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上》 第1章 《公主为上》作者:蔓越鸥【cp完结】 文案: 深宫之中,萧潋意生在夺储之争最为激烈的时候,为求自保,他从小便被当成了女孩养,为郇朝四公主,封号“令和”。 后来,他遇上一个少年。 少年没爹没娘,跟个老道士在深山里长大,性子被养得像根木头。萧潋意看他有趣,又忌惮他一手好身手会为他人所用,便处心积虑将人骗到宫里,千方百计捆到了自己身边。 他向来善于心计,装得柔弱不能自理,却不想那少年天性冷淡,一颗木头雕成的心只装满了自己的剑道,对他装乖卖巧的投怀送抱视若无睹,一心只想着宫外的世界。 他关不住徐忘云,他是只什么也束缚不住的鸟。 萧潋意漂亮的眼垂下来,浓密睫毛敛住眼底杀意。他心想,这把刀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定也不能便宜了别人。 可真到了要挥剑相向那天,他的剑抖了半天,竟怎么也下不去手。 他以为他心肠冷硬,自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可他不知道,每每当他夜里失心疯发作时,他总是一副痴痴情态,死死箍着徐忘云不放手,千般痴缠,万般惶恐,不住叫嚷:“阿云别走”。 *攻有绝对美貌优势,不是真女装癖,只是被迫 *攻有疯病,是真有病 *架空扯淡,全是瞎编。 一句话简介:蛇蝎美人女装攻x正直寡言木头受 标签:公主攻,强强,美强惨,he,强取豪夺 第1章 忘云 三月,雨露逢春。 “走水了!走水了!” “来人啊!救命啊!有没有人在啊!” “救命!谁来救救我——!” 诺大的庭院,满屋奴仆下人仓惶四散而逃,房梁屋舍被呼啸火焰喷涌吞没,扛着马刀的贼人不知从何处窜出,见人便砍,迎面便杀,兴头上来又扯着人活生生地扔进火海,大笑着看人在烈焰中拼命哀嚎挣扎。 昔日高门,一时只能听得绵延不绝的惨叫和房屋倒塌的爆裂声,堂前高大门楣上的牌匾被火舌舔得脆弱不堪,轰隆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院内最角落的一处厢房内,一衣衫散乱的年轻妇人紧缩在里面,满面恐惧痛苦,发颤的臂弯中紧紧抱着个什么东西——竟是个不过月余的婴儿。 那妇人一手死死地捂着怀中婴儿的嘴,她像是吓坏了,一头鬓发已散乱不堪,犹抓水中浮木一般将那孩子紧紧抱着,手掌所过之处皆留下片片鲜红血迹,已是在惊骇下将自己掌心活活抠破了。 “——夫人?” 侧窗外,忽然听见有人这样低声叫了一句。那妇人骇得立时浑身一抖,不自主厉声道:“谁!” 窗外那人像是叹了口气,低低道:“是我。” 妇人认出他的声音,紧绷的身子刹时松懈下来,瞬时如蒙大赦般抱着孩子爬过去,再憋不出哀泣了出来。 “道长……道长……” 她不敢哭得太大声,唯恐再招来贼人,只将阵阵悲恸压成一团团不似人声的呜咽。窗子从里打开,屋外站了个身形枯瘦的白发老人,满面皱纹苍苍,衣着破烂,瞧着已过古稀,只余有一双眼仍还亮堂堂的。 “侯夫人。”那老道低垂着眉目看她,道:“我是来还诺的。” 妇人仰视着他,慌不择路的连点了几下头。 老道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救下侯府,我已经是没那个本事了。但救下你的命,拼上一拼,还是能做到的。” “不……不!”妇人泪流满脸,“道长今日愿意来相救已是大恩,我……我走不了了。” 她一掀裙摆,只见华服底下竟是空荡荡的,她早已没了双腿,“我走不了……你,求你救救我的儿子,你把他带走吧!” 她说着,将她怀中的襁褓举了起来,老道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稚子上,瞧见那是个生得干净利落的婴孩,周围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这孩子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很安然的睡着。 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道神色里染上了点悲悯,他长出一口气,说:“好,我答应你。” 妇人落下泪来,她将孩子递过去,那老道伸出一双枯槁的手去接,临触到时妇人忽然双唇猛地一颤,又收回了手,将那孩子竭力环抱进自己怀中,肝肠寸断地靠了过去。 “他叫……忘云。” 妇人颤抖着将自己的脸贴上幼子稚嫩的额头,一滴泪混着血划过,滴落在他额头,犹如一颗血红的朱砂痣。 “忘云……徐忘云。” 她是如此眷恋的,不舍的用脸颊不住磨蹭着她的孩子,阵阵悲咽从她喉咙里滚出,将她最后颠三倒四的话含糊的几乎不成调子。 “忘了吧,都忘了吧,忘了阿娘,忘了这些腌臜事,阿云,我的好阿云……” 她悲怆地闭上眼,过了片刻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那孩子递到老道手上,而后便快速合上了窗子,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看他一眼。 “劳烦……道长了!” 不远处有脚步声逼近,这是贼人翻找到此处了。老道不敢多耽误,抱了孩子转身而去,身后屋子内忽然有人高声大笑两声,便听道有一女子恨声道: “外面的人给我听着!我乃止绛侯侯夫人!嘉定将军府的独女,我父乃是开国元勋!为国效力数十年!我母亲为国务而死,我夫家祖祖辈辈皆是上阵杀过敌,守过边疆国土的将士!我家满门忠烈,岂容你们这群鼠辈在此处放肆!” 第2章 “萧载琮!你是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你听信谗言佞语,刚愎自用,丧尽天良,今日竟要因无稽猜测灭我家满门,你算什么国君!算什么圣上!你配不上我爹的一心效力,配不上我家数辈先烈的忠心耿耿!我告诉你!这一笔帐,等到了地府,我要细细的跟你算个明白!” 一声刀剑刺入血肉的破裂声,老道闭了闭眼,知道妇人这是已经自刎了。 他不再多停留,紧抱着怀中稚子,翻身跃上墙头,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一片夜色中。 ——十五年后,四君山。 刚下过一场大雨,陡峭山路泥泞湿滑,路面积着几处不深不浅的水洼,倒映着苍穹压得极低的几团霭霭乌云。 一素衣少年提了一桶满水,自山间走过。四君山是处人烟稀少的荒山,山路也难走,这少年行在其中却好像走在一片平路上一般。他看起来也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古旧道袍已经洗得发白,身形颀长端正,漆黑发丝简单挽了个髻,提着水桶的手很稳,骨节清晰,十指修长有力,瞧着像是一双拿剑的手。 山路走到了尽头,他穿过一片郁郁竹林,眼前映出了一处低矮的木屋。那少年将水桶放下,拿出个碗舀了一点,推开了眼前的屋门,端着水进了屋。 屋内没有点灯,有些低沉的昏暗。房内陈设简单,只放了一张简陋桌椅和一张床,在那床上,堆了一层厚厚的被褥,微微上下浮动着,像是里面还躺了个人。 少年走过去,坐在床沿,伸手轻轻拍了两下被子,轻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那被子动了一下,这才叫人看出来下面确实是有人在的。只是约莫是因为那人实在太瘦,两三层被子盖下去,连个人体的轮廓都没有,结结实实的遮掩了个干净。 少年将被子掀开一点,扶着下面的人坐了起来,双手捧着将水递过去,“师父,喝吧。” 床上坐着的是个神容枯槁的老人,已经消瘦的骨骼轮廓毕现。光是坐起来这一个动作就折腾的他撕心裂肺咳嗽了起来,任谁来看,都已经是一幅日薄西山的样子。 “咳咳……咳……是……是白鹿泉的水吗。” 白鹿泉离四君山有些远,一趟来回,起码要花一整天的时间。少年回道:“是泉眼中的。” 老人点了点头,颤着瘦骨嶙峋的手臂将碗接过,一头闷了个干净。少年已经许久没见老人喝下这么多水,有些高兴,“师父慢些,还有很多,我挑来了一桶。” 老人将碗递给少年,擦了擦嘴,摇头道:“不喝了,一碗就够了,一碗就够了。” 这一碗下去,他脸上久违的出现了点色彩,竟像是有些回光返照的意思。少年将碗放回去,他知道师父很少做多余的事情,眼见他面色好起来,一瞬更加确信那水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功效在里面了。 他心里好奇,又带了点期翼问道:“师父,您好点了吗?” 老人闻声却笑了起来,他已是强弩之末,嘶哑笑声显得十分力不从心,“傻孩子……”他说:“哪来的什么功效,这世上没有泉水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我想喝它,只是因为想喝罢了。” “……” 少年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带了点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还喝吗?”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 他探出手,气若游丝地冲着少年招了招,温和道:“孩子,你来。” 少年抓住了他的手,老人叹出一口颤颤巍巍的气,给他讲了个故事。 他说他年少时候,曾有一次途径林山,遇到过一个农家姑娘。他替那姑娘打跑了一只老虎,那姑娘为了做谢,带他去了只有山中人才知道的一处泉眼,亲手为他舀了一捧水喝。 他讲到最后,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带着点心满意足道:“那泉水……甜呐。” 少年紧闭了一下双眼,他已经冥冥中预感到了点什么。老人讲完这个故事,兀自闭着眼回味了一会,片刻后他睁开眼睛,侧头凝望着少年,目光里盛了些许慈爱。 “小忘啊。” 徐忘云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他道:“师父,我在。” 老人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笑道:“该是时候啦。” 徐忘云只紧握着他的手,没说话。 “十八年前,我在街上的角落晒太阳,遇着你母亲,还以为我是个乞丐,送了我一块饼子吃。” 老人低垂着眼看他,接着道:“我承她的恩情,许了她个诺,答应会帮她做一件事。再是十五年前,她找我帮忙,将你交给了我,你遂了她的心愿平安长到了十五岁,现下我也该到时候啦……” “师父……”徐忘云紧抓着他,这个自小早熟沉默的孩子少有过什么想要的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留下他,平生头一次向别人开口恳求道:“能不能……能不能不走?” 老人很深地看他,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又说:“你从小就是这样,老是一副木头样子。” 徐忘云面色茫然地看他。 “高兴了就要大笑,难过了就要大哭,有人惹你烦了就大骂一句‘去你娘的’!有什么关系?人一辈子就活两个字,自在。你得记着,这世上除了你自己,其他人都是王八羔子。” “……师父也是吗?” 老人笑意里添上了点狡诈,“师父不是,师父是例外。” 他又咳嗽起来,徐忘云赶忙给他顺了顺气。老人猛地倒吸一口气,目光已经是有点涣散,“师父……不行啦。” 第3章 徐忘云紧抓着他,胸腔中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悲痛。他长到如今,还从未体会过这么大的情绪起伏,迫使着他死死地抓住老人的手,无措道:“师父……!” “……你!”老人却在这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如岸上鱼一般挺起上半身,反手死死抓住了他。 “我给你的那把剑,你要收好!往后不论是何处境,绝不可荒废武功,我教给你的,你要牢牢记住!知命不惧,抱朴守拙,恪守……恪守……!” “恪守本心!”徐忘云喊道:“我记得了!师父,我记得了!” 老人笑了,力竭倒回床上,侧头凝视着他,这才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安然阖上了眼。 他已仙去了。 徐忘云靠在他床沿,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过了片刻他直起身子,将自己的手从老人已经冰凉的手中抽出,动作轻缓地将被子细细掖好。 做完这些,他跪下来,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最后一个头磕完,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久久未起。末了,一滴迟来的泪这才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泥土地上,一瞬便不见了踪影。 第2章 轿中少女 正是晨曦,远处天际刚刚翻上微弱鱼白,深秋重露在叶尖上积了一汪,欲落不落,压得草叶折弯了身。 “嘶——痛快!” 林中深处,两个做家丁打扮的人正停在一处河边掬水喝,其实一个年轻些的喝饱了水,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脱去鞋袜给另一年长些的看自己脚上磨出来的水泡,哀叹道:“瞧瞧我的脚,你说她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走这山上的老路子,岂不是存心难为咱们吗!” 年长些的瞥了一眼他的脚,又冲着某个方向张望一眼,瞧没什么动静,这才接话道:“横竖她坐轿,用不上走路,哪又管得上咱们的死活。” “呸!”年轻家丁啐道:“人面兽心的贱人,迟早要遭报应!” “嘘,低声些!”年长家丁忙止住他,低声道:“主子耳朵灵,当心给她听见。” 年轻家丁不屑道:“怕什么?她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年长家丁不说话了,兀自湿了手巾擦去脖颈上的汗珠,许久叹了一声:“她也是可怜。” “可怜,我倒瞧我最可怜!” 年长家丁摇摇头道:“立储之事闹得这么大,你看她成日提心吊胆的,唉,没娘没靠山,小命就是攥在人家手里,哪晓得能活几时呢。” “嗤。”年轻家丁闻言反而嗤笑一声,嘲道:“二皇子杯弓蛇影,连个女人也忌惮!” 两人这边正说着,脚边忽然有什么东西极快的窜过去,激起一阵冰凉的雨露。 二人皆被吓了一跳,惊道:“什么东西!” “兔子!像是个兔子!” “——扑!” 还没等二人再看清楚些,下一秒,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木箭忽然破空而出,几乎是紧擦着年轻家丁的脸飞过去,势头极猛,一箭将那兔子钉死在了地上。 年轻家丁被这一下吓得魂差点飞走,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脚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年长家丁也是吓得不轻,身后,树荫间忽然传来哗啦一阵响,像有个什么人极轻地跳了下来。 地上的兔子被人捡了起来,年轻家丁傻傻的回头,见自己面前停了一只手。 那该是一只少年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圆润,细瘦却坚韧的手腕被黑色的袖口箍得很紧,边缘处已经有些发白抽丝,像是很旧了。 他顺着这手腕往上看,果然看到自己面前站了个还很年轻的少年人。模样生得倒是俊秀,只是这少年肤色太白,眼珠又极黑,天生就长了一张缺情少感的冰锥子样——好看是好看的,只是太锋利,让人瞧着不太舒服。 “你……!”年轻家丁愣了好一会才回神,破口大骂道:“你、你谁啊!” “对不住。”那少年倒是好脾气,“我不知道你会站在这。” 他本意是道歉,却不想那家丁听了这话,还以为少年是骂他蠢得连个射兔子的箭也躲不开,气得不清,挥开那少年的手,自个爬起来,指着他骂道:“你长没长眼!识不识人?看不见这还有个人站着是不?!” “对不住。”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那少年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想了想,将兔子举了起来,道:“不然,兔子赔给你?” “我呸!”家丁大骂:“谁他娘稀罕你的破兔子……” 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血红。 那只仍还在不停滴血的、死不瞑目的兔子贴到了他面前,少年一脸认真道:“不破,新鲜的。” 年轻家丁:“……” 这是哪跑出来的脑残。 年轻家丁额头青筋直跳,气得要疯,一句问候就快要脱口而出,那年长家丁却在此时拉了拉他,“算了。” 年轻家丁根本不听,还要在骂,年长家丁觑了眼少年,低声提醒:“别让主子多等。” 他听了这句,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作罢,恶狠狠的指了指少年。 “你这臭小子,给我记着!哼!” 他就这么一边骂骂咧咧的,时不时的回头看一下少年,跟着年长家丁走远了。 徐忘云面无表情的目送他们身影消失,神色像是无辜,顿了会,走进河边,动作熟练的开始扒起皮来。 第4章 他在这处徘徊了已经有两天,师父生前对他有过交代,要他不准在自己谢世后独缩在四君山上。徐忘云虽然不解他这是个什么意思,但那到底也算是师门遗愿,他不得不从。于是将山上一切安置好了之后便带着剑下了山,全当作历练。 他师父平日里对他的教导中“渡世”两个字提及的最多。他想师父这是要自己不要白白埋没一身剑术,要多善于人的意思。但可惜他常年深居简出,一下骤然入世,天广地阔,让他不知该要去哪。 ——山下的世界,可与师父醉酒时胡言乱语讲出来的差得远了。 想到师父,他心下不由自主又泛上一丝细细的酸楚,徐忘云摇了摇头,吐出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了。 他俯下身,就着河水洗了洗手上粘的血。就这时候,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徐忘云猛地回头,几乎是闻声而动,一手捞起长剑,眨眼间便窜了出去。 他动作很快,轻巧的跃过几棵挡道的巨木。眼前路愈发开阔,他看到林中一小片空地上歪歪扭扭地停了一座轿子,旁边几处树杈上皆埋伏着些穿黑衣的弓箭手,瞧着应该是拦路的山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家丁,猩红鲜血蔓了一片,已是死光了。 一个手拿长刀的山匪围在轿旁,高举长刀,正伸手欲砍—— 徐忘云毫不犹豫,反手抽出一只箭,干脆利落地拉弓。 那只箭势头极猛,顷刻之间便冲向了那人身后,又快又稳地将他钉成了个穿心鸡。 徐忘云一箭得手,反身藏入一旁的灌木丛中,堪堪躲过一旁察觉到惊变的弓箭手几箭。他将手中剑掉了个个,反手握在手中,仗着自己身量轻,绕到了树干后方,耗子似的窜上去,一刀砍掉一个,再借着树干的力起势跃上另一棵,剑锋当头,那黑衣人还未看清徐忘云是怎么冲到自己面门前来的,下一秒他手中的长剑便又稳又狠的划过了他的脖子,一瞬便送他去见了阎王。 几棵树上约莫七八个人,很快便被他杀光了。徐忘云轻巧落在地上,剑锋随手在尸首上揩去血迹,另一只手撩开了轿帘,他得确认里面有没有活人在。 ——一把刀横在了他的咽喉处。 轿帘才只被撩开一个小缝,徐忘云动作停住了,瞧见了轿子里伸出的那把刀样式精巧,刀柄嵌着数颗异色宝石,牢牢攥在那上面的是一只苍白的手,抖得很厉害。 徐忘云得微微后撤了些身子,才能防止那抖个不停的刀尖划到自己。 “你、你别过来——!”那轿子里的人说话了,声音竟比她手中的刀抖得更厉害些。 徐忘云松开轿帘,站远了些,道:“没事了,你出来吧。” “走开!”那轿中人毫无理智的喊道:“走远一些!” 听这声音,轿中坐着的应当是个女子,只是声音有些低低的哑,乍一听倒有些雌雄莫辨的意思。徐忘云头一次遇到这场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依言再站远了些,道:“我不是坏人。” “……”轿中人声音已染上了哭腔,“走开啊!” 徐忘云想了想,想起从前在山上时,师父哄他出来吃饭的语气,于是尽力模仿道:“我是路过的,不是强盗,他们都死了。” 他的话直白又简单,言语间却又自有一番正直的温润,光是听着便不由自主的叫人无端生出些信任。轿子里沉默了好一阵,过了许久,才有一个浓重哭腔的声音道:“……我凭什么信你。” 徐忘云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她信自己,木着一张脸仔细想了很久。但或许是他想得太久了,轿中人还以为他是撇下自己跑了,许是孤身一人被丢在深林中的恐惧胜过了对徐忘云的恐惧,那人连忙掀开帘子,慌乱道:“等等!你别走!” 绛红的轿帘被扯开,一只极白的手覆在上面,轿子里坐着的果然是个少女,模样生得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动人心魄——她穿一身精巧的华服,乌黑鬓发细致的盘着,眉眼生得精致,高鼻剑眉,细长眼尾微微上挑成了一个很有味道的弧度,瞧着年纪尚轻,美人的模子就已经张牙舞爪的显现了出来,实在是漂亮得很锋芒毕露的一张脸。 而此时这一双美艳的眼正含着一汪水,惊惶无措地看着徐忘云,形状姣好的唇微阖一下,便要落下泪来。 她盯着徐忘云,哭道:“你、你别走!” “……”徐忘云无奈的又往前了两步,“我不走。” 这姑娘进趟山还要坐轿子,想来是久居深闺,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她手中仍握着那把刀,实在是吓得不清,欲哭无泪道:“你不杀我?” 徐忘云摇了摇头。 少女抖着问他:“你是何人?怎么会在这?” 徐忘云便将先前的话重复道:“路过的,我不是坏人。” 他站在一地血污中,浑身上下却干净的一点泥土也没有,正映着他黑漆漆的眼,坦荡极了,实在没一点劫匪的样子。 少女咬了咬牙,快速环顾一圈周边林木,半响下定了什么决心,豁出去道:“……好,我信你。” 横竖她孤身无援,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刀掉下来,紧接着整个人身子一晃,便从轿子上摔下来。 徐忘云眼明手快的接住她,“你怎么了?” “……腿软。”那少女虚弱道,眉心微不可察的一蹙,像是又想哭,很快便死死忍住了。 第5章 徐忘云看她面色苍白,浑身微微抖个不停,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想起自己方才丢在树丛边的水壶,便想取一些给她。 谁料他这一动,那少女瞬时被他惊动,一下跳起来,忙乱的抓住了他一条胳膊,惊道:“你去哪?!” 单就作为一个花季的少女来说,这姑娘生得实在是有些太高,手劲也有点太大了。徐忘云猝不及防被她扯住,只好回身解释道:“我是去拿水。” 少女道:“不要水,不要水……”她失了力气,又跌坐下去,心有戚戚的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低声道:“小恩人,还未曾向你道谢,多谢了……” 徐忘云摇摇头:“不用。” 她看着像是冷静许多,已经可以交流的样子了。徐忘云于是问她:“你家住哪。” “家住……盛京。”少女眼眶泛红,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咽道:“我……我怎么办啊……” 盛京倒是离得不远。但看她衣着打扮,便能大概猜出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徐忘云忽然想起方才河边听见的那两个家丁的话,问她:“你是皇城里的人?” 那少女哭腔一顿,脸上表情有一瞬全消失了。她从臂弯里抬起头看了徐忘云一眼。她眼睛长得精巧,眼珠生得也妙,那是一双极淡的琉璃色的眼珠。没什么表情看人时,倒显得冷得像一对的水晶珠子,透着股寒气森森的凉意。 但也只就那一眼,快得好像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幻觉。只听她接着柔柔弱弱的问道:“恩人认得我?” 徐忘云:“不认识。方才在河边,听你的家丁说的。” “……哦。”少女便细声道:“是吗,他们都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徐忘云并未仔细听,只隐约听到了什么立储。便道:“没说什么。” “……。”少女默了一会,好半天对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是了,我是盛京三品官员沈锦春的女儿,此次是去祁州看望祖母,没想到回来的路上竟会遇上劫匪。” 说着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眼眶又红一分,“我……我是去了才知道,祖母也已经不在了,可竟无人告诉我……” 徐忘云看着她哭了一会,不太熟练的宽慰道:“别哭。” 这样下去也总不是办法。徐忘云道:“还能走吗。” 少女勉强停住哭声,咬牙站起来,“能走……” 她吃力地站起,又很快软倒下去。 徐忘云见状叹一口气,蹲下来,将自己的背朝向她,简短道:“上来。” 少女一愣,倒也不多扭捏,乖乖趴了上去。徐忘云站起来,扶紧她,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 才走了两步,徐忘云便感觉到自己肩头已湿了一大块,过了会,少女使劲在他颈窝处蹭了蹭,侧头道:“小恩人,我叫沈沅,沅芷澧兰的沅,你叫什么名字?” “徐忘云。” 对救命恩人直呼其名总是不太礼貌的,少女的声音仍有些闷闷的,“那小恩人可有什么表字没有?” 表字?徐忘云想了一想,想起个也不知算不算得上表字的名字,诚实道:“我师父叫我小忘。” 听他这样说,那少女反而轻笑了一声。 小忘,怎么听着像条小狗似的。 她重新将脑袋埋了回去,也没说这个称谓好或不好,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了。 第3章 遇刺 徐忘云带着沈沅走了三天。 沈沅以身上裙子太笨重不好走路为由换了一套普通的布裙,又买了顶斗笠遮脸,说要遮遮太阳,纵使徐忘云想不明白这十一月的秋日又有什么好遮的。 这三天里,徐忘云头疼的发现这姑娘可不是什么恬静的大家闺秀,正相反的,她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更要命的是——她还是个话痨。 她像是半刻也不能闲下来,总是扯着徐忘云问天问地,一会要去街上买盒胭脂,一会又想去茶馆喝点东西,一会又说看上了方才路过姑娘头上的花钗,非要徐忘云去替她问问是在哪家铺子上买的。 徐忘云惆怅的想,照这样东跑西窜的走下去,他们怕是下个月也到不了盛京了。 这会两人正坐在闹市里的一处面馆里——这位祖宗说走的饿了,她要吃饭。 徐忘云端坐在饭桌前,面前放着一碗素面,正捧着吃。沈沅头上的帷帽没摘,雪白的纱将她的脸遮了个八分,她斜斜地坐着,一只细长的手放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着桌面。 明明是她喊着要吃饭,面端上来了,她却不吃。她看着徐忘云慢慢地吃了半碗,冷不丁问道:“阿云,好吃吗?” 同行许多天,沈沅对他的称呼也慢慢从少侠变成了阿云。徐忘云其实吃不太出来食物的好坏,但别人问了,他就要答。他点点头,“好吃。” 沈沅笑了一声,夹筷将自己碗中一块肉夹过去,柔声道:“多吃一些。” 徐忘云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我的够了。” 听他这样说,沈沅也不多强迫他,她瞧了瞧专心吃面的徐忘云,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茶杯,过了会又问他:“阿云,送我进京后,你要做什么?” 徐忘云摇了摇头,意思是还没想好。沈沅便又说:“我记得你先前说,现下没什么还在世的亲人了对不对?” 徐忘云放下筷子,抬头平静地看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第6章 沈沅对他笑了一下,“你身手这么好,想没想过去投靠什么门派,或谋个官职,也好有个安身之所?” “不想。”徐忘云回得很干脆,倒是让沈沅意外了一下,“为何?” 徐忘云想了想,只回了很简短的四个字:“入世救人。” “……”沈沅无言了一会才笑起来,很轻柔地道:“阿云心系苍生,是个很了不起的正人君子,沈沅佩服。” 她这样说着,忽然将手中筷子掉了个头,指向一个方向,柔声问道:“阿云看那家人如何?” 徐忘云循着看过去,见她指着的是隔壁桌坐着的一个男子,带了一妻一儿,几人穿着皆很朴实的样子,一副再寻常不过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徐忘云想了想,诚实将自己看见的说了出来:“一家人,男的手臂粗壮,脊背驮着,应是做些卖力气的活谋生。” “对了,但也不全对。” 沈沅笑意吟吟的饮了口茶,慢慢道:“阿云心思纯善,是从来不会去想这世上有多少腌臜事的。可我向来喜欢多揣测别人一点,方才我一进来,瞧这女子的神色就觉得有些不对,路过时有意听了几耳朵,这才听着那夫妻二人在商量着要把孩子卖了换些银钱,女子心中有些不忍,那男子还在恶狠狠的威胁她,让她等会见了买家不许胡乱说话,不然回去便要将她活活打死。” 徐忘云闻言便又去看那家人,这次果然看到那女子衣襟下偶尔露出来的皮肤上有一些不甚明显的淤青,一下哑口无言。 沈沅笑道:“入世救人,当然是对的。只是这人间实在是个污糟糟的大箩筐,好的坏的掺在一块,倒叫人一时分不出来。阿云行走其中可要当心一些,切莫哪天叫人骗了去。” 徐忘云沉默了一会,忽然站起来,往那家人的方向走过去。沈沅连忙一把拉住他,“做什么去?” 徐忘云回头认真道:“这样不对。” “……”沈沅一时哭笑不得,“所以你要上去说教说教去?” 徐忘云点了点头。 “……阿云啊。”沈沅好笑地叹了口气,拉他坐下,“你这样去管人家的闲事,是要被人打的。” “他打不过我。” 沈沅简直快要笑出眼泪,同行许多天,她已经不止一次的发现徐忘云可以说是十分不通人事,在某些事情上有些缺根弦,偶尔又轴得简直让人发笑。 这到底是哪个世外桃源里跑出来的小古板。沈沅同他解释道:“有时候,别人做得或许不是那么对了,作为外人,我们也不好太多插手的。” “为什么?”徐忘云不解地皱起眉,“他做错了,就得改过来。改不过来,就需要有人去帮他改过来。” “……”沈沅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给他解释这个问题。就在这时忽然突发事端,一只飞镖不知从何窜出,从二人面前掠过,凌厉的凤带起了沈沅遮面的白帷。徐忘云一瞬正色,抽剑而起,当啷几下击落飞来的另几个飞镖。 周围其他食客皆是惊慌大叫起来。窗外翻进几个黑衣刺客,数量越有十多个,不由分说便向着沈沅冲去。 徐忘云挥剑拦下,他的手很稳,剑势又极狠,带着点少年人不遮掩饰的锋芒毕露。几个黑衣刺客本都没将一个半大孩子放在眼里,现下竟一时被他磨得抽不出身,便都专心致志的对付起他来。 一个黑衣人一剑刺向他的胸腹,徐忘云身子一让,脚下踩了个几乎是诡谲的步法,一瞬便闪身到了他身后,抽剑结束了他的性命。其余几个黑衣人见同伴已经送了命,招式越发毒辣起来。徐忘云不畏不避,迎招破招,面色仍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样子,手下长剑舞得风生水起,直逼得几个黑衣刺客连连后退,心下都是同一个想法:奶奶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怪物! 眼看着要打不过,黑衣刺客手一甩,瞬间甩出数个寒光闪闪的暗镖,镖尖皆是发着阵阵诡异紫光,像是淬了毒,天女散花般的朝徐忘云飞去。 徐忘云心下一惊,反应极快地挽了个剑花,将毒器打落。只是他顾着暗器,就顾不来其他几人的剑,一下被人钻了个空子,一把剑直指着他的心口刺来—— “——铛。”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势头带着股凛然的狠辣,瞬间穿透了那黑衣刺客的脖子,砰的一声稳稳钉在了旁边的木墙上。徐忘云循声看过去——那竟是根筷子。 ——哪来的筷子? 一把剑又冲向他的面门,徐忘云不再多看,沉下心来,专心致志的对付起眼见刺客。 窗外这时忽然一声极凄厉诡异的哨声响起,尾音很急。几个黑衣刺客闻声皆是身形一顿,接着十分统一的迅速反身翻出了窗子,徐忘云追了两步,看着那几人漆黑身形在屋顶之中闪烁几下,很快便不见了。 方才那哨声吹得着急,这几个刺客招式如此统一,明显是受人指使来的。徐忘云没去追,他原地站了片刻,回身拔出了插在木墙上的那一根木筷,扔在他们的桌子上。 沈沅用一软垫遮着脸,缩在角落里,听见脚步声这才微颤着露出来一点眼睛,惊魂未定道:“……走了么?” 徐忘云道:“走了。” 沈沅一下将脸上垂着的幕帘掀开,一张漂亮的脸变得惨白,显然是吓得厉害。 “什么人?”她问道:“是来杀我的么?” 第7章 徐忘云没答她,将那筷子捏在手里,那只筷子取了一人的性命,已经被血染得猩红,却仍完好无损。可见那投筷之人的内力定是非常深,才能将这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既能杀人,又不至于将这筷子冲的粉碎。 沈沅目光落在他手里染血的筷子,吓了一跳,脸色一下变得更白了,“这是哪来的!那上面的……是血么?” 徐忘云抬头,自己桌上的筷子是一根不少的,他又四下看了看,问她:“你方才,有没有看到是谁将这筷子扔出来的?” 约莫是那上面有血的缘故,沈沅一眼都不敢多看,胡乱一气摇着头,道:“你还拿着它……多脏呀!” 四下其他食客早已经跑光了,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徐忘云沉吟片刻,依言将那筷子扔了。店里老板缩在桌台底下还不敢出来,桌上的面已经凉透了,两人谁也没有心情继续吃。沈沅白着一张脸扯住徐忘云的手,惊慌道:“我们……走吧。” 徐忘云点了点头,却在此时,又一只铁器从窗口飞进,来势极狠,徐忘云堪堪躲过,下一秒更多的铁器接连而来,远处一声急急哨响,似催似促,更多的黑衣刺客蜂拥而至,眼看就要破窗而入,夭寿的,他们竟没走! 这一次数量要比先前还要多上一倍,徐忘云当机立断,一把扯过沈沅,喝道:“走!” 他带着沈沅翻下侧窗,顺着小道向城外狂奔起来。那群黑衣人逼得很紧,徐忘云一面要扯着沈沅逃命,一面又要分神躲避袭来的暗器,一时有些分神乏术。好在这几日他已经将这周围的路况摸了个囫囵,闪身窜进一条偏僻的巷子,一路东躲西藏的,绕进了城外的一片乱石堆里。 他拽着沈沅躲进石洞里,屏息凝气片刻,那群黑衣人找不到他人,又在他们上头徘徊了片刻,便又去别去巡查了。 徐忘云松开捂着沈沅的手,皱眉侧耳又听了会动静,这才问她:“你是招惹了什么人?” 沈沅一时惊魂未定,听见他这么一句问回过神来,愣愣道:“我?” 那些刺客一招一式皆是死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且他们的目标都很明确,徐忘云肯定道:“你。” 沈沅却一下不讲话了。她默然片刻,忽然苦笑了一声,低低道:“招惹。” 她的帷帽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头黑发跑得散乱,额角一缕鬓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她垂着脸,看不清什么表情,半响只听她喃喃道:“阿云,我没有招惹任何人。” 徐忘云道:“不招惹。但他们要杀你,总要有个理由的。” “呵。”沈沅又笑了一声,她道:“你可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没有理由的。” 她生得艳丽,本该是一副肆意张扬的样子,此时这一笑竟然尽是凄苦。徐忘云是个木头性子,此时也看出来这其中有些她没说尽的内情,便看着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沈沅垂着眼不看他,神色很冷,像是沉浸在了什么回忆里。 好半响,她才道:“……他要杀我。” “谁?” 沈沅凄惨笑道:“我兄长。” “……”徐忘云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沈沅却没答他这一句,又忽然又没头没尾的问道:“阿云还记不记得方才茶楼里,坐在我们旁边的那一家子人?” “记得。” “有些人,有些东西。”沈沅道:“穿了一身人皮,就自以为还算得上个东西。面上瞧着海不扬波,其实背地里兰形棘心,虫蛇蚁鼠啃成一窝,脏的烂的混在一块,早就辨不出是人是鬼了。” 第4章 洞中呓语 她这低低的一句话里,竟隐隐带了点狠毒之意在。徐忘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又听她接着道:“阿云,别人瞧我,只当我是高官大户里的小姐,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但你们都不知道,阿云……我真宁愿我生在个荒僻野村子里。” 她一边说,一只手握紧了一旁的一块石头,全然不顾那石头尖利的边缘硌在她手心里,像是浸在什么不堪的回忆中出不来,神色里浮上来一层百般隐忍的痛苦和狰狞。 “不要说了。”徐忘云忽然说。 沈沅愣愣抬头,“你不想听?” 徐忘云道:“你不想说。” “……” 大概是她头一次发现这根木头偶尔也是有那么点温度在的,沈沅默了半响,笑了一声,又低低柔声道:“没关系。” “我爹虽居高位,娘却不是什么显贵之人。我生在一个位份不高的小妾肚子里,她性子怯懦,不善争抢,我也自幼不得宠爱,深宅大院里,人微言轻,便是个任人揉搓的玩意。” 徐忘云静静地看她。 “我六岁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病死了。”沈沅面色很淡,“我父亲,称不上什么慈爱,像把我忘了。我有几个哥哥,倒常常记得我,只不过视我如眼中钉,这么些年,千方百计的要除掉我。” 徐忘云久居深山,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事的,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沈沅却笑一声,凝视着徐忘云,神色很温和:“约莫……约莫是怕我同他们争什么家财吧。” 徐忘云道:“只是这样?” 沈沅道:“只是这样。” 徐忘云并未接话,只看着她。沈沅与他对视,片刻后忽然笑了一声。 第8章 “是,不止这样。” 她笑了起来,忽然逼近了徐忘云的脸。 “他们追到此处,除了想灭口,还因为……他们怕我。” 她凑近徐忘云,面色在这昏暗的石洞里显得太过白了,语气很轻,说出来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这些人逼迫我至此,难道我就活该受着,带着满腔冤屈和愤恨的去死吗?我偏不称他们的意。他们怕我……是因为我手里握着他们的把柄,瞧着吧,早晚有一日,我要把这群污糟的烂泥,装模做样的伪君子,都送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她容貌昳丽,神色却狰狞,脸上笼着一层隐隐的疯狂,阴晦光影下,像个貌美的女鬼。 徐忘云静静的看着她,也不反驳,也不说话。沈沅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恶毒?” 徐忘云摇了摇头,只说:“你有你自己的道理。” “……道理。”沈沅惨笑一声,伏下身子,在冰冷的石壁上躺了下来,将自己蜷成一团。 过了许久,只听她疲倦似的喃喃道:“阿云,我累了。” 徐忘云便道:“睡吧。” 她不再说话,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徐忘云以为她是睡着了,忽然又听她极低的道了一句:“阿云……我怕。” “……”徐忘云默了片刻,将自己的手放在少女削瘦的肩头上,不甚熟练的拍了拍,轻声道:“没事了。” 他说:“别怕。” “我去哪……你都陪着我么?” “嗯。”徐忘云道:“都陪着你。” 洞外一阵淅沥,像是下起了雨。而后只听轰然一阵巨大雷声乍然响起,天地便亮起一瞬短暂的白,转瞬而熄的照亮了洞内的片刻光景。 有雨水从二人头顶的石缝间洇下来,落在了徐忘云的一侧肩头,他却没躲。 他抱着手臂,靠在石壁上,凝望着一片漆黑中的某一个小点,像是在想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在发呆。 片刻后,他将自己的外衫解了下来,披在了沈沅身上,末了自己就这么着着单衣,迎着一条时不时洇水的漏缝,靠在石壁上,慢慢睡着了。 半月后,他一路东躲西藏的,带着沈沅入了盛京。 还未入城门,便见一辆马车早早侯在此处。一做小厮打扮的车夫远远见着沈沅,连忙站起,叩拜道:“小姐。” 徐忘云说:“你什么时候叫的马车?” 沈沅道:“并非我叫来,这是早就安排好的,本就是来接应我入京的。” 小厮拉开踏板,沈沅踩上去,喊他:“阿云?” 徐忘云看了眼那小厮,见他手掌宽厚,面相老实,便说:“我该走了。” 沈沅微微一怔,“阿云有什么急着要去的地方?” 徐忘云摇摇头,老实道:“没有。” “那便是了。”沈沅说:“就劳阿云再陪我一会,随我去府上坐坐,我还未曾好好谢过你。” 徐忘云刚想说不用,可见沈沅神色切切的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想到在洞中沈沅蜷缩起来的背影,便鬼使神差道:“……好。” 沈沅这才笑起来,“好阿云。” 徐忘云单手一翻,利落上了马车,与沈沅坐在了一处。小厮“驾”一声挥鞭启程,车厢摇晃起来,沈沅侧头看了一眼徐忘云,倒谁也没有说话。 一路摇摇晃晃,外头闹市的嘈杂声也渐渐平息下来,不知走了多久,小厮喝停马匹,快步跑来撩开帘子,低眉顺眼道:“小姐,到了。” 沈沅没答话,仍端坐在厢中。她不动,小厮也不敢催促,低着脑袋等在车下。 半响,她才应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徐忘云,“我要去见父亲一面,阿云先去偏房中等我,好吗?” 徐忘云点了点头,沈沅冲他微微一笑,下了马车。 车夫侯了多时,见她下来,声音极低道:“殿下,需不需要奴才……” 沈沅面无表情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车夫便瞬时噤了声,躬身退到了一侧。 沈沅抬手,缓慢的理了一下胸前的衣襟。在她面前的,是一座高大的宫门。抬眼几乎望不到全貌,琉璃绿瓦折射出斑斓的光,门楣上金雕的凶兽威严伫立,冷漠俯视着她。 她唇角总是挂着的三分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近漠然的,麻木的冷峻。 她走进了宫门中。 ——诺大宫殿中,沈沅跪在正中,殿内四周雕塑似的站着一群服饰一样的宫人,神色表情如出一辙,低垂着眼帘站在那,瞧着便让人压抑地喘不过气。 殿上修建的高高的踏跺上,自髹涂金漆的屏风后现出来个极高大的影子。那人穿一身明黄缂丝彩云袍,头戴镶珠玉冠,满头白发已苍苍,一双眉习惯性的蹙着,深不见底的眼落到人身上时,仿若千斤重,刮骨的刀一般,让人不由自主从脊骨处窜上一阵寒意。 沈沅叩拜道:“儿臣萧潋意,叩见父皇,父皇万安。” 萧载琮从喉咙里滚出一个音节,坐到宝座上,一旁宫人上前为他奉了茶,他翻起了案上折子,掀开眼皮瞧了一眼萧潋意,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喜怒,“回来了。” 萧潋意低垂着眉眼,恭敬回道:“劳父皇挂念,儿臣此去祁州已十一年载,常感念天恩,今日回宫,见父皇一切安好,儿臣也自可以宽心了。” 第9章 “你有心了。” 萧载琮干枯的老脸稍缓和了些,“路上一切都好?” 萧潋意轻声道:“回父皇,都还平安。” “好。”萧载琮也只是随口一问,又专心看起折子来。萧潋意安静地跪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萧载琮将折子一丢,疲倦似的捏了捏眉心,这才想起来萧潋意还在殿下跪着,“起来吧……什么时辰了,你便还住回原先的府邸吧。” 一旁便有宫人道:“回圣上,已是申时了。沈贵人生前所居的逢春轩现已拨给俪才人住了,令和公主当年尚年幼,还未曾赐府过。” 萧载琮“嗯”一声,随口道:“那便长敬宫吧。” 萧潋意:“谢父皇隆恩。” 她这一跪,便就不起来了,“儿臣斗胆,还想向父皇求个恩准。” 萧载琮:“你说便是。” 萧潋意:“儿臣此次回宫,身边有一个从祁州带来的侍卫,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儿臣想求父皇,允令和将他留在宫中。” 萧载琮翻着奏折的手没停,目光探究似的扫视了一眼萧潋意。萧潋意跪得直直的,眼睛只管看着地上,不与天子对视。许久,只听萧载琮道:“随你。” 萧潋意微微松了一口气,谢恩道:“谢父皇!” 殿上一侧忽然上来一个宫人,双手捧他一道奏折,低声道:“皇上,这是方才冯将军呈上来的帖子,说是边疆有急事要报。” 萧琮蔺眉头一皱,不耐道:“叫他去御书房等着。” 宫人低头道:“喏。” 萧潋意及时道:“儿臣告退。” 萧载琮干枯瘦长的手指并在一处,朝外挥了挥,是个允了的意思。萧潋意领命,叩拜几下,随宫人走出了大殿。 第5章 考公上岸 偏房之中,徐忘云安静坐着。 送他来的小厮送他进来后便一动不动的侯在门口,再不与他多说一句话。徐忘云便自己四处看了看,习惯性的下意识观察起周边的环境来。 他现在身处一个宽阔的房间里,窗户门板上都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房内摆设不是很多,但胜在精巧,每一件都瞧着巧夺天工,每一处都透着价值不菲。 方才一路过来,外面声音嘈杂声只有片刻功夫,静却静了好久。这说明沈沅的家定是个远离闹市的僻静之所,而且院落的规模一定不小。 他望着门板上繁丽的花纹出神,正想着,厚实的门板忽然被人猛地拍开,沈沅被两个下人搀扶着进来,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着实将徐忘云吓了一跳。 徐忘云接过她,惊诧道:“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明明在车上时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两个下人自觉退出去,将房门关上。沈沅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倚着徐忘云勉强站着,强笑道:“挨了顿家规……没什么大事。” 徐忘云扯过椅子,想扶她坐下,皱眉道:“什么家规,为什么?” 沈沅却不坐,示意徐忘云去看她的背后。徐忘云一看,只见她衣裙后隐隐染着些血迹,自她腰背一直蔓延到膝盖,其状之血腥,简直惨不忍睹。 徐忘云涩声道:“你……” 沈沅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徐忘云想了想,扶她进了内屋,将她背朝上放到床上,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沈沅垂着眼:“我爹……说我迟了太久才回,蜗行牛步,让长辈好等,要罚。” 徐忘云讶道:“你在外死里逃生,还要罚?” “外面的那些事,我没和他说。”沈沅动了一下,不知是抽到哪处痛处,嘶一声,“我兄长受宠,若说了,父亲非但不会帮我出气,还要惹我兄长的记恨,何必呢。” 徐忘云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世间岂有如此道理。” 沈沅凄然笑了一下,“他要罚我,我也只能受着,横竖不过一顿板子,也总比在外面刀架脖子上苟活着强,阿云,你陪陪我……” 徐忘云默了片刻,“我去找人给你上药。” 沈沅却扯住了他,动作间又拉扯到伤处,闷哼一声,“……别走。” 徐忘云只好停下,为和沈沅齐平,便在她床头蹲下来,认真道:“我不走,你听话。” 屋内此时快步进来两个低头的婢女,为首那个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膏,垂眸道:“殿下,该用药了。” 殿下?徐忘云听了这称呼,转头看了沈沅一眼,沈沅却只呆呆的看他,忽然眼圈红了起来。 她先前受痛时不哭,讲到父亲不公时不哭,如今反而哭了起来。徐忘云无措道:“你怎么了,别哭。” 沈沅再抑制不住,两行晶莹的泪无声从她眼眶中流出,悄无声息的没入枕巾中。徐忘云不知该怎么办,蹙眉安慰道:“是疼了吗?疼的很厉害?” 沈沅哭腔浓重,一段话几乎颤成了好几段,“对不住,对不住,我骗了你……” 徐忘云听不太清楚,“什么?” 那两个婢女已被这番情形吓得噤了声,连忙退了出去,沈沅不敢看他,“我……我真名叫萧潋意,这里是皇宫,我爹,便是当今的国君!” 徐忘云一怔。 沈沅,不,萧潋意看他久久不说话,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你讨厌我了吗?对不起,对不起阿云,我不是有意骗你,我只是害怕,我只是太害怕了,你别走,阿云,别留我一个人在这!” 第10章 她哭得可怜,眼眶鼻头红得不像样子,长长的眼睫尽数被泪水打湿,一簇簇黏在一起。 她死死盯着徐忘云,惶恐极了,竟不顾背上伤口直起身去扯他,伤心道:“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害怕,阿云,我不是有意瞒你,你不要讨厌我。” “……” 徐忘云无言了好一会,伸出手将她按回原处,“我没生气,你好好躺着。” 萧潋意不信,扯着他不松手,不断重复道:“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你不要怪我。” 徐忘云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怪你。” 萧潋意:“对不起阿云,你不要走,我好害怕,你不要走,别把我自己留在这。” 徐忘云说:“我不走。” 萧潋意听了这一句,才终于微微冷静下来,她趴在床上,侧头安静地看着徐忘云。那眼神实在有些太空了,空的几乎可以说是不正常。 徐忘云被那眼神看得心下一颤,闪过一个猜想,他沉声道:“你……” 萧潋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只说:“阿云,你会留下来么?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看着她不说话。 “你留下来吧。”萧潋意说:“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很好的。阿云,你不要走,别把我丢在这。” 她紧抓着他,白皙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起了青,一双眼十分哀切,期待,却又十分绝望的看着他,就好像她手中抓着的不是徐忘云的手,而是……而是虚空中的一根绳子似的。 徐忘云本是想说我不能一直留在这,或是我可以带你出去这样的话。但他看到那眼神,竟一时说不出来了,只重复道:“我……” “留下吧。”萧潋意抓着他的手,轻轻的,贴在自己半边被泪濡湿的脸庞上,“阿云……留在我身边。” “……” 徐忘云蹙眉看着她,久久无言。 ——成武三十七年秋,边疆突发战乱,二皇子萧文琰率兵出征,次年开春胜战归来,收复雁江七城,取了边塞胡麓王首级,并带来了一纸求和贡缴的降书。 自此,边关再无战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时和岁稔,是以盛年。 再是两年后—— 正是隆冬,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一片苍茫萧瑟的白,满院枯枝沉寂地耷着,风一吹,便带起一阵凛冽的寒意。 朱红宫院的长廊间,立着一个着粉衣的小宫女,袖里偷摸拢着个汤婆子,约莫是站得无聊,正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院外雪地间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窸窣声,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个精致的小碗,走至那瞌睡的小宫女旁问:“公主在吗?” 小宫女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自己身后站了个长相很俊俏的男子——那人穿一身黑衣,五官俊朗,眉目生得锋利,神色是一片淡然的沉静,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让他有一丝忧虑似的——小宫女慌慌张张的将汤婆子使劲往袖子里藏了藏,行礼道:“徐大人安好,公主……公主在寝殿睡着呢。” 徐忘云知道“在寝殿睡着”是个什么意思,叹了口气,“我去看看。” 小宫女慌忙道:“大人慢走。” 徐忘云走到寝殿前,捧着那个小碗,推开了房门。两扇雕刻精细的门刚一推开他便兜头闻到一股呛鼻的酒味。屋内酒壶杯子四散,书案上伏着一个红衣女子,一头乌发散乱,钗环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双颊耳廓皆是酡红,全然一幅不省人事的醉态。 徐忘云面色不改,早已习以为常。他关上门,走到萧潋意身侧,将手中碗“咚”一声放在她脑袋旁的案上,轻声道:“殿下,起来吃药了。” 那一下动静不小,萧潋意果然被他惊醒,她醉眼朦胧地抬起头,见到徐忘云便笑了起来。 “阿云,你来了。” 徐忘云说:“吃药。” “……唔。”萧潋意捂着脑袋坐起来,摇了摇头,像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又娇嗔道:“不是和你说过许多次,没人的时候,你便唤我阿沅么。” 徐忘云道:“不要闹。” 他将药拿起递给她,萧潋意却不接,兀自笑吟吟看她,娇懒的猫儿似的,道:“阿云喂我。” “……” 徐忘云才不惯着她,转头就走。萧潋意却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样似的,眼明手快的一把拉住他,“别走别走,逗你玩的,我吃,我吃还不行么。” 她乖巧下来,接过碗一勺一勺喝起来。徐忘云站在一旁等她吃完,目光凝在窗子伸进来的一根枯枝上,不知在想什么。 屋外又落起了雪,细碎而下,蒙在枝上,便是一树银白。萧潋意喝完了药,瞧见徐忘云在出神,便问他:“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萧潋意一只白皙的手支着脑袋,唇角带笑地瞥了一眼那棵枝,道:“这株海棠在这里长了要有十几年了,生得很好,我这里还有去年这花酿的酒,阿云想不想尝尝?” 徐忘云摇了摇头,在她对面的软垫坐了下来,说:“逢春轩的俪嫔,昨夜死了。” 萧潋意无声的“啊”了一声,酒一下醒了,意外道:“怎么?” 徐忘云道:“听说是得了急病,暴毙而死。” 那位俪嫔入宫不过三年,满打满算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四,只比萧潋意大不了几岁。萧潋意叹了口气,神色染上了点悲悯,“也是可怜人。” 第11章 徐忘云声音很轻地道:“上个月,她抢了你一只簪子。” 他还是坐在那,神色语气都很淡,觉不出什么异常。萧潋意闻言先是茫然了一下,不明白他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过了会她反应过来,眉头登时不可置信的一蹙,诧异道:“……你怀疑我?” 徐忘云只看着她。 “——砰!” 一声闷响,是萧潋意将方才她吃药的小碗摔了出去。好在这些年她摔过的碗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徐忘云早就命人将宫中的用具都换成了摔不烂的银器——横竖变了形熔一熔塑塑形还能再用。萧潋意一下将眼前案板推开站了起来,困兽似的转了个圈,委屈道:“你也怀疑我?!” 她又开始了。 徐忘云默不作声的叹口气,数不清是多少次看她开始发疯,只听她尖声道:“旁人都说我是疯了,说我得了失魂症,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是不是?!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你是不是也这样想我?!” “我没这样想。” 萧潋意却不听他解释,兀自将屋内东西摔了个遍,她从来不肯好好系衣带,激动间衣衫散乱开来,鬓发垂落下来,倒真像外面传言的那样,疯病难医。 等到屋内再无什么可以摔的东西时,她这才终于瘫坐在地,在一处角落里蜷缩起来,一言不发的抱住了脑袋。 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他已经数不清楚了。外面守着的宫人已经习以为常,不用他吩咐便已经去取来了安神汤。徐忘云走到萧潋意身旁,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头又疼了吗?” 萧潋意一下钻进他怀中,满头乌发散乱,唇角被她咬破了,一点妖异血红染着,隐隐显出一副癫狂的样子。 “阿云……阿云,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徐忘云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没事了,别怕。” “……我没有害人。”萧潋意细瘦的手指死死钳着他的衣袖,“我没害她。” “我知道,我知道。”徐忘云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萧潋意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了。过了会她冷静下来,从徐忘云怀中坐起来,退远了些,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喃喃道:“对不起,阿云,我又发疯了。” 她有些无措的伤心,徐忘云想拍拍她的肩头宽慰她没有关系——许久以前他发现这个动作对她特别管用。却被她躲开了。 萧潋意缩在墙角,脸埋了起来,只留给徐忘云一个背影,好像不愿给他看到似的,“阿云,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 徐忘云道:“我陪着你。” “回去吧。”萧潋意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不想……不想你看我这个样子,求求你了,回去吧……” 徐忘云沉默了,过了会,他说:“好。” 他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银碗走了出去。屋外天已暗了,有宫人已经点上了烛灯,捧着安神汤守在外面。徐忘云拉上门,对那小宫人道:“等一会就送进去吧。” 宫人恭敬的屈膝回道:“喏。” 雪已停了,一轮明月悬于空中,映的庭中明亮如昼。徐忘云立在廊下,单薄笔直的身影笼上一层雪色,他抬着头,影子在月色下被映的很长,呼出一口冰凉的气。 地上放的一提烛灯被风吹动,摇曳了他的影子。徐忘云静默站着,久久没动,像是在想什么。 小宫人低垂着脑袋在原地站着,等到徐忘云漆黑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她这才抬起头,顿了顿,抬手推开了房门。 萧潋意坐在案旁,见有人推门进来,神色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不见半分癫狂或伤心的影子。小宫人牢牢关紧门,捧着那碗安神汤恭顺上前,放在萧潋意面前案上。 碗落下一瞬,只看她手腕极快的一抖,一根极精巧的点翠如意簪便不动声响地呈在案上。 她单膝跪下,动作间皆是一股习武之人特有的杀伐果断之气。 “阁主,该怎么处置。” 萧潋意将那东西拿起来,对着烛火赏玩两下,朦胧光影将她侧脸映得晦涩不清,一双眼珠色如琉璃,冷的毫无温度。 “毁了。”她将簪子随意仍在案上,看也不再看一眼。小宫人应了一声,伸手去拿。那簪子甫一碰上她的手,便如同一尾粘腻的鱼跃入水中,一瞬便不见了踪影。 萧潋意目光落在一旁的安神汤上,道:“阿云叫你拿进来的?” 暗客低着头,回道:“是。” 萧潋意很轻的笑了一声,端起碗端详似的看,却没喝。 碗中漆黑的液体映着一旁的烛火,模糊的映出了她自己的脸,生得凌厉的眼低垂,神色笼着一层淡淡的冷。 “叫你们查的事如何了。” “回阁主,属下办事不力,还未有什么新的进展。”暗客看了一眼萧潋意,又犹豫的补了一句,“徐大人出身实在太过空白,实在……查不出什么特别的。” “呵。”萧潋意笑了一声,暗客立刻拱手在额前,“属下失言。” 萧潋意道:“你是不是好奇,我干嘛非要把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 “属下不敢。” 萧潋意将手中药碗扔回案上,碗中液体却没洒出半分。只听她轻飘飘道:“你瞧他性子如何,身手如何,若与你们对抗,又当如何?” 第12章 “徐大人心性纯正,剑法卓群,身手更是了得,但若属下们同剿之,亦能与之一抗。” 萧潋意笑意不减,“是了,你们几个加起来才能与他一抗,这样的人,我怎么敢放他走呢?” 暗客不敢回话。 萧潋意却不在意,接着道:“你见过他使得剑法不曾?实在独树一帜,江湖中我还从未见过有人使这样的剑法。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剑术,你说他师出无门,谁信?” 暗客道:“属下们一定鼎力去查。” 他的性子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从来不懂掩饰,也不屑掩饰。这样白纸一张,就好像是一把刚锻炼出的刀,实在让她……很难不生出些利用之心。 暗客看出她今晚心情很好,便大着胆子追问了一句,“若是他执意不愿留下该如何?” 萧潋意笑一声,伸出手捻了一把开得正好的花叶,腕间华丽的玉环叮当作响。 “你瞧这花生得好不好?” 暗客虽不解其意,还是恭敬回道:“阁主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这花是边塞上供的东西,好看是好看,但却是有毒的。”萧潋意道:“我是碰了运气,这东西到了我手里,但要是生在别处,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捡到了,拿来害我,可怎么好?” 咔嚓一声,那花枝被他生生折断了。 暗客清楚她的意思,她头低下去,简短有力回道:“属下明白。” 第6章 谁是面首 京中的冬天总是格外长一些,雪堆得久了,便不容易化开。徐忘云拎着自己的剑立在院中,一板一眼的练剑。 长剑所到之处只留下一道雪白剑光。徐忘云神色认真严肃,动作间自有一派行云流水的畅快。最后一式练完,他站定收势,剑平举于自己面前,锋利剑锋映出他的轮廓。 半个时辰下来,他衣衫头发一丝未乱,大气也不喘一下。徐忘云凝视着自己的佩剑,眉心很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泄出来了点沮丧的神色。 这么些年他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却始终未能将这套剑法练成,总觉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他似的,叫他一招一式出不了差错,却始终悟不出其中的道理。 这剑法叫做“不应有恨”,是他师父不知从哪位先贤那承下来的。这剑法没有剑诀,他师父说得需他自己去悟,悟不透也没辙,也没谁能帮他去悟。 “剑意之说,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他师父那会身体还好,一头白发还茂盛,讲话也精神抖擞:“旁人说的都是无用功,你得自己想明白了才行,不过。”他顿了顿,转过头,又忽然冲他露出一个很有深意的笑,“想不明白便也罢,且看天意吧。” 天意。 天意是最琢磨不透的东西。 徐忘云皱着眉,一招剑式,若悟不通剑意,纵使耍得天衣无缝,也好比一具空有壳子的行尸走肉。他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抬手起势,要再走一遍。 一剑还未出,门外忽然有人喊道:“徐大人,徐大人您在吗?公主宣您过去一趟!” 徐忘云循声看过去,见是个萧潋意内宫里叫桃蹊的宫人,便问道:“怎么了?” 桃蹊道:“有位圣上身边的公公到我们院来了,说是圣上有旨宣召,公主让奴婢知会您一声,让您也过去。” 有旨宣召? 在宫中待了这些时日,圣上少有宣召萧潋意的时候。徐忘云怕是出了什么事,不敢耽误,快步走过去,问:“有说是因为什么没?” 桃蹊摇摇头:“没说,只急匆匆的要公主过去了,我听外面的侍卫说,除了公主,珵王殿下和昶王殿下也被一并叫过去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外宫口。皇帝上朝议事的堼清殿他们近不得,只能远远侯在出殿必经的昭德门外。 宫门里外两侧,皆是站着一群统穿靛衣的带刀侍卫,一派穆肃死寂。等了片刻,宫门被缓缓打开,萧潋意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绛红宫装,头发少见的梳得整整齐齐,钗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雀形金步摇,身前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宫人,各提着一盏精巧的彩灯。 在她身旁,站了两个同样身穿宫服的男子,一个相貌年轻些,宫袍黛紫,金冠高束,身形高大,桀骜眉宇间皆是股不屑掩饰的居高临下。另一个年岁稍长些,戴了顶玉冠,眉眼神色柔和带笑,脸色有些许久病不愈的苍白,身上宫袍的紫色比另一人要更深些。 “令和,往后难免是要多操劳些了,今日回去便早些歇息,好好养养精神。” 那年长先开了口,声音温润沉静,神色有些许担忧的嘱咐。萧潋意行礼温顺道:“是,多谢皇长兄关怀,令和记下了。” 萧文壁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你是最懂事的,我自是放心。” 萧潋意还没接话,那年轻些的却忽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许嘲弄道:“父皇既许了你前去,就需得注意些举止作态,可莫要在人家的府里成日醉酒,再闹出笑话。” 萧文壁无奈道:“文琰。” 萧潋意笑意不变,依然礼数周到的也朝他行了一礼,“多谢二皇兄提醒,令和明白。” 萧文琰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笑,目光落到了一旁候着的徐忘云,“取舍之道你自当清楚,有些东西,若用途便只是拿来丢人,便大可不必带了。” 此言一出,其他两人的目光瞬时也移了过来。徐忘云平淡与他对视,萧潋意瞧了徐忘云一眼,只柔声道:“阿云是我的贴身侍卫,与我一同长大的。” 第13章 萧文壁温和道:“令和,你虽是公主,但毕竟也是待闺,与一个年纪相仿的外室男子成日混在一处,不大妥当。” 他这话说得隐晦,萧文琰便替他补上一句:“现下外面的人都说公主不务正事,成日除了醉酒便是养面首。内外流言蜚语遍地,你一个女子不用出门,我在外脸却算是给你丢尽了。” 闻此言,萧潋意小小的“啊”一声,耳尖瞬时攀上一层薄红,也不知是羞是恼,半响没说出话来。萧文壁叹一口气,伸手替她扶正了歪掉的步摇,温和道:“你也不必将那些风言风语太过放在心上,横竖只是一些有的没得,自己行得端正便好,不怕。” “是。”萧潋意抬起头,感激地冲他笑道:“令和记下了。” 萧文壁又略嘱咐几句,便先行离去了。萧文琰看都没再看一眼她一眼,经过徐忘云时,倒是掀开了眼皮,从眼角冷冷睨他一眼,意味不明的冷哼一声。 待到二人身形走远,萧潋意直起身子,走至徐忘云身侧,道:“走吧。” 徐忘云道:“面首?” 他常居宫内,全然不知外面又起了什么风浪。萧潋意瞧他一眼,好笑道:“一些市井野民的酸龊话,阿云也值得将这般揣测放在心上?” 她扭过脸,满鬓华丽珠翠映着耀眼日光熠熠生辉,只听她淡淡道:“管天管地,到底管不住别人的一张嘴。阿云若真介意,来日杀了便是。” 徐忘云一皱眉,本能对她这句话感到反感。又听她忽然正色道:“阿云,你可知父皇今日为何宣召我。” 徐忘云的心神便被她拉了回去,“为何?” 萧潋意道:“御史台虞大夫府上,昨日出了一桩命案。” 御史台当前御史大夫虞怀章乃是两朝元老,为人行事清廉肃正,德高望重,朝前朝后地位颇高。朝堂命官家中闹出命案,当属国事,按律例由国君主审。徐忘云暂且忘了面首的事,认真起来,“怎么回事?” 萧潋意道:“这位虞大人算是朝堂上的老人了,为人清正,行事俭约,府上人丁不大兴旺,膝下只有一对双生小姐。昨日夜里,不知是哪里的贼人闯了进来,府中两位小姐,一死一伤。” 徐忘云道:“行刺?” 谁这么大胆子敢去官员家中行刺,又是谁有那么好的身手便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得手。徐忘云心想那人一定是个武功极高的人,萧潋意道:“双生子里的妹妹,倒只有些皮外伤,最多也就是受了点惊吓。但那姐姐,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那死相还真是……极惨。” “她死前受过凌虐,尸首伤痕遍体,最要紧的是,这位小姐的头颅被人割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鹿头。” 徐忘云一皱眉头。 曾遭过凌虐,被割下了脑袋,又似是挑衅又似凌辱的安上了鹿首。徐忘云道:“仇杀。” 萧潋意笑道:“阿云说得不错,手段这般刁钻的,也就只有泄恨这一条路子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这虞府是结得什么仇,又是和什么人结下的。” 御前命官,家中子女遭此横祸,便算耻辱。圣上为表宽慰特派指行军多年的二皇子昶王牵头,巡察司做湳楓辅。因受害的是两位闺阁女子,怕多有不便,又指了令和公主跟着一同去,以表重视,也算作宽慰。 徐忘云蹙眉不语。萧潋意笑吟吟面向他,道:“阿云,回去收拾收拾,好戏又要开演啦。” 徐忘云摇了摇头,“你不该跟着去。” 萧潋意颇感兴趣道:“阿云怎忽地这样说?” “你心里明白。”徐忘云说:“宫中尚且如此,更何况宫外。” 圣上年岁已高,太子位却始终没有定数。圣上膝下共有两子一女,其中当属二皇子昶王萧文琰绩业最为出众,呼声又最高。但他又是一个多疑残暴的人,为保东宫之位非己皆敌,又忌惮前朝袭阳公主即位的先列,这两年,长敬宫大祸小乱不断,步步如履薄冰,硬生生将徐忘云也逼得瞻前顾后起来。 要真到了宫外,萧文琰必定会更加放肆妄为。 萧潋意道:“阿云担心我?” 徐忘云看她一眼,闭上嘴不说话了。 “天高地远,多有事变。” 过了会,他这样说。 萧潋意微笑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去。而且是一定要去。” 徐忘云停下脚步,看着她。萧潋意笑意不减,微微对他挑起半边描的精细的眉尾,那意思是,怎么了? 徐忘云知道她是又有了什么打算,抿了抿嘴,抬腿便走。萧潋意两步跟上他,道:“阿云是不是也许久未曾出过宫了,前日我听宫人说盛京现下流行起了一种新果子,叫八瓣梅花酥,是打江南传过来的,我带你去,买给你吃好不好?” 徐忘云不说话,萧潋意早已习惯了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性子,自顾自地接着道:“我听她们说,那梅花酥是用白芸豆沙和着花蜜制成的,只有四时楼新从堎洲请来的师傅会做,且花蜜也只取现下正当时的梅花里的,过了时节就再也没有了。阿云,你想不想尝尝?” 徐忘云没怎么理她,萧潋意笑意盈盈的瞥了身前的两个提灯的宫人一眼,二人皆是低垂着脑袋往前走,一眼也不敢往这边多看。 盛京,虞府。 夜已深,议事厅堂前满座,却只寥寥点了几盏夜明灯。大厅之上,萧文琰坐在堂前主位上,神色肃然,萧潋意坐于一侧,其左侧坐了位鬓发尽白的蓄胡老人,一言不发坐着,面色沉沉,便是御史大夫虞怀章。再一旁又有一容色萎顿的美妇人,眼眶红肿,约莫是心中悲切过深克制不住的缘故,用一手帕捂着口鼻,呜呜咽咽的在哭。 第14章 徐忘云穿了一身漆黑侍卫制服,面无表情的站在萧潋意座椅后侧,隐在光暗处,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别哭了。”虞怀章垂着头,沉沉的开口:“夫人累了,也早些休息吧。” 虞怀章今年已有七十多岁,身形已不复年轻时那般高大,宽大官服一罩,显出些清癯的老态。虞夫人勉强咽下些哭腔,哽咽道:“我不累,官人让我陪着你吧,不看着些婉儿,我……我实在是闭不上眼……” 萧潋意二人是皇子,又是领了圣上旨意登府,见他们便如同面圣,殿前失义又是大罪。虞怀章闭了闭眼,“你若只是哭也帮不上什么忙,我知道你操劳,回去睡吧。” 萧文琰一摆手,“不妨事。” 萧潋意细声道:“天下没有哪个母亲失了子女不心疼的,伦理人情,大家都明白,虞大人不用太在意。” 虞怀章行礼道:“臣多谢二位殿下体谅。” “行了。”萧文琰说:“虞大人便与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7章 鹿头女尸 虞府的两位小姐今年刚满十五,虽是双生,性子却截然不同,姐姐叫虞容婉,性子平和乖顺,书画皆通。妹妹叫虞妙仪,生性活泼,喜爱热闹,最大的爱好是放风筝。 昨日死得那个便是其中的姐姐,大小姐虞容婉。 “她们姐妹俩平日早上都会来我房里请安,那天却等到响午了都没来,我心下不知怎得就有点不安,便差了人去叫,谁知……谁知道……” 虞夫人讲到这,再说不下去,哭啼起来。虞怀章接着道:“臣是在朝堂上被急急叫回来的。开门只见臣的女儿倒在一片血泊中,粉色衣衫被血浸得透透的,满身伤痕,项上人头被那恶贼割了去,安上了一只鹿首。可怜臣家中竟无一人察觉,让婉儿活活就在地上躺了这么一夜,血流的整间屋子都是……她才十五岁啊!” 他讲到这里,满面愤恨悲痛的恨恨锤了几下座椅扶手。萧文琰道:“虞大人节哀,府中二小姐何在,可还安好?” 虞怀章道:“臣两个女儿的院子并不在一处,但她们两个亲近,常常歇在一处。臣那小女儿倒只受了些皮外伤,侥幸捡回一条命。” 萧潋意道:“既如此,令女可瞧见那贼人的长相没有?能否叫上来见一见?” 虞怀章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请公主见谅,妙儿虽承天恩如今还活着,却受了大刺激,现下精神恍惚,言语寡涩,还恐冒犯了公主。” 萧潋意微笑道:“是我欠妥当了,虞大人莫怪罪。” 虞怀章拱手道:“臣不敢。” 徐忘云闻言抬头看了虞怀章一眼,只见他虽嘴上说着“不敢”,神色却没什么惶恐的意思。萧文琰道:“大人家中可曾和什么人结过什么仇?” “天地可鉴,老臣为官几十年,从未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婉儿毕竟也才十五,一个闺阁在室女,又鲜少出门,性子被养得温顺平和,哪有什么机会去和这等恶毒阴残的贼人结仇家?” 萧文琰点了点头,锋利的眉蹙着,“大小姐的尸首现下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虞怀章踌躇一会,道:“在侧院,殿下请跟臣来。” 一旁便有婢女取了一盏明灯来,萧文琰往前走去,萧潋意也站了起来,虞怀章道:“侧院血腥气大,尸首又较可怖,还怕冲犯了公主。” 萧潋意柔声道:“不妨事的。父皇既许了我来,我想也是希望我多历练一些,皇兄,你说是吗。” 萧文琰从眼角瞥她一眼,冷冷道:“她愿意来便跟着来吧,不要半夜吓得不敢睡觉就好。” 萧潋意笑道:“多谢皇兄关心。” 萧文琰冷哼一声,先行往前走了。萧潋意跟上,徐忘云从一旁扯了一盏竹灯。几人穿过廊坊走至侧院,还没进门,便先闻到了一股当头冲人的血腥味。 光是闻着这股血腥气,便也可知道虞容婉死状是有多么惨烈了。徐忘云面色沉下来,和萧潋意对视一眼。大门一开,迎面便见房内已被干涸的血水覆了一遍,泛着微褐的锈红色。一身形娇小的女性躯干躺在地上,身上粉红罗裙果真如虞怀章所言那般被血浸透,头颅不翼而飞,一只硕大鹿头被安在她苍白的脖颈上,漆黑兽眼死不瞑目地睁着,像是在看房外众人,又像是在透过众人在看屋外的天。 虞夫人已经晕了过去,被一旁的下人扶出了院子。萧潋意蹙了下眉,微微退了两步。 虞怀章痛道:“为保事发地完好,到现在也没能给小女收殓……臣只恨自己年岁已高,不能亲手抓了那贼人千刀万剐,也好解了我心头之恨!” 徐忘云扫视一圈屋子,地上满是血水,萧文琰却毫不在意地踩上去,伸手撩开了虞妙仪手臂的一层衣物。只见那衣物下覆着的手臂伤痕道道,淤青块块,看那湳楓样子,像是死前曾遭受过什么折磨。 虞怀章扭过了头,不忍再看。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遭此横祸,不知是忍过多少的痛苦。徐忘云眉目低垂下来,在心中默念起了经文,权当送一送她。 萧文琰还要再揭,萧潋意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皇兄贵躯,不便做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斯人已逝,但毕竟还是个女子。萧文琰倒也没反驳,撤回了手,萧潋意揭开了虞容婉颈前的一片衣物,露出脖颈的断口。 第15章 徐忘云站在她身后,只瞧了一眼就知道这是砍刀所造成的伤口,且那刀一定是把旧刀,已经并不怎么锋利了。 萧文琰常年行军,对刀剑造成的伤口了如指掌,望着端口细细思索,皱眉不语。虞怀章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发现?” 萧文琰没答他这一句,问道:“城中门可都封上了?” “封死了,事发时臣已经启奏了陛下,请示将城门都封上了。” 萧文琰点了点头,吩咐道:“将城中所有屠夫木匠的册子拿来,统计出来有多少,看守的人多加几个。再去查查,城中近来可出过什么寻衅挑事的事。” 一旁候着的刑部司史领命,徐忘云抬眼看了萧潋意一眼,萧潋意并未抬头看他,凝眉垂眸,像是在沉思。 过了会,她站起来,身子却晃了晃便向后倒去。一时间除萧文琰外的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好在徐忘云眼明手快,一个闪身接住了她。 虞怀章道:“这是怎么了?!殿下您可是哪里不适?!” 萧潋意倒在徐忘云怀里,用金丝软帕掩着鼻子,柔声道:“对不住,我约莫是在这血气闻太久了,现下有些犯晕……” 萧文琰翻了个白眼。 “……”虞怀章道:“那殿下不妨回去歇息吧,后院已为您备好了厢房。” “有劳大夫了,咳咳……阿云,我们便先走吧。” 说罢,她一边咳一边走了出去,虞怀章赶紧指派一个婢女为其掌灯。夜色浓厚,早已过了子时。婢女在前方引着两人,徐忘云扶着萧潋意跟在她身后,走至一处屋前。婢女引到了住所,欠身行礼后便要离开,萧潋意却叫住了她。 她的方帕还掩在唇角,面色有些发白的倚在门栏处,细声道:“府中还有什么食物没有?劳烦拿一些过来。” 婢女连连应下,过了片刻又敲门来,送来一个小碟,寥寥放着几个卖相不是很精细的点心。 萧潋意摸了摸,登时叹一口气,道:“阿云,你看,现下连个婢女也这样苛待我,都凉透了。” 徐忘云此时正在检查屋子,心中道此时已过子时,哪里去给你弄热食来。 “堂堂相府,未免也太寒碜了些。”她看了一眼碟子,像是糟心,推远了些,“罢了,不吃了。” 徐忘云坐下来,将内力汇聚在掌心,捧起碟子,将那点心稍微熨热了些。萧潋意这才笑起来,“好阿云。” 徐忘云道,“那位小姐颈上伤口边缘不整齐,是刀锋钝涩的缘故。但切口又很平滑,像是被人一刀将脑袋砍下来的。” 萧潋意看了一眼窗外,笑道:“深更半夜,阿云好端端又说起这个做什么。” 能一刀将人的脖子砍下来,不说别的,此人的力气一定是极大的。徐忘云沉默半响,并未答话。 萧潋意捏起一个果子,“阿云觉得如何?” 徐忘云说:“一击毙命,身上却有这么多伤痕淤青。他说了谎。” “阿云的意思,就是这虞小姐,或者是虞府,一定是招惹了什么人了?” 徐忘云闭口不答,萧潋意吃完了果子,却不愿再听了。 “唔……算了,明日再说,我累了。”她也不必人,就这么合衣滚上了床,“横竖昶王殿下在,哪轮得到我操什么心?不管不管。” 徐忘云看她一眼,见她不愿再多说什么的样子,便也敛住了话头,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窗子没关紧,一缕夜风跑了进来,吹动屋内的烛火,哧一声熄灭了。 第二日,徐忘云刚起床,便听见有人轻轻叩响了自己的门。 他起身拉开门,见自己门前站着的是一个矮个子的小婢女,头上簪着两朵碧绿的绒花,一见他便笑了开来。 “公子起得好早,厅上已经备好了早膳,我家大人差我来传唤公子一声呢。” 徐忘云瞧着她点了点头,刚要谢她,忽然手臂一紧,被人拽了一把。 “阿云,你起来了不去唤我,在这和人聊什么闲话呢?” 徐忘云一怔,抬头见萧潋意正浅笑着看他,那小婢女立刻低下头,欠身道:“公主万安。” 萧潋意笑意不减,瞥她一眼,便将徐忘云拉了出去,“走,阿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徐忘云一路被她扯出了相府,问他:“去哪里?” 萧潋意带着他穿过巷子,听上去心情很好似的,“带你吃点心去。” “……”徐忘云道:“我不想吃点心。” “不,你想吃。”萧潋意道:“阿云听话,我已经答应带你去吃梅花酥了,不能食言的。” 第8章 冤魂索命 她没再给他反驳的机会,一路将他拉去了四时楼。 四时楼是京中最时兴的食楼,花样最多,人流也最广。门口迎宾的小二见萧潋意着装不凡,热情道:“二位客官!是厢房还是楼台啊?” 萧潋意抛出一锭银子给他,道:“都不要,给湳楓我在大厅寻个宽敞点的地方——要靠窗的。” “得嘞!”小二激动的收起银子,引着二人上了座。果然是处靠窗的好地方,扭头便可看清楼下街道的全貌。 “阿云,来看看,你要些什么。”萧潋意将菜单递给他,徐忘云眼神都没分给她,道:“都行。” 萧潋意本就没指望着他会开口,自顾自点了几盘吃食,末了也看向窗台,问道:“你在看什么?” 第16章 徐忘云收回视线,“没什么。” 萧潋意也不追问,兀自给他斟了茶,“阿云,我带你来吃点心,你高不高兴?” 徐忘云说:“我不想……” 萧潋意打断了他:“阿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无趣?我不是说过了么?我答应了带你来吃点心,不能食言的。” “……”徐忘云道:“好。” 他不再说话,夹了一块糕点吃,萧潋意满意道:“阿云乖,我只是想哄你开心,瞧见你高兴我也便高兴了。” 她的声音本就有些雌雄莫辨,这样放低了柔声说话,便就好像是在深夜里呢喃,有些温情缱绻的意思。萧潋意一手支着下巴,漂亮的眼笑得弯弯,问他:“甜不甜?” 徐忘云对一切吃食都没什么过多的喜好,唯独喜欢吃甜的。这是萧潋意在他入宫后的第二个月发现的。徐忘云点了点头,“甜。” 萧潋意笑起来,好像很高兴似的,高声道:“小二,来三盘玉露团,再上一壶梅花酿。” 徐忘云却道:“已经够了。” 小二欢快应了声,不一会将萧潋意要的东西端了上来,“客官您来得还真是凑巧,这梅花酿是我们店今年刚开的陈酿,只有一坛,很是珍贵呢!” “是吗,如此说倒是我有福气了。”萧潋意道:“只是你这么一说,我倒忽然觉得有此佳酿却无人对饮,很有些可惜。” “咦。”小二看了一眼徐忘云,“那这位公子?” “他可不能喝。”萧潋意巧笑嫣然,“你别瞧他闷闷的不爱说话,但其实酒品差的一塌糊涂,每每喝多了便要撒泼打滚,弄不好还要挥刀发疯的,可怕得很呢。” 徐忘云:“……” “啊?”小二瞪着眼看了徐忘云一眼,瞧这人打扮利落,面色如玉,像个体面人,谁知喝了酒竟是这样的,“那……还是别让这位公子喝了吧。” “是啊。”萧潋意叹一口气,随即从怀中掏出一物,推至小二身前,又笑道:“不如我付你些口舌费,就劳烦小伙计陪我喝一杯吧。” 店小二极快地收起银子,笑了起来,“客官有求,小店向来是定应的,好!小的这就给客官斟酒!” 他坐下来,双手为萧潋意斟了酒。“客官瞧着很是眼生啊,不是咱京城的人吧?” 萧潋意道:“好眼力,如何看出的?” 小二嘿嘿笑道:“您别看我年纪轻,在这间酒楼里待的年头却很久了,我瞧二位气度不凡,定是哪位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但这京城里,大多数的贵人我都是见过了,我就这么一问,客官却夸我眼力好,我就明白小人一定是蒙对了。” 徐忘云默不作声的吃他的点心。萧潋意道:“哦,那这么说来,小哥你知道的东西一定也很多了。” “那是自然。”小二凑近了些,“客官想知道什么,尽管便问吧,小的一定是知无不言的。” 这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讲话,总是要更省力些的。萧潋意微笑道:“我二人是打岭南来的,来一趟京城,无非就是想看些新鲜事。我问你,这城里可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 “怪事?您指哪件?是十年前城外出的那只兔子精,还是城中的那桩失窃案啊?” 萧潋意道:“都好都好,讲来听听。” 于是这店小二便开始唾沫横飞的讲了起来,徐忘云听他从三十年前的家禽成精讲到上个月隔壁街的新妇红杏出墙,就是没一件跟鹿首案有关的,偏偏萧潋意还听得兴致勃勃。 他坐了半天,见那小二仍是一副没完没了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扯了扯萧潋意的袖子,提醒道:“天色不早了。” 这一讲,竟然从大早上讲到了中午,一壶梅花酿已经被两人喝得精光。萧潋意这才从“隔壁村豆磨坊老板的老婆跟人跑了”的香艳故事里回过神,“哦,不早了。” “几时啦?”小二酒量不行,已是半醉,“来来来,我再与你说个李府的公子爱上自己小娘的故事……” 萧潋意道:“不听了不听了,你讲来讲去竟是一些虚头巴脑的小道消息,好没意思。” 小二:“虚头巴脑!嘿!……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哦!有了!” 小二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手,萧潋意立刻道:“怎么?” “客官您且听。”小二道:“也就是前几年的事吧,这死了一个卖肉的屠夫,死人嘛,倒也不稀奇,奇的是自他死后的几个晚上接连着打雷,住在这附近的好几家人都说夜里头总听见外面有人呜呜咽咽的哭,一边哭一边喊。” 萧潋意:“喊得什么?” 小二:“好像是‘冤枉’!” “辜魂伸冤啊。”萧潋意递了一杯茶给徐忘云:“阿云,你说这事怪不怪?” 徐忘云:“你说的这屠夫,因为什么死的?” “哟,这个。”小二故弄玄虚的压低了声音:“这个说起来可就不大光彩了——这人是谋害了官家子女,被上头判死的。” 萧潋意来了兴趣:“怎么回事?” “这事说起来,倒就有些长了,客官先别急,等我喝口水慢慢与你细讲。” 萧潋意重又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不急,你慢慢说。” 小二收起银子,嘿嘿一笑,道:“要说这个屠夫啊,那也算是有来头的,他姓李,原先是这片的富商,后来家里没落了,就做起了卖肉的行当,诺,就是这条街上,卖了许多年了,这片的人都认识他。” 第17章 萧潋意道:“既然都认识,那这李屠夫为人如何?” “性格嘛,挺好说话的。他卖的肉又新鲜又好,价格又低,大家都愿意去他那摊子上买肉。” “如此,又是怎么谋害管家子女的?” 小二嗐一声,“所以才说是怪呢。但不也有句话这么说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就说他也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去抢一个孩子身上的钱,抢不成气急败坏,还把人推下了河里!啧啧啧,我现在都还记得,那还是个小姑娘,也就六岁多点吧,叫人救上来后吓得语无伦次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得去手!” 萧潋意若有所思的一挑眉,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小二道:“后来就有围观的人报了官,结果一查才知道这孩子还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是官家的。而且啊,还不是普通官家的。” “哪家的?” 小二神神秘秘道:“要说咱这京城里,那位手底下的。”他朝着天上指了指,“这一个可是重臣了,御史大夫你知道不?正二品啊,顶了天的大官!这落水的就是御史大夫家的,他家大小姐。” 这可算是讲到重点了,萧潋意笑着看向徐忘云,对他眨了下眼睛,那是个“我厉害吧”的意思。小二接着道:“官家子女,又是这么大的一个官,那大理寺肯定是不敢耽误的,当日就把李屠夫压进大狱,没过两日就处决啦。” 两日? 若按律法,审查判刑少说要有半月,怎会两日就处决了? 萧潋意与徐忘云对视一眼,徐忘云接着问道:“这位李屠夫,可还有什么亲人在世。” 小二道:“亲人?早就没啦!客官您想想,要是自己家亲戚做出这种事,自个还有脸在这住下去吗,他妻子就是自觉没脸面,在家里上吊死了。他们俩倒是有个儿子,只不过嘛早早的也走了,这么多年再没回来过,谁知道是如何呢,兴许是死了。“ “……” 小二讲地正兴起,无意间瞥到了徐忘云,登时激灵一下,结巴道:“……这位客官,您,您这样看着我干嘛……” 徐忘云垂下眼,平静道:“无事。” “……哦,哦。”小二擦了把汗,心想这位小哥瞧着安安静静的,突然一言不发的看着人,还真是有些瘆人嘞。 萧潋意道:“嗯,嗯,不错,这个故事够新鲜,也够稀奇。” 小二回过神,嘿嘿笑一声:“能让两位客官满意就好。” 他说:“行啦,也该回去了,阿云,你吃好了么?” 徐忘云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酒楼,今日日头好,街上商贩行人也多,一片乱糟糟的。萧潋意拉住了徐忘云的袖子,防止两人分散,道:“阿云,你觉得咱们刚刚听得那个故事,它是不是真的?” 徐忘云说:“应当是真的。” “真的么?”萧潋意顿时道:“这世上真的有鬼魂啊?” “……”徐忘云说:“这个不是真的。” “哎呀,吓死我了。”萧潋意说:“那个店小二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我还以为这世上真的有鬼呢!” 徐忘云心中想到你的重点或许要往后放一放,街上人潮涌动,不时有挎着篮子的少女擦着他的臂膀挤过去,路边饼坊里身形孱弱的年轻老板正在吆喝着卖饼,萧潋意拉着他穿过人群,回到了虞府。 二人方才跨过门槛,便见院内围着一群人,皆身着官服。徐忘云走进了些,看见这些人围着的是一具没了头的鹿尸,已经开始微微腐烂了。 第9章 命不由已 盛京并不是人迹罕见的山区,野生的动物难寻,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一头鹿。二人当下就明白这正是虞容婉尸身上的鹿首,萧潋意道:“哪里来的?” 萧文琰从眼角瞥他一眼,理也没理他。旁边有一人道:“是今日晨时,在城外禄禄山上发现的。” 萧潋意蹲下身子,正想仔细看看这鹿身的断口处,便听萧文琰不耐道:“你若实在闲着无事,就带着你养的小面首出去听戏去,不要在这里碍我的事。” 当下四周都静了,身后众人一个声也不敢吭,纷纷低下头假装在做自己的事。萧潋意怔了一下,还未答他,便听徐忘云冷声道:“我不是面首。” “哦?”萧文琰冷冷道:“本王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不过,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回本王的话?” 徐忘云面色极冷,不言不语只看着他,眼神寒的像一块刺骨的冰。萧文琰冷笑一声,一手按在自己腰侧处,两根手指来回摩擦着自己的剑鞘,眉宇间戾气丛生,已是动了杀意。 一时气氛剑拔弩张,萧文琰手指一动,便要抽剑而出,千钧一发之际,萧潋意忽然动作极快地挡住徐忘云,出口喝道:“阿云!” 徐忘云看也不看她,一双极黑的眼睛只盯着萧文琰,萧潋意横在他身前,将他的视线挡住,一只手极有力道按在徐忘云肩上,又温声叫了他一声,“阿云。” “让他来。”萧文琰在她身后冷冷道:“敢这么跟本王说话的,他是第一个,我倒是要看看,你是有几条命。” 徐忘云没说话,萧潋意对着他,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转身道:“令和的侍卫冲撞了皇兄,都是我管教不力,还请皇兄责罚。” “呵。”萧文琰讥讽道:“公主好脾性啊,宽以待己也就罢了,纵的下面人也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第18章 萧潋意只说:“皇兄,我知错了。” “错?”萧文琰道:“我朝律法,刁奴欺主,以上犯下,轻则杖刑,重则斩首。” 他冷冷道:“你既知错。”他唰一声将自己佩剑抽出,横在萧潋意面前,“便做于我看吧。” “……” 冰冷的剑光反射出萧潋意低垂的眉眼,默了半响,只听她叫了一声:“……皇兄。” 她欠下身,放低声音道:“归根结底,还是令和管教不力的错,愿请皇兄教导,令和自请受罚。” 萧文琰嗤笑一声,“你这样说,倒让本王罚不得了。” “令和不敢,皇兄教导我,于理于情,自是应当的。” “是吗。”萧文琰将剑收了回去,傲慢道:“天子犯错尚与庶民同罪。公主说得不错,那便请公主以手代剑,自罚一掌吧。” 本朝公主当众自辱,传出去便是天大的笑话。徐忘云眉头蹙起来,萧潋意一把摁住他,缓缓道:“好。” 说罢,她抬起手,在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极干脆利落的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清脆无比。 她白皙的半张脸,顷刻间便肿起通红一片。萧潋意道:“皇兄可还满意?” 院内鸦雀无声。 “……呵。”萧文琰笑了一声,“何谈满意,不过是替你管教管教下人,也好让你知道,尊卑有别的道理。” “皇兄说的极是。”萧潋意理去鬓边一缕落发,灿然笑道:“一字一句,令和皆都记下了。” 萧文琰居高临下,冷漠看她,二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萧文琰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院内一众人早已跑了个干净,萧潋意半响站着没动,片刻后轻垂下眼,一只手拂上自己的半张脸。 徐忘云道:“……对不住。” 萧潋意微微一怔,随机失笑道:“这又不怪你。” 徐忘云沉默片刻,萧潋意轻轻拉住他的手,盖在自己的脸侧,轻声道:“没事的。” “对不住。” 萧潋意在他掌心中蹭了下脸,“回去吧,阿云,我累了。” 徐忘云:“好。” 徐忘云带她回了房,将她一切安顿好便关了房门出去。吱呀关门声响起,萧潋意睁开眼,面色平淡。 又默躺了片刻,她坐起来,动作极轻的打开门,出了虞府。 暮色已起,街上行人稀少,路边商铺也大多关了门。萧潋意穿过几条巷口,停在了一处饼坊前。 “老板,还有饼吗?” 兴许是落日已下,饼坊老板正背着身收拾着,闻言转过身来,“有的,有的,客人要什么饼子?” 饼坊老板瞧着还很年轻,身形瘦且高,面容隐隐带着股郁郁的苍白,不像是个做饼的老板,倒更像个久不得志的文弱书生。 萧潋意对着他一笑:“白糖的,还有吗?” “有,客人要多少?” “半斤便好。” 老板答应一声,动作麻利的替他装好了白糖饼,萧潋意接过,微笑道:“有劳。” “不妨事。” “今日日头好,街上人也多,这饼怎么还剩下这许多?” 老板无奈笑道:“这谁知道呢,兴许是天公不眷吧。” “上天有德,辛勤劳作的,自会多眷顾着的。” “承姑娘吉言了。” 萧潋意微微一笑,“就不多叨扰了。” 老板做了个湳楓辑:“姑娘慢走。” 天色愈发浓厚,萧潋意拎着一袋糖饼,快走至虞府时,忽然下起了一阵雨。 这是一场冬雨,雨丝落进人的衣领里,便如同一条冰凉的蛇,附骨之疽一般,从人的脊椎骨升上来刺骨的寒意。 萧潋意彷佛无知无觉,她面无表情,微垂着眼帘,像是在想什么。 忽然,一柄桃粉的雨伞横在了萧潋意头顶。 萧潋意面色一变,眼神凌厉的朝后看去。 “哎呀呀,公主,您怎么没撑伞呀?” 在她身后,赫然站了一个矮个子的小丫头,头上扎了两朵碧绿的绒花,正是虞府里今日早晨叫徐忘云用早膳的小婢女。 小婢女个子太矮,萧潋意又太高,她只得仰着头,踮着脚,才勉强将那把伞撑在萧潋意的头顶,但这样仰着头,雨水又尽数全打在了她的脸上,她在细密的雨水里艰难睁着眼,努力道:“请允奴婢……为您撑伞吧?” 萧潋意敛去脸上的厉色,将那把雨伞接过来,温和道:“有劳。” “……哎,哎呀。”小婢女似乎没想到她这个举动,一下红了脸,手足无措的将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奴婢多……多谢公主。” 萧潋意笑了一声,两个人便这样并肩行在了一处。小婢女畏畏缩缩走了一会,眼神落在萧潋意手上的袋子,吞吞吐吐的找话道:“公主,公主是出来买糖饼的吗?” “嗯?”萧潋意一愣,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袋子,又点了点头,浅笑道:“嗯。” “公主若是想吃糖饼,怎么不差人去买呢?” 萧潋意道:“不是我想吃。”她想了想,笑道:“是阿云要吃。” “……啊。”小婢女一呆,想了半天才想出来“阿云”是谁,一下被“公主冒着雨出来给自己的侍从买糖饼吃”这个事实给惊呆了,呆呆重复了一遍:“啊,是……是徐大人想吃啊……” 过了半响她回神,又说:“……那,那就算是徐大人想吃,也来差遣奴婢们一声就好了,怎么能……哎呦!”她缩着脖子走路,脚下不看路,踩到一个水坑,惊叫一声就要摔倒,萧潋意眼疾手快扯了她一把,小婢女顺着力道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手撑住了她的胸膛。 第19章 “对不住!对不住!……咦?”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要站起来,下一秒又被手下触感吸去了注意力,刹时一呆。 她还年幼,心眼没长全,觉察不对,竟傻傻的又抓了一把。 公主的胸膛……怎么,怎么这么空呢? 她愣愣的抬起头,正好对上萧潋意被她扯乱的领口,脖颈处露出一片白晃晃的肌肤,喉咙间,一粒极显眼的凸起。 小婢女脸一下白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猛地抬起头,“你……你是……” 可惜她这句话没能说完。 桃粉的油纸伞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的水坑中,顷刻间便湿透了。小婢女的身子软倒下来,脖颈被扭曲成一个可怖的弧度,面上凝固着诧异和惊惧,双眼尤还大睁着。 大雨倾落而下,毫不怜惜的打落在她的脸上。 萧潋意面无表情,垂眼站着,半响,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她抬起腿,跨过小婢女的尸身,裙摆拂过她稚嫩的脸,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转瞬即逝。 回到虞府时,天早已黑透。萧潋意双手空空,糖饼早不知丢在了哪里,她没回自己房间,径直去了徐忘云房间。 推门声悄然无息,徐忘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睡姿也端正规整。萧潋意动作极轻的走进他,立在他床头瞧了他一会。 她浑身湿透,漆黑鬓发黏在苍白面颊上,神色冷极了,站在一片黑暗中,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鬼气森森的寒意。 她就维持着这么个姿势一动不动的看了一会,过了会,萧潋意闭了下眼,靠着徐忘云的床坐在了地上。 她将头轻轻靠在床板上,神色木然的低垂着眼发了会呆,半响,她像是忽然觉得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肩头,疲惫地闭上了眼。 第10章 你不许穿白色 “……嘶。” 徐忘云捂着脖子,微微转了转,旁边的萧潋意便立刻问道:“怎么了?” 今早起来后,他便感觉脖颈处有丝似有似无的酸痛,好像扭到了似的。徐忘云心下怪异的摸了摸脖子,和他说:“无事。” 虞怀章在前面提醒道:“前面便是小女的住处,只是婉儿受了太大刺激,心神受损,恐不能与人正常交流,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殿下见谅。” 今日一早,萧文琰便提出要去看看虞妙仪,虞怀章也不好再推脱,便引了几人同去。 闻此言,萧文琰从鼻腔处“嗯”了一声,徐忘云跟在他们后头,进了一处布置雅致的小院,庭中种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珍贵花草,只是近来无人打理,枯萎了许多。 萧潋意温声提醒他“看着脚下路”,几人跨过几重台阶,停在一座雕花的小门前。 推开房门,徐忘云只见内堂中慌慌张张走来一个婢女,虽然现在正是辰时,窗外日光大盛,屋内却密密地点着许多烛灯,迎门而入,烟气刹时扑来,难免有些熏人。 “这是怎么回事?”虞怀章皱起眉头,“青天白日,点这许多灯做什么?” “回大人,这是……是二小姐吩咐的。”婢女嗫嚅道:“小姐自那日开始,便十分的怕黑,哪怕是白日也要燃着灯,不然……不然便会……” 萧潋意低声在徐忘云一侧耳语道:“听这话,虞大夫似乎对她女儿的近况完全不知情啊?” 虞怀章道:“像什么样子,快快灭了去。”婢女惶恐应了,虞妙仪的卧房就在里面,虞怀章请萧文琰在堂前先坐,自己便要去内室将人带来。 萧潋意道:“虞大人,我与你一同前去吧。” 虞怀章迟疑片刻,答应下来。萧潋意嘱徐忘云就在这等着,二人走进内室,见卧房床榻帘帐凌乱垂着,隐隐能看见床上伏着一名少女,身形清减的厉害,并未梳妆,双手只抱着头,蜷缩在墙角,面朝着墙壁。 虞怀章侧头望了眼萧潋意,似是歉意的微一颌首,而后才一掀床帐,喊道:“妙儿?” “是我,爹来看你了。” 少女闻声微微瑟缩一下,犹豫片刻,稍稍扭过来半张脸,却在瞧见萧潋意时颤抖一下,极快的又将脸埋了回去。 “二殿下和四殿下都来看你了,妙儿,来,抬起头来。” “妙儿,和爹说句话好不好?” 然而任他如何劝说,虞妙仪始终蜷着身子,不肯再将脸转过半分了。萧潋意瞧她那样子,定是受过极大的惊吓,正要出言宽慰些,这时虞怀章忽然沉下脸,重重叫了一声:“妙儿!” 虞妙仪浑身一抖,只听虞怀章又一字一句道:“不可无礼。” 虞怀章家风严苛的传闻,宫里都是有听过的。眼见虞怀章脸色越来越不好了,萧潋意刚要劝几句,这时,却见虞妙仪手指掐进自己的肩膀,真就抖着身子慢慢爬起来了。 “妙仪……见过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萧潋意眼明手快,扶住了她要磕下去的脑袋,温声道:“无事的,不要怕。” 虞怀章神色温和了些,语气软下来,叫了声一旁候着的侍女,“先换了衣服,随爹爹去堂上,好孩子,听话。” 虞妙仪抖着换好了衣服,萧潋意安慰的顺了顺她的背,只觉得手下触感一片惹人怜悯的瘦骨嶙峋,一刻不停的颤抖着。 二人带着虞妙仪又回到堂前,虞怀章示意一下,虞妙仪便颤栗着行了一礼,“昶王殿下万安。” 第20章 萧文琰道:“不必多礼,坐下吧。本王问你,那天夜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提到那天夜里,虞妙仪面色瞬时闪过一丝惊恐,下意识抓住一旁的椅子扶手,瞧着像是想将自己藏进什么地方。 萧潋意轻轻拉住她,安抚道:“别怕,没事了,你慢慢说。” 虞妙仪瞟了一眼虞怀章的脸色,抖了一下,吞咽了几口口水,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道:“那天,我和阿姊一同去参加曲艺宴,回来后便睡在一处,然后……然后半夜里……” 萧文琰道:“半夜怎么了?” 虞妙仪面色浮上一层恐惧之色,眼神空洞,像是陷进了回忆中,喃喃道:“夜里头,我在睡梦中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只见床边站了个人……举着一把刀要砍我!” 萧潋意赶紧追问道:“是什么样的人,你还记得吗?” 虞妙仪使劲摇了摇头,“我……我不记得了,天太黑,我只看到他蒙着面,手拿了一把这么——这么大的刀,一下,一下就将我阿姊的……” 她再说不下去,大睁的眼睛里流下泪来。萧潋意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柔声道:“不怕。告诉我,那把刀,是什么样子的?” “那把刀,是……是……” 虞妙仪比划了一下,萧潋意从她混乱的动作里瞧出一个模糊的形象,皱眉道:“菜刀?” 一个夜潜的刺客,怎么会拿一把菜刀做凶器。徐忘云只在想到菜刀的一瞬便想到了四时楼里那个店小二讲过的“野鬼叫冤”的故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转头道:“虞大夫,当年的李屠夫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文琰转头看向萧潋意,蹙眉道:“你知道了什么?” 虞怀章闻声看向徐忘云,见和自己说话的是一个做侍从打扮的生面孔,眼神在萧潋意与萧文琰身上转了一圈,并未先答他,“不知这是……” “他是我的侍从。”萧潋意道:“他的话,便是我的意思,虞大夫,您尽管说便是。” 虞怀章皱着眉思索了一阵,好半天没说话。萧潋意瞧他像是想不起来的样子,便提醒道:“几年前,贵府小姐曾被一人抢了银钱,推落了水,始作俑者便是这李屠夫。” 虞怀章想起来了,枯槁脸上闪过一丝厌恶,道:“四殿下说的是,臣记起来了。多年前是曾有这么一案,只是此人品行之恶劣实在罄竹难书,事发后全权移交大理寺处理,已依法处置了。” “原委便如此?” “便是如此。”虞怀章道:“不知殿下何故忽然提起此人?是否和本案有什么关联?” “关联暂且还说不上。”萧潋意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夜半行凶的杀人者拿了把菜刀做武器,实在是难免叫人多想了些。” 徐忘云沉默看着虞怀章,一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虞怀章身上,虞怀章怔愣一下,”这……殿下是怀疑老臣?” 萧文琰:“虞大人言重了。” 虽说言重,可他却仍目光深沉的打量他,颇有些探究的意味。虞怀章迎着他的眼神叹了口气,“此案明细的记录皆在大理寺。当年这李屠夫抢了我女儿的银钱不够,还要推她落水。事发时正在闹市,目击者众多,他的供词也妥当收着,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再。殿下,老臣敢又何尝不想将凶手绳之以法,哪有知情不言的道理?” 萧文琰点了点头,对虞妙仪道:“你接着说。” 虞妙仪却只是一个劲摇头,翻来覆去的,只会重复一些她先前说过的话。萧文琰还要再问,这时忽然听虞妙仪尖叫一声,随即大喊道:“啊!啊!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情绪激动起来,两只手胡乱的在空中乱舞,混乱之中萧潋意不慎被她误伤多下,只得先放开她。 虞妙仪手脚并用爬到角落处,双手抱住脑袋,整个人神经质的颤抖道:“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徐忘云道:“她惊妄了。” 看她这样也是问不出来什么了,众人只得先行出去,萧潋意说:“虞大人当真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虞怀章停下脚步,温和道:“四殿下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可尽管来问,老臣定言无不尽。” 萧文琰道:“李屠夫一事你是从哪听来的。” “这是令和那天吃饭时,听酒楼的人讲的。”萧潋意道:“他们讲的也不甚清楚,我只模糊听了个大概,心中有些疑虑,这才来问问虞大人。” “你知道些什么,全都讲出来。” 萧潋意便将那日在四时楼里小二说得复述了一遍,徐忘云听他温声细语的添油加醋,待到他讲完,萧文琰便也和他们一样,首要抓住了重点,问道:“两日便处决了?” 萧潋意柔声道:“是啊,我也正觉得奇怪呢,我朝律法,三审四查,怎么会两日这么快呢?” 虞怀章转身,“实在是那李屠夫行径太过恶劣,引得民怒。再者当日事发在闹市,目睹者众多,认罪口供也具全,人证物证皆在,依法处决,臣实不知错在何处。” 萧潋意垂下眼,微微轻笑一声,“未检验便结案,这不合……” 话未说完,虞怀章便打断他道:“臣已失了一个女儿,自当比谁都想快些将那恶贼绳之以法,若殿下还对李屠夫一案尚有所疑,不如便请奏圣上,再细细决断吧。” 第21章 这老东西。 萧潋意于是不说话了,只微笑看着他。萧文琰道:“此等小事不必叨扰父皇。虞大夫所言我都知道了,就不送了。” 虞怀章道:“臣告退。” 他行了一礼便先告退了,萧潋意目送他直挺的背消失在院门,又对着萧文琰轻声道:“我还听说,这个李屠夫,尚还有一个儿子在京中。” 萧文琰掀开眼皮,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很快便又收回视线,一只手搭在腰间重剑上,并未理他,大步向前走去。 萧潋意同样目送着他离开,待到他身影消失,他回过头,见徐忘云站在廊外的光影中,漆黑长剑倚在怀中,神色淡漠,一动不动的守在他身后。 廊庑外树影层层,明媚阳光穿透而过,在他白衣上投下许多斑驳的光影,萧潋意被那几道日光晃了下眼睛,朦胧间,只觉得他抱剑而立,不像凡人,更像神仙。 他一低头,瞧见自己青色的裙摆上沾上了一点泥土,醒目的一团污。 “今后不要再穿白的了。” 徐忘云正在发呆,忽然听他这样说,一回神,略有些疑惑的看向萧潋意。 萧潋意没什么表情,只说:“你是我的侍卫,穿亮色的,太显眼了。” “……” 管天管地,现在连他穿什么衣服都要管了。 无关紧要的,徐忘云一向不与他争论,于是“哦”一声,以示知道了。萧潋意瞧着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末了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往院外走去。 徐忘云跟在他身后,问他:“你的药,还有多少?” “……”萧潋意回头看他,“阿云这是什么意思?” 徐忘云委婉提醒:“要按时吃。” “……” “……哦。” 第11章 墨鸮阁 “李屠夫死时正值壮年,家中有一子年岁十六,若是算来,今年也该有二十四岁了。” 闹市街口,萧潋意和徐忘云坐在一茶摊上,桌上小炉正煨着茶汤,渺渺升起一缕细烟。 “屠户的儿子,耳濡目染,父析子荷,那定是也有一把好手艺,我猜,不是在什么肉铺,便是在酒楼后厨吧……” 话未说完,两人正对着的酒楼里,便浩浩荡荡闯进几个带刀的官差,不多时便押出一个个子不高的青年。 那青年腰间系了一条围布,上面沾了些油星,面庞黝黑,瞧着其貌不扬,满面惊恐,被官差死死地抓着。 萧潋意不动声色地坐着,瞧见此场景,轻轻笑了一声。 “阿云,你瞧,我又猜对了。” 徐忘云将煨好的茶汤倒出一杯,放在萧潋意面前。 微烫的白气霎时蒸腾开,模糊了萧潋意半边脸。他端起茶杯,也不喝,只拿着端详。 徐忘云抬眼瞧了那边一眼,问:“那是李屠夫的儿子?” 萧潋意道:“怎么,阿云瞧着不像?” 徐忘云没说话。 官府压着人已经走远,萧潋意将茶杯放下,道:“陈茶烂叶,不值得一尝。阿云,回府再喝吧。” 他往桌上丢了一粒碎银,便同徐忘云一起回到虞府。虞府内,未进内院便远远可听得一阵喧哗声。萧潋意走在徐忘云身前,一脚刚迈上正厅门槛,便有一物当头猛地砸向他,吓得他激灵一下,惊叫一声躲向一旁。 徐忘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脚,稳稳以脚面将那物挡下来。萧潋意惊魂未定,低头看去,见那竟是一盏精巧茶杯。 厅内,正中跪着一个青年,双手具被绳子绑着,瑟缩着肩膀埋着头发抖,像是吓得不清。一旁虞怀章站在一侧,身旁桌案上茶具倾倒,水迹稀沥沥流了一地,想来这茶杯便是他扔的了。 虞怀章险些误伤公主,却没赔罪。他身子微微发着抖,枯黄面容上攀了一层薄怒的红,见一击未中,竟转身拔出一旁官差的佩刀,怒喝道:“畜生!!!” 说着,他便蹒跚着冲过去,便真要将那人当场杀了。跪着的青年惊恐的大叫着,萧文琰立即对旁边官差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虞大人拦下?!” 一旁便有官差反应过来,冲上去将他拦下。虞怀章被他们死死拖着,手中长刀徒劳挥舞,眼底渐渐漫上一层极痛的泪,嘶哑吼道:“你……你还我儿的命来!” 青年哆嗦着狡辩:“这不怪我,这不怪我!都是她逼我的,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你!”虞怀章气得嘴唇剧烈的发着抖,一根手指指着他,好半天说不出什么话,忽然双眼一翻白,险些就这么晕过去。 厅内一片混乱,一时没人顾得上门口的徐忘云二人,萧潋意侧头与徐忘云对视一眼,道:“你瞧,咱们来得正正好。” 徐忘云实不知他这个“正正好”是从哪瞧出来的。无人管他们,萧潋意也不在意,自顾自进了门,寻了椅子坐下了。 萧文琰道:“虞大人,莫气坏了身子。” 虞怀章被人扶着坐在了椅子上,一手支着扶手,维持着一个尚还算体面的坐姿,头颅却力不从心的低垂着,清瘦身骨如同一片凋零落叶,枯槁沧桑。 片刻后,他像是痛得说不出话,恨恨用手拍了三下扶手,以示悲愤。 萧潋意低声问一旁的官差,“怎么回事?” 小官差也低声回她道:“回殿下,这个便是杀害了虞小姐的凶手了,姓李,叫李业,就是那李屠夫的儿子。” 第22章 “方才,这李业已经将始末全说了,他原先是码头一个采买的,机缘巧合下结识了虞小姐,与她暗生情愫,就私定了终生。谁知虞小姐前不久又与书苑的白秀才走得密切,他心里气不过,又记恨八年前的旧仇,便将她杀了。” 情杀啊。 “唔。”萧潋意看着厅内的几人,“这倒有意思。” 萧文琰站起来,走向李业,低头审视地看他。 