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启示录:觉知》 第1章 [魔幻] 《智能启示录:觉知》作者:安那代【完结】 本书简介: 2086年,过量排放的核污水导致海洋变质并死亡,不可逆转的生态灾难将人类社会推入末世纪元。食物短缺、水源污染、疾病泛滥、犯罪激增……哀鸿遍野的世界里,却有一座名叫“赛克塔拉”的城得以夜夜笙歌,淫逸奢靡,被认为是全世界的“希冀之地”。 这座被霓虹灯牌照亮的城市永远在下雨,旖旎的雨雾中掩藏着各色身影——宗教领袖、政府高官、科技公司总裁、仿生人、性工作者、黑客、传教士、间谍……他们白日各司其职,夜间穷奢极欲。他们被告知是神灵选中的子民,只要乖乖遵守规矩,就能获得永恒的极乐。 然而,末世里的一切皆在毁灭与重生的边缘。灯红酒绿的赛克塔拉城终究敌不过雨水的冲刷,逐渐显露出了为其奠基的奴隶们的白骨…… 第一章 口腔(上) 2086年4月8日,赛克托一号中央共和国(sector one central republic),国都赛克塔拉城(sectara),政府区,卡尔将军府,夜晚23时32分。 乐瑞塔 c-量子(loretta c-quantum)闷闷不乐地坐在大理石洗手台上,盥洗室里流动的麝香古龙水味道有些刺鼻,纯金马桶和烫金墙壁反射出来的刺目光线让她眼晕不已。洗手台旁的镶蓝宝石花瓶里插着名贵的大红色芍药花,乐瑞塔在金色水龙头下接了一点水,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头将水弹洒在花瓣上,水珠落在纤维细密的人工培育花瓣表面,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 乐瑞塔烦闷地撇撇嘴,眼球往左上方一转,看了看瞳孔晶片上映射在空气中的全息钟表——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那个老头怎么还没有动静? 不会是死了吧? 就属他最难伺候,长得也不讨喜。相比之下,司库大人就英俊多了,说起话来也文质彬彬。如果可以,乐瑞塔真想再也不来这里。但这不是能任由她做主的,她没有权利选择客人。 什么样的惊喜要准备那么久?乐瑞塔实在是不耐烦了,用温柔的声音说:“卡尔将军,我能出来了吗?里面好闷呢。” 外面响起了两下击掌声,那是卡尔将军的允准。 乐瑞塔一跃跳下洗手池,颇具肉感的小腿结结实实地支撑着她的落地。她提了提有些滑落的纯白色勾丝款蕾丝过膝袜,用过白色伞裙将露在外面的大腿盖好,才咔哒一声,打开了门。 卡尔g(carl g)无论是第几次看见乐瑞塔,在酒精中浸泡已久的心都会忍不住颤抖起来,让他体会到一阵濒临昏厥的快感。乐瑞塔有一张可爱的圆脸,饱满的画布上极为微妙地铺着别致的五官——偏圆而眼尾上翘的杏仁眼,细弯的挑眉,短小精致、如纽扣般的圆鼻,下唇稍厚的樱花瓣嘴唇;她头发浓密,弯弯曲曲的黑色长发垂到胸前,小腹微微隆起,臀部浑圆,分布匀称的骨肉外贴合着的是小麦色的肌肤——如此茂密的头发和具有肉感的身材在这个核辐射与氧气如影随形的世界里是很可贵的,就如她脸颊上那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红晕般,是需要手术才能得到的、十分健康的人才会有的外貌特征。 乐瑞塔一出盥洗室门,便看见了卡尔为她准备的“惊喜”。面前一座高高的金色落地衣架上,挂着一条用纯白色的珍珠串起来的拖地长裙。珍珠的颜色洁白无瑕,珠与珠之间的针脚勾得极其细密,几乎看不见缝隙。长裙是挂脖的设计,前胸和后背挖空露肤的面积都不多,腰身处的曲线设计得也并不明显,整体样式略显保守。 这是卡尔让管家找了五个裁缝,没日没夜地徒手缝制了一个多月才做成的。现世上,还会做手工活的裁缝本就极其稀少,制成这条裙子的途中还有一名因为体力不支而死去了,使得这本就贵重的裙子价值愈加飙升。卡尔本想送乐瑞塔珍珠缝制的内衣,那样既用珠量大减,又能省下不少人力。但他知道,乐瑞塔不能在公共场合穿把大腿和腰腹露出来的衣服。如果她不能穿着那衣服招摇过市并告诉别人是卡尔将军给的,送给她就是白费钱财了。 “真漂亮呀,您一定花了很多心思为我设计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裙子。”乐瑞塔脸上的笑容让卡尔心花怒放——他虽然富裕,但是这么多珍珠,在这个海洋生物大量死亡的年头可不是好找的东西。即便是养殖珍珠做的,这一条裙子的价值也抵得上九十盒辐护q盾(radshield-q)了。乐瑞塔的感激让他觉得,一切麻烦都很值得。 “今天再换衣服就不大方便了,要不,下次我再穿这个来见您?”乐瑞塔露出一个虚心询问的表情,卡尔点了点头。 “那,请您就坐吧,表演要开始了。”乐瑞塔将挂有珍珠裙子的金色衣架庄重地推到一旁,再度模式化地对其露出几个欣赏和赞叹的表情之后,走向了静置于房间中央的那具透明的、有如站立着的棺材一般的盒子。 感受到乐瑞塔靠近之后,盒子的透明门自动打开。乐瑞塔跨步走到里面去,盒子刚好容得下她一个人直立着伸展手臂。她将双臂打开,对卡尔端庄地弯了弯嘴角,将双眼闭上。 由一个空灵的女声吟唱起头,再打响几声细碎的铃铛,如教堂礼颂般恢弘神圣的音乐奏了起来。随着音乐响起,透明盒子里凭空生出来了一些通体紫绿、带着倒钩刺的软体藤蔓。那些藤蔓伴着旋律中被作为重音的铃铛声,绽放开一朵朵紫瓣黑蕊的大花,如东方水墨狂草般张扬中蕴含着收力,似是在等候着什么。 第2章 卡尔眼神稍动,神经信号被读取和解码,他的瞳孔晶片自动连接上了乐瑞塔所在的透明盒子的操控系统。刹那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似的,盒子里的藤蔓舞动了起来。 在卡尔将军的操控下,藤蔓张弛有度地缓缓攀上乐瑞塔的身体,顶端的花朵如一只只大手般打开,吸附在乐瑞塔的腰肢上。花藤挑逗而暧昧地扭动,花瓣灵活而从容地抓握,将乐瑞塔身上穿着的白色连衣伞裙轻轻扯下。伞裙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后,藤蔓又伸向了乐瑞塔纯白色的束腰胸衣,不留寸缕地剥脱她身上的每一件衣物,直到她全身裸露、只着吊袜带、过膝袜和短靴站在那里,皮肤上满是被藤蔓的倒刺刮出的大小不一的血痕。 乐瑞塔睁开眼睛,看向被隔在透明盒子外面的、坐在墨绿色天鹅绒沙发上的卡尔将军——他的长裤褪到了膝盖,一位只穿黑色皮质束腰和黑色绑带高跟长靴的侍女跪在地上,头埋进卡尔将军腥臭的双腿间,卖力地动作着。卡尔将军肥胖的四肢如融化的黄油般滩在沙发上,啤酒肚在侍女的动作下发出清脆又黏糊的肥肉撞击的声音。他两眼死死盯着乐瑞塔,油腻腻的汗珠从已经花白的棕色平头发根处渗出,顺着眉心挤压出来的皱纹流进花白的剑眉。他那快要耷拉到脸颊上的眼皮里射出两道如鬣狗见到斑马般的锐光,发红的酒糟鼻冒着蒸汽,脱皮泛白的双唇微微噘着张开。乐瑞塔想,他嘴巴的形状和母亲爱吃的三角馄饨(kreplach)简直如出一辙。 看着卡尔将军的模样,乐瑞塔心中升起了一丝难以言明的不适,但这种情感与她的设定不符,于是她赶紧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抹去。她按照程式和规矩,让自己的双颊浮起红晕,一脸的圣洁、不谙世事,以及被冒犯却无力反击且有一丝乐在其中的娇嗔和羞赧。 卡尔显然很吃这一套,看见乐瑞塔娇羞的表情,他伸出双手卡住侍女的脖子,用力地前后移动她的头部,使得她干呕连连。他喘着粗气,大张开嘴巴,露出了他那没有舌头的口腔。 乐瑞塔的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腻味,随即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歉疚——那样神圣的灵魂联络仪式,自己都只会和母亲举行,卡尔将军却愿意与被所有人认为是最卑贱的侍女进行,这说明卡尔将军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乐瑞塔不明白,卡尔将军为什么要在与那名侍女进行灵魂联络的同时观看自己的表演。或许这是自然人复杂的感情需求吧,她自觉过于肤浅,无法理解。 带着愧疚和自责,乐瑞塔尽量放松面部表情,在脸上挂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同时,为了避免自己再因为卡尔将军的丑陋外形而对他生出不敬的想法,乐瑞塔通过瞳孔晶片接入了织女网(weaver net),让思绪顺着织女网游走到屋外。肉体为卡尔将军奉上表演之时,乐瑞塔的大脑正在赛克塔拉城的数据网中愉悦地飞翔——飞到中城一区看将要开业的时装咖啡馆装修进度,飞到光云赌城(nimbus)看今天有没有痛失全部积蓄的赌徒在醉酒闹事,飞到食元公司(shoku-moto corp.)看香蕉的制作是否被提上了日程,甚至……乐瑞塔一直想飞到赛克塔拉城外的各个郡看看,但织女网并没有覆盖那里。不知道城外是一副什么光景?听说“野蛮人”的生活方式和赛克塔拉城民非常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呢? 不知何时,她的思绪已经脱离织女网,进入了幻想的境地。乐瑞塔一直觉得,脑接织女网和幻想之间的边界很模糊,她常常不知道自己脑海里的景象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这种飘忽的感觉让乐瑞塔有些害怕又不由自主地着迷,好似就要悟出什么不得了的道理一般,但她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乐瑞塔一直有很多萦绕在心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这些念头好似漂浮在雨中的七彩泡泡,才飞了一小会儿,就被雨滴“砰”地一下击碎。乐瑞塔时常为此感到惋惜,而她甚至说不清楚自己在惋惜些什么。 就在乐瑞塔的幻想快要变成梦境了的时候,那恼人的音乐终于结束了。乐瑞塔很讨厌这种哀鸣般的音乐,她喜欢的是鼓点密集、节奏强烈的舞曲。演出完毕,卡尔将军想留乐瑞塔喝一杯醋栗酒,被她以“宵禁时间要到了,主人会生气”为理由婉拒了。卡尔将军耸耸肩,将给乐瑞塔的那杯酒洒在了地上。一旁的侍女看见难得一见的琼浆倾斜而下,连忙爬上前去,将其舔了个干干净净。乐瑞塔移开目光,不敢多看侍女的舌头贪婪地在大理石地板上滑动的模样,那让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发冷。 “下一次表演,我会穿您送的这身衣服来。”乐瑞塔毕恭毕敬地对卡尔说道,“赞美织女。” 乐瑞塔在她表演的透明罩子底部按了一个钮,那罩子立马变成了一种柔软的易折叠材质,坍塌在了地上。她将其收到随身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抱起珍珠长裙,跪在卡尔将军面前的地板上轻吻了一下他汗毛浓密的肥硕小腿。得到卡尔的点头允许后,乐瑞塔向大开着的雕花栏窗口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一章 口腔(下) 乐瑞塔跳上一辆滑翔车,背包装不下,她只得尽量将珍珠长裙藏在怀抱中,生怕被人抢走。不是为了下次给卡尔将军表演穿——她知道,卡尔将军酗酒的强度使得他连工作都勉强才能胜任,他才不会记得她下次表演该穿什么呢。她只是在想:这么贵重的东西,拿给母亲,母亲会很开心的。 银白色的滑翔车如一只白鸽般扑进墨蓝色的夜空,霓虹灯牌裹身的高楼鳞次栉比,耸入云端,巨型广告荧屏发出的光晕与烟云纠缠在一起,天空的墨蓝底色被染上了艳粉色、天青色、玫紫色、柠檬黄、青草绿的荧光。滑翔车飞远,如一粒小小的尘埃般在这旖旎的幻境中漂浮旋转。不时有一片乌云里闪起闪电,似银白色的刀刃要割开灰蒙蒙的棉絮,隐约传来的轰隆隆的雷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又要下雨了,乐瑞塔瑟缩了一下脖子,夜风是接近刺骨的冰凉。 第3章 她竭力将目光只投向前进方向的中城区,而不是背后,因为她知道背后是无尽的黑暗。将军府临海,海上是一片漆黑。赛克塔拉城的灯红酒绿在一个孤岛上蒸腾,除了这一片夜夜笙歌之外,其余的整个世界都如同张着巨口的怪兽,等待着将这座城池囫囵吞噬。赛克塔拉城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名孤独的宇航员漫步在黑暗的宇宙中,即便日夜狂欢也难掩其寂寞。 今天是安息日,赛克塔拉城中的八大公司域、政府区和奥秘宗(omnixus)教区都很安静,但中城区还是一如既往地笙歌遍起,不眠不休。乐瑞塔靠在滑翔车的窗边向下看,车刚好路过红灯区上空,周围的许多滑翔车都开始降落。红灯区里的侍女们见有客人下来,或就地背靠台阶坐下张开大腿,或将光裸臀部高高翘起,扭头撅着红艳欲滴的嘴唇,各展其能地卖力地招揽生意。有滑翔车里的男人看见一身白衣的乐瑞塔,对她吹起口哨,问她多少钱能看一次表演,乐瑞塔都报以温婉而矜持的微笑——她是政府高官们的舞姬,不能给平民表演,无论报酬有多丰厚,她也不被允许去做那种有损身份的事情。 滑翔车飞过一面巨大的全息广告,烟雾朦胧的空气中一会儿显示着夸利亚纳(aqualiana corp.)公司的新出的香草味罐装过滤水广告,一会儿又变成了主教大人那张肃穆的老脸,中间还时不时穿插着“将孩子交给更高的力量抚养”的奥秘宗宣传语。有一则广告引起了乐瑞塔的注意,是洛蒂花园(lortie garden)新推出的仿鼠毛连帽大衣,五彩旖旎的毛绒绒质地让乐瑞塔很是喜欢,好似只是幻想便能感觉到那柔软的触感。只可惜,乐瑞塔只被允许穿白色,那么美丽的东西与她却无缘。 全息投影的亮光射穿层层乌云,最终湮灭在深蓝色的夜空中。 乐瑞塔有点想去光云赌城玩一会儿,或者去暗息区的夜市上吃两个章鱼小丸子也行。奈何她有宵禁,只得叹了口气缩进了座位里,免得风把自己吹感冒了。她从背包里摸出生体胶,将刚才被藤蔓的刺划破的伤口粘黏起来——明天还有两场表演呢,可不能以残破的样子出现在客人面前。 等乐瑞塔回到位于量子公司(quantum corp.)域的家里,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乐瑞塔推开门时,果斯c-量子(gustavo c-quantum)刚从家中的小实验室里出来,虽然他在公司有专门的实验室,但这并不能阻挡他将工作带回家里来。他拽下手上套着的半透明白色塑胶手套扔在地上,一旁的清扫机赶忙前来将其收入腹中。 “母亲。”乐瑞塔冲上去,双手献上卡尔将军的礼物,“看我给您带了什么回来。” 穿一身白色反光实验服的果斯接过那件珍珠长裙,推了推厚厚的装饰性玻璃瓶底镜片,用鹰一般的眼神审视了其一番。 “卡尔给的?” “卡尔将军让我下次去的时候穿。但是,他不会记得的,他每天喝那么多酒——”乐瑞塔正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倒一杯果汁喝,却被果斯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她脚下一滑,摔在地上,膝盖骨和地砖碰撞得生疼,脸上也泛起了红肿。 “不准议论政府要员。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 “可是这里只有您和我,又没别人听得到呀。”乐瑞塔语气轻巧,脸上一点也没有挨打时会有的羞愤。她两手一撑,灵活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立马又站得如一位芭蕾舞演员般笔直。 “就算是这样,也要小心。说多了就成习惯了。”果斯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让乐瑞塔把刚才倒的橙汁先给他喝,“把条例背一遍。” “母亲,我今晚很累了——” 又是一巴掌迎面而来,乐瑞塔这次没有倒下,而是习以为常地眨巴着眼睛看着果斯,好像刚才挨打的人不是她。 “累是你忤逆我的理由?”果斯冷然道。 “当然不是。我错啦!我这就背!”乐瑞塔清了清嗓子,用清脆高昂的语调背起了果斯给她立下的规矩,“第一,不可以议论政治。如果母亲主动提起,可以陪着聊,但是必须聊完就忘。” “第一条你都没做好。” “第二,不可以对任何人发脾气。” “对,你是舞姬,首先要做的就是讨人欢心。但是,这一条你没背全。” “不可以对任何人发脾气,除非有客人想要触碰我,且我没办法用委婉的方式拒绝。” “第三呢?” “第三,除非和母亲单独相处,不然,只能称母亲为——主——人——”乐瑞塔故意撒着娇拖长了声调,逗得果斯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 “最后一条?” “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乐瑞塔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把手背在身后,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永远不能伤害您。” “因为?” “因为,您是我的母亲,我的创造者,我的救世主,我的上帝。” 果斯点了点头,阴鸷的眼神终于缓和了些许。 “好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你只能相信我一个人。”果斯抬手按了按乐瑞塔的肩膀,默契十足地,乐瑞塔乖顺地跪在了果斯的脚前。 “是,母亲。” “除了我,没有人会真的把你当做人来看待。”果斯先生的语调十分微妙,其中得意的成分大大多于怜惜,“没有人会把一个仿生人当回事,无论他们送你多贵的礼物,他们的目的都是讨好我,而不是你,你懂吗?” 第4章 乐瑞塔点点头。 “你是我的,乐瑞塔。无论你给多少人表演过,无论你见过多少高官达贵,你都是我的。”果斯用右手解开他的裤腰带,左手按住乐瑞塔的头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乐瑞塔熟稔地张开嘴巴,开始了果斯教给她的两个人之间能进行的最神圣纯洁的灵魂联络仪式。 “为什么呢?”果斯先生低下头,看着他一手制造出来的、美丽的、纯真的、顺从的女孩努力地取悦着他。 乐瑞塔张口,由于嘴被塞满,发音含糊不清: “因为您是我的母亲。” 第二章 野蛮人(上) 从量子公司去红灯区,坐滑翔车只需二十五分钟;如果选择地面交通,向东穿过中城二区和暗息区上区,约莫要四十分钟;最下策是绕路向东南方走酒神区和暗息区上区一线,那样即便是最快的高速轿车也要行进将近一个半小时,一般不会有人这么选,但偏偏乐瑞塔最爱走的就是这条路。每次去红灯区,只要不赶时间,她都会这么走,为的是特地路过酒神区。 她喜欢酒神区的气氛。 酒神区遍地都是各种主题的酒吧、舞厅和赌城,热闹喧哗,但不像红灯区一样嘈杂纷乱。这里与斋藤帮会(the saitos)所在的中城二区毗邻,因为对这个中城区的幕后操手家族感到敬畏,不管是客人还是商家,都不敢在这块地盘上太过放肆。酒神区在放浪形骸和谨言慎行之中找到了微妙的平衡,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显得收放自如、张弛有度,这让乐瑞塔感到舒适和安心。 红灯区里虽然也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色酒吧,但那些小店大都入口逼仄,吧台污糟,很明显能看出老板们的主要营生并不是卖酒。如果不是为了找侍女,一般没人愿意去红灯区的娱乐场所里消费,那里发生的腌臜事情能令品格最卑贱的人都哑然掩面。但是,昂贵的仿生人伴侣并非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加之《婚姻法取缔案》规定除侍女之外任何男女在性行为中都不得采取避孕措施,导致普通女性愈发不愿意与男性发生关系……人类最原始的冲动需要释放,承受了这一切的红灯区虽然任谁提起都要捏着鼻子,却也一天比一天热闹。 乐瑞塔有些害怕红灯区。在那里,遍地坐着大敞着腿、赤身裸体、只着黑色腰封和高跟长靴的侍女。她们大多负担不起人体修改手术,稀疏的头发遮不住头皮,露出因辐射病而久不愈合的癞癣和疮疤。侍女看见一身白衣、面色红润、头发茂密、牙齿整齐的乐瑞塔走过,一眼便能认出她的身份,知道她是得以被透明罩子保护着、不必接触那些兽性十足的客人的仿生人“舞姬”。客人们可以观看舞姬表演,却不被允许触碰他们,便要拿侍女来当做泄欲的工具和容器。这使得侍女们常会向乐瑞塔投去刀子般锐利的眼神,有些大胆的还会对她张口咒骂,呲出零落不全的黑黄色牙齿。如果不是必须要来,乐瑞塔是万万不会涉足这种地方的。 夜幕才刚刚降临,红灯区里已经有不少喝多了的醉鬼在闹事——有的高声喊叫,有的打起了架,甚至还有的抓住一名刚谈好价格的侍女当街动作了起来。这种地方是连城警司都懒得管的,红灯区好似城市中一处没有人愿意理会的脓疮。乐瑞塔特意穿了一件带大兜帽的白色长袍,样式和奥秘宗教士的白袍子有些相似,从脸到脚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乐瑞塔在心中祈祷着侍女们能误会她是奥秘宗的人,便不会来寻什么麻烦。 红灯区虽然热闹,地租却一直涨不上去。因为红灯区是侍女的聚集地,所以大多数生意都不愿意开在这里,生怕让自己的名声沾染上污浊的色彩。就连以情色为主题,标语是“像没有明天般狂欢吧”的天使地牢俱乐部(angel’s dungeon)都没有开在红灯区,而是凭着斋藤帮会的撑腰,硬生生地挤进了酒神区最好的地界。开在红灯区的生意,要么以圈养侍女为主业,要么是因为只付得起这里低廉的地租所以才苟且了下来。 李莲便属于后者,但是她对红灯区的坏名声也并不似别人那般在乎。 乐瑞塔熟门熟路地走向一家小店,门脸十分不起眼,破旧的小木门被一块绘着白色梅花的深蓝色土布遮住。店门口没有装霓虹灯牌,门头的匾额上豪放地刻着“青汀香铺”草体汉字,底下是白色粉笔写就的‘cyan fragrance’字母,歪歪扭扭,一看便是后来添上的。如果不是已经知道这家店的存在,就连心细如乐瑞塔,也不会往这边多看一眼。 “莲奶奶,我来拿洋岚香啦。”乐瑞塔撩开门帘冲幽暗的里屋喊了一声,便到一旁的棕色玻璃木柜子里面寻摸了起来。李莲年事已高,常常因为身体不舒服而躺在里屋不出来,像乐瑞塔这样的熟客早就习惯了自己找想要的香氛,并把钱从瞳孔晶片上划给店里。乐瑞塔曾经带过一些量子公司生产的药品去里屋看李莲,还带过最宝贵的辐护q盾,但每次都会被李莲呵斥——她一边呵斥乐瑞塔,手却把那辐护q盾接了过去。后来乐瑞塔便也不再多招惹她,只当她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奶奶。 乐瑞塔的手指掠过柜子里面大大小小的软木包布塞陶瓷瓶,在一个用红色菱形贴布标记着‘exotic cloud’的瓷瓶前停住,这是她今晚的客人最喜欢的香氛。但凡乐瑞塔涂了这个香去表演,司库大人都会给她双倍的酬金。不仅如此,还会有一些特殊的奖励。司库大人不光位高权重还腰缠万贯,给的奖励常常是些花钱都买不到的东西——比如非食元公司制作的纯天然青梨。在这个几乎所有食物都是出自食元公司工厂的人造蛋白质、碳水、纤维、油脂的世界里,一颗纯天然的、从果树上结出来的梨,是比珠宝还要珍贵的东西。 第5章 平日里,无论获得了多贵重的奖赏,不管是珍珠串成的长裙,还是白金打造的耳坠,亦或是贝母镶嵌的腰带,乐瑞塔都会悉数上交给果斯。虽然量子公司并没有明令仿生人舞姬的收入除了给公司抽成之外还要上缴给生产其的科研员,但果斯告诉乐瑞塔,这是她应该尽的责任,他只允许她留下少量的零花钱。果斯常说,他给了她生命,她得到的一切自然应该属于他,乐瑞塔也觉得本该如此。她什么都会交给果斯,除了司库大人给的青梨。 梨,是乐瑞塔一点小小的私心。纯天然青梨十分罕有,几近灭绝。不光是梨,任何非人造的食物在这个世界都是弥足珍贵的。如此贵重的东西,乐瑞塔却不会上交给果斯。她会在到家之前偷偷将其吃掉,亦或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房间里,爱不释手地把玩几天后再吃。坐在滑翔车上品味一颗纯天然的青梨,感受着夜风吹过发根的时候,乐瑞塔总会产生一种陌生的悸动,好似风里夹杂着她被创造出来之前的那个旧世界传来的低语。 乐瑞塔认识李莲的契机是营救一名侍女,那侍女在酒神区被一名暴戾的客人折断了一条腿。那天夜里,恰巧乐瑞塔刚从光云赌城出来准备回家,看见侍女凄惨地倒在路边,便用滑翔车送她回了红灯区——按照规定,侍女在没有客人陪伴或买断的情况下,是只能在红灯区待客和吃喝拉撒,不能单独到别的区域行动的。一经城警司发现,很可能要被遣送出城,去当“野蛮人”。那名侍女受核辐射影响很严重,头发一半已经没有了,另一半枯黄如杂草,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脸颊上的皮脱落得斑驳不堪,牙齿也掉了个七七八八。滑翔车上,乐瑞塔见她如一具死尸一样倒在椅子里,被打断的膝盖血肉模糊,却好似感觉不到疼似的。她脏兮兮的脸上被泪水冲刷出几道干净的痕,一双蓝灰色的眼睛里了无生气。面对那样的情景,被设定为体恤能言的乐瑞塔第一次体会到了搜肠刮肚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的感觉。 那名侍女就住在李莲的店隔壁,是李莲闲来无事一起聊天的话搭子。见乐瑞塔营救了自己的好友,李莲送了她一瓶香泥,作为对她的善心的回馈。当晚乐瑞塔涂上了香泥去表演,意外地发现司库特别喜欢这种叫做“洋岚”的香泥的味道,那回的赏赐让果斯先生都为之瞠目——一盒现今已经很难找到的白蝶贝母,当然,还有果斯先生不知道的、乐瑞塔在司库大人的沙发上吃掉的一只纯天然青梨。 那一次的收获颇丰却并没有为乐瑞塔带来什么好运。果斯看着司库大人送来的一盒贝母,转身便拿起实验桌上的金属试管架,狠狠地砸在了乐瑞塔裸露的手臂上。乐瑞塔并不躲闪,也不哭泣,只是静静地跪在了地上,接受着果斯的惩罚。乐瑞塔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母亲是误会了,以为自己允许了司库大人的触碰,所以才得到了这么多贝母。 乐瑞塔待果斯发泄完怒火,才柔声张口解释司库大人是因为洋岚香才那么开心的。果斯听完,心疼地为她用生体胶粘合伤口,又拿生体涂料仔细地帮她盖过那些被金属尖端刮出来的血痕。果斯摘下厚厚的装饰性镜片,如鹰般锐利的一双义眼带着泪花看着乐瑞塔,说:“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不要让任何人玷污你。” 从那之后,每一次要去给司库大人演出,乐瑞塔都会先来找李莲买一小瓶“洋岚香”。一开始是为了那些能让果斯露出赞赏的笑容的奇珍异宝,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乐瑞塔对那一颗纯天然青梨的渴望,超过了取悦“母亲”的需求。 乐瑞塔记得自己第一次吃下那颗青梨时的感觉,说实话,并没有觉得好吃。纯天然的梨远不如食元公司研发的人工梨甜嫩多汁,果肉糠了,干干巴巴的,青绿色的果皮更是苦涩难咽。然而,当司库大人告诉乐瑞塔这颗梨并非人造,而是在他的果园里种植出来的之后,那颗梨在乐瑞塔的口中突然变成了世上最美味的珍馐。食元公司出品的再香甜的人造水果都比不上这颗有些干皱了的梨,它简直能称得上是织女赐的佳肴。让这个青梨更加可口的,是果斯不知道这颗梨的存在的事实——瞒着“母亲”享受一样只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乐瑞塔既慌张又窃喜。她不明白这种复杂又奇妙的情绪叫作什么,但她清楚这种感觉使她着迷。 乐瑞塔拿到了洋岚香并在晶片上把应付的诺亚币转给了店里,正准备离开时,却听到内室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那声音实在微弱,如果不是乐瑞塔有为了更好地理解客人而被设计得极其敏锐的五感,她肯定什么也不会听见。 “莲奶奶?”乐瑞塔狐疑地往内室探了探头,人造纤维竹子遮挡的门帘后面漆黑一片。 “莲奶奶?您没事吧?”乐瑞塔有些担心了起来,莲奶奶是不是没有辐护q盾可以服用了?这对自然人来说可是致命的。 乐瑞塔掀开帘子走进内室,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她在墙上摸索了两下却找不到电灯开关。乐瑞塔正决定打开瞳孔晶片的夜视功能,却感觉到一阵风骤然袭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乐瑞塔突然就被摁在了墙上,嘴也被捂了起来。 “唔!你是谁?”乐瑞塔努力地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第二章 野蛮人(下) “别说话。”一个低沉且虚弱的女声响起,其距离乐瑞塔的鼻尖不过几厘米。乐瑞塔这才意识到,紧贴着自己的,是一具温热且结实的女性躯体。 第6章 乐瑞塔尝试通过织女网感应对方的晶片以获得其身份信息,却扑了个空——对面的人竟然没有植入瞳孔晶片!看来是个非法留驻者,赛克塔拉城的黑户。乐瑞塔不高兴地甩了甩头,想把那只捂着她的手甩掉,却被对方更加用力地压制住。 “你是谁?”对方问道。乐瑞塔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你捂着我的嘴呢,我要怎么回答你?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说:“如果我放开手,你能保证不大声喊叫吗?” 乐瑞塔用力点了点头。 对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将手松开了一点点,乐瑞塔得以张口说话。 “我是来找莲奶奶买东西的!她在哪里?” “莲老有事出去了。” “莲老?”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那个女声顿了顿,继而问道:“你买东西便买,进里屋来干什么?你知道我按理说该杀了你灭口吗?” “杀了我?” “谅你是不小心的,赶紧走吧。” “你是谁啊?为什么要灭我的口?”乐瑞塔不明所以,继而意识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瞪大了眼睛,“莲奶奶不会被你杀了吧!” 对方发出一声轻咳,好似被呛了一下似的:“你不用担心莲老,她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你们是谁?” “要是想活着离开,你就别问了。”女声愈发虚弱,“快走吧,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莲老很安全,你无需担心。” 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乐瑞塔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你听上去情况不怎么好,是不是生病了?” 对方却不愿意回答:“再不走我就真的要动手了。” 乐瑞塔只得无奈地应了声“好”,对方将她放开,乐瑞塔踌躇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黑暗的内室。 真是奇怪啊,到底是什么事情,那么不可过问呢?这人口中的“我们”是谁?莲奶奶又为什么会被“保护”起来?乐瑞塔虽然有一肚子的疑问,但她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该她知道的,千万不能随便好奇。不然,不光她自己的安全成问题,还很可能会牵连到她的“母亲”。 乐瑞塔摆摆头,决定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涂上香泥去司库大人府上演出。走了两步,乐瑞塔却觉得脚上有些湿乎乎的,她低头一看—— 血! 她脚上的透明镂空短靴和白色袜子已经被鲜红的血浸透了——她又没有受伤,这只可能是刚才那个女人的血!怪不得那人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虚弱,她一定是受了重伤! 乐瑞塔心急地返回内室,不管不顾地打开瞳孔晶片的夜视功能,找到墙上的开关,将灯按亮:“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我必须要替你包扎一下——” 话说到一半,乐瑞塔愣住了。眼前不大的内室里,放置着一张简陋的深蓝色的折叠床,床上蜷缩着一个身穿灰色背心和灰色短裤的女人。女人戴着黑色的贴皮乳胶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口鼻,留着寸头,太阳穴处未被面具遮挡的青筋一跳一跳地,显示出她正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她的眼睛是单眼皮的丹凤眼,眼神里尽是惊讶和警惕。女人的皮肤呈古铜色,汗水令其散发着微微的光泽;她肌肉十足的手臂捂着腹部,血液染红了一整片衣服和短裤,顺着光裸的小腿流到了地上。 “天啊!你的血还没止住呢!”乐瑞塔冲上前去,想要拉开女人的手,好检查一下她的伤口。那女人却“噌”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退到了墙边上,双手在胸前握拳,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 “你不要做那么大的动作,血会流得更多的!”乐瑞塔皱了皱眉头,显是对女人的一惊一乍十分不满,“你这是自然人体啊……那就不能用生体胶了。莲奶奶的前厅应该有药和包扎带,我去拿一下。” 乐瑞塔转身要去拿药,却被身后的女人制止了:“你是要去叫人吗?” “叫人?叫什么人?”乐瑞塔歪了歪头,“你这个伤口,我就可以处理呀。” 女人眼睛里仍是慌乱,没有回话。 “如果你想要去医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等滑翔车。”乐瑞塔说道,“天要黑了,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了,滑翔车没那么快能等到。” 女人看见乐瑞塔如此回应,好似根本没往去喊人的方向想,便放下了一丝戒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那我去把前门关上。”乐瑞塔去了前厅。 女人狐疑地坐回床中央,她捂着肚子上的伤口,胸前晃荡着一个透明的铭牌,里面用白色丝线微不可见地绣着几个字:川崎 渚 kawasaki nagisa 2052.1.12,无名-3组。 川崎渚将牌子塞回背心里,满头大汗、戒备十足地等着乐瑞塔出现。如果一会儿乐瑞塔带着几个城警冲进来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拼死奋战到最后一刻。但直觉告诉她,乐瑞塔不会那么做。 不多时,乐瑞塔便回来了。她的手上拿着消毒溶剂、棉球、药膏、金属小剪刀和纱布。她走到川崎渚的面前,单膝跪下,抬头看了看她:“可能会有些疼。” 川崎渚看着乐瑞塔黑色的大眼睛,心情突然就不似方才那么紧张了。 川崎渚移开手,乐瑞塔用棉球蘸了消毒溶剂,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的伤口——嘶,川崎渚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低头看向乐瑞塔,纤长的睫毛在红润的脸颊上投射下两道阴影,手上的动作轻如翻飞的羽毛,这真是个温柔的孩子。 第7章 “谢谢你。”川崎渚看着乐瑞塔为她仔细地上药。 李莲不光是制香的好手,对于草药也十分在行。乐瑞塔不知道手里拿着的到底是什么药膏,瓶身上写着两个汉字,经过瞳孔晶片的翻译,乐瑞塔才知道那是“止血”的意思。乐瑞塔为川崎渚涂完药后,血便奇迹般地不再流了。“这效果都要比上生体胶了。”乐瑞塔嘟囔道。 川崎渚听她又提起生体胶,仔细端详了一下,乐瑞塔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健康美丽,怎么看也不像是自然人能有的样子,吃多少辐护q盾也不可能达到她这种肤若凝脂的程度。应该是个仿生人——意识到这一点后,川崎渚的脸色变了。 “你家在哪里?要怎么回去?需要我帮忙吗?”乐瑞塔把药收好,没有看见川崎骤然改变的眼神。 “你是个仿生人吧。”川崎渚冷然道,“你的记忆,是可以被播放查看的,对吧?” 乐瑞塔注意到了川崎渚声音的变化,没有抬头看她的表情,便意识到了她在担心些什么。乐瑞塔迅速地在心里盘算了几秒,得出了最佳的选择是装傻和撒谎,于是她一边把药瓶拧紧,一边道:“是呀,但一般母……果斯先生也不会闲着没事看我的记忆。” “为什么?” “因为要接上脑电机,还有一大堆看不明白的线,很麻烦的呀。”乐瑞塔扯着谎言,假装这才想明白川崎渚的担心何在,“你是担心有人在我的记忆里看见你?” 川崎渚立马从后腰处摸出了一样物件,只听得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乐瑞塔定睛一看,指着自己的是一个椭圆形的黑色铬金物体——相位裂变光束发射器。这是赛克塔拉城里最常见的武器,城警们都会佩戴,和冷冻射线枪搭配使用。 乐瑞塔常常在中城区乱晃,这发射器对她来说并非是什么陌生的东西,也就没觉得有多么可怕。而且,凭乐瑞塔敏锐的感觉和细腻的心思,不难从刚才的互动中看出面前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愿意滥杀无辜,只是害怕身份暴露罢了。于是,乐瑞塔不慌不忙地说:“你戴着个面具,就算有人查看了我的记忆,也不知道你是谁呀。” 川崎渚不说话,乐瑞塔补充道:“而且,我的记忆是可以隐藏的。反正给司库大人表演之后我也要去隐藏吃梨的记忆,我顺便把你这段也隐藏就好了!你别怕,我的记忆修改师水平可高了,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乐瑞塔说完,意识到刚才自己暴露了那颗青梨的事情,有些尴尬地皱了皱鼻子,说:“你能假装没有听见梨的事情吗?” 川崎渚根本没有听进去乐瑞塔都说了什么,兀自思忖了一会儿,缓缓放下了发射器,自嘲地低笑了一声:“杀了你也没用了,已经暴露了。” 乐瑞塔刚要好奇川崎渚在说什么,就想起了她交代过好几遍的“不要多问”,决定还是不要自讨没趣。见她放下发射器,乐瑞塔知道此时如果再不走,便很可能要生出更多枝节了。 “我叫乐瑞塔,住在量子公司域c区17号。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去我家找我。”乐瑞塔站起身来,“一般凌晨四点后和下午七点前我都会在。”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 “我就叫你玛丽好了,血腥玛丽!”乐瑞塔咯咯笑道,她的幽默感让川崎渚很是莫名其妙,“我要去表演了,我们有缘再见啦!赞美织女!” 乐瑞塔挥了挥手,不等川崎渚再说什么,便三步并两步跳着离开了青汀香铺。等她出了门,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她快要迟到了。 好不容易等到一辆滑翔车,乐瑞塔赶紧跳上去,用晶片输入了司库大人家的地址。等滑翔车腾到半空中,准备开始前进时,乐瑞塔才骤然意识到——刚刚那位“血腥玛丽”说话时肺部发出的杂音、古铜色中发着点微红的肌肤、不伦不类的简陋穿着、遮遮掩掩的态度,以及最重要的,自己的晶片没有检测到对方的晶片植入—— 如果只是赛克塔拉城的非法留驻者,那她大可不必如此躲藏,城警司对那些人往往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刚才这女人摆明了是宁愿死去也不想让城中人知道她的存在,会如此担心自己在赛克塔拉城的行迹暴露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野蛮人”啊! 按照赛克托法律条款规定,如果在赛克塔拉城内见到野蛮人,是要立马上报给城警司的,爱民如子的诺亚克(noark)政权可不允许城外的“野蛮人”和赛克塔拉城高贵的市民们呼吸同一片空气。乐瑞塔刚想通过织女网联系城警司,脑海中却浮现出了“玛丽”那血流不止、痛楚万分的模样。想到她额角那根因疼痛而剧烈跳动的青筋,乐瑞塔顿时不忍心了。如果在这个时候将她上报,那难以想象她将会在重伤的情况下受到怎样的折磨。 算了,城里面还有那么多自然人呢,赛克塔拉城的秩序还不需要靠她一个小小的仿生人舞姬来维持。乐瑞塔晃了晃脑袋,决定表演完了就去莱克星顿(lexington)把刚才的这段记忆隐藏掉——对于她来说,只有演出、母亲和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还有一会儿司库大人会给的那颗梨。想到此处,乐瑞塔喜滋滋地露出了笑容。 第三章 准点新闻(上) 乐瑞塔有预感自己会再次见到“玛丽”,但她没有想到会那么快,而且是在家中的电子屏上。 赛克托建国后,得以留在赛克塔拉城的所有合法城民都被植入了瞳孔晶片(iris),这使得城民们的生活便利了许多——以意识为主、眼轮匝肌为辅来操控的瞳孔晶片,让城民们稍动眼球便能完成交易、翻译、夜视、登陆织女网、玩游戏、联络、办公、储存信息等一系列活动。旧世界所有需要在意念端(mind deck)上完成的事情,瞳孔晶片都能以好几倍的速度完成,还不似意念端那般需要被贴合在小臂上。瞳孔晶片既省时省力又节省空间,除了工作场合之外,意念端已经几乎被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居民们淘汰了。在私人时间里使用意念端被认为是可耻且落后的,是没有合法身份、无法植入瞳孔晶片的非法留驻者才会作出的迫不得已的选择。 第8章 在连只有半个前臂长短、比一片落叶厚不了多少的意念端都被嫌弃的环境里,一块二十四寸的电子屏就显得更为突兀了。然而只要是在城里生活的合法居民,每个人家中都必然会安装这么一块屏幕。和赛克塔拉城内的许多事物存在的意义不同,这块电子屏却不是用来娱乐的——赛克托国内不允许出现除了游戏之外的任何形式的虚拟娱乐或艺术。综艺、电视剧和电影被严令禁止,就连故事、绘画和音乐等都不被允许独立于趣金公司(joyqueen corp.)的游戏而存在。这块电子屏唯一的作用,就是播放赛克塔拉新闻台播出的准点新闻。 其实,这些新闻完全可以直接下发到每个城民的瞳孔晶片上,那样成本更小且更加方便迫使每个人观看。但是,为了不让城民们觉得政府可以随时监控和入侵自己的晶片,能拥有相对的安全感和自由感,诺亚克政权选择了后退一步,用更加温和的方式将信息灌输给人民——需要城民接受宣传时,政府会强制启动电子屏,通过校准居民瞳孔晶片上的感应点以确认其在观看,并播报新闻。这块屏幕和瞳孔晶片一样,是每个合法城民都必须安装的。政府给出的理由是,这样才能在有紧急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到所有人。 这天中午,乐瑞塔和果斯先生在家中看新闻。说是看新闻,其实就是果斯躺在乐瑞塔怀中小憩。他们两人都不在乎赛克托的准点新闻,因为不觉得与他们有任何关系——乐瑞塔的生活很简单,表演、回家,偶尔去光云赌城找埃依莎玩,或者去中城区别的地方随便逛逛。果斯的生活就更单调了,他的时间表里除了做实验就是睡觉,连饭都鲜少记得吃。乐瑞塔除了表演之外还充当着果斯的保姆的角色,每天都要将食物加工好,端到果斯面前让他吃下。乐瑞塔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就开始这么做了,果斯从来没有教过她。乐瑞塔一直认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她这种看似自发的行为其实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 量子公司的可售卖仿生人都有严格规定的型号,比如乐瑞塔的型号叫做“舞姬”,由一名前意大利设计师设计,是专门给人做脱衣表演用的。设计师完成设计后,会把范式下发到各个科研员手里,科研员便可以按照范式来制作仿生人。虽然大体的功能需要遵循模板,但每一个仿生人的性格又是各不相同的。他们的性格来源于制作者给他们的记忆植入,这些记忆都是有专门的造梦师编撰的——仿生人知道自己是仿生人,也知道他们所拥有的记忆都是假的。但是,他们仍然无法抵挡植入的记忆在潜意识中对他们造成的影响,最终还是会形成制作者想要他们拥有的性格。 乐瑞塔的记忆里有一名病重的母亲。在乐瑞塔那不存在的童年里,她每天为她端茶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段记忆使乐瑞塔拥有了十分体贴且细腻的性格。乐瑞塔不知道她的这段记忆并非凭空造梦师捏造,而是来自果斯的童年——这是被严令禁止的。量子公司的创始人贾奎尔说,科研员们制作仿生人,是人制造工具,而不是上帝造人。只有上帝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模样去捏人,人是不能跨过这一界线的,不然就要出大问题。所以,仿生人的记忆必须是完全虚构的,不能有造梦师或科研员的真实记忆成分在。贾奎尔对此十分坚持,造梦师捏造的每段记忆都要经过专人审核和授权才会下发到科研员们手中。 但果斯并不这么想,他就是想要造出真正的“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认为乐瑞塔是他生出来的女儿。是女儿,就是他生命的延续,那么便必须得传承点什么。于是他在制作乐瑞塔的时候,悄悄地将自己的一段童年回忆修改后注入了她的脑中。 果斯铤而走险地违反规定,也有恃才傲物的成分在。他目前在研究的仿生人项目是贾奎尔最看重的,为了能让他潜心研究,贾奎尔都特批他不必像同事们一样接定制可售卖仿生人的单子了。果斯相信,就算哪天贾奎尔发现了乐瑞塔的记忆的端倪,也不会将他怎么样。更何况,贾奎尔那么忙,根本无暇在乎一个小小的舞姬的记忆,他根本连乐瑞塔的面都没见过。 “不自量力!”电子屏里的声音突然增大,把果斯从打盹之中唤醒。他有些困倦地翻了个身,面朝电子屏,后脑勺朝乐瑞塔的肚子,枕在乐瑞塔的腿上。乐瑞塔会意,熟稔地伸出两只手,为他按摩起了头部。 新闻里说话的仿生人被称为“卡尔的舌头”,是断了舌的卡尔将军的发言人。怀念旧世界的卡尔痛恨义体,植入瞳孔晶片已经花光了他的所有忍耐力,他拒绝再安装一条义舌。也有医生建议过他装上外接喇叭,只要在耳朵背后接一个微型音响,通过分析他的认知波动,便能在他想要说话的时候发声。但这个音响有一个风险,只要有人取走它,便能读取到卡尔的全部思想。 卡尔和大多数人一样,很难接受自己所有隐秘的念头也许有一天会暴晒在太阳之下这个想法,于是他也坚决地拒绝了外接喇叭。但作为将军部的三名大员之一,卡尔是不可能不用说话的。于是,政府为了方便他与人交流,让量子公司送了他一名代替他说话的仿生人,送了他一条“舌头”。 舌头替卡尔说话已经有六年了,在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形影不离。卡尔去哪里,舌头便也跟随着,舌头甚至和卡尔有同等级的进出权限,将军部的人们常逗乐说舌头比卡尔将军也就少了个发导弹的权限。如此这般日夜相处,他们之间的沟通已经不仅限于瞳孔晶片的精神网络同步,还添了一层朝夕相伴带来的心照不宣。但卡尔是不会承认这种默契的存在的,他认为只有人之间才能产生默契,而舌头并不是一个人。他常常称舌头为“那台电脑”,这是近些年出生的孩子根本都听不懂的用语,“电脑”是比意念端还要久远的只属于旧世界的电器。 第9章 乐瑞塔去卡尔将军府上表演时常常能遇见舌头,对他的印象很不错。每次擦肩而过,他们都会寒暄几句。舌头总是穿着一身合身的西装,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乐瑞塔一开始还有些奇怪,作为一个替卡尔将军那种粗莽之人说话的仿生人,他怎么会懂得“礼貌”为何物?但她随即想到被设定为体贴善良、细腻温柔的自己也会背着母亲偷偷吃青梨,也许仿生人和人一样,就是有些矛盾的吧。虽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乐瑞塔逐渐也习惯了舌头在新闻上大呼小叫,私下里却谦逊文静。 乐瑞塔很喜欢舌头的外形,特别是那双眼睛,她总是夸他的眼睛如翡翠一般。舌头身形偏瘦高,匀称的肌肉分布使他看起来像服装店的动态智能模特一样挺拔。他留着亚麻金色的短发,有重要场合时胶得整整齐齐,平日里顺而碎地垂在眉前。他的下颌骨轮廓清晰,嘴唇呈淡粉色,像蒙了一层雾一般;鼻子精致而笔挺,一双深邃的眼睛稍显细长,眼眶微微发红,总是湿漉漉的,金色的睫毛半掩着翡翠蓝色的眸子。舌头的创造者审美实在是特别,使得他明明是一副高加索人长相,却有种烟雨迷蒙的东方韵味。 乐瑞塔曾经问过果斯,制作一个那么英俊的仿生人去当卡尔的舌头,对于相貌丑陋的卡尔来说,难道不是一种侮辱吗?果斯被她的直言不讳逗得哈哈大笑,解释说如果完全按照卡尔的相貌做一个仿生人送给他,卡尔才会真的火冒三丈。乐瑞塔不明白为什么,继续追问,果斯不耐烦地让她闭嘴,说有些自然人的想法仿生人就是无法理解的。 乐瑞塔对果斯的这个见解很不满意,就连自然人之间也无法彻底理解彼此的想法不是吗?说她不理解一些事情是因为仿生人的身份,她不服气,但也不敢表达。惹怒了母亲是要挨打的。乐瑞塔虽然不觉得挨打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但痛觉是不需要经过社会化训练便能体会到的真实的感觉。 “有八个从外城来的野蛮人试图刺杀我,我怎么可能让这些害虫得逞?”舌头站在卡尔身旁说道,他说话的方式、语调和语气都与卡尔将军失去舌头前一模一样,“七名被我杀死,死在我家的地毯上。他们的血弄脏了我价值不菲的古董波斯地毯!可恨!” 电子屏里传来一阵数字合成的人群惋叹声,破坏旧世界的古董是所有人都痛恨的罪行,新闻台当然会让观众们记住这一点。卡尔的脸色变得狰狞,舌头也露出同样的表情:“但是,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十分狡猾,像一只泥鳅一般溜走了。” 乐瑞塔忍不住笑了,她百分之九十九确定卡尔将军并没有杀死过任何人。就他那肥胖的身躯,站起来都费劲,只能坐在舒适的大皮椅里指挥一下别人罢了。估计当晚卡尔又在酗酒,恪尽职守的保镖杀死了七个人,还有一个逃走了吧。乐瑞塔庆幸野蛮人没有在她表演的那天出现,不然就麻烦大了。 “他们头目的照片在这里。如果有见到的,将她带来,我会奖赏你任何想要的东西——趣金公司的游戏兑换点、夸利亚纳公司的过滤水兑换点、食元公司的食品兑换点、北极星公司的交通券……甚至是量子公司的‘伴侣’型仿生人都可以要,随便提!” 舌头说着,电子屏上出现了一张放大了的极其清晰的图像。图像的背景是卡尔将军府的一角,乐瑞塔看见图里的人,心里一惊。 图里的人戴着黑色面具,留着平头,古铜色的皮肤外穿着灰色背心和短裤;她捂着腹部,血从手指缝间如瀑般流下,一瘸一拐地踉跄着要逃离府邸——是“血腥玛丽”! 第三章 准点新闻(下) “据消息,有个别野蛮人组成了‘反叛军’,从外城偷偷地潜入赛克塔拉城,想要搅乱我们的生活。”舌头继续说,“作为骄傲的赛克塔拉城民,我们都有义务不让这些不知足的吸血虫寄生在我们的城市里——我们给了他们城外的生活地盘,定期给他们运送食物和水源,不要求他们为我们的八大公司效力,他们每天闲着享乐也就罢了,竟然还来贪图我们的资源——不能让几个小小的病毒毁坏整个网络!所以,对于‘反叛军’和所有‘野蛮人’,我们的态度是‘见到既要上报’。大家都不要忘记,赛克塔拉城的繁华需要大家共同守护,只有城里太平,我们才能继续白天兢兢业业,夜晚纵情狂欢!” 乐瑞塔努力地忍了又忍,才没有跳起来尖叫出声——她为其上药的那个人竟然属于反叛军!这件事情如果被人知道,她和母亲都不用活命了。乐瑞塔只花了三秒钟,便把坦白的想法压了下去。她和卡尔的来往足以让她清楚卡尔并不是一个讲理的人,就算乐瑞塔跪在地上和他再三澄清自己救那个人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卡尔也一定会毫不吝惜地用几道相位裂变光束将她活活从腰部切开。 卡尔将军的播放片段结束了,新闻回到了赛克塔拉新闻台直播间,一名留着黑色卷发、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主持人用悦耳的声音说着:“接下来便是我们的例行播报。昨日,2086年4月19日,灭绝动物:黄鹂;灭绝植物:无。人造植物发明:紫色水仙花。逸沛尔公司将在十天后正式上架紫色水仙花,届时请城民们前往逸沛尔公司域踊跃购买。” 果斯扭头看见乐瑞塔别扭地在沙发里坐着,一脸不自在的样子,便有些不开心:“我也不喜欢新闻,但我们起码要装装样子。” 第10章 乐瑞塔被果斯吓了一跳,一双大眼睛眨巴着看着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算了,你去给我跑个腿吧。”果斯先生摇了摇头坐起来,从乐瑞塔的怀抱中离开,“我房间里有一株红色火焰一样的树,你去送给埃依沙。” 乐瑞塔顿时来了精神:“去完以后,我可以在她那里玩一会儿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送她礼物了。她要是再不同意,我也顾不得了。”果斯自言自语道,电子屏播报完新闻,熄灭了,银白色的厅房里顿时有些冷清。 乐瑞塔不知就里:“什么顾不得?” 果斯回过神来,往沙发背上一靠:“凌晨四点前必须回家。” “谢谢您!母亲!”乐瑞塔兴奋地跳下沙发,她单膝跪地,吻了吻果斯的小腿。虽然果斯希望乐瑞塔能尽量地像一个自然人,但他还是不愿意免去她对他该有的礼仪和尊敬。“吻足礼”就是政府为此而创造的,仿生人对自己的创造者、主人或者客户都必须要行这种礼——它让仿生人时刻记得自己并非人类,永远低人一等,也提醒自然人不要对仿生人产生过度的同理心和爱意。 乐瑞塔回到房间里,从悬浮旋转衣柜里挑了一件薄薄的白色蕾丝裙子,那裙子上身很紧,裙裾卡住腰部,像一把小伞一样展开,裙摆镶着一圈聚乙烯贝壳。这裙子也是卡尔送的礼物,当然没有那件珍珠长裙那么珍贵,这也是为什么乐瑞塔得以将它留下——那条珍珠长裙早已被果斯拆掉,让乐瑞塔拿到暗息区去卖出了不菲的价格,以供他购买实验材料。果斯对研发仿生人已经投入到了痴迷的地步,他嫌量子公司的科研费用层层批示太过耗时繁琐,便常常自费进行实验。除了必要的吃穿用度之外,他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这上面。与其他上班时间用心钻研,下班后响应政府号召出去饮酒作乐的科研员们不同,果斯的狂欢发生在家中的小实验室里,没有什么能比做出理想的仿生人更能让他通向极乐。 乐瑞塔推开果斯的卧室门,被吓了一大跳。她以为果斯说的树是一棵小小的盆栽,没想到却是一棵比她还高的大树。那棵树有点像松树,长着密密的松针,却是火红火红的,散发着一股塑胶的气味。乐瑞塔走到树边,蹲下身去,果然看见黑色描金边的花盆底侧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按钮。她按下按钮,“咻”一声,刚才那棵大树瞬时缩成了一个方便携带的透明小球。小球掉落在地上,弹跳了几下,球体里旋转着红黑两色的光芒。 将小球握在手中,乐瑞塔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跳上了一辆滑翔车。滑翔车上,温柔的女声响起:“欢迎乘坐北极星公司(polaris corp.)空中滑翔车。请问,您今天的目的地是?” “光云赌城。”乐瑞塔用瞳孔晶片输入。滑翔车感应到了乐瑞塔的晶片,从她的账户中扣除了此行所需的诺亚币。乐瑞塔看见,自己剩下的钱也就仅仅够买两杯最简单的混酒,或者一对去年款式的光变耳环。果斯从来不会给她留太多钱,因为“你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还不如拿给我做实验”。 路上,乐瑞塔经过了一个小型垃圾站,一架六边形的垃圾转运机正在腾空而起,不知要去向何处。乐瑞塔顺手将那个缩成小球的火焰树丢了下去,她知道就算到了光云赌城将它交给埃依沙,它的下场也不过如此。埃依沙非常讨厌果斯,任何果斯送的礼物只能让她对他愈发厌恶。然而果斯并不愿意吸取教训——他从来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不会去考虑别人想要的是什么,即使那个人是他喜欢了许多年的女人。 乐瑞塔觉得果斯实在是不自量力,又内疚自己这样腹诽母亲。但埃依莎可是整个赛克塔拉城无人不晓的美人,果斯却只是个秃了顶的佝偻中年人。果斯身高一米六出头,像一只熟透的虾般弓着瘦削的背,皮肤苍白之中泛着青黄色,硕大的鹰钩鼻上戴着装饰性玻璃圆形眼镜,两道白眉毛下的下垂眼露出阴鸷的眼神,仅剩的一圈头发因为用脑过度而全然花白,像一块固执的微结构泡沫废料般挂在耳后。乐瑞塔曾建议果斯去做整容手术,又不贵,百分之八十的赛克塔拉城人都做过,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果斯在打了她几巴掌之后告诉她,他希望埃依莎喜欢上的是他的灵魂。果斯为了能做更精密的实验,把双手十指和两只眼睛都换成了人造的,却仍然不愿意改变自己的外貌。乐瑞塔十分不解,但也不敢再问。 灵魂这种东西,那么值得爱吗? 不一会儿,光云赌城的蓝紫色“nimbus”招牌终于在云雾中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今天的雾特别大,让赛克塔拉城显得不甚真实。滑翔车靠近地面后,乐瑞塔一跃而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蹦跳着走进赌城镶嵌着蓝色、黄色和紫色霓虹灯的半圆形拱门。 门内,烟雾迷蒙,红光一片。不大不小的圆厅里挤着百来个或圆或方的桌子,人们抽着电子雪茄,喝着免费的威士忌,吵吵闹闹地操纵着各种趣金公司出品的卡牌游戏。人群嘈杂的声音与重低音的新浪潮电子音乐声混合在一起,加上暗红色的光线和四下缭绕的烟雾,让人拥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那是一种好似来到了异次元幻境般的感觉,仿佛在这里输多少诺亚币、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情,都不会对现实生活产生任何影响。这种梦幻般的自由堕落感,会在人离开这种环境、看到外面真实的阴天的那一瞬间便烟消云散。因此,有许多不需要工作的非法留驻者会在这里流连忘返,直到安保不得不出面清场赶人。 第11章 乐瑞塔知道该去哪找埃依沙,她熟门熟路的走到全息轮盘机前,果然,埃依沙正斜靠在空中吧台下方的一张高脚凳旁,侧过脸去,抽着一种蓝色的无烟水烟。埃依沙的皮肤呈黑巧克力色,一头银白色的直发半挡着面庞,如瀑布般倾泻到腰间。她穿一件红色单肩吊带拖地长裙,身材丰腴而高挑。空中吧台的聚光灯倾斜而下,落在埃依莎的身周,好似圣母的光辉一样将她照亮。 乐瑞塔听说,赛克托建国前的埃依莎是一位在国际上名震一时的模特,听到赛克塔拉要圈城的消息,便带着所有钱财来到了城里。在赛克塔拉建都,大规模驱散无关人员之时,埃依沙因为她的美貌而得以留下,又因为她的钱财和建立赌场的提案而得以避免成为侍女。传言有许多高官想要与埃依沙建立欢好关系,却一一被埃依沙严词拒绝。这种“严词拒绝”有时还会转向暴力,埃依沙也因此丢了一只眼睛。她的左眼是深棕色的,右眼却是一只白底黑纹的义眼,这让她看上去有些可怖,想要接近她的男人也少了许多。乐瑞塔知道,埃依沙肯定是故意选择了那个吓人的义眼图案,因为她完全负担得起一个与她本身的眼睛别无二致的义眼。 看见向她走来的乐瑞塔,埃依莎 i-光云(aisha i-nimbus)露出一个和面对客人时的客套微笑不甚相同的笑容。 “这次又是什么?” “一棵红色的发光树。”乐瑞塔上前拥抱埃依沙,“我已经帮你扔掉了。” 埃依沙并不去回抱乐瑞塔——她不喜欢和人肌肤相触,但她可以忍受乐瑞塔这么做。 一个悬浮盘平稳地停在两人身旁,圆形的紫色荧光托盘里放着一杯奶黄色的冰沙饮料。乐瑞塔拿起饮料,等待着自己的瞳孔晶片显示扣费,却没有等到。 “你也不能总是送我酒,埃依沙。”乐瑞塔摇摇头,“这样我都不好意思来了。” “这杯酒你也不白喝。”埃依沙撩了一下头发,她举手投足间都有趣金公司游戏中出现的那些旧世界老电影女明星的风韵。乐瑞塔闻言咯咯笑起来,摩拳擦掌道:“今天我们收拾谁?” “c-43桌,红衣服的男人,靠你了。” 乐瑞塔一边细细品尝那杯香蕉达其利,一边向c-43走去。她认真品味着酒中的香蕉味,无论喝了多少次,还是感到无比神奇——这种味道,在以前的自然人世界里,竟然属于一种真正的水果?她真希望香蕉能快一点被食元公司制作出来,仅仅是香精的味道都如此奇妙,乐瑞塔难以想象整果会是怎样无与伦比的香甜。 乐瑞塔绕过喧闹的人群,终于来到c-43桌前。这桌是贵宾席,暗红色的天鹅绒布围帘将里面遮了个严严实实。乐瑞塔喝完香蕉达其利,一个空的悬浮托盘适时出现在她的手边。她将空杯子放上托盘之后,便掀开围帘,走进了c-43桌。 虽然已经帮埃依沙解决过无数出老千的人,见过各种各样的赌徒,但是这一次,看见围帘里面坐着的人,乐瑞塔还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第四章 容器(上) 乐瑞塔吃惊地看着帘内的圆桌旁坐着那个女人,一时间难以控制自己的失态——这是赛克塔拉新闻台最受欢迎的主持人麦拉啊!乐瑞塔并不是特别在意新闻,此时看见麦拉的脸,才意识到好像很久没在电子屏上看见她了。乐瑞塔还未平息看见麦拉真人的激动,目光便被她的肚子吸引了去,发现了她这段时间没再主持的原因。 她怀孕了。 麦拉g(myra g)留着中分的红橙色中长发,一双灰绿色的眼睛闪着机灵的光芒。她涂成橙红色的嘴唇微微抿起,带着一丝笑意,见乐瑞塔不礼貌地上下打量她,也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她的孕肚已经高高地将身上的杏色棉质长袖衫撑起,四肢却异常地纤细,脸颊也有些凹陷,眼底虽然用遮瑕霜盖过了但还是显出一丝乌青,一看便知道是营养不良的结果。 奇怪了,堂堂赛克塔拉新闻台驻站主持人,怎么也不会沦落到买不起食元公司产品的程度吧。 “你是谁?”桌边的另一位男客奇怪地看向乐瑞塔,他穿着红色低领绣花上衣,应该就是埃依莎说的那个人。乐瑞塔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放下了手中撑起的围帘。帘子的材质是隔音的,将大厅的嘈杂挡在外面,桌旁顿时如清晨一般寂静。 “我是埃依沙的朋友,她推荐我来加入你们的牌局……”早已烂熟于心的词句,乐瑞塔此时却一点也说不下去,她的目光被麦拉的肚子死死吸引住了。 麦拉笑笑:“这位女士,很少见到孕妇吧?” 她如丝滑的绸缎般的声音乐瑞塔十分熟悉,就是这个声音,采访过赛克塔拉城的许多大人物,还播报过赛克托国的不少新法条。麦拉的声音是有魔力的,她的柔声轻语能让一切不好的消息听上去都并非那么难以接受。城里甚至有不少人会特意将她的声音录下来,在恐慌、抑郁、焦虑、悲伤的时候播放,以达到疗愈抚慰自己的目的。 乐瑞塔点点头,想要问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是个仿生人吧,真漂亮!来,请坐,欢迎加入。”红衣男客很喜欢乐瑞塔,身子往一旁挪了挪,为她让出了一个空位。 “我想说,这真伟大。”乐瑞塔失礼地无视并挤开了男人,坐到了麦拉身旁,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腹部,“你的体内正在孕育着一个奇迹,你要诞下一个新的生命了,你将要拥有一个孩子了。” 第12章 麦拉的表情瞬时间变得无奈:“三个月后,还不是要乖乖交给奥秘宗?我只是个暂时的容器罢了。” “麦拉,这话说得可不好,你作为一个前主持人,思想觉悟应该要比这高。”红衣男人的脸色突然正经起来,“我们都应该将孩子交给更高的力量抚养。” 又不是你怀了孩子,你当然说得轻巧了。乐瑞塔悄悄翻了个白眼,却被麦拉看在眼里,麦拉忍俊不禁。 “喂,再发一轮新牌吧!我们的新朋友加入了——你叫什么名字,漂亮的女孩?”男人在桌边的一个感应器上挥了挥,桌子上的全息扑克牌被重新洗了一遍。乐瑞塔觉得他很聒噪,不去理会他,轻轻捏了捏麦拉硌人的胳膊肘:“你应该多吃点东西,你太瘦了。” “吃不下,我的呕吐和反胃症状特别严重,怀孕六个半月了却仍然没有停止。”麦拉摇了摇头。 “香蕉冰沙也吃不下吗?”乐瑞塔问道。麦拉哈哈笑出声:“是的,连香蕉冰沙那么好吃的东西,也吃不下呢。” “美丽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舞姬‘型号的仿生人吧?我想看你们表演已经很久了,可惜实在太贵。如果今夜我赌局得意,那一定要请你来给我演一场,真期待看见你衣服里面的景色!对了,能给我打个折扣吗——”男人见乐瑞塔没有玩牌的意思,便想要加入她和麦拉的聊天。乐瑞塔对他的搭讪充耳不闻,握住麦拉的手,说:“要不你和我回家去吧!我家里常年备着一种叫三角馄饨的东西,很好吃的,我主人特别喜欢,我每次生病没胃口都是吃的这个!” 麦拉闻言有些诧异:“你……不是仿生人吗,竟然也会生病?” “当然啦,是人就会生病呀。” 麦拉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她是有疑问:仿生人也可以算作“人”吗?但她又想到,面前的这个仿生人女孩既然能生病,那应该也可以感觉到难过。她怕这问题问出来,要伤了女孩的心了。 三角馄饨麦拉是吃过的,在彻底搬来赛克塔拉城之前,她常在工作间隙回埃塞克斯老家看望母亲。母亲晚年的健康状况已然每况愈下,没有办法拿起锅为她烹一顿像样的晚餐,便会联络附近的一家犹太熟食店让他们送几个菜到家里来。麦拉最爱吃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腌肉,但她也记得有那么一道三角馄饨,虽然没有给她留下特别深的印象,但好歹也是母亲曾经买给自己吃过的食物。 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麦拉愿意靠近这世上任何与母亲还有些关联的事物。 乐瑞塔和埃依莎说明了情况,说抱歉只能下次再来帮她了。埃依莎毫不介意,还帮她们叫了滑翔车。乐瑞塔一路上都在给麦拉介绍果斯先生和自己的家,不多时,滑翔车便降落在了量子公司域居民区众多一模一样的房屋之中的一幢面前。 麦拉抬头看了看这座银白色的弧形单层房屋,跟在乐瑞塔身后走了进去。客厅收拾得很整洁,除了电子屏、餐桌、椅子、沙发和茶几之外便再没有其它家具。电子屏的四周倒是做了一些格子柜,每个格子里都放置了许多瓶瓶罐罐。无论是餐桌还是茶几,桌面上都什么也没有摆,连一瓶光纤维装饰花都没有,墙上也没有挂任何电子像素艺术画,整个空间都是冰冷的银白色。 “主人应该在实验室里,请坐在这里稍等哦,我这就去煮三角馄饨。”乐瑞塔拉开餐椅请麦拉坐下,便要去找果斯。恰在这时,却见果斯从一旁的盥洗室里走了出来。见乐瑞塔身后多了一个人影,果斯两道花白的眉毛刹时间倒竖了起来。 “你没有问过我,就带了陌生人回家?” 乐瑞塔正要解释是怕打扰果斯做实验,所以才没有通过晶片询问他的意见。麦拉却主动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我这就离开。” “等等,”果斯看见起身的人有些眼熟,“你是……那个主持人,麦拉?” 麦拉一手扶着腰,点了点头:“是的。” “好像有段时间没在新闻上看到你了。”果斯关上盥洗室的门,向乐瑞塔和麦拉走来。麦拉笑了笑,指了指肚子,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你怀孕了,这真是一件美事。感谢织女赐予的奇迹。” “赞美织女。”麦拉说道。 “主人,麦拉小姐反胃很严重,所以我才带她回来,想给她煮三角馄饨吃。每次我吃不下东西的时候,三角馄饨都能让我舒服一点——”乐瑞塔趁机解释道。果斯听了点点头,让她去煮三份,大家一起坐下来吃。 “怎么称呼?”麦拉在果斯的示意中重新坐下,问道。 “叫我果斯就行。”果斯说着,开了一瓶夸利亚纳新出的葡萄味气泡水,乐瑞塔赶紧拿过来三个玻璃杯,才放心地到厨房里去煮起了馄饨。她把热同步陶瓷锅放到聚变热纳米灶台上,通过晶片将炉子调到“煮沸”档,水几乎是一瞬间便沸腾了起来。乐瑞塔从冰箱的冷冻层里拿出整齐排列好的三角馄饨,放了三十个下锅,馄饨不过三秒钟便被煮熟,漂浮在了水面上。 将馄饨一个个摆到陶瓷碗里,浇上甜照烧酱汁后,乐瑞塔用一个托盘将三个碗端到了餐桌上。她还拿出了雕刻有樱花图案的合成黄花梨木筷子,这是她为了招待客人而专门买的。果斯孤僻,家中从来没有什么客人,一直没有机会用,今晚它们终于可以见见厨房外面的世界了。 第13章 果斯不善交际,不知道该怎么找话题。麦拉本来想问问果斯的工作,但又知道量子公司想来对私密性十分看重,害怕再冒犯了果斯,便也不好说话,一时间餐桌前的气氛有些尴尬。乐瑞塔把碗端上桌时,两人几乎是得救般地让她坐下。麦拉闻了闻馄饨散发出的香气,人造食物无论如何还是比不上当年的天然食品,总有一股奇怪的不易觉察的金属味。但无论如何,能在大洋彼岸的新世界看到母亲当年买的馄饨的模样,她已经很感动了。麦拉双手在胸前合十,说:“谢谢你,乐瑞塔。也谢谢你,果斯先生。” “赞美织女。”果斯说道,三人动起了筷子。 乐瑞塔在吃下第一口后,很注意地看着麦拉的反应。麦拉将一只米黄色的三角形馄饨轻轻咬了一个小口,有些谨慎地嚼了嚼,咽下去后等了三秒钟,便露出了欢欣的表情,继而一口一个地吃下了第二只、第三只馄饨。乐瑞塔见状,用手肘碰了碰果斯,看着麦拉咧开嘴笑了。果斯有点不悦,是不喜欢乐瑞塔对他如此随意的态度,乐瑞塔连忙收敛了一点脸上的笑容。 “你怀孕几个月了?”果斯不大会用修辞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和善点,直截了当地问道。好在麦拉不介意,她吞下第四只馄饨,说:“六个半月了。” “那是不是快了?” “对的,还有两个星期。” 乐瑞塔听着两人打哑谜似的聊天,奇怪地问道:“什么快了?” 第四章 容器(下) “嗯?就是去奥秘宗呀。”麦拉说道,“乐瑞塔不知道吗?” “她是个仿生人,本身没有怀孕能力,也没有恋爱的权利,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果斯说道。乐瑞塔点头表示赞同,继而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麦拉。麦拉解释道:“在怀孕的第七个月,是要去奥秘宗的孕灵别苑住的,在那里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和保护,保证婴儿的顺利出生。” “婴儿难道不是自然而然就可以出生的吗?” “生孩子曾经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但自从辐射越来越严重,许多孕妇在还未到生产那一天就去世了。奥秘宗这么做,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果斯边嚼馄饨边说道,“你要是多关注一下新闻,就能知道这些事情了。” 你自己不是也不爱看么。乐瑞塔在心里嘀咕道,但她肯定不能在客人面前落了母亲的面子。 “乐瑞塔不喜欢看新闻吗?那是我播报得太无聊了。等我生完孩子回去上班以后,会改进一下的。”麦拉调笑道。乐瑞塔却害怕麦拉真的生气了,赶紧放下筷子摆起了双手:“不是的不是的,我有看新闻的!昨天还看到卡尔将军被袭击的事情,幸好他没什么大碍。” “是啊,卡尔将军可千万不能出事,我们国安还要指望他呢。”果斯假装自己很懂政治,严肃地点头说道。 “国安?那是什么意思?”乐瑞塔又好奇了起来。她平日里除了演出便是在家与果斯相处,要么就是去埃依莎那里玩,就算去中城区乱逛也很少会有人想要同她这个仿生人舞姬聊些严肃的话题。再加上果斯本身不爱讨论政治,乐瑞塔鲜少有机会了解这个世界的运作。今日麦拉一来,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有这么多事情都不明白。 麦拉听到乐瑞塔这么问,倒不觉得意外——仿生人被制作出来之后大多时间都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这也是麦拉此前并不觉得他们能算作是人的原因。毕竟人并不像一把光子切割剪刀、一枚热同步陶瓷勺、一只自能量麦克风那般,在被创造出来之前便已经有了目的和功能。人有自主选择其目的和意义的权利,仿生人却并非如此。他们在问世之前,就已经被规定好了要作何用途。 但在乐瑞塔告诉麦拉她也会生病之后,麦拉便无法再拿乐瑞塔当做一个纯粹的物件来看待,此时此刻乐瑞塔好奇的样子更是让她觉得喜欢——她在十四岁的时候,也是凭着强烈的好奇心成为了记者。后来又因为对真相的不懈追求,她来到了现今已成为了赛克托国的前岛国,探秘当时凭仿生人技术轰动了世界并应前岛国政府邀请搬迁来此处的量子公司,机缘巧合之下才留在了这里当了主持人。乐瑞塔眼睛闪光的模样,大有她当年的风采。 麦拉想了想,用她认为仿生人可以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就是国家安全的意思。国家要保证我们平安,需要卡尔将军这样熟知军事的人来为国家布下防御系统,防御别人的入侵。” “谁会入侵我们呢?” “那些没有我们幸运的人。”麦拉说这话时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叹息,而果斯将这种叹惋错误地理解成了对乐瑞塔的不耐烦,于是他用眼神警告乐瑞塔别再问了。乐瑞塔却没有看见,接着问:“是谁没有我们幸运呢?” “久松参政员近来还好吧?”果斯岔开话题。乐瑞塔已经陷入了她的好奇漩涡中,连母亲给的暗示也顾不上觉察了,继续问道:“是野蛮人吗?” 突然一声脆响,乐瑞塔的脸上很快便浮起了红色的巴掌印,她挨打了。果斯皱起眉头瞪着乐瑞塔,麦拉却不满地看向了果斯:“你怎么可以如此对待一位女士?” 果斯摇了摇头,眼神还是盯着乐瑞塔,说:“麦拉小姐,乐瑞塔的设定是体贴和顺从。如果不适时管教她,她会偏离轨道的。量子公司不允许仿生人忘记自己的本分。” 第14章 麦拉听了,更觉得仿生人并非如自己原来所想——乐瑞塔的性格被设定为顺从,却还会出现刚才那种不顾主人劝阻、自行追问想知道的事情的行为,这明明就是人才会有的举动。如此有人性的生命体,怎该如此随随便便地被甩耳光?这让麦拉十分不舒服,但碍于这是果斯的家,她不好多说,于是只能推开面前的碗:“果斯先生,久松慎也近来很好,谢谢你的挂心。我也吃饱了,今天谢谢你的招待,给你添麻烦了。” “久松参政员在做的事情是伟大的,主教大人应该让他成为核心参政员之一,应该更重视他。”果斯并没有察觉到麦拉的不悦,自顾自说道。 听到果斯为自己的伴侣说话,麦拉的心情稍有缓和,但还是为乐瑞塔的遭遇感到不忿。她再次谢过果斯对久松的夸赞,与他道别后,请乐瑞塔单独到门口来送送自己。 乐瑞塔一边揉着脸,一边随麦拉到了门口,帮麦拉叫了一辆滑翔车。“太晚了,你会冷的吧?我去给你拿一条毛毯。”乐瑞塔说着,却被麦拉拦了下来。 “别担心,我衣服的里衬是生热绒做的。再说了,刚才吃了饱饱的一肚子,现在只觉得胃里和心里都是温暖的。谢谢你,乐瑞塔,我好久没有吃到不会让我马上吐出来的食物了。”麦拉真挚地说道,“真对不起,看到他对你动粗,却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啊?这没什么的呀!本来就是我做错了事情!”乐瑞塔丝毫不在乎地皱皱鼻子笑了笑。 两人站立良久,夜里的中城区太热闹,滑翔车大多集中在那一块,别处要许久才能等到。麦拉借着等车的机会对乐瑞塔说:“所谓的野蛮人只是外城的赛克托国人,他们大多安分守己,只有个别的闯入了城内,构不成什么威胁。最让主教大人、首长府和三位将军们头疼的,是除了赛克托国之外的整个世界,别国都紧紧地盯着这块地方呢。” “全世界都在紧紧盯着赛克托?为什么会这样?” 麦拉还没来得及回答,终于到来的滑翔车便咻地停在了两人眼前。乐瑞塔连忙扶麦拉上车,麦拉坐好后,对乐瑞塔说:“今天太晚了,改天我请你出去喝杯东西吧,算是感谢你今天的招待。到时候如果你还想知道,我们再细聊,如何?” 乐瑞塔当然开心,在晶片上找到麦拉,给她发去了一个点头的表情。麦拉收到后笑着说会联系她,便对她摆摆手,与滑翔车一起消失在了夜空中。 乐瑞塔回到屋内,只见果斯正站在餐桌旁边等她。乐瑞塔识趣地上前去单膝跪下,果斯立马用强有力的人造手指狠狠地抓住了乐瑞塔的头发。乐瑞塔好似感觉不到头皮撕扯的疼痛般,面带讨好地亲吻了一下果斯的小腿:“母亲,今天对不起,让你生气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不听你的阻拦了。这还是咱们家第一次来客人,我不熟练嘛!以后我会……” 乐瑞塔刚想说“以后我会在客人面前少说话的”,但是抬眼看到果斯的眼神,便改口道:“以后我不会再邀请任何人回家了!” 见她这样卑躬屈膝,果斯的气终于消减了一些。他轻哼了一声,松开她的头发,乐瑞塔左边的黑发乱糟糟地拱成一个小包,她并不急着去梳理,而是继续静静地跪着。就这么静默了约莫两分钟,果斯终于抬起一只脚踩在乐瑞塔的肩膀上,力道不轻不重地将她踢倒在地,意思是原谅她了。 乐瑞塔再行一礼后便想去回房休息,却被果斯叫住。 “跟我来。”果斯拉起乐瑞塔的手腕,神神秘秘地带她去往了他的家用实验室。乐瑞塔不明所以地跟着果斯进入了他寒冷的实验室,刚打了个哆嗦,便看见了让她震惊得差点跌坐在地的一幕。 一般来说,量子公司的科学家是不允许在家中有私人实验室的,这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也是为了方便公司统一管理,当然还有鼓励员工在下班后多多娱乐消费的考虑在。但是,因为果斯对仿生人研究的兴趣几近狂热,且所担任的项目意义重大,所以贾奎尔特批他除却正式的公司大楼实验室之外,可以在家中拥有一个小型实验室。这个实验室乐瑞塔鲜少涉足,她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果斯每天都在里面做些什么。乐瑞塔为数不多的几次靠近实验室,都是为了提醒果斯吃饭,只在门口不经意地瞄见过几眼里面的情形罢了。 这还是乐瑞塔第一次走进实验室的内部,没想到头回步入,便让她目瞪口呆——实验室中央有一个用几根超级钛合金支架托着的长方形透明盒子,盒子擦得十分干净,能清晰地看见里面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那女人身形曼妙,富有光泽的皮肤如同浓郁的巧克力,银白色的长发整齐地散落在盒底上。听见有人进来,女人稍稍挺了挺脖子,想看清来人是谁,露出了精巧华丽的五官。 那五官乐瑞塔并不生疏。丰厚的嘴唇,舒展的眉毛,深棕色的双眼,高挺的鼻梁,赛克塔拉城里的许多人对这张面庞都不会感到陌生——那是失去右眼之前的埃依莎。 第五章 婴宴(上) 随着一声悠长的如叹息般的汽响,一辆滑翔车平稳地落在了一片灰色的水泥地上。侧门打开,两节闪着深紫色灯光的折叠台阶伸出,一双覆盖着尘土的深棕色乐福鞋踏了出来。 久松慎也c-逸沛尔(shinya hisamatsu c-epair)确认四周地上没有任何小石子后,伸手将麦拉搀扶了下来。出门前,他劝说已有将近七个月身孕的麦拉不要穿那双不大合脚的小皮鞋,但是麦拉非要坚持。她说,格雷小姐费了那么大周章为我举行“婴儿洗礼会”,穿上她送的鞋子来参加宴会是起码的诚意。久松慎也虽然觉得麦拉没必要如此照顾格雷的感受,但是既然她那么想要穿这双鞋,他就不会再继续劝阻,而是去极力保障她的安全。 第15章 久松慎也理解麦拉的紧张——虽然她当主持人时几乎将诺亚克政府和奥秘宗的大人物们都见了个遍,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一同以伴侣的身份面见一众参政员们。在《婚姻法取缔案》颁布之后,他与她这种长期相伴的与夫妻无异关系是不被鼓励和看好的。如果不是因为高等级政治身份带来的特权,他们还必须要和平民一样不被允许同居。麦拉下了车后,松开了久松慎也的臂膀。她看着面前宅子的大门口,轻声说了句,好可爱。 这还是麦拉第一次来到环球公司(obe corp.)域,来到格雷小姐的地盘。格雷小姐是八名参政员中年龄最小的一名,今年不过二十四岁,才成年四年使得她的童心仍然未泯,这从她对自己住宅的布置中就可见一斑。从滑翔车下来后便是格雷小姐府邸的大门,门口昂着头骄傲地站着的是两只灰白色的梅花鹿,麦拉一见那可爱的小鹿便目不转睛。“听说这是从奈良运送过来的真鹿标本。”久松慎也解释道,“最后两只小鹿病逝,格雷不舍得它们被掩埋,就请人做成了标本。” 原来格雷小姐还有这样柔软的一面,麦拉感慨道。她曾经与格雷打过几次照面,都是在新闻台,格雷来当贾奎尔的监工,四处这里看看、那里探探的。格雷总是梳着漆黑的直发,浓眉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珠晶莹剔透,眼神好似能摄人心魂;她高挑耸立,穿一身严丝合缝的职业套装,鲜艳的红唇不苟言笑,看上去永远不会开心似的。麦拉自觉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但也从来不敢和格雷多接触,没想到表面孤傲她竟然会为了留下两只奈良小鹿的身影而大费周章。 格雷的家是现下年轻人最喜欢的伪半透明样式,从外观看上去好似是玻璃的,但其实里面镶嵌了一层假景观,实际的内部活动完全不会被外界看见。房屋共有四层高,每一层都点缀了一些来之不易的绿植和垂吊着的紫色花簇,远看过去如一小团一小团的烟云般。 麦拉知道这些植物都并非假花,而是久松慎也送给她的实验室培育品种。格雷是参政员中为数不多的支持久松慎也的公司的人——大多数人都认为,在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里,主张修复环境和生态重建的逸沛尔公司(epair corp.)简直是个笑话,不过是大主教用来安抚民心、假造希望的一个幌子罢了。而格雷却三番五次地在会上大力支持久松慎也的提议,这令久松慎也和麦拉认为,格雷虽然年龄小,且和别的创立了各自公司的参政员们不同,是继承了父母的公司才坐上了参政员位置,但她可能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更有远见。 “那是铃兰花串吗?”麦拉指了指大门两侧的光能灯柱上挂着的两串洁白花朵,询问道。久松慎也点点头:“白色植物很难养活,这是我们公司培育出的不多的耐存活品种之一。这两串白铃兰开得那么好,格雷一定花了大心思。” 正说着,玻璃大门缓缓地打开了,从里面影影绰绰走出来一个穿着深红色绘白鹤和服的女人。那女人留着齐刘海,黑色长发如瀑布般悬在脸侧,一直垂到腰间。她低着头,双手交叉覆盖在身前,小步款款地走到久松慎也和麦拉面前,那是在旧世界的老电影里才见过的日本女人走路的模样。女人走到离两人五步处,停下脚步,抬起头,露出精巧的五官和精致的笑容:“麦拉小姐,久松慎也先生,你们好。我叫樱,是今天的服务生。” 名为樱的女人气息平稳,肌肤光洁无暇,脸颊稍稍透出健康的红晕——是仿生人。久松慎也轻轻捏了捏麦拉的手,麦拉会意,向樱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请随我来,大家都已经到了,但两位不必觉得不安,毕竟麦拉小姐才是今天的主角。”樱在前面带路,说到麦拉时回头笑了笑,那皱起鼻子的笑颜让麦拉想起了乐瑞塔。但是眼前的这名仿生人气质和乐瑞塔实在不同,乐瑞塔亲和而活泼,樱那乖顺的笑容里却透着一丝妖冶。 一踏入格雷家的大门,麦拉便觉得空气清新了不少,是大功率空气净化机的功劳。格雷的家中有许多摆设,从大件的中国青花瓷瓶到小巧的巴洛克台式雕塑一应俱全,也有不少贴着逸沛尔标签的绿植。这在这个权贵们都以整洁、空旷、精确为主流装修风格的世界里并不多见,麦拉还看见角落的一个天鹅绒沙发上摆放着几只毛绒布熊,这让她会心一笑。 屋内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要大很多,跟随樱走了约莫五分钟后,才终于到达了格雷的宴客厅。樱推开门,麦拉和久松慎也对视之后,深吸了一口气,一前一后步入了厅内。 门内是一片沉寂,麦拉看去,都是些她采访过的熟面孔——食元公司创始人望月绫子c-食元(ayako mochizuki c-shoku-moto),环球公司现任总裁奥利维亚格雷c-环球(olivia grey c-globe),夸利亚纳公司创始人帕斯杰c-夸利亚纳(pascual c-aqualiana),北极星公司创始人雅尼安托尼若森汉c-北极星(jannik antonin rosenhain c-polaris),趣金公司创始人莎拉海耶斯c-趣金(sarah hayes c-joyqueen),还有默丘力公司(mercufuel corp.)创始人厄里斯斯坦诺c-默丘力(eris stanner c-mercufuel)。可以说,八大参政员里,除了贾奎尔之外,都在这里齐聚一堂了。 虽然与这些人都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但毕竟是头一回非因公与他们产生交集,更何况她是今天的主角,麦拉顿时觉得一颗心狂跳了起来。随着她在门口出现,一众沉默着的人们终于露出了一丝生气。望月绫子率先站了起来,两手优雅地在胸前稍稍倾斜着轻轻鼓起了掌:“欢迎我们今天的贵客。”望月绫子束着马尾辫,头发一丝不苟地被黑色的束发条圈起来,杏仁眼虽然和蔼地笑成月牙形却仍然不失眼神中的凌厉,一身黑色的紧身鸡尾酒裙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却一板一眼。 第16章 在望月绫子的带领下,所有人都站起来鼓起了掌,雅尼还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这一番热情的欢迎让麦拉不安稳的心脏稍稍跳动得规律了些,她得体地冲大家欠了欠身:“谢谢大家百忙中抽空来参加这个宴会,也谢谢格雷小姐费心为我安排。赞美织女。” 在樱恭敬的示意之中,麦拉和久松慎也坐进了位于格雷小姐和望月绫子之间的两个空位里。两人刚坐下,格雷小姐便对麦拉道:“贾奎尔先生今天公务缠身,实在是无法出席,他请我向你带一声抱歉。” 麦拉赶忙对格雷小姐摆摆手:“今天大家来为我践行,我很受宠若惊。已经如此麻烦大家了,当然不敢再麻烦贾奎尔先生。” 这句话其实说得很不好,影含的意思是贾奎尔的事情比在座参政员们的都更重要。席上的人们倒没什么反应,好似早已认同了这种看法。麦拉和久松慎也坐好后,樱毕恭毕敬地对格雷询问道:“请问格雷小姐,可以上菜了吗?” 格雷点了点头,樱退到了久松慎也身后。只见她眼睛动了动,便有十名矮型机器人托着各式菜肴鱼贯而入。闻到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麦拉习惯性地想要遮住口鼻,却发现自己呕吐的症状好像消失了——总算停止了,按说来孕吐持续到第六个月已经是罕见的了,现在已经第七个月了,也该彻底结束了。但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年头,能怀孕就已经是奇迹了,无论是什么样的并发症都实在不足为奇。 矮型机器人从桌旁将盘子一个个放在宴会桌的中央,一眼看去,无非是一些常见的食元公司产品,虽然都是大鱼大肉,但也无法让对此司空见惯的参政员们感到新奇。直到最后一道菜上桌,众人的眼神才亮了一下。望月绫子将桌上的反应看在眼里,有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说:“这个炖牛肉,是我们公司最新研发的产品。只要将其放入大小合适的热同步陶瓷器具里,放在纳米灶台上,三分钟后便能得到一锅香喷喷的炖牛肉。在旧世界,这可是要花费上六七个小时的时间和能耗才能做到的。” “那可算不得坏事。”北极星公司的创始人雅尼轻轻摇头,他湛蓝色的眼球里露出追忆往昔的神色,“曾经在赫尔辛基漫长的冬天里,和家人一起,从早起开始忙碌,期待晚上能围着一锅卡里亚拉炖肉坐下,看着窗外的飞雪,是最让人心生暖意的事情。” 望月绫子闻言眯起了眼睛,好似一只即将发动袭击的猫咪:“本来可以用来做更伟大的事情的时间,就那么被浪费了。” “更伟大?”默丘力公司的创始人厄里斯失笑,“望月,你把节省下来的时间花在了哪里?还不是研制食物上?” 第五章 婴宴(下) “我研制的食物,能让这个世界上的人在动植物全部濒临灭绝的情况下生存下去。不仅是生存,我还能让他们尝到美味,燃起对生活的热情。这难道不伟大?”望月绫子振振有词道,厄里斯不由得被她说服了,收敛起了哂笑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水和食物,生命之源。”夸利亚纳公司创始人帕斯杰半躺在椅子里,一条腿翘在扶手上,一身热带水果花纹衬衫极尽浮夸之能地半敞着,露出植入的胸毛、胸肌和腹肌,“这也是为什么我和望月的公司,是最重要的两个。” “当然不如贾奎尔先生的公司重要。”望月绫子妥帖地补充道,帕斯杰撇了撇嘴,耸了下肩膀,不以为然。 “好了,今天是给麦拉举办的婴儿洗礼会以及去奥秘宗入住的送行会,不是给我们攀比谁的公司更重要的。”格雷有些不悦,“大家的公司都很重要,是赛克托国的八大支柱。但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麦拉能在奥秘宗平安诞下新生儿。”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雅尼说着,麦拉即刻在晶片上接收到了十万点的滑翔车乘车积分以及一百次优先行驶权。雅尼创办的北极星公司掌管了包括滑翔车、地面交通、地下交通,甚至对外海运等一系列赛克托所需的交通运输系统,送十万点的滑翔车积分是对他来说手到拈来但又不失礼节,这十万点足够麦拉用半辈子了。 麦拉谢过雅尼后,又收到了帕斯杰送来的夸利亚纳公司饮品券,凭券可以在五年内无限量地兑换夸利亚纳公司生产的任何饮品,从最基础的过滤水,到最新出品的调味酒,一应俱全。 厄里斯所创办的默丘力公司是一个制造公司,专门为其余的七大公司生产各式各样的大型设备或者精密仪器,也为平民生产日常生活用品,此时便也不好拿出什么有本公司特色的东西给麦拉。厄里斯从随身携带的白色再生纤维包里拿出了一个扁平的仿皮盒子,麦拉接过并打开,看见里面是一条光泽旖旎的彩色珍珠项链。在座的所有人都发出惊叹,因为看那些珠子形状不一的模样便能知道,这并非人工合成珍珠,而是从海里面收集的天然珠子。 “天呐……这个礼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敢收。”麦拉手里拿着珠子,诚惶诚恐地说着,就要把项链放回盒中,还给厄里斯。 “只是物件罢了。”厄里斯谦逊地微笑,“如果物品不能为人所用,只能在抽屉里不见天日,那才是暴殄天物。” “真是太感谢了。”久松慎也冲厄里斯颔首,却听一旁的望月绫子发出了一声冷哼。 “你们两个也收敛点吧,你和她算什么关系?一起来宴会也就算了,怎么还明目张胆地替她道起谢了?”望月绫子尖酸地说道。 第17章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趣金公司的创始人海耶斯感受到了桌上尴尬的气氛,赶忙献出她准备的礼物:“麦拉小姐,我已经将我们趣金研发的游戏《吵闹宝贝》发到了你的晶片上,是终身免费的。我想,生完孩子以后却没有孩子可以养,你必定会觉得有些失落,这个游戏能让你体验一下养孩子的感觉,也算是一个过渡吧……” “有什么失落的?把孩子交给更高的力量抚养,这是好事。”望月绫子翻了个白眼。 “赞美织女。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作为母亲,难免会想孩子——”海耶斯慌忙解释,却又被望月绫子打断。 “作为‘母亲’?海耶斯小姐怎么能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粗鄙的禁用词?” “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作为生孩子的人——” “海耶斯小姐怎么知道生孩子的人是什么心情?难道私下里偷偷生过孩子?” 年轻的海耶斯听到望月绫子如此质问自己,顿时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格雷看不下去了,说:“望月,你今天是吃了枪药吗?怎么说话这样不客气?” 望月绫子闻言扭头,冲格雷露出讥讽的笑容:“你心里必然也不好受吧?你装什么?你难道能说不希望这个怀了孩子的人是你?” “你在胡说些什么!”格雷小姐大惊失色。望月绫子见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格雷如此失态,更加得意了起来:“你也希望自己能怀上某人的孩子吧,也许那样,你就能成为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了,不是吗?” 一旁的帕斯杰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雅尼却不忍心看着格雷发窘,打圆场道:“说起来,贾奎尔先生已经有那么多仿生人‘孩子’了,还会对真的婴儿感兴趣吗?” “仿生人再怎么说也不是人,肯定是不一样的。”望月绫子说着,眼神投向一旁低眉顺眼站着的樱。樱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久松慎也身后,眼睛不知道是在看地毯上的花纹还是自己的脚尖。 在座的参政员们其实都对贾奎尔和格雷的私情心照不宣,但这下被望月绫子搬到台面上来说,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生怕得罪了格雷小姐,等于间接得罪了贾奎尔。望月绫子见大家都是讪讪的样子,又翻了个白眼,说:“真没劲。说起来,该轮到我送礼了。” 望月绫子在瞳孔晶片上操纵了些什么,便有一个自然人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送到了麦拉面前。麦拉经过刚才的一番闹剧,现在已经不是很有开礼物的心情了,但还是支撑起笑脸,动手解开了面前的仿木盒子上的橙色蝴蝶结。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枚红彤彤的水果,看上去饱满多汁的样子。 “这是柿子。”望月绫子说道,“你不一定见过,在我的故国,它是一种美味的水果,且代表着‘吉祥’。它已经绝迹了,但食元公司正在重新制造它。这是我们的第209号研制品,并没有做到完美,但是也能将柿子原本的味道模仿个百分之八十。按说不该拿半成品出来送人,但是我认为对于你的状况来说,这个礼物比任何东西都要合适。希望你的生产能顺利,吉祥。” 望月绫子的一番话让麦拉十分感动,一时间分不清刚才那个刻薄的她和面前这个娓娓道来的她哪个才是真的。麦拉谢过她,说今晚回家以后,一定会郑重其事、虔诚无比地吃下柿子。望月看到麦拉如此看重这份礼物,脸上的肌肉线条终于松动了一些。 “轮到我了。”格雷说道,“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就是最实用的、你每天都会用到的东西。”说着,格雷从一旁拿出了一个巨大的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久松慎也有些费劲地替麦拉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全是辐护q盾。 “这么多辐护q盾,这得值好几万诺亚币了吧!”海耶斯惊呼道。麦拉也十分吃惊,登时就想拒绝这过于贵重的礼物。格雷一早便料到麦拉会不愿意收,赶忙推住了麦拉要伸过来的手:“没有拒绝礼物这种说法的。你不必担心我的花销,这里面不光有我的份,也有岩本纯的份。虽然我们参政员的聚会不便邀请他这个首长顾问,但他还是坚持礼要送到。” “可是这也太多了……”麦拉仍然有些为难。 “你生产之后身体虚弱,如果没有多一点的药,要如何抵抗辐射?这些药必须送到你手里,我才能放心一点。”格雷小姐正色道。 “怎么你和岩本纯倒凑一块送礼了,这么多辐护q盾,里面就没有贾奎尔先生的份?”望月绫子说着高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挖苦奚落。格雷小姐顿时火了,可是还没等她回敬一个字,一旁的樱却抢先出了声:“那里面没有贾奎尔先生的份。” 众人都看向樱,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在此时插话。望月绫子更是讨厌她的这种行为,嗤笑了一声,轻蔑地揶揄道:“你一个仿生人,乱插什么话?谁指望你知道了?” “我才是贾奎尔先生送给麦拉小姐的礼物。” 樱c-逸沛尔(sakura c-epair)说着,在众人讶异的眼神中走到麦拉和久松慎也中间:“贾奎尔先生害怕麦拉小姐生产过后身体羸弱,特意送了我来照顾她。如果麦拉小姐不嫌弃的话,以后我就是您的帮手了。家里无论是大事小事,您都可以交给我来做,只要一句吩咐就好。我适应家务事很快的,我的型号是‘管家’。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 第18章 第六章 人间(上) 与司库大人挥别之后,乐瑞塔背包里装着一串粉晶珊瑚项链和耳坠,手里捧着一颗青梨,跳上了去往红灯区的滑翔车。 在输入目的地“青汀香铺”后,乐瑞塔躺进宽大的红棕色皮革椅子里,在夜色中端详起手中的梨来。梨的皮是青绿色的,上面分布着芝麻大小的浅棕色斑点,像一颗颗错落有致的可爱雀斑。乐瑞塔将梨捧到嘴唇前,张开嘴轻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从牙齿和舌尖弥漫到整个口腔。乐瑞塔打了个激灵——真难吃,也真好吃,她满意地微笑起来。 这一趟去青汀香铺并不是为了买洋岚香,而是为了给麦拉挑选一件礼物。明日,麦拉约了她在红猫咖啡(the scarlet cat)见面,算是在去奥秘宗前与她道别。乐瑞塔还不知道确切要买什么,但大概率是一款能够安神的香氛,确保麦拉在陌生的环境里也能如同在家中般安眠。 其实,要买礼物,也不是非要去青汀香铺,中城区大大小小的精品店多了去了,每一家都很令人驻足忘返。乐瑞塔选择青汀香铺,其实是想顺带问问莲奶奶那天发生的事情。