经咒。 “俺嘛尼叭弥哞,俺嘛尼叭弥哞……” “呃啊啊啊——” 孙悟空一声怒吼,横棒一扫,无数参天巨木瞬间倾倒。 树林外的猪八戒听到动静,探进头来,骂:“你们也太吵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唐三藏无心理他。 猪八戒挑挑眉毛,把头又缩了回去,说:“小心点儿念,别把猴子给念死了,猴子死了,可就没人保你上西天喽。” “……” 唐三藏一顿。 紧箍咒戛然而止,摇摇欲坠的孙悟空揪住这个空档,猛然转身,抓起金箍棒砸了过来! 唐三藏只觉眉心一冷,似被冰划了一下。 很快,血珠一颗颗连结成线,顺着他挺秀的鼻梁滑了下来,滴落在雪白的僧袍上。 他低头:“阿弥陀佛。” 孙悟空当然没有真的打死他,但距他的顶颅也仅一指之隔。 “你,都知道些什么?” 孙悟空质问,五指一张,地上的银鞭就被握在了掌心。他紧攥着鞭子,声音已嘶哑的不成样子,说:“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他。” 唐三藏安坐如山,缓缓道:“我只能说,一切是缘。” “……” 孙悟空盯他,而那张温润清瘦的脸上,只有无尽的平静。他好像在赌,赌定孙悟空不会杀他。良久,孙悟空甩出一个棍花,一棒砸在地上,便是地动山摇。 接着,脚底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哎呦,来了来了,大圣您轻点儿,小神家的房梁可不禁砸。” 孙悟空棍子一挑,就把一个圆墩墩的小老头从烧焦了的土地里挑出来,问:“关于那只骨妖,你知道多少?” 土地公瞅着悟空,怪异道:“大圣您这怎么……眼眶还红了?” 孙悟空冷眼一扫。 土地公腿肚子一软,不敢再乱问,赔着笑说:“那只骨妖是四百年前才来的白虎岭,刚来的时候一点儿法力都没有,极是虚弱,就一直躲在洞中修炼。但他好像不太聪明,修炼了……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他说到“不太聪明”时,大圣爷盯他的眼神又更冷了一些。 孙悟空只让他继续。 “哎。” 土地公擦擦冷汗,说话都磕巴了,道:“他,他修炼了整整四百年,直到最近,才终于变成人形。”一顿,皱皱眉头,“但说来也怪,他与别的妖好像很不相同。” “如何不同?” “妖杀生可以修炼的更快,可他宁愿自己饿着,也从未伤害过山中的半个生灵。” 孙悟空垂眸,手在鞭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盘好,收入怀中。 第7章 “你说的山洞,在何处?” “就在后山,叫‘白骨洞’。” 05. “怎么你自个儿出来了?” 猪八戒老神在在的躺着,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到唐三藏从树林里出来,停下正啃的果子,挖苦道:“猴子呢?难不成真让你念咒给咒死了?” 唐三藏说:“他不是死了,他是活了。” 听不出情绪,挨了一棒又被戾气所伤,他的脸色极是苍白,但声音尚算平静。 猪八戒挑挑眉毛,吐出一枚果核:“他去找小骨妖了?” 唐三藏说:“嗯。” 猪八戒挪挪屁股,腾了个位置给他,问:“还等他吗?” 唐三藏的目光变得很长很长,直望向后山,默了会儿,说:“不等了吧。” 猪八戒伸了个懒腰,不无羡慕地叹出口气:“真好啊。” “找到了找到了!又被老子找到一片哈哈哈!” 对面烧焦的黑土中,沙和尚掘地三尺,终于挖出个半透明的彩色碎片,他拿在手中,兴奋地大喊大叫。 猪八戒看了他一眼,轻佻的表情慢慢淡去。望着满天浮云,又极轻的叹了口气。 “和尚你知道吗,我有时会想,如果我们能像老沙一样活得不那么清醒,是不是也挺好?” 06. 白骨洞里。 除了一面石镜和一张石床,别无其他,简洁到冷冷清清。 孙悟空站在镜子前,发现除了能照出人影,通过它,还能监视整座山的一草一木。 难怪那只骨妖总能在唐三藏落单时出现。 再看石床。 经年日久,被打磨的光滑如水,上面散落着一些细小的颗粒。将颗粒拭于指尖,轻轻一捻,发现不是灰尘,而是极小的碎骨。 不禁一怔。 他能想出,在他一棒将骨妖敲得粉碎后,对方就是缩在这张石床上,一点点将碎末般的骨灰重新拼起。 他…… 孙悟空的指尖忍不住发颤。 他知道自己最后一棒究竟使出了多大的力道。没有妖能承受他用尽全力的一棒。如果每次骨碎,对方都会返回白骨洞拼骨疗伤的话,如今这空荡荡的洞府,是不是说明那只骨妖…… 已经魂飞魄散? 不! 他还没有问他,这短鞭究竟从何而来。极有可能,这短鞭最初的主人,就是那只骨妖…… 而他,竟一日之内,亲手杀了他三次! 怎么能…… 怎么能…… 沉重的痛意再次在识海蔓延,孙悟空恨不能将自己撕裂,剥出一颗心来,深幽的洞窟里到处回荡着他压抑的嘶吼。 “啊啊——唔!” 直到浑身一颤,将心血都呕了出来,重重跌跪在地,怀中短鞭也因此掉出。 “君……山……” 孙悟空嘴唇颤抖着,终于吐出两字,他朝前爬了爬,艰难地伸手去捡。 可就在指尖快要碰到鞭子时,鞭子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了。 第4章 美猴王怒砸阎罗殿,养猴人绝处暗复明 01. 忘川之水,从天而降。 狂奔不息,浩浩汤汤。荡漾的水面上,浮萍般飘着几叶扁舟,摆渡人接送着转生者,来来往往。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狂风吹起白发,青黑色的巨大铜墙下,白子岑在风中摇摇欲坠。<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之初,妖魔肆虐。天地为炉,铸铜城为炼狱,藏于忘川之下。关押的多是十方恶鬼,受业火焚烧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白子岑一袭青衣,黑色快要将他吞没。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他望着墙上满目符文,并没有回头。 “‘又’么?”来人笑了一下,说:“我不记得了。” 每一句符咒,对炼狱里的人来说都是一道枷锁。白子岑一寸寸抚过,悔恨得快要呕出血来。他恨自己没用,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却被另一个人再三搭救。 白子岑转身,看到对方苍白的面容,惑然道:“为了救我,你散尽了法力,为什么?” 值得吗? 男子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也不记得了。孟婆汤喝多了,我总是记性不好。” 这倒是真的。 白子岑还记得四百年前,第一次相见—— 黄泉广袤,游魂遍野,白子岑便是其中一个。夙风卷起狂沙,在永夜的幕布下,奈河桥头的彼岸花,盛放如血。对方也如今天这般,一身黄衫,立在桥头静静注视着他。 万千孤魂,黄衫男子眼中却唯他一人。 “你是什么人?”白子岑问。 结果竟一下把对方给问住了,他想了很久,最后颓丧地垂下头,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白子岑不再看他,继续往前。 对方却又把他叫住,说:“你可以叫我‘奈何’,奈何桥的奈何。这里的人都这么叫我,孟婆,也这么叫我。” 白子岑见过孟婆,一个苍白但漂亮的女人。 她很擅长熬一种汤。喝了孟婆的汤,就能忘记所有的前尘过往。 然而,白子岑喝了八百碗。 却没有忘。 他从不敢忘,四十万亡魂正在炼狱中挣扎。哪怕隔着万丈高墙,他们嘶嚎惨叫的声音仍会传入耳中,传入他深夜的每一个噩梦。 奈何又笑了,说:“我虽然不记得,但是我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第8章 白子岑回神,见奈何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本本。因为记性不好,他有记账的习惯,把重要的事情都记下来,时常翻一翻。 只见本子的每一页都写着同一句话—— “要记得,白子岑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 白子岑心中微震。 九百年前,竟陵城破,熟悉的一切都在业火中化为灰烬。至此世上再无亲友,被迫习惯了孤身一人。而如今,竟有一个人对他说……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哪怕散尽修为,也要为他聚魂接骨。 这让白子岑在悲哀之余,终于感到一丝温暖,凄然道:“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可我是一个有罪之人,你这么做,不值得。” “不要这么想,你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奈何说,望着他满头花白的头发,明明那样年轻的脸庞,不觉生出一丝痛惜,抬手轻抚他的耳鬓,目光那么温柔:“不要再自苦了,瞧,你这白发,又多了很多……” 白子岑一缩,轻轻躲过。 早生白发又如何,即使灰飞烟灭,也偿还不清他欠下的罪孽。只是…… “没有希望了。” 白子岑凄惨一笑:“我根本打不过那个人。” 想起红衣人的迎头三棒,就恼恨交加,喉中涌上一丝腥甜。 “那个人?” “就,一身红衣,性情狂躁,还有一根会冒火的铁棒的家伙。” “……” 奈何听得一惊:“你就这么形容齐天大圣的?”一顿,反应过来,“你连齐天大圣孙悟空都不认识?” 白子岑茫然:“我……该认识?” 奈何肯定道:“他本是万妖之王,六百年前大闹天宫,一战成名,无人不晓。” “妖王……” 白子岑瞬间更绝望了,说:“这些年我一直闭关修炼,与世隔绝,竟不知他的存在。不过,妖即使修炼成人,言行间也都会带点儿本相的影子,他看着却很像是人啊。” 奈何说:“因为猴子与人,本就很像。” “猴子?” 白子岑一怔,皱了皱眉头。 奈何道:“有什么特别吗?” 白子岑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突然想起,我以前跑江湖时,也曾有过一只小猴子,相依为命了许多年……” “……” 奈何怀疑地看他:“你,跑江湖?” 不怪他不信,实在是白子岑给人的感觉过于温和柔软了,毫无江湖人身上特有的粗狂野气。 看出对方的疑惑,白子岑解释:“不是打打杀杀那种,是撂地卖艺,使的都是花活,好看为主,没什么杀伤力,用的也都是软兵器,绸带,短鞭之类……啊,不好!” 隔了这么久,终于发现鞭子不见了。 肯定是被孙悟空“敲死”的时候掉在树林里了。 不过没关系,灵物都是认主的,鞭子乃他贴身之物,只一召唤,便又重回了手中。 “你看,就是它。” 奈何笑:“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丢三落四。” 白子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紧握着短鞭,死灰般绝望的眼中却重燃起一丝光焰—— 孙悟空是猴子,而他曾与小猴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七年,对其脾性大致了解,聪明,乖巧,爱咬人。 这,会是新的转机吗? 可不容他细想,头顶一声惊雷,随之天地震颤,铜墙发出刺耳的轰鸣,忘川之水掀起千丈巨浪。 白子岑一晃。 奈何一把将他拉住。 两人在天摇地晃中互相支撑,仰望着浪潮汹涌的水面,道:“上面怎么了???” 02. 一根铁棒从天而降。 比磨盘还粗,直将地府的顶棚砸出一个巨窟。向上一望,直捅青天。有人在烈焰中狂舞,大笑着挥舞金箍。 黄泉染血,三生石碎,万鬼哭。 03. 阎罗殿上,冥王与判官正在算账。 一笔旧账。 “奈何桥重修,耗银八千万;轮回台重搭,耗银一亿五千万……彼岸花海重栽,耗银十五亿一千万。至此,被孙悟空捣毁的东西全部复原,共耗银五百八十三亿两千万。” 判官掩上账本,一声长叹:“九百年了,总算修完了。” 奇怪的,冥王面上的愁容却并未减少。 判官察言观色:“大人为何仍愁眉不展?” “唉——” 冥王叹了口气,说:“心事了了一桩,仍有无数桩。咱们做臣子的,永远是帝心难测。” 不知是否错觉,冥王好像有所回避。 判官也不多问,只道:“无论怎样,今天都是值得高兴的一天。” “对。” 冥王点头:“终于摆脱了猴子的阴影,是该高兴。来人,本王今天要大摆宴……哎呦!” 话未说完,忽然“轰隆”巨响。 乾坤倒转,天地震颤,不过瞬间,阎罗宝殿就在一股飓风中催化成了凋零的断壁残桓。 头顶的乌纱帽摇摇欲坠,屁股下的宝座被削去一半。 冥王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扶正了帽子,吼:“是谁!!!” 报信的牛头马面姗姗来迟,连摔带滚的冲进已变成废墟的阎罗殿:“大、大、大人,孙、孙悟空,又、又,又来了……!!!” 第9章 “什么?!” 满脸络腮胡子的掩映下,冥王的脸色一白,一红,又一青,他愤怒地猛一拍桌:“今天才刚修好,死猴子撒野可真会挑时候!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他真以为咱们冥界无人……呃……” 话刚说到一半,一根烧到发红的铁棒就抵到了咽喉。 穿过层层烈焰,看到棒子的另一端,孙悟空双目赤红金发狂舞,冰冷阴厉的一张脸。便“扑通”又跌回椅子上,抖着胡子说:“大、大、大圣,咱有话好好说,别,别动武啊……” “你,骗了我。” 孙悟空一字一句道,阴冷的语调,仿佛他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条毒蛇。 “没有没有,我没骗你,我怎么敢骗你呢?” 冥王快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下意识就是否认。他从未见过如此暴走的孙悟空,即使九百年前同样把冥界砸了个稀巴烂,当时的态度却也还算“温和”。而没想到的是,九百年时间不仅没有将对方身上的戾气消解分毫,反而滋长了更多毒刺。 一旦失控,就会入魔。 又或者……已经入魔? 冥王眼珠飞快的转了转,突然又改口道:“你说我骗你,我骗了你什么?” “他没有魂飞魄散,他……还活着。” 时隔九百年,再提起那个人,孙悟空竟已分辨不清心中那一团团复杂的情绪是爱是恨。他只感到顽石铸就的心脏很疼,比刀割,比针扎,比火烤都要疼一千倍一万倍。 这疼意密密匝匝,传遍四肢百骸。 疼得手快要握不住金箍,腿快要站立不住,头快要炸开,眼睛快要喷出火来,而喉咙,几乎快要失声。 冥王一愣:“‘他’是指……?” 判官想了一下,小声提醒:“可能是白……哦,白子岑。” “白子岑?” 冥王恍然,皱皱眉头,为难道:“大圣,白子岑早就魂飞魄散了啊。” “可他的鞭子还在。” 孙悟空说:“就刚刚,我亲眼看着鞭子被他召回,就在我眼前。”他眼眶通红,快要哭出来了。 “鞭子?” 冥王看判官。 判官摇摇头。 冥王挤出一个笑脸,说:“大圣,鞭子也不能说明什么。兴许只是相似,您认错了呢?” 孙悟空铁棒往前一送:“我不可能认错!” “哎别别别!” 冥王摆着手大叫,冷汗立马流下来了,说:“没认错,您没认错!”一顿,“可,可可可生死簿是您亲自查的,怎么能说是我骗您呢。这样吧,咱把生死簿拿出来,您再查一遍?” “……” 见孙悟空不说话,只冷冷盯着自己,冥王拉过旁边的判官:“赶紧去拿生死簿给大圣过目。” 趁机在对方手心写道:“速请观音大士!” 判官点着头匆匆退下了,没一会儿又带着几十名鬼差匆匆回来,每人怀中都抱着一摞账簿。 “大圣,都在这儿了,您请过目。” “……” 孙悟空这才把金箍棒从冥王脖子上移开,一摞摞账簿横摆上书案,他从左到右依次拿起,看的极仔细,但也极快—— 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九百年了,再多一秒他都无法等待。 牛头马面鼓掌:“大圣爷太厉害了吧,简直一目千行了呢!” 冥王默默翻个白眼。 判官上前:“大圣,用不用帮忙?” 修长的手指不停翻动书页,孙悟空专注在一串串名单上,并未理他。 判官冲冥王撇了下嘴,两人一起退到不起眼的角落,躲瘟神一样躲了起来。 一时间,冥界寂寂,只有沙沙的翻书声。 书页被撕毁过,又一页页被糨糊重新粘起。但查阅的结果丝毫未变—— 竟陵城中姓“白”的不多,叫“白子岑”的更是只找到四个。全都死于战乱,魂飞魄散。 “不可能,不可能……” 孙悟空捧着生死簿喃喃,一定有什么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你们骗我!” 孙悟空横棒一挥,将生死簿尽数扫落在地,又一个竖劈,一下把桌子劈成了两半! 这个答案,他不接受! 他不能接受! “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你们把他交出来!把他还给我!!!” 牛头马面已经呆住了,判官拉着冥王东躲西藏,但孙悟空的铁棒无处不在,一挥一挥又一挥,一切在他棒下都变得不堪一击。 冥王逐渐崩溃:“死猴子,别砸了啊,上次砸的老子今天才刚刚修好啊!” 但孙悟空一双金眸中,仅剩的只有毁灭! 金箍棒的火光在空中抡出一个完美的圆。 冥王跌坐在地上,直勾勾看着那圆形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悟空。”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道温柔慈悲的呼唤。 孙悟空一顿,像被定住了般。他僵硬回头,看到来人是观音大士的瞬间,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04. “拿出来吧。” 满目废墟中,冥王朝判官伸手。 判官一改方才的惊魂未定,笑嘻嘻道:“您要什么,小神不知。” 冥王嘴角一撇:“别装了,猴子都走远了。” “嘿嘿。” 第10章 判官狡黠地笑了两声,从靴筒里掏出一本生死簿:“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冥王皱眉:“你为什么要藏起来一本,刚才给他不就完事儿了吗?” 判官笑:“大人此言差矣。既然孙悟空这么疯着要找白子岑,说明这个白子岑对他很重要。大人只要拿捏了白子岑,还愁拿捏不住孙悟空吗?” 冥王一愣:“难道白子岑还活着?” 判官将生死簿递上,说:“大人请看。” 冥王打开生死簿,本是随意一翻。 不料却是一展愁容,喜上眉梢:“哈哈,还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难道这就是天意?陆判,他现在在哪儿?” 判官说:“远在天边,近在忘川。” 冥王迫不及待:“快快快,把他给我抓,哦不,是请~过来!” 判官朝牛头马面使了个眼色。 很快,他们就带回一个面容清俊的青衫青年。 瘦瘦高高,星辰般明亮的黑眸中一丝淡淡的哀愁,微翘的唇峰又透出一股倔强和不服输的韧性。 满头灰白长发,又像是在诉说生前经历的种种苦难。 冥王问:“你就是白子岑?” “是我。” 白子岑有点儿心虚:“冥王有什么事吗?” 冥王挥退了判官和所有人,只留下白子岑,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 白子岑一慌。 身为亡魂,迟迟不去投胎,本身就违反了地府规则,更何况他还一直妄想打开炼狱之门。 冥王的表情看不出情绪,淡淡说:“你想要金蝉的不死魂魄,来拯救困于铜城的竟陵百姓。但有一点你搞错了,金蝉的魂魄,并非是不死的。” “……什么?” 白子岑一震。 冥王丢给他一封开了口的信,说:“你难道不奇怪为什么唐三藏明明喝了你的药,却没有事吗?看看这封密信,看完你就明白了。不过这都是仙家机密,你誓要守口如瓶。” 白子岑忙不迭地抽出信纸。 可真相却比打不过孙悟空还要令人绝望。 “怎么会这样……” 九百年信念,崩塌只在一瞬。一时间,白子岑只觉天旋地转,一团血雾从口中喷出,染红了雪色信笺。 他伤绝至极。 冥王却不为所动,只望着他道:“要超度他们脱离炼狱,只有唯一的办法。” 白子岑捏着那纸,恨不能生生捏碎:“什么办法?” 冥王说:“我先问你,如果救他们的条件是你要魂飞魄散,你还愿意吗?” 白子岑说:“我的罪我来赎,我愿意。” “好。” 冥王大笑,说:“待众生超度,他们自然超度。不过你要记着,取经功成,金蝉归位之际,便是你灰飞烟灭之时。” 白子岑瘦削的肩膀轻轻颤抖:“我……能信你吗?” 冥王反问:“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 白子岑失语。 冥王说:“除了信我,你别无选择。同样,除了用你,我亦别无选择。” 第5章 宝象国三藏化白虎,波月洞猴王觅旧主 01. 孙悟空回了花果山。 孙悟空太久没回过花果山了,久到猴子猴孙都已认不出他,久到花果山是繁茂还是荒芜都已模糊在梦间。 他不喜欢花果山的日出。 不喜欢水帘洞的涟漪。 不喜欢鲜果满树鸟语花香,也不喜欢群猴嬉闹欢歌笑语。 或许曾经喜欢过,但现已不再喜欢。 他开始喜欢一个人。他一直喜欢一个人。他喜欢一个人独坐在山顶,密林掩映下,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依旧喜欢发呆。 喜欢背靠那棵最古老沧桑但再也开不出花来的梨树。但他不再对着金箍棒发呆,而是对着半截纤细的,莹润如玉的指骨。 有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把指骨捂在心口,也有时,会放到鼻尖轻嗅。 哪怕与记忆中的气息仅有一丝重合。 然后就是久久的,久久的失神。 天快要黑了。太阳又出来了。小猴子蹦蹦跳跳的围在他身边,好奇地瞅着他的眼睛:“大王,你是不是哭了?” 孙悟空说:“没有。” 小猴子说:“你骗人。” 孙悟空说:“我没有。” 小猴子摸摸他的脸颊,说:“胡说,明明就有!” 孙悟空不耐烦了,纵身一跃,跳到了最高的树杈上。小猴子仰着头,够不着他了。但老梨树下,开始淅淅沥沥的落起了雨。 而这雨一落,就再未停过。 直到山下响起一阵骚动,小猴子们慌慌张张地大喊:“大王大王,来了个妖怪!” 02. 唐三藏被妖怪抓走了,孙悟空不在的时候。 那是个无云的深夜,沙和尚翻土翻累了,倒地而眠;猪八戒睁眼望着万里星河,不发一言。 唐三藏的肚子又饿了。 他是喊了两声的,但无人理他。他只能自己去找吃的。荒山野岭,万丈高崖,他跨过石桥走进一户人家,结果刚掀开挡门的竹帘儿,就落入了妖怪的洞穴。 座上,是个身穿黄袍,狼面人身的妖王。 旁边围着一众小妖。唐三藏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倒酒的女妖精看他一眼:“大王,这和尚细皮嫩肉的,肯定肥美。” 第11章 黄袍怪说:“来人,上锅蒸!” 唐三藏笑:“和尚我肉是酸的,不好吃。”见那女妖仍在看他,又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我观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应该有一颗菩萨心肠,为什么要害我。” “你这和尚不老实,油嘴滑舌。” 女妖娇滴滴的笑,又倒酒说:“大王,和尚还有两个徒弟在外面,不如用他做饵,一网打尽,这样才吃的踏实。” “有道理。” 黄袍怪饮尽一杯烈酒,又改了主意,说:“把和尚给我押下去,关好了,等抓到他的两个徒弟,一起蒸!” 03. “八戒……” “悟净……” “为师真是猴年马月才能指望上你们啊……” 唐三藏被关在石牢中,真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念完了八戒念悟净,念完了悟净又念悟空。 悟空…… 悟空…… 可一念到悟空,忽然又不念了,默默垂下了眼睛。 “圣僧,圣僧。” 没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叫他。唐三藏又抬眼,看到是之前倒酒的女妖精。他神情淡淡,不急不慌,说:“我两个徒弟都抓到了,来带我一起蒸?” 女妖压低了声音说:“圣僧,是我。” 唐三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盯着女妖,直到对方闪电般迅速地冲他亮了亮锋利的骨刃。 “啊,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来救你的,这会儿黄袍怪被公主拖住了,抽不开身,你快趁机走吧。” 女妖匆匆为唐三藏解绑。 唐三藏拉住他:“你不一起走吗?” 女妖将唐三藏推出牢门,又塞给他一封书信和一支珠钗,说:“我们都走了,公主就危险了。往西五十里就是宝象国,十三年前黄袍怪掳了宝象国的公主做压寨夫人,如果可以,请圣僧将此信物带给宝象国主,告诉他,他的女儿还活着,也请他老人家……” 一顿,说:“务必珍重。” 04. 唐三藏回去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沙和尚已经睡醒开始翻土了,猪八戒不知道睡过还是没睡过,仍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 唐三藏坐在八戒旁边呼呼喘息,一路跑回来热了满头大汗。看着两位旁若无人的徒弟,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我都快让妖精吃了,你们是一点儿不着急啊……” 沙和尚挖土挖远了,没听到。 猪八戒懒懒打了个呵欠,说:“急什么。不到西天,你是死不掉的。” 05.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把和尚给我放跑了!” 波月洞的地牢昏暗无光。 女妖被捆住手脚吊在刑架上,追魂夺命刀重重砍下,直将胸口撕开一道,露出里面的深深白骨。 “呃啊——” 女妖疼得一抖,差点儿显出原形。 上次被这样严刑拷打,还是九百年前。但再疼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拼尽全力维持着身上的这层皮囊。 黄袍怪砍了一刀仍不解气,又连砍数刀。 女妖疼得双目发黑,快要晕过去了,头无力的垂着,却是笑了一声,说:“大王,你这刀……与齐天大圣的金箍棒相比,好像还是差点儿意思。” “还敢顶嘴!” 黄袍怪脸一黑,双手握刀,高高举起,顿时寒气呼啸,恶风四起。可就在他要一刀把女妖给劈成两半时,忽然闯进一个人来。 “不要!” 来人身穿紫裙,头披紫纱,是个天仙一般的妙人儿。本该步态婀娜,却是神色匆匆,冲上来挡在女妖身前,急道:“夫君,是我授意她把唐长老放走的!” 竟是宝象国公主,百花羞。 黄袍怪猛地收刀,顿时打不得,恨不得。他又气又怜地把百花公主拉到身边,仔细检查:“公主夫人,我的好夫人,你怎么能就这样冲过来呢?万一我反应迟了,伤到你可怎么办,到时你让为夫我死还是不死呢?” 百花公主笑了,说:“我就是知道你不会,才敢冲过来呀。” “你呀。” 黄袍怪笑得宠溺,一顿,又想起来问:“可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放掉那个和尚?” 百花公主目光温柔,说:“还不是你,平日伤人太多,我怕报应到咱们孩儿身上,所以才放了和尚,积累一些福报。” “……孩儿?” 黄袍怪一愣,猛地一把将百花公主拥在怀中,道:“你是说,你是说,我要当爹了!” 百花公主娇羞地点头,眼中却掠过一丝异样。 06. 师徒一行是快傍晚时到的宝象国。 大唐来使,国主盛情款待。 红毯铺路,鲜花相迎,丰盛的晚宴上,头发花白的老国主,突然拉着唐三藏的手,哭的老泪纵横。 “圣僧,孤的女儿百花羞,十三年前中秋夜被一阵狂风刮走,至今生死未卜。每每想起,都让孤心如刀割……” “阿弥陀佛。” 唐三藏从袖中取出信封和珠钗,说:“陛下莫要担忧,公主还活着,这些是她托我带给你的。” “啊,这……这是我女儿的发钗!” 老国主又惊又喜,接过珠钗,又拆了信来读。十三年音讯全无,再次看到熟悉的笔迹,不禁激动落泪。 末了,仔细将信收好,道:“小女在信中只说自己一切都好,望孤珍重,却片字未提身在何处。敢问圣僧,你们是在哪里遇到她的呢?” 第12章 “……” 唐三藏一怔,原来公主竟未提及自己是被黄袍怪掳去的吗?想来也是,凡人之力,岂与妖争,不提,反而是对老国主的保护。 “圣僧。” 见唐三藏犹豫,老国主跪下来,哭求:“孤一生别无所愿,只求死前能再见女儿一面。若是圣僧知道她的下落,就请告诉孤,让我们父女团聚吧!” “……” 唐三藏看看八戒。 八戒借着夹菜,避开了他的视线,让他自行决定。 唐三藏闭目,念了句阿弥陀佛,才决心道:“公主……是被妖精掳走的。向东五十里有个波月洞,洞里有个黄袍怪,百花公主被掳去,做了黄袍怪的压寨夫人。” “什么?妖怪!我的——女儿啊!” 国主惊吓伤心,嘶喊一声,就昏了过去。 “陛下!陛下!” 唐三藏快准狠的掐了国主三下人中,又把他给掐醒了,宽慰道:“陛下不必担心,我的两个徒弟法力高强,肯定能把公主救回来的。” “真……的?”国主将信将疑。 “真的。” 唐三藏点头,说:“八戒,你给陛下表演一个。” “……”猪八戒翻了个白眼。 唐三藏又说:“悟净,要不你给陛下表演一个?” 沙和尚挥了挥月牙铲:“忙着呢,别烦我!” 老国主说:“要不,圣僧你亲自表演一个吧。” “……” 唐三藏礼貌不失尴尬地笑了,说:“我不会。” “你怎么能不会,你这只凶残狡猾的白虎妖!” 说到这,忽然冲上金殿一个人来,指着唐三藏的鼻子叫骂。侍卫们一哄而上,“有刺客!”却都被弹开。 国主惊道:“你是什么人?” 来人一身黄袍,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他拿出宝象国公主的贴身玉佩,说:“我是当朝驸马您的乘龙快婿!而陛下,您身边坐着的这位却是一只成了精的白虎,你不要受其蛊惑!” “这……” 老国主看看黄袍人,又看看唐三藏。他们一个有珠钗,一个有玉佩,一时不知听信谁的才好。犹犹豫豫,半信半疑道:“你,你休要胡说,有通关文牒为证,这位是大唐高僧。” 黄袍人冷笑:“是不是胡说,让他显了原形便知!” 说罢,一伸手,也没看他做了什么,就见唐三藏倒在地上,袈裟褪落,慢慢的,四肢匐地,变成了一只吊睛白毛大虎。 “啪!” 铁铸的兽笼从天而降,把白虎扣在了里面。 07. 酒席吃到一半,猪八戒和沙和尚被轰出了宝象国。 猪八戒枕着九齿钉耙,躺在地上说:“和尚被带走了,我们也该散伙了。” 沙和尚低着头,月牙铲左铲铲,右铲铲,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老子在哪儿都一样,但,你确定不再努力一把?” 猪八戒把手挡在眼前,从指缝里望着夜空说:“很多时候,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的。” 沙和尚吭哧吭哧翻土,说:“老子就喜欢努力。” 猪八戒笑了一下,没再接话。 大概一个多时辰,当沙和尚快要在宝象国外挖出一条护城河时,白龙马也被轰了出来。 但被轰出来的不是一匹马。 而是一个人。 一个金丝白袍,粉雕玉琢的银发少年。他神情矜傲,气质清贵,像是个蜜罐里娇宠长大的小少爷。 猪八戒轻轻一叹:“好久不见你真容了,太子殿下。” 极不相称的,小少爷身上满是伤口和血污,像是刚经过一场恶斗。他用剑勉强支撑,却是摇摇欲坠,说:“我也好久不见你真容了,天蓬元帅。” 猪八戒笑:“少拿话激我,我不吃这一套。” 小白龙抹一把嘴角的血,说:“我认识的天蓬,比星光还要温柔,可不似你这样冷血无情,见死不救。” 猪八戒扯了扯嘴角,说:“星星都死了,天蓬……也死了。” “不。” 小白龙倒在血泊之中,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只要唐三藏活着,星星,就还活着。” 黑夜无云,清辉散落。 十万里银河倒映在猪八戒眼中,即使星星死了,他望见这漫天如银的星光,依旧很美,很美……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08. 闯山的是一只猪妖。 猪八戒。 小猴子们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五花大绑到了山顶。山顶上,一棵老梨树茂盛的树冠中,看不到人,只看到半片鲜红的衣角。 猪八戒仰头,对着衣角说:“猴子,和尚让妖怪抓走了。” 树上的衣角却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 但猪八戒知道,对方肯定醒着。于是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和尚让妖怪抓走了!” 过了很久,树上的人依然没什么反应。 猪八戒挣开小猴子,对着树干猛踢一脚:“你给我下来!” 直踢得树叶哗啦啦的落,“扑通”,孙悟空掉了下来。 掉下来后,也不爬起来,就那样趴着一动不动,直直望着手中的半截断指,魂不守舍地说:“又让妖怪抓走了,你们连半天都离不开我吗……” 猪八戒说:“哪里是半天,都两个月了! “两个月……” 第13章 孙悟空一怔,喃喃:“我竟在树上待了这么久了……” 猪八戒呆了一下:“你怎么了?” 孙悟空又不说话了,他翻了个身,把指骨放在心口,闭上了眼睛。 猪八戒踢了他一脚:“你给我起来!” 他竟然不还手! 猪八戒愣住了,说:“别装死。” 孙悟空蜷起腿,把头埋进胸口,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 “……” 猪八戒也沉默了,良久,忽然声音哑哑地说:“拼了命想见一个人的感觉,我懂。” “……”孙悟空肩膀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猪八戒望着他缩成一团的背影,声线一缓,说:“所以,你不想知道师父在波月洞,看到了谁吗?” 说完,不再开口,只静静看着悟空。 起初,孙悟空没什么反应,甚至头埋得更深。可过了一回儿,不知想到什么,又“嚯”得睁开了眼睛。 猪八戒只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唯有镶了金边儿的筋斗云与漫天|朝霞连成一片,又很快消失在视野中间。 第6章 奎木狼尘缘辞道缘,美猴王有情却无情(上)…… 01. “你这和尚,实在该死!走都走了,竟然还跑到宝象国我岳丈面前说三道四!” 阴森昏暗的妖洞中,摆着一道铁笼,笼中关着一头受伤的白虎—— 谁能想到,黄袍人竟是黄袍怪所化! 他把变成白虎的唐三藏带回波月洞,施以他所能想象的一切酷刑,让唐三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仍难消解心中之恨。 “既然你坏我姻缘在先,就别怪我不讲佛面了!” 黄袍怪冷笑一声,把白虎从笼中拖出来,对准他最最柔软的腹部狠踢了一脚,一下把白虎踢飞数丈。 “啊!” 身后猛然一声轻呼,伴着陶器落地的脆响。 黄袍怪恼怒回头,见是之前那个放走和尚的女妖碰倒了桌上的酒壶。她正蹲在地上,埋头捡拾碎片,不住地说:“大王恕罪,大王恕罪……” “笨手笨脚的,养你有什么用!” 黄袍怪不耐烦的骂骂咧咧:“要不是公主夫人喜欢你,老子早把你砍……”一顿,想起什么,语气又一柔,“公主夫人可喝了安胎药,睡下了?” 女妖说:“睡得香呢。” 黄袍怪松了口气:“睡了就好,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又把唐僧抓回来了,如果被她知道,今晚我就上不了炕了。” “嘻嘻嘻嘻嘻。” 自家大王如此惧内,小妖怪们一阵偷笑。 “笑什么笑!” 黄袍怪佯怒着翻了个白眼,又踢了踢白虎,说:“老子改主意了,不清蒸了,咱们剁碎了包饺子,人人有份,大家说好不好!” “好!好!好!” 洞府中,小妖怪们欢呼起来。 “哈哈哈哈哈!” 黄袍怪放肆大笑,对着白虎高举长刀。他早已恢复狼面,使得他的狂笑看起来越发狰狞。 白虎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但直到此刻,他一双碧中透金的兽眸仍是无惧无畏。 于是,小妖怪们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怕吗? 小妖怪们禁不住想。 白子岑也禁不住想。他看不透唐三藏的心,不明白对方究竟从哪里汲取到的力量,使他历经一道又一道险关,却始终坚定不移。 没错,女妖,正是白子岑所化。 而白子岑,喜欢唐三藏的坚定不移。 眼看黄袍怪就要挥刀而下,他银鞭一甩,缠住了刀锋。黄袍怪一愣,朝他看来。先是诧异,而后是怒不可遏。但不等黄袍怪发出火来,白子岑已施施然跪了下去,柔声细语道: “大王且慢,一刀砍了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 黄袍怪将火气压下去三分,冷冷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白子岑道:“要奴家说,就该打他个一万鞭,这样一鞭一鞭锻打出来的肉,嚼起来才劲道。” 黄袍怪想了下,缓缓放下刀。 旋身一撩衣摆,坐回妖王宝座,说:“好,就你来打,我看着你打!” 白子岑道了声“是”,起身走向白虎。 白虎也看着他。 没有语言交流,但双方都心照不宣。 久未出鞘的银鞭再次握在手中,白子岑掌心微微有些出汗。实话说,他有九百年没动过鞭子了,很怕自己控制不好力道。 “圣僧,得罪了。” 白子岑小声说,目光一定,做了个扬鞭的起势。 第一鞭,犹如银龙舞,流光婉转绝青天。白虎一声惨嚎。第二鞭,犹如星辰变,万盏清辉照银盘。白虎又一声惨嚎,同时在地上滚了几滚。 黄袍怪都看呆了。 这哪儿是在打人,明明就是在跳舞。 殊不知,这都是白子岑撂地卖艺时练出的拿手好戏。如今虽说稍有生疏,但他腰肢柔软,体态纤长,辗转腾挪间仍是轻盈的如同花间仙子一般。 “好!” 黄袍怪把吃唐僧的事都给忘了,忍不住站起来叫好。 群妖也连连称奇,不知道是谁,竟然还往他身上丢了一把铜钱。 白子岑唇角微扬。 长臂舒展划出个柔软的波浪,正要旋转着落下第三鞭,冷不丁的,后背突然撞进一个滚烫的胸膛。 第14章 02. 第一鞭落下的时候,孙悟空就看到了。 他一眼就认出,正在舞鞭的女妖是白虎岭的骨妖所化。 第二鞭落下的时候,孙悟空的眼眶就红了。 黑色衣裙映着银鞭的流光上下蹁跹,乌发飞扬,轻盈灵动的招式除了那个人,又会是谁? 第三鞭落下的时候,孙悟空的身体就已经先于意识走出去了。 他握住了白子岑的鞭子。 也握住了他的手。 随着这迟来的一握,怒砸地府不存在了,大闹天宫不存在了,被压五指山不存在了,西天之路的艰辛也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全都化作九百一十二年的光影流转,烟消云散。 而当白子岑撞入他怀中的一刻,冷却已久的石心瞬间迸出的滚热,快要将他焚化。他看着怀中之人惊愕回头,与他四目相望。 他有无数的话要对白子岑说。 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都变成了千头万绪,哽在那里,让他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一点点逼红了眼眶。 然后把银色短鞭,缠成了绕指温柔。 03. 白子岑却吓坏了。 看清自己撞上的是孙悟空,下意识就是用手挡头,整个身子都跟着快速后缩,脱口道: “大圣,别打我!” 连着被打碎三次,他都有心理阴影了,看到红色的衣服就忍不住犯怵。 可等了很久,都不见对方有新的动作,只攥着他的手腕,紧紧,紧紧的,一直不肯松开。白子岑就忽又有些不确定了,他将手指分出一道细缝,偷偷瞄了孙悟空一眼。 不曾想,竟一下视线相撞。 而对方一双灿灿金眸中,满都是他的倒影。 不禁一怔,心中猝不及防的一阵刺痛,慢慢把手放下,试探着说:“那个……别误会,我这次,是来助你们西天取经的。” 声音略有一丝慌张。 唐三藏化成的白虎叫了一声,似在帮他作证。 “……” 孙悟空没有说话,视线从他脸上又落到他领口露出的刀伤,骤然之间,眼神一冷。 白子岑立刻抖了一下,往后一退:“真的!” 孙悟空仍是紧拉着他的手腕,让他想退也退不远,不过不再盯他了,阴厉的目光冷冷扫向正要暗中潜逃的黄袍怪—— 早在孙悟空一现身,黄袍怪的屁股就坐不住了。 “操!谁也没说唐三藏的大徒弟就是孙悟空啊!” 他恨恨地骂着,站起来就往后殿跑:“公主夫人呢!快,快去找公主夫人,唐僧肉是吃不得了,大家赶紧逃!” 齐天大圣的名号无人不知。 即使被压五指山,沉寂了数百年,大闹天宫的余威仍在。 小妖怪们听到来人就是孙悟空,顿时六神无主,吱吱哇哇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流窜,波月洞很快乱成一团。 孙悟空冷眼看着一切。 看他们跌跌撞撞,寻生无门,而他们越绝望,孙悟空眼中的焰火就越炽烈。 “一个,都,别想逃。” 金箍棒朝地面一杵,瞬间,小妖怪们都像鼓面上的豆子一般,一个个被高高震起,撞到岩石凸起的洞顶上后又重重摔落,哀嚎一声,再不动弹。 白子岑一惊。 怔怔望着孙悟空的背影。 如此强烈的杀意,他似乎比手中的金箍棒,更像一个武器。一个没有感情,从不犹豫的杀人机器。可…… 低头看看对方牵住自己的手,是那么温柔和小心翼翼。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成妖?为什么大闹天宫?为什么生来桀骜却成了唐三藏的徒弟?又是为什么,明明一日杀他三次,刚才朝他望来的眼神……又悲伤炙热中似藏着千言万语? 齐天大圣孙悟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白子岑再一次茫然了。 孙悟空却并不知道白子岑正在盯他,眼中充满了困惑和好奇。他把白子岑挡在身后,用背影遮去了血腥,不过眨眼,洞中的妖怪就死了大半。长棍一掷,笔直的插在黄袍怪身前。 贴着他的鼻尖,拦住了他逃往后殿的去路。 黄袍怪猛地一顿,浑身惊出冷汗。但凡再往前一步,现在定已被金箍棒楔成了肉饼。不过,耳边好像没什么动静了,转头,却看到他的狼子妖孙全都被孙悟空打死了,而孙悟空的一双金眸,正钩子般锁死在他身上。 “……” 黄袍怪愣了愣,眼中的惧意变成了仇恨。手指深深抠进石柱,咬的狼牙咯咯作响。 “孙悟空,和尚我已经还给你了,你不要太过分!” 孙悟空声音阴鸷:“过分的,是你。” 弄伤他的君山。 一伸手,金箍棒又重回手中,单手挽一个棍花,横向一扫,直切黄袍怪的腰腹,黄袍怪被打的口喷鲜血,后脊撞向石柱,柱子瞬间崩断,溅出无数碎沙和尘土。 “嗷呜——” 烟尘滚滚中什么都看不到,只传出黄袍怪撕裂般的怒吼。 吼声在四面八方回荡,很难判清方向。而一想到这是个有天庭背景的妖,实力也不容小觑,白子岑就紧张到指尖冰凉,他下意识回握住孙悟空的手,又在昏暗中揪住了他的袖口。 孙悟空脊柱微僵,呼吸似漏了一拍。 半晌,轻轻捏了下白子岑冰凉的指尖,嗓音喑哑地说:“别怕。” 第15章 很奇怪,听对方这么说,白子岑好像就真的不怎么紧张了,他点点头,说:“我不怕,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救出圣僧的。” 说罢,不再开腔。 他也怕自己话太多,让孙悟空分了心。可就在这时,漫天避目的烟尘中,突然瞥见头顶正上方出现了一抹明黄。 “小心!” 白子岑惊呼,想也没想就把孙悟空往前一推。 再抬头时,那个大面袋一样的东西已经罩在他的头顶,强大的吸力一下就把他吞了进去。 孙悟空回头,金色瞳仁猛然一缩:“君山!” 第7章 奎木狼尘缘辞道缘,美猴王有情却无情(中)…… 01. 白子岑推开了孙悟空。 自己却被吸进黄袍怪的口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一直在往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砸到了底,尾椎骨都要摔裂了,疼得他一时没能站起,摸摸周围的地面,却摸到浅浅的一汪水。 随之,指尖传来灼烧的剧痛。 “嘶——” 他抽了口冷气,缩回手指。 爬起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两脚踩过的地方,都有水的回声,每一步,都是腐心蚀骨的剧痛—— 他的双脚,正一点点融化。 天上在下雨。 雨丝落在脸和头发上,也是一样的灼痛。 他突然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水,而是化尸水。黄袍怪的法器之内,到处都是,根本无处可躲。 只是…… 白子岑苦笑了一下。 被孙悟空打碎了,还能把骨头拼好,被化尸水融化,却真的必死无疑了。他死过一次,他不怕死,可他怕欠下的四十万笔血债,再也不能偿还。 轻阖眼眸,一滴泪混着雨水,从已经斑驳的脸庞滑落。 他打开双臂,朝后倒去—— 比起怕死,他更怕痛,不如直接躺进化尸水里,长痛不如短痛。 谁知刚倒到一半,突然肩头一重,被兜头罩了一件还带着体温的衣服。不等反应,又膝盖一弯,被人一把抄进了怀里,打横抱来。 白子岑浑身一僵。 是谁? 刚刚怎么没发现,这里还有第二个人?伸手去摸,竟一下碰到了对方的嘴唇,微凉的触觉吓得他指尖一缩。 “是我。” 对方声音沉沉的。 白子岑一下没能听出是谁,又伸手摸了摸,划过挺直的鼻梁,深邃的眉骨,最后摸到个冰凉的金箍。 一愣,忙把手缩了回来。 “大……圣?” 被摸的有些痒。 孙悟空喉结滚了滚:“嗯。” 白子岑稍稍放松:“你怎么也进来了?” “……” 孙悟空稍稍沉默:“你进来了,所以我进来了。” “啊?” 白子岑不明白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可是,进来会被融化的。” “我这件衣服,水浸不穿,火烧不化。” 言外之意,让他不要害怕。 白子岑这才意识到,好像真的没有雨落在身上了,可他知道化尸水有多可怕,忙去扯那件衣服:“给了我,你怎么办?” 孙悟空把他抱紧一些,说:“我没事。” 一顿,看怀中人还在挣扎,又道:“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都烧不化我,我不怕。” “……这样啊。” 白子岑一听,心又放回肚子里一些,靠在他肩头安安静静了。黑暗中,除了雨和流水的哗哗声,就只有彼此的心跳。 他从来没有这样依靠过一个人。 自幼父母双亡,一生颠沛流离。 即使后来通过努力,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但直到死前的一刻,他能真正依靠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谢谢你……” 白子岑把脸埋进孙悟空胸口,轻轻地说。 孙悟空有一丝僵硬。 沉默了会儿,突然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空间太大有回声了,白子岑听到了一丝颤意。 他答:“黄袍怪砍的。” “……” 孙悟空又不说话了。 白子岑说:“都是皮肉伤,没关系的。我什么都没有,就是皮囊多,这个坏了,再换一个就是。” 其实,悟空想问的,是他身上那些深可入骨的旧伤。 第二次打“死”他的时候,他看到了。 “大圣……” 白子岑又叫他:“你说,我们还能出去吗?” 孙悟空说:“这点把戏,还困不住我。” 将金箍棒化为飞针,手一挥,一根飞针又变成了无数根,在黑暗中发出夺目的金光,“倏——”得朝四面八方射去。 然后就听到黄袍怪一声痛叫。 他一直在飞奔。 不知道要奔去哪里,飞奔时衣袖狂甩,袖中空间不断扭曲,如果不是孙悟空,其他人根本站不稳。 白子岑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黄袍怪终于跑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你受伤了,你怎么受伤了……” 是百花公主的声音。 黄袍怪似乎伤的很重,声音都变虚弱了,说:“夫人快走,我暂时将孙悟空困住了,但困不了太久。” “……” 百花公主一愣,高声道:“让你不要动和尚不要动和尚,你就是不听,现在倒好,惹了不该惹的人……” 第16章 黄袍怪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不会放过我的,你快走,我来断后!” 百花公主说:“我不曾伤他师父,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要走也是你走。” 黄袍怪说:“那就一起走!” 百花公主说:“别傻了,带着我一个凡人,你跑不快的。” 黄袍怪急了:“可你让我走,除了你身边,我又能去哪儿?” “……” 百花公主再次沉默了,过了两息时间,突然又嘲讽:“你不是整天喊着自己奎狼星下凡吗,当然是回你的天上去啊。” 白子岑有些意外:“早就听说他有天界背景,没想到竟然是奎狼星转世。” “我知道。” 孙悟空说:“六百年前我与他交过手,他是我的手下败将。” 隐隐能听出大圣爷的骄傲。 白子岑说:“难怪,你一点儿也不慌。” 金针一波完了还有一波,已经快把黄袍怪的衣袖捅出个窟窿。 黄袍怪好像被百花公主的话弄懵了,说:“你……说什么?可我下界就是为了你啊。如果没有你,即使做神仙,即使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让孙悟空一棒把我打死……” 白子岑听得心中一热。 没想到食人饮血的狼妖,竟也至情至真。 却听百花公主一声冷笑,说:“奎木狼,你真的很喜欢自我感动。实话跟你说,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十三年了,我没有一时一刻,一分一秒,不想亲手杀了你!” “!” 黄袍怪一震:“为……什么?” “为什么?” 百花公主短促地笑了一声,说:“因为是你,害我有家不能回,与亲人一别十三年。你样貌丑陋,喜怒无常,你食人饮血,罪恶滔天,这样的你,根本配不上我!” 百花羞的控诉字字沥血,听得奎木狼阵阵心惊。 白子岑心也揪了起来。 “你嫌我丑,我可以变出一副好看的皮囊,你嫌我喜怒无常,可我向来对你千依百顺,你说我食人饮血,但我除了唐三藏,吃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而唐三藏,也是我听说他的肉可以长生不老,我想和你一起吃,我想我们能永永远远在一起啊。” 百花公主说:“你不明白吗?我不爱你,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黄袍怪拉住了百花公主的手,说:“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怀了我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我?” 百花公主冷冷甩开他,道:“根本没有孩子!孩子是我为了放走唐僧,故意骗你!而我放走他,才不是为了救他,而是想引来孙悟空。我杀不了你,但孙悟空可以!!!” 黄袍怪身子一晃,跌坐在地。 袖中空间,天翻地覆。 白子岑和孙悟空一下倒在了化尸水中,歪倒的瞬间,孙悟空极快地转了个身。 白子岑一下趴在他身上。 隔着层薄薄的布料,鼻尖抵着鼻尖。 温热的呼吸扑来,白子岑脸“唰”就红了,忙撑着要爬起来。可一撑,碰到化尸水,又猛地一疼。 “嗯。” 他轻呼,爬起一半又栽了回去,而这一栽,竟唇上一软,压到了孙悟空的嘴唇。 “……” 白子岑脑子嗡得一声,动也不敢动了。 孙悟空似也僵住了,一颗石心咚咚跳如擂鼓。过了很久,才伸出手,在黑暗中扶住了白子岑的头,把他的脸轻轻掰向另一边。 “……” 攒了九百多年的尬,一次就尴完了,白子岑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对,对,对不起。” 孙悟空声音轻轻的:“……没事。” 外面,深受打击的黄袍怪惨笑一声,悲痛欲绝:“为什么,为什么你给了我希望,却又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毁掉它,你明明说过,天宫无情,跟我在一起时才最快乐……” “!” 话声未落,白子岑忽觉孙悟空一震,揽住他的手臂猛然收紧。就像是因为黄袍怪的话,回想起了什么—— 孙悟空回想起九百年前,白子岑朝他无情挥下的鞭子,和刺向心口的剑。 而黄袍怪,则开始回忆起他和百花羞在天宫时的旧事。 02. 他不是十三年前才认识百花羞的。 早在很久以前,他还是天界万兽园中的一只小狼崽时,就认识了还是天界神女的百花羞。 不过,那时她另有一个名字,叫做“玉”。 他也还不叫黄袍怪,而叫“奎木狼”。 万兽园中的狼都是群居的,但奎木狼,是一头独狼。因为生来体弱,母狼放弃了他。 但,也许是他命不该绝。 被抛弃在冰天雪地中,靠着一点点雪水和其他神兽吃剩的腐肉,竟也奇迹般活了下来。 其中艰辛,无人得知。 因为营养不良,他又瘦又小,哪怕是老鼠,都敢爬到他的头上。而每每被打得遍体鳞伤时,他都缩在角落里,远远望着一个方向—— 万兽园东面,有一座玉筑的宫殿,宫殿里,住着位如玉般皎洁的神女。 神女时常倚着宫殿高处的围栏,朝更高处眺望。 顺着她的目光,有时,是一片云,有时,是一滴雨,有时是一片朝霞,有时,又是一缕微风。但更多时候,是什么都没有,她只静静望着虚空。 奎木狼常常觉得,对方与她一样,都是离群索居的。 第17章 一样孤独。 但又好像不一样。 他是被孤独选择,而玉神女,是选择了孤独。 玉神宫不是没有访客的,相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时是赤脚大仙,有时是太白金星,有时是月老红娘,更有时,是天君。 但神女总是礼貌而疏离。 她离他们那么近,可看起来,又离他们那么远。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奎木狼很好奇。 他最大的安慰,就是每天能看到玉神女。但他认识玉,玉却不认识他,他只能默默守望。他很想出去,离开万兽园,去到玉身边。 但,神兽是不可以随意出园的,被抓住就是死罪。 除非,有了战争。 但天宫已经安安稳稳了亿万年,怎么可能有战争。 没想到,已经安安稳稳了亿万年的天宫,竟真的有了战争—— 孙悟空来了,来大闹天宫。 天蓬元帅奉旨征兵,到了万兽园。而在此之前,诸天神佛已经与孙悟空大战了数百回合,每次都死伤惨重,无一胜出。 是以,当天蓬来时,所有神兽都害怕的躲了起来。 只有瘦骨嶙峋的他,摇摇晃晃站了出来。 天蓬一愣,说:“你都这样了,就别送死了,养好身体,下次再说。” 他说:“不,我要去。” 天蓬说:“你不怕死吗?” 他盯着玉神宫的方向,说:“我当然怕死,但我更怕无法离开。” 天蓬静静看了他一眼,说:“我懂了,有的狼,生来离群,不该被关在笼子里,也不该被关在天上。我给你这个机会。” 于是,他受兵符点化,修了人身。 也成为与孙悟空那场恶战的,二十八战将之一。 大战持续了十天九夜,最终,他们还是败了,一起上场的天兵都战死了,只有他,爬过尸山血海,活了下来。 天蓬说,你很幸运,遇到一个人,让你愿意用生命去对待。 幸运吗? 他摇了摇头,回顾半生,好像都是在背叛、欺凌和屈辱中度过的,实在算不上幸运吧。 可是当他战败而归,身负重伤,摔倒在玉神宫门前,变回小狼崽的他被玉轻轻抱起的一刻,又好像深深感受到了命运的眷顾与垂怜。 玉为他包扎伤口,给他做精致点心,裁剪了各种小衣服给他穿,还搂着他一起入眠。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温暖和怜爱。而玉脸上的笑容也一日日多了起来,不再对着虚空发呆,而是常常对他诉说心事: “小狼呀小狼,你与那些天神和神兽,真的好不一样。他们一靠近我,我就会感到身上冷丝丝的,可是你,却让我觉得好暖好暖。” “小狼呀小狼,玉神宫好冷,天宫也好冷,你说是不是呢?” “小狼呀小狼,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我都会感到很开心。你如果能变成人就好了,变成人,陪我说说话。” 结果话音未落,趴在膝头的小狼崽竟真的变成了人。 “啊——!” 玉神女吓得尖叫一声,可她很快捂住了嘴巴,望着面前的狼耳少年,眨眨眼,又“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然后,他们相爱了。 至少在奎木狼眼中,玉是爱他的。 可天规森严,是不准许神仙相爱的。于是,奎木狼仍是以狼身陪在玉的左右,只在晚上无人时,狼耳少年才会短暂的出来。 那段时间,诸神发现,长宿高阁从不踏出神宫半步的玉神女,突然从宫中走了出来。 走出神宫的她,在桃花林翩翩起舞,在瑶池翩翩起舞,在群星汇聚的银河,也翩翩起舞。诸神第一次见她跳舞,玉的舞姿,比嫦娥仙子还要美上万分,而她身边,总是跟着一头小狼。 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天君要将他们拆散。 玉说,奎郎,我们逃吧,逃往人间。可就在逃往人间的路上,他们走散了。 03. 讲到这里,黄袍怪已经哽咽的说不出完整的话。 “玉,我在人间游荡了六百年,直到十三年前,才终于在宝象国找到已经转世的你。即使你忘了,又怎能轻易抹去过去的一切呢?” 百花羞也有一丝哽咽,但她说:“我没忘,你说的这些,我都还记得。但你误会了,我来人间,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而是为了体会亲情的温暖。以前,你是我无聊时豢养宠物,现在……你是害我与亲人分离的妖邪!” “妖邪,哈,好一个妖邪……噗!” 黄袍怪悲愤交加,喷出一口血来。百花羞的一段话,将他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击碎。他掏出狼爪,狠狠扼住了百花羞的咽喉。 曾经有多少爱,此刻就有十倍百倍的恨意。 他双目发红,一字一顿道:“我奎木狼,生来卑贱,此生最不惧怕的就是欺辱和背叛!” 百花羞纤细脆弱的脖子,在他手中根本不禁一握。 但她眼中并无半分惧意,反而深深隐藏在黑色眸光下的,是一丝泛着泪光的解脱。 就在这时,突然从黄袍怪袖中迸出数道金光。 伴着孙悟空压抑的嘶吼,袖袍突然崩裂,衣服的碎片像金纸一样洋洋洒洒飘了满天。 而待碎片落地。 孙悟空已手握金箍棒跳了出来,笔直地竖在他的面前,金目猩红,面若寒冰。白子岑也被带出来了,摔落在孙悟空脚边。 第18章 这一次,黄袍怪不再留恋。 见孙悟空出来,把百花羞一丢,袖袍一挥使出个黄袍遮天的绝招儿,遮住了孙悟空的视线,转身就跑。 孙悟空化棍为刀,一刀切断了障眼之物,可黄袍怪已不知所踪。 他身受重伤,不可能跑远。 孙悟空金眸一转,扫向百花羞:“黄袍怪呢?” 百花羞倒在地上,许久才找回呼吸,坚定地说:“不知道。” 孙悟空拖着金箍棒迈了半步。 都以为他要去追黄袍怪,却见他举棒一劈,突然打向了百花羞! “大圣!” 白子岑惊呼,潜能终究是无限的,竟爬的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快,冲过去一下挡在了百花羞身前。 呼—— 金箍棒在离他头顶不到半寸的地方猛地停住。 孙悟空冷冷看他:“让,开!” 白子岑盯着他的眼睛:“不让。” 孙悟空用力到指节发白,却不知是用力握住金箍棒,还是用力压抑着什么。只是眼中除了冷意,又多了一分恨意,他将声线压得很低,说:“你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打……” 白子岑仍是摇头:“她是好人,你不能。” “好人,哈,好人。” 孙悟空邪肆一笑,转了下脖子,直扭得颈骨咯咯作响。又猛一盯白子岑,似嘲讽似控诉:“物以类聚,如此虚伪狡诈之人,在你心中,自然是个好人。” 说罢目光一厉,一棒砸了下来! 第8章 奎木狼尘缘辞道缘,美猴王有情却无情(下)…… 01. “就这样,悟空一棒捣毁了波月洞。” 唐三藏把得救的经过对猪八戒讲了一遍,末了,笑眯眯道:“这还要多谢你,把悟空找回来。” “……” 猪八戒翻了个白眼:“我只当你在夸我了。” 唐三藏笑眯眯:“你当我在损你,也不是不可以。” “……” 猪八戒又是一个白眼,说:“所以,奎木狼就这样被天君召回,官复原职,又另加封三万兵马大将军?” 唐三藏点头。 猪八戒好像有点失望,说:“是我看走了眼,有的狼生来就该被关在天上,关在笼子里。” 唐三藏看他,慢悠悠道:“你现在不是天蓬了,你是猪妖。” “……” 猪八戒一愣,笑:“是,我是猪妖。” 说着起身,朝波月洞走去。 银线暗纹的白袍浮光流动,似把如银的星光也披在了身上。而栖身在树冠间的孙悟空看他钻入废墟,唇边却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树下,白子岑却如静止了一般,坐在一条嶙峋的老树根上,抱着膝盖木讷发呆—— 他到现在还是懵的。 刚刚在黄袍怪袖子里,不知道发生什么,孙悟空突然失控,差点儿把他骨头捏碎,又痛苦地用头撞地,撕心裂肺的。他怕孙悟空撞伤,想去拉他,结果刚一靠近就被推倒在化尸水里。 幸好有衣服护着,没被灼伤。 之后再靠近,就又推开,又靠近,就再推开…… 反复了无数次。 黑暗中,他看不到孙悟空的表情,但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身上逐渐蔓延的压抑、绝望…… 还有不知因何而来的…… 浓烈的恨意。 直到最后一次,孙悟空在将他推开之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拖着金箍棒,将恨意和戾气全部化作怒吼,横棒一击!数道刺目的金光过后,黑暗的空间一下就被打开了! 孙悟空跳了出去。 白子岑也跟着摔了出来,就摔在孙悟空脚边。 但孙悟空,再也没看他一眼。 如果厌恨只是黑暗中的错觉,那么,孙悟空最后朝他砸下的一棒他却绝不会看错。他相信有一个瞬间,孙悟空是真的要杀了他。好在最后又良心大发,止住了,仅仅只捣毁了波月洞。 而那之后,孙悟空就再也没正眼瞧他一次。 他一直拼命回想,黑暗中,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对,才犯了大圣爷的忌讳?可想来想去,好像都不至于。 “施主,施主……” 唐三藏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白子岑堪堪回神:“……啊?” 唐三藏笑:“出了波月洞你就一直两眼无神。怎么,有心事?” “……” 白子岑下意识看了眼树冠,却只看到缝隙间的一片红色,忽然有种难以明言的失落,便垂了眼,摇头:“许是吓到了吧。圣僧你呢,有受伤吗?” 唐三藏说:“有你舍命相护,我自然无碍。” 白子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说:“圣僧言重了。圣僧身负取经之责,即使没有我,也自有天助。” “天……” 唐三藏一怔。仰头,望见一轮金日悬于正空。慢慢的,目光变得又深又远。良久,又垂了眼,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他好像有着看穿一切的智慧,但他并不骄傲,仍是平和。 他平和地望着白子岑,说:“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但和尚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 白子岑犹豫了一下,说:“白今山。” 唐三藏:“白什么山?” “白今山。” “哦,是君山啊。” 白子岑说:“不是君山,是今山。” 第19章 唐三藏笑:“我知道的,白君山嘛。” “……” 白子岑无奈了,放弃挣扎道:“君山就君山吧。圣僧,你怎么跟我的……” 话没说完就止住了,想起什么,失神地笑了笑。 唐三藏挑挑眉毛,冲树上道:“悟空,听到了没,他说他叫,白、君、山啊。” “……” 白子岑笑容一僵,心中忽的紧揪了一下。他没这么迟钝,听不出唐三藏话里有话。 只是孙悟空迟迟没什么回应。 直到很久,白子岑和唐三藏的肚子都饿的咕咕叫了,才跳下树来。 唐三藏问:“你干什么去?” 孙悟空面无表情说:“找吃的去。” 化作一道光,消失在丛林中。 02. 昔日冰质玉骨的神女即使已为凡人,立在一片荒凉废墟中,依旧清冷高贵,不惹尘埃。 她还没有离开。 “怎么,不舍吗?” 猪八戒出现在她身后,每天烂泥一样摊在地上的他,难得站的笔直,白衣翻动间透出一丝风骨。 “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如果离开了,也许会永远怀念吧。” 百花羞一寸寸抚过熟悉的一切,嗓音温柔而平静:“但就像你说的,有些人生来就该关在天上,关在笼子里。” 猪八戒没有继续上前。 横在他和百花羞之间的,是一堵断墙。 “的确,他很适合做将军。”猪八戒说。 百花羞笑了笑,拾起被砸碎的碗碟,扶起被推翻的书桌,自顾地做着自己的事儿,始终没有回头,说:“所以,我不能这么自私。” “……” 猪八戒沉默,目光冷静中又有一丝哀伤。良久,说:“或许你该想想,什么才是自私。” “……” 百花羞一愣,终于转身。 但猪八戒已经踏过废墟,渐渐走远了,笔直的背影似被什么压着,一点点佝偻了下去。 “天蓬!” 百花羞叫他。 猪八戒没有停步。 百花羞垂眸,这一刻,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也只是凄凉的一笑。 “天蓬,你是斗不过天的,没人斗得过。你的星星死了,可我的奎郎还活着。我只是……” 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两行清泪从脸庞划过。 “……想让奎郎活着。” 03. 猪八戒很快回来了。 回来时,脸色不好,蹙着眉头坐在地上,不发一语。 唐三藏道:“怎么了?” “……” 猪八戒没有回答,他望着天空,眼神空洞中透着茫然:“和尚,什么才是命运呢?” 白子岑一愣。 究竟什么才是命运呢?这个问题,他也曾无数次仰问苍天,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唐三藏会有答案吗? 唐三藏想了想,说:“你不再是天蓬,而成了我的二徒弟,或许这,就是命吧。” 猪八戒说:“那,运呢?” “运啊。” 唐三藏笑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这次,是你在危急关头将悟空寻了回来,为师才有幸脱难,西天之路才有幸继续,而你,也在取经大业上立了一功。” 猪八戒不屑道:“我救你,可不是为了立功。” 唐三藏笑:“不管为了什么。命,是不得不做,而运,却是选择。你,本可以选择不救的。” “……” 猪八戒“哼”了声,没再说话,眼中却有些神采了,不再像刚回来时那般死气沉沉。 可白子岑听到唐三藏这番回答,却一瞬间面如死灰。 你本可以选择不救的。 你本可以选择不救的。 你本可以选择不救的。 “哈——” 白子岑苍凉一笑,怔怔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它们看起来依旧干净,但他知道,他手上,已经沾满了看不见的血。而这,正是因为他一次错误的选择,不仅悲从心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可他,与竟陵四十万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嫣色染红了双眼,白子岑一时哽咽:“圣僧,为什么很多时候……” 好人却没有好报呢?但话没有问出口,孙悟空就回来了,扛回一树枝的苹果,粗暴地撂到白子岑脚边。 白子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 红红的眼眶,红红的鼻尖,又黑又亮的眸子里满溢着悲伤,卷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颗晶莹的泪珠。 孙悟空一怔,灿金的瞳仁微微震动。 白子岑无辜的望着他,一眨眼,那颗又大又圆的泪珠便“啪”的砸了下来。好似有滚烫的热度,灼得孙悟空指尖缩了缩,心中一阵刺痛。 但孙悟空并不在意。 既不在意自己这一丝心痛,更不在意白子岑来不及隐藏的脆弱,唇角微勾,浮出一抹凉薄的讥诮—— 仿佛早已看破了对方的把戏。 猪八戒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扬了扬眉。凑过来看了眼,说:“呦,今天的苹果好像格外大,猴子,有心了。” 将僵化的局面打破。 