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之所》 第1章 [现代情感] 《筵席之所》作者:重光【完结】 本书简介: 林春浮搬到寂城第三年,平静的生活出现波折。“还有,东西我是要的,人,也是我的。” 他的眼神始终平静且冰冷,能把强迫说的这么风轻云淡,她生平所见他是第一人。 “云先生,你能保证我活着回来吗?”侧重于人物的生活与心路历程。风格偏文艺。 第一章 三年前的秋天,春浮独自一人搬到寂城。在古城外面的村子里以一年三千的价格租下一间老破小院子。那时古城的商业繁华已经到了尾声,她正好赶上游客退潮,房租暴跌,许多商铺与客栈关门或转让。 这个村子离古城骑车不过十分钟路程。她很喜欢这个种满蔷薇的院子。墙角还有两株高大绿意盎然的芭蕉树。下雨时可以搬张藤椅在屋檐下听雨打芭蕉。 屋里家具俱全,只是有些老旧破损,好在不影响使用。添置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就可安居。她对吃穿住行一向不挑,适应能力强悍。 房子对面就是绵延不尽的高山,这一支山脉属于横断山系。她经常在二楼的阳台眺望这些神秘美极的群峰。 这里的气温即便是在夏天也不会超过二十七度,非常适宜定居。常常会在不同的村子里碰见在此地隐居的外国人。 为了方便出行,买了一辆黑色自行车,每隔三天就去附近菜市场采购新鲜菜蔬及肉类。提着沉重的购物袋,偶尔会买些街边的当季鲜花。卖花的老大爷胡子花白,戴着黄色草帽,身体健朗,苍老的眼睛在阴影里炯炯有神。春浮经常光顾这个老人的花摊。 老人用白色棉线扎扎实实的捆了一大束白色栀子,再用发黄的旧报纸仔细包好。她接过花束放进购物袋里,将一张十元的纸币递给老人。这样一束芳香的花朵放进装满清水的瓦罐里,能够开放三四天,满屋都会有充满香气。 古城没有了大量游客之后不再喧嚣嘈杂,逐渐回归生活的本身。曾经驻扎在街头喝着雪花啤酒,弹着《蓝莲花》与《走马》标榜自己为文青装束怪异的年轻人也消失匿迹。 那时这座古城成为诗与远方的理想之城。无数人辞去稳定高薪的工作,卖掉房子车子奔赴此地。 刚搬来的第一个月,她整日游荡于错乱复杂的街巷,试图寻找一些写作的灵感。 古城的生活简单朴实,春浮仍旧没有任何社交生活。早上六点起床,在床上发一会儿呆,然后起身洗漱,换掉睡衣,骑车出门吃早餐。早餐通常是小笼包或面条。吃完早餐大概七点钟,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通常十一点做午饭,午睡到一点半,然后继续开始工作。晚上六点结束工作。晚上八点开始处理邮件并回复。之后是每天的两个小时的阅读时间。 偶尔会打车去市区的商业购物中心看一场电影。巨大幕布上传出各种打斗的声音,是最新的热门科幻电影,据说票房已过十亿。她麻木地坐到电影结束,心里骂自己愚蠢,为什么要花六十五块钱在电影院里如坐针毡。还不如在院子里喝酒赏月,听听音乐来得轻松自在。 她的生活有时看起来无聊到极点。没有朋友,没有恋爱。如果一个人从小经历各种丑陋人性,看到过各种畸形的感情,那么他是不可能对感情抱有天真无知的幻想。一个人的孤独强过两个人的孤独。 春浮是一个文字工作者,以文字谋生。三年前她开始在网络平台写一些小说。说得再真实一点,她是网络写手。但她还是更愿意称呼自己为写作者。 十八岁中专毕业后找不到适合的工作,蹉跎两年,在餐厅里做服务生。那时她只想着养活自己就好,不在乎工作好坏。在陌生的城市艰难谋生。做餐厅服务员的好处是包吃包住。住宿条件很差,但至少没有流落街头。 二十岁时,身上攒下一些存款。她决定换条路走。 春浮离开这个沿海城市的时候,只有一只黑色行李箱,身上是穿了好几年的牛仔裤与短袖。为了攒钱,两年没有为自己买过一条裙子。没有买过一本喜欢的书。牛仔裤,男式衬衣和短袖是物美价廉的选择。把自己的生活压缩到只剩最基本温饱。 在火车站从清晨坐到黄昏,一直在思考接下来去哪一个城市。最后选了个北方城市。那里房租与物价非常便宜,很适合她这种穷人。 *** 春浮三年前开通个人,平时更新一些随记或散文,用一台数码定焦相机拍摄人文及自然风光的照片。并在主页附上了个人邮箱,并留下一句: 陌生人,如果你愿意与我分享你的故事,请写邮件给我。 文章阅读量虽然不多但很稳定,陆续收到来自不同城市和地区的邮件。 这些不同年龄段,不同社会身份的人向她分享他们的生活与经历,其中不乏畸形恋情,不幸的婚姻生活,痛苦的成长之路种种。有些是十几岁辍学打工补贴家用的男孩女孩,有些是叛逆的成年人,因为不愿过一层不变的生活而毅然决然作出大胆选择,有些是教师,公职人员,企业员工,酒吧驻唱歌手,追星一族,餐厅服务员,极限爱好者。这些不同身份的人,以最真挚简朴的文字倾诉着他们的悲欢喜乐。 他们的故事提供给她许多灵感。世间是个巨大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生生不息。 长时间倾听这些陌生人的的故事,精神上经年累月承担着某种深重的压力。她经常需要摄入一些酒精来释放这些情绪,但从来不允许自己失控,她需要保持清醒正常的头脑。 第2章 春浮喜欢这里,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城市停留多久。每一天,她都尽量过得充实。 春夏秋冬轮转,又是一年冬天。早晨醒来推开木格子玻璃门,窗外积雪铺了厚厚一层,远处山峰闪烁刺眼白光,有鸟雀落在院子里欢快地踱步。空气寒冷,阳光温暖。裹上羽绒服,下楼烧水泡麦片。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看着寂静的院子,内心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寂寞侵蚀。 在寂城的第三年,她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她记得那天是深夜,喝了些酒,从酒吧里出来时整个人还算清醒,因为是冬天,青石路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过桥时有人撞到她的肩膀,她来不及稳住身体脚下一滑跌进了河道里。水只到胸口,不算很深,她竭力挣扎着要起来,左腿小腿处传来剧烈疼痛,厚重的棉衣泡了水更加沉重。时间已经很晚,她水里挣扎了许久,当她被陌生人捞起来时几乎是昏迷状态。 醒来时已经在医院,左腿已经打上厚厚的石膏,应该是骨折了。春浮木木的看着天花板,心想自己幸好没死。这种死法实在难堪。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病房门被人打开,走进来一个陌生年轻男人。手里提着稀饭包子和豆浆。 男人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坐在旁边的病床上,定定的看着春浮。 “是你救了我?”她开口询问道。 他微笑着回答:“是我。” 春浮艰难挪动身体尝试靠着墙壁,对方一只手扶起她的背部,将枕头塞到背后。“谢谢你救了我。”她有气无力的向他道谢。 “如果不是我路过那里,恐怕你得死在昨天晚上。以后千万要注意安全。”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是哪里人。 “感谢您救了我,请问您如何称呼?” “不必客气。我叫唐祎。” 春浮一向不善于交际,不知道该如何聊天。对方看起来也不介意当下的相对无言。喝完稀饭她踌躇几秒,对他说:“唐先生,治疗费用我会转给你,请留个联系方式。” 他起身收拾一次性碗筷,淡淡的说:“不必着急,先养好伤,我会再来看你。”说完便穿上外套直接拉开门离开。 春浮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怔怔地看着那扇门。这个陌生男人救了她。他的出现的似乎过于巧合。那条路,在春夏秋冬不知走过多少遍,冬天路面结冰,她从来都很小心。 两天后春浮办理了出院手续,骨折并不严重,只需要修养半个月便能到医院拆石膏。她用微信给他发了消息,告诉对方她已经办理出院,医疗费用也一并转账给他。但她仍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春浮决定伤好后请他吃顿饭。 他回了一条消息,“你欠我一顿饭。”春浮看到这条消息,拄着拐杖往阳台上去,躺着摇椅上看着远处的峰峦,忽然觉得隐隐不安。 家里的书不多,都是随身携带的那几本,因为随时需要换地方,她很少买书。大多时候都是在网上查资料,看电子书,经常会去古城的书店看书,或去市里的图书馆。这副随时准备离开的姿态,让她能对生活保持警觉,始终与人保持安全距离。 养伤的日子里,春浮仍旧在工作。虽然行动不便不得不蜗居在小院里,默默忍耐着身体上的疼痛。 日子缓慢得仿佛忘记时间,也包括那个怪异的陌生男人。 第二章 恢复行动力后,她决定联系那个男人。 “唐先生,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想请你吃顿饭,明晚七点古城雪月饭店。”消息发出之后,她出门散步。沿着荒芜的田地慢慢走路,阳光暖和,她坐在田埂上,长时间观看远处巍峨的山脉不觉得乏味。 她从来没有想过寻找自己的身世,对她来说,这些秘密早已不重要。这些年攒下来的存款,足以让她安享后半生。她只想平静的活着。这个陌生男人的出现,让她觉得不安,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已是下午六点,天空开始飘起细小雪花,她起身回家。暮色逐渐深浓,飞鸟越过田野,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回到小院时,又来了一群野猫,春浮拿出一袋猫粮倒进铁盆里。它们从来不慌乱争抢食物,看起来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刚搬进来时,时常被这群野猫昼伏夜出的习性惊吓。后来时长日久,它们也开始白天来到院子里睡觉,喝水,晒太阳,进食。 狸花猫总是姿态骄傲,警惕性强,行动敏捷。她从来没有试图靠近过它们。偶尔这些高傲的猫也会撒娇靠近,允许她抚摸它们光亮的毛发。这种习惯仿佛是被约定好的。它们有选择自由的主动权。 给猫咪们添好水,上楼换衣收拾仪容。她从来没有画过妆,唯一的一只阿玛尼口红还是一年前在机场买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过期。她记得在机场的卫生间涂上这只艳丽的口红,注视着镜子里那张憔悴冷漠的脸,岁月并没有在二十五岁的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如同十四岁时一样,并没有任何变化。 从衣柜里翻出在古城买的一条宝蓝色刺绣半身棉麻长裙,这是她唯一一条裙子。上身套一件修身米色高领毛衣,长发盘髻用木簪固定。套上灯芯绒长外套,配一双黑色雪地靴。对着镜子涂上口红。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冷漠无情,世间不过是这双眼睛里的倒影。 院子里的猫咪吃饱喝足,在夕阳的余光中跳上围慵懒地相互梳理毛发,暗色剪影投射在地面拉长,她轻声对它们打过招呼,我要出门了。 第3章 锁上木门,没有骑车,步行二十五分钟左右到古城。 手机上没有显示回信,她心里有些忐忑。 古城餐厅规模比不上市区的规模,但胜在装修精致,有格调,再打着传统饮食文化的招牌,价格翻上好几倍。她第一次踏进这样昂贵的餐厅。预定的位置靠窗,桌椅都是深棕色实木,上面有暗色纹理,木格子窗外面仲满红色石竹与雏菊,桌上黑色粗陶瓷罐插放一把新鲜紫色鸢尾。在寒冷冬日能看见这样一束紫色花束,着实令人眼前一亮,先前的忐忑也在当下一扫而空。 此时餐厅陆续有客人进来,男服务员端来一杯温开水,温柔询问是否开始上餐。她嘱咐,七点半再开始上餐。 现在六点五十,再等四十分钟。 窗外大雪纷纷,头顶是暖黄色灯光,男人一身风雪走进来。 “抱歉,我来晚了。”他脱下大衣扑去上面的雪花。 “没关系。”她挥手示意服务员开始上菜。 她打开红酒倒进醒酒器里,玻璃杯倒映出他沉着的面容。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热气腾腾的菜陆续上齐,春浮拿过白瓷碗给他盛了一碗玉米土鸡汤。“喝点汤,暖暖身子。” 他伸手接过,触碰到对方温暖的手指,她心里有异样的感受。也许是因为她从来不与人走得太近,更警觉与人保持安全距离。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定定的开口,眼神直接而坦然,似乎并没有因为春浮的沉默而感到不自在。 “我叫林春浮,春天的春,浮云的浮。”她并不习惯提及自己的名字,有时刻意忽略掉这个存在。 “美丽的名字。你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点头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将红酒倒进玻璃杯轻轻摇晃,极为赏脸的一口喝完。这不是什么好的红酒,口感并不好,酸涩味道太重,有工业酒精加色素勾兑的嫌疑。 她看出他极力的隐忍这让人不适的红酒,开口道:“这酒并不好,您能喝白酒吗,我叫服务员换瓶茅台。” 他点头表示可以喝白酒,说道:“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她边吃边说:“我确实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太虚浮没有重量,随时会被风雨打散。”这个名字却印证了她动荡不安的人生。 “感谢您的救命之恩,这一杯敬您。”我举起白酒杯向他敬酒,仰头一口闷下。浓烈的酒味直冲天灵盖,喉咙火辣辣的。 “林小姐好酒量,人不可貌相。”他的状态一直很稳,在这场不算活跃的饭局里,显得体面绅士有风度。他身上有来自上位者的敏锐洞察力和气度,在她面前尝试主导局面。 她隐隐察觉到也许这个男人还有拥有某种程度上的权力。 “唐先生过奖,还请多用些菜,您需要主食吗?”对方于她有救命恩情,不能在这样的局面让对方难堪。 “后天我离开寂城,还有时间,林小姐应该在这里生活很长时间了吧,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带我游玩一下周边?”他说的坦然,姿态自若,放下筷子双手交叠抵在下巴。 在她听来这要求无法拒绝。 “当然,我很荣幸。唐先生,我再敬您。”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顿饭在断断续续中接近尾声。 她起身走出餐厅,点了根烟,沉默的看着空旷的大街,大雪已停,浓厚云层里隐隐看见黯淡的月亮。 唐祎看着站在屋外沉默抽烟的女子,刺绣蓝裙在昏暗光线里如同幻觉,长裙上的花朵诡异的变幻形态。这个女子就像餐桌上陶瓷罐里的紫色鸢尾,看似再普通不过的花朵,却在不同的环境,光线,温度里带给人不同的感受。他在这个女子的身上同样感受到不同层次的变化。沉默的,安静的,冰冷的,高傲的,警惕性足够敏锐。 他依旧清晰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个寒冷深夜,他将她捞出水面,对方意识模糊地抓住他的衣服,睁开迷茫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他觉得奇异,人在离死亡如此之近的时候,还能保持镇定。 春浮转过头正对上唐祎打量的目光。这是她熟悉的陌生人的态度。她也许只是太过镇定,从来不知道回避别人的态度,以直白的眼神直接将别人逼得后退。把对方的锋芒磨得更锋利,然后回送给他们。这是她最喜欢的直接的方式。谁也不能试图用气势压倒她。 餐厅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商务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下车站在一旁。他走出来,臂膀上挂着大衣,身上有男士香水混合着酒气的味道,皮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咔擦的声音。 “林小姐,我送你回去。”他礼貌性的询问,脸上有微笑。 “不必麻烦了,我住的很近。” “你喝了酒,独自走夜路很危险。”他暗示她上次就是这样差点没命。 春浮连声拒绝:“唐先生,我很清醒。我保证明天出现在你面前。” 西装男为他拉开了车门,上车前他说了一句:“你的裙子很美。明天见,林春浮。” 春浮怔怔地看着车子绝尘而去,神情漠然。 白酒后劲太大,平时也不轻易喝这种高度数的酒。快到小院时她的脚步已经踉踉跄跄,咬牙坚持着锁上房门才彻底瘫软在床上,摸索着脱掉外套、裙子、靴子、保暖裤。打开台灯,用纸巾慢慢擦掉残存的口红。 *** 这个晚上,她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第4章 她看见还是幼童的自己,穿梭在春天的大片油菜花田之间,耳边是蜜蜂嘈杂如同电流的的嗡嗡声。成群的白色蝴蝶围绕着白色花树飞舞,天空是阴沉的淡灰色。她听见母亲在呼唤,囡囡,囡囡,回家吃饭啦。幼童赌气般的钻进油菜田里,家里那只三个月大的小黄狗找到了她,咬着她的衣袖试图将她带回去。女童挣脱了小狗,跑出了油菜地,爬上了高大的李子树,云团般的花朵遮住了她的身躯。她想,这下谁也找不到我了。 场景变幻,昏暗的光线里,她跪在水泥地板上,父亲用皮带狠狠抽在她的背部,恨不得打断她的脊背,并大声斥责谩骂:“林春浮,认不认错!认不认错!不认错老子今天要叫你脱层皮!野杂种!” 母亲麻木地站在一旁。 “林中延,你去死!”她尝试反抗,挣脱束缚。 回到现实里时,她已经连被带人的滚落在地上。回想起这个梦,仍控制不住浑身战栗,愤怒无处发泄。父亲死了三年了,现在已经很少梦见他,有时梦见他们,就像无孔不入的鬼魂般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对他们的恨意又怎么会随着时间而黯淡呢。 她只知道,要走很远很远,才能忽略那些残缺不堪的过往。她的父母不爱她,却让她完整地体验了他们的地狱 她取下脖子上一直佩戴的一枚白玉,玉佩体积不大,类似钥匙之类的形状,上面雕刻诡异纹路。父亲去世之前,她回去过一次。站在父亲病床一侧,他浑浊的眼睛以及骨瘦如柴的身躯饱受病痛折磨,干枯的手指颤巍巍的揪着床单,声音嘶哑无力,告诉她其实她是被意外捡到的弃婴。二十六年前的夏天,深夜暴雨,他从山里出来,在废弃工厂躲雨时发现了她,旁边还放着一只黑色的大袋子,里面有大量现金。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枚玉。没有任何书信或字条说明她的身份。 “我用那笔钱在老家的城里买了两套房,三十万给宇杰和宇贤买了车,剩下的二十万在这张存折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他把存折从枕头下摸出来塞到她手里。 她盯着手里的红本存折,脑袋有些发懵。呵,原来她真的不是他们的孩子。 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看着眼前她曾经称呼的父母,还有弟弟,嘶哑的开口说道:“小时候,我以为你们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女孩,原来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孩子。” “囡囡,是我们对不起你!”她曾经的母亲周香余,扑到病床上失声痛哭。 “妈妈,别哭了!身体要紧!”林宇杰和林宇贤立即抱住母亲安慰。 病床上的男人有气无力地喘着气,终于在最后一刻,他在春浮面前流了泪。 “这些钱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你们养我一场,就算扯平,从此互不相欠。爸爸,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们。保重。”在他们悲痛茫然的注视中,她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林中延在生命仅剩的一点时间里,把她亲生父母留下的最后一点钱交给了她。春浮不会觉得他是内疚,不过是出于死亡与绝症带来的恐惧,他害怕死后魂魄会下地狱。她不会相信他们一家人会良心发现。 七月的柏油马路上,她躲在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后面,终于失声痛哭。 春浮在地上发呆很久,终于意识回笼。慢腾腾的起身。手机上显示五点十五分。天色还未亮。两只狸花猫以及一只黑猫窝在阳台上的藤椅里睡觉,猫咪肚皮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身体互相挤在一团取暖。她裹着被子,透过微弱的光线注视着一幕,忽然悲从中来。 第三章 她一直在床上枯坐到天色泛白,太阳从黑暗中逐渐亮起,光线洒满山顶和房屋。 她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邮件。六点五十分,邮箱显示新的邮件提醒。她打开邮件。对方自称是她的读者。 我现在在拉萨,在大雪纷飞的深夜里,我决定写下第一封信。在三十五年的人生中,我还未尝试过与人建立起亲密信任的关系。十二年前,我背上装着母亲骨灰盒子的背包,独自一人来到拉萨,请喇嘛超度母亲的灵魂。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能够去到很好的地方。在点满酥油灯的佛殿里,我整夜整夜的失眠,常常失控大声哭泣。那年我二十三岁,在最年轻气盛的时候,我迅速往下坠落,看到命运的深不可测。在其之上是超越人所能够理解的秩序。 我出生在一个大山深处的村落里。 印象中,那里风景极美,山峦层叠,峰回路转,薄雾笼罩。深山里有各种奇花异草,珍贵药材及野生动物。 幼年时候,我常独自爬山,采摘野生浆果,在溪水里洗澡,捕捉小鱼小虾,累了爬上老桑树,躲在巨大而荫凉的树冠里,深绿色桑叶遮挡太阳,醒来时太阳快要落山,金色夕阳洒满山谷。而母亲早已等候在树下。 我不喜欢与同龄的小孩玩。经常会被他们捉弄嘲笑,而我通常都会与他们打得鼻青脸肿,最后惊动大人。 四月漫山遍野盛开紫色鸢尾。山谷之中有许多野生桃树、梨树、李子树,花期时这些粉色白色的花朵像火一样燃烧,吸引成群的蜜蜂和蝴蝶。等到果实成熟后,孩童成群结伴爬树摘果子。吃不完的果子用来喂猪。五月野生苹果树开始开花,椭圆形叶片边缘有锯齿,叶子还没有完全舒展,枝头上粉色花苞开出粉白的花朵,花蕊淡黄色,野生苹果成熟后整棵树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有些苹果好吃,有些口感苦涩。 第5章 每一年不同的季节,我都会爬到山顶在高处俯瞰这些寂寞而热烈的花树,观察它们在不同时期与季节的所展现出来的形态。 我总是会痴迷的沉浸到这片山谷中,仿佛自然之中有太多的奥秘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从小我就发现自己比别的小孩敏感。气味、光线、声音、春天的花朵、秋天收割后的田野有被太阳炙烤的干草气味,天上的飞鸟,大人的衣服上的纹理,粗糙的手掌、掉落在尘土里的别针……种种组成对我来说是意识进入另一个庞大的微观世界。 我的母亲年轻时非常美,她来自遥远的沿海城市。母亲二十四岁认识在外谋生的父亲,两个人很快相爱,一年后母亲跟随父亲回来大山里。心甘情愿放弃优渥的物质生活,放弃了交通便利,物质丰富的花花世界。 我的邮件将会继续讲述这个故事,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五十分,我有些累,需要休息。晚安。 这封邮件没有署名,她为它单独建了一个文件夹存放。故事的开头文字所描绘的景色非常美,细微之处层层叠叠。目前判断不出对方性别是男性还是女性。 她下楼烧热水,脑子里一直想着那封邮件,心不在焉,不小心在藤椅上睡了一个小时。深沉的睡眠缓解了昨夜喝酒导致的头痛及麻木状态。她起身去厨房煮面条,今天她还要带他出门。她决定带他去喜洲,一个十几公里以外的古老小镇。 “唐先生,十点钟我们在古城外的十字路口汇合。”她给他发信息。 对方很快回复一个“好”字。 春浮把猫粮倒进铁盆里,装好清水。出门时套上一件藏蓝薄棉外套,仍旧是浅蓝牛仔裤,绒线衫,运动鞋,手里携带一个保温瓶。随即,她又返回屋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黑色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有三个优盘。这是搬来寂城的第三个月快递员送过来的。这三个优盘她用红色棉线串在一起。她把黑色木盒放进棉衣大口袋里出了门。 邻居院子种了滇藏玉兰树,粗壮的灰褐色树干笔直,树冠巨大而坚硬,高度超过五米。此时仍是光秃秃枝桠,每年三月玉兰花开,白色,粉色的花朵美丽之极,这种花朵就连凋落的时候,也是整朵完整地死去。每一年花期的时候,她都会搬藤椅坐在花树下赏花、看书、喝茶。享受阳光和微风打在脸上和身上,迷迷糊糊睡到黄昏日落时分。美好的日子总是使人懈怠闲散。 一直沿着曲折巷子走,即使是在凛冽冬日,寂城的花草从不缺,家家户户种植花草,精心伺弄,这里的人无论老少都有一种气定神闲,哪怕是独自散步,也没有大城市的低头看手机的习惯。有人种了满院的茶花,硬实的墨绿叶片,绿色花苞似是蓄满力量,等待全力绽放的那一刻。 从巷子里出来,便是古城外,一辆庞大的货车开过,巨大的声响惊醒了出神的春浮。路旁种植了银杏树,现在叶子还没有发芽,在十月,她常看见许多年轻人来路边捡金黄的落叶及果实。 *** 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到达路口。春浮看见他从黑色商务车下来,这次他换了一身普通装束,深灰色灯芯绒长裤,白色短羽绒服,戴一顶黑色毛线帽子。她看见唐祎一步一步朝她所在的方向走过来,穿过拥挤的车流。 “我们现在等大巴车,然后去喜洲。坐车半小时左右到达。”她对他说。 “你常去那里吗?看起来很熟悉。”唐祎注意到她今天没有盘发,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肩膀上。 “往年常去,今年春天只去过一回。”她的声音漫不经心,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随即转开视线。 他们之间言语稀少,她不想说话,平静的表面终究会被撕开伪装。 一辆灰尘淤积的绿色大巴车停在路口,他们穿过马路,上车时她踌躇,问他:“你能习惯吗?” 唐祎听懂她的意思,开口回答:“没有问题。”随即两人一前一后上车。 她让唐祎靠车窗的位子坐下,她伸手打开玻璃窗,大巴车长时间未清洗过,车身尘土斑驳,车窗模糊肮脏,车厢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唐祎微不可见的皱了眉头,仍强忍着下车的冲动,车厢里挤着人,空气不流通,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场面。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次性新口罩递给他,再把清凉油涂抹在他的鼻子下面,以此缓解闻到车厢里的气味所带来的不适。唐祎闻到浓烈清凉的香味从鼻孔钻进去,不适感缓解许多,他戴上一次性口罩。看着她,似乎她早已预判他的反应,提前做好了准备。她靠近时,他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味,她这样照顾他的的感受,让他几乎忽略掉了她的冷漠疏离。 车子开动,一车的人叽叽喳喳不停,时时剧烈欢笑声仿佛刺穿耳膜。她双手紧握保温瓶,脸朝过道那边的窗口望出去,群山环绕的村庄,白色有金顶的古塔隐隐若现,绿色的山峦与杉树,白雪覆盖的高寒山顶云雾缭绕。 她转过脸对他说:“可惜现在是冬天,不然你就能看见大片稻田了。” 他微微一笑,说:“下次我们再来。” 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我这样说让你不开心了吗?”她的沉默他是预料到了,只是如此直白。 “并没有。”她说的是实话,她已经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在她计划更换地方的时候,预料之外的种种因素接踵而至。比如唐祎的出现,她意识到她平静的生活很难再维持。 第6章 他看见她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山峰田野,清澈的像一面高山湖泊,是年少与同伴探险时偶遇过的一面湖泊,平静、古老、深远。 他们不再交谈,车子还在运作,偶尔会有颠簸。 她闭上眼睛短暂的睡了一觉。 她在他轻声地呼唤中醒了过来,头发有些乱,整理好头发,起身跟随人群下车。 新鲜的空气令人精神一振。唐祎摘下口罩揣进兜里,看着不大的古镇,白墙青瓦,流水潺潺,非常静谧。他知道这是她喜欢的地方。村口有许多古老的香樟树,也许已经存在几百年甚至更早,能闻到树木散发出独特香气,绿色叶片闪烁着细碎的阳光。 她站在树下,巨大的阴影将她包裹,有孩童在树底玩游戏,嬉笑天真,无忧无虑。 她回忆起秋天时,家家户户晾晒玉米,金黄玉米在秋日艳阳里呈现出一种饱满的、完整的、丰富的视觉盛宴,猫咪睡在竹篾席子上玉米堆里,幼童仍在秋千上摇晃,铃声般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我们从这条小路进去,我带你去看湖和阁桥。” 他跟随在她的身后,看她熟门熟路如入无人之境。她知道这里的所有分叉路径,知道哪一处有别于观景园的美景。她总能另辟蹊径。 从大片斑竹林中的小径穿出来,眼前是一面平静而萧瑟的大湖,湖水碧绿清澈,水草如丝,有些湖面局部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在剧烈的太阳底下反射刺眼的白光。唐祎靠近木头栏杆,看见薄薄的冰层下面有硕大肥美的黑鱼悄无声息的游动,隐藏在水草里。湖面还残留枯萎的荷叶与荷花根茎,白色水鸟在水面游动,互相梳理毛发。 “等到夏天的时候这里会开满白色与粉色的荷花,水鸟会把蛋产在荷花深处,当地人会摇着小木船进入湖面深处,采摘新鲜的荷叶与花苞。”她缓缓地向他描述这面湖最美的时候。 “我喜欢听你说话,感觉像是在听人朗读诗歌。”他微笑,眯起眼睛看湖面模糊倒映着对岸的房屋。 一座古老的阁桥横在两岸。纯木结构,用木头纵横组合,不需要一颗钉子就能牢牢固定,桥面用粗木立柱,顶起屋廊,屋顶用青瓦铺满。斜脊高高掠起,划出优美的线条。廊柱涂上红漆。屋檐处有彩绘,花卉、仙鹤、孩童。蓝色颜料尤为亮眼。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这些颜料已经剥落的剩无几。夏日午后,会有老人坐在桥上喝茶赏荷,清风凉爽。 她对他说:“这座古桥曾在繁华时期,吸引许多游客来观赏。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地方成为网红打卡地。” 他们踩上阁桥的木头台阶,脚下发出咯咯是声响。 此时此刻她站在桥上,眼神沉寂,静静地观看一面冬日荒芜的大湖。桥与大湖,与山峦,与房屋,与缓慢飞过竹林的白鸟,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当下呈现出一种和谐,秩序。 唐祎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幕,大脑里有一股他无法看清的能量在灌进,从意识流入心脏。这与他以往的任何经历都不同。 “你喜欢古老的事物,尽管它们看起来已经不合时宜。”他低头看她,一只手轻轻抚摸过红漆剥落的栏杆。 “不合时宜?也许是因为我在吵闹的人群中得不到安全感。这些老去的东西让我感觉平静。”说着便转身往桥下走去。他跟在后面,看着她瘦削单薄的背,他能感受到她的孤独。 她再次带着他穿过复杂小道,进入略显冷清的大街。商铺售卖当地特产,竹编的各种小玩意、手工扎染布料、披肩、衣裙、繁复美丽的刺绣以及手工纳的布鞋。玉器店里精美的玉镯,传统牡丹菊花银镯。冬天是淡季,游客不多。琴坊里有琴声悠悠传出来,白衣男子穿中式丝质长袍,衣袍上精致的花纹在阳光下发光,及腰长发用青玉簪子束起,手指干净修长而有力量,相貌平平仪态端正。琴坊里摆放着几架昂贵的古琴,临窗的位置摆放方形红木小茶几,四只白底绘蓝莲色花图案茶杯,紫砂茶壶。天青色长颈细花瓶插放一支淡紫色桔梗。 他们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琴声。 她带着他穿过冷清的主街道,进入小巷。她站在道观前默默凝望破损的木匾,上面刻着“清凉观”。 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的道观,已经腐朽的木头大门,贴着褪色的大红对联,没有上锁,狭小的庭院杂草丛生,野蒿长得比人还高,大簇紫红鸡冠花盛开,观内不知供奉的是三清还是别的神仙,供奉的殿门锁着铁链,透过镂空的木窗,只看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这座庙宇不知年代,损坏程度不知何时会坍塌成为废墟。 “我每次来喜洲都会进来这里走一会儿,这里很安静。也许这里很快就会变成废墟,拆卸下来的残骸被货车拉走丢弃在垃圾场。”她自然的坐在屋檐砖石地板上,抬头对他沉静地说。 “你很喜欢这里。”他四处慢慢地观看,漫不经心的开口。 她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与火机,点燃一根,慢慢地抽烟。 “我很喜欢现在平静的生活,可你们为什么要出现。”她清冷的声音直白地戳穿他的目的,神情依旧波澜不惊冷冷淡淡。 第四章 “你果然已经察觉了。”唐祎站在阳光里,看着在阴影里抽烟的女子,他心头一凛,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子。 她起身走到阳光下,从口袋里摸出那只黑色木盒,然后打开盒子对着他:“你们要找的是这个东西吧。” 第7章 “没错。”他回答得直白,这就是他接近她的目的。他伸出手将那只盒子推回,“还需要你本人亲自去一趟,把它交给一个人。” “走吧。有安排午饭么?”她收起木盒揣进口袋,直接往外走。她不想知道这些人有什么目的,也许她特殊的血液真相关系到她的身世。 唐祎跟在她后面,这个女子实在太过冷静自持,连一点疑惑都不愿开口问他。见到那人之后,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 喜洲很小,不过左拐右拐很快就走到刚进来时的路口,一辆黑色商务车早已等候在树下,两个西装男人戴着黑色墨镜,脸部神情严肃,直挺挺地站在车旁。见他们走过来,利落地拉开车门。 车子发动,封闭空间仍是她厌恶的,闭上眼睛,思考着接下来会发生的情况。被拷起四肢做实验、还是囚禁?或者是抽干血液变成一具干尸,被丢进焚化炉烧成灰?还是被挟制去完成某些事情? 在北方城市三年,她几乎足不出户,也不与人深交,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她的?唐祎的出现绝不会是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她被发现的? 春浮脑海里慢慢回忆过往生活细节。离开榆关市前,她独自去了一趟城墙遗址参观。她记得那是冬天,她坐到景区的巴士,虽然是冬季,但游客仍旧络绎不绝,她排了将近半个小时的队才得以进入景区。 榆关曾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关隘,连接着王朝与西域的通道,通过这个关隘就进入了王朝版图。西域商队带来精美的丝织品,奇花异草与蔬菜的种子,香料,珍稀异兽,金属制品,手工纯羊毛编织地毯,异域风情的服饰,珠宝。外国商人从中原带回烧制精美的瓷器、医术、舞蹈、雕刻艺术等等。 这条路上流传着众多的传说与英雄事迹。矫勇善战的将军在这里击退匈奴,保护边境子民免遭匈奴侵略。遗址里还坐落着将军威猛的雕塑。王朝使者历经万难,途径此地前往西域,打通了这条阻碍重重的丝路,与邻国结盟,带动了国家之间经济发展。战士们不远万里离开故土,曾在这里浴血奋战,英骨化作尘土滋养着这片遥远的荒芜之地。 千年后的人看到古城墙遗址,仍觉得那股气势丝毫不减。她爬上陡峭的楼梯,站在高耸的城墙上,目眺远方光秃的山峰,山顶积雪闪烁刺眼光芒,眼睛里全是跳跃的碎屑。广阔无垠纵横的山脉,在夏天时也没有一株绿色植物。 她伫立在将军雕塑前,雕塑底下的大理石碑刻着这位名垂千古英雄的生卒事迹、战功。她慢慢地看完,抬头凝望雕像。 正入神之际,地面发生了剧烈的震动。她重心不稳,跌在地上手掌被石碑锋利的边缘割破。周围一众游客惊慌失措,导游和保安紧急疏散人群。混乱中她再次被挤倒,伤口混着细小沙砾。不过眨眼间,血液涌出,强烈的异香迅速弥漫开来。地面的震动只持续了几分钟,有人已经察觉到空气中奇特的香味,面面相觑试图分辨气味的来源。 她顾不得疼痛,用脖子上的绿色围巾裹住伤口,迅速离开人群朝景区出口走,尽量保持面色如常,不让人看出端倪。经过一处城墙倒塌的地带,她看见有一群穿着整齐西装,戴着墨镜,类似保镖的人,整齐站在距离城墙倒塌大概一米的位置,中间穿着行政夹克的领导,对着身形高大的男人点头哈腰。那男人站在废墟前,双手插兜,看不见他的面容,但男人那一头苍苍如雪的白色短发格外刺眼。 她匆匆一瞥便迅速离开。 一路上都有陌生人奇怪怎么原本封闭气味难闻的车厢,忽然变得香气袭人,连晕车的不适感都消失。 她的伤口愈合极慢,整整半个月她不敢出门,不敢打开窗户通风。 春节过后,她去了另一个以石刻闻名于世的城市,在那里待了将近七个月的时间。 回到现实,是了,她想起来那个白发男人。去看遗址的前一天,新闻里报道过一处城墙倒塌,地面出现一处极深的裂口,后来官方以地基年久,出现裂纹是常有的事情为由草草给出结论。 是她大意了,一定是那天她受伤导致异香散发被人察觉。从那天开始,她就被人暗中监视了。那么她的一切动向,包括她的社交平台,来往邮件内容,现在居住的院子都被掌控。 想到这里,深感天意弄人。她脸上浮现一丝疲倦。如果她的直觉不那么准确,警惕性不高,或许这一切她都可以装聋作哑佯装不知。 