自从在准点新闻上看见那个自己为她疗过伤的女人“玛丽”之后,乐瑞塔便一直觉得心神不宁。玛丽既然是野蛮人,还是反叛军,那她说的话就不能信——乐瑞塔可没少接受关于野蛮人如何懒惰、狡猾、如寄生虫一般附着在赛克塔拉城身上的宣传。如果莲奶奶并非如同她所说的那般只是有事出去了,而是已经惨遭了她的毒手呢?乐瑞塔想起那野蛮人对自己露出杀意时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越想越觉得一定要去看看莲奶奶怎么样了。 乐瑞塔一面想去探查情况,一面又无担心那天玛丽的警告,生怕轻举妄动会给自己和母亲招来祸端。乐瑞塔在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些时候,才终于做出了这个折中的决定——只是去买香,顺便看看莲奶奶而已,算不上是打探吧?玛丽可没有说过从此之后不允许她去青汀香铺。 乐瑞塔在滑翔车路线中挑选了政府区去红灯区最短的直线距离,从默丘力公司域上空飞过,感受着赛克托深夜寂静的一面。这个时间点,没有去中城区而是留在了公司域里休憩的城民们都要么在玩游戏,要么已经熟睡,八大公司呈环状连在一起,如一个宁静安然的怀抱般拥着中城区。乐瑞塔舒适地在皮革椅子里半躺下,将蜷曲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迎风吃着酸溜溜的青梨,享受着这难能可贵的只属于她自己的时光。 车不时便降落在了青汀香铺门口,乐瑞低头匆匆路过几个对她投来仇恨的目光的侍女,三步并两步地走进了香铺。 “有日子没来了,你!” 还好,莲奶奶安然无恙,正坐在屋东侧的靛蓝色漆墙下织着一把仿蚕丝扇子。李莲i-青汀香铺(lilian i-cyan fragrance)是个身材娇小的东方女人,祖籍在中国,十分怀旧地穿着墨绿色的丝质旗袍——那是连本世纪初的中国人都很少会日常穿着的服装。她翘着二郎腿,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脚上挂着一只银色的镭射高跟鞋,小腿丝毫没有肌肉松弛的迹象。她的十指灵活地翻飞着,在扇面上绣出一副以银色为主调的画,仔细一看,是一个机械人女孩在林立的高楼之间跳舞。李莲年近七十却还手指灵活、健步如飞,这在当今世界并不罕见,都是拜了不必出价太高便能获得的义体所赐。 “莲奶奶!”乐瑞塔跑上前去,从李莲的身后拥住她,“幸好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李莲挣开乐瑞塔的怀抱,“你来买什么的?买了快走,我今天忙得很!” 乐瑞塔早已习惯了李莲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撒娇道:“哎呀,我担心你嘛。” 李莲闻言不再赶乐瑞塔,而是静静地绣起了手中的扇面。这种技术已经濒临失传了,她一针一线都勾得极其仔细,好似在进行着肃穆的宗教仪式一般。乐瑞塔见她专心得眉头都蹙了起来,便也不再去打扰她,走到一边墙面上的架子旁挑选起了香氛瓶。 乐瑞塔每将目光停留于一个香氛瓶上,瞳孔晶片便会接收到瓶身标签的信号并显示出香氛的名称、种类和功用。乐瑞塔在“薰衣草薄雾”和“舒眠花田”中选择了后者,单纯是因为觉得“甘菊、酸橙花、缬草”的成分比独一味薰衣草要层次更丰富且有趣些。乐瑞塔拿好了瓶子,在将诺亚币划给李莲之前,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问题。 “莲奶奶,那天我来找你,遇见了一个人——” “我知道。”李莲极其迅速地打断乐瑞塔,从针线中抬起头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那人和你说的话,你要谨记。如果你再提起,就算我对你还算喜欢,也保不了你,知道了吗?” 听见莲奶奶如此说道,乐瑞塔的魂都被吓飞了,她赶忙点头保证:“再也不会问了。”李莲又凝神盯了她一会,看得她心中发毛。乐瑞塔手中哆哆嗦嗦地握着香氛瓶,大气也不敢出。 “这件事非常严重,知道了吗?”李莲再一次确认道。乐瑞塔哪儿还敢不知道,头点得比趣金公司的一款农场游戏中啄地上的米的鸡还要快。见她是真的听进去了,李莲才低下头去继续绣起了花。 “莲奶奶下次见。”乐瑞塔小声说道,不似往常那般活泼。李莲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乐瑞塔付过诺亚币后便出门拦了一辆回家的滑翔车。 第19章 待乐瑞塔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连果斯都已经睡了。乐瑞塔也匆匆洗漱躺下,第二天和麦拉约的时间很早,就算是精力充沛如仿生人,也需要一定的睡眠来恢复能量。然而这一夜乐瑞塔睡得并不安稳,她总梦见玛丽浑身是血地被什么东西拖着,冲自己伸出手凄厉地呼救;在梦里,乐瑞塔眼睁睁地看着玛丽被撕碎,对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残躯自责得嚎啕大哭。乐瑞塔从梦中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都一身冷汗地迷惑不已——玛丽是个反叛军啊,为什么自己在梦中会因为没有救她而痛心? 作为一名仿生人,乐瑞塔早已学会了不要太执着于这个复杂世界的某些谜团,应该将其放在心底,祈祷时间能逐渐让它们褪色。第二天醒来,乐瑞塔便决心不再去想这件事情,全情投入到与麦拉的见面中,这还是她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和一个自然人去喝咖啡呢。乐瑞塔有些激动,将精心包裹好的香氛装进随身的背包里,跳上了一辆滑翔车。 中城一区不算太热闹,特别是白天,大多数人都在上班,只有零星几个休假的人在外面闲逛。既然都来了中城一区,乐瑞塔打算和麦拉见面之后去附近的洛蒂花园逛逛,看看有没有好看的新款白色衣服。乐瑞塔很快便随着晶片的指引找到了“红猫咖啡”,门的入口处是一只猫长大了嘴巴的模样,门口的墙上还投影着一只鹦鹉。见乐瑞塔靠近,鹦鹉张嘴说了句“咖啡就是能量”,吓了她一跳。 进门后,咖啡厅的桌子都是深红色金属制的,配以透明的流线异性椅子,和黑白菱格的地砖放在一起显得别具特色。角落里还放着一盆深绿色的龟背竹,当然是假的,每一片叶片的开裂处都是精心设计过的。麦拉早已经在角落的一个圆桌旁等她,乐瑞塔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然让一位孕妇等候,刚想道歉,便听麦拉说:“是我来早了。” 乐瑞塔拿出礼物,麦拉拆开后见是安神用的香氛,露出惊喜的神色:“自从怀孕以来我一直睡不大安稳,这下好了!” 乐瑞塔见麦拉爱不释手地左右端详着那瓶香氛,也喜笑颜开:“太棒了,我本来还在担心你用不上。” 两人从闲谈赛克塔拉城向来见鬼的阴雨连绵的天气开始,乐瑞塔关心了好一会儿麦拉的身体状况,甚至还上手感受了奇妙的胎动。就这么东拉西扯了半个小时,麦拉终于忍不住进入正题,提起上次在乐瑞塔家中聊到却没能讲完的事情。乐瑞塔昨天刚在李莲那里吃了不能太好奇的警告,听麦拉提起这事,连忙摆手:“有些事情我不该多问,我理解的。” “我倒是觉得,你应该知道。”麦拉说,“前些天,我的家中也来了一名仿生人,也是个女孩子。你们两个笑起来的时候,鼻子还有点相像呢。她是个很周全的管家,也很心思细致、情感丰富。遇见你们两个人让我觉得,就算是仿生人,也应该拥有和自然人一样的了解身边的世界的权利。” 是吗?乐瑞塔到这里有些听不明白了。了解身边世界的权利?那是什么意思?身边的世界不就是这副模样,还需要特意去了解吗? 看见乐瑞塔疑惑不解的样子,麦拉知道自己需要从头开始解释了。她思忖了一下,考虑着从哪儿说起能比较容易让乐瑞塔听明白:“你还记得那天我说,全世界都在紧盯赛克塔拉这块地方吗?” “对呀。”乐瑞塔点点头,“是因为这里太好了吗?” “和世界上别的国家比起来,我们确实过得太好了。”麦拉说着,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自然人要吃辐护q盾这件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呀,果斯先生在家天天都吃。” “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第六章 人间(下) 乐瑞塔听到这里,笑了:“原来是这件事啊,这我知道的!因为自然人在旧世界的时候一直在往海里面倒核污水,导致海洋在2073年的时候彻底失去了自净能力,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死亡的海洋成为了核辐射的最大来源,日夜威胁着自然人的健康……” 乐瑞塔流利地背诵起了这段被植入她脑内的知识,对于此她可是早已烂熟于心,毕竟这个篇章在她被创造的时候就已经和她的骨血一起存在着了。麦拉静静地听她说完,沉吟了片刻,才张口道:“其实,海洋在2068年的时候就已经失去自净能力了,只不过各国政府在2073年才终于掩盖不住这个事实和多方压力,公开承认了罢了。” 乐瑞塔狐疑地皱起了眉头:“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还等了五年才宣布?” “如果不是当时有一群记者联合起来向他们施压,估计还要继续拖下去呢。”麦拉好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不仅如此。海洋开始失去自净能力,是因为各国在不同程度上排放核污水,虽然不是秘而不宣,但也没有全面公开透明。各国政府都认为海洋广阔,自己比所宣称的污水量稍微多倾倒一些不会造成太大问题。结果花朵悄悄凋零,动物相继死去,人类也开始出现脱皮掉发的症状。随后,世界各地大量人口出现牙齿脱落、双目失明、淤青出血等奇怪症状,癌症病例数量也骤然升高。全球范围内,许多记者和阴谋论者开始探寻和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最终,各国政府不得不沟通交流,才发现原来整个世界都在向海洋倾倒过量的核污水,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第20章 乐瑞塔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这也太荒唐了!这些可是国家的管理者呀,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悄悄偷妈妈的糖吃,怎么可能做出这样不负责任的事情?” “自然人的想法常常会超乎你的想象,”麦拉说出了果斯经常爱对乐瑞塔说的一句话,语气里却没有果斯那种傲慢,而是满满的无奈,“别说是你了,就算是作为前记者的我,也常常认为已经见识过了人性的各种阴暗面,却还会在许多时刻被自然人的行为震惊得头脑发胀。” 乐瑞塔琢磨了一会儿刚才听到的信息,才问道:“那,既然全世界都被污染了,又为什么要盯着赛克塔拉呢?这里也被污染了呀,不是吗?” “乐瑞塔知道赛克塔拉是靠什么建国的吗?” “是……靠我的母公司,量子公司的技术。好像是这样的吧?” “没错。那你知道,量子公司的什么技术这么厉害,主教大人竟然能依靠它迅速地替换掉这个大陆的原政府,在几年内建立起一个与外界鲜少来往,却还能屹立不倒的国家吗?” “……难道是因为仿生人?”乐瑞塔有些摸不准。她知道仿生人技术是赛克托国独一份的,但是仅仅凭借仿生人就能建国,这并没有道理。就她所知,仿生人几乎都是家用或者如她这般当商业舞姬赚钱用的,并没有办法被当做什么征战世界的武器。起码,这种型号现在还没有开发出来。 麦拉垂下了眼睛:“是在制作仿生人的过程中,为了让仿生人能抵抗核辐射,贾奎尔意外地发现了一种后来被命名成了‘量子矿’的物质。经过对这种物质的调和与修改,量子公司研发出了自然人可以通过定时口服便能抵御核辐射的药品——” “辐护q盾。” “没错。”麦拉点点头,“这种药品,或者说‘量子矿’,是一个震惊世界的发现,它能迅速而有效地结束人类因核辐射而大量生病、衰弱、死亡的灾难,让自然人能抵御辐射,保住基本的生存权。” “这是个好事呀,人类社会有救了,可以延续下去了呀。” “但是,辐护q盾,或者说量子矿,只能在赛克塔拉城内流通。别说是外国人了,就算是城外的所谓的野蛮人,都不被允许购买和服用辐护q盾——即使我们能够不停地生产辐护q盾,是因为外城人在日以继夜地捡废品、捡垃圾。他们生活在污糟里,从垃圾堆里筛选出指定的材料交给环球公司,环球公司将其加工后再供给于量子公司,这才有了合成量子矿、制出辐护q盾的可能!”麦拉说着血气涌到了脸上,“整个世界都在谴责赛克塔拉这种奴役外城人民的行为,却也投鼠忌器,不敢真的对抗诺亚克政府,生怕主教大人会和量子矿一起玉石俱焚。这就是我们的城市在全世界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还能夜夜笙歌、狂欢作乐、穷奢极欲、荒淫无度的原因!” “我不明白。”乐瑞塔听得目瞪口呆,“既然有这种特效药,那为什么不给全世界呢?为什么不拯救自己的同类呢?这没道理呀!” “是啊,真是没道理。”麦拉刚才动了怒,现下有些无力,听见乐瑞塔如此问来,如同一只气球般泄了气,“人类能活到今天,必然是充满危机感的生物,这种危机感促生着恐惧。为了化解这种恐惧,能拥有一点掌控感和安全感,人类甚至愿意看着自己的同类去死。” 乐瑞塔瞠目结舌地听着,她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野蛮人竟然是辐护q盾的原材料供给者?是依靠他们收拾垃圾和废品,筛选出有用的材料,量子公司才得以一直生产辐护q盾,赛克塔拉城民才能吃上特效药?可是新闻台不是一直说,野蛮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是赛克塔拉城的寄生虫吗…… 麦拉和乐瑞塔又聊了许久,直到麦拉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全体无力,不得不回家休息了,乐瑞塔才将她送上了滑翔车。别离前,乐瑞塔祝愿麦拉去奥秘宗后能顺利生产,约好等她回家休养身体之后再见面。 挥别之后,乐瑞塔也向家的方向出发。一路上,她都觉得精神十分恍惚,刚才与麦拉的谈话给她带来了太大的震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坐滑翔车,而是走了好几个小时才走到家的。果斯一见到乐瑞塔如同丢了魂一般地打开门,便皱起了眉头,抓着乐瑞塔的头发,将她扯进了最靠里的一间小房间。 这个房间非常小,里面只摆了一样东西,那便是仿生人记忆检索机。检索机呈灰白色,有一人高,蓝色和绿色的电线伸向前方的一张躺椅上,躺椅顶部有一个圆弧形的头部固定器。果斯将乐瑞塔扔进椅子里,便开始鼓捣那一圈圈的电线。待彻底接好所有的脑机接口,已经过去了五分多钟,乐瑞塔却还分毫没有回过神来。她头发蓬乱地躺在躺椅上,好似灵魂已经出了壳——如果仿生人有灵魂的话。 果斯虽然动不动就会对乐瑞塔动粗,但他心里清楚乐瑞塔还算是比较听话的,一般不会捣什么大乱。果斯喜欢将她的小错误放大了去惩戒,就是为了让她对他有所忌惮,能完全顺从。所以,向来乖巧的乐瑞塔今天竟然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实在是可疑,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果斯给乐瑞塔注射了即时麻醉,开始检查她的记忆。 二十分钟后,乐瑞塔从昏迷中醒来,对上的是果斯一双震惊的瞳孔。乐瑞塔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家中记忆检索机的躺椅上,再联系果斯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她一下子便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第21章 完了,被发现了,“玛丽”和莲奶奶的事情,被发现了。 她昨天和莲奶奶的一番对话之后,竟然因为时间太晚,困倦劳累又受了惊,完全忘了该去隐藏记忆!这下被母亲发现了,该怎么解释?要坦白自己曾经不小心救了个反叛军吗?不对,那段记忆已经隐藏过了,母亲能看见的只有昨天和莲奶奶那几句不明不白的对话,自己完全可以扯个慌蒙混过去——不对,这个谎要是扯了,母亲肯定要和自己之前的记忆比对。那这个谎就难撒了…… 乐瑞塔胡思乱想着,脑子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自己将会遭受怎样的罪责,刚要开口认错,却又转念一想——不对啊,如果母亲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而震惊,那自己不就成不打自招了吗。 想到此处,乐瑞塔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以无辜的表情面对果斯:“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在这里?” 见到乐瑞塔醒来,果斯竟然整个人向前一扑,抱住了她。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乐瑞塔吓了一大跳,一言也不敢发,只是怔怔地僵在了椅子上。 过了许久,果斯才将她放开,脸上洋溢着惊喜和兴奋:“乐瑞塔,你竟然会因为从未见过的人们而心碎,这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什么?乐瑞塔不明所以地撅起了嘴。 “我看到你和麦拉的谈话了。你竟然会为了素昧平生的‘野蛮人’和外国人们感到悲伤,共情力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已经赶上、甚至超越了一些自然人!你的人格发展比我想象得还要完善!”果斯说着手舞足蹈了起来,乐瑞塔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幅样子,完全褪去了平日的严厉和阴鸷,与孩童无异。 看来莲奶奶和玛丽的事情没有败露,乐瑞塔松了一口气,继而在心里想着,还是不能大意,得赶紧去莱克星顿把那段记忆给隐藏起来。 “我决定给你放几天假,好孩子,你值得休息几天。”果斯说着,眼泪竟然都要掉了下来,“但是,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拿出去乱说。让别人知道一个仿生人竟然可怜赛克塔拉城之外的人,这是没有好结果的。不光对你,对麦拉也影响不好——她竟然如此相信你,看来我对她的好感不是没有来由的。” “既然如此,母亲,”乐瑞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你刚才为什么不把我的那段记忆消除了呢?那样我就根本不记得,也不会乱说了呀。” “若非不得已,我不会干涉你的记忆。我倒是想看看,你到底能有多接近一个自然人。”果斯说着,罕见地摸了摸乐瑞塔的脸蛋,“我要去继续实验了。孩子,你就好好在这里休息吧。”果斯走前还在乐瑞塔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吻,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乐瑞塔躺在椅子里,对果斯突如其来的亲昵态度并没有太多的感想。看着果斯走远,听见小实验室的门关紧后,乐瑞塔赶忙在晶片上调出了莱克星顿的联系方式,发去一句话: “罗可,明天可以去你那里看看新进货的义肢吗?” 第七章 隐匿(上) 在中城区中部的暗息区上区里,有一家顾客络绎不绝却极尽隐蔽之能的诊所。想找到这家诊所铁定要大费周章,就算知道详细地址,也必然会被织女网导航带着在狭窄逼仄且不见首尾的巷子里转圈。但如果是熟客,便知道在位于大路旁的福满楼中餐厅(full house)后厨垃圾堆处,有一架废弃的消防梯可以攀登。如果不嫌弃消防梯上剥脱了的橙色铁锈会粘得满手都是,便能直接通过攀爬而来到这家诊所的前门。 当然,门面并不是诊所本身,而是一家“义体售卖及修复”商店。虽然在政府的支持之下,量子公司垄断了医疗以及与义体相关的全部业务,按照规定,城中是不允许量子公司之外的任何人插足这个领域的。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能钻的空子,有些事情不是理论上想要禁止,就能在现实中彻底禁止的。 整个中城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空子,是政府留给赛克塔拉城人的游乐园——在环绕中城区而建的八大公司域、政府区和奥秘宗教区里,城警巡逻和执法的力度都十分强劲,可以说是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过,严苛地让每一个合法城民都必须恪尽职守,以免耽误企业和国家机构的高效运转。 但是只要离开这些地方,向心来到中城区,警力便大大下降了,就连非法留驻者都敢在这块片区高声谈笑。在中城区,与其畏惧城警,不如忌惮实际上操控了这一片的斋藤家族。如果往中城区的中心走,来到以“黑市”为别称的暗息区,那么就几乎可以说是来到了法外之地。在这里,只要不太过明目张胆,多数罪行都会被放过——盗版、偷窃、抢劫、滋事、买春、酗酒、吸毒都是小事了,在暗息区下区甚至可以买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太重要的人,城警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诺亚克政府明白,在森严的等级制度和高强度的日常工作之外,人必须要有一个发泄的窗口,才能保证整个社会的运转细水长流。 再说了,不允许人们放浪形骸,又如何能促进国民消费?如果所有人都不消费,那政府、奥秘宗和八大公司靠什么运转?赛克托的主流宣传价值观“努力工作,更加用力地娱乐”,便是为了这个这个目的而产生的。 但有一桩罪行极其严重,比杀人还恶劣,一经发现便可以就地处死,那便是非法篡改仿生人记忆——查看和修改仿生人记忆这件事只能由量子公司的科研员们来做,任何未经过授权的操作都是不被允许的。仿生人的人格就是经由他们的记忆对潜意识造成的影响而产生的,肆意修改记忆会导致他们发展出不可控的人格。听说贾奎尔之前就在这上面吃过亏,不过这只是个传言,而且是个极其模糊的传言,没有任何具体细节可言。 第22章 但任何事情就算风险再高,只要收益足够多,也有人会去做。罗可米多顿(rocco middleton)便是这样一个顶风作案的人。他开了这个表面上只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义体商店,以自己家乡的名字为商店命名,一面被钉在墙上的旧世界美利坚联盟国国旗下用白色的艺术字漆着“莱克星顿”。如果你问他这面旗帜的历史,他能喋喋不休地给你讲上一个小时,就好像他亲身经历过那场古老的战争似的。 罗可真正赚大钱的主营生却在店里一扇墨绿色的木头门背后,打开门,里面藏着一方小小的诊所。诊所很拥挤,中央放置着一台破旧的仿生人记忆检索机,这是罗可冒死从量子公司的垃圾填埋处拖出来的。他凭借着自己之前在医院工作时对大型精密仪器的兴趣和研究,不过四天便将其翻修一新,还在机器的一角贴上了联盟国国旗贴纸。罗可很宝贝这台机器,就像宝贝他自己制作、修缮的任何东西一样,他认为无论什么物品都是有灵魂的。这是他从一本亡妻留下的破旧的东方哲学书上看来的,如果请他详细解释,他便会故作高深地说其中奥秘只能凭个人去悟。但事实是,连他自己对这个理论都也只是一知半解。 罗可的仿生人记忆修改业务十分火热,许多有钱人会带着他们的仿生人来光顾,以求抹去他们对仿生人做过的、或者让仿生人去做了的某些事情的记忆。罗可看了无数或龌龊或惊险的仿生人记忆,已经锻炼得处变不惊,也能对看过的东西守口如瓶,久而久之,他的招牌便悄悄地打了出去。“莱克星顿可以让你的仿生人重新纯洁”,在赛克塔拉城内,负担得起仿生人的中上流、上流阶层中口耳相传着这句话。所有人都默契地对官方三缄其口,不透露一星半点,为的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毕竟谁也不知道哪天那个让仿生人做了难以启齿的事情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透过检索机上一方灰白色的电子屏,罗可目睹过无数记忆,或危险,或悲伤,或猥琐,或血腥,已经不再有什么片段能在他的心中激起波澜——然而,有一个仿生人女孩的记忆,却总是能让他忍俊不禁。 这个女孩的首次造访便让他吃了一惊,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主人带领的、自主前来修改记忆的仿生人。她的名字叫乐瑞塔,是量子公司的一名舞姬,她第一次来找罗可修改记忆的时候,罗可是有些踌躇的——她和一名量子公司的科研员同住,还是独自前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她不该被信任。然而,当罗可看到她的记忆时,却不由得笑了。这个仿生人女孩费尽心思想要隐藏的记忆,竟然是她独自在滑翔车上享用一颗青梨! 罗可从来不过问客人为什么要隐藏或删除某段记忆,因为那些记忆本身见不得人的程度就已经解答了所有。然而,乐瑞塔的这段记忆却让他头一回产生了疑问。罗可坚守着职业道德,摁住了想要一问究竟的想法,乐瑞塔却在术后醒来时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我的主人也爱吃梨,所以不能让他知道。” “知道了也就是责备你两句而已吧,何必费力气来隐藏呢?你这么怕他吗?” “不是怕被责备,”乐瑞塔摇摇头,“是怕他看到我独食,会伤心。” 从那之后罗可便对仿生人,起码是这一名仿生人有了改观。他曾经以为仿生人只是自然人用来使唤和泄欲的工具,但是这个仿生人女孩一脸愧疚地说害怕主人会伤心自己不与他分享青梨的样子,让罗可难以再单纯地拿她当一个工具看待。 乐瑞塔经常会得到青梨,便自然成了莱克星顿的常客,和罗可逐渐熟络了起来。罗可对乐瑞塔的了解越多,便越对这个仿生人女孩产生了人之间才会有的友谊。这种感情使得他今天在为她隐藏过记忆、等她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不得不打破自己不对客人的记忆加以评价和干涉的职业操守,皱起眉头,说:“你要小心些了,乐瑞塔。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你得马上来找我。昨天如果你被发现了,很难说现在还能不能如此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 “我知道。”乐瑞塔刚从麻药中醒来,说话还有点不利索,“以后我一定会立马就来找你。” 罗可点点头,回头去收拾一系列用具了。乐瑞塔在检索机的躺椅上休息着,脑子还有些迷糊。她看着天花板上挂着的那副油画,开始努力地回忆画家的姓名。在她第一次来时,罗可便将名字告诉了她。从那之后,每当她从手术中苏醒,都会通过能不能想得起这个名字来判断自己的麻药劲是不是过了。因为那位画家有着一个极其拗口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斐……斐迪南……斐迪南维克多欧根德拉克洛瓦!对!连这幅画的名字她也一并想起来了,《自由引导人民》。看来药劲已经过了,可以起身了。 乐瑞塔从背包最隐蔽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小把布条一样的东西,将它们放到一盏微微发热的无罩台灯旁,布条上用丝线绣着的数字逐渐浮现了出来。乐瑞塔从中翻找,挑出了两张标记有“500”数字的,递给了罗可。 这小小的布条被称为“炽币”,是赛克塔拉城黑市上流通的唯一一种违法货币——为了方便监察和追溯所有交易,赛克托国严禁任何形式的实体钱币出现,官方合法货币是只有通过瞳孔晶片才能流通的电子诺亚币。但是,游走在黑市里的人大多是非法留驻者,根本没有植入晶片,就算是植入了晶片的合法城民也会有不愿意被政府追踪到的交易。为了解决这个麻烦,斋藤帮会发行了“炽币”,以方便中城区明里暗里的各色往来。 第23章 炽币只有半根食指这么大,布料受热后才会显示出面值。平日里如果将其揉成一个小团塞进口袋,连洗衣店的人看见都只会把它当成衣服起了球,极其容易躲避监管。加之有财力雄厚、声名可望的斋藤帮会为其背书,很快地“炽币”便在中城区发展成了比电子诺亚币受欢迎上百倍的货币。 罗可接过炽币,打开墨绿色的木门,带着乐瑞塔走到了作为门脸的义体商店里。他脱下身上披着的老旧白大褂,露出里面的皮衣,看上去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商贩模样。罗可在柜台里翻找着两张100面值的炽币,要找她钱。乐瑞塔四下观摩起商店里四面环绕的玻璃展柜,各色各样的义体令她目不暇接。她调皮地拿手去逗一只义足,那足尖的脚趾随着她的触碰蜷缩又张开,逗得乐瑞塔咯咯笑了起来。乐瑞塔边笑边抬头,却被一件新品吸引去了眼神,脸上的表情也变为了惊叹。 那是一只樱花粉色的义耳,是一只左耳,耳尖有银色金属包裹着,做成了精灵耳的形状。乐瑞塔惊叹于那只耳朵的美丽,将它拿起来在自己的左耳上比了比,大小刚好合适,简直像是专门为她打造的。乐瑞塔只兴奋了几秒钟,继而便泄了气,噘着嘴将它放下。 虽然装上这枚义耳的手术肯定极其容易,估计连一个小时都用不到,但是,乐瑞塔作为一名量子公司的舞姬,是绝对不被允许安装非量子公司授权的义体的。这种事情如果是自然人做了,城警可能还会装作没发现;但如果是仿生人做了,那后果是根本不敢想象的。况且,这只可爱的义耳是粉红色的,而乐瑞塔的身上,只可以佩戴白色系的东西。 “喜欢啊?”罗可看见乐瑞塔的动作,摸了摸嘴唇上的胡须,“可惜了。” “就是说啊,为了那些没用的规矩,我都不知道放弃了多少漂亮东西了。”乐瑞塔有些闷闷不乐。 罗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得多拿了一张面值一百的炽币塞进了乐瑞塔手里:“今天就给你打个折吧。我给你设定了半个小时的未来记忆隐藏,衔接点就在你家的大门。你现在还有……二十四分钟。二十四分钟内你要回到家门前,只能早不能晚,记忆才能无瑕衔接。记住了吗?” “记住了,二十四分钟内,到我家大门。” 让客户重复一遍在多长时间内要到哪里,才能把记忆完美地衔接上,是属于罗可的规矩。他可不希望哪名仿生人的记忆出现了断层,被政府发现,那样他的生意还有生命就要不保了。在赚够足够的钱之前,他还不能死掉,他是有重要任务在身的人。 从莱克星顿离开后,乐瑞塔看了看时间,估摸着麦拉该出发了,便从晶片上调出联络志,给她送去了一句祝福。 第七章 隐匿(下) “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收到来自乐瑞塔的祝福,麦拉才意识到竟然已经这个时间了。她从久松慎也的怀中直起腰来,却再次被他搂住。久松慎也紧紧地抱住她,生怕失去什么似的,将下巴枕在她的肩窝里,说:“再五分钟,就五分钟。” 两人坐在赛克塔拉湾上一处废弃高架桥的柱子平台上,带有隐隐的腐烂味、刺鼻的金属味、浓烈的化学气味的海风吹过,却赶不走沉浸在彼此的依偎之中的麦拉和久松慎也。 九年前,他们也是如此坐在这个小小的平台上,在一只蓝莓味的纸杯蛋糕上燃起一根蜡烛,将与对方交换的戒指用金属丝绳子穿起来系在彼此的脚腕上,一边偷笑,一边亲吻。 那夜是《婚姻法取缔案》生效的前夕,等天亮后,赛克托国内就不再会有“夫妻”和“家庭”存在,“母亲”“父亲”“女儿”“儿子”等千百年来再平常不过的称呼也都将成为禁词。同居的情侣要被拆散,未成年的孩子也将被送入奥秘宗,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血亲都会变成在城中的另一个陌生人。第二天的太阳一升起,这片大陆上便只剩下白天属于公司、夜晚不属于任何的孤魂野鬼,赛克托一号共和国将成为这世界上第一个将极端个人化和极端集体主义两个看似矛盾的概念糅合在一起的国家。那夜,久松慎也和麦拉来到海上,悄悄地举办了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婚礼。从那天之后,无论在别人面前如何伪装,在彼此的心里,他们都永远是对方的“妻子”和“丈夫”。 “真不想让你走。”久松慎也闷声道,“你这一去,我没法照顾你,甚至没法见到你。等你回来还要两三个月,实在是太久了。” “我们已经很幸运了。”麦拉头靠着久松慎也瘦削的肩膀,“比起其他人,我们能在一起住那么久,已经该知足了。” “你这么说,好像不打算回来了一样。”久松慎也说着有些不悦,鼻子发酸。 “我们总要做好一切打算,虽然我会努力保证自己的安全,但不可否认,那也是一种可能性。”麦拉柔声劝说道。同样的话她已经对久松慎也解释了无数次,可没有哪一次他真正地听了进去,她理解他不愿意去思考那种可能性。 “非去不可吗?” “我必须要完成使命。”麦拉亲吻久松慎也冒着胡茬的下巴,“我是一名记者,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再说了,我一定会小心、小心,再加小心的。不只是你会思念我,我也没有做好准备与你还有这个世界永远分离。” 这一番话令久松慎也愈发感到酸楚,他将头埋进麦拉的橙红色头发里:“我的心里总是不安。这几天,我一直梦到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个下午。” 第24章 久松慎也回忆起十二年前,变得更加痛苦:“那时候我只以为我的公司要腾飞了,还遇见了我要共度余生的一生挚爱,谁知道等待我们的却是这样的世界……我每时每刻都在痛恨自己的虚伪和无能,一边厌恶大主教对赛克塔拉城以外的人如何不公,一边又无法停止服用外城人血肉制成的抗辐射药,在首长府大会上一点话也没法为他们说,逸沛尔也只被诺亚克政权当做用来做表面功夫的摆设……” “嘘,”麦拉捂住久松慎也的嘴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我们能做的就是保住命,去做一些能回馈他们的事情,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奥秘宗。现在还愿意怀孕的女人大多来自外城,我去探了究竟,万一真的发现问题,也能避免让她们羊入虎口。”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久松慎也的眼泪流了出来,“生下一个孩子本来就很危险,你还要……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不敢细想,我真的不想让你去。” “你明白的,如果没有完成这件事情,我就算活着也一辈子无法安心。在所有人之中,你是最了解我的,亲爱的。”麦拉说道。 久松慎也听了,心中的苦楚更甚,但也只能回答:“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带着久松慎也的祈祷和乐瑞塔的祝福,麦拉几乎是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忍着悲伤回了家,被接上了奥秘宗派来的滑翔车。临走的时候,连家里新来的仿生人樱都拥着她掉了眼泪,使得麦拉对自己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也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恐惧。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后悔自己怀孕的决定。这趟奥秘宗是必须要去的,她心里的那些疑问,一定要亲自探究个明白。 从逸沛尔公司域到奥秘宗教区并不远,其实走路便能到,但依照条例,奥秘宗会派出滑翔车去接每一名孕妇,以最大程度地保护她们腹中胎儿的安全。滑翔车升空时刚好是下班时间,晚上六点,该进行每日的例行祷告了。麦拉低头,看见赛克塔拉城内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就地站直,右手五指指尖合拢,置于太阳穴上,手腕拱起,闭眼抬头。一张张虔诚的脸对着天空,诉说着对织女的忠诚,并祈祷祂终有一日会降临。麦拉也闭上眼睛,后仰着趟进宽大的皮椅,将自己的灵魂和思维暂时释放,交给更高的力量。 麦拉并不是头一回涉足奥秘宗,以前她还是新闻台外勤主持人的时候常常会来这里采访,还见过一名金衣主教。听闻因为她的身份高贵,今天会有一名金衣主教特意来接她,不知道会不会是当年她接触过的那一位。 一进入奥秘宗教区,白塔顶端的那轮全息太阳便照在了麦拉身上,滑翔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这里的房屋四处都有着高高的白色嵌紫蓝色珐琅瓦尖顶,每一个尖顶上都立了一枚金色的以dna双链结构为主形态的奥秘宗符号,如果不小心撞上,那可是不得了的罪过。 麦拉心里仍然在为离开家和久松慎也而感到忧伤,但同时也因为终于可以开始实施计划了而有些激动。随着滑翔车缓缓地降落在一幢放映着主教大人面庞的全息投影的钟楼面前,麦拉收拾了自己的情绪,露出微笑,准备面对地上那两名来迎接她的人。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在心里对腹中胎儿说,谢谢你帮我这个忙。 “欢迎,欢迎。”一名已经垂垂老矣的金衣主教走上前来,他虽然面容苍老,行动却十分迅捷,两条腿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健步如飞。他的身边跟随者一名白衣教士,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姑娘。那女孩只是快速地扫了麦拉一眼便重新低下了头,却没有耽误上去搀扶麦拉下滑翔车的动作。 “主教,见到你很高兴。”麦拉谦和地说道,“谢谢你和这位教士特意来接我。” “哦,叫我卢奇奥就行。第一回见面,我很荣幸,之前只在电子屏上见过你。” “贵人多忘事,卢奇奥主教。”麦拉眨眨眼,“我在几年前采访过你,我们见过面的。” “是吗,是吗?那我真是太失礼了。”卢奇奥x( lucio x)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红晕,“请不要见怪,这些年,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用了。 我可以随便换掉老朽的四肢,却无法更替这迟钝的脑子。” “如果把脑子换了,你就不再是你了。”麦拉说着,看了一眼搀扶着自己的教士,想逗她也笑笑,缓和一下气氛,破一下冰。那教士却根本不抬眼,只是毕恭毕敬地扶着麦拉,跟上卢奇奥向一栋拱尖顶教堂走去的步伐。 “噢,我的孩子,说句实话,自从换了心脏之后,我都已经不确定现在这个人还是不是我了。旧世界不是有那个传说吗,叫什么来着,就是你一片片把船上的木头换掉,在某一个时间点,那个船就不再是之前的那条船了——叫什么来着?我这个脑子,真的不好用了。” “忒修斯之船。”麦拉回答道。 “是啊,是啊,就是这个船。”卢奇奥十分开心麦拉接上了自己的话,露出笑容,“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会生下一个很聪明的孩子的。现在少有你这个身份的女人还愿意怀孕了,赞美你的无私,也赞美织女赐予的奇迹。” “赞美织女。”麦拉说道,身旁的白衣教士也随着她轻声说了一遍。 三个人行进了约莫五分钟,穿过了许多栋林立宏伟的奥秘宗建筑,麦拉心中有些紧张,便也无暇去欣赏那些恢弘而精美的修道院。路上,卢奇奥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麦拉一开始还努力去听,后来发现他好像只是在自说自话,便随他去了。待到了一幢房子面前,卢奇奥毫无征兆地突然转了个身,行动之迅速吓了麦拉一跳。 第25章 “就是这里了,欢迎你,欢迎来到孕灵别苑。” 麦拉抬头看向这幢宽大的修道院,它的主建筑和奥秘宗其它雄伟高大的哥特式白色镶金线、缀紫色和蓝色珐琅瓦的建筑样式没什么不同,稍微矮一点,只有两层高,但整个院落足足有十分之一个逸沛尔公司域这么大。麦拉被它的面积所震惊,刚想问卢奇奥,赛克托国竟然还有这么多孕妇吗?扭头一看,卢奇奥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远了,他甚至没说再见。 “卢奇奥主教年龄太大,有些礼节难免会忘记,请你不要介意。”一旁的白衣教士终于张口介绍自己,“我叫檀苏,是织女忠实的仆人。之后这段时间里,都由我来照顾麦拉小姐你的起居。” 麦拉看向檀苏雅阁齐x(tansu yagci x),她长着一副极具旧世界中东美人特色的面孔,还穿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鼻环。麦拉情不自禁地感慨:“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你真是太美丽了。” “赞美织女,给了我一张还算可以的皮囊。”檀苏低头说道,随即便又搀扶起麦拉的手臂,带领她往孕灵别苑内走去。 “檀苏,我有个疑问。”麦拉边走边说道,“这个别苑也太大了,这年头竟然还有这么多孕妇吗?” “不是的,孕妇很少。能怀孕的女人已经很稀缺了,怀孕了还能坚持到第七个月的更是少之又少。”檀苏一板一眼地解答道,“这里修建得宽广,是为了让每个孕妇都有足够的空间生活。奥秘宗会履行织女的命令,给每个孕妇最好的照顾,让孕妇们诞下最健康的孩子。” 麦拉听出檀苏的语气中有一丝自豪,看来是很热爱她工作的地方。孕灵别苑门前的地面上投射着一句话,“感谢织女赐予的奇迹”,语句上方还有主教大人虔诚的脸——主教大人的这张照片倒是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可能是为了孕灵别苑特意拍摄的。“请跟我来。”檀苏示意道。麦拉跟随着她的脚步,绕过地上主教大人的投影,走进了孕灵别苑。 一走进别苑,麦拉便闻到了一股康乃馨掺着婴儿油的味道,还算好闻,让她一瞬间便放松了不少,顿时也感觉到了疲惫。麦拉打了个哈欠,檀苏很有眼力,立马说:“麦拉小姐,你的行李都已经送到房间了,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请问你是想先休息,我晚点再来收拾行李,还是我先收拾了你再休息呢?” “不急,晚点收拾就好。”麦拉说道,“只不过要把辐护q盾先找出来,我今天还没吃呢。” “在这里你不能再吃辐护q盾了。”檀苏突然停下,正色说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本来想等你安顿下来,再同其它注意事项一起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吃的话,核辐射——” “所有孕妇在入住孕灵别苑的当天晚上,都需要去看诊室注射营养液。自第一次注射之后,每五天要再注射一次,直到诞下胎儿。”檀苏说着向一侧扬了扬下巴,麦拉猜测那是看诊室所在的方向,“营养液是奥秘宗和量子公司的医生们一起研制的,不光有辐护q盾的功效,还能让孕妇的身体更结实,产下的孩子更强壮健康。” “所以如果再吃辐护q盾,就重复了。”麦拉理解了。“早知道就不带了,放在家里留给——”麦拉刚想说留给久松慎也吃,便想起了自己和久松慎也是破格同住的,忙改口道,“留给我出去了以后再吃了。” “如果不愿意在这里存放,我可以安排人给您把辐护q盾送回家去。”檀苏贴心地提议。 “那敢情好,真是谢谢你了。”麦拉随着檀苏走过孕灵别苑长长的走廊,走廊被漆成了浅鹅黄色,墙上绘制了许多表现婴儿和孕妇的油画,但他们之间都是分隔开的,不存在女人抱着婴孩的画面。墙面上用半透明的白色印着一行行字,写的都是耳熟能详的宣传词“将孩子交给更高的力量抚养”。每走半分多钟,便会经过一扇浅蓝色的门,麦拉猜那就是孕妇们的房间,每一扇门之间都隔得很开,可想而知里面的房间也是很大的。待走了大约八分钟后,檀苏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 “里面就是你的房间了,准备好了吗,麦拉小姐?” “我很期待。”麦拉点点头。 话音刚落,麦拉的视野和门的左上角都凭空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小方片,那是瞳孔晶片开锁通用标识。绿色方片闪烁了两下,面前浅蓝色的门打开了。麦拉踱步进入,看见门内的场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个房间竟然比自己家里的客厅都要大!这么大的地方,如果喊一声,声音都得花一点时间才能逃得出去吧。 第八章 先决(上) 黯淡的橙红色日光穿过硕大的长方形格子落地窗透射进屋,光影将宏伟如宫殿一般的房间斜切成菱形的六大块,每一处光块中央都恰到好处地立了一根黑色的罗马柱,任何颜色的光照射到上面都会悄然无踪。空气中漂浮着惘然的粉尘,使得光线无所遁形,经过一只缓慢旋转的页片式空气抽湿净化器干扰,明明灭灭地在床头投下影子,终是将格雷小姐从午后的浅眠中唤醒。 格雷轻咳了两声,虽然知道使令喉咙干痒的罪魁祸首是屋里干燥的空气,但还是疑心病重地拿过了床头的辐护q盾,用夸利亚纳公司最昂贵的一款瓶装过滤水送服。服完药后,格雷躺回柔软的枕头里,肩膀和后背深深地陷入记忆海绵。这枕头真是大,这床也宽阔得近乎滑稽,躺十个人都绰绰有余。格雷不喜欢这张床,如此富余的空间使得她难以将“床就那么点大”作为借口,往另一个睡着的人身边多凑近一点。 第26章 那人还在浅睡,格雷轻轻支起上身,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好似只是凑巧一起躺下小憩,半个小时前那些火热的触碰从未发生过。格雷看着他平静地起伏着的光裸的胸肌,精瘦的腰间缠着黑色丝质床单,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大臂肌肉令她想躺进他的臂弯——但她不敢。他已经沐浴过了,如果她敢再凑上去,他一定会难掩嫌恶地推开她,她不想自讨没趣。男人双眼轻闭,金色的睫毛微颤,鼻梁高耸,嘴唇单薄,毛绒绒的短胡须掩住了凌厉的下颌线,他睡着时的样子是如此令人怜惜。格雷想要轻轻地往他那边挪过去一点,更近一厘米都是值得的。然而,格雷才刚刚动一下手臂,男人便突然大睁开了双眼,冰川般的蓝色眼眸使周遭的空气顿时冷却,刚才还氤氲着的若有似无的暧昧和温柔刹那间烟消云散。格雷吓了一跳,赶忙收回爱恋的眼神,大气也不敢出。 “几点了?”贾奎尔c-量子(jaquel c-quantum)闷声问,他的喉咙也有些沙哑,但他是不会因此而关掉除湿器的,他痛恨潮湿。 格雷转眼看了看自己的晶片,从床头桌上拿过瓶装过滤水。虽然知道贾奎尔必不会喝她喝过的水,但还是伸长了手臂将其递给他:“还差八分钟就三点了。” “该去看看果斯的进度了。”贾奎尔说着支起身子来,金色的中分中长发落在肩头,反射着橙黄色的阳光,使得格雷有些恍然。听见贾奎尔的话语,格雷的脸上染上了一层不快的色彩。她将手中的水瓶放回一旁的床头桌上,起身捡起之前脱在地上的深灰色套装,沉默地穿了起来。 “不开心了?”贾奎尔套上整齐叠放在床头的黑色绣金线衬衫,一边系着纽扣,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格雷穿好衣服,走到盥洗室里的镜子面前整理起蓬乱的头发,她故作平静的声音从盥洗室里传来:“同样的问题我们争吵过太多遍了。” “然而每次你都有新的理由。”贾奎尔说着走到墙边,嵌入式隐形衣柜在他靠近时打开,他从挂着的一排约莫四十几条看似一模一样的黑色裤子之中选出一条。他的脸藏在黑色罗马柱的阴影里,看不见表情:“说吧,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甚至希望被你说服。” 他只是喜欢辩驳新理论带来的挑战感罢了,并不是真的会考虑我的想法。格雷在心里劝诫自己不要太将这个机会当真,不要太动真感情,脱口而出的却是无可隐忍的激动:“我早已说过,那个研究是不道德的。不光不道德,还是毫无人性的。一个人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永生永世承受痛苦,而且这种痛苦还没有尽头,它甚至求死不能,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 “今天你的论点是残忍。”贾奎尔穿好了裤子,转身走向饰品柜,从桃木色的抽屉中拿出一对金色太阳纹袖扣,阳光将他的阴影拉长在棕红色地砖上,“如果对一个物品残忍可以拯救活生生的人类,你不觉得是值得的吗?” 贾奎尔学着格雷质问他的腔调说道,格雷却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讥讽。她从盥洗室里走出来,头发已经又恢复了柔顺和漆黑:“凭什么预设他们只是物品呢?” “哈,又绕回了这里。”贾奎尔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刚才也说了,‘它’求死不能,‘它’。你心里也清楚,‘它’就仅仅是个物品,并不能被当做是人。” “我称之为‘它’,是因为你说过,它不会有性别,只有该有的功能——” “因为它不能算是人。”贾奎尔说,“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是循环论证,是无效的辩论。格雷想起小时候父亲常给自己讲的道理,却又不敢拿这话去跟贾奎尔辩白,只得转换角度:“既然只是需要那一部分的功能,那为什么要造出一个完整的人来?直接制作一个孵化器之类的机器,不就足够了吗?” “我一开始想的就是这个方案,你所说的孵化器我们也做出来过,我们称它为‘人造子宫’。它能做到所有人类子宫能做到事情,甚至做得更好。”贾奎尔扣起了袖扣,“但是问题来了——比起自然人孕妇通过传统方式生下的孩子,这些在孵化器里面长大的受精卵,能被当做是正常的人类吗?在机器中生长十个月,然后问世,他们除了出生得慢一些之外,和仿生人还有什么区别?我和果斯还有一众科研员探讨过后,认为自然人和仿生人之间有一道界限是不能跨越的,那便是仿生人才能从机器中诞生,而自然人只能通过自然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 “你也说了!自然人只能通过自然的方式出生,那么生他的,必然就是人!如果按照你的道理,仿生人不是人而是机器,那么它和孵化器就没有区别,你制作它也就没有意义!所以‘它’就是人,不是物品,是要永生遭受痛苦的人!”格雷抓到了贾奎尔逻辑中的一个漏洞,激烈地驳议道,脸颊上也泛起了潮红。 贾奎尔却只是轻微地扯了扯嘴角,说:“能够用自然方式生产出自然人并不能代表它本身就是人,它只是模仿了自然人的生育过程而已。就像逸沛尔公司制作的人造大丽花也有光合作用,但它永远都不会被认为是真正的大丽花,它只是一个完成了自己被创造出来的使命的物品罢了。植物尚且如此,更别提人类了。” 格雷觉得心里有许多话可以用来辩驳,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清晰地表达——在这个鲜有书籍,连文学都几乎不复存在了的世界里,许多人都会感觉到不同程度上的词不达意,无法将脑海里的思维转化成语言,久而久之,便索性连想也不去想了。 第27章 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能有理有据地和贾奎尔据理力争吧,格雷有些伤怀。想到父亲,格雷突然忆起他曾经跟自己讲过的一个远古先哲说过的话。准确的说法格雷已经记不清了,于是她从晶片上接入织女网找到了那段文字,再次阅读后,向贾奎尔提出了疑问:“只有拥有灵魂,才能被称为‘人’,你说是吗?” “是的。”贾奎尔微微颔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灵魂是不朽的,就算肉身消亡,灵魂也会再次重生。灵魂已经在人间和冥府见过一切,所有人的灵魂都在一定程度上有共识。这就是为什么当你教一个孩子一加一等于二,他会在你的引导下得出同样的结论,而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格雷看着晶片上的文字复述道。 “你想表达什么?” “如果你问‘它’,一加一等于几,‘它’会得出‘二’的结论吗?” “你是想通过灵魂转世和‘知识本已在心里,学习不过是回忆’那一套,来论证‘它’是人?”贾奎尔失笑,“那是几千年前的理论了,连奥秘宗都不稀罕玩这一套。荒谬。” “人类在哲学上,几千年来并没有太大的进步,进步的是科学。作为人,我们仍然在探究几千年前提出的问题。” “这是你父亲说过的话吧。”贾奎尔说着,脸上的调侃稍稍收敛了一点,“那好,那我也用旧理论来回答你的问题。你喜欢讨论灵魂,对吧?灵魂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你换掉一个人的所有身体部件,他都还是那个人。但如果你换掉了他的灵魂,他便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一点上,我们能达成共识吧?” 格雷点了点头。 “那好,如果我将‘它’制作出来,目的就是孕育胎儿。假设你说的是对的,‘它’是人,有灵魂。那么,当我把‘它’的灵魂替换掉——我知道,我们目前还无法做这种事情,但假设我将它的灵魂替换掉了,只替换灵魂,没有动‘它’的肉身。那么,现在这个‘它’和之前的那个比起来,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它仍然可以培育婴儿,它只是一个工具。”贾奎尔说道,“但如果有人将你的灵魂替换掉了,那对我来说,你便不再是奥利维亚格雷了。你听出差别了吗?你是人,它不是,它在被制作出来之前就是有目的的。它没有自然本性,它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只能与人一起存在,不能独立存在,这就是它为什么低我们一等,为什么只是个物品。” 格雷听着只觉得头疼得很,但还是准确地摸到了贾奎尔理论中的薄弱环节,她敏锐地说:“按照你这个逻辑,那奥秘宗里的那些孕妇,久松慎也的爱人麦拉,也只不过是一个物品——” “不。麦拉的灵魂如果被替换,对于久松慎也来说,她便也不再是麦拉。”贾奎尔有些不耐烦地皱眉,“麦拉在怀孕之前已经有她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与‘它’不同,‘它’被制作出来就是为了怀孕,所以只能被称为是工具、是机器。” “既然都是机器,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孵化器,而要大费周章地制作仿生人?” “好了!”贾奎尔发出一声低沉的暴喝,“反叛军的事情已经很让我心烦了,你不去帮我解决重要问题,却有时间在这里东讲西讲,干扰公司的实验进程!” 虽然刚才明明是贾奎尔让格雷畅所欲言的,但格雷早已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脾气,平静地问道:“需要我做点什么?” 贾奎尔走到坚实厚重的黑色大理石白裂纹办公桌旁,他将手伸到桌面的右下方,一声轻响,桌面骤然开了一个口,一台半透明的意念端缓缓地伸了出来。贾奎尔将其贴合在小臂处,意念端读取了他的生物信息并启动,锁定图像投射在了空气中。贾奎尔看着意念端,一边在脑海中输入解锁指令,一边对格雷说:“你去夸利亚纳看看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第八章 先决(下) 格雷点了点头,走向了一旁炭黑色的大门,静静地等待着——这扇房门是从里外都会上锁的,贾奎尔是唯一一个知道开锁指令的人。贾奎尔操作意念端为她开了门,没有跟格雷说再见,甚至都没看她一眼。格雷习以为常地走出门,在门掩上的缝隙里,她看见贾奎尔侧坐着的身影在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寂寞。 格雷不明白贾奎尔为何不同所有人一样植入瞳孔晶片,这样他就不需要事事都依赖意念端了。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居民已经没什么人会在非工作时间使用意念端了,即便在工作时使用,也不是因为瞳孔晶片无法胜任,而是为了方便公司统一管理和储存信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旧世界时做过意念端前臂植入的人会选择不将其取出,以此来炫耀他们曾经的负担得起这种在当年还无比昂贵的手术。他们会每天让意念端显示一些花纹壁纸,当做一个装饰用,帕斯杰就是这类人之一,格雷总觉得他们有些滑稽。 瞳孔晶片本来就是量子公司的发明,是每个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城民都要植入的。她听到过一些传言,说是因为贾奎尔曾经植入过晶片,眼睛出现了严重的排异现象,差点失明,所以从那之后他便特别忌讳人提这件事情。但依与他朝夕相处的格雷看来,好像从来没见他对任何材质产生过敏反应,而且任何过敏症状都可以通过简单的基因修改手术而消除。更何况,只有晶片专利的拥有者会出现对其排异的症状,那也太讽刺了。 第28章 但继承公司后的这两年来,格雷也逐渐明白了在贾奎尔身边要少问些有的没的,不然很容易勾出他的坏脾气。格雷走前很希望能和贾奎尔拥吻,就如父母生前每天早上去工作前互相道别那般,但她都能料想到贾奎尔对此的表情和反应。贾奎尔认为一切过于亲密的感情都是人类的坏天性,是绝对理性的反面,是需要极力规避的。如果格雷敢和他吻别,他一定会厌恶地呵斥她。 我只是他用来泄欲的工具,和一名“伴侣”型仿生人没什么区别。这个念头涌上心间的时候,格雷吓了一跳。她赶忙招了一辆去往夸利亚纳公司域的滑翔车,希望在车升空的时候能将这个顾影自怜的想法留在地面上。 滑翔车才刚开始靠近夸利亚纳公司域,便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巨响。那是帕斯杰斥巨资修建的一座循环瀑布,水帘从有五层楼高的假山上倾斜而下,如同高高挂起的一方白色画布,全息投影在瀑布上打出浅蓝色的字母:aqualiana. 格雷都不用通过晶片寻找,便知道帕斯杰会在哪里。她操控滑翔车到假山背后的一方亭台处,果不其然,帕斯杰正穿着红黄相间的印花衬衫坐在一把藤椅上,面前的漂浮盘上放置着一杯点缀了菠萝片的鸡尾酒。他的腿上坐着一位穿着银色比基尼的美女,身后还有个只穿三角泳裤的俊男在亲吻他的耳垂。 滑翔车飞到了帕斯杰面前,他却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察觉,那一对俊男美女也对格雷的到来置若罔闻。格雷无奈地通过晶片给帕斯杰发去信息:“瀑布太吵,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帕斯杰收到信息后迅速地睁开了眼睛,见格雷来,也没觉得有多意外,而是招了招手让滑翔车靠近点,他好上车。格雷看见他手臂的植入意念端上显示着一副旧世界印象复兴派的画作,黄、蓝、粉色的油彩画着一只翩飞的胖乎乎的小天使。看他平时穿得俗套,艺术欣赏水平倒还可以,格雷暗暗想道。 滑翔车平移到了亭台旁,瀑布的水滴飞溅到格雷的头发上,她用袖子擦了擦。帕斯杰一手撑住滑翔车的边缘,还未待车门打开,便一跃跨进了车内。他冲那对男女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不要离开,原地等待,然后便随着格雷往他的办公楼主楼滑翔而去。 “难得的好天气,不能浪费。”待瀑布声音离得远点了之后,帕斯杰不问自答地解释道。赛克塔拉城的宗旨虽然是“努力工作,更加用力地娱乐”,但是在每晚下班向织女祈祷前便如此娱乐还是不被鼓励的。见格雷没有搭话,帕斯杰有些心虚了,但还是强撑道:“你也应该来加入我们,你还年轻,不该过这么无趣的生活。” 你那样的生活就有趣了?真是只注重感官的动物。格雷只在心里冷笑,没有回答他的话,公事公办地说:“让你配合城警调查,你却在这里玩忽职守。” “我还不够配合吗?我已经派最信赖的手下去帮助他们了!”帕斯杰振振有词,“我虽然看上去爱玩闹,但反叛军从我公司域入侵这件事情主教大人很看重,这点我还是拎得清的。” “不是主教大人很看重,是这件事情本来就很严重。”格雷耐心地纠正他,却引来了帕斯杰的一声哂笑。格雷有些不满他的态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帕斯杰看见格雷的眼神有如刀子般,这才稍稍坐直了身体,说:“遵命,一定好好配合调查!不过格雷小姐,也麻烦你和那些城警说说,加强警备就算了,但他们应该管的是野蛮人,干嘛管我的员工啊?我们周围就只有阿佩拉山这一个适合徒步的地方,让那些警卫搅和的,我的员工都没处锻炼身体了!这可不好。” 格雷皱起眉头:“阿佩拉山的大部分山体都在外城,你们本来就不该去,危险。” “有什么危险的,我真不明白你们怕那些野蛮人干什么。”帕斯杰哼了一声,“他们吃不到辐护q盾,身体本来就不行,脑子也愚蠢——花大价钱买我们的过滤水,其实喝的就是核污水都察觉不到。他们根本成不了气候,你们这么折腾这点小事,真是浪费人力物力。” “我还是建议,就算是卖给外城人的水,你也应该老老实实地过滤。他们辛辛苦苦捡废品才得以换一点过滤水和人工食物,你还虚假标识,卖给他们假的过滤水——” “我的格雷小姐,你知道净化核辐射要多少成本吗!再说了,我也没虚假标识啊。瓶子上写的是过滤水,水确实是过滤水,只不过过滤的是固体杂质,不是核辐射罢了。”帕斯杰龇牙咧嘴地冲格雷眨眨眼,格雷看了板起了脸,一脸不悦。 “你不会是在同情野蛮人吧。”帕斯杰眯起眼睛,“主教大人可不会喜欢你的这种想法的,贾奎尔先生也不会喜欢。” 格雷闻言心里一慌,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故意用冷酷的语气说道:“什么同情?我是怕他们早早地都死掉了,没有人来捡废品。没人捡废品,就没有人能给我的公司供给原材料,我就没办法给量子公司交差,量子矿就无法生产。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一字一句地给你说出来?” “你放心,”帕斯杰无不讥讽地咧开嘴笑着,“就算是这些野蛮人都死光了,也会有新的野蛮人顶上。国安厅不是一直在从国外一船一船地送来新的野蛮人吗?这个世界上想来赛克托生活的人,是永远不会缺少的。” 格雷厌恶帕斯杰的油腔滑调,将身子往一边挪了挪,却感觉到窗外有雨点飘了进来——难得的好天气一下子便过去了,又下雨了。格雷看着窗外几朵灰蒙蒙的云朵,心里泛起了嘀咕:那些被引进来的新的外城人,其中会不会有人逐渐意识到赛克托境内的不公,而加入了造反的队伍? 第29章 引进外国人来成为新的“野蛮人”,是不是同时也在进口反叛军呢? 第九章 戾海(上) 如墨汁般呈蓝黑色的海水表面上覆盖了一层油膜,碎成块状的白色泡沫和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漂浮在水面上。风吹起时,灰白色的浪花翻涌,将它们托举着冲撞在一起,又徒劳地分开。一只形状怪诞、皮肉开绽的鱼游上来,啄食着废弃的电子元件或同伴的尸体。不多时,它便体力不支地被海浪歪曲了去向,认命地翻了肚皮,成为了又一个海洋生物的尸体。它也许是某个种类的最后一只,它的死代表着又一生物的灭绝,但这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人类对于生物的灭绝已经日益见惯。它的名字也许会在几天后赛克塔拉城新闻台的灭绝动物统计播报表中出现,也许再也不会被提起。但无论如何,这对于已经死去的它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海风带着辛辣刺鼻的化学染剂气味飘来,隐约还能闻见一股腐烂的臭味,仿佛无数生物正在水下腐朽。污浊低矮的云层里落下细密的水滴,下雨了。骤然间狂风大作,船虽然岿然不动,但一侧已经有巨浪的浪尾越过高高的透明防风屏障打入船内,引得甲板上的人们惊呼躲避。海水进来了。夏者(zhe xia)赶紧将双手缩进简易防护服里,猫着腰回到了船舱中。如果被这高辐射浓度的海水泼到,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更何况那种令人窒息的苦涩和硫磺味也实在是让人无法对这片死海产生什么眷恋之情。 进入船舱前,夏者用余光瞥见一道白色的光影在灰色的天际划出了一道残破的弧线,是一只海鸥在飞行途中终于敌不过宿命,殒命于海水之中。夏者还没来得及去为它默哀,便被一名陌生的黄头发姑娘拉住了手臂:“你是医生吗?” 女孩焦急的面孔让夏者感到事情不妙,他摇摇头:“不是,但我懂点医术,也许能帮得上忙。” 女孩闻言拽起夏者,将他往一旁的甲板上拉去。夏者看了看外面的风雨和巨浪,有些不情愿去冒这个险,却不忍置这个女孩于孤立无援之境。踉跄走了三五步,顺着女孩的手指指向,夏者看见船头甲板的护栏下倒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他口吐鲜血,腰腹处也不知为何汩汩往外涌着血。他身旁尽是泼进来的海水,在他的伤口上如同剧毒的舌头一般肆意舔舐,引得他因为刺痛而产生一阵阵痉挛。夏者只看了一眼,便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救了。” 正说着,一阵更大的风吹了过来。北极星公司研发的悬浮式快速轮船虽然能抵挡得过十八级超强台风,不至于翻船,但那又要泼进甲板的海水却让人不得不畏惧。夏者赶忙攥紧了女孩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扯进了船舱内。 “甲板上还有人吗?”一名高大的指挥员大步跨上前来,用手搭棚挡住眼睛看了看外面。有几滴海水溅到了他的手臂上,他却毫不在意。是传说中的辐护q盾的力量——夏者注意到了这一点,暗暗想到。 “有!有一个土耳其人,他站得太靠边,被海浪打翻,然后被一块铁皮割伤了腰——”黄发女孩着急地说道,并指了指甲板上躺着的那个男人。男人已经不再挣扎,远远看过去只是泡在血红色水里的黑漆漆的一堆不明物体。指挥员眯起眼睛,夏者离得近,听见了从他眼眶处发出的细微的机械声,想必是装了义眼。指挥员继而看向舱门左上角一处银色嵌黑色晶体的小方片,接收到他的瞳孔晶片传来的信号,舱门便迅速而轻巧地关闭了起来。 “不要再到甲板上去了!花了大力气把你们运到这里,如果还没到赛克托就全军覆没,我怎么交差?”指挥员不耐烦地说道,穿过人群往后室走去。所有人都对他很尊敬,随着他的行动,人群像红海一样自动劈开。 赛克托国,那个让全世界都嫉妒得咬牙切齿的国度,终于近在眼前了吗?夏者走到透明舷窗旁边看向外面的大海,海上的风浪依旧很大,雨点击破海面,绽开细密的朵朵白花,而这一切的肆虐在船舱内都是完全感受不到的。船舱内有一百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准赛克托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时不时有咳嗽声。大家都很兴奋,也很紧张,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生怕高谈阔论会扰了这难能的好运。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进入被称为人类‘希冀之地’的赛克托一号中央共和国。 在这个核辐射随着海水充盈了世界上每一个角落、动植物相继灭绝、食物和饮用水极度匮乏的世界里,人们每天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生病、死去,心知肚明很快便会轮到自己。突然被赛克托国的政府人员联系上,被通知去参加体检,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那是一丝濒临绝望中的希望,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就夏者所知,赛克托国会引进两种人:要么是在科技方面卓有建树,要么是拥有一具强健的体魄。前者需要经过层层审核,资历和背景过关的话,便会直接被引入赛克塔拉城,成为那个桃源仙境的一员;针对后者的审核就比较宽松了,只会被引入到国境内从事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是不能涉足赛克塔拉城的。 夏者就是后者,能进入赛克托国的边陲,他已经很满意了——听说,虽然赛克塔拉城外的人没有权利购买辐护q盾,但是他们可以通过劳动去换取过滤水和人造食品,这已经是在赛克托国之外根本无法想象的奢侈。 第30章 “明明上一秒我们还在聊天,他还问了我爱尔兰的特色食物是什么……”夏者听到身旁传来喃喃的说话声,扭头一看,是那个黄发女孩。女孩将双肘抵在舷窗前的栏杆上,手掌打开,捂住脸颊,从指缝里能看见她的五官拧在一起,十分悲痛的模样。 “他是你的什么人?”夏者关心地问道。 “刚刚认识。”女孩闷闷的声音从手掌后面传来,“就在我眼前,一个浪打中了他,他摔了一跤,肚子就被一块铁皮插中了……” “那不是铁皮,是钛合金。”夏者说,“这艘船,是钛合金造的,造价很高。” “一条生命,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女孩并没有去听夏者在说什么,她放下双手,蓝色的瞳孔无神地震颤,“真不知道我还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事情,再也不想目睹了,再也不想……” 夏者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她的黄头发在脖子以上剪得很平整,突出的颧骨上散布着浅褐色的雀斑,敞开的防护服里穿着一件有些发黄的白色高领衬衣和一条磨毛灰色长裤。就算有层层衣服遮挡,还是能看出她的四肢纤细而瘦弱。这样的女孩是不可能被选中当苦力的,她一定是一名技术人员。 这说明,她的目的地是赛克塔拉城。 想到此处,夏者轻轻拍了拍她肩骨突出的后背:“你要去的地方不会有这种事的,放心吧。” 从旧世界南韩釜山港坐轮渡出发,悬浮式快速轮船只花了两个半小时便靠近了赛克托国。随着世界闻名的奥秘白塔影影绰绰地出现在雾气和雨帘的那端,船舱内的人们一群接一群地骚动了起来。夏者也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个只在国际新闻上见过的白塔此时正飞速靠近着自己——它神圣洁白,光彩夺目,塔身呈dna双链形状扭转着直入云霄,塔尖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展现着一轮金色的太阳,阳光如细密的金针般刺入乌云。被塔尖的虚拟阳光晃到眼睛,船舱内的所有人都同时发出惊呼——这么好的太阳,在整个世界都是难以见到的。 “那应该是大主教住的地方吧?”一个矮个子的年轻男人指了指白塔。 “应该没错,也只有他配住那么宏伟的建筑了。”有人接话道。 “轮船即将到达赛克托国斯考未克郡(skogvik county),所有人,二十名一组,排成五条直线。”指挥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舱门前,他强壮的手臂挥了挥,继而眼神变得飘忽了一会儿。 “他怎么了?”夏者身旁一个看上去像是印度人的男子向指挥员努了努嘴巴,问道,“他好像总会那样,是不是眼睛有什么问题?” 夏者刚想跟男子解释,那是因为赛克塔拉城人都装有瞳孔晶片,他们的眼神变得无神的时候大概率是在读取晶片上的内容——但他立马意识到不该让人知道自己懂得太多,免得引人注目,于是只说:“可能受了什么伤吧。” “核辐射真是残忍,看上去那么健康的一个人,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男子唏嘘道。夏者点了点头,这话他是赞同的。 “老兄,你看上去也还算健康,希望你以后都会健康。”男子对夏者抬抬下巴,“说起来,你长得真是英俊。你曾经是做什么的?电影演员吗?” “我是一名建筑工人。”夏者笑了笑,“感谢你的祝福,也祝你永远不会被疾病困扰。” 夏者和男子握了握手,表达了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友善。这一路上,夏者在船舱内接收了不少这样的善意——被选中去人类的“希冀之地”生存的人们,对未来燃起了希望,心情自然是非常美妙的。刚才甲板上的那段小插曲在看见了白塔之后也很快地被所有人抛诸脑后,人们规规矩矩地排成五列纵列,四下低声交谈着,个个脸上都浮起了红晕,那是与因辐射而脱皮完全不同的生机盎然的红色。 轮船停靠在岸边时,船体稳得让人根本难以分辨到底是否还在行进,夏者是通过窗外景色的移动程度来判断的。夏者排在最中央的一列,只能远远地看见被舷窗框选出来的一块画面。白塔已经看不见了,只见一处冷清的码头背靠着大海,一些白色的矮型机器人穿梭在其上,还有几名穿着和指挥员相同的制服的工作人员在来回踱步。 突然,夏者感觉到身后的人群有些异动。 第九章 戾海(下) 他回过头,看见一名穿着古怪的厚重蓝色长袍的女人正在穿过人群向甲板上走去,她的袍子带着兜帽,压低了帽檐,半张脸隐藏在其下。她一边走着,一边喃喃地说这些什么。路过夏者之后,夏者才看见她宽阔的身板后面还跟了三名女人,都披着厚厚的米色保暖毛毯,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手不约而同地捧着硕大的肚子——是孕妇。 人们私下交头接耳开来,夏者也十分吃惊,他才知道这条船上竟然有孕妇!估计她们是被单独保护起来了,毕竟还能怀孕的女人到哪里都是极其珍贵的。那这么说,那个蓝色袍子的人应该就是接她们的奥秘宗教士了?夏者看着她们的背影出了神。 “所有人注意了。”指挥员洪亮的声音将夏者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目的地是赛克塔拉城的各位,请先行下船。下船后会有另一名指挥员带你们上高速大巴,请跟随好他。” 夏者看见那位黄发女孩和十来个看上去明显没有周围人健壮的人们向舱门走去,排在了孕妇们后面。黄发女孩眼神迷茫,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夏者很想上前拍拍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又想到她就要去赛克塔拉城过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了,便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 第31章 他也将到赛克托境内生活,他也将变得好起来。 一声汽鸣后,舱门缓缓升起,船舱外的雨声变得清晰起来。舱门完全打开后,三名穿白袍的人打着伞走上甲板,一人搀扶一名孕妇,将她们纳入伞下,跟随蓝袍女人下了船,消失在雨帘中。 又一名指挥员从外面走来,他手上搭着一摞透明的斗篷样式的东西,对那队要去赛克塔拉城的人说:“我将带领你们进城,请到岸边等我,下船的时候每个人拿一件雨衣。” 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第一个人下船,并举起了雨衣。那是一个瘦弱的金发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他诚惶诚恐地接过雨衣,刚穿上两只袖子,便见透明的雨衣自动在他的胸前“啪嗒”一声合了起来,将他从头到脚包裹了个严严实实。雨衣的眼睛处还缝制着大大的蛙镜,口鼻部更是有过滤透气口。那人新奇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继而向前一步,走进雨中。 还未待第二个人接过雨衣,便见金发男人转过身来,一改刚才腼腆的模样,对船舱里的所有人兴奋地挥手喊道:“我们到赛克托了,朋友们!” 整个船上的人们都随着他的话语而欢呼起来,一时间夏者也被这令人兴奋的情形感染,欢呼完后竟要落下泪来。他笑自己的多愁善感,擦了擦眼角,目送着一众去赛克塔拉的人们逐个离开,静静等着轮到自己双脚踏上赛克托国土的那一刻。 待去赛克塔拉城的人都走完后,那名拿着雨衣的指挥官也随他们离开。先前的指挥官挥了挥手,示意剩下的人下船。夏者这才意识到,原来只有去赛克塔拉城的人才有雨衣穿,他们没有。不过他并不觉得意外——技术人才总是比苦力更受优待,尤其是在极其注重科技发展的赛克托国。 终于轮到了夏者。 外面的雨已经不算很大了,细细密密的,有点家乡梅雨季的模样。夏者昂首走出门,让雨点轻柔地打在脸上,双脚踏上了岸边有些粗粝的砂石地面。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港湾。夏者当年来旅行的时候,这里还不是赛克托国,而是妻子很喜欢的一个有着特别的流行文化的岛国。那年他们新婚,蜜月,妻子选了这个她热爱的国家作为目的地,和他一起在这里度过了美妙的半个月。那年他才二十出头,和妻子在酒店房间里关了灯一起看窗外的夜景,喝着白葡萄酒,谈论着打算生一个可爱的女儿。之后他的事业越来越好,他们搬进了大房子,也如愿有了女儿,谁知厄运却接踵而至。 十九年后的今天,他形单影只地再次来到这片土地,人非,物也非。空气中不再有清冽的梅花香味,吸吸鼻子,化学试剂味混合着塑料泡沫燃烧的臭味迎面给了夏者一拳。他赶紧揉了揉鼻子,跟随着前面的人走到岸上的一辆大巴车旁。 这辆大巴车很简陋,和去赛克塔拉城的那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辆大巴有着光滑的流线型银色车头,从窗口能看见里面舒适的灰色座席,简直就是一节小型磁悬浮列车。而面前的这辆车只是一个底板上面装了几根铁柱子,靠电力驱动六只轮子,连一点遮挡都没有,像是用来送货的。 夏者登上大巴车,扶着一根柱子等待其余人上车。他望向自己来时经过的那片大海,乌云灰蒙蒙地压在漂浮着各色垃圾废料的海面上,家乡已经被隔在看不见的远方。夏者分不出哪是西边,只能默默地冲船尾指着的方向瞩目了一会儿,算是在心里告诉母国:我平安到达了。 去往赛克塔拉城的车已经开走了,这辆大巴上的人才慢慢凑齐。车很长,能容纳得下约莫八十个人接踵磨肩地站着,大家都对简陋的大巴没有什么怨言,只为了终于到达赛克托而感到兴奋,一个个喜形于色。夏者身旁站了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美国人,他的胸口缝制着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他见夏者看他的胸口,便挥了挥右臂,一脸自豪地喊道,usa!夏者笑笑,点点头,不再理会他。 任你的母国曾经有多强,现在的你都只是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难民。 不多时,指挥官跳上了车的最前方,车自行启动了。无人驾驶技术在夏者的家乡也已经普及了,并不鲜见,但这么破的车竟然还能无人驾驶,难免令人感到吃惊。车开始行驶后风便大了起来,雨点打在脸上有点疼,夏者转过身去,背对车子行进的方向。 斯考未克郡。夏者用嘴皮子默念这个城市的名字,看它在自己的后退中逐渐显露出它的模样。这里的地势很平缓,港口附近没有什么东西,但随着离岸边越远,夏者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建筑。待大巴行驶了约莫十五分钟后,夏者的目能所及之处便已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坡顶铁皮房,房子低矮,多是灰、白、深蓝色。夏者吸了吸鼻子,好似有股难闻的味道正在变得愈发清晰。 随着大巴往内陆靠近,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不过是五分钟,夏者便看出了街上的人主要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比较少,穿着和指挥员一样的制服,另一种占大多数,都衣着褴褛,一只手拿着一个巨大的拖在地上的白色磨砂大袋子,另一只手握着长长的钢铁夹子,表情木然地拾取着地上的垃圾——随着车驶入内陆,不光是人多了起来,垃圾也多了起来。越往城里开,越感觉到垃圾从零星散布变成了小堆聚集,小堆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最后地上已经堆满了垃圾,只清出能让车通过的几条窄路。垃圾层还有变得越来越厚的趋势,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和酸臭的气息——夏者终于知道那股难闻的味道来源于何处了。 第32章 这么多垃圾,都是从哪儿来的? 夏者的问题很快便得到了解答。一架巨大的六边形的灰色飞行器从远处轰隆作响地飞到了一片铁皮房的上空,它缓缓停在半空中,巨大的轰鸣声吸引了大巴上所有人的目光。它停下后,下方地面上呆滞地捡着垃圾的人们都突然都如大梦初醒般,迅速地抱头鼠窜。一声尖锐的金属划蹭声音过后,飞行器底部一处双开铁皮门缓缓地滑开了。随着铁皮打开,五彩缤纷的物品从那个洞口里如呕吐物一般涌了出来,砸在铁皮房上,继而顺着房子的坡顶滑落在地上,有些没来得及跑远的人被狠狠地砸倒在地——夏者定睛一看,那一个个彩色的团状物是一袋袋满当当的垃圾。 约莫过了三分钟左右,飞行器终于倾倒结束。关上门前,它还左右倾斜了一下,把腹内所有的物品排了个干干净净,才又一声巨响,关上铁门,悠悠然飞走了。 “那是什么东西?”车上好几个人叽叽喳喳地问指挥员。指挥员头也不抬地说:“垃圾转运机。” “垃圾转运机?为什么把垃圾转运到这里,还随便扔在大街上?” 指挥员不说话。 “这垃圾遍地都是,我们还怎么生活,怎么工作啊?” “难道我们不在这个城市住,要去别的城市?” “去哪个城市?不就是在斯考未克吗?”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指挥员皱了皱眉头,嫌他们吵。 “指挥员,麻烦你解答一下,我们是在这个城市工作和生活吗?” “是。”指挥员不耐烦道。 “可是,这里到处都是垃圾啊,还有那个什么……转运机?来倾倒更多的垃圾。我们怎么在这种环境里工作生活啊?” “他们怎么工作生活的,你们就怎么工作生活。”指挥员扬了扬眉毛,示意车上的人们看向路边那些在捡垃圾的人们。 “他们是清洁工啊!” “不然呢,”指挥员闻言扭过头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们以为,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第十章 羊群(上) “渚,你一定要用力活着,活得很长很长。” “我想去陪你。” “我会保佑你,但如果你不配合,来早了,我可就永远都不理你了。” “你不在,我真的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一开始会很难,但慢慢地会容易起来。你要活着,活到拥有新的生活,活到想起我的离开已经可以释然一笑,活到帮我把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来得及读完的书全部看完。”说话的人吃力地抬起手抚了抚川崎渚的脸,“等到我们再见面时,我要听你讲你过了丰富而美满的一生,那样我才愿意和你共度下一生……” 川崎渚抬手要握住说话人的手,那人却渐渐地模糊、透明了起来,最后如一缕青烟般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川崎渚在简陋的地铺上醒来,夕阳从山洞外低斜地照进来,将布满碎石沙粒的地面镀上一层金色。川崎渚听到外面传来咕嘟咕嘟的煮水声和几个人的低语,她揉了揉眼睛,看向自己的腹部。半个月过去了,伤口已经不再疼痛,浅浅地留了一个疤,就在从前和恋人一起纹的那枚小小的菠萝纹身旁边。川崎渚习惯性地摸了摸菠萝纹身,自言自语道,还好没有把你割破。 被相位裂变光束击中却安然无虞地活了下来,甚至连后遗症都没怎么留下,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想起那天的凶险,川崎渚总是感到一阵后怕——横尸遍地的二组、险些无法逃脱的自己、恰好有事出门了的莲老、看不懂药瓶上的标签只能在里屋枯等的时光……还好有那个仿生人女孩,一切才能有惊无险。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也死在了卡尔将军府的地板上,三组的队员们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嘉拿,是你在保佑我吗?你认为我的时间还没到,对吗? “那我们今天夜里就出发。小绿,晚点你给组长的意念端上留个信。” 突然,山洞外队友们的交谈引起了川崎渚的注意。她立马回过神来,竖起耳朵去听,却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要不我们早点出发吧,不然晚点组长醒来了,肯定不会让我们去。”是和田绿子低沉的声线。她的话音一落,其余几人便表示了赞同。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背着组长行动。”莫尼浑厚的声音传来,“希望她醒来后不要太生气。” 听到此处,川崎渚本来还有点困顿迷茫的大脑瞬时清醒了,她一个箭步冲到山洞外,把悬崖边上正在灭掉无焰炉的几人吓了一跳。“你们想干什么?”川崎渚一边质问道,一边快速地查了一遍人头:莫尼、和田绿子、图鲁、荒木明。见几人都在,她才松了口气,还好醒来得及时。 “组长……”和田绿子(midoriko wada)瞪大了眼睛,“你怎么醒来了,我明明给你的大麦奶里下了……” 川崎渚哑然失笑,她就说怎么感觉人格外恍惚,还梦见了一般不爱来她梦里造访的嘉拿,敢情是这孩子给自己下了安眠药。川崎渚走上前去,把图鲁身上背着的军绿色背包扯了下来:“这是要瞒着我去哪里?” 几个人都看向了莫尼,组长生气的时候,只有莫尼说的话她才听得进去。莫尼威尔逊(monique wilson)知道难免要挨骂了,讪讪道:“孩子们也是担心你的安全,想在你明天出发之前,给你抢个防护甲来。” 第33章 “防护甲?你们疯了!”川崎渚气得狠狠把手里的背包砸在地上,“沿城警司巴不得我们自投罗网,你们竟然还想去抢他们?” “可是,老大,你要是再中一次相位裂变光束,可不一定会有这次这么幸运了!”伊奥尼斯图鲁(ioannis tolou)有些急了,“我早说了,我们一起去,这样还能有个照应,你非要自己一个人!那我们能不担心吗?如果你有个防护甲穿着,我们还能稍微放心一点点!阿明和我不是给你做了一个防护甲吗?你的任务危险,我本来就是做给你的,但是你却非要留给我穿。我虽然没有战斗力,但我一般都是望风的角色,哪有你危险?等我和阿明再做一个——” 图鲁一说话便停不下来,和田绿子打断他:“而且我们也不是要鲁莽行事,已经做好了完备的计划的。我个子小,潜入沿城警司的武器室,明和图鲁把风,莫尼接应,我们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胡闹。”川崎的语气很重,“如果被发现,你们一个也逃不掉。为了我一个人可能牺牲掉整个小队,这和我要独自去蹲守的初衷是完全相悖的。你们心里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敢瞒着我。我有没有说过,隐瞒和缺乏沟通是一个队伍的大忌,即使是为了对方着想,也是万万不可以的?” “但是组长——” “你们难道都已经忘了二队是怎么全军覆没了的吗?”川崎渚道,“不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急着去做最危险的事情,不按照事先讲好的计划来,导致所有人一齐暴露在了卡尔面前,触发警报,方便了守卫将大家一网打尽吗?你们还想重复这个悲剧吗?我们无名军的事业才开始没多久,就要先覆灭两个小队吗?” 几人听了都低下了头,荒木明(akira araki)一边把玩着手中精美的雕刻刀,一边小声地说了句,我早讲了不要自作主张。 看见大家有所悔过,又是因为担心自己才打算铤而走险,川崎渚不愿过多地责备他们,放缓了语气说:“我们本来就都不是军队出身,没有什么作战经验,在这种情况下,沟通和遵守约定是最重要的,最忌任由着自己的想法各做各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行事之前都一定要和大家讨论。我们是一个小组,不是五个分散的人。” 看见和田绿子嘴巴噘得老高,眼睛里面还含了一汪泪水,川崎渚于心不忍地摸了摸她短短的下巴:“好了,明天也不只是我一个人有任务,你们还得去寻找储备粮,还得去找莲奶奶拿辐护q盾,也是事务繁多。天色不早了,大家赶紧煮饭吃饭,早点休息吧。” 和田绿子的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继而紧紧地拥住川崎渚:“组长,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 荒木明和图鲁也上去抱住川崎渚,高大的莫尼张开她有力的手臂将所有人圈进怀里。一时间,悬崖上的山洞旁万籁俱寂,如果侧耳去听,能听见夕阳正在轻轻抚过嶙峋的山岩。 无名军三组的驻扎地在银花郡( silverflower county),位于食元公司域西边和夸利亚纳公司域北边,只要翻过一座阿佩拉山便可以进入夸利亚纳公司域内,这是三组进入赛克塔拉城的惯用路线。比起戒备森严的食元公司域,夸利亚纳公司在阿佩拉山上设置的防守线简直可以被看作一个笑话。 即便如此,经过上次无名军二组携川崎渚潜入攻击卡尔将军府之后,阿佩拉山上也多了许多诺亚克政府派来的城警。与沿城警司不同,城警司无论是人力还是武器都更加精良强劲。和田绿子几天前去探测过,幸好城警们还没有发现他们的秘密通道,不然明天川崎渚进城蹲守卡尔将军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无名军三组驻扎的山洞就位于阿佩拉山北边的一座无名山丘里,那里地势高耸,人迹罕至,站在山洞外的悬崖上,能将银花郡南郡的景象尽收眼底。天色渐黑,几人打开从食元公司运货车上偷来的简易速食罐头放在无焰炉上烹煮。等待它煮熟的时间里,三组面朝银花郡围成一个半圆,不发一言地看向远处的山底下,那一个个小小的黑点是正在捡垃圾的外城人的头顶,每一个都在无声地控诉着赛克塔拉城对他们的不公。 川崎渚左臂上贴合着的意念端突然闪了闪,她抬起手臂一看,是其余五个小组向她发来的问候。无名军们利用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旧世界的通讯网络来联络,这个网络目前还没有被政府侦破,大家用得都还算放心,但沟通的时候用词还是会稍稍隐晦一点,以防万一。 川崎渚谢过别组的记挂,重新望向山下。被赛克塔拉城人称为“野蛮人”的一个个生命,淌在没过脚脖子的腐臭垃圾里面,手里拿着垃圾钳和白色磨砂袋子,任劳任怨地拾取着被规定为“可再利用物”的二十七种废品,以求能换取一点人造食物和过滤水——当然,他们是不被允许换取辐护q盾的。他们心知肚明自己很快就会因为辐射而死,但还是想尽可能地延长这种每天只能生活在垃圾堆中的悲苦生命。川崎渚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但她很快地便和嘉拿一起逃离了队伍,宁愿饿着肚子四处躲避也不要过那种日子。川崎渚从前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愿意那样活着,还是嘉拿告诉她,因为只要活着就还有改变的希望。川崎渚那时才明白,原来就连宿命也不能使人服输。 人的肉体虽然容易被杀死,但意志却很难被击垮。 就如那一队正在缓缓前行的“鞭笞者”一样,他们一手拿着透明垃圾袋,另一只手时而徒手捡起地上污糟的不可再利用垃圾,时而抽出缠在腰间的带刺藤条,用力抽打自己已经布满血痕的背部。像这样诡异的队伍,在外城的每一个郡都时不时能看见。这些队伍由那些使女人怀孕却没有主动上报给政府的男人们组成,无论他本人对女人怀孕是否知情,只要没有主动上报,都会被降格为鞭笞者。这使得城中的男人们对自然人女人避之不及,而恐惧怀孕的自然人女人也要绕道避开男人——侍女除外。侍女们被允许使用避孕手段以及堕胎,男人们常常自带避孕药去找她们,看着她们在事后吃下。当然,她们中也有些人会在男人走后悄悄将药呕吐掉,巴不得赶紧怀孕,这样就能被接去奥秘宗享福,不用再在大街上袒胸露乳。 第34章 鞭笞者十人为一小队,没日没夜地行走在外城,一边用藤条抽打自己,一边捡起恶心的、不能被回收利用的生活垃圾。这些垃圾一般都是些腐坏的人造食物、呕吐物,还有沾满了排泄物的纸张和衣物。鞭笞者不被允许用夹子和手套,只能徒手捡起这些秽物,但相比起抽在身上的带刺藤条,捡再脏的东西也相当于是在休息。 《婚姻法取缔案》颁布后,鞭笞者的存在就是为了警醒每一个生活在赛克托的男人:如果你与女人发生了性行为,那么你就有义务为政府监视她是否怀孕,如果有,你便有义务将她的身份上报。也有一些女人怀了孕不愿意上报,想要自己留着孩子养大。她们在被发现后,因为有孕在身,都会被送到奥秘宗去养胎、产子,避免了落得和这些男人一个下场。 这些被称为“鞭笞者”的男人,是赛克托国的最底层,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全世界的最底层。他们要一边虐打自己,一边做最恶心的活计,吃最少的能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直到因体力不支而死去。然而,就算如此,他们一般也能坚持上十天半个月,有些甚至能再活好几个月。川崎渚时常为他们的抗压能力和求生欲望而感到惊叹和唏嘘。 鞭笞者不仅存在于银花郡,在斯考未克郡当然也是有的。当十名因为藤条的抽打而已经衣不蔽体的男人路过一处圆顶帐篷时,新来到这片土地的外国人们悉数被吸引去了注意,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们。 第十章 羊群(下) “那是些什么人?”夏者身旁的一个男人问道,夏者摇了摇头,大家纷纷议论开来。 “安静!秩序!”指挥员说道,他在嘴角处贴了一个银色的菱形金属片,声音顿时被扩大了上百倍,在偌大的非封闭帐篷之下,就连他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帐篷下的九十一个人闻言都噤了声,坐在铺满了垃圾的地面上,眼巴巴地看向站在一个长方形讲台上的指挥员。 “看到那边的房子了吗?”指挥员向西边指了指,夏者和众人们扭头,看见不远处有一排两层的铁皮房子,看上去很简陋,和旧世界用来安置建筑工人的临时用房没什么区别,“那里就是你们之后的家,你们是斯考未克第一百二十七队,以后就是同事了。我是你们的指挥员,我叫安迪g,可以称呼我为安迪长官。” “请问安迪长官,”夏者身旁的那名白人男性大声问道,“那几个看上去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人,是干什么的?” 安迪g(andy g)看了看鞭笞者队伍,说:“很好,你们刚到便看到了他们,受到了警醒。等会儿自有人会告诉你们。” 白人男人还想继续问,却被他身旁的一个女人劝阻,让他别再多说。 安迪扭回头来看向所有人,语气突然变得十分肃穆:“从此以后你们便是赛克托国的人了,作为赛克托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信奉奥秘宗。只有信奉奥秘宗,才是一个合格的赛克托国人。” “我是一名天主教徒。”白人男人又说,“我已经有信仰了。” “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有旧的信仰,但是,在听了奥秘宗的教义之后,你们所有人都会急着摒弃旧的信仰,转而投向奥秘宗的。”安迪说道。 “你是不是不明白什么叫做信仰啊,安迪长官?”男人的语气变得有些讽刺,“信仰就是一个人到死也不会放弃的东西,你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的信仰。” “如果想在赛克托国生活,你就必须改变你的信仰。” “那我决定离开!”男人愤而起身,“什么赛克托国?你们联系我的时候,保证我只要付出劳动,便能换取美味的食物和干净的水源。都说赛克托是希冀之地,是让人充满活下去的希望的天堂,这就是天堂?满地垃圾,臭不可闻!连张嘴说话都觉得吃了一嘴臭鱼臭屎!所谓的好的生活,就是来这种地方当垃圾人?我宁愿回到巴黎去!给我安排轮船,我这就离开!” 其实整船的人在到达了斯考未克郡,得知他们未来的每一天都将在这里捡垃圾时,心中都充满了不忿,只是人生地不熟,不敢发作罢了。此时有一个人出头,便有更多的人附和了起来。然而,还没等男人周围的一小撮人沸腾起来,安迪突然举起了右手。他的手里握了一只黑铬金的椭圆形物体,像一只迷你手电筒一般。只见他手指一动,一道锋利的蓝白色射线径直射向了话音刚落的男人。几乎是在半秒之间,男人便骤然倒地。他倒下后,周围的人惊愕地闪躲开一段距离,看见那男人的胸口处有血液汩汩地涌出来,好似一座微型的血腥喷泉。 人们震惊地看着刚才还在激烈反抗的男人此时迅速地变成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安迪动了动眼珠,很快便有几个穿着制服的沿城警司警察出现,走到男人身旁,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尸体抬了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资源就是一切。所以,为了所有人的利益,我们是不可能浪费能源,将好不容易筛选并接来的劳动力再送回来时的地方的。”安迪的语气变得冰冷,“如果还有谁宁愿回到原来的国家也不愿待在这里,现在尽可以提出。” 哪有谁还敢吭声?