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的衔泥燕》 第1章 [现代情感] 《枝头的衔泥燕》作者:小离喵【完结】 本书简介: 乔卿和司然都爱着同一个人,那个人死去,只剩下一副残骸。 司然提着骷髅的手,她拽着白骨的脚,他们二人还得携手再走一段。 待这一阵子过去,他拿稳了手里的筹码,司然会清算手里的牌,分给她应得的,或多、或少。 二人终会无声地将那一具枯骨埋葬,各奔东西。 第1章 乔卿 滞闷的天空叠起几摞灰黄色阴云,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新郡少有这样的湿热,多半要下雨了。 乔卿战战兢兢缩在街角,干瘦的身影匿在绿铁皮垃圾桶后面。她顶着宽檐帽,戴着墨镜,手中握着一次性咖啡杯,挡住下半张脸。 着实多此一举。她如今的模样走在街上,平庸得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她的右手微微发抖,带着杯中的肉桂色液体也晃晃荡荡。杯子交到左手,乔卿右手撑开手掌,再捏紧拳,深吸一口气憋在肺里,她在心里数数,四、三、二、一,然后慢慢吐气,同时松开手掌。 她右手再接过杯子,这回咖啡在里头静静的,不再乱晃。 除了开数不完的药片,精神科的埃文斯医生偶尔也教她一些实用的呼吸放松技巧。 她的目光穿过布莱恩市心公园十英亩的油绿草坪,望向布扎集团的总部大楼。高大的旋转门怪物般吞吐着一个个身体,严肃的,兴奋的,焦虑的,雀跃的,都很忙碌。 她曾经也在那里工作,直到两年前,保安把她赶出了大楼。 那天乔卿把纸盒摔在布莱恩公园的草坪上,耳朵里回荡着尖锐的叫声,直扰得太阳穴突突跳。及到广场上一道道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射来,她才意识到那声音是自己喉咙里挤出的。 她被迫离开布扎,之后再没有工作过。 她曾经想,作为一个投资者关系总监,她的离开多少该有点分量吧? 最早加入布扎的天使投资人、随后蜂拥而至的私募基金、还有互为背书的大型传媒集团、数据运营商…… 一回回投前投后的合作,一句句发自肺腑的感谢,一声声再诚挚不过的恭维,这些人里头,总会有几个认可她的工作能力?她离开集团,他们多少会表达一句惋惜? 没有。没有一个人问起过她。 她仿佛是周予淮手腕上的一块表。表坏了,换掉就是。 彼时她安慰自己,既然不能在布扎留下,她拿着股份,安分给周予淮做个贤内助也好。 这天真简直令人发笑。她从来没有想过,手表可以卸下,而妻子这个位置上的人,自然也是可以换的。 咖啡的液面又晃起来,乔卿两手握紧杯子抵在胸前,再次抬头看向草坪对面的布扎办公大楼。 司然迈着大步从楼里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助理。司然和周予淮是兄弟,同样的凛若冰霜,同样的追名逐利,同样把女人当做挂件般潦草应付。 半年前的一场意外,让周予淮死在北西兰岛的猎场里。翌日司然毫无预兆地飞回新郡,在格雷姆精神病疗养院找到了乔卿,面无表情地向她求婚。 那大约是最严肃冰冷的求婚仪式,没有香槟,没有鲜花,没有钻戒,司然只带了他的私人律师王克,还有一叠又一叠的遗产规划文件。 乔卿坐在探访室的铁椅子里,摸上文件夹的手一直颤抖。律师的嘴在她面前张张合合,而自己的嗓子像是被按了静音。眼泪热滚滚地、悄无声息地落下,像是巴掌扇在脸上,扇醒了她麻木僵硬的心。 那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有多爱周予淮。哪怕彼此厌弃、相互背叛,他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周予淮死了,她如随风的萍,早晚都会散去。 “乔卿,我会带你走。”司然告诉她。 乔卿开始摔东西,手中的笔、桌上的文件,随后是律师王克握着的瓷杯……她的眼里血丝密布,写满仇恨,她不知道心底恨的是谁,是自己,是命,还是别的什么。 愤怒令她发了狂,她翻过桌子,手掐上司然的脖颈。他们兄弟二人都在猎场里,为什么死的是周予淮?她要司然替他哥去死。 一个死了,另一个就会活。 王克按响手中的安全铃,保安和护士“哗”地推开探访室的门。乔卿尖叫、挣扎,干哑粗糙的嗓音里是刻骨的愧疚。 她的手脚被护工绑上束缚带,回房后被护士推了一针镇定。 她果然是个没有骨头的女人,殉不了情的。第二天下午,医护们对她的称呼从“周太太”变成了“司太太”。 周予淮死了,依惯例、依遗嘱,配偶乔卿都是第一顺序继承人。但如果没有司然,她会被那些虎视眈眈盯着布扎产业和周予淮遗产的人死死锁在精神病院里,永无天日。 司然出手很准、最快。 在那些无能的亲戚、公司董监高、合作伙伴反应过来前,遗产规划已经执行得七七八八了。董事会紧急召开三轮,司然毫无疑问地坐上集团执行董事的位置。 没有人敢和司然耍心机。依情理,他是周予淮最亲的弟弟;看明面,乔卿是他的现任妻子;论手段,那些人从没能掰过周予淮,如今也胜不过司然。 司然要的,他全都拿到了。他像是猎豹般血腥吞食,随后把其余的一些地契、公寓、半死不活的天使基金、赔本维系的三流项目,像是秋风扫落叶般踢了出去。 第2章 其他人再如秃鹫般旋绕在那些烂骨头肉渣边上,一块一块,一点一点,把周予淮的所剩蚕食干净。 咖啡杯外凝着一层水雾,在她指尖团成水珠。布莱恩市心公园的草坪上,司然和一个身着惹眼红裙的女人握手。乔卿咬住下唇,那女人叫季子文,父亲是季氏制药的首席科学家,堂姐在格雷姆医疗中心做副院长。 季子文会是布扎的新脸面。 她美得不可方物,长发像是绸缎披在背后。浓黑的眉,清淡的眼,嘴上永远像是在笑。 季子文主持高端访谈节目《子文说》,今天来和布扎联合创办青年女性期刊。 乔卿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一颦一笑可以柔和,一张一弛从不浓烈,处处是端方,每每都从容。 同样的三十岁,季子文的日子才刚开始,乔卿的却已经结束了。 不知司然与季子文在说什么。斜晖里,季子文捂着嘴笑,眼里亮亮的,像是盛着星星。 乔卿心底像是被针扎了下,酸得她一颤。难怪周予淮会看上季子文,她就是个星月般的女子,螓首蛾眉,如琢如磨。 而哥哥想要的,一件一件的,弟弟都会去拿来。 远处的夕阳彻底落下去,空气中郁热不减,偶尔落下几滴雨,随后细细密密起来。雨水冲开了蒙在乔卿心头的禁锢,突然间过去的迷惘、忧伤、不甘一股脑儿闯入她的脑海,连连踢着她的神经。 乔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不可自控地往草坪上跑去,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打在身上的雨水,顾不上暮色已将大地涂得阴沉。 她陡然出现在四方庭院伞下边,把助理们吓了一跳。她明白,如果不是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们或许还会尝试掩藏几分脸上的瞠目。 乔卿浑身被雨水淋透,但丝裙贴在身上仍显得松垮。 她的胸部干瘪,两条腿像是外送筷子般不合时宜地插在草地里。这裙子背部绑带的设计愈发现出她鸡骨支床的病态。 季子文倒吸一口气,但她有她的涵养,一言不发地瞥了眼司然,再回目望向乔卿时,面上又是盈盈的笑。她上下扫了一遍眼前这个不达时务的司太太,白色绸缎像是块桌布挂了一身,湿哒哒地黏着,狼狈,滑稽。 季子文在等司然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盖在他妻子的肩上。哪怕她只是个挂坠,也没有人想看到她这般丢分吧?但司然步子都没挪。他生得高大,居高临下,淡淡看着乔卿,眼眸里是季子文读不懂的神色。 最后还是季子文脱下她火红的羊绒小坎肩,热络地给乔卿披上。乔卿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女人将一层凤凰般的骄傲脱下来,屈尊俯就地罩在自己身上。 他们是约好吃晚饭的,现下乔卿来了,大伙只得捎上她。 司然的助理说,晚餐预定在中城的一家日式居酒屋,步行十五分钟。 乔卿略微惊讶,他们没有订在法式或者意式那种安静又宽敞的地方。低沉作响的大提琴,缓慢地、天然地把距离拉开。 显而易见,在司然看来,他们已经熟到可以去那种温暖而拥挤的地下室居酒屋,脱下外衣和客套,挨肩叠背的,呼吸相闻的,五六个人,挤在一块儿。 司然想要笼络季子文。 乔卿觉得恶心。但再是恶心,她仍旧是去了。 季子文轻快地趿着坡跟鞋,说起自己即将要做的两期访谈节目。 司然的话很少,偶尔出声一句,恰到好处地捧得季子文眉飞色舞。他还问起季子文的家人,“杜老师身体还好?” 他问话的口吻随意,但忽然转了个话题,令季子文有些惊讶。 “啊……好,妈妈她挺好的。”季子文愣了一息,这才想起周予淮与母亲杜先觉是旧相识,迎合司然的意思,聊起母亲最近搬去疗养院,不再管医院的事务了。 “嗯。”司然仿佛心不在焉地点头,随口道:“下回有机会,再去请教。” 乔卿走在他们身后,看两个人并排在前,步子迈得一致,季子文嫣然含笑,司然神清骨秀。乔卿又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四、三、二、一,轻轻呼气。 她在计较什么呢? 乔卿和司然都爱着同一个人,那个人死去,只剩下一副残骸。司然提着骷髅的手,她拽着白骨的脚,他们二人还得携手再走一段。 待这一阵子过去,他拿稳了手里的筹码,司然会清算手里的牌,分给她应得的,或多、或少。 二人终会无声地将那一具枯骨埋葬,各奔东西。 第2章 这顿饭吃得简略。乔卿想,或许自己的出现,扫了大家的兴。 居酒屋没有她想象中的局促和亲密。助理南希订的寿司包间可以坐十个人,吧台甚至是黑色镜面大理石的。要酒的时候,季子文点了山口县獭祭,助理和经纪人都随她。 只有司然要了杯冰水。然后乔卿跟着说:“水。” 听得她不点酒,司然侧目看了她一眼。乔卿不敢去迎他的目光。她知道那个眼神的意思。 “小酒鬼。” 以往周予淮会这般笑话她,眼里带笑,手指勾着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亲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司然会在桌子另一侧看他们俩,面无表情,目光死水无澜,却又锋利得像是一柄刃,一削一凿地,在深黑瞳仁里雕刻出乔卿和周予淮的样子。 第3章 就像今天这样,乔卿回回都本能地避开司然的目光,不和他对视。她摸不准她在怕什么,是怕司然,还是怕他眼里倒映的自己。 但每一次周予淮唤她“小酒鬼”,她都感知到了司然眼里的厌恶,如茫如雾,缕缕丝丝。 哪怕她的余光没能捕捉他微眯的眼睛,司然对“小酒鬼”的厌恶弥漫在空气里,像是周予淮手中燃着的烟,往发丝沁进去,自皮肤钻进去,从齿间吞进去,然后和她的五脏六腑纠缠在一起。 彼时她猜得很浅,她认为司然厌恶女人喝酒,毕竟他自己烟酒不沾。 《陶庵梦忆》里有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司然便是这样的人,无情得像是山谷间的深潭。 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乔卿顾不着了。如果司然是一本书,那他会是藏在图书馆木头架子最上层的那一本,厚重、晦涩、积满了灰。乔卿没有时间认真读完它,干脆不去翻开它,无始无终才好。 桌上只余残羹剩饭。酒过三巡,季子文提着包要走,又被她的经纪人劝回位子上。 “你满肚子坏水。”季子文白了经纪人一眼,转过头,同司然盈盈笑道:“他想搞个花边新闻。要我喝多了,你搀着我出去,做成偷拍。摄影师都安排好了。” 经纪人一张脸僵得发青,司然的助理南希却笑了。 季子文倒不是个傻子,踩一脚经纪人,朝司然表忠心,尽她所能和布扎签下青年女性期刊《尤箴》的项目。要是能讨得司然亲近,说不定还能说服这金主支付访谈节目《子文说》的解约费用。 貂不足,狗尾续,那个访谈节目早就该弃了,经纪人却不懂见风知机,一心要来个炒作挽救收视率。 南希默不作声地打量司然的脸色。他脸上仍是漠不关心的神情。 自半年前周予淮出事,司然变了许多,又像是根本没有变。只有与他最熟悉的人能隐约捕捉到蛛丝马迹。他的生活照旧继续,却又像是永远停在了那个冬天。他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却又不知抛下过往,接下来该去哪里。 回切斯特岛的路上,乔卿坐在后座右侧,一直没有说话。霓虹光影在她脸上掠过,像是照在电影院的白色荧幕上,白的仍然是白,黑的仍然是黑。 “找我什么事?”司然开口。她几乎从不主动找他,下午寻到布扎来,该是有她的原因。 闻声,乔卿向左转过头,静静地望进他的眼睛,却又不像是在看他,而是想从他眼里,瞧见另一个人。 “对不起。”她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很轻,望着前座椅背发呆,“一时想不起来了。” 司然注视她两秒,转开了目光。 车厢内晦暗沉凝,她不知道他的注视里带着什么判定,但她下午那般不合时宜地叨扰了他的工作,自然是该道句歉的。 关于下午为什么要出现在市心公园,乔卿其实记得清楚。她不是为了司然去的,为的是季子文。她想再看一看周予淮新欢的样子。 去年深秋,正是《子文说》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季子文采访国际传媒业巨头布扎集团的执行董事周予淮。就是这样,他们二人认识了。 那时候乔卿和周予淮早已貌合神离,不住在一城,生活鲜有交集。他对外的说法,是乔卿身体欠佳,一直在新郡养病。 但他对司然说的却是:“她无可救药。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她手里。” 乔卿的病情的确一天比一天重,五彩斑斓的精神类药片铺在桌上、吞进胃里。她每日醒着的时间,都在一片混沌中。 乔卿病成这样,周予淮重金委托的医生律师们都劝他放手,劝他离婚,劝他送她进精神病院:“留在身边,她会毁了你。” 但不知为何,周予淮仍是把乔卿留在了新郡的家,雇了医生、看护、佣人,日夜照顾她。 他身边的那些闲言碎语,都是周予淮自己说给乔卿听的。说完这些,他又会保证:“我是你唯一的家人,我绝不会放弃。” 那个时候,哪怕整个世界暗沉如铅,周予淮是她生命里不灭的光亮。 机缘凑巧,她情况好转一些的时候,周予淮收到《子文说》采访录制的邀约,他便带了乔卿去。在化妆间里,他在她的胸前悬上一颗蓝宝石,俯身吻她的耳垂,说她做得很好,“一切都会好起来。” 录制场中间有个两米长的玻璃桌。乔卿和周予淮坐在一侧,季子文坐在另一侧。 刺眼的灯具亮起,他们二人一问一答,明明相隔那么远,却像是在跳最靡丽的探戈。季子文步步紧逼的冶艳,周予淮见招拆招的自若,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烈火干柴般的契合。 而乔卿坐在他身边,被他潦草地握着手掌,像是早已被丢弃到后台的过了时的背景板,脖子上的蓝宝石是颓败身躯上仅剩的光彩。 傍晚的冷餐酒会上,周予淮和季子文之间并未做任何出格的举动,不见眉目间的传情,没有会心一笑的揶揄,但反倒是那完美到极致的得体妥当,再遮掩不住底下暗流涌动的欲望。 乔卿握着香槟的手指冰凉,胃里像是有巨大的蠕虫爬过。季子文在酒厅另一头与和制作人们谈笑风生,偶尔她独特的短促笑声响起,周予淮的目光便不可控制地瞥过去。 酒会散场,季子文借机和周予淮提出共创《尤箴》。 第4章 周予淮听后,只说会考虑,但乔卿和季子文都明白,他说了“会考虑”,这事已然成了大半。 季子文当即绽出一个笑,眼里盛着星星。 那天晚上,乔卿让司机送她回新郡的家。 出乎她意料,周予淮也跟着上了车。他许久没有去过她那里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出差。 二人进门后,乔卿踢开脚底的高跟鞋,光着脚往楼梯上走,周予淮跟在她身后。 她才走了两阶,滚烫的手掌滑进她裙摆的开衩,一把扯破她的丝袜,随后毛躁地把她摁在楼梯上,不由分说地进入。 他们已经三四个月没有过这事了。因为精神类药物的缘故,乔卿一直很难提得起兴致。而在今晚之前,周予淮都是顺她的意的。 在这方面,他通常不紧不慢、温柔细致,像是交响乐会里的观众,听着奏鸣曲和慢板,一点一点地,徐徐展开。 而今天他要得很急,喉咙里含糊发出的,是克制了一晚上的、为另一个女人而起的欲。 乔卿被他按在楼梯上,一声不吭地盯着眼前木地板的花纹,感受那个男人在她身体里予取予求。她告诉自己,他是自己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有他还没有放弃她,只有他会不顾一切地拯救她。 他对她这么好,她还求什么呢? 眼前的景象来来回回晃得模糊,她胸前挂着的蓝宝石吊坠敲击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咔哒、咔哒、咔哒…… 仿佛很快,又仿佛天长地久,他终于到了。他嗓子里迸发出意得志满的低吼,回荡在玄关和走廊。 乔卿松一口气,像是突然打开了心底深处的闸门,被压抑的情绪瞬间化作泪水,比他的释放更汹涌地从她眼睛里漫溢出来。 周予淮毫无知觉,在她肩胛骨随意亲了一下,告诉她今晚还要去机场,从楼梯上起身,边给司机电话,边往浴室去了。 许是陷在这段记忆中太深,乔卿再回过神来,车子已回到切斯特岛,停在家门口的草坪边,熄了火。 身边的男人和前排司机都浸在夜色里,一言不发,静静坐着。 “对不起。”乔卿说,解了安全带,打开车门,摸黑在座位上找手袋,一不小心碰到司然的手臂,隔着衬衫,有些微的温热。 乔卿触电般收回了手,动作里的惧怕是刚刚回忆中的延续。另一个房子,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男人。 她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她欠妥当。她不合时宜。她不知感恩。 “对不起。”她又道歉,这次总算抓到手袋,撑着座椅退出车厢。 对方在寂静里无动于衷地待她走完这场狼狈的独角戏,然后平淡对司机说:“走吧。” 乔卿站在晚风里,看那辆黑色穆莱纳的尾灯在浓雾中远去。 第3章 周五上午,乔卿来到巴克利博士的诊室。这是司然给她新找的心理咨询师。 去年冬天,不知是不是为了尽快开始周予淮的遗产划分,司然决定把她从格雷姆疗养院接出来。 她的主治医师埃文斯并不赞同,与精神科主任及院方负责人会诊后,再找司然谈话。 埃文斯说乔卿的酒精戒断情况还不稳定,而且几日前在探访室里,她甚至试图掐司然的喉管。“如果她再次出现伤害自己或者他人的危险行为……” “办出院手续。我会找专业的陪护。”司然说。 埃文斯叹气。这件事上,司然和周予淮一样的固执。 好在乔卿恢复得不错,出院后陆陆续续再吃了三个月的药,接着遵医嘱渐渐减量。 那时候司然提出让她开始心理咨询,但乔卿嗫喏着拒绝了。她不擅长聊天。咨询师听得她每天中规中矩的生活,怕是要睡着的。 上周,司然又提起这事,于是乔卿答应了。他很忙,有他要做的事,话不喜欢说第二遍。他们是契约般的关系,不伤筋动骨的要求,她都会随他的意。 乔卿像只麻雀一样停在诊室正中的沙发一角,偶尔抖抖脖子。 巴克利有apa心理学会认证。他的办公桌整洁,木头漆面没有崭亮的光泽,被许多年的使用和擦拭抹得有些陈旧。桌面参差堆放旧报纸、杂志、书籍。 书橱里的奖章证书被病患送来的纪念品——小孩的涂鸦、手织的毛线帽子、棒球赛上的合影——挤到了角落。他应该是个很好的治疗师。 他们面对面安静坐着,巴克利好像是在等她先开口。 她紧张地笑了一下。巴克利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他并没有笑,而是打量着她,夹杂探究意味。 乔卿佝得愈紧,又赶忙坐直了些。周予淮的死是房间里的大象,沉默,巨大,静静窥伺着她。他们必然是要聊一聊这件事的。 乔卿终于开口,她说大半年前的冬天,在北西兰岛的猎场,周予淮从马背上摔下去,手中的猎枪走火,子弹击中他的左胸,导致了死亡。 乔卿抿了抿嘴唇。当时她住在新郡的医院里,是司然带着律师王克在第二日来探访,和她简要说了情况。 那天,虽然她被护士灌下了鸡尾酒般各式的镇定药物,虽然她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顺畅,虽然她像是个缝线断裂的布偶般毫无用处,但是乔卿依旧尝试去读对面那个男人的情绪。 她感受到了司然身体里彻骨的悲痛。悲痛像是恐惧般笼罩着他。她很幸运,从未经历过那样的悲痛,但她经历过那样的恐惧——像是聆听着咆哮渐近的海浪,在砂砾中摸索贝壳,匍匐在漆黑的天空与大海里。 第5章 但乔卿并没有在巴克利对面说起这些,她只是平静地、就事论事地、像背诵警方通稿般地,讲述了周予淮的死。报纸上写的是,布扎集团大股东、执行董事周予淮死于狩猎意外。 “在那之前,你和你亡夫的关系怎么样?”巴克利问。 乔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之前?” “是的,在那之前。”巴克利重复一遍,语气和先前没有区别,“我看过你的病例记录。在他去世以前,你受到精神类疾病的困扰近……两年了,对吗?” “啊……对。”乔卿喃喃:“两年了。” “那时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很好。”乔卿答。 “很好?”巴克利的圆形镜片上有一闪而过的犹疑的光亮。 “是的。”乔卿点头。她十分肯定。她舒展开胸膛。 巴克利停顿一会,仔细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她没有在撒谎。巴克利不紧不慢地问:“你会怎么形容他?” 乔卿想了想,回答道:“他是一个坚强且不屈不挠的人,热爱生活,精力充沛。他为这个家做了很多,为我、为司然。我曾经做错过一些事……”她的语调有一刹那的颤抖,她立即沉默下来,像是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过几秒,乔卿的语气恢复平静:“哪怕在那之后,他依旧包容我。我很感激。” 巴克利想再问问乔卿口中的错事,但乔卿似乎不愿多谈。两个人继续对坐十分钟左右,今日的就诊时间也到了。 站在诊室门口,巴克利建议她继续参加小组心理治疗。 “啊,那个正好也在今天。”乔卿告诉他:“每周五下午。” 巴克利微笑着领她出门,“下周见。” 乔卿在格雷姆精神疗养中心的小组治疗没有因为她的出院而停止。埃文斯医生偶尔会参与他们的讨论,但通常是由心理咨询师玛丽安领头的。 几日前,司然说起心理咨询的时候,乔卿曾提出不如就在格雷姆找一位熟悉的治疗师,比如玛丽安就很不错。她耐心而热情,会带来家里烤的巧克力布朗尼,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 而巴克利博士的办公室在新郡东区,从那里再到格雷姆中心,每个礼拜五她都得在路上多花费两个小时,坐地铁、转轮渡、乘轻轨。 司然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似乎在考虑,不过最后并没有改变主意,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换个环境,也挺好。” 乔卿心底冒出一种情绪,像是两片火石“嚓”的一声跃起的小小火星,转瞬即逝,再无踪迹可循。挂断电话,乔卿在窗边半张着嘴,仔仔细细地识别刚才那掠影般的感觉是什么。 她呆呆地盯着掌中的手机,想了半晌。 于是乔卿今晨去了巴克利博士的办公室,结束之后没有麻烦司机接送,打算自己坐地铁自上东区到二十七号码头,转轮渡回到切斯特岛,再坐轻轨往北一个小时去格雷姆中心。 她没什么别的事要做的。这一路可以看到城市晌午的天空、哈德逊河、还有远处黛青的群山。 在上轮渡时,乔卿接到新郡妇女儿童基金的电话。联络人名叫爱玛,听声音不过二十岁出头,说话的声音里有对乔卿的期盼和感激。爱玛礼貌地询问是不是这边的银行账户信息需要更新,因为他们已经两个季度没有收到乔卿的捐助了。 两个季度,自从周予淮死了之后。 两年前被布扎扫地出门后,乔卿每周会去妇女儿童基金做义工。她能搭上手的都是些文案或者外联的工作,但几个月下来也渐渐和救助家庭有些来往。其中有个女孩名叫小桔,刚刚上小学的年纪。 小桔出生的时候就因为肛门高位闭锁做过几次手术,在四岁的时候,又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她的父母刚刚高中辍学,一咬牙把小桔送到新郡的一家收容所里。 乔卿刚去做义工时,有一对宾州的夫妻提出收养小桔,基金会让乔卿协助领养登记的流程。乔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喜欢上了小桔,小姑娘的笑容纯净,牙齿有些不整齐,左边的虎牙凸出来。 她手里总抱着个毛茸茸的长颈鹿,高兴时拽着它的脖子甩来甩去,生气的时候也拽着它的脖子甩来甩去。长颈鹿在小桔年复一年的折磨下秃了毛,但仍一脸严肃地履行陪伴小主人的使命。 小桔走领养手续的那几个月里,旦逢周末,周予淮只要不是出差在外,便会陪乔卿一道儿去。后来,他以乔卿的名义每个季度向基金会捐助,两年来并未间断,直到……直到去年冬天,他死去的时候。 小桔的养父母每个新年会给乔卿寄一张明信片。三口之家坐在暖黄的沙发里,小桔笑得很开心,虎牙依旧凸在外边,手里抓着长颈鹿的脖子。长颈鹿的眼眶塌了,肚子上的线口也开了,被崭新的棉质缝线草草吊着命。 “明年我们打算给她找个伴儿,一只拉布拉多,或是罗威纳。” 今年年初,乔卿在医院里收到他们寄来的明信片,她一个人静静读着那行字,仿佛能听到周予淮在她耳后嗤笑。他会指着照片里长颈鹿肚子上的缝线揶揄一句:“罗威纳是撞大运了。” 于是乔卿也跟着微微笑了,她忽然觉得周予淮并没有死去,他一直在她身边,他早已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 第4章 爱玛充满朝气的声音打断了乔卿的思绪:“等您方便的时候,请给我们来个电话,更新一下捐款账户?” 第6章 乔卿一时语噎。捐助虽然是以她的名义,但却是从周予淮信用卡上走的。今年年初,周予淮大部分的银行账户都被司然接手过去。 司然是个很细致的人,鲜有错疏。基金会没有收到划款,大概是他主动停了。 乔卿站在轮船甲板上,给司然拨去电话。今日风大,波浪打得船身摇摇晃晃。远处却是冰蓝的天,像他的音色一般,没有一丝尘世的喧嚷。 “是我停的。”司然确认。他身边有人在低声交谈,应该是在会议室里。 乔卿在这头听着,以为他会再解释一句。虽然遗产分配是他在操持,但她有支配属于自己那部分财产的权利。 等了几秒,却听见司然在对面问:“还有什么事?” 乔卿蓦然明白了几日前与他通话时,心头那一晃而过的情绪是什么。那是愤怒,对于这种毫不掩饰的漠然置之的愤怒。 愤怒像是炽热的红,这些年来在她情绪的颜料盘上缺席,于是她混着黄色的恐惧与蓝色的歉疚,作出了一幅又一幅悒悒不欢的自己都厌恶的自画像。 可是愤怒不该伪装成楚楚可怜或是自怨自艾,它不用以别的更加隐晦的方式躲躲藏藏。这抖动、冒烟、吵嚷的红色明明是最原始最本能的东西。 于是乔卿第一次在电话上质问他:“为什么?” 司然说周予淮的遗产规划里设有两个慈善信托,对于捐助的项目和对象有具体的规定,其中并不包括新郡妇女儿童基金。 “这既出于他生前的个人意愿,也是针对遗产税最优化的安排。”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没有指责的意味,只是恰到好处地指出这是今年一月王律明确和她沟通过的细节,具体的受益非营利组织名单,她是签过字的。 “那属于我的那部分财产呢?”乔卿又问:“捐款从我这里走,总可以吧?” 司然在那头似乎轻蔑地笑了声,停顿片刻,回应:“那是当然。” 仍是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 乔卿仿佛能看见他眼睛里对自己的轻慢——一个没有事业、没有进项、连医疗保险都绑在他身上的女人,依旧渴望富太太做慈善的优越感,像是脱光了毛的凤凰,固执地昂着秃顶的头颅,妄图施舍别人来维持自己高贵的假象。 他不会哀悯她,他只会为真凤凰一掷千金。 今年二月初,格雷姆医疗中心成立五十周年,也是副院长杜先觉的六十岁生辰。季子文在苏富比拍卖行拿下一只纪时育的走泥纹花瓶,送给她母亲做礼物。记账付款人是司然。 远处一行海鸥迎风飞起,发出刺耳的鸣叫。她抓着甲板上的围栏,眼里渐渐蓄起一层湿雾。 乔卿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像是昨晚默不作声地跟在司然和季子文后边那样,她深吸一口气,再问自己,她究竟在计较什么呢?难道这名义上的夫妻,须得司然在金钱或是道义上再付出些什么,才算妥善吗? 茫然里她的右手无意识地去转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愣愣三秒才反应过来,戒指不见了。 乔卿仿佛从梦里醒过来,将左手伸在脸前,看着手背、手心。空空如也。 她不自主地抑住呼吸,手摸过衣裙的口袋、手包。乔卿的嘴唇微微颤抖,她忘记了深呼吸的技巧。 “丢三落四。”周予淮的声音冷下来。 去年深秋的那个早上,她用三个小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他在《子文说》采访前送她的海蓝宝项链。 一整天,她焦急得什么也做不了,没法吃饭,没法坐下,没法好好和保姆元冬说话,脑子里只旋绕着一个声音。 周予淮他又赢了。他又赢了。 他会怫然而怒,他会厉声斥责,但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他会等到她再次犯错的那天。而她总会犯错的——或许是在他同事的迎婴派对上多喝了一支唐培里侬香槟,或许是在冷餐酒会上穿了条“不合时宜”的绸裙,或许是去攀岩时候和教练“眉来眼去”…… 到那时候,周予淮会慢慢排开手上的筹码:“你总是收拾不好自己,乔卿,你把日子过得一团糟。”他会燃上一支雪茄,像是瞧着臭水沟里的脏污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厌憎道:“你知道别的女人为了过上你的生活愿意付出什么?” 