车子穿过拥挤的车流,等待漫长的红灯间隙,她冷冷地问唐祎:“你们三年前就开始监视我了吗?” “我们已经尽量做到不留痕迹。”唐祎注视着她瞬间变得寒冷的眼眸,连她周身的气息都发生了改变,猜测她应该想起某些被忽略掉的细节。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车子穿过市中心开往郊区,很快停在一处三层独栋别墅铁门外,大门缓缓打开,车子开了进去。这栋别墅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宽敞的花园里种满本地蔷薇,茎叶附在围墙上,修剪整齐的绿色草坪,种着滇藏木兰、樱桃树、冬青、银杏、以及来不及分辨的植物,巨大的泳池碧波荡漾,闪闪发光。 车门打开,春浮跟在唐祎身后,进入别墅内。装修豪华的室内,巨大水晶吊灯晃着视线。室内放置一只南宋青白釉凸雕莲纹瓷制香炉,极淡的青烟漂浮在空气中,焚的是沉香中最珍贵的佳楠香。此香据说极为难得。 第8章 白色印度细麻窗帘,丝质缠枝花卉壁纸,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玉石雕刻的观音像,唐卡,大块绿松石,双面刺绣檀木屏风,金丝楠木茶几,汝窑天青色杯盏、清透的蟹爪斜纹极美。各种名贵瓷器随意摆放,毫无章法。 徽宗《秾芳依翠萼诗帖》铁画银钩,疏落清逸,《溪山秋色图》峰峦叠嶂,远山隐蔽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深林由远至近,错落有致。她并不懂字画古董,只能看个大概。 与这满屋子的古董比起来,穿着普通棉衣,披散着长发,手里拎着保温瓶的她对照显得着实寒碜。 还没把室内细细看完,就被一道清朗磁性的男声打断:“林小姐,午饭已备好,填饱肚子后我带您慢慢参观?” 她被这声音惊动回了神,往楼上方向望去,只见那人一头白色短发如雪,穿着灰色高领羊毛衫,驼色长裤,灰色棉拖鞋,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那人踩着手工编织繁复图案的羊毛地毯,一步一步地下楼,地毯吸收掉脚下的声音。他整个人看起来如三月春风般温和,脚下的每一步却气势磅礴,仿佛可以移山填海。她忍住了后退的本能反应。 唐祎恭敬地低头喊了声“先生。”随后退了出去。 男人走得近了,她终于看清这人的脸。白发黑眉,五官格外得上天的眷顾,眼睛如同雪山之巅千万年的积雪般凛冽寒冷,眼尾轮廓细长深邃,薄唇艳丽如春日桃花般潋滟,鼻梁英挺,身形高大,薄衫之下隐隐可见力量积蓄,她想起古人描述的“芝兰玉树,清风明月”,当真是在这人身上有了具体的形状。 他在楼上观察她很久了。这人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了个遍。她知道这是碰上真正的硬茬了。对方能悄无声息地掌控她的一举一动,必然实力强大。 “我姓云,单名一个箴字。欢迎您来到寒舍作客。”云箴不急不慢地自我介绍,脸上始终神情难测。 “哪个‘真’字?”春浮对上他的眼睛,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他靠近来,捉住她柔软微凉的手,在她洁白的手心写下一个“箴”字。 原来是箴言的箴。她抽回手掌,点点头。 她跟在他身后,由他领着去餐厅。宽敞的餐厅,整面落地窗阳光直接照射进来,餐桌是紫檀木,未经打磨,只铺上白色蕾丝纯棉餐布,餐椅同样是檀木。桌上摆放一只白釉花瓶,插放一束紫色鸢尾,细长叶片还有水珠,绿色花茎几颗绿色花苞还未打开。她想起昨日餐厅木桌上摆放的那枝紫色鸢尾,立刻明白了。 她将保温瓶放在桌上,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从口袋里拿出木簪,利落地将头发盘起,露出整张白皙明净的脸。 *** 女佣将热菜一一上齐,是家常炒菜,口味清淡,白瓷碗里盛好洁白糯香的米饭。她一贯口味偏清淡,不喜油腻重辣的食物。连这点细节都尽在对方把握之中。 他给她倒一杯白葡萄酒,自己也倒一杯,坐在对面看着她慢慢饮啜。 她进食缓慢,吃饭时的样子好看。在陌生人的注视下保持镇定不乱,这是她的特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够坦然自若。 进食到七分饱,她便放下筷子,从衣服口袋拿出那只黑色木盒,又取下脖子上的玉一起放在桌上推过去。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她不想再猜测对方的目的,只想尽快结束这局面。 他拿起那枚古玉,在阳光下细细打量,手指摩挲着玉。“林小姐,你回不去了。”他没有看她,继续打开那只木盒,拿出三个优盘,轻轻地晃动。 “请您说明。”春浮毫不意外他会这样说。 “你的东西我已经让人全部整理好了,就放在楼上。至于你现在租住的院子,我的人已经处理妥当。你的损失我会补偿。三天后,你会和我一起出发去空桑秘境。”所有的事情他早已安排到位,不过是临时通知她罢了。“还有,东西我是要的,人,也是我的。” 他的眼神始终平静且冰冷,能把强迫说的这么风轻云淡,她生平所见他是第一人。“云先生,你能保证我活着回来吗?” “我只能保证把你的骨灰洒在你喜欢的地方。”他轻笑,面容高山冰雪与世隔绝般的深远不可测。剧烈的阳光打在他雪白的发上,丝丝缕缕光线形成阴影,遮住了他英气的眉,整个人好看得不真实。 “无耻。”春浮很明白,自己现在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她没有任何筹码跟他谈条件。而且这人不安常理出牌,根本无所谓能否在对方手里得到利益。 那人靠近,一只温热的大手扼住她纤细脆弱的脖颈,清冽的气息扑在她面上,冷不丁的说了两个字:“过奖。” 突如其来的靠近,她的身体本能的往后撤,却被对方轻易扣住命脉,他甚至不需要用力就能结束她脆弱的性命。 一番短暂对峙后,他对眼前这个看起来如此弱小的女子有了具体的形象。不管是她的冷静自持还是强装镇定,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清晰映出他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举动触碰到了她的安全距离。 三年来,他一直关注她的举动。长时间封闭的生活,使得她的面部呈现出某种僵硬,不善于用言语沟通,警觉性极高。 他支起身体,手掌放开她脆弱的脖子。 “会有人带你去房间,你先休息。”说完便离开餐厅,光影打在他挺阔的背部看起来飘忽不定,像极了某种精怪。 第9章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三楼,房间很宽敞,法式风格,樱桃木地板因为日光长时间曝晒而变红,白色细麻刺绣窗帘,她所有的行李都整齐堆在角落,胡桃木衣柜挂满各种高级时髦的服饰。宽敞的四柱床,也许有两米,床单枕套被套是天蓝色桑蚕丝。墙壁贴绿色蔷薇花卉。这是她喜爱的颜色。 干净明亮的浴室、藤椅、书架、书桌、法式麻布落地台灯、能晒太阳看月亮看山的大阳台,一切摆设正中她的心意。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发生,她想她会找个能每天起床看见山林的房子,在那个房子里度过四季,度过孤独而自由的余生。 她在浴室里脱掉衬衫,牛仔裤,内衣,放下长发,然后拧开热水开关。滚烫的热水从头到脚淋湿,浴室里热气腾腾。春浮睁开眼睛,触摸着这具身体的感觉令她陌生,仿佛从来没有适应过它。 她一直知道自己长得美,皮肤白,没有一丝瑕疵,女人该有的曲线起伏她都有,十三岁开始就有不同的男孩围绕在她身边,她冷眼看着他们争风吃醋,从不搭理。身边的同龄女孩子联合起来孤立她,上体育课从不与她组队搭档。她不觉得被孤立是件什么天大的事 ,反而耳根清净,专心学习。 她触摸到脆弱的脖子,那个男人留在皮肤上的温度仿佛还未消失。她不喜欢被陌生人冒犯安全领域。 在虚幻的梦境里,她又再次回到那间狭窄闷热的廉价出租屋。还是夏天,暴雨还没有停止,雨水打在二楼屋顶瓦片上劈里啪啦就像是在下冰雹。白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掉在角落里无人清扫。她住在一楼的角落里,随意用木板搭起,铺上陈旧的棉被就是一张床,旁边放了一个旧的长方形木柜,她与养父母就隔了一块用红色床单做的帘子。楼上的空间是弟弟们的卧室。她在那张床上睡了十年。 那年她才十三岁,学习成绩优异,能力突出,获得了老师们的喜爱。她冷着一张脸听老师当着班上同学的面夸奖她,内心却是雀跃得意的。 她拿着成绩单回家,还没有等她开口,养父一个响亮的巴掌扇过来,瘦小的身体站不稳倒在墙边,脸上立即红肿血瘀。她惊诧地望着养父,不明所以。只听见养父怒极骂道:“林春浮!老子供你吃喝,你居然偷我的钱!”说着一脚不知轻重地踹在她身上。 她望向两个弟弟,只见他们都躲在养母身后,两只眼睛笑着看她。她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白的话。 暴雨的声音像幽灵般缠绕着她的灵魂,挣不开甩不掉。 第五章 首都京市。 黑夜沉沉,刚下过一场暴雪,路面积雪厚厚铺了一层,街道榆树光秃的枝桠因为无法承受重量而断裂。一辆白色轿车疾驰而过,与柏油路面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响声。车子很快停在郊区一栋红砖老别墅门口。 黑衣保安打开铜制大门,车子速度丝毫不减,一踩油门嗖的一声开了进去。 别墅大厅门口守着两名配枪的保镖,见到来人恭敬低头。 “谭部长,周月的女儿找到了。”白衣西装男子上楼左拐,站在茶室门口深呼吸一口,抬手敲门。进入茶室后他脑袋低垂,气息明显不稳,双臂垂放身侧,手掌微微颤抖。 一名身穿藏青长衫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左手夹着雪茄,双腿交叠,右手端起一只古朴的宋制茶盏浅啜一口,神情肃然。 “在哪里找到踪迹的?”另外一名黑色身穿行政夹克,戴圆框眼镜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十岁的男子,此人正是五大国防部长之一的谭舟。 “在寂城。三天前我们的人在寂城发现的501的踪迹。那边派了五个人前往寂城。”严步回道。 长衫男子听后冷冷一笑,苍老的嗓音犹如一口古钟,“云箴派出的那五人身份是谁?“ “是……研究中心的。”严步的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差点就忍不住双腿跪地。 谭舟吸了一口气,忍着滔天怒火,“蠢货!那不过是障眼法,你拖到现在才来汇报,狗脑子都用到女人身上了?”,“周月的女儿现在何处?”谭舟气势压人,身居高位近三十年,手段狠辣,连追随多年的下属每每面对这人都忍不住战栗。 “已经被人带走,那人……身份查不出任何线索,能肯定的是,他是云箴的人。”冷汗浸湿了后背,连额头都冒着冷汗。严步自从一年前接到这个任务,就一直战战兢兢承受着意识形态上的恐惧。 “谭部长,这人很重要,贵人之后的计划还需要用到她。”邬格口中的“她”自然是指林春浮。 “邬老,请您务必安心。”谭舟微微低头,态度之尊敬,完全没有方才的凌厉。低声吩咐严步,“派两队人前往空桑,别打草惊蛇。”谭舟微眯了眯眼睛,声音里满是丝丝寒气。 “是!”说着便深深一鞠躬,悄然无声地往后退,出了大厅后他的双腿还在发抖,抬手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衣襟和袖子,随即驱车离开别墅。黑夜里,汽车的发动机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冬日寂静。 茶室里,邬格轻轻一动手指,那明亮的灯光立时黯淡了下去,一根抽了三分之一雪茄被他握在掌中瞬间化为齑粉,粉尘并没有掉落在地毯上,直接在空气中消失。 “邬老,刚才您什么都没问,难道您早已经掌握这些线索了?”谭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右手拇指上那枚帝王绿扳指折射出天花板果实形状吊灯的模糊轮廓。 第10章 “云箴此人极少露面,行踪不定,唯有的一次与这人正面交锋还是百年前。被云箴重创,如今已过去这许多年,我的修为也不过才恢复到四成。”邬格往后靠在沙发上,左手捏着太阳穴,看似疲惫之极。 六十年前,还是襁褓婴儿的谭舟被邬格收养,他能有今天的位高权重,完全是面前这个养父的暗中助力。 “舟儿,你已经十几年没有喊过我‘父亲’了。”邬格双手叠在腿上,语气明显重了。记不清多少年前,面前这个谭部长彼时不过是个尚在襁褓里羸弱瘦小的婴儿。婴儿很快长大成人,成为他最得意的左膀右臂,有能力有手段,深得他器重与喜爱。 谭舟怔愣几秒,随即起身跪在邬格脚边,上半身笔直挺着,垂下脑袋喃喃道了声“父亲”。 邬格见状眼中情绪微动,左手抚着谭舟头顶乌黑的发丝,面上也没有了方才天寒地冻似的怒气,“舟儿,父亲等这一天很久了,这次任务务必成功!” “是,父亲。” 冷冷的月光照进昏暗温暖的室内,他看不清父亲脸上的神情。见父亲起身,谭舟也立即垂手侍立一旁。只听见昏暗中,父亲临走时又特意嘱咐一番,“若得贵人相助,我魔族将这世界重新洗牌收入囊中指日可待。”这一番话更像是敲打,也是隐晦的提醒,让他不要忘了最初的选择。 “儿子记住父亲的话了。”谭舟低头闭着眼睛对着空气回答。 过了几分钟,他睁开眼睛,那些隐秘的情绪已经收敛。站在落地窗前,天上月亮惨白单调,打团乌云穿过月亮,月光明明暗暗。他稍一动手指,月亮周边的云团立即消失如烟,露出完整的满月。 谭舟是被遗弃在荒地里的孤儿,被邬格带回魔族后,以养子的身份生活在那个荒芜之地,除了炙热的太阳,没有边际的沙漠,没有鲜花漫山遍野的季节,永远匮乏贫穷,数万残兵败将生活在地底深处。 稍大一点,他便被邬格亲自带在身边教授术法。邬格对他极为严厉,稍一懈怠便重重责罚,他的天资平庸,别人看三遍就能学会的,而他却需要半个月才能理解。邬格却在他天赋极差的这方面对他格外宽容。邬格允许他比别人学得慢,却绝不允许他自甘平庸,时时怨天尤人。 邬格教导他自强自立,要想获取自己渴望的东西,就得付出比别人百倍千倍不止的努力。后来他也是以这样态度对待任何一件事。用刻苦的精进修为毅力,一步步强大自身。 那时邬格与云箴一战已经过去五十五年,魔族将近一半肥沃,物产丰富的领土,包括大半子民都在云箴的控制下,魔界残存的军队退守在最北边苟且。邬格重伤修为只剩下不过三层。在交代完重要规划给他后便进入地底最深处闭关养伤,谭舟代替邬格管理了魔界北方十二年,期间训练新兵,攻打被占领的城池,几次交战身受重伤,但也抢回了部分领土。 他们终于可以不用生活在不见天光的地底,吃上了美味丰富的食物,能够看见绚丽绽放的花朵,知道了有光、有水、会下雨,会开花,有青草绿树的地方堪比神仙住处。他的军队里的男人终于可以尽情享受年轻女人的柔情小意,尽心尽力的伺候,夜晚搂着一具散发香味有温暖体温的身体入睡。之后便是娶妻生子,延续血脉。茫茫荒漠里没有尽头的孤寒终于结束。 他视邬格为再生父母,恩情比天重。为邬格开疆拓土,付出所有,从不间断地训练培养军队,进入人类的世界,一路坐到今天手握重兵的位子。在权力之中浸淫几十年,在很年轻的时候,金银财宝,美女香车,他早已享受过。物质上的欲望被彻底的满足之后便是无尽的虚浮,于是他把信念再次坚定到与权力挂钩,从前他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恩情,现在的他从权力中获得巨大的释放与快感。他要这个世界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任他改造,建设。何况,他还有漫长的生命需要挥霍。呵。 为了这把钥匙,他们已经等待了将近三十年。 不管那背后的人是什么身份,只要取得钥匙,这交易就算完成了三分之一。 谭舟取下眼镜,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在暗中隐隐发着冷光,一挥手,天上的乌云再次遮蔽月亮。 *** 春浮这一觉睡得格外长久却并不怎么安宁,醒来时窗外已经彻底天黑,房间里到处是暗影浮动,寂静得仿佛身处与世隔绝的洞穴。她茫然地盯着光影交错的天花板,一时忘了身处何地。 坐在黑暗中的男子,伸手拧开的一旁的落地灯,橙黄光线刺得她短暂失去视野,她惊起,长发散乱,被子滑下露出她的白色绸缎吊带睡衣,一侧肩带滑落露出半个雪白的胸部。她迟钝地看着这个坐在扶椅,手肘抵在把手上,长腿翘起二郎腿的男人。 “云先生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她起身光脚踩在地毯上,倒了一杯温水,仰头喝水时脖子线条优美。 他不说话,只拿眼睛注视她。单薄的布料在光线里隐隐透出她柔软的身段,半露的胸部轮廓美好诱惑。赤裸纤细的小腿与圆润洁白的脚趾,漆黑长发散发洗发水的清香,走路时脚步轻如小猫。柔软的腰部与单薄的背脊看起来不太能够承受力量。 她坐在床上与他默然相对,许久,听见他开口“换衣服,带你出门逛逛。”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起身回避“云先生,是要看我换衣服吗。”对方不开口,只一双极美的眼睛淡淡的睨着她。 第11章 她当着他的面褪下薄薄的布料,如同揭开一件艺术品的白布,在屏息瞩目中,袒露洁白裸体。依次穿上胸衣,牛仔裤,男士小号白衬衫,套上红色棉袜穿上棉靴,长发挽髻。整个过程不过三分钟,她始终保持波澜不惊的淡然。 他起身向她靠近,逼得她退到床沿,一只大手隔着布料抚摸过单薄背脊、细腰、最后控制住她的后脖,稍稍一使力便迫得她仰起脸。他一只手控制着她,一只手撑在床上,眼睛幽冷扫过她的脸。她想躲开这钳制却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他忽然靠近的脸,鼻尖相触,呼吸混合,春浮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他的嘴唇滑过她的鼻梁、眼睛、额头,最后停在头顶。 她在最后一刻忍无可忍时对方终于松开了钳制。 “云先生,你冒犯到我了。”她整理衣服,站起身来与他对峙,微微发红的眼尾暴露出她刚才的极力忍耐。 对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略一轻笑“走吧。”留给她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她关上房门下楼,早已有车子停在门口,黑衣保镖打开车门等候。 回想刚才那一幕,她后背汗毛倒竖,内心有不适感。两人并肩而坐,中间留了半臂宽的空间,云箴在车内明亮的灯光下打开一本发黄古书,睫毛覆盖成阴影。他的状态就像个度假的人,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费心。 她的余光一直关注着他,防备心不言而喻。她实在不喜欢被人钳制无力反抗的境地。虽然在力量与体型这种绝对差距里她的确没有反抗的余地,这是事实,但也改变不了身旁这人对她的恶劣行径。 在强权与力量之中想要尊重,本身就是笑话。 但她不是娇弱无骨,需要攀住其他载体才能存活的菟丝花。过往多少风吹雨打,遭受欺凌的经历,早就磨炼出坚韧的心性。 “别绷的太紧,我不是吃人的恶鬼。林春浮。”他说话时连头也没有抬过,却早已洞悉她的心思。 她不作声,保持沉默。 车子平稳驶往市区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即便是寒冬凛冽,街上的人群依然拥挤得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烁,店铺里放着噪音震耳的流行音乐,年轻男女穿着时髦,即使寒冷冬夜也要穿着短裙黑丝袜,踩着细跟靴子,妆容精致,眼波流转,身段妩媚。 他们站在街道上,这个容貌不凡,身姿挺拔的男人立刻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雪白的头发与出色的五官走到哪里都注定成为中心。 有年轻女孩上来搭讪,立刻被身后的魁梧保镖上前阻止。女孩心有不甘地放下手机,离开时频频回顾。 跟随他着他的带领,他们进入电梯,最后停在位于三十八层高楼的西餐厅,餐厅地板全是透明的玻璃,窗外高楼林立,俯瞰城市如若神明。她恐高,在这样的环境下吃饭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侍应生恭敬接待身份不明的气度不凡的神秘客人,带领他们进入到一间宽敞的包间。 全熟牛排,蔬菜沙拉,一碟樱桃蛋糕依次上齐,他起身打开昂贵红酒。 春浮不适应高空,心脏紧张跳动很快。 “林春浮,你的心脏跳得太厉害了。紧张什么?”他动作随意地倒了两杯红酒,一杯递给她。 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声?她疑惑着伸手接过酒杯,仰头灌了一口“云先生,我恐高。” “这可不行,这样的高度还不算什么。你得适应。”他如同白天一样,只喝酒,不进食。他好像不需要摄入任何人体需要的能量。 她默默地进食,刀叉使用看起来生疏,但适应很快。不去看他也知道对方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心脏越来越不舒服,她放下刀叉。穿起棉外套,又颤抖地拢了拢衣裳。他说要适应高空,难道这次去空桑秘境还需要爬山?她又喝了一口红酒,慢慢咽下去,喉咙冰凉,开口说道:“空桑秘境是原始森林,平均海拔高度超过三千五百米。资料里说,那里常年剧毒瘴气不散,森林深处遮天蔽日不见阳光,那里生长种类繁多的珍贵树木,植物,药材。毒蛇猛兽栖息在里面。云先生,您是要我去送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野外生存的经验。” 云箴耐心听完她的一番话,一直沉沉地面上有不易察觉的柔和,“我说了,我只能保证把你的骨灰撒在你喜欢的地方。你可以现在写好遗书,我会替你保管。”她的确聪明,但身上棱角锋利太不知收敛,多年的磨炼并没有让她变得圆滑世故。虽不善言辞,但总能用最简单的方式面对问题。过刚易折的道理他有必要给她上这一课。 “云先生,我不想这么年轻就死掉。我想活着回来。”春浮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局势已经无可改变,她只能顺服处境,趁着这时机,她只想为自己争取一丝生机。他有能力保护她,但她知道这个人不想这么轻易地出手。 她是这个局里缺一不可的棋子,微渺的性命如同荒野草芥,但她不会认同这些人漠视生命的态度。 “林春浮,要有身为工具人的自觉。”他的双手交叠撑在桌面,木质桌面反射冰冷的光线。 她听着这个人说话,面上始终温和看不出任何情绪,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举手投足间让人产生如沐春风的错觉。字字句句平和却让她听来尖利至极。她忍住了把蛋糕甩在他脸上的冲动。 第12章 他不是以往她遇到的普通男子中的任何一个。这个人不属于日常范畴,看似温和无害,实际她控制局面不可能被制服。她在与这个人正面相见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正在被一点点侵蚀原有的对这个世界的观念和判断,被逐步拖进另一个奇幻诡异的世界。 第六章 调查局存在至今已经有超过三百年的历史,曾经这个神秘得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部门,历经封建王朝更迭、结束,国家饱受战乱之苦,再到如今的昌盛繁荣,经济与科技飞速发展的国家。 这个部门的存留,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悠久历史。这个部门曾经由皇家设立,是一个独立的单位,专门招纳异能之士,处理超自然神秘事件,掩盖事件引起的恐慌。民间流传诸多关于这个神秘部门的传说。 据说这个部门在深山里的基地关押并圈养众多异兽,包括在昆仑雪山捕获的白毛怪,身形似人非人,身躯高大,浑身白毛,眼睛如铜铃,四肢有锋利尖爪,晚上会发出瘆人的红光,叫声似雪崩,茹毛饮血,专门捕食野兽与活人。有人说里面还有未化龙的蛟,头顶已长出一寸犄角,浑身漆黑,散发强烈腥臭,能够腾空而飞。还有一种变异的大鸟,羽毛是深赭色,彩色凤尾,能喷出火焰。种种诡异事件与生物在网络论坛上刮起一股猛烈地猎奇之风。 这个部门如今只有一个代号“501”,知道它真实存在的人很少,网络各种传播遭到了大多数人否定,这也使得这个部门得以继续完美隐身于社会。 随着科学的普及与科技发展,人们已经不再相信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目前501由研究中心与地下基地两个大块组成。在龙岭深处,501的基地在近百米的地下,里面有数百名工作人员看管着这些曾经作乱作恶的异兽。基地另外还配备将近百人的退役特种兵。研究中心在龙岭与首都有设立部门,首都的部门只用于接收任务。 龙岭在蔓渠山最深处,山林还未被开发过,依旧保持着最原始的样貌。蔓渠山同属昆仑山脉的一支分支,这里雨水充沛,光照充足,生存着最古老的一种黑面猴。这些黑面猴以花朵、种子、露水为食,性情温和。这里的矿物资源极其丰富,罕见的植物与珍禽,曾有房地产公司想在山脚下建造度假别墅,开发景区,但都被驳回。 研究中心由五人构成,另外十名作为辅助,在有交替需要的时候及时接手上一个研究任务及整理数据。 这五人分别是来自不同地方。秦樾来自妖族,是一只美艳的男狐,修为比拥有异能的普通人更强大,擅长各种幻术。星枝来自与秦樾同属妖界的魅族,在水中能化鲛人鱼尾,攻击力强悍狠烈,生性辟冷,以月华为食,阖族曾在魔界的领兵攻打之下全族竭力抵抗全部英勇牺牲,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 另外三人同属青州李氏一族,李之宪、李之华、李之鸢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后者是一对孪生姐妹。李之宪曾是一名战地记者,后来遇到一位高人,跟随高人修行术法与医术,四十岁时独自前往终南山闭关苦修。李之华与李之鸢生来便有隐身穿墙之能。后来因为对神秘超自然力量感兴趣,进入了501所。这些人看不出真实年龄,最小的也应该超过七十岁。 他们的生活极其隐蔽,极少暴露在公众视野中。 谭舟曾几次试图将501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因为遭到上面及各部门强烈拒绝而只能罢手。若是501关押的异兽为他所用,再加上他手中的军队,那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三辆越野车正超速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开车的是一名男子,剃光头发的脑袋已经长出胡渣长短的头发,一身普通中年男子的休闲打扮。这人正是李之宪。 副驾上坐着一名身穿黑色紧身皮衣皮靴的女子,长发束成马尾,皮肤小麦色,红唇杏眼,两臂抱在胸前。 “云先生那边明天出发前往空桑,我们这队人必须先到。”李之宪声音平静,语气沉着。 “哥哥,这临时通知我们也太缺德了!”李之鸢撒娇似的抱怨,脑袋靠在车窗上。 “云先生有他的安排,我们照着做就行了。”李之宪生性古板,上司安排的任务总要一丝不苟的去做,务求做到完美,跟强迫症似的。 “姐姐,周月的女儿这么快找到啦?”李之鸢扭过头跟后座的人说话。 那女子与李之鸢长相一模一样,只是皮肤如凝脂,吹弹可破,气质不似孪生妹妹明艳张扬,而是自有一种温婉柔情。 “三年前在榆关意外发现踪迹的。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姐夫昨天才跟我说的。”李之华声线清润,如同般清甜,让听了这嗓音的人如沐甘霖。 李之华身旁搂着她腰的男子,就是501的秦樾。秦樾正闭目养神,美艳皮囊不输那些荧幕上的女星。听到李之华的声音,习惯性地加重了搂住她腰的力度。 “都结婚多少年了,淼淼都二十五了,你们怎么还这么腻?”李之鸢翻着白眼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看不惯?”这时秦樾开口,放开妻子的腰,大掌移到她的头顶,俯身亲吻了一下额头,挑衅似的挑眉睨着李之鸢,“不服就自己去找一个。”说完怀里的女子忍不住笑了。就连一向严肃的李之宪每每见到他们针锋相对的场景,都忍不住露出笑容。 李之鸢听了姐夫的嘲讽,赌气似的扭过脑袋,闭起眼睛假装睡觉。 第13章 车队横穿过崇山峻岭的峡谷,一条湍急大河如影随形,断崖上的巨大瀑布惊心动魄,一行人紧绷着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条路最凶险的就是这里,他们需要穿行过中空瀑布,路面陡峭碎石散落。 一行人停在弯道出,谨慎打开车门下来。 一身白衣武装,腰间别着一把手枪的男子走近断崖,一脚踩在碎石块上,俯身观察路况。“秦樾,铺路。”男子嘶哑地开口,随即转身闪过一边。 身后的秦樾只一抬手,碎石块便零零散散悬空聚集在断崖出平铺成一条结实的道路,尖锐突出的部分也被抹平。 众人上车,平稳开过这段险路。在501,他们被明令禁止频繁使用异能或术法,除非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使用。以他们能力,即刻抵达目的地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因为禁令,他们外出只能靠交通工具。对这些人来说的确麻烦。 车队穿越过峡谷,进入国道,大片平原出现在视野,平缓山丘绿意盎然,放养的羊群分散,慢悠悠地吃草睡觉晒太阳。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穿过原野,鸟群振翅飞。黄昏温暖的光线打在每个人脸上。 最末那辆越野车,后备箱探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仔细一看,原来的一颗脑袋,小心翼翼地露出来,一张姿容美好的面容出现。后座白衣男子缓缓睁开眼睛,语气无奈,“淼淼,二十五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贪玩。” 秦淼从后备箱翻过后座,理了理凌乱的短发,一双眼睛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眼睛湿漉漉地如同林间小鹿,抱着星枝的手臂,脸贴着他的衣服,轻轻摇晃,“星叔,我就去看看。” 星枝吐了一口气,无奈地不作声,伸出右手理平小姑娘乱糟糟的发丝。 秦樾是在父母结婚快四十五年时出生的,那时李之华已经七十岁,按照普通人的年龄计算,已经是个老人,虽然李之华一直保持着成年后的年轻样貌,但身体一直难以自然受孕,尝试过高科技孕育但都失败了,后来连她自己都不抱任何希望了。直到与秦樾结婚四十五年的纪念日那天,她察觉到身体异样,经过她哥哥的检查,才确认怀孕两个月。这一胎怀得辛苦,也比普通人时间长,整整怀了十五个月。 人与妖之间因为天然的隔阂,按常理来说,是不会孕育后代的。秦淼的出生是个奇迹。 自秦淼出生后,便是如珠如宝的宠溺着,小时候顽皮捣蛋,上房揭瓦,偷偷摸进基地深处,差点丢掉性命。但父母舍不得严厉惩罚,最后把她送进了当地学校,让她慢慢适应与不同的人交朋友。秦樾与李之华每天开车接送姑娘上下学,风雨无阻。 小姑娘慢慢地喜欢上学校里的生活,也不再偷摸进基地闯祸。在学校里,小姑娘硬是把自己混成了小霸王,把欺负学生的流氓打得满地找牙,学校里横行霸道的小男生见了她也要绕道走,生怕哪里惹到这个天煞星被打得几天站不起来。学校对这个成绩优异,天赋异凛姑娘那是又爱有恨,小姑娘的名声响彻当地各个学校。 秦淼虽然成绩好,聪明,长得美,但因每每控制不住教训人时的力度,不是地板被一脚踏碎,就是窗户玻璃,课桌、公共设施毁坏。伸张正义打抱不平是好事,但学校也经不起这么损耗。因此从小到大,秦樾和之华一直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十八岁秦淼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选择了艺术专业,同时开始学习绘画,四年后去了法国进修。秦樾和之华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秦樾只在寒暑假以及过年时才回来,毕业后全世界到处跑。谈了个金发碧眼的高大帅哥,在一次聚会狂欢时,她发现对方嗑药,于是果断分手。一个礼拜的恋情结束。她并没有多难过,他们在芬兰相遇,他对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美丽女孩一见钟情,随即展开猛烈追求,终于获得她的应允与她约会。她是个很难被掌控的女孩,事事独立有主见,相处时坦然快乐。蒂姆总能用诙谐的笑话逗得她咯咯发笑。分手时他极力哀求她,对着上帝发誓再也不嗑药,不碰毒品。她掰开他的手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从小就是家里的宝贝,要风得雨,什么样的珍奇宝贝没见过,只是因为新鲜而开始的恋情并不足以让她有深刻感受。她甚至不知道面对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脸红心跳是什么样的体验。 这次突然回来,她爸妈完全不知情。星枝跟她说他们要出远门一趟,于是她偷偷藏进了后备箱里,一路的颠簸浑身骨架都要散掉了。 “星叔。”小姑娘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美景,小声地喊了一声。 “嗯?”星枝闭着眼睛回应。 “星叔,你有过爱人吗?”秦淼问,手指不紧不慢叩击着玻璃,转过脸看星枝。 “曾经有过。不过他死了很久了。丫头,你谈恋爱了?”星枝睁开眼睛定定看着这个满脸明亮的姑娘。 “我就谈了个外国人,谈了一个星期分了。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她叹口气,表示很难遇到真正喜欢的男人。 “会遇到的。你还年轻,急什么。”他揉了揉小姑娘的柔软漆黑的短发。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她小时候他也没少为她操心,等到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独自去上了大学,后来又出国,小姑娘很独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才放心下来。 *** 第三天。寂城,别墅里。 第14章 春浮搬了一张摇椅到木兰花树下,巨大的枝干撑起一片阴影,斑驳阳光透过阴影,微风中摇晃不定,空气寒冷。她窝在摇椅上看书,身上盖一块亚麻色厚重暖和的毛毯,摇椅轻轻摇晃,她把书摊在腿上,眯起眼睛享受阳光与花朵。 她打开手机查看邮件。显示陌生人的新邮件。她点开邮件。 我接着上一封信件继续写我的故事。 母亲在第二年的春天生下了我,那年母亲二十六岁,还非常年轻,整个人朝气蓬勃。每天天不亮起来做一家人的早饭,做好早饭后开始准备猪食。灶炉上放置一口巨大的生锈的铁锅,把红薯洗干净剁成小块,再剁一背篓的红薯叶,全部倒进铁锅里,加上清水盖上木盖开始煮。煮熟后红薯与红薯叶能够闻到一股香味,这是小时候很熟悉的味道。母亲提来铁桶,用铁瓢将新鲜的红薯舀进桶里拌上猪饲料。家里的五头肥猪发出愉悦的声音,我总是在母亲喂猪时趴在猪圈石头栅栏上看它们进食。母亲担心我掉进去,总是温柔阻止我这样做。 每当母亲这样说我,我总是很高兴,母亲的声音对于孩子来说,总是美妙之极的圣乐。在此后的漫长孤寂生命里,我总是想念母亲的声音。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家。 在最初的那几年里,父亲与母亲很恩爱。母亲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种地、养鸡。父亲因为不愿意离开母亲太远,则去了县城工作赚钱。,每月定时回来一趟,住上几天后又离开。 随着父亲用存款在城里做些小生意,一家人的生活逐渐富裕起来。生意越来越好,家里建了三层的楼房,母亲也不用干繁重的农活,平日里种点蔬菜,养养花草,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母亲养了只狸花猫与三花猫混种猫咪,我们在山林里找蘑菇时发现了它。这只小猫毛发杂乱,背脊与头部有狸花猫的花纹,眼睛被分泌物糊住,瘦小得没有只有巴掌大的身体蜷缩在草丛里,喵喵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扒开草丛,靠近它,一双可怜无助的眼睛茫然地盯着我,我转身大声喊着母亲。母亲用干草包住小猫放进竹篮里。我问母亲,为什么小猫这么轻。母亲说我小时候也和小猫一样又小又轻。蒙蒙细雨中我拽着母亲的碎花衣衫一角,寒凉雨丝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忍不住战栗。那年我五岁。 小野猫长得很快,吃得也多,我喜欢和它玩耍,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要把它抱进被子里。对着它说话。它的眼睛是深深的碧绿色,像极了山谷里那些分散的湖泊。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满。 小满性格复杂,与其它猫似乎总是格格不入,开心时恨不得跳上房顶,忧郁的时候趴在树干上,若有所思的盯着远处。有时它也喜欢跟我一起爬树,一起在山间溪边捕捉鱼虾,趴在我肩膀上看奇幻瑰丽的晚霞壮阔的山景。我想,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也许因为混种的原因导致它性格古怪,没有其它小猫喜欢跟它玩。 母亲也喜欢小满,只要一叫它的名字,它总能迅速出现,用暖热的身体蹭着母亲的裙子。 六岁时的夏天,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父亲大操大办老人的葬礼。我穿着白麻衣,跟着父亲跪在灵堂前。巨大的黑色棺椁黑沉沉地摆放在大厅里。院子外鞭炮一条接着一条,院子里摆满大桌,许多人高高兴兴地吃饭喝酒聊天。请来吹锣打鼓的老人,震破耳膜的声音即使是在深夜,也还回荡在脑子里。 