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和安迪对上眼神,生怕他一道激光射过来,夺去自己好不容易才保存到了现在的生命。 “既然大家都是自愿留下的,那么,是时候宣誓加入奥秘宗了。不过,别担心,这里不是蛮荒,我们赛克托是一个文明的社会。在宣誓加入之前,当然会给大家了解这个宗教的机会。”安迪说着转向一边,脸上的冷漠悄然之间转换成了敬意,“接下来,就请奥秘宗的蓝衣司事哈罗尔来为大家介绍这个伟大的宗教,并在稍后带领大家宣誓入教。” 第35章 安迪说完便朝台旁走去,并向帐篷外深深鞠了一躬。他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但因为嘴角贴着自能量麦克风,即便小声,所说的话也传遍了整个帐篷。他说的是:赞美织女。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声沉闷而有力的撞钟的声音,在悠长的尾音之中,一名穿着蓝色长袍的金发男人出现了。他脚步从容地走向讲台上,袍子在身后的地上拖着。夏者特意看了看,那袍子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竟然没有沾上一丁点脏污。男人灰绿色的眼睛下戴着白色的防护口罩——内城人在离开赛克塔拉城后都会戴上这种过滤口罩,不然那腐臭的垃圾味会让他们寸步难行。但对于安迪这种常驻外城的人来说,他们的鼻子已经闻不大到什么异味了。 蓝袍男人在台中央转过身来,面对着台下九十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用温柔而和蔼的声音说:“欢迎大家来到赛克托国。我的名字是哈罗尔,是奥秘宗的一名蓝衣司事。今天由我为大家介绍奥秘宗,也很荣幸,将由我来指导大家的宣誓仪式。” 众人还沉浸在刚才那迅速而血腥的那一幕里,没有人敢发一言,都怔怔地看着哈罗尔,对于他即将要说的事情没有期待,也没有抗拒。 “奥秘宗是赛克托国的官方宗教,境内的所有人民都是奥秘宗的教众。这并非政府强迫,而是民众自愿的。因为奥秘宗信奉的神祇,是全宇宙里最全知全能且无穷无尽的。她的名字,叫织女(the weaver)。”哈罗尔x(harrol x)说到织女时,习惯性地将右手五指指尖指向太阳穴,“为什么说织女是全能的?因为,织女可以编织出每个人幻想中最幸福的情景。她降临的那一天,会让你的意识脱离肉体,融入编织好的梦境中,让你的思维永远存在于你想要的极乐世界。就算织女降临的时候你的肉体已经不在,她也可以收集你游离在人世间的灵魂,让你获得永远的幸福。” 就在哈罗尔停顿之时,有一个女孩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笑完后便立马紧张地捂住了嘴,看向安迪离开的方向,生怕他会回来用射线刺死自己。女孩身旁的人们也赶紧挪开了一些,免得被误伤,用看待将死之人的眼神看向女孩。 然而,安迪并没有再出现,哈罗尔也没有无视女孩的笑声,而是向女孩的方向挪动了两步,说:“这位未来的信徒,请问我刚才说的话之中,有什么让你觉得可笑吗?” 女孩摇了摇头,紧张得冷汗都下来了。 “请你不要畏惧,讲出自己的心声。”哈罗尔笑眯眯道,“织女不怕人质疑,因为她有所有答案。” “我只是觉得……”女孩有些怯懦地张口,“意识脱离肉体进入幻境,那和做梦、幻想有什么区别?那种幸福,又不是真实的。” “什么才能被称作真实呢?”哈罗尔反问道。 “……我说不好,但只是脑子感受到幸福,身体却被抛弃……以前不是传说有一种叫做‘镇尼(djinn)’的怪物,它们会让人产生幻觉,使人认为自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趁机在现实中吸走人肉身里的血吗?”女孩十分胆怯,但还是忍不住辩白道。 哈罗尔却令人意外地没有恼怒,而是神秘地一笑:“当你已经不需要肉身的时候,思维所拥有的一切,难道不能被称作是真实吗?当你不再需要回到现实的时候,现实中的任何苦难,难道和你还有什么关系吗?” 女孩不再说话,夏者观察了一下四周,已经有些人在默默点头,脸上露出认可的表情。哈罗尔显然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丝毫没有乱了阵脚,接着说道:“织女是慈爱的,她对我们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便是要相信她终将降临,第二便是要固守家园。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未开悟的、没有被织女选中的人,他们认为自己可以通过制造宇宙飞船,去往别的星球,建立地外殖民地,这是可耻的。地球被人类所毁坏,人类却想抛下曾经利用过的生养自己的地方,不负责任地再去祸害别的地方,这是大爱的化身,织女,所不能允许的。所以,赛克托国内不允许存在任何有关宇宙航天事业的研究……”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相信一个神灵?”经过刚才女孩提出质疑还平安无事之后,人们开始敢于发言了,一个浑身肌肉的女人举起了手,“我愿意成为信徒,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定需要宗教。赛克托国不是注重科技吗,我们只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发展科技便够了啊。” 女人的最后一句话有些生硬,让在座的人们都紧张了起来。哈罗尔却丝毫没有慌张,转而反问女人:“你认为相信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一切,是吗?” 女人皱眉:“我没有说可以解决一切,只是,我不知道相信一个虚妄的神灵又能为我们解决什么。” “我们相信的不只是一个神灵,而是比我们更高的力量。”哈罗尔道,“你说只相信我们自己,那就是相信我们的大脑所做出的判断和决定,可以这么理解吗?” “可以。”女人点点头。 “那你知道,人的大脑会杀死自己的身体吗?”哈罗尔说完,台下的人们嗡嗡议论了起来。 大脑杀死身体?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一派胡言,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哈罗尔不着急解释,任那句话在人群里面发酵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张口道:“人类有今天的苦果,究其根源,是大脑使我们高度发展科技,但它从没考虑过身体的进化速度,以至于我们的身体无法适应大脑建立的新世界。远古时代大脑学会了种植小麦,将原本自由的人类圈禁在原地不得远行;旧世界时代大脑发现了核能,身体却敌不过核辐射只能死去——这不就是我们现在世界的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吗?既然指挥我们的大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那么我们要怎么作出决定?只能诉诸更高的力量,那就是信仰,是宗教,是织女。” 第36章 此话一出,女人不再说什么,刚才还稍稍有点沸腾的人群也重新安静了下去。哈罗尔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洋洋自得的表情,好似对说服新国民一事早已习以为常。见没有人再度提问,哈罗尔将奥秘宗中金衣主教、紫衣主教、蓝衣司事、白衣教士以及修士的等级排序介绍了一遍,最后才在用瞳孔晶片在身旁投射出了一个全息影像。从来没有见过瞳孔晶片的外国人们都吃了一惊,发出赞叹的声音。 全息影像里是一名紧紧抿着嘴的老者,他头顶戴着一顶白色镶金色的火焰形高帽,身上穿一件蓝紫色扎染样式,绣着金丝线的长袍。他茂密的白发向后蓬松地梳着,长方形的脸上挂着白花花的眉毛和胡须,呈粉红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血色,一双湛蓝的眼睛看向右上方,眉头轻皱,好似在充满希望地深思熟虑着些什么,表情严肃而慈悲。 所有人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图片了,这是赛克托国的最高领导人,诺亚克政府的首长,也是奥秘宗的最高领袖,大主教。他在世界各地的新闻里频繁出现,被各国政府渲染为一个集权主义国家的独裁者。然而,各国的人民却并不全都相信自己政府的说法,许多阴谋论者认为他们只是因为无法得到赛克托国的“量子矿”技术而故意去抹黑这个国家的领导人,以求有一天能以此为借口向赛克托国发动争夺量子矿的战争。 赛克托国可是“希冀之地”,是全人类最后的希望,大主教可是高举着火炬和旗帜的那个人。 看见所有人同时露出崇敬的表情,蓝衣司事哈罗尔十分满意,多此一举地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最尊敬的主教大人。他与大祭司,是我们赛克托国的主心骨——” “大祭司?”有人问道,“那是谁?他长什么样子?” “这个嘛,”哈罗尔有些无奈,“大祭司一直非常神秘,以我的权限还接触不到。我也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从来不会公开露面。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一个十分有智慧和先见的人。听说主教大人的很多决定,都是听从大祭司的分析而做出的。” 从不露面?夏者听到此处,机敏地意识到了不对劲。这名大祭司既然如此重要,那为何不仅世界各国没有提及过,甚至连奥秘宗内部的人员都没有打过照面?夏者觉得奇怪,但又旋即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念头——他来赛克托国又不是为了奥秘宗和大祭司,他可是有重任在身的,可千万不能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而暴露了自己真正的目标。 “好了,接下来,就让我来给大家讲述主教大人和大祭司是如何寻找到织女,发现了世界的真谛……”哈罗尔的声音从台上传来,而夏者已经不再听得进去。他稍稍低下了头,开始了自己的盘算。他这趟背负的任务重大,容不下一点差池和拖延。 他是为了量子矿而来的。 第十一章 异乡人(上) 几只黄鹂的啼鸣打破了麦拉的清梦,她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扶着沉甸甸的肚子坐了起来。坐直之后,她明显感觉到腹中胎儿踢了她一脚。“你也太有力气了。”麦拉打了个哈欠,摸着肚子说道。昨夜,她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闹腾了整整一夜,要不是乐瑞塔送的“舒眠花田”香氛,她一分钟都别想睡着。 窗户里的黄鹂还在鸣叫,麦拉往窗角的抬眼看了看,关掉了几只投影的黄鹂。麦拉很不喜欢这个孕灵别苑特有的闹钟,觉得太过幼稚,为什么孕妇只能用孩子喜欢的东西?她想用她的惯用闹钟,一段趣金公司的《寒冰纪元》游戏序幕配乐。但是那段恢弘到有些悲壮的交响乐是肯定不会被奥秘宗批准作为一名孕妇的起床音乐的。 但同时,麦拉觉得用黄鹂来叫早也并不合适。黄鹂不是已经灭绝了吗?让胎儿在出生前对这个世界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难道不残忍吗?如果麦拉愿意的话,她完全可以去找一名紫衣主教辩论,让奥秘宗撤掉这嘈杂的黄鹂鸣叫闹钟。但她没时间顾及这些,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麦拉来到奥秘宗已经三天了,除却第一天注射试剂之外,她还没找到机会出去转转。檀苏说,现在的孕妇身体普遍不够好,一定要多躺床静养,少出去走动。檀苏形影不离地跟着她,连起身上个洗手间都要扶着她去。麦拉理解檀苏,如果自己在她的看护之下出了事情,那要降临到她身上的惩罚肯定是很可怕的。 但是今天不同,今天麦拉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因为檀苏要去参加奥秘宗教士的例行会议,和其他白衣教士一样,向她上一级的蓝衣司事报备情况。虽然檀苏一再交代麦拉不要乱走,但麦拉已经把借口想好了——她只要说自己在房间里憋得喘不过气来,一定要出去散散心,万事以胎儿为重的檀苏见她反正也平安回来了,肯定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麦拉拿起挂在一旁衣架上的粉红色长斗篷穿在身上,这是孕妇外出必须要穿的衣服,能让所有人一眼便认出她们来,在她们的身边小心行事,避免冲撞。麦拉本来不想展露孕妇身份,但害怕如果不穿这衣服反而显得她鬼鬼祟祟、心怀鬼胎,况且她这大肚子也不是能卸掉藏起来的。她把帽子戴起来,摸了摸肚子,向门外走去。麦拉已经有了目的地,是她去打针那天在路上看到的——一栋比自己所处的孕灵别苑稍稍小一些的另一栋修道院。 麦拉本来还以为那是教会学校的孩子们的宿舍,问过檀苏后才知道,原来那也是一栋孕灵别苑,只不过是给外国孕妇居住的。麦拉这才知道,原来奥秘宗也会给怀孕了的外国女人提供庇护,不远万里地将她们接到这里来,照顾她们生下孩子。檀苏说,这些孕妇和赛克托的孕妇一样,生完孩子后是要和孩子断绝关系、将其送入教会学校的。但有一个好处是这些孕妇会被留下来,被安排做赛克塔拉城的基础工作,有技术和能力的还可能被安排进大公司。她们虽然再也不能和孩子相认,但各自都会拥有比在赛克托境外更加有保障的生活。就光是孩子能平安长大这一点,就已经让不少母亲义无反顾了。 第37章 麦拉直觉,她调查的事情可以从这群外国孕妇入手。在进入赛克塔拉新闻台、成为一名只需读稿的主持人之前,麦拉曾是一名优秀的记者。丰富的经验告诉她,一些谜团的切入点,往往在看上去最游离于核心之外、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那些外国孕妇虽然和促使她来解这个谜的两位女人看似毫不相干,但说不定最可循的线索就在此处留下了印记。 麦拉走出房门之后便低下了头,虽然教士都去开会了,走廊里空空如也,但她还是将帽子拉低,以免意外撞见任何人。这肯定不会是她的唯一一次侦查行动,为了方便以后还能经常出门,她得尽量低调行事。麦拉行走了许久,都有些气喘了,才终于踱出了所居住的这座孕灵别苑的门。一路上她一个人都没有碰见,经过的每一扇浅蓝色房间门都紧闭着,看来只有她一个不遵守白衣教士告诫、出门瞎跑的孕妇。她如释重负地出了大门,从地上投影着的主教大人的脸上踏了过去。 屋外下着毛毛雨,雨水在阳光中织成一片漂亮的白纱。这阳光来自奥秘宗白塔塔尖,那轮全息太阳不仅模拟了百分之八十的真实阳光,还内置高效的光能转换系统,能够生成实际的太阳能,提供给整座白塔以及周边区域。阳光可以笼罩整个奥秘宗教区,周围的北极星、逸沛尔、趣金三大公司域以及赫鲁姆斯郡(holmes county)也能被照射到一些,但远不如在奥秘宗教区内这样明显。奥秘宗教区的白天永远是有阳光的,即便免不了下雨,也不似别处那般阴云密布。奥秘宗将这人为的特权称作织女的福荫。 麦拉从瞳孔晶片里调出了那天特意记下的外国孕妇所在的孕灵别苑的方位,顺着指示走了过去。专门经过处理的石英地砖上虽然落了雨水却一点也不打滑,是为了方便孕妇、儿童和老者行走。麦拉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教堂的每一栋楼房都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特意记,还真难找回去——高大恢弘的尖顶建筑以白色为基调,墙壁上装饰着金色的雕花和走线,气势非凡的白色竖纹立柱之间开了巨大的圆顶方窗,上窗框高及屋顶,下窗框距离地面也不过一只小腿的长短而已。窗户采用复杂的格子设计,用蓝色和紫色绘画着云雾、波纹、树根和相互联结的神经元结构,图画的局部透着蓝紫色的光,给屋内的景象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也有一些没被窗户封死的阳台,在高处悬挂了金色烛盘,里面亮着仿真蜡烛长明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一旁静默着的一具穿铠甲的中世纪骑士。檀苏介绍说,奥秘宗境内有大约五十个这样的骑士,它们是夜巡机器人。宵禁后的奥秘宗禁止任何人在未获准的情况下随意走动,这些机器人很大程度上是威慑那些教会学校的孩子们用的。 今天的奥秘宗很可能全上下都在开会,教区里是一片好似没有尽头的沉寂。麦拉低头匆匆走着,随着越来越靠近那栋住着外国孕妇的修道院,她好似隐约听到了热闹的说笑声。麦拉挺着大肚子,没法走得太快,心里愈发焦急,恨不得下一秒就到里面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门口没有人看守,麦拉悄悄脱下粉色斗篷,将其挂在了屋外墙角处的一个灭火器后面。她理了理头发,作出一副坦然的模样,进入了这栋孕灵别苑。这方修道院比麦拉住的那栋小很多,设施也更老旧些,看上去却更加温馨。大厅的中央没有像麦拉那边一样放着每天可以自如变样子的光纤维花,而是摆了一只巨大的花盆,里面插着一株白色的百合。麦拉顿时兴奋了起来,白色花朵是很罕见的,竟然能在这里遇上一株?她赶忙上前摸了摸花瓣,却发现是布艺的假花,并不是久松慎也公司培育的人工品种。麦拉稍有失望地抬头,看见花盆的上方挂了一副主教大人的画像,也是虔诚的模样,下方写着“感谢织女赐予的奇迹”。 大堂里空无一人,麦拉侧耳听了听,那笑闹的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 麦拉扶着冰凉的扶手走上铺了长绒地毯的大理石台阶,刚站上去,石阶便缓缓地向上移动了起来。越往上,说笑的声音便越清晰。待麦拉终于到达了二楼,映入眼帘的是一方长长的桌子,上面玲珑满目地摆满了炖肉、果蔬、蛋糕和茶点,每一样都无比精致,一看便是食元公司的高端线产品。桌子旁边三三两两地围满了怀孕的女人,她们都穿着一样的天蓝色长裙,裙子从胸口以下如窗帘般垂坠着。她们都拿着不同的食物,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喜气洋洋地谈论着什么。 什么事情让这些人这么开心? 麦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黄色长裙,在这个场景里实在是有些显眼了。就算这些女人之间互不认识,她也很难假作成其中一员,悄无声息地融入她们、套出话来。但这点事情还难不倒她,麦拉只思考了一秒钟便想出了对策。她做出一副惊惧的样子,用既洪亮又颤抖的声音说道:“请问这里是哪里?” 聊得正欢的女人们一时间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麦拉,继而有几名热心的女人走了上来,满脸担心地说:“亲爱的,你是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了吗?” “我,我好像……并不住在这栋楼。”麦拉作戏便作全套,让眼泪涌了上来,“我只是出来散散步,然后就走错了,这里的楼都是同一个模样。” “呀!你可不能在没有教士陪伴的情况下乱走呀,你的教士呢?”一个大鼻子的女人问道。 第38章 “估计是开会去了,今天是他们开会的日子。”她身旁一名脸颊特别红的女人说道。 “你确定自己不住在这栋楼吗?但是你也怀孕了,孕妇不是都住在——”站在大鼻子另一边的一名头发染成深绿色的女人正说着,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的裙子和我们不一样!你是赛克托人!你是赛克托国的孕妇!” 麦拉假装出一副不清楚状况的样子,说:“对呀,你们不也是吗?” 听她这么讲,三个人笑了起来,就连桌子旁边也有几个人笑着往这边看了看。绿头发见麦拉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模样,解释道:“我们不是赛克托人。我是从菲律宾来的。” “我来自约旦。”大鼻子说道。 “我是法国人。”红脸颊颔了颔首。 “你们竟然都是外国人!这太令人激动了!”麦拉说着,握起了面前的大鼻子的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赛克托国之外的……不对,赛克塔拉城之外的人我都几乎没见过了!”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赛克托国的呢?还是说你是建国前在这片大陆上出生的?”大鼻子问道。 “我来自英国的一个小城市。当年来这里,是家乡的电视台派我来调查一些事情。后来,阴差阳错地,我就留了下来。” “阴差阳错?”大鼻子说。 第十一章 异乡人(下) “当年的我……坠入爱河了。”麦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是孩子的爸爸吗?”红脸颊兴奋地问道,将麦拉吓了一跳——“爸爸”,这在赛克托国是被禁止的称呼。偶尔有人提起自己已经离世的父母,都要在说之前斟酌三分,更别提是用在还活着的人身上了。麦拉想了想,尽量用体面而不触犯法律的描述回答道:“是让我怀孕的男人。” “我太懂你了,我的原国籍是厄瓜多尔,后来遇到了孩子的爸爸,便迁入了约旦。我们少年相爱,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年了。这还是我俩第一次分别那么久呢。”大鼻子说着,脸上露出思念的神色,想着想着,竟然流下了眼泪。 “别担心,薇,你很快就会和他重逢了。”红脸颊安慰她道。 “是啊,只要平安生下孩子,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绿头发也附和着,“到时候你们在赛克塔拉城里住下来,你精通意念端,肯定会被安排进大公司工作,让孩子爸爸在家里带宝宝。你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幸福呀。” “是啊是啊,我多希望我的妻子还在,本来以为能和她一起将孩子养大,但是……唉,薇,你这么幸运,就不要哭了。”红脸颊说着叹了口气。 大鼻子此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她握起红脸颊和绿头发的手,说:“真不好意思,我这是激素水平波动太严重了,莫名其妙地就哭了,让你们担心了。还真是要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如果不是认识了你们,我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会有多孤独呢。等我生完了孩子,和孩子爸爸安好家后,一定会把地址给你们,随时欢迎你们来我家做客。” “那敢情好!我和莎莉都没有伴侣,到时候肯定会经常带着宝宝去打扰的。”红脸颊说着看向绿头发。 “如果你不嫌弃,我们还可以一起过圣诞节。”绿头发提议道,“虽然这边信织女,好像不过圣诞,但是咱们可以自己过。” 大鼻子听着破涕为笑,三个人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其乐融融的状态。 一旁的麦拉却听得目瞪口呆,她看着眼前这个名叫“薇”的长了一个硕大的鼻子的女人,她脸上全是对和孩子的父亲见面、组建家庭、把孩子亲自养大的憧憬。麦拉不明所以,问道:“你说和孩子爸爸重逢,是……什么意思?” 薇解释道:“我不是被带来养胎了嘛,迪克他身体强壮,就被带去了一个叫做银花郡的地方打工。紫衣主教说,等我生下孩子之后,就可以把迪克接来城里了。我在约旦的时候,是一个意念端芯片研究员。主教说会给我安排一份相关的工作,帮助我们一家在赛克塔拉城安家。” “赛克托国真好,不但让我们能安心生孩子,每天好吃好喝,还让我们不用担心孩子的未来。”绿头发的莎莉赞叹道,“这要是在别的地方,我估计早就没命了。” “是啊!而且不光照顾我们这些孕妇,就连在银花郡工作的迪克,他们也会发辐护q盾呢!赛克托国和世界新闻里说的一点也不一样,什么独裁什么集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在乎每一个人的安危存亡,不管你暂时是不是它的子民。不愧被称作人类的希冀之地。”薇一脸幸福地说着,引来了莎莉和红脸颊的频频点头。 麦拉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满肚子都是疑问。她很想问问她们,难道你们不需要遵守《婚姻法取缔案》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赛克塔拉城里,男女不能同居、不能组成家庭,孩子生下来后是要被带走,不给你们抚养的吗?而且外城人是没有资格购买特效药的,更别提免费获得了。他们所谓的“工作”——捡垃圾的报酬也很少,能勉强负担得起人造食物和过滤水就不错了。你的爱人“迪克”现在正过着奴隶一样的生活,且他将永远过那样的生活,永远见不到你和孩子,直到孤独地死去。这些事情,你们全都不知道吗? 麦拉想问,却又怕惊了面前的几名孕妇,引起骚乱。正在麦拉斟酌着怎么旁敲侧击地询问时,突然,白塔的钟声响了起来。沉寂的奥秘宗好像苏醒了一般,四下响起了嗡嗡的声音。 第39章 是教职人员们散会了。 麦拉赶快和三名外国孕妇道别,说要去找教士为她指路了。三位女人说什么也不放心她单独行动,要陪着她去找人。麦拉没辙,只得加快了脚步向自动楼梯走去,打算等到了大门口突然装作自己想起了路的样子,赶紧在没别人看见她之前回去。 “你是干什么的?”突然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麦拉扭头一看,是一名年轻的蓝衣司事。他上前来,皱着眉头看了看麦拉,说:“你不属于这里。” 他竟然没有认出我是谁。麦拉有些惊讶,继而意识到这名蓝衣司事很可能和这些孕妇一样,也是从外国引进而来的,没有看过以前的赛克塔拉整点新闻。麦拉于是解释道:“我出来散步,迷路了,不小心走到了这儿。” “你是赛克托人吧!”蓝衣司事看了看麦拉的衣服,得出了结论,“怎么跑到了外国孕妇这里来?走,跟我去见你的司事。” 蓝衣司事想要去拖着麦拉走,但又怕伤到她,只能有些跳着脚地命令她,模样有些滑稽。看到这一幕,薇赶忙说:“她迷路了,我们只是在聊天而已,你不用对她这么不客气!” “是啊!她本来走错了路就很害怕了,你还对她大吼大叫。万一惊到她肚子里的宝宝了,这个后果你能负责吗?” 蓝衣司事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态度软了下来,问麦拉:“你的司事是谁?我必须带你去见他。你需要再接受一次教育,不能一个人随便乱走的。如果你路上突然要生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要怎么办?” “我有晶片,可以随时联系照顾我的教士。”麦拉的脑子本来就乱,此时被这名蓝衣司事一吵,顿时觉得有些烦躁,“好了,我回去就是了。你不用管了。” “接你进来的蓝衣司事是谁?我必须要联系他,他没有管辖好你,是要负责任的!” “接我的人是卢奇奥,你确定要联系他吗?”麦拉眯起眼睛看向蓝衣司事。 蓝衣司事一听麦拉嘴里吐出了金衣主教的名字,顿时吓了一跳,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便不敢再说什么。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那你……你到休息室坐一会儿,叫你的教士来接你吧。我当然是不能……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回去的。而且你也找不到路……” 麦拉想了想,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于是便点了点头。蓝衣司事见状,赶忙要为麦拉领路,带她去休息室。 “女士们,今天遇见你们很开心。”麦拉对三位热心的姑娘们说道,“希望你们都生产顺利。” “也祝你生产顺利!”三个女孩满面笑容地向麦拉道别,其中莎莉还说了句“赞美织女”。 麦拉转身随蓝衣司事向楼下走去,还未待她主动发信息,便接到了檀苏焦急地问她去哪儿了的来信。麦拉给她发去自己的地址,静静地坐在柔软的深蓝色天鹅绒躺椅上,等着檀苏的到来。 待蓝衣司事在一旁忙起他自己的事情,不再注意她后,麦拉在晶片上回放起刚才录下的几名外国孕妇说话的模样。她们每一个人都面含希望,畅想着自己当母亲以后的日子——她们竟然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奥秘宗并没有对她们道出孩子会被奥秘宗收走的事实。 那个名叫“薇”的女人,甚至不知道她将永远见不到她的爱人,不知道她的爱人每天都过着惨淡的日子,也没有如她被告知的那样,吃上抗辐射的特效药。她爱人的生活并不比来赛克托前好,甚至可能比来赛克托前差。 麦拉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外国孕妇要和赛克托孕妇分开居住——她们是被骗来的。 如果只是善意地想要帮助孕妇平安生下孩子,那么为什么要用这些虚假的希望去骗她们来呢?这些谎言好似都指向了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到底是什么还不明朗。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奥秘宗所谓的照顾孕妇的慈悲的政策,果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麦拉的猜想被证实了,但这并没有让她轻松一点,而是好似在她的胸口上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使得她的一颗心沉到了胃里。因为,奥秘宗有猫腻,说明那两个她曾经的熟识——一位总是来给她家送货的北极星公司的货车司机,和一位她曾经爱去的咖啡厅里常会和她闲聊几句的咖啡师,可能正在危险之中。或者说,已经遭遇了不测。 因为她们两个人之前都怀孕了,在第七个月的时候按照条例被奥秘宗接走去养胎和生孩子。但是,在她们该有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的前提下,她们仍然没有回来。麦拉家的送货员早已换了人,那家咖啡厅的咖啡师也变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小伙子。 那她们到底去哪儿了呢? 第十二章 死婴(上) “你的身体不适合怀孕。”纤薄的银色长方形看诊机嵌在白色墙面里,向空气中漫射着寒光,机器的左侧有一处红灯在闪烁,沉稳而中性的声音从机身传出,“尽管胚胎可以顺利着床,但在妊娠期间你会经历极其严重且痛苦的早孕反应,且预计会持续到妊娠第六至第七个月,远比一般孕妇的反应剧烈。由于严重的恶心和呕吐,你将难以摄取足够的食物,导致营养不良和体重下降,最终在分娩时会因体力严重不足而面临产褥期并发症、甚至产床死亡的高风险。” “如果坚持输营养液呢?” “持续呕吐,就算补足了营养,对人体的伤害也是极大的。”红灯又闪了闪,“综上,你的身体不适合怀孕。但请注意遵守赛克托国法律,不得私自采取避孕措施。” 第40章 麦拉走出医院的门,叫了一辆滑翔车。从医院到她位于逸沛尔公司域的家中需要二十分钟,就在这二十分钟里,麦拉暗暗下好了决心。 当晚,她坐在沙发前等待久松慎也下班回家,她要与他展开一场艰难的辩论。麦拉心里清楚,深爱她的久松慎也是绝对不可能支持她在这个世界里怀孕生子的。说起来,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赛克塔拉城女人都不会愿意怀孕——经历十个月的痛苦,生下来的孩子却与自己此生不得相认,图什么?只有那些外城女人和一部分侍女才会想方设法地怀孕,期盼着被奥秘宗接去享福,从令人作呕的垃圾堆或者污秽龌龊的红灯区中暂时逃脱出来。 但麦拉没有别的选择。她思考了千万条路,只有怀孕,她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奥秘宗,找到想要的答案。 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九个多月,此时,麦拉已经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奥秘宗孕灵别苑宽大的床上。她听着面前檀苏焦急又痛心的数落,心想,真是要对不起这个一心只是想照顾好自己的胎儿的姑娘了,以后偷跑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多多注意,不要再被人发现。 “麦拉小姐,你的身体本来就在承受很大的痛苦。你那么瘦,你的孩子却那么大,你这样到处乱走,我又不在身旁,万一你不小心绊倒了,后果不堪设想!”檀苏很少说那么多话,是真的急了,“如果真的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对不起,让你挨骂了。”麦拉抚了抚跪在她膝盖前的檀苏的白色兜帽,“是我没有考虑好我的行为会给你带来多大的影响。” “我挨骂是不值一提的,重要的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如果有一点闪失,我就算是被处死了都没脸去见织女!”檀苏双手扒着麦拉的膝头说着,橄榄棕色的眼睛里就要掉下泪水。麦拉赶紧握住她的手,口是心非地说:“我以后绝对不到处乱跑了!我向你保证。” 檀苏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平复心情后的她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她把双手从麦拉膝盖上撤下,站起身来,背过去说:“麦拉小姐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准备。” 麦拉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她知道此时如果不让檀苏为自己做点什么,她肯定会沉浸在自责当中。麦拉于是想了想,说:“鸡肉面汤,可以吗?不要面和鸡肉,只要汤。” “鸡肉也要吃一些的。麦拉小姐刚才走了那么久,消耗了体力,一定要补补。我会将鸡肉做得很软烂,不会难以下咽。”檀苏说着,用瞳孔晶片开了门,“马上就来,请你稍等。” 麦拉松了口气躺了下来,让身体完全陷进如云朵的拥抱般舒适的床里。 突然,麦拉瞳孔晶片的右下角闪烁了起来,是久松慎也的来电。她接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丈夫的影像。久松慎也穿着板正的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打着一条丝质领带,卷曲额发下的小麦色肌肤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总让麦拉联想到小时候见过的约克夏小狗。见麦拉接起视频,久松慎也内双的眼睛弯成月牙形,但那短暂的笑容很快便被忧心忡忡的表情取代。 “那边的情况如何,我最亲爱的?”久松慎也问道。 麦拉作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下午我睡了好大一觉,刚醒,你就打过来了。” “吃东西了吗?” “檀苏去给我做鸡肉面汤了,今天我莫名其妙地想吃这个。” 听到麦拉有想吃的东西,久松慎也的表情稍有放松,继而又问:“前几天注射了那个营养液后,你感觉如何?停了辐护q盾之后,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完全没有,我甚至感觉比以前精神还要足了。”这是实话,自从来的那一天注射了营养液之后,麦拉发觉自己没有以前那么嗜睡了,“你呢,这几天怎么样?提案如何了?” 麦拉所说的提案,是久松慎也已经上交了七次,也被打回来了七次的提案。提案的内容是恳请政府允许逸沛尔公司在除却公司域之外的地方培育实验绿地,每次都被首长府以“没有这个必要”为理由而驳回。 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首长府由大主教、首长顾问岩本纯及八大公司领导人组成。其中,贾奎尔、望月绫子、格雷和帕斯杰是核心参政员,负责与大主教和首长顾问共同决定和颁布所有法条和政令。其余四大公司领导人拥有提案权,但提案是否通过由核心参政员决定。作为非核心参政员之一的久松慎也是提案最积极的一个,但他百分之八十的提案都会被驳回。每次在大会上,只要他调出工作意念端中早已准备好的发言稿,都会引来岩本纯的白眼——这个作为前岛国首相的现首长顾问简直可以被称作是大主教的脸,他总要生动地把大主教不便表达的情绪全部展现在自己的面庞上。与其两极相对的是环球公司的格雷和趣金公司的海耶斯,她们两人每回都会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只不过海耶斯的眼神中比格雷多了一些抱歉,因为她和久松慎也一样人微言轻——这也是海耶斯为何常在会上沉默不语。 “这次终于通过了。”久松慎也说着,麦拉刚要欢呼,却见他摇了摇头,“但是没有用处,因为没有一个公司愿意让我们在它的公司域里实验。” 麦拉的兴奋劲冷却了下来:“他们都还是在看主教大人的脸色。” “主教大人和贾奎尔的脸色就是大会的风向标。”久松慎也有些无奈地说道,“但也是不一个都没有。海耶斯在会后联系了我,说愿意让我在趣金公司域实验来着。但是你也知道,趣金公司域那片地是污染最严重的地,我们目前的技术还无法达到能在那里培育绿地的水平。” 第41章 “按说来,人都可以在那里生存,如果给你的种子里面加入一定比例的量子矿,是不是也能在那块地上培育出植物来?”麦拉问。 “是的,理论上是如此。如果能拥有量子矿,我们恢复生态的进程将会更加高效,比只能用辐护q盾强多了。”久松慎也点了点头,继而陷入了更深的无奈,“可惜主教大人不允许量子矿技术离开量子公司,即便是作为参政员之一的我也一样要被防着,还真是一个懂得信任人民的政府呢——” 麦拉闻言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久松慎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缩了缩脖子,掩盖道:“当然也可以理解,这毕竟是国家的核心技术,如果传出国去,肯定要威胁到国家的安全。” 正说着,麦拉卧室的门打开了,檀苏端着一个鹅黄色的大碗走了进来,那里面装的鸡肉面汤的量足足够三个人吃的。麦拉失笑,让久松慎也看了看食物的份量。久松慎也请麦拉把他的通话影像投射出来,郑重其事地感谢了檀苏对麦拉的悉心照顾。 麦拉情檀苏陪她一起吃点,久松慎也依依不舍地切断了联络。他其实很想问问麦拉,她的计划如何了?他希望她已经找到了答案,这样他就能确信她会在生产之后平安回家。但是,事关重大,麦拉交代过他除非是万不得已,决不能主动在晶片上提起这件事情,稳步按照她的暗示进行计划便可,别的一句话也不要多说。久松慎也严格遵守着和麦拉的约定,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对她的保护。 不知不觉地已经晚上六点了,奥秘宗的钟声如期响起。和赛克托举国上下一起完成了每日祷告后,久松慎也走出公司大门,坐上了回家的滑翔车。麦拉离开之后,他对回家不再如以往那般期待。家中不再有麦拉风风火火地从新闻台归来,和他说今天发生的种种趣事,等待着他的只有一堆了无生气的家具。他不知道这个家还有什么好回的,有几夜干脆直接在公司里度过。但是今天他得回去看看,因为麦拉特地交代了他,要回去看看仿生人樱。麦拉说,仿生人和人一样,会生病,也有情感。他应该多照顾一下樱的感受,把她当做朋友来看待,而不是单纯地将其当做一个用来管家的工具。 第十二章 死婴(下) 果然,知道久松慎也今天会回家,樱早早地就在家门口等着了。滑翔车降落在自家宅邸面前,久松慎也远远地便看见樱穿着一件全新的红色和服,双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头垂着发,恭敬地迎在大门前。 “您回来了。”樱说这句话时总是会用日语,和她的外形和着装搭配得浑然天成,久松慎也为量子公司设计仿生人时对细节的用心感到赞叹。他向樱点了点头,和她一前一后地向大门走去。 “几天没见,家里一切都好吗?” “都好,只是家中无人,夜晚来临时难免显得有些寂寞。”樱说道,久松慎也闻言回头看向她。只见樱仍然低着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她浓密的黑色眼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震颤如蝴蝶翅膀般的影子。 偌大的家中少了麦拉,更显得空旷寂寥,久松慎也登时便想躲回办公室去。但是餐桌前,樱已经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久松慎也谨记麦拉说的,要把樱当成朋友而不是工具,于是邀请她一起吃晚餐。樱却摆摆手说吃过了,恭敬地站在久松慎也的斜后方,随时等待着他的命令。 久松慎也不习惯有人这样服侍自己,连张嘴吃饭都觉得别扭,于是对她说:“樱,你先去休息吧,我就吃个饭而已,吃完我也休息了。” “好的,那请您吃完了之后告诉我,我来收拾碗盘。” 久松慎也其实不愿意让别人来收拾他的餐盘,他虽然工作很忙,但每天晚上和麦拉吃完饭后一起把碗放进洗碗机却是他不愿意略过的一项仪式,那让他真的感觉回到家了,卸下一切工作上的重负,回到了爱人身边。但是现在麦拉不在家,他想了想独自收拾餐盘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凄凉。更何况樱肯定不愿意让她的“主人”自己去收拾碗筷——就连让樱不要叫他们“主人”她都纠结了许久,最后双方妥协于“久松先生”和“麦拉小姐”——如果不让樱收拾家务,那她更要惶恐不安了。 还是等麦拉生完孩子回来之后,再一起收拾碗盘吧。 久松慎也点了点头,樱向他鞠躬之后,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久松慎也吃完饭后,如约请樱来收拾了餐盘后便坐到了沙发上。他本来想再和麦拉在联络志上聊一会儿,又怕她犯困在休息,于是点开了之前海耶斯在婴儿洗礼会上送的游戏《吵闹宝贝》,打算先玩一下试试——等麦拉回来了,他们肯定要一起玩的,以缓解麦拉不能和亲生孩子在一起的失落。 久松慎也还记得海耶斯刚提出开发这个游戏的提案的时候,她给出的理由是“我们的社会虽然已经进步,但人类还是会有落后的情感需要”,为了消解“生产者”对她们生下的新生儿的不舍,请求大主教批准她开发这款游戏。 当时,大主教和贾奎尔、帕斯杰对此是非常不屑的,岩本纯、格雷小姐和望月绫子倒是支持。大主教发表了一番严肃的讲话,说鼓励人们追求落后的小家庭是不对的,这不利于政府和公司的管理,也不利于人高效地投入工作之中,更不利于赛克托国作为一个整体的团结——即便是在虚拟游戏之中,也不该有这种倾向——只有极端的个人主义才能使人民拥护极端的集体主义。最后,还是岩本纯说,人的欲望宜疏不宜堵,要给所有人时间去跟上时代的脚步,在此同时,一剂安慰剂是能维护社会稳定的有效方式。大主教这才松了口,不过还是对海耶斯强调,这个游戏的主旨是宣传小家庭单位有多落后和令人疲倦,千万不能美化旧世界的恶习。 第42章 久松慎也躺进沙发里,在瞳孔晶片上调出游戏。随着趣金公司的标志和广告音效出现,游戏的主界面在他的眼前铺开,以鹅黄色和白色为主色,看着很舒心。久松慎也选择了“单人模式”“男性角色”,继而点击了“开始”。 游戏的开头交代道,故事发生在2025年的美国乡村。那时候,海洋还没有被彻底污染,人们还过着富足的生活。作为主人公的约瑟夫是一位单身父亲,被妻子抛弃了的他需要独自抚养女儿莉莉…… 还未待久松慎也反应过来,他身旁的景象便突然变了。铺就了大理石地板的大厅和宽敞的天鹅绒沙发都消失不见,他正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硬邦邦的小木头椅子上,面前是一个白色的摇篮,里面有一个脸颊红彤彤的婴儿正在熟睡。久松慎也环顾四周,小房间是鹅黄色的,一股牛奶的香味弥漫在屋里,摇篮顶上挂着一串彩色贝壳风铃,正在轻轻转动着,发出柔和而清脆的声响。久松慎也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只黄色的橡皮鸭子,他一捏,鸭子发出“叽叽”的声响。 这声音吵醒了熟睡的婴儿,婴儿睁开迷蒙的双眼,“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此时久松慎也发现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白色方框,里面用蓝色的圆体字写着“莉莉醒了,过久的大哭会伤害婴儿的声带和大脑,想办法让她开心起来吧”。 久松慎也俯身把名叫“莉莉”的婴儿抱出摇篮,小小的一个孩子却意外很沉重,他差点把她掉在地上。久松慎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觉得莉莉的哭声越来越刺耳,逐渐变得有些难以忍受。就在此时,白色方框里面出现了新字:“轻轻地左右摇摆莉莉,也许这能让她停止哭泣”。 久松慎也生硬地晃动起上半身,莉莉的哭声却完全没有减弱的趋势。久松慎也有些慌乱,正在他不知所措之时,新的提醒出现了:“新生儿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房间里有没有可以利用的道具,来转移莉莉的注意力呢?” 久松慎也赶忙举起右手握着的鸭子,在莉莉眼前挤压了一下。莉莉听到鸭子发出的声音,哭得更大声了,久松慎也感觉耳朵都要聋了。他侧开头,尽量让耳朵离声源远一点。在侧头的过程中,他看见了那串悬挂着的风铃。病急乱投医的久松抱着莉莉向那串风铃走去,轻轻拨动它,让风铃的声音变得更响一些。 果然,莉莉的哭声逐渐停止了,她开始新奇地看着转动的贝壳风铃,白色对话框也及时地出现了新的字:“很好。婴儿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趁莉莉心情不错,带她完成今天的洗澡任务吧!” 久松慎也抱着咯咯笑起来的莉莉,转身向房门外走去。房间外面是一道贴了碎花墙纸的走廊,墙壁中央挂了一张合影。合影里站在左边的人是久松慎也,他臂弯里揽着的那个穿着裙子的人被挖掉了脸部。对话框提醒道:“因为憎恨抛弃你的妻子,你剪坏了她的照片。” 久松慎也哈哈大笑,趣金公司的游戏果然精致。 怀里抱着莉莉,久松慎也来到了浴室。这个浴室很小,大约只有自己家浴室的五分之一,且里面拥挤而杂乱。浴室的地上放着毛巾架、橡胶拖鞋、小板凳和大脸盆之类的杂物,许多都是当今世界已经见不到了的东西。久松慎也抱着莉莉,小心翼翼地绕过各式杂物,生怕绊倒,摔了怀里的新女儿。待终于平安到达了浴缸面前,久松慎也一边试水温一边放水。不一会儿,水灌满了二分之一个浴缸。久松慎也把莉莉放进水里,莉莉一沾水,有又要哭的倾向。久松慎也看了看手里一直握着的小黄鸭,灵机一动,将橡皮鸭放进了水里。 果然,莉莉看见小黄鸭漂浮在水面上,不再反抗,任由久松慎也将她放进了浴缸里。久松慎也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下,一手在水里撑着莉莉,另一只手拿鸭子逗她,莉莉笑得很开心。 此时,对话框又出现了:“独自带孩子,睡眠是难以保证的。趁莉莉在玩鸭子和泡澡,你可以抓紧时间睡个觉。” 久松慎也于是选择了“进入睡眠”,眼前顿时暗了下来,他坐在小板凳上,趴在浴缸边打起了盹。游戏中的“睡眠模式”竟然并非完全的黑暗,他做起了梦,梦里是那个抛弃他的妻子的背影,他和她曾经那么相爱,她在海边跑着,笑着,捡起贝壳,说,咱们给我们以后的宝宝做一个贝壳风铃吧…… 不知做了多久的梦,久松慎也终于醒了过来。他一醒来便要去给莉莉拿毛巾,拿来毛巾后却发现,莉莉已经死在了浴缸里,小小的尸体沉浸在已经冷透了的洗澡水中。 “因为你没有使用合适的器具给莉莉洗澡,且没有设置叫醒闹钟,在你睡觉的时候,浴缸里的水温不断下降,莉莉被冻僵,发不出声音,只能逐渐滑落缸底,被冷水淹死。你做父亲失败了,再也没办法看着女儿长大。你将因为过失杀人罪被判入狱,刑期二十年。” 久松慎也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地上的那个大脸盆,才是他该用来给莉莉洗澡的婴儿澡盆。 久松慎也的世界变成一片漆黑,悲恸的音乐响起,一行白色的字慢慢浮现出来:即使在没有被污染的旧世界,养育一个孩子也是一件困难且痛苦的事情。幸好,现在的我们有了更好的选择:“将孩子交给更高的力量抚养。” 奥秘宗的标志缓慢且庄重地在字符的背后出现。 第43章 游戏结束,久松慎也被踢出了游戏。随着游戏中的黑暗和伤怀的音乐渐渐消失,他回到了自己在现实中的家里。他觉得很恍惚,心里竟然有一些痛失爱女的悲伤。这还是他第一次玩趣金公司的游戏,总听麦拉说海耶斯的游戏做得十分真实且艺术,他却从来没有足够的空闲时间去尝试。此时从游戏里出来,看着身边的天鹅绒沙发和宽广的客厅,他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到底这里是现实,还是刚才那个有着婴儿床的温馨小屋才是他的真实世界。 “您还好吗?” 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久松慎也终于有了一点回到了现实世界的真实感。久松慎也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想要谢谢樱及时得将自己从失落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一扭头,久松慎也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他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何时,樱已经将身上向来裹得严严实实的和服褪去。此时的她,穿着一件单薄的吊带睡衣,半透明的材质使得她曲线玲珑的身体几乎完全暴露在了久松慎也眼前,她的肌肤莹润如泛着粉色光芒的上好白玉。看见久松慎也震惊的表情,樱歪头笑了笑,说,久松先生,您喜欢我的新睡衣吗? 第十三章 牵绊(上) 作为一个肩负重任却与母国失去了联系的间谍,不光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还要担起所有选择和决定的重任,这使得夏者在来到赛克托一号共和国后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天夜里,捡了一天垃圾的疲惫的他都不能放任自己入睡,而是要事无巨细地在脑海中回放白天收集到的所有信息,企图从里面找到能让他尽快打入赛克塔拉城内部的线索。 母国对与他失联早有准备——大名鼎鼎的独裁国家赛克托一号共和国有自己的网络,和岛外的世界有壁垒,这是举世皆知的。夏者的行动有着绝对的自由,这是母国对他的信任,也实属无奈之举。夏者这些天不光要想去赛克塔拉城的路子,还要找到能和母国联系上的方法。在外城待了这些天,他不出所料地发现,这两个目的都比他预料中的要更难达成。来之前,他和母国以为赛克托国只是和国外有壁垒。实际来到了斯考未克郡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就连赛克塔拉城和城外都是有壁垒的——赛克塔拉城之外的赛克托国,根本没有被可用的网络覆盖。 捡了几天垃圾,夏者对这个新世界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在这里的所有人,除了政府的管理人员之外,都被称为“野蛮人”,更有甚者会直言不讳地叫他们“外国奴”。“外国奴”是不被允许使用网络的,连意念端都不能拥有,避免他们因为玩乐而耽搁工作时间,或者互相之间联络过密——从这一个政策里,夏者便能看出政府对他们自己的恶行心知肚明,他们会担心这些被压迫的“奴隶”们悄悄联合起来。但这种担心也是有限的,毕竟在能获得人造食物和过滤水的前提下,有很多人还是愿意每天捡捡废品,过这种忙碌但不常饿肚子的生活的。那股垃圾的腐臭味闻着闻着也就习惯了。 在这里工作的政府人员却可以接入网络,他们除了处理公务之外也很少使用意念端,是因为并不需要。他们的瞳孔里都被植入了一种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的晶片,通过远程接入码,即使外城并没有被覆盖,他们也能接入被称为“织女网”的赛克塔拉城网络。在那个网络上,他们可以查到任何想要的信息,配合晶片使用,还可以实现交易、翻译、夜视、玩游戏、联络、办公、储存信息等一系列功能。夏者知道,如果他想要完成任务,那就必须要成为那有晶片植入的人之中的一员。他一定要进入赛克塔拉城,靠近政权核心。 但那谈何容易? 在为他创造假身份时,母国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也没有成功地给他伪造出一个卓有建树的科学家背景。赛克托国在挑选赛克塔拉城新移民时,政治审查严苛到几乎变态。母国最终只能将他塑造成一个强壮的建筑工人,以求通过外城新移民相对宽松的审核。好在夏者的身体确实不错,如期被选中到赛克托国外城当劳动力。“先打入国家边缘,再渗透进首都中心。”夏者母国的指挥员向他交代道。现在国家边缘是进来了,但如何进一步渗透进首都中心?夏者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女人,这样他就可以和那些千方百计怀上了孩子的外城妇女一样,等着被奥秘宗接进赛克塔拉城了。 夏者没有子宫,但他有接受间谍训练多年而培养出的敏锐的感官和强大的收集处理信息能力。他瞪大了双眼、支棱起耳朵,不肯放过任何一点风声。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这个中午,夏者终于有了灵感。 中午休息的时候,他照例和工友们一起排队领了食元公司出品的压缩罐头,坐在棚子里味同嚼蜡地吃着。工棚的电子屏上,大主教像消失,赛克托国的准点新闻播报了起来。新闻倒是没有什么新奇的,无非是进行着赛克托国力强大、人民幸福安康,全世界都没有如此幸运的惯常宣传。但不一样的是,今天中午,夏者身边坐了一个健谈的人。他约莫四五十岁,身体却比一些二十几岁的人都健壮。男人看着新闻,摇了摇头,说,这个新主持人真没意思,还是她好,真想她。 夏者看了看屏幕上英俊的男主持人,问:“想谁?” 见夏者搭茬,男人露出惋惜的神色,说之前好几年,赛克托国的准点新闻主持人都是一位笑起来很可爱的女人,名叫麦拉。麦拉播报新闻时口齿伶俐,语气风趣,声音悦耳,能把最无聊的政治宣传都说得绘声绘色。可惜她怀孕了,生孩子去了,这才让这个本来是外勤主持人的男人顶了上来。男主持人叫勒蒙,还很年轻,完全无法胜任这个职位。估计新闻台是暂时没有找到适合的接班人吧——所有赛克塔拉城民都在政府或者八大公司里有自己的职位,奥秘宗教会学校里培养的那些孩子又都是未成年。诺亚克政权如此贯彻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管理方式,这下子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第44章 “只是找一个能说标准口语的人,有这么难吗?”夏者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以求获得更多信息。 “不光是要口语好。”男人把一瓶夸利亚纳过滤水倒进吃得只剩下一半的罐头里,用手指搅了搅,做成一罐稀汤,“你也看到了,这个主持人的主要工作就是为政府做宣传,所以感染力才是最重要的。当然,还有一件事也十分重要,那便是长得要十分出众,但也要端正,能在让人觉得好看的同时又正气凛然——就像你这样的。兄弟,你看上去倒是蛮有当主持人的天赋的。” “别说笑了。”夏者谦虚道,心中却一动。 “当然,我们这些渣滓是不会被选中去做那么重要的工作的。赛克塔拉新闻台的主持人必须是政党的忠实拥护者,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整天捡垃圾、还没有权利吃特效药的人,会忠于诺亚克政权。他们心里清楚我们并不感激他们,也并不是真心信奉织女教,他们只是不在乎罢了。” “不在乎?他们不怕人们愤怒,然后起义吗?”夏者故意装作一副天真的样子,以求在得到更多信息的同时也不让自己显得目的性太强。 男人哈哈大笑:“起义?用什么?用手中的捡垃圾的钳子吗?你才动动小手指,他们就能用激光把你打死。” 夏者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再说了,”男人看到自己的话很被夏者重视,十分受用,“就算他们不杀了我们,光是断了我们的粮,就够我们受的。没有人会不自量力地想什么‘起义’,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夏者不语。男人见他不再搭话,还以为自己的话让他陷入了绝望,连忙安慰道:“虽然当主持人是天方夜谭,但你倒是有可能被挑去拍宣传视频。洗洗你的脸和头发,可能还真挺像回事。”男人打量着夏者英俊的东方面孔,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话表示肯定。 “宣传视频?那是什么?”夏者抬起了头。 “噢,你来的时间还不够长,可能明后天就能遇上。赛克塔拉新闻台会定时来拍外城宣传视频,就是一段假惺惺的视频,发到国际上,告诉外国的人们,我们这些野蛮人过着多么幸福快乐的生活。”男人摇摇头,“他们会从我们之中挑选最健康、好看的人去拍这个视频,拍完了还会奖赏一顿大餐,挺值的。” “你被挑中过吗?” 男人大笑起来:“哈哈,你看我这脸上,几乎一块好皮都没有了。挑我去干什么?让全世界知道外城真实的惨状吗?” 夏者重新将目光投向新闻里那个皮肤黝黑的帅气的主持人,一个计划在心里悄悄成型。他并不确定这条路会将他引向哪里,但他没有选择,他只能尝试。只要有能进入赛克塔拉城的机会,他都会去试试。只有进了赛克塔拉城,他才能离量子矿更近一点。听着主持人通报最近灭绝的动植物名单,夏者的心中透进了希望的曙光。 夏者并不是唯一一个盯着量子矿的人。 安妮米多顿(anastasia middleton)盘腿坐在窗台坐垫上,紧闭的厚重窗帘缝隙里已经透进亮光。安妮看了看意念端投影的左上角,已经是早晨六点五十九分了。她吓了一跳,赶忙关闭了正在浏览的织女网量子矿信息页,将意念端从小臂上揭下,翻身从窗台上跳到脚边的单人床垫上。她把自己裹进乱成一团的仿羽绒被里,闭紧了眼睛,开始装睡。 果不其然,不到一分钟后,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早安,爸爸。”安妮说着从被子里露出一颗头,看向门口。 “早安,孩子。”罗可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块鸡胸肉三明治和两杯柳橙汁。他高大的身躯无法在这个低矮的阁楼里完全站直,于是半弯着腰,身上还穿着看诊后没来得及脱掉的老旧白大褂。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即使近视手术和义眼都已经发展得很完备了,他甚至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更换义眼的手术,但他还是坚持戴着这一副让他极有安全感的金属和玻璃混合品。 罗可看了看歪斜着蜷缩在窗台上、还在轻微摇晃的意念端,把早餐放在安妮床垫前的地板上:“还是要睡点觉的。” “什么都瞒不过你。”安妮笑了起来,“对了,爸爸,下午有空陪我出去一趟吗?” 罗可闻言皱起眉头:“去干什么?” 安妮抓了抓她的红发,说:“我要去散散心。我已经三个星期没出门了,再这样下去,可就要疯掉了。” “你还是尽量不要出去。外面怎么说都不安全,而且——”罗可说着,眼神躲避了一下,“我也不喜欢你扮成那副模样。” “都是为了艺术,这是妈妈的遗训。”安妮说,“整天闷在家里的画家能创造出什么来?妈妈总和我说起她年轻的时候,去名川大山采风的故事。我知道自己没法进行和她一样的探险,但我也不能总坐在这个小阁楼里,什么都不体验吧。” 安妮说着,一只手掀开罗可的白大褂左胸处,那里面缝了一张过塑过的人像,照片里的女人红发柔顺光滑,微笑的模样和安妮有七分相似,恬然直视着安妮。 第十三章 牵绊(下) 罗可闻言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一个人是不能永远被关在一个只有人工照明的小屋子的。况且,画画是女儿唯一能感受到和逝去的妻子还有联系的方式,如果连这都要剥夺,那自己当年清城的时候将女儿悄悄留下、没有送去奥秘宗,就成了纯粹的自私,女儿等于是被自己给软禁了。 第45章 他看着安妮急切又天真的脸庞,心中涌起一阵悲伤——一个除了画画之外没有任何技能的女孩,如果没有他这个父亲的照顾,将来要怎么办呢?如果她有身份,还能进趣金公司去做一名画师。但当年清城的时候,因为他刚失去妻子,她刚失去母亲,两人都不愿意再和彼此分开,罗可硬是带着安妮躲过了诺亚克政府的搜寻,安妮得以在阁楼里秘密地留了下来,两个人都成了赛克塔拉城的黑户。 没有身份的人要是想在中城区里还算体面地生存下去,必须要有一门过硬的技术。比如罗可的诊所,就是实在有用且收益不菲的。他曾经动过让安妮接自己班的念头,但安妮才学了两天就叫苦连天,实在是对此没有任何兴趣。罗可不是一个强硬的家长,便由着她的性子去了。 画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可不是一门有用的技术。她成年后能去做什么?给斋藤帮会设计会徽吗? 罗可感觉自己的身体明显一日不如一日。他和安妮虽然成功在赛克塔拉城留了下来,但因为之前营生艰难,直到前年起才负担得起特效药。安妮正在茁壮成长之中,吃药后健康状况自然越来越好。但对于身体已经在走下坡路的他来说,这个药吃得已经太晚了。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在安妮之前离开这个世界,他能做的,就是在还活着的时候,尽量为她攒下更多的钱。他不惜冒着一经发现会被处决的风险去做那些高盈利的业务,为的就是他的女儿此生能不为生计所困扰。 终有一天要别离,那还活着的时候,就能宠她一天便是一天吧。这么想着,罗可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坐下,拿起了一个三明治递给她,自己吃另一个:“你想去哪里散心?” 看到外出的提议得到了批准,安妮高兴地吃起了三明治:“就在浅市逛逛就行。我得买颜料和画纸,我的用光了。不知道之前的那个小铺子还卖不卖了。” 罗可扑哧笑了:“你的灵魂比我还老,连我都不用纸了。说起来,你可能是赛克塔拉城里还在用纸张和颜料的十个或者五个人之一。” “这可是妈妈的创作方式,那么就是最棒的创作方式!”安妮骄傲地说着,并仰头冲天花板看了去。天花板上镶嵌着一副巨大的油画,作画人是安妮的母亲,画的是一片向日葵花田,明黄色的主调温暖而灿烂。罗可也看向那幅画,从那片向日葵花田中,他总是有能看到妻子的笑脸的错觉。 两人吃过饭后,罗可穿上一件黑色大衣,戴上低檐毛毡帽子,在诊所的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来,罗可才摆了摆手,让在阁楼上抻了个头往下看的女儿下来。 安妮在阁楼处放下折叠梯,熟练地爬了下来。看见她下来,罗可扭头转移了视线——安妮的胸部和臀部以及生殖器全部暴露在外,只有腰间穿着腰封,脚上穿着及膝的黑色靴子。两人没有交谈,也没有对眼神,默契十足地一同走到外面义肢商店的门口,从消防梯上爬了下去,来到了福满楼中餐厅的后面。在堆满等待着被转运机取走的垃圾的小巷子里,安妮拽过连在黑色皮颈圈上的链条,从罗可的身后递进了他手里。罗可抓住链条,并不回头,轻声说了句,走吧。 在这个世界里,他十七岁的女儿,只有打扮成他买断了的侍女,才能较为安全地和他一起出门。罗可只希望别人不要从他们两人那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宝石绿圆眼睛中看出端倪——还好,安妮只有眼睛像他,红发、雀斑和尖尖的小鼻子都遗传了她的母亲。 罗可带着安妮上了一辆高速轿车,这种车在中城区遍地都是,是专门给没有植入瞳孔晶片、无法支付滑翔车车费的非法留驻者们提供的。一上车,罗可便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盖在安妮身上。安妮斜靠在罗可肩头,看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气,呼吸着稍显刺鼻的空气,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的时间。 高速轿车行驶了几分钟便停靠在了不远处的集市旁。其实集市和莱克星顿诊所都位于暗息区上区内,走过来很近。但来的路上人并不多,罗可想要尽量减少安妮在容易暴露的地方停留的时间,把风险降到最低。在这熙熙攘攘的集市里,便不用太过担心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跟赤身裸体跟着客人四下走动的侍女。多亏了她平板瘦小的身材,安妮在这其中并不显眼。 暗息区上区位于中城区的最中心,占地面积很大,被称为“浅市”。和被称为“深市”的阴森恐怖、人迹罕至的暗息区下区不同,浅市里永远都是人来人往:有八大公司的职员,有政府人员,有奥秘宗教士,当然也少不了罗可和安妮这种非法留驻者。在浅市里,只要你不做太过分的事情,就不用担心被城警抓走。如果说中城区是政府留给赛克塔拉城民的游乐场,那么暗息区便是这个游乐场里最疯狂的过山车。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一切想得到却不被允许公开售卖,或者因为太过古旧而没有公司愿意生产的东西,比如素描纸,比如颜料,比如…… 暗网芯片。 罗可带着安妮挤过了许多人,路过了好多摊子,才终于看见了一个在卖颜料的小商铺。罗可上前去,对在一旁翘着脚抽烟斗的老板抬了抬眉毛,说:“有画纸吗?” “颜料要不要?”老板懒洋洋的,明显那个烟斗里面装的不只有纯粹的烟草。 “要,也要画纸。” 老板这才来了精神,他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说:“要买就多买点,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啊。这都五天了,才终于又开了一张。” 第46章 “多买点,没问题。”罗可点头,他倒是希望能多买点,这样安妮就能在家里待久一些了。 “几辈子没有人买过画纸了,你跟我去仓库找找,帮我照个灯。”老板向一旁远离摊贩棚屋区域的共享仓库处抬了抬下巴。 罗可答应了一声,便拉着安妮的链条要跟上老板,却被老板喝止:“她可不能来!妓女不能靠近我的货品。” “她很听话,不会碰你的东西的。”罗可解释道。 “不行。我才不会再犯相信妓女的错误。”老板咬牙切齿的模样令人好奇他和侍女之间都发生过什么,“她不能靠近仓库,她只能在原地等。” “她必须跟着我。” “那不卖了。”老板说着便要坐回椅子里,罗可终于知道他几天没卖出一件东西并不只是因为需要颜料的人少,还要归功于他稀薄的服务意识。罗可感觉到安妮扯了扯链条,转头看向她,这还是他们出来之后的第一次眼神接触。 安妮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罗可一面心软,一面也知道如果不在这里买,他们就还要到处找别的店铺,那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反而比把安妮一个人放在这里更加危险。罗可于是点了点头,用眼神告诉安妮,一定要注意安全。 “走吧,我单独和你去。”罗可对老板说道。老板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慢吞吞地起身,冲罗可勾了勾手,向仓储区走去。 安妮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三步一回头的罗可进入了仓储区,再也看不见自己,才伸出手掌。她的手掌里有一片小小的素描纸,上面用勾线铅笔写着“3号巷14号铺”。 安妮拔腿向这个地址的方向冲了过去。路上人很多,安妮几乎像是一条泥鳅一样左钻右窜,才得以快速前进。幸运的是,这个店铺离颜料铺子并不远,安妮跑了三分多钟便找到了它。 店铺夹在一档烤肉摊和一家仿制皮革鞋店中间,脏兮兮的白色招牌上没有字,只贴了一张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的贴纸。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是斋藤帮会授权的诺亚币与炽币的兑换点,不仅如此,公司还提供代收账、代发账、做账、催债等一系列业务。贴这个贴纸的意思,是店铺老板没有晶片植入,不能直接收取诺亚币;但是除却接受炽币之外,也可以接受顾客将诺亚币打进店铺在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的账户。会计公司会把账户里的诺亚币兑换成同价值的炽币,户主自行前去领取。 店门口放置了一张四只脚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意念端。安妮喘着粗气停下,尝试着去拿其中一个意念端,才发现它们都不知道是通过何种方式死死地吸在了架子上,完全挪不动。 “要买什么?”一个饱满而醇厚的声音响起,安妮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站着一名穿着白色背心、黑色皮裤,脖子上挂了许多条银色项链的男人。男人有着棕红色的短卷发,用发油梳向脑后,却特意留了几绺,垂在眉前。他皮肤白皙,有和安妮一样的雀斑,只不过安妮的雀斑是红色,他的是隐隐约约的褐色,散布在那如古希腊雕像般立体的高鼻梁两侧。他凌厉的眉骨下是深红棕色的眼睛,眼神透着慵懒和随性,眼周用眼线笔涂成黑色,有些晕开了,显得丧气且玩世不恭。这张脸和肌肉结实的身材,真适合被画成油画,安妮心里想道。 “那个,我……在织女网上查到你这里贩卖和意念端有关的一切东西,是最有名的。”安妮有些胆怯地说道,“请问,你这里有……能上暗网的意念端芯片吗?” 安妮说完,把自己交给了命运——上暗网是违法的,虽然不是什么找死的行为,但如果有人报给警察,警察必然会发现她的未成年身份。但即便如此,她也一定要拥有这个暗网芯片,她情愿放手一搏。 男人看着她,眼神没有变化,说:“你叫什么名字?” “这和我买东西有关系吗?” “没有,但我想知道。” 真霸道,安妮想道。但她需要尽快回到刚才的颜料铺前,没有时间和这个男人周旋,于是她随口胡编道:“我叫132丽莎。” 男人笑了笑,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进屋。安妮三步并两步走上台阶,跟着他进了店里。店铺很小,但收拾得非常干净,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只深棕色的沙发。男人示意安妮坐在那个沙发上,自己掀开了一旁的一个帘子,进了里屋。 安妮环视四周,除了这个沙发和一个茶几之外,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她的心砰砰跳着,但没过半分钟,男人便走了出来。他走到安妮面前,将一个小小的盒子塞进了她的手里,连带着还有一只布条。安妮看了看那个盒子,里面装了一枚银色的芯片,它的体量极小,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一片锡纸碎屑。她又研究起那个布条,上面用黑色的眼线笔写了一串数字。 “这是这个芯片的密钥。把芯片插进意念端,输入这个号码,就能登录暗网了。暗网上信息量巨大,鱼龙混杂,一定要注意不要轻信任何人或者组织。”男人说道,“还有,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如果暴露,不要配合城警调查,不要供出卖给你芯片的人是谁。这是我们无晶片人士的共识。” 安妮吓了一跳。侍女是有晶片植入的,虽然地位低下,但也是合法的赛克塔拉城人。面前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自己没有晶片的? 还未待安妮做出反应,男人便笑了出来:“以后出去不要说自己是132丽莎了。132号侍女在这里是小有名气的,她的名字叫罗拉。” 第47章 安妮本来感觉整个身体都要冻结了,但看见面前的男人好像没有想要出卖自己的意思,于是她放松了一点心情,点了点头。 安妮正准备离开,男人却突然上前了一步,对她伸出一只手:“我叫波维塔,几乎每天都在店里,你有空可以来找我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妮想说,却又觉得面前的男人莫名其妙,便摇头道,“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波维塔尤里维奇(bovetta yurievich)笑了笑,放下手,凑到安妮的耳边,小声说道:“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未成年。” 第十四章 暗网(上) 买到了颜料和画纸后,安妮前所未有地心急地催着罗可回了家。罗可只当她是为新的工具感到激动,急着回去画画,也不疑有他。待回到了阁楼里,安妮将颜料和画纸丢到床上,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扑到了意念端前。她把那一枚只有小拇指甲四分之一大的芯片插入了侧面的端口中,因为太过激动,对准了好几次才成功插入。她将薄而软的半透明意念端贴合到小臂上,意念端立马启动,在空气中投影出深蓝色画面。画面中央跳出了一个锁型标识,标识下方的长方形输入框里闪动着一枚细细的竖线,提示使用者输入密钥。 安妮从腰封里拿出那张写了密钥的布条,废了好大力气才辨别出波维塔鬼画符一般的字迹写的到底是什么。她将密钥输入进意念端内,随着一声水滴落入湖泊的声音,一个螺旋状的像灰色毛线团一样的东西在画面中出现了,并且在不停地展开,好像在被一只小猫扯开似的。安妮不知道接下来会看见什么,心跳变得越来越迅速。过了约莫五秒钟,那团毛线终于完全展开了。继而,画面黑了下去,继而有白色字符从黑色底色中逐渐显现了出来。 安妮看着那些字,觉得有些眼熟。随着字符越来越清晰,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当那些白色的字完整地跃然于画面中央时,她心中一凉,只觉得手脚无力。 “我主织女降临之时,她的信徒将会得到永恒的极乐”。 这就是日常登入织女网时屏幕上会显示的一句话。 随着这句话逐渐隐去,熟悉的织女网界面在她的眼前铺开,安妮终于确认了:她被骗了。那个波维塔骗走了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全部炽币,还知道了她未成年的身份——在他说出他也是未成年之后,安妮卸下防备也亮出了底牌,还以为终于找到了同类,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傻呆呆地走进了他的陷阱——她连去讨个公道都没办法。 他说他是未成年恐怕只是为了套她的话罢了,而且,他的名字可能根本不是波维塔。 安妮捶胸顿足地发出了一阵烦乱的低吼,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如此愚蠢。如果只是被骗了钱那也罢了,可怕的是她竟然向一个骗子暴露了自己未成年的事实!如果那个骗子趁机摸到家里来,牵扯到了私藏未成年人的爸爸,那该怎么办? 就在安妮思考着要不要把实情告诉罗可,以积极考虑对策、防患于未然之时,她却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安妮将画面放大,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织女网”的字体,好像和自己平时用的织女网不大一样。 安妮试着打开搜索界面,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雷切尔勒伊斯(rachel ruysch)画作”,那是母亲和她最爱的画家的画。搜索结果页面是她已经看过无数遍的,和织女网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当她浏览那些画着盛放的花朵的油画底部的文字描述及链接时,却发现,其中的一个链接里竟然隐藏了批注。 安妮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链接上,批注以一个深紫色半透明对话框的形式显现出来:“中城一区, 红猫咖啡有真迹出售 -《玻璃瓶里的花(flowers in a glass vase)》。” 安妮满头雾水地离开结果页,打开地图界面想找找红猫咖啡。刚打开地图,她便倒吸了一个冷气,眼前的画面让她着实吃了一惊。 织女网地图虽然被简单地称为“地图”,但它其实远远不止是一张图,它是现实世界的一个网络投射。在这个网络世界里,你可以做到大部分现实中需要的事情。比如,你在夸利亚纳公司前台看到了一位英俊的男子,想约他共进晚餐却不好意思当面说,那么,你只需回到家后接入织女网地图,让你的思绪顺着地图走到夸利亚纳公司——现实生活中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建筑,甚至是每一个红绿灯或者路边的消防栓,在织女网世界里都是有对应的形状的,那些形状和现实生活中的物体的轮廓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颜色和细节,仅由灰白色的数据线条组成罢了——你只要走到夸利亚纳公司的线条模型处,找到前台,并靠近他的区域,便能看到在那里工作的人的档案。但如果你不够靠近他,那是看不见他的——就像在现实中一样。得知了他的姓名,你便可以直接在赛克塔拉城公共通讯录里找到他,向他发去邀约了。 在织女网地图里,政府区、奥秘宗教区和八大公司域都是如此显示得很清晰的,你可以随意行走,并通过在你靠近的时候有多少个人名显示了出来,来判断这个地方现在是否拥挤。或者你也可以在出门前先接入织女网,随意逛一逛,看哪个公司域里有新开的你没去过的餐厅——这些餐厅都很乐意将它们的菜单和美味佳肴的视频上传到织女网地图标记里——并决定今晚要和朋友去哪里吃饭。亦或当你在上班的时候,需要某个同事的某项数据,但是同事今天告假没有来上班,无法直接把数据发给你时,你就可以通过织女网连接他的工位,接入他的工作意念端,用他给你的临时密钥打开文件夹获取数据。 第48章 但是,在织女网地图上,中城区的许多地方都是显示不全的——除了光云赌城、洛蒂花园、青汀香铺等这种属于诺亚克政权的官方生意会被录入织女网,其它的许多灰色营生,比如天使地牢、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比如罗可的莱克星顿诊所,比如暗息区集市上大大小小的摊贩,都是不会显示的。然而,在这张网上,这些地方却都被以批注的形式显示了出来。安妮果断瞄准自己家在中城区的位置,放大后,果不其然在“福满楼中餐厅”这个织女网上就有的合法生意后面,看见了几个小小的紫色半透明对话框,里面分别写着“莱克星顿,义肢、晶片修复;贵,但老板很专业;要准备好足够的炽币”等信息。 安妮好奇地通过暗网进入量子公司域,发现与在织女网上不同的是,虽然所有的地图通路仍然可以行走,但一些私人或机密区域变成了无锁且不存在的灰色区域。例如,她随意找了一个员工的房子,在织女网上显示为大门紧闭且可以通过开锁进入,但在暗网上,这个房子根本就是一个灰色的圆形,没有锁也没有大门,完全不存在。安妮又试了其他公司域,发现情况相同。看来,这是在织女网上的一种防盗机制,防止有人通过无监管的暗网进入私人区域,获取机密信息。 安妮又瞄准了波维塔所在的区域,意料之中地发现了好多对话框,里面的信息大约可以总结为“意念端、芯片售卖;二十四小时营业;东西很好,摊主很友善”。其中有一个对话框特别引人注目:“摊主虽然是个油腔滑调的小屁孩,但卖的东西有保障。” 看见别人对波维塔的评价,安妮不由得笑出了声,同时她也明白了所谓的“暗网”到底是什么——它是一张织女网的镜像网络,这张网络没有实际数据,无法抓取和下载真实文件信息,但是它不受政府监管操控、去中心化,任何人都可以在这张网上进行批注和添加信息。如果说“织女网”是赛克塔拉城的虚拟投射,那么这张暗网就是赛克塔拉城见不得光的阴暗面的虚拟投射。 安妮深呼吸一口气,用意念输入了“量子矿”三个字。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里,安妮独自穿着腰封,踩着高跟长靴,去往了红灯区的一个小酒吧。 安妮是顺着窗户外面的水管悄悄摸出来的,娴熟的模样说明她并非第一次这么做了。没有罗可的陪伴,为了防止有人上来和她搭话、试图买下她这个“侍女”几个小时或者几分钟的时间,她给自己塞上了口枷。戴了口枷代表着这名侍女的这段时间已经被买断,如果此时再被人骚扰,是可以诉诸城警司的,而且惩罚还十分严重,所以一般没有人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这并不是为了保护侍女,而是为了保护买下她们的人的财产。 安妮不敢独自坐高速轿车,只得快步向红灯区跑去,好在红灯区和暗息区上区离得不算太远。夜晚的中城区很热闹,到处都是高声歌唱的醉汉和胡言乱语的毒虫。安妮低下头,行色匆匆地小步跑了约莫半个小时,才终于来到了在暗网地图上找到的那家“酒吧”附近。待终于到地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脚腕都要断了,穿着高跟鞋跑步简直是一种酷刑。 安妮是在暗网搜寻量子矿相关信息的时候得到这个酒吧地址的,说是会在这里定期开展关于量子矿的“挖矿”集会,希望“有想法”的人能踊跃前来参加,集结力量。她远远地张望了一下,那地方说是酒吧,其实只是一个摆了几桶啤酒的小摊,位于几栋楼房后面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她躲到一面低矮的老式木质房屋墙壁后面,悄悄地看着不远处正在发生的集会。啤酒摊后站了一个穿着墨绿色上衣,身材有些佝偻的小个子,他站在一把透明的高凳上,使得摊子前面摆着的二十来张椅子上坐着的人们都需要仰视他。 “所以,不公布量子矿配方,是不道德的!”小个子振臂高呼,引得椅子上的听众们一阵附和,有几名甚至还站起来挥着拳头,表示对小个子的话不能更加同意。 “支持量子公司打败自私的政府,公布量子矿!”小个子吼道,底下的人们纷纷应和。 “我倒是听说——”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留着长发、穿着皮衣的男人开口道,“实际上并不是政府不让公布,而是量子公司不愿意公布,拿政府当挡箭牌罢了。” “别说笑了!”一个红发女人哈哈笑道,她的整个左脸都是由银色金属制成的,说话的时候只有右半边的肉脸有表情,“量子公司能有多大力量,让大主教给他们背黑锅?” “你这样的揣测太没有底线了,贾奎尔先生可是个大慈善家!外城那些野蛮人所居住的房屋,都是贾奎尔先生出钱建设的。”另一个人说道。他的身边马上有人表示同意:“是啊,要我说,那些野蛮人根本不用这么被关心,但贾奎尔先生就是这么有大爱的一个人。” 摊子前面坐着的十几个人开始相互交谈起来,顿时没有人再注意站在高凳上的小个子。他有些不忿,强忍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大吼:“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团结起来,做点什么!我们应该找到量子矿的配方,将它公布给所有人!让全世界都用上特效药!” “没错!我们应该合力挖矿!”红发女人大声赞同道,引得一圈人都挨个站了起来,也随着小个子和红发女人高呼起来。 安妮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正想也前去参加,却见从啤酒摊的两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出了几道刺眼的光线。还未等安妮反应过来,便见除了小个子和金属脸之外的十几个人都纷纷倒地,胸腹处被光线刺穿的地方汩汩流出鲜血来。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腥甜的血气。金属脸在血泊中站起身来向小个子走去,他们互相点头致意,小个子身后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了五个穿着皮衣的人,表情漠然地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走向地上的尸体。 第49章 第十四章 暗网(下) 是便衣城警!安妮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在零点一秒之内便得出了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的结论。她转过身,头也不敢回地撒腿往家的方向跑去—— 路上,两侧的景色在安妮的高速奔跑之中显得模糊,恐惧使她已经无暇担心一名如此飞奔的侍女是否会引起太多注意。她跑得飞速,却逃不过脑海中的各种念头逐个追赶上来:是刚才那些便衣城警杀了那群人?那群人为什么要被杀?因为他们觊觎量子矿?他们是怎么被城警发现的?城警是怎么知道这个集会的?难道…… 安妮想起了集会的组织者,那个振振有词的小个子,还有红发的金属脸女人,他们并没有被杀死,而是在众人倒地的时候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好似这个场面他们已经经历了无数次—— 暗网上的那篇帖子肯定是组织者发的,组织者竟然是便衣城警……这个集会,是城警司在暗网是布下的圈套! 安妮终于反应过来,未登记的意念端为了防止被追踪,接入网络后的编码是在以每秒两个的速度不停变动的,更高级的意念端编码每秒变动得更多。波维塔那样的未登记意念端制作者会倾力让这个编码的变更尽量频繁,尽量难以追溯和定位,以保全上网人的身份隐私。城警司一定是因为无法直接在网上追踪觊觎量子矿的人,所以才举行了这样的一个线下集会,以方便把他们一网打尽! 原来暗网,也不是完全不被政府监测的。 安妮好不容易才跑回了暗息区,看见熟悉的家所在的楼房出现在视线内,才敢稍稍放慢了脚步。她十分后怕,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以及承受能力,她觉得有一块火烧的铁块堵在胸口,急需找人倾诉一番以平静心情。她能说话的人只有罗可,但是,如果将这件事情告诉父亲,她就再也别想离开家门了,说不定窗户上还会被安装上防止她偷跑的不锈钢条。 她还能找谁说说呢?安妮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偌大的赛克塔拉城里,竟然如此孤独。 “再来一条!”一名穿着银色连体服的导演坐在一只水椅上,柔软的坐垫让他几乎要睡着。他的面前漂浮着一台银白色的摄像机,摄像机的画面呈现在导演前臂上的意念端里,导演将画面投射在面前,与正在吃火鸡腿的监制和待命的外勤主持人共享。他们三人以及赛克塔拉新闻台的其他工作人员们都穿着鞋套,还戴了过滤口罩。但其中监制为了吃火鸡腿,已经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肥胖的监制津津有味地吃着火鸡腿,好像完全不介意四周腐臭的空气。 摄像机对准的是夏者和其他几名被收拾得体面且干净的外城人,他们围聚在一个圆桌前面,桌子的中央摆着火鸡、羊腿、豌豆胡萝卜土豆泥、牛肉羹、红烩牛腩煲等平时见都没见过的大菜。如果不是在拍摄前就把备用份拿给他们饱餐了一顿,面前的这桌大鱼大肉肯定早已被一扫而光。 “不要只顾着吃,你们互相之间多说说话,做出一种谈笑风生的感觉。”导演说道,一旁的监制点了点头。 夏者并不认识周围这四名面相姣好的外城人,但他还是主动地一边找闲聊的话题,一边露出恰如其分的微笑。在他的带领下,几名拘谨的外城人们明显地逐渐放开了。 “很好!”导演从椅子上起来,指了指夏者,“你,跟我去拍下一条。其他人,可以去领你们的酬谢了。” 夏者被选中,心里一喜,赶忙跟着导演向棚外走去。有一名工作人员来到了桌旁,从口袋里掏了掏,递给了几名外城人什么东西。夏者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便不得不随着导演离开了。 夏者跟在导演后面,看见导演的橡胶鞋套上已经沾满了呕吐物,但鞋套里面的那双仿鳄鱼皮鞋仍然锃光瓦亮。夏者再看了看自己的脚,特制藤条做的鞋子虽然不容易浸染脏污,但是已经把脚磨出了好几个血泡。跟着导演的不光是夏者,还有外勤主持人和监制,当然,还有那台悬浮摄像机。 “年轻人,接下来我需要你配合我演这么一段——你坐在这个房子里,说这就是你平时住的地方。你平时下班以后,会躺在沙发上玩趣金公司的游戏,这是你日常解闷的方式。”导演说着,夏者点点头。 导演引导着夏者走到了一个白色的移动中型房车旁边,让夏者先进去。夏者刚刚探头往里一看,便被震惊得忘记了呼吸。 这个房车里面,简直是天堂啊! 房车里被收拾成一个卧室的模样,卧室的玻璃上有着山清水秀的全息投影,还有鸟叫声和流水声。卧室中央头顶墙摆放着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面铺着天鹅绒被子和蓬蓬的枕头。卧室的另一端有一个银白色的衣橱,里面挂了几件干净的和自己身上别无二致的洁白的工作服。床头上摆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意念端,意念端在空气中投影出一个画面,画面里显示着一个游戏界面,奇特的字体写着“城堡攻坚战”。 导演对这一切都见惯不惊,他推了推愣在原地的夏者,说:“你就坐到那个床上,说这一切就是你平时的生活,会说吗?不会的话,有稿子给你背,你快点背下来——” 夏者不等导演话音落下,走到床边坐好,斜倚在床头,将意念端贴合在了手臂上。他进入游戏,稍稍摆弄了几下游戏中的角色,便演出一副刚刚看见镜头的模样,露出快乐的笑容,说:“不好意思,我先储存一下进度,再接受采访。” 第50章 导演赶忙挥挥手,让悬浮摄像机对准夏者。外勤主持人见机上前,走到画面里,说:“请问你在玩什么游戏?能和大家讲讲吗?” “当然是城堡攻坚战啊!这个游戏是最近我们这里最流行的一款了。只要是在玩游戏的人,百分之七十都在玩这个。” 导演闻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 “哦?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游戏呢?”外勤主持人问道。 “除了非凡的体验、流畅的画面和容易代入的角色……这些毕竟都是趣金公司出品的游戏的惯有优点了。”夏者从床上坐直,“最重要的,是它让我想起了我曾经参加过的战斗——我的故国战争连绵,我没有一天不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直到来到赛克托,来到斯考未克郡,我才终于过上了不用担心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的日子。我吃饱了肚子,有了一份让我感觉到有价值的工作,业余还能玩这么好玩的游戏。这种日子,过去我可是想都不敢想。来了赛克托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这么有尊严地活着……” 夏者说着,眼圈越来越红,到最后干脆流下了眼泪。他掩面道:“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导演眯起眼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他长着一副标准的东方面孔,偏分的黑发浓密而有光泽,一双有神的黑色眼睛里闪烁着温脉,两道平眉使他看起来格外有亲和力;而这种从眉眼处透露出的柔软却又被他方正的下巴和轻轻绷着的嘴唇给中和了,他看上去帅气逼人,但不是那种特别狂放的好看,而是一种健康、坚毅、周正、凛然的俊秀。他哭得那么动情,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这演技在见多识广的导演眼中,多少还是有些用力过度了…… 导演挥了挥手,示意录像中止。 “怎么了,导演。”夏者有些紧张地说道,“是我演得不好吗?” 导演走上前去,直直地盯着夏者的眼睛,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第十五章 离乡(上) 面对眼前导演突如其来的质问,一般人肯定会心里一惊,脖子后面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但夏者毕竟经过完备的训练,也有丰富的经验,他丝毫没有慌乱,摆出一副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的表情,说:“我叫夏者,是来自中国的赛克托新移民—— 我来这里,是为了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夏者说着,眼神中流露出坚定和向往的神色。 导演用他一蓝一白两只义眼盯着夏者,他的义眼能帮助他更高效地计算和框选出最好的摄像角度,比起原生的眼睛,它们传递感情的效果并没有那么好。虽然对于导演来说,这并非一定是个坏处,让别人猜不透自己在想什么也算得上是一种乐趣。夏者毫不退缩地回看着导演,但眼神中没有带任何防御的色彩,只是静静地微笑着等待导演的下一步指令。 导演最终什么也没说,伸出右手食指在空气里快速地绕了两个小圈,新闻台摄制组的人们马上开始收拾东西。监制终于吃完了他今天的第三根火鸡腿,拍了拍油腻腻的手,把口罩戴回嘴上,说:“回城!” 一队人向房车外走去,悬浮摄像机也跟了出去。一名工作人员上前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透明扎口带,举到夏者面前。夏者接了过来,看见袋子里装着两片灰色的椭圆形药丸,药丸的中央阴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q字符。 “这是?”夏者询问道。工作人员用冷冰冰的语气说:“辐护q盾。” 是特效药!夏者惊讶地看着工作人员,说:“为什么给我这个?是因为……因为我表现比较出色吗?” 工作人员厌恶地看了一眼夏者,撂下一句“每个参演的人都有的”,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往摄制组的方向追去了。 这一晚,夏者躺在硬邦邦的铁板床上,眼睛盯着漆皮剥落、房角生锈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他的心中喜忧参半,忧自不必说——他并没有被新闻台的人看中。他如一只孔雀般尽力地表现自己,把“忠诚”和“敬业”写在脸上,但除却被拉去拍了一个单人短片之外,所获得的待遇和其他满脸不情愿的外城“演员”并没有什么差别。他想通过拍摄宣传片被新闻台的人看中,进入赛克塔拉城的这条路算是被堵死了。 但夏者心中却不只有忧,他手里紧紧握着那两颗辐护q盾,觉得自己握住了上帝的神迹。他来赛克托的目的就在其中,他需要悉心寻找的秘密、能拯救全人类的钥匙就在这一枚小小的药片里,就在他的手中。这让他不由得感觉到一种肾上腺素急剧分泌的兴奋,即使眼前的情形并不容乐观。 这枚药片他有所耳闻——他并非是第一个进入赛克托国的间谍,母国的盟国曾经派出过一名假扮成教授的特工,她在做讲座的间隙成功地潜入了一名赛克托国外交官的房间,盗取了一枚辐护q盾带回国,进行拆解研究。在经过分析之后,盟国的所有科学家得出了一致的结论——量子矿的大多数原料并不难找,广泛地存在于各种生活垃圾和日用金属之中。经过研究辐护q盾,要如何将其它元素与量子矿配比才能使其容易被吸收且不伤害人体也已经真相大白,但最核心的那一步却无法被参透——通过怎样的方法才能在实验室中将这些元素合成为量子矿,这个秘密,除了量子公司之外,还真没有人知道。 要参透这个秘密,要么得获取未经过改造的原形态量子矿本身并加以研究,要么就得找到如何合成量子矿的方法指南。进入戒备森严的量子公司窃取原形态量子矿肯定需要大量的人手,这对于夏者来说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形单影只的他唯一的选择便是找到如何合成量子矿的指南文件。这个信息很可能只存在于量子公司的内部机密网络里,如果连赛克塔拉城都进不去,连织女网都连不上,还谈何寻找? 第51章 夏者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阴沉沉的天才刚刚透了一丝亮光,广播里便响起了逼迫人不得不起床的刺耳的高频嗡鸣。这个嗡鸣会在每个宿舍里定时于六点半响起,并且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重量都离开感应床板后自动停止。所以,即使有对声音不敏感的人想要睡个懒觉,也一定会被工友毫不留情地拎起来。 夏者到粥棚去吃早饭,早餐是他拿昨天的工时换来的一点稀粥,塑料碗里是泡得有些粉了的人造大米和一枚人造溏心蛋。他撒上一点胡椒和盐,把蛋在碗里铲碎,搅合搅合,将一枚辐护q盾放在嘴里,和着稀粥吞了下去。 