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哪位?》 将军,您哪位? 第1节 将军,您哪位? 作者:路沈半 文案: 人前武力值爆表的冷漠狼崽子,人后委委屈屈的粘人小狗攻 前世温柔善良,重生后表面淡薄、实则睚眦必报的小县尉受 上一世含冤而死,重生后,花竹作为无人疼爱的家族棋子,为了避免重蹈覆辙,给自己找了门契约婚姻。 但订婚对象始终没有出现。 信物是她弟弟来送的,婚约是她弟弟来定的,就连根本不需要出的聘礼,都是她弟弟来出的。 这位弟弟看花竹的眼神,总觉得不怎么清白。他不知道,这弟弟也随他重生了。 后来花竹被诬下狱,婚约解除,曾送过聘礼的小将军还是缠着他不放。 为了自保,花竹盘算:这人毕竟是少年成名的将军,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于朝廷中也地位不凡,或许可以利用。 小将军:他看我眼神有些温柔,一定是要想起我是谁了。 花竹专心办案,小将军贴上来,塞给他一枚古旧的玉佩。 花竹:他想拉我的手?一定是错觉。 小将军:暗示这么明显,该想起来了吧。 小半年后。 花竹:破案指日可待。 小将军委委屈屈:请你睁开眼,看我多可怜。 花竹面上微笑,盘算这人还剩几分用处,却不知小将军思慕他许久。 后来,小将军跑去边关杀敌,一连多日未归。 花竹:怎么有点想他…… 一句话简介:订婚对象的弟弟对我图谋不轨 标签:古风 第1章 信物再现,花常两家逼婚 临安城内,午时刚过,风卷着雨点一下下拍在常府的窗户上,一声炸雷随着电光轰隆落下。 花竹从午睡中惊醒,他将被子抱在胸前,不由自主地唤着一个名字。声音中的悲伤将他从梦里拉回现实,然而梦境并未就此放过他——他隐约看到床边挂起的幔帐,像是梦中灵堂的重现。 此时窗外昏暗无光,屋内更是如夜般漆黑。 花竹躺回黑暗中,伸手紧了紧被子,感到梦中的悲痛步步紧逼。 刚刚他在虚幻中经历的那场死亡,比身下的床榻还要真实。 他伸手点燃一盏灯,灯光映得他眸光幽深。花竹借着烛台传来的光亮,从柜子里拿出一方漆盒。 盒子里静躺着一把玉梳,和一封来信。 信他不必看,内容已熟记于心。 “近闻汝之艰难,切勿惊慌。吾数日内当归临安,面议商策。情深意重,敬祈保重。” 和上一世的那封,一模一样。 无非就是:你的困境我知道,不要轻举妄动,我这两天回来,等我当面商议,爱你想你。 花竹勾了下嘴唇,将信烧了。 他盯着燃尽的纸灰看了半晌,知道这是宿命露头来和他打招呼了。 这封信,便是他上一世惨死的开端。 他又将旁边的玉梳拿起,还未来得及再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在外室打盹儿的书童“腾”地一下从床上跃起。 “少爷,老爷来梦里揍我屁股了,好疼啊。”望舒张着嘴,打了个呵欠。 他不过十一岁,办事毛手毛脚,说话也不着边际。 花竹将玉梳握在手里,吩咐他:“去开门。” 此刻门外的人似是等得不耐,敲门声又比之前重了些。 今日忽降大雨,屋外没什么光亮,屋内如豆的灯光,明明灭灭地亮着。望舒小手哆哆嗦嗦,光望着花竹不动身。 花竹走过去,将烛台放到他的手里,又交代了几句,他才勉强起身。 望舒犹犹豫豫走到门口,口中轻念几遍“南无阿弥陀佛”后,终于伸手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常老爷。 “老爷,您……”望舒见是人不是鬼,身体放松下来,刚行了半个礼,又想起什么似的揉了揉屁股。 对面人却不等他往下说,先抬手灭了烛台中的蜡烛,又开口道:“大中午的,点灯熬油地做什么?有什么事等天晴了再做,整个家里,就你……你已经中了进士,用不着再这么看书了……” 常老爷站在门口和望舒相对,话却是对着屋里的花竹说的。 花竹装作没听到。 他上一世在外祖父家中寄住了十年,没少听这种不请自来的唠叨,大多都是水多用了几盆,饭多添了半碗这样的琐事。 望舒没听出来这话不是跟他说的,照旧规规矩矩地答了:“少爷没有读书,”他歪头回想了一下,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今日我起晚了……额,少爷房就里多了封信,溜号大人送来的。” 望舒不喜欢刘帙晚,给他起了个“溜号大人”的外号。 “他见着那……”常老爷意识到什么般,突然截住了话头。 “嗯?”望舒听他话说一半,仰头看向常老爷,示意他继续。 常老爷笔直地站在花竹门口,他方才也在午睡,一头白发乱蓬蓬地堆在头顶,犹如一株结了籽的蒲公英。 望舒忍了几忍,终究还是鼓了鼓腮帮子,一口气从下往上吹了过去。 常老爷当即绷紧了脸,却又自恃身份,不愿对一个小书童发作。只能继续朝屋里训斥:“有什么事,等明日再做,不要此刻点着蜡忙活。” 花竹仍旧坐在桌边,应了一声。 “还有你这书童,多教教——” “常家老爷。” 常老爷话还没说完,雨雾里有把俏生生的嗓子喊住了他。 花竹看了眼来人的身影,又闻到一股桂花香气,捏了捏手中玉梳,转回床上装病去了。 还以为今日大雨,她不会来。 没想到性子娇柔的花姨娘,就算顶风冒雨,也要穿过大半个临安城,来给自己说亲。 姨娘在门口收了伞,如同回到自己家中一般,径直进了花竹屋里。 “二郎这是怎么了?”花姨娘走近床边,十分关切地抚了抚花竹额头。 花竹被她身上的甜腻香味熏得闭了气,撑着坐起来行礼。 常老爷跟在姨娘后面,也进了屋,此刻一改方才的严厉,亦是满脸担忧地朝花竹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 常老爷言语中带着关心,人却站得有些远,不知道是嫌弃花姨娘的香粉,还是担心花竹过了病气给自己。 “大概昨夜没睡好,早上开始便头痛难捱。” “头痛忍忍就过去了,你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怎么如此不禁病?” 花竹垂眼不语。他小时候大病一场,花家和常家都不愿给他治,这才落下的病根。 “真是巧了,今日我来,便是说喜来的,正好给二郎冲一冲。”花姨娘不废话,摇了摇手中的香帕,直入正题。“前几日常家的本家,送了一方砚台来家里,说是二郎和他家姑娘定过娃娃亲。” “嗯。”常老爷不再纠结生病的问题,示意花姨娘继续。 “那日你父亲出门,便是定亲去了,只可惜后来有去无回。”花姨娘嫣然一笑,说到夫君去世也不见丝毫悲伤。 “你父母去得早,我这个姨娘和你的外祖父,如今给你说一份亲上加亲的好事,既续了花常两家的缘分,也了却了你父亲的遗愿。”她说完,拿出一方用红布包着的墨砚,递给常老爷,“你们看,此事如何?” 常老爷将那砚台拿在手中,端详了半晌,连说两句“如此甚好”后,才想起屋里还坐着个花竹,问道:“你觉得呢?” 花竹略显苍白的唇弯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显得温润纯良,“常家本家,是指‘常牙子’他们家吗?” “慎言!”常老爷刚才往花姨娘这边走了走,被桂花香膏熏得迷了眼睛,此刻赶忙后退几步,又从花竹的脸盆里捞了两把水揉了揉眼,才接着斥到:“人家是我们本家,况且早就开了茶行,不要‘常牙子’、‘常牙子’地叫,没有一点礼数!” 花竹也不反驳,只是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是父亲早已故去,又不曾立下凭证,恐怕——” “你父亲已将定贴写好,我前些日子在箱底找到的。”花姨娘拿出一张帖子递给常老爷。 常老爷看了,佯作吃惊地道:“上面是说让花竹入赘?” “唉,那时候他才多大,谁能想到他能中进士啊。”花姨娘跟着惋惜,“但这婚约,讲究一个‘父母之命’,这既是他父亲的遗愿,我们也不好违背。” 这张定贴,花竹上辈子见过,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但墨迹和纸张都新,不像是十年前写的。他怀疑,是有人照着父亲的旧文描上去的。 姨娘还在劝。 常老爷拿着那张帖子,很是为难的样子。 花竹心底冷笑,如今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两个亲人,联合起来算计自己,还偏偏一个两个都装作迫不得已的模样。 他们想要花竹入赘的“常家本家”,说起来跟常老爷这家,已是出了五服的亲戚。那“常牙子”,也是常家入赘的女婿。他本名倪金蝉,入赘后改叫常玉,是做人牙子出身,故而得了这么“常牙子”这么个别名。五年前不知怎么的,忽然拿到了茶引,做起了茶叶生意。 大夏的盐铁茶都是专营,于是常家在常玉的带领下,如跃龙门一般,一下从商贾底层飞升到了顶层。常老爷也自此和常牙子相认,互为失散多年的远亲,常牙子家为本家,常老爷家作为一个分支,共享同个宗祠。 这本没有花竹什么事情,奈何他中了进士后,常老爷便琢磨着如何将花竹绑在常家。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联系常牙子,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将花竹入赘到本家。常牙子得知能给女儿招个为官的赘婿,当即同意,感慨这便宜亲戚没有白认。 至于花姨娘这边,一听说花竹要去做赘婿,当即喜笑颜开,立马点头同意。只因姨娘自己有一儿一女,十分防备花竹成婚后,会来分家产。更何况,她可不愿给花竹出聘礼钱。 看似皆大欢喜的婚事,只是当事人并不愿意。 花竹大小是个县尉,没有必要上门。 更何况,他喜欢男人,根本不想结婚。 将军,您哪位? 第2节 最终,上一世,花常两家联手,用一方墨砚和一纸婚约,合力使出“无中生有”和“借尸还魂”的连环计,想要逼迫花竹妥协。 花竹当时不知所措,找刘帙晚商量,却没想到自己曾经的恋人,使出一招“黄雀在后”,直接将自己送去了阎王殿。 好在如今,花竹多活一世,能够有所防备,提前准备了一手“釜底抽薪”可用。 -------------------- 全文免费,求求收藏和评论~ 第2章 官印失窃,陌生少年提亲 窗外的风停了,雨还在下。 花竹叹了口气,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他原本有些苍白的面上,又褪了半分血色。 “过来。”他在心中默念。 一只躲在树影里的小脑袋晃了晃,猫咪薄得可以看见血管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它一路狂奔,一只胖橘跑出了猎豹的气势。最后冲到花竹院子里,从半开的窗户外一个飞扑,直奔几人而来。 花竹有驭灵力,可以感知和控制动物。 这只叫做姜姜的小猫,便是他改命的第一步。 那张据说是自己父亲写的定贴,是逼他入赘的道德制高点,若定贴损毁,就无人再能打着实现父亲遗愿的旗号,逼他成亲。 花竹狠了狠心,将镯子从腕上摘了下来。一时间,他头昏脑胀,一瞬猛涨的驭灵力,犹如一记闷棍打得他想吐。 好在姜姜听话,只在电光石火之际,已经扑上了常老爷的前胸。 常老爷猝不及防,下意识伸出双手来挡,但终究没能躲过飞天猫猫。被吓得尊臀触地,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姜姜乘胜追击,又一脚蹬上他的脑袋,跳上盆架,打翻了脸盆里的水。 掉在地上的定贴一下被洇湿,花姨娘尖叫一声,冲过去捡起。但常老爷站得离她三四步远,等她将定贴拿在手里,上面的墨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成了一团黑色的草纸。 常老爷从地上坐起,顾不得整理被姜姜抓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迅疾跑到花姨娘身边,夺过定贴来看。 “我就说先把定贴送去常家!生米煮成熟饭!”方才还巧笑嫣然的花姨娘,陡然拔高了声音,冲常老爷尖叫道:“你偏要做些场面上的活计!” “闭嘴!”常老爷怒目圆睁,脸变得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暗,咬牙切齿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姨娘开始哭。她的声音富有穿透力,在大厅里回荡着,往往是前一波还未散去,下一波已经掀起。她提高音量时,仿佛海鸟在海面上悲鸣,声音低时,则像远滩上的石头般沙哑粗砺。 常老爷的脸色又黑了一圈,他嘴唇动了动,皱纹似乎都比平时多了一些。他环顾一周,没见到已经躲到床底下的姜姜,转向门口的望舒吩咐道:“去找严管家,让他带人来。” 望舒不动,看着花竹,眼里满是焦急。 “去吧。”花竹再次褪了手上银镯,强忍住不适,示意望舒去叫人。 望舒慢吞吞地去了。 “那猫我见过好几回,就是望舒那个小崽子养的。他是你的书童,要好好管教他,别净给我们常家丢脸。”常老爷对望舒和猫咪不满,又教训起花竹来,“你不姓常,他还是个家生子呢!” 花竹感到周身的血液渐渐被抽走,他竭力忽略掉这些不适,缓缓抬起头,朝常老爷一笑。此刻他看起来倒真的像是病了,他的面色苍白,全身的血气似乎都集中在一双漆黑瞳仁里,让花竹在这风雨如晦的正午里显得鬼气森森。 他不紧不慢地答道:“翁翁教训得是。” 常老爷看着坐在床幔里的花竹,那人的双眸子里,似是带着一簇燃烧着的黑色血焰。再看他身下,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有。 窗外雷声隆隆,紧接着一道闪电劈过,映衬着花竹的眼睛,格外骇人。 常老爷心中猛地恐惧大盛,立时别过脸去。 可等他镇定了心绪,再看向花竹的时候,那双眼睛谦逊温和,和平日里的模样别无二致。 常老爷觉得自己刚才看走了眼。 但他闭了嘴,没再说一句话。 一直等到管家带着一队人进了屋,常老爷才匆匆交代了几句,招呼着花姨娘,去屋外檐下等。 花竹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收起嘴角那一点的笑容,开始控制姜姜逃跑。 房间里的门窗都已经关上,若要逃走,首先要引起混乱,然后趁乱吓唬一下严管家,他为了自保,肯定会开门出去,最后就趁他开门的功夫…… “少爷,你怎么了?”望舒跟在管家的后面,此时凑过来,伸手给花竹擦汗。 花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七月底的暑气里,出了一身冷汗,正一颗颗地往下滴。 结果就在这擦汗的功夫,姜姜脱离了花竹的控制,自己从床底冲出来,被严管家抓了个正着。 管家带了一队精兵强将,效率极高。 他抓着姜姜的脖颈,油光满面的胖脸上闪过一丝精光,“原来就是你,偷偷去老爷房里胡翻乱搅,害得家里丢东西!” 说罢手臂一甩,将猫咪往墙上贯去。 “别!”望舒扔了手中帕子,扑过去接住姜姜,争辩道,“上次明明是你在——” “啪!”严管家一巴掌扇在望舒脸上,十来岁的小童被打得踉跄后退,一嗓子哭了出来。 “严伯。”花竹扶住望舒,一双眸子里含着将至的风雨,晦暗不明。“若家里丢了东西,无论是谁拿的,都是你的失职。” 他语气恭敬,言辞却尖锐,话是对管家说的,眼睛却根本没瞧他一眼,而是在查看望舒的伤势。 严管家一愣,没想到平日里任人拿捏的小少爷,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指责自己。 他心中不快,但又不能在明面上顶撞花竹。当即双眼一转,对花竹说道:“我正是来履行职责的,今日让它偿了命,给您一个交代。” 花竹转过头来看他,严管家也不甘示弱,瞪着眼睛直视回去。 两人僵持了片刻,最后花竹冷眸微动,一抹笑容反而绕上嘴角,“它若死了,不过是出口气,丢了的东西仍旧回不来。”花竹指了指姜姜,“他生得可爱,也会捕鼠,让望舒带去集市上卖了,倒能帮你补些钱回来。” 管家泛着油腻红光的嘴一开一合,踌躇了半晌——他既不想遂花竹所愿,也不愿放弃一笔横财。 直到被随从提醒了一声,才道:“不劳花少爷费心,明日我亲自去卖。”说罢,又补充道:“您安心等出嫁就好。” 花竹没理会他的讥讽,和望舒一起看着姜姜。 一个小厮找来了竹笼,想把姜姜放进去。 姜姜不愿进竹笼,“啊呜啊呜”地叫着,管家看了主仆二人一眼,当头一棍朝姜姜打了下去。 姜姜没了声响。 花竹看着趴在竹笼里的猫咪,仿佛看到上一世的自己。 还有千千万万个驭灵人。 忍耐,花竹,忍耐。 花竹在袖子中,将一根根手指握回成拳,等到怒意压下去了几分,才示意望舒过来。 望舒没了平日里那股子活波,抽抽嗒嗒地走上前。 严管家让人拎着竹笼走远了。 花姨娘和常老爷仍旧站在檐下,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花竹见众人走远,递给望舒一小罐药膏,打发他去上药。 “少爷,姜姜怎么办?”望舒接了药,却不走,挨在花竹身边期期艾艾地问。 “你去擦药,剩下的我来。” “姜姜可是我从厨房每日偷东西,才喂大……” 花竹看着门外的常老爷,朝望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望舒双手叉腰,在屋里走来绕去走了两三圈。直等到常老爷和花姨娘商议完毕,再次进了屋,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上的伤,揉揉屁股,拿起桌子上的小罐,嘶嘶哈哈地去了外室。 花竹目光平静地扫了两人一眼,他知道花常两家对于此事筹划已久,断不会如此善罢甘休,只等着看他们还有什么招式可用。 “跪下!”常老爷重拾最初的威严,一手紧攥衣角,一手指了指床前的地面。 花竹掀了下眼皮,依言下床,规规矩矩地跪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定贴虽不能再用,但毕竟是你父亲的遗愿,我亲自抄一份,送去常家。”常老爷看着花竹温顺的后颈,见他乖乖跪着,并不搭腔,逐渐胸有成竹。 花竹这孩子,性子温润,一向在他掌握的范围之中。 “你不要心气太高,常家的这位姑娘,已是能给你说上的最好亲事。你无父无母,虽然当了个小官,但也没有哪家高门大户的姑娘愿意和你成婚。”一想到自己既可以将花竹牢牢控制在手中,又可以受到本家的看重,常老爷心情十分舒畅。 “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了。” 花姨娘顺势敲边鼓:“如此甚好,我这就去安排相亲。” “慢着。” 花竹语调平稳又冷静,他仍旧跪着,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话说得也缓慢。 “印章还来。”花竹说得清清楚楚的四个字,落在屋子里,却是鸦雀无声。 他说的印章,是发给他个人的职官印。 当年他甫一上任,便得了两枚印章,这是其一。 另一枚是发给县尉司的官司印,他放在县衙,得以幸免。 而这职官印,当天就被常老爷要了去,美其名曰“反正你有另一枚可用,这印我先帮你保管,以防遗失”。 说白了,他怕花竹离开,以这枚官印来拿捏他。 花竹重生这半月以来,统共做了两件事。一是按照上一世的记忆,给自己找了一门协议婚姻,另外便是在找这方官印。 他偷偷去常老爷的房里翻找过几次,都无功而返。本以为是常老爷藏得好,但从方才管家的话里看来,常老爷大概是把这印弄丢了。 看来这院子里,想要拿捏人的,并不止常老爷一个。 常老爷听到花竹此刻要印,仿佛被窗外的雷劈到了,呆立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花竹仍旧低着头,“那印是朝廷所颁,若是丢了,我被罢官,你要下狱。” 常老爷艰难地喘出两口气,嘴唇和下巴都跟着在颤抖。他收这印章的时候,一心想着以此控制花竹,却没成想,这印是一柄双刃剑,也有让自己流血的时候。 花姨娘却不知二人打的什么哑谜,扯了一把常老爷的袖子,催促道:“这亲事还订不订呀。” 听得“亲事”二字,常老爷复又振奋起来,目光里闪过一丝狂喜——只要花竹和常家成亲,那他和自己,便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永远蹦跶不脱。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换上一幅和蔼可亲的面容。又将跪着的花竹扶起,让他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了。 “这常家小姐乃常家本家的嫡女′,你同她成亲,我们亲上加亲,同舟共济,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将军,您哪位? 第3节 “我不愿与她成婚。”花竹答得冷冷清清,听不出喜怒。 常老爷飞快看了眼花姨娘,声音有些模糊不清,“若你实在不愿入赘,我豁出去这张老脸,代你去提亲。” 他见花姨娘要发作,赶忙打个手势,示意她让自己说完。 “到时候你与花家断绝关系,永不往来。后面纳币迎亲之事,都由常家来出。” 花姨娘听到此处,稍一犹豫,便也觉满意,“常家老爷说的有理,你明年都二十了,合该找个姑娘成亲。” 花竹抬眸,朝着二人微笑。 他生得好看,人又清瘦文弱,笑起来像一朵轻柔的云。 这朵柔云带着温柔无害的笑容,却并不表态。 他在等人。 因为按照上一世的发展,刘帙晚马上就要来了。 “老爷——”严管家去而复返,他的声音在没有人说话的屋内,显得格外响亮。 “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 “有位小官人,自称少爷的旧友——” 常老爷眼睛一动,面上沾了喜色,“请他进来!” 来了。 花竹望着门外,等着自己上一世的恋人,这一世的仇人。 可进来的,却不是刘帙晚。 屋内三人俱是一愣。 眼前这俊雅挺拔的少年,他们谁都不认识。 此人发色漆黑,衬得一双凤眼闪烁如星。他腰间配一把剑,一身江湖装束,显得有些落拓不羁,但鞋上又干净得没带一滴泥水。 他天生带着股生机勃勃的野气,倒像是一头刚刚长角的雪鹿,站在夕阳下的荒野之中。 又像是一株兀自开在山雾里的挺秀玉兰。 门外的风雨,不能沾湿他半分。 此刻厅内的桂花香气已淡了不少,空气里多了些绿茶的清香。 来人对常老爷行了个礼,他面上带笑,眼神里却透出股带着野性的狠戾。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妥,眼里褪去了凶狠,换上了几分笑意。 可他这一笑又漏出颗尖利的虎牙,显得甚至古怪。 最后那人索性不再调整,只是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了过去。 “在下方池,来贵府提亲。” 第3章 旧案重提,花家姨娘失算 如今,若说临安城内谁最有名,上到衙门朝廷,下到坊市巷间,非方池此人莫属。 朝廷上,因为他父亲方衡,是当今的户部尚书,加之他本人又刚在边关立过军功,回到临安后,自然成了炙手可热之人。 至于民间,则是流传了关于方大人的诸多猜测。 先是方池的出身,便十分诡异。有说他是方衡朋友之子的;有说是方衡一夜风流留下的野种认回的;更有说是神仙下凡落入方家,所以才如此供着的。 然后再猜他此次调任临安的原因。有说是因为给北梁人主持婚礼,被判叛国,回来受死的;有说是侯家怕方家势力壮大,所以从中作梗的;也有说是方池和江湖情报组织勾结被贬的。 再来就是关心他婚配的。有说是必然跟方家女儿成婚的;有说圣上有意赐婚的;也有说方大人早已和塞外女子私定终身的。 一时间关于方池的猜测纷起,遍布大街小巷。 如今他站在常家的院子里,说自己来提亲。 常老爷脸上立时成了一朵花,马上接过玉佩来看。他心想这大概是定情信物,正琢磨着是家中是哪个姑娘入了方大人的青眼,就觉这玉佩有些熟悉。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枚白玉竹节佩,是花竹出生时,镇江的爷爷奶奶给的贺礼。 花竹日日戴在身上的。 不会认错。 常老爷面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奇怪。 花竹叹口气,心道这方家姑娘怎么如此心急,约了明日商议,今日就差人顶风冒雨地来了。 方家的的这位姑娘名叫方晓夏,今年二十二岁,是方池的姐姐。她潜心习医,不愿婚配,正是花竹“釜底抽薪”一计的关键人物。 上一世的花竹本已和她取得联络,两人交换了协议婚姻的意向,可他没来得及再与她进一步商量,就被刘帙晚骗走,送了命。 晓夏姑娘也是这世间,除了刘帙晚以外,唯一知道花竹性取向的人。 这一世花竹重生,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方晓夏,交换了信物,私定终身。 好在方姑娘这一世仍旧需要这份协议婚姻,她与花竹一拍即合,结亲的事情,比上辈子还要顺利许多。 常老爷片刻间已经调整好面皮,凑上前对方池笑道:“在下不才,不知大人是看上了我家哪个姑娘,还是——” 方池往花竹身旁挨了挨,言简意赅:“他。” 花竹无奈,方晓夏活泼爱笑,她这个弟弟怎么跟不会说话似的。于是只好主动起身,拿出盒子中的玉梳,将上面刻着“一诺千金”的那面朝上,放在玉佩旁边说道:“我和方家姑娘,已经定下终身。” 常老爷看了花竹一眼,并不搭腔,只是仍旧殷勤地给方池看茶让座,又提议去前厅仔细商议。 “不必,”方池摆摆手,“这是草贴。” 常老爷接草贴的手被花姨娘打落,“我不同意。” 花姨娘忌惮方家的身份,花竹过得越好,她越难独吞花家。 若花竹攀上了方家,整个花家怕是都要还给花竹。 姨娘想了想花家的现状,坚决不同意。 “若不愿入赘,我们也可以嫁过来。”方池没理姨娘,反而看着花竹说道。 常老爷难以置信地看向方池,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除非方家疯了,放着礼部侍郎的儿子不要,要让唯一的女儿进他常家的门。 况且……就算方晓夏真的嫁了进来,他也供不起这尊大佛。 想吃天上掉的馅饼,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胃。 常老爷挠了挠头,不吭声。 “我说了,我不同意!”花姨娘立场坚定。 方池终于朝她投去一瞥,这一眼并不如何凌厉,甚至带了些柔情,他眼光中波光粼粼,蓄的却是黄泉水。 这是略带些同情的、望向死人的眼神。 像是他在等着花姨娘咽气。 方池是大夏有名的少年将军,杀过人、见过血。花姨娘被他看得身子一抖,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 然后他朝花姨娘笑了一下。 花竹一时间不知怎么去形容那笑容,与其说他是在笑,倒不如说咧嘴比较贴切,他漏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像是一头护食的狼。 他在生气。 花竹莫名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这种感觉,更像是长久以来那些动物们给他的反馈,强烈又直接,一下子钉进花竹的意识中,以至于他没有半分怀疑。 方池收回目光,朝常老爷伸手道:“换草贴吧。” 花姨娘不愧是能够独自支撑花家多年的女子,虽然声音是抖的,但仍旧坚持道:“现在花家我当家,我不同意,你们休想——” 常老爷拉了一把花姨娘,止住了后面的话,又冲方池谄媚一笑,告了声罪,才转向花竹说道:“玉青,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父母都不在身边,我是……但是……花家这边……” 常老爷搓着手,一副很为难的模样,“要不……要不你索性和花家断了关系……” 和花家断亲的事情,这么一会儿功夫,常老爷已经提了两次。 花竹手指在大腿上敲了两下,慢悠悠地回道:“翁翁方才不是还说,你可以豁出去提亲的吗?” “那……那是自然。但毕竟花家是你父家,若是他们不同意,闹出去——”常老爷摸了摸喉咙,瞟了方池一眼,语气并不如何坚定。 “既然是我父家,便更不可断绝关系了。” “逆子!”花姨娘已从方池那一瞥中缓过神儿来,朝花竹横了下眉,又转向方池,说道:“方大人,小儿花竹早与常家千金定了亲,贵府怕是要另择佳婿。” 天大地大,除了皇帝,父母最大。 除非皇帝要赐婚,不然花竹的婚事,她是有发言权的。 “我有信物。”方池指了指桌上的玉佩和玉梳。 “我们的信物也早已定下。”花姨娘拿出那方墨砚,“而且是我家老爷在世的时候,亲自定的。” 方池拿过墨砚,抓在手里仔细瞧。 砚是好砚,但看到砚底一模一样的“一诺千金”四个字时,方池手上的骨节白了白。 “这砚是什么时候送给常家做信物的?”方池看向花姨娘。 花姨娘尝过他眼神的厉害,此刻根本不与他对视,伸手扶了一把桌子,说道:“外子去世前,亲自去送的。” 方池看着他,嘴角一翘,眼底寒如风雪。 “这墨砚,从未到过常家,何谈定亲?”方池大步流星走到花姨娘面前,“花吟死时,这砚就带在他身上。” 第4章 奸计暴露,常家老爷受冤 花竹一愣,他看过父亲的卷宗,上面没有提过。 花姨娘声音复又尖锐起来:“你信口雌黄!” 将军,您哪位? 第4节 方池朝门外招招手,一个穿着直的男人走进屋,朝着方池跪了。 “你是何人?” “小底尹诚,是尹家文字铺的前任掌柜。” “这里不是堂审,只是问你些话,掌柜照实回答就行。”方池示意尹诚起来,“十年前,花吟被害当日,可是去了一趟你的铺子?” “正是。那日花官人来我店里,来取刻好的砚台,那砚台是一方极好的端砚,石质坚实致密,触感细腻润滑,在阳光下看,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更厉害的是,那砚能呵气成墨,不损笔毫。” “你来看看,可是这一方?”方池将砚台递给他。 尹诚将那砚台拿在手中,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观察了一番,后来又将手掌敷在砚心数次,左看右看,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依依不舍地将砚台交还回去。恭恭敬敬地回道:“正是。” “何以见得?” 尹诚还恋恋地瞧着那方砚台,说道:“回大人,十年前,小店千方百计搜索,寻到‘花月诗酒茶’五方歙砚和‘梅兰竹菊’四方端砚。当时花官人挑了酒和竹,其中酒上让刻一醉二字,竹上让刻扶风二字。况且,”他指了指墨砚,“当时砚上刻的竹子,花官人并不满意,后面拿了画稿来,要我亲自改刻上去,我不会记错。” 尹诚将墨砚递到方池眼前,指着上面的竹叶说到:“当时我还问官人,为何画中竹叶都是昂头的,官人说是自家儿子所绘,孩子心中有志气,要读书入仕呢。” “那你为何还要看这么久?”方池皱眉。 “实在是因为,这方砚台,也是极好的端砚,看起来像是麻子坑的砚石所采——” “那这四个字呢?”方池打断他,指了指上面的“一诺千金”。 “这小底不知,当时没有这四个字的。”他拿着砚台在阳光下看了看,又沾了茶水来回擦拭,磨蹭半晌,终于得出结论,“看样子,像是新刻的。” 方池点头,“可以了,你先回去吧。但还请在临安多留几日,后面还需你去衙门作证。” 尹诚不再多说什么,恋恋不舍地将砚放下,退下了。 方池开口道:“花吟当日拿了这方砚台,便去了丰乐楼,丰乐楼的掌柜可以作证,他到的时候,还在把玩这砚台。”他将砚台递给花竹,顺势站在花竹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上面的竹子,是不是你所改绘?” “正是。”花竹已经明了方池的意思,配合得默契又干脆。 但其实这竹子是谁所画,花竹已经想不起来,重生之后,他幼时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糊,像是堆在脑子里的一团浆糊。不过好在,这竹子的底稿,花竹在自己屋里见过,于是回答得理直气壮。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你怎么这么清楚?”姨娘抬头看向方池,她紧紧抱住双臂,身子又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家父今年兼任临安府尹,要重审此案,自然着人查探。”方池声音沉了下来,“当初这墨砚在凶案现场失踪,你又是如何拿到的?” 花姨娘有苦难言,她不敢说出这墨砚的来历。只能连声叫屈,后见方池不为所动,复又百般哀求。 “那便只能带去衙门审了。”方池伸展了一下身体,往门口走去。 花姨娘慌了神,犹豫了一番,最终纤纤玉指指向常老爷:“砚台是他给我的!” “休要胡言!”常老爷身形一晃,一下跪地,“大人明鉴!” 他本是不想再掺合花竹的亲事的,只因他忽然想通,无论花竹跟谁成亲,他左右不亏:去常家,他能拿捏住花竹,也能讨好本家。去方家,那方晓夏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就算是本家的大哥,都要高看他一眼。 于是常老爷不吭声,就等着看事情如何变化。 结果这一等,反成了花姨娘的替罪羊。 杀人的罪名可不是儿戏,那砚台虽说是花姨娘拿来的,但若说十年前杀花吟的动机,自己可要比她充分得多。这女人一胡乱攀扯,自己别说荣华富贵了,若是杀人罪名坐实,估计立马就要人头落地。 “是……是这妇人的阴险计谋!”常老爷跪在地上,将两人如何算计花竹入赘常家说了个清楚。重点自然放在花姨娘如何主动提供了墨砚,自己完全不知这砚台竟是在凶案现场失踪的上面。 方池听罢,看了花竹一眼,见他一脸淡漠,扬声朝门口招呼。 院子里那些来“提亲”的仆人,齐刷刷脱了外袍,露出衙役的衣服来。 原来他本就是来拿人的。 花姨娘被人捂了嘴拖走,她的声音实在过于高亢嘹亮,衙役们受不住她的吱哇乱叫。 常老爷则拖着步子,自己往外走。路过花竹身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唤了一声花竹的名字。 “翁翁。”花竹朝他行礼。 衙役见花竹与他说话,也都不催。 “我让你和常姑娘成婚,是为了你好。”常老爷闭了闭眼,而后望向天空,“花家被那毒妇把持,你唯有依靠常家。” “翁翁,我能依靠自己。” “孩子,我只是希望给你添些助力啊。”常老爷清了清嗓子,“那砚台,真的不是我拿给她的。” “我知道。” 常老爷闻言往前探了探身子,随即被方池一把抓回去。但他不气馁,眼中流露出几分期许。 “玉青,若我入狱,对有害无益。你既知我无辜,不如与方大人说说,此事就此作罢吧。” 玉青是花竹表字。 从前他父亲给他起表字,是扶风,但常老爷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控制权一般,一定要改成玉青。从那时候开始,常老爷有求于他的时候便会如此称呼。 他以为自己每次叫他玉青,是让他不要忘记常家才是他的依靠。但每次花竹听到这二字,总会想起常家对自己的控制。 花竹后退两步,强压下骂人的冲动,摆了一张他惯用的温和笑脸对常老爷说道:“可你刚不是说,我并不是常家人吗?” 然后他侧身让出一条路,目送花姨娘和常老爷被带走。等二人出了门,花竹也不管哭喊嘶叫的表兄和舅舅们,送方池出门。 他重生后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但常家众人给花竹的感觉还在,那种夹带着厌恶的愤怒,是花竹对他们的所有情绪——想必那些忘掉的记忆,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花竹不会主动加害这些表亲,但也不愿为他们的人生负责。 出了常家大门,花竹停住脚步。 “今日多谢方大人,令妹可还好?”花竹谢得真心实意,问得也和善温柔。 方池眉心微蹙,瞳色黯了几黯。 他并未答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弯腰给花竹佩上。 花竹赶忙后退一步,耳尖微红。 “不敢劳烦方大人。” 这香囊缝得丑。但一来自己和方家姑娘并无真情实意,二来对方与自己成婚,本就是为了逃离相夫教子之事的禁锢。所以香囊虽丑,花竹也不介意,甚至还伸手理了理垂在身侧的香囊,让它显得更服帖些。 花竹见方池此刻面色稍霁,试探性地询问道:“不知家父的案子,为何要重新调查?” 十年前的旧案,除非有了新线索,不然不会重启。花竹是做县尉的,他知道。 方池不答,反而递给他一张请帖,“今晚在风月楼,有一席我的‘接风宴’,请务必到场,到时我说与你听。”说完怕是花竹不答应一般,拍了拍他小臂,“往后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花竹刚要推辞,就见转角闪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刘帙晚急三火四地跑来,一见花竹便解释道:“今日雨太大,耽搁了,实在对不起。”又递给花竹一包甘棠梨,这果脯是花竹最爱吃的,刘帙晚每次来见他,总要带着给花竹。 花竹不禁感慨,上一世,自己大概就是因为这小恩小惠送了命。 花竹接了果脯,压下心中泛起的恨意,问道:“帙晚,你什么时候进的城?” 刘帙晚不答反问:“婚事怎么样?” “已经定下。”花竹如实相告。 “什么?”刘帙晚一时间呆住,没好气地说道:“不是让你等我来,再做商议吗?” “我身不由己啊。” “你疯了?”刘帙晚直拍花竹的肩膀,“就算是衙门的小吏,都不屑于入赘,你好歹是个从八品!” 花竹鲜见他这么着急,颇有耐心地看他表演。 方池见二人寒暄,站在一旁并不说话,只是伸手理了理自己腰间的玉佩。 刘帙晚看到方池身上的玉佩,浑身一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第5章 香囊相赠,接风晚宴同行 上辈子这玉佩是落到刘帙晚手里的。 那天花竹正与两家长辈僵持不下的时候,刘帙晚出现,他嘴上说着帮花竹想对策,实际上将他带去了风月楼。当晚花竹被灌了迷药,醒来后,和赵家的妙心姑娘躺在一起,玉佩和镯子都不知所踪。 然后床上二人,自然被刘帙晚和赵家父母捉奸在床,花竹驭灵人的身份,也因为失去了银镯而暴露。 两天后,花竹得知刘帙晚和赵妙心成婚的消息,震惊得连呼吸都停止了片刻。 当晚刘帙晚约他到郊外,花竹想也没想就赴了约。他质问刘帙晚,对方却说是真心爱着赵妙心的。 “你知道吗,赵妙心虽是旁枝,但也是入了赵氏宗牒的,我如今成为宗室女婿,不用经过任何考试,便可以荫补为官。” “你设计我们,让她‘失身’下嫁给你,”花竹闭上眼睛,阻止泪水滴下,“你不爱她,也不爱我,你只是爱你自己。” 帙晚挑起眉毛,歪了歪头,俯身在花竹耳边轻声道:“你对我有用的时候,我自然爱你。若要怪,便怪你投胎不好,若你是宗室女子,我何须如此费心?” 泪水还是从花竹眼中滴了下来。 “你也莫怪我心狠,即使我放过你,你也要被严家和花家食骨吸髓。”他摸了摸花竹的耳廓,语气怜爱,“你自己的父家和母家都如此对你,你怨不得我一个外人。” 刘帙晚的声音,轻得几乎在叹息,“更何况,你说过爱我,愿意助我入仕的。” “我要告诉她。”花竹眼中噙着泪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觉得她会信你?”刘帙晚脸色一变。 “当日之事,只有她父母和你我知晓。”花竹感应到附近有只金雕,他摘下银镯,声音变得又缓又沉,“若是你我都死了,赵家便可当作无事发生。” 花竹控制金雕飞过来。 刘帙晚一笑:“所以我就说,你这个人留不得。” 金雕飞速赶来,一个俯冲抓住了刘帙晚肩膀,提着他要往天上飞去。 “你等什么呢!”刘帙晚吃痛,挣扎着朝着黑暗的树林里狂吠。 一位老者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忽然那金雕不再听花竹的指令,而是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那老人上下打量着花竹,问道:“你练了多少年?” 花竹不理,他怒意正盛,杀心已起,屏气凝神号令金雕。 金雕又从老人肩膀飞起,再次朝着刘帙晚俯冲而去。 “绑了他!” “绑他啊!” 两声惊叫同时出口,分别来自老人和刘帙晚。 将军,您哪位? 第5节 然后花竹被一条银绳捆了个结实,脑浆翻腾的痛苦消失了,他也失去了对金雕的控制。 老人看着金雕,又看看花竹,忽然又哭又笑。 然后他朝天边的弯月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父亲,儿子不负所托,终于找到了祭刀之灵,子母刀今夜必成,飞花堂的利刃有了着落,您安息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绑了花竹那人,掏出一沓会子,递给刘帙晚。 帙晚接过钱,顺便拾起花竹落在地上的银镯和玉佩,朝花竹摆了摆手,“谢谢你帮我凑足了聘礼。” 花竹看着眼前和自己挥手的人,渐渐和前世的刘帙晚重合。 刘帙晚还在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花竹摸了摸自己的双臂,确认自己这一世,还没有被刘帙晚卖去炼刀。 他压下心中泛起的痛楚和恨意,顺着刘帙晚的视线,见方池将自己给方晓夏的玉佩戴了起来,略有无奈,提醒道:“方大人,这玉佩,是我——” “你既已送出,便没有再要回的道理。”方池捂住玉佩,往后退了退。 他这孩子气的动作,让花竹想起望舒。有一次,望舒捂着烤红薯不给自己吃,结果把自己的手烫出了个泡,好几天都撅着嘴干活,最后说再也不吃烤红薯了。 花竹不禁弯了弯嘴角,上一世被刘帙晚出卖的痛苦飘散了不少。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怎么可以如此明目张胆,不顾廉耻——” “帙晚。”花竹看了眼仍旧捂着玉佩的方池,打断了刘帙晚。自己是个断袖这件事,不知道方晓夏有没有告诉过这位未来的小舅子。但无论是否告知,此刻刘帙晚的一番话,也足够引人遐想了。 他打断刘帙晚的话,继续说道:“你过来下。” 刘帙晚一动不动,义正言辞地对方池说道:“我不管你是谁,但花竹是不会去你们常家的。我和花竹,是幼时一同长大的好友,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你们骗去。” 方池听了这番话,没有理会刘帙晚,反而将花竹拉到身前,揽着他的肩膀,十分认真地对花竹解释道:“我不会骗你。” “你别信他,”帙晚想将花竹拉回来,但见方池看向自己的目光,还是十分明智地住了手,只是站在原地朝花竹说道:“你自幼识人不准,总是掏心掏肺对人家,结果只会被反摆一道。” 花竹看了眼刘帙晚,心道可不是吗,我上辈子就是这么死的。 刘帙晚见他面色有变,再接再厉地说道:“你忘了简乔了吗?当时你怎么对他,他后来离开,连说都没跟你说一声。” 花竹没吭声,简乔是他幼时好友,两人曾经形影不离,但有一次两人拌嘴后,第二天简乔全家搬离了临安。虽然知道他们的离开,可能和自己没有关系,但花竹一直忍不住自责和遗憾。刘帙晚不愧是花竹曾经的恋人,只用一句话,直捅心窝。 花竹这厢沉默了下去,反倒是方池那厢开了口,“忽然离去确实不妥,”他转到花竹面前,说话忽然有些结巴,“若他有难言之隐,你……你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方池低着头,面露带有愧色。花竹见他如此,不知怎么,心口的疼痛转到了额间,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心中翻腾。 方池这话问得突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种不负责任的离去,堪比背叛,自然不值得原谅。”刘帙晚看了花竹一眼,见他按着额角,没有表态的意思,接着说道:“放心,我不会离开你。” 花竹心道,你怕是不知道望舒给你起的外号。 “我也不会。”方池没来由地跟着说了一句,然后又道:“婚事的话,不入赘也可以,只要你愿意进我家门……嗯,方家家门,都可以商议。” 他话说得清晰缓慢,每一个字都钻进刘帙晚的耳朵里,听到“方家”的时候,刘帙晚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问到:“谁家?” “我家。”方池一字一顿。 花竹不等刘帙晚再开口,赶紧给他介绍了方池。 刘帙晚得知眼前这位,是户部尚书的儿子,态度顿时来了个大转变。他也不觉得尴尬,立马唱了个肥喏,十分巴结地自我介绍起来:“在下刘帙晚,已经报考今年的秋闱,” 方池看了他一眼,眉毛都拧在一起: “我是武职。” 言下之意,你就算考上,也没啥机会和我同朝为官。 花竹看刘帙晚吃瘪,心中舒畅不少。 刘帙晚却是浑不在意,拉了下花竹,背过身去对他悄声说道:“那你也不能和他成婚啊。” 花竹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我们怎么成婚?” “对啊!你们都是男子,这不合礼制的啊!” 方池走近,拉了花竹的袖子,将他和刘帙晚分开一段距离。 他不喜欢两人抛下自己说悄悄话,换了话题问花竹:“常家估计最近不消停,不如你来临安府住几日。” “这不合礼制的啊!”刘帙晚又大声说了一遍,不知是说花竹成亲的事情,还是他去临安府的事情。 “舍妹去了灵隐寺礼佛,最近都不在府中。”方池补充道。 刘帙晚听到这句话,就是傻子,也想清楚了,他对着花竹:“你是和……和……” “和方家的姑娘定了婚。”花竹耐心不减。 坐实了心中所想,刘帙晚却比刚才还要呆愣。 方家姑娘。 整个方家,一只有个姑娘,便是方家的嫡女方晓夏。 花竹居然一下子攀上了户部尚书! 而且那方池还说,不入赘也可! 方晓夏的婚事,朝中礼部侍郎盯了许久,都没能给自家儿子说上亲。 今天就这么便宜花竹这籍籍无名的小县尉了? 而且他还是个断袖! 思及此处,刘帙晚牙关紧咬,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他恨不得当场烧了花竹,自己去娶方晓夏。 不过他心中马上便有了计较。 花竹不仅是个断袖,还是个喜欢自己的断袖。若是利用得好,他刘帙晚便能替花竹飞上枝头。 今夜他布的局,正好用上。 于是刘帙晚脸上摆出一副笑容,对花竹道:“恭喜。” 花竹不冷不热地点点头。 “但是还有一事,关于……”他朝花竹下身看了看,见他腰上佩了个丑不拉几的香囊,嫉妒地发狂,“关于你我之间的事,我要跟你商议下。” 花竹嘴角挑起一个温柔的笑容,等着刘帙晚往下说。 正在这时,两辆马车从街角慢悠悠转进来,车上帘子一掀,方与之探出半个头来。 “兄长。”方池看到了他。 方与之点点头,看见站在他身边的花竹,问到:“花贤弟可要去家中闲坐一会儿?等到晚间正好同去风月楼赴宴。” 花竹和方与之有过几面之缘,先朝他行了个礼,答道:“今日有同学来访,怕是不便。” 方与之看向站在一旁的帙晚,刘帙晚赶忙上前行礼,他脸上的笑容都堆在一起,说道:“今日花竹正要在风月楼给我接风,若是方便,不如同去。” 方与之指了指后面的一架马车,“那正好。” “如此多谢方大人。”刘帙晚先答应得顺溜,拉了花竹往回走。 “等等。”花竹和方池的声音一同响起。 花竹示意方池先说。 方池只是对花竹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他和自己一同去前面的马车。 刘帙晚脸色当时就变了。 “方大人,”花竹开口,“我还有一个书童,年纪尚小,要送去郊外妈妈那里暂住几日,可否让他搭个车?” 方池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就听到方与之叫他名字。他不愿当众驳兄长面子,转身上了方与之的马车。 等方池坐稳当了,方与之拿出一碟荷花酥递给他:“你午饭都没吃,先垫垫肚子。” 方池道了声谢,伸手拿来吃了。 方与之见他吃饭,自己嘴上也不停,教训起他来:“今日之事,于情于法都说不过去,我可是偷了父亲的印……” 方池不语,只顾着将荷花酥往嘴里送。 方与之将荷花酥都拢在自己面前,不让方池再吃。 “你听到没有!” “你我又不是去颠倒黑白的,有什么可担心的?”方池嘴里还嚼着剩下的荷花酥,说话含糊不清的。 方与之板了脸:“这正是父亲担心的,你随意惯了,但这临安城可不一样,每件事,每句话,都要合乎规矩。特别是你,多少人盯着呢,万万不可肆意妄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又道:“方家不比别家,我是残疾,晓夏又不愿结姻亲,若你真的惹事上身,父亲一人很难挡住。” 方池一块荷花酥吃完,似乎还想再拿,但见方与之护崽似地将东西拢在手臂里,便缩回了手,“怎么还妄自菲薄起来了?” “我跟你说的,你要牢牢记住,临安不比边关,你那恣意洒脱的性子收一收。”说完将荷花酥往方池面前一端,“先将东西还我。” 方池掏出一枚官印放在小几上,却是没理会方与之递到眼前的荷花酥,只是拿着从常家得来的砚台细细瞧。 “这婚事,晓夏和你都甘愿,我便帮你们瞒着。但你和他之间,万万不可过明路。”方与之见他心不在焉,恨不得扯了他的耳朵过来,往他脑袋里灌进这些话,“特别是你从前的身份,千万不能提,这不是儿戏,不仅关乎你的仕途,更关系到方家众人的性命。” 方与之还想再说些什么,结果他见方池眼睛动都没动,只是坐在那里,手中捧着砚台,一下下摸着上面雕刻的竹叶。 他后面的话都憋进了肚子,叹了口气打探到:“这是给你的定情信物?” 方池眼睛仍旧黏在那砚台上,不理他。 “喂!”方与之好说歹说了半天,连个眼神都没得到,忍不住推了方池一下,“你个没良心的,我为了你可是假托了父亲的名义骗人去查案,事儿刚办完,你就对我爱答不理了?” 他见方池还是之前那副模样,卷起小几上的书往那人头上敲:“你这是忘恩负义,见利忘义,重色轻友,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卸磨杀驴!” 方池终于将目光从砚台上拔出来,皱了皱眉,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包甘棠梨,扔到方与之腿上:“驴不要叫。” 方与之:“……” 车里安静了。 第6章 宾主尽欢,驭灵人士表演 另一辆车里,此刻却是热闹得很。 望舒抱着姜姜,正在揶揄刘帙晚:“有些人,只要刮风下雨就溜号,今天要不是这雨停得及时,我们姜姜都没福气见到未来的状元老爷。” 搁在平时,刘帙晚早就上手教训望舒了。但是今天,他害怕望舒怀里的猫,只能装作不愿与小童计较的模样。 将军,您哪位? 第6节 “刚我听严伯说,你把常老爷送到衙门里去了?”刘帙晚问花竹。 望舒听到“严伯”二字,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怀中的姜姜,“少爷,你真是神机妙算!”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印,那印缺了一个角。 “我太紧张,中途绊了一跤。” 帙晚发出一声嗤笑。 “无碍。”花竹拍拍望舒细弱的肩膀。 东西拿回来就好。 “你已经很厉害了。”花竹又补充了一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既去把猫偷出来,又去严管家房中找官印,最后还全身而退,望舒今天确实是超常发挥。 刘帙晚见主仆二人一搭一唱,根本不理自己,再次问道:“你为何要将常老爷送上公堂?” 他问得义正严辞,况且车中,只有他们三个人,这下花竹很难再忽略他。 “牵扯到一桩旧案,临安府要重审。” “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常家过得不好,对他们有怨气。但你刚得了方家的亲事,便让报复的欲望控制自己,今天是让人入狱,明天你就觉得只有杀人才能满足了。我们做人,万万不能纵容自己心中的恶。” 刘帙晚很爱这样“提点”花竹,这些话都是乍听有些道理,细想则狗屁不通之语。花竹上一世听的时候,没觉得什么,甚至还感激对方花时间在自己身上。 但是如今,花竹已知这话是为了打压和控制自己而说,此刻听在耳朵里,犹如催命的钟声,格外刺耳。 他难得应了刘帙晚的“提点”,花竹话说得温柔,就像平日里一般,以至于刘帙晚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非完人,心中自然不全是善。但若因自己的不完美,就对世间作恶之人视而不见,非我所愿。若今日官府不惩罚犯罪之人,明日他们才是要去杀人。你要是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便不要痴心妄想入朝为官。” “痴心妄想”四个字轻轻柔柔地飘荡在车厢里,犹如一个响亮耳光的余音。 刘帙晚咽了口唾沫,感到有些难堪。他比花竹大五岁,花竹已经入仕,但他却连解额都不是自己考来的。如今花竹当着望舒的面,说他入朝为官是痴心妄想。 实在不像是花竹的做派。 大概快乐是个衡定量,刘帙晚这边不开心了,望舒便显得很快活,他嘬嘬手指,用十分嘹亮的童声说道:“少爷,你命真好,当时考试,一试便中,然后被沈大人赏识,可以留在京中为官。如今又要去知府家做女婿了!”接着他声音低了些,说道:“方大人我仔细看了,他那么好看,方家小姐也一定差不了。” “那方大人是收养来的,做不得数。”刘帙晚阴沉着调子插嘴。 花竹装作没听见,并不回答。 反倒是望舒,高高兴兴地哼起小曲,仔细听曲子的内容,大概是“谁家姑娘要出嫁,嫁到好人家”、“我家阿郎娶新娘”之类的民间送亲小调。 刘帙晚今天被望舒气得不轻,他看了看花竹腰间缝得歪七扭八的香囊,语带讥讽地说道:“女红做成这个样子,方家小姐没准貌若无盐。” “少爷别理他,他就是嫉妒你!从前你生病的时候,他来看过你几次?后来你做了县尉,他却天天给你写信,不是要笔墨钱,就是要份子钱。呸,他就是知道你要做方家女婿了,巴巴地跑来要好处的!” 刘帙晚脸色稍红,辩道:“我怎么会知道他要去方家……” 望舒鼓了鼓腮帮子,还想再骂,马车却停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官人们,要换船了。” 几人此行是要去风月楼。 风月楼建在西湖的岛上,是官员们应酬吃酒的常去之所。 花竹不愿望舒跟着,况且常家这几日肯定不太平,索性先打发他去田妈妈那里住几天。田妈妈是花竹父亲的乳母,帮花家在城外照看一处农庄。 方池嘱咐车夫将望舒送过去,等望舒走后,几人便换了船。 船在湖中行了半刻,未等上岸,就听见丝竹管乐和交谈笑语之声远远传来,逐渐有了风月场所惯常的热闹。 方与之不良于行,坐在一个木牛流马上,方池推着他走在前,刘帙晚紧随其后,花竹则落在最后面。 今晚是朝中的几个太尉,给方池办的“接风宴”。他们打声招呼,临安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自然响应。只要收了帖子的,都愿意来凑凑热闹,毕竟没人愿意得罪整日在皇上眼前晃的一群人。 更何况,这里面不少人还夹杂着探探风向的心思。一向传言侯家和方家不对付,如今两家的小儿子做了同一个职位,一个牵头给另一个办“接风宴”,恐怕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 花竹一进了风月楼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牌匾,上书“风月同天”四个大字。据说这墨宝是出自前朝名士之笔,在战乱中流离许久后,因含有风月两字而被店主看中,辗转收购来此。 花竹见此情景,心下好笑,他上一世来的时候,倒没注意过。 转念一想:“风月同天”出自佛偈,不知道写出如此潇洒四字的先生,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作品,有一天会做了瓦肆歌楼的招牌。又见这牌匾一侧站着身材曼妙的红裙舞女,另一侧则是头戴珠宝的翠袖歌姬,心中更觉讽刺。 花竹将刚拿到手的请帖交给伙计,又递了名帖,跟着三人进了屋。 多数人已经落座,整个房间里谈话的声音嗡嗡响,花竹一个个地看过去,除了仁和与富阳两位县令,几乎没有他认识的人。 众人见方家兄弟进门,纷纷站起来迎。 大家众星捧月般安排方池两人入席,刘帙晚是和富阳县令相熟的,顺势就坐到了他身边,花竹则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了。 今日是方池的“见面宴”,但主位上却坐了个胖子。这胖子年纪不大,正搂着一个细瘦的青年,这两人身形对比明显,又紧挨在一起,仿佛一个倒立的旗杆上插了一面旗帜。 这“旗帜”花竹认得,他便是今日牵头办酒席的人,名叫侯海,是参知政事的独子,也是“殿前八太尉”的领头。 如果方池正式上任,那他便是“殿前九太尉”的领头了。 “方大人好福气,当朝举人从军的不少,但武举入仕的,您家可算是独一份儿。”最先开口的,是富阳县的高县令,他是临安诸县资历最久的县令,适合开这个头。 众人见他开了头,也纷纷附和着夸奖起方池来。 无论如何,今天方池是主角。 方与之略带骄傲地给众人介绍了方池:“舍弟不才,近日返乡,得了太尉一职。以后便与诸位同朝为官,还请大家多多提携。”说罢,仰头干了面前的一杯酒。 现在看来,方池入武行,可能并不是意外。方家的行事做派,颇带着几分江湖豪气。 几杯酒下肚,众人熟络了很多,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觥筹交错间,花竹感到一股投向自己的目光,他回望过去,发现是侯海身边的“旗杆”正在端详自己。 那“旗杆”盯了花竹半晌,直到花竹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才终于移开目光,附身在侯海耳边说了些什么。侯海听罢,忽然大笑出声,然后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起花竹来。 “旗杆”此刻似有不满,挣开被侯海揽住地肩膀,低头喝了一口茶,不理对方了。 两人这一番互动,自然引起桌上其他人的主意。 高县令最善察言观色,主动问向侯海:“侯大人因何如此开怀?” 侯海捏了一把“旗杆”的腰,说到:“梁文斯胡说八道呢。”然后他扬了扬下巴,指向花竹,“人家马上就要去常家做上门女婿了,你自己说你看的准不准。” 梁文斯小声嘀咕了一声,并不争辩。 但众人已经注意到坐在门口位置的花竹,仁和县令认得他,给大家介绍道:“当年花县尉六岁考童子科,临安城第一名。我免了常家五年徭役,只求让这棵好苗子能继续读书。” 花竹起身拜谢,袖口里露出一截手腕。 自他入仕,已经在不同场合谢过李大人十几次,花竹轻车熟路。 刘帙晚亦跟着花竹起身,朝李大人深深一拜,“大人慧眼识珠,当年我与花竹同窗,整个学堂都在称颂大人惜才。我当时就是受大人所感,立志定要高中。” 花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对刘帙晚这种见缝插针拍马屁的行为,感到十分尴尬。当年免徭役换花竹读书的事情,常家一个字都没往外面说过,只说自己待花竹如亲生,这才供他读书,哪里来的全学堂都称颂。 出乎意料的,方池也站起来敬了李大人一杯酒。 李大人顿时喜笑颜开,一时间,席间气氛变得十分和睦融洽。 高县令戴着一串硕大的佛珠,他因信佛和侯海相识,也因好色与侯海相交。此刻他一双转得溜圆的眼睛各个茶酒娘子的胸口上乱转,侯海见他如此,问到:“高县令可是想婉婉姑娘了?” 高县令眼睛左右一滚,而后笑得眯了起来,连说侯海慧眼如炬。 “听说婉婉姑娘有驭灵人体质,不知真假,下官甚是好奇。” 侯海笑呸他一句,“你想如何验她?” 高县令便只是淫笑,并不答话。 “婉婉要等巳时才来,你想看驭灵人的话,我倒是前些日子收了一个,能让鸟雀歌舞,先将就着取个乐吧。”说完,示意梁文斯去出门叫人。 不多时,梁文斯带着一人进了屋。那人低着头,叉手行礼后,便从笼子里取出几只小鸟。 鸟雀们在他的指挥下,排队一般站定,开始鸣叫起来。 百灵声音高亢又流畅,云雀声音相对低些,画眉叫得缓慢,三种鸟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甚是悦耳,引得屋外的人个个驻足。 几只鸟儿边唱边跳,最后将大的那只围在中间,演了一出百鸟朝凤,席间众人也纷纷叫好。 花竹的心思却没在它们的身上,他的位置靠门,那被叫来表演的驭灵人,就正好站在他身边。 “简乔?”花竹轻声试探着问到。 鸟雀们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滞涩,但转瞬又恢复如常。 简乔看了眼花竹,复又低下了头。 “侯大人从哪里弄来这么个宝贝,若是放在我家,我天天让这些鸟儿叫我起床。”高县令称赞道。 “江湖上买来的,”侯海扬了扬下巴,指向简乔,“他谎报身份,被抓后逃狱,在去北梁的路上,让飞花堂抓了。我见他长得不错,又可以取乐儿,索性买了回来。” 花竹忽然明白,当年简乔为何不告而别。 他是逃命去了。 第7章 花竹插手,简乔命悬一线 驭灵力又称“语灵之力”或“羽灵之力”。据说最早得此力者一夜醒来,忽通兽语,能与鸟兽走禽沟通,并让其按照心意行动。后来有此能力者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能够听懂鸟语,有人能够驱使猪狗。 花竹所在的大夏国,对于这种和动物通灵的能力很是看不起。只因这驭灵力的获得与失去,都没有太多规律可循,且驭灵人多存在于平民或蛮人之中。故而夏人,大都觉得是这是未经教化之人的返祖之象。 于是这些有驭灵力的人们,多数都在瓦子里卖艺,供人消遣。大家有时觉得稀罕,倒也没有怎么在意过。 后来,北面的梁人发现,驭灵人在面临生死威胁之际,竟能引发周遭生灵震荡。若其生命垂危,则众生灵会自发前来相救,或是猛虎下山,或是蚂蚁汇聚。每人所引来的生灵各不相同,各具特色。北梁人对此深感好奇,反复试验,终于揭示出其中的奥秘:首先,驭灵人本身的能力高低是决定因素。其次,驭灵人所受威胁的严重程度亦不容忽视。最后,周遭动物的种类也会产生影响。 了解到这一点后,北梁人开始四处搜罗驭灵人,或收购或拐卖,强制他们加入军队,以图利用他们的特殊能力作战。 每当两军对垒之际,北梁人便让驭灵人直冲敌阵。这些驭灵人能够召唤大批猛兽助战,所向披靡。北梁人还会随军携带装有虎狼蛇虫的笼子,在关键时刻放出,让驭灵人借此,达到破敌之目的。 凭借着这种战术,北梁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便成功夺取了大夏的汴京,迫使皇室南迁临安。 等到大夏也想用此法攻敌之时,却发现境内的驭灵人已经所剩无几。但好在夏国南迁之后,两国之间战事渐消,大夏有时间再去寻找新的驭灵人。 因为驭灵力一般会在三岁前显露,所以大夏国,便要求所有孩子,在十岁之前,接受一次驭灵力的测试。 驭灵力测试十分简单,无非是吓唬孩子们,让他们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若孩子有驭灵力,自然会有小动物奔赴而来。若孩子没有驭灵力,官府则会免除家中一人半年的徭役,作为孩子受到惊吓的补偿。 这项测验由各县县令直接负责,如果有人漏测,上到州府长官,下到此人所在厢坊的里坊长,都会受到惩罚。所以大夏驭灵人的登记率,一度还是非常高的。 直到侯海的父亲——侯适做了参知政事之后,规定驭灵人不能参加科举,这才产生了简乔这样,为了入仕而逃避检测的驭灵人。他们往往举家搬迁,在各个州府之间奔走,制造出已经通过检测的假象。 将军,您哪位? 第7节 花竹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比简乔幸运许多。他的驭灵力是在十五岁时获得的,所以他已经通过测试,是登记在案的正常人。 这边简乔的“百鸟朝凤”表演已经结束。 高县令面上堆笑,声音里满是恭维:“还是侯大人有远见,听说驭灵人要收归国有了,到时候能控制野兽的上战场,能控制猫狗鸟雀的去瓦子里演出,保家卫国和逗趣取乐两不耽误。” 方池心中仍旧惦记着简乔的来历,他没理高县令的马匹,转而向侯海询问:“飞花堂素以北梁的情报组织著称,如今怎地做起了驭灵人的买卖?” “方大人,您这话可就冤枉我了。飞花堂是江湖上的组织,与大夏和北梁皆无瓜葛。”侯海说话闷声闷气的,“我侯海也从未与北梁的情报组织有过任何往来。” 方池对他的辩解不以为意,淡淡地说道:“是我言辞不当。只是从前在边关之时,在飞花堂手下吃过几次亏,便一直将他们当作敌军机构看待。” 高县令见两人之间气氛紧张,急忙转移话题说道:“听闻去年福建路那边,给西北送去了五十个驭灵人助战,不知方大人觉得效果如何?” 此言一出,花竹背后的肌肉顿时紧绷,他感受到方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禁握紧了腕上的银镯。 方池的目光在花竹身上稍作停留,便转向高县令,淡淡地说道:“一路牲口般地拉来,到我这里,只剩三十几个了。” “听说秦州一役中,驭灵人立下赫赫战功,不知传言是否属实?”高县令继续追问。 方池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确实,不过他们都死在战场上了。” “这是为何?” 听得此问,方池却不再言语,他明白物伤其类的道理,不愿在花竹面前提及这令人伤怀的话题。他的目光再次在花竹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面前的碗筷上,陷入了沉默。 高县令不愧是官场老手,丝毫不受冷场的影响,他自顾自地恭维道:“方大人真乃天纵奇才!只要我们也能拥有众多驭灵人,到时候不仅能收复旧都,还能——” “不是我,”方池打断了高县令的话头,解释道:“我从未想过要让他们去战场送死。若非意外,这批人原本是要被收编训练,将来作为探子用的。” “现在已有训练之法了吗?”花竹眼睛亮了亮,忍不住插话。 按理说,这场酒席,花竹是没资格说话的,但他还是开了口。此事关乎驭灵人未来的走向,他十分关心。他不愿再小心翼翼地活着,然后一声不响地死去。 方池摇了摇头:“我国尚无,但北梁已经在摸索了,他们重武,十分在意对驭灵力的使用。这次敌军中,有一驭灵人能借野兽之眼,来观察我方动向。”他说罢,轻叹一声,“边关难熬,若是北梁训练得法,往后这种人防不胜防。” “借野兽之眼去观察,是训练出来的?”花竹再次情不自禁地开口,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诧异。 这能力不是天生的吗?花竹自从有了驭灵力开始,就可以借动物之眼看到它们所见之物,不仅如此,他还能从各个动物的视角之间切换,看到不同视野和颜色的世界。 高县令十分不满花竹插话。今日宴席,他是得了侯海的交代,要来探探边关底细的。结果话没问几句,就接二连三地被这小县尉给截去了话茬。 他觉得花竹没有一点官场自觉,刚借由李县令出了头,此刻又来插嘴说话。 高县令撇了撇嘴,不屑教花竹宴席上的规矩,只是看着方池说道:“那不是大材小用吗?虽说驭兽人的感知的确高于常人,但他们最让人忌惮的力量,还是对各种飞禽走兽的控制上啊。” “是训练出来的,”方池开口,“去年年关的时候发现对方有此能人,除掉了她才敢开跋。” “听说此人是一女子,”侯海听到方池提起此事,眼神瞬间暧昧了起来,“传言是北梁那边极为受宠的一个妃子,此人五感敏锐,床上功夫了得。” 众人一听到床笫之间的事情,马上精虫上脑,一个两个都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等着听艳情之事。 侯海见他们来了兴趣,接着说道:“后梁许多驭灵人卖身青楼,他们的感知力强于常人,若是……”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看了众人一眼,故意停顿了下,说道:“那可是趣味无穷。” 席间一片哄笑。 方池满脸厌恶,嘴角拉了下来。 方与之看到方池毫不掩饰的脸色,头开始痛了起来。他今天本不想来,但无奈父命难违。自己既无法入仕,便只能给家中这位小弟弟保驾护航。于是方与之左思右想,不那么明显地换了话题:“我听闻,有拿驭灵人炼器之事,不知是真是假?” 花竹心中一痛,筷子没拿稳,一块冬瓜掉进碗里。 方池眼底也跟着暗了下来。 但显然众人都还沉浸在色欲之中,纷纷问方池,那妃子样貌如何,又问那五十个送去边关的驭灵人中是否有女子。 方池放了筷子,脸色沉静如水,他面上没了刚才的厌恶,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北梁那人,确是一名女子,她样貌妖冶,身手不凡。” 大家见他开口,都专注地听着。 “若不是去年过年时下了一场大雪,蛇鼠虫蚁都绝了迹,今年的战事结果未必如何。”众人本想听些艳事作为席间消遣,却见方池忽然转了话题,虽觉无趣,但也纷纷奉承,一时间说什么“小将军谦虚”、“方大人神武”、“佛祖保佑大夏定能退敌”的都有。 方池摆了摆手,他本不愿提起这位女子,但既然有人提起,他不愿她沦落为人们饭后的消遣。 “此女名叫若容伊,不仅有义胆,而且有卓识。因身负异禀,人称‘天目将军’。我毫不客气地说,今日席间,包括我在内,都远不如她能当得上一声‘英雄’。” 方池搜肠刮肚,倾尽所有优美的词汇,夸赞这位倒在自己剑下的敌人。待他言尽词穷,又斟满一杯酒,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夹了两筷子菜给方与之,任人说什么都不再答话。 方与之也默不作声,静静吃着方池为他夹的菜。 席间的场面一下就冷了下来,突然变得落针可闻。 风月楼后厨的掌勺大厨,此时正连续打着三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中暗喜。他知道,今日定是有人夸赞了自己的手艺,这让他更加卖力地颠起了炒勺。 风月楼包间内,最终还是高县令打破了沉默,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朝侯海问道,能否再让简乔表演一次节目。 侯海因刚才被方池驳了面子,心中正有些不快,便厉声命令简乔表演一出“逐鹿中原”。 简乔心头一紧,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全神贯注地指挥起那群鸟雀来。 但这些小鸟,这次却都一动不动。 花竹在桌下摘了镯子,将七只小鸟个个定在原地。 简乔的额角开始渗汗,花竹的背上也渐渐泅湿。 对于花竹来说,从简乔手中,接管几只小鸟,并非难事。难的是,花竹要如何装作如无其事地做到此事。 花竹的驭灵力,一直强大又混乱,如同狂风中的烈火,难以驯服。平日里,他唯有依赖手上的银镯,方能压制这股力量,保持清醒与自我。 花竹摘了手镯,神昏意乱,一个不留神就会暴露身份。不摘手镯,驭灵力微弱,只够指挥苍蝇跳个舞。这银镯,既是他的庇护,亦是他的枷锁。 这一世,尤其如此。 花竹轻抚着手上的银镯,银质的盘枝镯正中,嵌了一块琥珀,琥珀里封着一滴血。 这滴血是花竹重生后才有的,此刻几乎是纯黑的,它仿佛是一个无尽的黑洞,吞噬着周围的光亮。 花竹凝视着这滴血,那血也如同一面小小的黑色镜子,映出花竹的眼睛。 这滴血,是花竹在地府立誓的凭证,血中困着千百个驭灵人的怨灵。他重生的条件,便是要渡化琥珀里的怨灵。只有当他们的怨气平息,镯子完全变成银色,花竹这一世的任务才算完成。而若银镯全部变黑,那他将立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花竹的目光从银镯转向桌上的鸟雀,它们在自己的控制下,一动不动。 “去将刑具取来。”侯海吩咐梁文斯。 简乔慌了神,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这种情况,怕是驭灵力失效了吧。”花竹对身侧的李县令说道,他声音控制得好,既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又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到。 “若是如此,也不必勉强。”方池很有眼色地搭腔。 此时梁文斯带着一个小厮进来,小厮手里拎着一条木棍。 花竹用力握住手中银镯,急到:“不可。” 侯海压根儿没理会花竹,朝那小厮点了下头。 小厮手起棍落,啪啪两声,伴随着简乔的一声悲鸣,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花竹顾不得礼节尊卑,一下从座位上跃起,挡在简乔面前。 他本是想制造出简乔驭灵力失效的假象,让侯海放了简乔。但没想到侯海这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在众人围坐的饭桌旁,就敢擅动私刑。 “侯大人,”花竹护住简乔,面朝侯海行礼,“简乔是我幼时同窗,他小时候并无驭灵之力。还请大人明辨,莫要再动刑罚。”” “笑话,人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我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侯海扬声对那小厮说道:“继续打!” “朝廷规定,不许民间私自买卖驭灵人。若简乔是未登记在案的驭令人,一经发现,全家徭役赋税翻倍。侯大人可以罚他,但不能将他占为私有,更不能肆意打罚。” 此刻,花竹一个小县尉,在教太尉如何做事。 侯海似乎没想到他如此放肆,愣了半晌,驳斥道:“朝廷怎么规定,还不是我父亲一句话的事情?” “那在律令改变之前,简乔还是自由身。” “接着打。”侯海不理会花竹,只吩咐那小厮。 花竹仍旧在简乔身前站着。他有些后悔,但此事既已开了头,便没有回头路。不然不光简乔今日的苦痛白受,往后他再回侯家,也断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小厮见花竹不让,抬脚便踹。花竹身子一偏,感到自己被人拉开,那小厮也被人一脚踹走。 方池已从座位上来到门口。他这一出手,无异于和侯海起了正面冲突。 众人见状,再次默不作声。 高县令开始扳佛珠,李县令抽出一条帕子,开始一下下地擦筷子。新上任的礼部侍郎默默吃饭,整个房间,只有他吧唧嘴的声响。 花竹看向方与之,方与之正用手扶着额头,一副恨不得自己不在这里的表情。 但他最终还是开了口。 “今日是舍弟的见面宴,还请大家以和为贵,莫要见血为好。”方与之这话是对众人说的,但明显是在点刚才让简乔出了血的侯海。 侯海嘴唇动了动,没有答腔。 方池返乡,是皇帝要遏制侯家的信号,他这次来,其实是来和方家搞好关系的,若闹得大动干戈,回家定要被父亲责骂。 方与之继续劝道:“已到如此地步,不如放他一条生路。” 侯海不屑,“驭灵人只有死了,才算是派上用场。” 方池扶起被自己踹倒的小厮,又将花竹拉到身边来,这才说道:“我曾在边关,见过有人忽然失去驭灵力,也收到过完全没有驭灵力的驭灵人,所以这驭灵力的有无,是看天命的。” 侯海从紧闭的牙关里挤出几句脏话,但他终究没有再继续折磨简乔,而是喊了两个随从进来,要将简乔带走。 “侯大人稍等,”花竹朝侯海行了个礼,“按照大夏律法,一旦验明某人没有驭灵之力,是要当堂释放的。” 侯海今日一再在众官员面前失了面子,他怀疑方池带了花竹来,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终于恼羞成怒道:“闭嘴!” 方池见侯海如此,一下变了脸色,跨出一步挡在花竹身前。 侯海也不甘示弱,语带讥讽地对着方池说道:“不要以为你打了几场胜仗,谁家的事就都能插一脚。” 第8章 翠冠相赠,榜上才子佳人 侯海最终还是放走了简乔。 今日他做东请客,犯不着为了一个简乔,和方家弄僵。更何况,这临安城内,来日方长的事情多了去了。 花竹要送简乔出去,被刘帙晚扯了一把袖子,低声警告:“你还嫌侯大人恨你不够吗?” 简乔朝花竹投去感激的一瞥,也摆摆手,将鸟雀们放回笼子里,带着它们往门外走去。 将军,您哪位? 第8节 花竹还是不放心,挣脱了帙晚,追了出去。 “你还好吗?”花竹从简乔手中接过鸟笼,又递给他几个铜板,“拿着搭船留宿用。” 简乔袖口还留着刚才的血迹,轻声问道:“刚才是你吧。” 花竹递给简乔自己的名帖,不答反问:“你的户籍是不是销掉了?明日来钱塘县衙,我带你去见司户参军。” 简乔听到“县衙”二字,身子再次抖起来。他并不答话,而是一下子从花竹手中夺回鸟笼,嘴里念叨着“和初月是一伙的”,匆匆跑走了。 花竹想要再追,就又被跟出来的刘帙晚拉住了。 “快跟我回去。”刘帙晚带着花竹往回走。 花竹嫌恶地扒掉他的手,“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回家了。” “祖宗,你疯了?跟大人们的聚会,哪有你先退席的道理?”刘帙晚揉搓着后颈,显得有些焦虑,“我跟你一起来的,你惹完了侯大人就走,留我一个吃挂落呢?” 花竹不理他,继续往外走。 刘帙晚左右看了两眼,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快步追上,“晚上我还有事儿跟你说呢,你走了我找谁说去?” 花竹听他提起这茬,从前的记忆立时如鬼魅的潮水般,缓慢又坚定地占满了脑海。他深吸一口气,跟在刘帙晚身后回去了。 今天晚上他也还有事情要做。 非要在这风月楼里才能做。 此时席面已经撤下,多了几个歌姬在陪酒。有几个大人已经离席,方与之正在和众人告别。 花竹在刘帙晚期待的目光里,也向众人告了罪。 他没资格先行离去,只能坐回刘帙晚让给他的位子,盯着桌上水晶瓶里的插花,一声不吭。他身旁一个满头珠翠的女子,正在与高县令对饮,女子身上的香气直往花竹面上扑,熏得他微微闭了眼睛。 侯海正执了琥珀杯饮酒,觉得无趣,摇了摇杯子。 “去抬个‘过街轿’,叫婉婉来陪酒。” 婉婉是风月楼的头牌,听她唱首歌都要提前半月来约,更不用说陪酒。 所谓“过街轿”,便是婉婉就在对街,抬个轿子去接,以此来显示她的身价。 刘帙晚看向侯海,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婉婉人离得不远,来的也就很快。 方池见婉婉进屋,索性让了座,让她坐在侯海身边。方池走到高县令和花竹之间,那依偎在高县令身上的歌姬,见他用一双能杀死人的冷眸看向自己,不知怎么就不敢在这服侍了,主动让座离开。 高县令此时双眼发亮,笑得脸上肉都横了。他的目光频频往婉婉身上瞧,身边换了个人都没有发觉。 花竹朝方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盯着花瓶发呆。方池的目光流连在花竹身上,看到烛火映得花竹半侧脸格外苍白,这人在今日这香气缭绕、酒气熏天的嘈杂环境里,竟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忧郁来。 婉婉喂了侯海几杯酒,又唱了首《黄莺儿》,便要行礼退下。 侯海捏着她的后腰,称赞道:“刚才唱得好,有赏。” 说罢,一人托着一个托盘,从门外进来。 侯海示意婉婉揭开。 红布下是一顶点翠冠。 整个头冠的下面镶着红色的玛瑙,大大小小的珍珠点缀在一片翠蓝色的羽毛之中。 婉婉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向侯海。 刘帙晚则朝侯海的方向探出半个身子,用一种混合着羡慕和崇拜的目光地望着对方。 当朝禁止铺翠,宫中曾经销毁了不少点翠饰物,但此物美艳,仍旧在宫廷内外悄悄流行。 这顶点翠冠样式华贵,雍容典雅,不像是民间会有的东西。 “家传之物,博美人一笑。” 婉婉便留下了。 不仅多唱了两首曲子,还在这并不宽敞的房间里跳了段舞。 待她坐下,侯海看向方池:“方兄觉得婉婉如何?” “称得上冠绝群芳,与你那翠冠十分相称。” 不知侯海是真没听出他言语中的讥讽,还是装作不懂,只是笑吟吟地说道:“我今夜将她赠与方兄,作为你的上任贺礼如何?” 婉婉听罢,帕子一甩,娇嗔了几声,躲进侯海怀里不出来了。 她人虽是进了侯海怀中,眼睛却在偷瞧方池,方家这位公子,她是头一次见。但方池的名字,却并不是第一次听说。 临安城内,从前几年开始,弄出了个才子佳人榜,专门给临安城内的适龄男女排名次。 此榜作者不详,评判标准也从未公布过,但是每次评选出的几人都算实至名归,大家看了争议不大,也就年年流传了下来。 榜单一年更新一次,剔除掉去年榜中已经婚配的女性后再排名。名次排好,还要印刷出版,每人各带介绍与小像。 此书自问世以来,就非常受欢迎,每每一上市便被抢空,弄得许多人引颈而望,只盼加印。此书的购买者,多为大户人家的小姐丫头。另外各位公子哥儿也会托人买来翻阅,主要是看看哪家闺秀上榜,画的小像是不是美貌,同时也关注自己是否上榜,以及自己榜上名次的变动。 方池月初调回临安,甫一入城,还没几人见过真人,就冲上榜单前三甲,不可谓不抢眼。故而上至达官显贵家的闺秀佳丽,下到秦楼楚馆里的风尘歌女,都知道临安城里来了个少年将军,是个极为出色的美男子。 至于婉婉这些常年生活在瓦肆里面的女子,这个才子佳人榜更是她们闲暇之余,讨论的话题之一。此刻她见到真人,也不禁暗暗与之前看到的画像比较起来。 婉婉这一细看,顿觉画像里的那人呆板之极。 面前这位一双凤眼甚是灵动,即使坐在那边不言不语,也会把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但是或因他习武,身上又有几分武将的沉稳,压住了一双眼睛的活泼。方池身上的灵动与沉静都恰到好处,可谓多一分过于轻浮,少一分略显无趣。 让婉婉这见惯了世间美色之人,一时间也看得津津有味起来。 方池听了侯海让婉婉陪夜的要求,也没显得多么诧异。只是表示自己不喜欢,冲着侯海和婉婉两人的方向举杯,自己饮了一杯酒,也不知是在向哪位赔罪。 而后又转向花竹,示意他一起走。 花竹得到他的暗示,如蒙大赦。 两人刚要起身,就听侯海忽然大笑,他一把搂过身边的婉婉,一边在她身上上下其手,一边对方池说:“你这就没意思了,要是你父亲在,肯定是大家都尽兴的,他便不会如你这般无趣。果然养子没有方家的及时行乐之风啊。” 花竹闻言,往方池那边望去,心道:“这侯海真是大胆。” 方池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仍旧维持着基本的礼貌,道了声“抱歉”,起身便走。 花竹见状也告了声罪,跟在方池身后。 侯海笑道:“这有什么可赔罪的,歌楼里面的女子都是玩物。不,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是男子的附属,你不知道吗?你投了个好胎,就要好好利用啊。” 方池听得此言,脸上顿时浮起一阵寒霜,没了之前的和气,只是很生硬地朝婉婉点了一下头,作为告别。 哪知侯海却是不准备就此放过他,他似是铁了心要留下方池一般,仍旧在他身后扬声说着:“这歌楼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是权利和钱财一起买不来的,别说现在,就是十几年前,有个不听话的乐师,当时我们就把她的命买了。” 婉婉听他说这个,赶紧让他慎言。侯海却不在意,反而一手仍在她 胸 口不停地揉 捏着,大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弄得跟圣上名讳一般,这不许说那不许讲的。” 婉婉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此人已经醉了,不敢再吭声。 侯海对此事看得云淡风轻,调笑着说道:“所以你看,有些人的命,就是不如另些人金贵。这世间律法,皆是人定,下面执行也是人为,故而才有事在人为一说。” 方池停了脚步,“确实,律法并不等于正义。” 花竹见他两人身为朝廷官员,居然在众人面前,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时间有些震惊地盯着方池。他心中为那乐师感到悲哀,这些活在社会底层的女性,即使是丧了命,也没有人为她伸冤,其他人只会嘲笑她的无能和庆祝自己的幸运罢了。 可自己一个东躲西藏的驭灵人,又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呢? 花竹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方池似乎感觉到花竹的哀痛,转了脸对他解释道:“那些没能靠律法伸张的正义,总会以其他方式回报的。” 侯海听罢,想了一会儿,觉得方池是在说那鬼神之说。说道:“莫非方兄没有学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一说?” 说完也不等方池回答,又拍了下腿道:“是我疏忽,忘记了你武举入仕,不通文墨。不知道也正常,也正常。” 方池并未生气,甚至脸上带了些和顺的笑意,说道:“幼时教我识字的先生,虽不是名士大儒,但极为耐心温柔。我靠武举入仕不错,那请问侯太尉是靠什么入仕的呢?” 他声音不大,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如一声炸雷如静湖,炸得席间众人怔愣半晌,就连侯海本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花竹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这是今夜,他第一次觉得畅快的时刻。 第9章 佳人相望,方池暗遭嫉怨 侯海在临安之城内,堪称名门之后。侯家虽非世代簪缨,但其父却在朝廷之中风头正盛。 可无奈侯海本人,幼时贪玩,成年浪荡,吟诗作对勉强,舞刀弄枪不会。终日里除了依翠偎红,便是闲茶浪酒,除了打马过街逛歌楼之外,就是在家里凿池引海,整日里带着狐朋狗友们钓鱼取乐。 民间百姓不似朝廷众臣,对侯家忌讳甚少。侯家虽位高权重,然而对于平民百姓的生计,却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 于是不知何时,侯海得了一个“三无公子”的绰号,意为“无才”“无貌”“无功名”,此绰号形容贴切,朗朗上口,一时间竟大肆流传开去,成了侯海无法摆脱的阴影。 还有那在坊间红红火火的“才子佳人榜”,侯海从十三岁来临安,直到此时妻妾各一房,愣是一次也没有进过。 一直以来,侯海都对这两件事都耿耿于怀。只恨不得找到那排榜之人,用刀把他切碎;又恨不得许那人黄金万两,只求自己能上榜,一雪被周遭人暗中嘲笑的耻辱。 等到侯适升任参知政事后,才终于给整日里狎邪游荡的侯海,挂了个太尉的职。 至此从“三无”变成了“二无”。 故而侯海最恨别人提他官职的由来。 今日他听得方池这一句不轻不重地调笑,顿时自尊心爆发,冷笑道:“至少,现在我是你上司。”话间,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般,手下一重,婉婉被他捏得嘤咛了一声。 婉婉知道方池戳了侯海痛处,她大气不敢出,只能偷偷向对方递眼色,只盼方池赶快把此话揭过。 哪知方池瞧也没瞧婉婉一眼,也不接侯海的话茬,仍旧挂着那副似是而非的笑容,看猴戏一般地望着侯海。 方池这边不说话,婉婉那边却是屡次三番地看向方池,被侯海瞧了个清楚。 他冷哼一声,一下扯掉婉婉半面衣襟,恶狠狠地说道:“既然如此,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我给各位都备了房间,各自去快活吧。” 说罢,也不管那边的众人如何反应,就已经撩起了婉婉的裙子,顺着大腿一下下地往上mo。 花竹出门便走,今夜他算是长了见识,一刻也不愿在这屋里多留。 “等一等,”方池以为他要离开,拉了花竹的袖口,劝道:“出口处有人看守,这个时候你出不去的。” 花竹想走,却被方池抓着袖子。 “现在你出不去。”方池将他往自己屋里带,“对外说起来,这里是楼中姑娘们的闺房,为了安全,在夜间上了门禁。实际上,则是保护来攀花问柳的大人们,免得哪位被人盯上,抓了现行。” 将军,您哪位? 第9节 “可是我——” “我知道,但你此时出去,若是遇到同僚就显得尴尬了。”方池说道,“更何况,风月楼处在湖心岛上,一过子时,所有船只都停运,进出都要等天明。” 花竹也不解释,只是抽回了自己的衣袖,下楼进了刘帙晚给自己留的那间房。 一路上的歌女和舞姬,像是有着艳俗羽毛的燕子,来来回回穿梭在大堂中,等着有人牵着她们回窝。 花竹有些头痛。 方池无奈,默念几遍方与之告诫他的“事缓则圆”,独自进了屋。 他屋里有一名女子正坐在床边,房内除了她身上的香粉气息外,还有另一股甜腻的味道——这房里点了崔忄青香。 回忆起刚刚侯海说给自己备了好东西,方池转瞬想通。 毕竟今天侯海做东,不安排个同进同退,都对不起他今天请自己来。 侯海做这些,只因为当朝对官员攀花问柳管的很严。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地方就以歌舞艺伎来做遮掩。 大家打着喝酒吃茶的名义来此,也能勉强说得上是附庸风雅了一把。于是来这种地方攀花问柳,变成了各处官员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虽说如此,同僚之间仍旧尽量避免相遇,毕竟都知道彼此是来做什么的,他日在官场上相遇,也多少有些尴尬。 除非要拉帮结派。 自古官场上的派系斗争就无止无休,这不是到了哪一朝能够消除的,很多在位者也都是利用各个派系相互制衡。所以若是同一派系,多半在逛歌楼此事上不会相互避讳,反而会邀约同行。 一方面是表明彼此间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相互有把柄在对方身上,可以提防。也算是派系间维持内部牵制、不至于轻易解散的手段之一。 如今方池做了太尉,若是没有把柄在侯海手上,他放心不下。 方池不动声色地熄了香,又开窗散气,最后给了那女子一片金牌,交代几句之后,去隔壁房间寻人。 花竹房间的门却是从外面锁着的。 方池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方池正要破门而入的时候,门缝里递出来一张纸条。 上面蘸水写着两个字——窗户。 方池绕了一圈,翻窗进入,落地第一件事,便是熄了花竹房中的熏香。 “崔忄青香。”方池解释道。 花竹脸上一红——他光顾着提防茶水里的迷药,没想到这一世,刘帙晚还留了后手。 “门从外面落了锁,谁将你锁在屋里的?” “我不知道。”花竹不想将方池牵扯进来,含糊答了,“你找我什么事?” 两人刚在桌前坐稳,就听到隔壁传来一个女子的口申口今求饶之声。花竹顿时像屁股下面藏了炮仗一般,“腾”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又十分尴尬地坐了回去。 方池朝他下面看了一眼,笑问:“这是中了招?”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花竹更加不自在,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好了,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已经被方池熄了的迷香。 但是方池却不准备放过他,仍旧笑咪咪地瞧着花竹,继续说道:“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你这也……太敏感了些……” 花竹听他这么一说,下面更加不自在,也顾不得礼节,板着脸对方池说道:“你闭嘴!” 方池笑意未减,对花竹说道:“要不要我帮你一下?” 第10章 熏香燃情,帙晚阴谋曝光 “闭嘴!”若说刚才花竹还在尽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此刻已经有了气急败坏的模样。 方池看着他,眼眸幽深。 花竹顿时感觉周围的空气稀薄起来,他听到对面那人的呼吸声变得粗沉。 “完了,方池大概也中了迷香。”花竹这么想着,心中一慌,往房门口退了几步,随后猛然意识到门是锁着的,一时间不知到该怎么办,双手悬在空中,脚下不知道往哪里走。 然后他感到眼皮似乎承载着千钧重量,困倦如同海浪一般朝他袭来。 “怎么了?”方池也发现了花竹的不寻常,开口问道。 花竹看向那熏香,“这里面混了迷香。”他双眼沉重地垂着,头已经不受控制地一下下点在胸膛上,然后又猛然抬起——花竹竭力保持清醒。 “你去床上躺一下。”方池掀开幔帐,示意花竹上床。 花竹站在桌边,一手撑在桌上,瞄着方池,一动不动。 “我在这里看着,如果刘帙晩进来,就放倒他。” 花竹看了方池一会儿,他别无选择,这一世,刘帙晩用的迷药强劲霸道,他撑不了多久。 甫一上床,花竹头一歪,立马昏睡了过去。 方池坐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月亮,尽量不去想房间里躺着的另外一个人。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这人他心心念念了一辈子,如今见到,只想全心全意地拥有他。 无奈人生,总是怕什么来什么,方池刚看了两眼月亮,还未抽出心思分辨今日是初一还是十五,就听到身后的床上传来了口申口今声。 方池整个人猛地一缩,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方池不受控制地往床边走去。 花竹躺在床帐里,衣服被自己扯下了大半,仔细看去,他的额头和颈间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方池盯着这些汗珠,移不开眼睛。细小的汗珠,在月色映衬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宛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它们沿着花竹的皮肤缓缓滑落,有的汇聚成小溪,有的则悄悄消失在枕边。花竹的脸颊也因汗水而微微泛红,像是…… 像是…… 方池的喉结上下翻了一番,吞下一口口水。他摇摇头,驱散心中不合时宜的想象。 “我应该出去。”方池在心中警告自己,但是随即,他想到刘帙晩,“万一他进来了怎么办?” 想到刘帙晩可能会来,仿佛找到了理直气壮留在此处的理由一般,方池心下安稳了不少。 可就在这时,那该死的口申口今声又从身侧传过来,方池坐在床边,不由自主地看向花竹。 他的衣服又被扯落了一些,随着呼吸的起伏,花竹的胸膛也在微微颤动,每一次颤动都带动着汗水在皮肤上流淌。花竹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增添了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汗味,与尚未完全消散的催忄青香气交织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煎熬。 方池暗骂一句,将自己从床前拔起来,跌跌撞撞地去水盆里洗了一把脸。 随后他拧了一把帕子,坐回床边,帮花竹擦汗。 这汗一擦,方池就又开始不受控制。本来想好的只是擦脸,后来变成了擦脖子。再后来,只要露在外面的皮肤,方池都帮花竹擦了个遍。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花竹已经光溜溜地躺在自己面前。 他盯着花竹的臀瓣,移不开眼。 方池狠掐自己一把,强忍着心火,搓了两下花竹的衣角,准备给他穿衣。 可穿衣的时候,花竹的身影仍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里既窄且瘦,苍白的肤色带着些不见天日的脆弱,就在这时,花竹蜷起身,露出了中间的花心。 方池被雷劈中了一般,呆看了一会,随即又如犯了什么忌讳一样,将花竹翻了过去。 如此一来,花竹兀立着的东西便映入了方池眼帘。 耳侧再次传来难熬的呜咽之声。 方池此刻太了解花竹的煎熬,他不由自主地覆手上去,帮他挼弄了一会儿。花竹身子就这么跟着他的动作拱起来,看得方池更加难熬。 他又骂了一句,心道做都做了,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深吸一口气后,低头含包住了花竹。 呜咽转为口申口今,花竹在梦中,声音与动作都不加掩饰,眼角眉梢露出无尽的风情,方池抬眼看着他,一时间忘记了继续,花竹在梦中失去了愉悦,意有不满地挪动了两下。 这两下,让方池受到了极大地鼓舞,越发尽心尽力起来。 睡着的花竹服帖乖顺,一点没有白日里的自持和克制,给出的回应原始又直白——呜呜咽咽的声音,随着方池的动作,一下下从他喉咙里挤出,听得方池既满足又煎熬。 花竹既然是在梦中,自然也不会坚持多久,方池翻身上塌,挨在花竹身侧,一双手同时服侍着两个人。 花竹的断断续续的神印声就在耳边,方池一时间几乎有些感谢刘帙晩了。 …… 两人同时释放的那一刻,方池感觉一朵烟花在自己口中和身下同时爆炸。他躺在床上,怔愣了片刻,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斑驳地洒在静谧的卧室内。床上,那人静静地躺着,仿佛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 方池转脸看睡在身边的花竹,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安详,仿佛终于找到了片刻的安宁。方池见他终于舒展开来的美颜,想要探头吻他一下,却又忽然心虚,不敢上前。 然后他麻利地收拾好床上的残迹,又给花竹穿好衣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坐回窗前。 半个时辰后,花竹悠悠转醒,他做了个不短不长的梦。 梦里…… 花竹猛地坐起来,朝身下查探。 看到什么都没有,花竹长出一口气,但转瞬问道空气中的味道。 “方池……”花竹欲言又止。 “醒了?”方池走过来,坐回床边。 花竹蓦地往后一退,缩在床角。 方池见他如此模样,心中一痛。他用力调整了几次呼吸,主动坐到窗边的榻上,背对着花竹,找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今天是朔月,算起来七月马上结束了。”他的声音沙哑,显然与往日不同。 花竹没敢回应。 方池望着窗外,并不看花竹,他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回答。于是轻咳一声,弯了弯嘴角,眼里聚拢了笑意,说起公事:“我听说,华青观的地道里发现了两具孩童的尸体。” 花竹也看了眼窗外的月亮,并不答话。 方池无奈,伸手开始脱鞋袜。 将军,您哪位? 第10节 花竹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 方池除下袜子,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脚踝,“今晚我帮你出去,明天你带我去看下尸体,我们互相帮助如何?” 花竹这才转过脸来,看了一眼他的脚踝,那上面有一个卅字的模样的双色刺青。 见此刺青,花竹眼睛一亮,刚才的尴尬顿时抛之脑后,专心研究起这个刺青来。 方池脚踝上的刺青,与那两具幼童尸体上的十分相似。 “这是怎么来的?”花竹问道。 方池含笑摇了摇头,“我从记事起就有,现在正是想要查明此事。我们相互帮助如何?” “我的事情,不是今晚出去就能解决的。” “那要如何?” 花竹揉了揉额头,告诉了他今夜刘帙晚的计谋。 方池朝花竹摆摆手,示意他过来说话。他喘气的声音重了许多,带着侧颈上的青筋一下下跳动,那模样像是在思考,又似乎在生气。 花竹看了看桌上的香炉,没有挪地方。 “你想如何做?”方池见他不动,也不强求,只是问起他的计划。 “赵妙心应该也在这里,我要去告诉她。”那赵家小姐,花竹虽然与她并无情谊,但他不愿刘帙晚顺着她往上攀。 “她大概不会信你,”方池将鞋袜穿回,他的一双长腿在貂皮地毯上伸得很直,两个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刘帙晚还在侯海房里,不如我们直接带她去看。” 方池说完,也不管花竹如何回应,身姿灵巧地从窗户攀了出去。他站在窗户下面,眼里带着热切地期望看着花竹,“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花竹的房间在二楼,他的手指紧紧地抓住窗框,那冰冷的触感从窗框一路传到他的胃里。他回头朝房内看了一眼,随即意识到,此刻方池正在楼下望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不愿被方池看轻了去,心中一狠,纵身跳下。 方池稳稳当当地将他接在怀里。 那催忄青香又开始起作用了。 花竹不着痕迹地将身子转过去,研究起被云遮住的月亮。 方池却往花竹身边挪了挪,他身上的绿茶香气再次钻进花竹鼻子里,“走吧,我们去找赵……赵……” “赵妙心。” 花竹屏退杂念,一心寻赵妙心。 赵家小姐十分好找,只看此刻哪间屋子里既没有亮灯,也没有声音便是。 两人潜进屋内,见赵妙心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她。 “中了迷药。”花竹对刘帙晚的套路十分熟悉。 方池从怀里掏出一个药丸,“晓夏的‘养神醒脑丹’,她性格虽刁蛮,但做起药来,还是十分可靠的。” 花竹听他提起方晓夏,温柔一笑,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蔫了半截的方池。 果然,不消半刻,赵梦心转醒过来。 她见两个陌生男子在自己房间,不假思索地一声尖叫,随即被方池捂了嘴。 方池因为花竹给自家姐姐的那抹温柔笑容,正兀自心情不好,手下也没有留情,赵妙心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吓得双眼溜圆,四肢乱颤。 “刘帙晚让我们来的,”花竹对赵妙心说道,“他说你们要成婚。” 赵妙心点头,神色放松下来不少。 “去年乞巧节的时候,他送你了一件轻庸纱制的对襟小袄。” 赵梦心瞪大了眼睛看着花竹。 “你相信我吗?” 赵妙心点头。 “我有事情跟你说,关于刘帙晚的。我们松开你,你可以不叫吗?” 赵妙心点头。 方池松了手。 “刚才我说的那些,我之所以知晓,是因为都是我告诉刘帙晚的。”花竹见赵妙心一脸不解,耐心解释道,“我和刘帙晚一直有书信往来,他一来跟我打听临安风物,二来以各种理由问我要钱,后来我才知晓,他是拿钱给你买新鲜玩意儿去了。” “至于他为何这么做,因为你是赵氏女子,他可以靠和你结婚,得到官职。” “不会的,帙晚不是这种人,”赵妙心并不相信,“他不会骗我,更没有道理去骗你!” “若他不是,那我又如何得知他给你送过什么礼物呢?若他不是,为何你今晚会被迷晕躺在这里呢?” 赵妙心仍旧不信,“帙晚人十分老实,怎么会骗你,就算他骗你,这些年你又为何又帮他出人出力出钱?”她声音渐渐尖锐,言罢又要喊人,一把被方池捂住。 花竹叹了口气,“我帮他,是因为我之前不知道,那时候我以为……我以为他是……是对我——” “他此刻在侯海房中,我们带你去看,若你看完仍旧要嫁给他,那你自便。”方池打断了不知如何解释的花竹,也不管赵妙心是否愿意,带着两人就出了门,飞身跃上侯海那间屋子的房顶。 方池功夫极好,花竹不禁暗暗赞叹,看来这武举也不是好考的,连轻功都要这么出神入化。 三人趴在房顶,方池点了赵妙心的穴,此刻她神志清醒但安静无声。 方池掀开一片瓦。 屋内的口申口今声顿时传了上来。 赵妙心往里看了一眼,一下子挣扎起来,她口不能言,四肢随即乱摆。方池按住抽风一样的赵妙心,示意她安静。 花竹也跟着往下看了一眼,一下子就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赵妙心为何受不了了。 上一世刘帙晚背叛花竹之后,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喜欢男人,责怪花竹将他引诱他上歧路。 现在看来…… 花竹闭着眼睛。 还是不看为妙。 花竹将瓦片放回,朝方池比了个离开的手势,三人又往回走。 不料,这时侯屋内的海听到了响动:“谁在外面?” 赵妙心仍旧在挣扎,方池直接抬手将她劈晕。 花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一声娇柔的喘息传过来,“大官人,估计是我养在外面的猫儿来讨食了,我这就去将它赶走。” 婉婉出了门,一下对上花竹的视线,她朝三人轻轻一笑,对着花竹说道:“今夜我要陪贵客,你莫要来打扰。” 她见花竹不动,又催道:“傻猫儿,快走呀。” 方池朝她行个礼,扛着赵妙心,又牵着花竹,走了。 赵妙心在回去的路上,已经转醒,这次她不再吵闹,只是语调生硬地问道:“你们想怎么办?” “刘帙晚的计划是,等下会把你搬到我房间,然后明日一早,带你父母来捉奸。” “你怎么不早说?” “你又不信我。” 赵妙心脸色阴沉,伸手似乎想要拉一把花竹,但马上又缩了回去,她敛了裙裾,朝花竹一拜,“今日小女子失礼,还请官人海涵。” 花竹没想到她变得如此快,跟着回礼道:“无碍,今晚你只要别让刘帙晚找到便可。”说完,又看了看方池,“方大人可否和赵姑娘换下房间?” 方池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花竹看着窗外的弯月,眼神渐渐变得冷漠。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寒意。 若说花竹从前对刘帙晚还有几分忍让,毕竟害死他的,是上一世的刘帙晚,他不想一棒子打死这一世的他。但是这一次,花竹被催忄青香熏的腰酥腿软以后,便对刘帙晚彻底死了心。 刘帙晚没变,他还是和上一世一样,甚至,这一世,换成了更加龌龊的催忄青香。 贪得无厌,必有灾殃。 这一世,他绝对不能让刘帙晚借由婚姻入仕。 就让他一辈子在反反复复的科举中挣扎吧。 花竹垂下眼睛,捏了捏眉心,对赵妙心说道:“若你父母明日找来,还请务必和刘帙晚解除婚约,无法利用你获得官职,便是对他最好的惩罚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告知闺中的其他宗室女子,莫要与他成婚。” “就这样?”方池用手抹了下脸,但并未将面上的不满擦去。 “先就这样。”花竹这一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手上的银镯像是催命的符咒,必须尽快解救驭灵人,渡化怨灵才是正事。 花竹没工夫和刘帙晚纠缠,他明天要先去找到简乔,问问他飞花堂的事情才好。 刘帙晚此人,就留到往后再慢慢清算吧。 “你和赵姑娘房都去我房里等,我今晚给刘帙晚多安排几台戏唱。”方池一双凤眼微微眯起,他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刘帙晚。 “你要干什么?” “你房间的熏香不是还没燃尽,我换去刘帙晚的房中。他既然花大价钱买了熏香,便不能浪费。” 第11章 当面对峙,帙晚阴沟翻船 昨夜花竹和赵妙心呆在方池的房里,方池并未留下。 花竹没有多问,差了一只麻雀跟着方池,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方池进了花竹房内等待,没多久刘帙晚就从前门开锁进屋。方池先将他敲晕,然后去梁文斯房间将人搬来,让他和刘帙晚睡在一个床上。最后他重新点起熏香,拿走刘帙晚身上的钥匙,又将房门落了锁。 今天一早,天还没亮,风月楼里的伙计,就咋咋呼呼地在花竹门口拍门。 他按照计划闯了进去,但里面睡着的人,却是给他钥匙的刘帙晚,还有贡院的学官梁文斯。那伙计一愣,但他收的是闯门的钱,也就只做闯门的事。事办完了,也不多留,转身忙别的去了。 被他吸引过来的人,可就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开。 花竹这个房间,是刘帙晚精心选的,离着二楼大堂极近,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众人皆知。 随着风月楼伙计进来的人,见床上赤条条地躺着两个男子,房内催情香的味道还没完全散去,便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将军,您哪位? 第11节 更何况,刘帙晚下身,还有一颗“擎天小柱”颤颤巍巍地挺立着。 众人并不认识刘帙晚,但梁文斯整日在侯海身边跟进跟出,在这风月楼里,颇有些名气。今早见他和另一男子躺在一处,大家都觉有了大新闻,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梁文斯被声音吵醒,还没反应过来,就对上了五六双探问的眼睛。再低头一看,不禁惊呼出声,一下钻进被子里不出来。 他在被子里这么一折腾,刘帙晚也跟着醒了,一看周围的人,再联想到昨夜忽然失去了知觉,便知道自己是反被花竹算计了。 他并未慌张,一把扯过梁文斯盖着的被子,想要披在自己身上,哪料到平日里弱不禁风的梁文斯,如同拽着自己的尊严一般拽着被子,死活不肯撒手。 刘帙晚只能赤身裸体地下床,捡了衣服穿上,嘴里还不断朝众人说着:“见笑见笑,误会误会。”然后他嚷嚷着自己被花竹陷害,要找花竹当面对质。 花竹一夜没睡,腕上的镯子,又多了一块黑斑。他听到刘帙晚要与自己对峙,无意再看刘帙晚的热闹,收了麻雀身上的驭灵力,不再多留。 正巧这时报晓的梆子响了,风月楼的宵禁结束。小麻雀晃晃悠悠地飞走,差一点撞在树上,大概刘帙晚的裸体看太久,它也觉得扎眼。 赵妙心早已自行离去,花竹与她没有什么交情,并不阻拦,独自坐上第一艘发往对岸的小船。船上没几个人,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垂眼闭口,连招呼都不打。 船正要离岛而去,岛内忽地闪出一个人影,那人跑得飞快,一边飞奔一边拢着飞扬在晨风中的几缕秀发。 “等等!”他的声音散落在清晨的雾里,而后随风飘进众人耳中。 船并不等他,仍旧要走。 船夫正要划桨,忽然“咻”地一下,一只袖箭钉入船桨,船夫吓得一激灵,不敢再往外划。 等方池上了船,众人仍旧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但都忍不住偷偷翻个白眼给他。 有几个认出他身份的,也不出声,在这船上装作互相不认识,是女票客间约定俗成之事。 方池倒是先开了口:“有位叫做刘帙晚的官人,说昨夜有人给他下迷香,还请诸位留步,等事情查清后,再行离岛。” 花竹心中暗笑,这方池,做事倒是绝情。 刘帙晚只说要与自己对峙,他却一句话将众人都留下了。今早过后,这一船因被迫留在风月楼里,而错过了点卯的小官员们,便是刘帙晚的对头冤家。 但花竹并未拆穿,今日即使方池将刘帙晚杀了,他也只有叫好拍手的份,更何况只是得罪几个人。 花竹跟着众人来到刘帙晚房内,却在围观的人群里瞧见了赵妙心,她和父母站在一块儿,正跟着众人一起看热闹。 赵妙心脸上没有多少悲愤之色,反而一脸平静地盯着刘帙晚,刘帙晚正忙不迭地和众人解释,没注意到她。 刘帙晚见花竹过来,眼睛先是一亮,而后迸发出恶毒的光芒,对众人道:“就是他!” “这房间就是他的,与我无关!” 花竹本不想和他有正面冲突,但人已经到了这里,也没有退缩的道理。 “这房间并非我所定,你若不信,可以叫掌柜来问。” 风月楼的掌柜早已经来了,此刻听到花竹点名,从人群中走出,对刘帙晚说道:“确实,这房间是你昨日所定,点名要我留这一间给你,我记得清楚。” 刘帙晚一早便在楼里吵吵闹闹,掌柜生怕他冲撞了楼里过夜的贵人们,巴不得这件事快快结束。 “但我昨晚并未睡在此处!我昨晚和……”刘帙晚住了口。他本想说昨晚和侯海在一起,但又知道大家心照不宣地一起女票女昌是一回事,但若有一个人光明正大地说出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赵家他肯定是攀附不上了,他还要指望着侯海,于是只能缄默不语。 可是,昨夜睡在自己旁边的,偏偏是侯海的男宠。 他此时忽然想起被窝里的梁文斯,慌慌张张地给他拿了衣服过来,又放下床帐,示意他穿衣服。 如今就连梁文斯,他也得罪不起。 所以他更不能放过花竹。今日之事,若是不能推到花竹身上,他刘帙晚的仕途便要毁灭。 刘帙晚理了理思绪,高声说道:“昨夜是花大人睡在这里的,楼里的伙计亲眼所见。”说完,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示意那伙计,自己愿意出钱买口供。 伙计瞬间意会,他能被收买一次,便能被收买第二次,于是顺着刘帙晚的话答道:“是的。” 花竹淡漠地瞥了那伙计一眼,而后转向刘帙晚。他眼睛里似乎沾上了今早的晨雾,眼底的情绪显得有些氤氲不清。 “你忘记了?昨天你在兴头上,非要用这间房,说是等不及了。”花竹语气平淡又温柔,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不是在辩解。 “你胡说!”刘帙晚一步朝花竹踏过去,伸手直戳花竹的脸,“你说实话!” 花竹对他一向是柔顺和气的,他很少说谎,若是被逼问得紧,即使沉默不语也不愿瞎说。刘帙晚万没想到,此人竟然当众扯谎,只为了陷害自己! “你把话说清楚,昨晚酒席散后我根本没有见过你!”刘帙晚怒不可遏,“我来房间找你,你根本不在!” 花竹仍旧那副恬淡平和的模样,重复道:“是你将我从房里赶出去的,你当时欲火正旺,把自己烧失忆了?” 周围传来众人的窃笑之声。 “你个狗厮鸟!”刘帙晚已经明白,花竹是存心要他身败名裂,心下一横,决定和花竹同归于尽,“你才是断袖,那时在学堂里,日日追在我屁股后面,求我上你。” 周围顿时炸开了锅。 刘帙晚见状很是得意,他大声朝众人说道:“我一直无法拒绝,如今他见无法得到我,便设计陷害于我,我是——” 这时方池带着一个茶酒娘子走过来,听见如此言论,抬脚就踹在刘帙晚肚子上。刘帙晚一个踉跄,跌坐在床边,剩下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 方池转向带来的茶酒娘子,说道:“你把昨晚的事情说一遍。” “昨夜便是这位官人让我给房中燃上催忄青香的。”她手指纤纤,直指坐在地上的刘帙晚,“香料昂贵,他还差一钱银子没付清。” 刘帙晚愣怔了片刻,忽然跳起。 他嘴角堆着一滩唾沫,并不理会那茶酒娘子的指责,而是指着花竹喊道:“好啊,我说你怎么攀上的方家,原来是卖了屁股给——” 方池又一脚踹向刘帙晚的心窝,这下他彻底收了声。 “没用力,”方池一脸无辜的模样,“过会儿就会醒。” 说完,他也不等众人反应,拍了拍花竹的肩膀,说道:“既然是他自己订的房间,他自己让人燃的香,那就与你无关。走了,你不是还赶着去点卯吗?” “等等。”侯海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这里的争执,终究还是吵醒了贵客。众人见是他,没有不认识的,纷纷给风月楼里最大的金主让开了一条路。 梁文斯见侯海进门,抖着身子挨到他身侧,凄凄惨惨地低声告诉:“大官人,我冤枉,我好好睡在房中,今早醒来就——” “蠢货!”侯海瞪他一眼,梁文斯闭了嘴。 “昨晚是我错看大人,”侯海转向方池,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来方大人并非一般武将,脑子里还是有些算计的。” 方池不答腔,推了推花竹,“我们走。” 侯海受了忽视,不怒反笑,朝着方池的背影喊道:“方大人昨晚吃了我的请,却反过来算计我的人,这样很容易让人觉得不识抬举。” 方池闻言回头,他直朝侯海看过去,那副眼神就像是野兽在观察猎物,正在琢磨着怎么分下对方身上的肉。侯海不自觉地一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谁是你的人?”方池问道。 花竹再次感到方池的愤怒,那愤怒一瞬间钉进他的脑海,让他无法抗拒。他担心方池与侯海起冲突,赶忙截了话头,朝侯海说道:“侯大人,此事与方大人无关。是刘帙晚一定要找我来对峙,故而方大人才去叫我回来的。” “所以是你设的局?” “下官并无。”花竹答得恭恭敬敬。 “昨天刘帙晚说他订了房间给你,既然你没睡在这间房里,那你昨晚在哪里?” 花竹说了赵妙心那间房,又向赵妙心那边投去一瞥。赵妙心十分机灵,当下拉着父母,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只要赵妙心顺利出岛,那便无人再能翻供。 偏偏刘帙晚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指着人群中的赵妙心,说道:“那是我给赵家姑娘定的房,你怎么会睡在里面?” 这时人群注意到了赵妙心,赵妙心面色通红,看向自己的父母,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花竹暗道糟糕,上一世的命运,又要重演。 “赵家姑娘在我房里。”方池开口。 花竹震惊地看向他,众人的眼睛也在赵妙心和方池之间来回穿梭着。 “我昨夜在翠鸣姑娘房中过夜,”方池面不改色,“谈了一晚风与月。” 刘帙晚立马得到灵感:“我和梁大人也是!” 众人一阵哄笑。 “燃着催情香,光着身子的谈法,我也是第一次见。”方池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侯大人,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刘帙晚祈求地望向侯海,别人怎么想,他已经无能为力,若侯海还能信他,那么他的仕途就没有完全毁灭。 侯海并不说话。 刘帙晚方才支撑着站起来的身体,此刻摇摇晃晃地快要瘫下去。 花竹上前一步,扶住刘帙晚,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些年承蒙你的照顾,实在过意不去,今日算是将人情一并你,自此之后,我们两不相欠。” 刘帙晚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一样。而后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方池看了眼挨得极近的两人,面色微沉,招呼花竹离开。 方池在临走前,出乎意料地朝侯海行了个礼,说道:“昨晚多谢侯大人款待,但若想保护好你的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不要招惹我的人。” 侯海看着方池二人离开的背影,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僵硬地挺直。然后他暗骂一声,愤愤走回房中,招手让隐藏在暗处的一人现了身。 “你去跟他说,要么,让花竹入赘进常家,要么,他知道该怎么做。” -------------------- 小麻雀:真是瞎了我的鸟眼 第12章 友人遇害,花竹立誓复仇 雨又下了起来,花竹和方池上了船,整个船上仍旧无人作声。 花竹巴不得不说话,躲在角落里抠了一路手指甲,等船靠岸,他先让诸位大人下了船,然后一个箭步就往城里奔去。 方池没想到他这么快开溜,花竹排队下船的时候,还是“温良恭俭让”的“恭让”,人一走光,立马化身“忠孝廉耻勇”里的“忠勇”。 简直像开了飞毛腿一般走了。 一时间方池只想问问好汉可愿从军——营里的先锋官,都不见得有他这般敏捷。 进了城,花竹脚步更快,卯时将至,时间不够他回去换衣服。好在职方牌随身带着,他决定先点了卯,再回去折腾衣服和洗漱。 然后他肩上一重,一双手搭在他肩膀上。 “方大人,”经过这一晚,这双手花竹已经熟悉,不用回头就知是谁,“多有失礼,下官赶着去点卯,他日再去府上专程道谢。” “我今日无事,随你一起去钱塘县衙转转。”方池不光安排好了行程,还主动安排了路线,说道:“我们从瓦子里穿过去,这里近些。” 将军,您哪位? 第12节 瓦子里是讲话本、看杂技的地方,白天黑夜都热闹,唯独清晨的时候,有片刻清净。 此时阳光还没照进迂回曲折的小巷,但昨夜欢愉放荡的痕迹犹在,地上的荷叶果皮混着经年吹不散的尘土,偶尔有几只老鼠麻雀来偷食,又被躲在树后的野猫抓走。 花竹瑟缩了一下,继续按照原来的路往前走。 “相信我,从那过去,少走一里地。”方池拉住花竹,带着人往里去。 方池是被狼群带大的,直觉快于理智,行动早于言语,做什么事情都配合着肢体动作,特别是着急的时候。 “我从这边走。”花竹甩开他的手,坚持走大路。 方池抬眼看了下天边,“你走那边赶不上了。”他对于时辰、天气之类的判断,从未有误过,“相信我。” “我脚程快些,能赶上的。”花竹朝方池弯了弯嘴角,加快脚步往北走。 此刻雨势稍大了一些,花竹单手撑一把竹伞,走得虽快但稳。而后他微微斜了下伞柄,好让雨水流下来。细雨淅淅沥沥地敲在伞面上,方池的心也跟着一下下跳起来。 方池只觉心跳失了平日里的节奏,正欲再细想,但眼前的“飞毛腿”已经走出小半里地,他只能放下心事,抬腿追上。 花竹果然脚程不俗,最终堪堪赶上了点卯,留住了自己的这个月的俸薪。 整个衙门里,都在议论着梁文斯和刘帙晚的事情。花竹没想到此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县衙,他竖起耳朵,想听听这里面有没有关于自己的流言。 刚听了两句,县令沈安澜便从大堂内走出,朝花竹招了招手。 “昨晚城外有一具男尸,此刻在殓房,他身上有你的名帖。我们还未查到身份,你等下去看看,是不是认识。” 花竹心绪如麻,当即收了听八卦的耳朵,脚下不停,打着旋就往敛房里去。 昨晚,他给了简乔自己的名帖。 *** 整个临安城的敛房,都由罗五叔负责。但最常来他这里的,不是同僚亦不是死尸,而是他上司的女儿——方晓夏。 若不是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他都要怀疑,方晓夏是不是看上了自己家中的谁。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方晓夏正一边翘着脚嗑瓜子,一边听罗五叔讲死因。 两人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方晓夏有些不耐烦,呸了两下吐掉口中的瓜子皮,喊了声:“进来!” 她就等着看,到底是哪个有眼无珠的人,这个时候要来。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角,一个挺拔俊秀的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 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门外的几缕暖风。 和方池。 方晓夏看清来人,一下子收了翘着的脚,她坐直了身板,眼睛直往地上瞟。 然后她拢了拢摊在面前的瓜子,暗道今天可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偷偷来看个尸体,就被自己弟弟撞见。 方晓夏笑眯眯地打量了方池几眼,不等对方开口问,主动解释道:“昨夜你未归,大哥不放心,让我出来看看。”她嘴上说着话,手里也不停,抓了一把瓜子塞给方池。 “来殓房看我?”方池接了瓜子,转身递给身后的人,指着花竹给方晓夏介绍:“花竹。” 花竹接了瓜子,却并不往嘴里送,仍旧站在那,然后恭恭敬敬地开了口:“晓夏姑娘,有礼了。” 方晓夏和花竹订婚,全靠书信,两人只远远打过照面,并未真正见过。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殓房。 “见过花大人,”方晓夏还了个礼,她头上的钗环,叮叮当当碰做一团,晃得她一阵头晕。 等钗环们消停后,方晓夏微微一笑,并不拘束,伸脚勾了一把凳子过来,送到花竹屁股底下:“先坐下再说。” 花竹捧着一把瓜子,后背都没有弯一下,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坐了下来。 方晓夏看他这身姿,暗道方池眼光不错。单看这坐下的姿态,便知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 她转脸看了一眼方池,见他正在偷瞄花竹,心中暗笑,也给他递了一个凳子,忍笑招呼道:“都坐。” 花竹惦记着那具尸体,并不知有人在暗中观察自己,只等自己坐稳当了,说明来意:“晓夏姑娘,我今日是来,不知能否……”他捏了捏手中的瓜子,“请你回避下,我要跟仵作问问情况。” “尸体我也看了,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方晓夏笑眯眯地打量了花竹几眼,她对这位令方池朝思暮想的男子十分好奇。 她见花竹不说话,于是又嘎巴嘎巴地磕起瓜子,颇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罗五叔再帮我补充。” “我想……我想先……”花竹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犹豫了一番,还是没能说出口。 方晓夏见他为难,也不催促,趁机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人。 偷看别人的事,方晓夏不常做。但今日她盯着花竹瞧,却是十分地理直气壮。 毕竟是为了自家弟弟的终身大事。 花竹此刻正低着头犹豫着,他双目微阖,鼻尖嘴角都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睫毛也被照得根根分明。 方晓夏盯着瞧了一会儿,又想起花竹睁开眼睛时上扬的眼尾,刚才的满意一下子去了大半。 “过于女相,”她暗自评价道,“这种人福薄,怕是不能长久。” 方晓夏正犹豫间,花竹似乎鼓了鼓勇气,微微转了一下头。这一转头,让方晓夏顿时眼睛一亮,看到了对方在光线下清晰凌厉的眉骨和鼻梁。 这鼻梁和眉骨倒是看得过去。只是显得过于挺拔了些。方晓夏心中叹气:看来传言不假,这花大人是有些番邦血统在身上的。 思及此处,他也明白了之前为何没发现花竹女相的原因——他脸上的过于锋利的骨骼,中和了他五官上的柔美。 他又顺着花竹的衣袖看下去,那双绞在一起的手,果然比起她见过的手掌都更加纤细瘦削,格外骨骼分明。 “倒也不一定是福薄的面相,就是处处透着险峻,要么富贵一世,要么落魄一生。” 方晓夏这厢还在犹豫不决,花竹却不知她心中的弯弯绕绕,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想先看一下尸体。” 罗五叔掀开身后的帘子,尸台上横躺着一大两小三具尸体,验尸台不大,三人只能横着放。如此一来,那大人的双脚便耷拉在半空,显得甚至凄凉。 尸布掀开,花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简乔。他眼神一颤,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瓜子也掉在地上。 “他是怎么死的?”花竹尽力控制自己话中的颤抖。 “从淤痕上来看,是面对面掐死的。”方晓夏回答。 “我该陪他回城的……”花竹跌坐回凳子上,眼神空洞。 方池走过去,拎起简乔的脚踝,指着上面的刺青问道:“怎么他也有?” 简乔的刺青是一个类似于“王”字的标志,和那两童的“十”字刺青略有不同。但看刺青的颜色和手法,却是如出一辙。 方晓夏眉头皱了皱,答道:“这不是官府的刺印,我估计是牙人打上去的标记。” “你是不是知道这刺青的由来?”花竹稳了稳心神,朝方池问道。昨夜他见到方池脚踝上的图案,和尸体上的异曲同工。 方池摇头:“不知道,但在查。” “或许是飞花楼的标记,侯海说简乔是他从飞花楼买来的。”花竹还有些哀切,但已经调整好情绪,简乔已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抓到凶手。 “不是飞花楼。”方池十分肯定,“我与他们打过交道,他们只做情报生意,极少贩卖人口。” 花竹并不反驳,他本想问问方池是否也是驭灵人,但此时人多,并不方便开口。 最终他只是走到尸台旁,先抓起两童尸的脚踝,认真检查了一遍,又低头看了眼自己银镯上,昨夜刚长出来的一块黑斑,而后强迫自己看着简乔已经发青的脸,默默说道:“我不会让你白白死去的,这一次,我一定会为你复仇。” “我会为所有驭灵人复仇。” 最后花竹将尸布给他们盖好,回头再次询问方池:“这个案子里,方大人是知道些什么吗?” 第13章 钗环叮当,方池早下聘礼 方池似乎在跟踪自己。 自从三天前在殓房,花竹答应和他一同查案后,花竹已经和他“偶遇”了五六次。 花竹下值的路上,方池在街上巡查。 花竹帮常老爷送个口信,方池在常家茶行买茶叶。 花竹想要搬家,方池就住在同一条街上。 若是花竹朝他打招呼,方池便颠颠跑过来,他跑步的样子有些笨拙,像是一个刚出壳的小鸭子。 等到走近,方池有时给花竹一把果脯,有时递来几只荷花。每当花竹拒绝,他便可怜巴巴地看过来,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花竹有时会恍惚:这方大人,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跟望舒一样傻? 今天花竹要去田妈妈那里,问她一些与案件相关的事情,然后再顺便将望舒和田妈妈接出来住。 田妈妈住在花家的城外的一处庄子上,花竹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到人。 等田妈妈走到面前,花竹才发现,老人家一瘸一拐的,却连个手杖都没有,生生从屋里一步一步挪到门口的。 他搀了田妈妈往里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哎,没怎么,就是老了。前几日摔了一跤,养养就好。” “您先坐。”花竹扶着田妈妈坐了,这才安下心来。 “上次我跟您提的,搬家之事,我已经安排好,只等您和望舒一起搬过去。” “先给你看个好东西。”田妈妈并不理花竹的话,复又挪腾着往里走,花竹赶紧来馋,田妈妈却不让:“你安生坐着!” 她从一个楠木箱子里,掏出一串崭新的铜钱,献宝一般递给花竹。 花竹幼时十分喜爱崭新的铜钱,爱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好不热闹。从此田妈妈便有了攒新钱的习惯,只要有新的铜钱,定要给花竹留着,讨他开心。 如今花竹马上要及冠,田妈妈仍旧把他当作五岁小童对待,这份关爱,让花竹既感动又无奈。 “我已有月俸,还要每月给您钱呢。” “这不一样,”田妈妈摆了摆手,挨近了花竹神神秘秘地说道:“这是我才换来的,崭新的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不要再用高价去换铜钱给我了。” 城中这两年闹“钱荒”,铜价虚高。花竹心疼田妈妈多花钱,她本就积蓄不多,每月还要给花家交生活费。自己也才上任没半年,所有储蓄都拿去付了小院儿的定金,如今花竹身无分文,想帮衬田妈妈都捉襟见肘。 “没有没有,是等价换的,我知道你要笑我老小孩,但我就是喜欢。” 至于喜欢什么,田妈妈没有细说,花竹猜想,要么是之前陪在自己身边的快乐时光,要么便是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笑脸。 父母和离前的那份轻松惬意,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即使在梦里,花竹也从未与那时的自己再相遇过。 将军,您哪位? 第13节 思及往事,难免伤情,祖孙两人也是一时无言。 花竹想起自己此行目的,跟田妈妈说道:“妈妈,你可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有段时间,你总说外面有‘拍花子’的,不让我出门?” “自然记得,那时候城里城外,好多人家丢了小孩。”田妈妈递给花竹一盘甘棠梨,“怎么,还记恨妈妈不让你去门去玩?” “怎么会,是县衙收到两个孩童的尸体,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们家人,”花竹叹了口气,“我本想查查旧时卷宗,却发现仍有许多儿童失踪案尚未结案。” “可不是吗,那时候整个城里人心惶惶,都说是‘影狼村’里的人把孩子抓去喂狼了。” “那是罗村,哪里有什么‘影狼村’?”花竹一笑,“妈妈你就是控制狼群的驭灵人,可有拐过孩子?” “那不一样,”田妈妈声音低了下来,“那可是一村的驭灵人呢。” “现在不是了。”花竹叹了口气,“当初我和简乔去那边的‘垃圾山’捡东西玩儿,有一次因为吵嘴而迷了路,就是罗村的村民收留了我们。若他们要拐孩子,不会给我们吃住,第二天还送我们进城,而且那晚,他们还特意让简乔……” 花竹说到此处,忽然意识到,那晚,大概那人已经看出了简乔的驭灵力,所以才单独把简乔叫出去。 所以那晚,那个人是帮了简乔,还是害了他? 他向官府举报了简乔的身份吗? “简乔怎么了?”田妈妈见他不说话,主动问到。 花竹便将那晚风月楼的事情与田妈妈说了,“我本以为让他摆脱驭灵人的身份,是帮他,却没成想,一下子害死了他。” “是你说的那个侯大人杀了他吗?有些人是这样的,即使毁了一个人,也不愿看他自由。” 花竹苦笑,“我不知道,但若真是他,恐怕事情更加难办。” 一时间,祖孙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无论如何,简乔是再也回不来了,他的遗憾,我们已经无法弥补,但你还能带着这个遗憾,去避免更多的遗憾产生。”田妈妈对花竹说道:“若你想去查罗村,或者要查简乔的死因,那便去吧,妈妈支持你。不过查罗村一定要偷偷去,当时的抄家案牵扯太多,你一个小官,尽量不要卷入政治纷争,保护好自己。” 花竹叹了口气,罗村他是想去看看的,不光是简乔,当年的刘逸群,也是在那里走失的。 可刘逸群是刘帙晚的弟弟,因为这一层关系,花竹不想在方池整日跟在自己后面的时候去查。 前两日方池刚踹了刘帙晚两脚,还和侯海结下了梁子,花竹不想再给自己未来的小舅子找麻烦。 此外,还因为花竹的桌子上出现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言简意赅:停止调查,入赘常家,否则有性命之危。下面列了几个人名,简乔、望舒、田妈妈、方晓夏都在列。 简乔早已死亡,花竹怀疑有人借简乔之死吓唬自己,但他并不想将方家和方池牵扯进来。所以准备偷偷去罗村调查。 田妈妈见花竹看着窗外兀自出神,也不催他,而是伸手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箧,推给花竹。 “两日前一个英俊后生来家里,说你和他家定了亲。带了绸缎茶饼金瓶酒来,这木箧也是一并送来的。我本想拒绝,但望舒说你确实与他家有亲事。” 花竹收回思绪,打开小箧,那里面金光灿灿的,居然全部都是首饰! 一双缠枝镯,两只竹节钗,另有一对连珠鎏金耳环,和一套金绣羽鸣春簪。 见花竹震惊,田妈妈说道:“我也想不通,他为何送一堆首饰来,是担心你没钱,等你纳币的时候充门面用吗?” 花竹已猜到是方池,越发琢磨不透此人要做些什么,只能问道:“他可有说什么?” “并没有,他朝我行了个大礼,后来望舒在我耳边说他是知府大人的儿子,我差点儿没从从椅子上掉下来。”田妈妈拍了拍胸口,“后来他留下这个盒子,便说要走,我哪里敢拦?” 花竹将和方晓夏协议婚姻的事情与田妈妈说了,随后又补充道:“他这人深浅莫测,你不要和他往来。” 花竹想起方池看向侯海的眼神,又想起这几天他哈巴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更觉此人两幅面孔,不甚可信。 “他没有恶意,”田妈妈收了方池的礼,帮他说起好话来,“我看那孩子不坏,况且能和知府家结亲,无论是什么样的亲事,都是你的福气。” 花竹盖上木箧的盖子,免得里面明晃晃的光亮晃瞎了田妈妈的心。 田妈妈看他皱眉,不禁一笑,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不是为着这些物件,你如今也有驭灵力了,你感受看看,那孩子可对你有恶意?” “这还能感受出来?” “多少有一些,你不总是没来由地厌恶一些人吗?” “可我从小就这样,跟驭灵力无关吧。” “这种直觉,人人都有,但我们更准确一些。那孩子比我们更接近动物,像是一个……”田妈妈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从前在镇江,遇到过一群狼,不用看它们的位置,我便能感受到哪只是头狼,它的气息和其他狼不一样,有种锋利的野性。” “您能驭狼,看什么都像狼。” 田妈妈却不理会花竹的抱怨,仍旧在劝:“那孩子没有威胁,他像是……像是从前的……” “从前的什么?”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个身边伺候的小厮,叫做一醉的吗?” “一罪?”花竹摇头,地府走了一趟,他从前的很多记忆,都变得模模糊糊的。 “算了,不记得更好。”田妈妈见花竹并未想起,也不再提,只是说道:“言语可以伪装,但气息不能,那孩子的气息没有问题。” 随后,田妈妈拍了拍花竹的手,眼神慈爱地望向花竹:“你比我见过的任何驭灵人都敏锐,要好好利用自己的天分。” “我不行。”一说到这个,花竹就垂头丧气。按理说,驭灵人两三年便可以和自己的能力和平相处,但花竹得到驭灵力已经四年,仍然摘不下银镯。 “你太敏锐,越是敏锐,越要敛藏。你照着我给你的方法多加练习,总有一天能收放自如的。” “我被困在这个镯子上了。”花竹摆弄了两下镯子,自己两世都有强大的驭灵力,但是两世的驭灵力,都不由得他控制。 “这不是束缚,而是守护。你这种情况,百年一遇,在从前,人人都要跪拜你的。那个镯子可以保护你,把它看成一种祝福,这不是诅咒。” 田妈妈看了看窗外,继续说道:“越是大的权利,越易伤及自己,所以你需要多加磨练,才配拥有巨大的驭灵之力。永远记住:权利是能用而不用。驯服驭灵力的过程很难,但越是艰难,越会让你产生敬畏之心,如此才不会滥用。”她见花竹要插话,摆摆手示意自己还没说完,“还有,驭灵人之间的命运也是相通的,往后若遇到同类遇难,务必要倾尽所能相助。” “田妈妈……”花竹听她一席话,张了张嘴道:“你怎么……” “我爹临死前嘱咐我的,”田妈妈将小箧塞进花竹手里,“任何一个经过训练的驭灵人,都要永永远远记得这些话。现在,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花竹看着眼前盛满首饰的盒子,有些犯难。 “望舒去哪了?”花竹想带着望舒去。去方家还聘礼,多少令他有些尴尬,恰巧望舒是不知尴尬为何物的,带着他,花竹或许能避免些难堪。 “昨日姜姜被隔壁的黄狗撵了,望舒早上说要带它去报仇。” 花竹无语,望舒这孩子,似乎天生缺根筋。 最开始,望舒是在常家门房负责接待的,那时他天天站在门口跟乞丐打招呼,弄得一群叫花子整日蹲在常府周围。后来他被派去后院洒扫,三天里,碰碎了两个花瓶和一架灯台。最后给他安排到灶屋帮厨,结果他抱着烧汤用的鲫鱼跑去池子里放生,晚饭都误了时辰。若不是因为他父母都是常家的忠仆,严管家早已将他发卖。 后来望舒去哪,哪里的管事就跟着吃挂落,各个管事都跑到严管家面前哭诉。终于严管家灵机一动,将望舒派给花竹做书童。 花竹倒是无所谓,有时看着望舒冒傻气,也能瞧出几分可爱,又是隐隐觉得他像是某个故人,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后来花竹索性不去纠结,心想大概望舒喜欢花草动物,和自己这个驭灵人,是天生的朋友。 既然今天他带姜姜去报仇了,那便随他吧。 花竹珍惜他这一份天真,最终独自出了门。 他先去了一趟仁和县衙,拿了筐儿童失踪案的案卷背在身上,琢磨着万一方家问起来,便说自己是来送案卷的,反正说好了一起查案,这个理由很站得住脚。 可等走到了州府门口,花竹却又开始绕圈子。 思来想去,还是有些后悔没有带着望舒来,若他在,这木箧里的首饰,估计此刻已经还到方池手中了。 花竹在方家门口绕了两圈,看天气阴沉,一副要下雨的样子,最终决定将东西交给门房。 还是不见面为妙,不然怎么说都是尴尬。 “你给我的聘礼,我还回来了。” 这话不对。 “我虽然没钱,但好在我和你妹妹是协议婚姻,不需要这些。” 花竹摇摇头,这么说也不合适。 可他走出去还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惊呼,然后一个响亮又清朗的声音传来:“阿弟这是去哪儿提亲了?” -------------------- 想求一些收藏、海星和评论,助力作者努力更新~~ 第14章 儿童失踪,花竹方池争执 方晓夏一双杏眼瞪得圆圆,指了指怀里的小箧,放低了声音问花竹:“这可是阿弟攒了好几年的老婆本,怎么被人退回来了?阿弟被拒绝了?” 花竹暗笑:对,给了我家年过半百的老妈妈,老妈妈看不上,让我送回来。 但他终究有些良心,不愿在外堕了方池名声,含糊其辞道:“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 “嗯……他……弄丢了,我特来归还。” “这也能丢?”