年幼的我根本不懂得死亡。也不知道父亲为何前一刻痛哭流涕,后一秒转身露出笑脸 招呼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与陌生的客人。 母亲背过身偷偷抹眼泪,两只眼睛布满血丝,面色憔悴。 爷爷奶奶去世前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她从来不回家看自己的爸爸妈妈。 母亲说,她的爸爸妈妈不同意她嫁给父亲,也不同意她只身前往深山里。后来他们彻底断绝了关系。 后来,丧事完美落幕。父亲只多停留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便早早开车去了城里。从那以后,父亲的生意越来越成功,回来的次数越来少。从开始的每月回来一趟到三个月,后来再到五个月,一年。 母亲越来越不快乐,整日郁郁寡欢。而我也到了读书的年纪。我在离家不远的村里小学读书,每天学习知识对我来说是很新鲜奇妙的事情。它让我的脑子不停地转,不停地探索未知边界。小满喜欢陪着我完成功课,我在练习朗诵课文时,母亲也坐在身后安静地听。院子里种满她喜欢的栀子,芳香洁白的花朵在天气晴朗的清晨里,充满清凉的露水。母亲用剪刀剪下带着绿色花苞与叶片的花枝,用一只玻璃罐,里面装了清水,将几枝花放进去。那只玻璃罐放在我的房间书桌上。 小满也长大了好多,会帮着母亲在菜地里捉青虫,身体轻盈地跳跃,试图捕捉白色蝴蝶与蜻蜓。夏日池塘开满粉白荷花,母亲用荷叶煮粥,荷花插在瓷瓶里。采摘莲蓬,与红枣、枸杞、百合、薏米、银耳、冰糖一起放进陶罐,再舀一瓢清水,放到小炉子上慢慢熬煮。熬煮好的银耳羹放进冰箱冷藏,午后喝一碗清爽愉悦。 邮件到这里嘎然而止。这时微风吹起,一朵木兰花重重地掉落砸在她脑袋上,花朵完整无暇。她弯腰拾起花朵,举起来在阳光下细细观看,花瓣边缘折射出跳跃的光线。春浮忽然想起一句诗: 第15章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封信越看到后面越能感受到写信人的任性。不像传统书信,时间与事件整体一致,而他的信,记忆、空间、时间、场景都是跳跃式的。看的时候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表达什么。但一封信看完后,反而引发她强烈的共鸣。这个人非常孤独,没有信任的朋友,字字句句都是回不去的人生。他的童年因为母亲的温柔照顾与付出,使得他对母亲,对记忆有种深渊般的执着。 春浮看着这朵花,光影光影摇曳中,她的脸与花朵完美嵌合成一体,仿佛这就是她身体里长出来的。时间在当下一刻已经不存在。想着想着,她睡着了,花树下的女子沉静得如同幽暗海底的石头,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隐隐发光。 云箴站在阳光下看见这副画面,内心说不出的奇妙感受。他脑子里闪过那晚他们在高楼上相对谈话时的场景,她恐高,心脏极速跳动,他听得清楚分明。她说话时从来不慌不乱,眼神直接而坦白。暖光灯光里,她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像幻觉。丝滑柔软的布料从她身体上滑落,他看见她美妙的躯体,柔软的曲线,发丝散发清香,如同绸缎般闪烁柔光。 他又想起她睡得并不安稳,透过她的梦境,他窥见她记忆之海的一角。 再久远一些,是在榆关,他转身看见那个脚步略微慌乱,手掌裹着绿色围巾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她血液里的味道,挑起他隐秘的兴奋。 再后来,某个繁华城市中心,高级餐厅门口前的大街上,她坐在马路旁台阶上,手指夹着香烟,穿着牛仔裤男式衬衣,挽着发髻,神情冷漠。不在乎来往的陌生人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刮来一阵大风,一只红色气球被吹走,她看了很久。 第七章 昆仑山脉源头位于帕米尔高原东部,东西绵延两千五百多公里,是亚洲最长的山脉之一。昆仑山脉壮阔巍峨,气势宏伟,长年冰雪覆盖,平均海拔超过三千五百米。古代众多神话的源头来自于昆仑山脉。最著名的神话人物就是“西王母”。 《太平广记》有一则关于西王母的神话故事: 西王母者。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也。一号太虚九光龟台金母元君。乃西华之至妙。洞阴之极尊。在昔道气凝寂。湛体无为。将欲启迪玄功。化生万物。先以东华至真之气。化而生木公。木公生于碧海之上。芬灵之墟。以主阳和之气。理于东方。亦号曰东王公焉。又以西华至妙之气。化而生金母。金母生于神州伊川。厥姓侯氏。生而飞翔。以主元。毓神玄奥。于耳少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气。结气成形。与东王公共理二气。而育养天地。陶钧万物矣。柔顺之本。为极阴之元。位配西方。母养群品。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之登仙者得道者。咸所隶焉。所居宫阙。在龟山春山西那之都。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玄室。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其山之下。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飙车羽轮。不可到也。所谓玉阙暨天。绿台承霄。青琳之宇。朱紫之房。连琳彩帐。明月四朗。戴华胜。佩虎章。左侍仙女。右侍羽童。宝盖沓映。羽掺荫庭。轩砌之下。植以白环之树。丹刚之林。空青万条。瑶干千寻。无风而神籁自韵。琅琅然皆九奏八会之音也。神州在昆仑之东南,故 尔雅 云:“西王母目下是矣。”…… 春浮坐在越野车的后座上,车顶打开一盏阅读小灯,车子开得平稳。深夜她被女佣唤醒,知道出发的时刻已经来到。立即起身洗漱。穿上女佣拿上来户外软壳冲锋衣,长发随意编成一根麻花辫,戴上黑色毛线帽子,临走时她又折回去拿了一本书。 开车的是唐祎,他很严肃,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看得出来这次出行必然有巨大风险。 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看着外面飞速闪过的路灯,城市还是那般热闹。进入高速之后,窗外只能看见远处零星灯光闪烁。玻璃上反射她自己的脸。 读完关于西王母的故事,她第一次感到迷茫。那样一个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的世界,她与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只觉得太过奇幻,贫瘠的想象无法勾勒出轮廓,只有零碎的信息碎片。 优盘里的内容她没有看过,连好奇尝试的兴趣都没有。这个举动看似毫不在意,实际上她更恐惧这些隐秘的东西。云箴或者是唐祎也没有跟她解释过那个优盘里的内容。也许他们觉得应该让她亲身体验这些,只有经历过,不需要花费时间就能接纳。 因为人本能中的劣性,只相信看得见的,能用理性、科学解释的事物或现象。超出认知之外的都是虚假的,荒诞而滑稽。他们相信有形物质比无形看不见的东西更真实。 她只是这个计划里一环。 关于空桑秘境的资料少得可怜,只有一些模糊不定的假说,当地人称它是“吃人山”,只要进去过的人都会死在那里,尸骨无存。光是灵异鬼怪故事都不知道瞎编了多少版本。三年前有一个小队进入空桑,之后只有三个人幸存。事后那三人面对媒体采访闭口不谈空桑秘境里的细节,含糊其辞只说是运气好老天保佑才让他们侥幸存存活下来。春浮查过网上流传的空桑照片,大多模糊不清,看不出所以然。她对空桑秘境的了解几乎仅限于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 “你可以继续睡一会儿,到空桑还需要一天的时间。”唐祎从后视镜看见她的脸,语气没有情绪。 第16章 “睡不着。”她摇摇头,打开书本继续阅读。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中。 云箴已经来到空桑山脚下,一行人在河流旁支起蓝色帐篷。见到云箴,都恭敬地道了声先生。云箴点点头表示回应。 “先前我已经进入过里面,进入后你们的修为和异能都会遭到压制,无法使用,就像个普通人。”云箴双手插在裤兜里,黑色登山服沾了露水,抬头望向不远处被浓厚黑雾包裹的森林。 秦樾走过来,拍了拍云箴的肩膀,“还没到山脚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了那道禁制,虽然古老时间久远,但力量太强。” 云箴听懂秦樾话里的意思,淡淡地开口:“加上你们十三个人,以你们的能力,足够应付里面的东西。” “附近潜伏了数量不少的魔族。”秦樾低声说道。 “不必管他们。”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山上的的浓雾愈发黑沉沉地压着底下,密不透风。气温也开始降低,不过两三分钟,浑身已经能够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一行人看着眼前的场景,神情沉默严肃。李之鸢见状便让其他人回到帐篷休息,养精蓄锐。 云箴站在原地眼睛望着来时的方向,三年前他以考察的名义与一行做研究的科考队一同进入这片原始森林,一身术法修为被压制无法使出,磕磕绊绊行进到三分之一,便遭遇到里面各种生物的攻击,里面的复杂程度比事先预想的情况还糟糕。 晚上在森林中支起帐篷,各种猛兽的声音以及无法分辨的其他诡异的声音。吓得科研队和他挤在一个帐篷里,哆哆嗦嗦不敢闭上眼睛睡觉。六个人的小队死掉了三个。他带着他们顺利找到了出口,而他本人也受了些伤。 这起事件也引发了外界的关注,在网络上引起一片讨论,各大自媒体账号编撰出许多灵异鬼怪故事获取大量流量,在一段时间内掀起探险空桑秘境的热潮。当地旅游局颁发禁令,不允许游客或探险者私自进入森林,违反者将依法拘留罚款。这才遏制了这一群图新鲜刺激的人。 然而在上世纪六十年就已经有探险队进去过,小队十个人全部失踪,八十年代也有一队人进去,结果也是全队覆灭,上级出动几千警力也无功而返,最近的一次失踪案便是三年前。所幸有三个人存活下来。 云箴许多年后脸上第一次出现担忧的神情。 不远处的一米高的草丛里有个东西在掩饰身形,慌乱中撞动了野草,云箴听力极好,眼睛轻飘飘地扫过去,一眼看出这是秦淼那丫头偷摸着跟过来了。云箴没有戳破这拙劣的伪装,转身回了帐篷。 星枝站在河边,细雨蒙蒙,一身白衣身姿清逸。一声撒娇似的猫叫出现在他的脚边,他低头一看,是一只颜色鲜亮的小橘猫蹭着他的裤腿。随即那只橘猫便轻盈跳跃到他的肩膀,暖呼呼的脑袋挨着他的脸颊。 “不在车里好好待着,跑过来干什么?”星枝语气颇为宠溺,隐隐透出几分无奈。他先前隐藏了秦淼的气息,这才躲过秦樾与李之华几人的察觉。 “车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我爸妈没有发现吧。”秦淼悻悻然地用密音传话。 “上面的结界力量太强,你这点小把戏似的幻术维持不了多久。”星枝看向背后高大悚然的森林,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她的脑袋。 “刚才躲在草丛里,差点被云叔发现。”秦樾当时被吓得腿都在颤抖,见到云箴回了帐篷才松一口气。 “你这丫头,迟早气死你爹妈。”星枝带着他进了其中一顶帐篷。 秦淼从他肩膀上跳下来,慵懒地趴在了睡袋上,还不忘翻了个白眼“放心吧星叔,我绝对不惹祸!”一只软绵绵的爪子做了个发誓的动作。星枝见了这滑稽的画面也被气得噗的一声笑了。 另一边,秦樾忽然问起妻子:“之华,闺女给你打电话没有?” 李之华擦拭着一把精致匕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上个礼拜打视频给我了,你闺女跑到叙利亚福利院做义工去了,顺便去学习做手工皂。你不是知道吗,怎么好端端地问起这个了?” “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秦樾从后背抱住妻子,脑袋埋在她脖子里,声音闷闷地。 “姑娘长大了,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瞎想什么。”李之华以为他在担心远在国外的女儿人身安全。那边虽然战事频发,但女儿一向机敏,知道首要的就是自己的安全。她放下手里擦拭的动作,微笑着摸了摸秦樾的脑袋。 “这丫头一向喜欢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的惊喜。”秦樾无奈的笑着说。这得来不易的女儿,从小到大没少操心。 空桑山一处隐蔽的位置,一行人监视着501所的一行人的举动。帐篷里为首一身夜行服装扮的男子,死死盯着电子屏幕,许久才开口:“务必在他们进入空桑后,跟在后面,千万不能惊动这些人。”严步点起一根烟猛抽了一口,蓝色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阴冷的面部。 “严总,这空桑的禁制好生厉害,进入空桑后,这些人还不是任我等拿捏。”出声的男人谄媚讨好,他虽然隶属魔界,有些小本事,但在权力面前,他也要低头讨好,争取能够在谭部长的面前显露的机会。 “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别掉以轻心。放心,若是这次任务完成的好,我一定在部长面前为你美言,把你调到军队领长位置。”严步弹掉烟灰,斜着丹凤眼觑着眼前捧着烟灰缸的人,很是享受这种被捧着恭维讨好。 第17章 “严总放心,属下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咱们的武器装备精良,拿下这次任务绝对绰绰有余。”男人半跪着双手捧着烟灰缸,面上极尽讨好的得意。只要升了职,他便能够如同他的上司一样,享受用不尽的金银财宝和女人。那些瞧不上他的同族,也会在他面前跪着讨好。 “你下去吧。”严步不耐烦地挥挥手掌,示意这人退下。这人面目多看几眼实在可憎。他忘了自己曾经也是这副姿态跪在谭部长面前,为了权力与财物将自己任由他人宰割。从忍耐到享受被虐的转变的过程,他花了十年时间。这十年是他最值得纪念的岁月。 *** 唐祎开着车穿梭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中春浮再也无法坚持,咬着牙要求他停下车,然后跑进树林中疯狂呕吐。 唐祎跟进去,手里拿着纸巾和矿泉水,见她实在吐得难受,手掌轻轻拍打着后背。春浮一只手撑在柏树粗壮的树干上,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猛喝一大口在嘴里咕噜几下吐了出来。口腔里还残留着酸腐的味道。她从兜里拿出一颗陈皮糖用嘴咬开包装。酸甜的味道压下那股不适。 “走吧。”她虚弱的迈开腿,脸色苍白。 “歇一会儿吧,你看起来很不好。”唐祎为她拉开半开的车门,脸上也没有了先前的严肃冷漠。 “走吧,死不了。”她躺在后座上,脑袋枕着柔软的靠枕,闭起眼睛,只有嘴里时不时动一下含着的糖果。 “还有几个小时,再坚持一阵。”说着便启动车子,继续颠簸要命的路程。 天空阴沉,前一刻还阳光朗照,蓝天白云,进入另一段山路后竟然开始下起了雨夹雪,时不时有细小冰雹砸在车顶铁皮上,声音如同玻璃珠子滚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唐祎瞄了一样后视镜,发现她已经睡着,光洁的眉心时不时蹙起。 他看向天空,这样的天气很不寻常,隐隐能感觉到身体的力量被压制。先生跟他说过那道禁制,力量竟如此厉害。想到一路上暗中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松了一下肩膀,舌头抵了抵牙齿,眼露凶光,瞳孔泛起诡异的红光随即消失。 三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抵达空桑。天边浮现绚丽晚霞,已经停止下雨,河流湍急。醒过来时唐祎已经不在车里。她茫然下车,抬头盯着黑雾弥漫的森林,不详的预感愈加强烈,也许她真的会死在这里,她想。 这时秦樾一行人听到动静出了帐篷。春浮与他们对视,这些人看起来非常神秘。 李之华上前,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逡巡的眼睛在她脸上来回流连,她不喜欢被陌生人靠近,尝试收回手,却听见对方清泠泠地声音;“小姑娘,长得真文静。” 秦淼从秦樾身后冒出来,娇声说道;“爸爸,她和相片里的那个女人长得好像。”秦樾恨恨地揉了一把闺女的头发,一口牙齿都要气得咬碎了。 其他几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冷冷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他们的态度令人无法捉摸。 春浮整个人木木的。 李之华轻轻放开她的双手,笑得很温柔,像极了冬日里温暖的阳光。春浮不喜欢与人太接近,面前的陌生女子分寸拿捏的刚好。李之华走进帐篷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一袋饼干,一盒牛奶。 春浮默默地接了过来,道了声“谢谢”。 云箴从帐篷出来,就着霞光明亮的光线,她转过脸看着他,耀眼的光线模糊了她的视线,只看见被光包围的男子,就安静地站在那。随即又转身离开。她根本无从探知他的想法。 她坐到河边石头上,拆开饼干纸袋进食,喝一大口纯牛奶,她是真的饿极了。 河流波光粼粼,河水流动时发出悦耳的声音,有不知名的鱼藏在水草里。她点了一根烟慢慢地享受这寂静时刻。 秦淼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女子,她看起来非常孤独。 “嗨,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春浮看了她一眼,“可以。” 过了几分钟,秦淼轻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秦淼。三个水的‘淼’。刚刚握着你手的是我妈妈,另一个是我小姨。” 春浮吐出烟雾,侧脸看着这个女孩,心想这一家人基因可真优秀,“她们看起来很年轻。我叫林春浮,春天的春,浮云的浮。”她照着先前对唐祎说的话又复制了一遍。 秦淼示意她分给自己一根香烟,春浮将香烟盒与打火机递给了秦淼。 “我小时候在家里见过一张跟你长得很像的一个女人的相片,是黑白相片,不过她这里有颗泪痣”,秦淼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左眼尾部下方的位置,“我妈说那颗颗泪痣是暗红色的,美得像是会在黑暗中发光似的。” “那一定非常美。”一颗暗红色的泪痣,会发光的泪痣。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父母是谁。 秦淼见她沉默,猜测她应该不爱说话。于是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河流旁。 “你应该快乐一点,你看起来太累了。普通人的一生那么短,别总跟自己较劲。”秦淼的话是任何人都能说出来道理,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在很好的家庭氛围里生活,她总能及时察觉到别人的需求并给予回应。这是她被培养出来的能力。 “也有快乐的时候。并不是你当下所看到的那样。”春浮抬头看天际处慢慢消失的金色与红色交织的云朵。 这么美丽的晚霞,她真希望以后还能看到。春浮一时迷茫,如果她死了,不知道能不能去到一个很好的地方。 第18章 第八章 他们即将出发。 李之宪挨个给他们发了一枚黑色的药丸,这药丸用许多珍稀药材制作,可以避免瘴气入体。 “含在嘴里,别嚼。”李之宪将药丸倒在春浮手心里,温声嘱咐道。 春浮接过去,含在嘴里,清凉微苦的药丸很快融化在舌头与喉咙里。 她看见他们真枪实弹的装备,七名士兵装扮的男人带着墨镜,应该是特制的特殊眼镜,身穿迷彩服,身上的装备复杂,都是她没见过的武器。其余几人都配备了枪支,戴着墨镜。 云箴塞给她一把精致的匕首和一件防弹衣让她穿上,过了一会儿又将墨镜给她戴上。只见原本漆黑的视线豁然明朗,所见竟与白日没有任何区别。 一行人进入步行进入山林,需要穿过一片面积不小的柏树林才能真正抵达空桑秘境。夜晚黑黢黢树林里有动物的声音。他们走过时脚下时不时摩擦草丛吓跑躲在里面的野兔子。一条有着黑白环形花纹的蛇从柏树上掉落,迅速闪进草丛中,春浮跟在云箴身后,身旁的秦淼一把拉过她的手腕,轻声说道:“别怕,只是一条圈蛇。” 春浮点点头,压下刚才头皮发麻的战栗。 一阵大风吹起,山林里逐渐弥漫着薄薄地黑雾,那黑雾如同活物一样,化作丝丝缕缕的形态朝他们所在的方向飘来。这是山上散过来的瘴气,吸入后会迷障神智,产生幻觉和感官刺激,类似毒品的效果。不过,这还是最轻微的症状。 众人戴上了特殊的防毒口罩。 黑雾越来越多,春浮几乎丧失视野,只能看见前面的云箴模糊的身形。 云箴回过头看她,安抚似的口吻对她说道:“跟紧,不然会失去方向。我就在你前面,记住这个方向。” 春浮看不见对方的脸,循着声音的来源,抬起头怎么也看不见人。只机械地点头回应。此时她已经无法用常理来思考这整个经历,只逼着自己接受,在环境中巨大的压力下,她不得不调动所有控制感官神经,稍有迟钝可能就会死掉。哪怕是已经确认过自己踏上了这条路,她意识到在面临生与死境地时,她内心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对峙与撕裂。 属于她人性的本能被激发。 “别分心。”云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众人在穿越一片荆棘从时,空中传来了一声虎啸,凶猛威严的啸声在空桑与山谷之间回荡,紧接着又传来几声同样的啸声,似是震慑与警告。 他们停在了荆棘外,黑雾不知什么时候从他们身上散去,摘下口罩,都在等云箴的回复。 “先生,稽尤山君醒来了。”唐祎出声,语气里丝毫没有担忧这个突然出现的阻碍,只静静等着云箴的安排。 云箴取下墨镜,冰雪般的眼睛蓄着奇怪的深粉色光芒,那些光从眼睛里出来,化作几团会动的火焰。火焰落在面前大片绿色荆棘上,那些荆棘瞬间被燃烧,不过几息,火海熄灭变成一片焦地。 春浮明白了,眼前的男子,很有可能不是人类。 这时空中有华光流转,一头巨大的猛兽出现在半空中,脚踏祥云,背有一对玄色翅膀。浑身金色与黑色斑纹,金色瞳孔摄人心神。那山君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每走一步大地震动,那块地上出现了许多裂纹。众人屏息凝神,慢慢按住手中武器,随时准备对战。 春浮看着眼前的生物,整个人惊得后退了一步,身体压不住那股上升到制高点的恐惧。 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众人,只要他们往前再走一步,那巨大锋利的爪子必然要将这些人撕碎。 云箴并不感到意外,它比他预料苏醒时间虽然早了几个小时,他的计划里目前的状况是在可控范围内的。 于是按照事先的布局,十三个人分为三队。秦樾、星枝及李之宪兄妹三人、特种兵小队分出三人留在空桑入口处对付山君。唐祎带着剩下的四个人与他一起进入空桑秘境。 山君仰头吼了一声,众人差点没站稳。这头巨兽威猛无比,很难短时间内将它拿下。 “把它困住,别伤它性命。”云箴下达命令,带着春浮几人往左侧方向走去。 “是,先生。” 云箴走后,几人开始布阵,巨大的白色与黑色阵法出现在大地上,阵法上是复杂的纹路,光芒越来越强烈,几乎照亮整个山林。一场恶战一触即发。那山君被天上的神仙任命为空桑山神看守着这里的结界,每隔六十年便会陷入一次休眠期,与飞龙族相互交替看守此地。虽然山君不过是一介小仙,但修炼几千年,实力不容小觑。 秦樾体内的力量被压制,否则不需要这么多人出手。 “淼淼,去林子里待着!”秦樾转过身一挥手将女儿送进了林子。 云箴几人进入空桑后,高大粗壮的千年老树遮天蔽日,几人合力才能围抱的树干爬满不知名的藤蔓,枝干上长出许多气根,气根又再成林。周围瘴气弥漫,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脚下是腐烂的落叶、树枝、掉落的红色与白色的果实。 春浮一脚踩在腐烂的果实上,气味刺鼻的果肉粘在鞋子侧边上。她把脚放在草丛里擦干净,还算冷静,没有失声尖叫。 他们穿过整片密不透风的山林,地势开始往下倾斜。唐祎扒开山壁一处荆棘藤蔓覆盖的位置,随后招手示意两名特种兵跟着他。确认可以通行后,有序地进入山洞。 第19章 山洞入口处虽然狭窄,进入后却是别有洞天,洞穴是一条笔直宽敞的通道,洞壁上爬满一种名为“素冠荷鼎”的兰花。素冠荷鼎属于属于微子目兰科兰属,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 它的花瓣形似荷花状,姿态优美,且数量稀少,人工无法培育,它的价格一度炒到百万天价。 春浮没想在这个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见到了这种名贵的野生兰花,不仅数量庞大,最奇特的是,它们生长在陡峭的崖壁上,密度和覆盖面积绵延整个通道,根系深深扎进缝隙里。这里简直就是植物学家的天堂。 她看着这些眼前的一片花团锦簇,几近痴迷,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得益这特殊墨镜,她连花瓣上的淡绿色竖状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云箴停下脚步,转身看见她动作磨蹭,虽然这些植物很珍贵,也很美,但眼下不是赏花的好时机。他也诧异与她在环境中的转变,危机来临时她浑身战栗,强忍着逃跑的冲动,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地方,当下一刻却又是一副安然的状态。她很懂得如何说服自己的恐惧。 春浮看见他等在前面,小跑着跟上。越过他的位置走到了前面。 他们抵达一处宽阔地带,露天的空间上方有树木遮蔽,大大小小的绿色水潭水质清澈,深不见底。大块灰蓝色岩石光滑平整,周边生长着野草,五颜六色的野花密密匝匝开放,有浓郁的香气夹杂着一股难言的淡淡地腥气。春浮本能地离那些水潭远了些。 云箴神色不变,示意士兵往水潭里开枪,巨大的枪声回荡在山洞石壁间,回声持续很长时间。他又拉过春浮的右手,用匕首划破了她的指尖,细小的划痕里瞬间涌出鲜红带异香的血液。 等待了几分钟,便看见水潭震动有涟漪,随即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声音像是沸腾的热水。唐祎与其他四人立即举起枪支警戒。 一颗颗脑袋从水潭里冒出来。青面獠牙,长发披散,人身鱼尾,手指之间有薄薄的纤维组织相连接,爪子锋利坚硬,漆黑鳞片闪烁丝绒质地般暗蓝的光。这种生物叫“山鲛”,世世代代生活在空桑,虽然生得丑陋瘆人,但性格却很是温和,鱼类是它们的主食,也吃浆果和兰花种子。上岸后鱼尾能化成人腿,像人一样正常行走在森林中,但这些山鲛很胆小,不会靠近最危险的深处。 这些山鲛胆小,半个脑袋露出水面,深绿色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陌生侵入者,水下的利爪蓄着力量,随时与这些人对抗。 其中一条幼小的山鲛浮出上半身,手里捧着一张羊皮制作的地图,瘦弱的双臂高高举起,无辜胆怯的绿色眼睛盯着云箴,嘴里发出婴儿般清澈响亮的声音。云箴走过去,半蹲在水潭边,伸手拿起那张羊皮卷。其它山鲛有默契似的一同钻进水中,漂亮的巨大鱼尾激起水花,随后便消失在水潭深处。 *** 云箴打开那张羊皮,上面详细介绍了空桑内部的地理状况、猛兽出没的地点,包括在最深处祭祀宫殿里封印的权杖。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通过钥匙顺利取出金杖。只有拿到它,后续的计划才有可能推进进而实现。 他们从另一处洞穴继续前行,春浮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线索,但仅仅只是猜测,因为这个男人什么也不会对她透露。她看着鲜血凝固的红点,凛冽芳香散发出强烈的讯息,传递给这里的其他生物。 春浮陷入沉思,小时候,她爬树时弄破过手指,鲜红血液擦在树干上,那棵树本来长得好好的,却在眨眼间迅速枯萎死去。那一次她吓坏了,哭着跑回了家,老人不耐烦的问她怎么了,她抽抽嗒嗒地说地里那棵大树死了。老人不信,但还是去看了一眼,果然,活了几十年的老树已经干枯只剩躯干。空气中隐隐还有股香味,说不上是什么气味。老人看到了她的擦伤,诡异气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从那以后,老人愈发厌恶她。那年她不过三四岁,什么都不懂。唯独记忆清晰。 春浮想起这件久远的往事,脑子里立刻意识到,云箴拿她做诱饵,要钓一条大鱼。他所有的计划在实行中几乎都是可以预见的,也许暗中还有另外的几股势力,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实际上这也在他的计划里。 “林春浮,分析完了吗?”前面的人俯身,微凉的呼吸喷在她额头。 “我能分析什么?”春浮避开他的靠近,作无奈状耸耸肩,口罩里的那张脸难得的生动有趣。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想,我究竟在做什么,对吧?”他卷好手中的地图,轻轻扣在她头顶。 “我不想知道你的目的。我只在乎我的生命。”春浮挥开头顶的东西。她没有兴趣了解关于亲身父母是谁。也许这个男人认识他们,并且在某种程度上非常了解他们。但她不想知道真相。他需要她的特殊血液的帮助,以此获取某件重要的东西。 “你是个懂得爱惜自己生命的女人。这很好。接下来的路别再走神。”他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冰冷语气,让她真想说粗鲁的脏话。 出了山洞,外面还是黑暗一片。林中有鸟兽古怪的叫声,对于春浮来说,每一个场景都是极限的挑战。一边警觉周围,一边紧跟着云箴。 这时一阵寒冷的阴风吹起,粗壮的树枝都被吹得折断,断裂处散发辛辣芳香的味道。云箴捉住春浮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阴森可怖渗进她的骨头里,背后冷汗浸透一片。 第20章 又是一阵阴恻恻的大风刮来,接着听见巨物落地的声音,那长得奇形怪状的生物嘴里不停的流着腥臭黏稠的口水,不停转动地青色眼珠直勾勾盯着云箴身后的春浮。 紧接着又有好几只同样的生物落在树干上,将他们包围。 唐祎几人已经蓄势待发。 怪物从半空跃起,一爪直朝云箴面上劈过来,云箴抬腿一脚将它踹飞几米外。可见那一脚力量之大。其他同类也相继进攻,枪声接连响起。他们用的是特制的子弹,打在怪物身上立即冒着微弱的白光,腐蚀掉它们的手臂及肉体。 怪物见状仰头尖叫,给同族传讯,其它怪物很快赶来支援,竟密密麻麻地围住了整个空间。 唐祎攻破一个口子,云箴带着春浮安全离开。 “他们怎么办?”春浮被拖着手臂,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对付这些山怪他们绰绰有余。我没有时间跟这些山怪耗。”话声刚落,便听见后方剧烈的爆炸声,地面狠狠地震动了几分钟,山体石头也被震动,大块石头滚落下来。 春浮站不稳,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 “他们不会有事,走吧,跟紧我。”云箴放开她的手臂,打开羊皮卷仔细查看位置,“从这里穿过,会一片彼岸花,花海中有一条蓝海河,需要潜水到最深处。从现在开始,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不会潜水。”春浮对水有极深的阴影。密林藤蔓缠住了她的防弹衣,她用匕首割断这些柔韧的绿藤,她狼狈地站在他面前,满身疲倦。 云箴从兜里拿出几块压缩饼干递给她,找了一个相对干燥的位置让她休息,“我去采点东西,待在原地别动。” 春浮手里抓着饼干,仰起头迟钝地点头,“你快些回来,我害怕。”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张口对他说,她害怕。 在这种阴暗,还有奇怪生物的地方,换谁都会害怕。云箴戴着墨镜,口罩遮住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微笑。 云箴找到一些野生粉色芭乐,用匕首削掉两端,然后划开成两半递给她。粉色果实肉质绵软清香,口感清甜,春浮咬下一大口,细小的籽咀嚼的时候有干脆的声音。她一口气吃掉两个芭乐,剩下的两只她塞进他的口袋里。吃饱后春浮体力有了恢复,精神也好多了,于是两人再次出发。 密林各种植物纠缠生长,黑暗中花朵香气与腐烂树枝落叶混合,强烈刺激感官,不知名的小蛇被惊动,缠绕在高处树枝上,幽灵似的眼睛发出冷光,吐着鲜红的蛇信子。云箴穿梭在其间仿佛就像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般轻松自在。 春浮无暇顾及周边危机暗藏带来的恐惧,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右手颤抖紧握着匕首。 艰难地走出密林,一片红色花朵组成的花海豁然映入眼睛。只见这些花朵无风而轻晃花枝,没有叶子。这种花学名叫作石蒜,属于石蒜科,全株有毒,可入药。喜生长在富含腐殖质的土壤,这里长年没有阳光照射这些石蒜却长势惊人。传说这种花来自冥界,所以人们又称它为“彼岸花”或“死人花”。 这种花朵虽然美丽,却有种刺激性难闻的味道,闻久了还会产生头晕呕吐的症状。 花海遍布这一片,一条碧蓝如海的小河流淌在中间,将这片花海一分为二,河面闪烁着星光般的光点,偶尔听见有鱼儿跳出水面惊起一阵水花,那鱼不知什么品种,浑身银白色反射五彩光斑,背脊处一条细细的黑线包裹,有长须,体型比普通鱼大上好几倍,黑色眼珠盯着他们,似有灵性。灵活摆动鱼尾消失在水中。 “这是蓝海。平均深度超过一千米。传说中这条河来自天上的天河分支。”云箴伸出手掌掬起一捧水,水流滑过指间缝隙。 “这条河连接着不同维度的时空吗?”春浮蹲下来手指搅动着水面,水声潺潺,悦耳动听。 “传说是这样。但从来没人印证过。” 他们取下墨镜与口罩塞进口袋里。春浮摘下毛线帽子将它留在了岸上花丛里。云箴一个优美的动作扎进水里,随后从水中露出脑袋,白发上的水珠顺着睫毛一路滑过鼻梁、嘴唇与喉结,看起来性感至极。 “林春浮,跳下来,别害怕,我会接住你。” 她在深深地黑暗里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循循善诱的声音很温柔。但这个人无法克服她的恐惧,他不知道她的症结。春浮来回深呼吸,身体止不住剧烈抖动,这一遭势必要经历一趟。按照云箴的手段,他大可直接将她拽下去。这一刻,对方展现了巨大的耐心与等待。 春浮内心交战,最终眼一闭,跳进了水中。 一双强壮温热的臂膀准确无误的接住了她,“闭上眼睛憋气,我会拉着你。”说着便搂着春浮纤细柔软的腰肢潜入水中。剧烈的压力迫使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水中蓝色光点闪烁,明明灭灭如同庞大星群,各种水中生物自在游动,淡水中还生长着美丽的红珊瑚,小鱼和田螺在里面安家。深广而又宁静。水下世界比起表面所看到还要广阔丰富。 她被眼前的神奇景象吸引。 第九章 云箴托着她的腰往水底深处游去,一股奇异的暖流在她身体里流转,胸腔里多了一股奇妙的气流运转,她感觉憋气并不难受,眼睛也能正常睁开。 越想往下蓝色点越明亮,她才看清这些光点的来源是一种比苹果还要大的球体,质地似玉,温润光滑,分散于各处,利用光线折射造就这种奇景。斑斓花纹的鱼围绕着这些玉球嬉戏玩耍。 第21章 这水里实在太过寂静。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在剧烈的窒息中,她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了濒临死亡时的挣扎与恐惧。 最开始他们游至一处古老废弃宫殿处,巨大石块到处散落,断壁残垣上刻着古老图腾,四周灰蒙蒙一片。 这时一只形状是蛾类的生物出现,浑身发出柔和的白光,头顶触须强壮,背后一对透明状翅膀,还能清晰看见上面灰紫色脉络分布。一双碧蓝色眼睛美得令人眩晕。随后那生物变成了人形,透明布料堪堪遮住胸部与大腿根部,淡紫色长发飘起,皮肤极白,像极了聊斋里风情万种的女妖。 “这是迷蛾,别看它的眼睛,会陷入幻觉。”云箴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抬头看见他此时神情阴冷。 女妖的翅膀在水中轻盈扑动,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水流被搅动成一股漩涡状围绕着他们。女妖靠近,看似无害却似在等待出其不意的那一刻吃掉两人。 它像小兽似的用鼻子嗅闻着云箴,柔弱无骨的手攀附在他的肩膀,搔首弄姿,时不时发出动听的笑声,听起来很瘆人。 女妖靠在他身上,脸部来回摩擦着他脖子上的皮肤,不停地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它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就在这看似令人蛊惑的温柔乡里,那女妖露出獠牙,一口就要咬上他的脖子,只见他一只手以惊人的速度钳制住女妖的脖子,扣住它的命门,那女妖挣扎着嘴里发出尖利的鸣声。 云箴沉着脸,手上一使劲便拧断了它的脖子,手指放开,任由尸体掉进底下的黑暗里。 更为麻烦的是,这些迷蛾同时又涌出数量庞大的群体。 春浮被他抓着身体上下左右乱晃,面对数量众多的妖精,他也丝毫不慌,将她安置在隐蔽角落中,转身去解决这些碍事的东西。他在水中也丝毫没有压力,动作不受环境限制,面对众多的小妖也毫不退却,徒手与这些东西打斗,下手快狠准,很快这一片的水被浑浊的绿色血液污染。 