白子岑回神,急忙擦掉眼泪,解释说:“方才想起一些旧事,一时伤怀,让大圣见笑了。” “……” 什么旧事?抛他弃他的旧事么?简直可笑!孙悟空冷冷看着白子岑,一甩衣袖,漠然转身。 第20章 厌恶的样子,让白子岑不知所措。 唐三藏说:“悟空,你不坐下一起吃吗?” 孙悟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们吃吧,我去前面探路。” “……” 唐三藏像是习惯了,也不挽留。摘下一个苹果给白子岑:“不用管他了,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 白子岑接了苹果,却没有动,一直望着孙悟空的背影,直到消失。 唐三藏以为他不喜欢苹果,劝慰说:“山野荒林,有果子吃就很不错了,像八戒说的,今天的果子又大又香。以往,可是连这样的果子都没有呢。你肚子不是早就咕咕叫了么,垫一垫吧。” 白子岑仍是没动,只垂了眼,有些失落:“大圣好像……很讨厌我。” 唐三藏才明白过来:“你今日一直愁眉苦脸的,竟是因为这个?” 这还不够吗?白子岑心想,以后取经路上千山万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孙悟空一直对他这个态度,还怎么和平共处? 猪八戒吐了口苹果核,漫不经心道:“你放心好了,他才不讨厌你,他喜欢你,喜欢的要了命。” 唐三藏笑:“是的,我们都很喜欢你。” “……” 猪八戒翻了个白眼,望着白龙马身上尚未结痂的伤痕,喃喃:“我就说吧,和尚就是块木头。太子殿下,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白龙马舔舐着伤口,甩了甩尾巴。 白子岑不解:“为什么?” 唐三藏看着他:“因为你虽是妖身,却有一颗佛心。” “……” 佛心……白子岑一怔,随之苦笑。 他哪儿有这么好。 他的一颗心,早已变得比铜城的业火还要不堪。若非他法力低微斗不过孙悟空,唐三藏至少在他手上死三回了。再者说,他不傻,更不瞎,孙悟空看他的眼神里有多少恨意,又有多少友善,他分得清。 便从一堆苹果中挑出个最大最红的,捧在手心,正要起身。 又被猪八戒懒懒叫住:“喂,你就打算这么过去?” 白子岑不解。 猪八戒一抬下巴:“喏,快收了你的神通吧。” “……” 白子岑这才反应过来,出了波月洞他一直女装呢。而这副皮囊被奎木狼砍了数刀,又被化尸水腐蚀,不照镜子也知道定是千疮百孔,狼狈至极。 忙将障眼法撤去,变回了男儿模样。 猪八戒不禁挑眉—— 眼前的青年属瘦削挂的,一身水蓝色的长衫套在身上更显单薄。五官棱角柔和,没什么攻击性,也就不显得惊艳。长及腰际的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挽起,朴素又普通。 再想想猴子,一身张扬的红,一袭耀眼的金。 性子也是泼辣狂野的。 猪八戒摇了摇头。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搭到一起去的? 但很快,他又点了点头。 这青年虽不惊艳,却气质如书,身形看似柔弱,目光中却透出一种似水长流的坚韧,眉眼也清润隽永,温和如风,使人想要亲近之意,油然而生。 只是…… “你脸色可不怎么好。”猪八戒望着他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道。 唐三藏也留意到了,不禁皱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 白子岑说,焦急盯着一个方向:“那个,我去看看大圣。” 说罢,便沿着孙悟空离开的方向跑了过去。 第9章 情深似海色不异空,心结难解无依无碍 01. 看到白子岑落泪,孙悟空冷漠以对,随之而来的烦躁却要将他淹没。 他只能转身,落荒而逃。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倔强又自傲地将背影绷的笔直,生怕稍有放松,留给白子岑的就会是自己一身狼狈。 直到被一条小溪拦住,才终于停了下来。 站在溪边。 清澈的溪水倒映着他凌乱的模样。 竟陵一别九百年,他也恨了白子岑九百年。九百年里,他无数次梦到两人的重逢。 恨了太久,久到让他忘记了恨。 直到奎木狼的一句话,惊醒了他。 …… “你不明白吗?我一直在利用你,而现在,我有钱了,我不需要你了,你滚啊!” “你滚,你滚,不要挡了我荣华富贵的路!” “你怎么还不滚?非要我一剑刺死你,你才肯死心吗?!” …… 往日种种,言犹在耳,不过是一场利用,一场欺骗。那人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和理由,却又狠狠抽走,将他推入万劫不复。 他恨白子岑的欺骗利用。 而那日,他大闹地府,冥王请来了观音大士。他跪求观音大士指点迷津,观音只说: “悟空,一切是缘。” 和尚也说过同样的话。 一切是缘。 但,缘又是什么。谁能告诉他,缘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孙悟空仰天大笑,这笑声回荡天地,震的林中鸟兽纷纷逃散。 忽的,笑声扼住。 他面色一冷,“砰”得一棒砸碎了水中倒影,激起千层巨浪。 但抽刀断水水更流。 很快,水面恢复了平静。他孤冷的面庞再次倒影水中,细密的金色绒毛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慢慢爬满了他光洁的脸—— 第21章 踏云履挽长风,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即使长了满脸猴毛,自然也是俊美无双的。只不过…… 他再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可欺的小猴子了! 砰!砰!砰! 孙悟空又接连数棒,仍难消心中烦郁。似有股无名业火压着,无处宣泄,偏巧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脚步,有人偷偷靠近。 便凌然转身,“呼”得一棒砸去。 棍子落到一半,看清来人,心又并着瞳孔一抖。 来不及化解招式,只能硬生生把这全力的一棍给薅了回来,承受了反噬之力。顿时眉头一皱,喉中涌上一丝腥甜。 白子岑都吓懵了,呆在原地动也不敢多动。 生怕一动,就又是粉身碎骨。 孙悟空喉结滚了几滚,咽下去点儿什么,脸上金色的绒毛光速退去,又恢复了人身。盯着白子岑的脸,目光一瞬不舜,任他的五官与无数次的梦境一点点重合。 “……” 白子岑惊魂未定,好一会儿才找回呼吸,说:“不好意思,我……无意打扰。” 孙悟空瞥他一眼,又转过身。 白子岑见没说赶他走,就自动上前,走到溪边蹲下。 孙悟空垂眼,用余光望着身边小小的一团,想看他又玩什么把戏,却发现他正就着清澈的溪水洗一颗苹果,专注又认真。洗完了,还翻出衣服干净的里布擦了擦,这才起身。 孙悟空适时敛了视线。 刚一收敛,一只纤瘦的手托着颗鲜香诱人的苹果,就递到了眼前。 “只顾着我们了,你一定还没吃吧,给。” 白子岑笑,干净粉透的指尖还沾着水珠,水珠折射着阳光,亮晶晶的直晃人眼。 孙悟空望着苹果,望着水珠,又望着他的双眼。 多真诚多无辜啊,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 “拿着呀。” 白子岑见他发怔,笑了笑,拉着他的袖子把苹果塞到他手中,说:“洗干净了的。” 孙悟空望着手心的苹果,一瞬有些失神。 但很快,又眼神一冷,一下掐住白子岑的脖子,狠狠道:“我不知道你接近和尚有什么目的,但我警告你,最好打住。和尚单纯,我却没有那么好骗!” “呃——” 白子岑被掐的满面通红,扒着孙悟空的手挣扎:“你,你,呃……你误会了,我……呃……” 但眼泪都憋快出来了,根本说不了话。 就在他以为孙悟空要把他掐死的时候,孙悟空又放开了他。他腿一软,一屁股摔在地上,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呼哧呼哧拼命呼吸。 孙悟空偏过脸不看他,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一团。 好一会儿,白子岑才缓回半条命来。 从地上爬起来时,眼眶都逼红了,望着孙悟空说:“白虎岭上只是误会,我这次来,是奉天君之命,助你们师徒西天取经的。” 说着,他颤抖着手,从腰封内侧取出一封密诏。 “不信的话,咳,你自己看。” 孙悟空侧目,瞥了那张明黄色的小纸片一眼。上面确有天君的亲印,信纸的材质和印花也只有天宫才有。但他的脸色并未好转。 伸出两指,夹过那张纸。 不等白子岑反应,指尖生出一簇小小火苗,“倏——”得就把诏书给烧成了青烟。 白子岑瞳孔地震:“孙悟空,你!” ……不要太过分! “呋——!” 孙悟空吹掉指尖粘着的一点儿烟灰,沉沉道:“别以为你的手段有多高。天界那帮老家伙的心计不是你能比的,你没事儿少招惹。还有——” 一顿:“记住,不想死的话,最好不要在我身后突然出现。” “……”白子岑一怔。 这话什么意思?嘲讽还是关心? 可孙悟空说完就转身往回走了,不可能跟他解释。 他也忙小跑着追在后面。 孙悟空没吃他给的苹果,但也没扔。远远的,他看到红红的一团被孙悟空攥在手中。 林子里的路横着很多乱枝,并不好走。 “大圣,哎,大圣!你……” 能不能等等我。 眼见着两人的距离越发的远了,白子岑提了口气,想跑快点,不料,忽觉胸腔刺痛,猛地呛咳了几声,喉中一哽,便呕出一口已经发乌的瘀血。 他一下愣住。 很快,便又是几声咳嗽。 而每咳一声,就有一口污血涌出,一滴一滴,落在脚下的枯叶上。 孙悟空许是听到动静,又停了下来。 白子岑一慌,忙用袖子擦去嘴边血迹,而刚把手背在身后,孙悟空就回头了,穿过重重树影,朝他望来。 白子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时候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只能倚靠在一棵树上,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对孙悟空笑了笑,用尽半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说: “大圣,你一定会保护唐三藏取得真经的,是不是?” “……” 孙悟空沉默,盯了他一会儿,又转身继续走了。白子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可隔了会儿,又听到孙悟空淡淡的声音: “你很希望他取到真经?” “希望啊,当然希望。” 白子岑喃喃,他快要站不住了,贴着树干慢慢滑坐下去,说:“只要他能取到真经,让我死……也甘愿呀……” 第22章 只是最后一句实在微弱,远处的孙悟空终是听不到了。 02. 孙悟空走出林子时,唐三藏已经吃饱喝足,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了。 沙和尚也将月牙铲扛在肩上—— 这座山已经被他挖空了,换个新的地方继续挖。 猪八戒在给小白龙的最后一道伤口上药,边上边说:“和尚,你爱众生,无不众生,马亦众生。所以,也爱一爱你的马吧,最近几天别骑他了,给他点儿时间养养伤。” 唐三藏意外:“咦,你怎么文绉绉……哦不,是马儿怎么受伤了呢?” 小白龙失落垂眸—— 唐三藏,从来都不成曾正眼看待过他。 猪八戒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说:“一整天了,血淋淋的,你眼是瞎了吗?” “……” 唐三藏只是干笑,没有说话。 猪八戒也懒得理他了,见孙悟空回来却没有白子岑,就问:“没事吧。” 孙悟空拾过地上的行李,说:“没事。” 猪八戒把药瓶塞进口袋:“我当然知道你没事,我是问那谁。” 唐三藏说:“小山刚刚去追你了,但他气色不是很好,我和八戒正担心呢。” 孙悟空一顿。 回头看了眼,发现白子岑好像真的没有跟上来,静耳细听,林子里也没什么脚步声了。想起什么,冰川般无波的眼中现一丝裂痕,把行李一丢,又返回了林中。 直到白子岑中途倚靠的那棵树旁。 果然,地上有一滩干涸的血迹。但是白子岑,已经不见了。 第10章 黄泉难渡不渡之客,奈何桥头怎叹奈何 又是数日阴雨天。 忘川之上,引渡亡灵的船只来来往往。 临岸一只渡船上,一身黄衣的摆渡人仿佛与黄泉的背景融为一体,一张方桌,泡一炉香茶。 这时,有一青衣白发的男子冒雨而来,跌跌撞撞。 摆渡人惊慌:“你是何人?” 白子岑捂着胸口呕出一口瘀血:“奈何,你……不记得我了么?” “你是……” 奈何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灰暗的眸子忽然一亮:“你是子岑,我最好的朋友!” “呵……” 白子岑无力地笑了一声,有个健忘的朋友,每次重逢,都像是初见。 “你这是……” 奈何看清他的狼狈,目光一缩,跳到岸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你受伤了,伤了哪里?!” 白子岑一路强撑,到了此时,终于不支。 倒在奈何怀中,半闭着眼睛:“不必……紧张,也就是断了几根肋骨,肋骨又……咳,戳穿了肺腑,不要命的……” “你!” 这么重的伤被他轻描淡写,奈何都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白子岑靠在他肩膀,半是解释半是乞求:“我也是无处可去了,你能不能借我个地方……养养伤……” “……” 怎么可能不愿意呢,奈何喉头一哽,点头说:“好。” 便抄过他的腿弯,打横抱起,如宝如珠般护着带回了船厢,放到一张柔软的小床上。 “我这船上少有人来,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雨天湿冷,奈何忙络着点了暖炉,转身坐下,伸手就去解白子岑的衣裳:“来,我看看你的伤。” “不要!” 微凉的指尖碰到皮肤,白子岑惊慌地用手一挡。 奈何一顿,抬眼道:“怎么,都这么熟了,你还害羞吗?再说,之前不都是我……” “之前是之前……” 白子岑小声说,护着自己的衣襟:“正因为每次受伤,都是你救我,我不想欠你更多了,这次伤的不重,我……咳,我自己可以……” “……” 奈何最终还是妥协了,起身道:“我就在厢外守着,若有不便,你尽管开口叫我。” “嗯。” 白子岑点头,他看到了奈何垂下眼睫时的那一抹受伤,在他快要出门时,又唤住他:“奈何!” 奈何一顿。 白子岑:“谢谢……” 奈何背对他,轻轻一笑:“你跟我,不必客气。” 白子岑弯了弯苍白的嘴角—— 如果三界中尚有一人值得他全心托付,怕就只有这人了吧。 只是…… 待船厢无人,白子岑眼神转暗,他艰难坐起,将身上衣物退至腰间,露出大片淤紫色的胸膛,而心口处,一枚铜钱大小的“契”字正赫然闪烁,散发出金色的微光。 他怔怔望着,伸手摸了摸。 不痛,也不痒。 正如他身上的伤,若非接连呕血,他竟不知自己,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 想起冥王那日的话—— “一旦结契,你就会和唐三藏气运相连,共享一命,所有唐三藏受的伤,都会转移到你身上,而取经成功之日,金蝉子归位之时,就是你魂飞魄散之时。你可想好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问:“受伤,痛吗?” 冥王说:“不痛。” 他又问:“魂飞魄散,痛吗?” 冥王说:“也不痛。” 他便答:“那就不悔。” 他最是怕痛,若能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受伤死去,实在是一幸事。到时,了却了生前罪孽,身上这副背了九百年的枷锁,就可以彻底解脱。 第23章 只是,三年…… 西天之路漫漫,他却只有三年,三年,真的能取到真经吗? “呵——” 算了,多想无益,白子岑收敛思绪,化指为刀,划破皮肤,放出瘀血,又将碎裂的肋骨拼凑复原,最后,用奈何事先准备好的针线将伤口缝合。 等奈何端着一碗清粥进来时,他已处理好了伤口,又换了干净衣服。 “你不要动。” 看他要起身,奈何忙按住他的肩膀:“躺着就好,我喂你。” 痛虽不痛,可毕竟肋骨穿胸,失血过多,白子岑极是虚弱,便从善如流,又乖乖躺好。 自他来了,奈何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你身上的伤,又是孙悟空打的?” 白子岑摇头:“这次不是他,是黄袍怪。” “黄袍怪?” 奈何皱眉更深:“冥王赐你肉身,不是让你糟蹋的。若这肉身毁了,你的魂魄便也散了,你……该好好爱惜的……” 说到最后,都快成了叹息。 白子岑笑笑:“我知道,我爱惜着呢。而且唐三藏他……对我挺好的。” “真的?” 奈何望着他眉间一点愁思,说:“你不要报喜不报忧。” “……” 被他这么一说,白子岑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委屈。 奈何一愣:“你还真有事瞒我?” 白子岑低头:“你不了解,那个孙悟空,他……” “他怎么?” “他……” 白子岑欲言又止,想起白虎岭初见时孙悟空的落寞,想起波月洞重逢时孙悟空的目光,想起黄袍怪袖中时小心的呵护和暧昧的拥抱,又想起孙悟空一次次将他推开时的决绝厌恨。 可即使厌恨,却一次又一次手下留情,饶他一条小命。 孙悟空。 齐天大圣。 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奈何轻轻拍了他一下:“怎么发呆了?” “啊?” 白子岑回神:“没事,我刚刚只是想说,孙悟空对我误解很深,我怕取经路上难相处。但现在……” 一顿,又笑了:“我不怕了。” “……” 奈何说:“为什么?” 白子岑说:“我会让他相信我的。” 看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奈何提醒:“据我所知,孙悟空的心可是石头做的,他生性冷淡,又张狂自傲,你拿什么让他信任你?” 这么一兜冷水浇下来,白子岑表情一凝。 但他没有退缩,反而却越发坚定,说:“拿、真、心。” “……” 奈何盯他,半晌,凝重道:“你小心把自己也陷进去。” 白子岑沉默了。 拿真心,换真心。 其实,奈何的担心他又何尝不明白呢。只是除了这种笨拙的办法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真实的打动孙悟空。 而为达目的,他可以将一切作为筹码。包括—— 他自己。 第11章 猪八戒巡山险遭难,孙悟空遇雨化心魔(上)…… 01. 秋去春来,转眼已过半载。 半年来都顺顺利利,唐三藏高坐马上,衣薄身轻,悠闲间就开始给随从的徒弟们讲经: “心无挂碍,方无恐怖。徒儿们,若哪日你们能做到这些,境界就又高了一层。” 猪八戒冷笑:“说得好听,只盼你见了妖精,不要大喊‘救命’。” “……” 唐三藏弯着嘴笑了半天,也不反驳。 孙悟空牵着马,有些沉默。 前方又有一山挡路。 唐三藏勒住马,唤了声:“悟空。” 孙悟空停下,但没有应他。 唐三藏想起那日,孙悟空返回树林,不一会儿又回来。回来时面色愈冷,抓起行李就催他上马。 他问悟空:“不再找找吗?” 孙悟空反问:“没有白君山,你就不去西天了吗?” 倒是把他问得哑口无言。 而过去半载,悟空赶路不眠不休,竟比唐三藏还着急。八戒这么爱睡,也被折腾的半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眼底一片乌青。白龙马的蹄子也被磨破了,前两天经过集市,不得不众筹给他打了副新的马掌。 沙和尚倒是开心。 多行一个地方,他就能多翻一片土壤,多得一份希望。 唐三藏望着自己三个性格迥异的徒弟,摇摇头,叹了口气。 “天黑之前,翻过这座山去。” 孙悟空望着面前陡峭荒寂的石头山,凉凉开口。 “得,小目标又来了!” 猪八戒哀嚎一声,一屁股瘫在地,捶着肿胀的双腿说:“猴子,你自己气不顺,别折腾我们行吗?你不累,我们还累呢!” 孙悟空斜过金眸,剜了他一眼。 猪八戒悻悻避开他的目光,对唐三藏道:“和尚,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说着,也不等唐三藏回答要不要听,就自顾地讲了起来。 “从前有个人,他养了只兔子,兔子死了,他不高兴,兔子活了,他也不高兴,兔子围在他身边,他不高兴,兔子离开他了,他更加不高兴。你说,世上真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吗?” “……”孙悟空摩挲着金箍棒,把棍子擦的锃光瓦亮。 唐三藏笑:“这个人是不是不知好歹,和尚我不好说,但你如果继续讲下去,就一定是你不知好歹了……” 第24章 猪八戒哼了声:“会打架了不起啊。” 师徒正拌嘴,这时,山边走来一名樵夫,挑着半担干柴。 樵夫皮肤黝黑,衣着淳朴,望着唐三藏道:“长老,你们可是要上山西行?” 唐三藏温和地笑:“是啊。施主有什么指教?” 樵夫迟疑了一下,走近些说:“这平顶山上有伙狠毒的妖怪,就等着吃你这种东来西去的和尚!” “……” 唐三藏望向高耸如云的山脉,兽骸遍地寸草不生,荒凉险峻中透出一丝冷意。笑了笑,说:“那能怎么办呢,该去也得去呀。” 樵夫:“…………” “狂也,痴也。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妖怪有五件法宝,件件神通广大,你们一定要小心。” 说罢,竟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了原地。 这是遇到仙人指路了。 唐三藏看向悟空。 孙悟空望向云端,看到一位青衣铁甲的年轻神君。而那神君只对他遥一招手,就乘风归去了。 孙悟空淡淡:“是值日神君,周登。” 唐三藏恍然:“竟然是他。也是,他一向热心。” 猪八戒说:“周功曹都亲自报信儿了,这妖肯定厉害。” 孙悟空平静:“你去巡山。” “什么?!” 猪八戒猛地坐起,瞪着悟空:“你这是公报私仇!” 孙悟空扶唐三藏下马,默而不语。 唐三藏笑了笑:“以往都是悟空去,八戒,你多少也去一次。再说,他性格不好,你让一让他。” 孙悟空:“…………” 猪八戒:“他性格不好,我还身体不好呢。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让老沙去。” 沙和尚陷在一个土坑里,扒着什么,埋头道:“老子没空!” 唐三藏说:“好八戒,你就去吧。” 猪八戒翻了个白眼,爬起来,朝山上走去。 等他走远了,唐三藏转头对悟空说:“你到底心软,给他机会补觉。” 孙悟空面无表情:“你想多了,我就是公报私仇。” 02. 山中天黑早,转眼到了日落。 银角大王听说会有取经人路过,早已等候多时。谁知,没等来和尚,等来一慢腾腾的白衣青年。 便忍无可忍,率一众小妖跳了出来:“你是何人,敢闯此山?” 猪八戒抬眼,看到一群妖魔鬼怪。 站在首位的大妖怪,一张血盆大口,面貌狰狞,头上还有一对银色犄角。左右各站一名白面护法,护法手中又各拿两幅画卷,对他横眉冷对,一脸怪笑。而后面,粗略一瞧,有三五十妖。 “……” 猪八戒答也不答,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伶俐虫已打开卷轴,仔细比对一下,惊喜大叫:“大王大王!这不是唐三藏的二徒弟,猪八戒吗!” 银角一听,哈哈冷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天蓬元帅!真是有失远迎啊!” 猪八戒脚底飞快,也不出声。 银角目光一冷,喝道:“想跑!没门儿!” 说罢一道银光,“砰!”的巨响,石块崩裂的气浪扑面掀来,震得猪八戒猛地一栽,扑在了地上。 呛了满口土渣。 “呸呸呸!” 猪八戒灰头土脸,连吐几口唾沫,遮着脸道:“你们认错人了,我才不是天蓬。” “哈哈哈!” 银角狂笑,走上前来,用鞋尖儿跳起八戒的下巴:“别装了,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你。” “你……” 猪八戒屈辱拧眉,双拳一握,灵光一闪,九齿钉耙就被召唤出来。 银角一惊,猛退半步。 妖群亦跟着纷纷后退。 谁知,猪八戒只是虚晃一招,爬起来,继续往山下跑。 “……” 直跑出数丈,银角才反应过来,追上去,一掌将他拍倒在地。 “嗯——” 猪八戒一栽,手中钉耙,摔飞出去。 银角大王一只脚踩在八戒背上,放肆嘲笑:“哈哈哈孩儿们快看,堂堂堂十万兵马大元帅,竟然连兵器都拿不稳,就这样被我踩在脚下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王威武!大王威武!” 群妖本还心有忌惮,见此不再迟疑,立刻顺着山坡俯冲下来,一个个攀到猪八戒身上,尽情碾踏。 揪他的耳朵,薅他的头发。 猪八戒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浑身发抖,快要咬碎了牙。 银角大王足尖抵着猪八戒的下巴,嘲弄道:“起来呀天蓬,你不是战无不胜吗,起来打我呀哈哈。怎么,咱们昔日的战神,现在该不会连法术怎么使都忘了吧哈哈哈!” “……” 猪八戒眼睛都被逼红了,狠狠地瞪着银角。他爬了爬,但身上压满小妖,根本无法挣扎。在银角大王的阵阵挑衅下,不禁暴起青筋,竭声道:“妖……怪!噗——!” 羞怒攻心,喷出一口血来。 而这一喷,好似把他的精气也喷了个干净,眼中无光,面如死灰,挣扎也不再挣扎。 银角顿觉无趣。 打了个手势,说:“把他带回洞府。抓到了徒弟,就不愁等不来师父。” 第12章 猪八戒巡山险遭难,孙悟空遇雨化心魔(下)…… 01. 猪八戒久去不返,唐三藏始觉不安。 第25章 忙翻身上马。 行至山腰,没看到八戒的影子,却听到有人大喊救命。 循声望去,看到一名灰袍道士躺在血泊之中,唐三藏果断催马上前,道:“悟空,有人受伤。” 孙悟空抄着金箍棒,冷眼旁观:“他是妖怪。” 唐三藏翻身下马:“你看谁都是妖怪,之前还说小山也是妖怪。” “……”孙悟空五指微攥。 妖道惨惨伸手:“圣僧,救我。” “阿弥陀佛。” 唐三藏撕下一块僧袍,为他包扎:“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色渐深,不知道长在何处修行,我们也好捎你一程。” 妖道说:“贫道在平顶山西面的那座道观。” 唐三藏扶他起来:“好,你就坐我的马吧。” 孙悟空伸手一阻:“和尚。” 唐三藏平静地看了悟空一眼,说:“若和尚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逃,是逃不掉的。” “……” 孙悟空又给小白龙递了个眼色,小白龙会意,立刻前蹄高扬,长鸣一声,摆出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唐三藏皱眉,说:“马儿,你今天怎么不乖?” 岂知,这正中妖道的下怀,他暗暗一笑,说:“我不上这马,这马会摔死我的。我要人背。” 唐三藏一怔。 想到对方有伤,骑马怕也困难。看看悟空,可悟空满脸都是不待见。又看看悟净,可悟净正忙着挖坑。 稍稍迟疑,说:“悟净,要不你背他吧,救人一命,胜挖七级浮屠。” 沙悟净一铲子石灰拍过来,说:“老子不会背人,只会埋人。老子这就挖个坑,把你和这妖道一起埋起来,你信不信,信不信!!!” 唐三藏怕的一抖,说:“悟净呐,你不能这样。这样久了,会没朋友的。” “……” 沙悟净脊柱一僵,握着月牙铲的手微微颤抖。半晌,垂着头,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 “老子……才不需要朋友。” “唉——” 唐三藏叹了口气。 就是不知道在叹自己,还是在叹沙悟净。 他抓起妖道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扛:“你们不背,我自己背。” “还是我来吧。” 孙悟空淡淡道,按住了他。 唐三藏一顿,道:“我可以给你背,但你要答应我,不要摔死他。” “当然。” 孙悟空嘴角噙着冷笑,口中爽快答应着,眼睛却危险地眯起,盯着妖道,传语道:“我最恨你这种狡言诡辩的妖精,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摔死的。” “好啊。” 银角一笑,跳到孙悟空背上,亦传语道:“那就看看是你先把我摔死,还是我先把你压死吧。” 说罢,便使了个“遣山卸岭”之术,忽的体重千钧。 孙悟空顿觉身子一沉,背上仿佛不再是人,而是座山,脚步如被什么拖着,顿时缓了下来。 唐三藏在前方道:“悟空,你走快些。” “……” 孙悟空倒抽一口冷气:“行啊你,有些手段。” “厉害的还在后面呢!” 银角说,见压不住孙悟空,直接搬来了须弥和峨眉两座大山。电闪雷鸣间,巨大的山影从天而降,一左一右狠狠砸在了孙悟空的肩膀。 “嗯!” 孙悟空一声闷哼,被砸得骨麻筋软,却仍屹立不倒,一步步追赶着唐三藏。 “……” 银角一愣,没料到孙悟空这么厉害,再次念动咒语。 而这一次,召来的竟是泰山! 泰山府君坐拥灭神之力,神山凌空飞来,孙悟空受制于峨眉和须弥两座大山,躲无可躲,瞬间就被砸倒。 轰隆——! 烟尘滚滚中,迸出一团血雾。 而待黄土散尽,三座大山稳稳落地,巍然不动。 山下,被压住的孙悟空只露出一个头来,半闭着眼,面白如纸,满脸鲜血。 银角大王踢了他一脚。 他恨恨低吼,却挣脱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 银角得意狂笑:“孙悟空,被山压的滋味儿不好受吧,怕你忘了,帮你回忆一下。五指山有唐僧救你,我这次看谁能救你!你就在此等死吧!本大王去吃唐僧肉咯!” 说罢化作一阵怪风,直追唐三藏而去。 02. 五百年寒暑,五百年春秋。 五百年酸辛,五百年搓磨。 其实他真正被囚山下的,又何止五百年。 二十三万四百多个日夜,一点点吞噬他的骄傲自尊,他已无法再回想当初那个苹果滚到一边儿,却怎么都拿不到的自己。 黄土埋面,雨雪加身。 屈辱,让他变得麻木。 他挣不脱身上的枷锁,更逃不掉心中的束缚。曾经破碎的尊严如何才能拾起,没有人告诉他。 他使尽浑身的力气,直到口吐鲜血,泰山仍屹立不动。 他这一生,只有两次感到恐惧—— 一次,是被那人利剑穿心,无情抛弃。 另一次,便是被压山下的二十三万四百多个日夜,生不如死,无穷无尽。 “呵——” 孙悟空绝望的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开始下雨。冰冷的雨水冲刷去他脸上干涸的血迹,露出一张苍白但精致的面庞。 第26章 睫毛颤了颤,感到有人靠近。 雨,似乎停了。 不,是有人把伞遮在了他的头顶。他带着怀疑,缓缓睁眼,不料竟看到了此刻最最最不想看到的人。 他不知道对方为何去而复返—— 半年前,他回林中去找,却只见一滩血迹,以为遇到危险,喊出山神一问,才知白子岑是自己走的。 走了也好。 他赌气的想,自己才没有那么想要无时无刻的看到他。 “滚!” 故意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对着白子岑大声吼叫,企图用强势,来掩盖自己的狼狈,正如九百年前的某个雨夜。 白子岑当然没有滚。 他看懂了对方的外厉內荏。 望着孙悟空,满眼都是心疼,说:“你可是齐天大圣啊。五指山已毁,只要你自己放下,这世上,便再没什么能压得住你。” “!” 孙悟空一震,愕然地望着他。 风雨把白子岑的声音吹的很轻很轻,但他还是听清了。他竟不敢相信,当初刺他一剑的人,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可是齐天大圣啊。 只要你自己放下,就再没什么,能压得住你。 对方还说:“我,相信你。” 孙悟空:“……” 心中有一团热火涌动着,火焰让他重燃力量。他紧抿嘴角,眼神一点点变得笃定。但语气依旧冷冷的,说:“滚。” 白子岑:“……” 孙悟空又说:“滚远点儿,把耳朵堵上。” “……” 白子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赶忙找了个掩体躲起来。 刚一躲好,就听“轰——”得巨响。 三山崩裂,地动天摇。 他抱住身子捂紧耳朵,紧张的呼吸都忘了,只看到天上掉落很多碎石,而当不再有石块掉落的第一时间,他立刻冲出掩体,冲入崩塌的乱石之中。 “大圣,大圣!” 一边呼喊一边翻找,顾不得石头锋利的边缘将指尖刺痛,他以为孙悟空被山给埋了,而他心中仅剩的唯一念头—— 孙悟空,不能死。 直到腰间一紧,被人扯住腰带提到了半空。 “…………” 白子岑惊慌地扑腾着手脚,猛然回头,却对上了一双灿金的眼。原来孙悟空早已脱身,踏雷雨,挽长风,招来筋斗云,冲天而上。 “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望着孙悟空冷峻的侧颜,白子岑几乎喜极而泣。 “笨蛋。” 孙悟空眼神不自然地躲了一下,把白子岑放到一个安全地方,撇下他,要飞走。 白子岑一急,追道:“我们不一起去救圣僧吗?” 筋斗云一停,悬在半空。 孙悟空高高在上,侧目睥睨:“你回来,是为了救他?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白子岑诚恳道:“不瞒你说,比命重要。” “……” 孙悟空十指一握,道:“既然重要,那便……不救。” “……” 白子岑两眼一黑,差点儿晕倒:“为什么?他可是你师父啊!” “没有为什么。” 孙悟空说:“我做事从来不问为什么,只问喜欢,或者不喜欢。” “……” 恍然间,白子岑明白了什么,对方这是恨乌及屋了,无奈苦笑,说:“你就这么讨厌我?” “……” 真的讨厌吗?孙悟空紧紧攥拳,轻阖眼眸,一遍遍说服自己—— 我孙悟空,此生最恨,白君山。 十遍,百遍,千遍…… 念的多了,就真的信了,复张开眼,冰冷的眸子静视远方,脚下的筋斗云蠢蠢欲动。 孙悟空一走,无人再护唐三藏,仅存的希望也将不复存在。 白子岑紧追一步:“如果,我求你呢?” 他望着高不可攀的齐天大圣,然后,如所有朝拜的信徒一样,双手合十,跪了下去。 第13章 三十二万日夜长逝,携手共赴爱恨交织 01. 你有过深爱之人吗? 你尝过深爱之人遇险,自己却只能看着的滋味吗? 小白龙悲鸣一声。 世人皆知他是西海龙宫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独独在唐三藏眼中,他不过一匹世间最寻常的马。 名唤“白龙”。 白龙,呵,白龙。 他永远不能在唐三藏面前现身,这是神的诅咒。 银角看到,一匹马,竟然会自嘲地勾起唇角,阖起的眼皮溢出一行清泪,不禁感到诧异,说:“就很离谱。” 而更离谱的是—— 沙和尚被抓,不吵不闹,反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闪着精光,很是期待,兴奋地打量着洞里的一切。 遍洞青黑。 高处,两把嵌满宝石的座椅,钉满了人头骷髅,骷髅里燃着青幽幽的鬼火,鬼火又生出青烟,青烟充斥整个妖洞。 烟熏雾绕。 没有法力,什么都看不清。 唐三藏被小妖怪推搡着,每迈一步,脚下就会踩到一具骷髅,咔咔直响,听得他胆颤心惊。 不住念叨:“阿弥陀佛,无意冒犯,施主好走。” “你这和尚,真逗。” 宝座上传来一阵轻笑,唐三藏睁开紧闭的双眼,抬头,看到其中一把交椅上,坐着金角。 第27章 金角好奇地看着唐三藏:“他就是金蝉转世?” 银角大笑:“不错,哥哥没听到他念经超度吗,慈悲的很呢!” “……” 唐三藏一脚把骷髅踢飞:“去你妈的骷髅!去你妈的慈悲!” 金角看银角:“……” 银角看唐三藏:“……” 唐三藏嘻嘻一笑:“我哪里有念经超度了?我不过是爆了个口粗。” 金角不傻,立刻让伶俐虫把画像拿来。 核对无误,问:“孙悟空呢?” 银角说:“被我压在山下了,出不来的。” 金角还不放心,唤伶俐虫:“带上法宝,去收了孙悟空吧,要不我总觉得不踏实。” 伶俐虫应声退下。 唐三藏听到悟空被压,却是心中苦笑,得,悟空,你这次一定又要怨我了…… 银角提议:“哥哥,我们先准备开席吧,把猪八戒也算上,多一个下酒菜。” 金角笑:“好,全依你。” 小妖怪们立刻欢欢喜喜地跑下去。 不一会儿,又欢欢喜喜地跑上来,抬着浑身湿透的猪八戒,抢来绳索,把他吊在东边一根柱子上,把唐三藏吊在中间柱子上。 唐三藏被捆住手脚,动弹不得,拧着脖子问:“八戒,你怎么也在这儿?” 猪八戒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你若不跟猴子一齐撺掇我巡山,我哪儿用得着受这份罪。” 他看起来在水牢关了很久,脸都冻白了,还有很多淤青。 唐三藏不好意思地笑:“不逼你一把,你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强?” “……” 猪八戒翻了个白眼,说:“我谢谢你,让我知道自己有多废。” 唐三藏心狠狠疼了一下,说:“八戒……” 猪八戒仰天长叹:“啊——为什么,我究竟是为什么答应跟你取经?我到底图什么啊!” 唐三藏说:“得,我就多余心疼。” 银角点了柱香,瞥了师徒一眼,说:“再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叙旧,一炷香后,下锅油炸!” 谁知这一瞥不要紧,竟发现少了个人! 那面似夜叉身如铁塔的三徒弟沙悟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了!!! 02. “如果,我求你呢?” 白子岑放下所有骄傲。 不,早在九百年前,他就已经毫无骄傲可言了。他连命都不想要了,要骄傲有什么用? 自嘲一笑,白子岑缓缓跪了下去:“大圣,求你。我求你去救,唐三藏……” 膝盖只弯到一半,就被薅住,拽上了筋斗云。 孙悟空狠狠捏住他的下颌,薄削的唇边浮起讥诮:“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求我?” “……” 白子岑被迫仰头,一下望进孙悟空幽深似火的眼底。 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救唐僧,取西经,度亡灵……这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愿望。 与孙悟空无关。 可他只不过是一个法力低微的小小骨妖,即使拼碎一身枯骨,又如何能护得住唐三藏呢? 他能依靠的,只有唐三藏的三个徒弟。 只有,孙悟空。 “求你,求求你……” 他不敢承认自己的自私,只能一遍遍乞求,即使被孙悟空玩物般攥于掌心,也只敢含着眼泪,以笑脸讨好。 “……” 望着白子岑近乎谄媚的笑,眼中却是破碎的光,孙悟空只觉一阵烦躁。 头痛欲裂。 想要咬上他的唇,狠狠惩罚他。 惩罚他假意惺惺,故作可怜,惩罚他九百年前,赐自己十鞭一剑。 心里这么想着,便就这么做了。 猛地把人拉近,狠狠抵上他的唇,肆意碾磨,侵吞他的呼吸,占据他的心跳。 “嗯——!” 白子岑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对方这是发了什么癫?唇上火辣辣的刺痛,一路蔓延到了心里,他不住挣扎:“大圣……唔……” 一张口,却被更深的侵入。 唇齿相抵。 口中,尝到一丝血腥。 他挣扎不过,只能闭了眼,被动承受,眼角,泪珠滚落。 悟空的动作却变得温柔。 捧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吻干他的泪痕,又把他揉进怀中,脸埋在他颈间,贪婪地深嗅他的气息,轻轻地唤: “君山…君山……” 像失而复得,无比珍惜。 白子岑僵硬地不敢乱动—— 这感觉……太奇怪了,实在不允许他不多想。 “你是不是……” 正要问一嘴,悟空却放开了他。 九百年,三十二万九千多个日夜。 他因白子岑痛得死去活来,也恨得死去活来,可对方,却早已认不出他,甚至早已忘记了他。 多么讽刺。 看着白子岑唇上被咬出的血珠。 齐天大圣俊美无双的脸上,又露出了熟悉的冷意和嘲讽,说:“你真的很烦,很呆,很无趣。” 仿佛刚刚近乎失控的吻,只是大圣爷一时兴起的作弄。 可若真的只是作弄。 灿金的眸,为何会藏着那么深的痛? 指腹抹去唇角残留的痕迹,白子岑望着他的眼睛,说:“何必呢?你分明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第28章 孙悟空冷笑:“你是我的谁?你很了解我?你不过……就是个累赘。” 这是九百年前,白子岑亲口对他说的话。 如今,他一字不差,尽数奉还。 可无论嘴上多么刻薄,终究是带白子岑一起去了,筋斗云如离铉之箭,冲破霄汉,飞往平顶山莲花洞。 白子岑垂眸:“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 孙悟空冷冷:“你若真想谢我,就许我三件事情。” “……” 白子岑一怔:“什么事情?” 孙悟空说:“第一,我最恨满口谎言的妖精,见一次打一次,所以,今后你不许再对我撒谎。” 白子岑想,除了撒谎,还可以沉默。 于是说:“好。第二件呢?” 孙悟空说:“第二,取经不是儿戏,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所以,你不准再不告而别。” 这不算太难。 白子岑也没拒绝,问:“第三件呢?” 孙悟空背过身去,说:“第三件,本大圣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 第14章 混天绫巧换装天计,三太子苦守梦里人 01. 东海风浪如故,陈塘涛声依旧。 一千八百年有多久? 久到昔日狷狂肆意天地不惧的乱世魔童,也褪色成一个端庄安静的忧郁少年。 坐在岸边礁石上,垂着肩膀,观潮起潮落。 一观,就是几千日夜。 沙沙。 身后,有人的脚步。 哦,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出窍的灵魂。 湿咸的海风,吹乱了少年的乌发,他没有回头,说:“嗨,好久不见。” 孙悟空说:“嗯,好久不见。” 少年问:“六百年前你打上天宫也要找的人,现在找到了吗?” 悟空淡淡:“找到了。” 少年一笑:“恭喜你。” 孙悟空没有笑:“你呢?昔年削肉剔骨也要偿还的恩,可曾还清?搅翻东海也要等的人,可曾等到?” 少年不说话了。 湿咸的海风扑在脸上,于是,少年眼眶湿润了,嘴巴里也被灌进海的咸味。 隔了会儿。 少年又开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孙悟空说:“我保唐三藏取经,要借你的混天绫一用。” “取经?” 少年一怔,忽而悲怆地笑了一声,说:“哈,想不到昔日c天r地的齐天大圣,如今,竟然也变成了天界的一条狗。” 孙悟空转身。 沿来路又去了,独留下空荡荡的一句话,就像他空荡荡的一颗心。 “哪吒,你记住,我是猴子,猴子,永远也变不成狗。” 02. 精细鬼和伶俐虫打量着面前的蓝衣青年。 眉目温润,长袖飘飞,倒有几分圣人的仙风道骨,话便信了一半。 但还犹豫。 “咱们真要拿这两件装人的宝贝,换他一件装天的宝贝?” “大王会同意吗?” 白子岑露出个亲切和蔼的笑来,说:“你觉得你两件装人的宝贝稀罕,只因为你只见过装人的宝贝。而你若见了我这装天的宝贝,你那两件装人的宝贝,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活着的时候,走南闯北。 白子岑靠的,除了一身技艺,当然还有能把人忽悠瘸了的嘴上功夫。 模样又乖巧温润。 三言两语,就哄的两只小妖当了真。 而他自己,心里却在打鼓—— 大圣真的能把混天绫借来,把天遮住吗? 殊不知,孙悟空的元神早已归窍,听他撒谎不打草稿,心中不免冷笑,对方这坑蒙拐骗巧舌如簧的模样,还真跟九百年前如出一辙。 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错信了他。 思及此,眉心又隐隐传来痛意。 两只小妖却缠住白子岑,要他示范怎么装天了,嚷着:“上仙,你教好了我们,我们就给你换。” 白子岑哪会装天啊。 守着身边变成白胡子老道元神出窍的孙悟空,犯了难。 只盼悟空快些回来。 直到那张温润乖巧的脸上,一点点有了焦灼,孙悟空才看够了热闹,身形微动,表示已归。 白子岑瞬间安下心来,又笑。 “师父,请装天给他们看。” 孙悟空的假胡子一抖,没想到白子岑一声“师父”,叫得这么顺溜。 招了个手势。 抬眼望,金光万丈。 层云密缝之间,隐约有一红衣少年,脚踏风火轮,扶摇而上,纵风云,混天绫迎风狂舞,遮天蔽日。 霎时间。 阳光不见。 “天呐,刚刚还是晌午,怎么一眨眼就变晚上了?”精细鬼伶俐虫害怕的抱作一团。 白子岑说:“现在天已经被装起来了,当然黑。” 伶俐虫道:“上仙快收了神通吧,这么好的宝贝,不换是傻瓜。” 便两件换了一件,回洞府邀功。 悟空显了真身,朝云中少年微一颔首:“多谢。” 哪吒静立云端,看了白子岑一眼,对悟空传语道:“这就是你当年拼死要找的人?看起来值得。” 一顿,转身黯然。 “真羡慕你,你比我幸运。” 不像他,痴守一千八百年,只能等一不归人。 第29章 哪咤走了,风火轮的余烬点燃天边霞彩,独留一抹艳色。 孙悟空想着哪吒的话,头痛愈发剧烈。 值得吗,真的值得吗?他抛他弃他利用他,这样,也算是值得吗? 白子岑问:“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孙悟空说:“与你无关。” 第15章 抛热血星辉照银甲,苦修行仙途尽染红 01. 莲花洞。 金角大王面冷如水,两只小妖跪地发抖。 银角倒了杯酒递来,说:“哥哥,孙悟空精通七十二般变化,诡计多端,就连你我,六百年前也遭他算计,被贬下界,实在不怪精细鬼伶俐虫上当受骗,丢了宝贝。” “唉——” 听他劝慰,金角长叹一声:“算了,你们两个退下吧。” 两只小妖顿时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出了大殿。 可金角接了酒,一杯续上一杯,却是喝个不停了,修行千年才换一朝飞升,在天界谋个一仙半职,想起当年被贬时遭受的酷刑和凄遇,顿时悲从心生。 这兄弟二人,相依千年,心意早就互通。 银角知他伤感,说:“哥哥别慌,猴子不让我们好过,我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金角哀愁:“你能怎么办?” 银角冷笑,面上闪过狠毒之意:“现在就把唐三藏和猪头炸了,再去压龙山把干娘请来,借她的幌金绳把猴子绑了,就在他眼前吃,让他也尝尝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的苦楚!” 说罢,唤来巴山虎、倚海龙,前去请人。 其它小妖则架锅起灶,开始烧油。 风箱里呼哧呼哧,灶底下火冒三丈,一锅热油眼看就要沸腾,唐三藏眉心一跳,说:“我只以为妖怪要吃我,怎么听起来……跟悟空还有一段旧情?” 猪八戒说:“遍地都是猴子的旧情。” 唐三藏说:“你展开说说。” 猪八戒浑身是伤,要死不活,翻一个白眼:“你看我想理你吗?” 唐三藏说:“说说,说说。” 猪八戒半眯着眼睛,过耳不闻。唐三藏腿蹬了蹬,让悬空的身子随绳索荡向八戒,扑通,在八戒屁股上踹了个鞋印。 猪八戒一抖,不耐烦了,说:“和尚,你他妈真是个磨人精。” 唐三藏瞅着他,嘿嘿的笑。 猪八戒嘴边的话闸子,却已打开。 02. 十万里天河长灯不灭,浮云过眼,万象皆遮。 天蓬拨开眼前的云纱,就看到了来河边散步的太上老君,左手右手,各牵着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童。 寻一块静处,无事闲聊。 任俩小童光着脚趟进河里,扑水花,打水仗,欢声笑语。抓了鱼,朝老君奉上:“爷爷吃。” 老君笑得和蔼:“爷爷不吃。” 又朝天蓬奉上:“哥哥吃。” 天蓬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哥哥也不吃。” 俩小童接了糖,道了谢,又呼啦一下跑远,把鱼放生。 天蓬笑眯眯望着:“老君,你从哪儿抱来这么两个好孩子?” 老君摇头:“是苦孩子。” 天蓬一怔,难怪孩子眼中的笑,就像被人丢在路边的小猫,随便跟了一个什么人,就拼命黏着,拼命讨好。 问起身世,老君徐徐而道。 俩小童,原出生在下界某一荒野山村,生来家贫,父母早亡,兄弟俩相依为命,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八岁那年,恰逢大旱,村民们请雨神,需要一名男童做祭,绑在山顶,暴晒三日。没有人愿意献出自己的孩子,便想起来这一对孤儿。村长带人绑了弟弟,吊在山顶。三日后再看,银角已经奄奄一息,便随意抛在乱葬岗,自生自灭。哥哥金角得知,便效仿昔年哪吒,割肉断发,以报答村民们三年来的赐饭之恩,光着血淋淋一条身子,冲上乱葬岗,从死人堆里扒出幼弟,向天乞愿,希望与幼弟银角,共享一命。 热茶溅出,烫了天蓬的手。 “共享一命?” “也就是把命分一半的意思。” 阅尽万世的三清之首,无悲无喜的无量圣人,说到此处,神情不免也有一丝动容。 天承了金角的愿,但三界凡事皆求一个因果,哪儿能平白让谁沾了便宜?兄弟二人付出的代价便是,往后百世,皆飘摇不定,孤苦无依,永远得不到亲情友情爱情,唯一有的,只是砥足而眠的手足之情。为了改命,两人投身道门,开始修行,病了互相喂药,伤了互相包扎,冷了抱在一起,饿了便忍一忍。千年辛酸,无处可诉,一朝飞升,却也不过只是两个给最最末等神官倒马桶的小小仆从。 天蓬望着远处玩水的孩童,叹出一口冷气。 “那他们现在怎么……” “是贫道向天君讨了二人,留在身边,做了个看守丹炉的道童。” 说罢,轻唤:“金角银角,不顽皮了,该回家了。” 飘零千年无人垂爱的孩童,也终于有了家。两个孩子听到呼唤,一路喊着“爷爷,爷爷”,踩着水花跑来,一左一右搀起老君。 老君笑眯眯揉一揉孩子的头,牵着去了。 云纱遮去三人的背影,天蓬静立河边,风,吹乱他的发,星辉,洒了满身。身后,一双娇柔的手,为他披上一件轻裘。 天蓬握住了那只手,说:“天道不仁。” 那人一笑,眼中便有星辉洒落,说:“但是,终有仁心。” 第30章 然而,这唯一一丝仁心,很快就被一根铁棒捣碎—— 恰赶上大闹天宫,猴子发疯。 孙悟空推翻了炼丹炉,捣碎了兜率宫,三万万金丹连吃带拿,一颗不剩。天颜震怒,降罪于丹童,责其看守不力,处以刮刑,抽仙筋拔仙骨,贬落凡间。 而负责行刑的人,就是天蓬。 彼时,天蓬刚率领十万水军,与孙悟空大战十天九夜,攻打花果山不下,无数将士血染沙场,神魂俱灭,晚霞似火,将天蓬一身银甲,映成了红色。 战败。 他拖着疲惫伤重的身躯回凌霄殿复命。 听到的不是增援,不是如何保卫天庭,而是让他这个十万兵马大元帅,去处置两名小小孩童。 千刀万剑刮下去,天蓬红了眼。 他不敢看那两个孩子绝望的表情,他身上,溅满了血,是战友的血,而现在,又多了两个孩童。 03. 唐三藏听罢,蹙眉沉默了很久。 猪八戒说:“天道不仁,弱者,只能为蝼蚁。” 唐三藏说:“三界众生,谁又不是蝼蚁?你以为你是头猪,但其实,你也是只蝼蚁。” 银角大王说:“去你妈蝼蚁,老子要做天,做自己的天,再不任人宰割,受人摆布!” 唐三藏悲悯地看着他。 像在看一个得不到糖而发火的孩子,说:“所以,你就来宰割和尚我了?” 银角一怔。 恶狠狠跺脚:“你他娘的,废话真多!” 一锅热油早已沸腾,银角手一招,群妖立刻冲上来,准备解下三藏和八戒,往锅里拋。 这时,地下突然传来轰轰隆隆的声响。 “什么声音?”银角诧异。 话音未落,忽然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四起,架锅的石头竟然塌了!泼了一锅热油,油液飞溅,烫伤了一圈小妖,一个个的,都在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儿惨号,就连猪八戒和唐三藏身上,也被溅了不少。 猪八戒烫的眼角直抽:“神经病啊!” 烟尘散去,地面破了个大洞,身似铁塔面似罗刹的沙悟净,手执月牙铲,正站在洞中,灰头土脸,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银角大惊,以为他来救人。 却见沙悟净飞快但茫然地瞥了眼面前的场景,嘀咕:“妈的,怎么挖到了这里?挖反了方向?” 说罢又钻回洞中。 换了一边儿,继续埋头挥铲,理也不理唐三藏。 唐三藏道:“悟净,你没看到为师和你二师兄正在受苦吗?你快救救我们啊。” 沙悟净头也不回:“你受苦,是因为佛要让你受苦,天要让你受苦,你本来就应该受苦。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吃的苦。各人各吃各家苦,谁也不要管谁才好!” 唐三藏被吊在柱子上,摇摇摆摆,喊: “好朋友就应该同甘共苦,你先救我们下来,我们再帮你一起挖土,不好吗?” 沙悟净的声音从隧道闷闷地传来—— “老子说过,老子不需要朋友,老子一个人也……没关系!” 银角回过神来,抽出七星剑,朝沙悟净直插地底,恨恨道:“浪费我一锅热油,今天,一个都别想走!” 04. 白子岑和孙悟空正要去莲花洞。 半道儿,遇上了巴山虎倚海龙。 大圣爷一棒一个,轻轻一扫,送他们上了天,转身变成巴山虎,又把白子岑变了个倚海龙,取而代之,改道儿来了压龙山。 正要推门而入。 谁知白子岑竟“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16章 智夫夫合计骗宝贝,染魅毒未解患无穷 白子岑“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想一想生前困苦,被压炼狱的四十万亡魂,很容易就凄凄惨惨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 听得人心肝儿揪起,又娇又可怜。 孙悟空一顿,冷脸望天,直道他这个戏精,不愧是靠卖艺谋生的,九百年未见,这装模作样拿捏人心的本事,还真是有增无减。 心头却涌上一丝异样。 忍不住想,如果把那人摁在身下,他是否也会这般哭泣,张着双无辜而泛红的眼。 又想,算他跟自己有些默契—— 他把白子岑变成莲花洞来的小妖怪,白子岑什么都没问,就立刻明白,他是想打入内部,刺探虚实,毕竟两个小妖说,这洞里的老妖怪,有一根幌金绳。这绳子刀割不断,火烧不烂,极是难缠。 惟一安全的,就只有把绳子,攥在自己手中。 哭,也是为了卸下老妖的戒心。 果然,听到哭声,洞里走出个窈窕女妖,说:“哪儿来的小妖,这里容你哭丧?” 白子岑如怨如诉,说:“呜呜呜……漂亮姐姐,我莲花洞来的,孙悟空欺人太甚,骗了我家大王的法宝又要打杀我家大王,恳请老祖奶奶出山,携幌金绳相助,事成之后,共享唐僧肉啊。” 女妖被这单纯可怜的“小妖”夸的迷糊。 尽管另一个小妖冷着脸,负手直立,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还是领他们进去了。座上,一白发苍苍但容颜艳丽的华衣老妇,正抓着一颗还跳动的人心,往嘴里塞,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另外九颗。她轻飘飘瞥了悟空一眼: “你见了老祖宗,为何不跪?” 白子岑心里咯噔一声,悟空的性子,哪儿受得这种亏?眼看着大圣爷眸中的鸷气渐深,白子岑回想起初见时,悟空戾气缠身的模样,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怕被人听去,轻轻的唤:“大圣,大圣……” 第31章 像小猫的爪子挠人,不痛还痒。 孙悟空怔了一怔,低头,发现白子岑正担心的看着他,内心的烦躁忽然被拂去。 抽回手,一撩衣摆,笔直地跪了下去:“巴山虎,拜谒祖宗奶奶。” 这下,却是白子岑愣住了—— 他没想着孙悟空会跪,如果孙悟空要打碎这压龙洞,他便也陪着孙悟空,一起打碎这压龙洞!他担心他,就只是担心他,他不想再看到孙悟空失控时,戾气缠身的模样,那完全是另一个人。 他白子岑何德何能,求齐天大圣保护唐僧。 献上一跪。 他愧疚极了,不敢再看悟空,一把鼻涕泪两行的,又哭着把门外的话复述了一遍。 这老祖宗一听,怒上心头。 “竟然有这种事?猴子无耻,欺负我大好干儿!你们两个且头前带路,让老妪去会他一会!” 含怒起身。 裙袂飘动,白子岑瞥见她光滑的两腿间,垂下一条白亮亮毛绒绒的狐狸尾巴。 原来是只修行了万年的狐狸精。 出了洞,从天降下一顶软轿,四名小男狐抬着。 白子岑和悟空一左一右,跟在两侧。一直没看到幌金绳,白子岑皱了眉,正要张口,轿厢另一边儿,悟空的声音已经响起。 “祖奶奶,猴子难缠,非幌金绳不可应付,您带了吗?” 老狐狸在轿子里笑:“孙儿多虑,绳子老妪栓在腰上千年,从未解开。” 狐狸果然狡猾,竟然一直带在身上。 白子岑接着悟空的话问:“奶奶奶奶,大王的法宝都有口诀,您的幌金绳也有吗?” 乖乖巧巧,俨然一个好奇宝宝。 入骨的演技,连老狐狸都骗过,夸了句“好乖孙”,竟然直接把法宝的口诀念给了白子岑。 刚一念完。 大圣爷一根铁棒就砸了下来:“便是如来也未曾受我老孙一跪,你残害无辜吞食人心,还想让我跪你!作死!” 轿子四分五裂。 小妖横死一地。 任她修行万年,一棒,就回了原型。四肢还在抽搐,但已没了呼吸,染血的皮毛变得黯淡,腰间,系着一根金灿灿的绳。 “竟然是腰带。” 白子岑说着,弯腰去解,谁知,千足之虫,亡而不僵,万年老狐,死后放屁。 好一股白烟扑面喷来。 白子岑猝不及防,猛地一退,孙悟空伸手一拽,将他护进怀中,但难免的,还是沾上一点儿。 瞬间目眩头晕,筋骨一阵疲软。 但也只有一瞬。 甩甩头,揉一揉昏沉的额角,很快就恢复了清明,重新站稳,说:“问题不大,就是个屁。” 孙悟空上下扫他两遍。 确定没有受伤,才把他从怀中推出,冷冷:“确实是个屁。” 白子岑只听出孙悟空的冷意嘲讽,却没看到他短暂昏迷的瞬间,对方脸上的着急心忧,如果他再晚醒一秒,对方就会再抢一次兜率宫,把三千金丹都喂到他口中。便内疚地低了头: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害大圣给这妖怪下跪。” 孙悟空说:“别自作多情,我下跪不是为你,是为了和尚。” 第17章 猪八戒借糖施丹童,孙悟空烈火掩真情 “什么天地正道? “什么普渡众生? “你们这些人呐,神呐,善良的时候是真善良,自私的时候也是真自私。 “我父母早亡,便赐我百家饭,遇到旱灾,却又推我出去做祭品,那赐我饭食赐我衣的,和那将我绑上祭台的……是同一群人啊。” 银角神情悲愤,望着被拴在柱子上的师徒三人,脸上的肌肉都在扭曲。 “怎么样,被人吊起的滋味,不好受吧?” 唐三藏闭目:“阿弥陀佛。” 金角缓缓走至银角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说:“何必跟他们聊这么多。” 一顿,又看三藏:“和尚,你常说取经是为了普渡众生,既是众生,可否也捎上我兄弟二人?” 唐三藏眼闭的更深,睫毛轻轻颤动,说:“你们还是把我油炸了吧。你是众生,和尚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众生?我尚且未能自渡,又如何渡得了你们?” 金角一怔,“哈哈”大笑。 忽而转为阴鸷,唰得抽出银角腰间的七星剑。 但听铛棱一声,寒芒一闪,斩断了三根绳索。被高高吊起的师徒三人,便如下饺子一般,扑落落往沸腾的油锅里掉。 便是这时。 一条金蛇,破空而出。 串葫芦一样,依次缠住悟净,三藏,八戒的腰,一拉一拽,转移到了一块平地。 群妖皆愣。 定睛看去,那金蛇不是别的,竟是老祖奶奶的幌金绳。 而孙悟空,就如他手中的定海神针,稳稳站在那里,把师徒三人和白子岑,护在身后,红衣飞舞,肆意狷狂。 戾气化作杀意。 大圣爷缓缓抬头。 一双金眸自燃着烈焰的铁棒后出现,寒意逼人:“玩够了,该受死了。” 铁棒狂舞,横扫一切。 金角挥七星剑反击,银角拿芭蕉扇,扇出一团业火,齐道:“孙悟空,你可来了,六百年前欠我兄弟二人的旧账,今天要好好算一算。” 孙悟空说:“什么旧账?” 他不记得了,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曾留意。 第32章 是啊,除了小小丹童自己,又有谁会留意一个小小丹童的死活呢?蝼蚁,弱者,不过是蝼蚁。 “哈哈哈哈哈哈哈。” 银角似哭似笑,瞬间崩溃。 金角说:“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今日,我只要你死。” 孙悟空冷笑:“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天地震动,风云变色,三人大战几十回合,不可开交,忽听一阵骚动,妖群又桀桀坏笑起来。 孙悟空动作一顿。 原来,幌金绳还有个认主的松绳咒。 金角念动松绳咒,绳子瞬间又回到他手中,再一抛,便牢牢把孙悟空缠住。 看着被绑,无处可逃的孙悟空,银角嘲讽地勾起嘴角,说:“猴子,你太自大了,自大的人容易输的难看,死的也难看。” 芭蕉扇一挥,悟空顿时身陷火海。 “大圣!” 白子岑的心,瞬间揪了起来,他挣扎着,想挣开小妖的束缚。 银角挑眉,上前扼住他的咽喉:“这么担心猴子,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 白子岑一时无言。 “快说!” 银角逐渐收力,雪白的颈段在他掌心,像一截脆弱的冰玉。 怎么回答都不对。 白子岑不想真如悟空所言,成为师徒取经路上的累赘,便道:“我……和他没关系。” “撒谎!” 银角面上一丝狠戾:“没关系?没关系你还担心他的死活?你是不是喜欢他!” “不是!” 白子岑即刻否认。 银角猛一用力:“那就是他喜欢你!” “……呃!” 白子岑听到自己颈骨的脆响,脖子马上就要断了,却听火海之中,孙悟空一声冷笑。 “说我喜欢他,你未免太高看了他,认为一根绳子就能将我困住,你也太高看了自己。” 话音未落。 万丈火光,冲天而起。 火光之中,齐天大圣披金甲,踏祥云,飞来一棒,摧枯拉朽。 群妖皆折倒在大圣的铁棒之下,映在白子岑眼中的,却唯有一双灿金的眸,满天星斗,不及这人一眼回眸。 心跳,怦然。 “银角!!!” 金角扑上来,为银角挡下致命一击,被震的口喷鲜血,神魂俱裂。 “哥哥!!!” 银角接住金角,叫得撕心裂肺。 金角颤颤地抬手,擦着弟弟脸上的泪,悲苦一笑:“对不起,哥哥要先、先走一步,不能再、再保护你了……” “不要,不要,哥哥!我不报仇了,我也不吃唐僧肉了,我只是想变强,变强,换我来保护你啊。” 金角缓缓合眼:“别……别哭。” “啊啊啊!!!” 银角崩溃大吼,一手抱起哥哥的尸体,红着眼,提剑疯了般砍向孙悟空。 左刺右插。 已然没了章法,连一剑都没有砍中,哀鸣一声,绝望跪地。 孙悟空抬棒,要扫清魔障,却听“镗铛——”一声,被横来的钉耙挡住。鼻青脸肿,腿断骨折的猪八戒,一瘸一拐,笔直地挡在了两人之间。 孙悟空逼视:“让开!” 猪八戒平静:“猴子,差不多得了,确实是你欠他们的。” 一顿,“我也欠。” “大圣,大圣……棒下留人,大圣……” 很及时的,天外传来声声呼唤,下一瞬,鹤发童颜的白衣圣人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银角愣住。 抱着金角的尸体,无助的看着来人。 “大圣,天蓬,圣僧。” 太上老君笑眯眯的,一派从容,依次向三人打了招呼,才垂眸,看向跪地的妖王。广袖一拂,那青面獠牙容颜可怖的妖王,瞬间变成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 本已死去的金角,也虚弱的,缓缓张开了眼睛。 银角反应过来,泪水汹涌如涛。 “爷爷!” “乖。” 太上老君揉了揉孩子的头,和蔼的声音,仿佛有着镇定人心的魔力:“爷爷来接你们回家。” 回家,回家,被命运丢弃的孩子,又一次,有了家。 孙悟空突然记起来。 六百年前,兜率宫里,他确实见过这样两个小孩儿,初次见面,小孩儿捧给他一串葡萄,他回了对方一个蟠桃。 俩小孩儿要把桃掰成两半,分着吃。 于是,大圣爷又掏出一个桃来,一向冷峻的脸上难得有了温柔,说:“别急,管够。” 挽了一个棍花,孙悟空将铁棒收起。 侧身而立:“带他们走吧。” 老君道了声多谢,一左一右,牵起孩子的手,猪八戒想起什么。 “且慢。” 三人一顿。 猪八戒看白子岑:“你兜里,有没有糖?” 白子岑摸了一把,摸出七块。 猪八戒:“还真有?” 白子岑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尖,说:“习惯了,以前日子太苦,兜里装几颗糖,至少能让嘴巴甜一甜。” 孙悟空看着他,眸光闪动。 猪八戒拿走六块,分给两个小童。 还剩下一块,白子岑望着花花绿绿的糖纸,没有多想,转身拉过孙悟空的腕子,把糖,塞进了他的手中。 “还剩一颗,给你也甜甜嘴巴吧。” 第33章 第18章 苹果粥引发的灾难 01. 猪八戒又睡着了。 嘴边带着微笑,可是有繁星入梦? “让他睡吧。” 唐三藏解下袈裟,盖住了八戒的肚子,说:“他被银角他们,揍得不轻。” 说这话时,白子岑刚听他转述完银角的身世。 也是唏嘘。 沙和尚在莲花洞里不停地挖,孙悟空早跳上树去,卧在一根树枝上,叼着根茅草,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打盹儿。 只有白龙马守在唐三藏身边。 白子岑皱皱眉头:“圣僧,我还是不解,既然金银童子有太上老君收养,又怎会遭受刮刑,被贬为妖呢?” 唐三藏抬头向上望,手里攥着个亮晶晶的东西,说:“他们若不被贬,和尚我又怎么能凑够八十一难呢?” 白子岑说:“圣僧,你又在看天了。” 记得第一次见唐三藏,他就在看天,眼神悲悯又悠长。 现在,他又露出这种眼神,但多了一丝悲伤:“我们看到的天,还真的是天吗?” 白子岑一怔。 想等唐三藏再说,等来的,却只有沉默。 还有一滴泪,从他悲悯的眼中跌落,滑过清俊无俦的脸庞。 白子岑心里有些发堵。 更堵的是,好不容易诓来的几件宝贝,又被悟空还给了太上老君。不过……抬头看看树上的悟空,大圣爷光明磊落狷狂不羁,如果真贪了老君的法宝,遇事只靠宝贝,才真是低看了他。 想通此节,白子岑对齐天大圣的滤镜,瞬间又多了一层。 这个人,嘴是臭些,对他态度也臭些。 但他相信,对方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正想着,孙悟空突然转了脸,一双灿金的眸,就这么直直的望过来,跟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白子岑一慌,忙低了头,脸颊却烫的厉害。 “我、我去烧饭!” 慌忙起身,架锅烧火。 平顶山境内百里,没个人家,师徒几人好几天没化到缘,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了,倒是从莲花洞里搜罗出很多米啊面的,够煮好几锅。 白子岑找了一圈:“咦,这妖洞里米面蔬果,竟然全是素的,金角银角从来不杀生吗?” 唐三藏说:“阿弥陀佛。” 只是他师徒四人,没一个会做饭的,就帮不上白子岑什么忙了。 白子岑把米倒进锅里,蹲在灶膛前一阵煽风,慢慢的,火星冒起,慢慢的,飘出白烟,慢慢的,白烟竟变成了浓烟。 烟熏火烧,呛得他一直咳。 “咳咳咳,咳咳!” 唐三藏关切:“小山,你到底会不会呀?” 白子岑抹一把被烟熏出的眼泪,满手的锅灰却把自己给抹成了大花脸,不好意思的笑:“好多年不烧了,手生了。” 唐三藏说:“要不算了吧,和尚我早就习惯了吃野果。” 白子岑说:“不能算。” 既然他来了,就不能再让师徒过那种饥一顿饱一顿,随便凑合的生活。哪怕他已经被浓烟呛得一个劲儿的咳,快要没办法呼吸了,仍凑到锅底看火。 孙悟空瞅着,一张俊脸,五官都要拧在了一起。 终是忍不住跳下树来。 拎着白子岑的后脖梗子把他拽到一边儿,满脸嫌弃的说:“你去做饭,我来烧火。” 唐三藏“咦”了声,说:“悟空,你竟然会烧火?” 孙悟空低头添柴:“嗯。” 白子岑愣愣的,看着灶底的火光,把大圣爷的耳朵给映成了粉红色。 孙悟空好像知道他在看他。 头低的更深,说:“看什么看,去啊!” 其实……白子岑也没看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他的小猴子也是这样,一个做饭,一个烧火,相依为命了很多年…… 一瞬间,眼眶有些湿热。 怕被人瞧见,忙转了脸,手里忙活不停,不一会儿,就做好了四菜一汤并一锅米饭。 猪八戒闻着饭香醒来。 调侃:“喔,这哪里是白骨妖,简直是海螺姑娘啊。” 白子岑被臊了个大红脸。 “都是大圣的功劳,没有他烧火,饭也煮不熟。” 说着,盛了第一碗汤,端给孙悟空:“大圣,我煮的是苹果粥,也不知道你爱喝不爱喝。” 还特意从锅底,给他多捞了一些苹果。 唐三藏冲远处喊:“悟净,来吃饭了。” 沙悟净暴躁:“老子没空!” 唐三藏抬手,冲他晃了晃手中亮晶晶的东西,说:“你看,我这里有什么?” 