方晓夏显然不信,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直盯着花竹瞧。 花竹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思忖着要不要告辞离开。 但人已经进了门,不如索性用卷宗拖住方池,自己趁机去罗村,免得再次“偶遇”。 花竹正不知要怎么解释,就见正主出现。方池步伐轻盈,朝花竹挥了挥手,眼睛十分明亮。 花竹如释重负地指了指方池,对方晓夏说道:“你问他吧。” 方晓夏瞧见方池来了,眼角弯了一抹坏笑,催促道:“快说,这是怎么回事,不然你这聘金,阿姐我可是要拿去添妆了。” 方池不理她,任由方晓夏从里面拿出一枚发钗作威胁,跃跃欲试地往头上戴。 他伸手摘下花竹背上的竹篓,见里面都是卷宗,单手拎了,对花竹笑道:“稀客。” “额……田妈妈……嗯……”花竹见方晓夏虎视眈眈地在侧盯着方池,一下子不知要怎么说。 “进屋说。”方池揽了花竹肩膀,就往里院带。 “喂!”被无视的方晓夏气呼呼地在后面喊,“你这样冷淡,是娶不到人的!” 方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手臂仍旧揽着花竹。 花竹面上一红,装作看水廊下的游鱼,不着痕迹地挣开。 “怎么了?” “没怎么,你那些东西,不用拿回来吗?” “让她玩,不碍事。” 等两人进了内院的门,方池才问道:“找我什么事?” 将军,您哪位? 第14节 “有些案卷给你看看。” “什么案卷,”方池掂了掂手上的竹篓,“这么多。” 花竹喉咙紧了紧,“儿童失踪案。” 夏季的雨水说来就来,几滴雨水落下,随后雨势变得很急。 “先进屋再说。”方池拿卷宗挡在花竹头顶,花竹夺过来护进怀里。方池无奈,脱了外袍给两人挡雨。 等到进了屋,花竹马上被里面的摆设吸引了注意力——这个房间,和自己小时候住的那间房,几乎一模一样。 但一般房内,统共也就柜子小几床塌桌椅这么几件摆设,偶有陈设相似,也并不少见。 花竹未往心里去,只是微微侧了下头,不愿再细看房中的陈列。他伸手将怀里的东西放在案几上,又指了指那背篓。 “这是兆丰十九年的儿童失踪案。” 方池扬了扬眉毛,“这么多?”随即拿出一本卷宗乱翻。 “这还只是一部分,看完的话,还可再去我那里取。我觉得不正常,所以拿来给你看下。” 方池停了翻阅案卷的手,扬起的眉毛绞在一起,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他识字辛苦,最怕看书。 “你慢慢看,发现了什么和我说。” “你不能留我一个人看这些吧。”方池站起来,将案卷随手一放,“既然我们合作,我觉得你做查看案卷的那个比较合适。” “为何?” “我本是武职,不适合做这些。” 花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我有一事相问,若你听了觉得冒犯,也可以不回答。” “问来听听。” “你可是驭灵人?” “我不是,你为何这样问?” “你脚踝上的刺青,和简乔他们一样。” “你怀疑这是标记驭灵人用的?” 花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现在看来并不是,方大人还是先看看卷宗,等我有消息了,再来知会你。” 花竹还没坐下,就赶着要走。 “你要去哪儿?” 花竹不语,他不愿说自己要去罗村,又不想撒谎,于是便不说话。 方池朝花竹走了几步,舔了下嘴唇,说道:“若你要去罗村,还是带着我一起比较好。” 他果然是在跟踪自己,花竹朝方池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 “你之前答应过,”方池又靠近两步,嘴角下垂,此时的他,褪去了初见时候的凌厉,语气中反而带着些委屈:“要和我一起查案。” 花竹见他如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解释道:“罗村是个是非之地,你若去了罗村,传出去,容易被人抓了把柄。” “我无所谓。” “别人都可以无所谓,偏偏你不行。” “为什么?” “罗村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这我当然知道,罗应当年带着自己的部下投诚天子,他的几个亲信跟着留在了临安,于是在临安城外建起了罗村。” “不错,罗应虽然做了疏密使,但家军变国军仍旧很难。朝廷为了收军权,以罗村为由,判了罗应谋反之名。罗村众居民,或者杀头,或者流放。后来虽然又有流民在罗村安家落户,但那地方几乎成为了叛国的象征,没有官员愿意沾边。就连我们县衙收税,都绕着罗村走,所以那里便有了‘钱塘不管,仁和不问’之名。” “此事我知道,当时朝廷牺牲了罗应一家和他的部下,换来的军权回收。” “虽说换取了国家安定,但罗氏一族,实属无辜。”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武将,更应避嫌。更何况,当年罗家的孙女,还和方与之有过指腹的婚约。”花竹声音低下去,“方家不能搀和进此事。” 花竹没来由地想到那张纸条,方池的名字也在上面。 “谁和与之定过亲?” “没人跟你说过?” 方池摇头。 “罗家的孙女,当初方大人还给罗家说情来着,据说也是因此被贬到静江府呆了五年。” “父亲从来没有提过。”方池话锋一转,“既然这样,你又为何非要去?” “我是文职,又是小官,悄悄去也未尝不可。而且,这案子我非查不可。” 方池眼睛不眨地看着花竹,“你指哪个案子?” 花竹摇摇头,感到脑内有些昏沉发胀。 本来只是简乔一人的案子,但等到他真正查起来,却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简乔的死,对方做得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花竹查来查去,只能回到和简乔有同样刺青的儿童案上。 但这儿童失踪案也不简单。 花竹翻阅了县衙十几个架子上的每一份文件,还翻开了十年未被碰过、满是灰尘的卷宗。即便如此,他还是险些错过了要找的信息,只因临安城这十年以来,走失儿童的案件多到不合常理。 刘逸群的失踪案,便是不合常理中的最早一个。 花竹递给方池一本卷宗。 方池看文字确实比常人慢很多,等他来来回回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过去半柱香的时间。 “刘逸群,” 方池意味深长地看了花竹一眼,“失踪的时候六岁,上面说,他被寻回来时已经痴傻,并没有留下证言,也没有验伤记录。” 花竹说道:“我猜测,当初有一伙儿人,从那年开始,专门诱拐临安的儿童。刘逸群有可能是他们做的第一个绑架案,即使不是第一个,也是前期几个之一。”这是他研究了三天的结果,虽然花竹充满信心,但他仍旧措辞严谨。 “何以见得?” “一般犯罪初期,作案人的手法往往不太成熟,所以刘逸群得以活着回来。而且我这几天看了近十年的儿童失踪案,刘逸群是最早一个与脚踝刺青相关的失踪案。” 方池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桌上的卷宗:“你案卷都看完了?” “大部分吧,时间仓促,看得不细致。” “那你还拿给我看?”方池指了指那一堆卷宗,心绪有些纷乱。 “你近日一直跟着我,”花竹索性不再隐瞒,“我又不想你去罗村。” 方池的嘴唇抿紧了,“刘逸群被寻回来,没出半年就死了,你去罗村,还能问到什么?” “我总要去看看。” “刘逸群还有个尚在人世的哥哥,叫做刘帙晚,他前两日才在风月楼设计害过你。” 花竹听他果然知晓此事,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回应。 方池听他呼吸都快了半拍,面色更加不好,绷着脸问道:“你是不是对刘帙晚还有旧情,所以不让我跟着,借着查案的由头要去看他。” 这句话里,似乎带了什么咒语,一下子关闭了花竹的语言系统。 方池见他不说话,试探着问道:“风月楼的事情,已经传开,那贡院的学官被免了职。若有人专门去礼部告一状,刘帙晚的科举之路也会止步于此。要不要我着人去——” “不必,”花竹压下心中怒意,话说得心平气和,“若他有本事,再去考也无所谓。” 方池顿时感觉胸口都要烧起来,他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口,沉声说道:“你已经和方家订了婚,不该再和他有牵连。” 花竹面色跟着沉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说道:“你既然提起,那便也知道,我与贵府的婚事是协议婚姻,我和方姑娘说好互不干涉。若贵府不能做到,现在解除婚约,也还来得及。” 方池没想到花竹如此决绝,他喉结上下滚了一遭,立时泄了气,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不是……不是……只是……” 花竹后退两步,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尽力不去注意又变成一只小鸭子的方池。他以为自己是为方家考虑,却没想到方池如此不领情,他不领情便罢了,现在反而怀疑自己。 花竹站定,决心不再管方池的死活,他声音冷静里带着疏离,对方池说道:“方大人,方才是下官僭越,你是否要去罗村,与下官无关。实在抱歉。” 这句道歉,听在方池耳朵里,像是在道别。 方池的眼神一下变得飘忽,不知道该往哪里瞧。 “下官告辞。”花竹收拾好矮几上的卷宗,转身便走。 方池看着花竹离开,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犹豫了几番,一直到花竹都快走到门口,才几乎是绝望地说道:“厨房备了晚饭,你吃了饭再——” 他话未说完,房内响起一阵铃铛的声音,那铃铛上连着一根细线,直通门外。拉铃的人,似乎很急,铃铛叮叮当当连响个不停。 花竹看了方池一眼,见他面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也并不理会,背着案卷继续往外走。这次方池没再挽留,而是跟着花竹出了门。 “我送你出去。”方池撑了把伞在花竹头上。 花竹刚要推辞,就见方晓夏匆匆在雨雾里跑来,见方池还在这里,催道:“怎么还在磨蹭!上次他这么摇铃,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 第15章 证据重现,花竹蒙冤下狱 方池被晓夏叫走,花竹独自离开临安府,往常家方向挪。 一路上,难免想到与刘帙晚的相处。 其实,他们之间也有过好的时候。 刘帙晚长得好看,人又活泼。最重要的是,他在花竹最迷茫的时候,给了他指引。 那时候的事情,花竹因为重生的原因,记不太清。他在地府封存了一些记忆到银镯之中,只记得那时自己对另一人的好感让自己备受煎熬。 于是花竹便和刘帙晚说了。 幼时的种种,在花竹记忆里都显得氤氲模糊,唯有那天和刘帙晚的对话显得特别明晰。 刘帙晚对花竹说:“你这是喜欢他。” 花竹还记得那时凌霄花正是开败前的灿烂,自己坐在下面,双手绞在一起,既窘迫,又轻松。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喜欢男人。 将军,您哪位? 第15节 刘帙晚还说了什么来着? “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他说。” “我觉得,他也喜欢你。” 可后来自己怎么会和刘帙晚在一起了呢? 自己那时候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他又去了哪里? 花竹摇了摇头,他想不起来。 重活一世,这些在生死面前,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 花竹拨弄了几下银镯,继续往回走。 他一路心不在焉,直到推开自己的房门。 他只看一眼,便被屋内情景吓了一跳。 房中摆设全部被换了个位置,几个抽屉已经打开,自己打包好的行李也被翻出,屋里一片狼藉。 方池站在一摊凌乱里,朝花竹摆手。 他不是刚在临安府跟方晓夏走了吗,难道又一路跟着自己? 为何会比自己还要先到? 花竹十分疑惑,本想问方池为何在此,脱口而出的一句却是:“家里遭了贼了?” 方池抬头看了花竹一眼,手中没停,嘴上催促道:“快来找找,你这房间里哪里可以藏东西。” “你要干嘛?” “找赃物,你赶紧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东西又不易被人发觉的。” “你要在我房间里藏赃物?” “不是我,有人栽赃你,临安府的衙役已经在来逮捕你的路上了。快点!” “栽赃我?”花竹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的?” 方池见花竹仍旧站着不动,走过去推了他一把,几乎称得上严厉地低吼:“赶紧找!” “找什么啊?” “那女童的衣服,镇江府来认尸了。”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显然是有人进了院子。 方池闻声,停了手脚,悄声道:“别说我来过,就说你这里遭了贼。到了官府里什么也别说,我会联系你的。”然后一下子从后窗翻了出去。 花竹还没来得及再问,门口已经传来秋姨的拍门声。 *** 临安府监狱是临安城内最大的监狱,下属所有县的犯人,几乎都会被送来这里。 晚上天已转晴,一条灰白的月牙挂在天边,它如同眯起来的死人眼睛,紧紧盯着花竹,无论他在哪里,都追在他身后,无法摆脱。 月牙就这么跟着花竹进了监狱,仍旧从巴掌大的窗户外看着花竹。 如今虽已是八月,但牢狱终年不见光,地面又凉又潮,还带着一股馊味。花竹拾了地上不多的稻草,屏住呼吸坐在上面。 如此枯坐了许久,却才只略略过了一个时辰。 花竹坐得笔直,显得和这牢房格格不入。 他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多了,终日里小心翼翼,花竹便养成了这种直觉。 他这间牢房,离看守最远,借着他们那边火光的影子,能勉强看到对面牢房的门口。 对面也是个很大的牢房,不同的是,里面躺着三四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动。 花竹又往黑暗里挪了挪,试着理清思路,事发突然,方池还没来得及跟自己解释。但从他的只言片语来看,大概是那女童的尸体有人来认,案子有了眉目。 但方池又说是来自己房里找赃物的。 可见,是有人用那女童的衣物栽赃自己。 栽赃自己什么呢? 私吞证物? 还是杀人? “花大人!”对面牢房传来大笑之声。 花竹抬眼望去,见有一人扒在对面牢房的门上。 那人一双拳头,擂鼓似地砸着铁门,他手上的铁链撞在门上,在摇晃的火光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道是眼熟,原来是花大人落了难。” 这确实是个熟人,此人姓吴,没有名字,家中排行老大,便都唤他吴大郎。花竹与他相熟,只因他是个惯偷,在花竹上任的半年里,就抓了他四次。 吴大郎此刻,见平日自己老鼠怕猫似地躲着的人,与自己住了个面对面,顿时眉开眼笑,忍不住要调笑一番。 花竹也回给他一个笑容,并不退缩,却任凭对方说什么都不回应。 吴大郎见花竹不言语,转身跟同牢的人介绍起了这位花大人。那位几个听众,都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并不如何回应。吴大郎的兴趣却不减,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天。 最后吴大郎说得唾沫都干了,才终于偃旗息鼓。 今年雨水多,加上正是返潮的时节,在牢狱里呆时间久了,就发现地上十分潮湿,难躺也难坐。 吴大郎在监狱里来去习惯了,不多时便从对面传来一阵阵鼾声。 花竹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一下,明日怕是还有大阵仗等着自己。他理智渐渐恢复,今天进来,自己既没有被搜身也不用换牢服,说明应该暂无性命之虞。 可花竹睡不着。 他躲进暗影里,悄悄摘下了手上的银镯。 自从重生,花竹每天都在努力训练自己的驭灵力。如今他驭灵力逐步可控,再摘下镯子,不会有被人打了一闷棍的感觉了。 他在渐渐适应。 只可惜还不够快。 今夜银镯离开他手腕,花竹顿时心绪不宁,喉咙里想吐的感觉越发强烈,肚子也叫个不停。 他忍住不舒服的感觉,铺开自己的神识,借着地下老鼠们的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老鼠出奇得少,大概是刚灭过鼠,老鼠们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 花竹让老鼠带着自己,在监狱里绕了一圈,正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忽见最外面的牢房里几个人影一晃。 他指挥着老鼠绕过去瞧,那老鼠虽然不愿,但还是抵不过花竹的控制,沿着墙壁,一路爬到牢房门口。 似乎是有人出狱,两个狱卒带着一人往里走。 花竹用力拍了下一团混乱的脑袋,他从窗外的天光望去,此刻离卯时还早,并不是上早堂的时辰。 不对,出狱为何要往牢房深处走? 转眼间,花竹已经能听到三人往这边来的脚步声,他收回神识,那老鼠一下子消失在地道里。 然后他听着三人走过一间又一间牢房,就是没有停步的意思。 他们一步步走近,已经到了花竹探头就能看见的地方,狱卒手上的烛光摇摇晃晃,花竹的心也跟着明灭不定。 他能感觉到其他犯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这些目光犹如投票一般,让花竹觉得,每多一道看向自己的目光,那人来自己牢房中的机率,就增加一份。 他忍受着众多明晃晃的目光,犹自坐得挺直。 然后他看到三人停在了自己门口。 花竹看着中间那人,对方眯着眼睛,一副刚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样子,他似乎感受到花竹的目光,忽然睁开了眼睛,朝他咧嘴一笑。 这笑容十分邪气,在摇晃的烛影里更显得恐怖。 花竹心脏一下紧缩,顿感死期将至。 第16章 互换牢房,旧时仇家相遇 花竹的牢门被打开,对面的牢门也哗啦啦地响起来,吴大郎神态自若地走出来,进了花竹的牢房,表情轻松地如同回家一般。 反倒是花竹担心会杀死自己的那个人,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花竹,转身去了对面牢房。 如此安排,花竹本该放心。可他看见狱卒为吴大郎取掉镣铐,一股不详的预感在心中挥之不去。 吴大郎虽是个跑空门的,但他双臂肌肉虬结,有一双能杀死人的手,即使是打自己几拳泄愤,也够去了花竹半条命的。 花竹背靠着牢门坐下——他太阳穴抽痛,肚子也翻腾不休,但最让他不舒服的,还是黏在他背上的一道道目光。 对面牢房的众人,方才都听过了吴大郎和花竹之间的仇恨,此刻他们两人关在一处,那些目光里的期待意味便更浓了些,所有人都知道,台子已经搭好,主角也已经上场,都在等着曲子开唱。 一个县尉被关进了牢狱,倒是一处好戏。 他在牢狱里能遇见几个旧相识呢? 有多少是他亲自抓来的? 又有多少是对他怀恨在心的? 夜色沉沉,花竹的内心如被浓雾笼罩,紧绷的恐惧让他思绪纷乱。他漫无边际地想:怎么以前没有看到过这种题材的话本呢? 吴大郎端坐于稻草之上,笑容诡异,他伸手轻拍身旁空位,朗声道:“花大人,请坐。” 花竹望着他那张黝黑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肠胃如被无形之手紧紧揪住,疼痛难当。他双手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四肢也开始感到冰冷与麻木。 尽管心中万般不愿,花竹深知无处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向吴大郎挪去。然而,就在他靠近之际,吴大郎的袖中突然寒光一闪,一把匕首破袖而出,直刺花竹而来。花竹早有防备,身形一闪,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一击。 他原以为是拳头相击,却没想到袖中竟藏着如此锋利的匕首。花竹心中大骇,立刻高声呼救。 这不是简单的泄愤之举,而是赤裸裸的杀人之心。 花竹的呼救声在监狱中回荡,引来囚犯们探头的声响,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援手。 花竹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之感,他能侥幸避开第一击,却未必能躲过第二击。 将军,您哪位? 第16节 吴大郎手持半把藏在袖中匕首,再次缓缓向花竹逼近。 这次怕是避不过。 “喂,吴大郎!”对面牢房内传出一声极为响亮的叫声。 吴大郎被叫破了名字,脚步一顿,侧头朝声音来处望去。 花竹见他分心,劈手上去夺了吴大郎手上的匕首,吴大郎单手一挥,划伤了花竹的小臂。 但花竹终究拿到了匕首,一把扔到了牢门外。 吴大郎武器被夺,也不生气,斜着看了花竹一眼,却是朝对面牢房喊到:“毕小六,你个狗厮鸟,别耽误你吴大爷干活!” 而后他一步步走向花竹,一把将他摔在墙上。 花竹的死期已至。 这么大动静都没有狱卒来救,那便是有人要他死。 大概方才自己夺了匕首那一下,也不是自己多勇猛,而是吴大郎无所谓——匕首不过是个添头,他徒手就能杀死自己。 吴大郎低头看着花竹,犹如看着一只待宰的羊羔。 花竹知道自己逃不过今日了。 可花竹不甘心。 他上一世活了十九年,每天都生活在常家和花家的算计之下,几乎没有一日是快活的。他拼了命地念书,才看到一点点曙光,就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如今,他好不容易躲过了上一世的命运。 却要这样死去吗? 他抬眼看向吴大郎,问道:“为什么?” 吴大郎咧嘴一笑:“收钱办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说着话,手上不停,一把提起花竹,又将他按在墙上。 生死关头,花竹也顾不得其他,看准了对方裆部,抬腿就踢。 花竹行事,一向端雅正直,吴大郎没想到他用此手段,一个没防住,被花竹踢个正着,痛得弯下腰去。 花竹一招得手,本能地想逃。 他脚还没迈出去,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与这杀手是关在一起的。 无处可去。 花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大郎再次朝自己走来。他摸了摸腕上的手镯,盘算着,若是召小动物们来,自己的结局会是如何。 此刻暴露驭灵人身份,大概充军了事。 不过即使充军,自己也能半路逃脱。 只是刚才他已查探过,这监狱内外,除了几只老鼠、兔子和乌鸦,没有其他生物。 他倒是可以召唤郊外的野兽,但恐怕它们还没进城,自己就已断了气。 吴大郎掐住了花竹的脖子,花竹感到颈间的双手渐渐收紧,肺部的氧气开始稀薄。他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既然不想好好活着,非要管死人的事……就下去找阎王问……” 花竹心下觉得可笑,若他真的就这么死了,怨灵还在,不仅自己魂飞魄散,就连阎王都要跟着吃挂落。 还找阎王问什么? 转念又想到自己在地藏菩萨面前许的誓。 此事不成,魂飞魄散。 若就这么死了,他便再无往生,失去所有因缘。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和他花竹有关的一枝一节。 花竹不甘心就这样消失,抬手一把抓在吴大郎的眼睛上。 但他毕竟已经全身无力,这一把抓得不痛不痒。 还是不行吗? 花竹想要再试,却只觉肺像是烧起来一般难受,自己的手脚在哪里,几乎都要感觉不到。 但他不愿放弃。 他重生后还没来得及过一天痛快日子,绝不能就这样憋屈地死在这里! 花竹心中又怒又恨,他扭动身子拼命挣扎,就是不愿遂了吴大郎的意。 花竹这个人,平日里在外稳重端方,回了常家也是乖顺温吞。但他本性并不如此,只是长久以来迫于常老爷的淫威,在多年没有自由和自我的日子里,花竹将他性格里张扬跳脱的那部分,压抑得很深,时间长了,就变成了冷硬的倔强。若是被逼得紧了,这执拗便会从骨血中喷涌而出。 要我死,可以,但你也别想痛痛快快地了结此事。 他在常家蜷缩了十九年,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他低头过,也常常屈服。但他,从未认输。 即使上一世被刘帙晚出卖,他也挣扎到最后一刻。他上辈子,便是在自己的命运里挣扎了一生。 此时,也是如此。 我绝不就这样轻易地死去! 恍惚间,他感觉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知道是驭灵人那死前不受控制的驭灵力要爆发了。 可那又如何? 一时间,除了几只老鼠的乌鸦,并没有什么能来救急的动物。 窗外的月牙仍旧无喜无悲地看着他,像是眯起来的死人眼睛。 “不能放弃。”花竹对自己说。 第17章 花竹得救,方池作假口供 花竹思绪纷乱,无边无际的遐想间,一声尖锐的踢门声划破了寂静。 随即,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花竹只觉喉间一松,一股阴冷潮湿的空气猛地涌入胸腔,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趁此机会,拼尽全力吸气,以求片刻的喘息。 紧接着,花竹猛地冲向吴大郎,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他身高超过吴大郎,掐住对方并不费力。花竹指尖渐渐收拢,小臂上的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滴落在吴大郎的脖颈间,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就在这时,花竹察觉到有人进入牢房。那人迅速拉开吴大郎,将花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花竹见吴大郎被人制服,心中稍安,拼尽全力吸气,试图将肺中窒息的感觉驱散。 等到死亡的气息终于远去了些,花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得救了。他此刻靠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身上酒气浓重,还夹杂着脂粉味和绿茶的香气。花竹无需转身,仅凭那绿茶的味道,便知身后之人是方池。 刚逛完青楼的方池。 “你感觉如何?”方池关切地问道。花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于是只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无碍。” 方池扶着花竹坐下,脱下外衣裹在他身上。 酒气直冲花竹的天灵盖。 花竹皱了皱鼻子,忽然感到胃里一紧,一下子吐了出来。 接着他的后脑开始剧痛,花竹额角沁汗,头昏脑胀,只想闭眼睡过去。 “大人。”牢头领了一人进来,那人提着药箱,花竹见是郎中,心中一口气终于舒出来。 这下应该是死不了了。 郎中却是急急忙忙朝吴大郎跑过去。 花竹看了一眼吴大郎,又看了一眼方池,心中顿觉之前他在风月楼里踹刘帙晚时,真的是手下留情了。 “他没死,”方池见郎中只顾着吴大郎,不满地说道,“你过来看看。” 郎中很有眼色,忙不迭地过来给花竹号脉。 方池问牢头:“吏房可还有空?”牢头看了眼花竹,又转过脸去答道:“有是有,但是恐怕不妥,况且,小人也没有那边的钥匙。” 方池声音一冷:“这乌漆嘛黑的地方,大夫怎么看诊?” 牢头陪笑道:“不如我差人取了火把来,或者移步快班房也可。” 方池不再多言,将花竹抄在手里,半搂半抱地带着他率先出了牢房。花竹在死里逃生的侥幸中,迷迷糊糊地想,方池这人看着不壮,怎么有如此大的手劲。 到了快班房,郎中将花竹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拗不过非要他开药方的方池,匆匆告退去抓药了。房中只剩下花竹和方池两人。 “他为何要杀你?”方池率先开口问道。 “受人所托。”花竹答道。他有些责怪自己当初心软,没有在那砚台上细究,就轻易地放回了常老爷和花姨娘。 能进他屋里栽赃的,定然是在常家有内应,或者,本身就是常家人。 常家人参与此事,花竹并不意外。只是他以为,常家养了他这么多年,总要再利用下自己,没想到他们如此破釜沉舟,竟然是想直接要了自己的命。更没想到常家如此势大,还能买通狱卒在监狱里杀人。 花竹不禁开始怀疑,常家是不是与某些权势滔天的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他们本身就是某个庞大阴谋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花竹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他不知道自己能否从这个漩涡中挣脱出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方池看着花竹的脸色变幻不定,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只是问道:“他是受谁所托?” 花竹决定隐瞒自己的猜测,“他并未说。” “你昨晚是不是没吃饭?”方池也不追问,反而从怀里掏出两个油饼。 “我房里的证据找到了?”花竹对油饼没有任何兴趣。 “你先把这东西吃了,吃完我与你说。” 花竹自从入狱,一直十分警惕,可以说得上是草木皆兵了。 此刻见方池坚持让自己吃饭,几乎要怀疑他在这吃食里下了毒。可方池刚刚才救了自己的命,若他想要自己死,没必要在这时候用这种方式下手。 花竹想起田妈妈的话,决定相信他,于是接了油饼,开始吃饭。 “那赃物,已经在你房里找到,刚才叫镇江来人辨认过了,确是那女童的无疑。”方池见他吃饭,开口对他说起案情来。 “不知哪个狗厮鸟,居然藏在床帐顶上。”方池还在遗憾自己没能提前寻得赃物,“你有没有印象,那衣服是怎么到你房间里去的?” 花竹不语。 方池见他不再吃东西,催促道:“再吃点,等下还要上堂。” 花竹咬了口饼,含在口中,咽不下去,“那衣服——” 将军,您哪位? 第17节 “如今麻烦的,倒不是这衣服。中元节那天,你是不是请假在家?” 花竹点头。 他是那天重生回来的。 “华青观的静虚道长,说七月十五那天,在道观见过你。” 女童的尸体,就是在华青观里发现的。 “不可能。”那天花竹头昏脑涨,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我去常家问过,管家说你那日并不在家。”方池叹了口气,“你那个小书童倒说你一直在屋内睡觉,不过被常林骂了几句后,又不那么确定了。” 常林便是常老爷的大名。 “你的书童愿意上堂作证,但他人微言轻。不如等会儿到了堂上,你就说那天,和晓夏私会去了。” “不可,”花竹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方池,说道:“我和方姑娘有约定,她无需为我做这些。” “你怎么不明白呢?从你房内搜出物证,再加上静虚这个人证,你杀人的罪名是钉牢了。”方池从地上站起又坐下,闷声闷气地说道:“那日我和与之都没在家,方家去祭祖,只有晓夏能给你作证。” “方姑娘可愿意?” “我自然会让她同意。” “若方姑娘愿意,我定当报答方家恩情,但若她不愿,也不必勉强。只需让望舒上堂作证就好。”花竹抬眼从巴掌大的窗户看出去,月牙只剩下很淡的印记,仍旧挂在天边。 栽赃自己这件事,常家肯定有内应,若太早洗脱嫌疑,恐怕看不出来是还有谁参与帮衬了。明日堂审,他倒是想看看都有谁会上堂作证。 “你不让我帮忙,是还有后招吗?”方池问到。 花竹的确还有后招,他重生这一世,是要渡化驭灵人的怨气。 能避免驭灵人死亡,是渡化怨气最好的方式,所以花竹准备从源头入手。他偷偷抄了一份登记在案的驭灵人名册,发现很多人都往北去了镇江和泗州,而泗州,正好是上一世花竹死亡的地方。 飞花堂在泗州。 花竹准备去泗州救人。 但若他是钱塘县尉,便要留在临安。 所以花竹本想安顿好望舒和田妈妈后,就辞官北上。 若没了官职的束缚,花竹凭借自己的驭灵力,从监狱逃脱,并不是问题。 明日堂审,如果花竹真的被定罪,那他便正好越狱北上,开始他这一世的使命。 但他不能告诉方池。 方池默然片刻,说道:“我来时的路上,见着刘帙晚,他听说你下了狱,不计前嫌地说要帮你。” 花竹装作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轻声问道:“你信我没有杀人?” 方池目光深了深,似有所思,“我从前认识一个人,他家中窗户外面总有壁虎,管家每次看到都会差人把它们打下来踩死。”方池的眼睛被走廊上的火把映衬地闪亮,他盯着快班房墙上挂着腰牌的木板,不知怎么就忽然动了情:“他每次看到都一副很心疼的样子,但是又不敢上去制止,后来他一见到壁虎,就把它们抓走,扔到后门外面的草丛里去。” 他目光灼灼,转而望向花竹,期待之色溢于言表。可是花竹沉浸在常家栽赃自己的事情里,并未注意到方池的变化,方池见他如此,只能怅然收回视线,轻叹道:“你和这人一样,不会杀人。” 第18章 堂上审案,真真假假难辨 方衡是个圆乎乎的胖子,一笑起来整个脸上的肉都挤成一团,为人八面玲珑但是心思缜密。临安府尹一向不好做,职位不大,每日接待的贵客不少,所以多由其他长官兼任,并且每一位在任的时间都不会太长。 方衡也是来兼任的,若做得好,调任中书省在望。这也是侯适十分防备方家的原因。 花竹先作为刺杀案的苦主上堂,也算是给了他一个面子。 他站在侧边,看吴大郎被带上堂。 “你可知罪?” “草民知罪。” “为何杀人?” “我与他之间的私怨。正好赶上了,必然要下手的。” 花竹轻轻摇了摇头,自己被人买了命,吴大郎是行刑之人。 方衡又转向花竹:“你可有话要说?” 花竹抿了抿嘴唇,脑子里飞速转了几转,答道:“并无。” 方衡随即判了吴大郎杖刑,此配西南,此案审毕。 花竹知道,今日的重头戏要来了。于是规规矩矩地跪下,静候方衡发话。 方衡仍旧是那句:“你可知罪?” 花竹如是答道:“小的不知。” 于是一件小童的对襟短衣,出现在花竹面前。 “害命之罪,当是死罪。” 花竹睁大双眼,猛地抬头望向方衡。方衡见他居然敢抬头直视审官,惊堂木一拍,大喝:“大胆!” 花竹也知自己越矩,但他太过震惊,不自觉的要望向说话之人。他赶忙垂了头,答道:“小的冤枉!” “你可识得这衣物?” “并未见过。” “为何会从你房内搜出?” “我不知。”花竹声音低低的。 方衡眯了眯眼睛,“传证人上堂!” 堂上多了两个人,一位正是华青观的道长静虚,另一位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 两人拜倒在地,也不等方衡开口,静虚道长首先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起来。 “七月十五号下午,花大人来观内,说地道内有两具尸体,如果我不帮他掩埋掉,便要指认我为凶手。”他看了花竹一眼,又马上低下了头,接着说道:“我当时心下害怕,又不敢助纣为虐,所以当晚借云游之口出观。”他说话声音不小,整个堂上都能听清,但是言语之间又夹带着颤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那为何如今又回来?” “我在镇江,遇到了女童家人,不忍心让孩子枉死,这才返回。” “堂下另一位是何人?”方衡目光转向那位女子。 “民女严丽娟,镇江人氏,是遇害女童的母亲。“她说话忽然呜咽起来,“请大人为我儿做主啊!” 静虚道长也跟着呜咽落泪。 堂上一时间此起彼伏的两道哭声,吵得方衡头痛,他手中惊堂木一响,堂下两人都收了声。 方衡转向花竹,“你还有何话可说。” “七月十五那日,我告假在家休息,常家众人皆可作证。” “传!” 最先上堂的,是望舒。 望舒一个十来岁的小童,颤颤巍巍地跪在堂下,说话都跟着发抖。他瞥见花竹也在,摸爬着往花竹那边挨过去。 方衡惊堂木又是一响。 花竹抬眼望向望舒,示意他不要动。 “堂下何人?” “望舒。” “今日为何上堂?” “来……来给少爷作证……”望舒头也不敢抬,趴在地上怯懦地答道。 “继续说下去。” “七月十五那天,少爷回家,说……说身体不舒服……在床上躺着。” “他一整天都在床上躺着吗?” “是……是的……” 方衡刚想再问,静虚道长插嘴道:“他说谎!我有证人,证明花竹那日出门了。” “传!” 严管家被带上堂来。 “七月十五那日,我看到花竹少爷,偷偷从常家后门溜出去。他以为没人看到,但是我正好在府中巡查,碰见了。” “大人,”花竹开口,对方衡说道,“小人有几句话,想问严管家。” “准。” “严管家,你说那日我以为没有人看到我出门,意思是我们两个并未碰面,对吗?” 严管家见花竹亲自和自己对峙,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担转瞬就调整好。他心里知道,只要自己一口咬死见到花竹出门,再加上静虚道长的证词,花竹这次的罪名就坐实了。 他眼珠一转,答道:“确实未碰面。” “那你是看到我的背影吗?” 严管家思忖了一会儿,回道:“正是。” “那你怎么凭借一个背影,就确定是我呢?” “我……”严管家暗道糟糕,花竹是做县尉的,平日里没少做审问人的活计,他一时不察,就进了对方的套。 但是好在,他早就防着这一招。 “当时不止我一人看到你出门。”严管家转向方衡,“大人,家中的杨小乙也看到了。” 随后便传了杨小乙上堂。 站在屏风后面的方晓夏知道,只要两人相互印证,花竹出门的口供,基本就已经坐实。 现在到了她出场的时候了。 “你要买药材给我。”方晓夏临去之前,不忘和方池讲条件。 将军,您哪位? 第18节 “他是你未来的丈夫,”方池见堂上的花竹并不辩白,话说得有些着急,“你若不救他,婚事要泡汤。” “既然是我的丈夫,你操心个什么劲?” “我……”方池语塞,“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方晓夏存心逗他,“若不是爹爹不让药行卖药给我,我绝不会帮你去作假证。” “十根人参、五颗雪莲,我买好给你。”方池妥协。 “当归五斤,川穹五斤,地黄三斤。”方晓夏眼里闪过狡黠的光。 “你要这么多,是要开店吗?” “我要做行气止痛丸,分给女孩子们治痛经。” 方晓夏歪着脑袋看方池,伸出三根手指,戳到方池面前,“三天收到。” “三天内买这么多,父亲会发现。”方池讨价还价,“七天。” 方晓夏不语,堂上跪着的不是她的心上人,她不会是先着急的那个。 “行行行,快去吧姑奶奶,药材三天内送到你的‘别院’,保证不让父亲知道。” 方晓夏满意地点点头,理了下鬓边的发簪,“你可要说话算话,不然——” 她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妇人凄厉的喊冤之声盖过。 前堂一个美貌女子被带上堂来。 婉婉在州府外一通闹腾,如今似乎没了力气,一到堂上,就萎顿在地。 方衡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道:“今日看你年青不懂事,暂且不罚,这位姑娘,姓甚名谁,因何擅闯公堂?” 婉婉听得不会受罚,马上规规矩矩地跪了,答道:“小女婉婉,是风月楼的歌姬,特来给官人作证。” “给哪位作证?” 婉婉扫了扫堂上众人,笑道:“自然是最俊俏的那位啦。”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竹身上。就连后堂的方池和晓夏,也都看向花竹。 “好好答话,否则刑罚伺候。” “是是,小女子生在风尘,不懂官家之事,还请大人原谅奴。”婉婉说说道:“今日来堂上,是来给花竹官人作证的。” “七月十五日下午,花大人和奴共在一处,一直到晚上才离开。” “可有人证?” “这哪里能有,我们在岛上竹林里。” “在竹林里做甚?” “哎呀,大人,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这要奴怎么说得出口?” 方衡额头青筋跳了跳,训道:“事关人命,你如实答了。” “林子里还能做什么,就……吹竹笛呗。” 第19章 误会难清,深夜再送聘礼 此话一出,不光堂下差役们都盯着花竹瞧,就连跪在花竹身侧的严丽娟,似乎都忘记了丧女之痛,看过来的目光多了几分玩味。 一时间,整个公堂嗡嗡作响。 “竹笛”、“没想到”、“横吹还是竖吹”之声夹杂着窃笑,传入花竹的耳朵。 方横调整好表情,手中惊堂木又响,堂下众人立刻收了声。 “七月十五日下午,你说你也见过花竹?”方横目光深沉,看向静虚。 静虚道长又“咚”地一声跪了,那声音之大,让人觉得能磕碎一双膝盖。 “我……我……那日……其实……” “讲。” “那日我热昏了头,事情记得不太清楚了。”静虚又朝堂上磕了个头,才继续道:“又好像是下午睡得太多,似乎是梦到了花大人来找我。” “胡闹!”方横脸上的肉都气得抖了两抖,“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可是那衣物,确是在他房中搜出。”严丽娟忍不住插嘴,“我那可怜的女儿——” “你怎知衣物是从他房里搜出的?”方衡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花竹,“此事谁对你说的?” “没……没人……我就随便听到的。”严丽娟有些结巴,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大概是哪位官爷聊天的时候,说漏了嘴。” 方衡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才开口。 “此案改日再审,你们二人,”方衡指向严丽娟和静虚,“暂不能出临安。” “至于嫌犯花竹,暂时洗脱嫌疑。” “但当朝明令禁止官员嫖妓,花竹身为朝廷官员,明知故犯。暂罢其赤县钱塘尉一职,即日起赴盐官协助‘修江司’督工海塘,每月需回临安报道一次,直到此案结案为止。” 花竹领了罚,他虽然冤枉,但此事只能如此,再无转圜余地。花竹受惯了冤枉,小时候是打碎碟盏的冤屈,长大了,便成了嫖妓之罪了。 无论方衡怎么判,花竹都认,但不管今后自己的命运如何,他都要揪出栽赃自己的凶手。 他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任人宰割的花竹,他受够了冤屈。 何况他这一世,本就是为了给驭灵人复仇而来的。 案件审完,花竹被方衡叫道后堂。方池和晓夏已经不在,方衡关了门,对花竹说道:“今日之事,过几天必然在京中传开。你和婉婉姑娘的事情,无论真假,晓夏都不能在再与你成亲。”说完拿出之前方池换来的草贴,交到花竹手上。 “下官明白,”花竹收了草贴,脸上并没有不悦之情,“只是草贴下官并未带在身上,要回家和家长要来,才能奉还。” “无碍,”方衡见他并不纠缠,和颜悦色了许多,“那女童的案子,我定会彻查,到时候还你个清白,你再回钱塘县复职。” “多谢大人。” 花竹出了临安府,就见刘帙晚等在门口。 “你可算出来了,没事吧。”刘帙晚十分关切地上前。 花竹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喂,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刘帙晚追上来,低声道:“若不是我让婉婉姑娘来作证,你现在已经下狱了。” “你让她来的?”花竹以为是方晓夏不愿作证,方池才想了这么个主意。 “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关心你受不受冤?”刘帙晚说道:“你和方家的婚事怎么样了?” “已经退婚。” 刘帙晚咬了下嘴角,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搂住花竹说道:“别难过,你还有我,我带你去散心。” “不必。” 花竹刚要打掉他的手,就见方池也出了临安府的大门,正盯着自己瞧。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盯着刘帙晚搂着花竹的手在瞧。 花竹被他看得不自在,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强烈又直接的感觉再次直冲花竹内心——方池在生气。 他本想上前和方池道谢,但方池却一下把脸转了过去,显出很是抗拒的样子来。 “方大人。”花竹叫他,方池将脸转回来,这次他不盯着方与之的手了,反而像是刻意回避一样,紧盯着花竹头上的幞头看。 花竹心里有了计较,往刘帙晚怀里靠了靠。 方池的头,猛地往后一仰,而后僵立在门口,并不答话。 花竹靠在刘帙晚怀里,对方池说道:“今日多谢方大人。” 方池一句话没说,转身回去了。 方池一走,花竹马上从刘帙晚怀里出来,任凭刘帙晚再说什么,他都不再搭腔。 等甩掉刘帙晚,花竹悄无声息地从后门回了常家。他盼着常家还没听说“竹林吹笛”之事,自己若能瞒住今日,明天一早,他就卷了铺盖去盐官,躲开这临安城内的风言风语。如今这苦役一般的工作,便是他的解脱。 常家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回来,花竹也不声张。他晚饭没去吃,房间也并不点蜡,仍旧一副房中无人的样子。 花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先是想着儿童失踪案的种种线索。好不容易想完案情,又思考起来可能与常家联手陷害自己之人,翻来覆去琢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琢磨到了驭灵人被害之事上来。 他要渡化银镯内的怨灵,这些怨灵,全部是驭灵人。 花竹上一世死后,魂魄被无数驭灵人附着,成了地府的一个刺头。他虽不想大闹,但无奈魂魄已经不属于自己,无数怨灵加上花竹强大的驭灵力,地府一时间被搅得天翻地覆,搞得阎王十分头痛,最终请来了地藏菩萨。 地藏给了花竹一次重生的机会,让他来人间渡化附身的驭灵人。毕竟若人间驭灵人屡屡被害,地府里冲天的怨气也会源源不断。花竹拿自己的魂魄做了担保,若渡化不成,便会再次被怨灵附体。到时候,地藏只能拍碎他的魂魄,以此祭奠怨灵。 可地藏没有告诉花竹要如何渡化。只说怨气消除,便是渡化成功。 如今看来,应该是避免驭灵人的死亡。简乔死了,花竹银镯上便多了块黑斑。 但难就难在,花竹并不知自己要渡化的是哪些人。于是只能试着拯救所有驭灵人。 还是要去泗州,先救下飞花堂里的驭灵人再说。 花竹翻来覆去地想着,忽然听到窗户“咔嚓”一声响。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顺手抓了床头一件物什。 花竹紧盯着窗户,直到见一人探头,想也不想就将手中物件砸过去。那人很是灵巧地一手抓了,顺便在自己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是我。” 方池一手抓着花竹丢过来的玉梳,另一手提着他那装着金饰的木箧。 花竹见是他,也不惊讶,指了指窗边的椅子:“方大人,请坐。” 方池没着急坐,而是将玉梳放回花竹床头,踌躇了半晌,开口道:“我来……给你送个东西。” 花竹灭了方池刚燃起来的蜡烛:“别点灯,他们还不知道我回来了。” 方池眉毛一挑,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慢条斯理地道:“早就知道了,我刚从你对面那屋过来,两位老人家正在讨论怎么办呢。” “他们说什么?”看来公堂上的事情,常家人已经听说了。 风流韵事最瞒不住,花竹一向是知道的。 “说这下你的婚事,要落空了。”方池目光灼灼,在没点灯的屋内一闪一闪的,“你怎么打算?” “你来是为了问我这个的?”花竹有些玩味地看着方池。 今天下午临安府门前的一幕,花竹有心试探,方池也并未遮掩。 将军,您哪位? 第19节 即使自己和方晓夏的婚约解除了,方池仍旧不愿自己和刘帙晚接触。 如果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对方大多都会有一种感觉。此刻花竹便有这种感觉。 方池迟疑了一下,最终将那小木箧放到花竹面前,“我……我……” 他“我”了老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来。 花竹等着。 -------------------- 之前10章 里没通过的,今天终于放出来。大家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回去看看哈,就当作加更了,看不了吃亏看不了上当(作者诚恳脸) 第20章 往事难追,两人身份互换 方池却换了话题,他掏出一张纸,递给花竹。 “这是什么?”花竹不敢点灯,他担心窗户上映照出两个人影被发现,于是坐到窗边,借着昏暗的月色瞧。 方池见他缩在窗户边费劲巴力地读,心中不忍,一骨碌爬进床帐里面躲了起来。 “现在行了吧?” 方池放下幔帐,往里面躲了,花竹这才取了油灯,坐在桌边看了起来。 他手里拿着的纸,是一张身契。 “这是青莲的?” 青莲是严管家的侄女,也是这个院子里的女使。 “对,她人呢?” “我怎么知道?”花竹往窗外看了看,“你怀疑她?” 若是青莲,那确实不会被发现,她整日在院子里面出出进进,花竹的房间也偶尔由她来收拾打扫。 “她回花家了。” “花家?”花竹收回目光,看向方池。 随即他想起,方池所说的花家,应该是镇江花家,也就是花竹的爷爷奶奶家。 那里算是青莲的娘家。 青莲此女,是严管家的侄女,本名唤做严二姐,曾是伺候花竹奶奶的一个女使。 严管家虽然人在临安,但镇江的花家,却是他的弟弟在管家,花常两家用亲兄弟作为管家,故而两家算是熟悉。花竹父母的婚事,便是两家的管家给撮合的。 知道此事的人不多,花竹狐疑地望向方池,“青莲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池并不回答,他的手一下下敲着自己的膝盖,反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来:“我来之前,给吴大郎换牢房的那个狱卒,自杀了。” 他盘腿靠在床头,显得十分散漫随意,“而且,吴大郎认下了杀害简乔的罪名。” 花竹心中震惊,栽赃自己或许常家可以办到,但买一个狱卒的命? 常家一定和更大的势力有所牵连。 花竹还未来得及答话,就听到几下敲门声。 秋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花少爷,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花竹猛地望向床帐里的方池,摆手示意他不要动。 方池轻轻抖开被子,躲了进去。 花竹开门跟秋姨问好,秋姨看了看常家二老房间的方向,显得有些为难地道:“老太太担心你晚上读书伤身,说是已经不做官了,不用这么拼命的。”说完又拍了一下花竹的肩膀,低声道:“快熄了灯睡吧,那边瞧着呢。” 花竹吹灭了蜡烛,坐回床上。他和方池离得很近,没了灯光的房间忽然暧昧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之前的话题。 “你要给我的?”花竹指了指那木箧。 方池点头,“还请你收下。” 花竹斟酌了半晌,说道:“我不收。” 方池立时显得有些慌乱,漫无边际地解释道:“我小时候不懂储蓄,一有钱就出门,全部拿去关扑,有时赢些玩物回来,大多数时间输得精光。”他指了指小木箧,“后来有人给了我这个盒子,说等我把里面攒满钱,就带我出城,去西湖游船。但我这人,经不住赌博的诱惑,偏爱开奖那一刻的紧张和刺激,攒了几个月,连小盒子的底都没铺满。”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说完目光灼灼地望向花竹,似乎在等他的回应。 花竹听他说起这些,忽然间又对自己从前的判断不那么自信了,问道:“给你这盒子的人呢?” “他……”方池犹豫了一番,斟酌着说道:“他已经不在了。” 花竹不说话了。 “但是……但是你,你总让我想起他。” “既然是别人给你的,你还是将它还给当初的那个人,让他兑现承诺吧。”花竹拿了小箧递给方池。 “不是别人……”方池并不接,“如今我只想将这盒子给你。” “我和他很像吗?” 方池点头,眼里带了热切的期望。 “哪里像?” 方池毫不犹豫地回答:“长得像,性格也像,说话走路都像。” 花竹苦笑,自己和上辈子性格大相径庭。上一世他温柔又怯懦,这一次回到人世,不知是不是带着一众怨灵的原因,他的性格里多了许多的阴郁与冷漠。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一世多了个方池。 方池说起这个盒子极为深情,他爱着这个盒子的主人。 但并不是自己。 屋内暧昧的氛围,因为刚刚方池提起的另外一个人,变得疏远又冷淡。 花竹咬紧了下唇,抱住双臂,他感到心脏在不断地收缩,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舒服。 “你怎么了,是不是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痛?”方池也注意到花竹的变化。 “无事。”花竹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我明日要启程去镇江,你可要同行?” “我明日要去盐官。” “盐官那边我打点好了,你只要每月回来报道一次即可。”方池说道:“我们既然已经约好共同查案——” “不必了,我还是留在这里。若是一月之内,不能按时回来复命,恐怕引起常家怀疑。”花竹已然知道常家背后势大,不敢掉以轻心。 “既然如此,你更要走。你若留下,常家还是要你去做女婿,到时候事情就难办了,”方池往花竹坐的地方挪了挪,“而且我担心,临安城内有人要你的命。” 花竹往床边退了退,但方池的话追着他传过来:“你不是对飞花堂感兴趣吗?我认识一个飞花堂的朋友,他便在镇江,我们一起过去,我将你引见给他可好?” 花竹看了方池一眼,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仍旧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你怎么认识飞花堂的人?” “人在边关呆久了,总有些江湖门路。”方池说罢,起身将玉梳也放进小盒子里,推给花竹,“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 花竹到底还是同方池一起走了。他怕望舒在常家受气,加上这孩子一听说要出远门,两只眼睛瞪的像灯笼,一脸期待地望着花竹,说什么都非要跟着。 三人先坐车到平江府,因为花竹和望舒都不会骑马,索性换了水路,行船到镇江。 如此就用了七天。 进城之后,花竹沿街问路,打听城中花家的所在之处。父亲去世后,花竹与本家便断了往来,并不知爷爷奶奶所在何处。 方池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花竹后面,镇江是他提议要来的,如今进了城,他却并不热衷调查。 望舒则是个没有出过远门的,一双眼睛不够他用,沿路左瞧右看,叽叽咕咕嘟囔个不停。 三个人走着走着,就见转角处,有间十分破旧的客栈。 花竹摸了摸并不如何鼓的荷包。 “这家客栈不错。” 方池抬头,瞅着那块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招牌,真心建议:“不然我们去住刚才路过的乐福庄吧。” 花竹态度十分坚决:“没钱。” “要不我们住一间房,你睡床,我睡塌。我看乐福庄的叫花鸡很好吃的样子。” “真的吗?”望舒伸长了脖子,往来时的路望去,随后拉了下花竹的袖子,“少爷,我可以睡地板的。” 花竹不睬他们,长腿一迈,进门去了。 三人要了两间房,花竹还没坐定,就见方池捧着衣服进来。 他将自己的官服放在花竹的床上,“衣服给你穿,你扮作我,这样即使有人来查,也不会暴露了身份。” “那你呢?”花竹看着方池将官服放下。 “我是你的常随。”方池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他已做好小厮打扮,不过他身量模样都像富家公子,看着怪里怪气的。 “你不太像。”花竹觉得自己才适合当常随。 方池伸手在头上胡撸了几下,弄乱了头发,又稍稍驼了背,“这样如何?” “还是我来吧。” “不行,”方池对自己做常随很执着,拿了衣服就往花竹身上套,“若我是我自己,到时候查起来,那我身边的这个常随,必定能要查到你。但如果连方池这个人都对不上,就不会有人再往他的常随身上查。我们偷偷出来的,不要轻易暴露了。” 此话有理,花竹只能同意。他脱下直,换上方池拿来的官服。 好在他和方池身高差不多,衣服还算合身,加上花竹已在县衙当了半年差,扮一个太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人瞧出来。 两人换好衣服,方池交代望舒看家。随后又跟店家借了胭脂水粉,把花竹上扬的眼角往下压了压,这才出了客栈往外去。 “去哪儿?”花竹问方池。 “洪家。严丽娟的姐姐严丽君,是洪齐天的妻子。最近她们常有书信往来。”方池递给花竹一卷纸张,“我拓下来了一部分。” “洪齐天?他不就是镇江知府?”花竹说道。 将军,您哪位? 第20节 “所以此事棘手。”方池指了指拓下来的书信,“即使有证据,你也不一定能翻供。如果此路不通,只能再去花家找青莲。” 花竹叹息一声,非到迫不得已,他不想去花家。 爷爷奶奶已经多年不见,几个叔伯亦是不熟。加上父母和离后,他一直住在常家,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花家众人,更不知道,花家是不是愿意帮自己找青莲。 “先去看看再说。” 方池拉着花竹,出了门。 第21章 镇江查案,两人反被跟踪 洪家并未住在府衙,而是在镇江城里置了一套自己的宅子。 洪家的门房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听说是京城里来人,也未显得如何惊慌,反而先问了两人身份,才请了他们进了门。 花竹既然顶了方池的名号,官府上的事宜,自然也是由他出面。 等带着两人进了前厅,花竹说明了来意,洪知府解释道:“严丽娟是我妻妹,临走前我嘱咐她,到了京中,要多多打点。没想到却因此让大尹误会。” “那孩子脚踝有一处刺青,大尹可知是如何来的?”花竹既然扮了方池,在外说话办事学着他冷冰冰的模样。 “应该是被拐走后,人牙子给刺上去的。”洪知府眼觑着花竹的面色,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方大人可知这案子什么时候能结?这个小外甥女和贱内十分亲近,自从她亡故后,贱内整日唉声叹气,家里也不得安宁。” 花竹面色不变,摇了摇头。 方池眼珠转了转,学着望舒的模样,插话道:“大人好生无理,我家官人才到贵府地界,也不安排吃住,便紧着催他给你干活。” 洪大尹顿时面露尴尬之色,眼睛偷偷往花竹这边瞥,一副想让花竹管管自己的小厮,但又不好开口的模样。 花竹看了方池一眼,方池却像没瞧见一般,继续说道:“论官职,我家郎君比知府还大许多,怎么如此无理?” “家中突逢大变,多有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见谅。”洪知府朝花竹行礼。 花竹刚要开口,就听方池咳嗽一声,摆出了官府随从的威风,呵斥着对方,说道:“阿郎出门在外,不方便住在别处,还请官人给我们安排间偏院。” 后院适时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叫声,洪知府听到后,如蒙大赦,朝花竹二人告罪道:“夫人最近情思劳累,又到了看大夫的时辰,老夫少陪了,少陪了……” 说完脚底抹油,溜回了后院,差了管家来应付。 洪家管家年纪不大,待二人十分热络,寒暄几句后,便差人上了甜汤。 所谓先茶后汤,这汤水一上桌,便有送客的意思了。 方池却不饶:“我家大人长途跋涉,怎么着也要给我们安排一个住所吧。” 后来连方大人家中如何显赫、在京中何等地受重视,若是你们不好好安排,便要治你们不敬之罪的话都说出来了,颇有一副无理取闹的胡搅蛮缠模样。 花竹听他在那边喋喋不休地纠缠管家,一面觉得此人实在机灵,另一面又对他面不改色地对自己大夸特夸,感到有些好笑。 他知方池想要住进洪家探查,但这堂堂朝廷命官,不依不饶地要求别人给安排住所,实在让人难堪。考虑到自己现在顶着的是对面那人的名头,有必要给他挽回些面子,低声斥道:“不得无理!” 方池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嘟囔着说道:“衙门给的钱,统共没几两银子,在这里住个几天,房费都不够用的。” 那管家还算知情识趣,见花竹只低头盯着地面,并不说话,就接了话头过去,表示住宿自己来安排。但是府中客房都没收拾好,只能委屈两位去城中客栈暂住,房费和吃喝一律洪家来出。 然后花竹和方池身后就跟了几个洪家的小尾巴。 方池欢天喜地地搬去了乐福庄,花竹却是闷闷不乐。他本想顺着方池所说,两人住在洪家,好能打探些消息,却没想到被打发到了乐福庄。 今天一无所获不说,还多几了个跟踪自己的尾巴,行事极为不便。 一时间,花竹心中愁肠百结,有些后悔自己任方池胡搅蛮缠。 方池却是不管,高高兴兴地点了叫花鸡,还扯了个鸡腿给花竹吃。 花竹把鸡腿给了望舒,这孩子吃得满嘴抹油。吃完了就盯着盘子里的鸡翅,眼珠子一动不动,花竹看了眼方池,方池叹了口气,又扯下鸡翅拿给望舒。 望舒连连道谢,直道这一趟真是没白来。 晚上,花竹的银镯已经黑了三分之一,睡眠跟着减少。他睡不着觉,索性斟了杯酒,对着月亮喝。 八月十五刚过,一轮满月悬在空中。镇江天气很好,不似临安的阴雨绵绵。 敲门声响起来。 方池提了一坛酒,站在门外,他还是那身小厮的衣服,晃了晃手中酒坛,闪身进屋。 “轻点儿,望舒睡着了。” 方池却不理会,摇醒了望舒,让他去自己房里睡。 望舒迷迷糊糊的,见是方池,还念着他今晚给自己吃鸡腿的好,二话不说,麻溜儿地就和他换了房。 花竹最近,日夜与方池处在一起,觉得这人着实奇怪。 在临安的时候,方池对别人,总是一张冷脸,但转向自己的时候,却活泼亲切许多。如今到了镇江,自从他穿上了那件小厮的衣服,整日里蹦蹦跳跳,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他不像是会带兵打仗的将军,倒更像是有着千面脸孔的细作。 花竹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方池。 还没等他思考出个结果来,方池已经摆好了酒,招呼花竹过去喝。 花竹一边喝酒,一边分了一半精力,差使一只野猫帮自己看着周围,确定了洪知府派来的尾巴们,就在窗外监视着。 “洪家在外面。”花竹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 方池点头。 “这次太草率了。”花竹继续写。 方池看了他一眼,非常缓慢地在桌上写下一连串字。 “此事恐与镇江府衙有关。” 花竹点头,不再细说。洪家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等甩掉这几只尾巴后,再去花家打听打听。 几杯酒下肚,花竹喝出些惆怅来——自己只有十来天的时间在镇江,被身后的这几条尾巴一拖,可能还没查出什么,就要回临安复命去了。 他再次借野猫之眼去看跟踪的几个人,发现几条尾巴仍在。只能叹了口气,继续喝酒。 方池也不言语,拿了酒坛,频频给花竹倒酒。 等花竹喝得有些上头,方池在桌上写下“喝酒”和“演戏”四个字,随后起身,走到花竹身侧。他手指轻轻摸索着酒杯,凑到花竹的唇边,就这么喂了他一杯酒。 花竹喝得晕晕乎乎,但还是瞪大了眼睛望着方池,不知他此举何意。见方池没有解释的意思,花竹又紧紧盯着桌上已经干透的茶水痕迹看了许久,似乎想要理解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方池嘴角微翘,又倒了杯酒,端到花竹唇边,如同刚才那般喂他喝下。 “演戏”二字还未干透,花竹摸了摸桌面,任方池给自己喂酒。 方池见酒喂得差不多了,轻轻贴上花竹,在他耳边说道:“外面有人盯着,你去床上,把床幔放下来。” 昏暗的烛光下,两人的身影交错,看起来暧昧极了。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 花竹逃命一般上了床。 等床幔放下来,花竹刚松了一口气,就见方池一个翻身,将自己困在双臂之中,说道:“等会儿你配合我。” 花竹被他吓了一跳,可身上的方池,背部也是僵的,他身上一层薄薄的肌肉都崩得紧紧的,呼吸急促,不知是不是喝过酒的原因,脸上的红晕从脖子一直延续进了衣领。 他提出的要做这场戏,结果反而自己先紧张起来。 “你要干什么?”花竹稳住呼吸,用口型问方池。 “外面有人盯着我们。” 方池的气息拂在花竹的脸上,花竹有些喘不上气来。他不愿开口,只能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说话小心一点,”方池又离花竹近了一些,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道:“万一他们之中,有能借动物的耳目来窃取消息的,我们就完了。” 花竹的身体,也紧绷起来,他实在有些受不了眼前这暧昧的姿势,说道:“要不你索性去杀了他们。” “你先抓住我胳膊。” 花竹吃了不少酒,被方池这么一圈,也是神迷意乱。听他吩咐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依言照办了。他抓住方池的胳膊,紧绷的肌肉在他手中一跳,惊得花竹又一下子放开了。 而后,方池的声音又从耳边传来:“杀人不好。杀了这一波,还有下一波要来,不是长久之计。” 花竹微微侧过头,尽量不让自己看向方池,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自己和方池的呼吸渐渐交织在一起。 他有些后悔刚才配合他演戏。 但事已至此,若半途而废,又得不偿失。 花竹调整了一下呼吸,侧着脸轻声说道:“你这出戏到底是要干什么?” “是……”方池的气息再一次轻抚上花竹的耳廓,花竹受不住痒,又把脸转了回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的眼神中都藏着些欲言又止的暧昧。 “是什么?”花竹追问,似乎他得到了答案,就可以结束此刻的不自在。 方池双臂撑在床上,花竹被他圈在怀里,他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花竹莫名有些担心,若他撑不住,压在自己身上了,那可如何是好。 “是恃宠而骄的小厮和淫逸浪荡的少爷,两人借公差的机会来游玩。到时候他们就会觉得,我们不值得浪费时间,从而放松警惕。” 清淡的绿茶香气混合着酒香,从方池身上传过来,花竹狠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不要分心。 方池盯着他的嘴唇,喉结微微一动。花竹见那上下翻滚的喉结,猛然一幅场景闯入脑海。 花竹摇摇头,告诉自己那夜在风月楼只是一场梦,方池断不会给刚见过两次面的自己……做……做那种事情的。 虽然这么想着,但花竹的耳根开始不由自主地发热,白皙的面颊也跟着晕上了一层淡粉,他责怪自己无端想起如此荒诞的事情。 方池见他如此模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松开撑在花竹身侧的手,躺回他的旁边。 “这样不好。”花竹的声音里有些喘,方池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那你说要怎么摆脱他们?”他抖开被子盖在自己下身。 花竹不再说话了。 方池继续说道:“我们明天出门,先去瓦子里看皮影,然后去街边关扑,再上港口瞧来往的船只。到时候逛到快要三更再回来。” “回来了呢?” “回来就喝酒睡觉。”方池转过身去背对着花竹。 花竹清了清嗓子,有些绝望地哑声问道:“还要这样喝?” 将军,您哪位? 第21节 第22章 解救人质,镇江知府显威 往后的三天,两人都在镇江城里闲逛,纵使折腾了三日,身后那群人还没走。 花竹反而被方池撩拨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别动。”方池一手搂着花竹,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在边关见过能借动物耳目刺探的驭灵人,万一他们中有这种人,我们不要被他们看出破绽。” 花竹心道:这方圆五里,就我一个驭灵人。 但他又不好说破,只能默默忍着,任由方池在自己耳边说悄悄话。 “你这个障眼法似乎不太好用。”花竹轻声对方池说,“他们怎么还跟着我们。” “别急,若明日再跟着,我就让宋凌将他们杀死。” “宋凌是谁?” “飞花堂的朋友。” “要不明日你拖住他们,我去趟花家。” “不必,”方池又凑得近了些,这话几乎是咬着花竹耳朵说的,“他们跟踪我们的时候,我也让宋凌去跟踪洪家了。飞花堂找到了洪家的别院,里面确实关了许多驭灵人,援手明日便到,到时候将他们一锅端了。” “什么?”花竹惊呼出声,又被方池一把捂住了嘴。 “轻点声!别被老鼠听了去。” “飞花堂为什么要去救驭灵人?” 飞花堂不是杀害驭灵人的地方吗? 花竹上一世便是被飞花堂买走,拿去炼刀了。 “飞花堂本就是驭灵人的组织,自然要救驭灵人。”方池似乎不太想解释,只是有些敷衍地回答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什么时候?” “明日我们分头行动,你拿着我的官印去州府,拖住洪齐天,我和宋凌去救驭灵人。” “然后呢?” “现在不方便说,我晚上去你房间里说。”见花竹一脸不情愿,方池又补充道:“正好给再给他们做做障眼法。” 花竹听他说得暧昧,更是尴尬,喃喃道:“你这个障眼法,非要每晚来我房里。你这……这传出去不太好啊!” “放心吧,反正又不是你的名声。今日莫谈公事,我们关扑去!” 第二日一早,一直跟着他们的尾巴,竟然真的没有再出现了。 “跟来的人今日走了?” 方池颇有深意地转了转眼珠子。 “你的计谋成功了。” 方池的眼珠子快要转到后脑勺了。 花竹思考了一会儿,对方池道:“只是你要落下一个不务正业、假公济私的名声了。” 方池嘴角微翘,拿了用洪家钱买来的新衣服递给花竹,示意他换上:“所以还请你务必注意形象,现在你顶着的是我的名号,穿得太寒酸,丢的可是鄙人的脸。” 花竹换了衣服,见方池还是穿着之前的那套,问道:“你不也换一件吗?” “我现在是你的家仆,穿这身正合适。” “你不是得了少爷喜爱,恃宠而骄的吗?”话不经思考地说出了口,花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过于唐突孟浪,双颊一红,闭了嘴。 方池却觉得花竹说得有理,也回屋换了一身。 他回来后,跟花竹交代了几句,两人于是兵分两路,干正事去了。 方池与宋凌见了面,说起今日的计划。 “他能行吗?”宋凌对花竹能否拖住齐洪天表示怀疑。 “拖不住也没问题,我们这边快些解决就好。” 宋凌看了方池一眼,没有说话。 “消息可靠吗?”方池又问。 “自然可靠。” “衣服都换好了?” 未等宋凌回答,街上一路衙役便迎面走来。 方池朝宋凌一笑。 “走吧。” 花竹这边,到了镇江府衙,却没能见到洪齐天。洪齐天假托外出查案,留下一个姓张的主簿陪着花竹。 花竹拿了方池的官印往桌上一放。 “我来镇江,还没几日,职方牌就丢了。你们镇江的治安如此之差,府尹大人是怎么治下的?” 张主簿连连对花竹赔不是。 “天大的事情,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这……这要等知府大人回来定夺。” “万一职方牌被人偷去,假冒太尉,你们担得起责任吗?” “是小人的错,等知府大人回来,我们马上去找。” 花竹见他来回来去就是这几句囫囵话,索性不再出声,借着麻雀之眼,看方池去了。 他留了一只麻雀在方池身边,此时方池正拿着那枚“丢了”的职方牌,带着身后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衙役,搜查一处仓库。 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拦着,但方池身后的衙役们,硬闯了进去。 “把人带走。”方池吩咐众衙役。 随后从仓库里被带出来许多衣着破烂的人。 花竹心想,这大概是被捉来的驭灵人。他还想再看,就听到身边嘈杂喧闹的声音响起,一排排衙役在州府门口列队。 “是要去找职方牌了吗?”花竹朝主簿问道。 “太尉大人见谅,城北出了事情,正要安排人过去看看。” “怎么你们的事情就能让人去,我的事情就要等?”花竹发火。 “这……这……其实就是太尉大人的职方牌,有人冒充方大人……”主簿正在犹豫间,就见洪知府从门口一闪而过。 “知府大人!”花竹闪身出门,一把拉住洪齐天,“是不是我的职方牌找到了,我同去看看。” 洪齐天瞪了一眼跟着花竹出来的主簿,又朝花竹陪笑道:“没有没有,是有匪贼作乱,方大人安全起见,还是在府衙里面等吧。” “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比找到我的职方牌还重要?”花竹板起脸,摆出殿前太尉的派头。 洪知府搔首踟蹰——他一心急于离去,却无奈花竹如跗骨之蛆,难以摆脱。无奈之下,只得拨出部分衙役,交由都头带领花竹,同去寻找职方牌。 花竹挂念方池的安危,心下暗自筹谋拖延之计:方池那边已惊动府衙,形势紧迫,他必须设法牵制住这批支援的衙役。 于是,花竹率众于巷陌间穿梭,故意绕行,又捉了一野猫,用以窥视洪知府所率衙役的动向。 同时借两只动物的眼睛去看,花竹有些吃力,他压抑着想要吐的冲动,勉强坚持着。随后,他率一众衙役,埋伏在洪知府的必经之路上。 两队人马在狭长小巷里走了个碰头,花竹冷着脸,非要让对方给自己让路。 那边赶着去捉人,自然不愿让行。但花竹把方池的凶狠学了七八分,一时间也甚是唬人。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双方僵持不下,花竹内心暗喜,只是急得跟在身后的都头冷汗涔涔——对面可是知府大人亲自领队的。 花竹这边带着的,毕竟是镇江府的人,众衙役一见知府大人脸色不对,也不听花竹指挥,纷纷退出小巷,给自家大人让了路。 花竹虽然心有不甘,但见那边方池已成功解救众人,只剩收尾之工,便也不再纠缠,任由洪知府一行人通过。 花竹随后装模作样地寻找了一番,便以疲惫为由,领队返回。然而,他刚到州府门口,尚未来得及脱身,便见张主簿急匆匆跑出来。 张主簿见花竹立于门前,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随即指挥衙役捉拿花竹。众衙役本已对花竹心生不满,一听令下,纷纷上前将花竹绑缚。 “先关在柴房,等知府大人回来定夺。” 花竹未曾料到洪齐天行动竟如此迅捷,方池那边刚得手,他已遣人回来通风报信,直接抓了自己。花竹心中疑窦丛生,暗忖洪齐天何以如此迅速便察觉此事与自己有关? 花竹被绑了双手,关在后院的柴房。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望舒已被人从客栈抓来,他显然已经哭过一次,见花竹进来,大松一口气,委委屈屈地喊他:“少爷。” 花竹先安慰了望舒,然后看了下方池那边,仓库那里只剩下几个镇江府的衙役在,方池他们应该已经顺利逃出。 花竹放下心来,找了只老鼠来帮自己啃绳子,然后又派它出去探查,准备趁着洪齐天还在回来的路上,开溜。 哪知老鼠刚出了门,就见到方池也被人绑着,往这边押送过来。 花竹赶紧又将麻绳胡乱套回手上,摆出一副被擒的样子来。 “先将他们三人关着,等临安那边得了消息,再做处理。” 有人应了一声,随后柴房的门打开,方池被推了进来。 花竹不动声色地坐着,等衙役出门之后,又派出老鼠去瞧,见人走远了,才起身帮方池解绳子。 “你没事儿吧?”方池看了看地上被老鼠啃断的绳子问花竹。 花竹一边帮他解绳子,一边分心看着外面的情况,没有回答。 倒是望舒带着哭腔,委委屈屈地小声说道:“少爷,你为何先给他解绳子?” 方池朝望舒一笑:“自然是因为你家少爷更喜欢我。” 望舒抽抽嗒嗒地,眼看就要哭出来。 “你别逗他,”花竹捏了一下方池手腕,“等下他哭了,把人都引来。” 将军,您哪位? 第22节 然后他又转过脸去,安慰望舒:“我马上就带你出去啊。” 两人的绳子被解开,花竹也调查好了外面的情况,轻声对方池说道:“门口只有一个守卫,打倒他之后,你能用上次的轻功带着我们两个出去吗?” 方池还未回答,花竹就见已经离开的张主簿,又带着几个人往柴房走来。 逃不脱了! 花竹示意方池和望舒回去坐好。 三人刚坐回地上,还没来得及将麻绳复绑到手上,柴房的门已经被推开。 张主簿走了进来。 “绳子怎么解了?赶紧给绑上。” 而后他笑眯眯地看向三人,对花竹说道:“方大人见谅,下官有几句话想问,还望大人如实回答。” 花竹学方池冷着脸,任由他们将自己双手绑起来,并不答话。 “敢问方大人,你派自己的小厮,去城北仓库里做什么?” “去找职方印。” “大人若不说实话,那么下官只能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 主簿招招手,身后一个差役上前,一鞭子抽在花竹身上。 这一下子,来得突然,谁也没有想到,等方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花竹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子。 花竹忍住没出声,但疼得直抽气,他朝方池递个眼色,让他不要妄动。 “你这是何意?”花竹朝主簿问道。 “太尉大人若不说实话,下官便只能动手询问了。” “实话已说过,你再怎么问,也是这句话。” 张主簿却不理花竹,朝方池那边走去。 “你这小厮倒是对你忠心非常,他本有机会逃走,却跟着我们回来了。”张主簿倒持着鞭子,挑起方池的下巴,“模样也长得俊,想必方大人很是喜欢。” 花竹用眼睛盯着方池,生怕他受不住这气,将面前的主簿杀了。 没想到方池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对花竹说道:“大人救我!” 花竹一个没绷住,差点笑出声来。 主簿见方池求饶,很是受用,对花竹说道:“方大人,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可就将这小厮的脸给划花咯。到时候方大人可莫要心疼。” 花竹看向方池,他仍旧用那种凄惶无助的眼神望向自己。 这人不去做间谍,真的可惜了。 “你们将我家夫人带去了何处?”张主簿作势要抽方池。 花竹眉头紧锁,对主簿说道:“去找你们知府大人来,他来了我便告诉你们。” “大人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花竹将方池拉到身后护着,不说话了。 张主簿示意身后的差役再打,可那差役被方池冷冷的眸子一瞧,竟然往后退了一步。 “废物!”主簿呵斥了一声。 他夺过鞭子来,抬手要抽,却一下子对上了方池的眼睛。 方池那双杀人见血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张主簿。张主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他想不明白,刚才还凄惶无助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换了副吃人的模样。 但他被方池看着,哪敢再开口再问?只能咬咬牙,出门请知府大人去了。 花竹故技重施,让老鼠顺着方池的裤腿爬上去,咬断他手上的麻绳。 麻绳一断,方池啪啪几下,从袖中飞出几柄匕首,匕首刀柄朝前,将屋内几个看守打昏了过去。 然后方池右手抱起花竹,左手拎上望舒,跃上房顶偷溜了出来。 花竹被人抱着,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最近与方池过于亲昵,大概方池这段日子里,也演够了任性小厮的角色,等出了镇江府,万不可再这般。 第23章 晓夏来信,红云一骑绝尘 三人运气不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就这么顺利地出了镇江府衙。 花竹见望舒被拎着,本想出声提醒方池,但又怕耽误赶路,只好让望舒受些委屈。 宋凌等在半路上,见三人赶来,从方池手中接过望舒。 望舒双脚落地,一股脑儿大哭出来。 花竹抱住他安慰了一会儿,就听到宋凌招呼众人上路。 “我们这是去哪儿?”花竹轻声问道。 “先去和驭灵人汇合,然后去飞花堂。” 飞花堂。 他上一世的丧命之地。 花竹压下心中难捱,尽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和驭灵众人汇合后,一路朝北往泗州的飞花堂去。 被解救出来的驭灵人不少,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都拉不下,有些人只能跟着车走。 “辛苦各位,我们这么多人走在路上,必然惹人注意,只能委屈大家装扮成往押送囚车的模样。”宋凌是飞花堂的人,路上的一切,所有人都听他安排。 驭灵人中一个叫做东叔的人摆摆手,代表所有人表示不介意。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在下想问问,等到了飞花堂,我们这些人要如何安置?” 他身后的驭灵人纷纷附和。 “到了飞花堂,诸位先修养几日。等修养好了,若是愿意留下来做事,那便留下,若不想留下,飞花堂会给各位通关文牒,可回到家乡,亦可前去北梁。诸位往后的人生如何,就要各凭本事了。” “少侠,不知你要对严丽君那毒妇如何处置?” 严丽娟是镇江知府的妻子,正是那日花竹两人去洪府拜访,躲在后院啼哭之人。她亦是驭灵人,靠着驭灵人对她的信任,借官府之名将眼前的驭灵人们私自虏来。方池解救驭灵人之时,她正在仓库,索性绑了一起带走。 洪知府丢了妻子,也难怪他宁可得罪朝廷,也要强留下花竹审问。 花竹看着她和严丽娟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想起那次在公堂上严丽娟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对此人无甚好感。 宋凌看了方池一眼,说道:“此事牵涉到飞花堂的一桩旧案,还是要等到了飞花堂,交由堂主处理。” 众人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问,纷纷表示,希望赶紧上路。 宋凌却不着急,解释说如果一直赶路,反而显得心虚,让大家就按照朝廷押送囚犯的节奏走便可。 于是众人在离扬州不远的地方,找了个驿站落脚。 刚到驿站,就听说有方大人的家书。 两人既然互换了身份,自然是花竹去拿。 半个时辰后,花竹绯红着脸回来,一把将信笺拍在方池面前的桌子上,扭头就走。 方池看了眼那封信,见自己名字旁边画着一朵荷花,不用说,里面肯定是女子常用的花笺。 他拿起信,一股香气顿时直冲面门。这封信在路上颠簸了这么久,还有如此浓郁的香气,可想而知,它刚被寄出的时候是多么的香气四溢。他憋了笑对着花竹快要走到门口的背影道:“有闺信传来,方大人真是好福气呀!” 花竹本来手都快摸到门扇了,听到这句话像被点了爆竹一般跳起来,几乎是吼着对方池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从到驿站开始,就一直听到这一句话。连赶车的车夫都紧盯着这信瞧,那眼神,简直是在给我随份子钱。你这信,我揣在怀里也不是,拿在手上也不行,你是不是故意的,今天支使我去替你做这……事!” 他本想说“做这丢人现眼的事”,但是转念一想,给方池寄信的女子,多半是他心爱之人,这样说对方的心上人也不好,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了一个字。 方池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通,心知他这一趟受的委屈不小,弯眉笑了笑,招手让他坐过来。 花竹深知自己没有这个福气,摆摆手转身要走。 方池见他当真,赶忙解释:“晓夏寄来的,是你那案子的事情,快来。” 花竹虽然尴尬,但是听得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当下停步,拉了一把椅子坐过去。但是仍然离放信笺的桌子一段距离,想是一路上受够了这封信的摧残,现在只想躲的越远越好。 方池拆开信,果然一阵香气扑鼻,呛得他直咳嗽。 看罢这封香气四溢的信,他转手递给花竹,见花竹仍旧不想接,给他解释道:“晓夏说临安城内有变故,让我们尽快回去。” 花竹拿过信笺,屏住气快速浏览了一遍。 “她说刘帙晚带她逛街,看到一个金蝶步摇,被人抢先买了去,让你慢慢帮她找了带回去。怎么会是催你回去?” 花竹把信笺递回给方池,方池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要。 “晓夏与我有约定,此行我会告知她我们的行踪,但她无事不会写信。若是写信,那便是反语。” “反语?” “慢慢归便是速速归的意思。” “逛街那段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帙晚会和晓夏一起去逛街?” “晓夏和你的婚约已然解除,刘帙晚和赵妙心的婚事也已经告吹,他把主意打在晓夏身上不足为奇。” 花竹想说什么,犹豫了一番,最终没有开口。 “放心,”方池猜到他心思,“晓夏不会上当的,她一心要做大夫,早就发过誓,不能被婚姻拖住脚步。” 第二日清早,还没出驿站,花竹便提出要学骑马。 这次大部队慢悠悠地往前走,花竹坐车也是一样。但他觉得,自己毕竟顶着方池的名头。这边关的少年将军,总不能一路坐车,到时候真被有心人查起来,怕是要漏了马脚。 方池听他这么说,当即让出自己的马给花竹用。花竹决心不再与他过分亲昵,摇头拒绝后,自己去马厩里选马去了。 宋凌正在刷马,见花竹进来,寒暄几声,随手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给花竹。 “这匹马是我一直骑的,给花大人用。” 花竹连连摆手,他是驭灵人,刚进马厩,就感知到这匹马不是好相与的。 见花竹不要,宋凌却是犯了难:“花大人若看不上我的红云,那便只有骑堂……方将军那一匹了。若花大人用了拉车的马匹,我这一匹恐怕是难上套引子。” 花竹知他说的是实话,这匹枣红马性烈,花竹能感受得到。 “要不我去问问将军?实在不行,我们沿路买一匹也可。” 将军,您哪位? 第23节 花竹本就是来借马,也不好挑三拣四,拦了要出去的宋凌,说道:“如此多谢宋大哥,就这一匹吧。” 宋凌将马刷递给花竹,示意他给红云刷刷身子。 花竹接过马刷,刚走近红云,它连打三个响鼻,喷了花竹一身鼻涕。 花竹其实有些怕马,虽然他与世间的动物们天然亲近,但唯独对马有丝丝恐惧。究其原因,是花竹十五岁那年,突获驭灵力,当时他年少气盛,当即就去车马行租了一匹马。结果他不懂得控制自己的驭灵力,一下子释放了很大的力量,那马害怕非常,拔足狂奔。当天花竹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胳膊,养了大半年,期间没少遭来自常家众人的白眼。 但是今天,花竹为了方大将军的名声,还是要再学骑马。 他坐在马背上,战战兢兢地牵起缰绳。 方池正好来牵马,见花竹一副坐在炸药上的模样,翻身上马,坐到了花竹身后。 红云身上重量陡增,十分不满意,一个扬蹄,就要将方池甩下身去。 方池紧了紧缰绳,一双长腿夹紧马肚,又探身摸了摸红云的鬃毛,三两下就安抚好了枣红马。然后缰绳一抖,就这么和花竹共乘着出了门。 “你下去。”花竹感到方池的双臂圈着自己,耳根红了红,他生怕方池察觉,着急将人赶下马。 方池在他耳边轻轻叹了口气,把缰绳归还给花竹,又嘱咐了他两句,规规矩矩地翻身下马。 一瞬间,花竹又为刚才自己想多了,感到有些懊恼。 方池骑着自己的黑马出门,宋凌和驭灵人一起赶车。 花竹坐在马背上,直觉这匹马不愿让自己骑。 “双腿夹紧些。”方池从花竹身后缓步跟上。 花竹依言照做,没成想他双腿一夹,红云一个窜身,一下飞奔了出去。花竹骑在马背上,顿时慌了手脚,他拉了几下缰绳,红云理也不理,撒着欢往前跑。 马跑得虽快,但也没什么危险,方池并不着急,而是慢慢从后面追上来。 “慢慢拉紧缰绳。”方池对花竹道。 花竹又拉了两下,红云仍旧扬蹄飞奔。 “你要强势些,让它知道你比它更强,这样它才会听话。” 花竹坐在马背上,被颠得有些想吐。这时两匹快马疾奔而来,从两人身旁擦过。 方池看了那两乘马一眼,冷哼一声,继续指导花竹骑马。 “双腿夹紧,控制住马,缰绳拉紧,强势一些!” 花竹此时却是有些走神儿,他在心中反复琢磨着方池的话。大概方池所说的,才是世间万物的生存法则,无论是动物,还是人,都不需要喜欢你,才会臣服于你。想要对方听话,只需要用权力和气势控制住对方即可。 想到这里,花竹忽然觉得有些悲哀,自己残留在心中的、属于上一世的善良,说不定在这一世,还会害得他死无全尸。 方池见花竹神思恍惚,大声喊道:“拉缰绳!” 花竹转头看了他一眼,却如同没听到一般,慢慢松开了缰绳。 第24章 驯马成功,众人夜半失踪 花竹双臂抱住红云的脖子,左手搂着它,右手一下下地在马鬃上面安抚着。他释放出一点点的驭灵力,想要缓解红云的紧张,但驭灵力过于微弱,没起到任何作用。 花竹索性双手在马脖子上一圈,两手交握,摘了银镯。 这次他再次释放自己的驭灵力,一下下地安抚着马匹,红云不再躁动,慢慢缓步停了下来。 宋凌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匹杂毛的马,也从后面跟了上来。 “驯服了?” 花竹心道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但也不敢说实话,只是笑笑没搭腔。 方池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朝花竹丢过来。 “擦擦汗。” 花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已是大汗淋漓,只是不知这身汗,是骑马颠出来的,还是用驭灵力逼出来的。 “花大人好本事,红云可不是匹好驯服的马。” 花竹朝他一笑,点了点头,他还分了一半驭灵力在控制红云上,并不想与他闲聊。 哪知宋凌并不是个有眼色的,见花竹不说话,反而自顾自地跟他絮叨起来。 “花大人是如何让红云知道你更厉害的,没有扯他的马鬃吧?” “那自是不敢。” “堂……将军说得没错吧,驯马还是要有气势,你比它厉害,它自然就会臣服于你的。” “也不一定是如此。你看那严丽君,便是用自己的权势让一众驭灵人服从,但是此刻,他们可都想着要她的命呢。” “那你的意思是?” “心甘情愿的服从,才是长远之计,迫于淫威的臣服,终究会叛变的。” “那红云此刻,对你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形势?” 花竹苦笑,心道这宋凌还真是伶牙俐齿,说道:“我估计它是迫于形势。”他想了想,又问宋凌:“你是如何驯服红云的?” 宋凌看了眼一直跟在花竹另一侧的方池,见他点头,对花竹说道:“我是驭马人。” “驭马人?” 宋凌哈哈一笑,“这是我自己起的名字,就是擅长驭马的驭灵人之意。我这种人可是非常珍贵,在战场上能扰乱对方的骑兵。” 花竹随即了然,这世间的驭灵人都有自己的专长,有些人是驭狼,有些人是驭马,有些人是驭鸟类,有些人是驭猫狗。 但花竹却是全类皆通。 他的驭灵力不同于寻常人,能力既高且杂,故而田妈妈说这种情况百年一遇。 宋凌还在身侧絮叨,话题却已从红云变成了方池。 “……将军当时就生气了,半夜独自一人,溜进敌方阵营,将人头塞进了对方主帅的被窝。第二日,他们主帅在营地里发脾气,我们这边都能听到他的大嗓门。当天敌军就后撤几百里,再也不敢派细作过来了。” “还有一次,敌方不知从哪也找来了一个‘驭马人’,害得将军在战场上落马摔了腿,偏巧对方一员大将杀至,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我们将军自己给自己接上了骨……” “宋凌!”方池一声呼喊,打断了宋凌的讲述,也让已经听得入神的花竹回了神。 “管好你的马!”方池话中含着些怒气。 刚才花竹听得太入神,一时间忘记了分驭灵力给红云,红云失去了控制,复又狂奔起来。 宋凌莫名其妙被方池训斥,也不生气,纵身一跃,落在红云背上。 “花大人,我来教你驯马!” 花竹刚放出去的驭灵力,马上又收了回来。 红云感到背上一沉,又是一个扬蹄,想要将人甩下来。 宋凌拉紧缰绳。 红云见此法无用,拔腿狂奔,一下子将方池甩在后面。 宋凌就在自己身后,花竹不敢使用驭灵力,红云却跑得越发奔放恣意。 “你不是驭马人吗,怎么管不住你自己的马?” “别慌,它每月都要这样来几次,等我彻底驯服了它……” “你还没彻底驯服它吗?”花竹顿感绝望,自己的驭灵力不敢用,宋凌这人,又不靠谱。等会儿两人摔下马,受伤倒是小事,万一给人看见,自己顶着的“方大将军”头衔,可是要跟着一起堕了。 方池见二人共乘一骑奔走,将自己落在身后,眉头紧了紧。他脚在马镫上一踢,随后在空中几个踏步,超过了红云。 红云正在发狂,载着花竹和宋凌一路狂奔。方池落在一颗树杈上,头下脚上的倒挂着,等红云从树下奔过的时候,一把拽起花竹,将人从马背上提了起来。 “宋凌……”花竹担心红云伤了宋凌,双脚落地后,第一句话就问宋凌怎么办。 “不必管他。”方池一个呼哨,他的马从远处跑来,“他若想彻底驯服红云,是要暂时牺牲一下自己的。” 花竹还是不放心宋凌,毕竟今日红云这祸端,也算是因自己而起。他铺开自己的驭灵力,找到红云,一下下地安抚着它。 不一会儿,宋凌就骑着马欢天喜地地回来了。 “将军,你猜怎么着?”宋凌坐在马上,抚摸着红云的脖子,“我今日驭灵力大增,往日要一个时辰才驯好的马,今日只消一刻钟便成了!” 花竹见他如此兴高采烈,不想坏了他的兴头,没有一下子把放在红云身上的驭灵力收回。 方池不甚赞赏地望向花竹:“此时的苦难,是为了更长远的利益,你现在不让他有所牺牲,往后……” 方池话未说完,见花竹一脸疲惫,止了话头,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休息。 一行人如此赶了一天路,直到夜幕降临才停脚歇息。 花竹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天,感觉屁股已经变成四瓣儿。双脚落地后,仍旧有种不真实感,只觉得整个人还是一颠一颠地似在马上。 宋凌招呼着望舒,两人去安置驭灵人和马匹,方池则拿了行李在原地挑挑拣拣,并没有进店的意思。花竹神情恍惚,也没心思去管众人,只盼大家都不要注意自己才好,独自一瘸一拐地往店里走。 进店环顾四周,见有一个空桌,花竹慢慢往那边挪。他还没走到桌子旁,就见方池已经后发先至,拿了行李里面的不知什么衣物,一股脑儿地往凳子上面放。 等他铺好,正好花竹走到桌边。方池指了指堆满衣服的板凳,示意花竹坐。 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花竹没有推辞,乖乖地坐在那堆衣服上。等众人都围着桌子坐定,才发现自己因为屁股底下坐着一大团衣服,足足比其他人高了一头。 他俯视着一桌子菜,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但他毕竟已经颠簸了一天,此刻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伸筷赶紧填饱肚子。 下了饭桌,花竹径直去了马厩。红云正在饮水,花竹伸出一只手,举在红云面前,红云抬脸嗅了嗅,又别过脸去。 花竹拿出马刷,帮它刷背。 刷了半盏茶的功夫,红云渐渐和他亲近起来,不再抗拒花竹,反而用头去拱他。 花竹复又想起今天和方池关于驯马的争论。 如今看来,自己和方池都错了,驯马并不是一味用强,亦不是一直讨好。善良是要建立在力量之上的,两者需要互相配合,缺一不可。如果自己未曾露出过獠牙,红云自是不会让自己靠近的,但若自己一味强势,那便会如同宋凌一般,每个月还要忍受几次红云的挣扎。 可是驭灵人呢? 他们从未伤害过人,只是利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娱乐他人,现在却被利用和欺负。 花竹叹了口气,一下下地给红云刷着背,一时间,竟与它同病相怜了起来。 当晚,花竹趴着睡了一宿。他睡得很熟,除了做梦都在骑马以外,可说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如此走了两天,一行人出了平江府,进了建康府境内。 将军,您哪位? 第24节 两府交界的地方总是荒凉一些,但是好在仍旧有客栈可以投宿。方池见花竹骑了两天马,人都跟着瘦了一圈,晚上索性要了一间上房给他。 花竹并不想多花银子,况且无论睡在哪里,自己肯定是要趴着睡的,这床褥如何,对他并无太大影响。但房间已定,也不好再退,推辞了半晌,最终换方池住了进去。 方池回了房间,觉着花竹每日骑马,对他来说也过于辛苦,可那人愣是一声不吭,除了最近走路越来越瘸,人越来越消瘦,看不出与平日有什么分别。 于是方池在行李中翻找一番,扯出几件衣服,准备给花竹缝个垫子明天用。 方池从未用过针线,但无论是小时候看阿娘缝补还是长大后见晓夏绣花,都不觉得有多难,算是看过了猪跑。心想即使自己缝得不怎么样,但出门在外重在实用,只要能用,就比没有强。于是下楼去跟店家借针线。 拿了针线回来,方池刚走到自己房门前,只看了一眼,便觉不对。 方池常年在外,一向谨慎,特别是这次带着花竹出行,更是小心非常。刚才他出门的时候,右边门扉并未完全关上,而是故意留了一个小缝。现在这房门关的严丝合缝,若不是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就是有人从门口进了房间。 可这间上房的位置,清幽隐蔽,哪里来的大风? 方池想到三日前花竹学骑马的时候,从身边飞奔而过的那两乘快马。 江湖上要打劫,多半会差人先去探探路。 自己这一行人,恐怕是被人盯上了。 思及此处,方池并未进屋,而是转身往另外两人的房间走去。他先是去了花竹房间,见那人趴在床上睡的正酣,望舒也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心下稍定。又去了宋凌的房间,见他也在呼呼大睡,转身掩了门,往自己房间走。 这间客栈投宿的人并不多,到了夜间就显得很是安静。方池见小二在门口打哈欠,一下子也觉得有些困倦,想来大概是自己多心,加快了脚步准备赶紧回房缝好垫子就寝。 然后他就听到“咔嚓”一声,似乎是有人开窗的声音,再仔细听又是同样一声,像是从花竹他们那两间房里传来的。 方池刚刚放松的神经马上又紧绷起来,两三步跑了回去。 这次推门却见宋凌已经不在房中,但是窗户已然被打开。他顾不得其他,转身去了花竹房里,同样,窗户大开,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第25章 镜水出月,驭灵众人恶斗 方池跳窗往外追,跑出去几步,就听到打斗声。待到他追近,正好看到宋凌和两名黑衣人在缠斗。 方池提剑上前,与其中一人对打起来。那人见他功夫比宋凌还要好,一副很是吃惊的模样,转身便逃。方池一面在后面追,一面留心周围的动静,寻找花竹和望舒。 西边传来一声大喊,虽然不是方池识得的声音,但是他仍旧朝声音的来源处飞奔而去。 待他走近,还没见到人,就又听到一声惨叫,那声音是花竹的,方池再熟悉不过。 然后他看见花竹半边身子是血,牵着望舒,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跑来。方池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花竹身后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朝着他的后心直直扎来。 匕首被方池手中飞出的长剑打落,方池迎上快要跑到自己身前的花竹,抱起人往回跑。他抱着花竹,又提着望舒,几息之间,却又被身后之人追上。 方池只好抽出腰间软剑,转身迎战。 来人功夫并不如何地好,方池对付他绰绰有余。但几招之后,之前两个黑衣人赶到,见坐在地上的花竹和昏过去的望舒,举剑就刺。方池既要与黑衣人缠斗,又要保护花竹二人,一时间显得有些左支右绌。 花竹眼见自己成了累赘,又见自己面前几人刀枪往来,自己根本帮不上手。他来不及召唤动物,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黑衣人丢去,只盼着吸引一个敌人过来,帮方池减轻些负担。 此刻方池似乎是故意卖了个破绽,让对方的剑递了个近身,紧接着狼腰一扭,直取对方侧身。那人未料此招,慌忙避过,一时间重心不稳,撞上了身侧的另一个黑衣人。 这样的一片混乱中,花竹掷出去的石头,还真就命中了一个。被砸到的那人像是受了什么侮辱一般,顿时大怒,挺剑就朝花竹攻来。 花竹见势不妙,转身便逃,可他本就不会武,今日身上又负伤,只堪堪躲过了一剑,便中了后招,后肩被长剑刺中,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黑衣人提剑朝花竹心窝捅去。方池左手一扬,从怀中甩出一枚玉佩,直打此人太阳穴,将人打了一个趔趄。 花竹得了喘息的功夫,抬腿想跑。但他流血过多,脑袋晕晕乎乎,脚下也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都没迈开步子。 追着花竹的黑衣人调整好,挺剑刺来,花竹摘了银镯,想要召唤一只鸟雀来琢他眼睛。未等他发力,忽然间一群蜜蜂飞至,眼前的黑衣人被蜜蜂包围,顿时乱了手脚,手中长剑一阵乱劈。 花竹定睛一看,原来是东叔带着一众驭灵人赶到。他长出一口气,将银镯戴回腕上,看来今夜自己无需暴露身份了。 方池那边结束了战斗,宋凌也赶了过来。 众人解决了黑衣人,却发现严丽君不见了。 “那毒妇趁乱逃跑了?”东叔被严丽君害得家破人亡,最是恨她。 驭灵人们一时间议论纷纷,有提议去将她捉回来的,也有想赶快往北走,尽快去飞花堂拿了通关文牒回家的。 一片议论声中,方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家纷纷安静下来。 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有能驭蛇的吗?”宋凌发觉了什么,一下子窜上红云的背。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发现,草丛里一阵阵的嘶嘶响声,随后几条游蛇从里面探出头来。 驭灵人中有几个是控制蛇蟒类的人,当即站了出来,将游蛇驱走。 “这群蛇不像是随便出现的。”方池看了看花竹,“你怎么看?” “严丽君是驭灵人吗?” “是的,她就是靠驭灵人的身份,让我们放松警惕,才将我们骗来的。” “她能控制的动物是什么?” 众人沉默了一阵,最后东叔说道:“黄鼠狼。” 话音未落,三只黄鼠狼从树后窜出,直奔宋凌而去。宋凌还坐在马上,红云受惊,拔腿狂奔起来。 黄鼠狼们见红云奔走,并不追赶,而是齐齐转身,朝方池而去。方池随手捡起一根木棍,与三只黄鼠狼斗做一团,他招式凌厉,却并不下杀手。 众驭灵人看在眼里,心中都不禁一暖——他们终日与动物为伍,对世间的动物,都有着极为亲近的情感。大多数时候,即使两个驭灵人为敌,没到逼不得已,是不会杀死对方所控制的动物的。 动物是无辜的。 众人正暗自佩服方池的时候,树林中传出一阵沙沙声,原本栖息在树枝上的鸟雀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突然间,一群鸟雀惊恐地振翅而起,从林中冲出一只棕熊和三只虎豹,朝众人扑来。 大家见是猛兽,纷纷退开。 驭灵人中,大多是能控制小动物的人,就连能控制黄鼠狼和游蛇,都算是个中翘楚了。此刻出现猛虎熊豹,众人只有逃命的份。 方池一下跳出黄鼠狼的包围,手中换上长剑,一个横拦,挡住两只老虎的去路。他一人斗两虎,显得有些吃力。但花竹也顾不得帮他,摘了银镯,努力操控起另外的一熊一豹。 花竹如今对驭灵力的控制见涨,但同时控制两个猛兽,对他来说仍旧有些吃力。更何况,他能感觉到,这一熊一豹,是有人在背后控制着它们的。他相当于用一己之力对抗两只猛兽和两位驭灵人。 此刻情势紧急,敌方实力强劲,只可智取。花竹让自己冷静下来,最终只选了豹子来控制。他控制着豹子,让他利用速度优势,绕到棕熊背后攻击。 若这两只猛兽能够自觉缠斗在一起,那么自己就省了很多力气。 豹子在花竹的控制下,绕到棕熊背后,棕熊反应也十分迅速,一转身便将豹子扑倒在地。花竹让豹子用利爪划伤棕熊的背部。棕熊愤怒地咆哮一声,用巨大的熊掌猛地击打地面,试图震慑豹子。 无奈这豹子是被花竹控制着的,并不会因为棕熊的恐吓而退缩。 花竹控制着豹子跳到棕熊的头上,用尖锐的牙齿撕咬着棕熊的耳朵。棕熊痛得狂吼起来,它猛然站起身来,试图甩掉豹子。 这样来回斗了几次,豹子终于产生了对棕熊的仇恨,无需花竹再控制它,它便主动和对方缠作一团。 花竹得了空,回援方池。他刚转身,就见一只老虎跃起,扑向方池。 方池反应迅速,也跟着一跃而起,躲过了老虎的攻击。然后他趁机用长剑刺向老虎的侧腹,使其痛得倒退几步。另一只老虎则跟在后面,正伺机而动,方池瞅准机会,猛地从袖子里飞出一柄匕首,直插老虎眼睛,匕首脱手后,方池立时往横里跳开,躲过了老虎的猛扑。 “少爷小心!”望舒尖叫。 花竹还没来得及反应,忽觉右肩一痛,竟然是刚才那熊,他已经摆脱了豹子的追击,一掌拍在自己身上。 花竹见刚才自己控制的花豹浑身是血,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看。棕熊挨了一剑,眼看就要发狂。那只被方池戳瞎一只眼睛的老虎,正围着两人绕圈。 局势一时间逆转,对己方很是不利。 “认输吧!‘镜水出月’的人来啦,你们跑不了了。”严丽君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花竹和方池,正与猛兽斗得难舍难分,却没注意到一众驭灵人,已经抓来了躲在暗处控制动物的严丽君。 严丽君一开口,方池的肩膀忽然紧绷起来。 “‘镜水出月’是什么?”花竹忍着右臂的剧痛,朝方池问道。他记得简乔在风月楼临走的时候,似乎说过什么“初月”,当时花竹没有听懂,如今再次听到,心中不禁一震。 方池并不答,只是喊宋凌带着众人快走。 众人却是不走,召集了一群小鸟小鼠,要与野兽们决一死战。 “去找野兽背后的驭灵人!”花竹话没说完,对面的棕熊已经不耐,一双熊掌,再次朝他扇来。 方池隔剑来挡,花竹调动全部驭灵力来控制另外的虎豹。 草丛中的几条游蛇又冒出头,嘶嘶地围着驭灵人示威,不让他们离开。 东叔屏退游蛇,领着众人分散开,去树林中寻人。 花竹正专心控制着两头猛兽,忽然感到小腿一痛,发现是两只黄鼠狼站在他身后,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严丽君被驭灵人绑在一棵树上,没被带走,此时正控制着两只黄鼠狼,攻击花竹。 花竹一个分神,手中的豹子被躲在暗处的驭灵人夺回了控制,直朝方池后心扑去。 “小心!”花竹想再夺回对豹子的控制权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中,只能开口提醒。 严丽君发出一阵大笑。 方池一个矮身,躲过了豹子这一击。 花竹心中一阵愤怒升腾而起,立时对严丽君起了杀心。他召来一只雌鹰,让它一口咬死了严丽君的一只黄鼠狼,随后,指挥着雌鹰朝严丽君扑过去。 严丽君却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麻绳,见雌鹰扑来,转身便逃。 她这一逃,正好和抓人回来的东叔众人打了个照面。严丽君一向心狠手辣,控制着仅剩的那只黄鼠狼,朝众人扑咬过去,她自己也抖出袖子里的匕首,朝着走在前面的驭灵人连刺两刀。 驭灵人一众,本就对她恨之入骨,这一下更是犯了众怒。除了绑着人质的东叔等人,其他人一拥而上,纷纷要杀了她。 “别杀她!”宋凌策马而归,一边喊着,一边加入方池和棕熊的战局。 花竹见严丽君被众人围攻,索性不去管她,放开对鹰的控制,将豹子和老虎引到树林里,让它们自行回家——他能感到这两只猛兽,已经没有其他驭灵人在操控。 不多久,众驭灵人打死了严丽君。 方池站在旁边叹气。方才他若拼死一救,确实能在众人手下救回严丽君。但他知道,若是此时硬救严丽君,恐怕后面的路上,自己便和一众驭灵人有了嫌隙。 回飞花堂的路才走了一半,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留下隐患。 东叔将绑来的三个人推到花竹和方池面前。 “本来还有一个,但这三个人帮他跑掉了。” “谁派你们来的?”方池只能转而审问这三人。 那三人并不吭声。 将军,您哪位? 第25节 “回到飞花堂再审吧,我给堂口传了信,过几日便会有人来接应。”宋凌说道,他对于自己错过了大部分打斗,感到非常遗憾。 “今日来的是什么人,为何来劫人的也是驭灵人?”花竹问方池,“严丽君说的‘镜水出月’是什么意思?” 花竹今天右肩连续受伤,身上一片血红。方池抬手点了他的穴道止血,又轻轻提起他肩上已经破碎的衣服,防止黏在伤口上,后面不好处理。 “到底是怎么回事?”花竹不太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对严丽君的来处十分好奇。此次镇江一趟,他有太多疑问,但方池总是拖着不讲,他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也担心自己再等下去,恐怕哪天送了性命,还被蒙在鼓里。 “镜水出月是……”方池话刚说了一半,手中长剑蓦地甩出,一下子戳在蹑手蹑脚往外走的望舒身前。 望舒吓得一激灵,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回身跪倒在花竹身前,哭喊道:“少爷对不起!” 第26章 飞花堂内,偷听正被发现 望舒这一跪,花竹的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望舒一直在给常家传信,花竹是知道的。方池在边关多年,各种细作都见过,望舒的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但两人十分默契地,谁也没有拆穿,就是想等着看,望舒能招来什么人。 看看常家的水,到底有多深。 没想到严丽君说来的是“镜水出月”的人。 所以这“镜水出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对于花竹来说,格外重要。 刚才方池没说完,等花竹后面再问,他却是什么都不肯说了。 花竹以为他对望舒的通风报信生气,连着给对方赔了几个不是,方池仍旧守口如瓶。 花竹只能来问望舒。 “少爷,我真的不知道。老爷让我告诉他我们去了哪里,除此之外没跟我说别的。”望舒哭得双眼通红,“我真的很怕他再打我屁股。” 花竹看着他不说话。 “少爷,我真的不知道老爷要杀人。我要是知道,就是他把我屁股打开花,我也肯定不会告诉他的啊!”望舒说着,吭吭唧唧地又要掉下眼泪来。 花竹递给望舒一些碎银,“你拿了行装,回临安吧。不然等到了飞花堂,他们若要再审你,恐怕你熬不过去。” 飞花堂审人,花竹上辈子见识过。望舒跟了他这几年,虽然有错,但毕竟是个孩子,他不想他受这遭罪。 望舒抽抽嗒嗒地拿了东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确实不知道。”方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花竹身后,忽然开口说话,惊了花竹一跳。 “明日便到飞花堂,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说来话长。”方池眼神闪烁。 这便是不肯说的意思了。 方池不再提此事,三两下帮花竹收拾好行李,嘱咐道:“到了飞花堂,你听我安排,切勿擅自行动。” 花竹点头,心道我上一世死在此处,这一世最不想做的事情,便是在飞花堂里转悠了。 第二日到了地方,出乎花竹意料的是,这一世的飞花堂没在山上,而是在泗州城内一间江南风情的大宅子里。宅子里有湖水,有连廊,还有假山,甚至门口还挂着“姚府”两个字。 并不是花竹上一世被带去炼刀之处。 花竹一肚子疑问,但都不好问出口,只是听了方池安排,在自己的房间里闷了一天没有出门。他手上的银镯黑了三分之一,睡眠也跟着减少,花竹才睡了两个时辰,人就醒了过来。 今晚难得月明星稀,他索性从床上爬起来看月亮。 自从出了临安城,一路上的月色都十分明亮。院子里的影壁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原本清晰可见的壁画,此刻在月光的柔化下,变得若隐若现,仿佛被一层神秘的面纱所遮盖。月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影壁上,为眼前的壁画增添了几分朦胧美感。 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了远处竹林的沙沙声。花竹静静地在宅子里绕了一圈,任由月光洒满全身,感受着这份温柔与宁静。 花竹赏完了月,正准备往回走,就听到远处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传来。他担心对方是深夜私会,不想撞破二人,转身在假山后面躲了,准备等下离开。 一对男女在凉亭中坐了下来。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男子说道。 “我等不及了,月底他就要炼刀。到时候……到时候……”女子声音里带了呜咽之声。 花竹听到炼刀二字,跟着一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上一世的惨死。 说话的二人却没有让他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浸下去,只听那名男子很快说道:“方池那边怎么办?他肯定不会让你去换人的。” 花竹听二人提起方池,更加好奇,身子贴近了假山,继续听下去。 不料那女子却不再答话,寂静了一阵,方池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姚姑娘,查得怎么样了?” 女子答道:“你给我的那种符号,确实在北梁士兵的脚踝上见过。” 方池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亭子边,花竹便看清了他的脸。这张脸不像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那么活泼,在月色的笼罩下反而带上了许多严肃和哀愁,一时间,花竹几乎有些认不得方池。 “我此次带回的驭灵人,有些脚上也有类似的刺青,只可惜还没问到什么,严丽君已死。” 方池转回身去,掏出一块玉牌放在桌上,姚姑娘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将它交给对面的男人。 “看来镇江那边,确实是‘镜水出月’。” 她说“镜水出月”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十分不一般,听起来仿佛有什么特殊含义一样。方池二人的反应,也证实了他的感觉,因为谈话一下子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谁都没有说话。 “‘出月’那边被毁,此事恐怕难以善终。”男子说道。 方池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却不再提此事,只是朝姚姑娘问道:“听说乔古荣也搜集了一批驭灵人?” 女子脸上落下两行泪。 “飞花堂倒是做起了驭灵人的买卖。”男子接过来话茬。 “驭灵力高的挑出来炼刀,驭灵力低微的,估摸着要卖去北梁。”那女子说道,“慧慧也被抓了去……” “你打算怎么办?” “你救出来的这批驭灵人中,可有驭灵力高超的?”女子想拉方池的衣袖。 “没有。”方池不着痕迹地避开。 一阵沉默后,姚姑娘再次开口,她并不气馁,继续祈求道:“你身边那人……我见了。我知道你不愿意让他涉险,但慧慧毕竟是我骨肉,如若事成,飞花堂主之位归你所有。” “我不稀罕。”方池仍旧拒绝。 “飞花堂是你一手发展起来的,难道你甘愿一直被他们所控制吗?” 方池没有回答。 “你一直瞒着他,也不是办法。”男子的声音传过来,“你若想要长久,总是要告诉他的。” 又是一阵沉默后,那男子低声说道:“毕竟他父亲,当年是死在飞花堂手中的,而且你又……”男子似乎说道了为难之处,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如今做了县尉,难保不会查起此事,到时候引起误会,你得不偿失。” “我与他之间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但让他去飞花堂做人质,此事太过冒险,我不同意。” “若他自己同意呢?毕竟乔古荣可算是他的杀父仇人。” “此事牵涉众多,莫要同他提起。” 姚姑娘见方池一直不松口,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听宋凌说,你们在镇江的时候,你在他身边睡着了?” 听到此处,花竹心中一动,在镇江的时候,方池几乎夜夜与自己睡在一起,难道他们口中这个“他”,竟然是自己吗?自己做了县尉这一处,也确实对得上。但父亲的死……自己父亲的死,不是一场意外吗? 花竹还要再细想,方池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那又怎样?” “你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睡着。”姚姑娘说道,“你相信他不会害你?” “不是。” “不是相信,那便是甘愿了?”姚姑娘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意味。 借着几人说话声的掩护,花竹微微挪了下脚,想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他需要捋一捋刚才听到的话。可纵使他极其小心,脚步一动,还是被凉亭中的男子听到了声响。 “谁在那?”随着他的声音,一枚铜钱直朝着花竹身前的这座假山打来。 第27章 往事难追,花竹协助查案 花竹自假山之后悠然转出,眼中带着几分惊讶。他踌躇片刻,支吾道:“我……我原以为……二位在此幽会,未想打扰,故没有及时现身,唯恐惹人误会。”言罢,他面露尴尬,深怕被人认为有心窥探。 当提及“幽会”二字时,方池脸上忽地掠过一抹浅笑,仿佛春风拂过湖面,转瞬即逝。姚姑娘窥见这笑,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直直地盯着方池,半晌不语。 然后,姚姑娘几步上前,身形一矮,竟在花竹面前跪了下来。 花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手足无措,慌乱之中,亦只能随之跪下,以礼相还。 “求花大人救救小女性命!”姚姑娘声泪俱下,哀求之声,令人心碎。花竹闻言,心中一紧,不知所措。 方池伸手要拉她,哪知道她执意跪着,两人都是习武之人,一人要拉,一人要跪,一下子就较上了劲。 “姑娘先起来。”花竹也要扶姚姑娘,瞧见方池朝他摇了摇头,花竹已经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姚姑娘!”方池语气严肃起来,一下将她拔起。 姚姑娘虽然身子离了地面,双腿仍旧是跪着的姿势,方池拗她不过,说道:“有事请好好说,若他答应你,我绝不阻拦。” 姚姑娘得了方池的承诺,这才站起身来,朝花竹深深一拜,问道:“花大人听说过‘通天教’吗?” 花竹摇头。 “‘通天教’是大夏国内最近兴起的组织,也是目前江湖上最大的教派,他们专门做驭灵人生意。” “驭灵人生意?”花竹脑中一转,“那和‘镜水出月’可有关联?” 姚姑娘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正有关联,‘通天教’分为金木水火土五个分部,也有人称他们为‘五行教’,他们贩卖驭灵人给北梁。‘镜水出月’是其中一个分支。” “这是叛国之罪。”花竹紧了紧嗓子说道。 “也是暴利之事。” “常家与‘镜水出月’有关联,难道他们背后是‘通天教’?”花竹看向方池。两人此次出来,本想调查常家栽赃自己一事,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大的内幕。 “严丽君是常府管家的侄女,严管家肯定是知道的,至于常家老爷参与了多少,那便不好说了。” 将军,您哪位? 第26节 花竹想起望舒临走前说,是常老爷让他报告自己行踪。他沉吟了半晌,双手握起又松开,最后下定决心一般转向方池,问道:“所以这‘通天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池颇为无奈地看了花竹一眼,说道:“‘通天教’水深,这趟水不好趟。” “说来听听。”花竹知难而进。 方池却是不说话了。 “你若不说,我可是要说了。”姚姑娘看向方池。 方池叹了口气,肩膀往下沉了沉,解释道:“‘通天教’也称‘通天门’,由五个分支组成,按照五行划分。我们在镇江查抄的‘镜水出月’便是水行,意为空手套白狼的无本生意,负责拐卖驭灵人。飞花堂又称‘烈焰焚花’,是火行,负责打探各地驭灵人的情报,因为火代表破灭,取消息一用即毁,不会再传播之意。此外还有‘攀枝入市’,属木行,他们负责将‘出月’拐卖来的驭灵人,送入各地。‘敛金聚财’则属金,负责整个组织的钱财流通。金木这两个分支在哪里,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至于属土的‘纳土通天’,则是整个‘通天教’的所在之处,这个分支,就连飞花堂,也没探到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花竹消化了一会儿这些消息,说道:“飞花堂原来是通天教的组织,那你们既然是飞花堂的人,也是为通天教效力的了?” “严格来说,只有我是。”姚姑娘朝花竹一笑,“我是飞花堂的分舵主。方池是朝廷的人,并不在飞花堂挂名。但飞花堂可说是方池一手挽救回来的,只不过被乔古荣钻了空子,坐上了堂主之位。”然后她指了指旁边的那个男子,“祝十三,和我们意气相投,留下来帮忙的江湖中人。” “帮你女儿的忙吗?” “正是。”姚姑娘眼神黯了下去,“小女也是一名驭灵人,因为驭灵力高超,被乔古荣捉去炼刀。” 乔古荣花竹是认得的,正是上一世那个控制金雕的驭灵人。 上一世的花竹,便是被他绑走炼刀的。 “你是想让我替她去炼刀。”花竹心下惨然,暗道宿命这个东西,躲也躲不掉。 “花大人驭灵力极高,若拿你交换,乔古荣定是愿意的。”姚姑娘怕他推辞,急急忙忙地补充道:“当然,我们会随你而去,到时候杀掉乔古荣,夺回飞花堂。” 未等花竹回答,方池插话进来:“此事只有五成把握,不可冒险施行。” “我爸爸的死是怎么回事?”花竹还记得十三说乔古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之事。 十三看了眼方池,见他没说话,朝花竹问道:“你父亲可是花吟?” 花竹点头,说道:“但是家父一直在临安——” “那个时候,飞花堂还在临安,你父亲正是为飞花堂效力。” “他是个商人……”花竹话未说完,已经了然,若是做情报生意,商人的身份是再好不过的。 十三见他明白,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帮你父亲做些跑腿的工作。有一天,春娘找到我,让我去镇江,帮她找一个叫做刘易的人,偷一本账册。” “春娘是谁?”花竹问道。 “你不记得春娘?”十三瞟了一眼方池,见他微微点头,才继续说道:“她是你父亲要纳的侧室。” 他这么一说,花竹似乎想起来了,当年父母和离正是因为这位侧室。 “小时候的事情,记不清楚了。”花竹嘴角下垂,形成一道忧伤的弧线。 “记不清了?”方池插话道:“这是为何?” 花竹没法说是重生的原因,只是答道:“大概小时候太不开心,很多记忆便就都忘记了。” 十三见方池眉头紧锁,却并不往下问,只能继续说道:“花爷是个非常仗义的人,又对我有恩。当时春娘过门的日子已定,也算是我半个主子,我便听了她的吩咐,往镇江去了。” “当时过去,以为只是和平常一样,跑趟腿,办件事。” “哪想到,这一去,便耽搁了四个人的一辈子。” 祝十三说道此处,深深叹了口气,停下不再言语了。 一片落叶被夜风吹到他脚边,打着旋儿在地上翻滚。十三捡起那片叶子,攥在手中。 他十年前去镇江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人,也是这样一个夏夜,也被这样一片叶子遮了眼睛。 十年前。 祝十三到了镇江城后,先找了个落脚处,他十四岁后都要靠安神药才可浅眠,这次走得急,忘了配新药,于是放下包袱就直奔药铺。 万没想到,走遍了整个镇江城,都没配全一副药——城中闹瘟,朱砂都被官府统一征用调配了。 十三此行是来偷窃,不便闹出大动静,想着速战速决,快的话十天左右就可以回去,便又回了客栈。 当晚,十三偷潜进刘易住的地方。刘易这人是个光棍,是前任刘掌柜用两块青凤髓换来的,他妻子兄姊爹妈都没有,自已只在铺子后身租了一间小房,每日回去睡觉,平时都呆在商铺里。 十三在他房间里晃了一圈,见除了床柜,连张桌子都没有。想来自己要找的东西不会在此,但还是秉承着极高的专业素养把里里外外翻找查探了一遍,才翻墙进了铺子后院。 相比之下,铺子里可就热闹多了。 十三站在树上,借着枝叶的掩映,瞧见房中几个师傅在煎茶,一群茶童站在旁边伸脖儿瞧着,店铺伙计已经关好了店门,正拿抹布擦拭石桌。 他往前堂看过去,只见柜台上有一人在油灯的光亮下看着什么,似是在核账。 那人着一身青色布衣,幞头已经摘下,发丝显得有些乱,但他相貌极好,可以说是十三这十七年来见过生得最好看的男子。 油灯照亮了他半边脸,又把那轮廓分明的影子投上了墙,十三摘下一片树叶,让自己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他看了半晌,不由得想到,难怪这家铺子生意好,哪怕只是进来瞧几眼这位小掌柜,都是赚到的。 他当即认定,此人就是刘易。 关于刘易的身世,整个镇江城可谓无人不知,十三来之前自然也打探到了不少。 刘易五岁时跟戏班子来演出,被当时膝下无子的刘焕夫妇看到,刘夫人觉得这孩子玉雪可爱,喜欢得不得了,逼着刘老爷赎回来养。却不料那班主怎么也不肯,非说这个五岁小童是他的台柱子。 刘夫人用了百般手段,那班主却是软硬不吃,直到最后被刘家诬告到了公堂,才说实话。说这个娃子邪性,是个孤鸾寡宿的阴煞命,刚出生就被送了戏班子,人家小婴儿都是皱巴巴丑乎乎的,偏偏他生得晶莹剔透,粉色小嘴一直笑,再加上一双琉璃似的大眼睛,把他家娘子迷得不行,一时心软养了他。 结果还没过三年,自己的妻女就都被克死了。 但无奈这孩子实在俊俏,往场子中间一站,就马上有人围过来瞧,连吆喝都不用,等他四岁登台,更是场场人满。 自己为了生计,只好把他留在身边,就这样一直过了两年,期间除了和他玩儿得好的小丫头有次去河边,不小心溺死之外,倒也没发生什么。而这娃娃却越长越标致,嗓子也好,渐渐成了他的摇线树。 刘夫人倒与寻常人不同,她不信鬼神,又觉得这是班主不愿割爱的借口,借着自己娘家在镇江的势力,用两块有市无价的贡茶,半哄半威胁地把人换了来。 等到刘易长到十三岁,刘夫人也忽然去世了,坊间又开始传他犯阴煞。 但实际上刘夫人的死,与刘易没有什么关系。是刘掌柜看上了熙春楼里的行首,非要给人家赎身,刘夫人气不过,想以性命相逼,结果不知怎么竟弄假成真,再也没醒过来。 刘夫人活着的时候待刘易如己出,她膝下无子,于是老早就让刘易学着打理生意。刘易不仅生得俊,头脑也灵活,小大人似地往店里一站,颇有几分气势。 刘夫人死后,她娘家人报了官,刘掌柜焦头烂额地料理后事,又忙着把自己从夫人的死里面择出来。于是十三岁的刘易,又帮着打理了小半年铺子。 后来,等刘掌柜终于给自己擦完屁股,腾出手来想赶刘易走时,却发现刘易的那几间小茶铺生意极好,当时刘掌柜觉得这小子占了最好的几个铺子,加上运气好罢了,并没往心里去。当即将刘易踢出了刘家。 刘易离开刘家后,用这几年存下的钱开了一间小茶叶铺,他为人淳厚,无论是之前的煎茶师傅还是山上的采茶女都愿跟他打交道,更别说因他俊美慕名来采办的女使丫头们。 刘掌柜眼见生意被分走,眼红不已,又派管家去跟刘易说和,让他关了铺子,来刘家茶庄帮忙。 刘易听了话,第二日便关了自己的茶铺,去刘家站柜台了。于是刘家众人又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过上了之前的生活。 直到前年刘掌柜暴毙,大家虽没明说什么,却没有哪家人再敢跟刘易亲近。 这么如此三番折腾两次,刘易便成了城内名人,一是因为他的天人之资,另是因他孤鸾寡宿的阴煞之命。 刘易核好帐目,进了后院厢房,出来时帐册已不在手中。十三近看他,更觉这人好看,眉清目秀,凤眼含情,但气质爽朗清举,像春夜里月下的杨树一般挺拔。 十三还在心中暗叹的功夫,刘易已经进屋和众人打完招呼,然后从偏门出了院子。见他人影快要消失在门外,十三赶紧回神,悄悄缀了上去。 第28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1 “然后呢?”花竹看了看十三拢在手中的叶片,“你就杀了他,拿走了账册吗?” 十三苦笑摇头:“没。我第二天夜就里才去拿账册,没想到东西刚到手,却不巧被一个出来撒尿的学徒撞见,我杀了那小子,结果他临死前放了个烟花似的东西,直接把官府招来了。” “那你被抓了?” “哪能啊!”十三摩挲着手中的树叶,“我溜了,就是被追得太狼狈,把身上的玉牌弄丢了,那是我回飞花堂的凭证。我想着,反正有你爹在,丢了令牌无所谓,大不了回去再补一块,我是跟着花爷混的,飞花堂统共也没进去过几回。”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时候花吟已经死了。 十三着急回去配药,一路快马疾行,反正他晚上睡不着,索性日夜兼程,刚进了绍兴府的地界,他就听说花吟出事了。十三想着先回临安探探情况,却没想到连着遇到两次埋伏。第一波人还伪装成劫匪,第二波直接喊话让他交出账册保命了。 他再傻也明白了花吟为何而死,也知临安是回不去了。只能仓皇北上,想着回镇江去调查调查刘易,毕竟这烫手的账册是从他那拿来的。 花竹听到此处,忍不住插话:“我父亲的死与刘易有关?” 十三轻轻抚摸下那片叶子,就好像这片叶子是恋人的脸颊一般,然后他面上苦意更深,几乎是哑着嗓子说道:“有关,又无关。你父亲是为了那账册被算计的,只是账册是别人托刘易来临安时交给刘本的,刘易自己都没看过,却因为这与他无关的东西改变了一生。只是那时,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知道这账册背后的事情,让他多了许多无妄之灾。” “刘本?”刘本是刘帙晚的父亲。 花竹心中疑惑,却没有言语,继续听十三往下讲。 十三在回去的半路上,遇到了去临安交接工作的刘易,十三正好暗中跟着,期望能得到些线索。 结果才跟了半日,就发现还有另一伙人也在跟着刘易一行。但那帮人手法不怎么高明,刘易他们一群商人没觉察出什么,十三一下子就发现了。 他想着这种三脚猫功夫的人,应该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于是也不插手,只等着看好戏,甚至计划到时候来一番英雄救美,获取刘易的信任。 等到那伙儿劫匪现了身,却没想到刘易居然不是活到最后的。 十三之前想着,等刘易这一伙儿人死得差不多了,再出手相救。毕竟此时让刘易多受一分折磨,往后他就会对自己多一分感激。 但那山匪头子却偏是个没脑子的,见刘易相貌出众,点名要先杀了他。 十三虽然功夫不差,但却偏偏擅长暗杀。现在让他只身一人和一窝山匪缠斗,胜算并不如何有把握,更何况他还要腾出手救人。十三暗骂一声难搞,但那边刀已经架上了刘易脖子,容不得他再迟疑,只能先出手再说,心想实在打不过再自己溜吧,账本的事情再回镇江找找知情人。 等十三和那群人鏖战一场,万没想到仗是打赢了,人却没顾上救。 十三气喘吁吁地找到刘易,发现他腹部挨了一刀,已经趴在地上不知死活。他着急救人,一把将刘易抄上马车,准备送回之前的镇上就医,不料被同行的一个老伯拦道:“恩人,不急,早些时候我们已经放了信号雷,小乙听到他们的马蹄声了。” 十三不解,合着你们是有援兵的,那为什么不一起上路,于是恼怒着问:“谁们?” “官府啊,那帮贼人应该也是发现来人了才撤走的。” 十三心中大骂,自己刚刚打架太投入,居然没发现有人放了信号,万没成想自己在这王八蛋信号雷上栽了两次! 此时他确实也听到了马蹄越来越近的声音,不及细想,指着那个唤作“小乙”的少年,让他和自己换了衣服。然后捡起山匪落在地上的刀,刷刷几下,手起刀落,把自己刚救下的几人送上了西天。他做惯了杀人放火的活计,一点愧疚也没有。人死之后,他又在地上捡了块破布抹了把脸,装扮完毕,准备走人。 可十三还没来得及迈开腿,便看到一队衙役从转弯处打马而来,他想着此时再逃胜算不大,只能抱起旁边不知是死是活的刘易,做出一副悲痛的表情来。 衙役就这么带着十三和刘易往府衙回去。 十三到了镇江府衙门前见刘易一张小脸儿惨白,上面连一丝血色也没有,觉得他大概已经断气儿了,找准机会想溜。没想到刚下了马,脚还没站稳,就被请入了内堂。何大尹握着十三的手,反复保证,一定找府里最好的大夫给刘易治疗,然后话锋一转,问道:“这位小官人,没在前天的宴席上见过呀。” 十三暗道遭糕:原来这群人还一起吃过饭,自己怕是要露馅。好在他年纪不大,人倒机灵,这些年跟花吟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当即面不改色地胡诌:“刘易是我表哥,我一直在明州生活,我们好久不见,本想趁他南下的机会团聚一番,可没想到……”他话点到为止,担心多说多错,最后还配以似真似假的两颗眼泪作为结尾。 大尹见他如此,并不追问,又安慰了两句,差人给他安排了间屋子,就回去睡觉了。 十三站在屋里挣扎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今天先修整一番,明日再逃。反正刘易那样子,一时半刻也醒不了,再加上这个房间不错,他早上刚同山匪们恶战一场,下午又骑了一路的马,只觉浑身肌肉发酸,正好可以泡个热水澡休息一番。 无奈十三一向睡眠不好,纵使这些日子奔波劳累,又服了安眠草药,仍旧无法睡着。 将军,您哪位? 第27节 他索性起床,趁着夜色开溜。 结果刚出府衙,还没拐出巷子,就听院内嘈杂,一堆人提着灯笼出了门,十三心中郁闷:近日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竟然刚离开就被发现了,自己的身手已经如此差了吗? 衙役们看到他在巷子口,领头那人松了口气,笑眯眯地上前跟十三说:“小官人,你哥醒了,正找你呢。”十三在杀死衙役和自己谎言露馅之间衡量了一番,最后选择了跟着他们回去。 其实十三如此乖觉的随他们回府,除了不想与官家发生正面冲突之外,他心里到底是存着些侥幸的,他准备和刘易说自己是山中农户,出门拾柴不巧遇到他们被打劫,于是出手相救,因自己身有前科,不便以真实身份示人,才诓骗大尹说两人是兄弟,再央求刘易帮忙遮掩一二。 他觉得自己好歹救了刘易性命,对方纵使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说辞,应该也不会将自己怎么样。 他这想法,这大概是人们对于貌美之人的盲目信任或偏见,总觉得如若一人生得一张好皮相,那他要么心地善良,要么脑子愚蠢。 十三就这么一路跟着衙役们进了府衙,等他到了房间,却发现刘易又睡了过去。那人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仍旧跟之前一样苍白,看上去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老大夫一脸忧心地在刘易头上扎着针,看得十三头皮发麻,索性转过脸去不往那边瞧。 他这一转脸便看到大尹正盯着自己,却也不在意:刘易那样子估计活过来的希望不大,只要刘易不醒,短时间内自己的谎言就不会被拆穿。他只需等刘易咽气,便可带着“哥哥”的尸骨“回家”。要是刘易不死,自己这几天也有的是机会逃走。 却没成想,那天晚上之后,大尹不知是怀疑他还是担心他,竟派了两个护卫随身跟着,美其名曰保护十三的安全。 大尹如此尽力,是看在刘家每年孝敬的份儿上,眼下刘家的大管事在他的地界上出了事,生死不明,他面上多少挂不住,觉得有些愧对每年白白送来的银铤。只能看好他同来的弟弟,想着万一刘易死了,也好把这个活的推出去交差。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十三不对劲,这人口口声声说两人是兄弟,但他俩不仅长得不像,身上的气质也完全不同。大尹虽是文官,但见多了死刑犯和亡命之徒,能感受到十三有着和这些人类似的狠戾和疯狂。于是又连夜派人去镇江报信,想探探十三的底。 但没等镇江那边回话,刘易就醒了。 第29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2 刘易自从上次夜里醒了一下之后,又连睡五日。 以至于睁眼后不知今昔何昔,只觉五脏六腑都痛移了位,还没来的及开口询问,就见屋中洒扫的女使急急跑出去唤人了。 “也罢,”刘易心想,“等来人了再问清楚。” 他这么想着,又觉头痛欲裂,还没弄明白为何如此之痛,就见三个陌生男子走了进来。最前面那位手提药箱,显然是位大夫;中间那人似乎穿的官服,戴直角幞头,看样是个官差;最后那人走得不情不愿,一进屋就东张西望,似是在寻找些什么。 大夫走近他,先是把了把脉,然后问道:“小官人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刘易想说自己头疼,但话到嘴边却发现嘴巴根本不听自己使唤,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嗑嗑巴巴吐出几个残破的音节。只好抬起手指,认命般指指自己的太阳灾,示意自己头好痛,然后他又不顾大夫劝阻,挣扎着半坐起来,指了指太守和十三,想问大夫他们是谁,自己又在何处。 两人连比划再猜了近一刻钟,老大夫终于明白了刘易的意思,却没管他的问题,转头对太守行礼到:“大人,这位小官人怕是离魂了。” 十三听得新奇,也在屋子里转够了,走过去问道:“离魂症吃些药不就好了?”他终日失眠,对离魂再了解不过,也不觉是什么大事。 大夫看了十三一眼,转身去开药箱,边整理银针边答道:“这位小官人的病症不同,之前一劫,怕是丢了几缕魂魄,跟其它人不一样了。” 何太守最是关心刘易的神智,忙问:“什么叫跟其他人不一样了,人是傻了吗?” 刘易听他如此问,靠在床上暗暗翻了个白眼,歪过头去不看他们,那两人却没注意到他突如其来的不满,继续讨论着病情。 “不一定,我看他似是不认识二位了,”大夫一边安排药童烧艾草,一边准备下针,然后让十三两人先出去:“小官人现在还不能说话,待我先针灸看,等他恢复说话了,二位再细细问。” 