他生得本就高大,李业又是跪着,巨大威压下吓得他不敢抬头。 “你是李屠夫之子。” “……是,是。” “虞容婉,是你杀的。” “……我,不是,不是,我是被迫的,是她逼我这么做的!” 杀人者,尤其是因情杀人者,多半都是这么套说辞。萧文琰并没搭理他,道:“抬起头来。” 李业年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头。 他生得面容黝黑,五官平平,可谓是十分其貌不扬。萧文琰面无表情端详他一阵,直看李业冷汗淋漓,又听萧文琰道:“手伸出来。” 李业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反驳,乖乖依言伸出了手,萧文琰只看一眼便道:“呵,倒是有心了。” 厅内众人不解其意,萧潋意喜闻乐见的看戏。萧文琰道:“你这一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粝,青筋虬起,确是一双卖力气的手。” 李业傻傻地看他,萧文琰接着道:“只是你手上茧子多半在掌侧,平日使得最多的,该是鱼刀吧。” “……” “你说是你半夜拖着一只鹿头潜入虞府,并一击砍下了虞容婉的头颅?嗤,能干出这种事的人,怎会一两句话便被吓得尿了裤子。” 李业神情空白,胯下慢慢溢出一滩液体,腥臊味霎时便在厅内蔓延开来。萧潋意用袖子轻轻捂住口鼻,萧文琰后退两步,鄙夷道:“此人不是凶手,但居心亦不正,来人,带下去。” “不……不!” 李业恍然大梦初醒一般倒吸一口气,惊惶道:“是我杀了容婉,是我杀了她啊!” 萧文琰看都不再看他,李业慌张四下张望一下,忽然面色一变,高声道:“我……我爱慕容婉许久,为她所死乃我毕生所求,我愿为她赴死!” 说着,他跳起来,在谁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头冲向了门柱,势头极狠,当下众人只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李业倒下来,脑袋几乎被折成了一个直角,竟是生生将自己的头撞断了! 萧潋意“哎呀”一声,用袖子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徐忘云皱起眉,总觉得这整件事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虞怀章愣在了椅子上,好半天才道:“他……他……这……” “凶手不是他。”萧文琰道:“虽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了什么非要顶罪,但虞容婉不是他杀的。” “这……这……” 李业的尸首横在地上,一旁便有官差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 “先带下去吧。”萧文琰面色像是有些厌烦,皱眉看了一旁仍呆坐的虞怀章一眼。 “虞大人,不要忧思过度了,回去休息吧。” “是呀,大人可要保重身子,勿再伤了心神。” 一片寂静中,萧潋意忽然出声道。两人这才发现他坐在那似的转头看去,萧文琰紧皱的眉头瞬时皱得更紧了,他对萧潋意之厌烦,倒真是向来藏也不屑于藏。 “四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虞怀章看了一眼那青年撞上的柱子,“这……没有吓到您吧?” “不妨事,我也才回来没多久,没瞧见多少。” 萧潋意慢条斯理的理了下鬓发,道:“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我这只知道抢功的,倒还没见过上赶着顶罪的,倒是新鲜。” 萧文琰:“你瞧什么都新鲜,这又关你什么事?” 萧潋意笑道:“令和也只是瞧皇兄破案劳累,想为皇兄多出一份力。” “哦。”萧文琰负着手,一副“我倒要看看你又要放什么屁”的嘲弄表情对他道:“那依你所见,此人如何?” 虞怀章也看向他。 “这……”萧潋意看了一眼徐忘云,“嗯……我瞧这人行迹可疑,言语混乱,好像是受了什么人指使,特意放出来混肴视听的吧?” 听了他的话,萧文琰好像是早就知道这个屁是什么味似的,约莫是心里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听他废话,扭头便走。这时,萧潋意忽然又道:“对了,我曾听闻世间有一秘阁,叫做墨鸮,行踪诡秘,行事又阴晴不定,专爱做一些无缘无故的杀人毁尸之事,皇兄,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徐忘云知道他说的墨鸮阁是什么。鸮者,一种夜间出没的恶鸟,坊间传言它会带来灾害和不幸。墨鸮阁以此鸟为号,阁下之众皆是以“大祸天下”为己任的恶人,行踪不定,手段阴狠,坊间常有他们恶行流传,但直到现在,谁也没有真正见过他们。 也很有可能,见过他们的人都已经被杀了。 经他这一点,众人这才想起这一茬,虞怀章惊疑道:“这……鸮鬼?” 墨鸮阁的人神出鬼没如同鬼魅一般,世人又称他们为鸮鬼。萧文琰蹙眉斥道:“一派胡言。” 萧潋意笑道:“我只是今日在坊间听人讨论,觉着有趣,讲与皇兄听一听而已。” 虞怀章皱着眉头,一副深思的模样,显然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第23章 萧文琰实在不想理他,已然走了。萧潋意送别他后见虞怀章仍是一副蹙眉沉吟的样子,忍不住宽慰道:“虞大人,我也只是随口说一说,您也当个玩笑话听一听也便罢了,还是要多注意身子啊。” 虞怀章:“劳公主挂心了,老臣只是心中念着我家小女,不免多想了些。” 萧潋意便道:“虞大人不必多愁,若平日光明磊落,暗鬼自是不敢靠近的,且就宽心吧。” 虞怀章忙道:“借公主吉言。” 萧潋意从余光看了眼徐忘云,将他拉过来,徐忘云一下不妨,被他拽得往前趔趄两下,就听他道:“行啦,我便不多叨扰了,今日天气正好,我来向大人求个准,去找虞小姐糊风筝去,大人可允?” 虞怀章连忙道:“这是自然,臣先替小女谢过公主记挂。” 萧潋意点点头,便拉着徐忘云走出了门。身后虞怀章“公主慢走”的声音传来,徐忘云和他一同走了几步,问她:“糊风筝?” 萧潋意却轻轻对他“嘘”一声,看向他道:“且先等着。” 第12章 你受伤了 修养多日,虞妙仪心神都微微好了一些,不再是整日闭门不出,偶有天气好的时候,也愿意在侍女陪着的情况下在院子里稍微走一走。 虞妙仪的院子规模虽然不大,但胜在东西多,小到蹴鞠投壶,大到秋千吊床,角落里更有许多样式精巧的花灯风筝堆在一起,院子最中间采光最好的地方放置着一张巨大的石桌,像是专用来糊风筝的。 此时,萧潋意正同虞妙仪坐在一处,石桌上放了只燕形风筝,两人正细细的给它上着色。 徐忘云站在两人后侧,并未佩剑。他们已经是第三日在午时来陪虞妙仪糊风筝了,第一日来得时候,虞妙仪总是莫名战兢,时不时瞥一眼徐忘云腰间的佩剑,他察觉到了,想着应该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第二日便没有再带来。 那之后她果然就好了许多,虽还是有些一惊一乍的,但好在不再发抖,勉强也能拿得起竹笔了。 萧潋意仔细勾勒了燕子的眼睛,左右欣赏了一番,约莫是还算满意,对虞妙仪道:“你瞧,好不好看?” 虞妙仪猛地回神,对他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好……好看。” “再将它的羽纹画完,就算完成了,等到马上春时就可以拿去放了。”萧潋意将风筝拿起来,比划两下,塞到虞妙仪手里,温声道:“你来试试,喜不喜欢?” 虞妙仪瞧着像是被吓到了,肩膀猛地颤了一下,似乎是拼尽了全部力气才没让自己整个跳出去,脸上的笑简直是比哭还要难看:“喜欢,喜欢的……” 陪她来糊风筝,也真说不好是宽慰还是折磨。徐忘云提醒道:“殿下,该吃饭了。” “嗯?”萧潋意抬头瞧了眼太阳,这才发现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哦,行,那走吧。” 萧潋意站起来,虞妙仪也不知起身行礼,仍还呆愣愣坐着,盯着石桌,不知是在想什么。萧潋意走了两步,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住,又回过头去坐回石椅上,道:“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虞妙仪回神看向他,神色仍是呆呆的,道:“殿下……殿下请讲。” “八年前你们姐妹二人,是哪一个被推到水中的?” 徐忘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且是向如今神志不清的虞妙仪,便问:“你想做什么。” 岂料,萧潋意头也不回,只堪堪对他伸出一根手指,那是个“噤声”的意思。 他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但毕竟身居高位,偶尔也会有这般居高临下的举动,这一般代表他现在很认真。徐忘云不再多问,后退半步站好。萧潋意脸上挂着笑,眼神却紧盯着虞妙仪,虞妙仪颤抖片刻,哆哆嗦嗦道:“是……是阿姊。” 萧潋意意味深长的重复一句:“哦,是阿姊。” 虞妙仪神色恍惚地看着她,二人对视片刻,萧潋意笑着起身,道:“别在意,只是方才想起来,便顺嘴问一句。” 他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出了院子,徐忘云快步跟上,还是问他:“你想做什么?” 萧潋意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慢悠悠道:“做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做。” “那你为何忽然问她这个?” “真的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萧潋意道:“阿云,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忘云看他片刻,见他不解望向自己,于是微叹口气,不再追问了。 他这人,不想说的,敲碎牙齿也撬不出什么来。萧潋意见他这样笑了一声,没话找话道:“阿云,你说今日午膳会有什么呢?” 徐忘云道:“不知。” “嗤。”萧潋意笑他,“无趣。” 饶是萧潋意如何打趣般的一路千猜万想,二人心里也都明镜一般的清楚——虞府清俭,又恰逢事变,每日饭桌上翻来覆去的,永远是那几碟菜。 他食之无味的吃了两口,囫囵填个肚子,下午又差徐忘云去街上给他买了糕点回来,才算又勉强渡了一日。 傍晚,徐忘云照旧练完了剑,立在月光下闭目沉思。 那式剑法仍悟不到关窍,徐忘云索性不去想它,静下心来,细细将来到虞府的细枝末节皆回想了一遍。 少女横死,冒名顶罪……这一桩桩事似乎都被一根细密的线紧紧的牵着,如若李屠夫的儿子真是杀人凶手,那契机如何,八年前那案件背后是否又什么隐情? 第24章 李屠夫的儿子是否还活着,现在身在何处,那黑面青年又是被谁指示来顶罪的,又是为了什么? 他将手中佩剑提起来,就着月光,淡淡凝视着剑身上篆刻的一行小字。 那上面刻得什么,他看不清,是他师父铸剑时刻上去的。字体飘忽四散,实在难辨其形。 但刻得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年他每每想不通什么事时便会拿出来看着发呆,已然是一种习惯了。 月色微凉,云雾低垂。徐忘云想得正入神,一片寂静中,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声尖叫。 惊惧尖声划破寂静长夜,这声音徐忘云不能再熟悉了,分明就是萧潋意的。他倏地回神,几乎是一瞬便拎着长剑窜了出去,三两步踩着石桌踏上墙头,向着声音的来源跃去。 离得越近了,他这才发现萧潋意的声音是从虞妙仪的院子里传出来的。借着高处优势,昏暗夜色里,他一眼便瞧见萧潋意跌坐在石桌旁,院门外漆黑中隐了个同样一身乌黑的人影,脸上带了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手中有什么东西寒光一现,像是把刀。 徐忘云毫不犹豫,一脚刚踩上墙头便瞬时向着那鬼面人冲去,快的几乎只剩个残影。 长剑当头直冲,那人一惊,下意识举起手中物反抗,两柄利器碰在一起发出“铛”一声锐响,那物本相也显露出来,果然是把重刀。 那人约莫是被突然窜出来的徐忘云吓了一跳,挥刀相挡只是本能。他反应极快,下一瞬重刀擦着徐忘云的剑锋极快的而过,生生磨出一线猩红火花,紧接着反手挥刀,弯月似的砍向徐忘云的脖颈。 这几个动作也就是一秒之间发生的事,未来得及消散的点点火花溅上徐忘云的脸颊。距离离得实在太近,任凭徐忘云躲闪的再快也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擦到了侧脸。身后萧潋意尖叫一声,徐忘云没空理他,抬剑相迎。 二人都是舞刀弄枪的高手,你来我往毫不相让。鬼面人举起重刀当头砍下,徐忘云左腿为重心,腰肢扭成一个柔软的弧度将自己快速翻了出去,另一只脚顺势又稳又狠的踢在了鬼面人的脑袋上,剑势随后破风而来,以牙还牙的在他肩膀上留下了道血口子。 这一击毕,两人同时默契的后撤了几步,拉开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萧潋意在一旁,有心想过来看一看他却不敢。徐忘云只盯着鬼面人,沉声喝问道:“你是谁。” 鬼面人却没答他这一句,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上自然也分辨不出他的表情。 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喧哗,隐隐有许多烛光正快速向这边移过来。 鬼面人侧头往那边凝视了一眼,冲着徐忘云举了一下手中刀,挑衅似的一仰下巴,未等徐忘云在有什么反应,他整个人便轻巧一跃,凭空消失在了夜色中。 徐忘云还想再追,萧潋意却死死拉住了他,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强行将他转过来,惊慌道:“别追了!我瞧瞧!伤到哪里了?!” 他手指在徐忘云脸上左摸右揉,终于让他摸到了脸侧的一小道伤口,立刻惊叫起来。 “阿云!你……你流血了!” 徐忘云将他的手扯下来,自己摸了一把,摸出是一条不过拇指长的皮肉伤,面色不善的抬头看了看那人离开的方向,对他道:“几日便愈合了。” 烛火和喧哗声一同灌入,来者皆是穿着盔甲的士兵,为首者一身紫袍,眉心深蹙,正是萧文琰。 萧文琰环顾了一圈院子,面色已经有些不善,“人呢?” 徐忘云淡淡道:“跑了。” “呵。”萧文琰冷笑一声,“送到面前你都能将他放跑,好本事。” 萧潋意急道:“皇兄!那鬼面人武功极高,不似等闲之辈,你不能全怪阿云!” “不怪他难道怪你?”萧文琰面色已是彻底冷下来,“又有你什么事,滚一边去。” 萧文琰一张狗嘴逢人便咬,讲话向来是不怎么客气,却也从没有这么不客气过。萧潋意当着众人面微微一愣,一下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萧文琰看也不看他,向着徐忘云走近了些,上下扫视了徐忘云一遍,“你都看到了什么,给我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徐忘云本是不想理他,可奈何萧潋意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角。他知道萧潋意没办法忤逆萧文琰,于是闭了闭眼,冷道:“是个黑衣人,带了副青面獠牙的鬼面具,使重刀,武功很高。” “说什么没有。” “没有。” 萧文琰点了点头,没再多追问。这才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萧潋意,问:“你为什么在这?” 萧潋意看看徐忘云又看看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说:“我来找我的手帕。” 他伸出手,将一块金丝手帕拿给萧文琰看,“要睡时我发现它不见了,猜想可能是白日里掉在这里了,便过来找一找。” 萧文琰估计是懒得多搭理他,什么话也没说,扫视了一圈院子。院门外有什么人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虞怀章这才气喘呼呼的姗姗来迟,一入院便大叫道:“发生何事,发生何事了!我女如何啊!?” 他里面还穿着寝衣,只在外面草草披了件外袍,来的路上鞋子都跑丢一只。萧潋意见状赶紧劝道:“虞大人且宽心,不过是有贼人闯入,现下已逃走了,二小姐一切都好好的。” “贼人闯入!?”虞怀章闻言立即高呼一声,“快快快,快带我去看看二小姐,妙仪!妙儿!” 第25章 谁也拦不住,虞怀章踉踉跄跄便朝着卧房去了。 “院门的守卫再加十个,剩下人便就在这里把守,将二小姐的院子守好。” 萧文琰摸着剑鞘,道:“另外,今夜府门当值的,通通提出来,听候发落。” “是!” 士兵领命,训练有素的自发分成两队。萧文琰沉眸站了一会,若有所思的望了眼虞妙仪的屋子。 待到他走了,萧潋意凑近徐忘云,低声道:“阿云,他好凶哦。” “……”徐忘云无语侧目,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的一线忧愁根本就是多虑了,这位没心没肺的四公主,似乎天生就没有长“面皮”这等凡物。 第13章 一出好戏 “那个鬼面人,不是真的鸮鬼。” 回去路上,萧潋意忽然这样对他说了一句。徐忘云侧头看他一眼,问道:“为何?” “阿云,在这之前,你有没有听说过墨鸮阁的名号?” 徐忘云:“听过一些。” “那你有没有见过他们?” 徐忘云细细回想一下,摇头道:“不曾。” “是了。”萧潋意说:“世人未曾见过其貌,单凭对‘鬼’一字的想象,便料定那人定是一身漆黑,且面目可憎,满口獠牙了。” 徐忘云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是真的?” 萧潋意笑道:“我为何知道……唔,这说起来倒是个有趣的故事,多年前我还真曾窥得过一角庐山真面目,墨鸮阁阁人有一特征,那便是左耳都奇长,那人没有,所以一定是假的。” “……”他这话无根无据,鬼扯的实在太明显。徐忘云显然不信,萧潋意眨眨眼,“阿云,我为何要在这种事上骗你?我说他是假的,他便一定是假的。” 行吧,徐忘云不与他多争论,顺着他道:“那他为什么要假冒鸮鬼,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虞府。” “阿云,你细想一想,不觉得奇怪吗?那日我说李屠夫有个儿子尚还在世,隔天他的儿子便在京中闹市里被抓到了,我说或许是墨鸮阁作乱,今日便莫名跑来一只假冒的鸮鬼。” 萧潋意摸着下巴,嘟囔道:“奇怪,奇怪。” 徐忘云说:“那你以后一定还是少说话好了。” 萧潋意:“……” 萧潋意语塞片刻,心想这木头疙瘩脑子又不合时宜地被树根堵死了。他长吸一口气,刚要向徐忘云再细细解释一番,转头却见徐忘云正一眼不错的盯着他,明明他脸上仍是一派近乎木然的面无表情,萧潋意却不知怎的,竟从他眼里看出了点促狭的意思。 萧潋意这次是真真呆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跟木头竟是在打趣他!当下笑道:“好啊,阿云,你学坏了。” 徐忘云说:“是虞怀章。” 萧潋意点了点头,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频频有不合逻辑的怪事发生,背后之人如此捣鬼定是只有一个目的,他不希望查到凶手,或者说,他是在掩盖着什么。 “八年前李屠夫那桩案子定有隐情在,且这件事一定不小,或许还有可能关乎到他的官职……乃至项上人头。否则虞怀章犯不上如此急迫地欲盖弥彰,宁愿拿亲生女儿的清白去掩盖,也要确保此事不会被人发现。” 但要把这事完全地揭开,也只能先从八年前的那桩案件查起。 萧潋意沉吟片刻,道:“萧文琰不是蠢货,咱们想得到的,他只会比我们更快的想道,若我想得没错,现下他人便已经在大理寺中了……走吧,阿云,先回去。” “做什么。” “等。”萧潋意只说了一个字,“且等着,今夜,不会太平的。” 这一晚,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谁也没心情睡觉,徐忘云合衣坐在屋中,长剑放在桌上,明亮月光从窗外洒入,在剑身上勾勒出一道冷冽的光。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忽然被人笃笃敲响,徐忘云拉开门,果然见萧潋意站在门外,见他出来,简短对他道:“走。” 徐忘云这就知道,是时候了。 远远地,无数佩刀侍卫手举着火把,从院外鱼贯而入,里外将虞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时院内亮如白昼。萧文琰身骑骏马,缓慢走出人群,站在首位,在他身侧有两个侍卫拘着一个面如土色的中年男子。 二人并未走近,只在一个能看清这边情况的暗处的躲着。萧潋意认出来了那人,低声对徐忘云道:“那是大理寺现任少卿,胡誉。” 徐忘云听了,便又看了一眼那中年男子。萧潋意低声说:“萧文琰办事一向奉行雷霆手段,能现在这般将人扣着,他手里一定是拿到了点什么……你且看着。” 果然,要不了多久,内院之中,就见虞怀章不快不慢的走了过来。 明明已是深夜,他此时从头到脚却穿戴地十分整齐,见此场景,面色反而没一丝慌乱,从容非常,不急不缓地站到了萧文琰面前,腰板仍是挺得笔直。 看来他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了。 虞怀章面不改色拱手行礼,周到道:“昶王殿下万安。” 萧文琰并未下马,就着这个姿势缓缓道:“虞大人,不知今夜过得可还安好。” “托殿下的福,老臣一切都好。” 萧文琰冷笑一声,十分倨傲地看了旁边士兵一眼,那拘人的两个士兵便毫不留情将人往前一摔,正正摔到了虞怀章的脚下。 第26章 胡誉吓得缩成一团,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虞怀章从眼角瞥了眼胡誉,仍旧道:“不知殿下这是何意?” “胡誉,大理寺少卿。”萧文琰道:“八年前李屠夫一案,正是他主理,虞大人,不会全忘记了吧?” “老臣愚昧,也只是隐隐看他眼熟,不知殿下这是……?” “虞大人,你也知道,本王耐性不是很好。”萧文琰拿出一幅卷轴,在手中抛了抛,“本王挂念虞大人事多操劳,人证物证,便都替你找来了。你若识趣,从实说了,念在往日大人劳苦功高,本王或还能向父皇替你求个恩准从轻发落,若不老实……哼。” 他冷冷道:“那怕就要辛苦虞大人,多受些牢狱之苦了。” 胡誉缩在虞怀章脚下不停颤抖,哆嗦道:“下官……下官什么都不知道……” 虞怀章的眼神在他们几人身上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回到萧文琰身上。 他虽已到暮年,一双眼却不见半点浑浊,仍锐利如明镜一般,布满皱纹的脸上具是老谋深算的精明。 他盯着萧文琰看了片刻,忽然笑起来,语气中皆是深觉可笑的荒谬之意,高声道:“殿下是觉得,杀了婉儿,我自己的亲生女儿的,是我自己?” 萧文琰眉头一皱,不知道他这是突然抽的哪门子疯,便听虞怀章道:“老臣一把年纪,为何要去杀我自己的孩子?为何要去害她!殿下,您就不觉荒谬吗?” 一旁躲着的萧潋意笑了两声,他瞧这场闹剧,只当看瞧两条恶犬为一点吃食争夺撕咬,作壁上观,有趣极了。 “我女儿尸骨未寒!”虞怀章忽然激动起来,一甩袖子,向着皇宫方向拱手道:“圣上感念我年事已高,特准二位殿下前来,那是天恩!老臣本期盼着殿下能将恶贼绳之以法,还小女一个公道,却不想殿下不去追查犯人,却整日抓着八年前的旧案不放,如今倒还来指控我,殿下,您就不怕寒了臣的心?若婉儿泉下有知,她安能放心,安能合眼啊?! “呵。”萧潋意叹道:“精彩。” 徐忘云终于忍不住道:“你别说话。” 虞怀章身为文官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修炼的巧舌如簧,在颠倒黑白一道上可谓登峰造极。但不巧,他这次面对的是萧文琰。 萧文琰一向目中无人,最擅长一句话噎死人,闻言当即冷笑一声,“虞大人好口才,不过要依本王看,虞小姐若是泉下真有知,得知你为求自保不惜随便拉个匹夫认罪,往她头上泼这等脏水,才真真是要死不瞑目了。” 听这一句,虞怀章面色反倒平静下来,只道:“殿下莫胡说。” “胡说。” 萧文琰将那卷轴往虞怀章脚边一丢,道:“你倒说得没错,李屠夫那案,卷宗上是记得清楚。只不过本王要劝你,下此再行此事,要记着找个硬骨头。” 卷轴被砸得散开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你非要逼本王将这层烂皮扯下来,便如你所愿。”萧文琰道:“那年你家女儿落了水,被一李姓屠夫所救。谁知你女儿醒来后竟当街指控那屠夫是抢她银钱不成才将她推落了水,你匆匆赶到后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将那屠夫押入大牢。那屠夫在狱中受尽折磨,百般伸冤,你充耳不闻,丝毫没对你女儿的话有所怀疑。” 徐忘云和萧潋意对望一眼,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竟是如此! “后来,是你家小女儿,当日在岸边目睹了全程的虞妙仪,她受够了良心的煎熬,在隔日冲进你书房,哭诉着将真相说了出来。你听后大惊失色,然而却拉不下那个脸去翻自己的案,便干脆杀人灭口,让那李屠夫将这罪名坐得实实的。” “当日在书房的目睹全程的胡誉等人,便都在后来连续升了官……嗤,虞大人,真是好计谋,好算计啊。” 虞怀章面色铁青,沉默半响。 正当众人皆以为他是无话可说要认罪之时,虞怀章忽然说,“是我与否,又当如何?” 萧文琰道:“如何?” 虞怀章:“殿下这一番分析,倒是说得很有道理,倒要让本官合掌佩服了。不过,只凭他胡誉一人所言便要定我的罪?殿下,可有失礼法啊。” “那桩案子如何,与我有关系否,全然又是另一桩事。殿下亲临我府中是为何?杀害婉儿的凶手是谁?殿下可有定夺啊?” “……” 胡搅蛮缠之辈。萧文琰面上攀上一层厌烦,显然是不打算再与他多啰嗦,一手向前一挥,便有侍卫上前要将他拿下。 虞怀章不躲不闪,厉声喝道:“谁敢动我!” 第14章 同源共流 萧文琰眯起眼睛,一手搭在了自己的剑鞘上,语气中尽是森森寒意:“虞大人,这是要抗本王的旨?” 虞怀章站得笔直极了,且不说内里如何,两朝风霜到底还是为他造就了一层冠冕堂皇的皮囊,面对着身骑高大骏马的萧文琰,气势竟一点不输他。 “我乃两朝老臣,有罪与否,自有皇后娘娘定夺,谁敢动我?” 当朝皇后,乃是皇帝发妻,出身高贵,掌管风印三十余年,尊贵无比,只可惜身下无子,皇帝感念她操劳,便为她过继了一个儿子,便是当今的皇长子珵王。 拿皇后压他? 萧文琰简直是要被气笑,再开口时,语气已极危险。 “大人的意思是,本王现在还动不了你。” 第27章 “老臣不敢。”虞怀章语气十分平静,“只是老臣毕竟在朝中许多年,皇后娘娘一向对老臣照拂许多,前不久才特宣我进宫,大大宽慰一番。殿下贵为人子,老臣也只是不想让殿下伤了皇后娘娘的心。” “……”萧文琰居高临下看了他许久,好半天才嘴角才露出一点微妙笑意,缓慢道:“……好。” 虞怀章一副有持无恐的样子,稳稳站在原地,彷佛笃定了谁也动不了他。萧文琰胸腔深重起伏一下,目光闪过许多厉色,犹如一点烛火摇曳在风暴边缘,冷冷看他。 虞怀章不躲不避与他对视。 过了许久,萧文琰危险地磨了下牙齿,厉声道:“收队!” 一旁侍卫拿不准他的意思,“殿下,这……” “听不懂人话吗?”萧文琰一手拉起缰绳,从眼皮下瞧一眼虞怀章,冷嘲热讽道:“虞大人手眼通天,本王的手这是生得还不够长。” ”殿下英明。“只听虞怀章又道:“既然殿下暂时还无法查清本案,老臣便不留人了,殿下还请回吧。” 萧文琰拉着缰绳的手骤然一紧,回身一字一句道:“虞大人,你说什么?” “本案错综不清,殿下政务又繁忙,实在不敢再因此事耽误殿下正事。”虞怀章拱手在前,“其余的事,老臣府中自己处理便好,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萧文琰眼角细细抽动了一下。 徐忘云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当下一皱眉头,“他是想把这案子自己捂下来。” “唔。”萧潋意轻飘飘道:“真不要脸。” “夜深露重,殿下还是不要在外面待太久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虞怀章说:“明日一早,我便备好马车,送殿下回宫,至于其他,臣自会像皇后娘娘一一禀报。” “……呵。”萧文琰冷声道:“不用了,我长了腿,会自己走路。” “殿下不必客气。”虞怀章道:“还请殿下不必推脱,臣实在惶恐娘娘若得知此事,只觉得臣招待不周,有失礼仪,事后会怪罪老臣。” “……”萧文琰从高处俯视他片刻,缓缓道:“谢大人挂记,这段时日在府上多有叨扰,本王便再送大人一句话。” “殿下请讲。” “天道轮回,祸生无本。”萧文琰缓慢道:“大人往后遇到雷雨还是躲着点,当心被劈死。” “噗。” 萧潋意憋不出笑出了声,虽尽全力捂住了,但还是憋得整个肩膀都在抖。但好在那边现下谁也没有空搭理其他的情况,只见虞怀章微笑回道:“共勉,共勉。” 萧潋意霎时抖得更厉害了。 萧文琰冷漠睨他一眼,一挥缰绳,带队走了。 趁那边还没人发现他们,二人也连忙撤回了房。房门关上,萧潋意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忘云瞧他一眼,倒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只道:“不查了,虞容婉怎么办。” “……哈,阿云别急,先让我笑一会……” “……” 徐忘云于是叹了口气,不再看他,转身看向窗外。 那少女颜色稚嫩的粉色罗裙在他心头轻轻地一晃。 萧潋意笑够了,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瞧见徐忘云又默不作声的在窗前站着,便问他,“阿云,在看什么?” 徐忘云静静道:“这世间为何总有这样的事。” “……” 萧潋意安静下来,方才不正经的笑意一瞬褪了个干净,神色平淡的近乎冷血。他端坐在椅上,像是在看徐忘云的背影,又像在看窗外,只听他缓缓道:“是啊,为什么呢。” 便没有人再说话了,这是个没有风的夜晚,窗外夜色极浓,四周都寂静极了,连一只虫子的鸣叫也没有。 于是在这一片死寂中,徐忘云轻轻道:“我想不通。” 难得的,萧潋意并没有再不正经的用玩笑话含糊过去。他像是无言,久久未能再说出些什么。 徐忘云背对着他,身形黑得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萧潋意桌前的烛火微弱,只能堪堪照亮他面前一小块天地。 他便端坐在那一小片烛光前,面色半明半暗间,一瞬闪过很多种表情,似是嘲讽,似是悲悯,又似是觉得好笑,几种神色顷刻而变又相融在一处,相争相夺,扭曲极了。 可惜徐忘云看不到他此时的样子。他沉默地站在窗前,脑子里满满都是少女尸首分离,躺在无边血河里的模样。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是个素来寡言的人,脸上从来不会有多余的表情,彷佛万物在他眼里皆是大同小异的白,没人能在他眼里留下片刻影子。 但萧潋意知道,他不是一个漠然的人,从来不是。 静了片刻,他听到徐忘云声音平淡道:“她不会白死。” 萧潋意似乎是笑了一声,他动了动袖子,带起的风撩动那一方小小的烛火,二人的影子皆随之摇晃一下。 “我就猜到你会这样说了,阿云。” 萧潋意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起伏。徐忘云闻言回身看他,却见萧潋意对他勾起嘴角,莞尔而笑。 “但阿云啊,人命天定,不得不由。” 徐忘云摇了摇头,“天命不是这么定的。” 萧潋意闻言遂勾起唇角,他没和徐忘云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太多,而是说:“明日我们便要回宫了,阿云还记不记得我去年命人埋下的堂前红?如今正是好时节,正好取来喝了。” 第28章 徐忘云定定看他,不明白为什么如今这种情境下他满心仍只惦记着他的酒。萧潋意也不知瞧没瞧得出来他的异样,笑着看他片刻,兀自又将话题拉了回去。 “阿云是觉得我冷血?” 徐忘云转过身,又背对他,只说:“我没这样说。” “你有说,且非但有说,简直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再说我冷血。” “……” 徐忘云听他又在胡扯,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想辩驳他,谁知一转身,却险些撞到了萧潋意。 他端着烛台,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徐忘云霎时一怔,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无声无息的靠近他背后却不让他察觉?只是那点心头的异样一闪而过,还没让他来得及细思便听萧潋意道:“阿云,我也知道虞容婉死得可惜,背后定另有隐情;虞怀章狗彘不若,八年前和如今的这场案子,和他逃不了干系。” 他手中烛火快燃到了底,微弱火光下,他的脸挨得近极了。 “我难道就不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我难道就不想将这些人蒙丑的遮羞布一一掀开,让该死的人全都伏法得诛,平天下一切不平事,还那些人一个公道吗。” 徐忘云不语看他,萧潋意声音低极了,寂寥深夜里,轻得几乎像一缕细烟。 “——可是我不能。” “英雄行道,那是因为他们且有与人一搏的勇气和实力。但若生为蝼蚁,尚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如何有暇能顾及他人?” 徐忘云没说话,但眼角眉梢,无不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萧潋意笑一声,道:“我当然知道阿云是置天地于身外的,可你是我长敬宫里的人,与我绑在一处,同源共流,阿云是不是也得多为我想一想?” 徐忘云摇头道:“我从不与人共流。” 萧潋意像是噎了一下,听了他这么一句完全不应是一个侍卫说出来的话,倒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反而赞同道:“阿云一向如此。” 徐忘云道:“见死不救、有难不出,有违师门教诲,同样也与我心中道义不符。无论如何,此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他真是鲜少说如此长一段话,萧潋意听完,却没再辩驳他,反而抚掌道:“阿云真君子!” 徐忘云不知他为何没再与自己争论,但也知道这人一向自我,自己不可能三言两语就将他说服,于是敛了再说什么的心思,越过要回房。 萧潋意却道:“你是生气了?我没有要再驳你的意思,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的。” 徐忘云没理他,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死脑筋的。”萧潋意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低低笑骂一句。 在他手中,从方才便一直奄奄一息的烛火终于烧熄了自己最后一点灯油,哧一声灭了个干净。 无边黑夜便立即像一只狰狞的兽,自屋外汹汹而来,一瞬便将他的身影吞食了个干净。 他也不去添油,就这么捧着一盏燃尽的灯,默然站了许久。 许久,浓厚夜色中,忽然响起他一声轻笑。 那方才升腾起的一缕灯烟蜿蜒升腾,盘旋着流转片刻,终于被这动静惊动,眨眼散了个干净。 第15章 指鹿为马 第二日,萧潋意一行人便告别了虞府,回宫去了。 谁都知道,鹿首一案并没有结束,因此谁都没有一丝轻松愉悦的感觉,尤其萧文琰,他的脸黑得简直能和水池里的王八媲美一番了。 也就只有虞怀章神清气爽,他也说不好是假意还是真情的将几人送至门口,身后虞妙仪仍神色怔怔的,被几个婢女搀扶,跟在她父亲的身后。 “请恕臣家中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便不远送了。” 虞怀章拱手行礼对二人道。萧文琰看上去好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当场抽剑将人劈死,看都不再看他,兀自往前走。反倒是萧潋意微笑着回礼,温声道:“这段时间多有叨扰,我代皇兄多谢大人。” 虞怀章忙道:“殿下言重。” 二人便在此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些临别的话,各自面皮带笑的惺惺作态。萧文琰已经走向了大门,三步之遥,门口家丁连忙拉开了大门,拉到一半,忽然尖叫了一声。 有什么圆形的东西从门楣上掉下来,砰一下砸在地上,又骨碌碌的滚向了众人。萧文琰伸脚拦下,众人这才看清楚那物是什么,却都不约而同的面色一变。 开门的家丁已经浑身瘫软的坐在地上,惊惧到了极点。身后,虞妙仪第一个惊叫起来,声音凄厉极了,一瞬再也站不住。她旁边的婢女此时却没人再有多余的力气扶她,皆是面色煞白,同虞妙仪一起跌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盯着那物。 那竟是个脑袋! 即使那颗头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头发也污糟糟的全散乱开来,可依稀可以辨出,那张脸,分明和身后的虞妙仪十分相像。 那是虞容婉的脑袋。 萧潋意轻轻惊叫了一声,徐忘云面色肃然,拔出长剑微微上前,将萧潋意挡在了身后。 萧文琰并未将腿收回,脚尖抵住那颗脑袋,便就着这个姿势微微附身,沉着脸细细观察了那颗脑袋一番。 虞怀章在几人身后,神色古怪。 萧文琰瞧完了,转头看向他,似含胁迫一般,缓缓道:“——虞大人?” 萧潋意亦惊道:“虞大人?” 第29章 虞怀章哽言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抽出旁边侍从的佩剑,冲出大门,一手高举着剑,怒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正是清晨,四周缭绕的雾气浓厚,天地都寂静极了。虞怀章举剑等了片刻,见什么动静都没有,冷哼一声,便要甩袖回院。 “——铛!” 就在此时,一把极小的石子不知从何窜出,极猛极快的将虞怀章手中剑打飞了出去,长剑旋身飞过,插在了他身后的砖缝中。 “谁!” 变故突生,一时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虞怀章更是一愣。 他本意只是想当着昶王的面做做样子,却不想自己府前竟真的有人埋伏!萧文琰当即抽出重剑,身后侍卫也纷纷抽出自己的武器,一时只听得一片铁器出鞘的利声。 徐忘云挡在萧潋意前侧,虞怀章已经连滚带爬的滚进了大门。那边萧文琰缓缓走了出去,扫视一圈,高声道:“哪位朋友在此,不知可否出来一见?” 一片寂静,自然是无人应他。 萧文琰回头看了虞怀章一眼,不由分说便将他拉了出去,一手提住了他的衣领,又道:“朋友携头颅而来,想必是与我手中此人多有干系,若朋友愿意出来将始末告知一番,此人是打是杀,任凭朋友处置。” 虞怀章当即惊骇道:“殿下!你……” 他唔一声,便再没了声音,是被萧文琰点了哑穴。 晨雾未散,一片浓白中,依然是一片寂静。萧文琰等了一会,逐渐失了耐性,就在此时,忽听雾中有一人声道:“昶王殿下说话可算数?” 众人表情具是一变。 还真有人在! 那人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的男子,声色温厚,带着一股谦谦君子的意味。徐忘云正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门外墙头上,便缓缓的现出来一个影子。 他的身形彻底露出来那一刻,门内便有家丁惊道:“是他!他是街上那个卖饼的!” 徐忘云醍醐灌顶,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听到过这声音的了。 是从四时楼回来的时候,在街上听到过这老板的叫卖声! 怪不得他觉得耳熟! 这一声声音不小,那家丁惊叫出声也只是本能。饼坊老板听到了,却笑意盈盈的冲门里点头打了个招呼。 那笑容可谓能称得上是如沐春风,在场所有人却同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家丁瞬时吓得不敢再出声了,萧文琰目光锐利,道:“不知朋友是何人,又是为何而来。” 那饼坊老板道:“失礼失礼。我姓李,名子笃,京城人也,家住上坊街。” 虞怀章在他怀中抵死挣扎起来。 然而,两人谁也没看他一眼。他说出他姓李的那一刻,众人便都立即猜出了他的身份。萧潋意在徐忘云的肩膀处探出头看了那人一眼,被李子笃十分敏锐的察觉到了,依旧浅笑着冲这边点了下头。 内力深厚,敏锐非常,徐忘云在心底下了个结论,此人武功一定很好,至少,一定是要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要好的。 李子笃容貌清俊,气质温和,身形带着点孱弱的书生气,总而言之,谁也没办法将他和斩去虞容婉头颅的凶手结合在一起。 但只有徐忘云和萧文琰毫不怀疑他的身份,他们都敏锐的在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身上感觉到了同一种特殊的气息,那是一种多年和利器相依为命的,凌厉的煞气。 此人绝不容小觑。 不约而同的,徐忘云和萧文琰心底,同样冒出了这一个念头。 李子笃道:“我为何而来,殿下心中应当清楚,我已告诉了你我的名字,还请殿下践诺。” 言下之意,是要萧文琰将虞怀章交出去。 虞怀章被萧文琰一双铁手死死箍着,挣扎间竟被他冲破了哑穴,喷出一口鲜血,大骂道:“昶王殿下!你是想将老臣灭口吗!?皇……唔!” 哧一声,是萧文琰嫌他烦,用布巾将他的嘴堵上了。 萧文琰道:“我说的,是朋友将此事始末全部告知,并不是只要你的名字。” 李子笃立马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自然,自然。” 他手中并未拿什么武器,但站在那里,却好像根本没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自若非常。他看向虞怀章,面上扯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一别数年,虞大人,不知见我可还觉得面熟。” 虞怀章瞠目欲裂的看他。 李子笃又将视线移向众人,动作略略浮夸的鞠了一礼,便将萧文琰那日在胡誉口中的话又大同小异的复述了一遍。 这其中缘由徐忘云早已清楚,他蹙眉看了一眼萧潋意,正巧萧潋意也在这时看向他,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各有其深意。 “多年前,虞大人送了我家好大一份厚礼。”李子笃又说道:“我爹一向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我念念不忘这许多年,为你奉上这两份大礼,不知虞大人,可满意否?” “唔、唔唔唔!” “大人不必言谢。”李子笃面色古怪,虽然他语气极轻,但谁也不会听不出来他声音里的恨意,“不妨告诉你,我拿那把屠刀割下你女儿的脑袋时,她叫得可是凄惨极了,足让我回味了好一番时候!哈哈哈哈!” 虞怀章胸腔剧烈起伏,怒视着他。 李子笃扯出一个扭曲的笑,道:“你这指鹿为马的狗官,犯下恶孽,是要还的,天道不公,天不报,我报!” 第30章 他半是痛快,半是悲愤,哈哈大笑起来。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心惊,萧文琰已经将来去都捋清楚,自当应诺,便点头道:“给你。” 他一手便将虞怀章扔了出去,虞怀章刹时惊恐大叫起来。 他还真扔了! 就在虞怀章脱手的那一刻,萧文琰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抽出重剑,爆喝一声:“拿下!”便起身挥剑向前。 一众将士领命,纷纷冲了出去。李子笃一手接过虞怀章,脚尖点地飞身而起,笑道:“我原以为殿下乃是磊落之人,不想竟也与那些肖小一样!” 萧文琰冷然道:“本王只说将虞怀章给你,又没说要放你走!” 李子笃哈哈大笑,“受教了!” 言语之间,二人已过了许多招,招式之快几乎只能让旁人看清个残影。李子笃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短刀,样式怪异,形如弯月,剑鞘上镶嵌着许多彩色宝石,周身散发着一股独属异域的森森鬼气。 刀怪,他的招式也怪,步伐变幻诡谲莫测,明明手中还拎着一个虞怀章,却丝毫不见吃力,仍能在剑招之中游刃有余道:“好剑!” 萧文琰懒得理他,手中剑重重向前刺去,他的剑和他的人一样,狠辣而霸道,剑光泛着雷霆之势,招招只取要害。 李子笃避不过他一击,便随手用扯过虞怀章挡了一下。虞怀章左臂被凌厉剑光狠狠剜下一大块肉来,鲜血瞬时喷涌而出。 他当即凄厉无比的惨叫起来,李子笃毫不在乎,翻身与萧文琰拉开些距离,道:“我今日只为虞怀章而来,并不想与人多生事端,告辞!” 萧文琰立马察觉到这人打不过想跑,利声喝道:“往哪跑!” 李子笃:“昶王殿下慷慨将人相送,我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挥刀而下,随着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虞怀章一条胳膊被生生砍了下来,丢到了萧文琰身下。 “鹿首一案,皆是我李子笃所为,然而八年前我爹那一案,却全然是这狗官做下的恶。” “他害我全家,我取他和他一女儿的性命,公平的很!这一条手臂你拿去,回去向朝廷复命,就告诉他们,一报还一报,虞怀章,我带走了!” 话音未落,众人便只能看得到他衣角一闪,原地便只剩下一团空荡荡的雾气了。 众将士皆是傻在了原地,凶手和被害人都没了,该怎么和圣上复命? 萧文琰面色沉沉,不辨喜怒,半响,从地上捡起了那只断臂。 萧潋意识趣的没在这时出来找骂,安分躲在院子里。萧文琰回头扫视他们一圈,众将士面面相觑,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文琰喝道:“把那颗脑袋带走!胡誉和口供都给我找出来!随我进宫!” “是!” 萧潋意被他不善的目光扫过,当下福至心灵:“皇兄放心,令和绝不多嘴。” 第16章 你不要我了? 萧文琰修整了一番,便匆匆朝着京城的方向去了。 他这是赶着回去复命。萧潋意望着骏马飞驰的方向看了一会,神情莫测地收回视线,又看向了虞妙仪。 没人顾得上她,她仍旧坐在地上,神情呆呆的,周围奴仆见家主被抓,早就逃了个干净,谁也没想起来去扶起她。 她就一直坐在那,彷佛对周边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什么反应,连父亲就在她眼皮下被抓走,也再激不起她任何一点波动。 她是完全被吓傻了。 萧潋意居高临下看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眼底似乎有一抹讥讽闪过。 萧文琰叫来的巡察司使已经到了,他们会妥善处理好一切后事,包括查封。此地已经没了留下去的意义,萧潋意便对徐忘云道:“走吧。” 徐忘云却没动。 萧潋意已走下台阶才发现徐忘云没跟着他,便回身疑惑道:“阿云?” 徐忘云站在台阶上看他,久久未言。 萧潋意以为他还有什么疑惑未解,便复又回去了,问他:“怎么?” 徐忘云垂下眼不看他,低声道:“你早就知道凶手是李子笃。” 萧潋意微微一怔。 “……什么?” “你早就知道他是凶手是他,你什么都明白。” “……” 萧潋意看着他,似乎是有点不可思议,半响笑了一声。 “你何时发现的。” 他承认了。 徐忘云平淡道:“刚才。” “……”萧潋意哑然片刻,失笑道:“阿云,你乍我。” 不算是乍他,早在那个假的李业出现时,徐忘云就有一些怀疑,接下来他似是置身事外,又处处在场,处处牵引——这一路来的线索,他们实在是走得有些太顺利了。 又直到刚才,李子笃远远冲他颌首。 那根本就不是初次见面的礼节性示好,分明是故人相逢,点到而止的寒暄。 萧潋意听完他的话,讶然片刻,随即笑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能看出来这么多……阿云,你很聪明,比我想的要聪明更多。” 徐忘云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潋意笑意盈盈,“那可真是很早了,约莫是……八年前吧。” 徐忘云这次是实打实的惊了一下,八年前,那可真是要比他猜的要早上很多了。他心底冒上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念头,沉声道:“你……” 第31章 “是我。”萧潋意听着心情很好似的,“我也只是恰好路过,见他在街上守着孤母尸体的样子可怜,好心替他指了条明路而已。” “……”徐忘云看着他,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却又再说不出什么。 萧潋意瞧着他,面色一下变得极冷,又道:“你是怪我?我只是好心帮了个忙,又哪知道那人存了什么心思,又会去害什么人?这也怪得着我么?” 徐忘云只说:“虞妙仪毕竟无辜。” “是吗?” 萧潋意漠然道:“何为错?何为辜?她顽劣害人算不算错?那李家小子全家枉死算不算辜?自己种的因自然自己食果,难不成作恶还要不偿?好没道理!” 口舌之争上,徐忘云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便放弃了与他争论,回过头看了看呆呆傻傻的虞妙仪。 他似是叹息,低声道:“可怜。” 听了这话,萧潋意猛地回身看他,脸色表情莫名难测,直直盯了他好一会,忽然又笑起来:“阿云,你真是有趣,方才我才夸过你聪明,这下却又要让我将这话又原封不动吃回去了!” 他忽然说出这番话,徐忘云不明所以,皱着眉头看他。 萧潋意却一手捏过他的下巴,将他的头生生扭过去,看向了仍还坐在地上的虞妙仪,道:“她是虞妙仪?阿云,你再仔细瞧瞧呢?” 虞妙仪闻声呆呆地看了过来,空洞的两双大眼睛映出了徐忘云茫然的脸。 这是何意? 一个念头从他心底倏地升起,徐忘云平淡的表情终于不是那么平淡了,他艰涩道:“她是……” “没错。”萧潋意从喉咙里滚出两声模糊的笑,“她是虞容婉。” 徐忘云被他捏着下巴,不可置信地微颤了一下嘴唇。 “那晚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骗过李子笃的眼睛,把虞妙仪推出去替死的。”萧潋意慢条斯理道:“不过我猜,李子笃便是冲着虞容婉去的,也一定在那晚喊了她的名字,才让她不得不冒用妹妹的名字活了下来。” “阿云,你说她可怜?我怎么倒觉得,她最谈不上无辜呢。” “虞妙仪”呆坐在地上,痴傻看着二人。 徐忘云心神俱惊,什么反应都没有。萧潋意似含讥讽与“虞妙仪”对视片刻,一扯嘴角,“不过,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罪臣官眷,流放路上,她会有很多次,很多次后悔没有死在那天晚上。” “……” 片刻,徐忘云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一侧头,便将自己的下巴从萧潋意手中挣了出来,冷声道:“我知道了。” 他只说自己知道了,却没说知道了什么。萧潋意却明白他话中之意一样笑道:“你瞧,为求自保,父亲可以不顾自己女儿的冤屈,做姐姐的可以将妹妹推出来替死,这世间许多事,可不就都如此污糟不堪么!” 徐忘云扭过头,没再看地上的“虞妙仪”,只道:“天下不公事许多,却并非人人都如此。” 萧潋意目光顷刻冷下来,沉沉凝望他背影片晌,转而又笑道:“阿云说得有理,走吧。” 徐忘云却没动。 萧潋意道:“阿云?” 晨雾早已散净了,一线日光踏破云层刺下来,映得地上那一摊血迹更加猩红。 不在宫中时,萧潋意大多不会在头上戴太多首饰,约莫他也是觉得麻烦,往往只拿一根金簪挽了头发了事。 但只这一根簪子,也能被他映得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萧潋意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阿云,你不要我了?” 徐忘云没说话。 萧潋意神色软下来,问:“你是不是怨我什么都不和你说?” 徐忘云摇摇头,萧潋意却自顾自地接着道:“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我也有我自己的苦衷,对不住,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别生气,我以后一定什么都不瞒着你了。” “是吗。”徐忘云抬头看他:“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 萧潋意却沉默下来,望着徐忘云,久久未说话。 徐忘云道:“你不说,我替你说。”他平静道:“你想争储。” 争储这种话,也只有徐忘云能在大庭广众下明说出来。萧潋意面色一变,眸色中瞬时翻过许多颜色,末了却只笑道:“阿云果然聪明。” 他似是喟叹,道:“你只是瞧着一副木头样子,却实则心细如发,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还知道些什么?” 徐忘云还知道他每做醉态其实比谁都要清醒,知道他心思深沉,最善装傻卖乖借刀杀人。 萧潋意眸色更深一分,像是在思量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你不知道。” 萧潋意忽然逼近他,说:“阿云,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与你说,那些事……也就只有你知道了。” 他的脸几乎快要贴上徐忘云,徐忘云侧头避开了,后退两步想与他拉开些距离,却被萧潋意一把拽住了。 “你知道我娘名什么吗?”萧潋意问道,“她姓沈,叫沈衾兰,但在皇册上她连名字都没有,只记有一句‘贵人沈氏’。” 他离徐忘云极近,艳丽的眉眼紧盯着他,眼睫浓密的垂着,却丝毫遮不住他眼中的冷厉。 “可你知道吗?若不是她生下了我,只单凭她一个小小的贵人,就连这轻描淡写的草草一笔都留不下来!你也想我如此吗?” 第32章 徐忘云无言看他。 萧潋意的声音压得低极了,“若要倚仗他人过日子,便好比是自掘坟墓。可我不甘心如此,我不想以后史记匆匆一笔,只留有一句‘封号令和’。” “……”徐忘云低声道:“若要争,便堂堂正正的去争。” “好一句轻飘飘的堂堂正正。”萧潋意惨笑一声:“他们又何曾对我堂堂正正过?你也瞧见那些人是怎样对我的!” “我的命在他们眼中就好比一只虫蚁,随手一捏就死了,谁将我放在眼里过?谁在意我?阿云,也就只有你了!” 他情绪激动起来,眼中哀哀恳切竟不似作伪。徐忘云蹙眉看他,也不知有没有被他这一番话打动,就见萧潋意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你不要我了吗。”萧潋意说:“阿云,跟我回去吧,没了你,我在宫中活不下去的,阿云!” 他垂眸看徐忘云,死死抓着他,似恳求似蛊惑般轻声道:“阿云,不要怪我,好不好?” “……” 徐忘云沉默不语,看了他一会,不言不语的掠过他往台阶下走去。 天光大亮,他清瘦的背影挺得笔直,步子却走得并不快。 他这是是愿意回去了,萧潋意看着他的背影,露出点古怪的笑意。过了会,他快步跟上,牵上了徐忘云的一只手。 “好阿云。” 第17章 美人散发 那日之后,萧文琰又在虞府查找出多桩贪污徇私的证据,与胡誉的口供一并呈给了萧载琮。萧载琮看后大怒,着罢黜胡誉在内的一干相关人等,虞府家产抄收,十四以下男女全部发卖为奴,其余流放漳南。 自此,此案才算彻底了结。 长敬宫内。 萧潋意落下一子,侧头看了窗外一眼。 春分已过,枯寂了一整个冬天的草木终于渐渐抽出了稚嫩新芽,院外鸟虫的鸣叫声也在不知何时多了起来。 窗外一树海棠已结了许多小小的粉色花苞,春风一吹便在枝头微微摇晃。萧潋意便望着这一树春意出神,身后,徐忘云端来了一个小碗。 “吃药。”他将碗放下。萧潋意回过神来,倒也听话,乖乖接过。 从徐忘云答应跟他回来后,萧潋意便稍微收了些性子,对徐忘云几乎算得上百依百顺,温柔乖顺之意,直看得宫人内婢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一旁候着的宫人便将他喝完的药碗收走,低着头退出去,合上了房门。萧潋意将一旁的软垫拖到自己身侧,殷勤道:“阿云来得正正好,这盘棋我一个人下得可要闷死了。”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能让公主亲自铺上软垫,又允许他坐在自己身侧的?徐忘云低头看了一眼桌上棋盘,见盘上黑白棋子相交相夺,棋路诡异莫测,正是杀的酣畅之时。 徐忘云看他分明自己玩得就挺高兴,但也没驳他,依言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萧潋意高兴地往旁边挪了挪,执起黑子落下,道:“他们今日又说了什么?” 宫中近来隐隐有传闻渐起,说是圣上有意以珵王萧文壁为储。虽这消息来的捕风捉影,但依旧在各宫之间传得热闹,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听闻前些日有两位老臣在朝堂上提了立储一事,各自举荐萧文琰和萧文壁,并为此争辩了几句,说法倒出奇的一致:国不可无储,还请圣上早做决断。 朝堂之上两方各持己见,下方众官员亦各怀鬼胎——有早已站好了队的,有抱臂观望的,有事不关己的,更有的墙头草两边摇摆迟迟不定,只好两边都跑的勤快一些各不得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 “——只是听说,珵王似乎近来呼声高了一些。” 虞怀章一案办得不算太漂亮,有消息说朝堂上有官员力赞昶王骁勇善战,雄才大略。被萧载琮以一句“力有不逮”打了回去。 自此,圣上属意以珵王为储的传言便越发多了起来。 徐忘云不置可否,从白棋篓中捻起一粒,稳稳落下。 “你打算怎么做。” 他问得什么意思,萧潋意自然心知肚明,可他偏偏要装作不明白似的无辜反问道:“什么?” 徐忘云静静看着他。 对视片刻,萧潋意便道:“是是是,我说过不再骗你了……” “唔……我得想想。”他忽地轻笑一声,手下落子陡然变得凌厉起来,腾腾杀意不加掩饰,步步紧逼,牢牢相跟,活像一条潜伏在你身侧嘶嘶吐信的毒蛇,但凡露出一丁点破绽便会被它咬住脖颈,直逼的徐忘云不禁皱起眉头,专心致志应付起他这盘棋来,再无余力与他搭话了。 棋场厮杀不见血,黑白两子接踵而至,你来我往毫不退让。二人手边的棋篓渐渐空了,徐忘云两根细长的手指执着一颗棋子迟迟不落,皱眉看着棋盘许久,片刻后一松眉头,坦然道:“是我输了。” 萧潋意笑道:“这盘棋明明还没下完,阿云怎得就认输了?” 徐忘云摇摇头:“前后已断,棋气尽失,已是死局,不必再下了。” 萧潋意大笑起来,道:“我也只是侥幸。” 胜负已定,他却并未收起棋子,仍勾着唇角捻起一子。 他的手苍白,骨骼突出的线条几乎算得上是锋利,青色血管纵横着盘踞在上面,更映得他手中黑子乌如浓墨。 “为官做辅,便好像这盘棋。” 第33章 他落下一子,一棋定了胜负,白子毫无疑问的败落,咄咄戾气瞬间偃旗息鼓的消散而去。 “想走到最后,就需得沉心静气,纵横谋划,方才能赢。” 徐忘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平静道:“你要做什么。” “我么?”萧潋意勾起唇角,突然说:“阿云,你有一步算错了。” 徐忘云:“哪一步。” “这一步。”萧潋意伸手点了点棋盘上的几粒黑子,道:“苦心一着,两子封角,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让白子赢。” 徐忘云:…… 那你还让我陪你下棋。 这不有病吗。 心里这样想,但他还是一瞬就明白了萧潋意的意思,蹙眉道:“这也是你的局?” 又和上次鹿首案一样,他从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全部? 萧潋意笑道:“我哪能啊,阿云莫不是也太抬举我了!如何我也不可能让满朝文武都为我所控,指哪打哪的!” 这说得也是,徐忘云道:“那你是如何规划的。” 萧潋意道:“出头椽儿先朽烂。我么,也就只是顺风而行,宫内风言风语传的广,我便遂他们的心愿,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徐忘云想了想,蹙眉道:“你要对付萧文壁?” 萧潋意笑而不语。 千般主意,他总是拿捏在心里的。徐忘云道:“随你。” 萧潋意笑着看他半响,忽然道:“阿云,你怎么不骂我?” “我为何要骂你。” “从前我和谁说要害人,他们总是要骂我的。”萧潋意道:“你就不嫌我恶毒?” 他支起一只手捧住下颌,略略歪头看他,鬓边金丝珠钗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徐忘云看他一阵,摇了摇头,“你并非恶毒。” 萧潋意神色一怔。 徐忘云认真道:“你只是心思密了一些,想得比别人多些。即使有时候下手狠了一些,但你本性还是良善的。” 萧潋意这次是真愣住了。 徐忘云神色坦诚,语气真挚。他近来愈发瘦了,两颊已经没什么肉,添了丝青年的锐气和俊逸,只有那双眼倒一点没变,漆黑似墨,清澈如初。 萧潋意看着看着,忽然闷声笑起来。 是了,是了,阿云襟怀坦白,是绝不会与恶人为伍的。 萧潋意垂下眼,温声道:“阿云,全天下只有你最明白我。” 二人这边说着,门外忽然有人恭谨道:“殿下,慈明宫的崔公公来了。” 慈明宫,乃是皇后的居所,崔公公便是她身侧的贴身内官。萧潋意与徐忘云对视一眼,道:“快快请进。” 房门被人推开,一身穿红色宫袍,头戴三山官帽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跪下行礼道:“奴才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萧潋意忙道:“公公不必多礼,桃蹊。” 一旁叫桃蹊的小女使便立刻上前,向崔公公手里塞了把金叶子,温声道:“劳烦公公跑这一趟了,这点就当作殿下给您的喝茶钱。” 崔公公脸上添了些笑意,将金叶子收了起来,道:“殿下真是抬举奴才,来这一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皇后娘娘说近日初春,百花盛开,适逢好日,又新得了一株西域来的奇花,珍贵异常,想让合宫也都来瞧瞧。今夜便在慈明宫设了家宴,差奴才来知会一声,殿下若是得空,便可去看看。” 萧潋意道:“自然的。” 崔公公微微一笑,便行礼道:“那便不叨扰殿下了,奴才告退。” 萧潋意:“有劳,桃蹊,去送一送公公。” “喏。” 桃蹊便带着崔公公退出了房,徐忘云看了一眼萧潋意,看他表情不见异色,甚至还有闲心取了一盏茶,慢慢喝了起来。 徐忘云说:“皇后怕是意不在此。” “唔。”萧潋意口中含了一口水,含糊道:“她自然意不在此……管她呢,合该与我没什么干系。” 徐忘云说:“真没有。” 萧潋意笑了:“没有。阿云,你现下是不是觉得这天下的阴谋诡计都与我有些关系?” 他语气虽然带着调侃的笑意,但话里的内容却实在不怎么让人舒服。徐忘云皱起眉,萧潋意登时软声道:“玩笑话而已,是我说错话了,我自然明白阿云不会这么想我的。” 桃蹊送完崔公公已回来了,萧潋意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淡淡吩咐道:“去将那件绾色的宫裙拿来。” 不一会桃蹊便将那身宫裙取来,萧潋意已将头上钗珠拔了个干净,一头极长的青丝散落下来,上好的绸缎似的,漂亮极了。 可惜徐忘云没有看他,只坐在那皱着眉对着方才那局棋盘发呆,应当是在想今晚家宴的事。 萧潋意百忙之中瞥他一眼,动作一滞,失笑两声。 不解风情的闷葫芦,他心想。 身后桃蹊已将首饰盒子拿来,捧在手上问她:“殿下,今日梳什么样式?” “唔。”萧潋意心不在焉的理了理桌上棋盘,敷衍道:“钗上次母后送来的那支步摇吧。” 桃蹊应了声,萧潋意从一旁的首饰盒子里拿起一只嵌着宝珠的头黛,对着桌上的铜镜子细细描起眉来。 他生得俊美,薄唇高鼻,眉不描亦浓,眼睫缝隙中泄出来的一点眼神都足够动人心肠,百转千回。 美人散发而描眉,本该是十分惹眼的一幕。偏偏他面前坐着的那个人一颗木头雕成的心实得没一点缝隙,里面塞满了他的大道,一丁点凡人的七情六欲都挤不进去。 第34章 萧潋意对着铜镜装模做样了好片刻,那人却始终一点眼神都没分给他。他忽觉得无趣,价值不菲的头黛啪一声丢在桌上,老老实实的安分下来。 悟什么剑道。 他掀开眼皮子看了一眼徐忘云。 真该去当和尚。 【作者有话说】 多年后,徐忘云:毒妇 第18章 小妈开会 皇后的赏花宴设在慈明宫的小花园中,院内各处点上了许多夜明珠和灯烛,虽已到暮色,整个花园中却灯火璀璨,身处其中,竟恍若白昼一般。 皇后爱花,这是百宫都知道的事情。她的花园便如传言一样,上百种名贵花草群芳争艳,逞妍斗色,远近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放眼望去只觉不似人间,倒像是误入了哪位花神仙境。 “毕竟是皇后娘娘,种的花儿也与旁的大不相同,实在惹人惊叹。” 落座在萧潋意身旁的一位妃嫔含笑着同旁人夸赞了几句,几位打扮娇艳的妃嫔便就着这个话题聊了起来。萧潋意听她们你一言我的阿谀奉承,并未接话,浅笑着低头啜饮了一口茶水。 一旁某个妃子却忽然搭话道:“四殿下,不知您觉得呢?” 话题忽然就扯到了自己头上,萧潋意愣也没愣,放下茶水自然笑道:“母后渊清玉絜,天人之资,养出的花自然也不是那些凡物可拟的。” “四殿下所言甚是。”一蓝衣妃子拿团扇微微遮住了嘴,笑道:“您瞧那株兰花儿,收尖圆润,颜色翠绿,在团团绯色中更显与众不同些,真是很有些遗世独立的清贵。” 另一个妃子便道:“你眼光倒是毒辣,那株是珵王殿下新进给皇后娘娘的,叫作素冠荷鼎,据说是从南诏寻来的稀奇物,只一叶可抵千金,价值连城呢。” 蓝衣妃子立即讶道:“竟是如此么?那倒是臣妾孤陋寡闻了。” 萧潋意闻言便抬头看了一眼那花,见那株兰花确实和周围别的花都大不相同,虽花色素淡,叶身却修长飘逸,分明是挟在百花之中,却仍有一股脱尘的自得,坚韧无言的伫立着,倒显得头上那轮明月也比不过它皎洁无暇。 一株花儿而已,能有什么稀奇的。 但萧潋意看着看着,却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这株兰花……似乎有些眼熟。 “皇后娘娘驾到——!” 另一边,忽然有一内官高声喊了一句。众嫔妃便皆都安静下来,内殿中,便有一身穿石青宫袍,头黛凤冠的妇人走了进来,庭中众人便都俯身行礼。皇后在中间的宝座上坐下,和善道:“都起来吧。” 皇后今年已有五十多,保养却十分得当,脸上不见一丝细纹,即使她身上宫袍样式简洁也自有一番雍容华贵之气,眉目含笑,神色温和,却隐隐透露着股不容造次的威严在。 今天的宴席设在皇后寝宫,只邀了宫中女眷。皇帝子嗣不多,公主仅有萧潋意一人,因此席上满座,除了皇后和众妃嫔,皇子中也就只有萧潋意在场。 皇后眼神巡视一圈,落在萧潋意身上,关切道:“令和,本宫看你是不是瘦了些?怎么脸颊上都没肉了,过来让我瞧瞧。” 萧潋意温顺地站起来,微微走进了些,灿烂笑道:“多谢母后关怀,儿臣或许只是今日上铅粉时下手重了些,瞧着便有些鸠形鹄面了罢?” 她语气轻快,带了点孩子气的玩笑意思,坐席上便隐隐响起阵低低的轻笑。皇后也同样笑了起来,道:“又胡说。” 座下有一妃子笑道:“公主花容月貌,不施粉黛亦是倾城绝色。” 庭中左上方,座的离皇后最近的一名妃子忽然开口道:“殿下今日钗的这只步摇不错,圆月通透,样式精巧,实在是只好钗。” 这话一出,众嫔妃湳楓反而静了,齐齐看向说话的那人。萧潋意也同样看去,见是一位装扮华贵的美貌妃子,道:“多谢娘娘赏识。” 说这话的是梁妃,进宫时间不长,却很是得宠,仅两年便封了妃位,风头正盛。只听她语气略怪异道:“好钗难寻,配了公主也算它的荣幸,果然将殿下衬得风华绝代,天下无双。” 座下一片寂静,谁也没出声,庭中简直安静的落针可闻。 萧潋意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步摇,圆润指尖划过极细的金色流苏激起一阵微小的涟漪,彩光闪烁,华贵极了。 这只点翠团月钗是先帝在刘贵妃生日宴上所送之物,据说是请了当年全京城的巧匠打造了这么一支,刘贵妃身死后先帝便将此步摇收入匣中永封,直到新帝即位,这步摇才被重新拿了出来。 梁妃向皇帝求了这步摇半年,也是后宫全都知道的事。 只是没想到,这只钗子被人半路截了胡。 梁妃眼也不错的盯着那只钗子,嫉妒和不甘几乎快要溢出眼来。她怎么也没想到截了她的钗子的是萧潋意,不受宠爱,空有其位的萧潋意。 凭什么? 皇后笑道:“这步摇漂亮,戴在令和头上也不过锦上添花。说来,本宫近来新得了一对串缀珠宝金耳坠,和你这支步摇倒是相配,等会让人拿给你。” “多谢母后。” “啪”一声,梁妃打翻了桌上的杯子。 皇后意外道:“怎么?” 梁妃起身行礼,神色有些恹恹,“是臣妾不小心滑了手,请娘娘恕罪。” “要小心些,莫伤了自己。”皇后神色温和,“来人,为梁妃再上一杯酒。” 第35章 “多谢娘娘。”梁妃却忽然看一眼萧潋意,道:“只是臣妾多闻公主殿下素爱饮酒,斗胆便求娘娘将臣妾的那杯也赐予殿下吧。” 皇后微微一笑,“令和自有她的那杯,你只顾好自己就好。” 萧潋意但笑不语,低头缓缓理了理鬓发。 另一边,慈明宫外。 徐忘云抱着手站在宫门口,这样的宴席他是去不得的,侍卫也不可近妃嫔寝宫。他本不想来,但萧潋意临出门前软磨硬泡非要他跟着,无奈他也只好应下,守在这慈明宫外,等着席散。 慈明宫外经过的人寥寥,门前仅有几个当值的侍卫。徐忘云倒也不觉无聊,安静的等萧潋意出来。 远远地,有几个宫人朝着这边走过来,手里各抱了个筐子,交头接耳的说些什么。 “……贵妃娘娘似乎急得很呢,已差出去许多人去泽昆山寻药了。” “这真的能有用么?” “谁知道呢,但总归娘娘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圣上一直咳……嘘!” 两个人忽然噤了声,诚惶诚恐的躬下腰退到了墙角处。另一侧,一个身着宫袍的白发老者走了过来,身形神色匆匆,步伐稳健,行走如飞,苍老脸上白眉深深蹙着,目光炯炯,薄而锐利的嘴下垂着,透着股严苛肃正的意思。 他应当是在赶路,一路走,一路目不斜视,只是路过徐忘云时,却忽然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他。 徐忘云与他眼神对上,只见那老者严肃的神情忽然显出些微微讶异的神情,竟停住了脚步,打量似的瞧着他。 那一点异色也只一瞬便消散而去,徐忘云被他打量个遍,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那老者喉咙里滚出声闷响,开口问他:“你是谁?” 徐忘云说:“侍卫。” “哦。”那老者神色似乎有异,又问他:“你姓什么,年岁几何,双亲尚在?” 见他身上的官袍和语气便可知他来头一定不小,半路上被拦住问了这么一通,徐忘云心下莫名其妙,但他想了想,还是依言答了:“姓徐,十七,都不在了。” “姓徐。”老者似有深意的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忽然古怪的笑了一声:“你就是那个,令和公主身边的小侍卫。” “小侍卫”这三个字他咬得特别重,语调怪异,说得不清不楚,是带了些侮辱的意思。 徐忘云面色冷下来,不再搭理他了。 老者犀利目光上下扫他一圈,又道:“也不知你双亲见你跑到这里来做个侍卫,九泉之下,还能不能闭得上眼睛。” 这话说得冒犯,徐忘云冷冷看向他,“大人何意?” 老者意味不明的笑一声,却并不回他,留下这么顿不客气的奚落,转身匆匆拂袖而去。 “太傅大人还是这样吓人……” 见他走远,那两个小宫人缩着脖子看了看他松形鹤骨的背影,又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每次瞧见他,我都好像瞧见了小时候我家街口的那个夫子,我弟弟每次去上学都是哭着回来的,可吓人了……” 她俩嘟囔一阵,看见了徐忘云,又顿时闭了嘴,加快脚步跑远了。 萧潋意从宫门口出来,瞧见徐忘云正望着路口,面色有些冷然。便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便问:“看什么呢?” 徐忘云收回目光,摇摇头道:“没什么。” 两人并肩行在一处,等走远了一些,徐忘云才道:“如何。” 他问的是今日皇后家宴上的事。萧潋意道:“没什么事。啊……非要说的话,母后说我近来清减了许多。” 借着天色昏暗,萧潋意抓住徐忘云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正色道:“阿云,你摸摸看,我是不是真瘦了?” 徐忘云抽回手,漠然道:“别闹。” 萧潋意笑了笑,也没多做纠缠,继续向前,边走边说道:“母后宫中有一株兰花儿开得很不错,品相上佳,实在是罕见。” 徐忘云简短回道:“哦。” 萧潋意:“然后呢?” 徐忘云:“什么然后。” 萧潋意叹一口气,忽然停下,道:“阿云,女孩子和你这样说话,你不应该这样回答的。” “那要如何?” 萧潋意说:“你应当说‘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也为你去寻一枝来’。” 徐忘云:…… 徐忘云:“哦。” 从慈明宫回长敬宫的路上需要经过御花园,圣上不喜奢华,园内灯点得不是很多。满院中,也就只有两人身前的提灯宫人手中的烛灯还算亮些。 但毕竟御花园实在太大,两盏彩灯实在也只是杯水车薪。萧潋意幽幽盯着徐忘云,意味深长道:“阿云啊,你实在有些太无趣了。” 徐忘云实在不懂什么对他来说才算“有趣”。干脆不再理他,略过他继续往前走。 萧潋意连忙跟上,很识时务服软道:“我胡说的,全天下你最有趣了——” “——公主留步!” 正说着,两人的后方忽然传出个声音。萧潋意和徐忘云循声回头,见不远处花丛中有一小片烛光亮起,映出一个略有些模糊的纤细影子。 待到那人走近了,这才让他们看清,来者是个着玫色宫裙的美妇人,容色艳丽娇俏,装饰华贵——便是今日在宴席上出言讽他的梁妃。 “梁妃娘娘。”萧潋意微讶一下,随即笑道:“我记着娘娘的永康宫在另一头,怎会在这里碰上娘娘您了?” 第36章 “本宫……”梁妃语意不详,从眼角看了一眼徐忘云。萧潋意登时心领神会,便道:“我与娘娘说一会话,阿云便在麒禄门前等我罢。” 梁妃作为皇帝的妃子,想来是不愿意和侍卫一同待在深夜中的御花园里。徐忘云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横竖只要在宫内,萧潋意叫一声他就能顷刻间赶过来。 御花园中,便只剩下了萧潋意和梁妃两人。萧潋意温声道:“娘娘莫不是有什么话要对令和讲?” 梁妃道:“今日在席上,本宫实在不该说那些糊涂话,公主不会怪罪吧?” 萧潋意一愣,笑道:“娘娘这说得什么话?您是长我是幼,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怪罪两字的。” 梁妃轻笑一声,道:“话虽如此,可到底是本宫说错了话,便想着得来向公主赔罪一声,这才拐来了御花园。” 她语气轻慢,话里虽是赔罪,脸上却没一点歉疚的意思。梁妃修得精致的手指摸上自己的发鬓,拔出一只珠钗,道:“这便当作是赔礼,还请公主收下吧。” 【作者有话说】 有人在看吗,如果可以的话,能……给点海星吗(:d 感谢! 第19章 落水 赔礼? 没见过哪门子的赔礼是当场从头上随手拔下来的,再者说,六宫之中,也就只有皇后有资格将自己的钗子赐给公主的,梁妃这又是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赏赐”? 萧潋意看那簪子一眼,没去接它,两只手依然稳稳交叠在自己身前,“就不必了,娘娘还是自己收好吧。” 梁妃当场变了脸色,“你这是瞧不上?” “娘娘言重。”萧潋意语气平缓,面似温顺道:“只是今日我已收了母后的一对耳坠,又得了这只点翠团月步摇,只怕宫中的匣子要放不下了。” 她不提那步摇还好,一提步摇梁妃登时脸色又变一分,便将那簪子收回去,道:“公主的长敬宫清净,地方又大,怎会连个多的首饰匣子都没有?不然明日本宫便将此事与圣上说说,命人给公主多送几个匣子过去。” 萧潋意:“如此倒是要多谢娘娘费心了。” 他巧笑嫣然,面上不见一丝异色,梁妃却顿时觉得火更大一分,“这只步摇是好,只是赐了公主,难免少见天日,实在有些浪费了。” 她话中酸意几乎要压不住,萧潋意听得好笑,一只簪子,至于么? 他将步摇拔了下来,拿在手中,细细赏玩,垂眼温和道:“娘娘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令和福薄,少出宫门,怕是用上的机会不大多。” 梁妃脸上讽色更添一分。 萧潋意忽然两步逼近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步摇往她手中一塞,微笑道:“不如我便忍痛割爱,将这步摇赠与娘娘吧?” 梁妃完全没想到他这番举动,愣在原地,紧接着,她便看见萧潋意对她扯出一个极灿烂的微笑,而后纵身一跃,仰头栽进了一旁的莲花池中!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梁妃几乎是懵在了原地,便见池水炸出个极大的水花,萧潋意绾色裙角飞扬一瞬便被河水并数吞没,水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捧着那只步摇,完全被吓傻了,叫也叫不出一声。 “扑通——!” 猛然间,又一声落水声骤然响起,又有什么人跳了进去。御花园两侧,忽然一阵嘈杂声响起,而后便有许多提着明灯的宫人内侍走了出来,将梁妃团团围在里面。 黑暗尽头,一个身着石青宫裙的身影缓缓走来—— 梁妃猛吸一口气,一瞬回过神来,她仓惶回头,却在瞧见站在那的皇后时脸色唰一下变白了。 她当然不是蠢货,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自己这是中计了。 ——皇后来得太巧,也实在太刚好了。 “梁妃,这是怎么回事?”皇后沉下脸,“你手中的是何物,那是不是令和今日钗的那只步摇?” 皇后身后还跟着许多妃子,见此场景,皆用帕子捂着嘴,一副吃惊的样子。梁妃惊出一身冷汗,忙道:“臣妾冤枉——!” 身后,徐忘云拖着萧潋意从荷花池中爬了上来,岸上众人只见萧潋意浑身湿透,双眼紧闭,胸腔平缓毫无起伏,面色水鬼一样的惨白,也不知还有没有气在。 众妃嫔骇得倒吸一口气,皇后惊叫道:“太医!去传太医!” 徐忘云将萧潋意放在地上,俯身听了听他的胸腔,惊诧的发现竟真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连忙按压起萧潋意的胸腔,徒劳一阵,却始终不见有任何动静。 梁妃跌坐在一旁,双眼发直。 真死了? 众嫔妃中已经隐隐有微弱的哭声传来,皇后脸色差极了,斥道:“哭什么!公主还好好的呢!” 她面色沉沉,又转向梁妃,沉痛斥道:“是本宫平日对你实在太仁慈了!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竟连皇嗣也敢谋害!好大的胆子!” 梁妃还以为萧潋意是真的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颤道:“臣、臣妾……” 按了许久都是徒劳,徐忘云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皱眉一瞬,而后掰开萧潋意的嘴,不假思索凑了上去—— 众妃嫔和皇后皆是一愣。 皇后面色变了又变,古怪道:“这……” 徐忘云根本没空搭理她,兀自渡了几口气过去,又将内力汇聚在掌心狠狠按压几下他的胸腔,终于,萧潋意胸腔剧烈起伏一下,吐出一口水,侧头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第37章 “活了!活了!” “公主活过来了!” 萧潋意没命地咳了一会,终于将身体中的积水吐尽,破风箱似的喘了一口嘶哑的气,泪眼朦胧的抬起眼。 皇后立即过去亲自替他拍了拍背,温声道:“好孩子,吓到了吧?不怕,母后来了。” 萧潋意只看着她抖,豆大眼珠滚落下来,呜咽道:“母后……” “不怕,不怕。”皇后拍着她的背,“告诉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忘云语气难得有些急促,问他:“你怎么样?” 萧潋意谁的话都没回,将脑袋埋进皇后怀中不住的哭。徐忘云怕他是吓丢了魂,伸手要去固他的魂窍。 皇后面色一变,身旁便有侍卫想来拉走他。萧潋意推开了徐忘云的手,哭诉道;“儿臣……儿臣以为再也无福见父皇与母后了!” 他终于开口说话,也没人再顾得上徐忘云了。皇后眼底已经泛上一层泪光,急忙温和的呵斥住了他的话:“不许胡说!” 萧潋意衣裙发丝都在滴水,面色惨白,眼下鼻头哭得通红,在皇后怀中冻得瑟瑟发抖。 一旁较有眼力见的妃子递过一件披风,皇后亲自为他披上,安慰道:“好孩子,不怕。” 萧潋意抖的幅度稍稍小了一些,只见他呜咽着抬起头,视线对准了梁妃,悲愤道:“令和实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梁妃娘娘,竟要置儿臣于死地么?!” 众妃子皆是一声惊呼。 皇后面沉如水,看向梁妃。一双眸子在夜色中却显得亮极了,让人无端想到山林中蛰伏的兽,只听她缓慢凛声道:“——大胆。” 两个字,重如千钧。 梁妃面色此时竟要比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萧潋意还要白上一分,她惊骇喊道:“臣妾冤枉!” “冤枉?”皇后面带怒色:“天大的笑话!” 身后一妃子火上浇油道:“梁妃娘娘,事到如今您就别狡辩了,那只步摇可还在您手上呢。” 梁妃这才反应过来,烫手山芋一般猛地将那步摇扔了出去,回头怒道:“闭嘴!” 被她喝斥的那妃子微微退了一步,低头拿手帕掩住了嘴,不忿道:“现下扔掉有什么用?咱们又不是没长眼睛……” “你……!” 梁妃气上了头,伸手便冲过去要打,皇后喝道:“拿下!” 众侍卫便冲上来将她牢牢按在了地上,梁妃挣脱两下不开,又惊又怒,急道;“圣上呢!我要见圣上!圣上!圣上!” 皇后冷冷看她,“圣上政务操劳,不必扰他。” 梁妃心神一震,死死盯着她,双眼赤红,“你……你敢……”她挣扎道:“圣上一向宠爱我,你敢不经圣上便私自——” “本宫乃后宫之主。”皇后打断她道:“名正言顺,有何不敢?” “你——!”梁妃已全然明白过来,恨声道:“你早就算好了要害我……” “你居心不正,作茧自缚,如今还要怪到本宫头上。” 皇后冷然道:“放你这样的人在便是扰后宫的清净,扰皇上的清净,本宫便行主理六宫之权,梁妃谋害皇嗣,出言不敬,人证物证俱在,赐杖杀,即刻行刑!” 侍卫领命,便拉起她便向外拖走。梁妃撕心裂肺道:“不!不!我是冤枉的!我什么也没做!是她自己跳进水里的!是她萧潋意自己要跳进水里的!圣上!圣上!” “你是算好了要害我的!你算好了要害我!高桢与!你这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她瞋目裂眦,声音凄厉,皇后冷冷道:“带走!”侍卫们便立即将她的嘴堵上,拖出了御花园。 至于被拖到了何处,人皆心知肚明。 “没事了。”皇后宽慰萧潋意,眼神移到了众妃嫔身上,威严道:“公主受了惊,本宫送她回长敬宫,其他人便都散了吧。” “是。”窃窃私语的妃嫔安静下来,屈膝回道:“嫔妾告退。” 萧潋意煞白着一张脸,微弱道:“母后,我冷。” “好孩子,咱们这便回宫了。” 萧潋意受此一惊,浑身都没什么力气,站也站不起来。皇后犯了难,目光落在一旁站着的侍卫身上,还没出声,徐忘云已干脆的将萧潋意背了起来。 “你……”皇后瞪着眼看他,末了叹一口气,神色复杂道:“罢了……” 徐忘云已先行一步,脚下走得飞快,眨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长敬宫内。 徐忘云托着萧潋意,腾不出手去开门,只好一脚踹开。屋里的桃蹊听到动静,一瞧这场景便一愣,惊道:“怎么回事?!” “去打一盆热水来。”徐忘云没空和她解释那么多,匆匆吩咐道:“叫芙儿和蔷枝过来,把他衣服换下。” “哦……哦!”桃蹊回神,慌慌张张的边出门边喊:“芙儿!蔷枝!” 徐忘云用那妃子的披风将他裹紧了,放在了床上。芙儿和蔷枝已匆匆赶到,见状亦是一惊,连忙便要过来替公主更衣。 徐忘云回身要出去避,却有一只手抓住了他,萧潋意有气无力道:“阿云别走……” 他湿了实在太久,手指冰的几乎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徐忘云顿住了,闭了闭眼,答应了,“好,我不走。” 萧潋意抓着他不放,徐忘云背对着他,听身后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直到芙儿扯着衣料轻轻拽了拽萧潋意的手腕,为难道:“公主,您的手……” 第38章 他这样抓着徐忘云,袖子便卡在那里脱不下来。萧潋意也不知是听没听到,动也不动一下,徐忘云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放在他手上,将他的手拿开了。 萧潋意惊动了一下,徐忘云立刻将萧潋意的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腕间。芙儿便抓住这个间隙飞速替他换好了衣服,徐忘云转过身,湳楓只见萧潋意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一只手仍还死死的,死死的抓着他,像是生怕他会跑似的。 第20章 痴缠 湿透的衣服虽然被换下来了,可他发丝仍还黏在脸上,眼眶鼻梁都是红彤彤的,嘴唇却惨白,透着些病态的乌青。 徐忘云宽慰他:“别怕,我不走。” “阿云……”萧潋意眼神却涣散起来,只叫他:“阿云……” 这声音像他含着一口糖浆说出来的似的,粘腻极了。徐忘云忽觉不对,另一只手探上他的额头,一片灼人的滚烫。 “公主发烧了。”徐忘云皱眉道:“去叫太医!” 他一向平淡,少有过这样情绪生动的时候。芙儿也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样子,怔愣道:“……这就去,我这就去!” “阿云……”萧潋意看着已经烧得不太清醒,目光愈发的迷离,另一只手摸上了徐忘云的脸。 他冰冷的手指柔若无骨的蹭过徐忘云的下颌、颧骨,再擦着他的耳垂摸到了后颈,掌心紧贴,停住不动了。 徐忘云微微避了一下,本能有些不太舒服,只觉得好似被一条冷血的毒蛇爬过似的,被他蹭过的地方都泛着一股凉凉的痒意。下一秒,萧潋意放在他后颈的手忽地用力,将他的脑袋整个摁了下来。 “……唔!” 徐忘云措不及防,实在没想到他力气有这么大。两人的鼻尖相距不过半寸,徐忘云不解看他,萧潋意目光直直的,一瞬不眨的死死盯着他。 还留在屋里的蔷枝小声的“啊”了一声,怔愣片刻,脸忽然涨红,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去催一催热水来……” 她仓促便跑走了,屋中只剩下徐忘云和萧潋意两个人。 萧潋意还是叫他:“阿云……” 距离实在太近,说话间的气息也尽数全扑在了徐忘云的唇侧上。 徐忘云不适的挣扎一下,没挣动,他实在想不通萧潋意此刻到底是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怎么了。”徐忘云蹙眉问他,“有哪不舒服?” 萧潋意愣愣看他半天,琉璃色的瞳孔中满是他的倒影,似乎是在思考徐忘云话里的意思。片刻后他神色忽然一变,委屈道:“阿云,我冷……” “……” 徐忘云在心中叹一口气,扯了扯锦被,将萧潋意更紧的裹起来,“一会就好了,你先放开,我再去拿一床被子来。” 萧潋意听了这话,神色却骤然变得惊恐,大力摇了摇头,摁在他颈上的手更用力了些:“别走……你别走!” “阿云,你又要走吗?你不要我了吗?你别走!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 他状态不对。徐忘云眉心蹙起,问:“你今日喝药了没?” 萧潋意已经听不进去了,只会一遍遍喃喃重复道:“阿云,阿云……” 他只允许徐忘云待在他身侧方寸不过的地方,远一些他便会惊慌的大叫起来,两只手交替着拉扯着徐忘云,千方百计的要他再靠近一点,再靠近自己一点。 徐忘云可以确定他是发病了,约莫是落水心惊诱发起来的。徐忘云叹一口气——他已不知道这是他今晚第几次叹气。索性放弃了挣扎,卸了力气,随萧潋意怎样去拉扯自己。 “我不走。” 这一句萧潋意听懂了,他瞳孔放大,喃喃着重复一遍,“你不走?” “嗯,不走。”徐忘云说:“我就在这。” 萧潋意浑身都放松下来,痴痴看他,忽然低下脑袋,将自己整个埋进了徐忘云的胸膛里。 “阿云……”他一遍一遍的,翻来覆去的叫他:“阿云。” “嗯。”徐忘云也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的答他。 “我在这。” 皇后站在庭中,目光晦涩地盯着萧潋意的寝宫,一旁蔷枝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公主……公主已睡下了。” “睡下了。”皇后意味不明的重复一遍,“怎得灯还亮着?” “回、回皇后娘娘的话,公主神魂不稳,夜里睡觉床头总是要留一盏灯的。” 皇后也不知是信了没信,没说好与不好,神色复杂的望着那亮着的寝宫站了一会,半响才缓慢道:“既然如此,本宫便不进去了,明日再来看望公主。你们要悉心照看着些。” 蔷枝回道:“是,奴婢谨记。” 她这才收回视线,一双凤眼云淡风轻的扫了蔷枝一眼。蔷枝没敢抬头,脊背却不由自主的一颤。 皇后出去了,巨大威压这才全然消散而去。蔷枝站了起来,额头已不知何时爬了一层冷汗。 她呼出一口气,咬了咬牙,朝院子一角快步走了过去。 太医已来看过,只说是心神损耗,寒湿侵袭的风寒之症,开了一副药便走了。徐忘云让桃蹊煎好,半哄半灌地喂萧潋意喝了下去。 他应当也是折腾的累了,喝完了药很快便沉沉睡去,徐忘云不敢将自己的手抽走,唯恐再将他闹醒,便索性合衣躺在萧潋意身侧,凑合了一晚。 第39章 第二日他醒来时,萧潋意却还是没醒。徐忘云看了看天色,小心的将他的手拿开,萧潋意依然未醒。 他便这样昏迷了三日。 这三日中,太医院的太医轮着来了一遍,皇后和萧文壁也来了一趟,只是不管来几位太医,说法也都大同小异,最多也便是因心惊诱发了公主的旧疾,二病齐发,这才一病不起。 说到底,还是束手无策。 几十幅药下去,却不见任何起色。萧潋意的风寒时好时坏,身子偶尔滚烫,偶尔冰凉,眼睫始终死死闭着,没一丝要苏醒的意思。 这样不行,要出事的。 徐忘云守着萧潋意,细细的替他擦去方才喂药时沾上的药液,思考着还能有什么法子去救他。 他想起他小时候自己生病,师父将他剥光了丢进山泉里,要他在刺骨的泉水中凝神聚气,气沉丹田,循奇经八脉,聚气依次冲过神阙、关元、气海,上行印堂,下至涌泉。内溉脏腑,外濡腠理,运转一个大周天,方才能破开淤滞,开拓脉路,化去湿寒。 但萧潋意只是普通人,不习剑术,也不修内功,这个办法行不通。 徐忘云苦闷起来,桃蹊在一旁收拾完了药罐子,见他这样,小心翼翼提议道:“不然还是……叫陈医师来一趟吧?” 什么陈医师? 徐忘云回过神,问:“什么。” 桃蹊讶异道:“徐大人竟不知道么?医师陈簪青,公主还在祁州时病一直都是陈医师看的,一直喝的药也是陈医师留的。” 徐忘云竟完全不知道此事,这两年来,竟也一直没人提过这位陈医师。“如此,为何我从来没见过。” “徐大人不知,陈医师脾气实在有些……古怪。她师出无门,是个散医,又行踪不定的,给的钱少了不来,离得太远了不来,找的次数太多了也不来……于是为防多生事端,公主三年才见她一次,一次便要留三年的药。” 徐忘云:“……” 还真是很古怪啊,徐忘云在心里想道。但如今也实在顾不上这么多,正色道:“如此孤僻,那这位陈医师住哪,去哪寻?” 无论怎么样,能救好萧潋意才是正经事。桃蹊想了一想,啊一声,俯身从萧潋意脖颈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来。 “奴婢想起来了,这项链是陈医师在祁州时留下的,说这里的玉石可寻唤到她,让公主要死了便捏碎它,她听见了就来。” 徐忘云:“……” 后面两句话实在太意简言赅、粗暴直白。不用说那便是那位陈簪青的原话了。徐忘云道“好”,将那项链解了下来,捏住那枚小小的玉石,咔嚓一声,捏碎了。 清风拂过,无事发生。 “这……”桃蹊为难的看着已经被徐忘云捏成粉碎的玉石,“陈医师想来应当……能听到吧?” 这一声动静还没打个嗝的声音大,远在天边的陈医师能听见就有鬼了。徐忘云心中也没什么底气,像是无奈,道:“且先这样吧。” 还能怎么办呢,死马当活马医吧。 对于这位远在祁州的古怪医师陈簪青,徐忘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这几日他翻出许多本经脉书,一遍一遍的尝试运气探脉,试图从体外将自己的气息传进萧潋意体内,冲开淤寒。 萧潋意昏迷第七日的时候,陈簪青居然真的来了。 那日徐忘云有事出门,回宫时碰巧在院门前撞上了一个少女。 桃蹊走在前面,神色是掩不住的激动欣喜,步伐匆匆的为她引着路。在她身后跟着的,是一个面色冷漠的少女,瞧着竟出人意料的年幼。她身形娇小,背着一个比她人还快要高的竹篓,衣着简朴,头发上扎着几条青布发带,随着她的步伐在她身后晃悠。 她走在廊下,与站在院门口的徐忘云打了个照面。少女冷然的目光移了过来,落在他身上,尖瘦的下巴微微一动,竟是向他打了个招呼。 徐忘云迎着她的目光,浅浅回了一礼。 “医师,就是这!”桃蹊推开寝殿的门,倒豆子般道:“今日是公主昏迷第七日了,太医院的都来看过,只说是风寒,却怎么也不见好,劳烦您快进去看看吧!” 陈簪青便这么顶着一张豆蔻少女的脸,干脆骂道:“第七日了才知道喊我来,萧潋意养着你们干什么吃的?都是猪吗?” 徐忘云:“……” 传闻果然描述的十分精确,百闻不如一见,这位陈医师实在是古怪的有些新鲜了。 桃蹊挨了这一顿骂,一点也不生气,只道:“是是是,都是奴婢不好。” 陈簪青又哼道:“太医院?那群草包若能瞧得出来祖坟都该被青烟淹透了,哼,一帮废物。” 桃蹊利落接道:“对对对,您说得都对——医师,您快来看看殿下。” 话说时,二人已到了萧潋意的床前。徐忘云跟了进来,只看陈簪青一见萧潋意便皱眉道:“怎么病成这样?” 第21章 欲壑难平 “什么……什么样?”桃蹊紧张道:“公主他……他……”他还能好吗?后面的话她没敢问出来。陈簪青没理她,将那高得吓人的竹篓卸下,探手号了萧潋意的脉,又掀开他的眼皮,摸了他的胸腔。 越摸,她面色便越沉下去一分。 桃蹊已经吓哭了,又不敢出声,怕打扰到她。待到陈簪青收回了手,桃蹊才颤巍巍问道:“怎么样?殿下怎么样?” 第40章 徐忘云也急忙道:“如何?” 陈簪青没搭理任何一人,动作飞快的从竹篓中掏出一个小包,摊开,取出一枚针来。 “他寒气入体,心血阻塞,就剩一口气吊着了。”陈簪青大骂:“作死的玩意。” 怎么会这么严重?! 徐忘云吃了一惊,桃蹊再忍不了大哭起来。陈簪青恍若未闻,两指捻针,快准狠的对准心口一刺—— “噗!” 死寂了许多天的萧潋意忽然浑身一颤,吐出一口紫黑的血来! “啊!”桃蹊吓了一跳,双手捂住了嘴。徐忘云飞快q将萧潋意的头歪过去,掐开他的唇,以防这一口血将他的气管堵死。 陈簪青手快的几乎只剩个残影,眼一眨不眨,面沉如水,不一会便将萧潋意从头到尾扎成个刺猬。 萧潋意吐出那一口血便重新昏睡回去,只是多日来一直起伏微弱的胸膛终于能看见些明显的动静,面上也渐渐攀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陈簪青吐出一口气,一手倒提起那竹篓,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只见篓子里绿的黄的什么都有,堆的小山一样高,竟全是草药。 陈簪青在那堆药里扒拉一阵,挑出几样叫不出名字的,看了桃蹊和徐忘云一眼,一股脑全塞进了徐忘云手中。 “你,去煎药。” 纵使她完全不认识徐忘云,使唤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恍若他生来便是陈簪青的小弟似的。徐忘云完全没有推辞,问:“如何煎?” “这个,这个,最后加这个。”陈簪青倒算耐心:“黑瓷瓦罐,要新的,没煮过任何东西的。熬一个半时辰,第一个时辰的时候开盖一次,倒去一半,把这个加进去,再闷半个小时。” 徐忘云隐隐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便问她:“这是什么?” 陈簪青平淡道:“砒霜。” 徐忘云:“……” 砒霜,是他知道的那个砒霜吗?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陈簪青道:“你不是知道他什么病么?他是失魂症,简而言之就是疯病,这病没得治,想要保住一线清明,就得拿剧毒之物吊着神识,这道理你还不明白?” “……” “你怕什么。”陈簪青道:“我下手有轻重,再说他这么多年拿药当饭吃,早有抗性了,死不了人。” 徐忘云:…… 养蛊啊? “这样,没事?” “废话。”陈簪青面无表情:“他看起来像脑子没事的吗?” “……” 不像。 “行了,煎药去。”陈簪青催他:“要记住开盖的时候不能关火,连着火炉子一块端过来,倒进碗里,趁热灌下去——也不要太热,烫不死的那种就行。” 徐忘云面色复杂的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陈簪青点了点头,眼里难得留出点赞美的神色,彷佛是很满意他这种不多话的木桩子性格,“你不错,叫什么?” “徐忘云。” “徐望云?”陈簪青道:“好名字,登高望云,有前途。” 徐忘云摇了摇头,“忘记的忘。” “哦。”陈簪青会错了意,却一点不尴尬,“忘字也不错。” 徐忘云怀疑她听见什么都说是不错,道了声多谢,捧着那药材走了。 临出门,他低声对桃蹊说:“看好公主。” “大人放心。”桃蹊也低声道:“奴婢一定看好陈医师,绝不会让殿下有事。” “……” 徐忘云一言难尽,索性什么都不说,抱着药走了。 他按吩咐细细煎好了药,末了端着火炉回寝殿时,又遇见了正要回去的陈簪青。 她还背着那个高高的竹篓,走得像风一样,百忙之中目光与徐忘云对上,依旧是微微地冲他一点头,就算做告别了。 徐忘云也依样回之一礼。 推开房门,萧潋意已经醒了过来,抬头见是徐忘云,对着他唇角竭力扯出一个微弱的笑来。 “阿云……” 徐忘云连忙走过去,将火炉连带药罐都先放在一旁,轻声问他:“你怎么样?” 醒是醒了,可他并未算好,整个人都虚弱极了,声音低得几乎是只剩个气音:“我没事……你怎么瞧着这么累?” 萧潋意脸上带着笑意,有气无力道:“你没走,我好高兴。” 徐忘云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处,将药端过来,“我不走,张嘴。” 萧潋意听话的张开了嘴。 徐忘云便这样一勺一勺将药喂进去。萧潋意什么也不问,想来是在徐忘云来之前便醒了,也已经见过了陈簪青。徐忘云问他:“你喝的药,一直是这样吗。” “嗯?”萧潋意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唇边笑意添上一丝苦意,点了点头。 徐忘云蹙眉道:“并非长久之计。” “是药三分毒。”萧潋意温柔看着他,缱绻道:“阿云,你喂我的,毒药我也喝得下去。” 桃蹊被这肉麻兮兮的话刺激的一激灵。 徐忘云喂完最后一口,将空碗递给桃蹊,“累么,再睡一会?” 萧潋意笑道:“睡够了。阿云,你陪我。” 桃蹊收了空碗,自觉退出寝殿。徐忘云问他:“她怎么说。” 萧潋意目光放空片刻,道:“陈医师说,我的病已深入根基,没得医了。想活得清醒些,就必须得以毒攻毒,别无他法。” 第41章 徐忘云沉默片刻,涩声道:“霜毒性烈,长久下来不是办法,只会将你的身子越拖越糟。” “我知道。”萧潋意打断他:“我都知道的,阿云。” “可我……不想。” 萧潋意半倚在床上,一头长发散乱,脸色又惨白,泛青的手指勾住徐忘云的手,触感冰凉一片。 他注视着徐忘云,“如若不然,我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个满口胡言的疯子,六亲不认,百理不识,或许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可那样我还是我吗?变成那样,我的神魂早就死了,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一具皮囊。我实在不想……不想变成那样……你能明白吗,阿云?” “……” 徐忘云不语,垂眸看着萧潋意扯着自己的手。 “旁人都不明白,但我知道你一定明白的。”萧潋意无力地攥紧徐忘云的手,“你一定明白我的。” “……” 须臾,徐忘云缓缓闭了下眼。 他将萧潋意苍白的手反握住,沉声道:“我明白。” 萧潋意一眨不眨看着他,对他笑了起来。 令和公主已醒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各宫都纷纷派人前来看望,人来人往络驿不绝,长敬宫真是从未有这么热闹过。 梁妃已死,萧载琮并未怪罪任何人。派一内官前来看望,留下些不痛不痒的安慰,送了些珍品补药,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小半月过去,各宫差不多来了一遍,人才慢慢少下去,萧潋意也终于能好好修养起身子。 “殿下,您是受寒引的心悸,要多吃些温补的东西,凉寒之物就少碰了。” 长敬宫内,萧潋意倚在美人榻上,身上围了个厚实的大氅,一旁芙儿跪在软垫上给他剥着龙眼,絮絮叨叨的嘱咐他。 他病虽好,根基却伤得严重,身子孱弱了许多,惊悸之症频发,又总是气喘胸闷,皇后便免了她进宫跪拜,嘱咐他安心修养。 “唔。”萧潋意午后犯困,眼皮半阖,心不在焉的听芙儿在他耳朵边唠叨。徐忘云这时走进屋子,手中抱了个刚灌满了热水的汤婆子,递给了萧潋意。 萧潋意一下起了精神,微微坐了起来,嗔笑他:“阿云是去御花园湖里灌得热水么,怎么一去便这么久?” “殿中热水用完了.”徐忘云解释道:“要等烧开。” 萧潋意也不是真怪他,只是调侃,拉过一个软垫放在自己身侧,道:“坐。” 芙儿已经自觉起身,退到了一侧。徐忘云摇了摇头,没坐下,说:“刘太医来过,又送来几味药材。” 萧潋意道:“丢到库房去。” 徐忘云点了点头,一旁芙儿小声道:“刘太医近来往咱们这跑得太勤快了,听人说他一门心思攀附昶王,莫不是替昶王来监视我们的吧?” 萧潋意捻起一粒龙眼,眼也不抬道:“管他呢,横竖我一穷二白,随他看去。” 徐忘云道:“再来,打出去?” 萧潋意笑了一声:“打出去?打出去做什么?他愿白费心思便尽管费去,短命的又不是我——别搭理。” 徐忘云点点头,芙儿又说:“圣上这段时间似乎咳嗽的又重了些,整个太医院都忙得鸡飞狗跳的,也就只有他还有闲心来我们这乱晃了。” 萧潋意道:“父皇近来咳得又严重了么?” 芙儿点点头,“奴婢也是去领宫中月列时听管事房的宫人说的,奴婢还听说……珵王殿下前几日下令杖杀了几个内侍。” 徐忘云微微一讶。 珵王萧文壁,一向以宽厚待人,为人温和,又有些经年不愈的旧疾缠身,不说下令杖杀宫人,就连对谁生气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萧潋意眉尖细微的一挑,心下百念流转,道:“怎么回事?” 芙儿道:“这事奴婢也听得囫囵,只是瞧见管事房的公公在嘱咐下人不要多嚼口舌。管事房的人奴婢是说不上话的,便记着此事,回来时偷偷向御膳房的宫人打听了两耳朵。” “这一打听才知道,前段时间宫中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又是要立珵王殿下为储的声音大一些。这话不知道怎么的就传进了珵王殿下的耳朵里,珵王殿下那日在宫门前好巧不巧正遇上几个谈论此事的内侍,便当场大发雷霆,下令将人处死了。” 萧潋意与徐忘云对视一眼。 杀鸡儆猴啊。萧潋意心想。“珵王殿下后来还说什么没有?” 第22章 小神仙 芙儿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了,但到底是死了好几个人,宫人们都觉得可怕,没人敢再谈论此事了。” 萧潋意缓缓道:“皇长兄这招有的放矢用得好,既平了流言蜚语,将自己从风口浪尖上推下来,又消了父皇的疑虑之心,实在是两全其美。” 徐忘云不说话,萧潋意扫他一眼,明白他是不赞同萧文壁杖杀几个内侍的做法,但也并未对此事再评价些什么,兀自结束了这个话题,“荷花酥还有么?阿云,你替我去小膳房里看看吧。“ 徐忘云点了头,萧潋意病后食欲减退,饭点时吃不下多少,下午时又总觉得饿,徐忘云便吩咐膳房坐了许多糕点存着,他要了便取。 正是下午,膳房里没什么人。徐忘云熟门熟路的开了食柜,找到了糕点盒,思索了一下,干脆整个拿了出去。 取了糕点盒他便要回去,出了门,徐忘云却看到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老嬷嬷,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提着一只水桶背对着他,吃力的要将水倒进鱼缸中。 第42章 徐忘云想都不想,快步走过去,一手拿着糕点盒子,单手将那桶接过来,替她倒进了鱼缸里。 老嬷嬷约莫是没想到这还有别人,吓了一跳,下意识连连道:“多谢,多谢。” 她比徐忘云要矮上太多了,徐忘云又是背光,转过身时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多谢,多谢小大人搭手……” 她的话头诡异的哽在了喉咙里,眼珠瞪了起来,几乎是惊讶的盯着徐忘云的脸——徐忘云放下水桶,面庞全然露出来,他看着老嬷嬷古怪的脸色,疑惑道:“您还好吗。” “……”老嬷嬷一下回神,一瞬将脸上异色尽数敛收起来,不敢再看他:“好好好,老婆子是一时被日光晃了眼睛,让小大人看笑话了。” “没事。”徐忘云没见过这人,怕出什么乱,顺口问了一句:“嬷嬷是新来的?” “是,老奴是新从慈明宫拨过来的,今日才刚来。” 慈明宫,皇后的居所。 “哦。”徐忘云对皇后没什么好印象,便不再多问,“且先告辞了。”他放下水桶,绕过她便要出院子,老嬷嬷却出声叫住了他。 “——诶!小大人且留步!” 徐忘云闻声转身,只见老嬷嬷满面堆笑,脸上褶子尽数叠了起来,“老奴今日头来,实在有些不熟悉,人也未曾认全,不知小大人您是……?” 徐忘云简短道:“侍卫。” 说完这句,他头也不回,径自朝寝殿去了。 萧潋意自病后不知为何便变得十分畏寒,寝殿里已经点上了炭火。徐忘云推开门,见萧潋意紧裹着那件兔绒大氅躺在榻上,已经睡着了。 徐忘云见状脚步放轻了些,几无声息的将糕点盒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可惜这点动静也还是被他听见了,萧潋意身子动了一下,大氅中便传来一声微小的声响,他醒了过来。 “阿云?”萧潋意睡眼朦胧的声音传过来,徐忘云应了一声,把糕点盒子拿过来,“荷花酥。” 拿来了,他眼却都没睁开,没睡醒似的,含糊道:“唔,先放在那吧。” 他近来瘦了许多,脸上拢着一层浅浅的病容,萧潋意将大氅扯了扯,雪白的兔绒将他小半张脸都埋了起来,他却尤嫌不够似的,埋怨道:“还是冷。” 徐忘云便起身去把炭火炉挪得更近了些。 已近夕阳,桃蹊还没来得及点灯,窗外火红暮色隔着窗纸照进来,将屋内映得金黄一片。 萧潋意懒洋洋的不愿起来,就着这个姿势仔细的端详起徐忘云,见他背对光影,俊秀的眉眼低垂,夕色映过来,为他轮廓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萧潋意出神似的看他一阵,忽然低声呢喃了一句:“……小神仙。” “什么?”这一声实在太低,徐忘云没听清,萧潋意却笑着摇摇头,不肯再说一遍,又道:“我做了个梦。” 徐忘云:“什么梦。” 萧潋意一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看他,“梦见你了。” 徐忘云拨着炭火的手没停,闻声问他:“梦见我什么。” “我梦见天下大乱,贼人围住了长敬宫,好多人要杀我,无数把刀向我刺过来,我差一点就死了。” “然后呢?” “然后……”萧潋意笑起来:“然后你就出现了,拿着你那把剑,神兵天降一样,几剑就把他们杀了个干净,把我救出去了。” 徐忘云想了一想,“不对。” “哪里不对?” “无数把刀的话,我没有办法几剑就全杀光。”他语气认真道。 萧潋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也想不到徐忘云会在这种事上较真。真可爱,他心想,是不是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冷面的小木头其实有这么可爱? “而且。”徐忘云继续说:“我不会不在。” ——真有这么多贼人逼宫,我不会不在你身边。 萧潋意不笑了,他看着徐忘云,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 天色渐渐暗下去,炭火却将徐忘云认真的神色映得更亮了。 “阿云……”许久,萧潋意忽然叹一口气,垂下眼不再看他:“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你对我这么好,我会不忍心再继续骗你的。 他小指古怪地抽动一下,为了掩饰,状似无意转了转手上的戒指,他没办法再去看徐忘云了,他竟有一瞬敛不住眼中的异色。 “殿下,您还睡着么?安神汤送过来了。” 桃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萧潋意竟瞬间有些如释重负,答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速:“进来。” 桃蹊应了一声,开门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低垂着头站在后面,手中捧着个药罐。 桃蹊道:“殿下,这是今日新来的朱嬷嬷,便是前几日皇后娘娘说的很通医理的那位,奴婢带上来给您看一看。” 朱嬷嬷跪道:“老奴朱向吉,给殿下请安。” 徐忘云扫了一眼妇人,发现竟是方才在膳房里的那个。萧潋意客气道:“朱嬷嬷不必多礼,请起吧。” “谢殿下。” 朱嬷嬷起了身,这才终于抬起头来,瞧见站在萧潋意身侧的徐忘云,微微愣了一瞬。 “朱嬷嬷原先是母后身边的人,跟了我算是委屈嬷嬷了。”萧潋意带些调笑意思道:“还得多谢母后慈爱,总是惦记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倒算给她惹麻烦了。” 第43章 朱嬷嬷被她这一番话吓得连忙跪下,萧潋意道:“又跪什么?何必如此多礼?阿云,去扶一把嬷嬷。” 这一声“阿云”出来,朱嬷嬷整个人却都僵住了,她便就这么跪在地上,紧盯住了徐忘云,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阿云?” 这可实在有些放肆了。桃蹊面色一变,便要将朱嬷嬷拉开,萧潋意却挥手阻止了她,奇道:“怎么,嬷嬷认识我家阿云?” “老、老奴……”朱嬷嬷嘴唇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向徐忘云问道:“老奴斗胆,敢问小大人姓……?” 徐忘云:“姓徐,徐忘云。” ——咚。 一声巨响,是朱嬷嬷将手中药罐掉在地上。桃蹊跳了起来,惊叫道:“朱嬷嬷!” 不想活命了么?!她快速看了一眼萧潋意的脸色,生怕他怪罪,连忙去拉朱嬷嬷:“嬷嬷今日是不是不太舒服?快些向殿下赔罪,咱们先出去——” 朱嬷嬷半边身子都被她拉了起来,她却不起,面色苍白,仍死死盯着徐忘云,一双苍老青黄的眼,竟缓缓流下两行浊泪来。 在场的人无不被这变故惊呆了,桃蹊一下敛了声,惊疑不定道:“嬷、嬷嬷……?” 徐忘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您认识我?” 萧潋意狐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朱嬷嬷却在此时倏然惊醒过来,连连磕头道:“老、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惊扰了殿下,竟还将殿下的药碗打翻了,老奴、老奴……” 萧潋意不甚在意道:“罢了。朱嬷嬷,你认识我家阿云?” 这句问,也是在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徐忘云皱眉看着她,就连桃蹊也松开了朱嬷嬷的手,等她继续说下去。 朱嬷嬷嘴唇抖个不停,抬起头看了一眼徐忘云,踌躇两下,忽然磕下了头,便不起来了。 她便埋着头道:“公主恕罪!老奴并不认识这位大人,只是看小大人长得面熟,想起自己娘家的侄儿,这才,这才失了体面……还请公主恕罪!” “……哦。” 在场所有人,谁都明白她并没说出实情,皆无言噎在了原地。萧潋意已经觉得困倦,不想再多说什么,便道:“……罢了。嬷嬷初来乍到,不适应也是能理解的,不必放在心上。阿云,去送一送朱嬷嬷。” “……好。” 桃蹊欲言又止的看徐忘云走过来,双手将朱嬷嬷扶起,走出了门。她貌似不明所以的去看萧潋意,目光触到萧潋意的眼神时,却一瞬噤了声。 萧潋意靠在榻上,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似乎无意的把弄着一只珠钗,目光深沉的目送徐忘云和朱嬷嬷的背影远去。 ——那眼神幽暗如深渊,意味复杂,竟盛着浓浓的算计。 第23章 春猎 二人刚一离寝殿远了些,朱嬷嬷便一把抓住了徐忘云的手腕。 徐忘云毫不意外,他早就猜到朱嬷嬷一定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你到底是谁?” “徐忘云?”朱嬷嬷紧盯着他:“这是你的真名,便是从小就叫这个名字,没再改过?” 徐忘云道:“你认识我。” 他语气笃定,朱嬷嬷抖得愈发厉害了,末了紧闭上双眼,恨声道:“命……都是命!” 她神情激动,徐忘云反而奇异的平静。他面色平淡的看着朱嬷嬷,隐隐明白眼前这人,定是和自己的身世有很大关系。 他自有记忆起便只见过师父一人,但他也明白人又不能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有爹娘。 只是师父从未对他提过半句,小时候他还缠着问过几次,再大些就不会再问了。