春浮躲在石缝里,眼睛追随着云箴的位置。 这时,她感觉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叫她出去,美丽的女妖出现在眼前,妖异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脸。 她看见自己回到七岁那年,昏暗的房间里,四岁的双胞胎弟弟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手里的薯片掉落一地,他们咯咯地嬉笑。 养母走进来,看见她蹲在捡掉落的薯片,以为她在抢弟弟的东西。于是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拖到了蓄水的大盆边,将她按进水盆里,她尖叫着挣扎,手指抓破养母的手臂,有腥气的雨水灌进鼻腔,还喝了许多脏水进去,眼睛火辣辣的疼。她用尽全力反抗,咬破了大人的手,她被一巴掌扇倒进水盆里。哭声引来邻居的指指点点。有人看不过,拨打电话报了警。她蜷缩在角落里,猛烈恨意燃烧着心脏。痛感真实如同这些经历还在发生着。 那是她的噩梦。 当她意识到自己陷入幻觉时已经快要窒息,在水里剧烈挣扎,手脚拼命游动,却越来越往下沉,她捏着脖子想叫他,身体越来越僵硬,意识涣散,神志不清。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看起来荒诞的梦。 在轻盈绚丽的空间里,彩色光芒包围着她,她被这些光芒吸引,知道会被引导至另一个世界,于是飘着轻盈的身体跟随。身体没有地球的引力,没有痛感,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她想着,自己应该死了,原来死亡后并不可怕。 这时云箴出现了,他穿着复杂的黑色古式长袍,短发变成长发,那些白雪般的长发半漂浮在空中,有红色的纹路覆盖在他左侧的脸部,他还是那么美,眼底露出的情绪令她困惑。 他靠近,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固定在她脑袋后面,他俯身亲吻她的嘴唇,一股温暖的气息进入。她被他的动作惊住,立刻想要推开他,一只手揪着他衣襟处的布料,却怎么也推不开面前这个无礼的男子。 她睁开眼睛,周围并不是之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隐隐有光透进来。春浮身体僵硬,身上的衣服还有些湿润的水汽。“云箴。”她艰难地张开嘴喊他的的名字,声音嘶哑。 “嗯。”身旁传来他的声音。 她一直被困在过往那庞大细密的回忆里,那些经历成为她内心的深渊。失控时她也会问,为何自己过得如此痛苦,为何要承受那些被人为加诸的伤害。是他们错了,她没有错。或许这一生她都无法释怀这些伤害,也填补不了这些坑洞。 “那些是幻觉吗?”她坐起来,一只手覆在她后背。 “是你的记忆。”云箴那张与梦中一模一样的脸,在微弱光线里越来越迷幻。 “你看到了那些画面了吗?”她继续问,面色苍白平和,她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想抽烟。摸了一会儿才想起没有带烟。 “嗯,看到了。”云箴没有否认,语气低沉不知道此刻在想些什么。 春浮想,如果他们早二十年找到她。她的命运是否会不同。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她轻声冷笑一声。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经历了大多数普通人都有可能会经历的事情。我真恨他们呐,但我不能把自己变成杀人犯。”她抬起头,眼睛里盛满滚烫的眼泪,昏暗里,她的眼睛清澈如高山湖泊,湖水满盈倾洒出来。 第22章 她与这个男子并未深交,而他却看到她赤裸裸的贫瘠世界。 云箴伸手蒙蔽她的双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对她并非一无所知,但也仅限于这三年时间。她的过往并不难查,只要是人,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她的记忆。他刻意忽略掉了这个。因为在他计算的范围里,这些了解与谋划无关。当她满眼泪水的望着他时,他某根极细微的神经被烫了一下。 许久,她拿下他的手。 四目相对,她依旧是那个用赤诚直白的眼神与他对谈的人。 “我们将从这里攀爬上去。”他指指不远处的悬崖处。“再等等,大概二十分钟之后,这里会有阳光。” “你写的一本书,书名叫作《病》,里面那个精神分裂症的女人是你自己?”云箴提起她的小说作品,似乎很感兴趣。 “部分性格与分裂状态原型来自于我本人。你知道,所有的文学创作,包括戏剧、诗歌、剧本,它都是需要创作者把那个人物当作自己,并将内心真实的想法投射到人物身上。”提起写作,春浮还是很高兴。这是漫长岁月里,她一直在走的一条路。她没有什么朋友,许多想法与困难只能自己解决。 “那个女人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你为什么没有描述她的长相?” “因为真正能带来吸引力的,永远不是视觉刺激,而是灵魂撕裂,深入每个人内心深处幽微的洞察。” “你觉得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不是普通人,而且有一定范围的权力,你能活很长时间,也许你还见过宇宙之外的世界。你不应该问出这么浅薄的问题。” 她知道他是故意这么问的,只是想确认她目前的状况。春浮觉得现在的自己确实有了明显的变化。在两个世界里来回折腾,感受冰与火,玄幻的力量与平凡的身躯,这些一体两面的感受拉扯着她脆弱的神经。时而困惑,时而开阔,反复纠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触摸不到它们的边界和质地。 他也许考虑到她微不足道的感受,仅限于当下。 “世界是意识的投射。”她说。 单薄细碎的阳光落在山林间,原本黑雾包裹的森林也逐渐清晰。春浮站在高处,底下还是瘴气包裹。云箴没有跟她说,他是如何在蓝海那样危险的处境将她带上来的。他身上除了衣服有一些破损,没有看见任何伤口。 他们沿着绝壁再次进入深林。这片山林景色又是不同,这里生长着超过六百年树龄的橡树。冷杉、云杉、铁杉还有一些其他的松树组成一片针阔混交林。春浮不得不感叹仅仅是空桑秘境,就已经包含丰富奇特的生物多样性。 庆幸的是,这里还从未被商业开发过,使得这片原始森林维持着原样。 云箴在前面停下来等待她跟上,伫立在姿态疏朗的松树下,阳光投射在他脸上、身上,斑驳光影微微晃动。春浮再次感叹这具近乎完美的身躯,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我们需要从这里爬上去。” 春浮顺着他的视线往上,一座接近九十度的垂直崖壁映入眼帘,目测超过七百米,赭黄色岩石突出,爬满粗壮结实的藤蔓植物,这些藤蔓正值花期,淡黄色单瓣花朵挂满枝条,空气中有清淡的花香。 她这次没有再纠结犹豫,直接对他说:“上吧。” 云箴先测试了一下藤蔓的结实程度,选了一处容易下脚的位置,轻松爬了上去,回头对她伸出手,“拉着我的手上来。” 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下徒手攀岩无疑是巨大的挑战。 春浮学着他的动作,稳住心神,控制想往下面观看的欲望,同时极力克服身处高空慌张与恐惧。在她还没踩稳一块石头时,她的脚底一滑,半个身子悬空,细小碎石滚落,她忍住没有尖叫,膝盖处火辣辣地痛感,应该是擦破皮了,幸而没有流血。冷汗浸湿了她额头的发丝,背后也湿透。 “拉住我的手,别紧张,深呼吸。”云箴退下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体力不够,顺着我的手臂爬到我背上来。”他的声音沉稳,气息一丝都没有紊乱。 春浮照着他的话,艰难地拽住他的手臂,咬牙使出浑身的力气,爬到了他的背上,两条腿紧紧缠绕在他的腰部。即便是目前身负重担的处境下,他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吃力,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流。 *** 剧烈的阳光打在身上又暖又热,她趴在他强壮有力的背上,颤巍巍地抬起头往后方看,在高处的风景与下面截然不同,远远地看见绿色山脉波澜壮阔,绵延无尽,山深日烈,飞鸟成群越过山林。在这一处,却没有任何瘴气,空气清新,底下的那一片还是黑黢黢。她困惑,明明是同一个地点,所呈现出来状态却像是跨越不同维度。 他们攀爬过陡峭的崖壁来到上方的平地,春浮从他背上爬下来,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眼前的一幕令她身心震撼。高嵩入云巨大的山沉沉地压向地面,山峰有皑皑积雪。火红与灰白的丹霞地貌,又像极了梵高笔下的星空,令人眼睛眩晕。山与山之间相互牵连,中间那座山地质样貌也许是亿万年前的海底化石,她怔怔地看着巨山入神,那些颜色与地貌仿佛有呼吸,悄无声息地活了过来。 巨山里的图案在缓缓移动,眼前的景象无法用语言表达她的复杂感受。不过是瞬间,她便进入了幻海之境。看见花卉一般的巨型植物摆动身体,然后化作烟雾散去,这些山好像还会动,她看到了这里的过去。受苦的人类,被无节制开采珍贵矿石,稀有药材,名贵香料。再往前,它们曾在黑暗不见光线的海底静静存在,后来这里又经过几十万年变成陆地,它们也成了高山,海底的记忆留在了石头上面。 第23章 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掌遮住了她的眼睛,耳边有他的呼吸与低沉地声音:“醒过来,别沉迷在幻境里。” 她后背汗毛倒竖回了神,冰冷的双手握住他的手腕与手掌拉了下来。他已经直起身体,右手还在她的手里。春浮抬起头看他,对方的视线落在山体上。 春浮挪开与他的距离,放下他的手臂。 云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黑色锦袋,打开锦袋,一块玉散发刺眼白光,浮在半空中,恢复原样大小。 “它会为我们指路。” 春浮现在看见什么反常理的现象都不觉得惊奇了,一路走过来翻山越岭,就差玉皇大帝没有见过了。 古玉开始移动,左右摇摆确认方向。云箴拉着她的手腕,跟在古玉后面走。穿过漩涡状的入口,眼前是漆黑不见一丝光亮。她不知道在迷宫里走了多久,四周开始出现闪烁的光亮,越来越明亮,她抬头往上看,石壁上全是发光的粉色矿石,有些像冰锥垂直悬挂,质地坚硬。整条通道绚丽的颜色美极了,如同坠落到童话世界。 知道这条路走完,他们进入一处古老的宫殿。里面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 那枚古玉悬在宫殿的正中,白色光芒愈加强烈,她睁不开眼睛,有眼泪不停的流出来。 “现在需要用到你的血液。”云箴掏出匕首捉住她的左手,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干脆利落地滑破手心。剧烈疼痛钻心刺骨。她本能的想要缩回去,却被他按住。血液滴落在光滑的地板上,诡异纹路显现,地面开始震动,不过瞬间,他们身处的地方又换了一个。 他们似乎来到了另一个空间,这里明亮神圣却空无一物。云箴给她的在她的伤口上又继续划了一刀。她感觉整个人在血液的香气眩晕,整个人昏昏沉沉不能清醒,脑子里出现一个不知男女的奇特声音“你回来了。” “你是谁?”春浮在四处张望。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云箴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奇怪手势,似乎是在召唤什么,古玉被固定在一个类似星盘符的阵法里。 春浮隐隐只看见云箴将什么东西收了起来,光线太明亮,强烈地刺激几乎让她晕厥。 她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床上,手背上扎着针管,腹部有严重的伤口,麻药效果退去后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大颗眼泪掉出来,想用手触碰伤处,却又不敢。因为实在太痛了。 她被安排在一间客房里,独立浴室、电视机、书籍、落地窗,床头柜上的玻璃花瓶里摆放一束淡紫色桔梗,她装着电脑、手机及相机的白色背包放在书桌上,桌上还放着那本没有看完的《太平广记》。 扭过脑袋去看外面,橙红色晚霞照亮整个房间,看起来这样美好温暖。 她觉得渴,尝试伸手去够旁边的玻璃杯,轻轻一动便扯着伤口,痛得倒吸一口气,又极力忍耐着不叫出声。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一个穿着的西装的陌生男子,身后还跟随着一名穿灰色职业套装的女子。那女子手里的托盘摆满各种药片和针剂。 春浮意识到她不是在医院里。 “林小姐,您醒了。”西装男手里拿着听诊器贴在她心脏处,过了十几秒他便收起了器材,语调轻松的开口,“您已经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修养三个月便能恢复如初。” “我发生什么事了?” “半个月前,您受伤了,很严重的伤。”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什么也不记得了,脑海里隐隐只有些模糊片段闪过,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不记得云箴拿到东西后他们怎么回去的,也不记得遭遇了什么。春浮只是猜测,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 她还在这个梦里没有醒过来。 一旁的女人开始给她换药,注射止痛剂,再把药片倒进她的手心,倒了一杯温水。她将药片塞进嘴里,喝了一大口温水。 每天他们都会定时过来给她检查,她还不能吃饭,只能喝流食,一日三餐都有人固定送过来,包括需要排泄,擦身都有专门的人照顾。 她觉得难为情,强忍着痛去做这些事情。 秦淼来看她,怀里捧着一大把雏菊搭配狗尾草。暖紫色陶罐与清新的雏菊搭配呈现出油画的质地。 “杨医生说你醒了,我来看看你。”秦淼把花束放到柜子上,俯身替她理散乱的头发,又倒了一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她面前。 “谢谢你来看我。”春浮就着吸管喝水,她现在还不能直接坐起来。 “杨医生说你失忆了。你真的不记得自己发生什么事了吗?” “只记得自己受伤时的一些碎片,其他的想不起来了。”春浮面色惨白,轻轻地摇摇头,“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们一直守在入口,暂时制服了那只山君,他们用封印压住了。天亮的时候,空桑秘境上的禁制有了裂纹,禁制没有了作用。”秦淼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没有了禁制,我们的力量就不会被压制。准备进去的时候被人用重型武器围攻了。” 春浮大概弄清楚了当时的一些情况。那时另外一股势力早早地就潜伏在附近,一直在等待围剿秦樾众人的机会。那群人仗着人多,一直在消耗他们的精力,等到他们赶来的时候,唐祎那队人已经处于下风。 秦淼没有透露更多的细节,只几句话潦草带过。 第24章 他们赶到时,看到了春浮惨烈的模样,云箴用妖丹为她吊着最后一口气。 春浮躺在床上,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一段很重要的记忆。秦淼走后,她一直强迫自己回忆,但仍旧一无所获。 第十章 半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她做了一个关于死亡的梦境。 “这里是地狱吗?”春浮身体轻飘飘的,光着脚,赤裸身体上套着一件白袍。 “不是地狱,是冥界。”身边穿着白袍的阴差回答道。 春浮这才看清自己现在正在一只小船上,一条看不见边界的河流上缭绕白雾,河水清澈,水面还有许多不知什么品种的大树,姿态优美,像极了塔可夫斯基电影里的树,忧郁沉默。 身边的阴差也不是电视剧与小说里描述的面目狰狞,看起来相当年轻,干净秀气,也不会拿着巨大的锁链勾住魂魄。 “这是什么河?” “这是忘川。” “要喝孟婆汤?” “没有孟婆汤,过了这条河,待判官确认了你的身份后,再入轮回。” “有没有地狱?” “当然有。” 河面还有许多同他们一样的小船。有些死去的人跳下忘川游泳,相互嬉戏玩闹。春浮看着这一幕不敢相信。 “我们到了。” 春浮跟着阴差下了小船,踏上了古老的奈何桥,绿色草地上开满了水晶一样洁白的花朵。 “这是什么花?” “幽冥花。” 阴差很有耐心的回答她絮絮叨叨的问题。 “你们冥界的公务员怎么工作状态这么好?”和善、耐心还不会发脾气。 “冥界没有传说中的那样阴森可怖,我们这些生活在这里阴魂,都很快乐。” 春浮点头表示赞同,环境在一个人的人生中起到的作用很难简单评判的。 “进入轮回之后,我是不是会忘记生前的经历?” “没错。” 春浮想起了云箴,他也受伤了,围攻他们的那个人实在厉害,如果不是她为云箴挡了下来,恐怕现在站在这里的人就是他。 死了就死了吧。春浮想。好歹这辈子已经解脱了。生前她拼命存钱 ,结果还没来得及享受就死掉了。 其实她还有许多事情没能完成。身死魂魄重新入轮回,一切已经成为黄粱一梦。 死前的那一刻她再想什么?也许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爱自己。也没有去爱过别人。 天空上乌云逐渐散去,光线照亮了这个世界。这种光很难形容,既不是阳光也不是灯光。温暖、明亮、舒适、喜悦。 “这是什么光?” “是中阴世界里的光。” “为什么我觉得很愉悦,很舒服?” “生前没有作过大恶的人,是不会惧怕这种光的。等你入了轮回,它会指引你的道路。” “那作恶多端的人呢?” “会很痛苦,无法直视这种光,只有躲在暗处才能让他感觉舒适。”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对她说,“不要被那些黯淡的光吸引,不要惧怕明亮的光。” “我明白了。”她在心里默念几遍,不要被带着生前欲望的光吸引,要接受明亮的光芒,跟着它走。 过了奈何桥,她停下来往后看了一眼。一切都很平静。 转身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林春浮,我来接你回去。” 春浮看着穿过雾气身影逐渐清晰的男子,他此刻是曾在她梦境中见到的模样,长的发,古式衣袍,云靴,只是脸上没有了那诡异的红色纹路,“云箴,我已经死了。就在你面前死透了。” “你的事还没完,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已经死了,不想回去了。” 这时一名黑色长发,长相清俊,身穿红袍的男子出现,身后是一群手持刀剑的阴差。 “云箴,别来无恙。” “冥王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啊。”云箴轻笑,抱着双臂与那人对峙。 “快带我走!”春浮拽住给他带路的阴差,见这架势,这轮回她恐怕暂时入不了了。 还没等春浮走出一米远,便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拽了回去,整个人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别再让我重复刚才的话。”云箴不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父亲两百年前来大闹我冥界抢阴魂,怎么,你也要走你父亲的老路?真当我冥界脾气太好吃素的?” 话音刚落,云箴与他们交起手来,只一抬手,春浮不知道自己被关在了哪个地方,黑漆漆的,还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云箴与冥王打得难舍难分。从桥上打到水面,又站在树顶对峙,随后又打到了冥王的宫殿。云箴脚下只稍稍用力,那宫殿便毁掉了一部分屋宇。冥王气得跺脚,双手结印,攻势猛烈,云箴不耐烦不想再多作纠缠,一脚将他踹进了忘川,转身便离开了冥界,一群下属见老板成了落汤鸡,一拥而上跳下去捞人。 春浮在某个空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却不知怎的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惊醒,梦里的内容模糊不清,只记得有人带着她渡河。她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她起身拉开厚重的灰色窗帘,天色暗蓝,偌大的石头森林开始醒来,此时正处于夜晚与黎明交接的时刻。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上,她内心涌出难以言喻的空无。时间是明确的,没有奇幻的路途,没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寂静失声的恐惧,一切暂时得以回归现实。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第25章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挺身而出,身体比大脑反应更迅速。也许是在面临生死的重要关头,她被本能的激发了善念,在紧要时刻她为他挡住了一击。春浮想,也许自己应该算是个善良的人,换作任何一个人,她也会这样做。仅仅只是因为善良的本性而已。她暗示自己,不是因为某些不自知的情绪。 朝阳从云层破开遮蔽,光芒万丈,照亮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春浮将额头抵在玻璃上,闭起眼睛感受冬日的阳光。就这样安静享受当下独属于她的寂静时刻。眼泪忽然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深绿色丝质睡衣上,布料上湿了一片。身体慢慢滑到地上,她掩面哭泣,竭力克制着声音,身体剧烈颤抖。似要将这一切的悲愤、压抑、心碎、等待全部释放。 哭过之后,春浮恢复了平静,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打开电脑,一封新的邮件时间显示来自三日前。 她点开邮件。 *** 现在是下午两点,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雪,今天天气阴沉,我现在一家甜茶馆里写下这封信。甜茶馆里很多人,声音沸腾令人安心。我习惯了在嘈杂拥挤的人群里进行思考。拉萨给我的感受比我在其他地方的感受更为强烈,也许是因为藏地的特殊地理位置、宗教文化、造就了它强大的磁场。 我常常去八廓街感受集信仰与商业于一体的复杂。这里是浓缩的世间幻影。转经的人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围绕寺庙以顺时针的方向前进,整个身体匍匐在地面,手臂弯曲将双手揖于额头,这种动作在他们是一生中会重复无数次。当身体深深地匍匐于大地的时候,自我的幻觉将彻底终结。 父亲后来去了大城市,路途遥远不再回来,母亲困守在大山里。那时我已经去了县城读书,住在父亲买的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里,周末回到家里,母亲瘦了很多。我对母亲说,希望她搬到城里,换一个环境生活。母亲答应了。 我们住在城里,其实我并不喜欢城市。城里的天空看不见壮阔的高山,绿化带里的植物全是汽车尾气与灰尘,早上起床推开窗户,空气里全是污浊的颗粒。城市还在不断扩张,老城区全部拆掉建起高楼。 母亲喜欢早上与晚饭后带着小满,去三公里外的公园散步,那里有一个面积很大的人工湖,种满了紫色睡莲。母亲在的时候,家里总是有鲜花。有时我们也会回去山里的房子住几天。院子里的花草即便是长时间无人照料,也生长得很好。蔷薇与绣球呈疯狂状,枝叶覆盖了大半个院子。 母亲戴上橡胶手套,用大剪子修理杂乱的枝桠,又给花草施肥浇水。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处理完这些事情。 我十四岁,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到处撒欢。我在学校里仍旧没有交到朋友,独来独往。与同龄人交谈令我觉得费劲。那时我沉溺于阅读中,无心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母亲关心我在学校里的状况,担忧我总是独自一个人上学、读书会变得忧郁,鼓励我主动与同学认识。但我还是拒绝了。我对母亲说,妈妈,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也喜欢和你住在一起。 母亲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样笑过了。 父亲回来过一次。那一次,他们终于爆发了。母亲忍耐多年的怨气全部被释放出来。他们在客厅里大声争吵,父亲砸烂了客厅的电视机、门窗还有厨房里的碗盘,洁白的瓷片碎了一地。我听见母亲尖声指责父亲,怒骂他没有良心。父亲则刻薄回应,嘲讽母亲这么多年都是靠他养着。母亲扑过去与父亲扭打一处,指甲划破了父亲的脸与脖子。母亲被粗鲁地推搡跌在地上,瓷片划破的母亲的手,鲜红血迹染红地板瓷砖。 我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挡在母亲目前。 父亲伸手过来夺菜刀,我躲开,一刀劈在餐桌上,父亲被我的气势吓住。父亲离开之前说,他要离开这个家,一定要和母亲离婚。 我拽住父亲的手臂对他说,爸爸,你要抛弃我们吗? 父亲推开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从那以后,母亲彻底疯了。 我开始像母亲照顾我一样照顾她,我学着做母亲爱吃的菜式,每天更换花瓶里的鲜花,给母亲熨烫裙子。她开始酗酒,变得邋遢,头发蓬乱,衣服不自知反穿。深夜常常失声痛苦,有时是止不住的尖叫,对着空气咒骂。 父亲常常打来电话刺激母亲,这让她的情况越来越不可控。我打电话给父亲,告诉他不要再打电话回来。 母亲偶尔清醒,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抚摸我的脸和后背,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砸在我的手背上,那么滚烫,那么绝望。 母亲告诉我,父亲在外面有了一个家,他们早已经同居并且偷偷生下两个孩子。只要母亲同意离婚,他愿意把这套房子留给母亲。 到这时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越来越憔悴。母亲深爱父亲,即便父亲很少再回来看她,她还是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梦,现在这个美梦被父亲亲自敲碎,同时被敲碎的还有母亲脆弱的自尊。 春浮合上电脑,起身去客厅找些吃的,占据整面楼层的高级住宅位于市中心,装修偏灰白调,简约风格。木质地板铺上昂贵的手工羊毛大地毯。她走进开放式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放满新鲜水果蔬菜、牛奶、以及她没见过的高档食材。拿了一只红苹果洗干净直接吃。 客厅里摆放古式苏绣屏风,实木书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书籍,有些还是收藏的古籍孤本。阳台上种了许多花草。一盆被精心养护的昙花搬到了室内,昙花喜爱温暖潮湿的环境,北方并不适合种植昙花。至少两米高的植株用木棍固定,厚厚的叶片侧扁。花期时绽放漏斗状白色花朵,花瓣丝丝缕缕,它只在午夜时分开放,两个小时后便迅速枯萎。 第26章 小时候她见过这种美丽的花朵,那时她一度沉迷于观察花朵是如何打开花瓣,绽放到枯萎的整个过程。 看见过奇幻的云朵,听见过昙花开放的声音,这是她内心的真相。 她无意探究这个地方是哪里,房子的主人是谁。根据目前的情况,她判断自己应该还处于被“禁锢”的弱势。她坐在露台藤椅上,慢慢吃完一只苹果,太阳直直照射,眯起眼睛享受。养伤的日子里,除了医生、做饭打扫卫生的阿姨固定见到之外,就只有秦淼来看望她。 她很久没有见到云箴这个人。时间漫长得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们之间的交集仅限于某种目的。 春浮忽然觉得惆怅。 天气很好,她决定出门,穿上一件石榴红大衣,把手机地图打开。住宅区不算复杂,她很快找到出口。街道冰雪融化,来来往往的路人匆忙赶路,她找到地铁站,打算去看看皇宫。 拥挤的群人中,她倚在角落,一只手护住腹部伤处,侧过脸,她看见玻璃上苍白憔悴的自己,以及疲惫的陌生男女。有人打开手机看武侠小说,面无表情,头发油腻。整容的年轻女子,眉目间有晦气,身上浓郁的香水充斥车厢,穿一件发亮的短裙,银色高跟鞋,套一件白色羽绒服。此时这个女子疲倦至极,在拥挤的车厢里神情木然,试图忘记想要取悦某人。戴着蓝牙耳机对着空气大声咒骂的中年妇女,怨气冲天,仿佛置身烈焰之中。在人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身处地狱。 她看见一对穿着朴素的父子在告别,父亲下车后扛着尿素袋子,佝偻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儿子背过身,用衣袖擦掉眼泪,隐忍的悲伤从喉咙咽下去。 无数人的情绪在一节封闭的车厢里咕噜着发酵,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沉默是获得时间的方式。 春浮把自己藏匿在人海中,觉得这样才是安全的。没有人关心她的遭遇、经历、情感、回忆、身份。在陌生城市,她是自由的。 穿过几条大街,她看到大量游客聚集在这个城市。她买了门票却停在了景区门口,看着朱红的宫门与白晃晃的地砖,一只胖橘猫躺在太阳底下,身体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她转身离开。 春浮走进了未开发的老城区,这里全是历史悠久的四合院,剥落的墙皮,缺角的瓦片,墙角的杂草,堆积的杂物及旧报纸。院子里拉起好几根绳索,晾晒着各种衣物袜子。 经过一处,她听见有人在拉二胡。她停下来静静地听。丝弦如同跳跃的光影,明暗与幽微交错无法分辨的情感,她在这悠长悲怆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种静定。一种面对生命无解的坦然。 她仰起脑袋,天空湛蓝,保持着一种永恒的存在。它就在那里,不会消失,也不会崩塌。 “我们测量过地球、太阳、星星、海沟,钻到地下去挖掘黄金,在月球上找到了河流和山脉,还在发现新的星星和了解它们的大小,填平深谷,建造精巧的机器;不论哪一天,总有一些新而又新的东西出现。还有什么我们不会做。有什么我们不能做。但有一种最为重要的东西,却一直是我们所缺少的。这到底是什么,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就好比一个小孩子:他感到了不舒服,可为什么不舒服他不知道。 我们感到不舒服,是因为我们了解了大量多余的东西,却不了解至关重要的:我们自己。不了解有什么东西生存在我们体内。一旦我们弄清是什么东西生存在我们每个人的体内,那么我们的生活或许会彻底改观。” 春浮终究没能说服自己相信所遭遇的一切。她捂着腹部摇摇晃晃地拐过一条寂静的胡同,蹲在墙角,脑袋藏进臂膀里,阳光照在身上的石榴花红大衣上耀眼夺目,阴影将她一分为二。一半是整洁有序的生活,一半是来自生命中的损耗。 理性逐渐在撕裂与冲突中瓦解,那悠扬的二胡还在拉响。咿咿呀呀诉不尽的灵魂的颤抖。 秦淼在巷子里找到了春浮。 春浮感觉到有人停在了身旁,对方用手轻轻触碰到她的手臂。 她把脑袋露出来,光亮刺激眼睛睁不开。 秦淼把温热的奶茶递到她面前。 春浮伸手接住。手心是温热的,泥巴色浑浊的奶茶让她想起在蓝海深处,绿色汁液在水中散开,有声音引诱她进入幻境,她看到往事。 她止不住颤抖,双眼有血丝,口干舌燥,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在她的理性围墙里拼命嘶吼。她把手中的奶茶扔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液体弄脏了地面。她手脚并用爬起来,脚下用力地奔跑,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狂奔。身后的秦淼在后面边喊边追。 春浮一脚踩进污水中跌倒,肮脏的水渍溅到脸上、头发上,昂贵的外套报废。她跪在里面,满是泥浆的双手抱头尖叫,想要驱赶身体里那头猛兽。 “林春浮,没事的,没事的……”秦淼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安抚。 “啊!”她持续的尖叫引来陌生人围观。 “没事的……冷静……”秦淼挡住了她的身体,隔绝陌生人的审视与猜测。 终于,她停止了尖叫,身体仍剧烈都懂,污脏的手揪住住秦淼的衣服,颤巍巍地说:“带我走……”近乎乞求的卑微与无望。 秦淼脱下外套盖住她的脑袋,抱着她离开。 第十一章 热气腾腾的浴室内,春浮泡在浴缸里,玫瑰花瓣蒸腾出浓烈的香气。腹部与背部可见树枝状分叉的淡红色伤痕。洗干净的头发用浴帽裹起来。 第27章 秦淼坐在浴室地板上,取下她的浴帽,拿着吹风机给她吹头发。 “就当这些日子是在做梦。秦淼把吹风机调到最小档的凉风,声音沉沉的不见往日活泼。 “那梦结束了吗?” “应该还没有……”秦淼停顿了一下手指上的动作,“我爸妈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只是猜测他们在做一件关乎几个世界安危的事情。” “你们与人类有什么区别?”春浮侧过脸,廿着一片花瓣,“就像志怪小说里的精怪一样吗?” “我们没有人类想象的那样强大,动不动就毁天灭地。因为有天道掣肘,不允许有谁破坏掉秩序与平衡。人、妖、魔,虽然生活在不同的维度,但都是互相平衡的,并不是脱离这个世界独立存在的。”秦淼笑着说,“拿我来说,我是一个混血种,我爸是属于妖类,我妈是人类,但有异能。比普通人要特殊一些,但并不稀奇。” “你能飞天遁地吗?” “我不能,但会一点防身的伪装幻术。我只是比普通人力气大些。我是混血,也会和你一样老死。”秦淼捞起一把头发继续吹。 “神仙是什么样的?” “我没见过真正的神仙,小时候我很喜欢和那些修行的山精玩,他们觉得我太顽劣,都躲着我。我爸说,神仙住在另一个世界里,用人类的话来说,住在另一个宇宙里。”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去了地府。有人引着我渡河。地府真实存在吗。” “我们叫那个世界‘冥界’,那里运转着人类的轮回机制。” “有人跳出这个轮回机制吗?” “有的。修行有大能的高人可以选择重新回到人间或者去到别的时空继续修行。成仙是很难的。” “……今天我很抱歉,我想那时我真的疯了……”春浮转过身,注视秦淼的眼睛,发红的双眼还是那么干净。 “没关系的,如果一个人一直都保持着理性,没有任何情感波动,那不就成了机器人了吗?” “你为什么一直来看我?” “你的人生一定受了许多委屈和曲折。但你都挺过来了,春浮,你是一个坚强美丽的女人,往后的人生,应该都是平安喜乐。” 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是坚强美丽的。 春浮看着镜中伤痕遍布的身体,这些伤痕不是幻觉,是真实发生过的,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确认。穿上睡衣去客厅。 秦淼给她倒了一小杯白酒递过来,“我问过杨医生了,可以喝点酒缓解情绪。” 她接过,喝了一小口。辛辣口感直冲脑门。 外面还是阳光朗朗,露台上的藤椅在风中微微摇晃起来。她们对坐在地毯上。 “春浮,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普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触及到边缘。”秦淼又倒了半杯伏特加,喝过酒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微红。 “是因为我继承了亲生母亲的特殊血液,所以才会进入这个局?”她问。 “没错。关于你的母亲,我没有了解到大多的信息。只知道他们曾经共事一处,后来发生了一场变故,你的父母在那场变故中遭遇不测。” “其实我没有太大的兴趣探究关于他们的事情。今天我所经历的,也是必然发生的,不存在任何侥幸。” “仙人们居住在高处,受他们的子民香火供养。有些事情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干涉。但说到底他们也无法完全的脱离这个世界,这里是他们的道场,也是他们的根源之地。”秦淼停顿一会儿接着说,“世间运转的规律由他们执行、维护。” 她摸索到一点线头,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 “春浮,你是对这个世界持有开放心态的人,即便你没有经历过的离奇事件,没有见过光怪陆离的生物,但你从来没有否认过它们的存在,你知道,世界并非表象投射出的那样简单,它的真实样貌比想象更奇幻。”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我保持平常心态来看待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 她们一起说了许多话,时不时笑声充满整个客厅。春浮喜欢听秦淼说话。她很久没有终这样轻松自在地与人交谈了。 日如飞影,春浮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快睡着。