他会突然俯下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拽到他面前。“一切。”他咬牙切齿地说:“她们付出一切。” 接着他会突然松开手,任她软绵绵地跌在地板上,落进黑暗的角落里。他会用力地抽烟,黑夜里火星忽明忽暗,呛鼻的雪茄味和着窗外冷风灌进乔卿的胸腔,一同到来的还有他的失望:“可是你不知道感恩,乔卿。你靠我的施舍活着,但是你根本不珍惜。” 于是乔卿会哭着去寻那条海蓝宝的价格,小票可能正冠冕堂皇地躺在床头柜上,可能夹在抽屉里设计师寄来的样品画册中,反正周予淮一定能让她看见。 那几个数字印证了周予淮说的每一句话。她享受这般奢侈华丽的生活,羡慕漂亮的衣衫,想要名贵首饰。她像是嘴里衔着泥的灰燕,一个劲儿扑腾着往枝头攀附。 可她总是不合时宜,总是格格不入。 她不够优裕、不够坚强、不够傲慢,不足以像这个世界期待的那样转身离去。她也不够贫瘠、不够脆弱、不够绝望,不能像男人们希望地那样被他们去爱。 第7章 然后乔卿会懊悔不已地去拉周予淮的袖子,哭泣着告诉他自己错了,没有他,她什么都不是。她嫁给他之前算什么?一个浓妆艳抹的、廉价的、不值一提的酒店服务生。 她眼里越是痛苦,嘴里越是把自己说得下贱,周予淮就越是满意。第二天,他会带回一个精致的黑丝绒盒子,里面更加耀眼的钻石闪烁着他对她重新燃起的热情,接着他们会再一次沉溺在风俗浪荡的男欢女爱里。 海浪在船底起起伏伏,乔卿跪坐在甲板上掏遍身上每一个口袋,她颤颤巍巍地回到船舱里疯狂翻寻,座椅、靠背、咖啡的杯垫......她任由渡轮上的人惊诧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 这让她记起丢失那条海蓝宝项链的早上,自己也是这般彷徨无措地在后院里东翻西倒。她光着脚踩在花坛里,被玫瑰丛里的倒刺扎破小腿。伤口不怎么疼,麻麻扎扎的,让她心烦意燥。 而保姆元冬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廊下盯着她,正一根一根地、从容不迫地擦拭手指,手中鹅黄色的抹布像是新娘的盖头般优雅矜贵。 元冬的手真干净啊,乔卿当时想,周予淮会不会爱上元冬的那双手呢? 船舱里有海风的腥咸,夏季人们腋窝里散发的汗湿臭味,还有孩子们手里烤焦的热狗和脆饼,混杂交织。 乔卿鼻尖却萦绕着不久前的冬天松柏树浸润在雪花里的淡香,还有礼物包装油墨纸的气味。新年夜里,周予淮本该在太平洋彼岸出差。但天边月亮逐渐西沉的时候,乔卿迷迷糊糊地在睡梦中听见楼下他进门的声音。 她没有披外套、赤着脚跑下楼梯去,身上只有薄薄一条睡裙,冷得脚趾都蜷起,但是心里的期盼像是等待初雪的孩子般热烈。她奔到玄关扑进他怀里,手环住他的腰,身体钻进他的羊毛大衣下。 周予淮低头来吻她的耳垂,他呼吸里的热气和手中玫瑰沁凉的香味搅在一道儿,“新年快乐。”周予淮说,嗓音和透过百叶窗的阳光一般温润。 那本来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新年破晓,但是另一双手接过了那束玫瑰。 乔卿的头埋在周予淮胸口,余光看见元冬的手指缓缓抚过鲜红的玫瑰花瓣,慢条斯理地。元冬年近四十,她的手指不再是嫩藕般白润,但却有一种笃定在里边。她接过花束,像是女主人一般用花瓶盛了清水,往里头加上两勺苹果醋、半勺漂白剂,轻声哼着歌把玫瑰插好。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乔卿忽然觉得周予淮不是为了她回来的。是因为元冬吧?那束花是给她的吧。 直至船在切斯特岛靠岸,乔卿都缩在船舱的角落里。停船后,乔卿搭下一班轮渡重回二十七号码头,她想或许自己把戒指落在了地铁上。她赶去站台,向工作人员询问,再给新郡大都会运输署的服务台打电话,可是依旧没有结果。 她猜想戒指可能是掉在了心理咨询诊室里,又打给巴克利的办公室。 前台护士虽然没有找到婚戒,但听起来十分高兴接到乔卿的来电。“司太太,您丈夫半小时前来过电话,说是您错过了格雷姆中心下午两点的小组治疗。请问您在哪里?” 乔卿略微失措,点开手机上的免提去看来电记录。治疗师玛丽安和司然都拨来过,但乔卿一直在和服务台通话,没注意到。 “嗯……我……”乔卿遏制住声音里的哆嗦,又一个想法冒上心头,“我在城里有事要办,麻烦你转告他。” “这个……”对方愣了愣,大约想不通为什么需要一个护士前台在夫妻之间传话,反问:“您不打算自己告诉他?” “抱歉,我的手机快没电了。”她扯谎,在对方再问一句之前,匆忙挂了电话。 第5章 乔卿打算照着司然年初买婚戒的付款记录,去店里买一个同款的充数。司然用她的手机登过网上银行,她不多时便调出一月份的信用卡账单,找到一笔新郡旧钻石街区的消费。 看价格,应该是婚戒吧。 直到她赶至东四十七街,绕过鸟园爵士酒吧的后门,进到那家朴浑的店面里头,她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珠宝行,而是一家金器工坊。 犹太店家师傅看了会儿她手中的账单,问她有没有戒指的图片。乔卿思索一会,去邮箱里找到葬礼后摄影师发来的成图。 二月鹅毛般的大雪里,她立在司然身边,手里捧着一束白净的玫瑰。画面中黑色丧服与白雪相映,美得像是一个晶莹的梦。 如果不是她手上的黑纱手套,这一幕作为婚礼合照也算宜人,哥哥的葬礼,也可以是弟弟的婚礼,正如他们的表姐所说,乔卿这女人,向来薄情。 真的是这样吗? 乔卿去看画面里自己的表情。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白皙面庞的上半笼着黑色薄面纱,眼里干净之余透出些稚气。嘴角携着一种她现在再也读不懂的意味,像是怯懦,又像是冷漠。她凑近些想再看一看,但师傅已经手指一划把图拉大,仔细研究起她无名指上的婚戒。 乔卿被迫盯着近乎黑白色调照片里自己的手,还有指尖突兀的殷红的甲油。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起来。她是从来不用甲油的,但为了那回葬礼专门去做了指甲。 那时的她约莫不相信周予淮是真的死了,还以为他会忽然再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和她作对。她想要最尘俗最艳浮的色调,扮成他厌憎的样子,在最后这一回赢过这个人。可是他明明已经不在了,于是她只好与活在自己心里的他较劲。输不了,赢不过。 第8章 递回来的手机打断了乔卿的思绪,金器店师傅说认得图中的戒指。 “请你稍等一会。”老师傅左手拾起台面的铜制放大镜,颤巍巍地回身往店面后边走,右手掀起厚重的黑布帘子,矮小身影隐没进去。乔卿看不见里屋是什么样子,只听得帘子后头传来抽屉开合的响动,过了一会儿见他再出来,手中绿丝绒面垫子上躺着枚戒指。 乔卿心中升起些微侥幸,说不定今天能走个好运。 师傅把布垫摆在她眼前,招手示意她凑近些看。“这是我自己的,锻打的手法粗糙些,不过是同样的工艺。” 他摘下老花镜,换成挂在脖子上的近视眼镜,鼻子都快凑到台布上,指着绒垫上的戒环,“你看这环上的涡纹,像水波,又像树木纹理,说是金属开出来的花也不为过。美极了。是的,非常美。这叫做木目金,拿几十层合金重叠锻打,就会压出这种仿佛天然的波纹。世上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 “这是远东江户时期用来锻打名剑护手的工艺,如今少有金银作坊愿意接这样的单子了。一种十分娇气的花纹……正是这样……色泽肌理越是纤细,越需得花功夫…… “这对国际珠宝行来说是亏本买卖。你问为什么,啊,因为优美的花纹很考验工匠的技艺,温度或压强不到位,金属就难以融合紧密;但如果超过了,会扭曲破坏金属的纹理,所以设计和锻造的费用远远超过材料本身。而大多光顾零售店的人更愿意为绚烂的宝石付费,工细精良的木目金却不怎么显眼。” 师傅说今年年初,那名顾客带着母亲留给他的戒指来这里调整尺寸。“那是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是的,最上乘的技艺,不知道出自哪一位工艺美术师……” 老师傅依然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淋在乔卿头上。她想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法律合同般的婚姻,又何必要配上这样意义深远的指环。 周予淮极少提他们的父母,那是他记忆里的禁忌。乔卿只从周予淮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们在司然两岁的时候离了婚。 父母分居后,弟弟司然跟着父亲司裕生一道过,也随父亲的姓。哥哥司予淮跟着母亲周水云生活,改从母姓。直到三年后司裕生在一场车祸中丧命,司然又回到母亲和哥哥的家中。 关于兄弟两人接下来的生活,周予淮只字不提。但他们母亲周水云是当时勉强红过一阵的作家,所以乔卿曾在网上搜索过她的名字,试图了解这个从未谋面的婆婆。周水云病逝时,周予淮才刚刚成年,拉扯着十二岁的弟弟,长兄如父。 乔卿刚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能理解周予淮不愿谈及父母的心情。人们对于他人的遭遇会流露一些怜悯,时而假意,多有真情,可其中的居高临下是一样的。他们将命运的仁慈归因于自己曾经做对了什么、不曾做错什么。知晓他人的厄运,能够再次证实他们紧守的狭隘,以此来驱赶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不幸。 乔卿不比那些人高尚,只不过胆小如鼠的她站在天平的这一边。听到周予淮的叙述,她心中像是大石头落了地般释然,甚至有过粗鄙的欣喜。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她想,你也一边攥紧拳头,一边尝试微笑。 乔卿两手空空地在切斯特岛的皮埃蒙码头下船。 太阳已经西沉。 汽笛声响起,乔卿站在摇摇晃晃的码头栈道上,落在人群最后,抬头往回看,望见一线银白月钩隐在火烧云里。对岸新郡的灯火和霓虹浸在夜色中渐渐融化,像是电影落幕画面般令人松一口气。 她知道身体里流淌的松弛感多半来自于上船前在码头酒吧灌下的几口劣质威士忌。她不该喝酒的,之前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碰过酒了。不过她胜在酒量过得去,除了食道烧灼的滋味不大好受,她觉得自己算不得失态。 待人群渐渐散了,乔卿回过身往栈道下走,不过几步就蓦地顿住,看向等在江堤边长椅上的男人。司然应该是早看到她了,此时从椅子上站起,朝她走过来。 天已经暗了,江边路灯黄。 司然起身的时候微低着头,原先沐在明黄灯光里的脸忽然没入阴影中,下颌清晰的轮廓令她不由得想起另一张脸,一张极其相似的脸。 乔卿右手攥紧,她想要后退,背后却是咸腥的河水。她轻吸一口气,酒精带来的灼烧感已从食道进到胃里。她十个小时没吃什么东西了,突如其来的害怕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擒上她的肠胃。乔卿咽下一口唾沫,浑身僵直地站在栈道尽头。 砖地上一只灰黑鸽子咕咕叫着,肚子一鼓一鼓,艰难地在她面前半拽半拖地挪动肥胖的身躯,像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折磨。乔卿在胸口憋着一口气,直到那鸽子终于扇动翅膀飞走,她扶着路边垃圾桶外沿蹲下,在花坛旁呕吐。 她不知道哪个罪过更大一些,她丢了司然母亲的戒指,还是她又喝酒了。她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再站起身的时候,乔卿缄口不言,更不敢和面前那个人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司然终于出声:“你没接电话。” 哦,还有这一桩官司。 乔卿尽力忽略喉头酸苦的气味,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司然给她打了三通电话,一通在下午两点多,大约是因为她错过了小组治疗,还有两回在一小时前。 “对不起。”乔卿声音很轻,像是贫瘠沙地上长出的瘦小苗叶,蔫儿蔫儿的,被沙原上苍茫的暮色压得抬不起头。她等了许久,却不听责备和愠怒到来,于是抬头。将将望进他漆黑的眸子里,乔卿旋即垂下目光。他领口的衬衫扣子开了一颗,在此之外算得上衣冠楚楚,但毫无逻辑地落得孑然一身的颓唐。 第9章 她问他是否在这里等了很久,她觉得很抱歉。他们走回他车边时,乔卿看见挡风玻璃上的罚单。这条路只有下午三点之前才会有警察来贴罚单,他该是等一阵子了。 她不知道司然为什么要在码头等她,她以为他会质问或者挖苦,但是开车回家的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直到她开门下车,司然伸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戒指递到她手里:“你昨天落在车后座。” 乔卿怔怔地接过戒指,脸上露出苦涩的笑。他语气里的波澜不惊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一个荒诞的笑话。原来戒指不是今天丢的,是昨晚她在车后座摸黑找手包的时候滑脱了。 如此想来这指环说不定在一开始就被恶魔亲吻过,染上了厄运,然后随着欲望的纠葛在代际轮转,十年、二十年,它目睹一次次的罪恶,聆听一声声的泣诉,见证一回回的宽恕。 自己当真是个懦弱的人,乔卿想,只能靠在心底这般去诋毁和揣测别人的不幸,用以抹去几分如影随形的歉疚。 她关车门的时候司然问她,愿不愿意去海边走走。这时候保姆元冬开门走下楼梯,笑着问乔卿吃过晚饭没有,然后弯下腰隔着副驾车窗亲近地告诉司然,有个相熟的客户送了一桶自家农场刚摘的黑布林来。 乔卿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上了石阶,关上身后的大门,把元冬锁在了外面。她知道元冬一定有办法再进门,她是那么神通广大。 跑上二楼,乔卿推门进了书房,走到窗边,从窗帘边缘往楼下看去。果然元冬捏着钥匙打开了家里的大门,又麻雀似故作笨拙地蹦跳回到车副驾窗口,嫣然笑着,殷勤把司然的钥匙递还过去。 元冬真令人作呕。 乔卿皱着眉,躲在窗帘后的阴暗里。元冬知道乔卿对李子过敏,那桶黑布林在提醒乔卿她是个有缺陷的人,一定是这样。 乔卿害怕周予淮,害怕司然,但她厌恶元冬。他们明明都是一样的,但元冬偏偏要在冰冷的嘴脸上厚厚敷一层温暖的面具。 晚上,乔卿独自去了海边。 沙滩上有坚硬硌脚的碎石,黑沉沉的海面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瑰丽。乔卿喜欢这种锋芒毕露的黑暗,哪怕巨大,哪怕沉默,大海是近在眼前、毫无隐瞒的。大海把自己剖开给她看,急卷的乌云是愤慨,尖鸣的海鸥是昂扬,道德虚伪的乌云遮不住刺眼的闪电或是通红的太阳。 穿过波浪间的飞沫,她看见几英里外峡角孤单单矗立着的灰白灯塔,寂然无声,仿佛静静等了许多年。这不知为何令她想起今天司然的眼神。 他的目光很深,深得让她分辨不出究竟有多少黑色沉凝在里面。但是他眼里的光泽像是灯塔上清寂苍白的灯,有横穿浓郁海雾的坚定,令她控制不住地心头战栗。她觉得那神色里有她很渴望却又触及不了的东西。 乔卿想了很久,倏尔记起司然今天在车上是说过话的。他说他也很想一直给她拨电话,拨到她接为止,但他没有这么做。他问她,三个电话是不是不如三十个电话来得好。 乔卿深吸一口气进胸腔里,海风的凛冽让她张大了眼睛。 在以前,她要是不留心错过一通电话,周予淮会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打来第二个、第三个……第三十个。隔着几公里或是几百几千公里,周予淮也要让她感受到他的雷霆之怒。六年的婚姻,她不知不觉就习惯了那种关心。 独自走回家的路上,她脚底磨着鞋里软软的细沙。原来司然是知道这些的。所以他会说,他也很想一直给她拨电话,拨到她接为止。所以他会问,三个电话是不是不如三十个电话来得好。 司然当然是知道的。他是这个世界上和周予淮最相像的人。 第6章 从沙滩回到家,乔卿接到陌生来电,响过短促的两下就挂断,也没有录下留言。乔卿没有在意,早早睡了。 她睡得不沉,辗转反侧。酒精总是会干扰她的睡眠。她没结婚时也是那种一觉到天亮的人。后来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始终适应不了夜里身边还躺着另一个人,失眠是常有的。 她忧心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会影响周予淮休息,但他好像很少被吵醒,又或许他早醒过来了,只是不睁眼。这对乔卿来说一直是个迷。 她会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到客卧盯着天花板发呆。周予淮不过多久会来找她,问她是不是饿了,再要么是哪里不舒服。乔卿说没有。 他皱了下眉,“你又喝酒了?” 乔卿坐直些,明白过来。她不可以无缘无故失眠,那是对于他们完美生活的失礼。于是哪怕是凌晨三点睁着眼躺在主卧里,乔卿也不敢怎么动弹。她会静静地听着身旁男人的呼吸,她害怕他再醒来。 直到周予淮死了,乔卿获得了失眠的自由。可她如今是那么思念他。她像是久久浸泡在坛里的白菜,再难像别人那样分辨舌尖层次分明的酸甜苦辣。她只想回到那个腌渍的容器里。 昨天从海边回来,乔卿在客厅坐了一个多小时,眼见着元冬里里外外收拾屋子,乔卿装作仔细翻看欧文佩恩的画册。她的脑海里荡着下午码头酒馆缺了口的杯子里冰块泡在威士忌中崩开的声响,令她欲罢不能。 待到元冬回房休息,乔卿踢掉拖鞋,去地下室拿了瓶灰皮诺,和着一大袋量贩装酸奶油洋葱薯片,在厨房水池边一小口酒一把薯片地往嘴里送。她一边闷声不响地塞,一边看着后院里偶尔停落的鸽子,顾不上薯片的味道,耳边是自己齿间震耳欲聋的“咔嚓”咀嚼声。 第10章 半小时后她觉得惭愧,去厕所把胃里的东西都吐掉了。 她细心刷过牙,再回到厨房,看见水池边立着的高脚杯,杯底剩余半口浅淡色的葡萄酒,是她留下的罪证。她本能地往左右看看,悄无声息地上前拧开一点水龙头,凑着涓细的水流在黑暗里冲洗杯子。 自来水淋在手上,乔卿心里又作起怪来。空酒杯哪怕让元冬看到了又能把她怎么样,元冬竟成了这屋里的女主人,自己的一举一动时时被她审视着。 踌躇两秒,乔卿赌气关上水,把酒杯留在了水槽里,拿纸巾擦过手就回房间了。不过一会儿,她蹑手蹑脚地下楼,洗净高脚杯,拿厚纸用力反复地擦干,把它插回挂架上。终于舒了口气,乔卿再上楼回到卧室里。 她勉强入睡,又兀然醒来,把脸转向窗户那一侧,想寻找天亮的踪迹,但卧室的厚呢窗帘把窗口缚得严严实实。待到鸟鸣清脆,晨光才在幔帘外沿描一圈隐约的光晕。 乔卿点开手机,快六点了。她起床拉开遮光窗幔,身体藏在半透光的棉麻帘子后,探头往楼下花园看。 司然穿着件白色连帽卫衣,蹲在花坛里捯饬他的向日葵。一片瓷实白云飘过,光影暗了,接着倏尔亮起来。他侧过身,回头往后上方二楼的落地窗看。 乔卿吃上一惊,连忙缩了扒着窗帘的手,身子匿回墙角。 他生得出众,唇色很淡,瞳孔墨黑,一张脸也禁得起刺目阳光的当头照射。原本赏心悦目的一张脸,转向二楼她卧室的方向时,渐渐覆上了憎恨。 那神情让乔卿回想起来,他们头一次见面,司然已经恨上她了。 那是十四年前,乔卿十六岁。 父亲去世之后,乔卿被托付给了父亲的旧友,冯安,一个在y城做酒店生意的富商。 乔卿脑海里对冯安的记忆很模糊。他有钱,大部分时间顶着一身纯白的行头,白色的西装和长裤、白色的手套、白色的腕表、白色的宽檐帽。他似乎很喜欢打高尔夫,不是在全球各地出差,就是在酒店的高尔夫球场。 父亲死后,留给乔卿一小笔遗产,但一道而来的还有不少债务。冯安摆平了这些后,鲜少关心乔卿的生活。只有偶尔学校或是医院需要监护人签字的时候,冯安对于乔卿来讲才是个有样貌有音色的活人。 后来不知是不是为了尽到监护人的义务,高中的几个寒暑假,冯安时不时把乔卿叫到身边,随他去见一些无足轻重的合作人,走一些香槟彩带的庆祝会。 那大约是冯安生意做得最好的几年,和一家有着一百五十多年历史的国际酒店集团谈合作。他身边总是围绕着各色各样的五官,或风尘,或脱俗,或奴颜,或清高,利来人往,一个个都是人精。 乔卿那时候十五六岁,样貌和身姿勉强有几分成熟女人的式样,但脑子又是不灵光的。她不大理解冯安为什么要领着她去这里到那里,或许他觉得如果这个小孩足够会来事,她理应抓住这个机会向他证明自己。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乔卿多半是错过了机会。她没有什么商业天赋,不论是站在嵌着金线的黑色大理石门厅里西装革履的左右,还是沐在杯觥交错的欢愉里高声谈笑的男女,他们都令乔卿感到畏惧。她觉得自己向来不属于那个风起云涌的世界,模仿不了那些人与生俱来的野心。 但周予淮不同,在她看来变幻无常的危险的世界,是令他心醉神迷的。 那时周予淮在廷云度假村的高尔夫俱乐部做球童。他很妥帖。客人谈天说事的时候,他候得不会过近,客人选杆的时候,他站得不会太远。随同冯安走在球道上,要是听见边上球袋里杆子碰得“咣啷”微响,乔卿就知道今天周予淮没有来——他走路时总会把手按在球杆上。 乔卿去俱乐部的次数不多,但她发现在这类高档高尔夫球场,球童往往比来打球的人专业。 那天来的男人看着四十来岁,腕上晃着百达翡丽,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款式,应该是块几十年的表了。和周予淮结婚很多年后,乔卿才知道这男人叫曾家城,家里祖辈做玻璃生意,最富的时候在祖籍也有个家姓命名的博物馆,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这十几年,把钱全赌在了硅谷几个做不出成果的天使投资项目里。曾家城账上资产多,负债更多。 当时冯安和合伙人在场子里谈着什么生意,乔卿跟在边上。遥遥传来粗哑的训斥声,乔卿转头看去,是曾家城在骂周予淮。周予淮长得高大,肩膀很宽,站在比他矮一个头的曾家城对面,下巴微微低着,脊背却挺得笔直。 骂着骂着,曾家城伸手就往球杆袋里探,摸出一根铁木杆来。乔卿看得倒吸一口气,还以为他要抽杆子打人。冯安也有些吃惊。他们几个人走近的时候,曾家城嘻嘻哈哈地把杆子架在了周予淮头顶,命令他必须把杆子平衡住,不许掉了。 接着曾家城带领身边的人往球杆两头挂帽子、手套,然后又让他们脱袜子往上边挂。 曾家城笑得放浪形骸,活似动物园里拍着胸脯“吼吼”叫嚷的公猩猩。 冯安上去问是怎么回事。曾家城抱怨说这里的球童真不够资格,报给他的风向错了,害他上一杆没能发挥好。天空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再加上周予淮向来是很专业的,曾家城的话当是给他自己糟糕的发挥找个台阶下。 乔卿看到冯安面上显出几分犹疑,但他似乎认为不该在自家的场子里得罪曾家城,所以笑呵呵地提议大伙儿去湖心岛新开的水区球场看看。这在乔卿看来起了效果,添了几位陌生人同行,曾家城收敛许多。 第11章 他们往栈道走,曾家城和冯安在前边,乔卿和周予淮跟在后面。在那之前他们俩之间从未说过话。那天乔卿也不敢和他搭话。 几分钟前她看着他把别人挂在球杆两端汗渍斑斑的球袜、手套整理好,攥在手中,然后再仔仔细细把球杆擦干净,收到球杆袋里。乔卿不大明白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在她想来这应该是件有损男人尊严的事情。 所以他们并排走了十几分钟,乔卿嘴巴干得发黏,甚至不敢多瞧他一眼。她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她,她成了有钱而俗不可耐的男人的附庸。 第7章 乔卿本以为到此为止了,没料到曾家城竟还有新花样。快艇靠岸时,冯安随口说起这块水域是下游大坝围成的人造湖和水库。曾家城又来了兴致,问水库里的水是不是很干净,味道怎么样。冯安愣上一愣。大家还没能反应过来,曾家城已经嚷嚷着要周予淮喝一肚子尝尝。 不会有人傻到觉得水库的水可以直接入口,何况快艇四周泛白的浪花还散着一股冲鼻的汽油味道。但周予淮只看了冯安一眼,见雇主没有劝阻的意思,就摘下棒球帽,靠着艇侧弯下腰舀水。 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乔卿早已忘了彼时周予淮的神情和声音。她记不得那个人工湖到底美不美,水清不清,或者曾家城的长相究竟是令人生厌还是平平无奇。但她记得周予淮手里抓着的白色棒球帽很旧了,帽檐泛黄。 乔卿那时候恨死了曾家城,不是因为他的狂妄自大与咄咄逼人,而是因为他强迫她做了他的同谋。冯安也是。他在边上一声不吭。他也是同谋。她原本和周予淮是两个陌生人,因为这一遭,她对他的愧疚怎么也消不掉了。 曾家城先是让他一遭接着一遭地喝湖水,上岸以后,曾家城依旧没有尽兴,阴阳怪气地笑问周予淮俱乐部给的工资够不够,问他是哪里来的钱供弟弟读私立高中。直到这时候乔卿才弄明白,原来曾家城今天不是莫名其妙地找个人泄火,他就是寻着周予淮来的。 可能因为周予淮先前的顺从让曾家城觉得拳拳打在了棉花上,于是他变本加厉起来。他骂周予淮的弟弟没有家教,有娘生没娘养,十七岁就进过两次少管所。 周予淮一下子扑上去,又被曾家城的两个跟班摁在地上,一脚一脚对着他肚子踢。乔卿于是明白曾家城口中所说确是真的。 冯安先是劝了两句,然后说要报警。曾家城这才懒洋洋地示意停下,嬉皮笑脸地说不要小题大做。他说他儿子和周予淮的弟弟在学校“闹了个小误会”,眼下既然讲清楚了,不如让周予淮录段视频道个歉。 他慢悠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左右一看自己手下的人正押着周予淮腾不出手来,于是让乔卿替他举着。乔卿想说不要,嘴巴刚张开,手机已经塞到了手里。她软弱得过分,掌心捧着录着视频的手机,只会看向冯安求救,但冯安没有看她一眼。 直到今天,乔卿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当初究竟在怕什么,为什么不能把那台手机摔在地上。这是不是阿伦特说的恶的平庸,她像是一头没有思想的羔羊,只会无条件地服从,哀叫着犯下无意识的罪。 屏幕里她录下了周予淮被他们膝盖顶着后背跪在芦苇丛边,他脸上混淆斑驳的是呕出来的血和地上沾的泥土。 她记不得视频里他到底说了什么,是“我很抱歉”还是“滚你丫的”,反正无论如何五年后的周予淮会有一排罩着黑色羊绒风衣的精英律师来替他抹去这段混着汽油味与土腥气的过往。 但她忘不了自己心里像是刚浇筑的水泥般黏腻浑重的羞愧。这些年下来,这画面和诸多其它回忆一样败烂发酵在她的脑海里,每每腾起一个泡便会蒸出酸腐的气息。 她记得冯安的助理蹲到地上,架着周予淮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咳得很厉害,浑身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淤泥。乔卿只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睛不敢和他对视。被人架着经过她面前时,周予淮用很轻的声音和她说不要哭了,不是你的错。 如今想来他一直很擅长颠倒是非黑白。他说起话来是那么令人信服,所以总是能赢过她。那天她做错了,但他偏说不是她的错。而往后许多年里的许多事情明明不是她的错,他却从来不理会她的辩解。 冯安不想让俱乐部惹上麻烦,没有叫救护车,而是用快艇送周予淮回岸,再遣人开了辆面包车载他去医院。冯安让乔卿跟着,给了她一张签过名的空白支票,对她说:“处理好这件事情,是个历练的机会。” 乔卿不大理解,这算是怎么样的一种历练,冯安甚至忘了她还有几个月才成年,签了字也不算数的。 事情过去小半年后她才缓过劲来,推测冯安彼时已摸清了周予淮父母已故,一个人带着读高中的弟弟,正是缺钱的时候。对方有所求,事情就是好摆平的。 司然赶来医院的时候,周予淮因为脾脏破裂,已经进了手术室。冯安的助理和司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乔卿站在电梯前面,想要用先前冯安教给她的几句话把司然敷衍过去。 那几句说辞很蹩脚,由她嘴里讲出来更是漏洞百出。而司然一贯是个不好糊弄的人,最后便成了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乔卿心底有些怕他,一是因为他个子高,二是因为先前听曾家城说了他是劣迹斑斑的少年犯。 第12章 天到了傍晚落得几分寒凉,脚下的大理石砖面冷得仿佛是黑黢黢的不见底的冰湖。她把手揣在口袋里,捏着那张空白支票,手心微微发汗。 她不大懂处理这种事情最好的方式,按道理讲现在是不是该把支票递出去。可是她不知道该往那栏空白写上个什么数字。乔卿借着去楼下付医药费档口,给冯安打了电话。冯安听说周予淮家里人没有闹事的意思,随口说了个数字,大约按照周予淮一年的工资给的。 她再回到楼上时,她看见司然不在等候区的椅子上,而是蹲在手术间外,眼睛巴巴望着白色气密门上的小窗。他生了一双看似很乖巧的眼睛,亮晶晶的,内双,睫毛很长。这让乔卿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的约克夏梗。它在院子有一个窝,但它不待在那里,哪怕再冷的冬天,它都会趴在大门口,和脏乎乎的雪地靴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地等母亲回来。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不该把人家比作约克夏梗,这不礼貌。如果不是这俩兄弟家境不好的话,她脑子里或许不会出现这样的对比。她为自己感到惭愧。 这时候司然已经转过头来看着她,眼尾的弧度稍稍往下压了些,那副乖巧温良的模样倏尔消失了,眸子里覆上一层薄雾般的憎恨。乔卿颤了一颤,犹豫片刻,转身走了。 