后山的幼兔尚还有母兔护着,他早早的便明白过来,自己的爹娘,大概是都已不在了。 “你是谁。”他问:“你在哪见过我。” 虽然早就明白,可他也和天底下所有七情斩不干净的凡夫俗子一样,多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他忍不住道:“你见过我爹娘?” ——这一声爹娘是他活了十八年头一次出口,字词陌生,寡涩极了。 朱嬷嬷摇了摇头,后退几步,纠结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我本该是个死人了!今天都是我老婆子的不好,徐大人就当作没见过老奴吧……” 徐忘云道:“不能知道?” 朱嬷嬷目光极复杂的看他,忽然又冲上来死死抓住了他的双臂。 “……但是你怎么又回来了?孩子!你为何又回来啊?” 这句话她说得几乎算是摧胸破肝,泣血一般。徐忘云着实吃了一惊,“什么……?” 回来? 什么叫回来? “你都知道些什么?什么回来?我到底是谁!” 朱嬷嬷却如何都不肯再说了,通红着眼眶深深看他一眼,扯开徐忘云箍着他的手,蹒跚跑走了,徒留徐忘云兀自愣在原地。 内殿中,萧潋意命人在廊下支了个火炉,他搬了个椅子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伸着手烤火。 火光为他的轮廓渡上一层暖色,萧潋意神色平淡,两指并起空中一点翻飞起的灰烬,用指腹轻轻地一碾,便消散了个干净。 徐忘云的身影出现在院中。 萧潋意听到动静侧头看了一眼,一见是徐忘云,脸上添上些笑意,喊他:“阿云?” 徐忘云远远应了一声,走到了他身边。 第44章 萧潋意细细看他的神色,见他神色平静,瞧不出有什么异样,心下一转,便起了个无关的话头,“桃蹊方才说,尚衣局的女史将我的骑射服送来了,过几日就是春猎,阿云高不高兴?” 徐忘云摇了摇头,在地板上坐下。火炉中火焰翻飞,他静默的盯了一会,这才终于感觉自己冰凉的四肢一点点回温了过来。 过了会,他忽然问萧潋意:“你是不是从前见过我。” “嗯?”萧潋意正望着星星发呆,闻言从眼皮下瞧他一眼,“怎么忽然这么说?” 徐忘云想开口将朱嬷嬷半遮半掩的话说出来,但到最后也还是没说出来,只微微摇了摇头。 萧潋意瞧他那样子,无声轻笑一下,将眼神转回去,望着天道:“没有,我自小就在祁州的步寿园长大,只逢年过节回来一两趟,拢共也没待过几年。” 徐忘云看向他,“你是几岁出的宫?” 萧潋意笑起来,“那真是很早了,我自出生起就一直待在那。” 徐忘云哦一声,安静下来,也不再说话了。 四下皆静,只有炉中木头偶尔发出几声微小的爆裂声。点点火星升腾着飘起,被春风带动,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院内草木已经长得很旺盛,新生的藤曼不知何时已爬满了墙头,遥遥望去,一片盎然绿意。夜空繁星密布,萧潋意望着出了回神,片刻后微微垂下眼,看向徐忘云。 徐忘云坐在地板上,脊背挺得笔直,只堪堪留给他小半张被火光映亮的侧脸,目光平淡,不知是在想什么。 萧潋意又看向了那片生得茂盛的藤曼,过了会,他似是叹息一般,轻声道:“阿云。” “又是春时了。” 一片寂静,片刻,徐忘云低低的“嗯”了一声。 两人沉默下来,院落中,便只剩春风撩动树叶的轻响。 这个夜晚,便这样静默的过去了。 七日后,宫外猎场。 萧潋意一身朱红骑装,左肩至胸腹处紧紧箍着皮质束带,头发在脑后束成个马尾,骏马飞驰间在他脑后甩出一个分外肆意的弧度,春日阳光自林间斑驳而下,又快速掠过他漂亮的眉眼,平添几分飒爽的英气,在场众人,皆无人能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出来。 “公主生得可真是天人之资。”席上,一个嫔妃悄声对她身边人道:“有此容貌,世间男儿岂不任他挑选,必定是能得一个好夫婿。” 徐忘云穿一身统一的侍卫服,站在离正席稍远的后方。但他耳力极好,闻言看了一眼正中猎场中的萧潋意。 萧潋意神情认真,眉目冷峻,探手从身后箭蒌中扯出一根铁剑,拉弓上弦,弓尾贴在他脸侧,对准了场内一头野鹿,松手射出。 可他箭术至多也只算得上中等,徐忘云一眼便看出那箭缺了些力道,箭尾飘忽,势头不准——果然没能射中。 那野鹿惊叫一声旋身便狂奔起来,萧潋意一箭不成,反手又抽出一箭搭弓欲再射,只是还没放出,这时,另一侧却有另一只铁箭急速破空而出,如一道惊空霹雳,带着尖锐啸响飞速闪过,稳稳将穿进那头鹿的脖子上。 野鹿嘶吼倒地,萧潋意一惊,转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一匹雄峻高马上跨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亦身穿一身骑射服,冷硬面庞上满是不屑掩饰的倨傲,正是萧文琰。 萧潋意收了铁箭,遥遥向他鞠礼道:“二皇兄。” 萧文琰并未理他,骑着骏马将那野鹿的尸首提起。猎场外,便有一声清脆锣响,宫人喊道:“昶王,猎野兔五只,鹿六头,野猪八头,共十九!胜!” 席上便响起一阵鼓掌声。萧潋意出了猎场,将背后箭蒌接了递给一旁宫人,笑道:“恭喜二皇兄,又是今年的头名。” 毕竟席上众人都在,萧文琰便冷淡道:“多谢皇妹。” 萧文壁这才从猎场出来,下了马便笑道:“文琰,你的骑艺近来是愈发精进了,明明是一同进去,跨上马便找不到你人了。” 对他这个皇长兄,不说内里如何,面上总归还是尊敬的。萧文琰道:“皇兄过誉。” “来,你们都过来。” 席中主位,皇后笑着喊道:“都快过来歇歇,瞧个个满头大汗的。” 几人快步上前,并肩站在主位前,一同行礼道:“父皇,母后。” 萧载琮面色难得还算温和,道:“起来吧。”他目光在这几个孩子中转了几圈,道:“文壁,你箭术有进,骑艺却大不如前了,为何?” 萧文壁单膝跪下,垂头道:“儿臣知错。” 皇后在一旁叹一口气,只对萧载琮说:“文壁常年病着,体力难免会比从前稍逊色些。” 听了这话,萧载琮嗯一声,也并未多言,道:“好了,不必站着,都去坐吧。” 几人齐声道了谢,便各自寻了位子坐下,萧潋意没在自己位子旁看到徐忘云,在场中找了他一圈,于不远处与他眼神对上了。 今日春猎重臣皆在,众人纷纷举杯向萧载琮祝酒,闲聊一阵,有一官员道:“昶王殿下年年春猎都是头筹,神勇无比,实在让人敬佩啊。” 萧文琰站起,遥遥向他举杯,“多谢尚书大人美言。” 李尚书道:“殿下驰骋疆场,从无败绩,曾以一剑破百军,实乃豪杰英雄也!” 萧文琰道:“大人过誉了。” 第45章 席下便有人附和起来,李尚书赞美一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萧文琰一一谢过,口中只说“过誉”。 桃蹊为萧潋意斟满了酒杯,间隙中,他瞧见徐忘云站在远处,神色木然的看着场内。心下一转,便对萧载琮道:“父皇,儿臣想出去走走。” 萧载琮应道:“去吧。” 皇后嘱咐道:“别跑得太远,这里毕竟不比宫内,玩一会就回来吧。” 萧潋意笑道:“是,令和记下了,多谢父皇母后,儿臣告退。” 他行了一礼,从席上退下,桃蹊跟在他身后,路过徐忘云时,眼神落在他身上。徐忘云立时明白,自觉跟在了他后面。 这处猎场在一处广袤深山中,只供皇室使用,平日里都有专人看着。 穿过蔽日密林,眼前路渐渐开阔,现出一片葱郁旷野,尽头巍峨群山曲折连绵,一峰高过一峰,黛绿峰峦开天辟地般倚天而立,最尽头缭绕在数层浓浓云雾中,染着天边金黄夕色;其下旷原野草茂密丛生,约莫快有半人高,山影云影交织,一片生机勃勃。 桃蹊牵来一匹骏马,萧潋意敏捷跨上,示意徐忘云去接桃蹊手中的另一匹马,笑道:“阿云,来!咱们比比!” 徐忘云摇了摇头,“我不会。” “你不会?”萧潋意惊讶一瞬,旋即笑开了:“你身手这么好,竟不会骑马么?” 徐忘云坦诚道:“从前住在山上,没什么能用到马的地方。” “哦。”萧潋意想了一想,往后退了退,让出马鞍上一个空位出来,“无妨,我教你。阿云,上来!” 第24章 圆润的唇珠 徐忘云也不多扭捏,翻身上马。萧潋意一扯缰绳,骏马便疾驰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卷过他的脸,萧潋意炽热胸膛紧贴在他背后,双手扯着缰绳,几乎是一个将他环抱起来的姿势。 徐忘云头一次骑马,颇感新鲜,萧潋意在他背后道:“握紧缰绳,小腿放松,腰背挺直起来!” 二人本就贴在一处,颠簸中萧潋意的胸膛更是不断靠近他,说话间便好似贴着他的耳朵一样,灼热气流尽数扑在了徐忘云的耳尖上。 徐忘云略有些不适应,微微拉开了些距离,就在这时,萧潋意忽然惊呼道:“阿云!兔子!” 茂盛野草中,一个雪白的身影一闪而过,带起阵阵窸窣声。徐忘云骑术不佳,箭术却是上乘。闻言反手从萧潋意背后箭蒌中抽出一只长箭,便就在疾驰中稳稳拉弓上弦。 长箭怒啸一声飞出,将那仍在飞速奔逃中的兔子钉死在了地上。 “好箭!”萧潋意赞叹一声,二人骏马不停,萧潋意扯着缰绳像那兔子的方向奔去,临到了,徐忘云双腿夹紧马身稳住自己,在骏马奔过兔子的分秒间隙探下腰,快速一手将那兔子捞了上来。 “阿云!你太厉害了!”萧潋意哈哈笑起来,徐忘云从兔身上将长箭拔下,插回萧潋意的箭蒌中。萧潋意将兔子接过,炫耀一般高举起来。 他们勒停了马,拴在一旁让它吃草,寻了一处近溪的空地,当场便要将这只兔子烤了。 徐忘云十分娴熟地生起火,取出自己佩剑,在溪边开膛破肚起来。 萧潋意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好整以暇地看徐忘云染了一手鲜血。徐忘云很快处理好,拿木棍将它串起,架在了火上。 萧潋意不知从哪也寻来个木棍,单手撑着腮,有一下没一下的拨拉着火堆,他看了眼徐忘云,忽然道:“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这样平静,自在的片刻时光,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徐忘云说:“会的。” 萧潋意失笑,丢了木棍,又说:“步寿园紧挨着慈宁寺,寺外便也是一大片这样的草地。我记得小时候,我娘进香后总爱带我去那片草地玩,她会给我编草环,带我骑马,还会和我一起放风筝。” 徐忘云看着他,问:“你娘是个怎样的人?” 萧潋意不说话了,像是陷入了沉思,许久,他低声道:“她是个……很美,很美的人。” 那时他太小,太矮,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是沈衾兰牵着他的那双手。他记得她雪白袖口总有一股很好闻的皂角香味,衣裳上绣着的鹅黄小花,乌黑头发垂在她的臂弯,再往上看,却已看不大清了。 也或许是,他已想不起来了。 暮色四合,茫茫苍穹透出一线微蓝,寥寥已升起几颗微星。萧潋意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他眼中颜色,他道:“我出生的时候,珵王和昶王正闹得水火不容。我娘就在这时恰好怀了我。我出生前半个月,三皇子死了。” “他死于一碗毒药,下手者是后宫的一个妃嫔。可人人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娘怕极了,日日忧,夜夜惊,她生怕生下的是个皇子,生怕我被卷进那场吃人的争斗里去。” 萧潋意声音低得听不清,简直近乎呢喃,“还好……还好我是个女子。” 徐忘云沉默看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潋意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接着说:“我出生后,我娘就以为国祈福为名,将我带去了祁州的步寿园。那里住的都是一些先皇的太嫔,我们每到重要日子时才会回京一趟。后来我七岁那年,她不在了,我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徐忘云无言陪他,萧潋意说:“阿云,那你呢?” 徐忘云一愣,回忆片刻,摇摇头道:“我自有记忆起就跟着师父住在山上,很少能见到除他以外的外人。” 第46章 萧潋意微微笑了,道:“阿云,那咱们,可真是同病相怜呐。” 一阵风吹来,漫漫野草海浪似的翻飞起来,一只苍鹰高鸣着没入草丛,又从另一处急速冲起,扑闪着羽翅飞向天际。 二人各自思绪万千,谁也没注意到一点火星被风吹起,落到了萧潋意的裙摆上。徐忘云眼尖的看到,当机立断扑过去,及时将那星点火苗掐断了。 萧潋意不察被他扑倒在地,徐忘云伏在他身上,连忙就要起身,歉意道:“对不住,我……” 他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萧潋意一臂将他的腰环住,一个用力,又将他更往下拉了许多。两人的额头险险就要撞上,好在徐忘云及时撑住了地面,蹙眉道:“怎么……?” 萧潋意和他挨得近极了,高挺的鼻梁几乎和他交叠在一处,琥珀色的瞳孔涣散开来,现出一种十分迷离、黏稠的目光,极缓慢地扫过徐忘云俊秀的眉眼,挺直的鼻梁,一路来到他的嘴唇上。 他的目光便钉在那上面,拔不出来了。 徐忘云不知他是何意,茫然问道:“怎么了?” 说话间,他那双颜色微有些泛白的唇一开一合,一点圆润的唇珠缀在其中,倒为这个冷硬的小木头平添了些可爱的意思。 萧潋意彷佛是被蛊惑,不受控制的微微抬起上半身,与他更近的贴合,呢喃道:“阿云……” “令和?”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人喊道。萧潋意猛地回神,受惊般推开徐忘云站起。不远处,萧文壁负手而立,见他现身,笑意盈盈道:“母后见你迟迟不归,托我过来寻你,天已要黑了,快随皇兄回去吧。” 徐忘云也站了起来,萧文壁见草丛中又出来一人,有些讶异道:“这……” “方才打了只兔子,正要烤着吃,谁料却不小心被火星点着了衣裙。”萧潋意耳尖攀上一层绯红,将那片被烧坏的布料扯给他看,“阿云是为了救我,才不小心将我扑倒在地上,皇长兄千万不要误会了。” 萧文壁笑着点点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野外风大,还是在营中生火安全一些。” “是。”他看了眼徐忘云,牵上马跟着萧文壁走了。徐忘云在后面收起兔子,灭了火堆跟上他。回到营中时天已黑透了,众人都已回帐中休息,萧文壁嘱咐他两句也先走了。徐忘云跟着萧潋意到他自己的帐子前,看萧潋意在门口忽然停下,转身欲言又止的看他。 徐忘云将兔子举起来,问:“你还吃吗?” 萧潋意的目光从他手里的兔子再转到他的脸上,耳尖霎那更红了,“不用,阿云吃吧。” 桃蹊在林边等不到他,早已先回了营中,她在帐中听到外面的动静,便叫道:“殿下?是您回来了吗?” 萧潋意看了帐中一眼,迟迟不进去,像是还想说什么话似的扭捏片刻,目光转来转去,却始终不敢看徐忘云的眼睛。 半响,他掀开帐帘进去,只露出一张脸出来,终于抬眼看他,小声道:“阿云,明日再见。” 说完这句,他飞速合上了帐帘。 “……” 徐忘云举着那只兔子站在帐前,满脸莫名其妙。 公主真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是夜。 营中最大的帐中,两个宫人立在门侧,一动不动的捧着一盏竹灯。瓷器轻轻相撞的动静响了几声,皇后将碗中液体晾凉了些,双手捧着向前递去,温声道:“圣上,喝药吧。” 萧载琮扶着额头闭眼坐在案前,闻声嗯一声,接过药碗。皇后在他身侧坐下,见他捧着碗不喝,只皱着眉沉沉望着,便问:“陛下可有什么心事?” 萧载琮没抬眼,沉思片刻后,问他:“令和身边有个侍卫,你可曾见到。” 皇后回想一下,“是……那个子高些的,长得挺俊秀的那个?” “嗯。”萧载琮凌厉的老眼眯起,缓声道:“他姓徐。” “徐?”皇后一皱眉头,很快反应过来,“这……陛下是忧心他是故人之子?” 萧载琮垂着头没答话,像是默认了。 “陛下多虑了。”皇后宽慰道:“且不说当日连个猫狗都不曾留下,就算是他,谅他也是不敢明晃晃顶着这个姓再出现在陛下面前,陛下且宽心吧。” 她边说,边重新端起那药碗递与他。萧载琮却只单手撑着额头,兀自又自言自语般道:“也是怪了,他长得倒是一点儿也不像,但那背影,实在是太……” “陛下。”皇后劝道:“太医说了,您不可忧虑太多,也不要总想这些伤神的事情,先趁热将药喝下吧,陛下?” 萧载琮长出一口气,接过药碗,一口灌下。皇后忙递来一颗蜜饯,萧载琮却看也不看,脑中翻过思绪万千,又低声道:“朕近来……总梦见到庭那孩子。” 皇后沉默下来,将蜜饯放回盘中,垂下眼眸。 昏黄烛光下,萧载琮的身形显得苍老且疲倦,只听他缓慢道:“朕梦见他穿着朕赐的那身铠甲,还是少年的模样,对朕说要替百姓守好边疆关门,护我大郇的国土……” 他讲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半句,简直像含在喉咙里那般模糊不堪。 “……” 皇后敛了声,不再多言,一手轻轻搭在萧载琮的手上,劝慰似的拍了拍。 第25章 不知饴阿谁 第47章 今日日头好,圣上难得雅兴,换了骑装亲去了猎场,萧文琰随他同去。 萧潋意昨天骑了一天的马,今日不想再骑,留在席上坐着。徐忘云站在他身后,身侧不远,几个妃子聚在一处,一边吃些瓜果糕点,一边低低聊些什么。 “说起来,圣上今日却只邀了昶王陪他围猎,莫不是……?” 聊着聊着,她们话头一转,又不可避免聊起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另一妃子道:“昨日圣上不是说了珵王骑术有退,相比下来昶王确实更胜一筹,只叫他去不也是情有可原。” “珵王殿下哪里都好,人也宽和,只遗憾身子却不大好,实在是可惜……” 萧潋意将这些话听了个真切,并未言语,举起手中酒杯,垂眸抿了一口。 那些妃嫔的声音却猛地止住了。萧潋意抬头,却见是萧文壁的身影向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忙起了身,笑道:“皇长兄。” 萧文壁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皇妹怎没一同去猎场上玩?” 他在萧潋意身侧坐了下来,萧潋意笑道:“昨日玩得太晚,有些累了。” 萧文壁了然点点头。他五官生得温润如玉,虽已过而立,脸上却不见半分沧桑老态,一颦一笑间自带着几分谦谦君子的宽和温良,只是瞧着便不由得让人心生好感。 “日头真好,京郊野外,日光竟也要比宫中更盛几分。”言语间,他声音便也如同他的外貌一样,声调总是平缓柔软,如沐春风一般。萧潋意赞同道:“皇长兄说得是极。” “澈儿盼这春猎盼了好多天,连风筝都新做了好几只,可惜还是没能来得了。” 他口中所说的澈儿是萧文壁的独生儿子萧明澈,今年七岁,母妃自他出生时便难产去世了,萧文壁在那之后便没有再娶,只守着这么个儿子过着日子,据说萧文壁看他看得很紧,护的眼珠一般。 萧潋意立即关切道:“澈儿怎么了?” “病了,太医只说是春季风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身子弱了些,在府中正养着。” 萧潋意宽慰道:“小孩子总是上蹿下跳的顽皮,今日落了水,明日滚了泥,受些风寒也是难免,兴许几日便好了,皇长兄不必太过担忧。” 不远处蹴鞠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二人被这声音吸引,齐齐转头看去,见是群年轻的武官正聚在一处踢球。 “……年轻人啊。”萧文壁望了一会,喟叹般道:“正值朝阳时,总是有这么多的精力。” “皇长兄可不也正当壮年?” 萧文壁自嘲般摇了摇头,“我这虚眩之症经年不愈,身子骨大不如前,是和他们比不得了。” 萧潋意细声道:“皇长兄别这么说。” 萧文壁苦笑一阵,又说:“如今看你们一个个也都长大成人,也是很高兴,说起来,你也是年纪该议亲了吧?” 他忽然挑起这个话题,萧潋意面色攀上一层薄红,抿唇道:“令和……”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萧文壁瞧他那样子,便笑道:“好了,不逗你了,皇长兄也只是说说,别放在心上。” 他抬头看了看,便起来道:“不扰你了。你啊,也少喝些酒。” 萧潋意忙起身行礼道:“是,皇长兄慢走。” 萧文壁笑着与他告别,示意他不必再送。萧潋意目送他背影远去,坐了下来,重又举起了酒杯。 澄净酒液倒映出他淡淡的神色,萧潋意垂眸一阵,正欲一饮而尽,上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杯口盖住了。 萧潋意一愣,侧头看去,徐忘云盖着酒杯,竟说了与萧文壁一样的话:“少喝酒。” “……放肆。” 萧潋意唇角勾起,带着些玩笑意思笑骂他一句。徐忘云不理不睬,兀自将杯子从他手中拿出,放在案上稍远的一角。 那意思已经很明确——不能再喝了。 萧潋意足顿了好一会,好像回不过神似的,和徐忘云木然的目光对视片刻,心下忽然想道:我是不是纵得他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 徐忘云不躲不避,直直迎着他的目光。 “……” 少顷,他率先败下阵来,到底还是听了话,改为拿起一杯茶,低声骂道:“……小吃里扒外的。” 远远的,萧载琮身穿骑装的身影从远处而来,众人皆跪拜道:“参见陛下。” 萧载琮颇为豪迈的一挥手。他刚骑过马,额上布了一层细密汗珠,满面容光焕发,竟显出些年轻时征战沙场的影子。 皇后见状连忙递去一杯茶,温声道:“陛下怎出了这许多汗?” 萧载琮接过一饮而尽,他身后,萧文琰紧随而来,亦是同样一身骑装,满头大汗。皇后见状便笑道:“你们父子俩这是去猎了什么?竟都搞成这样。” 萧载琮已在主位坐下,闻言哈哈大笑,“文琰身手大有长进,实在了得!” 萧文琰目光炯炯,拱手道:“自比不过父皇英姿。” 萧载琮一指点了点萧文琰,略有些骄傲意味地对皇后道:“今日他猎到了一头野熊,足有两人这么高。” 皇后大感讶然,席上也响起一阵惊呼声。萧文琰道:“仅儿臣一人是万万拿不下的,全凭仰仗父皇!” 萧载琮面上更添几分笑意,“去坐下吧,擦擦你头上的汗!” “是!” 第48章 宫人成排将食碟呈在众人案上,舞女伴着丝竹声登场。萧文壁笑道:“幼时在学府中儿臣就一直比不上文琰,若论武学,只怕这宫中也少有能与他一战的了。” 皇后道:“文琰自小雪天萤席,对自己一向又苛刻。天道酬勤,有如今这番成就也是必然。”她看向萧载琮,笑道:“陛下,您说呢?” 萧载琮难得赞同,嗯道:“他从来是最勤奋不过的。” 萧文琰得了这句夸赞,一向冷硬的脸浮现出些不同寻常的光彩,举杯道:“儿臣谢父皇、母后夸赞!” 他豪迈一饮而尽,萧载琮哈哈大笑,拿起酒盏。 众人皆举杯同庆,丝竹八音渐入佳境,萧潋意同样笑饮一杯酒,贺道:“皇兄,恭喜了。”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点异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士兵匆匆跑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跪在了正中。席上所有人刹时都静了,萧载琮神色沉下来,缓缓放下手中酒杯,问:“怎么?” “禀、禀陛下!”那士兵面色慌张,“州府军监通判急报!靖州战乱了——!” 丝竹声倏地停住,萧文壁大吃一惊,猛地站起,席上一刹静得落针可闻,倒是皇后先开口道:“怎么回事!?” 士兵道;“回禀娘娘,巡抚急报上写,靖州在三月前便起了一支民叛军,势力庞大,当地知府迟迟未报,直到前日那支叛军攻下府衙,杀了知府这才被巡抚发现!现下势力正不断向北扩大,已快要攻去临甘了!” 萧文壁与萧文琰二人动作出奇统一,齐刷刷看向萧载琮。只见萧载琮面沉如水,半响未有什么动静,却忽然一扬袖子打翻了桌上酒盏! “咳……咳咳咳……!” 他一时急火攻心,不住咳嗽起来,皇后忙为其抚背,急道:“陛下!陛下要当心身子!” 萧载琮伸出一手,挥开了她,兀自撑着桌案顺了口气,目光在席下众人转了一圈,道:“谁愿去?” 萧文琰瞬时起身,跪地道:“儿臣愿去!” 席中另一侧,冯将军亦快速出列跪道:“陛下,臣也愿去!” 萧载琮并未言语。 徐忘云侧头看了一眼主位,见苍老的帝王立于高处,不见半分浑浊的眼里翻过阵阵浓云,意味冷漠到并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儿子,更像是衡量其价值几何——萧文琰见他迟迟不出声,先急道:“父皇!”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不负百姓所望,定将叛军尽数剿灭!” “陛下。”皇后适时道:“文琰率兵多年,武诣了得,不失为良选。” “父皇!”萧文琰道:“叛军都是些险恶凶残之辈,现下已向着临安出发了,儿臣等得,百姓等不得!父皇!” 萧载琮面色沉沉,看了萧文琰许久。谁也不知道他是在犹豫什么,只听萧文琰又催促道:“父皇!” “好。”萧载琮终于应道:“便你去。” 他命道:“昶王萧文琰,南下平叛,黄将、卫侯随昶王同去,即刻出发!” “是!”萧文琰铿锵有力:“儿臣领命!” 他甩袖站起,行了一礼,便步伐匆匆远去了。 此次春猎结束的匆匆,众人败兴而归,回去路上万马皆喑,再无来时欢乐愉快的气氛。 他们回到了宫中,多日未回,长敬宫内积了一堆杂事,徐忘云还没来得及一一着手处理,便得知了一个消息:朱嬷嬷请离了。 他问了萧潋意,彼时萧潋意坐在书房中临字,听了他话,“唔”一声,不甚在意回道:“她前些日子上辞称病,又说家中有一幼孙无人照看,便要告老还乡。我想着长敬宫横竖也不缺她这一个,就放她走了。怎么,阿云,你找她有事?” 徐忘云沉默片刻,说:“没事。” 萧潋意提笔间隙抬头看他,见他一脸出神的样子,便关切问道:“你怎得这副表情,是不是有事瞒我?” 徐忘云说:“没有。” “阿云,你莫不是还惦记那天她说的话吧。”萧潋意了然笑道:“她事后已来向我请罪,说自己是病了还没清醒,尽说了些疯话。阿云,我看是她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老糊涂,你不要总放在心上。” 徐忘云没说话,但看他那样子,也知道并没有把萧潋意的话听进去。 萧潋意瞧他片刻,敛了话头,也不再多言,垂下头又专心去写他手中的字。 他笔力遒劲,走势潇洒,雪白宣纸上玄墨游云惊龙,徐忘云低头去看,见他临的是前朝一首行军诗。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徐忘云一顿,抬眸瞧了萧潋意一眼。 宫中并未太平多久。 又过几日,谏院忽有谏官上奏,要参昶王十几年前主理的始庚大将军谋逆一案。 【作者有话说】 再次感谢每位的评论,对我是莫大的鼓励t▽t,无以为报,只好化身疯狂码字机……(双手残影) 第26章 你知道我是谁 当年的始庚大将军杨义康,乃是大郇赫赫有名的首将,平叛西州,收复疆域,生平立下战功无数,曾有一将能敌百军的虎名。 只是他后来持功而傲,私藏军火意图谋反。此案牵扯人数众多,不乏许多名门国戚。萧载琮下令彻查,勘察的牵头者,正是昶王萧文琰。 据说当日朝堂之上,萧载琮听到谏官说“昶王与杨义康或有牵连”时竟气得将案上奏折都扔了出去。朝下百官无人敢说话,萧载琮默坐片刻,最终却还是将那折子掀开看了。 第49章 证据确凿,确实不假。 长敬宫内,萧潋意在殿中烹茶,桃蹊捧着茶盏自门外进来,关紧了房门。 见是她来,萧潋意眼也不抬,道:“送过去了?” 桃蹊将茶盏放在她身侧,低声道:“回殿下,送过去了。” “没被瞧见吧。” “没有。”桃蹊恭敬道:“奴婢是偷偷塞进了韩丞相搜来的证据文书里,亲眼看着他去送给皇后娘娘才回来的,估计这会应当已在圣上面前了。” “做得不错。” 桃蹊立马跪下了,道:“多谢殿下。” “起来吧。”萧潋意淡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们总跪个什么劲,就不累么?” 桃蹊仍跪着不起,低着头道:“殿下当年将奴婢从拍花子手中救出来,这条命自然就是殿下的,为您做什么都是应当,属下……” “——嘘。” 萧潋意碾茶的手不停,淡淡止住她的话头。桃蹊立刻噤了声,头磕下去:“……奴婢失言。” 就在此时,殿门被人拉开,徐忘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见此场景,愣了一下,难得主动开口问道:“怎么了?” 萧潋意登时笑道:“我要她去给我拿青瓷盏来,她偏偏给我拿了个兔毫盏。我还没说什么,她倒自己跪下了,阿云,这可赖不得我。” 桃蹊在一旁道:“奴婢知错,这就去换一盏来。” 徐忘云从她手中拿过茶盏,塞进萧潋意手中。那意思是,不就是个碗吗,也值得跑来跑去?都一样用。 萧潋意一手捧着茶盏无言了一会,半响笑了,“快起来吧,没怪罪你,没瞧见徐大人都替你求情了么?” “奴婢谢殿下,谢徐大人。” 萧潋意将茶盏放在桌上,淡淡道:“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桃蹊应了一声,乖乖出了房门,将殿门带上了。 萧潋意将碾好的茶递一碗给他,“坐吧。” 徐忘云说:“昶王被参一事,你知不知情?” 萧潋意微讶,一挑眉毛,“昶王被参了?为何?” 徐忘云看他一会,萧潋意与他对视片刻,末了率先败下阵来,无奈道:“只知道一点。” 我就知道。徐忘云心想,也未与他多计较,坐了下来,道:“今日朝中,听说谏院与韩丞相,沛国公一同上表,说是昶王十几年前主理的杨义康谋反案有疑。” 萧潋意不置可否,徐忘云看着他,“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听了这话,萧潋意顿时露出委屈的神色,反问道:“阿云,你胡说什么?” 趁萧文琰南下平乱参他,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萧文壁的手笔。萧潋意无辜道:“他们二人相争,与我有什么关系?” 徐忘云看着他,到底没追问下去,只说:“听说圣上在朝堂上发了火,但还并没下令彻查此事。” “父皇老了,脾性也较先前宽宥了许多。”萧潋意道:“当年那谋反案我知道的也并不是很多,那年事发时我不过两岁,又不在宫中,只这些年寥寥听过几耳朵。” “都发生了什么?” 萧潋意想了想,“我记得,是说他当年在城外私养了许多兵马,事发后又牵扯了许多人出来。据说军令是御林军统领给的,城外的宅子是当年止绛侯的,放出的印子钱是刑国舅的……那一场谋逆罪,牵连人数之多,简直是将京城权贵重洗了一遍。” 徐忘云若有所思的点头,萧潋意又问:“外头的人有没有说昶王是具体牵扯到了什么?” “说他那时与杨义康常在宫外夜聚,又翻出一纸多年前昶王的旧书,上面写了些扩充军火库的话,疑心那场谋反案中,他才是主谋。” “……嚯。”萧潋意叹道:“罪名可真不小,珵王还真够狠的。” 徐忘云问:“那年被牵扯出来的众多人,也都死了吗。” “岂止死了。”萧潋意轻笑一声,看着徐忘云,缓声道:“是都被抄了家。” 徐忘云看着他。 “京城权贵,就是这样。”萧潋意说,“保不准哪一天就为着个莫须有的罪名落了灾,也说不好你昨日新交的朋友,今天他就犯了个事牵连到了你——这事谁说得准呢。” “想他做什么呢。”萧潋意将他已凉透的茶泼了,重又倒了一盏给他,“横竖他二人相争,与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他说:“阿云,别管了,陪我喝茶吧,好不好?” 徐忘云静默片刻,应了一声,接过他手中茶盏。 事发之后,萧载琮像是又苍老几岁,除上朝外便是呆在自己的襄阳殿中,萧文壁每日酉初准时带了药羹侯在殿外,要替昶王求情,皇后和众嫔妃也皆来过几趟。萧载琮谁也不见,却忽然在某天夜里,召见了萧潋意。 深夜,襄阳殿的偏房内。萧载琮坐在正中案上批奏折。萧潋意一身月白宫袍,安静站在他一侧,正在替他磨墨。 明明是他召了萧潋意来,人来了他却不发一言,只要他在旁边磨墨。萧潋意便这么站在书案旁磨了小半个时辰,就听萧载琮不知读到了哪篇奏折,忽然轻笑一声,“令和,你来瞧瞧这句如何。” 萧潋意哪里敢看,垂眼站在原地,一丁点多余的目光也不泄出来,轻声道:“儿臣不敢。” 萧载琮闻言,也没多为难他,兀自又去批他的折子。他不问,萧潋意也便不多言,手下不停地只磨他的墨。 第50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载琮忽然问他:“你的两位兄长,你觉得谁更好?” 萧潋意瞬时跪下了。 萧载琮停下手中笔看向他,难得脸上有了些温和的神色,“跪什么?” 萧潋意低头道:“回父皇,儿臣觉得两位兄长各有千秋,皆是人中龙凤。” 萧载琮哼笑一声,重又拿起了笔。 又过了一会,才听他慢慢道:“你既哪个都不想得罪,朕也不多为难你。朕只问你,明君一说,何解?” “回父皇。”萧潋意谨慎道:“令和觉得明君一说,难也不难。只说朝中文武百官,便觉得能坐稳江山,开拓疆土者为明;要说天下百姓,便是能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康者为明。但若要说这合宫里的各宫人内官,那便更简单——只要是宽和温厚,不让她们成日提心吊胆怕掉脑袋的,便可称一句明君。” “儿臣愚昧,只觉得何谓明君,自然了也只是千人千面语。人心所求不同,所看到的自然也不同。” 萧载琮看着他,目光说不清什么意味,半响又问:“那若要你说,何为明?” 萧潋意道:“令和浅陋,也只觉得能做到问心无愧者,可谓明君。” 无人再说话了,寂静夜色中,诺大偏殿落针可闻—— 许久,萧载琮终于点了点头,也没点评他说得对不对,只道:“回去吧。” “是。”萧潋意叩拜道:“儿臣告退。” 他退了出去,偏殿中便又只剩下萧载琮一人。 他重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却再没能看得进去,末了还是放下,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萧载琮到底还是下令彻查了此事。 证据已被翻出个差不多,剩下的也只是求证。长敬宫内,萧潋意合上一卷书轴,对徐忘云说:“昶王这次,怕是要保不住了。” 徐忘云正在出神,闻言应道:“他会怎样?” “约莫是会剥去王号,降成个虚有其名的皇子吧。”萧潋意道:“他到底是皇嗣,且当年谋反他确实平乱有功,父皇不会真拿他如何的。” “若此案确实有疑,当年那些被牵扯出的人岂非枉死?” “什么枉死不枉死的。”萧潋意笑道:“圣上说你错了便就是错了,哪有无辜一说?” 徐忘云蹙眉,萧潋意又道:“当年的卷宗我粗略看过。对了,阿云,说来也真是巧,当年的止绛侯似乎也姓徐呢。” 徐忘云看了他好一阵,好半响才道:“徐?” “是啊。”萧潋意道:“那卷宗上写,当年止绛侯因此事被抄了家,单子上记着伏法的侯爷徐到庭,侯夫人程倚素,以及侯府幼子无名氏……” 他叹息似的:“真惨啊……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据说那侯夫人在止绛侯入狱后还曾遭过拷打,一双腿就这么生生被打断了。” 徐忘云心下一颤。 连他也不知自己是为何会忽然一颤,却只觉得听到这名字的一刹,好似有一根细长的针刺进了他的心脏,青天白日的,却让他不由自主发了个抖。 萧潋意敏锐察觉到他的异样,讶异道:“阿云,你怎么了?” 就那么一瞬间,许久宫门前潘太傅那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忽然惊雷般乍现在他脑子里—— 也不知你双亲见你跑到这里来做个侍卫,九泉之下,还能不能闭得上眼睛。 那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忽然有了个几乎荒谬的猜想。 “……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须臾,徐忘云忽然看向他,问道。 “什么?”萧潋意不明所以,却见徐忘云直直盯着他,神色是从未见过的沉重。 “我问你,朱嬷嬷到底去了哪里?” “什么,阿云,我不明白你在……” 徐忘云却头一次对他抬高了音量:“在哪!” 萧潋意被他吓得肩膀一抖,断断续续道:“在、在城北柳叶巷的宅子里……” 啪! 徐忘云忽将手中笔重重摔在桌子上。萧潋意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面上现出几分无辜的茫然,呆呆地看他。 半响,他开口叫道:“阿云……” 徐忘云却不再理他,冷着脸走了。 第27章 你理理我 昶王南下的第二十七日,捷报终于传来,我军大胜了。 徐忘云翻身跃上墙头,足尖轻点,很快便出了皇城。 黄昏已落,天边却不知何时翻涌而来许多浓厚乌云,压得低极,将整座城都笼上一层灰蒙蒙的郁色。 冷风呼啸而起,卷起无数枯枝败叶打着弯向天边哀嚎而去,密集乌云间隐隐亮起一瞬白光,似有隐雷闷闷而响,重鼓似的,击在人的耳膜上。 ——就要变天了。 徐忘云神色极冷,飞快掠过城中无数砖瓦屋舍,最后停在京城边角的一处院子中。 这座院子规模不大,瞧着却很新,房前街旁种了许多葱郁花草,可见屋主人一定用了心——徐忘云从墙头翻了进去,叩响了那扇厚实的木门。 “谁啊?” 屋内,传来一把老妇人的声音。徐忘云一听那声音心更沉下三分,默不作声的,又轻敲了几下房门。 “来了来了!” 屋主人急急应着,一边喊,一边拉开了房门—— 朱嬷嬷的脸出现在门后。 一声炸雷惊起,怒号着滚过二人头顶的天。 第51章 便有一瞬白光亮起来,短暂的照亮了徐忘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砰! 朱嬷嬷看清他的那一刻,几乎是下一秒,便立刻又将门拍上了。徐忘云无言片刻,半响抬起手,沉默着又叩响了它。 也不知是叩到第多少下,屋内终于传来朱嬷嬷忍无可忍的声音:“徐大人请回吧!老奴什么也不知道!” “……我今日来,只问嬷嬷一句话。” 紧闭的房门外,徐忘云艰涩道:“十七年前,止绛侯府……我是徐到庭的儿子,是不是?” 门内沉默下来,久久无人回答。 可这还要什么答案? 无数声惊雷接踵而至,彷佛要将这污脏的天地狠狠劈开,一一洗刷个干净。瓢泼暴雨终于倾盆而下,一瞬便将徐忘云淋了个透彻。 他便在这滔天雨势中垂眼站着,只觉心下血液翻滚间各带了一把尖锐的冰锥,像要将他活活开膛破肚一般,嚎叫着蔓延到他的每一寸经脉,细细刺痛,逼得他不得不蜷缩似的微弯下腰,重重闭了下眼。 从头到脚,刺骨冰凉。 默了半响,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不再多说,转身欲走。可就在这时,身后门板忽然被人一把扯开,一只枯槁老手伸出来,力道极大的一把抓住了他! “……你!” 徐忘云回身看去,见身后门板被拉开了一条小缝,露出朱嬷嬷半张脸,浑浊眼珠死死盯着他,似含有千言万语深深望他,忽地溢上一层泪水。 “孩子……你快跑吧!”她咬着牙,似是纠结万分,想喊又不敢喊,竭力压低声音道:“跑吧,快些往外跑吧!” 徐忘云一愣。 “往外跑!离开皇宫,离开盛京!跑得离这越远越好!永远都别让那些人再找着你!” 徐忘云怔怔地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跑吧!”朱嬷嬷很深的看他,忽然撒手,狠狠一推,将他推出了门外。 “尤其是……萧潋意!” 与此同时,皇宫中—— 萧文琰身披重甲,面色沉沉骑在高马上,城门被拉开,一旁的侍卫宫人立时跪成一片,趴在冰凉雨水中,齐声道:“恭迎昶王殿下!” 萧文琰谁也没理,一扯缰绳,就这么骑着骏马跨入城门。马蹄踏过溅起无数水珠,地上众人头也不敢抬,待他走远,这才纷纷抬起脸,互相看了看。 ——长敬宫内,萧潋意端坐在殿中,面前摆着一张棋盘。桃蹊默立在一侧,见屋外雨势渐大,便小心问道:“殿下,雨大了,需不需奴婢将门关起来?” 萧潋意垂眸专心与自己对弈,闻言头也不抬:“不必。” 桃蹊于是不说话了,她侧头望了一眼,见屋外雨势滔天,时有惊雷轰隆滚过,诺大天地,好似便只剩这一片嘈杂纷乱的雨声。 ——“你!你身披铠甲夜闯内宫,你是想做什么!你是想做什么!” 襄阳殿中,皇后一身寝衣,一指颤抖着指着萧文琰。萧载琮沉默坐在殿中宝座上,就见萧文琰就这么带着一身雨水,面无表情的在正中跪下了。 他身上冷硬铠甲相撞发出一阵哗啦声响,腰间佩剑明晃晃地挂着,“母后恕罪,儿臣也只是忧心父皇担心战况,这才一下马便急急赶了过来。” 萧载琮伸手指了指外面,“外面那些人?也是你带来向朕禀报战况的。” 萧文琰平静道:“是。” 砰! 一盏瓷杯飞过来,精准扔在了萧文琰的额角处。萧文琰不躲不避,任那瓷杯在他额角砸出一道鲜红血柱,又砰一声摔在地上,炸了个粉碎。 他目光抬起看向萧载琮,虽是跪着,脊背却挺得极直。 萧文琰神色冷然,一字一顿道:“请父皇传位与我。” 啪! 皇后一掌打在他脸侧,眼中蒙上一层愤恨泪水:“萧文琰!你是疯了不成!说得什么混账话!” 萧文琰挨了一掌,脸偏过去,他吐出一口血水,又转过脸看向皇后,唇角扯出个尖锐的冷笑,讥讽道:“事到如今,母后何必还端什么慈母仁心的架子——您自己不觉恶心吗?” “你……你……” 皇后像是被气得厉害,一手捂住心口,满面痛色的摇了摇头。 萧文琰懒得再看她惺惺作态,又面向萧载琮,缓慢的,沉声又重复了一遍。 “请父皇,传位与我。” 扔过了那一盏瓷杯,萧载琮此时瞧着竟还算是冷静,冷冷道:“为何?” “十七年前杨义康一案,想必已是有人呈给父皇看了。”萧文琰淡道:“儿臣想着比起等着父皇将我贬去什么地方,倒不如自己来搏一搏,也总归比年复一年的等着要好。” 萧载琮冷眼看他。 萧文琰不闪不避与他对视,良久,又道:“父皇,儿臣想问您一个问题。” “这么些年了,儿臣始终在问自己,是儿臣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自有记忆起,严寒酷暑,伤痛风寒,只要儿臣能爬得起来,便不会有一天懈怠的时候。儿臣的母妃薨时,曾嘱咐儿臣一定要勤学苦练,燃糠自照,才能得您的青睐,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可父皇,您为何从来,从未,不曾夸赞过我一句?儿臣一直想问问您,是儿臣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您心里,眼里,是否有过儿臣一瞬?有吗?” 第52章 萧载琮冷然看他,并不答他。 萧文琰早就料到他不会答,作为萧载琮的儿子,他比谁都要清楚他的虚伪自私,刚愎冷血。他自嘲地轻笑一声,又自答道:“好与不好,儿臣想来也是没什么关系了——父皇,您老了。” “你自小倔强倨傲。”萧载琮瞧他一阵,方才道:“事事要出头,件件要逞强,摔断了腿也要爬着将头筹抢到手。朕不夸你,是想磨磨你的性子,怕你居功自傲。却不想是助纣为虐,反倒放任你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狠狠一拍桌案,怒道:“朕赐你那把剑,是要你收心养性,护好黎民百姓,守好边疆国土,不是要你今日来指着你的父亲的!” 他急喘几口气,胸膛起伏片刻,冷声道:“若朕不传位与你呢?你要怎样,杀了朕?” 皇后在一旁惊恐捂住了嘴。 “……”萧文琰低低道:“……儿臣不敢。” “你不敢,朕看你敢的很。” 萧文琰眼中闪过一瞬复杂神色,一手搭上剑鞘,缓缓抽出半寸。 皇后惊叫起来,扑在萧载琮身上,“文琰!你疯了!你疯了!” “……父皇既迟迟不愿给,儿臣只好自己来取了。”他看向萧载琮,缓缓道:“他日若地府能再相见,儿臣再好好与您赔罪吧。” ——哧! 一柄铁箭忽然破开窗子,萧文琰一惊,反应迅速地躲过,薄薄纸窗外映出一片火光冲天,冯将军的声音穿透纸窗:“陛下!末将救驾来迟!” ——是救军到了。 这不可能,宫内御林军早已被他杀了个干净,没谁敢去通风报信,冯将军居所在宫外,若要等他赶来至少要半个时辰!怎会这么快?怎会这么快! 除非……除非…… 萧文琰猛地回头看他,不可置信道:“……你早知道我今晚会逼宫?” “你早猜到我会来?” 萧载琮不言,将哭泣的皇后拢在怀中,沉眸看他。 门被人砰地撞开,无数身披黑铠的御林军冲了进来,将萧文琰死死围在其中,他留在外面的那些士兵自然也早已被降伏。冯将军提着剑将他摁在地上,萧文琰怒吼一声,挥剑相向,只可惜寡不敌众,抵死挣扎片刻,还是被数把重剑架住了脖子,死死摁在地上。 “……父皇。”萧文琰浑身鲜血,无数利刃围在他的脖颈,他惧也不惧,猛地挣动一下,脖颈刹时被锋利剑刃割开一个血口。 御林军到底还是不敢真的杀他,将剑撤了撤。萧载琮却不看他,累极一般,疲倦道:“昶王萧文琰,意图谋反,数罪并罚。剥去王号,发配云疆充作护城军,与流囚同席,即刻执行……” “父皇!”萧文琰被冯将军扯走,他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萧载琮,吼道:“……父亲!” “——带走!”萧载琮大吼一声,冯将军便极快的将他扯了出去,殿门重被关上,屋檐之下,复又一片寂静。 皇后满脸泪痕,伏在萧载琮膝头,痛哭道:“陛下……” 萧载琮垂着眼,如同一具槁木枯骨,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 半响,他胸膛剧烈起伏一下,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皇后惊叫道:“陛下!” 萧载琮面如土色,双眼紧闭,已是昏了过去。 ——啪嗒。 萧潋意落下一子,眼也不抬,道:“现下如何了?” 桃蹊道:“已被拖出去了。” 萧潋意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侧唇角,落下最后一子。棋势已成定局,他直起身,抬眸看了一眼屋外。 暴雨倾盆而下,没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万千雨丝相织相交,像一张密布的网。 萧潋意冷沉的目光透过雨幕,凝视片刻,漠然收回了视线。 徐忘云湿透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萧潋意虽然早有意料,可见他那狼狈样子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一愣,连忙迎了过去,“阿云?你是怎么了?” 徐忘云没听到似的,丢了魂一样。萧潋意见他不应,紧皱起眉头,愈发焦急道:“你是怎么了?怎么被淋成这样?发生什么了?阿云!” 徐忘云充耳不闻,忽然就在地板上跪了下来。 萧潋意吃了一惊,抬眼看了一眼桃蹊,桃蹊连忙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殿门。萧潋意蹲了下来,温柔道:“阿云,发生什么了?和我讲讲好不好?” 徐忘云跪在地上,将自己的脸埋进小臂中,是个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萧潋意想安慰他都不知从何下手,只得徒劳道:“阿云,你到底是怎么了,和我说说好不好……” 徐忘云沉默地蜷着,任萧潋意如何着急都没有一点动静。 “阿云?” 萧潋意喊他一阵,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反应,他伸手想抱住他又不敢,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是他亲手促成这一切,他该是高兴的,徐忘云终于有了和他一样的目的,有了留在这宫里的理由,他再也不用担心拴不住他,他还有什么借口不再留在他身边? 可当他失魂落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破天荒头一次的,他竟然心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阿云。” 萧潋意终于还是将他揽进了怀里,不住叫他:“阿云,阿云……” “别难过,阿云,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理理我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阿云……” 第53章 徐忘云蜷缩在他怀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理理我……你理理我……”萧潋意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说不清什么意味地闭上眼,贴紧上他湿透的发顶。 “……对不起。” 第28章 走吧 隔日,萧潋意是被一片日光晃醒的。 入眼一片刺目的白,他觉出自己身下是一片硌人的冷硬,强睁开酸涩的眼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大殿中,竟是不知何时就在木板上睡着了。 一夜未着被,他蹙眉撑着隐隐泛痛的头爬起来,忽然想起了徐忘云。 对了,阿云呢? 阿云去哪了? 萧潋意登时清醒,抬头看去,却正看到徐忘云站在殿门前背对着他。 雨后日头总是出奇好,大片阳光从屋外铺进来,像是要将徐忘云整个人都挟进那一团光里,映得他边缘轮廓模糊不堪。萧潋意出神似地望着他看了一会,喊他:“阿云?” 徐忘云听见声音,侧过半张脸。一夜过去,他的神色又恢复成一贯的漠然,好像昨晚蜷在萧潋意怀中的人不过只是个虚幻的影子。 徐忘云回身看他,平淡道:“我要走了。” 萧潋意恍若当场被一把重锤砸在脑中,没听清似的,错愕道:“……你要什么?” “我要走了。”徐忘云重复道。 他不是在询问能不能走,单纯就只是告别。萧潋意半响没说出什么话,问:“为什么?” 徐忘云看着他。 萧潋意绯红的宫袍凌乱,无措茫然地坐在地上抬头看他,又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 徐忘云不再多言,抬腿往前走。 萧潋意慌忙起了身,急急拉住他,无措道:“为什么?你要走哪去?发生什么了,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阿云?阿云!” 徐忘云停下了,他低头看了看萧潋意抓在自己手臂上的苍白手指,想了想,说:“你实在装得很好。”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萧潋意何等聪明,立时就明白过来,叫道:“阿云!” “阿云!阿云!”萧潋意手忙脚乱扯住他,央求道:“你别走,你听我说!阿云!” “放开我。” “对不起阿云,是我做错了。”萧潋意急道:“是不是朱嬷嬷和你说了什么?你听我解释,我本意不是那样的,阿云!” 这两年来,徐忘云已不知多少次听他说“对不起”。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回身道:“她没和我说什么,放开我吧。” 萧潋意神色怔怔的,“她没和你说什么,你又为什么要走?” 徐忘云抬眼看了一眼天。 有风起,带动了一旁古旧屋檐下挂着的一只黄铜铃铛,叮啷一阵轻响。那是曾经萧潋意央求徐忘云做给他,再亲手系在屋檐下的。 徐忘云到底还是说了实话:“我是觉得你很可怕。” 萧潋意愣愣的重复:“可怕?” “可怕。”徐忘云说:“你把我带到宫里,叫朱嬷嬷点出我的身世,昶王珵王相争你暗中作梗是想夺储,这些呢,你做这些又是想要什么?” 萧潋意下唇微颤,竟不由自主道:“我想……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抬腿就走。 “……不,阿云!”萧潋意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远去,直至徐忘云已经快要走到院门,才如梦初醒,一时口不择言道:“你父母皆因萧载琮枉死!你全然不顾了吗!” 徐忘云停住了。萧潋意继续说:“他们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家破人亡,含冤九泉!” 他眼含热泪,孤注一掷吼道:“你也不管了吗?!” 徐忘云回头看他,萧潋意微颤着嘴唇与他对视。 半响,徐忘云摇了摇头,“我父母希望的,不是这样。” 他声音平静,语调不含一丝起伏,萧潋意却像被他的话重重砸了一下,大睁着眼睛看着他。 “我师父说过,我娘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想让我把这些都忘了,不要再和他们厌恶的那些扯上半点关系。他们想要的,只是我能无忧无虑的凭本心而活。” “我不能让他们若知此境,再觉得伤心。” 阿云,都忘了吧。 忘了那些腌臜事。 莫大悲痛从他心底奔涌而上,徐忘云闭了闭眼,低声道:“况且。” 他说:“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你。” 犹如一柄锋利的斧刃割过他脑中血脉,萧潋意头骨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一层血红翻上他的眼,惹得他脑中种种噪杂声音混在一处,像他幼时曾抓住的,被密封在罐里的一把蝉。 那声音说,我留不住你,就一定不能放你出去,成了害我的一把刀。 那声音又说:阿云,留在我身边! 萧潋意被吵得头疼欲裂,双目猩红地瞪着他,竟带着些恨意道:“你说你什么?你说你不想再看见谁?!” 徐忘云重复道:“你。” “……哈!” 那抹红越滚越浓,心下无来由地恨意越翻越盛,萧潋意竟控制不住吼出声:“害你全家的不是我!杀你父母的也不是我!你不去恨他们,反倒来恨我!凭什么!阿云!凭什么!” 徐忘云一句话也不想和他多说,挣开他便走,萧潋意心下一空,呆了半天,又笑起来。 “我就是……”他惨笑起来:“……我就是怎样也留不下你,是不是?” 第54章 他像个喜怒无常的疯子,面色一变,方才那无措、茫然和惶恐全然不见了,只看他笑道:“好!好!我答应了!” “阿云执意要走,我又能拿你有什么办法?倒不如走之前,再请阿云陪我喝一杯吧,你入我宫中两年,还从未陪我喝过酒,权当是我与阿云的饯别酒吧!” 他高喊一声桃蹊,桃蹊将酒呈上,萧潋意斟了两盏,递给他一杯。 耀眼日光当头而下,将杯中酒映的澄净如水。徐忘云沉默看他,说:“你想杀我?” 萧潋意被他问得一讶,旋即明白过来,笑容中立马添上一层凄苦:“阿云是怕我送你喝毒酒?” 徐忘云只看着他,眼中意思不言而喻。 “……好,好!”萧潋意似觉得好笑极了,低低笑几声,忽然抬手,将那两杯酒都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便将酒盏狠狠往地上一摔,名贵瓷器瞬时炸成无数碎片。萧潋意恶狠狠道:“好!阿云不喝,我便代你喝,往后天高水远,我与阿云,便就此别过罢!” 徐忘云默默看他,道:“珍重。” 说完这句,他转身而去,眨眼便消失在殿门中。 萧潋意反倒平静下来,看着他的背影离去。 “……殿下。”片刻,桃蹊小心上前,踌躇道:“就这么放徐大人走吗?” 萧潋意神色淡淡,唇角溢出一股紫黑的血,是方才那两杯毒酒的缘故。 他随手擦掉,淡道:“他不能再留了。” 桃蹊也只好说:“殿下英明。” 萧潋意就这么站了一会,过了会,他忽然道:“紫萼。” 桃蹊忙跪道:“属下在。” 萧潋意漠然道:“你近来话变多了。” 桃蹊吃了一惊,头瞬间低得更低了,“属下知错!” 萧潋意不再理她,复又去擦口鼻中不断溢出的黑血。只是擦了半天,却始终擦不干净,干脆便不再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黑血染得污脏的手。末了,苦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朱嬷嬷确实曾经是徐家的下人,但和主家关系并不密切,她后来被萧潋意收买才进了长敬宫。徐忘云的名字是徐侯夫人临死前才取的,不该有别人知道,最多也只是听过他“阿云”的小名。 但徐忘云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徐侯夫人临死前才取的,所以没有生疑 第29章 洁白莲子 四个月后,堎州。 小暑刚过,一天比一天更热了起来。堎州地处江南,处处靠水,盛产莲蓬菱角。 满街中,便可见处处皆是些卖莲藕莲子的摊子,水灵灵的姑娘们臂弯里挂着篮子,叫卖着荷花晒成的小香囊。巷子中更有许多头顶着荷叶嬉笑疯闹的孩子,桥洞屋檐哪里都钻,哄笑着撞翻了姑娘手中的花篮,惹得那姑娘操着一口软软吴语责骂起来。 徐忘云着一身布衣,坐在桥头边的凉亭里,手中捧了个木头做的小马车,正修它掉了的轮子。 四个月风餐露宿,他肤色被晒得微微深了一些,倒显得他稍微没这么像块冷硬的冰碴子了。在他身侧,站着个总角男童,一脸紧张地盯着徐忘云的手,不消说,他便是这玩具的主人了。 “大哥哥,真的能修好吗?”小男孩忧愁地问他。 徐忘云手上动作不停,轻声道:“能。”接着他手中玩具发出“咔嚓”一声,木头轮子被好好的卡了进去,徐忘云松了口气,将玩具递给他:“修好了。” 小男孩欢呼一声,向徐忘云道了谢,欢天喜地地跑走了。徐忘云看着他的背影跑去和同伴们汇合,这才又侧过头,看向了亭外的一池碧荷。 江南粘腻的风吹来,满池荷叶遍随风摇晃起来。徐忘云便盯着那片层叠的绿看了一会,表情是一贯的木然,谁也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此时,忽听不远处有一阵骚动。 “奶奶的,你想吃霸王餐是吧!” 有个男声大吼了一声,那一片便立即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将里面状况围得密不透风。 “人不大胆子不小嘛,敢来老子摊上找事,知不知道爷爷我是谁?!” 徐忘云听了一会,却始终不见有另一个声音。他便起身像那方向走去,越过层层人群,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听不到第二个声音——那最中间被那男人指着鼻子骂得瑟瑟发抖的,竟是个看起来十分年幼小男孩。 “这张大壮,又在欺负人了,这小孩看起来才多大?”围观群众中,有妇人悄声道,身旁另一人便低低回她:“这个无赖不一直这样,欺软怕硬,真不要脸。” 中间的小男孩看起来吓得厉害,紧紧抓着手中的包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还在扎总角,这孩子却已早早扎起了髻,身上一身袍子已旧到看不出花色,但仍能依稀辨别出似乎是件道袍。 是个道童? 小道童瞧着生得高大的张大壮发了会抖,好一会才鼓起勇气嗫嚅道:“……我不是故意不给钱,只是我的、是我的荷包掉了……” “还敢抵赖!” 张大壮大吼一声,那小道童被吓得浑身一抖,眼中霎时溢上一层泪水。围观群众有人看不下去了,正要站出,却有几个铜板扔在了张大壮头上。 张大壮被砸得一愣,正要发火,瞧见是铜板又转而笑了起来。小道童愣愣转头,徐忘云在人群中站得笔直,淡道:“我替他付了。” 第55章 张大壮眼珠一转,瞧这少年虽一身布衣,周身气度却与别人都大不相同,便凶神恶煞道:“这几个破铜板哪够?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吃了我多少东西!” 徐忘云面色不变,“多少?” 小道童急道:“你、你骗人!我只吃了你一碗面条!” 张大壮啐他一口,说:“一碗面条如何?你知不知道我这碗面条是什么做的!那面粉都是皇贵用得精面,白菜都是上好的珍品——一贯钱,一分也不能少!” 人群中便有人喊道:“张大壮!你想钱想疯了吧!” “呸!”张大壮骂道:“哪个不要命的敢跟老子作对!不想在堎州混了是吧!” 地痞流氓。徐忘云不与他多纠缠,对小道童伸出手,“走。” 小道童呆呆愣愣的,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人粗鲁的一把扯回来:“让你走了吗?一贯钱!听不懂人话?!” “……”徐忘云收回手,漠然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张大壮冷笑一声,一挥手,身后拥上许多凶恶大汉。 他嚣张狞笑道:“老子就让你个小白脸知道知道,这片地方谁说了算!” 徐忘云摇摇头,一眨眼的功夫,张大壮只能感到一阵风卷过他的身前,手中小道童便不见了踪影,再一眨眼,就出现在了离他三步之外的地方。 他傻傻的惊愕在原地,下一瞬,徐忘云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他整个人便仰面摔在了地上。 众人谁都没瞧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道童目瞪口呆,看见徐忘云拿着一柄长剑,剑锋并未出鞘,两三下便将那群大汉掀翻在地。 人群爆发出一阵叫好。张大壮一群人欺软怕硬惯了,知道自己今日碰上了硬角色,爬起来就跑。围观众人也都三两散去。徐忘云将剑收回腰间,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 小道童从吃惊中回过神,结结巴巴的回了徐忘云的问题。 他说他是柳清观的道童,师父死了,便收拾行囊跑了出来,来这吃饭不是故意不给钱,只是荷包被人偷了。 徐忘云点了点头,为他指了路,“前面不远就是当地的临水观,观主是个宽厚的人,你去投奔,他会收留你的。” 小道童愣愣看他,就见忽然有个什么东西被抛进自己怀中。他傻傻低头,见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然后他就见那个身手不凡、好心的俊俏哥哥转了身,竟是这就要走了。 小道童性子怯弱,人却机灵,心下一转,忙跟上他:“恩人!恩人!让我跟着您吧!” “……”徐忘云停住脚步,冷淡道:“不成。” “求求您了!”小道童殷勤道:“我会洒扫砍柴,洗衣做饭,我还会编竹篓!我编的竹篓又漂亮又结实,可耐用了!” 徐忘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顿感一阵头疼。 才走一个,又来一个?这算什么事。 他坚定道:“不成。” 他抬腿便走。那小道童却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恩人带上我吧!我叫宋多愁,恩人叫什么名字?恩人你身手真好!我能拜你为师吗?师父?师父!” 徐忘云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冷硬道:“不能,闭嘴。” 宋多愁叽叽喳喳,一刻不停,像一只话多的小麻雀。徐忘云怎么也甩不掉他,又不能真的将他丢了不管,双腿便拐了个弯,向着临水观的方向走去。 干脆到了临水观,直接把他丢进去吧。 二人身旁一条蜿蜒河中,带着斗笠的采莲女乘船驶过,路过徐忘云时,瞧他一眼,竟远远往他怀里扔了个莲蓬。 “小公子!”采莲女大胆冲他笑道:“阿妹请你吃莲子!” 徐忘云措不及防接住,身旁宋多愁眼巴巴看着他:“师父,为啥她不给我阿?” “……”徐忘云垂眼看他,将莲蓬递给他,“我不收徒。” “哦。”宋多愁有奶便是娘,并不计较什么师父不师父的,欢天喜地地接过,剥开就要往嘴里送。 都快挨到他嘴上了,宋多愁又动作忽然顿住,讨好地递给徐忘云。 “哥哥,你吃,给你吃。”宋多愁小心翼翼,殷切地冲他笑:“都给你吃。” “……” 徐忘云低着头看他,盛夏日光透过茂密柳叶细碎而下,将宋多愁手中洁白的帘子映得珠玉一般。 他默了半响,轻叹口气,接了过来。 第30章 黑衣男子 人间四季更迭,斗转星移,草木枯了又绿,又是一年春来时。 两年后。 漠北。 城中一处僻静巷子中,跑出个满脸兴奋的小童。 那小童瞧着面容稚嫩,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手里举着个小木剑,欢天喜地道:“师父!我做到啦!我把那群王八蛋都打跑啦!” 正是长高了的宋多愁。 徐忘云抱臂倚在巷口,见他出来,道:“不错。不是师父。” “哦!”宋多愁圆圆的眼睛一转,蹦蹦跳跳跟上已经接着往前走的徐忘云:“云哥哥,他们为啥要去抢钱?有手有脚的,干嘛不去找个营生做?” 徐忘云说:“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 宋多愁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应一声,又说,“那云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啊?” “吃饭。” 宋多愁立时欢呼一声,此童一不爱财二不求权,生平最爱两件事——吃饭和看木偶戏。立时蹬鼻子上脸:“吃啥?能吃桂花糕吗?能吗?” 第56章 世间众多美食,他又唯对甜食偏爱三分。徐忘云说:“这里不是堎州,没有桂花糕。” 宋多愁沮丧一下,转眼又想到漠北的羊肉面。还没为他的桂花糕哀悼上两秒钟,就重又欢天喜地去了。 说话间,二人便已走到了街上,漠北与南方不同,人也要多上一些。徐忘云几乎是擦着其他人的肩膀穿过去,唯恐宋多愁丢了,低声嘱咐道:“抓紧我……” “木偶戏!” 话音未落,宋多愁便眼尖的看到街角的戏摊子,离弦之箭一般欢呼着飞了出去。 “……” 眼见那倒霉孩子仗着身量小已快要窜得没影,他连忙快步跟上,生怕他又闯什么祸出来。但下一秒,就听人群中一声惊呼,紧接着稀里哗啦一阵响,像有什么东西撞到哪的动静。 徐忘云:…… 他心情简直无言可拟,加快了脚步追上。扒开围观人群,果然见有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满面杀气的扶着腰,而宋多愁无措的站在原地,瞪大一双眼看着他。 “——你个小畜生!”红衣女子缓了过来,十分泼辣地大骂起来:“你不长眼是不是?往老娘哪撞呢!” 若单论面貌来看,这位红衣女子其实长得颇为娇俏艳丽,只是行为泼辣大胆,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宋多愁跟了徐忘云两年,胆子却实在没长多少,惊恐的一缩脖子,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 徐忘云走过去,将宋多愁扯到自己身后,道:“对不住。” 红衣女子十分不耐的看向这莫名其妙窜出来的人,本想连带着一块骂了,却在看到徐忘云脸时忽然愣住,紧接着面色天衣无缝的一变,竟是笑开了。 “哟,好俊俏的郎君,不知你是这小鬼的什么人呐?年岁几何,许亲了没有?” 素闻漠北民风剽悍,果然名不虚传。 徐忘云闻言面不改色,只道:“冒犯了姑娘,实在对不住。” 宋多愁从他背后瑟瑟露出半张脸,期期艾艾道:“……对不起。” “罢了罢了。”红衣女子娇俏笑道:“姑奶奶今日心情好,不和个小鬼一般计较。只是他撞了我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样,不如小郎君就陪我去吃一顿酒,怎么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另有所图。宋多愁在他背后紧张的抓住他的衣裳,徐忘云想了想,掏出荷包,“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便送一锭银子给姑娘做买酒钱,可以吗?” 红衣女子哈哈大笑:“小郎君还真是可爱,谁又缺那几两买酒钱!”她靠近徐忘云,娇媚道:“姑奶奶是想让你陪我喝酒,小郎君赏不赏脸?” “去不了。” 红衣女子约莫是从没给人这样拒绝过,面色一变,恼羞成怒道:“给脸不要脸!”她正欲发作,目光一转又看见了徐忘云腰间佩剑,改变主意道:“不去也罢,那便把你的剑拿来做赔礼吧!” 徐忘云摇头:“此剑是我师父给的,不能给你。” “我管你是谁给的!”这红衣女子十分喜怒无常,眨眼又换了一副面皮,冷笑道:“不将你一条手臂砍下来都算老娘宽宏,竟还与我讨价还价的?找死!” 她伸手袭来,讨不成竟要去抢。徐忘云忙将宋多愁推出去,一手抽出长剑,迎面而上。 红衣女子不知从哪掏出一只小巧皮鞭,不由分说向着徐忘云抽去。徐忘云足尖轻点地面躲开,就见那鞭气势凌人,咬得死紧,所过之处卷起扬起无数尘土,周边商贩的摊子瞬时被她抽成了一片废墟。 围观群众早已惊叫着跑走,徐忘云看她招式狠辣,行事肆虐,手下剑也不再留情,剑尖一转,一点寒光银龙般乍现,顷刻便将那女子的鞭子击飞了出去! 她的鞭子看起来柔软,实际却不知是何物炼成,徐忘云的剑竟砍不断它。只听当空中一声“铛!”的锐响,红衣女子猛地转腕收回长鞭,面色沉下来,眸中浮起森森寒气,启唇道:“我竟小瞧你了。” 徐忘云面色冷淡,起势再次挥剑相击。红衣女子冷笑一声,手中长鞭发出一阵锐响,扬起便抽—— 啪!啪!被她卷过的地方砖木皆断,地面隐隐裂开细小缝隙。徐忘云身形极敏锐的一一避过,快得几乎只能看清个残影,下一秒,红衣女子便见自己面前一点寒光乍现,徐忘云冷漠的脸出现在她上方不过分寸地方,挥剑就要砍下! 红衣女子吃了一惊,急急闪身避开,这才发现自己何止是小瞧了他,竟是惹上了个硬角色! 她咬牙看他,眼中闪过一点凶光。江湖纷争,拼得无非也就是个生死。红衣女子心下一横,运力冲起,长鞭蛇一样在半空中绕了个圈,欻欻向着徐忘云冲去,竟是要与他拼命! “找死——!”红衣女子双眼猩红,怒吼一声。 下一瞬,远方忽然有什么东西极快的向着这边飞来。 红衣女子本就十分心烦,察觉后狠戾地看过去,却在看清那物后面色倏地大变,竟将手中长鞭就这么一扔,急急闪身就要去接那物。 徐忘云被这突发状况搞得莫名,见红衣女子几乎是拼命接下了那物,紧接着便扑通跪下了。 她面色惊恐,双手小心捧着,像要上贡一样将那物高高举过头顶——竟是把漆黑的折扇。 “莲奴,你又在这儿给我丢的什么脸?” 几人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个男人的声音,左右看看,却看不到有其他人在。宋多愁那个心眼被卖去换馒头的傻傻道:“谁?谁在说话?”徐忘云面色沉沉地将他更往身后藏了藏,知道来人定是不善。 第57章 凭空出现一般,便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那人穿一身深沉如墨的黑衣,生得宽肩长腿,一头墨色长发只懒散在脑后束着,从背后看,几乎从头到脚黑成了一团,像个深不见底的影子。 徐忘云谨慎地盯着他。那男人却看都不看这边,兀自从莲奴抖个不停的手里拿走了折扇, 莲奴头也不敢抬,惶恐道:“属下知错,属下再也不敢了!” “你知道什么规矩。”那男人缓缓道:“还不快滚?” “是、是。”莲奴大梦初醒一般,慌张在地上对着他重重磕了几个头,连滚带爬的跑走了,竟连鞭子也忘了拿。 徐忘云护着宋多愁,一手握紧了手中长剑。另一边,那男子终于是微微侧过来半张脸,十分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徐忘云警惕看着他,严防他有什么异动。那男子却猛地转过身,向这走了过来,看那步伐,竟是有些着急。 这一转身,这才叫人看清那男子的全貌,只见他脸上带了个银边的面罩,将他上半张脸牢牢遮了起来。 藏头露尾,只让徐忘云对他更没好感。黑衣男子顷刻功夫便到了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竟十分有礼的对他拱手道:“在下手下人失礼,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千万勿怪罪。” 这一出口,语调竟与方才判若两人,简直是如涓涓细流般温润和善。 徐忘云只看方才那“莲奴”对他的态度,猜此人定不是什么善类。他并不想与这种人多有交道,便冷淡道:“无妨,告辞了。” “公子留步!”黑衣男子却拦住了他:“公子凭空遭此无妄之灾,在下实在万分惭愧惭愧,不如便让在下请公子吃一顿饭,权当赔罪,如何?” 徐忘云正想摇头拒绝,宋多愁便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疑道:“你是谁呀?” 徐忘云再想将他按回去已是来不及,黑衣男子目光移过去,极缓慢的在他身上上下一扫,形状姣好的唇扯出一个笑来:“失礼了,在下沈争。” 宋多愁朗声道:“我叫宋多愁!” ……这缺心眼的。 徐忘云一手将他的脑袋摁回去,淡道:“告辞。” “等等!”沈争说:“还请公子万万赏脸,也好平息在下一片惭愧之情,公子意下如何?” 宋多愁眼巴巴道:“云哥哥,我饿了。” “……”徐忘云说:“不去,多谢。” 见他态度如此决绝,黑衣男子忽然沉默下来,叹了口气,道:“罢了,想来我这等人常常遭人嫌弃也是常理,都是在下唐突,便不多打扰公子了。” “……” 第31章 总相思 北城最好的酒楼,二楼上,沈争为徐忘云斟了一杯酒。 宋多愁两手捧着一碗甜羹,正往嘴里扒得不亦乐乎。沈争向徐忘云捧起酒杯敬他,神色诚恳道:“在下约束下人不力,惹出祸事冒犯公子,实在对不住。” 徐忘云并不是很想与他多有交集,闻言只将酒接过饮下,而后便沉默下来,那意思已经很明显——我不怪你,也不想搭理你,安心吃饭吧。 沈争笑了一下,也并未多计较,兀自将自己杯中酒喝下,问道:“公子衣着打扮似乎不是漠北人?” 徐忘云简短回道:“不是。” 宋多愁喝完甜羹,意犹未尽似的,眼巴巴看着沈争。沈争了然一笑,将自己面前的那份推给他。宋多愁便立时高兴道:“我们从堎州来的!” 徐忘云糟心地看他一眼。 “哦?”沈争颇感兴趣道:“江南离这里可是远得很了,二位来漠北是寻亲?游访?” 估计他也看出来宋多愁一张嘴像个漏勺,说话时也不再只问徐忘云一人。果然宋多愁立马挺起胸膛,骄傲道:“我们是来行侠仗义的!” 沈争没遮住的下半张脸顿时露出个惊叹的表情,赞道:“世间竟还有像二位这般英雄人物,实在让人佩服!我瞧公子年纪尚轻,不知可是兄弟?” 宋多愁朗声道:“我是云哥哥的徒弟。” 徐忘云终于听不下去,往他嘴里塞了个花糕,低声道:“吃饭。” 宋多愁老实下来,顺势嚼起口中花糕,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看他,再看看沈争。 沈争哦一声,说不上是什么意味的看了一眼徐忘云。这时,二人桌旁忽然站了个年轻的妇人,手上拿着个小花鼓,臂中挎着一篮子同样花花绿绿的手工玩具,殷切对二人道:“两位公子,要不要给小童买个玩具?” 漠北地广人稀,民生艰难,常有许多妇人编些手工活,大街小巷的挎着篮子叫卖以补贴家用。宋多愁孩子心性,果然被小花鼓吸引住视线。徐忘云刚想掏钱给他买一个,就听沈争拿出一锭银子,道:“我全要了。” 年轻妇人大喜过望,接过银子连连道谢。宋多愁大张嘴巴,好像当头被一块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的晕头转向,道:“都……都是给我的?” 徐忘云道:“他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 “漠北百姓,日子过得艰苦。”沈争微笑道:“这里的人哪来许多闲钱去买些无用的玩具,若我不买下,怕她叫到天黑也卖不出三个。一锭银子,于我不算什么,却能换她全家吃上一个月的饱饭,何乐而不为呢。” 徐忘云听了一下无言,从怀中掏出锭银子放在桌上,一手推过去,道:“多谢。” 第58章 沈争却也将那银子推回去,笑道:“公子这是做什么,几个玩具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推脱不过他,徐忘云只得轻拍了一下宋多愁,轻声道:“谢谢哥哥。” 宋多愁立马脆生生道:“多谢哥哥!” 沈争微微一笑,伸出修长的手摸了把宋多愁的脑袋,问道:“冒昧,还不知公子姓名?” 徐忘云对他已不再那么戒备,坦然道:“徐忘云。” “徐公子。”沈争没被面罩遮住的下半张脸露出个温和的笑,“幸会。” 宋多愁早已喝完了甜羹,在那花花绿绿的玩具篮子里翻玩具玩。漠北的夕阳璀璨,落日时天色总是火红一片。徐忘云看了眼窗外,“时候不早,先告辞了。” “自然。”沈争温和的表示了理解,起身要远送。徐忘云摇头婉拒,沈争也不勉强,依言坐下,微笑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 直到徐忘云牵着一蹦一跳的宋多愁渐渐消失在巷口,沈争这才收回视线,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垂眸送入唇中。 窗外大片的火红夕色已经淡去,暗淡天际只留一线光亮。沈争漆黑的身影安静隐在昏暗暮色中,几乎一动不动。 许久,才听他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阿云。 出宫在外,去了缩骨恢复本相的萧潋意低低道。 竟又是你。 也听不出他到底是欣喜,还是痛苦。总之他语气复杂的说完这句,便又沉默下来,再也不动了。 漠北城的客栈中,房内已熄了灯,宋多愁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摆弄了会手里的玩具,又忽然喊他:“云哥哥?” 徐忘云平躺在床上,闻言眼也不睁,含糊应了一声。 只听宋多愁饱含相思之情的、含情脉脉的回味道:“今天的甜羹真好喝啊。” “……” 徐忘云翻了个身,没搭理他。 宋多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又变得害羞起来,“那个漂亮哥哥给的甜羹特别的好喝。” 他话一向很多,并不在乎徐忘云有没有回他,一个人也能絮絮叨叨念叨大半夜。徐忘云头疼的发现他似乎又有滔滔不绝的征兆,无奈道:“他戴着面罩,你如何看出他漂亮的。” “就是漂亮!”宋多愁不服气地说:“给我买甜羹的都漂亮。” 眼见徐忘云不再理他了,宋多愁眼珠一转,便就这么赤着脚从自己床铺钻进徐忘云的被窝,哄他:“云哥哥,但是阿愁还是觉得你最漂亮了!” 他好像生怕徐忘云生气,絮絮叨叨不停夸他,直夸的徐忘云一个头两个大,终于受不了一把捂住了宋多愁的嘴,低声道:“睡觉。” “……唔唔!”宋多愁不敢忤逆他,横竖又挣不开徐忘云的手,便就着这么个姿势,乖乖闭上了眼。 另一边,大漠中一座孤山上。 一轮硕大弯月高高挂起,映得无际沙漠明亮如昼。戈壁上悬崖峭壁,怪石耸立,寸草不生,漠中狂风烈烈,裹着沙石一卷而过,激起一阵怪异啸叫。 悬崖顶上,坐了个光头的和尚。 那和尚瞧不出多大年纪,穿一身破的不行的僧衣,生得慈眉善目,在大漠狂风中自坐的巍然不动,竟是副十分悠然自得的样子。 他面前的沙土地上,有几道像是树枝划出来的草草白痕,身旁堆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手中亦捏着一个,不语沉思——像是在下棋。 萧潋意坐在他对面,并不出声打扰。等他这盘怪模怪样的“棋局”下的差不多了,才听那和尚开口道:“墨鸮阁阁主深夜造访,不知是找我这老骨头什么事?” 萧潋意道:“照空大师,又来叨扰了。” 照空闷闷低笑两声,兀自低头下他的棋,道:“阁主前来,竟空着手?” “自然不。”萧潋意道:“玉器宝刀,名作珍宝,都放在大师山下了,明日便派人送上山来。” 照空撇了撇嘴,“凡物。” 萧潋意微微一笑,又从身上掏出个什么东西放在桌上,包装一掀开,霎那挥散出一股肉香。 只见那桌上摊开的,竟是只金黄的烤鹅。 “新鲜的,我特地挑了只最肥的。 照空一下丢了手中的“棋子”,笑意满面的将那只烧鹅拢到自己面前,口中一边念叨着“罪过”,一边十分利落的撕下一只鹅腿塞进了嘴里。 这非凡物的烧鹅果然大不相同,照空这才愿意正眼看他,他上下扫了萧潋意一眼,道:“你许久不来,怎么,又严重了?” 萧潋意温声道:“陈医师说我毒性积身,没几年好活了。” “哦。”照空了然点点头,“簪青说话大多不会有错。伸出手我来看看。” 萧潋意伸出一手,照空瞧了眼,在他指腹上摸了摸,下了结论:“不错,至多不过七年。” 萧潋意收回手,问:“这七年,可无虞?” 照空摇摇头:“你这疯病无可医,强行以毒压制,我看最多也就半年便会失效,届时疯性会蚕食你所有心智,再无可解了。” 萧潋意沉默了会,这番话与在宫中时陈簪青所言差不了多少,正因如此他才会来漠北寻到照空,“我听说你有一法子,可解此境。” 照空烧鹅也不嚼了,似是悲悯的看他。他早料到萧潋意会这么说似的,道:“我这法子你不是不知,是挪了往后的寿命来补你的心智,不用你还有七年,若用了最多也只剩两年,你可想好了?” 第59章 萧潋意笑道:“两年,够了。” 照空叹息一声,“人间大好时光,荣华富贵,权色美人,你都不要了?” “皆是云烟。” 照空哈哈大笑起来,摇了摇头,又复去嚼他的鹅腿,“云烟才会迷人的眼睛,是非恩怨,爱恨离合,不也都是过眼就忘?” 萧潋意摇摇头,“这不一样。” 照空面带丝淡淡笑意,看他好一会,才道:“也罢了。” 他复又拿起一块石头,放在地面的“棋子”上,一块磊着一块,逐渐叠成个高高的小石堆。 叠的太高,重心果然不稳,最后一块放上去时,最底下的石头终于不堪重负,轰一声倒塌了。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那和尚面色温和地望着那堆倒塌的石头,轻叹道:“我佛慈悲。” 萧潋意沉默了一阵,将桌上啃了一半的烧鹅拿了过来。 “——诶!” 这酒肉和尚一瞬撇去了宽祥的皮,金刚怒目道:“去去去!跟个老人家抢东西吃!羞不羞!” 萧潋意拿着那鹅,“药拿来,烧鹅归你。” 照空瞪着他,嘴里嘟囔了几句话——听着不像什么好词,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丢过去,怒道:“拿去!” 萧潋意稳稳接下,另一手将烧鹅也丢过去,微微一笑:“多谢。” 照空冷哼一声。 萧潋意将手中小木盒打开,内里安静的躺着颗朱砂似的药丸。绸缎似的月光笼在他身上,将那药映得血一样的红,只看着便让人觉得不详。 萧潋意垂眸看了一会,低声又重复了遍:“……多谢。” 第32章 云哥哥最心软 第二日,徐忘云早早带宋多愁出了客栈。 宋多愁抱着他的宝贝玩具篮子,跟在徐忘云身后,问他:“云哥哥,我们往哪去?” 徐忘云说:“往北。” “往北?”宋多愁叽叽喳喳,“为什么?北边有什么?我们去做什么?” 他讲话总像只多嘴的小麻雀,和他呆得久了,徐忘云也慢慢习惯下来,淡道:“去看一看。” “哦。”宋多愁本就是随口一问,闻言根本没放心上,从篮子里掏出个彩色的风车,高举起来往前跑。 但他也不敢跑得太远,跑跑停停,至多也不过离徐忘云五步远,总而言之,是个徐忘云一伸手就能抓到他的距离。 眨眼间,两人已渐渐远离了闹市,周遭静下来,巷子也慢慢变窄。二人转过一个巷口,宋多愁没心没肺举着风车傻乐,这时,忽然感觉自己腰间一凉,像有个什么尖尖的东西对准了自己。 宋多愁浑身一僵,不敢动了,一双眼睛大睁着,惊惶地去寻徐忘云的身影。 徐忘云站在他身后两步路的地方,面色沉沉,腰间长剑已出鞘,冷声道:“什么人?” 这片巷子地偏,建筑又修得密集,高高砖墙投下的阴影很好的将那人的身形隐在里面。只看那黑暗中的人一言不发,手中匕首又往前威胁似的刺了刺,一根手指伸出来,恶狠狠的指了指宋多愁的手。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块徐忘云买给他的,没吃完的半块甜饼。 看来多半是遇上个蛮横的乞丐了。 漠北民生多艰,流民乞丐也会多一些。徐忘云心里有了数,对那黑暗中的人试探道:“吃的可以给你,但你得先把他放了。” 听了这话,那黑暗中人非但不放,反而一手狠狠上下晃了晃。那意思已经很明显——想要人,先把吃的给我。 徐忘云只好道:“多愁,给他。” “哦、哦!”宋多愁手忙脚乱,把那半块甜饼往那只手上一塞,大声道:“给你!” 得了甜饼,那只手的主人极快地缩回去,一脚将宋多愁踹出了巷子。宋多愁“哎哟”一声扑倒在地上,徐忘云眼见他脱困,几乎是下一秒便闪身到了那人身边,手明眼快的将那人一把扯了出来! “……唔!唔!” 那人被徐忘云拽出了阴影,二人终于得以看清那人的真貌——只见在他手里不断愤怒挣扎的,竟是个衣着破烂,身形瘦小,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身衣裳已破得不成样子,枯黄的长发杂草似的堆在她小小的脑袋上,被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显得不伦不类。尖瘦的小脸上脏兮兮的不知是抹的什么东西,只一双眼睛还算明亮,此时正饱含愤怒地、恶狠狠地瞪着徐忘云。 “啊!啊!”小女孩小兽一样冲他呲牙咧嘴,张嘴却只能发出许多短促而怪异的音节——天可怜见的,这小乞丐竟还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宋多愁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方才凶恶的拿着刀子威胁他的“打劫的”,竟是个还矮了他半头的小女孩! “你很饿吗?” 小女孩野性太大,一松手便会跑的没影,徐忘云只得将她放在地上,抓着她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 小女童手里仍死死抓着那半块甜饼,听了这话,大大的眼睛瞪住他,那意思是——这问的什么蠢问题?废话! 徐忘云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一袋甜饼,递给她,“吃吧。” 小女孩登时一愣。 宋多愁犹犹豫豫蹭过来,躲在徐忘云身后,对她说:“那些本来是我的……算啦!都给你了。” 小女孩反应过来,狐疑而警惕的上下打量他,不知道去接。徐忘云只好放在她手里。什么也没说,只摸了摸小女孩乱蓬蓬的头发。 第60章 骤然被人这样揉了脑袋,她浑身竖起来的尖刺受惊般一下收了起来,茫然看着他,像是无措——约莫是她大街小巷流窜惯了,对付地痞流氓得心应手,但却从没遇到徐忘云这样主动给他东西吃的人。 人人自顾不暇,哪会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分给她一口呢? 轻柔的,温暖的力道只在她脑袋上停留了一瞬便消失了。徐忘云刚想站起,却忽然被两只乌黑的小手死死拉住。 徐忘云回身,就见小女孩扯着他,嘴里不停叫道:“啊!啊!” 她语调有些急促,像是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徐忘云蹲下来,耐心道:“怎么了?” 只见小女孩从贴身衣物里掏出个脏兮兮的小布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她一层层拆开,露出最里面还算干净的一块粉色的布——中间赫然躺了一枚铜板。 她便将那块小小的铜板拿起来,珍惜且郑重地放进了徐忘云的手心里。 宋多愁奇道:“咦,这小丫头还要给我们钱呐!” 徐忘云说:“谢谢,但饼是送你的。” 小女孩却摇了摇头,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其间不断对着他焦急的“啊!啊!”的叫。徐忘云摸不准她什么意思,低头去看地上她画出来的古怪画符。宋多愁也蹲下来,也不知是否因为字丑的人总是惺惺相惜,他福至心灵道:“女……食……呀,云哥哥,这好像是个‘娘’字!” 徐忘云艰难辨认一会,发现宋多愁说得竟然没错。 那还真是个娘字。 徐忘云看看她:“娘?” 小女孩点点头,指指自己又指指徐忘云,将铜板塞进他手中,一个指头坚定的指向巷子口外。 “云哥哥。”宋多愁说:“她是想让你当她娘啊?” 小丫头焦急的摇摇头,更用力的指了指巷口。 徐忘云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鬼画符”,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原来那铜板不是谢礼,是要买他帮忙的“贿赂”。 他一时有些啼笑皆非,道:“你是说,你和阿娘走散了,要我帮你找到她?” 小女孩点了点头。 徐忘云道:“可是,你阿娘在哪呢。” 小女孩面露茫然,摇了摇头。 这可就有些难办了啊。徐忘云哭笑不得的心想,自己这几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隔三岔五碰上个有求于自己的。不过他转而又想到从前师父说人一生跌宕,百般因果,不论好坏,总是命里带的定数,过究亦无果,且就顺应天命,往前走吧。 徐忘云于是将铜币放回去,说:“好吧,但铜币就不用了。” 小女孩紧紧攥着钱,忐忑地看他。 徐忘云对她微微一笑,拉住她的手往巷口走。小女孩脸上又浮现出那点茫然的神色,大睁着眼睛看看自己被轻轻拉住的手,又无措地看了看宋多愁。 “傻丫头!”宋多愁蹦蹦跳跳跟在她身后,朗声道:“这是答应带你去找你娘啦!你放心吧,云哥哥答应下来就一定会办到的。嘿嘿,云哥哥最最心软了!” 小女孩反应不过来似的,呆呆地看他。 徐忘云道:“多嘴。” 半个时辰后,面摊上,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的小女孩坐在板凳上,和宋多愁同样捧着个面碗。她脸上黑黢黢的污泥被洗没了,显出原本秀气灵巧的五官来。只是那头枯黄的头发却实在打结的太厉害,百般梳不开,只好自耳朵下面一刀剪了,变成了个怪模怪样的齐耳短发。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徐忘云问:“你叫什么,为什么会流浪,原本家在哪?” 小女孩停了吃面的动作,想了想,又将方才那贴身的小布包拿出来,抽出最里面的的粉帕子,兴致勃勃地指着一处给二人看。 徐忘云侧头看过去,见那块小小的帕子一角精巧的绣几朵圆润洁白的花,中间一点青黄的蕊,像是梨花。 “梨花?”徐忘云说:“这是你的名字?” 小女孩开心地点了点头,好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她似的,对他扯出个生涩的笑来。 “你叫小梨花啊。”宋多愁嘴里都是面条,含含糊糊地说:“我叫宋多愁!你叫我阿愁哥哥就好啦!” 小梨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哦,对不起。”宋多愁这才反应过来她不能说话,大大咧咧道:“没关系,你知道我是‘哥哥’就行啦!” 徐忘云拿筷子敲了下他的脑袋,“吃你的饭。” 宋多愁脖子瑟缩一下,乖乖闭了嘴。 徐忘云继续道:“那你家呢,还记得多少?” 小梨花神情落寞下来,两只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圆,又比划出个三角形。宋多愁立时翻译道:“哦,大大的屋子。” 她手舞足蹈起来,宋多愁看着她的动作,也不知全是胡扯还是真能看出点门道,一令一动道:“这是三个小人,哦!是你爹娘和你。” “有很多花和草,还有许多小鸟……哇,大户人家啊。” “门口有条河?哦是大路,有个很凶的人一直逼你写东西?那是夫子吧。” “小婴儿,你还有个弟弟?那会你几岁,啊,五岁啊!好小!” 说着说着,她鼻子忽然留下两行血来,被她满不在乎的一手抹去了。徐忘云惊了一下,问她:“怎么了?” 小梨花却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宋多愁吵吵嚷嚷道:“肯定是因为漠北天太干啦!昨晚我也流鼻血了!” 第61章 徐忘云想说那或许是你这段时间辣椒吃太多了。小梨花又挥起了手,宋多愁继续道:“来了好多人,起火了,嗯?起火了??” 小梨花点了点头,神色很难过,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都没有了。 徐忘云从中大概梳理出来,她识一点字,随身带着的手帕做工也精巧,家中还请得起夫子,应当家境还算不错。只是不知是突遭了什么灾祸,一夜便家破人亡。 可她既然是要自己带她去找阿娘,就说明其中应该还发生了些什么,才会让她认为自己阿娘还活着。他接着问:“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小梨花比划出两个小人,其中一个小人抓住另一个,将他扯走了。 徐忘云看明白了,“你是说,有人将你阿娘带走了?” 小梨花点了点头。 第33章 是谓天地根 可那是谁呢? 徐忘云沉思下来,宋多愁问:“那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啊?” 果不其然的,小梨花摇了摇头。 可随后,她又用手指蘸了点面汤,在桌上歪歪扭扭写下个“月”字。 月? 这是什么意思?徐忘云问:“什么?” 小梨花又在旁边写下个娘字,口中呜呜哇哇的指指这两个字,又指指自己。 徐忘云灵光一现,“你说,你娘要你去找这个人?” 小梨花殷切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桌上写下个“人”字,又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 “不是人?” 小梨花比划一阵,徐忘云大概看明白了:“不是人,是个地方?” 小梨花停了动作,点点头,面含期待的看他。 宋多愁一头雾水,与小梨花面面相觑。徐忘云心想,用月代指的地方可多了去了,范围太广,找起来真是好比大海捞针,定要费不少功夫。 他们单凭着一个“月”字,在漠北东寻西问了几日,结果几乎是一无所获。 这天夜里,徐忘云带着两个孩子歇息在城门边的一处客栈中,半夜,忽然有个人闯了进来。 徐忘云几乎是在窗子发出第一声微弱动静时便醒了过来。他猝然睁开眼,一手挥开被子将两个孩子裹了起来,另一手抄起放在床头的剑,反应极快的向着声音来源刺了过去。 闯入者抽刀挡下,徐忘云转瞬间翻腕变了势,握剑斜探,面若寒霜,动作间激起凌厉剑风,摧枯拉朽疾势而去,眨眼便挨上了闯入者的脖子。 闯入者灵巧避过,手下招式不停,长刀一挥,刀尖泛起一丝诡异绿光,与徐忘云手中剑你来我往,你进我退,肉眼见只见眼花缭乱的剑光残影,二人顷刻间在狭小屋子中转了个遍,桌椅花瓶被剑光所伤,噼里啪啦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有这动静,宋多愁和小梨花不可能不醒。小梨花揉着眼睛茫然的从层层被子中坐起来,瞧清楚屋子里的清醒,当即吓得要一声大叫,好在身后及时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宋多愁死死捂着她,重新将她藏进被子里,低声道:“别出声。” 小梨花惊恐的连连点头。二人大气也不敢喘,听着外面嘈杂声音好一阵慢慢平息下来,宋多愁咽了下口水,鼓足了气,抖着手将被子微微掀开了一条缝—— 闪着寒光的刀尖猛地刺了进来,离他鼻尖只寥寥不过半寸。 宋多愁立时吓得撕心裂肺大叫起来,下一瞬,被子被人大力掀开,徐忘云一只手抄起一个,蓄力跃起,顷刻从窗子翻了出去! 两个孩子被吓得鬼哭狼嚎,徐忘云没功夫理会,在夜色中循着屋檐竭力冲刺,一翻身滚入个小巷子中。 甫一落地,他一刻不敢停,紧接着便全力奔逃起来。宋多愁和小梨花惊吓过后,反应过来,不用徐忘云说便自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点什么动静再将贼人引过来。不知跑过多久,一处小巷拐角处,漆黑夜色中,徐忘云敏锐察觉到前面似乎有个什么人的呼吸声,挨得极近,分寸便要撞上! 他急急停住脚步,可惜没能控制住惯性,砰一下与那人撞到了一起。徐忘云就势滚了一圈,与那人拉开了些距离,警惕的盯着他。 那人被这样撞了一下,身子竟晃也没晃一下,只“哎呦”一声,语调平缓,叫痛也叫得非常不走心,十分的敷衍。 徐忘云咬紧牙关,无声地将宋多愁甩到背上,腾出只手缓缓抽出剑,漆黑的眼翻腾起灼灼的光,抱的是誓死一搏的念头。 “哧——” 空中忽然亮起一点火光,对面那人点起个火折子,借着微光瞧清楚了徐忘云的脸,登时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徐公子,怎么是你?” 徐忘云一愣,也借着那一星点火光瞧见了对面人的脸。背后宋多愁大叫起来:“漂亮哥哥!” 只见对面一袭黑衣,带着银制面具的人竟是那日非要请了他一顿饭的人——沈争。 沈争看起来倒是十分意外,笑过后神情又一下严肃下来,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弄得如此狼狈?” 徐忘云背着一个,一手还夹着一个,因竭力奔跑浑身湿透,身上脸上四处是还在汩汩渗血的新鲜伤口——是在客栈中和那人打斗间受的伤。 徐忘云喘着气,眼中警惕却并没有在看清他是谁后有半点消退下去,盯着他道:“你怎么在这?” 闻言,沈争面色登时有些古怪,似乎是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好半天才放弃般指了指旁边的一栋建筑。徐忘云循着看去,见那栋楼虽已关了灯,却不难看出外形装得风情花哨,隐隐还飘出些呛鼻子的酒气——是栋酒楼。 第62章 沈争十分不好意思似的,咳嗽一声,笑道:“见笑了。” 动作间,他衣袖中也飘出些浓重的酒气,确实是一副刚从酒坛子里爬出来的荒唐样子。徐忘云信了半成,一下泄了力,险些维持不住跪着的力道,好悬用剑撑了自己一把,这才没有全然倒下去。 沈争一惊,忙上来扶住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了?” 徐忘云将两个孩子放了下来,存了些力气,费力道:“说来话长,遭人伏击。” 他与人全力搏斗过一场,又带着两个孩子跑了大半个城,身上还在流血,难免会有些乏力——他也不是铁打的。 沈争道:“伏击,谁?” 徐忘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转头去看宋多愁和小梨花,轻声问:“还好吗。” 宋多愁脸上都是泪痕,或许是吓得,也可能是被徐忘云这副样子急得,慌忙道:“云哥哥!你……你没事吧……” 小梨花也啊啊的在一旁扯他的手,徐忘云摇摇头,重新抱起他们,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对沈争点头道:“告辞。” 他竟还想继续跑。沈争急急扯住他:“等等!你这个样子还想带着他们往哪里逃?” 徐忘云不理他——或许是已经没多余的力气理他。他蓄力运气,足尖轻点,跃出两步,忽然当头软倒下去。 宋多愁和小梨花被他带倒,顾不得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叫道:“云哥哥!” 沈争吃了一惊,夜色中好似一条漆黑的蛇,眨眼便闪身将他接进怀中,慌张道:“徐公子!徐公子!阿云——!” 徐忘云双眼紧闭,脸色白得毫无人色,已什么也听不见了。 ——“师父!” 四君山上,正是春时,山头草木生得茂密,一点祥光夹着云雾缭绕在其中,其下重峦叠嶂,蟠青丛翠,群山环绕生生不息,人在其中,渺小好似一粒尘埃,立在山巅处俯视万山时便好像苍天俯视地上的凡人,日出日落,总是自有世间自己的道理。 荣清立在山头,灰色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听见有人喊他,回身看去,见是一个豆丁大的小童正迈着两条短腿爬上山,团子似的小脸跑得通红,一身的汗。 徐忘云彼时六岁,还没剑高的身子先长出了一颗早成的心,爬到他身边仰头看他,稚嫩脸上是一派不和年龄的严肃,认真道:“师父,上回的村医说过您不能再这样吹风了,会生病的。” 荣清被他这小古板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一伸手将他抱起来。徐忘云猝不及防,身旁极近处便是万里深渊,他当年毕竟年幼,还没来得及修出一副波澜不惊的心肠,脚下骤然腾空,下意识便紧紧攥住了荣清的衣衫,被荣清察觉到,失笑两声,问他:“怕吗?” 徐忘云生来不会撒谎,老实道:“怕。” 荣清朗声大笑起来,山头猛烈的风吹得他花白胡子翻飞,也吹得徐忘云睁不开眼睛。又听荣清道:“会怕是好事,不喜不怒不要紧,就忧你不怕。” 徐忘云没听明白,抬头看他。却见他的师父并没有看他,而是专注地凝望着山下群山。徐忘云见他看得如此专心,心生出一丝好奇,便鼓足了勇气也转过头去,迎着嘶吼哀嚎的狂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山还是那些山,万古不变,并没有什么不同。徐忘云什么也没看出来,忽然眼前一黑,是荣清抱着他转了个身,就这么下山去了。 “师父。”徐忘云在他怀中,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的徒弟难得对什么事好奇,荣清久违生出点自己果然是在养孩子的感觉,心情很好道:“看山。” 山?山有什么好看的?徐忘云想了一会,再接着追问道:“山里都有什么呢?” 荣清却不再答他了。他面色温和地垂眸看他一会,忽然牛头不对马嘴道:“明日,我会给你一把剑。” 徐忘云果然被吸去了注意力,“剑?” “你的剑。”荣清微微一笑:“你已满六岁,是时候该有一柄剑了。” 徐忘云心下升腾起一点雀跃来,他习剑术已经很久,却从没摸过真正的剑,也没拥有过自己的剑——师父说他还太小,还不是时候。 可如今时候终于到了,徐忘云漆黑的眼亮起来,难得多话:“师父,为什么忽然要给我剑?” “是时候了。”荣清两指并在一处,在徐忘云光洁的脑门上弹了一指。徐忘云顿时下意识捂住脑袋,茫然看着他,不明白师父为何忽然打自己。 荣清大笑,替他揉了揉脑袋。徐忘云登时不再计较刚才的事,又问:“那我的剑,有名字吗?” 荣清温和地看他,或许那神情中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但那时他还看不懂。他只记得荣清嘴唇上下碰了几下,似乎是说出了几个字,但他却听不清,为什么会听不清? 群山、碧霄和师父花白的胡子顷刻间都变成了一团扭曲的漩涡,打着旋离他越来越远。徐忘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傻傻地伸着手,却只能徒劳地眼看那一团漩涡飞速离去,渐渐变成个模糊的小点,再也看不见了。 是什么? 那把剑的名字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徐忘云猝然睁开了眼。 第34章 沈宅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屋顶,身下触感温软,徐忘云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摸出那是一层柔软的床褥。 第63章 他脑中一片混乱,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侧头看去,却见自己床边一大一小扒着两个孩童,哭得泪汪汪,见他看过来,登时露出个如出一辙的惊喜神色,其中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大叫道:“云哥哥——!” 那一嗓子堪称石破天惊。徐忘云被这动静吼得彻底回了神,连忙坐起来:“这是哪?” 大门被人推开,沈争捧着药碗进来,笑道:“徐公子,你醒了?” 徐忘云看看他,又看看两个孩子。宋多愁便道:“云哥哥,你突然晕过去了,是漂亮哥哥把你带回来的。” 沈争走过来将药碗放在一旁,“这里是我在漠北的宅子,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徐忘云这才察觉到自己右手缠着绷带,身上几处伤口也不再泛着刺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酥痒的冰凉,应当是被人涂了药膏。 他试探地动了动手,发现自己除了有些乏力外,再没有其他不适了。他看向沈争,问:“我怎么了?” 沈争坐在他床边,道:“你中毒了。” 徐忘云毫不意外,点了点头。他大约猜测到了,否则昨夜的情形还不至于让他晕过去。 他回想起那闯入者长刀上的诡异绿光,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淬了毒的缘故。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晕了多久。” 沈争宽慰他:“两日了,你吸入的毒不多,再过几日余毒应当就能全部化去了。来,将药喝了吧。” 徐忘云接过,竟有些乖顺的意思。沈争看着他将药喝了个干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笑起来,接过药碗时,竟伸出一指将他唇边的药渣轻轻揩去了。 徐忘云完全没料到他这个动作,下意识避开,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沈争却神态一丝异色也没有,好似方才那只是他的错觉似的,开口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徐忘云摇了摇头。沈争笑起来,“那便好。你现在不益想太多,再睡一会?” 徐忘云说:“多谢。” 沈争对他一笑,轻声道:“不必。” 他说完这话,便识趣的出去了,将屋子留给了他们三人。宋多愁眼巴巴看着他,问他:“云哥哥,你好点没有?” 徐忘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我昏过去的时候,你们一直住在这吗?” 小梨花点了点头,两手飞快比划了几个动作,又转了个圈,给徐忘云展示自己身上精巧的新衣服。 徐忘云看他们干净体面,神采奕奕,就连小梨花乱糟糟的短发也被编成了个漂亮的小辫子,其变化简直称得上是妙手回春,便知道他们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可是沈争为什么要帮自己? 胡思乱想一阵,徐忘云骤然想起什么,惊道:“我的剑呢?” 宋多愁说:“被漂亮哥哥拿走啦。他说挂在你身上影响你休息,就先替你收起……诶!你去哪?” 他话还未说完,徐忘云便爬了起来,眨眼间便消失在了他眼前。 宋多愁目瞪口呆,愣了好半响才道:“……人呐?!” 徐忘云出了门,在院子中寻到刚走出不远的沈争。沈争听到动静后回身,见是他,讶道:“徐公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徐忘云说:“我的剑呢?” “剑?” “剑!”徐忘云急道:“我身上的那把,多愁说被你收起来了!” 沈争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才想起来似的,“被我暂且收在箱中了,怎么,公子要用?” “带我去。”徐忘云一字一顿道:“现在就去!” 他这样子,活像沈争拿走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他身上的什么部件似的。沈争知趣的没再多问,连忙道:“好,那请公子这便跟我来。” 他不多耽误,带着徐忘云来到一处屋中,将剑取出来递给他:“徐公子,请拿好。” 徐忘云接过细细看过,见确是自己那把剑无疑,松出口气,神色终于稍微回春了些。 沈争在一旁看他,见他周身冷冽的气质散去,好奇问道:“这把剑对公子很重要?心爱之人所赠?” 徐忘云摇了摇头,“重要的人给的。” 沈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也不知是想到哪里去了。徐忘云没理会,拱手郑重道:“多谢。” 沈争微笑道:“徐公子不必客气。” 徐忘云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听了这话,沈争脸上反倒露出个讶异的表情,好似他这问题十分奇怪似的,“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徐忘云看着他。沈争又笑道:“若那日倒在路边的是我,公子路过,会对我视而不见吗?” 徐忘云说:“不会。” “那便是了。”沈争笑道:“公子如此,我亦如此。君子耻不修,若见死不救,岂非枉生为人。” 徐忘云看着他,似乎是在思量他的话有几分可信。沈争洞悉了他的疑虑,并未再就着这个话题多说。笑道:“你身旁的两个孩子,都很有趣。” “怎么?” “叫宋多愁的那个,又人机灵,嘴也甜。”沈争笑着摇摇头:“倒是那个小姑娘,野性太大,我带她去换衣服的时候还被咬了一口。说起来前些日子初见时似乎还未见这姑娘,不知徐公子又是从哪捡回来的?” 徐忘云一下哑然,低头果然见沈争白皙的手掌一侧有个青紫的牙印,已然结了痂,可见下口之人定是使了全力。 第64章 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愧疚,忙歉意道:“对不住。” 沈争失笑:“徐公子这道的又是哪门子歉?” “小梨花是我带来的。” 言下之意,便是我带来的人咬伤了你,自然也是我的不是。沈争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介怀。二人并肩一同向着屋外走,沈争个子高,比徐忘云还要高上半头。他就算在家中也一样戴着面罩,侧头只能看见他形状姣好的唇和半边深刻的颌线。徐忘云觉得是有些奇怪的仔细瞧了瞧他,但到底还是没有多问。 但他这个小动作还是被沈争捕捉到了,只听他问:“公子似乎有话对我讲?” 徐忘云下意识想摇头,想了想,又问:“你是漠北人?” “不是。”沈争说:“我只是喜欢大漠风光,便干脆在这买了座宅子,隔三岔五在这里待上些时光。” 他又问:“现下公子不知可否告诉我,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徐忘云想了想,便将当日之事草草说了一遍。沈争皱起眉头,“那黑衣人凭空出现定不是没有道理,是冲着那小姑娘来的?” “应当是。” “这倒新鲜。”沈争说:“我并没见过她,也未听说过有什么名门被灭的惨事,这孩子到底是从哪来的?能招来此等高手追杀。” 徐忘云若有所思的点头,又想起什么,问他:“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名中带‘月’字?” “月?”沈争回想一番,“据我所知,并没有。怎么忽然这样问?” “小梨花她娘被带去的地方,似乎和月有关。” “原来如此。”沈争说:“带月字的地方没有,宗门倒是有一个。漠北的半月宗,不知徐公子听过没有?” “不曾。” “半月宗只盘踞在漠北,行踪又诡秘,公子没听过也是自然。”沈争道:“这半月宗宗门隐在大漠中,宗主是个女人,自诩‘圣女’,坐下弟子奉她为神明,据说她有超度凡人至西方极乐的神力。” 他说到这里,笑意中添上些隐隐的嘲讽,显然是对“神力”十分不信。徐忘云说:“魔宗?” “嘘。”沈争调笑着止住他的话头,“既自诩圣女了,又哪会用‘魔’字玷污自己的名号?自然是神教了。” 徐忘云了然点头。江湖中鱼龙混杂,披着神佛名号的魔教随处可见,并不稀奇。沈争奇道:“只不过,你说那小姑娘的娘要她去找半月宗?这可是有些奇怪了,世上哪有亲手将自己亲闺女送到狼嘴里的?” 徐忘云说:“只是猜测。” 说来说去都只是二人的揣测,是否是半月宗还不一定。沈争点点头,示意他说得有理。 到了晚上吃饭时,徐忘云试探地向小梨花提了半月宗,却不想,小梨花听了这三个字,眼睛骤然亮起来,欣喜地跳起,口中“啊啊”叫唤起来。 徐忘云和沈争皆感意外,沈争道:“小姑娘,你娘认识半月宗的人?” 小梨花激动的点点头,一边叫,一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做出个神圣慈悲的表情——她是在模仿那个“神女”! 这可真就是板上钉钉了。二人对视一眼,徐忘云道:“你娘和半月宗是什么关系?” 小梨花面上喜色褪下去,茫然对二人摇了摇头。 宋多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没搞清楚状况,道:“半月宗?半月宗是啥?” 没人理他。徐忘云蹙眉深思,沈争对他道:“徐公子,你打算如何?” 小梨花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又期待又惶恐的看着他。 徐忘云心想,看来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 “去看看。” “我看也应当如此。”沈争赞同道:“是魔是神,也总是要去亲自去看看才知道。不过徐公子,你知道这半月宗在哪吗?” “你不知道?” “我为何会知道?”沈争笑道:“我也只是听说她们是在大漠,但具体在哪一片,我可就不清楚了。” 徐忘云不说话了,回想起当日的拿刀人,心想那人若是冲着小梨花来的,又会是什么人?半月宗?还是当年灭她满门的人? 又是谁灭了她家满门,为什么?和半月宗又是什么关系? 一团乱麻。 他越是想,越是觉得眼前事简直杂乱不堪,毫无头绪。就在此时,又听沈争缓缓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个人,或许能告诉你半月宗在哪。” 第35章 冷冰冰的小美人 “谁?” “漠北这地方人流复杂,又地处边缘,渐渐就衍生出许多不太正规的行当,”沈争说:“酸与,不知徐公子曾听过没有?” 酸与,乃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据说生着六目四翼三足。徐忘云说:“神兽酸与?” “是也不是。”沈争道:“酸与其号,的确是引这种神兽而来的不假,不过在漠北,这名字指的便不是兽,而是人。” “人?” “没错。”沈争笑道:“这些人自诩天上地下无所不知,以贩卖各样情报为生,因着那神兽生了六只眼睛,便不知天高地厚的取了这名来做代号。只要给足了钱,你想知道什么都行。” 徐忘云默默听他讲完,取出怀中已不甚鼓囊的钱袋捏了捏,“要多少钱?” 沈争笑道:“多少钱我说不好,但只凭公子荷包中的那些,是一定不够的了。” 第65章 徐忘云坦然道:“我没有这么多钱。” 不料沈争竟说:“有何难?要多少钱,我这里都是有的。” “为何?” 若只是救下他还算说得过去,但若要“要多少钱我有多少”可就实在有些太慷慨了,慷慨到简直十分古怪和可疑了。 宋多愁惊呆了,约莫是头一次知道财大气粗四个字怎么写,惊道:“哥哥,你很有钱吗?” “称不上很有钱。”沈争说:“但若只是些口舌费,还是付得起的。” 他微笑道:“徐公子不必忧虑,我帮你,一部分是我与公子一见如故,出手相助自是应当。另一部分,是我也对这半月宗十分好奇,实在也是很想知道它究竟是在何处,又和这小姑娘有些什么渊源。” “所以,这消息便当作是我买的,只是恰好也让公子知道些罢了。” 徐忘云无言片刻,觉得他这话说得似乎无理又似乎很有理,半响道:“我会还的。” “随你。”沈争笑道。 没多耽误,嘱咐沈宅的佣人照料好宋多愁和小梨花,夜深人静时,徐忘云便和沈争一同出了门。 “酸与最擅伪装,富商流民,摊贩酒客,哪个都有可能是。不过说来也巧,这漠北中的酸与,我刚好认识一个。” “怎么认识。” “多年前,曾与他做过一笔交易。”沈争笑道:“熟客再见他总是容易些的,徐公子只管和我走便是。” 夜深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二人顺着街巷行过一阵,停在了一处屋前。 这处屋子造的低矮,在熙攘闹市中十分的不起眼,徐忘云打量一番,见屋檐处插了个招幌,上写“巧嘴评书”。 看来这个酸与,便是在闹市中用说书的来做伪装了。 沈争在门上轻敲几声,两长一短。屋内好半天没有动静,沈争也不再敲,等过了会,一旁木格窗上极快地掠过一只眼睛,而后吱呀一声,木门自己打开了。 沈争示意他随自己来,徐忘云跟上,二人方一踏进屋子,身后木门便又悄无声息的自己合上了。 屋内现出一点烛光,有个男声轻笑道:“我道是谁,原是沈公子,真是许久未见了。” 一片黑暗中,缓缓现出个男子的身影,相貌倒还年轻,只是生得杂眉窄唇,一双细细的眼看人时总是先转一圈,显出些十分不怀好意的打量和尖酸出来。 沈争道:“别来无恙。” 巧嘴眼一转,瞧见沈争身后的徐忘云,嘻嘻笑道:“这是谁?怎得躲在你身后,呦,长得倒真是不错!” 这番油腔滑调的话让徐忘云有些反感,便没有回话。巧嘴倒不在意,更来了兴趣似的,“小美人,你几岁啦,今日来找哥哥,所为何事?” 徐忘云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小美人”是在叫自己。沈争微移半步,将徐忘云全然藏进自己身后,笑道:“今日来找你,是想跟你买个情报。半月宗,你可知道在哪?” “——哦。”