秦淼抱出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臂。她起身拉起窗帘,在客厅里一盏夜灯。用环保袋把两件污脏的外套装好打开门离开。 春浮睡在了客厅里,身上裹着被子。客厅里留了一盏灯,昏暗灯光照着角落,阴影覆盖在她的身上。她睡得很沉,忽然内心警醒,睁开眼睛,看见许久不见的云箴盘腿坐在地毯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眼神沉着,神色不明。 云箴看见这双睡眼朦胧,天真清澈的眼睛,在昏暗中依旧清亮闪烁。伸出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仿佛捕捉到了一只在花丛中休憩的罕见蝴蝶。 春浮拿下他的手,起身抱住了他。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脖子,脸部贴着皮肤,她克制住呼吸的频率。 “梦还没有结束……” 云箴扶住她消瘦脆弱的脊背,温热的手掌传递温度。 “伤口还疼吗?”他一只手拨开散乱的长发,轻轻抚摸她后背与脑袋。“喝酒了?”他闻到她身上还有酒气没有散尽。 “喝了一杯白酒。秦淼陪了我一整天。”她回想起今天突然崩溃的场景,根源在哪里不想追究,无解的困惑实在太多,多到她只能任由它们在心底疯狂蔓延。 第28章 她见到了他,尘埃落定。 她想起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接近,就像气泡在空气中成形、碰撞,然后消失。 云箴安抚似地摩挲着她的背。这段时间过得格外艰难,午夜梦回,他总能清楚看见她失去生息的身体,浑身是黏稠的血,空气里充斥着她血液的味道,挥不散的死亡阴影。 为了争得一线生机,他用内丹吊着她的一口气,不顾天道秩序,用所有修为为她续命,逆天而行罔顾生死轮回的行为,引来上天的震怒,三道天雷劈在了他的身上,毁掉了501大半的基地。许多异兽出逃。秦樾等人忙着去抓出逃的恶兽。501也在重建。上面派人问询,只说是自然灾害造成的。 他强撑着身体,去冥界带回了她的的魂魄。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基地调养身体,天雷废掉的修为已然不能弥补,但好在一切都没有白费。 当他在冥府看见正要跨过奈何桥的春浮,暗自松了一口气,若是入了轮回就没有了回圜的余地。他推翻不了天道的秩序,秩序一旦崩塌,连他所在的世界都会被湮灭,一切又会从创造开始,周而复始。他不是神话故事里劈开天地的神。他只是一只三百岁的妖龙,血脉承自上古神兽应龙的血脉。即便修为已经达到可受天雷历劫飞升,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他放弃了。 因为她的生命比蜕去妖身更重要。 他记得她是如何想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却仍旧选择在重要关头挺身而出。 云箴忘不了她毅然抛弃这个世界要入轮回的绝望。在活着的时候极力保全自己,死后毅然奔赴轮回。 他想,她在这个世间是不是已经没有可留恋的事物了。 春浮注视着他依旧俊美的脸,脸色惨白看起来很虚弱,暖黄灯光将他的脸分割,暗影浮动。手指细细描绘他的眉毛,她捧住他的脸,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发生了,无声无息如同月光下寂静绽放的花朵,沾着露水与风霜。 “没错……是这个触觉……”她放开他的脸,露出微笑。这是她第一次亲吻一个男子。在他们还未深入了解彼此的时刻,一个容纳所有的吻发生了。 “你真美。”云箴轻笑,眼底有微光闪烁,他重新覆上来,要让此刻的美好继续延续。 克制又令人心颤的吻在交缠的呼吸中化作清明的光亮,霎那此刻便是永恒。还有什么需要反复验证的真相吗? “春浮,在这个世间,现在还有没有令你留恋不舍的人和事?”他抵着她的额头,拨开一侧长发,露出她光洁的脸颊与脖子。 她没有回答,只专注于眼前这个男子,影影绰绰里她的眼睛有清凉的星光,像极了银河中汇聚一处的庞大星群。 “我梦见过你。” “我知道。” “你看起来很虚弱,生病了?” “嗯……病了好长的时间,现在好多了,所以我来见你。”他把她的脑袋按进怀里,轻轻拍打后背,像极了安抚因为噩梦惊醒而恐慌的幼童。 早晨她在房间里醒来,屋子里空荡荡的,云箴等她睡着后再次离开了。他们之间依旧有一个实际的局面。 *** 边境某小镇。 谭舟与l国领导秘密会面。 “史密斯先生,我的提议百利而无害,您可以认真考虑一下。”谭舟点了根烟,银制火机在两指间迅速转动。 “谭先生,您提供人手与精良武器,这个条件的确非常诱惑。只是……”史密斯面露难色。 谭舟当然知道这个狡猾的男人想要什么,“这块地盘您想分一半,当然没有问题。” “谭先生,合作愉快。”史密斯早就看中这块肥肉,不仅土地肥沃,矿产与石油储备丰富。他将成为l国的新任总统。 “史密斯先生,一周后,等您好消息。”谭舟起身与史密斯握手告别。 “合作愉快,谭先生。”史密斯浑浊的蓝眼珠露出藏不住的得意。 出了酒店,严步打开车门。 “谭先生,云箴还活着。”严步坐上前排副驾,侧身低头。 “他没那么容易死。”谭舟取下眼镜,脑袋靠在椅背,揉着太阳穴。“史密斯这个蠢货临时加码,也好,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天。” “先生,是否开始行动?” “把林春浮带来见我。”阴影里谭舟扫了一眼繁华热闹的街道,露出冷笑,眼里尽是寒冰冷光。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春浮在集市上闲逛时被两个陌生人尾随很久,机敏如她,混在庞杂的人群里也甩不掉对方。 “林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陌生男人穿着普通,身形却是训练有素。故意撩开外套,露出手枪。 春浮知道逃不掉了,冷静开口道:“我跟你们走。” 她被带上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子穿过拥挤的街道,她下意识的捂住腹部,一颗心保持镇定。接下来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她都没有机会选择。 车子进入一处军事基地,哨兵站岗,进入一间会议室里,空荡明亮的会议室挂着领导人的画像。有人端来一杯热茶。她握住白瓷杯,金黄茶汤漂浮几片细长的茶叶,她走到窗口,暗自盘算。 她听见推门的声音转过身体看向来人。一名穿着行政夹克,戴眼镜的男子。 “林小姐,请坐。”谭舟示意她做到对面位置上。 春浮方下茶杯,拉开椅子坐下,两只手交叠,等待对方开口。 第29章 “林小姐身上的伤看来已经恢复了。”谭舟双手撑在桌面,一双眼睛梭巡打量,语气漫不经心。 “先生请我来有何贵干?”春浮不愿作无聊的周旋,直接进入主题。 “钥匙在林小姐身上,还请交出来。” 春浮摸了摸口袋,发现真有东西在里面,摸出来果然是那块古玉,只是中空的部分被一块金色剑戟形状的东西填满,她把古玉扔了过去。 “东西给你了,我能离开了?”春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林小姐,你还得跟我们走一趟。”潭舟摩挲着玉石,睨着对面的女子,这女子竟如此轻易就范。 “云箴为了救林小姐,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连三百年的修为都废掉了。”谭舟将一根烟递了过去,自己点燃一根。 “你说什么?”春浮拿起桌上的香烟,从口袋里摸到打火机点燃。蓝色烟雾隔开了对面身份不明的男人。听到他说云箴为了救她付出的代价,她才意识到秦淼当时的言辞闪烁。 “云箴废了,不再是威胁。”谭舟兽一样的眼镜盯着春浮,脸上露出讽笑。 春浮慢慢地抽烟,吐出烟雾,姿态自若,嘲讽道:“你一定很嫉妒他吧,你没有他那样强大的力量。” 男人顿了一下,手掌半握,隔空钳住她脆弱的脖子,凛冽的杀意发出电流般“嘶嘶”的细微声响。谭舟曾经几次在云箴手里吃了败仗,这是他的隐痛,在空桑他没能亲自杀了云箴,他为此扼惜了一阵子。邬格亲自出手,却被林春浮挡了下来。手掌力度加重。 “先生,我不是来听你喋喋不休一堆废话的。”春浮在收紧的窒息里沙哑开口,但方才的凌人气势却丝毫不减,她赌对方不敢下杀手,漫步经心摁灭了烟头,眼神没有任何畏惧直视对方眼睛。 脖子上的力道松了,雪白的脖子留下了一个淤青紫红的指印。春浮捂住脖子剧烈咳嗽,眼泪晕染眼眶,脸上涨红。 “带林小姐休息。” 随即有人进来粗鲁地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 春浮生平最憎恶被人粗鲁拉扯,一把推开那人,踢倒椅子,冷冷开口道:“先生,你的狗太粗鲁了。” 那人看向谭舟,见他点头示意,便退开一些距离。 “林小姐,好好珍惜最后的日子。” 春浮被带到一处房间里,房门锁死,外面还有人守着。她躺在床上,木木地盯住天花板陷入沉思。 整个事件看起来并不复杂。云箴与这些人目的显而易见,谁也没有藏着掖着。云箴布置局面,留下线索将对方引来,看似敌对,实际暗中成为他们的推力,一步一步计算,势必要让他们按着计划走,适当示弱迷惑对方。而这些人呢,似乎也能猜到,真真假假总难分辨。在会议室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手握大权的高官,历来寻求力量的人,哪一个不是与权力野心挂钩的。 等等……秦淼说过,神仙也不是掌权者,如果有人借机想颠覆秩序…… 春浮想到这一点,那么这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说明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无法直接进入到某个地点,需要借助某种工具作为媒介。之所以还要带上她,是因为她的特殊血液依然在起作用。 云箴呢,在他看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这漫长布局里的棋子。他牺牲巨大代价救了自己,为的是今天这一刻真正的作用? 从最开始的冷漠相待,到后来的生死交付,她意识到,是有什么已经破开一层泥土,她失去了一段重要的记忆,也许只有他才知道了。 世相万千,无常破碎又重聚。她一个人走了许久,衣衫褴褛,遇见一片绿洲,明知这也许最终只是一场幻觉在戏谑,她还是选择高空走钢索。如果她足够理性冷硬,昨晚那个吻永远不会发生。 春浮蜷缩在床上,姿势就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幽暗静谧。她一生渴望的,是回到最初的形态。 爱是一种作用吗?是一种救赎?还是化学反应?还是一种幻术?她没有得到过,无从寻觅它的踪迹。 第十二章 501基地。 一片木屋隐藏在深山之中,这里是501员工的住宅区域。寂静山林中时不时有鸟雀与猴子的叫声。现在虽然是冬天,但树木郁郁葱葱,阳光充足温暖。 一栋三层木屋里,云箴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双腿交叠,一本书打开扣在脸上,身上搭着一条有褶皱纹理淡紫色薄毯,白发如雪,光影交错。 一旁的唐祎穿一件灰蓝色针织毛衣,正在烧水泡茶。 方正红木小几,木质地板上铺了两块褐色坐垫,莲花状白瓷茶盏,黑色铁壶,生普洱茶叶放在玻璃罐中。描金花卉图案小碗装着松子。柴烧小罐里插上一支金黄的腊梅,阳光透过薄薄的花瓣。金黄茶汤弥漫芳香。一株青绿高大的芭蕉树种在荆棘篱笆外。一只雄性长尾雉跑进了院子里游荡,棕黄色上体遍布红色、黑色、白色与褐色斑纹,斑斓的羽毛在太阳底下耀眼夺目。这种珍稀保护鸟类以柏树、松树果实为食。清晨出来活动,晚上栖息在树上。 这里常有野生动物光顾,早已习以为常。 云箴拿下脸上的书,起身抓一把松子逗弄长尾雉,它并不害怕,看来是这里的常客。唐祎递上一杯热茶,转身回到茶几旁继续喝茶。云箴单手接过,蹲下身一边喝茶一边喂着长尾雉。那鸟一点眼睛敏锐转动,垂下脑袋吃松子。 第30章 “先生,林小姐被带走了。已经派人盯着了。”唐祎放下茶杯,缓缓开口。 云箴没有开口,围着院子散步,喝完杯里的茶,转身将茶杯放在几上,又躺回摇椅上,脚下轻轻晃动。 “真正的好戏要开场了。”云箴语气不咸不淡,面上露出极淡的笑意。 “先生,这边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拿下魔族的地盘,控制邬格的军队。” 云箴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叩击在书本上,“邬格带走多少兵力?” “十二万。”唐祎回到。 “继续等。通知他们来见我。”云箴扔下书,起身径直上楼。 “是。” 秦樾等人聚集在书房里。众人沉默不语,等待云箴开口。 “昆仑山我亲自去。剩下的交给你们。” “云箴,你不能单独冒险。”星枝放下手中的孔雀尾羽率先开口。 云箴走到窗前,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此一举必中命门。” “谭舟那小子虽有野心,却不是个好猎人。一个好猎人,不会被邬格牵着鼻子走。”秦樾走到云箴身旁,双手抱胸,冷冷地讥讽。 “我派人找机会透露谭舟是私生子的消息给他。”李之鸢开口道,一双美丽的眼眸流转冷光,“让这条狗好好的认清自己的身份。” “之宪,你守着边境动向。501由之华守着。邬格一定会来救腾蛇。那可是他的亲妹妹。”云箴蔑笑。 李之宪将一只黑色玻璃药瓶交给了云箴,“这是丹药,只有三粒,能短暂恢复修为,药力失效后会有丧命的风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上……” “这药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准备的。”云箴拿着药瓶,神情晦暗难测。 待众人离开后,云箴才撑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卧室。打开浴室花洒,脱掉衣物,完美的躯体露出来,背部有深色纹路蔓延到腰侧,这是天雷击惩罚后留下的痕迹。热水淋下来盖住了呼吸,双臂撑在墙壁上,手掌握住成拳头,下颌紧绷。 一股强烈的思念紧紧缠住他的心脏,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胸膛里抓揉搓捏。才分别一日,他就忍不住去想她,这个女子究竟对她施了什么幻术?在他还没有直面内心的变化时,她却令自己措不及防。 在养伤的漫长日子里,他时时刻刻想念着她。积蓄的洪水汹涌而出,他本应该在这个节点再见她,却无法抵挡住内心的感情,终于在深夜来到京市他的住处来看她一眼。他告诉自己,只看一眼就离开。 春浮对他的记忆只有相识的这些时日,而他却累积了长达三年对她的记忆,或许他比春浮本人还了解她自己。这个表面故作冷漠镇定的女子,内心却极为柔软而丰盛。她就那么沉寂的看着他,眼睛里是他的脸,真诚直白纯粹,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少女时期的她,神情老练而天真。 他触摸到她满是苍夷的心,那突出结块的创伤硌着他的皮肤。 云箴的父亲曾经爱上一个人类。父亲与母亲因家族利益而结合,母亲生下云箴后不知所踪。父亲待他很好从未有过亏欠,云箴成年后父亲将妖族的掌权位置交给了他。漫长的岁月里,他孤独地坚守着父亲留给他的责任。 后来父亲深爱的那名人类女子在病痛中死去,他追到冥府带回了女子的魂魄。为此引来天雷失掉一半修为。两人相守,父亲幻化老去后的面容,亲手送走了她。二十年后父亲找到那名女子的转世,哪怕是样貌与性别改变,父亲仍坚持与她在一起。人类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父亲再一次亲手送走爱人,闭关在雪山深处等待轮回再次开启。 父亲等到了那女子长大成人,但这一次,那女子爱上了旁人,已经结婚生子。哪怕是恢复了前世记忆,女子也没有再回头。父亲失魂落魄回到雪山。 他去看望过父亲一次,那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后,父亲容颜未变,神情却落魄,穿着一身简朴的衣裳,从山上搬到山脚下,搭起一间竹屋。种植蔬菜花草,养了一对仙鹤。每日划着木船去湖中钓鱼。 他问父亲,爱的本质是不是善变? 父亲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无常才是唯一不变的永恒。哪怕是拥有漫长岁月的仙人,也终有魂归天道的那一天。微渺情爱何其变幻短暂。 他听懂了。 父亲又说,哪怕短暂又怎样呢,岁月无穷,遇到了爱的人就应该竭尽全力与之相爱,感受对方带来的灵魂的振颤。云箴,假若某日遇到心动的人,不管对方是人是妖还是魔,是男人还是女人。 云箴,要去爱。带着你的慈悲。 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那个单薄身影,摇摇晃晃地在他的世界里成形。 *** 昆仑山脉雪山深处。 这里是《山海经》里记载的昆仑虚。《海内西经》: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大荒西经》记载: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神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山海经》记载昆仑虚是众神之所。里面奇珍异宝数之不尽,凡人不能踏足。西王母有长生之术,人间帝王为求长生术翻山越岭,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最终也还不过是一抷黄土骨枯。 第31章 到了现代,科技发达,追求长生不老的欲望在富人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研究各种抗衰老的针剂,注射干细胞,换年轻的心脏与血液。富人相信把自己血液换成年幼孩童更有效保持年轻健康,延长寿命。 也许在未来科技发展中,普通人类将实现永生,只要意识不灭,躯壳不坏就是长生。为了追求极致的刺激,将感官机能开发到极限,平平无奇的娱乐已经无法满足人们内心的空虚。 目前有人开发了一个太空之旅的旅游项目,价格高昂,仍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如今的昆仑山脉并不是真正的昆仑虚。现代地理学家根据《山海经》的记载,也未能找到其中描述的位置。 经过几万年甚至几百万年的地壳运动,现在地球上的版图早已不是原始的地貌。 昆仑山脉的神秘,至今仍吸引来自全世界的探险者们的好奇心。近年来不少探险队在茫茫雪山中失踪。政府颁布禁令,禁止进入无人区,重要枢纽由军队驻防把守。防止不知轻重的探险队越过禁区。 天上开始下冰雹,暴风肆虐卷起大雪,身穿一身单薄衣物的人站在高山之巅。黑色短发覆盖一层雪花,他的脸很年轻,眼睛却很老,身形并不算高大甚至看起来有些羸弱不堪。脸上结了一层冰霜,神情与这风雪一样寒冷暴虐。 他忽然扯出一个微笑,嗜血的恨意比这雪山还要汹涌。 “天地将为我颤抖……”男子睨着这苍茫天地,左手握着一根发黄的竹杖,身体因暴戾而兴奋,连浑身的血液都因此而震荡。 男子一挥手,一块屏幕出现在眼前,对面的黑袍人没有具体的形状,空荡的衣袍里只有一团黯淡的气体支撑。 “钥匙拿到了吗?”仁光冷冷地问。 “回先生,钥匙拿到了。”黑袍跪在地上,发出一种模拟的僵硬声音,没有呼吸起伏。 面前的屏幕消失,暴风雪已停,远处有雪山崩塌的轰然声。 男子的目光飘远,记忆仍旧如新,一刻也没有忘记。 神仙并非天生就存在,而是经过修炼飞升,脱离肉体凡躯。即便是脱离了凡人的七情六欲,并不意味着根性完全断绝。没有了欲望但有更大的慈悲。修炼不能停止,停止意味着退转。 这些神仙能够穿行与宇宙各个空间,受天道约束。他们是天道的执行者,并非天地的主宰。漫长的仙寿结束后消弥于宇宙,像无数恒星一样会有燃尽能量的那一刻。这一过程会重复,直到巨大齿轮停止转动。 逍遥如这些神仙,也不愿接受秩序就是以这种虚无的方式运行。相较于劣根性深种的人类,他们的确超脱尘世之外,不受物质与空间约束,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之中。其中奥秘无人参透。 数万年前,长琴出生于榣山。在榣山的岁月,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回忆。父亲送给他用神木做的一把琴。凰鸟、鸾鸟、凰鸟是他的玩伴。闲来无事便坐在悬崖边上弹琴饮茶,时时约上一两名好友游览山河星辰。幻化成普通人的模样去人间游历。感受世间四季分明,万物各得其所。 在人间,他看遍生离死别,爱恨交织,野心权力,人性里的丑恶令他惊诧,不理解身为普通人的他们,性命不过弹指一挥间,一个个却热衷于执着虚无的欲望。时间越久,他不再分辨这些,遇到过一些很好的人,与他们相交,听他们灵魂深处的声音,那是对回归本性的渴望。 他交友广阔,修行人、山精妖魔、普通农夫、商人、官宦他从来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轻慢于他人。若是他人遇到难关,也会及时出手相助。他看到不管身处哪个世界,苦难与欲望永无止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变得有些消沉,连最爱的琴也没有碰过。 共鸣这些苦难,令他痛苦。 父亲却没有安抚他,只沉默站在他前面,烈烈大风吹起父亲的灰白衣袍,长发随风而动。父亲深沉地声音肃穆庄严,眼神如利刃却有慈悲,“长琴我儿,这世间轮回流转不息,欲成大道者超脱七情六欲苦海,必要经历重复的死亡与欲望,只有彻底体验过,才能大彻大悟。 长琴,你要心怀慈悲。不要生出分别心。 仁光想起了那个繁荣的时期。 他是高高在上的祝融之子,世人尊称“太子长琴”。《山海经》中对这个人的记载仅寥寥数语: 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 在后人看来,历史的发展是线性的,单一的,事实上,许多事件是同一时刻存在的。人类对时间的记忆是单一的。 它并非一个孤立的形式。 他的父亲,火神祝融,号赤帝。一生兢兢业业为人类服务,受无数香火供养。却死在了权力倾轧的阴谋诡计里。直到他被剥削仙骨,销去神籍,毁掉人间庙宇的那一刻,他才真正的看清,这个超然物外的仙境,竟是另一个污浊的人间。 他的恨,势要这天地为之变色。 春浮因为半夜剧烈的头疼而辗转难眠,裹紧身上的大衣拉开窗帘,月光如冰照亮房间一角,她坐在飘窗上,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暗蓝烟雾因为寒冷的空气有几秒是停止的状态,她轻轻吹散烟雾。 她被囚禁在这个房间里已经过去三天,手机电量耗尽关机。有人固定送来食物。她有自知之明,保存充足的体力很重要,愈合的伤口偶尔会发痒,她忍不住抠破了结痂处。房间里还有她血液的味道。有军医进来为她检查身体,涂上不知名的药水,又给她留下了几片止痛药。 第32章 药水缓解了她身上的痒痛,却无法抑制她内心蚂蚁啃噬般的煎熬。春浮担忧云箴的身体状况。 她开始感受到自己的心神这种情绪摇摆不定。手掌贴在玻璃上,她观察自己的手,手背突出青色血管,蜿蜒隐于皮肉中,有几处余留陈年伤疤,那是无法磨灭的印记。 春浮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这世界里不可缺少的一环,没有她,地球照样转动,宇宙里的星球照样自生自灭,秩序不会消亡。她如同荒地里的野草蓬勃生长,随心飘荡到哪里就是哪里,不强求命运给她安排的道路是光明灿烂的。 她努力的活着,即便有无数困惑,睁开眼睛像直视剧烈阳光般直视自身的深渊。面对自己曲折的人生,她没有选择逃避视而不见。人无法预知自己的时间,她竭尽全力让自己活在当下。 现在她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她的心为他打开,黑暗中她看见绚烂的光芒,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世界的荒诞令她不可思议,或许,这就是它原本的样子呢? 第十三章 锡源市。 金色夕阳洒在这座位于沿海边境的城市。这里没有寒冷白雪覆盖的冬季,四季如春。 这座城市非常新,高端科技在这里迅猛发展,短短二十年的时间,这座城市占据重要位置。这里矿产资源丰富,大大的推动了经济贸易。 设计光怪陆离的高楼直耸云霄,到了夜晚,这里是狂欢无尽的夜都,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充斥整个城市。像极了科幻电影。一种末日般的醉生梦死。最近一家旅游公司推出太空旅行的项目。据说一趟太空旅行的费用一人超过千万,但仍有不少富人争相体验。新闻大肆报道关于这个项目。有人在社交平台上晒出蓝色星球的照片。深邃宇宙中,这颗星球孤独地转动。年轻的人来到这个城市想要闯出一片天地,每一年,大量的人孜孜不倦趋向它。 商贸货船停靠在港口,一艘艘大船满载货物而归,又运着货物穿越太平洋抵达另一块大洲。若是在地球上俯瞰,它渺小得如一粒尘埃。 李之宪与李之鸢乘坐飞机在黄昏时刻抵达锡源。机场非常大,他们乘坐机场巴士到酒店。 看着这座崭新而喧闹的城市,他们沉默,光线照亮脸上的疲倦。 等待办理入住的间隙,他们坐在酒店大堂闭眼休憩,有酒店服务员送来热茶。李之宪低声道谢。 “先休息,十二点我们再去郊区。”李之宪拿着房卡嘱咐之鸢。 “好。”之鸢应道。 两人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昨夜凌晨他们接到通知,锡源出现一起不明生物攻击人类的事件。原本计划一周后到锡源,现在却比计划提前了四天。看来那帮人已经按捺不住。 李之宪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暮色逐渐深浓,不绝于耳的汽车鸣笛声混杂人群沸腾声,夜生活已经开始了。 他起身站在落地窗前,怪诞的石头森林矗立,华灯初上,红绿灯光闪烁刺眼。他想起许多年前,那时他还很年轻,在繁华的月海,他一身宽大衣袍穿行于拥挤热闹街市。在那条街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山上没有的人间烟火,眼前的一切带给他丰富而新奇的体验。 他停在一个卖桂花糕的摊位前,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手工制作糕点,女人满脸笑容殷勤地招呼客人。他们的小女儿坐在小木凳上独自玩耍,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用一只小巧的雕刻刀慢慢琢磨雕刻出一只拙劣的兔子。 女童抬起头一双清澈天真的眼眸灵动看着他,将手中雕刻的兔子递给了他。那对中年夫妻宠爱小女儿,给她穿上簇新的白色蓬蓬裙,扎着两只麻花辫。在那个年代,这是极大的奢侈,他们却不吝啬。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他接过那只粗糙拙朴的兔子,内心第一次感受超越物质隔阂限制的善意。女童纯粹的眼睛是这世间的美好。他因此知道除了修行之外,还有另一种方式来体验世间万物。 回忆收拢,他不再是那个年轻盲目的自己。略算了一下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他脱掉鞋子和外套,坐在床上开始打坐。 这个世界若没有了故事的点缀将失去一半的颜色。人人都有秘密,那些难以启齿的隐秘情感、愤恨、欲望、罪恶、渴求,以文字、剧作、电影、音乐、画作等艺术形式表达。对于李之鸢来说,谭舟就是那根长年不能拔除的刺。 李之鸢对谭舟的憎恶经年月累,如同一种中药长期服用,那种气味分子无孔不入,附着在皮肤上洗不掉,即使用珍贵的香料也掩盖不了。 之鸢那年二十三岁,年轻貌美,当然现在也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模样,但终究泯灭了那份纯粹的天真。她还是那么美,眼睛里却早已没有了曾经的快乐。 周明月,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周明月是个普通的男子,端正儒雅,性情洒脱。他们二十一岁在一起,二十三岁在双方长辈的见证下订婚。天生一对来形容他们也不为过。之鸢想,等到二十五岁就结婚。他们同岁只差三个月。 他们在一起时那么快乐,这世上没有比与周明月在一起更完美的事了。之鸢一直都这样想。 那年,他们一起去昭疆。晚上在当地少数民族农户家里借宿。深山里的夜晚格外寒冷,即便是夏天,穿上外套也无法抵御寒冷,明月向农户多要了一条被子,紧紧地将之鸢抱在怀里。 第33章 “明月,我真怕冻死在这里。”之鸢牙齿打颤,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胡说什么!”周明月轻声呵斥,语气却又宠溺,大手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 “真不该来这一遭,真受罪。”之鸢撒娇似的抱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迷蒙地看着他好看的下颌。 “嘘,睡觉,很快就不冷了。”明月起身吹灭白色蜡烛,回到床上紧紧抱住她发抖的身体。 之鸢身体有了热意,终于昏昏沉沉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她被嘹亮的鸡鸣叫醒。明月端来一碗红薯稀饭,然后把她从被子拖出来,细心体贴地为她穿好外衣,又给她套上从农户那买来薄棉衣。 “又是美好的一天……”这会儿她也忘记了昨晚冻得睡不着了疲倦了。 明月笑着看她,这个性子古灵精怪的姑娘实在是让她又爱又恨。 吃完早饭他们牵手去山上散步,山林空气冷冽,新生的太阳一格一格照亮树林。漫山遍野开满紫色野花,鸟雀停留在树枝高处,轻脆鸣叫,声音回荡在林间。一只灰色与土黄色毛发松鼠灵活爬上松树,她惊喜拍打着他的手臂,他俯身脉脉注视她的脸。 她羞涩地甩开他的手,身姿轻盈地奔跑在林间花丛中,蝴蝶停在她漆黑发丝上,久久不愿离开。他用一只手动胶片相机,拍下了这个画面。 越走越深,他们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明月,这有些不对劲。”她感到一股阴冷侵入骨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后知后觉,觑着她戏笑道:“朗朗乾坤,光天……”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哽在喉咙。一条金黄大蛇粗壮的蛇尾从身后扫过来,之鸢扑到他两人在地上翻滚几圈。 之鸢瞪了他一眼,明月闭着嘴不敢作声。 那巨蛇大概超过二十米,身形巨大粗壮,身上有绚丽美丽的花纹,人面蛇身,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 “何方妖孽,在此作祟!”之鸢聚神在手中凝聚一团蓝色火球朝那巨蛇扔过去。却不料对方一个轻轻甩尾又将那火球扔了回来。之鸢忙拽着明月的胳膊躲避。火球爆炸一棵百年老树就这样殒命。霎时山林浓烟滚滚,鸟雀惊飞。 蛇精吐着信子眼神轻蔑。 之鸢被对方这一激顿时那股不服输的劲直冲脑门,面上涨红。 “赶紧走!”明月扯着她的手腕却被甩开。 “该死的妖精!”之鸢再次聚起火球扔过去,随手抄起地上的尖利树枝近身与蛇精对打。 没几个回合之鸢被甩到地上,后脑勺血流不止,疼得她呲牙咧嘴。 “我打不过,跑吧!”她手脚并用爬起来顾不上伤处,两人狂奔在林间。 谁知那蛇精速度奇快,没几下功夫就用蛇尾卷住了两人,那可怖的惨白人脸凑近,一股恶臭熏得他们忍不住干呕,冰凉的蛇信子在两人脸上来回抚摸。他们扭着身体想躲开却被越缠越紧。很快呼吸急促,脸色惨白。 “这下可好,我们真成一对亡命鸳鸯了。”之鸢喘着气虚弱的调侃。 “稳住呼吸,它暂时应该还不会吃掉我们。”明月极力保持镇定。 正在哀叹时运不济的之鸢听见一声极细微的声音,只见一男子从林中出现,手里握着一把长剑。 之鸢看见那人就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使出力气大声呼救;“先生,快救救我们,我们会报答您!” 那人不作声,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粉末径直朝蛇精撒了过去,蛇精身体上蔓延剧烈灼痛,尖叫一声松开了蛇尾。 之鸢与明月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大树后面观战。 蛇精被激怒,口吐白色烟雾。明月用衣袖捂住两人的口鼻,退的远一些。 那人拔出长剑飞身与蛇精缠斗在一处,一时难见高低。那人一个利落翻身骑到蛇背上,一剑刺入蛇精坚硬的皮肉中,翻转剑柄,蛇精惨叫一声,巨大身躯破开成碎块。那人慢慢悠悠地拿出手帕擦拭剑上的污秽,将手帕随手一扔。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之鸢踢开脚边的肉块,连忙上前感谢。 “不必谢,恰巧路过。”那人不咸不淡,清俊脸庞面无表情,眼睛冷得似十二月寒冬。之鸢背后冒出冷汗。 “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谭,单名一个舟。” 谭舟。之鸢记住了这个名字。 *** 李之宪睁开眼睛,刚好十一点五十分。起身穿上鞋子与外套,打开房间里的小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猛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去的人和事,最近常常回忆,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哥哥。”之鸢轻轻叩门。 李之宪打开房门,应了一声。 酒店外停着一辆吉普车停。之鸢开车,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区的墓地。据受害者回忆,当晚喝了酒,同行的人用摩托车载着他回村,半路上尿急,摩托车停在墓地外,他踉踉跄跄走到墓地边上,随后听见一阵撕咬啃食的声音,当晚夜黑风高,他以为看守墓地的大爷半夜偷吃贡品。 于是进入墓地,那晚墓地大门没锁,他循着声音看到月光下一头怪物在啃着一只人手,地上到处是尸块。 那怪物回身一双白晃晃的眼睛盯着他,他吓得一激灵酒也醒了,边喊边跑,怪物动作奇快,抓住他的脖子就讲他贯倒在地,他吓得哆嗦,极力反抗,挣扎时被怪物尖利带血的牙齿咬掉了一只胳膊,当即痛得昏死过去。 第34章 同乡见情况不对报了警,这里离市区不远,很快警车抵达现场。许是那怪物吃饱了,他才逃脱这一劫。现场惨不忍睹,连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看了心里头也发怵。 这起恶性杀人食尸事件,警方没法抓捕“非人”嫌疑人,根据受害者回忆,他们立即向上级报告。 之鸢复盘了警方给他们的资料,受害人喝了酒,并没有很清楚地看清怪物的样貌。 “受害者提及过一点,怪物浑身黄色。”之鸢说道。 “是环狗。”李之宪语气冷了几分。 “环狗?那不是传说中的怪兽?”之鸢顿了一下,“他们早就在饲养这种怪兽?”之鸢握紧了方向盘,语气憎恶。 “这种怪物速度快,咬合力惊人且喜食人肉,没有痛觉,是最好的杀人机器。” “假若他们大量培育……”后果不敢想象。之鸢打了个寒颤。 吉普车停在墓地外,他们进入墓地。来到案发现场,血迹已被清理干净,空气中还隐隐有一股难闻的恶臭。李之宪四处巡视,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一颗脱落的犬齿,他用手帕覆盖拿起来,在手电光照下细细观察,刚才空气中的恶臭就是这颗牙齿上散发出来的。 “哥哥,它来了。”之鸢盯着一株柏树,一双白晃如灯的眼睛在黑暗中静止不动,手中暗暗凝聚力量。 李之宪站在原地,顺着之鸢的视线望过去。 环狗以极快的速度跳跃,利爪直面劈来,带着一股劲风。 之鸢闪开,火球劈了过去,逼得环狗后退几步。这时他们才看清它的样貌,兽首人形,头上一撮黑色毛发,牙齿锋利,浑身黄色肌肉硬实,身形高大。 之鸢掏出手枪,几发子弹打在它身上毫无作用,她掏出短剑与它近身缠斗,锋利划破了它的皮肤却没有任何血液。 环狗没有痛觉,嘶吼着凶狠进攻,之鸢灵巧避过。李之宪扔掉手中的帕子,飞身上前一脚踹在它脑袋上,将它踢出几米远。一只手在空中画符,金黄符印呈现,他一挥手符印落在环狗身上。环狗力气极大,几下便挣脱束缚,一个跳跃冲他而来。 之鸢寻找时机,左手反握短剑,从背后跃上半空,突然另一只利爪半路杀出来,她翻身躲过这一击,半跪在地上死死盯住另一只环狗。 李之宪余光瞥到另一边的情况,心沉了沉。他们继续与环狗缠斗太费体力。他再次凝聚力量,闪电般的光劈向环狗,只听见雷电巨响,环狗在惨叫中灰飞烟灭。 之鸢接连甩出好几个火球,趁它闪躲的空隙,闪身到它背后,举起短剑利落地削掉那只脑袋。没了脑袋的环狗四处挣扎,随着躯体抽搐倒在地上。之鸢用火将这具尸体烧尽,碎裂地地板上只留下一堆黑色灰烬。 寒风猛烈吹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平息下来的墓地阴冷空寂,落在草丛里的手电闪烁急促的光。 两人从墓地出来沉默不语。之鸢靠着车门点了一根烟,神情惶惶不安,指间有细微的颤抖。 “之鸢,你害怕了?”李之宪双手揣进裤兜里,低头看着这个妹妹,多年后第一次见她这般惶恐不安。 “哥哥,我有时恨得浑身颤抖,恨不能亲手砍下他的脑袋祭奠在明月的坟前。”之鸢手指颤抖的动作更加明显,狠狠地抽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 “这一天不会等太久。”李之宪抚着之鸢的头发,眼神怜惜,他的妹妹本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一生顺逐幸福。一切因为谭舟的出现而发生变故。 漆黑的地底深处,一盏灯火无风而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布满潮湿的苔藓。空气里有糜烂的花香,双脚被铁链锁住的女子一身红色轻薄纱衣,曼妙身躯在昏暗烛火里若隐若现,雪白肌肤上满是淤青伤痕。