他们头一回见面,司然就已经恨上她了。 支票留在了她的口袋里,任务还没有完成,乔卿翌日一早又去了医院。她猜想这时候周予淮该是醒了,他要比他那弟弟好相与。 果然在病房里事情顺利了不少,周予淮目光落在冯安的支票上,再抬头和她对视时,眼里带着浅淡的善解人意的笑。然后他伸手接过了。乔卿缓缓舒了口气,先前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松弛下来。 她结结巴巴说了两句类似于“早日康复”的无用的祝福,周予淮道了句谢,然后问她:“他是你什么人?” 如今想来那问话有几分跋扈在里边。他们二人拢共没说过两句,他凭什么这样来问冯安与她的关系。但周予淮就是这样一个人,蛮不讲理的事情到他这里显得理所当然。哪怕躺在病床上,周予淮竟然成了那个审视她的人。他的视线像是黑褐酒糟般,缓缓冒泡发酵。 乔卿觉得嗓子有些干,咽了口口水。 即使看起来难有什么出息,乔卿仍时常被冯安携在身边。有人问起这是谁,冯安会回答“干女儿”。乔卿不太适应他说出这三个字的口吻,可能是已故之人的嘱托逐渐久远,冯安嗓音里总是带着点趣味的意思。乔卿刚开始并不理解别人听到“干女儿”后意味深长的眼神,但人长大了,慢慢就明白一些。 周予淮直白的提问让她不适,她本该丢一句“这与你无关”、“请不要多管闲事”这类的话。但就像那天在湖心岛上被迫举起手机录像,乔卿从来学不会画下那道界限。 她总是朝后退一点。 第8章 乔卿站在窗帘后面往花园看,司然的背影缺红少绿,寡淡得像是副白描。他一向比哥哥高一点,愈发显得瘦削。他手里的向日葵却长得结实,黄灿灿、圆滚滚的,吸饱了太阳的味道。 这里原本是司然的房子,结后她住过来,他就搬了出去。但为了院子里这几株植物,他每天清晨五六点从新郡公寓开车来切斯特岛,在后院捯饬一阵子,再回新郡中城的办公室。这一来一去,路上近两个小时。 其实乔卿不大清楚司然为什么要搬走,大约是不想和她沾边。两个人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她也不愿和他打交道。 接下来的几天,乔卿依旧在六七点醒来,趴在窗边看一看楼下。 乔卿瞧见司然站在花园里,朝屋子这边微点了下头。很快元冬迎到院子里去,笑容可掬地和他问好。他该是交代了两三句话,具体说的什么乔卿辨不出。但元冬脸上一会儿迷惘委屈,一会儿怅然大悟。 乔卿支着下巴的手不自觉地捏紧,记忆里相似的画面浮上脑海。 忽然而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手机上没有来电显示。乔卿接起来,听筒里传来陌生的男声,有种焦急在里边,嗓音很粗:“乔卿?” 乔卿认不出他的声音,“……你是?” 对方像是松了口气,在那头大声道:“你上周五翘了小组治疗,你这样很让人担心啊!我问过玛丽安,她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从那粗糙的嗡嗡的嗓音中,乔卿想起这人叫串串,因为酒驾伤人被捕,到了看守所没两天就被监友打成消化道出血。他家里条件殷实,想法子拿到一份精神科的诊断,把他转到格雷姆治疗中心。他一个月前出院,也加入了玛丽安的小组治疗课。 串串是个过度热情的人,每次小组治疗,他提前半个小时到,绕在玛丽安身旁问东问西,像是小学二年级的纪律委员。玛丽安曾经委婉地向串串提出,和小组成员交往时候,要注重边界感,不要过问别人的隐私。 “什么叫边界感?”串串傻了吧唧地问。 乔卿不觉得他在装傻。他是真的不懂。他和许许多多来格雷姆的病人们一样,和乔卿一样,从小就活在没有边界的环境里。父亲不会看到母亲身体的边界,父母不会看到孩子内心的边界,谁都可以在他们的边界踩踏。他们学不会尊重别人的边界的。 串串仍在电话上喋喋不休:“我总是特别为你着急,乔卿。我先声明啊,我对所有小组成员都是一视同仁的,大伙儿都理应获得同样的关照。但你也感觉到我们之间是不同的对吗?我们俩有特殊的感应,就像是共生的灵魂动物,你知道什么是灵魂动物吗乔卿?一开始它是模糊的一团,但是只要你喂养它、给它能量——” 第13章 乔卿不知道串串从哪里找到的自己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为什么串串要用匿名电话拨来,想来上周五晚上那通来电可能也是他。她告诉他,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在小组活动时再聊,然后挂断了电话。 周五上午,乔卿又去巴克利博士的办公室。 这回巴克利并没有提起周予淮,而是闲聊般问起乔卿的父母。得知他们已经去世多年,巴克利又问起乔卿小时候的事。乔卿觉得自己的童年和大部分人的大差不差,严厉的父亲,胆怯的母亲,以及做什么都不够好的自己。 少数时候,她会在父亲盯着自己的目光里看到一种东西,一种情绪,被竭力压制住,却要喷薄——是鄙夷。那是父亲对母亲的评判的一种延伸,一种继承。有的孩子继承了父亲对母亲的爱,有的孩子继承了漠不关心,还有的像乔卿这般,继承了不值一提。 她的父亲是个不怎么成功的商人,做货运生意。光景差的时候,会有人上门讨债;光景好的时候,他又摇身一变跻身高净值人群。 偶尔在餐桌上,父亲心情不错时,母亲会尝试闲聊几句。她在他公司里做一份会计的工作,偶尔会抱怨工作无聊,或是不受人重视。 “你还能点干什么?!”他会突然爆发。 母亲从来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说起工作上的麻烦,父亲时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时而言语傲慢却提供些切实的建议,还有时候,他会突然一拳头砸在桌面上。 “阴晴不定。”这是母亲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解释。她对抗父亲的方式是逃避,不顶撞,不出声,一走了之,三五天都不见踪影。 母亲每次离开,乔卿都会哭着在玄关拽着她的行李箱仰头问:“妈妈你要去哪里?妈妈不要走。” 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懦弱平庸且毫无主见的人,母亲会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就算死,也不要留在这个家里。”她面上毅然的表情是那么令人信服。 乔卿很害怕母亲会真的寻了短见,毕竟每一次说出这话时,母亲眼里的决绝做不得假。但是几天后,母亲又会哼着歌回来,做一顿晚饭,扫一扫屋子,拾起她誓死划清界限的生活。 但在母亲离家的这几天里,乔卿得独自面对父亲的暴怒。她不像母亲可以悄悄溜出屋子去,她没有权力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她没有自己的空间,不敢妄图侥幸。 为了能在风暴中间喘息,乔卿学着察言观色,拼命去找“阴晴不定”里的蛛丝马迹,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动都能令她警觉,像是咆哮海浪袭来前,在砂砾中寻找贝壳的人,摸着黑,匍匐在地。 渐渐地乔卿能摸清父亲气愤的原因。总是有原因的。或许是母亲话音中微弱的质疑,或许是她措辞里不加修饰的随意。 母亲不够诚惶诚恐,不够忐忐忑忑,她的生活太好了,她不知感恩。他希望她们母女生活在恐惧里,对他的恐惧,对生活的恐惧。只有如此,他脸上才会露出那种表情。 “什么表情?”巴克利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乔卿想了很久,该怎么说呢……“满意。满意的表情。”她回答说。父亲不再需要用训斥或是威吓来把她踩进淤泥里,她原本就只配待在那里,战战兢兢地、提心吊胆地,等到下一次他的愤怒狂风暴雨地到来。 有一回他们在公寓楼大厅进电梯,乔卿说了句什么,逗得母亲“咯咯”直笑。梯厢里原本只有他们,但门快合上时,又有别层的邻居进来。乔卿知道父亲不喜欢她们在外人面前嘻嘻哈哈,尤其是在封闭窄小的电梯里。 那人踏进来后,乔卿立刻止住笑,低着头站去电梯一角。但母亲那天晚餐多喝了一杯红酒,整个人散发着松弛的娇媚。她使劲压着笑,可仍是“呵呵呵”个不停,捂着嘴朝乔卿眨眼睛,眼里漾着曼丽。邻居站得离门最近,大约是好奇,转回头看了母亲一眼。 电梯缓慢地往上攀升,乔卿偷摸着瞟了眼父亲的神色。他的嘴角下沉了,只不过碍于有外人在,他什么都没有说。 家里的大门关上,父亲一巴掌就把母亲扇在玄关的地上。他蹲到地上,像是拽起一块抹布似地把她按在墙边,右手抓住她的头发逼她抬起脸,左手食指中指插进她的嘴,硬生生抠出一个弯曲的弧度。他怒斥:“那么好笑?我让你笑!” 看着眼前的场景,乔卿是想逃跑的,但她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点也动不了。直到父亲抬起头,拿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她,她才毫无骨气地哭着躲回房间里。 “我很胆小,帮不了她,于是开始恨她。”乔卿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回忆:“恨她不该喝酒,恨她不懂观察。这么多年下来,她为什么不能学得聪明一些。” “电梯里的事,是母亲的错吗?”巴克利问她,顺手把原木茶几上的纸巾盒推向乔卿。 乔卿看了眼,没有去抽纸巾。“或许不是她的错。”乔卿轻声回答:“但有她的原因吧。如果她没有喝酒,没有笑得那么……”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一阵沉默后,巴克利问:“要是她‘学会’怎么和父亲相处……”说到“学会”这个词,他两手在空中比了个引号,“她就不会挨打了。你是这么想的吗?” 乔卿默了默,再仰起脸,对着他的眼睛承认:“是的。” “在一段情绪操控的关系里面,人会尽力去寻找总结出一套可行的规律模式。这是我们求生的本能,可以让你在无法控制的危险环境中找回一些安全感。”巴克利说:“而施暴人也会创造一套堂而皇之的游戏规则,诱导你觉得只要不踩那些地雷,就能避免伤害。” 第14章 他停下许久,观察乔卿的反应。但乔卿长长的眼睫垂着,像是个泄了气的玩偶。 巴克利继续道:“不论像你这样‘学会’了和他相处,还是像母亲那样‘学不会’,你们都受到了伤害。因为这套游戏规则从一开始就只利于他。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乔卿轻轻笑了,抬起头再次和他对视,哑然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最好的出路是不要去玩他的游戏,趁早离开这样的家庭?” 巴克利的眼神变得略微暗淡。他无言些许,摇了摇头。“不幸的是,大多数人从来都没有离开的选择。” 第9章 浸在地铁站湿闷的潮味里,乔卿耳边还绕着巴克利说的话。 巴克利问她是哪一年和父母分别的。乔卿说十五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不知所踪。她被托付给父亲的一个旧友。巴克利问:“终于离开了那个家,你的感受如何?”乔卿想了一会,回答说:“我再也逃不开那个家了。我走到哪里,它会跟到哪里。” 巴克利停顿片刻,告诉她说我们需要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过去,直视它,或许你会发现童年时追在身后的阴影早就不在了。我们不必始终怀揣恐惧生活。 在二十七号码头等轮渡时,乔卿再次接到了妇女儿童基金会的电话。一周前她没能给爱玛一个答复。不曾想先前如鲠在喉的心结,现下她倒是不怎么在乎了。她告诉爱玛,由于自身经济上的状况,她没法继续向基金会捐款。 她心里刚想犒劳自己原来实话实说也是件挺痛快的事,没料到爱玛却用欢悦的声音告诉她,不论是以乔卿的名义还是司然的名义,基金会都非常感谢他们愿意继续为儿童保护、儿童生存贡献一份力量。 挂了电话后,乔卿半张着嘴,惊讶良久,才明白司然停止了她的捐款,转而却用他的名义捐助。乔卿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她不配使这份钱,还是说他要那名头。 但转念又想,这大约是最好的结果。之前的生活,还有它那金装玉裹的阔绰,原本就属于他们兄弟俩。当初她被迫走进他们的故事里,如今没什么理由再赖下去。 她不清楚司然什么时候会来和她谈财产和婚姻的分割。司然比他哥哥寡言,喜怒也难辨。认识十几年,有幸和他打交道的几回,全都大是大非的跌宕起伏。当真消受不起。 甲板摇摇晃晃,天空却像是浸透了湛蓝油墨般恬谧。几抹白云在太阳前渐渐融化。 漂在海湾上的半小时,乔卿拿着手机列下自己过去几个月的开支,吃穿用度、看病配药。 如今她的花销少了许多。 周予淮活着的时候,她像是个夜班族。晚霞隐褪,夜色侵占大部分天空时,她会洗了澡,备好配衣服的珠宝、晚装包和鞋子,滑进一条曳地长裙里,再戴上一副今晚的角色该有的假面,或是欢笑附和,或是弄盏传杯。 周予淮要的是公爵夫人的微笑。在那个微笑里,金钱地位是可耻的,对成功的渴望是低俗的,没有时乖运蹇,不是腾达飞黄,一切都是轻描淡写、毫不费力的。 她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那么急于和原来的他自己划清界限,那明明是一个很珍贵的独一无二的人。 乔卿不喜欢社交。周予淮死后,那一套套轻薄又不至于轻浮的行头像是过去的自己褪下的昂贵死皮,终于蛰伏在黑暗偌大的衣柜里了。 司然对她是没什么要求的。大约是她现在这副样子着实不能在场面上为他增光添彩。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乔卿得益于这个安排。 算完开支之后乔卿心里更有底了。她眼下的开销不比元冬的薪水高多少,光靠信托每个月的收益就够了,而这部分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等到离婚之后,她可以搬回新郡和周予淮原来的那套公寓里。这些日子,她该去把公寓收拾出来。 想到元冬,这两天不知为何没怎么见到她。乔卿微微皱起鼻子,想起两天前,楼下花园里元冬和司然说话的样子。 她琢磨了一会就放弃了。或许司然把元冬叫到他自己那房子去做事了吧。元冬一向是个会顺杆儿爬的。 到切斯特岛上了轻轨。今天人有些多,她拉着头顶的扶手,身体跟着车厢慢悠悠地晃,时而仰头看见高楼间露出的一抹蓝天。 乔卿想了想还是给司然发去信息,委婉地问他财产的分割有没有考虑好。可能那消息措辞得不够委婉,不然就是他不屑搭理她,一个下午过去,他也没回复。 小组治疗结束后,乔卿去找玛丽安告别。出院半年多,乔卿几乎每周都来。既然情况逐渐稳定,她打算退出小组了。 “我为你高兴。我们练习放松技巧,你每次都学得很快。”玛丽安笑着回答:“我们是一家人。今后想我们了就随时回来。” 组员们陆续离开教室,但串串留在了教室里,忙东忙西装作在帮忙整理绘画课的工具。当乔卿开口,串串收画架的动作也慢下来。乔卿不想再来玛丽安的治疗小组,和串串不无关系。他总是令她生出几分不适。 同玛丽安在治疗中心的停车场边说了再见,乔卿往医院西北门走,打算搭轻轨回家。她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转过身,串串的脸出现在眼前。他跟得近。他总是靠得太近。 乔卿略微紧张,往后退了一步,问他什么事。 串串没有回答,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东西。看得出他也有点慌张,胸口起起伏伏,眼神四处乱飘。乔卿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机。 第15章 他把手掌亮出来,上边一个玫红色的透明塑料戒指。大概是小孩子的零嘴钻石棒棒糖。糖舔完了,留下沾着唾沫的戒指。 “送你的礼物。”串串仰着下巴庄重道。 “我不要。”乔卿摇头。 “为什么不要?”他粗着嗓门,又走近一步。 “请不要送我东西,也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乔卿告诉他。 “你讨厌我吗?”串串大声质问:“刚才你对玛丽安说今后都不会再来这里,是为了躲我吗?我才来这里一个月,你就要走了。这太过巧合不是吗?” 疗养院门口的安保听到动静,转头往这边看。 “太遗憾了,真是太遗憾了!”串串红了眼,音色变得尖利,“我到这里第一天就喜欢上你了乔卿,你难道看不到吗?每一堂绘画课,我给你准备了最多支白色颜料,摆上最好的画架——” 串串猛地一把撸起袖子,把左臂凑到她脸前。 “你干什——”乔卿倒吸一口冷气。他手臂上有一道道刀伤,深浅不一,新新旧旧。有的愈合成疤,蜈蚣似地趴在皮肤上,有的还渗着紫红血浆,像是嘴唇里探出的舌头。 串串瞪大了眼睛,嘴巴里歪斜的牙齿凸在下唇外边。“你得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们的灵魂动物在哀嚎啊!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看不到吗?!” “你还好吗女士?他在为难你吗?”保安已经走上前来,挡在乔卿和串串中间。串串情绪激动,被保安推着回住院部去。另一名保安在对讲器上沟通情况。 直到走出医院门口,乔卿都听到几十米开外串串的喊叫:“她看到了吗?我非要她看到!”串串声音里的绝望像是隔着十米浇筑厚实的水泥传来的呼喊,窒闷而微弱。 乔卿回到家,元冬依然不在。自己昨晚闲散翻开的画册依旧懒洋洋地躺在茶几上,早上咬剩的半个苹果干瘪在厨房水池边的金色余晖里。 她心里生出一种小孩突然得知今天大雪封路不用去上学的喜悦。父母下班回来前,偷偷插上的电视不用拔了,游戏机也不用开着静音躲在房间里玩。乔卿冲了个澡,去地下室拿了瓶龙舌兰,回到厨房,切好柠檬,刚一坐下又觉得有点饿。 冰箱里没备什么吃的,看来元冬是真的走了。 乔卿从橱柜里翻出一包方便面,戴上围裙,煮开一锅水,在里边烫几片青菜,趴一个蛋。热腾腾冒着锅气的一碗面出炉,乔卿笑咪咪端去桌上。 她刚放下碗,就听到前院车库门开启的声音。乔卿愣了一愣,猜元冬又回来了。说走就走,想来就来,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乔卿去客厅窗户瞄了眼,出乎意料地瞧见司然的那辆黑色穆莱纳正往车库里倒。她本能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光溜溜只裹着条围裙。 乔卿匆忙脱下围裙,丢在沙发上,随手抓了件开司米套头衫穿好,四下里却找不到条裤子。她赶紧把前门内栓拉上。担心他会经过花园、从后门进来,她又去把后门门栓也拉牢。 车熄火的时候,乔卿已经躲到二楼去了。她觉得自己蠢得过分,按理说她只要回到卧室,把门锁上就可以了,但她非把司然关在房子外面。 没有过多久,楼下传来钥匙插进门锁拧动声响。不知为何,这倏然而至的轻微金属触碰声搅得她全身一阵战栗。 随后她丢在一楼的手机响铃。乔卿急得气喘吁吁,随便套上一条长裤就往楼下赶。经过餐厅,她顾不得手机,抓起餐桌上的龙舌兰瓷瓶塞进冰箱里。 原来先前她不是犯蠢。 她不想让他看到她又在喝酒。 第10章 乔卿在坚持不懈的手机铃声中奔至前门,抓了抓因为奔跑蓬乱的头发,深呼吸几口,撤掉门栓,拉开门。看到司然站在门口时,乔卿心里有些意外。虽说他嘴角凝着几分冷涩,乔卿挺高兴能见到他,这是她自己没料到的。 他看着比平日更不好接近,注视她的眼睛微微眯着。中午她发去询问财产分割的消息该是令他不悦了。她不大明白个中原因,许是他觉得她太过心急,又或许……或许他并不想离婚。这个念头被乔卿像是擦玻璃上凝着的水雾般慌乱地抹去,可转瞬间又再模糊起来。 “我可以进来吗?”司然音色很淡。 “啊,对不起。”乔卿意识到自己堵在门口,忙不迭往后退了两步。她先前跑得有些喘,加紧挂上一个超市迎宾员的笑。 司然走进来,回头看了眼大门内栓,“为什么要锁门?” “噢……那个。”乔卿避开他的视线,去鞋柜里拿了双拖鞋摆在地上。她放慢动作,好容易磨出一个借口:“我怕这里是不是不大安全?” “不大安全。”司然换鞋时重复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安全吗……” 乔卿涨红了脸。北切斯特小镇远离喧闹的新郡,家庭年收入中位数是新郡的三倍。司然要从新郡搬过来,周予淮曾取笑这里比墓地还要安全,因为鬼都不会想来的。司然在这里住过三年,安不安全他肯定有数。她这个谎拙劣得不像话。但司然似乎不这么觉得,他微微歪着头,仔细思考,过一会儿,他问:“元冬不在,你还习惯吗?” 乔卿愣了愣,原来真是他让元冬别来了。 他进客厅之后脱下西装,随手往沙发上一搁,正好压在她围裙上边。乔卿的目光追过去,脖颈处涌过羞赧的红潮。想到刚才自己穿着这围裙的光景,再看眼前铁灰色外套和鹅子黄的布料紧贴着,她觉得这过分亲密了。乔卿指尖微微颤了颤,张开嘴深吸了口气。 第16章 司然看了她一眼,误会了。他道一句歉,略显局促地重新拾起他的西装挂去衣帽架上,回头再茫然地看看她,问道:“这围裙——” “你别管了。”乔卿红着脸打断他,声音很轻。 “哦。” 乔卿急于掩盖她把对方锁在门外的证据,仓促去后客厅把后门插栓给拉开。司然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到这会儿他好像终于明白了,移开视线,冷淡道:“抱歉。下次过来,我会提前和你说一声。” “不用。”乔卿辩解,或许过于急切:“这是你家,你随时都能、能过来。” 他听到这话是高兴的,因为他眉宇间晃过一丝浅浅的笑,哪怕转瞬即逝,她也看到了。乔卿不自然地杵在沙发边,像是个来做客的。她心里的那面窗玻璃再凝上一层浓厚的白雾,朦朦胧胧。但这是周予淮的弟弟,她告诫自己。 司然瞥了眼桌上那碗面,问是不是打扰她吃饭了。乔卿忙说没有,她吃过了,剩下一碗是做多了的。说完这话她真想踢自己一脚。她干什么又要撒慌。但是司然又信了。 “正好我还没吃。”他自然地在桌边坐下,端起碗,“呼啦呼啦”一口气吸掉大半。乔卿饿着肚子,在一旁讪讪地瞧着他,吞了口口水。司然咬断面条,含糊着评价:“面糊了。蛋也煎得过了。来点醋吧。” 乔卿发现这人得寸进尺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出声就着沙发坐下。司然自己去厨房拿醋,回到餐桌前坐下随意开口:“我记得你做饭不错的。” 乔卿不假思索地答:“你又没吃过我做的饭。” 他手滞了滞,把醋瓶子放回桌上,目光看向她,“17年夏天,你们刚结婚。我去你们家……” “菜是我从后厨房端出来的。”乔卿干巴巴地回答:“备餐的私厨师傅在你来之前已经走了。” 司然显然是没料到,微微挑了眉,往碗里倒了些醋。一口吸完剩下小半碗面,他顿了片刻,又问:“我哥每年带来公司的中秋月饼,都不是你烤的?” 乔卿也有些意外,“他在公司发月饼吗?”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再静静坐了会儿,司然问:“前年,他说你去静冈县寿司师傅那里进修,也是假的?” “那倒是真的。”乔卿茫然望着窗户外的草坪,心不在焉地回答:“但我学什么都半途而废,捏不好饭团的。” 司然听到这话笑了。乔卿侧过头瞧他,发现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眸里漾着些微明澈的光,脸上不再是冷冷清清的。她觉得自己这坦白大约拉进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但这多半不是两个人想要的。司然注视她一会儿,像是达成某种默契,他不再就着这个话题问什么,乔卿也不再讲。 窗外摇晃的紫荆树影被茶黄的天色浸润、侵蚀。餐桌前,司然的神情回到冷落的模样。他站起身卷了衬衫袖口,把桌上的残羹果盘收到厨房水槽里,再走来沙发边,拣了围裙套上,把她身前茶几上的几个瓷盘也收走,回厨房开水龙头洗碗。 那条鹅子黄围裙太小了,像个肚兜贴在他胸前,有些滑稽。这时她听到他手机响起。司然讲了两句后挂断,略显抱歉地和她说布扎的法务总监莫尼有事要找他商量,但他先前错过了电话,现在莫尼的车快到家门口了。 “你介意吗?”他问。 “不……不介意。”乔卿把腿从沙发上放下来,脚踩进拖鞋里,趾头紧张地蜷着。她想多半是挺急的事情,莫尼才会在周五晚上找到家里来。她站起身,拍了拍沙发上被她靠得凹陷的靠枕,叠齐茶几上的画册。放眼望去,她忐忑不安,客厅四下都有些乱。 刺眼车灯打进落地窗,尿黄色的光影卷进屋子里,像是市区喧闹的警铃作响,半分钟都等不了。一辆黑色商务车已经在草坪外停下,熄灭车灯。乔卿以为只会有莫尼一个人来,谁知车里下来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隔着百叶窗,她看见莫尼扣上西装纽扣,瞧了眼窗户这边,然后背过身去,掏出手机打电话。司然的手机响铃。 “稍等、稍等我上楼换身衣服——”乔卿看向司然,结巴一句。 “换衣服干嘛。”司然绕过她,把朝东朝南两面落地窗的百叶合上。 “不请人进来坐吗?”乔卿问。 “十分钟就讲完了。”他围裙都没脱,趿着拖鞋出去,在身后把门关上了。乔卿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乔卿上楼到书房,半坐在窗沿,推开窗户。这里听得比楼下清楚。她瞅见律师王克打量了司然一眼然后笑问你家保姆呢。司然让他滚蛋。莫尼哈哈乐起来,调侃道黄裙子够时尚。乔卿在窗户边也跟着笑了。 司然像是察觉到,回头往二楼看一眼,视线准确地落在书房窗户这里。乔卿心里“咯噔”一下,却也没有躲开。可能是他的眼神不再冷冰冰的,她不再那么惧怕他。 第11章 司然转回身去,让他们说事。他声音沉些,三个人敛容收笑,正经讲话。 莫尼黑卷发,小个子,四十出头,额头的皱纹却显出老态。 莫尼像是遇到了难事,嗓门越讲越大,骂道如果以赛亚哪天被人割了那俩卵子,岂不是要节省公司一半的法务开销,全公司上下该颂一首哈利路亚。听到以赛亚的名字,乔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不该再听下去,身体却像个鹌鹑停在窗沿上动不了。 几年前周予淮决定增资、扩股,补充吃紧的现金流。布扎的大股东们提出先得削减开支、精简业务。 第17章 周予淮当了真,让司然实实在在提了几套方案。乔卿作为投资者关系总监,把一句句“整合低效事业群、优化管理层结构、布局互动娱乐”的台词背得烂熟。三轮股东会下来,时间花了笑脸赔了,方案也被采纳了,融资的进程却被一推再推。 周予淮便明白他们不乐意股份被稀释,又不肯掏钱,在接下来的俩月里没再接过这几位老投资人任何一通电话。 他拉了以赛亚入局。 以赛亚身型壮实得像头公牛,两个眼珠子凸在外边滴溜溜地转,眼中狡猾的冷光伺机而动,像一条食腐鲶鱼。他的私募基金经手过数不清的股权融资案子。他挥舞着钞票和野心闯入布扎,不拘政客商人地痞无赖,黑道白道,百无禁忌。 于是周予淮把早年入股的老古董们如同溃烂的脓疮般一个一个剜了,逼他们释放股份、交出投票权。集团上下被周予淮和以赛亚搅得覆地翻天。乔卿怕极了电话铃声,话筒到了耳边就是大声的谩骂质问、尖利的冷嘲热讽。 周予淮被他们砸得满头官司——财报造假、商业贿赂、劳动纠纷。战火从办公室烧到家里,瓦砾废墟间硝烟弥漫,无处可逃。 回忆像是黏腻的沥青浸灌她的身体。她不愿意再去触及更深的回忆,她是怎么丢了工作,又是怎么和周予淮撕破脸。倚在窗台边的腿像是捆着两个铁哑铃般沉重。 一楼传来的说话声却仍然清晰。莫尼说以赛亚被拍到和布扎新签约的女独立制片人在酒吧鬼混。 “比起擦他的烂屁股,我宁可去帕米尔高原种水稻、西伯利亚挖土豆。那女的当真只有趴在男人腿上才体现出‘独立’来。二十二岁,红头发,背景不简单。她有个儿子,去年在科隆生的。你猜他爸是谁?” 没人捧场,莫尼顾自说出名字,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王克问女方想怎么样。莫尼说是要求以赛亚公开向她求婚。“开什么玩笑。”国际事业群的代峦笑道:“以赛亚第四个前妻的赡养费官司还没打完。” “不开玩笑。”莫尼道:“她说求婚后她会公开拒绝。就是为了来波热度,推红她的文艺片。不然她……” “不然她要搞metoo?”代峦问。 “哈,”莫尼干巴巴地笑一声,“她又不是中产女公知,搞什么metoo。她主打“中性、斩女、智性恋”。她现在拒绝和公司签保密协议,你懂的,有孩子他爸给她撑腰。” “老东西怎不自己给她站台?”代峦问。 莫尼不耐烦地一挥手,“你闭嘴吧。孩子他爸在幕后,她就能挑挑拣拣指使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真曝了光,她一切全完。” 说完这些,莫尼无奈地两手一摊,一对眉毛倒成个八字,瞅着司然:“兄弟,该怎么办?” 司然先前没有说话。缄默片刻,他平淡道:“这事你已经解决了?”听起来是个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王克和代峦面露惊讶,同时望向莫尼。 莫尼无奈的笑僵硬在脸上。仿佛一出拙劣的独角戏落幕,莫尼抱在胸前相叠的手放了下来,插裤兜里,啧了一声。 代峦骂道:“操!那你还在这儿演……” “你想让以赛亚出局。”司然看进莫尼眼睛里。 再过几秒,莫尼慢慢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是。这人麻烦不断。今后,有他没我。” 莫尼态度客气,但楼下的氛围瞬间凝固了。王克和代峦对视一眼。代峦不自然地低下头,满怀兴趣地去研究司然家门前的两株紫荆树的树根。 乔卿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衣角。莫尼在威胁司然。二十二岁的红发智性恋只是莫尼今天摆在桌上的一小枚筹码。 “以赛亚走了,我去哪里筹钱?” “你一定有你的办法。”莫尼稍抬起下巴,盯住司然。 “他不愿退股。我怎么办?” “你一定有你的办法。”莫尼一字一顿。 司然没有再说什么,轻声笑了笑。那个笑容乔卿再熟悉不过。几年前布扎那些个董监高被兄弟二人扫地出门,最终的那场股东会前一天,周予淮在晚宴上和他们一一握手拥抱,脸上就露出这般冷峻的笑。 