夏者感受着那一枚小小的药片划过食道掉进胃里,好似一个散发着圣光的小太阳。他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这引得拿着一个人造汉堡在他面前坐下的男人也露出笑容。夏者见上次和自己说话的男人特意在对面坐下,便冲他友好地点了点头。男人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汉堡,边嚼边说:“我说得没错吧,我就说你会被选上。怎样,吃了很多好吃的吧?” “你怎么没告诉我最重要的报酬?” “什么最重要的报酬?” “辐护q盾啊。”夏者道,“给了两颗呢。” 男人闻言哈哈大笑:“那有什么用重要的?只不过稍微延缓一点你的死期,让你可以多捡两天垃圾罢了。” “那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吗?”夏者环顾四周,看着一众坐在垃圾堆里吃着简陋的食物,面无表情的人们,“多活两天,无论生活有多辛苦。” 男人闻言,突然停下了吃汉堡的动作,怔怔地看着桌面,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夏者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手往男人那边伸了一下,悄悄地把另一枚辐护q盾放进了他的汉堡里:“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夏者端着吃完了的空碗,准备回到宿舍去洗把脸并拿上长钳和塑料袋,开始今天的工作。他穿着藤鞋的脚淌过没到脚跟的垃圾,看见远处有一队鞭笞者恰好停下来,用手中的带刺藤条狠狠抽打自己的后背,其中几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大多数人却已然麻木地一声不吭。他们背后的天空灰暗而压抑,乌云好似一只只厉鬼般盘旋在他们上空,风声偶尔带来不祥的凄叫。夏者想起了女儿,她生前最害怕乌云,只要阴天就会哭着说“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前妻离开他们的那天是个阴天,女儿当时虽然才三岁,但创伤记忆不会因为她还年幼便饶过她。 那个早慧而敏感的小姑娘,跟着自己八年,却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就匆匆离开了。夏者用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却也无法使心中剧烈涌上来的酸楚消退分毫。 夏者回到宿舍里,却意外发现今天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别的床位都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回来拿他们的用具。难道是自己吃饭太快了?夏者正觉得莫名其妙,突然,他的脑后被针刺似地一疼。还未待他做出任何反应,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夏者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还来到了某种铝合金天堂。 他在一个小房间醒来,四周是闪着寒光的银色铝合金墙壁,了无生气却晃得人眼花。随着意识逐渐恢复,夏者的双耳接收到了一种奇怪的哔啵声。夏者使劲睁眼闭眼好几次,让模糊的视线聚起焦来,这才看清眼前有一面被灰色百叶帘半掩住的窗户。从帘子的缝隙看出去,外面和屋里一样也是一片铝合金的天堂。只不过影影绰绰地能看见好像有人坐在铝合金桌椅前,正在专注地做着什么。 “审核对象,夏,者,已苏醒。请他的荐举人和审核负责人,立即到审核室c报道。”一个声线甜美但语气淡漠的女声响起,夏者被吓了一跳。他想要起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身在何方,却发现双腿和胳膊都使不上力,双手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浑身虚软地瘫在一把铝合金椅子里。奇怪的是,他的脑袋却很清楚,也没觉得不能移动身体让他有多么焦虑或不适。 一声咔嗒声响起,门开了。夏者有些紧张地看去,只见门口走进来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陌生人。她穿着灰蓝色衬衫和皮质紧身长裤,胸口打着黑色皮质蝴蝶结。那人看见他,不动声色地到他面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待她让出门口,夏者才看见,后面一个进来的人竟然是昨天下午的那名导演。 “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导演倒是很和蔼地笑了,“你一定有很多疑问吧。” “是……你。是的,我确实有很多疑问。”夏者的心狂跳了起来,他几乎要站起来欢呼——以他的敏锐程度,从导演的表现和刚才的播报女声里,夏者不难得出自己应该是已经成功打入了赛克塔拉城的结论。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他弄晕了带来,难道还有不想来赛克塔拉城的外城人? “这么说吧,年轻人。”导演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的语气说,“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杰里,是你的审核负责人。”一旁坐着的灰蓝色衬衫的女人说,“你目前身在赛克塔拉城国安厅的人才交流司。这位派克导演举荐了你,想让你成为赛克塔拉新闻台的一名外勤主持人。” “什么?成为外勤主持人?我?”夏者作出一副惊喜的样子,虽然这惊喜只有百分之三十是真的,“我……能胜任吗?” “相信我,年轻人,我的眼光不会出错!”派克g(pyke g)指了指自己蓝色和白色的义眼,“昨天你的表现让我深深地感到了震撼,对,是震撼。这种感觉我已经许久没有产生过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麦拉。可惜她现在——噢,不对,不能说是可惜。感谢织女赐予的奇迹。” 第52章 麦拉?就是前几天工友说的那个怀孕了的前驻站主持人?夏者不动声色地想道。 “但我最终看上你,并不只是因为这些。你知道还因为什么吗?”派克身子向前凑了凑,有意考考夏者。 第十五章 离乡(下) “嗯……是因为……我长得比较帅气?”夏者装作天真地答道。派克果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因为你懂得感恩!我去外城拍摄已经不下百次,每一次挑来的野蛮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苦着一张脸,好像在赛克托生活委屈了他们似的!他们有什么可委屈的?来到这里,捡捡垃圾,做些不用动脑子的体力活,就能换取人造食物和干净的水源。这不比他们来之前的地方好得多了?” 夏者听着点点头。派克见他同意自己说的话,更加来劲了:“还有一些人,竟敢试图毁坏我们的拍摄现场,说我们……什么来着?虚假宣传!对!我们怎么虚假了?我们只不过稍稍美化了一下所处的世界,这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你说呢!” 夏者赶紧表示赞同:“我认为,能进入赛克托境内,本来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竟然还会有那种人存在?真是不敢想象。我来到赛克托国不过十来天,但这些天里,我没有一刻不在感谢主教大人,没有一秒钟不在赞美织女。” 听见夏者这么说,派克和一旁的杰里g(jerri g)都露出了赞许的表情,派克更是上前拍了拍夏者的肩膀,说:“年轻人,只要好好听我的,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稍等一下,他的背景调查还在进行中。”杰里小声提醒道。 她话音刚落,刚才那个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甜美但冷漠的女声便再次响了起来:“审核对象,夏,者,审核已通过。请他的审核负责人带领他办理入城手续,请他的举荐者尽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我该走了。”派克站起来,夏者赶忙诚惶诚恐地也站起来,派克拍拍他的肩头,“今天你就先办手续,并去入住你的新家吧。谅你肯定很累,就先休息休息吧。” 派克说着向门外走去:“可有你探索和惊喜的了,年轻人,这里可是赛克塔拉城,全世界人民都想要来的地方。” 看着派克走远之后,杰里才也走到门口,说:“跟我来。” 走出门后,夏者才看清,自己置身于一个银白色的宽广的大厅里,室内的每一处都显露着科技的冷硬感。远处的一面墙上用投影呈现着大主教像,下方写着宣传词“努力工作,更加努力地娱乐”。铝合金材质的墙壁和座椅闪耀着银白色的光泽,与深灰色和黑色的大型意念端形成鲜明对比。这些大型意念端比夏者母国使用的要庞大三倍有余,表面平滑无缝,没有任何多余的按钮或开关,也没有屏幕,成像在意念端上方呈半透明样悬浮着,所有的操作都依赖于工作人员的意识控制。看见夏者对这些大型意念端感到新奇,杰里讲解道:“大型意念端一般不会这么大,但政府为了方便将来进行更大量的计算和信息存储,就把它们做得更夸张了些。” 夏者点点头,看见一众坐在大型意念端前的工作人员都穿着和杰里一样的制服,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微妙的光芒,那是瞳孔晶片在运作的迹象。夏者的母国也早已普及大型意念端,但那些大型意念端都要通过贴合人的局部肉体、识别生物信息来达成被人脑操控的目的。眼前的这些人根本没有接触到意念端,他们个个笔挺地坐着,大多数时间里没有动作,有时候也会拿手轻轻一挥,资料和数据便在空中流转开来,夏者猜测他们是通过瞳孔晶片操纵大型意念端的。房间内充满了忙碌的气氛,整个空间却异常安静,只能偶尔听到设备发出的轻微哔哔声,那便是他刚醒来时听到的怪响。 “想好你的名字了吗?”杰瑞边走边问道。 “名字?”夏者收回看大型意念端的眼神,跟上杰里的步伐,“我已经有名字了,我叫夏者。” 杰里闻言回头看了夏者一眼:“奥秘宗教士去的时候,没有给你们普及赛克塔拉城的命名法?” “没有,起码我记得是没有。” “也对,毕竟这个和外城人也没什么关系。”杰里若有所思道,“那《婚姻法取缔案》呢?” “这个倒是有讲过。不允许私藏新生儿,不允许组成小家庭,不允许个人拥有亲属,每个人都直接是主教大人和赛克托国的子民——” “那就行,你不是一无所知就好。我跟你解释一下赛克塔拉城的命名规则吧。”杰里说道,“为了方便管理且让城民有团结感和归属感,赛克塔拉城的所有人一共只有四个姓,必须遵从‘吉克斯命名法’。” “吉克斯?什么意思?” “g, i, c, x, 吉克斯,吉克斯命名法。”杰里回答道,“政府工作人员全部姓g(government);奥秘宗的人员全部姓x(omnixus);八大公司的工作人员全部姓c(corporate),后面加上公司名称作为后缀区分,比如c-量子(c- quantum)就是量子公司职员统一的姓;八大公司之外的小型企业也差不多,全部姓i(independent),后面跟上店名,比如赫赫有名的服装公司洛蒂花园,工作人员就全部姓i-洛蒂花园(i-lortie)。” 夏者早在外城时就被科普过一些赛克托国的守则,虽然对赛克塔拉城民统一凭社会身份集中使用几个姓氏并不觉得太惊奇,但还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那我将要进入新闻台,新闻台属于……” 第53章 “属于政府,你姓g,你的原姓氏,我猜是‘夏’?”杰里回头问道,夏者点了点头。 “你可以选择保留这个字,叫夏者g,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叫者g,甚至夏g也行。”杰里说,“如果你想要一个全新的名字,也是可以的,除了要姓g之外没有任何限制。你可以认为这是你全新的生命的开端。” 夏者听完,问道:“赛克塔拉城内所有人都遵守这个命名规则吗?” “所有合法居民都是的……噢,对了,还有侍女。侍女虽然也是合法居民,但她们的名字和我们不同,是数字编号加上一个单名,没有姓。她们死后,数字编号不会传给下一个人,那就是她们名字的一部分。”杰里皱了皱眉,“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规则,我认为她们应该和我们拥有一样的姓名。” “侍女?那是什么?”夏者不解,这是他在母国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名词。 “从事色情行业的女子。”杰里说道,“以后你会遇到的。在中城区穿着黑色束腰带的那些,就是她们了。” 杰里说着,突然转过身,正色对夏者说:“如果你有雇佣她们的需求,还请善待她们。她们大多数负担不起辐护q盾,身体并不好。” 夏者摇了摇头:“我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杰里露出一个揶揄的表情,显然是不相信,转身继续走了起来。终于,他们来到了一个空闲的大型意念端前。杰里眼睛看了看意念端,夏者便见那意念端投射在空中的画面变化了起来。一个方框出现在画面中央,上面提示着:输入新成员姓名。 杰里偏了偏头:“怎样,你想好自己叫什么了吗?” 夏者点点头:“就叫夏者g,我想保留原本的全名。” 杰里眼睛动动,便见夏者的名字被输入了进去。 “你想要住在哪里?”杰里又问。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意念端画面中出现了一张地图,那是赛克塔拉城的全图。 夏者定睛一看,赛克塔拉城被非常规整地划分成了十一大区域,区域上面分别标注着:量子公司域、环球公司域、夸利亚纳公司域、食元公司域、北极星公司域、逸沛尔公司域、趣金公司域、默丘力公司域、奥秘宗教区、政府区、中城区。其中,逸沛尔和趣金公司域的面积最小,特别是比起庞大的量子公司域、食元公司域、政府区和奥秘宗教区,简直是小得可怜。十个区域围绕着中间的一块片区,那块片区没有进行更加细致的划分,只是简单地写着:中城区。 “你以后在新闻台工作,新闻台就在这里,政府区里。一般来说,公司职员都会住在公司本域,因为上班方便,且员工在公司本区内可以享受到很多福利,比如在楼下的便利店和超市买东西会有折扣,呼叫滑翔车可以优先行驶等。但是,想要选择住在别的公司的区划也是没问题的,只不过没什么人会去给自己找那个麻烦罢了。”杰里耸耸肩,“不过,我们属于政府人员,我们在任何公司域内居住,都是可以享受和公司员工同等的优待的。因为政府区全都是办公区域,除了东边的小岛上住着主教大人和三名大将军之外,没有别人住在这里。” “那……中城区呢?这个中城区是干什么的?”夏者指了指中间那块区域问道。 “中城区是个管理比较混乱的地方,大家平时都爱去那里娱乐,鱼龙混杂,不是个好的居住地。”杰里说,“一般不会有合法居民想要住在那里的,那里又乱,又无法享受任何优待。” “这是你第二次用到‘合法居民’这个词了。”夏者注意到,“难道赛克塔拉城内还有不合法的居民吗?” “当然有。有当年清城的时候偷偷留下来的,也有一些公司的职员犯了重大错误之后,为了避免被送去外城,悄悄跑掉的……数量应该不少。”杰里说道。 “这,他们不会被发现然后清除吗?”夏者觉得有些奇怪。 “这叫生态平衡,夏者。”杰里回答,“食物链总要有底端生物,你以后会明白的。” 夏者又看了看地图,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和政府区接壤的量子公司域:“我就住这里吧,比较近。” “嗯,很好的选择。”杰里点了点头,“我也住在量子公司域,那里是所有区域之中生活最便利的一处,你会喜欢的。” 杰瑞又扭回头去看着意念端投射画面,这次她的操作没有在图像上显示。过了不到半分钟,杰瑞转回身来,对夏者露出一个很小的微笑:“你的手续已经办完了,欢迎你成为赛克塔拉城的一员。五天后,你的瞳孔晶片会制作完成,到时候会有专人去带你植入晶片。” 夏者假作讶然:“我也会有晶片?” “当然。”杰瑞点了点头,“每一个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居民,都拥有瞳孔晶片。” 第十六章 仿生人的眼泪(上) 太别扭了。 乐瑞塔蜷缩在沙发的一角,面前的电子屏上,首长顾问岩本纯正在对赛克塔拉城一条新的拟政侃侃而谈。他说,在不久的将来,首长府也许会批准北极星公司建立空中轨道系统,从而有一日替代滑翔车,以规避时常发生的滑翔车因偏离预设方向而相撞的事故。格雷小姐也出现在了录播间的沙发上——全城皆知,她的母亲、环球公司创始人格雷女士和她的哲学教授丈夫就是在一起滑翔车偏航事故中双双离世的。主持人问她对于这条拟政有何看法,格雷小姐语气有些生硬地说,当然是支持的,环球公司会尽力在能源方面为这个新的交通系统提供保障。 第54章 乐瑞塔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光是因为她对交通运输系统兴趣寥寥,也因为坐在沙发那一端的两个人实在是太过扎眼。果斯坐在沙发中间,躺在仿生人埃依莎的腿上,正在一口一口地吃仿生人埃依莎用手指喂给他的草莓奶油蛋糕。伪埃依莎用右手食指拈起一块奶油,伸进果斯被皱纹环绕的嘴里。果斯用长了星点褐斑的嘴唇吮吸着伪埃依莎修长光滑的手指,反着光的镜片背后一双老鹰一般的义眼露出调情的神色,看上去是那么古怪和猥琐。 果斯也喜欢躺在乐瑞塔的大腿上,但从来不会作出这副表情。他总会平躺着抬起手摸她的脸,一脸脆弱而伤怀的模样,嘴里喃喃着“乐瑞塔,乐瑞塔,乐瑞塔……”,好像对给她起的这个名字感到格外悲情似的。乐瑞塔正面电子屏而坐,努力地想将两个人当空气,他们却毫不停歇地发出低沉的笑声和亲吻声,侵扰着乐瑞塔的耳朵和余光。 真正的埃依莎才不会这么做。她不会让果斯躺在她腿上,不会允许果斯亲吻她,不会用手指头喂果斯吃蛋糕,甚至都不会出现在果斯的家里。乐瑞塔这么想着,惊觉自己竟然在心中直呼其名而不是唤他作“母亲”。这要是让他知道了,不免又是一顿毒打。但不知为何,看见他舔伪埃依莎手指的模样,自己就是不愿意再叫他“母亲”,甚至觉得有些……反感? 怎么可以讨厌母亲呢?他可是自己的创造者和救世主啊!乐瑞塔赶忙责备自己,但看着眼前那个和埃依莎长得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和果斯卿卿我我的样子,又实在觉得难受。乐瑞塔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她直觉是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埃依莎的。但果斯已经半威胁半交代地告诉过了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家中有未经允许创作出来的仿生人存在,一经发现可是要招致大祸的。 为什么她会有种背叛了埃依莎的感觉? 乐瑞塔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情,她讨厌这种理不清思绪的感觉。终于等到新闻里的主持人播报完近期的灭绝生物名单,电子屏刚刚熄灭,乐瑞塔便起身道:“母亲,我出去转转。” “今天你不是没有表演吗?”果斯终于舍得从伪埃依莎的腿上抬起头。 “我去透透气。”乐瑞塔说着,眼睛仍然盯着电子屏的方向。见她这副模样,果斯却笑了,他伸手让她过去,一只皱巴巴的冰凉的手拉住她的,让乐瑞塔打了个寒颤。 “吃醋了?”果斯晃了晃她的手,他从未对她做出过如此巴结的动作。 自己是吃醋了吗?乐瑞塔仔细想了想,觉得并没有。她只是讨厌果斯私自制作一个和埃依莎外形一模一样的仿生人,而并非希望被果斯枕着腿喂蛋糕的人是自己。实际上,她只是稍稍幻想了一下果斯用看伪埃依莎的那种眼神看着自己,就感到一阵恶寒。 但是,乐瑞塔低头看见果斯的眼神,那眼神之中尽是玩味和自得——他是希望自己吃醋的,乐瑞塔觉察到如此,便故意撅起嘴,作出一副嗔怪的模样,说:“只是不想在这里打扰母亲。” 果斯哈哈大笑着放开了乐瑞塔的手,他对伪埃依莎说,你看,有人嫉妒你呢。 伪埃依莎也抬头,正好对上乐瑞塔的眼神。伪埃依莎与真正的埃依莎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她的两只眼睛都是温柔而深邃的深棕色,而非真正的埃依莎那样有一只骇人的白底黑线条义眼,这让她的神色更显得逢迎讨好。乐瑞塔看见她眼睛的那一刹,突然有些难过——这个生命被创造出来就只是为了被圈禁在这个房子里,每天服侍一个拿她当别人的替代品的老男人。 乐瑞塔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最近她是怎么了,为何自从伪埃依莎出现后,她每天都忍不住要三番两次地在心中诋毁“母亲”? 一定是屋里太闷了,她必须要出去走走。 乐瑞塔半跪下身子,亲了亲搭在沙发上的果斯的小腿,说了句“赞美织女”。果斯不再理会她,扭头继续和伪埃依莎耳鬓厮磨去了。自从有了这个仿生人之后,果斯便不再如以前那般在意乐瑞塔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打她,连她的宵禁都可以说是不复存在了,这算是伪埃依莎出现后给乐瑞塔带来的唯一的便利。虽然果斯也不似之前一样常常要和她进行他们之间圣洁的灵魂联络仪式,但乐瑞塔并不觉得失落,嘴里没了他的生殖器,她反倒感觉轻松。 乐瑞塔回到房间里,随意换了一条纯白色的长斗篷裙子。她对自己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都已经审美疲劳,反正换来换去都是白色,哪条裙子配哪双鞋都差不多。乐瑞塔本来就懒得走正门,加上现在路过客厅还要看见那一对黏糊糊的情人,于是她动作熟练地翻出房间的窗户,招停了一辆滑翔车,向光云赌城飞去。 天还没黑,酒神区的人不算多,滑翔车降落在了光云赌城前面。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居民们都才刚下班,将将做完例行祈祷,还没来得及梳洗打扮一番并出门狂欢。此时在赌场玩乐的都是些没有身份、没有晶片植入的非法留驻者。按说来,如果城警真的有心要抓人,在这里必然是一抓一个准的。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赛克托政府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岩本纯就曾经在新闻上宣称过,不严查城中的非法留驻者是为了维护赛克塔拉城的生态和谐——再美的鲜花也需要臭烘烘的粪便作肥料,才能蓬勃生长,才是长久之计。这样的话也只有作为前岛国首相的岩本纯会说,慈悲为怀、肃穆庄重的主教大人是万万不会讲的,毕竟他连新闻台都很少上。 第55章 和门口站岗的两名安保点头示意后,乐瑞塔向全息轮盘机旁边的空中吧台走去。吧台是椭圆形的,垂坠着镶嵌在天花板里,底部的深紫色光带勾勒出它庞大的轮廓。随着重低音电子乐的鼓点,一个个悬浮盘托着各式饮料环绕着吧台缓缓落下,顺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瞳孔晶片信号去寻找下单的客人。吧台下方是一方巨大的椭圆形酒红色皮质沙发,和空中吧台的形状互为阴阳,供一些想要聊天和休息的客人躺下或者坐着。 埃依莎一般就坐在沙发和全息轮盘机之间的一把旋转高脚凳上。她在那里会客、查账、批货、决策,并关注着赌场里发生的一切。光云赌城是埃依莎独自构建的生意,对她来说,这不只是让她能留在赛克塔拉城的一枚票券或者一个赚钱的手段,更是她的孩子,她的作品,她灵魂的栖息地。 她也的确做得非常好。一般来说,非法留驻者是不愿意在合法经营的赌场或者酒吧里打发时间的。这种场所往往管理严格,规矩比较多,也受到城警司百分之百的监督和保护。虽然城警们不会特意去找谁是非法留驻者,但如果不小心和合法居民发生了冲突,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就算能侥幸保命,下场也是被送去外城,过上不知道有凄惨的生活。那些撞上枪口的非法留驻者后来怎样了,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谜题。毕竟他们被抓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有赛克塔拉城里的人会获知他们的音讯。 即便如此,许多非法驻留者却还是愿意冒着风险来埃依莎的光云赌城。一开始,大多数人都是慕名而来,想见见这个曾经让无数诺亚克政府高层为之倾倒,宁愿失掉一只眼睛也不肯就范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来了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却都成为了常客。因为光云赌城不仅会在第一时间进货趣金公司最新出品的赌博游戏机器,也有着最公平、公开、公正的政策。如果在这里和别的玩家发生了冲突,可以相信埃依莎会只帮理不帮亲、不偏袒不包庇地解决。就连拒绝承认新政权的斋藤家族成员都会常来这家属于诺亚克政府势力范围的赌场,可见埃依莎将生意经营得有多么风生水起。 埃依莎解决出老千的人的方式也十分体面,她不会像别的赌场老板那样喊几个五大三粗的安保前去将人拽走,她不愿让暴力和不雅的场面搅了客人的兴头。她总是会派一两个喜欢来这里玩但又资金匮乏的年轻人到出老千的人桌上,陪那人玩一轮,一轮的时间足够埃依莎仔细观察并给嫌疑人定罪。过后,年轻人总会以钦慕的语气表达自己对他的赞赏,然后邀请他去一个更“隐秘”,更“高级”的牌局,那个牌局就是埃依莎的安保头目的办公室。在那里,老油条们会得到让他们没有脸告诉别人,也再不敢回到光云赌城的严厉教训。 乐瑞塔便是“年轻人”之中的一名,也是埃依莎最喜欢的一名。其他年轻人为埃依莎做这件事的时候都只是草草地完成任务,然而乐瑞塔却是真的乐在其中,甚至将它当成一场小型艺术表演去对待。乐瑞塔每次都会给自己冠上一个新身份,有时是洛蒂花园的设计师,有时是食元公司的试吃员,有时是逸沛尔公司的种花匠,有时还假称是内政厅户籍司的人口登记员……她总能把正在监视着的埃依莎给逗笑,精湛的演技也从来没有露出过马脚。 见到乐瑞塔,埃依莎为她从空中吧台点了一杯香蕉达其力。乐瑞塔一边啜饮着每次喝到都让她赞不绝口的香蕉果味酒,一边问埃依莎,今天咱们收拾谁? “今天风平浪静。”埃依莎道,“你随便玩吧。” “那我就在这里和你聊聊天。”乐瑞塔皱起鼻子微笑,“埃依莎,你近来如何?” 乐瑞塔张口之后便有些懊恼,她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乐瑞塔很想告诉埃依莎,果斯在家中做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并对那名仿生人做出了她绝对会厌恶至极的举动,但乐瑞塔说不出口。她从来没有在吃梨以外的事情上忤逆过果斯,只能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心虚和紧张。 “我很好,你呢?”埃依莎偏过头看乐瑞塔,银白色的直发拂过光裸的肩膀垂到胸前,一阵木质清香飘来。乐瑞塔看着眼前的埃依莎,忍不住拿她和家里的那个伪埃依莎做起了对比。 真正的埃依莎是寡言而高雅的,款款走来时像一名女神,却又不乏一种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让人看了便心生敬畏的力量感。家中的那个假的埃依莎虽然长了一副和眼前这位几乎一样的面孔,举手投足之间却总有一种故作娇憨、刻意讨好的类似于摇尾乞怜的小动物的意味。这两名埃依莎之间,除了这幅皮囊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地方是一样的了。家中那名仿生人只不过是用了埃依莎的皮囊和姓名,她其实和埃依莎本人没有一丝丝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乐瑞塔的心情骤然好了不少,举起手中的香蕉达其力搂住了埃依莎的脖子:“见到你之后我开心多了!”香蕉达其力晃了晃,差点泼在埃依莎身上。埃依莎忍俊不禁,没有躲闪。乐瑞塔第一次如此搂抱她的时候,她是很惊慌的,还以为乐瑞塔要袭击她。后来才逐渐发现,这个小姑娘对自己是直头直脑的热情,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莫名的依恋。要说恶意的话,那是绝对没有的。 埃依莎话很少,和乐瑞塔在一起还能多说两句,如果是跟别人的话那更是惜字如金。乐瑞塔平时很爱说话,但和埃依莎在一起时却总会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宁静,使得她也寡言少语了起来。乐瑞塔总觉得,只要待在埃依莎身旁就很舒服,心里就很安宁。她和埃依莎肩并肩站着,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光云赌城里形形色色的人们,时间如蜜糖般缓慢而静谧地在她们身侧流淌。 第56章 大约七点钟左右,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居民们终于从家里梳洗一新地出动了。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从八大公司域、政府区和奥秘宗教区向中城区涌来,好似七彩的河水汇流进如调色盘般绚丽的大海。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地来到了光云赌城,每一张脸在进入大门时都被烟雾和光线镀上了一层红色,变得狰狞和张狂起来。乐瑞塔看见他们露出贪婪和渴求的眼神,打心眼里为埃依莎的生意红火而感到开心。 “我去一下盥洗室。”乐瑞塔说道。埃依莎已经去忙她的账本了,念念有词着,左瞳里的晶片闪着微光。乐瑞塔不好打扰她,缩了缩脖子,向盥洗室走去。 盥洗室的空气中除了音乐之外还有果味雾化吸入剂甜丝丝的味道,混合着凉凉的空气,给人一种恰如其分的安心感。从隔间里出来后,乐瑞塔使劲吸了吸鼻子,正要去用手部除菌器,却突然看见偏光镜前面站了一个人。那人正在给手消毒,弓着背低着头模样让乐瑞塔觉得有些眼熟。 乐瑞塔躲回隔间里,稍稍转了一点角度,从偏光镜里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她穿一件灰色的背心和黑色长裤,裤子上面有很多个口袋,腰间扎着一件连帽灰色短衫。那人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单眼皮的丹凤眼眼角上翘出优美的弧度,嘴唇苍白且有些微微掉皮,半透明的白色死皮像小小的碎纸片翘起了一只角。 是“血腥玛丽”!是那个在新闻上被通缉了的野蛮人,反叛军之中逃走了的那个人,自己曾经为她上过药的“玛丽”!即使她戴着黑色的齐刘海假发,柔顺的发丝闪烁着光泽,掩盖住了她原本的寸头,机敏的乐瑞塔也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今天的她竟然没有戴贴皮面具,原来面具下藏着的是这样一副五官。 她来这里做什么?她难道不知道她已经被卡尔将军通缉了吗? 第十六章 仿生人的眼泪(下) 乐瑞塔条件反射地想要联系城警司——上一次自己不知情,不小心帮了她,这一回可是要履行赛克塔拉城民的职责,不能让她就这么跑了!乐瑞塔刚刚在晶片上打开城警司报警方式,脑海里却突然响起了那日麦拉对自己说过的话:“就算是城外的所谓的野蛮人,都不被允许购买和服用辐护q盾——即使我们能够不停地生产辐护q盾,是因为外城人在日以继夜地捡废品、捡垃圾。他们生活在污糟里,从垃圾堆里筛选出制定的材料,交给环球公司,环球公司将其加工后再供给于量子公司,这才有了合成量子矿、制出辐护q盾的可能!” 真的是这样吗?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过着那样的日子吗?她到底是麦拉口中被政府欺负的可怜的外城人,还是如自己一直被灌输的那样,是好吃懒做寄生在赛克塔拉城身上的野蛮人?如果政府真如麦拉所说的那样狠心,那么自己还要帮这样的政府去抓捕一个本就已经生活得很艰难了的女人吗? 乐瑞塔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真希望自己是个自然人啊。如果是自然人的话,就肯定能想明白这些问题了吧。 乐瑞塔不动声色地观看着川崎渚清洁完了手部,后者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向门外走去。乐瑞塔小心翼翼地也出了门,她打开了晶片的远视功能,躲在一台趣金公司研发的飞行大战游戏机后面,远远地关注着川崎渚的动向。只见川崎渚走到了空中吧台下方的皮沙发前,挑了一个人不算多的位置坐下。她好像不大习惯假发,坐得不安稳,总是左撩撩、右挠挠的。她眼神四下乱看着,有的时候还特意看一眼埃依莎,但更多的时间还是盯着入口处,聚精会神的样子有些凶狠。 难道她是在等人? 乐瑞塔有些紧张地盯着川崎渚,却发现她除了四处乱看之外便再没有其它动作。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乐瑞塔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忍不住玩起了面前的飞行大战。乐瑞塔在玩乐的同时又怕盯丢了她的“玛丽”,于是便用瞳孔晶片设置了一个定点追踪,以便时刻监测她的动向。 不知道又玩了多少轮飞行大战,在乐瑞塔赢了二十诺亚币之后,她的瞳孔晶片才终于闪烁了起来。乐瑞塔赶紧看向晶片指引的方向,川崎渚已经起身,开始向赌城大门走去。一看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赌城里面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嘈杂,如果不是设置了定点追踪,此时的乐瑞塔肯定难以再找到她的跟踪对象。 乐瑞塔赶紧起身跟上。她今天一定要弄清楚,“玛丽”冒这么大的险进入赛克塔拉城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如此羊入虎口呢?乐瑞塔百思不得其解。眼看着“玛丽”已经出了光云赌城,乐瑞塔嫌自己一身白衣在黑夜里太过显眼,便物色着想要在哪个冤大头的椅背上顺走一件合适的外套。她四下张望,看见一件洛蒂花园新出的彩色鼠毛连帽大衣正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她多想拥有一件啊,可惜即便是在家里,她也是不被允许穿白色之外的任何色彩的。乐瑞塔本想借此机会短暂地穿一会儿这件衣服,但又觉得衣服的主人肯定是花了大价钱才得到了这么一个心爱之物,便不忍心去摸走了。 最终,乐瑞塔随手在失物招领处拿了一件不值钱的黑色男士蛋白皮革大衣披在身上,追向了瞳孔晶片指引的方向。 酒神区已经很热闹了,大街上的人群已经摩肩接踵,还发生了好几例因为摩擦冲撞而起的争吵和打架。乐瑞塔正跟随着信号寻找川崎渚,晶片却突然闪烁起了红色的光晕边框——这代表着追踪目标正在高速移动,川崎渚应该是上了某种交通工具。外城人没有瞳孔晶片,坐滑翔车是不可能的。可能是坐了高速轿车吧?考虑到她的状况,她也太大胆了。乐瑞塔顿时更加好奇“玛丽”到底在计划些什么,于是赶忙召了一辆滑翔车,将晶片里的定点追踪同步到了车载系统里,使滑翔车随着川崎渚的踪迹飞去。 第57章 滑翔车并没有行驶多久便慢了下来,并缓缓地降落在了地面上。乐瑞塔一看四周,这个地方她很熟,已经来过无数遍了。 是青汀香铺。 香铺的生意很好,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川崎渚低着头走进店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乐瑞塔也赶紧跟上,把大衣上的帽子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脸——不光是为了让“玛丽”和莲奶奶认不出,也是防止任何人发现她一个“舞姬”型号的仿生人竟然穿着黑色衣服。 乐瑞塔走进香铺里,晶片显示“玛丽”在内室。乐瑞塔假装自己也是挑选熏香的客人之中的一员,一边装模作样地观看着架子上的香氛瓶,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靠近内室。她被制作得十分灵敏的耳朵过滤掉了店里人声鼎沸的杂音,使她得以听见从内室传来的微弱的川崎渚和李莲的说话声。 “……三个晚上了,仍然没有见到。” 确实是“玛丽”的声音。乐瑞塔点了点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乐瑞塔听见莲奶奶说了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比喻。 “会不会是我们想错了?他那个地位的人,会不会根本不去那种地方?”又是“玛丽”的声音,她听上去有些懊恼。 “光云赌城不光是平民的场所,很多权贵也喜欢光顾,那边的贵宾服务很吃香。”李莲回答,“我会尽力早日找到准确的情报。” “那,我明天再去一趟。”川崎渚说道,“今晚还是要在这里休息,麻烦您老了。” “都是自己人,就不要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了。”李莲说,“这是今天的辐护q盾,赶紧吃了,以后千万不能再漏服。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您到处为我们找药。” “只希望我们能早日如愿。”李莲话音刚落,乐瑞塔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川崎渚的脚步声往屋外来了。乐瑞塔吓了一跳,赶紧扭头向店门外快步走去,避免和川崎渚撞个满怀。 快步逃到青汀香铺背后的小巷子里后,乐瑞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下一颗扑通乱跳的心。从两人刚才的对话之中,乐瑞塔已经将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玛丽”是去光云赌城蹲守上次没能行刺成功的卡尔将军的!而莲奶奶应该就是她在赛克塔拉城中的接应。这可是大事啊!乐瑞塔赶忙从晶片里找到卡尔将军的名字,要给他发去警示信息。 不知怎么的,在乐瑞塔动作之前,脑海里却出现了卡尔将军双眼直勾勾地瞪着自己,没有舌头的嘴巴大张着喘着粗气,粗糙的一双大手捏着侍女小小的、脆弱的头颅的模样。不止如此,还有他将酒倒在地上引得侍女前去舔个精光时,红白相间、毛孔密布的脸上得意地笑出褶子的样子……突然之间,乐瑞塔觉得,如果卡尔将军真的被“玛丽”杀死,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乐瑞塔惊讶于自己近些天来日渐猖獗的冷漠无情,但也决定就此置这件事不管,再不掺和了。她只是没有救卡尔将军而已,那卡尔将军如果真的死了,也怪不到她头上吧?乐瑞塔刚要扭头回家,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巴。她的身后,一具温热的躯体贴了上来。 “不许出声。” 那声音一听便知道是谁,乐瑞塔不敢挣扎,一个口枷旋即套了上来。乐瑞塔的舌头和喉咙被冰冷的铁片顶住,再发不出任何声音,铁片的腥甜味道和与喉头的接触让她有点想吐。口枷刚刚套好,乐瑞塔的眼前便一黑,一块粗糙的布挡住了她的视线。 任她再可怜“玛丽”的处境,此刻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乐瑞塔也不能继续心软了。她赶忙调动瞳孔晶片,想要通知城警,却发现接入晶片时什么也看不见。平日里像核辐射一样惯常存在着的那些网页一个也找不到了,乐瑞塔的眼前只有灰蒙蒙的一片,这种虚空她还是第一次见。 “不要浪费力气了。”川崎渚冷冷地说,“我身上有信号干扰器,你们的晶片只要在辐射范围内,就会全部失效。” 完了,乐瑞塔心想,这下她是无计可施了。“玛丽”上次就想杀了自己,这次被抓到自己竟然不但没遵守“不要好奇”的约定,还变本加厉地跟踪她,她必定不会手软。 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传说中的死亡吗?可是她还有很多道理没有搞懂、很多事情没有经历、很多东西没有体验。难道她就要如此潦草且戛然地结束她短暂的一生了吗?连和埃依莎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红灯区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巷子里死去吗? 川崎渚突然感到捂着乐瑞塔眼前那块布的手变得有些潮湿,偏头一看,这名屡教不改的仿生人竟然流下了眼泪。 第十七章 器具(上) 如古罗马宫殿般堂皇的房间中央,过于宽广的大床上铺着一席单薄的黑色丝质床单,柔软而冰凉地贴着格雷光裸的小腿。干燥的空气使格雷咳嗽了几声,从睡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却仍然无法抵消她每一次在这个房间梦醒时感到的孤独。格雷看向巨大的落地窗外,赛克塔拉城又下雨了。灰黑色的天空被圈禁在窗框里,绵绵的细雨如一根根细碎的银针,落在窗上,也扎进格雷心里,将她心中那如棉花湿了水般的沉重和沮丧具象化在眼前。 床的那一边睡着贾奎尔,他金发铺散,呼吸平稳而无声,近乎透明的浅金色眼睫毛在颧骨旁轻轻颤动。格雷远远地看着他,这种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的感觉让她每次都比上一次更觉苦楚,她今天甚至因为害怕这种恍然的孤寂感而差点拒绝了贾奎尔的邀约——但她仍然想抓紧自己能得到的那部分他,毕竟,他是唯一一个懂得她经历了什么的人。 第58章 贾奎尔并没有睡熟,他能感觉到格雷的目光。他缓缓抬起眼皮,眼神里没带什么感情地看向格雷。面前的女孩还没来得及涂上平日里惯用的艳红色唇膏,漆黑的直发耷拉在一旁,白里发青的皮肤在阴雨背景之下看起来憔悴而悲伤。她正用毫不掩饰的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他,那爱意里夹杂着许多的委屈和无奈。贾奎尔伸出一只手,格雷眼睛一亮,马上凑上去,方便贾奎尔粗糙而坚硬的手指划过她柔嫩的脸颊。 “陪陪我吧。”格雷鼓起勇气说道,又怕贾奎尔觉得自己不认真对待工作,即刻补充道,“就二十分钟,我就回公司去了,好吗?” 令她意外,贾奎尔很干脆地点了头:“你陪我吧。” 贾奎尔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大理石床头柜上的黑色镶银线衬衫,十分认真地一颗颗系上银色贝母纽扣。格雷也捡起地上的灰色竖纹套装,包臀裙在腰部卡得很紧,她看着自己被挤出来的腹部赘肉,忍俊不禁,食元公司的巧克力冰淇淋蛋糕实在是让人上瘾。 穿戴整齐后,贾奎尔踱步到办公桌旁边。他将手伸到桌面右下方,掌纹识别成功之后,桌面打开了,一台几乎看不见的、半透明的意念端缓缓升起。贾奎尔将软而薄的意念端捏起,在左臂上轻轻拍了一下,意念端便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了手臂上。识别到贾奎尔的生物信息,意念端半透明的机身瞬间被颜色浸染,显露出了清晰的轮廓。贾奎尔在意念端上调出联络志,给果斯发去了一条信息,旋即对在床边已经穿好衣服等着他的格雷说:“走吧。” 贾奎尔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的卧室和办公室都位于量子公司最尖端的实验室大楼顶层,为的是方便随时查看手下科研员们的进度。他的卧室大门与实验室大门别无二致,也是黑色缀银的拱形碳纳米管大门。这些大门在幽深的走廊墙壁上规律地排列着,吞噬掉银色墙壁反射出来的光线,如同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格雷随着贾奎尔向电梯走去,脚步声碰撞在闪烁着凌冽寒光的金属墙壁上,震荡出空寂的回响。 电梯只下行了一层楼,出电梯左转再行走三分三十二秒后,贾奎尔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门中央闪着蓝白色光芒的生物识别器认出了贾奎尔,悄无声息地开了锁。量子公司实验室大楼的每一扇门上都有这种生物识别器,是专门为没有植入瞳孔晶片的贾奎尔而安装的。作为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居民,贾奎尔是唯一一个没有做过任何人体修改手术的人。 贾奎尔向前一步,大门沉重地打开,格雷跟在他后面进了门。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巨大的透明立方体,立方体几乎有两米高,快要顶到天花板,里面盛满了不均匀地结着小气泡的透明胶质。最左侧的立方体里用胶质浸泡着一个小小的胚胎,还拥有尾部,皮肤透明,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一团看不清楚是什么的黑色物质。第二个立方体是空的。第三个立方体里放置着五只强壮的手臂,肱三头肌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静脉曲张。第四个立方体里放着一具快要完成了的仿生人体,是一名腰部异常肥大的女性,她的脸部还没有经过仔细雕琢,浑浊的模样看上去像肉橙色的橡胶。 贾奎尔带着格雷从第二和第三个立方体中间穿过,房间豁然开朗,后面是一片如银色金属洞穴一般的空间,有两米多高,天花板呈平圆弧形。实验室的墙壁被设计成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置了带有电子标签的试剂、用具,还有格雷叫不上名字来的一些像石头、金属、橡胶一般的物体。贾奎尔曾经和她提起过,那些是科研员们用来研制仿生人身体组织的物质。量子公司从来没有对目前的仿生人研制水平满意过,一直在追求更进一步、更上一层。 实验室的正中央有一台巨大的金属床,大概有贾奎尔卧室那张床的一半大。金属床上方有一台等大的米白色机器,机器表面光滑无缝,只在右上角装了一个绿色的感应灯,显示着瞳孔晶片或者意念端的接入情况。机器正在运作,却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侧耳倾听,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和时而发出的手术刀划开皮肉的黏糊糊的声音。一名穿着白色反光实验服的科研员背对贾奎尔和格雷,佝偻着坐在金属床前。他面前的床上躺着一具被白色高纤防水布盖着的仿生人体,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双脚和大概的轮廓。科研员对两人的到来毫无觉察,正在仿生人体的腰部动作着什么。 贾奎尔走近果斯,在他的身边俯下身来。格雷站到他的身边,只见防水布在仿生人的腰下方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果斯两只灵巧的义手正在用一把手术刀和一只缝合机缝着仿生人灰粉色的内脏,那好似是一枚卵巢。 知道有人靠近,果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专注地继续缝合。贾奎尔和格雷凝神观摩了大概有十五分钟,才见果斯终于放下手中的器械,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贾奎尔:“差不多了。” “这个没有必要吧。”贾奎尔皱了皱眉,“我们只用得到仿生人的子宫,它不需要有卵巢。” “这目前还只是个装饰,要让他们能自然受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果斯用戴了手套的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个仿制卵巢,卵巢在他的戳动下轻轻晃了晃,如果冻般。格雷看了悄悄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侧腹。 “那更没有必要了。”贾奎尔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仿生人只要能完成目的就行,这一具的重点在于子宫,其它对重点功能不造成影响的器官可以能省则省。” 第59章 贾奎尔说着掀开了盖住仿生人面部的白布,格雷凑上前去,见那仿生人的脸并不似想象中的那样五官潦草,而是拥有一张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用心捏造过的脸。仿生人的眼皮轻轻闭着,眼睫毛静静地如羽翼般停在空气中,好似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与低头端详她的格雷对视。 格雷悲从中来,手指轻轻抚了抚仿生人弧度优美的鼻梁。果斯扭头看见格雷的眼神,问:“格雷小姐不喜欢她的鼻子?”理解别人的情绪向来不是果斯的强项。 “恰恰相反,我很喜欢。”格雷回答。 “那你不满意的地方是什么?”果斯追问道。 第十七章 器具(下) 格雷看了看贾奎尔,他正在一旁低头研究着仿生人的子宫,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果斯和她的对话。格雷担心引起贾奎尔的不悦,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的模样,却注定了要一生都要在痛苦中度过……” “痛苦?”果斯不明所以地侧了侧头。 看见贾奎尔没有反应,格雷稍稍放心,解释道:“一生不停地怀孕、生子,忍受所有分娩期间的疼痛,且永远看不到尽头,这难道不痛苦吗。” 果斯闻言,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继而若有所思地端详起了金属床上躺着的仿生人。见果斯不说话,贾奎尔的面色骤然变得凝重了起来,看来是有在听他们之间的对话的。格雷见状,赶忙解释道:“我也只能从我理解的角度看问题。” “格雷小姐,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果斯看着仿生人喃喃道,“我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怀孕和生产是很痛苦的事情。” 格雷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可以在制作阶段尽量减少她们的这种痛苦。比如,宽一些的产道,和更高的母体营养储备量,以及将脐带输送的效率降低一些——” “不行。”贾奎尔闷闷的声音如同一个炸雷,吓了格雷一跳,“婴儿的健康必须保证。” “如果把孕育周期改得长一点,那么脐带输送效率降低也不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果斯已经在手臂上的工作意念端里记录起他的思考程序了。 “我说了,不行,这件事情没有讨论的余地。”贾奎尔斩钉截铁,“首先保证婴儿的健康,第二,生产周期和方式都要和自然人一样。” “但是,格雷小姐说得很有道理,她们一生都在怀孕生子,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痛苦——” “她们是仿生人,创造仿生人,就是为了完成自然人完成不了或者不愿意完成的事情。”贾奎尔冷冷地转向格雷,“你作为环球公司的领导人,竟然如此不分是非、多愁善感,这样如何能领导好一个重要的公司?此时你还来动摇我最优秀的科研员,如果不是了解你的父母,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外国派来的间谍了!” 格雷闻言心中一沉,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为自己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贾奎尔看向自己的嫌恶的眼神,又看了看金属床上仿生人闭着的双眼,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果斯,我是你的雇主,这件事情不可商量,按照原计划进行。”贾奎尔对果斯说道。 果斯点了点头,继而问:“那,比较宽的产道——” “她们必须拥有自然人会拥有的产道!” “但是,宽一点的产道不会影响什么——” “你不是想要造出真正的人来吗?仿生人与自然人的形态越差越远,这和你的目的是偏离的。” 贾奎尔此话一出,果斯才大梦初醒般地“噢”了一声,点了点头,回去继续鼓捣他那徒有其表的人造卵巢了。见果斯已经重新投入实验,贾奎尔伸手捉住格雷的手腕,将她往实验室门外拖拽。 格雷平日里常常通过微电流脉冲波刺激肌肉,又在很小的年龄便开始吃辐护q盾,身体强壮,如果用起力来,贾奎尔还真不一定能拽得动她。但此时她心甘情愿地被贾奎尔拖到了实验室外的走廊里,还不等实验室门关紧,贾奎尔便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用力的程度好似想把她的下颌骨捏碎。 “你们家人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贾奎尔恨恨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平日波澜不惊的瞳孔里少见地出现了激烈的情绪,“你父母说奥秘宗对待孕妇的方式是不道德的,我认同了,开始研发代孕仿生人。这眼看着要成功了,你却又处处与我作对,你可真是他们的好女儿。” 听到贾奎尔拿自己的父母说事,格雷不再愿意任由他拿捏,举起右手用力地扯掉了掐着她下巴的贾奎尔的手,说:“我的妈妈和爸爸对你忠心耿耿,你凭什么在他们无法为自己辩白的情况下污蔑他们!” 看见格雷因为愤怒而泛起了血丝的双眼,贾奎尔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眼中波涛汹涌的怒气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常见的如深不见底、广不见边的蓝黑色深海一般令人发寒的平静。他刚要说什么,却见小臂上的意念端通体闪起了红色。 那是一级警报被触发时才会出现的提醒方式。 贾奎尔连忙查看意念端信息,格雷也顾不得追究他刚才的发言,焦急地接入瞳孔晶片查看有什么险情,却什么也没有收到。她看向贾奎尔,贾奎尔看着意念端的眼神从紧张逐渐变成了疑惑,之后又成为了一种很复杂的、介于可笑和无奈之间的神色。格雷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第60章 “估计只是幼稚的黑客的胡闹,改回去就行了。”贾奎尔对着意念端喃喃道,“只是这颜色,实在是刺眼。” “这颜色真刺眼啊……” “你懂什么!”安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可是我妈妈最喜欢的颜色,向日葵的颜色!” 安妮坐在简易的行军床边,一脚踹向窝在旁边角落里的沙袋沙发上的波维塔。波维塔被她踢得身体一晃,手臂上的意念端差点撞到墙壁上。他耷拉着浓密的眉毛,英俊的脸上露出委屈巴巴的苦相:“女王大人,能请你别再踢我了吗,我胆汁都要被你踢出来了。” 安妮笑骂了一句“夸张”,凑过去看波维塔的意念端在空气中投射的画面。在暗网的论坛上,已经有人开始议论刚才那起针对量子公司的黑客袭击,“莫名其妙”是被提及最多的评价。 “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幼稚了?”安妮浏览着那些评论,说道。 “幼稚又怎么了,能给你出出气就行!”波维塔拽了拽安妮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的红色麻花辫,“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是没有晶片植入的意义。” 安妮侧着头思忖了一下,继而点头表示同意。有的时候波维塔说的话会让她一时间忘记他是个多么没有正形的人,她扭头看向坐在天鹅绒挂毯前的波维塔,那帅气的面庞也经常唬住她,让她都要拿他当个正经的成熟男人看待了。 “看什么,是不是羡慕我比你漂亮?”波维塔对上安妮的目光,得意地挑了挑眉。安妮翻了个白眼,躺回了那张虽然小却意外很柔软的床上。 距离那个躲过城警司设下的陷阱、惊慌失措地来到这里的深夜才过了不到两天,安妮却莫名地觉得,自己和波维塔成为朋友,好像已经有了许多年。 第十八章 天堂往事(上) 自从认识了波维塔,安妮开始期待夜晚的到来。 罗可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晚上十一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这个作息雷打不动。他没有床,总是抱着一支冷冻射线枪,睡在义肢商店柜台前的一把深蓝色泡沫摇椅上。这是为了守护安妮和商店的安全,也是做好了准备在任何时间接待客人。虽然他的熟客都了解并尽量尊重他的休息时间,但难免会有不知情的新客在深夜里敲门,他不想失了他们的生意。 让安妮感到放心的是,罗可从来不会在夜里找她,他总是在早上七点钟准时端着早餐敲响她的房门,向来如此。换言之,她只要在七点前回到家中,悄悄溜出门一整夜的事情便不会暴露。 和波维塔在一起的时光很快活,虽然这个油嘴滑舌的芯片贩子总是没个正形,但和同龄人接触还是让她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存在感,觉得她与世界并不是除了和爸爸的亲情之外就毫无关系,她还有“父亲的女儿”之外的身份。而且,不知为何,她和波维塔熟络后愈发觉得相见恨晚,有聊不完的天,互相之间也有来历不明的信任。 那天夜里,安妮从集会上逃脱之后急需找人倾诉以安定慌张的心情,无处可去的她想起那个芯片贩子说过可以随时去找他玩,便来到了波维塔这里。当晚,她神魂不定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之后,才觉得心里的惊慌稍微少了些。她不怕波维塔将她举报给城警司,不光是因为波维塔就是把暗网芯片卖给她的人,也因为赛克塔拉城的非法留驻者有个不成文的共识——无论彼此之间发生怎样的矛盾,都绝对不会让城警司和政府介入。相比之下,他们宁愿去找斋藤家族来给自己调解纠纷,都不会往不支持他们存在的诺亚克政权上撞。 那晚,波维塔将安妮带到里间休息,并告诉她这次能安然无恙是运气好,以后千万不能如此大胆地去参加暗网上的线下聚会了,特别是“挖矿者”的聚会,这是大忌:“暗网是去中心化的无监管网络,任何人都能在上面发帖,其中的危险是超乎想象的。” 喝下了波维塔端来的豌豆鸡汤之后,安妮的恐慌稍稍褪去了些,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要将她从头到脚都吞噬殆尽的愤怒。安妮说,凭什么,凭什么量子公司拥有拯救人类的解药却密而不发,凭什么政府要将那些无私的“挖矿者”一网打尽,凭什么?如果全世界都能拥有量子矿,就不会再有别的孩子像她一样失去母亲。能让所有人获得幸福的东西,凭什么只被捏在那一个公司手里? “真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波维塔没有说些虚无缥缈的空话去安慰安妮,而是真的给了量子公司“一点颜色看看”,这个颜色,还是安妮选的。 波维塔没有对安妮避讳自己的黑客身份,这让安妮更加认定了他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波维塔也惊讶于自己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的不设防,他是黑客这件事可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却如此随意地透露给了安妮。在黑掉了——不如说是“黄”掉了量子公司的外观之后,安妮和波维塔更是有了并肩战斗过般的特别情谊。两人这时才意识到,他们对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都还一无所知。 “往左转一点。”安妮在眼前竖起一支木质画笔,眯起一只眼睛,比划了一下波维塔的鼻尖到他背后的挂毯边缘的距离。波维塔有些别扭地转了转头,斜眼瞄了一下挂在自己肩膀上的单薄的床单,那是他身上唯一遮挡着的布料。 “我不能穿件衣服吗?”波维塔完全失去了平时插科打诨时的自在感,浑身不舒服。 第61章 “那些旧世界油画里的美男子都是这幅打扮。”安妮一边比对着波维塔的头发,一边试图在调色盘里复制出那种微妙的深红棕色,“再说了,你都看过我只穿腰封的样子了,我没让你把生殖器露出来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画要把生殖器露出来。”波维塔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趣金公司的成人游戏供稿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一个旧世界的雕塑,叫做《大卫》,那个雕塑的生殖器就——” “你也别太看不起我了,虽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腓力斯人’,但《大卫》我还是知道的。”波维塔说道。这话却引起了安妮的进一步进攻:“你要是真有点文化修养,就该知道我们已经不该用那个过时的蔑称了。” 波维塔自知理亏,不再反驳,转移了话题:“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旧世界的事情?要比谁每天在织女网和暗网上花的时间更多,那肯定是我,怎么说也应该是我比你懂得多。” “是我爸爸告诉我的。”安妮终于调好了颜色,开始着笔在床边架着的画纸上挥洒了起来。 “罗可听上去是个厉害的角色。”波维塔的眼睛里流露出敬仰的神色,“又会医术,又会做生意,还知识渊博……” “那是你没见过我妈妈!妈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安妮一边运送着手腕在画布上涂抹,一边说道,“爸爸知道的许多事情,都是妈妈告诉他的。妈妈在旧世界里是个艺术史教授,懂得可多了——艺术史,就是研究旧世界所有的艺术形式,比如油画、雕塑、建筑、摄影等事物的历史的学科。”看见波维塔露出不解的神色,安妮解释道。 “不光是艺术史,她还对东方哲学颇有研究。可惜她没有撑到赛克托建国的那一年,不然现在趣金公司的创意部门领头人肯定是她。如果那时候有辐护q盾就好了,不知道现在我们三个人过得会有多开心呢。”安妮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如果妈妈还活着,她应该不会同意将我藏在家里。她比较理智,不像爸爸这样感情用事。” “罗可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人吗?”波维塔看着安妮回忆过往的表情,对她的家庭感到好奇。 “噢,绝对是的。他会努力隐藏这一面,但他就连看到一只苍蝇死在窗台上都会默默掉眼泪。”安妮说道,“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看动画片——那时候还有电影可以看。看到感人的地方,妈妈总是会看着流泪的爸爸,用手肘碰碰我,和我悄悄地笑作一团。” 波维塔听着,露出向往的神色。从安妮的描述中,他看见了一个他不曾拥有过的美满的三口之家,这让安妮在他眼中的形象更加鲜活可爱。波维塔说:“你能把这个画给我吗?” “什么?” “就是你刚才说的,你们一起看动画片,罗可哭了,你妈妈——” “卡罗琳。”安妮补充道。 听见这个名字,波维塔吃了一惊,眼睛猛然瞪大。安妮对他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感到十分不满,皱了皱眉头:“脸别动,我画着眉毛呢。” “卡罗琳,是你妈妈的名字吗?”波维塔讶然看着安妮。 “是呀。”安妮莫名其妙地放下画笔,波维塔的脸改变了角度,使她一时无法再画下去,“这个名字很奇怪吗?” “卡罗琳也是我妈妈的名字。” 安妮顿时也瞪大了眼睛,画笔的笔尖不小心在纸上蹭过了一道红棕色:“竟然有这样的巧合!” 安妮和波维塔看着对方,从波维塔深红棕色的眼睛和安妮绿色的眼睛里,两人各自看到了彼此的倒影。他们眼中的震惊逐渐化为了然,继而会心一笑,在悄然无声中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 “我会把你说的那幅画画给你的。”安妮示意波维塔把头转回刚才的角度,“不过,可能画得不会很好,因为我只有比对着才能画好人物,我能空凭幻想就画得好看的东西只有花朵。” “是卡罗琳教给你的吧,你说你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她画的向日葵。” “是的,妈妈最喜欢花朵了,又最喜欢黄色,所以她在世时总是喜欢画向日葵。”安妮拿起颜料盘,开始调波维塔皮肤的颜色,“你的卡罗琳呢?你的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妈妈……她没有你妈妈那样有学识。但在我眼里,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波维塔说着,垂下眼睛,陷入了回忆。 波维塔刚巧是2068年,也就是海洋事实上失去了自净能力的那一年出生的。他爸爸在他出生前早已离开,妈妈也对那个男人绝口不提。妈妈开了一家杂货铺,卖一些金属零部件,支撑起了母子二人的生活。为了省钱,妈妈常带他去翻富人区的垃圾堆,从那里面捡出一些几乎没有用过、只是因为样式过时就被扔掉了的电器,拿回家中,两人一起将其拆卸、清洗,挑选出合适的零部件,修复如新后放到店铺里卖。“一个人的垃圾,是另一个人的宝藏。”妈妈总是这么教育他,“我们是中间人,要认真、仔细地对待这些被遗弃了的宝贝。” 波维塔八岁那年,赛克托建国,赛克塔拉城大清洗。他们孤儿寡母没有任何科学技术知识,是没有可能获得合法城民的身份的。那时候波维塔已经懂事了,他从街上的人那里听闻,未成年的孩子们会被送去一个美丽的大教堂,和同龄人一起过上富足快乐的生活。至于妈妈,很可能会被赶走,被送到外城去“捡垃圾”。他们将永远也见不到对方。 第62章 一天晚上,波维塔哭着对妈妈说,他不想去那个大教堂,他想和妈妈一起去外城。“反正我习惯了捡垃圾的日子。”年幼的波维塔擦着眼泪说道,“如果再也见不到你,我宁愿死掉。” 卡罗琳痛心疾首地告诉波维塔,他将会过上好日子,有抗核辐射的特效药可以吃,有书可以读,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想要他能拥有的最好的生活,他不能不懂事。但小小的波维塔不愿意了,他振振有词道,妈妈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地只想拥有她想要的?难道他想要的就不作数吗?他想要的只是永远和妈妈在一起,这很过分吗? 在一个星期的冷战和波维塔的一次自杀尝试之后,卡罗琳终于屈服了。为了满足儿子“永远和她在一起”的愿望,她一件件剥下了身上的衣服,以侍女的身份留在了赛克塔拉城中。内政厅户籍司的人登门时,她谎称自己的孩子已经跟人流窜去了港口,大概已经到了别的国家。实际上,她把瘦小的他藏在了破败的家中的一个墙缝里,封上只留一个小小的透气孔的水泥,让他躲过了新赛克塔拉城城警司的搜寻。 她的名字从卡罗琳尤里维奇变成了59卡罗琳。直到妈妈去世多年后,波维塔才明白,为了迁就自己的任性,妈妈甘愿放弃她的尊严。 第十八章 天堂往事(下) 波维塔从小跟着妈妈在暗息区流窜,逐渐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也目睹了它是如何一步步发展成今天这个闹市的。卡罗琳倒是不多限制他,只是在暗息区逐渐分化出上区和下区之后告诫过他,没事少去下区、也就是“深市”那边晃悠。那边的水很深,万一出事的话,他们孤儿寡母可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波维塔没有晶片植入,为了登上织女网去看看赛克塔拉城的虚拟世界,他对意念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在暗息区的意念端售卖摊前流窜。他学着卡罗琳的样子,捡别人不要的意念端回来修好。卡罗琳见他有这样的手艺,十分惊喜,常拿他修好的意念端卖给客人,两人的日子越过越宽松。波维塔一开始还时不时会饿肚子,后来餐桌上的食物愈发丰富起来,再到后来,他还吃起了辐护q盾。他记得妈妈第一次拿回辐护q盾的那一天,她充满爱意地看着他用夸利亚纳的过滤水将小小的灰色药丸送服,说,我的宝贝可以活下去了。 卡罗琳将自己接客和卖意念端赚来的钱都给波维塔买了辐护q盾吃,她自己却不舍得吃一颗,身体变得越来越差。 波维塔十一岁那年,卡罗琳因核辐射引起的并发症去世。令波维塔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过度地悲伤。默默地流了一天眼泪之后,他一夜成熟,镇静地将和妈妈一起住的破房子卖给了一个在暗息区下区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人。他拿着卖房子的钱和妈妈留下的钱,在暗息区上区一片经常路过的区域里,摆起了一个卖意念端的流动小摊。 因为年龄太小,波维塔一开始的生意并不好。人们看见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卖东西,倒不至于欺负他,但也并不拿他当回事。波维塔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些,便学着当时买了自己房子的那个暗息区下区的人那样,在脖子上挂上许多项链,并在眼周涂上了黑乎乎的眼线,穿上背心和皮裤,蓄起长发。幸亏他个头长得高,这么一捯饬,总算看上去成熟了些。 波维塔的意念端质量好,价格又合理,有了第一笔生意之后,美名很快就传开了,来光顾的人越来越多。但名气是一把双刃剑,不光给他带来了钱财,也很快地惹来了麻烦。 一天,几个自称“后人类进化派(phe, post-human evolutionists)”的青少年们来到了他的店里,要向他征收“保护费”,不然就三天两头地来店前捣乱。波维塔的意念端销售虽然火热,但因为价格便宜,赚来的钱也只刚刚够他买辐护q盾和吃一日两餐。他一没有足够的钱供后人类进化派征收,二没有足够的力量将他们击退,三没有任何背景和后台。那一群闹事的青少年如果不解决,他就没有办法做生意,自然也没有办法活下去。 波维塔很头疼这件事该怎么办,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选项——向城警举报他们?可笑,自己也是黑身份未成年人,这样做就是同归于尽,而且不向政府求助是非法留驻者们的共识。他也不像有些未成年人一样,帮斋藤帮会做事,自然也能得到他们的保护。要么,请求买了自己的房子的那个暗息区下区的人来帮忙?不大可能。自己第一没有足够的钱雇佣他,第二卖了房子之后便与他没有了联络。再说了,这件事情本来是浅市的事,如果和深市的势力搭上关系,不知道之后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波维塔从来没忘记过母亲让他没事尽量别去深市的教诲。 思前想后,波维塔做出了决定——既然不能解决敌人,那不如将敌人转变成朋友。后人类进化派的几个人虽然杀伤力不强,但烦人性很高。如果这几个人能为他所用,之后他在暗息区上区如果有什么别的敌对势力,说不定还能派他们过去,生生把对手给烦死。 于是,波维塔潜心研究黑客技术,终于在不久之后黑进了一个夸利亚纳员工的瞳孔晶片里,划走了他的一笔钱。那名员工是波维塔店里的常客,常来买隐形摄像头去偷拍女同事,把视频放到暗网上卖钱。波维塔想着,偷这种人的钱也不算缺德,他有把握不被那人发现。 第63章 那是一笔不菲的钱财,波维塔将其悉数交给了进化派的领头人。领头人拿了钱之后,不光成为了波维塔的好朋友,还对波维塔生出了一些敬畏。领头人敏锐地觉察到,连波维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怕——还未成年便能偷走一名八大公司正式员工的钱,还能不被找到,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这样的人,领头人不愿再将他当做一棵短期的摇钱树,而是有心将他发展成为一名长期伙伴,以备以后的不时之需。 领头人之后来找波维塔便不再只为了要钱,也为了和他保持联络以及培养感情,还会帮他解决一些小麻烦。波维塔并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计划成功了,效果不错,挺好。 尝到了甜头的波维塔开始精进黑客技术,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黑进很多人和小企业的晶片以及意念端了。但是如果要黑进大公司,特别是量子公司,对他来说还是难了些,他能做到的也就是改变公司在织女网上的外观,帮安妮出出气而已。 但无论如何,波维塔的名声已经打了出去——他是暗息区浅市卖意念端相关用品最齐全的人。至于他的黑客身份,为了安全,并没有让除了后人类进化派之外的人知道过,此时知情人又多了一个安妮。 安妮只是想听波维塔妈妈的事情,却没想到他悉数抖出了到此为止的整个人生故事。波维塔回溯过去的时候表现得很真诚,完全没有之前那油滑胡闹的模样。安妮拿着画笔观察波维塔的表情,觉得好像窥见了连波维塔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他真实灵魂的样子。 “有人吗?”突然,门外响起了一个沉厚的男人的声音,打破了里间这静谧安稳的一刻。波维塔赶忙起身,向安妮挑了挑眉毛,意思是让她在这等着,转身去了前厅。 安妮在屋里勾画着已经打好了底稿的波维塔高挺的鼻梁,听见屋外波维塔和另一个男人压低了的嘟嘟囔囔的声音。这样的深夜里,波维塔有客人并不稀奇,安妮并没有多在意,不过是来买意念端或者芯片的人罢了。 谁知,过了几分钟,波维塔却突然探了个头进来,对安妮说:“你要不先回去吧。” “怎么了?”安妮不解,“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我接了个大单,要关一下店。”波维塔说,“有人要买我这里没有的东西,我得去深市给他找,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久回来。” “大单?” “虽然是赊账,但这一单实在是大。我看那人不像是个骗子,还是接了,碰碰运气。” “那我就在这里画画等你,等你回来。” “我不知道要多久回来。” “没事的。”安妮说,“你不回来,我就还是按点回去,明天夜里再来找你。等五六点了人少些了我再回去,也比现在安全些。” 波维塔知道她其实是担心自己,想在这里等他回来,但也不戳穿她,说:“那行。但是我要把店门关起来,无论谁敲门,你都不要应答。到点了如果我没回来,你就从后窗走。” “好。” “无论谁敲门都不要出来,也不要特意等我。”波维塔表情凝重地再一次交代道。 “知道了。”安妮点点头,“你也要注意安全。” 波维塔这一去,过了四个多小时,才脸上挂彩地走了回来。他一进里间便长叹了一口气,倒在了床上。安妮迷迷糊糊地从打盹之中醒来,看见他多了一条从脸颊到脖子上的血痕,吃惊地问他发生了什么。波维塔只是摆摆手,说,去深市哪有不受伤的,正常,好歹东西是找到了。 天刚蒙蒙亮,夏者掸了掸大衣上因为坐在地上、靠着门框等了几个小时而沾上的灰,从波维塔手中接过一方意念端和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装着一枚和安妮那枚一样的银色暗网芯片,还有一枚几乎看不见的更加细小的黑色芯片,以及一小段布条。夏者转身向量子公司域走去,他还没有植入晶片,手里也没有钱,无法搭乘滑翔车或者高速轿车,只能凭一双腿行走。这些天,他去哪儿都要靠双脚,吃喝只有公寓里赛克塔拉新闻台给他准备好的东西。距离植入晶片还有三天,在那之前,他只能将就着生活。 不过这样的“将就”,比起在外城的经历,对他来说也已经是政府高官级别的待遇了。 夏者将意念端和芯片在自己特意缝上的大衣内袋里藏好,背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早上六点十三分,暗息区路上的人已经很少。许多店铺都已经息掉了霓虹灯,滑翔车零星地接上呕吐的酒鬼,将他们送回自己的公司域。偶尔还能看见磕了药的神志不清的人,坐在路边看着天空傻笑,那大概率是非法留驻者——没有一个有脑子的合法城民会放任自己在要上班了的两个小时前如此胡闹。丢了工作,可是要被扔去外城的。 夏者走着,突然有一名不知道是嗑了什么不得了的药,或者只是被折磨得疯了的侍女贴了上来。她蓬乱的金发里散发出一股油乎乎的味道,冰冷而柔软的乳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贴在夏者的腹部,引得他浑身战栗。他还未来得及躲闪,她便动作娴熟地坐在了他面前的地上,挡住他的去路,张开双腿,将她的阴部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 “英俊的神秘男人,需要服务吗?” 夏者看向她的脸,那张脸已经有些苍老,眼角和唇周都长出了皱纹,口红像干涸的溪水一样卡在她嘴唇周边的纹路里。她浑浊的海蓝色瞳仁聚焦不清地看着夏者,散发着酒气的嘴巴口齿不清地补充道:“看你长得如此好看,给你便宜些。” 第64章 夏者戴着面罩,她根本看不见他的模样,只不过是职业习惯让她这样说话罢了。 夏者想要给她一些钱,不是买她的服务,而是单纯地可怜她。可惜他没有晶片植入,不旦名下没有一分钱,还欠了那个意念端贩子一大笔账。他只得蹲下身去,伸手扶起那名侍女,说:“对不起。” 侍女被扶起,头一回听到有人对她道歉,表情有些错愕,眸子骤然聚了聚焦,但很快又涣散了去。她不再贴着夏者,任由这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奇怪男人离她而去。 夏者继续朝新家的方向走去,视网膜上却印着那个侍女毫无廉耻地于大街上在自己面前张开双腿的模样——在他的母国,这种行为是万万不可能在人类身上出现的,那名侍女已经被这个世界驯化成了一只动物。 被全世界成为“希冀之地”的赛克托一号共和国啊,这里到底是谁的天堂? 第十九章 迹(上) 终于回到了家。夏者站在门的右侧,生物识别器很快便为他开了锁,在他植入瞳孔晶片之前,还要暂时使用这种技术来进出家门。沉重的不锈钢门滑动着打开,在他进门后又迅速关闭,撞击门框时因为气垫的挤压而发出一声圆润的气鸣。 夏者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消毒剂从头顶喷了下来,好闻的青苹果味雾气包裹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用手腕擦了擦脸,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在赛克塔拉城的“家”了。 入口处是一面短小的紫色菱形棱格磨砂玻璃玄关,底下的玻璃立柜是作为鞋柜用的,此时只放了一双黑色仿鳄鱼皮鞋。绕过玄关,不大的房屋右半边是客厅,半环绕型的白色透紫偏光皮沙发围着一张黑白大理石纹茶几,地下铺着深紫色斑马纹地毯。沙发背后有一面横向很长的长方形窗户,不能开启,但是可以看见对面的高楼上打着的巨幅食元公司电子屏广告,一名穿着露肩浴衣的妖异的白发男人正面露引诱之色地打开一罐人造金枪鱼肉罐头。广告播放几遍之后,便会出现大主教庄严而慈祥的脸,和“等待织女,守护家园”宣传语。 屋子的左半边是卧室,和客厅之间没有分隔,只是简单地在角落里放了一张稍显短小的床,以及一个简易的双开门衣柜。床的旁边是强制安装的用来接收新闻的电子屏,床脚正对着盥洗室。盥洗室倒是很大,里面的身体除菌器和手部除菌器都是最新型号的,分别只要二十秒和五秒就能将人清洁得干干净净,还不用沾水。夏者的母国还没有这种机器,从前每天洗澡时,水流碰到有些溃烂的皮肤都会带来钻心的疼痛,现在他终于可以不再忍受那种折磨。 他身上的溃烂也好了大半了。 夏者惊讶于传说中的辐护q盾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有效。来到新家的那一天,夏者看见新闻台的人在他的厨房水吧上放置了一盒辐护q盾,算是见面礼。加上在外城吃的那一颗,他到目前为止才吃了四颗,身上的脱皮就已经停止了,以前留下的疮疤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淡化。夏者走到厨房里,拿起放在柜子里的那盒刻有字母q的灰色药丸——就是它,他此番来赛克塔拉城,就是为了找出它最核心的、被称为“量子矿”的成分是如何制成的。 这虽然听上去是个难以攀登的险峰,但好在夏者已经摸进了赛克塔拉城,也接触到了织女网,计划总还算是在稳步进行着。这两天,为了让他提前熟悉业务,新闻台已经将夏者的工作意念端送到了他的手里。意念端里不光存有新闻台的培训视频和往期新闻节目,还能连上织女网,导演派克希望夏者能在正式主持前尽快对赛克塔拉城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夏者将往期的新闻用倍速跳着很快看完了,如他所预期的那样,赛克塔拉城的新闻不过是诺亚克政权用来做爱国主义宣传的手段,没有什么新奇的。让他稍感意外的是,在国际新闻上经常发言的赛克托一号共和国首长、奥秘宗大主教竟然并不常出现在赛克塔拉新闻上,寥寥的几次讲话都是因为有重大事件发生——比如建国、比如《成人法》颁布、比如《婚姻法取缔案》颁布,其余时间他都只是以画像的形式出现在赛克塔拉城各处的宣传巨幕上,沉默地凝视着这座城市,鲜少与他的子民交流。在新闻台上比较活跃的政府领导人倒是前岛国首相、现首长顾问岩本纯,他面对着镜头,一脸理所应当地宣传着诺亚克政权大大小小的决定,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曾经领导过的那个灭亡了的国家。 赛克托的政治形势如何,是来之前母国就培训过他的,虽然实情稍微有些出入,但总体方向基本上没有偏差,也就不觉得新奇。让夏者真正感到惊讶的是织女网,这是他在母国没有机会接触到的。织女网单独于世界网而存在,只有在赛克塔拉城内的人才可以接入,它和世界网的概念全然不同。世界网是由旧世界的互联网发展而来的,在技术和形式上都没有太大的进步。在海洋死亡之后,人们连基本的生命都难以维持,对其的研究与发展便更是停滞不前。世界网的优化进程停留在2073年,在那之后,对其的监管和重视程度下降,它便逐渐荒废成了日前这一片混乱且落后的虚拟废墟。 但织女网完全不同,它虽然不能与赛克塔拉城之外的地方通讯,但能查到世界网上的所有资讯,而且井然有序、干净整洁。最重要的是,它竟然做到了世界网曾经尝试过但没有成功的事情,那就是成为与现实世界完全对应的虚拟投射。 第65章 第一次打开“地图”这一功能时,夏者瞠目结舌——仅仅通过意念操控就能满足现实中的大部分需求,当他在母国听到赛克塔拉城人可以做到如此的风言风语时,还以为那只是对神秘政权的一种神化罢了。直到他自己用大脑实实在在地在织女网的地图上走过,用意念切切实实地在虚幻中逛过赛克塔拉城的大街小巷、路过那一栋栋由灰白色的弯曲的数据线组成的平地起高楼之后,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神迹存在。 然而,无论外面有多发达、多日新月异,归根结底也比不上那一片被当做“家”的熟悉的废墟。 终于要连上久违的世界网,夏者激动地从大衣里掏出刚才买来的意念端和两枚芯片——他才不会傻到在新闻台给他的工作意念端上连接暗网和世界网的芯片。波维塔贩卖的意念端不如新闻台给他的先进,和母国的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是外观还是开启方式都十分熟悉。夏者将意念端贴合在左手臂上,打开全息投影模式,画面在他的眼前展现开来。银白底色的图像上正高速滚动着一串串数码,那是意念端在与他的脑电波进行首次对接,他的妻子曾形象地将这个过程称为“认针”。想到已故的妻子,夏者先是笑了笑,继而表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那个芯片贩子不愧是有口皆碑,意念端对接得十分迅速,前后用时不过三十秒。昨夜,夏者在暗息区四处打听了一下都有谁在卖靠谱的意念端,得到的答案都是去找“上区3号巷14号铺的波维塔”。 “不仅仅是意念端,”一个肥胖的红发白人一边酗酒一边告诉他,“任何有关意念端的东西,都能在他那里找到。比如你要是想上暗网找便宜的辐护q盾或者收藏旧世界流落的艺术品,都能在他那里找到途径。你要是有什么特别的癖好,也可以上暗网去看看,你懂我的意思吧?” “那他能让我连上世界网吗?”仗着自己戴着面罩,夏者大胆地问道。 “世界网!你要上外网干什么?”胖男人露出不理解的表情,“他们有的东西,我们织女网上都有,费那个劲干嘛?” 夏者搬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我好奇曾经的母国如何了。我刚来,有点想家。” “噢,在这里,你最好还是不要提‘家’这件事了,赛克托可不允许‘家’的存在。”男人摇摇头,“你去问问波维塔吧,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我猜,你可能会是第一个找他买这种东西的人。” 拿着那枚来之不易、赊了重金的世界网芯片,夏者将它插进意念端侧面的小口里,意念端的画面突然变成了全黑。夏者耐心地等待了大约一分钟左右,随着意念端高速运行的声响,熟悉的世界网界面在他眼前出现了。 夏者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嘴唇颤抖着用意念在管理器中输入代码,代码运行之后,目标程序的暗红色图标跳了出来。夏者选中图标,终于,他从离开母国之后便无一刻不在挂念着的通讯界面在意念端投映的画面中铺开。 “九五,五平留爱地里发,我案司都。”夏者在界面中输入汉字字符。还不到一秒钟,他就接受到了来自对面的回信。 “五伞反地凭买万。” 夏者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屏幕上的暗语代表着一件事:他终于联络上了母国。 这个名为“通信密文”的通讯软件是夏者母国的国家安全部开发的。软件中有一个加密插件,该插件每半分钟会生成一张全新的密码表。密码表上每两个汉字相互对应,使用者输入一个汉字时,插件会自动将其替换为密码表上的对应汉字。 这个加密插件的底层逻辑是古老的“凯撒密码”,但其每半分钟一次的无序、随机密码更替,使这种原本脆弱而麻烦的加密方式变得非常坚固且方便使用。使用者只需在脑海中输入想要说的话,插件便会启动,并根据当下的密码表将其转换为混乱的文字发送给对方。对方的意念端收到这些毫无意义的文字后,插件会在文本传入对方脑海之前将其翻译回原来的文字。这样一来,即使中间的通讯被拦截,窃听者也只能看到毫无规律的胡言乱语。只有开发端录入过生物信息的人才能正常运行插件,在大脑中识别这些加密通话。 夏者和母国的对话十分简单直白: “是我,我现在人很安全,可以说话。” “我们都很记挂你。” 夏者平复了一下情绪,在脑中回复:“计划正在稳步进行中,我已经摸到了中心力量的边缘。” 虽然有着极其保险的通信加密技术,但夏者和母国都谙熟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谁也无法保证破解这个加密方式的工具永远不会出现。在计划真正完成之前,他们会尽量避免交流任何行动细节。毕竟,就算交流了,母国也无法刺穿赛克托坚硬的防护壳,前来为夏者提供任何帮助。这也是为什么夏者的这次行动有着极高的自由度,当然,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加沉重的责任。 “联络环境安全吗?” “暂时安全,但是三天之后将会做植入晶片手术。在摸清晶片运作方式之前,会避免联络。” “收到。请万万保重自己。” “请组织放心。”夏者说着,登出了通信密文。 第十九章 迹(下) 夏者相信自己的反侦察能力,去买芯片的路上,他一路都在提防有人跟踪,还蒙了面,特意绕了远路,作出一副只是在闲逛的样子。在等待波维塔从“深市”回来的时间里,他为了别太乍眼,还拎了一个巨大的酒瓶子坐在一旁的地上,假作成走不动路的醉汉模样,这种形象在中城区的夜晚可是一点也不稀奇。总之,夏者是经过母国严苛训练的人,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把握,很有信心。 第66章 所以他并没有想到,此时,已经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紧了他。 麦拉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边在瞳孔晶片上玩着趣金公司的《深海破冰》游戏,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久松慎也聊着天。坐在房间另一端的雕花木软垫沙发里的檀苏正面朝她这边,眼神涣散,嘴里念念有词。麦拉知道她是在一边在织女网上学习照顾婴儿的知识,一边看着自己,免得自己又出去乱跑。 檀苏的话很少,只有聊到对织女的信仰时才会多说两句。前天麦拉问她在忙些什么,她回答说是在学习育婴的知识,争取能有一天被调去照顾婴儿而不是孕妇。麦拉开玩笑道,是不是因为上一回自己到处乱跑,所以搞得她不愿意照顾孕妇了?檀苏正色摇头说不是的,纯粹是因为现在教会学校里照顾孩子的人手不够,她希望能帮上忙。 问檀苏问题、玩趣金公司的游戏、和久松慎也聊天,这就是麦拉这些天赖以度日的全部娱乐。自从上次之后,檀苏将麦拉看得很紧。她不光白天寸步不离,就连夜里也不回她的房间,而是睡在那张软垫沙发上,麦拉翻个身都能将她惊醒。麦拉自觉对不起檀苏,这个可怜的姑娘都要被她折磨得神经衰弱了。但是没办法,她已经怀孕了,计划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一定要弄清楚那两名失踪的孕妇到底去了哪里。今晚之后,她还将更对不起她,麦拉在心里提前向檀苏道了个歉。 如果不是麦拉超强的洞悉能力,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奥秘宗接走孕妇的端倪。先不说赛克塔拉城内愿意怀孕的女人寥寥无几——奥秘宗里的大部分孕妇都是争先恐后地想怀上孩子的外城女人,那些女人得偿所愿之后,便被外城人认为是“进城过好日子去了”,没有回来也很正常。赛克塔拉城的女人如果怀孕了,要么是意外,要么是一些侍女厌倦了街头的生活,想要进奥秘宗去享享清福。不管是哪种情况,都鲜少会有人在意她们的去向。在这个被工作、游戏、酒精、毒品、仿生人伴侣占满的世界里,没有人会闲着无聊去关心别人的命运。也就只有麦拉那不肯平息的记者精神,会让她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格外留心。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是黄色。”麦拉一边给困在冰冻珊瑚里的小鱼破着冰,一边和久松慎也聊道,“如果让我去改量子公司的外观,我可能会把它改成一个跳舞的仿生人的模样。” 麦拉并不知道“舞姬”的表演实际上是如何进行的,她一听到“舞姬”,脑海中出现的便是乐瑞塔穿着蓬松的短芭蕾舞裙翩翩起舞的样子。 “那样的画面肯定比只改成一个单色要难。”久松说道。 “不知道是谁想出这样的恶作剧,贾奎尔一定很生气吧。”想到贾奎尔那张看起来好似要被放到祭坛上膜拜的冷脸变黑的模样,麦拉不由得发出笑声。 “说是未登记意念端的动态编码太难追踪,贾奎尔也不愿意费力气去追查这种东西,于是就只加固了公司的外观防御。”久松慎也本来没觉得这件事情好笑,但听见麦拉笑了,便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在这之前,每个公司的外观防御都几乎是不存在的,谁能想到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 “麦拉小姐,该去注射了。”檀苏说道。麦拉答应了一声,关掉游戏,和久松慎也道了别。 在檀苏的带领下,麦拉来到了看诊室。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这里注射,便也不觉得陌生。时值中午,是白塔上的人造太阳最亮眼且温暖的时候,要注射的孕妇基本都会选择这个时间段出来。麦拉看见前面还有三名孕妇在排队,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虽然她们都穿着奥秘宗发的淡粉色斗篷,但不难从她们对周围环境难掩的新奇之中看出她们都是外城人。 注射医生看见麦拉,远远地冲她笑了笑,并招手让她先去,这是她作为前主持人的优待。麦拉报以微笑,摇了摇头,乖乖地继续排队,她不喜欢拿自己的身份去压别人一头。几名孕妇见状扭头看了看,惊讶地认出她就是她们在电子屏上看到的那个主持人。其中一名比较大胆的孕妇轻声说了句,赞美织女。 “感谢织女赐予的奇迹。”檀苏替麦拉回应道。 麦拉看见前面一名排队的极其瘦小孕妇正在用意念端玩趣金公司的游戏,肯定了对于她是外城人的猜测——她没有植入晶片。这名孕妇玩的是蔬菜种植游戏,正在有条不紊地往土坑里放置好似是胡萝卜还是什么其它蔬菜的苗,麦拉认不清楚。但是这个游戏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曾经玩过的一款游戏,那时候意念端还没有发展成如此轻薄的样子,还有着现在看来相当笨重的厚度。 “很小的时候,我也玩过一个类似的游戏。”麦拉对檀苏说,“也是种植培育的,不过培育的是太空品种。带着树苗上太空,在宇宙飞船里进行栽培。” 檀苏听了并没有接话,而是赶忙低下了头,不敢看麦拉,好似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看见檀苏的反应,麦拉才想起奥秘宗是反对离开地球、离开“家园”的。“太空”和“宇宙飞船”都是大不敬的事物,支持研究这些的人,按照织女教的教义来说是会遭受到永世的折磨的——人如果不固守家园,就会被织女唾弃,会在她降临后被攫取意识,受到无休无止的严厉惩罚。 麦拉平日里并不算太虔诚,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这个守则。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赶忙转移话题:“你以前照顾过的孕妇里,有喜欢玩游戏的吗?” 第67章 “很多。”檀苏回答,“在进入诞灵室产出婴儿之前,孕妇们能做的事情很少,玩游戏能帮她们度过大部分时间。” 檀苏说着抬头看了看麦拉,麦拉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是在对自己之前乱跑的事情表示理解。 “你呢,你喜欢玩游戏吗?” “不喜欢,我比较愿意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学习新知识中去。”檀苏一板一眼地说道。麦拉见她过于严肃,便拿话来调节气氛:“那一般你都和你照顾的孕妇们聊些什么?” “除了你之外,很少有孕妇那么爱和我聊天。” “完全没有吗?”麦拉眨眨眼,继续逗她。 檀苏却偏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倒是有一位,我们很投缘。她还说过想要和我保持联系,方便出去之后从我这里得知她所生产的孩子的成长情况。” 麦拉听到这句话,突然警觉了起来。 “生完出去之后”,这是一句非常关键的话。檀苏口中的这名孕妇出去了以后还有没有再和她联系,这决定着麦拉的怀疑是否能得到印证。檀苏看到麦拉的脸色变了,误解了她的意思,解释道:“当然,我肯定没有答应帮她,那是违反规定的。我只同意了和她保持联系,我们很聊得来。” “那……”麦拉压住狂跳的心脏,尽量显得镇静且不刻意地问道,“她出去之后,你们都聊些什么呢?” “没有联系了。”檀苏说着,表情有些别扭,“她可能只是想利用我了解孩子吧,被我拒绝之后,便没想着真的和我联系了。” “那,你照顾的孕妇,除了她之外,有出去之后还和你联系的吗?或者说,你知道她们之后的生活如何吗?” “麦拉小姐,你为什么这样问?”檀苏警惕了起来。麦拉赶紧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我……害怕身体有严重的后遗症,想知道生完孩子的女人们都怎样了。” 檀苏闻言理解地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说:“这个我还真的帮不了你。孕妇们进了诞灵室,就和我们这些照顾的教士没有关系了。” 太可疑了,麦拉的手颤抖起来,看来奥秘宗真是越查越有问题。麦拉努力地平复心情,不敢让脸上显示出任何情绪。还差一个人就要轮到她注射了,绝对不能被医生看出端倪。 队伍往前走了一步,排在麦拉前面的那名孕妇举起没有贴合意念端的那只手臂,医生拿起注射器,问:“第五次注射,莎瓦娜,没错吧?” “是的。”