十三想看看刘易是怎么回事,刚他瞧了几眼,感觉刘易确实和以前不同了。 他们两个虽接触不多,但刘易给人的感觉一直是肃肃萧萧,眼神也平静温和,像是一池终日氤氲缥缈的湖水。可刚才他却从那人的眸子里看到了几分活泼调皮,大概是无法说话的原因,刘易的一双瞳仁还骨碌碌地转了好几下。 于是十三想要留在房中见机行事,便恳请大夫让自己留下帮忙。 大夫当他兄弟情深,也没强求,就许他留在房内。 十三和刘易对视片刻,然后见大夫又在刘易头上扎了好几针,他觉得头皮发麻,只好别过头去看窗花。等他觉着差不多好了再回头,却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老大夫忙得满头大汗,嘱咐十三看好刘易,自己去配些药晚点儿再送来。 十三装模作样地给刘易掖了掖被角,又倒了杯茶放在床头,然后支使走屋内的小药童,毫不留情地叫醒了刘易。 刘易还未睡熟,一下就醒了,见四下只有十三一人,又转了转眼珠,含含糊糊地问:“你是谁?”这次他虽仍咬字不清,但已能让人听懂大致意思了,想是刚才的针灸起了作用。 十三存心诈他,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刘易微微歪头,似是特别认真地想了想,他目光清澈,脸上又带了一股幼童的娇憨,最后有些无奈地抿了下嘴唇:“不知道。” 十三被他刚才那一番动作震惊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一瞬间几乎在刘易身上感受出一派天真的风情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话。心道:果真是离了魂,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直到听到刘易再次问:“所以你是谁,这里是哪?”十三才从自己的惊讶里回过神来。 他清了清喉咙,鬼使神差般地拿起刚放在床头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哑着嗓子道:“你在林中遇到山匪,我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 刘易听了并不答话,低下头似是思考着什么,十三顿觉一阵没来由的尴尬和紧张,不由外强中干地提高了音量:“都说了我救了你的命了,快叫恩公!” 然后就听刘易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恩公”,又接着问:“孙班主呢?” 十三被他这声乖顺柔软的“恩公”喊得愣住了,以为他问的是随行那几位,很是不耐地答“死了。” 刘易闻言怔了片刻,又问起燕燕来,还很认真地给十三形容,燕燕是个小姑娘,她穿什么衣服,梳什么样的头发,还有一个红色梅花图案的荷包挂在腰间。 十三越听越不对,他跟了刘易一行人两天,他们加上车夫,总共六个人,连个女的都没有,哪里来的小姑娘。又想起大夫临去的时候说起的离魂,不由心下沉了一沉。 但祝十三是什么人,他这十六年来杀的人比别人踩死的蚂蚁都要多,他敬畏鬼神,但因为自小便知自己死后要下地狱,反而对这些未知的身后事多出几分坦荡来。 于是他挥了挥胳膊,打断还在尽力让自己能口凿齿清说话的刘易,抬着下巴问道:“那你是谁?” 刘易听了也没犹豫,理所当然地回答:“木桃。” “木桃?怎么听着像个女子的名字,正好和临安勾栏里那个竹杏凑一双。” 十三还想再问,何大夫却已经复返,身后跟着个端药碗的小童。 十三将刘易的新名字跟大夫说了,大夫上前又给刘易搭了一次脉,检查了眼底,看了舌苔和喉咙,最后神色凝重地问刘易:“小官人今年几岁,可知这是哪里,之前发生了什么?” “老丈不必客气,我今年八岁,跟着孙班主讨生活,刚刚听这位小官人说,我们是遭了劫,被救至此,多谢两位恩公。”说着还要下地行礼。 何大夫忙抬手阻止,只吩咐小童把药留下,摇头叹气地走了,只剩下十三一人和忽然变成了八岁木桃的刘易面面相对。 大夫匆匆赶去去见了何太守,说刘家掌柜确是离魂了,自己留了个方子调养,其它的就要看观里的真人怎么处理了。但又觉得刘易已然昏睡了五日,这种病人一般都回魂艰难。 刘易又在府里养了十来天,这几日来,他每隔几天便会想起些事情,有时候这些事是按照时间顺序忆起来的,有时候又是断断续续或是跳跃的。但每当刘易可以将这些记忆在脑海中拼凑好时,他的年龄也跟着一起回来几岁。十三看他几乎日日都和前一天不同,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稳,觉得甚是有趣,便每日都赶过去瞧,看今天的刘易又变成了几岁。 后来十三索性睡到刘易房里,他嘴上说着要照顾兄长,其实是担心刘易忽然记起什么事情来,到时若他先通知了太守,恐怕对自己不利。 刘易拗不过他,只好差人在房里给他搭了个小床,于是两人同吃同位,堪称兄友弟恭。 期间镇江差人回了话,说是未听说过刘易还有过弟弟。但刘易毕竟八岁才进刘家,来之前确实唤作木桃,因他命数里煞气太重,带他的孙班主才取了这么一个滑稽的名字给他镇邪。 关于刘易八岁之前的事,除了已过世的刘娘子,谁也说不确切。且这段时间兄弟两人每天呆在一起,相处融洽,不知十三是如何与刘易解释的,刘易很快接受了恩公变成弟弟这件事,对比他自我认知还大几岁的十三呵护非常,加之十三一直言之凿凿,何太守也不想节外生枝,就默认了十三的身份。 这日,十三在院中与太守养的“银蹄”戏耍,银蹄是一只黑身白足的小狗,憨态可掬。十三坐在地上帮它梳理头间的毛发。 他一边帮小狗顺毛,一边也“汪汪汪”地学着狗叫,似是在和银蹄说些什么,银蹄则摇着尾巴回应他。 刘易走过来叫十三进屋看分茶,正好瞧见这一幕。十三对喝茶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但他极爱吃茶饼,所以府里每每喝茶,刘易都叫上他。 这次十三却没理他,他和银蹄玩得正开心,并不想进屋去闷着,于是仍旧“汪汪汪”地嘲银蹄说着话。 刘易见了也不急,噙着笑问他:“十三弟,你要不要去?” 十三:“汪汪汪!”这时银蹄听了十三的声响,竟也跟着汪汪叫了两声。 刘易见此笑意更深:“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听不懂?” “听不懂。” “想知道?” 刘易含笑虚心求教:“请十三弟不吝赐教。” 十三见那人目光灼灼,眼尾含着三分笑意,顿时也顽劣起来:“告诉你也可以,但一句话收五文钱。” 刘易倒是爽快,从荷包里拿出五文递给十三,于是十三老神在在地问:“是想知道我方才说的那句,还是银蹄兄的那句?” 刘易这才意识到原来刚一人一狗各说了一句,忙又拿出五文给十三:“都要。” 于是十三翻译到:“刚我说‘今日天气真好’,银蹄说‘正是’。” 刘易:“这就没了?” 十三却不接他话,继续朝着他的银蹄兄汪汪去了。刘易看得好笑又有趣,便问:“这次又说得什么?” 十三也不说话,只伸了手出来,意思很明显:给钱就告诉你。 刘易也识趣,又拿了五文放进他手心,等着听译。于是两人如此往复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刘易钱袋里的零钱已然用光,听到的无非都是些“府里的炖肉真好吃”、“太守这个人太小气”、“昨日管家打了后厨的厮儿”、“对街冯三娘的胸脯真好看”此类八卦,让刘易哭笑不得。 而且十三这人很会做生意,若是句子长了,还要多收一到两文的费用,刘易也不讲价,统统都照付了。 最后在十三一大串汪汪之后,刘易终于拒绝了付钱,说道:“不听了,我要进屋喝茶去。”然后起身独自去房里瞧分茶了。 十三一边把挣的铜板放进钱袋,一边跟刘易说:“客官想听了再来。” 刘易无奈地回头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抬脚进了屋。 十三目送他进门,看他背影消失在厅堂,回手揽了跟蹄到怀里,使劲揉了揉它的耳朵,觉得开心极了,决定带银蹄出去玩儿。 不知是今日阳光特别好,还是因为诳到了刘易的线,十三心中格外畅快,一不小心就和银蹄玩出了城,待到乌金西沉,才恋恋不舍地带着小狗往回走。 等十三回到何太守的府中,早已过了晚饭时间。他和刘易算是客人,虽然太守待两人客气,但刘易一向是不愿麻烦别人的性子,见十三晚饭未归,只是带了些糕点回房,没有让厨房给十三温着饭。 十三回了房,瞧见桌上的糕饼,知是刘易给自己留的,也不客气,就着茶水就吃。 他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加之十几岁的年纪,本就容易饿,待到刘易进屋,一大盘甜糕已经见了底。 正在喝最后一口水的时候,十三听见门开的声音。刘易大概是刚沐浴完,头发湿漉漉地扎起,周身还散发着水气和皂香。 十三在烛光中见他推门而入,更加感叹这人实在是生得俊美,顿时对自己说是他表弟这个谎言有些莫名心虚。 刘易也没在意十三藏在烛影里的小心思,只是顺手从花架上折了一朵茉莉,簪在了对方发间。 十三余兴未尽,见刘易与自己亲近,也起了逗弄的心思,几平是撒着娇问道:“哥哥今日为何没有给我留桂花糕?” 刘易奇道:“你不是不爱吃?” 十三严肃道:“我跟你说了,让你帮我留一些,我今日格外想吃。” 刘易:“?” 十三继续编:“今日下午在院子里的时候跟你说的啊。” “我不记得你说过桂花糕啊。” “我明明说了!” 刘易简直奇怪:“莫不是我听漏了?” 十三放了茶杯,起身走向刘易的藤床,盘腿坐在上面,好整以暇地数落刘易:“你说你这个哥哥当的,一点都不关心弟弟,好歹我冒险救了你一命,现在让你给我留个桂花糕都不行。” 将军,您哪位? 第28节 刘易听了他的话,真的有了几分愧疚,也不管自己的为客之道了,念叨着:“我去厨娘那边讨几块来,我记得应该还有剩的。”就转身出了房门。 此时十三躺在床上,一双眸子亮得像天边的辰星,他想着这几日和刘易玩在一处的种种,忽然十分真心实意地想要一个哥哥。 是夜,十三吃饱了桂花糕,心满意足地赖在刘易的床上睡了。 几日前,十三夜间做恶梦,刘易便坐到他床边,安抚了他一阵,十三半梦半醒间闻到他身上清远悠长的茶香,知是他来了,也没睁眼,任由刘易握住自己的手,又帮自己抚了抚额头,最后他竟在刘易缓慢拍着后背的节奏中睡着了。 第二日,十三睁眼时天已蒙蒙亮,他几乎不相信自己昨夜就这么睡着了,低头看到刘易还趴在他的床边,仍旧握着他的手睡着。 后来十三就索性跑到刘易床上与他同睡,闻着那人身上的淡香,十三几乎可以一觉到天亮。 第30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3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等到两人准备回程时,却听说镇江的疫病越来越严重。 十三想着自己的事情,提倡继续南行,去临安。 刘易苦笑道:“带去的账册茶样都没了,而且这番折腾早就错过了选贡茶的时间,过去还有什么用呢?” 十三无奈,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再劝刘易去临安,只得跟着一起往北走。 两人一起出了城,一路向北上,因为刘易不会骑马,十三那厢也不急,两人走得不疾不徐,十天才走了四日的行程。 这些日子以来,十三习惯了与刘易呆在一起。他自幼家破人亡,家中哥哥姐姐的样子早已模糊,只记得有一位三姐和自己十分亲近。家里遭灾之后,他更是孤单一人,唯一曾得到过类似亲情的东西,是当初花吟给他披上的那件夹衫,他也为了报答这件夹衫,跟了花吟十年。 这十年中,他不常出现在人前,自然也没有朋友和兄弟。 自从做了刘易的弟弟,十三在两人的相处中,从刘易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堪称为温情的东西,让他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并沉浸其中。 十三独身一生,并未意识到其中的关节,只是单纯地喜爱与刘易呆在一处。即使那人不会骑马,两人只能坐车缓行,也并不介意。 如此过了十日,反倒是刘易先坐不住了,主动提出让十三教他骑马。 十三应了,一本正经地教起来,只是他没有费力去市集上买小马,而是让刘易与他共乘一骑,一路护着他向前行。 如此来两人共处的时间又多起来,刘易急着想恢复全部记忆,总是问十三一些关于自己的事。 若是搁在从前,十三早就张口编话骗过去了,但如今他莫名珍惜起“刘易表弟”这个身份,深知谎言无法长久,而刘易得知真相的那天,就是两人分别之时。十三不想信口胡诌,只好真真假假说起自家之事。 后来被问的多了,就连原来家中的灯笼和大门都形容地十分细致,不过他只提自己的事,关于刘易的一切,都推脱自己年纪小,并不知晓。 有次聊到自家三姐,因着三姐自幼待十三亲厚,十三说起她来温柔非常,却没注意到身前的刘易听得泪满衫襟,等他说完了三姐的事情,刘易叹道:“看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是我犯阴煞,不能和他们一起。” 十三听他言语间哽咽,忙慌安慰道:“不是这样的,他们没有不要你,是他们后来都被杀了。” 刘易听了这话,身子顿时一僵,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十三赶紧伸手扶住他,暗自咬舌头骂自己不会说话,又连连道:“跟你无关,大概是遇到什么仇人,连官府也没查出凶手。” 刘易感到身后那人的笨拙和紧张,不想十三和自己一样难过,揩了一把眼泪,强自欢笑地换了话题:“说来也巧,我五岁的时侯,就是娘刚去世那年,正好路过明州。我受够了班子里的冷落和排挤,又不想再克死谁,就偷偷跑出来。可才过了一天,就又冷又饿,灰头土脸地回去了。我在回去的路上迷了路,一个官人看我可怜,以为我是乞儿,带我回家给了我吃食。我记得他们家门前也有两盏紫色的灯笼,上面画着一只小狗。” 说到这,还回头对十三笑了笑,又说:“我还记得那家有个很漂亮的小弟弟、走路摇摇晃晃的,非要给我一只频婆果吃。” “后来我拿着那只频婆果回了戏班子,每当难过了就拿出来,闻着那清香气,就能想起那小胖墩的笑容和软乎乎的小手,心里便觉得好受多了。” “只是可惜没出一个月,那频婆果就烂掉了,到最后我也没吃上一口。”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见十三不回,又惨笑了一下道:“小孩子总是单纯无知些,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永恒。” 十三正要接话,想着反驳说或许有些东西可以长久呢,若是那胖娃娃给你的是银钱宝石不就永恒了吗? 可他还未开口,就听到路边的草丛里传来一阵“嗷嗷”的微弱叫声,身下的马显然也听到了,停了蹄,喷着气想往里面瞧。 刘易推了推十三,示意他下马看看,然后自己也收拾了表情,跟着下了马,只见草丛里两只幼犬相互依偎着。 两个小家伙儿刚刚睁眼。 大概刘易自幼被家人抛弃,与这两只幼犬颇有“同是天涯论落人”的感慨,他越过十三,伸手把它们抱进怀里,两只小狗感到刘易的体温,纷纷往他怀里拱。 其中一只大概是饿急了,叼起刘易的手指不管不顾地吸吮起来,吸了几下发现没有奶水,委屈地嘤嘤直叫。 十三看了也觉好玩,摸了摸那狗绒毛未全的头顶,惋惜道:“小东西倒是机灵,只可惜活不了多久了。” 刘易听了,抽出自己的手指,看着手上的口水奇道:“何以见得?”他抱着两只小狗,想拿手帕擦却又腾不出手来。 十三见状,边去腰间帮他拿手绢边答:“母狗都不要他们了,这一看还都没断奶,指定要饿死啊!”言罢,拿手帕在刘易手上胡乱揩了指,又塞回了他腰间。 刘易跟他了道谢,揣着两只小狗走回马儿身边,边走边说:“它们遇到了我们啊,我们去前面镇上寻些羊奶来。” 十三世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一般,蹲在地上笑得打跌:“你…你要养他们吗?没想到你还喜欢做狗妈妈,你要怎么给它们喂奶啊?” 刘易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催促道:“过来帮我下,我抱着它们不好上马。”十三闻言只好起身,笑得身子一抖一抖地颠过去。 两人进了城,刘易连客房都没进,顺着店伙计的指引就去讨羊奶了。不到半个时辰,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十三就听到隔壁房门轻推开的声音。 他“唰”一下从床上窜起来,推门去看刘易。 结果刘易没见到,却瞧见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进了刘易房间,十三抬腿跟了进去,问道:“你是哪位?” 那人见进来一个陌生男子,也不慌,弯了一双桃花眼,俏生生地开口:“我叫红红,你想必就是十三弟吧。” 她叫得亲昵,行动也毫不见外,一转身就坐上了刘易的床,仿佛这不是十三今日才租下的房间,而是她家中一般。 十三还没来得及再问,就听刘易的脚步声。只见那人背着一只小竹篓,双手捧着一个小碗,又是急切又是小心翼翼地走了上来。 十三接了他手里的碗,刘易也顾不得道谢,径直对床上那人唤道:“红红姑娘,奶热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红红坐回桌边,伸手在碗里试了试温度,点头笑道:“温度正好,郎君快将大狗给我。” 刘易早已解下竹篓,听她说话,忙双手递上一只小狗。红红先是用手指沾了些碗中奶水,递到小狗嘴里让他吸吮,之后又用帕子沾了奶,裹在手上指上,递到它面前。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将两只奶狗喂完。 等到刘易将两只狗放回竹篓中,他才算消停下来,转身给十三介绍:“这位是红红姑娘。”又转身对红红揖了一拜:“这位是舍弟十三。” 红红嘴角含笑:“十三弟。” 送走了红红,刘易瞧了瞧竹篓里睡得香甜的小狗,准备去楼下吃晚饭。 十三已经吃过,但他一肚子疑问,也跟着刘易下了楼。 十三一向知道刘易很讨陌生人喜爱,所以一路上若是有需要别人帮忙的事情,他大多是推刘易出面,但他没想到,刘易这次出去讨个羊奶,居然带回了一位风情万种的小娘子。 这个人的桃花运也太好了吧。 十三心里十分不舒服。 第31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4 刘易见十三跟着下楼,也显得很是欢快,抬手搭了他的肩膀:“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谈。” 刘易做事一向慢条斯理,十三也不催,只坐在他对面静等着他说。 “红红姑娘是城中花枝馆的行首,前几日被姚副都头赎了身,等着过些天抬过去做侧室。多亏了她帮我跟邻居讨来了羊奶。” 十三心道:果然是好皮相得来的好处,只要刘易开口相求,纵使对方无力相助,也愿意再想办法替他解决问题。 刘易见十三面上神色暗淡,以为他看不起红红,忙解释道:“红红姑娘也是不得已入行,她本是城外一户农家的童养媳,不堪家人虐待才入瓦肆的。她还有个小妹妹要养,也是迫不得已。” 十三来听他说完,夹了口菜:“你倒是厉害,这半天不到,就把人家生平家事都打探清了。” 刘易却不接他的话茬,反而问道:“你可有心悦之人?” 十三筷子一顿,半片青菜卡在喉间,他赶忙喝了一大喝水才咽下,带着诧异问道:“莫不是你看上了红红姑娘了?你刚才不是说他过两天就要嫁人了吗?” 十三见刘易开口想说什么,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我是不会帮你去抢亲的,先说好,我们出门在外,能少招惹的是非尽量少惹,那副都头更是官家人,你不想下辈子都在岭南吃虫子的话,离那些红红绿绿的小娘子们远一些。” 刘易苦笑,再不顾十三的阻拦括,插话道:“不说我,也不是红红姑娘,是想说和你跟红红姑娘的妹妹。” 十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手还是在半空悬着:“我?” 刘易眨眨眼:“是你,所以问问你有没有心悦之人。” 十三似是受了冒犯,又似小孩子赌气般气冲冲地说:“没有!也不用!” 刘易见他这样,觉得好笑:“你不必害羞,男婚女嫁本是很平常的事情。明日红红会带他她妹妹一道来送羊奶,我们约好,若是你愿意,便一起吃个酒。”说罢,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你放心,那位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十三这个行当最忌讳动情,更不要说成家,他从未想过居然还会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听罢刘易这一番话,十三委实觉得荒诞,反驳他:“你怎么不自己娶?” 刘易似是叹了口气:“我的命数,不适合娶妻。” “明日不要让她们来,我不见。”十三说完,便独自回房了。 刘易似乎也不想勉强,并没追来劝说。如此过了小半晚,直到过了三更,十三听见刘易出了房门,不一会儿,自己门前就传来了敲门声。 他开了门,见刘易一手抱着两只奶狗,一手举着油灯站在门口。 十三挑起一条眉毛,问道:“你不睡觉抱着狗溜达什么?” 刘易似是有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也不开口,就在门外呆站着。油灯的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看得十三的心也跟着明灭不定。他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刘易的情景,那人的侧脸也是在灯烛中摇摇晃晃。 忆及往事,十三有些发呆,直到刘易怯怯地说完“有事相求”四个字,他才想起来请人进屋。 刘易把油灯放在桌上,他晚上见两只小狗冻得瑟瑟发抖,自己怎么也暖不了它们,想着十三是习武之人,想必身上温度高些,于是想让十三照看一晚。 他把想法跟十三说了,十三伸手从刘易怀里掏出土黄色的那只,拿在手中打量,又斜着眼睛瞧了眼刘易:“你不是真想当狗妈妈吧。”说罢,又把另一只也拿到手上,“这种狗是养不活的。他们连奶都不会吃,你当真要每天喂个十几次吗?” 刘易见他虽嘴上说着丧气话,但已将两只小狗塞进怀里暖着,也不拆穿,只是轻轻地说:“可以活的,我也是这样被养大的。” 十三一时有没反应过来,一边拢自己的衣襟,一边用鼻子发问:“嗯?” 刘易清了下噪子,又耐心说了一遍:“我也是生下来就遭抛弃,被别人捡了养大的。” 十三笑道:“那怎么一样,你是人,它们是狗。若是它们和你一样,也应该是被狗妈妈捡走啊。” 刘易似是接受了“狗妈妈”这个揶揄,也不反驳,道了一声多谢,便想回房。十三心有不甘,喊住刘易:“将来无论是它们夭折,还是你无法将它们带在身边了,你们都会很难过的。” 刘易听他这么说,又坐回凳上,准备尽一尽做兄长的义务,为自家弟弟指导回人生。 在他眼中,世间万物都是有情感的,他受过抛弃和虐待,深知其中的痛苦,当别的生物面临这些痛苦的时候,总会让他于心不安,想要伸手做些什么。 而每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他都似乎帮助了曾经那个弱小动的自己,他也希望十三也可以多保护别人,让世间少些抛弃和孤独。 只是他的大道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十三堵了回去。“这世间就是这样,有人幸运有人倒霉,有长命狗,就有短命狗,你又不是老天爷,怎么管得过来?” 刘易心道:这小子大道理比我讲的还好。 待他要重新开口,又被十三抢了话:“我且问你,若是它俩有一日丢了或是死了,你伤不伤心。” 刘易自己的道理还没开口,就被对方接连抢了白,只好接他话头答:“自然是会伤心的。” 十三得了满意的答案,劲头更盛,继续劝道:“那你任他们自生自灭是伤心,救了也是伤心,左右不过要伤心,又何必白费力气?” 将军,您哪位? 第29节 刘易见此时两只小狗已经在十三暖烘烘的怀里睡着,不由指着它们笑道:“可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快乐啊,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刘易见十三没有答话,又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下身子说:“莫不是因为害怕它们离开,十三弟才不愿养的?” 十三听了这话,“哗啦”一下站起来,掏出两只狗塞到回刘易手上,怒气冲冲地喊:“我就是讨厌它们!” 刘易也不恼,拉了十三的手把一对小狗放回去,劝道:“那能否请十三弟帮为兄一次忙,明日我便寻个火炉来,绝不再扰你清梦了。” 说完也不给十三拒绝的机会,转身出了门。 十三戳了戳手中的小团子,直等到听见刘易进了房间才嘀咕道:“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哪里好,毛都没长全的小肉球都有人愿意养,爷爷我当初流落在外时可比你们厉害多了,都没人愿意要。” 第二日红红果然带了自家妹妹来来,两人又帮大狗二狗喂了奶,见刘易并未留午饭,也明白了兄弟二人的意思,只邀两人在城中多留三日,等她出嫁时帮她长长威风。 刘易心中有愧,再加上也想让两只小狗安生几日,便答应以兄长的身份送红红出嫁。 刘易这两日照顾小狗越发熟练,喂奶擦屎哄睡一气呵成。十三从不帮忙,但十分热衷在一旁观看,心情好了才愿意帮忙打个热水或是涤下帕子。 可不知为何,其中那只二狗格外喜欢十三,酷爱趴在十三腿上睡觉,十三开始骂着脏话赶他,后来也逐渐习惯,任由它赖在自己身上了。于是常常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 刘易虽觉好笑,但一直十分有君子风度地不曾拆穿。直到红红出嫁前一天,两姐妹欢天喜地地找上门,说帮找到另找了一户人家,那家母狗刚生了这只小狗,正好死了两只,他们愿意收养。 刘易听了很是高兴,心中虽有些不舍,但想着自己一路带回镇江,于人于狗都不方便,便真心谢过二人,去十三房里取狗。 十三没来开门,只应了声请进,刘易推门,果然和看到二狗在十三腿上睡得正香,大狗则睡在床上堆起棉被上。 刘易跟他说了红红的来意,没想到十三毫不犹豫地坚决反对:“如果那个狗妈妈不认它们是么办?他们跟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身上已经沾了人的味道,没法回去了。再说了,那家那么多狗崽子,若是欺负大狗二狗怎么办?它们两个外来狗,肯定不如一个窝里的亲。” 纵使刘易再好的涵养和忍耐力,听了十三这一番抢白,也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身后的两姐妹也是以袖掩面,吃吃地忍着。 十三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面上尴尬难捱。吭哧了半天,找补回一句:“还不是你养得不好,两只狗都干巴巴的,送出去只有受气挨打的份儿。” 说罢,也不看刘易他们一眼,一把将二狗从腿上扔下去,自己站到窗边。刘易也没再穷追不舍地笑十三,只是轻轻掩了房门,带着两位姑娘下了楼。 只是在房门关上的瞬间,十三听到“狗婶婶”三个字轻飘飘地进了自己耳朵,他腾地一下红了脸,幸好刘易没有再说其他的,不然他多半会扔了床上的两只狗,破窗而出了。 第32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5 两日之后,两人两狗继续向北,自从”狗婶婶“的身份被拆穿,十三也不再掩饰对俩狗的喜爱,一路将它们抱在怀里,甚至还屈尊向刘易请教了喂奶的技巧。 等到了镇江时,刘易已经恢复了大半记忆,那些想不起来的似乎也永远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零零散散回到了两年前王夫人刚去世那会儿,也完全接受了十三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弟。 两人到了城墙脚下,却发现城门紧闭,门口守着一队官兵,只许出不许入。许多流民在墙外扎堆转悠,盼着什么时候城内可以解禁,也有些结伴而行,准备去往别处。 两人见城门口守卫森严,也没硬闯,因十三与眼放身上有功夫,想着让他晚上潜进去给刘家报个信儿,让刘家明日去跟官府商量通融。 十三夜间进城,见街内巷间死气沉沉,不复上次来时的热闹喧闹,他也不多做耽搁,捂好了口鼻,凭着刘易给他画的图,朝刘家主院奔去。 刘家主院十三没来过,上次他的目标是刘易手里的帐本,刘老爷不让刘易住主家院子里的事情和刘易的阴煞命一样出名,十三也就没心思去探查刘家。 等十三凭着刘易给的鱼袋进了刘家,他发现院子意外的大,不同于外面的冷清,刘家院内这时候仍旧灯火通明。 十三自报了家门,又将事情说了一通,刘老爷听罢让他今晚留下,允诺明日一早和十三同去见大尹。 十三躺在床上,见也没几个时辰好睡,索性坐起身打坐。他终年失眠,不睡时都靠打坐恢复精力,一个时辰后,他睁开眼,想问院里的看守讨点吃的。 他迈出房门,便觉不对,他住进来时,刘家安排他住的是一个徧院,还派了几个“家丁”帮他守院。十三只道他们对自己不放心,想派几个有功夫的人看着,也没往心里去。但现在,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每连个人影都无——那些人不知何时悄悄撤走了。 十三先前在军队里做过两年硬探,有种兽类般的敏锐直觉,他多次靠着这种直觉捞回一条命,所以格外相信。于是掩了房门,摸出一把手刀,藏在门后等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他听见有人靠近,但那人既没上房也没扒窗,反而一路走到门前,上前叩了两下门。十三屏住呼吸没应,门外那人先开了口:“小十三,出来打架呀。” 十三一听这声音,倏地一下推了门,那人活音还未落,他已站到了对方面前:“赵青。” 赵青笑道:“没想到是我吧。” 十三擦了擦刀柄,“确实没想到,你现在连这种活儿都接了。” “为什么不接,急活儿银子多呀,而且一听是你,我还特意问清楚了缘由呢。” 十三也不废话,提刀就战。赵青接了他几招却不还手,慢悠悠地问:“不想知道刘家为什么要杀你?” 十三见他不出招,也退了回去,十分厌恶地道:“你拿钱办事,管什么理由,要战便战,不战滚蛋!” 赵青也不恼,理了理袖子,不愠不火地道:“这理由可是花了我五百两现银听来的,你的性命才值七百两,这么重要的消息不一起听听吗?” 十三似是被自己性命值七百两这件事惹怒了,欺身上前,与赵青缠斗起来,这次他不管赵青是否还手,招招尽力,置对方于死地。 十三和赵青算是同行,专干帮人杀人越货的买卖,不同的是十三跟了花吟,赵青却一直单干。两人能力都是市面上顶尖的,不过十三擅于近身杀人,赵青长于暗器夺命。 两人明里暗里缠斗多年,亦敌亦友,某种程度上算是惺惺相惜,甚至曾经联手做过几桩买卖。 赵青跟他过了几十招,渐渐不支。他本就不善缠斗,现下有话没说完,直被十三击得连连退后,最后只得抛出底牌:“消息是关于你家人的,十一年前祝家灭门案。” 十三听到家人二字就收了刀,他的功夫大开大合,一个回身收刀的动作煞是利落,便是赵青,也暗暗给自己的对手叫了声好。十三停了刀,负手而立,眼里恨意深沉,看着赵青道:“你说吧。” 赵青看他神色狠厉,呼吸渐急,知十三极感兴趣,却并不买账,只是狭促地笑着说:“刚刚打架太累,给忘了。” 十三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查自家被灭门的真相,现在答案就摆在眼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放过的。于是诚恳开口:“赵兄,此事对我至关重要,我愿出三千两来换。” 赵青见他心切,调笑着提示:“这次的雇主是来斩草除根的,说来你们也是有缘,他老子杀了你老子,你却傻兮兮地护送人回家,把自己送进仇家家门。对方不找人把你除了,简直对不起你这上赶着的劲儿。” 十三听了脸色大变,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喃喃:“刘易?”言毕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可能是他。” 赵青听了刘易的名字,眸子亮了亮,眼底透出一丝火光来。他不再卖官司,走近十三身边,堪称慈爱地摸了摸他发顶,放低了声音:“自然不是他,是他的养父和伯父,当初杀你全家的便是那刘焕兄弟二人。我今夜兴致好,可以助你除了刘家,但你明日要将你那便宜哥哥带来给我,他与刘家没有血缘关系,你不能动他,我要带走。” 十三将信将疑,但他与赵青虽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轻易欺骗对方,毕竟谁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多一个和自己实力相差无几的敌人。 他想了片刻,觉着这买卖合算,旋即答应了赵青。但又想到刘易,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问道:“你要刘易干嘛,你又没有茶行需要人去经营。” 赵青倒也坦诚,直言不讳地抚掌笑道:“放在房里,每日瞧着,以他的姿容,就是做成干尸,也能当个摆件把玩几年。” 十三听得浑身不自在,但也没深究,他血海深仇就在眼前,满心满腹的杀戮欲望快要按捺不住。 他跟了花吟后,多少顾全大局,很少放开了杀人,现在灭门的凶手近在咫尺,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也不做多想,一把抽出手刀,起身朝主院疾行而去。 赵青噙着餍足的笑容跟在后面,两人做惯了暗地杀人的生意,手起刀落,如砍菜切瓜般除掉了府中半数人。 后来赵青累了,索性点了一把火在院中,把人引过来,自己藏在半路劫了救火的人,再一个个杀死,杀五个就往火堆里面扔一趟。 十三自己则去了后院寻仇,赵青也不拦,他知道十三必是要审刘焕,问出当年祝家灭门的真相,也就由他去了。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十三浑身浴血地回来,赵青知他定是折磨了主院那几人,也不言语,又放了几把火,趁着火势起来之前,跟十三一起逃了。 两人到了城外,也不回刘易那边,顺路偷了几件衣服,去河边洗澡。十三想着等下要将刘易带给赵青,心中那股不舒服又回来了:“你要刘易,自己绑了不就好,为什么跟我要?” 赵青听了他这活,脸上又挂起之前那抹狭促的笑:“你每日在他身边,晚上又同床而眠,我不好动手啊。更何况,刘家人都没了,他只剩你这个‘弟弟’,你把他交给我,我就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岂不是可以将他在身边多留几日?” 他这么一说,十三忽地又想起坊间那些传言,问赵青:“你不怕他克死你?” 赵青嗤笑一声:“你不活得好好的?”然后拎起刚偷来的衣服,挑了件裥衫穿上,“危险本身就是一种美,你我这种每日刀口舔血的人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更何况,若他真威胁到我性命,”他眯眼朝十三笑了笑,“我还能把他制成人干摆在屋子里不是。” “那你自己去劫他吧,我不阻你就是了。” 赵青却不依:“说好你带他来的。” 十三杀了一夜人,心中的暴怒平和了些,见赵青如此坚持,忽然就对“把刘易带给赵青”这件事有了莫名的抗拒,他道:“刘易又不是我的,我没法带给你。你要钱的话这些都给你,换你那个秘密也足够了。”说罢,抛了一个包裹给赵青。 赵青接了一看,里面散乱地裹着一堆银铤,另外还有几颗足金的直型金铤。这些现银加起来有近千两,更不用说里面还夹着几沓会子和飞钱。看样子,十三是把刘家这些年积攒的家当都给卷来了。 赵青拿了包袱在手,一下下惦着,也不急,悠悠道:“怎么不是你的,现在刘易在这世间的亲人,可只你一个了。”他说的时候,还意有所指地将亲人两字在牙间磨了磨,“就算你不带他来,我也会告诉他你的身份。” “随你。” “你往后也绝不能插手我与刘易之间的事。” “好。”十三说完也不再看赵青,径直走了。 他走得急,仿佛生怕此刻不走,往后会后悔一样。 第33章 生死难料,飞花堂内换人 “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十三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再往下说了。 “后来呢?”姚姑娘认识十三多年,也是第一次听他提起往事。 “后来,再没见过。至于账册之事,刘易确实不知。” “怎么可能,你那坟不就是——”姚姑娘还想再问,却被方池一个手势拦了。 “你提到的赵青,可是如今乔古荣手下那人?” “正是他,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他。”十三扔了手中树叶,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摊在众人面前。“当时春娘让我去取的账册,就是这本。”他随手翻开一页,给三人看,“账目上,写得是茶叶的数量,具体到每一钱。但我后来查探,茶叶很少一钱一钱地卖,而且这么多数量的茶叶,一来不太可能卖出这么多,二来按照市价换算,卖出的茶叶跟收到银子的数额也对不上。” “如果账目是真的,这明显不合理。”花竹翻了几页,喃喃说道。 随后,他翻到一页账目,用手指着上面的一个“常”字,“这可是与临安常家茶行的往来?” 十三点头,“没错。” “刘家和常家都是卖茶叶的,为何还要相互买卖?” “恐怕这两家,都是在帮洪家洗钱。我们就是通过这本账册,查到镇江知府的,本以为他们是‘敛金聚财’,却没想到是‘镜水出月’,让我们救出这么多驭灵人。”方池接过话头回答道。 花竹表情僵了一僵,转向方池:“你早就知道镇江官府和严家的事情?” 方池转开眼睛,没有看他,说道:“抱歉,本来镇江此行,只是想先查探下消息。没想到那边不是‘聚财’而是‘出月’,既然看到那么多驭灵人被困,我们只能提前动手。” 一股怒气席卷了花竹,他感到自己被利用了,但此刻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他只能压下心中的愤怒,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方池避开花竹的目光,双手交握在一起,仿佛在为自己的不安寻找支撑。 “我父亲的死是怎么回事,他是因为这账册,牵扯到飞花堂,然后被杀死的吗?”花竹见他不语,追问道。 “你父亲……你父亲的事情,我也只知道一点。”方池十分难得地,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当时在临安,死的不是花吟,那具尸体,是通天教找来的替死鬼。那时候通天教已经在搜罗驭灵人,当时乔古荣和通天教暗通款曲,花吟是被他带走的。” “带去了哪里?” 方池又不说话了。花竹望向十三和姚姑娘。 十三摇了摇头,反而是姚姑娘开口道:“据我们掌握的消息,当时有一批驭灵人,被送往北梁,最后死在了战场上。” “花竹……”方池见花竹面色苍白,伸手扶住他后背。 “你早就知道。”花竹看着方池,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临安府根本没有要重查我父亲的旧案,你那日去常家,只是诓我们的。” 方池没有再道歉,只是低下头去,一个字也不说。 十三见两人之间气氛不对,朝姚姑娘招招手,示意他一起走,姚姑娘还惦记着救女之事,拉住花竹的衣袖。 将军,您哪位? 第30节 “花大人,小女的事情……” “她是被乔古荣选中去炼刀了?”花竹朝姚姑娘问道。 姚姑娘点头。 “乔古荣炼刀,又是怎么一回事?” 上一世花竹死得稀里糊涂,只知道自己是被扔进刀池炼刀而亡,但乔古荣炼的是什么刀,又为何要炼刀,他一概不知。 这一世若还要他以身涉险,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姚姑娘心系女儿,一股脑儿将知道的都告诉了花竹:“乔古荣的父亲,原是飞花堂分舵下的副舵主,他痴迷于炼制武器,曾为飞花堂众人打造出很多利器,受到众人尊敬。他的毕生所愿,便是炼出一对绝世子母刀,这对子母刀他炼了二十年,炼了百次千次,都未成功。后来他灵机一动,决定带自己和儿子以身殉刀。” “以身殉刀?” “干将莫邪双剑不就是这样炼成的吗?”姚姑娘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说道:“炼刀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懂,只知道事到临头,乔古荣退缩了,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投身炼刀池,却没跟着一起跳。当晚,子母刀的母刀炼成,子刀却夭折。” “所以乔古荣是在找人替代他自己炼刀?” “是的。乔古荣父子都是驭灵力很高的驭灵人,他们能控制空中的猛禽,慧慧……慧慧也可以……我听宋凌说,花大人曾经控制过鹰……” 姚姑娘说着,又要朝花竹跪下去。 花竹扶住她,没有犹豫便答允道:“明日,我们去换人。” 无论是为了父亲的下落,还是为了上一世的自己,花竹都要去见见乔古荣。 方池听他如此爽快地应下,刚想说话,被花竹一个手势拦了。 “我的事情,我自有决断。” 方池暗叹一口气,略有无奈地对花竹说道:“明日我与你同去。姚姑娘会留只麻雀在你身边,方便我们观察你的情况。乔古荣必然要留你到晚上,等月亮出来后再炼刀,到时候我提前潜进去,把你带出来。等我们出来以后,姚姑娘再带分舵众人杀进飞花堂。” 姚姑娘点头,“我去问问宋凌,这次救出的驭灵人可愿与我们同战。” 方池似是没听到姚姑娘的提议,只是又重复了一句:“一定要等我把花竹救出来后,再带人杀入。” 姚姑娘看了眼花竹:“我明白。” “你计划如何救我?” “杀了乔古荣。” “我有话要问他。” 姚姑娘说道:“你的父亲……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已经不在人世。乔古荣这人,奸诈非常,若让他知道他有你想要的消息,你当心反中他的计。” 花竹刚刚得知临安那具尸体不是自己的父亲,就马上获悉他很可能已经死在了北梁,一时间心中跌宕起伏。 姚姑娘见花竹不说话,换了话题说道:“我听方池说,在临安要杀你的,是通天教的人。” “飞花堂不正是通天教的分支吗?” “飞花堂本是江湖中驭灵人成立的组织。后来乔古荣为了炼刀,大肆收集驭灵人,老堂主将他逐出门墙。乔古荣早就与通天教勾结,被逐之后,联合通天教害死了老堂主,自己坐上堂主之位,从此飞花堂也沦为通天教的走狗。我能力不足,不仅没能扳倒乔古荣,反而让他将慧慧掳了去,如今只能藏在泗州城内。若不是方池去了边关带兵……若是他可以早些回来……” 方池打断了姚姑娘的话,说道:“通天教势力雄厚,我们目前已知的,不仅镇江知府是他们的人,而且临安也有他们的爪牙。通天教另外三个分支,恐怕只会比镇江知府更加势大。若通天教要保乔古荣,我们便很难夺回飞花堂。” “那要怎么办?” “出其不意,快刀斩乱麻。只是乔古荣死后,飞花堂的摊子,不好收拾,到时候要偏劳姚姑娘。” “我们说好的,若救出慧慧,你便是飞花堂主。” 方池看了花竹一眼,说道:“我还有事在身,要随花大人回临安。” 姚姑娘的目光在花竹和方池身上过了一趟,最终应下了。 第二天,花竹跟着众人,去了飞花堂。 这次去飞花堂,是花竹熟悉的路,上辈子他就是在这个地方丧了命。 姚姑娘做戏做足,用困灵银索将花竹绑了起来,带着他进了飞花堂的门。 花竹站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心跳不禁加速。上一世的记忆如同去而复返的潮水,一下子绕回他的心头。 周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花竹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到那股绝望的气息,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口慌乱的心悸。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铁水烫入皮肉的痛苦似乎就在昨天,让他无法彻底摆脱。 “怎么了?”方池侧过脸问花竹。 “无事。” “你带好麻雀,等我去救你。” 花竹褪下手腕银镯,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翻涌上来。他忍住头昏脑胀的感觉,将镯子递给方池。“你先帮我拿着。” 方池接过银镯,转手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一瞬间,花竹脑内和胃里的不舒服消失了个干净,他舒服得只想叹气。 进了大厅,乔古荣正坐在堂上等,他身着一件百鸟朝凤的红色喜服,看起来怪里怪气的,肩膀上停着一只金雕。 “方将军好久不见,边关战事怎么样?”乔古荣摸了下肩上的金雕,金雕抖了抖翅膀却不飞走,仍旧立在他肩上。 方池冷笑,“托你的福,北梁已经下了均州。” “不敢居功,还是方将军双面细作做得好,既帮大夏打退了敌人,又帮北梁刺探到军情。这飞花堂主不给你做,甚是可惜啊!” 方池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花竹心中一动:原来方池并不是效忠于大夏的,而是北梁和大夏的双面细作。自己认识他这么久,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不知道这人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乔古荣在方衡这里讨了个没趣,转向姚姑娘问道:“听说你找来了更厉害的驭灵人?” 姚姑娘把花竹从方池身后拉出来。 “就是他。” “比慧慧还厉害?” “你试一试自然知晓。” “解了他的绑。”乔古荣话音刚落,从厅侧上来两个小童,将花竹身上的银索取下。 银索刚一离身,乔古荣肩膀上的金雕,就朝花竹迎面扑来。 花竹心念一动,控制着金雕往回飞去。 乔古荣吃了一惊,他以为对方会召唤其他飞禽来挡金雕的攻击,没想到花竹竟然直接从自己手中夺走了对金雕的控制权。 这金雕是乔古荣从小训练到大的,即使他不用驭灵力,金雕也会听从他的指示,如今他已然用上了七成驭灵力,却还是一下子失去了掌控,乔古荣不禁心惊。 他当下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夺回了金雕的控制权。 金雕再次朝花竹扑来。 花竹此时对驭灵力的控制,早已和上一世见乔古荣之时不同,他微微一颔首,那金雕竟然停到了他肩膀上,不再动了。 乔古荣大惊失色,他知今日遇到了对手。随即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金雕,再次催动全身的驭灵力。金雕从花竹肩上缓慢飞起,然后利剑一般直朝乔古荣的面门扑去。 乔古荣双眼一闭,预想中的一击并没有落下,金雕反而轻轻巧巧地又落回了他的肩头。 他睁开眼,见姚姑娘已经用银索又将花竹绑了回去,忍不住拍手,连叫了三声好。 “慧慧呢?”姚姑娘向乔古荣问道。 乔古荣略一犹豫,随即换上了一副笑脸,对姚姑娘说道:“我一向言而有信,你把这人交给我,我便放了慧慧出来。” 说罢,上前想要拉走花竹,方池右手将花竹往怀里一带,躲过了乔古荣的手。 “你先将慧慧带来。”姚姑娘说道,她朝方池使了个眼色,方池放开了揽在花竹身侧的手。 不多时,慧慧被带上前厅,她见到母亲,“哇”地一下哭出声来,猛地扑进姚姑娘的怀里。 花竹和慧慧做了交换,被两人捆着,带去了后厅。乔古荣忌惮他身上的驭灵力,给花竹多上了一条困灵索。花竹被两条银索捆着,一点儿驭灵力也施展不出来。 然后乔古荣亲自来到后堂,掏走了花竹怀里的麻雀。 他朝花竹阴森一笑,随即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吗?” 说罢,他吩咐身边几人,截住正往外走的方池。 方池和姚姑娘还没走出飞花堂,就听到乔古荣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既然有胆进来,还想全须全尾地出去吗?” 第34章 金雕殒命,旧日场景重现 乔古荣刚刚安顿好花竹,就召集飞花堂众人,赶往前厅。他没说一句废话,见面就与方池打斗起来。 “乔堂主这是何意?”方池接连躲开乔古荣三掌,并未还手。 乔古荣阴恻恻地一笑,催动金雕,直朝方池冲来。 方池站在原地并不躲闪,左手长剑却是“噔”地一声出了鞘。金雕害怕他一般,停住了翅膀,徘徊犹豫着不敢往前。 乔古荣再次催动金雕,金雕与方池战作一团。 “我早知道你们摧毁了‘出月’,你们不是还在打探‘纳土’在哪里吗,等我捉了你们,就将你们送过去。”乔古荣见金雕打不过方池,抖出一条长鞭,迎面劈来。 乔古荣这条鞭子上,全是倒钩,若是被扫中一下,定是要被扯下一大块皮肉。 方池取下腰中软剑,迎风抖得笔直。 他也不再问,脚下一瞪,凌空跃起,一招“蛟龙入海”,先逼退了金雕,紧接着换了方向,从乔古荣头顶攻来。方池的轻功出神入化,乔古荣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软剑已从头顶直刺下来,只能就地一个翻滚,避过此招。 乔古荣见方池使出全力,知道自己抵挡不过,口中滴溜溜几个呼哨,前厅瞬间堆满了一群人,将方池围在中间。 花竹听到外面的打斗之声,他双手被缚,驭灵力无从施展。但好在外面激斗正酣,派来看守他的两个小童仆,都扒着门缝瞧热闹去了。 花竹双手伸进后腰,将揣在里面的硫磺抖落出来,轻轻在困灵索上面磨蹭。银制的绳索很快就黑了一节,花竹再接再厉,如此磨蹭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把半条绳索蹭黑。 正当他想要施展驭灵力,召一只小鼠来帮自己解绳索的之时,花竹头内忽然一痛,一阵恶心翻涌而起,他没忍住吐了出来。 两个小童子听到这边的动静,回头看了花竹一眼,见他吐了一地,十分嫌恶地转回头,不再管花竹,继续观战去了。 花竹屏气凝神,调整好呼吸,慢慢指挥小鼠叼着银索绕了几圈,解开两条困灵索。 没有了困灵索的束缚,花竹集中精力指挥乔古荣的金雕。他的驭灵力比乔古荣高了几个等级,金雕马上就被花竹所控,朝乔古荣飞扑而去。 花竹借金雕之眼,看到方池已让一群人擒住,自己那枚银镯正被乔古荣拿在手中把玩。 难怪花竹觉得这么恶心。 将军,您哪位? 第31节 乔古荣见金雕失去了控制,马上朝后堂这边瞧过来。花竹转身便逃。两个小童发现了身后异样,快步朝花竹追来。 花竹上一世来过飞花堂,后堂连着一条小路,直通炼刀房。 入骨的痛,往花竹心里钻,上一世的记忆,犹如迎面劈来的浪头,狠狠打在他身上。一想到上一世自己的惨死,花竹双腿忍不住地颤抖,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往后跑。 花竹扇了自己一巴掌,提醒自己此刻身上肩负的,不单单只有自己一条性命。他按照记忆,往炼刀之处跑去,两个小童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儿便被乔古荣超过。 花竹专心逃命,不让自己去想下一步去往哪里。可他真正站在刀池旁边的时候,还是停住了脚。 他的双腿,无论怎样,都再也迈不动了。 乔古荣见花竹停在这里,心下大喜,长鞭抖出,朝花竹攻来。 花竹并不躲避,反而指挥金雕朝乔古荣飞去。乔古荣为了避开金雕,身子一偏,鞭子失了准头,没能打在花竹身上。花竹再次催动金雕,步步紧逼,乔古荣节节后退,站到了炼刀池的旁边。 “这刀,本是你要炼的。”花竹往侧边站了站,乔古荣的鞭子打不到他,“可你贪生怕死,找了别的驭灵人来替你受死。” 金雕盘旋在乔古荣头顶,再往前一步于烟与否,乔古荣就要掉进炼刀池。 乔古荣无法从花竹手中夺回金雕的控制权,心下一盘算,软鞭一挥,朝自己的灵兽打了过去。花竹没料想乔古荣会对跟了他一辈子的金雕出手,一个躲闪不及,金雕被抽中翅膀,摇摇晃晃地掉落下来。乔古荣又一鞭跟上,金雕就这么摔进了炼刀池。 炼刀池里都是滚烫的铁浆,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然后“扑哧”一声,金雕已经毙命。 这声入池的声响,花竹再熟悉不过,眼眶一下子红了一圈。但乔古荣哪肯给他喘息的时间,一鞭子抖出,直朝花竹前胸欺来。 花竹见这一鞭子躲不过,伸出左手来挡。心道反正都要掉一块肉,缺了手臂上的这块,总比少了前胸这块要好。 然后他见一柄软剑斜着刺出,装满倒钩的鞭子就这样缠在剑上。方池单手回剑,乔古荣握着的软鞭脱了手。 方池抖落缠在剑上的软鞭,长剑一挺,直取乔古荣的项上人头。 乔古荣从身后掏出一只鹰爪一般的钩子,横向挡住了方池这一击。方池刷刷数剑攻出,瞬间欺到对方身前,他右手持剑进攻,左手横向一劈,抓住乔古荣手腕,一把将他戴在手上的银镯给撸了下来。 银镯落回方池手中,花竹心下一松,感觉身心都被温柔地拥抱着。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等他睁开眼睛,就见方池单手用力,猛向前推,乔古荣一个闪身避之不及,向后踩空,眼看就要跌入炼刀池。 “小心!”花竹情急之下出声提醒,他知道铁水蚀骨的痛苦,不愿这世间任何一人再遭受这苦痛,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敌我之分。 乔古荣一个拧身,往侧边迈了一步,避过方池这一招。他朝方池阴森一笑,一个鹞子翻身,想要翻到方池身后。方池早防备他这一招,单腿一勾,拦了乔古荣的去势,然后右腿一弹,就将乔古荣往炼刀池内踹了过去。 乔古荣见自己难免一死,急势之下抓住方池的小臂,想要拉着方池一起赴死。方池一个千斤坠使出,乔古荣身子悬在炼刀池上,他猛拉方池,准备顺着方池的小臂爬上来。 第35章 子母刀成,赵青偷袭成功 乔古荣紧紧揪住方池的小臂,似是要凭借那微弱的力量挣脱困境,重返地面。方池手腕一翻,想要挣脱那如铁钳般的手。然而,乔古荣的手仿佛生根般紧紧扣住——他将自己的生死都寄托在了这一握之上,任凭方池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 突然间,方池只觉手臂一阵酥麻,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肌肤。他试图挣脱,但越是挣扎,那疼痛便越是剧烈。 乔古荣感受到了方池的意图,他借力使力,猛然一拉,方池整个人竟被生生拉得往下一沉。 乔古荣扬起面颊,朝方池嘿嘿一笑。他面庞黝黑,露出一排尖锐的白牙,显得阴森恐怖。乔古荣紧紧拽着方池的小臂,像是一座沉默而恐怖的山峰,要将他拉入地狱而去。 “受死吧!”乔古荣磨着牙对方池挤出三个字,然后凌空使出一招“坠云万里”,猛地往下一坠。 方池小半个身子悬在半空,整个人无处借力,他朝花竹投去一瞥,却并没有叫他来帮忙。 花竹见方池看过来的目光,仿佛刚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一下子忘记了害怕。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剑,手起剑落,一剑削断了乔古荣的手臂。 生死只在刹那间,刚还要拉着方池同归于尽的乔古荣,独自尖叫着落入炼剑池内,方池悬在池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花竹却是被溅了一脸血。 方池将仍旧紧握着自己小臂的半截胳膊扒开,扔进炼刀池中,然后站起身来用衣襟给花竹擦脸。 花竹站在炼刀池边缘,身子抖得厉害。 方池擦干净他脸上的血迹,一下下轻拍着花竹的后背。 “乔古荣死了?”花竹眼睛盯着前方,呆立在原地,说道:“我……是我……杀……” 方池将人揽在怀里,往咕噜咕噜冒泡的炼刀池里看了一眼,打断花竹的话,说道:“死了,别再想了。” 他把花竹抱在怀里,也不管眼前是滚烫的铁水池,吻了吻花竹的发顶,就抱着人不动了。 花竹身上总带着一股清新的皂荚气息,闻了很让人心安。方池贪婪地闻着怀里人的香气,一点也不想管前厅的打斗。 “走吧。”花竹回过神来,强作镇定,挣开方池的怀抱,“我们去帮姚姑娘她们。” 乔古荣和他的手臂落入炼刀池的两声“咕咚”声响,极大地激起了花竹的恐惧,他甚至忘记要回自己的银镯,甫一回神,就只想赶快离开此处。 姚姑娘带着众人在前厅和飞花堂激战。她身后护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还没望舒年纪大,大概是被乔古荣一股脑掳来的驭灵人。 一个高大壮硕的男子挥舞着大刀,向姚姑娘砍去。姚姑娘灵活地躲过这一刀,顺势一脚踢向对方要害。 男子登时大怒,他脸上带上残忍的笑意,避过了这一招,随后反手向小男孩砍去。姚姑娘回身来救,却已来不及,她只能飞身扑到男孩身上,用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下这一击。 方池带着花竹出来,正见着这危急一幕。他飞身上前,人在半空中将软鞭一卷,一下将那大汉绑了起来。方池拿的是乔古荣的鞭子,鞭内都是细刺倒钩,大汉被绑后竟不敢挣扎,生怕方池给自己褪下一层皮肉。 方池见他乖顺,收回长鞭,凌空抖了下,朝打斗中的众人说道:“乔古荣已死。” 他的声音被内力扩散出去,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 花竹趁机铺开驭灵力,接管了对方驭灵人控制的大部分灵兽。 方池手中鞭子再一抖。 分舵这边的人手,自然听他指挥,边战边收,最后聚到了一处,渐渐只守不攻。总舵的众人,皆识得乔古荣的武器,见长鞭此刻落在方池手中,也渐次停了进攻。 双方战斗既停,一时间,整个前厅里,鸦雀无声。 花竹收回驭灵力,让各人召出来的灵兽归位。 方池不想收拾眼前的烂摊子,示意姚姑娘接手,自己则拉了花竹,往后厅走去。 花竹虽然不愿再去炼刀池,但他的手被方池攥着,心中莫名感到十分踏实,也就不去挣扎。他刚杀了上一世戕害自己的凶手,十分需要这一份默默无言的安慰。 两人再次走到炼刀池边,就见咕噜噜的铁水已经消失,刀池最底部,躺着一把银光璀璨的匕首。 方池捡了匕首,又带花竹去乔古荣的居所里翻找一趟,最终在床头的柜子里寻见一柄短刀。方池将匕首插入短刀的刀柄处,“啪”的一声,两刀严丝合缝,正是一对子母刀。 “此刀能劈金断银,也可削断困灵索,你留着防身。”方池将刀递给花竹。 花竹把刀拿在手中,见母刀的刀铭为“破雪”,子刀上则刻着“迎春”。暗道这两把刀定有刀灵。 只是不知上一世用自己炼的那把刀,是刻了什么样的文字上去。这样一想,花竹顿觉刀柄烫手,匆匆将刀塞回方池手中。“我不会用刀,不会用的武器拿在身上,反而平添祸端。” 方池思考了一下,抽出刚炼成的子刀,“这把你拿着。” 花竹一想到这刀是用乔古荣炼成的,心中就一阵不舒服,坚决不要。 两人还在推辞,就见姚姑娘找了过来。 “都降了?”方池将子刀收归回鞘,朝姚姑娘问道。 “都降了。”姚姑娘盯着他手里的两把刀瞧。 “飞花堂留给你,这套刀我要了。”方池见她眼馋,挥了挥手中的子母刀,也不给对方仔细看的机会,将刀别进后腰。 姚姑娘不再看刀,朝方池点了点头,带着两人往后院的厢房走去。 “你救的那个男童是谁?”花竹问姚姑娘。 “不识得。” “若不是我们来得凑巧,你的一条手臂,此刻恐怕已经没了。”方池看了姚姑娘一眼,不甚赞同她的做法。 “你不是驭灵人,不会明白的。”姚姑娘朝花竹粲然一笑,“花大人也不识得我,但还是愿意为了慧慧以身犯险,不是吗?” 花竹被她这么一说,倒是有些脸红,他来飞花堂,并不全是为慧慧,心中有那么一部分,是想为了上一世的自己和父亲复仇。他听姚姑娘这么一说,猛然想起田妈妈曾经嘱咐他的话,心中愧意更盛,只是低头不语。 姚姑娘并不介意花竹不说话,自顾自帮两人安排到:“今日你们且在这里住下,明天我备几匹好马,送你们回临安。”说罢,她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月亮,转头对方池眨眨眼,语气暧昧:“两位半路若能得闲,还可以在扬州游玩几日。” 方池正要接话,就见身侧有东西飞来,他袖子一挥,“叮叮”一阵响,三只还魂钉跌落在脚边。 姚姑娘收了面上的笑意,剑已出鞘,护在胸前。 “谁在那里?” 随着一阵嘻嘻的笑声,又有三枚铁莲子飞来,姚姑娘挥剑斩落两枚,方池用袖子卷住一枚。 方池将花竹护在身后,花竹利用鸟雀的眼睛去找人。 “西南!”花竹声音刚落,方池抬手已将方才接住的铁莲子反掷回去。 西南方向,一个身影飞起,同时九枚弹子带着疾风呼啸而至。这九枚弹子来路奇特,其中先发的五枚是冲着方池来的,后发的四枚却是瞄准了方池身后的花竹。 对方料到方池躲前面五颗弹子时必定要移动,到时候,无论他往上下左右哪个方向动,势必都会有一颗弹子打在花竹身上。 他算计得阴狠毒辣,此招一出手,被方池护在身后的花竹必要受伤。 却没想到方池从身后抽出刚得的子母刀,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就这么用两柄刀身,将九枚弹子全部反打了回去。 那人偷鸡不成,反而引来了灾祸,一个后翻,躲过了大部分弹子,但还有一枚正中他的“气俞穴”。他暗道一声不妙,拔足要奔,却发现半边身子软麻,已经动不了了。 方池三人追上黑衣人,姚姑娘走进一看,惊道:“赵青?” 方池点了他穴位,伸手去摸他腰间和袖内的暗器。 花竹则站到姚姑娘对面,想看看这位赵青到底是何许人也。 “当心!”方池见赵青胸口一陷,便知他要发射暗器。他暗怪自己疏忽,只顾着搜赵青的袖子,没注意他这装在胸前的机括。 赵青的机括装得巧妙,他将发射的机关装在胸前,发射时只须身子对正敌人,伸手在腰侧一按,九枚还魂钉就由弹簧射出,可说是杀人于不觉之中。 花竹离赵青极近,打落暗器已经来不及,方池用力一推,赵青侧身倒下去,但纵使如此,还是有三枚还魂钉钉进了花竹腹内。 花竹双眼大睁,一时间竟未觉疼痛,方池抱起花竹,神色慌张地检查他受伤情况。 “小心!”花竹见赵青单手一扬,两枚在月色下带着暗绿色光芒的毒镖朝方池后心飞来。 姚姑娘挥手一剑,却没来得及打落毒镖。这赵青阴险得很,刚才假装受制,等三人近身,这才发射暗器,使人避无可避。 花竹想翻身替方池挡了这两记毒镖,但方池紧抱着他,一动不动,就这么生生受了这两下。 随后,花竹感到腹部一阵剧痛,然后便昏了过去。 第36章 坟场被救,方池吐露真情 五日后,花竹终于转醒。 将军,您哪位? 第32节 他醒来的时候,见方池坐在自己身边。花竹叹了口气,又将眼睛闭回去,心想自己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救他。 方池见花竹睁开眼睛又闭上,十分小心地摇了摇他的手,唤道:“你醒了?” 花竹听见他说话,睁开双眼悲伤地朝方池望过去,回道:“你也下来了。” 方池当他睡久了说胡话,也不追究什么意思,胡乱点头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花竹摇了摇头,觉得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不舒服。他环顾四周,见没有驭灵人的冤魂,又问道:“这是哪里?地藏什么时候来?” “谁?” 花竹暗叹一口气,心道恐怕自己没有多久,便要魂飞魄散,双眸中不自觉地透出几番柔情,对方池说道:“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 方池小心翼翼地拉过花竹的手,见对方没有抗拒,将他的手握在手心,大拇指在花竹的手背上一下下摩挲着。 “照顾你我是心甘情愿的,我——” 方池话未说完,十三端着一个碗推门而入。 十三见花竹醒了,也不管刚刚自己打断了什么,放了手中的碗,伸手过来抓花竹的手腕。 花竹的手被十三抽走,方池心中空落落的,但见十三在给花竹号脉,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没问题了。”十三开口道。随后,他拿起带进来的碗,递给给方池,示意他喂给花竹喝掉。 这么一折腾,花竹整个人跟着清醒了一些,他仔细看了一圈周围环境,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这里除了他睡的这张床以外,还有一桌一椅,此外再无任何家具。 整个房间一眼能够看完,这里虽然清贫,但毫无疑问,是在人间。花竹转过头,对方池说道:“这不是地府。” 方池舀了一匙米粥送到他嘴边,“先吃点东西。” 花竹机械般咽下一口粥,嘴巴尝到米汤的香味后,整个人才有了活着的实感。他继续对方池说道:“我没死。” 方池点头。 “你也没死?” 方池眼角弯了弯,像是在笑,“没有。” “那镖上有毒。” “十三及时赶到,帮我解了毒。可惜让赵青跑了。” 方池掏出银镯,套回花竹手腕上。 花竹看了一眼镯子,发现它竟然已经黑了一半! 这些日子里,花竹在镇江和飞花堂救出许多驭灵人,琢磨着镯子多少会变亮些,却没想不进反退。他往被子里缩了缩,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花竹依稀记得,当时在地府,自己和地藏约定好的,只要渡化驭灵人冤魂的怨气,便可一直续命。难道自己救了他们这一世的性命,还不算是渡化吗? 如果说,报仇才算渡化,那严丽君和乔古荣都已被杀,镯子更加不应该变得这么黑。 花竹想不明白,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方池见他不说话,也不出声,只是一勺勺地继续喂粥。 等吃完粥,方池让花竹多加休息,无奈花竹的睡眠已经开始减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索性起身,下床去给十三道谢。 一出房门,就见外面是一处坟地。 十三正在修剪一颗小树的枝桠。见花竹来了,手中不停,冲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花竹环视一圈,见这里虽是一片坟地,但打理得十分整洁。屋前坡后都种了花草树木,使得坟地里并无恐怖,反倒显出几分清幽的意味来。 坟地正中是一处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墓碑,坟侧栽了一棵树和一片月季花,此时月季开得正盛,远远望过去,花朵娇艳非常。再看坟前供的瓜果,也甚是新鲜。 花竹走过去细瞧,见墓碑上赫然写着“刘易”二字。 花竹想起十三说的往事,没想到刘易已经不在人世。于是在坟前跪了,很是恭敬地拜了几拜。 等他拜完,方池出来寻人,说外面风大,招呼二人进屋。 屋内没有坐的地方,十三是主人,自然而然地找了唯一的凳子坐下。花竹和方池则只能并肩坐在床上。 “赵青是怎么回事?”方池率先开口。这些日子,他一直没问,是因为忙着照顾花竹,如今花竹已经醒来,也该谈谈正事了。 十三早知他要有此问,答道:“赵青早年间做了飞花堂的分舵主,如今手下也有一批驭灵人。他是乔古荣的手下,肯定和镇江洪家有所牵连,你们杀死了严丽君,难保他不是来寻仇的。” 方池思考片刻,对十三说道:“他一击未成,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我们回去的路上,恐怕他还要再设计埋伏。十三兄可要与我们同回临安?” 十三转头从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瞧见刘易的墓碑。 “若半路遇上,可否让我手刃仇人?”十三一直望着窗外,并未回头。 “那是自然。” “你们准备何时启程?” 不等方池回答,花竹说道:“明日便走吧,若路上遇到赵青,恐怕还要耽搁几日。” 他惦记着回临安述职的日期,不愿多耽搁。 “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 “无妨,我又不参与打斗,一路上伤也能养好。” 方池思考了一会儿,最终点头道:“那我们明日出发。” 十三跟着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半块玉玦递给花竹,说道:“这块玉玦,是当初你父亲给我的,如今物归原主。” 他说完,就出门去了,只留下花竹和方池两人在屋内。 花竹拿了玉玦,见这玉玦是阳刻的,不禁好奇,世间是否还应该有阴刻的半块。他单手摩挲着玉玦,有些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看去:十三正坐在刘易的坟边,单手抚摸着墓碑,似乎在说些什么。 花竹忽然间有些想念父亲。 说起来,父亲去世这么久,自己都没有去坟上看过他。之前是因为他知道常家众人厌恶父亲,便从不敢去。后来花竹中了进士,想着定是要去一趟跟父亲说说,却因为接踵而至的事情耽搁了。 他暗叹一口气,又瞧了瞧窗外被用心打理的坟墓,心道不知父亲的坟上,现如今怎么样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父亲坟里埋着的,多半不是他本人。父亲真正的尸身,到底葬身何处,反而是无处可寻了。 花竹心下顿时升起一阵惆怅。 “青莲这人,你知道多少?”方池往花竹身边坐了坐,问道。 方池的问话打散了花竹心中小小的悲戚,他打起精神答道:“他是严管家的侄女,大概也是严丽君的堂亲吧。她本在常府外院伺候,但是去年我考中之后,外婆将她调到院子里面来了。” 他话中只称呼常府,并不说“我家”。 方池若有所思地看了花竹一眼,随后丝毫不掩饰地问道:“她是你的通房丫头吗?” 花竹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方池看他那样子,便已经得到了答案。又问道:“那……你们有没有……” “没有!” “哦?为何?” 花竹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耳后,“没有为何,这不重要,能不能问些跟案子相关的。” 方池见他如此模样,只觉可爱,言辞间并不退缩:“这就是案子相关的,她既然要接陷害你,总要有个理由。你们一直没有……咳……可能就是原因。” “不是的,我跟她说过,若她有了心仪之人,我给她出嫁妆,送她出府。” “若她心仪之人是你呢?” “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 一通争辩下来,花竹又羞又恼,只盼望着方池赶紧放过自己,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无奈方池并不放过他,仍旧追问着为什么不可能。 花竹几乎快要急哭了,他不想说出这个事实,但对面这人又不肯罢休。他心下无奈,最终深吸一口气,毫无感情地、几乎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不会有人喜欢我。” 花竹说完这句话,起身想要逃离这里,他觉得自己不会被爱的事实,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他无法面对。 方池却比他更快。 他一下子站到花竹的对面,双手用力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无处可逃。 花竹几乎有些恨他了。 而恨又给了他一些勇气,让他可以怒气冲冲地盯着方池,他想着至少、至少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在生气,而生气,或许比丢脸要稍好一些。 然后他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说道:“有的。” 那个声音如此温柔,如此悲伤,让花竹眼中升起的雾气最终还是变成泪滴落下来。然后他感到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怀抱,那个声音变得近了一些,仍然一下一下地重复着“有的”,一下一下地抚慰着他的心。 他隐约知道是方池抱着他,又隐约知道这样不好。但是这怀抱太温暖,耳边的声音太温柔,让他只想一直这样下去。忽如其来的疲倦席卷了花竹整个人,让他此时除了掉眼泪,无法再做任何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方池松开了他。花竹不敢看向对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第37章 时疫难治,众目睽睽湿身 第二天,两人都没有再提昨日之事。方池只是问花竹是否睡得好。 花竹黑着眼眶,说自己睡得不错。 十三在刘易坟前烧纸钱,方池也掏出一叠,找了个背风的角落烧了,然后三人才上路。 出乎意料的是,三人返程临安,一路平安,连拦路的山匪都没遇到。十三不甘心,几次故意暴露行踪,赵青也都没有出现。一行人赶在花竹回城述职的最后一天,顺顺利利到了临安城下。 没想到临安城门却是紧闭,偌大的城门下或坐或躺,聚集着一群群的人。三人一打听,才知道现在往来通行要靠州府的文牒才能进城。 花竹和方池凭职方牌进了城,十三则径直折返,回泗州去了。 “我先回去和晓夏碰个面,看看有什么消息,我们晚些岳庙见。”方池着急回家见方晓夏,她只给方池传了一封速归的信,方池回信后,便没了消息,方池想着大概事情有解,也没有着急回来。 花竹点点头,往钱塘县衙走去。 临安似乎是下了很长时间的雨,今天虽然放晴,但一路上都是泥巴。等花竹到了县衙门口,一双靴子上扒着许多的泥,脚步都变得沉重了许多。 沈安澜领着一众官吏在后厅议事,见他回来,也不问捍海塘的进度,只是微微抬起手。他手掌向外,五指微张,却又无力握紧,最终改为招手,示意花竹一同过来商议。 花竹走近,就听到焦祁抢先说道:“花大人来得真及时,我们正推举你去治疫呢!” 花竹听他开口,便知道没有好事情。焦祁是秦合的表兄,秦合便是花竹出狱后,自杀的那个衙役。 “是出了什么事情吗?”花竹不理会焦祁,朝沈安澜问道。 将军,您哪位? 第33节 “城外罗村疫患,两个赤县要各出四人治疫。” “可盐官那边的捍海塘……” “可有人愿去罗村?”沈安澜朝众人问道。 房内鸦雀无声。 “还是花大人去合适,捍海塘那边,可让杜县尉顶替一下。”焦祁再次开口,他是衙门里的刀笔吏,极力推举花竹。 “正是正是。”管牢狱的蒋班头一张铁锅脸,嘴角挂着几根黄胡须,此时也凑上前来,说道:“我们花大人平日便踏实肯干,此次定是能行!” 花竹见班头也来掺合,心道自己如今真是成了路边野狗,任谁都能来踢一脚。他忍着怒意问道:“那蒋班头随我同去可好?” 蒋班头听他此语,缩了缩身陪笑道:“花大人玩笑了,小人妻儿老母都在世,还指望着小的日日照顾呢。若是随大人出了城,这家不就弃了吗?” 花竹听罢十分气闷,论这车轱辘话,他是比不过眼前这些滑不溜丢的衙役胥吏的。而且此人如今正戳到关键,花竹父母皆不在身边,又未曾婚配,果真是无任何后顾之忧。 众人听罢,也来了新思路,纷纷往这上面劝。 其实他们推举花竹出来,多少有些针对他的意思。 花竹今年新任,人又认真,并不懂变通,自然与那些墨吏贪官们互相看不对眼。自古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花竹断了别人财路,有如弑人父母,当然招人记恨。更可况,历任的畿尉,多是酷吏,即使有那么几个偶有良心的,也无不皆是贪墨之流。 可是花竹偏不。 他要公正无私,他要两袖清风。 于是他手下的众吏就倒了霉。 一次花竹去狱中提审,正瞧见狱卒在给犯人上阎王闸。 所谓“阎王闸”,就是脑箍上箍。犯人痛苦的喊叫声响彻整个牢房,花竹走进了看,那人连眼珠都涨出来寸许。 他一向不喜此类严刑,但是衙门历来如此,花竹初来乍到,也不曾说过什么。 但他记得此犯已然判了秋后斩决,案件清晰,并无疑点,没有再审的必要。于是问道:“何以仍在审问?” 那犯人见县尉到了,大嚎出声:“大老爷救命!这群人巴着我家出钱,若是不凑够银两,就让我不得好死!” 花竹心下明白,这是趁着人没死,挟人质索钱呢。 他当下将人送回牢房,回去又秉了沈安澜,给此人求了个斩立决。 从前花竹在职,他的这些做法,自是没有人敢当面说什么。但下面的人消极怠工、阳奉阴违;平级之人推三阻四,漫不经心,都不给他好脸色瞧。 比如,有时会有觉得翻案无望的犯人家属,他们偷偷贿赂差役,只求让家人死个痛快。于是有些大胆的衙役,便将犯人当堂治死,成全他的整尸首。他们是拿钱办事,但人死在花竹堂上,花竹平白担了一个严刑毙命的名声。 如此种种,花竹上任的半年中,免不了明处得利,暗处吃亏。但他哪里明白这里面的关窍,只一心觉得人们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够好,于是越发努力地做一个好县尉,然后越发地惹人厌。 后来花竹和方家的婚事传出,大家给了他三两日的好脸色,但他紧跟着被冤下狱,众人又在背后道他活该。如今他回临安,隐隐有起复之势,自然成了不少人的肉中之刺,巴不得赶紧再给他拉下马。 毕竟,若你的同僚落魄,那多数时间都只是一个饭后谈资,但若你的同僚先得志,再落魄,那看在你的心里,自然比上一种要来得舒爽。 花竹眼看就要从户部尚书家的女婿,沦为钱塘县小吏。大家都暗搓搓地等着看好戏。特别是焦祁,他全家都为侯海卖命,死了那位表兄的帐,自然也顺带记在花竹身上。 于是便有了出城治疫“众望所归”这一幕。 众人等着看好戏,沈安澜却是犯了难。 罗村因为背景特殊,就算村里能淘金,也没有几个官吏愿意去,更何况,如今村里是在闹瘟疫。众人对花竹的那些心思,沈安澜心里明明白白。罗村治疫这件事,若是做得不好,那必然是要撤职查办;但即使做得好,也无甚奖励,甚至也会因为与罗村接触过多而丧了仕途。 沈安澜终究有些良心,最后说道:“不如大家抽签吧,谁抽中了,谁便去罗村。” 这个提议公平,但却并不怎么受钱塘县众人欢迎。 “我去吧。”花竹忽然开口。 大家见他主动请缨,都心下一松。 焦祁眼瞅着大事将成,也十分欢喜,忍不住搓起手来。 没想到花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他继续说道:“不过我要在县衙里挑三个人,与我同去。” 沈安澜见棘手的差事有人愿去,自然应允。 随后花竹手指一点,“焦祁、蒋申、仲伟,你们三人与我同去。” 这三人正是刚才极力举荐花竹之人。 三人纷纷找理由推辞,沈安澜却不允,直接做主,让三人后天与花竹共同出城。 此事落定,花竹虽然杀敌八百,反观自身,却损失一千。 他出了这口气,并不在意自己的损失,随即出了县衙,磕了磕靴子上已经干掉的泥土,前往岳庙等方池。 这几日难得天晴,岳庙旁边有个中兴观,山门后的戏台上连摆几场大戏。 戏台搭得甚是豪华,两边还挂了一副楹联,上书:“顷刻间千秋事业;方寸地万里山河”。站在楹联下的人似乎也有千万,扶肩搭背、拥挤不堪。 花竹就站在这里等方池。 按理说,岳庙离临安府不远,方池应该比他早到,但此刻却因着戏台下面摩肩接踵的人,两厢谁也找不见谁,花竹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女子。 花竹摇了摇头,他并不想要见到常淑芝。她是常玉的女儿,也是曾经花竹的婚配对象。 ′看她打扮,今日应该是来这里看傩戏。 花竹见了她,想着要不要稍微躲一下比较好,不然等会儿真的碰见,两人都要尴尬。 花竹正在犹豫,就见她身边的丫鬟小厮都被人潮裹挟着冲散,常淑芝也被挤到了乐星堂门前。乐星堂是青楼妓女们供奉祖师爷的地方,大概她不喜与勾栏妓女扯上关系,平白沾染晦气,一步步往圣母池那边腾挪。 可是此时人潮拥挤,她挪出来的地方马上被其他人占满。最后不知哪位推搡了一把,人群一阵骚乱,常淑芝脚下一滑,身子不稳,一下子掉下了圣母池。 花竹从躲避她到眼睁睁见她落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他心中大骇,万没想到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再怎么说,常淑芝也与他有过婚约,花竹见对方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弄湿了身子,心知此事要不了明日,便会成为街谈巷语的笑料。 于是飞快脱了外袍,想着去救。或许捞她上来后还来得及给她披一件衣服,不至于走露了太多春光。 可他脚步却在飞奔两步后又急停。他意识到自己身份特殊,若此时去救,自己和常淑芝,恐怕只能成婚收场。 他不愿意入赘常家,常淑芝也不见得想跟自己成婚。 今日自己若是这样冲上去,反倒给两人都惹来麻烦。 犹犹豫豫间,就见常淑芝已经被一人从水中拖出,交给岸上另外一人。花竹定睛一看,岸上那个抱着常淑芝往街角走的,不正是方池吗? 此刻街上人们交头接耳,也不看傩戏了,眼睛纷纷盯着方池和他怀里已经昏过去的常淑芝瞧。等到两人转过街角不见了身影,大家才想起水中那人,赶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来。 此人刚上岸,众人都是一阵惊叹,端见他眉目疏朗,举止从容,身上一副高贵淡雅的书卷气。大家开始见他从水中救出一位姑娘,已经脑补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情节,再见他长相端庄,又是一阵叫好。 待见他彻底从水中而出,一阵欢呼声戛然而止,人群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忽然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四处回避的眼神。不为别的,全因此人从水中而出的双腿畸形,那生得细小又弯曲的双腿不自然地佝偻着,看来完全不能站立。 那人似是十分习惯了这种场面,浑身湿透也不见丝毫慌张,在众人躲避的眼神中,气定神闲地坐在池边张望,像是等着什么人。 花竹与他目光相遇,倒是一阵惊喜,外袍彻底脱了拿在手中,一边喊了声“与之”,一边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第38章 佳婿难觅,世间女子难为 人群正兀自尴尬,花竹一声“与之”,似是给众人叫回了魂。大家都已瞧清楚这人是谁,顿觉还是戏台上的才子佳人戏码更吸引人,纷纷丢下两人,转身看傩戏去了。 过了一会儿,方池拿着一件外袍从转角的马车处走来。 花竹给方与之披的外袍,此刻已经全部洇湿。他便让花竹穿了自己那件,又差遣方池去圣母池的另一头找他的木牛流马。 三个人回到街角,就听到低低的啜泣声从车内传出。 方与之叹了口气,转头跟两人道:“看来是醒了。”随后,他嘱咐了车夫几声,又差使方池推他回家。 这地方离临安府衙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如果闲日里无聊,两个人边走边聊天,不消两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不过方与之本就腿脚不便,再加上浑身湿透,方池很是不解他为何不去坐马车。 “我们不方便,”方与之解释道,“车上还有一位姑娘呢。” “姑娘怎么了?”方池奇道:“我们不是常和晓夏一起乘车?” 花竹推了方与之的轮椅,往临安府衙方向去,他想着早点回去,方与之便能少受些罪。 “晓夏是妹妹,她不一样。”方与之转过头,回答方池。 方池想反驳,但那句“她又不算我妹妹”终究没有说出口,他虽对于人情不甚通透,但多少知道在方家,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方与之见他不出声了,开始絮絮叨叨地给方池普及男女大防之事,免得他招惹了哪家小姐而不自知。 方池听到一半,忽然问道:“那……你刚才把那女子从水里抱出来,算是怎么回事?” 方与之愣了一下,回去的路上,再没说一句话。 等三人到了临安府,众人见大公子如此狼狈地回来,赶忙烧水的烧水,递帕子的递帕子,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方池也不参与,方与之他已经送了回来,伸手拉了花竹就要出门。 “你不去看看他吗?”花竹仍旧担心方与之,泡在水里的难捱,他光是想想,就能连打两个冷颤。 方池回道:“这才九月初,水又浅,他没事儿的。”说完倒是看了看自己抱人时弄湿的前襟,让花竹等下自己,回房里换衣服去了。 他前脚刚走,方与之就换好衣服,和方晓夏一起到了前厅。花竹见他果然无事,放下心来,转身问方晓夏写信的事情。 “严丽娟跑走了。”方晓夏压低了声音,“临安府还在找人,但她毕竟是苦主,不是罪犯,无法大张旗鼓地去寻。” 花竹思忖着,大概是严丽娟得知姐姐的消息,跑回了镇江。但“镜水出月”已被销毁,短时间内,她们应该起不来什么风浪。 “而且阿弟让我看着罗村,那时候罗村起了疫情,我催他回来看看。”方晓夏继续说道。 “他让你盯着罗村干什么?” 方晓夏摇头,“我不知道。” “罗村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这说不好,瘟疫出现后,父亲便不让我出城了。”方晓夏再次压低了声音,掩口对花竹说道:“从这月上旬开始,父亲就领命闭了城门,听说是因为城外流民越来越多,看来疫情要控制不住了。” 她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只是可怜了罗村的百姓,还有被派去治疫的官员。此间情形,怕是难办。” “衙门派了我去罗村。” “什么?!” *** 常淑芝坐在方家的马车中,啜泣了一路。到家以后,她更是一言不发,躲进房间里大哭。 这可急坏了她母亲李睦,她见女儿披着男人的外袍回来,心下大骇。又见常淑芝房门紧闭,怎么敲也不开,万般无奈下,只能派养娘出去打探消息。 将军,您哪位? 第34节 等她得知女儿落水被救,强撑的身子终于一晃,瘫坐在了地上。 那边常淑芝回屋便哭了个痛快,连湿衣服都不愿再换。她比谁都更早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因为这一次的落水,要走到尽头了。 饱含着内心绝望的眼泪流干后,她只觉眼皮沉重,似是无法张开。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又觉得就这么死了也不错,至少不用再面对之后的事情,于是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醒来之时,她除了觉得眼皮难以撑开外,倒是没有其他异常。 她隐隐觉得心中沉痛,但又想不起究竟是为何事难过,正兀自迷糊之时,听到父母的争吵声从外屋传来。她一下想起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一切,瞬间感到自己身遭一片冰冷,似乎连血液也凝结不动,整个人如坠冰窖。 常玉和李睦的争吵,被一声尖叫打断,李睦顾不得其他,转身冲进里屋。她见女儿已经醒来,又奔到床前安慰她。可是常淑芝似是听不到她说话,之前已经流光的泪水又重新积聚回眼框,大颗眼泪一滴滴落在胸前。 三人相对无言之时,管家也听到声音,从外院赶了进来。 他见小姐身着半干不湿的衣服呆坐在床上,发髻不整,一头柔丝秀发散落下来,与其说披,不如说是飘在她的脸上。 常淑芝就这样坐着,仿佛没有看到忽然闯入的管家,一双空洞的双眼,只是直直地盯着纱帐,大滴大滴的眼泪却从那双已经哭肿的眼窝里不断流下来。 管家知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一幕,赶忙背过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出门,只留他们三人在屋内。 李睦此刻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女儿。反倒是刚刚不怎么说话的常玉先开了口:“明日我去方家。” 说罢,似是不想再见妻女一般,转身便走。 “站住!”李睦忽然叫住了他,“先去问方池。” 常玉听到此话,转身疾行至床边,想要杀人一般紧盯着李睦,从牙里呲出几个字向对方喷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睦反而没有了常淑芝刚回家时的惊慌,眼神坚定地望着常玉,语气平和地说道:“等我先问过淑芝,我们再定如何处理。” 常玉冷哼一声,似乎多看一眼女儿都让他觉得耻辱一般,转身离开了房间。 从刚才到现在,常玉夫妻二人争吵的焦点,都在常淑芝的婚配对象上。今日之事既已发生,常淑芝最好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嫁给方与之,二是嫁与方池。 好在两人都不是什么街边赖汉。方与之虽然身有残疾,但毕竟是户部尚书家的嫡长子,从门户上来说,他们常家一介商户,算是高攀;方池虽只是方家养子,但好在已有官职在身,也谈不上下嫁。 只是嫁过去的话,却是只能做妾而无法做妻,最多是个侧室姨娘。 李睦的意思是希望常淑芝嫁与方池,毕竟他已有不小的功名在身,况且方池和方与之相比,可说是身强体健。 可是常玉坚决不肯。 如今常淑芝已醒,李睦一边帮她换下落水的衣服,一边温言安慰她。等到常淑芝终于止住了哭泣,便问她这两人里,更中意哪一位。 常淑芝落水后,见救自己的那人生得俊俏,心中并不如何绝望。但醒来后,听车夫说,此人便是坊间经常说起的方与之,顿时万念俱灰。 至于方池,上岸那时她已经昏了过去,后面是谁将自己送上马车的,她并不知晓。现在知道竟是方池,不禁心中大喜。 临安府内几个未婚适龄男子,各家没出阁的女子都是会格外留意的,常淑芝也不例外。 那风靡全城的才子佳人榜,她也是一早就派了人去排队的。对于方池,常淑芝虽做不出市井中女子们那般,只为了瞅瞅传说中的新任太尉,就找各种理由往临安府衙跑的事情,但也远远地瞧过几次。虽不能说是已经芳心暗许,但若可嫁得此人,那也是一段非常让人满意的姻缘。 奈何这种事若是男子无意,女方是万万不能先开口的,所以常淑芝哪怕对父母姐姐也从未提起过。今日落水,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结束,却没想到事态几次急转,竟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姻缘。 思及此处,常淑芝忽然又有些庆幸,虽然自己在城里失了名声,但是如果因此可以嫁得一个喜欢的人,倒也勉强能算是因祸得福。 于是常淑芝轻轻地说出了方池的名字。 李睦得到女儿羞涩又期待的回答,立刻换衣上妆,脚步不停,往方家赶去。 第39章 酒楼邀约,婚事何去何从 李睦路走了一半,忽然想到儿女大事要先递帖子,又赶忙打道回府,弄得家丁一头雾水。 她刚进家门,就见常玉等在门口。 “你这是要去给她说亲?”常玉一张脸拉得老长,厉声说道:”淑芝在大庭广众下被人碰了身子,哪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就是方与之,我也要去托人去说和。” “为什么不能嫁方池,比起方与之来,方池这个养子不也更容易说和吗?” “更容易说和?他方池大小是个太尉,我们一介商户。你以为是她想要嫁谁就能嫁谁的吗?” “你让侯适去提,他堂堂一个参知政事,说不下来一个太尉的亲事——” 常玉当即捂住李睦的嘴,低声道:“你疯了?侯大人的事情,是你能擅自说的?洪家刚倒了霉,我怎么交代你的?” 李睦被他捂着嘴,只能发出一阵“呜呜”声,不过这“呜呜”声里,还在说着“方池”。 “方池不行!” “实在不行,常林家那个外甥,再试试看他是否能入赘进来。” “花竹你不要想了,他没有几天好活了。” “那便选方池!” “方池不行!” “方池为什么不行?如果你希望淑芝的亲事能帮衬到我们家,方池反而是更好的选择。一来他本无父母,与淑芝结婚后,更容易与我们家亲近,二来方池本人也比方与之更有前途。更何况……更何况,淑芝也喜欢他。” 常玉一直以来,对常淑芝的婚配看得很重,想借她的婚事攀上官府,故而当初才同意花竹的入赘。如今常淑芝的婚姻势不由人,李睦试图分析利弊来说服常玉。 可是常玉却不吃这套,他似乎只听进了最后一句常淑芝喜欢对方,语带讥讽地嘲道:“喜欢有什么用?这世间的女子,有几个能嫁给自己喜欢之人的?就连宫里的公主,都要去和亲,更何况她现在的情形。我劝你们娘俩不要白日做梦,特别是你,多劝劝她,若方与之说和不下来,就找个县衙里的官吏,尽快成亲。” 李睦不服,她眼角已见泪,却仍旧不肯退让,继续道:“是,这世间的女子是少有能嫁与自己心悦之人的。但是今天、今天我们淑芝恰巧赶上了,是那方池一路把淑芝抱上马车的,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袍,半个临安城的人都看到了。” “你还好意思说?她身为我常家女子,当街做出这种事情来,你为娘的还好意思拿出来说?”常玉气得把门框拍得咣咣响。 “淑芝她是故意的吗?她想要这样吗?”李睦大喊了这两声,而后又忽然沉默了。 仿佛这两个问题消耗了她的全部力气,然后她眼角噙着的眼泪忽然断线般滴落下来,她将头埋进肩膀里,又说道:“她不过是被人挤了下,没站稳罢了,这有什么错呢,值得这样惩罚她?” “有什么错?你说得轻巧,那淑芝未来的夫婿有什么错,他的妻子要这样羞辱他?” “怎么羞辱他了,淑芝又未如何。” 常玉反而笑了起来,“淑芝是未如何,可是这由得她吗?” “不过是失足跌下水罢了。” “好一个失足落水罢了,你以为那日围观的人,会就这样罢了吗?你以为淑芝那日落水湿透的身子,会在他们心中就这样罢了吗?” 话至此处,李睦也知自己无言可辩,但是她一口气堵在胸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吞咽下去。她犹自不肯服气,挣扎着辩白道:“世间男子心思龌龊,与她何干?” 常玉却不答,只发出一声冷哼。 李睦也不瞧他,掩了掩眼角泪痕,静默了一会儿,又道:“说到底,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子,若她是个男子,大家哄笑一场也就算了。再不济,坊间传几天笑话也消停了。可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就要为这一次不慎落水,付出一生的代价。”李睦说完再抬头,可四下里哪还有常玉的身影,他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李睦牵动嘴角,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扯出一丝苦笑。又静默了半晌,她望着常玉离开的方向,似乎是对着那人说,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而为什么,女子的婚姻便是她的一生了呢?” 李睦此后像是丢了魂魄一般,不再言语,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直到常淑芝找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常淑芝见母亲如此模样,心中的盼望凉了几分,但她并未开口询问,只是默默把李睦扶回寝室。 李睦一路上都讷讷地不发一言,等坐到床上,却是拉住常淑芝的手,一下下地抚摸着女儿的手背,她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如若你是个男儿身,即便第一任婚姻不如意,也还是可以再娶的。” 常淑芝低声唤了几声母亲,李睦却是不应,仍是不紧不慢地说着:“如若你是个男儿身便好了,如若我们是个男儿身便好了。” *** 第二日,花竹操持着给田妈妈搬家。等到午后,方池来找,说邀花竹去临安府查卷宗。他得知镇江的洪知府,曾做过仁和县令,于是想让花竹看看,当初那些儿童失踪案里,有没有他经手的。 花竹抽不开身,刚要拒绝,就见几个家丁从方池身后走出,抬桌的抬桌,搬床的搬床,也不用人吩咐,帮田妈妈搬起家来。 田妈妈便撵了花竹,让他与方池同去。 到了临安府,两人一头扎进卷宗里。 “治疫的事情已经定了?”方池识字艰难,刚看了半个时辰,就从案卷中抬起头来,找花竹聊天。 “已经定了,四日后出城。” “我随你同去。” 花竹动了动耳朵,装作没听见,继续看案卷。 方池从书桌后面立起,“我去收拾行李。” “你是太尉,需要留在京中。你刚擅自离京一个月,再去罗村,朝廷里难免有人要参你叛国。” “我不在乎。” “你若真的没做过,那也无所谓,但你毕竟卖过消息给北……” 花竹见一个家丁往屋内走来,当下住了口,只是对方池说道:“你去不合适。” “大人,有你的请帖。”家丁进了屋,把请帖交给方池。 帖子上落款是常玉,约了方池今晚高阳酒家吃饭,方池看了眼花竹,要带着他赴约。 “我不去,晚上我要回家收拾行李,还要看看田妈妈那边是否安置妥当。” “田妈妈那你不用操心,我带过去的人都很可靠。”方池抖了抖手中的帖子,“常玉递来的,可以顺便探探常家的底。” 两人昨日在临安府分析一番,都认为常玉和常林,恐怕和严家还有镇江那边有所牵连,但苦于花竹马上要出城,无法再去常家打探。 今天常玉递了帖子请吃饭,花竹虽知多半是为昨日常淑芝的事,但被方池这么一说,也存了探悉之意,推脱两次后,便同意共去。 两人按时赴约,却见雅间内的主位上坐着一个不识得的妇人,都以为走错了地方,连忙道歉退出。 结果那妇人十分亲切地朝方池唤了声:“是一醉吧。” 方池一愣,脚下停了步。 一醉是他的表字,极少在人前用。他偷瞟花竹一眼,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嘴角一弯,问道:“怎么了?” “一醉?”花竹觉得这两个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 方池极有耐心地等着。 李睦不知两人打什么哑谜,在一旁看着,十分心急。 “以酒为池,一醉方休。”花竹抬眼看向方池,“你的表字是这样来的吗?” “我的名是这样来的,我先有的表字,后起的名。” “方大人,”李睦心急,也顾不得太多礼仪,没等两人说完,就打断道:“今日民妇擅用了夫君的请帖,是有一事要与大人相商。” 方池有些懊恼她的打断,但李睦毕竟是长辈,他最终也只是礼数周全地行了礼,做了个手势,请她入座。 李睦并不绕圈子,点好菜后,先是谢了那日方池对常淑芝的搭救之恩,然后十分明白地说了此次来意,便是希望两人成婚。 花竹听了,暗自庆幸自己当日没有掺合进去,不然此刻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的就是自己了。不过转念再一想,对于方池来说,娶了常家小姐倒也没什么不好,他和常家结了亲,那便算是自己表了又表的远房亲戚,到时候也方便方池打入常家内部查案。 将军,您哪位? 第35节 他这么想着,就转脸看向方池,没想到方池也正侧头望着自己。这一转脸,两人一下子四目相接,花竹顿觉尴尬,赶紧低头饮了一口茶,借此转开目光。 方池却不着急,他看够了花竹窘迫的样子,才缓缓开口道:“常小姐才貌双全,在下一介武夫,不敢高攀。” 这便是拒绝了。 李睦听他这么说,低下头去夹菜,没有接话,席间霎时没了声响。 花竹一时间又尴尬起来,觉得自己今天同来,实在是有些多余。他吸了吸鼻子,想要找借口开溜。哪知方池像是知道他要走一样,从桌下扯了一把他的衣角,竟然不撒手了。 花竹被他拉着,只能干坐在席上低头饮茶,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一处裂纹,花竹盯着它看了许久。 此时酒楼已经到了晚上饭口,来来往往人声嘈杂。今天李睦来得早,选了二楼一个靠窗的包间,却是正好在一楼的厨房上面。大概有客人喜欢旧时东京风味,点了一个爆炒,哗啦一声下锅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紧接着一阵油香飘过。 方池的手在桌子下面,从花竹的衣角转到他的手腕,然后又攀上他的手心。花竹被方池在桌子下握着手,抽了两次却抽不动,一时间不知他是何意,面上显得很不自然。 李睦以为花竹害羞,扯出一丝笑容,对花竹安慰道:“花大人不必不好意思,男婚女嫁,天理人伦,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 花竹没有回话,反而是方池接话道:“夫人见谅,我已有心悦之人,此生非他不娶。” 第40章 方池拒婚,暗巷偷香窃玉 李睦却并没有因方池的话而退却,她仍旧是一副非常真诚的模样,亲手给方池添了杯茶,说道:“这个无妨,你与淑芝成婚后,无论她是做妻还是做妾,后院之事我们绝不插手,淑芝也不是不懂事的姑娘。” 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了:只要你娶了我家女儿,以后再娶谁,我们都不管。 花竹听了也觉惊奇,常家毕竟是往宫中送贡茶的商户,算是商人中的上等人。即使常淑芝不慎落水,名誉受损,嫁给方池也不是唯一选择,大可不至于如此低姿态,一副非他不嫁的样子。 花竹有些看不清楚形势,只能楞楞地看看对面那个,再扭头看看旁边这个。 方池此时握在桌下的手仍旧没有松开,他一边拉着花竹不让他起身,一边对李睦说道:“请夫人恕小辈不识抬举,在下心悦之人十分特别,若是我娶了他人,想他必是不肯再嫁与我。况且,我此生,只得他一人便已足够。” 方池这一通说完,悄无声息地松了拉着花竹的手,又站起来给李睦添了杯茶。李睦接了茶盏,眼神凌厉了些,盯着方池问道:“若我找人去方家说和呢?” 方池笑笑,语气平淡:“我本就不是方家人,我的婚事,家父不会插手。” 话说至此,李睦知道方池是真心无意。她自知强扭的瓜不甜,饭都没吃,客套了几句匆匆告辞。 李睦要走,方池送她到门口,花竹却是盯着自己被攥红的手发呆。 方池说自己有喜欢的人。 他又想起那日在十三的坟场里,方池抱着自己安慰之时,所说的话。 他喜欢的这个人……难道是…… 还没等花竹细想,方池已经去而复返,他送走了李睦,又坚持会了帐,自觉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欢欢喜喜地回来找花竹。 方池拉起花竹的手,牵着他就想往外走。 花竹抽回手,说道:“这下常淑芝怕是要难办。” 方池却不接他话,兀自问道:“你可知我心悦之人是谁?” 花竹红了半边脸,转过去不看方池,说道:“与我无关。”说完,也不给方池反应的机会,“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就下了楼。 方池从后面追上来,大声说道:“与你相关的!” 花竹听他在身后呼喊,猛地刹停脚步,朝方池嘘声道:“小点声!” 方池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他像只小鸭子一样跑到花竹身边,说道:“那你等等我。” 花竹强作镇定,“这次赴宴,你不是说是案子的事情,既然是案子的事情,你就应该将计就计答应了才是。” “你想让我答应了?” 花竹看着方池深深的眼睛,那双眸子后面的情绪忽然隐藏了起来,一时间变得深不见底。 他转过头去,不看方池,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方池扳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问道:“即使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一时间,花竹被他的话惊骇到了。 他想过方池或许是喜欢自己的,每一个人被爱着的时候,多少都有些与生俱来的自觉。 但他没想到方池居然就站在街上,如此直白地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花竹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方池并不催,安安静静地站在他对面,等着花竹的回答。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花竹才从怔愣中清醒过来,他仿佛忽然明白了方池话中的含义一般,一下子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道:“你……你若是……不想娶常淑芝,便不应该招惹她。如今……如今她……” 方池低头在花竹脸颊上快速一吻。 “好了,如今我也招惹你了,是不是可以娶——” 花竹捂住方池的嘴,免得他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再说出更过分的话。 然后他加快脚步转到小巷子里,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疯了吗?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 花竹想起之前方与之对他说的男女大防之事,心道这人难道连最基本的人伦纲常都不明白吗。于是耐着性子对他解释:“这世间对男子和女子的规矩不同,你如今就算吻了我,我们仍旧不能结婚,但即使你只是抱了一下常淑芝,你就是要娶她的。” 方池舔了一下嘴唇,说道:“这不公平。” “你没资格说。这世间对女子的不公平,我们男子只是稍微受到些牵连罢了。如果哪日世间对女子的清誉不那么看重了,男子间大概也就可以成婚了。” “那我们成婚。”方池很是坚持。 花竹见自己一通话白说,只好重复道:“你不想和她成婚,没问题。但是你也不能和我成婚。” “为何?” 花竹调整着呼吸,指了指方池,“因为你,是男的。”又指了指自己,“我,也是男的。你见过两个男人成婚的吗?” 方池有些踟蹰,他十分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没有。但是凡事都有——” “这就对了,世间有伦理纲常,就算是动物,也都——” 他还想再说,但剩下的话,忽然就被方池吃进了嘴里。 方池总是动作快于语言的,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大多就交给直觉,如今他身体沸腾着想要亲近眼前这个人,方池便做了。 他做得如此果断又自然,花竹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吻吻丢了理智,一时间竟也忘记了反抗。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仿佛已经没了呼吸,只能感到方池一下一下从自己肺里往外抽气。 花竹抬手想推开他,可他刚把手放到方池胸前,便被对方捉住。方池左手将花竹的手攥在手心,右手揽了他的后腰,一下轻一下重地摩挲着。 花竹被抵在墙上,后背冰凉,腰间火热,他只觉脑浆都要被抽干,迷迷糊糊地说道:“你放——” 至于是你放开,还是你放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后面一个字,便惊觉自己话中夹带着呻吟,一下住了口。 方池顺着他的下巴一路亲到耳后,又舔又咬,弄得花竹几乎站不稳。他拼命往后靠,想借着冰凉的墙壁找回几分神识,却发现放在后腰那只手,一路向上,此刻正垫在自己的后脑和墙壁之间。 花竹不怀好意地往后靠了靠,用后脑碾着那双手,却没想到那只手不退反进,稍稍调整了下角度,十分尽忠职守地护在花竹和墙壁之间。 “我不要她。”方池一下一下地吻着花竹颈间跳动的脉搏,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放开。” 方池很听话,只在他耳廓上轻轻吻了下便放了手,但他眼睛里仍旧带着一股非常直白的情欲。 这股欲望如此直白,如此毫不掩饰,以至于能让人从中看出几分纯真。 花竹被他吻得一双眼睛通红,红晕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延伸进衣服,他看着方池的双眼,组织了半天语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池见他如此,知道这人是生气了。他又想起方与之对自己说过的“事缓则圆”和“徐徐图之”,心中泛起一丝后悔,顿觉自己方才冲动了。 但他看着花竹被自己吻得艳红的嘴唇,和一路延伸进衣领内的粉红皮肤,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成就感,于是又弯下身子,索性捉住那双唇,由着性子再吻了下去。 花竹被他拥在怀里,直觉这人当真放肆,若是任他一直如此,恐怕早晚要惹来祸端。他想要挣扎,却被对方抱得很紧,随即他毫无缘由地想到罗村的疫情,又想到自己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 罢了。 他还不知明日的生死,就让自己享受一下这片刻的欢愉吧。 一只花猫从房檐上掠过,看了一眼巷子里激吻的二人,觉得没什么意思,转头捉老鼠去了。 “我的聘礼已经送出去了,”方池吻够了,话说得理直气壮。“我不会再娶其他任何人。” 花竹此刻云里雾里,听到他这句话,猛然想到,方池装聘礼的那个木箧确实还在自己房里放着。一时间胸闷气短,想要开口训斥,可舌头被吻得打了结,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能推开方池,直撅撅地转身离开了。 不管往后是死是活,他都要赶紧把那堆金子还给他! 第41章 出城抗疫,旧时佳偶巧遇 要出城的头天晚上,花竹的窗户一响,他不用看便知道是谁来了。 花竹把装了首饰的小箧拿在手中,伸手开窗。 “出来。”方池挥了挥手里的一垛纸钱。 月光如轻纱般洒落在院落中,给站在窗外的方池,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花竹见他目光灼灼,像是受到蛊惑一般,依言出了门。 院中的石桌和石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一桌一椅都被细致地勾勒出了轮廓。远处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花草的香味与夜晚的清凉气息交织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 方池站在院里,静静看着花竹,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剩被月色照亮的石桌石凳静静安置在院子中,时间仿佛忽然静止了。 然后两人同时开口: “对不起。” “拿回去。” 方池灼灼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但只是一瞬间,他又打起精神,像没听到他句话一般,拉住花竹的手腕,蹲到一棵树下。 方池将纸钱放在地上,打起火折子,递给花竹。 “怎么又要烧纸?”上次烧纸,是在十三的坟场,坟场里上香焚钱是极为平常之事,花竹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但今日却是在城中,自己家的小院里。 方池拿了纸钱在花竹面前挥了挥,正色道:“这叫顺溜纸,给我们求个万事顺溜。” “我们?” “我说了,明日与你同去。” 将军,您哪位? 第36节 “不行。” “我去意已决。” 花竹灭了方池递来的火折子,正颜厉色道:“方家知道你要去罗村吗?” “关方家什么事?” “你若去罗村,方家必会受到牵连。最近临安城门紧闭,大半个罗村的人都聚集在城门口,再加上本就进不来城的流民,城外隐隐有作乱之势。你这时候出城,定会有人参你与流民沆瀣一气,意图不轨。你不如在城内,多查探一下常家动向。” “若我不去城外,你能不能把这小盒子留下?”方池指指花竹手中的小箧。 小箧的影子,被月光映照在地上。花竹盯着手里的木箧,恍惚间觉得有些眼熟,可临安城里的物件,但凡街上买的,基本都一个模样,花竹摇摇头,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小箧被推回花竹怀里,方池再次将火折子点燃,“烧纸吧。” 花竹看了看手中小箧,又看看手腕上仍在不断变黑的银镯。心知此次出城,生死难料。他微微闭上眼睛,想着再次放纵自己一把,若自己真死在城外,这小箧落在谁手里也不一定。当下答应下来,而后便不再多言,跟着方池专心烧纸。 第二日,花竹带着两辆牛车,准备出城。 此行是临安两个赤县各出四人,合力治疫。无奈仁和县来的都是干人小吏之流,其中还有一位仵作。花竹当他能用药,问了才知,这人家中世代屠户,说是仵作,实际上是专管行刑、埋葬之类的活计,连尸都不曾验过。 如此一来,花竹成了众人之中职位最高、经验最丰之人,只好由他牵头办理。 花竹看了看躲在车后的同僚,赶着装了粮食和草药的牛车,出了城门。 城门一开,就见城外遍地躺着人。 吵闹声、口申吟声、哭喊声乱成一团。空气中充满了腐臭味,伴随着秋天残余的暑气,一阵阵往花竹鼻子里面钻。 驭灵人五感敏锐,遇此情景,花竹如被一棒闷棍敲在脑门上,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今日距花竹从镇江回城,才过了五天,一道城墙之隔的城内和城外,竟然像是两个世界。 城内和平安宁,仍是一副平日里的模样。 城外却是活人死人混在一起。那些活着的人,身着破烂衣物,头发许久未曾梳洗,浑身散发着腐臭之气,看起来更像是索命的鬼。他们与城外这个世界融为一体,此刻见城门打开,各个伸拳裸臂,潮水般涌上前来。 守城的人已经换成了临安禁军,自然是一个也没有让他们进来。 大家失望地看着城门渐闭,已知入城无望,正准备散去,却猛然发现,门前多了两辆车,为首的一辆车上站着一个人。 花竹站在车上,又身着官袍,自然分外惹眼。他见人群中已有人注意到自己,不敢多耽搁,放开了嗓子喊道:“诸位乡亲,鄙人是钱塘县的县尉,今日我来,是帮大家度过难关的!城外瘟疫一日不消,我便一日留在这里。等到疫除那天,再随大家一起回城复命!”说罢,刷刷几下,脱了外袍挂在车上,继续说道:“这官服,便是凭证!” 这就是压了自己的仕途在上面了,言下之意是疫情不转好,他便不再做官。 城外大多是从外地而来的流民,还有从罗村搬出,想要进城之人,他们见花竹那件青色的官服被热风吹得缓缓飘动,也不知他是多大的官,只是都跟着叫好。 花竹看到他们的眼里,升起了丝丝的希望。 希望是个很重要的东西,这一点花竹再清楚不过。 毕竟,他是靠着希望,熬过了十年。 在花竹住在常府的日日夜夜里,他有时会感到胸口升起的一股勇气。那股勇气不是和常家众人对抗的,而是让自己离开常家的。他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那个地方,没有人会这样待他。 这个信念如此坚定,以至于花竹都可以看到一个美好的未来在像他挥手。 因为这个未来,他充满了希望,而一旦有了希望,他便可以咬牙坚持下去,一直坚持到走进未来的那天。 眼前的这群人也是如此。 花竹看着他们眼中多多少少亮起来的光,觉得自己刚刚是做对了。 他早已计划好,一出城门便喊话表明身份。 一来他担心这些流民见到城中人便喊打喊杀,毕竟已经闭城半个月,被困在城外的人积怨渐盛。二来,他也想给众人鼓鼓士气,今天他若是慢悠悠地进了人群,等众人议论纷纷后再说这番话,就失了先机。话若说得晚了,难免会有猜忌和流言,流言若是起来,想再浇灭就要花一番心思了,他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人手。 如今看来,自己这番计划,倒是执行得不错。众人眼里的光,虽然微弱,但也够了。 花竹带着希望走下车来,却发现跟在他身后的几位小吏,翻着白眼走开了。 毕竟瘟疫是会传染的。 但花竹不能走,他是自愿来的。 他主动要求前来治疫,看似是为了报复推举他的人,但实际上,并非全部如此。他知道城门外的这些人是被朝廷放弃了,从他五天前入城,见到这些人滞留在城门外开始,他就知道。 此刻他来,便是希望众人知道,还有人没有放弃你们。 花竹是被人放弃过的。在他人生的二十来年里,他总是被忽略、被抛弃的那个。他深知孤立无援的痛苦,不愿再有人经历一番。他上任后这半年多,也算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不再像幼时那般天真。这半年里,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那条自己一直坚信的路,纵使他知道,这条路早已经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了。 他这么做,是需要勇气的,而且是很多很多的勇气。 但是这次,花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要救他们。 如同他希望有人可以回到自己的童年,去救那个小小的自己。但他左等右等都没有人来,花竹等着等着就长大了。 既然如此,就让自己成为自己曾经盼望已久的那个人吧。 花竹先看了看众人的情况。 城门外,患病之人和健康之人混住在一起;地上到处都是大小便,一不小心就会踩上一脚,花竹刚出城门闻到的腐臭味大多源自此处;众人倒还算团结,互相借着扫把、炊具之类的工具,但是这来来往往的情形,更加增加了相互传染的机会。 花竹深呼一口气,正要准备寻个人来问问的时候,就见远处走来两人。 略微靠前的,是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他的身侧,则是个搀扶着他的女子。那女子挽着高髻,一双巧目四盼,见着花竹,伸手给老人指了指方向。 等他们走近,花竹见这女子身着云纹褶裙,外面套一件淡黄色罗禙子,显得纤尘不染,与周遭格格不入。花竹一个晃神,还当自己没在这死人堆里,而是处在城内的街道之内。再定睛一看,那女子竟然是方晓夏! 方晓夏搀扶着老者,老者的身侧,则背了个药箱。见到药箱,花竹眼睛一亮,也来不及琢磨方晓夏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药箱,一副生怕它消失了的模样。 这里居然有郎中! 花竹看着药箱,眼泛泪光,快步迎上去,给老者行礼。 老者浑浊的双眼往挂在车上的官服投去一瞥,随后对花竹一礼,“大人。” 花竹找了个背阴的地方,让那老者坐了,向他询问当前的情况。 方晓夏替老者接了话:“罗家翁翁年岁大了,说不了几句话就要休息一番。此次疫情紧急,就由我代劳吧。” 花竹很想问问她为何会在这里,但时下着急的是眼前的疫情,于是也不作声,比了个手势,让方晓夏快说。 方晓夏也不含糊,几句话就说清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这老翁一家,都是罗村的赤脚郎中。疫情刚开始之时,是老翁的儿子罗益为乡亲们治病。因为罗益的治疗,村中瘟疫一度有了控制,却没料想,罗益整日游走在病患之间,也被过了病气,他强撑了半月,撒手而去。 没了郎中,疫病一下子在村里蔓延开,死了许多人。但罗村只有这一家郎中,罗家老翁不忍乡亲们受苦,提了药箱重新出山。但他终归年事已高,便带了家中唯一的孙女在旁,偶尔可以帮忙。可怜这一老一小奔波数日,仍旧没能再控制住已经蔓延开来的疫情。 方晓夏是常在城外各个村落里走动的,她与罗翁家的小孙女相熟,为她治过几次痛经。罗家孙女见疫情失控,便给方晓夏去了书信,盼着她能在城内想想办法。 “所以你就自己来了?”花竹问方晓夏。 “对呀,我本就是大夫,我来帮忙再合适不过了。” 花竹心道,这方家姐弟,一个两个的,都想着来罗村,到时候方衡和方与之得知,不知道要怎么发火。 “那你怎么没在罗村,反而到了城下?” “我还没说完呀!我刚准备出城,村中乡民就纷纷离家来临安讨活路,罗家祖孙也就一起跟来了。他们没想到,到了城下,却进不了城门,只能跟着大批人流落在此。我一出城,就在这里见到他们了。” “所以你们就在这里治病了?” 方晓夏点头。 “那罗村怎么样了?” “都跑出来了,村子里已经没几个人了。”罗翁叹了口气,指了指周围的聚在一起的人,“罗村活着的村民,都在这里了。” 花竹环顾四周,见众人果然是以家庭为单位,散落在城门口。 “后面如何治疗,老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罗翁还未开口,就被方晓夏抢白道:“你带了哪些药材过来,拿来给我瞧瞧。等我瞧完了,我们再看如何治疗。” 花竹见她一身罗裙,周身环佩叮当,忍不住说道:“你还是回去吧,你家人若是知道你——” “我不要,我本就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分内之事。” 罗翁也朝方晓夏劝道:“丫头,你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还是回城去吧。这里都是流民,你是没办法在这里生活的。”他说着,眼眶里泛出一抹泪光:“我家小丫已经不在了,你还是早日回城保命吧。” “我定要留下的。”方晓夏态度坚决,说罢,也不管二人,自顾自地去牛车上翻找药材去了。 花竹与罗翁互看一眼,两人都知治疫迫在眉睫,当下谁也没有再提方晓夏的事情,而是转议疫患之事。 一直等到太阳落了半个山坡,两人才算合计完。当晚,花竹便下了三道命令。 一是所有已死之人,全部深埋,如果深埋不成,便要烧掉。二是将染疫之人与康健之人分开,另辟一队人轮番照顾伤患,三组人如非必要,不再互相往来。第三项则是单独分出了男女便溺之处,免得众人再随地大小便。 三项措施一出,顿时引来了多人的不满。 但是好在罗翁旗帜鲜明地站在花竹这边,坚决地表示如此能减缓疫情。他在这群流民中行医许久,威信颇高。再加上花竹此行带了粮食和草药,恩威并施下,反对声见少,三项举措渐渐施行了下来。 第42章 宝娣何来,世间女子不易 自从出城,花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他每日都要统计患者和死亡人数,记录在册。此行没有文书随他来,随他来的人又都不愿意帮手。于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整日都是焦头烂额。 这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跑到花竹面前,她还是稚气的童声,脆生生地对花竹道:“今日患者总共二十五人,另有一人昨夜去世。” 花竹笑道:“这话是谁与你说的?” 小姑娘被问,也不怯场,回道:“我自己数的!” 花竹记得这个小女孩,她整日混在流民营地之中,小脸儿蹭得黝黑,但笑起来一口牙齿白花花的,眼睛亮如星辰。 他以为她是哪里来的乞儿,没想到居然识数。既是如此,那定是有爹娘教养了。花竹今日难得得了片刻喘息,蹲下来给小姑娘擦了擦脸,问道:“你叫什么,你爹娘呢?” “我叫宝娣,阿娘在照顾伤患。” “阿爹呢?” 小女孩仍旧是脆生生地答了:“阿爹前些日子死了。” 花竹觉得这孩子还小,大概还不晓得生死。但转念又一想,自己十三岁丧父,已知悲痛,眼前这个孩子未免太冷漠了一些。于是又放缓了语气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吗?” 宝娣大眼睛骨碌转了一圈,说道:“就是再也不会回来打我和阿娘啦!”然后欢欢喜喜地跑走了。 花竹静默了片刻,道了句:“也是活该。”掀帘进帐,清点患者。 整个营地只有一顶帐篷,是花竹带来的,他想着给染疫之人搭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罗翁说此病要通风,于是帐篷并未封死,而是在四周挂了几个布帘遮挡。 将军,您哪位? 第37节 众人见花竹入内,随意招呼了几声,便又忙回手头的事情。相处这几天,花竹几乎事事亲躬,他们知道这位大人不讲虚礼,也没什么架子,来到此处,是真心实意来治疫的,也就没有了官民那层隔阂,都拿他当自家兄弟看待。 花竹巡视一圈,做好记录要出门,落笔一瞬间,惊觉今日伤患果然是二十五人,不禁对刚才来去无踪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如果她不是瞎蒙的,那便是她确实识数,而且还数得一个不落。 此刻他再想寻那小女孩,对方却已经不见了踪影。这诺大的营地几乎无边无际,花竹想着此事晚上再说,便出帐写信去了。 最近几日,他每天都要去一封信给县衙,内容无非三件事:讨粮、讨药、讨人手。 不过信是去了好几封,却都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花竹索性每天写两封一模一样的,一封给县衙,一封给州府,另外再写两封专门求医求药的,寄给药局和方剂局。这四家,无论是谁愿意搭把手,他都感激之极,再往上的地方,他的信就递不进去了。 花竹都是趁着天色未暗做这事,所以十分地赶时间。因为一旦日沉西山,这里是没有油灯这些奢侈物件的,最多点了篝火,借着火光分药、熬药。 分药是将药材分拣,按照份数堆好,等着熬药之人入锅熬制。九月中旬的天气,还是异常的热,于是熬药这活儿,就都放在晚上来做,还正好可以趁着火光做些白日里没来得及的事情。 花竹写完了信,便混在一群人里分药材。他与这些人已经混的很熟,大娘二姐地一路叫过去,终于坐到了篝火旁。大家手里分着药材,嘴上就开始聊天,花竹趁机问了问宝娣小姑娘的事情,果然他话音还没落,对面的钱二娘和旁边的蒋大娘都开口说识得。 “宝娣她娘就是帐篷里照顾病患的阿蕙。”蒋大娘年岁最大,最先开了口。 提到阿蕙,花竹便知是谁了。花竹搭起帐篷后,她是第一个自愿去照顾疫患的人,如今她几乎日夜都在帐中,花竹倒是不知她还有一个女儿。 “难怪那小丫头顶着个小黑脸。”花竹想起宝娣,心中一阵同情。这小姑娘先是死了父亲,如今母亲也没时间照顾她,只得放任她每日脱缰野马般地疯跑。 花竹还在琢磨宝娣,旁边的韩三姐开口说道:“真是可怜了阿蕙她们母女。” 她这句话说完,也不再多说,但篝火旁众人却是一阵叹息。 花竹有些不明所以,转头问韩三姐:“三姐这话怎么说?” 韩三姐掩了掩嘴,似乎说错了话一般,低了头道:“都是些女子间的流言,官人不必放在心上。” 她这边不说,却是有仗义执言之人,对面的钱二娘接了话头道:“这可说不上是流言,罗英打老婆孩子的时候,我们可是都看见了。”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他都病成那样了,还要打阿蕙呢。” 花竹听大家这么说,忽然想起阿蕙的模样来——她确实是面上带着伤的。还有一次她低头之时,花竹看见她脖子上隐约透出来的青紫色指印。花竹询问之下,阿蕙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来时路上遇了强盗,险些丧命,还好花大人来了。”如今想来,那指印是如何来的,可是说不准了。 刚才闭口不言的韩三姐也参与了进来:“听阿蕙说,罗英是想要带着她陪葬呢。” 又有人插嘴道:“我看罗英天天宝贝着儿子,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是可着劲儿地糟践。” 钱二娘嗤笑:“世间哪个男人不是这样?男尊女卑便是如此。只可惜罗英最后老婆没带上,天天抱在怀里疼的亲亲幺儿,却是跟他一起,被阎王勾去了魂儿。” 大家知钱二娘早年丧夫,靠做媒为生。她是没了拘束,活得肆意快活,但其他人多少有些顾忌,不敢像她那般直言。这世间,男人打老婆,大多数人都习以为常,却从未想过,打在妻子身上的每一记耳光,每一个拳头,都不仅是在伤害肉体,也是在侵蚀灵魂,这种肆无忌惮的暴力,与慢性谋杀无异。 众人沉默了半晌,只听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如蚊蝇的声音:“谁让我们生了女儿身,女子命苦啊!” 大家听罢,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叹息,这对于自己命运的感叹,随着噼啪作响的火星冲向天空,然后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 花竹坐在其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原因无他,全因在场只有他一名男子。 花竹知道这些女子们,说得没错。他在城外这些日子,初时不显,但时间久了,他渐渐发觉围绕在患者身边的,都是娘子们。整日里给自己帮手的,也是一群女性。 他带来的那几个小吏,不是推脱自己不舒服,便是早就跑得无影无踪。至于其他男子们,要么已经患疫,要么就躲得远远的,没几人愿意靠近病患。如今在这个营地里面,无论是照顾伤患还是熬药,甚至搬家劈柴都是女子们在做。 这与花竹所学的,甚是不同。 众男子心中的女性,要么是柔肤弱体、能弹善绣的大家闺秀;要么就是斤斤计较、善妒易怒的市井泼妇;再或者,就是人老珠黄、整日里絮絮叨叨的坊间弃妇或是坚贞不屈的贞洁烈女。但是此刻,在花竹面前的娘子们,一个个聪慧敏捷、健壮耐劳,白日里肩扛手提,夜间又缝补熬药,天上地下,几乎不所不能。 花竹在她们面前,有些自愧弗如。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受到如此巨大、如此直观的冲击。他一向认为,女子是不如男子的,不仅是他,他家中众人、学堂夫子、书中所言,皆是如此。但此刻看来,倒是眼前的众娘子们,撑起了营地的这一片天。 花竹看了看映在火光里的一众面庞,心中一片感激。也知自己人生前二十年活得甚是偏颇,起身向众人一揖,很是郑重地拜了一拜。 大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搞的慌了神,都纷纷来扶,花竹却不肯起身,有些哽咽地说:“辛苦诸位娘子了。” 众人被他弄得一脸莫名,她们不过是做着平日里常做的事情罢了,即使是日常生活中,也是要下田栽秧,伺候相公公婆的。坦白来说,这里的工作,甚至比平日里还要清闲自在几分,哪就值得花大人如此大礼了。 火焰仍旧在夜色中跳跃着,偶尔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药材的香气从众女子手中,弥散到空气里,再与篝火的烟味交织在一起,熏走了众人一天的疲惫。 这些默默无闻却又举足轻重的女子们,又撑起了营地的一天。 第43章 帙晚追妻,花竹新收小徒 第二日,花竹去帐篷里找阿蕙。 阿蕙连着这些天的忙碌,眼眶下面黑了一大片。 花竹问起宝娣识数之事,阿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道:“宝娣是我教的,家父经商,我从小也学了些术数。” 花竹心道原来如此。 阿蕙见他忽然来问自家女儿的事情,心中忐忑,试探着问道:“可是我最近看管不周,宝娣闯了什么祸?” 花竹忙说绝无此事,又将昨日宝娣给他报数的事情说了,阿蕙这才放下心来,道了句大人稍等,匆匆离开。 不多时,阿蕙又转回来,带着身旁蹦蹦跳跳的宝娣,走到花竹面前说道:“大人如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可以随时吩咐宝娣。我看大人日日繁忙,若她能分担一些清点患者的工作,那是我母女的福分。” 宝娣听罢,欢欢喜喜地扯了两下花竹的袖子,“花大人,往后您吩咐!” 花竹见她笑容,这几日的惆怅散去了不少,问道:“你可知方晓夏姐姐在哪里?” “她在帐后熬药呢。” 花竹去找方晓夏。 “晓夏姑娘,”花竹朝她行了一礼,“你可还愿再做营地的大夫,与罗翁共同治疫?” 方晓夏奇道:“不是说让我照顾病人吗,怎么突然变卦了?” “从前是我见识短浅,还请姑娘勿怪。” 方晓夏身上有一股药味,她净了净手,并不多问,只是说道:“我去换身男装。” “不必。”花竹拦了她,“你穿女装也可以做大夫。” “若大家不相信我一介女流的医术怎么办?” “谁不相信你的医术,那边是他的亏处。你不必加入男子的阵营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即使你一身女儿装扮,我们也应该信任你的。” 风吹过方晓夏的鬓发,她抬手将脸侧的一缕发丝拢至耳后。 “那日回去,我仔细想过了。我今日要着男装,是因为我要穿上为实现自己理想时穿的衣服。如今女子的服饰,会阻碍我的行动,拖慢我工作的速度。何况,女人也是人的一部分,当我做一个人的时候,其实并未放弃我女子的身份。” 花竹见她如此通透,也不阻拦,由着她换了一身男装。罗晓夏换好衣服出来,朝花竹投去一个笑容:“怎么样?” “很好,很适合你。” “多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后面我可以照顾自己了。” 花竹回给她一个笑容,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衣服穿在方晓夏身上,很是合身,就像是提前准备好带来的一般。方晓夏抻了抻衣角,对花竹问道:“我还是想问问,这段日子里,你一直照顾和保护我,可是因为我们曾有婚约的原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跟你说清楚,当初我同意和你成婚,一来是为了实现我做大夫的理想,二来嘛,也是看在阿弟的份儿上。所以这件事情上,你不必觉得欠我人情。” “这和方池有什么关系?” 方晓夏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阿弟在边关时的家信,每一封结尾都嘱托我和大哥照顾你,所以当你来问婚事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花竹有些惊讶,问道:“他……方池的每一封信?” “每一封信。” “那……他……他早就认识我?”花竹看着方晓夏,他的眼睛似乎定住了,目光中透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弟说他很早便与你相识,但具体的事情,他不愿告诉我。”方晓夏做了一个封口不言的动作,说道:“他说我心直口快,难免会说漏嘴。” 方池认识自己的事情,在花竹心底绕了两个圈,还是没能找到答案。他决定先放下不管,若有机会再见那人,到时候再问个清楚。 花竹想到方家,忍不住对方晓夏说道:“你这次出来,若是被你家人知道了,怕是要发脾气。” 方晓夏眉毛一弯,嘴角带出一丝笑容,说道:“要不怎么说我是劳碌的命呢,刚给弟弟忙完,马上又要帮哥哥跑腿。”她伏到花竹耳边,小声对他说道:“我这次出来,除了治病,也是来帮我哥查罗村旧案的。” “什么旧案?” “罗应的案子。据说当时有人救出了罗家小姐,阿哥要我来打听……”方晓夏话一边说话,一边朝花竹靠过来,几乎咬着他的耳朵说道:“你借我靠靠,‘粘豆包’又来了。” 花竹回头一看,刘帙晚正站在远处,双手叉腰,直盯盯地看向这边。 “他怎么来了?” “自从你和阿弟走后,他一直粘着我呢,如今可能是打听到,我来了这里,于是跟来了。” “他……这……”花竹想说他这真不怕死,但最终还是在方晓夏面前留了口德,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宝娣小小的脑袋插进来,接过花竹的话头。 “你知道什么呀?”花竹抚了抚宝娣的头顶。 “那个常玉也是这样的,”宝娣抽了抽鼻子,说道:“晓夏姐姐是临安城里来的,那个人想要通过晓夏姐姐过上好日子。” “宝娣真聪明,我们不理他。”方晓夏摸了下宝娣的脸,“你去玩儿吧。” “晓夏姐姐可千万不要上当啊,之前小玉姐姐就上当了,她现在可怜极了。” “常玉怎么了?”花竹弯下腰,他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常玉的消息。 “常玉是个骗子,看到他要躲远一点!”宝娣说完这句话,嗖嗖跑远了。 花竹来不及再问,刘帙晚已经走到眼前。 “晓夏姑娘,花大人。” 方晓夏不怎么理会他,回了一礼后,拉住花竹的袖子,说起疫情来。 “我们不能一直在城外安营扎寨,时间久了,容易滋生暴乱。”她不愧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大小姐,对于官民矛盾,有着十足的敏感度。 “十年前,镇江的那次疫情,就引起了流民暴乱。”刘帙晚硬插话进来,朝方晓夏弯眉一笑:“晓夏姑娘可有什么吩咐小生去做的?” “你想要帮忙?”方晓夏问道。 “当然,我此次冒险出城,就是为了晓夏姑娘。”刘帙晚看着方晓夏沉下去的面色,改口道:“就是为了给晓夏姑娘帮忙。” “那你和倪家三虎一起,上山找药去吧。” “晓夏姑娘,我一介书生,还是跟着你做些活计比较好,哪能跟他们五大三粗的……”他话没说完,方晓夏已经离开了。 刘帙晚堆笑的面颊瞬间垮了下来,他见方晓夏走远,看也没看花竹一眼,大步流星走开去找三虎了。 第44章 三虎碰壁,谜案初见端倪 到了晚上,众人又围在火边分拣今天的药材。花竹有心打听常玉,装作不经意,提起上午宝娣说的事情。 将军,您哪位? 第38节 众人听他说起常玉,纷纷叹了口气。 韩三姐最先开口:“常玉原是罗村人,叫做常金蝉。他从前家庭条件不错,可父母去世后,他接连败光了家产。后来……他没有钱花,便逼着家里的姐姐……逼着家里的姐姐去……” 韩三姐脸皮薄,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对面坐着的钱二娘却没有顾忌,敞开了说道:“逼得他姐姐出去卖了身子,挣钱给他用。” “后来他哄骗小玉和他相好,本来两人的婚事都快定下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日,常金蝉站在村头,大肆宣扬小玉怀孕了。” “我们当他是穷的得了失心疯,也没有几个人信他。结果第二日,小玉妈妈居然上吊死了。我们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了。” “常金蝉这男人,手段是真的可怕。他因为担心小玉家里不同意婚事,就硬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只是可怜了小玉。” 篝火前的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说道。 “那他怎么又和临安城的李家结了亲呢?”花竹想起李睦。 韩三姐捅了捅身边的一个女子,说道:“你从前和小玉相熟,你告诉花大人。” “小玉母亲去世后,她父亲坚决不让小玉嫁给常金蝉,又让她把肚中孩子堕了。常金蝉见结婚无望,就偷了他姐姐攒下的钱,跑去京中讨生活了。结果才去了一年不到,就得了李家的姑娘的青眼。” 韩三姐见她说完,接过话头来说道:“听说他经常在临安城内做善事,但是生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出身,从来不许身边的人提起罗村。” 钱二娘冷冷一笑:“人前不让别人提,人后可没少祸害咱们村!单说他在村里养的那三只虎,说是要统管乡里殡葬发丧,不用乡亲们出丧葬费。但那人葬出去,连个坟头都找不到,这种丧良心的事情,也做得下去!” “三虎是做殡葬的?”三虎花竹见过,就是被派去采药的那三个人。 三人与其说是去采药,不如说是每天在外游荡来得恰当。这三个不服管教的壮汉,是同姓的堂兄弟,整日里跟花竹要入城的腰牌,说要进城做生意。花竹倒没想到,他们口中的生意是去发丧。 “他们哪里是做殡葬,根本就是在抢劫。”钱二娘继续说道:“谁家死了人,那尸体准保被三虎抢走——” “咳咳咳!”几声干咳同时响起,打断了钱二娘的话。花竹远远地瞧见,三虎带着刘帙晚走了过来。 “花竹。”刘帙晚还没到跟前,已经唤起花竹的名字,这一次,他换上了曾经温柔可亲的面孔。 篝火烧得猎猎作响,花竹站在旁边,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花竹。”刘帙晚走近,亲亲热热地拉了花竹的手,说道:“三位大哥想借你的腰牌一用。” 花竹抽回自己的手,说道:“不借。” “若不想借,给我们签个通关文牒也可以。”大虎示意二虎拿出几张纸。 “现在这个时候,我不能让任何人进城。还请诸位再等等,等疫情得到控制以后——” “他奶奶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个破落县尉,跟谁摆官威呢?”大虎劈手夺过二虎手中的文牒,塞到花竹眼前,“看到没!你们县太爷都在上面印过章了!” 