佝偻着身躯挖掘的悟净,一点点直起腰,开始有些不敢相信,看清之后,突然像老鹰见了兔子,狗见了骨头,抛下月牙铲,就飞奔过来。 “琉璃碎片!我的琉璃碎片!” 他一边喊,一边跑,一边洒下滚烫的泪来。 唐三藏看着他,慈爱又无奈,把手摊开,静悄悄的,一片花生米大小的斑斓碎片。 沙悟净一把夺过,嘴唇颤抖:“你,你……” 唐三藏微微的笑:“你一个人,的确挖的更深,但我们两个人,收集起来才更快嘛。” “不,是三个人。” 白子岑伸手,而他掌心里,也亮晶晶躺着一枚碎片。 唐三藏看他。 白子岑笑着解释:“我刚刚看你说话时手里一直拿着,以为有用,做饭时恰巧看到一块,就随手捡了起来。” 第34章 一顿,看着已经哭成泪人儿的沙悟净:“好像……还真的挺有用,哈。” 唐三藏盯着他的目光越发欣慰。 沙悟净抹一把眼泪,朝两人各深深鞠了一躬,不住说:“谢谢,谢谢……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白子岑说:“没事儿。” 他不知道那碎片是什么。 但,想来也是对悟净顶重要的东西吧,就像他被压炼狱的四十万亡魂,是不可承受之重。 也像悟空手中端着的,这碗苹果粥。 悟空出神的望着手中的粥,有多久没喝过了? 九百年,竟如隔世。 茫茫然,又想起那个雨夜。 他瘸了腿,断了尾,遍身是伤,被人丢在垃圾堆,痛死过去。 再睁眼,看到一个少年。 一身褴褛,满身污泥,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干净温柔,朝他伸手,而他,满心戒备,想也不想,就狠狠咬了少年一口。 少年只是皱眉。 痛的皱眉。 没说什么凶话,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打他,而是小心避开他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把他抱回了家。 少年的五官眉眼,都长得普通。 但如豆的一点灯光,照在少年为他上药时认真的表情,平白多了一丝骄矜灵动。 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呆呆望着少年为他忙来忙去,然后,端给他一碗暖呼呼甜丝丝的苹果粥。 02. 粥碗跌碎在地上。 变幻成多年之后的又一个雨夜,衣衫褴褛的少年长成为锦衣华服的青年,狰狞着面目一鞭鞭抽打他,一剑刺入他的心脏,说: “你滚啊,你滚!你就是个累赘,不要再跟着我! “你怎么赶都赶不走啊! “我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赚钱,你不明白吗?我现在有钱了,你跟着我,只会污了我荣华富贵的路! “你滚!再不滚,我杀了你!” 我,杀了你…… 孙悟空倒了下去。 倒在白子岑眼前,痛苦的,嘶吼着,抱住了头。 “大圣!” 白子岑一惊。 猪八戒说:“完了,苹果粥要把猴子给毒死了。” 白子岑知道他在玩笑,但他没心思玩笑,孙悟空的表情变得狰狞,失控的戾气将脚下的土地变得焦黑。 白子岑想扶他。 他却一把挥开白子岑的手,红着眼吼:“你滚!你滚啊!” 他不想让白子岑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让白子岑知道他其实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在意他。 他恨白子岑。 他该恨他才对。 一瞬间,爆发的戾气把白子岑弹开。 摔飞落地,白子岑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鲜血,爬起来,又要靠近,却被猪八戒轻轻摁住。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疯,你习惯了就好。” 猪八戒说得轻飘飘,白子岑听了,苍白着一张脸,心突然疼得揪成了一团。 而孙悟空看白子岑被自己弄伤。 阴厉的眼神有了一丝退却,头却好像要炸了一般,痛得越发狂烈,踉跄着爬起来,想往林子里逃。 他不想让白子岑看到自己的狼狈,更不想因为失控再次伤到他。 “阿弥陀佛。” 唐三藏盘膝而坐,掐了个诀,缕缕梵音顿时响起:“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 随着紧箍咒念起。 孙悟空周身的戾气竟逐渐平复,痛苦的表情也有所缓和。 他双膝一软,跌在地上,冷汗涔涔的喘着粗气,但总算熬过了一波。 原来…… 传言里让齐天大圣痛的死去活来的紧箍咒,不是禁锢,而是保护。而真正让大圣痛不欲生的,竟然另有其它。 会是什么呢? 白子岑沉痛的望着这一众师徒,望着悟空,不知不觉间,指甲都深深掐进了肉中。 他必须要去查清楚。 帮悟空,打破心魔。 下定决心便毅然转身,不曾想,突然被人拉住了手。孙悟空手心湿漉漉的尽是冷汗,冰得好像一丝温度也没有。 紧紧握着他,像是怕他生气要走。 又不敢攥的太紧,怕再弄伤到了他,一开口,沙哑颤抖:“你……要去哪儿?” 白子岑这才想起来。 不久前才刚答应了悟空,不会再不告而别,便交代:“去冥府,见一个朋友。” 他要去看三生石,他无比迫切地想要了解孙悟空! 第19章 三生石问道不知,孙大圣望邪思欲 01. 黄泉路上,凄风苦雨。 摆渡人的小船停靠在奈何桥头,向着黄泉张望,像等待着谁。直到路尽头出现一道青影,单薄,清瘦,船上的黄衣人才展颜一笑: “你回来了,子岑。” 白子岑的形容却有些颓废。 待他走近了,黄衫人关切:“怎么,没找到吗?” 白子岑摇头:“没有,三生石上怎么会没有呢?” 黄衫人却好像早就猜出了结果。 “不奇怪,六百年前他撕毁了生死簿,从此簿子上再无他的名字,三生石上,自然也不会再有。” “可是……” 白子岑皱眉,想着什么。 黄衫人递给他一杯凉茶,替他说:“可是,你却觉得他给你的感觉,有些熟悉。” 第35章 “说不上来。” 白子岑接茶,回忆着悟空的种种,不确定地说:“我总觉得好像很久以前,他就认识我。” “你难道认为,孙悟空,是你曾收养过的那只小猴?” “……” 白子岑一怔,被他的话逗笑:“怎么可能,他可是齐天大圣,是一般猴子能比的吗?我就是再异想天开,也有一些自知之明。” 一顿,发现对方的异样。 “咦奈何,你怎么还记得我有一只小猴?我好像只随口对你提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很久之前。” 依对方健忘的性子,隔天的事儿他都记不住。 奈何笑了笑,望向他的目光很是温柔,说:“自你上次离开,我已经很久不喝孟婆汤了,我不想再一次次忘记你,让你一次次介绍说你是我的朋友。我现在已经能想起一点儿以前的事,我想想起你,想起你说的每一句话,想起我们的初遇。” “你……” 白子岑心头一跳,忽然不敢直视对方坦诚而温柔的目光—— 他不配。 身背四十万人命债,他有罪,他配不上奈何的温柔和喜欢,他也不想连累任何人。 “你不要误会。” 看他回避,奈何急忙道:“我的意思是,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白子岑松了口气,扯出个笑来,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 奈何稍稍沉默,认真端详着面前这张温润含笑的脸,一点点皱起眉头。 白子岑敛了笑:“怎么了?” 奈何凝注着他,神情严肃:“我突然觉得我活着的时候,可能也认识你。” “……!” 白子岑愣愣望着他,不知说的真假。 静默半晌。 奈何忽然一笑:“逗你呢。” 白子岑反应上来,笑着打他手背:“不要捉弄我,我就说呀,你连昨天的事儿都记不清,就算上辈子我们真的见过,你又怎么想的起来?” 奈何淡笑了笑。 指尖轻扣桌角,说:“你如果真的怀疑孙悟空以前就认识你,为何要在这里猜测,而不亲自去问他呢?” 02. 满月之夜,清光皎洁。 三阳备足,阴气至弱,乃群妖法力最低之时,往往躁动不安,尽露本性。 白子岑从地府返回时,唐三藏一行已住进了“宝林寺”,悟空不在寺中,问了唐三藏,说他听到窗外异响,便拎着铁棒去了,尚未返回。 白子岑嗅到空气里有一丝血腥,从寺庙后方的山林里传来。 寻着味道追去,如漆的夜幕中,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辉洒在身上,白子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一闪而逝。 许是受满月影响,法力微弱所致,白子岑没有在意。 前方血气渐浓。 他加快脚步,果然,明晃晃的月光下,悟空侧身而立,金箍棒一端,滴着未干的血,地上,躺着一堆打算采阳补阴,对唐三藏不轨的妖。 但,已变成了一滩肉泥。 白子岑没有靠近。 好像孙悟空周身未退的煞气,吓住了他。 孙悟空动作极慢地,一点点擦去棍上的血,说:“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白子岑说:“是。” 孙悟空说:“问吧。” 白子岑说:“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孙悟空动作一顿。 屏息,直到肺腔里生起一丝痛意,才慢悠悠收起铁棒,说:“不认识。” 平静而冷漠的语气,不像撒谎。 白子岑还是没有动。 孙悟空转身看他:“怎么,你还有话问?” 白子岑垂着眼,清冷的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只听他好像变了个声音,温软几分:“那……你是不是喜欢我?” 孙悟空一下僵硬,精致的面庞却越发冷峻,嗤笑一声,说:“喜欢?你以为你是谁,也配我的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不够好看吗?” 白子岑的声音,委屈又带一丝魅惑,不像平时温润的公子,突然像个狐狸精。 孙悟空喉结滚动,欲言又止,心里在一遍遍提醒—— 这人花言巧语,最善伪装,定又是什么玩弄人心的把戏。他盯着白子岑,容颜越发冷峻。 白子岑说:“我喜欢你,我想你也喜欢我,只要你喜欢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着,缓缓抬头。 明晃晃的月光,照着他苍白无辜的脸庞,一行清泪跌落,单薄清瘦的身影摇摇欲坠,易碎得不似真人,好像随时都能随风消散。偏偏眼尾的红晕醉人,在这满月之夜,清丽而动人。 孙悟空的心,莫名疼了起来。 看着白子岑用两根手指,挑开衣带,目光凄楚地望着他,一寸一寸,将衣衫退去。 露出精致的锁骨。 瓷白的双肩。 还要再往下退时,终于,悟空一把摁住他的手,冷道:“你撒什么疯?” “来呀,爱我呀。” 白子岑挣开他的手,一边流泪,一边去脱自己的衣服,好像一定要把自己献给孙悟空,以讨他的欢欣。 孙悟空皱眉,再次扣住他的手腕。 摸上他的脉,却是一惊:“你中……唔!” 话未说全,就被白子岑主动献上的吻,给堵回了腹中。这一刻,无惧神佛的齐天大圣,竟然有一些手足无措。 第36章 “君山,你……嗯……” “大圣,推开我……求你,推开我……” 白子岑颤抖着,小小的声音在深吻中破碎,他死死揪着孙悟空胸前的衣襟,看似想要靠近,说出的话却是乞求。 他在求孙悟空推开他。 不要让他那么狼狈。 孙悟空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哭了。 他的话,他的行为,皆不是出于真心,而是被之前那只老狐妖的魅毒所控。 真是该死! 孙悟空眸色转深,揽住白子岑的腰,加深了那个吻,同时咬破舌尖,渡入丝丝腥甜。 三万万金丹,早已融于血液,只是那老狐狸修行万年,怕也没那么好解。 “嗯……” 随着血液侵吞,毒素暂时被压制,白子岑一声嘤咛,昏倒在悟空怀中。 悟空拢好他的衣服,将他打横抱起。 望着怀中人犹带泪痕的睡颜,自嘲般叹了口气:“说来可笑,我竟希望你刚刚的一切,不是因为中毒……” 03. 十万里天河化作无疆雪原。 群星陨落,广寒宫前的月桂树,也已凋零。 怒雪狂风中,孙悟空抱着白子岑,又一次登上了三十三重离恨天。 其实,白子岑在路上就醒了。 可想起刚刚自己对悟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么失态狼狈,还不如昏死过去。 便一直装睡,当个缩头乌龟。 期间悄悄睁过一次眼睛,却被满眼的冰川雪原晃得短暂失明。 天宫飘雪,冷冷冰冰,偶尔路过几位神官,也都眼神麻木,面无表情,跟大圣爷打招呼时言行里透着敷衍和机械。 不禁疑惑。 诗文里说好的琼楼玉宇,瑶台轩砌呢?说好的天阙夜未央,碧云舞霓裳呢? 怎么像是个冰封之地? 不过,他也是第一次上天,没见过天宫,而那些写诗的人,想必也都是凡夫俗子,凭空杜撰吧。 也许,天宫本来就很冷吧。 要不怎么说,高处不胜寒。 胡思乱想着,到了兜率宫,进门,一股热气扑身而来,才终于感觉正常了。 听到金银二位童子把悟空请进屋,接着便是太上老君的声音:“奉茶。” 孙悟空说:“不喝。” 太上老君笑:“大圣不保唐三藏西天取经,又来我这丹房做什么?” 悟空不跟他过多攀扯,开门见山:“他中了狐毒,请老君帮着看看。” “什么狐毒,能把大圣也难倒?” 太上老君笑眯眯的,起了兴致,示意悟空把白子岑放在榻上,搭了他的脉。 孙悟空问:“怎么样?” 太上老君说:“不太妙啊。” 敛了笑,换过另一只手,又诊一次,表情越发凝重。 孙悟空说:“怎么讲?” 太上老君缓缓放下白子岑的手,说:“他中的是万年狐妖的魅毒,精气虚旺,幸好他有些微末法力,平时尚能压制。但每逢满月,阳气盛而阴气弱,他法力衰减至最低,就再难克制了,如不疏解,恐怕伤及元神。” 具体怎么疏解,不必细说,懂得都懂。 白子岑浑身僵硬,紧闭着眼睛,想,怎么偏偏中了这种不害臊的毒?却不知道,自己的脸因为羞愤,已经红到了耳朵根。 孙悟空把目光从他红透的脸上收回,淡淡问:“可有法解?” 太上老君摇头:“无法可解。” 孙悟空说:“不是有金丹么?禁欲绝情之类,给他以毒攻毒。” 白子岑:“……” 不等太上老君回答,银角抢答说:“你以为金丹是泥丸搓出来的吗?想要几颗有几颗。” 金角也说:“大圣,金丹要一千年才能炼一炉,之前炼的全被你吃完了,下一炉,至少要四百年后。” 孙悟空看老君。 老君表示默认。 “好,我知道了。” 孙悟空不再多说,俯身,轻轻抱起白子岑,转身离了兜率宫。到了筋斗云上,静视前方,说:“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白子岑这才睁眼。 慌张从孙悟空怀抱下来,说:“大圣,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孙悟空没说话。 白子岑试图缓解尴尬,想着没要到金丹,就说:“没有金丹也没关系,你的血也很管用呀。” 这句算是奉承:大圣爷,多厉害。 可孙悟空表情紧绷,看起来并不领情。 白子岑猛然意识到—— 提到血,就必须提到两人纠缠的那个吻,又赶紧解释:“我不会每次都麻烦你那个,那个的……你放点儿血在瓶子里,到了满月,我喝一口……” 白子岑自己都觉得这要求离谱。 声音越说越小。 孙悟空果然转头瞪他,脸色更黑了,一定很生气。 白子岑垂头,不愿意面对也得面对了,他必须向悟空解释清楚,否则对方误会他是一个放荡的人,怎么办?便硬着头皮说:“对不起大圣,在林子时我不是有意的,我被狐毒控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如果你觉得冒犯,我向你道歉,我没有喜欢你,我也不……” 不等他说完。 孙悟空抓住他的手腕,突然把他拉近。 猝不及防跌进怀抱,抬眸,望见大圣俊美无俦的脸近在眼前,而对方眼中的炙热,像要将他融化。 第37章 鼻尖抵上鼻尖。 只一晃神儿,对方冰凉锋利的唇,便欺上了他。 “唔……” 白子岑无辜地张大了眼,却是唇上刺痛,又被咬了一口。悟空吮走他唇上血珠,便放开了他,后退一步,冷笑嘲讽: “白君山,你……没有心。” 没有人知道,想起那月下泪光,雪白双肩,正在嘲讽的人,身下,欲|火焚烧。 第20章 此时月,是旧时月 01. 唐三□□立窗前,窗外,一轮圆月高悬。 大地分明,夜风拂动他雪白袈裟,仿佛随时都能乘风归去。清冷的月辉洒在他同样清冷的脸庞,望着天边明月,一滴泪,跌碎尘埃。 猪八戒已经熟睡。 沙和尚搜集琉璃碎片,不眠不休。 而他,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个锦靴华服但浑身湿答答水淋淋的老人,手执一柄白玉珪,站在门外哭。 说宝林寺西四十里,有一“乌鸡国”,五年前,天降大旱,民不聊生。国主亲身求雨,昼夜焚香,如是三年,仍不见一滴雨落。危急之时,来了个道士,道法高深,国主请他开坛做法,果然,降下甘霖。 便结为八拜之交,兄弟相称,同宿一榻。 本以为情深义厚,忽见御花园的水井中金光万丈,国主去看,道士突生歹意,一下把国主推入井中,又结咒枷封印,将国主的魂魄永远困在井里,不能转生。自己却摇身一变,变成国主模样,占了三宫六院,占了江山。 又把年幼无知的太子,囚禁在五凤楼中。 而这锦靴华服状态凄惨的老人,竟然就是已经死去,化作水鬼的乌鸡国国主。 国主以白玉珪为证,请唐三藏救他脱困,还他清白。 又说,明日一年一度的骑射大会,是太子一年中唯一一次出城机会,到时,三藏师徒可说服太子,请他做个内应。 梦醒。 开窗。 果然见有一柄白玉珪静躺在月光下,台阶上。 于是,便不自觉地回想起二十七年前,那个温润儒雅的穷书生和那个才貌双绝的大家闺秀的故事—— 故事再俗套不过了。 落魄书生进京赶考,盘缠用尽,流落街头。小姐选婿,一见钟情,毅然私奔。然后,书生高中状元,小姐身怀有孕,终成一段佳话。 倘若故事到此为止,的确是一段带着俗套的佳话。 然而,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状元郎携妻衣锦还乡,坐船经水路,在洪江救起一名落水者,两人相谈甚欢,以兄弟称。三百里长江两岸,风光无限,甲板上,把酒共赏。殊不知,引狼入室,这落水者竟是水贼伪装。只因在城中对小姐惊鸿一瞥,就见色起意,等船驶到水中央,陷入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的绝境,便暴露了贼寇的本性—— 杀了书生,霸了小姐,顶了书生的状元名,走马上任。 这与乌鸡国主的经历,多么相似。 而这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唐三藏未能谋面的生父,陈光蕊。这小姐,也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生身母亲,满堂娇。 在幼时,极有限的记忆中,母亲日日夜夜,以泪洗面。 纤细雪白的手腕上,自裁的刀痕一道盖过一道,颈侧的动脉处,也时常能看到发钗的划痕。 最是挥之不去的,便是母亲抱着他,坐在门前的小河边。 目光混沌,痴痴傻傻,唱着哄他入睡的儿歌,声音沙哑:“儿啊,如果没有你,娘早就去找你爹了。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父亲死后,支撑母亲含辱偷生的唯一念想,只有尚在襁褓的他。 直到那天。 贼寇把他丢在院子里,把母亲关在小屋,关了整整一天。 再出来时,母亲鬓发散乱,步履蹒跚,嘴角添了淤痕。她用木盆把他装了,放入河中,顺流而下,自己也纵身一跃,投入水中,说: “儿啊,对不起,这一次,娘终于坚持不住了……” 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说,前世因,今世果。 佛又说,一切皆空。 可—— 若真善恶有报,陈光蕊、满堂娇做错了什么?若真前世因今世果,为何要一碗孟婆汤,让人把前尘忘却?若真万象皆空,又取什么经,求什么大乘佛法? 迷也,瘴也。 通透如三藏,此刻也免不了一时惑上心头,意志消沉,悲从中来。 忽听院中有马蹄声。 三藏敛眸,看到皎白月光下,白龙马不知何时挣开了缰绳,从马厩朝他跑来。 雪白的鬃毛轻蹭他的下巴,微有一点点扎。 唐三藏一怔,指尖缩了缩,终于还是搂住了白龙马的脖子,脸埋进他雪白的绒毛,轻轻地唤: “小白,小白,小白啊……” 小白龙在颈间感受到一点湿意,便僵硬不敢再动。 他多想抱抱三藏啊,碧蓝如海的眼睛里,刻满了渴望和心碎,可他永远不能在三藏面前显身,永远无法与他相认。 他只能隔着三藏,无助地看向猪八戒。 猪八戒没有睡,他与小白龙对视,冷漠的眼神中,有一丝了然一切的同情。然后,翻身,独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02. 孙悟空和白子岑一先一后进来时,小白龙已经离开。 唐三藏的神色也已如常。 第38章 他见悟空脸色不是很好,再看后面的白子岑,愁云惨雾,脸色更差,嘴唇不知怎的还破了皮,便关切道:“小山,你嘴巴怎么受伤了?” 白子岑一抖,抿着嘴唇,看向罪魁祸首—— 他的心情现在仍没有平复,悟空刚刚的眼神,真的刺痛到他了,他不想见对方失望难过。但同时他又不解,他明明真心相待,百般示好,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对方厌恶,怎么到了对方那里,就变成了“没有心”呢? 孙悟空有意避开了白子岑的目光,淡淡:“和尚,你怎么还没睡?” 唐三藏摇头:“已经睡过一阵儿了。” 一顿,带着几分期翼:“悟空,我做了一个梦。” 便徐徐将梦境向悟空复述,实在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期翼,他一向心无挂碍,游刃有余,很少有什么能真的让他牵绊。 可偏偏此刻,他才更像一个鲜活的人。 而不是人人仰望的圣僧。 白子岑在一旁听着看着,不禁有些痴了—— 他所了解的齐天大圣,脾气不好,性子急,动不动喜欢咬人,偏偏这时候,竟然耐着性子听唐三藏长篇大论,安安静静,认认真真。 不知怎的,突然感到一阵失落。 唐三藏讲完,目中除了期翼,又多了一分迫切,他拉住悟空的手,说:“悟空,我们得帮他,我们不能眼看着乌鸡太子认贼作父。” 孙悟空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说:“和尚,别忘了,你是和尚。” 唐三藏说:“我是和尚,但又不止是和尚。” 孙悟空盯他。 他直视悟空,毫不退让。 相持许久,悟空才霍然起身,说:“好,我姑且应了你这桩闲事。” 03. 孙悟空去找乌鸡国主的尸首。 唐三藏望着天边明月,已无睡意,隔了会儿,察觉身后的人仍未离开,便问:“怎么,有心事?” 白子岑走上前,也站在窗边,望着同一轮圆月,说:“圣僧不也一样。” 唐三藏说:“回不去了。” 白子岑想,是啊,回不去了。 即使此时月,仍是旧时月,即使千里共婵娟,可他与故土不仅是空间上的阻隔,更有九百年跨不过的时光。 唐三藏察觉白子岑的低落,转身望他,说:“其实,你来之后,悟空变得柔软许多。” 白子岑一怔:“有吗?” 见他不信,唐三藏笑了笑:“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他连自己的死活都不顾,更不会管别人的死活。” 白子岑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悟空差点儿一棒把他打死的事情。 便又有些信了。 抬眸,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尴尬:“那,他生气的时候也会咬你吗?” 唐三藏被问的一愣,望见他红肿的唇,又恍然:“他咬你了是吗?” 白子岑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主要是,咬的位置太尴尬。 唐三藏笑笑:“他倒是没有咬过我,不过刚认识那会儿,他不止一次想杀了我。” 白子岑松了口气:“这么看,咬人还是轻的。” 猪八戒听不下去了,一把掀开蒙头的被子,说:“两根木头,别聊了,歇着吧。” 唐三藏道:“八戒,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猪八戒说:“我去撒尿!” 04. 生了锈的铁锁将往事尘封。 无人欣赏,御花园中的百花,长势反而愈发灿烂。 染了花香的衣袂被晚露打湿,悟空伫立井边,身后,传来靠近的脚步。 “猴子,劝你不要太作。” 猪八戒的声音响在这荒废已久的花园里,伴着夜色,听起来凉凉的:“他是你曾经拼了命想见的人,你不好好珍惜就罢了,又何必这样伤他。” 孙悟空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猪八戒仰头,望着月色,却不见星光,凄凉一笑,问:“你喜欢他吗?” 孙悟空冷笑。 猪八戒又问:“你不喜欢他吗?” 孙悟空依旧冷笑。 他用冷笑,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虚弱。 猪八戒转身看他,说:“别笑了,你笑得比哭难看。” 孙悟空笑得更放肆了。 他大笑着挥起金箍,一棒把猪八戒打到井底,说:“如果你真的很闲,睡不着,就帮和尚把尸体捞上来吧。” 第21章 不忍心 01. 今夜注定无眠。 直到天快亮时,浑身滴水的猪八戒才背着同样滴水的尸体回来。 唐三藏赶忙迎上去,拉起八戒说:“现在证据确凿,我们这就去找太子,说清原委!” 白子岑微微皱眉。 他觉得今晚的唐三藏,有些太着急了。 猪八戒把尸体往床上一摊,人也往床上一瘫,说:“要去你去,我是累得没力气了。” 唐三藏又看孙悟空:“你随我去。” 不等悟空回答,猪八戒又懒懒开腔:“你先别想着找太子,先喊来一个和尚问问,看他相信你说的话吗?” 唐三藏一怔。 猪八戒道:“妖精成了国王,国王成了水鬼,水鬼又半夜托梦……这故事,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会信你?” 白子岑想不出反驳的话—— 若非对唐僧师徒的信誉和本领十分笃信,他也定会认为是神棍在招摇撞骗。 第39章 偏偏唐三藏信誓旦旦,转身就出了禅房。 白子岑不放心他独自出门,瞥了眼悟空,见对方没有要跟的意思,就快走几步,自个儿跟了上去。 孙悟空看他亦步亦趋的远去,护着唐三藏的模样,比护一块金疙瘩还小心宝贝,不禁捏紧了拳头。 偏偏猪八戒又来膈应他:“他对和尚,好像一直都蛮上心的。” 孙悟空挥棒:“你一定想再挨一棍。” 猪八戒翻了个白眼:“我只说事实,你就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孙悟空敛眸,是挺奇怪的—— 对方只说是受天君所托,助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却从未说过为什么。为什么天君就选了他?他又为什么会答应? 忽又想起对方温润的眉眼间,好像总绕着一缕解不开的烦愁。 重逢以来,从没有见他真心笑过。 哪怕只笑一次。 而明明记忆中的那人,很爱笑啊—— 即使破衣烂衫,食不果腹,当初对方带着他一边卖艺一边捡破烂,却也能苦中作乐,仅仅是捡到一块糖果,就能开心上一整天。 至于那块捡到的糖果…… 好像对方最后也没有吃,而是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孙悟空闭目,试图在口中再寻找出九百年前的一丝甜味,橘子糖的甜味,可他品咂出的,却只有浓浓的苦涩。 手中,紧握着一枚坚硬的小物。 硌的掌心生痛。 分不清是掌在痛,还是心在痛。 孙悟空垂眸,望着掌心的那枚硬物,折射七彩的琉璃糖纸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油墨的清香中,又包裹着水果浓郁的甜香。 …… “还剩一颗,给你也甜甜嘴巴吧。” …… 孙悟空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剥去糖果的外衣,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着那块糖果。 糖果上,刻着橘瓣的纹络。 橘子糖。 那天白子岑塞给他的,竟然也是一块橘子糖。 孙悟空就那么出神的看着。 一直看着。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看着这块糖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看到,过了很久,他又小心翼翼的把糖纸复原,包好,没有吃,又揣回了怀中,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而这个位置,除了有一块糖,还有一截指骨,和一颗已经被完全风干了的苹果。 猪八戒说:“……啧。” 但他看向悟空的眼神,却分明是无比的羡慕。 02. 宝林寺的僧人们已陆续起床。 打扫,做饭,上早课,偌大的院子里,逐渐忙络。 唐三藏拦住一名小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前一晚,白子岑还没从冥府回来,宝林寺的僧人们早就见识了大圣的神威,其实就是他们拒绝唐僧师徒借宿,孙悟空便趁机发疯,挑寺中不值钱的东西,随手砸了几件,吓破了这些僧人的胆子,才开始对唐僧毕恭毕敬起来。 小和尚也双手合十,有些惶恐:“阿弥陀佛,圣僧可是缺什么少什么了,告诉小僧,小僧这就去给您准备。” 唐三藏温和道:“没缺也没少,只是贫僧有一机密要事相告。” 小和尚说:“圣僧直言便是。” 唐三藏道:“你可知,当今乌鸡国主是假的,是妖精变的,真的乌鸡国主三年前就死了,现在他的尸体就躺……”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小和尚大惊失色,不听唐三藏说完,就摇着头连连后退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圣僧,您不要开玩笑了,这三年,乌鸡国主爱民如子,减赋税,兴水利,乌鸡国在他的治理下,社稷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富贵,连多年的战争都平息了,怎么可能是妖呢?” 唐三藏说:“和尚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随我到禅房,国主的尸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小和尚像是听了什么污言秽语,吓得脸色苍白,转身跑开。 唐三藏不解,又拦住另一名小僧,把话复述一遍,结果对方也是一样,摇着头,一脸的不相信,等他再说,对方就躲什么似的,匆匆离开。 屡躲屡问。 屡问屡躲。 直到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他和白子岑。 唐三藏有些茫然,更有颓然,垂着肩膀站在清冷的晨风中,单薄颀长的身子竟有些摇摇欲坠。 “他们为什么不肯听我把话说完?他们为什么不肯随我到禅房看上一眼?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唐三藏出来时没披袈裟,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 冷风灌入衣服的空隙,切割着皮肤,遍体生寒。 白子岑觉得,唐三藏就要被风吹倒了,便快走上去,搀住了他的手臂,轻声说:“很久以前,我也和圣僧一样,参悟不懂。后来才知道,其实,没有人在乎谁是皇帝,即使高坐朝堂的乌鸡国主是妖怪变的,但他对百姓好,百姓爱他,他就是真的。” “这是什么道理?” 唐三藏望天长叹:“善恶不重要吗?因果不重要吗?是非对错,不重要吗?” 白子岑说:“或许,这不是道理,而是人心。” 语气透着种看尽千帆的苍凉,就好像,他口中的“人心”,是他自己用满身筋骨淋漓鲜血,才换来的一次参悟。 第40章 回廊上。 孙悟空终于从隐身的雕花石柱后走出,淡淡望着二人,实则只望着白子岑一个,说:“别琢磨了,我已经有了主意。” 又一次在心中质问自己—— 孙悟空,对这个人,你口中念着的全是恨,可其实…… 还是不忍心吧。 03. 皇城,东门大开,冲出一队骁骑。 左牵黄,右擎苍。 张弓搭箭,迎着一轮初升的红日,马蹄践踏,尘土飞扬。 为首的金甲小将,双目炯炯,隐约有三分帝王之气,高喊:“比比谁猎的多,第一名,本太子重重有赏!” 将士们受到鼓舞,士气大发。 争先恐后冲进密林,对准了黑熊、雉鸡、麋鹿,百箭齐发。 太子见状,也不甘示弱。 看到一只野兔蹦蹦跳跳,出现在马前,便一夹马肚,追了上去。 这只兔子漂亮极了,通体雪白,只在胸脯的位置有一点红。 这位太子还从未见过红毛的兔子,喜欢的紧,狂追不舍,而这兔子跑的时快时慢,主要却决于太子的马,马跑的慢,兔子就跑的慢,马跑的快,兔子就也健步如飞,始终都在马前三五丈的位置。 这太子一心想得到兔子,没觉得怪。 好不容易追近了,“嗖——”然一箭,正中兔子的红心。 太子大喜,下马去捡兔子,不料,却眼睁睁看着兔子驮着箭,倏地一下钻进两扇半合的乌漆大门里,没了踪影。 太子抬头,看到门上高悬“敕建宝林寺”五个金字,不禁一怔。 想起母后一直以来都吃素斋。 近三年,父皇也常捐善银到庙里,半年前,才刚铸了文殊菩萨的金身在这间寺院供奉。 他也因此对佛道十分敬仰。 来都来了,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便推门而入。 这一进去,又是微微一怔,没看到往日的老和尚小和尚,只看到一名红色袈裟,俊美无俦的白袍僧人坐在院中的古松下诵经。 古松苍劲葱郁。 僧人清冷如仙。 太子呆了一呆,轻步靠近,潜意识里不敢打扰,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宝林寺的僧侣本宫都见过,你却瞧着眼生,哪里来的?” 唐三藏说:“我从东土大唐而来。” 大唐? 太子说:“本宫知道大唐,离我们乌鸡国有七千三百里,你从这么远来的地方来,做什么?” 唐三藏笑了笑,说:“施主既然知道大唐,想必也一定知道我大唐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和尚我这次,便是去西天拜佛求经,进献宝物的。” “进献宝物?什么宝物?” 唐三藏指指膝头放着的一方木匣,说:“就在匣中。” 太子有些好奇,说:“可否给本宫一看?” 唐三藏说:“有何不可?” 便拿起木匣,亲手交到太子手中。 太子打开,见里面是一只还没有拇指大的小猴子,套着件红色的大褂,翘着二郎腿,流里流气的,没个正经。 “就这?” 太子撇撇嘴,有些嗤之以鼻。 殊不知,这小猴正是悟空所变。 唐三藏起身,微微笑道:“太子不要小瞧了我这宝贝,他神通广大,能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吉凶祸福,有问必答。” 太子表示怀疑。 悟空道:“太子若是不信,不妨让我卜上一卦。” 太子一惊:“你怎么知道本宫是太子?!” 难道这小猴真有神通?又一想,自己一口一个本宫叫着,猜出来也不奇怪,便又镇定下来,却听小猴道—— “坏了,大凶!” “放肆,休得胡言!” 太子不知真假,强装镇定。 悟空道:“别不信,你只听我说,看我说的对不对。”便将五年前乌鸡国大旱,国主求雨不得,又过两年,遇到一名终南山道士,天降甘霖,国主与之相见恨晚,行桃园之礼,结八拜之交的事尽数到来。 桩桩细节,如数家珍。 末了,问:“太子殿下,是也不是?” 太子十分震惊,说:“你怎么知道?” 孙悟空说:“我还知道,有一日,道士邀国主夜游赏花,御花园中,忽见井底迸出金光,道士以为有宝,趴在井边查看,结果掉进井里丢了性命,太子殿下,是也不是?” 太子点头:“没错,那晚之后,就再没人见过那个道士,为此,父皇至今还常常伤怀。” 孙悟空一声冷笑:“他伤怀个屁!他就是那个道士,而你真正的父皇,才是遭他暗算,惨死在了井底。” 太子一震:“你说什么?!” 他的表情很久都是空白,像是震惊和伤心到了极点,又像是在回忆一些难忘的细节,然后,眼神一点点再次变得笃定,说:“不,不可能,我父皇不可能是假的。” 也是,乌鸡太子十几岁,尚且年幼。 这么崩天裂地的真相,于他来说,实在难以承受。 唐三藏怕刺激到他,扶住他的肩膀,温声说:“太子殿下,那妖怪与你父皇同吃同宿已久,言行举止,音容笑貌,早已模仿到了极致,你即使一时辨认不出,也不怪你。现如今,你父皇的尸体就在禅房,你只要随我去看一眼,就知道我们没有骗你……” 第41章 “住口!” 少年拂袖打断,隐隐有龙威震怒,喝道:“本宫不必看!即使神是假的,佛是假的,这个世界,全是假的,本宫的父皇……也绝不可能是假的!” 说罢,便愤然转身,离了宝林寺。 留下一脸懵然的唐三藏,和孙悟空冷漠凝视的目光。 悟空跳出木匣,恢复真身,张开火眼金睛对太子的后背一照,只见他背上除了帝王之色的紫气,又隐约可见一丝青金色的妖气。 唐三藏苦笑:“这桩闲事,我是非管不可了吗?” 孙悟空缓缓说:“这个太子的反应,有些蹊跷。” 第22章 爱欲浓时恨转痴,真作假时假亦真 01. 远望皇城,邪云怪雾,妖气冲天。 孙悟空望着乌鸡太子的去向,召来筋斗云,道:“我跟去看看。” 白子岑小跑着从禅房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孙悟空一顿,唇边浮起讥诮:“你还真是,平等的关心每一个人。” 白子岑:“啊?” 孙悟空说:“不用了,你跟着,也只是累赘。” 白子岑呆了呆,垂头望向自己的双手,的确,他法力低微,跟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可能还要麻烦孙悟空分心照顾,便又露出笑来,说:“那,大圣当心。” 孙悟空淡淡:“嗯。” 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下白子岑。 而直到筋斗云消失,白子岑都还在原地目送。 唐三藏走到他身边,说:“别担心,每次都是悟空探路,不会有问题的。” 白子岑有些失落,说:“对不起,我总也帮不上什么忙。” 唐三藏温柔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这样想呢?也许,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天最好的馈赠。” “上天的馈赠……” 白子岑怅然苦笑,说:“圣僧言重了,我是罪人,我不配。” 02. 乌鸡太子虽然年幼,却并非全无心智。 嘴上喊着“不认”,心中却分明已经起疑,纵快马,抄小路,回了皇城。 孙悟空施隐身法,紧随太子身后。 百花园中百花开遍,争奇斗艳。 锦香亭上,皇后娘娘斜倚雕栏,身后几十名宫女为她剥葡萄,撑华盖,捧香炉,在百花映衬之下,本就雍丽的面庞更显韵致。 太子道:“母后!” 三年不见,皇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转身,看到记忆中相似的脸,才喜极而泣:“华庭,我的宝贝。” 太子扑进她怀中。 皇后抱着太子左右打量,不住喃喃:“长高了,也长壮了,越发有你父皇威仪,真好,真好。” 提起“父皇”,太子没忘了正事。 暂时收起团聚的喜悦,他握住皇后的手,说:“母后,这三年……父皇对你好不好?” 表情分外严肃。 于是,皇后擦去腮边泪珠,也跟着认真起来,说:“好呀,当然很好。” “真好?” “你这孩子,母后骗你干什么?” 皇后起身,笑眯眯拉着太子的手,说:“你若不信,就随母后看看。”她指着身后的仆从说,“这些都是你父皇派来伺候我的。”又指着满园的鲜花说,“这些花,都是你父皇亲手为我栽种。”又指指身上那件对襟凤纹刺绣长裙,“也是你父皇亲手为我量体裁衣,定制的。” 属实是恩爱和谐。 孙悟空眸色稍沉—— 皇后脸上洋溢的笑容和幸福,不像有假。 她牵着太子在宫殿中游走,每到一处,大到亭台楼阁,小到珠钗摆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针一线,无不彰显着乌鸡国主对她的关怀和爱慕。 “无论国政多么繁忙,他每天总要来我这里坐一坐,陪我喝喝茶,聊聊天。” 她被国主宠的,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她像小女孩一样眨眨眼,不解地问:“怎么,他对你不好吗?” 太子皱着眉头,说:“他对我,也很好。” 悟空听到—— 三年前,太子叛逆,于是国主就在宫外给他修了一座别院,从此不再受宫规约束。太子不喜学文,于是国主便亲自教他骑射,又组织一年一次的狩猎比赛为他助兴。别家的孩子顽皮,犯了错,总少不了挨打责骂,但太子犯了错,国主却总是语重心长,谆谆教诲,从来不曾粗鲁过一次。 属实是父慈子孝。 皇后笑了,说:“既然他对我很好,对你也很好,你又为什么愁眉苦脸,这般严肃?” “因为,因为……” 太子扫扫周围,欲言又止。 皇后挥手,命令众人退下。 待人全走了,太子才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有人告诉我,现在的父皇,是假的。” “什么?!” 皇后面色一白,踉跄半步,不问“有人”是什么人,只扣住太子的手腕,红着一双泪眼,问:“我的儿,你……信吗?” 太子也同样泪湿眼眶,颤抖着说:“孩儿……能信吗?” 皇后轻轻拥抱住他,说:“对,只要我们不信,你现在的父王,就只能是真的。” 太子终于放下心来,说:“好,我现在就去告诉父皇,派兵杀了那造谣的和尚!” 03. “悟空,自从小山来了,你真的变了很多。” 第42章 听孙悟空说完,唐三藏几许欣慰,道:“搁在以前,你肯定一棒子把太子和皇后都敲死了,但今天,你忍住了。” 孙悟空说:“跟他有什么关系,我纯粹懒得。” 白子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瞅瞅他俩,不敢插话。 但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 他揉揉鼻尖,试探着:“那个……我觉得,平头百姓也就罢了,但太子、皇后和乌鸡国主是血肉至亲,不太会无缘无故就包庇妖怪的。” 这倒跟悟空想到了一处。 他正是发现太子反应异常,才跟去看看,没想到皇后也是一般反应。 “只有两种可能。” 孙悟空接着他的话说:“要么是妖怪毫无破绽,要么是出于某种原因,太子和皇后选择了将错就错。” “毫无破绽很难的。” 白子岑说:“一个人无论外表怎么改变,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总是能在不经意的时间,露出痕迹。” “……” 孙悟空又不说话了,一瞬不舜的凝望着他—— 相逢以来,他又露出了多少破绽给这人?可这人呢,不也同样没有察觉,甚至都不曾有哪怕一次提及两人的过往。 就在他日日夜夜恨他入骨,也念他入骨的时候。 对方,却早已忘记了他。 多讽刺啊。 “我觉得……” 猝不及防撞上悟空的视线,白子岑心中一痛,就那么呆呆的,忘记了要说的话。莫名有一种想要抱抱他,安慰他的冲动。 好像忘了唐三藏和猪八戒还在,他伸手,去捉悟空的手。 却被悟空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唐三藏丝毫没有察觉流动在两人间的异样,说:“小山,你是不是想说,乌鸡国主并未完全道出实情?” 白子岑回神,悻悻收回手,说:“对。” “哈——补个回笼觉,就是舒坦。“ 猪八戒突然伸个懒腰,坐了起来,说:“这还不简单,让猴子给这国主还个阳,审一审,马上就真相大白。” 孙悟空面沉如水:“不会。” 猪八戒说:“别装,我又没说让你往冥府跑一趟,你当初吃了老君那么多金丹,随便给他来口血啊仙气啊什么的,还不立竿见影?” 唐三藏看到一丝希望,问:“悟空,你到底行不行?” 孙悟空:“……” 猪八戒朝白子岑努嘴,说:“猴子,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怀中藏了什么东西都告诉白——” 白子岑支起耳朵。 孙悟空及时打断:“少废话,让开。” 猪八戒得逞,嘿嘿笑着滚下床,给他腾了地方。 孙悟空侧身坐在床边,右手提起床里的尸体,左手自然的朝白子岑一伸。 骨节分明,修长温润如玉石。 白子岑下意识的,一把抓住,牢牢牵在了手心。 孙悟空指尖一颤。 似不敢再动,直到耳边传来自己咚咚的心跳,才有些僵硬的回头,说:“我是让你划一刀。” 喉咙却因为紧张,有一丝干涩。 白子岑发现自己会错了意,尴尬地红了脸。 连声说着“噢噢噢”,赶紧改为捏住悟空的食指,用自己尖利的指骨,在对方指尖轻轻刺破一道小口。 “有些疼,你忍一忍。” 刺下去时,他说。 也不想大圣爷什么能耐,会怕他这一点儿疼? 孙悟空转了脸,不再看他,说:“嗯。” 声音倒是难得的轻柔。 一滴鲜艳的血珠渗出来,悟空捏开乌鸡国主的嘴,把血滴进了他口中。白子岑突然后知后觉—— 这……原来大圣爷喂血,也不是必须嘴巴对嘴巴啊。 那昨天在小树林,对方还…… 白子岑下意识摸摸嘴唇,似乎仍然能感觉到当时的炙烈和刺痛,可现在回想,好像……也有几分温柔吧。 想着想着,又猛掐大腿:白子岑,你在这里回味个什么劲儿啊喂! 瞬间,脸更红了。 孙悟空余光瞥见他的小动作。 不难猜出他正琢磨什么,紧绷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愉悦,忍不住偷偷扬起嘴角。 第23章 古来情字多薄凉,不负家国不负卿 01. 唐三藏沉默地望着这位华服老人。 似想将他看透,又或者,想将那道不尽的佛理看透。 良久,眉头轻蹙,说:“国主,你既然想要寻求帮助,又何必有所隐瞒?为何你的妻儿,都不想认你?” 老人被三藏悲悯忧郁的眼神盯的坐立不安,脸色越发苍白。 下巴颤抖着,终于“扑通”跪在了地上,说:“圣僧,我有错。” 老泪纵横。 唐三藏没料到他有此举,一怔,慌忙搀他起来,道:“你贵为一国之君,如何能朝我下拜?快快请起。” 乌鸡国主却挣脱他,长跪不起,说:“我不是一个好夫君,好父亲!” 02. 乌鸡国地属偏远,自古以来,荒芜满目,贫瘠不堪。 百姓生计,举步维艰。 一年中,是洪水还是干旱,全仰仗于天,若天公刁难,便是连年歉收,无数百姓饿死路边。 乌鸡国主自幼时便将百姓们的苦难铭记心中。 即位以来,励精图治。 亲率百官,兴水利,引高山之泉灌溉荒田,修堤坝,屯夏雨以冬用,又广纳贤才以兴邦,施仁政,减赋税,不辞辛劳,与民同苦。 第43章 耗时十八载,终才换来乌鸡国国富民强,百姓们安居乐业。 万民皆颂帝王之恩泽。 奉为神明。 可他,是人,不是神啊。 他不会呼风唤雨,他的精力不是无限,他会烦,会累,有时,也会身心俱疲,分身乏术。 他顾得了国之大家,却再也顾不了自己的小家。 他冷落皇后十余载。 数百次过宫门而不入。 很多次,其实他都看到了皇后,看到她寂寞地趴在小窗边,满园枯萎的花,映着她苍白憔悴的容颜。 心,很疼。 但他没有时间,他就只能那么远远的,隔着满地落红,偷偷瞧上皇后一眼。 他甚至都不敢让皇后瞧见他。 怕她一瞧,落下泪来,然后,自己就再舍不得离开她。 皇后诞下太子时,难产,险些一尸两命。 他没听小太监说完,就匆匆的往皇宫赶。 但恰逢河岸决堤,黄龙肆虐,无数百姓,万亩良田,即将毁于一旦。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又折返回去,稳定大局。 那日的暴雨,浇不尽他心中的血泪。 而自那日之后,皇后心中,或许就对他生了恨。 倒是太子,他特意挤出时间,亲自教诲,教他熟读百书,传授治国之道,但小孩儿总是顽皮,听不进他只言片语。 如此顽劣,将来怎堪一国重任? 他难忍焦虑,没了耐心,把太子吊在梁上,打个半死。 打完又心疼后悔。 那也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呀。 想抱起小孩儿哄时,小孩儿却怕了他,又害上个看到书就恶心想吐的毛病。他再教,就再也学不进了,学不进,他就又忍不住打罚责骂。 一直到他坠井而亡的前一天。 记忆中,还因为让太子背诵韩非子的《孤愤》,太子背不出,而狠狠扇了太子一巴掌。 或许,妖道窃国,惨死井中,就是上苍对他的惩罚。 03. 众人听完,不胜唏嘘。 就连刚刚掘土回来脾气暴躁最烦人吵的沙悟净,都安静了,他安安静静说:“你知道吗?太子的一边耳朵,都被你打聋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他就是知道,沾满泥沙的黑脸上,勾勒出一丝嘲讽,说:“你是一个好国君,但除了是一个好国君,你踏马什么都不是。” 白子岑听的有些难过。 乌鸡国主跪在地上痛哭,颤抖着,一个字都说不出。 唐三藏却笑了,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笑声震于胸腔,宛若悲鸣。 白子岑不觉得这是一件引人发笑的事。 没有人觉得。 疑惑的看向三藏。 只见三藏笑着喃喃:“原来,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因果。我以为有,只是因为我一时还未能看破。” “圣僧?” 白子岑担忧的望着他。 唐三藏却好像终于释然,悠悠起身,雪白僧袍轻拂,萦绕眉间整一日夜的愁绪,终于在此刻被清风扫去。 俯身将乌鸡国主搀起,他笑的清澈,说:“你的忏悔,不该是对着和尚我。” 声落,院中呼啦啦一阵骚乱。 太子派出的亲兵,破门而入。 04. 唐三藏又一次被五花大绑。 一起被绑的,还有八戒悟空白子岑,沙和尚溜得快,挖地道遁走了,走时薅了乌鸡国主一把,把国主也带了去。 师徒四人被押送至金銮殿。 满朝文武,庄严端肃,一个个的,无不对那龙椅上的人充满敬意。 看四人树的笔直,有人呵斥:“大胆!见了国主,竟敢不跪?” 说着,便去踢白子岑的膝盖。 孙悟空目光一凌,一指气浪将那人弹开,嘲讽道:“一个妖精,也妄想让本大圣下跪,简直可笑。” 那人抱着脚,疼的单腿直跳,“哎呦哎呦”叫着说:“我我看你们才是妖精,你刚刚使了什么妖法?” 孙悟空冷笑。 明明被五花大绑的是他,但被他一双锐利的金眸盯着,对方总感觉被绑的是自己。 吓得缩缩脖子,不敢再说。 假国主一直在观察,直到此时才终于发话:“底下就是造谣朕的和尚?” 或许错觉。 白子岑感觉对方的目光,好像在他身上停留的稍久一些。 太子道:“回父王,正是。” 本想将唐三藏在宝林寺就地处决,奈何没找到他口中说的“尸体”,不敢妄动,这才押他上殿。 没想到唐三藏被绑,死到临头,竟也不卑不亢。 长身玉立,笑岑岑道:“阿弥我个陀佛,和尚我可没有造谣,我只是对太子殿下讲述了我的一个梦境。” 众大臣不知其中缘故。 纷纷好奇:“什么梦境,竟然惊动了太子亲兵?” 唐三藏便又一次娓娓道来,将国主与妖道相识相知结八拜之交,又被推入水,惨死井中的事复说一遍。 众臣听着离奇,却也不敢全信。 “这三年,国主为朝政呕心沥血一如往昔,如果是妖,吃人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爱民如子呢?” 太子也一脸的笃信,只是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了些。 假国主好像料定了群臣的反应,丝毫不慌,说:“一个梦而已,不足为信。”一顿,笑,“听闻尔等是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不如稍后在宫中用些斋饭,换了通关文牒,朕就放你们西行?” 第44章 猪八戒“嘿嘿”两声,说:“莫不是斋饭有毒吧。” 太子呵斥:“休得胡言!空口无凭,你等这般诬蔑我父王,可有证据?!” “证据在此!” 忽听一声如霹雳惊雷,金銮殿震。 沙和尚掀翻了地砖,拽着一人,突然蹿出,满是络腮胡子的黑脸刚硬如铁,对峙群臣道:“你们要的证据,在这里!” 众臣一看,我的天呐。 这这这,怎么和龙椅上的陛下一张面孔?难道,和尚所言是真? 太子一见,也是瞳孔剧震。 乌鸡国主见了太子,悔恨疼惜冲上心头,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他蹒跚着,颤抖着,走近太子:“儿啊,我的儿。” 太子却本能的,惊恐的后退,喊:“不要,你不要过来,你不是我父王!我没有你这样的父王,父王教我骑射,对我耐心,从来都不曾打骂我!” “我错了,父王知错了,我对不起你,但我也是想为你好呀。” 国主痛哭流涕。 太子退到角落,再无可退,红着眼看到侍卫的佩剑,一把抽出,指着国主道:“那我母后呢,她又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那么对她!凭什么?!”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龙椅上的国主是假的。 但忠爱不能两全。 “如何才能不负江山不负卿,没有人告诉我,没有人告诉我……” 国主说,跌跪在地上,死去三年,却好像已经苍老了半生,绝望道:“我知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无法弥补对你母子的伤害。我想,上天让我还阳,一定也是为了让我亲自对你母子忏悔。如果杀了我你们就能开心快乐……那么,动手吧。” 说着,闭上了眼。 “啊啊——!”太子嘶吼着,高高举起了剑。 白子岑眉心一跳,不想看悲剧发生,正要挥鞭阻止,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华庭!不要!” 05. 人人都说,她是贪慕荣华,才想要母仪天下。 但其实,她也曾是天真的少女啊。 家乡遇洪,父母罹难,她浮沉于漩涡之中性命垂危时,是他,跳入水中救起了她。 从那时起。 她便爱上了他。 她爱他少年英气,勇敢无畏。 她念他救命之恩,暗自决定,以身相许。忽有一天,偶然发现自己一直倾慕的救命恩人,竟然是登基不久的年轻帝王。 从这时起。 她更加的深爱上他。 她爱他宏韬伟略,心怀万民。 终于,她得偿所愿,嫁给了他,两心相悦,也曾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他痴心朝政开始的吗?是从他沉迷治水开始的吗?是从他百过宫门而不入开始的吗? 她不知道。 可是,可是…… 可是她从一开始爱上的,就是他爱民如子,就是他励精图治啊,她早就知道自己爱上的,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啊。 怎么就变了呢? 怎么就受不住寂寞了呢? 怎么就从前认为的优点,全都变成了缺点呢? 怎么就,爱,变成了不甘和恨了呢? 她想。 或许变的不是他,而是她。 便日日在茫然自责中憔悴,满园芬芳枯萎,也无心打理,只趴在窗前伤神,任浓如墨云的鬓边,过早的生出白发。 好几次,其实她都看到了他。 她很想跑下楼,抱住他。 但她不敢。 她怕自己落泪,怕自己的眼泪会拖住他治国救民的步伐,看到他日日为国事烦忧,她也很心疼呀。 直到三年前。 她发现他突然变了。 他可以一边治国救民,一边分出精力来陪伴她,他为她画眉,为她簪发,为她亲手种上喜欢的花。 她多开心呀。 就好像,十几年前的那名少女,又活了回来。 可太子却跑来告诉她—— 她深爱的那个人,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这,让她怎么敢信呀。 但,扪心自问,三年,真的一无所觉吗? 她曾那么爱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身旁之人早已不再是他?她只是想骗骗自己,骗自己他还在呀。 现在。 她想清楚了,她爱的是他,是本来的他。而不是一个—— 这样,或者那样的他。 06. “本宫以天地神明,皇族血脉起誓。” 皇后一身凤冠霞披,坚定步入大殿,绝代的风华,一如二十年前她嫁给国主的那一日。 高举凤印,字字铿锵道:“龙椅上的陛下,是假的!” 07. 假国主见势不妙。 摘了王冠,脱了龙袍,爬起就跑。 捆仙索尚困不住大圣,一根麻绳又岂能困住?瞬间化作飞灰,招出金箍棒,飞身而起:“妖精,哪里跑!” 白子岑只觉身边红影一晃,又金光一闪。 再抬眼,孙悟空已在云中与妖怪缠斗了数十回合,刀光棍影,扰云乱日,直看得他眼花缭乱。 不免心微微提起。 好在,尽管缭乱。 但还是能看清,是大圣爷占了上风。 而那妖怪招架不住,忽生一计,又一个俯冲,跃下云层,站到唐三藏身边,突然就变成了三藏的模样。 第45章 白子岑暗道不妙—— 刚刚只顾着抬头看悟空,忘了留意唐僧的位置,再看其他人,也只顾着看大圣降妖了,已然难以分清。 悟空追下云头,站在两个唐三藏面前。 一双金眸横扫,竟然没有看穿。 猪八戒“啧”一声,说:“凉了,这次猴子的火眼金睛也不顶用了。” 孙悟空唇角微扬,邪恶地说:“简单,一棒子把两个都敲死就好。” 举棒。 杀气徒生。 强大的威压让白子岑这末等小妖,腿一软,差点儿双膝跪地,还好被八戒一把拉住,但五脏六腑,皆隐隐作痛。 毫不怀疑,悟空真的动了杀心。 唐三藏无奈:“你这孽徒。” 妖怪却不敢冒险,蹭棱一下跳开原地,但仍在大圣的威压笼罩之下,不能逃脱。 便又故技重施。 再次回到人群。 而这一次,他竟然变成了白子岑的模样! 08. 金箍棒迎头痛击,忽又戛然而止。 孙悟空,定住了。 09. 白子岑一直都站在猪八戒身边。 所有人都瞧得清楚,此时立在大圣棍下的白子岑,是妖精所变。可那根所向披靡,足以摧毁天地的铁棒,就是定住了。 白子岑也定住了。 他定定望着悟空,不知道悟空在想什么,明明连唐三藏的性命都能拿来冒险,却对着一张明知是假的他的脸,而停了手。 但也只是一瞬。 悟空很快回神。 可就是那么一瞬,给了妖精间隙,嗖然逃向云中。 孙悟空回头,深深看了白子岑一眼,才再次追去。而这一眼,竟似冰川下的炽焰,令白子岑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猪八戒说:“你看到了吗?” 白子岑说:“我看到了。” 猪八戒说:“你看懂了吗?” 白子岑垂眸,没有回答,紧攥的手指,却几乎在掌心掐出血花。 10. 惹怒大圣的下场,只有一个。 “作死!” 孙悟空咬牙切齿,俊美极致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 他对妖精穷追不舍,披头就砍,好像手里抡的不是棍子,而是一把四十米的刀。 “大圣留情——” 偏偏这时,彩云飘来,云中冒出一道佛光,定身一看,竟然是文殊。 “不劳大圣动手,我来替你降妖。” 悟空收了棍子,冷冷一笑:“菩萨倒是好心。” 文殊笑眯眯的,被嘲讽了也不恼,掏出照妖镜对妖怪一照,那妖怪便跌落云头,趴在地上,慢慢现了原形—— 竟然是一头青毛狮。 文殊道:“他是我的坐骑,已得佛祖点化,不再是妖,所以你的火眼金睛也看不出来。昔日我佛见乌鸡国主励精图治,功德已满,便差我来渡他归西,封金身罗汉,结果被我发现他于妻儿有愧,这才降下此劫。” 唐三藏合了合双手,说:“拜托搞搞清楚,这究竟是国主的劫,还是和尚我的劫?” 文殊笑了,说:“都是,都是。” 于是唐三藏就开始骂了,说:“你这也忒不地道,你这坐骑,把人家老婆都睡了。” 文殊一愣,笑得更开,说: “金蝉,你多虑了,我这坐骑,不能人道。” “不能人……呃……” 唐三藏差点儿咬舌自尽。 这么冷冷清清一个人儿,白子岑还是头一次见他脸红,还怪可爱的。 文殊招招手:“走了。” 青狮甩甩尾巴,跟上,经过白子岑身边,忽又一顿。 白子岑怕他扑咬,吓得往后一退。 可这青毛狮王只静盯了他半晌,眼中突然多了怜悯,说:“我想起在哪里见过你了,在大秦的死牢,那个人,是你。” 白子岑一震,瞳孔瞬间张大。 只觉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便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也犹未察觉,一张脸,惨白如纸。 第24章 城春草木深 01. 孙悟空冲下云头。 看到白子岑额上冷汗涔涔,苍白着脸,站也站不住了。 唐三藏猪八戒扶他,他却好像受了什么惊吓,猛地弹开,速退几步,一下跌倒在地上。 失焦的双目不知盯在何处。 好像那里正有洪水猛兽朝他逼近,他向后躲着,眼中尽是凄惶。 “小山?” 唐三藏伸手一碰。 白子岑就猛地一颤,惊恐地说:“不要!” 想要挣扎,才刚一动,忽又突然安静,安静到像是死寂,只把内唇咬烂,失神地说:“我不配……我有罪……” 因为有罪,所以即使再恐惧,都不配挣扎,都只能承受。 可他分明就在抖呀。 散乱的发丝混着汗水贴在脸上,衬得清瘦的脸庞更显苍白。 孙悟空猛然惊觉—— 其实,这人的面貌和记忆中一点儿也不像了。 他几时这般瘦了,又几时这般惊惶,纤细单薄的腰身,揽一把都怕揽断了。心就密密匝匝的疼了起来。 什么恨呀,怨呀,忽然就顾不上了。 孙悟空冲过去,扶住白子岑的肩膀,唤:“君山,君山……” 可这人不理他呀。 对方好像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直无助地喃喃:“是我的错,都是我,我有罪,我有罪。” 第46章 眼泪在脸上静静的流。 愧疚自责到极致,他哭起来,竟然一丝声音都没有,只是那满头乌发,一寸寸,蜕变成了银白。 “你,你的头发……!” 孙悟空愕然,突然就心疼的找不到呼吸,他捧住白子岑的脸,他不看他,他就偏要撞进他的眼中,说:“君山,你看我,你看着我,我是……悟空,我是悟空。” “……” 白子岑空洞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脸上,迟钝的,有些不敢相信。 “大……圣?” “是我,我在,没事的君山。” 以为白子岑醒了。 却见对方怔了怔,好像终于找到了倾诉,对他扯出个苍白的笑来,说:“大圣,我……好疼啊。” 才知道,对方发抖,不仅是因为恐惧—— 他最怕疼了。 孙悟空问:“哪里疼?你哪里疼?” 白子岑回答不出,只说:“好疼,好疼啊。” 孙悟空眼眶就红了。 想检查他身上,可才刚一碰到袖口,就疼得他再次战栗,冷汗顺着两颊直流,唇上的齿印瞬间又深了一分。 “别咬……别咬了。” 不惧神佛的齐天大圣竟然也怕了,声音多了颤意。 可白子岑好像全身都在痛,就连触碰他的嘴唇,想帮他把咬出的血珠擦一擦,都只会加剧他的痛楚。 孙悟空不敢再碰了。 猪八戒在旁边看了许久,皱皱眉头:“他好像……并没有受伤。” 悟空一怔。 是他自己,关心则乱。 经一提醒,才想起释出一道灵力游走于白子岑周身,细细查探,发现确实如八戒所言,并无伤口。 想到什么。 便一个昏睡诀把白子岑放倒,轻接在怀中。 这人终于不痛了,尽管颤动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可表情却一点点变得柔和宁静。 孙悟空抱起他,看他毫无防备的靠在自己肩头熟睡,几欲心软,转身,把他交给八戒:“帮我照顾好他。” 唐三藏自告奋勇:“为师和八戒一起照顾。” 孙悟空瞪了他一眼,掂一掂手中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铁棒,猛抬头,杀气腾腾,踏着筋斗云而去。 02. 一根铁棒从天而降,烈焰狂舞。 拦住了去路。 文殊抬眼,看到十四重天上的云层在烧,而万丈火光之中,他对上了一双灿金的眸。 不禁轻压眉头,问:“大圣这是何意?” 孙悟空不答,奔腾的戾气几欲将文殊的佛光震碎,只死死盯着他身边坐骑,眸中,是荒刀弃雪的寒意。 长棍一指,字字皆顿,说:“你对他,做了什么?” 文殊才知,悟空拦的是青狮。 青狮茫然:“什么什么?” 悟空棍子往前一送:“若不是你,他怎会全身剧痛?” 文殊侧首,望着坐骑,声音沉下几分:“孽畜,大圣问你,还不从实说来?” “我……” 青狮一头雾水,不知犯了何错。 忽的想起一人,又抬头道:“大圣问的,是否那只骨妖?若是,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对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九百年前,大秦死牢,我见过他。” 03. 见过。 真就只是见过。 没有聊过天谈过话,算不上认识,就只远远的,盯了他两年。 04. 人人都道,他长得像一头青狮,殊不知,狮猁才是他的真身。 春秋末年,天降奇才公输班。 擅木工,懂建筑,尤爱雕塑,刀下的石兽栩栩如生,如有真灵。 青狮猁,便是其中一尊。 奈何后人有眼无珠,误把狮猁的石像,当成了镇魂的石狮,死牢多狂徒,阴气重,便抬了他去,摆在正中。 这一摆,就是百年。 文殊菩萨念他吸收百年怨气,才将他度化,收为坐骑。 而在被度化之前。 依稀记得是周天子在位的最后几年,可具体是哪一年,因在牢中与世隔绝,已分辨不清。 忽有一日,牢门打开,狂风灌进飞天的大雪。 雪花乱飞之中,狱卒押进一个人来—— 一个青年。 不知什么身份,一袭金线缠丝华丽无比的长袍,与死牢的肮脏破败,格格不入。 但说他富贵吧,寒冬腊月,他就只披了这一件华袍,指尖和脸色都冻得发白,又瘦,形销骨立,单薄到几乎挂不住那件华丽衣裳,让人很难相信他是那种脑满肠肥享尽荣华的人。 但说他清贫吧,他偏偏又能穿着锦衣,一人独享一个房间。 就在死牢深处。 最隐秘的角落。 狮猁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青年与其他死囚,貌似不同—— 被判死刑的,多是穷凶极恶之徒,相由心生,面貌也大多可憎。偏偏这个人,眉眼温润,又带一丝坚韧,尽管在牢中,却站得笔直,一身的风骨,干净的像是雪落在了乌泥里,花开在了废墟中。 可,这只是他刚来时的样子。 他刚来时,每隔一日,就有一名将军进去。 说是审讯,却也没有严刑拷打,大多时候只面对面坐着,低低私语,听不真切,但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诘问争执。 之后便是将军拂袖,摔门离去。 第47章 大概半年。 又有一日,两人再次争执,这次却动了手,将军出来时,衣衫微乱,肩头,插进一支发簪。 而这之后,审讯青年的,便从将军,换成了士兵。 不是一个士兵。 而是一群士兵。 鞭笞声,打骂声,笑声,嘶喊声……激烈的混合在一起,让整个牢房的死囚都变得异常兴奋,忍不住尖叫着,狂笑着,血脉贲张,瞪着狂兽般的眼睛,望向最深的角落。 而等围拢成一团的士兵散开。 狮猁才看到,青年已经从床上,跌落在地上。 华丽的长袍被铁鞭铰碎,白色中衣被鲜血染红,身上的伤痕,一层又覆了一层…… 像只被撕破的布偶。 汗液血污混着地上的泥灰,脏兮兮的,再也没了干净。 审讯日隔一日的继续。 青年的生命和风骨,便随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的枯萎凋零下去。 直到两年后,六千刀尽,死于凌迟。 而不过短短两年,青年死时,满头乌发,竟已近乎全白。 05. 难怪。 难怪当初一棍把他打出原型时,看到他一身枯骨上,遍是刀痕。 “可说也奇怪,他被砍时,竟也不挣扎反抗,好像默认了那是他的罪责……可看他刚进死牢时干净温润的模样,我实在想不出,他这样的人,究竟能犯下什么非死不可的大罪……” 悟空却再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心痛的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灌进泥沙,一半灌进岩浆。 六千刀。 六千刀啊! 那是君山。 那可是他的君山啊! 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折磨,才会短短两年,就白了满头青丝? 纵是他犯了天大的错,怎么敢? 那些人,怎么敢?!!!!! 分不清是愤怒还是追恨,孙悟空双目赤红,浑身都在发颤,耳朵里嗡嗡作响,胸腔震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是谁?那些人,是谁?” 声线冷到极致,便成了死寂。 “阿弥陀佛。” 文殊面露悲怜,双手合十,说:“无论是谁,九百年已过,人一定也是死了。人死账销,大圣又何必再问?” 孙悟空只问:“是谁!” “……” 文殊菩萨阖起双目,摇了摇头。 “士兵太多,不知道是谁。” 青狮畏惧大圣的杀威,不敢招惹,老实回道:“倒是那将军战功赫赫,十分有名,听囚犯和狱卒提起,好像叫……上官降。” 好,好一个上官降! 第25章 国破家何在 01. 大唐盛世已经持续了十五年。 人间太平,少有战乱,不战乱,死的人就少,不死人,地府就显得冷清,地府冷清,冥王就闲的没有事情干。 冥王没有事情干,就爱叫上十殿阎罗并各大判官,围在一起开会。 磕磕瓜子聊聊天。 从秦王合六国,一直聊到太宗十五年,正聊到“李世民虎牢关三千玄甲破十万,为地府添了许多业绩,是否要封他一殿阎罗”时,忽听一声惊天巨响,冥王殿震,黄泉路断。 分筋错骨头破血流的鬼差,哭嚷着冲上殿来。 “又来报丧。” 冥王被扫了兴致,十分不悦。 判官却已经习惯了,说:“肯定是猴子又来了。” 