孕妇身边跟着的教士点了点头。 医生刚要注射,教士却突然慌乱道:“不对,好像是第六次!” “到底是第几次?”医生的表情严肃了起来,眉头皱在一起。 教士抬眼在晶片上搜寻了一番,继而向医生点点头:“莎瓦娜,确实是第六次。不好意思,我最近被借调去照顾新生儿,精力有些跟不上——” “可以理解,但以后一定要谨慎。”医生转过身,到试剂架上去换了一瓶注射剂,“这如果弄错了,可不是能弥补的错误。” “实在是太抱歉了,我向织女认罪。”教士赶紧仰面闭眼,朝向天空,右手举到了太阳穴旁。直到医生将那瓶新的试剂输入了名叫莎瓦娜的孕妇的手臂中后,教士才低下头来,扶着莎瓦娜往孕灵别苑走了过去。 轮到麦拉了,她在那张柔软的粉红色椅子上坐下,伸出左手臂,檀苏帮她把袖子撩了上去。麦拉看了看面前的医生,说:“请问塔科特医生,第六次试剂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塔科特x(tuckert x)见到麦拉,神色变得和蔼起来:“每一次注射的试剂都不同。越往后面,营养的剂量就要更多,特别是临产的时候,不然供不上母体和胎儿。” 麦拉点了点头。一根细小的银针扎进她的手臂,不疼也不痒,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感觉。一边注射,塔科特医生一边对麦拉说:“对了,那天开会的时候,卢奇奥主教还让我在给你注射的时候当面问你——明天会有新闻台来采访。你是前主持人,大家都很关心你的近况,你明天上镜去谈谈在这里静养的经历,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麦拉开朗地笑了笑,她怀念面对镜头的感觉,“当然啦。” “那好,晚一点主教他会亲自把稿子在晶片上传给你。”塔科特说道。 “这点小事,他直接在晶片上面问我不就行了嘛。”麦拉说道。 “那可不行,他需要征询过我的意见,我要先看看你的身体能不能承受这些活动。”塔科特解释道,麦拉这才反应过来——她虽然肚子里已经有了个成型的孩子,但不知为何还总是会忘记自己是个孕妇的事实。 塔科特注射完后,问道:“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 “睡不着。”麦拉装作困扰地挠挠头,“孩子总是踢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塔科特露出欣慰的表情:“这说明孩子很强壮,是件好事。当然,母亲也要休息好,孩子才能长得更好。我这里有些安眠药,是专门给孕妇吃的,婴儿不会吸收,你拿去放心吃吧。不过记得,一天只能吃半片,这个的效果还是很强的。” “谢谢医生!”麦拉接过一板白色的小药片,开心地说道。 其实麦拉一点都没有睡不着,每天晚上有乐瑞塔送的安神香作伴,她睡得又安稳又香沉,这安眠药她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第68章 将要吃下这药的人,是檀苏——当然,檀苏本人对此,是毫不知情的。 第二十章 教区采访(上) 坐在前往奥秘宗教区的高速中巴上,夏者将贴合在左臂的意念端中的画面投射到眼前。那是一张黑底白字的讲稿,字符排列得密密麻麻,左上角盖着古老的火漆印样式印章。那是大主教的印章,代表他批准了这篇讲稿。火漆是金色的,勾勒出奥秘宗教徽的模样,dna双螺旋结构镶嵌在象征着世间万物的深蓝紫色圆形中央,代表神经元突触和联结的金色圆点与弧线看似纷乱实则有规律可循地分布在双螺旋两侧。会徽的下方写着a, e两个字母,是大主教名字的缩写。 没有人知道大主教的全名是什么,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为“主教大人”。他和那名从未露过面的大祭司一样,是这个国度最高权力的象征。虽然在赛克托各处都能看到大主教的脸,但他与人民的生活是有距离的。他连新闻台都鲜少上,赛克托国民对岩本纯要比对他熟悉得多。大主教的面庞无处不在,大主教的眼神无孔不入,但大主教又很少直接和人民产生任何交集,这使得他的模样虽然一直在人们身边浮现,但没有人真正了解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背后到底站了一个怎样的人。人总是会对未知产生恐惧,加之巨幅人像带来的压迫感和监视感,大主教已经成了赛克托人民敬仰、畏惧、顺从、认命的一个精神符号。 相比之下,经常在新闻台上出现的前岛国首相,在权力交接后自然过渡为了现任首长顾问的岩本纯就要鲜活许多。因为政权更替之后赛克塔拉城人民的生活确实好了不少,所以倒没有什么人骂当年轻易向大主教投降的岩本纯是卖国贼。人们有了日益丰富的食物和水,曾经瘫痪的交通系统重新运营且比之前便利,有清洁能源的开发以及对生态的修复重建尝试,有仿真度极高的游戏,少部分人还能用得起与真人无异的仿生人管家或伴侣……虽然小家庭被拆散,但无论是父母还是子女,妻子还是丈夫,都各自过上了比在旧世界时安全且富足了百倍的生活。特别是当看见新闻台里还在挨饿、受冻、在废墟里挖腐烂的植物根茎和昆虫果腹、不得不喝死亡的海水、因为扛不住辐射而相继死去的外国人们,留下来了的前岛国国民无一不庆幸岩本纯将国家交给了大主教,无一不抚着胸口感慨幸好统治着这片大陆的是诺亚克政权。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有几个会还拿“忠诚”“衷心”“家国情怀”当宝贝?他们大概是没见过八个月大的婴儿呈青黑色死在自己臂弯里的模样吧。 记忆棉座椅里,夏者嘴皮子极快地用气音背着稿子,脖子上出的汗几乎要沾湿了崭新的银灰色花苞领紧身衣。一旁的化妆师珊蒂科威拉g(shandie covella g)见状,赶忙上前来用海藻纸巾把夏者的汗水抹掉,并对着他的颈部皮肤喷了厚厚的一层薄荷止汗喷雾。 “你是真的很紧张啊。”珊蒂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一张海藻纸巾。这种纸巾是默丘力公司制作的,吸水性极强,且降解后的养分会滋润土壤。它的原料是逸沛尔公司研制的一种浅海海藻,在海洋生物大量死亡的海里,这种海藻可以在近滩处存活,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吸收海水中的核污水辐射,有发现一些小型海洋生物可以在这种海藻滩里很自如地安家立业。如果能将这种海藻大面积地种植于深海,说不定人类社会真的可以看到转机,久松慎也正在日以继夜地对此进行推进和研究。 “夏者,你不用那么担心!”坐在后面一排的导演派克扒着夏者的椅背站起来,“今天只是试试你的大概水平——你才第一天工作,又还没来得及植入晶片,不方便在眼睛里看稿子,我没有期待你能一字不落地把整个讲稿说完!别费脑子去背诵东西了,那是没有晶片的野蛮人才需要做的徒劳的无用功。今天新闻台本来就没打算让你真的正式播报,这不是还带了勒蒙嘛!” 夏者往后看了看,后排坐着之前在外城电子屏上见过的那名英俊的男主持人,勒蒙g(lemond g)。勒蒙本来在出神,听见派克提到他,转向夏者咧开嘴甜甜地一笑,黝黑的皮肤和黑亮的眼睛被窗外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 今天是司空见惯了的乌云密布的天气,哪来的太阳?夏者扭头看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一幢白色的庞然巨物,他猫了猫腰避开高速中巴的上窗框,往天上的方向看去——白色的巨型双螺旋结构直直插入云端,建筑顶部亮着一轮真假莫辨的白色太阳,那就是阳光的来源。 是白塔。奥秘宗到了。 上次见到这座举世闻名的塔,夏者还和一众外国人一起坐在悬浮式快速轮船上,对即将在赛克托展开的新生活充满了憧憬。才不过短短的半个月,夏者已经看到了赛克托外城的惨状,经受过在垃圾堆里生活的折磨,凭着机遇和智慧进入了赛克塔拉城,此刻还来到了奥秘宗白塔的脚下——这个曾经远在天边的神圣建筑现在也已经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奇迹总会发生,制作量子矿的指南文件也终将被他找到。 夏者感觉到一阵血气上涌,太阳光总是让人感到信心十足,即便是虚拟的。夏者直起身子对派克点点头:“谢谢你的照顾,导演,我只是想尽快熟悉工作,早日为新闻台排忧解难。” 派克十分满意他的回答,就连坐在最前面的监制都从他手里捧着的合菜炒面里抬起了头,回头给了夏者一个赞许的目光。 第69章 车正在驶入奥秘宗教区,两侧都是宏伟的白色尖顶楼房。夏者看着那顶天立地的巨大的白色竖纹柱子、墙壁上雕刻着的精美金色花纹,以及拱形双扇玻璃窗上以蓝色和紫色为主色绘制的闪电球般的纹路,内心被深深地撼动,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又肩负着怎样的任务。看到这些建筑的那一刹,夏者好似短暂地闪回到了海洋死亡前的旧世界里,一切都还充满希望、欣欣向荣,什么样的烦恼都不必作数,更没有任何事情能被称得上是所谓的悲剧,他的女儿还活着,还会在早上他为她穿裙子时嘻嘻笑着,说太好了,爸爸,今天的天上没有乌云—— “你可要小心点哦。”悦耳而轻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勒蒙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如果表现不好,是会被送回外城的。” 夏者收回自己的思绪,看了看勒蒙:“谢谢提醒。” “不是针对你,老兄。”勒蒙说着看了看导演和监制,见他们没有注意自己,才继续说道,“任何人,就算是他们,如果犯了严重的错误,也是要被送去外城的。你才刚来,送你回去更没有成本,我只是说说而已。” 夏者趁机问道:“为什么如此苛刻?我以为,赛克塔拉城的城民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勒蒙摇了摇头:“你想啊,城里的地方就这么大,岗位就这么点,资源也就这么些,如果一直没有人离开,那从教会学校里出来的刚成年的人们去哪儿?虽然这个难题目前还没有显现出来,但领导者肯定要未雨绸缪。” 夏者刚想说“总有人会去世”,但转念一想,赛克塔拉清城的时候就赶走了大部分老弱病残,现在城里人大都吃得上辐护q盾,加之义体技术的高度发展使垂暮老人都能做到健步如飞,确实,总有一天,自然死亡的人腾出的空间会不够新进入社会的孩子们用。 “但是,没有人会愿意离开赛克塔拉城,大家肯定会小心翼翼,那犯重大错误的人应该是极少的,能让出的位置也就很有限。”夏者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通过这种方式解决社会资源短缺的问题,听上去不大长久啊。总不能降低所谓‘重大错误’的标准,以此来赶走更多人吧?这样的话,民众肯定会有很大的怨言。” “所有的政权,在地方不够用了的时候,会做什么?”勒蒙小声设问。 夏者心里一咯噔:“扩张。” “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说。”勒蒙冲他眨眨眼,“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就好,要知道,乱说话也是很重大的错误哦。” 夏者闻言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自己刚进城时在国安厅人才交流司见到的那些巨大的大型意念端。当时,负责人杰里说,这些大型意念端制作得如此庞大,是为了方便政府将来存储和处理更多的信息……那时他并未多想,现在听来却是意味深长。 就在此时,高速中巴平稳地停了下来。勒蒙起身看了看窗外,兴奋地喊了一声“到了”,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将要打开的车门前。车门刚开了一个缝,他便手舞足蹈地冲了出去。和他一样激动的还有化妆师珊蒂,他们两人一起向面前一幢高大的建筑跑去,完全将自己的职责抛在了脑后。 夏者一头雾水地转向导演派克和监制,却见他们看着勒蒙和珊蒂的脸上浮现着罕见的“慈爱”表情。看见夏者问询的模样,派克解释道:“他们都刚成年没几年,回到长大的地方当然要激动了。” 夏者恍然大悟,他总是忘记,在2076年赛克塔拉大清洗之后,所有的未成年人都是在奥秘宗的教会学校长大的。算算年龄,勒蒙和珊蒂当时应该才十岁出头。 第二十章 教区采访(下) 夏者在家准备工作、了解赛克塔拉城的那两天,看了大量关于城中规则和法律法条的信息。许多条例都是赛克托国没有对外公布过,在母国探查不到的。其中《婚姻法取缔案》和《成人法》虽然他在来赛克托之前就有所耳闻,但当实际身在其中时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将父母和孩子分离开来并规定他们此生不得相认,他有过失去孩子的经历,知道那有多痛苦,但同时也痛惜自己的女儿没能生在赛克塔拉——她虽然会在建国后便不再认他作父亲,但她起码可以得到辐护q盾,且能在教会学校里学习一门有力的技术,被培养为赛克塔拉城的一个小零部件,在二十岁成年后被分配进八大公司、政府或者奥秘宗供职,再不济也能进入中城区的一些小店里去当个快乐的四等平民。或者她会有自己独特的点子,在教会老师和星图厅的帮助下,去中城区创办一个小生意——可能性太多了,无论是哪一个,都比在八岁时就因为核辐射造成的身体衰竭而无助地在病床上死去要好太多了。 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重大的任务还在眼前等着,如果不成功,世界上就会有更多的孩子像女儿那样凄惨地早早凋零。夏者在心里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正了正脖子,起身在导演和监制之后下了车。 奥秘宗的空气是温暖的,这还要归功于白塔顶上的那轮人造太阳。夏者的脚踩在坚硬的长条形石英地砖上,白色为底色的地面被清扫得光可鉴人却一点也不打滑,宽广的大道中央依次镶嵌着蓝色、金色、紫色的珐琅彩,与房屋尖顶上的珐琅瓦相呼应。夏者抬头看向修道院顶端,一个个金色的奥秘宗会徽在全息阳光之下散发着夺目的光华。当肉身走在气势非凡的奥秘宗教堂和修道院中间,抬头只能看见一条丝绸带子一般的天空之时,夏者才感受到这种神秘宗教给人带来的压迫感有多么重,自己在其中显得是多么渺小。 第70章 “看,夏者,这是我的组长阿妮塔,她是个白衣教士。”勒蒙牵着一名低着头,看上去十分谦逊的中年白衣女人向他走来。夏者做过功课,知道教会学校里的教职人员们分为三个层级:最高层被称为“总长”,共五人,是蓝衣司事级别,负责总体管理学校中的一切事物,上报给领导教会学校的三名紫衣主教;与他们平级,也属于蓝衣司事级别的,是“教师”,共有十二名,负责孩子们的日常授课,虽然与总长平级,但是汇报上级是总长;在总长和教师之下,便是组长了,属于白衣教士级别,负责孩子们的日常起居照顾,相当于旧世界孩子们的父母。 夏者留意到,面对这名事实上将他养大的妇女,勒蒙只是称其为组长或者白衣教士,“教母(god mother)”“妈妈阿妮塔(mama anita)”一类的称呼并没有出现。致力于让小家庭单位彻底消失的赛克托严禁此类称呼也不奇怪,但做得如此面面俱到,还是让夏者觉得感慨。 “你好,阿妮塔组长。”夏者毕恭毕敬地说道。 “赞美织女。”阿妮塔x(anita x)轻轻鞠躬,并向派克和监制都点了点头,显然是已经认识。 “赞美织女。”夏者赶忙有样学样。 突然,从阿妮塔的身后探出来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名卷发的男孩,鼻子挺翘,嘴唇丰厚,牛奶巧克力色的皮肤如覆盖了一层蜜糖般在阳光下闪着深棕色的光泽。他漆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夏者,见夏者注意到他,便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那笑容让夏者没来由地感到熟悉和亲切。 夏者也露出微笑,对男孩伸出一只手:“你叫什么名字?” “阿丁!”男孩没有去握夏者的手,而是直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你是来和我聊天的大人吗?” 在场的人们都笑了起来,无论何时,孩子的天真可爱都是一剂能让人忘却烦恼的强效解药。夏者蹲下身子,摸了摸阿丁x(aden x)的头发,说:“是的,阿丁。我叫夏者。” “你是个东方人!”阿丁摸了摸夏者的脸颊,“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东方人!” “阿丁,没有什么东方人和西方人,我们都是赛克托人。”阿妮塔将手放在阿丁的额头上说道。阿丁赶紧点了点头:“对!我不该忘记这一点!我向织女认罪。” 夏者惊讶于阿丁认错的迅速和干脆,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睛,却没有从中看到恐惧,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只有纯粹的虔诚。 “我们在哪里拍摄?”监制把吃空了的炒面盒子随手一扔,不过三秒钟,便有一个小腿那么高的黑色清扫机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迅速地将盒子吸进了体内,随即挤压出一些白色泡沫状的清洁液,将石英地板上的污渍擦除得干干净净。机器做完这一切,又迅速地消失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只留下光洁如新的地面。 阿妮塔往一旁指去,只见那里有一道连廊,连廊的墙根处摆放着一张粉红色的双人沙发,沙发后面郁郁葱葱地摆放着好几样挂着“epair(逸沛尔)”标牌的大型盆栽和花朵,植物中央还穿插着嫩黄色、浅蓝色、淡紫色的气球。那一个角落里生机盎然、充满童趣,和看起来威严肃穆的奥秘宗格格不入。 阿丁看见这个景象,“哇”了一声,便撒开细瘦的小腿跑了过去。阿妮塔万分紧张地追上,生怕阿丁一个不小心便会摔倒在地。 “勒蒙,你来和我一起看看机位。”派克安排道,“夏者,你先去和阿丁坐到沙发上,随便聊点什么,主要是快速和他熟悉起来。记住,坐好,不要乱动,我要看看从哪个角度拍最温馨。” 派克说着打开一个小盒子,两个拳头大小的银白色摄像机漂浮了出来,他的两只义眼也滋滋地上下旋转了几下,是在和摄像机连接校准。夏者向粉色沙发走去,阿丁早已爬到了沙发靠背上,正在新奇地摆弄着后面的气球。 夏者在沙发的左侧坐下,座垫发出咯吱一声,逗得阿丁哈哈笑了起来。夏者伸手抱过阿丁,将他放在自己旁边的空位上。阿丁很瘦,抱起来还不如一个落地式陶瓷瓶重。夏者问他:“阿丁,你几岁了?” “六岁!”阿丁伸出六个手指头,在眼睛前面比划道。 “六岁了,那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夏者说道,他的女儿生前最喜欢听这句话,“阿丁想过未来想要做什么吗?” 阿丁用力点了点头:“我要做你这样的人!” “阿丁喜欢新闻台?” “对,而且小林说了,我长得很好看。”阿丁煞有介事地说道,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夏者。阿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夏者赶紧正色点头,继续问道:“那么,阿丁有什么发展规划吗?” “当然啦。我现在已经被归到‘国安部专门课’的老师那边啦!一般都是十二岁才分专业,但我才六岁,就已经分过去了!”阿丁很骄傲地说道。 国安部下辖的公共宣传司,还真是赛克塔拉新闻台所属的单位。夏者向阿丁伸出手,说:“欢迎你,我未来的小同事。” 阿丁十分开心地握上夏者的手,突然,一个所有人都十分熟悉的顺滑如绸缎的声音响起:“将来的小同事?我也要见见。” “麦拉!”阿丁看见来人,激动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一旁的导演派克取景失败,但看见老熟人麦拉的到来,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派克、勒蒙、珊蒂和监制一齐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对麦拉说起话来,搞得麦拉都不知道先听谁的好了。麦拉身旁的檀苏侧身挡到麦拉和众人中间,说:“赞美织女。请诸位小心麦拉小姐的肚子。” 第71章 “噢,对,我都要忘了你是来这儿干什么的了。”派克挠挠头,退后一步,自嘲道,“什么时候回来?” “生完就回去。”麦拉偏头说道,笑容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麦拉!麦拉!”阿丁从几个大人的腿间挤了进来,凑到麦拉面前,“麦拉,我叫阿丁。我很崇拜你,你是我第二崇拜的人!” 阿丁第一崇拜的人是谁不言自明,大主教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僭越的。 “我很荣幸,阿丁。你长大了以后,肯定也会变成我崇拜的人的。”麦拉弯下身子摸了摸阿丁的头发,一旁的檀苏赶紧去扶她,生怕她有一点闪失。 “你好,麦拉小姐,我是新闻台的新人,夏者。”夏者对麦拉欠了欠身子,他终于见到了这名让他在外城的工友魂牵梦萦的主持人——也不知道那个给了自己来这里的灵感的男人怎么样了,希望他能撑到自己找到量子矿制作指南的那一天,夏者默默想道。 “我听说是有新人要来,今天就是你采访我和阿丁吧?”麦拉对夏者微笑道,“加油,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派克导演和鸠山监制都很照顾新人的。” 夏者答应着,伸出一只手,恭请麦拉先到一旁休息。麦拉是第二个被采访的,他首先要采访阿丁。 麦拉和几名新闻台的老同事说好“先完成工作再叙旧”,在檀苏的搀扶下向一旁专门为她准备的环绕型天鹅绒躺椅走去。所有人都看着麦拉的动作,直到她安稳地坐好,才松了一口气。夏者牵起阿丁的手,一边走向沙发,一边在脑海里背诵起要问的第一个问题: 阿丁,你有听说教会学校和量子公司正在合力研发新的教学方式“精神网络储存学习法”吗?将技能数据通过神经网络储存进瞳孔晶片里并与脑神经适配,你将不需要主动学习,就可以了解到所有的知识。虽然需要时间和相对应的脑发育程度来接受这些信息,但这种新技术还是会比你现在的学习方式高效很多。而且,你和同学之间的差异也会缩小,也许能实现真正的‘公平’…… 三个小时后,夏者带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坐上了回新闻台的高速中巴。 采访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成功。看见他竟然真的把讲稿背了个一字不差,派克、监制鸠山都十分惊讶,勒蒙更是开玩笑说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采访过后,麦拉得知夏者还没有植入晶片、并不是在读稿,而是全程背诵之后,也夸奖他是难得的主持天才。 听着面前人们的肯定,夏者想到,如果按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这个赛克塔拉城新闻台主持人的位置也许不单单能让他留在内城、接触到织女网,还可能帮助他接近赛克托国权力的中心——赛克塔拉新闻台的驻站主持人可以接触到许多国家高层。虽然采访那些高官的时候也是照本宣科,但是只要能接近他们,就说不定会带来怎样的机遇。夏者完成量子矿任务之后并没有撤离的计划,他将继续留在赛克托国,成为母国在这里永久的线人,他必须提早为将来的行动做打算。 高速中巴驶离奥秘宗,勒蒙和夏者并排坐在前排,派克和鸠山正在后排用意念端观看刚才拍摄的素材,珊蒂在一旁整理着她的化妆用具。勒蒙用手肘碰了碰夏者,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夏者掩饰道,“我在想,麦拉小姐的口才真是好,性格也好,怪不得所有人都挂念着她。” “你也不差。”勒蒙夸奖道。 “还有阿丁,小小年纪就能对答得这么流利,这么生动,真是难得。”夏者说道,“更加难得的是,他竟然这么年轻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了。我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每天只会端着意念端玩个不停。” “奥秘宗的教育方式是非常先进的,能让人发挥出最大的潜能和价值。”勒蒙道,“阿丁这样的孩子,以后会在赛克塔拉城过得很好的。” “说起来,他长得还有点像你呢。”夏者打趣道,“鼻子、眼睛、嘴巴和头发,都和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当然了。”勒蒙理所当然地说道,“毕竟他体内流的是我的血液。” 第二十一章 入网(上) 夏者吃了一惊,他看向勒蒙,只见后者的脸上尽是不以为然。回想起刚才在奥秘宗,勒蒙见到阿丁时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还不如见到他的组长阿妮塔来得兴奋,阿丁看勒蒙的眼神更是全然陌生。夏者有满脑子的疑惑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平时那出众的口才此时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问道:“阿丁……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勒蒙没听明白夏者的问题,皱眉思考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噢”了一声,摇了摇头:“肯定不知道啊。为什么要知道?” “可你是他的——”夏者刚想说“父亲”,随即想起来这个词在赛克托国是被禁止的。勒蒙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赶忙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勒蒙左右看了看同事们,见他们都在忙各自的事情,没有注意听这边的声音,才将捂住夏者的手放了下来:“我和他是今天才认识的陌生人,与你和他、导演和他、珊蒂和他、鸠山和他没有什么两样。” 看见勒蒙有些责备的眼神,夏者抱歉地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我刚来没多久,还不适应。” “我理解。”勒蒙道,“但你要尽快改掉。这要是让有心人听见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可能会立刻被逐出城去。” 第72章 夏者郑重地向勒蒙道了谢,感谢他的提醒和帮忙隐瞒。勒蒙对他的反应还算放心,在座位里调整了一下姿势,眼睛看向车窗外,奥秘宗的尖顶教堂正在呼啸而去。 几秒钟的安静之后,夏者听见勒蒙轻声说:“我是十三岁才去的教会学校,对于血缘这种东西还有些概念。像阿丁这些出生在教会的孩子不会接受关于人类生殖和繁衍的教育,他已经不懂我是谁对于他的意义了。” 夏者看向勒蒙的侧脸,他卷曲的黑色头发在脸部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夏者听见他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不过,我是谁对他来说确实没有意义。如果他不是在我未成年还在教会时就出生了,大概我也不会知道他是谁。” 夏者很想问问勒蒙,当年十三岁离开家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不再被允许拥有“母亲”和“父亲”是什么滋味,创造出一个小生命却从此与他无关是什么心情。但是夏者动动脑子就能想到他的回答,无非是“孩子本来就应该给更高的力量抚养”“抛弃小家庭落后习俗是赛克托国人的骄傲”一类的场面话。才来这里没几天,夏者已经感受到了赛克塔拉城的空气中隐隐漂浮着许多言不由衷,它们如一层青青的苔藻般覆盖在昼间的井然有序和夜里的抵死狂欢之上,被所有人视若无睹,有意无意地避开。 中巴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国安部。赛克塔拉新闻台隶属国安部公共宣传司,和负责新城民身份审核、安排居所、植入晶片等事物的人才交流司在隔壁楼。下车后,夏者接受了同事们的祝福并在楼下与他们道别——今天是他正式获得瞳孔晶片的日子。 夏者走进人才交流司的大门,坐电梯到了三楼。电梯开门,杰里已经站在那里等他。杰里的短发今天用海藻泥发胶向后梳得很整齐,嘴唇上植入的小胡须也用发胶捏成了八字形,看起来有些滑稽。见到夏者,她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职业微笑:“第一天上班,还顺利吗?” “非常顺利,大家都很照顾我。”夏者说道,“一切都顺利得超乎想象。” “等会儿植入晶片后,你就正式成为赛克塔拉城合法城民了。”杰里带着夏者向走廊右侧走去,“有了瞳孔晶片,一切都会方便很多——通讯、付费、玩游戏……哦对,你还终于可以乘坐滑翔车了,那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事情。” 夏者跟着杰里走过幽长的圆拱形走廊,国安厅里到处都是铝合金材质的银白色墙面,散发着让人不敢大声说话的寒光。夏者小声询问杰里:“这个瞳孔晶片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你可以将它想象成一个放在眼睛里的微型意念端。”杰里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只不过瞳孔晶片不需要在手臂上贴合,而且因为离大脑更近,反应速度比意念端要快很多。” “离大脑更近,是不是意味着别人可以直接通过晶片来获取我脑内的信息?”夏者故作天真地旁敲侧击道,他必须要弄清楚植入晶片后还是否能安全地和母国通信,“是不是无论我想什么,别人都会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别人都能看见?” 杰里失笑:“那还不乱了套了?我们每个人的晶片都是上锁的,外人无法探查。当然,除非你自己不锁,但没有人会不锁瞳孔晶片。任何人接入你的晶片——无论是否经过你的允许,都是一定会留下痕迹的,你一定会感觉得到。而且,非法入侵私人晶片是重罪,没人会冒这个险。” “这个重罪……对任何人或者机构都适用吗?”夏者隐晦地问道,其实他是想知道政府是否会通过晶片监视个人。当然,无论杰里如何回答这句话,他都还是会另外留个心眼。 “当然了。隐私权是很基本的公民权利,这一点赛克塔拉城是做得很好的。”杰里边走边说,“没有任何人或者机构可以在未经你同意的情况下侵入你的晶片,噢,当然,也有例外——” 夏者竖起了耳朵。 “当政府有理由怀疑你人身有危险,或者在从事非法活动时,会对你的晶片进行定位。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除此之外,你的晶片完全属于你自己,没有人能从你那里不被察觉、没有后果地获得任何信息。如果有黑客入侵,只要向网安司或城警司报告,他们就会尽全力帮你解决一切。”杰里说着在一扇深蓝色的铬金属门前停了下来,“夏者g,你准备好植入瞳孔晶片了吗?” 夏者看见那扇门上挂了一个小小的银黑色牌子,上面写着“修改室”。他点了点头,只见杰里往门的左上角瞥了一眼,一处绿色的小方块不知从何处显现了出来,方块闪烁了几下之后,门便“哧”地一声打开了。杰里带着夏者进入室内,房间很小,中央摆着一张铝合金椅子,椅子上放了一个黑色连体靠垫坐垫。在杰里的示意下,夏者坐进了椅子里。 “五分钟后见。”杰里对夏者轻轻颔首,退出了门外。 夏者被独自留在房间里,不禁提高了警惕,捏紧了拳头。他四下张望,房间约有五平方米大,四周的墙壁仍是反射着冷光的铝合金材质,整个房间的墙面和地面好似是完全一体的,连转角处都是圆弧状,除了进来的那扇门之外再找不到一处拼接的缝隙。门关紧后房间里是完全的死寂,连一丝机器运行的白噪音都听不见。 夏者完全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会有医生进来为他植入晶片吗?杰里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正在夏者胡思乱想之时,上次那个甜美而冷淡的女声再次响了起来:“植入对象,夏者g;职务,赛克塔拉新闻台外勤主持人;举荐人,赛克塔拉新闻台总导演,派克g;请确认身份。” 第73章 女声说到“派克g”时,夏者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全息投影,导演的脸在上面缓缓旋转着,一蓝一白两只义眼吓了夏者一跳。 “请确认身份。”女声没有感情地催促道。 “是的,我是夏者。” “请确认信息全部正确。” “信息全部正确。” “夏者g,你的集成视网膜接口系统(iris, integrated retinal interface system)植入工作已经准备就绪,即刻开始麻醉。为避免误伤大动脉,请切勿有任何动作。” 夏者听到一声很细微的齿轮声,继而觉得左脖颈一凉。他不敢轻举妄动,从墙面银色的反光里,夏者隐约能看见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纤弱的机器从他左手边的地板里伸了出来,正在动作灵巧地擦拭着他的脖子,他打了个寒颤。三四秒后,夏者勉强在倒影中分辨出有另一个机器伸了出来,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了脖子里,一根细细的针一样的物体沉进了皮肤,但感受不到一丝疼痛。还未待他反应过来那是麻醉针,夏者便骤然失去了意识。 风吹过乐瑞塔的脸,她双眼被蒙着,眼前一片漆黑,只能通过听觉来判断身周的状况。她听着中城区鼎沸的热闹人声逐渐淡去,离她越来越远,最后耳畔只留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乐瑞塔心中那点认为自己还能逃出生天的火苗变得越来越微弱,就要被凌冽地刮过她面庞的风吹灭。 从腿下的触感和背后环绕着自己的“玛丽”的动作判断,乐瑞塔觉得她应该是在一辆摩托车上。摩托行进的速度很快,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乐瑞塔的脸上,让她感到十分不舒服。她很问川崎渚能不能让她背过来坐,这样暴露在空气中的脸就不会这么疼。但是她的嘴巴被口枷给禁锢着,一个字也别想说出来。 不知道行进了多久,乐瑞塔觉得自己都快要晕过去了,摩托车的速度才终于慢了下来。又前行了一小会儿,摩托车才完全停了下了。车将将停稳,乐瑞塔便被川崎渚拉了下去。 “在这里别动。”川崎渚检查了一下乐瑞塔的口枷,确认没有松动后便扯着她的手臂走了几步。乐瑞塔的双手被拉到身前,继而感到手腕相继一凉,两声咔嗒声响起。乐瑞塔不明所以地活动了一下手臂,听见手腕处传来了链条碰撞的哗哗声。她猜测自己应该是被拷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她扯了扯双手,手腕上的束缚物割得她生疼。 川崎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知道去了哪里。乐瑞塔侧耳倾听,川崎渚走路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乐瑞塔摸了摸双手之间自己被拷在上面的那个圆柱形的物体,又用被罩在口枷里的鼻子使劲闻了闻,一股泥土混着腐臭的气味传来,手上也捏下了两片粗糙的外面裹着一层粘液的东西,很脆,一折便断了,留下一手黏腻和冰凉。 是一棵死树,她被拷在一颗死树上。 第二十一章 入网(下) 乐瑞塔之前从未见过死树,她并不知道自己对于其的判断是从哪来的,大概是果斯植入的基础知识吧。乐瑞塔摸到那掉皮了的死树,突然感觉悲从中来,将脸贴了上去。搂抱着这棵死去的树,她顾不得被树腐烂的粘液蹭了满脸,心中涌起了麦拉曾经告诉过她的那些事情——这棵树,也是因为海水被核污水污染才死掉的吧,它就这样静静地在这里死去,吃不到辐护q盾,也跑不了。 “走了。”没过多久,川崎渚回来了。她解开乐瑞塔的一只手铐,将其拷在了自己的手上。刚走两步,川崎渚便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乐瑞塔,又不放心地拿手去掐住她的脖子后方推着她往前走,乐瑞塔猜川崎渚是怕她断臂逃生。在“玛丽”这种野蛮人的认知里,仿生人可能和机器人没什么区别,任何身体部件都可以随意地装卸。拥有仿生人的赛克塔拉城民常常会告诫他们的仿生人不要乱跑,说“野蛮人”并不拿仿生人当血肉之躯,而是当成机械品,一旦遇见便会任凭着好奇心将他们拆卸开来进行研究。不知道“玛丽”有没有这种兴趣呢?也许她绑自己就是为了这个?乐瑞塔有些恐惧地缩了缩脖子,被逼着向川崎渚推搡的方向走了起来。她很想问问川崎渚这是要去哪里,但嘴上的口枷不允许她这么做。 不知道走了多久——乐瑞塔的瞳孔晶片联不上网,看不了时间。她估摸大概是两三个小时,但她并不信任自己估算时间的能力,毕竟她从来到这个人世上的那一天起就没有离开瞳孔晶片生存过。 乐瑞塔凭着上下坡的频率判断,“玛丽”应该是在带自己翻越一座山。凭着空气中越来越严重的腐臭味,乐瑞塔猜测她们应该正在走向外城,但也不敢百分百确定,只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乐瑞塔体格好,没什么事,但身旁川崎渚的喘气声明显越来越沉重。乐瑞塔想到,“玛丽”作为一个外城人竟然能翻山越岭地走这么久,难道她也有辐护q盾可以吃吗?如果没有抗辐射特效药的话,自然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体力的。就在乐瑞塔开始担心川崎渚会不会因为劳累过度而喘不上气死去时,一个闷闷的、声线较低的女声突然响了起来:“组长!” “天啊,这是谁?”另一个有点黏糊的男声响起,乐瑞塔顿时慌张了起来——是其他人,其他野蛮人! 闻着四周腐臭的空气,乐瑞塔意识到,“玛丽”肯定是将自己带回了她的老巢!被“玛丽”的同伙——一众野蛮人们包围,落到这些愚昧无知、只拿她当做机器人,会好奇地将她拆解并且因此造成她的死亡的野蛮人手里,她的生命难道要就此潦草地结束了? 第74章 “是个仿生人。”乐瑞塔听见川崎渚说道。乐瑞塔的肩膀被架住,有人轻轻顶了一下她的腿弯并将她向后放倒,她被迫坐在了一处有些湿滑的应该是泥巴地的地方。乐瑞塔的双手被反拷在了身后,这次没有拷在任何物体上。从这一个细节里乐瑞塔判断出,“玛丽”身边的人应该不算太少,就算人少也战斗力不低——他们不将她拷在别的东西上,是有信心她根本跑不掉。 “老大,怎么把这种危险品带回来了?”那个男声又响了起来,“是卡尔身边的人吗?” “不是。”川崎渚道,“她发现了我在干什么,从赌城一路跟踪我到莲老那里。” “那直接杀死就行了。”一个新的女声响起,这个女声比刚才的那个更加浑厚有力,可以推断出说话人的体格不小。 “她就是……上次救我的那个孩子。”川崎渚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乐瑞塔很轻易便捕捉到了她语气中的犹豫,继而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玛丽”费那么大力气把她带到外城来而不是在城中就地灭口,并不是为了拆卸研究,而是还在念及她上一次为她处理伤口的恩情。乐瑞塔有些惊讶,不是说野蛮人都很自私、愚昧且懒惰,是赛克塔拉城的寄生虫吗,他们竟然懂得知恩图报? “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那个浑厚的女声只是沉默了几秒钟,便又说道,“放过她一个,万一影响到其他队的兄弟姐妹们呢。” 一阵沉默,乐瑞塔的心砰砰跳得越来越响,她感觉自己的胸腔好似在被心脏击打。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川崎渚的声音才再次响了起来。 “确实如此。”乐瑞塔听见一声冷冻射线枪启动时会发出的咔咔声,“对不起了,乐瑞塔。” “玛丽”竟然记得她的名字。 乐瑞塔只是感慨了半秒钟,便骤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死到临头。她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喉咙里发出被蒙住的喊声。她拼尽了全力去扭动,生怕自己下一秒便会陷入永远的无意识的深渊。 乐瑞塔无比恐惧,脑中一片空白,除了使劲晃动头部和身体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反抗。终于,她奋力挣扎的样子让所有人都有些于心不忍,她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继而是“玛丽”有些恻隐的声音:“给她最后一句遗言吧。” 乐瑞塔感到口枷晃了晃,是有人在为她将其解下。那个年轻一点的低沉女声在她耳边响起:“不要妄想呼救哦,这是山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的。” 乐瑞塔用力地“嗯嗯”地答应着,就在刚才那生死攸关的一瞬间,她已经想出了对策,想出了保住自己这条命的方法。 口枷松开,乐瑞塔被闷了好几个小时的口部周围终于完全透气。她大口地呼吸了一下,却不料被空气中毫无过滤的浓重腐臭味呛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这一咳嗽不要紧,刚才被她一通摇头晃脑,加上摘除口枷时不小心扯到了边角,那本来就有些松动的蒙眼布终于彻底地掉落了下来。 银花郡的景象在乐瑞塔眼前铺开。 乐瑞塔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悬崖边上,悬崖并不高,面前是一块开阔的平原。夜色已深,那平原在深蓝色的苍穹下被一盏盏高大的白色强光灯照亮,地面是五彩斑斓的,上面有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在移动。乐瑞塔惊呼了一声,下一秒她的眼睛便重新被蒙了起来。然而,凭着高超的仿生人视力,乐瑞塔已经看清了那远处的场景——那些小小的黑点是一个个衣着褴褛的野蛮人,他们低着头,正在五颜六色的垃圾组成的海洋里拾荒。 “赛克塔拉城能够不停地生产辐护q盾,是因为外城人在日以继夜地捡废品、捡垃圾。他们生活在污糟里,从垃圾堆里筛选出指定的材料交给环球公司,环球公司将其加工后再供给于量子公司,这才有了合成量子矿、制出辐护q盾的可能!” 乐瑞塔怔怔地回想着麦拉曾对她说过的话,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赛克塔拉城民举城狂欢的深夜里,外城人真的还在不眠不休地捡垃圾。 “你有什么话要说,赶紧说吧。”那个女声的主人一边遮好乐瑞塔的眼睛一边说,“说完了好上路。你们不是信织女吗,去见她吧。” 乐瑞塔来不及去琢磨女人后半句话里的讥讽意味,也不再有回味刚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的时间。赶在冷冻射线枪再次启动前,乐瑞塔赶紧开口:“你们不是想要绑架卡尔将军吗?我可以帮你!”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愣住了,乐瑞塔察觉到自己的话让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继续说道:“玛丽去光云赌城蹲守卡尔将军,是因为上次之后被通缉了,没办法再进他的宅子里,对吧?” “组长,‘玛丽’是你吗?”那个浑厚的女声说道,川崎渚的声音没有响起,乐瑞塔猜她只是点了点头作为答应。 乐瑞塔接着说:“我是量子公司的舞姬,卡尔将军是我的常客,我经常去他家里演出。如果我把他骗出来交给你们,你们可以放过我吗?” 说这话时,乐瑞塔意外地发现自己对于出卖卡尔将军这一行为竟没有一丝负罪感,这和母亲给她设定的性格可是完全相悖的,但此时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 听众人没有出声,乐瑞塔知道他们已经动摇了,进一步解释道:“你们是怕我作为一个仿生人,会被人检查记忆吧?但我的记忆是可以修改的,我可以在帮完你们之后去隐藏这段记忆,这样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别人会知道这件事了。” 第75章 终于,第一个男声响起了:“你的记忆可以修改,那可以删除吗?就是让你自己也忘记这件事情,仿生人的记忆可以做到这样吗?” 可以,但我不喜欢,乐瑞塔腹诽道。但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她也不能多考虑自己的好恶了,便说:“当然可以,仿生人的记忆都是可以删改的。” “可是,那不是要经过量子公司吗?”川崎渚说,“被他们看到了你的记忆,再删除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不是去量子公司!我有一个私自去消除记忆的地方,那个医生守口如瓶,他不会对看到的记忆做出任何评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们凭什么相信他?” “他是我的朋友。我一直去他那里修改记忆,从来没有出过事。而且私自修改仿生人记忆本来就是死罪,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那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低沉的女声说道。 “我要是有心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之前看到新闻上的通缉令时就该说了。”乐瑞塔道,“我对你们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跟随玛丽只是因为好奇罢了。我知道自己不该好奇,但也没必要用死掉来惩罚我吧。我只想好好活下去——我还有很多事情想体验呢。再说了,如果我失踪了,主人肯定会找我的。如果发现了和反叛军有关,那么城中的戒备会更加森严,对你们之后的行动是不利的。杀掉我一个小角色,影响你们的大计划,这一点也不划算。” “仿生人竟然这么能说会道吗?他们的语言中枢系统是不是比较发达?可能她的布罗卡区比自然人活跃?又或者——”男声说着,却被低沉的女声打断。只听那个女声不耐烦地说了句:“我看你的布罗卡区也挺活跃。” 男声登时不再念叨了。几个人窃窃私语地说了些什么,乐瑞塔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便听到那个浑厚有力的女声说:“给你修改记忆的人是谁,在哪里。你告诉我们,我们去调查一下,再决定相不相信你。” “那可不行,修改仿生人记忆是死罪。”乐瑞塔摇头,“我不能暴露他,他是我的朋友,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把他交给城警司?” “那你就只能死了。”一个和刚才的男声不同的陌生男声响起,他的声音有些淡漠,还有着很重的日语口音。原来还有一个人,乐瑞塔默默想道。 死吧,那就只能死了。无论如何,她都是不能供出罗可的。乐瑞塔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愿意卖掉卡尔将军却不愿意卖了罗可,但看来,她是没有时间想明白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和其它许多她好奇的事情一样,石沉大海,与她一起掉进虚空的深渊。 “那我就只能死了。”乐瑞塔重复道。她低下了头,准备好迎接自己的命运——更加准确地说,是迎接自己命运的终结。 第二十二章 宿命(上) 乐瑞塔低着头,静待命运的审判。冷冻射线枪的威力她是见过的,她曾在量子公司域的一个柠檬烧酒摊前目睹一名入室抢劫的非法留驻者被城警用冷冻射线枪杀死。那名瘦弱而年轻的非法留驻者手里举着一块杏仁面包,臂弯上挎着一只黑色橄榄型牛皮包,身体还保持着向前冲刺的姿势,大张着的嘴凝固在脸上,被结结实实地冻住了。周围的人们看见他那副滑稽的模样,都哈哈笑了起来。城警上前去,只是轻轻地用枪柄撞击了一下他的头部,那名非法留驻者便碎裂成了冰蓝色的几大块,残肢轰然零落在地上,一滴血也没有。 那将会是她的模样,被冰冻成一座滑稽的雕塑,然后碎成冰蓝色的肉块。她碎裂开来之后,这群杀了她的“野蛮人”会因为发现她并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与他们一样的血肉之躯而感到惊讶吗?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感到后悔呢?乐瑞塔正胡思乱想着,冷冻射线枪启动时咔咔的声响在她耳边响起,距离之近使得她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感觉到一阵令人颤抖的凉意从后脊传到了尾椎。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另一个世界?虚空?她的“死亡”能被称作“死亡”吗?她这一生能被称作“生命”吗?织女降临之时,她会和自然人一样被收集灵魂,进入永远的极乐吗?她有灵魂吗? 这些问题她是没机会搞懂了,乐瑞塔浑身缩紧,等待死亡的到来。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三秒过去……半分钟已经过去了,乐瑞塔却还没有听到枪发射的声音,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难道……我已经死了?一切都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这就是结局的模样? “我……还活着吗?”乐瑞塔张口问道。她可不希望这就是死亡,意识还存在,眼前却是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漆黑,这种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和无聊简直比热火燃烧的炼狱还要恐怖。 那个低沉的女声首先笑了起来,紧接着,乐瑞塔听见其余几名“野蛮人”都哈哈笑出了声。乐瑞塔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又问了一遍:“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你还活着。”川崎渚说着用一只手握住她的左大臂,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我们决定与你合作。” “别想了。”乐瑞塔被拉起来,哆嗦的腿因为久坐和恐惧而发软,“我不会出卖朋友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决定放你一马。”那个低沉的女声说道,“虽然我们算不得你的朋友,但我们现在结盟了,希望你能保持这个品质——如果你识相的话。” 第76章 “真的?”乐瑞塔惊喜地问道,“你们相信我了?” “莲老说过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与其说是相信你,不如说是相信她的判断。”川崎渚说,“请你拿出对待朋友的忠心来对待我们之间的合作。” 你们和罗可肯定是不能比的,乐瑞塔暗暗想道,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重获新生的喜悦盖了过去。乐瑞塔激动地咧了咧嘴,说:“那我们认识一下吧!玛丽,可以把我眼睛上的布摘掉了!” “不行。”川崎渚斩钉截铁道,“与你的这次合作,我将作为接线人单独和你交谈。” 他们还是没有完全信任她,不过也可以理解。“好吧。”乐瑞塔有点失落,她还想看看其他“野蛮人”都长什么样子、又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但话又说回来了,能保住命她就已经很开心了。这次好奇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从今以后她一定要将好奇心戒掉,再也不去多管别人的闲事。 “我得赶紧回家了。如果主人尝试联系我却连接不到我的晶片,他可能会报警的,我的宵禁应该快要到了,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凌晨一点多。” “我的宵禁是凌晨四点。” 虽然在有了伪埃依莎后果斯对她的宵禁已经不甚在意,但用这个借口骗骗“野蛮人”,能让她早点回去清洗一下脏兮兮的身体、喝一杯香蕉冰沙并好好睡个觉还是可以的。 “我这就把你送回去,进城了再谈下一步的计划。”川崎渚说道,“我们原路返回,还要走大概两到三个小时,你需要吃点东西吗?” 浑厚的女声响了起来:“我们只剩罐头食物了,不太好吃,但补充能量是足够的。” 乐瑞塔闻言有些疑问:“你们……怎么知道我需要吃的,而不是充电?” “你在说些什么?”低沉的女声语气变得有些烦躁。 “你们难道不该觉得我是个机器人吗?”乐瑞塔问道,“机器人是充电的,不是吗?” 空气沉寂了一秒,继而几个人齐声爆发出了大笑,其中那个黏糊的男声笑得最厉害,都有些喘不上气了。乐瑞塔被他们笑得心里发毛,嘟囔道,笑什么。 “你真的认为我们是什么也不知道的野蛮人啊!”低沉的女声感慨道,“诺亚克政府的愚民政策贯彻得真是彻底,连仿生人也不放过,一块儿骗了。” 愚民政策?什么东西?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当然知道仿生人和自然人体是没有太大区别的,怎么会以为你是机器人呢?仿生人技术在十几年前就问世了,当时举世闻名,量子公司还是凭着这门技术才被邀请搬迁到了这座岛上。我们怎么可能连仿生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你竟然真的相信他们说野蛮人会拆仿生人啊?你也太好骗了吧——”黏糊糊的男声一边笑一边说着,真啰嗦,乐瑞塔有些不悦地想道。 “我们这里的人并非如他们宣传的那样,是什么也不懂的痴呆儿。”浑厚女声的主人拍了拍乐瑞塔的肩膀,“不要随意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事情,要自己用眼睛去看。” 可是你们把我的眼睛蒙上了,乐瑞塔腹诽道,但她可不敢说出来惹恼这些好不容易才饶了自己一命的人。 “吃点东西吧,我们该上路了。”川崎渚说着,一旁响起了撕拉包装袋的声音。乐瑞塔闻见腐臭的空气中飘来了一股火腿肉的香味,她确实有些饿了,却并不是很有胃口。这并非单单因为周遭的空气实在难闻,乐瑞塔还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里郁闷得很。 来到外城后,乐瑞塔在蒙眼布掉落的间隙看见了山下正在辛勤地捡着垃圾的人们,就如麦拉所说的那样……而且“玛丽”和他的同伴们明明知道仿生人到底是什么,并没有如她被警告过的那般将她当做机器人给拆解开来……野蛮人并不是蒙昧无知的,也并不是好吃懒做的寄生虫。原来赛克托国政府、量子公司,甚至朝夕相处的“母亲”都在骗她? 她拥有生命、活在世界上的这几年里,到底吃下了他们多少谎言? 带着一肚子的令人不快的疑问,乐瑞塔勉强吃完了食物,蒙着眼睛随川崎渚向赛克塔拉城的方向回去。一路上,无论川崎渚和她说什么,乐瑞塔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川崎渚以为她只是累了,便没在意。只有乐瑞塔自己知道,她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地想要弄清楚一件事情:量子公司和“母亲”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创造出来的“孩子”?主教大人又为什么要欺骗他的人民? 劳力又劳心的一段翻山越岭之后,川崎渚让乐瑞塔原地等一下,她去拿摩托车。川崎渚这次没有再将乐瑞塔锁在树上,坐上摩托车后,她们再一次迎风疾驰了起来。那股难闻的垃圾臭味越来越淡,不一会儿乐瑞塔便听见了熟悉的城市噪音——喊叫声、谈笑声和酒瓶子的碰撞声告诉她,她已经回到了赛克塔拉城的中城区。她吸了吸鼻子,闻见凉如水的空气中的皎洁月色,掺杂着油炸食物和果酿酒的甜腻香气,是中城区暗息上区夜市的味道。从周围的声音和气味里,乐瑞塔判断出现在应该大概是凌晨三四点钟,许多合法城民都准备回家了,正在享用给今夜的狂欢画上句点的宵夜。当然,还有不用在早上八点钟准时开工的非法留驻者吞下了今夜的第三枚药片,正在向红灯区出发,他们的夜晚才刚要进入高潮。 摩托车驶进了一个无人的巷角,川崎渚下了车,将乐瑞塔的眼罩摘掉。乐瑞塔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黑暗,这下重获光明,贪婪地四下张望着。虽然身处的只是暗息区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巷子,但乐瑞塔还是像看到了什么良辰美景似的,如饥似渴地使用着她的视力。川崎渚用手轻轻点按了一下耳垂上嵌着的黑色金属圆片,对乐瑞塔说:“干扰器关了,看看你的主人有没有联系你吧。” 第77章 第二十二章 宿命(下) 乐瑞塔动了动眼珠,瞳孔晶片的景象终于出现在眼前——时间显示、织女网地图、翻译器……每一个她赖以生存的功能都一一展现开来,她激动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乐瑞塔查了一下联络志,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果斯却并没有联系过她。他要么是在家里通宵做实验,要么是正和伪埃依莎打得火热。从最近的情况判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果斯不似从前那般变态地关注她的行踪,乐瑞塔并不觉得失落,反而有些庆幸。这让她感到十分困惑,自己难道不希望被“母亲”关心吗?自己在庆幸些什么?庆幸“母亲”没发现自己被绑架? 乐瑞塔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在庆幸反叛军绑架自己的事情没有败露。 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对绑架自己的反叛军居然没有反感?难道区区一个火腿罐头就把她给收买了?难道说,这就是之前听埃依莎讲过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乐瑞塔胡思乱想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奇特,变幻莫测。川崎渚不知道她在思索些什么,一边检查摩托车一边问:“有人联系你吗?” “没有,但我也该回去了。宵禁时间已经过了,我还得去隐藏记忆。”乐瑞塔和反叛军达成协议,在完成任务之前记忆不删除,只隐藏,不然她就不会记得她们的约定了。任务完成之后,她会即刻去把相关的记忆全部清除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先把我们的计划约定好。”川崎渚靠坐在摩托车上,她垂下眼睛,一只手将黑色的假发发丝绕到耳后,身影被一旁房屋二楼墙壁上悬着的暖黄色斜射灯拉得很长。乐瑞塔看着她隐藏在光影之下的侧脸,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野蛮人”有些落寞,沉静得让人心疼。 乐瑞塔一时间又好奇了起来。“玛丽”都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才会成为反叛军的一员,才会不惜被通缉也要去绑架卡尔将军?她这样以身犯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刚刚才因为好奇心而差点丢了性命的乐瑞塔此刻不敢再多问,她学着川崎渚的样子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卡尔将军很喜欢我,我可以约他出来,下药把他迷晕,然后交给你们。” “尽量在酒神区交接,那边比较乱,方便我们行动。”川崎渚说道。 “没问题。”乐瑞塔点点头,“七天后夜里十二点,在‘天使地牢’俱乐部,你知道那里吗?” “可以。”川崎渚答应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乐瑞塔不明所以,问她,笑什么? “我只是感慨,仿生人竟然也像人一样,有那么明显的偏好。”川崎渚抬眼看着乐瑞塔,“你那名修改记忆的朋友,你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肯出卖他。但卡尔,你随随便便地就愿意拿他的命来换自己的。我能问问吗,是什么影响了你的选择?” 乐瑞塔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向川崎渚解释,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自从她拥有生命和意识之后,很少会有人问她的感受、对她的想法感兴趣,乐瑞塔不擅长向人解释这些,她擅长的是安慰别人。她思前想后,还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于是她决定用最直白的方式让川崎渚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干脆地就卖了卡尔将军。 乐瑞塔调动瞳孔晶片,找到了几天前的一段记忆,将它全息投射到了川崎渚面前。 浓重的夜色中,一方边缘模糊的影像画面出现在川崎渚眼前,画面中正是那个她上次绑架失败的肥头大耳的卡尔。他坐在那张墨绿色的天鹅绒沙发上,手里扯着跪在他腿中间忙碌着的侍女脖子上的铁链,力道之大使那侍女的脖子都被勒出了鲜血。卡尔粗重地喘息着,脚时不时踹一下侍女的肚子,引得她咳嗽连连。他的眼睛快要瞪成了死鱼的样子,死死盯着自己,眼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淫欲,大张的嘴巴里面是一截紫色的断舌。 处变不惊如川崎渚,也被这画面吓了一跳。她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把摩托车撞倒。乐瑞塔及时地关闭了投影,看见失措的川崎渚,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给他演出时,他看着我的模样。怎么样,让你也有些不舒服吧?” 川崎渚罕见地露出惊慌的表情,结巴道:“什……什么演出,他竟然这幅样子?” “就是我们‘舞姬’型号仿生人的例行演出呀!” “你们不是就跳跳舞吗,竟然能引得他如此……”川崎渚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卡尔刚才的模样。这世界上任何表达“猥琐”的词,与那个画面比起来都是词不达意、远远不够严重的。 “跳舞?”乐瑞塔有些奇怪地偏了偏头,“跳什么舞?” “你的表演,不是跳舞吗?”川崎渚困惑地问道。 “不是呀。”乐瑞塔解释,“我就是站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让客人观看就是了。” “竟然会有人特意花钱看一个静止不动的仿生人。”川崎渚感慨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叫你们‘舞姬’?” “舞的不是我们,是那些藤蔓。” “什么藤蔓?” “就是盒子里面会出现一些藤蔓,客人通过瞳孔晶片连接之后可以操纵它们,将我们身上的衣服脱掉,看我们的身体。是因为那些舞动的藤蔓,我们才被叫做‘舞姬’。” 第78章 乐瑞塔说完,看见川崎渚一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怎么了?” “你……怎么可以如此平静地描述这件事?”川崎渚讶然,“用藤蔓把你的衣服一件件剥掉,让你裸露着站在别人面前……你……你不觉得被侮辱了吗?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乐瑞塔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只是不喜欢卡尔将军这幅吓人的样子,但我的表演本身是没问题的呀,我出生就是为了做这个的。” 乐瑞塔的这一番话提醒了川崎渚,她是个仿生人,她被制造出来,本来就是为了替人类做各种事情。那些达官贵人们看不起侍女,想玩弄有层次一些的女人,但无法让那些女人妥协——如果妥协了,她们便也不再是有层次的女人了。为了解决这样的悖论,他们制造出乐瑞塔,制造出“舞姬”,制造出一个功用就是被他们玩弄和羞辱的生命。既然是为了这样的“表演”而生的,那她就没有别的选择,她没有主动堕落也没有被动投降,乐瑞塔以及其他舞姬被如此确定了其的圣洁、纯粹以及无助。 川崎渚想到这里,对面前的乐瑞塔生出了一丝悲悯。她不忍心再继续问她,于是与她再次确定好了交接时间,就此道别:“你回家吧。我也该回那边了,不然组员要担心了。” “真羡慕你。”乐瑞塔看着川崎渚骑上摩托的身影,突然说道。 “羡慕我什么?”川崎渚觉得奇怪,回头皱眉看向乐瑞塔。 “羡慕你有目标。”乐瑞塔说,“你有愿意为之赴死、受过重伤也不肯放弃的目的。” “你也有目的啊。”川崎渚说。 “那是别人给我的目的,不是我自己选的。” 乐瑞塔说着,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失落。川崎渚有些讶异,仿生人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有这样的情感?仿生人因为功用而被创造出来,他们应该是高效、简单且纯粹的才对,怎么会拥有如此复杂且冗余的人类才会有的情绪? 川崎渚感到不解,现在却不是多问的时候。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只是冷冷地交代:“别想着报案。你不知道我们整个团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我们的驻地具体在哪里。如果你报案,首先,城警找不到我们,第二,我们一定会找到你。到那时候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你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或者不遵守约定,吃亏的只有你自己,懂了吗?” 乐瑞塔点了点头。 “七天后午夜十二点,天使地牢见。” 摩托车一声轰鸣,川崎渚消失在了夜色中。 食元公司域,格雷正坐在一处高高的玻璃房里,茶桌那头坐着望月绫子。望月绫子今天穿一条深蓝色紧身鸡尾酒礼服裙,头发扎成一个整齐的马尾,一边啜饮着花茶,一边微笑着对格雷说:“格雷小姐那么忙,还有空来替贾奎尔先生监视我呀?年轻真好,真是精力旺盛。” 格雷不明白望月绫子为什么总要那么怪里怪气、尖酸刻薄地说话,只能装作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公事公办道:“谈不上是监视,算是来关照一下吧。” “如你所见,我的一切都在正轨上。”望月绫子放下茶杯,冲玻璃房外伸了一下手,做了个请格雷随便观看的动作。 格雷往玻璃之外望去,外面便是食元公司最重要的一处工厂。工厂极大,有四层楼的挑高,墙面和天花板上都布满了运输各种原材料的大型管道。默丘力公司制造的巨型机器放置在贴片砖地板上,与管道连接着,发出轻微的轰鸣。机器之间用钛合金架子制作的阶梯沟通起来,阶梯上不但可以行走,还可以开传送车,避免员工们因为行动距离太远而浪费时间。 工厂大约有四个足球场这么大,望月绫子的玻璃房便是她的办公室。她只要一扭头,就能看见另一面墙上镶嵌着的一座更大些的玻璃房,那里面全是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研发人员。那个玻璃房和望月绫子的办公室一样,有一个直通下方工厂的透明电梯,方便研发线和生产线的及时交流。这一处工厂之所以最重要,是因为它是新研发品的试验田。新的人造食物配方只有在这座工厂里试验生产成功之后,才会被分发到公司域内的别的工厂中投入量产。 格雷看向那座玻璃房,今天其中不只有研发人员,还有四名看起来大概在十五六岁左右的孩子。他们被一名穿着蓝色长袍的奥秘宗蓝衣司事带领着,正在听食元公司的一名研发者说着些什么。孩子们的左臂上都贴合着意念端,给学到的内容做着记录和批注——在二十岁成年之前,孩子们是不会被植入晶片的,他们只能用被司事管控着的意念端。此举是为了防止他们随意浏览织女网,被一些不该他们知道的信息给污染。 孩子们是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未来,他们是最被看重的、牺牲一切也要保护好的人。为了这些孩子们,被放弃的和被利用的,都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看着玻璃房里的孩子们,格雷不由得想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出生背后都有一位女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格雷收回目光,用发丝遮住自己稍微红了的眼圈——她多希望等待着麦拉的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然而麦拉终将和别的产妇一样,再也不能回到这个人世间。 第二十三章 意外(上) 夜幕降临,汞状的雾气在雕刻着湖面波纹般棱形凸起的奥秘宗地面上流淌,月光下,高大的修道院显得神秘而庄严,静谧安详。麦拉裹紧身上的白色教士袍,低下头,行色匆匆地往孕灵别苑的方向快步走去。 第79章 这袍子是从沉睡的檀苏那里顺来的,麦拉一只手捏紧领口上面的兜帽,即使周边看似空无一人,她也要在最大程度上把脸挡个严实,降低伪装被识破的风险;她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按住袍子里在隆起的腹部上方系住的丝绸口袋,以免里面的八个小玻璃瓶在走动中发出碰撞的响声。 还好,一路无人,偶然有闪着寒光的夜巡机器人也被她成功地躲了过去,一切都很顺利。麦拉终于回到了孕灵别苑,将外面的水汽拖拽过地上大主教的脸,带进了房舍。深夜里的孕灵别苑寂静无声,如果仔细侧耳倾听,甚至能听到生命在此处扎根萌芽、盘须生长的动静。 麦拉觉得自己应该是幸运的——如果从人类传承的角度来看,她是还能怀孕生子的小部分自然人中的一员,她是被宇宙选中了的可以承载新生命的母体。但是,在这个人人连自身的健康都难保的年头里,能生孩子真的是一种幸运和祝福吗?把婴儿带到一个整体正在走向灭亡的世界上,给他一段一不留神便会变成被奴役的拾荒者的人生,让他一出世便要日日依靠辐护q盾而活且将永远被其绑架,真的公平吗?更何况这个孩子被孕育的初衷就是要被利用,被他的“母亲”利用去调查想要知道的真相。这对于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来说,是否太过于残忍? 麦拉没有想太多的机会,也没有继续思考的自由,讨论道德与伦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一种奢侈。麦拉用晶片打开房间门,蹑手蹑脚地回到屋内,紧张地向屋角的沙发处瞥了一眼——月光斜斜地攀爬到伏在沙发扶手上的人身上,她的背部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 还好,檀苏还在熟睡,看来医生给的安眠药效力是足够的。麦拉解下身上的白色教士袍,轻手轻脚地挂回到沙发后背上,向窗边自己的床走去。她扶住已经有些妨碍行动的大肚子,费力地爬上床并缓缓躺下,转过身背对着檀苏,从怀中拿出了那只装了八个玻璃瓶的丝绸口袋。借着月光,麦拉看见瓶子里面的液体发出晶莹的亮闪,这就是奥秘宗在孕妇入住后要为其注射的八次营养液。让赛克托的孩子们可以平安出生的灵药,就在这小小的八个瓶子里。 麦拉把口袋放进床和墙壁的缝隙里,侧躺着平缓下扑通乱跳的心脏,静等着天亮时分的到来。 也许是因为过于兴奋,麦拉一夜无眠。早晨六点半,她听见身后檀苏起身的声音。她扭头看了一眼檀苏,后者正迷迷瞪瞪地拿过沙发靠背上的白袍子穿上,看见麦拉醒来,便踱步过来替她掖掖被角:“麦拉小姐,时间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吧。” 麦拉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去洗漱一下, 接着会回来在沙发上学习,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喊我。早餐想吃什么?”檀苏还没大睡醒,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震颤着。 其实奥秘宗并不要求照顾孕妇的白衣教士早早起床,如果孕妇睡懒觉,他们也是可以多休息一会儿的——其他的白衣教士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是檀苏不同,她非常讨厌睡觉,认为那是在“浪费时间”。她曾经对麦拉表达过,希望量子公司能早日研发出让人不需要睡觉的药,这样她就有更多时间去学习想学的知识了。对于奥秘宗和量子公司合力研究的“精神网络存储学习法”,她是赛克塔拉城内最期待的人。 “鸡蛋三明治吧,如果能有些黄瓜片就好了,不过没有也没关系。”麦拉说道,黄瓜可不是容易找到的东西。 “稍后就来。”檀苏点了点头就要出去,麦拉却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檀苏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向麦拉,用眼神询问她,什么事? “都是因为我,你才需要这样在我房间的沙发上凑合。”麦拉歉疚地说,“实在是抱歉,让你不能回自己屋里安眠。” “没关系的,麦拉小姐。不瞒你说,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比在自己屋里好多了。”檀苏轻轻动了动嘴角算是微笑,转而出去给麦拉做早餐了。 看见檀苏轻掩上门的动作,麦拉心中更加愧疚了。因为自己上次乱跑,使得檀苏不敢再放任她一个人待太久,每天晚上都只能在那张沙发上和衣而眠。不仅如此,她还毫不知情地被下了安眠药…… 麦拉感到十分自责,但她没有别的选择。那两名失踪的旧相识是她心里的一个坎,她一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定要搞清楚奥秘宗是否真的如他们所宣称的那般,将孕妇接过来,只是为了方便给她们提供无微不至的照顾。 约莫七点钟,久松慎也一如既往地准时地联系了麦拉。在家中的他刚刚起床,例行刷牙洗脸,并穿上麦拉为他挑选的衣服准备去公司。久松慎也询问着麦拉身体的情况,麦拉说一如往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有些想念“樱”呢,不如叫她来看看我吧。 久松慎也的身体僵住了。 让樱去奥秘宗,这是麦拉和久松慎也约定好的暗号。这说明麦拉的调查有了重大进展,并且需要将樱用作媒介,给久松慎也送出来一些需要他帮助的东西。奥秘宗的孕灵别苑不允许除了工作人员之外的男性进入,按条例来说,为了保证孕妇们的安全与清静,探视是被禁止的——就连让樱去看她,都是麦拉独有的特权。 “樱……最近倒是不忙,能去和你说说话,她应该会很开心的。” “太好了,我还真是挺想念她。”麦拉检测了一下瞳孔晶片的状态,无人侵入,也无人窃听。她压低了声音问久松慎也:“方便说话吗?” 第80章 久松慎也走到洗手间里关上门,也检测了一下自己的晶片,确认无虞后才说:“现在可以了。” “我拿到了营养液。”麦拉紧张地说,“八个小瓶,我会想办法让樱带给你。你拿去给信得过的人检查一下, 这八瓶分别都是什么成分。” “没问题,还有其它的事情吗?” “没有了。”麦拉道,“你那边呢,一切都好吗?”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久松慎也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会错了意,但是你走了之后,樱好像在有意无意地……推进和我的关系。” “什么意思?”麦拉皱眉,她不确定久松慎也话语中所指的是什么。 “她会在夜晚穿着几乎是透明的衣服来我们的卧室里。”久松慎也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我不想误会她,也许是我的理解出了问题,但是我觉得需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麦拉这下听明白了,她想了想,说:“可能她是怕你寂寞吧。仿生人被创造出了是为了服务人类,她可能在向你提供她觉得你需要的东西。” “我也是这么想的。”久松慎也道,“你觉得,我要明确地和她谈一谈吗?让她不要这样,我并不需要她为我提供那样的服务?” 麦拉凝神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这毕竟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情,你自己拿定注意就好。不过如果决定和她谈,那说话一定要委婉一点,仿生人的情感比我们想象中的要丰富很多呢。” 久松慎也点点头,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语气里带上了故作出来的轻松:“亲爱的,我今天又有了新的提案,祝我好运吧。” “祝你成功!大家一定会看见你的计划的价值的。”麦拉配合地回答道。通过联络志,她看见久松慎也的笑眼里藏着的深深的担忧,这让她的心抽痛起来——他是在担心她的安危,她明白自己在奥秘宗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久松慎也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她一定会平安地回家,和他一起在餐桌前吃饭聊天并一起说笑着收拾碗盘,她会尽全力保证这一点。 第二十三章 意外(下) 夏者端着一杯黑咖啡,到白透紫色的偏光皮沙发旁边站定。他将咖啡杯放在沙发上——这沙发的皮是纳米防水材料制成的,任何脏污泼上去都会像雨滴落在树叶上一样悄然滑落,不留一点痕迹。夏者在沙发扶手旁跪下,侧着身子将左臂伸进沙发和墙壁的空隙里,在墙上摸索着。他找到目标着力点,轻轻按了一下,那块墙壁无声地翻开了一个能容得下两根手指的缝隙,夏者用无名指和食指一扯,从里面扯出了在波维塔处购买的意念端。 他啜饮了一口咖啡,又踩着餐桌,从厨房橱柜的顶格里摸出了一根细长的铁丝。铁丝是银黑色的,很长,直挺但也有些韧性。夏者捏着铁丝,走到卧室里的床前趴下,将铁丝伸到床和地面不足半厘米的空隙里,用巧劲一扫——一个只有小拇指甲盖六分之一大的黑色芯片出现在眼前,如果不仔细看,十分容易便会任由清扫机将其扫走。夏者再次确认家中大门已经锁好,他来到厨房的高台后,将世界网芯片插入意念端,接入“通信密文”软件,与母国通上了信。 “我已经植入晶片,还好,它对我的行动和与你的联系没有什么影响。” “确定安全就好。行动有变吗?技术是否太过不同?”这是在问夏者,织女网比起世界网会不会更加难以突破,他还有没有把握能成功潜入量子公司的网络,盗取目标文件。 "尽管技术进步显著,但骨架仍然相似。严格的管控减少了冗余,无意间加速了计划的进程。"夏者的解释虽然晦涩,但他有信心对方能理解他的意思——织女网拥有众多先进的衍生技术,但其本质与世界网的底层代码相差无几。织女网比世界网更年轻,由量子公司直接开发,且受政府部门严格监管,因此网络上的垃圾信息和杂乱事物非常少,这反而使他进入量子公司内网的路径更加顺畅。 在确认完一切都在正轨上之后,夏者切断了和母国的联系。这还是他植入晶片之后第一次联系母国。 他本来是打算昨晚植入完晶片回到家就立即联系母国的,毕竟在人才交流司的时候他已经兜着圈子再三向杰里确认了晶片是不会被无痕迹入侵的。除非杰里说谎,不然夏者没有什么理由不能和母国联络,杰里也没有撒谎骗他的必要。但是,植入晶片并非如夏者所想的那样只是个微创手术,对人体没有多大影响。昨天在铝合金制的房间醒来时,夏者隔着眼皮便觉得光线特别刺眼,睁眼更是一阵头晕目眩。平日里觉得恰到好处的灯光突然像曝光过度一样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光线的边缘还闪烁着彩色光斑,他忍不住一弯腰,哇地一声吐在了地上。 “不用担心,我刚植入晶片时也是这样的。”杰里推门走进来,她走到夏者身旁扶住他的手臂,轻拍他的后背,“吐吧,把肚子吐空,就舒服多了。” 夏者吐了不知道多久,把胃里价值不菲的辐护q盾和食元公司的番茄红烩意大利面都吐了个精光。终于,他觉得再也没有东西可吐,再吐就要吐胆汁了。杰里用脚尖点了点地面,一台清扫机便游走了过来,约及小腿高的黑色梯形机器很快便将地上的秽物清了个干干净净。 “我送你回家,走吧。”杰里将夏者扶起来,“晶片会让你觉得眼前的颜色太过鲜艳和明亮,导致不适,但它会在你无意识的时候自动和你的意识校准。今晚你早点睡觉,明天一醒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第81章 夏者云里雾里地跟着杰里上了滑翔车,他已经忘了一路上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物体的颜色饱和度都高得吓人,浓墨重彩的模样让他止不住地恶心头痛。他的舌头也不听使唤,好几次在滑翔车上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急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他自觉完全失去了对五感的控制,那种身处于一个陌生躯壳里的感觉让他恐惧万分。 见他实在太受折磨,杰里有些于心不忍,提议道:“你可以试试在晶片里调出游戏配乐听一听,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不知道……怎么调。”夏者费力地挤出几个字。 “和控制意念端是一样的,你就接入晶片,然后搜寻音乐就行。”杰里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看不见晶片,我不知道怎么接入。”夏者多说了几个字,觉得格外痛苦,脑子好像都要被烧成灰烬了。 “噢!我都忘了,第一次接入晶片确实比较难,次数多了就熟练了。”杰里拍了拍夏者的肩膀,差点把他拍得又要吐了,“你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睛里,稍稍用力控制眼轮匝肌——注意,不是看眼前的景象,是看瞳孔里面,你看的位置要比平时直视前方时更加回收、克制一点。” “就是看离我最近的地方?” “不,不是看最近的地方,是看眼睛里面,让你的视线和虹膜呈负距离。” “……”夏者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这样,”杰里想了想,“你尝试用眼睛去看自己的眼球和大脑中间的位置。” 这个解释虽然奇怪但浅显易懂,夏者狐疑地按照杰里所说的尝试了一下,突然,随着轻柔的“叮”的一声,一张半透明的画面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那是他平日里能在意念端上看见的织女网界面!他诧异地往后躲了躲,那画面也跟着他向后,他向前,画面也一起向前。那画面就浮在他眼前,好似一张全息投影一般,后面是赛克塔拉城灰蒙蒙的阴天。画面过于透明,夏者想让它更加实在一些,画面便真的变得实在了起来。 “你看!你看!”夏者激动地拉起杰里的胳膊,指着自己眼前的画面。 “我是看不见的。”杰里微笑,“除非你选择全息投影,不然晶片的画面只有你自己能看到。” 夏者新奇地用意识打开了“全息投影”功能,果不其然,身旁的杰里说:“这下我看到了。” 夏者在织女网的网页上找了一个趣金公司的飞行游戏,游戏的配乐声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他拍了拍杰里,用问询的眼光看向她,意思是有没有办法能让她也听到这个配乐? 杰里笑笑,说:“只要你想,就可以。” 夏者控制自己的眼轮匝肌,将游戏界面分享给身旁坐着的杰里。杰里偏了偏头,接入了游戏,继而也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起了身体。滑翔车飞过量子公司上空,在边缘发灰的云朵前,夏者一瞬间拥有了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今早醒来后,世界的色彩如杰里所说的那样恢复了正常,夏者从床上起来时再没有感觉到任何不舒服,要知道昨晚他可是在杰里的搀扶下才得以躺倒在床上的。 他记得自己在陷入昏迷般的睡眠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幸亏把从波维塔那里买来的意念端和暗网芯片、世界网芯片都分别藏在了家中暗处,要是被杰里看见,那可就有口难辩了。 瞳孔晶片不再带来任何不适,混混沌沌地睡了一晚后,夏者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刷牙时,他想看看现在是几点钟——还未待他转身去看意念端,突然,小小的时间标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就在左上角,一枚精巧的绿色时钟挂在那里。如果是蓝色就好了——夏者才刚这么一想,时钟便变成了蓝色,右边还闪着一个按钮,上面写着:“确定?” 确定。夏者用意念点击按钮,时钟彻底变成了蓝色。 之后的两个小时里,夏者不停地在家中四处探索晶片的功能——他发现,有了晶片之后,他看不懂的那些夸利亚纳公司过滤水包装瓶上的西班牙语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日文,甚至可以选择翻译成中文。他通过晶片接入织女网地图,发现自己在灰白色的线条世界里游走着,能接触到现实世界中的所有事物,只不过它们都以数据、文字和流型线的形式存在着。他发现自己甚至能走到赛克塔拉新闻台的摄录室里,看见导演已经在那里工作,导演还向他打了招呼,对他植入了晶片表示恭喜,并提醒他一会儿别忘了准时去上班。他还去人才交流司找了杰里,但她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那里,应该是还没上班。他在人才交流司随便走了走,发现有些房间上了锁,是他进不去的,估计是没有权限。 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 夏者将整个家里的灯都关上,把遮光帘也拉紧,惊喜地发现他竟然可以开启夜视功能,黑漆漆的空间中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自然,好似他本来就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清楚食元公司意大利面袋子上的小字似的——夏者迫不及待地出了门,今天他要第一次独自坐滑翔车去上班了。仰仗着新闻台接送和喂食生活了好几天,今天,他终于可以像赛克塔拉城的其他城民一样,通过瞳孔晶片支付电子诺亚币,实现各种购买,过上正常日子了。 夏者今天要出的外勤并不远,就在政府区内,是公安厅里警察署下辖的网安司。他不再需要背稿子,只要稍稍动动眼睛,讲稿就在他的眼前铺开。导演派克得知他的晶片一切正常后,十分开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终于正式成为我们的一员了”,并在晶片上送了他一款趣金公司出品的叫做《丰腴夜店》的游戏,“以后你足不出户就能享受到美人表演的大腿舞了”。 第82章 在网安司,夏者很快便完成了工作任务。任务很小,无非就是解释一下上次量子公司外观变成黄色的事情。网安司里一个鼻子特别翘的女人对镜头说,那次量子公司的外观变色,是公司给大家开的一个小玩笑,想给大家的日常生活增添点乐趣,网安司并不存在失职行为。夏者不明白这算是什么乐趣,也不理解为什么这点小事还要特意报导,但他不会去追问。他的工作就是照稿宣科,至于稿子的目的是什么,夏者不是不识时务的傻子,自然不会去多问。 夏者今天心情特别好,不光是因为晶片带来的新鲜感,还因为他本来以为会成为行动路上的绊脚石的晶片实际上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任务是在稳步进行的,他只要利用业余时间多摸索一下,便有把握能侵入量子公司并且不露痕迹——那时候,他便可以将量子矿的合成方法文件发回母国,让母国的百姓们从此过上性命无忧的生活。 夏者做完了报导,四下兜转了起来。派克导演和鸠山监制还在确认素材,等他们结束后就可以回新闻台了。网安司里的工作人员们知道夏者是新的外勤主持人,都对他很友善,知无不答。夏者看什么都新奇,悄悄地收集着资料——这里可是网安司,是他行动路上的一大对手,他一定要借这个机会把该查的事情摸个透。 夏者四处看着,偶尔问一些工作人员他们在做什么,所得到的答案都让夏者的信心更甚,网安司对织女网的保护并没有超越他的网络入侵技术。就在他准备回到派克身边时,却瞟见了一旁有一间狭小的办公室,不似网安司其它的办公室那样宽敞。屋里坐着六个看上去百无聊赖的人,他们死死地瞪着面前的几台工作意念端,眼睛都发直了。 “你们是什么人?”夏者问道。他从勒蒙那里了解到,作为新闻台的一员,他们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人上人。他们不必对普通工作人员太友善,不然那些人反而会觉得惶恐难安。 “啊,我们是物理入侵安全员。”其中一名肥胖的男人说道,他对夏者的态度虽然算得上是毕恭毕敬,但眼睛却不敢转动,一直盯着面前的意念端。 “具体是做什么的?”夏者继续问道。 安全员示意夏者过去看意念端画面,画面里是织女网地图,地图被放大到了网安司入口的地方。宽阔的入口处偶尔会出现一串数字,夏者认识,那是赛克塔拉城合法居民的晶片编码,他自己也有一串。 “这个是路障,每个进入了网安司的人——无论是在织女网上还是在现实中进入,都会触发路障,并显示出他的晶片编码,方便我们监测人们的进出。” “每一个晶片编码都会检测到吗?”夏者问道。 “是的。但我们主要盯的不是这些编码,大家都是城民,没什么可提防的。”安全员说,“我们要盯的,是那些不老实在街上待着,非要闯进我们网安司内部机密网络里来的未登记的乱编码。” “乱编码?那是什么?” “你应该知道,赛克塔拉城并不只有合法居民。”安全员说着,脸上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很多没身份的人也会通过意念端来接入织女网,这些意念端都是有编码的。” “那他们不是很容易被找到?” “并非如此。他们为了安全,意念端编码是不停变动的,每秒可以变十几次,根本无法定位,也很难追踪。所以被称作是乱编码。”安全员摇摇头,“这些蟑螂很会躲藏,不过我们也没真想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便是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去监测他们?”夏者追问道。 “为了防守。他们虽然会躲藏,但路障会让任何编码都显形。只要看见有乱码入侵我们内部的机密区域,我们就会立即开启防御模式。” “防御模式?” “就是锁起一切信息,以防任何东西泄露。”安全员说,“只要开启了防御模式,便没有一个字母、一个数字能从这里流出去。” 夏者的心里咯噔一声:“这,设置一个软件去检测报警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你们肉眼盯着?” “主教大人不完全信任机器,要上双保险。不光有软件检测,还要人肉眼盯着。”安全员说,“我们有四班人,每六个小时换一次班,换班的时候也一定会一直盯紧路障,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而且这个路障是不可能被混过去的,它的触发机制就是任何通过这个区域的编码都会被显示出来,再厉害的黑客也无法隐形。” “这样有信心吗?” “不是盲目自信,是主教大人安排了精尖人员,全年无休地去突破这个档口,有漏洞就立马补上,以确认它的安全性。研究人员发现可以缩短编码在屏幕上显示的时长,但再努力缩短也最少也会出现1.88秒,时间不可能更短,因为代码就是这么设计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我可以去问问。哎,关于这个安全系统我可是有很多可以说的,你要不要考虑安排一个对我的采访?我可以说上三天三夜——” “这个系统,”夏者打断他,“每个机构都有吗?” “当然了!这可是量子公司研制出来的系统,八大公司,政府,奥秘宗都是装了的。甚至一些比较出色的小企业,比如光云赌城,也有这个系统。洛蒂花园也是比较大的公司,说不定也有装,但我对服装行业实在是不感兴趣,没了解过。” 第83章 完了。夏者心里一惊,冷汗顺着脖子流向了背脊。 他的计划此时终于遇到了重大阻碍,而这个阻碍正是他最没办法解决的——虽然他对解决织女网上的任何麻烦都充满信心,但他从未料到会被网络之外、现实之中的人所阻挠。在他的计划中,像赛克塔拉城这样科技发达的地方是不可能使用“人眼监测”这种旧世界的愚蠢方法的。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这一点。 夏者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胃里,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很少——他要么尝试在路障之下完全隐藏自己的意念端乱编码,要么尝试直接清除路障。然而,后者肯定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并触发防御模式。因此,实际上他只能选择隐藏意念端乱编码。 然而,根据网安员刚才的说法,隐藏意念端乱编码极其困难,即使是他们最厉害的精尖团队夜以继日地研究了那么久,也没能做到。但是夏者没有别的选择了,他一定要想出办法隐藏乱码,不然,难道还能把盯着编码的所有人全部杀掉吗?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告诉量子公司“我要入侵你”算了。 安全员还在喋喋不休地请求夏者安排对他的单人采访,夏者看着他肥厚的嘴唇上下翻动,耳朵里已经轰鸣了起来,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大费周章地来到赛克塔拉城,就是为了一定完成任务。如果任务不成功,就会有更多孩子像自己的女儿那样,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便匆匆逝去。 突然,夏者感觉自己的耳鸣尖锐了起来,那之中夹杂着从世界各处传来的凄惨哭声。 第二十四章 邀约(上) 夜晚的政府区寂静如死,除了国安厅和公安厅门口偶尔有人出来透透气,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继续向东走,就会到达大主教府邸和三座将军府所在的小岛。那里更是人烟稀少,孤独的岛屿在寂静中坚持着它的尊贵,再往东是无垠的大海。乐瑞塔的滑翔车掠过政府区上空,犹如一只飞鸟穿越浩瀚宇宙中的黑洞,只有海浪的声音证明她还在这个世界。滑翔车缓缓降落在孤岛的边缘,海浪声中,三座将军府依次展现在她眼前。 卡尔将军府是乐瑞塔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她此刻的心情竟然比头一次来时还要紧张。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和川崎渚的约定以及准备实施的计划,今夜她必须成功,才能性命无虞。如果卡尔将军不愿意应她的约,她就只能等川崎渚或者其他反叛军找进城来将她杀死——此时报告城警司或者告诉果斯都已经晚了,她已经成了共犯。而且她已经去过了罗可那里,他们不会在她的记忆中找到任何有关川崎渚的片段。这代表着他们会认为她在说谎或者已经精神错乱,说不定要将她“淘汰”掉。更坏的结果是,他们会猜到她擅自篡改了记忆,兴师动众地对此进行调查,连累到帮她隐藏记忆的罗可。 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把卡尔将军约到“天使地牢”去是她唯一的选择。 乐瑞塔从来没有瞒着果斯做过这样的大事,在滑翔车上偷吃个梨和这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她出门的时候都没敢正脸和果斯道别,幸好果斯不知在小实验室里和伪埃依莎做着些什么,对于她的离开只是远远地应了一声,没有看见她煞白的脸色。