文牒上盖着仁和知县的印章,花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大虎见花竹软硬不吃,一把扯过刘帙晚的衣领,恶声恶气地对他说道:“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好兄弟吗?啊?!” 刘帙晚唯唯诺诺地应着,眼睛看向花竹。花竹压根儿不与他对视,转身离开了。 “咚”地一声,二虎朝花竹后心踹了一脚,花竹没有防备,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他右肩膀上有伤,这一扑,又下意识地用右臂撑了一下,顿时一阵疼痛往心里钻。 二虎这一脚踹出,围在篝火旁的众女子,全部起身,拉人的拉人,呼救的呼救,一时间吵成一团。 方晓夏和宝娣听到声音,也都赶来,宝娣扶起倒在地上的花竹,眼眶红红地问道:“大人你没事吧?” “无妨。” “大人,若好言相劝不行,那可别怪兄弟们用强。”大虎再一次将通关文牒塞进花竹手中。 花竹瞧了他一眼,面色平静地接过,然后将文牒随手扔进了篝火之中。 纸张入火,火势猛地一涨。 “你干什么?” 花竹又解下自己的腰牌,一并扔入篝火中。 “出城当日,我便在这里对大家立下过誓言。除非疫情得到缓解,否则,无论是我,还是任何人,都不得回城。”花竹看着在篝火中燃尽的腰牌,朝大虎说道:“腰牌已毁,三位请回吧。” 大虎抬手要朝花竹打来,却被围观的众人拦住了,人群中指责他们的声音纷纷传来。 “好端端的怎么打人?” “快给花大人道歉!” “花大人治疫还不是为了我们好,我们不能不识抬举!” 三虎被一众人围着,难以发作,最终只是咬咬牙说道:“好好,大家乡里乡亲的,你们不帮我们,反而去帮外人,我们走着瞧!” 众人见三虎骂骂咧咧地离开,也都慢慢散了。 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刘帙晚凑近了花竹,轻声说道:“花大人端得好计谋,今日此举,不仅在罗村众人面前充了英雄,也会让晓夏姑娘印象深刻。” 花竹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出言反问道:“说到晓夏姑娘,我倒有件事想问你。她知道你那解额的来历吗?” 花竹一向温柔善良,从不会戳人痛处,刘帙晚没想到他有此一问,面上猝不及防地一红。 刘帙晚的解额是靠他父亲得来的。 这些年,正是因为刘帙晚父亲的多方疏通、四处撒钱,才给儿子争取到一个考试的名额。否则,现在的刘帙晚,连去州试的机会都没有。 刘帙晚掩下尴尬的神色,强撑着说道:“你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方家都已和你退婚,你还死缠着不放。况且……况且我那解额,虽不是我考来的,但也不是买来的,是当时的仁和县令,赏识我的才华,送给我们家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那解额,是送给我的!” “是谁送给你的?” “当时的仁和县令。” 当时仁和县令…… 花竹怔愣了一下,想起出城前,方池拉着自己去看的仁和县卷宗。 那时候的仁和县令,正是当今的镇江知府洪齐天。 花竹觉得脑子里什么东西要链接上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对刘帙晚追问道:“你再与我说说那解额之事。” 刘帙晚见他面色缓和,当他是误会了自己后觉得愧疚,再次硬气起来,说道:“我靠自己的本事,有人赏识我怎么了?” “那洪……那仁和县令,当时可是与你家交好?” “你胡说些什么呢?我们可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 晚风送来一阵篝火的暖意,花竹觉得自己鬓角微微沁汗,他抬手擦了一下,朝刘帙晚递过去一个和煦的笑容。 刘帙晚见惯了花竹的笑容,从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笑容是只属于他的。但今夜不知为何,他看着花竹这个笑容,不由自主地抖了两抖。 笑容还是从前那个笑容,但人似乎不再是曾经那个人了。 从前那个仿若一池春水的花竹,如今还是这么笑着,但刘帙晚的直觉告诉他,花竹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潭寒冰。 他的直觉也告诉他,自己的解额之事,多半藏着什么秘密,于是他不再多说话,仓皇失措地离开了。 *** 连传了十日信后,花竹的营地里,迎来了第一批救济。 方池来时,正见花竹蹲在背阴的地方,拿了一根木枝,在教一个小女孩识字。 那孩子脸上花猫一样,一双小手也是黑乎乎的,不知她说了什么,两人一起笑了起来。花竹并不嫌脏,伸手刮了一下女童的鼻子,那孩子也不甘示弱,手伸到花竹面前,一把捏住花竹的鼻子。 一会儿玩闹够了,花竹又用那木枝点点地,聚精会神地教了起来。 方池见到这一幕,心中有些不舒服。那女孩子的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看着十岁出头的模样,花竹今年二十不到,若是有心相许,也不是不可。 再看花竹与她十分亲昵,想起小时候那人教自己读书时,可是一副小小先生的模样,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或者说,方池从来没有见花竹如此开心过。 他又仔细想了想,与其说开心,不如说放松更为恰当。他从未见花竹如此放松过。 他还想再看,那边两人已经扔了木枝,分别朝两边走开了。 暑气从天边袭来,方池在有些氤氲的热浪中,看到花竹朝自己走来。 “多日不见。”花竹走上前,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 没有错,这个人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从前的花竹,整个人是缩在一起的,眼神也总是闪躲,好不容易等他独处,不再需要在人前畏畏缩缩的时候,一双眼睛里要么是大漠孤烟的凄凉,要么就是霜雪连绵的寒意。偶尔眼中聚起的零星笑意,从来都是转瞬即逝。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得清楚,就已烟消云散。 可今日迎面走来的花竹,虽然眼眶下面一片乌青,但眼角眉梢里还含着未消的笑意,整个人也挺拔起来。他本就有些番邦血统,生得手长脚长,此刻看来,甚至都有些衣袂带风的模样了。 今日阳光很大,又是中午时分,烤得人难耐。方池远远望去,地面上都升起了一阵阵波纹似的热浪,花竹从这热浪里走出,看的他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方池震惊于这人在短短十几天中的转变,但仍旧调整好表情,波澜不惊地与他打了招呼。 花竹的心思却没在方池身上,他眼睛紧盯着他身后的那个挑夫和他脚下的两个担子。满怀喜悦地问道:“州府的救济来了?” 这人身上的笑意仍旧未消,含在眼角,此刻带出几分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风情了。 不过…… 方池近看花竹身上的衣服,肯定有几天没洗了,一副从泥地里打滚回来的样子。花竹没穿官服,一副寻常人家农夫的短打,头发乱糟糟,胡须昨日定是没剃,脸上带着一圈青茬。靴子也磨得差不多了,在泥点子的点缀之下,还能隐隐看到那快要磨秃了的鞋帮。 他看起来整个人邋邋遢遢,手腕纤细,骨节分明,仍旧是一副孱弱模样。从交叠的领衽中处露出来的脖子,像是从陶土花盆里探出的一截花枝,单手就能折断。但此刻,他的精神很好,这花枝像是已经生根,冒着蓬勃的生命力,朝着阳光生长着。 花竹被正午的阳光晒得眯了眼睛,将目光从远处的挑夫处收了回来。见方池热得额头鼻尖都冒了汗,也不等他回答,招呼他往营地里面走。 那挑夫本就是卖体力的人,对这炎炎夏日里如何乘凉有自己的一套经验,花竹见他一直都站在背阴处,也就没再多言,单只引着方池去了一棵树下。 树下有几个娘子正在乘凉,见两人走来,并不闪避,而是纷纷扠手失礼。礼毕后,都不错眼珠地盯着方池瞧,叽叽喳喳地问他的来历。 第45章 方池施救,花竹言语伤人 花竹见到方池,很是高兴,听见几位娘子们询问,索性替方池答道:“朝廷里派来的大人,来给我们送东西的!” 几人一听,也是精神一振,道了句:“大人们慢聊。”就纷纷往营地里面去了。方池见她们大部分身着破烂衣衫,脚蹬麻鞋草履,迫不及待地奔去和亲朋好友分享好消息的背影热烈又凄凉。不禁心下好一阵感叹。 花竹没瞧见方池眼中复杂的神情,专心挑了个地方坐下,拍了拍对面可以背靠大树的位置,示意方池坐。方池暗笑:他这总是将好位置让给别人的做派,倒是一点儿也没变。 两人席地坐谈。 方池不想给花竹无谓的希望,开门见山地说道:“不是朝廷派我来的。” 花竹望了望远处的挑夫,有些不相信:“那……东西……” “几个朋友凑的,粮食家父出的,衣物是与之弄来的,至于药材,”方池笑了笑,接着道:“是和晓夏交好的药行托我带来的。” 将军,您哪位? 第39节 “没关系,总比没有强。”花竹虽然失望,但面上并无气馁之色,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望舒哭着喊着要来,说是要与你同生共死,我没同意。” “下次若你再见到他,跟他说我没怪他。” “让他多对你内疚些时日,也不是坏事。”方池说罢,伸手招了远处的挑夫过来,花竹则去营地叫几位娘子来帮忙清点物资。 娘子们见到方池,并不害羞,钱二娘更是做惯了保媒拉纤的事情,开口便朝方池问道:“官人可曾娶亲呀?” 人群中立刻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还有几道打量的目光。 方池也不答,只是含笑朝大家点点头。抬眼间,他又看见之前与花竹在一起的女孩儿,她正帮忙将衣物按照男女分开,听到此话,也用一双大眼睛盯着方池瞧。方池顿时心中一股气不顺,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喊花竹去带他参观。 花竹苦笑:“我们这儿瘟疫蔓延,方大人还要参观?” 方池也并不是真的要看,回道:“随便走走。” 花竹只好带着方池去附近转转。两人走到一个小土坡上,花竹指了指东边的营地,说道:“那里是没有感染的乡亲们住的地方,我们轻易不过去,担心过了病气给他们。”转身又瞧了瞧西边的帐篷,继续说道:“染疫之人都住在那边。” 方池看到这里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赞道:“这分区而治的法子不错,花大人是有真才实干之人啊。” 花竹摆了摆手,很是认真地解释道:“不敢居功。你家姐姐出了不少功劳。” “在治病救人上面,她确实可靠。” “晓夏姑娘的药,已经开始起效,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日,城门口的营地就可以撤回罗村。” “看来我的顺溜纸没白烧,回城后,你有什么打算?” 花竹眼中闪过一丝憧憬,“我准备搬去和田妈妈一起住,她年纪大了,需要人照——” “那正好,我已从临安府搬出,就住在你们那条巷尾,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照顾田妈妈。” 熬药的味道从营地的方向传来,花竹看了眼天色,对方池说道:“你随我过来,我有事情要对你说。” 方池见他双唇紧抿,忽然一种不祥的感觉环绕在心间。 “有什么事情这里说也可。” 花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环顾了下周围,见并无别人,于是开口说道:“上次你与我说的事情,我觉得……我觉得不妥,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放在——” “这件事,等你回城了再说。”方池打断花竹的话,这答案他不想听。 “疫患已经得到控制,往后你不要再私下前来。你若是因为对我的感情前来接济,难免被人抓了把柄。我与罗村众人如今已是一体,你我如果往来密切,到时候——” “我不在乎!”方池眼见他和自己划清界限,一时情急,抓住花竹手臂,不让他再往下说。 花竹右臂受伤,被他这么一抓,没忍住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方池见他吃痛,一时间手忙脚乱,他不顾花竹反对,拉开他的袖子看,“伤还没好吗?” 花竹想要抽回手,方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执意要看他伤口。 “方池!”花竹带着怒气喊他。 方池被他一吼,忽然像是做错事的小童一般,一下子停手立正,只剩一双眼眸呆呆地望向花竹,那眸子里夹杂的慌张和无措,看得花竹心头一痛。 “伤口无事。”花竹本不愿解释,但看着方池那双无措的眼睛,不知为何,安慰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花竹后悔已经来不及,只能掩饰般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你可以不在乎,但是方家能不在乎吗?” 方池站在花竹面前,立得板正,他后肩肌肉紧绷,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将眼前人拥入怀中。 “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情,”花竹说得很慢,但是字字清晰,听在方池耳朵里,显得冷冰冰的,“你我之间的事情,绝无可能。” 手终于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方池意识到自己把花竹抓得太紧了,他想松些手劲儿,但那双手却无论如何都不肯。他努力调整自己的舌头,试图把话说得云淡风轻些:“为什么刘帙晚可以,到了我却不行?” 花竹露出一丝苦笑,直白坦荡地答了他的话:“从前我年少,对人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我和他,已是更无可能了。” 这一个“更”字,让方池刚刚死去的心,又恢复了些许跳动。 “回去吧。”花竹将手从方池手中抽出,“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如果我离开方家呢?”方池见他要走,急忙开口问道。 “有没有方家,我们都无法在一起。你那小箧,我给田妈妈了,你去她那拿回来。里面的首饰,够你娶一位好夫人。” “那个盒子……那盒子是……” 方池想说,那盒子是你给我的,是你让我攒满的,如今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拿着它来到了你的面前,我怎么可能给了别人。 但他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头,他在方衡和方与之面前立过誓,自己幼年的事情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方家待自己如亲生,他不能毁诺。 方池用力摇了摇头,就算全部都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告诉他,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你教过我识字,你喂过我一碗温粥。 如此这般,花竹就会因为年少的情谊而爱上自己了吗? 更何况,花竹已经忘记了自己,他连“一醉”这个名字都不再记得。 幼时的那场相遇,模糊在他们的生命中,如今再相逢,却是一个不记得,一个不能提。 方池还要开口再说话,但被花竹打断了。 “方池,我还没说完。这不是你或者其他人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或许可以一起讨论案子、一起下值回家,一起面对面吃个饭,我们可能会很快乐,也可能这是我的一生中,最接近理想人生的机会。但是我不能。因为我不仅对自己负有责任,我还对常家、对望舒、甚至对卷宗里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等着我为他们伸冤的人负有责任。” “是的,这样很累,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我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如果我们在一起了,或许我们会快乐一段时间,但是要不了多久,我们的关系就会传遍整个临安城,到时候,整个方家,都要受到我的连累,他们会在街坊中抬不起头来。‘就是他们家,给别人养大的儿子,和男人好上了。’方家的所有人都会因此而遭受痛苦,不光是方家,就连常家也不能幸免,我知道常家没有几个好人,但我的那些表兄妹们,他们是无辜的,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遭受牵连。晓夏和与之都还没有婚配,若是我们败坏了家门的名声,到时候他们便难找到合意的姻缘,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还有田妈妈,她一直希望我成婚生子,我虽然无法满足她这个愿望,但也没有勇气在她晚年的时候,牵着一个男人的手站在她面前,我实在太怕她对我失望了,因为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亲人的存在了。”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有人用生命给我上过课,我不愿再有人因为对我的失望而死去。对不起,方池,我还有太多的牵挂和责任,又太自私,放不下眼前的生活,没办法、也不愿意做那惊世骇俗之事。” “对不起。”花竹说完这句话,转过身去,也不等方池回答,逃一般地离开了。 而他最后这句道歉,听在方池耳朵里,更像是在道别。 方池没有追,而是难得的悲伤起来。他看向天边,晚霞挤在夕阳身前,被落日映红,将天空染成绚丽的绛红色。他盯着天际看了许久,直到夕阳逐渐消失,晚霞也慢慢散去,只留下一片宁静的夜空。 大概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如同晚霞想要留住夕阳一般,终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方池低下头去,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又鼓起了勇气。 就算花竹是终要落下的夕阳。 他也不会是轻飘易散的晚霞。 方池从来都不是轻易放弃之人。 更何况是对他爱了一辈子的人。 他要留住花竹。 他方池,偏要留住他。 若太阳终将要落山,那他也要随他坠入永夜。 他这一辈子,是定要跟在他身边的。 无论天涯海角还是刀山火海,不管龙潭虎穴还是地狱天堂。 从十几年前,花竹喂他那碗粥的时候开始,他方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第46章 疫情反扑,无米之炊难为 方池离开还没五天,疫情忽然反扑,来势凶猛得像是林间野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众人吞噬殆尽。 病患的帐篷一时间之间竟然住不下,方晓夏只好将症状较轻的人移到外面。 花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瘟疫忽然在未感染的营地里蔓延开来,之前半月,隔离的方法十分见效,没道理一夜之间就失了效用。但此刻他也无暇细想,只忙着能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病患突增,最先不够用的便是药材,这才过了三天,整个营地的药材几乎见底。花竹的信不知往城内去了多少,县衙仍旧装聋作哑。 花竹无奈,只好厚着脸皮再次修书给方池,盼着方池能帮他往上递递信息,只求可以控制住疫情。 在这些活生生的人命面前,他和方池之间那些情爱上的尴尬,忽然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方池很快回了信,说自己已经在想办法,但随着城外瘟疫的肆虐,城中也渐渐跟着吃紧:官府闭了城门,不仅流民们进不来,新鲜菜蔬蛋肉和每日皆要食用的稻麦豆薯也无法入城。 渐渐的,城中居民难以为继,官府却只放了一个粮仓,粮食不够吃,城内的居民纷纷想着出城去混口饭吃。 府衙见城内日渐混乱,三日之前设了宵禁,又让众人凭文书出城,管控比前段时间又严格了许多。 城池一封,城内物价马上疯涨,于是有人靠倒卖粮食发财。这些人对偷偷出城之人痛恨非常,每每举报至官府,把县衙和州府都忙得昏天黑地。 花竹读完了信,也是一阵惆怅,看来无论城内城外,这最先遭殃的,总是百姓。他想着过几日再问问城里的情况,却是没有能够再给方池回信。 因为花竹也病倒了。 花竹这一病,整个营地就乱了套。之前众人大多肯乖乖听话,大部分原因是看着花竹在此,心中抱有一丝希望。但官府派来的大人若是死在这里,大家估摸着治疫这事怕是要不了了之。 于是有人开始夜里爬城墙,想要进城。他被守城士兵一箭射死,尸首就躺在城墙下,妻女忙着在营地做活儿,足足过了两日才发现此人不见,找了一圈,抱着尸身大哭。 花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到时候别自己还没死,这群人就先把营地搞瘫痪了。于是他的烧才退了一点儿,就挣扎着去操持大小事务。他深知若是众人得知他暂无大碍,还能遵纪守法几天,至于具体是几天,那也只能看造化了。 方晓夏每天早晚必定要来看花竹两次,她倒是信心十足,她在这些日子的治疗中,已经对此种疫病十分了解,卯足了劲给花竹治。 花竹却有些受宠若惊,自他记事起,只要分东西,他便是家中最后一个,他并不习惯做被优先对待的那个人。常常自责道:“我是来帮你们的,如今倒是成了拖累。” 方晓夏道:“花大人,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你节省,我们就富裕,更不是你受苦,我们才会开心的。” “可这汤药,却是喝一碗少一碗。” 方晓夏停了手中的事情,坐到花竹对面:“若是连你也救不了,我这大夫在众人之间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花竹是真心实意地不想浪费了汤药,每天两碗麻杏石甘汤,在现在已是非常奢侈的供给。 况且这药又格外苦口,他嘟囔着想将药分给阿蕙一份,他知阿蕙也害了时疫,如今已是病重。花竹不想宝娣失去最后一个亲人,她身世本就凄苦,若是母亲再一去,就变成无人可依的孤儿了。 方晓夏听他说起,却是轻叹一声:“阿蕙姐姐,怕是治不好了。” 她这一句,便是给阿蕙判了死刑。如果方晓夏都说治不好,那大半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不过花竹不想就这么放弃,试探着问道:“要不要问问罗翁翁?宝娣那孩子实在是可怜。” 方晓夏仍旧是摇头,只是一个劲儿地催着花竹喝药。 花竹苦笑道:“若是大家都死了,独活我一个,也没有什么意义啊。” 可是任凭他怎么说,方晓夏就是不肯减药,回道:“若是你死了,我们也都活不下来。” 方晓夏说的次数多了,花竹便不再推辞,每天按部就班喝药。毕竟,人活在世,谁都不想死。 除非是没了活路。 此刻的花竹,不想死,也不能死。 将军,您哪位? 第40节 他若死了,再去地府,便只有神魂俱散的下场。 药喝了几日,花竹开始慢慢好转,他脱离病榻的第一晚,就有人来找。 是许久未见的宝娣。 花竹一发现自己发热,就将宝娣赶离身边,生怕过了病气给他。 结果这个小姑娘,见黏着花竹无望,跑去病患众多的帐篷里面帮阿娘喂药去了。大概在她心里,没有一个可以依靠和亲近的人在身边,比染了瘟疫还要可怕。 这些事花竹是不知道的,只当她仍旧整日里跑东跑西地游玩。 但此刻宝睇站在面前,见她衣服上都是滴了汤药的痕迹,花竹哪里还不知道她去干嘛了。当下心中一疼,拿了箱子里的甘棠梨给她吃。 这甘棠梨本是上次方池来,揣在身上给花竹的,最初的那几天,花竹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想起来这零嘴。直到最近天天吃汤喝药,整个人都是苦的,于是每日睡前都找来一个吃。今天的这个还没来得及吃,正好拿来犒劳眼前的小小巾帼英雄。 宝娣到底还小,看到零食眼中放光,吧唧吧唧吃得香甜。花竹等她吃完,问起她为何而来的时候,宝娣才惊觉差点忘了正事。 她赶紧端端正正地站好,汇报一般地说道:“韩三姐姐想要见你,她说是跟这次疫情有关的事。” 自从花竹发热,方晓夏就禁止他再去帐篷里走动。韩三姐是这次染疫最严重的人之一,花竹也是好久没有见过她。 听说对方要见自己,花竹也没耽搁,当即起身去了帐篷。他猜想,韩三姐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所以一等自己病情好些,就马上托人来邀。之前花竹没精力调查这次疫情的起因,现在他精神渐好,也想着去问问这些最先染病的人,到底是接触了什么,才让疫情疯了一般地传播。 进了帐篷,韩三姐却已是快要不行了。 最近每日都有人逝去,帐篷中的众人早已司空见惯,并不如何惊奇或是恐慌。花竹快步走近,问她要不要喝水,转身就想去拿碗,却被韩三姐一把拉住了衣角。 这一拉的力气,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可说是奇大无比。花竹一个踉跄,心中更是确定了韩三姐有重要的话跟他说。 于是坐在她旁边,伏下身来,听她要说些什么。 韩三姐却是抬手推了花竹一把,让他坐远些,又偏了头,才开始说话。 花竹知她是怕将病气过给自己,心下感动。 “这次疫病的反复,是我引起的。”韩三姐刚转过头去,就开门见山地说道:“那日,我中了些暑气,躺在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想去取些水来擦身。” “但我们营地的水,都是从南山村口的井里担来的,我不好意思用大家合力抬来的水,就提着桶自己去汲水。” “哪想到,刚到井边,便遇到了也来取水的三虎。” 后面她就不再多说,只是兀自抹泪。 但她不说,花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三虎这三兄弟,整日在营地里横行霸道、调戏各个娘子。虽然自称“三虎”,但营地众人背地里称三人为“臭大虫”。 花竹苦于没有能用的差役在侧,他空有一个县尉的头衔,却无法约束三人。上次花竹烧了通行令牌后,三虎被众人赶走,就这么消失了一段时间。 如今让他们在夜黑风高的僻静之地,遇到独自一人的韩三姐,发生了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花竹不明白的是,韩三姐为何要说是自己引起了这次瘟疫。 韩三姐大概也知道花竹不解,复又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夜回来,我便开始发烧,我心存侥幸,也担心自己离开大家,再被那三个禽兽糟蹋,便一直没说自己染病。若我早……” 花竹打断她:“此事不怪你。” 韩三姐不再说话,只是暗自落泪。花竹还想再思考下韩三姐这个事儿,但还没来得及琢磨通其中的蹊跷,就见宝娣又跑了过来,拉了拉他,嘟囔道:“晓夏姐姐叫我来喊你。” 花竹去了帐篷后面,就见方晓夏正在摆弄所剩不多的药材。 “韩三姐的事情你知道吗?”花竹问方晓夏。 方晓夏朝他苦笑一下,说道:“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三只老虎实在可恨。” “先不说那个,我找你来,是商量药材的事情。”方晓夏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我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我今日差了焦祁他们上山采药。” “跟你同来的那几个差役,他们不添乱就是在帮忙了,哪还能指望这几个人采药?” “如今这情况,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疫情控制不住,对他们有害无益,若他们能想通这其中的关窍,大概也愿出几分力气。” “紫苏叶和甘草都用完了,另外黄苓也所剩无几,这样下去,我们恐怕一天也撑不住了。” 方晓夏一贯是乐观的人,花竹难得见她绝望的时刻,安慰道:“我再想想办法。” “我给家里去了信,大哥说是在筹措,但如今城内瘟疫也渐渐蔓延,加上城门已封,我看是没有多大的指望。” “明日我上山去采药。” 花竹话未说完,就听到宝娣“哒哒哒”跑来的声响。 “花大人!”宝娣声音里透着欣喜,“有人找你!” 此刻夕阳逆着光,显得有些刺眼,花竹抬头,就见方池在夕阳的余晖中朝自己走来。 第47章 国难发财,宫内岁月静好 疫情一发展,不光花竹这边举步维艰,就连在城内的方池也是焦头烂额。 如今城池已封,众人皆要凭路引或公凭进城,但入城凭证每日发放的数量有限,许多粮商菜贩拿不到,只能在城外急得团团转。再加上周边地方疫情也逐渐严峻起来,众多时蔬无法供应,一时间城内物价疯涨,最先受难的便是普通民众。 临安城内偷鸡摸狗的事件陡增,但是贼人被捉拿之后,往往偷抢来的活物已经下肚,官府与苦主都无可奈何,只能打几板子了事。一众衙役们,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打起板子来有气无力,缉捕犯人的时候也多草草敷衍了事。 方池背靠方家,虽然不至于饿了肚子,但是工作与生活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时鲜的瓜果蔬菜基本已在市面上绝迹,若谁家能偷运些进城,那必是要去黑市交易,价格已经飞上了天。至于灯油草纸之类的生活用品,也非高价者不能得。若是大家各取所需还好,但偏偏这个时候人人自危,城中的高官富商,或是用钱或是用权,各个家里囤了个满。于是平民百姓能得到的物资,更显得捉襟见肘。 更有甚者,他们想要借此发财,找了门路从城外偷运物资进城。这批人,临安府和方池一众,虽奉了命捉拿,但多数时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们想着毕竟城内物资短缺,若能开源,多少是个疏解。结果方池偶然见到一个商贩交易,那厮竟然将所有东西全部卖给了侯府。 从前临安城的百姓们,是接着权贵人家指缝中漏出来的东西过活,如今人家不想漏了,那就只有等死一法了。 但好在临安毕竟是天子脚下,众民苦熬了几日,雪片似的申奏就到了皇帝案头。 于是城内又开了两个粮仓,再专门开放一条水路,方便都城内外往来,每日路引也跟着加放了一倍。如此城内饥民饿殍少了许多,只是物价仍旧居高不下。 原因无他,只因这入城资格被人拿捏垄断着,想要进城,必先得到路引,而这路引,非有门路与金钱者不可得。商人们打通关系买路引的价钱,自然是被加在商品上,由百姓买单。 至于开的粮仓,百姓确实分得了粮食,但他们到手的,不及赈灾粮总额的十分之一。那剩下的十分之九,一部分去了大小官员的府中,另一部分,虽流通进了市场,却都是高价卖出。 贪官与奸商两相勾结,使得物价反而更加昂贵了起来。这些官员们,在封城的过程中吃到了甜头,自然是希望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下去,故而在奏折中,将城内局势写得十分稳定。 如此又捱了几日,方衡联合了御史台进谏,说临安人民,仍旧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希望天子再次开仓赈灾。 奏折一上,触动了多方的利益,故而今日上朝,整个朝堂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吵闹起来。 侯适率先从一众官员里站了出来,与御史大夫当庭互呛,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了一番。最后侯大人一句话,让能言善辩的御史大夫也无话可说。 侯大人说的是:“敢问当庭哪位家里挨饿受冻了?” 众人一时间沉默。 如果说自己家揭不开锅了,在场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显然没有人到那份儿上,更何况,若谁真的这么说,也是驳了当今圣上的颜面;但若说家中都安好,那是不是就从反面证明了方大人在说谎呢? 方衡是户部尚书,又兼任临安知府,按理说此事他最有发言权,可堂下一众的官员们,都揣摩着皇帝的脸色,看他似乎是并不相信方衡的样子,竟然没有几个愿意站出来帮他说话的。 最终还是御史大夫,拍了拍衣服,上前一步说道:“我等安虞,不代表百姓无恙。临安城的情况,是真是假,是急是缓,还是知府方大人最清楚。” “方大人毕竟多在朝堂之上,若说城内情况,应是两位赤县令最为清楚。”侯海一句话,又轻轻巧巧地将皮球踢给了根本没有资格上堂的人。 侯适内心赞了一下自家儿子机智,逮到机会,立马接话道:“若是民众苦深,那知县必会上奏,既然陛下开仓放粮后,并未见赤县县令的折子来奏,可见临安城内无恙。” 这又不声不响地拍了皇帝一记马屁。 “我任临安知府,难道临安城的情况,我自己不清楚吗?”方衡站出来说道,“两位赤县令苦苦支撑,不愿劳动天威,但我作为临安知府,必然要将事实呈上堂来。临安城内目前虽安稳,但隐患众多,还需提早商议对策,以防民众动乱。” 方衡一口气说了许多,却被侯适轻飘飘地一笔带过:“方大人多虑了,既然城内太平,便不急于一时。若朝廷太早行动,反而会令百姓猜测,误以为事态严重。” 站在后面的御史大夫与侯适争执了半晌,到底不肯放过,说道:“既已太平,那为何不恢复往常,开放城门?” 侯适道:“临安城内贵体居多,如今城外瘟疫肆虐,若不有所控制,如何保证城内安全?何况,圣上已经增加发放了路引、通了水路,只等城外疫情扑灭即可。之前开仓放粮,每户所得,够半月之食,城内人民暂时无虞。” 他这么一说,庭上几位大人纷纷附和:他们确实收到了侯适所说的粮食,按人头分配,半月配给,分毫不差。 方衡犹要再辩:“如今城内的偷盗案件,比往年频……” 皇帝被几人吵得头昏,他伸出左手,往右手的虎口处掐了掐,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站在他身边的安公公不着痕迹地朝众人看了一眼,机灵点儿的已经得到讯号,轻声咳嗽,提醒方大人:此事还是改日再说比较好。 皇帝自己正心烦意乱,听到下面住口,也不追问,只是问了句城外疫事是否有人负责,得到临安众县衙在办的答复,便不再问,转议北梁和“钱荒”之事了。 若皇帝知道这个“在办”,只有花竹一个小县尉在忙活,估计要当场革了众人的职。但此事,别说皇帝不知道,在场的官员,也并无几人知晓,知晓的几个,还没来得及提起,朝堂上便已经换了话题。 不过当朝之事便是如此,越是上面的人,越觉得事情是多方协作,同心戮力完成的;越是下面的人,越知道,无论什么事,都是一群人敷衍邀功,几个人踏实做事办成的。 如此一来,便苦了众百姓,多少人掏空了家底,只为眼前这一口吃食。只可惜,这短暂的封城,在家国安危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朝堂上还在议论着北梁之事,北梁的二皇子好战,收集了几批驭灵人,正在和大夏抢定州。 “臣以为,当从梁国内部入手。”侯适说起战事来,滔滔不绝,“如今梁国储君之位争夺激烈,若我们帮扶势弱的四皇子,等他登基那一日,两国便有交好的可能。” “我听说北梁的四皇子,是个驭灵人?” “不错,四皇子正是将驭灵人带入战场的始作俑者。” “臣以为不妥,梁国四皇子野心极大,纵使我们帮他登上皇位,也难保他没有吞并大夏之心。” 堂下众臣吵吵嚷嚷的,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又开始掐自己的虎口,众人争执了几句,见上位者如此,都极有眼色地住了口。 “今日方太尉怎么没有上堂?”见朝堂内无人说话,皇帝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自家儿子被点名,方衡赶忙上前一步,说道:“回禀圣上,犬子最近感染风寒,怕传染给众位同僚,故而告了几日的假。” “嗯,等方爱卿体愈,朕再问问他梁国的事情。他久在边关,定然见解独到。” 侯适的脸,跟着这句话,沉了下去。 但此时的方池,却不知自己被皇帝惦记了一下,正专心致志地在方剂局打秋风。 他最近几日都在忙着草药之事。城内的困局,从根本上,还是要等城外疫情有所缓解后,方可破局。但此刻,城内各处各怀心事,竟然是无一人愿意帮衬。方池在方剂局软硬兼施,如此过了好几日,才总算在城内收集了一批药物,带出城去救济花竹。 第48章 圣旨到阵,世间艰难有靠 方池好不容易出了城,但他这次带来的药,却只能勉强解众人的燃眉之急。临安城内的一切都很紧缺,方池能筹措到的药材也不多。 “若这批药材用完,还是没有起色,你们二人便随我回城。”方池安置好药材,把方晓夏和花竹叫到身边,低声说道。 “那怎么能行?”方晓夏和花竹异口同声。 “这是父亲的意思,我只负责传达。”方池对方晓夏说完,转头对花竹说道:“府尹大人让你回去,你听令行事就好。” 将军,您哪位? 第41节 花竹严重怀疑,方衡只说了关于方晓夏的前半句,关于自己的后半句是方池瞎编出来的。他刚要张口反驳,就见方池已被方晓夏拉到帐篷后面去了。 “你拉我干什么?”方池一脸不耐烦,他好不容易偷偷溜出城,就是为了多陪花竹一会儿。如今自己还没和花竹说上两句话,就被自家姐姐强行拽开,让他有些烦躁。 “你还想不想和他长长久久?”方晓夏朝花竹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还用问?” “那你就同他一起解决了这场瘟疫,到时候有了过命的交情,你再怎么黏着他,他也不好翻脸。” 方池不说话了。 他这次来,是希望带着花竹去避难的,但如今方晓夏却建议不退反进。他思索了一番,最终朝方晓夏问道:“抗疫这件事,对他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方晓夏言之凿凿。 “那我能做些什么?” “你先留下给我帮忙,我就说我缺少帮手,这样他也不好拒绝。若你有时间,再顺便帮与之查查罗家姑娘的事情。”方晓夏对方池嘀嘀咕咕地说道。 花竹出于礼貌,等在帐篷的另外一侧,不去探听他们姐弟两人的谈话。 可是等方晓夏再带着方池回来的时候,方池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他的步伐坚定而有力,每踏在坚实土地上的一步,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燃起的信念和决心。 “怎么了?”如今花竹反倒有些好奇,方晓夏到底跟方池说了什么了。 夕阳坠在天边,方池就站在那儿,全身仿佛被金色的光芒所笼罩。他的双眼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仿佛两颗璀璨火热的太阳。 “是有方可医了吗?”花竹被方池所感染,带着一丝希望问道。 方晓夏俏皮一笑,说道:“阿弟留下来帮忙。” “我留下来帮你。”方池重复了一遍。 “你留下来无用,不如回城,我本该叫你带着晓夏姑娘一起回去,但这里实在离不了她,我还是十分自私地想要她留下。” “谁说我无用的?” “那你留下来,能帮晓夏姑娘做些什么?” “我……”方池难得语塞,他“我”了好一会儿,最终说道:“我可以帮晓夏配药。” “这是什么药?”花竹随手在地上拿起的一味白芍。 “这不就是树叶吗?”方池接过,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自家姐姐站在花竹后面,拼命给自己对口型。 “额……这是白……嗯,白蛇?”方池看不太懂方晓夏的口型。 “白蛇爱吃的药。”只犹豫了片刻,方池觉得自己看对了口型,信心满满地答道。 方晓夏捂住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大人还是回城去吧,临安城内更加需要你。”花竹放下手中的白芍,拍拍手要走。 “我总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方池朝着花竹已经转过身去的背影喊道:“为何你总是绕着猫走。” 花竹停下脚步,有些困惑地看向方池:“你说什么?” “从前我以为你是怕猫或是讨厌猫,但见上次见你和姜姜相处,又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所以你为什么总是绕着路边的猫走?” 花竹觉得方池有些无聊,正是闹瘟疫的时候,他倒是有时间关心自己和猫的关系。 “你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太心软,生活中如此,当差的时候亦然。我留在这里,能帮你管理下营地。至少能不让你带来的那几个小吏每日闲荡。” “我没有心软,我只是没时间去管他们。” 方池走近了些,盯着花竹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说道:“你知道吗?即使因为你的路过,那些猫中断了吃饭,等你离开的时候,它们还是会回来的。动物们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食物的。” 花竹的身体忽然僵住了,一时间脑子里空洞洞的,只剩一颗心脏孤独又强烈地跳动着,他往后退了两步,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道:“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所以我说你心软,你太替别人着想了,就连自己路过正在觅食的猫,都担心影响了它们。” 方池说完,也不等花竹回答,留下句“后面你且看我的吧”,就抻了抻衣服,帮方晓夏搬着草药走开了。 花竹看着方池的背影,觉得此人干劲十足。他能感觉到从方池身上散发出来的决心,这个人就好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随时准备着扑向目标。 只是他的目标是什么呢? 花竹想起方池看向自己的眼神儿,一时间吃不准,他到底是想要治疫,还是要治自己。 “花大人,”焦祁带着官府中的小吏们匆匆赶至,“刚才那位,可是方大人?” 这几个人上山采药不行,观察政治动向倒都是一把好手,方池才来了一刻钟,他们就闻着味儿来了。 “方大人可有什么吩咐?”焦祁问道。 花竹很想回一句吩咐你们去采药,但终究忍住了,只道了句“你们自己去问他吧”就离开了。 刚走两步,花竹又遇到迎面而来的倪家三虎,他心中连道晦气,但还是点头与三人招呼过。 “花大人,留步。”二虎中气十足地喊花竹,“我大哥病了,需要进城去看大夫。” “此处便有大夫可看。” “那小娘子怎么能行?” “若信不过晓夏姑娘,亦可去找罗家翁翁治疗,但切记莫要在营地里乱跑。”花竹近日见三虎,是憋了一肚子气的。按理说,得知韩三姐的事情之后,他是应该依照律法逮捕审问三虎的,可如今他身边无人可用,只能对三虎强奸了韩三姐之事,装作不知,等他日回城,再做审判。 三虎却并不领他的情,冷哼了一声,说道:“我们要进城!” “进城腰牌已毁,除非疫情缓解,否则谁都进不去。” “花大人,我们从前听你的,是因为相信你能帮我们治疫。但现如今,你自身都难保,有什么道理不给我们留条生路?” 二虎一把抓住花竹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你去和刚来的那位大人说,让他放兄弟几个入城!否则,要是我大哥死在这里,你也别想活着回去。” 焦祁等人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看热闹,他们见花竹的目光看过来,并不帮忙,反而笑嘻嘻地劝道:“花大人,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看还是放三位兄弟进城比较好,你就去和方大人说下,一句话的事儿。” “谁要进城?”方池帮方晓夏放好了药材,刚折返回来,就见几人围着花竹。二虎嬉皮笑脸地放下花竹,朝方池问好。 方池没理他,上前将花竹从三虎包围着的圈子里拉出来,让他远离已经染疫的大虎。 焦祁几人,见方池走近,也都纷纷行礼。 方池扫视众人一圈,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长卷,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托了,说道:“此次我来,是来传旨。” 焦祁这些官府小吏,哪里见过圣职,一下子七零八落地跪了下去。反倒是三虎兄弟,互相看了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跪倒在地。 方池却不着急宣旨,而是“啪”地一下合上了圣旨,说道:“这圣旨是传给花竹大人的,诸位不方便听,暂且都起来吧。” 焦祁等人战战兢兢地起身,盯着方池手中的圣旨看了半晌,一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表情。 “你们先退下吧,我要给花大人宣旨了。” “大人,”大虎上前道,“我们三兄弟的事情,是和城里的李县令通过气的。如今急于归城,还望大人通融通融。” 方池将花竹挡在身后,对大虎说道:“你求我无用,这圣旨上写的,便是城外的一应事物,全凭花大人调遣。” 二虎上前想要拉花竹,被方池单手拦下。 “你要做什么?”方池朝二虎问道。 “在下和花大人商量件……”二虎的声音越来越小,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此刻别说二虎,就连在场的花竹,也感觉到一股压迫感,就像是自己头顶有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迎面压过来,让人喘不上气。他朝压力的来源望去,见方池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正望着二虎,二虎却左顾右盼,不敢与方池对视。 花竹看着方池,他能感觉到,对方在战场上积攒下来的血腥气,一下子在旷野中弥散开来。花竹瞬间懂了田妈妈曾经跟他说的,方池身上那种野兽般的感觉。他右手按在银镯上,出于礼貌,尽量不去感受方池的感觉。 但是方池的存在感过于明显,在这扑面而来的感觉里,除了那股子血腥气,对于华住来说,还有一种类似于家的安全感。这种感觉,让花竹几乎是被本能拉扯着想要贴近方池,他能感觉到从方池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安心的感觉。那种感觉,是花竹穷极半生去追寻的,是巢穴的感觉,是归家的感觉,是你在外面披荆斩棘回来后,休息的信号。 花竹拼命压抑着自己靠近方池的冲动。 但就在这时,方池似乎感觉到了花竹的纠结,一抬手,就将他拉近了些,花竹一下子放弃了抵抗,侧身微微靠在方池左肩上——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下,他的身体叫嚣着去这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花竹挡也挡不住。 三虎受不住方池强大的气息,早已经夹着尾巴溜之大吉,焦祁等人见他们离开,也没有久留,跟在后面灰溜溜地走了。花竹见周围没有别人,索性安安静静地靠在方池的肩膀上休息了一会儿。 方池抿着唇低头笑了笑,他几乎跳出眼睛的爱意,没有让花竹看到。 过了一会儿,花竹叫嚣着休息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地面,试图转移话题,朝方池问道:“听说最近城内也开始闹瘟疫,你可知田妈妈情况如何?” 方池并不拆穿他的尴尬,反而认认真真地答了:“州府事务繁忙,我最近为了凑药材,都住在州府里,田妈妈的事情并不知晓。不过我把望舒送去了田妈妈那里,至少老人家不会太寂寞。” 花竹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将斜靠的身子从方池肩膀上移开,方池心中一阵失落,最终酸溜溜地开口,问道:“刘帙晚呢,这次来怎么没有看到他?” 花竹十分罕见地嗤笑一声,说道:“疫情反复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看来他对仕途的执着比不上自身的性命重要。” 方池抿了抿嘴,轻轻拉过花竹,让他再次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那圣旨是怎么回事?”花竹这次却没有再靠着他,而是站直了,一脸严肃地朝方池问道。 方池十分随意地从怀里掏出圣旨来,说道:“从前宣我从边疆回临安的玩意儿,我拿来给你镇镇场子。” 第49章 上山采药,花竹几人遇袭 方池来后,花竹已经快要痊愈的病情反而渐渐严重了起来。他逐渐不再出现在人前,营地内的一应事物均由方家姐弟出面摆平。 在他们两人的保护下,花竹拖着虚弱的身体,开始肆无忌惮地使用驭灵力。 现在他对驭灵力的控制,已经渐渐成熟,即使忽然摘了黑黢黢的银镯,也不会有头晕目眩的感觉了。 如此过了半月,方池带来的那些草药也快要用完。这日傍晚,花竹选了两只鸟,让它们朝后山飞去。 他借着两只鸟的眼睛,在后山中寻找药材,小鸟们飞了快半个时辰,花竹终于找到几个草药所在之处,准备等下过去采药。可就在寻找草药的过程中,花竹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 后山的林中,翠鸟有些超乎寻常的多。 花竹放开两只鸟,转而感受起山中的其他动物来。 之前的感觉没有错,山里确实有很多的翠鸟。另外,花竹似乎在山上,感受到了……牛。 后山是野兽们生活的地方,牛这种家养的动物,怎么会出现在其中? 花竹觉得不对劲,他再次铺开驭灵力查探了一番,却发现,山里不仅有牛,而且还是两只。他反复确认了三遍,最终决定顺路去看看。 后山不高,花竹走了一半,就发现有人跟着自己。跟踪的人并未刻意遮掩,很容易就花竹被察觉。 “谁在那里?”花竹手中握着一根树枝,已经准备好召唤树林里的动物。 方晓夏牵着宝娣走了出来。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花竹见是二人,摸了摸腕上的银镯,收回驭灵力。 将军,您哪位? 第42节 宝娣有些怯懦地说道:“我担心花大人不熟悉后山,而且天就快黑了,晚上容易迷路。” 方晓夏拍了拍宝娣的肩膀,话说得理直气壮:“我们上山采药,你偷偷摸摸地出来,是发现了什么吗?” “我最近晚上睡不着,索性上山看看有没有能用的药材。你们明日还要在营地操劳,就不要跟着我了。” “方大人说,不能让你独自进山。”宝娣上前轻轻拉住花竹的袖子,“你若不带着我,我就回去告诉方大人。” 花竹嘴角微扬,这才半个月,宝娣已经成了方池的小眼睛,时时刻刻帮着方池看管自己。 “你这么着急上山,到底有什么事情?”方晓夏见花竹不说话,眉头微凝,再次问道。 花竹只好把两头牛的事情告诉二人。 “怎么会有这种事?”方晓夏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山里有两头牛的?” 花竹撒谎,“之前上山的人看到了,告诉我的。” 方晓夏不再追问,而是催着两个人继续往山上走。 “你明日还要看诊,就不要跟着我熬夜了。”花竹劝方晓夏。 方晓夏根本不理他这一茬,反倒提起别的事情,“这几日来,一直有件事情在我脑中盘旋不去。你说,若韩三姐真的是那夜染了瘟疫,那应该就是大虎传染的。我听营地里的人说,大虎前些日子已因疫病丧命。” “他死了?” 方晓夏点头,“奇怪的是,二虎和三虎终日与他厮混在一起,为何至今无恙?” 花竹从小读的是圣贤书,“正气存内,避其毒气”之类的话语背了不下百遍,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偏偏是二虎兄弟这样的人,避开了祸事。 他抱臂而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于是三人一路无话。等到了山上,果然发现拴在破庙里的两头牛。 牛被拴在门栓上面,却没有任何人看管,旁边倒是散落着几把吃剩的草药。 这种时候,谁会用草药来喂牛呢? 花竹蹙着眉头没有说话,他弯腰将草药收好,决定先带着两人往山下走,顺便再采几把药。至于庙里的牛,等到明日,再差人来牵。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明月与繁星都未升空,只有一片片的乌云肆意蔓延在天际。 “有人跟着我们。”下山的路上,宝娣最先发现有人跟踪。 花竹闻言,示意二人停步,然后悄悄寻了只翠鸟,借它的眼睛查探着周边,发现跟踪的人竟然是二虎和三虎。 “他们跟着我们做什么?”花竹还没来得及想出个究竟,就听到脚边几声“嘶嘶”声。 “有蛇!”宝娣发出一声惊呼。 花竹身边游来了两条蛇,他刚想控制两条蛇离开,就感觉到这两条蛇已是被人操控着的。 原来三虎竟然也是驭灵人! 花竹撤下驭灵力,想看看他们控制这两条蛇要做什么。 两条蛇分别朝花竹和宝娣游来。 花竹见蛇近身,不再迟疑,用驭灵力将它们赶回。 蛇游至树后,三虎和二虎失去了对蛇的控制权,咋咋唬唬地喊着救命,从树后逃出。 “你们跟着我们干什么?”花竹让蛇缠住二人。 二虎被蛇缠住,一动不敢动,只能乖乖回道:“没什么,我们就是顺路下山,遇到了几位。” 花竹让蛇缠得更紧了些。 “大人饶命,我们是看到你们发现了两头牛,所以跟过来看看动静。” “牛是你们的?” “是我们从罗村领来的,村里没人,我们担心牲畜没人照顾,就帮着养一段时间。” 花竹不信他们这么好心,但他还没来得及再问,树丛中猛地扑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一把推倒花竹。 “娘?!”宝娣认出来人,惊呼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阿蕙推开花竹,自己却被一条黄色的大蛇狠咬一口。这蛇来得悄无声息,花竹又专心审问二虎,一时不察,让人钻了空子。 方晓夏跑过去给阿蕙包扎伤口。阿蕙身染疫病,说什么也不让方晓夏近身。 “这蛇有毒,我先帮你拔了毒。” 阿蕙摆摆手,仍旧不让她过来,方晓夏却不听,走近帮阿蕙治伤。 “娘!”宝娣站在一旁,急得直哭。 花竹接过黄蛇的控制权,让他游回树丛里去找控制它的人。 世间大多数驭灵人的驭灵力都不高,故而只能近距离控制动物,所以控制这条蛇的人,一定就在周围。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大虎被黄蛇逼着从树丛里走了出来。他脸色灰黄,确实是染疫之兆。 花竹让黄蛇将他也缠起来,但并不伤害三人。 “原来花大人也是驭灵人,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大虎说道。 “彼此彼此。原来你还没死,也是让人意想不到。” 大虎冲着花竹咳嗽了两声,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我的时候不多了,我自己清楚。” “所以要过来杀掉我们?” 大虎却不再回答。 花竹转向二虎和三虎,说道:“大虎已经命不久矣,但是你们却不一样,我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谁先跟我说实话,我就放他走。不说的那个人,今天就只能留在林中,和缠在身上的蛇一同过夜了。” 二虎和三虎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你们为何要杀害我们?”花竹肃声问道。 二人仍旧不语。 方晓夏见他们如此,径直走到三虎身前,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一下子塞进对方口中。 第50章 攀枝入市,宝娣反杀三虎 “毒妇,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三虎被蛇缠着不敢动,只能站在原地骂街。 “这是我自己做的毒丸,等会儿你就会全身发痒,若不及时解,明日便会转为疼痛。待到后日,你就会在又疼又痒中死去。” “你个毒婆娘,果然最毒妇人心!” “那你是说还是不说?” “说什么?” “为何要杀我们。” “你们发现了我们的牛,自然不能留。” “这就要杀人?我不信。” 三虎朝方晓夏吐了一口唾沫,花竹拉她避开了。 不多一会儿,三虎身上的药效开始发作,他没了刚才的狠戾,嘴里的叫骂声也转为求饶。 “你说不说?” “说说说,姑奶奶快把解药给我。” 方晓夏递给三虎一粒药丸,“这药能暂时压制住你体内的毒素,若你不说实话,只需一盏茶的功夫,马上就会复发。” 一小粒药丸被三虎囫囵吞下,他身上的奇痒很快就褪了下去。 “老三!不能说。”二虎给三虎使眼色。 “那你去试试这痒药?!”三虎瞪着牛眼,朝二虎回道。 “快说吧,说完给你解药,否则痒死痛死我都不管你。”方晓夏催道。 “晓夏姑娘,我们实在冤枉。没有人想要害你,我们要杀的,是花竹。” “为何要杀我?” 花竹跨前一步,站到三虎面前。 “你挡了我们财路,自然该死。” “我知你们靠殡葬之事营生,但是如今,患疫之人,却不好发丧,就地掩埋或者焚烧是最优的选择。我领了朝廷治疫之命,不能让你们入城。” 耳边传来一阵干笑。 “花大人真的以为我们赚那几个死人的钱。” 三虎话没说完,身体又开始发痒,方晓夏板了脸,对他说道:“有话快说!” 三虎刚尝过奇痒难耐的滋味,不敢怠慢,当下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我们是借发丧之名,将驭灵人送进城。” 此言一出,花竹暗自吃惊,他将这话在心里来回咂摸了几遍,脑内曾经混乱的几条线渐渐变得明晰。若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那么他今日便是走了大运,稀里糊涂地摸到了通天教在临安城势力的边缘。 通天教内的“攀枝入市”,恐怕就是与眼前的三虎相关。 花竹忍住内心的波澜,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听说你们是给常玉办事的?” “对对,要杀花大人,也非我们本意,都是常玉要求的。”三虎朝方晓夏求饶道:“还请方姑娘放过我们。” 方晓夏看向花竹,希望他有所定夺,但花竹却没注意到她,他仍旧在暗自琢磨常玉的事情。常玉本就是牙人,做贩卖人口的事情理所应当,通天教让他运输驭灵人,也是水到渠成之事。自己一直觉得常家与通天教有所牵连,怎么就没想到常玉曾是人牙子这件事呢? 如此看来,常玉当年能一举拿到茶引,获得供应贡茶的资格,可能也与通天教有关。但若这两件事真的相关,通天教可就不仅仅是一个江湖组织这么简单了,它必然和朝廷有所牵连。 思及此处,花竹又犯了难:他一个小小县尉,拿什么与朝廷对抗呢? 他低头看了眼腕上的银镯,随即想到自己在地府立下的誓约,在心里叹了口气:左右都是死,不如索性为了驭灵人们拼一把。 “除了你们,参与发丧的还有谁?”花竹重新打起精神,朝三虎问道————“攀枝入市”不可能只有这几个人。 “还有临安城里的安济院,我们负责将驭灵人和尸体,一起送进安济院,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安济院是临安城中的慈善组织,专门负责安置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孩子,整日里来来往往的闲杂人士很多,多几个人少几个人,都不显眼。 “你们送进城的驭灵人,都去了哪里?”花竹问道。 三虎指了指地下,露出一个阴气森森的笑容。 将军,您哪位? 第43节 花竹忽然想到简乔和那两具无名的童尸。 “简乔可是你们杀死的?” “谁?” 花竹在地上画了简乔脚踝上的那个图案,说道:“这个人。” “记不清楚了,从这个标记上来看,此人是个驭灵人,但我们每天送进去的驭灵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具体死的是哪个,我们就不清楚了。” “这刺青是你们刺上去的?” “不是,送来的驭灵人都有类似的刺青,每个人的刺青略有差别,我们不知道出处。” 花竹放开缠绕着三个人蛇,“你们走吧。” “就这样让他们走了?”方晓夏有些不甘心。 花竹没多解释,现在的关头,治疫要紧,“攀枝入市”的事情,要等回城后,再和方池从长计议。如今花竹和方池,身边皆无人可用,即使今日抓了三虎,也无法将他们送审,只是给抗疫之事徒增负担罢了。 不如等回城,抓了常玉的把柄,一起审问。 花竹搀着阿蕙,转身往回走。阿蕙却不愿过了病气给他,坚持走在花竹后面。 才走了几步,花竹就感觉身后有劲风袭来。他不是练武之人,对偷袭不甚敏感,等他感到这一招的时候,已是避无可避的绝路。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花竹转身,只见阿蕙扑倒在地,身前插着一把匕首。再往远处看过去,是并肩而立的三虎兄弟,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蕙。 阿蕙倒在地上,鲜血从她的口中一阵阵地涌出来。 “阿娘!”宝娣哭倒在阿蕙的身侧,阿蕙却顾及着自己的疫病,轻轻推开了宝娣。 花竹调动驭灵力,想要召唤周围的动物来控制住三虎。驭灵力猛涨而起的一瞬间,花竹动了杀念。 但也只是一瞬间,花竹就发现附近有一条腹蛇,正被人控制着朝三虎快速游来。 花竹看了一眼方晓夏,又看了一眼宝娣,没有阻止这条蛇。 “花大人。”阿蕙微弱的呼唤声从身侧传来,花竹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阿蕙用一双灰暗的眼睛盯着他,几乎是恳求地说道:“花大人,我知你是好人,本不该麻烦你,可是我实在无人可托。宝娣虽然倔强淘气,但总算听话,也做得来洒扫做饭之事。” 站在一旁的宝娣见母亲如此说,心中大恸,又要往阿蕙那边去。阿蕙立刻眼光一凛,喝道:“从今往后,你便是花大人的人,不再与罗家有任何瓜葛。若是花大人要打要骂,你且都要受着。”她还想再温言软语地嘱咐宝娣两句,却已经没了力气,只是单手从怀中掏出户籍簿,拼命朝花竹伸过去。 “求大人给她个留身之处。若是大人看的起,便让她在府里做个针线人或是拆洗人的活计,大人若实在瞧不上,就替她找个好人家发卖了罢。” 花竹见她颤颤巍巍的手里举着一张户籍,他哪里敢不接,赶忙伸手拿过那张纸,刚想跟阿蕙说自己定会照顾好宝娣,却发现对方已经闭上了眼睛,伸手去探,再也探不出气息。 身后传来三虎的惊呼和咒骂之声,花竹不去理会,而是蹲在阿蕙身前,叹息着说道:“你这一生吃了太多的苦,我定不会再让宝娣,经受那些你已经忍受过的痛苦。” 其实花竹知道,阿蕙早已在染疫之前便死去了。她丈夫曾经落在她身上的每一记耳光、每一个拳头,不仅伤害了她的肉体,也侵蚀了她的灵魂。如此的折磨,无异于对她的慢性谋杀。阿蕙是为了女儿,才一直坚持着活到现在的。 他看了一眼身边竭尽全力控制着腹蛇的宝娣,决心不再让她受苦。 花竹控制着三条蛇,阻拦在三虎离开的方向,他并不想杀三虎,但也明白,今日他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宝娣要杀三人的决心。 三虎最终都死在腹蛇的毒液下,宝娣抱着阿蕙的尸体痛哭。 方晓夏看了花竹一眼,有些漫无边际地问道:“你就不怕我们告发你吗?” 花竹明白她是在说驭灵力之事,他并未拆穿刚才控制蝮蛇之人并非自己,而是苦笑着回道:“自然是怕的。” 他见方晓夏意味深长地朝着自己笑,又补充道:“虽然是怕,但是甘愿。你与宝娣,都救过我的命,若是有一天去告发我,我也认了。” 他话音才落,脑海中就不受控制地闯入了那日在姚姑娘的庄子里,听到方池说过的话。 “你相信他不会害你?” “不是。” “不是相信,那便是甘愿了?” 花竹摇了摇头,想要甩掉记忆里的这些对话,自己和方池之间的烂账,似乎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难解了。如今随着花竹身体的每况愈下,关于方池的种种,反而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开始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51章 医药难寻,营地捉襟见肘 三人将阿蕙的尸体藏好,准备明日叫人来埋了。至于三虎,就全当没看见,留下三具尸首,等着林中的动物们来处理。 回去的路上,花竹见宝娣一脸悲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朝方晓夏使了个眼色,盼望着她能说些什么。 方晓夏牵起宝娣的手,话却是对着花竹说的,“你在庙里捡到的那些草药给我看看。” 花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阿蕙为救自己而死,他却不知要如何安慰宝娣,他自己年少丧父失母,明白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抚慰失去亲人的痛苦。犹豫了半天,最终只能顺着方晓夏的话,谈起了公事。 “你觉得二虎和三虎一直未曾染疫,是吃了庙里那些草药的原因?”花竹掏出怀中的草药,递给方晓夏。 “这是青蒿。”方晓夏接过草药端详了一番,最后说道。 “能用吗?” “《肘后备急方》里提到过此药,但是不常用。岭南那边有时候用它去瘴疾,只是此物是去热猛药,非是瘴疾不用。” “瘴疾是什么?” “就是染了瘴气后患的疫病。”方晓夏若有所思地道:“可能瘴气与病气也有相通之处,现在左右是走投无路,不如一试。” 言谈间,三人已到营地,宝娣一路低着头,此刻放开了方晓夏的手,想要独自离去。 “宝娣。”花竹最终还是叫住她,宝娣停了脚步看着花竹。 “对不起,你娘是为了保护我——” “不怪你。”宝娣打断了花竹的话,却不再给他多说的机会,匆匆跑开了。 花竹抠着衣角,眼眶慢慢转红。 “如今的情况,治疫要紧。”方晓夏见花竹神情不属,温言相劝。她话音未落,就见罗翁从营地后面走了过来,花竹心中一松,让两位大夫研究药方,逮着机会,起身告辞了。 方晓夏与罗家翁翁研究了半宿,最终定了方子,后半夜方晓夏让罗翁歇了,自己照着新药方熬药。 火炉刚点起火,花竹就走了过来。 方晓夏有些责怪地问:“花大人的病还未痊愈,正是要多休息的时候,怎的半夜不睡?” “我来试药。” 听他这么说,方晓夏忽然想起,自己光顾着研究药方,倒没有想过用谁试药。 青蒿此物,性猛药烈,并不是中原常用药。给病重之人用此药,难保不会一命呜呼;轻症之人,又不一定愿意冒险试药;至于自己试药,虽是许多大夫会做的事情,不过方晓夏和罗翁都未染疫,也就无法试出药效。 此刻花竹自己送上门来,倒是最合适的一位。 方晓夏看了他一眼,没再赶人。 一碗药喝过,花竹对方晓夏道了谢,回房休息。 花竹住的地方,说是房,也不过就是比露天多一个房顶。这个房顶,是用之前从帐篷上拆下的围挡做成的,固定在两棵树之间,能遮阳、可挡雨。比起其他人家用衣服做的房顶,坚固了一些。房顶下面,一张草席,一块大石头,一个藤木箱子,便是花竹的全部家当。 这居住环境比常府差得多,但是花竹却住得舒适。原因无他,自由罢了。他在这里无拘无束,没有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言行,也不会有人在自己耳边唠叨责难。他做了二十年常家的累赘,如今,终于成了眼前这些人的救星。 所以他竭尽全力地履行着这个职责。 花竹回到住处,往席子上一躺,等着命运的宣判。他一夜无眠,肚内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是也没如何翻江倒海。 第二日天一亮,花竹去找方晓夏,让她给自己号脉。 方晓夏抓着他的手腕,半晌无语,最后扔了句,我去请翁翁来,就走了。 花竹自然不会让老先生奔波,跟在方晓夏身后,主动去找罗翁。 老先生也摸着脉半天不语,最后因为花竹紧张而有些脉动过速才放了手。转脸问方晓夏:“他一直是这样的吗?” 方晓夏点头。 花竹听二人打哑谜,心乱如麻,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此药不能用,还是我不行了?” 方晓夏这才注意到他担心的模样,问道:“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大人要先听哪个?” 这个选择对花竹来说,没有丝毫难度,当即回道:“坏消息。” 方晓夏有些惊讶他回答得果断,当下不再卖关子,答道:“这药要么无用,要么就是花大人没有试出来。”说罢,也不等花竹再问,接着道:“好消息便是大人的病情有所好转,治愈在望。” 花竹不解:“既然我在好转,为何说这药无用?” 方晓夏语气中带了些忧愁,说道:“你本就在好转,今日状况与昨日差不多,说明昨夜用药并未起效。” 罗先生收了剩下的几根青蒿,说道:“还以为得了妙药,却是白白浪费了一天。” 花竹却不肯放弃:“本就是病去如抽丝,又不是仙丹,很难我昨日服了,今日便好。但是至少,我们知道此物无毒,可以再找人来试药。” 他见二人仍旧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接着说道:“此物既然无毒,就先采来做菜吃,正好营地口粮不多,即使不能治病,充饥也是好的。”顿了顿又有些不太确定地道:“依我看,二虎和三虎两人没染疫症,要么是本身身强体健,要么就只能是这青蒿的原因。” 方晓夏听完他这番话,也打起精神,拿回罗翁收起来的青蒿,“这药我再煎两份,换个人试试。” 对于青蒿此药,花竹没报多大希望,以至于两日后方晓夏跑来跟他说那青蒿治好了刘大姐时,他着实惊讶了一番,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原来那药真的管用?” 方晓夏难得有些支吾地说道:“三个人试药,都是比较严重的病情,只有刘大姐好转了。” “其他人如何?” “一个今日不在了,一个并无起色。” 花竹叹气,他今天还没去统计患者,但最近每日都有人逝去,一听不在了三个字,就心中一阵难过。这群人将性命托付给他,他终究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活下去。 忧总是伴着喜来。这边新药还没研究好,那边旧药就已经见底了。更糟糕的是,粮食也跟着不够了。 方晓夏也是一筹莫展,就是华佗再世,此刻也是没辙。她提议着人去上山采药。花竹摇头,临安城确实是有几座山的,就连大内都是挨着凤凰山的。但外面疫情越是严重,城内守卫就越是戒备,山中早已安排了人值守,一旦发现流民,当即斩杀,不留活口。这些事情,方池来时就已经和众人说过。 至于唯一能采药的那座南山,这段时间,已经被营地众人薅秃了。 可是采药是死,不采药也是死。 花竹病后,给各个衙门都去了信,照旧讨药讨粮讨人。但与之前的信件不同的是,这次花竹言辞恳切地说,若是再无帮助,自己恐怕难以支撑,如果城外营地无人管理,流民势必要作乱。这半是哀求半是威胁的言语,并未得到任何回信。 花竹见临安城内完全放弃了自己,索性不再写信,而是将之前写信的那些时间,全部用来写日志,他想着万一自己真的死在这里,也算是给后面留下些治疫的经验。 写完日志,花竹拿出仅有的一点饭食来吃,一口病还没送到嘴里,宝娣摇摇晃晃地跑来喊饿,花竹于是将仅有的半个饼全都给了她。她刚吃下去半个时辰,又摸着瘪瘪的肚子来找花竹,花竹只好摸摸她的头,劝道:“乖宝娣,你先睡个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宝娣睡下了,花竹却不行。他的银镯越来越黑,睡眠也跟着越来越少。不过好在他习惯了挨饿,在常府生活的十年里,他是常常饿着肚子过生活,饥一顿饱一顿地过了十年。 记忆中自己似乎有过一个很会藏吃食的小厮,他藏东西谁也找不到,每每花竹饿肚子的时候,他都会拿出来东西来给他吃。 将军,您哪位? 第44节 可这个小厮是谁,花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想到往事,花竹摇摇头,此时不是追思旧事的时候,他需要集中注意力干活。可是肚子饿着,脑子似乎也不好使了。以前总觉得专心做事就会忘记饥饿,但现在饿得久了,才知道,肚子饿的时候,人是专心不起来的。 外面吵吵嚷嚷的,花竹此刻更难集中注意力,他想着反正睡不着,索出门去瞧热闹。 众人正在篝火边围着方池,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自从方池来到营地,他便成了大娘们最喜欢的那个人。方池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也不怎么爱与别人说话,但却意外地受到营地里众位娘子们的欢迎。 多半是有副好皮囊的缘故。 花竹走近了些,刚好听到钱二娘在给方池说媒。各位娘子皆不知道他太尉的身份,只当他和花竹一样,是县衙里面的小官。 “丁家姑娘非常好,年纪也合适。”钱二娘推了一把身侧的年轻姑娘,殷勤地对方池说道:“她女红不错,绣样尤其描得漂亮。” 方池面色微动。 “让我们私下聊聊。”方池拉了丁家的姑娘,将她带离篝火旁。那女孩子的脸,被夜里的篝火映得通红。 两人的身影被一双眼眸悄然跟随,直至他们寻得一处避风之地。花竹见二人倚靠石壁,一边比划一边细语,心中不禁泛起酸意。他轻哼一声,觉得无趣至极,转身回去睡觉。 当晚,丁家姑娘受方池之托,彻夜未眠。 那厢的花竹也没睡好,他梦见方池和丁姑娘的身影在月光下交错,又梦到方家办喜事,来来回回做了几个破碎的梦后,再也无法入睡。 第52章 天降神兵,燃眉之急得解 如此又过了五日,营地里喜忧参半,众人的情绪也如潮水般波澜起伏。喜的是,青蒿配成的新方子渐渐起了作用;忧的是,营地周边所有能采的草药,都已经被采光,众人已经再无草药可用。 今日天气终于凉下去了一些,开始有了秋天的感觉。 花竹正凝眉苦思,为筹措草药之事发愁,忽见远方尘土飞扬,数骑飞驰而来。这等声势,竟似劫掠四方的马帮。 花竹叹了口气,心道天要亡我。 等来人奔得进了些,却见为首之人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花竹这些天,早就见识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力量,哪敢轻看了去。但无论他如何重视,也是文弱书生一个,与马帮对敌,无异于蚍蜉撼树。 花竹脑子里转了几转,想着营地里不是病人,便是女人,算来算去只有方池一人会武,于是决定智取。 瞬息间,他脑子里闪过几个对马帮的搪塞敷衍之法,又都被一一否决。思来想去,觉得倒不如直接坦白这边瘟疫横行,整个营地的吃穿用度都是过了病气的。又想到自己出城之时,身上带了几块碎银以备万一之用,可以待会儿拿出来孝敬几位。他不求毫发无损,但求马帮能留下让营地众人勉强再度几日的口粮。 至于几日之后,营地会变成何种模样,花竹如今已经顾不上考虑了。 几念之间,马帮已快到眼前。 骑在马上的众人并不如何嚣张,全都提早勒了马,缓缓朝花竹驶来。花竹定睛细看,只见除了为首女子外,其余人都并未背箭匣,而是每人身后一个大包裹,马屁股上还拖着另外几包。一众人看上去,像是刚刚劫完了一票活计,满载归来的模样。 花竹见此情景,心中一喜,觉得谈判有望,主动迎了过去。 “几位大侠,”花竹学了从前姚姑娘对江湖人士的称呼,说道:“我们这里都是病患,还请诸位不要再向前行,莫要过了病气才好。” 那女子听他此言,果然不再向前,而是十分爽朗地笑了笑道:“我找花竹、花大人。” 花竹听对方叫出自己姓名,稍楞了一下,随即回道:“在下便是。” 众人见如此容易就找到了,纷纷翻身下马。 “祝十三和姚梦蝶你可识得?” 花竹听到十三和姚姑娘的名字,大松一口气:看来应不是来打劫的,对方大概是两人的江湖朋友,想要在回程的路上歇上一歇。于是也笑道:“与两位有过几面之缘。” 花竹在城外这段时间,渐渐习得言语之道。他对于提及十三曾是父亲手下之事,以及姚姑娘的救命之恩,始终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他唯恐自己一朝言辞不慎,引来不必要的纷争和仇恨。在这乱世之中,江湖恩怨纷繁复杂,花竹并不清楚其中的纠葛与来龙去脉。 因此,他决定少说为妙,以免因为一句话语而让营地中的百来口生灵遭受无妄之灾。他如今深知,小心行事,方能在这变幻莫测的江湖与朝堂之中立足。 那女子看出了他的谨慎,笑道:“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姚姑娘和祝十三说你们私交甚好。”她朝花竹走近了些,拍了拍他肩膀,“我们受了二人委托,来给你送药,你看放在哪里好?” 花竹听到药字,顿时两眼发光,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天降神兵竟然是来帮自己的,迟疑道:“此话当真? 女子喊了一人上前,打开包袱给他瞧。 这一看,花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包袱里,是满满当当、如假包换的草药!花竹认出防风、常山、麻黄、青蒿这些药,心下顿时激动难耐,恨不得立马就可以将药煎好送入病患之口。 “女侠稍等!”花竹说完,风一般地往帐篷那边跑,此刻他内心狂喜,形象也顾不得,只想赶快寻了方晓夏来,让她看看这些药材。 狂奔到半路,忽觉不对,花竹又一个急刹回身,往来时的路跑回去。 自己怎么这么傻,应该先将送药的诸位安顿好再去啊!万一那几位觉得受到怠慢,一个不开心,打马回程,自己真不知道要到哪里哭去。 马帮众人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风餐露宿惯了,早已经习以为常。几个人中,有的靠在树荫下休息,有的带了马去吃草饮水。大大小小的包袱倒是卸了,三两个一堆扔在地上。花竹见状很是心疼,地上那一个个包裹里装着的,可是营地众人的性命。 方晓夏见到这些草药,也是激动非常,忙不迭的到了谢。但她这几日极其忙碌,话没说两句,又拿着新来的药材,转去帐篷后面配药了。 马帮为首的女子唤做姜九,见营中大夫是一女子,也是啧啧称奇,跟着方晓夏就想去看。花竹忙拦了她:“那边病患太多,当心过了病气。” 姜九也不勉强,就在花竹这里坐着,一副等方晓夏回来再议的模样。 此刻姜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平日里这石头是被花竹当桌子用的,现在姜九坐在上面,颇有一股山大王的气势。 花竹不敢让山大王久等,忙不迭地去帐篷后换了方晓夏过来,自己则带着一群人,跟在罗翁的身后,照猫画虎地配药。 花竹的桌子前,姜九已经和方晓夏聊了起来。 姜九先开了口:“姑娘这一身衣服很是好看。” 这是寻常女子间攀谈常用的开场白,无非是称赞下对方的衣服发饰,珠玉佩环,或者是胭脂水粉之类。但是此刻放在两人之间,却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因为方晓夏今日,穿的是一身男装短打。 方晓夏不以为意:“做活儿方便些。”她脸上带了笑意,看了看姜九又道:“姜姑娘的衣服也不错。” 姜九跟着笑了,她今日也是穿的方便活动的衣服:圆领短衣,戴着襻膊儿,脚上一双皮扎。一副马夫的打扮。 “襦群太繁琐,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即便做得了,也比常人慢些。”想了想又纠正道:“比男子慢些。”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姜九放下东西,未多做停留,便匆匆离去。待花竹配好药材归来,马帮众人已然远去。花竹向方晓夏询问道:“他们何以得知此处药材匮乏?”然而,话刚问出口,他心中已经明了,此事定是方池在暗中相助。 姚姑娘是飞花堂的人,祝十三也与飞花堂渊源颇深。能让飞花堂送药来的,整个营地,只有方池一人。 方池今日并未现身营地,他近来总是行踪不定,令人难以捉摸。方晓夏对花竹摇了摇头,表示她对方池在江湖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两人转而聊起了营地内的病患情况。 “晓夏姑娘,依你之见,这批药材能够支撑多久?” 方晓夏沉思片刻,回答道:“这次药材颇为充足,只要我们治疗得当,再加上些许运气,或许能够彻底治愈此疫。” “此话当真?”花竹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方晓夏点头肯定道:“自从阿弟来后,我们营地秩序一直不错,你带来的那几位小吏也愿意出力相助。再加上这段日子我与罗翁的潜心研究,我对这次用药的把握很大。” 花竹长出一口气,眉目渐渐舒展,嘴角的笑意也跟着蔓延开来。 方池走过来的时候,正瞧见花竹嘴边绽出的这个笑容,他几乎看得有些呆住了。直到身侧的十三喊了他一句,这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行。 花竹也看到了迎面而来的二人,上前招呼道:“原来十三兄也来了,感谢你送来的药材。” 方晓夏朝来人行个礼,并不多话,转去帐篷后面研究药方去了。 “药材是姚姑娘筹措的,也要感谢方池寄来的图样,有了图样对比,飞花堂众人才能采到如此多的药材。” “我还以为是你们买来的,原来竟然是采来的。” 十三一笑,说道:“现在整个浙东路,药材都不好买。好在飞花堂众人身手不错,去深山老林里采个药,还算手到擒来。” 花竹看向方池:“你哪里来的图样?” “丁家姑娘熬夜画的。” 听他如此说,花竹才意识到,前几日那壶飞醋,自己是白吃了,不禁心下有些汗颜,他微微偏过头去,两只白净的耳尖开始发红。 方池见他如此模样,更是喜欢,嘴角忍不住翘起浅浅的弧度,一瞬不瞬地盯着花竹瞧。 花竹感到身侧投过来的目光,红晕渐渐从耳尖蔓延到了脖颈,一向沉着冷静的眼眸里竟然闪烁出几丝仓皇无措。 十三轻咳一声。 花竹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他别开眼,拘谨又倔强地转回头,硬生生地换了话题,对十三问道:“十三兄这次来临安,所为何事?” 十三忽略他略显干涩的嗓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回答道:“赵青到了临安。” 花竹惊讶地看了方池一眼,一下子对上方池含笑的目光,又迅速将目光转开。他清了清嗓子,暗自叮嘱自己正事为先,再次朝十三问道:“十三兄是来追杀他的?” “我是来将他绳之以法的。”十三仰头看了一眼天边的云彩,“我要他死,但不会亲手杀他,因为刘易希望他能被依法查办。” “刘易是被赵青杀死的吗?”花竹想起坟场中的那个墓碑和开在周围的鲜花。 十三低下眼眸,喃喃说道:“他是被我害死的。” 一阵微风夹杂着蝉鸣吹过,吹散了方才花竹和方池之间的暧昧氛围,带来了一股带着余温的忧伤。 花竹看了眼被阳光晒得绿油油的叶子和叶子间隙中漏下来的光,犹豫着问道:“刘易…… 他……他不是被赵青掳走了?” 这一次,十三沉默了很久,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然后才抬起头来,说道:“是的,但刘易并未死在赵青那里,而是……” 花竹听他声音哽咽,并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等着十三调整自己的情绪。 三人沉默良久,十三飞速揉了一把眼睛,而后复又说道:“刘易被赵青带走之后,我又在西夏见到了他。” 第53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6 十三再见到刘易,是在他被赵青掳走的两年后。 那年的兴庆府,还是西夏的都城,蛮人众多,民风剽悍。 十三来此地寻仇。 两年前他从镇江得知自家灭门真相后,便一直寻找曾与此事相关之人,杀之而后快。 就好像,他的人生除此之外再无意义一般。 这两年祝十三走遍了大江南北,每天除了杀人,不做他想。如今,十三年前的仇家只剩最后一人了。 至于他一直追寻的自家灭门的真相,也不过是普通人的贪念所致的悲剧。这种人间惨事几乎日日都在发生,摊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伤痕。 事情的起因,来自当年和祝家同在一个镇上的刘家。他们觊觎祝家在山上那几亩茶园,还有他家不外传的蒸茶技术,于是想着能趁和祝家联姻分一杯羹。 将军,您哪位? 第45节 刘家来提亲的时候,祝家并未拒绝,反而早早定下了两家的婚约,将祝家三姐许给了刘家长子刘升。 但刘升到了十三四岁,却越长越歪,成日出入赌场瓦肆不说,更是还未等祝三姐进门,偏房就已纳了两位。 祝家见此情况,便起了毁婚的心事,那时祝家嫡出只有一女一子,于是便托人去跟刘家说,三姐的婚事作废,以后等十三长大些,就来娶刘家女儿。其实这样安排,刘家也不亏,毕竟十三是祝老爷的老来子,疼爱的不行,日后是要执掌家业的。 但彼时十三还是个三岁娃娃,走路都摇摇晃晃,刘家哪等得了那么久,他们一心想早日知道祝家蒸青的秘密,又不好明说,于是断然不同意悔婚。 刘升更是觉得被拂了脸面,气恨非常,恼怒下寻了一个西夏汉子,雇他去毁祝三姐的清白。他想着,到时候祝三姐失身,祝家不想嫁也得嫁,又幻想那时对方对自己曲膝谄媚的样子,不禁觉得痛快非常。 可没想到事情是成了,祝家却掩了三姐失身的消息,要送她去出家为尼,之后又花重金请了耳目查探凶手。刘升眼见要查到自己身上来,只好跟自家人坦白,刘家父母亲戚聚在一起合计了一整夜,最终决定先下手为强。 四日后,祝家灭门惨案传遍建安城。刘升一家也不敢在城内多留,拿着祝家的蒸茶秘方,改名去了镇江。 而今刘家已亡,当时的杀手也被十三在这两年间全部送下了地府,这次他来兴庆,是来寻那个奸淫自家三姐的西夏汉子。此人名为李尧,当初他拿了刘家的钱回了兴庆,又在这里重操旧业。西夏政庞土裂的故土正合他的脾气,这些年做的坏事多了,名声竟也渐渐大了起来。 李尧集结了一帮匪徒,又弄了个小馆子作为接活儿的据点,没想到几年过去,他这个小饭馆生意蒸蒸日上,改名为狮子楼,成了兴庆城内有名的鲍鱼之肆。 十三坐在大堂里掰着一条羊腿吃,看着馆子里的三教九流来回穿梭。 这店里鱼龙混杂,热闹非常,台前后院的节目更是荤素不忌,整个楼里充斥着小姐们的脂粉味、汉子们的汗臭味和酒肉的香气,薰得十三直有些头昏。 十三喝了两壶酒,探到李尧已在去年将此楼交给儿子打理,就想着先填饱肚子,明日再去他家里招呼。烤羊腿才吃了没几口,便听到有节奏的锣声从场中传来,台下众人也开始跟着呼啦啦叫好。 十三知是到了拍卖奴隶的时候。 大夏境内的仆役多是雇佣而来,极少有人口买卖。但西夏不同,奴役和骡子是在市集里放在一起出售的,甚至奴隶买回去,三天之内发现有伤病还能退换。 然而能在狮子楼里买卖的奴隶,自是与市集间的不同。这里卖的多是姿色出众的男女,并非身强体健的青年劳力,他们不用在院间劳作,却是要在床上伺候主家。 这些人中,尤以大夏的纤弱少女最受欢迎,若是此人有驭灵力,那价格更要上一个档次。也正因如此,奴隶们多以薄纱遮体,玲珑身段若隐若现,只等食客们酒足饭饱,看一场香艳热辣的拍卖。 十三想着索性今夜无事,正好可以看看行情,他身上银钱不多,等杀了李尧,或许再去捉几个奴隶来换钱也说不定。 台上连着上来三个差不多的西夏女子,要价都是一百两起,最后两三百两成交。十三记住了她们大致的身材样貌后,便觉无趣,耷拉着脑袋把玩藏在袖子里的鱼袋。 他正沿着金线描摹着袋子上的鱼纹,忽然就感到楼里的喧嚣安静了几分,十三百无聊赖地抬眼望去,看到上台的奴隶已经换成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姿色绝美,细腻白嫩的皮肤在薄纱后若隐若现,竟是比方才的女子们还要美艳万分。 十三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台上之人,等他看清对方的侧脸之后,顿觉如遭雷殁——那人竟是刘易! 十三下意识地攥紧掌中的袋子,用力眨了几眨眼睛,又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见刘易并没有消失,于是嚯地站起来朝台上瞧:刘易似乎没变,仍是清淡明润的样子,一头鸦色长发没有束起,懒懒地披在肩头,配上他那双水光潋滟的凤目,透着说不出的风流。 刘易身走到了台中央,停脚,转身,漠然地望着众人,于是台下又是一阵惊呼,紧接着议论纷纷。 十三此时也看到了刘易正脸,忽地自梦中惊醒般睁圆了双眼——刘易转过来的左脸颊上,从鬓边至嘴角赫然两道长长的疤痕,那伤疤已经愈合,不是多么狰狞,但放在刘易这张脸上,就像一幅烟林清旷的山水画上泅了几滴重墨,一下子让仙人跌回凡尘,失了所有的不可犯的神圣,也没有了缥缈出尘的美感。 大家见他全貌不禁叹息,台上人牙子见有人失了兴趣,啐了一口,笑骂道:“你们嫌弃个什么?他若不是破了相,此刻定是在芙蓉金帐里供着呢,轮得到今日给你们看?”说罢欲解刘易腰带,给大家看货。 所谓“看货”,是奴隶买卖时约定俗成的规矩,主要看货品身体是否健壮,有无受过大伤或者隐疾,一般都是全裸勘验。 但狮子楼里做的是情色买卖,买主对自己买下的身体有些莫名的占有欲,所以楼里的货品们身着半透白纱,既不至漏了什么毛病没瞧见,又有一种欲拒还迎的风情。但只有一类人除外:来之前便是做皮内生意的奴隶们自是不必遮掩的。一来他们早已被千万人睡过,买主并不在意他们再被看一眼,二来这些奴隶们多是姿容姣好,露出来让大家看看才能售得好价钱。 十三见牙人如此动作,如同一声惊雷在自己头顶炸开,他不知这两年来刘易经历了什么,但心中愧愤交加,几乎是凭着本能走上前去,对那牙人喝道:“住手!” 如同过了半生,十三才意识到楼内众人都盯着自己,他把目光从刘易身上移开,对牙人说道:“我出一千两。”听他出价,台上牙人轻抽一口气,旁边的刘易却仍眉目平和,连看都没有向十三这边看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十三紧盯着牙人放在刘易腰间的手,对方注意到他的眼神,谄笑两声,松了解腰带的手指,又继续说道:“好汉真是豪气,但小底这还没介绍完,这位行首虽生得俊俏,但却是个没有神识的,买回去了可是要好生看管着。” 他边说边悄悄打量十三,见他听了这话眉头紧皱,暗道不好——这市利四倍的买卖怕是要黄!后面那些话连忙吞了回去,复又努力推销起来:“不过我跟官人保证,这人除却脸上两条疤之外,全身上下都是油光水滑缎子一般的,您若回去发现我撒谎,我给您退货没有二话。” 他见十三仍不言语,索性直接问向十三:“这位郎君,这人您还愿要吗?您若是要,我遣人帮你送房里,价格好商量。您若是不要,我这就继续给诸位验货竞价了。” 牙人做惯了买卖,知自己手上这几个人,加一起也就值个几百两,他不愿错过一千两的大买卖,但也不想按头强卖,怕得罪了人傻钱多的祝十三,失了回头客。 他盘算着这笔买卖能成便成,若是不成,几日后再寻几个清秀小倌给十三挑。 却没想到,十三听了他的话,既没犹豫,也没讲价,只说了一个“要”就要去上台领人。 牙人自是欢喜非常,众食客也跟着调笑起哄,觉得十三花费千两买个毁了容的傻子还如此急不可捺,简直是被色欲烧糊了脑子,甚至身侧的酒博士也出声提醒道:“郎君,我们楼里每月都有奴人拍卖,各花各色都齐全着,您可以再瞧瞧看。” 十三也不解释,抓了刘易手腕,带着他就要上楼。路过牙人身边的时候,顺势将袖里的鱼袋扔给了他,说三日后拿此物来房中结清银子。牙人一看鱼袋外绣着的金线,便知十三是不缺钱的,想必小衙内出门没带那么多现银,便也不阻挡,笑呵呵地收了,又忙着去介绍下一位奴隶去了。 刘易一路不说话也不反抗,十分乖顺地任由十三牵进了客房。两人在屋内坐定,十三一肚子疑问,但他见对方不哭不笑,脸上一点儿表情没有,真的像是没了神识,也不敢贸贸然做什么。只能先是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刘易身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认识我吗?” 刘易似是没听到一般,也不答话,只是拿着桌上的糕点吃起来。十三心中更冷,仿佛有一颗石头坠着往下沉,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渐渐地,胸腔内的石头生出一种窒息感,压得十三几乎喘不过气来。最终他掐了自己一把,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朝刘易问道:“你是听不到,还是不能说话?” 第54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7 十三对刘易问了半晌,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刘易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并不回答。 十三抓了刘易的手,让他抬头看自己,刘易十分听话地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称得上温和的微笑。十三看到那个笑容,眼泪刷的一下涌进眼眶,他想过自己再与刘易相逢的情景:刘易定会恨他怨他,他甚至情愿刘易打他骂他,然后跟自己绝交,两人再无交集。但十三从未想过会是今日这般,那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像以前一样,朝自己笑。 过了一会儿,许是楼下的奴隶交易结束了,牙人敲门侧身进来跟十三问安。十三正好一肚子问题要问,顺势请他进了屋。 牙人做了一笔大买卖,显得极为配合,十三才问了刘易为何不说话这一件事儿,他就竹筒倒豆般全交代上了:“郎君,您多担待,我们临来给他用了药,这会儿正安静乖觉着呢,您让做什么,他便会做什么,但是就是不怎么能说话。再过一柱香时间,等药劲过去,他就能言语,但是也就会耍疯了,到是时候您把他锁进笼子里就好。” 说罢,牙人着人从外面抬了个半人高的笼子进来,里面放着拴狗用的项圈和皮鞭。刘易听见笼子哗啦哗啦地响,忽地有了反应——他从凳上跳起,三五下扒掉自己身上的薄纱,钻进了床上的锦被里。 牙郎似是司空见惯,只瞟了他一眼,就回头继续眯着眼跟十三笑道:“若郎君想让他伺候,给他吃三颗苏合香丸即可。他吃了便很听话,但不能吃多,多了就睡过去了,如若您喜欢滋味儿烈一些的,这药吃两颗也可。平日里给他栓笼子里就好,药方我放在家里,三日后带来,官人结帐时可一并带走。”说罢行了个礼,放了一瓶回药在桌上,极为有眼色地想走。 十三却还没问完,他一把拉住牙人。 他心里有太多疑惑,比如刘易怎么会变成被拍卖的奴隶,他为何要吃药才会安静,为什么要把他关在笼子里,一堆问题争先恐后地冲到嘴边,到最后却只问了句:“他用了晚饭吗?” 牙郎听他这话,先是一愣,复又噗嗤一笑,拍了拍十三手臂:“放心,顿顿都没落,养得细皮嫩肉的,包您满意。”十三见他神色轻薄、语气狎亵,忽地没了追问的欲望。只道三日后再见,想着到时候再问也不迟,牙人笑嘻嘻地应了离开。 十三走向床边,路过笼子时,心中憋屈得难受,于是扯了床上另一床被子把它盖上后,才俯过身去看刘易。他不明白刘易到底怎么了,但是在他眼中,刘易仍旧是那个看上去气象萧疏,但对他关爱有加的哥哥,那个他为了复仇而出卖和被叛了的哥哥。 刘易见十三身子探过来,神情呆滞却又极其自然地伸出双臂去环他的脖子,被子一下子滑到刘易腰间,露出光洁细腻的皮肤。 十三一下慌了神,既不敢推开刘易的双手,也无力去帮他拉起腰间的锦被。正当他呆愣楞地盯着那白玉般的后背看时,十三的脑子“轰”地一声想起了一件事。 那时他和刘易两人还在太守府借住。有一天自己白日里伙同小狗“银蹄”一起捉弄刘易,自己随口帮刘易翻译狗语,骗了他很多冤枉银钱。等到晚上自己回房,还诳刘易给他去拿桂花糕。 他记得那天晚上,自己非要和刘易的挤一张床睡。大概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弟弟,刘易并没有赶人,而是任十三挤到他床上。刘易躺在床上许久,却仍旧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漏听了十三要吃桂花糕的事情,于是推了推身边人:“你下午何时跟我说要给你留桂花糕的,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十三憋着笑回道:“就是我汪汪汪的时候说的啊,谁让你这人小气贪财,为了五文钱不肯让我译给你。” 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好笑,躲在被子里吃吃地笑了起来。 听到这处,刘易知道自己被捉弄了,他并不恼,只是跟着十三闷闷地笑。 两人笑够了,又躺着说了会儿话,刘易很快便睡着了。 但是十三却没像往常在刘易的床上那样很快睡过去,他记得那时自己睁着眼睛想什么来着? 是了,自己想要这样的一个哥哥。 但是真的是想要一个哥哥吗? 那会儿无论是自己心里还是身体上的烦躁,他都刻意无视了。 但是后来在镇江城外,他为什么就让赵青带走了刘易呢? 自己是真的不知道赵青会怎么对他吗? 他知道的。 但是为什么没有阻止呢? 十三想不下去了,一回神又感到刘易仍旧轻轻环抱着他,刘易身上没有了从前那股红茶的醇香味道,取而代之的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此刻他似乎因为十三好久没动而有些焦虑,不安地轻轻晃动着身子,十三赶忙扯了被子,胡乱给他裹上。然后泄气一般坐在床边,努力想着自己刚刚没想通的那件事。 他与刘易最开始相遇,自己虽没安什么好心,但是也实在说不上与他有仇。后来偷东西失手,丢了牌子,也很难怪到刘易身上。再后来,自己在林间救了他也并不是纯粹因为善良或是正义,之后的相处反而是对方照顾和迁就自己多一些。 十三从小流浪,入过军营、进过商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接触,挨过欺负也欺负过别人,受了不少委屈但也报了不少仇。在他的人生哲学里面,以德报怨那都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别人给你一拳,是要尽力还回去的,不然后面还有可能挨第二拳或者第三拳。 但另一方面,他也不是一个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事的人。大概因为他打小儿得到的爱不多,所以每次都格外珍惜。无论是教他练功夫那个老师傅,还是后来的花吟,他都接受了他们的善意,并且心怀感激地为他们付出自己,不说以命相报,但称得上尽心尽力。 刘易这个人,可以称得上是对十三不错。 十三能够感受到,从前相处的那些时日,刘易是真心把自己当做弟弟对待的。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屡次三番地害他呢? 十三不解。 他自认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却又实在想不出原因。 头发已经被十三抓乱了,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仿佛在试图压抑着什么,但心里的烦乱,却像微风中的涟漪,静静在他心底扩散开来。十三暗骂一声,又端起桌上凉茶啜了一口。 然后他忽然瞧见了趴在床上的刘易。 刘易仍旧裹着被子,头发散在外面,一张脸也从被子里面探出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不知何由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两人的目光对上,刘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把大半张脸躲进了被子里,只留一头乌发在外面,衬得那条锦被格外鲜艳。 十三又是一阵没来由地烦躁,索性起身出了房间,准备去外面转转。 出了房门,他无心欣赏塞外的景色,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问:当初他为什么没有阻止赵青带走刘易呢? 是因为复仇心切吗? 还是怕刘易留在自己身边,会发生什么事情? 是怕刘易留在身边,自己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吗? 猛地一瞬间,十三意识到:自己对于刘易,既怕又恨。 他怕自己会爱上他,又恨对方让自己沉沦。 这个想法让十三一阵战栗。 但转瞬,十三心里又是一阵轻松。 此处一旦想通,十三这两年来的纠结都有了解释。 十三想不通的时候固然不懂,但事情一旦想通,他也不是矫情的人,当下就接受了这件事情。 再回看刘易与自己的过往,十三愈发自责,若不是自己愚笨,怎会牵连到刘易。而这一牵连,就毁了刘易的后半生。 他想着床上蜷缩被子里的刘易,胸口痛极,一想到这人是自己亲手交到赵青手上的,十三恨不得回到两年前,杀死那时的自己。 他又想到刘易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的模样,那人脸色苍白如纸,肩膀微微颤抖,双眼空洞无光。十三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青筋暴起,极力压制内心的痛苦和懊悔。 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仿佛一片黑暗的深渊,吞噬着他所有的希望和勇气。十三不断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那些错误的选择,那些无法挽回的后果。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撕裂开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煎熬。他渴望能够逃脱这片黑暗,渴望能够重新开始,但他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他只能在这无尽的懊悔和痛苦中度过余生。 还有余生,想到这里,十三微微振奋了一些。或许,或许自己还有余生的时间,能够给刘易一些补偿。 于是当晚,十三没有着急回狮子楼,反而潜进了李尧的家中。不过这次,他并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杀人,而是偷了一笔钱财出来。 十三决心照顾好刘易,第一步便是将他带回大夏,今夜他若是杀人,难保明日城内不会发生骚乱。他要将刘易平平安安地带回镇江,不会再因为自己的家仇而乱了计划。 将军,您哪位? 第46节 他因为自己的仇恨出卖过刘易一次,像是为了弥补自己对刘易的亏欠一般,他放过了李尧。 或许是在兴庆府积了德的缘故,十三带着刘易很顺利地回到了镇江。刘易大多数时间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但若是忘记了吃药,便会变得乖戾暴烈,总是找机会寻死。十三不得已,一路上没少给刘易用药。 等到了镇江,十三去山上寻了一块地。他将刘易安置在客栈中睡觉,自己去后山造房子去了。 等到房子建成,山中这间小屋,就成了两人的家。此处不打眼,十三开始慢慢陪着刘易一边养病一边减药。 但他没想到的是,此时他们二人,却已经被赵青所在的飞花堂盯上了。 第55章 疫情渐好,各人各回各家 听到这里,花竹忍不住朝方池看了一眼。 “我和十三就是这么认识的。”方池知道他想问什么,没等花竹开口,主动解释道。 “当时方池跟踪了我一个月,我都没发现,他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你那时候太关心刘易了,如今再跟踪你,我只有三天的把握。” “两天最多了。”十三说道。 方池笑而不语。 “后来呢?”花竹见两人岔开了话题,忍不住追问。 “后来飞花堂找到我们,赵青上门,要带走刘易。”十三露出一个苦笑,“我学艺不精,与赵青缠斗的时候,没能看顾上他,他……他……” 十三“他”了老半天,终究没能再说出一个字。 “他跳崖自杀了。”方池接过话头。 十三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身体佝偻下去,眼神也变得暗淡无光,像是老了十岁。 花竹看着十三的模样,不敢看向方池,他不知道,若有一天方池死在自己面前,他会是什么心情。然后花竹自嘲地笑了笑,无论自己是什么心情,可能都无所谓了。他们两人,终究是无法在一起的。 “后来飞花堂内部出了分歧,姚姑娘通过我找到了十三,希望合力除掉赵青。”方池继续说道。 “这次赵青似乎和城内官府有所勾结。”十三整理好情绪,不再提及刘易,他的语气又变得冷静而客观。 花竹有些担忧地看了十三一眼,但最终还是压下了嘴边的话,决定顺着两人的话题,说回正事。 于是他将三虎的事情与二人说了,“既然赵青和通天教沆瀣一气,赵青又出现在了临安附近,那么他很可能是在负责‘攀枝入市’这个环节。三虎可以从安济院里运送尸体,说明‘攀枝入市’是与城内的官府有所牵连的。” 方池看了花竹一眼,说道:“不是临安府。” “钱塘县我吃不准,但三虎当时拿给我的入城凭证,上面是仁和县令李大人的签章。”花竹说道。 “如今疫患渐平,我们先回了临安城,到时候我们在明,十三在暗,再联手调查他们。” “‘攀枝入市’我们已经摸到了门路,顺着三虎这条线往下查过去,没准儿能找到通天教。”花竹想起常玉,转向方池问道:“你在城内的时候,常家可有什么动静?” 方池摇摇头。 “吃药了。”方晓夏端着药碗,朝花竹走来。她仍旧是一副男子装扮,上身一件对襟窄袖短衣,下身穿着小口裤,腰扎皮革带,脚蹬长翰靴。看起来神清气爽,精力十足。 “晓夏姑娘今日打扮得甚是精神。”花竹接过药碗,朝方晓夏夸赞道。 “平日里被衣衫束缚的多,如今解了禁,就再也不想回去了。”方晓夏嫣然一笑,“营地的疫症如今已经解决得差不多,花大人回去有什么打算吗?” “等我回去,定要说明这段时日的情况,到时候你治疫之功不可没。说不定往后,你能凭借这次治疫的功劳,在临安城内开间药局。”花竹不忍心她这个既有雄心壮志,又满怀才情的女子,被埋没在自己的身份之中。 方晓夏却未被打动,只是笑着说道:“我做赤脚大夫也挺好,其实我真正想要的,不是开店,而是做大夫带给我的尊重和自由。” 花竹深知这两样东西自己无法许诺给她,只好又说了一遍:“我保证,你的功劳我定会呈要报上去,绝不会被别人贪了功。” 方晓夏仍旧是笑着的模样,“那这次回去,花大人会得到什么奖赏呢,升官还是发财?” 花竹解释道:“保一方平安,说到底是我的分内之事。此番回去,若是有人想要赏我,升官发财是都可以的。但若无人有这样的心思,便是都没有的。” 方晓夏刚有此一问,是因为她见花竹如此笃定地许诺了自己回去的事情,她与花竹相处这一个多月,知道此人轻易不言诺,但事事言出必行。现在听得他对于自己回去的遭遇都无法把握,故意问道:“花大人自己都前途未卜,如何保证我回去的境遇?” 花竹当她不信自己,心下慌乱了一阵,但还是极有把握地说道:“你没有官职在身,自然不会有人与你争功,再加上我努力争取,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方晓夏此时终于听懂了花竹的话。她生在官家,官场上事情也是明白一二的。一个差役立了功,但是这功劳到底是属于他,还是属于派他去做这件事的上司,就全凭上司的良心了。 花竹此次出城的原因,方晓夏比他本人还要看得清楚。他这一趟,大概只是官府为了能在年底考核之时,提及年中城外疫病,有所交代罢了。花竹处理得好,是县令大人英明;处理不好,那便是他自己能力有限。 花竹既然能被派到这倒霉差事,说明他在钱塘县衙中,定然是没有什么后台的,才会被人如此摆布。 不过花竹在钱塘县没有后台,并不等于在官场上没有后台,方晓夏的目光朝自家弟弟看过去。方池正盯着花竹喝药,感到家姐的目光看过来,朝方晓夏递过去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叫上十三离开了。 于是方晓夏不再纠结于此事,只是朝花竹问道:“如果真如你所说,我领了自己的功劳,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尊重和自由吗?” 花竹心下一沉:那当然是不能。他就是知道不能,才非要给方晓夏争功。 方晓夏见他不说话,说道:“我打算服侍父亲一些日子,然后离开临安。” 听她这么说,花竹暗自惋惜了一阵,但终究没有再劝。因为他实在想不到什么理由阻止她。 这世间的女子,若不想被困在女儿、妻子、母亲这三个身份中,要么舍身去瓦子中卖艺,要么……就是亡命江湖、上山落草了。只因她们可以是摆在家中温婉的物件,也可以是揽在怀里用来炫耀的东西,却从来不能是一个饱满而真切的人。 即使她们实际上确实是,也值得是。 如果她们是了,那么这世间的男子要如何自处呢? 这个世间,从来都是,女子要柔弱,男子则刚强。 如果女子们哪天都刚强了,男子们要怎么办呢,变得柔弱吗?他们自是不愿的。 柔弱意味着被欺,做惯了强者的人,是不愿放弃自己的权利的,于是他们不断地告诉另外那群人:你没有能力,你做不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改变世界,而是在我改变世界的时候,在我身后支持我或者为我叫好。因为你想要从这个世界上得到任何东西,都要通过我;因为你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满意。而你,永远也无法超越我,不为别的,只因我天生就比你高贵。 只因我天生就是男子。 如此,世间女子便被男子攥在掌心了。 花竹思考了这一番,不禁在秋日的暑气里打了个寒战。因为他想到了常家,这些年常家对他,何尝不是用的这套方法? 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男性,在女子们的眼中,是不是也与常家人一般呢? 他看向方晓夏的目光多了一丝愧疚,有些害怕自己的想法被对方看穿。很是心虚地问道:“你离开临安后,要去哪里呢?” 方晓夏收好药碗,“我已传信给姜妹妹,到时候她来接我,我随她去泗州。” 还好有姜姑娘。 她如今已是飞花堂的二当家,此人虽非良善之徒,却自有天真之处。 飞花堂混迹于江湖之中,也确实需要一个好大夫,而且有姜姑娘和姚姑娘这样身份的人照顾她,方晓夏应该不会受到欺负。 只是她却是要放弃自己官家女子的身份了。 花竹有些替方晓夏感到可惜。 但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他深知眼前这位姑娘的能耐。她熠熠生辉的生命,不应因为性别而被埋没。 他希望她能活成一个饱满而真切的人。 方晓夏已经给自己做好了未来的打算,其他众人,要么准备进城讨生活,要么已经在疫病严重之时,去别处流浪了。只剩下一个宝娣,需要花竹安排。 花竹想到阿蕙临终前的嘱托,叫来宝娣商量,问她是愿意随自己回城,还是愿意同方晓夏北上。 宝娣如今洗干净了脸,端端正正地坐着,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问道:“若我跟你回城,是要给你做管家娘子还是使唤丫头呢?” 花竹想着该来的总是要来,于是试探着问道:“给我做妹妹可以吗?” 宝娣听到这话,歪着头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不答反问道:“那你会给我出嫁妆吗?” 花竹有些奇怪她忽然提起嫁妆的事情,莫不是这小姑娘已经有心仪之人? 但他终究先回答了宝娣的问题,说道:“我会给你出,不过我眼下没什么积蓄,可能不会很多。” 宝娣似乎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地道:“没关系,我也不着急嫁人。” 花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可是已经有心悦之人了?” 宝娣摇头。 “那为何要问嫁妆之事?” 宝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没有了刚才的雀跃,讷讷道:“阿爹之前说我是赔钱货,嫁出去还要白搭嫁妆,所以不给我成婚,要我去给人家做使唤丫头。我去的第一天,就被抽了手板,半夜偷偷逃回家,又被阿爹送了回去。” 而后宝娣变得有些急切,匆匆说道:“但是阿娘临走前说,我可以去你家当管家娘子,管家娘子就不用天天被人打了。”说完这句话,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声音小了下去,用一只手搓着另一手的手指说道:“不过我只会做活儿,不会管家,从前阿爹一直说我笨,是干粗活儿的命,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管家。” 花竹见刚刚还眉飞色舞的宝娣,一下子变得畏畏缩缩,心中更加厌恶那已经死了的罗英,刚想开口安慰几句,宝娣却又急吼吼地开了口。 “如果你要我做管家娘子,我可以试试,实在不行,再让我去做粗使丫头。” 花竹摸了摸她的发髻,笑道:“刚不是说好了要做我妹妹的吗?” 宝娣眼中一亮,随即低了头,“那你要给我出嫁妆,不要将我送去别人家做使唤丫头。”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 花竹忽然对面前的女孩充满了同情,搂了她在怀中,保证道:“我会给你出嫁妆,绝不会将你送去别人家。” 宝娣却不是很相信,伸出一只手到他面前晃:“拉钩!” 花竹无奈,也伸手跟她拉了拉。 宝娣的事情解决了,花竹心中大为轻松,就只等着营地内的几个疫患好起来。到时候,营地一撤,该回村的回村,该进城的进城。他自己的身体,其实已经大好,但方晓夏担心病情反复,加之飞花堂带来的药材也充足,就一直给花竹用着药。 如今临安城的门禁,已经松散了许多,先是守门的人撤了一些,而后有城内居民陆陆续续地出城办事。到了今天,城门口的鱼市,已经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商贩在摆摊了,不过仍旧是许出不许进的状态。 花竹也不着急,他如今诺言已经兑现,收了出城的那一身官服,躺在草席上琢磨回城要做的事情。 田妈妈要去瞧瞧。他在城外的这些日子里,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自己的老妈妈。疫病难捱,对于年岁大的老人尤其如此。 十三那边要好好感谢一番,这次他和姚姑娘帮了大忙。不过花竹思来想去,除了帮他查一查赵青的动向,倒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拿来感谢十三的。纠结了半半晌,最后觉得要不回去之后,给刘易供个牌位,偶尔烧烧纸上上香,估计十三会领情。 麻烦的是方池那边,等到回城,自己就要和他住在同一条巷子。自己虽然已经言辞明确地拒绝了他,但最近几日,两人日日处在一起,关系难免又暧昧起来。毕竟,说到底,这次抗疫事成,要感谢方池的几次相助,花竹不好意思对他冷脸。况且,在花竹内心深处,也无法对方池冷眼相待,因为花竹心里知道,自己是喜欢方池的。 如此颠来倒去想了好久,直到月牙的影子渐渐淡了,花竹才背过身去,准备睡觉。他如今处于没有什么事情好做的状态,只等这边的工作收了尾,进城回家。 但就在他好不容易快要睡着的时候,花竹脑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心中一惊,随即耳边响起翠鸟们的尖叫。 聚集在后山的翠鸟,出事了。 将军,您哪位? 第47节 第56章 夜半点翠,谁人下令灭口 花竹到了后山,就见一群群的翠鸟漫天飞舞。山的南面,张着两张捕鸟网,翠鸟们成群结队地向网里飞去。 只过了一会儿的功夫,一张捕鸟网就已经装满,三四个人影出现,又重新换上一张新的。 花竹找了个隐蔽的草丛蹲下,褪下手中银镯,开始感知头顶上的翠鸟。 这群翠鸟是被人控制着的,而且还不止一个人。花竹环顾四周,除了捕鸟网周围的几个人之外,他没见到任何人。于是他捉了一只翠鸟,借它的眼睛去看。 仍旧是什么都没有。 花竹索性放弃,他铺开自己的驭灵力,开始控制翠鸟们往另外的方向飞去。捕鸟网下面的几人,见许多翠鸟忽然往回飞,大呼不妙,纷纷往南跑去。花竹分出一只翠鸟跟着,看他们要去做什么。 往回跑的三个人,皆是小厮打扮,三人跪在一顶轿子前,对里面的人汇报着情况。 “带我过去看看。”轿中传出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花竹觉得这声音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随后轿帘一掀,李睦从里面走了出来。 竟然是她。 李睦的出现,让花竹感到一股拉扯着的压力凭空升起。 迎面而来的气息花竹有些熟悉,他仔细回想了下,猛然发觉:这股气息,竟和上次自己逃出镇江后遇袭的那次,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李睦,便是当时逃走的那位驭灵人? 但此刻的形势容不得花竹细想,他需要集中精神控制翠鸟。 李睦也不是寻常的驭灵人,她驭灵力很高,一下子就从花竹手上分走了四分之一翠鸟的控制权。 两人正在较劲的时候,花竹忽然瞥到一个人影站到了李睦身后。那人从怀中摸出一柄手刀,当下就朝李睦砍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花竹放弃了和李睦的对抗,转而指挥李睦身侧的那只翠鸟,让它去啄人影的手腕。 翠鸟一击即中,人影吃痛,一下子缩回了手。 李睦发现背后之人,转身一瞧,后退一步,惊道:“你怎么在这?” 人影从李睦身后走出,花竹看清此人,原来是赵青。 李睦此时也看到赵青手中的武器,她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分谨慎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取你性命,你已无甚大用……” 他话没说完,李睦已经指挥着翠鸟,往赵青脸上啄去。赵青往后飞掠数丈,但跑的终究比不过飞的,他纵使有功夫在身,也马上被鸟群追上。 赵青到底不是好招惹的人,他刷刷几下,手起刀落,一群翠鸟被他砍得七零八落。 花竹趁两人混战的时候,集中力量指挥着翠鸟,让它们往山外飞去。一旦翠鸟飞得足够远,它们就可以逃离驭灵人的控制。 翠鸟渐渐飞走,能让李睦控制的翠鸟越来越少,她逐渐在与赵青的斗争中落了下风。 花竹躲在草丛中,暗暗有些担心——今日李睦若真的死在此处,到时候调查起来,恐怕自己和罗村都要跟着遭殃。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帮李睦一把,就听到赵青朝这边喝道:“谁在那?” 花竹身子一抖,自己此刻暴露,被赵青杀人灭口的几率很大。他正琢磨着是要战,还是要逃的时候,就见眼前一道黑影掠过,方池落在草丛前方,正好挡住了花竹。 “好久不见。”方池朝赵青打招呼。 赵青见是他,也不多说,拔腿就跑。 方池任由他去,并不追,反而转向李睦问道:“夫人夜半至此,所为何事?” 李睦苦笑一声,她环顾四周,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捕鸟网——那几个小厮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知撒谎无用,索性诚实回答道:“夫君差我来捕些翠鸟,具体要做何用,我便不知道了。”她又谢了方池的救命之恩,接着说道:“我欠方大人一个人情。” “他为何要杀你?” “此人我从未见过,他为何要杀我,我更不知晓了。” “他说你已无用处,你们定然是认识的。” 李睦只是笑笑,不再答话。 “即使你欠我一个人情,也无法告诉我?” “方大人见谅。”李睦深深一揖。 “他们已然想要除掉你,不如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我能帮衬一二。” 李睦并不言语。 于是方池不再追问,而是拔剑出鞘,回身划破几个捕鸟网,将已经被捉住的翠鸟们,全都放走了。 “万物有灵,你又是驭灵人,实在不适合做伤害它们的事情。我将你捕来的鸟雀全部放走,就当还了欠我的人情吧。” 李睦低低应了一声,再次朝方池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等她脚步声远去,花竹从草丛中起身,他揉了揉已经蹲麻的双腿,朝方池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我看山上一群群鸟雀飞过,担心此事与驭灵人有关,想去找你商议,结果发现你不在,我就过来看看。” “你可知李睦要这么多翠鸟做什么?” “边走边说。”方池说罢,伸手托了花竹手臂,往山下走去。山路崎岖,但方池夜间视力很好,他本想牵着花竹的手,或者索性搂着他下山,却又担心花竹不愿,于是只轻轻托着他的手臂,以防他摔倒。 “下个月,是太后的寿辰,这么多翠鸟,恐怕是有人要捉来做点翠冠的。”方池一边扶着花竹下山,一边答道。 “朝廷不是明令禁止铺翠?” “私下里送就好了。” 花竹想到上次风月楼里,送给婉婉点翠冠的侯海,问道:“会不会是侯海?我看他最爱送这种东西。” “难说,但无论如何,常家和朝廷里有所勾连,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你准备怎么办?” “我明日一早要提前回去,今晚这些翠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朝廷要严查罗村。” 花竹点了点头,此事调查起来,李睦必定是不会承认的。今夜控制这群翠鸟的驭灵人到底是谁,恐怕朝廷要派人来营地大肆搜查一番了。 罗村本就是驭灵人聚集的地方,今晚后山出了这么大动静,自己好不容易从疫情中救下来的这些人,不知道有多少可以度过明日的难关。 花竹回到营地,整晚无眠,只等着明日官兵来抓人。 第57章 乳母失联,常家大宴宾客 今日下了一场秋雨,临安城内外,终于有了几分秋天的气息。雨水带走了暑气,也带走了人们心头那份由疫情带来的沉重与压抑。 黄色的落叶在微风中轻轻飘落,每一片叶子都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花竹拾起落在脚边的一片树叶,心中轻叹一声。他在营地里等了五天,虽然眼皮一直在跳,但预想中的官差并未到来,于是也抱着一股侥幸的心理,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此事。 如今营地里最后一位患者已经康复,众人也都纷纷离去。大多数流民去了罗村——此次罗村死了很多人,空出来的房子,正好安顿这些流民。 方晓夏跟着方池早已提前回城,花竹带着宝娣,随着剩下的人们往临安城走去。 这几日他手上的银镯亮了一些,睡眠也跟着回来不少。看来此次出城抗疫,应该是渡化了部分驭灵人的冤魂。 重生了这么久,终于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情。 花竹这样想着,已经随着一群人到了门楼下。 众人刚进城,就看见方池候在城门边。 有几位娘子之前见过方池,都欢欢喜喜地与他打招呼,方池回了礼,问花大人在何处。 今日没有人心情不好的,几人叽叽喳喳地给方池指了方向,热热闹闹地就进了城。 方池从人群中找到花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瞧见宝娣跟在花竹身侧。如今她洗干净了脸,又换了一身衣裳,倒不失为一个美人坯子。唯一不足的是,宝娣生得黝黑,两只小黑手正挽着花竹的胳膊,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 宝娣此刻见有人盯着自己瞧,扯了扯花竹胳膊,等花竹弯下腰来,又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朝方池这边指了指。 花竹抬头看到方池,很是欣喜地朝他挥手。 方池走上前来,见花竹背着一口锅,一边伸手要接,一边问道:“怎么还带了一口锅回来?” 花竹将锅从身上解下来,他身上除了这口锅,另还背着两个包袱。花竹自己的行李不多,身上的包袱多是宝娣拿来,让他带回城的。 特别是这口锅,花竹本是拒绝的,但是宝娣泪水涟涟地说这是阿娘留下的,花竹只能都背到背上,领着这个新认的妹妹上路。 方池刚要接过锅,宝娣银铃般的声音传来:“花哥哥不要给他。” 花竹叹气,只得将自己的那个小包裹递给了方池。 方池见两人一起进城,本就有些吃味,现在看花竹对她百依百顺,更是酸味冲天,往日和宝娣的那点情谊早已抛到了天外,他略微打量了宝娣一番,对花竹问道:“她是要去哪里?” “宝娣随我一起,我认了她做妹妹。”花竹说完,又补充道:“以后我还要送她出嫁。” 后面这句话刚说出口,花竹就发现自己说的有些多余,补充的这句话,好像是自己着急证明什么一般。他耳尖红了红,也不好意思再看方池,只是低头抚了抚宝娣的头顶。 宝娣倒是一直担心花竹把她卖去做工,此刻听对方主动提起,赶紧连连点头:“是的,花哥哥跟我拉了勾的,要给我攒嫁妆呢。” 方池听罢,脸色稍霁,也跟着说道:“嫁妆没攒够不要紧,到时候,我和他一起送你出嫁。” 花竹的耳朵又红了红,但终究没说什么,牵着宝娣往前走。 路过余庆糕点铺的时候,花竹停了脚步。方池以为他在城外久了,想吃零嘴,于是脚步没停地往店里走,准备进去大买特买一番。等快到门口时,才发现花竹并未跟上来,宝娣倒是撒了之前挽着花竹的手,蹦蹦跳跳地跟在自己身后。 花竹一个人站在阶下,左右看了看,说道:“我要先回去看看田妈妈。” “好啊,我陪你一起,正好我也好久没去了。” “方大人去忙自己的事情就好。” “今日休沐,左右无事,我陪你去看看老人家。” 花竹低下头,红晕已经从耳朵蔓延到脖颈,但他终究没再说什么,抬腿进了店里。 方池拿了两包甘棠梨,花竹见他拿着自己爱吃的果脯,问道:“你也喜欢这个?” 方池但笑不答,只等花竹买齐点心果脯,跟着他往回走。 点心买齐,宝娣最为开心,一路盯着两人手里的包裹,活蹦乱跳地往回走。到了家门口,几人还没来得及放下背着的包袱,就见堂屋里坐着一个人。 常府的严管家正望着几人。 “田妈妈呢?”花竹不理会严管家,朝着空荡荡的屋内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方池跟着走近屋里,喊了几声“望舒”,也未得到回答。 将军,您哪位? 第48节 “老爷让你回去一趟。”严管家的声音一板一眼,对着花竹说道:“家里有重要的事情与你说。” 花竹看了他一眼,并不想理会此人。但如今田妈妈去向不知,与其自己瞎找,不如去常府问问,毕竟,常家人在这两个月里,一直住在城内,要比自己更了解情况。更何况,有关“攀枝入市”的事情,他也想找机会去常家查探一番。 短暂思考后,花竹没有推脱,跟了人往常府走。 方池没有阻拦,只是在花竹临走前捏了捏他的手,说自己去找找望舒,又嘱咐了两句晚上回来一起吃饭,这才望着花竹离开。 花竹交代了宝娣几句,一路脚步不停地跟着管家往常家去了。 到了常府,常老爷满面春风地迎了花竹,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又催他去内院换衣服。 花竹不明所以,但还是耐着性子照做了——常家多年来对他的打压,已经让他形成了言听计从的习惯。 等花竹换好衣服出来,就见府里来来往往多了很多客人,随即他又在一众客人之中,看到了望舒。 “望舒!”花竹叫他,想问问田妈妈的去向。 望舒正领着几位客人往饭厅走,听见花竹的声音,身子一抖。 “你不是去和田妈妈住了?”花竹朝他走近了些,问道:“你知她去哪里了吗?” 望舒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并不理会花竹,而是急匆匆地引着客人,进了饭厅。 花竹见他如此,也是一头雾水。上次方池不是说望舒对自己心怀愧疚,想要弥补,今日怎么就对自己爱答不理了? “玉青,你随我来。”还没等花竹想出个所以然来,常老爷就换好了衣服,走出内院。 花竹被常老爷带进了饭厅,只见高高的天花板,已经被锦缎盖了起来,四周的墙壁上,也挂了几幅字画。此刻他抬眼望去,不像是在饭厅之中,反而像是进了一间大书房。 常老爷却是对饭厅的布置很是骄傲,他满面春风地带着花竹进来,站在席前,对每一位来客介绍:“这是我们家的外甥,一直如亲生般教养,如今立了些小功劳,总算不负家中的栽培。” 这种席面,花竹考中进士的时候,已经历过一次。今日站在这里,他顷刻间便明白,这场所谓给自己办的宴席,实际上的主角是常家老爷。自己只需如上次一般,做个需要配合出席的木偶,对着来客们笑笑便可。 他并不介意帮常老爷做些表面上的功夫,但让他郁结于心的是,自从花竹入仕,常家众人便将“待玉青如亲生,吃穿用度都与其他孩子一般无二”,这句话挂在嘴边。 可是实际上,花竹考试前半年的时候,常老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扔了他的《孟子》。花竹没有钱再买,只好厚着脸皮东借一天,西凑一日,找同学拆借了半年,才算勉强复习完。 平日里花竹生病,常府很少给他请大夫,即使请了大夫,也是吃药谨遵医嘱,剩下的一切照常。但若是谢云谢阳病了,那定是全府上下众人轻声慢语,不要打扰病中的哥儿们休息,吃食也都配合着病人的肠胃来,更不必说,那额外进步的汤药膳食。 所有这些,不胜枚举,若是让花竹说,他能说上一天一夜。 这其中对他的差别,花竹以前一直觉得着并没有什么,自己毕竟是外姓人,常家肯收留他,已经是格外的恩情了。 他不喜欢的,是自己入仕之后,常家人开始四处宣讲一些他们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对花竹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悉心栽培他。其中花竹最厌恶的,便是说待自己与常家其他孩子无异,毕竟在这件事情上,他幼时受了诸多委屈,如今常家这一句话,便抹杀了他曾经日日夜夜遭受的欺负。他不甘心,也很生气。 今日常老爷大概觉得花竹在城外立了功,又召集起街坊邻居,大肆夸耀起来。 花竹跟着常老爷,逐个和大爷大娘问候过,又被同龄的哥哥弟弟灌了几杯酒水。一圈寒暄下来,他很快就体力不支,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休息。 花竹一边休息,一边望着穿梭在厅内的小厮们,他想找望舒来问问,却一直没见到那孩子。 “玉青,再跟我给叔叔伯伯们敬一圈酒。”常老爷喝了三分醉,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威严,“今天是大家高兴的日子,别扫了街坊们的兴。” 花竹撑起笑脸,勉力支持,最终在常老爷的不断催促声中,撑过了这场宴席。今日这个情况,恐怕探不出什么关于“攀枝入市”的底细,花竹不想跟常家人长叙,回到内院又和表亲与舅舅们应酬了几句,便要告辞。 常老太却并不放过他,递了一个女子的小像给花竹,说最近有个好人家,一定让他瞧瞧。花竹心不在焉地将那画像拿在手里,嘴上却推脱着说要去看田妈妈,改日再议。 他此话一出,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房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花竹有些不解,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朝着长辈们行了礼,就想要走。都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花竹被秋姨拦了下来,她在常家众人的眼色下,磕磕绊绊地说道:“田妈妈……她……已经不在了。” 第58章 身份泄露,伸冤却被封口 花竹听得此言,如遭雷轰。 他看了秋姨一眼,见秋姨已经低了头,退回到常老太的身侧。于是只好看向周围的人,但他却从众人纷纷回避的眼神里得到了确认。 “田妈妈……她……她不在了?”花竹怔愣了半晌,才讷讷地问道:“为何不告诉我?” 秋姨不再言语,话被常老太接了过去:“你在城外治疫,告诉了你,你也回不来。” 花竹听了这话,一瞬间,感到一股哀戚夹杂着愤怒,从胸腔涌起。他深呼几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但巨大的悲痛,已经让他的嗓子变得嘶哑。 “她照顾我许久,我总是应该知道她的死讯啊!” 常老太知他悲伤,放软了调子安慰道:“人都死了,你回不回来,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你是领了官府的差事出城,若为了家中之事撂了挑子回来,让街坊邻居怎么说?我们不能这么不识大体。” 愤怒终于在花竹的胸腔炸开,一瞬间汹涌的情绪让他说不出话来。此刻千言万语都堵在花竹喉头,他竟然不知道先说哪句才好。 最终花竹怒极反笑,他盯着常老太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什么是重要,什么是不重要的?” 常老太没想花竹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震惊地抬眼瞧他。她目光与他相接,一时间竟有些不识得这个外孙。 她见惯了的花竹,目光一向是闪躲的,几乎不怎么抬头,非要与人说话的时候,也是盯着对方脖子和下巴瞧。对于自己和常家其他长辈,更是唯唯诺诺,听话到不需要他们费心,若是想要他做什么,一个吩咐、一点暗示甚至只是甩过去一个眼神,他就会乖乖照做。 她还从未在花竹身上见过如此坚定的眼神,那灼灼的目光里满含了悲愤,让人无法拒绝回答他。如今她被这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一时间竟然有些惧怕,甚至忘了自己是家中的长辈,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玉青啊,你要识大体。田妈妈虽然在常府伺候过几年,但说到底,她是花家的人。我们若是插手此事,到时候被人说越俎代庖,恐怕日后,在邻里间不好做人啊!” 原来是为了这个! 为了一个好听一点的名声。 为了好在街坊之间做人。 为了别人谈起常家的时候夸赞他们。 花竹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他本不想哭,但眼眶中的泪水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就这样不受控制地一滴滴落了下来,想停都停不住。 我们大多数人面对悲痛的时候,都会向自己喜爱和信任的人求助,这些人会给予我们勇气去面对人生挫折。人们之所以会有这些自我调节的方式,是因为在我们饥饿时有人喂我们、寒冷时有人为我们盖上被子、感到痛苦或害怕时有人轻轻拍着我们的后背安慰我们。 但如果有人像花竹一般,从来没有被人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注视过、从未没有人赶来给他帮过忙,他就得找到别的方式照顾自己,他就需要学会用其他方式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花竹在这些年中,寻得了落泪这一方法,每当他心中疼痛难捱的时候,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落下来,帮他疏解一些悲痛。 但花竹终究不愿在常家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脆弱,更何况,他每次落泪,在常家得到的都只有斥责,从无安慰。 于是此刻,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盼着能将泪水挡一挡。他就这么瞪着眼睛,盯着常老太问道:“她既然是花家的人,那你们是如何知道她的死讯的?” 常老太被问了个正着,一时间显出些许慌乱,她的眼睛往秋姨那边瞟了几瞟,又装模作样地饮了一口茶,不再言语。 秋姨马上就接到了主子的暗示。她跟随常老太多年,从豆蔻年华到如今徐娘半老,哪会不知常老太此时何意。她心知今日这个恶人必然是要自己做了,于是上前摸了摸花竹肩膀,说道:“田姐姐去世那日,花家婶婶偷偷来知会的,但是说明了花姨娘不愿告知于你,我们若是说了,花姨娘定会知道是花婶婶透露的,到时候难办呐。”说罢又冲着花竹行了个礼,言辞恳切地道:“少爷莫要让老爷太太为难啊。” 花竹听得此言,心下更痛,也不答秋姨的话,只是紧盯着常老太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常老太被花竹这样瞧着,几乎有些不由自主地答道:“五天前。” 五天前…… 他知道自己注定要食言了。 田妈妈年事已高,在一众老人里算是高寿,花竹早知她会有离开的一日。甚至花竹上次去见她的时候,田妈妈还叹息,等自己不在的那日,葬礼怕是要冷冷清清。花竹当时不知怎么安慰,他一向不惧谈论生死,但是在自己最亲近、最珍惜的人面前,对于死亡,他还是怯懦。 倒是田妈妈看得开,她抚了抚花竹的额头,道:“如若真的到了那日,你可一定要来为我送行啊!” 花竹听她这么说,眼眶一热。他并没有不让她说这种晦气话,因为他知道,田妈妈说的那日,终究会到来,甚至,会在最近的几年就会到来。花竹忍了忍泪水,点点头应道:“好的,我一定去。”说完,像是担心田妈妈不相信一样,补充道:“到时你在上面看着我。” 但是如今,他终究还是没能去成。 想到此处,花竹再没有了刚才逼问的力气,一下子萎顿了下来。他失魂落魄地出了常府,常家没有一个人拦他,就任由他这样去了。 出了常府的大门,花竹才发现自己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想去坟地看看田妈妈,自己答应了要送她最后一程,结果还是失言了。现如今,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得知她死讯后的第一时间去看看她。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连她葬在哪里都不知晓。 花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干净。他叹了口气,索性扯住衣摆,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转身往花家去了。 他要问清楚田妈妈安葬的地方。花竹不想田妈妈像他父亲一般,人都去世了多少年,他连尸首埋在哪儿都不晓得。如今他已经长大,不再是任由别人摆弄的小儿,有些事情,是他理应知晓的。 到了花家,花姨娘正在修指甲,听到他问田妈妈的事情,嘴角一撇,说道:“人都死了,问那么多做什么,尸首是安济院给埋的,我怎么知道葬在哪了?” “什么?连葬礼都没有人给她操办?田妈妈好歹在花家做了一辈子活儿,更不要说她还是父亲的乳母!” “她是官府判刑处死的,谁敢给她办葬礼?” “你说什么?田妈妈怎么会——” “我只跟你说一次,你听好记住了。”花姨娘一下子凑到花竹面前,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田妈妈此人,是驭灵人。她六日之前偷偷出城操纵翠鸟,引起皇城内外混乱,如今已经投案自首,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怎么可能?那日在山上的,明明不是田妈妈。”花竹转身便走,他要去县衙给田妈妈伸冤。 