话声未落,就见孙悟空一身红衣,满身戾气,比十殿阎罗更像修罗,提着金箍棒,一步踏碎了他面前的桌案。 冥王惊吓跳起:“大圣所为何事?” 孙悟空棍子一竖:“找人。” “找白……白……” 以为又找白子岑,冥王飞速与判官对视一眼,却听孙悟空说:“上官降,现在何处?” 冥王一愣,神色微变。 判官也一怔,半晌,扯出个皮笑肉不笑来,问:“哪个上官降?” 孙悟空冷冷:“大秦战神。” 自古以来,叫“上官降”的有几百几千个,但敢称大秦战神的,却只有一个。 都知道是谁。 但冥王还是拉着判官并十殿阎罗一起,退到幕后,边退边说:“大圣稍候,容我等调三生石,查阅一番。” 孙悟空说:“快去,我耐心有限。” 这一点根本不用他说。 他一来,整个冥王殿的人就都看出来了,不敢有丝毫懈怠,怕是慢上一秒,就会变成他棍下死鬼。 赔着笑:“是是是,好好好。” 果不出两息时间,又和判官一起回到殿上,身后跟着八名鬼差。 押上一个人来。 又或者说,勉强能够看出,那模糊的一团,是个人形。 鬼差摁住那人的肩膀,迫使他下跪,披头散发,垂着脑袋,被一路拖拽,身后的污血沿着黄泉来路,一直蔓延到了彼岸花海。 孙悟空步步走去,压抑着满腔怒恨,用棍尖挑起他的头颅。 一看,竟然全是烧伤,已经面目全非,无从辨认。 不禁眉心微皱。 这,是上官降? 判官笑着解释:“他杀戮太多,罪孽深重,被打入火坑地狱,烧坏了面容,也烧瞎了眼睛。” 冥王趁机奉承:“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大圣一样,不怕火烧。” 悟空才不吃他这一套。 第48章 只金箍棒抵在那人咽喉,道:“你就是上官降?白子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你那般对他?” 声音并不算严厉,却字字如刀。 那人瑟缩着后躲,却被鬼差按住,不能动弹。他大张着嘴想喊什么,一张口,却空空荡荡,发不出半点儿声音,竟然是个哑巴! 孙悟空一瞥冥王。 判官又解释:“他曾被打入拔舌地狱,拔去了舌头,口不能言。其实,大圣你问也白问,他耳朵也被穿聋,根本听不到我们在讲什么。” “……” 孙悟空眉头拧的更深,拿棍子挑了挑那人无力下垂的双腕。 判官观察着悟空的脸色。 那张脸像是完全冻住,实在看不透心里在想什么,便试探着说:“他也曾被打入刀山地狱,受千刀万剐,割断了手筋脚筋。” 本意是说,他也不能写字。 可悟空听到了“千刀万剐”。 好一个千刀万剐! 心头萦绕的所有疑虑,只因这四个字,瞬间烟消云散—— 上官降让君山受六千刀刑,上官降自己,就落得一个千刀万剐的下场,这怎么不算是因果报应? “呵!” 孙悟空横棒,打他个灰飞烟灭! 02. 孙悟空走了。 冥王抹一把额上的冷汗,跌坐进椅子里。 回想悟空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刚刚真怕他把上官降连同十殿阎罗,一起给千刀万剐了,幸好,幸好他倒是干脆,只一棒子敲散。” 判官望着悟空的去向,若有所思:“他是很想,但那需要时间,而他今天,很没有耐心。” 冥王一愣:“你是说……他已经认出白子岑,在为他报仇?” 判官说:“相伴七年,亲密无间,想要认出其实也不太难。” 冥王敛目,想了想说:“这样也好。” 这样,白子岑的愿望就会变成孙悟空的愿望,孙悟空辅佐唐三藏,就更加尽心尽力—— 从一开始找上白子岑,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只是这上官降…… 冥王侧目,笑看着判官:“多亏陆判你智计无双,找来一个替死鬼,否则,今日这事儿,还真不好糊弄。” 判官拱手说:“大人言重,小神只是在为大人分忧。” 一顿,又直起腰:“想那上官降征战一生,屠人无数,为冥府立下赫赫功绩,难道还真让孙悟空把他杀了不成?” 想起战场上尸骨如山血溅长空的惨烈,判官的声音里也有了悲壮。 “只是这上官降,死后既不肯飞升,又不肯转世,偏要留在冥……” “随他吧。” 冥王摆手,没有让判官继续往下说,向后靠在椅背上,似乎有些累了,一双黑沉的眸,却投射出一丝上位者的寒芒: “这事没有对错,历史往前推进,总要有人牺牲。” 只是,历史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的身上,却是崩天裂地。 03. 孙悟空今天的确没有耐心。 也的确想把上官降千刀万剐,把他施加在那人身上的一切,都亲手奉还。 可,他更想立刻回到那人身边。 他走的很急。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伴着自己狂烈的心跳,可真到了地方,要推门时,却又顿住,指尖发僵——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04. 院子东南角有棵不知名的花树。 树上,开满了星星一样的小花。 猪八戒就靠在树下,手中,端着一杯香茶。小花落了几朵在茶面,漂浮着,他一口一口啜去,喝的十分香甜。 乌鸡国主感念唐僧一行助他脱困,在宫中腾出一间院子,供师徒暂歇。 唐三藏见白子岑如此虚弱,不像能赶路的样子,便顺水推舟,答应多留几日,正好皇后礼佛,探讨一下佛经。 至于乌鸡国主一家三口的感情能否回温。 那是人家的家务事,不便多问,反正唐三藏就一个想法—— 一切随缘。 至于沙和尚,他去挖御花园的那口井了。 三年前,青狮没有撒谎,国主更没有看错,那井底,的确有个亮晶晶会发光的东西,八戒下水时看到,刚刚告诉了他。 而现在,猪八戒品咂着口中星星般的花茶,看悟空在门前发愣。 “猴子,你越来越像个人了。” 猪八戒笑着说,也不知道是在夸,还是在骂,妖都野性干脆,只有人,才柔肠百结,爱恨挣扎。 “想进就进。” 猪八戒又说,转身躺在了树下摇椅上,徐徐摇着:“人还没醒,我还给你了,别再来耽误我喝茶。” 还没醒啊。 孙悟空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猪八戒余光瞥他一眼,轻声哼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拿命去疼惜他也甘愿,还犹豫个屁!” 05. 白子岑静静睡在那里。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四面透风的茅草屋,一张硬板床,两人互相依偎,身上盖着同一件破烂衣裳。 数九寒冬。 摆摊回来,脚都要冻僵。 怕他生了冻疮,每次回来,白子岑总是第一时间把他的小脚丫,搁在怀里捂,床也是先暖热了才喊他。 但,这里不是茅屋。 白子岑身上盖的,也不是旧衣裳。 第49章 孙悟空很想冲过去,把白子岑拉起来,狠狠摇醒,好好地问问他。 问他,你怎么那么笨啊,你不是傍上有钱人家了吗,你不是奔向荣华富贵了吗,你不是嫌我拖累不要我了吗? 你怎么就,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你怎么就,这么笨啊。 但,他最后只是走过去,指尖轻颤着拂过白子岑的白发,在他眉心印下一吻,然后坐在地上,拉着他的手,把头,轻轻靠在了他手边。 “我不再是你的累赘,我有能力保护你,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保证。” 孙悟空说。 贴着白子岑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九百年,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能像现在这样安心。 06. 白子岑又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又回到了竟陵城破的那一天。 他命不好,出生在大周最乱的三十年,皇室衰微,狼烟四起,到处是诸侯争霸的混战。 出生不久,父亲就被抓了壮丁,又隔几年,母亲也在为他看病抓药途中受了流箭,不到五岁,他就成了孤儿。 但有时,越是苦难,越能照见人心。 周围邻居都待他很好。 张奶奶给一块花布,李爷爷端一碗米饭,孙大哥家的母牛下了奶,王大姐的草鸡产了蛋,竟然也没让他冻死饿死,活到了长大成人。 他还算机灵,又肯吃苦。 长大后,就开始撂地卖艺,晚上也捡捡破烂—— 战乱年间,百姓手里没什么余钱,卖艺都是看热闹的居多,打赏的少之又少,只靠卖艺,养活自己很难。 不过后来打赏也的确多了一些。 因为有天晚上,他捡破烂时,捡到了一只小猴子。 也不知被谁打的,瘸了腿,断了尾,金色的绒毛混着血污黏在一起,躺在垃圾堆上奄奄一息,可怜的模样,让他一下就想到了自己。 就伸手去抱。 可小猴子好像被坏人打怕了,满眼戒备地盯着他。 他才一伸手,就被狠狠咬了一口。 他痛得一缩。 小猴子却以为他想打祂,吓得一抖。 他就一下知道,小猴子不是真的想要伤害他,只是被人伤怕了,不敢再相信他。 便笑着摸一摸小猴子的头,安抚祂:“乖呀,不怕,我不会欺负你,也尽量不准别人欺负你,让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之所以说“尽量”,是因为他自顾尚且不暇。 但他会竭尽所能。 他想给小猴子一个家,一个人的家,不叫家,有了伴儿,才叫家。 他把小猴子抱回家,从此,他也有了家。 都说猴子聪明。 而他的小猴子,圆圆的脑袋毛绒绒,眼睛又大又亮,一看就更聪明,于是,他就给小猴子取名叫“聪明蛋” 刚开始。 多了聪明蛋,日子过得更苦,一文钱要掰成两半花,聪明蛋又才到他膝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便多少都先紧着祂。 好几次,都累到做饭时也在打瞌睡,差点儿把他四面透风的茅草屋当柴火给烧着。 直到那天,聪明蛋突然对他开口说了话—— “明天你歇息吧,我去卖艺。” 那时,他自己正伤寒发烧,却拿全部积蓄买来一贴金疮药,最后一次给小猴子换药,层层纱布揭开时,看到伤口已经长出了粉粉的新肉。 听祂开口,他动作一顿。 一半是惊诧于猴子也能说话,另一半则是…… 他笑着揉了祂一把,说:“我的聪明蛋,懂得关心人了。” 再低头,眼眶就不争气的红了。 多不容易呀,他知道,小猴子终于肯有一点点信任他了,他终于也有家人了。 这晚,小猴子第一次让他搂着睡。 睡着时,梦到小猴子往他嘴里喂糖水,甜意一直灌到了心里面。 他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小猴子当初那一身伤,是因为不肯卖艺,被一个戏班班主打的。 打个半死,随手丢在了垃圾堆。 听到这时,白子岑没忍住,抱着小猴子落了泪。 给他心疼坏了,他也才知道,那天小猴子主动提出帮他卖艺,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这之后,尽管依旧兵荒马乱,但两人互相扶持,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可这一切。 全都被摧毁在竟陵城破的那一天。 大秦的铁骑冲进竟陵,城中,厮杀声混着百姓们的奔逃呼喊,响成一片。 他和小猴子紧拉着手,但还是被奔逃的人群冲散,他惶然呼喊着小猴子的名字,却被人群推挤着越隔越远,眼前刀光一闪,一捧热血,喷了他一整脸。 他吓得呆住。 他才知道,刚喷出来的血不是温热的,而是滚烫滚烫,然后才一点点在脸上冷却,冷得像黏稠的冰。 他才知道,一个人明明看着高大,身体里的血却只有那么一点点,人头落地的瞬间,一下就喷完了。 然后,他看到,那是李爷爷的头。 还有孙大哥,王大姐…… 秦军开始屠城,大火燃烧在竟陵的每一个角落,而被杀的人里面,有人给他鼓过掌,有人给他打过赏,也有人虽然没看过他表演,但在他快要中暑晕倒时,给他递过一碗酸梅汤。 他们是无辜百姓。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第50章 而就在他震痛石化的时候,斩首的刀,也终于横到了他眼前。 刀光一闪。 没有落下。 他抬头,就看到了马背上那张熟悉的脸…… 第26章 结发为夫妻,共枕齐白头 01. “愧疚自责,是种什么感觉?” “像海啸来过。” 02. 白子岑刚经历了一场海啸。 血腥冲淡了海腥,满目疮痍,熟悉的战栗遍体而生,他一下从梦中惊醒。 天还未亮。 瞪眼望着黑黢黢的虚空,好一会儿,才记起今夕何夕,却发现手正被人攥住,不由一怔,借着明晃晃的月光,看到—— 是悟空。 趴在床边,脸颊轻贴着他的手背。 没了平常的敌意嘲讽,浓密的睫毛温顺的垂着,竟有一丝乖巧依恋。 白子岑一时恍惚。 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他的头。 刚一碰到,悟空就醒了,但还朦胧。 指尖熟悉的气息,让他忍不住又舒服的闭起眼睛,主动靠近,贴着白子岑温热的掌心,蹭了蹭。 “!” 白子岑指尖一缩。 “!” 孙悟空彻底清醒,张开了眼睛。 望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白子岑又为自己的念头好笑—— 一定是因为梦到了旧事,脑子乱了,他刚刚竟然把孙悟空,看成了他的小猴子,就尴尬地收了手,说: “大圣一直在照顾我?” “……” 孙悟空像什么都没发生般直身,说:“你肚子饿不饿?” 其实,他是想问,你身上还疼么?他更想问,在你赶我走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可他怕再勾起他不好的回忆,就什么都不敢问了,他怕极了他昨天心碎无助的模样。 起身,想给他找点儿吃的,却发现腿蹲麻了,差点一个趔趄。 “我不饿。” 察觉悟空走路勉强,白子岑掀开被窝,往里侧挪了挪,说:“天色还早,你……要不要上床躺躺?” 孙悟空一愣。 白子岑抚平床单压出的褶皱,拍拍说:“上来吧。” 真是天大的诱惑。 孙悟空望着那片空位,一遍遍闪过两人相依的日夜,头就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忍着,一丝异样都不露出,轻轻爬上床,和衣躺在了白子岑外侧,隔着布料,还残存对方一丝余温。 白子岑把被子,一半搭在了孙悟空肚子上。 孙悟空把手也搭在了自己肚子上,有些僵硬拘谨,闭上眼,试图寻回一丝曾经的感觉。 “这张床,可真大,真软和。” 白子岑有些感慨,一点儿也不像他的木板床,又硬又挤。 “你知道吗?以前,我有过一只小猴子。” “!” 孙悟空又霍然睁眼。 他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他还记得他!他没有忘记他!他甚至正在像他思念他一样思念他。正激动着,却又听对方更轻的,遗憾的叹了口气: “他如果是你,就好了……” 刚刚跃起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 他如果是你,而不是,“你如果是他”。 原来,对方还是在嫌弃他,嫌弃他曾经无能,拖累了他。 一桶冰水浇下,指尖都冷得发颤。 他才刚想,即使他给他十鞭一剑,即使他利用他,抛弃他,拿六千刀刑来偿还,是不是也太重了些?他才刚决定,以后对他好一点儿吧。甚至纠结犹豫,看他那么惨的份儿上,要不就干脆原谅他? 他就偏说这种鬼话来气他。 故意的吧! “不会说话,你可以闭嘴的。” 孙悟空轻声说,却在被窝里,摸到白子岑的手,紧紧攥在了掌心里。 紧的白子岑都有一点儿疼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到了他,只想—— 这也没说错呀,当年,如果他的聪明蛋能有大圣爷的本事,那一城的百姓,是不是就不用死了,他们也不用分散,他更不用日日夜夜,都活在愧疚自责之中。 一切的结局,是不是就能不一样? 03. 许是睡久了,不怎么困。 直到天快亮,白子岑才偎着悟空,又重新睡着,这次没做什么难过的梦,只是一觉醒来,有些尴尬—— 头发不知怎么,就和悟空的缠到了一起。 一金一银,成了死结。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织缠绕,难舍难分,白子岑解了半天,只越解越乱。 偏有宫人敲门,通知用膳。 白子岑侧坐着,面对悟空,涨红了脸:“大圣你等一等,我能解开的……” 结果越急越慌,笨拙的可爱。 孙悟空手搭膝上,领口微敞,慵懒注视着他,欣赏了一会儿,才淡定说:“剪了吧。” “啊?” 白子岑一惊,犹疑抬眸:“能剪……吗?” 不都说大圣爷一根毫毛,千变万化,价值万金吗?看手中这一缕,少说也有一两百根吧。 悟空却不等他阻拦,变出一把剪刀。 “咔嚓——” 快准狠,一刀剪下。 白子岑只顾着心疼钱了,却没注意剪下之后,悟空手一翻,把那缕金银交织的断发,悄悄拢在了袖中。 若无其事的下床,整理衣发,拉开门道:“歇息好了,就该上路了,别让和尚久等。” 第51章 白子岑也正有此意。 04. 院子里,三藏、八戒、悟净都在。 白子岑用法力控制,把头发又变成了黑色,倒不是在意自己白发早生,只是他二十出头的一张脸,顶着满头白发去取经,实在扎眼。 没有人问为什么悟空从白子岑房里出来,更没有人再提白子岑的失控,大家都很默契的照顾到他的心情。 一张方桌,摆着八菜四汤的素斋。 但只有三藏自己在桌前吃饭,八戒还是躺在树下长椅上,喝那种落了像星星一样花瓣的茶。 悟净难得放下铲子,坐在树下小歇。 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他黝黑粗犷的脸上,斑斑驳驳,表情就看不真切。白子岑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轻颤。 “谢谢你告诉我井下有东西。” 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白子岑想坐在唐三藏旁边,但被悟空抢先一步占了位子,他只能求其次,改坐在悟空的右手边,接过悟空递来的筷子和米饭。 这时,八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看到了就告诉你一声,又不是什么大事。” “对你不是大事,对我……” 长椅发出嘎吱声,猪八戒翻了个身:“瞧你那点儿出息。” 白子岑才知道,原来沙和尚是在跟猪八戒说话,听起来,好像有什么故事。再想想,他脾气也怪,总是挖着什么,不敢片刻休息,独来独往,不太合群。 不过话说回来,师徒四人,除了唐三藏,好像都挺怪的。 每个人心里,都像藏了什么事。 尤其悟空。 暴躁毒舌,从来也不见他笑过,偏偏一举一动,都莫名牵动着他的心—— 明明这人对他态度也不好,甚至可谓恶劣,却总让他没来由觉得亲近,总想再多靠近一分。 这样想着,不觉转头望着悟空,一时有些痴了。 直到脑门儿被人用筷子敲了,才猛然回神,慌不迭移开视线。 “好好吃饭! 孙悟空语调严厉,裤裤裤,给他夹了很多菜,堆得他面前的小碗都冒尖了。 白子岑惊慌:“够了,够了。” 孙悟空说:“不够。”又给他从锅底捞了一碗物料满满的粥,“把这些都吃完喝完,我看着你吃。” “……” 白子岑也不敢说不,只能在孙悟空炯炯的目光下埋头炫饭,撑得都打嗝了,心想,大圣这是怎么了,不打不骂不咬人了,换了个花样欺负他? 孙悟空看着白子岑把自己夹的菜全都扒进嘴里,才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多吃点,才能胖回来呀。 05. 耽搁了两日。 而留给竟陵百姓的时间,已经不到三年,白子岑不敢延误,既然人醒了,就赶紧催促师徒上路。 国主不舍,捧来黄金千两,以作答谢。 看到这么多金锭,白子岑眼睛都亮了,想,足够西天一路的消耗了。 谁料,唐三藏却婉言谢绝:“降妖伏魔乃我师徒本分,国主不必客气。” 国主说:“你们总要带些盘缠。” 白子岑也说:“圣僧,我觉得无功才不收禄,有功,拿一两块没什么的。” 唐三藏想了想,转身说:“悟空,妖是你降的,你来决定吧。” 白子岑就满怀期待的看着悟空。 他很想悟空能收下这些钱,他吃过太多没钱的苦,他不怕别人说他见钱眼开,他只怕没钱的时候急的抓耳挠腮。而且,这钱赚得堂堂正正。 孙悟空却好像故意一般,说:“我听师父的。” 唐三藏有点受宠若惊:“母亲啊,你竟然肯叫我师父了?” 孙悟空瞥他:“怎么,不能叫吗?” 余光看到白子岑低着头,有些怏怏的了,却是心情大好,忍不住翘起嘴角,仿佛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跟他作对,看他吃瘪,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国主还想坚持。 八戒从长椅上起身,望着满树像星星一样的小花,说:“你若真的想谢,不如就送我一袋这样的干花吧。” 06. 孙悟空很快就笑不出了。 因为五人一马离开皇宫,走了半天,白子岑低落的情绪一直在持续。好几次唐三藏跟他搭话,他都魂不守舍,没有听见。 当然,不是因为黄金。 只是一想到取经之路漫漫,不知何时到头,竟陵的四十万亡魂却还在炼狱中苦守,难免心焦。再看乌鸡国,还有一路走来,经过的其他小国,都在大唐天朝的威慑和庇护下,国富民安,对比之下,他那兵荒马乱的短暂一生,就显得生不逢时,很是凄凉。 就连一群孩子围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叽叽喳喳。 都能让他羡慕的盯上几眼。 也就是娘亲还在的时候,省吃俭用,到了过年那天,才能给他买上一串。而娘亲死后,吃的就都是苦了,哪儿还吃过这些。 “让一让,小鬼头!” 已经走远了,孙悟空又突然停下,折返回去,对摊前那些正挑挑拣拣的小孩做了个鬼脸,吓得小孩儿哇哇叫着,一哄而散。 摊主说:“哎你这人,怎么作弄小孩?” 白子岑闻声回头,见悟空正瞅准架子上最大最红亮的一串,一把薅了下来。 不禁一愣。 又听悟空问:“这串,怎么卖?” 第52章 摊主说:“不分大小,都两文。” “两文……” 孙悟空捻捻手心仅有的一枚铜板,突然就有点儿后悔,刚刚怎么就没听白子岑的,拿上两块金锭呢…… 算了。 掏出仅有的铜板,悟空回头指指白子岑,说:“你看到那个人没有?和尚旁边那个。” 摊主伸头:“看到了,怎么了?” 孙悟空装作惋惜:“你看他,挺好一个人吧,其实脑子是傻的,智商没有三岁,很惨的,就想吃一串糖葫芦,你能不能便宜点,一文钱卖我?” “……”白子岑一脸黑线。 说谁傻呢,也不知跟谁学的,撒谎都不脸红。 摊主瞥了白子岑一眼,又瞥瞥悟空,说:“刚刚被你赶走的小孩,也都三岁,也都两文,我这是小本买卖,便宜不得。” 悟空皱眉。 还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一文钱,把大圣爷也给难住了。 之后又见悟空低低和摊主说了什么,才拿着糖葫芦回来,递到了他手边。 白子岑没想到是给自己的。 呆呆望着悟空,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忽然就猛跳了几拍。 孙悟空温柔朝他靠近,说:“别只看我,你不是想吃吗?” 白子岑说:“你最后,答应了他什么?” 孙悟空漫不在意的说:“也没什么,就是拔了根头发,给他画了个护身符,保他一生无灾。” 这还叫没什么? 这多珍贵呀。 白子岑垂眸,望着手中的糖葫芦,红彤彤的果子包覆着油亮亮的糖衣,瞅着就酸甜可口。 唐三藏坐在马上说:“悟空,为师也想吃。” 孙悟空翻了个白眼:“自、己、去、化、缘。” 唐三藏瘪嘴。 小白龙撅起屁股,对孙悟空放了个很臭的屁,放完就驮着唐三藏,屁颠屁颠的往前跑了。 孙悟空咬牙:“小、白、龙!” 白子岑却“噗”得笑了。 他笑着把糖葫芦中最大最好的第一颗,举到孙悟空嘴边,说:“你先吃。” 这次换孙悟空愣住了—— 君山笑了,他终于笑了,他没变什么,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容易满足,而他真心笑起来时,眼睛总是亮亮的。 于是孙悟空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他低头,就着白子岑的手,没去咬最大最红的第一颗,而是一点一点,啃掉了最末尾的一小颗。 一边慢慢的啃,一边凝住着白子岑亮亮的眼睛。 那眼神,啧,不好说,直让白子岑心里痒痒麻麻的,总感觉悟空啃的不是糖葫芦,而是他。 后面,走在路上,白子岑越想越不对—— 刚刚,他是不是被孙悟空用眼神调戏了? 第27章 忆苦思旧,惜怜情长 01. 树影婆娑,满天星斗。 山风清冽,送来几声鸦啼,碎石支起的简易灶台前,孙悟空守着一炉烟火,望着眼前不停忙络的人,又一次失了神。 这几日,他变得奇怪—— 往常那些从来想不起也不敢想的昔年旧事,压不住似的,不停从脑海里冒出来。 哪怕每冒出一次,都让他头痛欲裂。 他却上了瘾,着了迷。 就像现在。 又想起一桩,明知是饮鸩止渴,偏却忍不住往深了回忆。 02. 那时他年幼无知,偏又有一腔豪情。 目睹伙伴病死身旁,就立志漂洋过海,寻访名山,誓要求仙问道,获得长生不死之术。 路途艰辛,暂且不提。 偶然一日,他在路边看到几人,能口吞宝剑,胸碎大石,钻火圈不烫,下油锅不焦,顿时惊为神人,想要拜师。 当然,现在知道,那都是唬人的把戏。 可那时他涉世未深,不懂这些,拜师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戏班,班主正想买一只猴儿,表演猴戏,正好他就免费上了门。 发现被骗再想逃时,已来不及。 班主把他关在笼中,不给吃喝,棍打鞭抽,一心要逼他屈服。 但他那股子倔劲儿,好像是从石头里带出来的,宁死不从,于是,班主每每把他打个半死。 浸了盐水的藤条鞭,一次次抽在身上,新伤叠着旧伤。 他只能缩成一团,悔恨信错了人。 又一日。 逃兵流寇抢走了戏班大半家当。 班主拿他撒气,拎起碎大石的铁锤就往他身上砸,但已不觉得疼,一年多的折磨摧残,他早已习惯了疼。 只是视线模糊,逐渐漫上一层血色。 很快没了意识。 再醒来,就躺在垃圾堆中,想来是班主以为他死了,就随手一扔。肋骨刺穿了肺腔,腿以离奇的角度对折,尾巴…… 尾巴疼到失去知觉,好像已不存在。 天上下着好大的雨。 他躺在雨中,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冷却,比这刺骨的冬雨,还冷上三分。忽然,雨停了,有人在摸他的头,温暖的手心,那么舒服,他挣扎着睁眼,就看到了白子岑。 “让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家? 他哪里有家? 本能的反应,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就是张口去咬他。 没成想,白子岑竟说到做到,真的给了他一个家,明明自己伤寒发烧,却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给他买了金疮药。 第53章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对白子岑说了话,也是第一次,有一点儿愿意亲近他。 夜里白子岑高烧不退,他就去外面采了凉凉的花露,喂给他。 再遇到那个班主,是一年后的事了。 那天,他和白子岑像寻常一样,早早起床,去市场撂地摆摊。 白子岑先舞了一段鞭,又耍了一会儿剑,等看的人多了,热闹起来,就不搞这些武的了,改说几段评书,又唱了两首小曲。 白子岑长得俊,身子轻,嗓子也干净。 喜欢他表演的人很多。 但他从不逼他一起表演,只让他在旁边帮着收赏钱。 “谢谢大哥,大姐,大爷,大叔。” 活泼伶俐嘴巴甜的小猴子,谁不喜欢呀,即使他不参与表演,他捧着簸箕去收钱,别人经常也会多打赏一两个铜板。 正收着。 突然,一辆马车经过。突然,马车停了下来。突然,从马车下来一人。 突然。 那人铁钳般的大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好啊你个小崽子,我说你怎么不见了,原来是跑到了这里!” 梦魇般的声音响起,他一惊,浑身就条件反射般战栗起来,簸箕从手中脱出,铜板滚了一地。 白子岑评书说到一半,冲过来,一把将他抱起,厉声问: “你是什么人?!” 这人性子温和柔软,这是他第一次见他对谁剑拔弩张,像个竖毛护短的刺猬。但白子岑那时,其实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再看那班主。 满脸横肉,孔武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根本不怕白子岑这黄口小儿,见小猴子能赚钱了,哪里肯撒手。就撒谎道: “我是什么人?我是牠主人!” 白子岑一愣,似没想到小猴子跟这泼皮无赖有关,觉出他在发抖,就先安抚了他,说“别怕”,然后才柔声问他:“你跟我说,你认识他吗?” 他先点了头。 回过神来,又拼命摇头。 他怕了,他真的怕死了,生怕白子岑把他还回去,又被班主关进笼子里。 白子岑一看他的反应,就猜出了七八,死抱住他不撒手,质问班主:“你说小猴儿是你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还真有。” 班主嘿嘿一笑,掏出一张卖身契,印着他掌印的卖身契,绕一圈给观众看:“大家评评理,这是小猴亲手所按,是牠自己把自己卖给了我!” 顿时,观众们议论纷纷。 白子岑并不占理。 这都怪他,班主骗他说拜师要签拜师贴,他那时不识字,就随手按了,哪知后面给白子岑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你个大骗子!你骗人!是你骗的我!” 他对班主嘶吼,又踢又咬,但小爪子扑腾,力气还不如挠痒。旁边有人看不下去,说: “确实,小猴子不识字,有被骗的可能。” 班主被指指点点,也有些悻悻的,眼珠一转,说:“你是卖艺,我也是卖艺,不如我们比一比,谁赢了小猴儿就归谁。” 卖身契在对方手里,白子岑也只能答应,问:“比什么?” 班主将他文弱的身板上下打量,说:“就比,胸口碎大石吧。” 白子岑明显一惊。 他知道,白子岑不会胸口碎大石。白子岑的技法柔软多变,以观赏性为主,不像外家功法那般简单粗暴。 但白子岑为了救他,还是说:“好,我跟你比,但你要说话算话!” 比赛开始。 第一块石板碎掉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少年骨裂的声音,他想冲过去,但戏班的班众摁住了他。 石板加到两块。 少年文弱的身板,被巨大的青石压住,几乎看不见。 一声轰然,石块簌簌掉落,他才看到少年脸上绽开的血花,一朵一朵,映在少年纸一样苍白的脸。 他觉得,少年也要像那些石块一样碎掉了。 纵然是一颗石心,又怎么能不触动呢? “君山!君山!” 热泪冲上眼眶,他大喊着少年的名字,但少年怎么也不睁眼看他。 周围都是吸气声,都以为少年已经死了,班主以为自己必胜无疑,爬起来,抓起他,任他怎么挣扎,薅着头皮往马车上拖拽。 忽听背后又有惊呼。 回头,就见少年胸口的白衣被血染透,竟又挣扎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你放开牠,我,咳,我还能再,再加一块……” 短短几个字,呛出了三口血。 班主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人想到,不过一只小猴子,竟让这少年以命相搏。 “不比了,不比了,我跟他走!” 他哭喊着,少年却咬着牙,对他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来:“不怕,我说过,不准别人再欺负你的……” 他哭:“你说的是‘尽量’啊,你说的是‘尽量’啊!” 说只“尽量”护他的是他,为了他拼命的也是他。 如此可怜。 倒显得这班主蛮不讲理咄咄逼人了,纷纷指责: “算了吧,再比就真出人命了!” “你们这么大个戏班,干嘛欺负一个小孩和一只小猴子!” 班主有理也变得没理,只能撒手,上车时还在骂骂咧咧:“娘的,邪了门了,竟然遇到个疯子!” 第54章 “君山!” 一得自由,他就飞跑过去,扑到那人怀中,却不想,小小的他,还不到白子岑膝盖,竟然能一下把白子岑扑倒。 他才知道,刚刚少年,只是在勉强支撑。 又看到少年的胸口已被两根肋骨刺穿,大片的血漫出来,身上脸颊,也都是碎石的划伤。他太小,只能抱起少年一半,却觉得对方贴着他的那一半身体,一直疼的发颤,任他再怎么喊,都不肯再睁眼。 君山,会不会死啊? “不要,不要……你醒醒,你醒来看看我啊……” 好心的路人帮他把少年送到医馆。 他抱着少年,五日五夜不敢合眼。 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再醒来,他很怕对方再也醒不来,就只能在心中许愿,如果少年还能再醒,他便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再也不要和他分开。 什么求仙问道,长生不死。 他不认神佛,只认他,生生世世,认准了他。 03. 他那时的天地,是白子岑用断掉的两根肋骨撑起的。 是白子岑给了他全部。 然后又用十鞭一剑,亲手摧毁了他的全部,就在他刚要学会信任依恋时,他用欺瞒利用,夺走了他的一切。 一丝恼意冲上心头。 化作痴缠目光,紧紧绕住了白子岑。 不管他是不是正手拎锅铲,不管他是不是正满手菜汁,孙悟空霍然起身,走过去,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 白子岑一僵。 耳尖就被人含住,惩罚一般,轻咬了一口,刺刺麻麻的痛意,惹他一阵轻颤。 叫了一声“哎呀”,抗议:“大圣!” 只当悟空又来了情绪—— 认识悟空这么久,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以前他的小猴子也爱咬人,可能猴子都一样?即使悟空咬的位置,每次都让他耳热心跳。 他说:“我今天,没惹你吧?” 悟空说:“你惹了,你就是惹了。” 惹他心烦,更惹他心怜。 悟空搂着白子岑的腰,脸埋在他颈间,深嗅他着的气息,声音闷闷的,听着还有点儿委屈。 白子岑心突然就软了一下,明明是悟空无理取闹,却觉得,做错了事的人,好像真的是自己。 便把满手的菜汁在衣服上蹭了蹭,抬手轻轻拍抚着悟空的头。 “我道歉,我道歉。”笑的纵容,又有一点儿无奈。 孙悟空“哼”了一声,他才不要他敷衍的道歉!他对他的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补偿的。 可具体怎么补偿,悟空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就抱他更紧。 白子岑说:“圣僧他们看着呢。” 孙悟空说:“和尚在看天,呆子在发呆,沙和尚在挖坑,而你,又在骗我。” 这个“又”字用的妙,委屈里,又多出一丝控诉。 白子岑只好说:“你不去帮我看着火,火就要从锅底扑出来,把行李烧着了。” “……” 悟空这才不情不愿的撒手,分开时,又在他耳下的那块软肉处,惩罚地轻咬了一口。 嘶——他可真是猴子呀。 第28章 妒火在烧 01. 白子岑煮的是一锅野菜粥。 在这深秋,热乎乎的菜粥下肚,师徒们都舒服的眯起眼来。 席地而眠,又是一夜。 天亮时,继续赶路,才发现身处的这座山,高耸入云,乱树横生,弥漫的瘴雾中传来不知是什么野兽的怪异嘶鸣,令人毛骨悚然。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升。 白子岑不禁后怕—— 这样的环境,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唔,想起来了,是靠着悟空的肩膀睡着的……还怪不好意思的。 悟空倒很自然,见有一朵红云从山坳冒出,横空一闪,又化作一团火气消失。 “怕不是善茬,都精神点儿。” 他说,牵过缰绳,等唐三藏上马。 白子岑也不耽搁,赶紧抖出一块花布,把锅碗瓢盆包了,叠吧叠吧拢进袖中—— 布是前几天悟空送给他的。 深蓝的底,开满了白瓣黄蕊的雏菊,很像他以前摆摊时,铺在地上的那一块,能包下很多东西,叠起来又不占空间和重量。 他很喜欢。 觉得拿来包锅碗瓢盆,实在可惜,但也没办法,只能勤洗多爱惜。 约摸走了半天,山路越发奇险。 幽暗深林之中,忽然传来孩童的呼救:“有人吗,救命呀!有人吗?谁来救救我呀。” 唐三藏勒马:“悟空,你听到什么声音吗?” 悟空说:“没有。” 唐三藏便不语,继续西行。 没走两步,呼救声又传来:“救命呀,谁来救救我呀。” 唐三藏又勒马:“悟空,这次你听到了吗?” 悟空还是说:“没有。” 唐三藏不信了,问其他人:“你们呢?小山,你呢?” “……” 白子岑极轻的一抖,他听到了,第一次,他就和唐三藏一样听到了,现在再听,呼救声又变近了好多,像在耳边。 但他攥紧手指,也没表情的说:“没有。” “……” 这让悟空有些意外—— 他回答和尚没有,是因为知道来者不善,不想搭理,但白子岑怎么也装没听见? 第55章 唐三藏就郁闷了,说:“小山,你别动。” 白子岑:“嗯?” 唐三藏伸手:“让我薅一根你的头发,掏掏耳朵。” 白子岑:“……” 孙悟空说:“薅你自己的去!” 唐三藏叫:“我倒是想薅,可我没有啊!” 师徒正拌嘴,随马转过一道路弯,就见路边一棵嶙峋的歪脖树上,头朝下,倒吊着一名孩童,约摸七八岁,只穿着肚兜,身上血淋淋的,布满刀剑的伤口。 正奄奄一息,有气没力地喊着:“救命,救命……” 唐三藏一惊,急勒住马道:“还骗我说没有,这分明就有。” “呵——” 孙悟空抱臂冷笑,正要说话。 身边,不知怎么,白子岑怔怔的,突然从他手中夺过缰绳,拽起白龙马就往前狂奔,念叨着:“不救,不救,我们不救……” 小白龙竟然也肯跟他,驮着唐三藏,狼撵了似的,一路狂奔出七八里。 把马背上的唐三藏颠的东倒西歪,直叫唤: “慢点儿小山,你慢点儿啊!” 孙悟空跟在后面,望着白子岑亡命奔逃的背影,不禁皱起了眉。记忆中,这人温柔良善,不可能见死不救。这一点,跟和尚极其相像。 不,更准确说,是和尚像他—— 时到今日,悟空已不能不承认,即使唐三藏于他有恩,他自有千百种方法报恩,若他不愿,即使头上金箍,又岂能真的逼他? 偏偏选择了护唐三藏西行。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唐三藏与白子岑,心性有三分相似罢了。脑中再次阵痛,悟空忽又想起一件旧事。 白子岑,曾有过一个喜欢的人。 02. 那时,距白子岑受伤已过两年。 两人勤恳卖艺,披星戴月,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清苦的日子总算有了好转,不再为三餐发愁。 但白子岑穷怕了,总想多攒一些。 于是每天晚上仍然去捡破烂,又是一个雨夜,突然从外面,捡回一个人来。 就像当初的他一样。 这人身上大小刀伤几十处,一支毒箭正中心口,也是命大,刀没伤到动脉,心又长歪了半寸。 白子岑为了救这个人,不仅花了大半积蓄,更为了防止毒素蔓延,竟然以口取毒。 他看着白子岑趴在那人胸口。 看着白子岑柔软的唇,贴上那人的胸膛,他怕白子岑也中毒,心中又是担心,又是焦躁,除此之外,更像是打翻了三缸陈醋。 不知道为什么,就酸的难受。 再看床上那昏迷不醒的人,为了上药方便,白子岑脱了他的衣裳,露出的肌肉健硕匀称,交叠的伤痕,不但不显得恐怖,反而有种极具冲击的阳刚,再看脸,刚毅俊美兼有,也十分漂亮。 他一句“狐狸精”脱口而出,赌气就跑出了门。 冲进雨中。 白子岑回头唤他,他赌气不应。 但他没敢跑远,就躲在茅草屋后,他怕跑远了白子岑找不到他,更怕白子岑根本不找他。 幸好。 幸好他前脚刚出,后脚白子岑就也追出来,找到了他。 雨把两人的衣服头发,浇的湿透。 白子岑蹲在他面前,拉住他的手问:“这么大的雨,你想跑去哪儿?” 对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握的他很舒服,他很喜欢白子岑这样握他的手,但他还在赌气,就不肯回答。 白子岑眼底就韫上一抹浅红,说:“你不要我了吗?” 哼!这人还委屈上了! 明明被忽视被冷落的是他,该委屈的也是他,他便扑到白子岑怀中,捶打他的肩膀,哭着说:“是你不要我了,是你不要我了!” 白子岑一愣,便紧紧将他搂住,跟他道歉,又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温柔的安慰他:“乖,那是一条人命,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呀。” 这算是解释吗? 好像没那么委屈了。 他搂着白子岑的脖子,趴在他肩上说:“色鬼君山。” “……” 白子岑就沉了脸,把他拉开一点,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跟谁学的?又是色鬼又是狐狸精的?” 他却紧盯着对方的唇。 回想刚刚房中取毒的一幕,脑子一热,不知怎么就咬了上去,只轻轻咬了一下,没有用力,但那奇异的感觉,仍让他浑身发烫,指尖发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呆呆地想,君山的嘴唇,果然跟想象中一样软呀。 白子岑却红了脸,揪住他的耳朵说:“你不学好呀!” 之后,白子岑也反思了一下,惭愧地说:“是我疏忽了,你这么聪明,我该教你读书识字懂礼节的,若放任你在街上跑,你就会跟野孩子一样,学坏了。” 买不起笔墨,就以水为替。 他还记得白子岑把他抱在膝上,手指沾了清水,在那张瘸了腿的小方桌上,写下“聪明蛋”三个字。 笔走游龙,清隽潇洒。 他却不高兴的鼓嘴:“我不要写我的名字,我要学你的名字!” 白子岑就温柔的笑,把着他的手,重新沾了清水,一笔一划的教给他。 “白,子,岑。” 三个字写在桌上,从此,也刻在了他心间。 他不是不知道“白子岑”才是他真名,但他总爱唤他“君山”,只因白子岑行走江湖,为了方便,将“岑”字一拆为二,取艺名“今山”,又有谐音“金山”,发大财的意思,但他幼时学语口齿不清,偏爱把“今”念成是“君”。 第56章 唤了两三年,成了习惯,再改就难。 白子岑也随他去喊。 但白子岑没钱念学堂,识的字也不多,教他几天就教不下去。偏偏被他救起的那个人,文韬武略,无不精通。 论武,阳光健气,论文,揽月入怀。 怎么都算是出类拔萃,人中龙凤,玉中翡翠。 对了,好像也是个复姓,叫……夏侯昇。 少年时的倾慕,总是含蓄。 白子岑仰慕于夏侯昇的学识,在对方养伤期间,常缠着对方教学,眼中是他从来也没见过的神采,清朗豪爽的笑声从房中传出,回荡在小院。 他就只能独自坐在院中,手沾了清水,皱巴着小脸,一遍遍写下: “色鬼君山。” 好在只三个月,夏侯昇伤就好了。 伤好之后,在白子岑某天出门卖艺时,不告而别。 他还记得,那天是深冬,下着好大的雪。 白子岑卖艺回来,发现夏侯昇不在,又冒雪去找。 他巴不得狐狸精赶紧滚蛋,免得一直霸占他的君山,却苦了白子岑,找狐狸精不见,回来后郁郁不乐,害了好大的一场病。 03. 再记起这事儿,打翻了三缸陈醋的酸意经九百年发酵,愈加浓烈。 但现在孙悟空已经知道,这不是生病,而是妒忌。 他承认他的妒忌。 他也知道,白子岑一直都有捡人的毛病,别说是人,就算路边的猫猫狗狗,小花小草,伤了折了,都会难过半天,今天见死不救,却有点儿不大像他。 他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他可是想起了那个人? 虽然白子岑大病痊愈之后,没再提起夏侯昇一字,可往后白子岑念的书,写的字,尽是那人教的。 他教他,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他教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教他,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引用] 什么狗屁破诗烂诗酸诗臭诗!时时都在提醒着白子岑,让他从来都不曾真的把那个人忘记! 孙悟空倏然横在马前。 惊得小白龙急刹住脚,马蹄高扬,差点儿把背上的唐三藏给掀翻下去。 唐三藏叫了声“哎呀”,稳住身体,说:“悟空你干嘛?!” 孙悟空说:“那只是一个孩子,你跑什么?” 眼神晦暗不明,胸中却有一团妒火在烧—— 是不是那个受伤的孩子,让他想起了那个受伤的人?想起那个人的不告而别,想起那段青涩疼痛的初恋? 听到悟空的话。 白子岑猛然一顿,停住了脚,如梦方醒,是啊,那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受伤的可怜孩子,自己跑什么? 可他怕了,真的怕了,怕自己的好意,又一次变成无尽的追悔。 孙悟空说:“这孩子,是不是让你想起了谁?” 白子岑脸色一白,向后退了半步。 可这回避的反应,看在悟空眼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他果然忘不掉那个人,于是更加怄气,忍不住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 “看着我。” 这一下,却是怔住—— 他从没见过白子岑如此心碎的目光,哀戚的似要落下泪来。 瞬间就又心软的一塌糊涂,拉住他的手,轻轻的唤:“君山……” 是哄慰,也是撒娇,说到底,他只是想像小时候一样,多引起他一丝关注。 “别逼我,你能不能……不要逼我……” 白子岑说,他答应过悟空,不再对他撒谎,可悟空的问题,他没法回答,因为就连想一想,都痛的指尖发颤。 可,悟空说的对,那只是一个孩子。 就像他的小猴子一样。 白子岑深咬下唇,心中纠结挣扎,终是转身,沿着来路又飞奔回去。 他还是要救那个孩子,一定要救! 悟空望着徒然握空的手,昔年打翻的三缸陈醋,瞬间蔓延成了三百缸,可白子岑刚刚的模样,偏又让他心软得不能发作。 便飞起一脚,踹翻了路旁的一棵枯树。 气归气。 放心不下白子岑的安危,立即腾云直追了上去—— 妖怪是吧。 胆敢骗取君山的良善,孙爷爷我今天心情不好,打不死你! 第29章 这是今天第二更 01. 唐三藏又被妖怪抓走了。 02. 白子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任秋风吹乱鬓边萧萧白发,到现在,半天了,一个字都没有说。血,一滴一滴,从指缝滑落。 03. 经过是这样的—— 白子岑肯回去救那小孩,唐三藏很开心,立刻催马调头,也跟了上去。 到地儿时,白子岑已经把小孩从歪脖树上抱下来,正衣袖沾了清水,蹲在那儿,仔仔细细给他擦拭脸上的血污。 一直躺在歪脖树下睡觉的猪八戒伸了个懒腰,说:“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回来,这一觉,睡得我好饱。” 那孩子起初有些抵触。 白子岑伸手时,还躲了一下。 但白子岑的动作和神情都温温柔柔的,不知不觉就让他看痴了,盯着白子岑的脸,任由他摆弄。 孙悟空寸步不离的在旁边守着。 脸色阴沉阴沉的,金眸勾子一样,恨不能在那小孩脸上戳出两个窟窿。 那孩子察觉悟空在瞪他,就故意挑衅。 第57章 眼睛瞥着悟空,人却撒着娇,扑进白子岑怀里,搂住他脖子软软糯糯的喊:“哥哥,哥哥。” 白子岑本就觉得他可怜,被这么一扑一喊,心都要化了,没想这么多。 摸摸头,把孩子抱起来。 唐三藏策马过来,说:“小山,让这孩子坐我的马吧。” 白子岑身子也不壮,前些天才病了一场,别再给累着。 白子岑没拒绝。 想把孩子放到马上,谁知那小孩儿却死搂着他不撒手,非要他抱。白子岑就说:“这孩子掂起来也不重,我抱吧。” 孙悟空就气笑了—— 他还真是一想起那段青涩疼痛的初恋,就连理智都没了,色鬼君山! 一把将孩子夺过,甩到背上,说:“我背。” 白子岑看他想杀人的表情,就不像能背的样儿。 “还是我来吧。”他说。 孙悟空坚持:“不,就我背。” 白子岑争不过,又怕惹恼了他,没有再争。 孙悟空故意走的很慢,等白子岑他们离远了,确定听不到,才讥讽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诱骗良家妇男,你爹妈没教你吗?” “……” 小孩儿的目光闪烁不定,稍纵即逝的悲伤过后,眼中透出一丝狡黠,无辜道:“哪里骗了,刚刚那个哥哥待我那么好,给我擦脸脸擦手手,我真的好喜欢。喜欢到想把他带回去,关起来,拴……” 孙悟空没等他说完。 脸色骤变,掐住他的脚踝往地面狠狠一掼,就摔死过去,却还不解心中怒火,一顿拳脚棍棒,直把那小妖砸了个稀巴烂。 砸完,手仍旧颤抖不已。 关起来,他竟然敢说,要把他的君山关起来! 被关死牢的那两年,把他的君山折磨成了什么样,而这只妖,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孙悟空气得浑身发抖。 殊不知,这小妖虽然年幼,道行却不浅。 早在被摔之前就灵魂出窍,逃了出去,刮起一阵妖风,卷走了唐三藏。 04. “君山,你松手,松手……” 白子岑呆坐着,脑子里轰鸣,一片空白,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听不真切。 有人在掰他的手指。 但他紧攥着拳头,任血水从指缝流出,仿佛只有手痛了,心中的痛楚才能减轻一些。 “松手,快松手!” 孙悟空掐着他的手腕,强硬把他手指掰开,却看到他两只手中都攥着一枚尖锐的石子,已把他的掌心,扎的血肉模糊。 心中一颤。 再见他鬓边刺目的银白,一瞬间,心痛如绞。 忙从袖袍上撕下干净的一角,为他清理伤口,碰到痛处,白子岑手指一缩。 知道他最怕疼。 孙悟空温声:“疼就喊出来,不用忍着。” 白子岑没喊。 他的表情静静的,声音也静静的,说:“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我还是会犯同样的错,都是我害了圣僧,都怪我……” 孙悟空闻言一顿,说:“和尚被抓,跟你没关系,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只顾着——” 只顾着跟你怄气,疏忽大意,才给了妖怪可趁之机。 然而,他终究没有将最后一句说出口。 他不太想亲口承认自己在怄气,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深深在意着白子岑,而他还没有完全原谅他。 但,他可以试着去迁就他。 于是低头,拉着白子岑的手,轻轻往伤口吹气—— 小时候,白子岑就是这般对他,每次他磕了碰了,被白子岑轻轻一吹,痛就好像真的减轻了几分。 “我会把和尚救出来的,我答应你。”孙悟空柔声说。 白子岑一怔。 缓缓垂下眼眸,见悟空正半跪在自己身前,小心翼翼处理着伤口,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珍视,哄孩子一般吹着气,吹得他掌心痒痒的。 不知怎的,压抑百年的委屈苦楚,突然就全涌了上来。 “大……” 想唤悟空的名字,却喉中一哽,泪水最先止不住的落下来。猛地扑进悟空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 孙悟空瞬间愕住,僵着手,有些不知所措。 从来也没敢奢望,白子岑会与他这般亲近。 而白子岑就像溺水之人抱住一块浮木,紧抱住他,双肩颤抖,终于能哭出声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法力低微,我救不了那么多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赎罪,我甚至……” 甚至苦想了九百年,都想不明白自己当年,究竟错在了何处。 而这悲戚无助的哭声,要把孙悟空的石心也哭碎了,他拥着白子岑,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说:“不要怕。你没有法力,但,你有我。” 他说他是他的累赘,他就偏要成为他的依靠。 唯一的,最坚实的依靠。 05. 火云洞。 红衣少年高坐宝椅,翘着二郎腿,一副纨绔模样,打量着唐三藏,俊眉微蹙:“我怎么绑的是你?” 唐三藏静立台下,微微一笑:“你要绑的不该是我?” 少年从盘中捏了颗葡萄,高高拋起,又张口接住,说:“本来该是,但现在不是了。” 唐三藏笑:“这是我的劫,与小山无关,我是不会让你绑走他的。” 所以,他刚刚替白子岑挡了一下。 第58章 少年却听到:“他叫小山?” 唐三藏说:“我叫唐三藏。” “……” 少年有些无语,盯他半晌,突然一笑,说:“你这和尚,挺有意思的。” 唐三藏就也盯他。 看这少年十五六岁,貌似顽皮,一双深红的瞳仁,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深沉,说:“你这小孩儿,也挺有意思的。” 少年说:“我六百三十岁了,我比你大!” 唐三藏说:“你比我大,你也是小孩儿!天塌下来,你也是小孩儿!” 少年“腾!”得站起。 怒冲冲跳到唐三藏面前,踮着脚尖说:“我还比你高!” 唐三藏一巴掌扇到他屁股上,说:“没礼貌,欠收拾!” “……你!” 少年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捂着屁股,脸却一点点红了,转身道:“来人,把这个臭和尚给我带下去!” 立刻有红衣小妖上前:“大王,是带去火牢,还是直接带去厨房?” 少年蹬他一脚:“厨你妈的房,当然是我的卧房!” 06. 山神土地走了。 孙悟空也走了。 天际,筋斗云最终消失的地方,似乎还残存着那人衣袍上的一点红。 白子岑怔怔望着那片红色,回想着悟空刚才的承诺: “你没有法力,但你有我。” 心里很疼,疼得他直想抓住点儿什么,但手被悟空包成了肉粽,只能僵硬的抻着,什么都无法抓握。 猪八戒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说:“你很担心他?” 白子岑说:“我能不担心吗?” 收回视线,转头,看到猪八戒手中端着一杯茶,茶面上,漂浮着几朵从乌鸡国带出的,那种很像是星星的花。 猪八戒珍视地啜了一口茶,清甜的花香弥散在舌尖。 “你不用担心的,刚刚没听土地说吗,绑走和尚的那位少爷,也是猴子的一位旧情。” 白子岑一愣:“旧情?” 猪八戒说:“那是他结拜大哥牛魔王的儿子,按辈分,该称猴子一声叔父。” “这样啊……” 既然是故人之子,想来,悟空这趟只需要晓之以情就行,不需要再动之以武了,不会有什么危险。 白子岑终于能放心下来一些。 猪八戒却转头盯他。 白子岑觉得他还有别的话,就说:“你直说吧。” 猪八戒笑了笑,说:“有件事,猴子不敢问,我替他问,九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难过?” 第30章 一家欢喜一家忧 01. 唐三藏对着一桌素斋,没有动筷。 腊八粥,素烧鹅,麻辣豆腐,酿素肉……八菜八汤,另加四份精致点心,十分丰盛。 从来只有妖怪吃他的份儿,被妖怪宴请,还是第一次。 一时有些莫名。 “吃呀。” 红孩儿催促,不停往他碗中夹菜。他坐的离唐三藏很近,几乎要偎进他的臂弯,见唐三藏不动,亮出一口白牙,威胁说:“你不吃菜,我就吃你!” “……” 唐三藏突然觉得这少年极是可爱,笑了笑,执筷挑起几片少年夹来的青菜,启唇,一点点送入口中。 优雅的动作,配上他清冷无俦的脸,美好的像一幅淡墨山水。 红孩儿托着腮,不觉看痴了。 直到唐三藏吃饱,搁下筷:“如果你不打算吃我,就让我回去吧,否则我的大徒弟孙……” “你会讲故事吗?” 红孩儿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 唐三藏说:“你想我会讲,还是不会讲?” “你会不会讲,你自己不知道吗?” 少年气鼓鼓的,有些不乐意了。 唐三藏就笑了,说:“那我给你讲一个吧,但讲完,你就要让我走。” “先讲了再说。” 少年眼中闪烁着期待,又往唐三藏身边偎了偎,拉着他的胳膊,脑袋枕在他小臂上。 “讲什么呢?” 唐三藏想了想,说:“就讲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吧。 “话说,从前有一位农夫,在寒冷的冬天,捡到一条冻僵的毒蛇。农夫心生怜悯,就把毒蛇揣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它。谁知毒蛇苏醒后,却咬死了农夫全家。 “最终,毒蛇在离开农夫家后,也被人抓住,挖出肝胆,泡了药酒。” 唐三藏娓娓道来。 声音温和有力,仿佛具有魔性,能一下就把听众牢牢吸引。 少年眼睛眨也不眨的听着,等他说完,才评价:“不好,这个故事不好,你换一个。” “你还挺挑。” 唐三藏笑着伸手,戳戳少年的额头。 红孩儿揉揉头,笑嘻嘻的,也不恼。 唐三藏想了想,说:“那就再讲一个……沙弥救蚁的故事吧。 “话说,从前有一个小沙弥,在返回寺庙途中,发现一处蚂蚁窝被水淹没了,无数蚂蚁在水中苦苦挣扎。小沙弥心生怜悯,小心翼翼把蚂蚁救上岸,带回寺庙放生,因此积累了功德。 “最终,佛祖念他功绩,授他为一方尊者。” 讲完,笑眯眯望着少年:“这个故事,你还满意吗?” “这个也不好。” 红孩儿不满的摇头,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这两个都是佛门寓言,你想劝我向善。” 第59章 “你想多了。” 唐三藏笑笑说:“你不需要我劝,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好孩子。” “……” 红孩儿一愣,瞥过脸,红了眼眶。他轻咳一声掩饰情绪,说:“但你讲的这两个故事,实在矛盾。” “嗯?” 唐三藏笑:“矛盾在哪儿?” 红孩儿说:“第一个故事,你想告诉我,恶有恶报,但农夫呢?他做了好事,为什么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 唐三藏一怔。 红孩儿说:“第二个故事,你想告诉我,善有善报,但那些死去的蚂蚁呢?为了渡一人,而牺牲千万只蚂蚁,这不是一种残忍吗?” “……” 唐三藏脸色苍白,答不上来了。 红孩儿长身而起,红裙飞扬,厉声说:“和尚,别给我讲什么佛理,我不信佛。” 乌发映照雪肌,一派狂情野气。 “你还是给我讲一些寻常人家,普普通通的故事吧。” “……” 唐三藏觉得自己在摇晃,整个天地都在摇晃,明明坐在凳子上,却好像要摔倒了。 佛说,善有善报,众生平等。 但少年刚刚的话却在告诉他,善,未必就能有善报,而众生,也是不可能平等的。 但,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才更需要取经呢?是不是等取到真经,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呢? 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 心思变得纷乱,唐三藏喃喃:“那,我没有别的故事了,就给你讲讲,我取经路上遇到的事故吧。” “好呀。” 少年三言两语,把三藏一颗明镜心搅乱,自己却又开心起来,牵了他的手,说:“我有些困了,我们到床上去讲吧。” “……” 唐三藏任他拉着,被少年轻轻一推,就倒在了床上。 红孩儿自己也爬上床,搂着唐三藏,偎在他怀中调整了舒服的睡姿,说:“开始讲吧。” 唐三藏拍抚着少年的背,像哄一个孩子,从离开长安,讲到五行山,讲到高老庄,又讲到流沙河…… 少年一直好奇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听到好玩的地方,就开心的笑,听到三藏被抓,就难过,听到不解的,就让三藏倒回去,再重新给他讲一遍。 “你如果一定要走的话,就等我睡着了,再偷偷溜走吧。” 少年打了个哈欠,闭上眼,额头亲昵的在唐三藏身上蹭了蹭:“我交代过了,你若走,没有人敢拦你的。” “……” 唐三藏一顿。 少年的话,像一根针,刺进他心里,便回抱住少年,不带任何情欲的,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红孩儿,你真的很好,很好。” 少年有些别扭,说:“别这样,你还是骂我吧,不想骂,打我也行。” 唐三藏就无奈,笑着拧了一下少年的屁股。 可不等少年睡着,一只小妖慌张闯了进来。 “大王,大王!” 被打扰,红孩儿就有些不耐烦:“干嘛?” 眼睛也不睁,又往唐三藏怀中缩了缩。 小妖说:“大王!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找上门来了!” “什么?!” 红孩儿霍的睁眼,不理小妖,只盯着三藏:“你大徒弟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唐三藏说:“是的。” 他一开始就要说的,但被少年打断。 以为少年怕了,却见少年一下冷了脸色,沉声道:“若是如此,我就不可能放你走了。” 跳下床,回头深深望了三藏一眼,高扬手—— “拿我的枪来!全部跟我,出门迎敌!!!” “砰——”一声石门锁死。 唯有少年的红衣乌发,仍飞扬在唐三藏凄清的眸中,唐三藏倒在床上,泪水染湿了枕巾。 02. 山风灌入袖袍,猎猎作响。 “和尚呢?” 孙悟空金眸如炬,穿透山风,直射向面前少年。 “被我吃了!” 红孩儿一声冷笑,尽是挑衅。 孙悟空微微皱眉,随即又舒展,说:“你跟你爹,一点儿也不像。” 当然不像。 牛魔王牛头人身,壮硕粗犷,这少年却唇红齿白,俊秀狷狂。他随了他娘,罗刹女是人族巫女,红孩儿的身体里,流了一半人类的血。 红孩儿咬牙:“你别提我爹!” 孙悟空平静:“我跟你爹是八拜之交,你刚出生时,我还抱过你。当然,你不记得了,但按辈分,你理应喊我一声叔父。” 红孩儿大声:“你别提我爹!” 但孙悟空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你爹呢?六百年不见,他过得怎么样?” 红孩儿忍无可忍,怒吼一声,提枪直刺过来:“说了让你别提我爹!别提我爹!你不配!!!” 孙悟空横棒一挡,面上终于有了冷意:“我不配?我和你爹在一个桌子上喝酒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你爹不管你,就让我这个做叔父的来替他管教!” “想管我?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红孩儿怒极反笑,长枪化作闪电,直逼孙悟空的要害。 孙悟空棍花纷飞。 两人从地面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回到地面,一时间云雾翻涌,日月无光。交手三百回合,竟然也不分胜负。 第60章 孙悟空喊:“好小子!” 声音充满了赞赏。 红孩儿骂:“死猴子!” 声音却透出一丝虚弱—— 他虽然没输,但渐渐已只剩下招架之势,而没了攻击之力,眼见就要败下阵来。 孙悟空见状,知少年已到强弩之末,便稍稍收力,说:“你如果现在认输,把和尚交出来,看在你爹的份儿上,我可以饶你不死。” 红孩儿说:“现在就论输赢,未免太早!” 孙悟空笑了,说:“别狂。” 红孩儿也笑,说:“没狂!” 说着“没狂”,却节节败退,一路退到火云洞前。 孙悟空去追。 谁知,少年突然迎面吐出一口火来,火焰如龙,直逼悟空的眼睛,再吹一口浓烟,烟火并进,瞬间将悟空包围。 03. 看着山顶的大火把天边浮云也烧着了一般。 山风吹来炙热,天地万物都被映成血一样的红色,白子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心里祈祷着,不要,不要。 快步朝山顶跑去。 才跑到一半,就看到顺着山脊往下的一条小河中,飘下一个红衣服的人来。 “大圣!” 白子岑心里一紧,忙跑上前。 孙悟空趴在水中,完全没了意识,拉起来一看,牙关紧咬,紧闭的眼睛一圈儿是红红的灼伤。 “大圣,大圣你醒醒!” 白子岑不知道该怎么办,抱着悟空,拍他的脸,一摸,冰凉冰凉的,再摸进衣服里,身子也冰凉冰凉的,肌肉紧绷,僵的跟铁板一样—— 刚被火烧,又被深秋冰冷的河水一激。 至冷至热,神仙也受不了。 白子岑就慌了,人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先止不住的往下掉。 人一昏迷,就重。 白子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悟空拖到岸上,抱紧他,脸贴着脸,手不住在他身上搓,想帮他暖和回来。 “别吓我,你别吓我……” 说话做事时眼泪一直在掉,但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 哭声引来了猪八戒。 猪八戒看着两人的惨样儿,皱皱眉,蹲下,手探进孙悟空衣服里,往心口一摸。 白子岑抬头,红着眼:“救他,求你帮我救他……” “……” 猪八戒收手,把孙悟空衣服拢好,说:“先架回去再说。” 04. 看着少年全须全尾的回来,神采飞扬,唐三藏就知道这场比武,少年没输。那就是…… “悟空输了。”唐三藏说。 “悟空死了。”红孩儿说。 唐三藏一愣,脸色苍白起来,紧闭起双目,不停捻动着手中佛珠。 红孩儿说:“你是在为孙悟空难过?” 唐三藏说:“不,我是在为你难过。” “……” 红孩儿一怔,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如果孙悟空死了,你可不可以就不去取经,可不可以为了我,留下来?” 佛珠一顿,唐三藏没有回答。 不回答,就已经是回答。 “呵——” 红孩儿摇头,笑变得凄凉,说:“可惜了,可惜孙悟空有七十二条命,死不了,而你,也不会为了我留下来。” “……” 唐三藏没有睁眼,只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水跌落。 红孩儿饮尽杯中酒,杯子一摔,走过去,蹲在唐三藏身边,头轻轻靠在三藏的膝盖。 佛珠断裂,滚落一地。 唐三藏温和的手掌,轻抚在少年的发顶。 少年的声音又柔软下来,说:“我们接着讲故事吧,我还没有听够呢。” 05. 孙悟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别担心,和尚没事。” 话是对着白子岑说的,脸对的却是白龙马。 白子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他眼睛眨也不眨,白子岑就知道,他眼睛被烟火熏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唐三藏没事,那你呢?那你呢!” 白子岑突然就有些生气,不知道是在气悟空,还是在气自己。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生气。 可顿了顿,声音又轻了下来,说:“你是不是傻啊。” 孙悟空一愣,就笑了,说:“你是不是担心我?” “……” 白子岑答不出。 “猴子以前被沙子迷过眼,药还剩下一半,不知道管不管用。” 猪八戒从一堆行李里面翻出个小木盒,准备给悟空上药。 白子岑接过来说:“我来吧。” 孙悟空躲着不让他碰,追问:“你就说吧,你是不是担心我?” “……” 他受伤了,你就哄哄他吧。白子岑告诉自己,说:“是,是是是。” 孙悟空是看不到,白子岑心疼的都快哭出来了,非要逼他亲口承认才算,承认了又不满意,说:“你敷衍我。” “……” 白子岑强忍着不去抱悟空的冲动,咬着唇不出声,手还缠着绷带,只能指尖沾了药膏,笨拙地给他涂在眼睛上。 孙悟空仰着脸,等着他涂,没忍住,嘴角弯了又弯。 白子岑说:“你别笑。” 孙悟空说:“我没笑。” 喊着“没笑”,脸上的开心却藏不住,甚至冒出个“偶尔受伤,让对方关心一下也不错”的离谱念头。 第61章 白子岑凑上去一点儿,轻轻地往他眼睛上呼呼,问:“疼得很吗?” 孙悟空被吹的痒痒的,“嘶——”了声,说:“还行。” 白子岑就被他逗笑了。 孙悟空怕他还在担心唐三藏,又解释:“这小子,脑子和武功都比他爹好使,把我也算计了。好在他身上没什么血腥,应该没伤过人命,和尚在他那儿,一时半刻吃不了亏。” 白子岑说:“火是他放的?” 孙悟空说:“提到这个,我要去龙宫一趟,借些水来。” 说着就要起身。 “药还没涂完,你眼睛还没好呢。” 白子岑要摁他,却被一只手,抢先搭在了悟空的肩膀。 “大师兄歇着吧,我去。” 白子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刚离开的,是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衣少年,矜贵,骄傲,银中透蓝的头发里,藏着一对玲珑精致的犄角。 呆了呆。 猪八戒懒洋洋的:“是小白龙。”一顿,又说:“别告诉和尚。” 白子岑没问为什么不能告诉。 因为他自己也有很多,不能告诉悟空的事。 低头,从衣摆干净的内里撕下长长一条,仔细缠绕在悟空的眼睛上。 