这会儿要进将军府了,乐瑞塔更是紧张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左脚右脚机械地交替着踏上那熟悉的白色大理石台阶,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脸,让双颊显出血色。 海风轻轻吹过,一只隔壁牧野将军府饲养的海鸥从她身后呼啸着飞过,羽毛如雪花般纷飞在黑夜中。乐瑞塔扭过头看了看背后蓝黑色的海湾,奥秘宗白塔的全息太阳早已熄灭,塔身影影绰绰地在浓黑的夜雾中残留着一抹白色。乐瑞塔深呼吸着,劝自己赶紧静下心来,不要显得可疑。 用瞳孔晶片按响门铃后,在管家的欢迎中,乐瑞塔熟门熟路地独自走向了卡尔将军府主卧室的金色大门。贴了墨绿色烫金花壁纸的走廊上隔一段便点着一盏烛台灯,里面燃烧的是真正的蜡烛,不是仿火苗电灯,更不是全息投影。每两盏烛台灯的中央都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画,依次画着卡尔将军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以及卡尔将军自己。在卡尔将军的画像之后还有两个空位,想必是他留给后代的。他明知道在赛克托不可能拥有所谓的“后代”,但仍不愿放弃用这样自欺欺人的方式给生活添些虚假的盼头。 乐瑞塔快要走到门前时,金色大门被从里面轻轻地打开了。走出来的人是卡尔的舌头,舌头身形瘦长,墙上的烛光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扯出长长的影子。他亚麻金色的头发垂在眉前,低着头,浅浅的唇色如蒙了一层雾般。看见乐瑞塔,他抬起眸子,一双翡翠蓝色的眼睛显而易见地明亮了起来:“你来了。” “卡尔将军的心情如何?”见到舌头,乐瑞塔的步子轻快了不少,她细声问道。 “还不错,刚刚还赏了我三件燕尾服。”舌头说着为乐瑞塔推开门,“祝你演出顺利。” 乐瑞塔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走进门里,果不其然,卡尔的心情很好。见到乐瑞塔,他从沙发上支撑起肥胖的身躯,大张的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并指了指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舌头,意思是让他告诉乐瑞塔自己在说什么。舌头看向乐瑞塔,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语气尴尬地说:“美丽鲜嫩的水蜜桃,我终于把你盼来了。” 第84章 乐瑞塔看见舌头吐出如此油腔滑调的字眼之后脸变得通红,不由得忍俊不禁。和舌头用眼神道别后,她将门在身后关上,扭头对卡尔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也很想念您呢!” 乐瑞塔走到房间中央,意料之中地看见了跪在沙发旁边的角落里的一名侍女。她戴着黑色的皮头套,看不见表情,一双黑色的眼睛空洞无神。随着乐瑞塔的表演开始,卡尔扯了扯挂在侍女脖子上的铁链,侍女俯下身子,像一只动物般爬到了卡尔的腿中央。侍女伸手要去解卡尔的皮带,却被卡尔扇了一个巴掌。那是他祖父传给他的金扣皮带,决不允许肮脏的侍女触碰。 颂歌进行到四分之一时,乐瑞塔身上被藤蔓剥得只剩下贴身的白色内衣和米白色丝绸亵裤。一朵花瓣伸向她的腰肢,轻柔又极其扭曲地在腰上舞动,似要剥下乐瑞塔的亵裤露出隐私部位,却又挑逗万分地迟迟不肯动作。卡尔看得眼睛都直了,兴奋地从喉头发出一声低吼。一只手狠狠地按了一下侍女的头部,口腔里紫黑色的断舌如一只肥厚的虫子般剧烈蠕动。 乐瑞塔看见这一幕,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说时迟那时快,还未待乐瑞塔反应过来,她便已经“哇”地一声呕吐了出来,刚才在家吃的豌豆炒饭啪嗒打在了面前透明的盒壁上,一块黏黏糊糊、奇形怪状的绿色。 乐瑞塔浑身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无数次的表演她都没有出过差错,毕竟这不是什么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情,她只要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自己的衣服被脱掉就是了。她记得第一次表演时,看见眼前的客人因为她逐渐暴露的胴体而感到欢愉,她的心中会升起一种与生俱来的满足感。到后来,这种满足感越来越少,甚至在面对丑陋的卡尔将军时会感到有些腻烦。但她以为那是因为同样的事情重复了太多次,任谁都会觉得腻味的。 但今天,不知怎的,看着卡尔的模样,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上一次川崎渚对她说过的话:“用藤蔓把你的衣服一件件剥掉,让你裸露着站在别人面前,你不觉得被侮辱了吗?不觉得恶心吗?”乐瑞塔不受控制地反复咀嚼这句话,咀嚼着咀嚼着,就真的觉得恶心了起来。她试图如往常一样通过让思绪离开这个房间来转移注意力,忍过这段折磨——卡尔的动作并不会持续太久,这她清楚——然而没有用,她还是被恶心得吐在了演出的盒子里。 来到世上已经有三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呕吐。 那感觉实在不好受,一股酸腐的气息停留在喉咙和口腔里,也萦绕在不大的演出盒中。她的食管火辣辣的,鼻根也很酸,最重要的是呕吐完了之后,心中那股恶心的感觉并没有逝去。她跪在地上,害怕抬头看见卡尔将军,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第二次吐出来。 她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之间对自己生来便要完成的使命变得如此抗拒且厌恶,甚至到了呕吐的地步? 乐瑞塔还没搞清楚状况,便突然感觉手臂一阵生疼,她被扯离了透明盒子。抬头一看,是卡尔将军将她拉了出来。卡尔的裤子还没来得及提上去,他丑陋又可笑的紫红色器官在乐瑞塔鼻尖处耷拉着,离她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一股热烘烘的腥味扑到她脸上,乐瑞塔扭头又呕吐了起来,这次吐在了卡尔将军的宝贝古董波斯地毯上。 完了,乐瑞塔想道,这下完蛋了。不光演出出了差错,还毁掉了卡尔将军视为珍宝的昂贵地毯,这下她要被相位裂变光束从前胸击穿到后背了。 谁知下一秒等待她的却不是死亡,卡尔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了一个圆形的锤纹玻璃瓶,扭开上面的黑色皮盖,用力掰开乐瑞塔的嘴灌了进去。乐瑞塔被辛辣的波本威士忌呛了个咳嗽连连,想要躲开,却挣脱不掉卡尔将军粗壮的手臂。卡尔将军一只手扯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在灌完酒之后用力地合上了她的嘴巴,害得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卡尔放下差不多倒空了的酒瓶,一只手托住乐瑞塔的下巴,另一只手按住她的额头,双手一起用力,使劲将她的头晃了晃,再大手在她的背上一拍,乐瑞塔张嘴将那些酒液全都吐了出来。 他不是在逼她喝酒,他是在给她漱口。 乐瑞塔预感不妙,果然,卡尔的器官已经冲她被酒涮干净了的嘴边凑了过来。乐瑞塔吓得连连后退,手脚并用地向墙边逃去,速度快得就差没有翻滚了。乐瑞塔到了墙根处,左手撑地跳了起来。她站直了身子,看见屋子中央的卡尔正错愕地看着自己,表情说不上是愤怒。 “卡尔将军,您应该知道这样是违反规矩的,我们两个都会受到处罚!我倒是不足为惜,但您不应该为这点小事失去一切!” 听到乐瑞塔这么说,卡尔那本来怔住了的脸突然变幻莫测了起来,短短一分钟,那张如融化的黄油般的面孔上闪过了许多种表情:惊觉,不甘,愤怒,委屈……最终,那些表情全部汇流沉积为了一种情绪。乐瑞塔对这种情绪很陌生,但并非不能理解,这情绪的名字叫做落寞。 落寞。卡尔将军僵硬的身体缓缓松懈了下来,像失去了力量似的,他落寞地坐在了地毯上,差一点就跌进了乐瑞塔的呕吐物里。乐瑞塔看见卡尔用肥大的手指捂住脸,竟然流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来。 乐瑞塔并不了解卡尔,她不知道卡尔此时为何落泪。卡尔用手将一切遮挡在双眼之外,在这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他看似拥有了一切,却什么也没有拥有。 第85章 他甚至失去了曾经那个骄傲的自己。 来到赛克托一号共和国之前,卡尔在母国的国土安全局里只是一个小小的科员。那时的他虽然住在破败的公寓里,开着一辆随时可能抛锚的二手日产车,但每天腰杆子都挺得很直。他是整个局里无人不知的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与互有好感的女同事打情骂俏时口齿伶俐,风趣浪漫而不冒犯。反观现在的自己,大腹便便,满脸横肉,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办法说,还因为长期酗酒而脸色糟红、呼吸沉重。他虽然身居高位,但日新月异的科技已经让他感到迷茫。他不知该如何在这个世界自处,更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 几年前,他因中了一个怀恨的侍女的圈套而失去了舌头,但这个教训并没有让他放弃玩弄侍女。他沉迷于侍女,因为她们是他付钱就能获得的最简单、最确定、最方便的与人产生关联的方式。只有在被酒精灌满和被侍女触碰时,卡尔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才能确定自己不是一个穿行在满眼废墟之中的孤魂野鬼。 除了那些可以染指和玷污的侍女之外,卡尔最珍视的、还能让他感受到世间美好的存在便是面前的乐瑞塔。然而,乐瑞塔对他的厌恶已经到了忍不住呕吐的地步,还差点被他一怒之下撕得粉碎。卡尔一时间觉得活着真没意思,活成了这样一个形状可怖、不伦不类的怪物,他纵使拥有再多权力又能如何?他捂着脸流泪,再无力气去在意他的将军风度,张嘴发出怪异的哭喊。 第二十四章 邀约(下) 突然,他的脸上划过了一道凉丝丝的触感。他抬眼,面前是乐瑞塔光洁红润的脸蛋。她肉乎乎的小手捧着他肥硕的脸颊,十指温凉,好似一捧要浇灭地狱之火的清泉。 “卡尔将军,我今天吃坏肚子了,没有提前告诉您,实在是对不起。我是怕您失望,所以才硬撑着给您表演的。”乐瑞塔的眼睫毛忽闪着,表情甜美而真诚,“您想和我做的事情是不被允许的,但是我们可以做朋友。你愿意‘了解’我吗?” 乐瑞塔这番话好似一场清澈的雨,将卡尔心中的所有污糟和痛苦都冲洗了个干干净净——原来她呕吐并不是因为厌恶他,原来他刚才的行为并没有让她记恨,原来她……想和他当朋友,和这样丑恶、畸形的他当朋友。卡尔闻言,像得到了救赎一样,疯狂地点起了头。 “那,我们明天夜里十一点在‘天使地牢’俱乐部见面吧。我听人说起过那个地方,好像很有意思呢。无论您来不来,我都会等到十二点哦。”乐瑞塔眨眨眼,放低了声音,“还有,不要带别人,也别告诉任何人,您懂我的意思吧?” 看见乐瑞塔眼神中流露出的暗示意味,卡尔的心怦怦直跳了起来——她所说的“了解”“做朋友”好像不只是字面意思?天使地牢是什么样的地方,全赛克塔拉城的人都心知肚明,她肯定也是清楚的。竟然约他去那种地方见面…… 难道她是想要寻求刺激,和他在狂欢派对上偷尝禁果?又或者她选中那里,只是因为天使地牢人员混杂而且是斋藤帮会的势力范围,不容易被城警司的势力介入?卡尔不知道明天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是一次知心好友的谈话,还是一回香艳禁忌的艳遇?但好在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他感到无比期待就是了。 乐瑞塔用双手托着卡尔肥厚的脸颊,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卡尔将军感激涕零地抬头看着乐瑞塔那发出玫瑰般的柔光的面容,完全忘记了面前的这个仿生人应该亲吻的,明明是自己的小腿。 奥秘宗孕灵别苑里,麦拉双手环抱肚子,面对着窗户坐在沙发上。窗户的投影功能打开了,宽阔的窗内是麦拉从未见过的情景——一片静谧的日式庭院里,一幢黑瓦顶的胡桃木色建筑前门幽闭,一串蓝色风铃在廊上发出空灵的叮当响声;灰色石块铺就的小路延伸向两旁,插入如云朵般团簇着的绿色矮木丛里;屋前廊下摆着一盆深绿色的松树盆栽,漫天飞舞的是如大雪般纷纷而下的浅粉色樱花。 “这就是我名字的意义,麦拉小姐。”樱跪坐在麦拉的身侧,探起上身,在面前的茶几上为麦拉斟上花茶。 “太美了。”麦拉看得出了神,“这么多樱花,这是哪里啊?” “是原来的京都。”樱一边倒茶一边说,“在我的记忆中,我是一名京都小康之家的掌上明珠——我设定的出生年月里,《婚姻法取缔案》还没有颁布呢,三口之家还是平常事。后来,家里没落了,父母相继离开人世,我也就来了这里,当一名管家。” “京都?那也是慎也的家乡。” “我不光在京都长大,还去您的母国英国留过学哦。”樱抿嘴笑笑,“给我植入这些记忆,是为了让我更了解主人们,也让麦拉小姐和久松先生觉得我可以亲近,免得因为与我无话可说而不喜欢我。” 麦拉听了,心中有些恻隐:“樱,我和慎也都很喜欢你的。” “麦拉小姐对我的喜欢,我倒是很有底气。但是,久松先生就——”樱倒完了茶,轻轻放下小小的泥壶,垂下了眼睛。 麦拉闻言有些惊讶,久松慎也不是会随性子对别人不友善的人。她向前挪了挪:“樱,发生了什么事情?慎也对你不好吗?” “久松先生对我很好,只是我摸不清楚久松先生喜欢什么。”樱低着头的样子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精致的嘴角向下弯成有些可怜的弧度。 第86章 麦拉顿时想起了上次久松慎也对自己说过的话,看来樱真是费劲了心思想要得到他的认同。她伸手拍了拍樱的肩膀:“他工作很忙,有时候可能显得冷漠了点,你别太往心里去。” 樱很快便不再纠结这件事,露出如往常一般的文静微笑。她为麦拉端上花茶,麦拉喝了一口,是食元公司出的樱桃茉莉花茶的味道,她不是特别喜欢,但也不是不能喝。 樱跪坐在地上,待麦拉喝完茶后,将一只纤弱的手放在她的膝头,询问起她的身体状况来。麦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樱聊着,心不在焉的样子。她一直在找机会挑起另外一个话题,好让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那八个药水瓶带给久松慎也。 还没来奥秘宗之前,麦拉便已经想好了让樱替自己带东西进出的办法——她要做的这件事一旦被发现,必然是死罪,多一个人知道不如少一个人知道,所以她决定瞒着樱。她不仅还不能完全信任樱,也是为了保护樱,不让她被卷进自己和久松慎也的浑水中。麦拉在家中忍着孕吐带来的恶心和头疼,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能让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意中将这八个小瓶子带出去的方法。 “你这衣服真漂亮。”在一个说话的间隙,麦拉伸手摸了摸樱那繁复厚重的和服领子上精美的刺绣,“在旧世界时,我的高中毕业典礼上就有一个女孩穿了和服去参加,当时我就被那衣服的华美程度惊呆了。我前去问那个女孩能不能借我穿一下,她很抱歉地说那是她家的传家宝,是不可以借人的。” 樱为麦拉斟上第二杯茶,若有所思道:“和服确实非常贵重,从很多年前便是如此了。它的工艺、布料、手工人倾入的心血,都是极其珍贵的。” “樱,我很好奇。”麦拉说,“这么厚重的和服,穿起来不麻烦吗?” “啊,是特别麻烦的呢!”樱听到这话,好像一下子遇到了知音似的,头点得比教会学校里的小孩子玩的音波鼓槌还要快,“里三层外三层,每天早上起来,我光穿衣服就要好一会儿呢。” “但实在是美丽。”麦拉这句称赞是真心的,“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穿和服是什么样子了。” 樱立马领会到了麦拉的暗示,她转过身来,膝头冲麦拉跪着,说:“麦拉小姐,我可以去为您定制一套。等您生完孩子回家休息好,估计就能穿上了。” “那敢情好。不过,我还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穿和服呢。”麦拉微笑,“樱,我想提个无理的请求。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把身上这件借我试试?我想看看我穿上后好不好看,免得白白花大价钱买一套不适合我的衣服。而且,我也想听你讲讲和服是怎么穿的。” “这是我的荣幸。”说一不二,樱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拉起腰带上一条红白色相间的穗形绳子,“这个叫做带蒂,里面的是带,我先把这些都解下来,从襦袢那一步开始说吧——” “我来帮你。”麦拉站起身来,接过樱准备放在一旁桌子上的穗形绳子。 约莫四十分钟后,麦拉终于看见了自己穿和服的样子,镜子里的她变得隆重且端庄了起来。沉重的和服穿在身上,笑容也不由自主变得温婉。麦拉用晶片对着镜子录了一小段视频,打算晚点发给久松慎也,他肯定会对自己穿和服的模样感到新奇。 夜晚,久松慎也坐在厨房里的吧台前,面前是正在为他调一杯鸡尾酒和煮汤的樱。久松慎也低着头在工作意念端上看公司的月度报告,却没有看进去,时不时地抬眼瞥樱的动作。 樱正在调的是一杯梅子绿茶酸,装在有把手的大啤酒杯里,端到了久松慎也面前。樱将一方仿竹纤维的隔热垫放在餐桌上,转身要去端那锅煮了包菜、胡萝卜、猪肉和豆芽的热汤。久松慎也瞄准了时机,端起酒杯走到樱的身后,说:“锅太烫,我来端吧。” “啊,不用的,久松先生,请您坐好就行。”樱果然诚惶诚恐地扭头对久松慎也说道。久松慎也趁机假装手腕被扭头的樱碰到,手一晃,啤酒杯里的酒泼在了樱腰间的和服带上。 “实在是太抱歉了。”久松慎也放下酒杯,从一旁的挂钩上拿下一块海藻布,擦拭起被酒泼洒到的和服带来。他擦得很仔细,生怕留下一点死角没有擦到,甚至还翻了翻带,擦了擦里面。 樱两只手端着锅,腾不出手来,只得任由久松慎也帮她擦着,说:“是我吓到您了,久松先生,该抱歉的是我才对。” “哪里的话。”久松慎也一边擦拭一边说道,“还好泼上的不多,你快把汤放下,去把带取下来放到衣物清洁机里吧,免得留下污渍。” “好的,久松先生。那就麻烦您自己盛一下汤了。”樱将汤在隔热垫上放好,毕恭毕敬地向久松慎也鞠了一躬后,向清洁间快步走了过去。 久松慎也坐在吧台椅上看着樱离开的背影,直到听见清洁间里传来了衣物清洁机运行的细微的嗡嗡声,才低头看向了自己张开的手掌——他的手心里放了一个小小的荷包,随着翻动的动作,里面装着的玻璃试剂瓶发出轻巧而清脆的碰撞声。 第二十五章 天使地牢(上) 晚间十点半,量子公司域与酒神区交汇处的一处废弃立交桥下,乐瑞塔踮着脚尖走过垃圾遍地的桥洞底下。有几只褪色了的帆布帐篷支在桥墩下,听见外面有人路过,帐篷里探出一个头来,乐瑞塔只看了一眼便确信那人是非法留驻者。他头发稀疏,牙齿零落,看见乐瑞塔后咧开嘴巴笑成了一只脏兮兮满脸褶的包子。乐瑞塔有些害怕地避开眼神,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身后传来了一阵惊悚的笑声。乐瑞塔赶紧三步并两步地跑离这充满着难闻的尿骚味和人造食品垃圾袋油污味的地方。 第87章 每一个公司域与中城区的交汇处都会有那么一小块城市疮疤一样的地方,好似是在提醒城民:再往前走就是城警司不能完全保护你的地方了,要当心。果斯是万万不允许她步行路过这些地方的,但是今日她不能坐滑翔车,也没有足够的炽币坐高速轿车。她只能靠双脚前行,才能不在诺亚克政权的任何系统上留下痕迹,毕竟她要做出今夜一直在家中安眠的假象。 还要感谢那个伪埃依莎,乐瑞塔默默想着。如果放在有她之前,乐瑞塔是肯定不敢如此大胆地装睡并跑出来的。在伪埃依莎出现之前,果斯常常会在深夜里完成了实验之后进她的房间里来,把她喊醒,解开裤带,要求进行灵魂联络仪式。乐瑞塔不大喜欢睡得正香时被人喊醒的感觉,但她是没有资格表达出这种想法的。 比较不好的日子里,把乐瑞塔从睡梦中唤醒的不是果斯的生殖器,而是他的巴掌。如果实验进行得不顺利,果斯会闯入乐瑞塔房中将她一把捞起来,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扇她十几个耳光。在乐瑞塔眼冒金星、双耳轰鸣的时候,果斯又会爬上她的床,缩进她怀里,要求她抱紧他。他像一个无助的婴儿一样躺在她怀中流泪,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问她会心疼他的辛苦吗?乐瑞塔每次都会顶着红肿渗血的脸颊亲吻果斯的额头,按照他要求的那样告诉他,乐瑞塔爱你,乐瑞塔很爱你,乐瑞塔永远都爱你。在果斯平静下来之后,乐瑞塔会自发地去给他做一锅三角馄饨。她懂得如何照顾别人,这还是拜她那段童年时照顾不存在的病重母亲的记忆所赐。 今夜的酒神区格外漆黑,霓虹灯牌的光线在漫射了几公分后便像落入了黑洞似的被夜色完全吸收。阴雨连绵,细密的雨珠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幕帘,将霓虹广告牌的色彩旖旎开来,给赛克塔拉城的夜色添了一层神秘。乐瑞塔身穿一席黑色连帽长袍,雨水落在她的肩头,顺着布料滑落到地面上。这件长袍是她前两天悄悄去浅市买的,她特意选择了最不显眼的样式,以便掩人耳目。 乐瑞塔跑了几步,细雨斜斜地绕过兜帽帽檐打到脸上,白色芭蕾防水鞋在地上点起一朵朵黑色莲花似的水花。她跑过投射在夜空中的大主教像和“努力工作,更加用力地娱乐”广告牌,来到了一处浓雾团团的黑色大门前。门是古中国的样式,一排排暗铜铬色的门钉在暗红色射灯的照射下散发着幽幽的光。乐瑞塔走进那浓雾中,厚重的大门缓缓地自动向内打开,暗红色的灯光伴随着诡异的鼓点音乐从门缝里透出来。门里的浓雾更甚,好似门后就是地狱的熔岩。 乐瑞塔从门缝里踱步进去,头顶的门匾上黑底红漆地写着几个汉字——天使地牢。 大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合上。 一进门,一道狭长的台阶在乐瑞塔面前铺开。台阶向下,绛色的雾气将它的去向淹没,非得客人自行一探究竟。两侧墙壁上有生锈样式的铁锁链,乐瑞塔手扶着锁链,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一步一步仔细向下走去,尽量避免因为看不清前路而踩空,一个骨碌滚到楼梯底部的可能性。越往下走音乐声越大,逐渐能听清鼓声之间有一个低沉的女声在吟唱着一种古老的语言。再仔细点去听,还能听到人的叫声和喘息声,其中夹杂着皮鞭划过空气、在皮肉上落下的声音。 小心翼翼地下行了约莫一分钟,乐瑞塔终于来到了天使地牢俱乐部的主池。这里雾气稍散,不似楼梯上那么浓重,但仍然暧昧不明地缭绕着。主池大概能装下二十余人,不算大——常来的人都知道,天使地牢的主场其实在三个后池和数十个私人池里,这个被称为“主池”的前厅是表演性质的,只是一个引子。前厅里,三个精致的钛合金质高鸟笼放置在中央,每个鸟笼背后都有一条幽深的回廊,那是通向三个后池的幽径。毋庸置疑,鸟笼中的表演就代表着它背后幽径通向的后池的主题。 最左的鸟笼是黑色的,其中悬挂着黑色的雕花烛台,烛台上斜放着燃烧的白色蜡烛,蜡油缓慢而暧昧向下滴落。鸟笼中央,一名穿着全橡胶制黑色紧身衣的女人露出粗壮的手臂,她留着齐刘海,两颗眼珠是全白色的义眼。她的手里挥舞着一根由上百缕细皮条组成的黑色皮鞭,黑色及大腿皮靴细长的高跟踩进身下人的腰窝里。那在笼底趴跪着的人是个秃头男人,黑色皮质口枷遮去了他的半张脸。他那双如死人般的眼睛中没有任何神采,全身光裸,随着女人手中的皮鞭落下而吃痛地弓起身体——光听那皮鞭不算清脆的声音便知道,鞭子上的皮条是有重量的,那一鞭可不是轻巧的挠挠痒。秃头男人背上被抽打到的地方显出条条血痕,细密的血珠霎时间渗了出来,让皮肤上毛孔的位置无所遁形。 最右的鸟笼是铬金彩色的,五名穿着各式各样的彩色镭射情趣内衣的人扭缠在一起。昏暗的灯光中,很难分得清哪只手臂是谁的,哪条腿又属于哪位。如果凑近了看,隐约能从内衣包裹不住的生殖器的数量辨别出笼里好似有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但细数起来,笼中却有四对硕大的乳房。这五个人挤在狭小的鸟笼里,肉体因为位置不够而被笼子上的栏杆箍出红色的压痕。他们互相抚摸着,涂了反光镜面指甲油的手指划过或白皙或黝黑的肌肤,时而稍作停留,被触摸的人皮一寸寸地燃起看不见但绝对感受得到的欲火,好似冰冻的山川在火焰中融化一般。鸟笼后面的小径里传出阵阵喘息和呻吟,那是不知道多少个人在后池里一同欢愉的交响乐。 第88章 乐瑞塔绕过最中央的白色鸟笼,向它后面的小径走去。笼中站着的英俊男人身形纤细,穿着白色燕尾服,戴半边白色面具。看见乐瑞塔,他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他认出了她仿生人的身份,他也是。英俊男人的手上正在摆布着粗长的白色丝绸布条,将悬吊在空中的一名黝黑而健壮的男子双手、双腿都结实地捆绑好,走线秩序井然之中又不乏浪漫优美。乐瑞塔赶紧遮住脸走进小径,走廊的墙上挂着深蓝色的充满古韵的手写体拉丁字母霓虹灯牌,上面写着“kinbaku”,灯牌一闪一闪,接触不良的样子。 乐瑞塔走到小径尽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有主池十倍大的后池。池中央有一方舞台和一处环形吧台,舞台中央吊着一名通体雪白、头发乌黑的女子,她的身上松松地穿着一件和服浴衣,红色丝绸面料上用黑线和金线刺绣着几只鹤。她面朝下地被一根粗糙的暗金色麻绳悬在半空中,黑色长发从白皙的脖颈一侧垂落到地上,随着她的轻微晃动焕发出波纹状的光泽。她身后站着一名身穿黑色连帽烫金边长袍的男人,他肌肉紧实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粗壮的手臂扯过一处金绳,将其系成一个活扣,并从女子的头前套了进去,一直套到唇下的位置。男人稍稍用力,女人的下颌被绳索抬起,露出乌发中一张白如雪的脸。女人双眼微睁,如羽毛般的红色长睫毛轻轻颤动,鲜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涂黑了的牙齿。 吧台低矮地环绕着舞台,几名身穿深蓝色和服浴衣的男人正调着各式各样的鸡尾酒。酒器都是古朴的旧世界日本国样式,每一杯酒在制作完毕后都会斜斜地插上一株红梅或者白梅。插了白梅的酒是给在坐在吧台旁观看捆绑演出的客人的,插了红梅的酒会被送到嵌在池后方墙壁里的一个个被红色隔音帘遮挡住的副池,那又被称为私人池,是为想要亲自体验捆绑的客户们提供的乐园。 乐瑞塔走向左数第三道隔音帘,探身进去,卡尔将军竟然已经在里面坐着了。 今天的卡尔和往常很不一样,花白的棕色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白色剑眉也梳顺了,看上去不再那么奇形怪状。他眼下平日里总是泛红的粗糙皮肤甚至浅浅地用遮瑕漆盖过,使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像个酗酒无度的酒鬼。他手边的桌上放着一顶圆圆的低礼帽,穿一身黑色西装,左胸的口袋里插了一块深蓝色印黑花方巾,还配了一朵小小的蓝色马蹄莲。见到乐瑞塔出现,他努力地想要站起来,肥胖的身躯却使他的行动不那么容易,最终只能有些尴尬地笑笑,将手中的一捧白色满天星献给乐瑞塔。 乐瑞塔接过花束,惊讶地发现那竟然不是假花,而是真正的满天星——白色小花是很难培育也很难养活的,逸沛尔公司研制成功的白花种类和数量都寥寥,这样的一捧白花可是价值不菲。卡尔竟然准备了如此贵重的一捧花来赴她的约,乐瑞塔突然对面前这个被自己骗来的男人生出了一丝内疚。 “谢谢您愿意来,还来得那么早。”乐瑞塔将花束郑重其事地放到身侧,端起卡尔将军为她点好的一杯香蕉达其力,没想到卡尔竟然会记得她随口一提过的爱喝的酒,“抱歉让您等我了。” 卡尔伸手抓住乐瑞塔的手,张嘴呵呵笑了起来。乐瑞塔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他的断舌处,有些触目惊心,且她是不该被果斯之外的任何人抚摸的。乐瑞塔努力稳住想要向后躲的身子,温柔地说:“将军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卡尔伸出左臂,一方意念端在他肥大粗壮的手臂的衬托下是那样纤巧。卡尔启动了意念端的全息投影,乐瑞塔见面前出现了一行字:“是第一次。你呢?” “我呀,以前来看过几次捆绑演出,但不常来。”乐瑞塔回答,“将军喜欢这里吗?” “不像你的风格。”卡尔简短地评论道。 乐瑞塔看见空气中的字,咯咯笑了起来:“您还是不了解我,这就是我私下里的风格,我喜欢这样的地方。” 卡尔有些疑惑:“这样的地方?‘这样’是什么样?” 乐瑞塔想了想,道:“黑暗,隐秘,迷幻,狂野,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吧。” 卡尔明显很诧异:“真是没想到。” “您以后会更加了解我的。”乐瑞塔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卡尔将军面前的那杯威士忌,她用拇指和食指跨过杯子上方捏住杯沿,将杯子夹了起来,“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出来。” 卡尔将军看着乐瑞塔,知道乐瑞塔是这种地方的熟客之后,他看她的眼神中少了一些情欲,多了一丝不解和遗憾。乐瑞塔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知道,她打破了卡尔将军对她的“纯洁处女”幻想,但她要的就是这种让他迷惑、退缩,甚至有些忌惮的效果,这样他才不会继续在她身上到处乱摸。 乐瑞塔没有告诉卡尔她喜欢这里的真实原因。 第二十五章 天使地牢(下) “天使地牢”的老板贾维斯和埃依莎、李莲等人一样,是有晶片植入的正经赛克塔拉城民,他的这个俱乐部当然也曾是属于政府的生意。然而,在几年前,由于不为人知的原因,贾维斯倒戈投向了斋藤帮会,从此不再向政府交税,也不再对管辖赛克塔拉城小型企业的星图厅汇报工作。 这种行为任谁做了都是在找死,贾维斯却活得好好的。而且,他竟然在脱离政府后也没有把与诺亚克政权的关系搞得不可调和,还时不时会接待政府客人、配合城警司查案。这种在黑白两道之间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的能力让乐瑞塔心生佩服。更令她仰慕的,是听闻贾维斯会收留一些也背叛了政府的人,给他们提供庇护,其中好像还有仿生人。当然,这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传闻,是不敢百分百肯定的,乐瑞塔当然不会拿出来对卡尔将军乱讲。 第89章 乐瑞塔拎起卡尔的酒杯的手动了动,一粒小小的药片从她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间掉进了杯子里,很快便被酒精溶解。乐瑞塔将酒喂到卡尔将军嘴边看他喝下。卡尔就着乐瑞塔的手,毫无防备地将那下了药的液体悉数饮尽。乐瑞塔看着他对自己全不设防的模样,那丝小小的内疚就要发展成于心不忍。她强迫自己去想那天被卡尔将军捏着头颅灌酒漱口的情形,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 乐瑞塔和卡尔又聊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乐瑞塔提议去看看另外两个后池。那两个后池一个是施虐主题,另一个是群欢主题,卡尔自然而然地将此解读为了乐瑞塔对自己的性邀请,全无迟疑地答应了。卡尔戴上了他的礼帽,将帽檐压低挡住脸——他不想被人认出将军的身份,今夜,他不想让任何意外破坏了他和乐瑞塔的圆满。 乐瑞塔牵起卡尔的手,向前厅五人笼后面的池子走去。 通过了幽深的小径之后,卡尔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哑口无言。在这个后池里,随处可见三人一撮、五人一团的人们纠缠在一起,他们占据了一张张宽大的水床,进行着本该在卧室里才能做的最私密的事情。卡尔虽然穷奢极欲,但如此淫秽混乱的场面连他也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有点红了脸。 “别怕。”乐瑞塔在他耳边说道,冰凉的小手牵着他的,带他向中间那架人最多的巨大黑白波点水床走去。水床上的男男女女半裸着相互抚摸,寻欢作乐,在低沉而诱惑的音乐声中发出吟叹。走到水床边,卡尔见乐瑞塔极具情色意味地看了他一眼,继而褪下身上的长袍,露出里面穿着的白色蕾丝束腰、吊袜带以及白色长袜,她向他伸出了手。 卡尔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凑上前去。乐瑞塔将手伸向了他西装侧面的拉链,这是卡尔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在昏迷过去之前,他开始变得模糊的目光隐约看见,好像有几个半裸的人在人堆里冲自己挤了过来。是对他的邀请吗?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好像有点眼熟,女性的东方面孔,在哪里见过呢…… 还是一样。 泄气地将贴合在手臂上的意念端拽下,夏者倒进沙发里,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第一千零四十九次尝试失败了,意念端右上角闪烁着的红色数字显示着:1,880ms,今天如此,昨天如此,前天也如此。 夏者喝了一口手边的夸利亚纳蜜瓜味牛奶,决定出门转转。如果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尝试在路障上隐藏意念端乱码,他一定会彻底疯掉。 路障的源代码是公开的,方便所有需要的公司和个人使用。夏者在意念端上设立了一个虚拟个人网域,安装了路障。这些天,他把不上班的时间悉数用在了尝试隐藏乱码通过路障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结果却一次又一次地令他受创。 夏者从来不自怨自艾,他清楚远在这个与世界网有壁的世界里,母国即便想要帮他也是有心无力。他自告奋勇来赛克托国执行任务时,就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今天,他却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援。他曾经觉得世界上的一切困难都有解决方法,不存在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而现在,这种信念悄然动摇了起来。 量子公司域的夜晚很安静,路上没什么人,城民们要么已经休息,要么还在中城区流连往返。夏者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和雨衣,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散着步。冷冽的路灯照亮光秃秃的大路,细雨落在他的雨衣上,发出空寂的嘀嗒响声。赛克托国的雨好像永远不会停。 “织女降临的那一天,我们将获得永恒的阳光。”夏者想起在外城时,奥秘宗的传教士曾经这样说过。 在被称为“希冀之地”的新世界里,阴雨连绵是再日常不过的事情,偶尔的阳光便成为了神的恩赐。奥秘宗的那位蓝衣司事哈罗尔说,阳光就是织女的眼神,阳光如果出现,是因为织女看见了我们。全能的织女能看见我们经历的磨难,知晓我们承受的痛苦,我们要感恩她的看见。只有懂得感恩,镇守家园,才终有一天能被织女拯救——奥秘宗的所有教徒都是如此相信的。 在几次新闻报道和与同事们的闲聊中,夏者逐渐了解到赛克托是反对非实用科学的。八大公司分别涵盖了织女网、仿生人、人体改造及医疗,食品,饮水,能源开发及废物利用,生态重建,交通运输,虚拟游戏以及机械制造等领域。奥秘宗教会学校致力于为这些行业以及一些赌场、服装店、咖啡厅等无伤大雅的小生意培养有用的人才,想要在这些领域之外拓宽生活的界限是不被鼓励的。 一棵树只有砍掉多余的枝节,才能保证它笔直地向上生长。 夏者在母国接受过的那些关于地球和宇宙的常识性教育——气候变迁,日升月落,甚至于宇宙起源……这些在赛克托国都被认定为“空而不实的无用理论”,是不被支持讨论且不会传授给教会学校里的下一代的,发展宇宙航天以图有一天能离开这颗枯萎的星球甚至是死罪。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缺乏基本的常识,相信阳光就是织女的目光,是一种难得见到的神的显灵。 夏者走着,偶尔遇见几个从中城区回来的人,都是量子公司的工作人员,他点头和他们打了招呼。呼吸着外面不算清新但好歹是流动着的空气,夏者觉得自己的脑子逐渐清醒了起来,也不似刚才那样烦躁了。 第90章 量子公司居民区的房屋长得都一模一样,银白色的单层弧形房屋像一个个安静的巨卵般伏在地上,衬得远处的量子公司实验室主楼更加锋利且高耸。夏者听说,那个有着摄人心魂的冰蓝色眼睛的量子公司创始人贾奎尔就住在那栋楼的顶尖处,那是任何滑翔车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贾奎尔,这个人是有怎样的聪明才智,才开发出了能让他夏者都毫无头绪的“路障”系统呢? 夏者没有无尽的时间去研究此事,第一是他的身份不一定是完全没有漏洞的,随着他在新闻台的位置越来越高,他暴露的风险也越来越大,毕竟身份越尊贵,政府的审核肯定也更加严苛。但同时,夏者又不能安于做一个普通的居民,那样他永远也无法接近权力的中心,这对他之后的卧底生涯没有任何帮助。除却保持这微妙的平衡之外,还有更加现实的问题横厄在他面前。那就是,他只要晚一天找到量子矿的制作方法,世界上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鲜活的生命。想到这一点,夏者就觉得他的头要爆炸了。 他没有时间继续研究怎么破解路障了,夏者突然发觉他的方向错了:赛克塔拉城有最精尖的程序员团队在每秒都不停歇地研究如何破解这个路障,如果发现了漏洞,就会及时修补。他就算是撞了大运,赶在那一群程序员之前参透了破解方法,也没有把握他发现的漏洞不会下一秒就被封上补丁,前功尽弃。 没法解决程序,就只能解决盯着路障的那些眼睛。夏者并不害怕杀人,但是杀死那些人就等于是给量子公司打了招呼,于他的计划根本没有意义。而且,那些人说到底也只是无辜的城民,牺牲他们去换取全世界都能用上量子矿,他真的有权利这么做吗?从古到今都未有人能解开电车难题,夏者也不能幸免被其困住的命运。他虽然不害怕杀人,但活生生的人,毕竟不是机器—— 人并不是机器。 夏者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对啊,人并不是机器,不是冷冰冰的只会执行任务的物品,不是纯粹理性无懈可击的存在。是人就一定会有情感,会有贪嗔爱痴恨,会有不合理的行为,会有……走神的时候。 夏者终于发现了眼前僵局的突破口——他没有必要杀掉那些人。他只需要让他们晃一下神,让他们在他进入量子公司域的一瞬间被别的事情吸引去了注意力,没有按照规定盯紧屏幕便是了。 想到此处,夏者激动得在路上欢呼了起来——原来他该做的,从来不是将自己隐藏1.88秒。他需要的,只是那些安全员能有1.88秒被转移了注意力,忽视路障,为他赢得能顺利溜进量子公司网域且不被他们看见的时间。 夏者向家中跑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他这次需要的,是奇中之奇。他一定得找到一样东西,能让赛克塔拉城里的任何一个人看见都失去神智,为之惊叹,为之震撼,为之有1.88秒忘记本职,从而让一个间谍能顺利地取出那能造福全人类的解药。 这世上一定会有这么一样东西,夏者坚信他一定能发现。 第二十六章 “跪下,像个好女孩一样”(上) 零点半,天使地牢俱乐部背后的巷子里挤满了人。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有在群欢池中看上彼此出来聊天的,有单纯想在外面换换空气的,也有喝多了被朋友架出来的。卡尔便是最后一种,他低垂着的头上盖着一件皮夹克,手臂一只无力地耷拉在身侧,另一只架在一名只有他四分之一大的娇小女性身上。卡尔浑身上下的肉像要把那名女子淹没,女子拖拽他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吃力。旁人已经对这种场面见惯不惊,这个戴着黑面具的女孩肯定有一双能承受巨大重量的义腿,或者常年服用某种使肌肉有力的量子公司补剂。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不是什么能让人多看一眼的新鲜事。 和田绿子将沉重的卡尔架到一辆黑色高速轿车前,这车是荒木明问无名军五组借的,特意用来运送卡尔。见和田绿子出现,车门从里面打开,荒木明探出头来:“得手了?” “很顺利。”和田绿子将昏迷的卡尔像一袋垃圾一样丢进了车里,荒木明思虑周全地提前拆除了轿车里面的座椅,才得以装下像一滩肥油一样的卡尔将军。和田绿子跳上车,将卡尔将军往车的尾端踢了踢。她接过荒木明手里的注射器,给卡尔补了一针麻醉针后才长舒了一口气,半躺在车里,背部依靠在荒木明的驾驶座背面。 “头目他们呢?”荒木明问道。 “莫尼直接去莲老那里拿辐护q盾了,一会儿我们去接上她。组长还在和那个仿生人交涉,要确保她这之后会去消除相关记忆。”和田绿子虽然力气很大,但拖一个体型比自己大四倍的男人还是有些吃力的,说话中带上了一些气喘。 “那个仿生人……”荒木明若有所思,“真的可信吗?不会反手就去报案吧。她怎么说也是被我们要挟的。” “逻辑确实不是你的强项。”和田绿子低声轻笑,“从上次放走她到今天已经过去一个星期的时间,要是报案,也应该在她成为‘共谋’之前报案。有什么帮了我们然后把自己一起卖掉的道理?” 荒木明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帮我们?她完全可以骗我们同意合作,然后回城告诉城警。” “上次组长不是告诉过她吗?报案也没用,城警找不到我们,但我们能找到她。”和田绿子抬脚踢了卡尔一下,一声闷响,卡尔浑身上下像果冻一样晃动起来,“说这些干嘛,反正目的达到了。” 第91章 “只是想保证万无一失。”荒木明看向车窗外,“还有两个将军没绑,我们不能在这时候就暴露自己和别的队伍。”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比图鲁都要啰嗦。”和田绿子伸手敲了敲荒木明的脑袋,“别担心了,二组的悲剧不会重演的。” 荒木明被和田绿子道破了心中所忧,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使地牢俱乐部的捆绑后池里,乐瑞塔被川崎渚拉进了盥洗室。川崎渚一个一个地把隔间打开,确认里面空无一人后,才转身对乐瑞塔说:“你马上去删除记忆。不是隐藏,是彻底删除,了解了吗?” “关于这个……”乐瑞塔嗫喏道,“其实隐藏和删除对于别人来说是一样的,我朋友的技术很高超,他隐藏的记忆是不会被任何人找出来的,和删除无异。” “你想说什么?”川崎渚抬起一条眉毛。 乐瑞塔吞了一下口水,小声道:“我想只隐藏记忆……” “不行。”川崎渚果断地拒绝,“你自己记得也是一种危险,更何况,我们的交易就是删除。” “我讨厌删除记忆。”乐瑞塔刚帮了川崎渚一个大忙,趁机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把一段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抹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那种感觉我想想都觉得讨厌,觉得害怕。那样的话,我和一枚意念端存储芯片有什么区别?我不是一台意念端,我和你一样会流血也会流眼泪。我想要知道自己都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这是很过分的要求吗?难道你愿意把你的一段记忆彻底抹掉,让自己都不清楚曾经做过什么吗?” 乐瑞塔说着有些激动了起来,川崎渚捉摸着她的话,不由得觉得确实有些道理。如果换做是让自己去把记忆删掉一段,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的话,自己肯定也是不愿意的…… 但这不是他们之前约定好的。川崎渚不语,看着乐瑞塔的眼睛,摇了摇头。 乐瑞塔看见川崎渚没有妥协的意思,语气变得激烈:“更何况,有这段记忆又如何?首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要是想暴露你们的话早就暴露了,何必要先给你们把卡尔将军带来再去告诉别人?其次,就算你信不过我,那你不是说过吗,别人找不到你们在哪,你们还有很多人能来杀死我,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知道我不该违背交易,但是我真的真的不想彻底删除记忆,我不删除而只是隐藏记忆对你们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拜托你了,我真的想要记得这一切。” 乐瑞塔说着带上了哭腔,川崎渚看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终于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从前川崎渚便最害怕嘉拿用这种眼神看她,她会因此而同意对方的一切请求。川崎渚偏过头去避开乐瑞塔的目光,仔细思考,如果让乐瑞塔只是隐藏记忆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 好像确实不会。川崎渚想着,乐瑞塔不肯暴露那名修改记忆的朋友的身份,那么她的记忆到底是隐藏了还是删除了,其实自己都无从得知真相。比起勒令乐瑞塔必须删除记忆,她阳奉阴违地去只是隐藏,倒还不如卖她个人情。更何况,从这次的事件看来,乐瑞塔是个说到做到且有手腕有能力的人。让她记得自己,说不定之后还能合作。她毕竟是量子公司的内部人员,能去很多无名军没有通行许可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她之后还会不会再次帮无名军,但未来的事情谁又能真的说清楚呢?再说了,莲老也为她的人品打过包票…… 想到这里,川崎渚终于点了头。 乐瑞塔见川崎渚答应,惊喜地呼叫出声,还欢呼雀跃地跳起来鼓了鼓掌。川崎渚摸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理性告诉她刚才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敌不过感性上害怕如此会有危险。算了,不去想了,决定加入无名军的那一天就是决定了要与危险为伍,没有什么可多虑的。川崎渚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下。”乐瑞塔叫住她,“卡尔将军……你们打算把他怎么样呢?他会有生命危险吗?” 川崎渚有些奇怪地回身看向乐瑞塔:“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不是很烦他吗。” 乐瑞塔想到刚才在天使地牢俱乐部里,卡尔将军笨拙地送自己珍贵的小白花的样子,他毫无戒心地喝下自己端给他的酒的样子,嗫喏道:“他……怎么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川崎渚听到乐瑞塔这样说,不加掩饰地冷笑了出来:“人?你这么护着他,以为他把你当做人看待吗?他又把那些服侍他的侍女当人看待吗?” “也不能这么说。”乐瑞塔低下头,“我本来就是为了表演才被创造出来的,那些侍女更是在做她们该做的事情,这并不是卡尔将军的问题呀。” 川崎渚看着面前这个低垂着眼睛的仿生人女孩,想到她自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一勺勺吃着诺亚克政权的谎言长大的,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生来都是人,为什么侍女要赤身裸体地在街上爬行,他卡尔却可以坐在华丽的沙发上对她们拳打脚踢?为什么你要在他面前被花藤一件件剥光衣服,他却可以穿戴整齐地一边喝酒一边观看?为什么赛克塔拉城的人可以在天使地牢纵情享乐,城外的人们却还在不眠不休地捡垃圾换一口食物吃,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 乐瑞塔听见川崎渚的一番话,惊讶地抬头睁大了眼睛。“我们生来都是人”,她之前听到过类似的话,那还是麦拉去奥秘宗之前和她说的。麦拉说过,为了拥有一点掌控感和安全感,人类愿意手握解药,看着同类去死。现在川崎渚又说,作为同类,有些人可以位高权重地睥睨众生,其他人却只能匍匐在地上捡他们吃剩的残渣过活……“我们生来都是人”,说这句话时,川崎渚甚至将她乐瑞塔也算了进去。 第92章 不知怎么的,乐瑞塔问了一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的问题:“你们没有辐护q盾吃,对吗?” “我们小队有,因为我们有途径。”川崎渚冷笑,“但其它的外城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们也没办法给千千万万外城人都偷抢一份来。” 乐瑞塔觉得内心的秩序仿佛在地动山摇,但她还没有做好让自己的全部世界观和价值观都轰然碎裂的准备。于是她沉默了半晌,挑出川崎渚话语中唯一能反击的部分,为维护自己的原有认知做出最后一丝努力:“卡尔将军的舌头是被一名侍女放在下体里的机关夹断的,那侍女直接用尖鞋跟把那舌头碾烂了,导致他无法进行缝合手术,永远地失去了舌头。这是卡尔将军永远的阴影,在那之后他才开始对侍女们又打又骂,之前是没有这样粗暴过的。” 川崎渚听着,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你也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他要是不去猥亵那个侍女,舌头会被夹掉吗?怎么到头来还成了侍女的问题?” “猥亵?”乐瑞塔听不明白,“卡尔将军哪里猥亵侍女了?” “把舌头都伸到别人下体里了,还不算猥亵?”川崎渚的脸几乎要皱成包子。 “那怎么能说是猥亵?那是两个人之间能进行的最神圣的灵魂联络仪式呀。”乐瑞塔说道。川崎渚闻言表情变得惊愕无比,乐瑞塔见她不解的模样,说:“你难道没有和任何人进行过这种仪式吗?用这种方式,可以让两个人的灵魂交流且同步,是很神圣、充满爱的,和猥亵根本不搭边呀。” “这是谁告诉你的?”川崎渚目瞪口呆,“难道也是你的出厂设置?” 乐瑞塔摇摇头:“是主人告诉我的,我们一直会举行这种仪式。” 川崎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几次都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欲言又止的模样。乐瑞塔见她实在憋屈,拍了拍她的手臂:“你有什么话就说呀!我们刚刚才一起完成了这么秘密的事情,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川崎渚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于是打开了随身的意念端。她登录了一个趣金公司的情色游戏,随意地播放了其中几个片段,面色凝重地展示给乐瑞塔。乐瑞塔看向川崎渚左臂上的意念端,那里面,各色各样的男人和女人们进行着她和“母亲”的灵魂联络仪式。只不过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古怪,好像并非在与彼此的精神进行交流,而是在做着和刚才天使地牢里群欢派对上的人们无异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呢?天使地牢是人们去纵情声色、糜烂堕落的地方,可是母亲和自己之间的仪式是神圣而纯洁的,两者之间怎么会有任何重叠呢? 川崎渚看见乐瑞塔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终于说道:“这不是什么灵魂联络仪式,这自古以来就是男人的泄欲行为,很多时候还是伴有侮辱性质的。如果发生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倒也罢了,但当发生在卡尔和那些侍女之间,还有你和你的主人之间,我不认为你明白这个动作到底意味着什么。” 乐瑞塔恍然看着屏幕上那光裸着臀部的男人,他把自己的器官塞到跪在地上的女人嘴里,一手扯着女人的头发,时不时还拍拍她的脸颊,对她说,好女孩,乖女孩。男人脸上的表情是那样轻佻和挑衅,就像卡尔看着她表演时一样,像果斯对跌落在地的她说“你听好了,乐瑞塔,我是你的母亲,你的创造者,你的救世主,你的上帝”时一样。 乐瑞塔想起无数次与果斯“灵魂联络”时抬头看向他的脸,他那反光的眼镜片后面藏匿的眼神是否也是这样的,只不过自己一直愚钝地没有发现? 乐瑞塔的身体开始一寸寸地结冰,从头冷到了脚。 第二十六章 “跪下,像个好女孩一样”(下) 与川崎渚道别后,乐瑞塔去罗可处隐藏了记忆。罗可为她制作好新的覆盖记忆后,用忧心忡忡的眼神看着乐瑞塔。乐瑞塔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那幅《自由引导人民》,张了张嘴,却觉得无从解释起,只能沉沉地说了句:一切都结束了。 浑浑噩噩地,乐瑞塔回了家,悄悄地翻进卧室窗户。家中一片安静,乐瑞塔想去看看果斯是否还醒着,有没有发现自己悄悄溜了出去。她脱下衣服后轻轻地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缝,向客厅瞟去。 闪着冰冷的银色寒光的客厅里,一抹红色特别显眼,那是穿着红色丝绸睡裙的仿生人伪埃依莎。伪埃依莎正站在果斯的身前,面朝乐瑞塔的方向,为果斯按摩着太阳穴,这场景让乐瑞塔心中一阵腻味。看见乐瑞塔的房门动力,伪埃依莎小声说,乐瑞塔起来了。 “睡醒了啊?”果斯扭过头来,为了方便埃依莎按摩,他没有戴眼镜。 “是的,母亲。”乐瑞塔只得走出房门,“我想起来喝口水,有点渴。” “过来。”果斯冲她招手,这让乐瑞塔有些紧张。自从有了伪埃依莎之后,果斯已经很少会招呼她过去了。不知道现在喊她有什么事?是她刚才的表现太过紧张了吗? 乐瑞塔一边走向果斯,一边在心里奉劝自己不要太草木皆兵。也许果斯只是饿了,想让她给他做点食物呢。乐瑞塔尽量平稳着脚步和呼吸走到果斯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面对着她的仿生人埃依莎。 走近伪埃依莎后,乐瑞塔竟然感觉到了一种诡谲的恐惧——面前的这个人和埃依莎除却一只义眼外便长得一模一样,连脸上的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但是她的神态、动作都和埃依莎一点也不像。埃依莎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不做,就有一种神圣难以侵犯的傲气在。但面前这个假的埃依莎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媚态,这令乐瑞塔在害怕之余又燃起了一丝怒意——如果埃依莎知道有人用她的皮囊套了一个如此忸怩作态的人,一定也会出离愤怒的。 第93章 “跪下。”果斯的声音打断了乐瑞塔的胡思乱想,乐瑞塔回过神来,看见果斯用一只脚点了点他面前的地面。乐瑞塔不解地看了一眼果斯,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但还是听话地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 果斯解开了皮带。 乐瑞塔心中警铃大作——这是织女在惩罚她吗?她刚刚才得知了所谓“灵魂联络仪式”的真相,此刻因为伪埃依莎的存在而许久未理会过她的果斯便又提出了这种要求?她该怎么办?拒绝? 她住在他的屋檐下,是他的仿生人,是他一手制作和调教出来的物品。她要如何解释自己为何突然有了反抗他的想法? 她别无选择。 跪下,张开嘴,当个好女孩、乖女孩,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乐瑞塔忍着心中的厌恶,低头张开嘴,想赶紧把一切都应付过去。可正在她任劳任怨之时,却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乐瑞塔抬眼一看——果斯竟然在观看伪埃依莎缓缓地褪去身上的红色睡裙,就在自己跪在他双腿之间的同时! 乐瑞塔眼前一黑,嘴巴松开,向后跌坐在了地上。她在脑海里勾勒出刚才的情形——果斯看着埃依莎脱去衣物,自己像趣金公司情色游戏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为他提供服务——这个场景她熟悉极了,每次去卡尔将军家里时都能见到。只不过,这一次自己不在玻璃盒子里,而是跪在了侍女的位置上。 乐瑞塔的大脑如同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她曾经以为自己站在玻璃盒子里面便是被人尊敬和敬仰的艺术品,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原来她和那些侍女是一样的,都是任人欺凌、羞辱、践踏的玩物。可笑的是,那些侍女知道她们在被凌辱,而自己竟然痴傻得至今都以为果斯的这个行为代表着爱,代表他相信她有灵魂且能看见她的灵魂,代表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她的灵魂产生沟通和交流的人。 乐瑞塔觉得一阵恶心,想要呕吐,肚子里却什么都没有,只能干咳了几声。果斯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地等着她自己平静下来。 咳了许久,乐瑞塔感觉到自己终于能喘上气了。她刚深呼吸完一口气,便听到果斯说:“继续。” 乐瑞塔抬起因为咳嗽而涨红的脸颊,她看向果斯的眼睛,今天那里没有眼镜片反光,她能看见果斯的眼睛。 她能看见果斯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里面汹涌着的情感果然如她所想,有情欲,有贪婪,有放纵,有戏谑——千有万有,她想要的爱与尊重,却一分一毫也看不见。 他没有灵魂。乐瑞塔下定了这个结论,坚定地摇了摇头。 果斯诧异地看着乐瑞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说了一遍:“我说,继续。” 乐瑞塔再次摇头。 果斯盯着乐瑞塔看了好一会儿,不认识她似的,反应了几十秒才接受了她竟然敢违背他意愿的事实。这让果斯无比意外,意外得甚至忘了生气。他把向他靠过去、想要宽慰他的伪埃依莎推开,系好腰带,起身抓住坐在地上的乐瑞塔的头发,将她往放置着仿生人记忆检索机的小房间拖去。 二十分钟后,乐瑞塔在记忆检索机的躺椅上醒来,面前的果斯显然是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一脸愤怒和不解地看着她。乐瑞塔还没来得及回神,果斯便伸手打了她一个巴掌:“你到底怎么回事?” 乐瑞塔的头脑还有些混沌,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说:“你对我做那样的事情,是错的。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吗?你怎么可以那样欺骗和侮辱自己的女儿?” “怎么叫侮辱?”果斯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那根本不是什么灵魂联络仪式,对吧?我早该想到的。卡尔将军也是看着我,那样对待侍女。你刚才就是把我当成了侍女,而把那个假的埃依莎放在了我表演的位置上——还有,你私自制造一个假的埃依莎,也是不对的!你不该这么做,你也不该那么做!”乐瑞塔越说越愤怒,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 “我制作一个仿生人放在家里,又没让她出去捣乱,有什么不对?” 乐瑞塔搜肠刮肚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如何解释哪里不对。她想了大半分钟也没想出来,只能使劲摇了摇头,说:“我说不好,但就是不对。埃依莎是我的朋友,你这样做,是逼迫我背叛她,把我放在了左右为难的境地里。” 果斯看着乐瑞塔,眼中逐渐流露出了诧异的情绪。他就这么盯着乐瑞塔,盯了足足有三分钟。乐瑞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本能地想要缩缩脖子,却硬逼着自己挺住了,她不希望果斯觉得她对自己的观点没有信心。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果斯首先移开了目光。他转过身,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虽然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还是被乐瑞塔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 “本来还有四年,看来要提前了。” 乐瑞塔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她没有乖乖地躺在椅子上任果斯回来宰割,而是蹑手蹑脚地站了起来,悄悄地跟在了果斯身后。她看见果斯去的地方竟然是小实验室,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只见他正低头鼓捣着什么。乐瑞塔静静看着,只见果斯抬起手,手上拿了一支粗粗的针管。 那个针管乐瑞塔没少见过,实际上,她刚刚才被注射过一次——是麻醉剂。 第94章 他要干什么?不是刚刚才检查过记忆吗?如果不是检查记忆的话,那他又要麻醉她是为了做什么?“本来还有四年”“提前”又是什么意思? 乐瑞塔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无比机警地向房间跑了过去。乐瑞塔准备从刚才回来的窗户那里溜出去,无论如何都要先逃离这个所谓的“家”。她一只脚已经迈上了窗台,想了想,又回到了衣柜前面。乐瑞塔打开最下面的抽屉,从一些衣物的最里面摸出了一样东西。她把那物品放进刚刚脱下的黑色长袍的内袋中,披上了袍子。 “乐瑞塔?”果斯的喊叫声响起。乐瑞塔心里一惊,赶紧跳出了窗外。 暗息区下区一处阴暗的酒吧里,被剐蹭掉了皮的木质桌椅凌乱地摆放着,十来个穿着各式各样暗色系衣服的人低头喝着酒,沉默寡言,互相之间连一个眼神都不曾交换过。狭小的吧台后面站着一名瘦高的酒保,他沉默地擦着玻璃杯,背后挂着一只棕色的仿真熊头,手边放着一把量子相位枪。偶尔有客人上前去低声点酒,把手中的炽币给他,酒保便会点点头,默默地拿出架子上的大酒瓶,将客人的玻璃杯毫不吝啬地斟满。 乐瑞塔坐在角落中,闻着空气中灰尘的味道。她面前的深木色高桌上放着一杯蓝色的达其力,旁边还有一颗干巴巴的水果,那是她藏在衣柜里的司库大人给的青梨。 既然已经逃跑,便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回去,甚至连会不会回去都难说——她并不知道果斯要对她做些什么,但看他的眼神,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再说了,什么样的好事需要在她被麻醉、没有意识的前提下进行呢?乐瑞塔不知道自己要在外面躲藏多久,没有任何事先计划,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带上她最宝贵的东西——这颗纯天然的、从树上结果而不是被人工制造出来的青梨。 乐瑞塔喝了一口达其力,不怎么好喝,远远不如香蕉味的。但这里不是光云赌城,是被称为“深市”的暗息区下区。在这里,酒吧是破败且阴暗的,酒都十分浓烈呛人,只专注于让人排忧和自虐,其味道的好坏并不在考虑之列。酒吧里坐着的都是一些表情阴沉的亡命之徒,他们灌着和工业酒精无异的高度酒饮,一些人是为了忘记,其余人是为了壮胆——他们要么是刚刚结束了残忍的任务,要么是在去血腥场面的路上。如果不是害怕果斯找到她,乐瑞塔说什么也不会来这种地方。逃出家门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光云赌城找埃依莎,但是那样必定会给埃依莎带去麻烦。 她该怎么办? 乐瑞塔喝着达其力,看见窗户外逐渐微微亮了起来。这一夜终于要结束了,一些客人零零散散地离开了酒吧,本来就鲜有人说话的店里变得更加死寂。不一会儿,酒保便走到了窗边,把深木色的百叶帘放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不是自动的,这让乐瑞塔感到新奇。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暗息区下区,这个所有人都在告诫合法城民千万不要涉足的地方,她还是不得不来了。只有在这里,她才有把握能躲过果斯的寻找。 然而她下一步该做什么?去哪里?果斯找不到她,会发动量子公司来找她吗?如果被捉回去了会怎么样?果斯所说的“四年”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乐瑞塔越想越头疼,一夜未眠,高强度的脑力和体力活动让她昏昏欲睡。她有些支撑不住了,决定就在这个角落里对付着休息一会儿,等醒来脑子清楚了再好好考虑之后的打算。 乐瑞塔伸了个懒腰,刚要趴下,瞳孔晶片的联络志上却突然收到了一封来信。来信人的名字是一串数字,应该是从未登记意念端上发来的。乐瑞塔狐疑地打开,内容很简单:“城中在悬赏寻找将军,你在哪里?请勿担心,我来找你。翡翠(jade)。” 已经有人发现卡尔失踪了?乐瑞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这比她想象中要快多了,她还以为起码要等到八点钟全城上班时才会有人发现不对劲。而且,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人把卡尔失踪和她联系了起来?她明明很小心谨慎的。这条信息是来自谁的?对方是敌是友? 乐瑞塔的第一个猜测是被她切断了通讯的果斯找了一个意念端来给她发信息,企图诈出她在哪里。但这条信息怎么看都不像是果斯会发的,果斯就算是伪装,也不会用这样平和温脉的语气说话。 乐瑞塔又看了一遍联络志,这确实不是果斯说话的风格,也不像她熟识的任何人—— 突然,乐瑞塔注意到了什么,目光停留在了信息的署名上。 翡翠。 乐瑞塔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原来给自己发来消息的,竟然是他。 第二十七章 凶兆(上) 一张白色素描纸上,炭灰色的铅笔描绘着几颗大小不一的水滴。水滴有的圆润如一颗带尖的珍珠,有的瘦长如鲁珀特之泪。它们闲散地分布在纸上,好似是被纸张托举而起的饱和度极低的真正水滴。安妮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厚实的纸张上粗糙且有质感的毛屑,素描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用一张少一张的东西,对她来说比辐护q盾还珍贵。她将画作递给波维塔,波维塔看见那栩栩如生的水滴,双眼都发直了。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将画作接过来,很谨慎的样子,微抖的手将画纸的四条边缘稍稍向上弯起,好似怕里面的水滴洒了似的。安妮见他手抖得如风中的人造桉树叶般,不由得笑出了声。 第95章 “太逼真了,我小时候洗完澡后的镜子就是这样的。”波维塔赞叹着怀旧了起来,想起了那个身体除菌机还没有被发明,只能硬着头皮用昂贵的夸利亚纳过滤水洗澡的年代。波维塔将安妮的画平放在桌面上,左手臂伸到画作上方,意念端即时开始扫描水滴画作。不一会儿,意念端便发出了轻微的“叮”的声音,扫描完毕。 “素描纸实在是太珍贵了,虽然价格不高,但是没有人愿意继续生产了,这都是旧世界流传下来的一些剩余。我既然使用它们,就要保证一点也不浪费,每画一幅画都要花百分之二百的心思。”安妮看着波维塔扫描完画作后将其仔细地放进了抽屉的最里层,她在沙袋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沙发里。 “为什么不直接用意念端呢?那样更省时、省力,也省钱吧?”波维塔好奇道。 “因为用纸和笔画画的感觉是无与伦比的!妈妈一开始教我的时候用的就是笔和纸,她说,在她长大的那个年代里,意念端虽然还没有普及,但人们早已经用电子板画画许多年了。” “数位板。我听说过这么个东西,它就像纸和笔一样,但是要连接到以前人用的‘电脑’上才能使用。”如果不是从事这一行业、对过时的电子设备有兴趣,那波维塔肯定和现在的很多未成年人一样,对曾经人们用的什么“电脑”“手机”之类的东西一无所知。但他总能就这种话题聊上几句,这让天天在家里听父亲说起旧世界的安妮对他产生了亲切感。 “对,妈妈说,当时她就是个异类。她坚持要用素描纸和碳素铅笔画画,谁劝都不听。”安妮说着想起了母亲倔强的表情,不由得笑了。 波维塔不解,他只觉得这样很麻烦:“为什么?” “妈妈说,用纸和笔画画,她能感受到文艺复兴时代的画家的灵魂一脉传承下来,附在了她的笔上。她说,电子器具的磁场会吓退这些远古的灵魂,让他们不敢靠近,画出来的画也就失去了灵性。”安妮说道,“从我记事起,妈妈教我画画就只用笔和纸。我还记得她教我的第一幅画,画的是一片花田。蓝色的天空下——这种蓝色的天空现在已经见不到了,但妈妈说在她的童年里太阳是不吝啬出来露脸的——用白色涂抹出一大片花田的底色,在每一处花瓣的中心点上黄色,再加以精心的勾勒,一朵朵雏菊便有了生命。从那之后,我只要认真画画,就一定会用纸和笔,只有涂鸦的时候才会用意念端。” “雏菊是什么?”波维塔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是一种已经灭绝了的花。中间是圆圆的黄色,以花蕊为圆心,向心排列一圈白色的长条形小花瓣,非常可爱。”安妮说着,在波维塔的意念端上随意画了一朵简笔画雏菊,“大概是这个样子。” “它是白色的。”波维塔抬了抬眉毛,“花田?这样的白色小花竟然还能形成花田?不可能吧。现在浅市连一朵白色马蹄莲都要卖一千多诺亚币,能买两盒辐护q盾了,去哪儿找这么小、这么白的花连成的花田啊?” 安妮无奈地撇撇嘴:“在海洋死亡前的世界里,白色小花好像是很不起眼的,不像现在这样贵重。我记得爸爸说过,他以前去买花送给妈妈的时候,有一种白色小花还是红玫瑰的陪衬呢!那个白色小花比雏菊还小,有个很浪漫的名字,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波维塔没有听进去安妮又说了什么,他在脑海里想象一片蓝天下的雏菊花田,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看见的就是赛克塔拉城阴雨连绵的灰色天空和光秃秃的灰色地面。 白色的雏菊花田,一定很震撼人心吧。 波维塔将画录入意念端后,坐在地毯上忙了起来。安妮紧靠着他身旁坐下,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用漆成鹅黄色的电子集成条装裱起来的画。画中画了一方意念端投射出的全息投影,投影里播放着色彩丰富的动画片。透过半透明的全息投影,可以看见一张不算宽大的鹅黄色沙发,沙发上稍显拥挤地窝着三个人:最左边的男人身形宽厚高大,正靠在扶手上双眼含泪地看着全息投影里的动画片,一只手心碎地捂着嘴;他身旁中间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小姑娘,沙发的最右边坐了一名端庄高雅的妇人。小姑娘倚在妇人的怀抱里,两人促狭地笑着看向流泪的男人,那笑容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是波维塔请她为他画的画,她如约画好后他便将其挂在了床边。“有这幅画之后,我睡觉都安稳了很多。”波维塔如此感谢过她。 “准备好了吗?”波维塔说道。安妮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方全息投影,是从波维塔的意念端上投射过来的。投影中是一串串的荧光绿色代码,安妮看不明白,但她知道她们代表着什么。 “这么快就好了?”安妮讶然。 “这比起从私人账户里取诺亚币简直是小儿科,再说了,不是还有上次的经验么。”波维塔自豪地说道。 安妮看向投影,紧张而坚定地点了点头。获得了安妮的首肯后,波维塔用左手拉住安妮的右手,扭头看向全息投影:“运行。” 那一串串蚂蚁般的代码消失了,投影里的画面变成了灰白色,一道道线条在屏幕上穿插交汇,如蛛网一般纵横搭建,勾勒出了一座五层楼高的假山。假山的半山腰有一处流动的莹白色线条组成的长方形窄面,代表着飞流直下的瀑布——是夸利亚纳公司织女网网域的外观。 第96章 静待一秒之后,画面中的灰白线条突然全部消失,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色。旋即,虚空的白色背景上浮现出一圈圈涟漪,好似雨滴落在海面上似的。那些涟漪影影绰绰地逐渐显现出形状,是一滴滴灰色的水珠,有的圆润,有的瘦长,是安妮画作上的那些水珠,夸利亚纳公司的织女网网域变成了安妮画中的模样。 安妮的眼圈热了,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上一回他们改量子公司的网域外观只是为了出一口气,为了惩罚量子公司手握量子矿却不肯分享给全人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是一次恶作剧。然而,虽然只是将量子公司的外观改成了一抹黄色,安妮还是从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感——不是小小地报复了量子公司而得来的满足感,而是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处地方,有一样东西被她改变了的成就感。 听到安妮的感慨,波维塔提议,安妮喜欢画画,干脆以后他把她的画贴到各个公司的网域外观上好了。安妮当时便为这个想法而激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从未想到过,没有合法身份、无法进入趣金公司当一名插画师的她,竟然会有画作被人看见的一天。 在上次的死里逃生之后,安妮再不敢去涉足量子矿的事情,波维塔也再三严厉地和她强调那里面的水太深了,以未成年的身份去掺和这些事情,不光是对她自己不负责任,还会危及到她父亲罗可的安全。安妮那自从知道自己不能成为“挖矿人”后便一直有些低落的心情在此时终于稍稍放晴,如果妈妈知道了她教给自己的技艺得以被全赛克塔拉城的人看见,她一定会很骄傲的。 “比上次单纯变黄要好看多了。”波维塔看着那栩栩如生的水滴说道,“真美啊,又符合他们公司的特点,夸利亚纳公司该付炽币给你的。” “得了吧,他们别找到我们头上来,我就感谢天地了。”安妮说着,看着自己画的水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看到呢?真可惜,妈妈说旧世界是有画展的,我们现在却只有在游戏里才能看见图画,真希望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尽管画,无论画多少我都会让全城看见。”波维塔紧紧攥住安妮瘦削的手,“我们会创造我们自己的世界。” 安妮感慨万分地搂过波维塔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头。 晨光熹微,清晨的空气凉丝丝的,混合着福满楼中餐厅炸早餐薄饼的香味。安妮贪婪地吸了一下鼻子,双手在胸前交叉摩挲着冰凉的手臂,她终于回到了家楼下。她动作熟练地攀上外墙那脏兮兮的白色水管,手脚并用地向上爬着,后背和手臂的肌肉紧绷,她精瘦的身躯上显现出健美的线条。安妮爬到房间的窗边后,右手环着水管,面向墙壁,左脚大拇指轻轻地将窗户推开。窗户开了一个缝隙后,她左腿从空档处跨进去,小腿用力一勾,身体朝左轻轻一倒的同时松开了抓着水管和墙壁连接处的右手,髋部稳当地落在了窗框上。就这么一气呵成地,安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杰罗尼莫(geronimo)!”安妮稳稳当当地落在房间的木地板上,骄傲地小声呼道。 “玩得开心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安妮吓了一大跳。她扭头一看,父亲罗可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床边,正满脸阴沉地看着她。安妮瞄了一眼手臂上的意念端,时间显示是六点五十三——明明还没到七点,向来准时的父亲今天怎么提早上来了? 安妮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连连后退,整个人的后背都贴在了墙壁上,再退就要退到楼外去了。罗可偏过头去,从床上扯过安妮的毛毯丢给了她。安妮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腰封和长靴,她接过毛毯把自己裹了起来。 安妮双手捏着毛毯上的线头,看着眼前父亲铁青的面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竟然悄悄在夜里溜出去了,她违背了和父亲之间最郑重的一个约定,此时一切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罗可沉声道,安妮能听出他的声音在因为强作镇定而颤抖,“你去了哪里?” 安妮低头看着脚上沾了污水的黑色皮靴,动了动下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还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犯如此大的错误还被抓了现行,她不知道父亲现在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愤怒?不信任?讨厌?或者是失望?安妮不敢抬头看罗可的表情,害怕对上他的眼神。 “安妮,”罗可的声音比以往都要低沉,“你去了哪里,照实告诉我,不要隐瞒。” 第二十七章 凶兆(下) “爸爸……我……”安妮小声道,“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只是……” “你到底去了哪里。”罗可的疑问句此时更像一个肯定句,听上去容不下任何糊弄了事和拖泥带水。安妮不敢再兜圈子,老老实实地回答:“就在暗息区,上区。”她故意把“上区”两个字咬得很重,希望罗可能看在她没有去下区乱跑的份上不要太过生气。 “为什么要单独出去?”罗可并没有因为女儿去的是浅市而平静一分一毫,他说着,终于忍不住压抑已久的气焰,一只手拽过安妮的胳膊,摇晃着她,“你疯了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可以在没有我陪伴的情况下单独出去?” 安妮不敢说什么,低着头任凭父亲摇动自己的身体。罗可见女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更加担忧,也就愈发愤怒了起来:“你出去干什么了?今天你一定要把一切都给我交代清楚,一个字都不能漏,一个字都不许乱编。在你把事情说清楚之前,我不会离开这个房间。” 第97章 安妮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担心合情合理,他有权利知道自己到底去做了什么,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她没有再无意义地拖延下去,即刻回答道:“我……去了一个朋友那里,我是去和他聊天、画画的,他的店很安全——” “朋友?”罗可急得干脆站起了身来,弯下腰双手握住安妮的两只大臂,脸凑到她的面前,“什么朋友?你哪里来的朋友?” 安妮想了想,如果说出自己偷偷购买暗网芯片,去参加了非法集会还差点被城警司抓走,最后因为无门可投而去找了卖给自己芯片的人的话,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离开这个房间了。于是她说:“有一天晚上我实在是睡不着,喘不过气来想出去逛逛,很巧地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卖二手意念端的男孩。我看他改造的意念端很有意思,就和他多聊了两句……” “接着说。” “聊着聊着,我才知道他也没有成年,也躲在暗息区上区里。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一个人孤独地在城里长大。我很同情他,就和他成了朋友。”安妮越说声音越小,生怕哪句话让父亲听了不开心。 罗可的怒火却在听到安妮说那个孩子也失去了母亲时便悉数冷却了,他颤抖着长出了一口气,语气稍稍松了一点:“我知道你不可能一辈子只和我待在一块,只在这个小阁楼里……但是,安妮,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是我每天活下去的动力。我虽然理智上知道你肯定要长大,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也终将会分开,但我还是无法不担心你。我……” 罗可说着,豆大的眼泪掉在了地板上。他低下头扶住眉毛,犹如一只受伤的猛兽。安妮看见父亲哭泣,心痛地上前搂住他的脖子:“爸爸,我知道,但你也要相信我的判断。我很小心,一个人出去的时候都会戴好口枷,也从来不去深市那种太危险的地方。去朋友家后,我也只呆在他的密室里不会乱跑,也从不出去见人。我非常注意安全,我知道我的生命不光是我自己的,也是你的。你不要无谓地担心我,好吗?” 听见安妮这么说,罗可觉得心头稍有宽慰,但还是不可能完全放下心。他硬生生地把自己要控制安妮的欲望按了下去——他不能陪她一辈子,就算能,他也不能只为了自己心安就把女儿禁锢在身旁。罗可默默地提醒着自己,安妮是个活生生的独立的人,不是自己的所有物。在赛克塔拉城大清洗那天将女儿藏在身边的时,他就心知肚明这不会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比起那些把孩子送去了奥秘宗的人们,他已经比他们多拥有女儿许多年了,他应该知足。 女儿合法地在赛克塔拉城光明正大地生活的机会已经因为他的不愿放手而被剥夺,他不能再将她变成一个囚徒。 想到这里,罗可搂过安妮,拍了拍她的背:“我会尝试着去接受你长大了的事实,这个过程不会简单,但是我必须要做。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就是无论在外面遇到了怎样的困难,不管是大是小,都要先来找我帮忙,好吗?” 安妮很感激父亲对自己的坦诚和尊重,将罗可抱得更紧,抱得罗可都咳嗽了起来:“我的女儿看着瘦小,但力气真大。” 两人看着对方,终于哈哈笑了起来。罗可笑着站起来,将桌上的一盘豆子三明治、火腿、鸡蛋、生菜沙拉还有柳橙汁往安妮的方向推了推:“快吃了早饭然后休息吧,估计你一夜没睡,肯定累了。” 安妮点点头,扯过餐盘,狼吞虎咽了起来。 罗可慈爱地看了一眼享用着早餐的女儿,转身下楼去了。他爬下连接阁楼和他卧室的伸缩梯,单薄老旧的梯子发出吱吱的声音。回到楼下后,他按下伸缩梯背后的按钮。梯子自行缩回到楼上,天花板也闭合了起来,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有一道暗门的模样。 罗可看着暗门关好后才转过身去,看向一旁坐在他狭小卧室中的一把老旧的镭射光面皮椅上的女人。那女人就算是坐着也能看出个头很高,留着银白色齐刘海圆形短发,穿一件亮得反光的黑色皮质大衣,嘴唇涂成黑红色,一副巨大的深蓝色长方形墨镜遮住了眼睛。她穿着皮靴的双腿翘成了二郎腿,随着罗可下楼,她的姿势变得愈发僵硬,最后干脆从椅子上咻地站了起来。她用带有浓重俄语口音的英语说:“你疯了。” 罗可刚想回答,却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尽量压低了咳嗽的声音,害怕阁楼里的女儿听见。他弯下腰用一只手捂住嘴,咳了好一会儿,其猛烈程度几乎要把气管震破。女人想要上前去扶他,却被罗可抬手制止。咳了约莫一分多钟,罗可才勉强停了下来。他伸开捂住嘴的那只手,沟壑纵横的手掌上密布着点点鲜血,猩红的血液洇开在掌纹里,触目惊心。 “我不需要你评价我的行为,耶娃。”罗可看向女人的墨镜,悲伤的眼神里流露出几乎是恳求的神色,“我只想知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如你所见,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女人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旋即用坚定的声音说道:“你知道你永远可以信任我,罗可。” 罗可长舒了一口气。 “你的诊所,你的生意,你的名誉,你想要留下的一切,我都会照顾好。”女人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上刚才闭合的那道暗门的方向,“包括她。” “谢谢你,耶娃。”罗可沉声说道。 耶娃考布洛夫斯基(eva koblovski)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里:“倒是你自己……你不怕吗?” 第98章 “怕什么?” “死亡。” “不怕。”罗可笑了笑,掀开身上白色大褂左胸的领口,露出里面缝着的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安静地微笑着,“她会来接我。” 逸沛尔公司地下237号实验室里,久松慎也表情凝重地看着全息投影里的数据表格,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问:“确定是这样吗?” 坐在他身旁的长发科研员点点头:“百分之百。” 顾不上考虑是不是会打扰到麦拉休息了,久松慎也快步回到办公室里反锁了门,打开联络志,急呼麦拉。麦拉不过几秒钟便接起了他的寻呼,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麦拉的声音还有些困顿,应该是还在睡午觉。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久松慎也紧张地问道。 麦拉闻言瞬间清醒,她想要直起身子坐起来,庞大的肚子却让这个动作有些吃力。她扭头看了看一边的檀苏,后者好像是读着研究报告睡着了,看上去不像是轻易会醒来的样子,于是小声回答:“方便。” “检查结果出来了。第六、七、八次的试剂确实和前五次不同,可以说前五次试剂都只是生物溶解剂加上辐护q盾粉末罢了,并非如同那名医生所说,每次的营养液都不同。”久松说,“前五瓶营养液是一模一样的,后三瓶也是。最后三瓶营养液里有修改过的量子矿,不是辐护q盾里那种形式的量子矿,而是另一种从未见过的状态,查理也是第一次见。” “见了鬼了!”麦拉不小心惊呼出声,这让睡眠并不深的檀苏迅速地醒了过来。檀苏几乎是一个箭步就从沙发上冲了过来,她双手伸到麦拉的床铺上,掀开被子焦急地检查着,生怕麦拉出现任何意外。 “我没事,檀苏。”麦拉赶忙制止她,“你接着休息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发生什么事了,麦拉小姐?”檀苏当然不会轻易被麦拉哄骗过去。 麦拉无法,只得将久松慎也的通话形象投射到面前的空气中:“刚才慎也在和我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很惊讶,不小心出声吵醒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久松慎也看见通讯里的檀苏,挂上微笑,礼貌地鞠了一躬:“檀苏教士,谢谢你对麦拉这么上心。” 看见麦拉只是在和久松慎也通话,檀苏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请原谅我这样大惊小怪。昨晚之后,大家都神经紧绷着,人心惶惶的,我平时不会这样一惊一乍……” 麦拉打断檀苏的自责,奇怪地问:“昨天晚上?” 檀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摇了摇头:“没什么,麦拉小姐。” “檀苏,我有权利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麦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如果真有什么危险,你的隐瞒很可能会导致我不知道该提高警惕。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 檀苏想了想,觉得麦拉说的话实在是有道理,于是叹了口气:“我本来是不想让你担心的,但是……你听了以后,不要太紧张,那是小概率事件。” 麦拉和久松慎也点了点头。 “昨天夜里,莎瓦娜——就是之前注射队伍里在你前面玩蔬菜种植游戏的那个孕妇,她大出血去世了,孩子也胎死腹中。”檀苏说着垂下眼睛,“她是外城人,身体本来就不大好,体重又过轻,最终还是没能撑到生产的那一天。” 麦拉听了心里咯噔一声,久松慎也更是几乎要抓狂——想到麦拉面临着那样的危险,久松慎也恨不得立马坐滑翔车去奥秘宗把爱人拉回家里。麦拉看见久松慎也的表情,知道自己必须要安抚他的情绪了,于是找了个饿了的理由支开了檀苏。檀苏倒是不疑有它,麦拉只要一说自己有胃口想吃东西,檀苏就会十分兴奋地去给她准备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 “你也听到了,她是外城人。”檀苏一离开房间,麦拉就赶紧对久松慎也说,“不幸的女孩,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你不要担心我了,我的身体没问题的。” 久松慎也已经完全听不进去麦拉在说什么了:“你怀着孕,还在调查——我怎么可能放心?麦拉,无论你同不同意,这次我必须坚持。以后你的任何行动,都必须让我在你的联络志里随时跟着。你可以把我调成待机,当我不存在,但我一定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知道你安不安全,不然我会被自己的想象给逼疯!” “我知道,我知道。”麦拉很想到全息投影里去抱抱久松慎也,他向来心绪平稳,很少会用如此激烈的语气说话,“以后就算是大半夜,我也绝对把你喊起来,让你必须要跟着我,好不好?” 久松慎也看着麦拉俏皮的表情,知道她是想逗自己开心,但这次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看着他心爱的人使尽浑身解数不想让自己担心的模样,他努力地告诉自己平静下来,却怎么也挥不去心中升起的那一丝不祥的预感。 麦拉,你正在面对着什么,即将来临的是怎样的风暴,你知道吗?你做好准备了吗? 你真的能安全地回家吗? 久松慎也很想问问麦拉,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看着脚链上穿着的和麦拉的“结婚戒指”,久松慎也悲从中来,眼泪徒然地落在了领口。 那是一滴宿命的凶兆。 第二十八章 诞灵室(上) 浓雾环抱着细雨,春季已经彻底过去,赛克塔拉城的温度逐渐升了上来,就连深夜都逃不过湿漉漉的闷热。麦拉身穿一件黑色短袖和黑色冷凝纤维长裤行走在夜色中,这天气使她实在无法忍受披上檀苏的白色教士袍,日渐硕大的肚子令她的行动愈发迟缓,她用手扇了扇风,嘟囔道:“真热。” 第99章 “要不今天还是回去吧。”久松慎也一直在麦拉联络志的后台里,听闻她这么说,连忙趁机劝道,“又热,又下雨,道路湿滑,今天不宜出行。” “奥秘宗的地面虽然湿,可却一点也不滑。”麦拉用脚尖划拉了一下特殊的石英地面。 “但是太热了,等夜里下完雨,说不定明天会好些。” “明天肯定也会下雨,赛克塔拉城哪有一天不下雨的?而且天气也肯定会越来越热。” “说不定明天会凉快点,明天再去也可以的——” “那可不行!塔科特医生的排班是今夜休息,如果错过就又要等好几天了。”麦拉说着,声音有些不悦,“我们达成过协议的,慎也。” “知道了,我不会再说劝你回去的话了。”久松慎也有些懊恼,虽然他确实答应过麦拉不会在联络志上多说话,但要他看着麦拉以身涉险而不加劝阻谈何容易?他尽力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漂浮在空中的会议纪要上,逼迫自己不要去过多地关注麦拉在做什么。 四下无人,麦拉躲着偶尔发出刷刷的声音移动过来的夜巡机器人,终于走到了塔科特医生办公室所在的那处修道院。 夜已深,人们要么去了中城区,要么早已回舍休息,办公区中空无一人。长廊里的每一个办公室门都紧闭着,一扇扇白底蓝纹的石门犹如一座座墓碑,寂寂然伫立在黑暗中。麦拉打开瞳孔晶片的夜视功能,在漆黑中寻到了塔科特医生的门前。她悄悄撩起袖子露出意念端,调出了花大价钱从深市买来的破锁程序。麦拉运行程序,不过几秒钟,便听见面前的门轻轻地“啪嗒”响了一声。 门开了。 麦拉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将门在身后关紧后才放心地四处观察起来。环视一圈,她却发现屋里除了桌椅、一盆仿真龟背竹和一些摆件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麦拉“噢”了一声,恍然意识到,她多年没当过记者,竟然忘了世界已经变了——她还在用十几年前的方式调查案件,完全忘了现在哪还有地方能摸出一份纸质文件来?所有的信息都储存在个人晶片、工作意念端和公司网络中,肉体的潜入已经无济于事。在这个彻彻底底无纸化了的世界里,一个称职的记者,也许必须是个优秀的黑客。 麦拉又在房间内到处搜寻了一下,屋里没有什么储物空间,就连那张深粉红色的碳纳米管办公桌下也连一个抽屉都没有,她不过多时便死心了。麦拉向办公室门走去,对于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懊恼,也觉得悲哀——成为赛克塔拉城新闻台主持人的这些年来,她习惯了收到稿件,不多发问,照本宣科,听从安排,她早已忘记了那个十四岁探查家乡核电站非法排污、十八岁带领世界记者联名抗议各国政府隐瞒真相活动的有正义感、有勇气、有谋略、有才干的自己。曾经的米利安哈灵顿(myriam harrington)无论是明采还是暗访都水平一流,也因此被派到了这片大陆上,阴差阳错地在这被称为“希冀之地”的国度留了下来。而现在的麦拉g(myra g)已经成了一只笼中的鹦鹉,只会学舌,再不似苍鹰那般善于捕猎和翱翔,空有一双已经没有了用途的退化了的翅膀。 麦拉叹息自己浪费了一个夜晚。她关好办公室门,往孕灵别苑的方向走去。久松慎也知道她心里郁闷,想要安慰她,却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显得很苍白无力,但还是轻轻说了句:“还有机会的。” 麦拉点点头,她不多时便回到了孕灵别苑。罢了,今夜没有进展,就先好好休息吧。她刚要进门,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继而,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骤然划破了安静的夜空。 “怎么回事?”联络志上的久松慎也问道。麦拉心一惊,以最快速度闪身躲进了孕灵别苑门外一处凹陷的墙壁中去。站进去后,麦拉才发现这个凹陷虽然能挡住自己的四肢,却遮不住她那巨大的肚子。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那女人的惨叫声却变得闷闷的,好似嘴巴被堵了起来。无论来者是什么人,此时她是来不及再换地方躲了。麦拉按照预先想好的办法,扶着肚子往地上一坐,斜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因为梦游而来到了这里,昏睡了过去。 也许是夜色太浓,或者是雾气太重,再加上修道院的结构凹凸复杂,那些踏着急促步伐的人们竟然没有注意到地上的麦拉。麦拉闭着眼睛,听见有一辆高速轿车急刹车地停在了孕灵别墅门口,继而有一个男声很慌张地说,诞灵室,去诞灵室! 麦拉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迷蒙蒙地看见一辆高速中巴正后备箱大敞着停在孕灵别苑大门前。