巧嘴眼神诡异的在他二人间转了一圈,意味深长道:“知道自是知道,不过这块肉可不便宜,你打算用什么付我?” 沈争说:“你要多少钱?” “钱?”巧嘴怪笑道:“你想的可倒美,这哪是用钱买得来的东西?” 沈争笑意敛下去,道:“你要什么。” “我要——”巧嘴眼珠转了转,扯出个淫邪的笑,一手指向沈争身后,道:“我要他——他的一只眼睛。” 徐忘云面无表情,从沈争背后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是真不错。”巧嘴笑嘻嘻道:“瞧瞧你,冷冰冰的。小美人,我取你眼珠的时候你也得这么看我。你别怕,我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刀,不会让你有一点疼,到时候你就这么看着我,我要先拿刀子撬开你的眼皮,再整个挖掉你漂亮的眼珠子……!” 沈争已经完全不笑了,面色沉下来,一只手不动声色地缓缓探进了袖口—— “怎么,你想杀我?”巧嘴捕捉到他的动作,却不见惧色,仍是笑嘻嘻道:“一颗眼珠而已!你还舍不得?” 沈争道:“这个不能给你。” “哦。”巧嘴道:“我若说偏要呢。” ——一柄薄弱蝉翼的刀瞬时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谁都没看清沈争到底是怎么动的,就连他那把刀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都没人能看见。沈争将刀尖贴上他的脖子,面若寒霜道:“那我只能送你去地府了。” “送我去地府?”巧嘴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我死了不打紧,半月宗你不想知道啦?” “等我拿刀割开你的喉管,自然就知道了。”沈争说。 “死人不会说话。”巧嘴恶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来教你?大名鼎鼎的沈公子?” 沈争攥刀的手一用力。 巧嘴好整以暇将他反应尽收眼底,好似觉得十分有趣似的,森森笑出一口黄牙,“你以为你吓得住我?笑话!横竖一个脑袋的事,告诉你吧,我早活够啦!” 这是个疯子,和疯子做交易总是最难的事,尤其是一个一心求死的疯子。沈争神色森冷,忽然道:“不如这样,我们做个交易。” “交易?奇怪,我们不是一直在做交易吗?”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沈争缓慢道:“你告诉我半月宗在哪,我就说一个你一直想知道的秘密……如何?” 第66章 巧嘴敛了笑意,深深打量他一眼,“什么秘密。” 沈争道:“墨鸮阁。”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墨鸮阁的阁主是谁?” “你知道?” “我知道。” ——墨鸮阁。 时隔许多年,徐忘云再一次听见了这三个字,虽是在不同的境遇下,眼前沈争的身影和当年皇宫里的那个人却有一瞬诡异的重合在了一起——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徐忘云蹙起眉,巧嘴看他片刻,笑了起来,道:“好!这笔买卖划算!” 沈争收起掌中刀,回身对徐忘云微微一笑,“徐公子,还请你先出去等我吧。” 徐忘云看他片刻,见沈争唇角带笑,神色却认真,最终还是依言出去了。 木门又在他身后自动关上。徐忘云便就立在夜色中,等着沈争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再一次打开,沈争走出来,对他道:“走吧。” 徐忘云问他:“拿到了?” “拿到了。”沈争说:“在大漠西北处,靠风崖的一处朝月湖旁。” 徐忘云应了声,走了一阵,还是问道:“墨鸮阁阁主,你真知道是谁?” 沈争看他一眼,笑道:“不知道。” “……那你方才说知道。” “我骗他的。”沈争道:“横竖墨鸮阁阁主谁也不知道是谁,我瞎编一个他又哪分得出来真假?” “……”徐忘云无言片刻,说:“那若他发现是假的,来找你寻仇呢?” 听了这话,沈争登时嗤笑一声。 “任他来。”眨眼间,他那柄刀便又出现在他手中了,极快的在他修长指间翻滚了一遍。 “我不想知道别的,他又没别的东西可胁迫我,寻仇?嗤,找死差不多。” “那他若诓你呢?” “他不敢。” 沈争声色淡漠,语调却笃定,好像拿准了那巧嘴不敢对他说谎似的。徐忘云于是无话可讲了,沉默下来。 ……约莫地痞对流氓,总是半斤半两,势均力敌的。 几日后,徐忘云收拾妥当,带着宋多愁和小梨花进了大漠,身后还跟了个死活要跟着的沈争。 沈争以徐忘云重伤未愈为由,又说是恐他带着两个孩子会在大漠中顾不过来,便提出要与他同去。徐忘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似乎很有些道理,便没有再回绝,默许他跟了上来。 大漠的风沙太大,几人头上都戴着挡风沙用的纱帽,作用却是寥寥。徐忘云拿两条布巾将宋多愁和小梨花的下半张脸牢牢遮住,嘱咐道:“抓紧我。” 饶是跳脱如宋多愁,也知道如今情景有多险峻,郑重的点了点头。 沈争说:“风沙太大了,你一个人照顾他们两个难免吃力,小宋公子就由我带着吧。” 徐忘云应了一声,宋多愁便自觉的改为去牵沈争的手,大声道:“云哥哥放心,我会好好跟着漂亮哥哥的!” 徐忘云道:“别说话,小心沙子进嘴里。” 宋多愁于是乖乖闭上了嘴。小梨花倒是听话,乖顺地蜷在他怀中。几个人便这样顶着风沙往前去,身后,徐忘云尽管让宋多愁不要说话,他还是捂着嘴叽叽喳喳了一路,沈争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他,慢慢的,对他的称呼逐渐从“小宋公子”变成了“小公子”,到了最后,干脆又变成了“你这缺心眼的蠢货”。 而宋多愁,也从“漂亮哥哥”变成了“哥哥”,越走越远,最后慢慢变成了句恶狠狠的“黑不拉几的大乌鸦”。 难得的同行时光,两人终于有机会真正的熟悉了彼此,于是一个发现了另一个聒噪莽撞的本性,一个识破了他温润皮囊下藏着刻薄独横的内里。眉开眼笑很快便走向了相看两厌,这一段当时因一碗甜羹建立起的短暂友谊便如秋后的蚂蚱,顷刻便灰飞烟灭了。 第36章 大漠 越往内里行,风沙便越大。不知走了有多久,放眼望去,四面仍是无尽的黄沙,永远没尽头似的。 “天就要黑了。”沈争说:“得找个地方先过一夜。” “大乌鸦,天黑了会怎么样?”宋多愁问他。 “会冻死你个缺心眼的,小蠢货。”沈争冷冰冰的回他。 宋多愁一点便着,两个人便一个咋咋呼呼一个冷言刺语的又吵起来,小梨花连忙张着嘴劝架。徐忘云却没搭理他们,他将剑刺进两块还算结实的石头间,上下晃了晃,轻巧地跃上去,踩着剑柄朝着更远的地方张望了下。 大概摸清楚周边地形后他跳下来,拔出剑,淡淡道:“吵够没?该走了。” 两人登时闭了嘴,宋多愁眼疾手快的蹭过来,先一步告状道:“云哥哥,他又骂我是小蠢货!” 沈争站在原地,挺高的个子,不知怎么就能看出点委屈来,“是他先叫我大乌鸦的。” 宋多愁怒目而视:“你就是大乌鸦!穿得漆黑麻乌,还遮着脸,不是乌鸦是什么!就是乌鸦!大乌鸦!” 沈争不还嘴了,只无言地看着徐忘云。徐忘云哪一个都不帮,“都闭嘴。” 小梨花看着他们,徐忘云将她重新抱起来,道:“前面不远处有片断峡,能稍微遮一遮风。快一些,我们必须在夜晚前走到那。” 宋多愁和沈争互瞪对方一眼,暂时休战,跟上了徐忘云。好在他们俩腿脚都还算快,紧赶慢赶,终于是在日落前赶到了那里。 第67章 天际翻上一层暮色,沙漠夜寒,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凉意骤然压下,冻得宋多愁吱哇乱叫:“娘诶!冷死我啦!” 徐忘云将他到拢自己身旁,低声道:“别总是乱叫,节省体力。” 小梨花也蹭过来,缩进徐忘云怀中。徐忘云于是揽住她,惨遭冷落的沈争生好了火堆,眼巴巴看着他们,说:“徐公子,我也冷。” 徐忘云说:“那边是风口。” 沈争语塞一下,往里蹭了蹭。宋多愁抬头看苍穹,嘴巴长得大大的,兴奋道:“云哥哥,好多星星!” 徐忘云于是也抬头,见几人上方的天际一望无垠,广袤的近乎浩瀚,繁多星辰密密麻麻点缀其中,犹如一碰捧碎钻洒入水中,光辉耀人,不计其数。 宋多愁眼睛亮晶晶的,说:“真漂亮!” 沈争笑道:“北方边境的星星总是要比南方的更多些,徐公子是头一次见吧?” 徐忘云点了点头,小梨花伸出一只短短的手,似乎是想去抓星星,刚伸出去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傻,便又收回来,更紧的缩进了徐忘云怀中,只留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几人。 沈争笑了,柔声道:“想要星星?” 小梨花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为什么?” 小梨花于是在徐忘云怀中手舞足蹈起来,她比划道:娘说,星星能实现人的愿望。 “哦!”宋多愁赞同的点点头,“你娘说得对,我师父也这么跟我说过!” 小梨花动作停下来,睁着眼咬着手指,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会,慢慢睡着了。 她的睡颜安静,全然没了平日张牙舞爪的样子。徐忘云用毯子将她裹起来,忽听宋多愁说:“她的阿娘其实不会再回来了,对吧?” 徐忘云动作一顿,转头去看他。宋多愁靠在他身侧,神色是少见的认真。 “……”徐忘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好沉默下来。却听沈争笑了一声:“小蠢货不犯蠢了,倒还真让我有些不习惯。” 宋多愁难得没去管他又叫自己小蠢货,只将自己的脑袋靠在膝盖上,歪头看着小梨花,惆怅地说:“她还不知道呢。” 徐忘云摸了摸他的头发。 沈争轻笑一声,靠了过来,几乎是个紧贴在他背旁的姿势,只听他悠悠道:“真真假假,她自己愿意去信不就好了?何必一定要戳破这层皮呢。” 宋多愁闻言叽里咕噜一阵——想必也不是在夸他说得有理。几人静下来,过了会宋多愁脑袋靠上了徐忘云的手臂,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也慢慢睡着了。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这么靠着大漠中他们唯一还能依靠的、信任的人沉入了梦乡。徐忘云往后靠在了石壁上,刚闭上了眼,忽然身侧一轻,是宋多愁被人抱走了。 他睁开眼,见是沈争将宋多愁抱起来靠在了自己身上,见他看向自己,对他笑道:“两个人靠着你,你还怎么睡?小蠢货我来看着,你睡吧。” 徐忘云看着他,沈争也与他对视。片刻后,他含笑的眼神忽然柔软下来,带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伸出一只手,轻轻撩开了徐忘云粘在额角的一缕碎发。 “睡吧。”他听见沈争这样轻声对自己说。 徐忘云完全没察觉到有何不对,依言闭上了眼。沈争面色含笑,专注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伸出一只手臂,轻轻的将徐忘云拢在了自己怀里。 他将徐忘云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一缕夜风吹来,将徐忘云的发丝吹佛起来,扫在了沈争唇侧。 那点触感轻得几乎是没有,只一刻便又被风带了回去。沈争垂眸一阵,好像忽然定住了似的,过了许久,他似乎是突然觉得干涩,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夜已深。 半夜,徐忘云是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吵醒的。 他与沈争几乎是同时睁开眼,两人离得近极了,双目相对,各自都在其中看到了相同的正色。 下一瞬,他们双双跃起,各自拎起身侧仍在熟睡的稚童,翻身跳上了身后的断石上,其下夜色中,广阔大漠上,不知何时亮起数不清的荧荧绿光,鬼魅一般紧盯着他们,野兽压抑而炽热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围成了一个小圈,将他们包围在了其中。 ——是狼。 沈争尚有闲情逸致吹了声口哨,轻笑道:“还真倒霉——” 徐忘云神色肃然,唰一声拔出长剑,沉声道:“醒醒!” 宋多愁和小梨花迷茫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情形,便听徐忘云急促道:“别说话,别乱动,看见什么都别松手,死死抓好!” 他撕下一条布,将怀中小梨花紧紧绑在自己身上。沈争有样学样,同样将宋多愁绑在自己身上,慢悠悠调笑道:“小蠢货,你可抓好了,不然掉到狼嘴里,我可没办法把你再掏出来。” 宋多愁大叫起来:“云哥哥!云哥哥!为什么我非得和这个人绑在一块啊!!!” 徐忘云没搭理他,一手做了个起势。身下狼群虎视眈眈,最打头阵的已经逼近了石底,正跃跃欲试的要扑上来! 沈争正色下来,不知从哪掏出柄匕首,与徐忘云对视一眼,同时腾空跃起,在半空借势一脚踩上狼头,砰一声巨响将那硕大头骨踩得脑浆迸发! 狼群骤然遭到重创,怒吼一声躁动起来,两人落地后一刻不停,几乎同步挥起武器向旁斩去。徐忘云长剑舞得极快,凛凛寒光接踵而至,踏浪般跃过几只恶狼,手腕翻转间斜扫而过,一刹便接连斩下了几只狼头! 第68章 这些都是大漠中饿了许久的凶狼,个个穷凶恶极,闻到血腥味只会更加沸腾起来,咆哮着成群涌向徐忘云,约莫要有五六十只,皆呲着狼牙冲着他没命吼叫。徐忘云翻空避过,双手握剑自上而下刺入,得手后迅速拔出就势横扫而过,凶悍剑风掀飞周圈数狼。然而一只倒下却又有另一只迅速补上,一头叠着一头,竟如何也杀不完。 身后断峡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爬上一头狼,挥着利爪当头扑向了徐忘云,徐忘云仓促回头,却只见一张血盆大口离他头顶寥寥不过数米,粗壮狼牙闪着森森寒光,兽口中呼出的腥热气已团团扑在他脸上—— 霎那间只觉满身血液汹涌冲上心头,徐忘云连忙挥剑相挡,其他狼群失了桎梏瞬时咆哮而来,尖尖利嘴眼看便要撕咬上他的小腿。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唰”一声,半空中之间几点寒光破势而来,徐忘云眼前的那狼哀嚎一声,猩红血花轰然在他脖颈处炸开,嘶吼着摔在了地上。 身后狼群亦是同样倒了一片,徐忘云侧头看去,沈争漆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对视一眼,两人都并未言语,紧接着便继续在狼群中厮杀起来。 一黑一白两个身形相背而立,左右配合,一剑接着一刀,神色凛凛,眸若含霜,直杀到苍穹破晓,天际翻白,那剩下的数十只恶狼这才嗷呜一声,四散奔逃而走了。 徐忘云满身染血,视线都被腥臭狼血糊得看不大清。用力将长剑插入沙中撑住自己的身体,喘着气抹了一把眼睛。 沈争亦同样气喘吁吁,一身的鲜血。只是他神色却莫名奕奕,瞧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徐忘云,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徐忘云气喘间从眼角看他一眼,意道:疯了? 沈争瞧着竟十分愉悦,匕首随手一丢,便这么在遍地狼尸间盘腿坐了下来,对他笑道:“畅快!徐公子,我实在许久未曾打过如此畅快的架了!” 徐忘云瞧他一眼,没有理他。 沈争勾着唇角,对他道:“你呢?你畅快吗?” “……”徐忘云默不作声喘了会气,许久低声承认道:“畅快。” 沈争哈哈大笑,一把将他也扯得坐在地上,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豪迈大力拍了拍他的肩头。 徐忘云被他勾着脖子揽住,抬眼见天边暮色渐渐消散,圆日带起数层朝霞翻滚着蔓延而上,拨云见日地现出一线耀眼金光。 徐忘云望着那出神,肩膀忽然又被人大力拍了一下。他听见沈争声音低下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瞧,朝月湖——” 徐忘云怔怔的,见眼前被狼血染得鲜红的大漠神迹一般,在朝霞映照下,凭空在他面前一寸一寸地化出一片清澈的弯湖。 成片鲜血自发而动,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分成数股汇入湖中,徐忘云抬起手,惊诧的看着上面覆着的猩红血迹也同样有了生命一般,从他手指上褪下,汇入地上细流,向着朝月湖流去。 第37章 知恩 “这片湖是哪来的?” 惊诧过后,徐忘云问他。 “谁知道呢。”沈争笑道:“世间匪夷所思的事可多了去了,我又哪能桩桩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徐忘云不语,蹲了下来,伸手撩了下湖水。 触感微凉,确实是真的湖水没错。 这可实在是太古怪了——徐忘云抬头看,四面一览无遗,徐忘云说:“巧嘴说,半月宗就在这片湖泊旁?” 沈争点了点头,意为不错。徐忘云道:“哪?” 这里除了这一片诡异的湖泊便只有无尽的黄沙,又哪有什么半月宗的影子? 沈争说:“或许,是在湖底?” 徐忘云看他,二人对视片刻,沈争无辜的一摊手:“徐公子,我没骗你,巧嘴那天也只说了这么多。不然,把小梨花叫醒问问?” 徐忘云心想这或许就是拿胡话换情报的报应,推了推怀中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的小梨花。小梨花迷茫地睁开眼,看清是徐忘云,神色惊恐地哇哇大叫起来。沈争解了布条将她放在地上,道:“没事了,狼跑了。” 小梨花心有余悸,瑟缩看了看周围,看到朝月湖,眼神一亮。 “啊!啊!”她叫起来,跑向湖边,激动道:“啊!” “你认识这?”徐忘云问。 小梨花点了点头,神色是掩盖不住的欣喜,又忽然跪了下来,神色几乎称得上虔诚,双手合在了一起。 她瘦小的身形跪在岸边,那平静的湖面却忽然无风自动,汹涌一阵,竟转瞬掀起了一人高的巨浪,眼看便要将小梨花的身形吞没进去。徐忘云诧异地想将她拉回,却被沈争扯住了。沈争示意他不必惊慌,缓慢道:“没想到,这小丫头竟还真的跟半月宗有点关系。” 巨浪遮云蔽日的阴影将几人拢在其中,小梨花双手合十,闭眼一阵,俯下身子,轻轻在沙土上一吻。 “……”她微微启唇,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下一秒,巨浪怒吼一声,从中分出一条极细的缝隙。小梨花神色欢喜回头看他,啊啊地指着那条缝隙,示意几人进去。 “走吧,徐公子。”沈争道:“门开了。” 眼前这一切实在有些超出了徐忘云的认知,他回头看沈争,沈争便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海市蜃楼而已。” “是神是魔,总得亲眼见了才知道。”他道:“进去看看?” 第69章 小梨花站在那扇“门”前,眼巴巴的看他。徐忘云朝前走了几步,她立马欢天喜地的拉住了他的手,带着他进入了巨浪中。 冰凉的湖水铺面而入,瞬间将他全部包裹在里面。徐忘云捂住宋多愁的口鼻防止他呛水。几步之后,湖水尽数退去,新鲜的空气终于大片涌入他的鼻腔,徐忘云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咳出了些湖水。 “——早早便听说有贵客驾临,不知几位来我半月宗,所为何事?“ 面前,忽然响起一道清润女声。徐忘云循声看去,发现映入眼前的是一片茂密的绿林,一道银白瀑布自山间垂直而下,汇成股涓涓溪流打着弯穿梭在其中,竟与外面荒漠情形大不相同。 众人前面,站了七八个身穿白袍,头罩白纱的苗条女人,面色都生得瓷一般的白。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同样身着白袍的高挑女人,只是头上白纱镶了一层一指宽的金边,仔细看,身上的袍子似乎也与其他人不甚相同。 想来,此人便是那半月宗的“圣女”了。 沈争道:“半月圣女,此番叨扰了。” 圣女目光移过去,看清他的脸,眉尖细微地一挑,“我道是谁,原是沈阁主。” “不请自来,冒昧了。” 圣女微抬下巴,唇角扯出个很淡的笑,“即是旧相识,便请进吧。”她抬起一只手,似是无意地挥了挥,徐忘云眼尖地瞧见不远处密密麻麻的白光便随她动作散去了——竟是许多埋伏的弓箭手。 “此番打扰,确实有一事相求。”沈争将躲在身后的小梨花扯出来,“这孩子,不知圣女可曾见过?” 圣女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上下打量一番,摇头道:“不曾。” 闻言,沈争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梨花,正要将她父母的事说出,小梨花探出个头,看了她一会,忽然攥着沈争的衣服,试探地对圣女张了下嘴。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圣女的脸色却猛地变了,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沈争道:“什么?” 圣女却没搭理他,忽然伸手将小梨花拽了出来,神色极严肃、吃惊地细细看她。小梨花看着她,又对着她张了张嘴。 圣女几乎算得上失态了,她大睁着眼,艰涩道:“……你是思渔。” 小梨花点了点头,猛地扑进她怀里。圣女收紧双臂将她搂紧,徐忘云和沈争对视一眼,“你认得她?” “……她是我长姐的孩子。”圣女搂着她,抬头看向几人,急急道:“不知几位是从哪将思渔带来?我长姐呢?我长姐在哪?” 瞧她样子,竟似完全不知小梨花家中发生了何事。沈争说:“圣女不知?” 圣女:“什么?” 小梨花从她怀里抬起头,只分秒的时间,已哭得满面水痕,对她张了张嘴。 圣女唇颤抖一下,“……你说什么?” 小梨花再憋不住,扑进她怀中,失声痛哭了起来。 圣女神色震惊,眼角滑落下滴泪,足足怔了好一会,才痛苦地闭上眼,紧紧将小梨花抱紧了些。 徐忘云道:“她……” “嘘。”沈争捂住了他的嘴,轻轻道:“徐公子先莫出声,让她俩单独呆一会。” 徐忘云和沈争被带到了一处小楼暂且安置着,日落后,穿白袍的圣使又来传唤他们,说是圣女邀二人去用晚膳。 宴席摆在一处圆形的亭中,丰盛异常。小梨花坐在圣女身侧,换上了一身与她身上相仿的白袍,乍一看,倒是与半月宗其他人无异了。 “准备的匆促,菜色简单,实在失礼了。” “说笑了。”沈争道:“只看这一桌,怕是皇宫盛宴也不过如此了。” 圣女掩面笑了一声,夹菜到小梨花碗中,温柔道:“思渔,吃吧。” 小梨花看了看她,又对徐忘云两人笑了一下,低头扒起了饭,圣女面色慈爱地看她一阵,又对二人道:“来时见这位少侠怀中还有一小男童,怎么没和两位一同来用饭?” 徐忘云道:“他睡下了。” 圣女了然点点头,沈争道:“早闻半月宗隐于世外,不喜外人打扰。此番不请自来实在冒昧,既已将小梨花送回也不好多打扰,明日便回了。” 小梨花抬头看向二人,圣女道:“多谢沈阁主体谅,二位此番恩情我记下了,若日后再有机会,定当重谢。” 怪不得这宴如此奢华,原来是送客宴。 徐忘云和小梨花对视片刻,问:“冒昧,我想多嘴问一句,小梨花如是半月宗人,为何流落在外,她的阿娘又是怎么回事。” 小梨花饭也不吃了,只抬头看着他们。圣女叹一口气,道:“她是……我姐姐和宗外人生的孩子。” 沈争道:“半月宗有男子?” “自然没有。”圣女道:“说是和宗外人所生或许有些不妥,我姐姐她是……嫁到宗外去的。” “我姐夫是沧州的一户富甲人家,当初我姐姐是铁了心非要嫁去他们家,还在婚前便暗结珠胎。我们拗不过她,也只好随了她去。诞下思渔后我也只草草看过一眼,谁……谁知道……” 她说到伤心处,剩下的话再难接着讲出来。徐忘云说:“小梨花曾说她的阿娘被人带走了,你知不知道是谁?” 圣女摇摇头,“不知。但既知道了姐姐还活着,我宗中人便会鼎力寻找,定将她找回来。” 第70章 徐忘云与沈争对视一眼,沈争笑道:“如此甚好。” 席散后,二人向着住处走去,沈争说:“徐公子,小梨花已安全送来了半月宗,你为何还皱着眉头?” 徐忘云:“我总觉得……” 沈争:“什么?” 徐忘云摇了摇头,将心头那一点异样挥散了去,又说:“没什么。她叫你阁主,你与她相识?” 沈争笑了,“算不得相识,只是多年前曾在一宴上见过几面。至于阁主,我在漠北有一处典当行,叫易宝阁。”沈争和他心意相通似的,又说:“你是觉得那圣女古怪?忧心小梨花留在这有危险?” 徐忘云:“你也这么觉得?” “并没有。”沈争说:“我只是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徐公子,你看小梨花只张了张嘴圣女便知道了全部,她们俩之间定是有些联系的。我猜,或许是半月宗的一种什么秘法罢?” 他转过头,促狭似的冲徐忘云眨了眨一只眼睛,“就像那门前的海市蜃楼似的——你知道的,这种打着圣教名头的门派,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点什么不与世俗同流的金。” 徐忘云转回了脸,没答话,身旁草丛里,忽然传出悉悉索索一点动静,沈争奇道:“咦?什么东西?” 草丛摇晃片刻,钻出来个小童的身影,徐忘云看清了那人,道:“小梨花?你怎么在这。” 小梨花精致的编发全散开来了,乱七八糟的掺着许多树叶子,甫一从草丛里钻出来,便活像个楞头鸟似的撞进了徐忘云的怀里。 徐忘云猝不及防被她紧紧抱住,刚想问怎么,手心一凉,是被人塞了个什么东西。 他拿起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铜币。 给,你,的。 小梨花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字一句的比划着。 她说,谢谢你。 第38章 圣女 那枚铜币到底还是被他收了起来。 回到住处时,宋多愁竟还在睡。沈争看了眼他,道:“这小蠢货睡了要有半天了,不是睡死过去了吧?” 徐忘云:“只是受惊过度,不打紧。” “但他睡得也未免太了久点,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什么东西也不吃,会饿坏的吧?” 徐忘云没答他,伸手撩开了宋多愁额前睡得湿粘的一缕碎发,沈争在桌旁坐下,一只手支着脑袋歪头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 “带个孩子在身边,有时候,是不是也挺烦的。” “还好。”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整日一张嘴便是要吃饭,遇上点什么危险反而还要拖你后腿,何必呢?” 徐忘云看了他一眼,“他无非话多了些,但生性纯善,是个好孩子。” 沈争闷闷笑了两声:“原是我狭窄了。” “在下虽与徐公子相识不久,但也亦知公子深有道义。”沈争唇角勾起,揶揄似的:“方才那些话是我以己度人了,见笑见笑,还望你莫怪罪。” 徐忘云这次看了他许久,忽然说:“你有些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谁?” 徐忘云却不肯再说了,只站在原地看他。沈争与他对视许久,唇角慢慢的平下去。他生得高大,又带着一只漆黑的面具,浓稠夜色中便好像一只隐蔽在暗处的兽。徐忘云一直觉得沈争的眼睛有些怪,面上带着笑,眼神却总是直勾勾,阴沉沉的,像是在窥视着谁的脖子,耐心等着面前的猎物露出丁点的破绽,丁点,只要丁点,他便会从暗处窜出,尖利的牙齿割开温热的喉管,连骨带血的将猎物吞吃入腹。 徐忘云头一次发现,沈争的瞳孔似乎也要比他人要更浅一些。 沈争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徐公子也有些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谁?” 沈争却微笑道:“不告诉你。” 他拱了拱手,“得罪,原来都已这个时辰了,是该休息了,在下便不打扰了。” 他面带浅笑的道了别,识趣向着屋外走去,临到门口了又忽然停下,回身对他意味深长笑道:“那么,明日见。” 说完这句,他没再多留,退出了屋子。徐忘云目送他离开,待到房门被合上,他收回目光,回想了片刻,才道:“还不起?” 床上厚厚的被褥蠕动两下,宋多愁钻了出来,嘿嘿笑道:“云哥哥怎么知道我醒着?” 徐忘云从怀中掏出个饼子,宋多愁眼睛立马亮了,欢天喜地地蹦起来,“云哥哥最好了!” 徐忘云:“为何装睡。” “……不想和他说话。”宋多愁饿得狠了,两三口就将饼子吃了大半,塞得嘴里鼓鼓囊囊。徐忘云定定看他,说:“他又没得罪你。” “他叫我小蠢货!”宋多愁说:“还说我烦人,他才烦人呢!我就是不喜欢他,云哥哥,咱们什么时候走?等离开这了,大乌鸦还会跟着咱们吗?” 徐忘云摇了摇头,宋多愁想了会,又犹豫着问:“那……小梨花呢?” 徐忘云摸了摸他的脑袋。 “吃完就睡吧。”徐忘云没回答他,“明日一早,咱们就离开这了。” “……哦。” 宋多愁眼珠转了一圈,吃完了那油乎乎的饼子就又要往床上钻,幸而徐忘云一手将他提了起来。 “洗手,漱口。”他言简意赅地下命令。 “……哦。” 强行押了宋多愁洗漱干净,二人并肩躺在一张床上。宋多愁天赋异禀,睡了半天竟还能再睡,不多时便扯起了细细的呼噜。 第71章 半夜,徐忘云不知为何惊醒,下意识伸手往旁边一摸,却摸到了一手空。 他急急翻身坐起,一掀被子——床上空荡荡,哪里还有宋多愁的影子。 “……”徐忘云难得骂了句粗,一手抓起长剑跃下窗户,身影转瞬便融进了浓厚夜色中。 婆娑树影在他两侧飞速掠过,徐忘云凝神屏气,专心听着周遭的一切动静,终于,让他捕捉到了林深处一点微弱的人声。 他脚下登时变了方向冲着那处奔去,所过之处惊起草叶阵阵颤动。不远处尽头亮起一点白光,徐忘云加快了脚步,抽剑砍去一根挡路的粗枝,宋多愁的身影现了出来,听见动静仓惶扭头,声嘶力竭道:“云哥哥!!!” 只看他身子“悬浮”在空中,似是被什么东西绑了起来。圣女站在他一旁,听闻这一声动静亦是转头看他,笑道:“徐少侠,你怎么在这?” 她面对着他,脸上挂着柔和笑意,身子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着,将自己腹部全然藏了起来。宋多愁大喊道:“别听她说话!她是怪物!她吃人!我看见……唔!” 他忽然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腹部,整个人蜷缩起来,再说不出什么话。徐忘云面色冷厉,剑尖对准了她,“把他放开!” “真是失礼……恐怕,不行。”圣女面上笑意更盛一分,“请原谅我,但他必须要留下了。” 徐忘云不与她多啰嗦,提剑上前,剑光带着霜雪之气迎面而下。圣女瞧着他来,不躲不避,临到了面前,忽然将身子全然扭过来,冲鼻的腥气轰然爆开来,只见她腹中竟是血淋淋一团,一条鲜红的长舌里伸出,竟像一条蛇似的刺向了徐忘云的脸! 这是什么怪物?!徐忘云吃了一惊,下意识挥剑抵挡。剑尖与那诡异之物距离不过一指,就在此时,长舌忽然变了方向,圣女像被什么东西重创似的飞了出去,沈争的声音传来:“徐公子别碰,她是条鲛人,肚子里的东西是有剧毒的。” 徐忘云抬头看去,见沈争收回了方才踹圣女的一只脚,闲庭信步的走过来,当下对他皱眉道:“你怎么在这?” 沈争道:“吃撑了出来消食,路过。” 圣女从地上爬起,两边的下颌至脖颈处忽然各裂开一条缝隙,数根与她腹中同样的长舌从里探出,像抱做一团的蛇,黏腻纠缠的扭动时掉下无数细碎肉块,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噫。”沈争说:“真够恶心的。” 徐忘云厉声道:“小梨花在哪!” 圣女脸上扯出个扭曲诡异的笑,鲜红唇角几乎裂到了眼角,森森道:“她会留在这,在幸福安乐中去往极乐!” 说话间,她口中亦有更多的长舌冒出,宋多愁被她这样子吓得哇哇大叫,哭叫道:“妈呀!鬼啊!!!” 徐忘云蹙眉:“她是鲛人?” 传说中的鲛人怎么是这副模样? “家门不幸吧。”沈争没被面罩遮住的下半张脸露出个分外嫌弃的神色,“许是深海太黑,杂交出来的?” “****!”鲛人被激怒,喉咙高鸣着跃起向着二人扑来。徐忘云记着沈争说她有毒,不敢贸然用剑,侧身躲开道:“如何对付?” “不要碰到她的血便好!” 徐忘云凝神想了一下,干脆收起剑,待到鲛人再度扑上来时,沉气运力,送胯便是一脚出去! 沈争吹了一声口哨,笑道:“好身手!” 徐忘云没理他,当胸一脚送出后另一拳接踵而至,手腕破风之势毫不怜惜重重砸在鲛人枕骨穴上,再就势摁着她的脑袋借力跳起,柔韧腰肢折起翻上,狠狠将她的脸踩进了泥土里。 这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沈争看得津津有味,便听徐忘云对他喝道:“去找小梨花!” 鲛人半张脸已经被打的变了形,森森笑道:“小梨花?哈哈哈!恐怕你得去地府里找她!” 徐忘云面若寒霜,脚下更用力三分,鲛人狂笑间吸入许多泥土,忽然身子一颤,皮肤竟裂出数道裂口,数不清的猩红长舌毒蛇般探徐忘云。徐忘云忙侧身闪过,足下轻点,与这怪物拉开了些许距离。 “砍不得杀不得的,倒真难缠。”沈争道:“这可难办了。” 徐忘云心念流转,忽然对他喝道:“火种!” 沈争只一秒便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抛给他。徐忘云接过,撕下衣料三两下缠在自己的剑上,另一只手抖开火折子,唰地擦过剑锋,熊熊烈火顷刻燃烧起来。 徐忘云持剑相迎,果然,鲛人的长舌甫一碰到炙热火苗便哀嚎一声躲开。徐忘云抓紧这个机会,火光在空中练成一条长线,气势磅礴的不断逼近鲛人。鲛人连连后退,然而她身上长舌众多,一条逼退下一条又来,遛狗似的带着徐忘云饶了一圈,狞笑道:“拿火有什么用?你又近不得我!” “谁说他要近你身了?”一旁抱臂看戏的沈争闻言笑道:“约莫你那脑袋里被舌头挤满了,脑子就没地长了吧,蠢货!” 鲛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惊失色地看向他。下一秒,徐忘云携着灼人火焰出现在她面前,鲛人瞠目欲裂,那剑却劈在了一旁的地上。 冲天的火焰“腾”的跃起,极迅速的蔓延了一圈,火光怒吼狂舞,将鲛人死死围在了里面! 徐忘云竟不知何时在她周边砍下了一圈树枝! 第72章 “……你!”火舌舔上她的皮肤,激起火辣辣的刺痛。鲛人活像一头被关进狭窄笼子的困兽,四下撞了一圈,却是避无可避,惊怒道:“你这阴险狡诈的小人!” 徐忘云冷声道:“说,小梨花在哪。” 鲛人恶狠狠的看他,扯出个不知是同情还是狠毒的笑,“你这么在乎她死活干嘛?我就算今晚不杀她,你以为她还能活多长久?” 徐忘云皱眉,“你说什么。” “我说,那小可怜虫,她活不了多久了!” 鲛人大笑起来,沈争走了过来,上下扫了她一眼,竟说:“徐公子,这鲛人也许没说谎,那小姑娘,恐怕真要命尽了。” 第39章 缘由 “什么意思?” 沈争道:“鲛人灭绝于世已久,她这副样子,不像是出身正统,倒像体内残存了一点鲛人血脉的混种。” 鲛人好整以暇的看他,讽道:“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沈阁主,天上地下,恐怕就无你所不知吧” 徐忘云说:“然后呢?” “然后。”沈争说:“鲛人离水不能活,非要逆天而行只能靠啖食人肉维持其化形。这一支混种更远不如纯血,不仅要靠吃人延其寿,更是脆弱异常,只能圈养在特殊环境下,否则,至多活不满八岁。” 沈争摇摇头,“小梨花,瞧着已有七岁多了。” “你……你如何知道?” 沈争说:“我的易宝阁中,曾有人典过一本记载奇兽细则的书。 鲛人欣赏似的端详徐忘云的表情,“不错,他说得分毫不差。” 她身上那些古怪的舌头都已息鼓偃旗地收了回去,森森笑道:“至于思渔,这傻孩子,跟着我那傻姐姐嫁给了外族人,还想活?做你的白日梦吧!” 徐忘云低声道:“有无可解?” 沈争看他:“无可解。” “……”徐忘云沉默下来,剑尖指向鲛人,“有无可解?” 鲛人残忍笑道:“没有。” 火光在几人间跳动,鲛人微笑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大笑道:“你这蠢东西!她活不了啦!哈哈哈哈!” 徐忘云看她疯疯癫癫的样子,简直不明白她是在高兴什么,“她也是你的血亲。” 鲛人笑声突兀地停住,面无表情盯了他一会,扯出个讽刺的笑:“……蠢货。” 她探过身,竟完全不顾两人中间熊熊跳跃的火焰,竭力将脸靠近了徐忘云。 火光阴影将她姣好的脸颊映得诡异万分,她紧紧盯着徐忘云,道:“你这种人……你这种人……怕是从来就不知道人心有多险恶吧?” 鲛人森森道:“你知道吗?她的亲娘……我的亲姐姐,当年为坏我圣子身,喂了我药,设计将我扔进了男人堆里,众目睽睽下……哈!她为何就不想想我也是她的血亲?” 浓厚夜色下,她的声音压得低极了,像一条阴毒的蛇嘶嘶吐着信子,“她如此对我,也算得上血亲?血亲!可笑!” 身后,沈争喉咙里滚出声低低闷响,似乎是一声嗤笑。徐忘云没想到这其中会有如此隐情,“你……” “自然不。”鲛人扯出个尖利的笑,轻声道:“我把他们……都吃啦!” “小郎君,你猜后来如何了?”鲛人道:“你可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我反正是分不出来……” 徐忘云看了她一会,目光也说不出什么意味。沈争站在他身后,脸上的笑不知何时消散了个干净,眸色沉沉地看他。片刻,他又重笑起来,玩笑话似的:“徐公子,莫不是你听了这鲛人这一番话,又是心软了吧?” 徐忘云目光移向他,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也坚定。 他没说话,沈争却像十分清楚他想法似的,笑道:“是了,且不说她口中话未必就真,只光论她吃了这么多人这一点,也实在不配徐公子的心肠再为她软上一软了。” “……” 鲛人冷笑着看他们一阵,目光上移看向天空一轮皎洁的月亮,定定望了半天,神色竟似有些悲哀,“那小杂种……” “……她要先生疮,后流脓,七窍流血,皮破肉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困在火间,浑然不在乎自己下场如何,哈哈大笑起来:“先生疮!后流脓!七窍流血!皮破肉烂!哈哈哈哈……我恨!我恨啊!” 徐忘云垂下眼,转身而去。 沈争却留在原地,忽然道:“你恨什么?” 鲛人的笑声停住,看向沈争,“关你什么事?” 沈争笑了一声,慢慢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温和道:“我知道你恨什么——你恨世道可笑,亲姐妹为了丁点利益能下此狠手;你恨天道不公,将你生在这种地方,让你从生下来就注定不得善终;你还恨自己无能为力,身负族人所望却无力求一处自保之地……是不是?” 鲛人安静下来,盯着他,“这又关你什么事?” “圣女说得是极——这不关我什么事。” 他指尖亮起一点寒光,毫无预兆袭向她,刀尖顿时穿透她的头骨将她钉死在了地上。鲛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几点毒血溅在他脸上,被他随手抹去了,沈争微笑道:“珵王倒也有心,将你们藏在这种鬼地方,倒真是让我好找。” 鲛人惊愕道:“你……” “嘘。”沈争手下更用一分力,直至一声毛骨悚然的“喀嚓”声响起,鲛人的头骨自上而下便裂开了一条缝,活像个被开膛破肚的西瓜。 第73章 他柔声道:“——睡吧。” 徐忘云解下被悬挂在树上的宋多愁,宋多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嚎道:“你终于想起我了!我以为我要被挂在这一辈子了。” 徐忘云:“为什么乱跑。” 宋多愁哭得直抽抽,“我就是,想着明天要走了,找小梨花告个别,谁知道……谁知道这个圣女会吃人啊!” 徐忘云冷道:“不许再这样了。” “是。”宋多愁扯住他的衣服,还想再趁热打铁的再撒会娇,声音却倏然停了。 徐忘云也静了下来——因为他们都同样的在深沉的夜色中,剪影似的灌木丛旁,瞧见了一个矮矮的,小小的影子。 是小梨花。 她竟不知在那站了有多久,徐忘云看见了她,叹了口气。 火光蔓延开来,映亮了她茫然的脸。徐忘云静了半天,无言以对。宋多愁不敢出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末了,抓紧了徐忘云的衣摆。 小梨花呆呆站着,像个迷路的孩子,沈争终于迟迟而来,瞧着这情景,愣了一下,喟叹一声:“……这可真是。” 她小小的影子站在那,诺大天地中形单影只,徐忘云面露不忍,走过去,将她小小的身子拢进怀里,安慰道:“别怕。” “你别难过。”宋多愁声音轻轻的,小心翼翼道:“谁想要那种妖怪做姨娘呀?你……你想不想吃甜饼?” 小梨花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能言,只好从喉咙里滚出许多刺耳难听的嘶哑怪叫,扑在徐忘云怀里,哭得放纵响亮,好似要把这短短一生里积压的眼泪都痛痛快快的哭干净了才好。 “不要怕。” 徐忘云低声说:“……不要怕。” 身后大火已蔓延至了一大片,火光冲天中,宋多愁忽然惊叫了起来。 徐忘云立时抬头,见眼前漆黑山林中竟不知何时升腾起许多红色光点,一眼望去层层叠叠不计其数,像是许多潜伏捕猎的兽眸。 “——狼来了。” 身后,沈争沉声道,“运气还真差。” 徐忘云不由分说将小梨花拢进怀中,厉声道:“抓紧我!” 随后,他右手抽出长剑,同方才一样裹上层层布条,在一旁火光中撩过,火焰登时在他剑上气势逼人的跳跃起来。 林间窸窣一阵响,霍然,那些红光刹那消失不见,转瞬许多呲着舌头的鲛人蛇雨一般出现在他们上方。沈争已将宋多愁依样抱起,喊道:“徐公子!要记着当心她们的毒!” “我知道!” 徐忘云将剑反握,干脆只用剑鞘迎战。那堆鲛人虽腹中生着和圣女同样的舌头,却也只有这么一条,长度也要短上许多。 火苗掠过树枝时登时将烈焰蔓延到更多,顷刻只听嘶吼哀嚎声阵阵响起,铺天盖地的火势中,他们二人各自护着一个,将那些鲛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夜幕染得血红,整座山头已尽被大火吞没。徐忘云向着来时路走去,怀中小梨花伏在他胸口,伸手在他掌心中划下几道笔画。 徐忘云觉出那是个“回家”两字,沉默一阵,手掌握起,轻声道:“好。” 半月后。 沈争手拎着布袋,轻飘飘的拐过一条巷弯。正是午时,街上人正多,沈争步履缓慢悠闲,犹如一条自得的鱼穿过拥挤人流,转进另一条巷口时,这才好整以暇开口:“还不出来?” 他声音不大,却好似响在身后那人耳边一般。躲在阴影处的那人跟踪的行径被戳穿,磨蹭两下,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恶人先告状道:“大乌鸦!你跟着我干嘛?” 大漠一别已过了段时日,沈争没想到跟着他的人竟是宋多愁,微微讶异一番,又被他这倒打一耙的本事气笑了,道:“我在前,你在后,如何就是我跟着你了?” “这条路分明是我每天都要走的,你突然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可不就是跟着我吗!” “?”沈争一挑眉:“……细想一想,你说得似乎还真是很有些道理。” 他笑眯眯瞧着宋多愁,“如此说来,你现在就可以赶紧走了。” “你胡说八道些啥呢?” “按你这番道理,岂不要讲究先来后到?” “就是先来后到!” “如此。”沈争说:“我为长,你是幼。我比你早生了十几年,这条路也要比你早走了十几年,这么算,便是我先来的。” 沈争一摸下巴,状似为难,“若这么说可真有些难办了。这世上可少有我没去过得地方,这可怎么办?”他扬起唇角,扯起个略带了些恶意的微笑,“不然,你还是赶紧去投胎罢?” “你!你说啥!”宋多愁口舌占了下风,一时怒向胆边生,撸起袖子就要跟他拼命。沈争笑吟吟杵在原地,这时,宋多愁身后,忽有一双手摁住了他。 “多愁?” 熟悉的声音响起,宋多愁却好像瞬间被施了定身咒般老实下来。沈争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便绷紧了身子,阴影处,徐忘云瘦削的身影走了出来。 小梨花跟在他身侧,徐忘云看清眼前状况,见是他,微微一愣,“沈阁主?” 【作者有话说】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好孩子不要模仿 第40章 若是知己 “徐公子。”沈争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浅笑道:“许久未见了。” 第74章 徐忘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宋多愁,后者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徐忘云将他拉回,“沈阁主为何在这?” “有事要办。”沈争道:“徐公子又是为何?” 徐忘云并未答话,看了看小梨花。沈争也看了看她,了然道:“竟还未找到?” 当日在半月宗时小梨花要徐忘云带她回家。出了大漠后,沈争便没再跟着他们,谁知这已经半月过去,他们竟还没找到? 徐忘云摇了摇头,“当时她太小了,不记得什么。” 沈争“哦”一声,“情有可原。你们有和人问过路吗?” 徐忘云:“问过。” “如何?” “都说不知。” 沈争看着他,“不知徐公子是怎么问的?” “幸会,认识她吗。”徐忘云说:“这样问的。” 沈争没忍住,被他那样子逗得笑出了声,“徐公子,实在不是在下自傲,不过你们没了我是真的不行。” 徐忘云虚心求教:“那该如何?” “这个。”沈争俯身捏了捏小梨花凹陷的脸颊,“这很难与你描述,况且说了你也不一定就能办到。这样,还是我再送你们一程吧。” 听了这话,徐忘云还没说什么,宋多愁先跳起来,“谁要你跟着!” 沈争并没搭理他,专注看着徐忘云。徐忘云想了想,道:“有劳。” “啊!不要啊!”宋多愁哇哇大叫:“为啥!云哥哥!为啥啊?” 死孩子。沈争笑得和善可亲,面不改色地心想。徐忘云淡淡对宋多愁道:“要尽快了。” 宋多愁一瞬安静下来,看了看小梨花,后者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看他,让他心底霎那涌上丝愧疚,也许是为了他方才的话。 小梨花或许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沈争能带他们找到小梨花的家,他干嘛要拦着? “……对不起。”他说。 徐忘云对沈争道:“你的事呢?” “办完了。”沈争笑着心想,又哪有什么事,随口扯出来诓你的罢了。 但他说什么徐忘云信什么,闻言,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有劳。” 几人顺着绕过闹市,跟着小梨花的话走至了野外。周遭愈来愈僻静,怎么也不像是会有什么高门大院的地方,徐忘云问她,“是这里?” 小梨花四处看看,茫然摇了摇头,她也记不大清了。 走走停停,绕着山下荒凉的路走了半响,宋多愁终于受不了道:“云哥哥,不然找个人问问路吧?” 徐忘云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溪边有几个农家女正在浆洗衣物,应当是住在附近村落的人家。徐忘云正要上前去问,沈争拉住了他,“徐公子,我来吧。” 徐忘云看了看他,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沈争走至溪边,对那两位农妇道:“冒昧,叨扰了。可否向二位姑娘问个路?” 两个农家女本正在埋头洗衣服,骤然听见声音转过头,当即吓了一跳,“我的娘!你是谁?!” 沈争微笑道:“在下只是路过此处,不慎迷了路,便想来问问两位。” 约莫是沈争生得实在太高大,一身黑衣,又用个面罩遮着脸,即使语调再如何柔和有礼,看上去也实在不像是良善之辈。两个久居深山的农家女吓坏了,哆嗦道:“你想问啥……我、我们可没钱!” “……”沈争面不改色,从怀中掏出两个小发簪递给她们,“我不要钱,只是想来问个路,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就当作劳烦姑娘的辛苦费吧。” 那两个发簪做的精巧,自然不是在山里能见着的东西。两个农家女眼睛一下亮了,却不敢去接,吞了口口水,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忽然有只手将发簪从他手里拿走,递给了两个农家女。徐忘云温声道:“不要害怕,他没恶意的。” 农家女方才只顾着沈争,没看到徐忘云。这下瞧见他,年龄稍小的那个脸顿时便红了,接了簪子,讷讷道:“多谢……多谢小阿哥。” 沈争:…… 宋多愁毫不掩饰的嘲笑他,沈争面无表情,一脚将他踢到了一边,徐忘云说:“你不要怕他,他不是坏人。” 农家女瞧了眼沈争,还是有些战兢,“不是坏人……咋带着这么个黑面具呢?” 沈争面无表情:“我面上有伤,不便见人,失礼了。” “哎、哎呀。”农家女脸上闪过丝讶异,歉疚道:“对不住,这位大哥,真是对不住。” 沈争微笑:“无妨。” “我们是江南来寻亲,却怎么也找不到地方,能不能请你们帮忙指个路?” “自然的,自然的,大哥请讲。” “此地多年前可有过一户人家失火的事?” “失火?”农家女们相视一眼,摇了摇头,“并未曾见过。” “那么,可曾听说过这么一户人家,家境还算殷实,大夫人很是貌美,育有两子,小的不过才满月,大的约莫三四岁的样子。” 农家女们茫然一阵,道:“未曾听说过。” 一旁小梨花听了这话顿感失望。徐忘云和沈争对视一眼,蹙眉道,难道找错了? 一连问了许多人都是没有听过,莫非是小梨花记错了地方,她的家根本不在此处? 拜别了两个农家女,几人又在山脚下转了几圈,如此问过几家山户,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大同小异。 第75章 走到最后时,天已要黑了,几人只能先找了个山洞暂避。沈争生起一堆火,看徐忘云神色闷闷,主动开口玩笑道:“也不知为何,和徐公子在一块,似乎总会遇上要在野外住的情况。” 徐忘云不言语,解开随身的行囊掏出几张饼放在火上烤。宋多愁和小梨花头挨着头蹲在洞口前,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徐忘云静静看了一会他们的背影,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做什么?” 徐忘云面向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扯谎。”沈争笑了声,“我猜,徐公子,莫非又在想那鲛人?” “我没想。” “想她做什么。”沈争转向篝火,火光温暖,他神色却极冷,“有苦衷的人作恶,便不算作恶了?徐公子,可千万莫要同情恶人,免得……再将自己赔进去,徒增伤心罢了。” 所以就说了我没想,徐忘云不理他了——有时候他觉得身旁人在说废话时,他便不怎么爱搭理。 他拧开水壶,这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沈争的眼睛一直黏在他身上,见状立刻将自己的递过来。徐忘云顿了下,接过来道:“多谢。” “不必言谢。”沈争微微一笑,“该是我和徐公子说谢才是。” 徐忘云不解:“为何?” “与徐公子相处的这段时日,是我过得最精彩的时候了。” 沈争笑道:“可如若不是遇上了徐公子,什么大漠狼群,水下鲛人,兴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凝视着他,轻声道:“况且,能交到徐公子这般知己,我很高兴。” 徐忘云被他这番话说得好半天没什么反应,半响反问:“知己?” “知己。”沈争道:“出生入死,彻夜欢谈,如何算不上知己?” “……”徐忘云低头,喝了一口水,好一会,才应道:“嗯。” 沈争笑意更深一分,将饼子翻了个面,“若在漠北分别,我和徐公子还会相见吗?不知徐公子家住何方,我该如何寻你?” 徐忘云摇头道:“我不怎么回家。” “不回家?那徐公子住在哪?” “走到哪便住在哪。” “洒脱。”沈争艳羡道:“仗剑天涯,多少人的夜中梦。” 徐忘云却说:“也没什么好的。” 沈争转头看他,火光映在这青年的半张脸上,将他冷锐的轮廓都映得柔和了几分。沈争几乎是贪婪地看他,有一瞬徐忘云此时的侧脸和多年前在他殿内时融在了一处,让他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道:“徐公子先前说,我和你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徐忘云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是曾经说过这话,认真看了看沈争,“我说错了。” “错?” “你和她不像。” “那……她是个怎样的人?” “古怪,多思。”徐忘云想了想:“……可怜。” 沈争看着他,“可怜?” “嗯。”徐忘云说。 “……”沈争专注看他,忍不住又问:“那为什么是从前,现在你们不再见了吗?为什么?” “嗯。”徐忘云说:“她家做过一些错事。” “那……”沈争低声道:“……你恨她吗?” 出乎他意料的,徐忘云摇了摇头。 沈争紧盯着他,执拗地追问,“为什么?” “那是她家的事,与她并没什么关系。” 沈争愣在了原地。 纵使千挫万阻,纵使痛彻心扉,纵使这人间如何肮脏沤烂不堪一提,他的阿云……却始终坦荡纯白。 沈争不说话,默了半响忽然低低笑起来,一伸手抱住了他。 “徐公子,我能抱一下你吗。”沈争喃喃道:“……就一下。” 徐忘云不明其意,一脸茫然,见沈争将自己拢在了怀里,闭着眼靠上了他的肩头,很快便将他放开了。 真的就只是一下。 宋多愁和小梨花跑过来,哇哇大叫道:“哎呀!糊啦!” 徐忘云回神,这才发现饼的一面已被火烤的焦黑。他难得手忙脚乱,将饼取下,小心翼翼撕去焦黑的部分递给他俩,歉疚道:“抱歉。” “嗐,这算什么呀!”宋多愁毫不芥蒂,咬下一大口,“糊点怕啥,一样能吃!” 小梨花有样学样,也咬下一口,对他笑。 笑着笑着,她的口鼻出忽然毫无预兆地涌出许多污黑的血。在场的人皆是惊起,宋多愁愣了一下,顿时哭叫了出来。 小梨花无知无觉,手里捧着半个糊黑的饼,只对着徐忘云笑。 她如一盏熬尽了油的枯灯,很快便衰败了下去。 七窍流血、皮破肉烂。那只鲛人的话竟一丁点没掺假,每一样都被她说中了。 这几天里,徐忘云带着她遍寻方法,却都无解。走至最后,她身上的皮几乎寸寸皆烂,碰一下都要流血,已经没办法再走路了。 徐忘云无法,只能带着她停在了一处荒败的山庙中。 宋多愁几乎快要将眼泪哭干,小梨花被放在庙中的拜垫上,宋多愁不敢碰她,只能趴在她旁边流泪,往往就这么睡过去,再由徐忘云将他抱到一旁。 她不能动,也根本吃不了东西。这么熬下去根本就是在等着她咽气,谁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又对此束手无措,便只能和世间所有凡夫俗子一样站在一旁,不甘又无奈的眼看着生机一点点从她身上流逝。 第76章 任你武功高强,任你天资卓越。只在生死这件事上,谁又和谁能有什么区别。 这天夜里,徐忘云夜里惊醒,不知怎么又再也睡不着,便起了身,想去看一看小梨花。 谁知,她竟睁着眼睛。 徐忘云明白过来,于是蹲下,轻声问:“又疼了吗?” 小梨花已经被折磨的体无完肤,骨节处腐烂的肉甚至已经脱落,露出些细小脆弱的白骨。徐忘云看着心里难过,有心想去摸摸她的头发却又不敢,只徒劳道:“睡吧。” 小梨花却拉住了他的手。 他看到小梨花的嘴巴一张一合,缓慢却又无比清晰的做口型。 她说,杀了我吧。 徐忘云所有动作忽地停住。 他一时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胸腔处忽然掀上一股酸涩的潮,一路上行,堵住了他的喉咙。 徐忘云看着她,鼻腔泛上阵酸意,想说“不”,但看着她幼小却又千疮百孔的身体,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沈争不知何时醒来,悄无声息地走至了他身后。他只看一眼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形,无言一阵,轻声说:“我来?” 剥皮烂肉的折磨,世间少有几人几人能受的住,何况是个不满八岁的孩子。小梨花安静看他,徐忘云垂眸与她对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他摸上小梨花的头,摸过她头上已经褪色的红绳,小声道:“好。” 沈争理解,不再多言。小梨花笑了,对他做口型道:会疼吗? “……不疼。”徐忘云艰涩拔出了剑,“一点也不疼。” 她只对他笑,徐忘云说:“对不起。” “没能带你回家。” 小梨花摇了摇头,看着他,做口型道,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甜饼吃。 剑刃划过她脆弱纤细的脖子,小梨花的头颅了无声息的垂下去,双目安详地阖着,走得尚算平静。 破庙中,面前破旧残缺的菩萨像低垂着眼,沉默俯视他们。徐忘云不动了,鲜血顺着剑身滴落在地上,他便这么垂着头跪下了。 沈争不忍,微微扶住他的肩头,“徐公子?” 徐忘云没反应,手中剑不断低落的血珠泪水一般。沈争不再言语,默默将他揽进了怀中。 很快,他便能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襟湿了。 沈争简直不知是如何心情,夜风呜咽吹过,破败的荒庙自然没有门窗,小梨花的尸首躺在观音像下,夜色沉得摸不到底,沈争搂着徐忘云,心头忽然不合时宜的冒上一个念头。 若是他只能这样……只能这样依靠着我。 这古怪的念头刚一冒出,便立马被他掐了下去。沈争闭上了眼,收紧了双臂,更紧地将徐忘云拢进了怀里。 第41章 树下春犹在 小梨花被葬在庙后的一片竹林旁。 这地方挨着山壁,回头便能将山下风景尽收眼底。徐忘云卸了庙中的木板,为她刻了一块简陋的墓碑。 沈争掏出个东西,埋进了她旁边的空地上,徐忘云看见了,问:“是什么?” “梨花树。”沈争说:“总觉得,她身旁该有这么一棵树。” 梨树喜阴湿,漠北这种干燥缺水的地方,多半是种不活的,但谁也没把这话说出来。“我要在这里待几天。”徐忘云说。 沈争明白他的心思,“要送她过头七?” “嗯。” “好。”沈争说,“我与你一起。” 宋多愁趴在小小的坟包前,面前小山似的摞着许多甜饼,满脸泪痕,已睡着了。徐忘云和沈争并肩坐在一处,谁也不再说话,安静地看天边流云缓慢飘过。 他们便在这处山头又住了几日。 破庙被他们弄成了个勉强能住人的样子,说是守灵,但徐忘云每日还是天不亮便起,照常在山头练一会剑,而后便是挑水砍柴,生火煮饭。 沈争有时会和他一起干,但徐忘云总是嫌他添乱碍事。几次后沈争也就不干了,干脆便在起床后坐在庙前的石凳上,看着他一忙便是整个上午。 “徐公子似乎对这些很是熟练?”终于在一个清晨,沈争忍不住问他。 徐忘云刚挑了水回来,袖子折了上去,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臂,“嗯,从前在山上时常做这些。” 他说的山上,沈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然的点点头,“很厉害。” 徐忘云正要将一桶水倒进盆中,可此时却不知从哪忽然飞出一只鸟,扑扇着翅膀便向着徐忘云撞了过来。沈争急道:“当心!” 徐忘云侧身避过,桶中水却避无可避的尽数泼在了他身上。一身布衣顷刻湿透,沈争慌忙道:“你没事吧?可撞到哪里没有?” 徐忘云摇了摇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干脆一扯衣襟将衣服脱了下来。他是打算直接脱了晾在外头,沈争却是意料之外,措不及防被一片白皙的胸膛晃了下眼睛,登时呆住了。 徐忘云瘦削,但毕竟是习武之人,身体可丝毫称不上薄弱。他肩骨凌厉的支棱着,胸肌饱满,腰腹部紧致而细瘦,再往下看……再往下…… 沈争刹那回神,一股热血轰然往他头顶冲去。他几乎是如临大敌的倏地背过身,慌乱道:“穿上……你快把衣服穿上!” “……”徐忘云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所以,“怎么了?” 听了这话,沈争的背影立时僵住了。 第77章 是啊,他如今已不再是“令和公主”,同为男子,又怎么了? 沈争哑然片刻,心跳乱得不成样子。但任由他如何,他却始终无法转过身去,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尽是徐忘云那一片白皙的身体。 他愣愣地想:我这是怎么了? 默了半响,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念头就这样不受控制的从他心底浮上来,“我是……喜欢上他了不成?” 他顿时如遭雷击。 徐忘云已将衣服晾好,见沈争仍还呆愣愣的站在原地,于是赤着上身走过去,奇怪道:“你怎么了。” 难道沈阁主从小锦衣玉食,家风严苛,见不得男人打赤膊? 沈争毫无防备又看了一遍徐忘云的身子,脸上表情犹如十万水牛奔流而过般诡异,仓惶转过了头,“我!我头晕,先回去睡了!” “……哦。” 徐忘云目送他逃也似的进了庙里,十分摸不着头脑,干脆不再管他,转身走了。 庙中,沈争关紧了门,心神巨震,久久回不过来神。 他脑中浆糊一团,乱七八糟什么想法都有,一会是徐忘云赤裸的胸膛,一会是徐忘云柔和的侧脸……一会是许多年前翻飞的草浪中,将落不落的那个吻。 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回事? 额际忽然涌上熟悉的刺痛,针扎一般愈演愈烈,搅得他脑中神脉根根跳起,沈争低低呻吟一声,苍白的手汗湿,紧紧绞住自己的衣领,咬牙跪了下来。 疯毒发作,这样的痛,他早已尝过千百遍,此时却不知为何格外的难忍。沈争竭力忍着,这时,破旧的庙门忽然被人推了一下。 “你没事吧。” 是徐忘云的声音,他竟去而复返。沈争惊得脊背狠狠抖了一下,惊惶道:“没事!” “……当真?”门上了锁,徐忘云推了一下推不开,又不好强行闯进去,担忧道:“你听上去,并不是很好。” “没事……我没事。”沈争双目泛上鲜红血丝,头疼欲裂,声音强行装得如常回他,惊慌失措想让徐忘云快些离开。身体却不受控地爬到门前,紧紧扒住了门缝,望着窄小缝隙中徐忘云露出的一片衣角屏住呼吸,私心要他再和自己多说一句话,再多说一句便好。 那一小片衣角却轻轻地一晃,不见了。 沈争呆了一下,脑中神脉跳得几乎要破骨而出,他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他的声音吗?如此惊慌失措,如此声嘶力竭。 ——等等,你去哪? 他竭力伸出手。 ——你要去哪!等等!阿云!别离开我! 砰! 大门忽然敞开,灼眼日光成片的地涌进来,沈争跪在地上,狼狈不堪,恍惚看着门前来人。 徐忘云面色冷淡,穿一身白衣,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眼神冷得好像一块经年不化的冰。 沈争却不可抑制激动起来,他状若痴痴地膝行过去,双手不依不挠缠上徐忘云的小腿,仰头叫他:“阿云……” 徐忘云却说:“你叫我什么?” 沈争却好像听不懂,琥珀色的瞳孔满满都是他的影子,口中叫:“阿云……阿云。” “我不是阿云。”徐忘云说:“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从此与你势不两立。” 沈争面上的表情凝住了,无边惶恐从他心底蔓延而上,轻而易举将他吞没,沈争焦急道:“不是这样的,阿云!不是这样,你听我解释!” “你日日演。”徐忘云说:“累不累?” “不……不……不!” 沈争留下两行泪来,不知如何是好,慌张地像个孩子,只好禁锢似的死死攥着徐忘云的衣摆。 但他攥住的好像是一张脆弱的薄纸般,徐忘云漠然看他一眼,一转身,那衣摆便好像一条鱼似的从他手中抽走。沈争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背影离自己而去,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却见徐忘云又撞上了另一个身形。 那是个生得高挑的女子,穿一身鲜艳红衣,容貌美艳,黑发只拿一根金簪松松挽着,接住了徐忘云,便顺势将他环进了怀中,低下了头。 “你执意要走,我也拿你没什么办法。我疯病难医,又吃了毒药,活不了多久,可我又实在不甘心,不甘心放你离开……”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刀,高高举起,一滴泪顺着她半边漂亮的面颊滑落,“……阿云啊,你便与我一同……下地狱吧。” 沈争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愣愣地看着二人,直至一声刀入血肉的破裂声响起,他这才撕心裂肺大叫起来,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砰! 巨大的闷撞声响起,鲜血刹那从他额头涌出。这一撞却反倒让他脑中嘈杂的声音平息下来大半,沈争懵了一瞬,下意识伸出一手抹去挡住视线的鲜血,终于看清自己面前的是一堵厚实的墙。 他惊醒般转头,见门完好无损,仍是锁着的。 ……没有徐忘云,更没有什么令和公主。 鲜血泄了洪般涌出,沈争状似茫然,再一转头,又瞧见自己身后那尊破败的泥塑菩萨像面含笑意,低垂着眉目,慈悲看着他。 他脑中忽然如雷声炸响。 直至此时,他才终于清醒过来,额上鲜血滴滴答答汇成一股线落下来,沈争双眼瞪大,泪痕与鲜血混在一处,他颤抖着凝望那泥塑的菩萨像片刻,忽然又跪下来,蜷缩成一团,再不动了。 第78章 次日,徐忘云照旧在庙前砍柴。 往常,他早早起来后,沈争便也会紧随他其后,坐在院中看他练剑、挑水、做饭。只是今日,早饭已摆在桌前放了半个时辰了,却依然不见沈争的影子。 想到昨晚沈争的异态,又想起他在门中死活不让自己进去。徐忘云当时听出他语调中的迫切,于是识趣的没再多问,带着宋多愁在庙前小吊床上凑合了一晚。 只是现在已经是隔日午时,庙中却迟迟没有动静。 沉思片刻,徐忘云决定再去敲门试试。 只是,他手还没落下去,那门先一步自己开了。 徐忘云下意识退后一步,道:“你……” 沈争站在门内,面无表情,不言不语的看着他。 徐忘云不明所以。 “你……”你还好吧? “我要走了。”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徐忘云闭了嘴,有些意外,“走?” 沈争点了点头,轻声道:“走。” 他孑然一身的来,双手空空,更没有什么行李。徐忘云错愕过后,明白过来,往旁边退了半步,让出一条路给他,“好。”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沈争突然决定要走,但他人的事,徐忘云一向并不多过问。沈争面色复杂的看他片刻,不发一言,真就掠过他走了。 只是走出几步,他又突然停下,低声道:“若以后我们还能再见……” 他说到这又突然停住,又说“不会了。” “徐公子。”沈争说:“珍重。” “嗯。”徐忘云面向他,“再会。” 沈争定定瞧他一会,再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徐忘云目送他的背影下了山,渐渐的,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小点,再也看不见了,这才收回目光,看了看天色,向着山上走去。 竹林旁,宋多愁趴在地上,手里攥了两个风车,玩得睡着了。徐忘云并没叫醒他,兀自走过去,盘腿坐在了断崖处,由着肆虐的山风撩起他的头发。 宋多愁揉揉眼睛醒来,看清身旁是徐忘云,连忙爬起。 他紧挨着徐忘云坐起来,见他面色平静地眺望山下,好奇的也随之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出来,便问他:“云哥哥,你在看什么?” 徐忘云平淡道:“看山。” “山?”宋多愁眼一转,“山有什么好看的呀?” 徐忘云却忽然一愣。 ——师父,你在看什么? ——看山。 ——山?山有什么好看的? 也就是那一刻,许多他自以为早已模糊的、褪色的记忆忽然便鲜活无比地跳了出来,过往种种彷佛都还在眼前,山不是从前山,人也不是从前人。但苍穹未变,山风未变,日月江海更从未有什么不同。 徐忘云笑起来,宋多愁头一回见他笑,一时惊呆了,“云哥哥,你,你笑什么啊?” 徐忘云却没回他这一句,侧头看他,忽然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说:“我明白了。” 宋多愁完全没听懂,“啊?明白啥?” 徐忘云却不肯再解释给他听,转过了头,望向山下一片茫茫云海。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 忽然而已。 第42章 浓雾 “殿下。” 桃蹊恭谨将果盘放上茶案,轻声提醒道:“时间就要到了,容奴婢为您奉茶吧?” 萧潋意仅着寝衣坐在地板上,黑发散乱披着,闻言眼也不抬,只往嘴里灌酒。 桃蹊双手奉茶到他面前,见他不接,战兢地瞧他两眼,小声道:“殿下,今日是家宴,只恐圣上和娘娘闻到您身上的酒气……不大好。” 砰一声,萧潋意重重将手中酒盏放到了地上,桃蹊脊背瞬时一抖,忙跪下道:“奴婢失言!奴婢该死!” 萧潋意默不作声看她好一阵,方才平淡道:“你怕什么?” 桃蹊诚惶诚恐,“奴婢……奴婢……” “我没说你讲错了。”萧潋意淡道:“梳妆吧。” 桃蹊哆哆嗦嗦的起来了,取来发梳,心惊胆战的梳透他黑亮的长发,盘发髻时,却听萧潋意忽然吃痛地“嘶”了一声。 桃蹊还以为是自己将他扯疼了,脸登时煞白,“奴婢……” “不关你的事。”萧潋意面有异色的摸上自己的肩骨,桃蹊关切道:“您又疼得更厉害了吗?” 骨缝中透出细密刺痛,似乎里面有无数骨头正挣扎着要穿破他的皮肉,搅得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地方不是酸胀肿痛。案上黄铜镜反射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五官倒是没变,只是轮廓愈发深刻锐利,肩骨无论他再怎么缩也只能缩成比寻常女子稍宽些的样子。他现在这幅模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和孱弱娇柔搭得上边了。 萧潋意与镜中自己冷冷对视,片刻后勾起一边唇角,自嘲道:“终究不是少年了。” 桃蹊谨慎回道:“一过经年,殿下比往日高些也是寻常事。” “不。”萧潋意说:“是我在外面待了太久,长久没尝过这痛,得意忘形了。” 桃蹊沉默下来,安静为他绕上一圈珠环,“殿下,还需再改吗?” 萧潋意看都不看一眼,“就这样。” 桃蹊于是不再说话,取来宫裙为他换上。萧潋意神色冷淡,面向窗外的一树海棠望了一会,片刻后扭过了头,低垂下眼。 第79章 宴席设在含粼台上,背靠珍珠湖,湖中停着几只赏景的船,皆以彩灯繁花装饰,穿行在粉艳芙蓉中,远远望去,满目袅袅水芝红。 现下本不该是芙蓉的季节,具说这是圣上为博新宠郑嫔一笑特从南方取来。今日的宴席,正是这位郑嫔的生日宴。 湖边亭中只坐着萧潋意和皇后两人,皇后拿起银制酒盏斟满一杯,递到萧潋意面前,温声道:“令和,来。” 萧潋意忙双手去接,“多谢母后赐酒。” “一家人,何需如此见外。”皇后道:“这是母后去年酿下的百花酒,你快尝尝如何?” 杯中酒色泽清亮,香气馥郁,不用尝便知是好酒。萧潋意依言抿下一口,笑道:“母后手艺愈发精进了。” 皇后满意笑起:“我宫中还埋着几坛,你若喜欢,今日便让人送去给你。” “多谢母后。” 不远处,忽闻一阵笑声,二人循声看过去,见是湖心清凉亭中站着许多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萧载琮,身侧站了个头戴珍珠冠,身着白裙的纤细女子,乖顺的被萧载琮牵着一只手,只瞧个背影也能看出这女子脱俗出尘,一顾倾城之姿。 皇后看着眼前情景,面似欣慰道:“许久未见过圣上如此开怀了,有郑嫔侍奉左右,本宫也甚感宽慰。” 萧潋意微微一笑,收回视线,“儿臣听闻郑娘娘已有了身孕,也颇感欢欣,只是不知会添个皇妹还是皇弟。” “你是几个中最小的,这回多了个血亲,可是高兴坏了吧?” 萧潋意似是被戳穿心事般抿笑喝了一口酒。 “皇子或皇女,自都是好的。”皇后含笑瞧一眼清凉亭,“如今宫中唯只有你和文壁二人,若能得天庇佑再添上一个,自然是件幸事。” 虚伪作态。萧潋意对她所想心下清楚,忽觉一阵烦躁,掩袖轻咳两声。 果不其然皇后立时关切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 “母后见谅,儿臣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本是好透了,约莫是方才吹了风,残韵又被勾出来了些,咳咳……” 皇后讶异道:“怪我怪我,非要你喝下那杯酒,怎么病了也不和母后说一声?” “儿臣只想着母后多操劳,不好因这等小事惹母后烦心。”萧潋意站起来,“母后勿怪,儿臣想去花园走走。” “去吧。”皇后替他拢了拢衣扣,嘱咐道:“多穿些,莫贪凉。” “是。”萧潋意向她行礼,退出亭子。皇后目送他背影越行越远,唇角噙着的一抹笑意终于不见了,她轻摇手中宝扇,又是瞧了清凉亭一眼。 亭外走来个大女使,停在皇后身侧,低身微声道:“娘娘,刘太医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皇后抬起酒杯,只听着,并不作答。大女使瞧一眼她的面色,又接着道:“刘太医还说,垧北的那批货也都养成了,只等着娘娘开口。” “不急。”皇后描的精细的眉尾细微的一挑,“你告诉他,再去替本宫寻个东西来。” 大女使低着头等她开口。 皇后微微侧了身子,压低了声音,轻声在她耳畔说了两个字。 珍珠湖的四周种着许多花草,种类繁多相较御花园也是不遑多让。萧潋意站在大片花丛前,低着头望着一园绯色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他面前满架蔷薇开得正灿烂,只是最中间却有一朵开败了的枯花,裹在密匝粉白间更显得分外凄凉。萧潋意正正站在这朵枯花前,定了许久,伸手碰了碰它干黄的花瓣。 “殿下?” 花丛前,忽然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萧潋意猛地回神,循声看去,却见自己身后站了珠冠白裙的清丽女子,面带笑意的看着他,正是那仙姿佚貌的郑嫔。 “郑嫔娘娘。”萧潋意微讶,“您怎么在这?” “湖上人太多,出来走走。”郑嫔行礼道:“倒是殿下,也是烦闷那里人多么?” 萧潋意微微一笑,并不就这个问题作答,郑嫔走过来,瞧见了他面前的那朵枯花,伸手掐掉了。 萧潋意眉尖一挑,“娘娘是觉得这花败得碍眼?” “不。”郑嫔将花丢进泥土中,“只是觉得这花开得辛苦,如今终于熬到了头,就放它随风去吧。” 萧潋意似有深意道:“这满院芳菲开得烂漫,我有时瞧各宫的娘娘们便觉的好似身处仙院,百卉含英,花攒绮簇。” 听了这话,郑嫔面色未变,一手摸上自己的小腹,侧头望了花色一会,才平淡道:“我不做花。” 萧潋意语似意外:“那娘娘想做什么?” 郑嫔柔声道:“做鹰。” 鹰翱翔于天际,生来不受束缚,萧潋意了然道:“那是有些难了。” 他抬起袖子,却不想手中帕子滑了出去,轻飘飘落在了地上。郑嫔下意识伸手去接,手方一按上那帕子,忽然又有另一只手伸来牢牢的按住了另一侧。郑嫔一愣,抬眼见萧潋意含笑看她,一点一点的,从她手中抽走了帕子。 “娘娘赏花,令和就不多打扰了。”萧潋意站起身,“告辞。” 郑嫔一顿,方才行礼道:“殿下慢走。” 第43章 火祭 春时一过,便又是宗庙祭祀的大典。 天子七庙,诸侯五庙。皇帝与皇后端坐在大庙前黄金宝座上,台阶两方按品阶官种各站着数百着各色官袍的王府大臣,再往下一层青石台阶,其下广阔平台千万官员张袂成阴,手中各持着白玉笏板。 第80章 正中天坛前,身着礼袍高帽的大祭司在祭台中点起火焰,彩色云幡随风飘飞,卷起寥寥火星向着天边而去。悠悠乐鸣声响起,执雉羽的舞者在祭坛前跳起八佾舞,重鼓击锤下,大祭司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忽将手中天杖压得极低掠过祭坛,火焰被铜铃带动翻涌起来,咆哮两声,猛然蹿起了一人高。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吾等敬拜皇天之祜,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其百物,莫不茂生!” 琴鸣忽然一道崩裂声,是琴师的琴弦断了。这一声走音动静微小,很快便被其他乐鸣声掩了下去。坐在高台上的萧载琮却敏锐捕捉到了这声动静,眉心登时一蹙,锐利的眼神便转向了礼队。 只是还没等他看清是谁的琴弦断了,天坛前,大祭司忽然高喊了一声,萧载琮便又被引去了视线,见那祭坛上的火焰怒号高耸,火焰翻飞肆虐,似乎正为什么事怒发冲冠的样子。 众百官不明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大祭司神色大变,忽然跪了下来,高喊道:“天神息怒!” 萧载琮从宝座上站起,“怎么回事?” 皇后亦是从身旁站起,手中伽南香手串转得飞快,惊疑不定道:“阿弥陀佛!” “陛下!”大祭司跪拜着大呼小叫,“天神有问,腹有不详鬼胎者是何人?!”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微变,不约而同看向高台上。 萧潋意与萧文壁并肩站在众臣之首,闻言用袖子轻掩唇鼻,抬眼看了一眼萧载琮。 后宫之中,有孕的还能是谁?萧载琮面色无异,并未开口,目光审视看向台下。皇后大惊道:“你说什么?!” 大祭司却忽然像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双眼大睁,向着某一方向跪拜道:“神明息怒!尊神在上,吾等瞻仰苍穹,诚心祈求神明垂听!吾皇与吾等百姓皆无半分不敬之心!诚望天神息怒!勿将大灾降于我大郇国土!” 火焰嘶吼一声,便真的略略平息下去一些。 这一下方才不信的如今也信了八成,人群中有一大臣忽出声道:“陛下,宫中有孕之人,莫不是郑嫔娘娘?” 萧载琮还未出言,皇后先道:“韩丞相,郑嫔怀的是皇嗣,如何可称不详?” 韩丞相道:“娘娘说得是,只是胎儿如今还未出世,是否不详也暂未可知。” 萧潋意静默不语,萧文壁在他身侧,亦是同样不言,抬眼瞧着台上等萧载琮的反应。 就在此时,方才偃息过一阵的火焰忽然又蹿的更高,竟将大祭司手中的天杖吞食了进去。众人大惊,萧载琮道:“你说,要如何?” 他负手站立在台阶上,大祭司跪着转向他,拜道:“回圣上!唯有将鬼胎连其母体一同以火烧为烬,方才可平息神怒,重得庇佑!” 谁都不说话了,所有人都是面带异色的悄悄看萧载琮的脸色。萧载琮嗯了一声,好像他一言奠定的不是自己孩子的命似的,轻描淡写道:“那便如此。” 他坐了回去,挥手道:“继续。” 皇后露出个讶异惊惧的表情,似乎是想再劝两句,启唇却又敛了话头。御林军已领命要走,竟是要当下就将人绑来烧了。 萧潋意目光在他们几人转过一圈,心下一转,站出来道:“父皇。” 众人目光顷刻投在他身上,萧载琮回首看他,“怎么?” 萧潋意道:“禀父皇,今日乃宗庙祭祀,在祀礼上将郑嫔处置了是否有些不妥?” 皇后神色一凝,侧身看了眼萧载琮的面色。萧载琮神色如常,不辨喜怒,皇后心神微敛,唤道:“陛下?” 韩丞相道:“殿下此言差矣,而今正是天怒,若不当场将冒犯之人处置怎可平息,岂不后患无穷?” “丞相为何如此断定郑嫔娘娘腹中便是鬼胎?” “天象所言,如何有假?” “丞相所言有理。”萧潋意道:“但若果真如此,倒叫令和不免担忧大祭司今日可有备好驱祟法器?这烈焰又是否能将这不祥之胎斩草除根,若是不能……可如何是好?” 大皇子温声道:“不必忧心,父皇和皇兄都在这,自会鼎力护你周全。” 萧潋意感激一笑,“多谢皇兄。”他又忽然敛了话头,垂眸道:“只是令和一想到郑嫔娘娘腹中的也是我们的血亲,心下不免……总有些忧虑。” 皇后眉尾不引人察觉的细微一动,又改口道:“令和说得不错,陛下,先将祀礼完成才是首重。” 萧载琮重新坐回宝座,“吉日何时?” “回圣上,三日后已巳月乙末日,明堂当值,正是黄道吉日。” 萧载琮淡道:“就那日,继续。” 皇后微松了口气,从眼尾处与大皇子对视一眼。启唇道:“圣上英明。” 火焰又燃烧起来,只是这次平复了许多。大祭司舞动云幡重念起祷词,萧潋意低垂着头,抬眼瞧了下萧载琮。 只见苍老的帝王端坐在金銮御座上,敛眉阖睨百官,明黄龙袍绣着汹涌沧浪,端的是铁面冷血的天家威严。 仿若那方才发生的事就只是同琴弦绷断了似的小插曲,压根不值得往心上一放似的。 萧潋意收回眼神,再不去看他,与众人一同道:“圣上英明。” 宗庙祭祀一结束,皇后便进了佛堂彻夜不休的念起佛经,祈求天命庇佑,庇佑大郇国运,庇佑郑嫔和她腹中的皇嗣血脉。后宫众嫔妃忽然一夜之间大半得了怪病,头晕眼花呕吐不止,且找不到病因。宫中便有流言传起,说是因郑嫔腹中不祥之胎而惹得天怒降下的神罚,弄得到处人心惶惶。 第81章 这天,萧潋意去了郑嫔的芙蓉宫。 郑嫔着一身素衣,跪坐在宫内竹屏旁,手捧着一只铜制梅花炉,垂眼瞧着薄烟袅袅升起。 屋内缭绕着一股浅淡幽香,郑嫔听见了动静,扭头看向门外,那点云烟被她的动作惊动,顺风蜿蜒而动,香味登时更浓郁了些。 萧潋意面色平和,眼底却藏着抹深意,交叠双手站在门口看她。郑嫔看清来人,神色没什么波动,便就着跪坐的动作行礼道:“四殿下万安。” 萧潋意勾起唇角坐在她身侧,饶有兴趣地瞧着她手中的梅花炉,“这香炉做得倒是精妙。” “殿下喜欢,便拿去吧。” “娘娘愿意给我?” 闻言,郑嫔轻笑一声,淡道:“将死之人,何谈什么愿不愿。” 萧潋意却道:“我不喜夺人所爱,娘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云烟在二人面前冉冉升起,萧潋意安然自若,只管摆弄案上花枝。郑嫔当然明白他今天来不只为着个炉子,瞧他一阵,开门见山道:“殿下今日来我宫中为了什么?” 萧潋意直白道:“明日娘娘便要被施以火刑,不知心头何想?” 郑嫔一愣,很快又复如常道:“若能为陛下分忧,自当死不足惜。” “只是如此?” 郑嫔淡道:“还能如何。” 她语调平缓,神情漠然,瞧不出丁点不甘怨恨的样子。萧潋意侧头看她,“我记着娘娘说过,想做鹰?” 郑嫔垂下头不再看他了,一手轻轻摸过炉身的纹路。萧潋意道:“若我说,能助娘娘成鹰呢?” 郑嫔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殿下如何助得。” 萧潋意紧盯着她,淡色眼神却犹如一汪深沉的潭,其下水光幽幽,像藏着什么潜伏的猛兽,“我可保你无虞,不过。”他眼神向下,慢慢停在了郑嫔的腹部,“也只能保你一个。” “……” 他所言之意郑嫔自然明白,听了这话,郑嫔定定看了他好一会,道:“好。” 萧潋意摆出个意外的表情,“娘娘舍得?” “一团肉,有什么不舍得的。” 她身量纤纤,神态温顺,讲起话来总是轻声细语,话里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萧潋意心下满意,知道自己没找错人。 苍鹰搏击长空,生着弯钩利爪和坚硬的喙,自不会被什么牵绊住脚步。 他侧过头,将自己鬓边的一支金钗拔下来,笑道:“娘娘是个明白人。” 三日后,大祭如期举行。 大祭司一身古怪彩衣,面上扣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高举雉羽铜铃。青铜鼎中烈火高涨,香灰随着点点火星飘散而去。 “天神兮!吾请于此,乞神勿怒,犯者已擒,立当焚之!血肉泰神,魂归天地,恕吾宥之,谦恭敬祀天地,祈盼此地福泽万里,风调雨顺,江山稳固,皇运昌盛!” 郑嫔身着繁丽宫袍被绑在中央的木头柱子上,四周铺散着许多稻草木枝。她面无表情,既不哭喊也不挣扎,目光直直的盯着天边,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可怜。”皇后高坐在彩凤宝座,远远瞧着郑嫔半边玉脂似的侧脸,攒金丝的锦袍轻点两下眼角,“花儿一样的年纪。” 萧载琮坐在正中,没什么表情。萧文壁宽慰道:“母后切勿太过伤心。” 皇后轻拍两下他的手,“好孩子。” 萧潋意立在一侧,冷眼看这几人惺惺作态,片刻后抬手理了下发髻,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大祭司已燃起火把,大叫着靠近郑嫔脚下的那堆草木。台下众百官皆都沉默不语,也有几个稍有良知的,私下也曾愤愤不平过,但又有什么用?天子说你是什么便是什么,人命不过他脚下一只蝼蚁,也只好同其他人一般凭轼旁观这场诡异的人祭。 火星已挨到了最外头的一根枯草,就在此时,天边忽然响起阵阵异响。 “咕——!” 【作者有话说】 注:祭词出自明宣宗宣德元年祭文 第44章 鸮鸟 “那是……那是什么!” 台下一个大臣伸出一手指向天边,众人循声抬头,惊诧的发现远处竟有一片黑压压的不明物以极快的速度倾覆而来,浓厚犹如一块庞大的乌云,灼目的日光少顷便被遮了个大半。 “那是什么!什么东西!” “鸟……好像是鸟!是鸮鸟!” 离得近了,众人这才看清那遮天蔽日的乌云竟是一群成千上万的鸮鸟,蝗虫过境一般密密麻麻,闪烁着其明黄瞳孔,嘶吼扑闪羽翅自众人头顶掠过。 ——咕! 鸮鸟常在夜间出没,生得酷似野猫,叫声诡异瘆人。这些从小便在宅子里养尊处优的官员大多并没见过鸮鸟,更没有见过数量如此多的,此刻皆是乱成一团的东躲西藏,连官帽被鸮鸟尖利的爪子抓走也再顾不上。 台下一片混乱不堪,皇后猛地一攥椅子站起,厉声道:“怎么回事!” 萧载琮稳稳坐在宝座上,沉声命道:“御林军,杀!” “陛下!娘娘!”大祭司身上彩衣已被鸟爪抓的破烂不堪,连滚带爬叫道:“夜鸟出世定是神意!这些是神的使者!是神派来的使者!杀不得!杀不得啊陛下!” 萧载琮充耳未闻,只道:“杀!” 数支铁箭破空而去,鸮鸟们似乎被激怒,众人只闻阵阵鸟鸣,数声参杂在一起几近震耳欲聋。箭雨横飞间,忽见一只硕大鸮鸟猛然变了方向,吼叫冲着台上飞来。 第82章 “护驾——!” “护住圣上!拦下它!” 众人皆是一惊,萧文壁抽出一旁侍卫佩剑,凛目挡在萧载琮与皇后身前。萧载琮面沉如水,皇后大惊道:“快拦住它——!” “咕!” 鸮鸟如一道乌黑闪电,却并不冲着萧载琮,径直飞向皇后,在皇后的惊叫声中飞快的掠过了她。电光火石之间,皇后只觉鸮鸟温热的羽翅滑过自己的脸,紧接着头皮一痛,鸮鸟便飞快的隐入鸟群,不见了踪影。 皇后抬手一摸,摸出自己发髻上是少了根簪子。 “母后!”萧文壁急急道:“您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皇后定了定心神,“没事。”她转向萧载琮,“陛下如何?” 萧载琮却并未看她,只看着天边。 ——只见那群鸮鸟打转两圈,再度并在一起,调转了方向,如来时般乌压压的远去了。 郑嫔跌坐在草堆上,身上绑着的麻绳已尽数被啄断,身上却毫发未损。 “此女……此女命不该绝……” 大祭司瞧着眼前情形喃喃自语,片刻后回过神来,忽然猛地跪拜道:“圣上恕臣!此女乃是宫星庇佑之人!命不该绝!” 皇后还未从方才那场混乱中定下心神,又被大祭司这番言论惊了一惊,一时脱口而出道:“你先前不说郑嫔腹中乃是不详之胎,引得神怒,定要火祭方可平息怒火?湳楓” 大祭司道:“天象有误!如今时来看此女寿数未尽,神不许其死,腹中许是祥胎也未定!” 这番言论,竟将他先前所言尽数推翻了。 皇后眉心紧蹙,眼神中明暗闪烁,须臾神色一松,转而微笑道:“郑嫔想来是没什么大事,陛下自可宽心了。” 萧载琮却道:“冯柄。” 冯柄出列,跪道:“末将在!” 萧载琮:“追上那群鸮鸟的踪迹,给我查,到底是从哪放出来的!” “是!” 冯柄领命,率军转身而去。台上台下一片鸦雀无声,萧载琮目光扫过众百官,扫过萧文壁和默不出声的萧潋意,最后缓缓扫过了皇后。 皇后面不改色,温声道:“陛下……” 萧载琮拂袖而去。 皇后话头一顿,转身看向萧载琮背影,躬身道:“恭送圣上。” 那场火祭,便就这样没头没尾的结束了。 郑嫔虽已不再被紧闭,宫中关于她腹中不详之胎的传言却并未消散,人人避之不及,圣上也不再召见她。 火祭后第三天,令和公主忽然病倒了。 ——“太医!快传太医!” 长敬宫内,满院宫人内侍匆匆奔走,桃蹊端着个硕大铜盆从门内出来,正与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内侍撞上,砰一声铜盆摔落在地,水花四溅炸开,只见其颜色猩红,竟是一盆血水。 桃蹊顾不得责备,就势一把拉住那小内侍,急道:“太医呢!太医来了没?!” 小内侍倒豆子般道:“去叫了去叫了!徐太医正在路上!马上就到!” “徐?”桃蹊一皱眉头,自语般道:“怎么偏偏是叫他……算了,快些再去催一催!” 小内侍来不及多言便仓促跑走,这时,屋子里忽然有人惊慌喊道:“桃姑娘!桃姑娘!” 桃蹊神色当即一凝,反身掀起门帘,飞速道:“来了!” 门内,几个女宫人形色慌张,手忙脚乱地扯着布巾抹布,榻上萧潋意仅着一身寝衣,黑发散乱成一团,神志不清地趴伏在床沿处,侧头又是一大口血吐出来! “啊!” 一旁的芙儿立时惊叫一声,房内地板上散落着许多布巾铜盆,皆已被血染得鲜红,也不知萧潋意是吐了多少血出来。桃蹊步履匆匆走至床榻旁,凝声道:“殿下!” 萧潋意面色苍白,毫无反应,已是昏厥了过去。 “这……这可怎么办啊!”芙儿哭道:“这样一直吐一直吐,又哪里来这么多血可以吐!” “药剂煮好没有,有没有给殿下灌下?!” “煮好了,但是殿下一直吐,灌下了又再吐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再煮,再灌!”桃蹊说:“去打一盆热水来,再寻些干净的布巾!” “好……好!” 芙儿匆匆跑走,榻上萧潋意胸腔忽然上下起伏一下,扭头又是吐出一口鲜血。 “殿下!”桃蹊心下一急,再顾不得还有旁人在,捏住了他的天府穴。 这样吐下去不行,他撑不住的! 萧潋意吐出这一口鲜血,眼皮微弱震颤几下,竟是稍稍回了些意识。 只听他声音几不可听,“……云……” 桃蹊:“什么?” 萧潋意瘦长苍白的手指竭力绞住了桃蹊的衣角,喃喃道:“阿云……” 桃蹊动作一顿,抬头看了还留在殿内的小宫人一眼。 小宫人捧着铜盆,低着头,一眼也不敢往这边多看。 “……” 桃蹊定了定心神,低声道:“殿下,您累了。” 萧潋意双目紧闭,再没了任何动静。 太医匆匆来过,勉强止住了他的呕血之症,但病因尚不能查。 皇后亦来过几次,带来许多名贵草药,但萧潋意却始终昏迷不醒,她便干脆彻夜不走,如同天底下每一个担忧儿女的慈母那样,守在了萧潋意的床边。 第83章 只不过,她也没能守上多久。 郑嫔坠楼而亡了。 夜已深,慈明宫内,皇后卸了凤冠,殿内仅燃一根烛火,堪堪只能照亮她面前方寸天地。 殿门外,慈明宫大女使匆匆走进,附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皇后紧缩的眉头一松,问道:“文壁知道了没有?” “回娘娘,珵王殿下已知道了,还说要娘娘不要忧心。” “好孩子。”皇后面色平和下来,伸手拨了拨那烛火的灯芯,“文壁这孩子,哪里都好,只是……缺了一状丰功伟绩在身。” 大女使从眼角觑了眼她的脸色,又从袖中掏出个什么东西,低声道:“娘娘,太师府有信来了。” 皇后的手一顿,抬眸道:“谁给的?” 大女使道:“回娘娘,是老夫人的。” 高太师府,那是皇后的娘家,大女使口中的老夫人便是她的生母,高老太师夫人。皇后默了一阵,接过了信,展信看下去,脸色也随之一分分地沉下去。 大女使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哗啦一声,是皇后将信纸揉成了一团。她面色阴沉的默坐片刻,将信纸挨上烛灯,烧了个干净。 火光便随着她的动作跳动两下,将她的影子拉扯的变了形,她叫道:“宝汇。” 那叫做宝汇的大女使应道:“奴婢在。” “灭灯吧。” “是。” 宝汇扶着皇后起了身,伺候着她去了外衫,撩开床上纱帐。 她转身去吹灭了桌上的灯烛,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什么东西相撞的响声。 宝汇回身,“娘娘?” 床榻内一片安静,无人应她。宝汇心下坎坷一阵,忧心皇后是摔到了哪,便大着胆子撩开了纱帐,唤道:“娘娘?您……” 她的话顿在了喉咙中。 床上的锦被掀开了一半,皇后坐在榻上,黑夜中只能堪堪瞧见她面色铁青,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 ——只见她手中金簪耀目,正是那天大祀上,被鸮鸟衔走的那支。 浓浓夜色中,忽有一只鸟扑扇着翅膀从她窗前飞过,留下一阵咕咕怪叫。 宝汇不知怎得就突然想起那日成群的黄瞳鸮鸟,心下不自主升上一股寒意,这时,皇后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沉声道:“宝汇!” 宝汇定下心神,回道:“娘娘,奴婢在这。” “去!去把文壁找过来!” 现下?宝汇讶异一下,婉言劝道:“娘娘,已是亥时了……” “快去!”皇后厉声道:“现在就去!” “是……是。”宝汇不敢多言,领命退出了屋子。大殿中,便只剩下皇后一人。 一片漆黑中,她忽然收紧了手,将那金簪死死攥紧了。 第45章 七夕番外 天河夜话 今年七夕兰夜,皇后邀了京中女眷,在御花园中布了筳会,为迎仙拜月,讨个彩头。 满园张灯结彩,百花齐放。各世家夫人坐在席上,摇着团扇扯些家常话,年轻些的闺阁女儿便成团地挤在庭院中投针验巧,对月穿针。 萧潋意不喜热闹,在宴上装模做样了好一会,寻了个由头逃了出来。这会他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处秋千上,端了盘从宴上顺来的巧果,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不远处,忽闻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萧潋意被这点动静惊动,循声看过去,见是两个穿彩衣的年轻女子,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约莫是没想到这种角落会有人在,在黑夜中隐约看见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吓了一跳,当即失声叫了出来。 萧潋意心下好笑,没出声,侧头瞧着两人。那两个女子叫过后冷静下来,认出了萧潋意身上的装扮,知道了面前人是谁,慌慌张张行礼道:“殿下万安!” 萧潋意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两个女子得了恕令,慌忙起了身,快步离开了。远远的,还能听着其中一个女子对另一人低声埋怨,窃窃私语道:“……叫你非要来这听什么天河夜话,这下好了,宫中失仪冲撞了殿下,这要让咱们爹娘知道了,岂不骂死咱们!” “完了完了。”另一女子哭丧着脸,走了阵,又听着那人带了点艳羡,小声说:“不过你瞧见了没?那是四殿下!真和她们说得一模一样,生得可真好看……” 这片角落幽静,地方又不大,两个女子的话一句不落的全传进了萧潋意的耳朵里。噗嗤一声,是萧潋意笑了出来,他扭过头,对他身后一人笑吟吟道:“阿云你听,她夸我生得好看呢。” 徐忘云瞧他一眼,没有回他这一句。 见他不答,萧潋意却不依了,他转过身子,两手撑着板,几乎要从秋千上整个探出去,仰着脸问他:“阿云,我生得好不好看?” 今日家宴,他穿了宫袍,头发挽得精巧,鬓旁钗了一只流苏金簪,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耳旁轻轻摇动着,更映得他眉眼美艳的动人心魄——徐忘云瞧他一阵,忽然伸手将他身子掰正了,言简意赅道:“好看,坐好。” “敷衍。”萧潋意被他掰直了,板板正正地坐在秋千上,心下一转,又忽然压低了声音,严肃道:“阿云,你过来。” 他语气正经,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徐忘云不疑有他,往前走了两步,胸腹处却忽然一重——是萧潋意往后一靠,整个人倚在了他身上。 徐忘云:“……” 第84章 秋千架得高,萧潋意的脑袋正顶在他的心口处。徐忘云动弹不得,无奈道:“起来。” “不起。”萧潋意无赖道:“阿云,我累了。” “快起来……叫人看到,不大好。” “这鬼地方,哪有人来。”萧潋意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何况……我是真累了。” 徐忘云不说话了,他垂着眼看他一阵,干脆放弃了。还真就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安静地当好一根能倚人的棒槌。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萧潋意依着他,望了会天,伸出一手指向天边一处,说:“阿云,你瞧那颗星。” 徐忘云顺着他的手抬头看,“织女。” “那是牛郎。”萧潋意又指向另一处,“你瞧他们中间,隔了这么宽的一条河,这辈子……湳楓也难再见着一回。” “有鹊搭桥。” 萧潋意笑了,“阿云,你真信会有鸟飞上去的哄孩子话?” 徐忘云反唇相讥:“你不是也信牛郎织女真是两个人?” 萧潋意闷闷笑了起来,震得徐忘云的胸膛都在随之发颤,“那你说,那真的是两个人吗。” 徐忘云想了想,说:“可能是。” “为什么?”萧潋意饶有兴味,“阿云什么时候也信这种哄孩子的故事了?” 徐忘云却说:“师父说的。” “哦。”萧潋意拉长了声音,抵着他的胸膛抬起了头,仰着脸看他,“那一定是没错了。阿云,我问你,如果你是牛郎,遇上了织女,你怎么办?” 相传牛郎织女相逢在一条河边,牛郎贫穷,仙女貌美。牛郎为求织女为妻,偷藏了织女的羽衣将其留在了地上。两人一见钟情私奔成婚,却最终被王母娘娘发现,脱下簪子划出了一条银河,将二人分隔在两岸。 徐忘云说:“不怎么办。” “不怎么办?” “嗯。”徐忘云回道:“若她要人帮忙,我可以送她回家去。” “那若这织女生得相当美艳呢?” 徐忘云低头看他,实在不懂这二者间有什么分别,权当他说了句废话,不回答了。 萧潋意两只苍白的手臂伸上来,细长的手指捧住了徐忘云的脸颊,紧盯着他道:“若这织女……是我呢?” 徐忘云说:“如何能是你?” 萧潋意梗了一下,啼笑皆非地心想道我是拿这小木头没招了,收回了手,笑道:“罢了罢了。阿云可真是个圣人。我家阿云这么好,以后一定是要登入仙境,位列仙班的,或许真会成颗星星也不一定!” 夜色寂静,寥寥星光映在他鬓边的金钗上。远处吹来了一阵微风,将远处女眷们的笑闹声吹近了些,却将萧潋意这句模糊含笑的话吹远了些。徐忘云垂眼看他,心下忽然有股异动升腾起,竟难得追问道:“那你呢?” 萧潋意却只笑着看他,不说话了。 徐忘云却又问了一遍:“你呢。” “我……我在地上瞧着你。” 徐忘云沉默了,萧潋意抵着他的胸口,听着耳旁徐忘云胸膛中一颗鲜活有力的心脏砰砰跳动着。他闭上了眼,侧脸更近的将耳朵靠近了些,近乎缱绻地蹭了蹭。 远处,却忽然有脚步声急急向着这边靠近。 萧潋意倏然睁开了眼,坐直了身子,神色中的眷恋温情刹那不见了,面色复又一片淡漠。黑夜中有个人影窜了出来,做一身侍卫装扮,一见了萧潋意,当即跪道:“殿下,皇后娘娘在宴上唤您不得,嘱了卑职们来园中寻找,还望您速回宴上。” 萧潋意神色冷漠,微抬下颌看他一阵,闭了下眼,又瞧了一眼天上。 天上繁星密布,牛郎织女两颗星子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条鸿沟似的宽河。 他看了一阵,忽然开口道:“你没见过我。” 侍卫:“……啊?” 萧潋意抓住了徐忘云的手,笑道:“阿云,我们走。” 徐忘云不明所以,茫然道:“去哪?” “私奔。”萧潋意却不和他解释,抓了他的手,一阵风似的从侍卫身边吹了出去。徐忘云被他带着快步往前跑,夜风从两人耳畔呼啸卷过,卷过萧潋意的宫袍,卷过徐忘云的发尾,卷过萧潋意鬓边的流苏金钗——在夜色中闪着光摇晃一阵,终于承受不住他的动作,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徐忘云提高了声音:“簪子!” “不要了!”夜色中,二人脚步不停,顺着御花园一路往前跑,萧潋意大笑着,衣袖卷着黑发在夜风中肆意纷飞。 他高声道:“——阿云,我们走!” 第45章 浑水 “皇妹如何了?还曾醒过没有?” 长敬宫内,萧文壁坐在萧潋意床边,满面忧色,亲手洗了一块温热布巾擦了擦萧潋意冷汗淋漓的额头。 桃蹊恭敬道:“回殿下的话,公主已昏睡五日了,每隔几个时辰便要吐血一次,食药不进,常又会突然发一身的冷汗,一直没有醒过。” 听了这话,萧文壁叹息一声,“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他转头,问:“如何?” 这话是对着一旁正为萧潋意把脉的白胡太医说的,那太医摇了摇头,只道:“卑职无能。” “一个两个的,都是这句话……”萧文壁头疼万分,痛心道:“太医院如今便真的无用至此?上上下下竟连病因都找不到!” 第85章 他鲜少有怒,周遭太医下人顷刻便跪了一片,齐声道:“殿下息怒!” 萧文壁闭了闭眼,似乎是不愿再看他们,伸手摸了摸萧潋意的发顶,叹息一声。 “殿下。” 这时,一旁跪着的另一个年轻些的太医犹豫道:“卑职知道一个法子,或许能保公主无虞。” 萧文壁看向他:“什么法子?” “回殿下。”年轻太医跪着向前两步,拱手道:“卑职老家原是青阳县人,泽昆山便在青阳。公主这病是受惊引发的心悸,从而勾出了体内沉疴旧症。泽坤山地处北境,内有一寒鹿泉。若能找到此泉,在寒水浸泡个七日,再配上泽坤山特有的白珠草,或许能破开瘀阻血府,保住一线清明。” 仍还跪着的桃蹊心下一动,从臂弯中微抬起头看了萧文壁一眼,只听另一白胡太医也同附和道:“殿下,严太医说得有理。公主脉弱无力,肢冷自汗,是心阳欲脱的表现,心藏脉而脉舍神,心病则神明失其所主。而心属火脏,以寒潭之水化解,却不失为一可试之法。” 萧文壁面露讶色,“当真?” “卑职不敢妄言。” 萧文壁默了一阵,“如此也好。” 他叹息一声,湿布巾擦过萧潋意削瘦下去不少的脸颊,垂眸道:“去吧,这就去襄阳殿禀告父皇一声。” 与此同时,襄阳殿中—— “臣妾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永坠地狱不得超生!” 大殿正中,跪了个身着粉衣白裙的女子,三指并在一处,神色激动的正对天起誓。萧载琮与皇后并坐在殿上宝座,闻此言,皇后面不改色,淡声道:“婞贵人,莫要胡说。” “臣妾没有胡说。”婞贵人道:“圣上,当日祭祀便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便是要假借什么鬼神之说铲除郑嫔和她腹中的胎儿!” 萧载琮坐于宝座上,闻言不咸不淡瞧了台下婞贵人一眼,问道:“大祭司何在?” 一旁立着的内官立时道:“回陛下,先前监察司已来传过一声,那日祀礼后大祭司失了心智,前几日在宫中自缢了。” “自缢?真不是被灭了口吗?”婞贵人道:“如今后宫众嫔妃与令和公主症状相同,足以可见并不是生了什么怪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臣妾先前亲眼见了皇后身旁的宝汇推了郑嫔坠楼,便是皇后祀礼不成,这才又下了手。这场怪病说不定也和郑嫔那事一样,皆是出自皇后娘娘之手!” 萧载琮目光移向皇后:“她说得,可属实?” 皇后面向他,无奈道:“臣妾实在不知她是在胡言乱语什么。” 她转过头,对站在她身侧的宝汇和颜悦色道:“宝汇,和婞贵人说一说,当日你正在哪?” 宝汇躬身道:“回娘娘的话,郑嫔坠楼当日奴婢正在慈宁宫内,为娘娘舂捣敷腿的药材。” “臣妾没有胡说!”婞贵人激动道:“郑嫔坏了龙胎好端端地怎会突然坠楼?陛下您难道便未曾有疑吗?臣妾不敢欺瞒陛下,所言句句属实!臣妾带了人证来,但请陛下允见!” 萧载琮一挥袖子,“带上来。” 片刻后,大殿之外便有个太医哆哆嗦嗦进来,跪拜道:“卑职叩见陛下。” 皇后见着来人,眉尾微不可察的一抽,道:“——刘太医。” 这一细小动作很快便被婞贵人敏锐捕捉到了,她冷笑一声,胜券在握似的,“皇后娘娘似乎与刘太医很是相熟呢。” “娘……娘娘。”刘太医埋着头,半分也不敢抬起来,只瑟瑟发抖道:“卑职愿为贵人作证,后宫众嫔妃和令和公主呕血之症,确是皇后娘娘指示卑职下的毒不假!” 皇后终于变了面色,她拢袖站在高台之上,缓缓道:“刘太医,本宫从未与你有过瓜葛,为何今日莫名害我?” 背弃旧主,举家小命已捏在他人手中的刘太医不敢看她,只冷汗淋漓的将头埋着,半响说不出话。 婞贵人道:“娘娘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冤有头债有主——自己未曾做下亏心事,又哪有野鬼半夜敲门呢?” “陛下!”婞贵人多年满腔冤苦,终于得以向天子一诉,“当年我刚进宫便有幸得您三分宠爱,却不想因此惹祸上身!”她恨声道:“就是她!是她高帧与妒恨我蒙得盛宠!便命人灌下我一碗红花,堕了我那还未足月的孩子……叫我终生再不能有孕!” 她双眼赤红,字字泣血,“臣妾怎能不恨!怎能不怨!她佛口蛇心,枭心鹤貌!您又怎能容忍这等毒妇在枕边多年!陛下!” 萧载琮道:“你,将此事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回、回陛下。”刘太医埋着头,抖道:“那一日皇后娘娘身边的宝汇找到卑职,命卑职找到一种毒药,这药稀世难见,乃是卑职组家传下来的,服用少许可叫人呕血头疼几日,服用的多了便可叫五脏六腑化为血脓而死……娘娘叫我拿来,叫我、叫我在送去合宫中列份的调养汤中都下了一些……” 皇后眸色沉沉,萧载琮闻言反倒哼笑了一声,微微转了上身,侧头问她:“他说得可属实?” “臣妾并未做过这些,还请陛下……” 啪!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哽在了喉咙中,萧载琮云淡风轻地甩了她一巴掌,皇后半边脸颊瞬时肿起几条通红的指印,顿了一顿,跪道:“陛下息怒。” 第86章 “皇后所作所为,便是想将郑嫔和她腹中胎儿一齐杀死,正如她当日如此处死梁妃,如此让臣妾再不能生育!她如此狠毒,又谁知当年三殿下亦非死于她手?陛下!您不能再被她蒙蔽了!” 萧载琮看着她,眼中添了分审视,皇后仍是跪着,垂头道:“臣妾从未做过。” “父皇!” 殿外,萧文壁匆匆而来,一进殿中便跪下了,拱手道:“父皇切不可听人一面之词!” 萧载琮蹙眉道:“你来做什么?谁通传你进来的?” “父皇恕罪。”萧文壁道:“无人通传,是儿臣在殿外听见声响,忧切过甚,这才斗胆进殿,还求父皇不要怪罪儿臣,但听儿臣一言!” 萧载琮眉心蹙起,往椅背上一靠,“你说。” “父皇。”萧文壁目光灼灼,铿锵有力道:“母后向来仁慈,绝不可能做出如此恶毒之事,还望父皇千万不要被人蒙骗了!” “珵王殿下。”瑛贵人咬牙切齿道:“这话要送给您才是,万不要被人蒙骗了。” 萧文壁不理睬她,只对着萧载琮道:“我与母后相伴已二十余年,这许多年她如何辛苦操劳,我都看在眼里。父皇,您也已与母后相伴几十余年,时日比儿臣只多不少,母后如何恭淑毓德,您全然不晓吗?” “文壁。”皇后道:“不必再说了。” “母后!”萧文壁抿了抿唇,又对萧载琮道:“瑛贵人有证人,儿臣今日也带来一个,还请父皇宣召吧!” 谁?瑛贵人一怔,萧载琮道:“宣。”殿门外,走进个做下人打扮的女使,跪拜道:“奴婢长敬宫蔷枝,拜见圣上。” 瑛贵人愕然,瞪视着她说不出话。萧载琮道:“长敬宫,你是令和身边的?” “回陛下,正是。”蔷枝恭顺道,“奴婢今日前来,只为说句公道话,当日郑嫔坠楼时,奴婢正奉了四殿下口谕去给皇后娘娘送件东西,出来接的正是宝汇。” “什么东西?” 蔷枝道:“回陛下,是根簪子。” “就是这根。”皇后从头上拔下根黄金簪,呈给萧载琮看,“陛下可还记得这个?正是当日臣妾在祀礼上被鸮鸟衔去的那支,那鸟约莫是嫌重,半路丢了,正掉在长敬宫内让令和捡到,便让她身边的女使送了过来。” 萧载琮目光在她手中簪上停了半刻,认了出来,“嗯,是没错。” 当日宝汇既在慈宁宫中,婞贵人所言亲眼可见就并不属实,若是如此,她口中其他话又有几分可信? “臣妾……臣妾!”婞贵人回过神,惊恐道:“臣妾所言句句属实,半分不假啊!” “此外。”蔷枝接着说:“火祭前四殿下曾去过郑嫔娘娘的芙蓉宫,娘娘曾交予了四殿下一纸遗书。” 她从怀中掏出个信封,内官接过信纸呈给萧载琮,他打开草草看过,见纸上的确实是郑嫔字迹不错,草草三言两语,写得是自知身负罪孽,无颜愧见天子,但求陛下允其自裁,以身赎罪,以保国运昌隆。 “……陛下……娘娘……!”刘太医此时忽然连滚带爬地爬过来,“是她,是她!都是婞贵人绑了我举家老小逼我诬陷皇后,卑职实在惶恐,并不是有意诬陷娘娘!娘娘!求您开恩救救卑职!救救卑职一家老小!” “你……你!” 婞贵人万万没想到转瞬之间这人便翻了口供,呆在原地。萧文壁冷笑一声,道:“父皇,此人竟有如此蛇蝎心肠出此谋划,可见其心可异,万不可再留了!” “珵王殿下!” 她瞠目欲裂,又看向蔷枝,“你……!” 萧载琮像是被她搅得心烦,一手将郑嫔的遗书攥成个纸团,厌烦道:“拖出去。” “是!” 殿内一旁两个侍卫领命上前,便要将婞贵人拖走。婞贵人大惊失色,惊慌道:“等等!陛下!你怎可听她一面之词!我说得都是真的!我说得都是真的!” 声音越来越远,她被拖出了门。皇后巍然不动,仍在原地跪着,萧文壁道:“父皇……” “你出去。”萧载琮并不看他,面向皇后,“我与你母后说几句话。” “……” 萧文壁闭上了嘴,看了眼二人,行礼道:“是。” 他和蔷枝一道退出了屋子。大殿中,又只剩下萧载琮和皇后二人。 皇后还未起身,垂眸道:“陛下……” “啪。” 萧载琮又是一掌落在皇后脸侧,这一次用劲极大,皇后头被扇得侧了过去,空旷大殿中,回荡着方才那清脆的一巴掌。 皇后闭了闭眼,还是道:“陛下息怒。” “朕知道你这么多年,始终还放不下从前的旧事。” 萧载琮负着手,微拘着腰,半阖眸道:“只是这许多年,你不该再为此事对朕有什么不满,更不该因着此事牵扯进许多无辜的人。你父亲不在,朕就将你的兄弟姐妹都抬上了爵位,保住你高家的荣华富贵。你失了永儿,朕便将文壁过继给你,叫你坐稳了这皇后之位,你到底还有何不满?” 华服之下,皇后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染着豆蔻的指甲尽数嵌入掌心,流出一缕淋漓鲜血。 只是她面色仍是平淡的:“臣妾不敢。” “桢与啊。”萧载琮居高临下道:“你很该知足了。” “……”皇后垂眸道:“是。” 第87章 “臣妾……谨记。” 第46章 云哥哥 三日后,一辆马车驶出了皇城。 出城门又走了半日,桃蹊这才将轿帘一角小心放下,并掌为刃,使力劈上了轿中软厢内躺着的人心口。 萧潋意整个身子剧烈抽搐一下,胸膛上下起伏,侧头喷出一口浓黑的血! 桃蹊麻利用早就备好的布巾拦住那口黑血,萧潋意没命地咳起来,捂着心口缓缓坐起,面色不善地扯过布巾,自己将嘴擦净了。 “阁主。”桃蹊还是想不明白萧潋意这次为何要对自己下此狠手,又不敢多问,递去一杯水,“您好些了吗?” 萧潋意抹去唇边黑血,面色铁青道:“我没用这么多的毒。” 什么?! 桃蹊悚然一惊,反应过来,登时骇出了一身冷汗,在这方寸之大的车厢内跪下了。 “是属下失职!属下甘愿受罚!” 萧潋意看她一眼,环顾一圈马车,立时便猜到了当下的状况,“失败了?” “……是。”桃蹊道:“都是属下看管不力,实在没想到婞贵人竟如此沉不住气,只带了刘太医便去了襄阳殿,先前寻到的那些……也都白费了。” 她越说越心虚,忍不住便去觑萧潋意的面色。萧潋意宫袍胸前被污血染黑了一大块,纵使他相貌再如何俊美,也让人不免觉得……分外狼狈。 他冷笑一声,“如何?” 桃蹊只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他一定不是在关心婞贵人后来如何,干脆利落道:“圣上没怎么怪罪皇后,已算是将此事掀过去了。咱们现在是在去青阳县的路上,是珵王殿下向圣上进言,说为您这病寻了个偏方,需得去泽昆山上才有救。” 萧潋意嘲讽地勾了一边嘴角,“什么偏方还得不惜千里把我送去北境?怕不是什么寻医,发配才是吧。” “此外……”桃蹊话头停了一下,接着说:“蔷枝投去慈明宫了。” 萧潋意冷冷道:“人呢。” “死了。”桃蹊说:“她背叛了您,属下自不会留她活到第二日。” “尸体剁了,扔出去喂狗。”萧潋意漠然看了眼车头。桃蹊察觉到他的动作,立时道:“阁主放心,出了城门,属下就已将这里里外外的人都换成咱们自己的了。” 萧潋意看一眼自己胸前脏污的衣料,揉了揉肩膀,便听到他骨肉中传来几声令人牙根发软的咯吱声,桃蹊低下头不敢再看,转瞬之间,他肩骨凭空变宽许多,脊骨拔高,腿臂大刀阔斧的伸展开来,就连指骨都更见长了几寸——不消片刻,坐在桃蹊面前的便是副修长挺拔的纯正男性躯体了。 方才还勉强算是宽敞的软厢一下便显得狭窄起来,萧潋意复了本相,那身女子宫袍就显得并不是那么合适,只堪堪能够蔽体,倒将他身体线条勒得分毫可见。 他实在不怎么舒坦地支棱着两条长腿,靠在车厢上,蹙眉望着窗外,神色沉沉地思虑着什么。桃蹊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此时,他们的马忽然啼叫一声急转了个弯,好在厢中两人下盘都极稳,仅轻微晃动了两下。桃蹊皱起眉头,掀开轿帘,却见他们马车旁的关外道上,竟有一队军马急急奔驰而过。 方才那急转弯便是车夫匆忙避开了这群军马。可这在距皇城百里外的关外,怎会有这么多军马在?! 桃蹊心念一转,跃出车厢拦下一匹,装作是过路的寻常商户,操了一口浓厚的乡腔,惊慌道:“这位军爷!前路是发生啥啦?可还能进城呐?!” “进不了进不了!”那小兵喊道:“赶快掉头逃命吧——垧北疫乱了!” 他喊完这句,勒马便又匆匆赶上了大军,桃蹊吃了一惊,回身道:“阁主!” “听到了。”萧潋意一手撩开轿帘,露出来的半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原来她打得是这个算盘……”萧潋意面色阴沉,像是气笑了,“……好啊。” 他捏住轿帘的指头稍稍用力,那脆弱的布料便顷刻在他手中化为一滩齑粉。 “好啊。” 瘟疫逞凶肆虐地迅速蔓延开,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庄稼尽枯,寸草不生。如此持续四个月后,百姓存粮告罄,激起一阵对官府朝廷的众怒,四地连接有人揭竿而起,官府急急派兵镇压,反倒适得其反,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起义军的队伍。瘟疫、战乱和荒灾混在一起,一时民不聊生,满目疮痍。 萧潋意用布巾蒙着面,高大身形站在一处荒屋前。不远处的路牙上,有个瘦骨嶙峋的小童守着一具早没了气息的尸体,无措地跪坐在地上。偶有几个过路人早已习以为常,看都不看一眼,那小童茫然呆坐着,过了会,忽有一盆污水从天而降。 “你个遭瘟的狗娃娃,带个死人要在老子家门口坐多久,赶紧滚远点!” 二楼木窗被人拍开,一个男人端着个木盆破口大骂。小童浑身上下被腥臊液体浇的湿透,却呆滞没半点反应。那男人心头火起,干脆将手中的破木盆一同扔下去,吼道:“滚!赶紧滚!” 厚实的木盆重重的砸在小童瘦小的肩骨上,小童这才被砸醒一样滞缓地起身,吃力的将那尸体半抗在自己肩头,拖行着一步一步朝东走去。 没走几步,他小小的身体晃了一下,咚得砸在地上。 “诶,诶!他是不是死了!” 有路人见他半天没再有动静,拿了根木棍将小童像条锅中鱼似的戳起,面朝天翻了过来。 第88章 只看他脸颊蜡黄,表情呆板,双目仍直勾勾的圆瞪着——早已没了生息。 “死了!死了!” “他脸上没花!这娃娃没得病!是块好肉!” “我的!我的!” “去你老娘!我先瞧见的!是我的!” 