一张本该明媚灿烂的脸却是绝望。 之鸢不知道被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有多久,只记得蜡烛燃尽一根又一根,那个男人将她羞辱了无数次。 白色床帐被一只大手揭开,露出那张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邪恶的脸。那只长年握剑的手游曳在她的身体上,薄薄的茧硌着皮肤,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脖子上那块旧伤处,她忍不住生理上的厌恶,捂着胸口干呕。 “就这么厌恶我?”谭舟手指卡住她的脸掰过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恨意浓烈,如果她的的恨能化作有形的火焰,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将他烧成一堆黑炭。 “你去死!”她歇斯底里尖叫,指甲划破他的脸。 他控制住她的双手,进入她的身体,将她困于笼中的快感淹没了他的理智。 之鸢冰冷的像块岩石,生机不再。 当她被救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三年。她在漫长的虐待中迅速枯萎,形容枯槁,身体轻得像只小猫。那一天,她重见光明,剧烈的光线刺得她眼泪直流。李之宪带她入了深山治疗身体。 她在自暴自弃中度过一年。之华每个月长途跋涉来看她,她不说话,之华就陪着她沉默不语。她手里捏着那张旧相片,是与明月去昭疆那一年,他为她拍摄的。后来的某一天,她醒悟,开始积极治疗自己,每天打坐养神,训练自身的异能,每日清晨在山林中采集花瓣上的露水泡茶。在重复的规律中她又度过五年。当她感觉自己已经痊愈后,告别哥哥下了山。 她去青州看望他的墓,蜷缩在他的墓碑旁失声痛哭。 她失去的不仅仅只有她的爱人,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长得很像明月,尤其是嘴巴。 第35章 她没有一刻忘记,他是怎么把刚出生不到十天的婴儿丢尽大锅里,和一堆蘑菇熬成了一锅汤。一群禽兽分食了她的孩子。他端着浓汤,阴恻恻地邪笑,捏着她的脖子逼她喝下去,她拼尽力气反抗,奋力砸碎了陶碗,捡起地上的碎片割破颈上的大动脉,鲜红血液喷涌而出。痛楚令她清醒绝望。 烟头烫到了她的手指,她回过神。 第十四章 他们是骑在坟墓上出生的,日光瞬息一现,便又是夜晚。 房间门打开,进来两名持枪的男子,她被粗鲁地拖着手臂带走。 春浮此刻坐在一辆越野车上,左右两名大汉守着。她已经在这禁锢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粗略计算她应该在这里待了一周的时间。封闭空间内令她精神紧张,无法预知接下来的状况。 车子离开军区,往更偏僻的郊区驶去。窗外掠过低矮平房与杂乱的人群,穿过市中心,她在这片嘈杂中内心安静下来。穿过弯曲的公路停在一处湖边,湖面结冰,柳树掉光叶子,一栋两层木屋依湖而建,远远地湖面倒映木屋模糊地轮廓。一只黑猫敏捷越过竹篱围栏,看见陌生车辆停在对面,停顿一会儿后跑进屋里。 她被带进这栋陈旧的房子里。客厅不大,沙发上铺一块明黄棉布,茶几上随意放置书本、茶杯、一小盆芦荟。墙壁上挂着一把古琴,暗红木质光泽莹亮,看起来非常古老。黑猫靠近她,贴在她的脚边喵喵叫。她蹲下身抚摸它的是身体,毛发柔软发亮,没有一点杂质,一双深碧色眼睛很美。 “它很喜欢你。”男子出现,面上有温和的笑容,挥手示意那两名大汉守在院子外。 “它有名字吗?”春浮并没有起身,猫咪躺在地板露出柔软的肚皮,她轻轻抚摸脆弱的肚皮。 “叫新生。”男子坐在沙发上泡茶,神色沉静。 “新生?”春浮尝试喊它的名字,它的爪子放在她手里,看来它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起身看向男子,见他一身朴素衣着,身形消瘦,气质与普通人比较一眼就能分辨。 “林小姐,请坐。”男子伸手示意她坐对面。一杯新茶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喝了一口,只是普通的绿茶,她在小院时常喝的就是这种廉价的绿茶 。 男子看着她的脸,面上始终有极淡的微笑,“你长的很像你的母亲。尤其是这双眼睛。” “我不认识她。”春浮放下茶杯。 “你恨她吗?” “不恨。”不爱哪来的恨?她对那个给予她骨血把她带来这世间的陌生人,没有任何情绪。恨,无法改变她已经走过的路。 猫咪跳进他怀里寻求抚摸,“我曾有过许多遗憾,很多年前,他们都死了。” “那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春浮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悲伤,那是深烙骨骼的创痛。 她起身走向那把古琴,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照在老旧坚韧的琴弦上,她伸手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在空气中描摹它的轮廓。她轻生说道:“我感受到这把古琴的悲伤。它很久没有被人触碰过了吧。” “很久没有再弹过琴了。”仁光语气似有哀愁。 “真遗憾。”春浮回到沙发上,喝完杯中的茶 。 “林小姐没有任何问题想要问的?” “有,很多。”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是谁?” “我曾经有个名字,叫长琴。”仁光交叉手指放在茶几上。 《山海经》记载过他的名字,但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这个世界没有人记念你。”她清冷的语气没有起伏,对她来说,面前这个人在久远古老的岁月里存在过,但无人记得他。 “这些已经不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她问。 “重新编排秩序。” “你要毁了这个世界?” 他没有开口,只是微笑,又为她倒了半杯茶。 “普通人不会在乎这个世界是否长存,我想,就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们也会娱乐至死到底。谁会关心呢。”春浮想,有谁真正在乎那些曾经舍生保卫国家与子民的英雄。眼下目之所及处处充斥着低级幼稚的标语、口号、娱乐明星、浅薄的价值观。那些艰难到几乎无路可走的困境,对他们来说早已是过去式。遗忘,不亚于侵略者的屠杀的惨烈程度。在精神上注射慢性毒药,麻痹心灵,只剩下感官随波逐流。 盲目改造忽略重要的内在状态。 对现状,她一直有悲观心态。 仁光凭空变幻一朵蓝白流光流动的莲花,那朵莲花含苞待放,眨眼间花瓣张开,直到花朵完全打开,金黄花蕊,散发清香,春浮伸手触碰,花瓣质地真实。那朵世间绝无仅有的莲花,化作一缕气息,进入她的身体。 她困惑问道:“它怎么了?” 仁光轻笑道:“它会代替你血液中的力量被剥离后,弥补缺失的那一部分。它能保护你。” 春浮听了这句话更困惑,电影与文学作品里的反派穷凶极恶,而眼前的男子一派端正,她联想到《沉默的羔羊》里智商超群,优雅狠辣的汉尼拔。 他仿佛对她的细微表情洞若观火,只淡淡开口:“你想活,我给你机会。” 她起身走到屋檐下,明晃晃的太阳照耀打在脸上、额头上,回过头看他,露出笑容。她很久没有这样微笑过,一张脸冷着令人退避不及。 第36章 一生实在短暂,无聊的枯燥的重复的工作、新陈代谢、娱乐方式填满空闲的时间。 有些人在金碧辉煌的高档餐厅悠闲喝着咖啡,吃着午后甜点。而有些人顶着夏日酷暑,冬日凛冽风雪辛苦劳作,勤勤恳恳却得不到平等相待。 她不关心世界是否会毁灭,至少在此刻,她还在感念自己活着,晒着温暖的太阳,看得见天空的云团。花园里的植物。风中的花香。光柱里的尘埃。心里思念的人。 她终于明白这个世间总有人在默默守护,不求回报,只字不提。 仁光看见她的微笑,隔着无数古老岁月,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站在凤凰花树下的父亲对他露出笑容。 十六岁的秋天,她背着行囊,进入职业学校,她选择了住宿。热闹的校园,年轻的男女嬉笑打闹,她被撞到肩膀,对方只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便走开,她怔在原地,金黄银杏叶飘落滑过她的眼睛,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她的外貌吸引男同学蠢蠢欲动,几次被堵在教学楼楼梯,被强行听着对方的表白示爱,她的视线落在男生手中那朵孤零零的玫瑰花上,黄昏的光线照亮年少的人,影子拉长映在墙壁上。男生爱慕地眼神落在她身上,面上有羞涩的微笑。 她冷漠而礼貌地拒绝了对方的爱意。在对方失落的神情中擦肩而过。 春浮因为被关注而遭受女生的孤立,这样的戏码她早已司空见惯。周末她留在学校,晚上出去吃饭,被几个女生堵在了胡同里。带头的女生叼着香烟,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她变了脸色,死死盯住带头女生的眼睛。对方明显被吓了一跳。 她们将她控制住,试图扒掉她的衣服,并拿着手机开始录像。她拗足力气,拼命挣脱束缚,冲上去揪住带头人的头发往墙上撞,很快她们扭打在一起,几个人被她这股不要命的架势吓得仓惶逃离。 身上破了皮,脖子脸上都有抓伤,血珠沁出来,异香幽幽充满胡同。 这时有人出现,巨大的阴影覆盖住她瘦弱的身躯。她抬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那人从口袋里拿出绢布手帕,为她擦拭脸上,手臂上的灰尘,嘴里轻轻呵气,她瑟缩一下往后退,却被攥住手腕。 他的脸在昏暗光线里逐渐清晰,她警惕,“你是谁?”他的面容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原来你还会跟人打架。”他的声音像极了雪山之巅的冰雪,丝丝缕缕沁入她的感官。 “是她们先为难我。我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忽然变得很不自在,语气中带了一丝委屈。 “你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做的很好。“他很高,一只大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眼里有怜惜的笑意。 “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了,只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醒来,身上盖着一条白色毛毯。原来只是做了一个颠倒的梦。 “起来,该出发了。”仁光背对着她,双手背在身后,声音严肃。 *** 501基地深处。 一间明亮的密室里,披头散发的女子伏在一张单人床上,身上穿白色病号服,皮肤苍白,面容晦暗阴鸷,瞳孔像透明的玻璃珠,是常见的琥珀色。手指干枯紧紧揪着枕套的一角,一种无声的疯狂在皮肤上蔓延。 隔着坚硬的玻璃,之华冷冷地看着早已疯癫是女子。 之华输入指纹验证,打开了密室。 “他会把我救出去的,我一定会杀了你们!”邬姝弹起身体朝之华扑过去,之华轻轻一推,邬姝又倒回床上,大口呼吸。 “你猜你儿子如果知道自己不是弃婴会是什么反应?”之华拉过来一张椅子,悠哉的坐在她身边。 提到“儿子”,邬姝浑身颤抖。 魔族并非蛮荒不化是族群,他们也有过辉煌繁荣的时期,气焰一度碾压各界。远古时魔族就恪守人伦之道,哪怕如今式微,荣光不再,也没落到同类相食的地步。 妖族控制一部分魔族地盘后,并没有对他们大肆屠杀,一切仍保持原样。魔族仍由德高望众的长老门掌权,维持魔族正常运转。若不是邬格挑衅在前,妖族不会与魔族关系急转直下。 在魔族的信条里,有两条不可逾越的规矩:同类相食。近亲乱伦。一旦发现,便会公开处于极刑以示子民。 这两条禁令,来源于曾经血泪的教训。 之华俯身指间拨开她鸡窝似的头发,森冷地盯着她的眼睛,一把掐住她的下巴,“你的儿子囚禁我妹妹,杀掉分食了我刚出生的外甥女,你说,我们是不是隔着血海深仇?”之华嗤笑一声,“邬格当然会来救你,我会为他准备一份大礼。” “不可能!不可能!舟儿是好孩子,你胡说!”邬姝掐住之华的手臂,力气之大似要捏碎骨头,之华皱起了眉头,挥手将她固定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邬姝还在挣扎,嘴里念叨着“不可能”。 之华不再与她闲聊周旋,直接手心显现一道暗光,按在邬姝的脑袋上,她要抽取邬姝的记忆影像,将这份大礼送给谭舟。 “你要对我做什么!”邬姝晃动脑袋试图阻止,但都是徒劳。 “当然是取你的记忆。”之华笑靥如花,却令邬姝惊惧胆寒。 邬格曾密谋一场内战,亲手谋杀了自己的父亲,这才坐上了掌权人的位置,这场动让乱邬格获得民心的支持。他的母亲在某天发现了残酷的真相,在极大的精神重压下彻底疯魔。拿着长剑挥舞着要杀了邬格与邬姝,却一脚踩空从高台摔下,当场毙命。 第37章 若不是一时目中无人挑衅妖族,妄图侵占妖族的地盘,也不至于两族对战。 魔族有长老们掣肘邬格的权力,才不至于走到灭族的地步。邬格想除掉长老,却差点被长老们发现不伦恋的秘密。这在魔族是死罪。 邬姝当年被送到人间秘密产下一子,之后以姑姑的身份陪伴在谭舟身边。邬格闭关养伤后,她便到处为邬格寻觅灵丹妙药,直到邬格出关,她被妖族唐祎擒获。一直被关押在501直至今日。 在谭舟心里,邬格是待他很好的养父,殊不知,他在邬格眼中,仅仅只是一枚有一定价值的棋子。 这个孩子邬格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邬姝心软,极力保住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孽根,是罪恶的果实。 之华从密室出来时,脸色非常难看。 谭舟当年为了获取更强大的力量,设计接近之鸢,杀掉周明月这个阻碍后,将她带回了魔族囚禁在地底。谭舟威逼李之宪交出家族世代守护的龙符,得到龙符后却当场反水。 谭舟得到龙符后,利用那股强大的力量,逼退了妖族,也阻断了李之宪营救妹妹的希望。 秦越与星枝联手也未能破掉强大的结界。 之华在蓬莱找到了云箴,求他出手,这才争取到一线生机。 云箴毁掉了一半的龙符,谭舟被重创。 一个为了野心的小人,竟口口声声说爱她的妹妹。将她囚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杀掉她的孩子,将孩子的残骸制作成标本,日日要她看见。 之华想到妹妹被救出来的那一天,半疯半傻,曾经花朵一般,笑起来连头发丝都在发光的女孩,被摧残得只剩一具枯萎的身躯。她永远忘不了之鸢浑身牙印新伤旧伤交错。在为她洗浴时都不敢伸手碰到皮肤,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之鸢被哥哥带去山里疗养,她去看之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能沉默的陪在她身侧。晚上之鸢缩在她怀里,她拿起一本诗集,轻声朗读诗歌,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第一年她的状态非常糟糕。后来慢慢地清醒,她开始动手做一些事情。尝试在日复一日的劳作获取平静,她恢复得越来越快。再见到她时,是之华的婚礼上。她捧着一大束绣球与白色洋桔梗混合的新鲜花束,之华流着眼泪抱住了她。 她说,姐姐,我已经好了。请不要再为我伤心难过。 回到住处,之华拨通了一个电话,简短地吩咐了一些事情。那边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提取出来的记忆影像,能够完全的还原当事人的所见所为。目前这种技术还未正式投入使用。有了这项技术,能有效的遏制犯罪行为。有利便有弊,这种技术不能公开,只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邬姝被关押在501的消息会很快穿到邬格耳朵里,接下来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第十五章 妖族华境。 妖族与魔族一样,都是生活在另一个维度时空的生物,但皆依赖于以人类的物质空间作为载体维系平衡,所以他们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 妖族有严厉的禁令,不得在人类社会暴露身份。不得跨越种族结合。不得扰乱人类社会秩序。 时至今日,妖族并非想象中那般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除了修行之外,也发展科技。妖族子民的生活堪比世外桃源。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污染严重的灯光秀,如果实在无聊,就去人类的娱乐场所彻夜狂欢。或去学习人类的知识。 秦樾早年脱离妖族后不受他们的禁令限制,与之华结了婚。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没有孩子。秦淼的到来,是真正的奇迹。 妖族中有一部分掌握军队的将军被邬格等人暗中策反,意图颠覆这来自不易的和平与宁静生活。 唐祎用雷霆手段,将这一干人等全部控制住关在特制的监狱里。 几个人嘴巴很硬,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用鞭刑,沾上骨虫。”唐祎坐在椅子上,明晃晃的灯泡在空气中摇晃。 “你就不配坐这个位置!”其中一人破口大骂。 这时秦樾进来,眼神示意唐祎出来。 秦樾开口道:“不必再浪费时间了,安排在魔族的眼线已经传回消息。魔族果然饲养了大量环狗。” 唐祎挑眉冷笑,吩咐属下:“那几个明天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得到指令的属下立即退了出去。 “他们的动静越大才好。”两人相视一笑。 这一局势必要牺牲许多。 锡源。 高级酒店套房里, 谭舟坐在安娜皇后风格椅子上,手中捏着一张免职文件。因为行事作风他被调查,牵扯出一桩贪腐大案,其中牵连慎深。贪腐案引发全社会的关注,新闻媒体将他堵在市中心酒店门口。 谭舟连夜赶到锡源启动计划。 这时套房内暗了下来,是邬格来了。 谭舟起身迎接,却被邬格一巴掌打偏了脑袋,脸上浮现红肿的巴掌印,谭舟垂着脑袋不敢应声。 “混账!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邬格捡起地上的文件,坐到椅子上,面色阴沉。 “父亲,是我大意了。”谭舟双手垂下,眼睛闭起又睁开,眼中的情绪瞬间隐去。 “计划提前进行,不能再等了。”说完便化作烟雾原地消失。 严步在门外叩门,谭舟说了一声“进来”。 第38章 “先生,有人送来这个。”严步双手奉上一个土黄色信封。 谭舟瞥了一眼接过。严步觑着谭舟红肿的左脸,慌忙退了出去。 他打开信封,是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黑色石头,不规则边缘闪闪发光,他将这块奇怪的石头举起放到阳光下观察。他的意识在瞬间被吸进石头内。置身一处黑暗空间里。 他在空间里见到了邬格。旁边响起了他姑姑邬姝的声音。 许久,他瘫坐在地上。 手心握着那块石头,锋利的边缘戳伤皮肤,鲜血染红手掌。谭舟双眼通红,瞳孔放大,无声地笑了,“好啊……”原来他竟不是被邬格从荒地里捡回来的弃婴。有些秘密一旦被揭开,随之而来的是内心那头暂时沉睡的巨兽被唤醒。 他回忆起年少时,难怪邬格最开始对他毫不在乎,后来又把他带到身边亲自教导。一切不是因为他是邬格的孩子,而是因为他还有价值。邬格有好几个孩子,每一个都比他更聪慧有天赋。邬格把他当作清扫障碍的棋子,为自己的孩子铺路。 小时候他常被那几个欺负,邬格从不维护他。直到后来,邬格发现他可塑造的可能,才对他施舍几分怜惜。 他竟天真的认为,邬格待他是真心实意的好,器重他,信任他。他为魔族,为邬格出生入死,几次险些丧命。为了击退妖族,不惜设局,把李之鸢关进地底,日夜折磨,杀掉她的孩子。 那一年,他设局救下之鸢,之后步步为营取得她的信任。他在之鸢苦苦哀求下,还是毫不犹豫的杀掉了她的爱人,将她带回了魔族。记忆力那个年轻美好的女子,笑靥如花,身姿轻盈如小鹿,笑声盈盈。他嫉妒周明月,头脑被疯狂的欲望侵蚀,只想占有她,撕碎她,折断她自由的翅膀。 他知道之鸢时时刻刻都在恨着他,只有恨,才能让自己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里。哪怕只有恨也好。 他的“姑姑”其实对他是极好的。年幼时他体弱多病,邬姝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夜深人静时,他迷糊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掌,切切的抚摸着他的脑袋与脸,听见她喃喃自语:“舟儿,我苦命的孩子……” “姑姑……舟儿很快就好了,不要哭……”他听得不真切,懵懂错意为姑姑怜悯他孤苦的身世罢了。 他看见朦胧光线里,那张美丽的脸庞泪中带笑,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她的孩子。 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她的怀里撒娇嬉闹,跌倒时可以哭泣,快乐时能够大笑,他拥有这世间最宠溺他的人。他不必独自躲在阴暗角落里,痴痴望着养父一家美满温情,不必被同龄的孩子嘲笑是个荒野中被捡回来的野孩子。 成年之前,他还保留着微渺的光亮与期望,希望在某一天,可以寻找到亲生父母,质问他们为何抛弃自己。他知道要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能做想做的事情,他奋不顾身投身战场,浴血奋战,用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获取邬格的信任,得到小范围内的权力。 即便他后来将曾经嘲笑蔑视自己的一众人狠狠踩在脚底,把他们剥皮挫骨扬灰,也没有平息他曾经遭受过伤害。 无数细节闪现于他的脑中。他不在乎自己是恶的果子,却不能接受自己仅仅只是一颗棋子,一个为别人做嫁衣的傻瓜。他毁了邬格的希望,今后这一切将由自己拥有。 谭舟大笑,眼角滑落一颗眼泪。 *** 501基地。 两方人马对峙。 之华将邬姝困在半空中,冷冷地盯着邬格。“来了啊,等你好久了。”话音刚落,手指微动,一股紫色电流涌上邬姝的身躯,邬姝痛得尖声大叫,嘴里喊着:“哥哥!哥哥!救我……救我……”满脸泪痕,犹若梨花带雨,令人心生怜惜。 邬格看着心爱的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是那么爱惜自己容貌的女子,如今却被踩进泥潭失去尊严。他找了她多少年都没有音讯,却被人告知她被囚在501地下。 邬格冷笑一声道:“把人交出来,留你们全尸!” 星枝手中转着一根毫不起眼的长笛,睨着邬格嗤笑道:“那就看看你有没有命离开这里了。” 之华打了个响指,隧道里传来类似龙吟的声音,魔军身体一抖,面上有慌张却不敢后退。 “杀掉这些碍事的家伙。”邬格摆手,一种魔军举起手中的机关枪突突扫射。 星枝不避不躲,寻常子弹伤不了他。之华闪到邬姝身后,嘴角轻笑,贴在邬姝耳边,“今日你们便能团圆了。高兴吗?” 邬姝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一句话都不敢答。 枪声还在持续,两方激烈地战斗如火如荼,那帮魔军显然训练有素,星枝挥手示意军队后撤,对付他们,做做样子就行了,这些曾经在部队保家卫国的退役军人,生命可比那些渣宰珍贵。带头的男子收到指示立马带队撤退,很快消失在一处黑暗中。 邬格根本不把这两人放在眼里,脸上露出阴鸷的邪笑,杀意显露。 星枝吹起手中的长笛,衣抉飞动有响声,巨物缓缓出现,是一头黑蛟。龙吟惊动地面裂开一条裂缝。 黑蛟得到笛声命令,蜿蜒着庞大身躯抓向邬格,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子弹打在坚硬的鳞片上如同蚂蚁挠痒般,黑蛟两只鼻孔喷出热气,眼睛里满是不屑。魔军见状纷纷扔掉枪支,拿出各自的法器,电光火石间,黑鲛失了耐心,一个灵活甩尾便将那十几人甩到石壁上,众人痛叫不迭。 第39章 “废物!布阵!”邬格手中凝聚法力,一击将黑蛟逼退几步。 星枝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姿态洒脱,完全没有感到处境带来的压力,面上反而露出一抹笑。 “若你杀了他,从此不必在地牢中度日,你身上的禁制我会替你解开。”星枝对着黑蛟说道。 黑蛟顿了一会儿,眼里竟有不可置信。身形一闪便化作人形,是个妙龄少女,身着轻盈淡紫色长衫,面容娇俏。紫乐自从三百年被云箴顺手拎回来关在501迄今已经五十年。想念自由的日子让她快要彻底颓废掉,她根本解不开身上的禁制。 紫乐轻声微笑,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抚摸着脸颊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星枝点头,眼睛转动下巴微挑,“别让他死的太容易。” 此时复杂的法阵已经布置好,紫乐被围困在中心。这是伏龙阵,是魔族的独门阵法,此阵蕴含远古大妖的力量,虽然凶恶无比,但毕竟这是现代社会,这些魔军平时也都多钻研武器去了,如今临时上阵,根本发挥不出阵法的巨大力量。 “一群蝼蚁!”紫乐冷笑,双手结印,寻找微弱处,紫色的光照亮她的脸,眼眸逐渐变得越来越暗。 邬格在阵法外围,持续输入力量。 之华见状,直接用手枪对着邬姝的肩膀,温柔的声音如同微风,“叫的大声点,因为会很痛。”砰的一声,邬姝左肩血涌如注,却死死咬住嘴唇,极力忍耐锥心刺骨的剧痛。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邬格分心。 之华倒是柳眉一挑,戏谑地笑道:“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刻你居然还能忍住,这是蚀骨粉,能让你的骨头慢慢被融化掉,过程是比较慢,但滋味应该不错。”指尖一小撮细腻白色粉末一点点撒到肩膀伤处,粉末像是能感应到新鲜的血液,自动进入伤口里。 “啊……啊……啊!李之华,你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为了达到目的照样是不择手段!“邬姝尝到蚀骨粉的滋味,能清楚地感受骨头被慢慢啃咬,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折磨。 “我们当然不一样,你们是真正的不择手段,而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别忘了,除了血海深仇,还有夺宝之仇。你儿子可是骗取了我李家世代守护的‘龙符’。” 邬姝被折磨得意识涣散,也顾不得那些话,嘴里只拼命喊着:“哥哥!姝儿好痛!救救我……哥哥!” 邬格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前方半空中,见到邬姝左肩一个血窟窿,顿时恨得目眦欲裂,咬着牙喊道:“我要杀了你们!” 紫乐察觉到邬格心神摇动,手掌往前一推,在半空中轻盈旋转几圈落到地面,众人加强变换位置加强阵法,渐渐有颓败之势。 邬格见状顿感不妙,立即召唤出锁龙索,一道锁链将那黑蛟困住动弹不得,这才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紫乐挣脱不开这锁链,蹙起眉头,手掌蓄力。 邬格飞身一掌力量劈向之华,星枝见状用长笛接下这一掌,在空中与邬格对峙,剧烈的两股光芒不相上下。之华扔出一团火焰,邬格收手退了几步,阴冷脸孔忽然大笑一声。 之华一只匕首迅速刺过去,却被邬格轻轻挥开,利刃对准之华的方向以更快的速度扔回来,之华闪身躲过。 一时间,两方混战一处,邬格也没有讨到一点便宜。 轰隆几声连贯的巨响,阵法一破,魔军被巨大力量接连甩飞到墙壁上,碎石滚落,这群人瞬间化作烟雾湮灭。紫乐一使力,身上锁链崩成碎片,右手幻化原身蛟爪,朝邬格的后背抓去,邬格避闪不及,血肉被划去,鲜血晕染整个背部,邬格半蹲着身体,身形已经不稳。 “乖乖去死吧。”星枝掌中蓄力,压制着邬格。 之华将邬姝带到他面前,一把将她推到邬格身旁。 邬姝强支撑起身体,扑进邬格怀里哭泣,声音虚弱不堪,“哥哥!”邬格抱住她,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沙哑着声道:“姝儿,哥哥对不起你。若有来世,哥哥再不会辜负姝儿。”他闭起眼睛,有一行眼里掉落,手中泛着白光,下手狠辣,在邬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仅剩的力量被吸尽。 “哥哥……”邬姝满眼恨意,肉身消散在空气里。 邬格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爆发强大力量,邬格的亲信突破外面的围攻,拼死用障眼法带他逃出501的基地。邬格被安置在魔族最偏僻隐蔽的叁崖居。 “联系潭舟,叫他来见我……”邬格吐出一口血,脸色惨白。 “星枝,就这么放他跑了?”之华拍拍手中的灰尘。 “他肯定会找谭舟,放心,谭舟知道了真相,怎么会允许自己辛苦多年为他人铺路。” “我能离开这里了吗?”一旁的紫乐背着手,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星枝睨了她一样,差点把这只小黑蛟忘了,于是挥手示意她再上前一些。紫乐额头上浮现出一个印记,是当年云箴种下的。星枝结印,按照云箴教给他的心法,破掉了紫乐的禁制。 紫乐感到浑身一轻,松了松筋骨。 “走吧,切记,不可扰乱人类社会秩序,不得再作乱伤人。否则,找到你也是一个念头的事。” “知道了。”紫乐想起当年将他带回来的男人,只一个念意,她便被困住不能挣脱,现在想起来身体都不自觉的冷颤。于是化作一道光飞速地离开了基地。 第40章 “魔族那边准备开战了,我们守好这里,不必担忧。” 之华点点头。想起邬姝一生都在为了所谓的爱守口如瓶,奋不顾身,不顾伦理道德,到头来却被心爱的人亲手送走。邬姝被关押在501多年,唯一的支撑便是邬格那点施舍般的“爱”。 世间最可笑的爱情,莫过于不顾伦理,为了片刻欢愉,苟且偷生。邬格这个人到今天,才真正让她大开眼界。弑父杀母杀妹,放在人类社会里,那就是天生坏种,被枪毙几百次都不为过。 第十六章 严步收到邬格亲信传来的消息,邬格重伤,目前在魔族叁崖居养伤。他敲开酒店房门,将这一消息一字不漏的报告给了谭舟。 半晌,谭舟示意严步退下, 谭舟背着手伫立在落地窗前,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他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邬姝死了,谭舟说不清心里此的感受,这是他的亲生母亲,对年幼的他爱护有加,给予过他最真切的温暖。严步说,邬格为了获取邬姝身上仅剩的一点法力修护重伤,亲手杀了她。 自知晓真相那一刻,他对邬格的敬重与父子之情早就消散如烟。手中浮现出那块黑色石头,他收紧,一转身消失在房间里。 魔族,叁崖居。 谭舟立在山林中,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哪条隐蔽小路通往山崖边。独居在这处偏僻山崖那些年,是他一生中难得的悠哉自在的时光。仍记得,春光易逝,他偶尔会偷闲爬上一株大树,就着太阳与遍野山花睡上大半日。有时睡得太香,从树上摔下去,惊飞树枝的雀儿。 悬崖高耸,长年云雾缭绕不散,崖壁上悬挂无数细长瀑布,山林葱葱,山鹰的巢穴筑在悬崖边上,幼雏破开蛋壳叫唤。山洞宽敞荫凉,角落放置一张木床,桌椅积了厚厚一层灰。一处小洞口钉上一块灰蓝破布,隐隐透进外面炽烈的阳光。 邬格躺在床上剧烈咳嗽,一只手捂在胸口上,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眼睛凹陷,不过几天时间,他就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亲信守在一旁,不敢言语。 “来了吗?”邬格虚弱地问。 “谭先生在外面等着了。” “叫他进来。” “是。” 谭舟走进来,逆光的身形在洞门口显得格外高大壮硕,邬格盯着那身躯,心头惊了一下。 “父亲。”谭舟半跪在床边,握住邬格的手腕为他传送灵气。 “舟儿,那边怎么样……咳咳……”邬格语气断续,有气无力,得到一些灵气后脸上有了丝血色。 “一切都在照常进行,父亲务要牵挂,应该安心养伤才是。”谭舟知道真相后当面见到邬格,恨意不自觉地泄露出来。 “这些年……你为了魔族劳累了。”邬格眼含慈爱,抬手拍了拍谭舟的手臂。 谭舟拿出那块黑色石头,放到邬格的手心里。 邬格眼神示意亲信退出去。木门关上,石室里仅剩窗口照射进来的微光,空气中气氛瞬间冷了许多。 “这是什么?”邬格不解的问。 “父亲看看就知道了。”谭舟施法将里面的影像放了出来。 邬格变了脸色,心头大骇,后背伤处有冷汗沁出。 “这是谁给你的!”邬格将石头扔出去,木门被砸破一个洞。亲信听见动静连忙过来询问。谭舟应了一声,亲信再次退开。 “父亲,您瞒得我好苦啊。”谭舟起身,拉过来一张竹椅,挥手清理干净上面的灰尘,双腿交叠背靠在椅背上,脚尖轻轻点着地面。 “这不是真的……舟儿,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应当心里有数,这些影像一定是有心之人伪造的。”邬格撑起上半身,一边咳嗽一边辩解。 “您待我如何?您才是心里有数的那个。”谭舟见邬格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依然安坐着,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谭舟不再掩饰积压多年的怨愤,脸上露出令人胆寒的杀意,俯身上前与邬格对视,冷笑道:“父亲?您配做我父亲吗?”邬格放任自己的三个孩子对自己百般折辱,“‘野种’,您的好孩子是这样称呼我的。您却从未护着我,任由他们羞辱我,那时才几岁?” 邬格颤抖的手捏住他的胳膊,却被甩开。 “舟儿,是父亲做的不对……”邬格尝试用多年恩情在道德上捆绑谭舟,若是在以前,这一招还会有作用。 “父亲,您既然知道愧对于我,那就安心上路吧,您的几个孩子很快会来与您团聚。”谭舟阴恻地笑,那股子邪气像极了邬格年轻时模样。 “你!你要做什么!”邬格却无法凝聚任何法力,瘫倒在床上像砧板上的鱼,只能任由宰割。 谭舟不再开口,手中凝聚法力,黑雾围绕邬格的身体,随着邬格凄厉惨叫,变成一堆粉尘。谭舟笑着拍了拍手,木门被踢烂,木屑四处飞溅。还未等对方出手便彻底消失。现在最大的障碍已经解决,魔族已经完全落入谭舟的掌控之中。 “传我命令,魔军即刻攻打妖族。”谭舟下令,重头戏终于登场。底下的魔族长老们却不敢吭声,因为反对他的人早已经被剪除,连同邬格那几个儿子,也在残忍折磨中丧了命,自此,邬格的家族销声匿迹。 这个城市的灾难终于在夜幕中降临。醉生梦死的人还未察觉到危险已经将这个城市团团包裹。拥挤的主道路上,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令人心生暴躁,破口怒骂。 第41章 从天而降的生物落到车顶上,车顶铁皮被砸得凹陷,有人开始尖叫,慌忙逃离,不过几分钟的时间,现场一片混乱惨叫,撕碎的肢体到处散落。有人躲在后背箱里,捂住口鼻,浑身颤抖泪流不止。 黏稠的血腥气味充斥着这个空间,在城市里蔓延。武警赶到,子弹不起任何作用。怪物们兴奋地嘶吼,腥臭的大嘴残留血液。在它们眼里,这是一场盛宴。 军队出动,有序撤离城市里的民众。天空上全是直升机,开始扫射地面的怪物,这些怪物明显是有些智商的,知道进入大楼躲避攻击。 暴风开始肆虐,巨浪卷走港口的货船,摧毁了码头。海水倒灌淹没房屋,冲走车辆。有人呼救被卷进海水里瞬间消失。动物们四处窜逃。 曾经引以为傲的高楼轰然倒塌,城市成为末日的废墟。 李之鸢与李之宪一边击杀怪物,一边搜寻幸存者。 黑暗中有一群身份不明,全副武装的人马潜入了城市,很快擦枪走火,双方打了起来。炮弹雨点般落到城市里,炸毁了重要的设施。魔族军队占领了各处,与军队激战。 之鸢几人杀的眼睛发红,身上几处重创。 谭舟站在高楼上,悠闲地倒了杯烈酒,打开唱片机,壮阔的交响曲映衬着外面的火光冲天,嘶吼与哀嚎响彻黑夜。 *** 茫茫雪山,她艰难地跟在仁光身后,手中拄着他的竹杖。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行动艰难,她摔倒在雪地里,又被人拽起来,呼吸困难,胸腔全是刺骨的疼痛,仿佛随时会窒息。 连续翻越几座雪山终于抵达一处山口,她看见对方掏出钥匙施法,天空中呈现一张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网,她感觉到那张巨网的威压,忍不住后退一步。 那把钥匙感应到天空那股力量,与巨网遥相呼应,慢慢地浮在空中开始上升。一只朱雀神兽图腾化作活物,盘旋在封印周边,美丽的长尾羽光照雪山之巅,映在在场的每个人脸上,伴随着声声超脱世间的鸣叫,春浮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滞,完全丧失了反应。 大鸟从空中俯冲下来,宽大翅膀金光凛冽仿若火焰,其他人急忙后退,只剩下春浮被大鸟包围。她不敢动,被大鸟身上强烈的力量冲击着五脏六腑。她终于抵挡不住着能量,跪在雪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呼吸。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颤抖, 随着大鸟飞离她的身边,一股浮力将她的身体托起缓慢远离地面,春浮内心惊惧,无法活动身体。失了重力的身体像一片树叶轻盈,心脏砰砰跳动。 身体越来越轻盈,意识涣散,她此刻被固定在高空中,随着钥匙散发着金光,她感到密密麻麻的疼痛覆盖全身,忍不住尖叫起来却动弹不得。