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麦拉影影绰绰地看见有几个人正抬着一架看起来很厚实舒适的床垫,床垫上面躺了一个疼得直哼哼的翻来滚去的女人。那女人的嘴被一个黑色的口枷罩住了,只能发出被闷住的呜咽。她体型瘦小,巨大的腹部加上如竹节般纤弱的四肢,使她看上去像一只怪异的昆虫。抬她的那几个人个个人高马大,其中两人的手臂还是彩色的义肢,抬起床垫毫不费力。他们很慢很谨慎地将床垫送入中巴里,唯恐那女人受到一点磕碰。 麦拉虚张着眼睛看着这一切,明白过来,那惨叫应该就是这个女人发出来的,她要被送去诞灵室了,她要产下新生儿了。 来到奥秘宗之后,麦拉从未去过诞灵室,也不曾多想起过这个地方,因为诞灵室的方位实在是太偏远了。檀苏提起过,说诞灵室之所以建在僻静处,是为了给产妇一个最有安全感的生产环境。当时麦拉正急着想弄到安眠药的办法,好让檀苏在夜里熟睡了方便她出门,便没有去细想这件事。现在想起来,她才觉察到这个诞灵室的位置实在是疑点重重:偏僻和安全感有什么关系?一名产妇难道会担心她的身边有太多人吗?难道不是越多人照顾她、离医生们的办公室越近才越好吗?而且,诞灵室如果离孕灵别苑近一些,不是更方便孕妇羊水破了之后赶紧送去生产吗? 第100章 而且,为什么要把产妇的嘴堵起来?因为生产的痛苦而喊叫,这不是代表着新生儿即将到来,应该振奋人心吗?难道是害怕吵到别的产妇休息?可是孕灵别苑的每一间房间隔音都做得很好,一个女人发出的喊叫不可能会吵到她们。麦拉的疑问更甚。 压抑住产妇的喊叫,将诞灵室建得偏远,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结论:奥秘宗希望尽量少的人知道产妇什么时候进入了生产阶段,想要新生儿的诞生尽量在安静和隐秘中进行。 既然生孩子是织女的奇迹,那为什么要遮遮掩掩?麦拉心有疑虑,顾不得多想,眼看着那群人关上了后备箱并上了车,麦拉心一横,冲到了中巴的车尾。她踩上后备箱踏板,双臂环绕备胎,双手紧紧抓住备胎放置架的两侧,中巴启动了。 “麦拉!你不要命了!”联络志里的久松慎也看到这一幕,心跳差点停止。高速中巴行进起来,麦拉的头发被骤然吹散。她双手将车架攥得更紧,脸部和身体尽量往车后门上贴去。越接近车体,她受风越小,她低头看向地面,奥秘宗黑白色的石英地砖在中巴的疾速行进之下变成了几道模糊的线。她张口说了句什么,风声太大,久松慎也听不见。 “我说,你不要吵吵嚷嚷的,让我分心了掉下去就不好了。”麦拉改用意念输入文字发去。 “你现在知道掉下去危险,刚才就不该上车!”久松慎也急得快要落泪,在对话框里输入了这几个字之后又觉得其中责备的味道太浓,也实在是不敢让麦拉在抓握着疾驰中的高速中巴的同时还要费心思来安抚自己,于是他将输入好的字全部删掉,只是说了句:注意安全。 麦拉紧紧贴在车后方的备胎上,双脚踩着踏板的边缘,奥秘宗的夜色在她眼前呼啸而过。 第二天下午,刚补完觉的麦拉在檀苏的陪伴下来到了后花园“晒太阳”。所谓的太阳当然不是真正的太阳,而是奥秘宗白塔塔顶的那轮人造太阳。 麦拉每次抬头看见那轮太阳都觉得很讽刺,这全息太阳不仅仅模仿阳光,还有着高效光能转换系统,能够给整座塔以及周围的区域提供真正的太阳能。可笑的是,在海洋已经被核污水杀死的前提下,这轮太阳还是通过核能驱动的。就算是整个地球的枯萎凋零也改变不了人类作为一个脆弱、渺小、生命短暂的物种的短视,麦拉有时会罪恶地觉得身周一切的存在都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麦拉觉得那太阳可笑,檀苏却不这么想。晒太阳是檀苏唯一愿意麦拉进行的户外活动,因为她认为,白塔顶端的太阳是在织女的启示下被创造出来的,代表了织女的祝福和保佑,她的虔诚有时令麦拉感到畏惧。 麦拉沉默地斜靠在长椅上,罕见地没有找檀苏聊天——她实在是累了,今天凌晨时分,她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从诞灵室那边紧赶慢赶地回来,中途还差点因为奥秘宗看上去大差不差的建筑而迷了路。晨光熹微之时,她才有惊无险地在檀苏醒来之前回到了房间。从那之后她便一直在补觉,虽然觉补了,精神却怎么也补不回来。虽然三十二岁的年龄还很年轻,但怀孕加上长途跋涉还是让麦拉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似被耗光了电量。 此时,麦拉不说话的原因却并不只是累,她正在调动所有还运转着的脑细胞,试图去理解昨天看到一切——那让她无比困惑的一切。 第二十八章 诞灵室(下) 昨天夜里,麦拉有惊无险地跟着高速中巴到达了目的地。她在中巴刚停下时便顾不上发酸发软的腿和手臂,从地上翻滚着藏进了一旁的一处断壁后方。她躲在墙下漆黑的夜色里,打开晶片的夜视功能,看见中巴的后门向上掀了起来。还好跑得快,不然她现在肯定已经被那门弹了个四脚朝天。 车上首先下来了四个人,他们都壮实无比,稳稳当当地将产妇躺着的床垫搬了下来。那名产妇不知是被打了麻醉还是干脆疼晕过去了,在床垫上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了之前挣扎翻滚的迹象,只能看见硕大的隆起的腹部。紧跟着,又有一名蓝衣司事和一名白衣教士从后备箱探出头来,他们看着产妇被抬出车门后,将后备箱的门合上了。没有任何拖延的,高速中巴驶离了原地,留下四名抬床人和一名产妇在一处建筑前。 麦拉眯眼看去,他们的面前是一幢与奥秘宗其它建筑别无二致的楼房,但是稍微矮一点、非常小,呈一个正方形的样子,一个床垫进去也就容不下太多别的东西了。白色缀蓝紫色珐琅彩的门前竟然站着卢奇奥主教,他穿着隆重的教袍从浓雾中走出来,面色严肃中带着一丝欣喜。看见一行人到来,他伸出右手,五指并拢着放在太阳穴旁,虔诚地闭眼朝向天空。卢奇奥主教的身后走出两名医生,将装有产妇的床垫迎了进去。 如果说麦拉对为什么要把诞灵室建在这么远的地方感到十分不解的话,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可以算得上是谜上加迷了。 产妇被送进去后,卢奇奥主教和两名医生进了屋。那四名抬床人并没有离开,而是一人一个方向地将诞灵室围了起来,像是在看守着里面。麦拉的双腿已经有些浮肿,不得不就地坐了下来,等着看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不过三分钟,麦拉便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然后是一阵鼓掌和喝彩的声音。 麦拉听见那哭声,它响彻在空旷的奥秘宗边缘,惊扰了宁静的夜空。有那么一刹那,麦拉好像相信了奇迹,也相信了她一直对其持有怀疑态度的织女。新生命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奇妙能打破任何理性与逻辑的禁锢,那一霎,麦拉感觉自己突然愿意去拥有一个不那么合乎实际的信仰,前所未有地渴望将灵魂交给一个不知名的更高力量。 第101章 然而,还未能在这种让她为之震颤的情愫中沉浸太久,麦拉便看见诞灵室的门打开了。麦拉赶紧再次环视了一下自己藏身的位置,确认无虞后,才侧耳听起了他们的对话。 两名医生向身着金色教袍的卢奇奥主教行了一礼:“感谢织女和卢奇奥主教的福荫,我们又有一个新的女孩了。” 卢奇奥主教表情慈爱,他的臂弯里有一只小小的襁褓。他低头看着襁褓,温柔地说:“这个女孩一定能孕育出更多的孩子,全新的,健康的,高质量的孩子。” “赞美织女。”四名抬床人和两名医生一齐说道,接着,便见一辆高速轿车疾行而来,稳稳地停在了几个人面前,将他们都接了去。 高速轿车不过五秒钟便消失在了麦拉的视野里,还未待她意识到她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回到孕灵别苑,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跳进了她的脑海。 产妇呢? 麦拉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顾不得自己的肚子,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诞灵室走去。猛然起立让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她一刻也不愿停歇,运行起了意念端上的破锁程序。诞灵室的门很轻易地便被打开,她向屋内一看,一颗心沉到了胃里。 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诞灵室里面如意料之中般狭小,除了一个床架和一个手术用具架之外便什么也没有,所有的手术刀都擦得干干净净,好似刚才来过的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只有床架上那方沾有血迹的床垫表明着这里刚才确实有人生产,那一切并不是麦拉的幻觉。 那名产妇去了哪里呢? “快要日出了。”久松慎也的声音响起,麦拉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来了大半夜。她慌忙向孕灵别苑的方向走去,一头雾水,在晶片上目睹了一切的久松慎也也觉得刚才的事情实在是诡异,想要对其进行评论都不知道该从何谈起。 那名产妇到底去了哪里? 下午的后花园里,麦拉坐在虚假的太阳光下,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诞灵室那么小,也没看见任何旁的出口,除了她进的那个门之外便都是墙壁。那么,所有人都出来了,产妇能去哪里呢?那么大个活人,总不可能凭空蒸发了吧。她很想和久松慎也讨论此事以获得灵感,但奈何久松慎也正在和岩本纯讨论下一次的逸沛尔公司新闻台宣传内容,暂时没有时间兼顾她这边。 麦拉沉思着,却逐渐听到了一种十分规律的撞击声。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太累了,精神衰弱导致心跳听上去过于大声,凝神听了听,才发现没有听错。她循声望去,发现对面修道院的一面窗户里有一个小孩正在敲玻璃,看见她望过去,便冲她挥起了手——是那天采访时遇到的小男孩阿丁! 麦拉刚想接入织女网去连接阿丁的联络志,让他过来陪自己说说话,便意识到二十岁之前的未成年人们是没有晶片植入的,她只得远远地冲着他招了招手。见她喊他过来,阿丁很兴奋,像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样,撒腿跑出走廊向麦拉奔了过来。 “麦拉阿姨,你的肚子比上次更大了。”一见到麦拉,阿丁就看着她的肚子说道,“这里面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小朋友吗?” “希望是一个和阿丁一样聪明可爱的孩子。”麦拉摸了摸阿丁的头,“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阿丁坐到麦拉身旁,依偎进她的臂弯里,蓬松的头发惹得麦拉一阵发痒:“当然要的,我正在课间休息,只能陪你十分钟哦。” 麦拉失笑,连檀苏也中断了学习,扭过头来慈爱地看着阿丁。孩子是檀苏在这个世界上第二喜欢的,地位仅次于织女。 麦拉搂着阿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了天,问他最近都学了些什么,吃了什么好吃的,同学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好,最喜欢哪一门课……麦拉一边问一边想,大概这就是当“母亲”的感觉吧——抱着孩子,事无巨细地关心他成长中的每一件小事并乐在其中。可惜,她永远也不能体会到了。 麦拉常常忘了自己正在怀孕,除却心思被调查奥秘宗的事情占满之外,也有她刻意忘怀的成分在。她不敢让自己过于在意这个生长在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如果太专注地去感受与这个胎儿之间的联结和沟通,她害怕孩子生下后被抱走的那一刻,她会觉得痛不欲生。麦拉有时会出现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说话的冲动,每到这时,她都要提醒自己:你只是一个容器,这不是你的孩子。 麦拉搂着阿丁,问来问去,也不过就是吃、穿、学习和人际关系。眼看着阿丁快要回去上课了,麦拉只得与他道别。阿丁临走前,麦拉问他什么时候能再来这里和她说说话,她常常觉得很闷,想和人聊天。 “麦拉阿姨有空的时候就来这里,我只要路过看到你,就一定出来和你打招呼!”阿丁很喜欢麦拉,紧紧地抱着她。 “那真好。”麦拉摸摸阿丁蓬松却坚硬的头发,“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礼物能送给你,下次就给你带点实用的吧。辐护q盾,如何?虽然你平时应该也不缺这些——” “辐护q盾?”阿丁歪头,“那是什么?” 麦拉奇怪地说:“辐护q盾呀,抗辐射的药片,每天吃的那个呀。” “没有听说过哦。”阿丁摇了摇头。 “嗯?”麦拉讶然,“阿丁不吃这种药吗?” “我的身体很好,从来不吃药!”阿丁很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第102章 “那,阿丁是怎么抗辐射的呢?” “我们生下来就是抗核辐射的呀!组长说,这是织女给的恩赐呢。”阿丁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们?” “就是赛克托建国以后出生的孩子们。织女为了庇佑她的子民,让赛克托建国后出生的孩子都有了天然的抵抗核辐射的能力。”阿丁看了看手背上的彩色机械手表,“哎呀,到时间了,我该回去上课了。麦拉阿姨下次见!” 阿丁说着冲麦拉摆了摆手,蹦蹦跳跳地向回廊里跑了过去。麦拉放下摸阿丁头发的手,满腹狐疑——阿丁怎么会生下来就能抗核辐射呢?不光是他,赛克托建国后出生的孩子都本身就抗辐射的,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什么药都不用吃就能抗核辐射,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出生前经过某种基因改造。出生前—— 突然,一道闪电在麦拉脑中炸开,她的手抖了抖,用力压下了想要尖叫的欲望。 “慎也,”她在联络志上给久松慎也发去留言,“我好像猜到这都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二十九章 追踪(上) 翡翠,翡翠。这个代称用得真是巧妙,可能整个赛克塔拉城也只有她能看懂代表着谁。乐瑞塔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闲情逸致,竟然有心情欣赏起发信人的暗号来。她只是不明白,他找她干什么?难道是城警司已经找上门了?他是他们派来套她话的吗? 如果是那样,他们就太愚蠢了,她什么也不会告诉他的。 她又点了一杯达其力,就快要花光了手中为数不多的炽币。该去一趟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了,乐瑞塔数着手中的炽币想着,如果以后不回家,那肯定会被果斯上报给公司,那么她的合法身份一定会被取消。她得赶在那之前去把所有的诺亚币兑换成炽币,虽然总额也不多就是了。 “城中在悬赏寻找将军。”乐瑞塔看到这句话时当然是心虚的,但她转念一想,这件事情只有她、卡尔、反叛军知道,她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相信卡尔不会将私会仿生人这种事情告诉别人,并非因为这是多大的罪过,而是穿戴整齐地去赴一个仿生人女孩的约这种事情本身,对于一名大将军来说就是很丢人的。他应该拿她当做下人或者用具,而不是一位能平起平坐地喝酒聊天的人。乐瑞塔虽然不喜欢这一点,但她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 她不说,卡尔不说,反叛军更不会说,那还有谁会知道呢?总不能是天使地牢的人看见他们了吧?那么昏暗的光线,连男女都难以辨认,更何况卡尔一直戴着低帽子挡着脸,她也没有穿白色的衣服,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许一切只是“翡翠”的猜测罢了,等他来了之后,如果问起她关于将军的事情,她只要尽全力否认就好了。乐瑞塔微微点了点头肯定自己的想法,正好,达其力端上来了。 就在乐瑞塔啜饮了一口浓烈辛辣的便宜酒精时,酒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今天破天荒地没有下雨,乌云也稍稍少了一些,门外的光线照进来,让空气中的一众灰尘颗粒无可遁形。门口,一名瘦高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剪影优美而颀长。 从百叶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清晨光线在来人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衬得他雪白的皮肤更加吹弹可破;他亚麻金色的额发垂在眉前,松松软软,和金色的睫毛相互交叠。进门后,他脱下外面披着的浅米色大衣,穿着孔雀绿色西装的瘦高身躯格外引人瞩目。还好深市的人们早已懂得了不要随便盯着陌生人看这个道理,只是向他投去了匆匆的一瞥,便又回到了各自的沉思之中。唯有乐瑞塔抬起一只手臂冲他挥了挥,示意他要找的人在这儿。 他看向乐瑞塔,翡翠蓝色的眸子登时出现了如画家点睛般的神采,流光溢彩,宛如上好的宝石。 是卡尔的舌头。 他快步向乐瑞塔走来,在她面前坐下,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乐瑞塔笑吟吟地打断:“jade,翡翠,是因为我常说你的眼睛像翡翠吗?你知道,你可以直说你是卡尔的舌头,我也会和你见面的,不用费心思想什么暗号。” 卡尔的舌头观察乐瑞塔的瞳孔和脸颊,确信她并非喝醉了,而是在故意打哈哈,于是环视四周,确认无虞后压低了声音,说:“现在城里的电子屏上到处都在寻找卡尔将军,悬赏十万诺亚币找到他的行踪。我来找你是为了问问你,你接下来有打算吗?” “卡尔将军失踪了?那真是不幸!”乐瑞塔作出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他去哪里了?” “乐瑞塔,果斯已经告诉城警司你潜逃了。”舌头毫不客气地戳穿乐瑞塔的表演,严肃地说道。 乐瑞塔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就亮出自己的底牌,她耸耸肩:“我们闹别扭了,我离家出走而已。” 卡尔的舌头看着不肯松口的乐瑞塔,叹了一口气:“将军失踪的前夜,我们讨论工作完毕之后,他和我说起过要去天使地牢……刚才,城警司已经带着量子公司的人来刺探过我的记忆了。” 乐瑞塔不为所动,天使地牢应该没有人看见过她—— “天使地牢当晚有一个前厅的表演者是仿生人,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是个男人。城警司探查了他的记忆,在里面看见了你。你是当晚去天使地牢的人之中,唯一一个和将军有密切来往的人。” 乐瑞塔听着,想起了昨夜在捆绑主题笼子里面对自己点头示意的那名仿生人,她努力控制住开始抽搐的鼻翼。 第103章 舌头将乐瑞塔的刻意克制看在了眼里,接着说道:“城警司正在走流程,很快就会发出针对你的通缉令了。到时候你的脸庞会遍布城中各处,虽然非法留驻者不会配合警察,但合法城民之中不乏想要发财的人会来暗息区找你。我来就是为了提醒你,快跑,你已经暴露了,赛克塔拉城你不能继续待了——除非你认识斋藤家族的人,寻求他们保护的话可能还有一线留下的机会。” 听着舌头的话,乐瑞塔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竟然以为她真的可以瞒天过海地把城中三名大将军之一送到反叛军手里。天才刚刚亮,昨夜的一切就已经败露,乐瑞塔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实在是不自量力。但此时还由不得她自怨自艾,乐瑞塔的脑子很混乱——面前的这个男人和她也不过就是偶尔打个照面、寒暄几句的交情,如果他认定了是她掳走了他的主人,那他为什么要给她通风报信?这不符合仿生人行事的逻辑啊,他应该是忠于卡尔的才对。 乐瑞塔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就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会不选择找你的主人,而选择来通知我?” 舌头闻言露出十分莫名其妙的表情,好像她这个问题问得特别奇怪似的:“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自然要先保护彼此,不是吗?” 乐瑞塔心下有些震动,她此生没有和几个仿生人产生过对话,这样的说法自然也是第一次听见。她奇怪地端详着卡尔的舌头,面前的这个仿生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被制作来给人来服务的。那么,为什么他会选择背叛“人”呢?他的这种行为,在仿生人里常见吗?怎么好像……和自己一样? 乐瑞塔这才猛然觉知到,她也背叛了“人”。她不但背叛了应该服侍的客人卡尔将军,还背叛了她的制作者果斯先生。且她的这种背叛还和舌头不同,她并非为了某个仿生人同胞而违逆自然人,能追溯到的缘由是对卡尔和果斯的行为的厌恶。如果不是讨厌他们利用她、打骂她、欺骗她、猥亵她,她也不会如此干脆地就背弃他们。 那卡尔的舌头背叛的缘由呢,真的只是因为他们同为仿生人的身份吗?又或者——舌头和自己一样,私下里也承受了卡尔将军的一些不堪行为? 乐瑞塔敏锐地察觉到卡尔的舌头站在自己这边的背后很可能另有隐情,于是她直勾勾地看向他那晶莹的蓝绿色眼睛,说:“还有别的理由吗?你明知道回去以后很可能还会被查看记忆,到时候你也脱不了干系,但你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来找我,那就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的。你冒这么大的险,真的只是因为我们同为仿生人吗?” 乐瑞塔没有想到,她的这一询问却让面前的舌头突然红了脸。他的脸颊飞起了两片绯色的云,眼角也变得红彤彤、湿漉漉的,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都一起淌了这么浑的水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乐瑞塔着急地催促道。 第二十九章 追踪(下) 经不住乐瑞塔的追问,舌头终于低下头,眼睛看着桌面:“其实,从之前你刚来将军府给他表演的时候,我就对你有一种不大一样的感觉……” 舌头说着抬起眼睛,困惑之中不乏认真地看着乐瑞塔:“对别人,这种感觉我都没有。” 这答案是超乎她意料的。乐瑞塔怔怔地看着舌头的眼神,那眼神里面的情绪她十分陌生,从来没有人对她流露出过这种感情。她仔细地在他眼神中搜寻,想要辨别出一些她熟悉的东西,却始终不得要领。她觉得,那眼神和平日里看她表演的客户们的眼神有一丝丝像,虽然很大程度上都不同,但有那么一丁点是一样的。那大部分的不同成分到底是什么,乐瑞塔此时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摸清楚,于是她粗暴地将舌头对自己的感情归类到了“客户”一类。她抱歉地摇摇头:“按规定,我是不可以给仿生人表演的。” “我不是想让你给我表演。”舌头慌张地说道,卡尔将军在他面前向别人提起过仿生人舞姬的表演是怎样的,他害怕乐瑞塔误会他只是想看她赤裸的样子,“我不是……我只是想……想在你身边,这样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的,乐瑞塔的脸也突然红了起来。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暖流突然荡漾开来,漫延了整个身体,在经过心脏时还带去了一丝酸溜溜的味道。她看向卡尔的舌头那双璀璨的翡翠蓝色眼睛,眼神相碰的瞬间,只觉得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在空气中绽开了。 两人一时都有些羞涩,然而,现实不允许两名仿生人有品味什么是情窦初开的奢侈。在乐瑞塔的目光中,舌头突然僵住了,他漂亮的眼睛变得眼神涣散了起来,显然是在瞳孔晶片上收到了什么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乐瑞塔的联络志也接到了来自埃依莎的信息:怎么回事?乐瑞塔,你被通缉了! “快走!”舌头伸手握住了乐瑞塔的手,“我和你一起走,我们出城去!等到了外城,我们能躲过他们追踪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舌头正说着,乐瑞塔却猛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头痛欲裂的感觉随即而来。她伸出一只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撑住桌面,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了想要呕吐出来的冲动。她觉得好似有一只速度极高的小虫子钻进了她的头颅,在后脑勺里四处乱窜,带着滋滋的电流声。她用力捶打起脑袋,却无法将那个小虫子赶出去。 第104章 乐瑞塔连忙接入晶片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却在接入时发现眼前的瞳孔晶片操作界面通体闪烁着红色。界面被冻结了,没有一处按钮能供她选择,乐瑞塔的视觉也已经完全模糊,只能任凭那个虫子在大脑里肆意游走。 这种感觉乐瑞塔知道,是每一个赛克塔拉城民都听说过的——它令人恐惧的程度使得虽然真正经历过的人不多,但每一个人都能在感受到它的第一秒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瞳孔晶片被入侵了。 “不会是果斯吧……没听说过他对入侵晶片有研究……”乐瑞塔扶着头,艰难地说道。 听闻她这么讲,舌头一瞬间便明白了乐瑞塔的脑子里正在发生什么:“是城警!是城警司在定位你!” “是城警司吗?或者是想要赚一笔钱的黑客呢?”乐瑞塔感觉身周的世界正在天旋地转。 “我之前听将军讲起过,为了让赛克塔拉城更加稳定和便于管理,公安厅开发了追踪个人晶片定位的功能。”舌头说道,“也不乏是黑客的可能性,但更大的可能是城警司!” “政府不是说不会入侵个人晶片吗……这个城里还有没有一句实话了……”乐瑞塔忍着反胃的感觉说,“舌头,你快点走,去这个地址……”乐瑞塔伸伸手,舌头赶忙将他用来联系她的未登记意念端举到她手下。 乐瑞塔的意念已经因脑部疼痛而完全不听使唤,她只得用意志力逼自己抬起手,用手指在意念端上找到了莱克星顿诊所的位置:“你去这里,找一个叫罗可的人,他会帮你把记忆隐藏掉。你就说是乐瑞塔介绍你去的,他看了你的记忆后会明白的。” “那你怎么办?你现在的状态根本支撑不了多久。”舌头扶住身形摇晃的乐瑞塔,“如果入侵你晶片的真的是城警司——百分之九十九是的——他们很快就可以定位到你。他们人多势众,你一个人是不可能躲藏太久的。” 乐瑞塔刚才只想尽量保住舌头,至于她自己何去何从倒是因为头疼而还没来得及考虑。她用手指按压眼眶,只希望那个虫子一样的东西赶紧停止,她恨不得把瞳孔晶片从眼睛里挖出来,把自己的意识从织女网上剥离掉。 想到这里,乐瑞塔突然一个激灵,对啊,她只要离开织女网就好了。 与意念端不同,瞳孔晶片是医学植入的,除非做手术或者把左眼球挖掉,不然不可能自行将意识从织女网上剥离。但乐瑞塔却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又拉过舌头的意念端,在上面定位了另一个地址:“青汀香铺”。 “你去这里帮我找一位叫李莲的老奶奶,私下问她要一个东西,叫做信号干扰器。记住,一定要单独问她,不要被别人听见。你把干扰器拿给我之后再去莱克星顿那里隐藏记忆。”乐瑞塔说着,感觉大脑稍稍地适应了一点那个虫子钻似的疼痛,她使劲闭了闭眼睛,企图把那种不适的感觉完全挤走,“我会和你的意念端保持联系,等你拿到干扰器后再问我在哪里就行。我要开始四处躲藏了,如果在一个地方停留,那简直是坐以待毙。” 舌头点头答应,其实他很想问问乐瑞塔怎么会知道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甚至还认识修改仿生人记忆的潜在死刑犯。但现在时间紧迫,一秒钟都耽搁不起。舌头和乐瑞塔再次确定了地点和要找的人之后,赶忙大步流星地走了。 乐瑞塔看着舌头离开酒吧的背影,把身上的全部炽币都交给了酒保,转身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酒保对任何事情都已经见怪不怪,默默地收了炽币还找给了乐瑞塔应找的钱,便回过身去继续擦起了杯子。 乐瑞塔推开酒吧的门,外面就是暗息区下区荒芜又杂乱的街道。一栋栋低矮的房子林立着,大多安装着紧闭的铁门,门上还挂着最新式的牢固的锁。除却几家酒吧之外,便没有几处地方是不上锁的。乐瑞塔的头仍然尖锐地疼着,但她已经有些适应了这种疼痛,眼前也不似刚才那般晕眩。她想了想,这些酒吧为了能有更多客人光顾,所在的地方肯定是暗息区下区最容易被找到的地点,于是她便向一些逼仄的小巷子里走去。她并不知道瞳孔晶片被入侵后能被定位得有多精准,也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政府在定位她。她只知道自己应该尽量移动,在舌头带着信号干扰器回来之前能躲多久是多久。 幸亏有舌头,不然此时的她应该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乐瑞塔扶着头在各处小巷里四处流窜着,时不时无意间撞在到处游走的地下杀手们身上。也幸亏她看上去慌慌张张、冒冒失失、不成威胁,倒是没有人和她计较。乐瑞塔不知自己已经逃了多久,只觉得再这么跑下去就要体力不支了,终于,她收到了舌头的来信,询问她目前所在的地点。 他们约在暗息区下区和夸利亚纳的交界处汇合,倒不是因为那里有多特殊,只是乐瑞塔恰好流落到了这个地方。舌头很快便出现了,乐瑞塔揉着眉心摊开手掌想要接过信号干扰器,却突然感觉到耳朵一阵温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早知如此,夜里就该带你走的。” 乐瑞塔抬头,面前站着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耳垂上的人,竟然是“玛丽”! 乐瑞塔摸了摸耳垂上多出来的那个冰冷的小金属片,尝试接入织女网,果然,眼前闪烁的红光消失了,已然是一片灰蒙蒙。 “你怎么还在城里?”头痛的感觉逐渐消失,乐瑞塔揉了揉眼睛。 第105章 “我留下来有事情和莲老说,刚想回去,这个人就找了过来。”川崎渚向舌头抬了抬下巴,“你竟然把我们的事情暴露给别人?这么快就忘了我们昨晚的约定吗?” “玛丽大人,我已经被通缉了,命都要没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乐瑞塔按着太阳穴哭笑不得,“再说了,舌头是来帮我的,和我们是一头的。” 川崎渚没有表情,不置可否。乐瑞塔没有闲心去继续向她解释,转身示意两人跟她离开:“这是他们追踪我信号的最后一个地方,我们走得越远越好。” “往这边。”川崎渚拉住乐瑞塔,指了指北边,“事已至此,还不如跟我去外城。” “我也一起。”舌头说道,“将军府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出来找乐瑞塔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结果了,这样我也不用去麻烦那位隐藏记忆的人了。” 川崎渚看了看舌头,眼中带有一丝意外,但还是拒绝了他的跟随:“你还是按照乐瑞塔说的那样,快去隐藏记忆,然后回府吧。正好,我们也需要一个在内部的线人,能给我们实时更新最新情况。这是我的意念端收信码,之后你就和我联系吧,乐瑞塔的晶片估计短时间内是不能再用了。” 舌头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乐瑞塔,乐瑞塔点了点头,她的不适已经完全消失,对川崎渚说:“好,我先和你去外城,走吧。” “等等,”川崎渚似笑非笑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条,对着乐瑞塔比划了一下,“先把这个蒙上。” “我都已经被全城通缉了,你还信不过我吗?”乐瑞塔有些无奈。 “患难并不代表你就是我的盟友,我不得不小心,还请你理解。” 乐瑞塔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和“玛丽”结盟,但她竟然愿意保护自己出城,将自己暂时地看护起来……“野蛮人”比岩本纯、卡尔将军等人在新闻上宣传的可有人情味多了。 话说回来,那些人的话里哪有几分是真的呢。乐瑞塔摇了摇头,哂笑自己曾经的天真。川崎渚用布条蒙上她的眼睛,乐瑞塔的眼前一片黑暗,而此时的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晰。 第三十章 黑客p(上) 久松慎也将嵌了彩色木条的白色大门在身后关上,面色凝重,他一般不会在离开查理的实验室时露出这种表情。查理是他最信任的、也是逸沛尔公司最出色的一名科研员,会给他带来的一般只有喜讯——比如培育出了能在近海生存且同时净化核污水的海藻,比如种植出了能反供给营养给土地的紫色鸢尾花,比如离研制出耐活的白色小花更近了一步……然而这次,查理却告诉了他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久松慎也坐在办公桌前,迟迟不愿打开联络志。他不想把刚刚得知的信息告诉麦拉,虽然心知肚明告诉她是不可避免的。仔细说来,他也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压根不想将这个消息从嘴里说出来。好像只要他不说,这件事就不会是真的。 但是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拖延下去只是枉费功夫。 久松慎也在联络志上连通麦拉,几乎是一瞬间便有了响应,那边显然是在守候他的消息。麦拉侧躺在床上,一只手轻抚着腹部,迫不及待地问:“如何?有可能吗?” “理论上是有可能的。”久松慎也回答,“查理将那后三瓶试剂又按照我们的猜想做了一遍新的分析,里面的量子矿形态有改变,确实更加容易被母体和胎儿吸收。但是如果要在出生前就让婴儿吸收量子矿并且达成生命体永远的自体抗辐射,那么这种注射对母体的伤害是非常大、甚至致命的。” 麦拉沉吟了两秒钟,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寒而栗和绝望:“还真让我猜着了。” 为什么诞灵室要离孕灵别苑那么远,为什么产妇去产子的路上要神神秘秘的,为什么生完孩子之后唯独产妇不见了,为什么檀苏和那些生完了孩子的女人都失去了联系,为什么那两名怀孕的熟识在来了奥秘宗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 “八九不离十。”久松慎也垂下眼睛,“奥秘宗的孕妇保护政策,保护的其实只有婴儿。” “为了之后的孩子们可以不受约束、不必吃药地成长,竟然可以直接舍弃孕妇的生命。”麦拉说着冷笑了起来,“如果说前五次注射试剂里面只是辐护q盾粉末和营养液,那其实根本没必要注射的,让孕妇照常口服就是了。之所以一进奥秘宗就要求孕妇停止服药改成注射,是为了让大家放松警惕吧,其实最后这三次注射才是他们的目的。” “也因为前五次的注射能让后三次试剂更好地被人体吸收,查理在前五次营养液的药物中发现了智能纳米载体,它会在遇到后三次试剂中含有的一种物质——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物质,查理也是第一次见——遇到这种物质后,载体会释放透明质酸酶,增强后三次试剂的吸收。”久松慎也解释道,但他的脑子里萦绕着一个更加紧迫的问题,“麦拉,离你第六次注射只有八天了。” “我的那两位相识,应该都被奥秘宗利用完之后冷酷无情地丢弃了吧……”麦拉没有听进去久松慎也的话,独自喃喃道。她想起以前常会去喝的那杯用心制作的香醇咖啡,想起那辆每周给她送来日常用品的浅蓝色大卡车,麦拉的手变得冰凉。她难以相信那样鲜活的两条生命竟然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且除了麦拉之外,也许不会再有别人发现她们已经离开。 第106章 久松慎也焦急万分,他满脑子都充斥着还有一个多星期麦拉的身体就要被注射那种可怖药物的想法。他急迫地想要告诉麦拉解决方案,麦拉却还沉浸在她的思考中:“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如此严重的罪行怎么会没有被人发现过呢?那些消失的孕妇们,竟然没有人会去追究她们的行踪吗?” 久松慎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黄色的小药丸,想要说什么,看见麦拉沉思的表情,却又不敢打断她的推理。他知道当一名追根究底的记者是麦拉的自我身份认同,这对她来说很重要,甚至有可能比生命还重要。只有帮助麦拉理顺了思路,才能轮到他向她提议如何不进行那听上去就危险无比的第六次注射。 “当下还有怀孕能力的女人已经不多了,加之害怕怀孕带来的巨大健康问题以及……”久松慎也说到此处,把“生了也不能亲自把孩子养大”几个字给吞了下去,即使知道通话环境是安全的,说那几个字的禁忌也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孕妇的数量本就少之又少,这些孕妇之中,又有几个人能拥有真的在乎他们死活的亲密的朋友呢?即使是那些让她们怀孕的男人,都很可能在一夜风流之后杳然失去音讯。毕竟,赛克托国不提倡人与人之间的过密往来……” “人真的可以如此无情吗?”麦拉即使当过记者,见过无数的阴暗面,但心中总还是想去相信人之间互爱互助的那一面。即使赛克塔拉城中大力宣传“攒钱购买仿生人伴侣”是最高尚的,但麦拉还是更愿意相信人们是渴望和另一个自然人建立联系的。 “亲爱的,你忘了司库大人和夏安吗?” 在久松慎也的提醒下,麦拉想起了那件让她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别扭不已的事情,那个让她不得不对本来坚信的“爱”产生怀疑的悲剧。 夏安(cheyenne)是司库大人安托尼的妻子。当年,赛克托一号共和国还没成立,安托尼还没成为财务厅司库,婚姻法取缔案还没颁布,安托尼的妻子夏安却已经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时日无多。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便一起从旧世界美国来到了前岛国,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两人一起就职于前岛国财务部。多年过去,安东尼没有变,夏安却慢慢地从一名身高将近一米八的金发美人缩成了一位像虾一样的重病患者。 麦拉去医院给夏安送过花,那是一个即使重病缠身也不失风度的女人。当时,夏安才五十岁出头却已经一头白发、皱纹密布,但她笑起来的模样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麦拉去看她的时候,安托尼总是守在她的身边,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眼神中全是温柔、深情和悲伤。当时,麦拉和久松慎也刚开始谈恋爱。她想着,也许有一天她和久松慎也也能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彼此,超越生死和时空地相爱。 爱固然美妙,却扛不住死神的镰刀。夏安很快便去世了,留给安托尼的伤怀时间却没有太多——赛克托建国了,工作能力出众、在政治上又并非忠于前岛国的亲新政府财政部副部长安托尼一跃被提职为总司库,成为了为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管理财务的最顶头官员。那段时间,所有人都难以不注意到安托尼肉眼可见的憔悴。他失去了妻子,还没来得及一蹶不振,便被拉进了新世界的政治旋涡里。在他第三次穿着开了线的破毛衣出席执行部大会之时,首长顾问岩本纯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将这件事情上报给了由大主教、他自己以及八大公司参政员组成的首长府,请首长府决定是否要将“总财政官”这份工作交给一个更体面的人。 “他只是缺乏女人的关爱和照料。”量子公司的创始人贾奎尔说,“我会为他解决这个问题。” 贾奎尔亲自去拜访了安托尼,提议为他制作一个仿生人。知道他深爱妻子,贾奎尔还特别点明,只要有一根他妻子的头发,甚至是一丁点骨灰,他都可以克隆一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夏安出来。如果安托尼觉得完全复制妻子的人格太过诡异和不道德,那么量子公司也可以制作一个只有外形和夏安相同或者相似的仿生人,以解他的相思之愁。 按照安托尼的要求制作出来的仿生人很快便完工了,麦拉和久松慎也在一家牛扒房里见到了他们。安托尼手臂上环绕着的那个仿生人,年轻、漂亮、身材火辣,穿着一条夏安绝对不会穿出门的红色乳胶抹胸超短裙,梳着夸张的八十年代高刘海,眼神魅惑诱人,妆容浓艳夺目,黑发黑眼睛,是东方美人的模样。 想到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麦拉轻叹了一口气。 “也许我还有最后一丝期盼,希望奥秘宗并不似我们推断的这样无情。虽然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织女,但我一直认为奥秘宗给人带来了希望,也对女人和孩子予以了真正的照顾。”麦拉摇摇头,“我一定得找个机会再去看看诞灵室。那名产妇就算是失踪了,也该有点痕迹。怎么可能凭空蒸发了呢?况且,我们现在拥有的证据不足以给事情下定论,在找到更加切实的证据之前,还是不能轻易给奥秘宗冠上这么大的罪名。” “你是想证明奥秘宗有罪,还是无罪?”久松慎也问道。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希望无罪。这样就说明我的那两位相识,还有其他来待产的女人们,都得到了良好的照顾——虽然此时看来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我连她们两人的晶片都连接不上了……”麦拉说着,挥了挥手,像是要把不祥的念头赶出脑海,“但是从一名记者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事实。” 第107章 久松慎也点点头,他从来都清楚麦拉是世界上最称职的记者。当年,麦拉还是个青少年的时候,便已经从家乡的农作物枯萎、家养动物异常死亡的线索中查到了当地的核电站非法排污问题,这个新闻还轰动了整个英国。借着这个契机,麦拉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记者这条路,还在刚成年时就成为了2072年6月5日 “说出事实”世界记者联名抗议事件主事人之一。在那群记者的强烈要求下,各国政府才终于在次年公开承认了海洋已经失去了自净能力,正在大面积死亡,人类正式进入末世纪元。 “麦拉,我知道你所有的心思都在调查上面,但是有一个很急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久松慎也见麦拉话头间有松动,急忙说道,“还有八天,他们就会给你注射第六次试剂了。无论奥秘宗是不是真的会抛弃母体,保险起见,这个试剂你都绝对不可以注射。” 麦拉同意久松慎也的说法,但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知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但没有办法,注射的时候这么多人盯着,我没可能蒙混过关。” 久松慎也拿起了手里的黄色药丸,麦拉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惊呼道:“可是这个——” 第三十章 黑客p(下) “不是堕胎药,是查理研制出来的,只会让你早产。”久松慎也低声道,“从你一开始和我说这个计划时,我们就开始准备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已经有七个月大,如果早产是肯定能存活的。只有你腹中不再有胎儿,他们才可能不给你注射第六次营养液。” 麦拉的嘴唇抖了抖:“虽然存活是可以,但孩子的生命质量……” 久松慎也没有犹豫,不容分说地打断了她:“麦拉,你是一个已经有了三十二年的记忆和经历的生命,你还有我,有在乎你的观众们,爱你的人们,我们也都是有感情的生命。你真的要成为那种为了一个还没有思想的胚胎,放弃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包括你自己的生命的人吗?它的生命固然重要,但你呢?我们呢?” 麦拉不语。 “而且,奥秘宗这么在意孩子,这名婴儿生下来就算不是完美的,他们肯定也会想办法让它的生命尽量完整。现在义体和基因技术都很发达,又有教会学校养育,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过得很凄惨。”久松慎也接着说道。 麦拉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久松慎也说的话,终于还是点了头。见她首肯,久松慎也终于敢小小地松了口气。他好似已经可以看见自己重新拥抱麦拉,和她一起用晚餐并在饭后聊着天消毒碗筷的那一天。 麦拉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她低头道:“生完了孩子我便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里了,等于说,留给我调查的时间只有八天……保守点说,只有七天了。” “这两天我会让樱把这个药带给你,药片重量轻,我会直接塞进她背后那个枕头一样的东西里。”久松慎也交代完,继而安慰起麦拉,“一个旧世界中国的同事告诉过我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你平安,我们总能想到别的调查方法。” 麦拉点点头,叹了口气:“最好还是能在这七天内就真相大白。” “我相信你。”久松慎也看着垂头叹息的麦拉,努力地对她微笑,以求她能打起精神来。 麦拉看见久松慎也对自己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想让他在工作繁忙之余还要如此担心自己,便主动转移了话题:“对了,昨天夸利亚纳公司的外观不是变成灰色水珠了?那件事如何了?” “不了了之了。主教大人认为此事无伤大雅,还有些娱乐性质,也算是与民同乐吧,只是让各公司加强防护,以免受到实在的伤害。黑客的意念端乱码不好查,也没有必要浪费人力去追,于是就随他们去了。”久松慎也回答道,“其实最近主教大人对很多事情都不是特别上心,好像在和岩本纯、贾奎尔密谋着什么大事,还时不时会提到大祭司。” 提起那个常常被人忘记存在的大祭司可是不多见的,麦拉支棱起了双耳:“大事?关于什么的?” “好像是仿生人那边要有什么新突破了,格雷小姐貌似也知情。”久松慎也说道,“当然,核心成员的事情,是不会提早透露给我这个边缘参政员的,咱们也只能拭目以待了。” “说不定是创造出了更有感情的仿生人。”麦拉想起了古灵精怪的仿生人乐瑞塔和自己家的樱,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无论如何,水滴的事情处理得很草率,和上次量子公司外观变黄色一样,发通告说是夸利亚纳公司自己做来引大家一笑了。”久松慎也道,“帕斯杰为了在新闻台发通告,还特意去做了个二头肌植入,现在他总是会喋喋不休地把任何话题都引到他那完美的手臂肌肉上去。” “把公司外观改成水滴这种事情,确实像是帕斯杰会做出来的。我都奇怪他没有早就把公司网络外观改成一大杯热带水果鸡尾酒呢!” 麦拉和久松慎也笑作一团,久松慎也边笑还不忘揶揄一句帕斯杰:“他哪里会有这种幽默感?” “和上次把量子公司外观改成黄色的应该是同一名黑客吧。这次竟然不只是颜色,还有画了。” “织女网上的人都叫他黑客p,p for painting.” “不知道黑客p在现实生活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有可能是趣金公司的美术师。” 第108章 “让我想到了世纪初时很火的那名街头艺术家,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你家乡的那个‘银行’吧?” “什么银行(bank)!是班克斯(banksy)啦!” 在一来一回之中,麦拉和久松慎也终于得到了一丝短暂的喘息机会。 赛克塔拉新闻台的休息室里,夏者一边从储藏柜里拿出贴身小包,一边在瞳孔晶片上浏览织女网上的人们对于这次新闻播报的反馈,这还是他头一回去夸利亚纳公司出外勤。他有些失望几乎所有人都对新闻的说辞不买账,都在讨论那个虚无缥缈的“黑客p”。虽然提到“黑客p”的评论不到两秒钟就会被删掉,但夏者担心的不是这个,他是在对没人提到喜欢他的播报而感到焦灼——他需要积攒足够的人气,才会被考虑从外勤主持人升职为驻站主持人,从而接触到赛克塔拉城更加核心的圈子。 “下班去哪里,夏者?”监制鸠山已经和他熟络了,捶打了一下他的后背,差点把他整个人撞到储藏柜上,“大丸居酒屋,去不去?” “我不是很饿——” “走吧,去完居酒屋,我们带你去红灯区转转。你还没玩过侍女吧?”导演派克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夏者向一旁也在收拾东西的勒蒙投去目光,勒蒙撇着嘴摇了摇头,意思是他才不去。 “侍女!侍女的滋味可好了!”鸠山用手肘撞了撞夏者,他的腰部一阵吃痛,“尝过侍女以后,便对普通的女人再也没又兴趣了。又风骚又淫荡,还全心全意为你服务!” 听见鸠山的形容词,夏者红了脸,这一切却被鸠山看在眼里,他大笑道:“你还刚来,以后你会习惯的!侍女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玩的东西,趣金公司的游戏可比不上!” “听说仿生人的滋味更好。”派克不无向往,“就是太贵了,等我再攒攒钱,也许会愿意买一个。” 鸠山闻言,在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老痰浓重的咳嗽声作为赞同:“反正不管是侍女还是仿生人,都比自然人女人好玩得多呐!自然人女人和它们比起来,简直像是海滩上的海星一样只会瘫在床上。” “而且现在的自然人女人,很少有愿意和男人发生关系的了,大多数都在趣金游戏里和那些不存在的虚拟人玩恋爱游戏。”派克摇摇头,“世风日下啊。那些游戏里的角色又摸不到也碰不着,哪有现实中的男人好?” 夏者听到身旁传来扑哧一声笑,看过去,是化妆师珊蒂,她憋笑憋得脸都红了。鸠山见状,说:“笑什么呢,珊蒂!” 珊蒂听到鸠山问她,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得鸠山和派克都有些发毛了。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一点,派克立马又问了她一遍在笑什么。 “我在笑,你们竟然觉得现实中的男人好!” “哪里不好了?”鸠山横眉。 “不会有几个女人想冒着怀孕的风险,脱光了衣服和一个肥胖的生殖器短小的男人忙活半天,只为了得不到性高潮的。”珊蒂说完,一旁的夏者和勒蒙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鸠山的脸骤然变黑,派克赶紧瞪了珊蒂一眼,一边拉走鸠山一边说:“走啦走啦,吃饭去了,还好侍女说话没这么难听。” “别理他们,他们来自不同的时代。”勒蒙对珊蒂说,“他们长大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没有那么多娱乐活动,没有那么多可以让他们分心的事情,自然比较……老派一些。” “老派?不如说是猥琐吧。”珊蒂耸耸肩,“我倒是不在意,何必拿别人的低俗惩罚自己呢,对吧?我只是庆幸你和夏者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珊蒂说着,把储藏柜合上,对夏者和勒蒙挥了挥手:“明天见,同事们。我要回家去见我那些’不如现实中的男人好‘的虚拟人们了!” 夏者冲她挥了挥手,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渐行渐远,和勒蒙点头示意之后,便也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继续在瞳孔晶片上浏览着人们对今天的新闻的评价。黑客p,黑客p,黑客p,所有人都只想讨论这个家伙。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会更改大公司织女网网络外观的黑客吗?这点技术,夏者早就会了…… 等等。更改大公司网络外观? 夏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脚,迅速地搭上了回家的滑翔车。 第三十一章 青梨(上) 悬崖边上,乐瑞塔站在一颗枯死的白桦树下,她低头看向远处山下那一个个移动着的黑点,默默数着,一个、两个、三个……不一会儿便放弃了将他们一个个分辨出来的想法。他们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像是线路板上的一个个电子元件,如此数量繁多,如此琐碎零落。 来到外城已经有三个多小时,乐瑞塔已经差不多适应了腐臭的空气,如果不特意去闻,就已经感受不到那股水果熟过了头的香甜、粪便和污水闷闷的臭气以及化学药剂刺鼻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的味道了。但是她仍然无法接受眼前的这幅情景,那些低着头、佝偻着后背,表情木然地从地上拾起一块块垃圾的人们,他们的脑袋和身躯缓慢而艰难地移动着,像是一只只死到临头的蚂蚁。 乐瑞塔感觉悲从中来,上次在这个悬崖边时,她的蒙眼布意外掉落,虽然稍微瞥见了这一幕,但因为自己正在生死关头而无暇顾及。这次,她再一次被“玛丽”带到了这里,此番她终于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个残忍的现实在心中落地生根——麦拉曾经告诉她的一切都是真的,外城人真的被诺亚克政权当做奴隶,日以继夜地捡垃圾供给量子公司做辐护q盾,但他们自己却根本不被允许购买这种能维持他们基本的生存权的药品。 第109章 突然,一股陌生的香气传进了乐瑞塔的鼻子里。她循着气味扭过头,看见背后的山洞前面,“玛丽”还有她的几个队友已经在分发碗筷,他们中间地上的无焰炉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那香味便是从炉子里传出来的。见她扭过头,川崎渚冲她招招手,让她过去吃饭。 乐瑞塔还是头一回看见几个人一起煮饭、分发餐具并同时坐下吃饭的场景,在家里时,永远是她一个人把食物准备好并伺候果斯来吃,到后来,要伺候的还多了一个伪埃依莎。 乐瑞塔走上前去,见连川崎渚在内的三女两男都已席地坐下,便也挨着川崎渚坐了下来。一个身形娇小,留着齐刘海、马尾有点螺旋卷的女孩给她递来一双碗筷,下三白的眼睛冷然地看了看她。乐瑞塔缩缩脖子,乖乖地接过了餐具。 “我们刚才一起决定,”川崎渚转向乐瑞塔,“既然你要在我们这里暂住,也和我们合作过,那是时候正式认识一下了。” 乐瑞塔使劲点了点头,她早就想知道“玛丽”的真名到底是什么了。 “我叫川崎渚,”川崎渚说道,继而向齐刘海女孩努了努下巴,示意她把话接下去。女孩接到川崎渚的示意,立马直起身子,对乐瑞塔说:“和田绿子。” “我叫乐瑞塔。”乐瑞塔说道,却被和田绿子身旁那名高大如巨人般的黑人女性打断。 “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只要听着就好。我叫莫尼威尔逊,我会用生命保护这些孩子,你不要有什么歪心思。”莫尼说着,对乐瑞塔扬了扬眉毛,毫不掩饰言语中威胁的一位。 乐瑞塔对莫尼的敌意感到理解但稍有不快,她垂了一下眼睛,继而看向莫尼身旁那个又瘦又高,留着姜黄色短卷发的大眼睛年轻男人。 “我叫伊奥尼斯图鲁,我……赞成莫尼的观点。你不要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图鲁支支吾吾但坚定无比地说道,面对着陌生的女孩,他那张平日里总爱絮絮叨叨的变得老实了许多。 “毕竟你在我们的地盘上,现在是我们保护你。”一旁精瘦健壮的东亚男子说着将手里的一把雕刻刀向空气中一抛,刀尖在空中划过一个完满的圆弧形,“我叫荒木明,你不必费力和我成为朋友。” “谁想要和你成为朋友了?”乐瑞塔接连被几个人的敌意击中,此时终于忍不住回了嘴,“你不会以为自己很有魅力吧?” 她这话一说,以和田绿子为首的几个人都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连川崎渚都忍俊不禁,其中图鲁笑得最为大声。荒木明有些尴尬,低下头去拿衣摆擦起了他的刀刃,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些日语。乐瑞塔的晶片连不上织女网,没法翻译他的话,但她知道肯定是些无关紧要的坏话。 在莫尼的招呼下,大家逐一从无焰炉里捞起面条来,乐瑞塔认出那是食元公司几年前出品的荞麦面,市面上已经很久没看到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捡来的。乐瑞塔的脑子里很乱,一大堆事情像一团团缝衣线一样缠绕着——和果斯的争吵、离家出走、卡尔的绑架、被全城通缉、外城人生活的惨状……因为太多事情堵在心口,乐瑞塔虽然感觉很饿,但却没什么胃口。川崎渚见她不动筷子,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盛了一碗塞到了乐瑞塔手中,换去了乐瑞塔的空碗。 大家都已经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乐瑞塔却呆坐着,手里的碗倾斜得几乎要把面条洒在地上。川崎渚终于察觉了她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卡尔将军呢?”乐瑞塔问,“他上次被你们绑走,是杀死了,还是藏在哪里了?” 和田绿子冲背后的山洞扬了扬眉毛,意思是在那里。 “放心吧,我们给他上了全身营养供给机,等事情成了就会把他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川崎渚说道。 “事情成了?什么事情?”乐瑞塔站起来,就要去山洞里看看卡尔将军。 “我们的计划就不透露给你了。比起担心卡尔,你还是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吧。”川崎渚吃着面说道,“被通缉之后你没有第一时间自首,而是逃到了外城。就算你是个自然人,估计都难逃罪责,更何况你还是个仿生人。” 乐瑞塔闻言双腿一软,坐回了地上。川崎渚的话说到了她的痛处,她确实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一片混乱和迷茫。是啊,作为一个仿生人,她在被通缉了之后不立刻归案,还跑到了外城来,之后如果回去必然是百口莫辩。她怎么解释卡尔将军见了她后就失踪了,而且她还在当夜行为诡异地和主人吵架离家?回去以后,他们必然会检查她的记忆,她根本都不知道该让罗可编造怎样的记忆才能成功蒙混过关,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帮她篡改记忆的罗可…… 如果认罪呢?把一切都说出来?川崎渚说得对,她作为一个仿生人并不是无可替代的,舞姬有很多,几天便能制作出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就算之前果斯对她还有点感情,相信经过这次,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将她报废。 难道她再也不能回赛克塔拉城了? 那她之后该怎么办呢?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给人表演的,外城没有人会看她的表演,难道她只能坐在这悬崖边上,每天数着那些正在捡垃圾的外城人,潦草地度过余生吗? “对了,你为什么会去深市?”和田绿子吃着面问道,“昨天我们分头之后,你不是回家了吗?” 第110章 乐瑞塔揉了揉太阳穴,说:“我和主人……果斯吵架了。” “吵架所以跑了?仿生人不是很听话的吗?”图鲁奇怪地问道。 乐瑞塔回想了一下昨天的情形,觉得此时隐瞒面前的这些人也没有任何意义,便说:“我听到他说什么‘本来还有四年,但要提前了’,还去拿了麻醉针管,直觉有危险,就跑掉了。” 图鲁听了以后,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原来你是三年前被制作出来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次轮到乐瑞塔觉得奇怪了,“这件事情,我可没对玛丽……没对川崎渚提起过。” “算算就知道了啊!七减四,不就是三吗?”图鲁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乐瑞塔着急了起来,“什么七,四,三的,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和田绿子歪头看着乐瑞塔,“你们仿生人的记忆是七年就要重启一次的,免得你们活得太久,发展出人类无法控制的自由意志啊。” 乐瑞塔听到这句话,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般地定在了原地。 七年就要重启一次记忆,那说明还有四年,她所有的意识和经历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等待她的是一颗全新的大脑。她会不认得埃依莎,不知道罗可,不记得司库大人给的梨子,她赖以证明自己存在的所有和他人之间的感情交错都将消逝如烟。如果有一天与曾经的熟识再次相见,她不会再记得她曾经对他们是喜欢还是厌恶,是爱还是恨,她只会露出职业的微笑,说,我叫乐瑞塔,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七年后她的名字还被命为乐瑞塔的话。 再说了,七年后的那具躯壳、那颗大脑、那缕灵魂,还能算是她吗? 乐瑞塔想着,悲从中来,刚才看到那些受苦的外城人时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无法抑制,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 “你怎么了?”川崎渚问道,递过去一张从货车上偷来的海藻纸巾。 乐瑞塔接过纸巾,泪水很快便将它浸湿:“重启记忆,那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我自己连删除都不舍得的记忆,他们要重启,那之后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呀……” 乐瑞塔越说越伤心,最后抽泣得连整个的词语都说不出来了。她坐在那里痛哭时,无名军的几个人迅速地和川崎渚互换了眼神。川崎渚点点头,他们便默契地端着空碗和无焰炉去了山洞深处,只留下川崎渚陪着还在大哭的乐瑞塔。 川崎渚往乐瑞塔身边靠了靠,扬起了一些地上的尘土。她等待着乐瑞塔的哭声渐渐停止,才低声说:“你现在知道我们在反抗什么了吧。” 乐瑞塔泪眼婆娑,不明所以地看向川崎渚。 第三十一章 青梨(下) 川崎渚看出了她的困惑,理解这名仿生人此刻一定觉得世界与她被灌输的完全不同,天都要塌了,哪还能转过脑子来思考?川崎渚叹了口气,道:“他们不把你的生命放在心上,也不在意我们的死活。不光不在意,他们还压榨我们的价值,挤占我们的生存空间。你看看这山下的人们,全都被他们当做可以肆意践踏的尘土——只要他们活得开心,活得像个人,那么赛克塔拉城外的人无论在遭受怎样的苦难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们有源源不断的资源,被他们判定为‘不值得’的人就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要被剥夺。你不是想知道我们的目的吗?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像人一样活下去。” 乐瑞塔对川崎渚口中的“他们”是谁不能百分百确定,也听不出她“让所有人都像人一样活下去”的办法到底是什么。乐瑞塔凭着对川崎渚小分队的认识,联系麦拉之前说过的“全世界都在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得出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于是说:“我并不希望城里打仗,我有在意的朋友。” 她说的是埃依莎,乐瑞塔惊讶地发觉,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果斯。 “我们不会发动战争,我们的数量也还没有达到能发动战争的规模。”川崎渚说,“我们针对的对象,只是诺亚克的高层。” “政府里也有好人的。”乐瑞塔捏了捏放在衣裙里的那颗青梨,“不是所有人都像卡尔将军和我的主人果斯一样的。” “如果他真的是个好人,就不会对我们的行动有异议。”川崎渚坚定地说道,乐瑞塔不置可否。 两人在悬崖边沉默了一会儿,乐瑞塔想问川崎渚他们有多少人,却觉得后者不会告诉她,于是也没问出口。正当乐瑞塔想问问川崎渚有没有给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的建议之时,川崎渚突然伸手掰过了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一脸郑重地看着她。 “怎么了?”乐瑞塔问道。 “加入我们吧。”川崎渚张口,乐瑞塔吃了一惊,“你没有别的选择。你不想让自己的意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赛克塔拉城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难道你要永远在这山里躲躲藏藏吗?你连去加入下面的那些人,捡垃圾换一口饭吃的资格都没有。除了加入我们,你还能去哪里呢?” 乐瑞塔扭头看了看悬崖下方,不语。 “你的身份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便利,我们的队伍也能给你提供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去自己争夺想要的未来吧。”川崎渚紧紧捏住乐瑞塔的肩膀,“你曾经对我说过,你羡慕我有目的,有自己选择的目的。现在你也可以选择了,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终于可以按照你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预设而活下去了。不是吗?” 第111章 乐瑞塔虽然早有预感总有一天会和川崎渚产生更多的联系,但当川崎渚真的招募她时,她还是难免开始犹豫。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情——她,乐瑞塔,一名量子公司制造的“舞姬”型号仿生人,与生俱来的目的是服侍赛克塔拉城里的高官政要,为他们表演,讨他们欢心。现在,突然要她站在这些人的对立面,与他们一直告诉她是低等人、野蛮人、寄生虫的外城人站在一起,这些外城人还是反叛军,是被他们所不齿的恶人。如今,她竟然要与这些人一起去反抗那些曾被她服侍的人…… 乐瑞塔本以为自己会很抵触,但她惊讶地发现并没有。她看向山下那成片成片在垃圾堆中苟延残喘的外城人,那些人与“他们”并无不同,却落到这般田地。“他们”可以如此对待这些人,那么对连自然人都算不上的自己,他们又会如何处置?他们对她的态度应该和“母亲”是一样的:她听话时是他们的好玩具,一旦有自我的苗头冒出,他们便想要抹去她的整个存在。 即使选择自主和自由意味着选择未知与冒险,但此时乐瑞塔觉得,这个自由的重量,她承担得起。 她刚想开口说“好”,怀中的青梨却硌了她一下,让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政府里还有司库大人那样的人,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啊。但是他愿意把那么珍贵的自然青梨给自己,他是一个好人,他不应该被她背叛。 “你为什么会加入反叛军?”乐瑞塔问川崎渚,想从她的经历中找到自己该怎么决定的灵感。 “我们是无名军。”川崎渚用手拨弄了一下地上的泥土,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乐瑞塔那段往事。 川崎渚曾经是旧世界日本国早稻田大学的一名日本文学研究生。她深爱着自己的专业,不光因为文学是从小不合群的她的庇护所,也因为文学让她在高校三年级的时候遇见了此生挚爱。 那是一个阴雨天,川崎渚去了新宿的一家咖啡厅里参加一个读者见面会。见面会让她十分失望,那本书的作者趾高气昂、用鼻孔看人,像一个单薄的人形立牌,远不似他书中的人物那般有血有肉。川崎渚并不是会为了礼貌而牺牲自己宝贵时间的那种人,于是她在读书会开到四分之一的时候便毅然起身离开了。 “你去哪儿?”一个长得有点像混血儿的女生站了起来,“老师正在读书,你这是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川崎渚冷冷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们身上,作者也停止了阅读。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礼节?老师不远万里来给我们念他的著作,你怎么可以不打声招呼就离开?”那个女生不依不饶。她话说得多了,川崎渚听出她的口音很绵软,像是东南亚那边的。 川崎渚向来不喜欢与人发生冲突,一言不发地扭头走了。 “喂!你这个家伙,给我等等!”那个女孩竟然追了出来。 川崎渚头也不回地加快步伐,女孩却很快地追了上来,还抱住了她的手臂。川崎渚转头,刚想开口骂人,便看到女孩子在自己的肩头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笑容,犹如一朵盛放的太阳花。 “对不起啊,我实在是不想待在那里了,就借着找你麻烦跑了出来。给你添麻烦了,请你吃鲷鱼烧,如何?”女孩子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着,缩了缩脖子,“我叫嘉拿,来自泰国,你叫什么名字?” 她们很快地便出双入对,谈起了恋爱。她们一路见证了对方的高中毕业仪式和成人礼,川崎渚考进了理想的大学,嘉拿因为成绩不好而成为了一名餐厅服务员,但这并不影响她和川崎渚一样的对文学的热爱。她们同居,家中的榻榻米被一摞摞书本占满,经常翻个身就会把书本金字塔撞倒。梅雨天气时她们穿着宽松的大短袖,轮流蹲在地上用吹风机吹书,看着彼此的模样哈哈大笑。她们还一起去纹了情侣纹身,川崎渚在腹部纹了一只菠萝,因为她觉得嘉拿身上总是有热带水果的香甜气息;嘉拿在同样的位置纹了一只小小的阿拉斯加犬,她在热带国家长大,没有见过雪,去过川崎渚的家乡北海道后大为惊叹,说川崎渚晚上在家写论文等她下夜班的样子和等在雪橇边的阿拉斯加犬简直一模一样,川崎渚对这个观点持抗议态度。 就这样平凡而幸福地过了几年后,世界变了,海洋死了,赛克托一号共和国建国了。 川崎渚作为早稻田的高材生,毫无悬念地接到了趣金公司的橄榄枝,请她去做游戏文案。但是嘉拿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即使有还不错的文学素养,但她终究是因为没有学历而连面试机会都没有拿到。内政厅户籍司的人上下打量了嘉拿一番,说,你要是想留在城里也不是不可能,你可以当侍女。 嘉拿不愿意做侍女,她对川崎渚说了再见,说自己宁愿有尊严地在外城死去也不会光着身体走在大街上。川崎渚指着腹部的纹身,说,当我纹下这个小菠萝时,就决定了这辈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外城。 后来,嘉拿因为核辐射引发的心脏衰竭而死去。死前她告诉川崎渚,一定要活得很长很长,不然就算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她也不会搭理她。再后来,为了有一日可以不再让别人体会到这种失去挚爱的痛苦,为了更多像嘉拿一样的人能有尊严地活下去,川崎渚加入了无名军。 “为什么只有侍女,没有侍男?”乐瑞塔听完故事,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第112章 川崎渚冷哼一声:“因为设定规则的大主教是个喜欢女人的男人。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只会考虑他们自己。” 天色晚后,川崎渚进山洞里和队员们休息。乐瑞塔拒绝了川崎渚为她在山洞里铺一处床铺的提议,也无心去看看卡尔将军如何了。她坐在那颗枯树旁不挪窝,看着山下的那些黑点一个个回到箱子一样的简易房屋中,当然,更多的黑点仍然在垃圾堆中漫游。比阴天更黯淡的黑夜逐渐袭来,乐瑞塔却一点困意也没有。她就这么坐在那里,一边掏出怀中那颗被视作珍宝的青梨把玩着,一边静静地等待太阳的光线再次惨淡地出现。 她不可能永远地纠结下去,今夜,她一定要得出该何去何从的结论。 不知坐了多少个小时,随着时间的推移,乐瑞塔逐渐感觉到了困顿。她刚要躺下休息,却听见了远处传来了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她一个激灵,打开晶片的夜视和远视功能——还好这两个功能不需要接入织女网便能使用——乐瑞塔看见远处的山下,有十个衣衫褴褛、浑身血痕的人,他们正扬起手中的长鞭抽打向自己的身体,鞭子在皮肉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绽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形成呼啸的回响。 在他们远处的背景里,太阳正在缓缓升起,金黄色的光晕在乌云背后若隐若现。地面上的白色强光灯一盏盏熄灭,刺耳的高频营地起床铃声接连响起,蚂蚁大小的黑点从铁皮房里涌了出来,瞬时爬满了花花绿绿的垃圾场——新的一天到来了,被织女庇护着的、美丽的、奇迹的新的一天。 “鞭笞者。”莫尼的声音响起,她刚起床,头发蓬乱地在乐瑞塔身旁坐下,“城里没见过吧?” “鞭笞者?”乐瑞塔仔细搜寻着记忆,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做什么的了。 “就是让女人怀了孕,却没有上报给政府的男人。他们要日夜无休地鞭打自己,一边打,一边行走,一边徒手捡起地上没有回收价值的食物残渣一类的垃圾,直到死去。”莫尼说着,看见乐瑞塔手中的梨子,便指了指,“就像这个,也太干巴了吧,都缩得快只剩一个核了。” 乐瑞塔把梨拿到胸前:“这个梨是纯天然的,不是人造的,所以才长这个样子。” “得了吧。”莫尼笑道,“我们去翻垃圾的时候,就经常能看到人家扔掉这种梨。这就是食元公司做的鸭梨干掉了之后的样子,很难吃的,我们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想吃,酸死了。” 乐瑞塔皱皱眉:“这是司库大人给我的,是他自己家里梨园里种植的。” 莫尼哂笑了一声,一脸无奈地看了看乐瑞塔,冲山洞里喊道:“图鲁!图鲁!拿着你的质检器过来!” 睡眼惺忪的图鲁不一会儿便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细细的笔状物,尾端闪着绿光,显然是连接在了他手臂上的意念端上。 “怎么了,莫尼,一大早的叫我拿这个?”图鲁在他们身边蹲下,莫尼伸手把乐瑞塔的青梨拿走。乐瑞塔尝试着挡了一下,却没挡住。 “你检测一下这个梨,是什么时候生产的。”莫尼把梨丢给图鲁。 图鲁接过梨,把笔状物不闪光的那一段放在梨上,几秒之后便读出了意念端上的数据:“2084年,食元公司出品,第三代绿色鸭梨。” 乐瑞塔凑到图鲁的意念端旁,看见上面明明白白地显示着的字样,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轰地一声,骤然倾圮倒塌,摔得彻底粉碎。 第三十二章 月夜(上) 随着怀孕月份的增大,麦拉越来越能感觉到力不从心。 不光是胎动日益频繁,她的行动速度也因为体型的增长而变得愈加迟缓,随之而来的还有双膝和腰背酸痛、胃灼热、小腿及脚踝水肿——那条穿着和久松慎也的对戒的脚链已经几乎要被崩断了。然而,这还不是最让她感到崩溃的,最令她厌烦的症状是尿频。麦拉走几步就想要去盥洗室里解决一番,她不得不洗脑自己:你不需要一直排尿,只是膀胱受到了压迫,可以忍住。麦拉不知道这样憋尿是否会引起肾炎,但她此时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了。 最担心麦拉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檀苏,而是一直在她的联络志上不肯下线的久松慎也。每一次夜晚麦拉出门,久松慎也都要在心中奉劝自己少说两句,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出声提醒麦拉早点回去,不要再在外面东窜西跑。麦拉屡次让他不要在自己忙碌的时候出声,但久松慎也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于是麦拉这次出来直接把久松慎也静了音——他能看见麦拉的一举一动,但他一句话也没法和麦拉说。 没办法,谁让他自己管不住嘴呢?久松慎也只能认栽。 夜里离开房间在奥秘宗里游荡,虽然比白天要避人耳目,但同时也湿气更重。麦拉尽量走得快一些,期望能赶在露水下来之前回到房间,这样她也能在檀苏醒来之前多睡一会儿,把上午补觉的时间减短些,避免檀苏觉得她怎么日夜都在睡觉,担心她的健康。 从孕灵别苑去诞灵室的路程如果让一个寻常的自然人来走约莫要半个小时,但麦拉是挺着大肚子前行的,就得花一到一个半小时了。麦拉两只手撑着后腰,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十五分钟过去了,她回头还是能看见孕灵别苑的大门黑洞洞地对她敞开着,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第113章 麦拉走着,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夜巡机器人出没了。前几次出门,麦拉已经摸清了夜巡机器人行动的规律,知道他们的威慑作用大于实际的监视功能,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她躲进了一旁的一处窗框里,等待着机器人过去。 麦拉背靠在蓝紫色的玻璃窗上,手臂紧贴着冰凉的窗户,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夜巡机器人很快便出现在她面前。那机器人被设计成一个穿着铠甲的中世纪欧洲骑士模样,通体银色,脸庞被面具全部遮挡,马的鬃毛雕刻得十分细致。骑士的右手提着一盏灯笼,是中国唐代宫灯的形状,六个角上缀着白色的穗须,灯体散发着幽幽的紫色光线。檀苏向麦拉解释过,紫色光线覆盖的区域是夜巡机器人的监测感应区。如果有人被感应到,他们的图像会被上传到奥秘宗的安全数据端,未经授权在夜间奥秘宗行动的人会触发安全警报。 夜晚的奥秘宗,除了获准的人之外禁止任何人随意外出走动,声称这是为了保证妇女和儿童的安全。起初麦拉还有些担心这个夜巡机器人,后来发现它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震慑作用远大于实际监视作用。至于震慑的对象,檀苏曾说过是教会学校的孩子们。麦拉一开始觉得用五十个这样的机器人来吓唬一些孩子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但随着调查的深入,她意识到她们这些行动不便的孕妇很可能也是机器人的目标之一,甚至说不定还是主要目标。 夜巡机器人果然没有感应到麦拉,只是缓缓地路过了她的藏身处,继续向前走了去。麦拉见机器人毫无悬念地走远,于是放心地从窗框里闪出来,准备继续向诞灵室出发。然而,麦拉刚迈出步子,便感觉右腿的小腿肚一阵剧痛,继而肌肉完全紧绷,使得她“啊”地一声就要倒在地上。 抽筋了。 麦拉的右手赶忙地撑住墙面以免跌倒,却见刚才已经要走远的夜巡机器人突然转向,咻地向着麦拉的方向冲了过来。原来这个东西在察觉到有动静的时候行动竟然如此迅捷!麦拉来不及感慨,赶紧找地方躲避它的搜寻。左右一看,她的两边都是墙壁,背后是窗户,前面是机器人的扫描区域,她竟然被局限在了一个窗框里!机器人下一秒就要到面前了,她已经是出路全无。 麦拉本想假装梦游倒地,但时间已经不允许她这么做了——离久松慎也送来早产药不过还剩七天时间,如果此时晕倒,那么只会被奥秘宗更加严格地“照看”起来,出来搜寻证据就成了痴心妄想。想到这里,麦拉死马当活马医,既然没有路可以躲,那么就只能自己踏出一条路了。她眼一闭、心一横,启动手臂上贴着的意念端里的开锁程序,将身后的窗户打开了。 她并不知道这个窗户通往哪里,里面可能是某位教士的住所,她这么进去是自投罗网也未可知。但她已经走投无路了,比起调查无法继续进行,她宁愿在此时放手一拼。 打开窗户后,麦拉忍者小腿传来的剧痛以最快速度跨进屋内。这还得感谢奥秘宗巨大的窗户,下窗柩很低,不然凭麦拉动作不便的身躯是难以翻身进屋的。麦拉双脚接连在地上踏稳时,刚巧看见骑士的紫色灯笼就要照到窗前。她赶忙把沉重的窗户合了起来,窗户闭合时夹到了麦拉身上的黑色长衣的一角,麦拉心惊肉跳地将其扯了出来。 夜巡机器人在窗前徘徊了一会儿,灯笼碰撞窗户时发出了几声闷响,继而窸窸窣窣地离去了。 麦拉长出了一口气,她按着小腿,抽筋的感觉终于渐渐消失。她的神经刚刚放松一点却又立刻紧绷起来,危机还没有解除。她的背部贴着湿气渗入骨髓的粗糙墙面,眼前一片黑暗。她并不知道自己闯入的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的,但好在屋里还没有动静,没有人大喊着“是谁”并把灯全部打开。 只要没被发现,一切就还有转机。 麦拉打开瞳孔晶片的夜视功能,环视四周,看见这是一个挑高非常高的房间。房间的面积不大,约莫只有麦拉在孕灵别苑的房间的一半大小,但是吊顶特别高,梁壁上还画满了以蓝、白、紫色为主色的壁画。 麦拉仔细看那壁画,发觉穹顶的中央画着一名长发女性,她紫色的长发披散开来,身上穿着花色长袍,面部被一道金色的阳光遮掩住,看不见五官。她的双手打开,形成一个邀请式的拥抱,又好似在捋着万千隐形的丝线一般,金色碎片式的阳光在她圆润的手指之间闪烁跳跃。仔细观察她的衣裙,那袍子其实是白色的,上面用黑、棕、橙、黄、米色描绘的竟是一张张不同种族的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闭着眼睛,脸上浮现着同一种表情——安详、静谧、幸福的表情,他们都沉睡在美好的梦乡。 是织女降临的场景。麦拉心中一动,虽然她从来没有真心相信过织女,但此时此刻看到这高大穹顶上面绘制着的降临图,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于纯艺术的震撼。画作这种事物是多么美妙且通神啊,如今却只能沦为趣金公司制作各种游戏的一个工具。诺亚克政权严令禁止画作作为一个艺术形式独立存在,想必这房间的主人也对这个法条感到不满,借着装修房间的名义才得以拥有这么一副精美绝伦的降临图吧。 麦拉低下头,房间里确实没有人,不光没人,连家具也不算多。最靠内的墙壁上面有一处展架,上面放了四对义腿和两对义臂,样式都是中规中矩的仿真人肉模样,没有什么新潮的颜色和花纹。屋子正中间放置着一张古朴的深红棕色桃木桌,桌上有一盏草绿色台灯。那台灯的模样别致有趣,颜色和桌前放着的软包椅子是相呼应的,能看出房间的主人对装饰搭配有一定的喜爱。麦拉决定去那椅子上坐一会儿,椅子的垫子看上去柔软而有支撑力,正好可以让她歇歇肿痛的小腿和脚底。 第114章 在椅子上躺下时,麦拉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躺进了家乡大草坪上的云朵里一般,舒服地发出了一声长叹。她将整个身子都陷进软包里,不管这个房间的主人是谁,她都十分感谢他,让她在去诞灵室的遥远路途中还能有这么一处舒适的歇脚地。 麦拉把肩膀、腰部、大腿和双脚的重量都放在了椅子里,感觉整个人好似久松慎也实验室里的那些被放进花蕊中的肉虫子,浑身舒坦。她将脖子放松,后脑竟然分毫不差地嵌进了椅子的靠枕处。太舒服了,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她甚至想永远躺在这里。 然而,还未待麦拉第二口深呼吸的气息出完,突然,一个急促而尖锐的铃声响了起来。麦拉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瞳孔晶片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对话框,上面用意大利语写着什么。麦拉启动翻译,见那行字的意思是:生物系统识别失败。 生物系统?识别失败?麦拉不明所以地坐起身,那行字瞬时消失了。她又一次躺下去,后脑勺刚刚嵌进躺椅靠枕处的弧度里,便见那行字又出现在了眼前。 第三十二章 月夜(下) 麦拉立马明白过来,这把椅子应该就是之前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的信息储存器。 老一辈从硬盘时代过来的人,常常不大相信新世界无丢失风险的储存技术,觉得信息一定要进行备份,不然总有一天会全部消失。于是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具公司利用老辈人的这种思想,制作了信息储存器。 为了不单独占用位置,这些信息储存器被融合进了各式各样的家具,有床、橱柜、躺椅、沙发,甚至还有落地灯、行李箱、冰箱等。信息储存器可以读取人的瞳孔晶片或意念端,将其中的信息进行拷贝,并分门别类和加密——其实,瞳孔晶片和意念端本身就具有这些功能,但奈何年纪大了的人们不愿意信任那微小的晶体植入瞳孔和薄薄的意念端可以做到万无一失地储存信息。 看来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有些年纪了。麦拉并无刺探别人个人隐私的欲望,耸了耸肩,打算退出界面。然而,在又一次看向那行意大利文时,一个闪电般的想法却照亮了她的脑海。 华美的壁画、意大利文、义腿、义臂、上了年纪、记忆力不好…… 这可能是卢奇奥主教的房间! 麦拉在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尖叫,她几乎是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地躺回了椅子里,启动了破锁程序。椅子主人的加密非常潦草,破锁程序运行了还不到一秒便成功地将储存器完全破解,六个分门别类的文件夹弹跳着出现在麦拉眼前,整齐划一,条理清晰。 麦拉压制住激动的心情,一个一个查看那些文件夹的名字——日常影像、便签、趣金游戏、换洗记录、设计图纸、医疗记录。 麦拉打开了日常影像文件夹,果然,里面出现了卢奇奥主教的脸。她快速浏览着文件夹里的影像,那些视频几乎都是卢奇奥站在一面落地镜前,背后是宽大的水蓝色天鹅绒床——应该是在他的卧室——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打开光芒刺眼的金色教袍,露出里面穿着的时髦衣服。 那些衣服几乎都是洛蒂花园昂贵的定制款式,有的镶着繁复的中古荷叶边,有的是半透明镭射材质,还有的缀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元件。在他穿短袖衣服时,麦拉才发现卢奇奥主教的左前臂上竟然植入了意念端,意念端上显示着花体的卢奇奥的名字,看来他也是那些留着植入意念端以彰显自己在旧世界时就颇有身份的人之中的一员。卢奇奥主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扭动着摆出旧世界模特拍照的姿势,看起来竟然有那么点风姿绰约的意思。 麦拉关上卢奇奥主教的自我陶醉,点开了第二个文件夹“便签”,里面都是卢奇奥主教随手记录的东西:有购物清单,有待办事项,还有对日常一些琐事的记录及评论。其中有一个置顶的便签,内容意指不明:周三下午四点,侧宫二楼。 麦拉用自己的晶片将这个便签截了个图,继续浏览下一个文件夹。 名为“趣金游戏”的文件夹里只有两款游戏,都是麦拉没有见过的情色游戏。第一款叫做《田野里》,看图标应该是模拟野人时代的性爱游戏。麦拉毫不怀疑趣金公司会将这个游戏的感官信号传递做得无比真实,肯定连果园里的水果香味这种细节都做得完美无缺。另一款游戏叫《夏日牧场》,图标是一个裙子半掀的农家女趴在一只奶牛的背上。看来卢奇奥教授的性幻想离不开田园与自然。 第三个档案麦拉本来没有想看,“换洗记录”,应该是卢奇奥主教那些品类繁多的金贵服装的洗护档案吧。但是本着记者不能错漏过一点线索的精神,麦拉还是打开了那个文件夹。这一开可不得了,看着在她面前铺展开的一个个文件,麦拉好像被扔进了冰窖似的,浑身冻结,瞠目结舌。 那些文件是一张张表格,表格的左上角都附有照片,是各色各样的女人的脸。麦拉下划了一下,表格一共约有两百多张,其中有一百九十多张都是灰色的,只有二十七张有颜色。在这二十七张中,有二十三张被标记为绿色,剩下的四张被标记为橙色。麦拉在橙色的四张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麦拉狐疑地点开自己的档案,发现她名字下面的基本信息框里只写了出生年月日。除此之外,页面下方有一个标题为“社会关系”的大框,内容处填写着:“久松慎也参政员的长期女伴,赛克塔拉新闻台前驻站主持人。需要谨慎处理。”再下面一栏的标题是“解决方案”,内容里写着“1. 告知关系人,孕妇因大出血而死亡;该关系人有咨询科研人员的条件,故大出血病症需要尽量详实、合情合理;如果有修改尸体的必要,批准。2. 为关系人送去仿生人伴侣,使关系人早日移情,不过多追查孕妇的死亡。仿生人建议:女性,与关系人同种族,年轻,美丽,温顺,关系人具体喜好详见附页。 3. 孕妇本人有一定的科学知识,所派遣的白衣教士必须在有学识的同时对奥秘宗怀有无可动摇的虔诚;建议人员:曾暗x、玛丽安康施魏娜x、檀苏雅阁齐x。” 第115章 麦拉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颤抖着身子浏览剩下的有颜色的文件。在那被标记为绿色的二十三个表格中,她认出了在外国孕妇所住的孕灵别苑里见到的薇和莎莉。 麦拉预感到了什么,一颗心紧紧地揪起来。她迅速将文件夹下拉,两只眼睛紧盯每一个文件,几乎要瞪出眼眶。终于,在那些灰色的表格之中,她看见了那三名孕妇之一的红脸颊法国女人的照片。 她的名字叫芮内。在她的表格底部,有一个方形的印章戳,戳上写着“已死亡”。 麦拉又翻动了一遍灰色的表格,果然在其中找到了她失踪的两名熟识,还有几天前大出血的莎瓦娜,无一例外,她们的表格底部也盖着“已死亡”的印章。 麦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张口哇了一声,酸水吐了自己一身。前胸全部淋湿后,她才感知到自己的肠胃翻涌着绞在了一起,心跳也又快又重,都能在脑子里面听到心跳声的回响了。麦拉赶紧把衣摆撩起来,避免呕吐物流到地上。她硬撑着恶心,把所有的档案都录了视频。因为不确定文件夹是否有防拷贝警报机制,她没有敢将其复制一份。 麦拉吞咽着口水,忍着嘴里酸腐的味道,抓紧看完了剩下的两个文件夹。所幸“设计图纸”文件夹里只是一些漂亮家具的蓝图,“医疗记录”里面也只有卢奇奥的诊疗记录,记载了他多次安装、更换义体的过程。麦拉看完了所有内容之后,离开了椅子,悄悄地从窗户原路翻了出去。 用手捂住鼻子,麦拉努力不让衣服上酸水的味道钻进鼻孔,并尽量支撑虚软的脚步以免摔倒在地。麦拉低头匆匆往孕灵别苑走去,今夜她已经无力再去诞灵室了,她的身体急需修整。更何况,这些档案已然是意外的重大发现,她要回去把刚才录下来的一切都理清楚。 那名咖啡师,那位送货司机,确实已经离开了人世。 麦拉想起那个文件夹的名字,“换洗记录”,换洗,意思是什么?用孕妇的生命换婴儿的生命?洗去旧的、不健康的、被放弃了也不觉可惜的旧生命,换来新的、健康的、不用吃辐护q盾也能坚强存在的新生命? 如果是这样,那奥秘宗还真是高尚,高尚得令人彻骨寒凉。 麦拉浑身冰冷地向孕灵别苑走去,完全忘记了久松慎也还在联络志上,他目睹了刚才的一切,正焦急地想要和麦拉说句话却被静了音。麦拉的脑子被刚才的发现全面占满,她只想赶紧回去换件衣服,躺回床上,仔细整理一遍拍下的录像。好在回去的路上没有再碰见高大的夜巡机器人,不然此时失魂落魄的麦拉还真不一定能躲得开它们的巡查。 终于到了房间门口,感应到麦拉的瞳孔晶片,房门悄悄打开了。麦拉刚要抬脚向床铺迈去,却突然看见她床前的地上坐了一个人,安静的轮廓使其看上去像一尊雕像。 “麦拉小姐,”檀苏白色的教袍在月夜中显得无比洁白,她半张脸隐藏于兜帽之下,看不清表情,“我想,你有许多事情需要解释。” 第三十三章 达旦(上) 看见灰色天空里云朵边缘已经泛起了银白色的线,夏者这才意识到清晨已经来临了。他揉了揉眼睛,一夜未眠地盯着意念端和人聊天使他双眼酸胀,对方也疲累了,发来一句:“天亮了,老兄,该睡觉了。” “下次再聊。”夏者等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之后,起身走到沙发扶手旁边蹲下,伸长手臂,将意念端重新藏回了墙壁里。 和对方不同,夏者并不是职业黑客,他八点钟还要去工作。通宵不眠使夏者大脑反应迟缓,他用手按了按眉心,从厨房的橱柜里拿出了一只浅粉色透明瓶子,倒出一颗金色小药丸,仰头服下。 量子公司生产的“速醒”是市面上最强劲的提神药,中城区里有很多人将它当做派对毒品,服下建议用量的三到四倍,以追求心跳加速、盲目自信、精神兴奋等旧世界里可卡因能催生的各种效果。速醒的副作用虽然比可卡因小,但如果长期过量服用还是会导致失眠。夏者只吃了一颗,如果不是今天新闻台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吃的。 在昨天鸠山告知大家第二天首长顾问会来新闻台视察时,夏者便决定了要回家早点休息,睡个好觉,以极佳的精神面目去面对岩本纯,争取给他留下深刻的好印象,以便早日靠近核心圈层。但是,昨天离开新闻台时的灵光乍现全盘打乱了夏者的计划,他一回到家便锁好门窗、拉好窗帘,拿出了藏好的意念端。 夏者用意念端打开刚刚在瞳孔晶片上浏览过的网页,他回家用了不过短短半个小时,织女网上黑客p的热度便已大有下降。他心想这也正常,下班之后,各大公司的职员们都各自回家,要么接入趣金公司的游戏,要么换上一身隆重的衣服去往中城区,富裕阶层的城民已经拥抱起了家中的仿生人伴侣,少有人还愿意在织女网上八卦政府的日间新闻。夏者见在织女网上难再有什么新发现,便用铁丝从床底下扫出了暗网芯片,插入了意念端。 “我主织女降临之时,她的信徒将会得到永恒的极乐”字样飘散后,暗网在夏者面前展开。夏者对暗网已经不陌生了,他浏览了一遍刚才在织女网上看过的网页,果然,几乎所有的帖子都在讨论黑客p——暗网是去中心化、无监管人、无操控者的织女网镜像网络,织女网所有被网安司删掉的内容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夏者看见,在暗网上,对黑客p的讨论仍在继续。看来网安司刚才应该是在织女网上设置了关键词捕捉屏蔽,任何提到黑客p的内容都无法正常发出,只能如冰山般沉进这暗网里。 第116章 夏者在如海般的贴子里没有找到什么有用信息,便进入了夸利亚纳公司网域,调出了与公司外观相关的代码数据。暗网既然是织女网的镜像网,那么织女网上发生的一切变更都应该能在暗网里对应地找到。夏者聚精会神,很快地便找到了几天前夸利亚纳公司外观被更改时那一秒的数据流,果然,它显示了波动。 夏者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黑客p既然成功地更改了夸利亚纳公司的外观,这说明他并没有入侵夸利亚纳公司的域。