乔卿叠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微微发颤。她不知道司然会做什么,是会选择站到以赛亚那边,还是暂时助莫尼一把。但她明白司然和周予淮是一模一样的人。 当年为了给以赛亚清路,周予淮没有给老股东们留一丝情面。那些人曾在周予淮跌入谷底时伸手拽他一把,与他并肩爬上山顶,又被他一脚踹了下去。 如今不论是大势已去的以赛亚,还是蠢蠢欲动的莫尼,司然多半为他们想好了下场。像是驯兽师逗诱着马戏团里的狗熊跳过一个个火圈,演出结束,他再从铁桶里钳出块腌臜的肉丢在地上。 她出神这会儿,楼下说笑声再起,先前的剑拔弩张仿佛从未存在。莫尼左手搭着司然的肩,再说两句便告辞,和代峦上车离去。 王克留了下来。 待那辆商务车消失在海滨尽头,司然问季氏的实验药物推进得怎么样。王克面露难色,提议不如现在直接去见一见季方良。 季方良是季氏制药首席科学家,也是季子文的父亲。 司然答不去,他还得洗碗。他讲完这话自己笑了,但是王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浑身略微紧绷,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绑着。良久,王克叹一声气,“司然,肿瘤这种事情,还转移了,说不好的。” 第18章 司然没接茬,只看着他。他们静静对站一会,王克终于点头,说下个月开始招募试药的志愿者,季氏也会发公告宣布新抗癌药进入二期试验。 司然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王克这事你去办。 “消息漏给以赛亚。谨慎点。” 王克脸有些发青,仿佛他胸前的锁链正渐渐抽紧。王克声音压下去一个八度,“上次在实验室,季方良说过新药是针对早期情况的。以赛亚这病程,估计连志愿者预筛都过不了。” “我知道。”司然平静地说:“但以赛亚不用知道。” 窗外一阵初秋的凉风吹过,他们脚边的狗尾巴草趴在风里起伏。 风仿佛一只冰冷的手,爬壁虎似地攀进二楼窗台,拂过乔卿的脊柱。她呼吸一窒。原来以赛亚病了,病得很重。曾经张着血盆大口的鲶鱼如今只能在干涸石洞里挣扎。季氏的新药则是久旱过后暗藏雷电的乌云,遥不可及,却能令以赛亚欣喜若狂。 乔卿不大明白为什么以赛亚这样的身家买不到一张临床试验药的入场券。她猜测这里边水很深,不是有钱就能解决。乔卿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指甲嵌进手心里。司然已经知道,这药大约是无谓的尝试了,但他打算用它做饵,逼以赛亚出局。 王克抹了把额头的汗。“以赛亚不傻。志愿者预筛如果过不了,他立马就会反应过来。到时候他反扑……” “一定过不了?”司然问。 王克脸上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的惨白,“我怎么知道啊,这靶向药能不能救他只有天晓得!” 司然点头:“咱们尽人事。他听天命。” 靛蓝的天被晚霞晕染,酡红一点一点蔓延开。“呵。”王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是个障眼法,顶多应付他两个月。之后怎么办?” 司然说用不着两个月,会有别的合伙人加入。他说完回身走上台阶,王克立在原地问他:“咱必须趟这浑水吗?我这些天不知道压力大还是怎么着,晚上睡不着觉……” 司然像是没听到,低头把胸前鹅子黄的围裙拉正,掏钥匙开门。 第12章 听到司然在楼下进了门,乔卿木然地把腿放下窗台,脚放进拖鞋里,深呼吸几回,平静地下楼。 周予淮腻烦女人一惊一乍。乔卿也是如此。他每天要处理好些事情,不会再有精力照顾她的情绪。想来司然也是同样的。 在周予淮的家里,苦恼和不满是在给他制造麻烦,冷淡和不以为然也一样。不论过去一天或是十年里发生过什么,他再进家门的那一刻,她得第一时间迎上来冲他笑。笑容干净,像崭新出厂的洋娃娃。 周予淮愿意为这个笑付出很多,她想要的不想要的,他都会给她。筹办婚礼时乔卿说不喜欢花喜欢树枝,周予淮空运来毛地黄、银桦树和积雪草,告诉教堂把唱诗班小孩手里捧着的蜡烛换成山毛榉的枝条。乔卿笑他土得要命,周予淮又请了伊莎贝拉嘉纳艺术馆的花艺师布置礼堂。他在铺满了白色蜡烛和香槟色缎带的走道尽头和她交换戒指,告诉她你笑起来很美。 他也会在争吵后把她丢在阿斯本深夜无人的雪场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工作人员。第二天清晨雪场巡逻队才发现昏迷的乔卿。她被直升机送去救治。医院给周予淮打电话,他派个助理过来把手续办了。 回到新郡后,乔卿告诉他说,你把我留在那里我很害怕会死掉。周予淮说你死了我不会活下去,但是你活着就必须听我的话。 for better or for worse, till death do us apart. 周予淮说到做到。 乔卿到餐室时司然在厨房低着头刷碗,神情认真得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题。乔卿经过时他抬起下巴看她一眼,乔卿脚步停了停。 那个眼神让她回想起十三年前蹲在手术室外的司然,同小时候雪天趴在大门口等母亲的约克夏梗一样的温顺。她没法把这和先前同莫尼说话的那张冷漠的脸联系在一起。 司然重新低下头去,乔卿悄无声息地去客厅沙发上坐好。碗碟轻触的脆响仿佛冰湖裂开的暗隙,令她不敢贸然发出动静。直到水龙头关上,壁炉上的潮气结成水珠,乔卿终于问他今天怎么会过来。她心里猜测是因为她发去的关于离婚财产划分的信息。 “什么?”司然回过身,袖口抹了把下颌沾着的水。 不知什么原因乔卿把话题绕开了,问他知不知道元冬去了哪里。 “我看你们处不来。”司然扯下围裙,乔卿走上去接手里。她走向厕所外的洗衣间,听他在身后继续说:“我让她一周过来两次,收拾干净就行了。” 乔卿打开洗衣机,弯腰把围裙塞进去。衣物满了。她倒洗衣液,关门旋上旋钮,轰隆的滚筒转动声像是火车在脚下呼啸而过。 她直起身子,右手撑在洗衣机金属盖上。她和元冬处不来吗?自己搬过来几个月,司然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都觉察到了?那么过去元冬在家里做了三年,周予淮多半也看出来了。周予淮竟什么都没有说呢。两天前司然和元冬在花园讲话,半分钟光景,他便让元冬搬走了。这么轻易。怎么自己三年都开不了这个口呢…… 思绪随着耳边滚筒的噪声飞驰,她意识到让元冬离开是司然的善意,他的示好,一个礼拜前在码头等她也是,还有他母亲的婚戒,替她找的心理医生……他做这些和财产或是契约无关。她战战兢兢,绪念纷乱。心头隐约有喜悦,却又被惶恐淹没。十几年来司然明明厌恶她,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是出于什么呢。 第19章 这或许是他对周予淮生活中留下的残尸败蜕的怜悯。石洞里气息奄奄的鲶鱼是他哥哥留下的骸骨,无可救药的她也是。 右手摁着的金属盖微微震颤,乔卿仿佛置身在摇晃前进的劣等列车上,车厢里有忽冷忽热的暖气,伴随着刺鼻的洗涤剂的味道。 “乔卿?” 司然跟了过来。他很高,头挡住了吊顶洒下的灯光。乔卿往后退一些,脊背贴着冰冷的金属机体,手肘紧紧撑在背后。她惧怕司然,但这种恐惧在昏暗逼仄的洗衣间里却令她浑身卷过不可名状的战栗。听觉被放大了,乔卿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神经像是琴弦在弦轴上越绷越紧,小腿和脚趾都在痉挛。 他那张相似却更年轻的脸令她感到一阵火烧般的羞耻,但下一瞬她的手已经抚及他温热的下颌,指尖是扎手的胡茬,令她心头颤抖。司然整个人僵硬得像是尊雕塑。乔卿仰起头亲他的唇角,原来他冷硬的轮廓下也会有湿热的呼吸。她看到他闭上眼,以为他是默许的,至少他身体直白坚挺的反应在当下是真实的,于是她再吻上去,伸手去解他衬衫下边的扣子。但司然把她推开了,问她在干什么。 他的音色生硬,面目晦暗,让乔卿觉得他生气了。 司然往后退了一步,面庞重新映在客厅凝白的灯光下。这回乔卿看清了。他确然恼怒,脖颈肌肉上有脉搏隐隐跳动。 乔卿咽了口口水,生涩地问他:“你对我好,不是为了这个吗?” 司然听到这话,双眸眯起来,“为了什么?和你做爱?” 乔卿垂下头,回答说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声音从弯折的脖颈和肩膀缝隙间传出来,像是脊背缝线断掉的旧玩偶。她再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恛惶无措。 司然在后客厅里踱步,功率很大的顶灯从他头顶照下来,他睫毛下的阴影反反复复、忽明忽暗。“你中午发来那个消息什么意思?”他问:“你都想离婚了,为什么要和我来这出?” 乔卿眼泪大滴落下,声音像是扯断了的丝线,喃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司然大步穿过客厅,西装都没拿,拾起桌上的车钥匙,关门走了。乔卿蜷在洗衣间角落,身体随着滚筒的翻腾而摇晃。她听见车引擎声,轮胎滑过草坪旁的车道,渐渐驶远。 夜又静下来。 第13章 司然 司然拉开房门,一头撞进刚下过雨的夜色里。进车库时他回头看一眼,西面漂浮着几朵肥厚且不祥的阴云,勾着便溺似的黄色光边。 乔卿没什么骨气,偶尔倒要给他来点倔强,像是手摸过羊毛毡时劈啪作响的静电,不疼,就有些扎手。 比如她从地下酒窖偷酒喝,然后把酒瓶藏在冰箱里。乔卿坚信他不喝酒,从不进酒窖。真是好笑。这大约也是周予淮灌给她的纸糊一样的谎言。有机会他要问问她认为地下室的藏酒是谁置办的。他都能看到她脑子短路了的懵懂表情。 上车时头在门框上撞了下,司然骂了一句,极力把刚才那个暖融融湿漉漉的亲吻从脑海里踢开,赶紧发动车子,从家门口的车道开出去。 再比如乔卿扑腾着想给妇女儿童基金捐款,像是只喙口都崩了但仍嘟个不停的啄木鸟。她究竟为什么认定往个摇摇欲坠的破基金捐点钱,就可以填补她没能有个小孩的遗憾,司然不得而知。但他必不能任由她在这条错误的思想道路上走下去。 开进隧道,司然反思起为什么要改为以他自己的名义捐款。黑色穆莱纳再没入夜色时窗玻璃上已是雨雾弥漫。他终于得出结论——因为乔卿在冰箱上贴的照片里那个抱着半死长颈鹿的小女孩笑得挺傻。 孩子这么傻,居然还能被领走,就当是条锦鲤养着吧。 进城之后,车流渐缓。他手搭着方向盘,透过暗沉的车窗,看见前面亮黄色出租里人影依偎,嬉笑的面庞被一旁晃动的雪茄火星照亮。司然也点一支烟,学得有模有样,手中烟头画出生动的圆圈,调侃或争吵,幻想自己也在赶去寻欢作乐的路上。 这支烟是上周五皮埃蒙码头公园里的一个流浪汉卷给他的。他坐在长椅上等乔卿,身边的路灯底座是那个络腮胡的地盘。司然等了三个小时,流浪汉始终在捉头发里的虱子,偶尔和他东拉西扯两句,却没开口要钱。 天暗下来,流浪汉从潮得发黑的外套里掏出锡纸包裹的烟丝和烟纸,卷起两根烟,一根递给司然。他背着包袱站起来,告诉司然晚上不能睡这儿,会有警察巡逻。司然道了句谢,想问他借火,但那时候从新郡来的船到了,司然把烟收起来。和先前二十几回一样,他的目光看着渡轮呕出的人流散尽,没有找到乔卿。他回头借火,络腮胡已经走远了。 这些年,乔卿变了许多,他竟斗不过她了。他甚怀念当年那个希冀什么都拿真心来做交换的乔卿,像是脱了壳的蜗牛,天真,可笑。如今她战战兢兢,再不信人了,丁点响动都让她弓起脊背来。 第一回在医院见到乔卿,她成了他的宿敌。鄙夷她、厌恶她成了司然引以为傲的使命。 乔卿的长相始终没有固定的、深刻的模样,他分不清这个女人究竟是漂亮还是不漂亮。她眼睛很大,眼距略宽,眼神对不上焦,像是油画里的猫,加上浅淡的黑眼圈,看上去很是困倦,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 第20章 和那些明艳动人、年轻蓬勃的女人相比,乔卿是各种浓淡的灰,眸光里流露一种半色调的不经意,半是光芒、半是暗影。唇角总是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却很少笑。交谈时候,她会避开眼神,嗓音很轻,语调也缓,仿佛低哼一首无人问津的曲调。对方是否听见她说话的内容,她并不在意。 十几年前,司然的轻蔑来自于她的无能和软弱。她混迹于高尔夫度假村那群酒囊饭袋之中,像是被传来递去的高脚杯,晃荡着血色的酒液。 周予淮夺过她,摔在地上。于是司然看向那无数逆来顺受的平静的碎片,在她的眸光里找到了作为卑劣同谋的他自己。 对台戏唱了这许多年,她不知何时烧了胡琴,像是蜗牛一般缩回壳里,只留他这旧词唱穿的老伶人,对着空荡荡的台下佝偻着续上话音。或许周予淮才是对的,这戏幕,不如早早落下。 回到公寓后,司然接到季方良的电话。 季方良听起来忧心忡忡,冗长的顾虑低吟浅唱。果然科学家眼睛里流淌出的鳄鱼的眼泪都尤为清澈动人。 季方良拉拉杂杂地说起了囫囵话。无非是若以赛亚过不了初筛,一怒之下争个鱼死网破,说不好想什么招搞臭季氏。要是让他进了二期临床试验,一旦有个好歹,接踵而来的诉讼和媒体曝光又指不定直接把新药这小禾苗连根铲了。 能想到这些,季方良算是从烧杯里拣回了脑子。 志愿者签的生死状——免责协议——只对请不起律师的穷人生效。若是以赛亚死了,他那鬣狗般的两任前妻都会想方设法地从亡夫的尸块上再收获一笔横财——错了,是三任或者四任前妻,鬣狗通常是成群结队的——而季方良惧怕惹这官司。 司然没说话。季方良是来谈价的,想为他那资质平平的女儿再讨点好处。 果然说完这些季方良话头一转,声音变得真挚起来。他说那些风险他都会去想法子的,毕竟这回《子文说》的解约风波全靠司然摆平,若不是布扎伸出橄榄枝,季子文的老东家不会轻易放人。 司然听到这里轻声笑了。 季氏制药前身叫做凯莱,三年前被季氏集团收购。 凯莱搞过不少罕见病新药研发。药研集团和基金并不认可它们的商业潜力,而完成实验室验证的学术团队在大小期刊上占了几个豆腐块之后,也不愿再为制药花费精力。 前董事长祝瑞只好将一个一个的项目束之高阁。 季氏入资之后,祝瑞曾尝试争取新的研发资金,但大多被季方良否了。 因为和祝瑞有旧,这七八年周予淮救济过他不下十个资金告竭的项目。周予淮雇了专精生命科学知识产权的律所,敲开各个罕见病慈善组织的门,请来高校实验室做背书,拉政商要人站台,甚至去社交网站做众筹。 钱到位了,这些项目仍是大多死在了一、二期临床实验中,仅有一款新药通过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上市。那个研发成本不过两百万美金的项目,如今贡献了季氏每年两成的利润。 可惜因为研发理念的冲突,祝瑞如今早离开了季氏。 不过季方良依然严谨地保持着他那芝麻大小的格局。仿佛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拈着天平,左边是以赛亚苟延残喘脓液横流的余生,右边是季子文金光闪闪不可一世的前途。交换的条件相差一盎司,季方良也是不肯的。 于是司然把手里那枚一盎司的硬币摆上去——《尤箴》和if基金会的合作。 对面听罢,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第14章 翌日清晨,司然照旧开车去切斯特岛。天阴,海滨迷朦着晨雾。司然打算在后院种些豌豆荚。他从露台端来两天前泡着发芽的豆子,蹲在花坛边,按照算好的间距一颗一颗仔细埋进去。 豆荚缠绕着搭架生长,它需要这主心骨,要是找不到搭架,它就会依附到最近的植株上,是种没什么骨气的苗苗。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被燃料、化肥和牛粪便里的氮污染熏得发臭的世界里,豌豆的根瘤菌会吸收空气里的氮,合成养料。珍贵,坚韧。相较而言,玫瑰多余得像是人们永远闭不拢的嘴。 往地里敲着木条,司然余光瞥见二楼窗户一晃而过的白影,飘飘忽忽的,像是悬崖上摇摇欲坠的蒲公英。这些天他来后院,乔卿会默不作声地在远处看,匿在卧室窗帘后面,或者蹲在门廊下。司然佯装没发现她,哪怕看一眼,她也会逃走的。 扫了后院的落叶,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直接离开。他去海边跑步,回客房冲了凉,然后坐在客厅等乔卿。乔卿下楼后,司然告诉她说要去西海岸见几个投资人,周五再回来。 可能是他说话的口吻太生硬——周予淮曾调侃这在人穷困潦倒之际或许是个坏毛病,有两个破钱之后反倒衬得嘴脸真诚起来——乔卿误以为司然要她接下来这礼拜替他侍弄花草。她说元冬不在,这些事她都会努力去做的。 司然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茬。乔卿问院子里那个有摇杆的塑料滚筒是做什么用的。她抬起头望着他,说不然你带我去看看。 她很少和他对视,目光相接的一瞬司然觉得她说的话他肯定是要照做的。 于是司然领着她走到那个老旧的家用堆肥箱前,打开盖子,指着里边混淆腐烂在一块儿的肥料,向她一一介绍起植物残渣来,这个是菜叶,那个是瓜皮,棕色的是茶叶末,刚倒进去的是蛋壳。 第21章 他细数到掉落的松针时,乔卿笑着说她明白了,这是在煮魔药。 司然侧过头看她,被那个笑容晃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原来肥料能讨得她高兴。良久回了神,司然才把滚筒的塑料盖关回去,右手肘僵硬地保持了奇怪的弯曲角度。 乔卿问他为什么肥料箱有个摇杆。她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但还是收回手去。 “为了翻转废料鼓,方便空气从通风孔进去。”司然拉着把柄转一圈给她看。 乔卿认真地点头。 “氧气。”他生硬地补充:“微生物需要氧气才能降解废料。” 乔卿又点头。 “还有排水。”他坚定不移地要将有机化肥作为今日同妻子之间最重要的话题,“肥料里不能积水。翻转之后,多余的水分会从通气孔沥出来。” “好。”乔卿听见了。 “里边的东西越重,滚筒就越难转起来,所以不用堆太多肥料。”司然后脑都麻了。赶紧闭嘴吧你个傻叉,他告诉自己。 “我明白了。”乔卿说。 他无法克制地郑重地继续:“以前没有滚筒的时候,得自己拿松土叉在垃圾箱里翻转废料。” “肥料滚筒是一项优秀的发明。”乔卿也严肃地认可。 中午十二点司机阿岩来接他去机场时,司然仍孜孜不倦地揪着化肥滚筒的话题不放。他甚至忘了早上七点来这里是为了和她谈谈昨晚的事——他认为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对她失礼。 但五个小时开不了口的事情,再给他五天大约也是徒劳。他心里生出些毛刺。在乔卿送他走到前门草坪外时,司然突然问:“你还是想离婚吗?” 乔卿微微愣了,像是没能听清他的问题。 司然心里嘲笑自己真是选择了一个绝佳的策略——强迫她在发酵的植物尸骸前站上一个小时,期冀这能改变她想要离婚的决定。 阿岩放好行李,合上后备箱。拉开驾驶座车门时,阿岩瞧了眼手表。这动作被乔卿捕捉到了,她显得有些不自在,张开嘴想说句什么,却没能从嗓子眼挤出声音。 司然看了阿岩一眼。阿岩立即说:“矿泉水没了,我去趟超市。”说着关上车门,发动车子走了。 四周再静下来。司然回头看着乔卿。他盯着她的脸,一直不移开视线。 “你不赶飞机吗……”她问。 “飞机可以等。” 他沉默片刻,再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问她是不是想离婚。 这回乔卿听清楚了。她手指在衣角摩挲,再开口时音色很轻,“我一直以为,婚姻是暂时的安排,方便财产的划分……”说到最后她的嗓音微弱得不及海风吹过。 “不对。”司然打断她,脊柱像是打了钢筋般僵挺着:“我喜欢你。我和你过一生。” 他见她低下头去,鼻翼微张,皮肤上覆盖淡淡一层汗毛,如同刚转熟的水蜜桃的绒衣,面颊透出淡红。 布扎的公务机升至四万一千尺高空时,司然想这或许是个蹩脚的开始,但她至少是笑着的。 她与周予淮六年前的重逢却不是这么顺利的。 那年司然二十四岁,乔卿是一样的年纪。距他们前次在手术室外的初见,已经七年有余。七年来周予淮从未提过乔卿。这让司然误以为深藏在自己脑海一隅的与她有关的复杂心绪——有轻蔑也有好奇,甚至还有一点不甘的悸颤——都是属于他自己的晦涩不明。 但事实证明同样的晦涩像是墨绿苔藓般静静生长在周予淮心底。多年前躺在病床上面对乔卿时,周予淮脸上宿命般的炽热和扭曲,从来不是司然的想象。 司然曾经猜测是否周予淮想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乔卿,扬眉吐气一般地回敬高尔夫球场的屈辱。 但同年在费尔蒙酒店的私人画展遇见目光躲闪的曾家城时,周予淮都没能认出来。秘书告诉他对方的姓名,他回想好一会才上前,面目温和地握手寒暄。 对于在那件事里同样无动于衷看着他受辱的冯安,周予淮甚至展现出特别的大度。他毫不避讳地告诉冯安当年自己拿着度假村“预支”的一年工资——事实上是严重伤害罪的封口费——盘下y城旧区一家破产的洗衣店。 半年后这个洗衣店撤去门面和前台,装上几十台机器,雇佣十五个快递员,每日来往于大学城宿舍取件送件,伺候少爷少奶们清洗晾晒。再过一年半,相邻三个省六家干洗店加盟进来,周予淮把连锁洗衣品牌卖给了一家大型电商平台。 周予淮拍着冯安肩膀,笑说这是他的第一桶金。 但对于乔卿,周予淮从来不会那么宽容。他说乔卿是把软骨头,她凭什么拥有那样的眼神。司然问是他什么样。周予淮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司然明白。他说的是乔卿眼睛里对别人啧啧称赞的事物的无动于衷。 无能和软弱让乔卿像是狗尾草一般随风起伏,早早放弃了抵抗和斗争。在那双永远对不上焦的眼眸里,仿佛奶白色开司米披肩就该拖拽在泥水里,仿佛荒淫无耻与天真无邪一样令她兴味萧然。 她缩在蜗居里紧闭房门。司然焦躁徘徊,付以粗鄙的沉默。 周予淮踩碎这甲壳。她闭上了眼睛。 第15章 关于六年前发生的事情,司然耳闻几件,目睹一些。周予淮和乔卿造的孽,系在一个叫曹励的人身上。 第22章 和众多听到“财富自由”就欣快感上头的布扎创业营学员一样,曹励打听到周予淮的行程,在麻省某私立高校的冷餐酒会上面容堆笑地截住他。 通常助理会把来乞讨的年轻人推开,但曹励口中嚷嚷是冯安引荐来的,于是周予淮客气地同他握手。 曹励介绍了那个叫做“秘闻”的社交平台——用户可以匿名分享最隐秘的心思,不用顾忌政治正确或是道德绑架。曹励自豪地说框架和后台已经弄好,天使轮还融了两百万美金。平台第一批招揽了五千名测试用户,还另有两万个在排队等邀请码。 后来莫尼闲聊时说起,他当时想提一嘴有关网络霸凌和性骚扰的法律风险。曹励这般孱弱到只能利用人性的狰狞来发财的玩意儿,迟早会被钉上乌合之众竖起的火刑架。 但曹励脸上原始蒙昧的亢奋似乎令周予淮来了兴致。周予淮笑着说不如你分享一个秘密。 曹励有些懵,“我自己的秘密?” “是。” “为什么?”曹励脸上流露出警惕,混淆着将要中百万大奖的兴奋。 “我想听。” 曹励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难堪地调笑这是真心话大冒险吗。但周予淮没有笑,圆桌周围的捏着高脚杯的五个人的嘴角也纹丝不动。周予淮抿了口酒,视线从玻璃杯中波光粼粼的液体转到曹励脸上,“说说看。” 周予淮毫不避讳的探寻像是柄锋利的刀刃架上对方脖颈。曹励转动下巴,胸口塌下来,用软绵绵的口气交代自己并不认识冯安。他曾在娱乐报纸一角看到周予淮和冯安的合影,刚才一急就拿来做由头。边上的人嘘他,笑骂这算是什么黑料,太敷衍人。 过了半年,周予淮在新郡安曼酒店再一次遇上曹励。 周予淮从不约在安曼谈生意,那里故弄玄虚,进电梯还要安检。但那回是凯莱制药的祝瑞约的地方。 经理领他们走上花园露台,问是偏好水景还是阳光房的座位。露台上很安静,人们大多轻声交流,偶有杯盏触碰的声响。只在火塘边有个人豪饮畅谈,边上围着一圈姑娘,正是曹励。那应该是“秘闻”最风光的时候,拉来十几位硅谷投资人站台。 一个女服务生给他们端去啤酒——红白竖条的弹力t恤,俗气的红色塑料包臀裙。大概是啤酒厂商赞助的制服,露台的女服务生无一幸免,男侍者则是火红的长裤。 周予淮顿住脚步,站在一棵绿植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服务生。祝瑞和司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曹励同女服务生说了几句话。她微微低着头,唇上是礼貌的微笑,偶尔回个单音节的词。她脸上有不自在的神情,却又像是心不在焉,眼里半色调的灰淡和七年前在病房门口如出一辙。 看得出曹励和乔卿是认识的。因为曹励不吝得对在场的其他女人拉拉扯扯,但和乔卿说话时认真几分,起码收起了色眯眯的打量。 周予淮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开始领班经理误以为他喜欢曹励那桌的柴火堆和烧烤,于是提议不如去西侧的火塘边坐。又过良久,在他直勾勾的眼神里,不会再有人对周予淮看上了那个廉价套裙包裹的女服务生抱有任何怀疑。 但当乔卿把沾着水的端盘夹回腋下,拿着刷卡机往露台入口走回来时,周予淮一言不发地转身往电梯口去,他背对着服务台,一连按了四次下行键。 祝瑞跟上前去,周予淮还笑说露台阳光刺眼,还是二楼的茶餐厅氛围更好。那天祝瑞提前走了。周予淮在酒店地库里发了会儿愣,让助理去找曹励的联系方式。 他在车里等来曹励,言行间甚至有些偷偷摸摸的滑稽。 “是我朋友,淮哥。”曹励倒是个不记仇的,他弯腰支着手肘趴在商务车后座窗口,和周予淮套近乎。他嗓门儿大,酒气大口呼进窗里。周予淮微皱了下眉,还是打开车门让他上来。 曹励猿猴般爬进来,伸展一下脖子。“我女朋友和她熟。她在这里做了半年多了。半工半读。夏天刚研究生毕业。”曹励说乔卿现在工作日在soho的画廊上班,周末和晚上在酒店兼职。 “她为什么要半工半读?”周予淮问。 曹励吞下一个酒嗝,耸耸肩,“不知道。家里没条件呗。” 周予淮眯着眼睛看他,不知是觉得曹励在撒谎,还是认为曹励接触乔卿别有目的,毕竟这人曾经拿冯安作幌子。其实周予淮想得过多了。乔卿怕是非,不会和冯安有太多牵扯,更不会让别人知道她是冯安养女,否则何必这样打工赚学费。 “我介绍你们认识呗淮哥。妞儿也漂亮。”曹励挺卖力,掏出裤带里的手机,边打字边说:“你稍等,我让我女朋友去说。今晚我们攒个局。” “不行。”周予淮立即道。 曹励疑惑地抬头。 “我……”周予淮理了理外套领口,“我要理发。” 曹励望着周予淮那齐整利落的板寸,几秒后,低下头伸手捋了把自己鸡窝样的碎盖头,接着又问:“那要不明天?” “不行。” “那、哥……” 周予淮打断了他,“等我电话。” 曹励殷勤地称谢,因为不知道具体该谢什么,嘴里囫囵话转来转去。他下车之后又敲开车窗,为难地拧着眉头,举着手机指给周予淮看:“哥,大事不好。我女朋友说这妞有男人了。” 第23章 周予淮不耐地“啧”一声,掸去袖子上的灰,升起车窗。 那天凌晨,司然在院子里松土。铲口在月色下微微闪着亮,一下一下的,勾成银色圆弧。扣着铲柄的指节在夜色里显得苍白。他把铁锹扔到一边,就着花坛坐下,慢慢仰起头,看向远处城市的轮廓。 他想人之间的缘分像是冒着恶臭的沼泽。一铲子下去,空气里到处都飘浮起变质的孢子。这些孢子很多年前就种在人的心底,渐渐长成囊群,躲在见不着光的阴湿地里。于周予淮是这样,于他也是。 第16章 乔卿彼时的男朋友叫做代洋,管一个动画特效工作室。 小伙子很有骨气。周予淮把他约出来不到五分钟,代洋怼脸就是一拳。 周予淮止住要报警的餐厅领班,给代洋写了一张空白支票,与很多年前乔卿带去医院给他的一样。时间和命运让潦草的收款人周予淮爬到了右下角签名处。小伙子却把支票撕碎扔回来。 不过两天,社交媒体上传起了视觉美术工作室“岱映”抄袭的消息。几家知名的特效公司都发文声讨,定要一查到底,不惜对簿公堂。 同时周予淮让人准备了两百多页冯安的真真假假的黑料——度假村经营风险、关联公司清算信息——叫代洋的父母明白,乔卿这个养父资不抵债,就是个负累。这事上周予淮也不全在诓人,那时候冯安的财务状况糟糕透顶。 代洋主动约周予淮见面,说他决定退出。代洋告诉周予淮,等她知道你做过的这些事,她肯定后悔和你在一起。周予淮笑了笑。 周予淮给曹励拨电话,说两个礼拜后的周六,定在大提顿蛇河河谷。他说再过半年那片地会被捐给国家公园,不如趁这个机会去走一走。 周予淮说话的口吻仿佛同曹励是十年的老相识。曹励向周予淮打包票说乔卿一定会到场,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周里给周予淮的助理打了七个电话,捎上了另外八个酒囊饭袋。 那回司然没有去,只知道聚会是在周予淮朋友的私人庄园办的,六百英亩的森林接待了百名客人,大提顿山脉脚下杰克逊霍尔机场来往着肚里塞满发型五光十色的男客女宾的私人包机,光是从圣华金谷空运去榨汁的甜橙就有千磅。 但是乔卿没有去,说是身体不好,“下次吧”。 于是下一次,周予淮候在犹他州遗世荒漠的迎风帐篷外。再下一次,科罗拉多辽阔的雪原也没能等到她。 秋去冬来,熙来攘往的聚会办了一回又一回,曹励没能叫来乔卿,倒是把投资人的钱挥洒得精光。“秘闻”在舆论风波下一蹶不振,核心人员被挖走,团队就此解散。 开春,司然在中央公园晨跑时,遥遥看见坐在木椅上看书的乔卿。他立刻停下步子。乔卿仍然低着头,但长睫微垂,遮住一贯心不在焉的眼瞳,让司然觉得有些陌生。原来她也有全神贯注的时候。 快跑中忽然的站停令他浑身血液澎拜地流转。他知道自己将要变成周予淮的从犯,但犯错本身令他生出年幼时叛逆的快感,连心脏都更有力地搏动。于是他慢慢走上前去,记住每一回脚底落地时小腿的酸胀,每一次深呼吸时胸腔的灼热。 他走到她面前。 乔卿抬起头,眼眸看向他,依然是专注的神情。她像是从记忆古旧的书页中抽出半张来的印象,映在阳光下,眼里掠过一缕神气明快的光亮。 “司然。”她认出他。 “你好。”他想,但愿自己是微笑着问好的。 小时候母亲有个打火机,半透明红色塑料壳,烟酒厂促销送的。但她点烟时候落落寡合的面目和干瘦佝偻的姿态让司然止不住心底的好奇。他会藏在沙发后面,睁大眼睛,盯着她手里的打火机。指腹擦过砂轮。“咔嚓”一声。橘黄火光仿佛另一种生命涌进灰暗的房间里,冲进母亲空洞的眼睛里。 焰光点起烟端,照亮她的脸,也明亮了屋子。