她的身体出现无数条白光组成的线条,属于她血液里力量正在被抽离。那痛楚快要将她的肉身撕裂,连灵魂都在被玻璃。 余光瞥到底下绵延无尽的山脉,壮阔绮丽,如同幻梦。底下不知何时黑压压的覆盖了一片。 风雪肃杀,像极了古时战场兵临城下,只等待最好的时机一击毙命。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春浮能清楚的感受到血液里的力量在被抽离完尽,巨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一个入口被打开。像镜面一样的圆形缺口打开,里面是白茫茫的虚无。 虚无消失,那华美的光彩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奇幻,她的眼泪沁出,越来越虚弱,心脏因为失重剧烈跳动,她清晰听见那振动。 身体急速下坠,意识陷入黑暗。仁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接下来是生是死,全看你的运气了。” 当她再睁开眼睛时,无数黑色的点从高空掉落,一颗黑点重重地砸落到她身旁,碎裂的响声惊动了她。艰难地转过脸,看见一具完全烧焦的尸体,四分五裂,面目狰狞,焦臭难闻。 尸体还在不断掉落,乌黑的云层遮蔽太阳,如同永夜般没有终止。 春浮被丢弃在茫茫雪山之中,目光所及只有一片刺眼的白与烧焦的尸块。好不容易活着,现在又把一条命葬送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脉里了。春浮不禁露出绝望的苦笑。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她下意识地警觉,山顶在崩塌,是雪崩。 春浮艰难地移动身体,拖着骨折的右腿爬行在雪地上,疼的呲牙倒吸一口气,望着茫茫雪山与满地的尸体,她找不到路。 声音伴随着巨石滚落,拼尽全力她爬着躲到一处岩石旁,她被压在积雪中,身上的衣物抵挡不了零下几十度的寒冷。 她爬出积雪,天空雷声滚滚,紫色闪电在天空上闪烁,像一道突兀的伤口撕裂。浑身冻的失去知觉,她倒在雪地,大口呼吸,喉咙一股腥甜,一口血吐在雪地上。血液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有异香,她终于成为了一个正常人。 她已经不关心那些令人迷惑的困局了,在这片无人踏足的雪山中,与一堆尸体躺在一起,她脑海中往事如同电影回放,一帧一帧闪过,清楚分明。 一具尸体落在她身旁,头颅滚落,撑起身体捡回那只脑袋重新给他安上。就这样看着漫天飞雪与电闪雷鸣,闪电时不时击打在地面,一片兵荒马乱中她反而没有了最初的恐惧,神色如常。 “你怎么会在这里?”春浮对着身旁的尸体自言自语,脸上有微笑,接着说道,“我好想回家。可是我根本没有家。”她想念那些夜以继日写作的日子,偶尔看场无聊透顶的电影,去冰冷拥挤的商场与大街上游荡。 第42章 她想起曾经在海边,与一个陌生男子并肩喝酒看月亮。喝的是最廉价的红星二锅头,辛辣酒精进入胃部引起呕吐感。她分给对方一根薄荷香烟,断续说话。听着对方诉说着自己的经历。她忽然觉得厌烦,起身离开了他。独自一人走很长的路回到住处,月光照亮水泥路,大风吹起长发与外套,她戴着耳机隔绝外界。 春浮感到浑身发烫,知道是发烧了,口袋里还有几片止痛药,抓起一把雪和着药片嚼碎,艰难地吞咽。 意识模糊不清,耳边仍有震动,她倚靠在尸体旁,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第十七章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坍塌的废墟里,一声声痛苦喊叫撕心裂肺,李之宪与李之鸢循着声音找过去,找到被压在水泥碎石里的小女孩。一张肮脏惊恐的小脸,挂满眼泪。 李之鸢移开障碍,李之宪将小女孩抱出来,拍打着后背轻声安抚。 “叔叔,我妈妈还在里面……”小女孩已经哭得声音嘶哑抽泣不止。 李之宪将小女孩塞到之鸢怀里,捏决将眼前这片废墟全部移开,果然看见一个女人趴在地上,李之宪将女人抱出来,探了鼻息,一只腿严重受伤,已经陷入昏迷。 他为女人输送了一些灵气,在空中打开一个空间门。 “叔叔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闭上眼睛别害怕。”之鸢把女孩放到地上,捧着女孩的脸为她擦掉脸上的灰尘,又替她整理了头发。 女孩点点头,走进了那道门,李之宪将昏迷的女人送了进去。 空间门瞬间消失。之鸢抬头,一颗炮弹落到身旁的废墟,爆炸将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屋直接摧毁,她及时闪身才堪堪躲过。两人看着一地的火光,跳跃的光影在身上摇曳。死亡的阴影对这个城市无孔不入。 “谭舟一定还在这里。这一次他跑不掉。”李之宪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继续向城市最耀眼的那栋摩天高楼行进。 之鸢握紧了手中的枪,紧跟其后。 酒店早已人去镂空,没来得及逃命的人被环狗与魔军虐杀,尸体被撕成碎片,一只眼球滚落到之鸢的脚边,空旷大厅里还回荡着环狗进食的啃咬声。她小心翼翼踩在空地上,避开尸体。 一声清脆的响声,整栋大楼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人背对背,全身的毛孔都警觉起来。黑暗中无数双发亮的眼睛慢慢移动,将他们包围。 之鸢将几个火球抛到空中固定,蓝色光亮照亮空间。 “之鸢,隐身,这些交给我。”李之宪扭过脑袋轻声道。 “好。”之鸢动动手指,身形消失。 李之宪祭出长剑,口中默念着咒语,长剑放出强烈的光,照亮整栋楼。环狗前仆后继扑上来,被长剑一剑削掉脑袋。 此起彼伏的嚎叫连空气都在微微振动。 他不再与这些碍事的家伙浪费时间,杀意蔓延进冰冷的眼睛,随着越来越强烈的光,大楼里的环狗覆灭成灰烬。李之宪收起长剑。 恶臭弥漫在空气里,之鸢现身,捂着口鼻。 大楼设施破坏严重,电梯无法使用。 谭舟一直坐在落地窗前,严步进来报告战况。 “先生,妖族那边已经被击退,军队目前完全占领了全境。” “继续进攻,将妖族灭掉。” “是。” 谭舟取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这一夜似乎过于漫长了,心头隐隐有不详之感。喝尽杯中剩余的酒,掌中微微使力,玻璃杯被捏成碎片。扔掉手中的残片,眼底映着火光中的城市。 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昆仑虚的禁制已被破解。 房间里的东西浮在半空,门被破开,谭舟偏过脑袋,一把锋利杀意凛冽的短剑直直嵌入落地窗玻璃中,剑身震动有鸣声。 “你来了。”谭舟起身,面上露出笑意,眼睛却寒冷。 “是我来取你的狗命了。”之鸢一只手收紧,短剑回到手中。 “凭你们两个,还没那个能耐。”谭舟笑道,手指轻轻叩击桌面。 李之宪画出符印,向谭舟扔掷过去,紧接着是之鸢的紫色闪电甩过去, 谭舟仅侧身一挥手化掉了对面的攻击,随着落地窗碎裂,大风灌进来,空气里有浓烈的焦臭。 李之宪与谭舟近身打斗,之鸢则从另一侧攻击,三人火花四溅,噼里啪啦地火星子点燃了窗帘与床单。 谭舟灭了火,欲从窗户离开。两人把他从房间里逼到了天台上。 狂风大作,吹着衣裳猎猎作响。之鸢手中握着紫色光鞭,凝神调动力量,为了杀掉这个作恶的男人,付出自己这条生命也在所不惜。 李之宪借着天空异象,招来数十条闪电向谭舟劈下来,整个城市如同一个闪亮的超大电灯泡,地面裂开。 谭舟却单手挡住了闪电的力量。之鸢寻着时机,一手挥出鞭子,却不料被他一只手攥住,用力一扯之鸢整个身体飞了过去。 之鸢被掐住脖子,脸上通红,眼睛里的恨意如同淬了毒的箭矢落到那张日思夜想恨极的脸上。就连靠近这个人都令她恶心。 谭舟逼退了闪电,一只手掌将之鸢拎在半空,长剑在黑暗中寒光一现,谭舟后退两步。 之鸢趁机反手用短剑狠狠刺进谭舟的心脏,却被他躲过,一剑刺进了肋间。谭舟松开了钳制之鸢的手,拔出短剑,脸上终于没有了方才的笑意。 第43章 “这点程度的伤可杀不了我。”之鸢依旧还是当年那只野猫,看似不自量力,却总能伤他三分。但现在他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李之宪从背后攻来,分散了谭舟的注意力,将之鸢带到身后。 “大局已定。”李之宪挥手,空中出现一片投影,是魔族在妖族的精心诱敌之计中,全军覆没,如今魔族已被妖族彻底掌控。 “不可能!”谭舟浑身血液倒流,眼底越来越暗。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史密斯的军队已经被军方控制了,剩下的,不过是清扫垃圾。”之鸢上前一步,手中握着短剑,指尖揩去剑刃上的血迹。 他们不再给谭舟喘息的空隙,一齐猛烈攻过去。谭舟迎上去,掌中蓄力,双方各自后退几步。 谭舟发了狠,狠戾击向两人,将他们逼退到高楼边缘。 之鸢催动灭魂引,指尖泛起妖冶红光,眉心显现一粒胭脂痣,衬得她的容颜更加鲜姸美丽,睁开眼睛,眼眸依旧黑白分明,红唇露出一抹微笑。 谭舟捂住胸口,大口喘气,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脑中闪过一些细节,是那块黑色石头!他居然中了计! “好啊……没想到你竟然也学会了这些伎俩。哈哈……”他吐出一口鲜血,一只手撑在地面,眼睛直直地望着容颜如花的女子。 “对付你,用点小把戏也没关系。”她笑,继续催动。 谭舟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咬牙挥出一掌,用尽了全力。趁他们不备,打开空间门逃遁。 看着谭舟逃走,之鸢并不着急去寻,只要灭魂引存在一日,无论天涯海角,只要她催动,立刻便能杀掉他。他逃掉的方向,是昆仑虚。想投靠那位,只怕会死的更快。 李之宪与之鸢坐在天台上,静静等待黎明到来。 天空逐渐呈现出深紫与灰蓝,蒙蒙细雨飘落下来,冰凉雨丝打在他们的身上,海水退去,露出残破损坏严重的城市。曾经的辉煌与荣华不复存在 。之鸢仰起头,雨丝打在额头与眼皮上,嘴唇露出一抹微笑。 灭魂引的消失,证明那个人已经彻底死去。她眼含泪水,望着死寂的城市,颤巍巍地点起一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她实现了曾经立下的誓言。 一束光柱洒下来,仙音悲戚,地面剧烈震动,残存的怪物与魔军灰飞烟灭,尸身完好的人重新醒来。 所有人的记忆仿佛被统一更改过,只记得海啸、地震、高楼坍塌、财产损失。其余一概不知。忘记了不明生物与炮火攻击时的绝望与血腥场面。 落马的官员贪污几十亿被判处死刑。国防部部长谭某勾结境外势力,倒卖国家机密,畏罪自杀。 人人拍手叫好,大快人心。 市民自发聚集在一片废墟里,废墟周边摆满白色黄色的菊花,他们在哀悼灾难中不幸丧命的人以及牺牲的军人。城市经历一场变故后,人们变得空前的团结,悲伤的脸上有坚韧的隐忍。 灾难过后,他们不再攀比身份、财富、社会地位,一起齐心协力重建城市。富人难得的谦虚,并不会维持太久。所有人心知肚明。 故事在攀过一个高峰之后,嘎然而止。 ***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万事令人厌烦。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昆仑山脉。 春浮警醒睁开眼睛,谭舟的身影笼罩住她的视线。借着天空闪电的光线,看清眼前的人,他看起来狼狈至极,原本体面的衣裳有几处破损,肩膀残留着凝固的黑色血渍。 “林小姐,别来无恙啊。”谭舟盘腿坐在她面前,一只手支在下巴底下。他没有料到这个女人竟然还活着,不过现在的处境,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他轻哼冷笑,手里把玩着焦黑的头颅。 “托先生的福,暂时活着。”哪怕是在无路可逃的绝境之中,她也不甘示弱,定要在言语上压住对方的幸灾乐祸。他现在看起来也很狼狈。 一时间,气氛凝滞,暗流涌动。 春浮反应过来,迅速往旁边闪躲,无奈身体受伤加上被冻得僵硬,身体远远不及头脑灵活。 谭舟抓住她的脖子按在雪地里,俯身贴耳,热气喷在脸上,她下意识地挣扎。 “云箴豁出性命也要救你,说明你对他很重要。现在,你就是我的筹码。” “呵。”春浮冷笑,嘴唇沾满雪花,“你的算盘打错了,看看我现在的处境,不过是在这里等死而已。” 对方不卸力,仍旧把她脑袋按着,春浮摸索到一根腿骨,咬牙痛向对方肩膀上的伤口处,谭舟没料到她还有力气反抗,当下疼得收回了手。 春浮翻身滚了几圈,拖着受伤的腿爬了一段距离。谭舟起身,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沉重的步伐踩着积雪咔嚓作响。他踩住她受伤的右腿,脚下碾压. 她咬住嘴唇,极力忍耐锥心的痛楚,浑身发抖。只听见一声脆响,骨头彻底断掉。春浮握紧拳头,塞进嘴里死死咬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极致的痛感让她眼泪直流,额角手臂青筋暴起。 “没想到林小姐这么能忍。”谭舟又加重了脚下的力道,许久他见春浮不动弹了,便拿开脚,蹲下来将她反过来,看见她的手握拳塞进嘴里,满嘴都是血,星星点点的血液滴落在雪地上很快结冰。 第44章 春浮抬起眼皮冷眼看着居高临下的谭舟,始终不发一语。 谭舟被她冷静的神色惹恼,忽然失了耐心,掐着她的脖子令她坐起来。手指慢慢收拢,戏谑地看她在窒息中青紫的脸色。 春浮控制着本能的反抗挣扎,在他以为自己已被制服放下警惕的时刻,手里抓起一把雪迅速糊在对方眼睛里,拔下发簪刺进他的脖子里。 “啊!该死的!”谭舟吃痛,一把甩开她,拔出发簪,鲜血直流。他愤怒,一个渺小如蝼蚁的人类竟然两次伤了他。 谭舟暴起,一脚踢在春浮的腹部,她来不及躲开,被一脚踢中。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 她被踢飞滚落到悬崖边上,身体在惯性下直直向下坠落,耳边是刺骨的寒风呼啸。 谭舟站在悬崖边上,盯着黑黢黢的深渊,暗自懊恼,自己竟被那女人拙劣的激将法给惹恼。 砰的一声砸在厚实的积雪上,瞬间感到身体被摔得骨头都要碎掉。口鼻里腥甜的血喷涌,呛得她忍痛翻过身,抓起一把雪擦掉脸上的血渍,忍不住干呕。而出黑暗中的冰天雪地,她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呼吸微弱,伸出一只手在空气里想抓住什么。 春浮动了动红肿僵硬的手指,试图找到触觉,能感受到的,只有寒冷,无尽的冷。 她想,自己已经尽力活着了。没有落到那人手里被当作筹码。 这时地面再次震动摇晃,电闪雷鸣聚集在上方摔下来的地方,春浮仰躺,眼睛里映出那壮丽的异象,身体生机黯淡,她觉得好冷,再没有力气抱住自己。 手臂缓缓垂落,被一只灼热大掌接住。温暖的光亮包围了她,春浮费力睁开眼睛,男子出尘脱俗的容颜依旧。这一次,他踏雪来到她身边。 “这是终点吗?”天空上电闪雷鸣还未停歇,她抓了一把雪紧紧捏成团,眉毛与头发已经结冰,身体知觉消失。 “不。这不是我们的终点。”男子抱起了她,暖流流转在身体里,一只温暖的手掌放在她脸上。金色气息在她周身流转,断裂的骨头在愈合,脸色恢复红润。 他们没有只字片语,男子手掌摩挲着她的脸颊,为她整理缭乱的长发。低头亲吻她微冷的唇,气息交融,她闻到属于他的味道,幽远清冽,如同这满天飞雪。她闭上眼睛仰头承受,喉咙哽咽发酸。 柔软的唇从原地离开,落到脸颊、鼻尖,然后是眼皮,再到额头。 她看到他眼角有银色的光,指尖在他眼角摩挲,看着指尖沾染着发亮的水渍,他哭了。 “春浮,一切已经结束。从此,你想要的丰盛生活,都会实现。”云箴脸颊贴着她的耳朵,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她说不出一个字,搂着他的脖子,贴紧他脖子那块温暖的皮肤,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呼吸。 当她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刻。 还是那间屋子,晚霞照亮了房间。她起身,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身体。书桌上放着她的香烟和手机,她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后满屏的新闻占据。 点开一个页面,是锡源以及其他几个沿海城市因突发海啸引起地震,好在疏散及时才没有造成严重伤亡。 秦淼来看她,给她带来了美味的松子。 “住在山里的时候,常有一种长尾雉跑到院子里,它的主食是松子。”秦淼声音轻快,眉毛飞舞,“它们的羽毛很漂亮。小时候不懂事,追着它们跑,就想拔那些漂亮的羽毛。被大人教训了好一顿。” 她听得咯咯发笑。经历一场奇幻之旅,她原本封闭麻木的心,却再次柔软敞开。 “你真好玩。”春浮微笑,眼角有笑出来的湿润。 “春浮,人生不过百,你要微笑,要让自己快乐。”秦淼又给她倒了一杯白酒。 “不醉不归。”她举起酒杯与秦淼碰杯,仰头一口饮尽。 秦淼红着一张脸,潋滟发光,眼睛亮晶晶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春浮摇摇头,有些迷茫。 秦淼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本红色存折递给她,“这是云叔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补偿。”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她打开存折,里面掉落一张纸片,是黑白相片。相片里是一对年轻男女。场景应该是在海边或湖边,两人坐在一艘小船上,女子穿时髦的吊带碎花长裙,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手中捧着一束雏菊,明眸皓齿,眼角可见一颗泪痣。男子穿休闲短袖短裤,相貌清晰可辨俊美儒雅,时髦的发型。两人亲密的并肩而坐,男子一只手搂着她的腰。 她拿着这张相片沉默许久。 老旧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温柔的情歌,她们趴在桌上静静地听。 “春浮,你有喜欢一个人吗?”秦淼语气里有些恹恹的。 “应该有。”她没有丝毫犹豫。 “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在黄昏时刻邂逅一片晚霞的宁静与喜悦。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了。” “真抽象。”秦淼似懂非懂。 “人对事物的喜爱,很像爱的感觉。但那不是爱,只是一种感受。”她内心此刻分明而清醒,不再纠结于最后两个人的道路走向。 她想念他,却只能保持静默。 第十八章 我顺利考上大学,带着母亲远走高飞。在陌生城市,我们相依为命。母亲经历长达几年的疯癫,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使她发胖。 第45章 以前她爱穿漂亮的长裙,现在已经无法再穿上。来到另一个城市后,母亲的状况反而越来越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母亲对我说,自己已经治愈。 父亲再没有联系我们。不关心我们的生活状况。为了生活,我在食堂里兼职,周末做家教。生活虽然拮据,但我很满足。 租住的简陋房间里,重新有了鲜花点缀,阳光照亮狭窄的客厅,小满慵懒地睡在沙发的角落。母亲说,小满老了,也许很快离开我们。 我靠在母亲的怀里,知道总有一日,母亲也会离我而去。 母亲那年被查出患癌,需要大笔治疗费用。我放弃了学业。 有一天,有个人找到我,把我带进了一家秘密实验机构,对方给出的薪水太高,我无法拒绝。工作内容是参与人体试验,被注射各种各样的针剂。有时疼得无法忍受,在密闭的空间里放声大叫。 我去看望母亲,她越来越消瘦,头发几乎掉光。母亲始终表现得很平和,一点也没有临近死亡的恐惧悲伤。 早上起床,小满睡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我把它抱起来才发现它已经离开。母亲摸着我的后背,默默无言。死亡是这样直接,撕开隐晦不清的情感。小时候家里老人去世,葬礼热热闹闹,不见一丝悲色。年幼无知的我以为死亡只是一场无关情感的表演。但小满的去世,让我感受到死亡的不可抗拒。 想到母亲也会离我而去,心脏便疼得无法入睡。 母亲预感到自己时日将近,于是放弃治疗回到了出租房里。化疗令她身形彻底枯萎,难忍的疼痛常在深夜折磨她。我感到后悔,不应该让母亲在医院遭受这些罪。那时我常自责懊悔,应该让母亲好好度过生命中最后一段时日。我本可以带着她出门旅行,让母亲好好地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母亲可以穿上她最喜爱的长裙,抹上鲜亮温暖的口红,穿上高跟鞋,涂上指甲油。 但这些,已经无法实现。 母亲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曾经的母亲美丽鲜活,一张脸白净清秀,是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坚韧。幼时看母亲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把木梳梳着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再慢慢编成一根麻花辫。院子里的月季开了,母亲摘下一朵新鲜花朵随手插到发丝里。迎着朝阳,母亲俯身拥抱我。 她是我的母亲,是给予我生命与血肉的人,她也是我最好的玩伴,陪我翻越高山与溪涧、捕捉蝴蝶,教我如何用心感受云朵与果实。 母亲呼唤我,小年。小年。声音百转千回,这是世间最宠溺我的人。 母亲尊重我的天性,从不强制我做不喜欢的事情,若是遇到麻烦,母亲展现出惊人的果断,她用言行教导我善良、宽容并接纳这世间的复杂与不公正。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用生命教会我接受死亡的残酷与真相。 母亲临走的那个晚上,外面下起了大雪。母亲说想再看看雪,我给母亲穿上她喜爱的裙子,笨拙地给她涂抹上口红,穿上棉靴裹上厚厚的外套,抱着母亲下楼。我们坐在长椅上,母亲靠在我的怀里,伸出颤抖干瘦的手掌接住飘落的雪花。 我问母亲是否想念父亲。母亲只是虚弱的微笑,说父亲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只是人的情感变幻无常,不能强留住一个人的心。在生死面前,这些微不足道。 母亲希望我能尝试与人相爱,体验世间最真实的幻觉。 那一夜,母亲在我怀里死去,抱着她还温热的身体,我又重新变成那个无助的孩童。再不会有人温柔抚摸我的身体,不吝啬对我的拥抱与慈悲,包容我的一切。我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结就此断裂。 处理好母亲的后事,我给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母亲已去世,再不会发疯妨碍他的新家庭。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然后挂断电话。 临近新年,我正与来自不同地区的藏民结伴前往冈仁波齐。冈仁波齐,意为‘雪山宝贝’,位于阿里地区,平均海拔超过六千五百米。它的形状似金字塔,雪峰四面石壁对称,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见云雾缭绕背后的真正面目。 即便我在高原地区待了许多年,长途跋涉后依然体力不支,并伴随着轻微的高原反应。晚上搭起帐篷,他们分给我糌粑与酥油茶,围着锅炉烤火。听他们用藏语交谈,时不时会发出笑声,他们对待生活与事物的态度随和、乐观,一张张黝黑沧桑的面容,眼睛却明亮有力量。即使我们语言不通,他们仍会时时关注到陌生人的需求。我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有时在他们面前,也能放声大笑。 藏族老妇握着我的手,用藏语说着什么,我听不懂,但她温柔怜悯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母亲,我把脸埋在她的手心哭了。 我的故事很简单微小,只是这世间微不足道的瞬间光阴。母亲是光,照亮了我的一生。在心灰意冷的时刻,令我不敢轻易自伤。 我叫赵小年,我已经说完我的故事。 *** 深夜,她读完这个陌生人最后一封邮件,眼睛微微发红。生活恢复平静后,她开始处理大量来信,并挑出一些回复。许久没有打字,手指都有些僵硬,高度集中精神没有维持太久,很快感到疲倦。 窗外响起烟花爆炸的声音,绚烂巨大的烟花像花朵般接连绽放,她关掉了灯,点了一根烟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满目热闹美好。璀璨短暂,转眼即逝。一架客机穿过城市上空,如同深夜一艘离港的大船,驶向既定的终点,穿越茫茫云雾。 第46章 打开浴室淋浴喷头,春浮光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长发黏在后背,身形曲线美好,狰狞的伤疤撕裂腹部与后背。伤口一直在发痒,止痛药也不再起作用,抚摸腹部粗糙的那块皮肤,隐隐作痛忍不住颤抖。 手掌贴在墙壁上,水流顺着手臂滑落,右手虎口有一道伤疤。她仍然记得十八岁那年,那时她在餐厅里工作,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趁她上菜时一只手摸了她的臀部,她当即反应迅速,反手一巴掌扇在男人脸上。男人恼怒,砸碎了碗盘。有人挡在她面前,极力控制事态发展。 深夜下班回去宿舍,她在巷子里被几个男人堵住,或许是见她貌美,当即起了心思,面对几个体型力量远超于自己男人,内心虽惧怕,面上却保持着镇定。男人的手摸上她的脸,趁其不备,掏出藏在包里的匕首,划伤了男人的手,撞开他们拼命逃跑。很快被他们逮住,纠缠中匕首被夺,虎口被划伤,鲜血直流。强烈异香充满街道,那几人似乎被这香味迷住,站在原地不动弹。她一路跑回宿舍,浑身颤抖不止。 同事看见她满手是血,被这场面吓住,不敢多问。她请假半个月,住在了廉价旅馆里。 浴室门打开,她转过脸,看见男子眉毛上沾着细小雪花,身上只穿单薄的毛衣与长裤,隔着缭绕的水汽,那张脸缥缈如幻。 他靠近关掉了花洒,将她逼到角落。用浴巾裹住她的身体,灼热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伤疤,她的身体在颤抖。 “还痛?”一只手伸进浴巾游走在后背伤疤处。 她不说话,抬头望着他,清亮眼眸里氤氲着薄雾,这双眼睛此刻只有他的存在。 他无法抵御来自她的诱惑,一手捧起她的脸俯身下来,灼热气息在潮湿封闭的空间里发酵。 她找到了他们之间的节奏,逐渐适应他的强势,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被他抱起来。白皙无暇的皮肤透出粉色,脸庞艳若桃李,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一个绵长的吻终于结束,他抵着她的额。 她喘气,嘶哑开口道:“你这人……真是可恶……”她习惯了他的来去自由随意,却无法抵挡他像火焰将她包裹,步步将她点燃,不是熊熊烈火却时刻令她温暖,距离与把握刚刚好。 “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云箴并不觉得自己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妥,他只想见到这个女子。 云箴抱起她走出浴室走到另一间卧室,随手拿起吹风机。她不着寸缕跨坐在他身上,这姿势太过亲密,春浮红着脸埋进他脖子里。耳边有热风,房间里安静,脑袋穿梭他温柔的手指。 外面的烟火还在绽放,明明暗暗的光落在两个人身上。他亲吻她的肩膀,呼吸灼热,身体的温度在攀升,她不需要犹豫,接受这发生。 她颤抖着打开自己的身体,让它像花朵般盛开。他进入她的身体,吮吸掉她眼角的眼泪,轻声呢喃如同跳动的音节。春浮感觉自己仿佛在一只小船里飘荡,他们手中各自握着一只木浆,在极致的融合与欢愉之中,这只木浆是给彼此的自由和宁静。 他说,你想渡河,我便借你船。 他深知她的内心所需,愿意力所能及为她提供一块踏脚石。 “云箴。” “我在。”他抱紧她纤细的腰肢,竭力用行动表达他的情感与欲望。 她在这场近乎失去理性的情事里,第一次体验到来自一个男子的无言的爱意,也许他可以表达得更强势,但他在乎她的感受,每一步都在克制,他知晓她的底线在哪里。 云箴注意到她睡着时,习惯性地翻过身,手脚蜷缩成婴儿在子宫里的状态。他将她圈进怀里,长腿压着她的。她皱着眉顺从一会儿便推开他恢复原样,他一次次纠正她的,一双大手如影随形,不厌其烦地追随。至少,要让她习惯他的存在。他想。 她终于忍耐着不再抗拒,尝试接受与他共眠。 他深知她的警惕,没有安全感。这是她在漫长曲折的成长中形成的。 春浮醒来时,外面阳光朗照,丝丝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身边的人还在,一只手支着脑袋,手指把玩着她的头发,脸上有淡淡的微笑,那双盛满冰雪的眼睛现在已经融化成一条奔流的溪涧。 她伸出手在光柱里晃动,虎口的陈年伤疤却已经消失,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他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放在手心手指相交,光影里如同翅膀的形状。她疑惑,撑起身体掀开被子,只见原本布满红色伤疤的腹部光洁如初。 “你做了什么?”她问。 “一点小魔法。”云箴捧起她的脸,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个人,怎么也看不够。 春浮垂着眼皮轻轻推开他,套上他的薄衫,拉开窗帘,刺眼光明瞬间失盲。她注意到房间里有许多积木及雕刻刀,还有一些零碎小块的木料。桌面摆放一座木塔。她拿起来仔细观看。是一座佛塔。 云箴见她看的入神,起身光裸着身体靠近,弯腰将她横抱坐在椅子上。 “你还会雕刻与建筑?”她的声音恢复往日的清冷,却又多了一丝好奇心。 “平时打发时间的。”他的下巴枕在她肩膀,语气慵懒。 这座佛塔做的精致巧妙,采用纯木结构搭建,斗拱互相嵌合,一层叠一层如同莲花状,不同种类的斗拱融合完美。塔身呈多边形,共有五层。内外两圈八边形立柱,内圈主柱八根,外圈主柱二十四根。形成内外双层套筒式平面结构。 第47章 第三层有匾额“释迦塔”,第四层“天下奇观”,第五层“峻极神工”。顶部塔尖分别是仰莲、覆钵、相轮、圆光、仰月及宝珠。 她将塔托起观看,里面还有等比例缩小的佛像。第一层是释迦牟尼像,周边布置六佛壁画。第二层也是释迦像,有文殊、普贤菩萨及两尊胁侍菩萨围绕。第三层为四驱佛像,一说释迦四驱像,一说为金刚界四方像。第四层为卢舍那像,其后为二弟子迦叶与阿难,左右为文殊、普贤菩萨以及四童子像。第五层为大日如来像。周边环绕八座菩萨坐像,分别为除盖障、虚空藏、金刚手、观世音、文殊、地藏、普贤及弥勒菩萨。 “每一层代表什么?”春浮侧过来脸问道。 “分别是 过去七佛、华严三圣、金刚界曼荼罗、华严法会群像、八大菩萨曼荼罗 。” 春浮点点头,继续欣赏木塔。 “这座塔据说已经存在一千年,曾因为保护工作失误,导致它每年都在以缓慢都速度倾斜。曾在历史上经历过多次地震与重修。木头里还有炸过的痕迹。”他耐心解释,享受这样的寂静时刻。 “真是个奇迹。”她感叹于它的美与损伤,“这是什么木材?” “红松木。”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想吃什么,我去做。”他问。 “面条。”她放下木塔,从他身上下来打开门出去洗漱。 她出来时,他已经换上一套白色长袖长裤,身形依旧挺拔孤傲,在开放式厨房里烧水,清洗菜叶,煎鸡蛋。动作有条不紊,略有些生疏。 面条盛进白瓷碗里,上面覆盖一枚金黄煎蛋,清淡面汤里点缀几根青菜叶,撒上一小撮葱花。 她拿起筷子搅拌几下,开始进食。 “味道怎么样?”他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她吃饭时的样子,还是觉得好看。 “不难吃。”春浮喝了一口汤,其实面里没有放盐,但她一向不挑剔,这个味道能接受。他这样的人肯为她洗手做羹汤,已是在她意料之外。 “你是妖精吗?”她抬头看他。 “嗯嗯。不过我不吃人。”他俯身去亲吻她的眼睛,与她共处的每一刻,都令他欢喜。 “吸纳日月精华?” “没错。” 春浮吃完最后一口面,用纸巾擦拭干净嘴唇,抬眼微笑,眼里有一丝狡黠:“谢谢先生的款待。” “不客气。”他起身收拾碗筷,再一次亲吻她的脸颊。 午后他们躺在沙发上,云箴手里握着一本书,是一本《古诗源》,繁体竖排影印版本。她裹着薄毯躺在他身上,听他读诗。 读到 “三月昏。参星夕。杏花盛。桑叶白。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没。水生骨。” 这段谚语蕴含季节。时间。生长。劳作。秩序。一切恰逢其实,不偏不倚。万事万物都在有规律的运作,没有多余。 她听着他清朗如风的声音,循循善诱将她带入某种来自古老世代的优雅与孤寂之中。如同在荒野里凭空搭起一架花架,那里不止有荒芜,还有绝美的风景。走到此处,暂可休憩。 春浮想起那封信。心里有了计划。 她决定去拉萨。 第十九章 春浮订了第二天早上的机票。云箴为她准备了旅行需要的日用品及换洗衣物,一只二十四寸黑色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包括她要看的书籍。 那晚他纠缠她许久,她感受到彼此之间深深的联结。高潮时,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他滚烫的汗水落在她皮肤上,身体之间的能量互相交换。他托起她轻盈的身体,在她肩膀、胸部、小腹、腰身上留下痕迹,一双温暖大手变幻成雕刻之刀,将她探索、雕琢。 她感受到他隐忍的情绪,抚摸着他的眉毛与嘴唇,疑惑问道:“你怎么了?”他不说话,继续轻咬或亲吻她的皮肤。她忍不住战栗。 “嗯……舍不得你。恨不得把你捆住。”他太清楚她的独立,需要足够的空间来容纳自我探索。 他无法对她肆意妄为,需要做出极大的让步。她不是那些沉溺于情爱的女子,名贵珠宝、名牌包、美容、吃喝玩乐、社交、金钱、权力无法令她安于做一个世俗而浅薄的人。她做不到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她孤僻、清醒、独立、思考、与世隔绝。清冷、通透、直白、朴素。这些特质令他倾心并甘愿为她俯身。 她永远不会按照旁人的意志长成别人想要的形状,她只会忠于自我。 “别担心。”她摸着他的头发,眼睛清澈明亮。 正是这双眼睛,才让他如此反复纠葛。他想。 黎明时分,她睁开朦胧的眼睛,神志未清醒,看他坐在旋转椅子上,身上松松垮垮套着衣服。像是回到第一次他在黑暗中注视她的场景,一模一样的身形轮廓与神情,丝毫不差。她反应迟钝,掀开被子起身,光脚踩在柔软厚实的毛毯上,靠近他。他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脸埋在她的颈边。 “你没睡?” “嗯。睡不着。”云箴想起很久以前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在黑暗里沉寂了一整夜,终于接受。 爱是给予对方自由、尊重、理解并容纳对方的所有。他无法占有她,却被她应允与她联结。生命短暂,如同朝露。他珍惜与她在一起时的当下。 “再睡一会儿,我送你去机场。嗯?” 第48章 “云箴,为我雕刻一座塔吧。带着我的塔来见我。” “好。” 她连情话都说得这般理性却又令他心尖颤动,他的身体起了反应,无法抗拒她带给自己的超越时空的体验。在她的身体里起伏动荡,意乱情迷时仿佛听见水波、种子、花朵、金属的振颤与微弱声响。 早上八点,吃过早餐后,云箴开车送她去机场,等待红绿灯时,他时不时握着她的手,拇指摩挲着手背与指尖。春浮默默回应,侧脸转过窗外,日色澄丽,车流如水喧嚣不止,她确认自己已经回到闹市。与他与世隔绝般相处的这几日,令她沉溺于幽暗晃动的深海,发光的幻觉与水草般的情欲将她缠裹,情愿死里面,但她很快心生警觉,一双眼睛清明恢复如初。 这个男子已为她做到足够。 在机场,她背着装有电脑与相机的背包,与他道别。她转身走了几步,被他一只手拉住,力量之大令她疼痛,他再次拥抱她,不顾及在大庭广众之下,热烈而强势地亲吻她,直到彼此呼吸紊乱。 “去吧,保护好自己。”他对她并没有过多的担忧,但仍不舍。在这个节点,他无法丢脱手中的责任。还有许多事物等待他处理,与她这几日,不想世俗,只争朝夕。 “再见,云箴。”她微笑。 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早上九点五十分,飞机起飞。接下来是两个小时的旅程。 她的位置靠窗,飞机平稳地飞行,几乎感觉不到移动的速度。飞机上大多数去拉萨旅行的年轻男女。她在阅读灯下阅读《大智度论》,读到偈语“凡人见不空,亦复见于空”,内心澄明却无解。 复杂的经论无法直接理解,她读得吃力。渐渐趴在台面睡着。短暂的睡眠里,她梦见一株花树,花朵艳丽硕大,绿叶层层堆叠。停顿数秒,不忍离去。脑海里闪现许多人的面目,她感到一股深切的悲伤。 当她醒来时,飞机正穿越一片山脉,云海涌动,白雪覆盖群山。她的脸贴在玻璃窗,望着下面,眼睛成为无底深渊。 邻座的女子为她递来一瓶矿泉水,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轻声说道:“你是佛教徒吗?” 春浮接过瓶子道谢:“不是。只是出于兴趣阅读。” 陌生女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相貌清秀,皮肤黝黑充满活力。 “你是去拉萨旅游?” “不,有个人写信告诉我拉萨天空与烟火气息,所以我决定去看看。” 陌生女子似乎有许多话想聊,但看着春浮沉默寡言,便也止住了。 飞机围绕山体盘旋几圈后降落,看着光秃的山,让她想起榆关。 