荒灾之下百姓易子而食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众人当即哄抢上去,你拽着胳膊我扯着腿,谁也不放手。方才小楼上那泼水的男子听着动静开了窗,一见此景便着急喊道:“你们这群遭瘟的老畜牲!那小娃才刚死呐!真不怕遭报应!” 那群人只顾着哄抢,没人理他。泼水男子见状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砰一声合上了窗子。 萧潋意冷眼旁观片刻,在那几人为了争抢大打出手时,漠然收回了视线。 “哎呦!” 他正抬腿要走,那一边,却有个男人叫嚷道:“谁!谁打老子屁股!” “呔!吃我一剑!” 在这吃人的荒唐乱世中,那声音听起来是实在有些太轻快,太鲜活了些,声调间还略略有些耳熟——萧潋意侧目看过去,见是个半大的小少年,脸上蒙着布巾,抓了把木剑,不由分说便张牙舞爪的向着几人冲过来。 那几个大男人根本没将他当回事,看他那滑稽的样子哄堂大笑起来。小少年不为所动,眨眼冲到了几人面前,挥剑一砍—— 那男人措不及防被击中了脸颊,哀嚎着倒了下去。 小少年使剑的动作尚还有些笨拙,招式是认认真真走得一板一眼,剑势已新发于硎的初成了形,小脸绷得很紧,神色中带着和教他剑术之人一脉相承的沉稳干练。剑旋身动间,竟有了些叫人似曾相识的故人影子。 萧潋意如遭重击,呆在原地。 “哈!”那群人已吓得四散奔逃而走,小少年颇为豪迈的将剑往地上一立,骄傲道:“打不过我吧!叫你们欺负人!” 他兴奋回身,冲着某个方向叫道:“云哥哥!今日的第五个啦!” “嗯。” 不远处,徐忘云从暗处走了出来,道:“做得好。” 犹如被滚烫的火舌重重舔过,萧潋意被烫到般浑身激灵一下,胸腔中砰砰狂跳的几近破骨而出,一时慌了神,竟下意识闪身躲进了身后的荒屋中。 徐忘云俯身摸了摸那小童的胸腔,摇了摇头,“没气了。” “啊。”宋多愁可惜道:“他年纪这么小,好可怜啊。” 现下这种情形,也许死亡于他已是最好的结果。徐忘云伸手将他瞪得大大的眼睛阖上,对宋多愁说,“埋了吧。” “嗯!”宋多愁将小童的尸体背起来。他们一路西下,埋过的尸首早已不计其数,宋多愁对背尸挖坑这等活计已是十分熟练,“云哥哥,还是埋在城门外吗?” 徐忘云背起另一具尸体,“嗯。” 两个人各背了一具尸体,便要一同向着城外走去,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捕捉到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异响,侧头道:“谁在那?” 第47章 与我同坠 两旁仅剩的几户人家门窗紧闭,面前的屋舍门窗破败,是副荒废许久的样子。宋多愁完全没听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声音,问他,“啥?啥人?” 徐忘云不答话,只定定地看着面前那屋子。 等了片刻,却始终再没有别的什么动静。徐忘云停了停,不再管它,带了宋多愁要走。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回身去看,见那破旧的门板后谨慎的露出来半张蒙着布巾的脸,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他们。 “呀。”宋多愁眼尖的瞧见,“那屋子里还有人住呐?” 徐忘云见那人整个身子都藏在门后,看不出是男是女,打扮普通,应当只是个寻常的流民。便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却不想那人却出声道:“……阿云?” 徐忘云认出这个声音,颇感意外地回头。身后那人看清他的脸,终于从门板后整个出来,一把将脸上布巾扯去,激动道:“真的是你!” 那人穿一身不甚合身的男子外袍,长发草草绑着,布巾下露出的面庞却美艳无双动人心魄——竟是那皇城里的令和公主萧潋意。 他怎么在这? “你……” 徐忘云下意识一蹙眉,匆匆走过去,将他方才扯下的布巾重新戴上,“戴好。” 萧潋意愣愣地看他,话未出口,眼眶先红,落下两行泪来。 “阿云……”他哽咽道,“真的是你?” 快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当日如何痛彻心扉如今好像也只剩一层浅淡的影子。更何况徐忘云本就没将错归结到他身上,问他,“你怎么在这?” “我、我本是要去关洲青阳县治病的。”萧潋意望着他,“却不想半路碰上了疫乱,哪也回不去了。” “你身边的人呢?” “都死了。”萧潋意抬手擦去了眼泪,对他扯出个勉强的笑来,“你呢,阿云,你这些年一切都好吗?” “都好。”徐忘云实在没想到会在如此情景下再碰到他,眼神落在萧潋意的衣着上。萧潋意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太好意思地拉了拉衣领,“我一个人在外,不敢再穿女子的衣裙。” 宋多愁自萧潋意现身后嘴巴便张成个鸡蛋大小,傻傻道:“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啊……” 萧潋意这才看到他似的,“这是?” 第89章 徐忘云说:“宋多愁。” 他只说宋多愁的名字,并未解释是从哪里来的。萧潋意却像是了然,细声道:“阿云还是和从前一样,这般菩萨心肠。” 徐忘云伸手抓着还呆愣的宋多愁转了个身,重新扛起尸体,回头对萧潋意道:“走吧。” 萧潋意只看着他愣神,又是两行泪下来。 “你……”他声音抖着,这次是半分没再作假,真情实感地问道:“你还……还恨我吗?” 徐忘云背对着他,微微歪了脑袋,像是个思考的动作,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边。 一只鸮鸟停在了一棵树上,旁边的食店内正买东西的紫衣少女侧头看了窗外一眼,动作顿住,向窗外伸出一只手臂。 鸮鸟扑扇着翅膀飞过来,往她手心里丢了个纸团。 “怎么?” 一旁的芙儿——江湖名为朱鹭蹭过来,见桃蹊展开那张纸团读完却停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道:“谁的信?” 桃蹊缓缓转头,对她道:“阁主说,要我们先不要回去了。” “啊?”芙儿道:“为什么?” 她于是把那张纸团展开给芙儿看,却见上面只有十分意简言赅的三个字:走远点。 “什么意思?”芙儿十分茫然,桃蹊却已从中看出了萧潋意“哪凉快死哪去”的深层含义,十分淡定地将纸团揉成团塞进袖中,对她说:“走。” “走?走哪去?” 桃蹊说:“只要不出现在阁主面前,哪都行。” “为啥啊!” “嘘。”桃蹊拉着她往外走,“阁主的事,别问太多。” 徐忘云几人先暂且找了间旧屋子栖身。 萧潋意眼也不眨地盯着徐忘云,不管是他在做什么——扫地,生火,起灶,直盯得徐忘云如芒刺背,回身道:“看什么?” “看你。”萧潋意直白地说:“阿云,你生得真好看。” 宋多愁说:“姐姐,我觉得你生得也很好看呀!” 萧潋意——那只黑不拉几的大乌鸦礼节性地对宋多愁一笑,柔声对徐忘云道:“你长高了。” 徐忘云如今二十一,他少年早成,年少时就不曾有过青涩稚嫩的时候,如今更显得愈发沉稳,只身形高了,轮廓稍长开了些,其余与从前无异,瞧不出分毫变化。 徐忘云说:“你也高了。” “我变老了。”萧潋意垂下眼,“一别许多年,我……我很想你。” 徐忘云在他对面坐下,“宫里怎么样?” “老样子,父皇近来咳疾好了些,其他都没怎么变。” “他们还是常为难你吗。” 他实在很少有问旁人的事情,萧潋意自动将这理解成了“阿云在关心我”的意思,垂下眼说:“若没被为难,今日我便不会在这里了。” 徐忘云蹙眉:“为何?” “前些日子,宫里死了个怀孕的妃嫔。”萧潋意将祀礼之事草草说了一遍,“这次是皇后和珵王的手笔,她给我下了毒,假借看病将我送出宫,我才走了一半,就遇上了疫乱。” “前段时间,我又遭了埋伏,身边的车夫护卫被杀了个干净。如此手笔,阿云,你难道想不到是谁做的吗?” 他这番话在徐忘云心下过了一遍,徐忘云明白道:“你败了,是吗。” “……”萧潋意抬头看他,“是。” “这次是皇后?” “……是。” 徐忘云摇了摇头,起了身。萧潋意却误解徐忘云又是不想再理他,猛地攥住了他的手,“阿云!” 徐忘云看他。 “我……”萧潋意仰着脸看他,不知怎么就忽然脑中空白,喃喃道:“……我再也不骗你了。” 徐忘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萧潋意却用力将他的手拽进自己怀里,两只手攥住紧紧捧在自己胸口,救命稻草一样,起誓似的:“我再也不骗你!再也不让你伤心了!” 徐忘云:“为何突然这么说。” “不是突然。”萧潋意望着他,“不是突然……我每一天,每个时辰都在这样想。” 每次钻心剜骨发病时,每个孤枕难眠的夜里,我都这么想。 ……阿云,我再也不骗你。 徐忘云看着他,顿了会,缓缓地在他肩头拍了拍,劝慰似的,“不要想了。” 他说完这句,就转身去忙自己的事。只留萧潋意一个人坐在原地,还维持着那个西子捧心的动作,久久回不过神。一旁宋多愁蹭过来,好奇道:“漂亮姐姐,你以前认识我家云哥哥啊?” 萧潋意回了神,看他一眼,难得愿意理他,“嗯,从前见过。” “喔。”宋多愁眼神转了一圈,“那你是不是以前犯过什么错事啊?” 萧潋意低声回他:“犯过。” “哎呀,没事的。”宋多愁对美人的包容度出奇的高,很没原则的摒弃了“对云哥哥不好的都是王八蛋”的铁律,安慰他说:“你不要害怕,他一定会原谅你的——云哥哥最心软啦!” “……嗯。” 萧潋意低着头,将方才攥住徐忘云的那只手握紧了,低低道:“嗯。” 荒房条件简陋,能住人的屋子只能收拾出来一间,到了夜里,三人只好并排睡在一处。 宋多愁没完没了的叽叽喳喳,讲到了快后半夜才沉沉睡去。萧潋意在漆黑夜里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离他半寸之外的徐忘云。徐忘云察觉到了,侧头问他:“看什么?” 第90章 一张床,总共也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本来就没有多少,萧潋意又是侧躺,徐忘云这样一转头,二人几乎是面对着面,近到鼻息都感觉的一清二楚。 “看你。”萧潋意骤然和徐忘云的脸这么对上,目光当下涣散开,喃喃道:“阿云,你生得……真好看。” “……”徐忘云:“这么黑,你如何看得到。” “看得到。”萧潋意声音低低的,“我就是……看得到。” 徐忘云默了半响,窸窣一阵,往萧潋意身上盖了件东西。萧潋意抬手去摸,摸出是件手感粗糙的外袍,带了点霜雪的凛冽气味,已经洗得发了白,显然是徐忘云的。 “夜里冷。”徐忘云说:“不要着凉。” 萧潋意手将衣袍攥紧了,低声道:“……谢谢你,阿云。” 徐忘云没再回了,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萧潋意痴痴地看他,看他俊秀的侧脸在黑夜中静谧而乖顺,笔直的鼻梁高挺,唇很安静地闭着,最中心的一点唇珠却略微翘起,显得生动。 萧潋意侧着脸专注地看,目光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热切渴望,一股莫大的冲动忽然从他心底涌出——他突然很想抱住他。 ……但他不敢,他知道徐忘云夜里睡得并不沉。他只好侧过身子,将徐忘云的外袍紧紧抱进怀里,大半张脸都埋进去,放任徐忘云身上干净的味道充斥他的鼻腔,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包裹了起来。 是你自己先回到我身边的。 萧潋意攥紧了他的衣服,心想。 ——是你自己,你自己要和我在一块的。 他低下头,颤着唇,在那粗糙衣料上落下一个吻。 ……和我一道下地狱吧,我的……阿云。 第48章 你哭什么 “你每日都这样四处收殓尸体吗?” 城中小道上,萧潋意问一旁的徐忘云。 “嗯。”徐忘云说:“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阿云厉害。”瘟疫祸乱下,每日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天南海北的尸首加起来不知要有多少。萧潋意真心实意的赞叹了他一句,身旁,宋多愁忽然指着一处叫道:“呀,那边还有个行医的呐!” 几人闻声看去,果然见街道墙角处有人支了个小摊,一旁立着个招幡,龙飞凤舞的写了两个大字:看病。 摊前排队的有很多,人群密密麻麻将那里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徐忘云仗着个子高,看清了被围在里面的人身形瘦小,动作间脑袋后系着地两条青色发带随之晃动着,晃得让徐忘云觉得有些眼熟。 萧潋意已然看清了是谁,讶道:“陈医师?” 竟是那身在祁州三句话噎死人的古怪少女,医师陈簪青。 陈簪青听了动静,转头看向人群外,见是他二人,眉头挑了挑。 人多的地方感染的几率越大,待到陈簪青将那些人一一看诊完了,几人这才走过去,萧潋意笑道:“陈医师,许久未见了。” 陈簪青瞧了他一眼,语出惊人道:“你竟还没变成痴呆么?” 萧潋意:“……” 徐忘云:“……” 宋多愁:“啥?!” 一别三年未见,陈医师这张嘴功力不减当年,这么多年竟还没让人打死,实在奇迹。 “劳医师挂心。”萧潋意顿了一会,才继续说:“你还是这么会聊天。” “哦。”陈簪青说:“你去找过照空了。” 萧潋意但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陈簪青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将地上铺着的布一折,连着上面的东西一同塞进一旁那高得吓人的竹篓里。 她将竹篓背起来,招幡抗在肩头上,兀自就这么向前走了。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像是奇怪他们没跟上来似的,催促道:“走啊?” “走哪去?” “救人。”陈簪青已经有点不耐烦,说完这句,再没搭理他们,自顾自地往前走,像是笃定他们一定会跟过来似的。 宋多愁被她的清奇兜头浇了一脸,好半天才说,“我是不是……不该指她的呀?” 萧潋意哑然片刻,也不知是骂宋多愁还是骂自己,低低道:“……多嘴。” 徐忘云已经抬腿跟了上去。 他们到底还是跟上了陈簪青,随着她东绕西走的穿过城中的居民区,停在了一处破旧的黄土屋前。 破,真是破,破到几人面前的木门甚至都不能算是个门,充其量只能称一句“挡人的板子”。陈簪青显然也没将这块板子放在眼里,敲都没敲一下,推开便进去了。 “诶!”萧潋意眼见叫住她无果,自欺欺人的在那已被推开的板子上敲了两下,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叨扰。” 狭小的院子一览无遗,与那两块门板破得表里如一,院子尽头的土屋甚至更连快板子都没有,只耷拉着一块不知多久没洗过的布,堪堪将里面的情形遮了起来。 陈簪青掀帘进去,众人紧随其后,一进门,兜头便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还有一股隐隐的,说不清是什么的腥臭味。 娇贵的萧潋意显然是不适应,下意识举了袖子想挡住口鼻,手举起来瞧见了身上粗布才想起自己已不在京城了,又收回了手,勉强忍了。 屋子里响起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便听有个年迈的声音颤巍巍道:“谁、谁呀?” 第91章 里屋的帘子被人掀开,有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女人小心翼翼露出了半张脸,瞧清楚外面站着的是谁,浑黄的眼一下亮起来,“陈医师!” 她激动地冲里面喊,“是陈医师!阿爹,是陈医师来了!” 里屋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动静,年轻女人慌忙松了帘子,惊叫道:“阿爹,慢一点!” 陈簪青掀开了里屋帘,见里屋床边倒了个瘦骨伶仃的老翁,显然是刚从床上摔下来的。年轻女人着急地去扶他,老翁只盯着陈簪青,激动道:“咳咳咳咳!医师您、您来了!……咳咳咳!” 陈簪青将竹篓卸下,照例是翻出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草药,问:“上次煮药的瓷罐子,好好收起来了没?” “收起来了收起来了!”年轻女人连忙道:“我、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 她慌慌张张便跑走了,床上老翁终于喘过了那一阵气,他每开一次口,胸腔中便仿佛有什么破了洞的东西正嘶嘶漏气似的,嘶哑道:“劳烦医师了,又跑这一趟……咳咳!” “少说点话。”陈簪青十分不近人情:“你的肺经不起大动干戈地过气,还是闭嘴比较好。” 年轻女人已将瓷罐子拿了过来,陈簪青掀开盖,将罐子捧着放在徐忘云身前,道:“放血。” 徐忘云一愣,还没说什么,萧潋意先一步将那罐子推了回去,急道:“不成!” “一点就行。”陈簪青十分理所当然,“我这副药就缺这一味药材,健康男子的精血一蛊。你放心,我不多拿。” 这是多拿不多拿的问题吗?萧潋意平生头一次当面骂了人:“你是不是有病?莫名其妙非要我们跟着来这,要取血不会先讲一声?你当阿云是什么,你养的药人?随取随用?” “哦。”陈簪青想了想,问徐忘云,“我要取你的血用一用,你愿意吗?” “?”萧潋意简直气笑了,“你这问得什么鬼问题?” “问也不行,不问也不行。”陈簪青烦了,皱起眉,“你怎么这么多事?” “我多事?”萧潋意气疯了,扭曲地冷笑两声,当下就要撸起袖子干架。徐忘云一手拦住了他,把另一只手伸给陈簪青,“取吧。” “阿云!” 陈簪青满意道:“我记得你,徐忘云。就说你很有前途。” 徐忘云已经将袖子撸了上去,露出一截劲瘦手臂。萧潋意看红了眼,也将自己的袖子撸上去,横在两人面前,“取我的!” “健康,男子。”陈簪青骂他,“你是没病,还是男的?” 萧潋意被她的话一噎,徒劳道:“我……” 徐忘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陈簪青不再理他,掏出一把匕首,心狠手辣地割开了徐忘云的手腕,鲜血瞬时汇成一股流下,滴入陈簪青手中的黑瓷罐中。 徐忘云还没有什么反应,萧潋意却好像刀割在了自己身上似的一抖,眼泪顷刻就下来了。 “……”陈簪青头一次有了别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议地瞧他一眼。 徐忘云无奈道:“你哭什么。” “阿云你……疼不疼?” 徐忘云摇了摇头。陈簪青如她所说,一滴也不多拿,一蛊一到便移开了罐子。萧潋意立时将他的手抓过来,小心地上了药粉,眼泪仍断了珠子似的往下不停的掉。 宋多愁吓得不敢说话,忙将身上干净的布条递给萧潋意。萧潋意替他缠上,止不住的哭。 “别哭了。”徐忘云叹一口气,哄他,“我不疼。” “胡说。”萧潋意说:“这么大一个口子,哪里会不疼。” 陈簪青将那些草药一齐丢进去,嘱咐几句,重背上了竹篓。一旁老翁颤巍巍下了床,就在陈簪青面前跪下了。 “医师……宅心仁厚。”老翁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个指甲盖大的碎银块,那应当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老头子我无以为报,还请陈医师收下!以报救命、救命之恩……咳咳咳!” 陈簪青也不去扶他,只摇头道:“我不收报酬。”丢下这么一句,便掀开帘子,出了土屋。 萧潋意余怒未消,理也不想理她,带着徐忘云走在前头,陈簪青却叫他,“喂!” 徐忘云回头,就见陈簪青往他怀里丢了个东西,他接住,见手中是个古旧的木匣子。 “这是什么。” “传家的救命药,能续你一命。”陈簪青说:“我不白要你的血,这个给你。” 徐忘云想了想,也说:“我不收报酬。” “叫你拿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天底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道理你不懂吗?” 宋多愁躲在徐忘云身后,心中想道:这个姐姐说话……真特别啊。 徐忘云看了看手中的盒子,萧潋意夺去,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这话说得对,阿云,收下,你应得的。” “这药不能解毒,不能起死回生。”陈簪青补了一句,“但能延长人的寿命,要用它,就得在人最后那口气没吐出去的时候塞进去,明白吗。” 说来说去,好像用处不大。萧潋意说:“什么破药,有没有点别的?” “收了吧。”陈簪青淡道:“我既给了你,就说明这药与你有缘,日后说不定能化你一劫。” 徐忘云默了一阵,道:“多谢。” 陈簪青不置可否,背着那竹篓,问他们:“去哪?” 第92章 萧潋意:“什么去哪?” “我没地方去。”陈簪青说:“你在这待了这么久,总不能一间屋子也没有吧,殿下?” 第49章 乱世 原先那屋子是不能住了,徐忘云寻了个大些的屋子,虽然还是破败,但好在房间多一些,能让几人不要成日挤在一个屋里睡。 陈簪青每日准时准点扛着她的招幡出诊,到了夜里才回来。徐忘云依然是带着宋多愁去四处殓尸,萧潋意有时不同他们去,每日傍晚煮些能下咽的东西等他们。 这一日,徐忘云独自出门,在城边的河道旁遇上了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老妇人着一身破烂布衣,佝偻脊背上扛着个巨大的布袋子,只瞧着便让人觉得沉甸甸的,压得那老妇人身子几乎要折在了一起。 袋子太大,她人又矮小,没走两步便摔了下去,肩上布袋“咚”一声砸在地上,摔破了个口子,里面东西扑扑滚出来,竟是一袋细土。 “哎呦……哎呦!”眼见袋子破了,老妇人顾不得站起来,双溪并行着爬过去,心疼地将那堆土拢起来,“别淌啦,别淌啦!哎呦……” 徐忘云走过去,将边上淌出来的土也拢过去,塞进破洞中。老妇人瞧他不知从哪突然窜出来,一愣,紧接着便连连道谢:“多谢小贵人,多谢小贵人……” 那洞破得实在太大,里面的土装得又太多,徐忘云只好将外衫褪下来,将土连着布袋子一道兜起,打了个结。老妇忙道:“多谢小贵人,多谢小贵人大恩!” 她伸手要去接,徐忘云却没给她,将那袋土抗在了自己肩头,问:“您家在哪?” 老妇吃了一惊,实在没想到还能碰上徐忘云这样的善人,当下便掉泪道:“这……怎好这样麻烦小贵人!” “没事。”徐忘云简单道:“往哪去?” 老妇忙道:“这边这边,劳烦小贵人了!”她伸手指了个方向,徐忘云跟在她身后走,问她:“为何弄了这许多土?” 此话一出,老妇长叹一口气,浑浊眼中又布上一层泪,连忙抬手抹去了,“小恩人别笑话,是我那女儿染病死了,临终前说想埋到河前的细土里去,可我今天来一瞧,这河边埋满了死人!哪还有余地给我的小女儿啊,我只能挖这么一袋子细土过去将我女儿埋了,好歹也算遂了她的心愿。” 她应当是许久没和人说过话,一说就停不下来,“我这苦命的女儿,生没生上好时候,死也死不到正当时!白白吃上这么多苦,怎也不将我这个老没用的也一块带走,又留我在这里还做什么,罢了……罢了!” 徐忘云听了,默了一阵,好半天才道:“节哀。” 老妇抹去自己的泪,转脸又对他笑道:“怪我怪我,平白和小贵人说起这些旧事,你说现下这时候,死个人又有啥新奇的,小贵人只当听了场家常闲话,万不要往心头上放。” 徐忘云摇了摇头,“生死是大事,每个人的都是。” 老妇眼一酸,又想落泪,死死忍住了,一吸鼻子,对他扯出个笑,走快两步到他前头去,像是不想让徐忘云瞧见自己在哭,不再对他说话了。 老妇的家住得并不远,进了家门,徐忘云一脚刚踏进去,脖颈却被根绳子勒住了。 徐忘云措不及防,被勒得呼吸一窒。那头拿着绳索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见得了手,叫道:“外祖母!我抓住他了!我抓住他了!” 老妇回身关紧了房门,慌忙低声道:“快进屋!” 男孩便毫不客气的扯着绳子将徐忘云往屋子里拽,但他人小,力气也小,那点力道根本不能将徐忘云拉动半分。他急道:“外祖母!外祖母!我拉不动他!” 徐忘云拽住了绳子,正要扯开,那老妇却猛然扑上来抱紧了他,用自身重量拥着他进了屋,徐忘云不好直接推开她,皱眉道:“你……” “快进屋去!”老妇哭喊道:“乐儿!快将他拽进屋去!” 徐忘云皱了皱眉,心中存了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的念头,倒真没有挣扎,顺着两人进了屋。屋里没点灯,又盖得低矮,里面几乎见不着什么光。徐忘云仗着眼力好,看清了屋里支了一架小小的床,上面躺了个丁点大的小女童,胸膛很微弱地上下动着,已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男孩勒着他坐在凳子上,老妇关紧了房门,站到他面前看他,落下两行泪来。 徐忘云面色平淡看着她,就看老妇抓起一把磨得程亮的菜刀,泪流满面道:“小贵人发发善心!你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小孙女,她才三岁多,早早没了爹娘,生了这么一场大病,眼看就要叫阎王爷收走了……” 徐忘云大概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了,应当是那日陈簪青拿他的血做药引的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这老妇便以为是自己的血救活了人。他想说我不是神仙,我的血没有能叫人起死回生的效果。但那脖颈处的绳子实在勒得他太紧,叫他说不出话。又听那老妇说:“你行行好,你这般菩萨心肠!你就当积德行善!你救救我的小孙女!我老太婆没用,我的血对她一点用都没有,只好来求求你,我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走啊!你救救他,你缺了啥,我就补给你,我都补给你!” 徐忘云心下叹了口气,心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啊。他正要挣开绳子,这时,却见那老妇人说完话便当即手起刀落,竟干脆利落地割下了自己腿上的一块肉。 第93章 男孩惨叫道:“外祖母!” 大股鲜血喷涌而出,老妇人跪了下来,对他的腿举起了刀,哭嚎道:“我该死啊!我干这缺德事!可我实在没法子了啊!下辈子我做牛我做马,我做小贵人身后倚着的一块大石头!我实在没法子了啊!你救救她……!” 徐忘云动作一顿,就这么片刻迟疑的功夫,那老妇人就已经下了刀,生生在他大腿剜下了一块肉来。 傍晚,徐忘云便拖着这一条伤腿,一步一血印的回到了几人的住处。 萧潋意正在屋里煮粥,闻声望去,瞬时呆住了,失声叫出了声。 宋多愁正在角落垒石头,被这声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啊!云哥哥!” 他被血淋淋的徐忘云吓得不轻,也同萧潋意一样大叫起来。徐忘云被吵得头疼,有气无力道:“别叫了。” “谁干的?怎么搞的!”萧潋意急急便要去看徐忘云的伤势,扒去那一片的衣料,看清那里是少了一块肉,呆了片刻,颤声道:“……谁弄的,阿云,谁弄的?” 陈簪青拿来了一罐药粉,萧潋意接过,抖着手替他撒上去,徐忘云说:“在路上,遇上了个要血的老妇人。” “你没和她说你的血不能治病吗?!”萧潋意又气又急,低低吼道:“她要什么你便给吗?不理不就好了!” 徐忘云没说话,过了会,说:“算了。” “……算了。”萧潋意又哭了,手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道:“我真是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什么算了!哪能算了!你知道你失了的血要多久才能补回来吗?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多久你这块肉才能重新长回来吗!我……我真是不明白,你做什么非要胡乱答应那些人无理的要求!是不是别人只掉一点眼泪,你就做什么都愿意了?你!你……” 徐忘云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他,伸了一手抹去萧潋意脸上的泪,语气难得温柔道:“哭什么?” 萧潋意剩下的话便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了,他抬着头看徐忘云,目光直愣愣的,忽然扑上去抱住了他。 “阿云。”萧潋意胡乱地说:“我不喜欢你老是这样心软,别人要什么你都愿意给!” 他脑袋埋在徐忘云的腹部,像个耍无赖的孩子,徐忘云手放在他的脑袋上,和从前摸宋多愁那样似的,宽慰地摸了摸。 “公主殿下。”陈簪青捧着药膏,“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哭?我要上药了。” 萧潋意一手抹去眼泪,冲她道:“都怪你!” “关我什么事。”陈簪青面不改色,“又不是我下的刀,也不是我让他进的屋子,赖的到我头上?” “要不是你非要他的血,能有今天这一出?”萧潋意现在看她哪里都不顺眼,“全是你的错!” “哦。”陈簪青敷衍道:“行,是我错了。” “你……!” “起来。”陈簪青一点不客气地把他拎起来,“想让他疼你就一直趴着,我也不拦着你。” 萧潋意于是噤了声,瞪她一眼,眼泪汪汪的在一旁站好了。 徐忘云伤在大腿根处,刀口深,血流了已经有一阵,瞧着一片血肉模糊。陈簪青用银勺挖了一点细细抹上去,徐忘云被那冰冷的凉意一激,下意识动了下腿,便听陈簪青道:“嫌疼?” “不疼。” “疼也忍着。”陈簪青说:“凭你的身手,怎么还能真给个老妇人绑走了?” 徐忘云道:“乱世中人,都不想如此。” 第50章 乱世 “乱世。”陈簪青凉凉道:“瘟疫肆行,又逢粮荒,这世上的尸体就要比人还多,朝堂上的那群乌合之众却只缩头不出,皇帝不为,岂能不乱世。” 她将徐忘云的伤包扎好,瞧了眼萧潋意,似乎是玩笑道:“殿下,这天下是该易主了。” 萧潋意没吭声,只侧头瞧了她一眼。徐忘云说:“有吃的没?” 一旁的宋多愁赶紧道:“有!”便小跑着去端来了一碗粥。徐忘云看了眼,见里面的东西看不出原本是什么,圆的方的不分你我掺在一起,汤体呈现一种诡异的深蓝色,卖相简直十分瘆人。 他尝了一口,默了一下,放在了地上。 旁边的罪魁祸首手足无措,紧张道:“怎么了,阿云,不好吃吗?” 徐忘云实在说不了谎,又不好伤他的心,只好回之一段长得可疑的沉默。 “吃吧。”陈簪青说:“虽然难吃了点,但好歹没毒,你需要吃点东西恢复气血。” 萧潋意道:“难吃?” 陈簪青奇道:“殿下,这话我一直很想说了,你没长味觉?” 萧潋意:“……” 徐忘云闻言沉默片刻,依言端起来吃了。动作之迅速果断,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萧潋意像是歉疚,在他耳边小声说:“对不起阿云,我会努力煮的好吃些的。” 陈簪青说:“哦,你还是决定要下毒了是吗。” 萧潋意:“……你那张破嘴没正处用就捐了吧。” 天黑透了,窗子外响起阵不知是什么虫子的鸣叫,陈簪青抬头瞧了眼窗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思考。又过了会,她说:“吃吧,多吃点东西才好存力气,这次的疫乱不同往常,都得小心点。” “怎么不同?”徐忘云问。 萧潋意手上动作停下了,抬眼看着陈簪青,眸中意味不明。宋多愁问:“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第94章 “我查看过尸体。”陈簪青说:“瘟疫之症会致人肺中络损血溢,气道多会水肿。而这些人除此症状外,门户痉缩,萎如枯叶,隐隐有股黑色。肺主气,气调则营卫脏腑无所不治。牵一发动全身,这些人其余脏腑也均有泛黑隐青之像。” 徐忘云:“……啊。” 她话语如此血淋淋的直白,不消说也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人家的内脏是什么颜色的了。宋多愁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寒颤,默默往外挪了挪屁股,离她更远了些。萧潋意道:“依你所言,是有人下毒?” 陈簪青摇了摇头,“不一定。有些病症也会令人的脏器变质,不能一言蔽之。” 徐忘云道:“这次疫乱,因何而起。” 陈簪青没说话,只看着二人,那意思是:不用我说,你俩心中自该有个数吧? 徐忘云蹙眉道:“百姓不是你们夺权的筹码。” “什么你们!”萧潋意登时叫道:“此事和我分毫关系也没有,我再怎样也不可能拉着全天下人一道死吧?” 没人理他。徐忘云对陈簪青说:“如何解?” “暂不知。” 徐忘云便不再问了,横竖问了也是白问。宋多愁在一旁打了个哈欠,萧潋意道:“先歇息吧。” 他的手摸上徐忘云的伤口,心疼道:“阿云,还疼吗?” 那地方实在有些难言。陈簪青背过身去,约莫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心思,权当没看到。徐忘云微微避了避,“不疼。” “哦。”萧潋意对着他合衣躺下了,温柔道:“阿云,睡吧。” 徐忘云没动,看着他。 “怎么?” “你为何要在我这睡。” 萧潋意爬起来,漂亮的眼尾垂着,委屈似的:“我要看着你呀,不然你睡着了乱动,压到了伤口可怎么好?” “……”徐忘云道:“不用,回去睡吧。” “……哦。”萧潋意失落地爬起来,不情愿的一步三回头回了自己屋子。徐忘云看着里屋门在自己面前合上,这才躺下来,凝望着破旧的天花板,陷入深思。 约莫是快三年前,那时候徐忘云刚进宫不久,有次他奉萧潋意之命去办事,偶然结识了个内殿的小内侍。 内侍叫小良子,性子温吞内向,不知怎么就黏上了徐忘云,隔三岔五便要来长敬宫找他玩,不是带块甜饼,就是给他看自己新编的草蚂蚱。有一次他俩躲在宫墙脚下斗蛐蛐,小良子偷偷和他说起他的本名,他说他其实叫薛宝梁。 宝是宝物的宝,梁是栋梁的梁,小良子这名是因为入宫那天录事的宫人听岔了字,又懒得再费张纸给他改,从那日起,大家就都叫他小良子了。 他憨憨地对徐忘云笑,说自己只告诉他一个人,叫他不要和别人说。 徐忘云问他为什么不能说?他挠挠头,说不想让那个录事的宫人因为这事受罚。 后来,他死了。 他死于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小到若不是那天他正撞上主子心情不好,压根就不会因此受罚。得知他死讯那天,徐忘云站在长长的宫墙下,在大片炽热阳光下觉得脊背冰凉,让他止不住的打寒颤。 宝是宝物的宝,梁是栋梁的梁。 徐忘云那时心想,这诺大的皇城中,除了自己,还有没有人记得他? 而现下,他想,他这一路背过的,埋过的那些尸体,又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名字又是哪个字,还有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或者说,记得他们的人,是否还能活在这世上? 生死是大事,可乱世中人的生死,渺小如蝼蚁,轻贱如尘埃,好似生在路边的杂草,轻轻一脚便踩没了。 又哪有什么人权可言呢。 徐忘云闭上眼,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脸埋起来,不着痕迹擦去了眼角的水痕。 第二日,萧潋意拉开门,就见徐忘云正正站在门前,一副已经等了他许久的样子。 萧潋意愣神一下,刚想开口,就听徐忘云说:“我跟你回去。” 萧潋意眼瞪大了,回不过神一样:“回哪去?” “皇宫。”徐忘云说:“我帮你。” “……啊?”犹如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正正砸中,萧潋意简直要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声音都变了调:“你……要跟我走?” “嗯。” “你要和我回去?回长敬宫去?” “嗯。” “阿云……”萧潋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尾氲出一抹红,颤声道:“你,你真的愿意再……” “百姓需要一个明君。”徐忘云打断了他的话,“放任高后等人如此天下只会更乱,萧文壁并非良选,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 萧潋意不说话了,他张了张嘴,直直看着他:“你真相信我能……” “我信。”徐忘云说:“我信你。” 徐忘云讲话从来是言简意赅,他不说谎,也从不说多余的话,但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做到。萧潋意深知这一点,半响没说出什么话,喊他:“阿云……” 他拉住徐忘云的手,浓密的睫毛羽翅般颤着,片刻,喃喃道,“我会做到,我定会做到,我,我一定不负你……” “咳。” 萧潋意身后,陈簪青咳嗽了一声,萧潋意猛然受惊和徐忘云分开,陈簪青面无表情道:“能让让么?” “……”萧潋意道:“你非得现在出去?” 第95章 陈簪青莫名其妙,“你在这堵了半天,难道我还非要等你腻歪完不可?” 萧潋意实在已经忍她很久,正要开口,徐忘云却忽然道:“别出声。” 二人立时都静了,也不用问是怎么,他们都听见了外头传来了几声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人正往这边靠近。 徐忘云放轻了脚步靠近了窗子,借着窗户纸上破了的洞往外看,瞧清了屋外头不知何时聚了一群人,手里举着耙子镰刀,将他们死死围了起来。 是城中的居民。 徐忘云顿时明白了这群人聚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不由分说道:“走!” 萧潋意和陈簪青脑子转得都快,彼此对视了眼就明白了当下情境,也不用徐忘云多说,一个去里屋抓了还在熟睡的宋多愁,一个自觉站到了徐忘云身侧,默契从角落窗子里翻了出去。 “他们跑了!” 屋外,有眼尖的人瞧见了动静,当即大喝一声。其他人纷纷看来,不由分说便追了过来,有人大喊道:“你!你别走!” 他指的是谁,几人心下都有数。萧潋意骂了一句,道:“……愚民!” 几人翻身上了屋顶,拿着农具的人爬不上来,只得死死将他们围在下面,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穿蓝衣的年轻人,言语还算好声好气,仰着头冲他们喊道:“小公子,你莫要怕!我们只是来管你要一点血!只一点就行了!” 萧潋意低声骂道:“……你干得好事!” 陈簪青无辜道:“……我哪想得到这一出。” 徐忘云说:“我的血不能治病。” “他撒谎!”人群中有个声音大喊道:“不能治病老丁头咋好起来的!大家可都看见了!” “对!他就是不想给咱们!” “能给老丁头,能给李大娘,为啥不能给我们?他定是瞧咱们这么多人管他要觉得怕了!这人好生自私!” “抓住他!抓他下来!” “对!大家一块上!把他抓下来!” 第51章 罗刹恶鬼 那群人说着便要往上爬,萧潋意气得发抖,已经有人开始用手中农具劈砍着他们脚下的屋子,徐忘云站在高处低头看他们,只好又说了一遍,“我的血不能治病。” “呸!” 人群大声嚷嚷着,他们只信自己相信的,压根不听徐忘云在说什么。徐忘云接着说:“那位老翁得的不是疫病,也只是缺一味健康男子的血做药引,并不是我的血救活了他。” 自然没人听他说话,有人踩着他人肩膀要爬了上来,宋多愁大叫道:“现在怎么办啊!” 徐忘云用眼尾看了他们一眼,说:“走。” 萧潋意喊道:“走?” “不走能如何。”陈簪青漠然反问:“全杀了?” 萧潋意不说话了,他瞧了眼徐忘云淡淡的神色,烦闷道:“……走。” 几人不再多说,跃起要走,正在这时,众人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徐忘云他们正在高处,循声看过去,见是远方正有数匹骏马疾驰而来,御马者皆身披银白重甲,头盔上一缕鲜红的穗子,随着马蹄动作左右晃动着。 这支队伍的装扮几人再熟悉不过,萧潋意微蹙眉心,疑道:“……朝廷军马?” 人群外也有人瞧见了这队军马,大叫起来:“那是什么!是不是皇军?” “皇军!是皇军来了!” “皇军来了!是朝廷来救我们了!” 没人再顾得上徐忘云,这群在疫乱下苟延残喘已久的人以为自己早被朝廷抛弃,现下见了这群军马,还以为终于能得救,当下大喜过望扔了手中农具,面朝军队欢呼起来。 ——哧! 一只铁箭破空而来,毫不留情穿过了外围一女子的胸腔。那人欢呼的动作登时停住,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双目大睁着倒了下去。 人群刹时寂静下来,片刻死寂后,爆发出高昂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更多的铁箭接踵而至,狂风暴雨一般刹那席卷过所有人的头顶。有人惊惶逃跑,还未跑出两步便被冰冷铁箭穿透了脖子,炸出大片血花。 宋多愁高声尖叫起来,陈簪青惊道:“怎么回事!” “这支军队身穿银白铠甲,是萧文壁座下骑兵。”萧潋意面色沉沉道:“他们根本就不是来救人的,是想把有可能得病的人全杀干净……这群畜牲!” 徐忘云已拔出了剑,萧潋意分秒之间察觉了他的心思,连忙攥住他,急道:“那可是一队军马!你疯了吗!” “我不能袖手旁观。” “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萧潋意低吼道:“面对数百骑兵任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难保全身而退,况且你腿上伤还在,你别……徐忘云!” 徐忘云根本不听他言,挣开他便跃了下去,萧潋意一手抓了个空,咬牙骂了句粗话,片刻思考也没有,回身便将宋多愁往陈簪青怀里大力一推,匆忙嘱道:“看好他!躲到后面的林子里去,听见什么也别出来!” 陈簪青道:“你也疯了?” 萧潋意已经拾了把镰刀跃出去,喊道:“你管我疯不疯!” 他抓了旁边的尸体抵在面前当肉盾,足尖轻点斜斜越过去,随手抓了几个逃跑的居民扔去了铁箭射不到的暗角处。徐忘云挥剑砍去数只利箭,听见动静匆匆瞥去,见是萧潋意,经年不变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吼道:“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 第96章 萧潋意也冲他吼:“回去看着你被乱箭射死吗!我不!” 那支铁骑根本没存了留活口的心思,铁箭横飞如同一张密布的网,徐忘云一边忙着躲避铁箭,一边还要分神去看萧潋意,喊道:“你在这我顾不上你!快回去!不要添乱!” 他话头还未落,下一瞬,便见萧潋意紧握镰刀当头迎上一只袭来的铁箭,正逢荒灾,农户经久不用的镰刀已钝得杀鸡都难,铁箭与它相撞时擦起尖锐刺耳声响,随后铛的一声——那只箭竟生生被他折断了。 萧潋意手腕稳得抖都没抖一下,尚还有闲心对他扯出个笑,“我如何也不能说是来给你添乱的,阿云!” “……” 他又骗人。 徐忘云明白过来,沉默看他。萧潋意眨眼便到了他身后,手中镰刀挡下一只冲着徐忘云面门湳楓来的铁箭,手臂高举,几乎是个将他环进了自己怀里的姿势。 他侧过头,十分不合时宜地放柔了声音,低声道:“阿云,当心。” 徐忘云从眼尾瞧他一眼,眉心微蹙,萧潋意只当没看到,对着他一笑。徐忘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跃上墙头,挥剑击落箭雨,将外围几个落单的居民全护送进暗角处。 两个人一左一右,互相配合着将居民全都送离了出去。徐忘云避进了处低矮墙角,喘息片刻,正要再冲出去,却被一人扯住了。 萧潋意拉住他,低声道:“阿云,若论剑术你确实难寻对手,但若对面是一群铁骑,只靠一把剑无论如何也是行不通的。” 徐忘打量似的上下扫他一眼,萧潋意已许久未被他用这种眼神看过,话头一噎,登时软声道:“阿云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徐忘云移开视线,道:“不靠剑,要如何。” 情况危急,萧潋意也顾不得与他扯闲话,“这支铁骑离得这么远,数量又多,单单接近都很困难,想靠你我二人尽数歼灭更是异想天开。咱们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神色正经下来,剑眉微蹙低压,侧去半张脸环顾一圈四周,“你瞧,这里地势低矮,四周的断山上一定有许多石头——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让咱们碰上几块大的。” 垧北多山,这座城镇坐落在群山脚下,荒灾盛行下,山上能下肚的东西早已被城民薅了个干净,只剩嶙峋山体光秃秃支棱着,显出些荒芜的萧瑟。 徐忘云看了眼,当机立断道:“绕上去?” “绕上去。”萧潋意对他扯出个笑,徐忘云与他对视一眼,忽然将自己手中剑抛去。 萧潋意手忙脚乱接住,“阿云?” 徐忘云并不与他多言,拾了萧潋意方才用的破旧镰刀,在手中抛了抛,起身跃了出去。 “……” 萧潋意立在原地垂着头,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一瞬,紧跟了上去。 二人借着怪石掩蔽,鬼影一样窜了上去,动作间甚至听不见丁点脚步擦过石壁的动静。徐忘云将那镰刀反握在手中,躬身躲在一块半人高的碎石下,与站在他对面,另一块大石头后的萧潋意轻点了下头。 萧潋意极淡的眸子闪着不明的光,二人对视一眼,旋即同时起身,快准狠的将石头一同踹了出去! 耳边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巨石犹如雪崩般撞倒更多的碎石往山下滚去,山下众骑兵先前只觉似有无数碎土不知从何处飘来,再等听到动静时已然晚了,他们惊惶抬头,只见自己上方山崖轰隆隆滚下了无数巨石,其势如雷暴当头,眼见便要将他们埋在山下! “退——!” 铁骑首领爆喝一声,马匹惊叫起来,有铁骑急急勒马要逃,还未转身便被一块巨石当头撞飞出去,重物相撞的声响犹如战场上高昂的号角,骑兵四散而逃,怒吼和哀嚎此起彼伏,一时兵荒马乱。 就在此时,众人耳边忽响起一声口哨声,有人仓惶抬头,却见那断山上寒光乍现,竟有个女子手持一柄长剑从天而降,一脚重重踩在那骑兵仰起的脸上。 萧潋意一脚踏在那骑兵脸上,另一脚紧接着卡住了他的脖子,两腿借力在空中便喀嚓将他的脖子生生拧断。整个过程快得也就是眨眼间的事,萧潋意落了地,翻腕捅过一人腹腔间旋身躲过另一个骑兵剑刃,就势便扫腿狠狠踢向那人膝窝,那人吃痛一声,还未再来得及又何反应,下一瞬便见萧潋意冰冷剑尖已到了自己面门,脑袋便打着旋飞了出去。 他下手又黑又狠,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只落地的功夫便杀了三个。徐忘云拿着那柄镰刀与骑兵相斗,几番来回下刀刃“喀”一声断成了两半,他便索性扔了镰刀,仰头与骑兵手中剑刃擦过,旋身一脚踢上他的脑袋,将他踢飞下马。 徐忘云从一旁具尸体上拔了把剑出来,拿在手中,跃起避过一块滚来的巨石,漆黑瞳孔冰冷深沉,凝视着眼前成群的铁骑。 ——厮杀,无止境的厮杀。猩红鲜血已渐渐没过他的脚踝,仍没有尽头似的不断蔓延着。刀剑相交中谁也想不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耳边只剩铁器互相擦过磨出的刺耳锐响。巨石泄洪般从断山上滚下来,怒号着滚过骑兵的尸体,滚过成河的血流,滚到徐忘云的面前——被他以剑锋相挡,轰一声炸成了无数碎片——连同他手中寻常的兵器一起。 嘶吼声已不知何时弱下许多,徐忘云将手中只剩个剑鞘的断剑扔下,立在原地,抬头看去。 第97章 萧潋意割下最后一个骑兵的头颅,满身满面染尽了鲜血,他和徐忘云视线对上,见他正瞧着自己,笑着喊他:“阿云!” 徐忘云收回视线,转了身,向外走去。 萧潋意追了上来,紧跟在他身侧,笑吟吟道:“阿云,伤到哪里没有?” 徐忘云不搭理他,萧潋意兀自说了好一阵,见他不理,不依不饶地说:“阿云,你怎又不理我了?” 徐忘云终于停下脚步,“你又骗我。” “……”萧潋意登时噤声了,好久才小声说:“……我知错了。” “只这一件了?” “……” 萧潋意不说话了,好半天才接着说:“……我真的知错了,阿云。” 第52章 白鸟 陈簪青和一些死里逃生城民躲在暗角处,宋多愁缩在她身后,紧闭着双眼,死死抓着她的衣袖。 徐忘云和萧潋意走出来,宋多愁听着动静,眼睛战战兢兢张开一条缝,见着是他,激动道:“云哥哥!” 陈簪青上下打量他们两眼,说:“如何?” 萧潋意道:“死干净了。” 剩下的半数村民挤在角落处缩成团,个个背着身发着抖,一眼也不敢往这边多看。萧潋意扫了他们一眼,唇角隐蔽地勾起个冷笑,对几人道:“走吧。” 就在这时,最外围忽然有个人毫无征兆地跳起,直直向着徐忘云扑了上来,萧潋意瞳孔一缩,下意识侧身挡去,正被那人撞了个正着。 他恶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萧潋意痛哼一声,他这一口下得是死劲,鲜红的血登时顺着他的小臂流下来。再接着又是声痛哼,那人被人一脚踹飞了出去。 徐忘云冷着脸收回脚,那人噼里啪啦撞翻了一堆杂物,死狗一样在地上趴着吁吁喘气,费力地支起身子。 “……你完啦,你完啦!” 他呸一声吐出口混着血的唾沫,一伸手将自己脸上的布巾扯了下来。 ——霎那间,众人都静了。 只看他半张脸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生满了红疮,破得烂得堆在一处,像是挤满了许多糜烂的红花——那便是他们口中的“生花”了。 这人染疫了。 人群静了片刻,又爆发出阵阵惊叫,慌忙惶恐逃离了这里。徐忘云猛地回身看向萧潋意,萧潋意呆在原地,眼神滞缓的和他对上,忽然惊醒过来,手忙脚乱的把自己的脸罩得更紧了。 “别过来!”他惊惶道:“都别过来!” “你完啦!你要生花啦!”那人倚在墙角哈哈大笑:“叫你不给我,一点血也不给我!” 他的胸膛像破风箱一样残喘起伏,指着徐忘云,“一点血,一点血也不给……我就是想活!我有什么错!” “老天爷!你也开开眼吧!”他糊了满嘴鲜血,混着一脸的红疮,丑恶无比,疯癫笑道:“你不开眼,你也不开眼瞧瞧!这是什么狗世道!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 砰! 陈簪青不知从哪捡了块石头扔过去,准准砸在了他脑袋上。那人顿时没了声音,头朝下栽倒下去,再没动静了。 “吵死了。”陈簪青面色不善道。 三人站成个对角,彼此都没再说话。徐忘云往前迈了半步,萧潋意却立时道:“别动!” “我看看。” “不要!”萧潋意噔噔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双眼睁得极大看他,抖道:“你别过来!我可能染疫了!” “瘟疫也不是沾了就一定能得的。”徐忘云哄他,“我们都在这,若要病也是一起病,过来我看看。” “不要!”萧潋意却坚决,“阿云你……别过来!” 他往前进一步,萧潋意就往后退一步,抵死也不愿和他拉近丁点距离。二人这样了几个来回,还是陈簪青受不了道:“他不过来,那我过去。” “你来做什么?” “我是大夫。”陈簪青简直要烦死他了,“不让我看那你就等死吧,殿下。” 萧潋意默了片刻,把脸上布巾裹了裹,冲她招了招手。 陈簪青掀开他的袖子,只看了眼就要他立刻跟她回屋。两人一前一后的回了住处,进了屋子,她燃起一盏油灯,银刀放在上面细细烤了,“忍着点。” 萧潋意无论如何也不允徐忘云跟他一起进来,此时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萧潋意面上没什么表情,平淡点了点头。陈簪青便痛快地下了刀,将他伤口上的一点烂肉剃去了。 高温贴在皮肉上激起一阵灼伤刺痛,紧接着便是更强烈的剧痛——萧潋意眉目低垂,瞧着陈簪青的刀割过他的血肉。剃肉不能保证他染不上瘟疫,是怕那人满脸的脓疮再弄得他伤口感染。边上的肉被剃得差不多了,他抬眼瞧了眼窗外,顿了顿,忽然扯开嗓子痛叫了一声。 陈簪青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装什么?” 窗外,徐忘云的衣角一闪而过。萧潋意微不可察地牵出点转瞬即逝的笑意,转而又漠然道:“怎么,我就不能怕疼么。” 陈簪青顿时嗤笑一声,收回银刀,拿出个小罐子,手一抖便铺了厚厚一层药粉上去,“疼也忍着——这你不是最擅长吗。” “医师又说笑了。” 陈簪青讽笑了声,不搭理他了。萧潋意试探着转了转手腕,“有多少几率?” “大半吧。”陈簪青说:“病气转相染易,何况你这是被人咬了一口。” 第98章 萧潋意沉默一阵,才说:“无论如何,保住我。” 陈簪青已经收拾了药箱准备出去,闻言又回头看他,“是——殿下。” 自那天后,他便将自己锁在了里屋。 陈簪青每两日进一次给他换药,受他体内残毒影响,他伤口长得很慢,但好在脸上没什么生花的痕迹,也再没什么不适。陈簪青却眉头紧皱,每次来依旧是熬了一大罐浓药端进来,只说是萧潋意体质和别人不同,不可掉以轻心。 这天陈簪青号了脉出去,萧潋意端着他的草药坐在桌前,一低头的功夫,汤面忽地被溅起了一点水花。 他动作一滞,紧接着便觉出自己鼻腔中忽然有大股热流涌出,黢黑汤面上溅起的水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慢慢晕出大片血痕。萧潋意便这么端着那药碗,瞧着汤碗再呈不住,溢出许多黑红血水,滴滴答答顺着他掌侧流下去,心下几乎是无奈的想——还真让那生了张破嘴的陈簪青给说中了。 药碗翻在地上溅起无数碎片,萧潋意头垂下去,身子无力地仰头栽倒,砰地一声闷响后,再没其他动静了。 ——他趴在一个女人的怀里。 洁白的,柔软的棉麻袖子轻柔拂过他的脸,留下些淡淡的皂角香,有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那人问他:“阿意,为什么不高兴?” 阿意,好多年没再有人这样叫过他。萧潋意没反应,好一会才想起这声音是谁的,他从那女人的腿上坐起来,抬头看,却瞧不清她的脸。 女人穿一身白衣,乌黑长发柔顺的垂着,发尾搭在她袖口绣着的一朵鹅黄小花上,脸却隐在一团光晕里——萧潋意歪着头看她好一会,问她:“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那女人却问,“你跟我走吗?” 走吗? 好像那女人的这个问题十分难回答似的,萧潋意好半天没动,似乎是在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女人也不急,安静坐在原地等他开口——尽管她的脸萧潋意丁点也看不到,但他就是觉得女人现在是在微笑着看他,她应该是在微笑着的。 许久,萧潋意才摇了摇头说:“不走。” 女人说:“不走?” “嗯。”萧潋意说:“不走。” 死对于他,向来是求之不得。只是却不是如今,还不能是如今,况且这世上还有—— ——这世上还有谁在呢。 萧潋意顿了一下,似乎是应该想起什么人的,有个模糊的身影在他心头晃了一下,幻觉似的,一瞬便消散个干净,他竟如何也想不起那是谁。 奇怪,那是谁? 他是为着什么非要留在那,又是为了什么非要疲心竭虑地与那些人争这么个毫无意义的位子?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中茫然一片空白,胸腔中却涌出大股熟悉的恨意,如无尽漆黑潮水般从他心底怒吼着涌出,攀着他的血管、脏腑一路奔涌上行,将他从头到脚吞没个干净。 ——“好阿意。” 两只手捧住了萧潋意的脸颊,一点温热抵在了他的额头上,平息了他脑中针扎似的刺痛,那像是另一个人的额头。 “好阿意,我们不想了。” 她的手摸过萧潋意的脸颊、耳尖、脑侧,疼惜似的,“不想了。” 萧潋意睁大了眼睛看她,却仍是只能看到一片白。那点温热在他额上停留了片刻,又转瞬离开了他。女人坐直了身子,又不动了,像是在仔细的端详他。 片刻后,她终于说:“好。” “阿意不走,那便不走吧。” 那袖子又一次拂过了他的脸,他眼前现出了迷蒙的一片白,再睁眼时,他看见自己膝盖上有一双小小的手,双手交握着,像是里面还藏了个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身后,忽然有人这样问他。萧潋意闻声回头,见自己身旁站了个年轻女人,生得有些面熟。萧潋意想了想,想起这人是步寿园的一个女使,应当是住在他们隔壁。 萧潋意圆且大的眼睛盯着她,目光漠然的简直不像个八岁的孩子。许久,他过于尖瘦的下巴动了动,扯出个不太让人舒服的笑,手掌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呀!” 那女使尖叫起来,大惊失色地踉跄退了几步,颤抖道:“你……你为什么……” 只见他掌心中的,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被折断了翅膀的鸟,身子古怪地僵着,早已没了生息。 “它不听话,总想着跑,我只好把它的翅膀剪下来了。” 女使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孩子的瞳孔比别人的都要淡些,总是显得空洞洞的。女使脊背慢慢爬上一层寒意,她战战兢兢道:“我……太妃娘娘好像在喊我,我……我要走了……” 萧潋意面无表情看着她的背影跑远,半天没动,许久,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掌中的鸟。 却忽然,那只鸟的身子诡异抽动了一下,血红的羽毛乍然变得雪白,影子般的一晃,竟从他掌心中飞了出去。 萧潋意瞪大了眼,看着那只鸟扑扇着翅膀,头也不回的飞向了广阔的天,眼见便要融入云层,再也瞧不见了。 等等,你去哪! 他终于猛地惊醒,朝着那白鸟徒劳地伸出手。 不要走! 留下来! 留下来! 留下来,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第99章 ——砰! 有什么东西翻在了地上,撞出巨大一声闷响。陈簪青痛吸了口气,地上翻了个装满滚水的铜盆,陈簪青双手被烫得通红,却没人顾得上她。 徐忘云快步将从床上滚下的萧潋意扶起来,叫他:“萧潋意!” 陈簪青咬牙忍了痛,抖着烫伤的手和徐忘云一起将他重新放回床上,急急喊道:“殿下,你能不能听见我的声音!回话!” 萧潋意浑身被淋漓的冷汗浸透,黑发狼狈地黏在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他像是听见了徐忘云的这一声喊,双眼迷蒙的微微睁开,涣散的目光在半空中凝了一会,轻轻一转,转到了徐忘云的身上。 徐忘云俯身在他上方,焦急喊他,衣领却突然被他扯住——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萧潋意忽然竭力抬起了上身,一只手死死拧住了他的衣领,唇角露出点微弱且扭曲的笑意。 他苍白的唇上下一碰,轻若无声似的,吐出了几个含糊的音节。 他说——我抓住你了。 第53章 身在泥泞 “你的伤,没事吧。” 院子里,徐忘云抱着个石臼捣药,陈簪青坐在旁边守着药炉,双手包的粽子一样,听着这话,眼也没抬,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药材被捣成细细的粉末,陈簪青瞧了一眼,忽然道:“这不对。” “如何不对。” “是平碾,不要翻。” 徐忘云应了声,手下药臼变了方向,陈簪青瞧了片刻,像是满意了,夸了句:“你悟性不错。” “多谢。”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聊过两句气氛便又沉默下来。好在二人皆喜静,倒是谁也不觉得尴尬,陈簪青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天,又对他说:“他既是个疯子,你做什么又要一直跟着他?” 徐忘云已经习惯了她如此口不择言,只是无奈道:“不要这样说他。” “为何?” “不好。” “哪里不好?”陈簪青来了兴趣,“他有疯病是事实,如何不对?” 徐忘云只说:“叫他听见,会伤心。” 不通人情,性情古怪的陈簪青笑了,“你这话说得真是怪。这事难不成他自己不知道?我自己是早晚要死的,那莫非旁人每骂我一句去死,我每次还真得伤心一次不成?” “知道是知道,会不会伤心,是另一回事。” “哦。”陈簪青想了一想,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人……真是古怪。” “天子糊涂,皇后干权,二皇子流放,大皇子视人命如草芥,最末的那个是个疯子。”陈簪青道:“郇朝完了。” “…………” 徐忘云无言以对,欲言又止,末了还是闭了嘴,一门心思捣他的药材。只是那嘴巴遭瘟的陈簪青却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见他低了头,伸腿踢了他一脚,“若要你选,你选哪个?” 我哪个都不想选。徐忘云心想,他抬起头,反问:“你选哪个?” “我选……”陈簪青慢悠悠道:“——我选萧潋意,你这问得什么蠢问题?这不明摆着么?” “为何?” “因为珵王又不在这。”陈簪青漠然道:“乱世下,身旁的人还能搭把手,其他人不论如何一手遮天立地擎天,远在天边,到底是个虚名,是能填肚子还是能治病?顶个屁用。” 徐忘云:“……” 他沉默片刻,决定不和她争论,妥协道:“你说得对。” “我认真的。”陈簪青又说:“珵王居心不正,眼里只有皇权而非百姓,非明君之选,不堪大用。” 她直直看向徐忘云,“萧潋意至多不过脑子有点问题,但他胸有乾坤,明辨通达。勉强来说,还算有个人样。” 徐忘云回身与他对视片刻,缓慢应道:“……嗯” 陈簪青很轻地笑了一声,“你山高水远在外,朝廷上的黑水翻涌却从来没停过。前段时间,我收到了一封信。” “什么信?” “珵王捷报的信。”陈簪青盯着药炉下翻腾的火,“围剿染疫的百姓手段虽卑劣,却不得不说是很有用。珵王率兵北去坪洲两月,那里的疫乱便已平,圣上喜不自胜,准了珵王铁旗营调兵之权。” “兵权在手,莫不说立储君,我看离登基也只差一步之遥了。你猜坪洲的百姓,又共死了多少?” 徐忘云皱起眉头。 “猜不到吧。”陈簪青缓声道:“我也猜不到,消息被捂得死死的,连个苍蝇也飞不出来。坪洲,宁汤伯爵府就在那——宁汤伯姓高,这不用我告诉你了吧。” 陈簪青嗤笑一声,冷声道:“蛇鼠一窝。” 徐忘云转头看了眼内屋,顿了会,说:“我知道。” 陈簪青看他一眼,心下好笑,两脚将火踩灭了,一抬下巴点点药罐子,指使道:“去。” 徐忘云心领神会,自觉掏出布巾绑在脸上,端起药罐,陈簪青说:“拿块干净的布巾,浸在药液里,把他身上擦一擦。” 徐忘云脚步一顿,回身,“……?” “怎么。” “我?” “不然?”陈簪青道:“难不成是我?” 徐忘云沉默半天,眼神下移到她裹满纱布的手,犹豫道:“我……不大方便。” 陈簪青举起手,“我就方便?” “……” 眼见徐忘云停在原地,迟迟不再往前走一步,陈簪青失了耐性,道:“他出了一夜冷汗,不拿草药擦一擦,怕又落下病根。” 第100章 “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陈簪青莫名其妙,“你手也伤了?” 徐忘云内心简直是天人交战,纠结片刻,他心想道,我不看就是了。 “……好。” 治病救人,本当不论男女之别。徐忘云长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端着药罐,板着脸朝着内屋去了。 他开了门,萧潋意在床上安睡着,徐忘云放下药罐,拧湿布巾,站到了萧潋意的床边。 萧潋意虽是醒了,但精气神总是不大好,成日只是昏睡着。他方才叫了一声又睡了过去,此时安静仰躺在塌上,面颊苍白,双目紧闭,一副对外界所发生事全然不知的样子。 徐忘云站了半天,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最后闭了下眼,狠下心伸出手,低声道:“得罪。”掀开了萧潋意脖颈处的衣襟。 胸前陡地一凉,萧潋意惊醒了。他刚大病过一场,浑身没什么力气,好不容易才聚起了一点说话的力气,含糊道:“做什么?” “你出了冷汗,得用草药给你……擦擦身子。“徐忘云也有些别扭,“你放心,我不看。” “阿云?”萧潋意费力地睁开眼,涣散的视线在空中停了会,半梦半醒道:“你怎么……你怎么在这?” 他看起来神识仍不是很清醒,徐忘云此时反倒庆幸他不清醒。他一手盖在了萧潋意薄薄的眼皮上,轻声哄道:“没事了,睡吧。” 他垂了眼,微微偏过了头,一只手迅速将萧潋意的肩前的衣服掀开,沾了药液的布巾探了进去。 冰凉的液体触到温热的肌肤,萧潋意终于完全清醒了,徐忘云感到自己手下的躯体小小的弹动了一下,萧潋意颤声道:“你在做什么?” “……”徐忘云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答他。布巾快而坚定地擦过萧潋意的肩颈,手臂,腰腹,一路下移……却被一只手攥住了。 “……阿云?”萧潋意的声音轻微而微微发着抖,“……你做什么?” 徐忘云听出他声音里慌乱的意思,只当他是害怕,于是出声道:“别怕,很快就好了。” “不……不行!”那只苍白的手紧紧压着徐忘云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死死不让他再往下一分,“不行!别……” 手下的触感温热,随着萧潋意的呼吸上下起伏着。攥着他的那只手骨节修长,失了血色的骨节微微泛着青,因为用力而显得筋骨处绽得分外嶙峋,只一层皮肉绷着骨头似的。徐忘云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凝了一会,哄他,“别怕,擦了药,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阿云……你不能……你出去吧……” 萧潋意却不依他,手攥得愈发的紧,他没有力气,语气低得几乎听不清,竟然是有些走投无路的哀求。 徐忘云沉默了会,不费吹灰之力便挣开了他那双无力的手,布巾坚定地往下去了。 萧潋意惊惶道:“阿云!” 徐忘云偏着头,狠下心,权当没听到,擦过他的腰侧,大腿,动作突然停住了。 很奇异的,萧潋意心头悬了半生的那块石头,忽然便重重地落下了。 他好像有些轻快,又像是被这块重的人不能承受的石头砸得背过了气——他呆呆地睁着眼,侧着头,漆黑的长发凌乱的沾在他尖瘦的下巴上,眼里好像有一点泪光,又好像没有,直直地看着徐忘云。 徐忘云半点反应也没有,原地顿了一会,又接着往下继续擦。 擦完了,他把萧潋意的衣衫系好,抱着换下的脏衣服,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要出门。 整个过程,谁也没有说话,屋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待到徐忘云的一只脚已经踏出房门了,萧潋意这才在他身后叫他:“阿云。” 徐忘云默了片刻,转头看他,“怎么了?” 萧潋意躺在床榻上,仍保持着那个侧头直直望着他的姿势。这座屋子建得低矮,破旧的窗子只能堪堪映进来一点昏暗的光,却半点也照不到屋角的床上。 他满头黑发散着,几乎铺了满床,男子衣衫罩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苍白的鬼影似的。 他眼神湳楓空洞,神色平静的几乎是一潭死水,“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 徐忘云说:“以后再说吧。” 萧潋意笑了一声。 他说:“我恐怕没有以后了。” “……不要妄言。” 萧潋意小幅度地动了下,头偏过去,目光望向天花板,“我总在烦恼该如何瞒着你。” 他彷佛自言自语:“我不想让你知道,怕你知道,我答应过再也不骗你,对不起,我又食言了。” 徐忘云艰难道:“先别说这个了。” “不,我要说。”萧潋意神色木然,“我想着要瞒你,要瞒你一辈子。但我又总是想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你知道?我只要一想到我已没多少时日可活,我就想都告诉你。我既都要死了,我为什么……” 他终于扭过头看他,眼角落下一滴泪。 “我总是……不甘心。” 第54章 所求 徐忘云沉默着站在门口,他背着光,叫人看不清神色,半天没有说话。 “阿云。” 萧潋意说:“你又不要我了?” 更多的,更多的泪流下来。萧潋意由着眼泪泄洪一样淹没了他整个人。徐忘云目光终于移过去,触到他身上,心头忽颤了一下。 第101章 萧潋意面无表情,眼泪淌得却凶,心如死灰却又分外绝望,就好像他已经呆在那暗无天日的阴影处,就这么一直怀着满腔痴念和执拗地望了徐忘云一百年,一千年了似的。 徐忘云终于开了口,“我没有……” “你没有不要我。”萧潋意却说,“那你为什么不走过来?” “你来。”萧潋意执拗道:“你过来。” “你过来……看看我。” 徐忘云沉默片刻,抬腿走了过去。 萧潋意死死盯着他,待徐忘云走近了,他伸出手,喊他:“阿云。” “……嗯。” “你看着我。” “我看着了。” “你看着我……”他抓住了徐忘云的袖子,将他拉近了些,“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脸。” 徐忘云看着了,他凝视着萧潋意淡色的瞳孔,看到那其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看他纤长浓密的睫毛羽翅般颤动着,又说了一遍,“我看着了。” “你记着我。”萧潋意却没头没尾地说:“阿云,你记着我。” “你记着我,永远记着我,到死也要记着我。” “别忘了我。” 他又发病了,一手紧抓着徐忘云,另一手胡乱的在徐忘云背上腰上乱抓一气,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似的,口中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只重复着说“别忘了我”。 徐忘云看着他,实在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只觉自己好像是应该生气的,但却怎么也没办法气起来。 他心下无奈地想,这可怎么办是好? 徐忘云叹一口气,反手将他的手攥紧了,矮下身子,放任他另一手像要将自己活撕下一块似的扯着自己,决定先将他哄下来再说其他。对他道:“我记着你。” 萧潋意终于安静下来了,他满面泪痕,怔怔盯着他,好半天再没动静。 徐忘云躬下身,垂下头,又说:“我记着你。” “我记着你,永远记着你,到死也记着你。” “我不会忘了你。” “……” 这几句话轻得落地无声,却又彷佛重千如钧,登时便将萧潋意飘散到不知道哪去的神识拉了回来。萧潋意瞪大了眼瞧他,眼眶漫漫溢上一湳楓层泪水,顺着他的面颊落下去,将他衣领濡湿大片。 “哭什么。”出人意料的,徐忘云竟伸了一手将他的泪揩去了,看着他道:“还要哭多少次才算完。” 还要哭多少次才算完? 他这一生,眼泪一向是说来就来,只当他令和公主皮囊上的一层点缀,要惹人怜,要扮作无辜,要装作苦痛。真心像来没有,假意倒是许多,多到让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只有这么一个人,他或许曾依着劣性对他扯过许多谎。他在深宫摸爬滚打了太久,又随了他血缘里带着的多疑狠毒,随口扯谎已是本能,他不拿人命当回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待人总爱衡量价值,冷血的连他自己都深觉厌弃。 只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将他放到他心底的那只天秤上。他自乱阵脚地在心头收拾出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珍重地将他放了进去,又用血肉和肋骨在外筑起一座高墙,就连他自己也只敢偶尔隔着这么层皮肉,小心翼翼地碰一下他。 ……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萧潋意抓着他的手忽然用力,一把将徐忘云扯了下来。 徐忘云不察,本身也没用力,顺从地被他扯了下去。萧潋意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将他摆成了个紧紧抱着自己的姿势,自个蜷在了里面,靠着徐忘云的胸膛,闭上了眼。 他便靠在那,像是倦鸟终于找到了个能落脚的巢,蜷了蜷身子,安静又睡了过去。 “……” 徐忘云半天没动,也实在不能动。他低头看了他一会,许久,伸手碰了碰他的头发。 半天后,徐忘云出了屋子。 他关上门,半天站着没动,过了会,又忽然蹲了下去,脑袋埋在了膝盖上,再站起来时,神色便恢复如初了。 早有预料,罪魁祸首陈簪青耍猴似的瞧了他一会,幸灾乐祸道:“怎么了?” 徐忘云表情尚算平静,“没事。” “那你怎么这个表情?” 徐忘云说:“我表情有哪里不对?” “哦,这个其实没有。”陈簪青缺德道:“只是你反应实在太好玩了,让我很难忍住不笑啊。” 徐忘云明白过来了,“你知道。” “徐公子。”陈簪青古怪地拉长了调子,“我是大夫。” “……” 说得有理。 徐忘云点了点头,转头要走,陈簪青一手搭在椅背上,笑吟吟地叫住了他:“你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 “你就一点不意外?不惊讶?不难受?” “意外,惊讶。”徐忘云诚实道:“不难受。” “不难受?”陈簪青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便,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 “没事,没事。”陈簪青道:“我只是觉得你们这些人太有意思了。” 徐忘云说:“哪里有意思?” “都很有意思。”陈簪青勉强止了笑声,问:“他是个男的,又骗你这么久,你一点也不生气?” “骗人不对。”徐忘云想了一会,说:“但萧潋意就是萧潋意。” 第102章 萧潋意就是萧潋意,至于男女,于他,好像并没什么分别。 陈簪青终于明白过来这人根本就没生情爱这跟筋,他看萧潋意于他看其他任何人没什么区别,自然也不分男女。陈簪青摇了摇头,低声说:“真可怜。” “什么可怜。” “他可怜。”陈簪青说:“你也可怜。” 徐忘云不懂了,陈簪青却不愿再和他解释,收回了手,背对他,再不和他多说一句话了。 萧潋意一连昏睡了七日。 第七日后,他身子渐渐好转,终于有了自己擦身子的力气。也不知是陈簪青医术高超的已是可以肩比华佗,还是老天爷终究不忍收他。总之又过了几日,他已然可以下床走路了,可见祸害遗千年。 这日,徐忘云出门回来,宋多愁躺在院子里的一块木板上,挺得僵直。陈簪青一手捏了一枚银针,另一手捧着本医书,满脸肃然的对准了宋多愁额心,手下针跃跃欲试。宋多愁紧张地大汗淋漓,目光瞥到徐忘云回来,银针在头,他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只好痉挛一样疯狂对他抽动着眼皮,示意徐忘云快快救他狗命。 徐忘云只当没看到,抱了胰子布巾转身而去,他出了一身热汗,正准备去河中洗个澡。 身后,宋多愁的惨叫响彻天际。 徐忘云出了村子,拐到了河边,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人在了。 这处小河离他们屋子不远,河岸上生了许多茂密的荆丛。透过层层树影,徐忘云看见河里背对他站了个影子,漆黑长发几乎盖住了他整个宽阔脊背,下半身站在水里,看不清样貌如何,只依稀能瞧出应当是个年轻的男子。 是附近的城中的居民? 暮色已至,一轮弯月冷寂悬着,将岸边潮湿岩石映得灰蒙蒙的。河面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只细碎地闪着丁点月亮的余光,将那男人苍白的躯体拢在其中。 徐忘云并未在意,另寻了一处掩在石头的角落,褪去了外衫。他正要下水,那头忽闻一声响,是那男子竟正对着他转过了身。 水面终于起了一点波澜,划分成数条圆弧以那男子为中心扩散开。月色下,他眉目精致,轮廓分明,面庞生得如同名匠雕刻出的骨瓷般俊美,薄薄眼皮下镶了一双颜色极淡的瞳孔,蕴着灼灼的光,直直望向了徐忘云。 徐忘云便也看过去,却忽然觉得这张脸的轮廓很是有些熟悉。 见徐忘云看向自己,男子形状姣好的唇角勾起个笑,喊他:“阿云。” 徐忘云瞬间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还没来得及为萧潋意男子本相而震惊,先是觉得这声音竟也很是耳熟,一刹那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沈争?” 萧潋意微微移开了点目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我。” 徐忘云哑然片刻,无奈道:“你一直跟着我?” “不是!”萧潋意急急往前走了几步,带起一阵哗啦水声,“这几次真的只是巧合,隐瞒身份只是被迫,我不是……有意骗你。” 徐忘云摇了摇头,并未与他多计较。萧潋意从水中走过来,伸长了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湿淋淋的手抓住了徐忘云脚下的石头,仰头望着他道:“阿云,你是不是要沐浴?要不要下来同我一起?” 第55章 恨生 他下半身隐在深蓝水面里,肩膀宽阔,锁骨清晰,漆黑长发湿哒哒黏在他苍白胸膛上,森冷月色下,好像一条容貌俊美的海妖,引诱着过路人与他一同堕入深海。 徐忘云还不太习惯他这副样子,总觉得与他共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闻言他退后了半步,婉言拒绝道:“不必。” 萧潋意并不强求,抬头看了他一会,又说:“阿云,你怪不怪我?” 他双手攀在徐忘云脚下的岩石上,挺大一个人,非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心翼翼且紧张地仰脸瞧他,竟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 徐忘云低头和他对视,看了他一会,心底想道,我怪他吗? 他爱骗人,疑心重,嘴里从没有过一句实话,他做事总有许多目的,走一步看三步,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那我怪他吗? 过了会,徐忘云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怪。” 听了这句,萧潋意忽然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了,徐忘云的掌心登时被他染得湿滑一片。萧潋意眸中闪着微光,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似的,黏腻腻地喊他:“阿云。” 他将徐忘云的手拉近,珍重放在了自己脸侧,闭上眼,用面颊蹭了蹭他的掌心。 “阿云……你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 徐忘云只觉自己掌心一片粘腻温热的水意,轻飘飘的一瞬即逝,像被只多情的虫子叮了一口似的。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蜷了蜷指尖,说:“你先放开我……” 萧潋意却不听,抓了他的手往自己身前一带,“阿云,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觉得我是个女子?” 徐忘云便被他这句话带了过去,暂且忽略了掌心中古怪的粘腻感,“为何。” 萧潋意轻笑一声,说:“我讲给你。” “阿云,我都讲给你。” ——成武二十年,国君萧载琮那年四十七岁,储君之位却一直空着。珵王、昶王与当时的三皇子萧文瑄为此位相争正盛。当时的三人年纪都尚还轻,行事远不像如今般圆滑,搅弄出许多大小事端。萧载琮也或许是存了要看看几个儿子本事的心思,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位皇子便顺水推舟,兄友弟恭的皮下藏着的是尔虞我诈的一把刀,成日里盘算着要在何时从将谁捅个对穿。 第103章 萧载琮的四子萧潋意,便就生在那个时候。 位分低下,不受宠爱的沈衾兰自有孕时便一直担惊受怕,她看出三个皇子表面相合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看出了皇后宽厚慈悲下的阴狠恶毒,看出了萧载琮的冷漠无情,看出这深宫是怎样一个吃人的地方,像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将人吃下去,连根骨头都不剩。 她满心忧虑,惊惧不已,只觉得自己肚皮上终日悬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尖刀,不知何时就要将她开膛破肚,要将她的孩子生生挖出来,碾成那些人爬上皇位时脚底的一层血泥。 她便在这么成日的忧怖下,未足月便早产了。 却又巧,正生他的时候,宫外这时又传来消息,三皇子萧文瑄中殇,死因尚不明确,只听说是误食了一碗毒药。 那一年,他仅十五岁。 沈衾兰心神俱震,双手使劲一握床栏,婴孩呱呱坠地。 在她听到产婆欢喜的喊道“是个小皇子”时,沈衾兰终日来的噩梦终于成了真。她瞪大了眼,彷佛已经从这孩子嘹亮的哭声中预到了他今后的未来。沈衾兰浑身颤抖起来,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抬上身,竭力抓住了那产婆的衣裳,哆嗦道:“这是个女孩……” 她满面泪水,惊恐不已。 “嬷嬷!求求您!我生下的是个女儿!” 或许是这产婆已至暮年心软了些,对这身不由己的母子俩生出了一丝同情。也或许是沈衾兰几乎将全部身家都给了她的丰厚报酬奏了效。总之,那产婆与沈衾兰同担了欺君砍头的罪名,对外宣称沈贵人诞下的是个公主。 但她并没能因生下的是个公主而不再忧虑,她仍终日活在诸多担忧中。正巧这年天君大寿,沈衾兰便抓住了这个机会,未出小月,便以为国祈福之名自请搬去了临近月陇寺旁的步寿园。 郇朝佛教兴盛,就连当朝皇后也曾在国寺中带发修行过几年。步寿园是前朝先皇妃嫔的住所,那些人虽算不上宽祥,但总要比宫中好上太多。沈衾兰和萧潋意在那里度过了几年还算平稳的时光,只是每年开春,国祀时萧载琮携皇后来礼香时,偶尔会顺带看一眼他们。 那是萧潋意的噩梦。 萧载琮对他这个自出生便不曾见过几面的女儿并无什么感情,每回他来,沈衾兰总会掏出柜子里他们留到过节时吃的饴糖塞到他手里,要他乖乖去外面玩。 那扇门会在他面前关上,萧潋意向来听话,他跑到院子里捉蚂蚱和小鸟,只偶尔追着鸟跑到墙角时,会听到屋子里拼命压抑着的、痛苦至极的惨叫。 他当时年幼,并不明白那惨叫代表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阿娘身上会凭空多了这么多青青紫紫的伤痕,汩汩渗着血,像他手里被扯断了手脚的螳螂。 他只记得沈衾兰的手摸着他的脸,叫他好阿意。 她是这么拼命地想活下去。 活下去,带着她的孩子一同,在这污糟的世界活下去。 ——“我八岁那年,她死了。” 萧潋意神情平静,语调缓和,好似讲出来的这些事情已在他心中过了千百遍,再不值得为它心痛了似的。这些事徐忘云不是头一次听,却也是第一回原原本本的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完整,心下简直不能言是何感受。萧潋意停了一下,紧攥着徐忘云的手又收紧了些,才接着道:“他们相争,只随手拈来她这一颗棋子所用,走得是微不足道的一环,要的却是她的命。萧载琮得位不正,登基后杀了许多老臣,将先皇的太妃嫔全都遣送出宫。那些人本就对他怀恨在心,我娘在时尚且还能护着我些,她走了之后……呵。” 徐忘云越听越心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萧潋意接着道:“珵王阴狠,为绝后患,买通我身边婢子在我饮食中下了让人致幻的药,常年堆积,又有步寿园那些老太嫔的刺激,年复一年,我就得了疯病。” “阿云……我总是觉得恨。” 太冷了。萧潋意垂下眼站在水里,心想,这河水实在太冷了。 冷得让他都快忘了,常人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徐忘云忽然一转手腕,反握住了萧潋意的手。 “不要怕。”徐忘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护着你。” 萧潋意怔愣道:“……护着我?” “嗯。”徐忘云道。 萧潋意怔怔看他,半天,忽然说:“我……我心思恶毒。” “自那时候起,我日日都在盘算如何报仇,我卑劣阴狠,不择手段,我杀过许多不该杀的人,也许以后,我还是要杀更多的人,我……” “嗯。”徐忘云说:“不是你的错。” 他说:“不要怕。” 萧潋意那张舌灿莲花的嘴,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云……阿云。” 萧潋意手抓住了徐忘云的脚腕,像是高攀什么不可得的仙物似地抬头看他,“阿云……” 徐忘云蹲下身子,挨近了他,与他视线齐平,“嗯?” “你和我回宫去?” “嗯。” “你和我回宫去,再也……再也不离开?” “嗯。” “你愿意?”萧潋意紧盯着他,执拗的要他反复给他答复,“你愿意?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看着他那样子,不知怎么忽然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他唇角勾起点微不可察的笑意,眼睛亮堂堂的,“我若说不愿呢?” 第104章 萧潋意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唇角噙着的一点淡淡笑意,那从前便一直被他压抑在心底的,不堪入耳的念头一瞬覆了上来,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心蒙了个彻底。他抓紧了岩石,不受控制地想:你不愿……我就把你关起来。 绑起来,捆起来,关在这宫里头,谁也不许见,谁也不准看,只能看着我,日日看,夜夜看,看到死,我再命人把我和你一起抬去烧了,骨粉拌在一块,叫你永生永世都再不能离开我。 阿云……你永生也别想再离开我。 可他看着徐忘云生动的眼睛,这话他又如何也不能说出口了。 萧潋意忽然抬起上身,在河水里浸得冰凉的手臂缠上徐忘云的肩膀,湿漉漉的脑袋埋进了他的脖颈处。 夜色中,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在徐忘云耳边小声道:“你不愿……我又还能拿你怎么办呢?” 第56章 乱葬岗上 “劳驾,能不要挡着门吗。” 院门前,陈簪青抱着一个木盆,面无表情对萧潋意道。萧潋意正与徐忘云一同修院子的木门,闻言从眼尾分给她半点吝啬的目光,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宋多愁躲在屋内不愿出来,他还未从“漂亮姐姐”生了场病就变成个男人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便紧接着得知了萧潋意便是漠北那只大乌鸦的真相。二者相冲,让他一时悲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悲痛欲绝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里,扬言要以绝食抗议,以示对这个荒诞世界的控诉。 对此,徐忘云没有表示,萧潋意喜闻乐见。 “你和我来。”见他不动,陈簪青干脆挤开了他进了门,示意萧潋意随自己一同过来。 萧潋意没动,微笑看她。 陈簪青便远远对徐忘云道:“那你过来。” 萧潋意眉尾抽了一下,眨眼功夫便好好地端坐在了陈簪青对面的石凳上,心底将这厚脸皮的江湖郎中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笑道:“医师是要做什么?” 二人之间隔着一张石桌,陈簪青不咸不淡瞧他一眼,将它那个木盆放在桌上,掏出把刀,言简意赅:“放血。” 萧潋意啧了一声,不是很高兴道:“动不动就要人的血,你什么毛病?” 陈簪青并不与他客气,扯过他的手,不由分说用刀尖划出一个小口。那桌子上的木盆里面装得不知是什么,瞧着像是药渣,血珠掉进去,顷刻便沉到了底,最上层连个痕迹也没留下。 陈簪青面色严肃,望着木盆一动不动。徐忘云走过来,问:“怎么?” 陈簪青兀自看了会,摇了摇头说:“没用。”并不同他们解释,将木盆扔在了一旁。 这郎中怕是又在折腾什么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方子了。萧潋意心下翻个白眼,问道:“我病这几日,你可瞧出些什么没有?” 陈簪青:“你有积毒在身,与旁人不一样。” 言下之意,便是他身体里的残毒会与病症混淆,没什么太大比对价值。徐忘云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瞧了瞧木盆,“这里面是什么。” “药灰。”陈簪青道:“里面还掺了点他吐出来的血。” 他吐出来的血。徐忘云目光在那颜色诡异的灰渣上顿了一会,“你要这个做什么。” “试药。”陈簪青细长的眉头拧起来,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他的血比后院的蝎子还毒,丁点用都没有,白浪费我一株黛冠草。” “呵。”萧潋意冷笑一声,“你怎么不说是自己技不如人?” 陈簪青反唇相讥,“圣手在世也拿你没辙,一日不作死浑身难受,非把自己作成个毒蛤蟆。” “你说谁是蛤蟆?” “说你,怎么了?” “陈簪青!你想打架是吧?!” “呵。”陈簪青撸起袖子,“怕你?” 眼见事态已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坐在两人中间的徐忘云只觉得自己脑侧一根青筋突突直跳,无奈道:“不要吵架。” 无人搭理他。徐忘云听着两人尖牙利嘴的你来我往,忍无可忍,拔高了声音:“不要吵!” “……” 萧潋意住了嘴,漂亮的眼尾一垂,可怜兮兮的告状道:“阿云,她骂我是毒蛤蟆。” 徐忘云脑侧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你不要吵。” 萧潋意瘪了瘪嘴,重在石凳上坐好了,眉宇间有些委屈的意思。陈簪青冷哼一声,凉凉道:“毒蛤蟆。” 徐忘云:“你也别吵。” 陈簪青不吭声了,她像是谁也不想再搭理,摸了桌上水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手指缓慢的一寸寸抚过杯身上粗糙的纹路。 她面皮生得很有迷惑性,脸庞小巧,眼睛却大,鼻子嘴唇秀气挺翘。若是忽略她眉宇间冰渣子似的冻人冷意,粗略一看,像是位生在江南水乡的豆蔻少女。 她垂着眼盯了会茶杯,再开口时,语气便平静下来了。 “这次疫乱有古怪。” 萧潋意掀开眼皮瞧她一眼,面色正经下来,“你看出了什么。” “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中别有的一种疫气所感。” 陈簪青道:“非正常气,亦有非常之法。古今有过记载的的大小药方共有六十三种,我都试过,都没用。” 她眉头拧起来,“这并不合乎常理,莽草嘉草对这些人的病症竟丝毫不起作用。殿下,疫乱常起于什么原因,你该知道吧?” 第105章 萧潋意:“战乱,洪水。” “近些年,垧北可曾有过天灾人祸?” “太平非常。” “那就对了。”陈簪青说:“它总不会是老天降个雷里带的。既起了,就一定有源头,找着了,才能知道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了。” 徐忘云明白了,道:“峪阳?” “嗯。”萧潋意看他,道:“峪阳。” 即刻动身,几人简陋收拾湳楓了行囊,拿干粮换了城民的一只瘦骡子,牵着便朝峪阳去了。 小半个月后,几人到了垧北峪阳县——瘟疫最先爆发的地方。 峪阳地处高原腹地,多以黄土丘陵和山地为主,盛产刺枣。曾也是人丁兴旺,车水马龙之地。只是如今被疫乱卷过,一路走来,触目只可见路边有许多荒废宅子,门前马槽上亦积了层厚厚黄土,遍生蛛网,是久无人用过的样子。 快到城门关时,远远的,便依稀可见得一点火光,风中吹来股淡淡香火味道。走进了些,这才瞧清是一个身形伛偻的老翁盘腿坐在城门口,身旁摞了沓厚厚的纸钱,有一搭没一搭地正往那火堆里丢。 听见动静,他转头瞧见徐忘云几人,浑黄眼珠在几人之间转了一圈,主动开口搭话道:“里头已是座死人城了,你们几个后生去那里做什么。” 徐忘云只好随口编了个理由:“寻亲。” 听着这话,那老翁闷闷笑了起来,拿木棍将纸堆翻捣两下,“傻娃娃,人都死光了,去哪里寻哇?死光了,你听不听得懂?就是没有了,啥都没有咯。” “我们就进去看看,寻不到,自己就走了。” 老翁眼见劝不住,心下约莫是觉得奇葩遍地有,旁人一心要寻死谁也劝不住。摇摇头不再管他们,低下头又去烧自己的纸钱。徐忘云静沉默一阵,牵了骡子要走,宋多愁在骡子上回身扭过头,好奇看了看那老翁,对着徐忘云小声道:“云哥哥,这个伯伯不走吗?” 却不想那老翁听见了这句话,回道:“走去那里?” 老翁伸长了木棍子,指了指旁边。众人随之看去,这才发现路旁茂盛草丛后有几处凸起,竟是整整齐齐的五个坟包。 “他们都在这,我哪里也不去。” 老翁翻翻纸钱,喃喃重复,“我哪里也不去!” “……” 徐忘云讲不出话,和萧潋意对视一眼,摸出身上仅剩的两块干粮放在那老翁身边,低声道:“保重。” 告别老翁,几人进了城。街道空旷悄无声息,宋多愁骑在骡子上,裹紧了自己的外衫,小声地说:“怎么……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都死光了,哪里来的人。”陈簪青回他。 “就算有也难找到。”萧潋意说:“这么大个城,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徐忘云道:“活人难找,先找死人。” 宋多愁瑟瑟发抖:“死……死人?” 三个大人彼此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当下变了方向,又重向城门走去。 宋多愁:“去哪啊?” “回城门,找那老伯问问路。”徐忘云说:“去乱葬岗。” 问过了路,几人朝着裕阳县中的乱葬岗的方向走去。天已黑透了,宋多愁吓得双眼紧闭,四肢并用地趴在骡子上,一眼不敢往旁边多瞧。萧潋意看他好笑,毫无声响地挪过去,弯下腰,俯身在他头顶,轻声道:“可莫要睁眼,那边枯树上正挂了个长舌的女鬼,正盯着要吃你的肉呢。” “哇啊啊啊啊啊啊!” 萧潋意哈哈大笑,陈簪青讽道:“殿下如今可真是愈发有国君风范了。” 萧潋意并不睬她,又去黏在徐忘云身边,低声道:“阿云,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徐忘云道:“没有。” “可没有,我怎么总觉得这么冷呢。” 他抱紧了臂膀,更靠近了徐忘云一分,“这里黑漆漆的,也没个灯,阿云,我好害怕。” “……” 他如今复了本相,说话时声音浑哑低沉,身形更要比徐忘云更高大一分,做起这等小鸟依人之态来,实在有些一言难尽。徐忘云微微退了半步,与他拉远了些距离,“好好说话。” “我如何不算是在好好说话了?”萧潋意委屈道:“难不成就因为我是男子,便不能再叫你阿云了吗?” “……我没有这么说。” “那是还可以叫的意思了?” “……嗯。” 萧潋意眼睛登时亮了,笑得眉眼弯弯,又依去了徐忘云身边,心满意足道:“阿云。” “……嗯。” 祁州神医陈簪青兴许是上辈子造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孽,这辈子才和这对狗男男遇到了一块。她毫不避讳的当着两人面翻了个白眼,离二人远了些,头偏过去,权当眼不见为净。 过了山头,路边上渐渐有了些尸首。几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了面巾,陈簪青挑了具尚还算完好的尸体,取出工具,两三下将尸体刨开,露出了里面的内脏。 这里的尸气本就浓厚,此人肚子一剖开,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而来。宋多愁被熏得一个趔趄,叫了一声就要吐,幸好徐忘云及时将他的嘴捂住了。 “别吐。” 这里尸首这么多,疫毒未消,不可将面巾撤开。宋多愁含泪点了点头,憋得面色发青,紧捂着嘴,死死忍住了腹腔内的一片翻江倒海。 第106章 “啧。”陈簪青皱着眉,翻查一阵,“这人死太久了,脏腑都已腐化,很影响我下结论啊。” “那怎么办,我去给你现杀一个来?” 陈簪青割下块肉,细细端详一番,忽然扯了布巾,放在鼻下嗅了嗅。 徐忘云看得心惊胆战:“危险。” “我心里有数。”陈簪青重又把布巾带上,沉吟片刻,站起了身,又去了另一处。 挑挑拣拣又翻找了几个,陈簪青依样一一查验过,终于在一具尸体上发现了些微不同——这具尸体死了应当已很久,腐烂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是那骨头颜色却泛着微青,其上还密密麻麻生了许多红色斑点,像是疹子。 “红疹?”萧潋意想了一想,“我记着那些染疫的人,脸上也会生红疮。他们管那个叫‘生花’是吧。” “那些人只长在脸上。”陈簪青将那尸体翻来覆去细细看过,面色沉重,“我还从没见过人骨头上生疹子的……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尸体也是这样的。” 三人于是分头翻找起来,一直翻到半夜,诺大乱葬岗被他们翻了个大半,共翻出了十一具同样遍体生了红疹的尸体。 此时这十一具尸体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山头,徐忘云和萧潋意并肩站着,看陈簪青一具一具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翻查个遍,问:“如何?” “虽然是长在了骨头上,但是和其他人都一样的疹子没错。”陈簪青掰下一块骨头,放在鼻下深嗅片刻,喃喃道:“我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顿了片刻,她忽然手一动,竟要将那骨头往嘴里送。 徐忘云刹那瞪大了眼,萧潋意一掌把她手里的那骨头打掉了,斥道:“你是疯了?!” 宋多愁毛骨悚然,他现在瞧陈簪青,简直比这满山的尸体还要可怕,欲哭无泪道:“云哥哥,我……我害怕……” 陈簪青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想看看这股怪味到底是什么。” 有这么看得吗?萧潋意简直无力骂她,徐忘云委婉道:“也许,可以换个方法……” “真是怪了。”陈簪青道:“我竟闻不出这味道是什么,奇了,真是奇了。” “所以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陈簪青默了半天,摇了摇头,“我说不好。” 她难得犯了难,沉吟好半天。徐忘云也蹲下来,说:“这些尸体,男女都有,皆在壮年。” 萧潋意闻言,眼神扫了尸体一圈,心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错。” “腐烂程度也各不相同,既不是一同死的,也不是一起被扔在这的。” “但都生了一样的疮。”萧潋意缓缓道:“所以,这些人必然是有什么联系。或者,都曾去过同样的地方。” “翻翻,他们身上可藏着什么一样的东西。” 第57章 珵王 这几人穿着简单,衣物也早已烂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身上自然也没多余的地方用来装东西。 徐忘云翻过去,东西没找着,却在几人的衣物下捻出来一点不该出现在乱葬岗上的东西——几根枯黄的稻草。 萧潋意笑了声,“阿云,你瞧这东西眼不眼熟?” 稻草这东西,除了农耕的农户家中,城中也就只有两处可见得。十余人扎堆聚在一处的,也就只有一处。 牢房。 是县中关押的犯人?徐忘云道:“这次疫乱源头,莫非起在县中官府。” “也不是没有可能。”萧潋意道:“把这些人暂且安置在这,走,我们去县府走一趟。” 徐忘云应一声,将这些尸体放好,盖上个方才拾来的草席勉强遮住。转了身,宋多愁却大叫道:“鬼啊!” 哪里有鬼?徐忘云转头,眼尖的看到黑暗中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当机立断追了上去,“别跑!” 萧潋意自然也看见了,他看出徐忘云这是想一个人去追的意思,心下一急,匆匆对陈簪青道:“交给你了,在城门口等我们!”足下轻点,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夜色沉得像一张漆黑的布,徐忘云面色肃然,忽然一阵风来,身侧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同样漆黑的身影,随他一同运力在山间疾驰,神情却瞧着十分轻松道:“阿云也真是,怎么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去追?” 徐忘云侧头看见是他,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萧潋意唇角勾起个笑,上挑的眼尾对着徐忘云一眨,用眼神示意他往上走。 徐忘云心领神会,脚下猛地用力,踩上树干借力跳起。那黑影本身逃得就不快,两三下被徐忘云追上,忽闻身后徐忘云一声拔剑声,仓惶便要转头。就在此时,身侧又不知是从哪里窜出一人,不由分说便是一脚,瞬时将他踹飞了出去,撞上了树干才停下来。 黑影捂着胸口没命的咳嗽起来,徐忘云握着剑指向他,沉声道:“说,你是什么人。” “唉,阿云,你这么正经做什么。”萧潋意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轻轻晃亮了,“要我说。这等装神弄鬼之人直接杀了就算了,反正是没安好心,说这么多做什么。” 一点火光在黑夜中亮起,萧潋意将火光拿近了些,照亮那人,眉尾一挑,意外道:“哟。” 只看捂着胸口咳个不停的人竟着了一身军装,头顶三寸红缨,身上银甲在火光映照下闪着细微的光——是珵王军中的人。 第107章 “这可……精彩了。”萧潋意心下有了个猜想,意味深长道了一句。徐忘云耳旁捕捉到一点动静,回头看向了萧潋意。 萧潋意面色毫无异样,和他对视片刻,道:“阿云,我有个主意。” 林中亮起一片火光,马蹄声渐近,片刻后,树林后有银甲光亮闪起,最打头阵的勒马而出,一身戎装,面容如玉,头戴一顶玉冠——竟是萧文壁。 他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愣了一下,讶异道:“是你?” 徐忘云行礼道:“珵王殿下,许久未见了。” 萧文壁讶然过后,笑了起来,“我记得你,你是从前令和身边的侍卫,是叫……阿云?” 徐忘云面不改色,“沈云。” 萧文壁饶有兴趣道:“我只知道你早早便出宫了,怎又会在这里,这位又是?” 他指的是站在徐忘云身旁的沈争。好在现下疫乱横行,二人都用布巾蒙着脸,瞧不清他全貌。萧潋意神色丝毫无异,依样行礼道:“草民沈争,与沈云是兄弟,见过大人。” 萧文壁哦一声,看向徐忘云,是要他接着说下去的意思。 萧潋意接话道:“回大人,瘟疫横行,我家乡早已没法住人,只好带着我的胞弟一同出来讨口饭吃,也算博个活路。方才在林子里不小心撞上了这位兵大哥,还以为遇上了山匪劫路,便出手推搡了几下,不知竟是大人手下的官兵,得罪了。” 萧文壁挥了挥手,“无妨。”忽然毫无预兆抽弓箭,一箭射进了那官兵的胸腔。徐忘云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杀人,蹙眉道:“殿下……” “此人是个逃兵。”萧文壁说:“我们几人追来此处,本就是要将他捉拿回去,打就打了,算不得什么。”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含笑道:“先前在宫中时便听闻你身手很好,怎么离了令和,竟沦落到要讨饭吃的地步了?” 徐忘云淡然道:“民生多艰。” “实在可惜。”萧文壁叹了一阵,话头一转,又道:“不过既在此遇见了,就说明你我二人有缘分。不然如此,你和你大哥二人便跟我走,充作我军。荣华富贵暂且不提,但一日三餐有米面果腹是决计没什么问题的,你意下如何?” 徐忘云眼神轻微的一移,瞧见萧文壁射出那一箭却并未将弓收回去,知道他已动了杀心。 他佯装不晓,答应道:“好啊。” “如此甚好。”萧文壁笑起来,“来人,为两位分匹战马,咱们即刻便启程。” 一旁便有将士牵来两匹骏马,徐忘云与萧潋意对望一眼,齐声道:“多谢殿下。” 他们随着萧文壁的骑兵,一路下了山,直走到天色微亮的时候,停在了一处城中。 这座城地处河岸,虽不知城中居民还剩多少,但瞧着房屋尚算完好,像是住了人的样子。他们弯弯绕绕穿过了诸多门户,远远便瞧见城中空地上驻扎了许多营帐,想来那便是萧文壁的兵营了。 “我手下的兵都是粗人,沈公子是贵客,不好与他们挤在一处。这处营帐便委屈沈公子与你大哥同住,还望勿怪罪。” “不敢。” 萧文壁微微一笑,远远的,有个士兵向几人跑来,在萧文壁面前板正地立好了,道:“报殿下,锅子已支好了,请您下令开城门!” 萧文壁道:“开。” “是!”士兵领命,小跑着远去了。徐忘云道:“开城门?” 萧文壁对两人点点头,“随军西下这段时日,亲眼所见百姓深处于何等水火中,实在深感痛心。说来惭愧,我没什么大用,对着瘟疫实在束手无策,也只能在所到之处支口锅子施些米粥药茶,堪堪聊慰些民心罢了。” 萧潋意笑道:“一杯米百斗恩,殿下心怀天下,我想百姓也都看在眼里。” “不求,不求。”萧文壁一挥手,“我只求民安国治,天下太平便好。” “说来也奇怪,百年来瘟疫多起于战乱或天灾后,大郇少有战事,也几年未有过水灾,怎会突然起了波及规模如此广的疫乱?” 萧文壁叹一口气,“谁知道呢。”他转过头,远处城门大开,许多残存的百姓正排着队领粥。萧文壁望着那边,片刻后摇了摇头,像是无奈,“许是天命不佑吧。” 徐忘云眼神有些冷,“天道利而不争。” 萧文壁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得是。” 萧潋意适时插话道:“殿下所言是极,圣人也曾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无偏私,只让咱们自行枯荣。”他笑道:“若我说,天发杀机,人无可搏。也只好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不过老天爷手下讨口饭吃罢了。” 直至此时,萧文壁才实实在在的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饶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沈长公子言之有理。” 萧潋意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敢。” “沈……二公子?”萧文壁道:“这叫起来可真是不顺口,不如我也唤你阿云罢?” 徐忘云回绝道:“沈云就好。” “也好。”萧文壁并不深究,只道:“想来你兄弟二人昨夜也没睡好,便在营中休憩片刻,养养精神吧。” “多谢。” 萧文壁面上挂着微笑,道别后便远去了。徐忘云与萧潋意一同进了营帐,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萧潋意了一指抵在唇边“嘘”了声,附在帐上侧耳片刻,这才道:“说吧。” 第108章 徐忘云说:“他为何在这?” “不知。”萧潋意压低了声音,与徐忘云头靠头挨在一处,几近气声道:“进了这可就是珵王的地盘,隔墙有耳,阿云,低声些。” 徐忘云便也将声音压低了,“定有缘由。” 萧潋意点了点头,意为我知道。他敛目深思片刻,又道:“昨夜咱们在乱葬岗上撞见的骑兵也怕不只是个逃兵这样简单,萧文壁率军夜追定是极重视,你看他杀得那样果断,分明是灭口。” 他手腕一翻,指间出现了一根枯黄的稻草,正是乱葬岗上那尸体上翻找出来的。 “他驻扎在这,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说不定……找得或许还和咱们一样。” 徐忘云皱眉道:“他要做什么?” “谁知道。”萧潋意手一晃,那稻草便又消失不见了,“先等着,等入了夜,咱们去城中一趟。” “我倒要看看,那县府大牢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第58章 大牢 入了夜,萧湳楓潋意与徐忘云一同溜出了军营。 峪阳县县令早在瘟疫初发时便卷上钱财跑了,主官已逃,其下三班六房便也三三两两的散去,关押的犯人们自拆了牢门哄逃而去,如今的峪阳县府,也只不过一座空壳而已。 大牢中,萧潋意与徐忘云摸索一阵,徐忘云拾起地上铺着的稻草捻了几下,道:“不大一样。” 萧潋意看他一眼,却说:“脏。” 这话说得好像那日在乱葬岗尸体堆中翻来找去的不是他一样。徐忘云没搭理他,“这里的更干。” “嗯。”萧潋意也拾起一根折了折,“是要韧一些。” 大牢阴湿,地上铺的稻草吸了潮气大多要软一些。徐忘云沉吟片刻,道:“不大一样。” “乱葬岗上阴冷,也许是在那被捂得更软了些呢。” 徐忘云点了点头,目光扫了一圈窄小阴暗的牢房,“那些人若是这里的犯人,莫不成是第一批感染的人,发病后便被丢进了乱葬岗。” 萧潋意将那稻草扔了,掏出个布巾一根根将手指擦净,“阿云说得有理。牢中阴湿,又常有鼠虫出没,这种东西最容易带些脏病。鼠传人,人传百,这场疫乱怕就是这么来的。” “峪阳县令早就知道。” “他肯定早就知道,不光知道,还知情不报,想着要将这事捂下去,这才有一个丢一个。” “但没捂住。” “嗯。”萧潋意点了点头,“这东西有一个就会有十个,何况是人这样密集的地方……这样的蠢东西是怎么做上县令的?” 徐忘云摸了摸大牢的栏杆,那上面常年潮湿,木头已腐烂不堪,遍生霉斑。萧潋意一把将他的手扯下来了,蹙眉又低声重复道:“脏。” “这栏杆越到下面腐烂得越厉害,霉斑生得也越多。” “嗯?” 徐忘云道:“下面有东西。” 萧潋意恍然大悟,笑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只比大牢还要更阴湿些的,也就只有地牢了。” 徐忘云四下看过一圈,道:“入口不在这。” 萧潋意深思片刻,用脚踢开了地上的一层稻草,徐忘云忽然说:“有人。” 萧潋意猛地抬头,身侧徐忘云已像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他愣了一瞬,立刻紧跟了上去。城中街上久无人烟,自然没有灯火,浓厚夜色中,二人瞧见街角尽头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萧潋意追上徐忘云,叫道:“阿云,你不许丢下我!” 徐忘云没搭理他,目光紧盯着眼前的黑影,眨眼窜出了半条街远,萧潋意紧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眼见快要追上,萧潋意忽然低声急促道:“阿云!回头!” 徐忘云正要跃上墙头拦下那人,听了这一句,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收了脚势,急急刹住了。那黑影抓住这空挡,眨眼便在两人面前消失不见。徐忘云回头望他,他知道萧潋意不会贸然叫住他,问道:“怎么?” 萧潋意两步走过来,扯出面巾将徐忘云的脸遮上了,眉心紧蹙,“那人身上有红疹。” 徐忘云明白过来,他竟完全没看到,“和那十一人一样?” “嗯。”萧潋意说:“夜色太黑,我也没看太真切,只模糊瞧见那人奔逃时露出来的一条手臂,密密一片红……应当是没错。” 与那乱葬岗上的人生了一样红疹的人……难不成也是在大牢中关押的犯人。 可疫乱已起了这么久,乱葬岗上的那些人都已烂成了一堆白骨,怎么这人却还活着? “沈公子?” 二人正沉思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他们对视了一眼,同时回头,见后方站了个紫衣男子,果然是萧文壁。 萧文壁望着他们,面上盈着谦和有礼的浅笑,道:“深更半夜的,二位怎么在这里?” 徐忘云面不改色,一只手微微往后挪了挪,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肩上忽然一重,是萧潋意左手摁住了他的肩膀,暗暗使力地将他往后推了推。徐忘云心下有数,乖乖闭了嘴,便看萧潋意佯做惊讶,道:“珵王殿下,怎么在这和您遇上了。” “营中走失了个骑兵,我出来找找。”萧文壁负着手端详二人,“你呢?” “唐突过问,冒昧。”萧潋意道:“殿下恕罪,我二人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我俩下面其实还有一年幼胞弟,半年前不慎走失。我二人四下寻找,两月前我们寻到消息有人称在峪阳曾见过他,这才一路下了垧北。” 第109章 “哦?”萧文壁道:“竟如此,怎得先前为曾听你们提过?” “殿下繁忙,实不忍再让您为这等小事烦心。” 萧文壁笑意不减,瞧向徐忘云,“真的?” 徐忘云:“……真的。” “你们兄弟二人。”萧文壁叹一口气,“胞弟走失如何能算做小事?这有什么不可开口的?只不过找个人罢了,行军救灾本就是天南海北的乱走,顺手而已,又算个什么事。” “殿下宅心仁厚,我二人感激不尽。” “既如此,令弟年齿多少,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特征没有?” “十二了,叫沈愁。”萧潋意道:“说来也有些难以启齿,我令弟先天不足,幼年时又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个痴傻的毛病,与寻常孩童不大一样。” “竟是如此。”萧文壁关切道:“可曾寻过医?” 萧潋意面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摇头叹了口气。 “我竟不知你二人身后还有这样的事。”萧文壁看向徐忘云,“实在难为你了。” “……”徐忘云:“……嗯。” “也莫太伤神了。”萧文壁劝慰道:“既有人在峪阳看到了他就说明他还活着,定能安然无恙的。” “……嗯。” “天色不早了。”萧文壁抬头看了看,“夜深露重,不好在外多呆,还是且先随我回营中吧。” 他侧身让了半步,抬手道:“二位,请。” 徐忘云默不吭声,他早在萧文壁笑意盈盈的话中听出了一线杀机,知道他这是打得将他们扣在军营的算盘。还未等他有动作,萧潋意却在此时扯住了他的手,亦笑道:“殿下请。” 萧文壁微微一笑,也不多谦让,抬步走在了二人前面。萧潋意扯着徐忘云的手臂跟上,徐忘云抬头看他,却看夜色中萧潋意面上笑意不见了,神色肃然地瞧着他,微抬了一根手指放在唇侧点了点,示意徐忘云不要出声。 徐忘云一顿,轻颌首,目光转向夜色中萧文壁闲庭信步的身影,抬腿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城门口。 