就是这个动作,让悟空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 白子岑莫名其妙:“你又笑什么?” 孙悟空拉下他的手,轻握在掌心,说:“今天,也算是你为我割袍,我为你断袖了。” “割袍…断袖……” 白子岑重复,脸一下红了起来,叫:“大圣!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你这么用,显得没文化。” “……” 孙悟空额头闪过几道黑线,说:“别跟我提文化,我就是没文化!你再提,我怕我会忍不住。” 竟然能听出一丝幽怨。 白子岑说:“忍不住什……唔?!” 话没说完,悟空就突然靠近,在他唇上叼了一口。 有点儿惩罚的意思。 “……” 猪八戒笑着转了脸,默默:“看来你是真瞎了。” 一点也不把他这头单身猪看在眼里。 不过,悟空这次也没太放肆。 只浅尝辄止,蜻蜓点水一样在白子岑唇角点了点,就分开了。 但已经很满足。 白子岑怔怔看着他。 可惜,悟空的眼睛看不到。 如果他能看到,他就会发现,从落水到现在,这么一大会儿,白子岑一直看他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不是看大圣爷的眼神,那是看小猴子的眼神。 第31章 不见西海四百年 01. 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为什么喜欢他呢? 你会一直一直,都喜欢下去吗? 02. 不见西海四百年。 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陌生。小白龙拼命游着,终于在一片明珠璀璨的祥光中,看到了西海龙宫。 巡游的虾兵蟹将自觉让开一条路,回头,却堆起满脸惊诧。 “那是三太子殿下吗?他怎么肯回来了?” 推开那扇记忆中的门。 没有父子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比海水更冷的针锋相对。 “你这个逆子,还知道回来!” 老龙王的声音带着愤怒和失望,九节打龙鞭重重挥下,白衣银发的少年背上,瞬间皮开肉绽。 龙鳞刮落,龙脊碎裂,他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咬牙忍痛,一双冷冽的银眸却满是坚决。 “求你,救他。” 他从未求过这个人,可如今,已不得不求。 “他是谁?” 敖顺举着打龙鞭的手微微颤抖,明知故问。 少年吐出口中的血,坚定说:“金蝉。” “金蝉?金蝉……” 老龙王怒而发笑,又挥下一鞭,厉声道:“你醒醒吧!他不是金蝉!他是唐三藏!” “他是唐三藏,但他……也是金蝉。” 少年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来,又再一次跪倒在龙王面前,抬头:“他就是他。不管他叫魏三藏隋三藏还是唐三藏,不管他轮回了三世十世还是百世,他都是金蝉,他都是我……喜欢的人。” 少年看向父亲的目光冰冷,只在念及“金蝉”二字时,变得极致柔软。 “!” 敖顺竟在自己儿子眼中,看到了种虽死无憾的坚决。 心中一颤,不由自主被这目光震慑,往后一退,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说:“你喜欢他有什么用?他是如来的二弟子,清净无尘,无挂无碍,永远不可能给你回应,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这是……” 何苦啊。 但少年并无反应,只艰难地俯身,叩头,沙哑而坚定:“求父王,赐水,救……他。” 话声落,身子一歪,再一次倒在了血泊中。 紧闭的双目,因失血而惨白的脸,银发发尾绑着一根金色丝带,轻轻摇曳,仔细看,那是从某人的金色袈裟上,撕下来的一小片。 03. 你知道吗? 不是所有的龙,一生下来,就是龙的。 04. 不同于自己的两位哥哥,生来尊贵。 敖烈刚生下来时,是一尾银龙鱼,是一位自知犯了死罪的鱼妖,为了保命,趁西海龙王醉酒,春风一夜所得。 第62章 等鱼妖被虾兵蟹将抓获时,肚子已经老大。 因怀了龙胎,被天君下旨,免了死刑。 可这却成了西海龙王敖顺遭诸神耻笑的把柄,就像干净的白纸上染了墨,毁了他一世清风。 因此。 敖烈的出生,并不受西海龙宫的欢迎。 身为龙子,却人人都喊他“杂种”,没有自己的寝宫,反而被打发到极寒水域,和囚犯们关在一起,饱受寒气噬骨之痛。两位哥哥,连同其他望族子弟,常以戏弄他为乐,把他扔进尖锐的珊瑚丛中,看他挣扎,痛苦,被划的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虾兵蟹将见风使舵。 为了讨好两位殿下和一众贵族,也有样学样,对他拳打脚踢,拔光他的鱼鳞。 敖烈在哭,那些人却在笑。 他哭的越大声,那些人就笑得越大声。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完了,父亲冷落,兄长欺凌,就连带给他生命的母亲,也只把他当成一件保命的工具。 好几次,他都想到了轻生。 终于,当再一次被推倒在珊瑚丛中时,敖烈付诸了行动,用一根尖利的珊瑚枝,戳穿了自己的喉咙,但被一名囚犯救回。 那名囚犯告诉他—— 在西海极西之地,有一道龙门,只要飞跃那道门,龙鱼,就能变成真龙。 敖烈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想证明给父亲看,给所有人看,他不是任人欺负的杂种,而是一条龙,一条真正的龙! 他拼命游着,游着。 可他天赋平平,尝试了几百次,几千次,每一次从海底跃起,又重重摔下,等待他的只有冰冷的水墙和惨痛的失败,鳞片被浪潮拍击的斑驳不堪,伤口在海水的侵蚀下越发疼痛。 敖烈搁浅在沙滩上,奄奄一息。 这时,一双尊贵的金靴,停在了他眼前。 抬眸,他就看到了那个朝思夜想的,他拼命想获得认可的人。这个人……会像抱哥哥一样,充满慈爱地抱抱他吗? “父……亲。” 敖烈的声音微弱而颤抖。 可父亲的轻蔑鄙夷,却彻底给他判了死刑。 “你这孽种,别白费力气了,你不配做我敖顺的儿子。你就算变成了龙,依然是一个孽种!” 龙王走了。 把敖烈最后一丝希望也带走了,算了吧,死了吧,烂了吧,就这样吧。 烈日炙烤着伤口。 敖烈绝望的闭上了眼。 “再试一次吧,也许就能成功呢?”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有人在说话,清清冷冷的,又很温柔,敖烈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因为他已经被人从沙滩上捡起来,放在一碗清清凉凉的水中。 清凉的水,缓解了伤口的痛。 睁眼。 见是一只洁白无瑕的玉碗。 抬眸。 见是一名如玉无瑕的妙人。 敖烈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这么干净的眉眼,雪白的僧袍,金色的袈裟,双目之间一点朱红,像盛着一碗清净的水,包容了万物和慈悲。 这一刻。 敖烈觉得,什么菩提树,明镜台,都比不上这人的一分。 金蝉从袈裟上撕下一条给鱼儿包扎伤口,声音温和而坚定,说:“你再试一次嘛。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贵在坚持。” 敖烈回神,银眸暗了暗,说:“可是……父亲视我为耻辱,母亲视我为工具,所有人都讨厌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 金蝉就笑了,说:“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那,就当是为了陪伴我吧。” 后来,敖烈才知道。 他与金蝉的初见,恰是金蝉转世普渡众生,失败回天之时。而在这之前,金蝉已经轮回了五次,全都以失败告终。 所以。 当时金蝉说“再试一次”,除了是对他,其实也是对自己吧。六次轮回,金蝉心上的伤,不会比他身上的伤更少,却仍笑着对他说: “贵在坚持。” 而坚持,果然是有用的,敖烈飞跃龙门,变成了小白龙。 此后,三生三世,生生世世,他都会陪着那个人,无论对方是叫唐三藏,还是随便一个什么名字。 在敖烈心里,他永远都是初见时,如玉无瑕的金蝉子。 05. 西海龙王携雨而来时,悟空的眼睛已经恢复。 “大圣。” 对悟空小施了一礼。 孙悟空点头,说:“先不用下雨,等那小子放火时,你再下。” 西海龙王应了声“是”,将雨收起。 白子岑看他身后,并不见之前那名银发少年的影子,不禁皱眉:“小白龙呢?” “……” 西海龙王突然面色一沉,负手道:“小白龙死了。” 说话时,把什么东西往地上一丢。 白子岑垂眼,往脚下一看,竟然是半截还在乱颤的龙筋,吓得往后急退半步。龙筋连着神经,离开本体都还在颤动,可见抽出时,小白龙究竟多痛。 “你……杀了他?” 白子岑难以置信。 少年离开时,矜贵坚定的神情还留在他心中,多好的一个人啊。 龙王却冷哼一声,说:“即使是死,他也是我敖顺的儿子,是一条龙,而不是一头顺便就被人骑乘的畜牲!” 第63章 “你说什么?他是你……” 儿子?!白子岑惊上加惊,想问世上怎么有你这么狠心的爹,却被悟空轻轻拦住。 “马没了,和尚骑什么?” 悟空淡淡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猪八戒倚在树干,端着茶盏笑了一声,说:“猴子,你是会问的。” 西海龙王说:“骑这个。” 掏出百宝袋,往地上一倒,倒出一匹新的马来。 白子岑一看,金色的缰绳,雪白的鬃毛,和之前的白龙马,一模一样。但所有人又都知道,只是看着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任牠日行千里,但牠,再也不是小白龙。 06. 孙悟空,又输了。 方知,红孩儿的火,不是人间烟火,不是无间业火,而是水浇不灭的三味真火。 红孩儿在火云洞前布下一道火墙。 孙悟空说:“你以为一道墙,就能拦得住我?” 红孩儿说:“心中有想保护的人,就拦得住。” 孙悟空笑了:“你想保护和尚?” 少年没有笑:“猴子,如果你真的在意和尚,就放和尚一条生路,另寻一个人去取经吧。” 07. 红孩儿又一次去而复返。 这一次,唐三藏没再问孙悟空的输赢,而是等着少年扑过来,头靠在他膝上。 少年果然扑过来,头轻轻靠在他膝上。 唐三藏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少年的头,说:“刚刚我们讲到了哪儿?三打白骨精吧,说起这个小骨妖,他其实也是一个好……” “别再劝我向善了,我从一出生,就已经烂透了。” 红孩儿打断了他,说:“你说你讲的是普通的故事,但其实还是善良的故事,我不想再听。” 唐三藏一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不是所有的龙,一生下来,就是龙的,但只要你坚持……”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少年又一次打断了他,张着双红红的,亮亮的眼睛望着他。 唐三藏温和的笑:“喜欢呀。” 少年搂住他的腰,说:“既然喜欢,你真的不能为了我,留下来吗?” 唐三藏把少年推开一点儿,摸着他的头,柔柔的望着他,说:“喜欢和喜欢,也是不一样的。红孩儿,你要知道,你对我的喜欢,不是因为爱情的喜欢,而是因为亲情的渴望。” 红孩儿望着三藏干净的眉眼。 那双目之间,像盛了一碗清净的水,白璧无瑕,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他的眉,还有那清冷含笑的唇。 “那你呢和尚,你心中,可有喜欢的人?” “……” 唐三藏被问得愣住了,然后,是久久的失神。 第32章 恨不知所起 01. “报——大王!” 又有小妖闯进来。 红孩儿不耐烦:“猴子又来了?” “不是!是有个牛头的妖怪,自称是老大王,在外面叫门呢!” “什么老大王?” “当然是您的父亲,牛魔王爷爷啊!” “什么?!” 红孩儿一惊,面上闪过一丝沉痛之色,但转瞬又被狠厉取代,起身道:“走!跟我出去瞧瞧!” 到了门外,果然见火墙之后,有一个牛头人身的大妖。 一身纯黑锁子甲,鼻穿金环,头顶双角,正是六百年前孙悟空的结拜大哥,平天大圣牛魔王。 红孩儿隔墙望着父亲的脸,一点点与幼时的记忆重合。 而这牛魔王,正是孙悟空所变。 火光太盛,孙悟空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觉得少年盯着他,盯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完全失去耐心,忍不住开口。 “怎么,不认识你爹的脸了?” “认得,怎么会不认得!” 红孩儿笑了一声,撤去火墙,像任何一个天真无虑的少年一样蹦跳着跑过来迎接,撒着娇唤:“父王,孩儿好想你!” 孙悟空说:“父王也想你。” 红孩儿拉着他的胳膊,迎他进洞:“父王怎么突然来我火云洞了?” 孙悟空晃了晃手中头发变出的弓箭,说:“这两日在附近狩猎,想起许久不见你,就顺道儿过来看看。” “传令,快摆酒席给老大王接风!” 红孩儿搀他坐下,一边下令一边问:“母后呢?她身体可好?这次没一起来吗?” “她身体很好,没一起来,但很挂念你。” 孙悟空毫无感情的随口答着,眼睛直瞟洞内,想看出唐三藏被关押在哪个地方。 但看了一圈儿,都没看到。 可红孩儿好像一点儿都没发现他的心不在焉,等菜端上桌,就笑着招呼他吃,倒酒,夹菜,没有丝毫怠慢。刚出锅的肘子,滚烫,一整只,竟然亲自动手给他撕。 白嫩的手指,都给烫红了。 孙悟空看到,也忍不住想,他这大哥真是好福气,生了个这么孝顺的好儿子。奈何,他一贯吃素,不沾荤腥。 红孩儿见他不动,问:“怎么了,父王以前不是最爱肘子吗?” “哦。” 孙悟空刚想起来似的,揉揉肚子,说:“近来肠胃不适,吃不了荤,我捡些素菜水果来吃就好。” “好吧。” 红孩儿招招手,命小妖把荤菜都撤了,又布了一桌素斋上来。 孙悟空还是不动。 第64章 红孩儿说:“不合胃口?” 孙悟空说:“不是不合胃口,只是为父狩猎时,遇到巡山的小妖,无意中听说你最近抓了一个和尚进门?” “……” 红孩儿脸色变了变,缓缓搁下筷子,说:“是有这么回事儿。” 孙悟空也缓缓搁下筷子,说:“可是那唐三藏?” 红孩儿说:“是。” 孙悟空说:“可不行!你听为父的,赶紧放了他!” 红孩儿眼神一冷,说:“为什么?” 孙悟空说:“因为他是十世修行的好人,是奉观音之命,前去西天拜佛求经的,他身上担着的,是普渡众生的大任。” “普,渡,众,生?哈哈。” 红孩儿逐字重复,狞笑一声,突然站起来一把掀翻了桌子,说:“孙悟空,我他妈忍你很久了!!! “你他妈就不能让我好好吃完这顿饭吗?!!” 02. 孙悟空又一次折戟而返。 对着白子岑犯愁的脸,也忍不住苦笑,说:“这小子铁随了他娘罗刹女,精得很,不好骗,半点儿不像他爹老实憨厚。” 其实,只要悟空平平安安回来,没再受伤,白子岑就已经很开心了。 而且唐三藏只是被困,又无性命之忧,不需要犯愁,不是吗? 但白子岑又想—— 唐三藏多困一日,就晚一天取到真经,可留给竟陵四十万亡魂的时间,却只剩下不到三年,便是一个时辰,也不敢耽搁。 见白子岑又走神儿,孙悟空捏了捏他的脸,说:“你不用慌,等我去找一下观音大士。” 03. “死猴子真奸诈!敢变成我爹的模样,以为我不知道吗?” 红孩儿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不能砸的也全拿火尖枪挑出了窟窿,唐三藏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全部砸完,挑完,发泄完,才心平气静地说:“红孩儿,你还是让我走吧。” 红孩儿一愣。 猛回头,跑过去扑跪在唐三藏身前,用力抱住他,说:“不要,我才不要你走!” 唐三藏有点儿无奈,揉着少年的头说:“你不让我走,悟空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红孩儿摇头:“那也不让!” 唐三藏说:“你不让我走,我要骂你了。” 红孩儿眼睛一闭,说:“你打我吧!!!” “你……” 唐三藏高高的扬起手,没舍得,又轻轻地放下,戳了下少年的额头,苦笑:“你是为什么呢?” 红孩儿仰起脸,说:“和尚,你做我爹吧。” 04. 孙悟空说清原委。 观音大士把手中净瓶往海心一扔,再浮上来时,已灌了满满一瓶海水。 “走吧。”观音大士转身。 孙悟空抬步跟上,说:“让您身边的龙女随我跑一趟就好,不麻烦观音大士亲自前去。” 观音大士笑了笑,说:“我这散财龙女四海八荒出了名的貌美,可不能随便跟人下界。” “……” 孙悟空眉毛一挑,默默:“放心,她就是生的再美,我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观音大士瞥他:“你小子,又在腹诽什么?” 孙悟空摸摸鼻尖:“啊,没。” 观音大士也不纠结,收敛视线看着前路,说:“几日不见,你性子倒是活泼了。”一顿,“挺好的。” 孙悟空想起了白子岑。 嗯,是挺好的。 说话间就到了火云洞,观音大士隐在云层,孙悟空下去叫阵。 “乖侄儿,快给你七叔开门!” 可喊了很久,都大门紧闭,无人回应,孙悟空只好说:“你不给七叔开,七叔只好自己开了。” 一棒下去,捣碎了洞门。 红孩儿被吵得不厌其烦,率一众小妖提着长枪出来,列阵将孙悟空团团围住,枪棍相接,噼里啪啦打了十几回合,不分胜负。 孙悟空边打边退。 退至天边。 见红孩儿不追,又故意激怒他道:“你小子就这点儿本事?半分也不如你爹!” “别提我爹!” 红孩儿果然上当,一路狂追,怒道:“你这个妖界叛徒天界走狗!你不配!” 孙悟空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赶紧把和尚给我还回来!” 红孩儿怒喝:“赖的跟你废话!去死吧!!!” 喊着,便长枪一递,喷出一口火来,直逼孙悟空面门。悟空侧身一闪,下一瞬,清泠泠泼下一阵雨来,扑灭了红孩儿的三味真火。 红孩儿一愣。 抬眸,见孙悟空身后,祥光万丈瑞气千条,冒出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当然,这只是观世音菩萨的其中一个法相。 但红孩儿不知。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 观音大士望着面前少年,笑得慈爱又慈悲,说:“孽障,还不束手就擒。” 挥手释出一道金箍。 念动咒语,一道金箍又变作五道金箍,朝少年套去,分别套住了他的手脚和头。 孙悟空皱眉:“这是……” 观音大士道:“当初佛祖给了我金,紧,禁三个箍,紧给了你,禁给了黑熊精,金一直没舍得用,今日也算他跟佛有缘,便宜了他吧。” 长枪从云端跌落,直插入地。 第65章 枪头的一缕红缨,荡在秋风。 红孩儿一动,便是筋骨寸断头痛欲裂,他倒在观音大士的莲花台上,竭声大喊:“孙悟空,我恨你我恨你!如果我能杀了你,你已经死了几万次!” 孙悟空说:“你为什么恨我?” 观音大士说:“悟空,还不快去救你的师父。” 孙悟空应了声“是”,跳下云头。 身后,红孩儿力竭嘶吼:“孙悟空!你敢不敢再回花果山去看一眼!去看看你的昔年故友,猴子猴孙!!!” 第33章 情也不知所起 01. 唐三藏得救了。 孙悟空不见了。 02. 没有人知道孙悟空去了哪里。 只看到唐三藏是自己走出的火云洞,出来时,怔怔的,整个人都有点儿魂不守舍。到现在三天了,一句话都不肯说,更不肯吃东西。 赶路还在继续。 饿了三天,唐三藏脸色都饿白了。 牵着马,却不肯骑,要么割了干草喂马,要么拿着一个长毛刷,一遍遍给那匹白马刷着毛,把马背上的鬃毛打理得亮亮的。 到后来,虚弱的走路都踉跄了。 白子岑怕他身体吃不消,偷偷问八戒:“他以前也这样过吗?” 猪八戒摇头,说:“他以前哪儿管过马的死活,更不可能亲自照顾牠。” “……” 白子岑望着唐三藏忙碌的背影,声音更轻了几分,说:“你说,悟空还会回来吗?” 当着八戒的面,他已经不叫“大圣”了。 猪八戒说:“随他吧,本来这取经的队伍,也早就该散了。” 沙和尚从地下钻出来,说:“也许打一开始,这队伍就不应该成立。” “……” 白子岑不知道接什么话。 只想,悟空才不是那种不告而别的人,他离开,一定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或许吧。 聊这些时,一行人正借宿在一户农家。 天色渐暗,隐隐有闷雷滚动。 要下大雨了。 唐三藏把白马牵到马厩,抚摸着马背的鬃毛,给牠喂干草和水。 他割草时不小心摔了一脚,把额头都摔破了,白子岑要给他包扎,却被他没有表情地轻轻推开。 某一个瞬间,白子岑觉得唐三藏应该是认出了现在这匹马,已经不是原来的白龙马了。 但想了想,又不可能—— 这匹马无论是毛色还是体型,甚至缰绳,都和小白龙一模一样,除非亲眼看到西海龙王换马,否则根本想不到那一层。 “轰隆——!” 也就是思考的功夫,凭空响起一道惊雷。 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将穹顶撕裂了一道口子,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天色瞬间暗了下来,即便是白昼,也暗的如同深夜。 茅草搭的马厩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白子岑手搭在额前遮雨,跑出屋檐,拉唐三藏进屋:“圣僧,雨太大了,跟我回屋吧。” 唐三藏却仿佛不知他的存在。 轻轻将白子岑挣开,双手抚摸着马背,没什么情绪,就很专注。 雨势越来越大,雨水顺着屋檐淌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狂风呼啸,像是要卷走天地间的一切。唐三藏的白色僧袍早已湿透,溅满了污泥,斑驳不堪,他却浑然不觉。 白子岑喊他不动。 怕他着凉,无奈,只能再跑回屋,想拿些干爽衣服和蓑衣给他。 结果刚进屋,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马啼。 等他再抱着衣服和雨披出去时,竟看到马厩已空,只有唐三藏一人孤零零在雨中站着,一动不动,望着那匹白马跑远的方向,手中握着半截断掉的缰绳。 “……圣僧?” 望着唐三藏徒然萧索的背影,白子岑竟一时不敢靠近。 “马儿,跑了。” 这是三日以来,唐三藏第一次开口说话。 干涩,沙哑。 而他第二次开口说的是:“牛魔王,死了。” 第34章 一往而深 01. 牛魔王死了,孙悟空杀的。 02. “不可能!” 白子岑惊地猛一下站起来,说:“悟空不是那样的人!” 唐三藏颓然闭目:“这是红孩儿,亲眼所见。” …… 又想起那日,少年仰起脸。 “和尚,你做我爹吧。” 一顿,垂下泪来:“我爹死了,我…没有爹了……” …… 不止是牛魔王。 红孩儿的娘亲罗刹女,也在六百年前,被孙悟空一棒打死了,与牛魔王死在了一处。 而当时,红孩儿不到七岁。 唐三藏说:“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 白子岑说:“亲眼所见,就一定为真吗?” 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屋,白子岑看向八戒,八戒端着茶杯站在窗前看雨,白子岑又看向悟净,悟净坐在煤油灯下掏出他的琉璃碎片,一片片拼凑。根本没有人帮悟空说话。 白子岑就急了。 尖利的指骨一下掐住唐三藏的脖子,说:“我不准你们这么污蔑他!你们真以为他打不过红孩儿吗?他是顾念着旧情,不忍心伤害他!他连牛魔王的儿子都不忍心杀,怎么可能杀了牛魔王!” 他认识的孙悟空,从来都是一个很柔软的人。 第66章 从来,都是。 “……” 唐三藏说不出话,只满面戚容,眼含泪光的看着他。 白子岑被唐三藏悲戚的目光刺得一痛,猛然回神,撒开了手,懊悔地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呀,怎么一牵扯到悟空,就失去了理智。 唐三藏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了三日,说明对这件事,他也很难过啊。 自己保护他还来不及,怎么差点儿伤了他? “圣僧,对不起……” 白子岑低头,愧疚地向唐三藏道歉,顿了顿,还是说:“不管怎样,我都相信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猪八戒这时才回头,冷冷说:“没有人说不信他。只是你不了解,现在的猴子讲道理,但六百年前的猴子,真不好说。” 沙悟净也冷冷的,说:“六百年前,他就是个疯子。” 白子岑疑惑地看着他俩。 唐三藏起身走往床边:“好了,不要再聊了,和尚我要睡觉了,明早雨停了,继续赶路。” 03. 孙悟空还没有回来。 唐三藏连着白子岑,就都被妖怪抓走了。 04. 那日。 唐三藏站在雨中那么久,果然就受寒了。 晚上发起高烧,人烧得迷迷糊糊的,白子岑照顾他一整夜,他就拉着白子岑的手,叽里咕噜说了一整夜的胡话。 一整夜,只反复喊着两个字:“小白,小白,小白啊……” 白子岑皱着眉头给他掖被子,他喊一声,他就应一声“我在”“我在”“我在呀”。 他也姓“白”嘛。 但,唐三藏一贯是叫他“小山”的,“小白”倒是头一次。算了,跟个病人抠什么字眼。 唐三藏这场病,来的急,去的却慢。 在病榻缠绵了七八日,等能下床时,人又瘦了一圈,但好歹肯吃东西了。 马没了。 白子岑说:“我去卖艺赚些钱,再给你买一匹吧。” 唐三藏摇摇头:“别受那个累了,和尚我就走着吧,靠双脚,我也一样能走到西天去!” 白子岑想:卖艺累,走着不更累吗? 但他没有反驳他。 因为他看出来了,唐三藏不开心,唐三藏再也不笑了。 白子岑觉得,现在唐三藏心里一定藏了很多事,关于悟空的,关于佛理的,关于不知道是什么的。 以前,唐三藏最喜欢看天了,但现在已经不看了,倒是经常发呆,发呆的时候眼神直愣愣的,明明睁着,里面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了,没了万物,也没了慈悲。 唐三藏是在发呆的时候,被妖怪抓走的。 05. 那是一条黑水河。 黑得仿佛是天君练字时不小心打翻了砚台,任由墨汁肆意泼洒,汇聚成这滚滚黑流,直落九霄。 白子岑往河面一望,乌沉沉的河水把光都吞噬了,连人的影子都照不出。 再往远处一看,根本看不到边,连座桥也没有。 怎么过去,犯了难。 绕过去吧,太远。 游过去吧,他和唐三藏都不会水。八戒和悟净倒是会,但让他俩一人背一个吧,沙悟净说:“行李沾不了水。” 猪八戒说:“我畏水。” “畏水?” 白子岑愕然,说:“你以前不是天河十万水军统领吗,水军的统领,能不会水?” 猪八戒笑笑,说:“以前是以前,但现在,我是猪妖。” 白子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 要是悟空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肯定有办法的。悟空啊悟空,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呢? 正一筹莫展,突然看到从河的上游,划下来一条小船。 一定是悟空显灵了! 白子岑赶忙招手:“船家船家!我们要去对岸,你能不能搭我们一程?” 船夫说:“我不是摆渡的,不搭人!” 白子岑急道:“我给你钱。” 船夫说:“给钱啊,那行。” 就把船划过来,等划过来才看清,这条船小之又小,除了船夫,还只能坐下两个人。 经过一番商议,四人决定—— 由白子岑和唐三藏两个瘦子带着行李,坐船先走,等到了对岸,船再折回来,接猪八戒和沙和尚两个不那么瘦的过去。 白子岑就一肩扛着行李,一手扶着唐三藏,小心翼翼上了船。 小船浮萍一样在河面飘荡。 船夫悠悠摇着船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两人闲聊,问“你们从哪里来啊”“到哪里去啊”“去干什么啊”,以往这些问题都是唐三藏回答的,但这几天他不喜欢说话,喜欢发呆,白子岑只好替他回答。 但白子岑长了个心眼儿。 悟空不在,没人保护,他不敢太招摇,就胡乱扯了一通,说:“我们从张家屯儿来的,要到李家屯儿去,去找一个姓王的和尚,他出家前养的那条狗死了,去给他报丧。” 船夫:“……” 船夫瞥了瞥一语不发的唐三藏,又说:“你们行李带这么多,背着多沉,怎么不找匹马驮着?” 白子岑说:“本来有的,但前几天刮风打雷,受惊跑了。” 船夫说:“跑了就再买一匹啊。” 白子岑正打算继续搪塞。 唐三藏突然梦醒了似的,说:“不一样。” 第67章 “哦?” 船夫冷笑:“哪里不一样?” 唐三藏眼神直愣愣的,说:“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哼!” 船夫笑的更冷,船桨猛地一砸,瞬间掀起滔天巨浪,浪头像一堵黑色的城墙,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朝小船压来。 白子岑还来不及反应,就和唐三藏一起,被巨浪拍进了河底。 就是说吧。 这个家,没悟空是真不行啊。 06. 看着小船突然在河中心打翻。 唐三藏和白子岑被巨浪吞噬,随之风平浪静,水面上再也看不到一丝涟漪,岸上两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沙悟净瞪着大眼睛,说:“我了个槽!” 猪八戒悠悠转身,说:“别看了,散了吧。” 沙悟净一怔,收回目光,也转身:“是该散了。” 这两个人还真是。 说散就散,连行李都不用分,一个朝左,一个朝右,青天白日之下就抛弃了唐三藏和白子岑,各奔东西。 07. 那船夫一到水下就变了模样—— 十七八岁的少年,赤红的头发,一身乌青的铁甲,手执竹节钢鞭,却是眉目阴柔,俊美已极,透着三分女相。 白子岑呛了好几口水,才被这赤发妖拖着,带入一座水下宫殿。 上书:衡阳峪黑水河神府。 进了宫殿,赤发妖把白子岑随手一丢,薅过唐三藏,飞起一脚就把他踹进了珊瑚丛里。尖锐的珊瑚树枝利刃般从后背扎入,胸口扎出,瞬间将唐三藏穿透,麻袋一样吊在了树上。 白子岑只觉心口的“契”字滚滚发烫。 随之心脏一阵紧缩,呕出一口鲜血。 然而,他却顾不上自己,只看到赤发妖挥起竹节鞭要打唐三藏,立刻甩出自己的短鞭缠住赤发妖的手腕,喝道:“住手,你个妖怪!” 岂知,这妖的妖力比他强了不止百倍。 只轻轻一挣,竟将他的短鞭夺了过去,又一拂袖,就把他扫飞数丈,后腰猛地撞上一块假山,石头被撞的粉碎,他也重重摔落在地上,再次呕出鲜血,脸色瞬间苍白。 “不自量力!” 赤发妖冷哼,不再看他,指尖轻点,就召唤出一群凶恶的食人鱼,朝唐三藏蜂拥而去,要将唐三藏吞噬。 白子岑愤恨握拳。 化指为刀,强忍着剧痛,再一次朝赤发妖扑去。 而这一次,赤发妖连头都没有回,反手一鞭,就缠住了白子岑的脖子,那纤细的颈段,在十三节钢鞭下,脆弱的随时都可能折断。 “不要伤害小山……” 唐三藏被鱼群啃咬的浑身是血,垂着头,虚弱地说:“我才是得道高僧,你们妖……不是最喜欢折磨我吗?有什么,就冲我来吧……”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得道高僧啊。” 赤发妖极尽嘲讽地大笑,把已经完全脱力的白子岑扔在地上,钢鞭一晃,就变成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抵在了唐三藏干净的脸庞。刀锋缓缓从唐三藏眉骨划过,带出一行血痕,赤发妖眼中尽是疯狂。 “你说,你这么精致清冷的一张脸,如果被我划的稀巴烂,那头倔驴,还会不会再喜欢?” 08. 猪八戒常笑,沙和尚不常笑。 但现在,沙和尚瞅着猪八戒,猪八戒瞅着沙和尚。 两个人竟然相视一笑。 “你怎么又回来了?”猪八戒问。 沙和尚说:“刚走在路上突然想起来,我欠和尚的人情,在乌鸡国已经还了,但欠白君山的,却还没有还。” 猪八戒说:“人情嘛,别怕欠,更不用急着还,你欠我,我欠你,朋友,就是这么交起来的。” 沙和尚说:“我说过了,我不需要朋友。” 猪八戒说:“放松点儿,人间,和天上不一样。” “……” 沙和尚不接他这茬儿,问:“你呢,你怎么也回来了?” 猪八戒笑了笑:“我还没能杀得了孙悟空报得了仇,如果就这么回去,没脸见老婆。” 沙和尚稍稍沉默,望着八戒笑容之后隐藏的苦涩,说:“你现在的老婆,跟星星,只有三分像。” 猪八戒说:“至少……她活着。” 星星死了。 所以,他只能从活人身上找寻故人的影子,然后,泪流满面。 “……” 沙悟净一怔,想了想,说:“也对,能活着,就已经挺难得了。白君山是活了。如果白君山再死一次,猴子会犯病的,到时,怕又是生灵涂炭。” 猪八戒说:“所以,我们得救他,也得救和尚。” “也得救救我!” 河里有人插嘴。 岸边两人看去,见是一个水淋淋的老人,朝两人行了个揖手礼,说:“见过天蓬元帅,卷帘大将。” 猪八戒道:“阁下是?” 老人道:“我是这黑水河河神,前几日大雨涨潮,这赤发妖翻海而来,占我神殿,杀我子孙,我状告无门,才知道他竟然是西海龙王的外甥,有很大后台。” “西海的外甥?” 猪八戒看向沙悟净:“那不就是小白龙的老表吗?” 第35章 本来无一物,何故惹尘埃 01. 真正用心喜欢过的人。 哪怕你忘了,身体的本能也会替你记得。 第68章 02. 西海龙宫明珠璀璨。 龙王敖顺端坐在一把纯金宝椅,镶满了红玉碧玺,尊贵华丽,底下分列两排文武大臣,冷眼看着来人。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卷帘大将,来人,赐座!” 小虾兵们迅速行动,却拎来一只灰扑扑的矮板凳,矮得只到悟净小腿的三分之一,还是海底的污泥做的,又腥又臭,与满堂的华丽闪耀形成讽刺的对比,引得文武大臣一阵窃笑。 这无疑是对来客的羞辱和拿捏。 沙悟净攥紧了手指,说:“不坐。” 敖顺冷笑一声,挥挥手,让人把凳子撤下去,说:“怎么,是王母的烂蟠桃不好吃,还是赤脚大仙的洗脚水不好喝,卷帘大将今儿个怎么有空屈尊来我龙宫啊?” 沙悟净紧张地双腿颤抖,却逼自己抬头,说:“老子来,不是跟你废话的,你外甥掳了唐三藏,这事儿说破天去,也得你管!” “天?” 敖顺讽刺一笑,说:“少拿天君压我,你真当自己还是卷帘大将?打碎一个杯子就被天君贬下凡尘的人,你根本,就不重要!” “你!” 仿佛被戳到痛处,沙悟净涨红了脸,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大臣里有人不了解旧情,就问旁边同僚,同僚说:“你不知道吗,这位卷帘大将,当年可是个大笑话呀。” “展开说说?” “当年王母办蟠桃宴,天上地下所有神仙都请了,除了两个人,一个是时任弼马温的孙悟空,另一个,就是他。” “啊?” 周围一片唏嘘。 “这算什么,还有更狠的呢。” 另一位同僚补充:“蟠桃宴过后,满地狼藉,众仙喝醉的喝醉,吃撑的吃撑,打扫卫生的活儿,却都交给了他。” 此言一出,又是听取“啊”声一片。 前一位同僚抢着说:“多少跟他同一届飞升的都成了一方尊神,猪八戒也成了天蓬元帅,就他,起早贪黑干了三千年,还在给天君卷门帘,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 众臣点头:“如果真像你俩说的,所有人都冷落他,那一定是他有毛病。” “……” 沙悟净紧握双拳,指甲几乎穿透掌心,却不肯露出半分软弱,只道:“敖顺,你到底去不去救唐三藏?” 敖顺冷漠道:“我西海从不亏欠唐三藏,为何要救他?” 沙悟净挥起半月铲,说:“你如果不救他的话,我就……” 敖顺一惊,向后躲道:“你就怎样?” 本以为沙悟净会打他,谁知沙悟净却一铲子拍到自己的脑门上,说:“你如果不去救他,我就自杀给你看!” 说着又猛拍了几下,顿时血花飞溅,洒满衣襟。 “我#¥%&!” 一向稳重的西海龙王见此,也忍不住飙了脏话。 一旁,龟丞相掐指一算,上前道:“大人,与唐三藏一起被小九抓的,还有一人,若不去救他,恐得罪了孙悟空。” 龙王头疼的按按眉心,终是屈服。 威严的目光往堂下一扫,定格在一紫衣小将身上,道:“摩昂,就你随他去黑水河,把小九拿回来吧。” 沙悟净转脸一看。 这位紫衣小将双目如电气宇轩昂,年纪不大却有十足的龙威,正是西海龙王最得意,也最受西海水族爱戴的大太子—— 摩昂殿下。 摩昂听令出列,却不急着应下,而是下颌微扬,一派坦然道:“父王,这次让三弟去吧,他需要一些战绩,锻炼和成长。” 沙悟净顺着摩昂的目光,看向他口中的“三弟”,却是瞳孔微缩—— 那少年一袭冷酷的黑衣,银中透蓝的长发。 “小白龙,你还活着?!” 黑衣少年道:“我不是什么小白龙,我是龙王三太子殿下,敖烈。” 03. 敖顺一直不喜欢自己的三儿子—— 他是一只犯了死罪的鱼妖为了保命,趁他醉酒爬床所生,是他磊落一生的耻辱。 所以,他故意把这个儿子打发到极寒之地,想,眼不见心不烦。 他冷落他,忽视他,明知他被另外两个儿子伙同一众贵族欺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给过他一天父爱。 但意外的,这孩子性格里的倔强和韧劲超出他的想像。 听龟丞相说,三殿下最近在跃龙门,跃了八千次,屡跃屡败,屡败屡跃,敖顺才突然发觉,这三儿子的脾性,竟跟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的,就去看了。 那是自从敖烈出生后,父子的第一次会面,去之前,敖顺甚至想了一点儿说辞,想要不要鼓励他,要不要抱抱他。 但敖顺去了,看到的却是小小的一尾鱼。 小到不及他一根手指。 他是上古龙神,竟生了一条银鲤鱼,而这鱼身上,流着一半肮脏的血。 预想的父慈子孝顷刻烟消云散,他严厉的对他说:“别白费力气了,即使变成真龙,你也是一个杂种!” 敖顺承认。 这话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些重了,他也曾短暂的后悔过。可自这日之后,敖烈再也没有在西海出现。 倒是常听龟丞相提起有关的传说。 说,三殿下跟着金蝉走了,陪金蝉一次次转世轮回,怕是情根深种。 敖顺一愣。 第69章 金蝉是谁? 那可是如来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佛法高深,无欲无情,喜欢他……能有什么善果?更何况,佛早已言明,金蝉身负取经渡世的重任,决不允许任何一个人乱了金蝉的梵心,毁了金蝉的修行。 所以敖烈爱的越深,就越不可能得到回应。 甚至,不能以真容出现在金蝉面前,只能化作他骑的马,或晚间吹面不寒的风。 听龟丞相陈述这些时,敖烈心中只是气愤。 气自己怎么有个这样不争气的儿子,果然是娘胎里带出的卑贱。 直到半月前,离家四百年的儿子突然回来,为了救金蝉而回来。 敖顺盛怒之下打了他。 一方面是气他离家出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打醒他,告诉他,放弃金蝉罢。 这是父子的第二次见面。 打龙鞭重重挥下,骨断筋折,看着倒在血泊中仍执拗说着“求父王赐水,救他”的少年,明明是乞求,眼神却坚硬的像是一把刀,敖顺才猛然惊觉,这个最不受他待见的三儿子,不仅骨子里像他,就连那一双眼,一张骄傲的脸,都是四个儿子里,最像他的那一个。 心突然,就疼了一下。 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因他可笑的尊严迟到了整整四百年,终于在这一刻,肆意疯长。 “烈儿!烈儿!” 敖顺抱起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少年,崩溃大喊:“来人!传鱼医!传鱼医啊!” 从此。 唐三藏的小白龙就死了。 而西海龙王的三太子敖烈,却活了。 鱼医一颗断情丹,让小白龙忘记了与金蝉有关的一切。 但忘记与金蝉有关的一切太难了,他只能忘记自己,只有忘记,他才不再是金蝉修行路上的阻碍,他才能堂堂正正地,走到金蝉的身边。 目送少年随悟净离去,敖顺心中叹息—— 或许这是他作为父亲,惟一能补偿儿子的地方。只是,刚刚为了演戏逼真,多挖苦了悟净几句。 以后再向悟净道歉吧。 来日方长。 04. “三弟,等一下!” 摩昂太子追了出来。 敖烈回身看他,微皱着一点眉头。 摩昂太子跑到他身边,拉起他的左手,取出一根金色丝带在他手腕一圈圈绕着。 敖烈眉头皱得更深:“大哥这是……” “前两天你受伤昏迷,手里一直攥着这个,想必是顶重要的东西,我怕丢了就先替你保管起来了,现在物归原主,你仔细收好。” 摩昂温和地说,把丝带的两端,绑了个蝴蝶结。 “……” 敖烈垂眸望着手腕上那一道金色。 他不记得这是什么,只是当指尖轻抚上去的时候,蝶翼轻舞,好像真的有了生命,飞到他的心里,刻进他的血肉。 “谢谢。” 敖烈说,有一点失神。 摩昂看着自己这个弟弟,记忆中还是个小鱼苗,现在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了,也一般英俊。 他有些歉疚,说:“小时候……对不起啊。” 他那时候也小,不懂事儿,长大了才回过味来,之前做的都是荒唐错事,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后悔,都在想哪天见了敖烈,当面向他道歉。 可敖烈一走就是四百年,竟然再也没机会。 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敖烈却说:“大哥为什么道歉?” 敖烈不记得了。 摩昂眼圈就红了,一把抱住敖烈,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哥哥。” 失忆的敖烈,不能替幼时那个饱受欺凌的敖烈原谅。 摩昂知道,他这一生,都要活在对弟弟的愧疚中了。 05. 白子岑从来没有这么恨自己的无用。 围绕唐僧师徒的,要么是法力强大的妖,要么是神兽,而他,生前只是个努力苟活的普通人,死后,也只是一个勉强凑齐魂魄没什么法力的白骨精,在这些强大的妖神魔面前,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看着唐三藏被毒打折磨。 他不知道赤发妖对唐三藏为何会有这么汹涌的恨意,抓唐三藏不是为了吃唐僧肉,只单纯想让唐三藏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因为灵契。 唐三藏所受的每一道伤,最终都会转移到白子岑身上,唐三藏不会死,但唐三藏会痛。 每一刀划下去的痛意,都无比真切。 唐三藏的衣袍已被冷汗浸透,他惨白着脸,紧闭双眼,默念心经。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刀痕。 “你念吧!看看你的佛,会不会来救你!” 佛在哪儿,白子岑不知道,但白子岑想,要是悟空在的话,一定不会看着他和唐三藏被欺负。 悟空不是一走了之的性格。 可悟空,却一走了之了小半个月,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遇到了什么棘手难办的事。 会有危险吗,现在人还好吗,白子岑倒在地上,昏昏沉沉地想着,悟空,一定要平安啊。 “报——大王,有人来要和尚!” 赤发妖:“谁?” 白子岑心里一揪,是悟空吗? 逼着自己强打起精神,睁开一丝眼睛,视线模模糊糊的,看到那个小蛏子慌张汇报。 “是三太子殿下,和一个大胡子和尚。” 第70章 不是悟空,是悟净。 白子岑虚弱的闭眼,彻底失去了意识。 赤发妖却动作一顿,露出欣喜:“烈表哥来了!” 想起什么,赶紧收起手里的鞭子,拔下唐三藏肩膀的刀,又趴在地上,去擦地板的血。 手忙脚乱。 “愣着干什么,你们两个过来帮我一起擦!你们四个,把唐三藏和这个人给我藏起来!要是被烈表哥发现,拧掉你们的脑袋!” 06. 再醒来。 白子岑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个大蚌壳。 唐三藏不知道在哪儿,想来是在另一个蚌壳里。外面有人在争吵,但主要是赤发妖一个人的声音在说。 “凭什么?烈表哥你说,凭什么? “是,我父亲是犯了天条,但他和那个凡人打赌,他少降一点儿雨,不也是为了救更多泾河的鱼子鱼孙吗? “他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吧? “那大唐宰相魏徽,怎么就能在梦中,把他杀了?” 白子岑一怔,原来赤发妖竟然是已故的泾河龙王的儿子。白子岑聚魂用了五百年,修炼用了四百年,重回这个世界时,发现世界已完全陌生,所以空闲时间,他就恶补历史。 对泾河龙王被斩一事,略有所知—— 说,大唐有个官员擅占卜,十分灵验,一卦难求。大唐百姓为了讨好他,听说他爱吃醋鱼,就日日去泾河捕了鱼送给他。泾河龙王护短,不想自己的子孙被杀,就化作人身,去找那卜卦之人,请他占卜明日降雨几寸,若占卜不准,就不许再摆摊算卦。那人答七寸,殊不知负责降雨的人正是这泾河龙王,故意克减了两寸,只下五寸,这样一来,那个算卦的就输了。本来也不是大事,而且出于善意,奈何被告到了天君的耳朵里,竟以违反天条之罪,将泾河龙王处死,一众家眷,尽数发配。其中就包括他的夫人,西海龙王的亲妹,和他八个儿子。只有这第九子,西海龙王称其年幼,好说歹说才向天君讨了来,代为抚养。 没想到这小龙子,本就是待罪之身,竟然还敢兴风作浪。 敖烈说:“我父王已经在天君面前替你求情,你不知悔改,竟然掳了唐三藏,你知道这会给西海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因为少年的声音太过冷漠,白子岑竟一时没有听出他就是小白龙。 只听赤发妖又说:“西海?你跟我提西海?哈哈。” 赤发妖冷笑。 “你知道寄人篱下的感觉吗? “我说话不敢大声,受了委屈没人哭诉,日日看西海龙王的脸色!摩昂、敖荣和敖望吃好的穿好的,上最好的学堂,而我,只能在角落里巴巴地看着!我是罪臣之后,便是一个小虾米,也敢往我身上吐唾沫!我的好舅舅答应了要照顾我,他就是这么照顾我的?我恨西海! “烈表哥,我们有着同样的经历,我以为你会懂我的!我们才应该是天生一对!” “……” 敖烈皱眉看着这个竭斯底里小表弟,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他为什么要懂他?他也不喜欢他,又为什么会天生一对? 敖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赤发妖:“我说,所有负我们的人都该死!包括唐三藏!” 敖烈厉声道:“你敢!” 瞬间拔出了剑,拔完才愣住,好像对“唐三藏”三个字的维护早已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一听到就会条件反射。 敖烈有些茫然。 他盯着剑,盯着手,盯着手腕的金色丝带。 醒来后这几日,心里好像有什么被生生剜去了,连着血肉,不能想,一想就空荡荡的疼。 “你要杀我?唐三藏这般负你,你竟然为了他,要杀我?” 赤发妖的声音有些凄惨。 接着,白子岑听到一阵兵刃相撞的声音,乒乒乓乓,搅得海水翻涌,蚌壳里也天摇地晃,应该是赤发妖心死,和来人打起来了,然后听到悟净的声音,悟净应该也加入了战斗,喝道:“妖怪少废话!快交出唐三藏!” 紧接着,又是那冷漠少年的声音。 “我和唐三藏怎么了,小九,你把话说清楚!” 敖烈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横剑一挡,架住了竹节鞭的攻势。 小九儿动作一顿,表情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不记得了?!” “……” 敖烈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九儿放声大笑:“不记得好,不记得才好!” 笑出了眼泪,望着敖烈的目光里,掺着几许痴迷,说:“我是不会告诉你的,烈表哥,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敖烈长剑往前一递,抵上小九儿的咽喉。 小九儿手一松,钢鞭跌落在地。 他闭目:“动手吧。” 烈表哥。 07. 跟无垠的西海比,泾河,只是一条很小很小的河。 泾河的龙王。 比不上西海看门的小虾米。 五岁那年,泾河水灾泛滥,鱼虾死伤无数,父亲几乎一夜就愁白了头发,母亲带着小九儿回娘家,说是探亲,但小九儿知道,其实是借钱。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海底有那么多珍珠、珊瑚,各种宝石,闪闪发光。 而他的泾河,只有河底的污泥。 污泥也很好。 五岁,正是玩泥巴的年纪,他带给舅父的初见礼,便是他亲手捏的一张泥板凳。 第71章 板凳虽小,却满含真心,从塑形到雕刻,耗费他七天六夜。 结果到了舅父家,自己和母亲一身寒酸的补丁衣,与龙宫的华丽格格不入,没见着舅父,舅母赐座时,母子俩就没好意思坐,怕弄脏了那两张纯金的椅子,只敢坐在自己带来的泥板凳上。 只有一张泥板凳。 那就母亲坐板凳,他坐在母亲的膝盖上。 聊的什么,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母亲在笑,舅母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可笑里却藏满了尴尬。 他觉得压抑,就跑出大殿。 结果不小心迷了路,遇上两位表兄和一群贵族少年,一边喊他“叫花子”一边把他推到珊瑚丛里打。 他嗓子都哭哑了,也没有人来救他。 好冷,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却有一条银龙鱼在轻轻推他,把他给推醒了,那鱼也满身是伤,鳞片都快被拔干净了,口中,含着一颗夜明珠。 鱼在前面游,他就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那颗夜明珠。 终于,他又回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找他都快找疯了,看着他带一身伤回来,没有问他伤是怎么来的,只是抱着他一直哭。 后来,他跟母亲说,如果不是那条银龙鱼把他推醒,他可能就冻死在海底了,明珠也是鱼给的。 母亲就又哭了,告诉他—— 西海只有一条银龙鱼,那是你的三表哥,敖烈。 小九儿想,是烈表哥啊,我记住了。 可他的烈表哥,却被一个和尚给拐走了,守了和尚三生三世,没得到半点儿回应不说,还要被和尚当成牲口骑,受尽侮辱。 那是他最好的烈表哥,让他怎么忍? 08. 沙悟净先背着白子岑出了水。 猪八戒走过去搭把手,脱了外衫把白子岑包起来,对悟净一笑:“行了,现在是猴子欠你人情了,天大的人情。” 悟净道:“天大?哼,老子又没救他的命!” 八戒笑:“你救的,就是他的命。” 白子岑目光找了找,抖着问:“悟空还没回来吗?” 猪八戒看他一身的伤,无奈道:“别管猴子了,疼成这样,先顾你自己吧。” 好在悟净没忘把行李捎带上。 猪八戒翻了翻,好些东西湿了就不能用了,幸好金疮药都是密封的,拆开一瓶就往白子岑身上倒。 “怎么这么多伤?” “……” 白子岑没法说大部分是鱼咬的,鱼没有咬他,咬的是唐三藏,就随便“嗯”了两声糊弄过去。 幸好猪八戒也没细问。 然后就看到随敖烈来的那些虾兵蟹将,押着一名昏迷的红发少年上岸,带回西海,由龙王发落。 还是不见唐三藏。 09. 打开蚌壳,看到唐三藏的瞬间。 敖烈的心脏就一阵紧缩,而当他将唐三藏抱起时,空空荡荡的心脏,仿佛被重新填满,血肉疯长。 这么样一个干净的人,不可能是小九口中说的坏人。 避开他所有伤口,小心珍视的动作,连敖烈自己都未察觉—— 如果爱忘了,身体的本能,会替你记得。 等不及回岸,他把唐三藏抱去床上,解开他的衣服,给他涂最好的伤药。 没想到唐三藏只是看着瘦,褪去衣袍,底下的肌肉却均实而有弹性,略微苍白的皮肤,因为伤口,映着触目惊心的红。 心便又一次揪痛。 但敖烈眼神中不见有一丝亵渎,纯粹的像是在参拜神明,道一声:“得罪。” 轻轻擦涂。 涂完身上,再涂脸时,唐三藏悠悠的醒了。 一双佛眼,对上少年的银眸,便泛起了涟漪,乱了梵心。 “你是……?” “西海三太子,敖烈。” 唐三藏微微皱起一点眉头,静静地,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这里……” 敖烈怔怔的,忍不住伸手,指尖轻抚唐三藏的眉心。 只觉得不该,只觉得这里仿佛不该是因为烦愁而生出的淡淡“川”字,而该是一点干净明媚的朱红。 “别皱眉。” 敖烈轻轻的揉了揉,揉散对方眉心的烦忧,说:“涂完药,我就带你走。” 要是真能走就好了。 走出三千世界,走进滚滚红尘。 可偏偏,他就是绑死了,可偏偏,他就是走不掉。 唐三藏没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少年,任他给自己涂药,泪珠从眼角,滑到了鬓角。 敖烈一顿:“很疼吗?” 唐三藏摇头。 敖烈说:“不疼才是骗人,疼你就喊出来。”指腹轻轻拭去他的泪珠,又说:“我不会让你留疤的。” 这么干干净净的人。 他不允许他身上,有一点儿玷污。 10. 虾兵蟹将在岸上等候多时。 等敖烈一上岸,就差不多该走了,可白子岑看到唐三藏披着敖烈的衣服,头靠在敖烈肩膀,被敖烈抱着出水的姿态,还是有一点儿吃惊。 但两人的表情,都干净坦然。 敖烈把唐三藏交还给猪八戒,目光一扫,说:“你们一路都是步行,连匹马都没有吗?” 刚刚上药时,他有注意到,长途跋涉,唐三藏的脚都被磨出了血泡。 猪八戒说:“有,跑了。” 第72章 敖烈蹙眉。 唐三藏坐在地上,仰着头看他,说:“你送给我的,我就要。” 白子岑意外,圣僧这是在撒娇?! 敖烈没说话,招手命部下取出几颗璀璨明珠,腾云一溜烟去了,约摸一盏茶功夫,又回来。 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 敖烈问:“这匹怎么样?” 唐三藏说:“喜欢。” 敖烈就抓着他的衣袖,拉起他的手,把缰绳放到了他手里。 “我该走了。”敖烈说。 唐三藏垂眸,攥紧了缰绳,说:“去吧。” 敖烈说:“西天路远,你往后,珍重。” 唐三藏说:“你也……珍重。” 敖烈转身离开。 “敖烈!” 唐三藏又突然唤他,挣扎着站起来,说:“我想给这匹小马取一个名字!叫……就叫‘小红’,你说好不好?” 敖烈脚步一顿。 莫名其妙的,竟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弯起嘴角,背对唐三藏道:“很好啊,只要你开心,一切都好。” 只要你开心,一切都好。 这是曾经的敖烈,最想对金蝉说的一句话,金色蝴蝶在腕间飞舞。 此生不见。 11. 孙悟空,终于回来了。 12. 孙悟空回来这天。 秋阳如血,将整座天空都映成一片赤红,飒飒秋风里,到处充斥着血腥。 唐三藏那匹叫“小红”的马,任唐三藏怎么哄,都埋着头原地踏步,不肯再往前。 都说动物是有灵性的。 一行人停滞在山里,白子岑望着烧着了般的天空,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还不到傍晚,天色突然暗得像是墨染。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 紧接着,电闪雷鸣,慌慌下起了暴雨。 生前死后九百年,白子岑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闪电把山峰都劈裂了,几个人就看着那块断裂的巨石嗖然坠落,雨点打在身上,生疼,风吹得人站都站不住。 猪八戒摇摇晃晃地说:“整个天河倒灌下来,也不过如此吧!” 白子岑抓着猪八戒才能站稳,说:“这得找个地方避一避呀。” 几个人怕有山洪,不敢往低处走,就沿着山脊往上,冒雨走了大概有两柱香,见有一座破庙,就暂躲了进去。 庙前的牌匾已经被人踩断,一半埋进了土里,不知道是什么庙。 进去,庙里门窗也已腐朽,凳子东倒西歪,供桌被人砸碎,到处是灰尘蛛网,殿中一尊神像也被人推到,盖着厚厚的一层灰,根本看不清模样。 这时,距黑水河一难也才两日。 神仙的金疮药比凡人还是强上不少,才短短两日,白子岑和唐三藏身上的伤就好了个七八,外表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是伤了元气,还有些虚弱。把湿衣服架火上烤了,唐三藏就偎在小红身边睡下了,他对这匹马,比对白龙马照顾,时常抚摸依偎。 猪八戒一贯能躺着就不坐着,也早早在供桌一侧寻了个地方歇下。 沙悟净围着破庙挖了一圈,也不知道挖到碎片没有,子夜时分才提着半月铲满身污泥的回来。 “你还没睡?” “睡不着。” 白子岑坐在一张蒲团上,听着外面的雷声,闪电把他的脸庞映的有些苍白。他在想,这个时候,悟空会在哪里呢? 沙悟净没再说什么,掏出碎片拼凑了一会儿。 白子岑看到,他的碎片已经拼了快一半,晶莹剔透,好像是一个杯子的形状。 “你总是拼这个做什么?” 一个人在深夜乱想,实在难受,白子岑忍不住找点儿话说。 其实没想让悟净真的回答的,但他竟然回答了,头也不抬说:“等我把杯子复原,我就能回天了。” “……” 白子岑一怔。 碎掉的杯子,真的还能复原吗?即使复原了,还是原来那一个吗? 这些话白子岑没说,因为他知道,如果说出来就该悟净睡不着了,而今晚,失眠的只他一个就够了。 悟净拼完,也在八戒旁边躺下了。 不一会儿,鼾声响起。 雨打在屋顶,噼哩啪啦,呼啸的风声像是野兽,雷电越来越强也越来越近,白子岑胡乱的想,现在悟空那边,是不是也在下雨?又突然想到,悟空不在,又是雨夜,妖怪不会趁这时来吧? 这场雨,不会就是妖怪变的吧? 一旦冒出这种念头,就止不住了,手心里紧张出了冷汗,守着唐三藏,更是一刻也不敢眨眼。 偏偏这时,窗外的后山,传来沙沙的声音。 有人靠近。 雨声太大,一开始,白子岑没有听清,等听清时,神经瞬间紧绷。可再听,声音却没了,他壮着胆子靠近窗户,耳朵悄悄贴上窗棱,沙沙的脚步声又响起,但只响了两下,忽然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之后就都消失了。 除了风雨雷电,再无一丝声音。 心中的不安反而越盛,白子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窗看上一眼。只见黑暗的雨幕中,后山的幢幢树影犹如鬼影,远远的,树林间半跪着一个人形。 “谁?谁在哪儿?” 白子岑戒备地握紧了手中短鞭。 伴随着“轰——”一声雷响,闪电亮起的瞬间,他终于看清,便什么都不顾了,翻出窗外,朝那人跑去。 第73章 “大圣!大圣……” 等跑近了,才看的更清,孙悟空脸色煞白,倒在地上,浑身是连雨都冲刷不掉的血腥,好像是拼了命,才终于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白子岑几乎是扑过去的,跪坐在地上,把悟空紧紧抱在怀中,一遍遍给他擦着脸上的雨和血,颤声问:“你去了哪里?这些天,你到底是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才把自己弄这一身狼狈。 第36章 迷迭幻影疑无路 01. 孙悟空也没去哪儿。 孙悟空,只是回了一趟家。 02. 那天。 红孩儿问他,敢不敢再回花果山。 这有什么不敢的?花果山又不是龙潭虎穴,花果山,是他的家,满山都是他的猴子猴孙。 更何况,三个月前他才刚回去过。 当时,山青水绿,花果飘香,到处是小猴子们的欢声笑语。 可红孩儿充满仇恨又悲哀的目光,让他莫名有一丝不安,那就再回去看一眼吧。 再回去。 看到的依旧是山青水绿,花果飘香,漫山遍野都是他猴子猴孙的欢声笑语。 有几个在水帘洞前玩耍的小猴看到人来,迎上前,好奇的打量他:“大……王?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看,这不一切如常吗? 孙悟空笑着,一手抱起一只小猴,其他则欢天喜地跟在他身后,喊:“大家快出来迎接呀,大王终于回来了。” 孙悟空问:“想我了没?” 小猴子齐声说:“想!想死啦!” 扯着他的袖子,争着让他抱,他就笑,雨露均沾,一个一个抱过去。 可笑着笑着,想到什么,笑意就一下凝固—— 三个月前是夏天,花果飘香,可现在,却是深秋,不该再有绿叶。三个月前,是他六百年后第一次回花果山,小猴子们认不出他,可现在,他明明不久前才刚回来一次,小猴子们不会认不出。 而想到刚才小猴子们看到他的瞬间,眼神里的陌生和第一声“大王”时的迟疑,一瞬间,孙悟空感到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 花果山,是他家。 他怎么会用火眼金睛,看自己的家呢? 而等他张开火眼金睛看时,看到的,却是满山焦土,而臂弯抱着的,只是两具尸骸。 03. 花果山,不存在了。 04. 不见青山,只见满山焦土。 没有花果飘香,只有成片成片堆积的森森白骨,干涸了六百年的血液,像伤口结痂后黑色的壳,疼痛,斑驳,包裹了整座花果山。 无数猴子猴孙的冤魂不散,痴痴的等着。 直等到他来了,悲戚着一双眼,说:“大王,不是我们认不得你了,是你认不得我们了,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他们看着悟空,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恨—— 曾经太多浓烈的恨,都已在六百年里,被失望和难过掩没。如今,他们已经只想要一个答案。 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可偏偏就是这一个答案,孙悟空给不出。 因为在孙悟空的记忆里,他根本就没有做过。 孙悟空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忘记了什么?可是不能回忆,一回忆,头就像一颗被砸开的核桃,四分五裂的痛着。 怀抱的枯骨落在地上,孙悟空痛苦地抱住了头。 小猴子们的亡魂逼近,踏出浓稠的血:“为什么?大王,你究竟是为什么?” “我没有,不是我……” 孙悟空咬着牙,艰难地说。 小猴子们步步紧逼:“不要再逃避了,就是你,是你杀了我们,可你究竟是为什么啊?” “不是我,不是……” 孙悟空踉跄转身,想要逃走,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许是在害怕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一转身,却撞上了一座坟。 牛魔王的坟。 05. 牛魔王死了,孙悟空杀的。 不止牛魔王,还有罗刹女,还有当初一起结拜的另外五个兄弟,全被孙悟空用金箍棒,打碎了脑袋。 七座坟,静静躺在花果山脚下,已躺了六百年。 孙悟空不肯信。 赤红着眼,一棒扫过去,刨出来七口棺材,一个一个开棺验过去,碎裂的颅骨上,都印着金箍棒特有的痕迹—— 金箍棒上刻满了符文,被金箍棒所伤,骨头上会留下符文的印记。 “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有做过的事情,他不会认。这一定是,一定是天界的报复! 06. 九百年前。 被白子岑赶走之后,他并非没再回去找过他。 十鞭一剑,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当时,他真的恨极了白子岑,这种恨,掩盖了其他所有尚且懵懂的情愫。 凭这一腔恨意,他辗转找到灵台山,拜菩提祖师为师,收为内门弟子。如果没有遇到戏班班主,没有遇到白子岑,他本来也是要拜访名师,求仙问道的。那七年,他是为了白子岑,才留下来。 可最后,白子岑却不要他了。 白子岑教给他什么是信任,什么是爱,却又亲手将这一切撕碎。 孙悟空不眠不休的修炼,只想有朝一日能再站到白子岑眼前,给他看,他才不是他的累赘,而是他的主宰,是他的神,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碾死白子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第74章 但他不会碾死白子岑—— 他只要做那个惟一能决定白子岑的生死!掌控他的爱恨!对他予取予夺的人! 可十年后等他学成,再回竟陵,却得到竟陵城破,大周已亡的消息。 他有了七十二变,有了筋斗云,有了不死不灭之身。 可是…… 他再也没有了白子岑。 十年积聚的恨意,早已蚀透他的骨髓,融入他每一滴鲜血,这十年,他是因为恨才拼命修炼,也是因为恨,才仍然活着。 这恨,只有白子岑才能消解。 可现在,白子岑死了。 于是,这么多年一直支撑他的动力,一下就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了,他就疯魔了。 他把死在竟陵城破那一年的所有尸骨,一具一具挖出来,一具一具找过去…… 他一定要找到白子岑! 就算白子岑死了,也要死在他怀里,就算白子岑变成了枯骨,也要攥在他手心! 可他找遍了竟陵,找遍了大周每一寸故土,都没有丝毫消息。往后的二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每天浑浑噩噩,到处游荡,就一直在找啊,直到遇见了牛魔王,和另外五位妖王。 他们六人陪他聊天,请他喝酒,听他喝醉了时,一遍遍絮叨和白子岑过去的点点滴滴。 孙悟空一路走来,都是欺骗和背叛。 他没想过自己会有朋友。 但牛魔王他们六人,都是他的朋友。 牛魔王盯着他,听他诉说完所有的恨,说:“猴子,其实,你很爱他。” 孙悟空说:“不,我恨他。” 牛魔王摇头,说:“冥王有个生死簿,凡人的生死来去都记在簿子上,你为什么不去冥府看一看?” 孙悟空没说话,站起来就去了。 第一次去,冥府的小鬼不认识他,通通拦他,他就通通打杀,一路打杀到了冥王殿。 冥王竟然也糊弄他。 他就连冥王一起打,打碎了冥府,打怕了冥王,冥王才终于喊来判官,去取生死簿。 可簿子上什么都没有,他还是找不到他。 便一气之下,把那些没用的簿子全撕了,什么狗屁生死簿!他的君山,把他的君山还给他! 冥王抖抖索索说:“要不,要不你去天上吧,也许你要找的人,已经飞升了。” 孙悟空就去天上了。 天兵天将也拦他,所有人都拦他。 可是,可是,他也只是想把他的君山,找回来啊。 一直打到了凌霄殿,天君一句“魂飞魄散”,就把他打发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等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在花果山了。 之后的每一天,他呼朋唤友,饮酒作乐,装作满不在乎,靠着酒精麻醉,日日都是行尸走肉。 死不了,却也没得活。 只是没想到,天君竟然派人来招安,要请他去天上做神仙。 他才不稀罕做神仙。 正要拒绝,突然又想到大周最后风雨飘摇的三十年,想到竟陵城破的那一战,想到白子岑白天卖艺,晚上还要捡破烂。 人间这么苦了,神仙都不管吗? 神仙不管。 他管! 孙悟空说:“好,我就去做神仙。” 本以为做了神仙就能有所改变,就能帮助更多像白子岑一样的人。可他还是太天真了。 天君招安他,只是想把他这个隐患,放在眼前。 给他的神职,不过是小小的弼马温。 让他在马厩里喂马,实则也把他关进了马厩,日日与马为伴,与三界之事隔绝。 他很快就回过味来,辞官不干了。 想要救世,也不是非得做神仙才行,在人间做一游侠,斩妖除魔,也未尝不可。 结果没用几战下来,他的威名就在妖界传遍了。 各路小妖不敢再作恶,心甘情愿,拜他为王,又给他取了个“齐天大圣”的诨名。这事儿传到天界,天君怕妖界力量越来越壮大,就又来招安,并答应给他一个正经神职,守护一方。 孙悟空没选别的地方,选了竟陵旧址。 那时正值<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郡国并行,除了中央直辖的郡县,依然存在一些诸侯争地的混战。 竟陵又起战事。 孙悟空暗中插手,将战事平息,使数万百姓免遭战火。 结果他前脚刚走,天君后脚就派遣紫薇星君、文曲星君、武曲星君三神临凡,以一种十分滑稽可笑的方式,灭亡了西汉。 孙悟空猛然意识到—— 两百五十年前,周王朝灭,竟陵城破,天君也是这么操作的。原来…… “是你!是你们这些神仙,杀了我的君山!!!” 孙悟空就又疯了。 大闹天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大笑:“神佛不佑苍生,与妖魔何异!!!” 再之后的事,便是世人皆知了—— 他被压在五行山下,寒露酷暑,孤寂为伴,一压,就是六百三十年。 07. 孙悟空,又又又,打上来了。 血如赤练,怒溅长空。 长空如火烧。 08. 一脚踹翻巨灵神,金箍棒直指天君:“又是你在搞鬼,对不对?!” 天君:“什么?” 