她拖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凛冽的空气直冲脑门,深深呼吸一口,天空湛蓝高远,耳边充斥着陌生语言与气味。她搭乘机场大巴前往市区。车厢里气味浓重,她分别在鼻子与太阳穴上抹上清凉油,戴上黑色口罩。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车子启动扬起一阵飞尘。 春浮打开手机搜索民宿的位置,距离布达拉宫不过几百米。大巴的终点站正是布达拉宫附近,倒是节省不少时间。 当车子经过布达拉宫,巍峨灰淡的宫殿擦身而过。这一刻她才感觉真正踏上这片土地。 下车时,她嗅到空气中特殊的香料气味混合着体脂,当地老人与年轻人结伴而行,手里捻着佛珠,她听见他们口里低声念诵着真言。各式各样的藏装令人眼花缭乱。 民宿位置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太阳直直地打在砖石墙壁上,一只肥胖的橘猫与她狭路相逢,对视几秒,橘猫琥珀色的眼珠充满高傲,舔舐白色爪子毛发,喵喵叫了两声靠近她,脑袋与身体来回蹭裤子。春浮蹲下身,抚摸它暖热的脑袋,轻声对它说,你好呀。动物能够分辨陌生人身上的气味,知道哪些人可以靠近。她有些想念寂城院子里的野猫了。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好。 民宿面积不大,一栋三层新楼房,普通藏式风格,融合了一些其它的元素。茶室里有书架,摆满花花绿绿的书籍,院子里种着大丽花与粉色蔷薇。她订的房间三楼,站在窗户旁能看见布达拉宫在树丛若隐若现。 午后她醒来,黑暗中摸索到球鞋穿上,拉开厚重窗帘,正好看见一群灰色鸽子掠过屋顶,盘旋在半空,翅膀扑棱发出响声,阳光之下,她看见它们的羽毛在闪闪发亮。感觉到饥饿,她穿上灯芯绒棉服,拿上一些纸币揣在口袋里。附近有许多甜茶馆,她挑了一家客人不多的店。点一碗藏面,一小壶甜茶。 热气腾腾的粗面条撒着葱花与牛肉粒,春浮把甜茶倒进玻璃杯里,香气浓郁有一丝淡淡的腥气。 面条劲道有些黏牙,牦牛肉很香,慢慢地咀嚼。吃着异乡食物,喝一口热汤,听着陌生语言,与那段不着边际的经历比起来,她更喜欢现在这个世界。阳光。微风。气味。陌生人。花朵。声音。一切都是这样的真实。 独自游荡在街上,跟随人群进入公园,白色佛塔高大而刺眼。她在人群中转动转经筒,听见咕噜的声音,有种脱离肉身的错觉。他们的速度太快,她跟不上,于是退了出来。长时间行走感到呼吸不顺,坐在长椅上休息,是高原反应。 有人拖家带口磕长头,幼童衣衫污渍斑斑,眼睛却透露着成年人的世故。路过的游客,都会掏出纸币递给他,她在一旁观察许久。春浮走到一蹲佛像前,石板上摆满艳丽的塑料花朵,缝隙里塞满一块五块的纸币,酥油灯在风中微微晃动。明黄色墙壁在阳光下耀眼。墙壁上凿出一块不大的位置,彩色颜料,也许是油漆,描绘着她不懂的藏语字体,也许是真言之类的。 第49章 她双手合十,默默注视着佛像,站在人群之中如同一棵孤零零的树,突兀而寂静。路人不免对这个女子多看了两眼,猜测她感情不顺。长得美的女子通常在感情上会多吃些苦,这似乎成了某种潜移默化的共识。 春浮并不在乎别人如何想象她,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很少。 她用手机拍了些照片,不打算再去八廓街,她需要休息。慢慢走回民宿,穿过湖边时,被一中年妇女拦住去路,嘴里说着撇脚的普通话,脖子、手臂上挂满各色石头珠串,妇女伸出右手,她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十元纸币放在她手心。对方握着她的手说着“谢谢。谢谢” 春浮抽回手,点头道别,走出一段距离后,手臂被拉住,刚才的妇女把一串深绿色放在她手里。她本想推迟,却听见对方说“你是个好人。”她怔住,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一会儿,她道谢。 *** 黄昏橙色光线洒进房间,高原城市日照比内地时间更长,在晚上七点依然是蓝天白云。她趴在窗户上抽烟,神情淡淡地,记忆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隔绝的日子。生与死的距离从未如此贴近。当她回到城市之中,感官又开始变得迟钝麻木,在无尽的幻觉中撕扯。 春浮开始思考。以及那些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这些人仿佛不曾在这个世间真正留下痕迹。 抽完第三根烟,她打开背包拿出电脑。开始更新随记。写作工作暂时搁置,手里的存款足够让她休息一阵。 新年到来,深夜看到整个城市燃放烟花,绚丽热闹,短暂易逝。每一年都会在异乡看见一模一样的烟花。我并没有感到特别不能忍受的孤独。从幼年时,这种孤独便如影随行。我想不起来母亲的面容,想不起来父亲的声音,但他们刻在我骨头里的憎恶,会伴随着我短暂的一生。 我在繁华城市里再次度过了一个新年,那一夜,我体验到了这个世间最真挚的情感联结。单纯。热烈。深邃。无言。窗外是凛冽寒风与白色雪花,烟火明明灭灭不定,声响安抚内心。 黑暗中听见雪花撞击玻璃碎裂的细微声响,如同树上种子崩裂旧壳。天地寂静。心与万物此刻获得短暂联结。雪花的本质是无常。清清净净。转眼即逝。过往被封闭,未来被搁置,只有当下这一刻真实的发生。万物有序轮回,爱人血肉之躯还鲜活存于世间。这一切并没有被浪费掉。 这样想着,觉得很好,心里安静而暖和。 度过几日清净隔绝的时日,再一次开始旅行。 深夜她头疼难忍,口干舌燥,把枕头垫高依旧没能缓解高反。她摸黑到书桌,拿起一瓶水拧开瓶盖猛灌,冰冷的液体湿润着干燥的口腔与喉咙。辗转反侧直到凌晨两点,她又把那些邮件翻出来仔细看一遍。拉开窗帘,外面漆黑,隐隐飘起雪花。 这情景立即让她想起经论中描述的“空性”。风烟俱净,脱离执迷与妄想。天微亮时,她看见天色转晴,大雪已停,远处隐约有汽车轮胎摩擦水泥地面刺耳声音,她想,她也该睡了。 午后她醒来,道路积雪已融化成水。拉上窗帘脱掉身上的衣物,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激起战栗。走进浴室放热水,身上余留他留下的痕迹,触目的伤痕已消失。洗完澡后吹干长发,清洗衣物,房间里有晾衣架,空气干燥会很快蒸发水分。 收拾妥当后她盘起长发,穿上外套出门,在附近甜茶馆吃一碗热腾的面条。打车去八廓街。街道拥堵,人潮拥挤,藏式房屋遍布道路两边,挤满土特产小店及奶茶店,百货商店。穿藏红花色僧袍的僧人,袒露一侧臂膀,脖子上挂着佛珠。乞讨的小孩,老人,中年妇女,残疾人。各种类型的人都能在这一块拥挤的地方见到。 她挤在人群里走上天桥,两侧全是售卖塑料玩具与袜子的摊贩,使得原本拥挤的通道更加逼仄。陌生人身上散发的浓重气味令她不适,抿着嘴唇面无表情,一路跌跌撞撞。 凭借直觉,她找到入口,进入后,正好是在大昭寺的广场。这是他在信里提到过的寺庙。他曾在这里为母亲超度。藏民在空地上磕长头,整个身体全然匍匐于地,双肘弯曲举在头顶,动作一遍又一遍重复。 一个头发发白的老妇人引起她的注意。她看起来是普通平凡的老人,衣饰干净整洁,发辫垂在腰上,顶礼膜拜时的动作缓慢平静。没有看到她的正面。站在一旁观察了几分钟,然后离开。不知为何,老妇人明明已经衰老变形的身形,却透着某种平静。这种由内而外显的宁静特质,也许与她的修行和信仰相关。 大街小巷到处是拍藏服写真的店铺。装扮美丽精致的女人在摄影师的要求下摆出各种姿势和幸福的表情。群众顺时针绕街道行走。 一个才学会走路的幼童,在大人的陪伴下,迈着蹒跚的步子,模仿信徒身体匍匐在地板上磕头,走一步身体全然贴紧大地。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靠近佛像。大人也并不轻易出手帮助,只让幼童心无旁骛实践感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心念。 春浮走在边缘,无心参与这场寻求信仰与庇护的活动。她相信,那些真正理解信仰真理的人,一定会得到他们所期盼的 。 因为相信,所以会得着。 日光熠熠,倾洒在这座高原城市之上,照耀着万年前的群峰与冰雪。她穿梭于人海里,累了就坐在石头台阶上,背部靠着积满灰尘的雕花木门,眯起眼睛露出整张脸对着太阳,身上一股暖流流转。 第50章 一家文创店售卖羊毛披肩、手绘明信片、各种珠子、发簪以及笔记本。她走进去逛了一会儿。羊毛披肩刺绣花朵,线条类似儿童画,拙朴简单,手感柔软顺滑。她挑了三条。一条是明黄色刺绣红色花朵与叶子,一条米色及一条天蓝色。纯羊毛手工刺绣披肩价格略贵。 戴着蓝色口罩的女店员细心用纸盒包装递给她,她接过道谢。走出店门,她拿出一条明黄色披肩包裹头部与脸,露出一双眼睛。长时间照射太阳令皮肤干燥发红。 春浮站在人群里,忽然心有所感,转身看向前方,一名年轻男子站在太阳底下,身穿黑色与红色交织的藏袍,皮肤黝黑,戴一顶阔边灰色毛呢帽子,左肩挎着一只军绿色帆布包,穿一双棕色皮靴。身形并不高大,有些清瘦。 他走近,脸上有微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声音清凉略沉:“你来拉萨了。” 她沉默几秒说道:“是。我来拉萨了。你好吗?” “我很好。欢迎你来到这座日光之城。” 第二十章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适应高原环境,一张温和清秀的脸庞因为晒得黝黑粗糙而略带了几分粗狂不羁。她未曾想过那个在信件里对事物观察入微的男子是何种样貌,也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在人群中遇见。他认出了她。 春浮再次听见他用标准的普通话介绍自己。 他说:“我叫赵小年。来自西南的一个边陲小山村。” 她说:“我叫林春浮。”春浮只说了自己的名字,有一霎那,她顿住,不知道自己来源于何处。这些从未在她内心被具体确认过。十八岁后她迁出户口,与他们不再有过多的牵连。连她自己也无法认同给自己找寻一个身份归属地。 “你每天都会来这里?” “闲暇时我只在附近走路,逛一逛。现在很少出远门。” 他们并肩走在人群里,逆着方向,时时与人撞到肩膀或踩到斜尖。谁都没有提醒方向。 “你喜欢拉萨吗?”他低头说道。 “我喜欢这里的阳光。”她说。 他接过她手中的纸袋,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许久未见的老友。 赵小年带着她进入一条小巷,路过公用卫生间,浓郁的尿骚味在空气里飘散,一群人在外面排队等候。她跟在他身后进入一道铁门,走上水渍斑驳的楼梯,很快抵达三楼天台。是一家生意火爆的藏式餐馆。 天台上支起塑料遮阳伞,游客、本地居民、僧人同时聚在一个空间。他们说话,大声地笑。对待生活自有一种随和幽默。 他找到一个靠边的位置。点两罐拉萨啤酒、一份牛肉炒饭、一份青椒牛肉炒面。她说话的欲望很低,只抽烟喝酒。炒饭有些干,她吃得慢,不想浪费食物。年少时,在深夜她常常感到饥饿难忍,抹黑爬起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端起剩饭倒入开水搅拌,把剩菜放进去,用勺子大口大口送进嘴里。边吃边掉下眼泪。后来工作,她依然觉得饿,经常打包客人未动过的剩菜。 她的内心与胃常被某种饥饿控制。 “你感觉疲惫吗?”他问。注意到她状态游离不定。 “有点。”她声音沉闷,面色略苍白。 “躺在椅子上睡一会儿吧。我会叫醒你。” 红色长沙发宽敞,足够容纳她的身体。她再次裹上披肩捂住口鼻,午后阳光剧烈令人眩晕,不远处的房屋金顶闪闪发光,她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收回身体靠着沙发扶手,脑袋枕在手臂上闭上眼睛。 赵小年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她。默默跟随在她身后很久,她的独特不在于她的美貌,而是她身上孤独的质地,即便投身于茫茫人海,也依旧散发出强烈的气息,令人无法忽视。 与她面对面的那一刻,他们之间仿佛相识已久。她大部分的生活轨迹他都能在她的随记中了解到。他们之间不需要谈论太多作为铺垫,直接进入核心。她一定经历许多他无法猜测的事情。 在她身上呈现出来的撕裂与宁静同时存在。他感受到她的真实与幻觉,她是个对美极度敏感的女子。 春浮做了一个梦。 一条白晃晃的公路,路旁种植笔直高大的杨树。绿叶苍翠,树干洁白壮实。树上结着青绿的果实,也许是苹果。稍低的一颗果实金黄。觉得格外奇特。白色枝干长满心形的叶片,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她站在树下着迷地看着它们。一个陌生男人,看不清面目。总感觉一定是见过的。她说,我们该出发了。他说,一定会抵达目的地的。 这对话一定在哪里发生过,这样熟悉。 来到一座雪山脚下,看得见山顶积年的冰雪闪烁蓝色的光芒,那蓝色纯净如同古老的冰川。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它。剧烈的阳光让人眼冒金星辨不清方向。山脚下却是四季如春。 他说,现在还没有到开放时间,要再等等。山下逐渐聚集许多旅人游客,喧喧攘攘。拿出相机,拍下一张两三个人在一片茂盛的深绿色爬山虎丛里嬉戏的场景。场景在镜头里缓慢定格,如同某个电影镜头,只留下诗意的秘密。 只要手续检验过关,就能顺利进入通向那座绵延的蓝色雪山的路径。许多人为此在这个地方等待。尽管他们对这趟旅行一无所知,仍被某种力量牵引来到此处。 她醒来,看见他蹲在她身旁,他的身形隐匿在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脸。春浮起身,手臂完全麻木,她揉了揉缓解跳动刺痛的手臂。 第51章 她问:“我睡了多久?”她嗅到空气里他身上散发出淡淡地檀香气息,这香气与周遭的人有所不同。 他回到对面位置,开口道:“一个小时。” 春浮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而梦中场景历历在目如同亲身体验。自幼年起,她就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常常被惊醒,内心压力剧增。自从被云箴带着经历那一切,所见所闻让她对这些奇幻梦境不再稀奇。 黄昏时分别,他们站在拥挤的道路旁,他把手中的纸袋递给她。清凉光线落在两人身上,身边是拥挤的人群,马路上车子拥堵,各种声音沸腾不得安宁,流浪狗、雪白毛发的羊以及强壮的牦牛走在街上,有种回到上世纪的错觉。 “明天我带你去爬山。”他低头,注视她的眼睛。 春浮点头答应,坐上出租车离开。 晚上她坐在台灯下,拿出那张黑白老相片,昏黄灯光里她再次仔细观摩照片上的男女。秦淼把这这张相片给她时,她就知晓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父母。但她不闻不问,不愿往深处一探究竟。关于他们的存在,她宁可自己凭空而生。 云箴没有与她透露只字片语,她知道,他在等自己接受、消化。 春浮曾强烈渴望获得亲情。在一个有爱有拥抱有欢笑的家庭里长大,她也许不会成长为一个敏感、内心极度虚无的女子。她也许会早早结婚生子,走大部分人会走的路。而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边缘,身上被锋利棱角包裹。 她觉得难过,桌上还放着喝剩的三分之一的白酒,拧开瓶盖喝小口。辛辣顺着喉咙进入胃部,腹部有暖热流转。 她想,自己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承认他们的存在。 她听到清晨的雨声,洒落在寂静的大地。淅淅沥沥,落在地面、树叶上发出深浅不一的声音。她起床打开窗户,窗外寒风灌进来,天色阴沉乌云密布,远处山峰云雾缭绕。将晾干的衣物折叠整齐放进行李箱。 走出巷子,她看见赵小年早已等待在那里。这次他换上了户外冲锋衣,洗的发白的牛仔裤,雪地靴,戴一顶灰白的毛线帽子。整个人精气神充满。见到她,脸上露出微笑。 ”你睡得好吗?”他问。 “还可以。”她站在他左侧,抬头望着阴沉的天,冰冻的雨丝落在脸上。 “我们先吃早饭,然后出发。” 随意找了家甜茶馆,他问她是否习惯这里的食物。她表示自己并不挑剔食物,能补充身体能量就行。 他看得出来她因为经常旅行而锻炼出来对环境的强悍的适应力。 *** 早上高峰期车辆拥堵,整条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在半路下车,各自扫了一辆电动车。穿过大桥,细雨蒙蒙,路面结了冰,他们骑的很慢。寒风中,她的脸吹的发疼,眼睛里蓄满雨水,幸好戴了线帽。 抵达登山入口,停好车。山下是一个公园,种满榆树与杨树,一个面积很小的人工湖,沿着泊油路步行。空气寒冷,此时还没有游客,山路寂静。 “小时候我就喜欢在田间山野游荡,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他转过脸继续说,“几年前那里被开发成景区,每年夏天成千上万的游客来到那里避暑。我家里的房子也装修成了民宿。我在新闻里看到了曾经的家。”父亲年老,带着第二任妻子回到了家乡,斥资建造了好几栋楼房开设民宿。他曾与父亲通话,父亲希望他回家,管理民宿。他拒绝了。 “即便回去,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身之处是否可靠。”她说。在城市里,大多数人倾尽一生,只为得到一个用水泥混泥土砌成的盒子,把它当作自己此生的“家”。 “是这样。所以我一直待在这里。后来我花了一些时间学习油画,去大城市开了个人画展。卖出的画足够维持生活。” 她听出他言语里的谦虚,大学辍学,参与人体实验,独自来到遥远城市谋生,到学习油画。过程的艰辛自不必言说。 登山的过程,她表现出强韧的耐力。心跳加速,呼吸因为高反不顺畅,他拉着她的手,一声不吭。 半路上,他们坐在台阶上休憩,一条大河穿过城市,车辆人流不息。布达拉宫矗立在高处。城市里的高楼没有一栋超过宫殿的高度。河流两边密密麻麻的白色房屋。 继续往上,她摘下帽子塞进口袋里,长发在风中飘起来。 山上堆满用石头堆积起来的玛尼堆,白色布条缠裹在石堆上。他解释说:“这是玛尼堆,藏语称‘朵帮’,意为‘垒起来的石头’。朵帮分为两种,分别是‘阻秽禳灾’与‘镇邪朵帮’。在藏地各处的江畔、湖边、路口以及山间随处可见。” “这些石头上刻的是什么?”她问。 “大多刻着慧言、六字真言或神像造像以及吉祥图案。” “等到夏天,山上会长出绿草,景色会比现在美很多。”他对这个城市似乎了如指掌。 “那一定很美。” 他们坐在潮湿的石头上,天空乌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露出湛蓝的色彩,雨水已停。一束束光柱从乌云中落下来,落在宫殿与房屋上,静谧强壮。她从口袋里拿出香烟与火机,分享给他一根。 灰蓝色烟雾很快被风吹散,吹进眼睛里不得不半眯着。他们之间无需过多的言语,一切尽在共处的当下。 当天空完全显露出它最常见的面貌,清澈高远,没有一丝杂质或瑕疵。春浮定定仰望着天空,一股奇异的能量在心脏周边流转,感到额头与腹部有暖意。忽然了悟到某种类似于“空性”感受。 第52章 眼里不知何时有眼泪,她擦掉眼泪,仅仅只是这一刻,她原谅了自己,接纳了未曾见面过的父母的存在。 山下游客聚集,日光剧烈,坑洼里雨水蒸发,城市重新恢复勃勃生机。在这个城市的感受,超过以往所停留的地方。它暴烈、粗糙、隔绝,同时温柔、沉默、容纳。 结束登山之行后,她在客栈休息了好几天。每日除了吃饭基本足不出户。没有计划去更远的古格遗址,布达拉宫留着离开前再考虑参观。 在一个深夜醒来,她打开手机翻看拍摄的照片。心里有了个想法。她要做一本摄影集。以黑白风格,人文纪实为主题。 她预定一家在八廓街附近的酒店。 第二日早上春浮拖着行李箱下楼办理退房。路边拦到出租车。酒店房间在五楼阳面,浴室热水齐全,干净整洁。整面落地窗映出街道与远山。道路两旁种着银杏树,光秃枝桠零星挂着残存的金黄叶片。 连续一个星期她出现在八廓街里,观察不同时刻的光线与路人脸上的神情。有时她睡着,裹着披肩,阳光从她身上移动。 经常在八廓街晒太阳的老人已经认得她。语言不通,老妇人握着她的手微笑,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什么。她微笑,眼眸仿佛被冰雪洗得透亮洁净。春浮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偶尔会出现在她身边,沉默不语,时时凝视她的脸庞,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待着。有时他带来美味的酸奶,撒上各种坚果,用勺子搅拌混合。浓郁软糯的酸奶在嘴里化开。他看见她对着太阳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情。有时他带来一束鲜花。她接过,取下身上的明黄披肩给他裹上,感谢对方对她的照顾与温柔相待。披肩颜色衬着他黝黑粗糙的皮肤,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憨气,他们相视笑出来,直到眼睛里噙着泪花。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恣意,如同天真烂漫的孩童,幽默风趣。 她开始拿起相机。调好黑白风格。透过取景器,镜头直指陌生人的眼睛。这是大胆的行为,大多数人被镜头对准,眼睛会不自觉地移开,面部呈现僵硬,神情扭捏不自然。 她要做的就是抓拍。数码相机对焦并不准确,有时不得不错过许多精彩难忘的时刻。她拍下街道里拥挤的人群,柏枝燃烧白烟缭绕,一名老人手中抓起一把干枯的树枝投进炉中,老人抬起头,透过浮动的浓烟望向镜头,身上灰白的旧藏服沾着污渍,眼神浑浊而警惕。 年轻的女孩画着裆下时兴的网红妆容,颧骨涂抹上红色腮红,再点上雀斑,模仿高原晒伤斑,假睫毛长而卷曲,脸上抹上厚重的粉底,穿着写真店里被无数人穿过的藏服。年轻女孩顶着烈日,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姿势。她站在后面,女孩的视线刚好落到镜头里。她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她拍下常在固定地点晒太阳的老妇人,她已经非常老,脸上总是有笑容,老妇人见到她,总是要握一下她的手。她用相机留下老妇人宁静而平和的面容。老妇人塞给她一只日晒苹果,示意她放进外衣口袋里。 朝圣的人。行乞的人。售卖各种石头珠串的人。宰杀牦牛的人。摊贩。幼童。年轻男女。穿西装骑电动的人。拥堵路段朝外面吐痰的司机。沉默行走的人。黑暗中喝醉的人。深夜结束工作神情麻木的人。骑摩托车在空旷街道肆意飙车的青年人。推着小吃车售卖炸串的妇女。……种种世间百态都呈现在黑暗与日光之下。 八廓街过了八点后人潮退去,昏暗路灯光线照在石板地面上,商铺陆续关门,属于白日的沸腾冷却。她游走在空旷街道,拍下夕阳里寺庙与街巷。路灯下,她看见穿藏红花色僧袍的喇嘛坐在地面,双腿盘起,袒露右膀。光线昏暗,她透过取景器看见他面上慈悲的神情。 月亮清辉照在喇嘛身上。 春浮伫立在寒风中很久,说不清内心因何而动。 当她打开电脑,插上数据线,把相机里的照片传入电脑里。鼠标点开文件,那一张张真实而朴素的脸令她心生感动。她在他们的身影与面容里看见世间规律与运作。 人就像越过山顶的飞鸟所携带着的种子,鸟儿随处停歇,这些种子散落在山谷、河流、沼泽、荒漠、旷野、阴暗沟渠。只需要泥土、阳光以及雨水,种子就会开花结果。新的种子接替老死的根植继续维持生命运转。 第二十一章 春浮花了一些时间整理数量庞大的照片,一张张照片精心挑选,然后打印出来。整整三个月,她都在为这本摄影集忙碌。春浮后来把拍摄范围扩大到拉萨周边,拍摄寺庙与建筑。此时已经是六月,天气渐暖,依旧需要穿厚外套保暖。山顶积雪已融化,露出光秃峰顶,草木发芽,终于能看见一些绿意。 赵小年带着她去了扎叶巴寺。这是一座古老的寺庙。整个寺庙建造在悬崖边上。 他开一辆越野车。路过一个山口,停下来抽根烟。山顶风大,烟雾反扑到脸上睁不开眼睛。彩色经幡被吹得呼呼作响,绳索控制不住风的力道被拉扯出紧绷的半弧形状。缤纷色彩映着湛蓝天色缭乱视线。 远处山峦在剧烈的太阳底下呈一种蓝灰色,草木旺盛,野花盛开。正是夏季最好的时候。道路两旁堆满用石头垒成的玛尼堆。有藏族老人在石炉旁煨桑,抓起一把干燥的柏树枝投进炉子,白色浓烟滚滚。她站在浓烟中很安静的仰头凝望头顶经幡。 第53章 他们走到另一侧,田野和灌木树丛尽收眼底,鸽子停在石头上,并不怕人。 公路弯弯绕绕,拐进一条尚未修好的石子路,峰回路转,颠簸不堪,尘飞土扬。坐在车里如同过山车高低起伏,头晕目眩。山色优美,有黑色牦牛群悠哉地在山坡上吃草。蓝天白云,绿树成荫。 地势逐渐拔高,能看见远处的房屋与山峰变得渺小。车子在山谷间缓慢穿梭。此刻我们如同一粒微尘,被天地无限缩小。 山上有白色佛塔,金色塔顶闪闪发光。 买票,进入景区。 白墙红顶的寺庙在悬崖上看起来岌岌可危又坚不可摧。 他们站在石栏杆旁远眺绿色山谷和白色山路,蜿蜒无限绵长没有尽头。绿色高大灌木结满深红果实,口感苦涩。树枝挂着褪色破损的经文。有流浪狗在树底阴凉处酣睡。 游客很多,带着帐篷,食物,水,宠物狗,拖家带口来到山上度过周末。草地上有牛粪。 上山的一处路口有山泉圣水,许多藏民用大矿泉水瓶子接满。洗手,洗脸,用手心捧起泉水抹在额头,做祷告。我也尝试了,山泉水很寒冷,靠近时能感觉到微冷的气流。 打包凉面凉粉各一份,提上零食以及自热食品,袋子略有些沉。找到一处阴凉地方,用外套垫在草地上。絮絮叨叨一些闲话,抽烟,看湛蓝天空漂浮的白色云团。时间仿佛被忽略,对它的感受变得迟钝。幼童在草地上撒欢,黝黑脸上有明亮的笑容和眼睛,笑容真实,深深的高原红如同鲜花绽放。 这一刻,仿佛远离尘世。诸多烦恼没有空余时间去纠结。享受着当下的自在。 树很绿,风很轻,树叶闪闪发亮。 在草地坐了很久,收拾好东西,准备上山。她颤巍巍的靠在在一处角落看着远处,风声唰唰将我覆盖。有一些年纪大点僧人坐在狭窄的窗边椅榻上诵读经文。透过有彩绘装饰的木框,看见窗外的天空和山谷。 跟随当地转经祈祷的藏民,穿过狭窄昏暗通道,固定了铁板的木头楼梯盘旋而上,踩在上面感受到木头承受重量的轻微震动。黑黢黢的巨大的岩石仿佛被隐藏在寺庙深处,有些特定的地方涂满酥油,被摸得光滑发亮,信徒把额头抵在石壁上,角落里塞满供养的纸币,有些是一块,有些是一毛,五毛。 他用在路边被丢弃的大块酥油做供养。没有工具,就用手掰下一小块来放进燃烧酥油的容器里。随后围绕佛殿绕了一圈礼拜。昏暗的室内灯光煌煌摇曳,如同在没有形状的梦境里穿行。他的背影端正,进去寺庙前便取下帽子,姿态虔诚,在佛像面前放下嗔慢。出来后重新戴上帽子。 她在一旁看了很久,无话可说。她不是信徒,也不是追求信仰的狂热分子。她有很多困惑,也开始学习祈祷。面对庄严的佛殿与佛像,却无法做到双手合十闭目供养。她跟随在他身后瞻仰佛像,有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时间。仿佛在穿越迷宫。 危突的崖壁上草木扎实生长。有一簇旋覆草金黄的花朵开得正盛。鸟雀飞过灌木树丛,在其中自在穿梭,分毫不伤。 下山途中她鞋子不防滑,滑了一跤,幸而没有摔倒。再次遇见那对陌生男女,女子年纪略长。女子在寺庙石阶上拍照,摆各种快乐幸福的姿势和笑容。对着空气双手合十,十分虔诚。身旁经过的人并不在意,只是沉默的看着,走自己的路。 他们从台阶拍到偏殿阳台上,再拍到大殿外面,连阳光照射下来的墙壁和树都成为背景布。女子深红披肩在风中漂浮,太阳眼镜反映人群和云朵。 在更高的视角上,俯瞰山坡上的人群成为移动的点,无论是什么样的颜色,都成为构成整体的底色。 他们将捡来的纸壳垫在草地上,坐在树底吃自热米饭和面条,吃糖果,抽烟,聊天,各自翻看手机里的照片。有藏族老妇人过来摘树上的红色果子,边摘边吃边吐出渣子。他热情的起身抓起一把糖果塞进老妇的手里,帮忙摘果实。 他一直都是这样善良,热情,礼貌,哪怕是走在路边看见陌生人骑车东西太多掉在地上,都会立即上前帮忙。 天上的云朵聚拢又飘散,时间太快。 很快到了离开的时刻,磨磨蹭蹭并不想走。夕阳温暖的照亮山脊和人,明暗对半,如此分明,空气里有些凉意。车子在颠簸狭窄的道路上盘旋而下,视野逐渐回到地平线上。 杨树绿色叶子在光线和风中闪亮如同波浪,起伏动荡,声浪如同深夜的雨水。我在漫漫尘土中感觉身体疲倦,肉身和意识重新被安放在现实的位置里。 她回到闹市车流不息,人群哄闹不止的幻觉里。人间烟火燎燎,日夜没有分明的界限。 春浮拍下寺庙、草地、牦牛、佛塔、转经的人群,阴暗佛殿里金光闪闪的佛像,悬崖上俯瞰的山峦与山谷。 这是离开拉萨前,他们最后一次相伴而行。 他对春浮说, 追索生命的诚意与真实,比什么都重要,因为生命短暂。不要恐惧经历过的事物,它最终会变成你的养分。要像反复被锤炼的金子般,去除杂质,提炼纯度与密度。 她问,我可否全身心地爱一个人? 他说,你能够做到的。春浮,你要相信自己。 离开拉萨的前三天,她待在酒店整理完所有照片,把这些照片以邮件的形式发送给出版社。做完这些事情,她开始着手房子的事情,在往上查阅大量资料,最后她选择了离寂城不远的一个古城。气候同样适宜,风景优美。 第54章 她在网上预订客栈,决定暂时住在那里,慢慢地找一个房子,建造一个自己的家。她的预算足够买下一栋房子。 离开前,他来看她。他们没有说什么话,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足够。他们见证彼此的成长与变化。 春浮感知到他眼中的悲伤,时间太快,他们也许不会再见面。 ***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清晨推开窗户,绿色山脉充满静谧的蓝色光线。空气仍有凉意。春浮换上一件圆领薄长袖衫,披散着长发。趴在窗户上晒太阳。多好的早晨。 离开京市到拉萨,再到理城,这段日子已经过去五个月。这些时日她已经很少想起云箴。不知为何,来到理城的第一晚,她梦见了云箴。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只是很少想起。梦中他的每一寸皮肤质地如同真实,潮水般的思念一旦露出一丝空隙,便冲破囚笼。 他们不联系,不打电话。他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只是短暂地出现过在她的生命里。她知道,他一定在做一些很重要且危险的的事情。 云箴曾也为了就她而失去重要的东西,伤极生命也不愿向她吐露一个字。她曾问及那个将她摔落悬崖的男人生死状况,云箴也只淡漠回应两个字,死了。 其实她更想知道,那个自称祝融之子的男子,试图挑衅神明与秩序的结局如何。当她看到这个世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时,大概也才猜到仁光的结局。 如果他没死,此刻应该可以弹奏他心爱的古琴,与山川云海呼应,就着清风明月而酣眠。不会再悲伤,不会再怀念已逝之人。灵魂不会被痛苦与仇恨填满。他是个很好的人。 风景采光极好,还附带一个面积很大的花园,环境幽静。春浮很是满意。当即签下购房合同。 她找来施工队推掉老旧坍塌的旧屋,重新设计新建一栋三层木屋。建造进度很快,工人们尽心尽责。花园里还建造用来一个赏花的高台。 移栽梨树、桃树、杏树、合欢树、玉兰树以及一株银杏。花园围墙种植蔷薇。角落里种薄荷与迷迭香。空隙种鸢尾与各种花朵。月季、绣球、蟹爪菊…… 屋顶露台放置茶几与藤椅,黄昏时可以在露台上喝酒看夕阳。 置办床、沙发、洗衣机各种家具与装饰品。每天睁开眼睛就觉得生机盎然。也是在结束这一切事情后,她收到了出版社的邮件。她的摄影集已通过审核。那天,春浮一整天都很高兴。 清晨她从自己的床上醒来,看着天花板,静静地发呆,这是她自己的家。这一生,她睡过无数张床,年少时用木板搭建的简易床,学校里的铁架床,旅途中廉价旅馆的有污渍的床,工作时拥挤气味难闻的工床,豪华星级酒店柔软舒适的床……走过的路,吃过的异乡食物,穿过的廉价衣服,喝过的劣质酒。种种体验组成了一个她,构建了她的生活。 她有时也庆幸,在经历重重困境后,仍旧还可以好好地活着。她珍惜这一切。 秦淼来看她。在前一天,她收到秦淼寄来的昂贵红酒与香料。在拉萨时,她买了些羊毛披肩、两套白色与豆绿色藏装、一条绿松石项链及一盒藏香寄到秦淼给的地址。在微信上,秦淼询问她是否安好。她回了一句,很好。 秦淼是春浮多年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因此她格外珍惜。 秦淼叩响木门,她打开大门,被对方热情拥抱。 “见到你真好。”秦淼放开她,脸上笑容盈盈。 “房间已经为你准备好。很高兴你来住。”她接过对方手里的行李箱,带着她上楼。楼顶有一间卧室,视野极佳,山间浓雾弥漫,远远地可以看见一面面积广阔的淡水湖,碧蓝宁静。 厨房宽敞明亮,阳光照进来,长形餐桌铺着蓝色碎花桌布,一只白色瓷瓶插放一束鲜花,是秦淼从花园里采摘的。白色红色花瓣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春浮做了两份牛肉意面,面条用白瓷盘盛好,淋上番茄酱,边缘摆放薄荷叶片点缀。用花生、山药、芝麻、红枣各种食材现榨出两杯山药芝麻糊,口感清爽,不甜不腻。 “原来你还会做饭。”秦淼大口吃面。 “以前经常吃快餐,食欲全无,学会做饭后胃口才好些。”她说。 相处几日,彼此都很开心。清晨沿着山路散步,会碰见松树在林间流窜觅食。黄昏时在露台或在赏花台喝酒赏花。有时秦淼会跳舞,她曾学习古典舞,身形轻盈,婀娜多姿,眉眼含情。有时秦淼画画,她读书,时间过的飞快。 秦淼为她画了一幅寸幅不大的画像,画中午后她在摇椅上休憩,斑驳阳光落在身上,手中握着一枝鸢尾,眼神沉静如水。身上穿单薄的棉麻布衫,手腕戴一只老式雕花银镯。 她们骑着单车去古城闲逛,买菜、做饭、收集布料花纹做设计。 秦淼对她说,以后我会常来看你。 秦淼离开后,她消沉了一些时日。 春浮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每日规律起床睡觉,午后在书房里阅读。自从有了书房,她就一口气,买了许多喜欢的书。天文、地理、风俗、轶闻趣事、古代都城、戏曲……种种文字记录令人心安。她重新开始写作,定期更新。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样书,铜版纸印刷,照片排版加上她撰写的少量文字,整本书超过四百页,捧在手中很重。她一口气买下二十本收藏于书房。她寄给赵小年一本摄影集,两周后她收到来自拉萨的包裹,是他送的一匹丝绸布料。花纹色泽柔和,摸起来冰冰凉凉触感,质地清凉优雅。 第55章 摄影集销量还不错,稿费也给的多。她考虑过继续拍摄,但这些事情可以慢慢来。 她穿上球鞋与外套,拎着竹篮上山寻找菌子,天色有些阴沉,细雨霏霏,城市进入雨季。身影灵活穿梭于林间,雨水打湿头发,空气清冽,山林间散发植物与泥土的腥气。时而听见鸟叫与振翅而飞的声响。 日光重新照耀林间,驱散浓雾。她站在山顶,抽一根烟,大湖碧蓝呈葫芦形状。 回到院子里时,已经是午后。一只蓝孔雀在花园里游荡,地面还有未吃光的米粒。这只雄性蓝孔雀,三日前来到院子里,她在花园里修剪花枝时,捡到一片翎羽,羽毛在太阳底下闪烁华丽光泽。后来她发现了这只独来独往的孔雀。她仍记得,一人一禽对视,它抬起高傲的头颅,悠哉踱步,对她不屑一顾。后来她看见这只孔雀常栖息于二楼阳台上,扑簌着翅膀,展开尾羽。 这个花园里,自它到来后增添不少光彩。 她坐在廊檐下抽烟,脱下球鞋光脚踩在地板上。抬头看看湛蓝天空,她思念他。 “你今天做了什么?”一个声音凭空出现。 “去山上采了蘑菇,下山的时候捡了两只野生苹果。”春浮下意识的回答。此时她慢吞吞地抽着烟,并没有发觉不对劲。 “晚上吃什么?” “炒新鲜蘑菇。剩下的明天用来炖鸡肉。” “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人。” “在想谁?” “嗯,一个好久没有再见过的人……”说完这句话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和空气对话,“难道我出现幻听了?” “你没有幻听。是我。” 春浮警惕而疑惑的往周围巡视一遍。 “我看不见你。”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出现在阳光照耀的花树下,白发如雪,神情温润清朗。 春浮看着他蹲下身体,手里拿着一双白棉拖鞋,托起她的脚给她穿上鞋。又把一只有金色纹路的木塔递到她怀里。 “春浮,我带着塔来见你了。” 他抬头,她清澈干净的眼睛映着他的脸,侧过脸,面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我来做饭”,他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你又不吃饭。”她戏谑地调侃他。 “我就在旁边陪着你,一个人吃饭多单调呐,我还能陪你说话。” 厨房宽敞明亮,阳光照进来,早晨新剪下来的花束,绿色绣球、红色石竹与新鲜柏树枝搭配,用装满清水的灰蓝色陶罐盛放。厨房里弥漫着幽暗香气,是栀子。 他系上浅蓝色花边围裙,开始处理食材 。 她靠在一旁的碗柜边看他,从背脊到宽阔的肩膀,到脖子,脸部俊美的轮廓,睫毛,手指干净有力。 他手里端着装满清洗干净的菌子的大瓷碗,俯下身来亲吻她的嘴唇,清冽干净的气息如同雪山融化的溪流,与清凉秋日微风融合。 春浮依旧需要常常出远门,旅行成为她的生活方式。他们也一起旅行、爬山、去海边玩耍看日出、游湖、读书、写诗、看电影戏曲。可以一起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春天时,杏树、梨树依次绽放花朵,他们在赏花台上赏花、喝酒、品茶。春光易逝,不如早早相逢。 他们在卧室里做爱,纠缠一起的肉身在床上晃动,印有菊花的被子踢到床底,白色细麻窗帘过滤阳光,光线柔和而完美,阴影在房间里浮动。他喜欢亲吻她,如同小心翼翼对待一件珍稀孤品。木塔放在床头柜上,金光闪闪。 “十年之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吗?”他问。 “重要的不是十年之后是否还在一起,而是在这十年的过程中,我们竭尽全力地爱着彼此。”她接着说道,“云箴,我只是个普通凡人,将来会老会死。但体验过爱,不会有遗憾。” 夕阳下的海面平静美好,他靠在她肩膀上轻轻闭上眼睛,握着她柔软的手掌。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