宋多愁捧着脸,抓耳挠腮地张望着城口,左右不见半个鬼影子,哇哇叫道:“云哥哥到底是上哪去了!” 城墙脚下,陈簪青守着火堆,拿木棍穿了张饼烤着,漠然道:“别嚷嚷。” 宋多愁立时闭了嘴,昨日在乱葬岗上陈簪青生吃尸体带来的阴影还在他心头蒙着,其余韵大有终生不散的苗头。今日整整一天宋多愁被迫跟着他,那叫一个乖顺听话指哪打哪,简直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一不小心惹了陈簪青不高兴,如今窜在她手上那木棍上烤着的就是自己的哪个部件了。 宋多愁瑟瑟发抖,但如今可再没有人能让他躲上一躲了。一想到徐忘云追着那人不见了身影,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还会不会再回来。死死压抑且还在不断增长的,被抛弃的恐惧和被迫跟在陈簪青身边的委屈终于一朝爆发,宋多愁一时悲从心中来,竟再顾不上陈簪青的威压,憋不出放声大哭起来。 陈簪青烦躁的“啧”一声,正要武力镇压熊孩子,这时,宋多愁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了个伛偻身影,操了一口浓重乡音,问他:“小娃,你是咋个了?” 宋多愁被吓了一跳,半句哭喊噎在了喉咙里,愣愣地瞪着来人。眼前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翁,瘦得一把细骨伶仃,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像具会说话的骷髅,竟是多日前他们曾在城门口遇上的那守坟的老翁——宋多愁被那双浑浊且凸出的眼睛盯着,心下惊悚不已,脑子却还懵着,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道:“我……我想回家……” “……”陈簪青收回了手,又重新盘腿坐下,八风不动的专心继续烤她的饼去了。 “诶哟。”老翁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但他常年吃不饱饭,自觉已经是提高了声音说话,落在别人耳朵里却还是轻轻的,“咋这个可怜嘛,你家是在哪里?” 这话是他一时脱口而出的,其实宋多愁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他面上露出点茫然,摇了摇头。老翁登时心更软了,又重复道:“诶呦,咋这个可怜嘛!” “小娃,你叫个啥名字?” “我叫……宋多愁。” “多愁,咋叫个这名字。”老翁伸了一只手,摸了摸宋多愁的脑袋,摇头道:“贱名好养活,这世道,活可不容易。” 老翁的手当然不细嫩,苦日子过久了,渐渐失了活人的温度,触感冰凉且冷硬,活像是给一把骨头蹭了一下似的。 但也就是这点不似活人的温度,恰好能勾起了宋多愁心下积满了的委屈,叫他想起了不知死活的徐忘云,想起了常和他拌嘴的萧潋意——或许还想起了在他记忆中已模糊的,瞧不清面容的柳清观主——他的师父。 宋多愁猛地扑进了老翁的怀中,再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诶哟,诶哟。”老翁忙抱紧了他,长叹了口气。 “这可怜的娃娃。” ——自那日后,宋多愁渐渐和老翁熟悉了起来。 徐忘云连着几日也不见人影,他又不敢去找陈簪青,便成日和老翁呆在一处。老翁也许是太久没再和人说过话,宋多愁有多少话他都听,有多少问也都答,正合了宋多愁的心意。 这一日,宋多愁早早起了床,揣了一张饼,欢天喜地的去城门口找老翁。走进了,却见那老翁坐在昨日两人分别的地方,两手拢着袖子,头垂着,已没了生息。 第110章 宋多愁呆了好半天,眼眶溢出一层泪花,嘴唇一瘪便想放声哭,却又死死忍住了。 他咬紧了后槽牙,将喉咙里就要连滚带爬的哭声都咽进了肚子里,通红着眼,将昨日老翁教他折得一艘纸船放进他的手心,轻轻合上了。 第59章 狼心狗肺 军营中,萧文壁在二人军营前又说了几句话,告别后,两人进了营帐,洗漱后灭灯便睡下了。 营帐并不宽敞,也只够放下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徐忘云与萧潋意并肩躺着,听着外面久久没动静了,这才几近无声的对萧潋意道:“乱葬岗上的人和他有关系。” 萧潋意点了点头,凑近了些,微声道:“这疫乱也和他有关。” 徐忘云不吭声了,眉头深深蹙了起来。萧潋意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傻阿云,现下还杀不得。” 徐忘云当然也知道杀不得。但也再没什么其他的好办法,“那你说如何。” “先找着地牢入口,看看下面有什么。”萧潋意忖量道:“那地牢下面肯定藏着东西,我不信萧文壁真是为了什么失踪的骑兵才出现在街上,先前我们可能都猜错了,他可能并不是再找什么,我怀疑……嘘。” 萧潋意那一侧的帐外一阵窸窣,显出个人影,像是个起夜的骑兵。萧潋意和徐忘云脸对着脸,放缓了呼吸等了会,待那骑兵解完了手,打着哈欠走了。萧潋意这才翻了个白眼,厌恶道:“……跑到别人账前行秽,什么毛病。” “……”徐忘云安慰他,“你当没看见吧。” “我不要睡里面了。”萧潋意的矜贵病不合时宜的又犯了,他抓了徐忘云的衣裳,手指绕了一圈缠紧了,对着他软声道:“阿云,你和我换好不好?” “……有什么分别?” “就是有分别。”他更近地凑近了徐忘云,鼻尖几乎要挨着他,声音黏糊得不像样子,“求你了,好不好嘛?阿云?” 徐忘云后仰脖颈,和他拉远了距离,忍无可忍道:“你不要……” 萧潋意无辜道:“什么?” “……” 不要再对着我撒娇了。徐忘云在心下想,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这句话说出来。萧潋意也许是在“令和公主”的壳子里装了太久,入戏太深,现下已无法自拔了。徐忘云将自己被他缠住的衣料拔出来,放弃道:“……没什么,睡吧。” 他爬起身子,还真就和萧潋意互换了位置。萧潋意心满意足地将徐忘云整个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柔声道:“阿云,睡吧。” 徐忘云没有理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身侧人呼吸绵长且清晰,睡到半夜,徐忘云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却见萧潋意还维持着他入睡时的那个姿势,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正望着他。 身后,营帐轻飘飘的帘子被风吹动,露出外面的一点漆黑夜色。徐忘云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原来他非要睡在外侧,是为了挡住整座营帐唯一的那处缺口。 第二日一早,萧文壁的声音便响在他们帐外,“二位可醒了?” 徐忘云早在脚步声靠近时便醒了过来,他萧潋意对视一眼,萧潋意高声答道:“醒了!多谢殿下关心!” “醒了就好。”萧文壁音色温润,语调温雅,若只听声音,绝对是个让人会无端生出许多好感的人,“早膳已备好了,若二位起来了便请用吧。” 萧潋意应了声,与徐忘云一道起了身。片刻后他们掀起帐帘走出去,萧文壁端坐在桌前,上面放着些简单吃食,见二人出现,微笑道:“昨夜睡得还好?” 徐忘云说:“很好。” “如此便好。”萧文壁说:“军营粗陋,我一直忧心会委屈了公子。” “已经很好了。” 萧文壁了然一笑,像是满意。萧潋意问道:“昨夜走失的骑兵殿下可曾寻到了?” “自然。”萧文壁眼神转向某处,二人随之一同看过去,见不远处路边有个骑兵手抱着一口大锅正扎着马步,已经不知是被罚了多久,扎得满面青筋暴起面色通红,浑身汗如雨下,只叫人看着便不由觉得手酸脚软,筋疲力尽。 “问了才知道,这人原老家就在峪阳,此次随军回了这,惦记家中老幼,这才趁夜跑了出去。” 萧文壁举起茶杯,接着说:“士兵私自出营可是重罪,只是现下这情景,我也不能真将人处死。只好折中罚他顶三个时辰的锅,吃些皮肉苦头,也好叫他长长记性。” 三个时辰,差不多半天也就过去了。萧潋意违心道:“……殿下宽宏。” 徐忘云暂且没心思管那仁兄的死活,他手磨蹭了会旧桌子身上崎岖不平的纹路,垂眸想了会,开口问道:“殿下为何驻扎在此地?” “嗯?”萧文壁没想到他突然起了这个话头,“瘟疫起于垧北峪阳,症状与往常的都不大一样,我想着其后或有什么隐情在,便带军北下,想找出源头在哪。” “源头。”徐忘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那殿下可找出什么没有?” 萧文壁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许是我无能,我们来得实在太晚,城中那时几乎已空了,找不出什么太有用的线索。” 左右又聊了几句,萧文壁便被一个骑兵喊去了。饭桌上只剩了他们二人,萧潋意瞧了眼徐忘云,嘴唇上下轻碰,做口型道:阿云怎么看? 第111章 徐忘云摇了摇头,道:等。 几日后,两人自请混进了施粥的队伍,在城中施粥时悄无声息溜了出去,左绕又转了半天,在城门口找到了等着的陈簪青。 “这一别就是六七日,我还以为你俩丢下我们跑了。”陈簪青抱臂看着二人冷嘲热讽道。徐忘云没和她呛声,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这是什么?” 陈簪青正色下来,接过药丸,“哪来的?” “珵王军中的人身上带的。”徐忘云低声道:“那些人身上都带着这个,我看见他们会将这个磨碎了涂在身上。” 这东西他们藏得很好,这一小颗,还是徐忘云趁一骑兵洗澡时偷偷顺过来的。 陈簪青用指甲小心地扣下一点药粉,指腹捻了捻,放在鼻尖嗅了嗅,断言道:“这是笄龄草。” “笄龄草是什么?” “是一种稀世罕见的草药。”陈簪青说:“这种草药只生在沙地腹中处,每十五年长成一株,正与女子及笄年岁一样,因此得名笄龄。” “用途呢。” “解毒。”陈簪青思忖道:“但也奇怪,这东西只能用来解斑蝎的毒,这种虫子也只在沙地才有,这些人在峪阳涂这个做什么,强身健体?” 话说出口,她心下倏然闪过一个念头,猛地抬头道:“难道……” 徐忘云与萧潋意面色平静地看着她,像是早就猜到了,此次来只是为了求证。陈簪青却是实打实吃了一惊,“这不是瘟疫……是毒?” 徐忘云点了点头,眉心紧紧蹙在了一块。 怪不得那些人肺脏乌黑,怪不得此次疫症如此棘手,怪不得她会觉得乱葬岗上那些尸体身上的怪味这么熟悉! 怪不得疫乱迟迟控制不住,原来是一开始便用错了方法。 “那十一具尸体就是源头。”陈簪青道:“那些人服了毒,才会连骨头都长满了疹子。” 徐忘云道:“萧文壁不能再留了。” 为求权而不择手段,若真让这种人登上皇位天下就真得完了。萧潋意道:“萧文琰已被流放了这么多年,珵王却始终未能登上储位。高后用这一招,是想给久不上沙场的珵王添一桩丰功伟绩,好让他顺理成章的成为储君。” 陈簪青面露不快,“狼心狗肺。” “那地牢是一定要去一趟了。”萧潋意道:“陈簪青,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陈簪青正色下来,“你说。” “我怀疑珵王的毒窝就在那地牢里,我要下去一趟,两日后,若我们没有出现在这,你要想办法去救我们。”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陈簪青说:“你以为我是照空?我只是个医师!” “你可以的。”萧潋意一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和阿云都信任你。” 陈簪青满面无语,“……地牢在哪。” “县府大牢下面。” “怎么进。” “不知道。” “……”陈簪青认真道:“萧潋意,我真的忍你很久了。” “随便找个什么东西,将地板打通吧。”萧潋意满不在乎,“我摸过,那就是层薄薄的石板,稍微用点力就能砸通了。” 这话说的,就好似那大牢地下铺得不是几块石头,而是张用来糊风筝的纸皮似的。陈簪青张嘴老半天,嘴里积年的毒液甚至也在此时黔驴技穷了,末了道:“……我先说好,我不一定能救得湳楓出来你俩。” “谁也没指望你真救。”萧潋意却道:“说这话只是为了让你心里好受点,免得再觉得是自己眼睁睁地看我们去送死。” 陈簪青面无表情:“谢谢,我不会的。” “拿着。”萧潋意往她手中抛了个哨子,“怎么用,不用我教了吧。” 陈簪青接过哨子没吭声,揣进了怀里,“知道了。” 徐忘云这才发现身侧少了个人在,问道:“宋多愁呢。” 陈簪青眼也不抬,一手指了指城门外。二人随之看过去,依稀见城门外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正默不作声地跪着,正是宋多愁。 徐忘云疑道:“这是怎么了?” “守灵呢吧。”陈簪青也瞧了眼那边,“还记得咱们初进城遇上的那个老翁吗?前些日子不知怎么和那小东西混在一处了,连着厮混了好几日——昨夜死了。” 她正色道:“我觉得是被那小东西吵死的。” 徐忘云心下无言,侧头看了一眼城门外,走了过去。直至快要走到宋多愁的跟前了,宋多愁这才听见了动静,慢半拍似的转过头来,一见是徐忘云,神情一愣,只瞧着他,半响没有反应。 “跪傻了?”萧潋意伸手在宋多愁眼前晃了晃,“小蠢货,你的魂是不是一齐被阴差勾走了?” “云哥哥……”宋多愁竟没有再哭,他垂下眼,小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徐忘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宋多愁正对着的一座简陋的土包,与其他四个并列在一块。他没说话,只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宋多愁的肩头。 “我……” 他咬了咬牙,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我不会哭的!” 徐忘云说:“没谁不让你哭。” “我不哭。”宋多愁说:“爷爷说了,人死后是不能碰到眼泪的,会淹湿过河的船。” 他抬起手,狠狠地用袖子来回擦着眼眶,给自己洗脑似的,“我不哭,我不哭,我不会哭的!” 第112章 什么眼泪会淹湿过河的船,多半是那老翁看宋多愁实在太能哭,随口诓他的。但三个大人倒谁也没戳穿,萧潋意用脚尖踢开了土地上的几根杂草,忽然注意到那坟包前面放了个小小的珠串,眉头一挑,道:“这是什么。” 第60章 黑潭之下 宋多愁将袖子放下来,眼眶通红,“是我的。” “你的?”萧潋意目光在那上面凝了会,好笑道:“这是砗磲,你一个道童,带着佛家的东西做什么?” “要你管!”宋多愁转头喊了一句,过了会,他又小声说,“我身上只有这个。” “哪来的,偷的?” “谁偷了!我生下来就有的!” “哦,生下来就有。”萧潋意笑道:“我竟不知你还是只海王八,生下来背上就爬了壳。” 宋多愁快要气死了,一时心里又气又伤心,没多余的精力再和他拌嘴,只好恶狠狠瞪他一眼,愤愤地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萧潋意却不在乎他理不理,继续慢悠悠道:“这种东西是最没用的,人死了就是一捧黄土,还不如活着的时候一个馒头顶用。” “我师父说了!人生来有三魂七魄,不拘命数,不受病痛,肉身故去营魄入轮回归天地,不过去陈归本了而已!” “轮回。”萧潋意嗤笑一声,“你师父骗你的。什么大道归一轮回转世,这些圣人都贯会编一些摸不着瞧不见的说辞诓骗世人,无非是要给穷苦人多个虚妄的念想。所谓往生也不过生者臆想出来自我安慰的托词,死就死了,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简直可笑。” 宋多愁方才没哭,这回倒是真要实打实的被他气哭了,又不知道该再拿什么反驳他,好半天憋出来一句:“……云哥哥也是道门中人!” 萧潋意旋即正色道:“南华真人曾言‘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我一向是最信奉不过的。” 徐忘云终于出声制止了他,“你不要再说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萧潋意弯腰将砗磲拾起,指尖摩擦两下,扔回了宋多愁怀中,“既是生下来就带着的东西,你还是好好的收回去吧。” 宋多愁手忙脚乱接住,呆愣愣地低头瞧了一会,闷声道:“可是……我再没有其他的了……” “你不过才出观几年,学过的东西这就一并还给你师父了?” 宋多愁闻言一愣,像是才想起来有这回事似的,下意识抬头看向徐忘云。徐忘云垂眸看他,道:“往生经,还记不记得?” 宋多愁立时跪直了,大声道:“记得!” “念。” 宋多愁绷紧了小脸,抿抿唇,大声念起来,越念到最后,声音越发洪亮。 他跪在那小小的坟包前,身子挺得笔直,念到最后,狠狠用袖口擦了一把脸,却到底也没让眼泪掉下来。 徐忘云默不作声的看着,片刻,侧头望向了不远处高大的城门。 给这老翁,给那乱葬岗上的孤魂,给这天下所有枉死的,受尽苦难的百姓。 ——欶救等众,急急超生。 且好生上路吧。 几人在城门口分别后,徐忘云没再回军营,随着萧潋意直直奔去了峪阳县府。 府门大开,二人在公堂翻找一阵,徐忘云说:“在这里?” “嗯。”萧潋意笃定道:“珵王一手操办此事,其中定要先过了县府的手,这二人勾结不浅,入口多半藏在此处。” 正说着,萧潋意在县府桌下摸到了一条缝隙,他手指用力,喀哒一声,木板便裂了个口子。 萧潋意唇角勾起点笑意,回身瞧了眼徐忘云。徐忘云走过来看了看,掏出剑刺进那口,旋身扭动,木板随之大开,变成了个能容身一人的洞口。 其下黑黝黝地望不见底,似乎是条密道。 徐忘云蹲在一旁,从木桌上拿了烛灯点燃,伸进洞口左右照了照。略略瞧清了地下形势后,起身便要先行跳下去,只是还未动作,胳膊忽被人大力扯住了。 萧潋意道:“我先。” “下面没东西。” “那也是我先。”萧潋意语气尚轻柔,意味却强硬,说完这句,不由分说便抢先一步跃了下去。 徐忘云:“……” 你先我先,到底又有什么分别? 下面咚得一声重响,又过了片刻,萧潋意的声音这才传上来,“阿云,下来吧!” 徐忘云纵深一跃,稳稳落地,手中烛灯的火光只摇晃了两下。 借着微弱火光,徐忘云瞧清了两人这是身处一个地下密道中,两边墙壁狭隘,堪堪只能容纳一人,前路黝黑,瞧不清尽头在哪。 萧潋意走在他前面,高大身形几乎将路堵得死死的,低声道:“阿云,跟紧我。” 徐忘云默了片刻,将烛灯递给了他,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密道走了片刻,前路倒是并没有越走越宽阔的意思,正相反,两边墙壁似乎与徐忘云的肩膀挨得越来越紧,似乎空气也愈发稀薄起来了。又走了阵,萧潋意终于忍不住出声抱怨道:“这密道是狗挖的?什么破地方!” 徐忘云鼻尖轻微动了一下,忽然道:“有水汽。” 萧潋意静了声,黑暗中,只看他伸手摸了一把墙壁,停了片刻,萧潋意手腕一转,指尖便现出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 他低声对徐忘云道:“别出声。”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水汽也越发浓厚起来,两侧墙壁不知何时触感也变得湿滑,遍生了许多粘腻苔藓。两人默不作声走了一阵,两侧墙壁终于渐宽,似乎就要到尽头了。 第113章 只是快要到尽头时,前面的萧潋意却忽然停住了。 徐忘云不明所以,越过他的肩膀朝外瞧了眼,怔愣一下,当即迅速将烛灯捏灭了。 ——只见密道尽头竟是间极大的密室,地面盈着一汪漆黑潭水,其上放了许多高大结实的铁笼子。 而在那铁笼子中,密密麻麻关了无数生人,皆是壮年男女,面上和其破烂衣衫下露出的皮肤遍生红疹,发顶稀疏,眼球青黄,口中呜呜怪叫摇晃着铁笼,更有人张着乌青的嘴,用细小漆黑的牙齿啃咬着铁笼栏杆,瞧上去像是已在常年的囚禁中失了心智。 眼前所见,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徐忘云双眼睁大,惊疑道:“活人?” “不。”萧潋意压低眉眼瞧着那可怖的场景,低声道:“是……药人。” 药人。 所有一切,全在此刻能说得通了。 药人,那是一种异常残忍、丧心病狂的古邪术。是要取活人浸在邪虫毒蛊中泡够七七四十九天,期间不给人食,只食毒虫毒草,令其身由内而外具染药毒。具说吃其肉可长生不死,饮其血可百毒不侵,食其心一日登天。 萧文壁是用斑蝎之毒炼成了蛊毒,将这些药人养成后便放出去散毒,这场疫乱,便是这么来的。 那日他们在街上瞧见的生红疹子的人影,便是从这里逃出去的,这就是为什么萧文壁会出现在那,又为什么要驻扎在这里。 ——他是觉得这疫乱差不多了,要等时机将这里清理干净,将此事神鬼不知地掩下去。 “先走。”片刻后,萧潋意忽然对徐忘云道。 这里药人实在太多,身上又带着要命的疫毒。徐忘云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也没问,转了身,忽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整张轮廓隐在漆黑光影下,竟不知站了有多久。 什么人! 来不及多思考,分秒之间,徐忘云剑已出鞘,一点寒光杀意毕现,直直指向那人影。 人影动了一下,微微走近了些,露出一张二人都分外熟悉的脸——一身紫衣温雅含蓄,身形瘦长,眉眼间带了三分笑意,正是萧文壁。 萧文壁面上笑意不减,谦和有礼道:“沈公子怎会在这?” 徐忘云抬剑便砍。 萧文壁侧身避过,紫色衣摆随他动作翻飞起来。徐忘云并不和他多言,是真心实意存了要将他当场斩死的心思,所出每一道剑势都凌厉非常,咬得死紧,二人你进我退在过了几招。地牢下暗不见光,眨眼间只见几道雪白剑光火花般一现,萧文壁起先尚能负着手避过,三两招下来,脚下逐渐吃力,身形也开始滞缓起来。徐忘云紧抓着这空挡,攥紧剑柄,剑锋斜探,不由分说便直直朝着萧文壁心口而去。 黑暗中,忽闻“当啷”一声锐响,萧文壁不知从哪掏出一柄重剑,架住了徐忘云的剑锋,徐忘云在暗色中瞧清了那剑的形状,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昶王佩剑?” 萧文壁笑意吟吟,并不答他,两人剑锋相抵,萧文壁双手用力一分,朝徐忘云又推进了些,“你的眼睛很不错。” 话音未落,萧文壁倏然用力,旋剑直向徐忘云肩膀而去,徐忘云扭身避过,翻手出剑。 萧文壁剑招神出鬼没,粗略一看似乎毫无章法,几招过下来却又处处暗藏玄机,竟不落徐忘云多少下风。 砰砰几声锐响,萧文壁借过招间隙在身后逼近徐忘云,道:“你有如此好身手,不如跟了我如何?” 徐忘云回身便砍,寒声道:“去你娘的。” 相伴数年,萧潋意这还是头一次听见徐忘云吐出这等脏话,他本是瞧徐忘云一人对付绰绰有余,正立在一侧抱臂旁观,听了徐忘云这句话,心神登时一震,心下十分不合时宜地想道:阿云这骂起脏话来可还真是……怪带劲的。 萧文壁哈哈大笑,闪身后撤与徐忘云拉开了些距离,微笑道:“沈公子是个有趣的人。” 他收了重剑,两手负在身后,“实在是可惜了。” 徐忘云蹙眉看他,身后,萧潋意瞳孔一缩,眨眼间身影鬼影子般窜了出去。 可惜已经晚了。 黑暗中,忽闻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喀嚓”声。 “再会,沈公子。”萧文壁可惜道:“若你还能活着出去的话。” 第61章 出路 “阿云!”萧潋意叫道:“快跑!” 身后,铁门大开,无数药人倾巢而出,兴奋异常地嗅着生人气息朝二人方向涌过来。 徐忘云扯着萧潋意便跑。 这么多药人,莫不说被传染的几率有多大,只怕被他们挨个咬上几口便再难活着走出这里。二人互相抓着闪身入了来时的地道,拼了命朝着出口跑。身后药人穷追不舍,只是这洞口太窄,这群失了心智的药人又都想头一个追上,挤成一团地堵在洞口,谁也进不去,倒为两个人争取了丁点时间。 徐忘云和萧潋意谁都不敢松懈,顺着狭窄地道跑过一阵,走在前头的徐忘云脚步却忽然停住了。 “怎么?” “洞口堵住了。” 越过徐忘云的身子,萧潋意在暗色中瞧清前面地道中塌了一堆碎土,将洞口堵得结结实实,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王八蛋。” 二人心中都对此早有预料,此路不通,当机立断折身寻找其他出路。徐忘云抽出佩剑,手指膜上墙壁寸寸扶过,终于在一小道裂缝中觉出了一点微弱的风意。 第114章 风总不会凭空来,有风,就代表着对面定有能通向外界的路。徐忘云丝毫未犹豫,长剑唰唰在墙壁砍出几道对角裂痕,而后干脆利落的一脚踹了上去。 轰隆一声,墙壁破出个大洞,现出另一个漆黑不见底的地道来,身后,药人已三两爬进了洞口,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们多思索,二人对视一眼,在同一刻伸手抓住了对方,孤注一掷地跃进了洞里。 洞口依然矮小狭窄,身后药人怪叫声越逼越近。徐忘云攥着萧潋意的手抓得死紧,地道渐渐愈发开阔,只是尽头却不是什么出口,而是另一处地牢。 好在,这处不知是还没开始使用还是已经用完,没有药人,只留有许多空荡荡的铁笼子。 怪叫声越逼越近,像是药人已经要追到此处了。萧潋意抓着徐忘云的手一用力,不由分说地将他扯进了铁笼子中,锁上了铁门。 他拖着徐忘云躲在了角落中,那群药人不过片刻便从洞口一窝蜂涌出,循着二人味道趴在笼外,怪叫着从栏杆出竭力试图将脸挤进来,流着涎水啃咬栏杆。 好在这铁笼是萧文壁专门为囚禁药人所造,坚固非常,笼子也够大,任他们如何伸长手臂也不能碰到二人分毫。萧潋意紧靠着徐忘云,略略平了一口胸腔中急促的气息,瞧见徐忘云面色严肃地正四下打量,知道他这是还在想办法逃出去。萧潋意唇角勾起个不知是何意味的笑,也打量了四周一圈,却瞧四面密不透风,封得死死,简直可称一句铜墙铁壁也不为过。 撕拉一声,萧潋意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将徐忘云的脑袋扭向自己,帮他把口鼻蒙上了。 徐忘云正专注地瞧四面有无什么可利用的缝隙,被萧潋意这样扭过了脸蒙上口鼻,神情一愣,下意识问:“你自己呢?” 萧潋意却不答他,替他将衣料在脑后打了个结,目光温柔地凝视了他一会,忽然问:“阿云,你怕不怕?” 徐忘云撕下自己的衣袖,依样也将他的口鼻蒙上了,老实回道:“怕。” 萧潋意本以为徐忘云会说“不怕”,或是干脆直接不理他,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再开口时,萧潋意声音里便带上了点调侃似的笑意,“怕什么?” “怕你死在这。”徐忘云说:“怕你不明不白的死在这。” 萧潋意笑不出来了。 他呆呆地看着徐忘云,半响再说不出什么话,眼前漆黑一片,铁笼尤还被那群饥肠辘辘的药人晃得铛铛作响。他们身陷囹圄再无路可逃,而却又是在这囹圄中,萧潋意心中竟生出了一股生死相依、再不可分离的安心感来。 他垂眸瞧着徐忘云,瞧着徐忘云没被布料蒙住的两只漆黑明亮的眼,瞧着他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心下想,我只为此刻了。 这么多年夹缝中的忍辱苟活,身不由己,痛不欲生,我只为此刻了。 萧潋意低下头,隔着布巾,轻轻蹭了一下徐忘云的唇。 “?”徐忘云皱起眉,偏头与他拉开了些距离,“你做什么?” “阿云。”萧潋意两手捧住了徐忘云的面庞,“你得记着我。” “什么?” 萧潋意对他微微一笑,徐忘云忽然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猛地伸手抓住了他,“你做什么!” 叮啷几声,徐忘云手腕一凉,低头看是萧潋意竟不知什么时候拆了门上的铁链子,将他的双手牢牢拷在了他身后的栏杆上。 “萧潋意!”察觉到了他想做什么,徐忘云平生头一次动了怒,“你放开我!” 萧潋意不理他,捧着他的脸,万分缱绻地在他面庞蹭了一下,松开了手,手腕翻出他那把刀,竟就这样打算只身赴死,义无反顾朝着那铁门去了。 徐忘云双目赤红,吼道:“萧潋意!” “——萧潋意!” 二人耳边,忽然传来另一声爆喝,却不是徐忘云的。萧潋意动作一滞,随后轰隆一声震耳巨响,二人头顶天花板塌了个大洞,陈簪青灰头土脸的身形现在上方,一瞧见二人便破口大骂道:“萧潋意!老娘迟早活宰了你!” 数把刀刃闪着寒光从洞口飞出,精准无误插在那些药人的脑袋上,瞬间便解决了大片。桃蹊抓着洞口探下半个身子,焦急喊道:“阁主!您没事吧!” 这声阁主音还未落,桃蹊便眼尖的瞧清了角落里另一个被绑着手的是谁,她浑身鸡皮疙瘩霎那炸了个淋漓尽致,结结巴巴道:“徐徐徐……徐大人。” 徐忘云仰脸看她,面色平淡,“哦,你好。” “怎么了?”地面上芙儿看桃蹊石化了般半天不动,狐疑的也往下探了半个脑袋,头刚伸出来,瞬间见了鬼似地弹回去了。 萧潋意解开了徐忘云手腕上的铁链,低着头不敢看他,“阿云,我回头再和你解释……” “没谁要你解释。”徐忘云抓住洞口抛下来的绳子,用力拉了拉,头也不回的便上去了。 “……” 萧潋意自知理亏,不敢多说什么,也拉着绳子爬了上去。只是出了洞口,却不是在原先的县府大牢中。 陈簪青满头满脸的土灰,浑身狼狈不堪,见他爬上来,抱臂对他冷言讽道:“你不说是在县府大牢地下?没见过你这样上赶着送死的,属耗子的满地乱窜?知道我们是挖了多少个洞才挖到你这尊大佛?” “多谢。”萧潋意站直了,拍去了身上的土,“萧文壁呢。” 第115章 “率兵回京了。”陈簪青凉凉道:“临行前还送了一把火,若我们动作再晚点,这会怕你们已是一捧焦灰了。” 闻言,徐忘云朝下瞧了一眼,果然见底下的洞口隐隐有火光亮起。 陈簪青道:“留不留?” 萧潋意默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烧了吧,没什么用了。” 陈簪青点点头,桃蹊和芙儿立在一侧大气也不敢出,徐忘云的目光扫过她们俩,倒什么也没说,“宋多愁呢?” 桃蹊登时道:“徐大人安心,小公子好好的待在安全处,身边留了自己人。” “多谢。” 徐忘云话头一顿,约莫是心中还留着气,转身离几人远了些。萧潋意却误会他是要走,慌忙拉住了他,“阿云!你要去哪?” 徐忘云负气道:“你不要扯着我。” “你要回去吗。”萧潋意抓着他不放,“对不起阿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墨鸮阁是我少时成立,也只不过是找个地方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谁知道会被外面那些人传成那个鬼样子。我真的没有做过那些坏事,阿云,你信我好不好?” 徐忘云回头,一字一顿道:“你不该把我捆起来。” 闹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在生气。 萧潋意一愣,神色登时一软,轻声道:“这个也是我错了,只是刚才实在太危险,我怕你会受伤,对不起阿云,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徐忘云不吭声,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回他好。他发现自己好像总是在做违背自己准则的事,也实在没有办法真的对他生气,好半天,他才板着一张脸,生硬道:“再也不许有下次。” “再也不有。”萧潋意又笑开了,“我起誓!” “阁主,咱们接下来……” 立在一旁,小心翼翼观察了一阵萧潋意脸色的桃蹊开口道。萧潋意微不可察地从眼尾瞧了一眼陈簪青,却见陈簪青面色严肃,亦是几不可察地对他轻轻摇头。 萧潋意收回视线,“回京。” 他又问徐忘云:“阿云,你随不随我一同走?” 徐忘云却说:“不随。” 萧潋意呆住了,漂亮的眼登时一红,可怜兮兮道:“可你……可你先前明明说……” 砰砰两声响,桃蹊和芙儿一同跪下了,异口同声对徐忘云道:“还请徐大人开恩!随殿下一同回京!” 徐忘云往后退了两步,无奈道:“……不要这样。” “那你是愿意和我回去了?”萧潋意眼睛亮起来,“我就知道阿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好阿云!” 桃蹊和芙儿猛地窜起,她们的喜怒都随自己的主人,主仆三人的欢天喜地一脉而出,围着徐忘云又蹦又跳。 身后,陈簪青瞧着几人,眸中说不清什么意味,半响,轻轻叹了口气。 第62章 长敬宫 那日后过不了多久,自峪阳忽流传出一味抗疫的神药,名曰驱邪散,服之可消病防灾,其原材料本是稀罕物,但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遍生各地药铺,因药材充盈,很快便在百姓间流传开,此次大疫,便在此终了了。 长敬宫内。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得更早些,不过刚过立冬,天边便已飘下来密密碎雪。朱红的宫墙底下,立着个着粉衣的宫人,约莫是站得无聊,头一点一点的正打着瞌睡。 满院细雪窸窣,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么一片茫茫的白。徐忘云自院门走到那宫人身边,脚步轻得几乎踏雪无痕,问她:“公主在吗。” 桃蹊睁开眼,瞧见是徐忘云,眼睛一亮,笑道:“在呢在呢,殿下一直在寝殿,只等徐大人来呢!” 天冷,她一开口便呼出许多白雾,徐忘云瞥见了她正使劲往袖子里藏的汤婆子,便说:“天太冷了,不必总是站着屋外。” 桃蹊巧笑嫣然,“殿下方才也只叫奴婢快快走呢,只是奴婢怕这雪淹坏了殿下新种的兰花儿,到时候又叫殿下伤心,这才守在这瞧着。” 徐忘云闻言,不好再多说什么,开门进了寝殿。寝殿中,萧潋意侧头望着窗外,仅披了单薄寝衣靠在屏风旁,身旁燃着一盏不怎么明亮的烛灯。 徐忘云轻声走过去,萧潋意听见动静,微微侧了半张脸,瞧见是徐忘云,笑道:“你来了?” 徐忘云走至他身侧坐下,“不冷吗。” “冷。”萧潋意笑出了声,冲他埋怨道:“先前的狐裘不知是被桃蹊收到哪里去了,我翻了半天没翻到,可冷死我了。” 徐忘云简直无言,起身去他柜中翻出了狐裘递给他,萧潋意却不伸手接,仰着脸勾唇看他,那意思是要徐忘云亲手给自己披上。 徐忘云干脆利落整个往他脑袋上一丢,将他从头到脚埋了起来。萧潋意好半天才从那厚实宽大的狐裘中勉强伸出来个乱糟糟的脑袋,佯装生气地叫道:“阿云!” 回了京,他自然又复了女子样貌,声音压得低低细细,这一句尾音又绕着弯打着旋,娇嗔的浑然天成,任谁也没办法将他和京城外那个高大的男子联想在一起。徐忘云看了他一会,问他:“缩骨,痛吗?” 萧潋意不说话了,忽然扯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肩骨上,带着他一路走过自己的骨骼。徐忘云也是练武之人,隔着薄薄衣料,觉出他身上每块骨头间的缝隙都挨得极紧密,这样的程度,萧潋意定是每刻都活在针扎般似的痛苦中。 第116章 徐忘云寸寸摸过他的骨骼,一时说不出话,好半天说:“你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萧潋意笑着说:“还能如何呢?” “长敬宫里都是你的人,只在宫内复本相也不行吗?” “阿云,这世上没谁一直是谁的人。”萧潋意拢了拢狐裘,目光落在那盏微弱的烛灯上,“人心是最瞧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长敬宫上上下下百余号人,哪能说得好他们肚皮里放得都是同样红的心?” 徐忘云说:“不难受吗。” “难受啊。”萧潋意顿了顿,又说:“也还好吧。” 烛灯昏暗,天地一片寂静,一时只能听得屋外窸窣落下的碎雪声。屋内,那点跳跃的烛火在地板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影,边缘朦胧,只是瞧着,竟给人一种很温暖的错觉。 萧潋意的手不自觉拢过去,待到火光带来丝灼烧刺痛才让他猛地撤开手。徐忘云站了起来,萧潋意猛地回神,“你去哪?” 徐忘云从柜子里翻出了个汤婆子,灌好了热水塞到他手里,“看你冷。” “……”萧潋意接过来,低声道:“多谢你,阿云。” 萧潋意两手捧着汤婆子,紧抱在自己身前,徐忘云在他身侧坐下,萧潋意说:“阿云,你冷不冷?” “不冷。” “我冷。” 他紧裹着狐裘,往徐忘云身旁更近地靠了靠,脑袋挨上徐忘云的肩膀,轻轻靠住了。 徐忘云没什么反应,只侧头凝着窗外,萧潋意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那窗子一会,过了会,轻声问他:“阿云,你瞧什么呢?” “瞧外面的海棠。” “霜雪天,海棠早落成了一树枯枝,这有什么好瞧的?” 萧潋意靠在他肩头,目光落在外面的枯枝上,自言自语般道。徐忘云并没答他,过了会,萧潋意忽然闷闷笑了几声。 徐忘云侧过脸瞧他,“笑什么。” “我想起来几件事。”萧潋意道:“那年你刚被我诓进宫里,成日追着要我喝药,有一次,也是这样瞧着外面的海棠树,我问你在瞧什么,你又不答我。” “……”徐忘云转回了头。 “你那时候成天闷闷的不说话。”萧潋意眼中带着笑意,“像个锯嘴葫芦。” 徐忘云说:“现在呢?” “现在也是。”萧潋意在他肩头蹭了蹭,“但我原谅你了。” “……”徐忘云说:“……原谅我什么?” “原谅你冷冰冰的像个木头,不听我说话,又总是不理我。”狐裘和徐忘云的体温实在太温暖,怀中的汤婆子蒸得他有些昏昏欲睡。萧潋意闭上了眼,声音很低地说:“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过了会,他又说:“……算了,你还是怪我吧。” 徐忘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当他在说梦话,敷衍地嗯了声。萧潋意靠在他肩头垂着眼出神,屋外,院子里忽然响起咚咚几声闷响,似乎是有什么人正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果然,紧接着,便听桃蹊的声音焦急响起:“小公子!小公子快些下来吧!那株桂树是新种的,枝细嫩得很!经不起您这样晃悠……哎呦!” 又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重响,窗子外,有个孩童的声音哇哇痛叫起来。徐忘云和萧潋意对视一眼,一齐探过脑袋看向窗外,瞧见外面院子里的雪地上不知被谁踩了满地脚印,院内大树小树都像是被摇晃过,枝上银白积雪不在,只留光秃秃的几根没毛枝桠,此情此境,又哪有什么霜雪美景可言? 罪魁祸首宋多愁裹着镶毛边的小袄,脸蛋冻得通红,山大王一样满院撒泼乱跳。在他身后,桃蹊手忙脚乱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满院乱跑,唯恐他一个手滑再从墙头树干上跌下来。这会,宋多愁正抓了梅花树干猴子似的往上爬,要去够最顶上开得最漂亮的那朵花,谁知,他这头手指头才堪堪碰到,那头窗子里却忽然飞出来一本书,精准无比地砸在了他脑门上。 扔东西的人力道使得不小,宋多愁被砸得哎呦一声,下意识松开了手。早在下面候着的桃蹊见状慌忙张开手,接了个他满怀,好悬没让他再跌个屁股开花。 “小蠢货,仔细着点。” 扔书的那人靠在窗口,一手懒散的支着下巴,唇角挂着丝不太走心的笑,“踩烂了我的花,明天就丢你出去喂狗。” 那扇木雕的窗子算不上宽大,朱墙白雪间,只看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儿裹着雪白狐裘,修长白皙的手指撑着白玉似的下巴,发怒也怒得桃羞杏让,只怕天底下最出彩的工匠绘出的仙子图也要逊他两分。 只可惜见美色眼开的宋多愁早已识清了此人金絮外表下恶鬼似的内里,早已不会被他的皮囊迷惑,更不用说……更不用说他还是个男的! “……云哥哥!”宋多愁捂着脑门愤愤瞪着他,果断告状道:“他欺负我!” 徐忘云半边身子隐在窗子后,垂着眼给自己倒茶,权当没听到。 见没人搭理自己,告状无果的宋多愁愤怒的哼了声,爬起来重重踩了一脚旁边种得不知什么草,半是挑衅半是得意地瞪了萧潋意一眼,紧接着便逃也似的转身跑走了。 “……小王八蛋。” 见状,萧潋意收回手,低低骂了一句,桃蹊已捡回了他的书本,自窗外恭敬的两手捧给他。萧潋意接过来,见徐忘云正沉默着喝茶,心下一转,笑道:“茶有什么好喝的?” 第117章 徐忘云抬眼看了他一眼。 “桃蹊。”萧潋意却说:“取我的酒来。” 徐忘云淡道:“我不会饮酒。” “我教你。”萧潋意说:“一点酒而已,不会醉的,你我相识这许多年,你还从未尝过我的酒呢。” “……”徐忘云婉拒道:“不用了。” “为什么?你师父不让?” 徐忘云想了想,脑中浮现出荣清几乎成日不离手的酒葫芦,和隔三差五喝到不能自理的荒唐醉态,诚实道:“……没有。” “没有又怎么不能喝?” 说话间,桃蹊已动作麻利的取来了萧潋意的花酿,萧潋意取来酒杯倒了一盏,搁在了他面前。 “阿云,尝一点。” 萧潋意哄他,“尝一点,不会有事的。” “……” 徐忘云看了桌上酒杯一会,过了片刻,伸出了手。 “好阿云。” 萧潋意笑道,亦端起自己那杯,轻轻的,在徐忘云的杯壁上碰了一碰。 徐忘云面无表情的攥着酒杯,神情严肃的盯着它,片刻后,动作迅速地举起来一饮而尽。 “诶……”萧潋意本想说这酒不能喝这么急,眼看止不住他,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改问道:“如何?” 徐忘云坐在原地,瞧他那样子像是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不如何。” “……没感觉?”萧潋意好奇地盯着他,瞧他面不红神不乱,还真是一点异样都没有,心下咂摸片刻,意外地心想,难不成阿云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吃酒好手么? “这有什么好喝的?”徐忘云蹙眉道:“甜不甜苦不苦,怪怪的。” 萧潋意心下无言,道:“莫非是……阿云你喝得方式不对吧?” “如何算对?” “这样。”萧潋意于是又倒一杯,演示给他看了一遍。徐忘云神色认真地瞧他喝完,拿过酒壶将自己面前杯子倒满,学着他的样子送入了口。 酒液见了底,徐忘云不怎么高兴的将杯子放回桌子上,不满道:“不好喝。” “你不要总是喝这么快,要……”萧潋意的话说了一半,忽然突兀顿住了,“阿云你……是不是突然话变多了?” “什么?”徐忘云皱起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萧潋意不说话了,好笑地瞧他,心下想,话还真是变多了。 他仔细的,仔细的将徐忘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终于在徐忘云的眼尾下面发现了一点微弱的红意。 哦,萧潋意心想,原来是醉在这了。 “不喝了。”萧潋意伸手将酒壶拿回了自己面前,“阿云醉了。” “我没有醉。”也不知是他哪一句说得不对惹到了徐忘云,徐忘云忽然生了气,动静很大的将两只手拍在了桌板上,将脸凑近了萧潋意,神色十分认真道:“我没有醉。” “好好好,阿云没有醉。”萧潋意啼笑皆非,“阿云清醒着呢。” 徐忘云却不依,扯过萧潋意的两只手捧住了自己的脸颊,非要他来摸摸自己脸烫不烫,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没醉。” “……” 掌心的温度温暖,明明体温已比他平时要高上一点了,这个小骗子却还一个劲的说自己没有醉。 萧潋意捧着他的脸,和他那双眼对视着,好半天说不出什么话,半响才说:“阿云说得对……你一点也没醉。” 徐忘云这才像满意,收回了手,只是他身子刚挨到凳子,便见他蹙着眉晃了晃,好像很不舒服似的摇了两下头,接着便砰一声趴在了桌子上,再没动静了。 “……阿云?” 没人理他,好半天,萧潋意才低声又叫了一遍:“阿云?” 徐忘云趴在桌子上,醉得沉沉,一丝动静也没有。 萧潋意坐在他对面,沉默地瞧着他,许久,伸出一只手,撩开了徐忘云黏在脸侧的一捋碎发。 你那时候闷闷的不爱说话,像个锯了嘴葫芦。 ——可我这么爱你。 他的手轻缓的摸过徐忘云的侧脸,耳垂,声音低的近乎呢喃,轻轻的一股风便吹散了个干净。 “可我……这么爱你。” 第63章 端倪 长敬宫堂前,徐忘云正与萧潋意下棋。 前些日子落得雪还未完全化干净,宫墙绿瓦上仍覆着薄薄一层残雪,今日风大,有寒风起时便会卷起瓦上碎雪呼啸刮过庭院,裹着冰碴子直往人脸上扑,若再被吸入鼻腔就好像是吸了口碎玻璃,激起阵阵冰冷酸痛,直冷得人哭爹骂娘缩紧脖子,恨不得当即掉头回屋关紧房门,永生永世再不出房门才好。 堂内,木门大开,徐忘云和萧潋意相对着盘腿坐在地板上,一旁燃着个取暖的炭炉。两人坐得离门近,萧潋意裹着厚实狐裘,怀中紧抱着手炉,从雪白狐毛间伸出了半根手指,艰难地夹起黑子落入棋盘。 徐忘云瞧他嘴唇已冻得有点泛紫,无奈道:“门关上,去内室吧。” “不要。”萧潋意倔强道:“就在这。” 徐忘云问:“为何?” 萧潋意答:“风雅。” “……” 徐忘云夹着白子迟迟不落,表情瞧着好像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视线后移看了眼站在萧潋意身后的桃蹊,只见桃蹊迅速且悄无声息地举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并摇了摇头,示意我们阁主脑回路一向如此清奇剑走偏锋,还望徐大人多担待。 第118章 徐忘云将棋子扔下,“不下了。” “为什么?”萧潋意不满道:“这才下了一半,既出哪有不落的道理?我这回又没……阿嚏!” 话音未落,他转头便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徐忘云心想此人多半已是冻得神志不清了,便道:“桃蹊姑娘,劳烦将门窗都关上吧。” “不许关!”萧潋意叫道,顿了顿又不情愿道:“那关一半吧。” 桃蹊停在原地,两面为难的看着他们,徐忘云说:“做什么非要开着门?” 萧潋意却不说话了,好像很不愿意开口似的裹紧自己的狐裘,好半天才小声说:“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看雪。” “前些天不是看了许多?” “……还是想看。” 闻言,徐忘云顿了顿,侧头瞧了眼门外,见屋外庭中几处薄雪残留,草木枯萎,高大廊前梁下拴着一只古旧的黄铜铃铛,正迎着寒风不住晃着。 “雪化干净了。”徐忘云说:“天太冷,往后再看吧。” 见萧潋意这次没再辩驳,桃蹊这才去将门窗都关紧了。寒风吹不进来,炭火高升,屋内寒意终于散去了些。徐忘云重新捻起棋子,问他:“还玩吗?” 萧潋意道:“阿云笑我。” 他好像正不高兴,漂亮的脸被狐裘边上的绒毛埋了大半,侧着脸不愿看徐忘云。徐忘云瞧他又耍小性子,哄孩子似的放低了声音,耐心道:“我哪里笑你了?” “你就是笑我,定又在心里笑我。” “我心里想什么你也瞧得见?” “瞧得见。”萧潋意说:“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哦。”明明是在说胡话,徐忘云却也接着往下说了,“那我现下在想什么?” “你想我脑子不好,肯定是被冻得神志不清了!” 徐忘云捻着棋子的手一抖,本意是顺着他的话哄他玩,没想到自己方才腹诽的话还真让他一个字不差的说了出来。萧潋意见他半响不再回话,提高了声音大声道:“哈!被我说着了吧!” 徐忘云不吭声瞧向他,萧潋意扭着脸从眼尾看他,二人对视半响,忽然同时笑出声来。 只不过,萧潋意是高声大笑,笑道肆无忌惮。徐忘云却只微微勾起点嘴角,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萧潋意笑够了,终于从他“刁蛮公主”的皮下蜕出来,吩咐道:“桃蹊,去沏壶桂干茶来。” 桃蹊领命,快步出了门。徐忘云垂眼摆弄桌上棋盘,萧潋意一手捧着脸瞧他,笑眯眯道:“阿云,我发现你如今越来越好玩了。” 徐忘云拨弄棋子的手一顿,抬眼看他,“如何好玩?” “你现下都学会陪我胡闹了!若放在以前,定在我说第一句时便要不理我了!” 徐忘云又将眼睛垂下去了,“那这样,好还是不好?” “自然好。”萧潋意笑着瞧他,“阿云愿意陪我说话,我很高兴。” 徐忘云心想,只要你不总是说一些没头没尾的怪话,我自然还是愿意理你的。这时,屋外忽有寒风卷过,呜呜怪叫着将门窗拍得咚咚作响,徐忘云朝窗子瞧了一眼,透过缝隙瞧见外面有水珠一闪而过,竟是不知何时又落起了雨。 “阿云小时候住的地方,也常常这样落雪吗?” 徐忘云摇了摇头,“我幼时住在蜀南,很少有雪。” “蜀南啊。”萧潋意说:“那里是什么样的?” “有很多山。”徐忘云想了想,“吃得东西都很辣,夏天很热。” “那蜀南人是怎么讲话的?阿云会不会?” “我很少下山,也很少见山外人,不会说蜀南话。” 听了这话,萧潋意分外遗憾地叹了口气,捧着脸瞧他。他以前曾在京城外见过一对蜀南来的夫妻,俩人都说一口纯正的蜀南话。萧潋意还记得那妻子很是泼辣,常扯着她丈夫的耳朵大骂“一天天神戳戳勒,你是个宝器迈?!” 萧潋意幻想徐忘云面无表情的用蜀南话说“你是宝器迈?”,一时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徐忘云:“笑什么?” 萧潋意勾着唇角,笑着看他,学着记忆里的那对蜀南夫妻,伸手点了一下徐忘云的脑门,低声笑道:“瓜兮兮勒。” “?”徐忘云满面莫名其妙,疑惑地瞧了眼窗外,见没风吹进来。 不能是真冷傻了吧? 他看了萧潋意一会,正要开口,那边大门忽然砰得一声响,被人大力推开了。 两人齐刷刷扭头看去,见是桃蹊立在门口,神色肃然,道:“殿下。” 她瞧了眼徐忘云,顿了一顿,才接着道:“皇后娘娘宣召您。” 徐忘云与萧潋意对视一眼。 “怎么。”萧潋意坐正了身子,唇边笑意散去了,“又出了什么好事?” 桃蹊快步过来,口中道:“传旨来的公公并未多言,只说娘娘传得急。殿下,请容奴婢为您更衣吧。” 徐忘云说:“怎么了?” “不知道。”萧潋意顺着桃蹊动作褪去外衫,“阿云,你去帮我将台上的梳妆盒拿来。” 徐忘云从他桌台上翻出梳妆盒给她,看桃蹊迅速麻利的替他挽上了发髻,说:“定是又出了什么事。” “嗯。”萧潋意蹙眉瞧了眼屋外的细雨,“召得这样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徐忘云想说用不用我随你一起去。话未出口便想到自己如今是扮作侍卫混进了长敬宫,不可抛头露面,只好道:“小心。” 第119章 “嗯。”萧潋意已穿戴整齐,正要出门,刚起身却又停住,弯下腰摸了一把徐忘云搭在肩上的马尾。 “我知道。”他说:“阿云别担心。” 桃蹊在门前撑了把油纸伞替他撑上,徐忘云目送他走进雨幕,身形消失在院门口。 他停了一会,坐回原处,将炭火挪得近了些,垂眸瞧着那盘未下完的棋。 “芙儿呢?” 长敬宫外院,萧潋意着宫裙走得匆匆,一改方才笑意盈盈,面色冰冷犹如这场冬雨。 “还在宫中。”桃蹊低声道:“殿下万事要当心。” 萧潋意应了声,桃蹊扶他上了马车,待到他坐稳,桃蹊执伞瞧向青石路,停了停,高声命道:“起车!” 皇后所居的慈明宫内,堂内已聚了众多嫔妃。萧潋意方一走进门,便听皇后高声唤他道:“令和!快来给母后瞧瞧!” 萧潋意走近,乖顺地任由皇后将他身上上下瞧了个遍,这才问道:“母后,可是出什么事了?” 屋内一众嫔妃,此时竟无人说话,皆是安坐着一言不发,偶有几个胆小的正拿手绢捂着嘴鼻,眼眶通红,瞧着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皇后引着他坐在自己身侧,叹气道:“好孩子,你怎么还不知道呢。” 一旁皇后的大女使宝汇行礼道:“四殿下不知,近来不知怎得宫中忽然有群野猫作怪,每每到夜中遍啼叫不止,又常躲在阴暗处伤人,就昨天夜里,邱岳宫的姚贵人不甚被野猫扑落了轿子,约莫是惊了心神,回去后便整夜惊惧惶恐,晨起便被宫人发现已投湖自尽了。” 萧潋意听完她的话,无声地“啊”了一声,睁大眼道:“……这儿臣可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你宫里离得远些,听不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好。”皇后忧虑道:“只是你惯来身子弱,母后忧心你听了此事又会吓着。令和,听母后一言,虽说那传言实在是无稽之谈,只是野猫扑轿伤人却也是真,你近来要少出宫,万要顾好自己。” 萧潋意道:“母后,什么传言?” 皇后顿了一下,像是责备自己不甚说错了话似的,停了停才接着说:“不过一些宫里人传得荒唐话,不听也就罢了。” 她风眼微抬,瞧了萧潋意一眼。见他略有怯怯地瞧着自己,叹了口气,接着道:“罢了,到底也还是要你知道了好。” 宝汇适时接话道:“回殿下话,因这群野猫神出鬼没,如何也抓不到,白天又不见其踪。宫中近来便有流言四起,传这群野猫乃从前薨逝的嫔妃们所化,此番化形前来便是为索命的。” 萧潋意闻言,当场便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惶恐道;“母后!” “莫怕。”皇后安慰道:“这传言实在荒谬,你也就随口听听,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就好,可不要真搁去了心里。” “是……令和……”萧潋意像是觉得冷似的,拢了拢自己的衣裙,面色恐惧地扫了一圈坐下的众嫔妃。 “今日叫你们来,也就是为了这事。”皇后抬高了声音,“宫中近来有野猫作祟,各宫嫔妃管好自己宫中人,若无什么要紧事,只在自己宫中待着就好。此外,野猫索命传言荒诞可笑,谁也不许再对此胡说八道,免得再惹宫中人心惶惶!” 众嫔妃立时跪道:“是,臣妾遵旨。” 萧潋意亦起身跪道:“儿臣遵旨。” 【作者有话说】 这里是作者的碎碎念,可以跳过,对剧情没有影响 不—好—意—思——这章又迟到了 感恩大家包容我最近抽风式的更新t?t,最近完全是因为没存稿了加上卡文,啊痛苦,不多说了。 其次,最重要的,每一位的留言我都有看的!因为某些原因我就不一一回复了,但每一位的留言我都有看,不管是评论、弹幕、海星还是收藏我都对此非常感谢。这是我第几次语无伦次的说谢谢了?不管了,总之,非常感谢! 尤其是每章都会来摁爪印的几位宝宝,我都看得到,每一位我都看得到,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愿意看我写下的文字。 这是我每一天醒来都会觉得很感恩的事。 真的,感谢你愿意点开这篇文,感谢你愿意看到这里。 希望我拙劣的文字,能为你带来快乐 爱你们 第64章 诳语 “野猫伤人?” 宫内,徐忘云听完萧潋意的话,眉心微蹙沉思片刻,道:“哪来的猫。” “不好说。”萧潋意坐在他对面道:“父皇素不喜这些小生灵子,嫌它们吵闹,这么些年我还从没听说过宫里有谁养过猫狗。” 他手指一动,茶杯在他手间转了个圈,“突然扎堆出现这么一群,又生性凶猛不怕生人,阿云,我怎么觉着像人为驯养出来的?” 徐忘云目光落在他转个不停的手指上,“你怎么想。” “阿云可听到了没?”萧潋意却道:“皇后将我叫过去分明是特意叫我将此事听个清清楚楚,我看她是巴不得我快些死在那群野猫爪下才好。” 徐忘云嗯了一声,他心中大约有数,知道这野猫案来得蹊跷,多半是与皇后脱不了干系。萧潋意将手中茶杯一丢,又忽然说:“阿云,你可听说过前朝柳后的故事?” “不曾。” 萧潋意哼笑一声,“相传柳后出身高贵,又是难得的咏絮之才,只可惜生得貌丑,不得康帝宠爱,多年后位坐得有名无实,三十一岁才怀上第一个孩子,只是没能生得下来。” 第120章 “她遭人所害,被宫人发现溺死在荷花池中,一尸两命。后来,皇宫里不知怎么就忽然闹起了鼠灾,苦抓无果,康帝便下旨寻了批驯养的猫捉鼠。” 徐忘云静静听着,“接着呢。” “接着。”萧潋意越过桌子离他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接着这群专人驯养出的猫却不知怎么忽然性情大变,不抓鼠,只咬人。还曾生挖出来了一个嫔妃的眼睛。宫里被搅弄的鸡犬不宁,康帝大怒,下旨四军在宫内搜查,一群将士足折腾了两三个月,这才将那群猫鼠绞杀了干净。” 这血淋淋且有些诡异的故事在徐忘云心下过了一遍,他知道萧潋意不是无缘无故和他提起这些前尘旧事,便道:“我曾听过,皇后曾失过一子。” “阿云好记性。”萧潋意笑了声,“这么多年,她再没有过孩子。从前我听步寿园中的老宫人讲过,她那胎去得惨痛非常,许是因此伤了根基吧?” 圣上子嗣不多,算上先前流放云疆的昶王,其下也不过三子而已。徐忘云指尖摸过杯壁花纹,垂着眼默了片刻,“皇后尚还在世。” “并不一定是有人效仿先朝,我也只是想起来此事,讲给你听个新鲜。” “听个新鲜?” “不新鲜吗?”萧潋意捧着脸瞧他,“难不成阿云真信了先朝柳后是化猫索命,现下这群野猫也真如那些人所讲,是被附了什么冤魂?” 徐忘云想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宫中自古死了多少人?病死的,毒死的,一尸两命的,含冤而去的,数量之多,怕只是天上的星星也比不过!若真是个个都能死后还魂索命,宫中岂还能有一日安宁?” “这天底下的仇,都得是活着才能报。”萧潋意笑道:“难不成还真指望着死人出来主持什么公道?” 外面雨势渐大,嘈杂一片落雨声,屋里门窗关得紧,将那一片雨声隔得有些朦胧听不真切。徐忘云在这雨声中静默坐着,半响未言。许久,抬眼看了一眼萧潋意。 萧潋意含笑看他,见他望过来,微微挑了半边眉毛。 徐忘云于是说:“或许吧。” 过了会,他又说:“珵王贯善先谋后取,你万事要当心。” “是。”萧潋意一只手支着下巴瞧他,拉长了声音道:“阿云的话,我都记着了。” 当日皇后下旨后宫内流言便渐渐缓和了些,只是那群野猫却怎么也抓不干净,每每到夜里便三两聚在一处,叫声似哭似喊,惹得人觉也睡不安稳。连着几日后有嫔妃惊厥后昏睡不醒,圣上或是觉得心烦,着命大理寺进宫彻查事出何因。有内臣进言请圣上准召国寺圣僧进宫诵经,一为祈福,二为抚慰众心,萧载琮一并允了。 这日,萧潋意外出归来,在昭德门外正遇到国寺的僧人成群进宫。这群僧人统穿鸦灰僧袍,项带山檀挂珠,乌泱泱地沉默着低头敛目往宫内走,步伐整齐而规矩,像一群庄重而肃寂的灰鸦。 萧潋意的步子停下了,他立在宫墙下 侧身目送着这群僧人走远。跟在他身后的桃蹊回头望了一眼,又紧接着瞧了一眼他——见他神情淡漠,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意味。遂吞下了嘴里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询问,立在他身后不动了。 直至那群僧人的身影在宫门口消失,再也瞧不见了。萧潋意这才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说,抬步继续向长敬宫而去了。 长敬宫坐落在皇城西南一角,位置有些偏僻,但也胜在幽静。当日徐忘云为躲避萧文壁耳目假扮侍卫入宫,宋多愁跟着他进宫却只觉分外新鲜。他在徐忘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大事小事又总有徐忘云顶着,风雨如何多,落在他身上也不过两三滴水珠。经年他剑术是长进不少,性子却仍和从前一样,浑然不去想朱红漂亮的宫墙外又趴着什么妖魔鬼怪,成日只知吃喝玩乐,进宫不过小半月,长敬宫内花草树木便已被他折毁去了大半。 这日傍晚,宋多愁偷折了萧潋意的兰花躲在宫墙根下,这倒霉孩子约莫心是黑炭做的,对这些名贵东西下手毫不留情,玩够了便刨个土坑随手埋了。他很不讲究的在衣服上蹭了蹭染上的花液,正高高兴兴地要去萧潋意的小厨房里找点心吃,耳边忽然听见一旁宫墙下的草丛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听着像是里面藏着个什么东西。 宋多愁对着那动个不停的草丛瞪大了眼,脑子里忽然响起来听着宫人说得什么野猫伤人的事,脊背上登时起了一片惊悚的鸡皮疙瘩。 他转头便想跑,一脚伸出去又生生止住了。草丛稀里哗啦地摇个不停,宋多愁对着它吞了口唾沫,拾了根树枝当武器,壮着胆子道:“什、什么东西!” 草丛摇了一会,从里面探出了个小童的脸。 宋多愁当场呆在了原地。 ——我的亲娘! 野猫成精了! 他方才胸腔中积攒起来的胆气顷刻消散了个干净,宋多愁哇的叫了声拔腿就跑。身后那草丛里的小童立时叫道:“小施主留步!” 他艰难的从草丛里爬了出来,这才叫人窥见其全貌——这孩子脑门光秃秃的,灰色僧袍上粘了许多枯叶草灰,年纪瞧着与宋多愁一般大,居然是个小沙弥。 两人对着站在了一块,竟连个头也差不多高。宋多愁瞪着他,脑子里闪过无数曾经听过的精怪鬼志,胆颤心惊道:“……你是什么东西啊?” 第121章 “阿弥陀佛。”那小沙弥站定,一板一眼地冲宋多愁合十行礼,“小僧法号玳善,修行于兰渡寺中。” 僧伽?宋多愁还是有些不信,打量着小沙弥,“你骗人吧,这里可是皇宫!天子住得地方,怎么会有和尚?”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沙弥年纪尚小,严肃起来却已经很有佛门子弟的样子,只看他站得笔直,一本正经道:“小僧是跟着师父奉旨进宫诵经祈福,为消灾做法事来的,并非无故擅闯。” 宋多愁想起来了,昨日他是有听说圣上召了国寺的僧人进宫,说是要诵经祈福。 “是要进宫祈福,那你怎么在这?” 听了这话,小沙弥神色微微尴尬起来,一只手攥紧了自己的僧袍,“小僧……迷路……” 宋多愁没听清,“你说啥?” “……小僧跟着一只鸟,转头便找不着师父了,不知怎得就到了这。” 宋多愁:“……” 说了半天!还是擅闯! 亏他先前语气还如此义正言辞,差一点就把自己唬住了! 宋多愁这才完全放下了心,借着傍晚夕色好好的打量了下面前人。见他生得圆润白净,不像坏人,便道:“那好吧,我带你去找云哥哥,叫他找人送你回去,我跟你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的,下回你可不能再……” 话音未落,便听那小沙弥忽然“呀”了一声。 宋多愁:“做什么?” 小沙弥却不答他了,神色紧张而欣喜地盯着某处,伸出手指了指,示意宋多愁看那边。 宋多愁看过去,见一旁花丛中停了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约有成人手臂这么大,浑身羽毛生得艳丽无比,尾羽像一把精巧雕刻的彩扇般,漂亮的简直稀世罕见。 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宋多愁下意识惊叫出声:“那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 “嘘!” 小沙弥一把捂上他的嘴,将他剩下的半句话拍了回去。接着他猫着腰悄无声息地过去,走到那花鸟半步距离,停住不动了。 花鸟浑然没将这小和尚放在眼里,挺着脖子立在原地,矜贵地摇了摇漂亮的尾羽。 就这么一伸手的距离,这小沙弥却不抓它。宋多愁用气音问道:“你咋不抓它?” “抓它作甚?” “不抓它?你跟着它跑到这来做什么?” “我只是想瞧瞧它,没说要抓它。” 宋多愁被这回答惊得不知说什么好,睁大了眼瞧着小沙弥,心想完蛋,竟碰上了个傻子! 可他瞧着小沙弥无比认真的神色,撇了撇嘴,末了到底还是苦大仇深地蹲下来,老老实实的只在一旁看着。 花鸟哼鸣了声,趾高气扬地转了个身,只留给二人一个高傲的屁股。 再等到看完鸟后天已黑透,小沙弥百般不愿麻烦,只要宋多愁给指了个方向便自行回去了。宋多愁顶着一身脏泥回了宫,萧潋意早早侯在门口,手中握着株枯死的兰花,正微笑着看他。 第65章 小沙弥 宋多愁拔腿便跑。 ——可惜已经晚了。 眨眼间萧潋意便已经在他身后,一手抓住了他的后脖颈的衣服将他拎起来,和蔼可亲道:“死孩子,往哪跑?” 宋多愁哇哇大叫,“云哥哥!云哥哥救我!” “小王八蛋。”萧潋意气得要死了,迫不及待地将脸上假惺惺的面皮一扒,咬牙切齿道:“这株花儿是招你惹你了?!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银子,把你整个卖了也不抵它一个叶子!” “呸呸呸!”宋多愁叫道:“云哥哥!云哥哥救命!萧潋意吃人啦!” “叫。”萧潋意冷笑道:“我大可把你绑在这叫一个晚上,横竖你的云哥哥现下已不在宫里了。” “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萧潋意抓小鸡似地拎着他往回走,“不然你接着叫,叫得再大声一点。” 宋多愁毫不客气,扯着嗓子便嚎,只不过嚎了半天,却始终没见徐忘云的半个影子。 他如遭雷劈,一时呆住了,心底慢慢爬上来个十分恐怖的念头,云哥哥好像是真的……不在宫里了。 进了屋,萧潋意将宋多愁随手往地板上一丢,瞧着宋多愁呆若木鸡“啪唧”一声摔在地上,半点反应没有。他想到自己满院被狗啃过似的花草,心下那股无名火又蹭蹭往上直冒,伸手便抄过了桌上桃蹊用来掸衣的藤编杆,当下就打算教教他何为礼义廉耻。 死孩子一眼没瞧着就要上房揭瓦,不打不成了。 只是他目光落在宋多愁的脸上,瞧见那孩子瞪大了一双眼傻愣愣地看着自己,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动作忽地就顿住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样面面相觑地彼此瞧着,好像是象戏中被楚河界限划分开的两颗子,心下各有乾坤地互相僵持着。 与此同时,皇宫外。 酒馆内,徐忘云与陈簪青相对而坐,中间隔了条窄小的桌子,上面摆了几碟清淡小菜。 当日峪阳一别,陈簪青并不愿随他们一同回京,扛着她的幡旗独身南下。时隔几月,徐忘云应萧潋意之托来这家酒馆见陈簪青,什么也没和他说,只要他带给陈簪青一封信,顺带再拿些药回去。 “萧潋意叫你来拿药?” 陈簪青端坐在软垫上,不怎么客气地开口:“回京前他不是拿了许多,怎么,这段时间疯病又重了些,是要拿药当饭吃么?” 第122章 徐忘云没应她的话,将信封拿了出来,“还有这个。” 陈簪青接过,上下瞧了瞧,毫不避讳地当着徐忘云的面拆开,极快地上下扫完,冷笑一声。 徐忘云:“怎么?” “他要我带你去找个人。”陈簪青将信纸收了袖中,面无表情打量了他半天,忽然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叫照空?” “不知。” “哦,那我讲给你听。”陈簪青说:“这人是个酒肉都沾的怪和尚,平生最擅寻欢作乐,独身缩在大漠峭壁上,轻易不会出来。” “前不久,萧潋意刚见了他一面。” 徐忘云说:“那这次要去找的是这位照空?” “不是。”陈簪青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他来了,讲给你听一听。” 徐忘云:“……” 他无语片刻,又隐隐觉得陈簪青无故提起这人不会没缘由,便问道:“萧潋意见他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陈簪青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徐忘云瞧着她的面色,见她神情淡漠,眼珠黑且沉,天生长了张没心没肺的面皮。心下叹了口气,暂且不再提这茬,“我们要去找谁?” “你出城往北走,去找一个叫桃乡的地方,里面有个在村头摆摊算命的神棍,你找到他给他一文钱,和他说你是城里来的人,他听了就明白了。” 徐忘云听出她的意思,“你不去吗。” 陈簪青小幅度的往窗子那偏了点头,冷硬道:“不去。我没这么多闲时候,不过找个人罢了,你是没生腿怎么?” 徐忘云自动忽视了她后半句,了然点点头。二人不再说话,相对着沉默喝了会茶,过了会,徐忘云先起了身,“先告辞了。” “等等。”陈簪青叫住了他,“你见着他后,且记得,万不要对他提起我。” 徐忘云想了想:“那我若见不到他怎么办?” “见不着拉倒。”陈簪青说:“那就说明你和那神棍无缘,就不要白费力气,速速回宫吧。” 徐忘云回身,瞧了她一眼,答应道:“好。” 陈簪青却不再搭理他,兀自转头瞧着窗外。徐忘云告了声别离了酒楼。陈簪青好半天没动,有风吹进来,卷起了她鬓边一缕发丝。她瞧着酒楼下街道行人熙攘,不远处高楼此起彼伏,先前被瘟疫席卷过的土地很快便又长出了新生的嫩芽,几个孩童高举着玩具哄笑跑过。人最大的可取之处,或许便是他们永远不缺从头再来的韧气,如此脆弱细嫩的几根脊骨,却又能撑着他们梗着脖子和天命叫板——有时想想,也实在有些好笑。 陈簪青垂下眼,半响,轻饮了口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 徐忘云离宫已有几日,宋多愁这几天成日提心吊胆,生怕萧潋意趁徐忘云不在将自己发卖出去。好在萧潋意不知是忙什么,常常见不着人。宋多愁乐得自在,自那日起那叫玳善的小沙弥便偶尔来找他玩,宋多愁便和他一同折草斗蛐蛐。 “哎呀,你这样不对,要这样编!” 眼见小沙弥折错了草蚂蚱的一个关节,宋多愁一把夺过来,折成正确的样子给他看,“瞧见没?是要往里面塞的!” 小沙弥接过来,若有所思的掰了掰。两人坐在墙角折了半天,待编好后,宋多愁提议要去湖边的假山上玩,他拉了小沙弥要走,刚转身却身子一僵,古怪地停住了。 桃蹊抱着个木盆站在他们俩身后,歪头瞧着他,笑眯眯道:“小公子,这是要去哪啊?” “……桃姐姐。”宋多愁缩着肩膀往前站了站,欲盖弥彰地将那小沙弥藏在了身后,“我、我是想去湖边找石头……” 桃蹊头更向旁歪了歪,“那这位小公子是?” 眼见藏不住,小沙弥从他背后走了出来,行礼道:“阿弥陀佛。” “哟,是位小师傅。”桃蹊瞧见他身上的装扮,乐了,“小师傅又怎会在此?” 小沙弥耳尖泛起了红,好半天憋出一句,“小僧不请自来,叨扰了。” “桃姐姐别怪他,是我非要他来玩的!”眼见情势不对,宋多愁登时叫道:“桃姐姐,桃姐姐!求您别和云哥哥说!我真的知道错了!” 小沙弥亦是慌乱道:“不、是我自个跑来的,不关小施主的事,女施主莫怪罪……” 桃蹊挥了挥手,止住了这两孩子语无伦次的辩解,“行了,我可没说要告状。瞧小师傅这个样子,是从兰渡寺来的吧?” “女施主慧眼,小僧是开慧大禅师坐下弟子,此次随师父进宫捧灯来的。” 桃蹊点了点头,直起身在院子里瞧了瞧,“行吧,我就装作没看见,你们两个可要小心些玩,莫要冲撞了我家主人。” “是!”宋多愁听出她没有告状的意思,劲又上来了,“桃姐姐桃姐姐,你那盆里装得是什么啊?怎么还用棉布盖着呢?” “是园里的红梨熟了,我摘了点去熬些梨膏茶。”桃蹊话头一顿,应该是想起了宋多愁的尿性,又严肃地添了句:“小公子若是想吃就去唤黄嬷嬷一声,可不许偷偷爬去摘,那梨树生得高,若摔下来是要磕坏脑袋的!” 宋多愁嗯嗯应了,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听话。桃蹊半信半疑地走了。傍晚时,院里洒扫的黄嬷嬷慌慌张张的来叫她,说是小宋公子爬梨树摔了下来,身旁还有个没见过的小和尚。 第123章 彼时萧潋意正在屋里练字,闻言笔锋都没停,含糊应了一声。不急不忙的写完了这幅字,这才搁下笔。 桃蹊低声道:“殿下。” “嗯。”萧潋意眼也不抬,“去瞧一眼。” 他不急不慢地净了手,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园子里,宋多愁身旁已里里外外围了许多宫人,桃蹊咳嗽了声,宫人听着动静抬头瞧见了萧潋意,当下噤了声,自觉快速的退出去了。 “怎么,摔死了没有?” 宋多愁坐在地上,罕见的没和萧潋意呛声,只抬起头眼圈通红地瞧了他一眼。 萧潋意一抬下巴,桃蹊便上前去摸了摸两个孩子,摸出宋多愁浑身上下什么伤也没有,顶多就是胳膊肘擦破了点皮。倒是那小沙弥一只脚踝肿得老高,都不用桃蹊去摸,只用看也知道他定是扭伤得厉害。 一日不闯祸浑身难受的宋多愁灰头土脸地低着头,他也知道自己是犯了大错,哭腔浓重道:“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萧潋意懒得搭理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沙弥,缓缓道:“你是谁,在我长敬宫里做什么。” 第66章 那年冬日 小沙弥断断续续将自己的来历说了,萧潋意听完哼笑了声,示意桃蹊仔细去瞧瞧他的伤处。 桃蹊认真摸了一遍,遗憾摇了摇头,“是伤到了骨头,我看这段时间怕不能走路了。” 一听这话,小沙弥眼眶顿时红了。不论他性子生得多稳重自持,说到底终究是个半大孩子,不免慌乱道:“可,可我酉时还要去殿前捧灯呢!” 宋多愁又急又愧疚,只恨不得摔断了腿的人是自己才好,哭道:“这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萧潋意从眼尾瞧他一眼,凉凉道:“你自己闯出来的祸自己想办法收拾,不然就带着他去佛前跪着,看那群法师愿不愿意原谅你。” 眼看这两个孩子哭得就要收不住,桃蹊劝道:“小师傅莫慌,可还能寻到其他沙弥替你捧灯?” 小沙弥摇摇头,“寺中沙弥一百三十六个,有资格捧灯的只有我和师兄九个,再没有其他人了。” “哎呀,这可真是……”桃蹊像是觉得难办,她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圈,忽然道:“这样一瞧,两位小公子生得竟还有些像呢。” 宋多愁勉勉止住了哭,茫然道:“什么意思啊?” 萧潋意嗤笑一声,瞧好戏似的,“她意思是你去剃个头,今日替他去捧灯。” 宋多愁长大了嘴,“我?” 萧潋意冷言道:“现下申正,兰渡寺离宫百十里,这会去叫人戌初你都回不来。”他目光转向小沙弥,“你说呢。” 小沙弥头也不抬,“我……我……” 桃蹊宽慰道:“小师傅莫怕,虽叫小宋公子捧灯或是不大够格。但他是个好孩子,并无对天地不敬之心。佛祖宽宏慈悲,又是事出有因,不会怪罪你的。” 有风忽起,将几人头顶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萧潋意抬头看了一眼,隐在朱红宫袍下的双手轻轻交握住了。 他默不作声地瞧了会,眼睫垂下来,淡色的眼盯住了宋多愁,“申末了。” 宋多愁不说话。 他无措地左右瞧了瞧,那小沙弥却只低着头不看他。宋多愁便又去看桃蹊,桃蹊对上他的目光,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好!”半响,宋多愁像是下定了什么莫大的决心,噌地站起,“我替他去!” “行了,更衣吧。”萧潋意道:“桃蹊。” 桃蹊低声应了,叫来宫人扶了小沙弥先回,亲自给宋多愁剃了头,待到小沙弥的僧衣往身上一罩,若是再微微低着头埋下脸,宋多愁瞧着还真竟和那小沙弥一模一样。 事态紧急,宋多愁愁眉苦脸地跟着小沙弥学了捧灯的动作,赶鸭子上架的随桃蹊出了门,临行前,嘴里仍翻来覆去地嘀嘀咕咕——是在囫囵背那小沙弥教的经文。 长敬宫离得远,待到宫门时僧人已齐齐站好了。宋多愁慌忙从后头混进了他们,好在其他的沙弥只低头捧着灯,并没注意到他,他手忙脚乱的从怀中取出佛灯,学着旁人的样子捧在手中。不一会,宫门大开,僧人齐齐向前,宋多愁也忙跟了上去。 这群僧人每日晨时在礼殿开法会,到了酉时则入皇后宫内佛堂诵经。宋多愁跟着僧人一路穿过连绵殿宇,脚下金砖路宽阔平整,高大绿瓦宫门庄严高耸,一点斜阳余晖反射其上,折出了道平整锋利的影子。宋多愁少见这么气派华丽的宫殿,没忍住四面瞧了瞧,脚下曲折蜿蜒的金砖路到了底,宋多愁这才连忙又将头埋下,知道这是到了。 高磊的门槛方一跨过去,宋多愁便当头闻到了一股浓得呛人的旃檀香。这是座建得宏伟宽阔的殿宇,四面覆着琉璃瓷瓦,殿内穹顶布着精致繁复的彩绘井纹,周遭皆燃着宝木雕刻而成的长明灯,鳞次栉比不计其数,映得殿内灯火辉煌,更映得其正中一座巨大金身佛像威严摄人,宝相慈悲。 僧人齐齐而入,不用多言便自各自站好。宋多愁头也不敢抬,记着那小沙弥说的“寻到莲花宝灯对着的位置”匆匆站定了。那一侧,僧人最前头有个披玄色袈裟,白眉白须的老僧微微上前一步,敛眉合十道:“娘娘,可起礼了。” 他这一开口,宋多愁这才发现那巨大佛像下的拜垫上还跪坐着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们瞧不清脸,只能看见那人华服背后绣着的精密花纹和盘在她漆黑发髻上的一只金丝风钗,身侧檀木香案上燃着炉青莲妙香,在她身侧盘旋着升起两缕细细白烟。 第124章 “嗯。”那女人转着手中迦南香珠,并未睁眼,只低低道:“有劳禅师。” 白须老僧低应一声,耳边忽闻一声沉闷钟响,众僧合掌齐颂起经文。宋多愁这才回神,手忙脚乱站定了。皇后随声朱唇轻动,迦南香珠颗颗蹭过她的骨节,她微抬起头,平静地与那佛像微阖的目光对上,手中念珠拨动一下,再度垂下了眼。 古钟阵阵响起,殿内香火在穹顶汇成了一片浓白的雾,再顺着金楠圆窗散了出去。皇后闭目默坐着,许久,微侧过头扫了眼殿内的僧人,正正瞧见了立在殿内左侧角落捧灯的宋多愁。 宋多愁早过了先前的怯劲,此时正觉得有些无聊,正捧着灯四处张望着。眼见那身着华服的女人眼神扫了过来,宋多愁满面懵懂,与那女人的目光对了个真切。 佛下香案的高大烛台忽轰然倒塌了。 众僧皆静,旁侧的侍女忙上前将烛台扶起,好在那香火燃得不盛,只被她们轻轻用手绢一扫便被扑灭了。白须老僧不急不忙,沉静道:“娘娘,可是经文有哪里不对。” 皇后未言,半响才道:“……不。” 她收回视线,“今日的掌灯童,似乎不是原来那个?” 白须老僧双手合十,敛眉道:“原来那个病了。” “病了。”皇后重复一句,默了片刻,轻闭上眼。 “宫中佛堂尚缺一个掌灯童,便请这小师傅留下来吧。” 满堂寂静,宋多愁瞪大了眼,满面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慌乱。白须老僧却并不瞧他,只垂眼道:“但凭娘娘吩咐。” 他全然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又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份是被拆穿了,吓得不敢说话。诵礼结束后那群僧人便齐齐沉默着离去,没有任何人与他搭话。宋多愁惶恐局促,被宫人暂带了下去,入了夜,又被带到了一座后殿中。 四周幽静无声,诺大殿内只四角墙壁上燃着几只铜灯,在地面投下几圈黯淡的影子。宋多愁在殿内正中跪着,心下又慌又怕,不知等了许久,殿上宝座的帐帘后方忽显出了一个影子,有个低沉的声音问他道:“你多大了。” 宋多愁隐隐从那声音只能听出了不容置喙的威严,哆嗦着答了,“我……十岁。” “出身哪里,父母何在?” “不,不记得了……” 那声音默了片刻,随后才问道:“你叫什么。” “我,我叫宋,宋多愁。” “你即已皈依,该是了却红尘才对,为何还留着凡家姓。” 宋多愁不知该如何回她,只觉面前人好像就是方才那佛堂中的金身佛像,这便是来问他为何假冒出家人的。他急得要哭,说不出什么话,只把头埋在臂弯中,在空荡荡的殿中似一片秋中枯叶般抖着,好半天才破罐子破摔般道:“……师父取的!” 殿内却没再有其他声音了。过了片刻,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声响起,皇后自帐后走出,下了台阶,站在宋多愁面前,垂眼瞧着他。 “起来。”她说,“抬起头,让我瞧瞧你的脸。” ——“师父。”殿外,那本该瘸着腿不能走路的小沙弥好端端的站着,立在白须老僧身侧,问他,“宋多愁会怎么样?” “不会如何。”白须老僧静道,“这都是造化。” 小沙弥似懂非懂,回身瞧了眼远处灯火通明的慈明宫,想了想,又问,“徒儿斗胆问,您说过出家人不可打诳语,可为何要徒儿去诓那小童捧灯去呢?” 白须老僧不说话了,冷清禅室中,只余一缕残烟蜿蜒升起。 他合掌闭目,定定盘腿坐着,犹如一尊坐化的石像,半天没再有其他动静。 ——“听闻早些年,国寺中有位圣僧,法号迦南,修为高深,长相亦十分俊美。” 书案前,萧潋意端坐在前,桃蹊捧着一盏茶,轻放在了他面前。 “那年冬雪,皇后有孕,却不知怎么在宫中被人推下了马车。” 萧潋意并不瞧她,兀自接着道:“那一年,她二十七岁。为此痛哭一场便大病不愈。可父皇并未来瞧她,几日后,却下令处死了前朝重臣高老太师,她的生父。” “她听闻后悲痛欲绝,当场便昏厥过去。接连几月缠绵病榻,昏了醒醒了昏,有一日夜中,她在梦中大哭过一场,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萧潋意轻笑了声,略带丝讽意缓缓道:“约莫她也是想明白这样死了挺不划算,这才要回头讨个说法。” 桃蹊默立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皇后自请出宫,在国寺中带法修行。几年归宫时,却紧接着传来那圣僧迦南圆寂的消息。”他指尖现出了一串莹白的珠串,正是宋多愁身上的那串砗磲。 桃蹊久久未言,片刻后低声道:“阁主,真的不用告诉徐大人一声吗。” 萧潋意好半天不再说话。 “不。”许久,他说。 桃蹊便噤声不语,萧潋意淡色的眼珠轻轻一转,瞧见窗外天色灰暗,云翳浓厚,阴沉压抑,触目只可见一层淡淡灰白。 “你瞧。”萧潋意说:“天又阴了。” 第67章 而今冬时 桃蹊轻声回道:“奴婢听浆洗的嬷嬷说,过两天会是个晴日。” 萧潋意不言,只侧头对着窗外那一角灰暗的天。桌上烛灯渐燃到了底,他站起身,推开了殿门。 徐忘云正站在殿门的台阶下。 第125章 萧潋意搭在殿门上的手一顿,长敬宫的廊庑修得高,头顶的厚瓦廊檐像把锋利的刀,将阶上阶下劈成了两半。 萧潋意的神情便藏在这一片阴影处,好半天才涩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医师说要我去桃乡寻一个人,我没找到。” “……桃乡?” “嗯。”徐忘云瞧见他的神色,眉心一蹙,“你怎么了,不舒服?” 萧潋意不说话了,他站在台阶上,比徐忘云高上许多。自上而下地,默不作声地望着徐忘云漆黑的瞳孔。 “……不。”他笑起来,“你这么早回来,我很高兴。” 徐忘云上了台阶,将肩上的行囊丢给他,萧潋意接住了,语调有些古怪地问,“……这是什么?” “透花糍。”徐忘云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随口答他。 萧潋意想起来了,那时半月前自己在晚饭时随口提了一嘴,没想到徐忘云还能记着。 他捧着那袋透花糍站在原地,一时竟觉得像捧了把通红的炭火,让他拿也拿不住,丢也丢不得。而他心底,却好像又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冰碴子似的从他寸寸骨缝中渗进去,叫他一时如坠冰窟。 徐忘云不察,已自去案前取了茶喝。萧潋意低着头站在原地,好半天,微微偏过了头,望向他的背影。 国寺的僧人进宫后宫中的野猫便真的没了,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经文真起了效——又隔半月,临近冬至,又恰逢梅园中红梅开得正盛,圣上难得雅兴,命人在梅园中暖阁布了家宴邀众同赏,每人面前除例份宫膳外额外还有一盘饺子。萧潋意用银勺盛起咬了一小口,尝出里面的馅是羊肉,眉头轻微地一皱,将那盘饺子略略推远了些。 萧文壁与他一席而坐,瞧见了他这点小动作,笑道:“皇妹不爱吃饺子?” 萧潋意偏过头,对他笑了笑,不好意思道:“令和是觉得这饺子馅有些膻。” “原是不爱吃羊肉。”萧文壁关切道:“不吃怎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膳房的人额外做一份给你。” “一点小事,不值当为此费事。” “怎叫费事。”萧文壁笑着摇摇头,叹道:“也罢,不吃便不吃了,只是。”他脸上挂着笑,伸手捏了把萧潋意的耳朵,笑道:“只是这个冬天再冻掉你的耳朵可怎么好?” 冬至不端饺子碗便会被冻掉耳朵是民间流传已久的老传统,只是信得也大多是孩子,寻常百姓吃饺子也不过讨个彩头。萧潋意动静很大地伸手捂住了耳朵,佯装了点不高兴的神色,道:“皇兄如今怎还拿哄孩子的话笑话我?” 台上正座,皇后听见了二人的对话,笑道:“莫怨文壁哄你,你年龄尚幼,只在他眼中可不就是孩子?” 萧潋意忙站起来,羞涩道:“叫父皇母后看笑话了。” “有什么。”萧载琮瞧着今日心情不错,神情尚算平和地摆了摆手。他坐于高台,瞧了会他的两个孩子,眼中添了丝笑意,少见的竟有了点父亲的意思,“朕老了,瞧见你们两个这样笑闹也高兴。朕还记得,文壁小时候最信这些民间流传的故事,有次冬至膳房里没包饺子,他还为此大哭一场。满宫里哭着要找饺子,最后还求到朕的面前来了。” 此话一出,满席上入宫早些的老人都诡异地静了下来。萧文壁默了半天,轻声道:“父皇记错了,幼时哭着满宫要饺子的那个……是三皇弟。” 皇后难言地瞧了萧文壁一眼。 萧载琮沉默下来,脸上神采转瞬不再了,半响,他叹了口气:“朕是老了。” 萧文壁道:“父皇如日中天,正是鼎盛之时。” 萧载琮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暖阁四面围着窗户,萧载琮望了会外面漆黑的天,眉目中说不清什么意味,“瑄儿若长到如今,该有多大了?” 皇后顿了顿,轻声道:“约莫也要有三十七上下了。” “哦。”萧载琮道:“有这么多年了。” 这话刚说完,他忽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众人惊叫起来,皇后惊道:“陛下!” 萧载琮咳嗽两声,自拿了手巾擦净了,摆手道:“不提了,不提了。” 他拂去了皇后替他顺气的手,坐直了身子,“朕无碍,都接着用膳罢。” 席上众嫔妃惊恐不已地站着,没一个敢坐回去。萧文壁沉声道:“父皇,您……” “朕说了无碍。”萧载琮不耐道:“还要朕一个个的请你们入座吗?” 眼见他要动怒,皇后与萧文壁对视一眼,缓缓坐回了席位。众嫔妃心虽仍还悬着,但到底不敢违抗圣意,只好提心吊胆的又坐了回去。 只是她们还未坐好,忽听窗外响起了一声尖利的猫叫。 皇后目光一凛,沉声道:“什么东西!” 一旁立着的众侍卫领命,自提了刀往外走去。只是紧接着,却又有更多的猫叫声随即重重响起,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尖锐,只听这叫声,怕是窗外有数十只还要不止! 怎么回事?宫中的野猫不都已被消干净了吗?! 在座众人还未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萧潋意在这声势浩大的猫叫声中缩了缩脖子,瑟缩道:“父皇……” 萧载琮面布阴云,沉沉望着窗外。 众嫔妃中,忽然有人尖叫了一声。 惊惧的众人循声望去,只看人群中有个头簪花冠的妃子叫道:“又来了!又来了!是不是她又来了!” 第126章 这是前不久野猫刚作乱时曾被吓得惊厥的贵妃邵氏。她席旁,另一个妃子见她不对,上前关切道:“你没事吧?” 邵贵妃却一把将她推开,神色惶惶,“她来了!她又来了!她又来索我的命了!” “谁来了?你先冷静些!” “她来了!”邵贵妃大喊道:“是那沈衾兰!她来索我的命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萧潋意愣在原地,如遭雷亟。 “你说谁?”萧载琮听着了这个名字,眉头一皱。 皇后神色莫测,瞧了眼坐下的某位重臣夫人。 那夫人看见了她的眼色,忙上前抓住了邵贵妃,“娘娘?您莫不是吃醉了酒,莫怕莫怕,妾身带您去后院歇一会,后院便听不着这猫叫了!” “不!”邵贵妃大力挣开她,她好像是已被逼得神志不清,手指在空中转了个圈,“哪里都听得到!哪里都有!就从这,到我宫里,到御花园,到堼清殿!哪里都听得到!哪里都躲不过!” 萧文壁道:“贵妃娘娘受惊了,快将她带下去吧,传太医……” “你不要怪我!”邵贵妃大喊着打断了他,“是皇后!是皇后害得你!你冤有头债有主!不要再来找我了!” 众人一惊,纷纷侧头望向上座。 皇后沉声道:“邵贵妃,你是疯了?” 萧载琮一抬手,断了皇后的斥责,并未言语,只盯着神志不清,不断连连尖叫的邵贵妃。 “我只是不小心撞翻了你的碗,我哪里知道会是毒药,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要再来找我,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屋外凄厉猫叫绵延不绝,屋内众人死寂,有胆子小些的一时只觉毛骨悚然。邵贵妃这段话说得颠三倒四,语义不详。那重臣的夫人一狠心,一把将她抓住,“娘娘,您是糊涂了,虽妾身下去喝碗热汤暖暖身子,莫要惊扰了圣……啊!” 她忽然极凄惨地尖叫一声,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邵贵妃头朝下砰一声砸在地上,嘴唇溢出一股鲜血,双目紧闭,已没了生息。 众人尖叫连连,那好心去扶她的重臣夫人已吓得当场昏厥过去。萧载琮神色沉沉,忽然一抬手将面前的饺子碗摔了出去。 萧文壁当即跪下了,“父皇息怒!” 皇后亦道:“圣上息怒。” 萧潋意仍呆呆地站在原地,满面不可置信。 “你倒总让朕息怒。”萧载琮沉沉道,“你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痛道:“臣妾并不知情。” 萧文壁忙跪着上前一步,“父皇!此事缘由还待彻查,您万要当心身子,莫要再动怒!” “父皇。”萧潋意大睁着眼,苍白的面颊上滚下两行泪珠,“……母后?” 萧载琮瞧她一眼,又对皇后道:“你说,一五一十的说。” “即便再要臣妾说百遍,臣妾也依旧是不知情!”皇后抬头看他,高声道:“那件事难道陛下不知情?当年昭贵妃一碗毒药落下了她的孩子,沈贵人怀恨在心,持剑一剑杀之!为着此事文琰闹过许久要为他母妃讨个公道。经年陛下这便已忘干净了吗!” 第68章 我不喜欢羊肉汤 萧载琮面色沉沉,不语看她。萧潋意颤声道:“父皇,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皇后回头,温和道:“好孩子,没有。” “皇妹受惊了。”萧文壁忽伸手将萧潋意扯去身后,“先随皇兄回去吧。” 萧潋意却不动,眼泪断了珠子般顺着面颊往下掉,“当年我只听是弟弟没了,阿娘日夜痛哭,不堪苦痛这才病去了,究竟,究竟什么是……” “什么‘阿娘’。”萧文壁温声道:“皇妹糊涂了。” 萧潋意咚地跪下了,倔强道:“若是真的,还请父皇明察!” 萧文壁道:“令和。” 萧载琮却不看她。无人再说话了,屋外野猫嚎叫声不绝,屋内众人惊叫声不断,萧载琮被吵得头疼,厌烦至极地皱眉看向萧潋意。 萧潋意跪在原地死死盯着他,脊背挺得笔直,满面豁出去地决绝,这孩子真是少有这么倔的时候。萧载琮收回目光,下旨道:“当年那事的经手人一一提出来,到御书房见朕。” 他对着皇后道:“你也来。” 萧文壁:“父皇!我……” “你回去。”萧载琮已提步向前走,“不必再说了。” 萧文壁话头一顿,也只好道:“是,儿臣遵旨。” 长敬宫内,萧潋意方一进门,徐忘云便道:“我听说今日家宴上出了事?” 萧潋意另一只脚还没迈进门里,闻言愣了下,旋即笑道:“我竟不知长敬宫的消息如今有这么灵通了,我可是刚从宫里回来,这是谁的耳朵生得这样长?” 殿内,芙儿一把捂紧了嘴。 徐忘云催促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他一边进门,一边脱去了厚重的毛领外衫,“不过又死了个人罢了。” 徐忘云紧盯着他,“不过?”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萧潋意又对着他笑了,“你可瞧见我的眼睛没有?红不红?我可是刚在他们面前狠狠哭过了一场。” 只看他那副样子也知道没发生什么大事。徐忘云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又在暖炉旁坐下,“不说算了。” “说的说的。”萧潋意坐在他身边,不吭声地瞧了他一会,这才说:“阿云还记不记得,我阿娘的事?” 第127章 “记得。” “我和你说过,他死于珵王昶王相争一环,但是不是没和你提过再细一些的?” 徐忘云说:“没有。” 萧潋意紧挨着他,又对他笑了笑,“其实她算得上是因皇后而死。” 徐忘云看着他,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珵王的母妃贵妃夏氏是个很有手段的人,早年与皇后势均力敌,占了后宫的半壁江山。” “我早些时候说过,我娘人微言轻,可也就是这样的人最好拿捏,死了都算不得什么。那时候,我娘有了身孕,正好能做被他们捏在手里的一颗子。皇后借夏氏之名送给我娘一碗毒药,我娘当然没喝,但孩子还是未能保得住。” 他垂着眼,“皇后出来做主,要替我娘和她腹中的孩子讨个公道,夏氏自然不认,于是迫使我娘翻供一切是皇后所为。眼见事态越缠越乱,皇后便干脆下了狠手……杀了夏氏,又全盘嫁祸到了我娘身上。” “外人都说我娘是因为被害了孩子而心怀记恨,杀了夏氏后便畏罪自杀。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徐忘云定定望着他,“为何从前你从未对我说过。” 萧潋意苦笑道:“我不愿再提了。” 他攥紧了徐忘云的手,“所以我……所以我想出效仿前朝柳后这个法子,我知道邵贵妃是知情人,所以我特地去吓她,又在家宴上引她失态,逼她全部说出来。我实在不想让她蒙冤这么久,阿云,我实在是……” 他轻轻地将头靠在了徐忘云的肩膀上,“对不起,你有没有生气?” 徐忘云静了一会,好半天才说:“我是有一点生气。” “哪一点?” 徐忘云看着天花板,语气很淡,“你总是什么都不和我说。” 萧潋意在他肩头上蹭了蹭,小声地说:“对不起,可是我……” “算了。”徐忘云又说,“你不想说就不说了。” 萧潋意静了,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过了会,他说:“我会对你好的。” 徐忘云:“嗯?” 萧潋意闭了闭眼,没再多解释这句话,又接着道:“邵贵妃已被灭口了。” “怎么?” “今日在宴上有个出言劝告的夫人,是蒋侯的家眷。” “蒋侯是武将,他的夫人王氏亦出身将门,全家都是上过战场的好手。那邵贵妃只被她碰了一下便暴血而死,我想应当是被她击中了鸠尾。” 徐忘云轻皱了一下眉。萧潋意接着道:“我本也猜到她家宴后应当活不了多久了,但没想到皇后会当场动手,说明这事实打实出自她手,不然她不会……” 他的话一顿,瞧见了徐忘云轻蹙起的眉心,连忙道:“是我生性恶毒道貌岸然心如蛇蝎草菅人命,阿云别生气,莫要怪我好不好?” 徐忘云摇了摇头,“你接着说。” “说完了。”萧潋意可怜巴巴的,“阿云怪不怪我?” 怪你能如何,不怪你又能如何。徐忘云看着他心想,忽然说:“不论我怪不怪,你总归还是要这么做的。” 萧潋意被他的话一噎。徐忘云没和他在这个话头上多纠缠,问:“后面呢,你要如何?” “后面。”萧潋意讪讪笑了笑,“约莫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下如何走?” “当下,我或许要去藏书阁一趟。” “去做什么?” “回来前曾有位娘娘叫住我,说当年那药方有一味药珍贵难寻,只在皇后宫中有。若我能寻得那药方,又能在当年的礼单中寻到这一条记载,就不愁定不了皇后的罪了。” 徐忘云立即道:“不对,且不说这许多年过去礼单药方是否还在,单只凭这两条也定不了皇后的罪。再者说皇后不会蠢到如此地步,非要用这味药露个空子供人钻。” “是呀!”萧潋意笑道:“阿云看得可真明白,你瞧这条绳子套得如此漏洞百出,可还真叫我必须往上钻一钻了!” 徐忘云说:“可若拿不准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拿不准,便再论吧。”萧潋意的神色敛下来,“就这么一条绳子……我必须得抓住了。” 徐忘云默下来,他明白萧潋意的心思。末了说:“你要我做什么。” 萧潋意唇角的笑意又回来了,“我只要阿云只在我宫中好好待着就好了。” 徐忘云摇头道:“只待着帮不上你的忙。” “你好好地待在这,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萧潋意说:“你待在这吧,你待在这……我心里有数。” 徐忘云静静不言,过了会,说:“好。” 窗外风起,二人手边燃着的一炉檀香被吹得燃起了点火星,浓白的烟雾蜿蜒地斜斜飘过。桃蹊不在,萧潋意亲去支起了窗子,寒风当即迫不及待涌进,一瞬便将那股细烟吹散了。 徐忘云皱眉道:“不冷么?” “阿云快看,起风了。”萧潋意笑道:“你瞧,那株梅花落得正漂亮呢。” 徐忘云看他趴在窗沿上,满头黑色长发被风带起,绸缎子似的在空中飘散着。他起身拾起他方才脱下的厚外衫,走至窗边为萧潋意披上了。 萧潋意肤色本就比常人要白一些,这样被冷风一吹,鼻头眼尾当即泛起了淡淡的红,在他极白的肤色上更加显眼,倒显得有了点常人该有的血色。 第128章 徐忘云歪头看了会他脸上的那点红色,心下想,傻子。 姓萧的傻子浑然不觉,往外伸了一只手举着,由着寒风将他的指节也吹上了一层血色,徐忘云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到底也在窗边坐下来,将下巴撑在窗沿上,瞧向萧潋意方才指的那株梅花树。 可他闷头瞧了半天,却始终没瞧出什么特别的来,只好问:“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吗?” 徐忘云侧头,不语看他。 萧潋意笑了,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问:“阿云,今日是冬至,你吃饺子没有?” “饺子?” “嗯,你吃过没有?” “为什么要吃饺子?” “嗯?”萧潋意吃了一惊,“冬至就是要吃饺子的呀,你没有吃过吗?” 徐忘云摇头道:“没有。” 萧潋意这下可是实打实的惊讶了,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将徐忘云好好打量了一遍,“不吃饺子,那你要吃什么的?” 徐忘云想了想,“师父会煮羊肉汤。” 闻言,萧潋意像是很厌恶地皱了下鼻子,“这又是哪里的传统?可真是恶俗。” 徐忘云说:“羊肉汤不好吗?” “不好不好。”萧潋意一连说了几个不好,“阿云喜欢?” 徐忘云又想了想,“一般吧。” 一般可就太好了。萧潋意笑道:“不吃羊汤,等会我给阿云包饺子吃。” 徐忘云想起了在西北时他令人胆颤的厨艺,沉默半响,缓慢道:“嗯……” 萧潋意不察,心满意足地趴回窗沿吹风去了。屋子里忽然当啷一声轻响,徐忘云循声回头,见是香案上的烛台被风吹倒了,便从窗台旁起了身。 他将烛台扶起来,转头目光触到萧潋意的背影,却忽地一顿。 ——只看萧潋意趴在窗前,满头黑发散乱,厚外衫不知何时从他肩头滑了下去,他也不知去捡,薄薄的宫裙罩在他身上却愈发显得他身形削瘦。从后面瞧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伸出来的一截惨白的手臂,有几缕黑发缠在那上面,又被风吹起来,如此轻飘飘的,好像他真就能这么被风带走。 徐忘云的心重重地一沉。 天色暗了,屋内仅燃地一台烛灯方才已被风吹灭,黯淡的天色却将他身上血红的宫袍映得更红。只瞧他的背影,竟像是一缕淡不见色的魂魄,如同方才香炉里的那股孱弱细烟,马上就要这么消失不见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 正文没地方搁了先在这里交代一句,徐忘云回宫后发现宋多愁不见了有问的,萧潋意把小沙弥的事情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徐忘云听后:沉默 后面宋多愁戏份蛮重,不会没头没尾的就被困在皇后宫里,徐忘云也没有把他忘记喔,不会忘记他的 第69章 大雪 案上白釉牡丹壶中升起一股热气,萧文壁提起倒入盏中,双手捧了递去,“母后用茶。” 皇后含笑接过,轻抿了一口,“文壁手艺愈发有进了。” “母后谬赞,都是您宫中的茶好。”萧文壁道:“依儿臣之见,若只论煎茶的手艺,只怕京城名匠葛伯明也要逊色您宫中人几分了。” “瞧你说的,一群孩子闲乐时琢磨出的玩意罢了,怎能和葛师相比?”皇后笑道,“你若爱喝,尽管来便是,其他不论,只要茶母后宫中还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萧文壁坐于皇后身旁的紫檀椅上,二人之间的暗炉升腾着淡白烟雾。那是皇后冬日里用来驱寒的特质暖炉,外壳是雕刻精细的花纹黄铜皮,内里镂空可用来添置炭火。据说这暖炉还是出自前朝名匠之手,精就精巧它个头轻巧,里外薄透,明明透过其中镂空花纹还能瞧见里面正燃着的炭火,拿在手中却只觉得温热,如何也不会烫了人的手,倒也实在能称得上一句惊奇。 萧文壁目光在那暗炉上停了一会,道:“那日父皇召您到书房去,没有再为难您吧?” 皇后面上笑色不减,“自然没有。” “如此便好。”萧文壁道:“那日回去后儿臣日日惊忧,惟恐父皇又要将那陈年烂谷子的事再提一遍。” “任他提去。”皇后指尖轻拂过自己袖上绣得精密的凤,“哪怕他将这天底下整个翻过来,也不会找到什么不该找到的。” “母后如此说,儿臣自可放下心来了。”他话头一顿,又道:“只是儿臣正奇怪,沈贵人故去已久,死人不会说话,怎好端端的偏这桩旧事又冒出来了?” 皇后风眼微抬,瞧了他一眼,“那依你说呢。” “依儿臣说,旧事过去了便过去了,不值当再提。只是就怕又有个什么像邵贵妃一样的人,在您不知道的地方藏了点什么事,日后再冒出来终于是个后患,还是早日除掉为好。” “卑贱之人生下的东西,算得上什么后患。”皇后慢声道:“罢了,也好。” 萧文壁唇边带笑,低头抿了口茶水,“儿臣还未问,父皇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你有心了,都好。” “有母后在身旁悉心照看着,儿臣自当放心。”萧文壁关切道:“还望母亲多提醒着父皇日日记着吃药,若缺了哪味药材只管差人传唤一声,儿臣万死不辞。” 皇后端坐于宝座上,她虽早已过了不惑,周身却不见半分沧桑老态,身形仍是坐得端庄挺拔,举手投足间便是凤仪天下的威严华贵。听了这话,皇后神色淡淡地看向萧文壁,微笑道:“你有这份孝心很好。若天下人得知,也会赞你一句可比邱皋的。” 第129章 萧文壁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笑道:“前朝名师邱皋以孝贤闻名,只不过晚年因赶工替贵妃缝衣绣错了一条纹路,耽误了寿辰而为此丢了性命。母后这是觉着儿臣心急了?” 皇后垂眸不语,轻吹去了手中茶盏的热气。 “是。”萧文壁微笑道,“母后的话,儿臣记下了。” 夜里,慈明宫中,宋多愁刚出了佛堂。天实在太冷,脚下石板路似乎也被冻得结实,一脚踩上去咯得人脚底板都生疼。宋多愁缩着身子,吸溜着被冻出来的鼻涕往回走,路过暗角处时,却忽地被人大力扯进了一旁的树林中。 他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看见了来人,便喜道:“云哥哥!” “嘘。”徐忘云示意他噤声,拉着他往树丛后又躲了躲,上下瞧了他一遍,“你如何?” 自那日宋多愁被皇后扣入宫中后徐忘云也曾夜行匆匆看过他几眼,但真正说得上话这还是头一次。宋多愁许久不见他,红着眼眶一头扎进了徐忘云怀中,压着声音道:“云哥哥,你怎么才来?” 徐忘云接住了他,“你怎么样?” “还好。”宋多愁使劲用袖子擦了把脸,“这里和我从前在观里时差不多,每日晨起念佛抄经,晚上要在皇后念佛时捧灯半刻……就是这里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那些宫人都看着好凶,我有时和她们讲话也没人理我。” 他小心翼翼地攥紧了徐忘云的袖子,瑟瑟地问:“我……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徐忘云说:“很快。” 听了这一句,宋多愁安下心来,他知道徐忘云说出的话从来不会不算数。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战战兢兢道:“云哥哥你说,要是我师父看见我这个样子……会不会生气啊?” 徐忘云说:“不会的。” 宋多愁显然不信,仍十分忧心的在自己青色的头皮上搓来搓去。徐忘云看了眼漆黑的石板路,低声道:“我不能待太久,你自顾好自己,小心皇后。” “皇后?”宋多愁睁大了眼,“为什么,她是坏人吗?” “……”徐忘云长叹一口气,想起好像是从没对他提起过皇后这人,“嗯,算是吧,不可太轻信她。” 宋多愁缩了缩脖子,“可是我觉得……皇后她挺好的呀。” “好?” “我捧灯的时候总打瞌睡,有几次还摔了烛台,可她从没骂过我。”宋多愁小声道:“而且,她虽很少拿正眼瞧我,但每天都会让做饭的婆婆给我做好多菜……虽然都是素的。” 徐忘云:“……” 他难言地看着宋多愁,后者睁着一双明亮的且懵懂的眼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徐忘云心下无言,只好说:“其他的以后再和你说,现下,你不可离她太近。” “是!” 好在这孩子虽傻,但对徐忘云倒是十成十的听话,徐忘云此话一出宋多愁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徐忘云垂眼瞧了他一会,伸手摸了摸他光亮的脑袋,嘱咐道:“顾好自己。” “嗯!”宋多愁用力点头道,“云哥哥放心!” 夜深风寒,远处传来巡夜宫人的脚步声。徐忘云不便多待,嘱咐几句先行回了长敬宫。他推开殿门,屋内却一片寂静昏暗,半个人影都没有。徐忘云眉头一皱,出门寻了一圈,在庭院中撞上了要去宫门前点灯的芙儿。 “殿下尚在藏书阁中未回呢。”天冷,芙儿使劲将脖子缩在自己厚实的花袄毛领中,口中呼着雾气含糊道:“这几日殿下成日往书阁中跑,想来是今日寻得了什么好书方才归迟了些……天爷啊,今日怎这样冷?!” 寒风呼啸而过,刮到人脸上时只觉像被一把尖利的刀生割了一口。芙儿实在受不了地抱怨了句,徐忘云便伸手去接她手中的竹编灯笼,“我去点吧。” “不不不不不!怎敢劳烦徐大人。”芙儿吓了一跳,忙将手中灯往身后藏了藏,“奴婢份内事,外面风凉,大人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徐忘云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伸了半途的手顿住了,只好说:“……那你自己当心。” “是是是,奴婢记着了。” 徐忘云不好再说什么,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回头问道:“桃蹊可跟着一同去了?” “大人安心,桃姐姐跟着殿下呢。”芙儿道:“这几日殿下每去书阁桃姐姐都是同去的,您……哎呀!” 她话说一半,忽然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徐忘云刚想问怎么了,话未出口,便听芙儿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低呼道:“大人您看,落雪了呢!” 徐忘云一愣,扭头一看,果然见芙儿手中提灯映下的一小圈光晕中飘来几朵雪花。他又抬头看去,见黑不见底的天色沉得像一张遮天蔽月的网,依稀可见大片白色鹅毛般倾盆而下,下得又急又密。寒风吹过,有几片雪花被风带动,正落在徐忘云的鼻尖上,方一触到人的体温便顷刻间融化了,只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 “殿下,落雪了。” 藏书阁内,萧潋意端坐于软垫上,面前案上燃着一盏昏黄烛灯,在他手中的书卷上投下圈黯淡的影子。听了桃蹊这句话,萧潋意淡淡地抬眼瞧了眼窗子,见没合拢的窗缝中果然有密密雪花飘过。屋外寒风肆虐,挟着碎雪直扑窗檐,远处卷来阵阵沉闷呼啸声,乍耳一闻,像是只正在低声咆哮的兽。 第130章 桃蹊立在他身后,见他望着窗隙久久不动,踌躇片刻,小心道:“夜已深了,怕是等过会雪落得厚了路难走,殿下,咱们要不要先回宫去?” “嗯。”萧潋意垂下眼睫,手下缓缓翻过一页纸,淡道:“你回宫吧。” 桃蹊吃了一惊,忙跪道:“奴婢不敢。” “去吧。”萧潋意道。 “……不,奴婢知错,奴婢不是有意催促殿下,奴婢再也不敢了!” “去。”萧潋意微蹙了眉头,加重了音吐出一个字。桃蹊浑身冷汗淋漓,又不敢忤逆他,只好道:“……是,奴婢遵旨。” 她低着头站起退后两步,又听萧潋意道:“去宫门前寻两个守夜的侍卫,让他送把油纸伞来。” 桃蹊去拉门的手一顿,分秒之间知道了萧潋意的心思,她面色复杂的回头望了眼他,缓缓在地板上跪下了,“……请允奴婢留下吧。” 萧潋意眼也不抬,“你和那侍卫说自己是要回宫去取我的大氅,请他去送一把伞来。回去之后,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可再出来,只等着我回宫就好。” 桃蹊头埋在地板上,只道:“殿下,奴婢……” “去吧。”萧潋意说,“莫惹我心烦。” 桃蹊久久不言,头埋在地上好半天不说话,许久,才道:“是。” 她起了身,“奴婢明白。” 萧潋意不再说话了。 屋外风雪肆虐滔天,屋内烛灯昏暗。萧潋意在那方寸光晕中静默坐着,时不时翻动手中泛黄的纸页。桃蹊不言,在他身后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门。 第70章 画地为牢 风声愈刮愈烈,是长夜不消的兆头。萧潋意在书阁中又静坐了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合上了书卷,起身推开了房门。 两扇老旧木门方被吱呀一声推开,大片雪花便裹着寒气铺天盖地涌进了屋。狂风卷起萧潋意的衣角,他抬头瞧了会天,抬步出了房门,停在了廊前的栏杆处。 这处藏书阁建得早,楼层起得又高,廊前连着的木制栏杆年久失修,堪堪只能到人的胸下一寸。萧潋意站在漫天大雪中,旁侧悬着的一只黄铜铃铛模糊地映出了他的脸,他目光轻轻移过去,瞧见了自己头上身上不知何时落满了雪花,萧潋意凝着那上面自己变了形的影子一会,唇角微微勾起了个很淡的笑——他竟觉得自己像是白了头。 身后方寸地,忽响起了一声轻动声。 萧潋意一动不动,他早已瞧见了。 下一瞬,自己背后忽被人大力推了一把。 顺着那人的力道,他胡乱在空中抓了一把,便从栏杆上翻了下去。无数碎雪极快的从他眼前划过,天地在转瞬间翻转过来,正如他预想的一样,他先是摔到了那棵高大的松树上,再顺着数道粗糙的枝干滚下去,天旋地转了片刻,便直直摔进了雪地里。 雪下得大,地上已有了层厚实的积雪。“咚”一声沉闷响声,地上的积雪白雾般炸开来,先是白的,再是红的——萧潋意目光直直地望着天,鲜红的血浸透了他身上绯色宫裙,再呈圆弧形在他周遭扩散开,不多时便将雪地染出了一圈刺目的红。 “什么声音!是不是谁从阁楼上掉下来了!” 奉命来送伞的两个侍卫隔得老远便瞧见有个影子自高楼坠下,惊呼出声后急急跑了过去。一人远远地瞧清了那坠楼人的样貌打扮,心神巨震,大吼道:“公主!那像是令和公主!” “叫人!快去叫人!” “快!快去襄阳殿!快去禀告圣上——!” 呜咽风声滚过众人的耳畔,大雪下得越来越密。萧潋意仰面躺在地上,只觉碎雪刀刃似的割过他的面颊,眼前大雪下得遮天盖地,掉在他眼睫上,被他轻轻一眨便落了下去。 长敬宫内,徐忘云久等不到萧潋意,正端坐于殿中候着。大门忽地被人动静很大地拉开,徐忘云循声看去,见是桃蹊步履急急进了屋,两三步走到了自己面前,不由分说便“咚”地一声跪下了。 徐忘云皱眉道:“做什么?” “大人。”桃蹊却急急打断了他。她匆忙跑来,说话间气喘吁吁,沉声对徐忘云道:“请大人……随奴婢出宫一趟!” 萧载琮披着寝衣匆匆而来,身侧跟着亦仅着了寝衣的皇后。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太医们这也才慌张赶到,连滚带爬地便要去看萧潋意的伤势——被他伸手轻轻推开了。 萧潋意闷闷咳了几声,活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似的颤颤爬起来,死死咬着牙,在二人面前跪直了。 他看着实在伤得不轻,面色白得吓人,浑身又沾满了血。太医们面面相觑,面对此景皆手足无措。萧潋意艰难喘着气,死盯着二人,一字一顿道:“娘娘,为何要置儿臣于死地?” 皇后眸色沉如深潭,身形站得挺拔,“令和说得什么话?” “父皇。”萧潋意伤到了内里,说话间口中亦有血沫不断溢出,“儿臣并非无故从阁楼摔下,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宝汇将儿臣推了下去!” 皇后身边的大宫人宝汇立在皇后身侧,闻言不慌不乱,低头恭顺道:“奴婢今日并未曾来过藏书阁。” 皇后面上露出分无奈,活像是萧潋意只是在闹小孩子脾气,放缓声音道:“令和是摔糊涂了。黄太医,愣着做什么?快去瞧瞧。” 萧载琮不言,沉着脸背着手。身后宫人为他撑着一把明黄的伞,他来得急,只草草在外披了件貂绒大氅,却更显身形瘦长苍老,站在沉寂雪夜中,活像只阴沉的孤魂野鬼,“你何出此言。” 第131章 皇后侧过身,对萧载琮温言劝道:“陛下,雪下得这样急,且先带令和回房再说吧。”她瞧一眼萧潋意满身的血,又压低了声音,“这孩子伤得这样重,只怕旧疾又犯,先让太医瞧瞧吧。” 萧潋意冷笑一声,“娘娘这样着急堵我的嘴,是怕我说出什么?” 皇后闻言一顿,蹙眉冷言道:“胡闹。” 她意在训斥萧潋意出言不敬,萧潋意咳出一口血,字字珠玑道:“儿臣在藏书阁内阅书,听着外面下了雪便出来瞧了眼。却不想宝汇不知从哪冒出来,只字不言便将儿臣从栏杆处推了下去。父皇,藏书阁年久失修,有一处必经的楼梯内里烂得厉害,凡经过者必定会被裂开的木板划伤了脚。父皇若不信,大可扒开她的鞋袜看看!” 他已是虚弱至极,说完这么长段话便力竭软倒下去,嘶哑喘起气来。只听那声音,竟像是胸膛破了个洞,正不住往外漏风似的。 太医忙上前要扶起他,被他一把推开了。萧潋意没命地咳着,两只胳膊撑在雪上将自己撑起,眼眶猩红死死盯着皇后。皇后神色沉沉与他对视,拢在袖中的手极轻的微动一下,轻扣住了腕上的念珠。 “荒谬。”她缓慢道:“宝汇脚上鞋袜都是好好的,怎会有伤口?” 皇后道:“她虽为婢,到底是个女子,怎好在外人面前褪下鞋袜?” 萧载琮道:“脱下她的鞋袜。” “陛下!”皇后叫了他一声,又迅速敛下了剩下的话,自眼尾与宝汇对视一眼。 萧载琮身边的侍卫奉旨拽去了宝汇的鞋袜,只见她赤裸脚背上,确有一道鲜红的血痕。 “这是奴婢方才匆匆得召,在房中不甚被烛台砸的。”宝汇跪下,镇定自若道:“陛下明察,奴婢今日从未出过慈明宫,更不曾在藏书阁内推过令和公主。” “为奴之人,身上有条伤口不是什么稀奇事。”皇后道:“宝汇跟了我许久,怎会有这害人的念头?陛下明察。” “……哈!”跪伏在地上的萧潋意听了这话,忽闷闷笑了起来。众人不明所以,疑惑望他,皇后眸色一动,缓缓移去目光,面上浮出隐隐怜悯,低声道:“陛下瞧,果是病又发了。” “娘娘素来慈悲心肠,便是西天佛祖也比不过。”萧潋意笑够了,“好一副慈悲心肠,知晓这人世肮脏污秽,便亲学佛陀慈航普度,渡了邵贵妃,渡了沈贵人,渡了两个皇子,还要如此渡了我。” 皇后眼底透出一抹历色,寒声道:“胡言乱语。” 萧潋意闷闷笑了两声,横竖路走到了头再无回旋地,都说他疯,他干脆一疯到底,用力吐出一口鲜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吾儿亲启,今日我去,全然高氏所为,其缘由已无力多言,今独留你在世,为娘心中仅有一盼,唯盼你万万切记勿再入皇城半步,勿与高氏等众复牵掣,勿有危心,勿念,顾好自己,切记,切记!……咳,咳咳咳!” 这是沈衾兰临终前的血书。萧潋意一边高声念,眼中一边不断滚下大粒泪珠,和着他满下巴的血落下去。大雪被厉风卷起刮过众人面颊,众人皆被他话中字字泣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恨意镇住,一时无人再言。风声中,只余萧潋意快要气绝的咳嗽混着他止不住的笑声,似讽似嘲,直笑得在场每个人的心头都在随之发颤。 