孙悟空:“设计压我六百年不够,你还要杀我妖界子孙,杀我挚友兄弟!真以为我杀你不得?!” 第75章 “你是在说花果山?” 天君的表情由茫然变成了同情,他同情又可怜的看着悟空,说:“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本天君乃堂堂中天之主,何必跟一群小猴子过不去呢?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做的。” “不、可、能!” 孙悟空双目赤红,一字字道。 握着金箍棒的手,却在隐隐颤抖,因为天君的眼神,太笃定了,笃定的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 “你自己看吧。” 天君丢给太白一面镜子,太白金星往浮云一照,便照出六百年前,花果山被毁的那一幕—— 头戴紫金冠,脚蹬步云履,身穿黄金甲,踏祥云挽长风的齐天大圣,从天而降。满山的猴子猴孙都欢喜的出来迎接,可一声“大王”还没来得及喊出,就被突然而来的金箍棒一扫,打碎了头骨。牛魔王携夫人罗刹女和其他五王正在花果山做客,听到外面异响,出洞来看,正看到悟空浑身溅血,杀红了眼,大惊之下,急忙上前阻拦,道“七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打杀自家孩儿?”却被孙悟空冷漠转身,猝不及防的,一棒击倒。 如果不是跟孙悟空感情笃深。 如果不是对孙悟空十分信任。 这一棒,他们本可以避开的,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七弟,会对自己出手,画面定格在他们死不瞑目。 天君说:“你以为你为什么会被压在五行山下?那是因为你杀孽太重,当受天罚。” “呃啊啊!” 孙悟空头痛欲裂,想不起,脑中一片空白。但,镜中人无疑是他,金箍棒只有一根,不可能有假! “是我?真的是我……” 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子孙,他的朋友,是他亲手,毁了他的家。 金箍棒颓然坠落。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想逃,但不知道逃去哪里,他已经没有家了,他什么都没有了,头在痛,浑身都在痛,他走不动,他站也站不住了,他想不出,自己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这一瞬间,他只想到了白子岑。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有白子岑了,他要回到白子岑身边,不管多痛,多远,就是爬,他也要爬回他身边。 因为他的君山,一定会抱抱他,安慰他。 告诉他,没关系,睡一觉就会好起来的。 09. 睡一觉,真的能好起来吗? 第37章 花开 白子岑实在是太着急了。 他找不出孙悟空到底伤了哪里,才会流这么多血。他从没见过他这么痛苦。他用袖子一遍遍给他擦着,因为着急担心,手都在哆嗦。 这时,怀中人却轻轻地说:“别,别怕,不是我的血……” 疼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孙悟空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安慰他。 白子岑一愣,想到什么,说:“你是不是头又痛了?” 孙悟空疼得身体僵硬,说:“嗯。” 白子岑知道他有个头痛的毛病,之前见他发做过一次,但没这次严重,当时好像是唐三藏念了紧箍咒,念了一会儿,孙悟空就不疼了。 这次应该也一样。 “我去喊圣僧!” 白子岑急道,就要起身。 “别走!” 孙悟空却一下抓住了他的手,他实在太虚弱了,明明拼尽全力的攥住,却也只是轻轻的一握,说:“别走……” 那手指冰凉冰凉的,沙哑微弱的嗓音,听上去像是乞求。 白子岑突然就心疼的不能自己。 他回握住悟空的手,说:“我不走。” 但雨太大了,又有雷电,一直待在树林里不是办法,便轻扶住悟空的肩膀,看着他问:“你觉得自己,现在还有力气走动吗?” 孙悟空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点了点头。 “好,那我扶你起来,我们去庙里。” 白子岑说,把孙悟空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吃力的架起他,充当他的人肉拐杖。两个人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的,白子岑一边走一边絮叨:“圣僧他们都在庙里,这些天你不在,大家都很想你。” 也是想多说些话,分散悟空的注意力,这样头痛也许就能轻一些。 只是孙悟空垂着头,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在他身上。 路才走了一半,白子岑就没力气了。 “快了,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他对悟空说,也对自己说,他不想因为自己没用,害悟空摔跤。可就在进庙跨门槛的时候,终究还是无可避免的带着悟空,一下扑倒。 这一下,把白子岑眼泪都摔出来了。 不是因为疼,只是觉得自己好没用。 忙去看孙悟空,悟空头痛的肌肉痉挛,整个人都缩成一团,紧咬着牙关发出咯咯的声音,再没有一丝力气往前挪了。 好在刚刚一摔,直接摔到了屋檐下,淋不到雨了,白子岑也不想着进屋了,就那么坐在地上,把孙悟空搂在怀中,拉下悟空抱头的手,手指穿过他的发丝,轻轻地按摩着他的头。 “听话,什么都不要想,我给你揉一揉,揉一揉就不疼了。”白子岑说。 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声音那么温柔,说出的话,也那么温柔。 好像在做梦啊,孙悟空躺在白子岑腿上,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是不是也那么温柔。 可他睁不开。 第76章 “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觉得悟空抽搐好像没那么严重了,白子岑低头微微靠近,哄孩子般轻柔的问。 长发落下,不小心扫过孙悟空的鼻尖。 好香啊。 孙悟空忍不住伸手,把那缕发丝轻轻缠绕在了指尖。他终于抓住他了,他纷乱的想。 柔软微凉的指腹从头顶划到了太阳穴,打着圈儿,酥酥痒痒的,好舒服,不禁让悟空沿着脊椎,激起一层寒粒。他觉得白子岑的手指好像真的有种魔力,被他一揉,果然就不怎么疼了,他终于放松。 终于能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他一下就看到,白子岑眼中来不及藏起的心疼。 于是瞬间,所有的恐惧自责和委屈,就全都冲上心头,任他是齐天大圣,也忍不住带了一丝哭腔,说:“君山,我……没有家了。” 白子岑动作一顿。 他什么都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悟空还会继续说,他只是抱着悟空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悟空,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在。 孙悟空懊悔自责,又有一些茫然,说:“牛魔王是我杀的,花果山是我毁的,我杀了我的朋友,我的猴子猴孙,但我想不通。我想不通为什么我能做出这种事,我更想不通,我做了这种事,为什么还活着……” “你不是。” 白子岑仔细听他说完,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说:“我了解的悟空,一直都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相信,这些一定都不是你做的,而即使是,你也一定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孙悟空愣住了。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白子岑竟然说,他相信他。他还说:“如果你忘记了答案,我就陪着你一起去寻找它,不要难过,好吗?” 对方看他的目光,是那么温柔。 温柔得像是能抚平所有的伤痕,他有九百年,都没见这温柔的目光了,温柔得像是醉了。 孙悟空醉了般,痴痴地看着白子岑。 “……” 白子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一句多么动情的话,立刻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撇开脸,闪躲道:“我,我给你唱首歌吧,挺多人都说我唱歌好听的,你听着歌,也许头就不痛了。” 他头已经不痛了。 在白子岑说相信他的时候,就不痛了。 孙悟空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白子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望着一边儿,轻轻地开嗓:“清风拂过山岗,送来一缕稻香,金黄的麦田荡漾,那是我灵魂的安放。梦中呀,梦中呀,我又重回到那片安详……” 是很好听,他的声音,温暖而有力量。 这是白子岑生前卖艺时,自己写的歌。 主要讲的是,战火起,国家风雨飘摇,百姓们只能在梦里才能重回幸福安乐的旧时光景,而梦醒之后,只剩满目疮痍,一边逃亡,一边祈祷国家早日安宁世界和平的愿望。 这首歌的第一个听众,就是他的小猴子。 当时因为写得太难过了,唱得也太难过了,他第一次唱,就当着小猴子的面儿把自己给唱哭了。 而之后每次唱起,都会把自己唱哭。 战火之下,最苦的就是百姓了。 “炊烟袅袅起,笑语多欢畅,溪水潺潺流,鸟儿在飞翔,只恐…只恐烽火照夜凉,梦醒国破……” 今天,他实在不该选这首歌唱给悟空听的。 艰难岁月重回心头,唱着唱着,就又哽咽了,直到最后两句,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祖国呀,母亲呀,你何日能山河无恙?祖国呀,母…母亲呀,我衷祝你山河无…恙……嗯!” 孙悟空卡着他最后一个字,环臂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吻走了他腮边的那滴泪。 又沿着泪痕,吻上他的唇。 他这歌,把悟空的心都要唱碎了,跟歌没关系,是他唱歌的样子。 白子岑瑟缩了一下,偏头轻躲,手推在悟空胸口,垂着眸说:“你……就那么爱咬人吗?” “……” 孙悟空短暂失语,定定望着他,说:“你一直都以为,我是在咬你吗?” “……” 白子岑不敢确认。 他的小猴子,就是很爱咬他啊,生气了咬,害怕时咬,受了委屈也咬,第一次见面,就差点咬断他一根手指。 白子岑发呆的想。 孙悟空轻捏他的脸唤他回神,细密的吻从唇角,一点点滑到下巴,问:“现在呢?你还觉得我是在咬你吗?” “……” 白子岑僵住了。 细密的吻从下巴,又滑到他精致的喉结,温热又酥痒的触觉让白子岑一颤。 孙悟空问:“现在呢?你也觉得我是在咬你吗?” “……” 白子岑好像明白了。 细密的吻又从他精致的喉结,一寸寸滑向他的锁骨。 孙悟空声音哑了,灼热的气息扫向他的皮肤,说:“现在呢?你真的觉得一直以来,我只是在咬你吗?” “……” 白子岑彻底明白了—— 悟空从来都不是在咬他,而是在吻。 白子岑茫然震惊的眼神被什么触动,一点点碎裂,碎裂成点点星光:“你……唔!” 孙悟空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用一个深深的吻,夺走了他的声音。 第77章 把他轻轻推倒,压在身下,细吻着他的脸庞,说:“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白子岑在空隙中找回一点呼吸,说:“你不告诉我什么?” 孙悟空轻咬他的喉结,声音沙哑,说:“除非……” “嗯……” 白子岑溢出一丝轻吟,仰头露出更多光滑雪白的颈段,说:“除非什么?” 孙悟空不肯回答,只拥住他,埋头在他颈间,说:“君山,抱我,你抱我……” “……” 白子岑一怔,眼中露出几许苦涩,紧紧抱住了他,又侧头,在他耳边轻吻了一下。 因为这个拥抱,彼此的身体,无比的贴近。 孙悟空永远都不会告诉白子岑,自己是多么多么的喜欢他。 除非……白子岑郑重向他道歉。 除非……白子岑亲口告诉他,告诉他九百年前那些伤人都话,还有那十鞭一剑都是因为不得已的苦衷,都是在骗他。 只要白子岑说,他就信。 否则,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永远都不会告诉白子岑,自己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喜欢到忍不住捏他,咬他,抱他,吻他,而现在,又占有了他。喜欢到早在理智选择原谅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本能的原谅了他。 喜欢到只是一个拥抱,那种常出现在梦中的快意,就淹没了他。 “哈……” 指骨在孙悟空身上抓出红痕,白子岑死咬着嘴唇,生怕惊动了屋里的唐三藏,但暧昧的音节还是忍不住从唇边漏出。 都快把嘴唇咬破了。 孙悟空便用舌尖,把他咬唇的贝齿推开,从肩头抽出一缕金发喂给他,额头轻蹭着他的下巴说:“君山,别咬自己……要咬,就咬我的头发。” 白子岑便张口咬住,湿漉漉的眼睛,愠恼地瞪着他,都怪他,非要在门外折腾,里面就躺着唐三藏。 孙悟空就笑。 雨幕遮天,遮天的雨幕下,一朵雏菊在雷电中震颤,摇晃,悄悄绽放。 而今晚下雨,看不到月亮。 若是能看到,则刚好是农历十月十五,当见万里无云,一轮满月高悬。 第38章 狐狸精 01. 这一夜。 孙悟空像过去无数次想象的一样,抱着白子岑,睡得很踏实。 醒来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他身上搭着白子岑的外衣,白子岑并不在身边。 唐三藏在院子里喂马,沙悟净去找琉璃碎片,猪八戒也起床了。看到孙悟空脖子上紧密交错的吻痕还有领口若隐若现的抓痕,不禁挑眉,端着一杯花茶,笑得促狭:“看来昨晚,雨下得够激烈啊。” 孙悟空瞪了他一眼。 也是这几日神经太紧绷了,才会一沾白子岑的身,就睡得格外沉,连白子岑什么时候醒的都不知道。 以为白子岑在屋里,孙悟空把他的衣服收在臂弯,进屋去找。 一只脚刚跨进门,就愕然顿住—— 之前歪倒在地上,埋没在灰尘中的神像,已经被扶起,擦拭的干干净净,凌乱的桌椅板凳和神案,也全被重新归置。 院子里的唐三藏看了悟空后背一眼,解释:“这些都是小山一早擦拭的,还是小山心细,一下就认出那个倒地的神像是你,我们才知道,这座破庙,竟然是你的大圣庙。” 是啊。 六百年前,齐天大圣也曾是受人爱戴,守护一方的神明啊。 “……” 孙悟空紧攥着白子岑的衣服,心中涌起滚滚热流,直逼眼眶。他的君山,怎么能这么好啊。喉咙好似也被热流堵住,良久,才红着眼眶声音沙哑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他好想抱抱他。 唐三藏说:“他有事情出去了,见你还睡着,没有叫醒你,还特意叮嘱我们说你这些天很累,让我们也动作轻些,不要吵到你。” 孙悟空转身:“我去找他。” 他真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一刻也不想他不在他身边。 “猴子。” 猪八戒却把他叫住。 孙悟空一顿。 猪八戒擦着他的肩膀走过去,说:“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是关于白君山的。” 02. 孙悟空不敢问的,猪八戒替他问了。 树林中。 听猪八戒说完,孙悟空恨怒得简直不能自己。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难怪白子岑那么愧疚自责,将一切罪孽都归咎在自己身上,终日悲苦,以致早生白发。 更是在大秦死牢面对酷刑时,连挣扎都不挣扎,只一心求死。 上官降! 这个忘恩负义卑鄙无耻之人!那日只一棒让他灰飞烟灭,实在太便宜他了!!就该把他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忽然又想—— 过去这九百年,他的君山心里到底有多少委屈,有多少苦啊。而自己,刚刚重逢的那些天,不好好安慰他就算了,反而还总是故意欺负他。 孙悟空真是怄的肠子都青了。 可是这天,直到夕阳西下,孙悟空都没能找到外出的白子岑。 答应了不再不告而别的人,又一次,主动从他的世界抽离了。 03. 忘川之畔,奈何桥头。 白子岑匆匆而来,六神无主,满面凄然。 清早醒来,见自己□□的趴在悟空身上,盖着两人的衣服,白子岑就懵了,而等再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就彻底慌了。 第78章 心乱如麻。 一定是因为恰逢满月,狐毒发作,才会情不自禁。 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和悟空。 他本是将死之人,待取经成功,金蝉子归位,他就会魂飞魄散,他不配喜欢任何人,而他戴罪之身,更是不配被任何人喜欢。 第一反应就是离开。 但离开之前,他还是擦净了悟空的神像,打扫干净了大圣庙。他用衣袖,一点点擦着神像的脸,当完全露出时,就看到了当初那个威风凛凛神气活现的齐天大圣。 心密密匝匝的痛着。 他不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神像才会被推倒。 可看神像塑造的栩栩如生,想必当初建庙时,那些信徒们也一定是真心实意信仰悟空的吧。 他答应了会陪悟空找出答案,可现在,他却舍不得了。 “子岑!” 还隔着很远,桥头的摆渡人就唤他。 白子岑一顿,飞远了的三魂被喊回来一魂,他有点儿茫然地往桥头望去,却是愣了愣,一下子没敢相认。 “你是……奈何?” “是我啊,你不认得了吗?” 的确是不太认得了,桥上之人一袭玄袍,被黄泉的阴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明才一月不见,明明脸还是原来那一张脸,但神态气质,好像整个都变了。之前,奈何一袭黄衫,面目温和,气质文雅,可现在,温和的五官隐隐有一丝锐利,文雅的气质,看起来也透出一丝刚烈。 奈何下桥来迎他。 等走近了,白子岑又看到他颈间,多出一圈细细的红痕,像血丝一样的红痕。 “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白子岑望着他说,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奈何让他陌生,甚至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恐惧。他好像本能的,很怕靠近这样的他。 奈何察觉他突然的疏离,眼神暗了暗,停在原处,主动保持了距离。 他的体贴,瞬间让白子岑有些内疚。 奈何说:“我不想再忘记你,我已经很久没喝孟婆汤了,以前的记忆,也慢慢想起一点儿。” 他的话,让白子岑更加内疚了。 白子岑知道,孟婆汤在让人忘记过去忘记自己的同时,也失去本来的容貌,而随着记忆复苏,失去的容貌会一点点恢复。 看来,奈何已经想起了挺多事情。 为了弥补,白子岑主动走近他,关心地问:“你想起了什么,能跟我分享吗?” 他跟奈何,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奈何指着自己颈上的红痕,平静一笑,说:“我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白子岑:“嗯?” 奈何说:“我是死于自裁,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 白子岑愕住,定定望着他。 奈何淡淡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被吓到,连我自己刚想起来时,也吓了一跳。” “……” 白子岑半晌回神,也笑了笑,说:“生前的事儿就过去吧,想多了也是自扰。” 奈何看他的目光有些疼惜,说:“劝人时你明明白白,到自己身上,却放不下了,这些年,你何尝又不是在自扰?” 白子岑就不说话了,风吹起他鬓边白发萧萧。 奈何叹了口气,说:“不谈我了,你不陪唐三藏取经,这次又为什么而来?” 白子岑望着奈何,凄然道:“悟空好像……喜欢上我了。” 奈何一怔:“那你呢?你也喜欢他吗?” 04. 白子岑不在的时候,唐三藏又被妖怪抓走了。 在通天河。 河里有个妖怪叫灵感大王,河边有个村庄叫陈家庄。 灵感大王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童女,否则就发洪水毁坏庄稼,丧尽天良。陈家庄百姓被迫年年献祭,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村后的坟地里排满了小土堆,埋的都是数百年间枉死的孩童。 唐三藏一行借宿陈家庄,听闻此事,决定捉拿此妖,为民除害。 谁知那妖怪精通水性,不仅成功逃脱,反而设计掳走了唐三藏。 沙悟净三次下水,想引妖怪上岸,可妖怪心知有诈,就是不肯上当,没办法,孙悟空只能又去找了观音大士。 而观音大士只用一个竹篮,就抓得此妖。 原来这只妖,竟然是观音大士莲花池中育养的一尾鱼。 陈家庄百姓得救了,唐三藏也得救了。 陈家庄百姓得救后,纷纷叩首,感谢菩萨的搭救之恩,其中有擅长绘画者,记录下了这时菩萨的法相,被后世成为“提篮观音”。 而唐三藏在得救后,却没有露出感激,而是说:“杀了牠。” 观音大士愣住。 所有人都愣住。 观音大士问:“杀了谁?” 唐三藏面无表情地说:“那条鱼,你的鱼。” 观音大士笑了,说:“金蝉,这不像你,这不慈悲。” 唐三藏抬眸,冷冷望着云层中,莲花座上的观世音菩萨,说:“何为慈悲?” 唐三藏变了。 唐三藏从来没有露出这样的冷意。 观音大士说:“包容万物,才是慈悲,拔苦予乐,才是慈悲。而杀心太重,不是慈悲。” “那是你的慈悲,不是我的慈悲。” 唐三藏说:“我只知道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要对亡魂有所交代,要让逝者得到安息,而不因为牠是你的鱼,就吃了几百个无辜孩童还能全然无事的活着重回莲花池,修道升仙。” 第79章 能说出这话,唐三藏真的变了。 早在几天前,经过车迟国时,唐三藏就已经变了—— 车迟国的国王被虎力、鹿力、羊力大仙三个妖道蛊惑,沉迷修道,驱逐杀害僧人无数。唐僧一行出手相助,经过悟空与妖道求雨、猜物、斩首、下油锅等多次斗法,成功将妖道斩获,国王方知,自己的三个国师竟是老虎精、鹿精、山羊精三个妖怪,僧人的地位得以在车迟国恢复,鼎盛一时。以为做了一件善事,唐三藏安心交换了通关文牒,继续西行。 谁知,脚还没有迈出车迟国的城门,就看到城墙上,国主贴出的榜文:全国范围内捉拿道士,一旦抓住,杀无赦。 唐三藏死死盯着那篇榜文。 突然一震,血从口中喷出,滴落雪白僧袍,凄冷地说:“原来,国王需要的根本不是道士或者和尚,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工具,排除异己,是人的本性。” 之后,唐三藏就变了。 他眼中再也看不到慈悲,就只剩荒芜的冷意。但好像,其实早在红孩儿那一难之后,他就已经开始在改变了。 说不清。 唐三藏说:“悟空,你去把那条鱼,给老子宰掉。” 孙悟空没说话,提棒冲上云头。 观音大士一惊,喝道:“悟空!” 孙悟空挽了个棍花,说:“对不住了观音大士,我早就想宰了!!!” 05. 白子岑又一次来到忘川之下。 站在巨大的黑色铜墙下,吹来的风里,全是亡魂呜呜的哭声,脸庞贴上去,就能感受到里面亡灵的震颤。 白子岑张开手臂。 整个人都贴在墙上,轻闭着眼,任那些震颤像无数无形的刀,一次次割在心上。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拾勇气,才能狠下心来—— 你也喜欢他吗?奈何那天问他的问题,他至今没有答案。 黑色的城墙映着他满头白发,更显悲戚,他抚摸着墙上的符文,落泪说:“我一开始是想利用他的,现在终于能利用他了,我却又舍不得了……” 那天在河边,八戒把悟空的一切都告诉他了。 他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都不是他的错觉,悟空真的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他才知道,在他死后,悟空曾找了他整整二十年。他也才知道,悟空大闹地府,大闹天宫,有一大半的原因,都是为了他。 他才知道,悟空,真的是他的小猴子啊。 即便当年他赐他十鞭一剑,即便他对他说了那样伤人的话,他的小猴子还是不忍心去恨他,还是一次次的保护他。 白子岑不敢想。 如果悟空喜欢他。 如果悟空知道金蝉归位之时就是他魂飞魄散之日,如果悟空知道护送唐三藏去往西天的每一步,都是将他推向死路的每一步,如果悟空最后发现,是他,亲手杀了他。 到时,该有多绝望啊。 白子岑根本不敢,也不舍得让悟空爱上他。 “你也……喜欢他了。” 奈何旁观者清,掩去失落,从后面轻轻抱住他,安慰说:“没事的,不用难过,更不用勉强自己,喜欢就是喜欢了,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一直陪着你,支持你。” 奈何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欠了他。 才会无论为他做什么,都无怨无悔。 然而,两个死去多年的鬼魂即使抱在一起,也是汲取不到任何温暖的。 白子岑只是借着奈何的肩膀平静了一下心情,就推开了他,抬头望一望滚滚忘川,说:“我们上去吧。” 他躲了悟空一个月。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只是没想到,面对来得这么快—— 他跟奈何刚一上岸,就看到岸边一袭红衣。孙悟空,竟然早就在奈何桥头等着了。 06. 孙悟空第一眼先看到了白子岑。 然后才看到他身边的奈何,看到奈何后,一双锐利的金眸就挪不开了,像是能在奈何身上扎出两个窟窿。 “……” 白子岑怔怔望着悟空,没想到他会来,只把指尖,掐进掌心。 他还是不知该怎么面对。 奈何看孙悟空那样,侧头稍微朝白子岑靠近些,笑着耳语:“你赶紧跟他走吧,慢了,我怕他会杀人。” 这亲近的动作,让孙悟空的脸色又是一沉。 大步流星走过来,二话不说,抄起白子岑的腿弯就把还在发愣的人横抱在了怀里,快得像是一道风。 “嗯!” 白子岑吃了一惊,下意识搂住悟空的脖子。 孙悟空一语不发,宝贝一样护着白子岑,生怕被谁抢去,冷冷扫了奈何一眼,转身就把人给端走了。 黄泉的风吹来,寒意刺骨。 白子岑靠在孙悟空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觉自己冰冷的身体好像从他身上汲取到了一丝暖意,这阴风,就没那么冷了。 如银的白发瀑布般垂落,被风吹乱。 白子岑把冰凉的脸庞埋进孙悟空温暖的颈间,贪婪地汲取着,说:“你抱紧我……” 声音那么难过,难过得像是要哭了。 “……” 孙悟空一顿,抱他更紧一些,稳稳地走出冥界,说:“你之前提到冥府的朋友,就是刚才那个狐狸精?” 孙悟空知道这一个月,白子岑在躲他。 第80章 白子岑也知道,孙悟空有点儿生气了。 但奈何不是狐狸精,白子岑闷闷地说:“不要这么讲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孙悟空反复回味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把白子岑放上筋斗云,突然欺近,咬上他的唇:“你以后离他远一些,不许再见他!” “嘶——” 白子岑吃痛一缩,无辜道:“为什么?我就不能有朋友吗?” “不是不能。” 孙悟空不满地说:“是那个狐狸精长了一张看起来就讨人嫌的脸,我不喜欢,你也不准喜欢!” 这是悟空的直觉,刚刚那个人,莫名让他感到一丝威胁,说不清的威胁。 “……” 看着悟空气鼓鼓的模样,白子岑一下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曾经的小猴子,便忍不住“噗”地笑出来,说:“悟空,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才没有。” 孙悟空有点儿心虚地撇过脸,一顿,突然意识到白子岑对自己的称呼,又眼中一亮,说:“你刚叫我什么?” “悟……”白子岑一下哽住。 孙悟空搂住他的腰,把他拉进怀中,说:“我喜欢你叫我悟空,你以后都不准再叫我大圣。” 大圣,听起来太疏离了。 “……” 白子岑轻咬下唇,又露出那种难过的表情。 孙悟空以为他又在想竟陵城破一事。 “君山,你听我说。” 忍不住轻抬他的下巴,捧着他的脸,说:“那不是你的错,真不是你的错,九百年前,你只是好心救了一个人而已,救之前,你也不知道那就是上官降。” 声音温柔得像能沁出水来。 “……” 白子岑闻言一震,愕然抬眸,却一下撞进悟空金色的眼底,看到他眼中浓烈的疼惜和笃信。 “你……怎么知道?” “八戒对我说了。” 孙悟空认真地看着他,说:“相信我,即使你没有救他,即使没有上官降,也依然会有公孙降宇文降各种降,大周一样会亡,竟陵一样会破。因为历史的转折,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决定的。” 因为他守护的西汉,也是这样灭亡的。 “……” 白子岑颤抖着,满眼悲戚地望着悟空,脆弱的好像就快要碎了。 九百年了,整整九百年,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你没有错,不管怎样,竟陵城破,都不是你的错。 你和竟陵四十万亡魂一样,都只是战争的受害者。 汹涌的泪水漫出来,白子岑一下扑进悟空怀中,紧紧,紧紧地抱住他,咬上他的肩膀,堵住所有委屈呜咽。 孙悟空皱眉忍痛,吭也不吭,任他去咬,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安慰说:“你救他,是你的善良,善良,从来都不是错……唔!” 白子岑却放过他的肩膀,吻上了他的唇。 能不能不去管大周的灭亡,不去管竟陵的失陷,不去管什么亡魂,更不去管什么西天取经。 能不能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永远。 白子岑绝望地想着。 能不能放纵自己,就一次。 吻过悟空精致的唇,好看的眉,直到双方都呼吸炙热,直到悟空在震惊之后,反客为主,将他推倒在柔软的筋斗云中……白发铺上红衣,凄美而痴迷,他还是爱上悟空了,爱到仅仅是抚摸,快意就达到了巅峰,而在被占有的那一刻,彻底释放。 “悟空,悟空……” 他一声声叫着悟空的名字,激烈而放肆,指骨抓挠,在悟空身上留下自己痕迹。 他始终睁着眼睛。 悟空轻吻他的白发,他捧着悟空的脸,落下泪来。 “看我……” 他说,声音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 他执拗地要在悟空的金眸之中,望见自己。 他要记住彼此动情的模样,永远,永远,刻在心上,刻入灵魂,直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第39章 今朝有酒今朝醉,且日无忧且日欢 01. 唐三藏又被妖怪抓走了。 因为一件衣服。 女人的衣服。 02. 初夜过后,白子岑不告而别,孙悟空就知道,白子岑在躲他。 而当从八戒口中得知,昔年白子岑救下的那个人,那个狐狸精,那个青涩疼痛的初恋,那个不告而别害白子岑大病一场的王八蛋负心汉,就是因逃避追杀而隐姓埋名的秦将上官降时,孙悟空就止不住地想,止不住地劝服自己—— 当时君山用尽一切方法赶走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夏侯升。 上官降。 怎么就没想到?当年怎么就没想到?上官降用的假名,和真名多么雷同。他的君山一时心善,却引狼入室,给了秦军里应外合破城的机会。 这么多年,该有多内疚啊。 既然君山要躲,他就给他时间去躲,去整理心情,他想,总有一天君山会亲口向他解释的,说当年那些话,都是言不由衷的。 就算不解释也没关系。 他几乎已经快要原谅他了。 只是,等了一个月白子岑还没回来,孙悟空就没法儿再等了,因为又到满月,白子岑的狐毒将要发作。 狐毒发作时,他怎么着都该在他身边。 第81章 记得白子岑在冥府有个朋友。 其它也没地方可去,叫出八方土地一问,果然去了冥府,悟空就赶在满月到来之前,跑去冥府接人。 离开时,怕唐三藏被妖怪抓走,特地画了个避魔圈。 “和尚,老实在圈里待着,保你无恙。” 唐三藏点着头,答应得好好的。 孙悟空又看八戒和悟净:“你们两个,盯紧了和尚,一定不要让和尚出圈。” 猪八戒和沙和尚也点着头,答应得好好的。 结果等孙悟空带着白子岑回来,山路边干干净净,就剩下一个圈儿了。 寒风卷起落叶,打了个璇儿,飘进圈中。 好不凄凉。 白子岑:“圣僧他们……” 圈周围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一看就是圈里的人自己走出去的。 孙悟空都无语了,这两个不靠谱的,能指望他们什么……但他今天心情不错,发不出火来,耳朵里掏出金箍棒,搁地上戳戳,直戳出四方山神八方土地,问:“和尚呢?” 山神道:“前方三里有个金兜洞,昨夜洞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发光,天蓬元帅看到光,就被勾了魂儿一样,径直去了。” 土地道:“这一去,直到天快亮还没回来,圣僧不放心,就让卷帘大将去找,结果这一找,日上三竿了,也没回来。” 山神接着道:“他两个不回来,圣僧就坐不住了,结果圣僧刚一出圈,就连人带马被一股妖风卷走了。” “……” 孙悟空皱眉,怎么还一个接一个地往坑里跳? 猪八戒能做到十万水军统领,就算现在没了法力,脑子还在,绝不是那么好被骗的,怕是这妖精使了手段。 “容我去看看。” 孙悟空把白子岑交给众仙:“看好他,回来少一根头发,唯你们是问。” “是是是。” 众仙点头如捣蒜:“大圣放心,一根头发都不敢少的。” “悟空。” 白子岑追出一步,牵挂地望着他。 猪八戒沙悟净唐三藏,一个接一个全中招了,让他怎么能不牵挂呢?自从知道悟空就是他的小猴子后,这丝牵挂就再也放不下了。 明知他的小猴子已经长大,已经变得很强很强,但他总是想起悟空小时候,粘着他撒娇的模样。 然而,当悟空去捉他的手时,他却又躲开了。 孙悟空只以为是守着太多人,白子岑不好意思了,也没有多想,温声说:“你跟着,我会分心的。” 白子岑垂了眼,几乎不忍看他缱眷的目光。 孙悟空把他一丝乱发挂在耳后,笑:“放心,我哪次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我会把和尚平安带回来的。” 他越是这样,白子岑心中越是凄然。 “唐三藏平安,你也要平安。” 白子岑轻声说,心里却在想,自己不能再对悟空表现出更多关心了,不能看着悟空越陷越深。 等救出唐三藏之后,找个时间和他聊聊吧。 03. 孙悟空一展衣袍,直上云霄。 在云头找了两圈,发现嶙峋乱石之中,陡峭崖壁之上,横出两扇石门,门前站了几排小妖,舞刀弄棒的在那里练兵。 也都是些狍子、野鹿,山间精怪,刚化成人形,站还站不稳呢,动作十分滑稽。 不免觉得好笑。 他笑着降下云头,对小妖耍了一段棍花示范,说:“看清楚了,棍子不是你们那样使的,要我这样。” 从冥府回来,他真是心情极好。 搁往常早一棒子全打死了,还在这里授徒? “呀?” 小妖怪们啧啧称奇。 也不知他是孙悟空,就见那根铁棒在他手中如有灵性,指哪打哪儿,劲气横扫,摧枯拉朽。再看自己的,就是死木头一条,没打到敌人,反敲了自己的脑门,就嚷着要拜师。 孙悟空收了棍,说:“你们大王是不是逮了个和尚,叫唐三藏?” 小妖怪天真无邪,说:“是。” 孙悟空说:“把你家大王叫出来。” 小妖怪们就屁颠儿屁颠儿跑去叫:“大王元帅,外面来了个耍棍的高手,要教我们棍法唻!” 04. “今朝有酒今朝醉,美人衣衾美人娆。 “且日无忧且日欢,英雄剑舞英雄豪。” 金兜洞里,美人献舞,群妖耍剑,妖王宝座上金丹青吟诗一首,执金杯倒满一杯酒,敬于对面的猪八戒,道:“天蓬元帅,饮尽此杯,往后你我便是一家兄弟,共杀孙悟空,共享唐僧肉!” “……” 坐在宾位的猪八戒没接他这茬儿。 低着头,痴痴望着手中那件锦衣,淡粉的流星锦,淡得像晚霞最浅的那一抹,握在手中,微凉,凉得像天河十万里星辉的光。 锦衣上星星点点,也洒满了星辉般的光。 这是猪八戒的泪光。 猪八戒什么都没有说,只怜惜地,颤抖着手指,一遍遍抚过。 这是星星的衣服。 六百年前,星星常穿着这件衣服,在天河上翩翩起舞,跳的,就是此刻洞中这些女妖正跳的舞。 但猪八戒一眼都没有看舞,只看着衣服。 金丹青说:“星神女死的惨啊。” 猪八戒说:“别跳了,你们跳的,都没她好看。” “……” 第82章 金丹青挥挥手,让洞里的小妖都出去。可洞里的小妖还没出去,洞外的小妖先跑了进来。 “大王!元帅!外面来了个耍棍的高手,要教我们棍法唻!” 金丹青看一眼猪八戒:“孙悟空来了?” “……” 猪八戒又不说话了。 金丹青提起他一丈三尺长的钢枪,冲出洞去:“我下凡多年也没个用武之地,今天正好会他一会,活动活动筋骨!” 05. 孙悟空见过不怕死的。 但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就那么单枪无马的冲上来跟他单挑。 “你个偷丹贼!吃我一枪!” 孙悟空微微一诧,这妖怪,竟认得他? 难道又是天上哪个星宿下凡?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是谁,就看到头上一根青色犄角明晃晃的。 长枪直刺。 孙悟空横棒一挡,冷笑:“还我和尚和两个兄弟,饶你不死!” 枪头一转,直刺悟空后心,金丹青道:“你什么兄弟?你的兄弟,早已变成了我的兄弟!你的和尚,也就快变成我和兄弟的晚餐!” 孙悟空说:“臭狗屎!打你个大言不惭!” 三言两语间,两人已打了几十回合,妖怪长枪直刺,如青蛇出洞,孙悟空铁棒横挥,如金龙吞海。乒乒乓乓,火光四射,飞沙走石里,半座山都被打成了平地。 不分胜负。 但金丹青已暗觉体力不支,却见孙悟空才刚热了个身的样子,仍然精神抖擞,就趁势一退,装作败下阵来。 孙悟空去追。 这妖王即刻命小妖执刀棍将孙悟空团团围住。 小妖怪们一脸懵逼,刚刚还说要教我们棍法的高人,咋就变成了敌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是进是退。 孙悟空也不愿跟这些懵懂小妖久缠。 拔断一缕头发,道:“变!” 瞬间变出千百条金箍棒,朝这些小妖一顿凌空乱打,吓得小妖怪们抱头逃窜。 金丹青见势不妙,却也不怂,反而冷笑:“孙悟空,你也就只有这些手段!看我的吧!” 说着掏出一个银手镯,朝半空一抛,喝道:“进!” 话声未落。 不知怎么,孙悟空的金箍棒和他那一把毫毛,突然被一股不可名状之力,全都吸进了银镯之中。 “……” 孙悟空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刚刚敢一个人来单挑了。 有本事就别用法宝! 玛德! 算了,君山不喜欢他骂脏话,暂且不骂了吧。 06. 白子岑被众山神请到洞中,土豆地瓜,热情招待。 悟空还没回来,他没什么心思吃饭。 但还是洗了地瓜,切了土豆,熬了一锅地瓜粥,又炒了酸辣土豆丝,干锅土豆片和红烧土豆块,外加一道糖拌土豆泥。 山神望着一大桌子菜,看白子岑的眼神都带上了崇敬。 “你好厉害,小小土豆竟被你做出了满汉全席的感觉。” 白子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法说。 他活着的时候,日子太难了,绝大多时候每天能吃的就只有土豆,不变着花儿的做一做,腻都腻死了。其实土豆挺好的,做主食,做菜,怎么做都好吃,他和小猴子都爱吃。 除了苹果粥,悟空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土豆丝了。 白子岑小心把土豆丝用盘子扣好,留住热气,想等悟空他们一回来,立刻就有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吃。 可等了很久,都不见人回来。 他想出去看看,却被山神拦住:“让小神去吧,公子若有了差池,我等不好对大圣交待。” 白子岑也不想给别人惹麻烦,就从善如流。 山神出去了。 不一会儿又回来,说:“不好了,大圣的金箍棒和救命毫毛全被妖怪的法宝给吸走了。” 白子岑一下站起:“什么?!” 第40章 佛在何处? 01. 什么是齐天大圣? 若以为齐天大圣是靠着金箍棒才成了齐天大圣,那就大错特错了。 没有金箍棒,齐天大圣,依然是齐天大圣。 想到这一点,白子岑就又镇定了—— 他相信悟空。 02. 十三重天宫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齐天大圣往南天门一站,天兵天将无敢不从。广目天王前来相迎道:“大圣又为何事?” 孙悟空道:“放心,不打人。有事找天君一问。” 这时又遇几位天蓬的旧部从旁经过,冷冷扫了悟空一眼。 孙悟空就也扫回去。 刚说了不打人,广目怕再打起来,擦着汗道:“大圣去家里喝茶?” “不了,急事。” 孙悟空淡淡,收回目光,径往凌霄殿而去。 广目天王看他这惜字如金转身就走的模样,虽然不见一丝慌乱,但好像真的挺急的。 就赶紧跟上去,凑个热闹。 到了凌霄殿外,就见四大天师并南斗六司、北斗七元,及各路元帅武神,早就在殿前站成一排,明着是迎接齐天大圣,实则是保护天君。广目心想,真打起来,再多十倍兵力也不是猴子的对手啊。 再说,人家都说了,这次不是来打架的。 天君道:“孙悟空,你怎么又来了?” 孙悟空说:“没功夫废话,你们天界又有谁思凡,落在金兜山,成了妖精?” 第83章 天君惊疑:“你怎么确定他就是我天庭的人?” 孙悟空道:“听说我名字的妖精不少,但一眼就认出我的妖精不多,六百年前他见过我,一定是你天界中人。” “四大天王,诸天星斗何在?” 天君听罢,对诸神道:“朕命令你们速去查看,看我天庭都有谁不在府中,思凡下界?” 诸神领命。 不消片刻又来回复。 “禀天君,已核查完毕,四天门、三微垣、风雨雷电四神宫、三十三重天宫并二十八星宿,无一思凡。又查了金木水火土、太阴、太阳七政,罗睺、计都、炁、孛四余,也都各自安好。其余大小武神,即使不在天宫,也都在各自的庙里受俸,无一成妖。” “我知道了,谢了。” 孙悟空也不废话,转身就走。 只是这道谢,让人不太习惯,天君愣了一下,将他叫住,说:“猴子,这么有礼貌,不像你啊?” 孙悟空侧目:“怎么?非要让我把你的凌霄殿,再砸个稀巴烂?” 天君就笑了,说:“我派些人手,给你助阵吧。” 孙悟空有点儿意外,说:“多谢。” 其实他一直都很有礼貌,年少时,君山可是很认真的教导过他,只是他的礼貌,要看对谁。 天君道:“李靖父子何在?” 托塔天王李靖独自上前:“臣在。” 天君问:“你儿哪吒呢?” 李天王说:“犬子犯了不孝之罪,臣正罚他在东海面壁。” 天君摆手,道:“罢,那就让风雨雷电四神陪你同往吧。” 03. 几人在路上说定—— 先由悟空下去叫阵,风雨雷电藏在云层中暗袭,李天王最后瞅准时机,用玲珑塔捉妖。 孙悟空就下去。 没了金箍棒,赤手空拳也能抵妖王一杆长枪,风驰电掣,又斗了上百回合。 金丹青冷笑:“猴子,你不止会偷丹,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孙悟空也冷笑:“你枪法也不赖,还我和尚,看你修行不易的份儿上,饶你不死!” 说话间一拳直击妖王头上的独角。 雷公电母趁机打下几道闪电,风雨二神呼风唤雨助阵,李靖见时机已到,正准备托塔伏妖。 金丹青突然急退,又掏出银镯,嗖得一下就将五位大将的法宝齐齐收走。 大笑着,扬长而去。 五神:“#@¥%&……” “大圣,这情况你也没说呀!” “怪我,怪我。” 孙悟空笑着道歉,又吐槽:“不然呢,你们以为我金箍棒去哪里了?没用它,是我不喜欢吗?” 五神愣了愣。 电母打量着他,说:“大圣你变了,变得能开玩笑了。” 孙悟空笑了笑,说:“不开玩笑,快帮我想个法子,怎么降了这妖。” 李靖想想说:“这妖王的身手比不上你,但法宝着实古怪,世间万物,套不走的可能就只有水和火了。” 对呀,怎么没想到。 孙悟空又返回南天门,径入彤华宫,请了火德星君。火德星君率领火部天兵,带着火旗、火车、火枪、火刀,直接围堵了金兜洞。布五行阵,将金兜洞困在死门,好一场火烧。 直烧的金兜山千丈烈焰,万里通红。 被烈火炙烤,妖洞里犹如火窑,里面的妖怪受不住热,被迫开门,金丹青冲出来骂骂咧咧,银镯一套,竟又将熊熊火势也吸进了圈中。 火德星君也丢了法器,败下阵来。 孙悟空俊眉微蹙。 诸神都有点儿后悔,早知道就不来了,这忙帮的,把本命法器都给帮丢了。 李天王道:“既然他不怕火,就一定怕水,要不我们去找水德星君……” “不必了。” 孙悟空抬手阻断,说:“看这情况,水他也不怕。火势尚能控制,但水往低处流,山下皆是百姓,水漫金兜山,只会伤及无辜。等我再去查查他的来历,一定给大家一个交待。” 李天王道:“天君已经查过了,大圣还要找谁?” 孙悟空道:“西天如来。” 04. 佛法无边,佛眼也无边。 孙悟空想借如来的无边佛眼看一看,这妖精到底是谁。 降云头,落定灵山。 见祥光万丈,峰清气佳,白鹤衔露,青鸟传情,袅袅钟鼓之声浑厚悠长,梵音阵阵中,好像能使人抛弃一切杂念,唯有我佛慈悲,庄严肃穆。 其实,孙悟空一点儿也不喜欢西天。 他对如来,也没什么好感。 但人在矮檐下,有时也不得不低头,敛思绪,径往雷音寺走,未到门前,忽见有人相迎。 “孙悟空,你来何事?” 孙悟空一看,是如来座前的比丘尼尊者,便见礼道:“欲见如来,有一事相问。” 尊者道:“如来不在,你请回吧。” “不在?” 孙悟空微微皱眉,说:“尊者可否告知,如来去了何处?实不相瞒,唐三藏在金兜山被妖精所抓,如不尽快查清妖精底细,恐误了你们的取经大计。” 尊者一怔:“你这猴子,可是在威胁本尊?” 孙悟空道:“谈不上威胁,实话实说而已。” 尊者笑了笑,说:“心中有佛,则处处有佛。你问本尊佛在何处,倒不如先问一问你的心。佛,就在你心中。” 第84章 “我心中……” 孙悟空垂眸,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他心里哪儿有佛啊,他心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白子岑。 05. 饭菜还热着,孙悟空就回来了。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白子岑一看,就什么都知道了,就什么都没问,只是喊他过来,先吃点儿东西。 山神说:“大圣,山间珍品都给妖怪上供了,寒舍只有土豆地瓜,招待不周了。” 白子岑笑笑:“没关系的,他不介意这个。” 果然就见悟空往桌前一坐,望着满桌土豆全宴,深嗅一口,满足地说:“好香啊,君山。” 端起碗筷,就狂炫了一碗。 “慢点儿吃,别噎着。” 白子岑笑得无奈,又给他盛了一碗汤,顺一顺。也被悟空接过去,呼呼噜噜两口喝完。 白子岑看他的眼神多了心疼—— 他知道,悟空这一晌午跑上跑下,一定辛苦了。 孙悟空把土豆丝吃的一根不剩,又端起盘子舔了舔,后知后觉见白子岑在看他,就尴尬地举着盘子,欲盖弥彰:“和尚口味清淡不吃辣的,这个辣,我就不给他剩了,等他回来,让他吃别的。” 白子岑说:“嗯。” 其实,他就是知道悟空爱吃酸辣土豆丝,才专门给他做的。 孙悟空吃罢抹抹嘴,才说:“这次妖怪比较难缠。” 然后就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白子岑温和地望着他,就像小时候他每次出门玩耍,回来总缠着白子岑讲外面的故事一样。白子岑就知道悟空一定会说的,所以刚刚一直没问。直到悟空讲罢,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你怎么确定,他一定是天上的?” 孙悟空说:“他认得我。” 白子岑也像小时候那样,帮他分析:“他怎么讲的,你具体跟我说说。” 孙悟空仔细回忆了一下,说:“他骂我偷丹贼。” “偷丹贼?” 白子岑蹙眉,推测道:“会不会是兜率宫里的人?” “嗯?” 孙悟空眼睛一亮:“是啊!要是别人,一般都说弼马温,猴子之类,偷丹贼这个词,只有兜率宫的人才会用!” “君山你真聪明!” 起身隔着桌子捧住白子岑的脸,在他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孙悟空开心地说:“我去了!” “哎!” 白子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愣,都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悟空人影都不见了,白子岑只能摸着被悟空亲过的脑门儿,无奈苦笑。 如果西天的路再长一些就好了,如果这样的时光再多一些就好了。 如果他最终不用魂飞魄散,就好了。 第41章 星星和杀戒 01. 金丹青被太上老君带走了。 唐三藏得救了。 再次看到唐三藏的时候,白子岑突然像被什么定住,感到一股冻透骨髓的冷意—— 金蝉,快回来了。 02. 孙悟空找上兜率宫。 才知道太上老君的坐骑趁看守的仙童犯懒瞌睡之时,偷跑下界了,粗略一算,在人间作妖已有七年。 “孽畜!还不速速现形!” 太上老君拂尘一甩,就让金丹青显了原型,竟然是一头身高丈余的大青牛。 牠哞哞叫着,低头认主,说:“请主公恕罪!” 太上老君道:“回去再收拾你!” 说着,把那个能吸万物的银手镯穿到了牠的鼻子上,竟然是个拴牛的牛鼻环。 太上老君牵着环,正要走。 猪八戒突然跌跌撞撞从金兜洞里冲出来,目光凄迷地望着青牛精,怀中抱着那件淡粉闪烁星光的锦衣,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星星的衣服?” 有关星星的一切,包括星星本身,都腐朽在十万里天河了。 天蓬找了六百年,等了六百年。 才终于等来这一件衣服。 本以为能听到一丝喜悦的消息,点燃早已死去的心,不曾想,却只听到金丹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星神女在月光下的样子,真美啊。” “!” 猪八戒一震,瞬间红了眼睛。 星星沐浴月光。 这件星星唯一遗留的衣服,竟然是这头牛,偷看她沐浴时,偷走的衣服。 猪八戒嘶吼着冲上去:“你这个死变态!偷窥狂!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哈哈哈!” 金丹青大笑着,随太上老君乘云离开。 猪八戒却连飞也不会飞,只能绝望的挥动钉耙,在地上追。但还是越来越远,直到他被岩石绊住,直到力竭,摔扑在地。 扑得满口污血,满脸是泪。 双眼死死盯着青牛精离去的方向,一双手,愤恨的插进泥里,银牙咬碎:“你这个死变态……我要杀了你,杀……杀……杀!!!” “呆子,人已经走了。” 孙悟空看着,心生一丝恻隐,过去扶他站起。 猪八戒站起一半,突然转身一耙砍向孙悟空,目眦欲裂道:“是你杀了星星,是你!!!” 03. 白子岑等着,饭菜快凉了,就去热了一次。 还不见人回来。 也不知这次找兜率宫找对了没有,实在心焦,就忍不住跑出山神庙翘首以盼。刚跑出去一会儿,就看到孙悟空肩上扛着个人回来,后面跟着骑马的唐三藏,还有灰头土脸挖坑的沙和尚。 第85章 等再走近些,才看清那破布袋一样昏迷不醒被扛着的人,竟然是猪八戒。而猪八戒头上,还顶着一个被棍子敲出的大血包。 白子岑赶紧小跑着迎上去。 正要问一句发生了什么,就又看到悟空肩膀的布料濡湿了,鲜血顺着下垂的手臂淌下来,从苍白的手背一滴滴跌进土里。 白子岑心里一揪,道:“你受伤了!” 孙悟空摇了下头,说:“没事,这呆子,打妖怪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打我的时候倒肯下死手了,呵。” “怎么回事儿?” 白子岑询问,帮悟空一起把猪八戒抬到屋里。看到猪八戒即使昏迷了,手里却一直攥着件粉色的衣服不撒开。 唐三藏下马道:“他被妖怪蛊惑了,瞅见一件衣服,就失了心窍,六亲不认,悟空只好打晕了他。” “这样。” 白子岑闻声朝唐三藏看去。 正看到他翻身下马,足踏马镫时潇洒轻盈的动作,完全不似以前那个脾气温和动作也温和的唐三藏。 而等唐三藏抬头,白子岑就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脸,瞬间让白子岑僵在原地,彻骨的寒意从心生起,就像目睹了万里汪洋,在一瞬间冻成了万丈冰川—— 唐三藏原本干净温柔的眉间,竟然出现了一点朱红。像血一样的朱红,也像血一样的残忍凄迷。 这不再像他。 这像金蝉。 白子岑愣愣望着唐三藏,无意识的,快要将指骨捏碎。 他知道金蝉总有一天会回来,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早。 孙悟空察觉有异,问他道:“怎么了?” 白子岑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正战栗着,竟然忘记了呼吸。直到被悟空唤醒,才惶然回头,不知何时蓄满眼眶的泪水,扑簌就落了下来。 “你……” 孙悟空一愣。 白子岑急忙抹了下眼睛,低下头,闷声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作势去解悟空的衣服。 孙悟空皱眉,扶正他的肩膀,俯身凑着去看他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白子岑头埋得更深:“没怎么,风沙大,迷眼睛了……” 他不能说,他想再和悟空多待一阵儿,他突然就舍不得魂飞魄散了,他舍不得悟空。 孙悟空轻轻拭去他腮边泪珠,笑:“我受伤,你是不是心疼了?” “……” 白子岑就再也忍不住了,猛一下抱住了孙悟空。 倒是把孙悟空给吓住了,反过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这点儿小伤,不要紧的。” 白子岑闭眼,真切感受着对方怀抱的温度。 可他不敢贪心。 他只敢短短抱了一瞬就很快退出,把悟空摁在凳子上,问山神借来药箱,为悟空处理伤口。 猪八戒也真是,为什么要打悟空呢。 你看他肩膀,生生被钉出来四个窟窿,离脖子最近的那个,差点儿都扎到动脉了,血肉模糊的。 白子岑上药的时候,因为后怕,咬着嘴唇泪眼朦胧的。 孙悟空就哄他:“没事儿,真没事儿,我不怕疼的。” “不怕疼,又不是不会疼。” 白子岑闷闷地说,用最轻的动作给他包好,从行李里翻出一件新的衣服给他:“换这件吧,身上的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昂!” 孙悟空笑着去脱,一动,扯到伤口:“嘶——” 白子岑就瞪他:“你慢点儿!”伸手帮他脱穿。 孙悟空仰头看他,嘴角飞翘的弧度就没消失过,白子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就背过身去,坐在小凳子上,认真给他缝衣服。 唐三藏和沙悟净去吃饭了。 孙悟空把屁股下面的小凳子拉了拉,又拉了拉,直拉到白子岑旁边,手肘撑着膝盖,托着腮,看着他缝。 白子岑脸有一点点红,说:“你别看我呀。” 孙悟空笑:“就看!” 不仅要看,还想抱一抱,捏一捏,再亲一亲。他看着白子岑缝衣服的样子,初冬柔柔的日光从门窗洒进来,把白子岑的眉眼也照得柔柔的,很像九百年前那个晚上,两人第一次吵架,又和好的那一天。 那天,他看到君山在灯下给他补衣服,他就知道君山已经不气了。 为什么吵架来着? 孙悟空回想着,好像是因为那个负心汉,那个刽子手,那个狐狸精!他把狐狸精的药倒掉,换成了醋,君山一气之下,就打了他…… “哼!” 孙悟空眸色一暗,很突然地凑过去,在白子岑唇上叼了一口。 “呀!” 白子岑猝不及防的,差点儿被针扎了手,抬起黑黑亮亮的眸子看他:“你干嘛?” 孙悟空就轻轻抱住了他,又一点点收紧手臂,怕他丢了似的,微凉的嘴唇轻蹭着他的脸颊,说:“他不配……” 白子岑被蹭得痒痒的,缩头躲了一下:“谁?” “没谁。” 孙悟空把脸埋进他肩窝,他才不要告诉他,告诉他,他就会想起来,肯定又要伤心了。那个上官降,辜负了君山的喜欢和信任,才不配喝君山辛苦熬煮的药,更不配被君山亲自不眠不休的照顾。 孙悟空张口,隔着布料,轻咬白子岑的肩膀。 又咬人。 白子岑就知道,自己一定又惹到他了,虽然并不知道具体惹了哪里。他笑得有点儿无奈,又很纵容,摸摸悟空的头,说:“呐,我道歉。” 第86章 “……” 孙悟空不说话。 只更紧得抱着他,紧到他都有一丝痛了,才复又开口:“别离开我,君山……别再离开我……” 能听出一丝哽咽沙哑。 “……” 这次,换白子岑沉默了。 他搁下手中的针线,轻轻拍抚着悟空的背,直到唐三藏把饭吃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04. 猪八戒醒来之后,也不肯再说话。 他本来就病怏怏的,半死不活,不是坐着,就是躺着。 现在,半死变成了全死,呆呆愣愣的,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只是抱着星星的衣服,时常抚摸,偶尔会用一种仇大恨深的目光盯着孙悟空。 孙悟空没觉得不自在—— 猪八戒从来都不喜欢他,每天嘲讽他,他早就习惯了。 但白子岑看着,心里总是毛毛的,生怕晚上睡觉一个不留神,悟空就被猪八戒割了喉,或者拿钉耙,砍掉了脑袋。 尤其想起悟空血淋淋的肩膀。 在连做了几个晚上噩梦之后,白子岑终于忍不住偷偷问了,“猪八戒为什么那样看你?” 孙悟空说:“他说,是我杀了星星。” “星星?” 白子岑看天。 孙悟空说:“不是那个星星,是一位神,女神,十万里天河孕育的精灵。在天蓬还是天蓬的时候,她因天蓬而生,是他的红颜知己。” 白子岑皱眉:“你杀了她?” 孙悟空也皱眉:“我不杀女人,尤其,她还是个无辜的人。” 白子岑说:“我信你。” 孙悟空笑:“我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君山一定会信他,所以他也相信自己,所以当猪八戒一口咬定是他杀了星星时,他即使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却一点儿都不怕。 牛魔王也好,星星也罢。 他的君山,会陪他一起找到答案。有君山在,他就什么都不怕,任他污蔑诋毁嘲笑。 他甘愿做君山的铠甲,但君山,是他的天呀。 聊这些时,他们正在一条小船上。 下一站就是西梁女国,通往女国的没有路,只有一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河,叫“子母河”。 虽已入冬,这国度却温暖如春。 两岸火红的桃花林灼灼其华,盛开的十分热烈。 唐三□□坐在船头,手搭马背,轻抚着小红深红色的鬃毛,清冷的目光长长远远地望向远方,镜面儿一样潋滟的水光,映着他眉心一点朱红。 白子岑觉得,这次回来,唐三藏好像确实不一样了。 不仅因为眉心多了一点朱红。 “圣僧他……” 惧怕了这么多天,白子岑终究还是问了,悄悄把悟空扯到船尾,特意避开唐三藏,说:“他眉间那一点,是怎么回事儿?” 孙悟空回望了唐三藏一眼,说:“他啊,他破了杀戒。” 第42章 一条鱼 01. 唐三藏杀生了,杀了一条鱼。 02. “一条鱼?” “对,一条鱼,观音的鱼。” 03. 白子岑不在的时候,唐三藏于通天河被妖怪抓走。 最后查知,那是观音大士莲花池里养的鱼,下界为妖多年,吞杀陈家庄无辜幼童数百名。 唐三藏命悟空杀鱼。 悟空提棒去杀。 谁知观音大士一声冷喝,竟然念起了紧箍咒! 唐三藏念的紧箍咒,能安抚悟空的头痛,可观音念的紧箍咒,却能让悟空头痛欲裂,好像将识海中的一块血肉连筋拔起。 悟空吃不住疼。 掉了金箍棒,人也从云层中跌了下来。 观音笑着说:“悟空,你杀不了牠。” 唐三藏冷冷说:“他杀不了,我杀!” 一向宽容慈悲的圣僧,眼中竟然露出杀意,竟然把手中的九环锡杖,狠狠抛上半空,狠狠砸向了观音篮中的那条鱼。 鱼死了。 血肉飞溅,像雨一样从空中落下。 有一滴,恰好落在唐三藏双目之间,沁入皮肤,从此就再也擦不去了。 04. 观音大士为什么要袒护一条作恶的鱼呢? 因为善吗? 白子岑仰头,望向天穹。 背对着他,静坐船头的唐三藏淡淡开口:“别看了,这天,早就不是天了。” 唐三藏最喜欢看天。 但唐三藏在红孩儿一难之后,就再也没看过天了。 船头风大,吹得袖袍鼓鼓囊囊,白子岑见他单薄,就拾了一件外衣给他披上,道:“圣僧珍重。” 唐三藏却把外衣解下,盖在了小红身上,又取出钵盂,破开水面,素手盛了些清澈河水。 孙悟空变出一个杯子,说:“我给你也舀一些?” 白子岑摇头:“别麻烦了,我不渴,待会儿就进城了。” 西行一路危机四伏困难重重,少有这么风平浪静的时候,两岸风景秀美,风吹桃林,掀起阵阵红涛,送来花香拂面。 白子岑暂时抛去生死顾虑,抛去一身负累,坐在船尾,欣赏起沿途风景。 不时能看到桃林中,有年轻女子结队采摘桃花。 一片岁月静好的样子,令人羡慕。 白子岑又有点儿伤感。 孙悟空捉他的手,轻攥在掌心。 白子岑偏头看了他一眼,收获悟空一个抚慰的微笑。他便被这微笑晃了眼,也想笑,一眨眼,一滴泪,却落了下来。 第87章 “怎么了?” 孙悟空温柔靠近,刚一抬手,白子岑却低了头,慌张自己把眼泪抹掉了。 “没事,就是觉得……和平真好。” 孙悟空微微皱眉,他觉得白子岑最近好像在躲他,故意疏远他。 但又没有理由。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 05. 离城越近,人烟越盛。 白子岑发现一件怪事儿—— 沿河这一路,看到的都是女孩子,连一个男子都没有。他在看岸上的风景,岸上的女孩子们却在看他。 看他们这一船的人。 一船的男人。 一边看,一边捂着嘴巴痴痴的笑,有胆子大的,还把新鲜采摘的桃花,一把一把地往他们船上丢。 见一个人丢。 一群人就全都开始丢。 丢了白子岑一身,红色的花汁把他天青色的褂子都给染成了绛紫色。 白子岑:“……” 孙悟空就帮他去拂,拂都拂不及,那些姑娘太热情了。孙悟空就往岸上冷冷瞪了一眼。 “……” 这一眼只吓住姑娘们一秒,一秒过后,花瓣又像雨点一样砸下来。 孙悟空:“……” 再看猪八戒和唐三藏,同样满身是花。 就连面容粗犷有些凶恶的沙和尚,都快被鲜花给埋了…… “我就不信了!” 孙悟空无奈,弹指布了个结界,总算挡住了。可只挡住了花瓣,挡不住姑娘们花痴的眼神和欢笑。 白子岑说:“她们什么意思?在欢迎我们吗?” 沙和尚说:“我看更像是要吃了我们。” 孙悟空掏出金箍棒,往船底敲了敲,喊:“河神!” 咕噜咕噜,河里冒了几个泡泡,钻出一个鱼尾人身的美丽女子,说:“大圣。” ……连河神都是女的。 孙悟空问:“这西梁国,是怎么回事儿?” 河神道:“禀大圣,西梁国又名西梁女国,国中全是女子,无一男子,今天看到你们,她们自然欢心。” 孙悟空眉心下压,说:“知道了。” 白子岑刚开始还不懂姑娘欢心什么,等明白过来,就红了脸。 这是要招他们做相公的节奏啊。 06. 一行人刚一下船,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手快的,捏了下唐三藏的脸:“公子,你长得好生俊俏啊!” 唐三藏说:“阿弥陀佛,和尚我的脸脏了。” 有手更快的,摸了把沙和尚的胸膛:“公子,你的臂膀,好生伟岸啊!” 沙和尚跳起来:“你们这些粉骷髅,莫挨老子!” 更有手和身法都快的,挤过人群,直接往白子岑怀里撞。 被孙悟空一脚给蹬开了。 当然,只用了一丢丢力气,大圣爷虽然不对女孩子怜香惜玉吧,但也不会滥杀无辜。 实在走不动道儿。 没办法,孙悟空呲呲牙,忽得一下变出了满脸猴毛。沙和尚见状,也立刻脖子一甩,变成了夜叉脸。 猪八戒把星星的衣服护在怀里,发着呆,没反应。 于是孙悟空梆梆两拳过去,把他锤成了猪头。 “啊!妖怪呀!” 姑娘们看着三个猴头猪头和不知道是什么的头,吓得花枝乱颤,全都跑开了,只能眼巴巴看着白子岑和唐三藏两个美男子,被三个怪物围在中间,垂涎欲滴,却又遥不可及。 总算能正常赶路了。 但天色已晚,进宫交换文牒不现实,几人只好先找一家客栈住下来。 没什么钱,就只能住最简陋的客栈。 开客栈的是个姓黄的老婆婆,年过六旬,很和蔼,一看到白子岑和唐三藏就笑,说:“我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否则你们两个今晚进得了我的门,不一定能再出得去。” 白子岑脸皮薄,又被臊了个大红脸。 孙悟空把白子岑往身后护了护,说:“你们这里的人,说话都这么奔放吗?” 婆婆就“嘿嘿”地笑,带他们去看房间。 孙悟空打量了一眼,因为陈旧,门窗都很不结实,西梁女国又这么个情况,很怕有人大半夜破窗而入—— 采花女贼,也不是没可能。 “我跟君山一间,你们两个,跟和尚一间,夜里醒着点儿。” 孙悟空对猪八戒和沙悟净吩咐。 白子岑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孙悟空转头看他,同时牢牢地牵住了他,说:“可以什么?你不怕女飞贼,我怕。” “……” 白子岑就说不出话来了,无奈地依了他。 07. 几人简单吃了些素斋,就各回房间了。沙和尚没有回,趁着夜色,他想再往地下挖一挖。 唐三藏把小红马也牵回房间—— 小红是匹小公马。 而西梁女国的马,全是小母马,万一把小红偷去做了种马,可怎么办? 这还是白子岑提醒的唐三藏。 孙悟空就在旁边笑,他觉得君山学“坏”了。 可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刚一回房,关上门,就抱住了白子岑。 “君山,君山……” 他一声声地唤,缠绵的呼吸包裹了白子岑,坚实的胸膛,抵上了白子岑的背。 白子岑就一下僵住。 第88章 从金兜山到女儿国,这一路,孙悟空碍着有唐三藏他们在,没做什么大动作,但也总是瞅着机会就偷偷捏他,咬他。 可越是这样,白子岑心里就越绝望。 好几次,他望着悟空,痴缠的爱意混合着崩溃的情绪,都差点儿从眼神里倾泄出来。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能让悟空越陷越深。 他早就后悔了,那一晚,他不该。 他不该借着魅毒发作就任性,就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了悟空,给了悟空希望。 如果继续下去。 在他死后,悟空就会发现是自己亲手杀死了他。这希望,就会变成自责、悔恨和绝望。 自责悔恨是什么滋味儿,他尝了九百年,太苦了。 他怎么舍得让悟空在他死后,在余生无尽的岁月里,也尝遍这样的苦啊。 他必须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切。 “大圣。” 白子岑挣脱孙悟空的怀抱。 孙悟空一怔,他又唤他“大圣”,明明之前答应过都唤他“悟空”的。孙悟空忽然有些不安,于是在他挣脱之后,再一次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不管你现在想说什么,我都不想听。” 孙悟空执拗地说,吻住他的唇,不留给他一丝开口的机会。 “唔嗯……” 白子岑被吻地发软,根本推不开他。 孙悟空把人打横抱起,往床边走去。可还未走到,白子岑腹中突然涌上一股浊气直抵喉头,一个没忍住: “呕——” 紧接着,便是连声干呕。 怕吐悟空身上,便挣扎着从他怀中下来,步伐慌乱跌跌撞撞地跑向恭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悟空快步跟上。 蹲下给他拍背,可往桶中一瞄,除了胆汁酸水,什么都没吐出。 孙悟空摸他的额头,因为冷汗,冰凉冰凉的。 但摸他的脉,却又没摸出什么。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孙悟空推测。 白子岑摇头,其实从傍晚他胃里就不舒服,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只吃了几口悟空夹给他的菜和半碗清粥。 