花姨娘拦住花竹的去路,继续说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田妈妈死得其所,她是自愿死的。如今她人已经不在,你再怎么折腾,都是白搭!” “你怎知她是自愿死的?你早就知道她去投案?” 花姨娘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肯再多说,只是疾言厉色地告诫花竹,此事已了,他若再有所牵涉,倒霉的只能是他自己。 “到时候你的身份暴露,整个花家和常家,都要跟着你倒霉!” “我的身份暴露?” “我知你是驭灵人。”花姨娘的语气缓和下来,“你好歹看在花家和常家将你养大的份上,不要连累我们。更何况,田妈妈已经去世,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花竹盯着花姨娘瞧,花姨娘再次缓和了声调,对花竹劝道:“莫要做那些徒劳无功之事,到时候害人害己。” “田妈妈葬在何处?” “我真不知,是安济院给她收的尸,家中出现一个驭灵人,花家躲还来不及。” 第59章 秋雨寒凉,深夜墓地祭拜 花竹瞪了花姨娘一眼,花姨娘此刻算准他吃软不吃硬,再次放软了调子,劝道:“不如你去常家问问,当时我让花婶婶和常家说了的。这是十两银子,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去给田妈妈烧札纸用。” 花姨娘这么说,花竹虽知她在撒谎,但一通脾气到底无处可发。他没要花家的银钱,垂头丧气地往常家折返回去。 到了常家门口,正遇见刚吃完席面出来的邻居,众人面上都喜气洋洋,跟门口送客的常老爷寒暄着。 花竹不想被人瞧见,偷偷绕去后门进了府。 他还没进内院,就见小丙哥匆匆向他奔来。花竹此刻没有跟他打招呼的心思,也不想让人瞧去了自己满脸的泪痕,绕了条路避过。 可小丙哥却是看见了他,大声地唤着:“花少爷!”脚步不停地朝他走过来。 小丙哥是在府中伺候了多年的老人,花竹刚进府的时候,他还是少年模样,如今十年过去,他的孩子都遍地跑了。小丙哥一向为人厚道,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在花竹年幼的日子里给他摆脸色看,甚至小丙哥在厨房当差的那几年,他知道花竹饮食习惯不同,在饭菜不和花竹口味的时候,偷偷塞给过他几次油饼吃。故而花竹对他印象一直非常不错,长大后每次与他见面,也总是真心实意地与他打招呼。 小丙哥见花竹停了脚步,三五步赶上来,他并未理会花竹狼狈的模样,只是压低了嗓子匆匆地对他道:“田大姐葬在城西坟地中,从南数第三排,从东数第六个坟头,没有立碑的那个。” 花竹一听没有立碑,顿时又是一阵心酸,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小丙哥见他如此模样,也是重重叹息了一声,又说道:“田大姐是九月三十那天去的,我担心没人告知与你,一直记着。” 将军,您哪位? 第49节 他记着此事,是知道花竹与田妈妈感情深厚,定是要给她立碑的,立碑要写明生卒年月,花竹势必会用到这个日子。更何况,往后的祭拜洒扫,也少不了要在忌日进行。 见他如此细心地为自己着想,花竹心中一暖,哽咽着对他道了谢。 小丙哥却是叹了口气,道:“田大姐在府的时候,对我们都不错。”说完又对花竹道了句节哀,像来时那般步履匆匆地走了。 花竹去了墓地。 此时天色已晚,又刚下过雨,整个坟场都显得阴冷恐怖。 花竹从前胆小,但是此刻却并不怎么害怕。因为知道这里埋着那个一直呵护照顾自己的人,即使她已经不在人世,也定会庇佑着自己。于是走在这葬有田妈妈的墓地里,倒没觉得多么可怖。 兜兜转转绕了几次弯路,花竹照着小丙哥说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坟头。 坟还很新,周围环绕着的,也都是新坟,花竹知道是因为最近疫病的原因。但也因此,整个坟场并无他人,只有花竹的脚步声,和晚风吹动树枝哗哗的响动。 花竹坐在田妈妈的坟前,靠着坟头跟她说话。 他先是道歉,说自己没能如约去给她送丧挂孝,悔恨非常。 然后说了说自己这两个月在城外发生的事情,最后聊起了幼时田妈妈照顾自己的趣事。田妈妈从花竹记事起,就是一副苍老的面容,花竹哽着喉咙,轻轻抚摸着田妈妈的墓碑,喃喃道:“您好像生来只为做我的祖母,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您会真的离开我。” 他说到此处,又抑制不住地大哭一场,等到哭完了,想起自己不该再让田妈妈担心。于是就提起了方池和宝娣。花竹说起自己遇到这两人,往后的日子里,可以与他们相互照顾,让田妈妈安心地去,不要记挂自己。 方池寻来的时候,就听到花竹絮絮叨叨地在说着这些事情。他站在离花竹几步远的地方,先是轻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花竹明显肩膀一抖,转脸过来,见是方池,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 这笑容在花竹布满泪痕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凉。 乌云飘过,遮住了仅有的一缕月光,整个坟地变得更加漆黑。方池叹了口气,走过去跪在坟前,十分恭敬地磕了头。 花竹见他如此,喃喃地说道:“本来是要正式介绍你们见面的,终究还是……”话未说完,泪又淌了下来。 方池听了这句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田妈妈说的话,又见花竹整个人有些神思不属,于是跪得离他近了些,让对方靠在自己怀中,温言劝道:“今天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好吗?” 花竹挣脱开他的怀抱,并不回答,只是默默流泪。 方池见他如此,狠了下心,准备将花竹拖起来,搀扶回家。但手上刚一用力,就感到对方身体上的抗拒,只好又跪了回去,仍旧劝着:“你在这里坐了好久,田妈妈一定也是陪着你的。现在这么晚了,你如果不回去,老人家也是没有办法休息的。” 这么一说,果然管用。花竹转头看了方池一眼,又伸手摸了摸田妈妈坟头的新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随后单手撑地想要站起来。 方池见他终于肯走,赶紧扶他起来。两人就这样一瘸一拐地回了花竹新买下的那个小院儿。 花竹进了院子,如傀儡一般木然地走去了厢房。 方池实在放心不下,在门口转了两圈,最终打了一盆水端着,想借机进去看看情况。 他见花竹房间的灯烛一直亮着,但是站在门前敲了半晌门都没有人应。 方池最后只好道了句:“我要进来了。”然后径自推门而入。 花竹正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兀自落泪。 方池放了水盆,拧了帕子,像小时候那般给他擦脸。花竹仍旧不动,似是没有见到他一般,任由方池摆布,只是他眼中的泪水,刚被方池拭去,又马上蓄满。 方池给他擦试一番,又见床上有几块泥巴。想着大概是花竹在墓地的时候,粘在身上的,就这样带到家里来也没有人注意。于是又将屋内打扫了一遍,才坐回花竹身边。 方池进屋以后,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这种丧亲的悲痛,是很难用言语抚慰的。此刻也只是揽了花竹的肩膀,让对方靠在自己怀中。这次花竹没有抗拒,木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方池就这样揽着他,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 花竹在这一下下的安抚中,慢慢找回了一些神识。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田妈妈也是这样哄着自己的。 有时候自己在外面受了欺负,哭着跑回家,田妈妈都是先拧了帕子给自己擦脸,然后就将小小的自己抱在怀里摇晃,有时候也会一下下地拍着后背安慰自己。 想到这里,花竹已经渐渐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但是他今日哭得太久,早已十分疲惫,临到此刻,眼中已是无泪可落,空余下心底无限的悲伤。 方池保持着这个姿势,抱着花竹坐了好久,直到感到怀中之人渐渐没了什么动静,他才轻声唤了花竹两句,却是没有得到回答。方池逐渐停了拍着花竹后背的手,抬起脸来一看,只见那人眼角额边仍旧挂着泪痕,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将花竹放在床上,给他脱了鞋子又盖上被子,忽然意识到,今日这半天,自己叹的气,比之前二十三年都要多。 方池不放心花竹,挥手熄了灯,就在桌边坐了下来。 前两日还有些燥热的秋夜,被最近几场冷雨带来了几分凄寒。今夜的秋风秋雨渐至,吹打在窗户上呼啦啦地响,房屋内外的温度,也跟着一下子降了很多。 此刻院子里飞进来一只家雀,正被守在树下的小猫姜姜瞧见,一个猛扑,叼在嘴里。姜姜今夜已经吃饱,将家雀衔在嘴里也下咽,反而一路跑去主屋。它见田妈妈不在,歪着头动了动耳朵,径直朝着花竹的厢房而来。 方池很快听到了挠门的声音,他起身开了门,姜姜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邀功般地将那家雀往地上一吐,见方池不去拾,还用前爪推了推,又呜呜啊啊地叫了几声。 方池怕它吵醒花竹,连忙走过去,伸手捡起家雀,又摸了摸姜姜的额头,猫咪见有人收了自己的礼物,很是开心,它在地上翻了个身,露出肚皮等方池来摸。 方池一手给姜姜顺着毛,一手拿着那家雀瞧。 家雀的翅膀上掉了许多羽毛,此刻脱离了姜姜之口,努力扑腾着想要逃。 方池今夜不愿杀生,趁着姜姜转身舔尾巴的功夫,开窗放走了它。 家雀忽然获得了自由,在空中断断续续地飞着,但是不一会儿,他就习惯了自己半秃的翅膀,在左右扑腾中找到了平衡,逐渐飞远。 方池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花竹,那人并没有醒,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蜷成了一团,睡在床角。被子一半被他压在身下,另一半则紧紧抱在胸前。 方池又望了望窗外已经不见踪影的小家雀,忽然觉得世间万物活这一辈子,有哪个不是要带着身上的创伤不断前行呢? 他再次叹了口气,没有去管已经被花竹压在身下的被子,而是又拿了一床薄被,重新给他盖在了身上。 第60章 午夜梦回,两人抵足而眠 花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到了最后见田妈妈的那日,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正与田妈妈说着话,对方就一下子躺进棺材中进了灵堂。 然后画面一转,又到了田妈妈出殡的场景,花竹追着棺柩跑,想要看老人家最后一眼。 可是在梦中,花竹要么遇到上坡、要么就是逆风,他的双脚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子,只能眼见发丧的队伍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外。 花竹蹲在原地崩溃大哭,这一哭,就从梦里哭醒了。 醒来的花竹,在黑暗中睁开双眼,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但他很快发觉,刚才的悲伤只是一场梦,正在暗自庆幸之时,就意识到田妈妈早已不在人世,而她去后,甚至都没有办过葬礼,自己连追在发丧队伍后面的机会都未曾有过。 眼角的泪,又静静地从花竹脸上滴落。 方池听到他翻身的动静,走到床边,见花竹脸上又布满了斑驳的泪痕,很是无奈地拿被角给他拭了拭,而后弯身在床沿坐了下来。花竹见他过来,也一下子想起了之前的种种,支撑着坐起,喑哑着嗓子跟方池道谢。 方池见他如此,不由得一阵心痛。他听到这句多谢,便知道花竹已经恢复了许多,至少,眼前这人的坚强外衣此已经披上,旁人是再难从他身上看到前半夜的脆弱和无助了。 他倒了杯水递给花竹,盯着他静默无言地看了片刻,而后,也不管花竹是不是愿意,又一下子将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他后背。 花竹的确需要安慰,但他自幼便学会了独自一人面对人生的艰难时刻。他不着痕迹地从方池怀里挣脱出来,再次轻声对他道谢。花竹知道自己此刻,多少有些口是心非,他明明渴望着眼前的这个怀抱,却被理智拉着,挺直了脊背,端坐在一旁。 风声从窗外传进来,两人就这么沉默相对了片刻。然后方池一声不吭地,再次将花竹揽入怀中。他的怀抱坚实又温暖,花竹舒服地轻叹一声。 花竹的理智渐渐被疲倦压倒,他这么靠着方池,心中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确实累了,有个人支撑着自己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差。更何况,那人在轻柔地拍着自己后背的同时,还小声念叨着“睡吧,再睡一会儿”这样的话,像极了小时候哄自己入睡的田妈妈。 于是他索性闭上双眼,在这摇摇晃晃的怀抱中长出一口气,然后放松了身体。恍惚中,他感觉到有人吻了吻自己的发鬓,但他在后背上一下下熟悉的拍抚节奏里,一时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再次睡了过去。 这一睡倒是一夜无梦,直到天光大亮。花竹睡醒,努力睁了睁眼,但觉眼皮实在厚重,只能半睁着看了看四周。 他先是感到头上有一团东西压着自己的头发,伸手摸了摸,那团东西动了下,跑去了地上。他知道是姜姜晚上嫌冷,上床来取暖的,也不介意,收手揉了揉自己的脸皮,准备起床。 这一夜过后,花竹已经接受了田妈妈离世的事实,现在想起此事来,再不用落泪了。倒不是他不愿再哭,而是他已经筑起理智的高墙,再不能为此事而哭了。 他自幼命途多舛,先是父母和离,而后母亲抛下自己而去,再后来田妈妈离府,父亲去世。这桩桩件件对于花竹十分重要的事情,在常家人眼中却轻如鸿毛,于是每每花竹因这些事情悲伤之时,换来的总是周围人或冷漠或鄙夷的目光。 久而久之,花竹渐渐忘记了如何哀悼自己命中的悲伤之事,他只记得要擦干眼泪,努力装作自己没有受到影响,一切如常的样子。 于是他考虑起眼下的事情来:他准备今日先去丧葬铺,定个墓碑,然后再去坟上给田妈妈烧点纸钱。他从十三那听来的往生之事,当时虽然不信,但是事情摊到自己家人头上,总是宁可信其有,也不愿苦了作古之人一丝一毫。 花竹准备下床之时,才发现床里面还躺着一个人。 他记得昨夜方池哄自己入睡之事,也不怎么惊讶,见两人衣服都齐整,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蹑手蹑脚地下床。 他心知方池是被自己牵连才熬了夜,又知如此和衣同榻而眠,已是自己能给他的、最亲近的关系了。当下心下一阵叹息,对方池的愧疚之意升起,也没叫醒他。 花竹推门出屋,姜姜嗖地一下跟着窜了出来,找到院中一处地方上厕所。 昨夜又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的气息,花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准备去井边弄些凉水洗脸。他今早眼皮浮肿,想着汲些凉水消消肿,好赶紧出门办事。 洗漱完又束好了发,花竹的眼睛仍未消肿,但此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起身就要再去墓地。还没走出院子,就听得门扉一响,却是方池推了厢房的门走了出来。 “今日就留在家中吧,你这个样子过去,田妈妈见了,定然是要不放心的。” 花竹思考了片刻,十分难得地停下了出门的脚步。 方池心想,这人平日里颇有些固执和倔强,但自己几次搬出田妈妈来,倒是百试百灵。 今日既然不再出门,花竹就去了田妈妈的房内,整理遗物。 田妈妈似乎是突然离开的,房间的小几上,还留着两盏没喝完的茶。花竹很想问问望舒,田妈妈当时是不是被花姨娘叫走的。 但找望舒询问的事情,并不急于一时。昨日花姨娘的话,说得都不怎么好听,却唯有一句是说对了的:如今无论花竹再做什么,田妈妈都不会再回来了。 花竹一直整理到午后,才差不多将屋里的东西都理好。他看见墙角有一口放冬衣的木箱,走到跟前,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打开。 这箱子里装着的,不仅是田妈妈的冬衣,还有上次田妈妈拿给花竹炫耀的新铜钱。 花竹盯着木箱看了半晌,转身去收拾衣柜。 衣柜整理到一半,花竹猛然发现,衣服下面有一叠压得整整齐齐的荷叶。 在花竹年幼的时候,他喜欢将包果脯用的荷叶留下来,说上面有甘棠梨的香气。长大后的他,早已没了幼时的癖好,却没想到田妈妈仍旧帮他留着这些叶子。花竹闻了闻,果然最上面的那一张,还留有甘棠梨的味道,他忍了半日的眼泪,一下子又落了下来。 方池一直默默跟在花竹左右,他不知道花竹为何落泪,但见他难过,还是走上前,轻轻从身后抱住了他。 花竹默然无声地流了一会儿眼泪,不再收拾田妈妈的遗物,而是转去墙角,盯着那口木箱看。 花竹看着木箱,方池则盯着花竹。 对于方池来说,这个世界里,除了花竹,他对于其他人事物都没有太多的感情。花竹因为田妈妈的去世感到如此悲伤,让他有些惊讶,也有些不知所措。方池一向知道怎么应对愤怒——打回去就是,但是悲伤却让他感到陌生和新奇,同时又被打动,他忍不住地想:若是自己有一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会有人为他如此悲伤吗? 想得多了,他甚至觉得,一个人因另外一个人如此的悲伤场景很美。花竹对于田妈妈的这种悲伤,让他感受到了人世间里的几分温情。 花竹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那口木箱,他眼睛上的浮肿渐消,准备去趟钱塘县衙。 “你现在不适合去。”方池拦了花竹。 花竹并不理会,径直往门口走去。 “你若是去喊冤,田妈妈就白死了。”方池转到门口,堵住花竹的去路,“我答应你,后面跟你一起调查,但是此刻你不能去翻供。” 花竹苦涩一笑,“我去与不去,田妈妈都是枉死了。” “这话不对,田妈妈既然是自己投案,那便一定有她的理由。你现在冒冒失失地去翻案,田妈妈才是白白死去。”方池见他不说话,放缓了调子劝道:“我们等风头过去,再去查探,好吗?” “即使不去伸冤,我也得回县衙复命。” 将军,您哪位? 第50节 方池仍旧堵着门不让花竹走,“今日你不适合去,等到明天,你能摆出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了,再去衙门。” 花竹一瞬不瞬地盯着方池瞧。 方池被他看得不自在,解释道:“这是官场之道,与之教我的。” 宝娣听到屋内的动静,进来催二人用午饭。 方池见花竹没有反应,说道:“饭菜还是先温着吧。” “他不吃饭,你也要吃点呀。”宝娣朝方池说道。 “我不饿。” “去吃饭吧。”花竹忽然开口。 听闻他要吃饭,宝娣欣喜得不行,碗筷盘碟全部端上桌。 花竹只吃了两口就停了筷子,倒是方池饿得紧了,连吃两碗米饭。 用过了饭,方池提议去丧葬铺子选墓碑。 花竹二话不说,跟着他出了门。 到了铺子里,花竹左挑右选,一直看到铺子快要打烊,才最终按照方池的意思选了一块中规中矩的。 方池解释说,若无守墓之人,墓碑还是不要太华丽的好,不然哪天被人盯上,就容易被挖了坟。花竹觉得有理,也就没有坚持。 第61章 酗酒度日,幼时暗巷初见 最近几日,每到暮色西沉,方池就能看到花竹提着两个酒坛子从巷角走来。 如今花竹正式搬进给田妈妈置办的小院儿里,方池也每日跟他赖在一起。这本是方池盼望已久的事情,此刻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因为这些天里,花竹每晚必要喝酒。他喝酒也就算了,却连个下酒菜都没有,就直接举着坛子干饮。 大多数时间,花竹在自己房里喝,除非姜姜挠门,否则不开,方池几次都是沾了姜姜的光,跟着小猫混进去的。 后来方池发现,若是自己早早熄了灯烛,花竹就会到院子里去喝酒,他最常去的地方,是院中的树下,花竹就靠着那棵树,整夜一声不吭地喝。 后来两坛变成了三坛,三坛又变成了四坛。 直到今天,方池见花竹双手各拎两个坛子进了院门,觉得此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知道花竹心中苦闷,但夜夜豪饮实在伤身,更何况,如今入了秋,暑气已去、寒气渐起,花竹的小身板,再在院子里整夜坐着,可是要着凉。 方池盯着花竹放在窗边的四坛酒看了一会儿,决定出去溜达一圈,回来便可正好赶上他喝酒的时辰。 花竹喝酒,必是要沐浴后才开始,作为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情进行,方池观察了这些天,已经渐渐掌握了这些规律。花竹做事按部就班的性格,倒是给了他可乘之机。 方池回来,就去敲花竹的门。花竹不理,方池在门外喊道:“讨杯酒喝!” 果然,那人开了门。 他知花竹的性格,若是说你给他送东西来,那就是在门口喊破了天也无济于事。但如果说来问他要东西,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不过方池一直没用此法,只是偶尔跟在姜姜身后挤进去,因为让人帮忙的法子虽然对花竹管用,但多少有些惹人厌。 他不想惹人厌,他不想惹他厌。 花竹给方池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自己仍旧举着酒坛喝。 “我带你去个地方。”方池夺过花竹手里的酒坛,“既然要喝,我带你去喝个痛快。” 花竹此刻已经有了两三分醉意,他的眼睛半闭半张,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方池看着他朦胧的醉眼,仿佛此人正沉醉在某个遥远而美好的梦境之中。 窗外刚刚升起的月亮,也跟着梦境朦胧起来。 方池牵起花竹的手腕,带他出了门。 在柔和的月光下,花竹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他拎着一坛酒,踉踉跄跄地跟在方池身后,问道:“大晚上的,你要带我去哪里?” 在酒精的作用下,花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柔和,语速也放缓了不少,仿佛每一个字音都被拉长了许多倍。 方池被他朦胧的醉态撩拨得心痒难耐,恨不得压了这人在墙上,再一次亲个心满意足。但他知道不能趁人之危的道理,花竹此时极为脆弱,若是自己利用了他的脆弱,那么他们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可能性,也会随着花竹理智的恢复,而马上灰飞烟灭。 他忍住心中的躁动,带着花竹往大瓦子走去。 此时已经入夜,瓦子里热闹非凡。方池一手拎着酒坛,一手牵着花竹,却不往热闹之处去。 “不去丰乐楼喝酒吗?”花竹看到丰乐楼的招牌,嘴里含糊不清地朝方池问道。 “我们去个清净的地方喝。” 花竹被方池引着往后巷走,他见越走越偏,心里莫名对要去的地方有些抵触。但他已经又一坛酒下肚,很多感觉都开始模糊不清,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自己的抵触源自何处,只一心想着找个地方坐下,继续痛饮。 于是花竹也就没有反抗,任由方池带着自己走。 到了后巷,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方池左右看看,仔细挑选了一个地方,靠墙坐下。 巷子既窄且暗,花竹坐在方池的对面,两人的四条长腿交错在一起。花竹双腿蹬了两下,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举起酒坛继续喝酒。 “这巷子如此狭窄,若是遇上匪徒,恐怕不好逃脱。”方池看着花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花竹没有认真听,这句话像是今夜的一阵风,吹过去就忘记了。 此刻的花竹,有了六七分的醉意,他似乎已经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他朦胧的醉态展现出一种深深的沉醉与投入,让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与思绪之中。这种状态既美丽又迷人,让人不禁想要跟着,一起沉醉在他的梦境之中。 方池看着花竹,一时间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他忽然觉得,自己愿意放弃这世间的一切,只要他能每日这样看着眼前人。 花竹没发现对面人正盯着自己瞧,他看看来处的灯笼,又看看巷子尽头来往的车马,忽然觉得这世界不再真实起来。 他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站在御街上,怀里揣着田妈妈绣好的盖头。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扯出一个苦笑——这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了。 “怎么了?”方池见他面色有异,拉了一下花竹的胳膊问道。 “这条巷子,我从前走过。”花竹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小时候,有一次差点死在这里。” 花竹不明白,为何今天自己会忽然想起此事。 方池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像是两颗星辰一般照耀着花竹,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当时……当时是怎么……回事?” 花竹饮尽了手边的酒,摸索着去够方池带来的那一坛。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便给你。”方池的目光停留在花竹的脸上,手下却将酒坛往身后藏了藏。 “没什么好说的,出门遇到一个小癫子罢了。” “说与我听。”方池护着酒坛,不肯松手。 花竹指了指巷子的入口,那里连着御街。 “看到了吗?我那时站在御街上。” 花竹又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正轻轻抬起一只手,想要拦人打听下路,可胸口中的勇气还没来得及提到嗓子眼,身旁的两位娘子就已经只看得见背影了。 小小的花竹第五次摸着怀里的小包裹,默念出门前田妈妈交代的话:“御街走到底,再往西一直走,就会看到‘常宅’的门匾。你绕到后门,敲三声门,停一会儿,再敲两声。把包裹递给来接的元妈妈,拿了银钱就赶快回来。” 无奈今日御街已快要走完,小小的花竹在最后这段路上绕了三回,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田妈妈口里的常宅。 他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几次踮起脚跟想要上前问路,最终又捏着包袱站回了原地。 正当他兜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被人“嗖”地一下捉住了胳膊。那人一边轻轻唤着“花二郎”,一边大力把他往旁边的巷子里拽。 花竹在父亲家里行二,自打被寄养在外翁家中之后,鲜少有人这样叫他。此时忽然听到这个称呼,蓦地心头一热,一时间忘记了反抗,只跟着那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牵着他的是个矮小墩胖的婆子,力气颇大,脾气也不小,一边带着花竹朝巷子里走,一边不停地念叨:“这田姐姐也真是的,让这么个小小郎君来送盖头,我就知道你准要迷路,又担心你半路跑去逛夜市瞧热闹了……” 花竹听到小小郎君的称呼,已经心觉不满,又听得对方怀疑自己贪玩误事,忙打断她为自己辩白:“婆婆,二郎已满七岁,入了学堂,不会误事的。” 至于迷路那一句,就当没听见吧,他实在不好意思强说自己没迷路。 那婆子听他这么说,停下脚步,抚了抚他的发髻,怜爱一笑,也不出声,就这么瞧着他。 花竹被人盯着看,忽地想起还不知道对方身份,赶忙后退一步,问道:“您……是元妈妈吗?”那婆子仍旧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又弯下腰帮花竹理了理衣摆,花竹见瞧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似是要哭出来,一时间愣在原地,正抓着袖口的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惊魂未定的慌张间,却听得对方轻咳一声,转换了表情,压低声音问花竹:“田姐姐让你带来的东西呢?” 花竹听她谈及正事,赶忙把怀里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给她,又接了对方给的一小块银铤,连道别的话都不敢多说,做贼般匆匆地溜了。 他一路疾行,直到了高头街,才感到踏实些。 此时花竹心中的忐忑渐渐退去,脚步也缓了下来,他心中又隐隐升起做成一件事的喜悦。于是花竹停下脚步,在街边买了两颗甘棠梨,准备路上吃。 常家的果脯一向是买蜜煎局的,虽比街边小摊的要好,却也只有在待客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今日花竹自觉办成了一件大事,心中越发喜不自胜,将两颗甘棠梨用荷叶包了,揣在怀中,喜滋滋地往回赶。 花竹一边走还一边想着,田妈妈竟然和她的好姐妹相差那么多,两人一起长大却一个温吞慢热,一个雷厉风行,就连外形也是一个瘦高一个矮胖。想到此处,更觉有趣,来时找不到路的愁闷也跟着一扫而空。 此时二鼓刚过,坊巷间热闹尚盛,花竹不愿跟人群一起挤在大街上,也担心被熟人瞧见了去。买好零嘴后,便挑了一家瓦舍背后的小巷回家。这条小巷可以从御街的一头进去,出来便到十官巷。 临安府大大小小的燕馆歌楼不下千家,几乎全部分布在御街东西两侧,前头瓦子里飘来的京词宫调,混在夹杂着酒香的夏夜晚风中,直把人熏得昏昏欲睡,却也衬得这条窄巷格外孤单凄凉。 花竹在巷子中转了个弯,将银钱和果脯轻轻往怀里按了按。他一路走得还算顺畅,可没想到,就在眼见要走出巷子的时候,忽听到前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花竹往前望去,就见一个人影靠在墙边。 他一下收住脚,心中暗自盘算:千万不要遇到拦路劫财之人。 这么想着,花竹一时间心慌意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静待在原地,观察着前面这团人影的动作。 看了半晌,见对方只是蜷靠在墙边,衣衫凌乱,身旁放着半只破碗,里面似乎还装着些米粥,并没有要移动的迹象。 见到此景,花竹只当是遇到了乞儿,奓着胆子往前走。 待到走进,却越看越觉得不对:那人看起来比自己还小,衣衫虽破烂,却没有整日摸爬乞讨、无处梳洗的脏乱,脸上除了有几处淤青和擦伤,干净白皙得很,让人看不出是男是女。 花竹思忖着,这人怕是哪家的厮儿或是女使,犯了主家忌讳,被打完了赶出家门,初尝落魄,讨了半碗残粥,却难以下咽呢。 可待到靠近些,花竹又闻到丝丝血腥气,再往前看去,果然地上除了破碗残粥,还有斑斑血迹。待想要再仔细瞧瞧的时候,偏偏一片乌云挡住了头顶的月亮,他忽然想到此人之前的呻吟声,暗道不好:今日怕是遇到了个跑花灯的,被人抓了现行,打个半死丢在这后巷。 花竹想要回身,沿来时的路出小巷,可是这条巷子来时路长,自己这样折回,一来担心耽误了回去的时间,引得田妈妈着急;二来此人已在前面堵了路,若是反身逃跑,自己不一定跑得过他。 花竹思忖片刻,最终只得加快脚步,目不斜视地快步前行,只盼着对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才好。 万没想到,待到花竹离他几步远的时候,那人忽然睁开了双眸。 他一双凤眼瞪得晶亮,眼尾通红,像是哭过,只是神色里又没有一丝委屈的样子,只剩满眼戒备和凶狠。 第62章 缘聚缘散,缘起一碗粥饭 花竹看到对方的眼神,后背一凉,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去摸胸口里藏着的银铤,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了手。他生怕被对方瞧出了端倪,只能尴尬地整了整衣襟——好在他今日出门,一身小厮打扮,并没有荷包明晃晃地挂在腰间。 将军,您哪位? 第51节 花竹偷眼瞧着那人眸子里的凶光,只觉额角唇边都沁出了汗,似乎连里衣都湿了一层,但他又不敢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怀着侥幸,照着之前的速度继续前行。 人对祸事的预测总是出奇的准确,花竹还没走出几步,就在快要与对方擦身而过时,那人果然抬起脚,对着他的踝骨踢来。花竹早就防备着他,一个侧身轻松避过,却没料到对方嗖地起身,一把搂住花竹,将他向后推去。 花竹虽早防备着劫财,却万没想到对方会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招式,这条后巷本就狭窄,此时已经无路可退,花竹被那人扑了一个踉跄,后脑“咚”地一声撞到墙上,肩膀上的衣服也撕开了一块。 花竹大惊,忍着疼喊道:“这位郎君,这位好汉,自家与你无冤无仇,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可千万莫要伤我性命。我怀里有些银钱,这就拿给你罢。你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只是……只是……”他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大串,也不知对方听没听进去,刚想要伸手掏钱,却又被那人压在身前。 于是只能慌慌张张地再次补充道:“我……我家就在这附近,若是三鼓时还未返家,爹爹翁翁要来寻的……我……我只是个小厮,真的没有什么的,哎!不对不对……”花竹知是自己扯谎说漏了嘴,暗暗咬了一下舌头,住了口。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花竹见对方一直不说话,只是压在自己身上,便又奓着胆子唤了两声:“小哥,这位小哥?” 他一边说话,一边试着推开对方,这时花竹终于把那人瞧了个仔细——的确是位小哥。他一边暗想果然比家里面的小娘子们力气大多了,一边趁机往外走。 却没想到,刚走出去不远,就听得后面那人喃喃说着“粥”、“吃”之类的字眼,花竹却也来不及管那许多,一直逃到灯火通明的马家桥才停脚。 他边顺气边想,巷子里那位,大概个癫人,以为自己要抢他粥喝,这才对自己先下了手。 他看了看肩膀处的破口,心中气愤又惊慌:这次回去是免不了一顿数落了,本来自己已经漂亮地完成了田妈妈交代的事情,这下全搞砸了。随后又抬手触了触后脑的包,一阵气恼翻涌上心头,只恨不得那癫子死了才好。 这样一想,花竹一下子又刹住了脚,心道不好,匆匆往回跑。 花竹回到小巷,见那人还伏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更是大惊,慌忙奔上去,拿起地上的破碗就扶着他喂起粥来。 等一碗混着些泥土和血迹的粥喂下去,花竹确定这人今晚死不了,这才松了口气,顺势坐在地上休息。 不料他气还没有喘匀,对方就已悠悠转醒,他再一次扑向花竹,边哭喊着你还我粥来,边伸手向花竹身上打了过去。 花竹累积多时的火气顿时一下升高了三丈,也不管不顾地一边还手一边骂道:“你个狗厮鸟,我跑回来救人,你居然恩将仇报。要不是我喂了你那碗粥,这会儿子你早就死透了,哪儿还来的力气打我?” 那人听了他一顿骂,忽然收了手,他用力砸吧一下嘴,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茫然,“给……我……吃了?” 花竹见他停手,赶忙趁机接话:“可不是,你嘴边还挂着米汤呢!这可抵赖不得!” 那人听了这话,仿佛梦游似的抬手摸摸下巴,果然湿漉漉的。他又吧唧了一下嘴,大概还能感觉到有些许米粥的清香留在唇齿间。 花竹乘胜追击:“你看!我没骗你吧!” 那人仍是愣愣的,也不接话,花竹见他似是懊悔,也没有了再说的心思,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要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啪”的一声脆响,花竹转头,看到那人甩手给了他自己一个耳光,声音之大,在这夜晚的偏巷里,似乎都听得到回声。 花竹万没想到,这人打别人不问缘由,对自己下起手来也是莫名其妙,一时间呆怔了,只顾着瞧着他,忘记了前行。 对方倒像是一巴掌把自己打醒,拾了破碗,起身摇摇摆摆地进了瓦子里。 待到花竹归家,已是三鼓过半。 田妈妈早已急得团团转,看到花竹进屋,一时间不知是把他搂在怀里亲一下,还是按在地上打一顿才好。 又见到他衣服撕破了一块,惊道:“这是怎么了,遭了劫了?” 花竹拍了拍田妈妈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拿出银钱递给对方,笑说:“没有没有,回来时路黑,给绊了一跤。” 田妈妈先是“唉”了一声,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轻叹了一声,一边帮花竹换衣服一边念叨:“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要是等我没了,二郎可如何是好。” 花竹听到这些心里憋闷:本来自己很稳妥地送到了东西,好好一个证明自己长大了的机会,不仅就这样被搅黄了,还勾起了田妈妈的伤心事。他一下把买回来的甘棠梨扔在桌子上,越发对那巷子里的小癫子记恨非常。 花竹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看了一眼对面的方池,说道:“就是这样。” “后来那小癫子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 “你再没见过他?” 花竹摇头。 方池听到这个回答,恨不得抓着花竹的领子告诉他:那小癫子后来做了你的小厮,帮你净脸穿衣、端茶喂饭,也差一点成了你的哥哥。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陪着你从童年走到少年,再从少年变成青年了。 他想告诉花竹,我们的缘分不是只有暗巷相遇的那么一刹那,我们相处过整整两年的时间,你教过我读书写字,我伺候你穿衣吃饭,替你擦过眼泪,也帮你教训过欺负人的同学。我认识你,比刘帙晚和简乔都要早得多,在很久很久以前,你就是我珍而重之,视若宝物的人了。 他想告诉他,他刚刚说的那人,此刻就在他面前。 他想告诉他,那夜之后,才是我们之间长长岁月的开始。 但这些话,在他心口绕了一圈,最终走到喉咙的,却只有“原来如此”四个字。 第63章 侯氏水深,众人功劳被抢 这日,方与之带着婉婉到了花竹家里。 宝娣正追着姜姜满院子跑,自从她随花竹进城,姜姜这只小猫的日子便失了安宁。原因无他,宝娣痴迷于猫咪耳朵尖冰冰凉凉的触感,一看到姜姜就要亲它的耳朵。 宝娣见来了客人,自认为是家中的半个管家娘子,放过已经被逼上树的姜姜,十分殷勤地招待起二人来。 婉婉的目光落在宝娣身上,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是阿蕙的女儿?” 宝娣盯着婉婉,被她惊人的容貌夺走了呼吸,一时间竟忘了言语。直到方与之在旁又重复了一遍,才如梦初醒般地回道:“你认识我娘?” 此时,方池听到院子里的声音,从窗户探出头看了一眼,对正在研读案卷的花竹说道:“与之和婉婉来了。” 花竹闻言,心中涌起一丝尴尬。他上次与婉婉面对面相见,还是在临安府衙的大堂上,婉婉为他作证“竹林吹笛”的时候。 之后想去风月楼感谢她一番,却被侯海截了胡。 至此两人都没见过。 等婉婉和方与之都进了堂屋,宝娣给众人上好茶,花竹仍旧不敢看婉婉一眼,只盯着方与之,问起镇江洪知府的升迁之路来。 他这几天埋首卷宗,一心想查出“攀枝入市”的背后之人。翻来查去,最终发现当初仁和县令洪齐天的嫌疑最大。 方与之听他提起洪齐天,眼神一黯,看了一眼身侧的婉婉,说道:“洪齐天是跟着侯适一路升迁上来的人。” 婉婉帮方与之换了杯热茶,说道:“侯家野心不小,现在看来,恐怕他们便是通天教在朝廷里的靠山。” “婉婉姑娘慎言,此话若是传出去——” 花竹话未说完,被方与之摆摆手打断,他朝花竹一笑,说道:“我给大家重新介绍一下,罗婉,罗应将军之女。” 花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罗应是谁。他看了眼坐在婉婉身边陪着的宝娣,心中有些责怪方与之的毛躁,怎么如今连他说话,都不懂避讳——宝娣还是个孩子,万一不小心将婉婉的身份说了出去,到时候方家也要跟着倒霉。 他刚想嘱咐宝娣两句,就听宝娣问道:“罗应就是那个带着众将投诚了朝廷,又建立了罗村的前朝大将吗?” 婉婉点头:“正是他。” “阿娘以前还在他家做过帮佣呢,阿娘说罗将军十分了不起!”宝娣看向婉婉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崇拜。 婉婉轻轻地伸出手,摸了摸宝娣的头顶。 方池忽然想起了什么,朝方与之问道:“既然婉婉姑娘是罗应之女,那你们两个岂不是有婚约在身?” “正是。”方与之粲然一笑,伸手覆上了婉婉的手背。 方池见他二人甜蜜,朝花竹看了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 “若侯家是通天教的靠山,后面的事情恐怕难办。”花竹思考着侯家与洪齐天的关系,完全没注意到方池的变化。 “当初侯适只是礼部一个小小侍郎,他献计帮陛下收回军权,这才升的官。后来他对罗家和驭灵人赶尽杀绝,他是踩着这些人的尸骨,升上的参知政事之位。”说起侯适,婉婉银牙紧咬。 方与之拍了拍婉婉的手背,权当作安慰。 “侯家之事,我们改日再议,今日我来,是嘱咐你一件事情。”方与之转向方池,“家里那封圣旨你是不是拿去城外用了?” 方池捏起一块茶点,也不看方与之,转向宝娣说道:“你最近是不是总给姜姜拍屁股,这猫现在看到我就撅起屁股打滚儿。” 方与之一巴掌拍在方池肩膀上,“跟你说正事呢。” 方池喝了口茶,顺下嘴中茶点,“怎么了?” “最近宫里忙着庆祀,你趁着现在天家没工夫整治你,赶紧进宫坦白你假传圣旨之事。” 方池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过两日我便去。” “明日就去!”方与之瞪了他一眼,又转向花竹说道:“今日我来,也是跟你提前通个气,钱塘县的主簿在疫情中去世了,作为对你出城抗疫的嘉奖,明日你复工,沈大人会提你做主簿。” 花竹倒没想到自己能升职,他扯了下嘴角,露出这几日里第一个笑容。但这笑容只持续了一瞬,他的心头马上被一丝暗影所覆盖。 这暗影如同夜空中突然掠过的一片乌云,不知为何,花竹隐隐觉得,自己这出此刻看似美满的戏,用不了多久,就会走到煞戏的时候。 果然,方与之继续说道:“你既然升了主簿,此次疫患之事便算结束,往后都莫要再提。” “我答应过晓夏姑娘,要将她和众位娘子的功劳上报,总不能——”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今日特意来嘱咐你。晓夏那边我已经和她通过气,此次疫情期间,她一直留在家中,并未出过城。” “什么?!” “还有你说的罗村娘子们,就算你将她们的功劳报上去,也只会被篡改。如今太后寿辰和南郊大典在即,切莫翻起任何风浪,不然天子脚下,别说是你,就是方家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花竹见方与之面容严肃,心下已经凉了半截,但他还是争取道:“此次抗疫,令妹和诸位娘子,实在功不可没,我不能一声不吭地独揽了功劳。” 方与之没忍住笑了起来,“你哪有功劳?此次疫患得治,那是天子福泽深厚,功在礼部。礼部已经操持着祭天还愿了,就连临安知府都分不到一星半点的功劳,跟你钱塘县的小小官员有什么关系?” 花竹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在官场久了,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做实事的,有些人是邀功的。世间万物都各有其位置。”方与之见他不语,继续说道。 花竹看了一眼婉婉,问方与之:“你也打算守住自己的位置吗?” 方与之知道花竹想说的是什么,但他和婉婉之事,不是三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于是没接这个话茬,只是继续说道:“我再嘱咐你一次,宫内庆祀在即,城外疫患这种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千万莫要再在明面上提起。”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推到花竹面前,“这银子是我和父亲凑的,你拿去给罗村的众位娘子分了,算是临安府弥补她们的。” 花竹感到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发不出来。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和方与之发脾气——他知道方与之是好意,若自己莽莽撞撞地跑去帮众人邀功,恐怕不仅讨不到功劳,大家还都要跟着吃挂落。 但这口气压在胸间,花竹实在是憋闷得紧。 方与之今日的话都已带到,也不多留,转了木牛流马就要告辞。婉婉抚了抚宝娣的发髻,又帮她理了一遍衣服,这才追上方与之,跟着出了门。 花竹送了两人几步,便折回厢房,房里还有几坛酒,他拍开封泥,也不管此时还是上午,端起便喝。方池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番,最终还是没有阻止他。 过了半晌,方池端着饭菜进了屋。 “吃些东西。” 花竹转头瞧了一眼天色,“还没到午饭时间。” “你早饭用得少,既然要喝酒,就先吃点垫垫肚子。” 花竹没动筷子,反而放下了酒坛,去堂屋拿上方与之留下的银子,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方池拎了件衣服,追在花竹后面。 花竹不理。 将军,您哪位? 第52节 “你若要去罗村,先把银钱换了东西。” “什么?” “马上秋末,今年罗村疫患严重,田里颗粒无收,冬天一到,村子里的粮食和衣服肯定不够。我们先将银子换成东西,再去看望比较好。” 花竹暗怪自己粗心,当下跑了几个铺子,买好粮食衣物,他任由方池尾巴一样跟在身后,雇了辆牛车出城。 到了罗村,花竹一户户地去拜见曾经帮过他的娘子们。他心怀愧疚,说什么也不肯在她们家中用饭,都是放下衣物和粮食就走。 各位娘子们却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并不介意功劳没能上报,反而对花竹安慰道:“村里刚给我们立了个碑,就在村口呢,花大人有时间了去看看。” 听到此话,花竹心里稍稍得了一点慰藉,临走的时候,特意去村口瞧了瞧。 立在村口的碑并不大,先是一段狗屁不通的碑记后,刻着几排名字。花竹凝视片刻,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 碑上刻着的,全部都是男人的名字,这些人中,有些甚至他都不认识,更不要说给抗疫出过功劳了。而那些女子之名,则被随意地置于角落,仿佛微不足道。她们的身份,仅被冠以“某某之妻”、“某某之女”的头衔,甚至连那位曾虐待妻女的罗英,也因为阿蕙的功劳,得以上榜。 花竹握紧的拳头渐渐颤抖起来。他的眼眸中闪烁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此时,一头红狼自山脚下疾驰而来。 方池见花竹控制不住自己的驭灵力,抓了他的手腕,喊道:“花竹!” 花竹闻声抬头,通红的双眼直视着方池。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手指因紧握而发白。 方池一下下摩挲着花竹的手背,放缓了语调劝着:“吐气。” 花竹依言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控制住了自己。 “回去。”花竹对那只迎面奔来的红狼说道,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又嘶哑。 红狼缓缓停下脚步,转身离去。 方池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花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再次深吸几口气,才算将这股怒气压了下去。 怒火被强行压制,花竹眼中涌出了泪水。 “我对不起她们。”他哽咽道。 方池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世间本就如此。此次抗疫,你与众位娘子并肩作战,无分彼此。然而,这世道却总是让那些贪婪之人得逞,你们不过成为了他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花竹流着眼泪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花竹又买了几坛酒,方池知他心头苦闷,并未拦着,只是陪他坐在桌边饮酒。 “我扳不倒他们,”花竹含含糊糊地说道,“严丽君和三虎已经死无对证,洪齐天那边亦无实据。村子里的娘子们也要回到从前那般默默无闻的生活了。我忙活了一大通,终究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今天喝多了。”方池按住花竹的手。 “我甚至连常家都查不出什么,晓夏姑娘之前说要……出城去,或许这对她也是好事情。”花竹喝光了酒,瞪着眼睛看方池。 方池将装着甘棠梨的碟子推到花竹面前,“不想吃菜,就吃些果脯点心吧。” “你说,田妈妈……田妈妈到底是常家还是花家害死的?”花竹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常淑芝……她是个不错……不错的姑娘,你为何不娶她?” “你怎么话都说不清楚了。”方池将花竹抱到床上。 “说不清楚话的,不是我,是……”花竹朦胧的眸子看向方池,“他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他说话很不利索……是从前……从前在我身边的……身边的一个常随。” 方池闻言,身体一僵,“你想起来了?” 第64章 女童报案,往事初见端倪 方池还想再问,却发现花竹已经睡了过去,他帮他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发呆。 如此静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方池换了衣服,进宫领罪。 等到花竹醒来,见周围无人,他并不知昨晚方池彻夜守候,起床去县衙点卯。 花竹这几日都躲家中看卷宗,今天是他正式复职之日,他想着自己要升主簿,心中极为愧疚。 刚到县衙,就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口。她衣衫破烂,手腕上都是淤青。 “你怎么了?”花竹俯身问道。 “我要报案。”小姑娘声音沙哑。 花竹领她进了县衙,正好碰见沈安澜。 “怎么带了个小丫头来?” 小女孩见沈安澜身着县令官服,未等花竹回答,抢先跪地哭诉道:“启禀大人,民女被人诱拐,关在常家茶坊中,今日乘其不备逃出,请大人为我做主!” 花竹听到“常家茶坊”四字,心中一凛:他正愁找不到常家拐卖驭灵人的证据,今日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他往女孩子的脚踝处看去,果然见到一块刺青。 “你带人去常家茶坊看看。”沈安澜将小姑娘带到内堂后,吩咐花竹。 花竹巴不得亲自调查常家,立即召集了一批衙役,急匆匆地去了。 到了常家茶坊,掌柜听说有人报案自己拐卖女童,当即关了铺子,十分坦荡地让花竹搜查。 他表现得如此磊落,以至于花竹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早有防备。 “大人!在这里!”花竹心中的担心刚刚升起,就有衙役找到了证据。 他走过去一看,就见后院的柴房里,放着两个豁口的陶碗,一个碗里装着清水,一个碗里还有些没吃完的食物残渣。 “这是怎么回事?”花竹问掌柜。 “这是我们关狗的地方。” “狗呢?” “狗……狗昨天晚上被偷了。” “大人,发现一件衣服。”另一个衙役从柴草堆的后面,拎出一件女童上衣。 “这衣服是谁的?” “这……这我不知道啊,难道是狗叼来的?”常家茶坊的掌柜挠头,“这要……要问东家了。” 花竹押着掌柜回了县衙,又派人将常玉带来。 常玉和掌柜上了堂,都说柴房里是养狗的,沈安澜召来早上报案的女孩,两人也表示不认识。 “就是他,拐卖的我!”女孩子指向常玉。 常玉身子一颤,“你说什么?” “我本是镇江人氏,一路被塞在茶行的车中送到临安,就是此人将我关在柴房中。他还说等时候到了,就将我卖走。” “大人,冤枉!”常玉跪在堂下喊冤。 花竹在沈安澜耳边低语几句。 沈安澜转向女童:“齐蓉,你脚踝处的刺青是从何而来?” 女童没料到有此一问,略显茫然地答道:“我从出生就有了。” “你是什么时候被拐卖的?”花竹问道。 “一个月之前。” “你将拐卖之事细细说来。” 齐蓉便将常玉如何用糖果哄骗自己,然后将她绑上马车之事说了个遍。她吐字清晰,说得有鼻子有眼,很难不让人相信。 但花竹却不信。 他不信自己刚刚顺着三虎查到常玉,就有人将常玉的罪行递到眼前。 他不信这世间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更何况,齐蓉说,她生下来脚踝处就带了刺青。这刺青是“攀枝入市”运送驭灵人的凭证,不可能是生来就有的。 通天教知道花竹在查“攀枝入市”,也知道花竹查到了常玉,这女孩子报案,是他们的弃车保帅之举。 他们要抛弃常玉了。 常玉还在大呼冤枉。 沈安澜却已经让人将常玉押下,准备先搜了常家,改日再审。 当晚,李睦来到花竹家。她发髻微斜,没有任何发饰装点,甚至还有一缕头发搭在脑后。 宝娣见有客人进来,想要派座上茶,李睦却是摆摆手,说道:“我有急事,特来求见花大人。” 宝娣看她泪眼朦胧,犹豫了一番,只好去叫花竹。 花竹正控制着一只老鼠,在观察狱中的常玉。他如今对自己的驭灵力已有七八分掌控,能让距离很远的动物为己所用。 方池则站在一旁为他守门。 敲门声响起,方池朝宝娣比划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起身随她去见李睦。 李睦见推门进来的是方池,也不问他为何在此,而是直入正题地说道:“不知花大人可在?” “你有什么事情,先跟我说也可。” “我家郎君今日莫名其妙入狱,还盼大人给我夫妻一个相见的机会。” 常玉的事情,花竹已经和方池说过,他们二人本就计划今晚去探监。但方池忌讳李睦上次城外召集翠鸟,嫁祸给田妈妈之事,不愿轻易帮她。 望舒已经失踪数日,田妈妈到底是谁害死的,两人还没有头绪。 李睦见他不语,也猜到方池的心思,主动说道:“那日召集翠鸟之事,非我所愿,实在是我夫君强逼的。至于后面田妈妈的事情,我更不知晓。我是直到她被问斩,才知她帮我顶了罪。” “那日在后山,要杀你的人是谁?”花竹此时也来到前厅,朝李睦问道。 李睦朝他递出一个苦笑:“方大人认识他,花大人何苦再问我?” “他为何要杀你?” 李睦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若是我当日死了,说不定夫君便不会遭此劫难。” “你若不说,我们没办法帮你。” “花大人,你带我去见夫君,到时候我让他告知于你如何?”李睦擦净腮边眼泪,说道:“常家如今已经沦为弃子,等我见到夫君,定不让他对大人有所隐瞒。” “常玉已经转到临安府牢狱,如今我也无能为力。”花竹对李睦说道。 将军,您哪位? 第53节 李睦听得此言,马上转向方池:“求方大人行个方便。” 方池朝花竹看过去,见他轻轻点头,说道:“我派人去和杨牢头打个招呼,他这人贪财,你多塞点银子给他。” “我装扮成你们家的小厮,陪你同去。”花竹说道。 李睦见方池答应,转身就要走。 “等等。”花竹开口叫住她,“你差人将外面那个身量跟我差不多的随从叫进来。” 李睦没有多问,亲自出门去叫。 “有必要这么谨慎吗?”方池凑近了,跟花竹耳语。 “敌在暗,我在明。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去探监,我担心对方还有后手。”花竹说道,“你在临安府大狱里是熟面孔,还是不要跟去比较好。” 等花竹跟随从换好衣服,又安排他去自己房中休息,这才跟着李睦出了门。 到了监狱,杨牢头果然收钱办事,将二人放了进去。 花竹见到常玉,也不兜圈子,上来便问:“田妈妈可是你让她去顶罪的?” 常玉苦笑一声:“花大人,此事不是小底所为,但您若问是谁去让田妈妈去送死的,我倒是有几个猜测。” “你且说来。” 常玉露出一个为难的笑:“这是小底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说。况且,我还不确定,是不是花大人做局陷害的我。” “我若要陷害你,便会让那女童去仁和县投案,绝不会自己招惹嫌疑,让她来钱塘。”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那会是谁?” 常玉不再说话了。 “你此时不说,那拐卖女童的罪名,可要做实了。” “花大人知我是冤枉的,单凭那女童脚踝处的刺青便可知晓。” “是吗?那女童脚踝上的刺青是何意?” 常玉狐疑地看了花竹一眼,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真心实意问的这一句。而后他见花竹满脸坦诚,嘴唇抖了抖,说道:“无非是牙人们用来区分货物的标记,她说生来就有,足可证明,是在说谎。”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难以作为呈堂证供。” “我手上有几个牙行的名字,若花大人能将他们找来作证,定能还我清白。” “我若不愿呢?” “那花大人就无法知晓,到底是谁害死了田妈妈了。” “现在不是你跟我讲条件的时候。”花竹看了常玉一眼。拿了简乔的刺青给他看,“这刺青是什么意思?” 常玉狡黠一笑,“大人算是问对人了,这刺青是半路买来的驭灵人之意,以这样式来看,此人驭灵力不算高。” “这个呢?”花竹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是他偷偷画下来的方池脚踝的刺青,“这刺青是双色的,较浅的部分是红色,较深部分是青色。” 常玉瞳孔猛然收紧,他又仔细打量了花竹一番,十分谨慎地说道:“牙行从未见过这种刺青。” “牙行没见过这种刺青,那哪里见过?” 常玉摇摇头,不再言语。 “你如今身陷囹圄,只有我能救你,若你不说实话,只有等死了。” “花大人,这里面的事情,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是不是惹得起是我的事情,你只需要告诉我,不必操心其他。” 常玉仍旧摇头:“这关乎我们全家的身家性命,说不得。” “夫君,你便把你知道的与花大人说了吧,这次探监,是方池大人安排的,若有方大人的帮助,说不准……说不准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花竹见他犹豫,决定将心中的猜测说出来,若他猜对,或许能从常玉口中套出些消息,若他猜错,今日探监也没有什么损失。 “你所害怕的,无非是侯家。那日派赵青杀李睦之人,是侯家;如今陷害你的人,亦是他们。侯家已经舍弃了你们,你若不与我合作,恐怕性命难保。” 常玉犹豫很久,最后说道:“除非方横大人亲自审理此案,不然我什么都不说。” “你已经转到临安府的监狱来了,知府亲审不是什么难事。” 这时杨牢头走了过来,说道:“常家夫人,探监时间到了,还请回吧。” “夫君忽然入狱,还有很多家事没能交代完,请牢头再宽限些时候。”说完,又往对方手里塞了几张银票,“请杨大人行行方便。” 牢头看了眼银票,又装模作样地催促了两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常玉深呼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花竹说道:“你去城外葛岭,那边有个黄龙洞,你到了跟师傅说来取‘龙鳞’,他若不给,你便说‘火焚钱塘,水淹黄龙,惊雷山裂,泉水自出。已是改朝换代之时。’他若带你去黄龙洞里拿东西,你不要跟着,坚持让他去紫霞洞。” “要取什么?” “指证幕后主使的证据。实不相瞒,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得到侯海的口信。让我明日上堂,指证你才是偷运驭灵人入城的幕后主使。到时候你们府里的严管家会来作证。” 花竹心底一颤,暗道幸好今日自己跟来探监,否则明日进牢狱的,说不定便是自己了。 常玉还在说,花竹生怕漏过重要的信息,不敢分神儿。 “侯家是打着我们相争的主意,想要自己独吞通天门。” 侯家果然和通天门有所牵扯! 花竹稳住心神,脑内飞速分析着常玉的话,从他这番话里看来,通天门似乎是被常家、侯家和其他几方势力共同控制着的。 花竹很想问“我们相争”是什么意思,这话听起来,似乎花竹也是管控通天门的势力之一。但他不想点破自己今日说的话都只是猜测,也就没有再往下问。只是问道:“‘攀枝入市’运进来的驭灵人,都藏在哪里?” 常玉刚想答话,杨牢头又走了进来,朝李睦笑道:“夫人,不是小人故意打扰,只是您家管家让我务必给您传个话,说您家小姐走失,让您尽快出去见他一面。”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皆变了脸色。 花竹和常玉对视一眼,两人此刻心里都清楚,从常淑芝走失的那一刻,他们的联盟就面临破裂的危险了——侯家带走了常淑芝,除非花竹能将常淑芝找回,否则常玉只能按照原计划与侯家合作。 常玉果然马上闭口,不再说话。 “你去找方池,让他从临安府派人出去寻。”花竹对李睦说,“我回钱塘县衙找人帮忙。” 李睦一脸慌乱地看着常玉。 “去吧。”常玉朝李睦说道,“若是找到淑芝,差只家雀来报信。” 花竹和李睦都未多做停留,匆匆出了大牢,各自忙碌去了。 花竹却并没有去钱塘县衙,他一边背着暗号,一边上了山。 今夜找到常淑芝的希望渺茫,他要先把常玉所说的证据拿到手。 夜晚的月亮升起又落下,花竹跟着道士爬了半宿的山,最终拿到手里的,只是一方砚台。他将砚台拿在手上端详,见那砚台上刻着两方酒壶,还有“一醉”二字。 “一醉。”花竹默念这两个字,觉得异常熟悉。 第65章 午夜梦回,一醉初到常府 第二日清晨,常淑芝仍旧没有音讯。 花竹坐在自家的窗户前,差使着一条毒蛇,去杀常玉。常淑芝找不到,常玉只能死,否则,今天提审,自己必然百口莫辩,唯有锒铛入狱的结局可选。 游蛇三拐两拐,好不容易进了常玉的牢房,却只剩下常玉的尸体。 他是被人割喉而亡。 常玉死得如此及时,以至于花竹很难相信这是一场意外。 方池。 除了他,花竹想不到别人。 思及方池,花竹拿起手边那方砚台,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记得方池第一次到常家定亲的时候,那位来作证的文字铺掌柜说过,当时自己父亲定了两方砚台,一方刻“扶风”,一方刻“一醉”。 “扶风”是自己彼时的表字,而“一醉”…… “一醉”是那次赴宴,李睦称呼方池的表字。 自己的父亲和方池,十几年前便认识。 常玉说,这砚台是指正幕后凶手的证据。 方池的脚踝处有解释不清的刺青。 这样看来,方池与通天教,似乎有着自己并不知晓的联系。 花竹不是独断的人,他不会在没听到方池解释之前就下结论。 他要找方池问个明白。 却没想到,整整一天,都没见到方池的踪影。一直到了晚上,方池才出现在花竹家门口。 他手上拎着一个小篓子,招呼花竹和宝娣一起吃拨霞供。 窗外下起雨来,风炉在屋内烧着,花竹隔着氤氲的雾气看向方池,问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方池未料他有此一问,不留心让兔肉烫了嘴,含含糊糊地说道:“你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从前就认识?” 方池坐直了身子,他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花竹掏出墨砚放在他面前,继续追问:“你的表字,为何会出现在我父亲的墨砚上?” “这东西你从哪儿找来的?” “你还没答我的问题。” 方池抚摸这墨砚,看着花竹,却不答话。 宝娣察觉氛围不对,快速扒拉了两口饭,极为有眼色地放下了碗筷,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方池目送宝娣出门,一直等到她房内的油灯亮起,才开口,“我答应过方家,不再提自己从前的身世。” “你若不告诉我,我也是可以去问十三的,他跟随我父亲多年,多半知晓你们的关系。” 方池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将军,您哪位? 第54节 “那日,你带我去瓦子里喝酒,”花竹不错眼珠地望着方池,“就是希望我想起那段往事,对吗?” 方池仍旧坐得笔直,他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说道:“你曾救过我的命。” “那个小赖子就是你吧。” 方池不答反问:“上次你说你有个说话不利索的常随,你还记得吗?” 花竹的眼睛眯起来:“我应该记得吗?” 方池从房间角落里,拿出花竹存起来的酒,仰头喝了一大口。之后任花竹怎么追问,都只是喝酒,并不答话。 当晚花竹没能再问下去,他努力回想自己的童年往事,忽觉疲惫异常,草草洗漱过后,很早就上床睡觉。 方池留在房中收拾东西,花竹见他忙碌的身影,莫名有些心安,犹豫了几番,赶人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柔和的月光透过半开窗帘,斑驳地洒在床上,照亮了花竹沉睡的脸庞。方池借着酒劲,从花竹腕上摘下他终日戴着的银镯,戴在了自己手上。花竹的眉头微皱,但并未醒来。 银镯离手,花竹的梦境开始变化。那些早已遗忘的画面,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的模样,那时的他只有七岁。 正是自己送盖头去常家的那一年。 盖头送过去半个月后,常家大小姐风光出嫁,田妈妈却被打发出府。 田妈妈离开常府那日,天气晴好,鱼池旁的柳树刚开始抽新芽,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离别的日子。 七岁的花竹帮田妈妈提着一个小包袱,送她到门口。他前天晚上大哭一场,现在紧紧攥着包袱皮,好像只要攥得足够用力,就可以晚些分离一样。 田妈妈泪眼婆娑地看了花竹一眼,该嘱咐的昨日早已说过,不能说的也一直无法告诉他。于是她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拉过花竹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了一阵,最终狠下心扯过包袱,坐上牛车走了。 花竹自是不舍,好在他自幼便习惯了与人分离。像是当初爹娘两人和离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带回了外家翁翁家里,再也见不到爹爹,也不许他再提起这个人。他那时心下悲痛又无可奈何,只能夜夜抱着娘掉泪,后来娘亲许是不耐烦了自己,不到半年便去了池州,他只能日日从田妈妈那里寻求一些安慰。 田妈妈本是花竹父亲的乳母,花竹出生后又一直照料花竹,对花家的忠心非同寻常。花竹父母和离后,她因为担心花竹,不顾花吟挽留,硬是跟到了常家。 常府招仆役,一向贵壮贱老,再加之花竹父亲这一层关系,故而整个府里都对田妈妈厌恶非常。 严管家是个惯会讨主子欢心的,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把田妈妈打发走,但无奈田妈妈谨言慎行,一直没能寻到什么由头,就这样让她陪了花竹近一年。 入冬以来,田妈妈腿疾复发,一直卧榻修养。严管家本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却无奈常家虽不是大户,常老爷却是个自视甚高、极好脸面的,生怕在街坊邻居中落下话头,于是一直没有赶田妈妈出门。现在拖到了开春,也算全了对田妈妈的仁义,竟没有跟花竹打一声招呼,就打发田妈妈回去了。 现在花竹身边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离开了,他除了把那人的包袱攥紧一些,却没有任何办法。 眼见牛车的最后一丝影子消失在街角,花竹终于泄了气。他双眼迷离地呆立在门口,花竹这两日哭尽了力气,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强撑到正午时分,终于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自从田妈妈走后,花竹房里便没了人照顾。 不过打他进府,就一直和表哥常云同住在常老夫妇的院子,偶尔表弟常阳也会一起来住,杂役仆人算是共用。 田妈妈走后,除了花竹偶尔多穿几天脏衣服之外,倒也看不出院子里有什么不同。 这样过了近月余,花竹虽然还是离别的情绪中,动不动会躲起来哭,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也开始慢慢和家里的孩子们玩到一处。 这天,整个常府都在给廊柱重上油衣,墙面也顺便用青石灰重新抹过,待到青石灰上了墙,常老爷又请了画工来绘图。 花竹和常阳这一群孩子们无事可做,都挤在院中打打闹闹跑来跑去,和漆柱画墙的雇人还有端桌抬凳的小厮混们在一起,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等到傍晚,常老爷叫所有孩子到自己房中听训,花竹看管家一路上眉头皱起,嘴角下拉,顿觉事情不妙。他迅速在心中回想一遍今日自己做过的事情,虽想不出什么错事,但心中却仍旧忐忑难安。 花竹走进院中,小心翼翼地站在表姐常月身后,他放缓呼吸,恨不得隐身在人群里。静待了一会儿,见众人皆无声响,花竹便又低着头斜睨了身前的常月一眼,看她也是耷拉着肩膀,缩着脖子,于是更加战战兢兢起来。 待到常老爷含怒的声音从头顶的方向传来时,花竹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你们看看这墙上的手印是谁的?” 花竹抬头顺着常老爷的手指看过去:墙中间半干的青石灰上,赫然一个清晰的手掌印,当当正正印在常老太供奉的佛龛下面。那个手掌印不大,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常老爷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叫来家里的孩子们问话。 看到这个手掌印,花竹心下一松:不是他,他没有扶过这面墙。 他站得直挺了些,却并未出声,想着等事主站出来承认,好了结了这场风波。如果他太快站出来否认,反而容易被人栽赃心虚,花竹在这种事情上吃过几次亏,于是只缓了缓僵硬的身子,不发一言。 可是过了好久,四个孩子中,没有一个人承认,都只是喃喃说着“不是我”,“不知道”之类的话,花竹也只能跟着摇头。 常老爷见他们这样,怒气更盛,板着脸训斥道:“是谁弄上去的?现在不承认的话,等下查出来是哪一个,我就要去请家法了。” 花竹听着心中一颤,见仍旧没有人回应,身体又开始发僵,他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这声音如此大,就好像是做贼心虚的表现一般,于是他立时不那么确信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此事,但万一是他忘记了怎么办?万一是他当时玩儿得太忘我了,手印在墙上儿不自知怎么办? 花竹越想越心虚,几乎都要上前去承认是自己了,却又在心中保持着一份不甘的清明:他不记得自己做过,真的不记得,还是再等等看吧。 见还是没有人主动认错,常老爷气得说话都拔高了腔调:“好!都不承认是吧,你们就一个个把手伸上去,对比一下手印。” 听得这话,花竹觉得自己的两只手都抖了起来,又不敢低头看,生怕被人瞧出心虚。他紧盯着墙上的手印,想着万一它和自己的手掌重合要怎么办,到时候就算是罪加一等了吧,如果辩解说不是自己,会有人相信吗? 他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紧张和慌乱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侧常云的额角已经滴下了两粒汗珠,自然也没能看到他忽然背到身后绞在一起的手。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那厢常云又下了几颗汗,众人仍旧约好了般一动不动,就连常老爷都不再催促。常老太见状走了过来,她瞧见众人神色,扯了帕子上前给常云揩了一把额头,对常老爷说:“等下要用晚饭了,让孩子们去洗涮下吧,明天漆工来了再补就是了。” 众人心下一松,又听见常老爷重重的一声闷哼,都如获大赦般回房去了。 隔了一日,常云身边的侍童被发卖了去,说是因为照顾小少爷不周。常云虽不是长孙,却是长房唯一嫡子,常家自然千娇万宠,加之他在这一辈中年纪最小,长辈也觉得多些爱护和照顾理所当然。于是走了一个侍童,又补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专门给常云使唤,另一个则放在了院子里。 午饭时,常老太在席间跟众人说道:“昨日来了两个小厮,一个给了云儿,另一个就给花竹用吧,正好补了田妈妈的缺,你也不必每日思念了。”她停下来看了花竹一眼,又接着说道:“不过你们兄弟三人常在一起,下人们也理应相互照应着,那小厮就先放在院子里锻炼几日。今年花竹也入了学堂,可以学着自己做些事情了,我们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不必学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公子们。” 花竹听了这么一番话,心中酸涩,一口蒸饭梗在喉间。倒不是为了多一个或少一个使唤的人,而是常老太那句“补田妈妈的缺”伤了他的心。 就好像,一个对他那么重要的人,在这府中根本不值一提,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那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再在饭桌上随口提一句,她的位置就被人替走了。 花竹心中恨不得大喊大叫:“没有人能补田妈妈的缺!” 但他面上却不敢有任何不悦,反而依礼起身向祖父母道了谢。 一顿饭吃得煎熬,花竹回院便瞧见一个身着小厮服饰的少年束手站在连廊边,他身上的短褐大概是别人换下的,不仅大了一圈,袖口和肩肘处还打了几处不新不旧的补丁。 他瞧着脸生,显是新来的两人之一,若是给常云的人,府里即使不给新衣,但总不会让小少爷房里伺候的人穿破衣服。 那么这个套在大一号衣服里的厮儿想必是“派给自己”的那位了。 第66章 花竹生病,偶遇偷嘴小厮 花竹叹了口气,瞧见那小厮身边围了几个人,脚下是一桶打翻的水,心知又是厮役间相互为难的小技法。他也不说破,直了直腰杆走上前,朝着新来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其他人似是此刻才看到花竹,此起彼伏地唤了几声“少爷”,纷纷走开了。 常府虽然不大,也不是多显赫的人家,但是规矩极多。大约是常老爷一生仕运不济,下面的三个子女也都平平无奇,自觉在这皇城脚下无甚存在感,便总爱关上门,在礼节上摆些大门大户的排场。 在常府,无论是谁,见到辈分比自己大的,都要马上唤人,于是不大的府院里起起伏伏的“阿娘好”、“见过二哥”、“见过小娘子”,生生把三进的院落喊出了五进的热闹。 花竹不是常家人,自然没有常家的排行,于是下人们就只喊一声“少爷”。有时候花竹很感激常老爷这古板霸道的规矩,如若不是非要喊这一声“少爷”,家里这些飞蓬随风的厮役们,估计只会当府里没有他这号人。 花竹还在想着,面前那人回了话:“一醉。” 花竹一愣,府里小厮大多都是姓后面一个排行,像什么“黄大郎”、“张小乙”之类的,这里光是“小丙哥”就有两位,好在一位姓曹,一位姓季,不然真能把人搞昏头。 女使们更是连排行都无,都是“赵丫头”、“王丫头”地叫,若是姓氏相同了,两人便按照年岁分别叫做“赵大丫头”和“赵小丫头”。 听闻此人居然有名字,花竹好奇心起,接着问道:“姓什么?” 不料那人却答道:“没……没有姓。” 他说话不仅结巴,还有些含糊,要人十分认真地听,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你识字?”花竹继续问道。 “不……不。” 花竹满腹疑团:一般若是本人有个正经名字,必是多少识字的,不然弄个名字,自己都认不得写不出,又有什么用呢?而且人家都是有姓无名,这位倒是不走寻常套路,是个有名无姓之人。 待要再问,便听得那位季姓小丙哥的声音传来:“一最!”,然后他从院子门口探进头,身子却不进来,对着“一最”眨眨眼:“再不来,菜汤都没了。” 一醉看了眼花竹,对他点头行礼,拾起地上的木桶匆匆走了。 花竹在常府本就没什么威严,早已习惯了下面的人对他敷衍,也没觉得冒犯,只是兀自在心里琢磨起世人的姓名来。 他见过的有姓无名之人大多是因为祖辈没读过书、或是家中孩子太多,即使给每个娃娃取了名字最后也落得混乱不清,索性大郎二郎,小乙小丙地叫。等到出了门再加上姓氏,便可以在攘来熙往的市井中用一辈子。若是两家姓氏一样,那便是本家,两人称兄道弟,正好为自己多一份助力。 但是这“一最”确实蹊跷,既然肯给孩子起个名字,又是这么大的口气,那多是家底不错的人家,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姓氏呢? 更何况,随便取个姓氏便可在这芸芸众生中多出几个便宜亲戚,哪怕未曾相识,同姓之人也总有些天然亲近,说话办事自然好通融一些。 可这个人偏偏没有姓。 *** 如此过了几天,这日花竹在学堂里便觉不适,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他脸上,直晃得人发昏。好不容易挨到放学,花竹一路头重脚轻走回家,仍是觉得头晕脑涨。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一面担心自己怕不是害了什么怪病快要死了,一面又觉得似乎没什么事情。他之前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也不敢贸贸然叫人,怕本是小事又无端给别人添了麻烦,惹人生厌,也怕是自己大惊小怪,给他人徒增笑料与谈资。 于是索性躺在床上和衣睡了。 这一睡便从下午一直到了晚饭,期间秋姨来叫人,花竹恹恹地,迷迷糊糊应付了几句,说是不去吃了。常家众人习惯了他在饭桌上缺席,也无人再问,等花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他在昏昏沉沉中梦到了田妈妈。 梦中田妈妈瘦了很多,干瘪的双手上布满了斑点,皮肤松松垮垮垂下来。她坐在旧时花家的那张榻上,跟对面坐着的花家管事说想吃胡饼喝热水。 花竹久逢故人,心中酸涩极了,唤了一声田妈妈想要上前,却不知被谁拉了一把,场景一下子转到了常府房内。他被常家人团团围着,却只一心想给田妈妈送热水和胡饼,可身周的众人拦住他,七嘴八舌地说道:“花竹,你这衣服穿得不对,要穿好衣服才可去见人。” “哎呀,你这幞头折错啦,快快摘下来。” 花竹惦念着田妈妈,也不管为何在这梦境中,自己一个七岁的小童要戴幞头,只是耐着性子飞速换衣服。 他脑海中清晰地回现着田妈妈苍老憔悴的样子,又不敢相信,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老妈妈,如今连喝一口热水都要讨吗?他一连换了几身衣服,众人却仍说不对,急得他扯了凉衫。 梦里被困于常府的花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老妈妈饥渴而死,躺进了灵堂。 然后他终于穿对了衣服——他穿上了爷爷去世时那件白孝,匆匆出了常府。 梦中前脚刚踏出常府,花竹便猛地惊醒。 此时屋内屋外没有任何灯光,只有月色朦朦胧胧地从窗户透进来。常老太一向节俭,每到月圆这几日,府里便不再点灯,只留大门口外两盏灯笼。 花竹就这样静静躺了半刻钟,他整个人浸入这从梦中绵延出的悲伤里,像是站在海边,任由悲痛的海浪一阵一阵敲击着他的胸膛,一直等到浪潮渐小,他才起身看了看对面的床榻:房内除了他再无一人,想是常阳今晚又去常老爷和常老太的屋子里就寝。 花竹独自一人惯了,也没点灯。他头昏脑沉,披了件直裰准备去院子里醒醒脑。 初夏的深夜还很凉,花竹被外面的冷风吹了一激灵,抬头就看到桂花树下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那树不高,遮不住人,一下就被他瞧见了。 花竹低喝:“何人?” 一醉正躲在院子里啃小丙哥塞给他的半块蒸饼,忽看到一个人推门而出,那个人发色极黑,一双眼睛雾霭朦胧,里面似是盛满了忧郁的夜色。 他入府时日不长,各房的主子刚刚认全乎,看那间屋子里出来的不是常阳,心下便明白这位是初来那日给自己解围的“花猪”少爷了。 他连忙把饼揣进胸口,低低应了声:“小……小底……一醉。” 将军,您哪位? 第55节 花竹听到这个名字,暗自放心了不少,他刚见到一团黑影,心中怕极,又不敢叫人来帮忙,只好强作镇定。 看到眼前这位既不是摸进来的偷儿,也不是爱捉弄他的表哥表弟,精神渐渐放松下来。 只是这人顶替了刚刚自己梦中人的工作,花竹忽然见他,心中又是一痛。想着赶紧让他离开,刚想挥手赶人,转瞬小孩子作弄人的心思又在心中升起,想着正好四下无人,自己好好跟他摆摆少爷威风,让他知道田妈妈的缺不是那么好替的。 于是这个七岁的孩子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凶巴巴地拍拍身旁的位置,朝对面人说道:“你过来。” 一醉早就存了跟他当面道谢的心思,无奈这位少爷平日里见首不见尾,整日不是窝在房间看书,就是躲在屋内睡觉。他一直在院子里做活儿,半个月来愣是一回也没碰上过。 于是他走上石阶,恭恭敬敬地对花竹行了一礼:“见过少爷。” 花竹见他不坐,并不勉强,反正自己也不是真心相邀,但见他神色恭敬,生硬的语气微微缓和了些,问道:“你在树底下干嘛?” “吃……吃饼。” “……” 花竹倒没成想他半夜不睡,跑来花树下吃饼,有些不知如何回应。于是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又同时开口: “谢谢少爷。” “怎么不去房里吃?” 听到花竹问他,一醉下意识地按了按揣在胸口处的饼,道:“房里……不……不太方便。” 他这么一说,花竹马上便明白了:这群人欺负新来的,抢他吃的。 换做平日,这种事情,花竹是绝不会管的,倒不是他不想参与,而是力所不及。他作为一个外姓人,在小孩子中间格外受排挤,自是知道受欺压的委屈和辛苦。 花竹不愿别人也经受这种憋屈和痛苦,所以刚来常府时,总是出言制止下人之间的欺凌。只是他管了几桩之后,仆役们虽当时恭恭敬敬,转头便更凶狠地欺负起那人。 最后一次,是花竹看到表哥的长随常昆拿了王丫头的一个老虎娃娃取乐,那个娃娃是王丫头娘亲做给她的,她一直带在身边。花竹刚来时总也睡不好觉,王丫头说老虎娃娃镇邪,而且里面放了酸枣仁儿,放在床头有安神之效,还拿给花竹用过。 花竹放了一夜没觉出有什么,便还了她。 此时见她被捉弄,花竹当即喝令常昆把娃娃还给她,不料对方非但不听,还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举起娃娃逗弄起花竹来。 后来常阳进了院子,见表弟被自己书童气得都快哭了,虽让常昆还了娃娃,但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地讥讽了花竹一盏茶时间。 花竹开始还争辩,但毕竟一嘴吵不过两嘴,最后只剩抹眼泪的份儿。 常阳看他哭了,又给他起了几个“花金豆”、“花哭包”之类的诨名,一边喊着一边带着常昆进屋去了。 那时花竹母亲常筝还未去池州,花竹气不过,便跑过去告状,万没想到被阿娘劈头盖脸训斥一通,让他少惹事,有时间多读书或是去老太太那边帮忙料理花草。 花竹气得复又大哭,不明白他好歹在这里被喊一声“少爷”,怎么连个仆役都管教不了,常筝见他气红了脖子,又哭红了眼睛,于是丢给他一方帕子,却仍板着脸说道:“不是娘不疼你,你要看看你现在靠谁吃饭,那常昆不仅是从小跟着阳儿的伴读,更是咱们的远亲。” 花竹气鼓鼓地争辩:“那又怎样!我也不是靠他吃饭,我还是翁翁的外孙呢!” 常筝听得此话,只是低低地叹出一声:“那不一样的。”便不再言语。 花竹见她不出声了,梗着脖子喊道:“如何不一样了,你是翁翁的亲女儿,我是你亲儿子,就是要比常昆那厮亲啊!” “我是女子,又已成过婚,血缘再亲也不算数的。”常筝见花竹还是一脸不服气,又道:“如今我们母子寄人篱下,你不要平平招惹事端,给别人添麻烦。常昆是你远房表哥,又得你外婆喜爱,往后不许跟他起争执。” 她训斥完了花竹,拿回已沾了儿子眼泪的帕子去洗,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花竹哀怨道:“要不是你那没良心的爹,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都怪我当初瞎了眼,非要跟他,若是那时去了朱家,现在好歹也是衣食无忧的日子。”说到这些,她眉心拧起,又是一声长长的哀叹。 经过这件事,花竹也不怎么管仆役间的吵闹了,一来知道没人帮他,二来住的时间久了,外翁和外婆对花竹的态度也被大家看在眼里,他说的话,也就越发不管用了。 在人情往来上,府里的下人们很少有自己的喜恶,对谁好与坏,多是跟着自家主子的脸色,说到底,都是看常老爷和常老太的态度。 花竹不受两位老人的重视,自然也没有人在意他,所以随着在常府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下人们也就越来越敷衍,花竹说什么他们是鲜少肯听的。 但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这是顶了田妈妈的缺、名义上派给自己的厮儿。 如果平日里自己知道田妈妈被人欺负,就是冒着被打戒尺的风险,也要帮田妈妈讨回来的。更何况,刚才这人还因好几日前的事情,跟自己说了谢谢。 花竹这人一向护短,他在常府里不曾拥有什么东西,更没有和他亲近的人,所以一旦有什么被他划入了自己的范围里,他是要掏心掏肺地护着的。 他是想为难这人没错,但那是想让他知道田妈妈的差事不好做,其他仆役欺负他并不会让花竹好受一丁点儿。 花竹看他一直捂着胸口那块饼,心中憋屈,仿佛看到了在常家受气的自己。顿时言语间又带出些火气来,凶神恶煞一般地跟他说道:“你来我屋里吃。” 一醉似乎是被他的话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着不合规矩。 花竹恶声恶气地解释道:“你在这里吃,等会儿来人了就要被发现,而且大哥去外翁屋里睡,常昆也跟去了,里面没人。” 一醉思考了片刻,抬腿就朝屋里走。 花竹见他动身,也想追上。不料自己坐得有些久,猛然起身后眼前一片黑,花竹一阵头昏脑胀,只好闭上眼睛原地站着。 一醉却是听进了他之前的话,转身回来催促道:“快些啊,等会……有人……人来了怎么办。” 第67章 夜宿内院,一醉被疑偷窃 花竹心想这人还真是给个杆子就往上爬,刚才那点儿同情顿时湮灭了一大半,但他邀请已经发出,断没有当场反悔的道理。 他只能站在原地,默默翻了个白眼。 到了里屋,花竹坐上床,指着房中的桌凳道:“你坐那吃吧,要喝茶的话自己倒。哎,哎……你别用那个茶盏,那是我的,用旁边常阳的那个。” 一醉见桌上的茶盏都是少爷们的,讪讪缩了手,静静坐在桌边掰饼吃。 花竹本是要给他摆摆少爷威风,但到底少年人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想起那日院里没问完的话,张嘴问道:“你为什么叫一最?” 一醉听他问话,胡乱抹了把嘴,答道:“娘……我娘……的唱词里……‘人生大梦,一醉……方休’。” 花竹顿时心下了然:原来是歌姬之子,难怪有名无姓,还没有排行。这人的名字是喝酒的意思,并不是自己之前所以为的,是父母对孩子成为最棒的期许。 他自觉解除了一个大谜题,心情舒畅了些许,抖抖被子钻进去,也不管吃饼那人,揉了揉仍有些发晕的太阳穴,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自己找地儿睡,别睡常阳的床,他会发现。”就又自顾躺下了。 一醉吃光了饼,抬头见对方已睡熟,便拿起桌上花竹的茶盏喝了几口凉茶,准备回去。他走到门口犹豫了片刻,又回身搭了两把椅子,在花竹房中睡了。 第二日,一醉醒时天还没大亮,他把家具复位,又用茶水涮了几涮昨日用过的茶杯,顺手把花竹下学乱扔的包裹理了理,悄悄走出房门。 刚出了门,就发现伺候常老太的秋姨,早已带着几个女使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常家二老一向起得早,下面的人也都要跟着早早开始忙碌。但院里的孩子们贪睡,所以众人的动作又都是轻悄悄的。 一醉并未在内院工作过,加之入府时间短,一直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是到卯时才开始忙碌,压根不知主家的院子里还有这么一出,暗道一声“糟糕”,放轻了脚步想悄悄溜走。 碧叶正忙着给缸里的鱼换水,抬头见一醉从偏房里走出来,惊得一跳。一句“啊”正要出喉咙,随即意识到阳少爷还未起,又赶忙用湿漉漉的手捂了自己的嘴。 但她这些响动,已经惊动了阮子里的其他人,众人的目光纷纷向她投来,又顺着碧叶的视线转向站在门口的一醉。几人在院子里相互对视,又顾着没醒的常阳,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出声。 秋姨正好端着常老爷的洗脸水出来,赶上这一幕,对众人轻斥:“都傻站着干什么,做你们的活儿去!” 一醉得令,拿起一把扫帚,准备浑水摸鱼。 碧叶拉了拉秋姨的袖口,低声说道:“他刚从欢哥儿房里出来。” 欢哥儿,即是常阳的乳名,只有照顾他长大的丫头和妈妈们才可以叫,是府里身份地位的隐性象征。 秋姨听了这话,狐疑地看着一醉:“你去欢哥儿房里做什么?” 一醉灵机一动:“守……嗯,守夜。” “瞎话!”秋姨见他胡扯,一下动了气,“昨夜欢哥儿在老太太房里睡的。” 一醉一脸无辜:“花少爷……给他……守夜。” 听他这么说,一院子的人才想起那房里还住着个花竹。但花竹一向不喜与人来往,无论是府中的哥儿姐儿,还是院子里伺候的小厮女使,没一个跟他亲近的。 况且,花竹虽是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平日里却比大官人院子里快出阁的大姊姊还要沉稳几分,这样的人是断不会要刚来的厮儿进房守夜的。 于是众人纷纷道:“怕不是去房里顺了东西吧。” “定是趁欢哥儿不在进去偷窃的。” “搜他身呀。” “还是禀了老太太处理吧。” 女使小厮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间院内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常老太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转脸瞧了瞧还在熟睡的常阳,皱着眉让人去唤秋姨进来问话。秋姨把铜盆递到碧叶手上,跟众人比个噤声的手势,叮嘱他们看住了一醉,拧身进屋去了。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秋姨得了老太太的吩咐出来,招了院子外两个仆役,一起去敲花竹的房门。几人敲了两下没见回应,径直推门而入。 一醉见大家都往屋内看,竟是没人管自己,也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心想幸好出来前收了桌凳,洗了茶盏,不然房里乱糟糟一片,自己真是百口莫辩。 三人在房里搜寻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去叫还在睡床上的花竹。 秋姨唤了好几次,见花竹仍一动不动,心中突然一颤,惊恐地朝门口的一醉看了一眼,伸手去拉花竹的被子。 花竹这一觉睡得沉,整个人陷在深深的黑暗里,连梦都没再做。他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被子,不情不愿地哼唧了两声,仍旧没睁眼。 秋姨见他只是睡得沉,大出一口气,拉了拉花竹胳臂,道:“少爷,起床了,老太太有事要问你。” 花竹努力想睁开眼,却只觉头重脚轻、浑身酸痛,眼皮沉得像挂了秤砣。他用尽全力却只能勉强翻个身,让自己脸朝秋姨,算是回应了刚刚的话。 秋姨见他转过来的脸上双颊通红,嘴唇干裂,忙俯身探了探花竹的额头,然后一下子缩了手,转头瞪了一眼一醉:“你就是这么守夜的?这都烧成什么样了?” 花竹感到秋姨不再继续叫自己起床,又迷迷糊糊拉起被子,蜷缩了身体再次睡了。后来其它人说什么、吵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见。 等到他终又睡醒,已经过了晌午。 常老太坐在他床前,见他醒过来,嗔怪道:“你这孩子,发热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直到此时,花竹才确定,自己昨日的不舒服原来确是因为病了,他不知如何答话,只垂着眼不吭声。 常老太见他这样,也不愿多留,嘱咐完按时喝药就要离开,走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个厮儿,对你倒是忠心,就是人不怎么机灵,说话还磕磕绊绊的,打了他几个板子,你也别怪他。” 花竹还在想是谁这么倒霉被罚了板子,就见一醉端着药碗走进房门,他双手捧碗,没有敲门,用肩膀顶了一下门板就侧身挤进屋。常老太嫌他不懂规矩,又自持身份不想直接训人,斜眼瞥了一醉一眼,起身走了。 花竹倒是一点儿没在意,因为跟一醉一起进来的,还有一阵又辛又苦的药味,这味道从花竹鼻腔进入,一下子直冲颅顶,薰得他直皱眉。一想到这药是给自己喝的,花竹更觉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恨不得马上再闭眼睡过去。 一醉把药碗放在床头,束手站到一旁:“少爷,喝……药,喝药。” 花竹不想喝这苦汤,没话找话地转移话题:“听说有人挨了打?” 一醉:“我。” 花竹:“……” 两厢又是沉默了一阵,还是花竹先开了口:“为什么?” 一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花竹,用了十分的耐心对花竹说:“你晕……晕倒。” 说罢,怕自己没说明白似的,还比划了一个倒地不起的手势。 “我自己生病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负责照顾我的。” 一醉倒也坦诚,把自己早上编的瞎话,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又解释刚才秋姨正式将他派给花竹,这板子挨得也不算冤。 将军,您哪位? 第56节 花竹听得奇怪,问道:“那秋姨没问你为何要给我守夜吗?” “问了,我说少爷怕黑,见我路过,叫我进来的。”他这句话说得流利,显然是已经练习过好多遍了。 “明明是你半夜出来偷吃饼!”花竹怒从心起,到了嘴边却化作“咳咳”几声,把自己呛了个眼冒金星。一醉见他咳嗽,赶忙给他拍背。又拿起药碗,正直又无辜地说:“少爷,药凉……凉了……会更苦。” 经过这么一折腾,花竹起初还因他挨了板子产生的些许愧疚顿时烟消云散,拿过药碗,屏气喝了。 这日之后,一醉就留下了,算是名副其实地顶替了田妈妈的差事,也开始按月领几个铜板的银钱。 常府里一些人觉得一醉刚进府搞不清状况,一心想去内院伺候,结果胡乱抱大腿马失前蹄,抱住了外姓这一位;另一些人觉得一醉棋出险着,别管他受不受宠,先进了内院再说,更何况,花竹与常阳同住一屋,又在常家老爷的院子里,虽然花竹这人跟谁都不亲近,但一醉可以天天在内院里面晃,难保不会得哪位的青眼,更别说光是进了内院就约等于脱了一半奴籍,马上有月钱可领。 于是大家都对一醉又是嫌弃又是嫉妒,越发爱在暗中为难他。 第68章 初习文墨,后山惨遭戏弄 一醉既然跟了花竹,便十分尽责地整日跟在他身边。花竹嫌他说话不利索,一有机会就教他读书。 这日花竹学堂放假,他索性留在屋子里,专心教了方池一下午。方池这人不笨,很多文字都已经识得,但说话就是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你小时候说话,也是这般模样的吗?” 方池低下头去,讷讷地说道:“我小时候……是被……被扔走的,我在狼……狼窝里活着,然后到了瓦子,干活……干活就行,不需要……说话。”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花竹算是听明白了,这人从小到大,没有人与他说话,所以语言功能没有发育好。 “那你往后,多与我说话。” “好。”一醉答应得十分利落,“谢谢。” 而后两人相对,一时间又无话可说。 花竹叹了口气,决定强行找个话题来聊。 “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聊聊母亲吧。”谢筝前些日子去了池州,花竹正对自己母亲想念得紧。 “我……我娘……对我好,又很坏。” “你说你娘亲对你又好又坏?”花竹疑惑的看了方池一眼,“为什么?” “她扔了我……又给我……给我饭吃。” “她把你扔了?” 一醉点头。 “说话。” “是的。她扔我在郊外,被狼叼走了。我活下来……嗯……”一醉停顿了一下,花竹耐心地等着,“后来又遇到,她给我……给我饭吃。” 一醉说话口音很重,加上他话说得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花竹也是听得云里雾里。最后思索了一番,勉强回应道:“你娘给你饭吃,那还算对你不错。” 一醉摇头。然后他伸出一双长臂,一把将花竹抱在怀里,一颗头在他脖颈间蹭来蹭去。 “她坏,你对我好。” 花竹推不开他,只能任由方池抱着。两人相处了这些时日,花竹发现,方池虽然话说得不怎么利索,但是肢体语言十分丰富,并且他十分擅长利用自己的身体动作表达他的喜恶。 这样抱着自己,是真心喜欢的意思了。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暑气渐盛,常家几个孩子结伴去石佛山采花捉虫。 石佛山离清和坊不远,花竹想起一年前,自己半夜摸出来送盖头,也是差不多在此处。 那日回家之后,田妈妈还亲自给自己了换衣服。如今不知田妈妈在做什么,腿痛有没有减轻些,是不是也在惦念着自己,这些日子自己在学堂里总是得到夸奖,却再也无人可说,再也没有人为他感到快乐和骄傲了。 思及此处,花竹心下一酸,出来游玩的兴致顿时消减了大半,一路上都恹恹的。 常阳见花竹低头不语,一下子起了捉弄的人的心思。他环顾四周,在地上寻到一只死蝉,攥在手里,朝花竹递过去。 “给你个好东西。” 花竹还在晃神,以为是摘的果子让他拿着,伸手便接。 常阳眼见他上钩,心下暗喜,手背朝上,慢慢松了五指,把那只死蝉放到花竹手心。 花竹兴致缺缺,也没细看,握了东西就准备往兜子里放,手还没摸到腰间忽觉触感不对:不像是野果,更像是个蜻蜓,但是这个蜻蜓的身体似乎有些大……花竹底头一看,顿时如同见了鬼。 那油亮的大眼,黝黑的硬壳,手中那物不是只蝉还能是什么? 他条件反射般地甩手,死蝉一下掉到地上,他额前冷汗直冒,头皮过电一般发麻,身体也接连打了两个冷战,又连连后退好几步。碰到了死蝉的那只手更是不断在身侧擦拭,仿佛要抹掉刚那只死蝉留在他手心的东西一样。 他这个样子,一下就取悦了剩下的兄弟两个,那二人笑的前仰后合,几个随从也跟着捂嘴嗤笑,一瞬间一群孩子叽叽咯咯好不热闹。 常月这个姐姐还算厚道,踢了一脚那只蝉的尸体,安慰花竹:“死的,怕什么。” 她不踢还好,这一脚,直接把那死蝉又踢回花竹脚边,花竹又和地上那油亮亮的大眼睛对视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一哭,姐弟几人也失了搭理他的兴致,各自去山间玩耍了一番,才带花竹回家。 花竹跟在一行人后面,抽噎了一路。快到涌金池的时候,常月回眸瞪了他一眼,姐弟四人都明白这是快要到家,让花竹别哭了。 常老爷对于面子格外看重,若是让附近的街坊邻居看到家里的哪个孩子在外面失了礼,连带同行的几个谁也免不了一顿罚。 花竹抽抽搭搭止住了哭,入府之后,谁也没理,直接回了屋。 一醉今天被秋姨点名叫去祠堂帮忙洒扫,所以并未跟着几人出门。此时他见花竹顶着一双兔子眼回来,便知他定是又被戏弄了。 花竹这个人,年纪虽小,但大多数时间刻板严肃得很,也不是说他没有少年人的活力,这人风筝比放得最高,蹴鞠踢得最好,是一众小公子中的游戏好手。 但是偏偏,他对待人和事的态度都极为严肃认真,自己言出必行,也听不出别人的玩笑话。花竹从不戏耍别人,如若遭了别人戏弄也是无法一笑了之。 正巧常阳是个活泼性子,总爱招惹他,于是一醉入院伺候这几个月,几乎每隔几天就能看见花竹顶着一双兔子眼,独自坐在床上或者桌前生闷气。 一醉看了几个月,渐渐心生不忍,拧一把帕子给花竹擦脸用,免得等下被老太太看到他红肿的双眼,再遭一顿骂。 花竹路上哭过一通,脸上泪痕驳驳,接了帕子却一个劲地狠擦右手,他那只手早已白白净净,没有污渍,也没有伤疤,一醉见状甚是不解,走过去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手已经很干净了啊。” 他这几个月,得益于花竹每日不厌其烦地与他说话,如今开口说起话来,已经十分流利。 花竹不语,很嫌弃地甩了甩手,又打了个哆嗦,却仍旧不回答。 一醉见他露出的半截小臂随着这是个冷战,冒起一层鸡皮,心下便有些了然。 于是又拿了条帕子,上前边给他擦脸边问:“大少爷又扔粉蛾给你了?” 花竹听得粉蛾两字,缩了一下头,答道:“不是。” 一醉不明白。 “知了。” 一醉手下顿了顿,明白今日为何花竹哭花了脸。 这位小少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两种虫类——会掉粉的虫和带硬壳的虫。其中怕硬壳虫大过怕掉粉虫,怕大型硬壳虫大过怕小型硬壳虫,在大型硬虫中,又以怕会叫的蝉最甚。 怕到什么程度呢? 那小少爷连蝉蛹都不敢看一眼,蝉蜕更是不必说,从来都是绕着走。今日居然直接摸了蝉的本体,难怪一副要把手剁了的样子。 一醉拉了拉嘴角,把唇边的笑意压了下去,弯腰又给花竹擦了擦那只被蝉“污染”了的右手,安慰道:“没事。已经没有痕迹了。” 花竹哪里不知道已经没有痕迹了,但那冷冰冰、硬扎扎的触感还是停留在自己手上,怎么擦也擦不掉。 他对于花粉蝶的恐惧是后天形成的,母亲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为了让花竹少出门抓些蝴蝶,便对他说蝴蝶翅膀上的粉会让人变哑巴,花竹这才对会落粉的生物产生了恐惧。在这之前,什么花蛾、蝴蝶他可喜欢了。 但是他对知了的恐惧却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莫名其妙地的生理性恐惧,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单纯的害怕,这种害怕更纯粹,也更深入。所以若是个粉蝶,花竹顶多委屈些时辰,或者恶心一会儿,倒不至于这样哭,但是这个知了,真的是他的克星。 当晚吃饭的时候,难得全家围坐在一起,常老爷问起学堂里的事情。 花竹一向成绩不错,虽不说对答如流,但常老爷的问题基本都回答全乎了。常阳却连千字文都背得磕磕绊绊。 常府上下,特别是两位老人,对常阳这位长孙寄予极大的期望,因为他入学之前,为人极为机灵,看起来就是一副聪明相。可没想到蒙学才启,这孩子心思完全不在读书上,仍是喜爱之前上房捉鸟、下水捕鱼这些事情。 常老爷不禁格外恼怒,停了筷子板起脸来,盯着常阳道:“你要在学习上多用功,不要总是想着玩闹。看看你表弟,跟你同在一个学堂读书,还比你小十个月,他都会背了,为什么你不行?常昆你是少爷的陪读,多陪他读书做功课,不要两个人一起贪玩!明天把千字文背熟,我要亲自检查。” 常阳二人挨了斥责,谁也不敢出声,默默领了命回房。花竹也不敢接话,跟着几人一起退了席。 平时常阳得两位老人宠爱,惯是睡在常老太屋子里的,但是今日他被一通数落,估摸着是要睡在自己房里了。 经过这一天的折腾,花竹实在不想面对他们主仆二人,却是又没办法,说到底,自己住的还是常阳的房间,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口气,推门进屋。 一醉因为不是常家远亲,亦不是伴读,自然没有资格跟主人家们一起吃饭,这会儿估摸着还在后厨帮忙,毕竟常老太秉承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下人有太多清闲时间的。花竹早已习惯一醉的缺席,自己打水洗了脸,又点了灯坐下读起话本。 常阳自然有常昆帮他打点,于是翘着脚盯着花竹,等到花竹坐下来看话本,便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有些人白天出去玩儿,等到晚上来点灯熬油地用功呢。” 第69章 往事翻涌,深夜互表心意 花竹仍旧为白天里被戏弄的事情心情低落,也不想接话,瞪了常阳一眼继续低头看书。可是今天常阳大概是挨了训的原因,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花竹。仍旧追着说道:“娘娘不是说了让我们给下人们以身作则,多多节约吗?你这样浪费灯油,到时候翁翁又把损耗算到我房间来。” 其实常阳只是因为晚饭时被跟花竹比较,觉得自己比不过对方而心生怨气,想要找个由头发泄一下,但是花竹不懂这些,只当表哥对自己有意见。 甚至常阳也没有意识此处的真正原因,只是非要在此时此刻说两句自己的表弟才觉得舒服。 于是等常昆端着茶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花竹坐在桌边掉眼泪。 “哟,花猪少爷怎么又哭了?”常昆故意叫了花竹的绰号,这个绰号是常阳的得意之作,每次他听到别人这么叫花竹,就会格外开心。 这次也不例外,常阳的心情立时好了一大半,喝了一口茶,一起调侃起来。 “人家要晚上用功读书,我说了一句他费灯油,这就开始掉金豆了,我看他不是花猪,是金猪哈哈哈哈哈哈。” “金猪掉金豆。” “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竹气不过,站起来跟二人吵嘴。 常昆存了讨好常阳的心思,比平素更加夸张地嘲笑花竹。 后来花竹说了一句他很后悔的话,以至于此刻他再次梦到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还是泪水不断。 那晚他因为常阳的话,熄了油灯,屋里显得有些昏暗,他常常想,如果那一晚他没有跟常阳两人计较,是不是就不用起后面的争执,自己也就不会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他一直不属于这个家。 花竹后来说了常昆一句“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引起了主仆二人的疯狂嘲笑。大概那天常昆很得常阳欢心,于是常阳非常明确地告诉花竹:“他在这个家里比你更加有资格。” 花竹心中不服,我是翁翁娘娘的亲外孙,他一个远房亲戚,怎么就比我更有资格了? 常阳告诉他,即使再远房,他也姓常,而你,姓花。自始至终跟我们常家没什么关系,翁翁娘娘只是收留你,跟收留一条狗没什么区别。你不要太高看了自己。 那天晚上,花竹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很多他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都有了缘由。比如为什么家里得了新鲜的频婆果,自己要最后一个拿;比如为什么翁翁娘娘很爱跟街坊邻居强调说“我们待花竹跟其他孩子没有区别”;比如为什么自己不能在晚上读书;比如为什么此刻对面主仆两个可以如此嘲笑逗弄他。 将军,您哪位? 第57节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自己是不配的。 于是花竹忽然就不想哭了。 他熄了灯,侧身躺进被裹里,不再回嘴。常阳又挑拨了几句,见他不吭声,也没了兴趣,拉着常昆又去老太太房里撒娇去了。 花竹听着他们走远,胸口忽然升起一股勇气,带着一醉离开常家的勇气。 多年后,花竹才渐渐理解那时候的自己,那时的他那么幼小,不得不靠着身边亲人的抚育活着,可是当这些人只能给他物质上的照顾而在情感对他虐待的时候,他期许了自己一个未来,一个坚定不移的未来。他要靠着对这个未来的憧憬和坚信活下去,这是一个人类的求生本能。 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一个生物,上天把他丢到人间,他也只得不顾一切地努力活下去。后来花竹见过很多类似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法让自己坚持走下去,有些人极度夸大自我否定他人,有些人选择攻击自己,而他选择了一个未来。大概是他曾经被田妈妈很好的爱过,使得花竹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幸福和快乐这一回事的,他只能不断地依靠这个来给自己力量,让自己一直向前走,直到有一天到达他憧憬中的那个地方。 这一切都是需要勇气的,而且是很多很多勇气。所以后来花竹看到有些人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他是理解的,因为在他人生中的很多个时刻,他也曾失去过勇气和力量。甚至有时候他觉得,那些选择放弃自己的人,是比他更有勇气的,对于花竹来说,前往一个未知的世界,太可怕了。 不过自从花竹看明白了常府局势之后,反倒和众人能够和平相处起来——他渐渐不再觉得委屈,更多的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还没有能力让自己离开常家独自生活,另外他也明白,现如今自己要依靠常家的施舍长大,于是学着不着边际地讨好众人。 如此一来,常老爷越发觉得花竹乖巧懂事,再加上入了学堂以后,花竹一直得到先生夸赞,先生也会说几句“这孩子也是得了常先生的栽培才能安心读书”之类不痛不痒的夸赞,让常家老爷偶尔觉得脸上有光,心情好了,也会过问下花竹的功课。 这么一来二去,倒是常阳的日子不太好过,他不得不生活在“你表弟都比你功课好”的阴影下,若是花竹只一心用功读书也就罢了,偏偏他各类游戏也都手到擒来,在学堂中也颇受欢迎。常阳只觉自己是姑姑和离这件事情中的最大受害者,只想让这位表弟赶快离开,自己好恢复常家长孙以往的风光。 方池坐在床边,握着花竹的手,又喝了几口酒。他今夜心中烦闷,已经有了七八分的醉意。他看着花竹的睡颜,用了全部的力气,克制着自己不要俯下身去吻他。 他注意到花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的胸膛起伏的频率加快,仿佛在梦中追逐着什么,又像是一副快要醒来的模样。 花竹这晚的梦,做得冗长。他的眼角开始湿润,一滴晶莹的泪水缓缓滑落,消失在柔软的枕头中。然后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仿佛在试图抓住梦中渐行渐远的记忆。 等花竹醒来的时候,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他睁开朦胧的睡眼,就见方池正坐在自己床边。 那人正一手端着酒碗喝酒,另一手拿了一方帕子,在给自己擦眼泪。 方池。 一醉。 花竹盯着眼前人看,一时间分辨不出现实与梦境。 一股酒气萦绕在房间内,一醉给自己擦手拭泪的触感还在,花竹没忍住,轻轻朝对方唤了一声。 “一醉。” 方池一双略显醉意的双眼看过来,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伸出手来给花竹擦了下眼角的泪痕。 花竹觉得回忆中的那人渐渐和眼前这人重合,比起照顾自己的那两年,他变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那双风华难掩的凤眼。 这双眼睛此刻正盯着自己瞧。 花竹伸手握住方池给自己拭泪的手,屋内的气氛忽然暧昧了起来。 方池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随后一个翻身上了床。 花竹还在睡意里没有完全清醒,见方池上床,习惯性地往里面挪了一下。然后他猛然想起,自己幼时,也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是常常和对方同榻而眠的。 “你是怎么离开的?”花竹望着帐顶,尽量语气平淡地问。 “你想起来了?” “想起了一点。” “想起了什么?” “你来常家,我教你说话习字,你照顾我的生活。”花竹并不隐瞒。 “你教我说话习字的时候好严肃,”方池搂住花竹,花竹并未抗拒,“你对宝娣就不是这样。” “宝娣与你不同。” “如何不同?” “我对宝娣,只是顺手教一教,但是当时对你,却总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你那时话都说不全,若是不认真教你,哪天你离开了我,恐怕活不下去。” 方池一笑,心中对宝娣的嫉妒,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花竹圈在怀里,又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挂在方池腕上的银镯碰在花竹胳膊上,花竹觉得很安心。 然后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当时一醉是怎么离开的了。 花竹记得那天,是个晴朗的秋日午后,暖阳照着他从学堂回家,他兴冲冲地拿着字帖往回赶,就等着回家教一醉写字。 但他进屋的那一瞬,就知道那人已经离开了。 一醉偶尔会被差使着干些其他活计,从洒扫祠堂到后厨帮忙都有,也不总是专门呆在家里等他的。 但是那天,花竹一开门,就知道他离开了。 一醉的衣服还在,但他离开了。 一醉雕的小鸟还在窗台,但他离开了。 花竹就是知道,他离开了。 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离别的气息。 花竹甚至没有开口问。 他一直都没有问一醉为何走,又去了哪里。常家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离开的原因。 奴仆,算作家中资产,要么发卖换钱,要么送到别人家换人,怎么处置,花竹从无置喙之地——连他自己都是属于常家的财产,更何况他身边的常随。 有几次常老太要将一醉调去灶屋帮厨,那时候花竹撒娇耍赖,几乎是拼了命地将一醉留在身旁。其实他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两人早晚有离别的一天。 所以他整日板着个小脸,教一醉说话,又让他背书识字——他没什么能给他的,也自知无力护住他,只能将能做的全做了,但求分开之后,一醉还能在这世间,有个立足之地。 可他一想到一醉的离开,就仿佛心里破了一个洞,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田妈妈离开后,花竹心中的苦痛,一直无人可说,多少个只有窗外月亮陪伴他的夜里,他只能默默流泪。一醉来后,花竹心里的那些东西,常常借着教这个人说话的时候聊起。如今,他才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那人便离他而去了。 花竹太习惯突然的离别了。 无论是他的父亲、母亲,还是田妈妈,都是仓促地离开了他,他几乎没机会说一句再见。花竹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问题,不然,上天为何连告别的机会都从不给他呢? 花竹忽然想起自己那些闷声痛哭的深夜,那些无法成眠的清晨。这些曾经痛彻心扉的日子,现在看来都是十分珍贵的时刻,它们让花竹更加贴近地了解了人生。 满腔赤忱,换人间几度秋凉。 如今花竹早认清了生活,再捧不出丹心碧血,单剩一具已经腐掉的魂灵扒在身上。 花竹忍住眼泪,让自己从之前的回忆里抽离出来。他看向一醉那双未曾变过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自己再次无法自拔地被他缠绕了。 童年,少年。前世,今生。 他离开了他,又归来。他忘记了他,又想起来。 然后一墙凌霄花闯入花竹的脑海,花竹想起那日,刘帙晚和自己在墙下说的话。 “你这是喜欢他。” 原来自己是从之前,就爱着他的。 花竹感到喜悦和悲伤,他能感到,方池和自己一样的情绪。 两人就在这静默中拥抱了好久。 “我从前想带你一起离开常家的。”花竹在黑暗中说道,“我想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带你离开了。” 方池露出一个笑容,又觉得眼眶有点酸。 “我是被发卖出去的,我当时想着,自己总会有一天,要变得很厉害,然后回来找你。” 花竹没有说话,他伸手搂住方池的腰,加深了这个这个拥抱。 所谓两情相悦,无非是醉意朦胧间,想到那人的脸,看过去一眼,才发现自己早已被他等了万年。 细密的吻,从脖颈开始,慢慢蔓延到唇上。花竹觉得自己漏风的那个洞,正被眼前的人慢慢补上。方池的吻,缓慢又坚定,他等了这么多年,此刻并不着急,反而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从容。 “别再忘记我了。”一个吻落在花竹耳廓上,花竹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我那个时候……我……”腰带被人轻轻解开,花竹握住腰间的那双手,“我其实……” 方池见他退缩,也不勉强,又将人搂回怀里,一下下吻着他的后颈。 “那个时候,我其实……”花竹想说,我那个时候其实是喜欢你的,但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好在方池是在意身体多于言语的人,他并不介意花竹未说完的话,反而发现了他身下的变化。 “你……”方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他又开始结巴,声音里也充满了犹豫和不确定,“你想……” 方池望花竹身下凑了凑,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想要我。” “嗯。”比起方池的小心翼翼,花竹在这件事上,倒是落落大方,他那些无法说出口的爱恋,就让他们化为行动吧。花竹再次抓了方池的手,将它们放到自己的腰带上。 这不是默许,而是在邀请了。 第70章 再上公堂,镇江之行泄露 方池一下子坐起身来,他那双眸子里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花,璀璨而夺目。花竹看着他的眼睛,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他那明亮如星辰的瞳孔。 那双瞳孔里含有无尽的热情和期待。 花竹被这双眼睛所蛊惑,不由自主地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这几乎是在催促了。 方池飞速解开他的腰带,襴衫退去后,是白色的长衫。然后方池解衣服的手开始颤抖,他伸出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想要止住颤抖,却无济于事。 他盼望这一刻,几乎用了一辈子,事情真的发生在他面前的时候,方池的身体反而出现了丝丝畏惧。 方池抬手抚上花竹的脸庞,似乎在确认眼前之人,他又俯下身来吻了他几次,一双凤眼紧紧盯着花竹看。 “怎么了?”花竹疑惑道。 “我这里又空虚又充实,又快乐又悲伤。”方池拉过花竹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 “我知道,”花竹撑起身子,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吻,“我也是。” 方池笑着,一下下解开花竹的衣服,然后一滴眼泪落在花竹赤裸的胸膛。 “我好像坏掉了。”方池朝花竹解释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快乐,却会掉眼泪。” 花竹擦掉他眼边的泪水,“没关系的。” 方池笑了一下,不再犹豫。 面前是他想了一辈子的人,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他们因为任何原因分开。 方池的手抚上花竹的胸膛,这双手所到之处,花竹跟着轻轻地颤抖。 将军,您哪位? 第58节 “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花竹身子一僵。 “别理。”方池的手顺着他的腰线向下,开始解他身上最后一件衣服。 敲门声还在继续。 “去看看。”花竹拉住自己的衣服。 方池在他身上挨蹭,就是不动身。 “我们有的是时间。”花竹吻了下方池的侧脸,“去开门。” 方池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又跟花竹讨了两个吻后,终于妥协了。 站在门口的是宝娣,还有祝十三。 “什么事?”方池面色不虞,盯着二人瞧。 宝娣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也没想起来问为何开门的会是他。 “你给田妈妈寻的那块墓地,我们将人重新安葬过去了。”十三扶住退后的宝娣,开口说道。 “墓地怎么了?”方池眉头紧锁,形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墓地无事,”十三朝房内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但田妈妈的尸体,挖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头。” 方池眉宇间的纹路锁得更深,他朝十三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匆匆回去将银镯还给花竹,就跟着十三出了门,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有回来。 花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追问,但那场只开了个头的缠绵,让他心中漏风的那个破洞被堵住了不少。 第二日一早,他整理好心情,照常去点卯。心中一想到晚上归家,便有方池在等待,嘴边露出一个笑容。 刚到县衙,就见仁和县的一众衙役等在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花竹朝跟衙役站在一起的沈安澜问道。 “李县令要你走一趟。”为首的都头说道。 花竹见沈安澜点头,也没再问,跟着衙役们到了仁和县衙。 县衙大堂上,正跪着一名女子。 李县令见花竹进门,惊堂木一拍,衙役将花竹压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花竹见堂上气氛突变,忍不住问道。 “今年九月,你在哪里?” 花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我在盐官,修捍海塘。” “有人说在镇江见过你。” “那不可能。” 堂下跪着的女子抬起头来,一根手指指向花竹:“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的姐姐!” 花竹转向那人,看着她与严丽君相似的面容,心下了然——这时严丽君的妹妹讨债来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公堂上见眼丽娟。 但他还是装作一头雾水的模样,问道:“你是谁?” “我是严丽君的妹妹,严丽娟。今天我便是来为我姐姐伸冤的。” “你说我杀了你姐姐?” “正是。” “我并不认识你姐姐,为何要杀她?” 严丽娟不语。 她姐姐做的是诱拐驭灵人的买卖,说起杀人理由,花竹确实没有。 花竹见她不语,又问道:“我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怎么会杀人?” “你虽力气单薄,但是有刀可用。” 严丽君当时是被众驭灵人群殴致死,这人在说谎。 “可有尸体为证?”花竹再次问道。 “姐姐早已下葬。” “那便是没有凭据了。” 严丽娟示意跟她来的人拿出一张纸,“这时镇江官府仵作验尸的尸单。” 花竹心道,严丽君是镇江府尹的夫人,怎么验尸,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盐官那边,我得到消息,你一直在请假。”花竹还在思考,堂上李县令已经说道。 “我请假,并不代表我跑去镇江杀了人。”花竹扬声说道:“更何况,我没有理由杀她。” “我有证人。”严丽娟说道。 “传。” 一个茶酒博士模样的人,被带到堂前。 “此人九月份的时候,在镇江见过你!”严丽娟露出一抹笑容,对花竹说道。 花竹识得此人,他正是当时客栈的老板,方池没少吃他们家的烧鸡。 见那人盯着自己瞧,花竹的身体,一下子瑟缩了起来,他微微低了一点头,以防那人认出来自己。但随即想到,越是躲避,越显得自己心虚,索性挺直了腰杆,瞪着眼睛,朝着对方望过去。 第71章 堂上酷刑,无头尸首引路 没想到,带进来的店小二却只瞟了花竹一眼,就摇头对李县令说道:“不是此人。” 严丽娟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问道:“何以见得?” “与方大人同去的那个小厮,是练武的身形,此人不是。”店小二再次上下打量了花竹一番。 花竹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幸好当时互换了身份。 堂上出现了一阵沉默。 而后,严丽娟清了清喉咙,朗声对李县令说道:“我还要告发,花竹杀害我的三个侄儿。” “你且说来。” “我三个侄儿原是罗村人,分别叫做大虎、二虎和三虎。” “你是常玉的妹妹?”花竹问道。 “表妹。”严丽娟并不隐瞒。 花竹心下了然,果然“攀枝入市”和“镜水出月”,是他们的家族产业,看来是严丽娟得到了常玉的死讯,开始着急了。 “三虎死亡当日,还有其他人在场。他们三人中,一人是染疫而亡,另外两人是被林间蛇蝎咬死的。” “胡扯!”严丽娟气急败坏。 花竹见她如此,反而镇定下来,说道:“我有证人。” “证人何在?”李县令说道。 花竹说了宝娣的名字,“她是罗村人,我在城外抗疫的时候,一直跟在我左右。” 李县令竟然真的请了宝娣上堂。 宝娣看着年纪不大,但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地说了三虎的死因,言之凿凿地表示和花竹没有任何关系。 严丽娟却不以为然,转向堂上县令:“她一个丫头片子,说的话怎么能信呢?” “为何我说话不算?”宝娣看向严丽娟,“如果因为我是女子,我说的话就不可信,那你我同为女子,县令大人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话呢?” 严丽娟一时哑口无言。 宝娣伶牙俐齿,继续朝李县令说道:“当时还有知府大人家的晓夏姐姐在场,她是官家女子,大人也可传她上堂来问。” 李县令顿时左右为难起来。 宝娣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严丽娟,她声音清脆地说道:“这个女子诬告朝廷命官,理应杖罚五十,还望大人秉公处置!” 说完,毫不畏惧地看了李县令和严丽娟一眼,似乎在催着县令大人行刑。 严丽娟的目光游移不定,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渐渐布满了冷汗。 “大人!”她颤抖着开口,“民妇冤枉。” 她紧绷着身体,急促而慌乱往前爬了几步,而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对李县令说道:“花竹此人,是驭灵人,我没有污蔑他,就是他驱蛇杀害了我的侄儿!” “你信口雌黄!”宝娣昨日刚从花竹这里学得一个成语,今天马上用在严丽娟身上。 “是与不是,一验便知。”严丽娟坚持。 李县令犹豫不决,按理说,他没有资格仅凭严丽娟一句话,就当堂勘验花竹是否是驭灵人。但今早,已经有人跟他通过气,务必要将花竹定罪,来传话的人,他亦惹不起。 他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先保住自己官位再说,于是当即召了衙役过来,要验花竹身份。 “大人,你怎可凭借对方一面之词,便对朝廷命官用刑。”花竹说道。 “你有什么证据?”李县令转向严丽娟,他知道花竹说得有理,也不敢做得太过,于是试图将责任转移到严丽娟身上。 “若验出来,花大人是无辜的,民妇甘愿领罚。” 李县令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挥手,让衙役给花竹上刑。 宝娣见情况不对,偷偷退了堂,往县衙门外跑去。 刑具上身,花竹并不挣扎。 自从田妈妈顶罪而亡之后,花竹觉得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甚至今日上刑勘验驭灵人身份,反而让他心中踏实一些,觉得对田妈妈的愧疚少了一点。 花竹被粗麻绳紧紧地绑在木凳上,他面色苍白,眼中带着些绝望。 公堂上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严丽娟退到一旁站定,刑吏手持皮鞭和铁烙,面无表情地站在花竹身侧。李县令朝他点点头,刑吏毫不留情地抽打花竹的背部或手臂,皮鞭的破空声和花竹强忍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心悸。 将军,您哪位? 第59节 花竹没有出声,他的衣衫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显露出瘦弱的身躯和凸起的筋骨。 刑吏见李县令没有叫停的意思,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花竹的背部,也渐渐被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忍受着痛苦,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他都紧闭嘴唇,对要前来的动物严防死守。 如若自己的身份真的要在今天暴露,花竹宁愿自己坐实了高级驭灵人的身份,直接被送到边关战场送死。 至少死得痛快。 严丽娟站在一旁,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同情,她此行的目的,便是除掉花竹。 公堂上逐渐弥漫着血腥气息,花竹牙关紧咬。 “回去,都回去。”花竹控制着城内和郊外蠢蠢欲动的动物们。 李县令眉头紧锁,盯着堂下的花竹,又看了看站在一侧的严丽娟。 花竹的嘴角微微颤抖,开始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刑吏扔掉手中的皮鞭,改换铁烙持在手中。 烧红的铁烙印在胸膛的一瞬间,花竹再也忍耐不住,他痛苦地尖叫出声。 随着一股皮肉烤焦的味道,花竹的意识渐渐不再清晰起来。 他好像听到方池的声音,又感觉自己落入一个轻柔的怀抱之中,但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控制动物们的身上,所以对这些事情没有太在意。 等到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在自家的床上。 他前胸后背皆有伤痕,所以并未躺在床上,而是被人撑着,半靠在一个怀抱里。 “你醒了?”方池的声音传过来,他轻柔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花竹头一次听到他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 “嗯。”花竹应了一声,“有动物们来吗?” “放心,没有。” 花竹松了一口气。 “严丽娟那厮趁乱逃走了。” “他和常家是一家的,常玉没能指证我,所以换了她来。” “先不说这个,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些,不然伤势难愈。” “你怎么来了?” “宝娣来叫我的,”方池帮花竹拢了拢落下的发丝,以防它们粘黏在伤口上,“下次再有这种事,一定提前跟我说好吗?” “我哪知道知道严丽娟会来。” “这几日我都不去宫里了,在家陪着你。” 花竹摇头。 “他们已经盯上我了,别让我牵连了你。” 方池从他嘴上轻轻偷走一个吻。 “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既是如此,昨晚你彻夜未归,是去做什么了?” “十三有些急事。” 花竹盯着方池看,他不说话,但显然是不相信。 “等你好了,我再和你说,好吗?” “我们不是一体的吗?” 方池叹了口气,探过头去,亲了亲花竹微微发凉的鼻尖。 “先吃了饭,吃了饭我就告诉你。” 花竹乖乖喝了一碗粥,放下汤匙后,朝方池问道:“现在能说了吗?” 方池便将田妈妈重新安葬,发现只剩下头的事情与花竹说了。 “什么?”花竹身子萎顿下去,方池扶住他,不让伤口碰到。 “怎么会这样?” “我在查了,不光田妈妈一人,城郊那片坟地,很多尸首,都缺了身子。” 花竹忍住眼眶中要落下的泪,强迫自己思考此事的缘由。 “安济院。”他最终说道,“三虎当时便是给安济院做事,那片坟地又都是安济院埋葬的尸首。此事与安济院脱不了干系。” 第72章 未施援手,弑父谁是真凶 第二天傍晚,花竹在家中养伤,方池带了一捧月季,插在窗边的花瓶里。 “下次别带了,”花竹看着水中的月季,有些惋惜地对方池说道:“让它们生在原有的地方,挺好的。” “你要养病,左右无事,看看花草,心情会好。” 方池见他含笑看着自己,解释道:“我生病的时候,晓夏会摘些花来,让我不至于无趣。” “你什么时候生过病?” “说来话长了。” “说到说来话长,”花竹从床上下来,坐到桌边,“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认识我父亲的。” 刻着“一醉”的那方墨砚静静躺在桌上,常玉告诉花竹这是指证通天门的证据之时,花竹还以为上面会有些陈年血迹,或者是其他的杀人痕迹,可现在瞧来,这砚台除了有些干裂以外,跟别的砚台没有什么不同。 完全是一方普普通通的被抛弃了十年的墨砚,哪有任何经历过凶杀的样子? 方池将砚台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几遍,说道:“你一定要知道吗?” “此事不光关系到你我,更关系到通天门。” 方池伸出手,一下下抚摸着那方墨砚,迟疑不决地看看花竹,又看看窗边的月季。 “我们既然要联手调查此案,你早晚要告诉我的。”花竹又道。 方池深吸了一口气,他抚摸着墨砚的那只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他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 “我是春娘的儿子。” 春娘…… 花竹在脑内思索一番,没用多久,就想起对方是谁。 春娘,是父亲要纳的那位侧室。 也是自己父母和离的原因。 花竹得了这么个答案,怔愣了半晌,才喃喃说道:“原来如此。”他说完话,拎起桌边的酒坛,喝了一口酒,方池想要阻拦,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父亲和春娘……是……”花竹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他们是因为我认识的。”方池打断花竹,“娘来看我,恰巧你父亲也来看你,他们便遇见了。” 房间里变得落针可闻。 “对不起。”方池盯着窗边的那束月季花,没有看花竹,“我不是故意的。” 花竹一时无话,低下头专心喝酒。 难怪自己总是对母亲怀有一股愧疚之情,原来春娘竟然是因为自己,才和父亲相遇的。 自己重生这一遭,这些事情居然都忘得一干二净。 “别生我气。”方池见他不语,拉过花竹的手,心中有些忐忑。 “你可知,常玉为何说此物是指证幕后主使的证据?”花竹平心静气地问。 “你别生我气。”方池仍旧喃喃地重复着刚才的话。 “你是通天门的人?” “此话怎讲?”方池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这砚台父亲给你定的。” “这砚台,从未到过我手上。” “你来常家……嗯……”花竹面上一红,他本想说你来常家提亲的时候,话到嘴边,又觉不妥,改说道:“你那次来常家,说给我的那方砚台,父亲死时,是带在身上的。” “嗯。” “那有没有可能,他带在身上的,是给你的这方砚台?” “也有可能,当时我也没有近距离看到。” “当时?你看到?”花竹从椅子中坐直,他身上的伤口被牵扯到,忍不住地疼痛起来。 “你慢点。”方池轻轻撑住他。 “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花竹抓住方池的胳膊,“告诉我。” “你若答应不生我的气,我就告诉你。” “你说。” “我要是说了,你不仅不能恨我,甚至都不要生我气,好吗?” “你做了什么值得我恨的事情吗?”花竹的半张脸从酒坛后面露出来,盯着方池看。 方池的脸色变得非常小心翼翼。 “你若不说,我马上就要生气了。”花竹说道。 “你父亲死的那天,我在场。”方池说完一句话,马上清了清喉咙,偷觑花竹脸色。 花竹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 将军,您哪位? 第60节 “我没有救他。”方池坐在那里,他双手紧握在一起,指尖微微颤栗。 花竹看着方池,方池的眼神却在房间里四处游移。 “你说你没有救他是什么意思?”花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父亲不是因为失火没能及时逃出去世的吗?” 方池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要挤出一个微笑缓解自己的不自在,但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紧张的抽搐。 “是……是那天,那天我去找阿娘……我……我刻了一只小鸟给你,想,想借阿娘的胭脂……胭脂上色。”方池忽然结巴起来,他偷偷看向花竹眼神中充满了紧张,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我准备从后窗摸进房间,因为阿娘不愿瓦子里的人见到我。然后我发现……发现……” “接着说。”花竹盯着方池,声音犹如一潭死水,平静无波。 “发现窗户被人从外面钉死了。”方池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既阴沉,又沙哑,“我觉得不对劲,当下没有声张,只是透过窗户纸往里瞧,就看到……看到你父亲,正拿着一方墨砚,照着我娘的头猛击。” “什么?” “然后瓦子里有人喊走水了。”方池看起来犹豫又不安,他踟蹰了一会儿,最终说道:“我没有救他,跑回了家。”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十三去查田妈妈的事情了,赵青果然和安济院有所联系,说不定他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攀枝入市’背后的靠山。”方池不知道为何这些话,从自己嘴中冒出来,他太紧张了,几乎承受不住对花竹坦承此事的时刻,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转移话题,“我去问问十三,他查得怎么样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花竹声音发抖,人也微微颤栗起来。 “你别生气。”方池扶住他的肩膀,急急忙忙解释道:“我那天刚跑回常府,严管家就将我卖出了城。” “后来……后来我逃跑了,想……想回来找你,却听说……听说……听说你父亲葬身火海的消息。” 一滴眼泪从花竹眼眶滴出,未等它落在面颊上,方池已经慌慌张张地抬手擦掉。他想把花竹抱在怀中,却又顾忌着他身上的伤口。 “再后来……再后来,我发现自己被一群江湖人士追杀,我更不敢回去见你。我一路逃命,在逃命的途中,无意间救了与之和晓夏,被方衡认养后,就一直跟着他们躲在静江府。” 花竹克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说你答应过方家,再不说起你的身世。” “是。对不起,我第一次去常家的时候,就想告诉你的,但是——” “方衡严禁你透露自己的身世,是担心当初追杀你的人找上门来,还是担心发现你是娼妓之子,毁了他的仕途呢?” 方池觑着花竹的脸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道:“追杀我的人,我在边关的这几年已经查清,是飞花堂。我进入飞花堂后,得知买我命的人是常玉。” “常玉?” “那天……”方池翼翼地选择着词汇,“失火那天,常玉也在屋内。” “他杀了我父亲?” “我不知道。” “若是他杀了我父亲,为何他又说这砚台是指正幕后凶手的证据?” 方池摇头,他盯着花竹的脸色,慎之又慎地问道:“你生我气吗?” “生你什么气?” “我没救……没救花吟。” “我父亲杀死了你的母亲,我有什么资格生你气。”花竹闭上眼睛,“若说生气,你比我更有资格生气。更何况,我的父亲,多半是常玉杀死的,你当时就算想救,也不一定能救得下来。” 方池见他不生气,紧绷的脸庞逐渐放松下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对花竹说道:“别想那么多了,这里面的事情我们慢慢查,总会查出来的。” “飞花堂当时也是属于通天门的。”花竹说道,“如今飞花堂独立出来,通天门便派出严丽娟来取我性命,她多半继承了她姐姐手中的‘镜水出月’。” 花竹喝光了酒,方池拿过酒坛,扶他上床坐着。 “常玉说,是侯家让他指证我,这样的话,严丽娟那边,也一定与侯家有所勾结。” 方池让花竹靠在自己身上,这些日子花竹因为身上的伤躺不下去,方池就让他侧靠在自己身上入睡,等他睡着了,再将他放到被子上。 “嗯。天色不早了,先睡吧。”方池轻轻揽过花竹,放低了音量说道:“安南进贡了十只大象,给南郊大典之用。但有一头大象中途产子,所以放在城东安置。等你伤好些了,我带你去看小象。” “本来侯家计划的是,联合严管家一起指证我,但是为何严丽娟上堂的时候,却没有让严管家来作证呢?” 方池有些无奈地看了花竹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睡觉。” 花竹挣开他的怀抱,不小心扯到了后背的伤口,他倒抽一口气。 方池不敢拉他,放在肩膀上的手再次轻轻拍了拍,说道:“痛痛飞飞。” “你说什么?”花竹嘴角付出一丝笑意。 这是他今晚第一个笑容,方池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 “你忘了吗?”方池跟着笑起来,“小时候我挨了严管家的揍,你对我说的。” “管用吗?” “很管用。”方池慢慢将人拉回怀中,“先睡吧,明天我带宝娣去买几件衣服,她来了这些日子,我们都没时间管她。” “嗯。”花竹朝窗外望去,见已是月坠山腰之时,于是闭上眼睛,靠在方池怀里,“斗柜里有银子,你明日拿去用。” 第73章 结伴出行,宝娣粉墨登场 等花竹睡熟,方池让他侧躺在锦被之上,出了门。 宝娣早早等在花竹房门口,见方池拎着酒坛出来,抽了抽鼻子在方池身上嗅,闻了半天没找到酒气,小心翼翼地问:“这些个酒都是花哥哥喝的?” 方池点头,去了主屋,如今他日日和花竹住在一起,索性收拾了田妈妈之前住的屋子,放自己的衣物用。他见宝娣已经打好了洗脸水放在房间,问道:“你不是说,不要做这些身边人的活计吗?” 宝娣一脸惆怅,盯着洗脸水有些绝望地道:“我估摸着,花哥哥是没法儿给我出嫁妆了,以后还是要我做活儿养他。” 方池见她那张漂亮的小脸儿皱起来,揉了揉她面颊,安慰道:“你花哥哥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不会被这些事情打倒的。”说完,见宝娣仍旧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道:“就算他不给你嫁妆,你现在凭着这张脸,也定可以嫁个好人家。” 宝娣却是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仍旧皱着小鼻子,半信半疑地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还说我不好看?” 方池笑道:“前些日子你太黑,最近捂白了许多,已经漂亮起来了。” 宝娣听了这话,跑去自己屋子里照镜子。 不一会儿她又跑了回来,满面愁容地跟方池说:“我看不出来有何不同。” 方池抚了抚她眉心,道:“明日我们去买个新镜子来,到时你就能看清了。” 宝娣叹了口气,一副你骗不过我的表情摇了摇头,端了方池用完的水盆,出去收拾洒扫了。 方池见她瘦小的身影远去,又想起隔壁的花竹,这一个两个都是愁容密布的模样,让自己都跟着忧郁了起来。 整个小院儿就在这股忧伤的气息中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是旬休,方池见花竹并未早起,也不叫他。难得一日太平无事,便让他好眠至自然醒吧。 宝娣大概真的是感到了危机,今天早早起来做饭,还非要等花竹一起吃。方池刚在饭桌前坐下,就看到宝娣拖着睡眼惺忪的花竹,一起走了进来。 “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是说今日要带宝娣出去采买?” “你伤势未愈,还是好好在家修养。” “是要去买镜子吗?”宝娣听到两人聊天,插嘴问道。 方池点头,宝娣从来时就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家里又没有她能换洗的衣服,今日正好去衣服铺子里逛逛,再顺便给花竹带点儿蜜饯回来。 “给我带些酒回来。”花竹说道。 方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含糊其辞地说道:“我去给你盛点饭。” 等到方池去了厨房,宝娣拉了拉花竹袖子,问道:“昨天方家哥哥说,你会给我攒嫁妆是吗?” “是的,你放心。”花竹把宝娣爱吃的红烧鱼换到她面前,“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有些担心。” “担心没有嫁妆吗?你放心,等你成婚的时候,我一定帮你备好。”花竹夹了一筷子鱼给宝娣,“说到这个,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要不要我帮你物色一下?” 宝娣还有两年就要及笄,她的婚事可以提前相看起来,免得耽误了年岁,到时候不好嫁。 宝娣往门口看了一眼:“方家哥哥这样的,就很不错。” 花竹含笑看着宝娣,正好方池端着一碗饭走进门来。 “不如你问问他意下如何?”花竹问宝娣。 “我不用问了,我已经知道,他有喜欢的人了,而且不是我。”宝娣叹了口气。 “此话怎讲?” “你笨啊,方家哥哥如果喜欢我,肯定会邀我去看小象了。”宝娣吃了口鱼肉,对花竹说道:“昨天他在门外,练习了好久怎么邀请人去看小象,不知道最后邀请谁去了。反正没问我。” 花竹面上一红,他本想逗逗宝娣,却没想到给自己挖了个坑。 “你们在说什么呢?”方池把饭碗放在花竹面前,轻轻敲了敲碗沿,“多吃点。” “在说你喜欢的人。”宝娣笑着,朝方池打趣道:“你邀请到那人去看小象了吗?” 方池意味深长地看了花竹一眼,见他脸上的红晕一直染到耳后,露出一个笑容,说道:“人家还在考虑呢。” 说完,也不给宝娣再问的机会,替她夹了几筷子菜,催促她赶紧吃完出门。 有了早上这个小插曲,花竹便没有跟着二人出门,他托了养伤的借口,回到屋内研究侯家、常家和严家的关联去了。 方池带着宝娣,去了御街。 旬休日的御街上热闹非凡。 宝娣左瞧瞧右看看,简直被各个店铺外摆着的东西迷花了眼。方池却是目标明确,先去蜜煎局买了几包果铺,就拉着宝娣进了成衣铺子。 如今方池可算是临安城内的名人,特别是在这些衣服首饰铺子之中,名气甚大。 只因前两日城内的才子佳人榜又出了新榜,这次方池赫然位居榜首,可谓风头正盛。 掌柜见是他进来,一时间笑弯了眼,巴不得这位多在自家买几件衣服,穿出去给他做做活招牌。 等到方池说要买女子衣物的时候,掌柜心下更是惊喜了一番,不过这惊喜中,却是喜大于惊。 他想着方池大概是有了相好,如此大的一个八卦,居然是自己先知道。紧接着又想到,若是他的相好穿了自家衣服出门,那自己可就要赚的盆满钵满了。 女装价钱,历来较贵,在行业中干了一辈子的掌柜又怎会不知道。 最直观来说,同样一匹普通料子,裁成成衣,女子衣服要比男子多赚五十文。若是那高档一些的服装,多赚几十贯都不成问题。 掌柜眯着眼,等着看是哪位仙女入了方池的法眼。 将军,您哪位? 第61节 最后方池推了身后的一个小丫头出来的时候,掌柜着实愣了一下。 这丫头细看之下,确实长相不错,但无论是穿着还是举止,别说定然不是那方家公子的相好,就连做个内院的丫头,方家都未必会要。一时间,掌柜心中的如意算盘打得稀碎,刚才如火的热情也熄灭了大半。 但无论买卖大小,生意终归是要做的。掌柜回身,拿了几件女使的常服给方池挑选。 女使是靠伺候人为生的工作,装扮多求简洁方便,故而都是一些围腰、交领衣之类的衣服。虽然比宝娣身上的好了许多,却并不如何好看。 方池扫了一眼,就都推给宝娣,让她自己去选。 宝娣走过去左看右看,选了两件,但是眼睛却一直盯着挂在店面后方的那套衣服瞧。 这套衣服不是绣品,而是用印花制成,上面印有水红花鸟纹样。共分为四件,分别是一件罗制褶裙、一件青绿色腰带和一件红色落花流水纹领抹,另有一件广袖直领对襟璇袄,两襟缀着藤黄色菱纹花边。 既是能挂出来展示的衣服,那定是当季流行的样式,宝娣虽不懂这些,却有一种朴素的直觉,那就是觉得这身衣服格外好看。 方池不想扫了这孩子兴,今日出行,宝娣一扫昨日惆怅,出来的这个半天格外兴致高昂。此刻见她眼睛一直瞥向那衣服,便对掌柜说道:“那套衣服拿给她试试吧。” 掌柜听得此言,吃了一惊。这身衣服,是他们铺子里最贵的一套了,如今方公子竟然要给这小姑娘试。 他心中猜想,大概这姑娘不是方府的使唤丫头,而是攀亲来投奔方家的远房,再或者,就是方家两位公子中某一个收的童养媳。 毕竟,没有哪个使唤丫头,能让自家公子亲自带着出来选衣服,掌柜立时觉得自己刚刚看走了眼。他这一思量,也不敢怠慢,招呼了自家娘子出来,给宝娣试衣服。 宝娣年纪还小,这衣服穿在身上,略显宽大。 但是宝娣从未穿过如此华丽细致的衣服,她沉浸在这漂亮衣服中不能自拔,一时间恋恋不舍,不想脱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向方池,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目光中满是恳求。 方池见她将情绪全部写在脸上,也觉这孩子可爱。 衣服虽大一些,但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现在买了,来年还能再穿。他记得自己与花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衣服也常常都是大一号的。于是没有纠结,给三件衣服统统付了银子,又让掌柜娘子改下这件的衣服的腰带,就算是要下了。 宝娣没想方池真的给自己买了这衣服,一下子欢呼起来。也不管店里的其他人,开心得像只小鸡仔一般蹦蹦跳跳。 等到掌柜娘子要改腰带的时候,宝娣却是不愿意。 她现在对这套衣服中意非常,一时一刻都不愿脱下。掌柜娘子好说歹说,又保证只需半刻钟便好,宝娣都不愿意。最后只好许诺送宝娣一顶“点妆红”的花冠,并帮她梳好,这才终于拿到了那腰带。 那“点妆红”的冠子其实也是宝娣一眼相中的,与这套衣服红色的印染花纹正相配。 但宝娣觉得能方池能给她买这套衣服,已经是天降大喜,不再奢求其他。现在见掌柜娘子主动要送,刷刷两下抽了腰带,生怕对方反悔似的塞进她手中,眼睛却紧盯着那冠子瞧。 方池见她如此孩子气,也是哭笑不得,于是并不着急走,找了个座位坐下喝茶。 等掌柜娘子改了合适的腰带出来,往宝娣身上一系,就连方池也是吃了一惊。 宝娣生得标志,本就是弱骨丰肌、秾纤得中的身材。现在整个人裹在大一号的衣服中,袅娜的纤腰掐了起来,露出狭窄流畅的腰线,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别有一番弱柳扶风的美。 掌柜娘子也是啧啧称奇,笑说果然是人靠衣装,这小娘子肌骨生得好,不搽脂粉也风流。又十分用心地给宝娣梳了发。 宝娣自己也是欢喜非常,觉得此番打扮完毕,自己定然会得到许多人的喜欢。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她一边接了掌柜递过来的另两件衣服,一边拉着方池的胳膊,欢天喜地地就往外走。她这一动起来,刚刚那弱柳扶风的气质,顿时烟消云散。 方池心想,果然这种衣服,还是适合那些拘在闺阁中的女子来穿。宝娣这种走路带风的人,也只有在不动的时候,才和这身衣服的气质相符。 但他终究还是带着宝娣去了趟方梳行,买了昨日说起的新镜,又给她添置了几把篦子木梳。 从铺子里出来,宝娣简直幸福得快要昏过去,颠颠地跟在方池身后,仰着头问他:“方池哥哥,为何要给我买许多木梳?” 方池心中暗笑,这刚买了一堆东西,自己立马就从“方家哥哥”变成了“方池哥哥”,听起来比花竹那“花哥哥”还要亲近几分。 他也不拆穿宝娣,安安稳稳地受了这称呼,回道:“只是些红绿牙梳,还不算什么,只是给你日后梳头和装饰用的。等你再大一些,还要买花冠首饰、胭脂水粉来装扮的。” 他见宝娣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笑道:“既然开了这个头,便难再回去了。士庶之间,有车服之制,你以为自己买的是一件衣服,但实际上,买的是一种身份地位,你着此衣物,必然其他方方面面都要与其匹配。这锦绣罗帛一上身,珠翠头面之类的装饰也就要与你如影随形了。再往远了想,你穿着这身衣服,都是不好自己出门的,要雇了轿夫来抬才可以。” 宝娣还小,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只听明白了最后那句自己不能出门,便本能感到头上的花冠有些重。 她这个“点妆红”的花冠,讲究的是几条红色缬子,色红而小,与其他什么“醉西施”、“叠香英”、“冠群芳”比起来,可说是简陋许多。但简陋也意味着轻盈,按理说她不该觉得重,但不知怎地,宝娣就是觉得如有千斤压在自己头上。 刚刚对这冠子的喜爱之情,一下子就消减了大半,身上的衣服也不如适才好看了。宝娣嘟囔着想要拆了这花冠重梳。 方池却是有些为难地道:“你这花冠,我会拆可不会梳。” 宝娣自幼生在乡野,对于擦边的下流话可谓十分敏感,她父亲罗英便是个中好手,整日嘴里不干不净的惯了。宝娣此刻忽听方池如此说,心中顿觉不舒服,捂了捂发顶,生怕方池给她拆头发一般往后退。 不过这次,却是宝娣是误会了方池,方池此话里绝无一点调戏之意,而是在真心实意为她着想着。其实在那成衣铺娘子给宝娣梳头的时候,他就犯了愁,心想今日逛了一圈回家,万一这孩子以后每日都要弄花冠,自己和花竹是断然不会的,到时候大概只能再雇个梳头的娘子来教她。 他这边还在发愁中,宝娣那马上就要拆了重梳,方池自然如临大敌,赶忙说自己会拆不会梳。 好在最后宝娣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保护起自己那花冠来。 方池被她弄的莫名其妙,最后只当她小孩子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再纠结,从巷子里一转而出,去了一家布料行。 第74章 店中偶遇,豪客倾心娇娘 给宝娣打点妥当后,方池就准备去布料行挑几匹布,给自己和花竹做两件衣裳。 花竹自从那夜从墓地回来,就再没回过常家,自然也没有几件衣服在身边。 好在花竹一向对穿着打扮并不在意,甚至,他的房间里,一直连面镜子都没有。于是整个秋天就这么凑合了过来。 如今秋日将去,方池想给他裁几件冬衣来穿。 特别是想到自己和花竹的衣服是从同一匹布上裁下来,方池就觉得很是满足。但这种心思,他是断不会与旁人说的,只是跟宝娣道:“我们去给你花哥哥买件衣服,再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布料,顺便也给你裁一身。” 宝娣此时已有些兴致缺缺,但仍旧提了裙摆跟在方池身后。 方池进门之后,让掌柜拿了料子给宝娣自己挑,自己则去另一边看起了布料。 这间布料行比刚才的成衣铺高档许多,有一间专门给女宾隔出的房间,以防哪家大家闺秀来了,不好意思站在外面挑拣。 此时掌柜见方池带着一个衣着不俗的小娘子进来,心思并不比之前那位掌柜少,顿时将宝娣奉为上宾,十分殷勤地拿出店里最好的布料给她看。 宝娣从小就不是奢侈的人,今日她得了身上这一套衣服,已经心满意足。况且,刚刚方池那一番话,让她对面前堆起来的丝丝滑滑的漂亮衣料,有了一丝畏惧。 她忽地想起之前花竹跟自己说他刚上任不久,银钱不多的话来。 于是决定不再让方池破费。担心万一今日将钱全部花光,明天他把自己卖去别人家可就坏了。于是将手上将每匹布都摸了一遍过瘾后,便不再有什么动作。 今年疫病肆虐,经济状况并不怎么好,这家布料行,也是有很多衣料滞销。 如今秋日眼看就要过完,秋天的衣服已经穿不了多久,掌柜巴望着能有哪家财大气粗的闺秀小姐可以购置点薄纱,不然等到隆冬时节,他这里的仓储压力,就会变得很大。 今日他见方池让宝娣自己来挑选,顿时觉得理想的冤大头已经出现,一口气拿了所有上等秋衣料子给她选。于是,拿来的一堆布料里,多是些绍兴的轻庸纱和相州的暗花牡丹花纱。 此刻掌柜见宝娣只是摸了两下,就没什么兴趣的模样,还当她识破了自己,只好撤了纱料,说再拿些时兴的来给小娘子看,就转到柜台后面去翻找冬料了。 宝娣手上没了东西摆弄,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她正四处张望之时,就见门帘一晃,走进来了一男一女。 这地方虽然将女宾单独分开,但也并非强制,偶尔两人结伴进来,掌柜也断不会赶人。中间这分开的一道帘子,不过是显示自己店铺上档次的一个伎俩罢了。 宝娣却不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见只招待女宾的地方忽然进来了一个男子,哎呀一声捂了脸,像是被人瞧去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可能因为这里是女宾区,一下子走进来一个男子,让她不太舒服;也可能,就像是方池所说,她穿上了这一套千金小姐的衣服,规矩也便跟着多了起来。 等宝娣反应过来,也不好再若无其事地把手拿掉,只是从指缝中偷看来人,想看看同行的男子有没有走。 那男子没走。 非但没走,还朝着宝娣这边瞧起来。 他身侧跟着的女子是婉婉,宝娣上次在花竹家中见过的,此时她也正往宝娣这边看过来。 宝娣顿时有些纠结。 她知道是刚才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但被人这样盯着看,更是觉得害羞。最后她只能放下了手,装作没看到那男子一般,低着头出去找方池。 那男子的视线却是直勾勾地追着宝娣,他如此露骨的眼神,让宝娣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块摆在菜场案台上的肉,正被人打量着成色,准备称斤按两地买下来。 一直到宝娣走出房间,她仍觉得如芒在背,十分难捱。 方池这边已经选了一匹“白叠巾”,正准备再看,就见宝娣有些扭捏地从隔壁走了过来。她这次走得缓慢,不似刚才那般蹦跳,面上也平静,瞧不出有什么情绪,倒真是有了几分闺中小姐的做派。 宝娣走到方池身后,才算松了口气,见那黏糊糊的目光没有追出来,心下宽慰了许多,拉着方池的袖子要走。 方池这边还没选完,刚要开口让宝娣等等,就听到有人唤他名字。 “方池兄。” 说话的男子,正是刚才在帘子那边紧盯着宝娣瞧的人。 宝娣不喜欢他,不光是此人一直盯着她瞧,还因为他从掀帘而入的那刻起,手便搂在婉婉的腰臀处上下游走,一副十分猥琐的样子。 此刻她见这人独自跟着自己走了出来,又一副和方池很是熟稔的模样,心中毛毛的,直往方池身后躲,恨不得对方看不见自己才好。 方池抬头,见来人是侯海,也打了声招呼,却并不如何亲昵,继续低头研究布料。他现在手上的,是一匹西北毛织,绒毛捻得很薄,既可作春秋服装,亦可做冬日里衣之用。但这番邦之物,不仅价格极贵,且以二丈为一匹。方池估摸了下,自己大概只有给花竹裁个窄袍的钱。 他今日见识了宝娣这一番装扮后的反差,想着花竹平日里实在是太朴素了些。 花竹作为县尉,出门穿衣,一向不会坏了规制,所以并不会穿得太差,但也仅限于此了。他基本上都是衙门如何要求便如何穿,方池从未见他在穿衣之事上用过心,觉得甚至他连一件最普通的凉衫都没有。若不需当值的时候,身上永远是看腻了的两件交领襕衫。 侯海见方池埋头苦选,也凑近了去看,见是西北毛织,当即找到了话头,说道:“这‘褐里丝’我去年买了一匹,做了件袍服,甚是轻便暖和,再配上杂色锦绣捻金丝番缎,那是一等一的漂亮。” “不过‘捻金丝番缎’这里是没有的,你若想要,我带你去市西坊的刘家彩帛铺去看看。你别看他家没入‘团行’,但新奇玩意儿不比别家少。” 刚才掌事收好宝娣的那几匹夏纱,就见侯海带着婉婉进门。此刻正陪在侯海身后,一心一意地伺候着这个大主顾。听到侯海这么说,搓着手陪笑道:“官人若是想要,小店也可以去订的。” 侯海所说的“捻金丝番缎”,是关外回鹘那边产的一种锦缎,是如今临安城内的稀罕货,虽价格高昂,但并不如何流行。故而都是有人需要,付了定钱后,才会采购。 侯海听罢,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道:“谁买个缎子还要等着,肯定是哪家有现成的去哪家啊。”说完瞟了瞟站在方池身后的宝娣,笑着招呼道:“我看这位小娘子,穿那番缎定是不错,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 方池刚要替宝娣推辞,就见对面的门帘一动,却是婉婉已经选好了料子出来了。 她主动上前挽了侯海的手臂,娇声说道:“官人有所不知,这世间的东西,都是要靠等,才称得上一个‘好’字的。就说这番绸,自然是当年新织的最好,千里迢迢送来,还夹带着些外番风情呢。若是城里直接买现成的,就少了些乐趣,弄不好还落上了去年的灰尘,那就晦气了。” 掌柜听她如此说,脸上顿时一亮,向婉婉投去赞赏的目光,嘴上“正是,正是”地不断附和着。 侯海没注意掌柜的表情,倒是从婉婉的一席话里听出了些言外之意,投向宝娣的目光更多了几分玩味。 方池见他频频望向宝娣,本就不喜,现在结合婉婉这番话,更是心下一阵嫌恶,跟侯海道了句“失陪”,招来伙计准备结账走人。 婉婉此刻显然也注意到了侯海黏在宝娣身上的目光,又见方池如此反应,瞬时间心中明了了此时情景,只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其实她刚那样说,并非是真心如此想,只因她与这店铺掌柜是有着利益关系的。 风月楼的姑娘们都有些自己相熟的店铺,这些店铺大多是衣服头面、胭脂水粉之类。往来相熟后,脑筋活络的掌事们就打起了姑娘们的主意,毕竟风尘中的女子们,总少不了有相好送些东西,如果这些东西能从自己店铺里买,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所以若是哪个姑娘带了人来自己店铺采买,掌柜便会给姑娘们一定比例的回扣。 婉婉今日带侯海来这间没什么名气的布料行,也是图了这回扣的银子,所以顺嘴就帮掌事说了句好话,想着等下央侯海给她定一匹那“捻金丝番缎”。 却没想到这话到了侯海耳朵里就变了味儿,更加意味深长地盯着宝娣瞧。但刚刚出口的话,已是无法收回,婉婉只好绝口不提那番缎之事,柔声哄侯海去里面瞧自己选的料子。 方池这厢也不多留,订好了布料就往外走。 哪知方池刚带着宝娣出了门,就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窜进门去。 “望舒?”方池拉住那人,定睛看了一会儿,才叫出他的名字。 将军,您哪位? 第62节 第75章 望舒现身,花竹代人赴宴 “你最近躲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好久。”方池皱眉看向望舒,手上的力气没有松。 望舒也不介意,见是方池,面上一喜,欢声叫道:“大人,好久不见!” 方池则是眉头微皱,再次问道:“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望舒闻言,稍显羞涩地搔了搔头,轻声答道:“我订婚了,去城外住了些日子。” “订婚?” 望舒点点头。 “怎么不和你家少爷说一声?” “咦?少爷不是去镇江了吗?” “你家少爷就在北桥住着呢。”方池说道:“他找了你好久。” 此言一出,望舒惊愕无比,手中所拎之物掉落一地,他顾不得其他,拔腿便跑。方池摇头一笑,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裹,却不追赶。待他数到十时,望舒已气喘吁吁地返回,他换了口气,急切地问道:“少爷住在北桥何处?” 此时,花竹正在厢房内翻阅卷宗,他坐在窗前看了一天,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刚想起身去厨房找点吃的,就听见外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然后一缕残影飞过,一边哀嚎,一边朝主屋去了。 花竹站在厢房门口,看到拎着大包小包的方池和宝娣,朝他们问道:“那是谁?” 方池一笑,还没来得及答话,那一片残影又从主屋飞出来,一下子撞进花竹怀里。 “少爷!”望舒眼泪汪汪。 花竹未愈合的伤口被他撞得生疼,赶紧将人扶正了,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望舒只是哭。 “你去哪儿了?”花竹扶他进屋坐下,“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我怎么找你都找不到。” “我去成婚了,”望舒抹了一把眼泪,“严管家把我卖到城郊杨家去了。他还说……还说少爷你去镇江了,因为生我气,所以不带着我了。” 方池端着一盘果脯进了屋,“宝娣等会儿才能做饭,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怎么了?” “还在拆头上的花冠。” “少爷,那是你新聘的女使吗?”望舒抽了抽鼻子,“你果然是不要我了吗?” 花竹拿了一颗甘棠梨吃了,又将果脯推给望舒,示意他吃。 “先说正事,我上次去常府就想问你了,田妈妈去自首那一天,是谁来院子里找她的?” 望舒抽抽嗒嗒的,抹了一把鼻子,才回道:“是花姨娘,我还给她们泡了茶呢。” “花姨娘和田妈妈说了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们声音很小,而且是关起门来说的。” “你把那日的事情,从头到尾跟我们说一遍。” “那一天,花姨娘来找田妈妈,田妈妈不想见她,但她说是和少爷有关的事情,田妈妈便让她进屋来了。我给她们两人泡了一壶茶,进去的时候,花姨娘正在和田妈妈说……说……” “说什么?” “好像是在说罗村的驭灵人。” “具体是怎么说的?” “花姨娘说‘花竹这次出城去管罗村的闲事,肯定是沾了腥了,罗村那么多驭灵人,不管是谁做的,总归会算到他头上。’” 望舒说完,从盘子里取出一枚果脯来吃,一边吃一边继续说道:“不久之后,花姨娘就走了,然后田妈妈就跟着出了门。我本想收拾好东西等田妈妈回来,结果严管家带着我爹娘来,叫我回去成亲。” “上次我在常府见到你,你为何躲我?” “严管家说你生我气,让我不要往你身前凑。” “那为何今日又来见我?” “因为,因为杨家马上要搬离临安了,我觉得,还是当面跟你道歉,让你原谅我比较好。” 花竹一时无话。 “少爷,你别生我气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望舒环顾四周看了一圈,喃喃道:“田妈妈答应我,帮我跟你说好话的,田妈妈哪里去了?” 望舒见无人理他,站起身来,就要出门去找田妈妈。 方池拉住他,低声说道:“田妈妈不在了。” “什么?”望舒睁着一双大眼睛,显得有些茫然,“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此时宝娣来叫花竹,花竹起身出门,留下方池给望舒解释。他想起田妈妈还是会伤心,无法在这房中久留。 花竹刚出了院子,却见刘帙晩正在院门口徘徊。 花竹不想理他,装作没看见,转身往堂屋走去。 “花竹!”刘帙晩殷勤上前,拉住花竹,问道:“方池、方大人是不是在你这里?” “你有何事?” “我来传个口信。” “给方池?” 刘帙晩将花竹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问道:“方大人可是要纳妾了?” “没听说。” “那他身边跟着的一个小姑娘是谁?” “你问这些做什么?” “侯大人想请那位小娘子,明日到丰乐楼一叙。” 花竹看着刘帙晩,说道:“你现在帮侯海做事了?” 刘帙晩避而不答,只是说道:“口信儿我带到了,明日巳时过半,务必赴宴。” 言罢,他疾步离开,仿佛害怕花竹的追问。 花竹想及今日方池携宝娣逛街,大概偶遇了侯海之事。侯海此人,素来好色,今见宝娣姿色,恐怕心生邪念,欲图染指。 他轻揉额头,转身往厨房走,心中却仍牵挂着侯家之事。通天教疑云重重,侯家难逃干系。至于参与深浅,花竹尚难断言。侯海是侯家三人中较易接近者,他决定明日代宝娣赴宴,一探究竟。 找个决定,他没有跟任何人说。 次日巳时过半,阳光斜洒于丰乐楼的朱红门楣之上,花竹准时而至。他报了方池与宝娣的名字,进了包间,静待侯海。 隔壁的宴席热闹非凡,宾客们的谈笑声如潺潺流水,透过薄如蝉翼的墙壁传入耳中。 花竹无意间听闻隔壁竟在谈论婉婉的赎身之事,心中一动。想到婉婉与方与之的婚约,他不禁靠近墙边,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起来。 “官妓要赎身,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听说是官府那边开了口。” “莫不是要转为私妓,继续接客?” 隔壁的笑声此起彼伏,忽有一人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想多了,她能赎身,定是有了朝廷的靠山。” “哦?张兄可知是哪位大人?” 花竹正欲继续细听,忽觉房门一动,有人推门而入。他慌忙坐直身子,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故作镇定地招呼道:“侯大人。” 侯海见是花竹,并未露出过多惊讶之色,依旧礼貌地与他寒暄,随后在桌对面坐下。 “花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花竹正要回答,却见刘帙晩与店小二一同步入房间。 “帙晩,”花竹朝他打招呼,“怎么还留在临安,不需回苏州准备春试吗?” 花竹如今不再顾忌刘帙晩的心情,说话捡着捅他心窝的说。 没想到,刘帙晩并未觉得冒犯,反而笑着说道:“没想到我和侯大人有些前缘,我现在就在大人手下帮忙。” “春试还考吗?” 刘帙晩看了侯海一眼,见侯海并没有什么表示,面色白了白,说道:“到时候再说。” 侯海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刘帙晩的情绪变化,一边招呼花竹入座,一边对他说道:“听说花大人在城外抗疫的时候,有几个马帮的流匪来抢劫?” “几个江湖侠客,送了些草药给我们。” 侯海抽了抽鼻子,咧开嘴朝花竹一笑:“花大人这么说可就不对了,那马帮众人,现正是被通缉之人,特别是为首的两个女匪,已经定了死罪,花大人怎么会得到他们的帮助呢?” 花竹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一下,他压下心中的惊讶,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才道:“侯大人说得是。” 侯海见他服软,眼中亮光一闪,对花竹说道:“梁文斯前些日子被撤了职,贡院学官的位置还空着,花大人可有去贡院当差的想法?” 刘帙晩坐在旁边,听见侯海此语,带着几分绵甜的意味叫了侯海一声。 这一声传到花竹耳朵里,顿时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侯海没理刘帙晩,仍旧看着花竹,等待着他的回答。 “下官愚钝,恐怕无法胜任。” “听说方池给你送了个漂亮个女使?”侯海见他不想去,也不勉强,转而问起宝娣来。 “不是,”花竹不想宝娣和侯海有所牵扯,说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侯海看了一眼刘帙晩,爆发出一阵大笑,刘帙晩不知所以然,但也十分捧场地跟着笑起来。 “你……”侯海转向花竹,几乎笑岔了气,“梁文斯第一次见你,便说你是个断袖,我念着当时你与常家有婚约,没往心里去。” 花竹咬紧了牙关,没有说话。 “现在刘帙晩都跟了我,你居然当着他的面,说你要娶妻?”侯海拍了拍刘帙晩,笑道:“他就算娶了那小娇娘,在床上也做不起来吧!” 刘帙晩看了花竹一眼,尴尬地笑笑,朝侯海点了点头。 “那女子到底是谁?”侯海收敛了笑容,目光如炬地盯着花竹,似要看穿他心底的秘密,“你休想骗我。” 将军,您哪位? 第63节 花竹咬住腮帮子,想着要不要把宝娣编排给方池。 “别说她是方池未过门的妻子。”侯海看穿了花竹的心思,声音中透露着一丝不屑,“方池看你什么眼神,我比你还清楚。” 花竹面上一红,正欲开口辩解,却听得门外响起敲门声。 “侯大人,方池大人求见。”掌柜的声音从门外悠悠传来,打破了房间内的紧张气氛。侯海朝刘帙晩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刘帙晩会意,起身前去开门。 门扉轻启,方池携宝娣站在门外。侯海目光一扫,见到宝娣,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伸手邀请二人入内。 第76章 名门被拒,女子立志读书 “侯大人,这是家中新认的妹妹,听闻侯大人有意相见,特地带她前来叨扰。”方池微笑着介绍道。 侯海听到“妹妹”两个字的时候,眼神一暗,腹诽方家怎么这么爱认养子和养女。他心中暗想,她若真是花竹的未婚妻,他倒是有几分信心可以将人抢到身边来,但她若是方池的妹妹,人进了方家,可就难再随随便便地出来了。 毕竟,方衡如今,还占着户部尚书一职。 然而,侯海对于情场上的事,向来自信满满。他相信只要略施小计,即使他不主动抢夺,眼前这位小娘子也会为他倾倒,甘愿成为他掌中的玩物。 侯海亲自为宝娣引座,满脸堆笑地询问道:“敢问姑娘芳名?我侯海生平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清雅脱俗的小娘子。” 宝娣早已从方池那里得知侯海意图,对他奉承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淡淡地回应道:“小女子罗宝娣,不敢当大人如此夸赞。” 侯海见她谦逊有礼,更是心生喜欢,继续道:“姑娘过谦了。世间虽美人众多,但如姑娘这般既温婉又端庄的,实属罕见。”言罢,他瞥了一眼宝娣的双手,故作好奇地问道:“不知姑娘是否读过诗书,女红手艺又如何?” 宝娣顺着侯海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略显粗糙的双手,反问道:“侯大人觉得,读书有何用处呢?” 侯海微微一笑,回答道:“男子读书,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女子读书,则是为了抬高身价,将来能嫁得如意郎君。” 宝娣闻言,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似乎在思考着侯海的话。 侯海见状,自觉已经打压了她的锐气,转为温言劝道:“姑娘即便未曾读过书、女红不佳也无妨,我侯家藏书万卷,不在乎你是否目不识丁。若你进了家门,我到时可聘个请绣娘来教你。” 他说完这些,见宝娣依然不语,又补充道:“在这京城之中,能像我这般不介意你学识和手艺的高门大户,怕是找不出第二家了。” 宝娣听罢,轻轻向侯海拜了一拜,婉言谢绝道:“多谢侯大人厚爱,但小女子自知福薄,恐难承受大人如此抬举。” 侯海没想到宝娣会如此直白地拒绝他,一时之间竟有些愣住。他急切地说道:“小娘子何出此言?自从那日一见你,我便对你情根深种,这几日以来,我念你想你,都未曾再碰过其他女子,你岂能不信我的真心?” 宝娣心中嗤笑,暗想:“我自从出生至今,还没碰过任何男子呢,你又有何可炫耀之处?”然而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说道:“侯大人的厚爱,小女子实不敢当。” 言罢,她再次向侯海行礼,随后在方池的陪同下,离开了房间。 侯海生平未曾遭遇过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他不可置信地看了刘帙晩一眼,似乎在求证刚才的一切是否真实发生。 花竹见侯海如此,明白今日一聚,显然再不能问出什么。他见方池二人离去,也识趣地跟着告辞了。 侯海接下来的怒火,就留给帙晩一人来承受了吧。 方池三人回到小院儿,谁也没问对方是如何得知今日邀约之事的。 宝娣刚刚见了侯海,可说是败兴而归。她进了院子,也不和两人招呼,抱了还在堂屋里打盹儿的姜姜,就回自己房里拆发髻、换衣服去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宝娣穿回了从城外带过来的破旧衣衫,来到花竹房内。 花竹正在和方池商量十三的安排,见宝娣换了衣服,问道:“你方池哥哥不是给你裁了许多漂亮衣裳,还有那么多的钗环配饰,怎么都不穿戴了?” 宝娣不知怎么就不高兴了,有些气鼓鼓地答道:“那些东西漂亮是漂亮,可是我每日梳头就要小半个时辰,再穿上那些衣服,做活儿都比从前慢了,每天和姜姜玩儿的时间都变少了。” 花竹笑道:“可要给你弄个攀膊儿?” 宝娣摇头:“不是攀膊儿能解决的。头上戴的那些东西,压得我颈子不舒爽,而且晚上拆来拆去好麻烦。” 花竹觉得这姑娘有一种朴素的智慧,也不再劝,低头整理摊在桌子上的卷宗。 方池接了话,对宝娣说道:“美就是要麻烦的。” “那我便不要美了,我整日里忙活来忙活去,自己也看不到,白白便宜了你们。” 花竹失笑,暗忖这孩子的想法还真是与众不同,于是说道:“那便去买些好的布料,不要整日这些粗布麻衣的。” 宝娣想起两次见到侯海的经历,抖了抖背后的鸡皮疙瘩,道:“我不去!” “这是怎么了?”花竹见她发脾气,停了手中的活计,问道。 “我以为穿了新衣服,打扮好看就能得到别人的喜欢。”宝娣的声音,变得细小又颤抖,含了许多的委屈在里面,“最近虽然得到了一些人的夸奖,但他们看我的眼神,我却又高兴不起来。” 花竹放下卷宗,微微倾身,靠近了宝娣。他觉得,既然阿蕙将这孩子托付给自己,那么自己便有义务教她一些人生的道理,于是说道:“你知道吗?这世间的喜欢和爱,也分为很多种。这其中,建立在尊重上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你觉得不舒服,是因为他们确实喜欢你,但这种喜欢,是对一个物件的喜欢、想把一个好东西据为己有的喜欢,因为这里面没有尊重,所以你会觉得不舒服。” 宝娣听得似懂非懂,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但终究没挤出一句话来。 方池在旁边听着,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所厌恶的,是靠打扮自己,来获得别人的占有性的喜欢。”花竹最终对宝娣说道。 宝娣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中透露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决意:“我从今天开始,要读书。” 花竹闻言,嘴角微翘,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并未直接回应。而方池则侧目看向宝娣,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探究:“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宝娣抬头,目光如炬,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小觑的坚定:“我读书,不仅是为了增长见识,更是为了效仿先贤,忠君报国,领略这世间的山河大川。” 方池闻言,轻轻一笑,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赞赏:“你身为女子,读书不能帮你上朝堂,也就没有忠君报国一说。但晓夏曾经说过,女子读书,多多少少能赋予她们一些独立的精神。” “那我便要读书!” 花竹在一旁听了二人的对话,先是对方池投去了一眼责备的目光,有些怨他擅自鼓动宝娣读书。随即,他转向宝娣,声音柔和而真挚:“从前我教你识字,是因为我曾被罗村娘子们的力量所震撼。那段日子,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女子并不比男子逊色,只是少了一些展现自己的机会。那时,我曾天真地想过,要帮助女子逆天改命,但如今看来,那时候的我,实在是太自大了些。” 宝娣却有些不以为然,她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是男人欺骗我们的伎俩罢了。” “你如何知道?” 宝娣轻笑:“我有了一点才,便已能知晓了。”她偏过头想了想,又道:“不过也不能说此话完全不在理,当我知晓以后,也便成了男人们心中的无德之人了。” 花竹笑了起来,觉得宝娣的逻辑倒是很严谨。那场抗疫带给她的力量,终究是改变了她,可是他们这些人却没能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宝娣的改变,对她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宝娣见他面上忽晴忽阴,心道自己这个当事人还没怎样,花竹倒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发起了愁。 花竹看着宝娣,最终叹息道:“其实也并不怪你,任是谁,在那场疫情以后,见到娘娘姨姨和姐姐们做的那些事情之后,都很难再回到相夫教子的世界里面去了。” 宝娣双眼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说道:“她们连瘟疫都能扛下来,甚至还救了他人。我知道自己能有多大的能量之后,自然很难再甘心屈居人下了。我来世间一遭,不是为了给人铺床生子,日日夜夜围为着一群人操劳,然后假装自己是他们之中的一份子。我生来是要感受风怎么吹,水如何流;我想去看太阳如何落下,月亮怎样升起;我想知道花朵为何会盛开,我想去了解马儿因何而嘶鸣。我想做这世间的一份子,做那飞云瀑布,做那峭壁苍松,而不是某个人、某个家族的附属之物,像那鸡犬一般懵懵懂懂一生。” 花竹忽地想起了方晓夏在回城头一天晚上,和他所说的话。 不知她未来如何,能不能活成一个自由而完整的人。 花竹思及此处,忽然心潮澎湃,他的心思跟着眼前的宝娣与记忆中的方晓夏燃动了起来,暗忖这些女子当真了不得,便是当今的男儿之身,又有几个能有如此志向与胸怀呢? 再结合时下情势,宝娣此语可谓是开天辟地、惊世骇俗了。 花竹心中百回千转,面上却只是笑道:“那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可要如何是好?” 宝娣见他松口,在花竹身边坐下,挽了他的胳膊,也笑道:“不如花哥哥将这钱交与我,咱们去痛快游玩一番可好?” 花竹失笑,这孩子刚还一副女中豪杰的模样。那番发言,搅得自己都神思激荡,此刻一下子就变回了孩童心态,只想着出去玩。 他瞧了瞧宝娣,敛了笑,正色道:“刚你那番话可是当真?” 宝娣看他忽然严肃起来,一时分不清他指的那句话,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回道:“自是当真的。” 花竹见她困惑的模样,也知自己话中歧义,又问道:“你说你想去访山川、探河流,做这世间实实在在一份子的那番话,是真心的吗?” 宝娣亦是板了脸色,郑重其事地点头应是。 “若要做到那番话中之事,你须得下苦功。一来,要识文断字;二来,要学一技之长。如此,方可在这世间不依附他人而安身立命。” 花竹见宝娣不语,又补充道:“再来,你还要磨心砺性,在面对坊间对你的猜测污蔑时,能矢志不渝、一往无前。还要再加上些运气,方能如你所愿。” 宝娣见他一口气说了如此多,呆呆看了花竹一会儿,兀自问到:“花哥哥也是这样做的吗?” 花竹被她这突然的一下问到,也是愣了半晌,他想了想自己自幼时到如今的坎坷,叹了口气道:“我亦是如此,不过挣扎至今,还未能得偿所愿。” 宝娣听到这个答案,却是夹带着几分欢喜地道:“那我与花哥哥一起努力!你将那嫁妆作了我的学资去吧!” 方池见他二人一唱一和,说得热血沸腾,于是跟着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带宝娣去学堂看看。若是学堂的夫子问起来,就说我是你的父亲。” 宝娣扑哧一笑,说道:“你哪里像是我父亲,最多当我哥哥,花哥哥才更像我父亲。” 花竹听她这么说,也不觉得冒犯,只是暗笑:宝娣这一句话,可就将自己的辈分抬上去了。于是也不接话,只是瞧着方池,等着看他怎么回应。 方池见他含笑望着自己,也顾不得宝娣了,只想把这副模样的花竹抱在怀里狠狠亲几口。他忍住胸腔里的冲动,笑着对花竹说:“你就是平日太严肃,多像现在这般笑笑,才不会显得老气横秋。” 花竹听他这一句话,明夸暗贬,决定不接他的话,顺着宝娣的话头说道:“老气横秋没关系,至少我还能当两位的父亲。” 宝娣入学之事,就这样定下。 两人本想将宝娣送去学堂,宝娣虽年纪大了些,但两人觉得,只要脸皮够厚,也未尝不可。可是到了学堂,却发现有问题的不是年纪,而是性别。 连去了几个学堂,都不收女子。 这可难住了花竹,他攒的那些银两,送宝娣去学堂还够,但若是请个老师来家里,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无奈之下,只得自己来教。 好在最近一个月,花竹的睡眠并未增加,他腕上的银镯还是黑着一大块,这让花竹在夜晚,多了许多时间。 于是他夜晚查案,白天上班,等到下值了,再抽空教宝娣读书识字。 但花竹毕竟公事繁忙,也并非日日得空能辅导宝娣。宝娣却是个爱学的,若是花竹没时间管他,就颠颠地跑去方池那里问东问西。 方池虽称不上满腹经纶,但好歹幼时花竹认认真真给他开过蒙,再加上他后来去了方家,也跟着方式兄妹正正经经上了几年学,教一个宝娣自是不在话下。 花竹得知方池应付得来,便也不吭声,毕竟宝娣读书,也不求考什么功名,于是便放任了宝娣日日缠着方池。 第77章 黄雀在后,两府交易成谜 通天门的事情,花竹思考了几天,还是决定从安济院入手。他借着上街巡查的机会,整日在安济院附近转悠。 渐渐的,他发现,送葬的队伍出城后,都会去罗村后山上的一处寺庙。那寺庙残破,只有两三个和尚留守,更别说有什么香火了。 寺庙清净,适合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今日花竹跟衙门请了假,决定偷偷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去破庙看一看究竟。 可他还没跟出去多久,刚随安济院众人出了城门,就感到有人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肩膀。今天花竹干的也是见不得光的勾当,自然十分紧张,被人这么一拍,险些原地跳起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方池躲在自己身后。 “你干什么?”花竹被他惊了一跳,有些没好气地问道。 “你离得太远了,现下他们出了城,马上就要跟丢。” 将军,您哪位? 第64节 “太近了容易被发现。” “无妨,你跟着我。” 方池说罢,往前走了几步。 “哎……”花竹轻声唤他,但见方池已经从城墙后溜出,也只能迈着小步追上。 两人在发丧队伍后面坠着,就这么跟着他们上了山。 那拨人到了寺庙门前,就见几个和严丽娟一起的镇江衙役推开了院门,安济院的人,用半车金银跟他交换了两个麻袋的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值钱?”花竹压低了声音问方池。 方池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贴着花竹耳边说道:“还有人跟着他们。” 花竹不敢出声,直朝方池瞪眼,那表情明显在问是谁。 方池觉得他可爱,一时间忘记回答,忍不住抬手掐了掐对方的面颊。 花竹被掐,下意识地躲闪,这时安济院那边发现动静,朝这边吼道:“谁?” 两人霎时间一动敢不动。 花竹听到脚步声朝自己这边走来,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他想主动站起来现身,却被方池紧紧按住。 身侧不远处,哗哗一阵声音,然后一个清朗温柔的声音传过来:“你们又是哪位?” 是个女子的声音。 是方晓夏的声音。 花竹认得这把嗓子,对方池用口型说她的名字。 方池点点头,紧紧按着花竹的手臂,改为搂着他。 “你来这做什么?”安济院的人问。 “还能做什么,采药呗,你们又是来这做什么?” 镇江府的衙役也凑了上来,见方晓夏只有一个人,抓了一把她的衣袖,说道:“妹妹独自一人上山采药,多危险呀!” 方晓夏不理他们,扭头就要走。 那衙役猛地从身后抱住方晓夏,说道:“小娘子别走,陪哥儿几个聊聊天。” 这话说得轻浮孟浪,花竹听到耳朵里,一下子想要站起身来,却被方池紧紧搂住,方池用口型对他说:“无碍。” 你姐姐正被人调戏呢,怎么会无碍!花竹在心里暗骂方池无情。 “你们几个,”方晓夏顿了顿,应该是逐个看向几个人,然后才说道:“是镇江府来的衙役吧。” 对面几个一愣,谁也没有答话。 “怎么,上次在公堂上,只打了严丽娟,没有罚你们几个,这是皮痒了,今日来讨罚的?” “你是谁?”方才调戏方晓夏的那个声音又传来,但明显底气不足了许多。 “不记得了?我是当今户部尚书、临安府尹方衡的女儿,上次审案,我正准备来作证的。” “原来是方家大小姐,”另外一个不熟悉的声音说道,“多有得罪,我这位兄弟今日喝了点酒,还望您莫要怪罪。” 然后是窸窸窣窣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估摸着是几个人在朝方晓夏行礼。 “你们不赶紧回镇江,怎么反而在这清净之地喝起酒来?” 刚才调戏方晓夏的那个声音开口,他没有回答方晓夏的问题,反而继续赔罪道:“冒犯了姑娘,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我这酒鬼计较。” “怎么,得知我是官家女子,酒就能自然醒过来了是吗?” 那人仍旧赔着不是。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回姑娘的话,严大姐身体未愈,我们陪她在这里养伤,等伤好后,再启程回镇江。” “那你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回去照顾你们的严大姐啊!” 几人见方晓夏不再追究,赶紧进了寺门,而后,又生怕方晓夏再追来一般,关了寺庙的大门。 至于安济院的那一帮人,他们中有识得方晓夏之人,早在看见方晓夏现身的时候,就悄悄溜走了。 方池见众人离开,松开紧搂着花竹的手,拉着他站起来。花竹的双腿已经蹲麻了,起来后一个踉跄,扑倒在方池怀中。 “我就觉得有人跟着我,原来是你们。”方晓夏看到二人,盈盈一笑,跟他们打招呼。 “不是我们,是赵青。” “什么?” “我是看到赵青跟着你,才一路跟来的。” “啊?那你怎么和花大人在一处?” “我是跟着安济院来的。”花竹解释道。 第78章 罗村立像,恋情不见天日 “先逃走的那拨人,是安济院的?” 花竹点头。 “他们怎么和镇江府扯上关系了?”方晓夏问道。 “说来话长,”方池转向方晓夏,“你独自出来不安全,下次找几个人陪着。” “怎么不安全了,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他们正好是上过公堂的,你说了自己的身份,他们能相信。若遇到几个不信的,到时候霸王硬上弓,你多危险。”方池说道。 “我倒是没想到,原来权利,可以醒酒。”花竹站在旁边,默默地说道。 “你说什么?”方池转头问花竹。 “我说,不能因为这世间有坏人,就限制女性出门。”花竹看了眼方晓夏,方晓夏朝他粲然一笑,目光灼灼地盯着花竹,花竹于是继续说道:“如果她们不出门,这个世界上,就失去了一半的力量。如果女性们都不出门,罗村的疫病早已传染进临安,不说别人,至少我本人,是没有机会活到现在了。” 方池听他如此说,也不争辩,只是朝花竹嘱咐道:“你和晓夏先回城,我去追追安济院的人,看看那两个麻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花竹本想和方池一起,但他毕竟不会武,怕自己拖了方池的后腿。只好应下方池交给自己的差事,带着方晓夏慢慢往山下走。 进了临安城,方晓夏却并不着急回家,而是非要去方池住的地方看一看。花竹拗不过她,带着她去了自己租住的小院儿。 宝娣正穿着隆重地站在门口。 “晓夏姐姐!”宝娣见方晓夏跟在花竹后面,兴冲冲地迎了出来。她今日说话嗲嗲的,和她这身装束倒是十分匹配。 “你怎么又换了这身装扮?”花竹眼见前两天宝娣将这身衣服收起来,说影响工作,再也不穿了。 “隔壁黄姐姐跟我说,这个世界上对另一个性别最狠的,是老实的男人和发嗲的女人。”宝娣抻抻衣袖,对花竹说道:“我要变得凶狠起来。” 方晓夏扑哧一笑,领了宝娣进屋,边走边说道:“我听阿弟说,你最近在读书?” “是的,三字经已经学了一大半了!”宝娣很是骄傲。 “那你读书是为了嫁人吗?” 宝娣想起丰乐楼里侯海的话,坚决摇头道:“不是。” “那你何必管自己对男人是心慈还是心狠呢?” 宝娣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方晓夏望着窗外,继续说道:“从前我总是觉得,只有自己成婚了,才能获得自由。甚至为此,还和花大人有过一段婚约。但是这半年的经历,让我我渐渐知道,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上做些什么。婚姻并不是女子唯一的人生出路。” 宝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瞪得很大,她看向方晓夏,方晓夏也正巧转过头来看她。 两名女子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宝娣觉得时间仿佛都停滞了,她望着眼前这位,当初如神明一般,将众人从死神手中救回来的姐姐。脑中有什么东西忽然断掉了,然后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连接在了一起。 方晓夏轻笑,露出一排整洁的贝齿,“我不想成为谁谁的妻子,或是谁谁的母亲,因为这些身份,会凌驾于‘方晓夏’这个身份之上。所以我不要结婚,也不在乎自己对男人们狠不狠。” 宝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还在消化方晓夏刚刚说的这些话。 花竹给两位女子端来茶水,对方晓夏说:“我听说罗村给你供了像?” “你看到那像了吗?” 花竹摇头,叹息道:“上次去罗村,倒是看到了立的碑。实在是气人之极。” “此话怎讲?” 花竹细述了那日情景,说及女子功绩不得上报,她们的名字列于末位,愤慨之情溢于言表。 “世间对于女子,当真不公。”他最后总结道。 方晓夏目光流转,盯着花竹看了半晌,最后说道:“你当真这么觉得?” “自然是真的,但我也只能独自生气,一点忙都帮不上。” “你知道吗?罗村为我立的像,全然是一副男子模样,供像下刻了‘方式君子’四个字。”方晓夏苦笑一下,说道:“我刚开始还感到开心,但仔细一琢磨,却觉悲哀。恐怕往后所有人,都会觉得,当年带着众人战胜疫情的,是方家的一个男儿。” 花竹闻言,面色越发难看。 方晓夏继续说道:“疫情结束后,姜九姑娘带着一众驭灵人去罗村定居,听说这批驭灵人就是你们当初救下的那一批。但是他们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恭喜我有个厉害的兄弟——他们统统以为,那供像之人是我家的另一男子。” “我昨日去药行采买,掌柜亲自迎我进门,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态度,让我随便挑选。还说‘你真的和其他女人不一样’、‘你应该是个男胎来着’这样夸奖我的话。若是平时,我定是高兴非常,但是如今,我只觉得背叛了当时在城外一同抗疫的所有女性。” 罗晓夏一段话说完,花竹和宝娣一时无言,花竹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对!”罗晓夏目光灼灼,她的情绪,也跟着逐渐激昂起来,她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我六岁那年,发现我成了一名女子,在此之前,我都只是一个孩子。我和与之一起学习,立志长大后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但是我六岁那年,先生告诉我,我不行,因为没有女人能出堂坐诊,女子若从医,只能当稳婆。我哭着跑去问父亲,父亲一向对我很好,但他也说不行。半个月后,我偷偷听到父亲问哥哥:‘你不良于行,科举是没有办法考了,或许可以做个大夫?’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被困在女性这个身份里了,我必须结婚,成为一个妻子,冒着生命危险为另一个姓氏的人传宗接代,我要照顾好对方的家庭,我要去做别人的附属品。而我最值得赞扬的成就,便是帮助他人建功立业,可我明明可以拯救更多的人,我明明可以为这个世界做更多的事。” “后来我再没有学习过,每天都在自暴自弃,直到我听说了张小娘子和义妁的事迹,才下定决心,要成为另外一个‘巾帼医家’。”方晓夏干笑一声,哑着声音说道:“可惜百年之后,世间若还流传着方晓夏的名字和事迹,恐怕那又变成了一个男人拯救一个村庄的故事。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像现在一样,说‘这个世界是男人建造的,你们女人没做过什么贡献,凭什么要求和我们一样的待遇呢?’,而当有其他女子想要学医时,她也会想‘或许我做不了,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性能成为优秀的大夫。’” 方晓夏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几乎是在喊叫。现在,她停下来了,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像是被火炉烤过一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一只被追逐的兔子。 她带着忐忑不安看了宝娣和花竹一眼,宝娣一脸懵懂地回看向自己,花竹单手托腮,也正往这边瞧过来。 “你说得没错。”花竹开口表示同意。 方晓夏有些吃惊,说道:“昨日,我要求罗庄给我的供像改成女子模样,就被人冲了庙,说女子供像不干净,你居然表示同意?” “我能了解,因为这不仅仅是男人们的嘴脸,更是所有既得利益者的嘴脸。” 将军,您哪位? 第65节 方晓夏苦笑,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方池从外院进屋,见方晓夏在,也没多意外,朝她点点头,算是招呼过。 “你还准备回边关吗?”方晓夏朝方池问道:“你若回去,我能否同去,当个随军大夫?” 方池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眼花竹,然后说道:“我如今有了牵挂,不适合再上战场了。” 方晓夏闻言,微微一笑,她今日已将多年来所感尽诉于花竹与宝娣,心间一阵轻松。遂不再多留, 租了辆牛车告辞回罗村去了。 送走了方晓夏,宝娣一脸迷茫和困惑,紧皱着眉头拉住花竹,对他说道:“花哥哥,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花竹跟着宝娣进了她的房间,问道:“怎么了?” “你说,我若是想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是不是要求太高,是痴心妄想?” 花竹想到自己的性取向,又想到母亲失败的婚姻:母亲是拼了命,嫁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以为自己逃脱出了这个时代所给予女子的命运,结果呢?也不过是和离的下场。 他转而想到方池。 方池…… 他和方池的关系,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方池是方家三个子女中,唯一入仕的一个,他的婚姻,大概也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自己要和方池维持着这段不见光的关系,直到他成婚的那一天吗? 可嫁给方池的那个女子,又何其无辜呢? “花竹哥哥!”宝娣见他走神儿,开口唤道:“你怎么不回答我?” 花竹回神,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无奈与苦涩,开口答道:“是的。婚姻多艰难,对于女人,尤其如此。” “你和晓夏姐姐,曾有过婚约?”宝娣追问。 花竹点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你是不是想跟方池哥哥在一起,又没办法结婚,所以要跟晓夏姐姐定下婚约啊?” 花竹微微一愣,他惊讶于宝娣的敏锐,也没有打算糊弄她,于是真心实意地对她说道:“我和方池……”他本来告诉宝娣,自己与方池的关系。但转瞬一想,自己与方池,恐怕也无法长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你和方池哥哥怎么了?”宝娣却是个八卦的,扬起一张俊俏的小脸,仰着头问道。 和方池在一起的事情,花竹一直怀着隐隐的担忧。这担忧,他一直放在心上,无处可说,今日宝娣一问,花竹也受到了方晓夏慷慨陈词的鼓舞,深吸一口气,对她说道:“我和方池,恐怕无法长久。” “为什么这么说?我看方池哥哥待你很好呀!” 花竹露出一个惨笑,他的双眼中透露着深深的疲倦和淡淡的忧伤,仿佛承载了太多的沉重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我们现在的情况,之后若是我们两人过得好,难免藏不住,到时候丢官事小,方池很可能再也回不去方家;之后我们若是过得不好,我不仅失去了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一个好友,我们再在官场上见面也很尴尬。” 言罢,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宝娣嘱咐道:“你也要小心断袖这个群体,无论是为了谁,是不是协议成婚,都尽量不要嫁给他们。一个人并不会因为是断袖,就不会占女人便宜了。此事要看人,比如刘帙晚,他就是不惜毁了赵家姑娘的名声,也要谋得一官半职,并且找个人给他生孩子的。” 然后花竹叹息一声,总结道:“归根结底,还是看各人的品性。” “若是实在不行,我们两个凑合过一生吧。”宝娣牵起花竹的手,“如果非要结婚,他们两个也行啊。” 花竹不由自主地想到方池,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仿佛是在尝试展现一个微笑,但那个笑容却如同被秋风吹过的落叶,带着几分凄凉的意味。他摸了摸宝娣的脸颊,低声叹道:“你还没遇到那个人。若是有一天你遇到了,恐怕难以再与别人成婚。” 宝娣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口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花竹?”方池在门口叫他名字。 花竹心口一痛,起身去开门。 “我有事情与你讲。” 宝娣见方池进门,很有眼色地去灶房做饭,将房间留给了二人。 “什么事?”花竹掩了方才的难过,振作起精神朝方池问道。 “你就不问问我,跟着安济院跑了半天,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吗?” “你可有查到什么?” “有。”方池不愿直说,反而卖起了关子。 “什么发现?” 方池见此刻周围无人,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他指了指自己的面颊,示意花竹亲一下,他才肯说。 花竹嘴唇紧抿,目光躲闪,装作没看到。 方池见他如此,弯下腰,从对方嘴角偷出来半个吻。花竹不躲也不避,就这么任他亲了一口。 方池环住他的腰,将他搂进怀里,他的呼吸温暖而轻柔地拂在花竹的耳边。最终方池小心翼翼地觑着花竹的脸色,问道:“今日怎么了,我看你有些不开心,宝娣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花竹挣开方池的怀抱,正色道:“先说正事,你发现了什么?” 方池怀里少了一个人,忽然觉得心里也空荡荡的,他忍下心里的不舒服,回道:“麻袋里的,是两个孩子。” “孩子?”花竹想到那两具孩童的尸体,问道:“是死的还是活着的?” “活着的。” 第79章 条分缕析,安济院露马脚 “两个孩子?”花竹眉头微蹙,疑虑重重,“麻袋里是两个活生生的孩子?” 方池点头。 “两个孩童,何以价值千金?”花竹疑惑道:“若真是贩卖人口,那些钱够买二十个孩子了。”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方池不答反问。 “城外疫情之后,安济院就归了仁和县管理,我原疑李县令与侯家勾结,如今看来,其中牵扯到的事情颇多,此事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哦?如何扑朔迷离了?”方池问道。 “如果李县令背后是侯家的话,那就相当于侯家在拿钱给镇江知府。可是明显侯家权势更大,没有拍镇江知府马屁的道理。如果此事只是李县令个人作为,虽然洪知府官职比他大,但是仁和县令毕竟是赤县令,拜佛也应该是洪知府往临安城里面拜,没道理京官去讨好一个地方知府啊!” 方池坐到花竹身后,让他轻轻靠在自己怀里,双手温柔地在他太阳穴处按摩。 “你还没有痊愈,别太为这些事情劳神。”方池一边按,一边接过话头,帮他分析,“赵青入临安的时候,正是三虎去世后不久,他在某种意义上接管了安济院。我们早已知晓,赵青是通天门的人,因此,仁和县令也一定是在给通天门效力。” “如果,”花竹在方池怀里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们今日看到的一切,并不是买卖孩童这么简单呢?三虎说安济院是‘入市’,若镇江知府是‘纳财’呢?他们一起为通天门服务,实为一家,所以并不是买卖或者行贿,而只是交换彼此的需要。”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存在谁在讨好谁的问题了。安济院还是通天门的,不过是从死去的常玉手中,转到了赵青和仁和县令那里。” 花竹见方池跟上了自己的思路,夸奖道:“孺子可教。”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个通天门,到底是侯家哪位的。若是侯海和侯川鼓捣出来的玩意的,那还好办,但若是侯适布置下的,朝廷要完。” “无论是谁的,最终都会被侯适所用。他这两年升迁如此之快,通天门大概功不可没。”花竹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十三那边,有消息吗?” 方池在他后脑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说道:“我已经传信给他,让他知会飞花堂,姜九和姚姑娘被通缉的事情。” “侯家已经对飞花堂动手,上次在后山,赵青又在跟踪晓夏姑娘,我怀疑,通天门已经对方家起疑了。” “你是在担心我吗?”一抹笑容浮现在方池脸上,他凑近了花竹,盯着他的侧脸看。 花竹转过脸去,没理他,只是接着说道:“安济院在帮通天门运输金银,我若断了他们这条线,他们资财不足,就更容易露出马脚。”他见方池不接话,仔细考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明天去拦安济院出城的马车。” 方池贴近花竹耳廓,轻轻地说道:“你若真这样做了,通天门怀疑的对象,恐怕要由方家,转到你身上了。” “我一个小县尉,并无所谓,只是往后你莫要与我走得太近。”花竹转回脸,端正了态度,对方池说道:“明日我去查安济院,你千万不要现身。” “那我搬回巷尾去住。” 花竹见他如此以大局为重,赞赏地点了点头。 谁料,方池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继续说道:“不过晚上的时候,我要来找你,记得帮我留门。” 花竹闻言,心下无奈。他双肩微垂,拾桌上那片包裹甘糖梨的荷叶,细细摆弄。 荷叶的清香随着他的揉搓缓缓溢出,花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田妈妈……田妈妈的身子,可有消息?” 此话一出,刚才还略有暧昧的氛围,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只剩下一片凝重。 方池轻轻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他低声道:“我已命人扎制纸身,待过些日子,再将田妈妈重新安葬。” “到时候我与你同去。” “你不要去了,现场见了,会太难过。” “我一定要去的。”花竹坚持。 十分难得的,方池这次没有与花竹争论,自从上次听到花竹关于“尊重的爱”的言论之后,他已经暗下决心,要给花竹他想要的那种爱。于是,他轻声说道:“那你去的时候,我陪着你。” 花竹对他的转变有些吃惊,但他今日疲倦,终究没有再问,只是说道:“明日我去拦安济院的时候,你切莫要跟。” 方池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第二日,天朗气清,花竹站在城门口,等着安济院发丧的车马出城。 来往的行人们或匆匆赶路,或悠然漫步,脸上都洋溢着因这好天气而生的愉悦。孩童们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如同这晴朗天空中的银铃,清脆悦耳。商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各式货物琳琅满目,色彩斑斓,为城门处增添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花竹不禁感叹,百姓们从灾难中恢复得如此快速——疫情才过去没多久,众人已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从前的生活了。 等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果然见安济院众人,赶着牛车,往城外走去。 花竹见一队人走近,招手示意他们停车。 今天花竹生怕安济院硬闯,故而带了一个都头和两个衙役在侧。 好在安济院众人,十分听命,停了车,问县尉大人何事。 “你们出城作甚?” “发丧。” “有人状告你们私运金银出城。” 赶车之人听到此语,回头看了站在后面的赵青一眼,赵青走上前来,笑着说道:“大人误会了,交给安济院发丧的都是贫苦人家,怎么会有金银呢?” 花竹绕着牛车转了一圈,越发确定车里不对劲。 前几日下过雨,地上的泥土还算松软,牛车留下的车辙比其他车要深许多。若车内只有尸首,车身不会如此沉重。 “无论有没有金银,出城车辆检查,都是例行公事,请各位行个方便。”花竹说完,示意同来的衙役上前,掀开盖着棺材的破布。 两口纸皮棺材并排躺在车上。 将军,您哪位? 第66节 花竹想到田妈妈也是这样草草出殡的,心下一痛。 “开棺。”他压下心中悲痛,对衙役吩咐道。 棺材并未钉死,很容易就被打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映入眼帘,两张惨白的脸望向众人。 开棺的两名衙役,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安济院对待尸体不错,都给他们都穿上了半新不旧的寿衣。 只是棺材又薄又窄,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东西,花竹招呼衙役:“查一下车上有没有夹带。” 两个衙役不情不愿地搜查了一遍牛车,一无所获后,站回花竹身后。 “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吗?”安济院众人将棺盖盖好,准备走人。 “等等。”花竹示意衙役再搜。 这一次,两个衙役却都不愿了。 “大人,此车已经细致搜查过,您刚才也看到了,没有问题。”出殡本就是晦气之事,更何况安济院是城内的善行,他们并非收钱办事,有时候发丧会不及时,出殡的时候,尸首已经开始腐烂。 两个衙役不愿意再搜查,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花竹站在车前,已经能看到两具惨白面颊上腐烂的尸斑,还有微微的腐烂气息迎面飘来。 “大人,若是无事,我们还赶着去郊外。”赶车人催促道。 花竹不语。 这车肯定有蹊跷。 “再将棺材打开看看。” “大人。”身材魁梧的都头走上前,他双手背在身后,眼中却透着一股不屑,“此事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棺材已经查验过,没道理再验一次。何况,安济院是城内义社,我们为官作吏的,不好多加为难。” “今天这棺材不对劲。” 赵青还是带着刚才那副笑容,对花竹说道:“大人莫要血口喷人,我们安济院做的是扶危济困之事,大人身为钱塘县尉,理应为民除害,而非欺压良善。” 花竹被扣了这么一大顶帽子,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但他今日铁了心要查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今天赵青亲自操持出殡之事,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于是他站在牛车前面,并不让路。 “大人,若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先告辞了。”赵青见他如此,索性不再客气,让赶车人绕开花竹就走。 都头和衙役们,抱臂站在一侧,却不加以阻拦。 花竹看着牛车深深的车辙,坚信自己没有看错——这车一定是有问题。 但是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薄薄的棺材,腐烂的尸体,两张毫无血色的脸,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东西的平板牛车。 花竹忍不住想起田妈妈,她出殡的时候,也是如此吗? 可为什么埋葬的时候就只剩下头颅了呢? 等等! 这尸体的颜色不对,腐烂的味道也不对。 花竹是驭灵人,对世间的气味本就敏感,今日这两具腐尸,却只有淡淡的腐败味道。 腐尸味道本该更加浓郁的,尸体也不应该是如此发白的颜色——除非是被人放了血。 “拦住他们!”花竹对站在旁边的三人说道。 “大人。”都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已经验过了,再加以阻拦不妥。更何况,如今安济院归仁和县管,若屡次三番核验,到时候里面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若是查不出问题,我自会给仁和县一个交代。”花竹疾言厉色地对三人说道:“但若今日我独自一人追出去,查出了问题。回去后,我定要禀明县令,罢了三位的职。” 站在对面的三人,似乎是被冒犯了,他们没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花竹,竟敢用官职威胁他们。三人交换了几个眼神,犹豫再三后,最终还是上前拦住已经出了城门的牛车。 “开棺。”花竹吩咐。 三人勉为其难地照做,一边开棺,一边还悄声交流着什么。他们现在就等着看,花竹到底能找出什么东西。 安济院众人在旁边控诉,说花竹滥用职权,他们定要上告官府。 花竹充耳不闻,他摸了摸尸体的胳膊,然后又按了按尸身的胸膛。 身侧聒噪的众人,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了一般,一下子安静下来。 “将寿衣脱下来。”花竹朝衙役吩咐道。 两名衙役看了都头一眼,见他没说话,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上前。 他们两个面容扭曲,眉头紧锁,站在棺材旁边,一手掩鼻,另一手用两个手指掀起寿衣的一角,仿佛不愿意沾染这样的污秽。 被掀开的寿衣一角,忽然银光一闪,衙役被晃得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几乎不敢相信地又朝尸身看过去。 寿衣下面,纸筒做的胳膊里,正露出银铤的一角,闪闪发光。 衙役的脸上,没有了厌恶和不情愿,他带着探究的目光,伸手扯开死者的寿衣。 “大人!”衙役朝花竹喊道。 花竹就站在牛车旁边,早就看到了银铤。 这时候都头也走过来,见尸体内有猫腻,不愿意放弃此次立功的机会,赶走了一个衙役,亲自给死者脱了寿衣。 寿衣脱下,整个尸体,除了一颗头颅和手脚之外,整个尸身都是由纸筒包裹的金银组成。 第80章 阴影骤现,揭秘者陷深渊 侯海出了门,晃晃悠悠地去了临安新门外。这一区是男娼聚集地,候海算是老客,轻车熟路进了一家勾栏。 此类特殊的风月作坊,坊间称为“蜂巢”,顾名思义,这一带地方窄,门脸儿多,再加上人员鱼龙混杂,很多挂羊头卖狗的店铺,如果不是熟客,很难找到想要的服务。 一个行头见是大主顾,赶忙迎过来,也不遮掩,上来就问:“官人过夜吗?” 候海见他生得俊俏,心想反正是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他掐了一下他脸颊,又拧了一把对方的腰身,这才说:“今天不必陪。”就扔下此人,上了二楼。 候海是来见刘帙晚的。 侯海进了屋,见刘帙晚已经到了,也不废话,抱了人就往床上去。帙晚这个人人长的漂亮,性格也活泼,加上有求于人,故而对于侯海,一向是百依百顺。 可他今晚却难得一见地拍了拍侯海肩膀,道:“我有事要说。” 侯海并不理会,一把将他扔在床上,双臂圈住刘帙晚,有些焦急地道:“完事儿后再说。” 刘帙晚和侯海睡在一起几个月,还从未见他在情事上如此焦躁过。刘帙晚只当他对自己思念,不再多说,仰了头乖乖任他亲。侯海却是不理会,伸手开始解他腰带。 这次的两人的床事,开始如疾风骤雨,结束得也似暴雨瞬停。帙晚还没来得及享受,侯海已经抽身而起,去屏风后面洗漱了。 刘帙晚躺在床上,头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这丰巢里面的行首,不过是供他人泄欲的一个物件。 但他毕竟有求于侯海,更何况此次事情若进展得顺利,往后他就无需再奉献自己的肉体,便能取得一官半职。 刘帙晩深吸几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 等看到侯海端着一盆水来到床前的时候,他也就不再计较地一边给自己擦身,一边说起了此行的之事。 “我有件事想问大人。”刘帙晩话说得客气,侯海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我弟弟刘逸群,当年失踪后,是那时的洪县令帮忙寻回的。”刘帙晩看着侯海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变化,继续说道:“逸群回来后,曾经说自己被一群人绑架,同住的还有许多其他被拐卖的孩子——” 侯海打断刘帙晩的话:“你弟弟回来后,人都已经疯癫,他说的话怎可算数。” “当年侯大人还未到临安,怎知逸群回来后疯癫?” 侯海躺回床上,示意刘帙晩挪挪地方。“我虽不在临安,但是当时家父在京城为官。” “侯适大人倒是很关心我家里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 “我当年的解额,是洪县令给我的。”刘帙晩已经穿上一件外套,他摆弄着被角,说道:“我当时以为,是洪县令欣赏我的才华。” 侯海嗤笑一声,刘帙晩听在耳中,觉得极为刺耳。 “我查了当年的案子。”刘帙晩丢了面子,话也说得不再客气,“原来当年让洪县令给我解额的,正是侯大人。” 侯海坐起来,抬眼看向刘帙晩,等着他往下说。 刘帙晩见侯海认真起来,仿佛得到鼓舞一般,继续说下去:“十年前,我不值一名,当时身为吏部尚书的侯适大人,为何对我青眼有加呢?”刘帙晩略作停顿,自觉攒够了疑云,才接着说道:“我查探了一番,原来当年侯大人为了掩盖逸群的失踪之事,让时任钱塘县令的洪齐天,和家父达成了协议,只要肯让逸群失踪之事就此作罢,便给我一个可以直接参加科举的机会。” “你知道得倒是详细。”侯海靠在锦被上,说道:“你父亲自知已经废了一个儿子,只能压宝在你身上,却没想到,你虽然得了解额,却没考中。” 刘帙晩忽略他话中的讥讽,朝侯海咧开嘴,笑着说道:“听说这官职,也不一定是要靠考中的。” “哦?你听谁说的?” “梁文斯在贡院的官职,”刘帙晩脸上笑意未减,慢条斯理地对侯海说道:“我想要。” “你没有功名在身,如何要这官职?” “那就要辛苦侯大人多加运作了。” “你凭什么指使我去运作?”侯海瞥了一眼刘帙晩的身下,“难道你的屁股比别人的好艹吗?” 刘帙晩面色一变,他嘴角仍旧微微上扬着,但眼中的笑意已经变成狠毒,以至于他略弯的嘴角,变成了一道诡异的弧度挂在脸上。刘帙晩伸手揉了揉面颊,抹去脸上的表情,对侯海一字一顿地说道:“凭我查到,侯大人一家,和通天门的关联。凭我知道,这世间无故消失的驭灵人,都被侯大人带去了哪里。”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房间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侯海盯着刘帙晩看了半晌,随后,他的脸上也挂上了一抹笑容,问道:“你倒是说说看,驭灵人都去了哪里?” 刘帙晩默不作声,伸手指了指地面。 “你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言罢,侯海起身下床,径直出了门。 第二天,花竹得到刘帙晩自杀的消息时,正在教宝娣识字。 方池匆匆进了院门,朝花竹问道:“有大消息。” “我知道。” “你知道?” “刘帙晩死了,遗书里有我的名字。”花竹指了指院中的沈安澜,“沈大人跟我说了。” 将军,您哪位? 第67节 方池明显愣了一下,但没再多说,跟沈安澜打了个招呼后,坐到花竹身边。 沈安澜看了一眼方池,没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反而继续对花竹说道:“我刚才说的事情,你好自为之,我提前跟你通个气,这次恐怕我保不下来。” 花竹点头,亲自送沈安澜出了院子。 第81章 刘家丧子,花郎蜂巢扬名 “沈大人怎么跟你说的?”方池等花竹回来,开口便问。 “案子归仁和县审,暂时还不清楚。” “又诬陷你杀了人?”方池坐在花竹旁边,一双长腿伸得笔直,“翻来覆去没一点新意。” “倒是没说我杀人,不过遗书里说我勾引刘帙晚,中了功名之后又抛弃他,所以他才会自杀。” 方池猛地转过脸来。 花竹苦笑,“他死在蜂巢,身旁除了遗书,还有我们这几年的通信。信件是我的字迹,看起来,确实是我诱他入歧途。” “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沈大人跟我说,这次大概罢官了事。” “罢官便罢官吧,我正要跟你说,赵青被判死刑后,我给十三传了消息,告知他此事。十三回信来,说他们在湖上和沿海,发现了通天门的势力,其中有几个是造假铜钱的据点,有几个却是他们出海销赃的渠道。之前回到镇江的严丽娟,昨日出现在船上。你若被罢官,正好去镇江走一趟。” 花竹点点头,没有说话,算是应下了。 “我觉得,是你上次扣下的那一车金银起了作用。你能识破他们的犯案手法,就连我爹都十分钦佩。”方池见花竹情绪不高,有心安慰他,“十三在回信中,也赞叹不已,还托我谢谢你帮刘易了却了夙愿。” 花竹低着头,并不接话,方池见他如此,从兜里摸出几枚铜钱递给他,说道:“这是十三一并寄来的铜钱,通天门运送钱财的手段曝光,后续的金银供给不上,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冒险制假钱。果然如你所料,他们一着急,就露出了马脚。” 花竹接过铜钱,拿在手里看了看,说道:“恐怕他们一早就在造假钱了,现在不过是迫不得已赶工,这才暴露了。” 说罢,他起身去主屋,拿了一串崭新的铜钱出来。 “你看看这串。”花竹将钱递给方池。 “这好像……也是假钱。”方池将铜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道:“但是制作得更加细腻一些,没那么容易看出来。” “这是之前田妈妈在临安城内换来的铜钱。” 方池比较着两枚铜钱的不同,说道:“这几年都在闹‘钱荒’,我估摸着,他们若能造出几能乱真的铜钱,就在国内用掉,粗糙一些的,应该是被带去海外了。” “我原以为,通天门是个靠贩卖驭灵人赚钱的组织,没想到‘敛金聚财’,确实已经做到如此地步。”花竹苦笑一下,“我还是小看了他们。” 两人对通天门的“敛金聚财”讨论了一番后,照常吃晚饭,席间谁也没有提刘帙晩。饭吃了一半,沈安澜去而复返。 “沈大人,”花竹起身迎他进门,“怎么了?” “我下午去活动了几处关系,上次你查出安济院的事情,立了大功,借着这个功劳,我帮你争取来一个机会。”沈安澜来得急,说话气喘吁吁的,“有人举报马帮盘踞在城外罗村,你若能顺利剿匪,我或能保下你的职位。” 花竹和方池对视一眼,心中对沈安澜充满愧疚——沈大人如此费心费力地想要帮自己留住官职,自己却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如此甚好,我明日便去衙门,带了人去剿匪。”花竹违心应下此事,他应下的原因,并非想要保住官职,而是要赶去给罗村众人通风报信。 两日后,花竹被撤职,暂居在罗村的飞花堂众人及时撤离,并未受到任何损伤。 “我如今已被撤职,不如去镇江看看。”花竹收拾完县衙的东西,回到家里,已是傍晚。见方池站在门口等他,主动提及镇江之事。 “不必,已经有人去了。” “谁?”花竹思来想去,想不到适合去镇江查案的人选。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两天前跟父亲提起此事,他竟然对通天门十分感兴趣,跟朝廷告了几日假,亲自去了。” “方大人?他去做什么?” “方家本就和侯家不对付,他大概看到了扳倒侯家的机会,不想错过吧。” “十三不是说‘敛金聚财’在船上?加上他们又与镇江知府有所勾结,恐怕难以查办。” “他既然去了,又有十三和飞花堂配合,多半能够事成,不用过于担心。” “敢做盗铸这门买卖的,都是不要命的人,‘敛金聚财’恐怕要比其他分支更难铲除。” 方池拍了拍花竹的肩膀,说道:“现在侯家的势力中,常玉已死,飞花堂也不再为他所用,正是他们虚弱的时候,我们应该乘胜追击。我爹这次出行,是告了病假,侯家暂时还不知道。他们这些年,在朝中树敌倒也不少。” “但拉拢的人更多。” 方池听到这话,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侯海前两日,娶了你的妹妹和常家的淑芝姑娘。” “我怎么不知?”花竹讶然。 “你上班就闷在衙门,下值就喝酒,自然是不知。”方池轻轻拉过花竹的手,柔声说道:“你坐过来一些,我细细跟你讲。” 花竹这两日确实忙着通天门的事情,和方池也是聚少离多,闻言,十分听话地坐了过来。 方池将人圈在怀里,嗅着他发间的皂荚香气,缓缓开口:“前几日,侯海纳妾,原是要娶常淑芝,谁料半途却多出了你那胞妹花铃。他二人同娶,却让常淑芝从侧门入,花铃只能从角门进。花铃心中不忿,当场便吵闹起来。” “侯海这纳妾的数量不对啊!”花竹蹙眉沉思,“朝廷有制,以侯海的身份,只可纳妾二人。他既已有一妾,理应只能再纳一人。” “他当然暗中行事,但没想到,因为不让花铃从侧门进,被当场闹大了。” “他为何要娶花铃?”花竹攒眉蹙额,百思不得其解,“侯家与常家有所牵连,是我们一直知道的。常玉去世后,他娶常淑芝,并不意外。但为何要娶花铃?难道侯家还与花家还有所瓜葛?”花竹再次想起,最后一次见常玉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 方池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不答反问,换了个话题说道:“明日是刘帙晩发丧的日子,你不要去看看吗?” 花竹摇头苦笑:“他葬礼上最不受待见的人,应该就是我了。” “真的有人信那谣言吗?” “坊间最爱这些风月之事,无论此事是真是假,都早已经传开了。” 当晚,花竹喝了点酒,趁着方池睡着,独自去了蜂巢。他刚进蜂巢还没一个时辰,花竹出现在蜂巢的消息,就传遍了临安城。 如此一来,更加坐实了花竹好男风的传言。 刘帙晩的父亲刘本,也很快就听到这个消息,他一口心血堵在喉间,咽不下也发不出。思前想后了半天,最终脱下丧服出了门,径直前往蜂巢找花竹。 花竹并不难找,今夜他是这里的焦点,刘本见到他身影,当即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花竹一个嘴巴。 这一嘴巴,打得花竹嘴角出了血,那响亮的声音,等于当众质问花竹和刘帙晩的关系。众人都放下手中的事情,探头探脑地看花竹如何回应。 花竹站在众人中间,强作镇定,他不能表现出任何情绪,必须要装作无所谓,才能获得蜂巢众人的信任。 他要临安众人相信,他就是刘帙晩所说的那种人。 刘本见他默然不语,只是一双美目环顾四盼,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于是疾步上前,猛抓花竹衣领,厉声质问: “你为何要害我家帙晩?” 这下花竹再难装聋作哑,他扬了扬声音,说道:“我即为此等人,当初我去城外抗疫,倾尽全力为民,结果呢?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裳!既然如此,我不如趁着年轻,好好享受人生,又何必为了别人,委屈了自己,非要去做那正人君子?”花竹双眼微闭,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如玉般的脸庞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然后花竹挣开双眼,朝周围看去,他眼波流转,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仿佛连时间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流淌。 “我与刘帙晩,你情我愿之事,怎可怪我一人?” 花竹这话说得委屈又放荡,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半截颈子从扯开的衣领处探出来,唇间没有擦尽的血,与他泛红的眼尾相应,自是一股风情。 若说平日里还有人不信花竹的性取向,此刻已经没有人怀疑。 花竹平日来太正经了,总是挺直着腰板儿板着脸,衣襟紧扣。这会儿他衣服上的点点鲜血,都跟着他飞扬的双眼,一起妩媚起来,他这副模样,和蜂巢众人看向他的眼神,惹得刘本怒气上涌,又照着他的脸颊,扇了一巴掌。 花竹一笑,将脸探过去,任他打。 刘本已经气到失去理智,举着胳膊还想动手,可周围看得眼直口渴得几位,早就等得不耐,有三五人拉开了两人。 花竹这一秒钟的变脸,可以说是完全颠覆了所有人对他的认知:花大人一向严肃正直,逼急了,最多有点儿委屈与可怜,但正是这样的印象深了,忽然发现这人骨子里带着如此风情,更加让人难耐。 劝花竹的几位,也没少趁机在他身上摸两下掐两把地占便宜。 当晚花竹不仅在蜂巢,更是在整个临安城都出了名,引得侯海也放下风月楼里的翠鸣姑娘,赶来蜂巢看热闹。 大家见侯海现身,知道今夜花竹定然与自己无缘,也不多纠缠,看够了热闹便纷纷离开了。 只剩侯海一个人,站在原地,笑意吟吟地打量着花竹。 花竹忽然间明白了,宝娣说的,别人看我,像是在看一块肉的感觉。 第82章 方衡身亡,方池身世成谜 “什么?方衡死了?” “嘘嘘嘘,小点声,刚打听来的消息,我这还没捂热呢。” 花竹这夜,照旧去蜂巢逛游,刚在舞旋相公面前坐定,就听到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这里鱼龙混杂,小道消息最是传播得快。 “这位官人,此话可当真?”花竹询问身边说话的人。 那人见是花竹,咧开嘴一笑,说道:“我们蜂巢里,什么能人异士都有,但能把朝廷三品大员,搞到家破人亡的,你是第一个。” “此话何意?” “昨夜方衡大人才来了蜂巢,听说了你和方大人的事情,当场气得走了。”说话的人朝花竹挤眉弄眼,“结果今天就传出他的死讯,你说巧合不巧合?” 花竹双唇紧抿,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衡回临安了? 死了? 跟自己和方池有关? 花竹不是傻子,方衡得知自己和方池的关系,顶多生气。 他可能会怒火冲天杀了自己,但是自杀?不可能。 旁边的人还在说:“我们花大人好厉害,再过几日,蜂巢头魁不在话下。” 花竹不理那人,拍了拍衣袖,似乎这样就能拍掉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一样,径自往前走。 但那些目光,还是伴随着议论滚滚而来。 花竹忽然间有些担心。 他确实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方池的人影。 莫非方衡真的出了什么事? 将军,您哪位? 第68节 花竹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走,他要回去问问才放心。 刚出店门,就见十三在巷子里站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日,和方大人一起回的临安。” “方大人呢?” 十三并不回答,示意花竹跟他走。 花竹跟在后面,心如擂鼓,越敲越急,直到他的耐心快要用尽,心脏快要炸开的时候,十三终于停了脚步。 两人竟然绕出了城。 “方池托我来的,”十三没让花竹再问,他知道他想问什么,“他现在走不开,昨晚方衡,方大人……死了。” 虽然已经有过铺垫,花竹仍旧震惊地半晌没说话,他怔愣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花竹听到自己问道:“是……因为我吗?” 十三一脸困惑,他看着花竹。 “是不是因为……”花竹一时间不知如何说出口,“他气死了?” 十三一向严肃的脸上,隐隐裂开一条痕迹:“你为何这么问?” “瓦子里那些人说的,说我气得方衡自杀了。” “不是自杀。”十三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意外,或者谋杀。” 花竹知道自己搞了个大乌龙,但他来不及尴尬,凭着自己做了快一年县尉的直觉,对十三说道:“方大人在这个时候出事,不像是意外。” “所以我来看着你。” “看着我?” “他们能杀死一个,便能杀死两个。” 花竹一下明白了:既然连方衡都敢杀,自己当然也不在话下。 想通了这些,他倒不如何害怕,死亡站在面前的时候,人反而平静下来。这一年,花竹经历了无数次生死,已经淡定了很多。他反而关心起方衡的死因来:“方大人是怎么死的?” “说是醉酒淹死的。” “怎会醉酒?” 十三摇头。 “我去趟方家。” 十三拦住了他,说道:“你仍旧回蜂巢过夜,方池会来找你。” 花竹盯着茫茫的夜色看了一会儿,最终点头,走回蜂巢。 方池来得很晚,花竹担心自己睡着,一直坐在窗边。 方池翻窗而入,他还是昨天那件衣服,并未穿孝。 “你……”花竹等他的时候,想了很多开场的话,如今见到人,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反倒是方池先开了口:“你没睡会儿?” 我哪还能睡得着。花竹暗想。 “说正事,”他看了眼方池如常的面色,“你没事儿吧?” 方池因为这一句话,而忽然露出疲惫的神色来,“还能撑得住,你呢?” 我能有什么事。 “到底怎么回事儿?”花竹直入主题。 方池摇头,“事情还未明朗,明日你去方家吊唁,到时候去后院找晓夏,协助她验尸。” “验尸?” 验尸要开膛破肚的,对逝者是极大的不尊重。 花竹掩住自己的惊讶之情,问道:“与之同意吗?” “我没跟他说。” “这不妥,”花竹伸手将已经关了的窗户又紧了紧,说道:“方大人刚走,你们兄弟若是因此阋于墙……” “他身上都是酒气。” “方大人……是真的喝醉了?” “即使喝醉了,也不是意外。” “你怎么知道?” “他留了封信给我。” “什么?”花竹大惊,若是留有书信,是不是说明…… 说明方衡去之前便知自己会死,说明他知道……他知道凶手是谁。 “里面写了什么?”话出口,花竹意识到问得不妥,改口道:“有说凶手是谁吗?”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 花竹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想问那里面写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合适。 “你是不是想问我写了什么?”方池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嗯。” “为何不问?” “怕不合适。” 然后方池揽了他入怀,这次方池没有抱着他,反而是将大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花竹身上,看起来是真的累了。花竹支撑着他的身子,伸手抚了抚方池后背,然后听他说道:“想问便问,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合适的。” 花竹等他继续说,方池却缄默起来。 于是他只能问道:“遗书上说了什么?” “说若是他死了,让我千万不要再查此案。还说,”方池仍旧那样靠着花竹,他深吸了口气,花竹感到他胸腔鼓起又落下,然后方池在他耳边说道:“还说,我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养子,但实际上,是他亲生的儿子。” “这……”花竹不禁想起方池刚回临安之时,坊间的传闻。 “他待我确实如亲生,但我一直以为,是我救过与之和晓夏性命的原因。” “令堂……”花竹欲言又止。 方池露出一抹苦笑,“她与你父亲的关系一直不清不楚,难得你还这么尊重她。” “她……她有对你说过方衡大人的事情吗?” 方池摇头。“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我从记事开始,都是跟着狼群长大的,后来有一次天寒,实在捕不到猎物,我就到近郊转悠,盼望着能捡些兽骨果皮来吃,结果就遇到了她。” “你们失联这么久,她怎么能一眼确定你是她的儿子?” “她给了我吃的,先是将我藏在郊外,我见她每日都来给我送食物,也就没有离开,后来熟悉了,她就带我进城。至于她是如何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的,一直到过了差不多一年,我能听懂人话后,她才告诉我。” 方池指了指自己的脚踝,“她见到我的刺青,就知道是当年被她扔掉的那个孩子了。据说是我们两人身上的刺青,记载了我门彼此的关系。” “这刺青是怎么回事?” “她没说过,或者她告诉过我,而我那时候没能听懂吧。”方池仍旧靠在花竹身上,说悄悄话一般继续说道:“我们关系一直不怎么亲近,后来她嫌我不会说话,将我卖给牙人。我有了稳定差事以后,她又寻来要钱,我一直躲着她。再后来,她死得仓促,我想要再问,也没有机会了。” 第83章 夜半吊唁,凶手主动现身 第二日半夜,方池带着花竹从后门进了方家,径直到了停尸的后堂。 “你能行吗?”方池看着强忍悲痛的方晓夏,劝道:“要不我叫仵作来?” “不必,”方晓夏掀开盖在方衡身上的白布:“不要惊动官府。” 方池见她如此,并不再劝,拉着花竹往后站了站,给方晓夏留出验尸的空间。 一盏茶过后,方晓夏示意二人靠近。 “确是溺毙,身上带着酒气,胳膊上有淤青,看起来像是醉酒后落水而亡。头发内有结晶。”方晓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讲话说得毫无感情,仿佛眼前这位具尸体,只是素不相识的一个人,并不是养她二十多年的父亲一般。 方晓夏说完,伸手在方衡头发里一摸,然后在花竹和方池震惊的目光中舔了一下手指,“是盐。” “方大人……方大人是在哪里发现的?”花竹问方池。 “天宋水门附近。” “奇怪,若是落水而亡,应该顺着河道,冲到下游,不应该在此处。”花竹嘀咕一句。 方晓夏转向两人:“的确是落水而亡,你看他口鼻中的泥沙和胀起来的肚子。” “发中的盐渍又要如何解释。” 方晓夏思考了一会儿,她稳住自己的声音,说道:“这个目前还不知,若要知道……”她抬头看了方池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无尽的悲痛,然后咬牙说道:“只能解刨。” 花竹说道:“伯父口中除了泥沙,可有酒气?” 方池俯身闻了闻:“没有,酒气和腥气都没有。或许是落水后被冲淡了。” “但是他头发和衣服上,都散发着酒气。”方晓夏说道。 “或者,”花竹分析,“方大人是溺水而亡,但却不是意外,是有人将他溺毙再捞起,然后假装成醉酒。如此一来,就能解释,虽然闻起来酒气冲天,但方大人口鼻间却没有酒气。而且,明明是溺毙的人,尸身却都好好地躺在岸边。” “他们是在父亲死后,将酒淋在他身上,然后将尸体放置在河边等人发现。”方池跟上了花竹的思路。 “这样说来的话,父亲很可能是死在海里,或者海边。”方晓夏还捻搓着指间的盐渍,“这样就能解释,为何发内有盐。死后淋在他身上的酒,冲淡了他脸上的盐渍,但是头发里的却保留了下来。” “当晚父亲只与十三分开了一个时辰,若是去海边,时间上来不及。”方池一边说,一边给方衡的尸体穿上衣服。 “那这盐渍又无法解释。”花竹盯着方衡的尸体看,恨不得他能说话。按理说他留了遗书,怎么会没有写凶手是谁呢?还方衡写了,但是方池不愿告诉他? 他摆了摆头——方池不会这样的,他说服自己相信方池。 “若要解刨……”方池看向方晓夏,欲言又止。 将军,您哪位? 第69节 方晓夏点头,“我可以。” 花竹惊讶于她的坚强。 “你们三个快出去,”十三敲了两下窗户,“有人过来了。” 他伏在房顶上放哨,毕竟验尸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来的是方家的管家,他先朝花竹行了个礼,然后十分客气地道:“官人,请随我到客厅歇息。”然后又对着方池和方晓夏说道:“小少爷、大小姐,前面来了人,大少爷让你们过去接待下。” 深更半夜的,还有谁来吊唁? 花竹心中嘀咕,但终究没有出声,毕竟他自己,也是深夜来吊唁的一位。 但是他名声最近不好,白天来也麻烦,所以有情可原。 可新来的这位是谁呢? “我先回去了。”花竹对方家众人告别。 他见那老管家面目憔悴,双目凹陷,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 也难怪,他跟了方家这么多年,难免神伤。 到了前厅,就见来人是侯海和侯川两兄弟。 侯家兄弟已在灵前上完了香,方与之正在和两人寒暄。 “明日有道长要来做法,家父的……”方与之顿了顿,“就按他们要求,移到里屋去了。” “无妨。”侯川拱手,侯海也跟着行礼。 花竹看见两人,离开的脚步顿住。他忽然眼睛一瞪,身子跟着一抖,像是看到了什么妖怪一样,无意识地往方池身边退了一步。 方池见他面上煞白,不着痕迹地扶了下他肩膀,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花竹嘴唇都有些抖,眼睛不再去瞧侯家兄弟,盯着地面小声道:“我知道是谁了。” 方池身子也是一震,也顾不得其他的,拦腰拉了花竹就往里屋走。花竹还处在震惊中,任由他带着自己进了屋。 倒是在灵堂前燃香的侯海,眼神暗了一暗。 “你说知道是谁了,是什么意思?” 花竹理智恢复了些,刚才瞧见侯氏二子,脑袋里电光火石,一下子觉得自己破了案,但现在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太对,但他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和方池说了:“方才我以为凶手是侯海。” 方池紧盯着他,并不打断,只等着他往下说。 “方姑娘刚刚说了,方大人生前浸在海水中,但若是真去海边,就像你说的,一来一回时间根本不够。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临安城里的海水。”他顿了下,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纠结,“可这城里,怎么会有海水呢?我之前听别人提过,侯家有一个池塘,特意取了海水,养着海水鱼。” “那为何现在你觉得不是他?” “伯父遇害那晚,我在丰巢见着他了。” 方池听到这句话,目光有些闪烁,随后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追问道:“即使不是他,也可能是侯家其他人呢?” “那他们为何偏偏要选择在自己的咸水鱼塘里杀人,”花竹声音低了下去,“我们刚怀疑他们,现在证据就送来,也太巧了。” “什么太巧了?”他话还没说完,方与之就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方晓夏。 方与之瘦了一圈,他胡茬没剃,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看得花竹跟着难过起来。他是失去过父亲的人,那时他还小,只有一些朦胧的悲伤,如今再见此景,免不了勾起伤怀往事。 “不关你事。”方池轻轻答了,推着花竹的后背,让他往外走。 方与之忽然就动了气:“他是我父亲!”他的声音是从嗓子里吼出来的,震得方池也停了手,眼中带着惊讶看向他。 “他是我的父亲,你知道吗?方与之又说了一遍,语气平和下来。 “他也是我父亲。”方池说完,看到方与之脸上的表情,忽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方与之脸上的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不配。 其实方池并不在意他与方衡之间是否父子相称,甚至他提起方衡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叫他名字。但也正是因为他的不在意,使他很快就接受了方衡儿子的这个身份。 他轻轻巧巧地成了方家的一份子,成了方与之和方晓夏的弟弟,却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两人是否愿意。 方晓夏说话快人快语,心肠也是直来直去,若是看不惯方池什么地方,总是当场指出,过后也就没有什么情绪了。而方与之,在方池进方家之前,一直都是方家独子,他虽然身有残疾,但照顾妹妹,体恤父亲,是这个没有母亲的家中,情绪最为稳定温柔的那一个。 方与之从未和方池吵过嘴,甚至总是在方池需要的时候出手相助,但在他心里,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呢?他会不会想:若我身康体健,是不是这个家里,就不需要再收养一个孩子?若我有资格考试做官,我是不是也会官至六部? 此时他的无力感到达了顶峰,他牙关紧咬,拼尽全力对抗着身体里的无力感,一字一顿地对方池说道:“这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等我查到了真相,我第一个告知你。”方池没理会方与之地情绪,继续推着花竹往外走。 方与之挡住了方池的去路,方池往左他便往左,方池向右他马上也向右,他虽然没有方池灵活,但是方池不想伤他,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 “我要知道。” “我答应你,等查清楚了,第一个告诉你。” “我现在就要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疲惫此时袭来,方池尽力抵抗着。 “所有你知道的、关于父亲的一切。” 方池抿了抿嘴唇,就这样低头看着方与之,不语。 “自从你来方家,我父亲待你如何,我兄妹二人待你如何?” “你们待我如亲生。” “那你为何瞒着我们。”方与之步步紧逼。 “正因为如此,我此刻才不能说。” “一醉,”方与之忽然叫了方池的表字,“一醉”此名,承载了方池太多的过往,方家中人并不常叫,方池听了也是一激灵,方与之见他认真起来,继续说道:“我生下来便是残疾,这一辈子没过过一天正常日子,我不能骑马、不能科考,”他看了看正朝他走过来的方晓夏,“如果不是你们,我活着也没有什么盼头。” 方晓夏忍了一晚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哥,你在说什么啊,父亲刚去,你要坚强一些,家里以后还要靠你呢。” 方池却是听懂了方与之的话:我活着并不快乐,也没什么盼头,自然也不怕死。他朝方与之点了点头,打算等方晓夏走了,便告诉他。这点头算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暗号,已经使用多年,每逢有什么不能当着方晓夏面说的话,总是如此交流。 但是此刻,方与之却像是没有看懂一般,盯着方池的眼睛,说道:“你说吧。” 这便是无需避讳着方晓夏的意思了。 方池心中不悦,方晓夏说到底,也做了自己这些年的姐姐,她一心做个与世无争的大夫,方池不愿拖她下水。可今日方与之这态度,倒像是方晓夏才是他唯一的家人一般了。 他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转向方晓夏,说道:“现在的事情,我也有很多猜测,但能确定的是,此事凶险非常,你确定要听吗?” 方晓夏被如此严肃地一问,看了看方与之又看看方池,见两人都等着自己拿主意,便道:“要听。” “听了之后,还要保守秘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仇人笑脸相迎,你能做到吗?” 方晓夏从此刻的氛围里感觉到了这个决定的重要性,她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不仅关乎是否能为父报仇,还关系着自己的性命,和周围人的性命。她自幼受宠,无论是父亲哥哥,还是面前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都待她极好,也将她保护得十分周到。所以一直以来,自己从未长大过,从来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完全没有与任何人虚与委蛇的必要,自然也不会伪装和撒谎。 她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终说道:“恐怕我不能做到,但是你今日告诉我后,我便回罗村行医,绝口不提此事,自然不会走漏风声。” 方池点点头,示意十三再去外面看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抱歉,还是不能告诉诸位,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不会开口的。”接着他伸手灭了几盏灯,往棺木那边走去,“还是安心给父亲守灵吧。” 方晓夏气得骂了起来,但又想到若是父亲听到,定是要板着脸训斥自己的,在这么一想,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上眼眶。她想让方与之说几句,却见自己哥哥妙色平静,一手摇着轮椅,一手推着自己的后腰往前走,方与之接收到方晓夏的目光,叹了口气朝着方池的背影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们就这样放过了。” 等到众人都跪在灵前,十三也回来了,朝方池点了点头,这时候方池才低低地开口:“我们怀疑是侯家。”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旧盯着灵位,往火盆里送纸钱的手也没有停。 方晓夏却是刷地一下扬起了头,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方池,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早有防备的方与之捂了嘴,低声说道:“听着,别出声。”直到方晓夏点了头,这才松手。 方池像是没有看到这边的动静一般,接着说道:“父亲是因为查他们的产业而被杀的。” 方池一边烧纸,一边断断续续地将目前的进展讲给方家兄妹。等他全部说完,方与之才问道:“那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做?” “解刨尸体。” “你疯了?”最先出声的是方与之,但他说完话,觉得自己声音高了,闭了嘴好长时间没开口。 房内沉默了一阵,方与之才继续说道:“留个全尸,是我们最后能为父亲做的了。既然你还在朝中,你多帮着打听下消息吧。” 方池苦笑:“你觉得经过这些事情,我还能在留朝中吗?” 第84章 恋情曝光,方家日落西山 方池既然死了父亲,自然要丁忧。 花竹想起那打着蔫儿的管家。 方衡一死,方家就没了在朝为官之人。方家已经计穷力竭,怕是难再翻身。 但显然方池并不这么觉得,他将通天门的事情,一字一句地和方家兄妹说了,最后总结道:“我们有怀疑的方向了,但要解刨看有没有证据。” 我们。 方家兄妹听他这么说,目光都看向花竹。 花竹见他们将目光投过来,解释道:“我们怀疑通天门背后是侯家,方大人正是查到了通天门的把柄,才会遇害的。” 方与之沉吟了片刻,说道:“侯家水深,长子侯川在朝亦有实权,他一向谨慎,怕是难以接近。侯海此人,虽然风流浪荡,但攀高踩低,若是之前,倒好接近,如今父亲不在,怕也难有机会。” 方晓夏也压低了声音说道:“应该不会,他们今日不还是来……”她说到此处,她猛然收声,然后用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莫非他们是……” “恐怕他们就是来打探的。” 方晓夏的猜想得到了确认,她气得几乎喘不上来气,一下想要站起来,却被方池按下。“不要轻举妄动。” 方晓夏连舒几口气,这才理顺了呼吸,对方池说道:“父亲留给你的那封信,可有说什么?” 方池眼睛忽然低下去,似乎是回想了一下,才道:“没有说什么。” 那信写明是给方池的,方晓夏也不好强迫他拿出来,只是颇有几分惆怅地问道:“那侯家怕是难接近。” 一时间谁也没有接话,似乎是都认同了这个说法。 几人正一筹莫展之际,花竹开口说道:“前几日在蜂巢,侯海约我见面。” 方池正在烧纸的手一抖,一把烧着的纸钱掉在了外面,方晓夏伸手帮他收了进去。方与之却似没见过花竹一般,借着灵前昏暗的烛光,目光在花竹身上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才问道:“你是说,你可以去侯海身边查探?” 花竹点了点头,这简单的动作,仿佛有千钧之力,方与之的眼睛一下子就跟着亮了起来。 方池一把站起,目光几乎穿透了花竹,说道:“你跟我来。” 花竹并不睬他,接着跟方与之说话:“与之兄,你放心,当初我父亲枉死,这些年我一直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是我不孝。方伯父的事情,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过估计去一次,找不到什么证据,要等他相信了我,才好行事。” 只听咚地一声,方池又跪了回去。然后他开口道:“花竹不能去。” 这话不是对花竹说的,而是对众人说的,花竹也就没有接话,反而起身拿了一叠纸钱回来。方与之从花竹手里接了纸钱,一边烧纸一边对方池说道:“你能替他做决定?” 方池似乎没想到方与之会这样说,转了脸盯着他看了许久。方与之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但是没有看方池,而是接着说道:“方池,自你被认养,我方家众人,从未将你当作外人看待。你要保留之前的表字,父亲按着你的表字给你取了名。你要习武,父亲给你请师傅。你去了边疆,我们全家人日日夜夜挂念,你写信回来让我们照顾的人,我们也如你所愿尽量照拂。”说到此处,他抬头望了望方衡的棺木,“就连父亲这次出事,也是听了你的话,去帮你查案子。如今他命丧黄泉,我们没有人责怪过你哪怕一句。当初你虽救过我兄妹二人性命,这么些年过去,我们亦已还清,如今我们自问,已经对你并无亏欠。” 将军,您哪位? 第70节 花竹听出方与之话中之意,劝道:“与之兄,莫要……” 方与之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说完,他平日里不是话多之人,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想说话的时候,让人很难打断。他接着说道:“如今父亲死于非命,我哪怕拼了这条命,也是要去报仇的。就算只有一丝丝机会,我也不愿放过。”他转脸看向花竹:“若是花竹不愿去侯海那里,我定不强求,但是若他愿去,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 “他不适合。如果有人要去,也是我去,至少我有自保之力。”方池说道。 方与之说道:“你的身份不合适,侯海定会警觉,更何况,你愿意去,人家可不见得愿意要。” 方池说:“那我便去杀了侯海。” 花竹说道:“方大人死因未明,如果不是侯海所杀,或者不是侯海一人所杀,你到时候不会遗憾吗?而且,你若杀人,到时候入狱了,方与之和晓夏姑娘怎么办?” “他们能照顾好自己。” 若说花竹此人,在身处劣势的时候,有什么长处的话,那就是他总能更早地接受了现实,他知道他们如今已没有办法正面与侯家相碰,但方池却一直抱着无望的幻想浪费时间。花竹知他是舍不得自己受苦,虽然心中多般不愿,还是压着脾气劝道:“你若没能斩草除根,到时候我和宝娣怎么办?” 方池:“我让十三去。” 方与之不合时宜地一笑,说道:“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婉婉呢,她与侯海是旧识,让她去总可以吧!” 方与之原本平静的面孔变得阴沉起来,像是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他的嘴唇紧闭,仿佛在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情绪。 “婉婉已经赎身,江湖与朝堂的事情,她不会再参与。” “你不舍得婉婉去,却要花竹去?”方池眉头紧锁,双眼中闪烁着不满和愤怒的火光。 方家两兄弟对视着,目光如刀,仿佛要将对方穿透。 花竹劝和:“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吧,我去侯海那,与之兄你让方池解刨。”他说完,又转向方池,劝道:“通天门若真是侯家建起来的,他们这么贪心,不会轻易放弃。况且此事不是你一人的私仇,通天门绑架的那么多驭灵人还不知去向,你杀了侯家兄弟,不出几年,自有孙家王家张家来接手,我们还是查清来源,从源头下手。” 方晓夏也来劝:“你说父亲当时要去镇江,是为了世间众人的疾苦,我们彻查此事,也算是完成父亲的遗愿吧。” 方与之先被说动:“我同意。父亲的尸身可以解刨。” 秋风卷入灵堂,众人都被冻得一哆嗦。方池双眼瞪得溜圆,瞳孔中映射出无尽的绝望。 “你们一个个都逼我!花竹,你不知道侯海那厮约你是去干嘛的吗?” “我知道,但我别无他法。”花竹抬头看向方池:“为了扳倒通天门,我这些牺牲不算什么。你也莫要放在心上,若是……若是你介意……往后我们……我们就……” “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你上了谁的床?”方池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嘶吼,他是真的生了气,他的肌肉紧绷,一双凤目血红,目眦尽裂,几乎是磨着牙说道:“你如果非要去,那么在你去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说,只是这一件事,无论命运之后怎样轮回,我绝不会再说第二次。” 众人被方池逐渐变得狰狞的模样吓到,都屏着呼吸,等着他说这件生命中绝无仅有的事情。 “若你愿意,你跟百人千人上床我都一样爱你。你以为我在乎的是所谓的‘贞洁’吗?”方池压下一声尖啸,手中的纸钱几乎被攥成了粉末,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我在乎的,是你的无奈,到时候侯海定会折磨你,你身体上和心理上都会遭受极大的创伤。这些记忆会在以后的人生中紧紧跟随着你,毁掉你的下半辈子,毁掉你岌岌可危的人生!” 花竹被方池突如其来地示爱所震惊,随即感到有些窘迫,他耳朵尖红了红,又清了一下喉咙,试图压下这份困窘。 他暗自庆幸之前方池已经灭了一半灯火。 花竹看着方池在昏暗灯烛中摇曳的凤眼,有些支吾地说道:“我可以的,我相信我可以的。即使我不可以,我的下半辈子,还有你在身边,你会让我熬过来的。”说完又忽然想起这是在方衡的灵前,一下子整张脸红了个透,赶紧给方衡磕了两个头。 两人这段告白说完,方与之仿佛被雷给劈了,他瞪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往方池那边瞅瞅,又朝花竹那边瞧瞧,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方晓夏看他这副样子,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至于十三,他早已经推门而去,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在夜色之中。 好在方与之人聪明,他失神片刻后,就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以为方池和花竹,这辈子都不会在一起,没想到两人却已是心意互通。如此一来,反而好办。他朝方晓夏使了使眼色,两人也跟着十三离开了。 花竹见众人都走了,也起身要逃,刚才的对话,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来,一想到另外几人全部听去了,就觉得尴尬极了。他此时看着方衡的棺木,也担心被方衡责备了去,慌慌张张地拔腿就走。 方池只犹豫了一下,花竹已经逃到了门口,他一把将花竹从后拦腰搂了,轻声问道:“你一定要去?” “我只能去。”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你说。” 方池沉默地抱了花竹一会儿,然后说:“再等等。” “我怕错过了这次,对方起疑。”花竹叹气,“侯海可能不那么聪明,但他并不傻。”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我也想有其他的办法。”花竹转过头,看向方池,方池回看进他的眼眸,满眼都是深情与温柔。 花竹在他的眼睛里沉溺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道:“我如此爱你,不愿做任何会使你感到受伤的事情。我经历了那么多的挣扎,才开始自己的生活,若不是别无他法,我也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花竹又叹了口气,他今夜叹气的次数有些多。“除非我也去拐卖几个驭灵人,交投名状。” 方池抬起头看他,花竹透过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到他背后的期待。 若是以前,方池定然马上同意这个建议,甚至会在花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绑几个孩子送到他面前。伦理道德对于方池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只是现在他学会了爱,他知道爱包含了尊重,所以他用自己晶亮的眸子看着花竹,等待着他做决定——那是他的身体,那是他的人生,只有他才可以决定。 “我们不能伤害他们,”花竹牵起方池的手,亲了亲他的手背,“如果开了这个头,我往后便要常常去伤害驭灵人了。” 花竹低下头,继续说道:“当时在镇江,宋凌驯红云的时候,你不是说‘此时的苦难,是为了更长远的利益,现在若不能有所牺牲,往后更难成功’吗?” “那能一样吗?” 花竹仍旧低着头,他似乎是在对方池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道:“从我调查这件事的那一刻开始,便无法全身而退了。而今,只能在害人还是害己中间选。” “所以这是最终的决定。”方池叹了口气。 花竹看着方池的眼睛,点了点头。 方池那昭昭的目光黯淡下去,像是两簇熄灭的火苗。他没再说话,而是俯身上前,就这么在堂前一下一下地吻起花竹来。 呼啸的北风摇动着灵堂,吹走了世间难平的心事,又留下了更多。 第85章 两代纠葛,爱恨情仇交织 这半个月,方池过得不胜其苦,但他又从未觉得时间如此快过。 他已丁忧,不需再去朝廷当值,也没有任何官府里的人愿意与他往来,一是因为方家已无东山再起之力,一是因为他娼妓之子的流言。 这流言,从方衡去世之后,便在坊间流传开来。 方池觉得此事不算诬陷,也从未想过去澄清。 他乐得少了与朝廷中人的往来。 除了沈安澜,他似乎从方衡过世那一天开始,单方面恢复了与方衡的友谊,一路帮衬着方家,度过了最开始的几天。 后来得知方池查侯家,他也是尽心竭力配合。沈安澜安排县衙的仵作来了一趟,和方晓夏一起剖了尸,却没有多少发现。 他甚至让方池去了趟扬州——侯家的老家。 他们确实查出一些东西,但和案件没有多少关系。 方池从扬州回来后,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又多了许多:关于花竹的,关于他的,关于他们两个的。 娼妓之子和蜂巢行首,倒是绝配。 方池并不理会。 他不管,却有人管。 今日方池正在整理衣物,想趁着自己败坏的声明,去蜂巢探一探。他打听好了侯海的行程,他今天在家中给小妾过生辰,不会出门。 方与之推着他吱吱嘎嘎的木牛流马进了门。 他拿着一副画像,问方池是否识得上面的女子。 方池接了画像,仔细端详了半晌,终于开口,却是问方与之:“你从父亲那拿的?” 方与之惊讶于他的敏锐,也并不隐瞒,点头应了。 方池忽然就笑了,说道:“你觉得她是谁?” “晓夏出生那天,爹并没有在家,母亲死了以后,管家才将爹带回来。”方与之仍旧笑着,似乎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爹那天身上一股香味,那时候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是那味道,已经和那日满地的鲜血、婴儿的啼哭还有母亲睁圆的双目一起刻在我的记忆里了。” “后来你到了方家,那香气便又从你配着的香囊里回来了。”方与之见方池的目光落在画像上,并没有答话的意思,继续说道:“我以为是巧合,但你那香囊,最终被爹讨走了不是吗?” 方池抬起头来看着方与之,一双眸子无喜无悲。 “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若我是个健康的孩子,母亲便不会不顾大夫的劝阻,拼了命也要再生一个。如果我不是残疾,父亲大概不会认回你,也就不会如此丧命。” “是我的错。”方池说道。这错是他该认的,是他欠方家的,他愧疚得真心实意。 “父亲留给你的那封信,就是说的这件事吧。” “是的。” “你为何不拿给我们看,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方家的人了。” “我不想再连累你们。” 方与之笑意未减,说道:“你现在倒是良心发现了,那这画中的女子是谁?” 方池的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本就薄的嘴唇几乎拉成一条直线,然后吐出两个字:“她叫春娘,是我娘亲。” 方与之见他如此坦率地承认,本想再问的话就含糊在了嘴边,那话再他嘴里转了个圈,最终又咽回肚子里。他换了个话题,问道:“只剩一天了,你准备怎么办?” 夜色如墨,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留下微弱的星光点缀着黑暗。方池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道:“他已经决定的事情,我能怎么办?” “你们既然已经心意相通……”方与之话未说完,方池已经转身离开,只剩方与之的声音飘散在夜空里。 等方池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家,却发现屋里亮着灯。他这些日子刻意避着花竹,已经好久没有去他的小院儿,于是每晚回家,都是黑灯瞎火的院子迎接他。 今夜他的房里却有人。 方池没心情和任何人多耗,拔了剑便去开门。 屋里是花竹。 他似乎刚沐浴完,只穿着里衣,背对着门口,坐在茶几旁喝茶。他头发湿漉漉的,十分柔顺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屋里还有些朦胧的水汽,让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加闷热了些。 方池呼吸一滞,忽然就有些喘不上气来。 花竹听见开门声,起身走来,他的眼睛在灯烛的映衬下忽明忽暗,然后说道:“我不请自来了。”他似乎等了他很久,一直没有说话,一开口,声音又哑又沉。 方池抬手收剑,试了两遍,剑才入鞘。 花竹握住他持剑的手,方池周身一抖——这屋里闷热,那双手却冰凉。于是他拦住他的腰,让花竹靠近一些。“你冷吗?” “我有一事,要想你请教。”花竹不答反问,他话说得有些支吾,脸也跟着往侧旁转过去一些。 将军,您哪位? 第71节 “何事?”方池稳住声音,也尽力稳住心神,他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他知道花竹要说什么。 “明晚,我要赴约,”花竹手上沾了方池的温度,一点点暖了起来,但这热气似乎有一部分爬上了他的面颊,他的耳垂跟着变成了粉色,但还是说道:“这……床笫之间……” 他声音越说越低,但方池还是听清了。 “你教教我。” 方池盯着他的眼睛几乎要冒火。 “若你不教,我也总是要去学的。我……提前做了准备。”然后花竹眼睛一闭,不管不顾地说道:“反正我早已声名在外。” 如此静默了一会儿,方池仍旧不答话。 花竹叹口气,想要出门,但那只揽在他腰上的手一动不动。花竹只好轻轻抚了抚那手,示意他放开。 方池一抬手,花竹整个人被他压在门上,他听到“咚”地一声,可后脑并不痛。等他从方池缠绵的吻里偷出一口呼吸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想:刚刚是方池的手垫在了自己脑后。 花竹拉了方池的衣服,指了指床。 方池却冷笑:“他会让你在床上吗?” 花竹全身的血液一瞬间被抽走。 他还沉浸在刚才方池的温柔里,以为这会是一场带着爱意的纠缠。 但终究不过是为了另一场情事的演练而已。 花竹没来得及再想,一下被方池压在桌子上。 这次是真疼。 后背硌得疼。 心也疼。 “给我脱衣服。” 花竹听到方池几乎咬着牙说出这么一句话,有些慌张地从思绪里抽出来。 他是做好了准备,身体上的,心理上的,他只等着方池回来。但如今方池忽然发难,他有些震惊,一时间忘记了方池给的指令,只是呆呆地望着上方那双俊秀的眼眸。 方池似乎是叹了口气,换了个语气说道:“你不能一动不动,要主动做些什么。” 他在教自己。 花竹伸手帮他脱衣服,但他手颤颤巍巍,腰带都解不开。 第86章 以身饲虎,侯海反被图谋 花竹委屈。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与方池的第一次,但无论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如今的模样。 方池却是忽然发了狠,三两下解了腰带。他动作粗鲁,语气却还是温柔的:“他……不一定会体贴,到时候会疼,你要忍着。” 花竹闭了眼,他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方池却是停了。 他拦腰抱了花竹,往床上去。若是往常,花竹定是不愿被人这样抱着。 但是今天,由他去吧。 方池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油膏,递给花竹:“明日带着。”说完又收回手,自己先开了瓶,挖出一块,放在手心捂热了,往花竹身后涂去。 花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抓了方池的手,几乎有些仓皇地说道:“若他……要在下面怎么办?” 方池被他此时的想法气笑:“那你便看好我怎么做的,到时候学我。” “不然还是我来吧。” “你是不是害怕。” 花竹衣服已经全部都褪了,人也似乎跟着变得诚实了些,他点点头,他身子都在抖,他确实害怕。 方池叹了口气,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安慰道:“我知道。” 听了这不着边际的安慰,花竹有些想笑,可笑容还没到脸上,心中马上跟着一沉,悲伤浮了上来。 他忍着,不想在这个时候哭。 方池低头轻舐他挺立着的如头,花竹整个身子猛然一僵,咽下去一声呜咽,眼眶跟着湿润了。 方池见他如此,褪了他手腕上的镯子,温言说道:“别忍着。” 花竹本想拦一下,但终究还是由他去了。他知道自己此刻只是紧张导致的害怕,褪了镯子也不会怎么样,或许真如方池所说,自己能够少些压抑,多些放松。 