半天,他终于笑够了,用力攥紧了那张他藏了十多年的纸,恨声道:“她恐我再将当年事泄露,便派了身边人要将我一除为快,儿臣被推下时曾挣扎间扯去了那人腕上镯子的珠石,是与不是,父皇一比便知!”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摊着一颗圆润的珠花。宝汇神色一怔,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手腕。 皇后手中念珠拨动一下,重重闭了下眼。 侍卫不等萧载琮下旨,已自扣了宝汇掀起袖子露出手腕,两物放在同处一对比,果然同出一体。 “陛下!”事情败露,宝汇眼见已回不了头,忙跪道:“此事乃奴婢一人所为,是奴婢一时昏了头,请陛下饶命!” “一人所为。”萧载琮缓声重复了遍她的话,“你与他何来交集,从哪里昏了头。” “……公主年少时曾顽皮撞翻了奴婢手中的炭炉,让奴婢腰腹处落下大片伤疤。奴婢今日是途径藏书阁,见公主独身站在栏杆处,奴婢一时被从前愤恨蒙了心肠,糊涂生了歹意,这才将公主推下了楼……请陛下饶命!” 萧潋意冷冷看她,“我倒不记得还有这桩陈年旧事。” 萧载琮命道:“拖下去,押入刑狱司。” “宝汇是皇后身边人,未得旨意怎敢谋害皇嗣?”萧潋意说,“父皇可愿相信?” 皇后跪下,沉痛道:“臣妾管教下人无方,甘愿受罚。” “皇后嫉恨沈贵人有孕,布局害她一尸两命是板上钉钉的铁证!父皇何判?” 风雪滔天,四周黑夜浓得窥不到尽头。萧载琮沉默不语,苍老的面皮一言不发的沉着。许久,他道:“皇后管教不力,有失中宫之仪,收回凤印,免去中宫之权。” 皇后袖中紧攥着的手一松,胸膛缓缓起伏了一下。 她埋下头,敛下眼中神色,“臣妾遵旨。” 萧潋意眸光闪动两下,“就如此?” “你想如何。”萧载琮道:“只一张纸,定不了什么。” 只一张纸,定不了什么。 第132章 “……哈!”萧潋意似觉荒谬,将沈衾兰的遗书高高举起,“沈贵人的字,父皇可认得?” 萧载琮负手而立,自上而下的看他,并不伸手去接。 萧潋意明白过来,只觉好笑极了,惨笑几声,“父皇哪是认不得,分明是不想认。”他笑起来,似疯似痴,面色一变,又高声道:“死人算什么!一个女子又算什么!活人的日子还得过,哪怕这盖着的一层面皮底下蝇虫满窝,鼠啮虫穿,什么苟且蝼蚁权当瞧不见,还得捏着鼻子粉饰太平!” 萧载琮闭了眼,“太医,带公主下去。” “父皇敢说,敢说沈贵人死与她无关,与这皇城无关,与您又无关!” 滔天的恨意海啸般自他心底升腾而上,炽热地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一路涌上他的太阳穴,像要将他燃烧殆尽。有这么一瞬间,萧潋意脑中只大片空白,竟全然忘了他的谋划和推算,只猩红着双目,全无理智、不顾一切地大叫道:“与她有关!与京城有关!与您亦有关!”他吐出大口鲜血,恨声道:“我娘含冤而去!” “放肆!” 萧载琮气急,抬掌便要落下,夜色中响起清脆一声响,这一掌却没落到萧潋意脸上。 萧潋意神色怔怔,跪坐在雪地中抬着头,望着他身前站着的一道黑色影子。 第71章 若 这力道极大的一掌落在了徐忘云的耳侧,将他打得偏去了脸。萧载琮没料到竟有人会突然窜出来,也没料到有人敢拦他的巴掌。到底是天子,面对此情,萧载琮面上全无半点意外之色,回身站定了,冷冷道:“你是何人。” 唰唰几声响,站在萧载琮身后的侍卫已拔出长刀,利刃在雪色中闪出数道寒光。 “天下王法有常。”徐忘云沉声道:“不该草菅人性命。” 面前这人站得笔直,言语简短掷地有声,只看他身形,倒像是个年轻人。只是脸被一只黑漆漆的面具遮着,看不清全貌。萧载琮眯起眼打量他许久,缓慢道:“覆面见君是为欺君重罪,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忘云默了一瞬,说:“侍卫。” 萧载琮冷哼了声,冷沉的目光扫过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他身后站着的宫人知晓这遮着脸的自称侍卫的人只怕很快就要丢了性命,便好心劝斥道:“大胆,既见陛下,还不快快跪下!” 谁知徐忘云却说:“不。” 萧载琮慢声道:“你再说一遍。” 徐忘云的目光自面具后直直看向萧载琮,一字一顿地清晰道:“不。” 一线杀机毕现,萧载琮神情阴沉,面含凌厉,不欲再多言,干脆下令,“杀。” “……父皇!”身后的萧潋意如梦初醒,仓促叫道:“父皇开恩!” 萧潋意膝行几步,重重磕下了头,“儿臣知错,儿臣知错了!但求父皇开恩!” “为君者当以仁治天下,应处其厚不居其薄,若闭目塞耳不辨黑白,则失天命所佑,自取灭亡。” 萧潋意被徐忘云的话惊出满身冷汗,眼下场景已完全脱离了萧潋意的掌控,他一把攥住了徐忘云的衣摆,惊恐道:“……住嘴!” 萧载琮不言,沉默看他。行将就木的老脸上神情莫测。萧潋意无比惊心的抬头看他,转瞬间心下闪过无数念头,惶恐道:“父皇……” 许久,只听萧载琮淡淡冷嗤了声。 “你只知天下以仁字治,可知光以仁字不足威慑豺狼虎豹,何谈百姓安乐。” 萧载琮冷冷道:“天命不过两个字。朕未愧天下,自轮不到神佛定我大郇的命。” 他说完这句,不再多言,冷冷上下扫视二人一遍,转身而去。身后侍卫忙收刀跟上,同他慢慢消失在雪夜中。徐忘云静站了片刻,回身看见满身狼狈鲜血的萧潋意,微闭了下眼。 “你怎么样?” 他扶起萧潋意,粗略在他身上一摸,摸出他背后有几道血淋淋的破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出来的,难怪他会流这么多血。 萧潋意经此大惊,剧烈咳嗽起来,恶狠狠抓住了徐忘云的肩膀,“你怎么……” 徐忘云将他背起来,急促道:“你流了太多血,别说话。” 萧潋意伏在他肩头,咳道:“谁准你……” 谁准你过来的? 他越咳越厉害,失血过多,神智终于昏沉起来,模糊说完了前半句,后半句便再也听不着了。徐忘云不说话了,背着他走了好半天,又说:“走。” 萧潋意昏昏沉沉,下意识地问:“去哪?” 走去哪? 脚下白雪积了厚厚一层,两侧宫墙高高耸立,前路漆黑长得不见尽头。徐忘云一湳楓时竟无话回他这个问题,只恨不得生出两条与天同高的腿,能带着他跨过宫墙,跨过皇权,跨出这人间的爱恨贪嗔条条框框,什么伦理人情前尘往事……他再不要管,也再与他无关了。 可惜他不能。徐忘云咬紧了牙,说:“我带你走。” 萧潋意不吭声了,他伸出苍白的手胡乱摸了一把,摸出是徐忘云冰凉的脸颊,方才回过神似的,心下想到:哦,这是阿云来了。 直至此刻,他心下紧绷的一口气这才如蒙大赦地散去,脑袋便重重磕在了徐忘云的肩膀上。 他靠在徐忘云的肩膀上,一开口又是许多血,顺着徐忘云的颈窝往下淌,“……太医院没我们的人了……不要叫太医……” 第133章 徐忘云步履不停,沉声应道:“知道了。留着力气,莫开口。” 萧潋意埋着头,“我心里……有数,约莫只是昏上几日……桃蹊知道我的药在哪,问她要……” 他声音微弱,轻的好像飘渺细烟,若不仔细根本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徐忘云便说:“你不要再讲话了。” “皇后被剥权的意义不大……这几日万事要当心,不可,不可……” 他勉强说完这几句,实在说不下去,尾音愈发微弱下来。徐忘云侧头靠他近了些,轻声道:“我知道,别怕。” 萧潋意安静下来了,好半天再没有动静。徐忘云还以为他是睡过去了,过了会,却又听萧潋意道:“……这世上……真……”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含糊,徐忘云凑近了耳朵,仔细辨认了会,这才听出他说的是:这世上真有公平在么? 徐忘云心下复杂难言,好一会,轻声说:“有。” 萧潋意面朝下趴在他肩头,再不回话了。 徐忘云托着他,忽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瘦成了这个样子,伏在自己背上轻的彷佛没有重量,触手只能摸到一片硌人的冷硬。徐忘云便摸着他那几根嶙峋的骨,对着寂寥夜色,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有的。” 他说:“没有,我替你挣一个出来。” 寒风卷着豆粒大雪花而过,徐忘云说完这句,沉默下来,脚下步伐愈发匆匆,朝着长敬宫而去。 许久,他眼尾似乎有水痕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道幻觉。 桃蹊早早侯在宫门口,远远见着徐忘云的影子忙迎了上去,急道:“殿下。” 徐忘云一边背着他往内室走,一边匆匆嘱道:“去找陈医师来。” “陈医师……寻不到了。” 徐忘云脚步一顿,“什么叫寻不到?” “早就叫了芙儿去寻,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一张纸条,说医师原先留下的信物没用了,现下怎也寻不到她人在哪!” 陈簪青怎会突然不告而别?徐忘云快步道:“可还有别的法子寻到她?” 桃蹊闻言摇了摇头,瞧着已是要哭出来了,“没了。从前医师要么会提前告知怎么找她,要么会着人留下一封信,这次什么也没有,她居无定所随心所欲的,这可到哪里去寻她?” 徐忘云当即立断,“拿药酒来。让你们的人在外面继续找。” 桃蹊忙应了。二人进了屋,徐忘云将萧潋意面朝下放在了床上,掀去了他背上已破烂不堪的外衫。 厚实的衣物一去,他背后果然有许多青青紫紫的狰狞划痕,伤口边缘粗糙泛白,内里还在汩汩渗血。桃蹊已取了药酒来,伤口实在太多,徐忘云将便干脆将他扶起面朝内靠在自己肩头,另一手干脆利落倒下药酒,将他背后的污血碎屑尽数冲去了。 药酒滚过赤裸伤口必定会激起阵阵灼痛,萧潋意却再无半点动静,是已沉沉昏死了过去。徐忘云在他伤口敷上药粉,细细包好,扶他躺回了床,检查起他身上其余的伤处。果然,没几下徐忘云便摸出他胸前肋骨断了一根,其下经脉更是瘀堵地乱七八糟,也难怪从前陈簪青总是骂他“一日不作死浑身难受”了。 徐忘云心下忽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闭了闭眼,将那莫名其妙的怒意微平下了些,伸手按住他肩骨下方半寸,极有巧劲的一揉,便听咔嚓声脆响,萧潋意的肩膀便凭空生宽了几分。 徐忘云依次按过他余下几个关节,复了萧潋意的男子本相——人的躯体好比一张白纸,平铺开来总比揉成一团好上许多,气血经脉也会走得更顺。桃蹊端了一碗药汤来,二人合力灌了进去,趁着药汤余热,徐忘云聚力在掌内,顺着他全身经脉,一寸寸帮他将体内紊乱的气息抚平。 屋外风雪不停,隔着木窗扑出阵阵闷响。徐忘云顺着他堪称千疮百孔的身体往下捋,方才心头的那股火还没散去,他垂着眼,捋着捋着,忽然面无表情地心想:这天地广袤,该要给他一条活路走的。 他想起四君山,那里与世隔绝,是处藏身的好地方。他想起江南的堎洲,那里安静祥和,岑静无妄,再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可同时,徐忘云又想起了漠北满街伶仃的乞儿,西北疫乱下荒民的惨状。那些人的脸在他心头轻轻地晃过去,徐忘云手下动作一顿,整个人便忽然停住了。 他好像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在想什么似的,浑身激灵了一下,茫然想道:我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我怎么会这么想? 他久久不再动,出神似的看着萧潋意的睡脸,神情怔愣,好半天没再有其他动静。 旁边立着的桃蹊看他古怪,小声叫了声:“大人?” 徐忘云猛地回了神,“怎么?” 桃蹊慎道:“您……还好吗?” “……”徐忘云摇了摇头,低声道:“劳烦你,将暖炉挪近些吧。” 桃蹊应下。徐忘云的手重新贴上了萧潋意冰凉的身体,重在掌内聚力,继续顺着他的经络往下梳理。 桃蹊备好了一盆热水,立在一旁静默不言。她方才着急,在大雪中站了许久,浑身上下湿透却顾不得擦,发丝上还黏着颗颗冰珠,被热气一蒸便顺着她的脸滚了下来。 屋外风雪愈发烈,桃蹊侧头向窗外瞧了一眼,只觉这雪虐风饕似乎永不会再停歇,活像要将这天地都淹没似的。 第134章 第72章 此情 接连几日,萧潋意昏迷不醒,每到夜里又频频惊厥,浑身冷汗淋漓,口中翻来覆去只喃喃念着一些让人听不清的话。 徐忘云不分昼夜地守着他,为他擦身喂药,等他惊厥完沉沉睡去后便会望着他发呆,一刻也未曾离开过他塌边。桃蹊不敢懈怠,手边药汤凉了便忙去重热一碗新的来,好让萧潋意醒来就给他灌下。只是芙儿一去多日迟迟未归,陈簪青那头竟迟迟再没有消息来。 这场雪一连下了三日。 屋内炭火烧得足,桃蹊不敢将窗子全关紧,留了外侧半扇窗户,从床边能隐隐窥见屋外满目雪白。院中厚雪积了人小腿这么高,时有压得厚实的雪块从檐上绿瓦滑落,咚一声砸在地上,压出硕大雪坑, 屋内一片静默,只偶尔几声炭火燃烧的声音细碎地响动。徐忘云坐在萧潋意塌下的软垫上,仔细将萧潋意唇侧流下的药汤擦去,手中勺子轻碰碗壁,舀了药汤送进他口中。 药汤喂完,桃蹊上前接过徐忘云手中的空碗,低声道:“大人,您回去稍歇片刻吧。” 徐忘云摇了摇头,擦干净手,一言不发地坐在软垫上。桃蹊为难劝道:“殿下心中有数,伤得不重,只是看着吓人些。您这样不分昼夜守着只怕要累坏身子,待到殿下醒了又要责怪奴婢。奴婢来看着就好,大人哪怕只在侧殿中睡一会也好。” 徐忘云半天不言,过了会,忽然问:“他什么时候会醒?” 桃蹊一愣,“什么?” 徐忘云说:“没什么。” “……”桃蹊温言道:“大人且安心,殿下会无恙的。” 徐忘云不答她了,侧过头瞧了会萧潋意消瘦而苍白的面颊,又问:“沈夫人,你可见过吗?” 桃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沈夫人”指的是谁,道:“未曾。奴婢进阁时殿下已不在京中,那时夫人已过世了。” “你进阁是什么时候。” 桃蹊道:“回大人,约莫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徐忘云在心底算了一下,轻声道:“那你是为什么进阁的?” “奴婢是被人卖进青楼时,被阁主从人伢子手中救下的。”桃蹊坦荡道:“阁主将我救下,收我入阁,给了我一口饭吃。从那时起我便发誓要毕生追随阁主,做阁主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徐忘云听了这话,转头看了眼萧潋意,脑中浮现出他少年时是如何从人伢子手中救下了桃蹊,又是如何一手创立了墨鸮阁。 他从那时起,便是这样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的吗? 徐忘云默了半天,忽然起了身。桃蹊怔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这是愿意回去了,忙道:“大人慢走。” 徐忘云推开门,积雪时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屋外冰天雪地,入目可见的一切都被覆上了层皑皑白雪。他回身关紧了房门,又站了片刻,抬步下了台阶。 脚下的积雪厚重难行,每走一步便有碎雪灌进靴子,腿上的衣物很快便濡湿了。徐忘云抬头看,天上没有云,宽阔好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布,高高地将这人间罩起来。他默不作声瞧了会,又低下头,蹲下来,抓了一把雪……堆了个雪罗汉。 这东西他也只在先前见宋多愁堆过。他生疏又小心翼翼地照着回忆里的样子捏了几个雪球,堆到了一处,找了根枯枝做他的眼睛。左右瞧了瞧,又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潦草地缠在罗汉身上,做他的“锦袍”。 做好了,他看了会,忽然双手捂住了脸,不多时,便有眼泪从他的指缝中落下来。 天高地阔,四面宫墙静默。耳边一片寂静无声,数九寒天,连只雀鸟的叫声也听不见。徐忘云蹲了片刻,擦去了脸上的水痕,面无表情的又站了起来,抬步出了门。 宝汇已被施了刑,皇后跪坐在佛堂中,闭眼念念有词。萧文壁自门而入,瞧见此景,默不作声地站在了一侧,待到皇后经文念完,合掌片刻睁开了眼,萧文壁这才道:“母后这是在送宝汇姑姑?” 皇后并未回头,兀自合掌拜了拜,道:“相伴数年,总该渡她黄泉路上莫遭苦难。” “母后言之有理。”萧文壁上前,跪于皇后旁侧,拜道:“愿诸天神佛慈悲,渡宝汇免受恶鬼惑,离苦得乐,可登往生净土。” 皇后没搭理他,佛堂中众僧齐颂佛经,萧文壁道:“母后宫中有个掌灯童,似乎是新来的?” 宋多愁站在殿中一角捧着灯,闻言头也不敢抬。皇后拿起案上香烛点燃,淡淡道:“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本宫的?” “儿臣无能,好消息暂还未有。”萧文壁道:“当日儿臣听闻令和坠楼之事,便时时忧心此事会牵连母后,得知母后安好便放心了,只是可惜了宝汇姑姑。” 火苗卷过香烛燃起跳跃烈火,皇后轻轻晃灭了,插入炉中,道:“她不中用,自走上了不归路,谁也拉不回来她。” 她合掌又拜,语气淡漠,“你中用吗。” “自然。”萧文壁道:“儿臣定不负母后所望。” 皇后并未回他这句。她抬眼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高大金身佛像,与之对视片刻,半响,淡淡笑了一声。 雪积得快,化得却慢。宫人早早便将宫中官道上的积雪尽数扫去了,只留了御花园中的一些供主子赏雪用。又过几日,天气稍回温了一些,瓦片上的雪融化,在屋檐下结了许多晶莹的冰锥。 第135章 庭院中,徐忘云那日堆起来的雪罗汉,也已尽数化去了。 这日,桃蹊不在,徐忘云熬完药回来,进了庭院,便看萧潋意正倚在门旁看着他。 徐忘云一愣,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还捧着那烫人的药碗,半天什么反应也没有。 萧潋意唇角带了笑,温声叫他:“阿云。” 他声音低,语调轻,是副有气无力的虚弱样子。徐忘云被这一声喊唤回了神,终于有了反应——只看他将那药碗一扔,蹲下抓了一把雪,抬手便朝萧潋意砸了过去。 碎雪自然没什么重量,萧潋意却还是闷闷的哼了一声,作势捧住了心口。徐忘云自然看出他在装,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萧潋意便急道:“阿云!咳咳……咳咳咳!” 话没说两句他便咳嗽起来,其下撕心裂肺之意竟全然不似做伪。徐忘云停住了,到底还是折回了身,替萧潋意拍起了脊背,“怎么样?” 萧潋意咳了半天,勉强止住了,是真的一时着急牵动了胸腔中的伤处。徐忘云替他顺了顺气,低声道:“回房吧。” 萧潋意垂头瞧着他,轻声问:“阿云,你是不是生气了?” 徐忘云闭口不言。萧潋意说:“气什么?” 他说:“我还没气,你反倒气起来了?” 徐忘云眉头一皱,“你气什么?” “谁准你一声不吭就跑过来,又说那些话,你可知我那日有多害怕?” 徐忘云不说话,只看着他。萧潋意与他对视片刻,便软下来,“我说笑的,都是我不对。” 徐忘云闭了眼,“我现在不和你说这些。” “那你什么时候要和我说?” 徐忘云不答了,扶他要进屋去。萧潋意却不依,小臂用力将徐忘云反扭进怀里,低头看着他,轻声说:“你和我说吧。” “我做什么要和你说。”徐忘云心里是有气的,但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有这气,也不好对着萧潋意发怒,口中的话在喉头翻滚了半响,末了道:“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也都便容易些,徐忘云道:“你为什么总要瞒着我?” “我知道你有苦衷,可你为什么总是将我算在外面?”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他说:“我又该怎么帮你?” 萧潋意默不作声的看他,等他说完了,他一手摸上徐忘云的脸,说:“我怕你……讨厌我。” 萧潋意声音低地几乎听不见:“阿云,我是想……” 徐忘云没听清,“什……” 他后半句没能再说得出来。 萧潋意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侧。 冰凉的唇挨上他的唇侧,柔软的在他唇角揉了一下,紧接着便长驱直入。有什么软物舔开了他的唇缝,撬开了他的牙齿,粘腻且温存地舔弄了两下,便退了出来。 分离时,他的牙齿还亲昵地在徐忘云的唇角轻咬了一下。 徐忘云双目瞪大,经年平淡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条缝,“你做什么?” 萧潋意本相要比他高半个头,和他离得近,两人额头相抵,萧潋意垂眼看着他,温声道:“喜欢你。” 喜欢我? 徐忘云懵了,他虽对人情相知甚少,但也明白情爱是男女之间的事。他脑中空白,一时慌乱,脱口而出道:“我不是女子。” “我也不是。”萧潋意答他,“我只喜欢你。” 他两只手捧上徐忘云的脸,指腹蹭过他的面颊,蹭过他挺直的鼻梁,大睁着的眼睛,一路后移,牢牢攥住了他的后脑和脖颈。徐忘云隐隐觉出他要做什么,慌乱道:“不……等等……” “我爱你。”萧潋意说:“我只爱你一个。” 他贴上他的面颊,珍惜的在徐忘云脸侧吻了一下。 “我常觉上天不宽,待我实在太过苛刻了些。”萧潋意捧住他的脸,“但有时候,我又惶恐自己得上天如此厚爱,竟将你送来了我身边。” “人这一生太短了,阿云。百年匆匆,恨和爱皆是附庸空壳上的一道枷锁,拴着好叫人自蔽了双眼。是我恶贯满盈有已无人,私心留下你,还敢求神明多垂怜,求允我……再多留你几年。” 萧潋意的唇蹭过他的下巴,鼻尖,眼尾,呢喃道:“我只求……求你别走。” 死后你登仙境,我堕地狱。那时不求,我只求还苟活着的这两年,你能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被他这一番血淋淋的自白震得好半天没说出什么话,他实不知该拿什么反应来答他,简直如临大敌,脑中空白道:“我……” 萧潋意瞧着他,短促地笑了声,指腹摩擦了一下他的脸,“罢了。” 他垂眼看他,小声说:“……木头。” “带我回房吧。”他轻声道,“我冷。” 第73章 静夜 寒风夜里,萧潋意命人在长敬宫内支了许多火炉,若将门窗关紧屋内便如蒸笼似的。就算如此,他还是由嫌不够,身上裹着厚厚鹤氅,手中抱着暖炉,身旁打圈围着三四个炭火炉,乍眼一看,活似做法。 桃蹊端来汤药递给他,萧潋意回头见是她来,不太高兴地说:“怎么是你?” 桃蹊回道:“回殿下,徐大人煎好药就走了。” 萧潋意:“那他人呢?” 桃蹊道:“夜深了,兴许是回房歇息了。” 闻言,萧潋意脸色顿时不怎么好看起来。那日之后,徐忘云便好似有意无意在躲着他,一日打照面不过三回,两回还是萧潋意硬找来的。他想起那日徐忘云面上的表情,心中想到:这是……逼急了? 第136章 桃蹊看他面色严肃地低头出着神,半响不再言,于是起身要先退下。这边她刚起身,萧潋意便叫道:“桃蹊。” 桃蹊忙道:“奴婢在。” 萧潋意说:“你知道熬鹰吗?” “啊?” “据说塞北人有种特殊的驯兽办法,为了让鹰认主,抓到鹰后不给吃不给睡,人和鹰一块生熬许多日,直熬到那鹰肯认主了为止。”萧潋意指头来回磨蹭着碗边,道:“你说,要熬一只生性刚烈的鹰肯认主,得要多少时日?” 桃蹊听出他话里意思,为难道:“这……若那鹰生性凶猛,或许时日是要用得多上一些。” 萧潋意不说话了,过了会,忽将手中汤碗一饮而今,说:“你回去吧。” 桃蹊应了声,接了空碗退出了房门。空荡寝殿中,徒留萧潋意一人坐在软垫上,他垂眼沉思了会,又抬起头,瞧了眼窗外。 这扇窗子是桃蹊怕屋内炭气太旺开了通风用的,此时正好映出了天上的一轮冷月,孤零零地悬在正当中,显出种冷清的寂寥来。萧潋意抬头与它对瞧了会,也不知是发哪门子疯,忽然活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站起来,推开了门,咚咚咚跑过长廊,在另一处紧闭的门前停住了。 这扇木门关得紧,只从边角的缝隙中透出一丝暖黄的光来,预示着屋主人还未就寝。萧潋意便停在这门前不动了,他低头看了会那点泄出来的灯光,半天没有动静。许久,他蹲下来,裹紧了自己身上的鹤氅,伸出手摸了摸地板上那点暖黄的光影,小声叫道:“阿云。” 他活似近乡情怯,方才在自己寝殿中升腾起的狗胆这就又被他原封不动的吃了回去。萧潋意蹲在徐忘云的门前,生怕惊动了谁似的,不断地小声叫着:“阿云,阿云,阿云。” 这点动静当然叫不起徐忘云,说出口的动静还没吹过去的风大。萧潋意连叫了十几声,出神似的望着地板发了会呆,呼出一口冰凉的气,转身便要回去了。 身后的房门忽被人轻轻拉开了。 暖黄的光影没了木板遮挡,大方的从屋中映出来,将萧潋意一同拢在了下面。萧潋意颇感意外地回身,见徐忘云两只手抓着门板看着他,平淡道:“怎么了?” 萧潋意双眼微微睁大了,“阿云,你怎么出来了?” 徐忘云说:“我听见你叫我。” “你听见了?” “我听见了。” 萧潋意站在台阶下望着他,好半天不再言语。徐忘云眉心微微蹙起,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我……我屋中漏水了。” “……漏水?” “嗯。”萧潋意满面正经,“我屋子里炭火生得太多点燃了窗布,只好拿水去扑,结果水又泼太多淹了地板,现下房里不可再住人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找桃蹊。” “为何要找桃蹊?”萧潋意睁大了眼,“她一个姑娘家,我找她来做什么?” 那日重伤后,萧潋意在长敬宫中便一直保持本相未再扮回去。徐忘云垂目看他许久,自然知道他又是信口胡诌,便道:“我去看看。” “诶!”萧潋意忙上来扑住他,“不可不可,房内水迹漫漫,湿了你的鞋袜可怎么好?” 徐忘云一时不察,被他扑得踉跄两步。萧潋意忙抓住了这个空档,百忙之中扑了徐忘云进了房门,腾出一手将门“砰”地合上了,揽着他道:“阿云……” “放开。”徐忘云被他渔网一般缠着,有些愠怒,“放开我。” “阿云。”萧潋意在他耳边道:“你知道熬鹰吗?” 徐忘云皱眉:“什么?” “相传塞北人有秘技,捆了鹰熬上七天七日不给米水,直熬到那鹰肯认主人了才作罢。”萧潋意说:“我曾经见过一个人,捉到只宁死不屈的鹰,怎么熬也不肯认主,还将那人的眼睛啄瞎了一只。” 他死死缠着徐忘云,两只手在他身上箍得紧紧,压低了声音道:“最后,他就将那鹰……煮来吃啦。” 徐忘云蹙眉看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萧潋意无辜道:“我就是突然想起这个故事了,讲给你听个新鲜。” 他将眼尾垂下来,放软了声音,道:“阿云,好阿云,你能不能留我一晚上?只一晚。” 徐忘云决绝道:“不成。” “为什么?”萧潋意说:“阿云,你再不要理我了吗?” 徐忘云说:“我没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萧潋意抓着徐忘云的手,“你讨厌我了吗?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我没……” 徐忘云驳了两句,知晓他又要缠个没完,干脆放弃,“随你。” 他挣开萧潋意的手,径直朝内室走去。萧潋意计谋得逞,喜笑颜开地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叫:“阿云,阿云,阿云。” 徐忘云不理他,兀自解了衣衫灭灯躺下。屋内光线暗了,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另一具温热的身体掀开被子贴了上来。萧潋意紧贴在徐忘云的后背,又叫他,“阿云。” 徐忘云说:“寝不语。”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听话,就出去。” 萧潋意于是听话的安静下来。徐忘云不怕冷,床边常年不点炭火,屋子里有股挥之不去的冷意,直往人骨缝里钻。天地寂静,安静地只余徐忘云平静而浅淡的呼吸声。萧潋意侧躺在床上,在夜色中盯着徐忘云挺直的脊背,和落在他脖颈上的几丝碎发,随着徐忘云呼吸的起伏而微微晃动着。 第137章 萧潋意盯着它,很轻地开了口,“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 床榻另一边,徐忘云睁着眼,没有回他这一句。也不需要人回,萧潋意便接着道:“我梦到京中起了一场大火,烧得凶猛,将这儿所有的东西席卷一空。皇后,珵王,皇帝,还有这诺大的皇宫城,也全都烧没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你,也没有了。” 萧潋意看着徐忘云的背影,很轻地笑了一声,“我从生下来,做梦都想一把火烧了这皇宫,一辈子都在为点这把火做打算。要说这样的梦,真该是美梦才对,可是我……我怎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 “阿云。”萧潋意说:“我娘生前总劝我,不要事事计较这么多。其实我小时候就明白,她也不是真的不想计较,只是没办法计较。可她事事宽宏,到最后还是折在了别人手里。我不想做他人手里的一只蚂蚱,这世上该死的人这么多,凭什么偏偏要是我去死?” 他停住了,又说:“……可我也知道,人害我我又害人,不过反复的重蹈覆辙,说到底也没什么意义,魂归天地,横竖只余一捧黄土……可我怎么就,怎么就这么不甘心呢……” 他这句话说得轻,尾音几乎听不到,活像含在嘴里飘飘欲散的一口气。徐忘云沉默许久,片刻,轻声道:“睡吧。” “阿云。”萧潋意说:“你带我走吧。” 徐忘云不言,过了会,低声说:“你想去哪?” “哪都好。”萧潋意贴近了徐忘云的脊背,将自己蜷了起来,“你去过琼洲吗?我听说那里四季落雪,冰原终年不化,树上结的全是透亮的冰霜。” 徐忘云道:“你这么怕冷,怎么去?” 萧潋意于是闷闷笑起来,震得徐忘云脊背都在微微颤动,又说:“那不去了,去柳南吧,那里暖和,要是初春去,还有柳芽酒喝。” 徐忘云低低的“嗯”了一声。两人都不再说话了,沉默片刻,萧潋意又道:“阿云,你师父……是什么样的?” 徐忘云慢慢道:“他爱喝酒。” “爱喝酒?跟我很像吗?” 徐忘云摇了摇头,“不,和你一点也不一样。” 萧潋意低声道:“你会想回去吗。” “……” 徐忘云没答他这一句。 萧潋意的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黑暗中,他抵着徐忘云的脊背,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半天,只听他声音很小地问:“你喜欢我吗。” 夜色中,徐忘云背对着他,久久不动了。 他说:“睡吧。” 出奇的,徐忘云不答,萧潋意竟也不再追问了。他抵着徐忘云的脊背,好半天却不在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第74章 归山去 兰渡寺僧人明日便要离京,诵礼最后一日是祈福大典,礼殿前,皇帝和皇后共持香烛立于佛殿前,插入吉方的巨大香炉中。身后众僧其诵经文,以求诸天神佛佑护大郇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宋多愁捧灯立于众人末尾,正巧与入场时的萧潋意对上了眼。萧潋意今日着宫袍,头戴珍珠冠,见着他这副低头捧着灯,眼睛却竭力向上翻着瞧他的傻样,嗤地笑出了声。宋多愁听出了其中的嘲讽之意,不甘示弱,对他怒目而视。萧潋意不多搭理他,矜贵且高傲地翻了个体面的白眼,施施然飘走了。 “……好像锦毛鸡啊,还是红色的那种。”宋多愁面部表情一言难尽,实在憋不住,悄声对他身侧的小沙弥道。 他身侧的小沙弥手捧着莲花灯,低垂着眼一动不动,犹如没听到。宋多愁早已习惯了没人搭理他,瘪了一下嘴,也没当回事,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他,悄悄踮起了脚尖,仰着脸在外围的人群中寻起谁来。 殿前,萧文壁早早站好,见着萧潋意来,讶异道:“皇妹今日怎过来了,伤可养好了?” “多谢皇兄关心,都养好了。”萧潋意笑道:“一点皮肉伤而已,劳皇兄多惦记。” 萧文壁闻言点了点头,神色温和,语调轻柔道:“当日听闻你坠楼,可是吓了皇兄一大跳。我是想那日便想去瞧瞧你的,只是父皇怎都不肯让人去探望,皇兄这些日子时常挂念,知道你一切都好,也自可安心了。” 萧潋意微微一笑,并未多言。萧文壁面露关切,又接着道:“后来的事,我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你要记着,行事万不可再如此急躁了,怎可外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年龄不小了,该有自己明辨的能力,旁人说了什么听听也罢,万不要往心上放,也不可真当回事,知道了吗?” “是,皇兄。”萧潋意垂下眼,“是令和一时听信了谗言,令和知错。” “罢了,罢了。”萧文壁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兄妹,我总不会真生你的气。” 皇后听着动静,微转了身看向这边,见是萧潋意来,唇角微露出个笑来,和蔼道:“是令和来了。” 萧潋意行礼道:“父皇,母后万安。” “莫多礼。”皇后道:“你的伤处可好些了?若没养好多躺两日也无妨,总要将身子养好了才行。” “多谢母后关怀。”萧潋意面露微笑,“儿臣已无恙了。” 高台之上,皇后凤袍华贵端庄,一张画得精细的面皮瞧不出半点破绽,眼角眉梢皆是慈祥宽厚之意。萧潋意立于台下,亦笑得温婉乖顺。二人不言对视片刻,眼底各盛深意,心底各怀鬼胎。 第138章 “如此甚好。”许久,皇后先开口道:“来,母后瞧瞧。” 萧载琮立于皇后身旁,萧潋意乖巧听命上了丹墀,走至二人身侧,先低声叫道:“父皇。” “嗯。”萧载琮应了一声。萧潋意缄默不言,被皇后拉着手上下瞧了一番,道:“是无碍了。” 萧文壁笑道:“皇妹年轻,到底是要比别人好得快些。” 皇后微微一笑,正要再言,身后却忽有一僧上前道:“陛下,娘娘,可起礼了。” 皇后于是敛了话头,轻声询道:“陛下?” “嗯。”萧载琮胸腔中闷闷咳了两声,道:“走吧。” 萧文壁自觉退下。皇后听了萧载琮闷咳,忧心地叩住了他的手腕。萧载琮咳过几声,挥开了她的手自行上前,皇后一顿,目光幽深的看着萧载琮的背影,停住不动了。 她身后,慈明宫大女使上前,附在皇后耳边低声道:“娘娘,都备好了。” 皇后垂着眼,许久,道:“去吧。” 大女使不敢多言,低声道了声是,便躬身退了下去。有僧人撞响古钟,莲花香升腾起数股白雾,蜿蜒腾空升起。众僧合诵起经文,手下木鱼轻敲。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皇后合掌望天,不远处僧人撞响古钟,又是一声沉闷重响,惊起屋檐上的群鸟哄散而去。 她侧眼瞧了眼皇帝,手心中迦南香珠轻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心忽然短促地抽动一下,又很快掩饰下去,慢慢闭上了眼。 “若闻我名,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脱一切忧苦——” “殿下,开慧大法师说都备妥当了。”萧潋意方一落座,身后,桃蹊便微躬了身子,语气极轻地附在萧潋意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萧潋意闻言未抬眼,低声道:“他怎么说。” 桃蹊回道:“大法师说了,都听您的。” 听了这话,萧潋意面色半分未变,平淡道:“让他等着便好。” “是。” 萧潋意不再言语,目光扫过台下成群念经的僧人。桃蹊回身站直,这时,忽听远处传来巨大一声响。 ——那听着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塌了的动静,声响之大,直震得台前众人耳畔都在随之发颤。场上众人皆侧头看去,见僧人最末尾乌泱泱围了一群人,有人正大喊大叫,远远看去,一阵嘈杂的兵荒马乱。 萧潋意亦回身,见着那边场景,不知怎么,心头忽然重重地一跳。 “这是怎么了,这么闹哄哄的?” 台上,皇后听着动静,出声问道。旁边的宫人立马上前回道:“回娘娘,听说是后头的香炉塌了一个。” 闻言,皇后闭目未睁,只合掌问道:“没伤着什么人吧?” “回娘娘,好像是砸死了一个捧灯童。” 皇后缓慢地睁了眼。 她面容端庄,神情平静,彷佛早有预料,微抬了风眼望向碧蓝苍穹,望向苍穹上看不见的神佛,眸色中闪过丝异动——那像是悲恸,又像是哽在喉头许久的那根刺终于被拔了出去,终得尘埃落地的如释重负。 如此,她站了好一会,开口轻叹道:“——造孽。” 她缓慢道:“快去瞧瞧,好生安置了吧。” ——砸死了一个捧灯童。 萧潋意猛地转头看向皇后的背影,噌得起了身,眨眼间离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 几十步路的距离,却好像长得看不到尽头。后头里里外外已围了许多人,萧潋意将他们尽数扒开,两三下挤进去,瞧见了那巨大的青铜香炉下埋着的人,一瞬好似如坠冰窟。 他呆在原地,一时心下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 只看那孩子整个上半身被压在炉子下,一身灰色僧袍已被血浸得透透,口中却尤还在不断往外喷着血。 不是宋多愁又是谁? “宋多愁!”萧潋意大吼一声,生生将那百十斤重的青铜炉子提起来,将宋多愁从下拖了出来。 匆匆赶来的桃蹊见着此景,倒吸了口气,一手捂住了嘴。 萧潋意面色惨白,抱着他破破烂烂的身体,一时都不知道往哪里捂。那青铜香炉少说也有数百斤重,宋多愁没被当场砸死已算是天大的奇迹。他仰面躺在萧潋意怀里,胸腔已被砸得整个凹陷进去,犹如一个破了洞的布袋子,正不住往外吐着身体里的最后一点血。 好似将这凡胎浊骨里的最后一滴血吐完,他便要这么干干净净地归去来处似的。 宋多愁被他揽在怀中,目光直直地望着天,听着萧潋意这声叫喊,眼珠子很轻地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看哪——又好像哪儿也没看,只含糊地叫了一声:“师父。” 萧潋意面色惨白,被他这两个语意不详的字叫得浑身血液凉了个透彻,隐隐已预到马上要发生的事,恐惧道:“你撑一撑……你撑住了……” 可惜这句话叫不回来他。“师父”这两个字一说完,宋多愁便在萧潋意的怀中一歪头,单薄的魂便无声无息,转瞬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第75章 欲言 窗外的花枝落下了。 徐忘云捧着书卷端坐于窗下,听着动静,他侧头往窗外瞧了一眼,见是外面树上的枯枝不知何时竟停了一只通体彩羽的鸟,尾巴生得像把彩扇。见徐忘云抬头看过来,那鸟便高声叫了一声,还未等他再看清楚些,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第139章 徐忘云便维持着这个侧头的动作好一会没动,须臾,他收回了视线,复又垂下眼,手下书卷轻翻过一页。 大门忽被人拉开,发出好大一声闷响。徐忘云抬头,见是萧潋意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门口,拉开了门,却不进来,半个身子拢在不明的阴影处,活像根沉默的树桩。 “怎么?”徐忘云见他古怪,便捧着那本书卷问他:“祈福礼已结束了?” 话入了耳,萧潋意却不动,阴沉沉地瞧着他。过了会,忽然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过来,不言不语的大力攥住了徐忘云的下巴,掐着他两边的颚骨将他的脸抬起来,迫着他瞧向自己。 徐忘云被他掐住了脸,眉心蹙起,莫名其妙地和他对视了片刻,冷道:“发什么疯?” “你今日,可出门了?”萧潋意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徐忘云眉心皱得愈发厉害,心下怪异,敏锐地察觉到他这副样子不同寻常,“出什么事了?” 萧潋意不言,淡色的眼珠定定瞧了他一会,片刻,手慢慢松开了他的下巴。 他神情一变,面上冷厉之色转瞬无影无踪,软下声音道:“对不住,我是急昏了头,阿云莫怪我。” 徐忘云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出了什么事?” “……” 萧潋意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垂眼片刻,缓声道:“珵王有察觉了,怕是知道了你的身份。” 珵王?徐忘云正色道:“为何?” 萧潋意静静瞧了他一会,温声道:“圣上身侧有他的眼线,那日你来救我时被他的人瞧见了,你虽蒙着面,但珵王为人警觉多疑,今日他与我拐弯抹角地问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我只怕他已是有所怀疑。这几日正是风口浪尖之时,还是小心为妙,以免多生事端。” 徐忘云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不再多言,低头又去翻他的书卷。 萧潋意端坐在他对面,见他不再搭理自己,哑然片刻,又叫他:“阿云?” 徐忘云抬起头,面上神情明明白白地写着“又怎么了?” “……无事。”他顿了片刻,又说:“你近来,无论如何……不要出这扇门。” “啪”一声,徐忘云将掌中书卷合上了。他面色平静,抬头问道:“为何?” ——因为我…… 萧潋意却不说话了,他定定瞧了徐忘云会,心下滔天的绝望与痛苦共翻涌,交织片刻,他面上忽惨笑了声,道:“阿云,你会不会离开我?” 这话说得古怪,徐忘云觉出不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萧潋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要杀了她。” “谁?” “她。”萧潋意说:“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妖魔鬼怪,脏淤烂泥,我迟早要将他们送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他面色惨白,发丝凌乱,神色之中已隐隐有癫狂之意。徐忘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知道他近来病情反复无常时时有犯,心下叹一口气,便道:“你坐好了。” 他起了身,要去传宫人要一碗安神汤来。不想他刚一动,萧潋意却活似受了什么大刺激,竟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徐忘云一时不设防,被他整个人仰面扑在地板上死死按住了。他使劲一挣竟挣不动,又怕使过了劲又会让他刺激更甚,徐忘云面色微微冷下来,道:“你做什么?” “你不许走!”萧潋意将他死死抓住了,“你要去哪?!” 徐忘云蹙眉道:“放开。” “我不是告诉你了不要出这扇门?”萧潋意紧抓着他,绝望而惶恐地大叫道:“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他神色癫狂,言语混乱,发病发得毫无征兆。徐忘云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先安抚道:“我不出去了,你先起来。” “你会离开我吗?”萧潋意不松手,胡乱在徐忘云身上乱抓,“你会不会走?” “你先……嘶。” 萧潋意力气使得大,所过之处皆是阵阵钝痛,不用看也知定是留下了许多乌青。徐忘云只好腾出一只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不走,起来吧。” 萧潋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握着贴上了自己的面颊,道:“到开春再走吧。” “到开春再走,等海棠开了再走。” “到那时……我已经……” 他眼神空洞,“已经”了半天,却再说不出什么来,又忽然一低头,掉下了眼泪,“你去哪?能不能带我一块走?” 哪怕是带着我的尸首,我的骨灰,哪怕是一根残骨也好。 别把我留在这,别把我自己留在这! 他说:“求求你,阿云,求求你!” 徐忘云被他压在下面不能动弹,脸被他掉个不停的泪珠迎面砸得噼里啪啦。有几滴顺着他的唇缝洇进了他的舌尖,让他尝到了些淡淡酸涩的苦意。徐忘云被他箍得死紧,避无可避,只觉像人摁着强行洗了把脸,无奈道:“带你走,我去哪都带着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这句话萧潋意听懂了,他呆呆地瞧着徐忘云,脑子里被狗吃了的神智这才终于聚回来了些,“阿云?” “嗯。” “……阿云。”他大梦初醒似的,愣愣看着徐忘云,“……我又发疯了?” “……”徐忘云无话可说,“先起来吧。” 萧潋意的目光从徐忘云的脸上移到自己紧抓着他的手上,上下转了一圈,眉头忽狠狠一抽,他闭上了眼,逃避什么似的,身上的力气卸去,慢慢将脸埋进了徐忘云的胸口。 第140章 徐忘云却也没立即推开他,他伸手慢慢在萧潋意背上拍了拍,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二人谁也没动,静默了片刻,萧潋意疲惫道:“阿云,我总这样发疯,你是不是也觉得烦?” 徐忘云问:“头还疼吗?” “……”萧潋意不说话了。 过了会,他说:“我不想做蚂蚱。” 徐忘云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要先断了这跟绳子,我要借着先前的余火,我要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出来,我要让她再无翻身的可能,我要她偿命,我要她自食恶果。” 他话音低,声音含糊,像是喃喃自言自语,麻木而机械地重复着“我要如何”,好像这几句话已在他心里过了千百遍,前半生便是靠着来回咀嚼着这几句话活下来似的。 徐忘云再无话可说,慢慢揉了揉他钗满珠环的发顶。 “你知道吗?阿云。”萧潋意问:“你知不知道?” 他只问,却不说该知道什么。徐忘云却好像全然明白似的,低低道:“我知道。” 萧潋意闭上了眼。 额际阵阵刺痛翻涌不止,犹如一把刀尖正寸寸磨过他脑中每一根血脉。萧潋意阖着眼,自虐似的细细受着这痛,又听徐忘云说:“你要我做什么?” 萧潋意说:“我要你……待在长敬宫,哪里也不要去。” “……”徐忘云说:“只这样?” “嗯。”萧潋意说:“只这样。” 徐忘云叹了口气,答应下来,“好。” 他说:“只是,若有异动,做之前,要将细则一一告知与我。” 萧潋意伏在他胸口,好半天,闷声道:“……好。” 徐忘云垂眼看着他萧潋意趴在自己胸口的头顶,也不知他这句“好”有多少可信度在,正欲细问,却听房门忽被人扣响,桃蹊在屋外小心翼翼的叫了声:“殿下?” 萧潋意胸膛起伏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从徐忘云身上爬了起来,回道:“等着。” 桃蹊便闭了嘴,垂头在廊前站定了。萧潋意坐起,道:“阿云……”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徐忘云便道:“我知道。” 萧潋意便敛了剩下半句,看了一会他,神色莫名晦涩,又忽然一把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 “我不是……”他话说一半又顿住,低声道:“你等着我。” 这句话说完,他闭了下眼,紧紧抱了他一把,收回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屋外,桃蹊站在院中,见他出来,快步上前,凝重道:“殿下。” 萧潋意神色晦暗不明,一声不吭地垂眼往外走,“安置妥当了?” “妥当了,已和开慧大法师打了招呼,暂先将小宋公子的……尸骨,存在了兰渡寺的佛堂中。” 萧潋意未言,脚下步履不停,走得飞快,“传命下去,宫内里里外外侍者宫人都闭好自己的嘴,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杀。” 桃蹊忙应道:“是。” 二人头顶上方,忽闻一声清脆鸟啼。萧潋意的步子登时停住了,他循声抬头,却只能看见头顶的常青树哗啦啦掉下了几片叶子,碧空如洗,连只鸟影子也瞧不见。 萧潋意不动了,他望着那棵树出了会神,淡色的眼一转,突然说:“我没想害死他的。” 桃蹊在他身侧跪下了,“奴婢明白。” 萧潋意说:“他会不会怪我?” 桃蹊提心吊胆,拿不准萧潋意口中的“他”指得到底是徐忘云还是宋多愁,也只好模棱两可地回道:“公子也会明白的。” 萧潋意不说话了,又站了会,他脑中刺痛忽然翻滚更甚,简直犹如被一把石锤重重砸了下似的,只比从前他受过的还要痛上千倍百倍。萧潋意痛哼了声,双手抱住了脑袋慢慢蹲了下来,桃蹊吓了一跳,叫道:“殿下!” 萧潋意不言,喘过了胸膛里一口哽住的气,说:“……桃蹊,我怎么办?” 桃蹊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张了张嘴,好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办?”他抱着脑袋,“我该怎么办?” “殿下宽心,总会有办法的……” 萧潋意不说话了,只抱头蹲着。桃蹊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半响,又听萧潋意低声叫她:“桃蹊。” 桃蹊忙道:“殿下,奴婢在。” “你去……”萧潋意低低道:“去找照空,去将他那把锁求来……”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最近更得太慢了,工作原因占一部分没存稿了也占一部分,所以停了榜单申请想着喘口气,但还是会更新的,谢谢大家容忍我 到收尾阶段了,预计还有十万字左右完结,我争取在年底前更完。后续发展可能会有点虐,但这个坎会过去的,主角不会死,他们会长命百岁的在一起~ 爱你们。 多愁,再见。 第76章 是夜。 夜色深沉,宫门前值守的宫人手捧一盏薄灯,也堪堪只能照亮面前方寸之地。四面触目只可见浓墨般的黑,冷风呜咽飘过,卷过宫人手中灯芯,惹那微光摇曳了两下,便随着冷风又没入夜色中,仿若只幽怨的女鬼,在人肌肤上留下丝挥之不去的寒意。 佛堂中,皇后如往常一样跪于拜垫之上。身旁莲花香烟雾升腾。大门关得紧,堂内除皇后手中念珠轻动的微响便再无其他动静。她双目轻阖,唇形微动,口中念念有词,许久,忽听窗外传来一声轻动。 第141章 皇后手中念珠停了,她缓缓睁开眼,抬头与面前巨大的金身佛像对视了眼。 砰地一声,殿门忽然大开,大股寒风呼啸着涌入,直直卷动了皇后凤冠上的珠翠。皇后面色如常,平静地微侧了点头,朝后看了一眼,见那两扇高大华丽的门大开,堂外漆黑夜色中,站着个半人高的小童。 那小童面色青灰,神色木讷,手捧莲花灯,身上披了件颜色有些古怪的灰色僧衣,胸腔处显得空荡荡的,像是那里面塌了一大块——见皇后瞧过来,那孩子直直地望着她,口中道:“娘娘,可到捧灯时了?” 皇后平淡地和他对视。 也是奇怪,方才起了这么烈的一股风,现下却又一丝都没了,天地间静地落针可闻,皇后维持着这个动作好一会没动,半响,道:“你也来索我的命了?” 小童静默不语,身形僵硬——也不知还能不能听得懂阳间话。 高大的佛慈目低垂,面含悯意,唇带笑意垂目望人间,静默不语。 “候着吧。”皇后不再看他,回正了身子,慢慢合起掌。 “要索我命的太多,你且先候着。”寂静中,只听皇后低声道:“若你能有那个本事,他日地府相见,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你们这些个想如何,都随你们去。” “你我母子缘浅。”她神色冰冷,忽抬手拔了香案上还燃着的供香,轻轻朝门口一扔。“只怕轮到你时,我早已半根骨头也不剩——孩子,你去吧。” 火星在空中连成一条猩红的线,转瞬即逝地砸在地上,连点声音也没发出,悄无声息地断成了三截。 万籁俱寂。 风又起来了,似哭似咽地卷过佛堂大敞的门,小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又散去了,夜色平静,似乎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皇后不再往那看一眼,复阖了眼,手中念珠轻动,重又开口念她的佛。 一股风吹进了堂中,卷起案上灯烛,火光摇曳两下,片刻之间,又重归一片寂静。 长敬宫中案上的烛灯燃得正好。 隔了一张窄小的木桌,萧潋意与开慧对席而坐。桌上寥寥摆了几碟清淡小菜,萧潋意提起茶壶将开慧面前的茶盏斟满,滚滚热气瞬时蒸腾而起,激起浓浓茶香。 白雾短暂地模糊了二人的脸,转瞬便轻飘飘地散去。开慧双手合十,垂目不言。萧潋意兀自晾凉了茶汤,缓缓喝完,看那老僧活像个铜皮糊成的佛像似的半天不动,像要将自己生生坐到涅槃往生。他倒也不催,手中茶盏空了便自又倒满,也旁若无人的品起茶来。 半响,开慧便维持着这个姿势,脊背微微弓着,低目道:“殿下夜里叫得这样急,是要老衲做什么?” 萧潋意轻笑了声,心下想这老秃驴面皮当蒜皮使,非要说这明知故问的废话,口中道:“大法师慧心,想必照空已和您略提过一二了。” 开慧长叹一声,“殿下既心似明镜,又何必叫老衲来这一趟?” 萧潋意面上笑意不减,“大法师此言,是说我叫不得您了。” 开慧垂眸淡道:“我未有此言。” “孩子玩笑话,大法师莫放心上。”盏中茶汤久无人用,早已凉了个干净。萧潋意拿起随手泼了,重倒了一盏,缓缓推到开慧面前,“请用。” 开慧目光落在那盏茶上,顷刻便移开了,“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见他不接,萧潋意也不就此多言,笑道:“说来惹人笑话,我是个多梦的人,近来夜里睡不着,常常想起论藏中言梦有五因缘,心下便生了好奇,不知像大法师这般得道的大智慧者,夜里还会有梦么?” 开慧缓慢地摇了摇头,“净心水器,莫不彰显,常现在前。但器浊心之人生,不见如来法身之影。” 萧潋意仔细端详着他,微微一笑:“你瞧,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烦和出家入道的聊天——几个词能说完的句子,非得叽里咕噜地吐这么长串的鬼话出来,横竖就是不爱说人话——大法师见谅,冒犯了。” 这句也不怎么像人话的句子说完,他笑意不减又接了后半句,好像这样说完便不曾冒犯佛祖似的。开慧身形一动不动,脸上表情丝毫未变,道:“有。” 有,是说他也有梦。萧潋意来了兴趣,接着问道:“为何?” “惭愧生余念,我心有愧。” 案上烛灯快要燃到了底,越到末端,火苗反而燃得越大了些。二人隔着这团平静的火光,萧潋意唇边噙着淡淡笑意,目光直直盯着对面那人。开慧并不看他,盘腿坐着,双掌合十垂着目,神态平和,半边苍老的侧脸沟壑遍布,被烛火隐隐映出了种奇异的金光。 萧潋意定定瞧了他一会,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添上丝讽意,“大法师功德圆满,说什么愧念,怕也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望不可得的。” 开慧不言。 “我愚昧,还有一惑想求所解。佛说梦可为他力所引,也可是诸天以力加持于人。也或为上天降谕,渡苦众免受蹉跎。不知这可是真的?” 开慧道:“你明知我不可违逆照空,又何苦绕这个圈子?” “如何算绕圈子。”萧潋意道:“您修为高深,得您教诲,我只觉心境亦宽阔几分。” 开慧只说:“不能证得。” 萧潋意自然知道他未说出口的前半句话是什么,微笑道:“明日是个好日,圣上自行许久,久不得神谕。我想现下或许是个进言的好机会。” 第142章 开慧默了半响,“你要如何?” “诸天佛祖虽无所不在,但显化之力难免需仰仗香火。我想整个京城,香火至盛之地也莫过兰渡寺,若能请圣上亲驾,与神佛离得更近了,也好能求来更多的庇护。” 开慧久久不言,半天,道:“殿下只说我讲得不是人话,你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的圈子,难道就是人话了?” “大法师慧眼,我不是人。”萧潋意面上笑意更甚,“我是恶鬼。” 开慧不再说话了。 他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不再动了。桌上苟延残喘的烛灯终于燃到了尽头,生出最后一股青烟,哧一声便灭去了。 这一丝余韵轻巧地在他升腾旋转片刻,转瞬便消散地干干净净。窗外没有月亮,再无其他光影透进来了,四面漆黑,像被关在了个窄小的木盒子里。萧潋意便在这黑色中静静坐着,开慧仍维持着那姿势不动,像是已入了定。 萧潋意看了他会,笑了声,也不论谁客谁主,慷慨地将这屋子让了出去,自己推门离开了。 桃蹊侯在门外,见他出来,点燃了手中的竹灯。昏黄的光便又在两人之间亮起来,在这不见边际的黑夜中划出了一小圈还算明亮的天地。 他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这么定定站着。桃蹊也不多言,在他身后低头候着。许久,忽然听见他问:“阿云可睡下了?” 桃蹊忙道:“现下子时,早早便见徐大人屋里烛灯灭去,想是已睡下了。” 萧潋意喃喃重复了一遍,“睡下了。”他说:“睡下了,那便不去扰他了。” 说完这句,他抬步往前走。桃蹊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敏锐地发现这个方向像是去徐忘云院里的。她不敢多言,抬头瞧向萧潋意的背影,却看他步伐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渐渐地,桃蹊非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步伐,手中竹灯无法抑制地摇晃起来,光影颠簸朦胧,几近愈熄。又突然,萧潋意忽直直地朝前摔在了地上。 桃蹊吓了一跳,叫道:“殿下!” 萧潋意趴在地上,抬着头望向某处,面上忽扯出个甜蜜蜜的笑意,柔声道:“阿云,你来了。” 桃蹊心下一跳,抬头看去——见那里漆黑空旷,半个人影也没有。 萧潋意恍若未闻她这声喊,彷佛那真的站了个人,又真向他走了过来似的,萧潋意道:“这么晚了,你怎还没睡?” 桃蹊知道他是又发了病,胸腔中漫上股苦涩,也只好先劝道,“殿下,夜深了,先回房去吧。” “你穿这身白衣好看。”萧潋意道:“从前怎未见你穿过?” 峪阳临行前陈簪青曾说过两年之期临到,萧潋意的痴病会慢慢发得愈发频繁,每一次病发的愈久,残毒对他的神智也就伤得更深些。桃蹊心下一狠,并掌为刃,使力重重砍在了萧潋意的左肩处。 萧潋意重咳一声,噗得喷出了口紫黑的淤血。 这口血吐在眼前,在他面前留下了一团污。萧潋意下意识擦了一把,在土地上抹出了五根清晰的指印。直至这时,他脑中清明这才缓缓回位,萧潋意长出了口气,低声叫了声:“桃蹊。” “奴婢在。” “传人把这擦净了。” 说完这句,他站起了身,远远地又看了眼某个方向,回了身,大步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了。 第77章 有念念成邪 “你说,要朕亲去兰渡寺。” 正殿中,萧载琮坐于高台,开慧合掌立在大殿正中,闻此言,垂眸道:“是。” 堼清殿的御座修得高,鎏金红木上透雕着龙纹宝花,立在台下的人若垂头低眼,便只能看到皇帝靴上绣着的两条张牙舞爪的龙。 萧载琮左手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两个玉核桃,半阖着眼问道:“为何。” “昨夜贫僧打坐,得应身佛祖入梦,要贫僧带给陛下一句话。” “什么话?”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萧载琮布满沟壑的脸上缓慢扯出个笑意,眼底光芒锐利,“劳大法师替朕解读一二,佛祖此言何意?” 开慧道:“贫僧不敢妄言。” 大殿中没有别人,两侧只留了几个奉茶的婢女,开慧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只偶有几声玉石彼此缓慢擦过的声响,那是萧载琮手中的玉核桃发出的动静。 “大法师笑言,即是佛家言你却不可解,岂非愧对佛祖。” 开慧道:“佛祖一言,落在众生耳却有不同解。” “那依你看,佛祖又是想让朕有何解?” “贫僧不知,敢问陛下可曾有过愧心事?” 一旁立着的小婢女手中茶盏轻微地一抖。 她小心地抬起了脑袋,迅速瞥了一眼萧载琮的脸色。却看苍老的帝王端坐在御座上,半边侧脸不见有异色,神色倒算平静。 萧载琮面上笑意淡去,不动声色打量他半天,缓慢道:“你倒胆大。” 开慧八风不动地立在原地,平淡道:“皆从因起,是说过去所发生事。一切诸报,是指未来可结果时。贫僧并不知陛下过去曾有何因,自也不明今后或有诸果,一切所言,皆只在陛下心中所想。” 萧载琮喉间滚出声模糊闷笑,像是嗤意,“你说下这些话,难道就不怕朕会让你丢了脑袋?” 第143章 “佛祖有言,弟子不敢违逆。圣上在前,贫僧不敢诳语。” 他这句话说得不卑不吭,其意也算高明。萧载琮不再言语,面上却也瞧不出喜怒的样子,手中玉核桃来回转着,又问:“那佛祖要朕亲去兰渡寺,又是为何?” 开慧却道:“贫僧不知。” 萧载琮听了这话,反倒哈哈大笑了两声,问:“这月吉时何日?” “回陛下,明日冬月甘九,正是吉日。” “嗯。”萧载琮忽抬手将手中玉核桃一抛,他身后那婢女忙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便听萧载琮道:“准了。” 一阵轻风吹过。 盏中茶汤上飘了一片枯叶,萧敛意轻挑去了,两指一松,便被卷进了寒风中。 徐忘云独坐在长廊上,头顶黄铜铃铛随风轻声作响。他神色平静,正望着青灰石瓦廊下透出的一方天色出神,脸侧却忽地一热,是被萧敛意捧着一盏茶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阿云在瞧什么?唤你半天也不应我。” 萧敛意在他身侧席地坐下,徐忘云接过茶盏,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并未答他。萧敛意仔细端详他侧脸半响,自然知道他心下所想,却也只能佯装不知,起了个无关的话头,“阿云尝尝,这是宫人新采买来的戴胜香,据说城外一叶千金十分难得,你快尝尝看,是不是真有他们说得这样好?” 徐忘云依言尝了一口,简短道:“好。” 这句点评给得敷衍,萧敛意却也罕见地没多纠缠。他将自己手中的那杯放在一旁,抱着双膝歪着脑袋瞧他,瞧他面色平淡地望着别处,哪怕席地而坐脊背却也挺得笔直,不由轻笑了声,忽伸手撩去了他额边被风吹乱的头发。 他这样隔三岔五的动手动脚徐忘云早已习惯,只看了他一眼便再没给什么生动的反应。萧敛意手指牵着他那缕发丝滑到他的耳侧,指尖轻轻地蹭过他的眉尾,却也不敢再有什么别的动作,缓缓收回了手,落回徐忘云看不见的地方,又将那根指头悄无声息地攥进了掌心里。 这一套鬼鬼祟祟又满怀少女春情的动作徐忘云自然丝毫未察,两人各都静下来,一红一白两个影子,便这样默不作声地坐了许久。廊下系着的黄铜铃时缓时急地摇晃着,天地一隅,便只剩这只铜铃轻响,和远方隐隐传来的鸟啼声。 桃蹊揣着一封书信匆匆入了院,一脚踏进大门见着此景面色当即一变,正欲转身就走,萧敛意却在这时叫道:“桃蹊。” 桃蹊如临大敌地转了身,萧敛意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将信拿来。桃蹊于是小心翼翼地递给他,萧敛意展开看下去,见那上面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明日。 徐忘云问:“谁的?” “棠儿的。”萧敛意将那信随手折起,丢回了桃蹊手上,“说在外仍寻不到陈簪青的踪影,问我还要不要继续找下去。” 徐忘云不疑有他,“陈医师还未寻到?” “谁晓得她是跑到哪里去了。”萧敛意对桃蹊道:“去给棠儿回封信,写知道了,自去就好。” 桃蹊应了声,忙捧着信纸匆匆跑走了。徐忘云关切道:“陈医师不在,你的药还有多少?” 萧敛意笑道:“阿云这是关心我?” 徐忘云道:“你只回有多少就好了。” “不慌不慌,还剩许多呢。”萧敛意捧着脸瞧他,“她临行前给我留得这些,足够我吃上许多时日了。” 徐忘云嗯了一声,又扭回了脸。两人各自的茶盏皆被仍在身旁,这城外一叶千金的茶汤早已暴殄天物地凉了个透彻。萧敛意看他许久,没话找话道:“阿云近来睡得好不好?” 徐忘云瞧他一眼,短促回道:“好。” “可有做梦?可梦见什么了不曾?” 徐忘云说:“不曾。” 萧敛意有心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又道:“那阿云……床铺软不软?要不要我传人给你换一床新的来?” 徐忘云侧头看他一眼,不再回话了。 “我近来总觉得床铺睡得不如从前软,枕头也不似从前般舒服,你说是不是这个我才总做梦?前些日子我听宫人说京城里有个姓梁的纺织娘很会做被褥,你说,我若传人去买一床来,是不是便能睡得更安稳些……诶!阿云!你去哪?” 他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没了,徐忘云实在听不下去,起了身往屋子里走了。萧敛意见他要离开,旋即不乐意地叫了起来,徐忘云路过他身侧时,便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做安慰。 这安慰好似一阵轻风,转瞬即逝地拂过他的肩头便散得无影无踪。但他的手离开时,却又有个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肩头掉进了他怀里。萧敛意狐疑地捡起来一看,见那从徐忘云手心掉进自己怀里的,竟是一块包的仔仔细细、个头小巧的饴糖。 “……” 他捧着这块小小的饴糖,半响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哭笑不得地说了句:“阿云拿我当孩子哄?” 徐忘云的身影早就进了门中,连一片衣角也再看不见了。 宽阔的长廊上,萧敛意独坐在上面,捧着那块饴糖,半响再没了动静。 廊下的黄铜铃铛“叮当”一声轻响,便又重归了一片寂静。 次日,冬月甘九。萧载琮如约乘车到了兰渡寺,身旁,还跟着身披凤袍的皇后。 皇后神态平淡,头顶珠冠在日晖映照下闪着华美光芒。萧载琮携她拜完了神佛,当晚照例留宿一宿。到了夜里,萧载琮与皇后回寝房的路上,却撞上了个身形匆忙的灰衣僧人。 第144章 灰衣僧人瞧着年纪不大,手里捧着个木盒子跑得匆忙,险些当头撞上萧载琮。身后侍卫出刀便要将人扣下,萧载琮抬手止住,道:“佛门净地,莫要放肆。” “小僧莽撞,冲撞了施主,实在对不住。”灰衣僧人约莫是长在寺中的行僧,不识他是当今圣上,脱口只叫施主。萧载琮或许是今日心情好,并未与他计较太多,看他低着头垂着眼,怀里宝贝似的捧着个木盒子,起了兴趣,便问道:“里面装得是什么?” 灰衣僧人道:“一些秽物,只怕污了施主的眼。” 萧载琮道:“打开看看。” “施主莫怪,实在不便……” 萧载琮微白的眉毛蹙了起来,他年纪大了,眉头微微一蹙便在额心显出深深的纹路,语气一沉,帝王威压便深沉的压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头上,“朕说要打开,你便打开。” 灰衣僧人哪怕再少经人事,听了萧载琮脱口而出“朕”,便也知了来人是谁。他面色一白,依言将手中木盒的盖缓缓打开了,众人目光落在那里面,瞧清楚其中之物,却都不约而同的呼吸一屏。 ——只见那盒子里竟躺了一只被剥皮的猫,浑身血肉模糊,肢体僵硬而扭曲,早已是一具尸体。 皇后面色轻微地一变,抬头死死盯住了那灰衣僧人。萧载琮面沉如水,缓慢地掀起眼皮,“何意?” “尊者曾言天地一本,狸猫若剥了皮,和刚出世的人有些相像。”灰衣僧人道:“这是今日做法事上用的,正要拿去烧了。” 【作者有话说】 重要声明:本作中没有任何一只猫猫受到伤害 第78章 冷月 说完这句,他重将木盒盖上,朝二人鞠了一躬便低头匆匆退下。众侍卫沉默不语,皇后眸色冷厉,心下似有思绪万千交织闪过,沉沉望着萧载琮的背影。 萧载琮道:“……剥了皮似新生子。” 他似是觉得这话好笑,哼笑一声,抬步朝寝院走去。众侍卫忙跟上。皇后顿了一顿,迟了半步这才缓步跟上,匆匆夜色中,她回首望了眼身后无言耸立的深灰僧舍,眼底幽深阴冷,如一汪漆黑不见底的潭水。 入夜,万籁俱寂,天地黑若一色,如同重回混沌时。寺内后院角落的寝室中,萧载琮已沉沉睡去。皇后仰面躺在他身侧,睁着眼听他平缓的呼吸起伏片刻,缓缓起了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 门外,守夜的侍卫蜷着身子在角落里打瞌睡——姿势有些古怪,比起睡着,更像是被什么人打晕的——皇后推门而出,旁侧的宫人已侯了许久,见她出来便立即迎上,递给了皇后一张信纸。 皇后拿起扫了眼,捏成一团塞进了怀中,往侧走了几步,离了寝屋的门,这才问道:“找到了?” 宫人摇摇头道:“娘娘恕罪,奴婢已将这寺中大小院落翻了个遍,并未瞧见您说的那物。” 听了这话,皇后面色未变,淡道:“信都送出去了?” 宫人回道:“回娘娘,都送去了,想来现下太师府已收到了信。城外将士也都传了令去,只等您下旨了。” 皇后朱红的唇紧闭不言,风眼微转,瞧了眼黑沉的天幕。 宫人久等不到她的话,轻声询问道:“娘娘?” 皇后却道:“你看,入了冬,夜就变长了。” 宫人不解其意,只好谨慎回道:“娘娘说得是。” “夜变长了,梦就会多。”皇后说:“指着天过日子,到底是自寻绝路。” “娘娘的辛苦神佛都看在眼里,自会佑护您。” “神佛。”皇后嗤笑了声,“神佛和死人倒有一处相像,也就只这一点好处——嘴生得紧,都不会说话。” 宫人明白了她的意思,谨慎起见,她还是低声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烧了。”皇后冷漠道:“只死一个宋多愁,没什么大用。” “是。”宫人低声应了,想了想,又问:“娘娘,宫中那边是否要一同处置了?” 她附在皇后耳边低声道:“今夜这事出得蹊跷,奴婢心想定是有人刻意为之,只是不知是谁。宫中后妃陈贵妃觊觎后位已久,赫连妃心思深重,行事一向狠辣。陛下子嗣除珵王外,也就只四殿下一位……可她又是个出了奇的蠢货。” 令和公主积病已久,许是常年杂药吃得多了,脑子便不怎么灵光。旁人说什么都信,给什么套都钻,是个胸无城府的庸才。宫人顿了一顿,不明白皇后为何此次未传旨要珵王同来,接着道:“再者便是珵王那边……” 皇后面色平静,冷沉道:“蠢东西,天底下除了自己,旁人谁也不能指望,指望了,就是自寻死路。” 宫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顷刻出了一身冷汗,忙跪道:“娘娘恕罪,奴婢愚蠢,奴婢知错了。” 夜幕中,遮天蔽日的乌云不知何时退去,一轮圆月缓缓显出,散出冷白月光,在长廊上映出皇后一道细长的影子。 皇后立在原地,垂眸望着她,面色在阴影下显得晦暗不清,犹如月光映不到的墙角,遍生青苔秽土,被杂乱野草裹得密不透风,唯有两处光点隐在其中时隐时现——那是藏在杂草青苔里的毒虫害鼠。 “今夜一过,便一同置办了。”少顷,她道:“留着,到底是个祸害。” 宫人头磕在冷硬的地板上,跪道:“是。” 第145章 忽有风起,天上乌云被风推动,惹那月光时隐时现。又是一阵风动,长敬宫中,案上烛灯被风撩动,摇动两下,窗外,忽闻一声轻响。 夜已深了,萧潋意身上衣饰竟还未卸去,一身红衣明艳,漆黑长发由一只金钗斜斜挽在侧边。徐忘云端坐在他身侧,二人皆听到了这声响,却都未动。萧潋意伸手取了案上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盏清茶,缓缓递到了唇边。 下一瞬,窗子忽然被人大力拍开,一群手持长刀的黑衣人从中冲了出来。徐忘云的长剑正搁在桌上,几乎同时,他挽了长剑翻案而起,一剑断了最前头那人的刀身,身形快如幻影,与之交锋盘旋起来。 刀剑相撞声不绝于耳,这些黑衣人数量众多,刀法卓群,一看便知是多年精心栽培的好手。徐忘云眸光冷厉,手下长剑残影纷飞,锋利剑光寒意一闪,毕生杀意,眨眼便将这群黑衣人逼退了大半。 萧潋意八风不动,轻吹去盏上微白的热气,啜饮一口。 地板上已横尸许多,余下几个黑衣人见势不对,翻窗欲逃。只可惜徐忘云比他更快,伸手扯下窗帘甩了出去,迎面将这几人拦住,柔软的布料便如有生命般紧紧缠上他们的身子,一同打包扔在了萧潋意的脚下。 几个黑衣人使命挣扎起来,只是身上本该脆弱易裂的布料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他们互相瞧了一眼,便要咬破口中毒药自尽,幸而徐忘云早瞧出了他们的心思,喀嚓几声脆响,便顷刻间将这几人的下颌掰脱了。 “阿云你瞧,这是几个硬骨头。”萧潋意放下茶杯,唇角带笑,缓声道:“硬骨头总是最叫人省心的。你们是谁家的?珵王?慈明宫?” 几个黑衣人下巴合不拢,自然也说不出话来——也不会说,只对萧潋意怒目而视。 萧潋意与之对视,思忖片刻,对徐忘云伸了一只手,掌心朝上,是要徐忘云将自己的佩剑给他。徐忘云想他是要拿着逼供,也未多问,便依言递了过去。 萧潋意接过,在掌中掂量几下——便挥剑将这几人杀了个干净。 徐忘云着实意外,蹙眉道:“为何?” 萧潋意道:“不想留了。” “不想留了?” “嗯。”萧潋意笑了起来:“要在这时杀我的除了珵王便是皇后,横竖都是豺狼,我做什么非要问出谁是谁家?白费口舌。” 徐忘云无言,“你先前不是说要我留下活口,你有话要问。” 萧潋意说:“不想问了。” “……”他阴晴不定,变脸比翻书还要快。徐忘云不说话了,拿起萧潋意方丢在桌上的佩剑,擦净了收回鞘中。 地上横尸众多,鲜血横流,浓浓血腥味挥之不去地缭绕在二人鼻头。萧潋意浅色眼珠冷如寒玉,漠然地重拿起茶杯,刚要放进嘴边,手却顿住了。 淡黄的茶汤清澈透底,只是最上面不知何时被溅入一滴鲜红血珠,半融不融地浮在水面上,在周边晕出了点澄黄的杂色。 萧潋意盯着那滴血点,半响轻笑了声,“水搅得更浑些,才好趁乱摸上条大鱼。” 徐忘云正将尸体聚在一处,好方便等会一同清出去。听着这话,他直起身淡淡看了萧潋意一眼,却见萧潋意并未看他,身上红衣鲜艳如血,支着腿坐在软垫上,说完这句,这才抬头瞧向徐忘云,耳后金钗闪着细碎金光,正映着他唇边一抹浅笑。 徐忘云默默与他对视,片刻后,重又垂下眼,淡道:“起来,帮忙。” ——天上的圆月孤寂地悬着。 梦中千种颜色交织,过往种种争相浮在眼前,虚实参杂光怪陆离。萧载琮沉睡中忽撕心裂肺咳了起来,终浑身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他扯了床榻旁备好的方帕,坐起身又咳了一阵,半天才缓缓平息下来。他胸膛剧烈起伏,半睁了眼,这才发现自己身侧空空如也,床褥冰凉,早就不见皇后踪影。 萧载琮面色平静,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并未多言,也不叫人,自己掀了被褥,身形滞缓地慢慢挪了身子,坐在榻边,垂头不动了。 圆形的木窗嵌在他面前的墙上,一轮圆月映在其中,冷清的月光笼着苍老的皇帝。去了龙袍,这才叫人发现他身形不知何时已如此佝偻,寝衣罩在他身上单薄的犹如一张宣纸,满头发丝尽白,竟不知何时已隐隐有了油尽灯枯之象。 萧载琮对着窗外孤月垂眸静坐,像有思虑。忽然,圆窗外似有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萧载琮抬了头,见窗外夜色寂静,天上明月祥和,天地俱静,连一丝风也未有。 他站起了身,推门而出,见不远处一幢僧舍前,有个着白衣的僧人背对着他,脖上挂着一串血红的背云,末尾处流苏无风自动,正随那僧人的步伐左右摇晃着。 “你。”萧载琮眯了眼睛,“你是什么人?” 白衣僧人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朕问你话,你究竟是什么人?”萧载琮不由自主地跟了两步,微抬高了声音叫着侍卫,“来人,将那人扣住了!” 夜色寂静,往日围在他身侧的众多侍卫竟不知都去了何处,无人应他。眼看那僧人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眨眼便要消失在夜色中,萧载琮下意识抬步跟上,竟活似被什么迷了心窍般,便就这么披着寝衣,孤身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接到有宝宝反映不太清楚更新规律,追读体验略差,跪地谢罪。以后每周都会在初更的章末放上本周更新时间和章数,如果当天有事不能更我会上来放请假条的,不让大家白等。 第146章 本周更新时间(11.15-11.20) 11.16(周六)更 11.17(周日)更 11.18(周一)更 11.19(周二)更 11.20(周三)更 本周共五更,我尽量保持在九点左右更,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79章 果报 也是奇怪,那白衣僧人瞧着施施而行,身形缓慢,却始终离萧载琮几米距离,任他如何紧追急赶也未缩短半分,竟叫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鳞次栉比的僧舍在漆黑夜色中沉默地伫立,注视着萧载琮步伐颤颤的自它们面前而过。脚下石子铺成的小道高低不平,轻轻一踩便会发出咯吱叫响。萧载琮跟着那白衣僧人穿过僧舍,穿过钟楼,穿过戒台,一路西行,最终停在了一处修建地高大的宝殿中。 僧人跨进门槛,洁白的衣角在门缝中轻轻地一晃,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殿内宽阔,高大到抬头竟让人瞧不清头顶的花纹究竟刻得是什么形状。方一入殿门,便可见正中立着一尊巨大的彩身佛像,人在其下如同蝼蚁,甚至不抵那佛像的半只手掌大——在他身侧左右亦各环绕着众多神佛菩萨像,再往上看,只看那墙壁房梁也尽都悬刻着数尊塑像,琉璃胜境,六欲诸天,大小不一各不相同,密匝只怕上千座不止,雕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四下看去,如同真踏入西天净土一般。 这便是真正的万佛同窟。 萧载琮沉面扫了一眼,不见那白衣僧人身影。他抬步迈进门槛,正欲往前走,一侧头,却瞧见了旁侧高大墙壁上精美的壁画。 他的步子蓦然停住了。 ——只看那壁上画的是一个僧人,着一身白衣,带一串血红背云,面容生得俊美,合掌闭目,神情隐有大慈悲之宝相——正是方才那院子里,与萧载琮匆匆一瞥的白衣僧人。 萧载琮眉头轻微地一抽动,循着那壁画缓慢地往前走,犹如卷轴缓慢铺开,只看那上面画着的是那白衣僧人的生平往事——记载着他是如何遁入佛门,如何刻苦修行,如何接下前人衣钵悟了大智慧。再往下看,却见壁画上多出了一个女子,身着华服,雍容华贵,在那白衣僧人的指引下拜佛读经,得道了悟;雪白的壁面不知何时缓缓染上一层绯色,日夜相处,二人竟大逆不道地生出了情愫,终有一场大雪时,万佛缄默,那女子竟在寺中有孕,诞下了个孩子。 画卷末尾,最下方角落处用梵文刻着一段话:成武二十八年冬月初八,圣僧迦南,与高氏桢与。 萧载琮沉默地立着,久久未动。 一旁香案的宝盆中,放着一串雪白的砗磲和一只猩红的玛瑙戒,两物安静相依着呈在盘中,隐隐闪着不详的细光。 那玛瑙戒萧载琮认得,那是高氏的祖传之物,高桢与当年出嫁时,高老太师曾亲手将它套在了她的手指上,那是皇后的陪嫁。 那是高太师府的长女高桢与,大郇的皇后——那是他的发妻。 萧载琮许久终于有了动作,只看他伸出枯槁的手抓起了那两物,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皇后面色平淡,正立在殿门处。 萧载琮与她对视许久。 殿中万佛宝相庄严,慈悲俯望世人。萧载琮手抓着那两样东西,半响不语,久久,猛地抬手将那两物朝皇后扔过去。 皇后不躲不避,被那两物重重砸了个正着,神情反倒平静,出声道:“陛下。” 过往不堪的旧事终于挣破了这一层薄薄草纸,呲牙咆哮着燃起了熊熊烈火;直烧得萧载琮浑身血液都滚烫沸腾起来,怒号着冲刷过他的头骨,余下层挥之不去的烫意。 “贱人。”萧载琮双目都被这层火烫得通红,面色隐隐泛着青灰,“你这贱人。” 过往遇到此等情形时,不管是否真假,皇后总会辩解叫冤。这是这一次,她半个冤字也未再吐出,身子站得笔直,不见分毫心虚悔恨,却问道:“陛下何故动如此火气?” “朕与你,与你结发四十余年。”萧载琮下唇微颤,一时急火攻心,险些站都站不住,“你何来脸面竟敢问为何?!” “我为何不能问。”皇后淡道:“我与陛下结发四十余年,未有一次出口问过何故,实不明陛下为何怪罪。” “你这……贱人……!”萧载琮勃然大怒,杀心骤起,忽猛地抽了旁边佛像手中宝剑直指皇后,怒道:“贱人该死!” 锋利的剑尖直指着自己,皇后面色丝毫未变,“我实有许多想问,愿请陛下一答。问陛下何故杀我父亲,问陛下何故放任平妃害我,问陛下何故将与我只相差十二的萧文壁过继于我,明知他生母平妃害了我腹中子,还要我对他视若己出,演了三十余年的母子情深。” 她话音冷静,虽是再问“何故”,却问得平缓淡漠,不像是求复,也许是知萧载琮不会答——萧载琮果然不答。皇后像是轻笑了一声,又道:“臣妾是不该问。”她又说:“只是我实在厌烦。” 萧载琮怒不可遏,不欲与她多言,抬剑便砍。皇后注视着他,侧身避过,抽出旁边塑像手中的宝器,迎面架住了萧载琮的剑刃。 两剑相交崩出一线刺眼的火光,相抵相阻,剑身映下的阴影中,皇后面色晦暗,积了半辈子的话终于有朝一日可脱口而出,只听她无比清晰道:“我与陛下执手四十余年。”她的声音在寒冽的剑光下显得残忍无比,“只觉日日夜夜,如万蚁蚀骨,令人作呕。” 第147章 “贱人!” 萧载琮大喝一声,双目血红,干瘪的手背青筋道道绽出,手下更用力几分,凶狠地抵着皇后的剑刃逼向她。皇后奋力一推,千钧一发地将自己从他剑下滚了出去。萧载琮步步紧逼,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怒嚎着扑过来,剑刃寒光闪闪,是存了誓要将她斩于剑下的决心。 四面神佛缄默,数千双眼睛,万千种表情。或悲目低垂,或阖眼不视,或金刚怒目——层层叠叠,在这方寸之地一动不动,沉默着注视着殿中反目成仇,你死我活的二人。 他们打得激烈,争斗间撞破了数尊塑像,殿中时有重物摔在地上砰地炸开的巨声响起,又听铁器相交发出阵阵刺耳锐响,许久,终于一声铁刃从中断裂开的咔嚓声,断剑打着旋飞了出去,正正落在了佛像脚边。 萧载琮年轻时毕竟久经沙场,剑术难寻敌手,皇后在他盛怒下不敌,混乱间被他刺中多剑。数道新鲜伤口还在汩汩渗血,狼狈不堪地被萧载琮举剑按在地上,剑刃离她喉门只不过三寸之余。 萧载琮呼吸沉重而压抑,面色可怖,双眼凸出犹如青面獠牙的恶鬼,使力欲刺—— ——“不好了!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快来人救火!” 殿外,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声,倏地划破了寂寥夜色。萧载琮手下动作被这声叫喊打断,抬头看去,见殿门外的夜色不知何时染上了隐隐赤色,满寺僧人慌乱奔逃,滚滚浓烟升腾而起,似有火光烧得正旺盛。 皇后侧耳不动了,静了半响,却始终未听着那一声钟响。 转瞬间,她心下便明白过来寺外多半有了变故,只怕她今日,是难得善终了。 片刻,她反倒笑了声,轻轻闭了下眼。 “……哈。” 毫无征兆的,她突然大笑起来,眸光微动,盯了萧载琮片刻,又忽竭力抬起上身,手掌猛地攥上了萧载琮的剑刃,顷刻便有鲜血从她指缝中溢出,顺着剑刃滴落,啪嗒一声落在她的脸侧。 “你瞧……人的血是红的。”她紧握着剑刃盯着萧载琮,描得朱红的唇扯出一个笑来,“你杀了这么多人,可知人血是什么颜色,尝起来又是什么滋味的?” 萧载琮定定凝望她不语。 “我最恨你装模做样,假意虚伪;我爹助你得位,你得掌大权后却要杀了他;你为固帝位求我为妻,成后却事事冷落;你害我家至此,还想要我死心塌地地守着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平妃的堕胎药是你给的?你以为我不知你为保皇位,亲手勒死了先皇,毒死了你的亲兄弟。” “你杀父杀兄杀子。”她说:“你也配骂我狠毒?” 萧载琮身形枯槁,后齿咬得紧,下颌双唇阵阵发颤。 “你这王八蛋。”她终于得以戳穿了皇帝面上摇摇欲坠的皮,笑意更甚,口中吐出来的话轻若无声,一股风便能吹散似的,“你得而不满,贪得无厌。全天下的便宜还能都叫你一人占了?我呸。” 说完这句,她身子猛地向上抬起,就着他的手忽一使力,便听“噗嗤”一声闷响,长剑便瞬时穿透了她的身体。 猩红的血争先恐后的从她破口处涌出,皇后口中吐出大股鲜血,死盯着萧载琮,又忽然,她一把抓上他的衣领,逼近了他,含着满口鲜血,含糊却又无比清晰地,一字一顿对着他道:“我在地狱……等着你……” 说完这句,她倏然松了手,仰面重重砸在地板上,再无半声动静了。 “……” 天地俱寂。 “谁!是谁在那里面?” “陛下?陛下!是您在里面吗!?” 火势愈大了,寺中众侍卫皆在焦急寻着萧载琮,有侍卫匆匆路过宝殿,借着冲天的火光瞧见了里面有个跪着的身影,远远便觉着眼熟。走近了些,方才瞧清了里面当真是萧载琮,便急急进了殿,焦急道:“火要烧过来了,陛下请速随卑职离……!” 他话说了一半,这才后知后觉的瞧见了萧载琮面前的地上竟还躺着一个人,身上插了把剑,双目尤还死不瞑目的大睁着。 他震惊地瞧清了那尸体的脸,紧接着浑身鸡皮疙瘩便登时尽数炸了起来——那竟是……竟是当朝的皇后。 侍卫吓得不清,语无伦次道:“……陛下……皇,火,娘娘……” 萧载琮垂着头,半响,滞缓地抬头瞧了他一眼。那侍卫登时被吓得噤了声,借着火光,却眼尖地瞧见了他脸颊上一点残存的水迹,微微闪着光,竟像泪痕。 ——“师父!师父!” 一处烧得猛烈的禅室外,那法号玳善的小沙弥满面泪光,撕心裂肺地冲着里面大喊着。其余几个稍年长些的僧人亦是面有泪痕,抓着那小沙弥不让他冲入火海,数十位僧人,皆以同一目光怮动注视着禅室,注视着禅室冲天大火中,静坐在其中的那个人。 开慧盘腿端坐在大火中,双手合十,面对着正前方的一尊小小佛像,阖目垂首。身后房梁被烈焰烧得断裂,砰得砸在地上,火苗隐隐已湳楓舔舐上了他僧袍的一角,房外稚徒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开慧犹如未闻,合掌坐得安稳,嘴唇微动,像是在念什么经文。 寺中,万佛巍然不动,众生哭嚎声与呼救声穿云裂石,灼灼火光刺透了夜,将这天地齐染成了同样的炽色。 第80章 侜张为幻 第148章 与此同时,寺外。 萧文壁负手立于山头,瞧着不远处冲天的火光。他身后众将士刚经过一场厮杀,地上横尸遍野,满是鲜血。有个首将打扮的将士小跑至他身侧,毕恭毕敬地冲萧文壁鞠礼道:“殿下,皇后的将士已全部清剿完了,如您所吩咐,一个活口也没留。” “嗯。”萧文壁应了声,俊朗的五官温润,唇边挂着浅淡的笑,“传下去,今夜过后,通通有赏。” 首将应下,朝后大吼一声,山上众将士便欢呼起来。萧文壁面带笑意侧过了脑袋,转向了旁边被粗暴地绑在一处的两个男人,温和道:“宁汤伯,高小伯爷,许久未见了。” 宁汤伯——皇后的表亲对他怒目而视,只可惜嘴中满满塞了布巾,只能发出许多其意不详的闷声怪叫。萧文壁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缓缓打开了。 “今夜子时,携全部将士至京城罔微山上埋伏,钟响为号。” 萧文壁愉悦道:“母后的亲笔我断不会认错,想来父皇也绝不会。意图谋逆——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现下母后怕是难保,不知过了今夜,这宁汤伯爵府和高太师府,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两位伯爵瞋目切齿,恨不得当场咬断了口中塞着的布巾,好啖下萧文壁的骨血,才好以泄心头之恨。 “可惜了。”萧文壁道:“我想父皇今夜劳累,实在不忍看他再为此等小事烦心。我身为人子,合该替父分忧,只好擅作主张,送两位先一步上路吧。” 他拍了拍掌,首将便听令而来,只听萧文壁道:“把他二人装在马车中,找匹发疯的马,寻个离寺不远的山路将他丢下去,就说是得了母后的指令带兵而来,却在半路听了皇后死讯,心下惶恐,这便已畏罪自杀了。” 首将领命,不顾他二人挣扎,指了几个士兵粗鲁地将他们拖进了马车中。萧文壁收回视线不再看他,重又将目光投向那处火光,唇边慢慢攀上一层笑意。 . ——“不好啦!不好啦!” 长敬宫内,有个小宫人匆匆跑进了内院,急得满头大汗,边跑边叫喊着。桃蹊立在萧潋意的寝殿外,听着这动静,面色一沉,三步并两步下了台阶,一把将那小宫人摁在了院门处,喝斥道:“夜半三更,叫喊什么?” “不……不好了!”小宫人年龄尚小,吓得不清,瞧见了桃蹊,忙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她的手,惶恐道:“不好了——兰渡寺着火了!” 桃蹊面色未变,本不欲与她多说,可看她实在吓得厉害,四下左右瞧了瞧,蹙眉道:“着火了就着火了,你怕什么?” “可,可陛下和娘娘还都在寺中呢……”小宫人面色刷白,“我听那些侍卫说寺中火烧得大,只怕少有几个能跑得出来!若陛下和娘娘也……也……” 她说到这再不敢接着说下去。外院的人自然不知内院的谋划,只恐慌圣上和皇后遭了不测,珵王登基,长敬宫便再也没好日子过。桃蹊道:“陛下和娘娘是有大福报之人,且身旁带的侍卫众多,怎会有不测。” 她将小宫人往外推了几下,“莫要叫嚷,扰了殿下安眠,快些回去吧。” “可……可是……”小宫人又急又乱,不明白桃蹊为何不去禀告殿下——这事难道不应让殿下知晓么?桃蹊的手使了些力气,也是瞧她年幼才没直接将她骂回去,道:“快些回去!莫在内院多逗留。” 忽闻殿门吱呀一声响,屋内烛灯的光霎那洒出来,在石板路上切割出一条方形的光影。桃蹊与那小宫人齐齐静了静,紧接着一同面朝殿门跪在地上,拜道:“殿下万安。” 萧潋意背着光,瞧不清面上表情。他草草披了件绯红的外袍,欲坠不坠地挂在他肩头,只听他缓声道:“我不是说过无召不得入内院,谁准你进来的?” 小宫人前恐未消,此时又添新惊,后背登时被冷汗浸透了,吓得一句话断成了三截,语不连句道:“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了!” 萧潋意淡淡看了眼桃蹊,桃蹊明白他意,便低声斥道:“还不快退下!” “……是……是……!”小宫人欲哭无泪,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跑走了。桃蹊神色复杂地瞧着她身形消失,走至萧潋意身侧,想了想,还是低声道:“殿下莫怪罪,她是得知了兰渡寺失火,这才慌慌张张跑来要传信的。” 萧潋意看都不看她,正欲转身,余光却在这时瞥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白色的影子,他平淡地朝那处瞧了眼,见是徐忘云不声不响地立在那。面上神情丝毫未变,竟像未瞧见一般,转身就要进屋。 桃蹊知晓他是以为又是幻觉,连忙适时出声道:“徐大人好。” 萧潋意猛地回了身,目光对上了徐忘云的眼,面上登时露出个笑来,“阿云?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徐忘云面色平淡地站在原地,“我听见有人在喊,出来看一眼。” 听了这话,桃蹊的下牙登时一抽痛,她小心瞥了眼萧潋意的脸色,果然瞧见了他眼底微不可察地闪过的一丝寒意。 那丁点寒意转瞬即逝,萧潋意笑道:“是方才有个宫人有事来寻桃蹊,吵醒你了?” 徐忘云却问:“兰渡寺着火了?” 桃蹊的下牙登时疼得更厉害了。 她直觉不妙,未得旨意却又不敢擅自走,也只好耸肩埋首地躲在阴影处,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门板后的那块阴影里。萧潋意唇角还勾着,只是其中笑意却不剩了多少,眼底的寒意又幽幽浮了上来,“你听到了?” 第149章 徐忘云嗯了声,开门见山道:“你做的?” 萧潋意不说话了。 他肩上的外衫终于再挂不住滑落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地板上。萧潋意瞧他半天,往后退了步,温声道:“夜深了,外头太冷。阿云若想听便进屋来说吧。” 徐忘云静了静,倒也不驳,依言迈上了台阶。萧潋意让了一让,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临关门时,似有深意的目光重重落在桃蹊身上。 桃蹊微不可察地轻点了头,手上用力,替他们紧紧合上了房门。 “说吧。”屋子里,徐忘云站在案旁,“是出了什么事?” 萧潋意站在房门前,面有暗色,听了这话不答,却唇带笑意地说:“阿云——皇后死了。” 徐忘云下意识蹙起眉,意外道:“什么?” “她死啦。”萧潋意笑道:“我听人说是与圣上起了争执,被他一剑捅死在了宝殿中——阿云,你高不高兴?” 徐忘云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觉得此事发生的突然,定有蹊跷,皱眉瞧着他,“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萧潋意说:“这是她自种的因果,合该遭此报应,与我何干?” 徐忘云凝视着他,“你答应过若有事端再不瞒我。” “我哪里有瞒你。”萧潋意说:“我不是早说我要杀了她?” 徐忘云眉头轻微抽动了下,闭了眼又睁开,“你明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 萧潋意语气放柔了些,“我没瞒你,也没骗你。你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全说给你听就是了。” 徐忘云便问:“皇后怎么死的?” 萧潋意说:“我不是说了?是与圣上起了争执,被一剑捅死的。”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萧潋意笑道:“他夫妻二人或有龌龊,但又怎会让外人知晓?” 徐忘云看着他,重了语气,“你明明知道。” 萧潋意目含温情地瞧着他。 夜深风止,萧潋意与徐忘云隔了张窄窄茶桌对目而视,桌上灯盏火光微弱,将徐忘云的面庞渡上了层淡淡暖色。 徐忘云面无半分表情,漆黑的瞳孔沉如浓墨,静静与他对视了许久。 萧潋意一笑:“我也只是听人说,说皇后多年前在国寺修行时,曾和寺中一僧人有过私情。” 私情那两个字他咬得重,是要与徐忘云强调什么。徐忘云不言,静静等他接着说下去,便听萧潋意接着道:“那僧人法号迦南,是个颇有声望的圣僧。多年前皇后修行回宫时那圣僧圆寂,当时只觉是巧合,现下想来,果然是被灭了口。” 徐忘云好一会没有吭声,眨眼间便将这几月宫中发生的事串了起来,“那些野猫是你放的。” 萧潋意轻咂一声,道:“是。” “你借人之口向皇帝进言,是为了让兰渡寺僧人进宫。” “是。” “你知道皇后起了杀心,便将计就计,好显出你是个不成事的蠢货,才好从中脱身。” “是。” “兰渡寺的火,是你放的。” “不。”萧潋意笑起来,“皇后八面玲珑,不会坐以待毙的等死,定会提前谋好了许多生路。这把玉石俱焚的火,当然是她自己放的。” 徐忘云不言,好半响,轻声道:“那你有没有往里添柴?” 萧潋意坦荡道:“有的。”他说,“我又何时说过我无辜?” 第81章 若我早知 徐忘云静了好半天。 他在软垫上端坐着,垂目不语,似正沉思。萧潋意也不扰他,倒了盏茶放到他面前,轻声道:“阿云,喝口茶吧。” 徐忘云慢慢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萧潋意紧盯着他的面色,淡色的眼珠闪着不明的光,又温声道:“时候不早,回去歇息吧。” 徐忘云说:“死了多少?” “阿云,我不知的。” “你知道。”徐忘云重复道:“你知道的。” 国寺规模浩大,在寺中修行的弟子又共有多少人?寺中藏经毁去多少,栖身之所不存,余下弟子又该去何处?这是个不能细思的问题。徐忘云手握茶盏不放,又问,“死了多少?” 萧潋意却只说:“皇权之争就是如此,哪有不死人的?”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在徐忘云的耳朵里却重如千钧。徐忘云心下万绪难言,低声道:“你可知你毁去的是国寺,烧杀是犯七恶重罪,你为杀皇后害这么多条无辜性命,一条命以千万条来补,岂非本末倒置。” 萧潋意定定看他,半响说:“阿云,你不明白我。” ——徐忘云明白吗?扪心自问,他清楚其中缘由,也知道他的苦衷。并隐隐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他的苦痛——所以这么多年徐忘云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放下”。一个人心中的愤恨和痛苦都只能是这个人独有,好坏都是自寻,旁人不能站着不腰疼的说些假大空的风凉话。可同样的,他又实在没办法违心的对他说一句“你做得对”,徐忘云低声道:“路有千百种,何必非要趟着血过。” 萧潋意冷道:“他人生死,与我何干。” 徐忘云重重闭了下眼,“你若执意滥杀,我不能再助你。” 萧潋意猛地抬头看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面若寒霜,冷声道:“不过几个和尚,杀了就杀了。他们既都是要死,早晚又有何妨?” 第150章 “你怎可随意决策他人生死?!”徐忘云心头火骤起,猛地站起,双拳紧握,沉声道:“人命岂分高低贵贱!你的命的是命,这些人就不是了?你可想过他家中亦有高堂,或亦有竭尽毕生之力所求事,只因他未曾投生高门,未得伯侯封号,便可任取血骨不成!?” 他情绪少有过如此愤慨激烈的时候,萧潋意却转眼不再看他,只漠然地回了四个字:“与我何干。” 徐忘云看着他冷漠的脸,胸腔中忽有什么东西突突狂跳起来,撞得他根根肋骨剧痛。他便就在这一刻忽隐隐觉察到了什么,突然问:“宋多愁呢?” 萧潋意明显地一愣,语气顷刻便缓下来,“阿云怎突然问这个?自是在慈明宫中。现下这时候,想来早便睡下了吧。” “你先前说皇后下旨将他留下,并未让他随其余众僧同回兰渡寺去。”徐忘云一字一顿道:“可皇后早去了兰渡寺,还将他留在慈明宫做什么?我问你,宋多愁呢!” “她得父皇命同去,走得仓促,哪能顾得上他?”萧潋意温声道:“阿云,你急什么?” 他声音柔情似水,徐忘云心头却不知为何慢慢爬上一层寒意,激得他脊背微微发起细小的颤栗。好半天,他说:“……好。”徐忘云道:“你不说,我自己去看。” 说完这句,他忽往门外冲去,萧潋意只来得及匆匆叫了声,手却慢半步,眼睁睁看着徐忘云一阵风似地刮出了屋子。房门外,桃蹊早有预料,只在那门方一被拉开时便闪身将出路堵得死死,低声道:“徐大人,夜深露重,您要去哪?” 徐忘云猛地攥住了桃蹊的衣领,急促道:“我问你,宋多愁在哪?” 命门在人手下不过三寸之地,桃蹊语气却十分平静道:“大人恕罪,奴婢不知。” 她对萧潋意忠心耿耿,自不会多吐出半个字。徐忘云清楚这一点,索性不再与她周旋,猛地抽出了腰间长剑,抬手便砍—— 桃蹊微微一惊,下意识抽刀迎战,这几个动作快得也就是眨眼间的事,两刃即将相撞时,徐忘云的剑锋却又往后一撤,使了个虚招,灵活从一侧的空荡闪身而出。 他不多言,提气便要气势跃上墙头,身后却忽有一人手掌大力扣住了他的肩骨,只听萧潋意的声音在他身后道:“阿云,你要去哪?” 徐忘云面色极冷,回首便是一剑过去。萧潋意侧头避开剑光,沉声道:“你要与我动手?” “你既说他没事,又为什么拦着我?”徐忘云逐字逐句道:“萧,潋,意——放开我。” 萧潋意说:“不。” 他夺了桃蹊手中的刀,横在自己面前,目光隐隐有光动,“阿云,你不能出去。” 徐忘云抬剑而上。 他的剑招向来干脆,如他这个人一般利索简洁。乍看平铺直叙的剑势下又隐隐能窥见其下藏着的隐招来,是为三生万物的招数。徐忘云翻腕使剑斜探,剑锋气势如虹地扫过萧潋的面门,被他后仰避开,只是割断了几根散乱的碎发。 萧潋意面色难看极了,“你要杀我?” 徐忘云不回话,也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提剑便又冲了过来。萧潋意看他神色认真,面色渐渐放冷,举刀横在了二人中间,道:“来。” ——铛! 两刃相撞碰出巨大声利响,刺耳犹如在人的耳骨刮过一般。徐忘云偏锋侧点,手腕握得死紧,出招间剑锋携有千钧之势,招招将人往绝路上逼。他下手下得毫不留情,萧潋意步履沉稳,左闪右避躲着他的剑光,在院子中周旋起来。桃蹊噤若寒蝉,心有战兢地瞧着二人你进我退,一手悄无声息地探入腰间,握住了自己藏在腰带下的暗器。 一时院中只可见寒光闪闪,火花飞舞。萧潋意虽在剑招上略逊他一筹,却如何也不肯放他过去,长刀咬得死紧,不让徐忘云脱招半步。他越是这样徐忘云心下不安便也越强,知道他这样反常定有古怪。便眉心一凝,手下骤然使力,“铛”一声重响,将萧潋意手中刀击飞了出去。 长刀打着旋落入了草丛中,萧潋意无言片刻,轻笑了声,“阿云,我打不过你。。” 徐忘云眸若寒星,每根发丝都尽生出逼人的寒意来,手攥成拳,其势如风地瞄准了萧潋意的下颌。 ——那一下不会要了他的命,甚至都不会疼上很久,但却足够让他眼前黑上个片刻——那片刻刚好足够徐忘云从他院子里逃出去。他势头太猛,萧潋意避无可避,生挨了这一拳,却几乎在同时又是一拳回敬了过去。 丢了刀剑,二人又干脆贴身肉搏起来,徐忘云抬脚踹过去,萧潋意便一掌劈过去。二人打得昏天黑地如火如荼,越打越胶着,越打越难分伯仲,眼看战况俞烈,却忽然,听着“咚”地一声闷响—— 徐忘云摔倒在地,浑身忽全无了力气,直觉筋骨都被人根根抽去了一般。萧潋意伸臂接住了他,将他捞在了怀里。徐忘云猛地掐着他的手臂将自己撑了起来,竭力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他的眼皮都要合在了一起,脑中似有一只手拽着要将他拖进无边深渊,这不对劲,徐忘云想,这不对劲!萧潋意一定是对他做了什么手脚。 “阿云别怕,一点软骨散而已。” 萧潋意拦着他,低低道:“我只用了一点,对你的身体无碍,放心,安心睡吧。” 第151章 软骨散。徐忘云想到了那盏茶,可他又是什么时候下进去的?徐忘云强撑着睁着眼,声音隐隐有了颤,“不……你放我走……” 到底为什么拦着我? 发生了什么? 宋多愁呢?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闭上眼,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让他只能张着嘴艰难地大口呼吸着。 “……睡吧。”萧潋意面色晦暗不清,“你看,阿云……我早就猜到你要走。” 第82章 不死不休 那会荣清还在时,徐忘云曾听过一个故事。 故事讲得是一个书生赶考时遇上了个落难姑娘。姑娘生得貌美,温柔贤良,对这救命恩人一见钟情,二人渐生情愫,成亲拜了堂,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可好久不长,貌美姑娘不知怎么就一夜变了性,皮囊一扒竟成了个白脸的妖怪,将全村人扒皮抽筋地吃了,还要顶着满面鲜血笑意盈盈地问那书生:小郎君,奴的胭脂好不好看? 这显然不怎么适合做睡前故事的故事讲完,年幼的徐忘云板着脸躺在硬床板上,认真地问他:师父,为什么他们非要拜堂成亲呢? 荣清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爱啊恨啊地扯了半天,却始终不能自圆其说,便拿手中蒲扇敲了一下徐忘云的脑壳,“屁大点娃娃问这么多干啥?还想不想接着听了?” 徐忘云捂着脑袋不敢说话——明明是荣清非要挤进他房中硬要说书哄他睡觉。可见徒弟不说话了,荣清却又不满道:“你怎么不问下去了?” 徐忘云于是乖乖道:“师父,那然后呢?” “然后——”荣清摇摇扑扇,摇头晃脑地笑起来,“然后那书生大受打击,转而拜入了白微上元天尊座下,自那之后日日刻苦习剑,得道了悟后带了把斩魔剑重下界,将这妖孽上下九代都砍了个干净;但谁知这妖孽拼死却留了一魄,藏踪蹑迹的修炼,百年后修炼而成,也将这书生的上下九代全吃进了肚子里。” 徐忘云:“……” 荣清道:“小徒,我问你,你从这故事里可了悟到什么没有?” 徐忘云想了想,说,“要认真习剑,刻苦修行,才能学有所成为人间降妖解难?” 荣清又拿扇子敲他的头,“错!是要你以后见着漂亮姑娘绕着走,长得美艳的心大都生得黑,你可记住了!” 徐忘云无言以对,觉得师父说得好似有理又好像无理。荣清瞧他一眼,心想这孩子全身上下就生了这么根直骨头,逗他还没山下的狗好玩,便去了其他心思,又问他:“我问你,如果你是这书生,若在路上碰上了这么个落难的貌美姑娘,你要如何?” 徐忘云又想了想,说:“若她心满恶念,我就降伏了她;若她心有善念,我就帮她走上正途。” 荣清听了这话,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道:“唉,你这完蛋玩意儿。” 徐忘云不懂他何意,又问:“师父,可他们这样杀来杀去,是为什么呢?” 荣清不说话了,望着徐忘云许久,半响,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是为什么呢? 徐忘云不知,荣清活了大半辈子,似乎也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世道是个黑心的东西,喜看百鸟争食自相残杀,非要在人间分个黑白出来——妖怪装人坑蒙拐骗是为饱口腹之欲,书生娶她为妻或为满声色之念。荣清说长得美艳的大多心黑,可这世道一踩一脚泥,若生得漂亮心肠又好,转眼就会变成了人脚下的土,都等不及留下点活过的痕迹。 本着那点仇怨纠缠半生,提心吊胆不死不休,说不值得,但又好像实在没办法哄骗自己一笔轻轻带过。人心生得巴掌大,总是容易有太多不平事。 道理大多相驳,左右找不出一条令人满意的结论来,不能细思——不抵细思。 徐忘云立在一片荒芜中,面色平静地看着面前往事聚成团团云雾又眨眼间散去。他想自己现下应当是入了梦,眼前种种皆为幻影,但他实在已很久没再见过荣清的脸,目不转睛地看了会,直至那聚成的云雾又慢慢散去,这才收回了视线,垂下了眼睫。 却忽闻了一声钟响。 他闻声抬头,瞧见不远处背光的地方站了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瞧不清模样,只隐隐能看出他似乎扎了个髻,穿得似乎是身道袍,正侧头和他旁边一个老道说着什么。许是感知到了有人正看他,那孩子微微转了头,像是瞧见了徐忘云,很是高兴似的,冲他大力挥了挥手,又牵上了旁边老道的衣袖,干脆利索地一转身,便同他一齐没入了那团白光中。 徐忘云如遭重击,呆在原地。 他愣愣地盯着那二人消失的方向,下意识往前追了半步,脚迈出半点,又生生止住了。 不知从何处来,眼前却又凭空出现了一把拂尘,拦住了他的去路。徐忘云看着那熟悉的拂尘一愣,不敢往上再看,垂下了眼,慢慢跪下了。 持着拂尘柄的是一只枯瘦干瘪的手,满头须发尽白,身上道袍古旧。荣清收回拂尘搭回臂弯,雪白的须在空中划出一道干脆利落的弧线,只看他垂目瞧着跪在地上的独徒,缓声道:“孽徒。” 徐忘云埋着头,涩声叫了他一句:“师父。” “我要你恪守本心,你全然忘了。”荣清道:“叫你下山历练,是要你匡扶正道,谁知你却自甘堕落,成日与恶人为伍。我不是说过要你终生不准踏入京城半步,你为何忤逆师命?” 第152章 徐忘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缓缓将头磕在了地上,跪道:“徒弟知错了。” “不肖子。”荣清道:“你明知他害了多少无辜人的性命,不加以阻止却反倒助纣为虐,往常我教过你的道义礼法,竟尽是白费了,你可知他心有蒙尘,手染鲜血,这桩桩件件你都全然知晓,你怎可只眼睁睁的看着?” 徐忘云埋着头不动。 好半天,他说:“……我自入九幽地狱。” 天地忽静了。 荣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长时间都不再动一下。半响,只听到他幽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忽恶狠狠的用拂尘重重敲了下徐忘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完蛋玩意儿!” 徐忘云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荣清出完了那一口气,复又收回手,苍老却明亮的眼定定瞧了他半响,凡间的风卷过他瘦长的身影,将他身上道袍吹得翻飞起来。徐忘云埋首不言,荣清便这么看了他一会,许久,又叹道:“罢了。” 他的声音似自九重天上传来,像是远方仙人语,轻风似的吹过徐忘云的耳朵,“你决心如此,我再不好与你多说什么,只盼你切记莫失了本心,好自为之吧。” 下雨了。 铺天盖地、冰冷刺骨的雨珠倾盆而下,打得密切。徐忘云脊背上的一层薄薄衣物顷刻间湿透了,他却仍跪地不起,额头沉默抵着冰凉的地面,久久不动。 有水痕滑进了他的面颊,却似乎又有些温热之意——徐忘云睁开了眼,见萧潋意的脸在自己上方对着自己,见他醒来,一动不动,只怔怔地看着他,两只眼泄洪般不停地往下淌着眼泪。 徐忘云试着动了动,手腕处却带出阵阵哗啦啦地响动声。他觉出似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紧紧正箍着自己,让他不能移动半分,那像是条链子。 ——萧潋意将他绑起来了。 徐忘云闭上眼,转过了头,却又被两只手捧住强行转了回来。 “阿云,你为什么不看我?”萧潋意捧着他的脸,挨得很紧,执着地问他。徐忘云不愿看他,使力侧过了头,萧潋意却不依不饶,不停逼问他,“为什么不看我?阿云,你为什么不看我?” 徐忘云不理他,半响,淡声问:“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萧潋意喃喃说:“我什么也不做。” 徐忘云说:“宋多愁不在了,是不是。” 他说得平静,虽是问他,话中却没什么疑问的意思,像只是确认。萧潋意却只愣愣看他,半响不说话,好似只要他不说那个“是”字,便还可粉饰太平的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你有意害死他。”徐忘云的声音似一把重锤,恶狠狠地砸在萧潋意胸膛处,让他整个身子都不自觉紧缩起来,“你故意将他送到慈明宫里去的,是不是。” “……不,我……”萧潋意再说不出半个辩驳的字来,又听徐忘云说:“你想把我关在这?” “……阿云!”萧潋意忽猛地凑近了,孤注一掷道:“你留在这!” 徐忘云闭目不看他,偏过了头,轻声说:“滚。” 第83章 自缚 “阿云……阿云!” 萧潋意紧贴着他的脸,几近哀求,“为什么你不能留在这?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留在这?!” 徐忘云毫无反应。 “为什么你总是要走,为什么你不看我!”他胡乱地捧着徐忘云的脸,像个胡搅蛮缠的幼童,千方百计的要徐忘云施舍他一眼。 可天底下的东西从来就不是哭闹了就能得到,任凭他如何翻来覆去地哀求,徐忘云始终不睁开眼,像是铁了心再不搭理他。 萧潋意怔怔地看着他冷如石像的脸,心下忽然掀起阵滔天的绝望。哪怕如今他的脸就在自己掌心中,哪怕现下徐忘云的手脚都被缚仙锁捆在自己殿中,哪怕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这宫里没人知道他的存在,谁也再找不着他,谁也再不能将他从自己身边夺走。 可萧潋意却还是觉得自己始终抓不住他。 好像下一秒,徐忘云便又会这么轻巧地一跃,从他眼前消失不见似的。 他惶恐不已,全无了办法,六神无主地呆了好半天,又忽然自嘲笑了声,道:“你看我一眼都嫌脏……是不是?” 徐忘云一动不动。 萧潋意孤注一掷地扑上来,咬住了他的嘴唇,用力撕吻着他。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无处可去,只好胡乱落在徐忘云的脸上。二人中间隔着濡湿的泪水,像无边的河。萧潋意不想放他远去,只好用力地抓住他,束缚住他,将他整个人揽进自己怀里,从今后除了他的身边,他哪里也不能去。 为什么我这么爱你呢? 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这么爱你呢? “爱我吧……爱我吧……阿云……爱我吧……” 他不停重复这三个字,好像他说得多一点,再多一点,徐忘云就真得会被言语蛊惑,乖乖听他的话似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铁石心肠的徐忘云巍然不动,连眼睫也没有动一下。 “……也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吧……” 他在徐忘云唇侧辗转片刻,凶狠地撬开他的牙齿,每一下都像要将他吞吃入腹。徐忘云不理,他便如磅礴秋雨般吻过他面上每一寸,徐忘云侧过头,他就紧紧箍着他的脸将他大力扭过来面向自己,毫不怜惜的而不成章法的舔舐过他的唇舌,将他自己颤抖而狂乱的气息一并吞咽进喉咙里。 第153章 要怎么做,要怎么做这个人才会看向自己? 要怎么做他才会甘愿留下来,再也不离开他? “撕拉”一声刺响,萧潋意将他脖颈处向来系得完好的衣襟撕裂了,急乱地顺着破口一路扯下去,露出徐忘云瘦削有力的肩膀,脖颈修长而白皙,因他侧头的动作而绷出几道堪称锋利的线条,只一眼便可激发出人最原始的本能来。 萧潋意脑中轰一声,眼尾染出情动的红,一时全无了理智,犬齿凶猛地咬住他的脖颈,叼住了他薄薄皮下透出的青色血管,反复啃咬碾磨。徐忘云木然地承受着他野兽般的动作,终于在他手掌越来越往下时,平静开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这一声如同金刚问世,致震得萧潋意骸骨都在发颤,他猛地回了神,讷讷道:“我……我什么也不做。” 徐忘云却再不理他,重又闭上了眼。 “真的……我什么,我什么也不做……”萧潋意手忙脚乱地替他拉好了衣裳,可惜那几片脆弱的衣料早被他扯得粉碎,七零八落地只能堪堪蔽住他半个肩头。萧潋意如临大敌地松开他的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结果却仰头栽下了床榻。 他再不敢爬起来,便就着这个姿势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手臂,像是懊恼,又像惶恐,浑身单衣凌乱不堪,在徐忘云床下地板上坐着,无措道,“我什么也不做,我什么也不做,阿云,你别怕,你别怕。” 他泪如雨下,竟觉好像陷进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遍无生路,“阿云……你别怕我。” 徐忘云毫无反应,犹如已入梦中—— 自那日后,萧潋意几乎再未来过他房中,像是有意躲避什么。有一次萧潋意喝得酩酊大醉,深夜摸黑来了徐忘云房里却不推门进,只执着地在门口敲门。 徐忘云自然不会应他,也不可能去开门让他进——他的手脚都还被绑在床榻上。萧潋意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君子病,不得请便不肯进似的,执着地一刻不停地敲,像是活要将那门板敲出一个洞来。 他就这么敲了整整一夜。 桃蹊每日会送来三餐来,只是徐忘云依旧不讲话,也不搭理任何人,如修什么严苛的闭口禅。也就只有一次,那日桃蹊来送饭,刚放下茶碗,却听徐忘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是他这么多天头一次开口说话,桃蹊骤然听着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应道,“奴婢在,大人请吩咐。” 