等他感觉好些了,抬起脸时,唇色都白了。 虚弱的没有力气,只能靠在悟空怀中,难受的微微喘息。 白子岑突然想到,是不是因为金蝉要回来了,所以自己就快要死了?如果是这样,如果生命真的只剩下最后几天,如果…… 他突然就揪住了悟空的衣服。 就像揪住了悟空这个人。 不舍的,悲伤的望着他。 孙悟空被他这眼神看得心中一悸,就好像自己要离开他了,又更像是自己要失去了他。 孙悟空说:“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白子岑说:“我害怕……” 他死过一次,他不该怕死的。但他现在突然很怕,怕再也看不到悟空啊。 孙悟空说:“不怕。” 轻吻他的额头,脱下外衣把他裹了,打横抱起,说:“我医术不精瞧不出什么,但总有人能瞧出,我们去找大夫。” 08. 就在悟空抱着白子岑出门的同时。 一道幽灵般的黑影从窗外,八十里加急,直奔向皇宫。 第43章 青衣撕落 01. 为避免再次被围,孙悟空又显了原身。 白子岑靠在他肩膀,望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些恍惚。 其实,九百年,对方的眉眼五官,变化并不太大,无非是眼神更冷峻一些,棱角更锋利一些,褪去了幼年时的稚气而已,依稀都还有旧年的影子。 怎么自己刚开始,就没认出他来呢? 也不是没认出吧。 好多次,“聪明蛋”三个字都徘徊在唇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这可是大圣爷,他怎么敢高攀? 更何况,当年为了赶小猴子走,他又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对方不恨死他才怪,又怎么可能反过来疼惜他? 可他,真的是他的小猴子呀。 白子岑痴痴地望着悟空,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 孙悟空说:“扎手吧?” 也是想逗他。 白子岑就轻轻摇头,说:“不扎。” 悟空脸上金色的绒毛细密柔软,柔软到,让他想落下泪来。 02. 到了大厅,遇上送客回来的黄婆。 见悟空把白子岑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着小小的脑袋,脸色很是苍白,道:“二位这是?” 悟空道:“婆婆回来的正好,请问你们西梁哪家医馆最好?” “最好啊……” 黄婆想想说:“那要李大夫家的医馆,可离得远,骑快马没个两天两夜也赶不到的。” 孙悟空说:“不用两天,我一眨眼就到了,你只说怎么走吧。” 黄婆伸手比划着,正要说:“往南走,出城再……” 白子岑没忍住,“呕——”又吐了一声。 黄婆一愣,说:“你们看大夫,不是因为这个吧?” 孙悟空没有否认。 黄婆就笑了,说:“你把他放下来,先让我瞧瞧。” 孙悟空皱眉,可看这婆婆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知道点儿什么,也就照做了。 找个凳子坐下,把白子岑抱在怀中。 眼睛直盯着黄婆。 黄婆在悟空的监视下,先去净了手,才过来搭白子岑的脉。一搭,就笑得更欢乐了,满是褶子的脸上眼睛都快笑没了,说: 第89章 “恭喜呀公子,你怀孕了!” “什么?!” “什么?!” 白子岑和孙悟空异口同声,两脸呆滞。 孙悟空先反应过来,道:“我要做爹了?!” 一瞬间,那脸上的表情,真不好说,震惊,离奇,和开心,分不清哪个更多。 惟一能分清的就是,等离奇震惊散去,他低头望着白子岑,留在脸上的,就只剩下开心了。 “……” 白子岑也反应过来,却只有满心震惊。 孙悟空想起什么,又皱眉,惊喜中带点儿疑惑地问他:“那么快,我们不才只睡过两次吗?” 他是不是傻啊…… 白子岑根本顾不上理他,抓着黄婆问道:“婆婆没诊错吧?我是男子,男子怎么会怀孕呢?” 心里想着不要,千万不要。 尤其悟空这么开心的样子。 孙悟空也恢复理智,轻揽着白子岑的肩膀,说:“对啊,他是男的,怎么可能怀孕?” 黄婆说:“不会有错,我看过的孕妇接生过的婴儿,比你走过的路吃过的米都多。” 白子岑脸色又白了几分,失神道:“怎么会这样……” 黄婆说:“你是不是喝了子母河的水?那水,喝了就能让人怀孕。我们西梁女国没有男子,为了延续后代,女子及笄之后,就会去喝那水。” “我……” 白子岑下意识就要否认,可刚一张口,突然想起来—— 自己的确没喝,但唐三藏喝了!难道因为灵契,本该唐三藏怀的孕,转移到了他身上? 黄婆看他。 孙悟空也在看他。 白子岑眼神变了几变,终是垂了眸,说:“我喝了。” 黄婆拍手:“这就对上咯!” 孙悟空的表情却不易觉察的一变,如果没记错的话,船上他专门问过白子岑要不要喝,当时白子岑是摇了头的。 白子岑,在撒谎。 03. 唐三藏正在睡梦中,就被孙悟空破门而入,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母亲啊,你这是要干嘛?” 唐三藏困得晕晕乎乎,满脸怨气。 孙悟空道:“你怀孕了没有?” 唐三藏一个激灵,不困了,说:“阿弥陀佛,我是和尚,和尚怎么怀孕?” 孙悟空说:“男子能怀孕,和尚为什么不能怀孕?” 唐三藏疑惑了,说:“谁怀孕了?” 04. 孙悟空拖着唐三藏,又去找黄婆。 正要推门,突然听到小小的房间里,传来白子岑的声音:“婆婆,如果我不想要这孩子,该如何打胎呢?” 孙悟空一顿。 定在门外,没有进去。 唐三藏小声:“小山他……” 孙悟空瞪他:“闭嘴!” 两个人就扒在门外听,黄婆道:“你为何不想要这孩子,男子怀孕本就万中无一,说明这孩子和你有缘。投胎时他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你。就这么打掉,你舍得吗?” “我……” 白子岑摸摸小腹,很奇怪,自从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好像真的能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与自己血脉相连,亲密无间。 那是他自己身上的一块肉。 舍得吗? 舍得,会怎样? 不舍得,又会这样? 白子岑苦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舍得不舍得的,有人生没人养,生下来也注定可怜,不如不生。” 他自己就是孤儿,他不想腹中孩子在他死后,也变成孤儿。 “怎么会?” 黄婆以为他在说自己是单亲爹爹,便笑着问他:“我看那红衣公子对你那么好,你俩不是一对儿?” “……” 提起悟空,白子岑心中又是一阵密密的痛意。他失神很久,才摇了摇头,说:“婆婆误会了,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但他没有权力决定我腹中孩子的去留。” “这样啊。” 黄婆惋惜地叹了口气,说:“那是老身看走眼了,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有情。不过子母河的水有灵性,普通的堕胎药是打不掉的,如果公子你一定要堕胎,就往南走,上‘解阳山’,山上有个‘破儿洞’,洞里有个‘落胎泉’。那泉水,可解你的胎气。” 白子岑起身,对黄婆行了个君子礼,道:“谢谢婆婆。” 听到屋里的人要出来,孙悟空赶紧拉着唐三藏躲在旁边,果不一会儿,白子岑就开了门。 开门之后,他走到院子里。 仰头望着一轮圆月和满天星辰,发了很久的呆,才慢慢沿鹅卵石小路往大门走了。 走出门,向南拐。 夜风吹起他的青衣乌发,竟显几分萧索。 孙悟空从阴影里走出来。 望着白子岑离去的背影,表情晦暗难猜,只是身侧的手指,慢慢收拢,却没看到白子岑刚刚停留的地面上,一滴泪,正在月色下闪光。 05. 孙悟空让黄婆给唐三藏也看了。 唐三藏没有怀孕。 整条船只有唐三藏喝了子母河的水,但唐三藏没有怀孕,怀孕的是白子岑。 06. 通往解阳山的路很难走。 遍布荆棘。 黄婆说,落胎泉被一名仙人看守,堕胎等于是造孽,有损功德,所以登山时必须一步一叩首,方显心诚,才能求得一碗落胎泉水。 第90章 “否则,仙人是不可能把水给你的。” 白子岑便从山底的第一个台阶开始,一阶一阶地往上叩。没叩几阶,手掌和额头就被鲜血染红了,膝盖也被荆棘和碎石刺破。 一路叩来,血染一路。 山上比城中冷了许多,下着冰晶一样的雪,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也在白子岑乌黑的发上薄薄铺了一层。 鲜红的血迹映在雪上,清寂凄凉。 孙悟空就在后面跟着,望着。 仿佛那些荆棘不是刺在白子岑身上,而是扎在了他的心中,心疼的在滴血。 千百次站起又跪下,叩至半山腰,白子岑已经摇摇欲坠。 终于在他快要摔倒时,孙悟空再忍不住,冲上去,接住了他,红着眼眶逼问:“你就这么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都想好了。 在得知白子岑怀孕的那一刻,孙悟空就想好了。 快则三年,慢则十年,取经就会结束,到时他和白子岑就带着这个孩子,寻一处没人认识的净地,一家三口,逍遥快活。 白子岑喜欢唱歌,他们就唱歌。 白子岑如果还觉得卖艺快乐,他们也可以卖艺。他有法术,到时除了卖艺,还可以变戏法儿。 孩子姓“白”姓“孙”都没关系。 或者干脆就叫“白孙孙”,他或者她,一定长得很像白子岑。他认识白子岑的时候,白子岑已经有十五岁,他没见过幼年时的白子岑,他想,一定很可爱,比自己小时候还可爱。 他把一切都计划了。 惟一没有计划的,就是白子岑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 白子岑也没有计划到悟空会突然出现,他怔了一下,才轻轻隔开悟空的手,垂眸掩去不忍,说:“请大圣注意用词,是我,不是我们。这孩子是我喝了河水才有的,跟你没关系。” 孙悟空执拗:“我和你,就是我们。” “!” 白子岑一震—— 他的小猴子,总是最知道怎么才能让他舍不得了。但他不能再心软。 “我心意已决,大圣请回吧。” 白子岑说,与孙悟空擦肩,又跪了下去。 望着他身后蔓延出的两道长长血迹,直拖到山下,孙悟空心痛如铰,便又追上去,把他拉起来道:“你是不是答应了什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交易?有人在逼你对不对?有人在逼你!” 被雪映的,白子岑苍白的脸庞更显凄清。 他淡淡一笑,说:“除了你,没有人逼我。” 可孙悟空说:“我记得清楚,你没有喝水,喝水的是唐三藏!唐三藏喝了却没有怀孕,怀孕的是你,你说过你是来助他取经的,这便是你助他的方式,对不对?!” 白子岑一下愣住。 孙悟空猜出来了,他竟然猜出来了!他的小猴子,果然还是那么聪明啊。 看他的表情,孙悟空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拉住他的手腕,语气温软下来,说:“你还许了他们什么?” 白子岑却猛然推开他,厉声道:“许了什么重要吗?孙悟空,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的隐私?” “!” 孙悟空错愕,像不知道自己犯了何错的孩子,无辜地看着他:“……君山?” 白子岑受不住他这眼神,就转了脸,嘲讽说:“不就是跟你睡了两次,你竟然当真了,我那时魅毒发作,别说是你,就算是头猪,是条狗,是块木头,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在说什么啊?假的吧! 孙悟空不敢相信,便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道:“你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是在侮辱自己!” “有吗?” 白子岑极力忍住满眼泪光,不让眼泪落下来,冷笑:“是你在自取其辱吧!我在利用你,你看不出来吗?” 他知道,悟空不可能忘记当年的十鞭一剑。 他知道,说这种话,最能激起悟空的恨意。 果然,悟空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恨他最好。 这样在他魂飞魄散之后,悟空才不会太难过。 于是白子岑决定在对方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冷笑道:“没错,冥王确实答应我,只要唐三藏在三年内顺利到达西天,竟陵四十万亡魂就能转世投胎。我安慰你,鼓励你,说我相信你,只是为了让你去救唐三藏。否则你垮了,取经的团队就垮了,亡魂怎么办?” “白、君、山!” 孙悟空咬牙道,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他战栗着,几乎不能自己,却仍抓着白子岑的袖口怕他会突然离去,艰难说:“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 白子岑死死掐着掌心,平静说:“这就是真的!和九百年前一样,我又一次,利用了你。” “嗯…呃……” 孙悟空压抑着痛苦,愤怒又委屈地望着他,他想让他收回这些话,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只能故作凶恶地威胁他:“我现在就去杀了唐三藏!我杀了他!你信不信?!” 一滴泪,从金眸跌落。 “你不会。” 见他落泪,白子岑心痛到无以复加。悟空不知道,白子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剑一般刺向他时,也刺向了自己。硬逼自己扯出个笑来,白子岑继续说:“你不仅单纯好骗,又嘴硬心软,为了救那些亡魂,你一定会继续保护唐三藏的,我太了解你了,聪、明、蛋。” 第91章 他喊他,聪明蛋。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悟空的表情裂开,哭泣一般的笑声从裂缝中荡出,说:“原来啊,原来我们都没有变。你还是骗子,我还是蠢蛋,哈哈,哈哈哈……” 一顿,又极速的收敛情绪。 扼住白子岑纤细的颈子,骤然欺上了他的唇。 “唔!” 白子岑瞳孔一缩,挣扎推拒,却敌不过悟空,被一个定身法定住。青衣撕落,微凉的皮肤,倒进冰凉的雪中,寒意沁骨。 “你知道吗?九百年前我就发过誓,你就算是死了,化作白骨,我都不能放过你。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 纵使荆棘锋利,他陪他,上穷碧落,下黄泉。 第44章 想不出 01. 天刚亮。 唐三藏把小红牵到院子里喂,正见孙悟空抱着白子岑从外面回来。 被他俩的模样吓了一跳—— 孙悟空脸色铁青。白子岑倒在悟空怀中,软的像个棉布娃娃,身上裹的是悟空的衣服,他自己的衣服不知到哪里去了。而两人手上,脸上,都有很多细小的血痕,就像在玫瑰丛里滚了一夜一样。 白子岑嘴角和脖子里,还有几片深红的淤青。 “你们吵架了?”唐三藏关切地问。 孙悟空不说话。 白子岑却是根本说不了话,他被欺负了一夜,虚弱地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是挣扎,只能任由悟空抱着,汲取那一点点温暖。 可昨夜的雪地太冷了。 冷到他此刻还在发抖,无论怎样都再暖不回来。 他就静静靠着悟空的肩膀,眼泪无声的掉,他知道,两人之间连这样的相处,剩余的也不多了。 孙悟空面无表情地,一脚蹬开了门,又一脚,把唐三藏关在了门外。 抱着他,洗了热水澡。 抱着他,擦干净头发。 又抱着他,放到床上,掀了被子一盖。 一个不够。 又抱来一个,盖了两个,直把白子岑清瘦的身子,深深埋进了棉花里。直到此刻,才把他身上的定身咒解去,因为否则睡觉会不舒服。 白子岑闭着眼,根本不敢看他。 怕一看,心中的爱意,就会从眼睛里漏出来。 孙悟空看着对方逃避的样子,觉得自己很可笑,他都那样讽刺他利用他了,直到现在,他竟然还是忍不住关心他。 “呵——” 深吸一口气,吐出个自嘲的笑来,孙悟空拉过白子岑的手,突然将一枚金色手环,箍在了白子岑的右手腕。 白子岑只觉腕上一凉,套了个金属的东西,就不得不睁眼。 却见手环另一端,套在悟空的左手腕。 “你要做什么?”白子岑撕扯挣扎。 “你死了这条心吧。” 孙悟空倚坐在床头,腿伸出床外,闭着眼睛也不看他,只唇边浮起一道冷狞的微笑,说:“我说过了,我不会放开你的,想再一次甩掉我,除非……你魂飞魄散。” “!” 白子岑一震,就静住不动了。 眼中的光彩迅速暗了下去,眨了眨,轻轻合上。 他没动作,孙悟空就以为他睡着了,等了会儿,才悄悄睁眼。 盯白子岑片刻,望见他紧锁的眉头,忍不住伸手去抚,可一顿,又只改为给他掖了掖被角。 02. 到用膳时,两人“手拉手”的入座。 唐三藏看了,直皱眉头,但两人难看的脸色,实在让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猪八戒却不惯着。 竟然掏出一瓶泻药,就在悟空的眼皮子底下,往悟空碗里下药。 唐三藏愣了愣,说:“八戒,你这是做什么?” 猪八戒冷哼一声,说:“我打不死他,我还毒不死他吗?猴子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 孙悟空说:“哦。” 挥手就“砰”地把碗砸了,巨大的声响,吓得白子岑一抖。 孙悟空也不安抚他,夹起一筷子青菜炒蛋就往他嘴里塞。 白子岑的右手被锁住,拿不了筷子,但他也不吃悟空喂来的饭菜,就转头去躲。 孙悟空声线一沉,说:“吃!” 白子岑只咬嘴唇。 唐三藏忍不住说:“悟空,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孙悟空望着白子岑,冷声说:“你不吃的话,这辈子都别想我把手环给你解开。” “……” 白子岑这才张口,轻轻把那炒蛋咬了。 之后悟空又喂了他很多,他不是出家人,不用忌口,荤的素的都有,都是他爱吃的。 反而悟空自己,只顾着喂他了,都没怎么吃东西。 还没等着吃完,突然,客栈破旧的小门“砰——”被撞开,冲进一群紫衣女兵来。 其中有人手执钢刀,有人手执铁叉,将师徒一行团团围住。 看气势汹汹,来者十分不善。 孙悟空一拍桌,震起一把筷子,正要暴雨梨花钉一样钉出去,却被唐三藏抬手一阻。 “各位女侠,这是何意?” 为首的年轻女将丹凤眼,柳叶眉,手执双戟目光炯炯道:“圣僧,我家女王有请!” 03. 唐三藏他们还没进城,消息就已经在城中传开了。 宫中密探探知他们昨晚落脚的地方,连夜进宫,告诉了女王。今儿个一早,不等唐三藏进宫交换通关文牒,宫里的人竟先来了。 第92章 这样也好,有大内侍卫开路,省得再被围住,唐三藏立刻催促收拾行李,登马上路。 孙悟空也把白子岑抱了起来。 尽管从解阳山回来后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但孙悟空知道自己昨晚下手多重,白子岑的身体,根本经不住长途走路。 再走到街上,依然万人空巷。 不论姑娘大妈,都文物出土一样热切地盯着五人,好像见了了不得的宝贝。 但这次,却不敢太造次了,只敢远远的看着。 因为谁都知道,那群紫衣女兵是谁的人。 也是,几百年不出一个男人的西梁国,一下来了五个,还不得先紧着女王和一众显贵挑一挑。就像一个姑娘说的: “咱也就看看吧,敢跟女王抢男人,不要命了?” 04. 描金画凤的大殿之上,珠帘轻垂。 女王窈窕娉婷的身影隐约在珠帘之后,正在和文武群臣们上早朝。待政务议罢,本该散朝之际,却又娇笑一声,提起了自己的梦。 她说:“我昨晚梦到了一尾鱼,游在水中央。” 听声音,还是天真俏皮的少女。 大臣们都一脸疑惑,不知她是何意。 只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立刻会意,笑着接道:“陛下,这是极大的喜兆,寓意鱼水之欢。” “哦……” 群臣恍然—— 据说昨天西梁来了五名男子,原来陛下是在暗示招婿啊。要不说别人能做宰相,自己就做不了呢。论揣测圣意,还得看宰相啊。 这陛下就和宰相两人,一唱一和,玩起了双簧。 陛下道:“怎么讲?” 宰相道:“臣得报,昨日我朝来了五名男子,各个样貌出众气质非凡,其中一个还是大唐天|朝的唐王御弟。” 女王道:“有这种事?” 宰相道:“定是上苍怜我西梁千年不见男子,又感陛下丰功伟绩,特赐给陛下为夫的。” 女王就笑:“那五个也太多了,我选一个就好。” 正说着,殿外来人传报:“大唐玄奘法师及弟子四名,已在殿外候旨。” 女王将珠帘撩开一道缝隙,伸出只涂满丹蔻的玉手,对宰相招招,“你进来,帮我参考参考。” 然后坐正,清一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传。” 唐三藏便徐徐步上金殿。 隔着珠帘,女王一下就看痴了,清冷如仙的白袍僧人,眉心一点朱红,映着满堂金辉。 满堂画凤。 唯他是龙。 根本就再也看不到后面跟着孙悟空和猪八戒等人。 宰相俯耳介绍道:“陛下,这为首的,就是唐王御弟,玄奘法师。” 女王呆呆地说:“极好,极好。” 宰相又指指左后方的沙悟净,说:“那,这位蓝衣少侠呢?” 女王摇头:“太壮了,不够纤细。” 宰相又指指右后方的猪八戒,说:“那,这位白衫公子呢?” 女王也摇头:“太虚了,不够强壮。” 宰相最后指指中间的悟空和白子岑,说:“那这抱在一起的两位呢,我看这红衣公子也很不错……” 女王杏眼一瞪,打断说:“这两人一看就有情况,朕是一国之君,怎可做那插足之事?” “呃陛下所言极是……” 宰相自知失言,低头认错,试探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女王脸上飘过一抹红晕,说:“我喜欢这位御弟哥哥,你去帮我探探他的口风。” 05. 唐三藏不知女王对他芳心暗许,玩的一手“先兵后礼”。 看这么多女子兵把自己押送上殿,以为女王存心刁难,但也不卑不亢,清贵绝尘,朗声说:“贫僧乃东土大唐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途径贵国,还望女王陛下帮忙倒换关文,放贫僧及弟子西去。” 女王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见男子,又是唐三藏这么俊俏的男子,羞的说不出话来,便命宰相代言。 宰相从帘后退出,走到唐三藏面前,笑着问:“关文呢?” 唐三藏便取出关文,递于宰相。 宰相随手把关文交给身后的礼官,对唐三藏等人说:“关文盖印需要一些时间,圣僧和几位高徒不妨在宫中小歇半日,用些茶点?” “……” 唐三藏望一眼珠帘,纯白的珍珠帘幕之后,女王一袭深紫色的倩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微微皱眉,道:“要多久?” 宰相道:“很快。” 既然这么说了,再拒绝就显得不讲礼节,唐三藏颔首道:“如此,谢女王盛情。” 宰相回头道:“退朝。” 诸大臣早就看透了女王的心思,散开时,偷瞥着唐三藏,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诡异笑容,心道,还倒换关文呢,倒换婚书还差不多。这和尚,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来了我女儿国,犹如羊入虎穴,岂能让你囫囵个的离开? “圣僧,这边请。” 宰相引领着唐三藏一行,从朝前一路穿过回廊,池塘,御花园,来到后宫,又围着各个宫门绕了大半天,才到达女王秘密会客的小厅。 在经过御花园时,遇到一个小宫女在哭—— 她才十一二岁,却大着个肚子,好像是误喝了子母河水,有了身孕。在西梁国,不到及笄是不准喝子母河水的,管教嬷嬷因此正在对她训话,手里还端着一碗落胎泉水,要堕了她的胎气。 第93章 白子岑被悟空横抱着,越过悟空的肩膀,就一直看。 看那个小姑娘,看那碗水。 悟空紧了紧怀抱,淡声说:“别想了,我是不会让你堕胎的。” 白子岑睫毛颤了颤,微垂清眸,跟他针锋相对:“你也别想了,就算不堕胎,我也不会喜欢你。” 孙悟空的脸色就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气得不再说话。 进了小厅,宰相请唐三藏上座,吩咐侍女们备菜,笑问:“敢问圣僧今年贵庚?” 唐三藏道:“虚岁二十有七。” 宰相道:“我家女王年芳二九,比你略小了九岁,九九归心,妙啊,妙啊。” “……” 唐三藏反应上来了,起身道:“万万不可!和尚我乃出家之人,岂……” “出家也可以再还俗不是?” 宰相笑岑岑的,屈尊为唐三藏亲自倒茶添菜,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道:“我家国王貌比天仙,又身份尊贵,你虽是唐王御弟,配你却也有余。更何况,我国君甘愿把江山相送,若你嫁她为夫,以后便由你称王,她做王后,鸳鸯戏水蝶双飞,不比取经快活?” “阿弥陀佛。” 唐三藏双手合十,道:“和尚我取经不是为了快活。” 宰相道:“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 唐三藏一怔,噎住了。 若是在半年前,他一定很大声地说“是为了普渡众生”,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突然说不出口了。因为他发现,即使普渡众生,即使众生成佛,成了佛,又能如何呢? 还不是看着国王为了稳固王位滥杀无辜而不管? 还不是纵容自己养的宠物坐骑下界为妖而不罚? 便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自己几个徒儿,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因为就连他的几个徒儿,也没有人知道取经,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悟空知道—— 他现在已经知道,取经是为了帮白子岑,救竟陵的四十万亡魂。 悟空说:“你踏马别多想,老实取你的经,谁敢拦你,我宰了他!” 白子岑就怔怔地看着孙悟空—— 他的小猴子,怎么这么好啊。 06. 宰相没能劝服唐三藏,也得回去向女王复命。 本以为女王会恼,谁知女王听罢,反而变得更加喜欢唐三藏,绯红着脸说:“御弟哥哥的道心如此坚定,若他动情,一定也同样坚定,认准了一个人,就一生一世,生死不渝。” 宰相想说:够呛。 不是够呛“坚定”,而是够呛“动情”。 但看女王正春心荡漾,有些苦不亲自尝一尝,别人劝也没用,就没有挑明。 女王已经开始脑补和唐三藏帝后和谐鸳鸯戏水的甜蜜场景了,就说:“今晚请他师徒留宿宫中,我亲自去向他表白心意。” 07. 今晚,又到满月。 白子岑倒在床上,汗湿的长发铺散,软得要化成一汪春水,身下,真丝床单和被褥被蹂躏的凌乱不堪。 “我要,给我,求你……” 水汽浸润双眸,视线模糊,他喘息着望向悟空。 “真的想要?” 孙悟空极力忍耐着,声音听起来异常的平静,平静到就像海啸来临前的水面。 白子岑几乎咬破了唇,艰难点头:“要,求你……给我……” “呵——” 孙悟空冷笑了一声,站在床边,看尽了白子岑毒发时狼狈又动人的模样,突然一刀,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伤口那么深,血瞬间涓涓流了出来。 白子岑瞳孔一缩,道:“不要!” 他只想悟空扎破一点手指,就像救乌鸡国主那样,他不想悟空这么自伤。 鲜血映红了悟空苍白的手背,把白子岑眼眶也映红了,他心疼地快要哭出来了。 “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孙悟空故作冷漠,变出一只碗,把血接了,不一会儿就流了小半碗。 白子岑摇头,有了哭腔:“够了,够了……” “这就够了?” 孙悟空嘲讽,握拳止住了血。 白子岑这才放心,巴巴看着悟空,看悟空端着血朝他靠近,俯身,将他扶起…… 就在他以为悟空要把解药喂给他,正要张口时。 忽然地,悟空却手一翻,“砰!”一声打碎了碗,血溅满地。 白子岑惊的一抖。 下一瞬,悟空却又一次,狠狠欺上了他唇:“别做梦了,我怎么可能给你呢?给了你,我就更抓不住你了。 “我说过,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 十指穿过白子岑的指间,紧密相扣,红衣落地,如刀的吻,缠绵成了绕指柔。 08. 御花园,凉亭中。 点了一圈火红的烛,烛火围成一个“心”形。 唐三藏望着对面的紫衣少女,头一次感到无可奈何。 西梁的女儿们都是凡人,不是妖,西梁女王也没有恶意,说到底,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你不能把她当妖去对待,更不能使用暴力。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一望就是三炷香。 越望,女王脸颊的红云就越浓,浓得像御花园中的三千芍药,说:“御弟哥哥,我不美吗?” 唐三藏说:“你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包括女妖,都要美。” 第94章 女王害羞的笑,说:“既然我那么美,看到我本人之后,御弟哥哥有没有改变主意,要和我成亲?” 唐三藏说:“没有。” 女王一愣,泪水涌上眼眶,泫然欲泣道:“为什么?” 唐三藏淡淡说:“因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跟你美或者不美,没关系。” 女王说:“难道你已经有喜欢的人?” 唐三藏说:“阿弥陀佛,我是和尚。” 女王说:“你有或者没有喜欢的人,跟你是或者不是和尚,也没关系。” “……” 唐三藏就淡淡的笑了,他只笑着不说话,任一盏星辉洒落在双目之间,像一碗清净的水,盛着一点朱红。 女王望着他突然变得温柔的目光,擦去腮边泪珠,坚强道:“我懂了。” 唐三藏说:“你懂了什么?” 小姑娘嗔他:“你不要管,我说懂了,就是懂了。” “呵。” 唐三藏又笑,笑完,又很认真的看着她,说:“女王陛下,你很好,只可惜你的有缘人,不是我。” 小姑娘说:“和尚,你很会安慰人。” 喜欢的时候叫哥哥,不喜欢了就叫和尚,果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唐三藏再一次被她逗笑,说:“你还太年轻,或许你该出去走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就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交集有很多种,除了爱情,还有友情,亲情,患难之情,又或者无关感情,仅仅是责任和担当。” “……” 小姑娘盯着唐三藏,半晌没说话,想了很久,才起身:“我明白了,明日一早我就让宰相把关文还你,放你们西行。” “多谢陛下。” 唐三藏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 但小姑娘仍盯着他,有些犹豫,止又欲言:“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唐三藏像大哥哥一样张开怀抱。 小姑娘就笑了,笑得像花儿一样,可就在她正要笑着扑进唐三藏怀中时,突然一阵旋风刮来。 唐三藏,就被刮走了。 第45章 只属于天蓬的星星 01. 夜深人静,满月高悬。 孙悟空望着怀中人沉静的睡颜,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漏进来,照在白子岑略显苍白的脸。 他脸上,泪痕尚未干去,本来清晰的唇线因为红肿而模糊,看上去就少了平时那丝倔强,变得更加柔和温顺。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蜷缩在悟空身边,枕着悟空的手臂,贴近他温暖的胸膛。 孙悟空就贪婪地望着,看不够似的。 小心翼翼凑过去,怕惊醒了他,在他唇角眷恋不舍地吻了两下,轻轻地说:“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你怎么睡得着啊?” 他不仅在悟空身边睡着了。 而且睡着时,无意识表现出深深的依恋。 孙悟空忍不住自嘲,直到现在,他仍然报有一丝可笑的幻想。 但其实他知道,白子岑嗜睡是因为有孕在身,才两天,对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黄婆说过,子母河水受孕的胎儿与寻常胎儿不同,发育极快,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就可以出生。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对方是不是也有一丝喜欢他? 一丝,一丝就够了。 轻轻捉了白子岑的手,为他将手环摘下,想他能睡得舒服一些。刚刚白子岑挣扎太厉害,金属的手环把他手腕都磨红了,悟空就给他吹吹。他一点儿都不想欺负白子岑的,他只是想留住他。 孙悟空难过地想。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听到一阵细细的哭声。 02. 女王的哭声引来了侍卫,也引来了悟空。 她说,和尚,被妖怪抓走了。 03. 猪八戒搂着星星的衣服,睡得香甜。 梦中。 又回到长灯不灭的十万里天河。 三千年前,澄澈如银的天河之水被世间浊气污染,变得混浊乌黑,臭气熏天。于是天君下召广纳贤臣,前往治水。谁知,竟无一人应召。 唯有十万天兵中,一个刚飞升不到半月的少年懵懵懂懂站了出来。 天君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我叫天蓬。” 天君笑了,说:“好,天蓬,如果你能治得了水,等你回来,朕重重有赏。” 什么赏不赏的,天蓬其实并不在乎,他只是刚刚飞升,想干出一点事业,为普天之下,为芸芸众生。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腔豪情? 结果,去了才知道—— 说是治水,其实就是拿一根钉耙,下水去打捞那些污染物。丝丝缕缕,黏黏糊糊,又腥又臭,他刚到水边,还没下水,就给熏吐了。 那滋味儿。 就像臭豆腐大蒜泡上醋,足足闷罐发酵了三千年,一捧打碎,又混进了一坨臭狗屎。 怪不得没人去。 就他新兵蛋子,就他傻呗。 但,既然答应了,天蓬也任劳任怨,日复一日,勤恳打捞。滚滚天河十万里,无边无际,这一捞,就捞了整整三千年。三千年无人做伴,无人问津,唯有滚滚浊流淌过眼前,带给天蓬的孤寂,也无边无际。 只能在打捞时,将少年心事,说给河听。 而当他从懵懂的少年,长成为舒朗神清的青年,天河也终于变得清澈。 第95章 点点星光,铺满了水面。 那天,他在河边站了很久,望着满河星辉,如梦似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河已治清,他要回去向天君复命。 可三千年时光,几乎占据了他整个生命,离开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还能去哪儿。 风吹起他的发,他转身,说:“再见。” 但也可能是,再也不见。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而就在他转身时,满河星辉突然流动起来,有个小小的,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谢谢你,天蓬。” 天蓬一顿。 回头,就看到满河星辉一点点凝聚,化成了人形。 是他三千年坚持不懈,竟然让十万里天河,孕育出了精灵,精灵的名字,叫做“星”,而星也像星光一样,美丽,梦幻,令人沉醉。 天蓬一下就看痴了。 她是天蓬的星星,只独属于天蓬。 可是,星星死了。 当十万里天河被冰封的瞬间,星星就死了。 睡梦中,猪八戒哭了起来,他紧揪着星星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在杀猪。 正哭着,孙悟空突然掀开他的被子,把他薅了出来。 猪八戒:“呜呜呜,噶——!” 就醒了,醒来后鼻涕眼泪也不擦一下,看到是悟空,一愣,下一秒,直拿头去撞悟空的头:“我撞死你!” 结果连悟空的毛都没撞着,被悟空一撒手,又跌坐回床上。 孙悟空面无表情:“别白费力气了,你现在连法术都用不了,还想杀我?想杀我,先过你自己心理那一关。” 猪八戒抹两把鼻涕,抬头道:“不找死,你找我干嘛?” 孙悟空抓起架子上的衣服扔给他,转身说:“把衣服穿好,去我屋里看着点儿君山,我去救和尚。” “什么,和尚又被妖怪抓走了?” 猪八戒一惊,赶紧套上袖子,鞋都来不及提就跟悟空跑了出去。 03. 孙悟空现在已经知道—— 唐三藏受的每一道伤,最后都会出现在白子岑身上,哪怕为了白子岑,他都必须保护好唐三藏。 天界这帮老混蛋,算盘珠子真是要崩到他脸上了! 偏偏他又无可奈何。 因为真被那群混蛋赌对了,白子岑,是他的死穴。 按西梁女王指的方向,孙悟空一路找去,又问了沿途的几位地仙,终于在城外五十里,发现一个山洞,洞门掩着两块青石板,上书: 毒敌山,琵琶洞。 也不知道是不是,孙悟空变成一只小蜜蜂,从门缝飞进去,想打探一番。穿过两道珠帘,又绕过一道石屏,远远看到妖洞之中,有地下泉水形成的瀑布,石桥和石亭。 亭中。 一名黑衣裙,红步摇的美艳女妖正端了两杯茶,递往对面。 而对面,坐的就是唐三藏。 “御弟哥哥是喝红茶,还是绿茶?”那女妖娇笑着,发腻的声音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唐三藏却不为所动,眼观鼻鼻观心说:“都不喝。” 女妖说:“水是生命之源,我不相信,你可以不喝茶。” 唐三藏笑了笑,说:“茶和酒一样,要跟投缘的人喝,你我无缘,和尚我怎么能喝你的茶呢?” “……” 女妖脸色一变,她不会听不出唐三藏在嘲讽,就有些恼了,但还忍着。悻悻放下杯子,招招手,又命人送上来两屉包子,问:“御弟哥哥是吃肉包,还是吃素包?” 唐三藏仍是淡淡的,说:“都不吃。” 女妖说:“人不食五谷也不能活,我不相信,你可以不吃包子。” 唐三藏又笑了笑,说:“五谷虽好,却也要饿了才吃,你饿了,和尚我却还没饿。” 女妖问:“你什么时候饿?” 唐三藏说:“对着你这张脸,我吐都要吐了,怎么可能会饿呢?” “你!” 女妖就忍无可忍了,丢掉了包子,打翻了茶水,怒道:“你这和尚!装什么无欲无求!跟那小丫头片子赏花赏月你侬我侬,还搂搂抱抱,到了我这里,竟敢敬酒不吃吃罚酒!” 唐三藏抬眸,有一丝冷意:“妖和人,岂能相提并论?” 女妖道:“你嫌我是妖?” “呵——” 唐三藏笑着摇头,说:“我不是悟空,我没有火眼金睛。我人妖不分,但我分的清善恶。” 女妖面色更沉,说:“你这和尚,真是不识好赖!既然软的不吃,就别怪我来硬的了!” 说罢,把桌子一掀,拿绳子把唐三藏绑了,往床上一丢。 解开腰带,人往床边走,一层层的纱裙落在身后,直到只剩下一只鲜红绣着蝎子的肚兜,人也到了床前。 唐三藏喊了句:“我的母亲啊!” 紧急闭眼。 女妖俯身,涂满丹蔻的玉指,正要抚摸唐三藏干净的眉目,突然被飞来一棒,横空打断。 “谁?!” 女妖怒不可遏,凶狠回头。 孙悟空现出真身,从暗影处走了出来,缓缓道:“妖精,和尚,不是你能动的。” “敢坏我好事!看叉!” 女妖信手一挥,变出一根双头的钢叉,瞪圆了一双杏眼,朝孙悟空刺来。 孙悟空朝右一闪,躲开攻势,棍子一挑,拨开她的钢叉,一个转身,就绕过女妖来到床前。 第96章 单手执棍继续跟女妖周旋,提起唐三藏就扛到了肩上。 唐三藏头朝下,屁股朝上,说:“悟空,你来得好快。” 孙悟空“哼”了声,说:“你以为我想理你?” 还不是为了白子岑。 孙悟空边打边退,道:“和尚,以后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别人,你能不能惜命一点,别总一副舍生忘死,大义凛然,最后弄一身伤。” 唐三藏笑:“怕什么,不到西天,我是死不了的。” “……” 孙悟空一滞。 这个傻和尚,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长生不死,是白子岑,还有在白子岑之前的无数人,用生命换来的。 他竟然还笑。 孙悟空一口气堵在胸口,像被火烧,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可依和尚的性子,如果知道真相,不知道该有多崩溃。 到时,可能连经都取不了。 于是压了又压,孙悟空还是把胸中那团烈焰,压了下去。 “想走!没门儿!” 女妖挥起钢叉,再次刺来。 孙悟空正憋着火,无处发泄,便一棒扫去,直将那钢叉断成数截。断裂的碎片化作飞刃,钉入女妖的筋脉。 女妖一声凄厉惨嚎。 孙悟空抱着唐三藏,腾云直上。 女妖挣扎着爬起来,厉声道:“唐三藏,我不会……让你走!” 竟然变成一只高有丈余的毒蝎,张开尾后毒针,猛地刺向唐三藏的颅顶! 孙悟空余光瞥见青光一闪,反应极快,又一棒过去,彻底打死了那只蝎子精。谁知道那蝎子精本就没想活着,这最后一击,竟然是断尾的一击,那毒针连着小半截尾巴,竟然脱离本体,骤然就射到了眼前! 再想躲避,已来不及。 孙悟空几乎是本能的,转身用整个后背,护住了唐三藏。但他知道,他护的不是唐三藏,而是白子岑。 而同一瞬间,那枚毒针,深深刺入了他的脊椎。 一股奇痛奇麻,传遍周身。 第46章 上官降之死 01. 猪八戒一声“猴子受伤了”,白子岑就跑了出去。 02. 因为毒素的麻痹,孙悟空几乎全身都失去知觉,但还是坚持着,直到把唐三藏平安送回,才彻底失去意识。 昏昏沉沉中,有人把他扶去床上。 以为是白子岑,可挣扎着睁开一丝眼睛,看到的却是猪八戒,他心中失望,再闭上眼就虚弱的睁也睁不开了。 门响了一下,猪八戒出去了。 不一会儿,又进来。 揭开他的衣服,把他翻个身,手指沾了凉凉的药膏,涂上他的背,火辣辣的伤口立刻就不疼了。 对方的动作又轻又温柔,很像一个人。 让他忍不住想起九百年前那个雨夜,白子岑把重伤的他抱回家,给他涂抹药膏的场景。 很像那个人。 他很想睁开眼睛看一下,但他怕又一次失望。 “君山,君山……” 他借病呓语,想换一点儿怜惜。 “……” 白子岑咬着唇不敢出声,怕悟空听出来,怕他一听出来就刺破了自己的伪装,怕自己忍不住心软。 可眼眶还是不受控制的红了。 他忍住眼泪,给悟空涂好药,盖好被子,正要走时,谁知却一下被悟空抱住了腰。 “嗯!” 白子岑一僵。 “别走……”悟空紧闭着眼睛,仍在呓语,即使是在梦中,都在担心他会再一次离开。 这让他怎么能不心软呢? “我不走,不走。” 白子岑又退回去,坐在床边,拉下他的手轻轻握住,温声细语地安抚他:“我就在这里陪你,你安心睡吧。” 见被子因悟空刚刚的动作往下滑了些,就又给他往上提了提。 猪八戒说了,悟空吃了太多金丹,早已百毒不侵。 这点儿蝎毒,不会要了他的命,只是自身消解需要时间,等伤口的瘀肿消了,人就会醒。 孙悟空就拉住白子岑的手,搁怀里搂着,才放心睡了。 这姿势,让白子岑都没法坐,只能侧躺在了悟空外侧。 可是说好了不会走的人,第二天一早,当悟空醒来时,还是离开了,而一齐带走的,还有他的一管血—— 悟空的手指被刺破了。 一月一滴,白子岑带走了三十滴。 03. 所以,昨晚真的不是在做梦。 白子岑,真的有在照顾他。而对方照顾他,只是为了趁机取走他的血吗? “白,君,山!” 孙悟空“嘎嘣”捏碎了两枚手环。 04. 冥界。 忘川之水滔滔,映照着两岸孤魂。 白子岑踏着沉重的步伐,又一次来到奈何桥头,思绪纷乱,可能惟一能帮他理清思绪,听他倾诉的,就只有他在冥府最好的朋友奈何了。 血雨纷纷。 远远的,白子岑看到拱形石桥的极高点,铺着一盘棋,棋盘旁煨着一盏茶炉,幽幽茶香飘来,是他最爱的野菊香。 而棋盘前,坐着一个人,一个黑衣之人。 背对着他,只能看到一双苍白的手,泡茶,倒茶,像在等待着谁,等了几百年,等到与这地府幽暗苍茫的背景融为一体。 白子岑一顿。 第97章 望着那道腥风血雨中的黑色背影,心中仿佛跟着生起一丝冷意。 那背影深沉冷利,与记忆中温和的奈何截然不同。 很像一个人。 很像那个人。 察觉白子岑的失神,那人缓缓开口:“我终于等到你了,子岑。” 低沉有力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白子岑的心,猛地向下一坠,九百年前死牢里的寒意和痛意,瞬间复又升起,他难以置信地瞳孔微微张大,望着桥上那人。 “是……是你?” “没错,是我。” 奈何起身,缓缓转过了脸,冷峻的面容,眉宇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然和霸气。那双曾经充满温柔的眼睛,此刻竟如深渊般深邃,被无数无辜的鲜血洗刷,染上了戾气和一丝萧索。 “我回来了,子岑,我回来,向你道歉。” 奈何凌厉萧索的眼神中,满溢着浓烈的悲伤,看着他。 “……” 白子岑微微颤抖着,望着高处那人,不断有游魂在两人间穿梭。恐惧、震惊、悲伤和难过……充斥着,交织着,几乎让白子岑有没办法呼吸。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一次次帮他救他安慰他的,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竟然就是大秦的战神,上官降! 05. 火中,是呜咽的哭声。 风里,是血的腥气。 九百年前,竟陵城破,白子岑和悟空被人群冲散,裹挟着越隔越远。白子岑目睹了李爷爷孙大哥等亲朋近邻被秦军斩首,吓得直接懵在了路边。 可等斩首的刀横在他眼前时,却停住了。 他抬头,就看到了马上那个人,竟然是他曾经救起过的那个人,那个叫夏侯升的人。 当时的震惊和痛心疾首,更是现在的的几千几万倍。 他完全僵住了。 “夏侯升”就收了刀,抓住他的肩膀,一拉,就把已经完全僵住的他拉到了马背上,圈在身前,带回了驻扎在竟陵城外八十里的秦军大营。 彼时,白子岑才知道。 “夏侯升”只是他的化名,而他的真实身份,竟然是秦军首领,上官降。 又因为上官降作战风格狠厉,甚至有些残忍,很多时候别说俘虏和降军了,就连普通百姓都不放过,所过之处,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所以又人送外号“血手人屠”。 正由于此,各诸侯国,想杀死他的人很多。 他被白子岑所救时,正是遭人暗杀逃亡之际,为了不引人注意,也是不敢完全信任白子岑,所以当白子岑问他名字时,他就用了化名“夏侯升”。 他说:“子岑,原谅我那日不告而别,我是听到有人在搜查我的下落,怕连累你,才不得不离开。” 白子岑却只感到一阵透入骨髓的冷意。 “重要吗?你做了这么残忍的事,当时为什么离开,还重要吗?”白子岑说,他的所作所为,让他开始后悔曾救过他。 本以为他的话会把这残忍的血手人屠激怒,谁知,上官降却说:“你救过我,我不会杀你。我在秦国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会给你最好的。你之前的日子那么苦,现在外面又那么危险,留在我身边吧。” 白子岑就嘲讽地笑了,说:“危险?这些危险,难道不是你带来的吗?” 可除了在嘲讽上官降。 更多的,竟然是在嘲讽自己,往后的每一个日夜,每一次梦回,他都在一遍遍的质问自己,为什么啊,当初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救他,才害了一城四十万百姓。 白子岑一点儿都不想留在上官降身边。 他不是秦国人。 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楚人的血。秦军,是他的仇敌,是杀害他亲朋挚友父老乡亲的刽子手,他一刻钟,都不想停留。 即使是死,身埋黄土,他也要死在楚国的领土上。 但他还是留下了。 因为一次偶然,他经过主帅营帐,无意中听到上官降和其他几位主将在讨论,说攻下竟陵之后,下一座要攻占的城池是夷陵。 夷陵离竟陵很近。 他虽然没去过,但常有夷陵来的农户拉着特产到竟陵卖,好吃又便宜,对他这种没什么钱的穷苦人,买来填肚子最好不过了,一来二去,和商贩接触的多了,他知道,夷陵也是一座民风淳朴又热情的城镇,而且,夷陵的百姓比竟陵更多,有足足的七十万。 七十万。 一旦夷陵被攻破,被占领,又将变成怎样的人间炼狱,白子岑连想都不敢想。 这一刻。 白子岑心里突然冒出个清晰的念头—— 为了那七十万人,他要杀了上官降! 自己造的孽,那就由自己亲手来结束。他知道,秦军布防森严,想杀上官降,难比登天,而即使刺杀成功,他也绝无活着逃脱的可能。 但他根本就没想活着逃脱。 本来,间接害死四十万无辜之人,以死谢罪,他就死不足惜。现在,他更不能看着另外七十万无辜之人白白死去。 于是,白子岑假意逢迎,装作听从上官降的劝服,留在了他身边。吃上官降送来的山珍海味,穿上官降送来的锦衣华服,只等降低他的警惕,寻着机会,在上官降攻占夷陵之前,杀了他。 他抱着必死之心。 如果说,惟一还有什么让他牵挂的,可能就只有他的小猴子了。 第98章 白子岑不知道竟陵城破后的这大半个月,小猴子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受伤,甚至……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就死在了屠城的大火中。 毕竟经历了屠城。 竟陵城中的活人已经不多。 秦军已经完全把城镇占领,将帅营迁进了城中。于是白子岑也跟着上官降,搬回了城中。 他没想到,在刺杀上官降之前,竟然还能再见到他的小猴子。 那天,他走在街上,想趁秦军不备,偷跑去铁匠铺或者兵器铺,看有没有匕首或者袖里剑。 实在不行,就搞一包老鼠药。 他的杂耍都是唬人的,看着厉害,其实根本没什么杀气,尤其在上官降这种高手面前,简直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要杀上官降,明的不行,只能来暗的。 结果他正走着,经过路口的一个垃圾场,现在已经堆满了尸体变成了小乱丧岗时,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以为是野猫,他没有多看。 他根本不敢多看,因为那些死人,全都是无人收尸的竟陵百姓,全都是被他害死的。 他逃也似的,匆匆走过。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迟疑的,虚弱颤抖的声音…… “君……山?” 这个声音……白子岑一顿,猛然回头,就看到他的小猴子脏兮兮的浑身血污泥灰,正趴在垃圾堆上,手中抓着半块早就腐烂的果子,陌生又可怜地看着他—— 他这一身华贵的衣裳,让小猴子都不敢认了。 “聪明蛋!” 他本能地跑向小猴子。 小猴子也扔掉坏果子,哭着跑向了他,扑进他怀中,紧紧,紧紧地抱住了他:“臭君山!坏君山!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呜呜呜……” 牠这一哭,真是要把白子岑的心也哭碎了。 这些天,白子岑也委屈死了,难过死了,想着是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一看到小猴子,就再也忍不住了,两个人紧紧相拥。 但白子岑哭得很隐忍,他怕吓到小猴子。 等了一会儿,他才轻轻把小猴子从怀中拉出来,红着眼眶上上下下地看,小猴子的伤口大部分都结痂了,只有手肘腋下这些经常活动撕扯的地方,迟迟难愈,有些发炎溃脓。 “痛不痛?” 他把小猴子抱起来,去找药铺。 小猴子就趴在他肩上,但怕弄脏他一身干净华丽的丝绸衣服,不敢搂他脖子,只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头,说:“刚开始痛,现在已经不痛了,你呢,你没有受伤吧?” 白子岑说:“我没有。” 药铺的门早被秦军踹破了,药铺掌柜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已经死在了大火中,白子岑情愿是前者,这样,他心里还能好受一些。铺子里没人,只有满地歪倒的药柜和洒落的药材。 白子岑在其中一个柜子里找到两瓶普通伤药,因为金疮药都被秦军抢走了。 战争时期,金疮药是必需。 又在后院找到一口井,打了些水,给小猴子清洗净伤口,涂药包扎。 包扎完。 又从厨房仓库各种角落,找到一些散碎的米呀面什么的,幸运的,还有半袋地瓜和一小罐土鸡蛋。 知道小猴子会烧火做饭。 白子岑焦急又耐心地交待:“聪明蛋,现在外面不太平,往后你就在这间药铺躲着,没有事情少出去,不要再去捡垃圾,也不要让秦军发现你会说话,知道吗?” 只要不出去,就不会有危险。 因为牠是小猴子,秦军就算再残忍,就算再一次搜城,也不会跟一只普普通通不会说话的小猴子过不去。 交代完这些,他就要走。 他要走,小猴子就要跟他一起走,紧张地说:“君山,你要去哪里?” 白子岑一顿。 突然就想,不能让小猴子跟着他。他是去刺杀上官降,他是去送死的。小猴子跟着,会害了牠。 而他不想连累小猴子。 于是他回头说:“你别跟着我!” 但他走一步,小猴子就跟一步,他就只能拿出鞭子吓唬他:“你再跟着我,我要打你了!” 小猴子愣住,委屈地看着他:“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跟着?” 白子岑就说:“你看不出来吗,我交了一个有钱的朋友,我现在山珍海味,锦衣华服,我不想再回去跟你过那种苦日子了,你滚,你滚蛋!我朋友最讨厌的就是猴子,不要被他看到你……” “那你呢?” 小猴子红着眼圈,定定地望着他,说:“你的新朋友讨厌我,那你呢,你也讨厌我吗?” “我……” 白子岑一噎,嘴唇颤抖,别开脸去,说:“我也讨厌。”一顿,又说:“所以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不要脏了我荣华富贵的路。” 小猴子说:“你……撒谎。” 他的君山最不会骗人了,每次骗人,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可这一次,鞭子重重挥下,白子岑一剑刺出,冷冷地对牠说:“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赚钱,你还不明白吗?你该死心了吧!滚!滚啊!!!” 他终于把小猴子赶走了。 他根本不敢回想当时小猴子绝望的表情。 他去刺杀上官降。 但他刺杀失败了。 是他天真,是他可笑,他也不想想,那可是秦国的战神啊,所有诸侯国都想刺杀,都派出过无数杀手,最终却都没有得手,凭什么他就能得手? 第99章 他被秦军抓住了。 秦王亲自审问,问他究竟是谁派来的刺客。 他说:“没有任何人,是我自己。” 秦王怎么会信呢?于是把他打入死牢,派上官降亲自审问。彼时,夷陵也已经被攻破,攻破之后,上官降就被秦王一纸诏书召回了秦都,不再亲自指挥战场,而有大把的时间闲赋在都城。 也有大把的时间来审讯他。 但其实,上官降根本没有审过他,因为上官降知道,知道根本没有任何人指使他。 真的是他自己,想要杀了他。 因为他刺杀上官降时惟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多么希望,三年前我没有救过你,就让你死在那个雨夜里。” 而往后半年,上官降每次来死牢见他,他对上官降说的,除了这一句,又多了一句。他说: “只要我活着,只要你来,只要有哪怕一丝机会,我都要杀了你。” 所以那天,他把发簪,刺向了上官降的心脏。 但刺偏了,只刺到了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被激怒。 这日之后,上官降再也没有来过,审讯他的人换了一批,严酷的折磨开始,而直到他死,都再也没有见过上官降。 06. “知道我为什么再也没有来过吗?因为……我死了。” 上官降笑了笑,他的笑容里没有恨意,也没有难过,只有一点儿自嘲和无尽的苍凉,就像这充满死意的冥府一样苍凉。他苍凉地笑着说: “我上官降,为大秦,为国君,征战无数,从无败绩,哪怕背上人屠的骂名,也要为大秦开疆扩土,忠君效国。可最后,谁能想到,因为功高盖主,竟被自己效忠的陛下,亲自赐死……我没死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没死在危机四伏的刺杀中,而是死在了自己最忠心帝王的……圣旨下……” “……” 白子岑闭目—— 他知道,上官降说的这些,他九百年前,就知道。 他知道上官降虽然对待俘虏和外族百姓残忍,但其实……从未负他。他知道上官降一直念着他的救命之恩,所以想给他最好的,改善他的生活条件。他知道即使他好几次都刺杀未遂,被上官降抓住,对方也从未降罪于他。他知道即使秦王施压,逼迫上官降亲自审问他,上官降依然给他单独一间牢房,在其他死囚只能吃馊饭时,他却有四菜一汤。 他还知道。 正因为他是楚国人。 本就多疑的秦王见上官降迟迟审不出什么,迟迟不忍心对他用刑,才更加坐实了上官降“私通敌国”的罪名。 所以,上官降才会被赐死。 上官降,是因他而死。 上官降负尽了天下人,唯二不负的,一个是秦昭王,另一个,便是他白子岑。 而这两个人。 一个害死了上官降,另一个,则亲自赐死了上官降。 长风吹动青色袖袍,更显萧索。 白子岑立在风中,怆然一笑,说:“正因为此,你屠我城池,灭我国家,我该恨你,可是,我却不能再恨你……” 当那些审讯他的狱卒告诉他上官降的死因后,他便连惟一一丝挣扎都放弃了。 原本,他可以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上官降。 他可以恨他,刺杀他。 可是,当上官降因护他而死时,他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恨了,他就只能恨自己。 他便是在日日夜夜的自恨自责中,白了青丝。 “我的死,与你无关。” 上官降仿佛看出他的心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昭想杀我,自然有千百种杀我的理由。私通楚匪,只是其中一种说辞。”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平静到就像是在说上辈子的事儿了。 没错。 这真就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所有人都放下了。 周天子放下了,他已经投胎转世,成了某一位小龙子。秦昭王放下了,他没有投胎,成了一殿阎罗。连被灭国的楚王都放下了,他死后又轮回了九世,九世,农、工、商……各行各业都干过,但再也不愿踏进仕途半步。 惟一放不下的,惟一还陷在前世的回忆里的人,就只有白子岑。 白子岑说:“我没有资格代替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亡魂原谅你,但如果你真的想赎罪,就请帮我一个忙吧。” 第47章 祝你 01. 孙悟空去了解阳山,得知白子岑在离开之前,曾去求过一碗落胎泉。 然后他就去了白骨洞。 去了冥府,去了奈何桥,甚至去了忘川之下,他找遍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再找到白子岑。 那个人啊,可真是心狠—— 把他九百年好不容易才重新铸起的坚壳敲碎,让他死去的心再一次长出血肉,却一声不吭,又一次从他的世界抽离了。 往事一幕幕,好的坏的,甜的痛的,雪片一样扑入脑海。 充斥着,直到将识海染成一片雪白。 孙悟空浑浑噩噩的,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地走回了竟陵旧址。 还是那座城。 不同的是,大唐盛世下,竟陵城墙高铸,固若金汤,城中的百姓们安居乐业,再也不用担心风雨飘摇战火连天。 这时正是晚上。 有风无月,夜色渐浓,但出奇地,城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各家酒肆铺子都还没有打烊,伙计招揽顾客,路上行人说笑,有人骑马,有人乘轿,翩翩公子站在桥头船上,吟诗作画,窈窕淑女身材丰腴,面若桃花,热闹的场景,一点儿都不受夜晚的影响。 第100章 直让人感叹,好一个大唐不夜城。 孙悟空不禁有些恍惚。 沿着那条叫做“汉水”的河,一直往前走,恍惚到有一种穿梭了时光的错觉,仿佛自己是来自九百年前的古人,头一次到这繁华陌生的城市。又仿佛是自己穿过九百年时光,回到了过去。 风里,送来九百年前的味道。 白子岑的味道。 九百年前,某些相对不那么疲于奔命,又相对不那么战火四起的日子,白子岑也会拉着他的手,到这河边散散步。 到正月十五花灯节时,还会来河边放河灯。 现在也有几个小姑娘正在放河灯,灯心里卷着一团红绸纸,不知写了些什么女儿心事,只见她们虔诚的许愿着,一边许愿,一边脸颊微微的红了,然后满怀期翼地把花灯放到河里边,一点点看着远去。 可没飘出去几里,就沉了。 几个小姑娘就一阵失望。 白子岑就不一样,白子岑的手很巧,他做的灯,精致,轻盈,一口气能飘出去很远很远,远到看不见尽头。 灯飘得越远,愿望就越可能被实现。 白子岑的花灯飘得那么远,他当年许下的心愿,一定都实现了吧? 只是可惜…… 孙悟空失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遗憾的想,当时忘了偷看一眼白子岑究竟许的什么愿望,他只记得对方许愿时,郑重认真的模样,却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了。 “哇,快看那盏花灯!” 正在失神的时候,耳边传来几声姑娘们的惊叹:“它怎么可以那么漂亮,又怎么可以飘得那么远啊!” 孙悟空抬眸,目光一凝。 那是…… !!! 黄花蕊,白花瓣,小雏菊的样式,是白子岑做的花灯!孙悟空没时间思考,飞跃而起,掠过水面,一手猴子捞月就把花灯捞上了岸。 姑娘:“唉这个人,怎么专爱搞破坏,捞人家花灯干嘛?” 孙悟空却不顾周围的吐槽,急迫地掏出花心红纸,展开,只见纸上写着一句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是…… 上官降教给白子岑的,第一句诗,出自《诗经》。而这笔迹,笔走游龙,飘洒俊逸,也很熟悉。 孙悟空不禁将那团纸,紧紧团在手心。 也是这时,背后有人打他的肩膀:“你这人怎么那么讨厌,抢我花灯干什……” 孙悟空猛地回头。 白子岑还没来及说完的话,就凝固在了唇边。 悟空看到他小腹已经平坦。 孩子已经打掉了。 而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两人手拉着手,刚刚,他们就正在河边放花灯。 孙悟空看白子岑,看他旁边,看他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然后又看他旁边。 直到目光钉在上官降的脸上。 一瞬间,像打翻了颜料盘,眸色几变,直到变成最深的幽暗,冷极了道:“是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说话的时候,金箍棒已握在了手中。 这个刽子手,这个狐狸精! 他明明亲手打散了上官降的魂魄,怎么死魂还能复生?定是冥王又在唬他。但并不重要,他能打散他一次,就能打散他第二次! 便举棒! 呼啸的棍锋撕破空气,扯出尖锐的嘶鸣,孙悟空这一棒,新仇旧恨,恨意又掺杂着妒意,用尽了全力! “住手!” 谁知白子岑却大喊着,一下挡在了上官降身前! 呼—— 棍啸戛然而止,宛若悲鸣,金箍棒在白子岑头顶不到一指停住,一行血,从额头缓缓淌下,滴落青衣。 白子岑瞬间痛的脸白如纸,颤抖着,倒了下去。 倒进了上官降怀中。 “子岑!” 上官降将他搂住。 孙悟空也微微颤抖着,不可思议地看着白子岑,震惊疼痛到了极致,脸上竟做不出表情,只喉结滚动,咽下那些因灵力反噬而涌上的血,道:“为什么?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开口,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一双金眸蓄满了眼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他不理解,不理解白子岑为什么要拼死为这个刽子手,挡下这致命的一棍。 该抱住他的,是他才对。 可白子岑冷然的眼神,让他没有勇气去触碰。 白子岑靠在上官降肩膀,冷然地望着他,仿佛他才是那个搞破坏的凶手,虚弱却犀利地说:“聪明蛋,你还不明白吗?我喜欢的人,我想一生一世的人,只有他,我不管他是夏侯升还是上官降,我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这一点……从未变过。” 孙悟空说:“哪怕他杀了你?” 白子岑说:“他从没有杀过我,相反,他一直在尽最大的可能,保护我。” “!” 孙悟空一震,这怎么可能?难道不是上官降下令,让那些狱卒折磨白子岑的吗?可,如果是真的…… 如果,上官降真的从未辜负过白子岑。 “那我呢?” 孙悟空的表情闪过无助,想哭又笑,说:“那我呢?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 白子岑没有回答他。 白子岑用一个吻,回答了他。他突然拉下上官降的衣襟,吻住了他的唇,丝毫不顾上官降错愕瞪大的眼睛。 第101章 白子岑却望着孙悟空,好像在挑衅地告诉他——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好,我明白了。” 孙悟空点着头,苍白一笑,抬左手,衣袖上滑,突然化棍为刀,一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瞬间浸润金色护腕,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 白子岑瞳孔一缩。 本能地推开上官降,要拉他的手臂为他止血。 孙悟空却退后一步挡开了他,此刻,他看向白子岑时,竟然还残存一丝温柔,说:“金丹要四百年才能炼好,你的狐毒也要四百年才能解除,在那之前,你只有三十滴血,怎么够呢?” 白子岑就滞住了。 他不知道,他只有不到三年时间,他根本就等不到四百年后了,他却还在傻傻为他备血。 白子岑偏过脸,不忍跟悟空对视,轻声说:“不需要。”怕悟空不理解,又拉起上官降的手,十指相扣,再说了一遍:“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 悟空一怔,明白过来,自嘲一笑,拂去手腕血迹,道:“又是我自作多情了,祝你们……祝……” 顿了又顿。 他竟说不出祝福的话。 他该装作大度,说一句“祝你们幸福”,但他觉得这都是自欺欺人的屁话!无论白子岑往后多么幸福,只要这幸福不是他给的,他一点儿都不想祝福! 他只能说:“祝你往后,长乐无忧,岁岁康健。” 然后转身。 眼眶滚烫的一滴泪,再也忍不住,没入红衣。 02. “你说让我帮忙,原来就是这个?” 待悟空走远,上官降才说,望着白子岑目送时不舍的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这样,他是不会彻底死心的。” 白子岑说,直到再也望不见那抹红色,才缓缓转身:“刚刚冒犯你了,抱歉。” “这没什么。” 上官降说,他行军打仗醉卧沙场,性格里有股子粗犷,倒也不甚在意。只是,他也想不出白子岑有什么不得不离开孙悟空的理由,便道:“但是子岑,我们现在还是不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如果是,你一定不能有任何事瞒着我。” 金蝉子归位他就会魂飞魄散的事儿,白子岑连奈何都没有说。 笑了笑,白子岑道:“去家里坐坐?” 虽然经过九百年,曾被火烧的竟陵遗迹早已变成了繁华热闹的大唐不夜城,但昔年城池的布局大致还在,他出生,成长,哭过,笑过的胡同也还在,只是茅草屋变成了砖瓦房,原本只有数尺的逼仄小道,也被扩宽成了一两丈。 白子岑的家,就在胡同的最里侧。 还是那个灰旧的小院落,一棵槐花树,树下一张瘸了腿的矮脚桌…… 随着“吱嘎”一声推门,上官降愣了愣,说:“这怎么……都没有变过。” 白子岑走在前面,说:“早就变了,只是有太多回忆,所以我又用法术把它变回来了。” “……” 上官降失笑,对方会的那点儿微末法术,怕是全用在这上面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 这里有白子岑太多回忆,又何尝没有他的呢?曾经他也在这座小院,度过最轻松惬意的两个月,没有杀戮,也没有君臣猜忌。只有一个干净纯粹的少年,和少年养的小猴子。 