但猛然间,他想起曾经在风月楼的那一晚,他中了催忄青香的一晚。他一直以为,那晚是梦境,直到此刻方池近在咫尺气味环绕着他,花竹才意识到,或许那晚的一切,真的发生过。 “到时想哭便哭,”方池吻了吻他的眼角,“你红着眼尾忍泪的模样太撩人,”他喉结上下滚了一道,又顿了顿,“我不想让别人瞧了去。” 眼泪悄无声息地从花竹的眼角留下,滚落进鬓边。 方池帮他拭了泪,说道:“你忍忍。” 然后花竹一把抓住了方池的手臂。 方池知他不舒服,一边低头吻他,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想要转移些注意力。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我去早市买来好不好?” 没人答话。 “明天你……去了那边……若是没事儿,就派麻雀回来,如果需要帮助,就派乌鸦过来。”方池终究是在惦记着明日,话题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花竹咬紧下唇,点点头。 方池又叹了口气:“你要出声儿,不能一声不吭。” 于是花竹闭了眼睛,从喉咙里放出了一些呜咽和口申口今。 这声音,像催忄青,又像催命,是煽诱,也是逼退。方池只感觉身体像被火烙,一颗心却如坠冰窟。他几乎是祈求着,对花竹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记住,是我。” 花竹知道方池是帮他度过明日的此刻,好让自己能够尽量不那么痛苦。他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方池的模样,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方池问道:“我是谁?” 花竹并不回答,但没得了回答的方池忽然发了狠,躬身一用力,花竹“啊”地一声,身子痛地弹起。 花竹这人,怕痒怕痛,此时带着泪痕,方池忍不住低头吻他,一边吻又一边问:“我是谁?” “一醉。” 方池应了一声,觉得半身胀痛得厉害,但“一醉”二字终究抚慰了他那颗起伏不定的心。 可是没过片刻,他又不由自主地问起,“我是谁?” “一醉。” 方池从前从未觉得姓名有何用,他叫什么也不甚有所谓,但此刻在花竹一声声呢喃的间隙,忽然理解了姓名的意义,对自己的名字珍而重之起来。 他问一句,花竹答一句,然后方池再应一声。 整个屋子里不时响起两声关于我是谁的对答,任论谁也想不到,此刻这里正进行着一场忄青事。 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本应是甜蜜又充满期待的事情。但一想到今日这件事情,不过是与另一人的预演,两个人心中都难过极了。 第二天晚上,花竹如约去了蜂巢。 侯海翻着花竹后丘的嫩肉,贪婪的目光在上面游走了两圈后,笑道:“看来传言不假,花大人很是风流放荡啊!” 他见花竹不语,复又撩惹道:“是跟谁?方池吗?” 花竹听方池被点了名,心中微动,却未表露分毫,只按捺住心绪,依照自己的筹谋,淡然道:“侯大人若是想包我,价格可非寻常之辈所能承受的。” 言下之意,显是暗示侯海,若要得手,须得付出不菲之价。 通天门最近资财紧张,若它背后真的是侯家,侯家第一个削减的,恐怕就是侯海这位浪荡公子的用度。 侯海虽是个纨绔子弟,却也不傻,听得花竹之言,心中已是明了七八分,却仍是色迷心窍,不肯放手。 “你若跟了我,财资好说,往日我对婉婉的阔绰,想必你也知晓的吧。”侯海掰了掰手指头,对花竹笑道:“若是我们合得来,下次送你一面和田白玉腰带如何?” 下次。 花竹叹了口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活过这次。 昨天事后,方池拥着他,跟他说了很多话,但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保护好自己。 花竹想了想之前婉婉的模样,觉得自己不行。 侯海见他走神,也不追问,只是慢悠悠得看他渐渐红起来的的脖颈,觉得这人真是有趣。 你说他放浪吧,还总有些害羞。说他矜持吧,又日日流连在欢场,今夜更是上了自己的床。 不过美色当前,侯海也不愿再等,他大剌剌地往床上一躺,道:“别犹豫了,来伺候吧。” 花竹顿时觉得自己所有的内脏都纠缠在一起。 他拼命给自己鼓气,最终脱了衣衫,起身要跪坐上去。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侯大人,仁和李大人求见。” 侯海啐了一口,说道:“让他外面等着!” 门外应了一声,便没了声响。 这么一打断,侯海似是不耐,一下起身,将花竹摔进床内。他将人压在身下,抓了他脚踝在手中,一寸寸地看。 花竹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肉,此刻正在论斤称两地卖。 “你这脚踝倒是精致,窑子里的姐儿都不及,平日你穿得严严实实,倒是看不出来。”说罢想起什么,敲了敲床案上的酒杯。 而后,门开了,进来一个抱着琵琶的姑娘。 花竹如遭雷击。 他此刻一丝不挂,被侯海压在床上,那人手里还握着自己的脚踝! 来人却是一副见惯了的样子,语调平静地唱了声喏,招呼道:“侯大人。” 将军,您哪位? 第72节 “花大人。” 花竹此刻好想说自己已被罢了官,再不是什么大人了。但他未发一语,咬了咬嘴唇,偏了下头,等着侯海跟那女子说完话,好快离开。 但侯海却没这么容易放过他。 “奏首曲来助助兴。” 那女子却并不奏曲,而是悠悠地接着道:“没想到花大人还是如此无趣得紧。” 听起来侯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说道:“那是他还没尝到甜头。”然后他看也不看那女子,手上一用劲,花竹吃痛,但忍着不出声,只听侯海接着说道:“我早就听闻,方池喜欢精致之人,如今看来,此言不虚。他倒惯是会享受。”然后也不等谁再说什么,一把分开花竹的腿。 花竹想逃。 他和方池终究是低估了侯海,谁能想到他会再叫一人来屋里呢? 他想将屋内的一男一女揍一顿,然后逃回家。 但他不能,他非但不能逃,还要迎合着侯海演完这场春意盎然的大戏。他强迫自己转头,一面看着侯海,一面等着着身下的那一下撞击。他以为,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最艰难,现在才知,面对结果的时候,要比做决定那刻煎熬百倍千倍。 侯海似乎很满意花竹此刻的模样,他手上不停,从花竹腰间一路摸上脖颈。 花竹转开脸,见房中放着一件青白瓷的观音造像,大概是景德镇窑产的。那像质地纯净、釉色莹澈、线条流畅。 而自己,在他悲天悯人的目光下,被人掐着脖颈,脆弱得如同风暴中的一片瓦砾,花竹闭上眼,不愿再看。 侯海很享受他这份脆弱和乖顺。 大多数时间,性都是和忄青欲相关的,但也有时,它是与权利相关。 比如今天,侯海要的便是权利,即使他确实喜欢花竹,但他更在意的,却是臣服。 他迟迟未动,是因为此刻他心理上的快感,甚至比生理上的快感要来的汹涌。 侯海觉得四肢百骸都,快感透过每一个血管涌向他——他很久没有这么舒爽过了。 他看着身下的花竹如同待宰的羊羔——而他掌控着他。 任何时候,只要他侯海愿意,便可以刺穿他。 侯海从未见过花竹这样迷离又脆弱的眼神。 他一向是倔强又坚定。 侯海就这么看着花竹,一下下在他脖颈处抚摸着。 花竹在侯海贪婪的目光中,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他试图放松,让自己呼吸,却吸不到气。他太紧张了,他等着侯海进入的那一刻,像是悬在自己头顶的剑,却迟迟没有落下来。不知为何,花竹感到自己渐渐飘起来,站在自己上方看着自己。 他看到自己似乎是流泪了。 “我最近为什么总是哭。” 又看到桌边弹琵琶的女子。 “原来是旧相识,那日在风月楼见过,叫翠翘来着。” 然后他又听到一个声音说道:“是翠鸣。” 那声音如此熟悉,却见不到人。 花竹忽然觉得很焦虑——是谁在说话? 没有人回答他。 他又看向床上的自己。 自从翠鸣进来后,侯海似乎多了几分耐心,各个姿势地摆弄着花竹,就是不开始。 花竹看到此刻自己,已经换了个姿势,正跪在侯海身下,侯海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花竹闭了眼睛,他不想看。但他知道这一幕将会永远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他出卖自己的这一刻。 他会在孤身一人的夜晚想起这一刻,会在闻到脂粉气味的一瞬想起这一刻,会在与任何人亲吻交颈的时候想起这一刻,会在奄奄一息的病床上想起这一刻。他会永远记得这融进自己血液中的一刻。 此后他人生中的时时刻刻,都再无安宁。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他回过神来,见侯海正扯着被角往他脸上擦。 “还没开始呢,不至于这么哭吧。”侯海的声音中满是揶揄和调笑,然后附身吻了吻花竹的眼角,“眼睛都红了。”又似乎不满意,伸出舌头舔了舔花竹的眼角,“倒是撩人得很。” 这话他昨夜刚听过,不过那声音里含着疼惜,也压抑着无奈,如今这话里,多了几分讥讽和嘲笑。花竹只想一把推开他逃回家,但他用极大的毅力克制住。 侯海却是看到了花竹握紧了自己小臂的手腕,那上面明晃晃地戴着一枚银镯。 他忽然欲望大涨,勾了勾花竹的手腕说道:“你全身什么都不穿,只戴一个镯子倒是勾人的很。” 花竹忽然变了脸色:这镯子,今夜摘不得。 驭兽之力一向与本能相关,最近几月,他虽然精进不少,但还没能完全凭借意志来控制。如今在一个他全身都在拼命呼喊“救命”的时刻,摘下镯子,他想不到会发生什么。 侯海还以为他的伎俩被拆穿,觉得不好意思,说道:“要我帮你摘才有情趣是吗?” 他手伸向花竹的镯子,花竹几乎是无意识地缩回了手。他正想说些什么来补救的时候,就听到窗户外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 花竹侧头,就见窗外围了一群猫头鹰和蝙蝠,甚至还有并不是夜行动物的乌鸦,它们乌啦啦来了一群,此刻正在疯狂地拍打窗户。 侯海一下子就萎了。 但他不是傻子,他一把擒住花竹,问道:“你是不是驭灵人?” “不是。”事到如今,花竹只能硬抗。 侯海盯着花竹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了句“也是”,就朝翠鸣说道:“让老八去找人,将这群东西弄走,别他娘扫我兴。” 等到翠鸣出了门,侯海又转向花竹说道:“如果你真的是驭灵人,我更要多试试。你知道吗,驭灵人有一种原始的敏锐,对于情事十分擅长,若是训练的好,滋味很是不一样。” 花竹本想将窗外的动物们驱散,但又怕被侯海看出端倪,只能一边忍受着窗户上啪啪作响的声音,一边回道:“你试过?” 窗外的动静小了很多,看来是有其他驭兽人在驱赶它们。 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翠鸣又走了进来。花竹不由自主地抓了衣服往身上披。 他面染红晕,整个脖颈连着耳垂都是粉红色的,苍白的手腕和脚踝处,也被侯海捏出了青青紫紫的瘀痕。 “刚都看过了,你现在害羞什么?”侯海话是对花竹说的,但人却看着翠鸣,然后他问道:“你现在觉得他如何?” 翠鸣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又拿起了琵琶,听到侯海问她,便知他想要什么答案。她用袖子掩了掩嘴唇,迎合着侯海说道:“没想到是这么有滋有味儿的一个人。” “跟你比如何?” 翠鸣娇笑道:“那还是要大人好好调教。”至于这调教是指的哪位,她并不明说。 侯海忽然觉得这对话朝有趣的方向去了,颇有兴致地问道:“依你看来,要怎么调教?” 翠鸣臊了脸,娇滴滴地道:“哎呀,不就是窑子里的那套吗……侯大人还有个不清楚吗……” 侯海大笑:“你去拿来罢!” 而后捏了花竹的脸,在他脸颊上咬了一口,带着几分宠爱地说道:“等下给你看些好东西。” 花竹不语,只是拉了自己衣服往身上套,侯海也不拦着,大不了等下再脱一次便是。 “你可知我为何叫翠鸣进来?” 花竹动作一滞。 他不知。 他也不想知。 侯海不管他的心思,说道:“她声音好听,也爱传话,今夜你来这里的事情,见了谁、做了什么,明天整个临安城都会知晓。” 花竹知道,昨夜方池已经跟他说过。 侯海见他并不惊奇的样子,有意刺激他:“方池也会知道。” 花竹没忍住一声嗤笑。 然后一个巴掌落在他脸上。 “你别以为你还能用那种眼神看我!”侯海动了怒,他今夜,就是来证明自己更好的,他以为花竹爬上了他自己的床,这件事就有了结论,那人便会自知低人一等。谁想到他衣服还没穿全,平日里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又回来了。 那眼睛里,带着坚定和不屑,侯海觉得自己从里面看出了嘲笑:你是个靠别人上位的“三无”废物,永远也比不上我们。 侯海还要再打,翠鸣已经拿着一盘子器具进了屋,侯海见到这些东西,凶狠的目光一下转为淫/荡,朝花竹笑道:“等会儿让你知道厉害。” 不用等会儿,此刻的花竹已经知道,等到他在翠鸣的注视下,再走出这里的时候,他已是另外一个人了。 侯海一把抻下他的衣服,将人拧倒在枕席上,就这么当着翠鸣的面,想要侵/入他。 花竹理智上知道今夜他该奉献出自己,但情感上却是千般不愿。意识到侯海要进来,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抵抗。 已经被驱走的鸟雀又飞了回来,扑拉扑拉地敲打着窗棂。 “走水啦!”窗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 花竹猛地往后一缩,侯海一下子插了个空。 “你干什么?”侯海抓住花竹的肩膀,将人固定好,花竹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五个指印。 “走水了,”花竹解释,“先出去。” 侯海一笑,按着花竹不让他走。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艹完了你再走。我他娘——” 他话未说完,忽然住口,然后瘫软在花竹身上。花竹扒拉开侯海,见旁侧的翠鸣也趴在桌上,来不及研究为何两人会这样,三两下套上衣服就往家中飞奔。 还未出蜂巢,就撞进一个怀抱,熟悉的淡茶香气传来,花竹将脸埋在方呎的胸膛里,一声不吭地落泪。 方池一直等花竹哭够了,才轻柔将人从怀中拉出来,又抬手帮他拭了拭眼泪,才说道:“我们回去吧。” 花竹跟在他身后,盘算着自己这一次算是马失前蹄了,筹谋了好久的计划,因为自己软弱,现在落败了。 然后他发现,方池又带着自己回了侯海所在的那间房门口。 “我……你……”花竹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今夜哭得太凶,嘴巴一张开,却又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外面的人都在忙着救火,没人注意到两人,方池十分从容地开了门,侯海和翠鸣都没有醒来。 方池撬开侯海的嘴,给他塞了一颗药丸进去。 “你要杀死他吗?”花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要是杀他,刚才在房顶早就动手了。”方池说道,“晓夏配的药,能让他拉稀三天,无法人道。” 将军,您哪位? 第73节 “你在……刚才在屋顶?”花竹一想到方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顿时有些结巴。 方池给侯海喂完了药,走过来将花竹拥在怀里,慢慢揉着他的手腕给他活血,然后轻声说道:“等下你留在这里,侯海醒来后,你就说什么都发生过了,他好脸面,不会否认的。” “这东西……”花竹吞吞吐吐地说道:“作不了假的啊!” 一个吻落在他的唇上,带着些毫不掩饰的情欲,“所以我今天来了。”方池抱着花竹上床,“我们实实在在的做一次。” “什么?”花竹拉住要被方池扯下去的衣服,低声说道:“你疯了?” 方池见他望向昏睡的二人,说道:“放心,至少还要睡两个时辰,足够了。” “这……这也太……”花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 方池继续脱他的衣服。 这一次,花竹倒是没阻拦,只是苦笑着说道:“拖三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天内镇江会传来出事的消息,到时候整个侯家都要乱套,侯海自然没工夫管你了。” “方池……”花竹欲言又止。 “能拖一阵是一阵,你这三天看看能否找到关于通天门在哪里的线索,实在不行,三天后我杀死侯海了事。”方池的话从他的吻中间,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花竹叹了口气,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第87章 黄鱼难求,好戏拉开帷幕 第二日花竹醒来,发现太阳已高升,秋末的暖阳总是格外讨人喜爱,阳光照在琉璃杯上,有一种陌生的美感。 太阳会感到恐惧或无望吗?它日日照耀着众人,站在高高的天上,它会有像我们一样的烦恼吗?做个太阳多好,可有人生出来便只能是月亮,或者星星,甚至尘埃。 花竹忽然就走了神。 他盯着被阳光照亮的尘埃,叹了口气,撑着让自己坐起来。 昨夜方池走后,侯海悠悠转醒,无奈他突发痢疾,话都没来得及与花竹讲,就出了门。 他既然走了,翠鸣也没有再留的道理,只剩下花竹一个,在床上睡到天亮。 昨夜是糊弄过去了,他还有三天的时间。 花竹推开房门,想在这里四处转转,却见门侧各一名看守,两人同时伸手拦住了他。 “花大人有何吩咐?”他们动作凶狠,说话倒是客气。 “我已无官职,不必如此称呼。”花竹几乎是本能一般,纠正了他们对自己的称呼,然后才道:“我要出去。” “大人勿怪,侯大人有交代,您现在不能出去。”他们似乎没听到花竹的纠正,或者是完全没有在意,照旧用着之前的称呼,“花大人若需要什么,只管跟小的说就行。” 花竹关上了门。 他没有反抗,当他知道反抗无用的时候,早就习惯了服从,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在常家做的一样。 他又看了一眼映在玻璃杯上的明亮阳光,忽然羡慕起它的自由来。阳光可能会难过,也可能不会,但他知道它是自由的,而自己,将会在肉眼可见的将来里,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内,不知何时才能出去,也不知是否还有没有命,可以出去。 花竹看了眼窗外的阳光:自己和方池约了今日见面,他应该不知道自己会被软禁,不知他会不会着急。此时自己的小院儿里,宝娣大概已经起床在读书了,至于姜姜,最近被关了禁闭,多半是在窗边眯着眼睛晒太阳吧。 然后他听到敲门声响起,没等花竹应声,门便开了。几个伙计端着洗澡汤水和饭食进来。 他们一声不吭,甚至都不看花竹一眼,只当没有他这个人一般,布置好了一切,又状若无人地离开。 花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动桌上的食物,而是在浴桶里坐了下来。然后他摘下来镯子,去感受周围的动物,并且为昨夜的事情给他们道谢。最后他选了一只麻雀,命令它飞去家里,给方池报平安。 等他穿好衣服,又坐在窗边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走到门前,这次他举手敲了敲门,换掉了方才沮丧的面孔,轻挑了一下眉毛,眼波流转。确定看守已经看去了自己的模样,才开口说道:“饭菜不合我口味,我要吃炖黄鱼,要新鲜的大黄鱼。” 外面人应了一声后,便再无声响。 过了一会儿,翠鸣进了屋,花竹见她,难免想到昨夜之事,面颊红了红,但还是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朝她行了礼。 翠鸣也规规矩矩还了个礼,问道:“官人,黄鱼鲞可行?” “不行。”花竹拒绝得干脆,黄鱼鲞是将大黄鱼盐渍暴晒后的鱼干,若能用它代替,自己刚才的口等于白开。但他领了翠鸣刚刚并未提昨夜之事的人情,决定退让一步,说道:“小黄鱼也可以,但我要新鲜的,数量不求多,一条即可。” 翠鸣嗔了一句,还是扭身帮他张罗去了。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花竹肚子已经叫了三番,黄鱼汤终于被翠鸣端进了屋。 她坐在桌前,手上帮花竹布菜,嘴上劝道:“官人,我知你得宠,但我在这楼里已五年,看惯了分分合合,说句越矩的话,”她给花竹添了杯茶,稍做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说道:“所谓否极泰来,福祸相生。” “这黄鱼是哪来的?”花竹并不动筷,似乎翠鸣的话也没听进去,完全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说道:“若是不新鲜,我可不吃。” 黄鱼是咸水鱼,他开口要了,便真的摆在了自己面前,看来这临安城内有海水的地方,不止一处。 翠鸣见他不听劝,也不多说,只是答道:“找遍了周围,最后还是掌柜亲自差人出城,将早市的鱼贩拦住,这才得了这条鱼。” “早市的鱼贩,每日都有黄鱼卖吗?” 翠鸣当他明天还想吃,说道:“官人您命好,早市的咸鱼贩子逢一、逢六进城,每旬只有两日能吃到新鲜的。今日掌柜买了两条,另一条养在后厨,等你想吃了再杀。” 一口鱼肉滑进肚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吃。 方衡被害那天是初九,没有咸鱼贩子进城,如此一来,侯家的嫌疑变得更大了。 若是方衡死在城内养着咸水鱼的各个鱼行或酒楼内呢? 可能性不大。 如果在鱼行和酒楼杀人,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思来想去,还是侯家最可疑。 花竹琢磨着案情,小黄鱼吃下去大半条。 然后他让翠鸣撤了席,独自在房里静坐到午后。 侯海一直没有出现,估摸着是去找大夫看病了。 不过花竹被侯海包了的事情,楼姐儿们早就往外递了消息。 本来艳事就传得快,再加上花竹这几日常常与侯海在蜂巢相见,更加坐实了传言,甚至有人来跟侯海打听花竹是什么价。 下午的时候,侯海的痢疾暂时止住,见有人来问,也不避讳,笑骂道:“等我玩儿够了再说。” 那些人都知趣,开几句花竹的玩笑,淫笑着走开了。 侯海身边的男男女女不少,但他都愿意将这份关系保留在床肆之间,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很少宣扬。 但花竹不一样。 侯海这么大肆宣传他,自然有他的用意。 下午侯海带着花竹出了门,两人十分招摇地在临安城里面逛。一来,侯海挺担心花竹反悔的,花竹毕竟是好人家出身,虽然之前风言风语传了很久,但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如今侯海愿意坐实了那些传言,断了花竹的退路。更重要的,他想“偶遇”方池。如今花竹在侧,侯海一扫之前的阴霾,出门都好像打了胜仗的将军。 当然,如果他不用半个时辰就去一次茅厕,就显得更加威风了。 两人逛了一下午,运气却着实不好。别说方池了,姓方的人都没见着一个。 侯海并不气馁,照旧高高兴兴地带花竹回了蜂巢。 花竹刚进屋,就见翠鸣在布桌,问道:“今晚有客人?” 翠鸣一整天都在花竹房里伺候,那样子,仿佛她不是个歌姬,而是专职伺候花竹的女使一般。 “是啊,我交代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黄鱼。” “我不爱吃了。” “这是为何?” “做得腥气,以后不必做了。” 翠鸣似乎非常习惯他的喜怒无常,楼里的姑娘们刚来的时候,总是有这么个阶段,或者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闷声痛哭,或者极力反抗。等到将心里那口咽不下的气或是咽下,或是吐出去些,就能安稳过接下来的日子了。 说到底,有个认命的阶段。 “那你猜猜,今晚是谁要来?”翠鸣终究还是想帮他顺顺气,有个人陪在身边说说话,有时候也是好的。 花竹几乎想也没想,脱口便道:“侯海,和看热闹的。” 桌上有四个人的餐具,那除了侯海,便是还有别人了。 至于那人是谁,来的目的是什么,对于花竹来说,都只有“看热闹”一个结果。 翠鸣听他定论,也不反驳,拿了衣服催着花竹换了,就站在墙角等着伺候。 最先进来的人,居然是方池。 花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今日出门,出现了一种对世界的疏离感,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坐在椅子里,都觉得自己和世界隔了层纱。花竹的世界逐渐失真,自己也分不清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眼前的方池是真的吗? 两人见面,方池盯着花竹瞧。 花竹不可抑制地露出一个笑容。 然后他看到紧跟在方池身后的侯海,还有高县令和李县令。 花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要用什么表情面对众人。但他知道这不是梦,这是侯海让自己“跟了他”的最终目的,这是侯海期待已久的最终表演。 “方大人,怎么不坐?” 果然,戏子和观众都已就位,侯海正在操持开场。 不知是演戏还是真情,方池的眼中换上了悲痛,他朝侯海点个头,连话都不愿多说,然后双眼盯着花竹,眼神几乎没离开过他。 侯海不以为忤,他实在是太喜欢看这样的方池了,那目光里,他能看出爱恋、痛苦和压抑。他享受着这一刻,对今晚充满了期待。 花竹与方池目光相接的一瞬马上低下头去,他感到侯海摸上自己后腰,他順眉垂眼,任由侯海上下其手,看也不往别处看一眼。 “花大人,好久不见。”高县令浸淫官场多年,是惯会做人的,见花竹为难,开口招呼了句。 “我已不是‘大人’。”花竹有些厌倦不断纠正别人自己的身份。 “起起伏伏,人之常情,你跟了侯大人,以后自然有你做‘大人’的时候。” 他话说完,见三双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顿知说错话,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说道:“我这嘴该罚。” 于是一边先饮了一杯酒,一边招呼众人落座。 屋内只有四个座。 花竹如今的身份,已经没有和几位大人同坐一桌的资格。 将军,您哪位? 第74节 侯海并未察觉花竹的低落,仍旧来回摩挲着花竹的后腰,十分暧昧地说道:“等下还有人要来,你去隔壁等我。” 花竹点点头,既不抬眼也不吭声,得了命令转身便走。 方池那边,眼中燃起的火焰,几乎能将花竹的后背烧出个洞来。侯海却是好整以暇,慢悠悠地抬手,朝方池那边举了举杯,方池自然不理他,转了脸跟身边的高县令说话,但是话还没说完一句,他几乎不由自主地,又将目光投向那已经看不见花竹身影的门口。 侯海满意极了,他虽然不记得自己和花竹实质性进展的具体过程,但此刻的快感,几乎能比得上情事本身的满足了。 他回味着方池望向花竹的目光,忽然意识到,这大概就是画本戏文里常常所说的爱,多么的愚蠢和脆弱,然后无端地,刘帙晚临死前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的眼神与方池的渐渐重合,吓得侯海一个激灵,赶忙摇了摇头,呸了声晦气。 但他终究没了再看方池的兴致,鬼使神差地让翠鸣加了两个刘帙晚爱吃的菜。 第88章 夜半归家,新欢旧爱相遇 当晚宴席散后,侯海却没有回花竹房里留宿,反而睡在了翠鸣那里。花竹怀着忐忑的心情,趁夜色从窗户悄然溜走,决意回去见方池。 他原本满怀期待与喜悦,然而,当家门渐近,一股莫名的忧虑却悄然涌上心头。他深知,自从跟了侯海,花竹这个名字在临安城内已然声名狼藉。他不禁回想起方池看向自己的目光,那目光中似乎隐藏着复杂的情感,他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试图解读出方池的态度。 回想当初,方池曾劝阻自己,可花竹却执意前往,如今后悔已晚,幸得那日方池出手相救。 然而,如今已是骑虎难下。 他觉得自己蜂巢里走了这么一遭,与方池的缘分或许已然断绝。他深知侯海迟早会将自己握在手中,而侯海也心知肚明,所以今日他并不显得如何焦急。 花竹在方池的门前徘徊了半晌,望着那灯火通明的房间,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家中。 一时间心中颇有种近乡情怯的感慨。 花竹进了家门,换来宝娣一声短促的尖叫。他赶忙朝她摆摆手,嘱咐宝娣不要将他今晚回来的事情说出去。 “这是为何?方池哥哥每日都会来看望我,瞒不住的。” “你何时与他如此亲昵了?”花竹戳了戳宝娣脑门,宝娣没有躲,只是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才不亲呢,方池哥哥每日来,只有两件事。”她拉过花竹的手,在他手上掰出一根手指。 “一件是问我功课,那些子子曰曰,之乎者也,背得我头好痛。”宝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为什么我背的这些,都是一群男人说过的话,之前女人就没有说过或者写过些什么吗?” 花竹心中一颤,女人,她们大概是写过的,不过在历史里,她们要么变成了男人,要么被抹去了名字。他想到罗庄村口的那座碑和方晓夏的遭遇,有些愧疚地看了宝娣一眼。 宝娣却并不指望从花竹那里得到答案,随口一问便过,当即又掰出一根手指接着数道:“至于另一件事,就是嘱咐我,若你回来,马上告知他。”她的眼神认真起来:“所以,你逃不掉的,就像我每次糊弄读书,都会被发现一样,没人能逃过方池哥哥的眼睛。” 花竹的一只手被她用双手握着,模模糊糊地想:若是自己真有个女儿,大概也是宝娣这样的吧。 他没有抽回手,而是收回了一根手指说道:“所以,第一,你还是每日照常读书。”然后他又收回第二根手指,“第二,明天在他来之前,叫醒我。” “你光会给我出难题。”宝娣嘟了嘟嘴,终究没有再说别的,手脚麻利地给花竹取来一床被子。 第二日天没亮,花竹就去了蜂巢。他临走前,又在方池的门口呆立了一会儿,这一刻,他忽然领悟了咫尺天涯的真正含义,原来,最深的恐惧并非来自外界的威胁,而是那颗已然破碎的心,在面对曾经的爱人之时,生出的疏离与怯懦。 到了蜂巢,侯海正在听翠鸣唱曲儿,见花竹进来,只抬了抬眼,算是打过招呼。 “晚上回家去了?” “嗯。” “怎么没去见方池?” 花竹心中一凛。 “你跟踪我?” 侯海一笑,“我担心你有危险,差了个护卫看着,怎么是跟踪呢?” 花竹沉默不语。 “踏实跟了我了?”侯海捏他脸。 “嗯。” “你能不能多说几个字?”侯海挥手让翠鸣出去,“我包你是按字算钱的?” “你没给过我钱。”花竹放缓呼吸,这房里的熏香不对劲,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侯海笑了:“你想要多少钱?” “两百万两,现银。”花竹看着被翠鸣带上的房门道。 “听说那个小娘子还在你们家?”侯海笑道:“你们一起伺候我的话,也不是不行。” 花竹见他还觊觎着宝娣,心中一阵恶心,说道:“她马上要出嫁,这两百万两,是她的嫁妆。” “我肉还没吃到一口,就要送出两百万两吗?”侯海吃了方晓夏的药,此时整个人发虚,他知道今日恐怕事难成,随手灭了熏香,说道:“上一个问我要东西的人,可是就死在这蜂巢里面。” “那我可别步了刘帙晩的后尘。”花竹试探着说道。 侯海并未否认,反而对花竹说道:“不如我送你一条价值三百万两的玉腰带,戴出去十分气派,也给你自己长长脸面。” 花竹心动一动:果然,侯家如今拿不出现银来。 他不动声色地回道:“这东西我是要给家中妹妹做嫁妆的,拿条玉腰带,恐怕不妥。” “那小娘子不是被方家认去了,你跟着添什么妆。”侯海还想再对花竹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肚内一痛,起身往茅厕去了。 如此又安稳过了一天,第三天的时候,侯海早上接了个口信,匆匆走了。他临走前挤眉弄眼儿地留给花竹一个笑容:“晚上洗好了等着我。” 侯海走后,一只野猫叼着一封信笺进了屋,信笺香气四溢,花竹刚闻到气味,便知是方晓夏找自己来了。 读完信,花竹换了身衣服,推门而出。 大概是前夜花竹没有去找方池的原因,侯海放松了对他的看管,门口两个门神已经撤走,只剩下翠鸣站在门外。 “我出去走走。”花竹对翠鸣说道。 “官人慢走。” 花竹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专挑了小路走,且时不时借鸟雀之眼观察自己的身后,确认没人跟来之后,才转到御街之上。 花竹刚站到御街上,还没找到方晓夏说得那个茶坊的招牌,就见对街有名女子朝自己挥手。 那女子披红挂绿、风姿绰约地站在门口,花竹看了眼日头,心道:晌午还没到呢,瓦子里的妓女们就出来揽客了? 他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因为那女子头上面的牌坊,写着“郭三郎茶坊”,这里正是花竹要去的地方。 花竹狠狠心,最终还是过了街,他一向不愿迟到,更何况,还是救过他性命的方晓夏相约。 那女子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不再挥手,抱了手臂站在那瞧着花竹。她一只脚轻轻在地面上点着,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那模样…… 好像个土匪。 待到花竹走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怎么来了?”花竹看着姜九,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半是震惊,一半是害怕。 花竹顿时怀疑这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她现在可还在被通缉啊! 她的画像就明晃晃得贴在城内的大街小巷中! “无妨,”姜姑娘朝花竹行了个礼,“今天我这打扮,不是连你都没认出来吗?” 她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茶坊门口,跟花竹聊起了天。 花竹半条命都要被她吓没了,赶紧哄她进去。 “方池也到对街了,我等他一起进去。”她说罢,又朝马路对面风情万种地招了招手。 “我等他就行,你先进去再……” 花竹话没说完,一辆盖着棕榈叶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侯海在里面探出头,瞅着花竹笑。 “花竹。”花竹眼睛看着侯海,却听到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方池也到了。 他腿长脚快,过个街,用不了多久。 侯海下了车,十分亲昵地将花竹拦腰搂过来,才和方池打了招呼。他手上搂着花竹,眼睛却滴溜溜地在姜九身上滚。 “这位姑娘,看起来倒是有些面熟。” 花竹简直要昏过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姜姑娘在自己身边被侯海认出来,再加上刚来的方池。自己还整天琢磨着将通天门一网打尽呢,今日还没探出个所以然来,眼瞅自己这边要被一锅端了。 好在这些时日,花竹在不断观察研究侯海。他知道侯海这个人,城府不深,最喜欢别人拍马屁,最讨厌被比较,最痛恨有人说他不如人。 花竹刚要出言奉承侯海,盼望着侯海沉浸在自己的马屁中,将此事揭过,就见姜姑娘眉眼弯弯,说道:“小女子夏芒。” 夏大概是方晓夏的夏了,但是这个忙……还是盲呢? 难道是讽刺侯海眼瞎? 花竹心下盘算着,他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总会漫无边际地瞎想些事情缓解焦虑。 “夏姑娘,有礼了。”侯海也笑道:“总觉得姑娘眼熟,我们是不是……” 姜九的手抓着衣袖,慢慢收紧起来,止住了不易被人发现的颤抖。 “二郎!”马车里却有人出了声,那车帘已被掀开,常淑芝露出半张脸来,她早已没有上次花竹见时的颓唐,笑吟吟地朝着侯海说道:“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侯海转脸,见常淑芝一双美目眼波流转,盯着自己瞧,也不禁有片刻失神。这女子自从进了侯家,礼数处处周到,但却总是一副死了爹的模样,今天还是他头一次见她如此风情。 但侯海还是想先探了眼前这女子的底细,那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和侯海有联系的女子,大多是风月场上的交情,但是面前这人,说得上娇美,却不是自己一贯喜欢的类型。他还想再问,却又听得身后一声娇呼。 “二郎~”这次常淑芝拉长了些声调,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面了。 侯海被她叫得没了骨头,顿时抽回思绪,与众人告辞上了车。临走前,他又从车厢里冒出头,朝花竹笑道:“晚上乖乖等我。” 马车刚走出一丈,车厢内的侯海一把掐了方淑芝的脖子,问道:“你刚才发骚给谁看?” 常淑芝早已经没了之前的娇媚,垂了眼睛不答话。 侯海甩手将她贯在车壁上,发出“咚”地一声响,车夫不敢回头看,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赶车。 侯海犹觉不甘心,冷笑说道:“那方池,对着你也硬不起来,你就甭惦记着了。” “我没有。”常淑芝在心里默默答道。 将军,您哪位? 第75节 第89章 佛心蛇口,姜九倾囊相助 “她不是。”郭三郎茶坊门口,姜九却侯海了解常淑芝。 “那你说她是为何,她那神色,就连青楼里的妓子,看了都要喊声祖师爷。”门口招揽生意的店小二,仍旧沉浸在对常淑芝的意淫中,嘴上也没有把门的。 花竹见姜九马上要发作,赶紧拦了,对那小二说:“你这话可当真?明日我便告诉侯家二公子。” 店小二知他身份,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嘴里嘀咕了句:“你和她也差不离。”扭头进了门。但终究顾及着门口的方大人,没敢大声说出口。 但门口站着的三人什么耳力,这句嘀咕没逃过任何一人的耳朵。花竹不想理他,还在继续拦着姜九上前,就听到“咕咚”一声,店小二直接滚进了门。 屋里的客人一下子都停了交谈,朝门口看来,掌柜见这里出了事,也忙不迭地跑过来,哈着腰给方池道歉。 “再管不住嘴,下次把你脑袋一起剁下来。”方池撂下这句话,也没看蜷在地上的人一眼,带着花竹和姜九上了楼。 小二不敢再言语,只是拼命想,这方大人难不成真和那常淑芝有些什么? 到了二楼,就见方晓夏已经等在门口。这房里的窗户能瞧见下面的动静,她也是替三人捏了一把汗,见他们进了门,数落起姜九来。 “我说让你在屋里等吧,你非要出去。” “没事儿,他见我一面,我反而安全。”姜九胆子极大,又朝临窗的位置坐了去。 方池不禁想起在边关的时候,死在自己剑下的后梁宠妃,他难得劝了姜九一句:“侯海那人傻不愣登,但他身后之人,你一定要小心应对。” 姜九点头,见茶点已上,包间内不会再有人进来打扰,双手在自己头上翻飞一阵,叮叮当当卸下来一堆钗环,往桌角一推,朝方晓夏一笑。 方晓夏本想再板着脸提醒她几句,见此场景,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姜九头上的钗环,全部都是她的。 不光首饰是她的,衣服也是。 早上姜九翻进她家,让她给自己乔装一番去和花竹二人辞别。方晓夏学了多年的手艺没丢,她如今虽然不怎么打扮,但给人绾发涂粉还是手到擒来。一番装扮后,姜九倒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要她能静止不动。 姜九似乎也对自己的装扮很是满意,坐车到了茶坊后,就非要去门口等,说是“吓吓他们”。 结果吓得方晓夏一身冷汗。 “那侯海,身后是何人?”姜九直了直脖子,头上顶着太多首饰,她实在不习惯,如今卸下这些,她觉得自己一招杀五人不在话下。 “通天门。”方池低声道,“今日算是我们命好,他没有纠缠。” “不是命好,”姜九一笑:“是他娘子帮了忙。” “是啊,幸好常淑芝今天……”方池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比较黏着侯海。” 姜九用茶盖敲了敲茶碗,说道:“是我让她帮我的。” “你何时让她帮你的?”方池看向姜九的目光带了疑问。 花竹却是一下子明白了姜九的话中之意。 这世间的弱势群体,特别是处境相近的群体,自有一套交流的方法,有时一个手势,有时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是在求救。 因为经历过,所以懂得,也因为懂得,所以愿意相助。 常淑芝经历过侯海的粗暴对待,自然看懂了姜九被纠缠的慌张和恐惧。 花竹叹了口气,正对上方晓夏的目光,于是一下明白:她也听懂了姜九的意思。 姜九并不在乎几人明白了几分,问向花竹道:“那侯海跟你说今晚等他,是怎么回事?” 花竹看了眼方池,思忖了一阵,还是没想出怎么回答才好。 姜九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人又聪慧,她虽然知道侯海不安好心,但既然花竹没有挑明了说,也不点明,只是说道:“你没有功夫在身上,只怕到时去了,打不过他。” 方池看了眼花竹,转脸对姜九说道:“姜姑娘可否再盘桓几日?” 今天方晓夏约了花竹和方池,是来跟他们告别的,她要跟着姜九走,去飞花堂里给自己谋个落脚的地方。 她们计划今夜便走。姜九的身份,不宜久留。 偏偏这个时候,方池开口留姜九。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吗?”姜九脸上笑意已去,有些严肃地看着对面二人,她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飞花堂一向做情报生意,查探和跑路都是强项。你让我留在临安,若是去保护别人,并非我所擅长之事。我此次前来,是来接晓夏回泗州,临来的时候,姚姑娘嘱托过,飞花堂刚刚易主,如今由我们两位女子管事,暂时还不稳定,她希望能保存飞花堂实力,不要牵扯进无谓的争端。” “就这两日的事情,不会太久。”方池说道:“另外还有一事要麻烦姑娘,将这封信传回给姚姑娘。” 姜九面露难色。 “放心,我前几日已和姚姑娘通过信,这笔买卖,飞花堂是要做的。” “要不你先去罗村住些时日,”方晓夏忽然出声,“那里有婉婉姑娘家的旧宅,且我救过他们性命,应该是安全的。” “你留我,是有什么需要?”姜九坚持要个答案,她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只是个不时之需,”提到这个,方池脸上也严肃起来,“说不上有什么,但我有一种要丧命的直觉,我靠这种直觉,活过了二十多年。” 姜九托腮思考了一会,说道:“你可知我是如何进飞花堂的?”她不说同不同意,反而聊起了其他话题。 “十三引荐的。” “是的,我欠他两个人情,一是点拨我武艺,二是引我入飞花堂。”她见方池要开口,摆摆手示意他自己还未说完,“我第一次见到祝十三的时候,我刚刚杀完了人。” “杀了二十四个人。” “两户人家,九男七女,还有六个孩子和两个老人。” “我四岁被拐,去了黄泥村,配给周老三做童养媳。”她翻开袖子,露出满是伤痕的胳膊,花竹和方池偏了偏头,方晓夏压下一声惊呼。 “这只是一麟半爪,”姜九苦笑,“胸口还有被烙铁烫的疤。我跑了无数次,次次被周围人捉回,我自杀了无数次,次次被人救下。即使是村内的陌生人,都和周家有默契,他们知道我不愿留下,但没有人会帮我逃走。” “在周家,我只有三种用处,”姜九并未将袖子放回,她伸出一根手指数着:“干活。” “满足别人的情欲。” 她又伸出一根手指。 “生孩子。” 姜九的三根手指立在空中。 方晓夏看着不忍,想让她收回来。但话未到嘴边,眼泪却毫无征兆地落下。 她想起之前父亲对她的规训,她想起自己母亲的一生,她想到这世间所有女子的命运。 姜九并未留意方晓夏这边的哀伤,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最终她放下了竖着的三根手指,将胳膊收进袖子里。然后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笑容,接着说道:“杀了他们以后,我就再也不想死了。” “我可以留下助你,但也有个条件。”她先看了看方池,然后是花竹,她不再问为何留她,也不再关心留下来要做什么,只是口吻严峻地说道:“如果刚才马车上的那个女子,或是任何女子,你们看到她快要爬出所在的深渊的时候,请拉她一把,而不是踹她一脚。” 当日从茶坊出来后。 “你决定了?”花竹和方池并肩走在御街上,他手里摆弄着一个频婆果,这频婆果是方才茶坊掌柜给的,说是西域那边的新鲜玩意,花竹没吃,揣在袖子里,准备给宝娣带回去。 此刻频婆果被花竹一下下单手抛起,然后再接住——这不是君子雅士会做的行为,但此时的花竹已经毫不在乎。 “嗯。”方池接住空中的频婆果,又塞回花竹手里,“我最近总是觉得不对劲,留下姜九,有备无患。” 两人转出御街,往北桥方向去。花竹还想再掂几回频婆果,没想到频婆果刚抛向空中,额边忽然一阵剧痛。 “怎么了?”方池顾不得骨碌碌往前滚的频婆果,伸手扶住花竹。 “有东西……” 方池见花竹摘下了腕上的镯子,一把将镯子套回他的手腕。 “你不要命了?” “它在受苦,”花竹对脑内的疼痛适应了一些,直起了腰,又想将银镯褪下,“让我看看。” 方池的手一动不动。 “我有分寸。” 摘掉银镯的一瞬间,花竹几乎要被迎面而来的痛苦和焦躁掀翻,他努力放缓呼吸,闭上眼睛,在脑内追寻着这缕感觉前行。 有什么动物,正在经受痛苦。不是虫鼠之类,也不是猫狗,是体型更大的动物。花竹思考了一会儿,对方池说道:“有个体型很大的动物。” “虎豹豺狼吗?”方池让花竹靠在自己身上。 “不像,气息很温和,不像猛兽。”花竹努力感受着对方,然后他睁开双眼,眼前残留着对方的视野,他看了片刻,才确定道:“应该是一头大象,它在找什么东西。” 花竹将镯子带回,揉了揉眼睛,去捡方才落地的频婆果,“我去看看,这个距离我没把握控制它。” 第90章 小象失踪,侯海深夜离京 方池抓了他的手腕,“先别去。” “放心,我知轻重,不会暴露。” “你的眼睛,”方池将手覆在花竹眼睫之上,花竹不自觉闭了眼睛,然后听方池说道:“现在通红。” “无碍,去看大象要紧。” 方池还想再劝,但最终还是跟着花竹去了,两人一路往东,出了土门,到了草料场,这才停脚。 “它在这里?”方池有些疑惑,“我本来想带你来这里看小象的。” 草料场里传来一声长鸣。 花竹径自进门,方池紧随其后。草料场内乱成一团,并没有人盘查二人。 “怎么回事?”方池抓住一个差役,亮了职方牌——他虽在丁忧,但职方牌并未被收回去。 差役朝方池行了礼,又瞥了几眼花竹,才对两人解释道:“大人,关在这里的大象不太安分。” 花竹忍着剧烈的头痛,朝他问道:“这里是不是还有一头小象?” 差役的眼睛在花竹身上乱转,直到看见方池投在自己身上的冷冷目光,这才低下了头,看着地面说道:“小象……小象被使者带回了。” 方池皱眉,“来访的使者还在宫中休息,怎么带回?” 差役见谎言被拆穿,一时间慌了手脚,“通”地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道:“大人饶命,小象今早起来,就……不见了……我们本想差人去找,但大的这只也不安分,实在排不出人手。” 方池还想再说,却见花竹已经走了出去,他以为花竹要去寻小象,生怕他暴露了身份,赶忙去追。 将军,您哪位? 第76节 却没想,花竹去了大象面前。 大象被拴在几棵大树上,粗壮的象脚在原地踩踏着,有一处已经流了血。 花竹将频婆果递到它面前,大象鼻子一甩,打飞了。 “你们先出去,”方池朝周围拿着铁钩的几人说道。 那几人并不动,朝花竹笑道:“草料场乃官家之地,不是你这种阿猫阿狗能来的地方,叫你出去呢。” 花竹最近在临安城内出尽了风头,很少有人不识得他。如今他身边跟了一个拿着太尉职方牌的人,却不是侯海,众人都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 花竹压下心中的难捱,在嘴边噙了一抹笑容,任人打量。 审视的目光落在方池身上,方池回看过去,一群人心虚一般不敢与他对视。 “大象的事情,我负责,若你们再不出去,我马上将小象失踪之事报到州府。”方池冷了脸,训斥道。 几人对视几眼,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 那大象见几人出去,似乎更加暴躁,四脚不停地踱步,又发出一声嘶鸣。方池刚想开口叫花竹小心,就见他又摘下了镯子,朝大象伸出了手。 大象甩了甩鼻子,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将鼻子放在了花竹手上,然后它前腿一弯,跪了下来。 花竹没有坐上去,而是绕到大象身侧,一下下地抚摸它。 “走吧。”安抚好了大象,花竹朝方池说道。 方池并不多问,跟着花竹出了草料场。 一直到进了临安城,花竹才又开了口。 “那小象,是被看守掳走的。” “掳去哪里了?” “还在草料场,你尽早带人去搜吧。” “不急,今晚你别回蜂巢了,我在家里守着你。” 花竹惨然一笑,“你守着我有何用,侯海又不会来抢人。” 方池将人揽在怀里,被花竹不着痕迹地挣脱开了。 “你先回去。”花竹说道。 “为何不一起?” “别让我堕了你的名声。” 方池暗笑一声,说道:“你怕是还没听过我‘娼妓之子’的名头。”说罢,也不管花竹是否愿意,揽了他的肩膀,就带着人回了家。 等到乌金西沉,方池十分罕见地给花竹拿出酒来喝,然后见花竹面色不善,也没硬陪,静悄悄地退出了门去。花竹并不多问,一直喝到月上梢头,才终于忍不住,打发宝娣带了饭,去方池那里看看。 不消片刻,宝娣端着饭回来,还把姜姜顺便带了回来——方池家里没有人。 花竹本想借姜姜的回忆看看昨晚方池的情况,他好奇方池到底做了什么,今夜能让侯海不来找自己——总不能是继续给他吃泻药吧。 但他下午跟大象共情,耗费了许多心神,姜姜又是个不受控制的,花竹进入它的意识,里面全是它打猎吃饭的场景,看了半晌,没一处有用的。 他只能撑着,又派了一只乌鸦去蜂巢看看情况,即使没有方池的消息,他也不愿侯海起疑。若是侯海在蜂巢等着自己,今夜纵使刀山火海,花竹也要去赴。毕竟方衡的案子,侯家嫌疑最大,通天门的事情,也刚查了个开头。 还没看到侯海的身影,方池就带着方晓夏进了门。 “收拾东西,我们出趟远门。”方池进门,也不多叙,言简意赅地对花竹说道。 “侯海……” “侯海已经出城,我们跟着他。” 花竹微微瞪大了眼睛。但他终究没再问,而是先收拾起行囊来。 望舒这几日里,三天两头地往花竹这边跑,今天他见几人要出门,跃跃欲试地说道:“少爷,带着我吧。” “不行。”花竹和方池同时答道。 “我保证不会再传消息给任何人了。”望舒委屈巴巴地看着花竹。 “你不是快要结婚了吗?”花竹拍拍他的肩头,说道:“你要多惜命,过好之后的人生。” 望舒嘴巴撅得老高,几乎可以拴住一头毛驴,最后嘟嘟囔囔地说道:“那你们要传信回家报平安。” “好的。”花竹摸摸他的头顶,望舒纵使已经婚配,但到底还是个孩子。 收拾好行囊,花竹又对宝娣和望舒嘱咐了一番,这才出门。 姜九已经在城外等候,见到方晓夏,亲亲热热地上来拉住她的手,与她共乘一骑往城外走去。 四人一路向北,走得并不着急。 “我们要去哪里?”花竹轻声问方池。 “应该是镇江一带。” “应该?” “我们跟着侯海走,具体去哪里,要看他的行程。” “是‘敛金聚财’出了事吗?” 方池露出一个笑容,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望舒每次想要花竹夸赞他的时候,都是这副样子。 花竹也不拆穿,顺着方池的话问道:“你让飞花堂去干涉‘敛金聚财’了?” “怎么样?”方池眼中期待的意味更浓,“这计谋,做得不错吧。” “很是不错。” 方池如愿得到了赞赏,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享受属于他的一刻去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方池见花竹再次问起,双眼复又变得晶亮,十分耐心地为他解释道:“目前我们知道的,通天门下,最鼎盛的时候,有四方势力:一是‘烈焰焚花’的飞花堂,负责驭灵人的情报消息,在乔古容死后,已经退出了通天门;二是由洪齐天和他妻子严丽君,掌控的‘镜水出月’,负责根据情报抓捕和拐卖驭灵人,在严丽君被杀死后,去向不明;三是帮通天门盗铸铜钱的“敛金聚财”,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消息,它如今被严丽君的妹妹严丽娟所控制;第四方,便是被侯家执掌的‘攀枝入市’,侯家先是与常玉勾结,在常玉死后,又和仁和李县令联手,他们一方面负责将驭灵人运输进临安,另一方面再将贩卖驭灵人的金钱转出临安,是通天门一个极为重要的分支。” 花竹不插话,静静听他往下说。 “四方势力中,只有飞花堂已经不属通天门所管。”方池轻轻勒马,放慢了脚步,“所以,其他任何一方若是得到飞花堂的帮助,都会迅速壮大。我让姚姑娘对严丽娟示好,严丽娟果然有意与飞花堂合作。这就说明……” “说明什么?” “说明通天门下的各个分支,其实也有竞争关系,从前不过是相互制衡,才没有引起摩擦。” 花竹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顺着方池的思路分析道:“侯家在京中,权倾朝野,虽然只管‘攀枝入市’,但和拥有‘镜水出月’和‘敛金聚财’的洪、严两家不相上下。‘镜水出月’被我们查抄之后,侯家权势盖过严、洪两家,他们想一家独大,故而不愿看到严丽娟和飞花堂结盟。” “但是严丽娟急于找到能稳住她在通天门势力的帮手,所以姚姑娘稍微递出些消息,她便上钩了。” “所以侯海此行,是为了阻止飞花堂和严丽娟结盟的?”花竹问道。 “正相反,他是为了促成二者结盟的。” “这是为何?” 方池脸上再次露出方才的笑容,眼中闪过期待的光芒。 “请方大人赐教。”花竹有心讨他欢心,十分虚心地求教道。 “侯家两个儿子,大儿子侯川,官至礼部侍郎,是侯家这一代最为出彩的一个。小儿子侯海,吊儿郎当,是个‘三无公子’。侯家手中的‘攀枝入市’,将来必然由侯川接管,但侯海这人,虚荣心和攀比心极强,他一定不甘心屈居人下。” “所以,侯海选择支持镇江一方的势力,从而和自家哥哥对抗。” 方池赞赏地看了花竹一眼,“飞花堂探到消息,侯海这个月频繁与镇江府联系,应该是希望和严丽娟联手,打击侯家手中的‘攀枝入市’。” “侯家倒是出了个败家儿子。”花竹感叹道,随后他瞥见方池晶亮的眼睛,又补充道:“方大人果然厉害。不仅战场上神勇,官场和江湖上也手腕高明。” “都是排兵布阵罢了。”方池说道:“只可惜‘纳土通天’却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花竹见他强忍着骄傲谦虚,不禁觉得好笑,但他也不拆穿,朝方池一笑了之。 第91章 河内盗铸,侯严两家反目 如此跟了侯海几日,果然进入镇江城内。 但侯海在城中并不停留,径直往郊外去了。 方池却并不再跟着侯海,反而带着三人去了乐福庄。 乐福庄的小二得知方池定的房号,递给他一封信笺,“官人,这是有人留给您的。” 方池拿了信笺,回屋就塞给花竹,示意他拆开来看。 “谁给你的信?” “飞花堂的情报。”方池拧了一把帕子,给花竹擦脸,几人一路跟踪,个个灰头土脸的。 “飞花堂是怎么得来这么多情报的?” 方池听到花竹问,也不隐瞒,极为有耐心地低声解释道:“利用矛盾。” “什么矛盾?” “就拿这次查‘敛金聚财’来说,”方池一边轻轻给花竹抹脸,一边说道:“从前朝开始,朝中的权门大户,每年都会将两浙、江东等地的湖沼填平,作为皇帝的“应奉田”,进行大规模的开垦。这侵犯到当地地主、官户们的原有权益,两派经常发生争执,到了本朝,已经变得水火不容。” “所以,你们是利用这个矛盾,从当地地主手中获得的消息?” “不光这个矛盾。”方池给自己抹了一把脸,花竹见他与自己共用同一条帕子,耳垂有点红,方池瞧见了他的变化,探了身子过来,猛然一口含住发红的耳垂,花竹的脖子也跟着红了起来。 “说正事!”花竹推开方池训斥道。 方池腹诽他在外装得浪荡,回家过于保守,害得自己几天也吃不到一口荤腥。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而是继续解释道:“侯适主战,一心想与北梁打仗,这和他最近几年疯狂搜集驭灵人不无关系。” 说完,看着花竹,等他自己想明白。 花竹毕竟也在官场混了近一年,方池一提醒,后面的事情对他而言,并不难琢磨。“若是北边打起来,战场上需要更多驭灵人,他搜捕来的驭灵人价格会跟着水涨船高。”花竹看了看自己黑了多一半的银镯,喃喃说道。 “正是如此。但若打仗,赋税徭役必然跟着增加,故而民间一向反战。” “所以他们与侯家结怨,不愿意侯适当权。” 方池点头。“信上说了什么?” “你自己看。”花竹将信递过去。 “我识字辛苦。”方池摆了摆手。 将军,您哪位? 第77节 “上面是个地图。”花竹有些无语。 方池接过,研究了一会儿地图,说道:“侯海应该是去船上找严丽娟了。”然后,他让方晓夏留在城内等着,自己带着花竹和姜九出城。 三人根据地图到了河边,果不其然发现了侯海慢悠悠的身影。他乘了一艘小船,径直往下游划去。 方池并不急着跟踪他,而是在河边的树林里找着些什么。 没过一会儿,方池的声音从林中传来,“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方池指指树根上的标记,“姚姑娘留下的指示。” 于是几人,顺着姚姑娘留下的记号,从岸上往下游走去。 等到三个人到达下游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 随着地势的逐渐降低,小河渐渐变得宽阔起来,水流也变得湍急。此时,前方出现了一条更加宽阔的大河,河水深邃而磅礴,像是一个张开双臂的巨人,等待着小河的到来。 小河汇入大河时,河水渐渐变得汹涌,激起一片白色的浪花。小河的水流与大河的水流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交汇点。然后,小河与大河仿佛融为一体,共同向前奔流。 三人站在河边,感受着河水带来的湿润,顺着它潺潺的流淌声,瞧见两艘大船停留在大河的正中间。 这两艘船,就是盗铸铜钱的地点。于船上盗铸,一来,具有隐蔽性,远离城镇的河中甚至海上,官府不易察觉。二来,即使被发现,船只的流动性强,可以更加方便地逃避官府的监管和追捕。 花竹站在岸上,不禁感慨盗铸者们的机智。 “就是那里了。”方池已和姚姑娘汇合,但飞花堂人多,不好靠近大船。 “你们准备怎么上去?”姚姑娘问方池。 方池摇摇头,他也没想到好办法——船在河中央,无论怎么靠近,都免不了暴露的嫌疑。 “要不等夜深,我们乘小船靠近?” “只有一艘小船,恐怕载不了几人上船。”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花竹开口道:“河中鱼虾甚多,不如我催动它们,让它们慢慢推动大船。趁夜深看不清楚的时候,使船搁浅到岸边。” “这个主意好!”姜九最先附和,“我也是驭灵人,可惜催不动鱼虾,帮不上忙。” 这时飞花堂中站出几个人,“我们或许可以一试。” 大家订下计划,只等夜间视线不清的时候,再让船搁浅。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两艘船靠岸之后,方池和花竹上了一艘船,姜九和姚姑娘去了另一艘查探,飞花堂其他人,则在林中待命。船靠近岸边,一众人可以随时上船。 方池上船后,先绕着船只查探了一番,回来后对花竹说道:“舱底有炸药。” “是他们被抓后鱼死网破的手段。” “怎么办?” “既然船已近岸,不妨在船底凿个洞,让河水慢慢渗进来,炸药泡了水,便不能再用了。” 方池朝花竹比了个赞赏的手势,去船底忙活去了。 “别忘了跟姚姑娘她们说一声。”花竹嘱咐道。 方池领命而去,回来时脸上还带着这几日以来,他一贯的笑容。 “你最近在高兴什么?”花竹问道。 方池笑而不语,只是拉着花竹,轻手轻脚地进了船舱。 “你是觉得我傻吗?”侯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方池知道这次找对了地方,示意花竹不要做声。随后他带花竹转入隔壁舱内,放倒了几名船员后,隔着不厚的舱壁偷听起来。 “我们本来三方势力均等,但现在你们两家均受重创,凭什么来和侯家提条件?”仍旧是侯海的声音。 严丽娟似乎说了什么,侯海发出一声嗤笑。 “飞花堂算个什么东西,现在两个女贼当家,我们已经贴出通缉告示,她们没几天好蹦跶了。” “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去投靠那人。”严丽娟的声音大了些,从舱壁的那一侧传来。 “边关马上要打仗,到时候驭灵人都要上战场,他也没有什么可以依仗的了。你若想归附,跪下来舔侯家脚趾,大概还有机会。” 花竹和方池在隔壁听着,暗自惊讶两人的不合。 严丽娟似乎与侯海谈崩了,她离开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方池揽着花竹,往舱内角落里一缩,等她走远。 没想到严丽娟并未走远,她不多时候便返折而归。只听她朝侯海问道:“你让船搁浅了?” 侯海似乎是没回答她,严丽娟再次怒气冲冲地走了,这次她却没有往船舷那边去,而是进了另一个船舱,朝里面的船员吩咐道:“动手吧。” 船员引燃一根引线,和严丽娟匆匆离开。 引线滋滋啦啦地响着,声音不小,船上有些人听到这个声音,也不管不顾地跟着弃船逃命。 众人还以为船在河中,纷纷往挂在船尾的小船出奔去,到了船尾,却发现船已靠岸,又不顾一切地跳船出逃。 守在林中的飞花堂一众,正好将逃命的人抓个正着。 花竹和方池二人刚想下船,却听到隔壁船舱内传来“哗啦”一声瓷具落地的声音。侯海的咒骂声随后传来。 “毒妇!” 花竹与方池对视一眼,一同往隔壁船舱走去。 侯海正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见两人进门,也不惊讶,继续骂道:“好好,原来你们早就与那贱人结盟,可真是好算计。” 方池上前扶起侯海,说道:“严丽娟给你下毒了?” 侯海颤颤巍巍的手指指向花竹,说道:“我说他怎么舍得你爬上我的床,原来是为了通天门。” 花竹与方池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解释。 “严丽娟倒是十分想要你死。”方池忽然说道。 侯海哼了一声,等他继续。 方池却没有再说话。 “此话何意?”侯海时间不多,只好率先搭话。 “若我告知你,你能告诉我‘纳土通天’在哪里吗?” 侯海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原来你们连纳土在那里都不知,那又何必算计我?” “所以我们没有算计你,我们并没有和严丽娟合伙。” 侯海的眼睛微微睁大,“此话当真?” “若我们真的伙同严丽娟害你性命,便不会阻止她炸船了。” “那毒妇还想炸船……”侯海吐出一口鲜血来,“你们……你们若能救活我,我便告诉你们纳土的位置。” 方池摇摇头,“她用的断肠草,即使华佗再世,也救不回你性命了。” “最毒妇人心!这个贱婢!”侯海痛骂道。 “不过若你告诉我们‘纳土通天’在哪里,我倒是可以杀了她为你报仇。” 侯海要说些什么,却抖着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豆大的汗珠密布在他的额头上,面容已经被疼痛扭曲。 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腰间的一枚玉佩,关节都开始泛白,“著……诚……去……伪……”侯海望着花竹,颤抖着说出四个字,然后他的嘴角扭曲着,似乎是想要笑,“你……”他盯着花竹,还想再说什么,却是眼睛一翻,苍白着一张脸一动不动了。 第92章 宝娣失联,赵青起死回生 侯海终究是没能救活。确认他死亡之后,方池让姚姑娘带着飞花堂,押送盗铸铜钱的众人回京。他则和花竹率先回临安打探消息。 镇江一行,可说十分顺利地除掉了“敛金聚财”,只是侯海的死亡,出乎众人意料。 按理说侯海死亡的消息,早该传回临安,但花竹和方池回京后,却发现侯家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一片祥和。 “姚姑娘给你的信。”花竹拿了信递给方池,“不知道怎么送到我那去了。” “我留的你的地址。”方池无所谓地往花竹那边看了一眼,“信上说了什么?” 花竹有些无奈,但还是纵容了方池此举。他拆开火漆,低头扫了一眼信纸,随即惊呼出声:“泗州的飞花堂出事了!” “什么?”方池也凑了过来。 “有人抄了飞花堂,但好在这次你叫姚姑娘她们出来帮忙,大部分人躲过了一劫。”花竹边看信边解释给方池听。 两人这一口气还没舒出来,就听到望舒在门口喊:“少爷,又有你的信!” 这次花竹回来后,就没见着宝娣的踪影,她只是跟望舒留了个口信,说自己有要事要办,就一直没再出现。花竹很是担心她,本来计划马上去寻,没想到甫一到家,就接连收到各处的来信。 花竹匆匆出门,接过信来,也不进屋,拆开就看。 “说了什么?”方池跟着出了门,站在花竹身后问道。 花竹飞速浏览完信笺,说道:“无事,进屋说。” “信上说什么?”进了房间,方池也不坐下,开口就问。 “姚姑娘她们路上遇到‘劫匪’,押送回来的那些人或死或逃,没剩下几个,幸好十三来救,众人都没有大碍。”花竹说完,迅速补充一句:“晓夏无事,她们一众暂时回到罗村避难。若我们想要审问剩下的几人,让我们去罗村提人。” “劫匪是官兵扮的吧。” “侯家死了个儿子,不会善罢甘休。” “她们带回来的几个人,也审不出什么东西来,懂得盗铸工艺的几名工匠,应该是被侯家劫走了。” “侯家这次,算是与镇江那边撕破了脸。”花竹点燃灯烛,将信燃了,继续说道:“侯家动用官兵,劫走工匠,可能是想要接管‘敛金聚财’。” “整个通天门,怕是要落入侯家。” “侯海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方池摇头,“文绉绉的,没听说过。” “侯海一死,我们查通天门最快捷的一条线索断了。” 方池面上并无遗憾之色,反而笑道:“至少你不用再去陪他了。” 花竹露出一抹苦笑,叹了口气。“明日我们去找找宝娣吧,这孩子不是跳脱的性子,忽然不见了踪影,我很是担心。” “你今日见到姜姜了吗?” 将军,您哪位? 第78节 “没有,难道它是和宝娣一起走了?”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宝娣的去向,也没研究出来个结果,索性上床睡了。 花竹以为宝娣贪玩,跑到哪里看热闹了,谁知道他和方池找了三天,姜姜倒是回了家,可宝娣却一直音讯全无。 花竹不禁焦虑起来。 “少爷!”望舒慌慌张张地跑来。 “怎么了?”花竹以为是有了宝娣的消息,“慢慢说。” “常老爷……花……花家……”望舒话没说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们说……说唔……不要你了。” 望舒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含糊。 “不要我了?什么意思?” 望舒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花竹见不是宝娣的事情,也不催促,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下地哄他。 方池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他上前拉了望舒过来,代替花竹拍了拍望舒的背,对花竹说道:“常家和花家,今天传了消息出来。” 花竹等着他往下说。 “你听了别太难过。” “我知道,不要我了嘛。”花竹指指望舒,“他跟我说了。” “爹爹不让我来你这里了,我偏不!我就要来!”望舒插嘴道。 “不要我了,是跟我断绝关系的意思?”花竹摸了摸望舒的发髻,话却是朝方池说的。 方池还没回答,望舒抢过话头说道:“说你不务正业,游荡于街巷,与不良之辈为伍,日夜沉湎于酒色之中,置家族颜面于不顾,有辱门楣。还说……”他掰着指头说着,然后瞥到方池严厉的神色,颇有眼色地闭了嘴。 “说得倒是没错。”花竹微露苦笑。他自从被罢官后,整日流连在蜂巢,后来又传出侯海那一沓子事情,先前花常两家大概碍于侯家的情面,只能默不作声。这几日花竹回城后,因为姜姜总往蜂巢跑,花竹发现它背后有驭灵人在指挥,担心是宝娣在操纵,于是又跟着去了几次蜂巢。 花常两家嫌他名声差也很正常。 他自己都嫌。 花竹摆摆手,示意自己无所谓。 当晚,像是为了证明自己风流浪荡的名声一般,花竹又去了蜂巢。他打从镇江回来,银镯上的黑斑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整个人的睡眠也跟着减少。既然睡不着,不如索性出来找找宝娣,顺便查探下侯家的消息。 方池见花竹出门,放心不下,遂紧随其后同去了蜂巢。他不明白花竹这个人怎么这么能熬,这许多天了,几乎没睡过几个时辰。他想劝劝花竹,最后却只选了张能看到花竹背影的桌子,坐在角落里,远远地陪他喝酒。 花竹今晚酒喝得不多,方池知道他是在借小动物的眼睛,找姜姜和宝娣。有数人来花竹身边搭讪,花竹也不介意,任他们调戏几句,或者在身上摸两下,皆以微笑应对。 方池身边的酒坛,却是空了一坛又一坛。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每晚都要跟来找罪受,但一想到,花竹一个人坐在这边,胸腔里就会探出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心脏,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 还不如跟着来。 一边喝酒,一边吃醋。 酒喝得有些多了,方池觉得心口的疼痛缓解了不少,他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准备去给花竹买碗解酒汤。 “别出声!”方池刚转进巷口,就被人捂了嘴。 他并不如何害怕,今晚他喝得有些多了,对于一切都有些麻木,而且,这声音他认得,虽然一时之间没想起来是谁,但并不觉得是会害自己的人。他任由对方将他拖进巷子里,没做任何反抗。 十三往他嘴里塞了两颗乌梅,又拍了拍他的脸,低喝道:“醒醒!” 方池酒醒了大半,他今日喝醉,一半因为酒,一半因为愁。 “你回来了,查得怎么样?”方池问道。 “帮个忙。”十三在花竹耳边小声说道:“你去‘点鸳鸯’,赵青在里面,他腰间带一条皮制长鞭,十分好认。你让他看清你的脸,他会邀你喝酒,不要推辞,灌醉他。” “赵青?” “他从牢里逃出来了。” “你怎知他会邀我喝酒?” “他定会。” “为何?” 十三见方池坚持问,只好解释道:“你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 “我长得……像……”方池的脑子转了转,说道:“我像刘易?” 十三点头,卸了方池缠在腰间的软剑,又取出他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他行走江湖多年,不要带暗器,”他轻敲一下方池的佩剑,“你练武的身份瞒不住,带一把剑正好。” 涉及刘易的事情,除了在坟场那次,十三从来不愿多提。方池也不追问,径自理了理仪容,将腰带扣好。没了腰间软剑,他腰上瘦了一圈,越发显得神清骨秀、仪表端庄。 十三看了一眼,别过头去,言辞间也有些闪烁:“若他……问起刘易……” “未曾听过。” 于是十三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方池却晃起了步子,走去“点鸳鸯”。它是蜂巢里最有大的一家店,这里有酒,但不是酒楼;这里可以宿客,却不是客栈。这里只接待男客,就连跑堂的茶酒博士都是唇若涂朱的俊秀小倌。 方池叫了一坛酒,找了个面朝赵青的位置独饮。 十三说得不错,酒喝了一半的时候,赵青提着两坛酒朝他走来了。 “可介意我坐在这里?” “无妨。” 赵青并未再搭话,方池也只顾自己饮酒,两人如同所有联席吃饭的陌生人一般,自顾着面前的一坛酒。一直等到方池喝完起身,赵青递了酒过来。方池斜睨他一眼,伸手接了,又坐回原来的位置。 “兄弟也是行走江湖之人?” 方池点头应了,并不多说。 又喝了一坛酒,方池扔了一颗碎银在桌上,起身离开。 “这够买十坛了。” “夜深人静之时,我最想花钱。” “我再请你喝一碗。”赵青猛地举了满满一碗酒,却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方池接过酒碗,抬手便将酒倒回坛中,他倒得极快,也一滴未漏,然后他露出一抹笑容,说道:“小酌我不喜欢,非要大喝才行。” 赵青眼中露出一丝亮光,展颜道:“今日我遇上酒中豪客,定要来个不醉不归!” 店中小二早就注意这边动向,听赵青这么一说,手脚麻利地搬上十坛酒来,陪笑道:“客官若是不够,可再唤我,若是喝不完,也可再退。” 然后不等赵青摆手,十分有眼色地退下了。 赵青盯着方池看了会儿,问道:“少侠如何称呼?” “白老三。” “可是还有兄长在上?” “无父无母,孤家寡人。” 赵青眯了一下眼:“那为何排行老三?” “无父无母,哪来的名字,不过随口一编,何必较真?”然后递了一坛酒给赵青,示意他喝。 “在下赵东。” 方池不在意他的名字,只是闷头喝酒。 赵青觉得此人有趣,他行走江湖多年,尔虞我诈见得多了,头一次见如此坦然说谎的,而且他就告诉你:我在撒谎,你何必当真? 于是又问道:“何故来此处买醉?” “醉是买不来的,除非我情愿。” 这人长得像刘易,没破相之前的刘易,特别是那双凤眼。 “你很像我一位故人,但又不太像。” “你先喝过我,再来跟我叽歪旧人之事。” 赵青心底一乐,他在外这许多年,还从未有人拼酒赢过自己。他胜负心顿起,闲话收回,跟方池你一壶我一坛地喝了起来。赵青喝完一坛,随手将酒坛甩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对面那人看他一眼,自顾饮酒。 一直喝到后半夜,两人都醉了,这才罢休。 赵青不是没起过将方池灌醉,带他上楼的心思。但这人越喝眼睛越亮,没有一丝醉酒的迹象,他便只能陪着,直到方池“咕咚”一下栽倒在桌子上的时候,赵青才知道受了骗。但此时他也喝的八九分醉意,别说抬着大活人上楼的力气是不是还有,就算真弄到床上,自己还能不能硬起来还要另说。 现在他只想睡觉。 赵青摇摇晃晃走出蜂巢,像往常一般,十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但他今夜喝了太多,完全没察觉藏在阴影里的祝十三。 第93章 端倪渐露,花竹孤身探秘 十三跟着喝醉的赵青,在蜂巢兜了一圈,再回到“点鸳鸯”的时候,方池已经不在原处,十三脚步不停,直奔花竹住处。 果然方池已经躺在床上,花竹又是烧火又是熬汤,在厨房里忙活。 他见十三进来,盛了一碗醒酒汤让十三给方池送去,又舀出来半碗自己喝了,才坐下来朝十三问道:“结果如何?” “我上次给你的半块玉牌可还在?” 花竹从怀里掏出玉牌——这是他父亲的遗物,他随身带着,想念父亲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赵青也有,”十三没注意花竹的低落,急着跟对方讨论自己的发现,“似乎是进门的令牌。” “哪里的门?” 十三摇头,面色纠结地说道:“说起来诡异,我这次虽然近了赵青的身,但他去的那地方……” “怎么了?”花竹见他困惑,开口问道。 “没有入口。” “没有入口怎么进去的?”方池站在门外,他整个人摇摇晃晃的,还是一副醉酒的模样,花竹连忙起身去扶。 方池见花竹上前,急匆匆要进门,没想到被门槛绊了一下,将花竹扑了个满怀。他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花竹身上,花竹伸手扶着灶台的沿,才勉强站住。 “十三兄,麻烦拿个板凳来。”花竹抱着方池有些吃力,最主要的,他尴尬。 将军,您哪位? 第79节 板凳拿来,花竹又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劝得方池坐下。方池今天是真的醉了,他赖在花竹身上,说什么也不愿下来,嘴里嘟囔着谁都听不懂的话。直到最后花竹动了气,才肯乖乖在板凳上坐好。 “赵青进去之前,有没有说什么?”方池话说得含糊不清,但人却坐得十分笔挺端正。 “似乎是说了什么、什么‘当然无疑’?”十三说道,“这次赵青也醉得厉害,我跟近了些,但也只听到个音儿。” 花竹脑中灵光乍现,他想起侯海临死前说的话,瞬间瞳仁睁大,看向两人,大声说道:“‘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白乐天的《议碣词赋》。” 十三一脸茫然地看着花竹。方池眯了眼睛,像是睡着了,没有答话。 花竹从桌上拾起玉牌,拿在手里看了看,对十三说:“自古进暗门,都要信物和口令两样齐全。侯海死时,给了我们口令,说出‘著诚去伪’,他那时手中还攥着身上玉佩,我竟然没想到是信物。”花竹仔细回想了一下侯海的那枚玉佩,觉得和眼前的玉牌并不相像。 “不知这玉牌,是不是进门的凭证。”花竹有些不确定。 “应该差不多,我看赵青也递进去一面玉牌。”十三说道,“况且,这些年来我一直怀疑,当初你父亲在飞花堂,就是给通天门效力的。” 花竹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节奏缓慢而有力,最终他对十三说道:“你这几日若还能跟着赵青,就再看看。如果不行,就跟着侯家,侯海死亡,他们多少会有些动静。” 十三点了点头,看了眼烂醉的方池,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出了门。 安排好十三,花竹搀着方池送他回房。等将方池放在床上,又将剩下的醒酒汤喂他喝完,方池却不让花竹走了,嘴里吭吭唧唧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手上攥着花竹的腕子一点儿也不含糊。 花竹不以为忤,又拿帕子给他擦了一遍脸,问道:“你今天怎么会去蜂巢,还遇到了赵青,和他一起喝酒?” 方池不答。 “你不说,我就走了。”花竹掰方池攥着他的手,但他掰开一根手指,另外一根又扣回去,忙碌好一会儿,腕子还是被方池握在手里。花竹有些恼了,说道:“你攥得我疼。” 于是手腕被松开,还没等他起身,腰又被抱住。 不过好歹方池这次是出了声,他模模糊糊地解释道:“我在家睡不着,跟去看看,怕有人欺负你。” “我们说好的,这段时间不能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方池又不答话了。 沉默了一阵,花竹说道:“侯家势大,又在暗处,你父亲死后,我们再难与他们正面相抗……”他不知如何说,思忖了老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劝方池。最终只是拍了拍锁在自己腰间的手,示意方池放开自己。 方池不依,一定要缠着他。花竹没想到醉酒的方池如此磨人,探头在他嘴角亲了亲,以示安抚。心中琢磨着,这人得了一点小便宜,应该会安心睡觉了。 却没想到,这个细小的吻,反而燎起了方池的欲火。他一个翻身,将花竹压在身下,一边狠狠地吻他,一边在几个吻的间隙问道:“你为何让他们缠着你?” 他是指蜂巢的那几个人。 “我担心他们……他们有宝娣的消息,我探问……嘶……方池你是狗吗?” 侧颈上被重重地咬了一口,花竹疼得直抽气。 “不要去,”方池舔着被自己咬出来的血痕,话说得含混不清:“不许去。” “我总要问到宝娣的去向,还有侯家……” 他话未说完,被方池一个吻堵了回去,“不许提侯家。” 花竹想了想,决定不和醉鬼计较,妥协道:“那我明日便先不去蜂巢了吧,我去别处找找宝娣。” 话说完,他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低声自语说道:“可是我如今,就是这样一个身份,若不扮得像些,怎么让人相信呢?” “我相信。” “你相信什么?” “相信你自有风情。” 方池这话说得奇怪,花竹坐起身,扳正了方池的身子,说道:“此话怎讲?” 方池喝了酒,反而没有了平日里的小心思,变得十分直白好懂,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日在风月楼,你中了刘帙晩的迷香,是我帮你疏解的。” “什么?” “你迷迷糊糊的,在梦中难熬,我不忍心……” 花竹慢慢想起他说的事情,面颊跟着红了起来,随后一个嘴巴甩上方池脸颊,“那次我们才第二次见面!” 方池被打,酒醒了几分,他换了副认真的模样,话里却带着委屈说道:“我们小时候就见过,那时你还没有想起来。” “那你也不能和还未熟悉的——” “我爱了你一辈子。”方池环住花竹,幽幽地叹息道:“从我知道什么是爱的那天,我便爱你,一直到我活着的每一天。” 情话来得突然,花竹一时无言。随后方池的吻覆上唇来,花竹伸手抱住对方,不再说话,任由他在自己口腔里攻城略地。 一个长吻吻得两人透不过气。 随后吻落在脖子上,落在胸前,花竹对刚才的那一巴掌有些愧疚,于是将手指插在方池柔软的头发里,对他予取予求。 方池得了默许,憋着一股狠劲,将这些日子里的委屈、嫉妒和不甘全部宣泄在了床上。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花竹觉得自己是波涛中摇曳的一艘小船,又仿若狂风里的一片落叶。海浪一遍遍撞击着他,疾风一次次席卷着他。 “这几日恐怕是哪里都去不了了。”花竹模模糊糊地想着,然后昏了过去。 过了四天,十三带了消息回来,说已经找到入口,花竹起身便要走。 方池却不让,说道:“我去,你从前将赵青送上了断头台,他对你有恨。” 花竹眉头微皱,思考了半晌,对后说道:“还是我去比较合适,我和赵青虽有旧怨,但如今我已被罢官,对他并无威胁,我们遇到,他最多狠揍我一顿出气。况且我声名在外,万一露馅了,也好圆,而且,你前几日才与赵青喝过酒,如果遇到,他难免心生疑窦,到时候我们的计划容易被泄了底。” 方池看了眼十三,十三说道:“不如我去。” “你是暗牌,若是在里面碰到赵青,不也一样暴露?” 十三回看方池,顶着对方能杀人的眼神的压力,如实说道:“我同意花竹去。” 方池眼神如刀,十三低下头不看他。 房内一片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窗外传来的微弱风声,成了屋中唯一的声响,三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没有一丝晃动,风声在这份沉寂中也被无限放大,呼啦呼啦,清晰而悠长。 方池转头看向花竹,他明知花竹前去,是最优的解决办法,却还是不甘。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看到花竹转过头来的坚定眼神,心知再无转圜的余地,只能同意。 当晚,花竹到了十三说的门口,方池和十三远远地看着。方池想再走近些,被十三严厉制止了。 “你若不谨慎些,到时候血溅当场的,可不止我们两个。况且,若真有什么问题,花竹自会传信号出来。” 方池望了望花竹几乎看不见的背景,竭力忍下。他看着花竹进了门,心中吊着的那口气,非但没能吐出来,反而觉得更加窒息了。 第94章 动魄惊心,地下城池齐备 方池的感觉没有错,花竹的确遇到了麻烦。 十三所说的门口,隐在一处墙壁里,花竹敲了敲墙壁,门上露出一个空洞。花竹将玉牌递进去,墙壁才打开一角,让花竹侧身进入。 进去后的空间倒是不小,站了三个人在把守。花竹见其中一人拿着他刚递进来的玉牌,去身后的盒子里找着什么,另一个则开始搜他的身。等他的身被搜完,收了他玉牌的那人,朝另两人说道:“没找到。” 花竹心中顿时一紧:看来是要两枚玉牌拼在一起,才能成为通行的凭证。如今另一半不在此处。 他心知不妙,想着先回去再说,刚要转身,三人中为首的胖子一声令下,他就被绑了起来。 花竹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恳求道:“这位大哥,你们找不到令牌不是我的问题,你们这里有没有管事的,跟他说是侯大人邀我来的……哎!” 他话未说完,身侧忽然又打开一扇门,花竹进来后,本就精神紧绷,这门隐蔽,突然一开,吓得他险些咬了舌头。 只见门里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他面色惨白,手上拎了几个食盒。那人瞟了花竹一眼,朝他身侧的两人招呼道:“几位大哥,要不要先吃宵夜?” 胖子挥手轰他:“一边去,连口酒都没有,吃什么宵夜!” 来人从怀里掏出来个东西,往对方屁股底下一塞,陪笑道:“小的无能,不敢私带。” 花竹没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但那胖子想必是非常明白,他伸手弹了送饭人一下,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说道:“行吧,辛苦老弟了。” 送饭人却不走,他又瞟了花竹一眼,低声道:“侯大人正发脾气呢。” 胖子也跟着看了花竹一眼,问道:“因为啥?” “听着好像是说被谁爽了约,厨房里的都跟着坐了蜡,我这不赶紧找个送饭的托词出来了。” 胖子挥手,示意押着花竹的两人松手,他走进仔细看了花竹一眼,问道:“谁让你来的?” “侯大人。”花竹知道里面的那个侯大人,不是侯川便是侯适,但好在侯家掩了侯海的死讯,还能让他利用和侯海的那一星半点儿关联糊弄下。 “他怎么跟你说的。” “没必要告诉你。”花竹摆出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就是你进我退的一个平衡,花竹这边强势了一些,对面就开始温言软语下来。 “小官人,这里不同别处,我兄弟奉命看守,若有得罪,给您道歉。但这口令,您不跟我说,再往后走,也终究是要对的,还请行个方便,莫要为难小的。” 花竹见他松口,腰杆挺直了些,斥道:“我为何要给你行方便,你且将我绑了带走吧。那玉牌对不上,你们奉命办事罢了。” 这时,送饭人戳了戳为首的胖子,低声道:“会不会是这位小官人走错了门,那玉牌在北门呢,要不我帮大哥们跑跑腿。”说罢,又苦着脸说道:“后厨那边正罚人呢,我现在实在不敢回去。” 胖子想了下,觉得确实有可能,但他一向谨慎,不敢让送饭之人去核对。于是抬手一指,点了花竹身侧一人,让他去了。 那送饭人却不肯走,央着看守让他留一留,说要避一避管事厨娘的威风。胖子从屁股下面将方才他带出的东西掏出来,往嘴里灌了一口,似乎想起对方的好处,于是并不赶人,默许他留下了。 花竹心中忐忑,这玉牌是自己父亲的遗物,当时十三说,他是凭这玉牌回来复命的,难不成,当年十三和自己的父亲,真的是在给通天门卖命? 若是这样,那自己父亲的死,会不会与通天门有关系? 若不是这样,那么今日,自己会不会在此间丧命? 还有那看守说的口令,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一句。如果是过了这关,后面漏了馅,不知道要如何收场,等他们真的去叫侯川或者侯适过来,自己不一定能骗过那两只老狐狸,到时候花竹的一条命,今日恐怕就要留在这里了。 他还在想,去北门的看守已经复返,他手里拿了两块玉牌,说道:“还真被这小子猜中了,果然在那边。” 胖子接了两块玉牌,对花竹行了个大礼,说道:“小官人,我们这里是入地门,您的牌子在通天门呢。不过今日你走错门,我们拦错人,也算缘分一场。侯大人此刻心情不佳,万望您进去之后,谨言慎行。兄弟几个,感恩在心,若日后有需要,定记您大恩。” 花竹没工夫管他说的大恩,他有心试探,看了胖子一眼,率先说道:“著诚去伪。” 胖子见花竹把自己的词给说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回道:“荡然无遗。” 好险。 原来中间那句“小疵小弊”不需要说。 送饭的人瞄着众人的表情,此时陪笑道:“几位大哥,这小官人也对上了对子,不如就让他跟我一起从后门进去,也免得再去绕大圈,让侯大人等了。” 那三人相互看了一眼,犹豫了一番最终为首的胖子点了头。 花竹跟着送饭之人进了门,门后是一条地道,潮湿的风从里面吹来,越往里走,墙上的灯光越暗。 两人谁也没说话,等走出几丈,花竹才开口:“如何称呼?” 将军,您哪位? 第80节 “小毕。”他说罢,伸手按了花竹手臂一下,花竹心领神会,说道:“你可是在厨房当班?” “正是。小官人若想吃什么,吩咐小的便是,到时候给您送到屋里去。” “荷花酥可有?” “有。小官人是不是要先去‘笞房’?小的等下就给您送过去。” 这“吃房”是什么,吃饭的地方吗?花竹思考了一番,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也不敢在这里问小毕,只能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几乎有些让人难以辨清方向。但好在此时的地道分叉不多,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亮着一盏将息未息的油灯,为这里增添了几分诡异和迷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败泥土的气息,夹杂着墙侧上青苔的味道,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洞穴之中。 花竹没来得及再细看,小毕已经带他走出了地道。 花竹站在出口,震惊地张大了嘴巴,还是小毕踩了他一脚,他才回神闭上嘴,望着小毕道:“这……这……也……” 小毕朝花竹身后示意了一眼,又马上垂了头,说道:“小官人稍等,马上将吃食给你送过去。” 花竹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的震撼,转身去找“吃房”了。 他路上强迫着自己不要左右乱看,因为他知道,从他和小毕走地道那时起,便有人跟着自己。花竹让自己尽量闲庭信步地往前走,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目光。 这里,分明是一座建在地下的临安城! 这座城池的布局巧妙而复杂,各种房间和通道相互连接,犹如一个巨大的蜘蛛网。这些房间大小不一,有的宽敞明亮,有的狭窄阴暗。一些房间中摆放着各种古老的器物和装饰品,都是些花竹看不太懂的物什。 花竹的目光,悄悄在周围游走着,他见到“酒肆”、“面店”和“钱庄”的招牌,更不用说穿梭在其中的男男女女,他甚至还看见一个提着灯笼的打更人! 这里比起临安城,并不差任何东西。 他悄悄打量街边店铺,然后就见一处高挂的“赵家笞房”字样的招牌。 原来是“笞房”吗? 花竹不动声色地进了门,只见两位身着寸缕的人迎了上来。花竹又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转了转——他虽然知道这里肯定和性/事脱不了关系,但突见如此模样的一男一女,还是不自觉地有些闪避。 他不转脸还好,这一转脸,看到的东西差点没把他眼珠子惊出来——大厅正中间搭了个台子,一人正在拿着皮鞭抽另外一个人,被抽的那人,屁股撅的老高,身上光溜溜的,还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花竹决定看回这眼前这两人,至少他们身上还有些布条,而且没有发出奇怪的口申口今声。 两人纷纷伸出手递给花竹,看样子是让他选一个带走,花竹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不敢露出马脚,只能将手递给那男子,随他进了屋。 “官人是要执鞭,还是受笞?” 花竹见此情景,多少也明白了一些,毕竟“笞房”的名字写在外面,又看了戏台子上那一幕。他心想打人总比挨打好,于是要去拿那鞭子。 这时小毕端着荷花酥走了进来。 花竹心下一松,眼睛不离小毕,却见他站在自己和鞭子中间,盘子下的手指晃了晃。 花竹得知他的意思,心下顿感绝望。 小毕是让自己挨打! 花竹认命般地闭了眼,声若蚊蝇:“我……我还是……那个……受笞。” 那身上只裹了半条布的人领命而去,帘子一掀,就不见了人影。 小毕见他走远,马上凑身上前,说道:“等下你选玉成。”然后撂下吃的,飞速转身出了屋。 第95章 眼界大开,花竹莫名受邀 不多时,一个手执皮鞭的人进了屋。他伸手就脱了花竹的外衣,花竹吓得有些哆嗦。却没想到,那人不再有其他动作,只是将花竹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倒持着鞭子,用手柄抵住花竹的脸,说道:“下来。” 他声音低沉柔和,但花竹此刻没工夫欣赏对方的嗓音。小毕走后,花竹心里慌极了,他来之前,便估摸着这里是个地下赌场或者官员召妓之处,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结果甫一进来,就是鞭子竹篾,再配上隔壁传来的呵斥求饶之声,花竹一下子就慌了神。暗道今夜这半刻里的经历,可比自己人生的前十九年加起来还要涨见识。他心中担忧,自己今晚能不能出去是不一定,但能肯定的是,即使能出去,也没法全须全尾地走了。 自己太冲动了。 不该这么冒失地进来的。 这是通天门的地盘,自己进来便是待宰的鱼,他翻不出任何浪花,是煎是炸,全凭对方做主。 可他必须要好好地回去。 方池还在外面等着他呢。 男人欺近身来,花竹像个受惊的鹌鹑,哆哆嗦嗦地往床里面蹭。 玉成看出了花竹的害怕,将鞭子藏在身后,人却往前探了探,伸手摸了花竹的脸颊,像是在安抚他,然后手便顺着花竹的脖子往下去了。 花竹几乎要哭出来。 他这半年,在情事上的造诣突飞猛进,但他仍旧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做这么骇人的事情。 花竹心中五味陈杂,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是身上细密地颤抖暴露了他的胆怯。 玉成很是无奈,看了花竹一会儿,抬手敲了敲床上的木板。 然后花竹就听到床板下面一动,似乎是有人,他一下缩到了床脚,眼睛直勾着床板。 玉成后退了两步,放下手里鞭子,对着花竹说道:“你先下来。” 花竹见他收手,心中稍定,从床上挪了下来,选在房内和玉成的对角位置站了,尽可能地远离他。 然后小毕便从床底钻了出来。 “花大人。”小毕跟花竹打招呼。 “小毕?”花竹此时再见小毕,颇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他没工夫在意他对自己的称呼,一下子窜过去,躲在小毕身后,生怕玉成再过来。 “若官人情愿,我便好好伺候,若官人不愿,便辛苦您出些声音,也好应付了去。”玉成拢了一下穿在身上的外套,没有还给花竹的意思。 花竹也不要那衣服,赶忙顺着台阶下:“劳烦兄台了,真的不用,我跟小毕说会儿话。” “花大人。”小毕开了口。 “你知道我的名字?”花竹如今冷静下来了一些,听出他话中的不对劲。 “花大人不记得我了,我们之前在监狱里见过。” 花竹盯着小毕看起来,无奈这地下城虽看起来很成气候,灯火却都是昏暗的,花竹盯着小毕想了半晌,终于从零落的记忆里抽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画面来,说道:“我被吴大郎暗杀那次,是不是你在对面牢房喊了吴大郎的名字?” “那确实是我,但我说的监狱,却不是那里。花大人,之前我被狱卒上刑,逼家人给我出钱,你路过帮我说了话,大人忘记了吗?” 花竹奇道:“这事我记得,但是我救的那人,明明是个死刑犯。” “我也以为我必死无疑,但我现在却在这里。” “这是为何?” “说实话,我当时也不知,行刑前一天,我吃了饭,还有一小壶酒,睡过去再醒来,我就了这里。” 花竹却是明白了,这里,不光有通天门拐卖来的人,还有从他们牢狱偷出来的死刑犯! 难怪赵青还活着,花竹以为他是自己逃狱,现在看来,多半是通天门帮他运作出来的。 小毕还在解释:“后来在这里呆的久了,便知道,此处若有人死了,多半会把尸体拿出去,然后换个活人进来,我当初便是被换进来的。” “这里是怎么回事?” “这里叫‘地下城’,我们叫它‘蚁巢’,专做见不得光的买卖。”小毕有些无奈地对花竹说道:“花大人,您自己进来的,怎么会不知道这里怎么回事?” 花竹看了一样坐在边上摆弄鞭子的玉成,欲言又止。 “啊!疼~~”小毕忽然口申口今了起来。 花竹从床上弹起,差点一个箭步冲出房门。 玉成拦住了他。 “玉成自己人,大人放心。” 花竹看了他们一眼,十分不放心:“你这是做什么?” “做做样子啊!”小毕轻车熟路,又喊了两嗓子。 花竹坐了回去,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既觉得有些羞耻,又心怀感激,于是说道:“我只是进来看看,之前没来过,那玉牌……是捡来的。” “侯大人并未邀请你?” “不算是邀请。” “那大人可要小心了。这里有妓女,有小倌,有赌场,有酒肆,甚至还有官府衙门,”小毕声音低下去很多,从怀了拿出几张破纸递给花竹,“外面的钱在这里没法用,这是这里的会子,大人你拿着用,用完了可以再拿金银去钱庄再换。临安城里有的,这里都有,临安城里没有的,这里也有。” 这里有自己的货币,花竹心中一沉…… 小毕的声音继续传过来:“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是地府,后来发现自己活着,但也跟在地府差不多吧。侯大人是个管事的,他在这里面能随便杀人,花大人不要惹他生气。” “哪位侯大人?” 小毕伸出一条腿,挽起裤管,递过去给玉成抽。“三位侯大人都是。侯川大人是个一品,侯海大人是三品,侯适大人应该是……特品吧。” 那鞭子落下,一声脆响过后,小毕腿上留下一道鞭痕。花竹看着,心中一痛。 花竹摇摇头,现在不是替人疼的时候,他赶紧弄清楚眼前的状况,才是当务之急,于是垂下眼睛不去看,只是问道:“这里还有品级?” “临安城有的,这里都有。”小毕在说话的空档里又哼哼了两声,才接着说道:“只多不少。” “皇帝也有?”花竹见小毕一边和自己说话,一边跟着玉成鞭子的节奏或求饶或口申口今,一时间呆住了,忘记了惊恐和羞耻,就这么跟他说起了话来。 小毕说话的声音一直放得很低,几乎是伏在花竹肩膀上耳语:“有,不过有两人,一个叫做大君,一个叫做国主。” “是谁?” “小的不知,”小毕说道,“这里虽有法律,但凭人意,朝令夕改,做不得数的。” “都是官员来这里女票女昌的吗?” 小毕还没来得及回答,玉成嗤笑一声。花竹转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花竹还有些怕他。 “说是女票女昌,”小毕斟酌着说,“也不准确,除了客人,我们都是奴隶,这里人命不值钱,所以怎么折腾人的都有。玉成就是,被人掳来的。” 花竹惊讶,他见玉成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被掳来的。 “孙旗,”玉成开了口,“他点名要我来的。”他大概已经将花竹当了自己人,言语间并不遮掩,“你若能将他搞死,让我做什么都行。” 孙旗是现任步军都指挥使,侍卫步军的统领,朝廷正五品官员,管全国禁军。 他也来这里? 还点名掳人进来? 将军,您哪位? 第81节 花竹额头跳了几下,看来通天门和朝廷的牵连,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得多。 他看了看玉成,问道:“这里的……客人,对你们做什么事都行?” “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我被人点了名,没人敢带我走。店里被带走的,十有八九都死了。”玉成轻叹一声,露出一抹苦笑:“此地,犹如人间炼狱,人命轻贱,随时可被人取走,又何谈其他呢?” 花竹从笞房出来的时候,格外留意了一下身后——跟着自己的那人还没走。他溜溜达达,想找个钱庄换钱。小毕虽给了他钱,但他不想暴露,还是决定亲自去换了钱,给玉成送过去。 他所在的这条街,是被一条条暗道连起来的,大概是怕坍塌,道路做得纵横交错,十分容易迷路。花竹在里面转了一会儿,已经不确定自己能否按原路返回。他想看看这里到底有多大,于是见到路口就向右转,连着转了五六次,竟然还没看到尽头,心下不禁感叹这蚁巢的复杂和广阔。 等瞧见一个钱庄,兑好了钱,再想回去的时候,果然迷了路。 一般花竹迷路的时候,都会感应下附近的动物,借它们的方向感回去,但如今他在别人的地盘上,又不敢轻易冒险。正在犹豫间,一个配着刀的大汉拦在花竹面前,花竹看他一眼,心说终于肯露面了。 大汉并不说话,而是朝花竹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跟自己走。 花竹没有动,说道:“我要先回去把钱付了。” “有人替你付过了。”他见花竹不动,又说道:“大君有请。” 花竹今夜已经长了很多见识,他觉得,别说是大君有请了,就是对面这人说是阎王差他来找自己的,他也能眼睛不眨地跟在后面去了。 只是这大君,若果真是侯家之人,自己恐怕的确是要去见阎王了。 花竹横下心来,跟着大汉,一路朝地下城的深处走去。他越走越觉得不舒服,这里空气浑浊,灯光昏暗,花竹进来后也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但是在现在这个感觉…… 他头痛,很多痛苦没由来地强塞进他脑中。 像是去赶翠鸟那夜里的压抑,但是更难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花竹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试图让自己好受些。 这时,他脚下踩到个软乎乎的东西,花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堆排着队的老鼠! 他脑中灵光一闪。 花竹忽然知道那晚李睦带着的驭灵人,是从何而来了。 也明白初见侯海那次,他说的大夏军队,不久也能借上驭灵人之力是怎么回事了。 花竹调整呼吸,再次去感知地下城内的一切,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动物身上,而是不断寻找着同类的气息。 在这漆黑一片的地下城池里,光是花竹能感受到的驭灵人,就不止百个。 紧接着,他又感觉到了大象的气息。花竹不禁心惊:若自己头顶上是象院,这里便应该是从蜂巢开始,一直往南挖穿了皇宫。 再仔细一想,又觉不对,皇宫毕竟守卫森严,若有人在地底动工,很难不被发现,更何况是这么大的工程。 于是他随即想起,那日去草料场看到的大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现在应该是出了临安城,往罗村的方向去了。 大汉看出花竹的不舒服,问道:“头一次来?” 花竹跟着他在黑漆漆的地道里转来转去,这人身上带着一股霉馊的气味。他跟这里的很多人一样,近距离闻起来,就像蜷在角落里的一条狗。花竹对味道敏感,跟在他身后很是难捱。他含糊地应一声,不置可否。 大汉见他如此,不再多话,一路无言地离开了纵横交错的地道。 花竹今夜震惊了好几回,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走出地道的时候,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里还是在地下,但眼前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如果说之前他见到的是临安城的话,此刻见到的,便是皇宫了。 这里亮堂很多,眼前的建筑气势恢宏,门楼上书“万金”二字。 花竹感受有风从自己身侧吹进来,将旁边大汉身上的味道吹散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一些。 但这里和之前最不一样的,还是周围的人。 之前那“临安城”内的人,个个脸色惨白,身形佝偻,脸上也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这里的人,却皆着华冠丽服,个个生机勃勃。远远从各个房间里传来的丝竹调笑之声,更是给此地平添了几分活力。 花竹知道这里虽然看起来美好,但论凶险程度,只会比之前那里更强。他才出狼窝,又入虎穴,逼着自己打起千万分精神,来应对接下来的一切。方才在玉成那里的惊慌失措,是万万不能再泄露一分。 他鼓起勇气,随着大汉的指引,进了万金楼的门。 第96章 起死回生,幕后主使现身 花竹本应该探个虚实便走,但却被这一邀请耽误了时间。他想派只老鼠去给方池报平安,却又因为感知到地下城内驭兽人的气息而作罢。 于是方池那边就受了煎熬。 他头一次觉得十三碍事。 “方池,你若非要去,我定会拦你。”十三单手按在他肩膀上,用了十成力气,“我就是把你打昏了,也要将你抬走。” 方池忍耐着,他知道,若是打起来,今夜谁都脱不了身。 “再等等,”十三手上撤了力气,劝道:“也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耽搁了。” 十三说的没错,花竹刚进万金殿,就见一个熟面孔。那人似乎没注意他,光顾着招呼往来的客人,忙得不亦乐乎。 花竹往带自己来的大汉身侧避了避,不想让青莲发现自己。 他和方池去镇江找了一圈的女使,竟然一直躲在临安。如此看来,当时将女童衣服放进自己房内栽赃的,应该就是青莲无疑了。 问题是,谁指使她去的。 花竹避开青莲,他心里惦记着外面等他的人,今夜并不想再招惹任何麻烦,只盼能安全出去。 大汉将花竹带至门前,并不入内,转身离开了。 花竹这边避着青莲,也不敢在廊内久呆,只能抬手敲门。 “进来。”屋内传来声音。 花竹进屋,只见一个面目白净的中年男子坐在藤椅上。他见眼前的男子面熟,盯着对方瞧了一会儿,而后心脏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了起来。 不会…… 不会是他…… 但花竹越看越像,几乎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可能。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从脚底升起,直逼心头。 花竹清了清嗓子,咽了口唾沫。 “父亲?”他试探着叫出声,声音枯涩粗糙。 对面并未犹豫,应了一声。 来的路上,花竹还在琢磨,就是阎王来自己面前也不会觉得惊讶,但他看见自己十几年前去世的父亲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站一坐,沉默了半晌,还是花吟先开了口:“近来可好?” 平常至极的寒暄,如同每一个父亲问许久未见的儿子那般。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相隔过十多年的生死。 花竹忽然想笑。 失去父亲的这十几年来,他无数次地想象,若是父亲还没死,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父亲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吗?他会在悲伤的时候安慰自己吗?会在迷茫的时候给自己一些指引吗? 如今父亲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的时候,花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他试着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无论如何,眼前的是自己的父亲,活生生的父亲,花竹思念了很久的人。 花竹走到他面前,花吟站起身来,父子俩人给了对方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你……我……”花竹喑哑着声音,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你有很多问题。”花吟说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花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是被他们抓来的,剩下的事情,等有时间,我们慢慢说。”花吟语速飞快,在花竹耳边说道:“地下城里到处都是他们的耳目,我们见面要小心些。” “谁?” “大君和国主。” “刚才那人,说是大君叫我来的。” 花吟瞳孔微缩,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转瞬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我担心你安危,托人将大君支走了。” “支走了?”花竹有些疑惑地看着花吟。 花吟搓了搓手,朝花竹挤出一个笑容,“毕竟我也来这里十多年了,还是认识些朋友的。” 花竹有一肚子问题想问花吟,但两人之间的父子情分早已生疏,他思来想去,最后说出口的只能是和这地下城相关的问题。于是花竹问道:“大君是谁?” “严丽娟。” “国君呢?” “侯适。” “他们建这个地下城要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无非钱与权。”花吟摆了摆手,说道:“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宝娣的女子?” “宝娣怎么了?” 花吟抓住花竹的袖子就往外走,“我带你去见她。” “宝娣在这里?”花竹瞳孔中充满了惊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但他惦记着宝娣的安危,压下心中诸多疑问,还是跟着花吟去了。 花吟带着花竹在暗巷中行走,两个人的人影在昏暗的灯光里,若隐若现地穿梭着。他们像是两条幽灵般的存在,时而被暗影吞噬,时而再次从灯火中浮现。 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两人又回到了花竹来时的地下城那端。 “她在这里面,”花吟指了指眼前的酒楼,“你进去找她吧。” “你不一起吗?” 花吟摇摇头,“我是地下城里的人,恐怕她不信任我。你找到她,带她出来,我想办法送你们出去。” 花竹谢过父亲,独自进了门。宝娣并不难找,她做了一副茶酒娘子打扮,正穿梭在店内为客人斟茶倒水。花竹躲在角落里,悄悄朝宝娣挥手。 “你也被抓进来了?”宝娣趁人不注意,拉花竹进了后厨。 后厨人不少,都是些面容惨白、无精打采的人在忙碌。宝娣带他穿过厨房,挤进一个放泔水的房间。 这里气味难闻,但胜在无人打扰。 “你怎么在这里?”花竹拉住宝娣的胳膊,生怕她再消失一般,“我找了你好久。” “我被人抓来的。”宝娣声音低低的,“正好调查下这里的驭灵人。” 将军,您哪位? 第82节 “什么意思?” “我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大批驭灵人,这两天转移出去了不少,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怎么被抓来的?算了,你先跟我走,这些话等到家了再说。” “我不走。”宝娣躲开花竹拉她的手,“我事情还没调查完,不能走。” “你要调查什么?这里面,都是送命的活计!” “我已经拿到了他们的一部分账本,等我拿到全部,我再回去。” “你要账本做什么?” “姐姐要用。” “谁?” 宝娣却不想回答了,她推开门想走,花竹却一下抓住她的胳膊。“你说清楚。” “我太长时间不见踪影,会被发现。” “那你快点说。” “我不是我娘的女儿,我是罗应将军的的女儿,当初我娘用自己的孩子换了我,所以婉婉是的我的亲姐姐,我们已经滴血认过亲了。” “婉婉让你来这里的?” 宝娣并不回答花竹的问题,继续说道:“当年侯家将罗村的驭灵人全部带到了地下城,他们又从别处抓来其他驭灵人,他们一直在这里,偷偷为北梁提供战场上打仗的工具。” “北梁军队里的驭灵人,是这里送出去的?” “正是,我已经拿到了一部分账册,等我拿到全部账册,我们就告到朝廷,让皇帝治侯家一个叛国之罪,为父母报仇。” “没那么简单,这里与朝廷渊源颇深,你们即使拿到证据,也不一定能扳倒侯家。”花竹仍旧抓着宝娣的胳膊,“你先随我回去,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宝娣却不从,她用没被花竹抓着的另一只胳膊推开门,对着门外哇哇乱叫起来。 后厨中的几个人往这边看来,花竹赶紧松开了宝娣。宝娣就这么一溜烟儿跑走了。 花竹只好独自出了酒楼。 花吟正等在外面。 “宝娣呢?” 花竹摇摇头。 “没见到吗?” “不肯跟我回来。” “这是为何?”花吟带着花竹往回走。 花竹却只顾着低头走路,不再说话了。 花吟见他不语,又悄声问道:“我听说侯家最近出事了,这是真的吗?” “你能带我出去吗?”花竹转向花吟。 “我们父子许久未见……”花吟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我带你出去。若你再进来,就去万金殿找郭全,他知道我在哪里。” 花竹含糊应了一声,出了地下城。 天色已经破晓,十三见花竹全须全尾地出来,不再看着方池,转身离开了。花竹见方池还藏在暗巷里,偷偷朝对方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上前。 然后他拐进了一家客栈,要了间偏僻的客房,等着方池进来。 “怎么样?”花竹刚进屋,方池就从后窗翻了进来。他仔仔细细地将花竹检查了一遍,似乎担心他缺胳膊少腿一般。 “大开眼界。”花竹将自己在地下城的遭遇说了一番。 “所以,通天门真的是侯适和严丽娟在控制?” “我父亲是这样说的。” “但你有其他想法。”方池见他脸色沉郁,知道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花竹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一节一节地往下沉。他的胸口似乎被什么堵住,纵使再怎么用力,也呼吸不到周围的空气。 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 方池将他抱在怀里,“无论怎样,你父亲没死是好事情。” “他杀了你娘。”花竹声音闷闷的。 “这又不怪你。”方池将花竹拥得更紧了些,“你别为了这件事自责。” “不止这一件事。”花竹挣开方池的怀抱,站得离他远了一些,“我怀疑……我怀疑,我父亲是通天门背后的掌权者之一。” “此话怎讲?” “最开始来叫我的人,说是‘大君’要见我,但我去了,却只有我父亲在等。我父亲带我去见宝娣,顺顺利利、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就见到了,他想把宝娣和我一起送出来,而宝娣正在收集通天门的罪证。还有,我拿着我父亲曾经给十三的那块玉牌,顺利进入了‘纳土通天’,这意味着,十几年前,他们就是通过飞花堂,来为通天门效力的。最重要的是,我父亲脸上,没有地下城众人的惨白肤色,这说明,他在地下城里,拥有很大的权利,甚至可以偶尔回到地面上。” “若你父亲是通天门背后的掌权者——” “掌权者之一,小毕跟我说,地下城有一位‘大君’和一位‘国主’。你还记得严丽娟在船上跟侯海说的话吗?她说‘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去投靠那人’,所以,通天门里,除了侯家和严家,还有一方势力,但我父亲却跟我说,地下城是侯严两家当家,如果他不是为了掩藏自己,为何要欺骗我呢?” “会不会是常家?” “我也想过,但若真的是常家,常玉不至于那么轻易被人送出去顶罪。”花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最有可能的是,花家与常家曾经联手过,花家在暗,常家在明,但后来我们调查通天门的时候,常家便沦为了弃子,被……被我父亲抛弃了。后来侯海娶了我妹妹和常淑芝,也是通天门势力相互试探和调整的结果。我们原来以为安济院送出去的那些金银,是拐卖人口所得,如今看来,那些钱财,应该有一大部分是地下城里赚来的。” “我让姜九她们再去打探下。”方池欲言又止,“若真是……若真是……” “若真是如此,那我便只能再演一出父慈子孝,和他虚与委蛇一番了。今日我们父子相见,他只想着怎么利用我,更讽刺的是,我也只想利用他。”花竹挤出一个笑容,对方池摆摆手,似乎是在催他走,又似乎是在挥散自己的情绪,“你先去通知飞花堂去打探吧。” 说完这些话,花竹感觉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血液。他心中一阵烦乱,感觉自己无法在室内久呆,不等方池离开,就率先转身出了门。 花竹用了比平时要多的时间走回家,走在临安城的朝阳中,他一时间,不确定自己能否再继续前行——他的父亲没有死,并且成了通天门的幕后主使。 成了残害了众多驭灵人的幕后主使。 成了他这辈子要复仇的对象。 花竹完全沉浸在那种让他恶心的挫败感中。 第97章 远派边关,分化侯严两家 这日傍晚,婉婉又推着方与之来了花竹家。方与之见方池没在,朝花竹问道:“他人呢?” “买菜去了。”花竹扔下淘了一半的米,招呼方与之去屋里休息,“方兄这边请。” 婉婉在身后推着方与之,并不说话。 “宝娣……”花竹看了眼婉婉,欲言又止。 “多谢官人关心,宝娣现在很好。”婉婉朝他嫣然一笑,回答道。 花竹的火气一下子就升腾起来。 “现在很好?她在那吃人的地方怎么很好?她是你妹妹!” “她们两姐妹的事情,我们外人还是不要插手了吧。”方与之坐在轮椅里拉偏架。 “外人?”花竹怒气更盛,“宝娣娘亲临死的时候,把她托付给我,我答应过她让宝娣过上安稳日子的!” 婉婉的笑容还在脸上,她做惯了风月场上的生意,性子最是柔和。“官人莫要生气,宝娣已经是大姑娘了,她能保护好自己。” “她一个人在你们都进不去的地方,怎么保护自己?谁能保护她?” “我这次来,正是要跟官人商量这件事呢,官人莫急。”婉婉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方与之眉头紧皱,重重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方池刚进门,就听见方与之的叹气声。 方与之见方池回来,眉头皱得更紧,从怀里掏出一卷黄色卷轴。“自己看。” 圣旨被方池随手拿了过来,转手就递给花竹。花竹没有方池那么恣意,双手捧了圣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打开看看,说了什么。” “这……”花竹看了眼方与之,方与之仍旧那副眉头紧皱的模样。于是他也不管合不合礼制,打开圣旨就看了起来。 “这上面说……说让你三日后启程,去边关。”花竹一时间忘记了宝娣,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方池,随后又确认一般看了一眼手中的圣旨,喃喃道:“你不是还在丁忧吗?” “最近北梁人蠢蠢欲动,边关不稳。”方与之一手在腿上敲着,“但最主要的,还是侯家想让我们低头。” “此话何意?”方池问道。 “侯家递了草贴,希望晓夏嫁过去。” “怎么可能?”方池和花竹惊呼,方晓夏如今已是自由之身,她断不会嫁入侯家。 “我递了帖子去侯家,看看此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先给晓夏传消息,让她离开罗村吧。” “你和晓夏都离开临安,我怕是独木难支。”方与之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无奈,婉婉轻轻拉住他的手,“宝娣在做的事情,是我们难得的机会。” 花竹还在想着方池要走的事情,也不想和方与之争辩,只是说道:“我会想办法救她出来的,地下城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方与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招呼着婉婉离开了。 两人走后,方池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煮汤做菜,饭菜上桌后,花竹先提起这件事:“圣旨放在柜顶了。” 方池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今晚我去趟地下城。”花竹继续说道。 方池夹了一筷子菜给花竹,不咸不淡地开口:“我们离开临安吧。” 汤菜的热气还升腾在两人中间,花竹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 “去西夏,去大理,或者找个深山老林。”方池颇为认真地说道:“你若不喜野味,我们找个海边港口,泉州各色人等往来频繁,适合我们混在其中。” 花竹露出一丝苦笑:“我有使命在身,是一定要将驭灵人救出来的。” “对方势大,此事难成。” “我知道。” 方池起身,从床底下拿出一封信,花竹一直想不明白,方池这到处藏东西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将军,您哪位? 第83节 信递到花竹手上。 “这是方大人留给你的信?”花竹问道。 “正是,上面说了地下城的情况,你且看看。” “你早就知道有地下城?” “知道,但不知地下城就是通天门。”方池示意他看信。 信函不短,方衡大概是知道自己此行凶险,在信中几乎知无不言。他先说了方池的身世,原来他母亲春娘曾是地下城的一名妓女,地下城则是蜂巢下面一处嫖妓场所,因为做得隐蔽又高档,几乎成了当时朝廷中人嫖娼的不二之选。后来方池的母亲生下他,方衡便将她从地下城救出,介绍到风月楼做了一名乐师。然后又说到方池母亲的死亡,因为当时罗应被判叛国之罪,方衡想着帮他疏通关系,就托春娘在楼里打探些消息,却没想到因此招惹到了侯家,反而被杀。方家和侯家,也是在那个时候,结下的梁子。最后他再三嘱咐方池,若他这次去镇江出了什么意外,千万莫要再查,让他带着方与之和方晓夏离开临安,找一处清净之地了此余生。 花竹一口气读完了信,方衡在信中对方池的关切,让花竹忽然有些想念田妈妈。如果田妈妈还活着,她大概也会这样保护自己吧。一瞬间,花竹几乎感到了田妈妈就在身后,拍着他的肩膀,再次对他说:“你可以带着心中的遗憾,去避免更多的遗憾产生。” 当晚花竹又去了地下城,这次他直奔宝娣工作的那家茶楼。宝娣却已经不在那里。万般无奈之下,花竹只好再去找花吟。 进了万金殿,郭全将花竹带到之前的房间。花竹推门而入,却见宝娣正坐在里面。 “你怎么在这?父亲呢?”花竹问道。 “他真的是你父亲啊,”宝娣扭过头来,她正在吃一个很大的频婆果,“我还以为他诓我的呢。” 花吟拿着一盘频婆果从里间走出来,朝花竹笑道:“拖了你的福,我昨日升迁,做了万金殿的管事,今天就赶紧来叫她来吃这新鲜玩意了。” “今天有人想要拉我到繁育司,你父亲救了我。” “番鱼司?”花竹有些茫然地看着宝娣。 还未等宝娣答话,花吟插嘴道:“最近驭灵人大幅减少,地下城里驭灵人不足,所以在大肆搜罗。” “你能将宝娣送出去吗?”花竹没管番鱼的事情,朝花吟问道,他急于送宝娣回家。 “可以是可以,不过宝娣说,她在搜集账本,我想着总要等她完成,了却了她的心愿。” 花吟说完,宝娣意味深长地看了花竹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你看他多懂我”的意味。 “只是搜集账本之事凶险,不知宝娣可愿将账本暂存我处,如今我掌管万金殿,保准帮你保管得妥妥当当。” “父亲,”还未等宝娣回答,花竹开口道:“可否让我们单独说两句话?” 花吟的目光在花竹身上逡巡了一番,笑着说道:“自然自然。”随后出了门。 “花竹哥哥,”宝娣见房内无人,挽起花竹的胳膊,悄声问道:“你可是不信任他?” “怎么会,他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自然信任他。”花竹说着这话,却是缓缓地对宝娣摇了摇头。 宝娣是个机灵的,见花竹如此,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当下还是亲亲热热抱着花竹的胳膊,继续说道:“那就好,他今天可是救了我的性命呢。” “这里不安全,父亲毕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你还是先回家,账本的事情,我慢慢帮你查。” “不要嘛!我好不容易进来的,不能就这么离开。”宝娣赖在花竹身上撒娇,然后趴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雪松是侯川身边红人,你去找她。” 说完,又气鼓鼓地推开花竹,一副撒泼无赖的模样。 “你先回家。”花竹心中记下雪松的名字,嘴上仍旧重复着刚才那句话。 宝娣嘟着嘴,一脸不愿。 房门在此刻恰到好处地被敲响,进来的是花吟。 “打扰两位了。”花吟说话很客气。 “没有,正好劳烦父亲将宝娣送出地下城。” 宝娣在一边板着脸不说话。 “宝娣的事情才做了一半……”花吟一副有口难开的模样,他犹豫了一番,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花竹二人说道:“实话和你们说吧,侯适和严丽娟二人,把控地下城已久,我们都是有苦难言,十分盼望着,能有个机会推翻他们的管控,重新获得自由。到时候……到时候我也能再回花家……” 花吟用期盼的目光看向花竹,希望他留下宝娣继续调查。 “无需账本,我也能分化侯适和严丽娟。到时候他们反目成仇,我们便可趁机毁了地下城。”花竹看向花吟,试探着他的意思。 花吟本想拿到账册,威胁侯适,却没想到花竹还有让侯适与严丽娟相争的好办法,一下子亮了眼睛,朝花竹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上次你问我,侯家是不是出事了。”花竹放低了声音对花吟说道:“侯家确实出事了。” “侯海死了。” “被严丽娟杀死的。” 第98章 偶得点拨,青莲揭秘旧案 花吟送走了宝娣,带着花竹往万金殿三楼去。 “今晚侯川大人宴客,我们同去凑凑热闹。” 花竹知道花吟不信任自己,此行多半是在试探,也不多说,点点头跟着去了。他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早就没了退路,如同身处一条窄桥的正中,若想回身,必定落水,他只有朝前走。 今晚吃饭的几人,都在房间里等着。 富阳和仁和的高、李两位县令站在桌边,坐在桌前的,是步军都指挥使孙旗和吏部侍郎张庆丰。 花竹再次感叹这里牵涉之深广,亦觉得此趟没有白来。 花吟没有跟进来,他推说自己身份不够,回去二楼忙活宴席去了。花竹进屋后,很有眼色地站到了两位县令身后。 桌上的主位还空着,显然是留给侯川的。 侯川似乎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桌上的两人先聊了起来。 两位县令大人也跟在后面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着。 一时间屋内气氛热烈又愉快。 花竹并不参与他们的交谈,低头摆弄着腕上几乎快要全黑的镯子。他这次来地下城,驭灵人的气息削弱了很多,不知是他们不再躁动,还是转移去了其他地方,还是……已经死了。 花竹猛然想起在镇江船上,听到的侯海说的话:“边关马上要打仗,到时候驭灵人都要上战场。” 如今果然应验了。 方池要去打仗,地下城的驭灵人也可能都被调走了。 “花大人,我就说你起复近在眼前。”高县令微退半步,又朝后仰了仰头,试图让花竹进入他们的谈话小圈子。 高、李二人很懂得在领导眼皮底下说小话的艺术,他们的声音很低,语速又慢,每说完一个字都有能马上停下的意思。 “高大人说笑了。” 高县令却不是说笑,他在很认真地拉拢花竹,他仍旧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嘴唇却几乎不怎么开合:“今天吏部侍郎都来了,你复职不在话下,若是商量得好,能直接上至朝堂也说不定。” 花竹站在两位大人身后,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见花竹不说话,以为他不信,高大人又说道:“我们国家,一半事情是在朝廷上办成的,另外一半,是在这里办成的。就连那方家长子,也要——” “于大人!侯大人!”身侧的房门还没开,只是微微动了下,高县令已经转了身子,一下提高了语音语速,给进门之人行礼。 不愧是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的人。 来人是侯川,他比侯海矮一些,或因他幼年的时候,侯适尚未发达,所以吃食没能跟上。但也正因如此,侯川比侯海更加求实向上许多。花竹打量着他,心中暗自盘算如何从他身侧那个叫做雪松的女子身上套出消息。 跟在侯川身后的,还有一个男人,花竹定睛一看,竟然是当今宰相于平。 于平跟着侯川走到主位,相互推脱了一番座位,也不与众人寒暄,先吃了几口菜,然后才道:“最近繁忙,每日亥时才能得闲,诸位莫怪。” 自然没人敢怪他,高县令甚至很有眼色地让人加几个热汤热菜。 当下又是一片对于平的恭维之声。 等声音渐歇,于平才又问道:“方家如何了?” “方与之递了帖子来,”侯川看了一下花竹,似乎疑惑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但他并未多问,只是继续说道:“所以特意来请示下大人。” 于平顺着侯川的目光,一下就看到角落里站着的花竹。 侯川知道今天自己是被人算计了。但他此刻碍着于平的面子,不好发作,只是摆了下手,不甚在意地介绍了一下花竹:“小海的屋里人,没关系。” 于平也不追问,目光从花竹身上移开,朝身侧的张庆丰问道:“你怎么觉得?” “全凭大人吩咐。” “方衡查到了多少?” “只看到了我们设在门外的几处诱饵,连皮毛都没摸到。”侯川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回答道。 “那就回了方与之,说你们诚心相聘,看他还有没有什么底牌。”于平低头想了想,说道:“北边的事情……” 他话没说完,朝花竹这边投来一瞥。 侯川见他如此,十分适时地朝花竹三人看了一眼,才慢慢回复道:“此事涉及军机,大人您看——” “下官先告退。”高大人最有眼色,没等侯川说完,已经退步出门。花竹和李县令也跟在后面。 高县令一出门,就变戏法一般,拿出三个板凳来,跟两人分了。 两位县令似乎非常习惯这种状况,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聊到一半,高县令掏出一把瓜子,他见花竹望着自己,手臂抬了抬,示意他自己拿。 花竹抓了几颗,吃了两口。又见两人盯着自己瞧,只能评价道:“炒得不错。” 高县令也不见外:“下次再给你带,老李不爱吃瓜子。” 李县令一笑,将手中的瓜子全部分给花竹,话却是朝高县令说的:“你就不能装点儿花生?” “花生装不了几个就满了。” 两人叽叽咕咕地又聊了起来。 花竹惊讶于两位县令的言辞,他们聊天似乎并不避讳自己。不要说现在他身无官职,还顶了侯海娈宠的名声,就是他堂堂正正任县尉的时候,两人都不曾对他如此随和。 高县令似乎意识到两人有些冷落花竹,再次将话题引到他身上,问道:“你为何不让侯大人再给你找个职位?” 他这话说得轻巧,就好像是委托掌柜在店里给人找个差事一般。 但花竹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意识到,既然侯海的死讯还未传出,自己便还有利用他的机会。于是问道:“恐怕难成,若是找个官职这么容易,那为何侯海大人一直只有贴职?” 高县令又恢复了他之前那种说小话的节奏,说道:“寄禄官多好啊,有品阶、有俸禄,还不用干活。” “虽无实权,但侯家也不需要,”李县令接话道:“何况,树大招风。” 花竹明白了,说白了,就是侯家知道侯海的斤两,让他有钱有名,但是不给职权,以免惹事生非。 倒是考虑得周全。 也难怪侯海非要在通天门里争权。 高县令又道:“我看侯海大人是在拿你和方家斗气,现在就连侯川大人都搬出来了。你趁他在气头上去求,没准儿给你弄个比方池从前还大的官职。” 将军,您哪位? 第84节 他们提到方池,花竹心中一沉,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高县令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说道:“我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免不了要互相帮衬,我知你是有能力的人,今日托大劝你一句,办事趁现在。” 花竹忽然意识到,这两位县令大人,是在点拨自己。从前他那么想升职,呼天不应,反被诬陷,今天他沦落至此,却有两个县令主动出谋划策,不可谓不荒诞。 他说道:“其实……我……我是……,”花竹顿了顿,不知怎么说才好,对面那两人,毕竟是朝廷命官。而分桃断袖之事,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李大人见他为难,主动说道:“我知道,但人在世间,谁没有一点癖好呢?” 花竹微微睁大了眼睛。 高县令已经吃完了瓜子,十分平和又认真地说道:“你下次见到侯海大人的时候,且去跟他说,现在正是时候。” “说道这个,我好久没见到侯海大人了。”李县令说道。 “听说受了风寒,正在家中养伤呢。” 两位县令就这么嘟嘟囔囔讨论起侯海来。 花竹这边,却忽然没了打探消息的的欲望,他感到郁结在自己胸口的东西,舒散了一部分,他能感到,面前这两个人,是真的在帮自己筹划。即使他们知道自己喜欢男人。 李县令看出花竹的迟疑和迷惑,解释道:“在上面,我的确为难过你,即使明天我们在上面见面,我还会是之前对你的态度。” 在昏黄的灯光下,李县令缓缓抬起手,手指轻轻指向屋顶。然后他收回手指,从花竹手中抓回两颗瓜子吃起来,最后再次慢悠悠地说道:“在这里,我不需要用你来证明自己的‘合序’,在这里,我们才是不正常的那个。” 正在这时,花吟从楼下上来,身后还跟着端着个托盘的青莲。 两位县令纷纷站起来,跟花吟打招呼。 花吟跟他们寒暄完毕,转头对花竹说:“终于看到你不那么眉头紧锁了,今天有什么开心事,往后多想想,你笑起来像你娘亲。” 花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笑了一下。他正要说话,就见门被打开,于平从里面出来。 送走了于平,侯川朝高、李两位县令招手。 “花大人,少陪了。”两位县令对花竹行礼。 花竹堪称真心实意地朝他们还了个礼。 “看来侯大人不太相信你,”花吟拍了拍花竹的肩膀,“没关系,你多在地下城里转一转,等混上了脸熟,到时候就自然好了。” 花吟说完,又带着上好菜的青莲下楼去了。花吟走后,花竹哪儿也没去,他站在二楼,看着在大厅穿梭忙碌的青莲。 不多会儿,青莲也见到了居高临下观察自己的花竹,她游鱼般的身形一顿,不小心撞上了正要入座的一位客人。 第99章 驭灵之秘,方池有心归隐 两人如此对看了半晌,花竹暗地里朝青莲做了个手势,青莲自知躲不过,跟着花竹去了万金殿的后门。 “大人,”青莲率先开口,“从前那些事……都是常玉的主意,当初……当初……” 花竹见她也如此称呼自己,忽然明白,“大人”只是这里对客人的一个称呼,毕竟这个地下城,若不是个大人,还真进不来。 他与青莲都心知肚明当初栽赃的那件事,也不废话,挑明了问道:“先不说你栽赃我入狱之事,我且问你,那时把吴大郎送进监狱杀我的,是何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青莲指天发誓,“若是我撒谎,天打雷劈。” 花竹盯着她看,并不说话。 “大人……” “你栽赃我一次,害我差一点丢了性命,我姑且算作你欠我一次。”花竹伸出一根手指,“而后你逃到地下城,让我去镇江寻你无功而返,这是第二次。” 花竹又伸出一根手指。 青莲额边滴落一颗汗珠。 “你从未想过有一天我能来这地下城对吧,”花竹说道:“所以你毫无压力地构陷我。” 青莲扑通一下跪地。 花竹不着急扶她,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让我又在这里遇见你,便是缘分。” “我不为难你,只问你三个问题,你全部照实答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揭过。” 青莲跪在下面,只顾点头。 “常家为何要杀那女童?” “哪……哪个女童?” “你诬陷我杀死的那个女童。” “应该是……是个意外……听说人运到临安,不知为何就死了。” “你已知道我和花吟的关系,若还是诓我,在这地下城里,我必让你不得好死。” “是……倪家大虎,他见那女童生得漂亮,起了歹意,我……我……。” 青莲“我”了半天,最终任命一般说道:“我恨大虎薄情,逼他杀了那女童。” 看来大虎死得不冤。 “第二个问题,便是刚才我问你的,我入狱之时,是谁雇吴大郎杀我?” “这个我真的不知啊,大人!”青莲有些急了,见花竹要走,一把拉住他,说道:“大人换个问题,或者……或者我多回答您一个问题!” 花竹停了脚步,说道:“我便是问你一百个问题,你不真心实意答,也是枉费。” “这个我真不知道,当时……当时我已经栽赃了您,只想赶紧了结此事,怎么会再生枝节杀人啊!” “你说是常玉让你栽赃我的,可是实话?” “千真万确。” 花竹不语。 “真的是常玉,大人,我一个女使,倪大虎一个人贩子,能干什么呢?” “倪大虎可不是一个人贩子,或者说,他不止是一个人贩子。” 青莲见他拆穿了两人的底细,也不含糊,当即改了之前的说辞,说道:“是李大人。” “哪个李大人?” “仁和县令李大人。” 刚刚分了瓜子给自己的李大人。 花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道:“第三个问题,你让倪大虎杀死的女童,她脚踝上的刺青是什么意思?” 听得此问,青莲站了起来,她紧绷的背脊舒展了些,显然回答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没什么压力。她除下鞋袜,准备给花竹看自己的脚踝。 “我知道你也有,我是问,这刺青是什么意思。” “是用来分辨人的意思。但凡是通天门的人,都有这些刺青,这是属于他们财产的标记。男人女人各不相同,不同地方来的人,也不一样,同一地方来的人,负责的工作不同,刺青也不同。”青莲最终还是脱了袜子,指给花竹看,“男人在左脚,女人在右脚,浅色的刺青都是后面增加的,横竖刺青都是立功一次,大功是横着的,小功是竖着的。若是斜着的刺青,那便是记过。” “你栽赃我那回,是算大功还是小功?” 青莲一下子又跪了回去,颤颤巍巍地说道:“大人饶命,那次不算功过。要归入这里后,做的事情才会有刺青标记,之前做得任何事都不算进去的。” “还有最后一个你送我的问题,大君和国主是谁?” 青莲又开始磕头了。 她一句话不说,只是把头磕得咚咚作响。 过了半盏茶功夫,花竹闻到了夹在风中的血腥味,他不愿为难青莲,于是蹲下身来,说道:“那我换个问题吧。” 青莲如蒙大赦,感激地眼泪都流了下来,一个劲儿地朝花竹点头。 “你看看这个刺青是什么意思?”花竹在地上画了个刺青的样式。 “这个刺青,想必是一个女子身上的,能看出来是她的生育证明。后面补上去的横杠代表他生儿子的数量,所以是一个儿子;竖杠是生女儿的数量,是两个女儿,所以这人是给地下城生了一儿两女。” “生孩子是立功吗?”花竹有些不解,这是春娘脚踝处的刺青样式,青楼中的女子,最忌讳的便是怀孕生子了。 “她应该是繁育司的人。” “番鱼司?”这是花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难道是什么驭兽人的新技巧吗? 青莲感激花竹并未逼问自己,很是耐心地解释道:“是负责生孩子的地方,那边女子的任务,便是生产。若是地下城的男子表现好,也能获得和那边女子同生一个孩子的权利。” 花竹听了觉得奇怪,不知道此举何意,为了留住男子在这地下城效命吗?可是地下城的人,就算再回临安城,大多数不是被通缉,便是已死之人,他们应该更情愿留在地下吧。 还是只是为了模拟从前的生活? “生了孩子,便是成了家的意思吗?” “自然不是,那些女子要一直生孩子,怎么会成家,而且孩子也是要拿出去卖的。”青莲往上指了指。 是了,这本就是买卖人口的地方,现在由“拐卖进货”,变成“自产自销”罢了。 青莲如今是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补充道:“听说也有些是专门繁育驭灵人的。” 花竹一愣,繁育? 驭灵人是什么猪狗吗?要拿他们去做繁育? 而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青莲说道:“我问题已经问完,你我之间两清,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可以答或不答,我不强求于你。” 说罢,他在地上画出方池脚踝的刺青:“这是何意?” 青莲看了一眼,马上回道:“就是一个生在地下城内的人,没有其他意思。” 花竹当晚回家,发现方池在等他,花竹告知方池地下城繁育驭灵人的事情,又说了两个刺青的含义。 “所以我还有两个姐妹?” “我若能找到她们,一定将她们救出来。”花竹面色严峻,“还有方衡大人的死,也是侯家所为,我找机会……。” 方池将花竹拉进怀里,轻柔地吻了吻他的发顶。“父亲的事情,我明日告诉与之。你在地下城里尽力就好,别太为难自己。” “方池。”花竹叫他名字,声音闷在胸前的布料里,听得不甚清晰。 方池应了一声,等着他往下说。花竹却没了声响。 “怎么了?”方池知道花竹去地下城,面对一众驭灵人悲惨的命运,还有生身父亲对他的利用,他多少都会有些吃不消。所以每次花竹回来,方池都会轻轻抱着他,希望能让他好受一些。可是如今,自己还有两日,便要去边关,不知道花竹往后的日子要怎么熬过去。 花竹仍旧将脸埋在方池的胸口,闷声闷气地说道:“我在地下城……你知道吗?我在那里……”花竹话说了一半,又从方池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他看着方池的眼睛,继续说道:“那里,有很多断袖之人……” 然后他的目光垂下去,低声说道:“我有时候会感到放松,因为我并不需要再遮掩自己的身份。”一滴眼泪从花竹眼角落下,“我害怕,害怕自己已经开始有一部分属于那个阴暗的角落了,或许有一天,我一个不察,就会成为那里的一份子。” 将军,您哪位? 第85节 方池吻掉他脸颊上的泪滴,又将人抱回怀里哄着。 “你永远都不会变成地下城的一份子,你知道为什么吗?”方池没听到花竹的回答,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道:“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阴暗的角落,而你,正时时刻刻警惕地看着这个角落。” “别让自己肩负太大的责任好吗?”方池的吻,落在鬓边,然后是额头,然后到了眼睛。 花竹闭上眼睛,方池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如果你我接下来的事情都顺利,捣毁通天门后,我们就带着宝娣归隐山林吧。” “宝娣已经睡下了?”花竹惦记着宝娣。 一个吻落在唇上,“你还没回答我。” 花竹耐心地等着这个吻的结束,然后轻声回道:“好,到时候我们离开临安。” “那你好好的,等我回来。”方池轻轻咬了一下花竹的嘴唇,“我一定会回来的。” “嗯。”花竹说完,加深了这个吻。 第100章 心怀慈悲,花竹通过试探 花竹见七娘的第一眼,就确定她是方池的姐姐。 地下城昏暗的灯火也未能掩盖她的美艳。 她那双凤眼实在太漂亮,若不是常年生活在地下,一定是一双比方池还美的眼睛。 花竹暗中感叹:这双眼睛,就该生在女子身上顾盼生辉才对。 “你是花吟的儿子?”七娘开口问道。 花竹点头。 “你上次给青莲看的那个刺青,可是你娘身上的?” 花竹看着七娘和方池相似的眼睛,知道她将自己当成方池了。 “你盯着我看什么?”七娘见他不答话,再次问道。 “你……” “我长得像她,”七娘垂了眸子,敛去眼中流光,“你倒是一点儿也不像。” 花竹苦笑,他若是像了,那才不对呢。 “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孩子?”七娘带着花竹往繁育司里面走。 “我只是来见你一面。”花竹将后面的半句话咽回肚子里,“看看能不能带你们出去。” 他答应过姜九的话,还在耳畔。 任何女子,你看到她快要爬出所在的深渊的时候,拉她一把,而不是踹她一脚。 花竹要拉这里的女子们一把,让她们回到活色生香的人间,再次过回常人的生活。 而不是像猪狗一般,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中,供人繁殖之用。 “你不要孩子?”七娘问道。 “不要,我……”花竹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告诉七娘。 这次花吟如此痛快地就让花竹去了繁育司,嘴上说着是信任花竹,但说到底,还是对他的试探。 试探他是否可以相信。 若花竹露出一星半点不忠于地下城之处,花吟可能就会收回对花竹的信任。 而他还不确定,自己能否信任七娘。 花竹想了一路,最后还是决定对七娘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毕竟,地下城众人的关系盘根错节,若七娘和花吟是一伙儿的,花竹这些日子打入地下城的辛苦都要白费。 不仅如此,可能连命都没了。 最终花竹说了谎:“我就是想来看看。” “觉得地下城如何?” “震撼人心。” 七娘脸上闪过一抹短促的笑容,闷声不响地走完了剩下路。 到了地方,花竹虽然已有准备,但还是被眼前所见惊掉了眼珠子。 所谓繁育司,竟是在像养牲口一样在豢养人。 七娘带他来的这房子只有一扇紧闭的小窗,门口一个幼童手臂粗的铁锁挂着,门内传来几声婴儿哭声。 七娘拿出腰间的两把钥匙,逐一开了门锁。 一股混合着骚臭味道的血腥气迎面扑来,花竹被这味道打退了半步。 只见房间里面挤了五六名女子,她们或是怀着孕,或是刚生产完,个个神情暗淡,状若老妇。但是既然还能生产,年纪想必不会如她们看起来的那般大。 花竹只看了一眼,心中大骇,几乎想逃。 他见过城外疫情中的场景,自认为已经见过人间炼狱的花竹,在此时此刻,觉得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此处更加残忍。 几名女子都是疯疯癫癫,大概很久没有人来送过饭,正在争抢一人刚刚娩出的胎盘吃。那刚出生的婴儿兀自啼哭着,无人照看,婴儿的母亲曲着双腿仰躺在地,还保持的生产的姿势,她全身汗透却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众人见两人进来,饿鬼一般扑向他们,花竹想掉头逃跑,却被一股力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眼泪蹭地一下窜上眼眶。 七娘却如入无人之境,几个拐弯避开众人,径直往里上了二楼。 花竹狠掐自己内臂,强迫自己镇定。稳了稳声音对七娘道:“七娘稍等,我去去就回。” 七娘正忙着上楼,忽听此话,一阵奇怪,身子未动,嘴上反问道:“大人说什么?” 花竹却是一下子动了气,语气僵硬地重复道:“你稍等。” 七娘仍旧一脸莫名的模样,但花竹既然是花吟带来的人,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没意见,于是摆摆手随花竹去了。 花竹气势汹汹却没着急走,他挪到了那刚分娩的女子身旁,探了探她鼻息,确定还活着后,解了身上的外袍,盖在她下身处。 然后才匆匆出门。 不一会他抱着一捧包子回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蹲下,汗水顺着他的脸一滴滴流进脖颈。 春娘站在二楼看,明眸里闪过一丝了然,她忽然有些明白侯家那小官人喜欢这人什么了。 他温顺善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一下。 “地下城里不能跑,你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 花竹并不理她,给每一个伸向自己的手里放一个包子。众女子拿了吃食,埋头便啃,花竹这最后一个人的饭食还没发出去呢,头一个拿到包子的人已经吃完——她竟是一点儿也不怕烫地一口吞了。 花竹最后走到那刚生产的孕妇身边,掰了手中的包子,一下下喂她。 七娘忽然笑了起来。 “你别光在那看热闹,”花竹分不开抢食的女子们,他手上几乎脱力,但狠狠地攥着一个包子,叹息着对七娘说道:“劳驾给我一碗水。” 这边已经吃了一个包子的女子们还是饥饿非常,见花竹手中还有吃食,扑上来抢。花竹刚狂奔几里,心力交瘁,一把让那人抢了去,白乎乎的包子滚落一地。一时间孩子的哭喊声、女子们的嚎叫声、花竹的劝慰声不绝于耳,场面混乱非常。 七娘拿了水回来就见到这一场景。 混乱中花竹就坐在血污里给躺在地上的女子喂食,七娘端着水碗递了过去。 花竹道了声谢,还未来得及喂水,就见七娘蹲在了自己对面。 “她是不是要死了?”花竹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落下,混合着汗水,滴在怀中人的胸口。 “死了就死了,这里人多得很。” 他一个人还没救出来,眼瞅就要送走一个。花竹瞪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手下不停,将包子揉碎,就着半碗水给怀中之人喂了下去。 然后一只手抚上他胳膊,怀里那人喃喃道:“这个包子不好吃。” 身后也传来一声娇笑,附和道:“是呀,官人怎么不买王家铺子的,这个太干了,吃得我噎嗓子。” “那家太远……”花竹转头,就见方才一口吞了包子的那人朝他笑。 那笑容里含了狡黠和娇俏,哪有半分刚才饿虎扑食的模样。 他又看看怀里那将死的女子,此时她已将花竹喂给她的半个包子吐在碗里,也正朝着自己笑呢。 “你们……”花竹看看将自己围成一圈的女子们,又看看对面的七娘。 “这是……”然后一口气没喘上来,昏倒了。 等他恢复意识,先感到一阵阵风从额间拂过,没有了之前的腥臭,倒是隐约伴着些茶香。 然后七娘的声音传进耳朵:“倒也是个办法。” “要不……”另外一个女声传来,“要不我们求他?” “红妆,你上次的亏还没吃够吗?”七娘说道:“不能相信别人!” “那……那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至少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对我们的苦难视而不见的。” “我再考虑考虑,花吟毕竟是他父亲。” “我去试探,若是不成,大不了到时候我被处死,定不会连累各位姐妹。” “你这么着急——” “我受不了了,”红妆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再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痛快!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被人捂了嘴。 花竹感到几束目光投向自己,他知道装昏迷无用,索性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房间,已经变得非常干净整洁——这里还是破烂不堪,甚至比临安城内最穷的贫民窟还要贫瘠。但是此刻已经被收拾的清清爽爽。稻草被平铺在地面上,看来是众女子的通铺,他此刻正躺在上面,至于隐约的茶香,是从开着的小窗处飘进来的。 “大人醒了?”七娘开口问道。 花竹应了一声。 属于红妆的声音传过来:“在这地下城内,就算你壮如牛,也不能奔跑的。”她又递过来一杯水,“多谢大人惦念,方才吓到你了,请大人海涵。” 花竹看了眼方才被自己抱在怀中喂水的红妆,她此刻已经不再脏污,但面容上仍旧苍老——频繁的生育耗尽了她的青春。 “大人,红妆有一事相求。”红妆朝花竹跪了,言辞恳切地说道:“求大人带我出去。” 花竹听罢,并未回应,而是看向其他众位女子。女子们面色平淡,带着一股绝望,并无期盼之意。 将军,您哪位? 第86节 “我恐怕……力有不逮。”花竹拒绝了红妆。不是因为他不想救众人,也不是因为他不能救众人,而是因为他不能让她们知道,自己要救她们。 七娘听到拒绝,并不意外,对花竹说道:“大人想来看看繁育司,如今看也看了,且就回吧。”说完也不等花竹回答,起身一副送客的姿态。 花竹从地上站起,和诸位女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跟着七娘去门去了。 “红妆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七娘边走边对花竹说道:“我们的命,是注定烂死在这里了。” “七娘,我……”花竹欲言又止。 “你该唤我一声姐姐的。” “姐姐。”花竹想到方池,想到两人答应姜姑娘的话,“我会尽力帮忙,只是……出逃之事……恐怕难为。不过……或许姐姐有什么需要,我下次若还能进来,帮你们带过来。” 七娘听他松了口,说道:“繁育司的产房有三处,我们这里只是其中一处。你若想帮忙,也不是那么容易。不过你能否……能否……” “姐姐但说无妨。” “逃出去是没有指望了,不知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让我出去几日,给姐妹们带些外面的东西进来。”七娘声音低下来,说道:“我一般在月初的时候有七天左右的时间,守卫嫌我来月事不干净,也不会有其他人找我,我只要跟送饭的姐妹说好,就不会被人发现。” 花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担心七娘此语,是对自己的试探。若他答应,七娘转身告知花吟,那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七娘见他如此,说道:“我们一开始,也不信任你,所以特意设计了那一幕试探。你既然愿意帮我们,索性就多帮帮吧。” “姐姐,姑娘们若是需要什么,尽管与我开口,我必会尽力带进来。但放你出去的之事,恐怕我没办法与父亲交代。” 七娘见他不同意,面色渐渐凶狠起来,说道:“你不要以为他说你是他儿子,你便是了。娘被多少人睡过,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我们都是野种。” 花竹叹了口气,并不答话。 两人如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墙后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人,他拎着一篮新鲜的水果,递给七娘,七娘拿了东西,看也不看花竹一眼,转身就走了。 “父亲。”花竹对来人说道:“七娘是你派来试探我的吗?” 第101章 商定出货,下毒者反中毒 花吟也不隐瞒,笑呵呵地说道:“你通过了考验,我现在能放心告诉你我是谁了。” 花竹静静等着。 “我便是这地下城内的大君,当初我假死,之后就接管了这里。” “你为何要杀七娘的母亲?” 花吟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花竹早就防备着他这一问,抛出已经准备好的答案:“常玉告诉我的,他还将你杀人的那台墨砚给了我。” 狡猾的笑容浮现在花吟脸上,他咧着嘴说道:“不愧是我亲生的,你已经拿到那墨砚了?我这几年,一直有把柄在他手里,迫不得已要给常家分一杯羹,如今墨砚到手,我就放心了。” “你为何要杀春娘,那个时候,你不是已经要娶她进门了吗?” 花吟不甚在意地说道:“为了交投名状。只有我帮侯家杀了人,他们才会信任我。” 花竹微微偏过头,他不想让花吟看到自己难看的脸色。“还有一位国主,是侯适吗?” 花吟点头,说道:“我在地下城熬了十年,才终于有机会,能和侯适平分秋色。他身边有侯川帮衬,如今我也有了你,实在是天助我也!” 花竹压下心中的恶心之意,说道:“你想怎么扳倒侯家?” 花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先将花竹带回了万金殿的包间,确认无人偷听后,才道:“这些日子,侯家怕我势大,已经将很多驭灵人转移到了北梁。” “你是负责管理繁育司的吗?” “从前我是管理繁育司的,繁育司可以说是我在地下城最开始的产业。” 花竹袖子里的手慢慢握紧。 “后来,我好不容易让常家接手了‘攀枝入市’,以为可以扳倒侯家,没想到侯适和严丽娟联手陷害了常玉,最终‘攀枝入市’又落回了侯适的口袋。”花吟拍了拍花竹的肩膀,夸奖道:“好在你帮我在外面削弱了侯、严两家的势力,让我能在这里称雄。” “你现在想怎么办?” “从前我指望侯家帮此处繁育的驭灵人做身契,好让我能光明正大地卖出驭灵人。但最近这些日子,侯家为了削弱我的势力,已经将一部分驭灵人偷偷转卖去北梁。” 花竹低头看了眼几乎已被黑斑覆盖完全的手镯。“不能再让驭灵人去战场上送死。” “正是。所以我们要想办法阻止侯适。”花吟眼中闪烁出期待的光芒,微朝花竹倾身,低声问道:“上次你说严丽娟杀了侯海,可有证据?” “没有。”花竹答道。 花吟搓了搓手,“这可如何是好?” 花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没有证据,但严丽娟毕竟真的杀了侯海,我们可以利用她的心虚,来挑拨离间二人。” “哦?”花吟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认识一名神医,到时候问她讨些毒药,我们给严丽娟下毒。等严丽娟知道自己中毒,她因为心虚,首先怀疑的,必然是侯适。” “到时候,我再在她身边旁敲侧击,加深她对侯家的怀疑。”花吟轻敲桌面,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此事就这样定下了。” 随后他又拍了拍花竹的肩膀,说道:“不愧是我儿子!” 花吟的眼神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事情成功的那一刻。 第二日,花竹带了晓夏配的药,交给花吟。花吟笑眯眯地接了,转身就加进严丽娟的茶水里。 “这药喝不出来吧。”花吟抓了抓胳膊,他常年在地下城的生活,皮肤上长了很多疹子。 “不会。” “那就好。”花吟将袖子拉上去,伸手在胳膊上挠了个痛快,“此事我们尽快,我真是受够了像只老鼠一样躲在地底。” 花竹想到生活这里的驭灵人们,没有接话。 “好了,等一会儿侯适他们都要来,到时候你跟着见见。若是他们再提议卖出驭灵人,你不要发表任何意见。” “我的意见有什么重要的?” “昨日我已经宣告,你做我的副手,今天侯适他们,就是来探虚实的。” 花竹咬紧了牙,知道真正的考验要来了。 能不能成功打入地下城,就看今晚了。今晚若是表现得好,花吟必然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和依仗自己。他深吸一口气,等着侯适的到来。 侯适进门的时候,花吟正在和花竹喝茶,严丽娟跟在侯适身后,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一丝她杀了对方儿子的端倪。花吟瞥了眼桌上的茶具,示意花竹给众人斟茶。 “我不要龙井,我喝花茶。”严丽娟开口道。 花吟意味深长地看了花竹一眼。 “小花大人,我们又见面了。”严丽娟跟花竹寒暄。 花竹拿起桌上的花茶给严丽娟倒了一杯,“严家娘子是喝这杯,还是要人另外沏过来?” 花吟听见此语,急得在桌下踢了花竹一脚——他这壶花茶就是给严丽娟准备的,若是今天没喝到她肚里,下次下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了。 花竹站得稳稳的,端着茶水,等严丽娟回复。 严丽娟轻笑一声,接过茶杯,对花竹说道:“合该我敬小花大人一杯,从前不知大人身份,自家人打了自家人,这茶喝过,之前的误会就一笔勾销罢。” 她仰头喝完杯中茶水,花竹却径自坐下,并不与她共饮。 侯适见严丽娟吃瘪,也无意说和,敲了敲桌子,开门见山地朝花吟二人说道:“今日我们来,是与你们商量一件事。” 花吟喝了一口茶,却不应声。 “最近边关吃紧,梁人大肆购入驭灵人,我们这里剩下的货,该出了。” “已经出了很多了,不是吗?”花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然后看着严丽娟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花茶。 “不够多,”严丽娟抿了一口茶,她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将茶杯放回桌上,语气迟疑地说道:“前些日子……敛金那边出了些状况,我们现在急需现银。” “哦?出了什么状况?”花吟明知故问。 “被方家那小子抓了把柄,抄了。”侯适的目光转向花竹,冷声说道:“听说你们最近走得很近?” “我派他去打探消息。”花吟没等花竹说话,抢先答道。 侯适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那怎么还把敛金给抄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花吟笑眯眯的。 旁边严丽娟的脸色跟着沉了下来,“我说花大人怎么不喝我的茶,原来是你抄了我的敛金聚财。这样看来,我们之间的误会,确实难以一笔勾销。” 侯适见严丽娟要发作,摆摆手制止了她,对花吟说道:“当初我们说好,三方分管‘纳土通天’,你却私自让你儿子去打压严家势力,率先坏了规矩。如今之计,你也只好放放血,卖几批驭灵人出去。” 花吟兀自喝茶,并不答话。花竹劝道:“父亲,敛金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妥,我们补偿一下严家,也是应当。” 严丽娟的面色缓了一些。 花吟的脸色却黑了下来。他颇为严厉地看了花竹一眼,“砰”地一下放下了茶杯,对侯适说道:“你们要多少驭灵人?” 侯适伸出一只手,在花吟面前比划了一下。 “太多了,疫情之后,罗村几乎换了一批人,那边的出口早已弃用。一下子送出这么多驭灵人,要从哪里出去?” “半夜偷偷放出去就好了,谁半夜闲得没事出来撞鬼?” “此举不妥,”花竹插嘴道,“当时罗村的疫情,是我一手治理的。现居罗村之人,我也认识多数,中间太多江湖中人,耳目清明且惯爱夜游,从罗村出去,不甚安全。” 侯适沉吟了半晌,最后说道:“那从城门走吧,我与守城军队通个气,让他们放驭灵人出去。” “侯大人已经将守城军队弄到手了?”严丽娟适时拍马屁。 “方衡一死,我们好处多多,守城军队现在一锅粥,新上任的统领左一抿,是颗墙头草,没啥本事,很好糊弄,到时候从正门口过,你们不必担心。” 花竹看他说这话趾高气昂的模样,暗道原来侯海的爱炫耀,是侯家祖传的。 正事谈妥,侯适又着人去喊七娘。 不多一会儿,来人回禀,说七娘月事提前,不方便相见。侯适摔了一盏茶杯,骂道:“从这些贱货肚子里出来的,都没好种!” 花竹眉头紧皱,反驳道:“若说她们肚子里出来的没有好种,那非要往她们肚子里进的,又是什么呢?” “你说什么?”侯适暴怒,刚要发作,外面又匆匆进来一个人。 这人在侯适耳边低语几句,侯适紧握的拳头松开,面色却更加难看了。 侯适瞪了花竹几人一眼,说道:“若不是为了帮你们把罗村彻底弄到手,方便以后驭灵人的往来,我不至于如此操心这个南郊大典。”说罢,头也不回地跟着来人出去了。 “皇帝面前的红人,就是不一样,都下朝几个时辰了,还要差人来请。”严丽娟喝了口茶,苦着脸说道。 花吟不想与她多叙,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起身就走。他刚走到门口,忽然胸口一阵绞痛,哇地一声,一口暗红色的血吐了出来。 将军,您哪位? 第87节 “这是怎么了?”严丽娟比花竹还积极,上前扶住花吟,面上十分关切地问道。 花吟一抹嘴唇,见袖子上全是血,张大了嘴巴望着严丽娟:“你……” “我去请大夫。”花竹说罢,往外走。 花吟扯住花竹的衣袖,他十分忌惮地看了严丽娟一眼,说道:“你不要离开这间屋子,让门口听差去请。” 严丽娟见花吟对自己如此戒备,哼了一声,不再管他,径自离开了。 大夫来后,给花吟检查了一番,断定他是中毒,但具体是什么毒,却诊断不出来。 花竹拿出今日给严丽娟下的毒,问大夫:“可是与此毒类似?” “看不出有什么相似性,若说相似,恐怕都是慢性毒药。”大夫左右看了一番,说道:“但大君中得此毒,恐怕要比眼前这毒更加性烈,不然也不至于吐血。” 第102章 装神弄鬼,秘密出逃露馅 “可有解毒之法?”见花吟中毒,花竹率先问道。 大夫眉头紧皱,“我尽力而为。” “此事莫要外传。”花竹嘱咐大夫。 “小人省得。” “严丽君这个毒妇。”大夫走后,花吟让花竹扶自己靠在床上,“她弄死了侯海,现在暗害我来了。” 花竹擦干净他嘴角的残血,分析道:“也不一定是她,侯海虽死,但对侯家影响不大。严丽娟还是要与你联手,才好和侯家抗衡,没有急着要害你的道理。” 花吟苦笑道:“你有所不知,侯海便是与我联手,想要从他哥哥手中夺权。严丽娟杀了他,难保不是为了削弱我的势力。” “难怪侯家要隐瞒侯海的死讯,看来侯海死了,可能正中侯川下怀。” “你说严丽娟是受侯川指使的?” “是与不是,侯适定是不知情的,他对侯海宠爱有加,没道理杀死自己儿子。就算侯适要杀侯海,也不必借严丽娟之手。” “所以我们还是制造严丽娟和侯适之间的龃龉?” “嗯。”花竹倒了杯水给花吟,说道:“父亲的毒,我来想办法。我认识一名神医,她云游四海,过些日子可能会到临安附近,到时候我看看,能不能将她带来为父亲看诊。” 花吟感激地望向花竹。 “另外,严丽娟这几日也会发现自己中毒,若她来和父亲商量,到时候父亲推荐她去这里看病。”花竹写了一个地址给花吟,“这个大夫与我有交情,她会短暂抑制住严丽娟的症状,但不会将她治好,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将严丽娟控制在手。” 花吟收下纸条,摆摆手示意自己要休息了,花竹不再多话,转身离开了地下城。 南郊大典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庆祀活动,今年又和太后寿辰安排在了同一天,所以宫中格外重视。 今日皇帝先去太庙行礼,夜里,便宿在大典使用的大庆殿内。 大庆殿规模很大,里里外外可容下几千人。今夜,殿庭中会按出行队列秩序摆好了各种仪仗、器物、车辆,一直排列到宣和门外。同时自宰相以下,参加祭典的百官也会穿好祭服,在宫内等候。更有几万名皇家禁卫军,全服戎装环护着皇宫。 这也就意味着,侯适和侯川,今晚都必然留在大庆殿,无法来地下城。 花竹挑在今夜行事。 他准备今晚救繁育司的女子们出地下城。 花竹带着姜九进了地下城。姜九这次进来,是花吟特批的,毕竟他身中异毒,花竹又大吹特吹姜九的医术。 “韩大夫请坐。”花吟见来者是个女子,眼带疑惑地望向花竹,见花竹朝他微微点头,这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礼数周到地款待姜九。 姜九此刻正顶着韩伊的化名,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花吟的殷勤,随后抬手给他号脉。 她胡乱把了一通脉,眉头攒起,故作深沉地说道:“这位官人体内所中的,恐怕不是毒,而是蛊。” “什么?”花吟脸上的笑意猛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愕和不可思议。 “这种蛊虫的母虫要吸取阴气才能活,你这里阴暗潮湿,确实适合养。” “请问大夫,这蛊可有解法?”花竹扶住瘫软在椅子里的自家父亲,问道。 “解法是有,但需先找到母虫。”姜九看了眼周围,说道:“你这地下之处,母虫难找,但是看这位官人病程进展如此快速,想必母虫必在一个阴极之处。” “极阴之处,是指潮湿阴暗之处吗?” “一般来说是的,不过你这里,处处皆可算是潮湿阴暗,故而,母虫应该在一个阴气更加浓重之地。” “阴气浓重之地……”花竹看了眼花吟,试探着问道:“是指女子聚集之处吗?” “值得一探。”姜九云淡风轻地说道。 花吟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道:“我带韩大夫过去瞧瞧。” 花竹见他不带自己,也不硬跟,顺着花吟的话说道:“那我留在这里,等两位回来。” 姜九看也不看花竹一眼,悠然踏出门去,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繁育司有三处,花吟生怕姜九找不到母虫,带着她逛了个遍。走到最后一处的时候,姜九问道:“除了此处,这里可还有其他极阴之地?” 花吟十分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摇头道:“应该没有了。” 一条银环蛇从姜九袖内钻出,探头探脑地往地上爬去。 “韩大夫?”花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开口问道。 姜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从怀中掏出几束草药。 几条蜈蚣从角落里爬出来,姜九手脚麻利地将它们收入罐中。 “这是母虫吗?”花吟问道。 姜九神秘莫测地摇了摇头,收了银环蛇,带着罐子往回走。 花吟只好跟在她身后。 回到房中,花竹还在等,见两人归来,先给姜九递过去一盏茶,问道:“韩大夫,如何?” “我先去炼虫,等下解毒之时,勿要让旁人在侧。”姜九对二人说道,“另外,找间没有铁器的房间,解此蛊需要朱砂,朱砂不能见铁。” 花吟听她说可以解蛊,忙不迭地收拾房间去了。 等姜九准备好,花吟那边也已经就绪。 “你带人看住门,勿要让人进来打扰。”花吟进屋之前交代花竹。 花竹瞧了瞧身侧的两个壮汉,他们是花吟的心腹,点头应道:“我们留在门外,父亲放心。” “你身上可还有铁器?”姜九问花吟。 花吟摸了摸腰上的令牌,狠了狠心,解下来交给花竹。“此物极为重要,勿要让人拿了去。” “父亲放心。”花竹还是那句话。 花吟朝他点点头,跟着姜九进了屋。 两人进去不多时,花竹也离开了万金殿。他顺着银环蛇的记忆,往花吟带姜九去的三个繁育司走去。 到了繁育司,花竹拿出令牌,十分严厉地命令看守让众女子排队出去。 “小花大人,这是怎么回事?”看守问道。 自从花吟在地下城公开认了花竹这个儿子,花竹就成了小花大人。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花竹眉头紧锁,形成一个川字。 看守见他面色不虞,不敢再多言,吆喝着将繁育司的女子们赶出来。 “带去从前罗村的出口。”花竹吩咐完,匆匆赶往下一处繁育司。 他时间有限,必须要姜九能够唬住花吟的时候,尽快完成繁育司的转移。 罗村出口处,姚姑娘带着飞花堂众人,已经备好了车马,只等女子们出现,便将众人装入车笼之中,再次伪装成北上的囚车,带着众位女子逃出生天。 当然,为保证消息不被泄露,繁育司的女子们是不知道内幕的,她们只当是一次寻常的转移,如同地下城里的其他驭灵人一般,被发卖出去了。 所以她们走得并不如何积极。 女子们一磨蹭,花竹就犯了愁,他冷了脸,催促看守们尽快。 “若是半个时辰内不能将人都送出去,到时候父亲发起火来,你们都要被送到笞房做工。” 几个看守听得此言,屁股一紧,从腰后拿出鞭子来赶人。 七娘也在队伍中,见花竹如今变得如此冷血,送给他一抹讥笑。 花竹想着自己曾经对姜九许下的承诺,装作没有看见。 地下城里的众人,最近见惯了驭灵人被发卖出去的场景,纵使女子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在地下城中,也并未遇到任何盘查。 花竹提前想好的种种说辞,倒是忽然没了用处。 半个时辰过后,三处繁育司的女子被尽数被送往罗村。花竹长出一口气,回去接应姜九。 还没到万金殿,花竹就见侯适步履匆匆地走在地下城中。他心中暗呼不妙,赶紧差使一只老鼠朝万金殿飞奔而去。 一只老鼠,是让姜九快逃的信号。 姜九得了消息,草草结束了“解蛊”仪式,起身就要走。 “韩大夫留步。”花吟叫住姜九,从柜子里拿出几方银铤,作为谢礼。 “不必。”姜九拒绝得言简意赅,颇有世外高人超然物外的风范。 花吟还想再劝,门外忽然想起了敲门声。 未等他应声,花竹已经推门而入。 “父亲。”花竹进屋朝花吟使了个颜色,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韩大夫,待我出了这里,必然亲自上门拜谢。” 姜九一笑,并不答话,朝花吟点点头,就算是告别,径自离去。 姜九前脚刚走,花吟马上转向花竹,“怎么了?” “侯适来了。” “什么?” 明日便是南郊大典,侯适今夜应该留在大庆殿陪皇上祈福的,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地下城,那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将军,您哪位? 第88节 “你知道他为何而来吗?” 花竹刚想答话,门扉再次被推开。 “人都跑光了,你们还在这里父慈子孝呢?”侯适进门,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光。 “侯大人,这是怎么了?”花吟刚被解了蛊,此刻心情正好,满面春风地朝侯适问道。 侯适额上青筋暴起,嘴角紧绷,仿佛一根即将崩断的琴弦,他极力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吼,问道:“谁让你将繁育司的女子,全部送出城去的?” “什么?” 花竹听得两人对话,心道不妙,侯适如此迅速得知了消息,自己今夜恐怕再难全身而退。 第103章 弱者结盟,花竹地下城被 “繁育司已经空了!”侯适猛地一脚跺在地上,骂道:“你他爹的还在这喝茶!” 花吟见他脸色,不像是在开玩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花竹身上,侯适冷笑道:“问你刚认回的好儿子吧。” “这不可能。”花吟的目光在花竹和严丽娟之间穿梭,最终停留在严丽娟身上,说道:“不会是你这个贼婆娘搞的鬼吧?” 严丽娟平白被诬,拔高了声音说道:“我刚去看了大夫回来,怎么有功夫管你的繁育司!况且,放走她们,对我有什么好处?” “对你好处可是不少,你没了‘聚金敛财’,巴不得我也同你一样。”花吟冷冷地说道。 “我怎么会?”严丽娟看了花吟一眼,又转向侯适,“我同你一样,被人下了毒,怎么会害你?” 侯适听出严丽娟的弦外之音,他眼睛一眯,冰冷的寒意覆上双眸,哼了一声,说道:“我没工夫给你们下毒。” 严丽娟鼻孔微微张大,嘴角勾起一丝不屑地弧度,说道:“不是你是谁?既想要杀我,又不敢光明正大做的小人!” “你不如问问他。”侯适指了指花吟,“他利用自己的儿子,削弱你的势力,你以为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姐姐……姐姐难道……真的是他杀死的?”严丽娟望向侯适。 “不然呢?” “我以为是……”严丽娟那句“我以为是你”最终没有说出来。但侯适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骂道:“蠢货!” 严丽娟意识到自己报复错了人,一时间眼神游移不定。而后她看向花竹,双眼如刀:“难怪那日你不愿与我和解,早知是你杀死了姐姐,我就该一刀毙了你!” 花吟拦在花竹身前,与严丽娟对视。 侯适大笑起来,说道:“你们两个蠢货,一个自作聪明引狼入室,想用你那小儿算计我,结果反被算计。另一个呆头呆脑,自己被卖了还帮那人数钱呢。幸好我早早在边关传出开战的消息,让你卖出了驭灵人。” 万金殿里不缺照明,侯适的脸被灯烛映得亮亮堂堂,他索性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意图,对花吟继续说道:“我本想着南郊大典后,带走繁育司的女子们,现在你儿子帮我除了后顾之忧,我只需要找到她们的下落,即使离开这里,也能再重建一个地下城。” “谁是蠢货还说不定呢!”花吟跟着侯适大笑出声,说道:“你一直计划着将我挤出通天门,所以不断向严丽娟示好。你们二人联手,确实可以接管地下城,可是,你那被毒死的儿子,却是她下的杀手。你真的愿意和仇人结盟吗?” 侯适眼瞳猛地一缩,一瞬间僵在原地,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忘记了如何闭上,他就这么张着嘴,朝花吟喃喃道:“你说什么?” 还未等花吟再开口,严丽娟上前一步,对侯适说道:“你装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不然你为何要给我下毒?” 侯适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没有听到严丽娟的那句话一般,仍旧朝着花吟问道:“你说小海是被谁杀死的?” “严丽娟。”花吟回道。 “你整日在地下城里,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不会骗你。”花吟看了眼严丽娟,说道:“况且,她刚才自己已经承认了。” 严丽娟方才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此刻等着一双浑圆的眼睛,对花吟说道:“谁承认了?你莫要血口喷人!” “你别急着骂,你若想活命,只有与我合作,不然你杀死了我,侯适一定会直接抛弃你,而他抛弃你的方法很简单,等你毒发就可以了。”花吟不疾不徐地朝严丽娟说道:“我也中毒在身,你与我合作,我们还能共同去找解药。” 侯适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朝两人阴森一笑,说道:“你们纵使结盟,也敌不过侯家。‘镜水出月’和‘敛金聚财’已毁。托你还活着的儿子的福,你可以依仗的繁育司已经不再。等我截获了他放出去的女子们,到时候通天门就是我的了。” “你真的把繁育司众人放走了?”花吟不可置信地看着花竹。 事已至此,花竹索性承认道:“是的。而且你身上的蛊毒,并没有被拔除。” 迅猛而有力的一个耳光,扇在花竹身上。 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回荡,花竹被这股力量打得猛然偏向一侧,脸上瞬间浮现出鲜红的一枚掌印。 花吟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的脸色铁青,双唇紧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愤怒的咆哮。他朝花竹问道道:“你说什么?” 声音拔得有些过高。 笑声从侯适那边传了过来,他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喝茶,对花吟说道:“从前,我总为小海被害耿耿于怀,但今日见你们父子二人,才发现,或许小海出事,是我们侯家祖宗积德也说不定。” 花吟不理会他的嘲笑,朝花竹问道:“你为何要放她们走?” “不过是看她们可怜罢了。”花竹眼睛眨也不眨,话说得很缓慢。 花吟忽地笑出声来,然后一连击三下掌,三个人从门外进来,将花竹绑了个结实。花吟收了笑容,捏住花竹的脸,问到:“你、不、是、说、跟、我、同、心、吗?” 花竹胳膊被捆得生疼,心想看来这群人果然心狠手辣,怪不得这地下城能存在这么多年不倒,显然离不开管理者的雷霆手段。 花吟见他不答话,接着问道:“你将他们送去哪里了,若你现在告诉我,我留你一条命。” “你身上的蛊和严丽娟身上的毒,都要靠我……”花竹的脸被捏着,话说了一半,花吟手上忽然用力,掐断了他后面的话。 “我身上的毒药如何解?”严丽娟凑上前来问道。 侯适起身,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对屋内的几人说道:“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圣上还在大庆殿里等我。明日抓回繁育司众人后,我再来清算你们几个。” 说罢,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花吟和严丽娟对看一眼,然后同时将目光落在花竹身上。 “我在这里审他,你去他家中搜搜看。”严丽娟主动安排。 花吟却不甚赞同——审花竹的人,大体上会先获得消息,无论是解毒的消息还是繁育司去向的消息。 “我对地面上的事情不熟,还是你去搜查吧,我留在地下城审人。”花吟说道。 “那不如一起审问,另派几个人去搜查他家。” 花吟同意,安排了人手,去花竹家找线索,自己则和严丽娟一起留下审问花竹。 审问的过程异常的顺利,花竹没用二人怎么讯问,很痛快地说出了两人毒蛊的解法。 “解药的关键,是需要用到紫芝和雪莲。紫芝听说大内有一份,是给皇太后备着的,若是侯适愿意,可以假托侯海病重,去宫里帮你们讨。但你们若是告知侯适,就相当于将自己的命放进他手里,以他的性格,定会只救一个,从而让你们争相讨好于他,所以你们两个要想好怎么办。”花竹虽被捆住,但身姿仍旧挺拔,他修长的眉羽下双眸微睁,看向花吟,继续说道:“至于雪莲,则需去西南求购新鲜的,你若还有地下城可以掌控,此物并非难事。” 花吟见自己在解毒一事上比严丽娟要有优势,心头大喜。问道:“得到雪莲后,要如何用?” “等你拿到以后,我再告知与你。”花竹为自己留后路。 严丽娟轻嗤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花吟跟在她身后,并没有多看一眼花竹,也出了房门。 一个时辰后,一个半大孩童模样的人,被人牵着,扔进了房间。 “少爷。”来人是望舒,他双眼红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一张嘴紧紧抿着,双肩却在微微颤抖。 “过来。” 望舒飞扑到花竹身侧,挨着花竹坐在地上,他的小手紧紧抓着花竹的衣角,抽抽嗒嗒地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少爷,有人问我宝娣的去向,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们。然后……然后他们就把我抓来这里了。”望舒扬起小脸,一颗泪珠从他脸上滚落。 宝娣跟着飞花堂众人在罗村解救驭灵人,此刻应该已经在往北的路上。 花竹还想再问,门却一下子被打开,花吟走了进来。他在花竹面前坐定,瞥了一眼蜷在花竹身后的望舒,开口说道:“我好歹是你的父亲,若我寻得雪莲,你将配方告知与我,不要给严丽娟那毒妇解毒。” 花竹轻笑一声,说道:“那你可要尽快,你身上的毒,比严丽娟的,可要猛得多。” 花吟一脚踹在花竹身上,吓得望舒往后缩了缩。 “你个不孝子,罔顾人伦,我可是你的生身父亲!” “让我入赘常家,也有你这位生身父亲的一份功劳吧?”花竹嘴角弯了弯,笑容里却没有任何温度,“我一直在想,那封跟你笔记一模一样的草贴,是从何处而来的。从前我以为,是姨娘着人拓了你从前的书信凑成的,现在看来,那草贴想必是你在这里亲手写成的。” “我想让你进常家,有什么不对吗?”花吟理直气壮,声音也跟着提高了不少,“常家那时主管‘攀枝入市’,你去了常家,慢慢接手。到时候我们父子联手,吞并常家,一明一暗,有什么不好?” 花竹瞳孔中燃起愤怒的火光,对花吟质问道:“即使让田妈妈去送死,也在所不惜?田妈妈是你的乳母,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她?” “我那是为了救你的命!”花吟怒吼出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响,收声不再说话。 “救我命?你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花竹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线,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凌厉而冷酷的光芒,他冷笑了片刻,然后缓缓笑容,恢复成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继续说道:“你明知安济院做得那些勾当,还故意让花姨娘找他们给田妈妈发丧,害得她死无全尸,就为了有理由让我发现聚财,帮你摧毁侯家的势力!” 第104章 守口如瓶,银镯被夺现真 第二天一早,没有任何缘由地,望舒就被人带出了房间,他哭哭啼啼地拉着花竹,但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望舒就这么被扔出了地下城。 望舒站在清晨的街巷中,昨天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就连刚刚扔他出来的门口,此刻也已经消失不见。 他挠了挠头,一脸懵地往回走。可他不知道的事,自己身后坠着几个跟踪他的人。 望舒先站在早市的烧饼摊上流了一会儿口水,然后摸了摸空空的荷包,没精打采地往前走。 最终他回了花竹的小院儿,躺在床上就睡。他还没睡着,跟在他身后的几人已经进屋,再次将他捆了,问道:“从地下城运出去的女子在何处?” 望舒睡眠中被扰,只觉自己是在做梦,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怎么知道?” 来人并未就此放过望舒,他们将他吊在房梁上,再次问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望舒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心中的恐惧渐渐升起,他手腕被吊得生痛,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两条眼泪还是从他的脸上流下来。 他抽了抽鼻子,说道:“我不知道。” “昨晚花竹和你说了什么?”一个女声从门外传来,严丽娟进了屋。 “什么也没说。” 严丽娟见他不愿意说,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拿起鞭子往望舒身上抽去。 鞭子抽在身上,比严老爷打屁股要痛得多,望舒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倒是能忍。”严丽娟朝望舒露出一个笑容,随后吩咐道:“去将人带来吧。” 鞭子不再抽了,望舒松了口气,流泪的间隙,隐隐为自己感到骄傲。 但他这口气还没喘匀,就见房门打开,自己的爹娘被拖了进来。 望舒娘见自己孩子被吊在房梁上,一嗓子哭了出来。 将军,您哪位? 第89节 “娘。”望舒唤她,“你别哭。” 望舒娘转向严丽娟,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女菩萨,求你行行好,我家望舒还是个孩子,求你放过他吧。” 严丽娟在房内找了把椅子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望舒一家三口,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并非想为难你们,只是想问这孩子一点事情。” 她话说得和蔼可亲,就好像望舒并不是她下令吊起来的一样。 “您要问什么,尽管问,我保管他老实回答。”望舒娘朝望舒递过去一个眼色,望舒装作没有看见。 “我再问你一遍,”严丽娟仍是刚才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从地下城运送出来的女子们,被送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望舒闭着眼睛答道。 “望舒!”娘亲的声音传来,“你跟这位娘子说实话!” “我真的不知道。”望舒的眼神空洞无光。 “你整日跟着花竹,他有什么计划,你怎么会不知道?”严丽娟的面色变得狰狞起来,她掐住望舒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厉声说道:“更何况,昨晚你还和花竹关在一起。” 望舒再次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你这个孩子!知道什么,就说出来!”望舒爹开口训斥道。 望舒猛地睁开眼睛,朝自己的爹娘吼道:“我再也不会背叛少爷!” “他不过是个外姓人,你那么护着他干什么?”望舒爹劝他。 “我不管!你们都不要我的时候,是他收留我在身边的!”眼泪从望舒的眼眶中流下来,他有些哽咽地说道:“上次就是你们!非要让我传信,差点害死了少爷,我再也不会帮你们了!” 说完这句话,无论自己的爹娘再怎么劝,望舒都不再说一个字。 严丽娟见他软硬不吃,转向望舒的爹娘,说道:“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我杀死你们两个,要么——” 她故意停了停,享受了一会儿从望舒爹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惧,才指着望舒说道:“要么,你们杀了他。” 望舒娘亲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瞪着一双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的眼睛,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要么你们杀了他,要么我杀了你们。” “他是我儿,我是绝对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的,他是……” 望舒娘的话还没说完,严丽娟已经一刀捅进她心窝,她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娘!”望舒哭喊道,他只看到自己娘亲倒下去,还没意识到她已经死了。 等到鲜血从她胸口蔓延开来,望舒看到她一动不动的灰白面容时,几乎不可置信地朝严丽娟问道:“你杀了她?” 严丽娟又换上了那副和蔼可亲的嘴脸,朝向望舒笑道:“怎么样?你现在愿意告诉我,她们的去向了吗?”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望舒脸上落下,他咬紧牙关说道:“你休想!” 严丽娟的笑脸转向望舒爹,问道:“你要如何选择呢?” “你倒是说啊!”望舒爹朝望舒吼道。 望舒闭上眼睛,没听到般一动不动,只有一连串的泪珠从他紧闭的双目里流出来。 望舒爹挣扎起来,他看着自家娘子的尸体,说道:“让我杀了这个不肖子。” 望舒的眼睛蓦地睁开,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解了绑,手持一把匕首朝自己走来。 “爹……”望舒喃喃道。 匕首插进望舒的胸口。 “你别怪爹,谁让你非要袒护那个外姓人。等过几年……过几年我再给你生个弟弟,定会多给你烧些纸钱……” “爹!”望舒惊呼出声。 一把长剑抹上望舒爹的脖子,他还没杀死自己的儿子,就已经死在严丽娟的手底下了。 严丽娟将长剑丢在脚下,单手握住插在望舒胸前的匕首,朝望舒露出一个笑容,问道:“你父亲,为了自己苟活,选择杀死你。我刚才将你从他手中救下,现在你若告诉我繁育司的去向,我便饶你一命。但你若还是不说……” 匕首往里进了进,望舒感到一股刺痛。 他咬着牙不吭声。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严丽娟的声音带着一股虚伪的热情,“人、送、去、了、哪、里?” 没有声音回答她。 她也没有再问。 方池赶回来的时候,就见一具瘦小的尸体吊在房梁上,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来回晃动。 阳光照进来几寸,那孩子一下荡到阳光里,一下又回到阴影中。 方池将望舒的尸体放下来,来不及安葬,揣上硫磺就往地下城走去。他没有令牌,用方晓夏给的药,迷昏了门口守卫才潜进去。 不过他运气不错,才在地下城绕了一会儿,就遇到了小毕,小毕识得他,主动帮忙带路去找花竹。 花竹被绑在椅子上,人已经昏了过去。方池从怀里掏出养神醒脑丹,“你怎么样?” “无事。”花竹醒过来,就见自己躺在方池怀中。 两人几日没见,花竹有些不好意思,不着痕迹地从方池怀中挣脱出来坐好。“你不是去边关了吗?” “路上遇到几批送过去的驭灵人,我预感地下城要出事,就联系了飞花堂。”方池将人拉回怀里抱了,才继续说道:“果然,飞花堂探出,北梁无意开战,是我们从镇江抽调大批军队往泗洲驻守后,对方才安插了重兵驻守边关。” “侯适想要将地下城的大批驭灵人卖给北梁,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起边关战事。”方池接着说道:“我见到了北梁四皇子,他与二皇子争夺皇位,目前还在养精蓄锐,不希望边关开战。我和他达成约定,只要十日内带侯适人头去边关,他就会在北梁朝廷内周旋,可保大夏一年安定。” “他要侯适人头何用?” “侯适主战,且与北梁二皇子渊源颇深,四皇子早就想除掉他。何况,侯适最近几批卖给北梁的驭灵人,掺杂了许多普通人在里面,北梁早就对他不甚信任。” “这位四皇子可信吗?” “我们与他利益一致,他赌上的,是自己未来的帝位,应该算是可靠。” “也罢,侯家野心极大,若让侯适得到地下城,恐怕他会利用地下城的势力称帝。”花竹任方池给自己揉着青紫的手腕,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姜九说她从地下城出来后,就没了你的消息。我十分担心,就先过来看看。” “你去救一下望舒,他昨日被放出去,我怀疑严丽娟派人跟着他,想要打听驭灵人的消息。” 方池的目光黯淡下来,含糊应了一声,说道:“我们先离开此处。” “我不能走。”花竹抽出自己的手,示意方池将自己绑回去,“他们以为我是普通的驭灵人,对我没什么防备。我们正好借此机会,里应外合,一举铲除地下城。” “你想怎么办?” “严丽娟和花吟的毒,还需要我来解,他们暂时不会杀我。你去飞花堂和官府里筹集人手,等你准备好了,差人给我报信,我可以控制他们养在地下城的动物,到时候动物作乱,我让小毕趁机放你们进来。” 方池听罢,没有多说,在花竹额头上轻吻一下便离开了。 方池走后没多久,严丽娟推门进屋。她并不啰嗦,开门见山地朝花竹问道:“繁育司的女子们,你将她们送去了哪里?” 花竹并不答话。 严丽娟见他不语,继续说道:“此事对我十分重要,我只有得到繁育司的女子们,才有机会和侯适商量宫内那颗紫芝的归属。你若不愿意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花竹朝她一笑,仍旧不答。 严丽娟敲了敲门,两个仆从抬着一盆热碳进屋。严丽娟拿了一把烙铁在手上,烙铁放进碳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花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烙铁慢慢靠近,花竹感到它炙热的温度,烧红的铁锈味道直冲鼻腔。 “繁育司的女子去了哪里?”严丽娟朝花竹走过来。 花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椅子摩擦在地上,发出一阵声响。 “拉住他!”严丽娟吩咐两个仆役。 仆役上前,一人按住椅子,一人按住花竹绑在椅背后的手。 按着花竹双手的那人,摸到他腕上一副沉甸甸的镯子,趁其他人不注意,一把将镯子褪下来。 “还给我!”花竹开始挣扎。 “什么东西?”严丽娟朝仆役问道。 仆役见被发现,只好乖乖将银镯递给严丽娟。 第105章 黑雾弥漫,方池恶鬼缠身 镯子被严丽娟拿在手上看了半晌,黑乎乎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 “这个对你很重要吗?”严丽娟听到花竹情急之下的呼喊,举着镯子朝他问道。 “不重要。”花竹云淡风轻地回答,看都没有朝镯子看一眼。 “是吗?”严丽娟摆弄着镯子,“既然不重要,那我可要将这黑镯融了。” 言毕,她作势要将镯子扔进碳盆。 “等等。”花竹开口,这镯子是他在地府立誓的凭证,地藏叮嘱他莫要毁坏,但他也不知道镯子被毁,会有什么后果。 自己形神俱毁,灰飞烟灭? “怎么样?”严丽娟捏着镯子,整个人仿佛沐浴在胜利的荣光中,她抓住了花竹的把柄,可以借此要挟他,“你告诉我繁育司众人的去向,我将镯子还你如何?” 花竹摇头。 “啪”地一声,严丽娟扬手将镯子摔在地上,她原本舒展的五官也在一瞬间变得扭曲,“既然你不愿说,那我便摔碎这上面的琥珀,看你——” 严丽娟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见一团黑气,从被摔碎的琥珀处涌起,直朝花竹飘了过去。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花竹整个人就已经被黑气所笼罩。 花竹也看到了这一团超自己而来的黑雾,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慢慢升起,漂浮在上空俯视着一切。 银镯已经裂开,封印在里面的一滴血渗了出来。血虽只有一滴,但流出来后,却如河水一般蜿蜒在地上。地面裂开了一块,河流朝着裂开的缝隙流了进去。 黑气不断扩散,吞噬着周围的光线,使得原本就昏暗的地下城,更加日月无光。 严丽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裂缝吞噬,尸骨无存。 和她犯下的罪恶不同,严丽娟死得悄无声息。 严丽娟跌落后,缝隙瞬间扩张数倍。仿佛一场剧烈的地震,大地突然颤抖起来,像是在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烈摇晃。花竹眼睁睁地看着房屋开始晃动——万金殿坍塌,地下城下陷,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 将军,您哪位? 第90节 房内的人尖叫着,四处奔逃。有的人跌倒在地,被滚落的石块和瓦砾掩埋;有的人则紧紧抓住房柱,试图稳住身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尘土和瓦砾的气味,让人窒息。 大地裂开了一处巨大的伤口,血水从银镯中源源不断地朝裂口处流去。 花竹借着动物们的眼睛,看见了争执中的花吟与侯适。花吟拿着几本账册,显然是在威胁侯适。侯适露出一个处心积虑的笑容,挥手让身边的人将花吟绑了起来,最后留下句“你就等着顶罪吧。”转身逃命去了。 看着被绑在柱子上等死的父亲,花竹终究动了恻隐之心,他召来几条游蛇和小鼠,帮花吟咬断绳索,盼他能够逃出生天。 花吟得救后,却没顾着自己逃命,反而朝关着花竹的繁育司奔来。花竹心中一热,已经多年未曾感到过的父子亲情漫上心头。 正在此时,花竹也渐渐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迈开脚步,准备出门去逃命。 地下城塌陷后,花竹所在的繁育司,顶上的土层,全部跌落进了裂开的缝隙里,花竹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他就这么躲过了一劫。 花吟赶来后,瞧见被一团黑气笼罩着的花竹,仿佛见鬼一般,猛地刹住了脚步。 “你……你是怎么了?” 花竹想要回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花吟挡住花竹的出路。 “那解毒之法,你还未告诉我。”花吟见没有回应,继续道:“你告知我解毒的办法,我助你逃出升天。否则,今天,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地下城的坍塌已经渐渐止住,花竹刚刚温热起来的心,慢慢凉了下去。 花吟还想再逼问,却听到远处一阵阵的马蹄声传来。 地下城坍塌后,两人所在的位置,正是罗村的村口,现在往上爬出去,就能看到村庄的房屋。 花吟听到对岸传来的马蹄声,身子一僵。他转过身来,揪住花竹的衣襟,怒喝道:“快说!解毒之法是什么?” 一抹冷笑浮上花竹的脸,“怎么?侯适来取你性命了?” 来的是守城军队,正是左一抿带领的那一支。如今看来,左一抿这颗墙头草,已经倒向了侯适。 花吟听到花竹这句话,反而笑了,说道:“来者不善,我看他们可能不光是来要我命的。”说罢,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率先藏了起来。 环绕在花竹周身的黑气,这时朝刚才裂开的缝隙处转移。 守城军队逐渐逼近,但碍着中间裂开的巨大鸿沟,无法靠近。 果然,侯川跟在守城军队中,他喊着花竹和花吟的名字,说两人是驭灵人中的漏网之鱼,要将他们捉拿归案。 士兵们已经在架梯子,准备爬过鸿沟来缉拿二人。花竹身后忽然出现十几名罗村村民。 “你们怎么来了?”花竹问为首的东叔。 “本来以为地震了,大家都跑出来逃命。结果看到军队想逮捕你,我们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罗村这些驭灵人,大多数都是当初从镇江救下来的,他们才参与了拯救繁育司女子。花竹在他们心中,几乎成了拯救驭灵人的英雄。 花竹无奈地看了众人一眼,叹息道:“与官府朝廷做对,怕是要判死罪。” 一群人毫不在乎的笑声是对他的回答。 “若不是花大人将我们救出来,我们早已是一具死尸了。”东叔率先表态,其他人纷纷附和。 花竹心中感动至极,面上却仍旧冷静地问道:“大家真的确定吗?” “当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宝娣从人群中走出。 如今,她已不是花竹初见的那个小姑娘,也不是临安城内那个顶着满头珠翠的女子。她面露坚毅,稚嫩的脸颊上带着几分与自己年龄不符的风霜——她已经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能扛起自己和别人命运的女人。 罗村众人给这个小姑娘让出一条路,宝娣走到花竹身前,展颜对他笑道:“花哥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花竹规规矩矩地朝宝娣行了个礼,作为对她长大成人的贺礼。 宝娣还了礼,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裂隙边缘朝对面的守城军队喊道:“众位军士!当年罗村的战争就是侯适让你们做先锋,结果呢?守城军损失惨重,他利用完守城军,便转投御林军,你们这十年里得到了什么?” 宝娣喊完话,正准备跨越裂隙的士兵们,有一部分停了下来。 宝娣见有效果,意有所指地朝站在裂隙另一侧的左一抿大喊道:“你们还要被他利用吗?侯适是根本没有权力调用军队,到时候查办下来,还不是推你出去顶罪?” 左一抿站在对面,宝娣的一席话,他一字没落地听在耳朵里。略微一犹豫,朝身边的侯适深深一揖。 “侯大人,对不住了,若要调动守城军队,的确需得加盖您官印的文书。”左一抿下令让众将士回撤,面带歉意地对侯适说道:“我们兄弟们就在这里等,您的文书一来,刀山火海,没有二话!” 侯适冷哼一声:“这可是你们立功的机会,等下我把御林军找来,功劳可就与你们无关了。” 左一抿只是陪笑,并不答话。 侯适还想再劝,却听得对面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却是已经被派遣到边关的方池,带着飞花堂众人赶到。 “方池擅离边疆,视同叛变!”侯适大喊道:“擒住他的人,重重有赏!” “侯适私自贩卖驭灵人给北梁,挑起边关战事,乃叛国之罪!”方池坐在马背上,朝守城军队大喊道:“擒住他的人,重重有赏!” 侯适见自己的话,被方池原封不动地扔回来,一时气结,对左一抿说道:“别听他胡说。” “证据我已经带来了,只等进宫禀告!”方池似乎猜到了侯适的否认,朝着左一抿吼道:“左大人,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左一抿向来是个墙头草,如今方池和侯适针锋相对,他看不清形势的情况下,自然是谁也不帮。 侯适拂袖而去。 “他应该是回去搬救兵了,御林军一到,我们不一定能打得过他们。”花竹看了眼身后的飞花堂众人和罗村村民。 “宋凌也去搬救兵了。”方池搭上他的肩膀,对花竹说道:“别担心。” 两厢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宋凌还没到,侯适却已经带着御林军出了城门。左一抿见御林军来势汹汹,也赶紧招呼上守城军队跟在后面,以免到时候侯适说他不出力。 御林军开始翻越裂隙。 他们翻越的过程却并不顺利。花竹被这边的驭灵人,纷纷驱动动物,或拦路或阻挠,就是不让他们通过。 宋凌来的时候,正见军队在裂隙的黑雾中,往这边爬来。他带来的,是飞花堂这些年救下的驭灵人,和几车驭灵人能控制的动物。众人见此情形,都催动带来的动物,让它们朝裂隙中奔去。 这一批高阶驭灵人的到来起了作用。士兵们见迎面而来的是游蛇豺狼,纷纷退避。一时间,已经走了过半路程的御林军,又被逼回了裂隙对面。 双方就这么站在鸿沟的两侧对峙着。 侯适见方池站在最前面,不远处是花竹,两人身后是一众他求而不得的驭灵人,直恨得牙痒痒。他半生都在做驭灵人的买卖,最希望手下的驭灵人听话,能够为他所用。 “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墙头草左一抿见形势不对,谄媚地朝侯适问道。 侯适装作没听见。如今他领着御林军,根本看不上左一抿。 御林军的将领,手持号筒,立于阵前,声震四方。他向花竹这边朗声呼喝:“奉天子之命,特赦天下,诸般罪孽,尽皆释放。无论尔等何人,只要放下兵刃,诚心归降,便可得保平安,无忧无惧。昔日之过,既往不咎,天子宽宏大量,愿与民同安。尔等当知天命难违,速速抉择,勿失良机!” 言罢,号筒之声回荡于天地之间,比方才宝娣扯着嗓子喊,不知要声高多少倍。 这番喊话多少起了一些作用,躲在众人后面的花吟,眼睛亮了亮,他想要投降,却又碍于周围众人,不敢出声。 “我们要速战速决,如今两军对峙,他们还有心思劝降,若等到其他州府的军队赶来救援,他们必定寡不敌众。”方池说道。 花竹刚想回答,就见沟壑里黑雾渐起。 这次黑雾没再缠绕花竹,而是朝着方池飘来。渐渐的,方池被黑雾笼罩在其中。 “这是怎么回事?”花竹钻进一团黑雾中,徒劳无功地想将方池从雾气中拉出来。 方池露出一抹惨笑。 花竹从未见他这样笑过。方池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开朗粘人的模样,花竹没告诉过方池,他一直喜欢他如星辰般璀璨的笑容。 但是此刻,方池扯出的这一抹惨笑,藏着无尽的苦涩和无奈,仿佛是一颗被风雨侵蚀过的石头,表面粗糙,内心却充满了裂痕。 他一双明亮的凤眼,像是被黑暗吞噬的星辰,失去了原有的光芒,只剩下空洞和凄凉。 方池从后腰抽出一把子母刀,抬手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我愿赌服输,你们来吧。”方池朝一团黑雾伸出手。 伤口处的鲜血滴落下来,黑雾从方池手上的伤口钻进他的体内。 花竹冲到方池身前,试图用手捂住他的伤口,阻拦黑雾,但是徒劳无功。 方池凑近身来。花竹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子刀,上面刻着“断魂”二字。 不对。 他明明记得,当初子母刀炼成,一把是“破雪”,一把是“迎春”。 花竹抢过双刀,拿在手里看,却发现,两把刀,一把刻着“破雪”,另一把却是“断魂”。 黑雾还在源源不断地钻入方池体内,方池不堪重负,跌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花竹扶住方池,急切地朝他问道。 第106章 重返地府,花竹以命易命 方池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悲鸣。花竹想要转脸去看方池,却发现站在自己身侧的是阎王,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立誓的地府。 他还是被无数驭灵人冤魂附体的状态。 “今日必将驭灵人冤魂伸冤,如若不能,我必将搅闹,永不止息。”花竹听到声音从自己喉咙里传出来。随后“呼啦”一声,花竹身不由己地将案几推倒,手持两柄子母刀,朝阎王刺去。 他此时的魂魄,已经被一众驭灵人的冤魂所控制。 阎王从身后摸出一柄大斧,劈头朝花竹砍来。 花竹不躲不避,也不还招,反而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 斧头劈到眼前的一瞬,牛头马面晃晃悠悠地站到了花竹的身前。 阎王见要伤到自家人,急忙收招。巨斧骤然回撤,牵扯得阎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甚是狼狈。 花竹等他站好,再次持刀而上。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三十来个回合,加上殿内兽灵们的捣乱,阎王渐渐落于下风。 “你莫要牵扯到地府内的兽灵!”阎王护住牛头马面,但他们两个显然已经被花竹控制。 花竹一笑,“有何不可?我们本就是驭灵人。” 大大小小的野兽魂灵,被花竹操控着,将地藏王菩萨的翠云宫占了个满员。 “你且等菩萨回来了收拾你!” 将军,您哪位? 第91节 他话音未落,谛听载着地藏菩萨从远处驶来。 “小小魂魄,休得胡闹。”一阵清远悠扬的铃声响起,花竹感到自己的魂魄开始撕裂,他承受着撕裂的痛苦,但也渐渐找回了一点对自己身体的使用权。 聚集在翠云宫的一众野兽魂灵,也不再听从花竹的控制,纷纷散去。 周围正渐渐平静下来之际,门口又传来了吵闹声。 他心中暗叹,原来地府每日也不怎么消停。 阎王急急忙忙出门去查看。不多时,阎王返回,在地藏耳边低语了几句。 地藏收了妙音法铃,“让他进来。” 方池走了进来。 原来他也死了? 花竹想要再看两眼确认,无奈这具身体并不完全听他指挥,他此刻正盯着地藏手中的铃铛瞧。 “菩萨,”方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愿和花竹一起,共同帮助菩萨度化驭灵人冤魂。” “说来听听。” “我可以和花竹一起重生,改变驭灵人的命运。” 花竹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看向方池。 “重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地藏四平八稳的声音传来。 “他本就是实力强劲的驭灵人,现在又被一众冤魂附体。”方池指了指花竹,“不好收服。” “我自有办法。如若不行,我还能——” “若拍散他的魂魄,与菩萨大愿不符!”方池站了起来。 “我当初发愿,是为了渡化众生,不会为了一个魂魄而有所改变。” “那么多驭灵人的冤魂,亦是众生!” 方池见菩萨没有再说话,继续说道:“我可以用自己的魂魄为他作保,若再世无法渡化这些驭灵人,甘愿以魂魄献祭,生饲冤魂。” 花竹忍不住看了一眼方池。 “若菩萨不允,我便协同这么多驭灵人冤魂,在地府大闹一场,最多也就是和魂飞魄散的结局。” “你在威胁我?”地藏说道。 “望菩萨准予!” 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四周变得寂静非常,花竹仿佛能听见自己已经并不存在的呼吸声。 “你们觉得如何?”过了好一会儿,地藏的声音才从头顶传过来,他朝着附身在花竹魂魄中的冤魂们问道。 冤魂们叽叽喳喳讨论了好一阵,花竹想要参与,却无法控制在地府的自己。还没等到他阻止,一众魂魄已经达成共识,同意了方池的提议。 地藏拿出一枚银镯,封好驭灵人的冤魂,将他递给方池,说道:“此物为立誓凭证,如若背约,你将魂飞魄散。若是事成,银镯则为魂归地府的路引,带领魂魄回家。” “在下还有一事相求……”方池看了一眼花竹,说道。 花竹还想再看,视线却开始模糊不清,渐渐连声音也听不到了——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花竹发现泪蒙住了他的脸,方池倒在自己身侧。 “你怎么样?”花竹将被黑雾缠身的方池抱在怀中。 方池缓缓睁开双眼。 “对不起。”方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没能帮你解放所有冤魂。” “为什么?”花竹抹了一把眼泪,他似乎变成了爱哭鼻子的望舒,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往下流。 “上一世……上一世我没来得及救你……”方池眼中的星光一点点破碎,化为尘埃。曾经的明亮和热情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深的悔恨和绝望。 “一醉。”花竹唤他。 因着这声“一醉”,方池嘴角透出一抹笑意。 对面的御林军开始朝这一侧投石,同时他们开始造云梯,准备横跨裂隙。 “带着驭灵人……去泗州……姚姑娘……小心!”方池猛拉一把花竹,躲开从对面飞来的石头。 “往后退!”花竹招呼众人,然后抱起方池,随着众人朝后退了一里地。 花竹再放下方池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了过去,他被划开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还在一下下往外滴落着血液。但是笼罩在方池周身的黑气,似乎有一部分往花竹这边来,它们聚集在花竹右臂周围,似乎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右臂上是一道被投过来的石子划伤的血痕,花竹心念一动。 或许,自己也可以成为这些冤魂们附身的肉体?毕竟,上一世这些怨灵,是附在自己身上的。 他从方池怀中摸出那把“断魂”刀,在自己手心狠划一刀。 鲜血从伤口处涌出,黑色的雾气从方池身上,转向花竹,贪婪地往花竹伤口里钻。 花竹感到一股蚀骨焚心的疼痛。他没理会这些,召来两条小蛇缠住已经昏迷的方池,这样即使他中途醒过来也无法再次割伤自己。花竹附身在方池嘴角留下轻轻的一个吻,没管是否有人看到。 然后他沿路滴下鲜血,朝裂缝边缘走去。 第107章 怨灵遭解,花竹再入险境 “花大人。”宋凌还是用着从前的称呼,他或许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但花竹已经不在乎。 “照顾好你家将军。”花竹对他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宋凌见黑雾从方池处往花竹身上转移,问道。 花竹苦笑一下,“说来话长。”然后他拍了拍宋凌的肩膀,继续往裂隙处走去。 走到裂隙边缘,花竹忽然明白为何对面不再强渡裂隙,而是准备架云梯。裂隙已经扩大,下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花竹深吸一口气,再次在手腕处划开一道口子,黑雾有了新的入口,纷纷从花竹的手腕处,往他身体里钻。如此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花竹又在身上划开了几道口子,所有黑雾尽数进入花竹体内。 夕阳渐渐西沉,天空被染上了一片昏黄的色彩。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向大地,犹如万道金光倾泻而下。眼前的临安城在落日的余晖中格外静谧,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身后的罗村,因为地震,却显得十分残破,此刻被橙黄色的夕阳映照出无尽的疲惫与沧桑。 花竹最后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方池,上一世他大概是为了自己而死,那么这一世,就让自己替他祭了这些怨灵吧。 花竹站在裂隙边缘,从容赴死——他下定决心献祭出自己的魂魄,用他的鲜血和灵魂,去渡化银镯中的怨灵。 他要代替方池,去完成在地府的誓约。 花竹纵身一跃,跳入眼前的深渊。 花竹感到自己在往下坠,一时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似乎是哪一次的梦里经历过的场景。那个梦无止无休,他在梦中不断下落,没有终点,直到惊醒。 但这一次不一样。 花竹感到自己被什么托住,他降落到一半,然后开始缓慢上升。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和自己身量相同的男子正抱着他往上漂浮。 这男子是上一世的自己,他也和众多驭灵人怨灵,被一起锁在银镯中了。 “你……”花竹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直到花竹稳稳地回到地面上,他都没和上一世的自己有过一句交流。 上一世花竹的魂魄,站在花竹面前,然后张开双臂,将花竹虚拢在怀中。他拥抱完花竹,也不留恋,径直往方池那边飘去。 此刻花竹周身的伤口处,又源源不断地飘出无数个驭灵人的魂魄,跟在上一世花竹的身后,往方池那边飞去。 “不要!”怨灵失控,花竹很是焦虑。他本想替方池完成契约,如今看来,这些怨灵还是要去吞噬方池的魂魄。 出乎花竹意料的是,怨灵们并没有围着方池,反而是四散到各个驭灵人的周围,环绕着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躲在暗处的花吟一路摸过来,拾起花竹落在裂隙边缘的刀。花竹惦记着方池,正想要过去查探他的状况。一众驭灵人也被眼前的纷飞的魂魄骇住,谁也没有注意到花吟的动作。 花竹撤回束缚着方池的蛇,附身去查看他的情况。方池缓缓睁开眼睛,正看到花吟举刀要刺向花竹。 “小心!”方池猛推花竹一下,但他失血过多,只将人推出半步远。 花吟手中的刀,刺进花竹的肩膀。花吟见未中要害,抽出刀想要再刺。但花竹已经捡起地上的母刀,握在手心。 方才缠绕着方池的两条蛇,此刻趴在花竹肩膀上,嘶嘶地朝着花吟吐信子。花竹手握剪刀,浑身浴血,一步步逼近花吟。 “儿子,我们有话好说。”花吟终于想起两人的父子情谊。 花竹一声不吭,握着尖刀向前。 花吟退到裂隙边缘,“花竹!”他声色凄厉地朝花竹喊道。 一条蛇从花竹身上下来,朝花吟游过去。花吟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往旁边挪。 另一条蛇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儿子!”花吟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措辞,朝花竹喊道:“你小时候我待你可是不薄!给你买过不少玩具,你长大后上学堂,我还给你定了一方好砚!” “后来,你用那砚台杀死了春娘。”花竹不咸不淡地说道。 “你怎么……那……那是另外一方——” “那是你要送我的那方砚台。”方池走近,对花吟说道:“你用它杀死了我娘。” “侯大人!”花吟眼睛一亮,朝花竹和方池身后喊道:“救我!” 花竹和方池回头,花吟趁着这功夫,猛地提刀朝花竹刺来。 方池反应最快,他在余光里瞥见刀影,抬手想拦,但为时已晚。他只能飞扑上前,替花竹挡了这一刀。 方池本就失血过多,这一刀挡下去,当即就体力不支,倒地不起。 花竹通红着双眼望向花吟,花吟见他一双仿若被烈火灼烧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听我说,我没有想——” 花吟话未说完,花竹已经催动两条蛇,将他逼下了裂隙。他感到自己体内不可抑制的驭灵力,伴随着愤怒在一同奔涌。 不受控制的驭灵力影响到了周遭的动物,无论是豺狼虎豹,还是鸟雀鱼虫,都开始朝花竹奔来。 “花竹。”方池挣扎着站起来,花竹反手将他扶稳。 “你失血过多,不宜久站。”花竹想扶方池坐下,但翻滚的驭灵力搅得他心神不宁。 “别管我,专心控制这些动物。”方池轻轻靠在花竹身上,在他耳边说。 花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周围躁动的动物渐渐平息下来,但远处的动物却仍旧在往这里狂奔。花竹管不了它们,他也不想管。 将军,您哪位? 第92节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裂隙两侧的所有人,都听到从城内传出的巨大脚步声。 御林军瞠目结舌地回头,就见十头大象排着队从临安城内走出。大象们走到裂隙边缘,并未受到阻拦。它们在裂隙旁一字排开,甩开鼻子,仰天长啸。 声势震天的十头大象忽然出现,减缓了御林军造云梯的速度,一直到日落西山,他们都没能造好一架能横渡裂隙的云梯。 当晚电闪雷鸣,但却一滴雨水也没有。方池吃了些东西,身体恢复了不少,当即决定骑马入城。 “你伤势未愈。”花竹对方池说道。 方池带着宝娣坐在马上,毫不避讳地附身偷亲花竹头顶柔软的头发,“此事了结,我们就归隐山林吧。” 宝娣装作没看见,用手捂了眼睛笑起来。 花竹面颊微红,但还是点点头,“路上小心,若事不能成,尽快回来,从长计议。” 方池长腿一夹,策马驰行。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夜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他没敢回头再看花竹一眼。 裂隙很长,方池快马加鞭,走了快两个时辰,才绕到裂隙的边缘,等他进了艮山门,天已经临近拂晓。方池按照约定,放了一束烟火,不多时,十头大象就在花竹的控制之下,到了艮山门与他和宝娣汇合。 “花竹哥哥可真是威风,这么多大象都能一人控制。” “更威风的还在后头呢。”方池言罢,朝宝娣招招手,两人走在前面,排好队的十头大象紧随其后。 两人就这么从艮山门,一路南行,从御街直往皇宫而去。 昨夜因为十头大象集体脱逃,皇帝已经提前结束了祭祀,赶回宫内。方池和宝娣正是想要去大内面圣。 他们两人带着十头大象,一路从朝天门到了东华门,途经三省六部,都没遇到任何阻拦——御林军大部分都被侯适抽调至城外,整个临安城内,已经不剩多少兵力。 进了东华门,就是大内。宝娣先行离开,方池也不再前行,而是请守门士兵,递一封血书入内。他携大象前来,宫中早已知晓,士兵二话不说,接了东西就往宫内送。 方池就站在东华门口等。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朝阳已从天边露出些光景,眼看旭日就要东升,若一直等下去,只会对己方不利。方池对宝娣使了个眼色,宝娣先行离开了东华门。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内还是毫无动静,跟在方池身后的大象却开始躁动起来。这十头大象是由花竹控制着的,他们出了问题,一定是花竹那边有什么状况。 大内没有动静,也一定是在等援军的到来。侯适多半已经回到大内躲藏,他在皇帝身边,少不了为自己辩解和开脱。方池那封血书,能否呈到御前,都是个疑问。 思及此处,方池拿出号筒,不管自己身在大内门口,朝里面喊道:“启禀圣上!今日天降异象,是之前残杀的驭灵人冤魂在索命,要用侯适祭天才能平息怒火,祭奠结束后,末将即刻返回边疆,从此再不踏入临安城一步!” 他反复喊了几遍,大内仍旧一片死寂,方池不由得担心起来。花竹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只想赶快了结这里的事情,迅速回援。 “方池哥哥!”宝娣带着婉婉一路奔来。 婉婉手持账册,夺过方池手中号筒,朝大内喊道:“侯适身为参知政事,本应秉持公正廉洁之心,为国家社稷贡献才智,然他罔顾皇恩,与朝中百官勾结,结党营私,滥用职权,甚至参与贪腐活动,致使朝廷纲纪败坏。其罪状之一:勾结北梁,挑起战事,从而靠贩卖驭灵人获利。罪状其二:贿赂中书舍人张子鉴、尚书令彭书勤、步军都指挥使孙旗、宰相于平……” 婉婉扬声念着,天空中呼啦啦飞过一群鸟雀,有的往大内飞去,有的往坊市里飞走。每只鸟雀的嘴中,都衔着几张誊抄好的纸张,上面写有侯适勾结百官的证据。 还没等婉婉将侯适的罪状念完,宫门轰然大开,皇帝身侧的福公公笑眯眯地站在三人面前:“官家有请。” 方池还给他一个笑容,跟着福公公进了大内。这位福公公的名字,也在侯适的账本之上,想必鸟雀们投进去的账册副本,也让福公公坐立难安了。 刚到金銮殿门前,就听到一片乱糟糟声音传来,里面不乏一两句“微臣不曾有过!”“圣上明鉴!”的表忠心之声。 方池的笑容还在脸上——百官急着和侯适撇清关系,被婉婉念到名字的坚决否认,不敢再维护侯适,没被念到的,巴不得马上把侯适推出去送人,以免证据暴露。 “请三位在这里稍等。”福公公并没有引三人入金銮殿,看来召三人入大内,是福公公自己的主意,他生怕婉婉再念下去,自己的名字出现,于是想要先稳住三人。 不愧是能跟在皇帝身前多年的大公公,眼光和手腕无一不精。 三人等了不多时,礼部尚书先从金銮殿内走出,他身后跟着被亲卫军绑得严严实实的侯适。看样子,殿内几番来回,侯适已经败下阵来,此刻被推出来献祭。 几人见方池在此,也不惊讶,简单说明侯适的罪状,就带着侯适随方池出了皇宫。 方池赶着出城,没空理会礼部尚书一路上不间断的询问。 城外果然已有余杭和富阳两县的军队来援,众人正借造好的云梯横渡裂隙,就见方池绑着侯适出现在大家面前。 左一珉反应最快,他朝方池点头哈腰地问道:“方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说话间,眼神还不断地瞟向他身后的侯适。 “将云梯搭好,我们要过去。” 御林军看着被绑的侯适,没理会方池。 左一珉却是马上指挥着守城军队继续架云梯去了。 云梯架好,方池率先通过。 到了对岸,就见花竹正率领着驭灵人,和余杭、富阳来的军队战成一团。 驭灵人不善近战,也没有铠甲和武器,都缩在后面,指挥着鸟雀走兽作战。前线只有一众飞花堂的人在勉力支撑。 方池找了一圈,也没见着花竹,他心中着急,随手扯过哦一个驭灵人问道:“花竹呢?” “花大人……”那驭灵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前线的方向说道:“在……在那边……” 方池猛地回身,就见花竹被绑着,正被拽上敌军的马背。不光是方池,驭灵人这边,所有人见此都停了手。 第108章 尘埃落定,前尘因果得解 “圣上已经下旨,即刻停战,由礼部祭天,之后我带一众驭灵人反边关。”方池见花竹被困,不敢多做耽搁,朝敌方喊道。 “圣旨呢?”富阳高县令久居官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在对面。”方池往前走了几步,对高县令说道:“你先放人!” “见圣旨自然会放人。”高县令紧了紧勒在花竹身上的绳索,“方大人莫要再往前了。” 方池心乱如麻。礼部尚书手中确实有一份圣旨,但那圣旨说的什么,他却并不知晓,想必是要用侯适祭天后,才能宣读。 “你那边怎么样?”花竹不顾自己已成人质,大声朝方池问道。 方池见花竹神色自若,一颗悬着的心落回去一点,也大声回道:“侯适已经被捕,正在对面,等着由礼部告祭驭灵人冤魂!” 方池声音不小,侯适被捕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战场。花竹感到坐在自己身后的高县令,身子一僵。 “高大人,官家要用侯适要祭驭灵人,这祭奠的步骤,恐怕只有我知道。”花竹坐在马上,无法回头,就这么坐着对身后的高县令说道:“我要到对面去。” 高县令还沉浸在侯适倒台的震惊中,一时间也分不清消息的真假,他不敢轻举妄动,牢牢抓住了花竹说道:“你哪儿也不许去!” “若是耽误了官家的事情,恐怕你我都担待不起。” “谁知道你会耍什么花样?”高县令下马,示意随从也将花竹拉下来。 “你可派人跟着我,我一介书生,自然打不过你们的人。” 高县令犹豫了一番,看了眼对面的方池,最终还是摇头道:“不行。” “高县令。”花竹放缓了语速,帮他分析情况:“目前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方池说谎,侯大人并未落马,若是如此,即使我去了对面,也不过自投罗网,高大人没什么可担心的。另一种,则是侯适确实命不久矣,若是如此,耽误了官家的祭奠,高大人恐怕担不起这个责任。” 高县令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当即眼珠一转,令人拿来号筒,朝对面喊道:“侯大人!” 如此呼唤几声,都无人应答,他又换了礼部尚书的名字:“孟大人!” 不久传来左一珉的回答:“孟大人在呢!” 听见礼部尚书果然在,高县令眉头一皱,继续喊道:“我已擒住反贼,这就将他送过去!” 过了许久,对面终于又传回声音,却不是对高大人说的。“方大人,速归,莫要误了祭祀的时辰!” 花竹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县令一眼。 “我与花大人同去。”高县令此刻已经看清了局势,不愿放弃自己立功的好机会。 他忌惮方池,虽然同意花竹过云梯,但始终不肯给花竹松绑,又不愿方池背花竹过去。最终挑了两位都头,一个背着花竹,一个跟在后面,以防花竹逃脱。 几人过了裂隙,就见同样被五花大绑的侯适。高县令一见侯适如此,彻底明白了如今的形势,任侯适怎么叫他,也不理睬,亲自走到花竹面前,给他解了绑。 花竹望着方池,他不知道所谓祭祀要如何操作,方池给他比划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花竹内心苦笑:方池久在边关,不懂京城里要做的表面文章。若是让侯适这么简单痛快的死掉,那礼部今日就无法回复圣命,更重要的是,今天如果不弄出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出来,往后侯适的死亡,便是一处隐患——他残余的势力,必将借由侯适的“冤死”,趁机打击其他势力,死灰复燃。 所以今日祭天一事,必须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花竹思忖一番,划开自己的伤口,将血液滴进裂隙里。随后示意方池,也划开侯适的小臂,取了一碗血,往裂隙里倒。 不多久,驭灵人的冤魂又黑压压地从对面飘来。礼部见果真来了一团黑雾,一时间都有些慌不择路地往后退。 黑雾环绕在花竹周围,并未往他身体里钻。 上一世的花竹站在众冤魂的最前面。 “回去吧。”花竹悄声对上一世的自己说道。 驭灵人的冤魂四散开来,一部分飘落到宝娣姐妹身边,缠绕了两位姑娘,似乎是在拥抱她们。还有一部分冤魂飞到侯适周围,不断地朝他撞击,却无论如何也不离开。 礼部众人缓过神来,开始焚香烧纸,更有几人口中念念有词,开始作法。 冤魂们还是一动不动,就这么环绕在侯适周围。 侯适作恶一生,从未想过会有现世报,此刻被一团阴森的黑气笼罩着,心中忐忑不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花竹将自己的血抹在已经碎裂的银镯之上,作为众魂魄归家的路引,一队冤魂,顺着花竹和侯适的血,井然有序地回到裂隙之中。 随着魂魄们归家,地面的裂隙渐渐合拢,最后只留下一条细缝。花竹朝方池点点头,方池心领神会,一脚将侯适揣入缝隙之中,随后大地轰然合拢。 礼部几人见此场景,没有一人作声。花竹则似真似假地念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词,算是给祭祀做了个结。 整个郊外安静了好一会,还是礼部的孟大人先反应过来,他拍了拍手,邀请花竹和方池随他回宫复命。 “不了。”方池揽过花竹,对孟大人说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需要即刻启程去边疆。” 说罢,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招呼了飞花堂和罗村众人,转身便走。 “不去宫里交代一下吗?”一众人走出很远后,花竹才开口问方池。 “恐怕有去无回。” “真的要去边疆?” “自然不是。”方池话音未落,就看到等在路边的方与之、婉婉和宝娣三人。 “花竹哥哥!”宝娣亲亲热热地凑上来,“我们准备在泉州买下了一整座山,你可要来同住?” 花竹看向方池。 “去吧。”方池像是幼时那般拉着花竹的衣角,“我们可以同住一间院子。” 此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花竹酒这么看着方池,此情此景,恍若隔世。 “好啊。”这一次他主动牵起方池的手,和他走向那个两人期待了许久的未来。 将军,您哪位? 第93节 第109章 七夕番外1 花竹清晨出门,发现当街搭起了许多彩色帐篷,帐篷里面都是卖“磨喝乐”、“花瓜”、“谷板”这些小玩意儿的,他忽然意识到,今日是乞巧节了。再看看街上的孩童,果然都穿上了新衣服,拿着荷叶在追逐打闹。 交了房租,摸了摸兜里剩下的银钱,花竹忽然觉得自己贫穷极了。 但转到御街后,他还是径直去了蜜煎局。花竹买好果脯,提着东西往外走,路过前厅的时候,就见一人拿着一束双头莲花,那莲还没有完全开,两个半开的花骨朵挤在一起,甚是新奇好看,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没想到那人买好东西,转身过来,竟然是方池。 方池也瞧见了花竹,他脸上盛着笑意,伸手递了一把莲花到花竹面前。花竹接过来一看,原来这莲花不是天生的双头,而是有人将两朵莲花绑在一起,但是做工精细,足以以假乱真。 “你从哪里买的?” “我做的。” “做得很像。” 方池又笑:“这莲花送你,取个好彩头。” 花竹却不接这并蒂莲,嘴上含糊道:“莫要乱讲。” “这可不是白送你的,我想吃风月楼的酥鸡了。” 花竹一贯不喜社交,别人请客吃饭他几乎是能不去则不去,但若是他人开口让他请客,却很少能拒绝。一来,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不合群,二来,他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吝啬。更何况,城外抗疫之时,方池及时讨来草药,也算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请他吃顿饭理所当然。 思罢,花竹将莲花还给方池,“我理当请你吃饭,明晚下了值,我们清波门见吧。” 方池接过莲花,拿在手中把玩,“不如明日早些,我去钱塘县衙接你。” “不必了吧。” “明晚我约了婉婉姑娘,上次她帮你作证,我们合该跟她道声谢。” 花竹思忖一番,没有异议,两人就此分别。 第二日到了风月楼,两人却是没能见着婉婉。究其原因,是被侯海截了胡,他听说方池点了婉婉的牌子,早些日子里的醋意又翻涌了上来,说什么也要婉婉今晚在他屋里伺候。 方池自然没有强求,他巴不得多些时间跟花竹相处,但没想到,花竹见了侯海,心中想起通天门之事,拉着方池分析了一晚上案情。 方池心中无奈,但也只能苦笑一下,随着花竹去了。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来敲方池的门,说是侯家小少爷请他过去用早饭,方池要带花竹一起。花竹摆摆手,说对方只叫了他一人,自己还是下楼去吧。 于是方池一人去了侯海房间。 昨夜和方池打过照面之后,侯海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让婉婉摆了各种姿势,用了屋内能用的所有东西,将她折腾了个遍。婉婉在这夜里,对待侯海又是奉承,又是哀求,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哭泣,却都无用。似乎是婉婉越难捱,他越舒爽一般,直到最后婉婉嗓子都喑哑无声,只剩双腿之间火辣辣地疼,侯海却也一直不肯停。 待到临近黎明时分,婉婉觉得终于可以逃离苦海了,没想到侯海又着人送进来各种器具,在婉婉身上大肆摆弄了一番。直到旭日已升,婉婉早已双股打颤、两眼发直,连趴在床上喘气儿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这才终于罢了休。 侯海自觉这一夜大展雄风,也不管婉婉如何,出门差人叫方池来房间里用饭。其实他暗地里想让方池看看自己昨夜的成果,好在对方面前扬眉吐气。 这成果,他心知方池昨夜在隔壁定已听到了不少,但是没有什么比今早瘫软在床上,酥胸半露、眼神迷离,连穿衣力气都没有的临安第一歌姬更有说服力了。 侯海调整了一番纱帐,让人一进门就可以看到那纱幔缝隙中露出的婉婉身体,特别是双股处若隐若现的青紫痕迹。侯海调整好以后,大感满意,站在门口欣赏了一番,就坐在小桌前开始等人。不一会方池进门,似乎没看到床上那人一般,目不斜视地跟侯海打了个招呼,坐在桌前开始吃早饭。 侯海只好开口问方池昨夜如何。 方池面无波澜地道谢,想了想昨晚花竹最后还是靠着自己睡着了,含笑说不错。 侯海气结,待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喧闹声。 侯海不理,方池却是停了筷子,去开门查看。没想到门一打开,就听到走廊那边传来咣当一声,紧接着又是咕咚一声。 方池出了房门,快步往楼梯处走,正看到垂头丧气回来的花竹。刚要开口问他,廊中又传来喀吧一声,像是门廊断裂的声音,然后听到一声凄厉的“快追!” 方池不再说话,拉了花竹往声音来处快步走过去。 两人到时,房间门口站了一个茶酒博士,他面色苍白、眼神迷离地看着屋内。方池探身往里瞧,看见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倒在床上,地上也血迹斑斑。待他正要走进仔细看,花竹却已经从他背后冲了过去,一把摸在那人脖颈上。然后无不遗憾地回头道:“已经死了。” 方池心中一阵好笑,这人看起来已是死透了的模样,花竹还想着冲上去止血,已经做了半年多县尉的花竹,虽不怕尸体,但是现在看来,凶案现场的经验还差得远啊。 方池也跟着上前,想要看下伤口,却听到走廊里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这次来的是两个护卫模样的大汉和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也不看众人,只是盯着地上的尸体,一副想要靠近又有些惧怕的样子,张口唤了几声赵兄就开始垂泪。 然后掌事匆匆忙忙地奔了来,他看了眼房中的尸体,又急急地离开了。 掌事来去匆匆,花竹也不多问,仍旧仔细地盯着尸首瞧,至于方池,则叫了那两个护卫模样的汉子来询问。 “你们有看到什么吗?” 两人在风月楼当差多年,习惯了来楼中过夜的客人们非富即贵,又看他们不惧尸体,便知应是哪个衙门里面的大人了。当即抢着指向旁边垂泪的书生,连连道:“他看到人从窗户逃走,我们一起追出去的。到湖边没见人影,大概是凫水逃了。” 方池走向那书生,正要再问,掌事又脚不沾地儿地跑来,说是请花竹和方池两位大人去房中商议。 到了房里,大家一见面,几乎都是老熟人。除了侯海,一位是昨晚被花竹提及最多的常玉,一位是侯海的哥哥侯川,另一位则是仁和县的李县令。 方池和花竹见过众人,掌事便开了口:“诸位大人,赵老爷昨夜横死房内,这……这事情要不要报官,小底想着还是跟诸位先商量下再做行动。故而将大家召集在一起,请大人们给拿个主意才好。” 这便是久在欢场的掌事的高明之处了。 店里死了人,那自然是要报官的。但是若是官府调查起来,在座的几位免不了要接受询问。到时候来嫖妓的事情可能就要藏不住了,在朝的官员们被发现嫖妓,轻则被议论,重则会丢了官职。 故而掌事便将在场有官阶的诸位召集在一起,先打个招呼,以免后面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自己被记恨。至于常玉,毕竟是常家的上门女婿,所以昨日来嫖妓是否被发现,也可说是关乎他前途的一件大事。 方池正想着关于常玉的事情,常玉就率先开了口:“大人们,我建议还是先看看情况再报官。毕竟我们钱塘县尉不是就在这里吗,即使我们报官,仍旧还是要他来查的不是?” 花竹听到自己被点名,倒是很实在地道:“常大官人言错了,此地因是在湖中的小岛,合该归仁和县管辖,不属钱塘。”言罢,见李县令脸色黢黑,又补充道:“不过就算诸位想报官,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办法了,我早上要出岛,船夫说两艘船都被人凿穿,一时半会儿也修补不好,最快的方法是等晚上对岸来人才能出去了。” 众人见花竹如此说,纷纷向掌事求证,见掌事点头后也没显得多焦躁,反正今日旬休,索性各自回房,等晚上有船来接。此时常玉却一下子拉住了花竹的手腕,满面希望地对他说道:“花大人,您看,咱们能不能先把这案子破了,等到晚上,直接把凶手送去官府,我们这群人也就省了一顿问询。” 花竹却不敢托大,连连摆手道:“这样是不行的,越权行事万万不可。” 众人听到他们两个的对话,又纷纷停了脚步,看着花竹不出声。 最后还是仁和县令先开了口,对着众人说道:“常兄言之有理,我们因被困在岛间无法回去,顺便调查下案子,并不算越权。更何况,罪案都有时效性,也拖不得。”说罢,还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方池几人。 “平日里干事儿拖拖拉拉,现在倒是想起时效性了。”方池心中暗骂李县令,风月楼的案子,各个县衙都不想接,他也并不想让花竹接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他们两人昨晚在一起,并没有嫖妓,再怎么调查也跟他们无关。 侯海和侯川却是都点了头,道:“即使如此,那边就劳烦花大人了。”侯海见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又接着说道:“下月我便要接替沈安澜,上任钱塘县令一职,既然此刻大家都没个主意,我便先做了这个主吧。”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还是掌事有颜色,率先上前恭贺侯家小公子。 侯海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跟着道贺。侯海并不以为意,只是盯着花竹问道:“如何?” 第110章 七夕番外2 花竹看了众人一眼,提议先去检查下尸体。 方池瞥见常玉如释重负的表情,忍不住在心中翻个白眼,说道:“我给花大人打个下手吧”。 花竹还没回话,多事的常玉又开了口:“诸位,我这还有一事,不知当提不当提。我估摸着凶手应该还在岛上,为了安全起见,我看还是一起行动为好。” 他这话说得很巧妙,脑子转得快的,能听出他言下之意是不相信方池,但又在明面上没有可供挑剔之处。于是大家都打着哈哈,并不着急表态。 方池倒是不在意,主动邀了众人一起出房,但到了赵老爷的房门口却停了脚步,转身对跟来的人说道:“还请诸位大人在门口观看,莫要破坏了房内的线索为好。”然后不等众人回答,又冲花竹招了招手,“我们这里没有仵作,验尸之事不知可否请大人协助?” 花竹见众人都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不愿多生事端,赶快跟在方池后面进了屋。 赵老爷是被人割喉,流血过多致死。 花竹看了看伤口,对方池道:“他一下子让人从身后割断了气管,然后被按回床上流血而亡。” 方池听他说完,细细凝视了花竹一番,“我还以为你新上任,验尸经验不足,真是错怪你了。” 花竹不接他的话,又看了看床上的被褥,接着说道:“大多数血都让棉被吸收了,看来凶手是不想让我们太早发现他已经死了。” “你看他是何时遇害的?” “说不准,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他身体尚有余温,应该不会太久。” “如果不是有人来找他,楼中的小厮们一般是不会主动来敲客人的门,特别是没有歌姬过夜的情况下。所以是敲门之人破坏了凶手的计划,让尸体提前被发现了。” 花竹不答话,转向窗边去研究那扇被打破的窗户去了。方池见他如此,也不再问,出门去寻早上敲门的书生问话。 之前在门口哭泣的书生和几位大人都已经不在,只留下常玉和方才见过的一个大汉,一左一右看着房门。 方池问了几句关于书生的事情,得知他姓秦,字春瑜,住在后面的小院之后,便径直找人去了,常玉和那大汉嘀咕了两句也跟了上去。 秦春瑜的小院十分偏僻,方池绕了好一圈才找到。可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后,却又莫名觉得眼熟,方池站在院中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想起来什么时候来过。 等到进屋,就见秦春瑜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坐在桌前愁眉苦脸的想着什么。 他思考得十分投入,直到方池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赶忙让座。方池刚坐好,常玉便到了,秦春瑜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让座,三人寒暄了一番,这才切入正题。 “听说是你发现了赵嘉伯的尸体。”方池问道。 秦春瑜听到尸体二字打了个寒战,有些颤抖地道:“其实应该说是我和两位差役大哥一起发现的,我当时在敲赵大哥的门,一直没有人应门,我就有些着急,想着撞进去看看,结果门刚撞开,两位差役大哥就闻声而来。”他停顿了一阵,似乎很不愿回想当时的情景,抬眼看了看方池,才继续道:“然后……然后就看到赵大哥在床上,嗯……还有血迹。” “但是你并没有查看赵嘉伯的情况,而是出去追凶手了。” “是的,我看到那贼人破窗而出,就跟着出去了,想着差役大哥或许会救人,没想到他们两个也跟了出来。” “你看到凶手的模样了吗?” “未曾,只瞧见出去的背影。” “他身形如何,所着什么衣物,是男是女知道吗?” 秦春瑜思量了好一会儿,很是认真地答道:“身型看不太清,只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背影,我想大概是男人吧,赵大哥会些拳脚功夫,一般女子很难伤到他。” “你追过去后,他向哪边走了?” “不知道,我才翻窗出去,就听到落水声,却没有见到人,然后我就和两位大哥分头去水边查看,但是都没有找到。” 方池见他脸色不太好,也没再追问,道了句告辞便走。这次常玉倒是不再跟着方池,出了秦春瑜的小院,就礼数十分周到地与两人告别,往自己房间去了。 方池到了赵老爷房间,见尸首已经移走,花竹正站在窗口发呆。不禁出声感叹掌事办事还真是迅速,却没想到他这一开口,花竹被吓了一激灵,整个人一下子跳了起来,险些撞到窗框。 花竹很是惊恐地回头,见是方池,舒了一口气,对他道:“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的。” “明明是你思考太专心,没听到我进来。快说,在想什么呢?” 花竹有些惊魂未定,但还是指着窗户说道:“我觉得那人逃脱的方式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了?” 将军,您哪位? 第94节 “还没想明白,但是你看左边这半扇窗,窗销插得好好的,并没有被打开。” 方池走近了,果见窗销完好无损地插着,但是窗框已经碎了一半,他想了一下,说道:“或许是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开半扇窗,于是索性撞破这扇窗出去?” “不像,秦春瑜在外面拍门拍了好久,里面的人应该早就听到了,不会匆忙到破窗而出的地步。更何况,旁边这半扇窗已经打开,没道理撞破另外半扇。” 花竹见方池不说话,走到床边指着床铺道:“而且我怀疑,这是仇杀。” “是因为没有财物失窃吗?” “这是其一,另外你看这棉被,我开始觉得凶手把赵伯嘉拖到床上来放血,是不想让血从门口流出,被人发现。但我仔细一想,又觉得过于麻烦了,如果单纯的想杀一个人,没有必要如此精准地挑了气管割破。既然凶手能从背后下手,完全可以把对方打昏以后再动手杀人。” “所以,你觉得,凶手是让赵老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血而亡,却无法发声求救。” “嗯,而且他一直在现场,就这么看着赵老爷慢慢死去。” “他一直在现场,可以防止赵老爷在缓慢的死亡过程中打碎东西求救。” “也为了享受这个过程。而且我怀疑凶手近期曾经试图对赵老爷下过手,但是没有得逞,你去看下门口的门闩,上面有很新的割痕。”花竹说完,望着那浸满鲜血的被子不再出声。然后从身后拿起一只横笛,吹了起来。 这笛子是昨晚方池送给他的,做工稍显粗糙,估摸着是从岛上就地取材做的,吹起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声响。 方池走到门口,发现门闩中间朝外的地方,确实有一道割痕。割痕不深,但因为是近期留下的,很是明显。门口还有两节线头,看样子好像是放风筝用的那种线。他觉得这个赵老爷也真是倒霉,若是早点看到这些试图破门的痕迹,也不必像今日这样毫无防范地被杀。 花竹还在吹奏,笛声哀凄,方池知道这是一首哀乐,花竹在给赵老爷送行。 他虽然很高兴花竹用了自己送的笛子,但这曲子,他听着心里不舒畅,于是一把抢过笛子,擦也不擦,就吹起了南北戏班子里最流行的喜拜堂。 这曲子本是用唢呐吹的,音调高亢欢乐,今日被方池拿着只破横笛在凶案现场即兴演奏了一番,花竹听得脸色都变了。他铁青着脸,训了方池一句:“成何体统!”然后又猛然想起眼前这人已经不是自己昔日的顽皮小厮,而是自己的上司了,又觉得说错了话,一时间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方池也不介意,停了音乐,将笛子还给花竹。递还回去的时候还抚了抚那竹笛,一副甚是爱惜的模样。 花竹叹了口气,将笛子别在腰间,又看了一眼浸满血的床榻,并不抱希望地问方池:“你刚才出去,可曾问出什么来?” 见方池果不其然地摇头,便走到窗口去思考之前的问题了。 方池不想打扰他,枯坐片刻,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觉得凶手凫水逃走了吗?” “很难,我更倾向他又回到岛上来了。今日风浪很大,又下着雨,如果可以凭一己之力凫到岸上去,我们也不用被困在这里等船来接了。” “所以凶手还在岛上?” “或者在水中溺死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他不会明知自己不行,还往水里跳。”花竹顿了下,又补充道:“除非明日发现湖里有浮尸。” “所以跳水只是他的一个障眼法。”方池想到此处,不由得信心大增,心想如果凶手还在岛上,一个个问下来,总会有些收获。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必要为这个案子如此劳心劳力,等上了岸,跟仁和县那边说一下,让他们去调查就好。 毕竟李县令还在这里,等出了湖心岛,这案子无疑要交还给他。 思及此处,他就想招呼花竹一起去休息,没想到一抬眼,对方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走到窗前一看,见花竹正在窗下仔细研究地上的几个泥脚印。心道:“不知是谁走路没有声音。”但终究没有吱声。 等方池又走回桌边,他才出声道:“花大人,你慢慢看着,我早饭还没吃完,先去垫垫肚子,回来找你啊。” 说完见花竹没有回音,径直出门去了。 方池在厨房吃饱以后,考虑着花竹不怎么吃肉,便给他带了蒸糕和菜包让他选。结果回去一看,花竹已经不在窗下,他想着花竹这人,断然不会回房休息,应该是顺着脚印去查证据了,便一路往湖边走去。 走了两圈,包子都凉了,也没有见到花竹。方池只好又回到楼里,询问众人花竹的去向。这一问,居然没有一个人在花竹进屋之后再见过他的。 方池反倒成了最后见到花竹的人。 第111章 七夕番外3 方池发现花竹不见,赶忙找到掌事,说明了情况。掌事顿时也慌张起来,楼里死了一个赵老爷,已经很难办了,要是再有一个县尉遇了难,他这风月楼定是要关门大吉。 他跺脚搓手了一番后,终于想起召集人手来寻。 方池自然成了指挥。他安排一部分人在楼里搜寻,顺便看住各位大人,自己则带着一队人去后院竹林中找人。 一路上,他很是责怪自己,为什么在明知凶手还在岛上的时候,留下花竹一个人。 一番搜寻无功而返,方池心中慌乱极了。两人好不容易重逢,他这次回来,早已许诺自己,无论再发生什么,都绝不会离开花竹身边。结果两人的感情才刚刚有了些许进展,花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失踪了,这让他如何沉得住气。 但是方池面上终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一方面让楼里的护卫们继续在外寻找,另一方面,则再次回到楼里,准备审问留在里面的诸位大人们。 方池先去了常玉的房里,他正在和常玉你来我往地套对方话,就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来人等不及开门,隔着门大喊道:“花大人找到了!” 方池一听,一下子站了起来,也不管常玉在身后抱怨着:“我说此事与我无关吧。”就径直冲出了门外。 花竹是在后院井里被找到的,此时虽已七月,但井水仍旧十分寒冷,加上在水里泡了许久,花竹被捞上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青色的,他动作十分不协调,走路磕磕绊绊,浑身发着抖。 方池刚到后院,就见到花竹这副摇摇晃晃的样子,他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一把抱起花竹就往厨房里奔去。 一路上,花竹好像是想说什么,但是支支吾吾地吐字不清,方池见他如此,更是心急,恨不得能一下子飞进厨房。 到了厨房,方池先让花竹靠在灶台前,用灶里的火给他暖着身子。然后一边帮他把湿衣服除下来,一边吩咐厨娘们去拿热水。 方池按了几下花竹的肚子,见花竹没有吐水,他心中的焦虑去了一些,于是脱了已经沾湿的外套,给花竹裹上自己没有沾到水的里衣,然后就这么裸着上身在厨房里翻来找去,最后寻到一个汤婆子,灌了热水后,放在花竹肚子上。 弄好了这一切,他起身将身后水缸里面的水舀出大半,然后将几桶热水倒进去,准备让花竹进去暖暖。 花竹还没完全清醒,他刚从井里出来,本能的怕水。花竹脚刚踏入水缸,就拼命地挣扎,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方池赶紧出言安抚,但是花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最后方池没办法,自己先进了水缸,又让赶来的护院将花竹递给自己。总算是给他泡上了热水澡。 掌事赶来的时候,就见两位大人脸贴脸泡在水缸里,只穿着里衣的花大人想要出来,但是被光着膀子的方大人搂了回去,两人就这么在缸里来回扑腾。 那画面,他实在是不想看。 虽然场面不怎么好看,但从花竹的抱怨声中,至少听出这位大人已经性命无忧。于是掌事也不多问,只是差人去找了几件衣服,等两人翻腾累了,好让他们换上。 经过这一番折腾,风月楼里每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你是怎么掉进井里去的?”等花竹换好了衣服,人也镇定下来之后,方池问道。 花竹听方池问起,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我看到井口都是掉落的竹叶,想着过去看看,结果刚到井边,就被一股大力推了下去。” “有看到那人吗?” 花竹很是气恼地回道:“没有。” “你既然在井里,我后来去寻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呼救?” “我不敢。” “为何?” “你又没有出声,我只听到有脚步声经过,哪里知道是谁,万一是推我下去那人回来查看,听见我呼救,再扔几块石头下来,我不是马上就死得彻底了。” 方池听见他说死,很是不舒服,换了话题问道:“你在水里小半个时辰,怎么没有沉下去?” “说来奇怪,井里有半个破烂的木桶,我喝了几口水后,就抓住木桶等着别人来救了。” “你独自调查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吗?” 花竹摇头。 方池却不放过他,追问道:“你仔细想想,真的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吗?今日有人要害你,只有两种情况,一个是你跟对方有什么旧日恩怨,他一早就计划好要杀你。另一种便是你在调查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证,想要除掉你。但我们是临时起意来岛上的,所以第一种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在独自调查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花竹听罢,很是认真地思考了起来,一直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才开口。“我们调查此案以来,我独自调查过两次。一次是你去询问证人,我在房间里检查赵老爷的尸体的时候。赵老爷身上的伤口只有颈间一处,手法十分精准,若不是凶手十分幸运没有划破大血管造成血花四溅,就是他十分熟悉人体的结构,于是我推断此人是郎中或者屠户。后来尸首被抬了出去,我就在房内检查了一下赵老爷的衣橱,然后看了破裂的窗户,觉得有些蹊跷。再之后,你就回来了。第二次独自调查,是你后来要去吃饭的时候。我沿着窗外廊下的脚印查看,发现脚印只有两位护院大哥和秦春瑜他们三人的,并无凶手的脚印,我就猜测这个人是不是会轻功,但是想着,即使对方武艺再高强,也总是要落地的吧,于是就往远走了去找。后来到了井边,就被推下去了。” 方池听不出有何蹊跷,只能让花竹先休息下。随后他嘱咐了几句看守的护院,然后独自去了后院的井边。 花竹说的脚印线索,因为大规模地寻人,已经不复存在了,至于井边散落的竹叶,也基本都被众人踩进了土里,即使真的是什么重要的线索,现在也很难依靠这些来判断了。 方池见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又回到赵老爷房中,按照花竹说的,将花竹做过的事情,重新做了一遍。 他转了一大圈,却没有任何发现,眼看已经过了晌午,方池想着去厨房再给花竹带些吃食。 还没到厨房,就听见里面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走进去一看,正见花竹和几位厨娘坐在一起聊天,大家见方池站在门口,都招呼他进来。方池看花竹精神很好的样子,担心去了大半。跟众位娘子见过礼之后,要了点吃食,拉着花竹就走。 “你刚刚好一些,跑到厨房来做什么。” “刚才我们把厨房里的水都用完了,我来帮娘子们担些水。” 方池听到他又去打水,感觉自己头上都在冒烟,他一下子拉住花竹的肩膀,对他吼道:“你又去井边了?” “不是之前那口,我问过了,后院那口井,因为离厨房比较远,基本没有人用,我这次是在厨房院子里面的井里打水的。哎,你要干嘛……” 方池真是气疯了,也不理花竹,拉着他快步回了屋里。 等到了花竹的房间,之前看守在门口的两个护院,已经不知去向。方池关了门,强压着怒气对花竹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有人想要杀你?” “我知道。” “那你还出门?出门也就算了,还去打水?” “打水没关系的,厨房的院子里,有好多人在,而且根据我们的推测,凶手是男性,我过去的时候特意看了,只有厨娘们在,没有男的。” 方池简直气笑了:“凶手如果在,他还会特意出来,好让你发现吗?” “我说了我没事儿,我这不也好好的回来了吗?而且楼里的男性基本都被你征用了,没有人帮她们打水,她们只能半桶半桶地往回提,很累很麻烦。” “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君子远庖厨’没有听过吗?” “她们救了我的命啊,帮一下怎么了?” “是我救了你的命!你睁大眼睛看看好吗?” 花竹看着自己面前那张几乎咆哮的脸,也觉得有些汗颜,赶忙对着方池拜了几拜,很是严肃地道:“多谢方大人救命之恩,小官铭记于心。” 方池简直被他气得背过气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根本不接花竹的话茬。 花竹见救命恩人真的生气了,开始转移话题,希望通过案子来缓和此刻僵硬的气氛。“你刚刚出去,有发现什么吗?” “没有。” “嗯……要不,我们去问一下我落井之时大家的不在场证明?” 方池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气鼓鼓地去外面叫人。他将众人聚集在大厅,如此这般的说了目前的情况,建议大家都一起行动,毕竟凶手仍旧在岛上,还很可能再次杀人。大家听了之后,之前本就有些沉闷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秦春瑜更是连饭都不想吃了,停下筷子直叹气。过了一会儿又连道自己很害怕,剩下的房钱也不要了,准备晚上和众人一起上岸,换个地方去备考。 花竹见他要走,连忙追上去,说陪他一起,免得落单遭到暗算。于是两人结伴去了秦春瑜的院子收拾东西。 秦春瑜的院子很干净,在竹叶的掩映下,几树月季开得正好,不过这些日子的暴雨让花瓣落了一地,颇有一番凄美的景象。秦春瑜见又要下雨,招呼花竹先进屋,自己收了晾在窗沿下的鞋子,才匆匆进来。 两人刚坐定,方池就跟着推门而入。 花竹见他跟来,大松一口气。和方池一起等着秦春瑜收拾行李。 行李收拾妥当,三人去楼里等晚上的船来接。花竹主动留了秦春瑜住自己的房间,然后掩好房门去了隔壁。 方池应门后,见是花竹,便招呼他去床上躺着,说他身体还没恢复,让他休息一番。 花竹在方池吃惊的眼神下一路走去床上,坐在床边跟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摆手招呼他过来。 将军,您哪位? 第95节 等到方池凑近,花竹悄声对他说道:“刚我跟秦春瑜去收拾东西,你来之前,他去窗下收了一双鞋子进来。” 方池不懂,等他继续说。 “你还记得,之前有一次,我被外婆骂,就是因为我在雨天洗了鞋子。” 听他说起这个事情,方池顿时笑道:“记得,那次常老太太好凶,估计是心情不好,我还跟着吃了挂落。”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雨天洗鞋吗?” “你偷着去后山玩儿了呗,怕被人发现鞋子踩了泥巴,回来就泡水里了,还换了两遍水。但是鞋子也不是泡着就能变干净的……” 方池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着花竹道:“你怀疑他?” 花竹不答反问:“你说那凶手翻窗而出后,踩了泥脚印的鞋子去了哪里?” 方池沉思了一下,“这样说也不合理,秦春瑜出去追凶手,鞋子上肯定是沾了泥巴的。” “秦春瑜的屋内还有一双沾了泥巴的鞋子,所以我怀疑他洗的那双鞋子,是前一天晚上,他去赵老爷窗外打探消息的时候穿的。” “那他为何要杀你?” “什么?” “我说他有什么理由要灭你的口?” 花竹苦笑:“我倒是也想知道呢。” “你是不是瞧见了什么,让他觉得你会暴露他,所以对你下杀手?” “你就这么确定是杀了赵伯嘉的那人要杀我?” 方池点头,“我们来这里没有提前计划,也未和任何人说过,应该不会是有人计划在此处杀你。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你知道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那凶手感到了威胁,所以才会冒险下手的。” “想要将他绳之以法,算是会让他感到威胁的事情吗?” “那为何他不对我下手?” “您这武艺谁敢啊!”花竹心中苦。 方池想了想,还是又问道:“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或者你看到了什么,虽然你自己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但是肯定是暴露了关于凶手的一些事情。” 花竹摇头,又苦思冥想了一阵,道:“我们再去赵伯嘉房中瞧瞧。” “我忽然有个想法,我们去后院竹林。”方池拉了花竹的手,也不容他反抗,就这么悄悄地出了门。 两人偷偷摸摸的样子,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怀疑他俩才是凶手。 第112章 七夕番外(完) 到了后院,方池一颗竹子一颗竹子地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不妥。转头对花竹道:“再去你掉下去的那口井瞧瞧,你不是说井口有很多竹叶吗。” “对,我正觉得奇怪,就被推下去了。”花竹不明白方池所问何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心中的直觉告诉他,可能这个案子,方池有些眉目了。 到了井边,两人搜索了半晌,终于找到了那颗落叶的竹子。 方池低头看了看井口,之前他来的时候,花竹已经被捞上来了,这次往里面一看,见井壁上都长满了青苔,一副很久不曾用过的样子。然后他盯着周围的竹子使劲瞧了一阵,指着其中一颗上面的划痕让花竹看。 花竹细细查看了一番,说道:“这像是人为弄出来的。” 方池又摸了摸那竹子上面的划痕, 猛然想起,为何自己之前会觉得秦春瑜的小院熟悉了:那院子,是前一晚他来取竹做笛的地方。那个地方偏僻,当时夜色又深,他误以为那片竹林是无主的。 “昨夜我给你那竹笛,拿出来瞧瞧。” 花竹拿出那竹笛看了看,果然那上面也有一圈一模一样的痕迹。 “这笛子,是我昨夜去秦春瑜院子里砍的竹子做成的。” “你去他院子里干嘛?” 方池不想解释,说了句“说来话长”给敷衍过去了。 花竹并不追究,心思还是在案子上面,问道:“那秦春瑜果然与此案有关?” “两处一模一样的划痕,不太可能是巧合,但具体有什么联系,我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 花竹看着笛子上的痕迹,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头就往赵伯嘉的房间跑。 方池不敢让他独处,又不想喊他暴露了两人行踪,只好一言不发地追上去。 到了房间门口,花竹并不进去,反而蹲在门口研究起门闩上的划痕。方池弯下腰来一起看,刚看了一眼,便道:“这……这跟外面竹子上的划痕,好像是同一种绳索所为。” 花竹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大概是风筝线。”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大概明白了。” 方池还要再问,就听到掌事喊大家准备的声音,说船已经提前到岸,诸位官人可以离开了。 花竹拉了方池细细交代了一番,又叫来掌事要了几样东西,钻进赵老爷隔壁的房间布置去了。 方池跑过去跟掌事说了几句话,也去房间里请众人出门。 不一会儿,所有人就都聚集在出事房间的门口,等着花竹和方池给他们汇报案情进展。 正在大家东张西望开始不耐烦的时候,方池从房里出来,对着大家道:“诸位先不要上船,我们这边已经解决了案子,咱们绑了凶手再走,免得他在船上再生事端。” 大家听说解决了案子,都打起精神,一双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方池。 侯海先出声,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既然解决了案子,就绑了人回去吧,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常玉却不同意,他巴不得这件案子在岛上解决,不要等回了岸上再反复找他,但是他又不敢明面上反驳侯海,只得装作很关心地问道:“不知方大人说的凶手在哪里,是否已经认罪了?” 方池扫视了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停在最后面的秦春瑜身上,说道:“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侯海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催道:“方兄,你就别在这卖关子了,赶紧说凶手是谁吧,我还等着回家呢。” 方池指了指秦春瑜道:“他。” 秦春瑜顿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大呼冤枉。 方池却是不紧不慢,从头开始解释起来。 “凶手先去赵老爷屋中与他闲聊,然后趁他不备留了纸条在桌子下面。赵老爷看到纸条,以为只是普通勒索,想着出钱消灾。等到晚上,赵老爷按照约定打开窗户,让凶手翻窗而入,却没想到挨了割喉一刀。之后凶手将他按在床上,和他一起过了大半夜,眼睁睁看着他天亮前流血而亡。”方池看了看仍旧跪地不起的秦春瑜,接着说道,“最后你布置好现场,找到当时留下的字据带走,翻窗出去,回到自己的住处。我说的对不对?” “大人冤枉!发现赵老爷尸体的时候,我们都清楚地听到了凶手破窗而逃的声音,而那时,我正在敲他的房门,两位护院大哥可以作证的。” “这就是你精心设计之处了。破窗而逃的凶手其实只有你一个人看见。而你一大早就去敲门,也正是为了让自己做那个发现尸体的人,这样你才可以误导调查,伪造自己的清白。” 秦春瑜仍旧不认罪,道:“那你说说,我是如何做到既在前门敲门,又同时在屋内的?” “我们一直以为是你敲门以后,凶手才离开房间的,但是实际上,你敲门的时候,房内就只有死去的赵老爷一人了。大家听到的那一声窗户碎裂的声音,并不是一个人破窗而出,而是一件重物打碎了窗户。至于那重物是如何打碎窗户的,就让花大人来给我们演示一下吧,毕竟这个精巧的设计是他发现破绽的。” 方池带众人走到赵老爷隔壁的房间,花竹正如同早上的秦春瑜一般,站在门口用力拍门。众人刚刚走近,就听到咣当一声,然后方池一脚踢开了房门,紧接着就是扑通一下落水的声音。 大家见花竹已经闪身进门,十分敏捷地夺窗而出,都挤到窗边来看,几个身手不错的,甚至翻窗出来,追着花竹的背影而去了。 方池倒是并不着急,他盯着秦春瑜道:“春瑜兄,随我们一起去湖边瞧瞧吧。” 等大家都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湖边,就见花竹正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等。见大家都到齐,花竹看了一眼秦春瑜,见他面色苍白地走在方池身边,便向方池递过去一个询问的颜色。见方池摇头后,很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起身朗声道:“诸位,且看这边的这条风筝线。” 大家随他手指望去,果然见花竹身旁的竹子上拴着几根风筝线,那风筝线的另一头大概挂着什么重物,重物已经落水,将竹子都压弯了。 然后花竹忽然出手,截断了风筝线,那竹子失去了牵扯,一下就弹了回来,摇晃了好一阵才停歇。 竹叶被抖落了满地。 “凶手就是利用这些竹子,制造了有人破窗而出的假象。他先将一块大石头用布包好,然后在石头左右各拴一条风筝线,其中一条风筝线的一端,拴在赵老爷窗外的竹子上,另外一条风筝线拴在赵老爷房间的门闩上面。此时石头在两条风筝线的拉扯中,正好放在房间的桌子上。等到他拍门的时候,用小刀通过门缝,划断门闩上面的风筝线,竹子因为自己的弹力,会将石头从窗户撤出,因此产生了那咣当一声破窗而出的声音。” “最后凶手假装追人,来到湖边,剪断风筝线,让石头沉入水中即可。” 方池看了看秦春瑜,“这也是为何,凶手必须做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因为他需要把门闩上面的风筝线割开,等石块弹出窗外后再开门。” 秦春瑜不服:“两位的理论很精彩,解释也很完美。但是定案是需要证据的。” “我一直想为何你要杀花大人,是不是他看到了什么。但是自上岛以来,花大人独自行动的时候,只有很短暂的两次。而这两次之中,他没有遇到任何人,也不曾看到任何奇怪的事情。后来我们发现,你要谋害他的原因,是因为你犯案的证据就在他手上。” 花竹拿出竹笛递给方池,方池指着上面的横纹道:“这只笛子是昨夜我们上岸之时,我在你院子里面割竹制成的。因为你院子里面有很多被砍过的竹子,所以我那时以为那是一片无主的竹林。大家看这只笛子上面的横纹,是不是跟刚才花大人用来绑风筝线的那竹子上面的横纹一样。” “至于为何你院子里面有大批被砍过的竹子,那时因为你在犯案之前要做多次实验。竹子的粗细、石块的重量,你都要反复测试才能保证在赵老爷房中一次成功。所以你在自己的房内,半夜里反复测试,那些有横纹的竹子都被你砍掉了。至于花大人手上这一支,则是因为我昨晚无意中闯入你院子,被我捷足先登,才留了下来。另外,你做的这些,虽然是在自己房中,打开窗户让石块直接飞出去,但从断掉竹子的数量来看,你房间的窗框上,也一定有被重物打到的痕迹,因为你并不是一次就成功的。” 秦春瑜不再挣扎,认命般说道:“用过的竹子上是会有绑线造成的横纹,我本来想着若是花大人没有发现,我便放他一马。但是他独自在后院调查的时候,发现了那颗竹子在反弹过程中掉落的竹叶,我担心竹叶和横纹加起来,他会发现我,这才下了手。” 花竹苦笑:“你说的这两样,我开始都没有怀疑过,反倒是瞧见你雨天洗鞋,想起一段往事,才开觉得你可疑。” 秦春瑜道:“昨夜从赵嘉伯房里翻窗出来,沾了泥巴。”说完又叹道:“可真是天网恢恢。” 方池问道:“你为何要杀赵嘉伯?” “赵嘉伯多年前是我家的房客,那时候他还是一副书生模样。说是因为已经中了状元,但是被尚书府的公子顶替名额才流落至此,我父母亲因为同情他的遭遇,只收他一半的房租。他在我家住了一年,却从来没提过再去应试之事,只是每日围着我妹妹转。我一直不喜欢他,等到一年租期到了,就想赶他走,没想到租约到期那晚,他和妹妹一起去见了我父母,说妹妹已经有孕在身。我家只好给他们操办喜事,甚至为了照顾他面子,父母将近郊的一套房子送给他,让他在那边迎娶妹妹,不光如此,他所有的聘礼也都是我父母出的,只求他对妹妹好,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没想到过了一年之后,妹妹生下了孩子,没过多久竟然在家中去世了,赵嘉伯根本没有通知我们,连棺材都没给妹妹出,裹了个草席就将她埋了。然后他变卖了财产将孩子放在我家门房,离开了县城。几个月前,我在临安的朋友传信来,说在酒楼中见到一人,与我之前的妹夫极为相像,他喝醉后说起之前玩弄女人的事情,也能和我妹妹对的上号。我气不过,决定来临安瞧瞧究竟。没想到他现在换了身份和名字,但是一样的胆大。我跟踪了他半个月,亲眼见他勾搭一个闺中小姐,对方不从,他半夜翻墙进去奸污了对方。” “我假装这位小姐的哥哥,易了容去见他,他并不惧怕,反而要挟我要将妹妹失身一事大肆宣扬。一直到我告诉她妹妹就算出家为尼也不会嫁给他的时候,他才变了脸色,答应给我金钱赔偿。我知他流连于风月楼,于是提前几天住进来,留了纸条给他,说我半夜来取银钱,让他给我留窗。你们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不知我要杀他,但是直到我是动手之后,我才在他身上搜出了匕首,却没有搜出银票。昨夜若不是我早就做了计划,先动手杀了他,那现在横尸房中的那人,就是我了。” 此案已结,花竹心中既有破案的畅快,又感到对秦春瑜的同情。他走进船舱,坐在秦春瑜的对面,秦春瑜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货仓中,花竹拿了些水喂他。 秦春瑜声音有些沙哑地向花竹道歉,说自己那时昏了头,只想着怎么瞒骗过去。现在回头一想,若不是方大人及时来救,自己也变成了和赵伯嘉一样的杀人犯了。 “在你杀赵伯嘉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了。” “那只是复仇,是他欠我的。” “你妹妹是他杀的?” “嗯。” “为何不报官?” “并非未曾报官,不过说来可笑,当时家中因为我爱读书,不善经商,将家中的大多数产业都给了妹妹打理。妹妹死后,家中几乎所有财产都变成赵嘉伯成的了,他用我家里的钱,买通了仵作,大大方方地离开了县城。我娘整日在家中哭,我爹气不过,去州府告状,结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原是那狗贼人得知此事,拿钱打点了州府上下,让我爹死在了牢里。” “然后你就出来报仇了?” “花大人,你还年轻,像是之前的我,我们以为读书中举是为了理想、为了正义、为了国家,”秦春瑜嘴角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但是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名利罢了。若是为名,又足够幸运的话,大抵还能出几个好官,但若是为了利,那不过就是金钱和权利了。自古以来,钱和权都有它们古怪的特性,它们自有其生命和良心。至于我们这些在尘埃里面打滚的人,不过是堆起名利之山的尘埃或者肥料罢了。” “花大人,你要小心,你身边的几位,都不会好相与的。我在尘世间这三十年,过了二十年不谙世事的日子,也过了十年红尘中摸爬滚打的生活,对于看人,我吃了十年前的教训,如今锐利得很。金钱的力量变得很难掌控,人向来是一种可以用钱收买的动物,如果钱不行,那便可以用权来镇压。” “秦春瑜,你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 秦春瑜面上还是那个疲惫的笑容,“我们一般人总是挣扎在凡尘中,疲惫又惊慌。而疲惫又惊慌的人是讲究不起理想的,他必须要养家糊口,你不能指望生活极差的人有品格。” 花竹叹了口气,他找不到反驳秦春瑜的理由。通天门中的权贵尚且如此,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凡尘中的普通人品格高尚呢? 将军,您哪位? 第96节 想到通天门一事,花竹又是一阵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