徐忘云维持着头朝里的姿势没动,也不看她,说:“前些日子,我梦到宋多愁了。” 桃蹊一愣。 徐忘云手脚都绑着缚仙锁,桃蹊不敢抬头看,好似生怕吓着徐忘云似的,轻声道:“那小宋公子都说了什么呢?” 徐忘云摇了摇头,道:“他没和我说话。只远远地冲我挥了下手便走了,我看他转身转得这样干脆利落,想来他应当在人间没什么挂念事了。” 桃蹊静了片刻,轻声道:“小公子素来心宽,走得干干净净,这是好事。” 徐忘云说:“我和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往日在宫中你是真心要给他摘果子吃。我想着他如果知道,也会想要我和你说一声,只这样而已。” 桃蹊鼻子一酸,连忙仰了头,急急止住了。 说完这话,徐忘云便又沉默下去,再不动了。桃蹊捱过那阵鼻酸,跪在地朝徐忘云磕了一头,久久不起,也不知是拜谁。 片刻,她眼眶通红地起了身,再看了眼徐忘云,推门出去了。 长敬宫外,朝堂上暗潮汹涌,皇后已死,高氏大势已去,连接便倒了几个过往攀附高氏的官员。前路似乎已是一眼瞧的清的定局,这道封储君的诏令落不落得下好像也再没了什么区别;各官员急着攀上这前途无量的新贵,成日将珵王府挤得门庭若市,只盼日后若登宝座可从他袖子里抖落出一点照拂。 入夜,襄阳殿中,萧载琮在宫人伺候下净面,忽然,铜盆中水面荡起些许涟漪,慢慢晕开了两朵猩红的血花。 旁侧候着的宫人缄默不言,皆知萧载琮阴晴不定,不喜旁人因他痼疾大惊小怪。果然,萧载琮什么话也没说,静静盯了水面片刻,又抬起头,望向了面前的铜镜。 微黄的镜面映出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遍生皱纹,暗淡无光的脸——那是属于一个垂垂老矣的人的脸。萧载琮盯了片刻,忽道:“拿纸笔来。” 宫人忙在桌前替他铺好纸笔,便立在旁侧不动了。眼见了萧载琮拿起了笔,她们心下都清楚这笔下要写出的约莫便是立储的诏令,便个个屏气凝神,微微抬着眼皮,小心翼翼朝着天子之处张望着—— 却见萧载琮提笔半响未动。 笔尖墨汁几乎要干得结了块,萧载琮却迟迟不能下笔,垂目望着面前铺着的洁白无暇的宣纸,脑中翻过种种,却无法从那些一晃而过的影子中抓住个实体来。 写谁呢?萧文壁么?他虽最年长,可心胸太过狭隘,野心过剩,若继承大统只怕战火不休,社稷不宁。选萧潋意吗?这孩子心思缜密,懂得藏锋露拙,只是身患顽疾,保不准未来什么样,也不是良选。 从宗亲旁支中选一个?可早年他上位时便将可用之才全杀了个干净,现下还活着的,不过都是一些只懂玩乐的庸才罢了。 选来选去,竟无一人可用。 萧载琮静默许久,半响,缓缓提笔—— 第154章 殿中的宫人伸长了脖子—— 那短短几个字写得很快,萧载琮落了笔,端详片刻,合起来细细缠好了,抬头在殿内环绕了一圈。那些宫人便迅速将自己伸长了的脖子收回来,接着,便听萧载琮道:“你过来。” 他叫得是站得离他最近的一个双髻宫人,也是跟着他时间最长的。双髻宫人上前了一步,垂手小声道:“奴婢在。” 萧载琮将那道旁人求之不得的圣旨递给她,道:“你将这东西收好,待我身去,拿去给冯将军冯柄。” 双髻宫人吃了一大惊,颤抖着伸手将那旨接了,颤声道:“奴婢……奴婢明白……” 萧载琮挥手让她退下,转身上了榻。宫人将床帐卸下,灭了殿中宝灯,屋内登时便陷进了无边漆黑中。 半响,忽听萧载琮低声叫了声:“绾玉儿……” 守夜的宫人没听清,以为萧载琮是在唤自己,便在帘帐外轻声应道:“喏。” 萧载琮道:“绾玉儿,到朕这来,还像从前那样,替朕梳头吧……” 宫人这回听清了,只是不知萧载琮口中的“绾玉儿”是谁,也不敢多问,茫然犹豫半响,颤声道:“陛下,是需奴婢帮您梳……” 话说一半,她忽惊雷入耳地想起来,绾玉儿,似乎是先皇后从前的乳名。 她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声,也不敢再开口说一句话。那头帘帐里好半天再未有动静,宫人侯了片刻,大着胆子掀开了帘子一角,浑身的血液当即凉透了。 ——只看萧载琮和衣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胸膛却半天未在有起伏,面庞隐隐透出一种不详的青灰来。 他崩逝了。 【作者有话说】 本周更新(11.22-11.27) 11.22(周五)更 11.23(周六)更 11.25(周一)更 11.27(周三)更 本周共四更,还是老样子嗷尽量九点更! 第84章 梦魇 子时,夜沉似水。 京城将军府内,冯将冯柄身草草披着寝衣,手捧诏书半响不语,那双髻的宫人跪在地上,瞧着受惊不小,身子仍不住打着细小的颤栗。冯柄沉默半天,方才涩声道:“……陛下崩逝了?” 那宫人一路也不知是如何担惊受怕的孤身从皇城跑到的将军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闻言慌乱地点了点头,冯柄长叹一声,紧抓着那薄薄一张遗诏,闭目往后踉跄了半步。 他身侧的家仆立时叫道:“将军!” 冯柄向后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来搀他,兀自颤颤巍巍站定了,目光落在那尤不住发着抖的宫人身上,平了平气息,和声道:“好姑娘,吓坏了吧,你是侍奉在陛下身边的?叫什么名字?” 双髻宫人小声道:“是,奴婢名春妧,自十三岁便侍奉在陛下身边,至今已有四年了。” 冯柄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字,道:“你送诏有功,是可让族亲蒙光的大事,待万事平定后必有你一份重奖,不要怕,先去歇息吧。” 春妧颤声道:“是。”重叩了一下头,便被家仆带了下去。冯柄手捏那份诏书,眸中似有哀切,狠狠闭了下眼,沉声道:“三鲤,” 那叫三鲤的家仆跪到:“三鲤在。” 冯柄生得粗重的眉毛拧出了个很凝重的弧度,面沉如水,“传令下去,叫后院的兄弟们都把自己的家伙打磨打磨,精神都提起来,随时等我号令!” 三鲤一句铿锵有力的“是”还未出口,忽听大门有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二人面前,行礼都顾不得,结结巴巴道:“将,将军!珵王殿下来了!” 冯柄心下重重一跳,暗骂了声,快速将那份遗诏塞进了自己寝衣下,匆匆将肩上披着的外袍穿好了,忙道:“请他进来!” 家丁领命转身便要去传命,还未走几步,又听冯柄疾声叫住了他,“慢着!” 昏暗夜色下,冯柄硬朗的脸晦暗,凝声道:“去找人,将那个叫春妧的小宫人带到暗室里去,动作快些,务必避着人耳目。” “是!” 家丁领命,转身而去。冯柄深沉目光凝着他消失的方向,看门外暗夜沉沉,漆黑无底,半丝光亮也无,似一只狰狞张着大口的兽。 片刻后,萧文壁整齐穿着一身黛紫锦袍,身后只寥寥跟了两个内侍,抬步进了冯将军府中的议事厅,面如冠玉,温声道:“冯大将军,深更半夜,叨扰了。” 冯柄匆匆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装作一副夜半才被人从睡梦中叫起的样子,拜道:“不敢不敢,叩见珵王殿下。” “免礼。”萧文壁在厅中上位坐下,环视一圈。府中家丁垂头给他上了茶,冯柄道:“不知殿下深夜大驾是为何事?” 萧文壁单刀直入,缓缓道:“将军不知?——父皇崩逝了。” 冯柄面上显出吃惊的样子,逼真地堪称天衣无缝,一时声音都劈了岔,“什么?!这是何时事情?!” 萧文壁面带浅笑,捧了那杯茶来,放在掌中细细端详一番,和声细语道:“何时事暂且不提,要紧的是父皇殿中跑了一个宫人。这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深更半夜跑出去做什么?只怕不是看父皇已去,便趁乱卷走了什么宝贝财务逃去宫外逍遥——冯将军,你说呢?” 冯柄衣裳下的肌肉微微绷紧了,面上却不显异色,皱了眉头,疑道:“宫中奴仆身契都在户部归档,就算她逃到宫外没有身份也是寸步难行。通告禁卫和京城衙院仔细搜查着些,想来明日也就可找到了,殿下不必为此忧心。” 第155章 萧文壁笑道:“将军言之有理,可若真如此,倒也不怕什么,就怕这小丫头里应外合,逃进什么高门深院里,这可到哪找去?” 冯柄面沉下来,唇线几乎紧绷成了一条线,慢慢道:“殿下何意?” 萧文壁道:“本王听说,有人瞧见这宫人,逃进了冯将军的府中——” 风止树静,屋内落针可闻,桌案上一盏薄灯火光幽暗。二人隔着这点孱弱的火光对视半响,忽同时拍案而起,各向对方脖颈劈掌而去。 凌厉掌风惊动了案上烛火,萧文壁翻身避过冯柄坚若磐石的拳头,手肘直冲他面门,冯柄避无可避,被他迎面杵个正着,脸却偏也不偏一下,抬脚便踹。 他是大郇首将,那一脚便可将人踹得晕死过去。萧文壁当然受不住他一脚,疾声吹了声口哨,门外便应声冲进一只铁箭,直冲冯柄而去。紧接着,便听道道破窗声,无数黑衣暗士破门而入,手举刀剑,立时将他团团围了起来人。 冯柄一惊,赤手接下冲在最前方暗士一击,夺了他的砍刀与这些暗士搏斗起来。只是不论他如何英勇,到底寡不敌众,顽抗冗时,浑身鲜血淋漓地被数把刀架着脖子摁在了地板上。 “早听闻将军以一敌众的虎名,果不是虚传。”萧文壁一身紫袍半点脏污不染,道:“忠心者难得,尤其是将军如此才能佼佼的忠心者——只可惜你的忠心用错了地方。” 他朝冯柄伸手道:“拿出来。” 冯柄一双虎目灼灼盯着萧文壁,冷声道:“末将不知殿下是在说什么。” 萧文壁哼笑一声,抬手挥了挥,身后便有将士冲上去,两三下将冯柄衣物扒去,找着了那封遗诏,递到了萧文壁手中。 萧文壁将诏书展开看了,短短几行字,一眼便能看完的内容,他却盯住了那内容,久久不动了。 屋内众将士不敢开口,片刻寂静后,萧文壁似是冷笑一声,将那遗诏揉成一团,道:“这遗诏,将军已看罢了?” 冯柄自然还未来得及展开看,只是他只看萧文壁这番反应也可猜到那遗诏内容是什么。他大笑几声,道:“怎未看过?陛下心如明镜自有定夺,若非你物,硬抢了也在怀中捂不了多久!” “心有明镜。”萧文壁缓慢将这四个字在口中过了一番,面色冷如黑水,许久哼笑了声,慢声道:“将军既看过了,就留不得了。” 他两三下将那遗诏撕得粉碎,沉声下令,“——杀。” 与此同时,长敬宫内。 夜色寂寥,萧潋意复了男子本相,孤身坐在窗下,屋内没有点灯,眼前所见种种皆只剩模糊的轮廓,也堪堪只能瞧见方寸之地而已。萧潋意垂首不言,面色平淡,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屋中某一角落,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你多年夙愿一朝得偿,可觉高兴吗?” 屋中另一与他对角处,朦胧可见一红衣女子坐在那,漆黑鬓发被金钗挽着,在夜色中闪着冰冷的珠光,声音虽柔,却莫名有些雌雄莫辨,低声问他。萧潋意面无表情与那人对视着,片刻后,他说:“高兴。” 那女子似是哼笑了一声,便听“哧”地轻响,屋内燃起一盏昏黄烛灯,似灭不灭,鬼火一般。 火光照亮了那女子的脸,见那人五官生得美艳动人,朱红的唇笑意熟悉万分,竟是平时里做女子样貌的“令和公主”。 瞧清了那人的脸,萧潋意却一动不动,面上表情分毫未变,毫无惊讶之意。“萧潋意”歪着头瞧他,淡色的瞳孔眸光流转,语含笑意,“你说你高兴,可面上表情怎像死了老婆似的苦大仇深?” 苦大仇深的萧潋意坐着不动,眉眼淡淡,并不搭理她。“萧潋意”未得应答,倒也不恼,仍是笑道:“你数年谋划不就为这一晚?你又在难过什么?” 萧潋意道:“我没难过。” “萧潋意”又问:“那你终得偿所愿把他绑在自己身边,可觉高兴吗?” 萧潋意这次不答了。 “萧潋意”闷声笑起来,“你不高兴——你该是高兴的,谁让他成日只想着往宫外跑?宫外又有什么好,他要什么你不能给他,你看他这般无情,指望不了他自己留下来,就非得折下他的翅膀绑着才听话,哪怕不说话了,也总比再见不着好。” 萧潋意仍是不说话。 “你瞧——”“萧潋意”说,“你瞧他这样没心没肺,实在可恨。你怎甘心将他放到宫外去?你抓不住他,不出三日他就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你又还有几日好活?等你死了,这世上谁也再困不住他,他会只当蹉跎一番后好好过自己日子,说不准未来还会再遇上个好姑娘,好公子,那才是真的良人,什么阴谋诡计也没有,更没有什么欺瞒强求,他们二人会和和美美,平静无波的过自己的日子,而到时候——” 她的声音犹如趋之不散的鬼魅,像萧潋意无数深夜中的梦魇,一字一句都似在他耳边道:“——你早死啦。” 萧潋意放在膝盖的手握紧了,额上沁出薄薄冷汗,下意识辩驳道:“不……” “何不带他一道走?”她说:“人死一捧灰,所有恩怨灰飞烟灭,届时他再对你无半分不满,谁还能将你俩分开?” “……不……我……” “可你又怎能配得上他?”她的话头却又一转,“要让你骨灰沾染上他半分,那是最大逆不道的玷污,你痴心妄想,鬼迷心窍,哪怕地狱业火烧上百年也消不掉你罪孽半分,你还怎敢肖想连累他陪你一道死?” 第156章 “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她道:“你作此谋划,亲手将那孩子送去了虎狼爪下,你敢说你不是早知了宋多愁会死?” 萧潋意张了张嘴,发觉自己竟无法说出一个“不”字。他手背青筋痛苦地道道绽出,一口心头血堵在喉头欲上不下,这时,又听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像有个人扔了个什么东西过去,重重击在了“萧潋意”身上。“萧潋意”的身形便随之一晃,转而消失了。 萧潋意一愣,转首头看去,见屋中另一角不知何时做了个青衣女子,面无表情地瞧着他,赤着一只脚——那方才扔去的竟是她的一只鞋子。 萧潋意怔怔地看着突然冒出的陈簪青,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簪青平淡道:“我来看看你。”随后,她面色分毫未变,便紧接着破口大骂道:“你可真是个稀世难见的蠢货,我头一次见有人能给自己的幻影气死的,你这等心胸还做什么国君?不如收拾收拾跳河去算了,还落得干净。” 萧潋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无话可驳。陈簪青见他不答,冷笑一声,又语含讽意道:“我早说要你别走这步棋,现下被自己逼进了绝境,简直活该。” 萧潋意哑然,半响道:“你说得对。” “我说得向来对。”陈簪青道:“但你既走了这步棋,也不可回头。萧载琮死了,你虽已没多少时日好活,可要做的还是得做,今夜多动荡,你要做好万全准备。我给你的药你得按时吃,叫你宫里那个叫芙儿的小丫头回来吧,别再到处寻我了。” 萧潋意隐隐觉察到了不对,猛地抬头,这才瞧见夜色中坐在暗处的陈簪青身形好似有些透明,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急促道:“你要去哪?” “去我早该去的地方。”陈簪青淡道:“要说的我已说完,你自心下有数就好,别再成日作死,余下日子本就不多,安生过吧。” “……簪青。”萧潋意站了起来,“陈簪青!” 陈簪青不答,淡淡看着他,身形轻轻一晃,便如股轻烟似的消散了。 萧潋意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安然正躺在自己寝殿中的床榻上,方才种种,竟只是一场噩梦。 第85章 宫变 萧潋意缓慢而幽长地喘了一口断断续续的气,竟觉是劫后余生。还未待他细细回想方才梦里的内容,便听大门忽然被人拍开,桃蹊的身形现在门外,还未进屋便急急叫道:“殿下——” 寅时,堼清殿中。 圣上崩逝,满宫内官侍从忙乱不已,大殿无人把守。夜色中,殿门忽被人缓缓推开,隐隐可见一个着紫袍的影子抬步而入,脚步轻若无声,直奔着殿内的书案而来。 他在那书案上翻找一阵,不见自己所寻之物,转而又去后方藏书架中翻找,殿内不多时便被他翻了大半,可左寻右找却始终不见那物踪影。那人“啧”了一声,其意隐有烦躁之意,便杵在原地不动了,似在思索。 一声轻响,殿内角落处,忽亮起了一点火光。萧文壁猛地转头,见墙角处有一着绯红宫裙的女子安然坐着,不知已在那待了有多久,竟是萧潋意。 萧文壁面色一变,缓慢站直了,旋而扯出了个尚算温和的笑,“令和,你怎么在这?” “皇兄是在找这个?” 萧潋意举起手,掌中赫然是一枚通体莹白的玉玺,上面盘着只张牙舞爪的龙,正是他在殿内翻找半夜的所寻之物。 那是大郇的传国玉玺。 “……你在哪翻着这个的?”萧文壁温声道:“令和听话,过来给皇兄瞧瞧。” “皇兄要这个做什么?”那捆绑着大郇命运,无数人梦里魂牵梦绕的东西被萧潋意拿在手中上下抛了抛,道:“难道皇兄是要用它伪造父皇遗诏,好顺理成章登上王位?” 萧文壁被戳破了心事,面上笑意消失了,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萧潋意,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含了危险之意:“听话,拿过来。” 萧潋意说:“不。” 他的手轻轻一动,那玉玺便在他掌中消失的无影无踪。萧文壁缓慢地磨了下后槽牙,忽从腰后抽出一柄长剑,腾空而起,直冲萧潋意而来。 萧潋意轻巧一跃,旋身与狰狞剑气擦面而过,回身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把长剑,剑尖直削而下,手腕使力势如破竹地就势横扫—— “镪——!”这狠戾的一剑撞上萧文壁手中剑刃,萧文壁脚下微微移动半分,半身后旋,胁着萧潋意的剑一同转了个弯。动作间凌厉的剑气铺天盖地地朝四下涌去,其势若滔天浪潮。剑锋直要逼上脖颈,萧潋意不退反进,攥着剑鞘的手犹如铁钳,借着两刃相抵的力将自己腾空跃起,一脚便将萧文壁踹飞了出去! 这一脚下得是十成十的功力,萧文壁直撞上了殿内藏书架才堪堪停下来。木制书架轰地倒塌,其中藏书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萧文壁捂着胸口闷咳几声,来不及顺过喉咙中的那股气便迅捷抓了身旁一本书挡在头顶。果不其然,下一瞬,萧潋意手中剑便恶狠狠的当头劈下,直将这本四指厚的重书劈了个对穿。 剑气铺面而来,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要撕碎他的血肉。萧文壁狼狈地在地上翻滚避过。萧潋意紧追不放,剑出如虹,动作间绯红裙角翻腾飞扬,眸如寒星,眉间戾气丛生,抬剑横斩而出—— 萧文壁咬牙迎上,长眉添上狠意,凝声道:“——祸害。” 第157章 “难为你装疯卖傻这么多年,早知你是个祸害,当初我真不该这么宽宏,就该赶着你那卑贱的娘生下你前将她杀了,送你母女一同上路,黄泉路上也好相互照应。” “长者为先,这等事我怎好和皇兄相争?”萧潋微笑道:,“你那早死的娘和妻不知在黄泉路痴痴等了你多久,我生性见不得这等事,这便成人之美,送皇兄去团圆吧。” 闻言,萧文壁面上扯出个有些狰狞的笑,沉力送腕,同时狠狠抬膝撞向萧潋意腹腔,“砰”地一声闷响,萧潋意被他那一击顶得吐出口鲜血,手上力道不松,直擦着萧文壁剑刃尖声磨过,擦出一线火花,在萧文壁左肩劈开了道血淋淋的口子。 萧文壁倏然闪身避开,与他拉开了些距离,捂着伤处深深盯着他,忽笑道:“皇妹今夜实让我大感吃惊,谁又能瞧得出来你还有这等才能?” 萧潋意胡乱擦了把唇上鲜血,淡色的眼眸光灼灼,竟似某种野兽。他不答萧文壁的话,乘胜追击,抬剑便砍。萧文壁足下使力点地腾空避开,两指放入口中,疾声吹响一声口哨! 殿门大开,数不清的黑衣暗士破门涌进,霎那便将这殿内团团围起来。萧文壁站于他们之首,唇边扯起了个势在必得的笑,嘲弄盯着寡不敌众的萧潋意,长剑缓缓竖在面前,对他轻轻一挑眉毛。 萧潋意面色分毫未变,亦有样学样的放了两指在口中,一声悠长口哨声如惊雷乍响,刹那,窗口忽有个桃色的身影如道残影般飞身而入,快得叫人看不清,模糊只可见她手中刀刃闪着凛冽寒光,瞬时便将为首一个黑衣暗士的头颅砍飞了出去! 更多的红衣暗客翻窗而入,数量只比萧文壁手下暗士只多不少,如大圈包小圈地将所有人都死死包围在了里面,手中长刀锋利无比,刀尖冒着森森鬼气,只等他们的主人一声令下,便要抬刀而上,开刃嗜血。 芙儿那狠戾一剑毕,在空中翻滚两圈停下来,面露兴奋站在了萧潋意身后。萧潋意立于首位,亦举剑横在自己面前,眉头轻微挑动,轻笑道:“来。” ——“宫变了!宫变了!” 皇城大门,守门的侍卫扯着嗓子大叫了声,还未等多喊上几遍便被人从身后抹了脖子。朱红的大门被人生生撞开,数千军马疾驰而入,那些方才抵门的侍卫仓惶四散而逃,只是还未跑上几步便被叛军从马上挑了脖子,更有手持长枪者穿透了一人脖颈,直将那人活活拖行数米,头身这才不堪重击活活撕裂开来,被那叛军将头颅穿在枪上,大笑着驾马入城去。 ——长敬宫内,桃蹊面色冷然,手持柄异色长刀,守在徐忘云的门前。院内满满当当站满了与他同样手持长刀者,身着红衣,男女都有。宫外隐隐有呼叫声和贼人猖狂大笑声传来,桃蹊沉沉朝外瞧了眼,环视院内墨鸮阁众鬼一番,掷地有声道:“众鬼听令,擦亮你们的刀,万不可让叛军踏入半步!” 院中众鬼高举长刀,齐声呼道:“是!誓死不退!” 房门内,徐忘云自然听着了这动静。他听出外头这是宫变了,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宫变?难道是萧载琮崩逝了?现下外头叛军已攻了进来,现下会起叛军的不过珵王,那与之抗衡的人,除了萧潋意,再无其他人了。 徐忘云闭了眼,朝里侧了头,权当自己没听到——他全然不想再管这些乌泱泱的乱事了。 ——堼清殿门窗皆破,殿内先帝昔日珍藏早在乱斗中变作了人脚下的破烂。黑红两处影子缠斗正酣,如一盘抵死厮杀棋局,刀光剑影,白刃相接。萧潋意持剑与萧文壁对峙,手中宝剑犹如无骨的毒蛇般死死交缠,忽听咚一声巨响,二人胶着间撞破了早已摇摇欲坠地木窗,一同翻出了大殿。萧文壁紧抓这片刻空隙,就势翻身退远了些,艰难将自己撑了起来。 他肩上伤口未愈,经此激战又更裂开了些,鲜血淅淅沥沥淌透了他大半胸膛,将那块衣物上的布料染成了深紫。萧潋意身上虽没什么太大的创口,但也是狼狈散乱着头发,宫裙染着大片鲜血,也不知是他自己还是旁人的。 只是他一双眼却闪着熠熠的光亮,面上不见半分疲意,令人无端想到深林中蛰伏的兽。萧文壁深深瞧着他,唇角缓缓扬起,狰狞道:“你藏得深。” 萧潋意不与他多废话,翻剑而上。 “你可真不像沈衾兰的女儿。”萧文壁道,“我从前一直觉得你是个酒囊饭袋,简直愧冠萧姓,倒让我觉得因此而蒙羞。如今见你这样,一时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好了。” 铮一声脆响,萧潋意手中剑直直砍在萧文壁剑刃上,闻言讽笑道:“皇兄若有此信心必能继位,怎今夜父皇刚咽罢气就迫不及待逼宫了?莫不是已看到了诏书,瞧见得位之人不是你,这才恼羞成怒了?” “他不传位给我难道传给一个疯子不成?”萧文壁森森道:“先帝去的急,并未来得及留下遗诏——我是大郇嫡长子,储位本就是我应得的!” 萧潋意怪异笑了一声,“既无诏书,谁得了玉玺自然可得大统,皇兄好算计。” “既无亲笔,谁又能断是真是假?”萧文壁寒声道:“本王说什么就是什么,拿来!” 说完这句,他抬剑狠向萧潋意劈来,萧潋意不闪不避,迎剑而上。二人缠斗许久,只看时有剑光凌厉闪过,打得难分彼此。半响后,只听一声闷响—— 第158章 萧文壁被稳稳击中了后脑勺,摔倒在地。他眼前霎那一片黑,还未等他再度爬起,便听剑刃破空而来的利声,剑刃上的寒气已扑上他颈侧,萧潋意的声音居高临下地响起,是要当场便干脆利落了结了他。只听他冷冷道:“皇兄——再会。” “陛下——陛下——!” 殿外,忽不知何时亮起许多灼灼火光,有呼喊声穿破云霄直直而来。这是宫内将士得了消息,这才匆匆赶来平叛了。嘈杂马蹄声急急逼近,殿门被人撞开,只看为首御马者竟是一白发老者,还未勒停马便高举着手中攥着的明黄卷轴,吼道:“先帝遗诏在此,谁敢放肆!” 第86章 破晓 这声怒吼犹如巨雷惊起,二人齐齐侧目看去,萧文壁瞧清了那人样貌,沉声缓缓道:“太傅大人。” 潘太傅——先帝心腹,朝堂众臣之首潘翃勒停骏马。他是个面无二两肉的清癯老者,两腮瘦削,眉心纹路深重,因薄而显得有些刻薄的唇向下耷着,像时刻都正在气头上。潘太傅手一扯缰绳,厉声道:“珵王殿下,还不快速速跪下听旨?” 萧文壁眼中酝着沉沉风暴,风雨欲来地死盯着潘太傅和他手中高举的明黄卷轴。他拿不准这份卷轴有几分真假——那遗诏他分明已看过,又被他撕碎烧了个干净,冯柄也被灭了口,这世上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份遗诏内容,潘太傅手里又怎会有另一份?! 潘太傅身侧紧随着黄将等朝廷重臣,身跨高马居高临下,是个将他团团围起来的架势。萧文壁神色轻微地一变,阴云刹那退去,转而笑道:“遗诏在潘太傅手中?不知是如何得来的?” 潘太傅横眉冷对,“殿下因何故多问?诏书既来,殿下只管跪着接旨便可!” 萧文壁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众目睽睽下,他只好缓缓跪下。潘太傅冷哼了声,抖开那卷轴,掷地有声道:“朕自即位,君临征率,勤勉朝政,忧天下心,不敢怠日;然万机繁琐,朕春秋高矣,实疲听览。念四女潋意才惟明德,早集大成,深肖朕心,是为良才,可承大统——” 遗诏念到这里,萧文壁猛地抬了头,面色隐泛铁青。潘太傅犹如未瞧见,接着道:“——今以后,望尔恪念列祖,秉天重望,宁我宗社,永固百世。” 萧潋意面上喜怒不辨,眸中闪着异光,一字一顿道:“儿臣领旨。” “太傅手中诏书从何而来?”萧文壁面色难看极了,直直盯着潘太傅,像野狼盯住了猎物,“不知是如何到了太傅手中,又经手过何人?” 潘太傅抓着卷轴一角唰得展开,将字迹展给众人看,朗声道:“陛下亲笔我如何错认?这盘龙国玺印难道殿下不识?!” 只见那上面字迹分明,印章清晰,横看竖看,竟找不到丁点伪造的痕迹来。 ——竟与他在将军府毁去的那一份分毫不差。 萧文壁紧盯了片刻,扭曲地笑了,“太傅这份,从何而来?” “圣上明见,早预到了会有今日,他心系大郇,拖着病躯匆匆备下这份遗诏,托身边的随侍宫人春妧将此诏送来给我,就是怕会有今日。”潘太傅痛声道:“陛下崩逝还不过两个时辰你便开门迎了贼人,你叫陛下怎闭得上眼?你实在是……实在是枉为人子!” “……春妧。”萧文壁磨牙凿齿地重复了一遍两个字,双目血红,“原是障眼法……父皇好算计。” “陛下由忧虑布谋划。”潘太傅寒声道:“珵王殿下——请领旨吧。” 萧文壁坐下骑兵已入了皇城,既已见了血,谋逆便是板上钉钉的铁罪。萧文壁沉声不答,知道这句领旨其下意为何。半响,他冷笑了声,缓声道:“忧虑……” 突然,他忽抓了地上落剑猛地跃起,不由分说便朝潘太傅砍去! 那些方才暂按兵不动的叛军如听了战场吹角,嚎叫着一齐冲上来。潘太傅一惊,急急勒马要避,然而萧文壁那一下使得是实打实的全力,凌厉剑气横势削来,眨眼便到了他面前,几乎是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潘太傅忽肩膀一重,竟被人活活从马上踹飞了出去,剑气擦着他花白的胡须而过,他身后的侍卫急急接住了他,使力扎了个马步,好悬才没被他一同撞飞出去。 萧潋意滞空旋身转了个圈,紧接着又一脚狠狠踹上萧文壁的胸膛。萧文壁喷出口鲜血,死死咬牙攥住了萧潋意的肩膀,力道之大,恨不得能攥碎他的骨头。他借力稳住自己,拽着他齐齐摔在地上,他们相互钳制着翻滚了几圈,几乎是分毫间隙没有的连连出招,出掌带风,剑有戾气,所过之处掀起阵阵厉风,逼得旁人不能近他们身侧半寸。 ——那不能说是争斗,更像是被逼到绝境的两头恶虎,哪怕死也要拽着对方一同坠入地狱里去。动作间快得人看不清,只见剑光残影,乍看毫无章法,又好似处处暗藏深意,每一势都是将人往死路上逼。 利刃割破血肉,萧潋意使力驾剑将萧文壁胁在地上,恶狠狠道:“皇兄,你打不过我。” 萧文壁满身鲜血,发鬓尽红,闻言狰狞笑道:“打不过你——又如何?你这将死之人,还有几日好活?” 萧潋意沉面不答,剑刃旋动便要割破他的喉管,萧文壁避无可避,急急侧身用肩骨挡下,生将那利刃嵌进了血肉中,鬓角刹那出了一层冷汗,对萧潋意扯出各分外扭曲的笑来,“你毒入骨髓,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个痴傻的疯子,再过几日,积毒迸发,你便会暴毙而亡,登基?只怕登基不过三日你就撒手人寰!封号未拟好便拟谥号——可笑,实在可笑!” 第159章 “父皇若不传位于我,难道还要传给一个通赃太医,将他补药换做毒药的人?” 萧文壁笑意更深,口中出言如同地府回声,字字带着如蛆付骨的森森寒意,“他该为我骄傲——你看,我们同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肮脏玩意,就该一同蜷在永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里——你该跟我一道死,皇妹!” 他忽赤手抓了地上残剑,迅猛地捅向萧潋意颈侧。 残剑直入血肉,大片鲜血火花般炸开,萧潋意分毫不动,抬剑对准萧文壁肩膀狠狠刺下,生生擦着他的骨缝刺了个对穿,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贴片磨过骨头的声音直听得人湳楓脊骨发麻,那一下的痛想必远超常人想象;萧文壁双眼猛地瞪大,竟连一句叫喊也发不出来,只活像条岸上鱼一般浑身痉挛,口中直“嗬嗬”倒气。 眼前种种忽如浪潮般混着白光呼啸而去,耳中血脉跳动犹如重鼓轰隆作响。萧文壁赤红着眼死死盯着他,出言夹杂着倒气声与咳出的血沫,断断续续道:“你这……恶鬼,终有一日会……会……” 身后混战的士兵诡异地停了下来,萧潋意慢慢站直了身子,脖子上的创口还在汩汩流着血,被他反手擦去了。 “珵王萧文壁,意图谋反,有违天命,罪无可赦——” 远方天际翻上了隐隐鱼白,一线天光终于踏破夜色直直刺下,将天地朦胧的边缘破开;萧潋意背对众人,面颊上未涸的鲜血嘀嗒落下,在微白的天色下闪着异色的光。 “……命其,剥去王号,除去谱名;押入内狱,听候发落。” 身后众兵不言,潘太傅与黄将等人深深瞧了他的背影好一会,缓缓跪道:“臣,遵旨。” 其余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叮啷作响地忙乱丢了手中兵器,跪下高声齐呼道:“臣——遵旨!” . 殿门被人缓缓推开了。 一夜未合眼的徐忘云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听着了声音,毫无反应,没有半点要转头的意思。正是破晓,不用点灯也能将殿内之物瞧得清清楚楚,徐忘云便侧头凝着床栏上雕着的繁复纹路,听见身后脚步越走越近,缓慢地靠近了自己的床边,停住不动了。 徐忘云不动,身后那人竟也不动。好半天,忽有一只手摸上了他的手腕,有些疼惜地用指腹细细摸过他手腕内侧被拷出的磨伤,掏出了一方蚕丝软帕,小心地塞了进去。 垫好了,那人却不撒手,停顿了会,又顺着他的手臂一路下滑,摸上了他的脸侧,轻柔地将徐忘云鬓边滑落的一缕发丝别去了耳后,低声叫他,“阿云。” 果然是萧潋意。 徐忘云闭上了眼,不答他。萧潋意像是应早已习惯了他不答,也不敢奢望他答,兀自上了床,从背后将徐忘云抱进了怀里,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啄吻着他的耳朵。 徐忘云很不喜欢他这样,微微皱了眉。萧潋意没看到,在他耳际磨了好一会,如何也亲不够似的,一手攥着他的手腕,一手揽着他的腰,将他死死扣在自己怀中,便这样唇抵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要做皇帝了,你高不高兴?” 徐忘云仍是不理。萧潋意珍惜地亲了亲他的耳朵,攥着徐忘云毫无生气的手,将自己的五根指头强行挤进去,与他掌心抵着掌心,紧紧相扣。 “你为我高兴吗?”萧潋意在他耳侧低声道,“你看,那时候说得话,我都做到了。” 怀中人犹如一只毫无生气的木偶,无论如何也再不会有任何称得上生动的反应。萧潋意重重闭了下眼,侧脸缓慢的摩擦着他的耳尖,唇中尽是苦涩。扣着他的指尖更用力了一分。 ——也只有徐忘云肌肤上尚存的一息温热,才能让他确认怀中的还是个活人。 萧潋意闭上眼,不再说话。明明他才是禁锢着人的那个,可他在身后死死抱着徐忘云,却更像蜷缩。徐忘云等了一会,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好半天再没听着任何动静,只有他悠长而平缓的呼吸声——他是已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记发本周更新了,补一下 本周(11.29—12.5) 11.30 更 12.2 更 12.3更 12.5更 第87章 海棠不复 年末,腊月廿四日,新帝登基。 深冬萧瑟,新帝的登基大典设在礼庙,祗告了宗社社稷。更年号为“明昭”,是以次年正月初始,为明昭元年。 登基礼那晚,萧潋意未卸妆发,硬是亲手给徐忘云换了一身红衣。徐忘云少穿如此鲜亮的颜色,他被萧潋意关了半月有余,茶饭不思,消减得厉害。红衣一裹,将他身躯勒得起伏毕现,腰背纤长清瘦,衬出他红衣黑发间一段白皙的后脖颈,因他抗拒的动作微微弓着,隐隐显出他寸寸凸出的骨节。 密室绳索,红衣黑发。这本该是带了些情色意味的香艳场景,可徐忘云躺在那,却不见半点脆弱之意,叫人不敢亵渎。萧潋意轻柔地撩出他后背藏在衣裳中的长发,和他说:“今日大典刚结束,潘太傅便迫不及待地同魏丞相几人一同上表,说先帝嫔妃都已迁至步寿园,后宫无人,不可久空。” 他趴在徐忘云的床边,抓住了他那缕发丝便不放手,拿在指间把玩,想到什么,又笑起来,“我以公主名登基,潘太傅是要我广纳嫔妃充裕后宫,可他约莫是没见过我这种情况,说了个‘立……’字就顿住,脸上青红交错了好一会,才将后面的‘皇后’两个字补完整了,你是没瞧见他那个脸色,真是……” 第160章 他低声笑了片刻,指尖轻搓徐忘云的头发,笑声便慢慢停了,只听他说:“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和我说话?” 殿内静寂。 “你近来睡得不好。”萧潋意说,“我抱着你,知道你很晚才睡得着,你有时候要做梦,夜里总会流眼泪。阿云,你都梦到什么了?” 徐忘云不答他。 萧潋意反复摩擦着他那缕头发,静了片刻,忽叮啷哐当地将自己满头的钗冠拔去,头发散下来,分出来一股,指尖微微颤抖着,很小心地和徐忘云的系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他喃喃地说:“结发为夫妻……” 徐忘云轻微一动,那两条长发便干脆地散开了。 萧潋意顿住了,他愣了片刻,执拗地抓住徐忘云的头发,不死心地又和自己的绑在一处,连连打了许多结,直将恶狠狠地那头发死死缠成了一团才放手。他爬上了床,又将徐忘云箍进自己怀里,让他不能再动。 “……恩爱两不疑。”他低低地,有些咬牙切齿的在徐忘云耳边说。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中挤出来的。半响,他似是痛苦难耐,两条苍白有力的手臂交缠,将徐忘云死死地,死死地勒进自己怀中,像要将他融进血肉,至此再不能分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正月一过,又到新春。 新帝上位半月,下旨彻查了多年前杨义康谋逆一案。 此案虽早在成武帝在位时重审过一次,但那时只定了二皇子萧文琰的罪名,但未查当年牵扯到的官爵罪证是否属实。此次重查,梳理了那年事端的大小末节,重理卷轴,平了止绛侯徐到庭的罪名,复其侯位,因事过了多年,止绛侯与侯夫人尸骨已寻不到,无法修冢,新帝便在太庙为二人立了牌位,名记青史,受百姓香火供奉。 次月,重查先帝夏贵妃毒害皇嗣一案——这约莫是这位新帝继位后做过的最大逆不道的一件事——他下旨将先帝后妃沈贵人沈衾兰的名号挪出了礼册,这相当于在史册中抹去了她的存在。不止如此,他还下令将沈衾兰的坟从皇陵中挪了出来,又在碑上平了她的名字。 至于挪去了哪,无人知晓。 这堪称史无前例的壮举自然惹怒了潘太傅在内的一众大臣,这群迂腐的老官书面联名上奏,朝堂上群情激昂。话里话外无非一个意思——你怎敢妄自决定先帝后宫事?此举岂非伤及先帝脸面,简直纲常扫地,罔顾人伦! 对此,新帝仅用八个字便轻飘飘地打了回去——薏苡之谤,不平难安。 二月初六,惊蛰,新帝封冯柄冯将长子为守义将军,为四镇将之首,命其率良兵三千,广纳青年壮力,重缮了疆北边防。 十五,重修税法。 廿二,以贪污罪名查封易国公府,除名京薄,共收缴出黄金三万四千两,白银七千,名下坊宅数幢,均充作国库。 廿六,指黄将率军南下巡视,下察民情。 三月初一,推民衡制,重整田亩兼配。 …… 朝堂众臣面面相觑,看新帝日日扑在书案前,活像屁股后面有什么东西紧追似着他似的,只觉新帝上位不过三个月,所作桩桩件件不似稳权,倒更像是在为身后事做打算。 又几日,到清明。 长敬宫中的海棠开了。 萧潋意虽自登基后便迁去了衍真殿,早已不住在这。但那日下了朝,他回御书房的路走了几步,不知怎么便脚步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侍从不敢出声提醒,自然是他去哪便随着去哪。待到萧潋意再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站在长敬宫的院子里了。 院中他早些年种的花草被那场冬雪毁去了大半,也只有这株长了多年的海棠傲然默立,久日无人打理,花枝竟反而生得愈发粗壮了些,团团粉云坠枝头,繁花似锦,春意盎然。 萧潋意抬头瞧着花枝不动了。桃蹊机灵,已同他身后跟着的众多宫人齐退下。空旷院落,便只剩他一人与这株高大花树相对沉默。久久,他忽然伸出手,够着了被团团海棠坠得微微下弯的花枝,手下轻轻一用力,便将那花枝折了下来。 桃蹊不知带着那些宫人去了哪里。萧潋意无心去寻,不再多留,独身带着这根花枝离开了长敬宫,出了宫门,碰上了一个正要往宫外走的青年人,那青年人见了他,讶得瞪大了眼,拜道:“叩见陛下。” 萧潋意臂里抱着那株花,从眼角瞧了他一眼,见是外宗一个叫萧其雁的年轻人,因前不久南下巡查立了重功进了官位。萧潋意没什么多余心思理他,匆匆“嗯”了一声便匆匆要走。他不理,那年轻人也不多求,直叩到萧潋意背影不见了才起身,对着空旷官道,笑意盎然地抬手使力挥了挥,朗声道:“恭送陛下!” 萧潋意没搭理,匆匆回了衍真殿,半道上,忽落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那一头,徐忘云掰断了指骨,终于挣开了手上的铐锁。 他忍痛将指骨草草复位,顾不得许多,披衣下了床。徐忘云几月脚未着过地,一瞬几乎不会走路,尝试许久才勉强站直了,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才走了几步,便出了浑身大汗。 桃蹊难得不在,徐忘云不敢发出声音,他知道即使桃蹊不在,门前也还是有人把守——虽过几月,萧潋意疑虑却未打消半分。他屏气站直了,待手脚回了些力气,悄无声息地走至后窗,轻轻地,小心翼翼推开了这扇圆窗。 第161章 屋外滂沱大雨,嘈杂雨势很好地掩盖住了他这点轻微动静。徐忘云沉气,使力抬步踩上窗,轻轻一跃,像只无声的猫儿一样落了地。 门前值守的宫人毫无所觉,正对着雨势慢悠悠地打了个心不在焉的哈欠。徐忘云重又轻轻合上窗,闪身躲入墙角,抬头看了看天色,抬步朝后墙跑去。 这里不是长敬宫,是处陌生的宫殿,应是萧潋意登基后新迁的。徐忘云对地势不熟,不敢妄动,保险起见,他决定从后墙绕出去,只要他跳上墙头,顺着宫墙跃出去,很快他就能出了皇宫,只要出了皇宫—— 雨势渐大,几乎要连成条条蛛网似的线,在泥土地上砸出指头大的小坑。徐忘云力气渐回,脚下步子俞快。他必须要快一些,快一些跑。夜里没有机会,萧潋意夜里不离他半步,白天桃蹊在他门前寸步不离。徐忘云等这场大雨已等了多日,只能是今天,也只有今天。 他一脚踩上墙壁,轻巧地跃起,像只鸟儿似的翻上墙头,转眼便落了地—— 萧潋意正站在他背后。 雨势滔天,密密活像要将这天地并吞没。一声惊雷乍起,一瞬亮起的白光将萧潋意面无表情的脸映得惨白无色。 他浑身湿透,衣裳鬓发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臂弯中还抱着那株繁密,娇艳的海棠枝——已被雨珠打的萎靡蜷缩,花瓣耷拉,了无生气。 只听他平静的声音响在徐忘云耳边,“阿云,你要去哪?” 徐忘云一时犹如雷声在耳边轰鸣,心下登时凉了半截,来不及回头多想,抬步便要跃上墙头,只是下一瞬,他的小臂忽被一只手铁钳似的拽住,便听萧潋意鬼魂似的、低低的声音附在他耳边,又问道:“阿云——你去哪?” 那一株海棠掉在地上,被萧潋意一脚踩进了泥雨坑中,顿时烂成了肮脏一团。 第88章 幻觉 徐忘云回身便踹,萧潋意没半点要躲的意思,硬受了他这一脚,反逼他越来越近,道:“阿云,你怎么不说话?” 徐忘云不答,使力要挣开他的手,萧潋意却忽大力将他“砰”一声掼在墙壁上,面庞逼近了他,红唇白齿,森森道:“你要走?” 徐忘云冷眼看他,终于说了这几月以来的第一句话——“放开我。” “放开你?”萧潋意面上隐有狰狞,凄凄笑了声,“放你离开我,跑到宫外去,叫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极具压迫力地又推了一把徐忘云,将他牢牢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似一只绝望困兽,将愤怒咆哮尽数压在自己喉中,低吼道:“阿云,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徐忘云冰冷地抬眼看他,心头一时愤恨与悲痛交织而起,复杂难言,不愿再看他,闭目侧过头去。 只是下一瞬,下颌却被一只手大力钳住,将他恶狠狠地又转了回去,只听萧潋意恨声道:“你不看我,你又不看我,你为什么不看我?!” 春雨微凉,不分你我地将二人浇了个彻底。萧潋意眼中血红,两只手牢牢将徐忘云的脑袋固定住,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冷漠木然的脸,一时竟觉头顶不断砸下来的颗颗雨珠穿破了他的头骨,穿破了他的血肉,像万把利刃直直将他从头到脚捅个对穿,留下数不清空洞难看的窟窿。 雨珠变得猩红,大雨声落在他耳朵里,更像血液淌过骨缝的声音。萧潋意毫无征兆地发了疯,忽猛地贴上徐忘云的面颊,喃喃地问:“阿云,你爱不爱我?” 恍惚中,他看见数不尽的水珠另一侧,徐忘云睁开眼,如同从前那般眼珠明亮,唇边略带促狭地对他一笑,“我当然爱你。” 一句“爱你”,如响鼓重击,天地同震。 他不可自抑地激动起来,追着他不停追问,“你爱我?你爱我?” 萧潋意出现了幻觉,漫天血色染上他的视线,脑中神脉根根跳起,恍惚间他看见徐忘云竟伸手缠上了他的脖子,微白的唇不知为何添上了潋滟血色,一张一合,如恶鬼惑语,“我爱你,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萧潋意迫不及待地答了,“我愿意。” 徐忘云手中不知怎么便出现了一把金钗,尖端闪着灼目的光,递到他面前,柔声道:“阿意——去吧。” 幻觉之外,徐忘云听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半天,忽没了声响,微微睁开了眼。 便见萧潋意盯着他,手里握着只金钗,直直就要往自己颈侧里捅。 他眼皮重重一跳,下意识抽手将那金钗狠狠打掉了,斥道:“发什么疯?!” 萧潋意深陷幻觉无法自拔,却只能看到徐忘云夺走了他手中金钗,面有怒意,开口讽道:“你也配为我去死?” 他听到徐忘云冷冷道:“我再不想见到你,哪怕入了轮回我也再不想看你一眼,生生死死,永世不见。” 他极嘶哑地倒抽了口冷气。 “……为什么?”萧潋意抓紧了他,痛苦道:“为什么?阿云?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要走? 为什么你不肯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滔天的绝望与愤恨怒吼着升腾起,如熊熊烈火,咆哮着将他吞噬。萧潋意死死钳住他,盛怒之下控制不住力道,忽一言不发的转身,死死钳住他的手臂,强行将他往衍真殿里拖去。 “……你做什么?”萧潋意的疯癫劲上来,力气是前所未有的大,徐忘云竟如何也挣不开他,被他连拖带拽地往寝殿中走,狼狈滚了一身泥水,怒道:“你做什么!” 第162章 萧潋意已浑然听不到了。 风狂雨横,惊雷骤起。院内一个人也没有,满殿侍从早已眼尖地跑了个干净。萧潋意拖着他入了寝殿,方一踏上台阶便将他使力摔在地板上,回手“砰!”地声合上殿门,力道之大,直震得整座空荡大殿随之颤了两下。 徐忘云被他恶狠狠地一掼,浑身骨肉在冷硬地板上磕得阵阵剧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上便一重,萧潋意压上他,不由分说便开始狠狠扯他的衣服。 他动作凶猛,毫无理智,几乎是头不通人性的野兽。徐忘云气疯了,在他怀里大力挣扎起来,怒道:“萧潋意!” 薄薄几层脆弱的衣料,很快便被他扯完了。徐忘云几乎衣不蔽体,挣扎间硬实的肘骨狠狠砸上萧潋意的唇角,登时血流一片。萧潋意半分不停,感觉不到痛似的,下一秒,便听徐忘云咬着牙“啊”一声,活像条被油煎的鱼一样竭力挺起上半身,下颌绷得死紧,攥拳恶狠狠地砸向萧潋意的颌骨。 这一下他使得是全力,萧潋意被砸得偏了脸,整个人一滞,血液回流,神智便渐渐回了笼。 视线中的血红如潮水般褪去,萧潋意终于瞧见了身下压着的是谁,他犹如被棒槌狠狠砸中了头,脑中“嗡”地一声响,喃喃道:“阿云?” 徐忘云快要将自己的后槽牙咬碎,那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滚出去……!” 萧潋意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离他远了些,惶然无措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阿云,对不起……” 徐忘云坐起来,背身将方才他撕烂的衣裳草草披上,勉强庇体,一眼也再不想看他,“……滚。” 萧潋意仓惶呆在原地,泪流满面,又叫他,“阿云……” 徐忘云再不想多和他说一个字,起身便走。 萧潋意一时竟不敢去追,直到徐忘云抬脚,这才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你又去哪?!” 徐忘云冷声道:“放开。” “……我不会再让你走了。”萧潋意颤声道:“你不理我也好,你不说话也好,你恨我厌我再不想看到我都好,我不会让你再走了!阿云,我不能让你再走了!” 徐忘云心下忽觉地疲惫万分,不懂这样彼此折磨究竟有什么意思?身后人是个偏执的疯子,不能多说,无法多言。徐忘云也不愿再和他多说,回头看种种,只觉开头错,步步错,错到如今,横命数条,难以不咎——不能不咎。 徐忘云说:“放开我。” “……不!”萧潋意拼了命地缠住他,动作如此凶狠,语气却又这么惶恐,“你哪也不能去!你不能离开我!” 徐忘云回身横臂,直冲他面门。 他果然又要与自己打。萧潋意早做打算,接下他这一臂,又与他乱箭攒心地缠斗起来。他绝望滔天,为挽留不择手段,争斗间两人渐渐下手都越来越狠,身形所过之处刮起阵阵疾风,招数如同残影,动作目不暇接。那一时他满心满脑竟只有一个想法:若今日得以死在徐忘云手下,此生也算善终。 终于,一声闷响,其中一个身形倒在了地上。 萧潋意稳稳接住了他,是又出阴招,拍中他的风穴,才得以险胜他。他将毫无意识的徐忘云揽进怀中,如同失而复得的宝物,痛苦难耐地,紧紧闭上了眼。 ——徐忘云重被关了起来。 锁铐又加三道,是让他哪怕自断手腕也再挣脱不了。桃蹊和芙儿不分昼夜地在他门口守着,屋内圆窗被死死钉了起来,层层禁锢,哪怕飞虫也再难飞出去一只。 只是萧潋意再不来了。 他像是不敢,也在有意回避,自那日后,再未进过徐忘云房内半步。 二人不再见面,白天萧潋意上朝理政,到了夜里,便歇在徐忘云隔壁的寝殿中。 一墙之隔,咫尺天涯。 这日,天蒙蒙亮,桃蹊来唤萧潋意上朝,门一打开,却看殿中昏暗光线中,萧潋意和衣一动不动地坐在窗下,面色淡然地望着窗外雨势,竟是一夜未眠。 他玄黑的衣襟上,赫然有大片深色血痕,不知流了多久又有多少,干了又湿,最上面已结了层薄薄血痂。 再仔细一瞧,他脚下地板上也尽是干涸血迹,颜色乌黑,将整个房内都染上了浓厚血腥味。桃蹊在门口一顿,她已不似从前那般爱受惊了,麻利掏出一方手帕沾湿水,将萧潋意脖颈、面颊沾染的血迹擦去了,低声道:“陛下,到上朝时了。” 萧潋意淡色的眼珠一转,面上了无生气,似具活尸,低低嗯了声。 他说:“更衣吧。” 春来了。 他的时候到了。 【作者有话说】 有件事想和大家讲 后天晚上《公主为上》要入v啦 连载至今要有大半年了,每一个陪我到现在的读者,我都想真挚地和你们说声感谢 此外,明天不更哦,后天晚上会连更两章 祝所有人都幸福 第89章 拂衣去 朝堂上,众老臣以潘太傅为首,紧抓着前阵税法变革的条例不放,几人连珠炮似的进言不妥。左言右语间,又明里暗里指责他提拔新臣过多,问其是否对人知根知底,德又可配位,扯来扯去,说到后宫事,那几套老话换个说辞又翻来覆去地拿出来讲一遍,众说纷纭扬眉奋髯,扯着嗓子三言接着两语,萧潋意坐于高台半响,竟无半句能插嘴的余地。 第163章 他面色平和地看几个众臣自顾自讲得唾沫横飞,冷眼旁观半响,忽抄了案上奏折,轻轻往台下一丢。 竹制卷轴落在地上,动静不大,骨碌碌滚了半步远。这点微声还不足潘太傅一句话落地的声音响亮,殿中众臣却刹那都静了,鸦雀无声片刻,扑通便跪了一片。 潘太傅哑然半响,一掀官袍,直直跪下,清癯的身形风骨峻峭,义正言辞道:“若今日臣以谏言惹陛下重怒,自当死不足惜!” 萧潋意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打量他半响。潘翃这人,才能颇出,赤胆忠心。只是文官当得久了,就会像根老屋承重的梁,擎天一柱,却也难免迂腐。 他是真心实意地为此有些头疼。萧潋意与吹胡瞪眼的潘太傅对视,心烦似的挪开视线,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道:“朕没说要定你的罪。” “君不降罪于臣,臣自责躬引咎。”潘太傅道:“为人臣者当无有偏私进忠言,臣冒死上奏,恳请陛下三思——北嗣王富于春秋,少不经事,恐难挑西下巡田大梁,实非良选啊!” 殿中各角皆有三三两两大臣跪下,附道:“请陛下三思!” 北嗣王萧其雁手持笏板,听了此言,头一抬不抬,活似根棒槌,沉默杵着。 萧潋意道:“依你言,指谁为良策?” 潘太傅道:“回陛下,博符侯次子蒋雪桓在护林卫越骑营多年,武学过人,德才兼备,是为良选。” “嗯。”萧潋意道:“传旨下去,蒋雪桓才思出挑,命其协都督府刘阳重整军薄兵务,拟征调条案,三日上呈。” 潘太傅急了,“陛下!” “太傅还有本奏?”隔着张宽大的镶金书案,萧潋意低眼看他,“一一呈来即可。” 潘太傅面色铁青,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一句,“……臣没有。” 萧潋意将手中折子一扔,干脆利落地拍了板,“退吧。” 众臣低头不言,闻言齐齐道:“恭送陛下。” 北嗣王萧其雁主领西下巡田已定,萧潋意心意已决,无人再上表。 ——只是他也没能去成。 清明时起,这场春雨时盛时稀,接连不断,至今已有六七日,竟无半刻停歇。这天阴雨绵延,城外有骑兵急急冒雨入城,马蹄踏起飞溅泥水,带给了萧潋意一封噩报——戊城地势下陷,紧毗玄河,受不住连日的大雨,河堤崩落,发了水灾。 萧潋意匆忙叫停了一切西下巡查的准备,命北嗣王率军至戊城救灾,又指派蒋雪桓等将侯至其他易发水灾处及江河口驻查,急告州府,抢固大坝。 朝堂上下忙成一团,萧潋意再没有多余的心力管别的杂事,日夜扑在御书房前批折听奏。国难在前,潘太傅和其余老臣便都很有眼力地闭了嘴,不再来扰他。再后来,北嗣王在戊城亲入险境,在湍急河流中首冲在前,修好河堤,止了洪水,几次深入险境救人,大幅缩减伤亡。几个老臣见他此事办得漂亮,便就此不再上表,也再不批判他“少不经事”了。 当然,这已是后话。 水灾一事几乎将萧潋意直磨去了层皮,骨肉裹在厚重龙袍中,清减的几乎是有些吓人。再几日,事态稍缓,雨势渐停,四方不断有喜报传来,萧潋意这才得以喘上一口气,从那满桌的奏本国报中理出小片余地,铺了宣纸,匆匆为自己拟了封遗诏。 那封遗诏他洋洋洒洒写了许多,事无巨细地将身后事一一列好,核查了遍,封好交给了桃蹊。桃蹊一言不发,沉默将那厚厚一沓纸收进怀里。又看萧潋意对着空旷的桌案发了会呆,重捻了张宣纸铺好,又提笔要写什么,手却迟迟不落。 他便这么提着笔顿了会,几次都像是要落笔,几次又在半途止住。末了,他将笔一扔,低声唤道:“桃蹊。” 桃蹊忙道:“奴婢在。” 萧潋意说:“你去将……” 他话说到这,又停住。桃蹊等了半天,见他再无后话也不敢催他。半响,看萧潋意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低声命道:“别跟着我。” 桃蹊轻声道:“是。” 她自然知道萧潋意要去哪。 萧潋意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处,左转右转,到了徐忘云房门前。 门口驻守的宫人远远便见是他来,已自觉退下。他的房内没有点灯,满目漆黑,半丝光亮也没有。萧潋意默立在房门口,对着那扇门站了许久,低声道:“阿云。” 天地寂静,自无人应他。 “前些时候戊城发了水灾,我忙得团团转,没顾得上来瞧你。”他说:“那群老臣这几日少在朝堂上与我叫板了,可能是仅存的良心发作,看我成日忙得头昏脑胀,也没脸面再来给我添乱了。” “再过几日是谷雨,我在你门前别了几枝牡丹。近来水灾虽有缓和,外头还是不大安稳。水灾后怕又起瘟疫,有人和我说外头再传什么米糕能防疫病,一只米糕能卖二两银子……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无稽之谈。” “这种事朝廷不好出手制止,百姓只信自己愿意信的,若加以抑制只怕让那米糕更一金难求,倒是反弄巧成拙;我想着,那还倒不如派人在街边支些义摊,广施药材,能防病的东西多了,那米糕也自然没用了。” 他静了片刻,轻声说又:“……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 萧潋意低着头,声音很低,“我……前段时间,将我娘的坟迁出来了,埋到了京城外的一处山地上。那块山地我早就看过,风水很好。我小时候她和我说不愿被困在京城里,生前不能,我就把她的尸骨挪到了城外。阿云,你说,我做得对吗?” 第164章 “止绛侯和侯夫人,我把他们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平了,牌位供在了太庙,青史留名,可受百世香火供奉。” 他轻声道:“你……会不会觉得高兴点?” 没有声响。 萧潋意没了动静,他无言站了会,手指碰上了门板,像是想使力推开。 只是指尖才刚碰上,他便活似火燎,猛地又收了回去。 萧潋意低着头默立,面上表情叫人瞧不清楚。半响,身影便在门前消失了。 ——三月十九,临近谷雨,内狱中传来消息,萧文壁病死了。 他的尸骨被一张草席潦草卷着,瞧不清全貌,正被几个狱守搬上板车,是要扔去城外乱葬岗。萧潋意听闻了这个消息,眼也没抬,也没作任何批示。内狱的主管便自作主张,将萧文壁的尸首扔在了城外最荒凉的乱坟堆里——据说那里遍无人迹。常有野狗出没,最喜食岗上腐骨。 紧接着,谷雨至。 亥时,萧潋意着一身玄衣,推开了长敬宫的院门,在漆黑夜色中进了院子。 头顶尖而上翘的屋檐在浓厚夜色中像什么野兽的獠牙。院中久无人打理,空旷荒凉,虽已是开春,却有萧瑟悲寂之意,浓稠的夜色一罩,仍似隆冬。 萧潋意盘腿坐在了廊庑地板上,檐上系着的黄铜铃铛轻轻摇晃,发出微弱脆响。萧潋意坐下便不动了,神情平静,凝着夜色中的某个小点。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衍真殿中,喀嚓几声轻响,桃蹊解开了徐忘云手脚锁拷,低声道:“大人,您可走了。” 桃蹊两手捧着什么东西递给他,徐忘云侧头看了眼,见是他的佩剑。 桃蹊低着头,捧着他的剑直直往前伸着臂,叫人只能看到她头顶的发旋。徐忘云视线在她手中停了半刻,伸手接过来,干脆利落地翻身下床推开了殿门,再没回头看一眼,足下使力轻巧一跃,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身后,桃蹊仍还维持着那低头的动作,抬着空空如也的掌心,久久不起。 檐上的铃铛又是叮当一声响。 诺大空殿中,萧潋意独身坐着。 他前半生,曾有过许多濒死的时候。 遍身骨缝叫嚣着泛起密密刺痛,五脏六腑似有火烧,像被把灼红了的刀刃刮过。呼吸之间,已有浓浓腐烂味和血腥气从他鼻腔中涌出,萧潋意知道,那是因为他内里肺腑正在寸寸腐烂,要不了多久,便会在他肚子里化成一滩脓血。 萧潋意静默坐着,像觉不着痛似的。目光直直凝着前面,像是要透过天幕瞧出点别的什么。两年期满,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怪的。萧潋意心无波澜,早知今日,平静地等着时候到,瞧他背影,竟还很从容。 约莫人死前都得梦回一场,七零八碎的将脑中沟壑里藏着的东西抖落出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意义,大约是个总结——萧潋意低低咳了声,止不住地吐出大股黑血,神识终于开始有了点昏沉。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再接着,飞花落叶似的闪过许多画面,快得只剩残影,叫人还没来得及咂摸出什么便结束了,和他这辈子有点像。不知是在忙什么,不知又是为了什么,好像兜兜转转吃了很多苦头,午夜梦醒时回过头一看,却看半生奔走,竟找不出一件值得回味的东西。 是为了什么呢? 没劲,实在没劲透了。 这世道一滩烂泥,腐臭熏天,实在不值有什么可念。 若真有来生,他再也,再也不…… ——可这世上还有阿云呢。 神智模糊间,这句话又忽如雷贯耳地响在他脑子里,萧潋意几乎是猛地惊醒,浑身一激灵清醒了些,却看见夜色中院门大敞,有个瘦长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竟不知看了他有多久。 第90章 总有日出时 徐忘云站在院门处,沉默看他。萧潋意愣愣瞧着那,怕是幻觉,又觉是幻觉也好,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徐忘云不答,面色冷得吓人,离他近了些,查起他的伤势。 方才的幻想成了真,萧潋意抬着头,涣散目光钉在这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上,伸出手,极轻地用手指蹭了下徐忘云的脸。 他约莫是想再碰一碰他的,可实在有心无力,目光缱绻难言,寸寸掠过徐忘云五官的每一寸,像是要将这张脸死死地记在心里。 好叫他过黄泉时也能无比清楚地想起来,哪怕要受万年的地狱火烧,有此刻在,似乎也再算不得什么了。 徐忘云的手摸过他全身,摸出这具躯体破得几乎是张透风的麻布,万脉俱枯,再无回旋余地。他停住不动了,心头一时是震惊,一时悲痛,紧接着交织成巨大的怒火升腾而上,烧得他心脏阵阵发痛。 “……你歇斯底里的发了这么多天疯,现在要一言不发地自己去死了?” 萧潋意只盯着他,叫他:“阿云。” 徐忘云怒不可遏,不知该怎么答他,使力闭了下眼。 “你愿意和我说话了。”萧潋意轻轻笑起来,“再和我多说两句吧,好不好?” 话一落地,他又大口吐出许多黑血。 眼前黑暗如潮水般涌进来,萧潋意神思涣散,余光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血,却下意识伸手,做了个将徐忘云往外推的动作。 他低低道:“脏……” “……”徐忘云愣了片刻,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咬牙切齿地低声叫他:“萧,潋。意。” 第165章 黑色潮水已将萧潋意整个笼了进去,他已是听不着徐忘云在说什么了。恍惚间,又忽然手指一动,搏力往徐忘云手里塞了个什么冰凉的东西。 徐忘云低头一看,见那是根小巧的玉簪,尾部雕花已没有那么清晰,像是常被人拿在手中长年累月的抚摸,已是很旧了。 ……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初遇,萧潋意扮作“沈沅”时,哄徐忘云在京城里买给自己的玩意。 “……对不起。” 萧潋意唇边还残留着笑意,像是很歉疚,弥留之际,轻声对他道:“你忘了我吧。” 你忘了我吧。 忘了我,忘了京城,忘了这些朽烂的糟心事。你还是去天下做你济世救人的剑客,仗剑四方,随心所欲;要是再碰上不平事,想出手就出手,横竖你武功这么高,谁也打不过你。 你该去的,你本就该生在广袤的天地,是我私心折断了你的翅膀,把你困在这方小小皇城,叫你平白受许多蹉跎,伤了这么久的心。 阿云,对不起。 萧潋意微声道:“再有来生,我……” 他眼珠轻轻一转,再也不动了。 更阑人静,风声尽止,天地之中,唯一轮明月无声高悬。 “……” 徐忘云拿着那根玉簪,如尊木雕般久无动静,半响,他猛地往回一推,将那玉簪推回萧潋意无力的手中,咬牙道:“……不。” 他的声音低极了,寂静中,几乎是有些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不。” 徐忘云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他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 他使力将萧潋意背起来,那一刹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盛怒烧过,余烬堵住了他的口鼻,叫他脑中霎那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走。 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快越好,再快一点,更快一点,再快,再快——! 他步伐飞快,鬼影一般掠过京城数道瓦墙,跑出了皇宫,跑出了京城,顺着山道跌跌撞撞一路上行,活似逃命般,奔上了一座山头。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站在四君山半山腰上了。 徐忘云脑中空白,全凭本能驱动脚步,直直奔着后山而去。四君山已久无人来往,地上野草生了半人高,早没了人气。他带着萧潋意穿过高低野草,面颊被叶片割破了也不知道,跑到尽头,眼前路终于渐渐开阔,现出了一潭清凉的山泉来。 那山泉位置隐蔽,最上头有股细细瀑布淌得清澈,水流亮如水晶,见不着半点杂志。徐忘云方一靠近,迫不及待地将萧潋意往那潭水中一丢,萧潋意咚一声砸进潭水中,浑身污血霎那将那潭水染得黑红,涌起水花摇晃片刻,又渐渐平静了下去。 萧潋意浮在水面,了无生气的手脚随波澜飘荡着,面上已没了半分活人气息。 夜深水静,没有半点不一样的动静。 徐忘云怔在原地。 ——然后呢? 他怔怔地看着平静的水面,看着水中无声无息的萧潋意,一时竟觉呼吸困难,只恨不得能杀到黄泉地府,将萧潋意那缕幽魂拉回人间。 不是说这处潭水有奇效吗?不是说这水能修好人的经脉吗?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怎么办?他几乎是绝望地想:师父,我该怎么办? 空谷寂若死灰,自然无人应他。 徐忘云心神俱乱,恍然无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却忽听“喀嚓”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裂了。 徐忘云下意识低头,借着天上月光,瞧见自己方才踩到的,是他忙乱间随手扔下的佩剑。 乌木的剑柄竖着裂开了个口子,将那剑柄从中分成了两半。 裂口中,静静躺着颗漆黑的药丸。 徐忘云脑中轰隆一声响。 ——“师父,那我的剑,有名字吗?” “有啊!”荣清摸了摸他的脑袋,面上笑容似有深意,“你记好了——它叫逢生。” “逢,生。”年幼的徐忘云一字一顿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遍,问他:“师父,为什么叫逢生?” “草木蔓春,峰回路转,此为逢生。”荣清拿起那把剑晃了晃,“这剑柄里,藏着一颗神药,能叫人五脏重铸,六脉俱通,是我伴鹤门传下来的宝贝。今日为师传给你,你若用不上最好,用得上也便罢了,都是造化。” 徐忘云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朗声道:“师父,我记得了!” ——大股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 徐忘云颤抖地吸了一口深深的气,抖着手,将那药丸从剑柄里拿出来。 原来毕生所求之物,竟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他跳下潭水,揽着萧潋意站直了,急切掰开他的嘴,浑身犹如过万千虫蚁爬过般止不住地颤栗,小心,又万分诚惶诚恐地将那药丸塞进他的口中。 萧潋意猛地闷咳了一声。 万物寂静一瞬,忽然,池面泛起了细小的涟漪,如潮涌般翻滚起来,扑闪着数千水花,将萧潋意惨白的身体裹了进去。 一丝晨曦终于刺破了深沉夜幕。 徐忘云浑身颤抖,竟似劫后余生地仰起头,终于落下泪来。 那颗神药能将人全身破损的经脉重连,但要起效用,服药之人会心脉俱停假死三日。待到三日后,重铸的心脉回连,先身躯不能动,五感丧失,再慢慢逐一恢复,鬼门关走上一遭,全身经脉根根生好,这才痊愈。 第166章 徐忘云将从前师父在时的旧屋收拾出来,将萧潋意安置在里面。最开始,萧潋意无知无觉,气息起伏全无,手脚冰冷惨白,犹如是具尸体。 徐忘云便抱着他那把没有剑柄的剑,日夜守在他床边寸步之外的地方,有时夜半惊醒,惶惶去寻床上萧潋意的身影,他怕自己看到的已是副白骨。 三日到,萧潋意单薄的胸膛,终于有了些微弱的起伏。 头次发现他胸膛似乎是在动时,徐忘云盯着那里,直愣了好半晌。 但也只是那丁点起伏,除此之外,一连多日,便再无其他了。 徐忘云与他同待在这处屋子里,只偶尔白天出门挑水。有一日,他挑了满满一桶水正往山头走,走到一半,忽毫无预兆地将水桶一丢,倏然转身跪下,向着山外缭绕云雾,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山上碧绿草叶上,有露珠轻轻滑落。 这日夜里,徐忘云抱剑倚墙而眠,半夜突然惊醒,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床榻,寂静夜色里,忽听着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徐忘云猛地站起来,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没有出声,往床榻旁走了两步。 萧潋意躺在床上,很微弱且艰涩地抽着气,好像每次呼吸都会扯得他全身抽痛。他像是还没完全清醒,茫然之中不知周边情况,下意识低低叫了句:“阿云?” 徐忘云站在他床边,没有出声。 萧潋意像是犹在梦中未醒,得不到回应,六神无主,不住地重复叫他,“阿云,阿云?” 出言字字嘶哑,尾音撕裂,像砂纸擦过粗糙旧石。 徐忘云只字不言地站着,末了,轻轻将手中剑丢在地上,发出声闷响。 萧潋意犹如未闻,仍不住惶恐地叫他。徐忘云瞧出他还是听不见,沉默半天,伸出了手,轻轻地,碰上了萧潋意的手背。 萧潋意便刹那静了。 ——萧潋意五感之中,最先恢复的,是他的触觉。 第91章 柳芽酒 萧潋意在沉睡。 徐忘云坐在床旁凳上,安静地看他。 方才破晓,天际只染上朦胧一层鱼白,矮小屋中昏暗,从徐忘云这头看过去,只能看到床上躺了个模糊的黑影,胸膛微弱起伏着。 徐忘云沉默地看着。 许久,屋外忽一声鸟啼,短促破开了清晨寂色。顺着那低矮的窗子,徐忘云侧头朝外看了眼,见窗外群山重重,云雾低垂,无人打理的野草生得肆意,坠着晶莹朝露,引来成群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扑闪着羽翅采珠果腹。 床上的人忽发出了声低吟。 徐忘云又被那声引去了视线。床上那黑影像是睡得不安稳,身子很细微地动了几下,喉咙中模糊发出几声听不出详意的低吟,像是在叫谁的名字。 徐忘云沉默了会,伸出手,用手里的剑鞘戳了戳那人的身子。 床上那人果然立竿见影地安静下来。 昨晚整整一夜,萧潋意几乎是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如此闹一次,也不知他是在做噩梦还是被生筋修脉所带来的疼痛给折磨的。他余下四感未复,听不着也看不见,徐忘云便拿着剑守在他床边,听着他有动静就用剑戳一戳他,告诉他身边有个人在,也算作安抚。 出乎意料的,竟还真得很有效果。 鸟啼声渐高,晨雾慢慢散去。徐忘云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将佩剑束回腰上,起身拍了拍手,弯下腰,使力将床上的萧潋意打横抱了起来。 萧潋意无知无觉,睡得昏沉。徐忘云冷而清冽的眼目不斜视,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托着他,抱着他走至后山那汪清潭处,将他放在了岸边。 他木着脸,手放在萧潋意衣襟上往外一拉,神情冷静而毫无波澜,眨眼便将萧潋意从上到下剥了个精光,接着伸手轻轻往后一推,将他整个推进了潭水里。 服药过后,还需得在每日朝露尽时将人浸在潭水里,以寒潭气疏透浑身经脉——这是幼时荣清将这把剑交给他时,特地交代给他的。潭水不深,人若盘腿坐进去,水面刚刚好能至人胸口处。徐忘云扶着他坐直了,将他摆成个盘腿靠着石壁坐着的姿势,略略平了口气,就着这个姿势,伸手入了潭水,汇内力至掌心,引着寒潭气,替他寸寸修复起断了的经脉。 萧潋意早复了本相,虽经此消瘦了不少,赤身裸体坐在潭水中,仍显得肩膀宽阔,骨骼有力,只脸颊两侧能明显看出凹陷了许多,毫无血色。他黑且长的头发被水打湿,打着卷黏在苍白的肌肤上,面上双目紧闭,气息低弱。若不细看,只会让人觉着是具神魂早散的尸体。 徐忘云掌心捋过他肢体经脉,内力不要钱似的泄洪而出,寸寸补下去,自己先出了满身大汗。久久,寒潭气尽,待到萧潋意浑身经络走过了一遍,徐忘云这才停了手,力竭般靠着石头坐下,大喘出了一口气。 将内力外泄替人补身体,有点像拿自己的血肉去填他人的窟窿,可比自己补自己要费劲太多了。徐忘云平了平体内动荡不安的气息,眼珠轻轻往上一抬,瞧见自个头顶上一块凸出来的山石,最尖端噙着一滴白露,将落不落地挂在徐忘云头顶,蠢蠢欲动地摇摇欲坠。 徐忘云没动,坐在那盯着它,果然,下一瞬,那白露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正正砸在徐忘云抬起的脑门上。 那冰凉的重霜气叫徐忘云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第167章 徐忘云微微睁大了眼,捂着胸口瞧着方才露珠落下来的那处,怔愣了好半天,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会儿,他又猛地转了头,瞧见寒潭边上萧潋意好端端地靠在那,修长的双眼紧闭,被水埋着的胸膛十分细微地起伏,带起些轻得几乎瞧不见的涟漪。 “……” 他转回了脑袋,眉间似有疲意。徐忘云默默又坐了会,半响,起身将萧潋意从潭水中带了出来,囫囵擦净了身子,用衣裳将他裹起,依样如来时那样打横将他抱起来,滞缓地,有些吃力地带他慢慢回了屋子。 寒潭气浸过,萧潋意神思稍受抚慰,睡得更沉了些。徐忘云将他放回床上等了会,见他好半天呼吸平稳,不再有异动。他想了想,将自己的佩剑轻轻地放在他床头,起身出了门。 徐忘云一路下山,出了四君山,去了不远处镇子上的商市。 这座小镇立在群山脚下,人口不多,商街也修得不长。短短一条小道两侧围了些席地吆喝的小贩,后头立着零散几户商铺,几样东西加起来,勉勉强强凑出个街市的样子,也只能供人换些寻常可见的小玩意。徐忘云在摊上买了些吃的,进了隐街角后的一家商铺,推门问道:“能送信吗?” “来了!”那屋里的信使招呼了声,将账本拍在柜台上,对徐忘云笑道:“客人您来够早!是送到哪里去?可还有没有别得要捎带的?百里内银子一两,加急三两!” 徐忘云想了想,掏出三两银子放在柜台,“加急,有没有纸笔?” “有!有!”那信使爽利将银子收下,拿了纸笔递给他,提笔道:“贵客要送去哪?” 徐忘云说:“京城。” 信使写了俩字,“京城何方?” 徐忘云说:“皇宫。” 信使记字的笔一停,抬头道:“客人,您说笑呢吧?” 徐忘云摇摇头,认真重复了遍,“皇宫。” 信使“嘿”了声,还真就提笔写了“皇宫”俩字,又问他:“京城皇宫与谁人?” 徐忘云闻言沉默了。 他是想修封书信给桃蹊,好叫她过来将萧潋意带回去。可桃蹊在深宫里头,轻易不出皇城,他该怎么把信拿给她? 那信使瞧徐忘云默了好半天不说话,探头催了遍,“客人?” 徐忘云回了神,道:“劳烦你,名写桃蹊,交予……交予门前守卫吧。” 信使挠了挠头,“小的多嘴问一句,皇宫门前守得都是带刀侍卫,若那些军爷们不认,将这信退了或撕了,小的可怎么是好?” 徐忘云闻言又默一阵,片刻,从怀里掏出个小玉佩,交予那信使手上,“那便将这个一起交给门前侍卫,那些侍卫见了,自然就识得了。” 信使接过,只掂量了下便知那玉佩价值不菲,再接过一看,见那牌面上方方正正地刻着“大内通行”四个字,腿当即一软,瞧瞧那玉佩再瞧瞧徐忘云面无表情的脸,一下就从徐忘云冷淡的神色上品出点大有来头的气质来,随即哆哆嗦嗦道:“爷,这……您,您是什么人呐?” 那玉佩是从前徐忘云在宫里时身上带的,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但若放在这边角小镇里,可确实是十分的唬人了。眼见那信使吓得声音都发着抖,徐忘云却难得没多解释,又拿了一两银子放在柜台上,“劳烦你,能送吗?” “……能,能!自然爷说啥就是啥!”信使麻利将银子收进了怀,“京城,皇宫!得嘞,小的这就快马加鞭的去送!” 徐忘云不说话了,笔尖沾了墨,想了想,抬手下笔,写道:萧潋意在我这,京城外四君,速来。落款,徐忘云。 这草草一句话写完,徐忘云将信纸递给他,又低声道:“劳烦。” “不劳烦不劳烦。”信纸忙道,将信与玉佩一齐包进了油纸袋里,忽又想起什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京城近来可是有些不太平。” 徐忘云本已转身要走了,听了这话又回了头,问他:“什么?” 那信使一愣,反应过来徐忘云是听着了自己方才的话,面上显出个“这世上竟还能有人不知此事!”的惊讶,回道:“客人您不知呐?这全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京城那位,咱们天子失踪啦!” 徐忘云也是一愣,想起现下在四君山上的萧潋意,也只好违心道:“……不知。” 信使嗐一声,道:“也就前不久的事吧,说忽然有一天就哪都寻不着圣上,这消息捂了十多日,直到前几天朝堂上久不见圣上上早朝,众大臣闹了起来,这圣上不见了的消息才传了出来。” 信使说到这,停了停,啧啧叹道:“这么个大活人,如来佛祖般的大人物,众目睽睽下还能消失不见了?嗐!这世道。” 徐忘云听出他话中意味,心下思绪翻涌,没再答他,低声道声别,便出了商铺门。 日上三杆,屋外阳光正好,徐忘云骤被春日里的光晃了下眼,闭目侧头躲了躲,再睁眼时,正好对上了旁边的贩酒摊。 老板娘瞧他盯着这边久久不动了,扬起个笑,高声冲他喊道:“俊小哥!新酿的柳芽酒!来上一坛?” 徐忘云没反应,原地站了片刻,半响抬了脚,步子一转,还真就鬼使神差地朝着那酒摊去了。 【作者有话说】 (……)(心虚,目移) 本周更新计划!(12.6-12.12) 第168章 12.7(周六)更 12.9(周一)更 12.11(周三)更 第92章 他看不见 那坛柳芽酒摆在了萧潋意的床头。 送往京城的那封信寄了出去,一连多日,却始终再没有动静。 萧潋意躺在床榻昏沉不醒。徐忘云每日晨时背他去后山泡潭水,暮时喂他喝药。其余时间,要么是抱着剑在他床前看着他,要么是在收拾院中杂草,偶尔下山去一趟镇子,买些杂物,再顺带去信铺瞧瞧有没有回信来。 萧潋意床前的柳芽酒,也积得越来越多了。 这日徐忘云下山,半路回来时遇上了一户人家求救。虽他下山从不佩剑,但许是那家人瞧他气势不同,便病急乱投医地认定他必然会些功夫。徐忘云听他们哭诉完了来因去果,说是出门寻亲,却在半道上遇着了恶霸拦路,浑身家当全被劫去不说,还将他们仅有十三的女儿掳走。徐忘云随那家人去了,为解决这事费了些功夫,再等他回到四君山时已是夕阳垂暮,余晖将散不散地攀着山脊,与暗色不分你我地交融着。 他顺着山道一路往上走,到了半山腰,远远地,瞧见了山门前,坐了个一个人。 那人坐在上山必经的一片野草地旁,天色愈暗,只朦胧勾勒出那人一个影子,怀里紧抱着把长剑,身旁倚了根细长的树枝,像是拿来引路用的。徐忘云停住不动了,没发出任何动静,离他远远地站着。却忽然,那人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猛地朝徐忘云的方向一扭头,对着这边不动了。 一立一坐两个影子,就这么彼此沉默的对立许久。片刻后,还是那影子先一步开了口,只听他说:“阿云……是不是你?” 语调嘶哑,尾音颤抖,许是因为他太久没开口说话的原因。徐忘云不答,沉默良久。那影子便抖着手去摸身旁的树枝,不太利落地支着自己朝徐忘云走了两步,有些急切地又问他:“阿云,是不是你?” 徐忘云定定看着他。 “……是你。” 他不答也没关系,那影子语气坚定的下了结论。他嗓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抖得叫人听不清楚,又接着道:“我知道是你的剑,我知道是你站在那,阿云,我……” 他刚恢复了力气,腿脚不利索,又太着急,踉跄走了两步,绊到了山道的不平处,面朝下就要栽下去。 幸而徐忘云迅速伸了手,闪身接住了他。 萧潋意扑在了一处温热的胸膛中,未来得及起身,便惶惶抓着扶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往上摸,摸了两下,确认了来人是谁,像是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重重落了地,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徐忘云沉默地任他抓着自己的衣裳不松手,也不安慰,也没有推开他。 萧潋意扑在他怀中,几乎是哭嚎。手上死死攥着他不放,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歇斯底里地哭了个痛痛快快。 那日后,无论徐忘云做什么,萧潋意总是会躲在不远处偷偷看他。 说“看”其实有些不大准确。他五感未复,眼睛看不见,拿了条衣带遮住了眼,打眼一看,像个算命的瞎子。但眼睛看不见显然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一日十二个时辰,除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其余时间,他都会拄着他那根树枝,偷偷摸摸地跟在徐忘云身后。 徐忘云除草,他就躲在树后;徐忘云练剑,他就藏在门里;徐忘云挑水,他就始终保持三步之遥跟着他。徐忘云没有理过他,但却也没开口赶他走,几乎是放任地默许了他掩耳盗铃的跟踪行径。 但萧潋意也再没来和他说过一句话了。 他像是不敢,也像是惶恐。做到最多也就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徐忘云,不敢靠近,也不敢再开口叫他。只有夜里,他睡不安稳,又受筋骨重铸之苦,半夜频频惊醒,到了这时,便会听着自己窗子外咚咚两声轻响,像有个人拿了什么东西敲了两下他的窗沿。 他便会安心地再睡过去。 窗子外,徐忘云坐在窗沿下,怀中抱着佩剑,抬起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 明月皎洁,冷白不染半分尘埃,映下朦胧的光。 徐忘云凝视片刻,又低了头,便维持着这个姿势,靠墙闭上了眼。 次日,徐忘云在山下挑水。 萧潋意藏在一棵大树后,待徐忘云起了身,又紧紧跟了上去。徐忘云当作没看见,走过一段陡峭山路时,到底还是没忍住,回身看了一眼。 萧潋意攥着那根树枝替自己开路,身形走得滞缓,看上去有些茫然,像只不知道去哪的无头苍蝇。 前方路上有块被埋了一半的石头,嚣张的在路中央支楞着半个头。萧潋意那根中看不中用的树枝没扫到它,对此无知无觉,眼看便要踩上去。徐忘云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开口,“有石头。” 萧潋意猛地抬头,整个人像是愣住了,停在原地没反应。徐忘云回身看了他会,轻微地一蹙眉,俯身拾起了他树枝的另一头,转回了脑袋,道:“走吧。” 树枝另一端被人抬起,引着他往前走。萧潋意一时半会竟没反应,六神无主地跟着他走了段路,这才猛地回了神,突然提高了声音应了句:“嗯……嗯!” 他不敢再多说,怕多说半句,又惹徐忘云烦。徐忘云一路将他带到了屋子前,松开树枝,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这时候,却听萧潋意终于颤颤巍巍地开口了:“……阿,阿云……” 第169章 徐忘云本是不想搭理的,可他沉默了会,还是转了头去看他。萧潋意停在原地,下唇抖得厉害,说:“……你的伤处还痛不痛?” 徐忘云默了半天,低声回:“不痛。” 得了他这一句,萧潋意似乎备受鼓舞,面色肉眼可见的光速亮了起来,又慌张追问,“你还好不好?有没有再受伤?还……”还生不生我的气? 后半句话,他没有勇气问出来。 徐忘云闭口不言,半晌,他说:“没有。” 说完这句,任萧潋意再问什么,他也再也不说话了。 萧潋意毫不气馁,见好就收,也没再死死缠着他追问,只是跟在他身后的距离悄悄又缩近了些。他心底犹如枯木逢春,又生了些痴心妄想的希望,觉得徐忘云这块寒冰似乎已隐隐有了被他捂化的倾向。他自知做了错事,不敢求徐忘云原谅,也没脸面求徐忘云原谅。只想徐忘云不要带着对他的满腔恨意,一走了之了就好。 他痴痴等着徐忘云有回头的那天,就像凡人祈求神仙垂怜,等一千年,一万年也心甘情愿。 可徐忘云不这么想。 夜里他抱剑守在萧潋意窗下,望着孤月,心下却想:他是不是又在装可怜? 又和从前一样,他精心计算好了全部,知道我不会放他不管,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真从山崖边上滚下去,所以又拿自己的命铺路,好让我觉得他可怜吗? 是这样吗? 徐忘云无法给自己答案,他好像没有办法拿一个“好”或“坏”字单纯地去衡量萧潋意这个人。这世上千百万人,好像只有他一人是个难言的例外。徐忘云心底浪潮般翻滚起许多,想起他如何欺瞒、算计、歇斯底里;又想起他如何痛苦、屈辱、愤恨而又束手无策。他想起从前萧潋意蜷缩在他怀中说不甘心,想起他跪在雪地中倔强而孤零零的背影,想起他在自己房门前欲叩又不敢叩下的手……以此种种,徐忘云不能违心地说是全然作伪。 可他又想起宋多愁。 他想起宋多愁期待、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徐忘云重重闭上了眼。 翻涌的浪潮被狂风带动,汹涌拔高片刻,再偃旗息鼓地平复下去。徐忘云静静待那浪潮过去,复睁开眼,抬头又望月亮,停住不动了。 身后窗子里,却忽然被人轻声叩响了。 萧潋意的声音透过窗子传到他耳边。 “阿云,我知道你在这。” 他声音又低又轻,活似怕惊动什么,小得近乎耳语呢喃。徐忘云一动不动,不出言回他。萧潋意便并了两根手指,轻轻用骨节敲了两下木头窗沿。 “咚咚”两声响,与徐忘云每夜用剑鞘敲出的动静一样。 “我……想和你说句话。”萧潋意低声说:“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法子救了我,我醒得时候睁开眼,还以为是已经到地狱里头了,我想着怕是得受千万年火烧来赎罪,这倒没什么。可后来我又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想神仙不厚道,知道我早做了粉身碎骨的准备,就捏了个你来身边折磨我,这算什么刑罚?” 他说到这,又轻轻笑了声,接着道:“我那时候心想,要是能让我再见着你一面,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徐忘云的心脏细细地抽痛了一下。 “我总是在悔恨,阿云。要我重头来一遍,我……我还是会这么做。可我绝不会在那座山上骗你往京城去了。” “要是看见你来,我早早的就会从轿子里跑出去,绝不会让你见着我一眼。” “阿云。”他轻声道:“你要走,就走吧。” “我再不会拦你了。” 第93章 不要怕 雾卷暮色,残月寂寥。 有微弱风声卷过,卷着他这句极轻的话撩起了山林树叶,哗啦一阵响,复再归了一片寂静。 徐忘云默不作声地坐着。 身后,萧潋意说:“我走前立了道遗诏,再过段时日,明昭帝崩逝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其实那时候,我本来是想放把火把那地方烧干净的。谁想做什么狗屁皇帝?这天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顿了下,接着说:“……结果我火都点起来了,又想,你会不高兴。” “皇宫十二顷,里面装了数千宫人内官。你说得对,他们的命一样重,不该和我一道死。” “死讯既出,桃蹊会打点好一切,新皇人选我早已选好,宗亲旁支里有个叫萧其雁的,是个不错的人。我走前理清了许多积年的杂事,他登基后不会再有什么阻碍,天下在他手里,百姓也不会过苦日子……到那时候,天底下就再没有什么明昭帝,也再没什么令和公主了。” 他停了下,轻声说:“可我还在呢。” 徐忘云眼皮极轻地颤了一下。 “……我还在这里呢。” 犹如一片枯叶落进池水,惊起波澜涟漪。水花越溅越高,涟漪越阔越深,带着冰凉潮湿的寒意,慢慢浸透他的身体。徐忘云抬头看,看见远处四君山下群山重重,峭崿入云,一峰叠着一峰,遥遥不见尽头。 可那重重山峰后面又有什么呢? 凡人眼界生得太窄,一叶障目,总容易被眼前的东西蒙了心智。 狂风骤起,呼啸卷起徐忘云鬓边落发,汹涌地朝着山峰处涌去。山石巍然不动,明月寂静高悬,天地孑然,万物生在其中,似乎都只是亿万年桑田沧海间一个转瞬即逝的影子。 第170章 徐忘云定定看着,许久一动不动。 他用沉默问,山便亦用沉默回。四周阒然无声,高大树影微动,发出轻轻一声响,似乎还有话要和他说。 徐忘云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说话。我……我只是想和你说,能再见着你这一面,我知足了。”他的声音听着有点哽咽,“我不求别的什么了。” 风声渐止,窗外悄无声息。 屋里一片漆黑,仅有窄窗旁隐隐透出小片朦胧月光。萧潋意站在这方寸光影中,背影沉默而僵直,手指颤抖着搭上窗台,却不敢再多往窗外走近一步。 他怕他过去了,外面什么人都没有,空旷山地,只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 半响,静无人声。 萧潋意心慌意乱,手指到底还是提心吊胆地往窗外伸了过去。只是才伸了半截,他手腕便极剧烈地抖了一下,硬生生又逼自己将手收了回来。 ——却忽闻吱呀一声响。 身后老旧的木门极缓慢的被人推开了,发出的轻响却犹如雀喧鸠聚。那一瞬间,萧潋意分明听见自己胸腔内有什么狂乱地跳起来,像万千雨珠争相砸在他的血肉上,一颗紧接着一颗,鸦飞雀乱,似欲破骨而出。 他猛地转了头,对着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停着不动了。 萧潋意的嘴唇颤抖起来,虽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个人正站在那,正站在他的面前。 那人是徐忘云。 雨珠积成了满溢的河,堵塞了他的喉咙。萧潋意好半晌竟说不出话,浑身打着细小的颤栗,怔在原地不动了。 徐忘云平淡看了他一会,进了屋,回手关上了门。 他说:“睡吧。” “……云。”须臾,萧潋意才吐出一句话来,可惜实在抖得太厉害,只能叫人听清最后一个含糊的字。 徐忘云没看他,脚步几乎轻若无声地走至了他面前。 说来也是神奇,他步子走到哪,萧潋意的脑袋便会随之寸寸转过来,精准无误,分毫不放,若他现下眼睛看得见,应当是要将徐忘云活生生盯出一个洞来。 徐忘云说:“夜深了,休息吧。” 萧潋意抖着说:“你……”你不怪我了? 可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这句话。 也是同样神奇的,好像徐忘云知道他没问出来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似的,出声“嗯”了一声。 这一个嗯字,如同火星落入油锅。 萧潋意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他身子剧烈地动了一下,像是要扑过来又不敢,硬生生刹住了脚,又问他:“我能不能……我能不能摸你一下?” 徐忘云说:“可以。” 萧潋意如得赦令,急切又分外克制地摸上徐忘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寸寸往上摸,手臂、肩膀、脖颈、发丝,最后摸上了他的脸。 鼻子,眉毛,眼睛。萧潋意指尖细细颤抖,所过之处像轻风扫过。徐忘云纹丝不动,任萧潋意在他脸上身上乱摸一通,最后,停在了他的眼尾处。 萧潋意两只手掌捧着他,高大的身影将徐忘云罩得严严实实。 他气息紊乱地毫无节奏,掌心微微发着烫,离得太近,透过那层薄薄皮肉,徐忘云甚至能听见他血脉中急速涌过的血流声,像浪潮拍打着岸边石头,哗啦巨响,简直无法忽视。 徐忘云无法无动于衷,于是说:“你经脉刚长好,不能有这么剧烈的波动。” “……好,好好好……” 萧潋意猛地撒了手,像是被烈火烫了似的,面上神情仍是怔愣,像还回不过神来。 徐忘云牵他到了床边,引他躺下,说了第三遍,“睡。” “好,好。” 萧潋意只会说这两个字,还真就乖顺躺下了。徐忘云在他床边等了一会,又在从前他没醒那会徐忘云守夜的椅子坐下,正要闭上眼,却看萧潋意惊醒似的,猛地从床上爬起,恐惧道:“阿云!你在哪?” 徐忘云答他:“我在这。” 萧潋意于是又安心睡下去,只是不过片刻,便又惊醒爬起,再问他一遍。徐忘云也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答,终于在数不清多少次后,他干脆起身坐在了萧潋意床边,抓住他的手,说:“我在这。” 萧潋意如获至宝地抱着他这手不放,再度又睡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有惊醒过了。 天色蒙蒙亮,晨时薄光透过窗子映进来,徐忘云守了一夜,在他床边上趴着浅眠,被这点光亮唤醒,睁开了眼睛。 山上多鸟,窗外鸟啼声不断,他侧头往外看了眼,却瞧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生着明黄圆瞳的鸟,细长爪子绑了个竹管,不声不响地正瞧着他。 那是只鸮鸟。 徐忘云愣了下,起身将那鸮鸟腿上的主管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塞了张小小的纸条,果然是桃蹊的回信。 他两眼扫下来,亦写了张字条塞进竹管,轻摸了把鸮鸟圆滚滚的脑袋,低声道:“去吧。” 鸮鸟扑了下翅膀,抖抖浑身羽毛,展翅飞走了。 徐忘云将纸条塞进了衣襟下。 他回了身,见萧潋意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叫喊,两只手臂支着自己抬了上身,身上盖着的毛毯松松垮垮地坠下去,双目茫然而没有焦点,一动不动地侧着脑袋,似乎是在专注地捕捉什么动静。 第171章 维持了这个动作好一会,徐忘云听见他小声地说:“阿云,我看不到你。” 尾音低垂,是带了些委屈的意思。 徐忘云倚着窗子,静静瞧了他会儿,垂在身侧的手一动,轻轻敲了敲窗板。 萧潋意脑袋立马敏锐地一动,精准转向了徐忘云的方向,笃定了是他在那,又对他笑起来。 徐忘云于是走过去,扶他坐起,拿衣带替他将双目遮起来,免得日光晒到又惹他不舒服。萧潋意乖顺极了,一动不动的任他摆布,等徐忘云仔细地将衣带在他脑后绑好,萧潋意抬手摸了摸,摸出那结系得规整,是个漂亮的酢浆草结。 “阿云。”他轻声说。 “谢谢你。” 徐忘云总算是再愿意和他说话,萧潋意也不再和从前那样只敢偷偷摸摸跟着他。他现下看不见,知道自己跟在徐忘云身旁只会给他添乱,白日中徐忘云出门时便倚着徐忘云新给他削的竹竿在屋前等他。夜里二人对榻而眠,日子过得平淡无波,似从前还在长敬宫中一般。 这一日,萧潋意晨时睁开眼,视线内却有大片刺目白光涌入。他毫无防备,眼皮痉挛两下,当即淌了满面被刺激出来的泪水。 待到那股晕眩褪去,他艰涩睁开眼,看见眼前景象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愣了下,大喊了声:“阿云!” 徐忘云的声音远远从屋外传进来,“我在这!” 萧潋意等不到他进屋,手忙脚乱地掀了被子跳下床,鞋都来不得及穿,慌慌张张地叫道:“阿云!阿云!阿云!” 徐忘云正远在山头砍柴,听了萧潋意急急忙忙地叫嚷,直起腰回身,也提高了声音:“怎么了?” 却看萧潋意一阵风似地卷过来,跑得飞快,衣裳头发被风带起,挟着满山朝露,一头扎进了徐忘云的怀里。 “我看得见了!阿云!我看得见了!” 他从徐忘云怀里直起身,捧住了徐忘云的脸,迫不及待地将他整个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个完完整整。最后,那一双明亮而淡色的眼,对准了徐忘云的双目。 “我看得见了……我能看到你了……” 第94章 山风起落 徐忘云被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盯着,顿了下,垂下了眼,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潋意眨了眨眼,低了身,歪着脑袋又将脸送到了徐忘云的视线里,“有点疼,阿云帮我看看好不好?” 徐忘云对着他的眼睛不动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乍见天光,疼是正常的。” 萧潋意眼尾垂下来,抬着的脸上盛着温暖日光,有点委屈地说:“可是真的很疼,阿云帮我看一下好不好?” 徐忘云说:“我在看。” “凑近一些,要再凑近一点看。” 徐忘云拗不过他,只好往前凑了凑,“这样?” 萧潋意猛地往上抬了脸,与徐忘云鼻尖蹭着鼻尖,“这样。” “……”徐忘云沉默着与他对视,还真就依他言,仔仔细细地把萧潋意的眼睛左右看了个清楚。萧潋意一动不动地任他看,视线在徐忘云的脸上黏了片刻,低声说:“阿云……” 徐忘云往后撤了半步,拾起方才砍好的柴火,“看过了,没什么。” 萧潋意抬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小声地重复了遍他的话:“没什么?” 徐忘云嗯了声,“没什么。” 他转了身,兀自要往住处去了。萧潋意一时没反应的过来,看着他背影,浑身激灵了下,又叫道:“阿云!” 徐忘云闻言转了身,侧头看他,“怎么了?” 萧潋意下意识抬腿追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刹住了,冲他笑了笑:“……没什么,那些木头重不重,要不要我来拿?” 他们住的地方离这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肩上柴火如何也不至于拿不动。徐忘云本是不想回这句的,但他微叹了口气,还是对他说:“不重,不用,走吧。” 萧潋意登时如蒙大赦,两三步跑到了徐忘云身侧。徐忘云低头一看,简直头大,“鞋子呢?” 萧潋意赤着一双脚,毫不在乎地踩在沾满露珠的青草地里,说:“忘记穿了。” “……忘记穿了?” “我突然能看得见,太高兴了,只想着要快一点来看你,其他的都忘干净了。”说完这话,萧潋意又补了句:“阿云不要怪我好不好?” 徐忘云好一会没说话,从萧潋意这个角度,只能瞧见他圆润饱满的后脑勺,和从他漆黑发丝间露出来的一点耳朵尖。片刻后,萧潋意便听着徐忘云声音极小地对他说了句:“好。” 萧潋意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自那之后,日子再没起什么特别的波澜了。 四君山上与世隔绝,天底下发生的一切事似乎都再与他们无关。萧潋意经年苦海浮沉,一朝得了甘霖雨,几乎以为是在梦中。有时他午夜惊醒,看着徐忘云和衣而眠的背影,总会不由自主地怔愣,忍不住扪心自问:我也配么? 这样自虐式的刨根问底常让会让他觉得痛苦难忍,他静静地看着徐忘云笼在月光中的背影,有心想伸手抓一把却又不敢,怕是幻影,也怕这只是一场他下地狱前的美梦。萧潋意再躺下,侧着脸对着他不动了,心头万千思绪凌乱而过,彼此撕扯地挣扎片刻,他又心想,有徐忘云在,哪怕只是一场梦,也挺好的。 第172章 可惜美梦终究有醒来的那天。 晨曦爬上山头,日光顺着矮窗映进来。萧潋意被这光晃醒,从床上爬起来,却看见徐忘云的身影背对着他,边缘被日光映得有些模糊,像要将他整个人扯进那光里去。萧潋意愣了一下,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心头忽起了巨大的惶恐不安,颤声道:“……阿云?” 徐忘云听着声音,从那日光中侧过了一点头,淡声道:“我要走了。” 萧潋意脑中嗡的一声响。 “阿……阿云……”萧潋意浑身发着抖,“……为什么?” 徐忘云往屋外看去。 他看见远处山峦高起,绵延不绝似巨龙盘踞;他看见朝日攀上云层,曙光将云雾染上了浓厚绮色;他看见山林葱郁,数千万绿色的叶交织一处,命脉般生生不息。群鸟高鸣飞过,落上枝头,惊起露珠四散而逃。 徐忘云面上添了些笑意。 “我要走了。”他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也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怪你,但我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多愁活着的时候总说我不要这么死板,我不知怎样才算不死板,但我觉得,我不应该再留在这了。” “我师父死前要我知命不惧,恪守本心;我那时什么也不知道,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徐忘云笑了一下,“现下我明白了。” 小的时候,徐忘云曾在书上读到过一句诗,写的是“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徐忘云那时候看不明白“荣枯”二字何意,捧着去问师父。荣清只匆匆扫了一眼,只说他脑仁子生得还太浅,读不懂的不要瞎读,往后自有人教他何意。 徐忘云现下虽还年轻,远不到荣清那时所说的岁数。但他已隐隐能从他短暂又漫长的前半生中窥出个模糊的大概来。“荣枯”何意?百年蹉跎不过弹指一挥间,是非皆只是眨眼云烟。人若一直被过去绊脚步,多半只会是在痛苦和懊悔中平白消磨时间。徐忘云名字里有个“忘”字,那是叫他不能被尘土蒙了心,即叫过往尘埃事,就让他过去吧。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桃蹊今日就会上山,用不了多时就回到。”徐忘云停了停,回身说:“你不是恶人,不要再总是自责了。” 萧潋意僵在原地。 看他样子,他活像被什么重物当头猛拍了一把,怔愣许久,连面上何时落了满面泪水也不知道。徐忘云回头看他,心下难言,低声说:“顾好自己。” 眼看他背影就要消失在那片日光中了,萧潋意这才如大梦初醒,慌张地从床上跌落下来,惶恐叫道:“阿云……阿云!阿云!阿云!!!” 徐忘云身子停住了,回身说:“怎么?” 萧潋意身子古怪地僵着,对着他愣了半天,忽猛地一抬手将自己脸上泪水胡乱抹去了,对他扯出个难看的笑来:“我……我送你下去。” 徐忘云默了会,低声说:“好。” 徐忘云抬步下了山,萧潋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几次想把他拉回来,几次又拼命将这心思按了回去。这一路上谁也没开口说话,到了山脚,徐忘云说:“回去吧。” 萧潋意面上所有血色都汇去了眼尾,面上还挂着那难看的笑,“阿云,你会去哪?” 徐忘云摇了摇头,“不知道。” 萧潋意泪水淌下来,“那……你还回不回来?” 徐忘云想了想,“会。” “……我等着你。”萧潋意的声音抖得如风中落叶,“阿云!我就在这等着你!” 徐忘云本来是想说别等了,可这话在他喉咙里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来。他背过了身,低声说:“好。” 徐忘云转身走了。 萧潋意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面上还凝着笑,望着徐忘云的离去的背影,心底有个声音狂喊道:抓住他!折断他的翅膀!留下他!让他哪里也去不了! 可萧潋意说不出来。 他站在那,脸上带着笑,眼泪不住地淌,看着徐忘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远得要变成个看不见的小点了。萧潋意便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轻轻道: “阿云,再见。” 徐忘云独身去了许多地方。 他去了堎洲,去了柳南,去了峪阳,最后,又去了漠北。 他去大漠中转了一圈,去了城中人声鼎沸的集市,再接着,上了那座埋着小梨花的山。 山上没有变化,瘟疫和战乱对草木山石来说都只是凡世间微不足道的雨滴。徐忘云顺着山道往上走,经过了那座破落的菩萨庙,走至半山腰时,却忽然怔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山崖边上一座小小的土堆,上头插了块简陋的木牌,旁边有颗梨花树,枝干生得粗壮有力,花枝开得茂密,细小粉嫩的花蕊正随轻风微微摇晃着。 那是许多年前,萧潋意扮作“沈争”潜在他身边时,曾栽下的一颗梨花树。 竟真的开了花。 徐忘云愣了许久,缓缓的,眼眶有湿意漫出,再顺着面颊落下来。他就这么在原地怔了片刻,又笑起来,走近了些,又看土堆前有个破破烂烂的小风车,已经被风吹得褪了颜色。徐忘云把它捡起来重插在土里,山风吹来,风车艰涩地咯吱了声,竟还真嘎吱嘎吱地转了起来。 他垂眼看了一会,从怀中掏出个颜色鲜亮的新风车,与它插在一处。两个风车一旧一新,转得一快一慢,跟着呼啸山风咯吱作响。徐忘云便在旁边躺了下来,听着风车转动的声响闭上了眼,就这么慢慢睡着了。 第173章 【作者有话说】 本周没有更新日历了! 因为本周五完结啦! 第95章 潋意 明昭帝崩逝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天下。 朝廷的嘴封得严实,只零星传出了几条隐约其词的小道说辞,说她是得了急病不治而亡,临走前留了一封遗诏,传位给了旁氏宗亲的北嗣王萧其雁,这位北嗣王骤受惊吓,还未缓得过来神便被推着主持了先帝葬典,又莫名其妙地登了皇位。满打满算,那位明昭帝在位,竟才不过才半年而已。 漠北城中,徐忘云坐在酒肆二楼上。 这几句捕风捉影的说辞显然不能满足天下人的满腹好奇之心,酒楼人满为患,每一桌都扎堆挤得挨肩迭背,捧着酒碗吵个不停。声音实在太大,徐忘云想不听见也没办法,听着那些人有说这是皇权斗争,必定是那新皇为登皇位将明昭帝杀了;有说明昭帝初登皇位时便接连死了父兄,绝对是个孤寡不详的克星;还有的说那明昭帝自登基后便广扩了后宫,日夜不思朝政,这是无福消受才撒手西去了。说得简直有鼻子有眼,徐忘云越听越离谱,越听越头疼,用余光瞥了旁桌那正滔滔不绝的人一眼,手腕轻轻一动,便有只馒头从天而降,将那人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那人正说到“明昭帝微服私访,遇上了个俊俏卖货郎”的精彩处,突然被一只不知哪来的白面馒头噎得满面涨红,双目凸出地咳了个半死,呜呜啊啊的满桌找水喝,总算是没余力再说书似地胡扯去了。 徐忘云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座酒楼修得高,从二楼窗户看下去,能瞧见下面街市上人头攒动,不用侧耳便有许多摊贩的叫卖声传上来。徐忘云坐得端直,捧着那杯茶望着下面不动了。身后,却忽然听着有个妇人的声音道:“这位公子,要不要买个小玩意儿?” 徐忘云回过头,见自己身后站了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臂弯挎着一篮子花花绿绿的木雕的玩意,目含殷切地正瞧着他。 徐忘云瞧了瞧那篮子再瞧瞧她,想起了从前发生过的一件事,轻声道:“你这里都有什么?” “小鸟儿小狗儿我这都有,全是用上好的胡杨木亲手雕刻出来的,公子瞧上哪一样了?” ——“我全要了。” 这话一出,却不是徐忘云说的。 徐忘云一怔,慢慢地抬眼,二人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个着黑衣的男子,身形生得高大,长发用一条玄色发带绑在脑后,面容生得叫人过眼不忘,一眨不眨地正看着徐忘云。 “……劳烦你,我全都要了。” 徐忘云目光对上那男子,停着不动了。萧潋意盯着他,颤声道:“不知隔座还有没有人?我能不能……能不能向你讨杯酒喝?” 徐忘云看了他好一会,没有说话,斟酒放在了对面。萧潋意得了允,在他对面位置坐下,面上强行扯出个笑来,“你自己一个人来这,可看见自己想看的了?” 徐忘云却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萧潋意说:“你走第二日,我就下山去寻你。可你走得实在太快,也不回头等一等我,我没办法,猜你可能会到这儿来,就在城中等了些时日,还好,等到你来了。” 他说着,眼尾又泛起了红色,专注地瞧着他,思念良久,简直是满目难言。徐忘云听后不言,说:“我说过我会回去的。” “我怎知你哪天来?”萧潋意又落下泪,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来,“阿云待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些?叫我在山上日夜等着你,何不直接将我千刀万剐来得痛快些?”他说到这,又紧接着道:“我知道你没叫我等,可我……” 萧潋意的声音又低又抖,得叫人费好大力气才能听得清,“我知道你不愿被困在什么地方,我不会再困着你,我愿意看到你跟着本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可是你要去哪,阿云,你要去哪,能不能……能不能带我一块走?” 徐忘云不说话了。 萧潋意说完这段,也再没了声音,只在原处坐着,有些惶恐难安地看着徐忘云。徐忘云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好像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拿了茶杯送进口中,才发现杯子里早就空了。 窗子外,有挑着卖胡饼的摊贩路过,走进了二人窗下,声音慢慢高昂起来,又渐渐远去了。几个玩闹的孩子大笑着跑过,穿过了街道,汇进拥挤的人流中去。窗子内,那一篮子花花绿绿的玩具被妇人搁在桌子上,雕琢精巧的雀鸟从竹篮中探出个脑袋,芝麻大的眼一眨不眨,阳光照下来,竟显得有些栩栩如生的神采。 徐忘云手抓着那空杯子,抬头看向了萧潋意。 萧潋意对上他的目光,下唇剧烈地抖了一下。 半响,徐忘云说:“好。” “‘好’是什么意思?”萧潋意又沸腾起来,竭力将声音压得极低,却隐隐变了调,“阿云,‘好’是什么意思?” 徐忘云说:“可以。” 萧潋意执拗的要个确切的答案,急急地追问:“可以是什么意思?阿云?是不是你愿意带着我?你愿意叫我跟着?” 徐忘云说:“我愿意带着你,我愿意叫你跟着。” 萧潋意猛地站了起来。 他顾不得旁人目光如何了,就这么两步越过那窄桌,迫不及待地一头扑进了徐忘云怀中,紧紧环抱住了他。徐忘云又被他死死勒进了怀中,脖颈处埋着他的脑袋,萧潋意一开口。便有许多热气扑上来。 第174章 “谢谢你,阿云。”萧潋意说:“谢谢你。” 酒楼中,那些方还鸡争鹅斗的众人全都诡异地停下来了,目瞪口呆地齐齐望着二人方向。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萧潋意余光瞥见了,又忽一扯徐忘云的胳膊,拽着他起了身。 他不由分说便拽着徐忘云往外跑,百忙之中还不忘捞上了那只盛满玩具的篮子,穿过了呆若木鸡的众人,噔噔噔跑下了楼。徐忘云一句话也没多问,由着他扯着自己一路跑出了街道,待出了城门,徐忘云这才问他:“去哪?” “去看天地。”萧潋意回了头,衣袖卷着长发纷飞,对他说:“阿云,你去哪我都陪你一道去!” 半月后,柳南城外的半山腰上。 崎岖山道上,有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并步而行。白衣那个身形挺直,面容俊秀,头发用青色发带绑成个马尾,发尾垂在他笔直的脊背上。黑衣那个个子高大,浑身漆黑,发丝亦用条玄色发带在脑后松散束着,信步而行地跟在那白衣人身侧。 正是徐忘云与萧潋意。 山道尽头,立了棵参天大树,也不知在这长了有多少年了,枝干粗得得二人合抱才能一量其尺。萧潋意够着了这棵树的枝头,一用力将自己翻上去,坐在那树木的枝弯处,朝下伸手道:“阿云,来!” 徐忘云抬头对上他笑意盈盈的脸,伸手抓住了他,借力也将自己翻了上去。二人并肩倚着树干,萧潋意一只穿着黑靴的腿垂下来,轻而惬意地摇晃着,与徐忘云同看云卷云舒。不多时,一阵轻风拂面,摇曳了二人头顶繁茂的叶,哗啦一阵响。萧潋意侧头看了徐忘云眼,见那股风将他的马尾吹起,卷着青色发带一同翻飞起来,俊朗的面上神情平淡,仍是初见时那般的少年样子。他看着他,忽然便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心下异动,轻声道:“……阿云。” 徐忘云闻声侧过头,下一秒,身上便伏上了一个黑影。 风动不止,绿叶簌簌,日光穿透了繁密枝叶,在二人身上投下斑驳光影。徐忘云被他压在身上,面色分毫不变,问:“怎么?” 萧潋意却没了声音,目光黏在他脸上,喉咙蠕动好多下,方才问:“我,我可不可以……?” 他声音有点紧张,只说可以,却没说什么可以。徐忘云却明白他问得是什么,漆黑的目光轻轻一动,唇角就有了点笑意,偏要问:“什么?” 萧潋意被他那点笑意勾得昏了头,喃喃重复道:“我能不能……我可不可以……” 徐忘云说:“可以。” 萧潋意猛地探头亲了上去。 徐忘云微微抬头迎他,两方柔软的唇相碰,彼此都心甘情愿。萧潋意舌尖舔过徐忘云的唇缝,探进去,缱绻而黏稠的吻过他口腔内每一寸。灼热的气息扑在徐忘云面上,萧潋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分开他的五指与他五指相缠,紧紧握住了。这一吻持续的时间很长,待到分开时二人气息都有些不太稳,就连一向镇静的徐忘云此刻也不是那么镇静了。 萧潋意喘着气凝视他,痴痴笑起来,与他额头相抵在一处,温柔道:“阿云。” “嗯。”徐忘云看着他,说:“我在。” “阿云,阿云,阿云。” “我在,我在,我在。” 这鹦鹉学舌、有些幼稚的对话叫萧潋意噗嗤笑了出来,他掌心抚上徐忘云的后脑勺,面带着满满笑意,又低下了头。 二人身后,彼此发尾紧紧交缠在了一起,那一青一黑两条发带,也便如此你缠着我、我抓着你地捆在了一处。微风吹过,不能摇动它们半分,反倒还叫它们缠得更紧了一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全文完—— 第96章 后记 写完了,好不真实啊。 打下全文完这三个字的时候,总觉得像在做梦,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而我困得批爆的原因。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写个后记?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本书,其实我从开文到现在无数次幻想过我该怎么写后记,到如今真该下笔了,对着文档发呆,又觉得无从下手,居然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 还是谈一谈这篇故事创立起的契机吧。 也很巧,刚构思这本书的时候,正好是去年12月,如果从那时候开始算起,至今刚好一年。徐忘云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也就是开头徐侯夫人抱着稚子流血泪的场景,先有了“忘了这些腌臜事”,才有了徐忘云这个名字。我一开始把握不好徐忘云这个角色的度,多一分则显木讷,少一分就刻画不出他不染世俗的脱俗感。写文是个和自我不断相搏的过程,痛苦是大半文字的底色,我是个平庸的人,没什么天赋,也实在称不上勤奋,一段话,一句描写,有的时候我要反复磨半天,所以我码字很慢,常常一章磨四五个小时,生活大概就是上班——加班——写文——改稿这么过。嗯,算了,这方面就不过多赘述了。 总而言之,回看前文,平心而论,不足之处非常、非常、非常多,但是我不打算再回头改了。后面等我歇一小会,存存稿,就打算开《难登天》了,其实我还有想法先开本现代狗血短篇感情流轻松一下,因为难登天又是一本涉及的世界观和情节都有点曲折的中长篇,不过有几位宝宝说想先看这本,好吧,那就先开这本。 第175章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非常的,非常的感谢每一位,每一位阅读本书的宝宝,我总是对你们说谢谢,那是因为我真的对大家的鼓励和支持心怀感恩。这本书我拖到六千收才入v,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写得不太好,不值当大家花钱,当时宣布入v的时候还以为一定会掉很多收,第二天才敢打开看,结果不但没掉收反而还增加了收藏和读者,更有好多好多好多宝宝留言恭喜入v,真的,你们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幸福。 感谢每一位陪我走到现在的读者。 我不敢保证下一本的成绩会比这本好,前方也有很多未知数。人一生很喜欢来回打转,我总是放弃了又写,写了再放弃。万幸这一本没放弃,萧潋意和徐忘云会永远,永远幸福下去,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也会永远,永远鲜活地存在着。 哦对了!后面还会有番外的!记得来看喔=3=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