司然爱上红色。他哀求妈妈把打火机给他玩,她不许。他从她皮包里拿了,刚跑到院子里就被周予淮逮住。那是岁暮大雪天,屋顶压着厚厚的白,脚踩进雪地里足有一根筷子深。 “放回去。”十一岁的周予淮是家里的男主人,站在台阶下堵住他,“跟妈道歉。” “我不要。”司然不情愿地抹了把落到眼皮上的雪花。他觉得这事是可以商量的。 “放回去。”周予淮重复一遍。 “我不要!”司然大叫一声,绕过他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逃跑,没几步就被周予淮拎着后脖领揪起来,小手在空中挥舞,“错了错了错了!” 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咬牙切齿地埋怨他们吵着她午睡。“能不能管好你弟弟?”周水云向来只对周予淮讲话。周予淮是她的儿子,而司然是周予淮捡回家的寄生物。半年前父亲去世之后,周予淮把五岁的弟弟接回家。 她目光落在司然手里的打火机上,抿起嘴。她抿嘴时下唇会凸出一截,彰显她不寻常的恼怒。周水云嘟嘟囔囔地找了根麻绳,把司然捆在院子里的槐树下。 司然哭得越响,周水云就把绳子捆得更紧。麻绳嵌进他手腕的皮肉,司然想母亲应该是不喜欢他闹,憋着不再出声,讨好地摇着被绑紧的小拳头,想把打火机塞回她手里,抹消先前的罪过。但周水云并不理会,把他绑实之后,她拉上周予淮,说咱们回屋。 第24章 “他会冻死的。”周予淮站着没动。 “他偷东西。他是该死的。”周水云眼里的怨憎深重,像是古井底干涸发臭的石块。周予淮没挪步,眼睛一直看着母亲,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周水云掸掉头顶的雪,再留下句恶狠狠的“管好你弟弟”,回屋锁上门。 五岁的司然不知道母亲恨自己的缘由,他只在心里记住原来偷东西的人该死。他想他再也不偷东西了。他的确再也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 头顶那片沉沉黑云飘远之后,大雪渐止。司然磨破手腕上的皮才挣开绳子,从树下钻出来,被满地的雪刺得眼睛发疼。他以为院子里和街道上一样没有喘气的活物,但等眼睛适应了灼目的阳光,竟看见周予淮呆坐在离槐树不近不远的雪堆里。 司然惊了一跳,以为周予淮会把自己绑回树上去。但哥哥没有。 司然经过他跑去敲门,哭喊着求在厨房择菜的母亲让他们进屋,母亲拧开水龙头,仿佛没有听到。 司然跑回周予淮身边拽着他胳膊说哥哥我错了,你让妈妈放我们进去。周予淮一言不发,漆黑眼睛就像是雪人脸上的玻璃珠子,呆滞、迷茫、毫无生气。司然发觉他不再危险了,于是慢慢止住哭,挨着他身边坐下。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哥哥身边是暖和的。 过了很久,周予淮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一股脑儿裹住他的头和肩膀。司然把打火机递给哥哥。周予淮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玩火。 “因为烫。很危险。”司然是很懂的。 “有多烫?”周予淮侧过身问他。 司然说有一百一千一万度,超级无敌烫。周予淮被他逗笑,摁下打火机,一小簇火苗蹦出他手里。周予淮说他不怕火,火怕他的,这是他的超能力。司然说我不信。周予淮伸出食指,从左到右一下划过焰苗。快触碰刹那,火光甚至往右躲了躲。 司然把一声惊呼咽回肚子,嚷嚷着也要玩。周予淮说你没有超能力,你会被烧焦。 后来司然不再要打火机了。他把餐桌旁的椅子拖进卫生间,攀上椅面,拉开储物柜,再爬上洗手台,把一盒火柴藏在套头衫口袋里。等母亲和哥哥不在的时候,他趴马桶上,擦一根火柴,目不转睛地研究空中慢慢起舞的火光,快烧到手时,他记起自己没有超能力,“啊呀”叫一声,把它丢进马桶里。他还会烧卫生纸,但要赶在火光窜起来之前把它冲下去。 清晨长椅上的乔卿令他想起灼人红焰在周予淮指尖不安的闪躲。司然心跳得很快。 他问可不可以一起吃早饭。她说好的,她知道一个地方。二十分钟后他们站在711便利店外,一人咬一个鸡肉卷。吃完乔卿说要去酒店上班。司然顺路,和她走一段。 太阳的光线终于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们脱去毛衣和外套。她要脱帽子很大的黑色卫衣裙,司然替她背了会儿书包。卫衣下边还是那身火红的啤酒制服。乔卿还挺敬业,冲他笑了下,说周六中午露台餐厅有无限量的啤酒,问他要不要来。 司然说他不喝酒。他拒绝的语气生硬,她愣了一会儿,道句歉,还是笑笑,这回礼貌的成分更多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她。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超能力,不能碰火。为了圆这句临时撒的谎,他从此把酒戒了。 他们安静地并排走着。从仅有几句对话中,司然得知曹励并没有多嘴,乔卿至今也不知道周予淮那些纷华靡丽的聚会都只为等她一个人。 分别的时候司然问她下周末有没有空,他哥找了几个朋友在后院烧烤。乔卿点头答应。那个周末,周予淮见到了乔卿。 槐树下,五岁的司然把手心攥着的火红塑料壳的打火机捧给哥哥。 第17章 蜜月后周予淮和那个乔卿住进康州的别墅。前一年买下这栋房子时,周予淮还告诉司然附近有业主出手几片两三英亩的地,挖了池子、长了树林或者光秃秃的都有,他问司然要不要也起个小楼。 司然打趣说他这是继承了祖先正统的小农思想,认为兄弟二人应该在同一片土地上耕作终老。周予淮听后很自豪,拍拍他的肩说活成那样才叫像样,两个兄弟,一片地,几头羊。哦,当然还有媳妇儿。司然笑笑,希望这事会不了了之。 不料周予淮婚后愈发催促司然搬到康州去。把三个人凑一块儿大约是周予淮对美好家庭最具体的构想。他让人把周边走了一遍,在售不在售的地都得问出个价,最后挑中两块叫司然去看看。 好在司然前脚已经飞去a市和几家艺术院校谈研创项目,又能拖上一个月。 回程时,司然邀请a大艺术学理论系的陶教授去新郡布扎总部。一轮十几位大小教授拜访下来,司然发现还属这位申请社科艺术基金最有一手,远胜他稀松的学术造诣。 陶教授欣然答应,还要带上他的女研究生阿夏。 司然略有犹疑。那位助理不是通过正常招考进校的,她一身货真价实的本事都露骨地晃荡在胸前。正常人不消半小时就能看到教授和助理之间的枯木逢春。比如助理的小皮包被教授小心翼翼提在手中,比如她的发言总能逗教授笑得额头浑浊的汗滴都藏进眼角褶子里。 那年十月正值哈维韦恩斯坦的事掀起一波metoo的热度。司然不愿合作方到了聚光灯下炒出什么花边新闻。事实证明司然的顾虑正确却又多余。 第25章 阿夏是个“上进”的女人。她到了新郡就没再搭上回程的飞机。比起搞女权,阿夏选择高声地踩着陶教授的脊背爬上了以赛亚的床。比起日日在大学里听老头子们探讨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阿夏更擅长品鉴处处悬着肖像油画的维多利亚式的豪宅。 只可惜阿夏没能光耀地成为以赛亚的第三或四或五六任前妻,因为订婚晚宴上,这辈子没踏进过教堂一步的阿夏经过白兰地的洗礼突然成了最为虔诚的基督徒,坦言老男人那裱花蛋糕般松软的下巴令她作呕。她早就规划好了离婚后的生活。除开不菲的赡养费,她要保留以赛亚的姓氏谢拉瓦侬,因为那是富有的代名词。 “哦我是个狠心薄情的女人。这将是我一生的罪孽。上帝饶恕我。” 上帝也不挑三拣四,没再给她造下罪孽的机会,床上那点龌龊的勾当最终没能经受教堂唱诗班圣洁的洗礼。 当然那都是后话。 这样看来,论凭借婚姻获得阶级的攀附,很少有女人能像乔卿这样赢在起跑线上。虽然几年后她那手好牌打出了古希腊悲剧式的庄严的滑稽——司然曾在和心理咨询师聊天时嘲笑乔卿的软弱无能,但那小老头拒绝站在他这边,归因受害女性是不政治正确的——但谁都不能否认周予淮结婚时甚至没让乔卿签份婚前协议。 早先司然认为周予淮没有列下白纸黑字的协议是色令智昏。但如今司然意识到那是笔公正的交易,连魔鬼路西法都找不到可乘之机。乔卿这头不堪一击的羔羊,任由周予淮从她的洁白里拷打出焦黑的罪恶,今后也会放纵司然从她的无言中换取卑鄙的救赎。 为此他们付出一切。 自打搬去了康州,乔卿失去了回安曼叫卖啤酒的机会。错过九点的末班火车,乔卿就得打车或请司机接送,而家里司机的时薪是卖啤酒的乔卿的好几倍。这账叫周予淮一算,连乔卿也能听懂了。 周予淮接着说服乔卿辞掉了画廊的工作,理由是希望乔卿能帮忙看顾他在麻省五十英亩的苹果园。事实上果园有专门的农业管理公司经营,周予淮只看中那块地的升值潜力,几年都去不了一次,苹果更是半个没尝过。 乔卿辞职后唯一一回跑到果园,就是陪着周予淮去签卖农场的协议。不过他把从那块地上赚到的利润给了乔卿,倒也言而有信。 司然带陶教授回新郡的那个周末,周予淮约了布扎的几个股东去家中。司然在a市机场接到他的电话,让他们降落后直接去康州家里。司然本想找个借口推脱,但周予淮讲完正事又说你嫂子把左手手腕摔骨裂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速渐渐缓慢怪异,是他敛着愠怒的信号,仿佛乔卿那傻子摔断手是司然导致的。 周予淮说话的声音越轻,说明他越在用力克制情绪。那种音调的变化虽然微不可察,但司然再熟悉不过。小时候的司然像是踏着柔软蛛丝的苍蝇,随时感嗅着险机。但如今这莫名其妙的迁怒像是藏匿在沉寂树丛里的毒蛇般令他心生厌恶。 司然不屑得细问,微眯起眼,懒洋洋地挑衅:“哦。你下手太重?” 对面沉默几秒,挂断电话。 司然骂了句粗,一脚踹在对面的矮桌桌沿,玻璃水杯碎在地上,休息室的服务员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清理。阿夏倒吸一口气,捂住嘴惊恐地看着司然。司然站起身时她害怕地往椅子里缩了缩,抬起头问哥哥你是不是有间歇性狂暴症,这种病会对周围的人造成危险。 司然回答你说得对,等会儿我就把飞机炸了。说完他迈步离开,听到阿夏在身后问陶教授我们是不是可以报警,陶教授骂她报个屁,机组都是人雇来的,把他抓了你走着去新郡吗。 司然到洗手间就着水龙头的水吞下两片替马西泮。这只是帮助睡眠的药物,不如白兰地能让他放松下来,但他最近犯蠢戒了酒。 他逼迫自己认真观察身边的环境,这能令他迅速冷静下来。洗手间地上黑白大理石交替。陶瓷洗手盆。圆形剃须镜。洗手池边缘叠着浆洗过的亚麻擦手布。布角是深绿色花体绣字。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看向面前的镜子里。冷静终于挣扎着爬回自己的脸上。阿夏说错了,他没有间歇性狂暴症。这世界上只有周予淮一个人能让他这般失态。在司然对自己各种死法的畅想里,周予淮必须颁给他一个黄铜奖章,上面刻有拉丁文书写的“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愿我因他的关怀而狂暴喷血致死”。 小时候跟着哥哥长大的司然像是实验里的白鼠。周予淮每一次挂断的电话都意味着不久后落到司然身上的拳头。如今周予淮不需要再用暴力声张他的主意——电话断开的声响就像是巴普洛夫手里的摇铃般令司然燥怒不安。 上飞机之后陶教授非常害怕,轻微颠簸就令他满眼慌张,死死掐住阿夏的手腕。司然微眯的狭长眼眸里露出一些同情,他无法想象陶教授是经历了什么样深刻的苦痛才混到横跨三大洲的八所野鸡大学或是访问学者或是荣誉博士的头衔。 相较而言阿夏倒是自得其乐。司然必须戴上耳机闭上眼才得以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中逃离她女高中生一样抽搐不断的音色如蠢鹅般的傻笑。 整段旅途司然都为究竟要不要去周予淮家而摇摆不定,去了就是认输,要是不去他得如同等待另一只靴子落下般焦躁地揣测周予淮究竟是因为什么对他不满。 第26章 从这个角度来说周予淮已经赢了。 司然在新郡机场和陶教授一起上了去康州的车,往西两个半小时来到周予淮家。保安替他们拉开铸铁大门,阿夏说这里的喷泉奢华得让她想躺进去,司然脑子里冒出来生蚝躺在盘子里被柠檬腌渍后垂死的景象。 那是下午三点多,周予淮还没有到家。保姆去安顿他们的行李。门开了一扇,乔卿站在门口,微笑着想给司然一个拥抱。她不再是婚礼上被白头纱和欢颜簇拥的模样,松松扎着发髻,卧蚕下有青黑的眼圈。 司然靠着练拳击的灵敏晃开了她,从她身侧粗鲁地挤进门去。乔卿左手手腕绑着护具,没能扶住门框,被他带得往后退了两步勉强站稳,司然本能想去扶她,但及时克制住了。他边往餐室走边轻骂这里暖气都不开。保姆去开空调,乔卿客客气气地把另两个客人迎进来。 第18章 乔卿领着陶教授和阿夏去看了客卧,再请他们去花园房喝茶。 司然去二楼冲了凉,换上浴袍,在水池前刮胡子时听见短促的敲门声。他放下剃须刀,走去拉开门,下一刻披头散发的阿夏扑到他身上,迎面冲鼻的是一股甜腻的爽身粉味。 卧室门口,一个浴袍敞着胸腹,一个丝裙刚遮臀线。阿夏手掌推他胸口,眼神示意他后退进到房间里。司然一动没动。她误以为暗示得不够明显,右手食指在他下颚撩一撇,望着他的眼睛把沾着乳白剃须膏的手指含进嘴里,再戳上司然的胸口,仿佛浸过人类唾液的手指该是能四两拨千斤。但司然仍是没动。 阿夏脸上升起宴会中盛装出席却无人敷衍的女宾不可置信的神情,但几步开外一声怒喊打断了阿夏的表演。 楼梯口陶教授喉咙里的抗议刚开始高亢而有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失去初上场时的强硬。像是所有到了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陶教授不得不休息片刻,两颊像是跳出水缸的金鱼般通红发颤。挣扎着吸取足够氧气后,陶教授终于再一次和阿夏争吵起来。 在你来我往的谩骂里,司然转身关上门,回到浴室继续剃胡子。他听到楼下有卡车开过,透过玻璃窗看见车停在后院铁门外,卸下一筐筐苹果。司然想起那农场该是这礼拜交割给买家,但不晓得周予淮为什么要搞这么多苹果回来。 他琢磨一会儿,套上针织毛衣和长裤,打算去问问乔卿她的手腕怎么伤的。卧室门外,梨花与海棠坚持着有气无力的尖酸刻薄。司然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绕过,陶教授果真是人们口中的高情商,在这个档口还在老脸上给司然挤出一抹谄媚的微笑。 三层楼走了遍,司然没有找到乔卿,于是去问保姆丽莎。丽莎领他穿过花园和凉棚,走近后院单独一间的袖珍木屋。屋外堆着些建材,里边光线很暗,飘着股桃心木的味道。乔卿脚边亮着盏橙黄的小灯,正坐在角落的梯架上翻一本画册。她缩成一团。余光乍一眼瞥到她,司然还以为是只白猫。 丽莎同乔卿打了句招呼就走了。乔卿瞧见司然,合上书,右手撑着梯子站起来,往前走两步,轻声问是不是房间里缺了什么物事。她说周予淮交代过弟弟的房间不要动,所以她只请人简单打扫,换些被单毛巾。 “怎么不开灯?”司然从外边进来,眼睛还没适应昏暗的光线,手在门框边缘摸索到开关往上掰,头顶还是一片漆黑。 乔卿抱歉地说先前想把这小屋子改成书房,画册都搬进来了,结果发现屋顶漏水,又装修过。“重新走的线,还没通电呢。”她解释,弯腰伸手拨了下。她脚边梯子上的昏黄“咔哒”嘬了口鸡血,但要死不活的依然照不清她的脸。 司然自始至终盯着她看,幽暗模糊里只有她的眼睛掠过些微光亮。直到瞳孔渐渐扩大,能描清她的五官,司然喉结滚了滚,把视线挪开,发现这地方的确重新装过。 大床、沙发和厨房岛台被移走了。眼下屋子三边是占据整面墙的书柜。还有一侧是两扇并排的窗户,被木质百叶窗和遮阳帘两层盖得严实。司然想去拉窗帘,但上边落满木屑灰尘。他记得乔卿过敏——尘螨、李子——她和婚礼策划师说过,他在旁边听到的。 他很久没有说话,乔卿也没催促。两人面对面站着,他费劲从胶着的思绪中打捞来找她的原因,但他的大脑也在重新走线,过了会儿才通上电。 “手怎么回事?”司然问。 “手怎么回事……”乔卿仔细复述,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低下头瞧见自己手上的护具才反应过来,回答前些天她去邻居那片五英亩的空地看看。雨下得大,淌出条水渠来,她滑了一跤。她说那块虽然不是flood zone,但积水会泥泞不好走,要是搬过去,背后小溪的排水改建可得花些心力。 还是查特菲尔德公园边上那家更好,土地小一些但是利用率高。南面的小池塘很漂亮,如果以后有小朋友或者宠物的话,也可以请人填掉。她说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向日葵挨着谷仓的墙,高得能遮住窗户,应该是养得特别好的缘故吧……”讲到这里乔卿去兜里掏手机,说她拍了些照片给他看,但被司然冷哼一声打断了。 “这与我无关。”司然突兀地向她强调。他拒绝被周予淮夫妇看似无害的亲近绑架。他从没想搬到这块来,也没让她帮忙看房。如果看顾不过来的话,周予淮就不该让他这无能的花瓶离开卧室和厨房。 第27章 乔卿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 “你摔断手与我无关。”司然再次重申:“我不承你的情。我不会搬过来的。不会住到你们附近。这和哪块地淹不淹水、花长得怎样都没关系。” 乔卿有些懵,过了一会儿,总算领会到他的意思,问道:“你讨厌我吗?” 司然想了想,觉得她的疑惑是可以理解的。哪怕这是他真实的想法,基本的社交礼仪也该规范他不要把这些话扔到她脸上。但司然不顾忌什么礼仪,这是对周予淮在机场那个电话的报复。这报复刚开头已让他获得了酣畅淋漓的快乐。因着这快感,司然愿意为她解惑。 “这件事上,你倒难得正确了一回。”司然慢条斯理地立论:“原因是你总沦为有钱男人的附庸。这本身没有毛病。问题在于你不擅长利用这种关系,也不懂得避开这样的折磨。要是住在边上常常见到,我将很难承受这个剂量的愚蠢。” 乔卿听后,低下头发了会儿呆,像是慢慢消化完这几句话。司然觉得一拳打进空气里。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疏离、清淡,好比她身上那条无关紧要的白裙子,没有反击的力量抑或是自证的欲望。但她再抬起头来看他时,微红的眼圈像是黎明时分拽着长裙踉跄逃离纸醉金迷的美人,目光里有一丝曲终人散的夜的味道。 她眼睛里没有一滴泪落下,但他已经爱上她了。 乔卿没说什么,回身去书架前,试着把手里那本画册放回去。托着书的手指纤细,显得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像个硕大的肿瘤般悬挂在那里。司然琢磨了片刻她为什么把戒指换戴在右手。哦,左手腕骨裂,大约整个手都肿了吧。她够两下没能够上,肿瘤璀璨的光芒也跟着发抖。 直到乔卿去拉梯架,司然才走到她背后,右臂盖过她的把书推进去。她挤在他身体和书架挤压形成的空间中,回头像是和他对视,但视线再绕过他的肩膀望向房间门口,唇角像是被什么毛刺扎到似地颤了颤,轻声唤了句周予淮。 她从书架慌忙收回手,钻戒坚硬的棱角刮过他掌心。司然看着她低头从自己身侧擦过,往门口迎。司然目光随着她过去,看见周予淮站在门框下,上半张脸匿在阴影里,紧绷的下颚蓄着密密一层粗硬的胡茬,连着坚实的颈背散发出某种不可预知的攻击性。目光在乔卿和司然之间来回一次,周予淮和司然对上视线。 乔卿走了两步后停住,像是隐含畏惧,手指微微颤抖着搓过衣摆,但下一瞬她已经乖顺地上前去牵周予淮的手,仰起脸亲了亲他的颌角。这个动作奏了效,周予淮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和司然无耻的渴望相类似,周予淮痴迷于乔卿对他的信任——虽然他俩都不具备任何值得他人信赖的优秀品质,并且孜孜不倦地摧毁他们身边人展现出的善意——乔卿无条件的轻信总是能让周予淮受宠若惊。 “你们怎么不开灯?”周予淮的语调已是稀松平常。 同先前和司然解释时一样,她的语气像乐器发出的声响般轻轻柔柔,足以拭去任何阴影,回答说装修重新走的线,还没通电呢。周予淮朝窗前伸手一把拉开了遮光帘。刺眼阳光倾泻进来,空气里翻卷起无数灰尘微粒。乔卿掩着鼻子咳嗽两声。 仿佛先前静谧的对峙只是一场臆想,周予淮不再顾她,大步走上来揽过司然往屋外去,笑骂:“就点撒尿和泥的事儿,你小子躲一个月不见人!” 迈进阳光里时,司然回头,看进乔卿的眼睛。她神情中的劫后余生令司然发笑。刚刚那一幕不会到此为止。 周予淮的疑心从不消退,一时的光亮令它匍匐回黑暗里,佝偻窃喜着迎接身边窸窣爬出的惨白同类。周予淮有耐心,它们也是。 第19章 傍晚,一客厅高矮胖瘦都到齐了,陶教授年轻的伴侣像是关在笼子里的蜜獾一样四处刨挖起八卦来。翘着兰花指品茶的教授不得不连连客串十八世纪的英国礼仪教师,“不要问别人家有多少英亩。”“不要再问他们‘做什么工作的’。”“把你的记事本和笔收回去,你像个小报记者。”“不要给别人递你包里的擦手纸。”“不要夸别人太太的穿搭。” 阿夏受不住陶教授被邀访白金汉宫似的一本正经,与他的争吵声盖过了露台上的四重奏乐队。 周予淮来到露台时,阿夏倒没忘了赠些溢美之词,表扬道:“你的家布置得真不错。”陶教授像是快断气似地翻了个白眼,羞惭得掩面转开头去。莫尼揶揄这哪能是周予淮的审美,亏得他娶到位颇具艺术气息的太太。周予淮笑答这确实是自己至今为数不多的成就之一。三言两语愈加鼓励阿夏仿佛女主人般慷慨地向大伙儿讲解如何判断家具木料的产地。 乔卿掩没在布艺沙发、油画和黑胶唱片里。她话少,偶然的笑颜只是出于客套。她交谈时吐字很轻,令人不由自主地倾身靠近,而那似乎令她紧张,不清不楚的呓语更没了下文,不过多数人坚持把这认作这身份的女人理应的高贵谨慎。 晚饭前布扎的机构股东克里斯向周予淮介绍季方良夫妇。丈夫掌舵季氏制药,太太杜先觉是格雷姆精神疗养院院长。季氏想收凯莱制药,在祝瑞那里吃了憋,辗转找上周予淮。 周予淮先前没少听祝瑞埋汰季方良“做不了良心药又挣不着黑心钱”,多年后季方良短浅的视野也确实掐断了祝瑞所有值得一提的研发计划。但彼时凯莱急需资金和市场渠道,前期小打小闹的筹资经不住上下几十口高级知识分子糟践,全靠季氏的橄榄枝活过了最艰难的阶段。 第28章 几年后祝瑞被安保“护送”出了季氏,他和周予淮主持的另一个生物科技基金也一亏再亏被投资人大量赎回。喝酒时祝瑞说兄弟我底裤都输掉了。周予淮骂你个扫把星,老子尽在给你打工,钱到口袋里不等捂热就被你寻个由头浪掉。祝瑞开怀大笑,闷一小杯威士忌,问下次再一起搞事情不。周予淮给他一拳,笑答废话钱就该这么花。 也是祝瑞在周予淮死后找上司然。他说你要是在乎乔卿这个人,就尽快把她从格雷姆带出来;要是有其它方面的考量,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她在里头碍不了你的事。 晚饭后,周予淮招呼几个朋友夜钓,问陶教授是否同去。阿夏尝试以强硬的目光逼迫陶教授点头,但老教授的心力大约和他头顶的毛发一样,在今日连绵不断的热烈澎湃的争吵中已耗费殆尽,于是他婉言谢绝。阿夏眼睛鼻子胡乱动弹,陶教授转开头,过分仔细地欣赏角落桌台上一对素三彩佛狮子。 而阿夏天生是要踏上社交巅峰的,直白地对着周予淮道淮哥哥那我和你们一道儿去吧,我在湖边给大伙儿唱歌。大家都笑了。周予淮也温和地笑,回答说怎么一时没看见我太太,请你去把她叫来,“乔卿她内向,在家里也是要和我玩捉迷藏的。” 阿夏欣然答应,过了会儿回来说乔卿正在后院同两个果农一道儿分拣苹果,过后送给邻居。“她说这时候森林湖很美,希望我们玩得尽兴。她就不出门了。” 看得出大家都以为周予淮会乐见乔卿留在家里,自顾出发,这是大多娶个花瓶的男人懒得多问的部分。只有司然分辨出周予淮脸上丝丝僵硬的愠怒。周予淮说话的声音轻了些,拉长语调回应这样啊,不如我们也去后院看看苹果。 周予淮走在最前,拉开客厅后门。刮进来的晚风冰冷地擒住了众人面上的客套。莫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瘪的笑,说兄弟算了吧,咱们自己去玩呗。但周予淮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在卵石路上无声地迈步。 乔卿轻微的违逆仿佛风里极淡的血腥味。没有什么更令周予淮兴奋了。这让他似金钱豹般弓起脊背、露出獠牙,灰白色的趾甲扎进落叶里,发出窸窣声响。黑环斑纹在月色下如同一双双眼睛磷光闪烁。 他们到谷仓旁的草坪时,乔卿正弯着腰从筐里拣苹果。两个果农和她讲解种类,说淡黄的是瑞雪,几乎没有酸味,嘎嘣脆。红黄各半的是红粉佳人,酸度高,口感更丰富。乔卿右手抓着个苹果撑在膝盖上,侧过脸认真听,嗯嗯点头。 通常乔卿的不顺只会判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但她做错了一件事——她现出了笑容。那笑容轻灵不拘束,像月亮俏皮躲在云层后。 从周予淮脸上竭力压抑的神情来看,乔卿应当是从未对他这般笑过。周予淮眼皮微微抽动,扭曲的愤怒在他眼底酝酿。他的嫉妒像是一条条惨白蛆虫,背上的石块被突然掀开,于是在月光清辉里躁动起来。 周予淮走去她跟前。乔卿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向周予淮,浅淡瞳仁像是被沸腾蒸汽喷溅般颤了颤,眼眸即刻垂下,不再同他对视。周予淮用很轻的声音问话,乔卿的音色也细若游丝。其他人等在草坪的另一头,他俩的声音微不可辨。 来往几句后乔卿的情绪逐渐激动。她跪坐在草地里,仰着头责怪周予淮言而无信,让她辞了画廊的工作去看顾果园,又把园子卖了。 周予淮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温柔地哄:“听话。”他的语气平淡、克制,让人摘不出错误,举手投足间的得体衬得乔卿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晚宴上的端庄体面掉进土里——她哭着甩开他的手,对周予淮喊你走开、我讨厌你,手臂一抡把苹果砸他胸前。 司然眯眼盯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仿佛畅快地讥笑年幼的自己。头被按在放满水的浴缸里,缸底的锈迹逐渐模糊。司然昏过去,再从遍地水渍的厕所地上活过来。周予淮对他挣扎的臂膀无动于衷,用膝盖压住他的胯,右手叉着他喉咙。“听话。”周予淮语气镇定、恳切。哥哥说这就是他的家庭教育,“十二岁该懂事了。以后到社会上,你会感谢我的。” 周予淮不拘一格的家庭教育至今不失初心。同样的手法如若出自黑人嬉皮士定能让赶来的警察清空弹匣、领到行政休假,但是在康州塞了半院子社会名流的别墅里,规矩当然是不同的。 周予淮转身走向谷仓。乔卿看着他的背影,整个身体失去了支撑,肩膀脱臼般垂下去,像是暴雨里打横折断的柳树。她控诉周予淮会在她洗澡时把蛇放进浴室里,在出差前把蛇丢在卧室的床上。她眼睛里有微弱的叛逆的泪光。 在场众人维持了上流的涵养,只有阿夏叫道那姐姐你为什么不离婚,他再有钱又怎么样,他根本不在乎你。 这愚蠢得像是询问即将截肢的糖尿病患者为什么不给脚底的溃烂摁上创口贴,但是阿夏话语里的正义凛然让人误以为她那两条腿全是为解放妇女儿童而敞开的。 乔卿不会离婚的。 她必须留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周予淮身边固然不让人愉快,但没什么比贸然离开他更危险。 如果警察上门,她身上没有最轻微的瘀伤。去法院告他精神虐待,没有人会蠢到替乔卿作证。周予淮会掏出一张说不定在他们结婚当日就准备好的精神鉴定报告,为她的被害妄想发作向法官道歉。 第29章 她没法和周予淮在社交媒体上角力。人们只会在酒足饭饱后玩笑似地聊起这个女人究竟是为赡养费还是想出道。 哪怕无声无息地溜走,她也不可能在家庭暴力收留中心住一辈子。周予淮会把找到妻子荣耀地装裱成他一生的使命,如同当初移山填海地追求她那样再上演一出深情热烈的戏码。 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会让周予淮降下暴风雨般的打击,而她注定是要失败的。那个初夏的清晨,看见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低头读书的乔卿,司然就知道她是注定要失败的。 周予淮抓着条菱背响尾蛇回来,笑着和大家说不要怕,小玩意儿的毒牙都拔掉了。他去蒙大拿约戈看蓝宝石矿井的时候,这条蛇就盘在矿洞的入口。 他说蛇和那枚蓝宝石胸针都是自然的奇迹,是他送给乔卿的礼物。“她喜欢这些珍贵又美好的事物。” 周予淮俯身亲吻乔卿沾满泪水的脸。乔卿乖顺地抬起纤白的手臂。她眼睛里微弱的光亮落了幕,带着些安静的无力声张的懊悔,像是不得不告别刚挂上霓虹灯卖起糖葫芦的街道的孩子。 蛇身缠上她的手腕,漆黑分叉的细舌快速探出缩回。周予淮眼里重新露出笑意。 第20章 周予淮看乔卿的眼神是和煦而挚忱的,但偶尔也可以像是爬行动物打量昆虫一般残酷、冷血、充满攻击性。 周予淮的深情款款常常出现在时尚杂志或节目采访里,与其说这是他精心立下的人设,不如说爱情的痴狂和人性的幽暗不过一墙之隔,而乔卿并不拥有选择牢房的权力。她只配做个妻子,或是秘书,或是受害者。事实上三者都是她。 乔卿很快学会了分辨今天是怎样的日子、她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丈夫。周予淮身边的人玩笑说要判断老板心情如何,可以看乔卿晚餐时点的酒。长相思和霞多丽这样清新恬淡的白葡萄酒说明他们相处得不错,待她杯子里转着内比奥罗或者赤霞珠,周予淮八成是逮谁咬谁的。 周予淮总唤她“小酒鬼”,仿佛离不了酒精的人是乔卿,事实上他更需要那个被酒精开了窍的女人。她不再为纤毫的动静而战战兢兢,变得尤为可爱迷人。而一朝酒醒,丈夫性格中的蜷曲重新浮上冰面,裂痕深浅错落着“喀咔”作响。 婚后第二年,乔卿怀孕了。那个胎儿没能活过十周就自然流产,这在司然看来是上帝对他们特殊的垂怜。 周予淮在接到保姆丽莎电话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但在一早赶回新郡的飞机上突发胸部疼痛,落地就进了icu。因着周予淮的要求,医院的电话拨到司然这里,乔卿并不知情。医生说他是急性冠状动脉痉挛,需要住两天院。 