还没开春,天还是很冷的。 白子岑进屋点了暖炉,就喊上官降也进屋。 上官降看到桌边那个铜色的暖炉,说:“我记得……当年就是在这个位置,我教你读书,你背过了,再转身去教你的小猴子。” 白子岑倒了杯热茶给他,笑:“没办法,给他请了多少先生,他都不学,只让我教。” 所以他就只能先跟着上官降学。 等学会了,回头再一字不差的背给小猴子听。 上官降把杯子搁在桌上,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白子岑就坐下,微微仰头,刚刚那一下,即便悟空及时收力,也伤得不轻。肿了好大一个包,还破了皮。 上官降清创,涂药,包扎。 整套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白子岑瞅着瞅着就笑了,说:“一看你以前,就没少受伤吧……” 没亲自包扎过几千次,练不出这样的效果。 上官降也淡淡一笑,说:“给自己扎,给弟兄们扎,战场上,哪有不受伤不死人的。” 可他为之遍体鳞伤,为之出生入死的秦昭王,却一道圣旨,赐死了他。 “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白子岑小心翼翼地问,他好弄,等着取经成功,金蝉子归位就行了。可奈何呢?奈何已经找回记忆,已经变回了上官降,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上官降被问得一怔。 白子岑说:“你若暂时还没有想好,不如就留下来陪陪我吧。” 谁知奈何却摇了下头,说:“我注定要魂归冥府了,等你安顿下来,我就回去,还当我的摆渡人吧。” 白子岑垂眸:“也好。” 本想魂飞魄散前找个人陪陪自己,也不至于太寂寞。 但有些重逢,注定只是为了一句话,为一句“抱歉”,为一声“原谅”。 03. 只是还没等上官降回冥府。 白子岑就又被金箍棒给打伤了。 第102章 是上官降发现的,那天他本打算向白子岑辞行,并告诉他,如果以后想念他随时可以去冥府找他,他依然会像以前一样,在奈何桥头,煮一壶他最爱的菊花茶,等待着他。 这一次,他不会再忘记他。 可直等到快晌午,也不见白子岑起床,隐隐觉得不妙,就推门而入,然后就看到白子岑一身的筋骨差不多都碎了,连喉珠都被打碎了,所以才下不了床,甚至说不了话。 “子岑!” 上官降快步上前:“怎么会这样?是谁伤的你?是谁!” 白子岑就惶然无助地望着他,他想拉上官降的手,求他帮帮他,他想对他说无数的话,可他根本动弹不了,他张着嘴,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又是着急又是担心,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下掉。 “别怕,有我在。” 上官降一边安抚他,一边摸上他的断骨,动作又准又稳,只听连着一阵“咔咔咔”,就把最关键的几处骨折复位了,又小心扶正他的脖子,在喉结的位置摸到什么,轻轻一拨。 白子岑终于能动一点点,也终于能再次说话。 他刚一能动,就挣扎着要下床,说:“一定是悟空出事了!刚刚悟空用金箍棒,打伤了唐三藏!” 第48章 死不足惜 01. 在孙悟空去找白子岑的时候,唐三藏一行也辞别了西梁女王。 继续西行。 刚走到城门口,背后传来一阵“嘚嘚嘚”的马蹄飞扬。唐三藏回头,就看到一名紫衣少年,骑着快马朝他驰来。 离得近些,才见是一袭男装,墨发高束的女儿国王。 沙悟净皱眉:“你这粉骷髅,和尚都说了,不娶也不嫁,你怎么还穷追不舍了呢?” “吁——” 女王勒住马,扶正快要滑下肩膀的行囊,对唐三藏莞尔一笑:“和尚,你说得对,我是要出去看看。国家我已经交给宰相代为管理了,三年,我给自己三年时间,三年后,我希望你取经已经成功,而我,也已经有所成长!” 唐三藏笑了笑,很欣慰地看着她,说:“一路顺风。” 女王策马扬鞭:“你也是,一路顺风!” 她走了,只身一人,说走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一丝也不胆怯,一丝也不迷茫,走时干脆飒爽的模样,像一个初闯江湖的少年郎,带走了少女春闺的梦,而等她再回来时,必定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女王。 唐三藏说:“好了,我们也走吧。” 猪八戒说:“猴子还没回来。” 唐三藏说:“放心,他会回来的。” 02. 孙悟空果然回来了。 但唐三藏他们知道他已经回来,不是因为亲眼看到了他,而是因为经过一个村子。 那是一个破败的小山村。 荒郊野岭,穷困贫瘠,茅草屋,土坯房,村民衣衫褴褛。而通往村子的路边,横七竖八躺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腿断骨折,连脑浆都迸溅出来了,吓得唐三藏直坠下马。 亦步亦趋,跌跌撞撞跑过去:“这,这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知是谁家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无端丢了性命。 唐三藏见不得无辜人枉死,生灵涂炭,就喊猪八戒和沙悟净帮忙,一起挖个坑,把尸体埋了,再念一段经超度,也好入土为安。 而就在挖好坑,把死人往坑里抬时,猪八戒突然“咦”了一声,变了脸色。 唐三藏问:“怎么了?” 猪八戒说:“这些人,是猴子杀的。” 03. 被金箍棒打死的人,会留下金箍棒的印记。 其中几个人被打碎的颅骨上,就有那种特殊的印记。唐三藏不愿意相信,但铁证在前,他也不得不信。 猪八戒冷笑,说:“果然,他还是和六百年前一样。” 沙和尚沉默着,叹了口气。 三人不再说话,天色渐晚,牵着马进村,想找一户人家借宿。也就村长家房子大些,有空房间,村民就领着他们去村长家,找到地方,却发现村长家挂满了白布,正在办丧事。 唐三藏就问:“是家里谁出了事?” 村长哭着说:“犬子和邻村的几个青年外出打零工,在回来路上遭了歹人毒手,其他人都被当场打死了,犬子侥幸活着回来,但也身受重伤,隔了一夜,也死了。” 唐三藏心里一阵突突,觉得不妙。 棺盖还没来及合上,猪八戒走过去,掀开盖尸体的白布,见那棺中之人的头骨上,也有一枚金箍棒的标记。 “……” 登时向唐三藏和沙悟净对望一眼。 村长捕捉到三人眼神的异样,道:“三位长老可是能看出这凶手是谁?” 唐三藏看看八戒。 八戒说:“不认识。” 唐三藏说:“敢问村长,贵公子重伤回来后,可曾说些什么?关于凶手?” 村长摇头:“没说什么,伤的太重,都不怎么能说话了。”但想了想,又补充:“倒有一句,他说对方用的是一根棍子,戴着一张猴脸面具。” 唐三藏一震。 这下更坐实了是悟空,四年,他一心想度化悟空,让他放下杀孽,没想到,他仍是滥杀无辜。 一时间,真是天摇地晃。 “圣僧,圣僧……” 耳边传来村长的声音:“您怎么了?天色已晚,我去给您安排房间,您趁早歇下?” 第103章 “不,不用……” 唐三藏视线模糊,天旋地转,挣开村长的搀扶,转身就往外走—— 他不要借宿了! 他教导的好徒儿,杀了那么多无辜村民,他怎么忍心在人家发丧当日,借宿在人家家里,看着人家的老父亲痛失爱子呢? 结果还没等出门,就一下晕倒了。 无奈,只能留宿在村长家。 可谁知到后半夜,却被一声声惨号惊醒,他披衣下地,看到窗纸上映出院中道道棍影,他慌张跑到门前,刚一开门,一道血注滚烫,就像喷泉一样喷了他一身一脸。 老村长就在他面前,满脸惊恐,像打碎了的木偶,轰然倒地。 露出背后的一张脸。 双目被血染红,金发狂舞,桀骜狂戾。 那是悟空的脸。 如果说,村长的儿子和其他村民犯了什么不知道的错,那村长呢?村长即使在痛失爱子,悲痛欲绝的情况下,仍然忍着痛楚,招待他师徒留宿,村长可是一个良善之人啊。 悟空,竟然连这样一位无辜老人,也说杀就杀。 唐三藏沉痛地望着悟空,气到浑身颤抖,道:“你死性不改!你……这孽徒!” 孙悟空阴鸷一笑,说:“我不过杀了几个人,就孽徒了,如果我还要杀你呢?” 说罢,一棒挥下! 04. 帮白子岑保护好唐三藏,顺利取得西经,救出被困的四十万亡魂,或许是他能帮白子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孙悟空在回来的路上想。 可能真的是谁先爱上,谁就输了,他真的爱惨了白子岑,爱到哪怕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他欺骗他,他仍无法真正做到去憎恨他。 他仍然想豁出一切去帮助他。 沿着西行之路,找到唐三藏一行最后落脚的地方。 那是一个贫瘠破败的小山村,孙悟空还在云端时,就看到那个小村被一团浓浓的血气笼罩,隐感不妙,忙降落云头。 一路走进去,看到的竟全都是村民的尸体。 连三岁小童,都未能幸免,一半身子栽倒进村头的枯井中。 孙悟空皱眉。 怎么会这样?什么人血洗了这个村落?和尚现在又在哪里? 就在这时,身后一道劲风袭来! 孙悟空侧身一闪,召出金箍棒一挡,听“铛——”得一声,金光四溅,竟然是一柄钉耙。 “你疯了?!” 孙悟空惊道。 却见猪八戒浑身血污,咬着牙,怒发冲冠:“是你他妈疯了!连和尚都杀!” “你在说什么啊?” 孙悟空一头雾水,反应过来,一把揪住猪八戒的衣领:“和尚怎么了?!” 猪八戒一副好死不死的无赖样,侧目冷笑:“别装,你看看村子里这些人,你敢说不是你杀的?” “?” 孙悟空丢开猪八戒,随便从地上拎起一具尸体,果然见上面有金箍棒的印记,再拎起几个,每个都有。 但是这几天,他一直在找白子岑。 不可能有时间来杀人。 他突然就想起了花果山,想起了死去的铁扇公主和牛魔王。 孙悟空冷静下来,说:“不管你信不信,今天是我第一次来这个村子,我没有杀人,更不可能去伤害和尚。” 猪八戒冷哼:“谁信?六百年前,你杀的人还少吗?” 孙悟空看着他,说:“你知道吗?和尚身上受的每一道伤,最终都会出现在君山身上。” “……” 猪八戒一愣:“什么?!” 然后就想起来,在黑水河,沙悟净把白子岑从水里背出来时,他那一身的伤,仔细回忆,好像很多伤口的位置,都与唐三藏的伤口重合。而在船上,白子岑明明没有喝子母河水,却怀了孕,难道是代和尚怀孕? “这怎么一回事儿?”猪八戒问。 孙悟空摇头:“一是西天未到,和尚不能死;二是,有人担心我不肯老实辅佐和尚取经,便用君山来牵制我。” 猪八戒半信半疑,但放下了手中的钉耙,道:“料你不敢拿白君山的性命冒险,暂时信你一半。” 孙悟空笃定道:“一定是有妖怪在冒充我!” 本来,他是不敢笃信的。 但这次,对方真是踩到他尾巴上了,他可能伤尽天下人,惟一不可能真正伤害的,就是白子岑。 伤害唐三藏,就等于伤害白子岑—— 这冒充他的妖,却干了一件他根本不可能干的事。 眼见猪八戒就要信了,突然一道厉喝从云端传来:““呸!你个妖怪,分明是你在冒充我!!!” 猪八戒抬头,就看到另一个红衣飞扬,金光万丈的孙悟空,脚踏步云履,手执金箍棒,打了下来! “玛德,还真有两个。” 这下,彻底信了。 “你这妖怪,我不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地上的孙悟空也执金箍棒,一跃而起,迎了上去。 两人招式一样,阵法一样,衣服一样,长得也一样。 乒乒乓乓打了几十回合,平分秋色,不知胜负,却在一次次交换身位中,不知道哪个是先来,哪个是后到了。 猪八戒就懵了,说:“猴子,我信是我错怪你了,和尚不是你打的。” 孙悟空说:“星星也不是我杀的!” 另一个孙悟空说:“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也不是我杀的!我真的不会滥杀无辜!” 第104章 猪八戒踮着脚往高空看,说:“现在哪个是你?” 两个人就一起说:“我是!” 猪八戒愁得翻白眼。 孙悟空刚刚就想问,但被突然冒出的妖怪打断了,说:“和尚呢?” 他急于知道唐三藏情况,这关系到白子岑的情况。 猪八戒说:“我告诉哪个你啊?” 另一个孙悟空说:“你都告诉!” 猪八戒就伸着脖子说:“和尚还有一口气,但被你的金箍棒所伤,普通的药根本救不了,老沙带他去西天,求如来帮忙了!” 孙悟空道:“好,那我们就去西天,借如来无所不观的佛眼一看,到底谁才是真的!” 另一个孙悟空道:“好,看看,看看谁才是真的!” 说罢,就“嗖!”“嗖!”两道金光,直冲西天而去。 05. 大雷音寺。 如来法相高耸万丈,参拜的人跪在他脚下,渺小如蝼蚁。 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唐三藏躺在如来的莲花座下,旁边,跪着一脸虔诚的沙悟净。 “求佛祖赐药!” 沙悟净第三百次叩头。 如来佛掌一拂,撒下点点金光,金光慢慢将唐三藏笼罩,一片灿金中,他身上破碎的伤口正在愈合。 沙悟净第三百零一次叩头,说:“谢佛祖。” 正欲起身,忽听一阵霹雳乒乓,有人一路从灵山脚下,打了上来。 诸天神佛寻声望去。 沙悟净也寻声望去,只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孙悟空,冲上殿来。到了殿上,仍然你来我往,打得难舍难分。 沙悟净一惊:“怎么有两个凶手?” 一个悟空道:“屁话!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凶手!” 另一个悟空道:“你才是凶手,我只不过离开几天,你竟敢冒充我,滥杀无辜!” 前一个悟空道:“你才滥杀无辜!六百年前我齐天大圣的名号定是被你败坏的!” 后一个悟空道:“臭妖怪,真佛面前,还敢嘴硬!” 前一个悟空道:“好,那就让真佛断断,我们两个,谁真谁假!” 06. 白子岑追上唐三藏师徒的踪迹时,只有猪八戒一个人在。 他就急切地上前,拉住他问:“悟空呢?!” 猪八戒说:“去西天了,和一个长的跟他一样的妖怪。” “长的一样?” 白子岑一下没有明白,问:“怎么回事儿?” 猪八戒就把经过和他说了一遍,原来那天他不告而别,悟空生了闷气,又听说他去解阳山求了落子汤,担心他落子时有危险,悟空就去寻了。悟空走后,他们辞别女儿国,一路向西也都很顺利,只到了这个村庄,却发现村民都被金箍棒打死了,他们三人就以为是悟空所为,因为金箍棒是独一无二的。 “不可能!” 白子岑斩钉截铁:“悟空不可能无故伤人!” 他的小猴子,他最了解了,悟空不是那样嗜杀的人。 猪八戒惭愧的叹了口气,说:“现在是知道了,因为就在今天早上,猴子回来,我正因为他打伤和尚的事儿跟他吵架,突然又来了一个猴子,跟他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啊。我才知道……昨天,甚至很可能六百年前,我就错怪他了,所有人都错怪了他。现在,他和那个妖怪都去西天找如来,请如来断定真假了。” 白子岑听罢转身:“我去找他!” 他自己伤势未愈,脸还苍白着,猪八戒就赶紧拉住他:“你别去了,如来公平公正,佛法无边,不可能断不出来。肯定很快,他和老沙就会带着和尚回来的。” 话是这么说。 但白子岑心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他红着眼眶,倔强道:“你就让我去吧,这九百年,他吃了那么多苦,我都不在他身边,这一次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总该要陪着他的。” 他答应过悟空,要陪他一起找到答案。 这很可能是他魂飞魄散前,惟一能陪悟空做的事了,哪怕只远远看着,不露面,都是好的。 07. 白子岑法力低微。 赶到灵山,几乎耗光了他所有力气,也因此错过了前面发生的一切。 隔着诸天神佛的圣光,隔着茫茫人海,他只看到唐三藏正缓缓睁眼,看到沙悟净大喊着妖怪,看到有一个悟空骄傲地站在沙悟净身旁,高高挥起金箍棒。 他只看到身高万丈的如来,庄严慈悲,用一个钵形的法器一照,就将另一个悟空,照出了原型。 诸天神佛都在欢呼,在惊叹,歌颂我佛慧眼无边。 看到那个孙悟空,笑着说:“妖精!吃我一棒!” 然后,视线定格,他看到被法器神光笼罩下的妖怪,人人喊杀的妖怪,沙悟净嫉恨如仇的妖怪,是一个金色绒毛,圆圆脑袋的,小猴子的模样。 而孙悟空,正一棒挥落。 “聪明蛋!!!” 白子岑惊惧地大叫,几乎失去了本来的音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挡在前面的那一层层潮水般的神佛,扑了上去。 小猴子闻声回头,目光一缩。 砰!!! 血溅灵山的瞬间,金钵合上,也将小猴子和白子岑一起扣到了金钵之下,再也看不清白子岑的死活,只听到小猴子撕心裂肺的余音,仍在灵山回荡。 第105章 “不要!君山!君——山啊——!!!” 孙悟空收棍,扛起地上的唐三藏,对悟净道:“走了,老沙。” 沙悟净眼下肌肉抽搐,震惊得还没回过神来,跟在他身后支支吾吾:“你,你……你刚刚……” 杀了白子岑?! 孙悟空冷狞地勾起唇角,淡淡扫了他一眼:“少见多怪,本大圣扶正除恶斩妖除魔的善事,干的还少吗?一个冒充我的猴子,和一个玩弄人心的妖精,死不足惜!” 第49章 你不是猴子 01. 孙悟空从西天回来,就变得不太对劲儿。 他不再说脏话了,也不会再对唐三藏和两个师弟冷嘲热讽,突然就沉默起来。 以前他也沉默。 但他以前的沉默,真就只是沉默,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懒得说话。 可现在的沉默,却沉默到有些温顺了。 孙悟空从来都不是温顺的性子,至少在除了白子岑之外的人面前,他从来就没有温顺过。 可现在,他竟然对唐三藏提出的“你翻三个跟斗,再打五个滚儿给我看”这种无耻的要求,也一口答应,毫不反驳。 搁以前,孙悟空要么骂骂咧咧,要么早一棍子呼上去了。 这不对劲儿。 很不对劲儿。 唐三藏看着他翻完跟头,打完滚儿,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背过身时,却无声地哭了。 取经还在继续。 之后又经历了几个劫难,孙悟空保护唐三藏,依然尽心尽力,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而最终确认孙悟空变了的,是猪八戒。 那天早晨,他们从借宿的农户家起床,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孙悟空一拎装衣物的那件包袱,突然从包袱里掉出来一个风干的苹果,一块暖化了的糖,一截指骨,和两段互相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断发。 看到地上的东西,猪八戒愣了一下。 沙悟净也愣了一下。 猪八戒道:“这些都是哪儿来的?” 沙悟净道:“那天在灵山,佛祖收妖之后我在地上捡的,随手塞进了包袱里。” “什么东西?” 孙悟空也感觉有什么从包袱里掉出来了,就低头去看,待看清之后,不屑道:“这都什么垃圾,你也捡?” 说着,一脚过去,把那四物踏了个粉碎! “……” 猪八戒眼神一变,再望向孙悟空时,就充满了冷意,说:“你,不是猴子!” 因为他知道,对方口中‘垃圾’的东西,真正的孙悟空,却看得比命都重要。 02. 那是他的小猴子。 白子岑怎么会认不出呢?所以当看到那个“孙悟空”要棍杀小猴子时,白子岑想也不想,就用身体挡了上去! 03. 硝烟四起,战火纷飞。 耳边,是秦军攻城的鼓点,一阵阵,如六月惊雷。火石飞跃城墙,拋向竟陵的各个角落,大火迅速在城中蔓延。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孙悟空又回到了竟陵城。 九百年前的竟陵城。 他法力尽失,又变回当初小猴子的模样,跪坐在街上,抱着浑身是血的白子岑。 “君山,君山……不要,不要……” 那妖怪不知是什么来历,样貌与他一样,法力也与他相当。 刚刚那一棒,是使出全力的一棒,白子岑却突然冲上来,替他挡了。可想而知,定是筋骨尽碎,神魂俱裂。 此刻,白子岑倒在他怀中,苍白得像打碎的瓷器,只有满身的血,分外鲜艳。 孙悟空捧着他的脸,一次次擦拭,可仍不断有血从他口中溢出。 孙悟空心疼得揪成一团,大脑一片空白,只一遍遍的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一点儿都不重要吗,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啊……” “咳……” 白子岑呛咳一声,眼神湿湿地望着他,扯出个苍白的笑来,说:“你忘了吗?第一次见……见面我就说过,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我,我要说到做到呀……” 九百年前,他已经用断掉的两根肋骨兑现过一次承诺了。 现在,又要兑现第二次。 泪水涌出眼眶,滴落在白子岑脸上,孙悟空抱着他几乎泣不成声:“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那么傻……” “别,别哭……” 他一哭,白子岑的眼圈就也跟着红了,想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可抬了几次都没有力气。 孙悟空就拉住他的手,轻吻他的手指,把他的手心贴上自己的脸。 白子岑终于能抚摸到他,为他擦着眼角的泪花,充满缱倦爱意地望着他,说:“对不起啊,我骗了你……” 孙悟空紧攥着他的手,吻着,不停摇头:“没有对不起,没有……” 白子岑就又笑了,说:“你……怎么还是那么心软……” 孙悟空哽咽地说不出话。 只是有些无助地看着白子岑,无助地看着正像昙花一样在他怀中凋谢的白子岑。 “其实……咳,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讨厌你……我,我……” 白子岑咳嗽着,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不说了,先不说了君山……”孙悟空摇头,搂住白子岑无助地朝四周大喊:“谁来救救他,谁能帮我救救他啊,求你们……” 第106章 他又变成小猴子了,身高不到白子岑的一半大。 他根本抱不动他。 他只能像小时候那样,向路上的行人求助。 可白子岑却害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他极力调整着呼吸,紧紧扯住悟空的衣袖,让他一定要看着自己,说:“我喜欢你……” 孙悟空一下愣住。 白子岑以为他没听清,又撑着力气说:“你一直都是我,最最,最……喜欢的小猴子。” 孙悟空凝望着他的眼睛,微微颤抖着问:“只是……小猴子吗?” 以前是,因为那时候他们都还小。 根本不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但重逢之后,就不是了,白子岑心里清楚,他对悟空的感情,比喜欢还要更多一些。 是爱吧。 白子岑缓缓闭目,泪珠滑落,唇边却浮起一丝温柔微笑,宛若叹息:“你是不是傻,我分明……在说的是,我爱你啊……” “我……” 孙悟空哽住,他不是傻,而是根本不敢信。 如今听白子岑亲口说出来,他本该惊喜,却根本笑不出来,反而泪水汹涌,吻着白子岑冰凉的额头,哽咽着说:“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君山。我……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一点都不恨你,君山,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从来都没有。我爱你,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这句九百年前就想对白子岑说出的话,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承认。 可白子岑的手,却无声无息的从他掌心滑落。 孙悟空一滞,迟疑地唤:“……君山?” 白子岑再无回应。 惧怕着什么,孙悟空僵硬地低头,看往怀中,却是瞳孔一缩,道:“不要,不要君山,不要丢下我,你还欠我第三个承诺……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让你醒过来,我要让你醒过来……君山!君山!!!” 03. 或许是金钵中另有一个结界。 金钵中的世界,只有凡人,没有妖魔,所以悟空才会法力尽失,而白子岑,也因此保全了魂魄。 即使是战乱年间,依然有好心的路人,又一次帮助悟空,把白子岑送到了医馆。 只是大夫一看到白子岑的伤情,就直摇头。 “抬走吧,没救了没救了,就这样的,即使救活也只能勉强留一条命在,一辈子只能困在床上,靠汤药续命。” 孙悟空说:“我只要他活着。” 他不管白子岑变成什么样子,他只要他还在他身边,他会陪他,养他,做他的双腿,撑起他的全世界。 大夫上下扫他两眼,无奈叹气,说:“不是我不想救,但这年头,秦军随时都可能打进来,大家活着都不容易,我的药铺也不是做慈善的,要救他,需要很多名贵的药材,需要很多钱。” 孙悟空说:“我有钱。” 大夫怀疑:“你?一个小猴子?” 是了,他现在已经不是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了,他只是个人人皆可欺辱的小猴子。 孙悟空握拳,说:“你先救他,需要多少钱,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带来给你。” “唉,算了,横竖也就一天的药钱。” 医者仁心,如果不是这吃人的世道,大夫也不想见死不救,还是先救人为紧吧,后面的的事儿,后面再说。 “把命完全救回来要二十两银子,而往后,每天的药钱也都在半贯铜钱。” 大夫说,摆摆手,示意悟空赶紧去筹钱,转身取了几片千年参片,压在白子岑舌下吊着一口气在。 又取出针灸的器具,准备施针止血。 孙悟空俯在白子岑唇角轻吻了一下,温声说:“等我,君山。” 就跑了出去。 04. 白子岑醒来时,已过了不知道几天。 是深夜。 躺在一张不算宽敞的小榻上,盖着也不太厚的毯子,身边窝着小小的一团,小心避开他的伤口,轻拥着他,偎来一团热气。白子岑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没有被金箍棒打死吗? 可身上每一寸都是痛的。 这些清晰的痛意在提醒着他,他没有做梦,他还活着。 “嘶——”他真是最怕痛了,没忍住,哼了出来。 孙悟空本来就没睡,一下被惊动,反应了一下,喜道:“君山,你醒了!” “这里是……” 白子岑摸摸四周的床榻,觉得有些熟悉,好像九百年前就躺过一次。 孙悟空道:“是医馆,是大夫救了你。” “大夫?” 白子岑虽然刚醒,脑子却一点儿都不迷糊,说:“你哪儿来的钱?” “这你别管。” 孙悟空说,又往他身边靠了靠,勾住他的小拇指轻轻揉捏,朦胧的月光中,一双金眸格外地亮,问:“你昏迷前说的,还算不算?” 白子岑:“我说什……” 孙悟空:“喂!” 白子岑回想起来,脸颊一下滚烫,别扭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孙悟空笑:“可你说了两遍,你先说你喜欢我,又说了你爱我。” “……” 真是拿他一丝办法也没有。 孙悟空又慢慢敛了笑,声音低沉下去,说:“我们回到了九百年前,在这里,我使不出法力,可能……一时半刻很难再回去了。” 白子岑的声音也轻轻的,说:“嗯。” 第107章 九百年前好,若真能回到九百年前,一切都还没发生,他就能骗骗自己,就能不用管其它的任何事,就只他和他的小猴子,才好。 孙悟空又说:“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你也不要再放开我,好吗?” 说这话时,他紧紧牵住了白子岑的手。 白子岑说:“嗯。” 孙悟空顿了顿,侧身凑到他唇角,轻啄了一下,说:“还有一件事,我怕你昏迷前没听清。” 白子岑说:“什么事?” 孙悟空说:“我爱你。” “……” 白子岑心中一热,他是该感动痛哭流涕的,但看着悟空顶着小猴子圆圆可爱的脸对他郑重其事地说那三个字,感动之余,又有一丝好笑。 孙悟空便咬他唇瓣:“别笑!” 05. 孙悟空没有告诉白子岑。 为了筹钱,他又重操旧业,天不亮,就跑去街头卖艺了。 他没有了法力,小小的身体也干不了什么活,也就会耍一些拳脚,走一走钢丝独木桥,敲锣打鼓的引人来看。 也是在卖艺时,问了路人,才知道这是周天子五十三年。 竟陵城破的前一年。 依稀记得这年的上元节,战火暂熄,城中百姓欢度佳节,都跑去汉水河边放灯祈福。 白子岑也带他去河边,一起放了花灯。 算算日子,竟然就是今天! 孙悟空赶紧收了摊子,跑向河边,这一次,他一定要看看君山当年的许下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河边人头攒动,灯火如昼。 终于有一段太平时间,大家都很珍惜。 孙悟空凭小猴子小巧灵活的身姿,很容易就穿过人群,到了河边的第一排,正准备在万盏河灯中找到白子岑的那一盏,突然听到人海之中,有人在焦急地唤他名字—— “聪明蛋!你跑去哪儿了,我找不见你了!” “我在这儿!” 孙悟空高高举手,回头,看到的却是人群中,一张青稚的脸。 不由恍惚了一下,那不是白子岑的脸,不对,那就是白子岑的脸,但那是九百年前,虽然清苦,但仍然快乐的白子岑的脸。 没有九百年的沧桑悲苦,没有无尽的愧疚自责。 似乎永远清澈明媚的一张脸。 此时,因为找不到他,而焦急地皱起一点眉,在人海中到处张望。 孙悟空见不得他皱眉。 再看到九百年前的白子岑,孙悟空一瞬间热泪盈眶,他飞跑过去,喊:“君山!君山,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白子岑也看到了他,就也笑着朝他跑来,张开怀抱。 “君山!” 孙悟空扑进去。 谁知,竟一下穿透了白子岑的身体。 扑了个空,被诓得差点儿摔倒,诧异回头,却见另外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猴子,紧紧抱住了白子岑。 那是九百年前的他。 仍然天真无邪的他。 同一个时空,不能有两个一样的人,即使有,互相也不能碰面。 所以,九百年前的白子岑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 但没关系,他只是想跟着他,看他花灯上许下的心愿是什么,就够了。他看着白子岑怕再走丢,直接抱起了小猴子,到许愿树下买了一张许愿用的红绸纸和一根蜡烛,然后在纸上写下什么。 而九百年前的他。 那个小傻猴子,竟然只顾着趴在君山肩上缠弄他的发丝,眷恋地深嗅,根本没想到去看一眼他许的什么愿。 孙悟空:…… 导致他如今只好自己走过去,伸着脑袋看,而这一看,心跳就快了起来。只见白子岑一笔一划,很认真的写下—— “我希望山河无恙。 “我希望能和我的小猴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永远在一起。” 他的君山,在竟陵城破,在赶走他的前一年,许下的心愿,竟然是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孙悟空转身,飞快朝药铺跑回去。 第50章 金蝉归位 01. “君山!君山!君山……” 孙悟空一路飞跑着,手里拎得两坨东西甩来甩去,还没进门就忍不住叫起白子岑的名字。 今晚的发现实在让他太开心了,开心得简直像个小孩子。 把摆摊的工具扔在门口,一进门,就飞也似地扑上了床,抱住白子岑,开心地说:“你猜我今晚……” 可是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白子岑盯他的眼神有些严肃。 眼圈也湿湿红红的,像是不久前才刚哭过。 孙悟空捏他脸颊,柔声问:“怎么了,谁惹我的君山不开心了?” 白子岑就有点难过地望着他,说:“如果不是周大夫告诉我,我竟然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卖艺为我攒药钱。” “……” 孙悟空一怔,忍不住磨牙,心道:这个周大夫,也太多嘴! “我说为什么你每天都很晚才回来,天不亮就又出去,经常又带一身的伤,问你,你也总是回避……” 君山这是心疼他了。 孙悟空拉住他的手,轻轻地说:“关系的,这点儿伤,连皮都没有破,才哪儿跟哪儿啊。” 白子岑说:“可是你以前,最讨厌卖艺了。” 他永远都记得,以前小猴子宁愿被班主打个半死,都不肯卖艺。 第108章 孙悟空就眼睛亮亮的看着他,笑:“为了你,我愿意。” “我不愿意。” 白子岑说,转过脸去,又轻声重复:“我……不愿意。” 他肩膀轻轻耸动着,留给悟空一个倔强的后脑勺,眼泪默默掉进了枕头里。 “君山……” 孙悟空戳戳他的肩膀,小声地哄他。 白子岑咬着嘴唇,不肯理他。 孙悟空知道,再说下去,可能就要吵起来了,但他不想在这种小事情上跟君山吵架,就又下床,以最快的速度洗净一身卖艺时沾染的风尘仆仆,趁着刚洗完澡的热乎气儿,钻进了被窝里。 然后,紧紧搂住了白子岑。 “抱抱,抱抱就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在心疼我,但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喜欢,我很喜欢,你喜欢,我就喜欢……君山,君山……” 他可真是,持幼行凶。 顶着小猴子的一张脸,直往他怀里钻,又学着幼时那般拿捏腔调,甜甜奶奶的声音哄的白子岑真是一点儿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和无奈。 闭目,贴着悟空小小的额头,轻吻了一下,说:“好好休息吧。” 孙悟空就以为自己把人哄好了,安心地靠着白子岑,沉沉睡去。 殊不知,白子岑在听到他逐渐平缓的呼吸后,又挣开了眼,就那么借着一帘幽冷的月光,看着他,眷恋不舍地看了一整夜。 如果不是因为被金箍棒打伤。 如果不是因为误以为自己会死在金箍棒下,而不是死在取经成功金蝉子归位的那一刻,他一定永远都不会告诉孙悟空,他喜欢他。 他不要悟空因他而自责追悔。 他更不要悟空为他而做出妥协,有什么在悄悄中变了,他曾想利用齐天大圣的本事保护唐三藏,可现在,他却不想再成为悟空的牵绊。 而孙悟空还沉浸在两人终于能逃开那些世俗纷争,安稳度日的梦境中。 第二日,天不亮就出门卖艺。 白子岑一点点艰难抬起受伤后就变得异常麻木的手臂,摸上束发的发簪,取下,深深,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当血涌出来时。 他仿佛看到他的小猴子,爬上细细的钢丝绳,绳子那么高,好像架在了天上,小猴子小心翼翼,摇摇晃晃,一个踩不稳,就摔了下来。还要忍着疼,爬起来,敲锣打鼓,笑脸迎人,“爷爷奶奶叔叔大婶儿”地讨赏钱。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但他的小猴子,是齐天大圣啊,齐天大圣,不该被一文钱困住,为了他,而被困住。 而当意识快要消失时。 他又看到,他的小猴子好像长出了翅膀,飞的高高的,再也不怕从钢丝绳上摔下来了。 不对。 那不是翅膀,那是一个跟头就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 小猴子,又变回了披金甲,踏祥云的齐天大圣。 “真好,呵……真好……” 白子岑缓缓阖眼,无声的笑了,鲜血染红了床褥,苍白如雪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了床沿…… 02. 孙悟空今天走钢丝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平时他都很稳的。 就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一阵心悸,骤缩疼痛到完全不能呼吸,然后就脚底一滑,摔了下来。 眼角擦破了皮。 疼倒也还好,只是伤在脸上,太过明显,晚上回去被白子岑看到,定又要伤心了。孙悟空就想等一等,晚些,等白子岑睡着了,再偷偷回去,又看到有卖糖葫芦的,记着白子岑爱吃,就买了一串。 白天就白子岑自己躺在医馆的小阁楼里养伤,也是无聊。 吃点零食,能解闷儿。 只是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当他回去,推开门时看到的那一幕…… 金色的瞳仁急剧地骤缩成一个黑色的点儿。 糖葫芦“咚”一下砸在地上,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房间,却格外的响。 “君、君山……?” 喉咙被一团腥甜的东西堵着,孙悟空声音颤抖,几乎失声,膝盖哆嗦着,两腿发软,踉踉跄跄快走到床前。 而床上那人,脸颊干净温柔,嘴角还带着满足的微笑。 仿佛只是睡着。 如果没有那满床的血,没有那插进心口的发簪,如果他真的只是在睡着…… “君山,你醒醒,你醒醒……” 他推他的胳膊,捏他的脸颊,可无论他怎么唤,都再也唤不醒他。 “不要,君山,君山啊啊啊——!!!” 孙悟空抱起白子岑,绝望地嘶吼,这时,一张沾了血滴的纸,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从被角飘落。 “……” 孙悟空哽咽着,转动模糊的视线,逼自己从失去白子岑的痛苦中抽出一丝心神,有些僵硬地伸手,慢慢捡起了那张纸。 却见上面歪歪扭扭,但依稀能认出,是白子岑的笔迹。 定是他受伤,动作不便,才把一手飘逸的好字写得丑了,孙悟空就哭着,抱着他,一边亲吻他早已冰冷的额头,一边读他最后留给自己的字。他在信中的第一句话,就是安慰悟空,不要难过,他说他早在九百年前就该死了,重逢后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怎么才能不难过,君山……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不难过……” 第109章 孙悟空才只看了第一句,就已经泣不成声了,但他还是要看下去,他抹抹眼睛,继续读道。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对你说了那些话,推你离开我身边。 “这些天,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赶走你,也许我们会一起死在战火里,但也可能,很幸运的活下去。 “如果死在战火里,那至少在死前的几天,我们是开心在一起的。 “而如果侥幸活下去,我的心愿就能实现了,我们就能看到山河无恙,就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永远地在一起。 “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也很好呢? “但我又想,这样,你就不能变成齐天大圣了。 “我好想让所有人知道,我捡的小猴子,他成了齐天大圣啊,那么棒,那么棒。 “所以,如果时光真的倒流,让我再选一次,我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推开你。 “因为,我不想做你的累赘,束缚你。” “昨天,你说为了我,你做什么都愿意。 “我说,我不愿意。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喜欢的悟空,就像风,风是自由的,所以,你也应该是自由的。 “我走了,你就能彻底自由了。 “往后,你不用再去做不喜欢的事,更不用被逼着去保护唐三藏,我希望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发自本心的。 “快乐也都是发自本心的。 “因为……你永远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悟空啊。” 03. 猪八戒望向孙悟空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充满了荒刀弃雪的冷意。 “你,不是猴子!” “……” 孙悟空一愣,瞅瞅脚下踏出的一地碎屑,才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冰冷一笑,说:“没想到竟然被你这呆子发现了。” 猪八戒回以冷笑,说:“爱一个人藏不住,同样,不爱,也藏不住,你即使装得再像,猴子对白君山的感情,你根本就不了解。” 沙悟净也终于回过神来,道:“他他他……他在西天时,就打死了白君山!” 这些天,他心里一直在为这事儿犯嘀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孙悟空为什么会对白子岑下杀手,可他又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就一直憋着没说,只以为是悟空又如六百年前一样杀性大发。 没想到……竟然是假的。 “孙悟空都死了,你们才明白过来,不觉得太晚了吗?”假悟空嘲讽,道:“不过,我跟猴子也一样,我也可以保护唐三藏,我也可以得道成佛,让我陪你们去取经,不好吗?” “好你个臭狗屎!” 猪八戒挥出钉耙,道:“你杀了星星!我跟你势不两立!” 沙悟净也召出月牙铲,冲上去助阵,在乌鸡国时他欠猪八戒一个天大的人情,背唐三藏去西天还了一半,如今还差一半。 一耙一铲,却被假悟空一棒扫开。 两人像两只飞起的麻袋,嗖然被抛出屋门,划个半弧,重重砸向院子的地面。 可还未落地。 院中突然金光大盛。 而这金光,竟然是从正在喂马的唐三藏身上发出的! 簌簌罡风凭空而起,刮得人睁不开眼,唐三藏背对着三人,缓缓停下了抚摸马背的动作,如玉的手,定在那里,就像定住了乾坤。 他明明没有动,可身影突然间好像笔直。 笔直到像是那清贵不可攀摘的明月,更像是俯瞰众生的神明,然后,风止,猪八戒和沙悟净仿佛被静止的风托住,缓缓的落地。 唐三藏也缓缓的转身。 而随他转身,一袭红色的袈裟寸寸褪成了金色,单手立掌,掐出佛印,悲悯的眼眸缓缓抬起。 映着眉间一点朱红。 他望着八戒和悟净,淡然一笑,无悲无喜,说:“天蓬,卷帘,又一个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04. 错了,全错了。 不是金蝉子归位之时是白子岑魂飞魄散之日,而是只有白子岑魂飞魄散,金蝉的元神,才能彻底苏醒。 第51章 魂飞魄散 “怎么,以为多一个人就能打的过我吗?” 假悟空不屑地笑了笑,说:“笑话,我可是女娲补天石所生!来吧,你们一起上吧!” 猪八戒一愣:“你也是补天石所生?” “哼!” 假悟空冷笑,棍出如电!瞬间将地面劈开一道裂隙,伴着山崩般的巨响,光速朝三人蔓延,吞噬掉经过的一切。 沙悟净躲闪不及,“噌——”一下直坠深渊。 下方,就是地底深处的熊熊岩浆。 “老沙!” 猪八戒一惊,扑向裂隙边缘,看到沙悟净月牙铲朝岩臂奋力一挥,插进一块凸起的岩石,勉强止住了坠势。 猪八戒松了口气。 正要把悟净拉上来,假悟空又给出第二次致命一击,打向八戒的后背。 “阿弥陀佛。” 这时金蝉佛手一挥,降下一道金光,像一层金色的盾,将八戒和悟净笼住。他默念经咒,金色的佛光与红色的妖气对冲,大地震颤,林海翻腾。 “好你个和尚!” 假悟空咬牙切齿:“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本欲保你上西天,现在看来,只能送你上西天了!吃我一棒!!!” 他厉喝着,分出一只手,拔下一把毫毛,瞬间变出千百个孙悟空,挥着金箍棒,朝四面八方打来。 第110章 “唔——!” 金蝉呕出一口鲜血,俊眉紧蹙,却是汇集周身法力在掌上,将结界铸得更牢。 “放弃吧!” 假悟空阴鸷冷笑,说:“你撑不了太久,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除了大日如来,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对手!” “哦?是吗?” 这时,有道极冷淡的声音从裂缝下的地心传来,仿佛来自地狱,没有丝毫温度:“没人教过你,话,不要说的太满吗?” 这个声音…… 假悟空一愣。 猪八戒向下一望,眼光一亮:“猴子!!!” 只见孙悟空足踏筋斗云,风驰电掣地升了上来,怀中还横抱着一个人。猪八戒忙趁机把钉耙伸下去,把沙悟净也拽了上来。师徒四人站成一排,这时猪八戒才注意到,孙悟空怀中的白子岑,紧闭着眼,手臂无力的垂着,整个人了无生机。 不由一怔:“他,怎么会……” 孙悟空垂眸看了眼怀中,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在失去白子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麻木,只是在望着白子岑的时候,那双麻木到冷漠的金眸,才会流露出一丝柔软。 “哈,哈哈哈……” 假悟空大笑,说:“没想到啊,你竟然还能从那时空幻境中逃回来!” 是啊。 就连悟空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活着从九百年前那个时空回来。他是怎么回来的?因为他看了君山留给他的信,君山说,风是自由的,所以,他也应该是自由的。 可自由是什么? 头上金箍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能自由。 那些步步逼死君山的人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能自由。 所有的谜团一日未解,所有的真相一日未出,他也一日不能自由。 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自由。 自由,就是肆无忌惮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完成君山的夙愿,救出那被困炼狱的四十万亡魂。 所以,他就从九百年前的幻境里出来了。 “可是就算你出来又能怎么样?”假悟空挑衅地说:“你会的我都会,你依然杀不死我!” 孙悟空道:“我说了,话不要太满,有一招,我会,你却不会。” “嗯?” 假悟空挑眉,道:“我不信,你亮出来试试?” 孙悟空面无表情地,双肩一震,红衣“簌”得解开,拋像半空,又像一张红色毯子,缓缓飘落,铺在了地上。 他走过去,轻轻把白子岑放在了衣服上,吻了下白子岑的额头,温柔地对他笑,说:“乖,你先在这里睡,鞭子借我一下,我很快还你。” 假悟空有点不耐烦了,挠挠脖子,说:“磨磨唧唧,搞什么?” 却见悟空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道银鞭。 目光一厉,反手一挥。 一招,只一招。 鞭出如龙,不待假悟空反应,就死死缠住了他的脖子,狠狠一拽,就把他拉摔在了地上,一脚碾上去,踏断了他的脊骨! 太快了,都没看清悟空的出手,只听到假悟空随之而来的凄厉惨叫。 “啊啊啊——!!!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 孙悟空说,他用的这一招,不是菩提祖师教给他的,而是白子岑卖艺时,他耳濡目染,悄悄学会的。 假悟空能偷走他的一切。 但偷不走他和君山之间的感情,也偷不走他和君山之间的点滴时光,那些美好的回忆,谁都偷不走,是独属于他和君山的秘密。 孙悟空想一脚碾死这只冒充他的猴子。 但被金蝉拦住:“慢些悟空!且听他怎么说?” 但悟空仍是一脚碾碎了他的灵骨,只等他法力尽失,才收了力道,说:“你究竟是何身份,为什么要冒充我?” “为什么?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 假悟空踉踉跄跄爬起来,凄惨又嘲讽地看着他,厉声道:“明明该是我问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只是比我早出生半天,比我早半天荡进水帘洞,你就是美猴王!凭什么你被戏班欺负就有人救!凭什么有人爱你喜欢你!凭什么你就能求仙问道!凭什么你就是齐天大圣受万人敬仰!凭什么你被选中西天取经成仙成佛!凭什么!凭什么我受了欺负就没人管!凭什么我去灵台山拜师菩提总是拿我跟你比!凭什么我走到哪里别人都只认我是孙悟空!凭什么我也斩妖除魔,别人却以为我是孙悟空,盖起一座又一座的大圣庙!明明我也有名字,我叫六耳!我叫六耳啊!难道,就因为我比你晚出世半天,就因为我长了一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我就该一辈子都活在你的影子里吗?我偏不!我偏不!既然如此,我就要作恶多端!我就要滥杀无辜!我就要搞坏你的名声!然后再替代你!去取经!去成佛!我要毁掉你的一切!因为是你,先偷走了我的人生!!!” “你……” 听着对方的控诉,孙悟空内心没什么波澜,他已经很难再为什么伤心悸动,白子岑的死,已耗光了他所有悲伤的情绪。但他仍有一丝诧异,他没想到……这位,竟然是他素未谋面的弟弟。 在那漆黑冰冷的石胎中,除了他,竟然还另有一个小小的生命,万万年里,陪伴着他,无声无息,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第111章 六耳说完这些,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像一个委屈极了的孩子,无助地哭诉。 孙悟空抬手,虚拂过六耳那张与他极致相像的脸,随之,那张脸就慢慢退变成了另一个模样,浓黑的眉毛,无辜的圆眼睛,清秀又阳光。 “你走吧,把眼泪擦擦。” 孙悟空说:“走了之后好好活,活成你想成为的样子,因为从今往后,你就是你,再也不会是任何人的影子。” 金蝉望着悟空,微笑着点了点头。 六耳还有点儿懵,怔怔望着悟空,褪去浑身的戾气之后,看上去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嘴唇颤动,一声“哥哥”卡在唇边,终究没有出声,转身,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孙悟空也转身,去抱地上的白子岑。 谁知回头时却看到白子岑的身体正一点点破碎,碎裂成金色的粉末,随风消散。从双脚开始,一寸寸向上,小腿,膝盖,指尖…… “不要!” 不要这么残忍,能不能不要这么残忍。 孙悟空扑上前去,刚刚一直毫无情绪的表情一下就被撕裂,灌入汹涌的恐慌和绝望。他绝望地抱起白子岑剩了不到一半却仍在一点点消散的身体,紧紧护在怀中,泪水无知无觉的跌落,拼命想要挽留,无助地望着天,望着金蝉,望着某只看不见的手,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没想过,他竟然连白子岑的身体都留不住。 这人真的魂飞魄散了啊。 他的君山,真的再也再也,不在了啊。 最后一点金色碎末也飞向空中,孙悟空拼命抓着,仍是从指缝流过,就像握不住的时间。 “君山,不要走,不要,唔——!” 喉咙被什么堵着,他跪坐在地上,悲急交加,涌上一股腥甜,没入红衣。 “猴子,你快看!” 这时,猪八戒突然一声惊呼。 孙悟空垂着头,伤心欲绝,并无反应。 猪八戒过来,摇他肩膀:“你看,你看啊!” 孙悟空这才缓缓抬眸,却见原本白子岑消散的地方,又慢慢聚拢出一团模糊的金色轮廓,高坐莲花台,神圣慈悲,充满了无尽的怜悯和宽恕。 竟然是大日如来的轮廓! 孙悟空愣住了。 “我早就说过,小山虽是妖身,却有一颗佛心。”金蝉微笑着,缓步上前,双手合十,尊敬而虔诚地唤了声:“师父。” 沙悟净皱眉:“白君山……和大日如来?” 什么关系? 只是那风中飘摇的轮廓,看上去就像那风中飘摇的金色粉末一样虚弱。 如来面色有些沉重,虚弱地说:“金蝉,悟空,此非一人之劫,实乃诸神之劫。” 孙悟空跪下去,深深叩首,哽咽道:“求佛祖,指点迷津。” 第52章 结局(上) 01. 指点迷津? 佛祖自身尚不能跳出生死轮回,又如何指点悟空的迷津? 02. 那道金色轮廓,只是如来残存的一缕分魂。 很快就随风消散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悟空怔怔的,看着风带走了白子岑最后一捧骨灰。 金蝉缓缓道:“诸天神佛与妖魔,犹如阴阳两极,此消彼长,以一万年为一个轮回,称为‘天劫’。每逢天劫,神明法力衰微,如群星般陨落,同时,妖魔法力大盛,会取而代之,占领神界。而对诸神来说,天劫,渡则生,不渡则死。九百年前,如来为渡劫,以神魂入世,寄托在一名婴儿身上。我没有想到,这名婴儿,竟然就是小山。” 一体两魂。 只是受天劫影响,法力衰微,如来寄托在白子岑身上的那缕分魂,一直都处于沉睡状态。 直到白子岑自己的神魂消散,如来的分魂才得以出现。 孙悟空仍跪在那里,低着头,沉沉地说:“我不管什么劫不劫,为什么是他,你们为什么选了他……” 他知道,君山的愿望,一直都只是做个普通人。 卖卖艺,捡捡破烂,有口饭吃,能和小猴子开开心心每天在一起,就是白子岑最快乐的事。 什么天劫,什么诸神的黄昏,什么拯救世界,为何这些如此沉重的东西,偏要压在君山一人的肩上。 金蝉叹了口气,温和的手掌轻搭在悟空的肩膀,说:“起来吧,取经还要继续,只有人间少一点邪恶,也许很多个一万年之后,就再也不会有妖魔,再也不会有天劫,再也不会有更多像小山一样的人……遭受苦难。” 这是一个过程。 像伤口的愈合,要经过疼痛、溃烂、瘙痒,是个极其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取经?呵——” 孙悟空牵动唇角,嘲讽一笑,扶着跪到麻木的膝盖慢慢站了起来,金眸冷冷望着金蝉,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一路,无论你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却都不会死吗?” “……” 金蝉静静望着他,慈悲宽恕的眼神有一点疑惑。 孙悟空说:“因为你受的每一道伤,都会出现在君山身上,是他在替你承受!一直以来,都是他,和在他之前的无数人,是那些无名之人,在替你承受,只为保你不死,只为护你西行!” 风雪萧萧,吹进满目凄凉。 金蝉微微一震,道:“什么?” 但他的眼神,分明是信了,因为他也想起女儿国那个夜晚,他被悟空从被窝里拽起。他喝了子母河水却安然无事,白子岑没有喝水,却替他承受了一切。直立的佛掌在隐隐地颤抖,金蝉道:“他……为什么?” 第112章 “是啊,为什么?” 孙悟空苦笑,说:“曾经我也问了他无数次,为什么一定要护你取经,他告诉我,他舍不下竟陵的四十万亡魂,只有取经成功,那些亡魂才能被超度。他便傻傻的答应,要和你一命换一命。” 一顿,他直盯着金蝉的眼睛:“可是和尚,你当真觉得这样的经,即使取来,又是真的慈悲吗?” “……” 金蝉沉默了。 风吹动金色袈裟,猎猎作响,雪灌进雪白僧袍,刺骨的冷。 良久,他才抬眸,直视悟空的眼睛,说:“第一次见面时小山问我,牺牲一人而救万人,值得还是不值得,我没有直接回答他。那现在我问你,悟空,你觉得牺牲万人而渡一人,又值得还是不值得?” “……” 孙悟空被问得一怔。 沙悟净忍不住道:“你觉得呢?” 眉间的积雪化开,金蝉笑了,说:“都一样。一人死,一万人生,和一万人死,一人生,都一样。死就是死,生就是生。” “……” 三个徒弟都看着他,一时不解他要做什么。 却见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袈裟,高高的抛向风中,当金色袈裟打开,像一面炙目的旗帜,迎风狂舞。 而在旗帜之下,金蝉悲悯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说:“如果必须要有人牺牲才能取经成功,那么这个破经,不取也罢!” 03. 何必要等取经成功? 早就该打入地府!捣碎牢笼!救出那四十万亡魂! 又何必要成仙成佛? 若如今天界的诸神已变为妖魔,那就推翻这天,做自己的神佛! 04. “不行不行!” 沙悟净苍白着脸,抱紧月牙铲,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已经犯过一次错,冲撞过一次天君的龙颜!我如果再犯一次错,再冲撞一次天君的容颜,我一定会死的!” 孙悟空道:“你为什么会死?” 沙悟净道:“我会再也回不了天界,回不了天界,就会死。” 孙悟空道:“回不了天界,为什么就会死?” 沙悟净颤抖着,痛苦地说:“回不了天,我就做不了神仙。” 孙悟空道:“为什么一定要做神仙?” 沙悟净被逼问得快要崩溃了,他大口地喘息着,无声地尖叫着,紧紧攥着即将拼好的琉璃盏,说:“做了神仙,我,我就可以受人敬仰,我,我就可以有很多的朋友!” 是了。 他终于承认了。 他需要朋友,他一直都需要朋友,但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个朋友,他总是默默的奉献,无声的付出,但好像透明了一样,谁都看不到他,也看不起他,他为天君卷珠帘卷了整整三千年,到头来却只因打碎一个杯子,就被贬下了凡。 所以,他总是独来独往,再不敢跟任何人有所交集。 他想,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 不曾经拥有,就不会害怕失去。 但问问自己的内心,真的不抱任何期望吗?真的不想拥有哪怕一次吗?真的……就喜欢孤独吗? 金蝉微微蹙眉,说:“可是悟净,你已经有朋友了呀。我和小山帮你搜集过碎片,我们遇到危险,你也多次相救,就在刚刚,八戒把你从悬崖下拉上来。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们……一直都是你的朋友啊。” “……”沙悟净眼眶瞬间红了。 是啊,为什么就不敢相信呢?为什么就不敢再次打开心扉呢?不就是受伤过一次,不就是被欺辱践踏了三千年吗? 大大的眼睛被泪水浸润,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金蝉,望着悟空:“我……有朋友?” 金蝉温柔而坚定:“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孙悟空别扭地“哼”了一声,抱着金箍棒,点了一下头。 沙悟净的泪水就夺眶而出,说:“既然我已经有了朋友,还做什么狗屁的神仙!” 猪八戒不知想着什么,一直都没有出声。 孙悟空瞥他一眼,道:“你呢呆子,为了你的星星,十万里天河,该解封了吧?” 猪八戒缓缓擦拭着他的钉耙,一道寒芒划过他的双眼,是久违的锐利,说:“我这钉耙六百年未启,锋利如新,不妨就在今日,且试神兵!” “这么逆天的事情,怎么能少得了我哪咤呢?” 八千里云层之上,传来少年桀骜的声音,抬眸,便见一点红芒如天外流星,踏着熊熊烈焰,骤至眼前。 而紧随哪吒身后,又一银甲小将如闪电般落下。 “我奎木狼两次跟齐天大圣做对手,都成了手下败将,今日我想做一次队友,大圣你不会不欢迎吧?” “七叔!” 红孩儿也像见了亲人的小孩儿,一路飞驰着过来,说:“之前在火云洞,因为误会,多有冒犯,我来赔罪了!若我爹娘还在,定会祝你一臂之力,今日我这做孩儿的,便子随父愿!” 孙悟空笑了,说:“好,那便一起,捣碎地府,踏碎凌霄!” 第53章 结局(下) 01. “不不不、好啦!孙悟空又又又、打过来了!” 冥王正在和大判官下五子棋,突然慌慌张张跑来两只小鬼。对此,他已经见怪不怪,淡定吃掉判官的一枚白子,说:“慌什么,他不是经常打来吗?” 第113章 小鬼道:“可这次,他他他……他不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 “一群人!”小鬼指着外面,上气不接下气说:“外面以孙悟空为首,来了一群人!有哪吒,还有金蝉子!” “什么?!” 冥王一惊,推倒棋盘,霍然起身道:“快快去迎!” 小鬼道:“大人,一个孙悟空就够难缠了,再加上哪咤金蝉子,派再多人,也迎敌不过啊!” 冥王一脚蹬上他的屁股,道:“迎你个大头鬼的敌啊!是迎接的迎!” 小鬼:“啊?” “算了,不用你!” 冥王扶正官帽,整理官服,道:“本殿亲自去迎!各大判官并十殿阎罗何在?” 阴司诸神:“在!” 冥王道:“尔等与本殿同往!” 02. 孙悟空等从阴阳两界碑,打上黄泉路。 穿过冥府的腥风血雨,来到忘川河畔,正要进入忘川河底,就见冥王率领阴司众神气势汹汹的冲了上来。 看架势,又是一场恶战。 金箍棒横在眼前,孙悟空缓缓拭过,道:“不怕死的,就一起上吧!” 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谁知冥王竟转身,一挥手打开了忘川的结界,浩浩荡荡的忘川河水瞬间如被一柄无形的刀从中破开,出现一条直通地心的路。 悟空道:“你又搞什么鬼?” 冥王侧身让路道:“我等这天已等了千年,我守这秘密也守了千年,你们终于来了,快救救这崩坏的世界吧!” 03. 孙悟空集金蝉、哪吒、天蓬等人的法力,又有阴司诸神相助。 众人齐力,终于将忘川河底坚不可摧的铜墙捣碎,一个一个的灵魂从冰裂般的缝隙中逸出。 欸? 等等! 不对! 怎么是赤脚大仙?阿难尊者?嫦娥仙子?观……观音菩萨?……李爷爷,孙大哥,张大姐的亡魂呢? 竟陵四十万亡魂,怎么变成了诸天四十万神佛? 04. 天地初始,铸铜城为炼狱—— 只是传说的一半。 而传说的另一半是,铜城炼狱不困凡人,只困邪魔。那些犯了错的妖魔会被天神打入炼狱,受尽万劫不复之苦。 而千年前的这次“天劫”。 妖魔趁诸神法力虚弱,转世历劫之际,将诸天神佛的元神,全部封印在炼狱之中,自己登上天庭,取而代之。 而整个竟陵城,包括如来魂魄依托的白子岑在内,都是诸神历劫的试炼场。 所以,连白子岑自己都不知道,他一直心心念念要救的亡魂,竟然是这漫天诸神! “呵,哈,哈哈哈哈……” 孙悟空望着裂缝中不断逸出的诸神元神,感到一种可悲的无奈,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他的君山,以凡人之躯,要救的,却是神。 可是这些神,有谁能把他的君山还给他?! 有谁? 05.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天君。 孙悟空感到深深的失望,这是诸神之劫,而不是君山一人之劫,凭什么,凭什么诸神历劫,魂飞魄散的,却是白子岑? 就在诸神互相宽慰,道贺又一次渡过天劫时。 孙悟空一棒抵上了天君的咽喉,道:“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如果不能给我一个答案,你的劫……”一顿,冷冷扫向众神,“你们的劫,才刚刚开始!” “悟空。” 金蝉轻压他的手背,皱着眉,对他摇了摇头。 孙悟空道:“和尚,难道你就甘心吗?十次转世,九世不得善终,难道你就甘心吗?” “……” 金蝉指尖一缩,垂眸,苍白地笑着说:“什么甘心不甘心的,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没有人逼我,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孙悟空一怔。 那白子岑呢? 他突然意识到,白子岑在决定背负上那些沉重的枷锁时,虽然痛苦,但其实是心甘情愿问心无愧的。 牺牲,也是白子岑做出的选择。 孙悟空缓缓放下了棍子。 天君始终平静地望着他,仿佛早已料定,他一定会放下棍子,道:“孙悟空,这次‘天劫’诸神能顺利渡过,你功不可没。待众神归位之后,朕可以和如来协力,满足你一个愿望。” 孙悟空说:“我想要人死复生,但可能吗?” 06. 什么人死复生? 现在的天界仍被妖魔侵占,诸神刚刚逃出炼狱,元神都极虚弱,都还只是道道虚影。 别说满足孙悟空道愿望了,连重返天界,都做不到。 孙悟空的筋斗云,也驮不动这么多人,密密匝匝,把忘川的河床都快填满了。 众神正忧虑时,忽听忘川之上盘旋一声龙啸,震动九霄。 金蝉抬眸,只见漆黑的冥界天幕,一条银龙如闪电般奔袭而来,翻云雨,赴长风,锐不可当! 清冷悲悯的佛眼荡起层层涟漪,金蝉的心开始剧烈的跳。 他认出那双银眸。 “西海三太子敖烈,奉父命,特来相助!” 神龙一记摆尾,在金蝉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上来!” 紧接着,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龙啸。 受四海龙王的召唤,江河湖海的龙子龙孙纷纷前来,接诸神回天。自古妖、兽不分家,龙族身为上古神兽,成功避开了天劫,这些年忍辱负重,只为等到今日,迎回真正的天君。 第114章 07. 天上一日。 地上一年。 08. 二十年后。 众神归位,躁动的群妖被安抚,三界恢复秩序,进入新的轮回。 西天大雷音寺。 如来受万佛朝拜,一千年后,第一次开坛讲经。 金蝉却转身,在阵阵梵音中,徐徐走出了寺门。 “喂和尚,你干什么去?” 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扛着钉耙,在等他。 金蝉说:“去传经。” 天蓬挑眉,说:“不取经,改传经了?” 金蝉淡淡一笑:“我还是想试试,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每天多努力一点点,这个世界在一万年后,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猪八戒点点头,说:“你去吧,我是没什么大愿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不陪你了。” 一顿,问:“那么多经书,你一个人,拎的动吗?” “谁说我是一个人?” 金蝉笑着抬头看向更高的云中。 云中,一条银色的龙,吞雾霭,乘云雨,神气威武,飞奔向他,却对他乖顺地低下了头。 一开口,是低沉不失清澈的少年音:“上来,我背你。” “好家伙!你这坐骑够霸气!” 天蓬怔愣着调侃,看两人驰骋云间,很快消失不见,明知后会有期,但不知为何,仍有一点儿怅然若失。 也转身。 没有用法术,只顺着天梯,一步步往下走,往滚滚红尘中走,走了不知多久,直走到流沙河。 河边,沙悟净在钓鱼。 “喂,你真不想做神仙了?” “卷珠帘挺没意思的,做神仙也挺没意思的,如果神仙真有那么好,就不会有那么多神仙思凡了。”沙悟净说,旁边是几个同样在钓鱼的人,他最近新交的朋友。 “我发现,钓鱼比做神仙有趣多了。” 正说着,鱼漂跳了一下,他就开始收杆,笑:“上钩!” 旁边的朋友就羡慕地说:“沙兄弟行啊你,这鱼可真大!” 悟净把鱼抓进鱼桶,抬头:“猴子呢,你最近有见他吗?” 猪八戒摇头:“没有。” 08. 孙悟空在帮诸神赶走天界的妖魔之后,就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花果山没了。 他在人间游荡了二十年,又过起九百年前那种昼夜颠倒日日买醉的生活,每天浑浑噩噩,如在梦间。 也就是在梦间,在喝醉时,他才能再次看到白子岑。 他就抱住他,吻他,拉着他的手,说上好多好多的情话。 告诉他,自己多么多么思念他。 他想,在他往后无尽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能像白子岑一样,让他这么爱了。 再也不会。 直到那天。 他游游荡荡,失魂落魄,拎着半坛酒,一边喝,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走到长安,走到热闹的集市上。 看到集市中心的路口,围了很多人。 好像有人在表演杂耍,一会儿舞鞭,一会儿耍剑,还会钻火圈,围观的人群不停地拍手叫好。 他就站在人群之外,看着,等着。 只等到夜幕降临,人群散去,那表演的青年把地上的东西拿蓝色的小碎花布一包,背在肩上,开始往城外的家里走。 出了城,沿着官道,又踏上一条小路,进了山中。 越走越偏僻。 他就在青年身边跟着,寸步不离地跟着。 终于,对方忍无可忍了,停下来,皱着清秀的眉头问:“你为什么总跟着我啊?” 孙悟空眼眶早已泛红,望着他,说:“你,钻火圈都不怕烫……是不是神仙啊?” “……呵,呵。” 青年也笑了,哽咽着笑了,说:“我不是神仙,你要找神仙,得去灵台方寸山。” “我这个笑话,是不是一点儿都不好笑。” 孙悟空终于止不住,掉下泪来,紧紧,紧紧抱住了白子岑:“君山,我……好想你。” 蓝色的小包袱落在地上。 白子岑也紧紧,紧紧回抱住悟空:“我也是。”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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