周予淮要过电话,让司然去家里看看乔卿,“别人我不放心。”司然这才得知乔卿怀孕的事。周予淮又叮嘱司然,“就说我出差。” “她要问去的哪里,我怎么说?”司然问。 周予淮沉默了几秒,嗓音带着些沙哑,“不会的。她不在乎。” 司然推门走进院子,天色异常明亮,纯白的鸢尾顾不得周围一片荒芜,开得茂盛纷繁。花影的单调和天色的璨白重叠在一起,过分美丽的花朵只会绽放在走向死亡的时刻。乔卿坐在秋千上。秋千小幅度一摆一摆的,链条不规律地嘎吱作响,像是老掉牙的唱片机。 她低头在看书,书页反射耀眼的日光。她的眼睛却睁得很大,像是不认得这个世界。踏到草坪上,司然微微一顿。他一路上都想不通为什么周予淮会深受打击——很难想象那个把毒蛇往卧室床上丢的男人会对未出生的孩子产生什么同情。 但看到秋千上的单薄身影时司然忽然明白了。周予淮头一回意识到乔卿也是可以离开的,和这个孩子离开的方式一样。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拴住一样东西,也有败给命运的时候。 听到司然的脚步,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重回书本上。这些年来她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漠。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周予淮的帮凶。他曾经奢望这眼神里会隐含些恨意,但乔卿什么都不会给他的。 司然走到秋千旁的石凳坐下,问她在看什么书。乔卿再抬头望着他,似乎在考量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像是那个认准自己是蘑菇的精神病人,你如果不是蘑菇、或者自作聪明地假装蘑菇的话,她是不会搭理你的。 被审视片刻之后,司然大约是勉强及格。乔卿回答他这本书叫神话,这一段是西西弗斯的故事。他们中间隔着点距离,她说话的声音又很小,散在风里。他没太听清,问她是不是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 乔卿摇头,合起书叠在大腿上,趿着棉拖鞋的脚踩地,小步往后退,再伸直蜷起的膝盖,双脚凌空。秋千又慢慢晃荡。司然瞥到那本史蒂芬弗雷的书,叫做mythos,厚画册一样的彩印。 乔卿忽然看着他。她说:“我给你讲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的故事。你乐意听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的故事吗?” 于是司然坐在石凳上,听她讲一段神话。 “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是亲兄弟,也是宿敌。他们嫉妒彼此,为父母的爱、为领土,什么都针锋相对。长大后,他们中间隔着伯罗奔尼撒半岛,各自统领自己的王国。西西弗斯依旧憎恶自己的兄弟,恨得夜不能寐,恨得用匕首不断地扎自己的大腿。他苦于不能亲手杀了萨尔摩纽斯。残害手足会招来复仇三女神最严酷的惩罚。 第30章 “终于,西西弗斯从女祭祀德尔菲那获得一条神谕:‘西西弗斯和泰洛的儿子将杀死萨尔摩纽斯。’ “泰洛是萨尔摩纽斯的女儿,西西弗斯的侄女。听到这预言的西西弗斯喜出望外。他收起长矛和盔甲,带上珍宝、马匹、诗歌,花了九个日夜跨过伯罗奔尼撒半岛去到厄里斯,狂热地追求泰洛。他终于如愿娶到她,还让她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 “几年后,泰洛带着儿子们去郊游时,意外听到西西弗斯向朋友炫耀他无以伦比的计谋。她这才知道原来丈夫自始至终只是想利用她和儿子们谋杀她的父亲萨尔摩纽斯。泰洛十分悲痛。一面是自己敬仰的父亲,另一面是自己深爱的丈夫。她该怎么办呢?” 乔卿问司然:“如果你是泰洛,你会怎么做?” 司然注视她的眼睛,像是望进浓稠的雨雾里。良久,司然回答:“我会杀了两个儿子。” “哈!”乔卿笑着拍手,额头沾着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故事就是这么写的。泰洛带儿子们去河边看鱼,朝水里按住他们的脖颈。她打发女仆去告诉西西弗斯这个消息。西西弗斯赶到河边时,两个儿子已经僵死在地上,而泰洛也逃回了父亲的王国。” 之后很多年,司然都在想她那天说的话。她说有的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飞机在西海岸降落前,司然给园艺师布莱斯打电话,让他这周不用去切斯特岛,因为家里人会照看后院。实话讲司然对那几株草能在乔卿的“照看”下活过一周并不抱什么希望——她过去十年怕是从没有过这般成就——但他不好驳了乔卿的兴致。 布莱斯问司然什么时候再去康州,“你这个房东从不过来。”布莱斯抱怨:“哪天我把这里改建成临终关怀中心,死完三茬人你都来不了一回。” “上帝会感谢你的。”司然庄重道。 布莱斯提议司然和乔卿到他家住两天,羽衣甘蓝可以再收一轮,萝卜也长得很好。 “我都没见过她。我很好奇,你这位妻子是真实存在的吗?她不是《充气娃娃之恋》里边的那种永生花吗?”布莱斯在电话那头语速很快:“高司令把一束花献给充气娃娃比昂卡,对她,哦不,对它说:‘这花很美吧?你放心,它们不是真的,所以永不枯萎。’这听起来正正是你的婚姻。” 电话上安静两秒,随后司然笑了。可惜再讲几句布莱斯陷入更深沉的感动里:“老实说哥们儿……”布莱斯甚至有点哽咽:“任何女人能嫁给你都是她一生最大的幸事。你是多么善良可靠的人啊——虽然上帝不一定同意这个说法——我想看着你终有一天学会珍惜自己,勇敢跳进对自身的感恩之海里!” “我快被淹死了。”司然说。 布莱斯住在康州的查特菲尔德公园边上,就是乔卿六年前看上的那户。虽然木屋书房的遭遇后周予淮不再提让司然搬到康州的事,司然还是去那三英亩的林地看了看。 他去的时候另一个买家已经快签合同,于是司然加了些费用。这钱花得糊涂,那地方并不像乔卿描述得那么好。 西边是有个小水坑,连着查特菲尔德森林湖,但是水里躺满枯树杂草,鱼也半死不活。司然找人挖深池塘、加固堤岸、装上木船坞,再在水里放充气器,给鱼加氧。 乔卿说房子是a型尖顶房,两头是大落地窗,采光好。其实那屋顶隔热保温层和不存在一样,新英格兰冬天刮风下雪的,十二月份阁楼住不了人。司然找建筑师重新做设计和装修,又叫来布莱斯一起整花园。 谷仓是家得宝买来的简易仓库房,也得拉倒重建。他在外圈种上向日葵,看它们窜得高,遮住谷仓的窗户,像乔卿说的那样。 布莱斯本职工作是个酒店民宿管理公司的小经理,兼职做些园林设计的项目。他见司然很少去康州,提议把那片地利用起来搞民宿。司然不怎么上心,airbnb维护麻烦,来往的人杂,一年到头满订也没几个钱。布莱斯很喜欢那片园子,说不如你长租给我打理吧。司然说那挺好。 布莱斯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在林子里搭了火塘和帐篷,又往池塘里添两艘皮艇,到了春夏就在airbnb迎客。布莱斯有诗人般的浪漫气质,会轻易爱上其它国度漂泊来这里的人,总是喜欢几千公里外的伤感的事。 房子的事乔卿和周予淮并不知道,他们结婚的第三年就住到新郡去了。 到西海岸的头两天,司然偶尔收到乔卿发来的视频。她指给他看哪里浇过水,哪里抽了苗。视频很抖很糊,除了乌漆嘛黑的花床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背景里有她轻微的呼吸声。他很仔细地听,不肯疏忽错过。 她做什么都没长性,视频来两天就没了。司然打电话去问每天例行上门的护士。护士说乔卿的情况都好,这两天该是往新郡跑得多。 周二晚上司然拨通乔卿的电话,想问她去城里做什么,但乔卿先祝他生日快乐。乔卿说本该准备礼物的,但她不知道送什么好。她的声音仿佛是平安夜街上飘溢的冷杉树混在雪里的气味,让他第一次发觉原来生日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们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小时,是些很快会忘记的话题,暑期档的爆米花电影,博美在令人恐惧的犬种里究竟排第三还是第四,卡利古拉大帝和妹妹德鲁西拉的不伦之恋是不是时人对他的诋毁。 第31章 乔卿还说在街上遇见一个老奶奶,身上有葡萄藤和海盐的味道。“也可能是很好闻的古龙水。”她说奶奶拄着拐杖走得很慢,马路口的车排起队,但没有人按喇叭。“我老了也要这样。”乔卿认真告诉他。 司然觉得这有些不讲道理,“老了不允许别人按喇叭?” “不对。”乔卿笑着纠正他,说她也要用葡萄藤和海盐味道的古龙水。 快挂电话前乔卿问他为什么要把埃文斯医生换掉。她说西奈山医院这位叫做米勒的老学究完全没有美国医生的做派,开几片药抠抠索索的。司然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她踌躇一会儿,搪塞他两句就说要睡觉。 这令他隐约有些不安,但他没再问什么。 周三在帕罗奥图见投资人。中午两小时的间隙,司然开车去三番找if基金会ceo翟思韵,同去的还有布扎国际事业群的代峦。在翟思韵公寓厨房岛台上,司然推过去一个牛皮纸信封,“季子文的尽调。” 翟思韵笑着说《尤箴》是你自己介绍过来的,怎么背后还要捅小姑娘一刀。司然答信息共享。代峦说韵姐这个项目今后是我操办,“哪天这傻白甜飘了,咱们也有个办法劝劝她。” 翟思韵还是盈盈地笑,眉头却稍稍拧起。她说司然都专程跑家里来,不只是为留个后手这么简单吧。司然说还有投委会那里要拖半个月,我和她母亲杜先觉有事要谈。 翟思韵听到这里松了口气,立马答应:“小事,小事。” 第21章 乔卿 礼拜三清晨,乔卿到屋后花园扫起一簸箕落叶,倒进肥料滚筒里。昨晚下过雨,就不用给花床浇水。经过搭架,她蹲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手指轻轻拨开土壤,露出纤细嫩绿的豌豆苗。乔卿在心里为小生命拍手叫好,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司然。 她掏出手机,趴低凑近去。下一秒手机滑了出去,“啪”地拍在嫩苗上。乔卿急忙把手机捡回来,撑着地站起,掸掸泥揣回兜里,假装无事离开。 唉,司然那么忙,就不发照片叨扰他了。 乔卿坐轮渡过哈德逊河,搭地铁去soho。那里有一个二手中文书店。她给老板电话确认过,还存有一册叫做《没有你以后》的小说。书店是四层楼的褐石联排改造的。拉开挨着人行道的铸铁栅栏门,乔卿沿侧面楼梯往下走半层,店门藏在高地一截的大门正底下。 拉开店门时,铜铃铛响起,振下门口灯罩里积着的虫壳和灰尘。 按照书店老板的交代,乔卿在地下层角落的十五号纸板箱里翻出那书。二十多年前的印刷,纸张泛黄,四角的透明薄膜翻起来。 封面左半边印着书名和竖体字“周水云 著”,右半边是穿宝蓝旗袍的女人倚在树边的背影,肩上搭着羊毛卷的中长发,手捻着梅花枝条。是那个年代的审美。 地下层靠街一侧有半扇窗高出路面。乔卿找到个角落的踩脚凳坐下。往外看去,人行道上皮鞋、高跟靴、滑板匆忙掠过。厚玻璃划出城市中的一角废墟,里面的旧书无人问津,本本横卧在书架、桌面、窗台上。午后的阳光一视同仁,从狭小的缝隙里潦草挤入,给斑驳墙面填上光影。 半个下午,乔卿翻完这本《没有你以后》,像是咽下半碗泔水味浓重的年糕,食管中酸臭冒上来,嘴里味如嚼蜡。她合上书,右手无知觉地覆上左手。指尖触及温热的戒指。她想起这枚戒指也曾经戴在周水云手上。 乔卿去收银台结账,出书店往地铁站走,在街角等红灯。边上四五个衣着光鲜的男女高声交谈,朗朗笑声簇拥着中央的高个女子。 红灯转白,乔卿要过马路,却被那穿着红色阔腿裤和黑色吊带的女人叫住。“嗨,乔卿。”季子文笑得明媚,朝她挥手。乔卿回一声招呼,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拽着手肘拉到人群里了。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季子文像是对待最亲密的好友般和乔卿拥抱,左手捧着的一大束玫瑰花撞在乔卿脸上。 季子文随手将花束塞进一位女伴手里,和朋友们告了别,转身热情洋溢地问乔卿我们从没什么机会好好聊聊,你有空吗,咱们找个咖啡店坐坐。 “你不和他们一起吗?”乔卿问。 季子文拉起乔卿的手往前走,笑靥如花:“哪有你重要?”她的亲和力与生俱来,眼睛里有点点亮光,让人也跟着笑开。 季子文脸上甜美的表情像是细密的毛刺在乔卿心底滚压。她记起去年深秋《子文说》采访周予淮,那个夜晚乔卿被他压在楼梯上,胸前是坚硬的台阶,身后是他粗重的呼吸。她听见海蓝宝敲击台阶的脆响,胃里泛起寒来。她告诫自己这是不对的,那已经过去了。乔卿把手里拿着的书夹到腋下,撑开右手手掌,再捏紧拳,在心底数数,四、三、二、一,慢慢呼气,松开手掌。 “这是什么书?”季子文像是想找些共同话题。 乔卿回过神,本能地想把册子塞进包里,但季子文已经伸手把书夺过去。光线在她茶灰色的长卷发上跳跃,如同阳光照进清澈的溪水,甚至刺目。 “周水云。没听说过。”她边走边翻了翻,步子迈得挺大,高跟靴踏在砖石地面“咔咔”作响,再把书丢回乔卿手里,“讲的什么呀?” “其实……”乔卿手忙脚乱接过,加快步子才勉强跟上她,“故事写得不大好……” “你说说呗!”季子文的目光锁定街对面的皮衣店,脚下慢些,“我很喜欢阅读的。我最近考虑做个播客,专门采访文娱界新生代的女性,第一期想找个女作家。要不是工作太忙,我巴不得天天泡图书馆!” 第32章 乔卿点头,跟着季子文往皮衣店走,尝试把那个百转千回又不知所云的故事在脑海里重构。季子文转过脸看她一眼。这让乔卿觉得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生涩地开口:“这是作者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关于家、家庭的故事。” “家长里短的戏吗?婆媳关系、妯娌不合这类的?” “好像不大对……” “伦理苦情剧吧?”季子文打断她,一针见血道。 乔卿想了会儿,也没有更合适的词汇。“嗯……是。” 季子文推开店门,熟稔地与店员打招呼,又回头吩咐乔卿:“你继续讲,我听着呢。” 乔卿没能把故事讲出来。在皮衣店,季子文让人把秋冬新款外套都挑出来摆在试衣架推车上,最后一件都没看上。下一个街区,她试了二十三顶羊绒帽子,每换上一顶都会在镜子前转个圈,扭过上半身笑问乔卿好不好看。 她带着乔卿穿过热带雨林般的高档丝质内衣店,在试衣间里脱得精光,左右手指尖各挂条蕾丝腰带内裤,一黑一白,挑眉看住乔卿。乔卿指指黑的。 季子文喉咙里发出声“哦”的赞叹,尾音微妙地上扬,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靠过来在乔卿耳边拂过一句“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嘴里略潮湿的气息喷到乔卿耳廓。乔卿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她把脸转开了。 两个人走到咖啡店已经快七点,乔卿说会错过最晚一班的渡轮,她该回家了。 季子文拉着她坐下,“你在城里不也有落脚的地方嘛。” 二人的咖啡上来,季子文深深叹一口气,正容说起过去一个月的跌宕起伏。她的工作室刚完成《尤箴》初步策划,合伙人临时撤资,竟然带走了团队过半的编辑和内容人员。她都担心国际事业群的老大代峦会把项目整个否掉。 “你也知道,我和老东家算是彻底撕破脸了。他们希望我在《子文说》一直做下去,等我凉透再掸灰一样把我掸去养老,捧个新面孔上去。好在司然帮我摆平了违约金的事。”季子文脸上显出些许骄傲,“当然,到头来做出业绩,才能证明司然的眼光。” 她说多亏司然牵线搭桥,引入了if基金。“我前天刚和if副理事长见过面,投资提案一周内就能完成。”季子文笑着说:“等到投委会表决通过,事情就大功告成。” 乔卿微笑说恭喜你。 季子文眼睛里绽放笑容。她说司然外冷内热,“虽然说起话来不像予淮那么温柔,但答应帮忙,就会全力以赴。我问该怎么感谢他,他却说这不重要。他是个诚恳慷慨的人,你说对吗?” 乔卿垂下眼皮。她认识的司然鲜少让人知道他真实的想法。触怒过他的事情,他不宽恕。早该埋葬的过往,他不遗忘。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人不曾善待他,他也对他们嗤之以鼻。 乔卿猜测在《尤箴》的事情上,司然有其它的考量,或许和季氏的试验药物有关。但季子文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她未必知道。 转念一想,乔卿又笑话自己小肚鸡肠。司然和自己的锱铢必较,可能是因为十三年前那个错误的开始。面对季子文,他自然可以是诚恳慷慨的。 在soho分别前,季子文拉着乔卿的手说两周后是《尤箴》的启动仪式,希望能请司然过去。“我周末给司然发消息,他没回复。他露个面,领导也更重视我们。”季子文晃着乔卿的手撒娇:“亲爱的,你能来的话,司然就不好拒绝了。” 手心有暖意传来。乔卿默了会儿,把手抽回来。她平静地说:“你发到周予淮手机上的那些图,他给我看过。” 季子文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乔卿说:“你想做事情,走什么样的路都可以。但我们做不成朋友的。” 第22章 错过了末班渡轮,乔卿晚上住回周予淮在上东区七十二街的房子。打开门,乔卿旋开屋顶吊灯。玄关洒落昏黄光影,木地板堆着过期报纸,桌台上花瓶是空的,客厅里只剩三两家具。十几个封好的纸箱在壁炉两侧靠墙叠着,应该是司然找人来收拾过。 乔卿回想年初自己从格雷姆出院后第一次回到这里,那天她快要溺死在大大小小的半空纸箱中间。就像她从来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周予淮的行李箱一样,她无所适从地摸索每一个橱柜每一个房间。她坚信只要把他留下来的东西都放进箱子裹上厚厚的胶带,那么连同对他刻骨的思念也可以一并封装起来。 第二天清晨她被司然摇醒,发觉自己抱着周予淮的球鞋躺在楼梯旁睡着了。前晚手里抓着那双鞋,她告诉自己丢掉它,没有用的,丢掉它。那个想法已经令她精疲力尽。 司然在她身后的地板上坐下,说要不你去我那边住一阵子。 乔卿左脸贴着被眼泪浸湿的地面,眼睛望向凸窗外。新英格兰冬季清晨的天空沉抑如铅。她轻轻眨眼,没有转身看他。她质问司然你怎么不哭,你不难过吗,他不是你哥哥吗。 司然没再说话,一言不发地坐到天光大亮,挽上大衣离开。关上大门前,司然漠然告诉她:“下午六点,我来接你。” 回忆走到这里,乔卿站在凸窗前,手指陷进沙发靠背,指尖泛白。原来她的悲伤不是清白无辜的,它有锐利的刀锋,也曾扎伤别人。 窗外是安静的夜。一辆轿车无声驶来,刺目的远光灯晃眼。车身滑过街区,四周再次陷进夜幕里。瞳孔还未适应黑暗,乔卿隐约瞧见街角银杏树下有道枯瘦的身影。她再去看,人影消失不见了。乔卿觉得多半是自己眼花。上周米勒医生又给她的安眠药减了量,这些天她睡得不大好。 第33章 她回到卧室洗漱后接到司然的电话,问她今天去城里做什么,为什么晚上不回家住。乔卿说早上去逛书店,她没往细了讲,不打算提到周水云的名字。司然问逛书店怎么要一整天,是自己一个人吗。乔卿说路上还碰到季子文,聊天错过了轮船。司然诧异你怎么还和她搅和到一块儿了。 乔卿被问烦了,她说你不还凑着杜先觉六十大寿要去苏富比拍个花瓶送上门吗,你不处处提携季子文那项目吗,你不还请人去居酒屋吃饭,别人还想安排个绯闻炒作吗。 司然似乎怔了片刻,然后他笑出声,他说你在吃醋。乔卿没好气地答我没有。他说就是有,我听到了。乔卿说我生气了我要挂电话,说完她把电话摁断。 她忿忿把手机丢在床上,司然的电话又拨过来。乔卿接起来,对面说以后你可不可以别挂我电话,你不开心的事情我们可以好好讲,讲多久都可以。他的口吻有几分请求的味道,乔卿理解这背后的缘由。周予淮每次挂她电话就等同于那毫无预兆的慢声细语,都是暴风雨的前奏。近似的回忆让他们两个都陷入沉默。过一会儿乔卿说我答应你。 对面那个人又问晚上要呆新郡为什么不住他在五十三街的公寓,是不是嫌那里不够大。这回轮到乔卿笑,她说两个卧室还是五个卧室我一样住不过来,但是你那边收拾得像个酒店,柜子里挂着的每件衣服都隔着相同的距离,双盆洗手池各有两瓶同样的洗手液和护手霜,垃圾筒里袋子都用不着的。 司然像是想了会儿,说你住过去就不会那样,会变得很邋遢。 乔卿被他气笑,她问你都是这么和女的谈恋爱的吗,话刚出口她就觉得有些过于亲昵。对面倒不在乎,回答对啊她们都觉得我很幽默。乔卿笑指不定只是因为你手里有几个钱。司然答那必不可能,我只和比我富有且没有上进心的寡妇交往,比如说你。 乔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为什么要女人没有上进心。他说以防上进心配不及赡养费。乔卿说这话怎么有性别歧视的味道。司然想了想,“男人、女人、狗,我都歧视。” 挂电话前司然向她解释那个走泥纹的花瓶是周予淮年前就打算拍下送给杜先觉的,最后是司然结的账。“他们之间交情不浅。”司然的语调不咸不淡,甚至暗含几分讽刺。乔卿说你好像不大喜欢杜先觉院长,连带着也不中意格雷姆医院。 司然沉默几秒,说这些事我周末回去和你讲。 周四上午乔卿按约去巴克利博士的办公室。从七十二街出发,不用坐地铁,走路往北十来个街区就到了。出门后,她在街角看手机上的地图,余光又瞥到不远处那株银杏树。树下有个戴着宽檐帽的男人背对她,身影有些眼熟,就是昨晚隔着窗户看见的那个人。她生出些不安,但又瞧见几步开外就有个巴士站牌。乔卿想或许那人在这等通勤巴士,时间上和自己有些碰巧。 往北走的一路,乔卿回想起那本《没有你以后》。 周水云发表这自传体小说时,司裕生已经去世五年。他们相识于美术学院,司裕生是工艺美术系的教授,周水云是他的学生。她毕业后去米兰进修,又一次遇到来参加当代首饰展的司裕生,二人坠入爱河。这枚木目金的戒指,是司裕生带去米兰的展品之一,也是他给周水云的婚戒。 婚后他们有了司予淮。司予淮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给家里带来许多快乐,但是夫妻间仍是争吵不断。故事里的司裕生风流蕴藉、放达不羁,当年令情窦初开的周水云着迷,日后也学不会拒绝那些为他奋不顾身的女学生们。 司然出生后不久,二人协议离婚。司裕生转去濑川大学任教,带着两岁的司然搬离湖城。再过三年,父子在去山区旅游的巴士上出了车祸,司裕生丧生,司然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小儿子回到了母亲的家里,日复一日地,周水云渐渐无法克制对他的恨意。 “从那时起,我有多少次在想,如果许多年前我并未穿上那条镶着玫瑰花形状纽扣的灯芯绒长裙与他在充满阳光的大房间里相拥,那么那个人【小儿子】或许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又有多少次想要知道,如果那个人从未出生,我和丈夫的余生会不会像是浪花与海鸥炽热而强烈的搏击,忠实地陪伴彼此到坟墓,甚至更深远更长久? “而我日夜咀嚼却无法捉摸的残酷真相是为什么死的是他?如果上天必须带走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是那个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第一人称的叙事让乔卿感到阵阵寒意卷过四肢,透进肺腑。她不知道司然有没有读过这段文字,知不知道母亲对儿子的残忍背后是对父亲的痴狂。乔卿的喉头不住地颤抖。她记起年初在格雷姆疗养院,自己翻过桌子,双手掐上司然的脖颈。彼时她愤怒地想,为什么死的是周予淮,她要司然替他哥哥去死。 “犯过同样的错误,不代表你们是同样的人。”巴克利博士坐在咨询室沙发对面的皮椅里,“从自己的痛苦里跳出来,不再做懵懂的受害者,开始理解你的意图和情感,反思你对周围的人的态度,这是情绪上成熟的体现。” “对别人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他已经听到我说……”她停顿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听到我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巴克利没有立即回答,像是在等她独自消化完这段情绪。过了半分钟,他才开口:“所以我们更不应该逃避,而是要主动承担修复关系的责任。” 第34章 第23章 晚上乔卿回到七十二街,她想把剩下的东西理好,周末找人来搬走。进了门她站在凸肚窗前往外看,银杏树下空无一人。 她拉上窗帘,锁好大门,上楼去浴室。“哗哗”热水从头顶淋下,她再次感到有些不对劲。玄关台灯是联网的。她在几个街区外手机app检测到定位,台灯就该自动点亮。可是她刚刚进门时,家里一片漆黑,是她自己拧开的屋顶吊灯。 她怀疑台灯坏了,关上花洒,擦干头发,裹好浴袍,赤着脚下楼。走到玄关,她伸手摸上灯罩,是温热的,说明台灯在她来之前亮过一阵又灭了。她转开旋钮,灯“咔哒”点亮。乔卿试了手机app,也都正常。 她立在玄关再琢磨一会儿。如果有人进门过,安保系统应该自动报警才对。大概真的是智障家居吧。 乔卿用微波炉热了碗即食意面,端着上楼。推门进卧室时,她听见书房里传来窗户开关的声响。乔卿惊了一跳,愣在房间门口。再下一秒,背后书房的木门被拉开了。 乔卿转过身。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衣物,灰混套头衫,骆马绒长裤,让她以为面前站着的是周予淮。枝条般错结的头发和胡须几乎盖住男人整个面部,黏着些许棕红的血块。 认出串串的脸那一刻,恐惧像是蛇信迅速从脚底缠上来。乔卿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左手按住门框稳住身体。 她在想串串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该在格雷姆疗养院的隔离病房才对。她在想安防系统为什么还没有发出警报声,他是攀上外墙消防楼梯然后从窗口钻进来的。她在想串串为什么会穿着周予淮的衣服,说明串串来过不止一回。他甚至走进卧室,把自己脱得精光,在衣柜里挑挑拣拣,然后站到镜子前套上新的行头。乔卿的胃一阵阵痉挛起来。 “你不该在这里。”乔卿右手伸进睡袍的口袋,快速按了五次,拨通911。 “我知道,宝贝。我知道。”串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边说边走上前,刺鼻的酒精味朝乔卿压下来。“刚才我看到你进楼,我是要走的。真的,我都从消防梯下到一半了。可我心里难受呀!我想在治疗小组里见到你,你突然就不去了。我给你拨电话,你又把我拉黑。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打听到你家地址吗?但你之前从不回来!我等了三天,一秒钟都没有合眼,你这个荡妇到底去了哪里鬼混!” 这个街区的出警时间不会超过两分钟,乔卿告诉自己,她只要拖过这两分钟就可以了。这个念头一闪,乔卿飞快地退回卧室,用尽全身力气把门砸上。但串串伸进右手掌卡在门框上。木门发出声闷响,串串粗粝的嗓音也闷哼叫出来,“婊子!” 乔卿抽进一口冷气,身体僵直,串串踹开房门冲了进来。他脸上扭曲着痛苦,眼里的血丝仿佛要迸溅到她脸上。“你为什么不能乖一点呢,宝贝?我这身打扮你不喜欢吗?” 乔卿逃跑,却被他从身后用右手臂圈住腰一提,左手掌擒住她的乳房。乔卿尖叫挣扎。她被强烈的恐惧席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这个人的力气可以这么大,他瘦得只有骨头架子,他滥用药物…… “安静点!”串串踉跄撒手,紧接着一巴掌呼地扇在她右耳,我快听不到我们灵魂动物的交谈了!” 灼热的刺痛瞬间侵袭她的右脸,乔卿扑倒在地毯上,在突如其来的眩晕恶心里闭上眼。右耳尖锐的金属鸣叫令她忍不住喊出声来。 她意识到勇气和力量注定徒劳无功,她被恐惧汹涌的海浪冲刷,开始哀求他,尝试取悦他,伸手摸向跨坐在背后的那个男人的皮带,手指抚弄他的腰腹。“我错了。请不要打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串串肺部尖锐刺耳的啸鸣在她的安慰下渐渐平复。他把她的身体转过去面朝他,伸手拂开她沾湿在脸上的头发,“我爱你,宝贝。你必须知道。”串串浑身颤抖,眼球异样地凸出,不知道是什么药瘾的关系。大颗汗珠在他前额和鼻尖冒出来,滴到乔卿脸颊。 “我知道。我知道。”乔卿闭上眼重复,泪水在两侧滑下,双手捧起串串的脸,伸出脖颈去亲吻他混杂酒精和呕吐物的嘴唇。她看见母亲在父亲身下绝望地求饶,乔卿躲在墙角使劲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每一秒的等待都是漫长的煎熬,仿佛是再一眨眼,又像是下个世纪,警笛声自远处响起。串串好似进食被打断的恶犬般露出獠牙。他抬起头往窗户外瞧了眼,再垂头盯着乔卿时已是怒不可遏。下一刹那,串串抓住乔卿的头往地上猛地一撞。黑暗攫住了她。 乔卿整个人好像浸泡在水泥里。有温热黏腻的液体流进嘴巴,应该是血。周围的声音都像是隔着汩汩冒泡的泥浆传来。女人喊她的名字,她眼皮被掀起,手电强光照进来。她被放到担架上,橄榄绿的消防服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昏睡过去,又睁眼是刺眼的无影灯,蓝大褂来来往往,护士给她绑上这个系上那个。 乔卿觉得自己给大伙惹了好大的麻烦,检查耳朵的时候虽然很痛她也没有哼哼。有个口罩盖在下巴上的护士站在她旁边,凑近一些说不要怕就是耳廓外伤,会好的,都会好的。“会好的。”乔卿也和她说:“但是好不了也没关系。我还有一只耳朵。”护士咬住下唇,对她笑了笑。 再醒来的时候天朦胧亮起。她躺在医院安静的病房里,除开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和嗡鸣,她听见门外还有人交谈。床边站个黑人护士,看着她的监护仪往平板上敲字。瞧她醒来,护士过来问她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乔卿摇头。 第35章 她四下里张望,想要找到司然,她知道他是在的。她看见司然靠门框立着,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只有眼圈发红,一直注视着她的眼底有阴沉沉的难过。她呆呆地和他对视一会儿,又合上眼,抑制住耳鸣带来的恶心。昨晚其实司然在病床前陪她,但是乔卿命令他走开,她告诉他:“你只让我觉得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话。再仔细琢磨她好像把司然认成了周予淮,因为他皮肤下压抑着克制着的那股暴戾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像是暗夜里缓缓低吼的雪豹,瞳孔收缩到眼眸的上部,遮掩住三分之一的冷冽。司然和周予淮一样,浑身只叫嚣着报复、报复、报复。 再睁眼,乔卿把脸转开。她想起那个蹲在周予淮手术室外的十几岁的司然,有亮晶晶的内双的眼睛,像是乖巧的约克夏犬。那个司然跟着周予淮一道死去了。 护士告诉乔卿需要问她几个问题,“有两位警员会加入我们。你希望你的丈夫回避吗?” 乔卿摇头说没关系。护士示意警员和司然进来。司然进门之后站在房间的另一角,没有靠近她。 “乔卿,你被强奸了吗?”警员的第一个问题就很直白。 “没有。”乔卿实话实说。她的右耳像是被枕头蒙住一样嗡嗡作响。 “针对这类情况有专门的sane exam护士可以帮助你完成检查。唾液、精液、血液、头发等等都可以帮助到警方立案。”护士和她解释。 “我会配合检查的。但是强奸……”她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阐述,“没有……侵入。你们及时赶到了。” 说完这话她几乎是本能地看向司然。她不知道让他留在病房里是不是个错误。但是和几个小时前相比他似乎冷静很多了。他立在角落背对着她,手插裤兜里,额头抵在墙上。 警员问她除了玛丽安的每周小组治疗,她和串串还有什么交集。乔卿说她偶尔会收到他的骚扰电话。还有上周五绘画课结束后,串串在格雷姆医院门口拦住她,硬是给她看手臂上的伤疤。 警察点头,说那起事件后串串被看守在格雷姆的精神病片区。周六上午他家里人把他从格雷姆转院到罗德岛离家更近的一所精神病院,没料到他在途中跳车逃跑了。 警员让乔卿描述从她进入七十二街公寓到串串攻击她之间的细节。他们告诉她家用安保系统在一周前被人从屋子里关闭,所以这两天串串多次从消防通道爬进书房都没有触发警报。乔卿看向司然,他大约已经知道了。 警察离开后,医生进来交代由于脑震荡,她需要再做几样脑部检查。“另外,你的外耳廓有一定程度的撕裂,鼓膜也有穿孔。我在你的右耳膜上贴了片,可以帮助耳膜愈合。接下来的几周你需要定时来做检查,直到听力恢复。” 第24章 乔卿在医院又住了两晚,做些影像和神经系统检查。周日下午出院,司然在外头收拾东西。护士在浴室帮她戴好耳塞、洗头洗澡。乔卿戴着干发帽走出来,问起司然为什么不找元冬来帮个忙。司然说元冬之后都不会来了。他讲这话的时候又阴着一张脸,气压很低。护士看他一眼,默默离开病房。 在医院四十八小时不到,司然撵走了三个看护。中午有个二十区警署的年轻警员来问话,反被司然三两句说哭了。中间司然回趟公司,护士来查房瞧见乔卿独自一人,半开玩笑说你老公好凶啊,不好相处吧。乔卿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说他平常不这样。 出病房的时候司然左手推着行李箱,上面架着乔卿的皮包,右手提乔卿的健身袋。乔卿拿着手机凑在眼前想要读讯息。由于脑震荡的缘故,她这两天看东西有些模糊。 司然在她边上说了句什么。“啊?”乔卿右耳听不清,指左边示意他过去,“你到这里来说。”司然走到左边,问她发消息的叫做“园丁”的人是谁。乔卿说是布莱斯,“礼拜一到切斯特岛的家里来过。他说你不在的时候,他帮你照看院子。” 乔卿讲布莱斯在手机上给她看了这些年他打点的各类村舍花园照片,最杰出的当然是他在康州照看的那片地。 “他住的地方是个a型尖顶房。边上有连着森林湖的小池塘,可以看鸭子、划船。湖边看上去是随便长起来的爪叶菊、美人蕉,层层叠叠很原生态。但实际上湖池的弧线、种植的密度、阳光的暴露都需要园艺师综合考量。真是个天赋横溢的艺术家。”她眼睛里有艳羡的神情。 司然表情有点僵,没接茬,拉着箱子走去走廊。乔卿跟上去把手机递向他,说你帮我把短信的字调大一点,我看不清楚他发的什么。司然自顾自往前走,冷淡道:“腾不出手。” 乔卿没和他争。医生交代过这两天要控制屏幕时间,避免用脑或者集中注意力。她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拉好外套拉链,跟着他进电梯。 到医院车库乔卿问他为什么司机阿岩也不在。司然说他让阿岩搬些东西到五十三街的公寓。“这些天你在那里住,来医院方便,我从公司过去也近。”乔卿说好。 他把后备箱合上,给她开车门。乔卿坐进副驾,又探出头来,她说画册都在家里。司然说飘窗上摆着的都搬过来了。“那就好。”乔卿点头,想想又说她之前专门买了几袋喜马拉雅粉盐的爆米花,这里可能不好买。司然说等会儿他再跑一趟切斯特岛。乔卿冲他笑,说你对我真好。 第36章 地库里昏暗,司然并没有笑,他一直注视她。一辆轿车开过,前灯蓦然照亮司然的脸,却照不进他的眼眸。他的瞳孔很深,仿佛在燃烧某种浓郁的炙热,把乔卿钉在座位上。周予淮从雪茄火光后面盯着她,“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你,乔卿。”串串压她在身下喃喃:“我爱你,宝贝,你必须知道。” 乔卿渐渐挂不住笑容,胃里有细细的冰锥掠过。但司然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寒意又消融。他转开目光,给她关上门,绕回驾驶座上发动车子。 车在莱克辛顿大街往南开,晚高峰的车流缓缓爬动。电话铃响起,乔卿在车载屏上看到来电人王克。司然接起电话,车厢里响起王克的抱怨。他说本来这赵元冬涉案金额五十万美金往上,至少class c重罪,判五年都是轻的。但那女人一口咬定她和周予淮是情侣关系,这些珠宝是他的赠与。 乔卿听了几分钟,才明白原来警察根据道路监控查到一周前只有元冬去过七十二街的别墅。而根据智能防盗公司的数据,警报监控也是那个时间被手动关闭的。刚开始警察怀疑这是元冬和串串一道儿的安排,一个透露东家地址、破坏安防系统,另一个从二楼消防通道翻进楼里。 但是两天调查下来,他们发现串串和元冬从没有过任何联系。别墅地址是串串从乔卿结婚时候用的家宴私厨那里打听来的。那么元冬不久前回东家重置家庭安防就说不通了。 警方调取了过去三年的安防监控备份,发现元冬多次从保险柜里拿走贵重首饰,其中包括去年秋天周予淮送给乔卿的蓝宝石项链。或许十天前司然不再让元冬做住家保姆的决定让她警觉,她回到老东家的房子,企图抹去监控里的证据。 王克在电话上说物证比较全备了,警察已经在元冬女儿家搜到了全部赃物。但元冬坚持这些东西都是周予淮送给她的。“她还有二人是性伴侣的证据。” 司然问什么证据。 “男方的内裤啊,几个月内都可以送检。”王克说。 司然嗤道她是保姆,这有什么稀奇的。 王克说是这个道理,像是欲言又止,好久没再说话。司然也像是若有所思,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看着前方。电话上只有对面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声音。再过半分钟,王克说他去忙了。司然嗯了声挂断电话。 车身无声地滑进五十三号公寓地下车库入口。乔卿松了安全带下车,看门童从后备箱拿下行李、泊车员从司然手里接过车钥匙。进大厅的时候前台抬手在帽檐上搭一下,对她点头微笑,乔卿也木然点头。进电梯时穿藏青制服的侍者和司然说话,司然回了一句,但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右耳不好,整个脑子都在嗡鸣。 她仿佛再次跪在院子的躺椅边,手埋在黑湿的泥土里,她焦急地翻找家里每一寸地方都没能找到那条海蓝宝项链。几步外站着元冬,慢吞吞地拿手帕擦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丢三落四。”周予淮这样叱责她,夜色里只有他指尖的雪茄晕染出一圈圈橙黄的烟雾,“你总是收拾不好自己,乔卿,你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然后乔卿哭着在他脚边用能想到的最低贱的词汇形容自己,换周予淮明天再为她带回来的另一个精致高贵的黑丝绒盒子。 不远处玄关的昏暗里,元冬静静站着。 “乔卿。”司然又唤她一次。这回他站在她左侧。乔卿听见了,侧头看他。司然示意她出电梯。 乔卿走出去才意识到这不是司然原来的公寓,依旧是四米的层高、大片落地窗、台几上看不见任何私人物品,但是这一层的客厅小一些,窗户外是对面的办公楼,看不见城市的天际线。跟着他往卧室走,乔卿问你怎么换了层住,原来不是三十七楼吗。司然说坐电梯上上下下对她耳压不好。 乔卿站在卧室落地窗前往外看,听见司然走到卧室门口停住脚步。她回头说住这里的话,你就看不到中央公园了。司然清了清嗓子,走进房间,说我本来没打算住到楼下来,这里是给你租的。 乔卿脸上烧起来,转回身背对着他。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认定他晚上是要陪在这里的。她不敢再去看他,轻声说我觉得自己是个笨蛋。司然靠上来,伸手环上她的腰,埋下头吻她左耳,低低地说我喜欢你笨蛋。乔卿觉得脸上很烫,咽了口口水,装傻道我没听清你再讲一遍。司然又说了一遍,他说我爱你笨蛋。 因为不能玩手机、用电脑,乔卿早早上了床。房间里的灯暗去,窗外是霓虹夜景,流水般映照在钢铁和玻璃上。 她回想起那通电话上王克和司然之间片刻的缄默。闭上眼,她仿佛听到一种共识在那两个人的缄默里渐渐成型。同乔卿一样,他们知道赵元冬绝对没有独自偷走那些珠宝的胆量。周予淮每三个月更换一次密码,乔卿都要先问过他才能开保险箱。元冬在家里做了这么多年,不敢在周予淮眼皮子底下玩花样。 情人也好,共犯也罢,这些事是周予淮指使元冬去做的。 但是周予淮不会留下证据。周予淮死了。于是司然会让那个从未犯过罪的女人枯败在监狱里。五年。十年。 因为睡得比较早,乔卿凌晨四点醒过来。她进卫生间洗漱,又想去厨房拿杯水。乔卿拉开卧室门,看见司然像个流浪汉似地裹着睡袋躺在门口。她开门的声响把他吵醒了。 第37章 司然皱着眉,睁眼看到是她,眉头又松开。乔卿蹲下去,摸他乱蓬蓬的头发,她问你怎么睡这儿呀。司然再阖眼,睫毛很密。他回答你让我在这里陪的。乔卿笑出声说不还有个卧室吗。司然说怕听不到你有事叫我。 乔卿说你还是去隔壁卧室睡吧。他含糊道不好。乔卿说那你去我房里吧,飘窗也挺大的。他说你亲我一下。这人真是得寸进尺。她没再搭理他,站起身去厨房。 她拿着水杯回来时那人已经麻溜地爬到主卧飘窗上去了。睡袋被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新的一样,靠在卧室沙发脚边。乔卿目光往上移一点,看见自己散乱在沙发上下的毛衣开衫、衬衣、牛仔裤和乐福鞋。 她蹲到沙发边,轻手轻脚地把衣服叠好,鞋子摆齐,余光瞥见司然留在茶几上的手机无声闪烁,来电人是季子文。乔卿在屏幕的不断催促中收拾起自己的项链、耳环和围巾。 呼叫转接至留言。 她看见这已经是季子文拨来的第四通电话。窗外天际蒙蒙亮,季子文应该挺急。几天前季子文告诉她if基金会的投委会表决就定在这两天。乔卿猜大约是这里头生出变故。 第25章 早晨七点多司然问乔卿身体有没有好些,不难受的话一起去中央公园里坐坐。乔卿换上运动衣裤,走到玄关刚要弯腰穿鞋,司然蹲到她身前,托着她的右脚腕把鞋套上、鞋带系好,然后再是左脚。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乔卿有些难为情,但也没有说客气的话。 沿着八大道往北走,路上人流匆匆忙忙,红绿灯放行一波再一波的西装革履。司然左手插在卫衣兜里,右手牵着她的手,步子挺慢,和这个城市有些格格不入,但仍是湮没在人群里。乔卿发现原来司然和他哥哥也有不同的地方,他不掩饰自己的古怪,又尽可能低调,从来不想活成世界的中心 。 八月的清晨已经有些秋天的感觉,前夜大约还下过雨,公园里枫树叶透出点红色,人们穿起了薄外套或是毛衣。 乔卿觉得这场景挺眼熟,跟着他沿着石阶往下走,她说我记得好些年前我在这里见到你,你在跑步,你还叫我去周予淮家吃烧烤。司然走在前面,步子顿了顿,什么也没说。 乔卿想问季子文为什么反复打电话给他,她觉得自己逐渐变成蛮不讲理醋意横生的主妇。筹划一会儿后,她说起早上的新闻推送。 她说今天早上听到某著名服装设计师在创业者播客节目里毫无征兆地爆料,说起在弗州读大学时姐妹会的经历。 “据说她们那个greek house玩得蛮过分。参加遴选的姐妹必须要和高年级的助教或者教授呆一晚,是最后的入场券。”乔卿边说边打量他。 司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看着前面。 “接着就有同届的学生发推嚷嚷,说那年姐妹会的圣诞派对上有人用违禁品lsd和氯胺酮。报警也不了了之。大约是棕榈树区的个别警员也被人‘拉拢’过。”乔卿说,“不知道是真是假。十年前的事情,怎么突然又被人挖出来了。” 司然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少上网,不要盯着屏幕。 乔卿问那姐妹会当时的副主席不是季子文吗。这舆论继续发酵下去,是不是会影响她的声誉,影响《尤箴》的项目。 “所以她要大半夜给你打四五个电话?”乔卿图穷匕见了。 司然停下脚步,侧过脸有了些笑容。“下次可以直接问最后这个问题。” 司然回答他最近的确给if基金会提供了一些季子文的背调,里边有相关的内容。这中间哪个环节漏了消息出去,有人想趁机搞臭季子文。 乔卿问你挖出黑料,你不是该保密吗,曝光了的把柄还有什么用。司然耸耸肩,“和金子一样,埋在地里没人知道,挖出来后谁也捂不住。” 司然说这事季氏会有办法摆平的。他只是借着if基金投委会做决定的档口给季氏一点动力,让季子文的母亲杜先觉别再磨磨蹭蹭。 乔卿问他要从杜先觉那里换什么。 司然注视她一会儿,回答杜先觉是格雷姆疗养院院长,手里攥着能把埃文斯医生送进去的证据。 乔卿半张着嘴呆怔,周予淮死了之后,司然很快就把她从格雷姆接出来,把她的心理医生换成巴克利博士。 乔卿问我的精神科医生犯了什么罪。 “欺诈、篡改医疗记录、收受贿赂。”司然平静地说:“为了把你留在格雷姆中心,周予淮和他干成不少事。” 乔卿的脖子僵硬。 几天前司然在电话上讲杜先觉和周予淮两人交情不浅,原来是这个意思。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司然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许久。 比如结婚时周予淮答应过乔卿不再去找她的母亲。但那个在她父亲死时都没有来过一通电话的生母,却在几年前主动找到周予淮,为要钱、为办事、为面子。周予淮没有对乔卿提起过。司然如今说起,也只是一带而过。 可能是就此欠下的人情不少,没什么正经事能还上这笔债,于是一年前埃文斯和周予淮上门讨论乔卿住院的治疗方案时,那位生母热情地顺着他们的暗示编造起乔卿年幼时候的经历。 虽然不是正式的医疗诊断记录,她作为生母的口述还是为埃文斯严苛冗长的治疗计划提供了不少便利。依照埃文斯在与她的初访记录里写的,患者乔卿在学龄和青少年期间出现过不轻的心理问题,易怒、报复、违抗父母,被诊断成对立违抗性障碍。 第38章 乔卿安静地笑开。埃文斯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她不怎么好奇。周予淮想把她留在疗养院里,总有他的办法。她被大楼保安请走的时候,周予淮脸上的表情很温和,摆着个无所谓的嘲笑,“你还是端啤酒托盘的样子更讨人喜欢。” 乔卿不声不响地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很久,再回过神时候,才发现边上司然也一直缄默,望向远处的旋转木马。小孩子来了又走好几拨,咿咿呀呀的音乐时断时续。 她很轻地道句歉,声音像是呼出一口气般有气无力,喉咙也有些发抖。司然侧过头来看着她,平淡地说你用不着道歉。乔卿尽力露出一个笑,她说自己好像是个没什么用的人,把生活过得破破烂烂的。司然重新把目光转回旋转木马,说生活本来就是堆破烂。 乔卿问他现在为什么不直接找律师起诉埃文斯,这样不是更省事。司然说我不想把你的病例公开铺到法庭上去。“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公道。”司然将目光缓缓收回来,落到她脸上,眼眸里再灼烧起那种令乔卿身体深处微微痉挛的炙热。“我不想再有人打扰我们。” 快到哥伦布日,天空一如既往地清朗。 园艺师布莱斯给乔卿电话,提议她几周后的长周末去康州他照看的那块林地住。他说查特菲尔德公园里的东洋菊正开得好,“像是诗里写的,”他感伤地吟诵:“‘拥有花的人不需要上帝。’” 乔卿回答网上看到森林湖边民宿的预约已经排到了元旦。她问布莱斯是不是和屋主关系很好,能帮她约到周末的预订。 电话那头有几秒的安静,布莱斯随即大笑:“太太您真幽默。”乔卿没明白他在笑什么,和他聊了几句才得知那屋主竟是司然,他买下那片地方是五年前的事。 可是五年前司然在她家书房申明:她去看地时左腕摔裂了与他无关,他不会住到她家附近。乔卿问他你讨厌我吗,司然回答:“这件事上,你倒难得正确了一回。”那时候屋顶进了水,房间里没有灯,视野里司然的面孔晦暗不清,嗓音中的厌恶却做不得假。 乔卿想,司然是个矛盾的人。他说不会承她的情、打算离她远点,但还是在她家附近买下地、种上花。周予淮在时,司然长久地旁观她在横无际涯的衰败里挣扎,周予淮死了,司然又以同样的耐心和镇静伴她走出那段回忆里的淤泥。他揣着周予淮的遗产规划、白纸黑字地给这段婚姻开了场,后来又对她说我喜欢你、我和你过一生。 真是个怪人。 十月。哈德逊河两岸被落日晒到金黄。 乔卿电话司然,问他哥伦布日会不会一起去康州。司然说不感兴趣。乔卿搬出布莱斯的说辞——查特菲尔德公园里的东洋菊正开得好——司然仍是不为所动。 乔卿想起周予淮说过,上小学的司然告诉哥哥他不喜欢公园。公园里有蓝天、白云、黄太阳、别人家快乐的妈妈和放风筝的爸爸,他讨厌那样其乐融融的氛围。 乔卿自己去了康州。 司然买下的那栋屋子很温暖,每个角落都塞满了秋季橘黄色的阳光。乔卿悠闲地坐在后院火盆旁,咽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过头的啤酒,看布莱斯在不远处捣鼓摇摇欲坠的烤肉架。 几天后回切斯特岛的路上,她接到二十区警署的电话。 串串那事之后,隔阵子都会有警员打电话来,安抚受害人,再问些一模一样的问题。今天电话上的声音是陌生的,乔卿问他怎么称呼,对方爽朗地答了一个挺拗口的名字,又说大伙儿喊我吉吉。吉吉问她周末怎么不在新郡,去了什么地方。他的态度友善,乔卿也照实回答。 聊了几句后,吉吉问她今晚是否回到切斯特岛的家里,他想上门询问几个问题。乔卿说已经快十一点,或许明天早上再约。吉吉的态度和蔼,但不愿让步,说他恰好在附近,来一趟岛上也不容易,不如就今晚吧。这时乔卿坐的车刚到家门口,她甚至怀疑吉吉是不是早候在附近,正在不远处看着她下车。 挂断电话之后,乔卿边进门边在手机上找到警署的人员表,发现吉吉不是普通警员,是个一道杠的副警监。案子快了结这当口,竟还换了个高级别的负责人。乔卿拨给警署和自己相熟的警员,向她确认吉吉这个人。“吉吉是我老板,是的。”电话上警员无波无澜地回答:“串串如今成了逃犯,这案子超出我的权限了。” 乔卿说串串逃跑了你们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他指不定对我打击报复。 “嗯……我对此十分怀疑,甜心。”警员说串串先前被临时关押在莱克斯监狱,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人,被狱友打断一条右腿。“你瞧,他正绑着石膏,大约没法从城里跑到康州去报复你。” 原来警署知道她周末在康州。乔卿问可是串串瘸了条腿也能越狱吗。 警员说串串上周四被转送到了精神病院,但是院方周六上午电话警署,说早操时几个病人打起架来,一楼的大部分护工跑去帮忙,待各自回病房时,串串已经不见了。“轮椅被留在了病房里,拐杖也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这么认为——有人带他走的。”警员续道:“但是医院有严格的访客限制,或许是内部人员被买通了。我们正调查哪里出了纰漏。” 第26章 司然 空中是黑沉的雾雨。司然坐在防波堤上,仰头望向巴港对面高耸的烟囱和残破的厂房。 第39章 夜晚的堤坝并不始终淹没在水气和晦暗里,每过一阵子,远处敦实的灯塔会转来穿透雾气的橙色灯光。 这里曾经是个渔船码头,但近二十年本地的渔民干不过新郡港开来的一条条几十吨的拖网渔船,不得不放弃老本行。 如今镇民们沿着镇上唯一的街道开了十几家爵士乐酒馆。沿海一侧狭长的两百亩森林被周予淮持股的环保基金买了,按照他的遗嘱,这里过两年会被捐给国家公园。 这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周予淮在山坡上开建了十几栋民宿,这份环保梦死于同年冬天的一把山火。新打的地基被烧成了开裂的王八壳,点缀着黑黢黢的山坡和断裂的铁轨。 灯塔迎面照射过来。司然眯起眼睛。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他开了免打扰,能发消息进来的只有乔卿。司然拉起塑胶雨衣的下摆,掏出手机。屏幕蓝色的光照亮他的脸。 乔卿说她刚从康州回来,他在后院种的豌豆荚全蔫了。她问他长周末新郡是不是下了暴雨,康州是大晴天。 司然不知道周末新郡是什么天气,他在三百公里外。他回复说豌豆荚确实不好养的。 他坐在堤上等了会儿,屏幕没有再亮起。手机信号不行,他拿出卫星电话拨给乔卿。 簌簌雨幕渐浓。 挂断后,司然把卫星电话和手机收进防水袋里,站起身,从坝一侧的石子路走下去,直到海水没过胶质套鞋的膝盖。 远处有海鸥尖锐的鸣叫。套鞋大约是破了个洞。潮浪上涨,海水涌进鞋子,混着滩涂上的沙粒和石子,冲走胶鞋上的血迹。 直到双脚被冻得没有知觉,月亮也掉到了山背后,司然站起来,踩着坝上的砾石往栈道走。他想串串该是已经抵达海底了。 乔卿在电话上说串串从医院失踪了,二十警署的人正调查他逃去了哪里,或是被什么人劫走了。乔卿觉得警察不负责任,“三五天了才来知会我们。还好我去康州了,万一串串再对我打击报复怎么办。” 司然“嗯”了声。 乔卿懊恼道不应该所有精神障碍的罪犯都能被判住院接受心理治疗吧?监狱的安保多少会好一些。“司法流程都没走完,嫌疑犯就丢了。唉。” 司然没说什么。串串头一回从医院出逃跟踪乔卿时,院方向州里请调一支三到五人的勤务队,然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把你们的申请交给卫生部”。鉴于正义女神在这事上不甚端正的态度,串串最后还是青睐海神波塞冬。 被从渔船甲板上踢进海里时,串串仍在麻袋里用生锈的嗓音向他的灵魂动物祈祷。 依照主治医生的笔记来看,串串曾经昏迷在病床上两年,靠插管维持生命,醒来后坚持说那段时间他始终在等待他的灵魂动物——一只孔雀——的孵化。 这样一想,串串在司然这里得到了圣洁的宽恕——他到死都浸淫在自己从《cosmo》里剽窃的信仰中。精神病院的医生和药剂远没有这么仁慈。 乔卿问司然什么时候回新郡。司然说明天。乔卿说明天很好,明天她在院子里种海甘蓝,等他回去看。司然说好。 但司然到家的时候,乔卿已经走了。后院只有萎蔫的豆荚。又过几天,她没有回切斯特岛。他去曼岛五十三号公寓,保安说没有人回来过。他查了周予淮七十二街别墅的电子锁记录,乔卿前几天的确回去过,呆了半小时就走了,估计是取了些东西。司然再给她拨电话或是发消息,她都没有回复。 要知道乔卿去了哪里很容易。司然给王克去了个电话。两小时后,他手机屏幕上是个新郡东村的地址。乔卿大约不想被找到,借了朋友的驾照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租间地下室。 过去一年来他尽量不干涉她的生活,不论她喝酒、悲伤,还是沉浸在她本能的诚惶诚恐里,他都假装没看到。 他冠冕堂皇地给自己的怯懦找了理由——每每他逼得近的时候,乔卿会即刻缩回自己那个不见天日的壳里。有了这个借口,他就不必直面自己确和周予淮一样贫瘠、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贫瘠,只能在那个阴暗污秽的洞穴里用牙齿和指甲拼命留住身边仅剩的人。 周予淮十六岁那年,湖城高中聘了个濑川大学毕业的硕士生高尹教美术课。周予淮是学生会干事,帮高老师收拾书法室和画室。 高尹濑川手工艺术学院毕业,修过好几节司裕生的选修课。 高尹很看好周予淮。暑假高尹组织市里面的陶艺比赛,周予淮帮她打下手,做宣传册、拍照、记录评语。一来二去相熟了,周予淮说服高尹开一个陶艺diy工作室。 周予淮对于什么拉坯、泥塑、烧窑全然抓瞎,但他知道那会儿正是女性小资小众的风气从一线城市吹到湖城这小地方的时候,再加上几个“海盐系”、“精致治愈”、“静好岁月”的关键词,那个女人撒尿玩泥巴的地方就这样开张了。手工体验赚一笔,奶茶甜品赚一笔,几张拍立得的相片还能赚一笔。 每周末高尹在工作室教课,周予淮要么去几百公里外的工厂找电窑买拉坯机,要么敲遍写字楼的门发传单请老板来搞团建,他名片上写的是总经理,只要不剃胡子,没人猜到他是个高二学生。 diy工作室火起来后,高尹不知足,还想在边上几个卫星城开分店。周予淮说这生意没有门槛,做不多久的。你应该收几笔加盟费,拉高估值,赶在那些新店倒闭前把连锁品牌卖掉。 第40章 高尹并不衷意这个计划,毕竟这位富家小姐不论是做高中美术老师还是开店上课都是为了体验生活。如果不能每周末同中产家庭主妇或者无所事事的大学生唠唠嗑,赚钱有什么意思呢。 果然这个陶艺工作室开了两年就倒了。高尹回新郡结婚前辅导周予淮申请鹿特丹一所艺术院校。推荐信里高尹对周予淮赞不绝口,周予淮是那届录取学生里唯一的全奖。 周水云在厨房里把他的录取通知书撕了,指着司然问他“你走了,这个拖油瓶怎么办”。周予淮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被撕碎的信,他说司然是我带大的,当然是和我走。周水云冷笑说你异想天开,我才是司然他妈,监护权在我手里,你出这家门我就报警。 周水云那会儿写不出东西,终日里吸烟喝酒,食指中指被尼古丁渍得发黄发黑,闻起来像是被酒精腌过的黄瓜。这根黄瓜蓬头垢面地冲去湖城高中的教务处投诉高尹老师,去教育局举报她,说高尹违背教师职业道德,勾引男学生同她上床。高尹体验到了生活的张牙舞爪,不虚此行,逃也似的离开了湖城。 那会儿他们还住在湖城艺术学院的分配房里,屋后仍是那株大槐树。周水云和周予淮吵架的时候,十一岁的司然逃去后院,捡起根树枝,嘴里“咻咻”地把树叶砍得满天飞。风吹叶片的声音把争吵声搅得稀碎。 太阳落山以后,周予淮来后院扫落叶。司然坐在树下,手里还是攥着那根树枝。司然擦了擦鼻子,灰心丧气地说哥哥对不起,我是拖油瓶,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话说到后边是逞强,万幸周予淮不当真。 周予淮拿着大笤帚扫落叶。他力气大,手里的笤帚也重,三两下把后院扫完了。他站在掉光叶子的树冠下面。他说人没了指望就只能折磨身边的人,司然,不要变成这样。 后来周予淮没去鹿特丹,志愿报了y城一所大学。他高中毕业那年夏天,周水云把肝喝废了。她住进医院的那天,周予淮叫司然收拾书包一道去火车站。 进了售票大厅,司然问我们是不是该去医院和妈妈道别。周予淮左手牵着司然,右手拖着行李箱。箱子拉杆上还挂着两个不锈钢脸盆。他抬头看墙上的班次表。他说司然你该往前看。 两个月后周水云死在医院里。周予淮把湖城的房子卖了。处理遗物的时候,周予淮把那枚司裕生打的婚戒塞给了司然。 第27章 乔卿一个月没有回来,每天周而复始。司然早上从沙发上醒来,拎着笤帚去后院扫落叶,到海边跑步,回一楼冲澡,再爬上二楼,站在主卧门口,握住门把手,琢磨几分钟要不要进去,最后把手揣回卫衣口袋里,下楼煮咖啡,喝掉咖啡开车去皮埃蒙码头,搭渡船去曼岛。 浅烘咖啡后味不苦,香味不浓,喝了个寂寞。但是乔卿把咖啡豆换了,他不打算换回来。颇有些雀占鸠巢的味道,司然想,咖啡豆、地下室的酒、后院的花草、二楼的卧室。乔卿在主卧住了半年,他困窘得连那间房门都进不得了。 她走后第一天,他站在门外,自省这是不是一种不怎么敞亮的思念——到她睡过的卧室里找寻一些印迹——这个顾虑冒出来就趴在他肩头不走了,好比头一天早上他没能踏进那间房,就不合适第二第三天再进去,于是司然夜里睡沙发上。 再见到乔卿是十二月,周予淮一周年的祭日。这个季节的新郡通常是多雨多雪的,但那天穹空在耀眼的阳光里无色而透明。 陵园建在山上。司然一早就到了山顶。公墓甬道铺的石子路,上边覆着厚厚的落叶,清晨访客很少,没什么人踩过的痕迹。 他空手来的,想来周予淮不会介意。独自站在那块花岗岩前边,司然想要同他说点什么,但脑子里一句现成的话都没有。他和周予淮在沉默里呆了大半个钟头,乔卿上山来了。 她顶着件肥厚的羽绒衣,手里团着皱巴巴的纸巾,鼻子蹭得发红,“过敏。”乔卿解释。乔卿总是美得有些偶然,比如说现在,她在风里发抖,美得破破烂烂的。 乔卿看着墓石良久,也没有说话,就像是葬礼上她垂眸盯着手里的洋蓍草,憋不出一句悼词。他们三个当中,能言善道的是周予淮。 半山腰有个公园广场。干涸的喷泉里飞出几只“咕咕”瞎叫的灰鸽子。他们踏着甬道的细沙往广场走,半空的风摇响背后大片松林的针叶。 乔卿忽然站住,她说有件事情讲出来有些无礼。司然也停住脚步,等着她。她转身往山顶望,又回过头来,略微仰起下巴迎上他的目光,眼里微微发亮。她说这里有好些空房间你知道吗。 司然没听懂。 乔卿从羽绒衣里又摸索出一张纸巾,擤了下鼻子,用发闷的嗓音说,有好些还活着的人预订在这墓园的,“先付了钱。”她怕他还没听懂,捏着纸巾用两个手比划一块长方形,“左半边是他,右半边是空的。他的意思是死了可以埋一块儿。” “哦。”司然看着她。 “以后我可以……”乔卿续道:“可以不住过来吗?” 司然重新迈开脚步,他说这随你。 “就是有点浪费了。”乔卿在他身后小声道,“当初他买了两个人的位子。” “那要不我死了住过来?”他莫名地有些烦。 “我不是这个意思。”乔卿辩解,她“唉”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只跟上他的脚步。 第41章 他们在山腰的石凳上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乔卿偶尔吸下鼻子。 “你冷吗?”司然问她。 “噢,倒是不冷。”乔卿回答,随后侧过脸看他,“你冷吧?你只穿个卫衣。” “我不冷。”司然说。 “哦。”她点了点头。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司然懊恼自己怎么不能同她好好说话,他有些事想问她。但乔卿已经站起身,问他也把车停在山脚了吗。 “我坐的地铁。”司然回答。他不知道会在这里等多久,没让阿岩送。 “地铁站在两三英里外。”乔卿诧异。 “我跑上来的。” “怪不得你不冷。”乔卿感叹道。 他想说其实跑完好一阵子了,手指都冻僵了,但是为了显得自己比较厉害就没有讲。 他们一道儿往山下的停车场走。司然落在后边半步。虽然他装成大方冷漠的样子,但是她的不辞而别仍是伤害了他。他在等乔卿主动示个好。 到了露天停车场,乔卿领着他走向一辆湖蓝色的斯巴鲁,她说这是她两周前在车行花一整天挑的,只有两万英里的里程,但是很便宜,因为转过两手了。预料到他接下来会问什么,乔卿讲她已经一个月没喝酒了。 “这样很好。”司然说。 乔卿请他上车,“我送你去地铁站。” 车里比山顶还冷。副驾门把手上有些不知道前车主还是前前车主留下的草莓口香糖的黏渍。她边脱棉手套边启动车子、转开空调。音响随即迸发震耳欲聋的light of the seven。“对不起。”乔卿赶紧摁掉音响,再关掉雨刷,他们又落进沉寂里,缓缓驶出陵园,只有转向灯规律“哒哒”的提示音。 乔卿问他坐几号线,回公司吗。司然说不去公司,以赛亚病情加重,他去三号线的口子和莫尼汇合,去医院探病。乔卿张开嘴要问句话,被她咽回去了,在座位里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还有阵子可以活。”司然告诉她。 “啊。”乔卿逃过一劫似地,舒出一口气,“那就好。那我下次再去。” “你不用去。” “这样不好吧……”乔卿犹豫,转头打量他一眼,“挺熟的。以前周末还一起吃饭呢……” “药物反应大,认不清人了。”司然简短地说。 “啊呀。好可惜。”乔卿装模作样地倒吸一口气,微微摇头,眉眼弯弯的,“那我不去打扰他休息了。” 司然眼里有一晃而过的笑意,但他自己没注意到。她问司然为什么要去。司然答莫尼要和以赛亚的律师谈股权的事。 快到地铁口乔卿错过一个左转,随后又开错一个路口,就着几条单行道转了十分钟干脆把车停在晨边公园,让司然自己走过去。 “还有四个街区。”司然指出。 “呃……”乔卿把车挂到p档,熄火,冲他笑了笑,“就当跑步吧,锻炼身体。” 司然低头松开安全带,开了下门把手,但副驾的门锁住了。“不好意思。”乔卿赶紧摁了驾驶座车门上的开锁键。 他又试了回,还是锁着的。 “这个门锁不大靠谱。”她拔开自己的安全带,越过他,伸手使劲按了几下副驾车门的开锁按钮,然后“砰”一声把副驾车门推开。头发扫过他胸前,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呼。”她鼻子有些堵,爬回座位上喘了几口,再从车子杯架里掏出张纸巾擤鼻涕。 “你感冒了吗?”司然问她。 “过敏。过敏不传染。” “看医生了吗?” “过敏用不着看医生吧。”乔卿笑他。 “吃药吗?” “吃。”她从羽绒衣口袋里掏出瓶那种超市买的benadryl。 “什么过敏?”司然问。她以前说过,尘螨、李子。 乔卿说大概秋天路上灰尘比较大。 有人叩了叩副驾车窗,乔卿重新启动车子,把窗放下来,朝莫尼问好。 “嚯。这什么?”莫尼往后站一步,从前往后打量一圈这辆湖蓝色的车,笑嘻嘻地问:“哪一年的vintage?”莫尼说自己上午在巴纳德讲课,正打算去地铁站。 司然没接茬。 莫尼敛容道:“你们聊、你们聊。我去站口等你。” 莫尼走后,司然仍是坐定在车里。乔卿时不时吸一下鼻子。过了会儿,他忽然道:“为什么?” 乔卿听到他的话,低下头一声不响。偶尔有车从边上放缓速度经过,她就紧张地抬头看一眼。路边不能泊车,她显然有些急,但也犟着不开口。二人都默然看着车前窗外。这安静逐渐变成无声的对峙。 几分钟过去,乔卿扎挣着张开嘴,又闭上,几次之后,她说:“我不想谈。” 风卷着落叶扫过前窗玻璃,司然开门下车。 第28章 二十区警署的吉吉又上门来。他没有穿警服,喇叭裤和流苏牛仔衣壮烈得像是要来一场狂野西部主题的对决。 吉吉说今日是他的个人休假,他不来办案,来交个朋友,“再怎么说,我的养老金还在你手里呢,哈哈哈。” “养老保险不在我们这里。”司然平淡道。 “不都是布扎吗?” “业务拆出去了。” “吁!”吉吉把过滤烟嘴掐掉,捏着香烟倒过来吸。没有烟灰缸,吉吉把烟头扎进厨房水槽里,不多久吐出四五个烟屁股。 第42章 吉吉故作不经意地问司然哥伦布周末人在哪里。司然照实回答每年秋天他会去巴港参加环保基金的投委会。 “听说是片风景优美的林子。马上要归并进国家公园了吧。”吉吉声音压得低,像是同自己十分亲近似的,笑问他能否去度个假。 “十一月初就封路了,小车开不进去。”司然答:“我可以借你辆雪地摩托,但今年冻得厉害,你上不了山的。” 吉吉摘下皮帽,把头顶硕果仅存的两缕头发烦躁地捋至额前。他慢悠悠地威胁局里也可以调直升机。司然淡然笑开,说好的。 一个多月了, 吉吉连份搜查令都没办下来。 今年六月,终日躺在冬暖夏凉的新郡议会厅里喝咖啡的官僚们头上徒然亮起一盏盏灯泡,意识到把税收用来打击犯罪远不如捧给无家可归服务部来得博人眼球。 于是市议会砍掉警察部下半年三成的预算——削减警员的加班支出和修车费,增设星级标准的收容所和洁净荣耀的垃圾桶。 虽然吉吉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个热忱负责的好警察——撇开他高调热烈的衣着和总是不对称的两撇胡须——但这些年来他不拘一格的办案手法几乎得罪了人事局、特别行动组、行政办公室、巡逻勤务组、内部调查组的所有人。 好比二十警署管事的头儿对于医院丢了个病患的事情不怎么热衷,但吉吉把拯救串串当做他余生的残辉。总警监几次三番地劝说他放弃串串的案子,他依旧胡乱调配人手车辆、虚报名目来骗点经费,以啄木鸟对树干似的执着来敲司然家的门。 这回啄木鸟又悻悻地离开。 年末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趴,暖屋趴、圣诞趴、订婚趴,人们总是要凑着这个时节给自己平庸到令人沉痛的生命敲上几座塑料里程碑。 以赛亚在新一轮的靶向治疗里抽中了再来一瓶的上上签。他决定把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丁点时间耀武扬威地摆在两位——不对,是三、四、或许是五位——前妻脸前,以回敬她们鬣狗般在他垂死发臭的身躯旁蠢蠢欲动的嘴脸,光是新年派对都办了四回。 与趴们一同而来的还有不合时宜的葬礼。 妇女儿童基金会的电话拨到司然这里来时,小桔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先天性心脏病的预后存活率是很高的,但她在最近一次的手术后出现了严重并发症。司然估计基金会的爱玛已经通知了乔卿。果然他打给乔卿时她正打算往宾州去。 在这之前他们有好几周没怎么说话。确切地说乔卿找过他几次,但都被他以各式各样的借口搪塞开去。 一开始她发消息来借钱。第一回几百刀,后面一两千。她说周予淮给她的信托年末没有到账。信托分发要求格雷姆医疗中心出示她的诊疗记录,但埃文斯医生被扫地出门后,医院还没能把她过去一年的记录整理出来。除此之外信托还需要他的签字——她出院后的监护人暂时还是他。 显然金丝雀并不乐意把她那成柜的珠宝箱包分出一两件来换点钱,它们像是公主娃娃精致的积木城堡,相差一小片也是会轰然倒塌的。 她需要钱的时候示弱的嘴脸摆得炉火纯青——租的地方厕所漏水了、天花板发霉了——拿到转账以后会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见一面。“下回吧。”司然没有答应过,他认定若是去了,自己就合谋了某种金钱上的交易。而想来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他帮她解决一些问题——遗产、官司、看病,而她装出不计前嫌的样子同他相处。 如今她装得累了,便搬了出去。 最近一回乔卿打电话来借钱,司然阴阳怪气地问你就不能找个班上?话说出口他在心里奚落自己足够可悲,落到拿几张绿纸去报复她的境地。 不论是归功于那句话,还是他冷漠的态度,乔卿没再来找他。对于自己还是能够玩弄些不齿的小伎俩伤害到她,司然感到全身血液搏动的快感。接着他感到惭耻而恐惧,于是他决定离她远点。 乔卿说她的二手斯巴鲁坏了,打算坐巴士去费城,再转车去波茨敦探望小桔。她说公寓附近一时租不到经济型的车,出发迟了又会碰上i-95的晚高峰。 司然说用我的车。 有一阵电话上只传来“嗡嗡”的静电干扰声。过了会儿乔卿说谢谢你,我们可以一起去吗。司然讲晚上有事。她“哦”了声,有点沮丧的意味。 他把车钥匙交给司机阿岩,随后去下城见一个数据合作商。 开完会,司然站在三十七层茶水间的落地窗前。刚吞下夕阳,哈德逊河广阔的入海口如同野兽急剧扩张的贲门般晦暗沉默。河面在洒泻的雨水里静谧无波,条条渡船口的栈道仿佛野兽脊背凸起的倒刺。 茶水间电视放着天气预报。 微笑得露出大半牙龈的女主持人在解释单一冻毛毛雨比起雪与冻毛毛雨混合天气的不同形成条件。司然入神地站在电视机前,脸上是物理学家在攻克艰深难题时才会摆出的凝重神情。 合作商那位过于热情的销售几次经过。要不要咖啡,或者去天台花园坐坐,晚上不如和同事们去珍珠酒廊。她每次开口前都会把开得太低的领口往上提一把,和厨子制作肉肠时把肠衣往灌肠器上套的手法同样优雅娴熟。 冥思苦想后,司然眯着眼睛得出结论。由于中层适度的增加并且出现了冻毛毛雨,乔卿去费城的路上大约是雨夹雪的。 第43章 因为这个绞尽自己为数不多的近来浸泡在阿普唑仑里的脑浆才推演出来的结论和他先前在手机天气app上瞧见的一致,一股自豪的情绪油然而生。司然喜孜孜地踏进电梯。 他回到布扎总部时,布莱恩市心公园的空中飘起小雪,验证了他精确无误的推理。雪夹杂冻雨落下来,像是被撕碎的纸屑窸窣掉到地上,连同柏油地上的积污一道儿翻搅。 踩着地上黏糊的雪,司然走去时代广场边上的摊车买烤肉卷。 他站进摊车的队伍里,眼角瞥见巨大广告屏上油罐车起火的新闻。交通摄像头的画面抖动不停。火光和警灯轮流在司然焦黑的眼眸里摇晃。主持人的嘴巴开合,但播报被广场攒动人群的喧哗声遮盖住,副标题写着“车祸和火灾导致95号州际公路关闭”。 司然只能紧紧盯着液晶屏下方滚动的白字。货车追尾油罐车导致罐体破裂、消防车及时赶到、交警封锁了特拉华附近的路段、柴油会顺势流入特拉华河。 三点出发的话,她早该到了吧。 大约是下午那片阿普唑仑已经从血管里退潮了,屏幕上翻滚的白字变得有些模糊,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紧张感从胃部爬上来,扒开他的嘴勾住头皮和肩背。他大口地呼吸,冷冽的空气进到肺部,刺激气管微微痉挛。 他合上眼、再睁开。嬉皮士口袋里掉落的硬币、人们仰头呼吸冒出的白雾、险些卷进擦身而过的大巴车轮底的小女孩。他仍是看不清远处的字幕。 司然咳了两声,低头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左滑、左滑、左滑,找不到浏览器,右滑、右滑……右下角点开浏览器,要搜什么,什么来着,噢,“95号州际公路”。输进去的字母和他脑子里想的完全不一样,哦,谷歌有自动更正,伟大的发明!他眯着眼睛一条一条读下去,终于他看到,“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摊车车主问他要鸡肉还是羊肉。鸡肉还是羊肉。咽喉里干燥得发不出声音。要瓶水,他说。 “砰。” 仿佛是一年前北西兰岛的枪声。 司然抖了一下。几步外的石阶下一块滑板肚皮朝天,墨西哥裔的光头小孩跌在黑白相间的人行横道上。亮黄的出租车“吱”地叫起来。头骨发出“喀拉”一声脆响。轮胎下的血泊迅速洇开。 蜂窝般的人们从司然身后各个方向涌上前去。没有人尖叫。像是夜晚宫殿般璀璨的液晶屏下放映的无声电影。 司然转身走开了。 第29章 会议室被暖气蒸得像是煤窑。司然一把推开玻璃门走进来,裹紧羊绒大衣,立起领子,埋进去下半张脸,“哗”跌进椅子里,正襟危坐。 西装袖口擦过皮制旋转椅的扶手。软皮鞋跟“哒哒”地踏进厚实的地毯里。手指敲击键盘。有人讲了个蹩脚的笑话,但所有人哄堂大笑。哦,讲笑话的是他自己。还有尖锐的耳鸣,和空调出风口的噪音混奏在一起。 桌边代峦和市场部的人低声讲起小话。 “就这两个人选,让他定一下。” “谁是第二个?伯克利?” “不是,是常春藤那个。” “伯克利不是常春藤吗?” “不是。gooe it。” 代峦掏出手机点两下,洋洋自得,“我查了,这儿写着,新常春藤。” “……” “噢我想起来,巴洛克博物馆打工的。”代峦一拍脑袋。 “洛可可。” “谁是洛可可?” “她在洛可可博物馆做过文物研究员。” 氟西汀、地西泮……还有什么……司然记不得刚刚到底吞了几片药?回忆像是轰鸣火车上掠过的景象,滑板车、碾碎半个脑袋的少年、精神病院探访室无声的安检。脱掉皮带,拿走水笔,衣物上不能有绳子。乔卿望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死的是他。周水云指甲掐进他的手臂,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代峦把手里打开的文件夹递过来。白纸刺得司然眯起眼睛。这什么? “《尤箴》的新人选。”代峦提醒他。 司然含糊应了,皱眉接过,纸面上的字歪扭着爬来爬去。他闭上眼递回去,“明天看。” 北西兰岛的猎场,周予淮躺在遍布香蕨木的山地上。他的脖子上盖着血浆,嘴里冒出带泡沫的血。红色从胸口溜出来,偷偷渗进被针叶覆盖的松土里。他的右手还抓着三只死去的袋貂。 五公里内有急救站,护林员几分钟就能赶到,附近医院还有直升机。但是司然没有从包里拿对讲机。他做出一个决定。一年前,司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 那时候司然常驻在马赛。 夏天他回新郡,周予淮让他上家里吃饭。那是一个有风但依旧闷热的黄昏。司然开车去上东区七十二街。他们的那栋房子赏心悦目,金色斜阳下的白色外墙和黑色铸铁围栏干净得一尘不染。 周予淮叉开双腿站在门廊下,拍着司然的肩膀迎他进来。周予淮和一年前不同,仍然是魁梧的肩膀、结实的双腿,但下颚一贯以来蓄着的粗短整齐的胡茬如今被他剃得光光的,曾经浓密的眉毛也显得稀疏了,眼底的疲惫于是透了出来。 客厅里,如同蝉翼般轻薄的白纱窗帘挂满了所有落地窗。六月和煦的穿堂风从西面吹进屋里,掀开柔软桌布的一角,再从东面的窗户吹出去,带得所有白纱像是灵堂纱幔般摇摇晃晃。 第44章 司然站在陡高的天花板底下,感到阵阵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元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要接过他的书包。司然嗓子很干,把包放地上。 周予淮一手搭着司然,按着他在屋里转了圈,另一只手掌往前摊平一摆,说你嫂子把这儿布置得不错吧? 司然微微挑眉。这是乔卿布置的? 不等司然说什么,周予淮推他去餐桌,说饭刚上,热乎呢。 乔卿坐在餐桌前一张黄花梨木椅子里,没有转过来打招呼。她脑后的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颈背的羊毛卷长发,脖子上圈着雪白宽松的丝绒颈圈。她像是新娘一般,穿着身婚礼蛋糕般层层叠叠的纱裙,手上戴一副纤长的丝绸手套,一动不动地背对他坐着,面前餐盘里确实还冒着热气。 司然像是泥塑般立在原地。 周予淮走过去,揪起乔卿的脖颈把她放进隔壁座椅。她的发网掉下来,头发散了,钻石耳环像哑掉的风铃一样晃动。黑白分明的塑料眼睛盯着所有人。司然意识到这是个布偶玩具。周予淮在餐桌旁摆了个和乔卿如出一辙的娃娃。她的两只手臂甚至搭在桌上,手旁放了本合拢的毛边旧书。 司然往后退了一步,手扶了下沙发靠背站稳,只觉得脊背上有巨大冰凉的爬行动物掠过。 “呵。”周予淮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突然截断的笑。 “这个……”元冬藏不住眼睛里的恐惧,不过像是背台词般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解释,乔卿身体不好、懒得出门,找布扎的合作商订制了这个玩偶,是用来试新裙子和首饰的。 从她娴熟的措辞来看,她已经对许多人做出过这份解释。 司然手脚滞涩地坐在那把“乔卿”坐过的木椅里,喝汤、嚼肉、吃面,浑身像是被灌了水泥。周予淮微笑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公司的近况,又自信满满地问起马赛办公室招新的事。 一顿饭快吃完了,司然问他,乔卿呢。 “她啊。”周予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捏起桌上的雪茄,点燃,深吸一口,仰头吐出一团黑灰的雾。烟雾在他脸上安静地翻涌,先是向上腾跃,再缓缓降落,最后翻转、扑腾,像是无力的悲鸣,终于彻底平息了。周予淮面上的踌躇满志也散去,覆上老朽的暮色,掸了掸烟灰,沙哑着说:“她无可救药。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她手里。” 司然明白周予淮没有指望了。哥哥不会想要这样。 猎场的松木林里,周予淮睁大的双眼十分平静,像是筋疲力竭的被公牛挑破肚子的斗牛士。周予淮的肩膀依旧宽厚,脖子仍然强壮,但他的双眼不再炯炯有神,他的胳膊累得再也举不起标枪,他鲜红的斗篷被撕得四分五裂。 十二月是西兰岛的夏季,但清晨的林子里挺冷。司然蹲到他身边,放下包裹和猎枪,打开一条毯子,对折、对折、对折、再对折。那是一条很大的毯子。司然把它折成小小一块正方形,垫在周予淮脑后。垫好毯子的双手黏糊糊的,掺着体温的热度。他挨着哥哥坐下,觉得这样很好,哥哥身边是暖和的。 地上周予淮“嗬嗬”喘着粗气,嗓子冒出微弱的声音。司然俯身下去,侧过脸,把耳朵贴在他嘴旁。暖烘烘气喷在司然耳边。 水,周予淮说。 他们俩的水壶都空了。司然背上包,收紧背带,沿满是香蕨木和断裂树杆的丘坡走下去,底下有一条铁轨,边上是小溪。溪水淙淙作响,不用地图也能找到。 水流在桥墩的木桩子底下激起漩涡。司然把水壶探进溪面,接起水来。溪里有一条条滑溜溜的鳟鱼,身上布满黑色斑点。强壮的鳟鱼潜得深,它们在溪底的砾石沙土里稳稳地拐弯。幼小的那些无力得像是飘在水面上,但仍逆着水流奋力顶起鼻子。 接满一壶水之后,司然喝了一小口,转身往山丘上走。林子里清晨的鸟鸣声响起。肩带嵌进他的肩膀,背包愈发沉重了。他的嗓子干得冒火。不由自主地,他的步子缓下来。他祈盼回到丘顶时周予淮已经死去。他害怕自己竭尽全力造筑的勇气会在周予淮的一句恳求下陡然瓦解。 他走了很久,像是一天一夜,在这漫长的回程中思索周予淮此刻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期望。司然不敢停下脚步。哪怕在这一刻,周予淮依然严厉地要求着他。对,这是周予淮给他的最后一场考验。 他终于回到那片香蕨木地,老远就看见了地上死尸般的躯体。他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甚至暗自庆幸起来。但当他走近,看到周予淮的脸,那汗湿的胡茬底下的嘴角仍轻微抽动了一下。 垂死的人重新睁开眼睛。 司然重新跪到他身边,拧开水壶盖子,左手探到他肩膀下用力把他抬起一些。这动弹不了的身体沉重得出奇,漏气的胸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呻吟。 到现在司然都不敢和哥哥对视。如果自己是牙齿,周予淮就是嘴唇,自己一直以来的凶相毕露只是因为身前站着周予淮。司然不敢直视他死去,无法平静地面对自己终将冷得发抖的余生,但司然了解哥哥,他知道自己必须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时,周予淮的眼睛里流露出热烈和期盼,那是对于生命本身的渴望,像是火焰般灼热。司然的眼睛模糊了,但这没有动摇他的决心。那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决定。哪怕哥哥的意志被死亡的痛苦短暂蒙蔽,司然不会放弃。 第45章 壶口对上周予淮的嘴,溪水润湿了他干裂的唇瓣。 司然在他身旁又坐了五分钟,一刻钟,半小时。远处山峦上飘着的云雾渐渐被涂得金黄,太阳升起来了。从周予淮逐渐变化的眼神里,司然知道哥哥已经做好了准备。对于生命的恳切目光在持续的痛苦里渐渐冷却,解脱成了周予淮此时渴望的东西。 司然正抱着膝盖望向远处,听到一声叹息,手背上传来微弱的触感。他低头,周予淮的手又碰碰他。他凑近些,看见周予淮慢慢伸出的食指。司然顺着手指的方向摸进周予淮的裤子口袋,解开纽扣,在里边摸出一只打火机,半透明红色塑料壳,烟酒厂促销送的。 司然把打火机握在手心里。周予淮没有血色的厚实的手盖住弟弟的。待那只手冰凉僵硬,司然往前伸直麻木了的双腿,半撑着身体,一口一口地喝完了那壶溪水。随后他从包里取出对讲机,发出求救信号。 第30章 尾声 司然从恍惚中醒来,会议室里灭了灯,人也走完了。他坐在黑暗里,喉咙火烧似地干灼。他用脸颊勉强挤出一口唾液,调动起全身的肌肉吞下去。太优秀了,他告诉自己,值得打一座水晶奖杯。 过了好一阵他才发觉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动,隔着西装和外套,像是一双小脚落进厚实的地毯里。拨来的人原本就不想他接到这通电话。 “喂。”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同掉在厚厚的落叶上一样沉闷和突兀。几个季节过去,他留在那片林子里。 乔卿说后院漏水,淹掉一大片草地,豌豆荚也泡坏了。 “嗯。”司然按开扬声器,把手机搁桌上,闭上眼,舌头抵住口腔上颚,脸埋进手里。太阳穴随着脉搏的跳动阵阵抽痛,胃里翻滚的酸液也兴高采烈地来掺一脚。“我忘了换洒水器。”司然含混道:“把后院的水阀关上。” “噢。”乔卿说:“水阀我已经关了。” “那不就行了?”话说得生硬,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声音。 他睁开眼,重新拿起电话贴耳边,“对不起。” “很生气了。”乔卿吸了吸鼻子,“但我们说过不挂电话。” “嗯。对不起。” “现在我气消了。”她认真地说:“我挂电话了。” “好。” 坐进副驾,头顶抓绒帽子被车门框勾走了。乔卿抓回帽子戴好,关上车门,扯着帽檐盖住耳朵和眉毛。眨眼时候睫毛在羊绒帽上摩擦,眼皮很痒,她恨不得把整张脸藏进帽子里。 她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从口袋里摸出哮喘的喷雾器,罩着嘴使劲吸了口,憋住气,一、二、三、四,慢慢呼出来。 “昨天晚上……那个……对不起啊。”乔卿摆出高冷的做派,把口罩盖回脸上。司然启动车子,目光看着前面,叫她系上安全带。乔卿抽出安全带摁到卡扣里。肚子上压得有点硬,她在外套口袋摸了摸,掏出个不锈钢的扁酒瓶,晃着还有个底。她悄悄看了眼司然,不动声色地把它塞进副驾门上。 她想再解释一句,刚张开嘴,司然让她把诊所的地址输导航里。乔卿接过手机,摘下墨镜搭在领口,点开地图输地址。 昨晚乔卿喝多了。 她刚上i-95省道,小桔的养父母就来电话说人已经没了,不用再赶去波茨敦。她很难过,把司然的车开回切斯特岛,经过酒水店时买了瓶波本。那酒很贵,但是偶尔一次,信用卡滚一下账就行。房子后院看着许久没打理,洒水器也坏了。奇怪得很,他不是最上心这几株草吗。 司然约莫是后半夜回来的。她被他上楼的脚步声惊醒,觉得脖子酸痛,手脚麻了,发现自己刚才歪在浴缸里泡澡的时候睡过去了。整缸水凉透,司然站在浴缸边上,低头注视她的脸。浴室的灯在他身上勾勒一圈金黄。她以为司然不会吝啬一个笑容。他笑起来一向很好看。但他不苟言笑,说你这样睡着了很危险。 她从水里提起手臂去碰他的手,指尖相触,然后手指沿着他的手掌滑上去,食指大拇指半环住他的手腕。水滴顺着他的手落下来。她说我很想你。她的语气很认真,不过司然好像不想听到这话。他移开目光。 司然弯腰把她从浴缸里抱出来。她听见自己身上的水“哗啦”拍在花岗岩地面上。发烫的脸贴上他微凉的颈侧。她说这样你的衣服也湿了。他不说话。 手臂从他的肩背攀上后颈,乔卿脸使劲贴到他耳边,压低嗓子,舌头搅着唾沫用自认为最有魅力的声音说我们到楼上去。司然说我们就在楼上。乔卿说那太好了,我们去卧室里。他说这里就是卧室。 乔卿说那妥了,你亲我。司然把她放床上。他说你喝多了。他起身的时候乔卿圈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走,喝多了也可以亲,乔卿说。司然笑了,俯身下来在她脸侧亲了下,像是法国人打招呼似地。不是这种,乔卿坚持,她扒拉着往他脸上凑,额头撞上他的下巴。撞得特别痛,她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司然坐到床边,把她额头上浸透汗的头发别到耳后。司然问她为什么没去宾州、怎么把车开回来了。乔卿闭上眼睛把脸转开,她被得罪了,不再和他说话,一个劲地哭。司然拿来浴巾把她裹起来。她问你为什么讨厌我。司然说我不讨厌你。 乔卿抹了把脸上的鼻涕,背过身去。她问司然你不肯亲我,是因为我的胸很平吗。司然笑出声来。乔卿把脸埋进枕头里,你们都这么想的吧。司然默了会儿,问“你们”是谁。乔卿说就是你们,所有人,我听见莫尼对王克说我像个小男孩。司然又笑,把她脖子后面的头发裹进干发巾卷好,他说莫尼信天主教,喜欢小男孩。 第46章 乔卿高兴了,在床上转过身来拉他的手,问他你能陪我躺会儿吗,我不强迫你。司然在她边上躺下,侧过来面对她。乔卿抹了把眼泪,肿着眼睛问他季子文的胸很大你知道吗,她把裸照发周予淮的手机上,我看到了。司然说我没看过。乔卿把头埋进他胸口,她哭着说这是天生的。司然一直在笑。 乔卿把鼻涕蹭他衬衫上。她说她租的地方墙上发霉。她找人刷墙,但没多久霉又长出来。刚开始咳嗽喘不上气,她还以为得肺癌要死掉了,后来医生说是霉菌过敏,让她把家里打扫干净。来除霉的人说整面石膏墙都泡烂了,因为楼上厕所的水总是漏下来。 重新砌墙很贵,乔卿说但是你不肯借我钱。她抱着他的脖子问我可以住回来吗,我很想你。司然笑着问不是因为你住的地方发霉吗。乔卿认真思索了一会,点头说有一小部分这个原因。 乔卿在车里把围巾朝上拉一拉,遮住发红的脖子。酒醒了,但耳朵烧得厉害。司然问她接下来还有几次。“啊?”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去诊所做雾化。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之后在家用喷雾剂就可以。 她说还好是哮喘,如果是肺结核的话就不能让你送我了。 司然没有搭话。 她接着说而且哮喘听起来总比尿路感染要体面一点。 司然只是注视前面的路。他们沿闸道开上高速,省道上的液晶屏滚动说冬天气候干燥,在家生火请注意安全。乔卿正读那几行字,司然忽然问:“什么尿路感染?” 乔卿看了他一眼,她说我刚刚讲了个笑话。 “抱歉,”他嗓音里没什么歉意,“可能有时候你讲话我没听见。” 乔卿摇头说没关系,你已经掌握了婚姻里必备的技能。 司然说你的笑话挺实在。 快到诊所,乔卿说之前在陵园,你问我为什么。司然默了一会儿。乔卿说一个多月前她接到保险公司的电话,说理赔流程暂停了,需要她提供一些材料。司然打转向灯的手滞了一下。 “周予淮的尸检查出过量的羟考酮,你知道吗。”她平静地说。这不是一个问句,司然当然是知道的,他一年前就看过尸检报告。 他们转进地下车库又深又陡的斜坡弯道,阳光被留在身后。 乔卿说我们这边没能提供医生开羟考酮的处方,但保险公司也无法证明他有自杀意图,两边僵持着,这笔赔款一年下来没个结果。她讲不下去了,眼睛胀得发酸。她把墨镜重新架鼻梁上。这是个多么蹩脚的遮掩,地下室明明漆黑一片。 戴上墨镜之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司然绕着地下车库转了几圈,也不知道他打算转到哪一层。她盼着车不要停下来,至少当下这一刻她不用面对像回旋镖一样总是丢开又找回来的愧疚。 乔卿说这些年尽顾着绞尽脑汁从周予淮身边逃掉,想了好多办法,结果现在都用不上了。 她说接到电话之后她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这个尸检结果。她一直以为周予淮的死是个意外,至少新闻上是这么写的。现在看起来那不全是意外对吗。夜猎本来就危险,那个剂量的羟考酮不像是想好好活下去。 车滑进角落的车位。司然熄了火,沉默地坐着。 她摘下墨镜,伸手装作去调整帽檐,擦了下眼睛。她问司然你觉得他那天在想什么。 司然像具石雕般纹丝不动。 “他会想,”他说,“我们要往前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