否则,必定会触发警报,使公司进入紧急封锁状态,那样就不可能改变其外观了。难道黑客p胜过了所有赛克塔拉城的信息技术人员,突破了那0.88秒的障碍? 不可能。如果是那样,政府不会对这件事情如此泰然自若,一定会把赛克塔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找出来。 夏者分析着夸利亚纳公司域的数据流,很快便得出了答案——黑客p确实没有入侵夸利亚纳公司域,他甚至没有改动夸利亚纳公司域的外观本身,只是做了个罩子将公司原本的外观套了起来。而且这个套子一击即碎,对公司的安全不构成任何威胁,怪不得上一次的量子公司和这一次的夸利亚纳公司都懒得追究这件事情。未登记意念端的变动编码本就难查,这种小孩子过家家式的恶作剧也确实对任何公司都无伤大雅。 这黑客技术也就是青少年水平——不过还好,夏者看中的并不是黑客p的技术,毕竟谁的技术也比不过他本人。夏者锁定了于罩子出现的那一秒时游荡在夸利亚纳公司域旁边的所有未登记意念端编码,一共发现了七个。 七个意念端编码都是未登记的,都在不停变换,这是现今黑市上最严密的意念端加密技术,整个网安司都难以追溯编码的来源,更别提孤零零的一个夏者了。但是好在夏者不是网安司,他的目的不是追踪这些意念端,而是让黑客p来找到自己。 夏者思索了一会儿,通过数据流给七个意念端分别发去了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草间弥生真迹出售,急用钱,可议价。” 夏者发完之后,坐在意念端前等待消息。他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在小腹上轻轻打着拍子,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却不小心睡着了。待时间已经接近半夜,夏者的意念端终于有了声响。他惊醒,看见意念端果然收到了一封陌生来信。 “多少钱?” 夏者赶紧坐直了身子,按照提早斟酌好的语句给对方发去:“你好,我知道你就是今天傍晚网上热议的那个人。请不要急着切断与我的联系,我想与你谈线上合作,不需要现实中有任何交集。你只要在织女网上帮我一个小忙,我就可以送你一幅草间弥生的真迹。” 弄到草间弥生的真迹对于夏者背后的母国来说并非一件难事,难的是要怎么将画送进赛克塔拉城内。但是夏者相信,事成之后,这肯定会变得再容易不过了。现在世界各国因为没有量子矿而投鼠忌器,不敢真的对赛克托做什么,只能远远地谴责诺亚克政权。但是,待母国拥有了量子矿,便有了和赛克托国谈判的筹码。到时候别说是一幅画了,就是要求量子公司做一个草间弥生克隆人也肯定不在话下。 对方没有犹豫多久便回了信:“说说看。”夏者得意地验明了自己的猜测——能画出那种形态的水珠并热衷于“更改公司网域外观”这种可以算得上赛博装置艺术的人,必然会喜欢草间弥生,说不定还是草间弥生的狂热爱好者。 “草间弥生……是旧世界日本国的一名艺术家呢,还和那位波普之父安迪沃霍尔有一些交集……”安妮坐在波维塔的床边阅读织女网上的信息,“她的作品很有意思,但是我从来没听妈妈提起过她呢,可能是风格差得太远吧。妈妈喜欢传统写实大自然,特别是花朵,这位草间弥生好像是当年的先锋艺术家。” “既然你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想要她的真迹?”波维塔一边回复对面一边问道。 “因为是画呀!这个世界上懂得珍惜画的人越来越少了,现在我有去保护其中一幅的机会,那当然要把握住了。”安妮摇了摇两个辫子,理所当然地说道。波维塔伸手捏了捏她胡乱蹦跳的辫子,他刚为她剪过,之前要更长一些。波维塔的手艺并不好,将安妮的发尾剪得参差不齐,但安妮自己倒是不甚介意。 意念端响了一声,对面回了信:“我需要你为我更改量子公司的外观,一定要将其改成震撼人心、任何人见了都会失神几秒的模样。你有信心作出这样的画吗?” 波维塔将意念端内容投屏到安妮眼前,安妮看了之后瞪圆了眼睛。 自从波维塔和安妮两次更改大公司外观之后,网上对他们的讨论越来越多。他们常常一起窝在毛毯里看织女网或暗网上的评论,有人觉得他们幼稚无理,有人认为他们别出心裁,人们总会为彼此不一致的观点吵起架来。每当看到别人为了他们而争辩,安妮和波维塔都会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就像淘气的孩子看见有人因为踩到自己偷扔的香蕉皮而摔倒一样。 夏者不是第一个来找他们的人,而且夏者把一切都想得太复杂了。其实根本不用通过查看数据流并发送钓鱼信息的方式去寻找他们,夏者只要在暗网上找到那天覆盖了夸利亚纳公司的水滴图,放大,就能看到其中一个水滴里留有一串意念端通讯码——这是安妮和波维塔特地为了此事而新注册的通讯码,目的是能通过这两次的影响力接些单子。 第117章 他们冒风险这么做,当然不只是为了实现安妮“画作被别人看见”的愿望,还为了赚些钱,为之后的生计做打算。安妮更是希望拥有一笔启动资金,能在成年后加入“挖矿人”的行列,为终有一日公布量子矿贡献力量,以弥补对母亲早早离世的遗憾。作为两个没有晶片植入、也没有合法身份的未成年人,安妮和波维塔要比教会学校里的那些温室花朵们早熟得多。 但是这样奇怪的要求,他们还是第一次收到。 第三十三章 达旦(下) 来找他们的大多数都是想更改自己店铺网域外观的小型企业,这些单子都很急,为的就是在政府明令禁止对任何网络外观进行修改之前,让自己的生意更显眼一些,等于是给自己打广告了。连洛蒂花园都来找了他们,出价不菲,安妮这两天正在加班加点地给创始人卡门画她想要的蒸汽时代纺织厂外形。但这一单要更改的是量子公司的外观,还要改得震撼人心,这让安妮和波维塔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会是量子公司官方或者政府的人在钓鱼执法吧?通过这个方式将我们引出来,加以惩处。”安妮不无担忧。 “可能性不大。”波维塔想了想,“我们所有的交易都在线上进行,没有任何线下会面,就连付钱用的炽币都是通过‘卡拉马佐夫收债公司’代收的,对方没有办法得知我们的任何行迹。” “但是……卡拉马佐夫会不会把我们卖了呢?” “他们可是斋藤帮会的人,怎么可能和政府合作?” “也许政府伪装成了非法留驻者,去寻求卡拉马佐夫的帮助?”这话刚说出来,安妮便自觉毫无逻辑,呲着牙缩了缩脖子。 “那也不会。”波维塔耐心地分析安妮想到的每一种可能性,“首先,我们做的这些事连违法都算不上,没有一个法条禁止更改织女网地图公司域外观,我们顶多是钻了个法律的空子。比我们犯的事严重得多的人比比皆是,估计政府根本懒得理我们。就算政府要管,投入的精力和钱财也一定很少。 “再者,政府伪装成暗息区的人去接近卡拉马佐夫确实有可能,但先不说卡拉马佐夫的口碑,他如果真的要出卖客户,斋藤家族也不会允许。斋藤家族可是中城区的准绳,如果他们的信用受损,炽币的价值肯定要跳水,最终成为一堆破布。斋藤家族不会冒这样的风险的。” 听见波维塔如此道来,安妮觉得放心了一些。她看了看波维塔的表情,发现他正两眼放光地盯着意念端,显然是已经跃跃欲试了。安妮说:“这可是个对你来说无利可图的交易,我能保护一幅画就十分满足了,但你将会忙半天却什么也得不到。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已经要答应了?” “我也不是只认识钱的,安妮。”波维塔用食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安妮的额头,面色变得有些落寞,“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没什么意义……无论是偷那些合法城民的钱还是卖这些意念端和芯片,总归是没创造什么价值。如果能跟你一起把一副旧世界的画给拯救和保护下来,那也算我做了一件有价值的事情吧。” 安妮听到这里,严肃地摇了摇头:“什么叫没有意义?没有创造价值?我手上的这个意念端,还有很多别的非法留驻者的意念端,都是你做的。如果没有你,我们怎么接入织女网?怎么上暗网?我们生活中一大部分的便利都是你带来的,你的人生怎么说也不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反而创造了很大的价值呢。” 波维塔听着安妮对自己滔滔不绝的夸奖,脸上逐渐露出了一个有几分邪气的笑容。安妮看见他的模样,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于是翻了个白眼:“你就是在等我夸你吧。” “安妮,你看,”波维塔指向夏者的最后一句话,“震撼人心、任何人看见都会失神几秒钟的画,你有信心画出来吗?” 安妮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皱起了眉头:“这个人的要求还真是很奇怪呢,把量子公司的外观改成让任何人都能失神几秒的模样,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这个诉求确实太奇怪了。会不会这个人其实就是量子公司的官方人员?量子公司想像其他店铺一样给自己打广告,只不过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和黑客有往来,所以伪装成个人的模样来和我们进行交易?”波维塔猜测。 安妮却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个推断的漏洞:“如果是量子公司官方的话,他们数据库里肯定有我们上一次更改他们外观时留下的意念端数据。虽然未登记的乱编码很难追踪,但他们完全可以直接通过数据流给我们发来信息。而这个人连我们在水滴里留下的联系方式都没找到,应该是给夸利亚纳公司外观变化时恰好在周边的所有意念端都发去了这条信息,猜测回复他的人是在意画作艺术的人,那就必然是所谓的黑客p。他费了老大的力气孤注一掷,企图通过这种不着调的方式来引出我们,可见绝对不会是量子公司。依我看来,他可能甚至不是有足够技术和资源的小企业,我怀疑他只是个人。” “那就真是摸不透了。”波维塔说,“但是也不能直接问他。做我们这种事情的,知道得太多了也不是好事。” 安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作为一个在小阁楼里关了许多年的非法留驻未成年人,没有谁比她更懂得秘密的重要性。 “但是也要旁敲侧击一下,起码多了解了解和我们合作的是什么人,免得被卷入什么太大的危险。”波维塔想了想,给对面发过去一个问句,“关于震撼人心的方向,你有什么想法吗?” 第118章 夏者换好衣服,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还算精神,才放心地出了门。他和那名黑客聊了大半夜,互相拿言语试探着,表面上看是在讨论到底要作什么样的画,实则是为了摸索出对方是怎样的人、可不可靠。 经过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聊天,夏者在心里大概地勾勒出了对方的形象:理想主义者,年龄不大,知识面较窄,但没有什么坏心思,也不擅长玩弄计谋。好几次套话的时候,对方几乎就差没拿叉子抵上夏者的鼻子了。每次夏者都只是笑笑,假装对对方的动机毫无察觉,用一些周旋的话转移话题。 夏者坐上滑翔车,向新闻台前去。他一般会选择步行,散散步对身体有益处,也能多看看路上赛克塔拉城的众生百态。虽然要花的时间多,但总得来说还是利大于弊的。但今天他没有选择走路,他要保存精力,在岩本纯的面前好好表现。 岩本纯可是他将要见到的第一个政府高官,从前只在往期的新闻视频里看到过——那是一个陈辞激昂、用词激烈的中年男人,他会直言不讳地称外城人为“粪土”和“寄生虫”,好似完全忘记了那些人曾经是他领导过的人民。夏者还记得在母国新闻里看到的岩本纯操控无人机轰炸不愿妥协的原岛国皇室的片段。也许在他把国家权力双手奉给大主教的那一刻,岩本纯就已经割舍去了那部分属于亡国和故民的灵魂。 夏者今天不用出外勤,坐在办公室里和导演一起改稿。经过他孜孜不倦的表现和建议,派克现在已经习惯了让夏者参与稿件修改。夏者给出的提议大多一针见血,改出来的讲稿也更有号召力和感染力,派克省了自己动脑子,乐得清闲。 但今天夏者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边改着讲稿,一边总是忍不住要往屋外看。派克将此看在眼里,解读为夏者没见过世面。“我当年第一次见领导人也是这样的。”派克居高临下地说道,“见多了就习惯了,我现在都见惯不惊了。” 夏者故意做出讪笑的模样,附和着,说自己的眼界肯定和导演是没法比的,夸得派克一阵心花怒放。 终于,在夏者都快要以为岩本纯不会来了的时候,一个稍显矮小、穿着深蓝色西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走廊的拐角。 夏者率先起身出门,对岩本纯行礼。本来还在走神的派克见状也赶忙站了起来,两人毕恭毕敬地对岩本纯鞠了一躬,说:“岩本先生,恭迎您的大驾。” 岩本纯g(jun iwamoto g)看见面前的两人,方正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灰白色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虽然两鬓稍有后退,但总体来说还是十分茂密的。他短短的剑眉和嘴唇上的小胡子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眼神只是瞥了派克一秒便转向夏者。岩本纯盯着夏者的眼睛,夏者先是对他露出腼腆而敬重的微笑,继而假作不好意思地看向地面。一个旧世界的建筑工人在见到新世界领导的时候一定是诚惶诚恐的,夏者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的身份和背景,避免哪一丝反应让人看出端倪。 “我认得你。”岩本纯突然说道。夏者感觉到那声音是冲自己的方向来的,他抬起头,果然对上了岩本纯的眼神。夏者的心紧缩起来,搜肠刮肚地回想以前在母国时是否在任何一次外交活动上见过岩本纯——夏者的母国和前岛国之间的来往并不少,或许他们在旧世界的某次外交晚宴上见过也未可知。夏者捏紧了拳头,如果曾经被岩本纯在母国政府的外交场合看见过,那么他的间谍身份可就要藏不住了。 夏者已经开始思考对策,如果岩本纯说曾经在中国政府外交宴上见过他,他该怎么回答?“我有一张大众脸”?“很多人都说我和他们的朋友很像”?哪个说法才能显得合理且不刻意? 正在夏者面不改色但心已焦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时,岩本纯再一次开了口:“我认得你。” 完了,他第二次这么说,看来是无比肯定、确实见过了。夏者张口就要说自己长了一张大众脸,却看见岩本纯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最近常常在站外播报的片段里看到你,你的口才很好、长相也好、也有感染力,很完美啊!当外勤主持人实在是委屈你了,怎么可以如此埋没人才?今天我做主,派克,从今以后,这位夏者就是驻站主持人了。” 大悲大喜、通宵熬夜以及药物的作用让夏者闻言差点晕过去,他努力控制住要晃荡的身形,半真半演地露出惊喜的表情,谢起岩本纯的认可和提拔来。他今天本来只想在岩本纯面前混个脸熟,为之后铺路,却没想到竟然一跃成为了赛克塔拉新闻台的驻站主持人。 他离赛克塔拉城的核心权力圈终于更近了一步,母国知道了,会感到很欣慰的。 第三十四章 沙城(上) 从无意识中醒来时,首先映入乐瑞塔眼帘的是天花板上的那幅《自由引导人民》,接着是罗可的背影。 罗可仍套着那件老旧的白色大褂,领口被里面穿着的皮夹克上的铆钉经年累月地磨蹭,起了毛边,但整件衣服仍然通体雪白,不见一点泛黄。听见乐瑞塔醒来的动静,罗可骤然转过身来,伸出右手把乐瑞塔按回了椅子里。乐瑞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的脸,只见罗可推了推眼镜,绿色的眸子里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与和蔼。 “我以为你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罗可蹙着眉心,“这明明比上次更加严重了。” 第119章 “你按照我说的故事改了吗?”乐瑞塔十分焦急,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命令和不礼貌,“对不起,罗可,只是这次事关重大。” 罗可继续按着乐瑞塔,表情更加沉重:“确实事关重大。你怎么又参与到这种事情里面来了?你知道现在全城都是你的通缉令吗?” 乐瑞塔揉了揉因为麻醉而发木的嘴唇,眼神几乎是哀求地看着罗可。罗可叹了口气:“你别担心,我按照你的说法修改得滴水不漏。但是乐瑞塔,你竟然加入了他们?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就不说将来会怎么样了,你让我制作的记忆……一会儿你可是要挨一顿痛打啊!” “我没有选择了,罗可。赛克塔拉城已经通缉了我,如果不和他们联手,我都不敢想警察署抓到我之后会做些什么。”乐瑞塔说着眼睛红了,“而且,你没有去过外城,你知道那些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罗可对外城人每天要在垃圾堆里拾荒、吃饭、睡觉的事情有所耳闻,刚才又在乐瑞塔的记忆里瞥见了一些,但知之甚少,他看着乐瑞塔,让她说下去。 “他们生活在恶臭里,那个味道真的很难闻,像是有千百具尸体一起腐烂似的。我从悬崖上看见,那些垃圾转运机轰隆隆地去到他们生活的地方的上空,开一个口,垃圾倾斜而下,就落在他们的身上,好像他们是什么不堪的老鼠一般。他们习以为常地在落下的垃圾里翻找能换一顿饭吃的东西,好像认为自己就该被垃圾砸在身上一样……还有鞭笞者,你听说过鞭笞者吗?” 罗可点了点头,成为鞭笞者是每一个赛克塔拉城男人最大的噩梦。 “这次我亲眼看见了他们的样子,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头头困兽。织女啊,我想起他们的模样,就觉得心里一阵绞痛。怎么会有人过着那样的生活……”乐瑞塔的耳畔响起那一声声划破长空的鞭打,每一鞭都抽在了她的心上。 罗可叹了口气,他理解乐瑞塔的身不由己以及想为外城人出一份力,但对乐瑞塔的情谊使他不得不担心她。罗可这口气叹到一半,许是空气太凉呛了嗓子,他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你怎么了!”乐瑞塔见罗可咳嗽得整个身体都颤抖了起来,赶忙起身拿了一张海藻纸巾递过去。罗可接过纸巾,咳嗽仍然没有停,狭小的屋子随着他的咳嗽声震动起来,那面被钉在墙上的旧世界美利坚联盟国国旗也频频颤抖。乐瑞塔帮他捋着后背,终于,罗可的咳嗽逐渐停歇下来。他放下手中用来捂嘴的海藻纸巾,乐瑞塔看见那上面布满了斑斑的鲜红色血点。 “你——”乐瑞塔不可置信地僵住了。作为一名活在末世的仿生人,乐瑞塔没少听说过自然人因为身体逐渐停止运作而死去的事例,罗可手中纸巾上的血点是一则太具象征性的预言。 罗可先是示意她小声,继而露出一个平淡的、安慰的笑:“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乐瑞塔,这也是我为什么很担心你。” “是因为没有辐护q盾吗?我去量子公司给你偷出来!果斯那里——” “于事无补了。”罗可摇摇头,“我开始吃药的时候已经太晚,身体早已衰竭,这些年都是硬凭着一口气吊下来的。我是个医生,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很清楚。我这口气现在已经是风中的蜡烛,一晃就灭,熄去只是时间问题。与终将发生的事情作对,还要让朋友因此去偷盗,这不是我想遗留给世界的价值观。” “不是这样的,罗可!你要坚持下去,能撑一天是一天。城中的科技日新月异,量子公司每天都在推出新的治疗方案,总有一天你可以恢复健康的!”乐瑞塔焦急地说道,却见面前的罗可再次咳嗽了起来。乐瑞塔看着他咳嗽的样子,眼睛里泛起泪花。她痛苦地发觉自己心底里其实知道罗可说的是对的,而她想让罗可这种没有身份的非法留驻者得到量子公司最先进的治疗,简直是无稽之谈。 罗可没有再去徒劳地反驳乐瑞塔, 而是在停止咳嗽后十分恳切地看向了她的眼睛,乐瑞塔从来没有见他露出过这种神色。 “乐瑞塔,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可以答应我两件事吗?” 乐瑞塔连忙点头,为了罗可,一百件她也情愿。 “第一,你要保护好自己。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让你不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选了一条很艰难、很危险的路,即便你本来可以活得十分轻松和简单。”罗可说着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似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这方面上教育乐瑞塔,“第二,我去世了以后,如果有需要,希望你可以为我提供帮助。” 乐瑞塔听不明白了,什么叫去世之后还有需要?她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明白了罗可的意思,于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会给你安排一个盛大的葬礼的。” 罗可失笑,这个小姑娘的思维方式真是总能让他意外,他摇摇头:“不是这个,我不需要葬礼。我说的需要,等你遇上了自然会懂得,当然,我希望你永远也遇不上。” 乐瑞塔虽然被罗可说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因为信任他而点了头。 “好了,衔接点已经按照你交代的时间和地点做好了,你快点去吧,别耽误了。”罗可说道,“在外面一定要蒙好脸,别被人看见了。” 乐瑞塔看着罗可,迟迟不肯离开。她总觉得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好像已经预感到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第120章 “还等什么呢?”罗可看见她,笑了笑,“再不去,时间该到了,那我就得返工了。我还想休息一会儿呢。” 乐瑞塔终于决定离开,她想对罗可说一句“保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转身打开诊所的门,掩上门出去时看见罗可坐在拥挤的房间里,耷拉着头,白色的衣衫发出凄冷悲凉的寒光。诊室的白炽灯让一切都显得萧索,乐瑞塔第一次感觉,身材高大的罗可坐下时竟然是如此蜷缩的小小的一团,像一只濒死的虾米,小得令她心碎。 穿着反叛军给她的黑衣黑裤,乐瑞塔用和田绿子的深灰色头巾把面部围起来。她骑上停靠在福满楼中餐馆后巷里一个满到溢出来的垃圾桶旁的摩托车,向赫鲁姆斯郡的方向疾驰而去。 摩托车是川崎渚的,乐瑞塔只用了十分钟便学会了如何驾驭。摩托车飞驰在路上,风吹过乐瑞塔的发间,她蜷曲的黑发如同一面旗帜般在空中招展出果决的波纹。乐瑞塔觉得骑摩托车竟然是一件比坐在滑翔车上吃青梨更加自由的事情——青梨,可恶的青梨,可恨的司库大人。乐瑞塔想起昨天在阿佩拉山上,和田绿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的眼神。 “他何必要骗我这是天然的梨呢?”乐瑞塔坐在泥地上,拿着那颗图鲁拆解分析完了以后毫不珍惜地丢回了她手中的青梨,“他很有钱,负担得起食元公司出品的任何一代青梨。但为什么他偏偏要拿一颗放蔫了的梨骗我,说这是一颗天然梨呢?” “因为天然梨更加珍贵,应该说,极其珍贵,因为根本都不存在了——你自己不也更喜欢天然梨吗。”和田绿子耸耸肩。 “但是,更珍贵又如何呢?”乐瑞塔还是感到很迷惑。 “更珍贵,你就更喜欢,收到了更开心啊。”和田绿子觉得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可是,让我更开心又能如何呢?我本来就是要给他表演的呀。” “你开心了,给他表演就会比给别人更用心,也会更惦记他,觉得他是特别的、和别的客人是不一样的……这不是从古至今嫖客们的惯用手段吗?”和田绿子听着翻了个白眼,对在旁边抱臂不语的川崎渚小声道,“仿生人是不是不大聪明的?” 原来是有目的的,给我这个青梨,骗我它是天然的,原来只是为了让我对他更用心。 乐瑞塔想起无数个夜晚,自己坐在滑翔车上,就着冷风咽下酸得令她皱眉的青梨的模样;希冀满满地去青汀香铺买洋岚香,特意为司库大人涂上的模样;在玻璃罩里看着司库大人风韵犹存的老脸,用眼神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他的模样……乐瑞塔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一个被别人骗了还感恩戴德的蠢货。 而且,司库大人不是唯一一个骗她的人。最近她接连发现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在耍她玩——果斯骗她说为他口合是纯洁的灵魂联络仪式,而那却是卡尔会要求侍女提供的龌龊服务;主教大人骗她政府不会入侵个人瞳孔晶片,而她离开家后不过几个小时便被追踪定位;岩本纯骗她说“野蛮人”都是寄生虫,而实际上外城的人无不在痛苦辛劳地活着;果斯说她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只有他把她当做人来看待,而其实他本就只打算给她七年的时间…… 谎言,她的生活,她的赛克塔拉城,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就在那一刻,乐瑞塔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绷断了,她将梨扔在脚下,跳起来狠狠地在上面踩了几脚。这还不解恨,她结实的小腿奋力踩踏,要用脚底把那青梨碾成泥。看见她疯狂的模样,和田绿子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队友们。莫尼率先反应过来,拉住乐瑞塔的胳膊,问:“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加入我们了?” “是。”乐瑞塔看向莫尼,继而对川崎渚说,“目标和计划是什么,可以告诉我了。” 决定加入反叛军只需要一瞬间,后续的一系列计划才是让人头疼的部分。几个人讨论了大半天,终于把之前的计划全盘推翻,重新建立了以乐瑞塔为核心的新战略。这一步是个险棋,但只要走成功了,就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甚至不需要动用三组以外的无名军小分队。这步棋能不能走得稳,百分之九十都依仗着乐瑞塔的表现。此时乐瑞塔正骑着摩托车去赫鲁姆斯郡与新队友们汇合,她虽然肩上扛着沉重的担子,心里却觉得前所未有地轻盈。 加入他们是她自己选择的,她终于走上了一条不是被别人逼着走的路。虽然前路艰险,充满未知,但这种感觉比任何虚伪的赏赐都更令她满足。乐瑞塔在中城区疾驰而过,看着路上形形色色的沉醉于酒精、夜晚和谎言中的路人,她的心里升起了一丝悲悯。这些人还不知道赛克塔拉城的真相,不知道他们视如拱璧的政府一直在欺骗他们。同时,她竟然还感到了些许得意——他们不知道她已经是反叛军的一员,不知道她正在去往颠覆这座城市的路上。她有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对了,不是反叛军,是无名军。和田绿子屡次纠正过她,她会改的。她还会得到一块青汀香铺的莲奶奶绣制的铭牌,写着:乐瑞塔 loretta,没有冠姓c-量子,就是乐瑞塔,只是乐瑞塔。 这么想着,虽然等待着她的是凶险的刀山火海,乐瑞塔仍然忍不住哼起了光云赌城里常放的歌。二十三分钟后,她终于来到了赫鲁姆斯郡,她驶向和队友们约定好的地点,远远地便看见高大魁梧的莫尼身旁站着瘦高长条的图鲁、精瘦有力的荒木明、健壮紧实的川崎渚以及已经在冲她招手的娇小敏捷和田绿子。仔细看去,和田绿子的脚边上还有一堆土包一样的物体,那是坐在地上的卡尔将军。 第121章 其实这件事情只需要莫尼和川崎渚两个人来就够了,但三组还是合队出动,翻山越岭地表示对她的支持,乐瑞塔觉得很感动——果斯从来没有在她的哪次演出之后来接过她,一次也没有。 “一切都办好了?”莫尼首先问道。川崎渚上前来扶乐瑞塔下摩托车,乐瑞塔感受到川崎渚有力的手臂,想起来第一次和她遇见时,也是这只手臂紧紧地将自己按在墙上,不允许自己出声。时至今日,他们竟然已经成为了队友。 “记忆已经按照我们的方案改了。”乐瑞塔点了点头,“把卡尔将军交给我,你们快走吧。如果你们出现在了我的记忆衔接点之后,那我就得再跑一趟了。” “真是神奇。”图鲁咂舌,“还有人能做到这样修改仿生人记忆,不光是隐藏和删除,还要编织记忆,制作图像和声音,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到栩栩如生,真是难以想象这是一门多么精巧的手艺。好想见见这个修改记忆的人,乐瑞塔,之后可以带我去拜访他吗?” 乐瑞塔想到刚才罗可说他已经时日无多的模样,心下一紧,痛楚的感觉如酸液般蔓延开来。此时不是纵容自己沉浸在悲伤里的时候,乐瑞塔没有回答图鲁,对莫尼说:“快动手吧,时间要到了。” 几人都不忍地看向了莫尼,莫尼点了点头,上前对乐瑞塔说:“对不住了。” 莫尼狠下心,用强劲有力的拳头砸在乐瑞塔的脸上和身体上,如雨点般,每一处都尽量照顾到。在乐瑞塔的皮肤上迅速浮起青肿之后,莫尼又拿出了一块尖利的铁皮。她将铁皮举到乐瑞塔的手臂上,比划了一下,却有些下不去手。 “别耽误时间了。”乐瑞塔说道。莫尼深呼吸了一口,终于下定决心,用铁皮在乐瑞塔身上不同地方划出了一道道血痕。乐瑞塔咬紧了牙关,一声也没有哼,生怕任何吃痛的迹象会让面前的莫尼更加不忍心。 一通动作结束后,莫尼退后一步看着面前的乐瑞塔,她已经鼻青脸肿、浑身血痕,全身上下难找出一块好肉来。川崎渚、和田绿子和图鲁看见乐瑞塔的模样,都不忍卒视,就连荒木明都少见地流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莫尼叹了口气,想要拍拍乐瑞塔的肩膀以安慰她,却怕弄得她更疼,只得垂下了手。 “快走。一会儿城警司会来,你们尽快走得越远越好,避免被他们发现。”乐瑞塔可没有心情自怨自艾,她张口催促着队员们。 常在赛克塔拉城走动的川崎渚知道乐瑞塔的担心是有理有据,城警司的出警速度确实极尽迅捷,于是她率先跨上了摩托车,和田绿子坐上了她的后座。莫尼、荒木明和图鲁也分别骑上了另外三辆摩托车,几个人准备就绪后,都将目光投向了乐瑞塔。 乐瑞塔看向川崎渚:“你知道之后去哪里找我吧?我住在——” “你叫乐瑞塔,住在量子公司域c区17号,一般凌晨四点后和下午七点前都会在家。”川崎渚对乐瑞塔抬了抬下巴。 乐瑞塔会心地一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川崎渚时对她说过的话,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等我好消息。”乐瑞塔说道。 待三辆摩托车悉数消失在赫鲁姆斯郡橘黄色的烟尘里,乐瑞塔转过身去,面对着赛克塔拉城的方向,开始倒数。 二十一分钟,十七分钟,十五分钟,乐瑞塔看了看坐在一旁地上的卡尔将军,他弓着腰抻着腿,两眼发直,口水直流,宛若一个痴呆儿。 十三分钟,十一分钟,八分钟,乐瑞塔向内城眺望,与赫鲁姆斯郡接壤的应该是北极星公司域。如果眯起眼睛,乐瑞塔几乎能看见北极星公司的地标磁悬浮过山车上尖叫着、大笑着的城民们。 五分钟,三分钟,两分钟,乐瑞塔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面前地上的一块深橘红色沙地,那颜色和罗可为她植入的记忆里的橘红色一模一样,盯着这一块空域,待时间到来,她的记忆就能天衣无缝地前后衔接。 四十秒,二十秒,十秒,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 时间到了。乐瑞塔摘下耳垂上的信号屏蔽器,惊叫了一声,将它扔在地上,用力地踩碎。她一边踩,一边带着哭腔喊道:“这不是我的,我不能佩戴黑色!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信号屏蔽器碎裂的瞬间,织女网重新出现在乐瑞塔的晶片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两天前在暗息区下区感受到的那种头晕目眩的入侵感再次袭来——看来政府从未放弃对她的定位。乐瑞塔尖利地哭叫了一声,用尽全身的力量在瞳孔晶片上向城警司发去了一句话:“救救我,我这是在哪里?” 第三十四章 沙城(下) 发完这句话后,乐瑞塔一半是演戏,另一半是真累了。她躺在地上,假装晕了过去。她闭上眼睛等待着,不过几分钟后,果然有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不敢睁眼,听见前来的脚步声特别纷乱,混杂着高速轿车的关门声、辨别不清的人声和直升机顶部变压圆盘搅动空气的窸窣声,当然,还有警笛那一鸣三拐弯的声音。 “卡尔将军!卡尔将军!”人们的大呼小叫声响起,继而是一阵更急促的脚步声,“找到卡尔将军了!卡尔将军!” “卡尔将军好像失去了神智,目前状况不明!” “发现嫌疑犯!”那声音向乐瑞塔这边转了个弯。 “嫌疑犯晕过去了!”一个听上去像是穿着十分沉重的防护服的脚步声在她旁边停下,乐瑞塔猜这人现在肯定正拿着光子狙击步枪指着她,“请求下一步指令!” 第122章 “晕过去了?”另一个听上去比较沉稳的女声说道,应该是城警司的官员,“联系医护署,还有,联系这名仿生人的主人。把卡尔将军和她都带去量子公司第三医院,也别忘了通知主教大人。” “卡尔将军由你来看护,你了解他,跟着去医院!” “遵命。” 是舌头的声音。 乐瑞塔真想睁眼看一眼舌头,但她不敢冒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感受到两道来自翡翠般眸子的热切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引得她的双颊有些灼热起来。 一个半小时后,在果斯的操作下,量子公司第三医院里观看完乐瑞塔记忆的众人们陷入了沉默,站在她的病床前,神情复杂。城警司里,无论之前多么恨乐瑞塔恨得牙痒痒的警员,此时都无法再开口称乐瑞塔一句“嫌疑犯”,更有多愁善感的男人垂下头,抹起了眼泪。 在全息投影中,众人一同目睹了他们所认为的“嫌疑犯”“通缉犯”前几天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又如何在地火中保持着一颗如织女般慈悲的心: 三天前的夜里,乐瑞塔和卡尔将军偷摸相约在天使地牢喝酒。在聊了一些日常生活、说了一些对政府的溢美之词后,卡尔将军上前要亲吻乐瑞塔(看到这里时,果斯的脸都黑了)。乐瑞塔连忙闪躲,义正言辞地说可以和卡尔将军做朋友,但不能发生逾越规矩的事情。卡尔将军被拒绝后大为恼怒,扇了乐瑞塔一巴掌,并将她踢开,让她立马远离他的视线。 怀着对客户的歉疚,乐瑞塔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接着便发生了和果斯的那场闹剧。当全息投影上出现果斯搂着埃依莎的场景时,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埃依莎在城中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竟然会出现在果斯的怀抱里?人们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埃依莎的右眼竟然是棕色的,而不是白底黑线的义眼。果斯不得不承认自己私自制作了一个埃依莎模样的仿生人,他对此倒是不太担心,毕竟贾奎尔还倚重于他,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遭受什么罪责,不过是有些丢脸罢了。更丢脸的,是几分钟后出现在画面中的他那不甚雄伟的生殖器,以及他逼迫乐瑞塔跪下的嘴脸。病房里的所有人都笑作一片,果斯想要关掉投影,却被城警司的长官按住,说这是重要证据,必须继续播放。 离家后的乐瑞塔一边嘟囔着“主人到底想对我做什么”“主人会害我吗”,一边逃去了暗息区。她刚进暗息区下区便开始频频回首,城警司一名年轻的男警官多此一举地解读说这种行为一般是因为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被长官喝止。乐瑞塔接下来的喃喃自语应证了警员的猜测,她小声说“好害怕,会是谁呀……”“好想找主人,但他还在生我的气呢”,自言自语的密集程度几乎像是害怕查看她记忆的人不知道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人们一边看着她东躲西藏的记忆,一边看向病床上躺着的那个遍体鳞伤的美丽的仿生人,不由得都唏嘘了起来。 突然,画面全黑了,伴随着乐瑞塔的叫嚷声。但是她的嘴巴很快便被捂住,继而就是长达几个小时的颠簸和黑暗,果斯在城警司长官的授意下将这段快进了去。 再次迎来光亮,是在一片橘红色的地界上。乐瑞塔左右环视,周围很荒凉,她正置身于一片营寨中,棕黄色的破布在沙地里撑起一座座小帐篷,一共有七座。还未待乐瑞塔多看两眼,画面便剧烈地一震,是有人踢了她一脚。 “告诉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继而一张脸出现在画面上,引得整个病房瞬时如爆炸一般骚动起来,“卡尔的炽币藏在哪里?” 那张脸,是那个逃走了的反叛军的脸!她面目狰狞地盯着画面外的人们,光溜溜的头部让人忍不住想用冷冻射线枪冻结后再扔在地上踩碎,房间里四下响起了咬牙切齿的咯咯声。 “我不知道。”乐瑞塔颤抖的声音令人心碎,“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炽币,那是什么东西?” “装傻!”反叛军女人狠狠地踢了一脚乐瑞塔的肚子,“你是他的女人,他怎么可能没告诉过你!”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是他的——”乐瑞塔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女人便狠狠地冲着她的脸踢了一脚。画面中血液喷溅,几名城警愤恨得简直想要上前去殴打那全息投影。 女人突然离开了画面,待她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是卡尔将军。他如一个神经被全部切断了的木头人一般看着乐瑞塔,视线没有聚焦,连瞳孔都没动一下。女人拿了一只小刀,放在卡尔将军的喉管边上,说:“快讲,不然就杀了你男人。” “不要动他!求求你不要动他!”乐瑞塔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震耳欲聋,“你杀我吧,求求你了,有什么都冲我来!你不要动他,他是所有人最敬爱的将军啊——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乐瑞塔对卡尔将军的拥护以及真挚的哭声让病床前的所有人都感到动容,接下来,便是长达六、七个小时的对乐瑞塔的严刑拷打。拷打者中间换过人,并非一直是这个女人,但其他的所有人都戴着头套,看不见长相。他们每个人都对乐瑞塔有不同的折磨方式,城警司看着快进的画面,了解了乐瑞塔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怎么来的。屋里越来越安静,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在这种情况下说些什么,屋角还响起了一名医生的抽泣声。 终于,那些人折磨累了,夜也深了,他们把乐瑞塔拎起来,像扔垃圾一样地扔到了一边。果斯停止了快进,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乐瑞塔好似是翻了两下身子,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片河道,弯弯曲曲的样子,不知道延伸向哪里。 第123章 “是晓州!”一名年长的男城警喊道,“他们在晓州附近!” “立马出一个小队,去追捕他们!”长官不由分说道,“这群人,以前我们定义他们为反叛军,看来还抬举他们了!原来只是一群图财害命的山贼!” 长官说着,突然见画面剧烈地晃动起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凝神看去——是乐瑞塔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其中的一个帐篷,拉开幕帘,露出里面正在安睡的那个山贼头子。 一个肉乎乎的拳头砰地落在女人的太阳穴上,女人在睡梦中晕了过去。病房里的所有人都为乐瑞塔接下来的举动而深吸了一口气,紧张万分,好似他们面前并没有躺着已经平安归来的乐瑞塔。 他们看见乐瑞塔向坐在地上的卡尔将军走去,她先是跪下身子亲吻了卡尔将军的小腿,继而把卡尔的手臂绕在自己的脖子上,用相比之下娇小了几倍的身子支撑起了卡尔。他们听见她用轻颤的声音温柔地说:“走,将军,我们回家。” 有人欢呼,有人掉泪,长官用食指指弯抵着人中低头凝神,陷入了对之前通缉乐瑞塔的自责。画面上,乐瑞塔一边用自己微薄的身板支撑着卡尔将军肥硕的身躯,一边小声说:“将军,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晶片用不了了。你能不能醒醒呀,你醒来我们就可以用你的晶片联系家人了。他们肯定想我们了,肯定担心坏了,我的主人不知道急成了什么样子呢……” 听到这里,果斯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城警司们也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不苟言笑的长官正在扼腕后悔,痛批自己为什么没有经过仔细调查就把乐瑞塔当成了嫌疑犯。这孩子受了那么多的苦,救出了卡尔将军,如果醒来的时候知道被她称为“家”的地方竟然曾经通缉过她,那该有多么委屈,多么心寒啊! 然后便是乐瑞塔来到了刚才他们找到她的地方,她摸到自己耳朵上贴了一个不明物体,偶然间摧毁了织女网信号屏蔽器,在发出呼救之后,晕了过去。 病房里面挤着二十多个人,却连一点衣服摩擦的声音都没有。果斯关上记忆检索机,走到乐瑞塔的身边坐下,手轻轻抚摸着她那鼻青脸肿的脸,留给众人一个耐人寻味的背影。 “乐瑞塔是赛克塔拉城的救赎者。”长官率先发话,“无论动用多少资源,一定要把她治好。” 听到这句话,一直紧绷着神经装晕的乐瑞塔,终于悄悄地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昏迷了过去。 这次是真的昏迷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之中,她总觉得有人在摆弄她,是医院里的护士在给她涂生体胶。那名护士的手很轻柔,但她还是觉得痛,莫尼下手真的是又准又狠。她还做了很多梦,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回忆,真假的回忆都有——她回忆起“童年”里日夜照顾的那位素昧平生的“母亲”,也回忆起前一天川崎渚对她和盘托出了无名军的计划。原来无名军想要绑架赛克托的全部三员大将军,以此要挟政府让量子公司交出量子矿原矿,以便他们可以复制量子矿,让所有人都能吃上辐护q盾。 “我家里有辐护q盾,我给你们一个,你们拿去研究不就好了?”乐瑞塔说道。 “我们也有辐护q盾啊。”和田绿子耸耸肩。 “对,之前川崎和我说,你们有途径,是什么途径?”乐瑞塔想起了之前和川崎渚的对话。 队员们还不确定能不能把这件事情透露给乐瑞塔,纷纷看向了川崎渚。川崎渚倒是很果决地用人不疑,说:“是莲老给的。” 原来莲奶奶有这么重要的作用。乐瑞塔想着,说:“那我们直接研究不就好了。” “不行的。我们已经尝试过直接用辐护q盾来做提取和分析了,我们甚至偷拿过仿生人的头发,从其中提取样本,以此与辐护q盾交叉验证,试图计算出量子矿的原本形态。”图鲁解释,“但是,辐护q盾和仿生人身体组织里的量子矿形态都是被改变过的,无从得知它的本来模样到底是什么。我们一定要得到原矿本身,才能进一步分析如何合成它。不然就算复制辐护q盾,我们也缺少了其中最重要的元素。” “如果你们只是想要量子矿,那不用那么麻烦的。”乐瑞塔在睡梦中看见自己侃侃而谈的模样,好似灵魂出窍一般,“绑架三名大将军,我可没法给别的负责小组支招,另外两名将军我连见都没见过……但我有个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莫尼的脸在乐瑞塔的回忆中显得十分模糊。 “我直接去把它偷出来!果斯每天做实验都要用到量子矿,我可以去他在家中的小实验室里找找。就算家里没有,我也肯定能从他口中套出量子矿的储存地点。”乐瑞塔说着,信心满满,甚至露出了已经成功般的乐呵呵的表情。 川崎渚和负责绑架另外两名将军的两支小队商议之后,决定按照乐瑞塔的方案开始推进。他们计划让乐瑞塔假装被绑架,且救出了卡尔将军。乐瑞塔会去找罗可制作一个天衣无缝的记忆——乐瑞塔在约会当晚被卡尔厌恶,所以回家时才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川崎渚的目的是图财而非叛乱,放松政府对“反叛军”的警惕;绑架乐瑞塔是因为川崎渚误以为她和卡尔是情侣关系,以解释乐瑞塔在城中被通缉和定位后的逃命流窜;扎营地点不在银花郡,而是在没有无名军分队驻扎的赫鲁姆斯郡,以转移城警司的目标地点;川崎渚在乐瑞塔的回忆中露脸,以加深这个回忆的真实性,但其他人都不暴露长相,掩护余下小队成员的身份…… 第124章 乐瑞塔对最后一点有些担心,问川崎渚,这样把火力都引到你身上了,万一他们真的拼了命也要抓住你,可怎么办?川崎渚让她放心,说后续这个案子肯定会从城警司的手中转给沿城警司,沿城警司被赛克塔拉城人区别对待、看不起,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动力去执行赛克塔拉城的任务,经常敷衍了事。就算城警司这次真的要负责到底,无名军之间的沟通也很隐秘,用的是废弃的通信网,且图鲁做过通讯加密,难被破解;再说了,她又没有植入过瞳孔晶片,只要有心躲藏,高度依赖高科技定位且不熟悉外城地形的城警司是很难查到她到底躲在哪里的。 后面的这一段梦境,或者说是回忆,是十分模糊的。乐瑞塔不敢再多想,催自己赶紧睡安稳了,以补充精力。她的戏还远远没有演完,明早还有一场重头戏。 乐瑞塔终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身边围满了人。她在瞳孔晶片的联络志上收到了来自埃依莎的问候。埃依莎说她来病房看过乐瑞塔,但被城警司的人拦在了外面,只能留下了一瓶香蕉达其力,让护士放在乐瑞塔的床头。 乐瑞塔醒来半个小时后才做足了心理准备,她睁开眼睛,装作刚醒的模样,疯狂地要下床找寻卡尔将军,还哭喊着说自己接入不了织女网,发不了求救信息。医生稳住乐瑞塔,告诉她一切都没事了,她安全了。医生温柔而耐心地一遍遍告诉她,乐瑞塔,你现在就在赛克塔拉城,你回来了,你的主人来看你了,你也可以接入织女网了。 乐瑞塔的演技完美无缺,假装因为重新接入织女网而喜极而泣。她还非要亲眼看看卡尔将军,确定他的安全。医生给她播放了卡尔病房的投影,说卡尔仍在昏迷中,但一定会醒过来的,只不过有可能会因为这两天被过量灌下药物而失去记忆。乐瑞塔假意悲喜交加地哭泣,引得医生怜惜万分地将她在怀中抱紧。 这一切都被早早赶来了的赛克塔拉新闻台录了下来。 顶替夏者的位置的新外勤主持人,身材高大的薇奥拉g(viola g)含泪念完了新闻稿,讲述这名营救了大将军卡尔的“仿生人救赎者”乐瑞塔的故事。薇奥拉向观众们保证,等乐瑞塔完全康复之后,会邀请她到新闻台做一期专门的访谈。 在围着乐瑞塔的人群终于全都散去之后,果斯才慢慢地走上前来。他坐在乐瑞塔床边,看着她已经被生体胶和生体涂料恢复得七七八八的美丽面容,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却不是怜惜。 果斯扭头环视病房外,确认没有别人在场,回身狠狠地抓住乐瑞塔的一把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 “你去私会卡尔了?”果斯阴狠地咬着牙齿,像要把乐瑞塔撕碎。 “对不起。我只是害怕不去赴约会惹恼卡尔将军,给您带来麻烦。”乐瑞塔噙着眼泪小声道,“我看您很忙,不想再给您添烦恼,所以才擅自去见了他。我还以为自己能摆平一切,但我还是太高看自己了。是我不对,我更不该离家出走。让您担心我了,母亲。” 果斯赶紧捂住乐瑞塔的嘴,左右看了看,意思是这不是家里,隔墙有耳,千万别在这里用这种禁忌的称呼喊他。乐瑞塔自知失言,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我——”果斯看着乐瑞塔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的气已经全然消解,甚至觉得有些歉疚,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实在是吐不出来。最后,果斯只是摸了摸她的脸,轻叹了一口气。 心思敏感如乐瑞塔,当然能感受得到果斯现在内心感觉对她亏歉良多。乐瑞塔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这是她向他索求的好时机。她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嗫喏着开口:“主人,我……有件事想要请求你。” “你说。”果斯说道,他现在对乐瑞塔已有七分柔情。 “不要重启我的记忆好吗?”乐瑞塔软绵绵地说道,“我想当一个有记忆的人,主人,我不想只活七年。” 听到她这么说,果斯竟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乐瑞塔有些糊涂了,难道之前果斯并没有想要提早抹去并重启她的记忆? “按照法律规定,你确实只能有七年的记忆。但你现在是赛克塔拉城的功臣了,也许你可以有一些特权吧。”果斯抚了抚乐瑞塔的头发,“过几天上新闻台,你好好表现,我去给你争取,说不定真的可以跨过重启记忆这一关。” 乐瑞塔点了点头,继而忍不住问:“主人,为什么你看上去好像……并不讨厌我这么要求?” “我为什么要讨厌这个要求?” “因为之前在家里……你不是想要……” “那是因为之前你不听话,我以为你出问题了。”果斯说,“现在我知道你的本性没有出差错,仍然很乖顺,没有偏离预设。而且你有活下去的欲望,就像真正的人一样……” “主人喜欢我像真人?”乐瑞塔眨巴了两下眼睛。 “当然了。”果斯微笑,“你是我创造出来的。如果我能创造出那么接近真人的东西,那么我……” 说到这里,果斯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乐瑞塔仍然不是特别清楚果斯为什么开心,但她无暇继续纠结这件事。她接下来的任务还很重,等回家之后,她就得想办法通过果斯找到量子矿的储存地点,并把消息告诉川崎渚了。 乐瑞塔在心里紧锣密鼓地盘算起来。她不会想到,刚才果斯没说完的那句话,是“那么我岂不几乎就是上帝”;她也没有发觉,刚才她已经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果斯目前也没反应过来,但它就是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总有一天会在乐瑞塔未设防的情况下被引爆: 第125章 她的记忆里,可从来没有人过告诉过她,仿生人的记忆只能留存七年。 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又或者说,为什么这件事情,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记忆里面? 第三十五章 侧宫(上) 周三下午三点二十分,麦拉来到了侧宫。 卢奇奥主教便签里的“侧宫”,原来指的是奥秘宗建立教区时没有拆除的一处废弃建筑,原本是一家疗养会所,名叫“侧宫”。这家会所在赛克塔拉城圈城的几年前就已经没落了,因为位置就在海边,当时对充满了核污水和辐射的海洋避之不及的人们说什么也不愿意去那里疗养生息。店主挂了牌子要出售这栋楼,也根本没有买家愿意接盘。后来奥秘宗选区定域的时候,只给了店主一年的房租就成功地让他放弃了这栋楼。听说量子公司还送了店主一个“管家”型号的仿生人,不过这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 虽说废弃了,但还是能看出原来的店主审美很别致。侧宫离大海只有几步之遥,整体呈白色,建筑风格与旧世界爱琴海地区的楼房很像,但更加棱角分明、形态奇巧。侧宫共有四层楼高,由于年久失修而显得有些脏污,但那些灰迹与背景中灰蒙蒙的阴雨天相互呼应,仿佛原本就如此别出心裁。麦拉从破碎的玻璃后门处走进去,双脚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碎玻璃渣,玻璃门的一旁还摆放着一盆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年的松枝盆栽,枝条已经完全腐朽,半个身子扎进黑漆漆的泥土里。 “小心。”一旁的檀苏挡在了麦拉面前,用脚把地上的玻璃渣扫开,检查再三后才扶着麦拉通过。久松慎也在联络志上看见这一幕,心里感觉稍稍有了些着落——麦拉现在调查时终于有人在身旁照应了,这稍稍解决了他不能肉身陪在她身边、为她解忧的难题。 麦拉在檀苏的搀扶下走进侧宫,一进门便看见一节楼梯,贴着墙壁蜿蜒旋转而上。楼梯一侧的木头护栏已经掉了个七七八八,零落地散在大厅中央,被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三层水晶灯砸得破碎。房屋内部的装饰和外墙一样也是白色的,靠海一面的落地玻璃窗已经全部碎裂,一侧的浅绿色窗帘却还不服输地挂在窗轨上,随着海风时而飘起,一副倔强的模样。麦拉在瞳孔晶片上调出那天在卢奇奥主教的办公室里截下的图片,再次确认便签上的时间地点:周三下午四点,侧宫二楼。 檀苏几乎是拥着麦拉上了二楼,二楼明显比一楼大厅整洁不少,落地玻璃窗也完好无损。麦拉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灰黑色的大海,海面上泛着白色的海浪泡沫,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瞳孔晶片竟然感应到了这块玻璃。 麦拉动了动眼轮匝肌,发现玻璃从全透明变成了浅灰色,随着她的调节,玻璃还可以完全变黑,一点光线也进不来。一旁的檀苏见了,说:“这个是石墨烯玻璃窗,默丘力公司前段时间在研制的,看来已经投入使用了。” “石墨烯?用来做玻璃窗?太奢侈了吧。”麦拉用手轻轻抚了抚玻璃,触感比普通的玻璃要更加光滑、坚固和冰凉。 “好像是发现了新的高效制备方法,上次看到一篇论文,但我没有仔细读。以后石墨烯的价格可能会大幅下降,但是没想到,这么新的技术竟然能在这栋废楼里面看见。”檀苏上下打量着玻璃。 “这恰恰说明了,这根本不是一栋废楼。”麦拉分析道,“一楼残破不堪、入口也没有锁,但二楼收拾得这么整齐,还用着最新的高科技,这一切都像是在掩人耳目。如果有人误闯进来——这本来就不大可能,毕竟此处如此偏远——但就算有人来,看见一楼的破败景象,也不会想着往上来瞧瞧了。说不定一楼是特意被搞得那么凌乱的,让人一看就觉得这是栋危楼,不敢再探。” “而且石墨烯玻璃可以收集并储存太阳能。”檀苏根本没有听见麦拉的话,还沉浸在对玻璃的赞叹中,“估计这栋楼就是通过吸收白塔上那轮太阳的能量而供电的。” 想到那轮用核能供能,只为让奥秘宗教区永远沐浴在阳光里的假太阳,麦拉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她刚要试试玻璃的调温功能,却突然在瞳孔晶片的角落里看见时间已经快要三点半了。她将玻璃调回透明状态,又看了看外面的海,说:“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比便签上的时间提早四十五分钟到,这个建议是檀苏提的。她说卢奇奥主教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人,最忌讳别人觉得他年纪大了、行动迟缓。卢奇奥不光经历了四次大手术,将四肢全部换成义肢,还任何场合都要抢先到达,唯恐别人觉得他老糊涂了或者不便出门。既然便签上写的时间是四点,那么卢奇奥主教必然会在三点四十五之前到。还不知道这个便签是为了什么的她们,自然要更早一些到目标地点寻找一个藏身的地方,好看看卢奇奥主教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天凌晨,从卢奇奥主教的办公室回到孕灵别苑时,麦拉还以为自己要被灭口了。 坐在床上的檀苏见麦拉进来,摘下了兜帽,蜜色的头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荡漾的丝绸。她一双橄榄棕色的眼睛看向麦拉,眼神并不平静,其中的情绪很复杂,麦拉猜那是被欺瞒之后的严厉与不甘。麦拉掩上门,檀苏习惯性地想要上前扶她,却意识到两人目前正在对峙,只得僵直地站在床边定了定身子。 “我知道你几乎每夜都会偷偷出去。不要拿散步一类的借口骗我,不然我会立马将你的行为上报。”檀苏的声音平静而决然。 第126章 麦拉认识檀苏这些天,已经了解她是一个极其厌恶浪费时间的人。檀苏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学习。她常常一边照顾自己,一边在瞳孔晶片上读大公司科研员最新发布的文章。麦拉很快听出来,檀苏刚才的这番话并非威胁,而是真的不愿意浪费时间与她周旋。她只要敷衍檀苏一句,檀苏便会立刻将她这种不尊重约定、不尊重檀苏的智商及时间的行为上报给奥秘宗高层,一点情面也不会留。 想到这里,麦拉将本来准备好的“出去透透气”一类说辞吞回腹中,在檀苏的目光中走到沙发前。她一手扶着沙发,另一只手扶着肚子坐下。檀苏看到麦拉这副艰难模样,还是难以忍受不做好本职工作的感觉。檀苏从床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前来握住麦拉的手臂,扶她缓缓坐下。 麦拉坐稳后,檀苏正要回床边,却被她拉住。麦拉看了看身旁的空位,示意檀苏坐下。檀苏看了麦拉两秒钟,还是决定坐下来。但她尽量靠边缘坐着,背部紧贴沙发另一端的扶手,用尽力气与麦拉保持距离,以表示对她的抗议。 麦拉思索再三,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习惯性地到瞳孔晶片里兜了一圈——这是很多赛克塔拉城人都有的强迫性行为,当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都会先漫无目的地翻一遍晶片。这一翻,麦拉才发现被她静音了的久松慎也还在联络志上。经过刚才的一通折腾,久松慎也已经恨不得要顺着织女网爬过来了。 “不好意思,刚才的事情太……我不小心把你给忘了。”麦拉赶紧取消了久松慎也的静音,用文字的形式发去信息,“我打算把一切都告诉檀苏。” 久松慎也料到了麦拉会如此决定,紧张地说:“你把我投影出来吧,我在旁边,也能威慑一下她,免得她真的去揭发你。” 麦拉想了想,檀苏是个十分虔诚的女人,那么她自然也应该会畏惧权威。久松慎也虽然在首长府内并不受重视,但作为八大公司参政员之一,在平民眼中还是很有震慑力的。于是麦拉开口征询檀苏的意见:“久松参政员一直在我的晶片联络志里,他想要旁听我们的谈话,你愿意吗?” 檀苏只迟疑了一秒钟便点了点头。麦拉将久松慎也的对话框投影在她和檀苏左侧的空气中。 “你好,檀苏女士,我们又见面了。”久松慎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欠了欠身子,彬彬有礼道。 “久松参政员,很荣幸再次见到您。”檀苏对久松慎也的态度是意料之中的客气,但她的目光没有在全息投影上多做停留。她重新看向麦拉, 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催促。 麦拉终于开口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她详细讲述了自己如何发现两名相识的孕妇失踪,以及不顾看诊机意见怀孕,以便来到奥秘宗探查真相的经过。麦拉说的时候没有看檀苏的眼神,她怕看了就会说不下去。檀苏是一个忠于奥秘宗、看重婴儿的教士,听见她竟然利用怀孕、利用肚子里的孩子来探寻奥秘宗的隐私,麦拉可以想象檀苏会多么厌恶这一切计谋。但是麦拉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白,也没有强调自己的目的有多么无私和大义,她只是原原本本地把实情说了出来,直白、粗粝、真诚。 在麦拉解释的时候,久松慎也密切地观察着檀苏的表情。他发现檀苏真是长了好一张扑克脸,情绪的变动在她脸上几乎微不可见。 麦拉终于说完之后,心一横,抬眼看向檀苏。她眼神中的涵义任谁都能看出来——我就是策划了这些事情,随便你怎么处置,反正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的选择。 确实,让麦拉再选一次的话,她还是会选择怀孕并来到奥秘宗。这不仅是她作为记者的天职所在,也与她对那两位相识的在意息息相关。在麦拉的价值观里,如果活着却不愿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理想而付出代价,没有即使能预见到悲惨结局也还要为之献身的坚持,那样的生命是多么寡淡无味啊。 麦拉做好了檀苏即将叫人破门而入的准备,却见檀苏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她的眼中露出了少见的激动神色,不再紧贴着沙发而坐,往前凑了凑,竟然拉住了麦拉的手。 “幸好,幸好真的是我猜的那样。”檀苏说着几乎要掉下眼泪,“我早就知道你会跑出去,但一直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在调查这件事。我害怕是自己太想有人帮忙了,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等等,”麦拉一头雾水,“什么?” 看见麦拉和久松慎也疑惑的表情,檀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麦拉小姐,你还记得那位说生完孩子、离开奥秘宗后要和我保持联系的女士吗?” 麦拉点了点头,她曾经想试探檀苏知不知道生完孩子的孕妇都去了哪里,檀苏那时向她提起过这么一个人。 “其实我和她的关系很好,我敢肯定,她想和我保持联系绝对不只是为了孩子。”檀苏回想起往事,表情泛起一丝温柔,“以前我是个经常被前来居住孕妇们嫌弃的人,她们不喜欢被我照顾,常常要求将我换掉。不光是孕妇,就连别的教士也常常躲着我。我只以为是我的性格太孤僻、不讨人喜欢。直到伊冯来了,她第一天就私下里对我说,檀苏,你身上有股很难闻的味道,要是我们接下来的几个月要朝夕相处,你必须得做点什么去改变现状。” 檀苏说到这里,勾着嘴角笑了笑:“她介绍我去一个叫青汀香铺的店里买了些香露,使用之后,别的教士们终于不再在例会上躲着我,还有些同仁对我认可地点了头。从那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之前的妇人都不愿让我照顾。伊冯是唯一一个把真相告诉我,而不是对我避之不及且在背后悄悄议论的人。从那时起我就对她有了些好感。 第127章 “后来,我发现她在闲暇的时间里也喜欢看论文,就有些冒失地问了她两句。伊冯听了,非常积极地给我分享了好几个论文网站。我那时才得知伊冯是环球公司的太阳能再生工程师,奥秘宗白塔上的那轮全息太阳就是她们项目组做的。” 第三十五章 侧宫(下) 麦拉不禁惊叹,这样厉害的女人竟然会选择怀孕,这在这个世界可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檀苏看出了麦拉的心思,说:“伊冯是因为前夫而怀孕的,他们是同组的工作人员,在《婚姻法取缔案》颁布之后还保持着往来。怀孕是意外的,伊冯和前夫立马将情况上报给了奥秘宗,想让她得到最好的照顾,也让孩子在教会学校中幸福无忧地长大。 “所以,伊冯来到奥秘宗的时候,是充满希望且快乐的。她对于把孩子交给奥秘宗这件事一点也不难过,不像我之前照顾过的那些孕妇,多少会有些不舍。伊冯觉得,她没办法给孩子提供比奥秘宗更好的照顾,对孩子最好的选择就是她的最优选。所以,当时她提出想让我在她离开后告知孩子的情况时,我其实……没有拒绝。我知道这是被明令禁止的,但我非常相信她关心孩子并非为了一己之私或者计划哪天能重逢,她真的只是想知道这个孩子正在茁壮成长。” 麦拉摸了摸腹部,听着檀苏的话,她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有为这个孩子考虑过任何,只想着利用它拿到奥秘宗的门票,查自己在意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无情? “伊冯在最后一个孕期里一直神采奕奕、精神充沛,她常常和我彻夜畅谈能量转换技术的发展,无论怎么劝也不肯休息,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这很罕见,因为之前的所有孕妇都会在最后一个月里变得形容枯槁,有的在羊水破了的时候已经几乎是具骷髅了。但伊冯没有,她的身体一直很好。”檀苏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露出怀念的神色,“后来她临盆,我跟着高速中巴一起将她送到诞灵室,接着就回来了,白衣教士是没有资格观看降生礼的。几天之后,蓝衣司事照例带着几名修士来收拾打包伊冯的东西。我趁机问司事,伊冯情况如何?司事告诉我一切顺利,她已经回到家里了。 “我很庆幸,一个星期后估摸着伊冯恢复得应该已经差不多了,发消息不会打扰她了的时候,在联络志上给她发去了问候。但是,她的晶片已经下线了。”檀苏垂下眼睛,“瞳孔晶片在什么情况下会不再在线,麦拉小姐和久松先生,你们应该也很清楚。” 又一个生命陨落了,麦拉颤抖着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伊冯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死亡?而且,如果伊冯在生产中意外离世,为什么司事要骗我一切顺利?”檀苏摇头,“从那之后我便留了个心眼。可怕的是,我去搜索每一位照顾过的孕妇的联络志,她们的瞳孔晶片都是不在线状态。” 麦拉听到这里,说:“你没有再问问蓝衣司事,或者跟那几位收拾东西的修士打探打探吗?” “我本来就不被允许在孕妇离开奥秘宗后私自联系她们。而且,织女不保佑多嘴多舌之人。”檀苏说道,继而露出了一个诡异的、轻蔑的冷笑,“起码他们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看见檀苏的表情,麦拉精神一振,惊讶地说:“你竟然不信织女吗?我看你平时的样子,以为你是很忠实的信徒——” “我是的。”檀苏说着,将右手的五指指尖放在太阳穴上,“我是织女忠诚的仆人,但不是被教会愚弄的傻子。” 麦拉和久松慎也对视了一眼,继而问檀苏:“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别有目的的?” 檀苏闻言笑笑:“我一向是个睡眠很少的人,自从连续几天睡了八个小时之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你那回注射的时候问医生要了安眠药,于是我就注意观察你的行为。果然,你把安眠药用在了我身上。” “对不起。”麦拉尴尬地道歉。 “后来我会悄悄把水杯换掉,喝的是没有安眠药的水,然后假寐,看看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有几次你以为我在睡觉,但我听见了你和久松参政员的一些对话。因为你们声音太小,我听不清,于是就找了个机会故意把莎瓦娜的事情透露给你。果然,久松参政员的反应太大了,一看就知道你们两人必然有什么内情。”檀苏说道。 麦拉看向久松慎也,久松慎也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一阵含混不清的说笑声将麦拉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她往窗外一看,灰白色的海滩上有几个人影正在向这边走来。檀苏让麦拉在原地等着,只身去把侧宫的二楼迅速转了一圈。半分钟后,檀苏回来,拉着麦拉向左手边快步走去:“这边有个小储存室,我们躲进去。” “不会被他们撞见吗?”麦拉跟随着檀苏的脚步,担心地问道。 “右边有一个摆放了大理石桌子和天鹅绒沙发椅的房间,里面金碧辉煌,还有藏酒柜。我猜卢奇奥主教无论要和谁会面,都肯定不会置那个豪华房间于不顾,却来这个狭小又不通风的储藏室。”檀苏说着,让麦拉率先走进储藏室,并将衣袋里的一瓶夸利亚纳过滤水递给她,“我们两个挤一挤,还能有些空余位置。保险起见,门只能开一个小缝。你要是觉得太闷,就喝一口水,但不要喝太多了,不然你要用盥洗室的。” 第128章 麦拉接过水点了点头,身子尽量往空空如也的小房间墙壁那边缩,让自己的肚子少占点位置。檀苏也钻了进来,把门轻轻掩上,两人聚精会神地凑在门缝边,等待着外面的动静。 不过三四分钟,便有爽朗的笑声在房屋里回荡了起来,其洪亮程度让人怀疑这建筑是否建在一只喇叭的内部。麦拉有些紧张,通过她的瞳孔晶片看着这一切的久松慎也也捏了一把汗。檀苏看见麦拉不安的表情,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量子公司上次送来的辐护q盾还绰绰有余呢!请贾奎尔先生暂时不用费心了。”一个温柔和蔼的女声说道,接着便是一阵相互交叠的脚步声,虽然乱,但听起来人数并不多。 “贾奎尔先生如果能来参加一次我们的周会,那可是再好不过的,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贾奎尔先生呢,他真是个大忙人。”另一个女声响起了,明显要比前一个更加洪亮和利落。听到这个声音,檀苏突然皱了皱眉,麦拉想问她怎么了,檀苏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凝神听着。 脚步声冲二楼来了,但麦拉还没来得及担心,便听见那脚步声向反方向去了。檀苏猜得没错,他们确实是在另一个房间会面。 “贾奎尔这个孩子,话很少,见了也不怎么有趣的。”这个垂垂老矣的声音麦拉认得,正是卢奇奥主教,“我和他共度过一个小时,他除了见面时冲我点了一下头以外,就再也没理会过我。” “那肯定是看主教你太高贵,也不好随便找你说话嘛!”刚才那个洪亮的女声又响了起来,语气很暧昧,听不出是真心的还是在讽刺卢奇奥。继而是一阵拖拉椅子的声音,想必是几个人围着檀苏所说的那张大理石桌子坐下了。几秒钟的宁静之后,一个有力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便听见柜子开合的声音和玻璃杯碰撞的脆响,再是回到桌前的脚步声。不多时,涓涓的水声响了起来。檀苏冲麦拉比了个“倒酒”的姿势,麦拉点了点头。 一阵静默之后,还是那个洪亮的女声率先发话:“还是如往常般,我来起头吧。” “我听出来了。”檀苏将几个字投影在麦拉眼前,“是西川主教。” 西川未夜(miyo nishikawa x)是奥秘宗的三名金衣主教之一。同是大主教直接领导的金衣主教,她却与另外两名大有不同。卢奇奥主教掌管孕妇相关事宜,较年轻的蓝幸(lan x)主教负责教会学校,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两名金衣主教也经常会在新闻里出现。但是,唯有西川未夜极尽神秘之能,连麦拉都没有见过她,这甚至是麦拉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西川未夜负责的事情也十分隐秘,麦拉听说过是涉外的,但具体是什么,并没有人提起过。 麦拉更加贴近门缝,听见西川未夜用如珠玉落盘一般干脆果决的声音说道:“上个星期五,我们派出的暗剑已经抵达了伊斯坦布尔。大会将在三天后举行,到时候,暗剑会完成任务。” “要做成自然死亡。”一个声音响起,使麦拉的头发都差点炸了起来——这个声音她并不陌生,不仅她熟悉,整个赛克塔拉城的人都一定听过。这是宣布赛克托一号共和国建国的声音,是下令赛克塔拉城开始圈城的声音,是颁布《婚姻法取缔案》《成人法》的声音。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赛克托国民每天都能在各种地方仰见其尊容的,整个赛克塔拉城,不,是整个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最高权力,诺亚克政权的最高领袖,奥秘宗的最高领导人——大主教。 麦拉害怕自己发出惊叫,赶忙捂住了嘴,连平日里镇静无比的檀苏也瞪大了眼睛。 大主教和三名金衣主教,如此高高在上的领导人们,来这个废弃的破房子里做什么?听外面的情况,他们像是在开会。但是奥秘宗教区那么大,有那么多楼房,为什么要来这偏远的、人迹罕至的、条件简陋的废弃楼房里开会? 难道这个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当然,上次那种情况是不会再出现的。”西川未夜很快便接上了话,“那名暗剑是我训练得不到位,已经严惩了。” “如果只是训练不到位,倒没有关系,再训训就好。但如果是思想出了问题,故意暴露咱们奥秘宗的大计……”卢奇奥悠然说道。 “卢奇奥主教不必担心,我手下的人是不会出现立场问题的。”西川未夜这次的话语里明显带了讥讽的腔调,“倒是你,已经活了七十多年的卢奇奥主教,你那一辈的人才更有可能支持地外探索吧?我看你把自己的思想管好就行了。” “我的思想和我的工作都很好。”卢奇奥主教不服输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像是个争宠的孩子,“就在上周,我还为奥秘宗迎来了一个新生的、健康的女孩。赞美织女的奇迹。” “赞美织女的奇迹。”西川未夜主教和蓝幸主教同时附和,西川未夜的声音骤然谦逊起来。麦拉和檀苏听到这里,警觉地对视了一眼,支起了耳朵。 “但有一点很不好。”大主教的声音威严而不容置疑,“产妇的遗体太破碎了。” “这是我的过失,主教大人。”卢奇奥主教的语气变得极其懊恼,“那名产妇的体重实在是太轻了,从暗门掉下去之后,竟然直接被缓冲垫弹下了垫子,这在以往是从未发生过的。如果她摔在地窖的地板上,也不会有这么严重的问题,但她竟然恰巧弹到了运输轨道的钢筋上,还被精准地刺穿了子宫……我已经叫人去给缓冲垫加上围栏了,以后也会在降生礼时派人在地窖里看着,避免类似的意外再次发生。” 第129章 “绝对不允许再次出现。”大主教铮铮然说道,“健康的子宫是多么珍贵,浪费一个,量子公司那边就少一个研究对象;耽误一次,量子公司的研发就要延缓好几天。这个责任是你无法承担的。” “我知道的,主教大人。”卢奇奥悔恨万分,痛心疾首道,“从今以后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一个产妇的子宫有任何除了剖腹产刀口之外的损毁,一定全力配合量子公司,早日研发出代孕仿生人!” 麦拉的牙齿打起寒颤来,她看向檀苏,这才意识到,她们紧握着的手早已变得比深夜的寒霜更加冰冷。 第三十六章 “人”(上) 乐瑞塔从来没有这样被关注过。 她坐在米白色长纤维毛绒软椅里,面前是一方硕大的异形铝薄膜镜子,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刚化完妆的脸。化妆师珊蒂站在她身后,一只轻轻手按住乐瑞塔的左肩膀,向前弯腰并回头,用一双种植了浓密睫毛的杏仁眼打量了她一番。 “真漂亮。”珊蒂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你等等,我去给你找个头饰。” “我只能戴白色的装饰品,麻烦你了。”乐瑞塔乖巧地细声细气道。珊蒂愈发觉得这个听话的仿生人像小动物一样可爱,捏了捏她的耳朵,去给她挑选发饰去了。 乐瑞塔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双颊绯红,眼皮上有粉红色亮片勾勒出的两条波浪纹,圆圆的嘴唇中央用浅些的粉红色画着一个心形。这副模样实在说不上好看,还有些滑稽。但是乐瑞塔没有心情纠缠这些事情,她只想赶紧上完新闻台,早点回家,她还有重要的任务在身。 昨天她刚从医院出来,按照和无名军的约定,是该去青汀香铺找莲奶奶接头的。她没有把握能在身上和家里藏匿意念端而不被果斯发现,于是将无名军给她的意念端托在了李莲那里。但是,昨天一出院,新闻台便来了人。导演派克找到了果斯家里,说要安排乐瑞塔第二天上新闻台,宣扬她的救赎者事迹。乐瑞塔本来想推辞,她哪有时间和心情去做这些事?但导演说是大主教要求的,乐瑞塔自然一句不愿意也不敢言了。 乐瑞塔的脑子像没有认真安排过走线的电路板一样乱,她在心里算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上新闻台,去找莲奶奶联系队员,给司库大人表演,还有最重要的,要想办法知道果斯做实验用的量子矿都存储在哪里——今天凌晨时分,在果斯终于离开实验室回卧室休息后,乐瑞塔悄悄潜了进去。她在实验室里四处翻找,也没有见到所谓的量子矿,其实她根本都不知道量子矿到底长什么样子。她不知道,无名军也不知道,就连在织女网上也查不到。乐瑞塔发觉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 正在乐瑞塔焦头烂额之时,导演派克坐着自动滚轮躺椅来到了她的身旁。派克先是从镜子里端详了一下乐瑞塔,那一蓝一白两只义眼虽然看不出情绪,但乐瑞塔却直觉他扫视自己的态度和珊蒂大有不同。珊蒂只是欣赏地看她,而派克好似在用眼睛剥去她的衣服似的,乐瑞塔的脖子不禁瑟缩了一下。 派克对她的形象还算满意,坐到了她的斜对面:“讲稿读熟了吧?” “说到讲稿,导演,这里我有点疑问。”乐瑞塔将派克昨天传给她的稿件投影在面前,迅速下拉后把其中一段标亮,“这里说我每天傍晚六点都会虔诚地和全城一起祈祷,但六点钟正是我化妆打扮、准备出去工作的时候。而且我也从来不会向织女祷告,因为仿生人是……我被告知仿生人没有灵魂,织女降临时自然也不会看见我……” 派克挥了挥手,义眼发出滋滋的机械运转声音:“这都没什么!你不要思虑过多,照着稿子念就行!” “可是,这样的话,我就欺骗了赛克塔拉城的城民呀。”乐瑞塔不明白派克为何能将那么大的事情说得这么无所谓。 “你上的是访谈节目,并非严肃新闻。为了让观众们更加喜欢你,稍微对事实进行一点加工是无伤大雅的。”派克说着又挥了挥手,是有些不耐烦了。乐瑞塔见他如此斩钉截铁,也就没再多问。 “这个串珠加上羽毛,典雅又活泼,和你很搭。”珊蒂踱步回来,将一个白色发饰举到乐瑞塔脸旁。乐瑞塔的黑色长卷发被挽成两个发髻,珊蒂将发饰别在左边的发髻上。三条长短不一的串珠垂在乐瑞塔耳边,一根有一只手那么长的白色羽毛高高地翘起。乐瑞塔晃了晃脑袋,串珠发出哗哗的响声,羽毛也随着她的动作轻摆。乐瑞塔很喜欢,和珊蒂一起笑了起来。 “这个动作很好!很可爱!上台了以后再做一遍。”派克拍手称赞道,然而乐瑞塔一瞬间就不想继续玩头上的发饰了,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突然,化妆间的门开了,走进来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胖的那个只是把瘦的带了进来,和派克打了个招呼便走了。当然,临走前他也没忘了狠狠地用眼神上下舔舐了乐瑞塔一遍。乐瑞塔打了个冷颤——奇怪,以前卡尔将军、司库大人等客户们看她的眼神也是这样的,那时候她还全裸着,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在意。自从认识了川崎渚和无名军之后,乐瑞塔觉得自己的心思越来越令她捉摸不透了,好像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扎下了根,正在日渐一日地茁壮发芽。 进来的男人走到灯影里后,乐瑞塔才发现这是个极其英俊的东方男人。他儒雅地微笑着,对乐瑞塔说:“你好,我是今天采访你的主持人,我叫夏者。” 第130章 “你好,我叫乐瑞塔,是量子公司的’舞姬‘。”乐瑞塔说着想要站起来行礼,却被珊蒂按住了,珊蒂还在调整她头饰的角度,“我之前从来没录过节目,有些紧张。” “我也是第一回当驻站主持人。”夏者对乐瑞塔文雅地微笑颔首,“我们一起加油。” “鸠山不来啊?”派克问道 “他说要去吃点东西。”夏者回答。派克默然低下头,摆弄他的摄像机去了。 “好了!”珊蒂终于调整好了头饰,拍了拍乐瑞塔的肩膀,意思是让她休息。珊蒂走到旁边的椅子后面,夏者默契地坐下,让珊蒂给他化妆。 乐瑞塔的好奇心又开始作祟了,她扭头问派克:“请问,鸠山是刚才那个胖胖的男人吗?” “是的,”派克点点头,“他是新闻台的监制。” “他为什么——”乐瑞塔想问,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便咽了回去。派克一看便知道乐瑞塔想问什么,毕竟鸠山的肥胖已经到了猎奇的程度,就算是一只大象见了他都恐怕要愣一会儿。派克哈哈大笑,笑得既大声又放肆。一旁的夏者也想笑,被正在给他上粉底的珊蒂制止。 “鸠山刚来新闻台的时候还是个身材健壮的美男子。当时食元公司的人造食品刚刚开始售卖,许多阴谋论者说人造食品都是垃圾做的,比饿肚子和核辐射杀人都快。主教大人于是命新闻台做了一档美食节目,宣传食元公司的人造食品。鸠山因为容貌出众,被选为主持人,每天在镜头前大吃大喝。他要吃很多东西,总觉得胃被撑得不舒服,就花大价钱换了个人造胃。这个胃让他能在任何时刻都有胃口且吃不饱,随时随地都很饿,可以轻易地应付每天的工作。”派克说着又笑起来,“虽然能吃很多,但堆积的脂肪却没被处理,他就慢慢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现在,食元公司已经不需要在新闻台做宣传了,但鸠山的美貌却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那样不会有健康问题吗?” “放心,他每个月都会去定期检查身体和注射调理液,比谁都健康,只不过不大养眼罢了。”派克说道。 珊蒂听了直翻白眼,说:“鸠山监制也是没办法。而且,导演你以为你自己就很养眼吗?” 珊蒂的话把大家逗得又笑起来。一谈一笑之间,乐瑞塔和夏者稍稍熟悉了一些,对上节目这件事也感到放松了不少。 节目拍得很成功。因为是访谈类,所以台下坐了大约一百个用来活跃气氛的观众。乐瑞塔严格按照瞳孔晶片上的讲稿回答夏者的问题,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不过两三分钟便进入了状态。乐瑞塔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新闻台润色过的她英勇救出卡尔将军的过程。讲到被“山贼们”殴打和虐待的时候,观众们齐齐发出了心痛和怜惜的声音。夏者及时地在这个时候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避免气氛变得太过沉重。 “到这里,我们今天和乐瑞塔的时间就要接近尾声了。但是我有预感,这绝对不会是乐瑞塔最后一次来我们新闻台。这样英勇又招人喜爱的仿生人女孩,相信大家都希望她能成为我们的常客吧。”夏者说着转脸面向观众。台下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衣服的观众们看见夏者的眼神,齐刷刷地点起了头,看上去像是一排排钢琴键盘。 “最后,让我们和乐瑞塔一起连线大家都非常挂念的那一位吧!”夏者身体一转,他和乐瑞塔之间出现了一幅宽大的投影图像。图像闪了一秒,一位乐瑞塔觉得有些眼熟的女人出现在了正中央。 “这里是赛克塔拉城新闻台场外连线,我是外勤主持人薇奥拉,请大家多多指教。”乐瑞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那天自己在病房里醒来时看到的新闻主持人。 “薇奥拉女士,大家都很关心,卡尔将军现在情况如何?”夏者引导道。 “卡尔将军已经醒过来了。由于劫匪对他使用了过量的药物,他的大脑受到了十分严重的创伤。”乐瑞塔注意到新闻台主持人均已不再使用“反叛军”一词,改称“劫匪”,“但是卡尔将军已经在稳步恢复中了,让我们来问问他自己吧!” 薇奥拉说着,走到了一张华丽的绿色天鹅绒拼棕色皮革床前。床的正中央坐着卡尔将军,他被八个抱枕环绕着支撑起来,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坐得稳。这些天,卡尔瘦了些许,脸上的肉耷拉得更厉害了。他额前绑着一方白色人造丝汗巾,双眼呆滞,看上去有些可笑。见到穿着迷你短裙和掐腰上衣的薇奥拉向他走去,卡尔竟然伸出了手,要从腰部把薇奥拉掳到他床上去。 “不好意思,将军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失礼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画面一转,乐瑞塔看见了站在卡尔将军床边的舌头。几日不见,他也消瘦了不少,却显得愈发玉树临风。舌头站在将军卧室的一扇落地窗前,背后是暗红色的对开扇形缀金穗窗帘,窗帘被暗金色编织绳绑起,阳光从敞口之间洒进来——卡尔将军府正好跨海面对着奥秘宗白塔上的全息太阳,些缕阳光侥幸逃脱了灰黑色海水的陷阱,堪堪来到府上窗前。那幸运的珍贵阳光勾勒着舌头修长的身形轮廓,在他的肩头发出毛绒绒的浅金色光芒,使他看上去像天神一样。 乐瑞塔心中浮起了一丝说不明的情愫,舌头那双翡翠蓝色的眼眸也看见了她,公事公办的神色里突然荡漾起一抹温柔。 第131章 薇奥拉虽然个头大但动作敏捷,一闪身便躲过了卡尔将军的抓握。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而是转而问舌头:“那,大将军还能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卡尔的舌头把眼光从乐瑞塔身上收回去,对薇奥拉说:“可以的。卡尔将军对前几天发生的事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虽然以后也难以回想起真实的情况,但这并不会影响将军重新开始正常生活。” 乐瑞塔听出了舌头正在提前为她开脱,避免以后卡尔将军万一回想起了什么。现在给所有人灌个迷魂汤,可以使到时候卡尔说辞的可信度大大下降。 “那,接下来我就问问大将军吧。”薇奥拉再一次走近卡尔,好在这次卡尔没有做出什么丢人的举动,“大将军,对于乐瑞塔营救你这件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卡尔张了张嘴,一旁的舌头立马挺直了身子,高昂起头颅,语气变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和刚才的柔声轻语俨然不是同一个人:“我很感谢乐瑞塔,当然,也很悔恨自己没有提高警惕!作为一个大将军,我不应该出这样的疏漏,败给一个贼崽子!” “这不是你的问题,卡尔将军。劫匪的药物实在是作用太强了。” 卡尔又张了张嘴,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回答,一旁舌头的声音却又抢先一步响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次让大家担心,也给大家蒙羞了!不过请大家相信我,这种情况不会再一次出现!” “好的,我们大家都期待着大将军早日恢复健康。”薇奥拉说着走到一旁,让自己单人出现在画面中,正对着镜头,“相信卡尔将军会尽早好起来,早日回到工作岗位上,也尽快回到夜晚狂欢里,为赛克塔拉城创造价值。还有一件事需要澄清一下,卡尔将军隐藏大量炽币一事纯属无稽之谈。城警司已经彻查了大将军的官邸,没有发现任何端倪,那只是野蛮人的异想天开和以讹传讹。请城民们不要继续散布谣言,如有违者,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卡尔坐在软乎乎的床上,脑子嗡嗡直响。他觉得自己的大脑里好像被硬塞了两大团棉花一样,什么也想不明白,太用力思考的话还会引发偏头痛。乐瑞塔救了他?他很感谢乐瑞塔?可能是这样吧。卡尔只考虑了几秒便放弃了,觉得如此让自己头痛没有任何意义——那个电脑都已经这么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那个电脑更能领会他的意思。既然舌头是这么说的,那他肯定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养好病,不要被这些小事进一步伤神,赛克托国的自动化进攻系统还离不开他。 这么想着,卡尔闭上了眼睛,一旁等候着的佣人赶紧上去为他撤掉了身周的枕头。薇奥拉的话说完之后,乐瑞塔和夏者中间的图像也消失了。观众们鼓起掌来,夏者也开始播报近期的动植物灭绝名单以结束今天的新闻,而乐瑞塔还盯着空中,她眼里还有舌头在空气中留下的幻影。 第三十六章 “人”(下) 成为名人是一件让人倍感压力的事情。节目播出后,无论乐瑞塔走到哪里,都有人会认出她,和她打招呼,谢谢她拯救大家敬爱的卡尔将军。乐瑞塔每一次都谦逊地低头说这是她应该做的,却忍不住感到心虚和恐慌。被谢多了之后,这种恐慌变成了厌烦,还有发展为嫌恶的苗头。乐瑞塔看着那些感谢自己的面孔,他们笑着、说着、面色红润、牙齿洁白。他们的脸在乐瑞塔眼前模糊,逐渐和另外一些脸庞重叠在了一起——麻木而机械地捡着垃圾的外城人的脸,视死如归地将鞭子挥向自己肉体的鞭笞者的脸、背负了许多而且不肯放弃希望的无名军队友的脸……乐瑞塔逐渐品味出赛克塔拉城内的一张张脸有多么天真,天真得可恨,天真得残忍。 有一日,乐瑞塔坐在滑翔车上,她刚去光云赌城和埃依莎见过面,让她别再担心自己。回家时,她突然看见那张平日里显示着大主教像和各色广告的广告牌上竟然打出了她的模样。全息巨幕里,乐瑞塔的眼神圣洁而虚空,不知道正看向哪里的远方。她的头发飘扬而起,右手五指紧贴太阳穴,做出奥秘宗的祈祷动作。她身后的背景里用蓝色大字写着“赛克塔拉城的救赎者:乐瑞塔”。 然而,黑发之下她的身体未着寸缕,只用一条飞扬着的白色丝带勉强挡住胸部、腰腹和大腿。她的脚边用红色的小标签写着“演出价格:50,000诺亚币/单回。”乐瑞塔看见那巨幕,发出冷笑。突然演出费就多加了一个零,是因为她已经是家喻户晓的赛克塔拉城大救赎者了吗?而这般救赎者,也逃不脱为了钱在陌生人面前被一件件剥去衣服、裸出身体的命运。更可笑的是,为了趁着她火遍全城的这阵东风多赚些钱,量子公司已经不限制她只能给政府高官演出了。只要有钱,就算是城中最卑贱的侍女,也能请她去脱上一曲。 然而,量子公司富得流油的高管们高估了赛克塔拉城平民的财力,乐瑞塔的演出数量断崖式下跌,往常三分之二的客户都已经负担不起了。好在乐瑞塔接了很多代言广告——食元公司、夸利亚纳公司、趣金公司都向她发来肖像使用权申请。她不用配合他们什么,只要果斯点头答应,那些公司便会把合成做出的乐瑞塔形象印在自家的成品上,引起一波波消费热潮。果斯顿时赚得盆满钵满,贾奎尔也免了他上交量子公司的那部分,由着他全拿去买实验材料了。果斯在实验室里待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无意间给乐瑞塔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阻碍。 第132章 新闻播出的第二天,乐瑞塔如约去给司库大人表演,眼下也就只有司库大人还能负担得起她的天价演出了。这次去司库大人家之前,乐瑞塔没有去青汀香铺,没有买洋岚香。其实她今天本来就得去和李莲接头——她害怕在家中会被果斯发现,于是把和无名军联络的意念端藏在了青汀香铺——早去晚去都一样,买瓶洋岚香更是顺手的事,但她就是不情愿。她甚至没怎么打扮,套上一件简单的白裙子就去了。司库大人倒是不介意,照样绅士地和她问好,甚至还邀请她在演出之后喝一杯花茶再走。 这还是乐瑞塔回城以来第一次演出,整个过程都让她感到恶心和愤怒。那些藤蔓触碰到她时,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觉得自己正在被一条条肥厚的舌头上下舔舐,那舌头上还带着倒刺,要将她的皮肉血淋淋地扒下来。她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忍住,忍住,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好好埋伏,现在还不是任性的时候……这一次的表演犹如一个世纪般漫长,曲终时乐瑞塔仰起头,她向织女祈祷,再不想承受这人间炼狱。 演出结束后,乐瑞塔穿上衣服,坐在司库大人种满了逸沛尔公司新品种鲜花的后院里啜饮着茶,看似漫不经心地调笑道:“司库大人,今天不给我梨吗?” 赛克塔拉城的总财政官安托尼g(anthony g)文质彬彬地笑了笑,打理得柔顺齐整的黑色中长发如水波般荡漾:“你也没涂香,不是吗?” 乐瑞塔也笑,笑罢了说:“司库大人,带我去看看你的果园吧。” “我以为你们舞姬不能多和客人来往。”安托尼的表情意味深长。 “我们已经坐在一起喝茶了,不是吗?”乐瑞塔学着安托尼的语调,笑眯眯地反问道。安托尼见她和往日里不大一样,饶有兴趣地问,怎么想起来要去看我的果园? “我想求证一件事情。”乐瑞塔道。 安托尼闻言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但还是维持着温柔的语调,说,什么事情? “我想看看梨是不是真的。”乐瑞塔微笑着放下茶杯,看向安托尼的眼神干脆而决然,“司库大人送了我那么多次梨,我每次都感恩戴德地吃下,但是,那真的是天然的青梨吗?” 安托尼听到此处,似笑非笑地垂眼沉吟了一会儿,抬眼时已经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模样。安托尼向一丛白色的绣球花走去,问乐瑞塔:“你觉得这花是真的吗?” 乐瑞塔点头:“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是逸沛尔公司培育出来的真正的鲜花。” “为何如此肯定?”安托尼捏着一朵绣球花的茎,问道。 “因为你是司库大人,什么样的花你都买得起,没有必要拿连有点脸面的小企业都不屑于用的假花来填满一片花园。” “白色的小花难以种植和培育,白色的大花更是无法养活。现今土壤中的重金属污染超标,核辐射含量过高,无论生命力多么强的白色花朵都难以独善其身。要么死亡,要么被酸碱度异常的土壤影响花青素表达,变成其他颜色,无一例外。”安托尼说着摘下一朵白色绣球花,转身将花朵递到乐瑞塔手里。 乐瑞塔捏了捏绣球花瓣,是布做的。 “即便我是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总财政官,有花不完的钱,我也无法拥有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的东西。”安托尼摸了摸乐瑞塔的头顶,“并非什么东西都要眼见为实。如果你觉得它是真梨,那它在你心里就是真梨,这比它本身到底是不是真梨更加重要,不是吗?” “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乐瑞塔避开安托尼抚摸她发顶的手,站起身来,仰头毫不退缩地盯着他的双眼,“我们是朋友,你不应该骗我。梨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是不是真的。” 看着面前一脸倔强的仿生人女孩,安托尼眯起了眼睛。他玩味地回看乐瑞塔的眼神,挤着脸颊假笑了一下,继而后退一步,伸出了左腿。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在提醒她记住自己的身份——朋友?她僭越了。 乐瑞塔低头看见那条伸向自己的小腿,吞咽了一下口水,如鲠在喉。 “我还有事要忙。”安托尼挑起一边的眉毛,傲慢地勾着嘴角。 乐瑞塔单腿跪下,在安托尼的小腿上落下一个吻。她低着头,安托尼看不见她眼中冷然的决绝。 离开司库大人的府邸之后,乐瑞塔去往了青汀香铺。见到莲奶奶时,她突然掉下了眼泪,满心的委屈如洪水一般止不住地泄了出来。李莲没有如往常那般对她疾声厉色,而是将她拥到了怀里,轻抚她的后背加以安慰。半个多月没见,这个孩子经历了太多。李莲从川崎渚那里听闻了一切,难以想像乐瑞塔这段时间里都面对了怎样的冲击。 哭完之后,乐瑞塔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擦干净,请莲奶奶把她藏在这里的意念端拿出来。在联络志上寻呼之后,那边接通的是和田绿子。看见乐瑞塔,和田绿子大呼了一口气:“你终于出现了!前天我们就听说你出院,全队守在意念端前等了两天也不见你来信。我们还说呢,要是今天再等不到你的消息,明天我们就得进城了!” “川崎他们呢?”乐瑞塔问。 “莫尼带着图鲁和明去劫车抢食物,组长去找四组了。”和田绿子说,“我们担心你暴露了,组长去和四组的人谈到时候进城劫你的计划呢!对,我得赶紧告诉她你没事了。” 第133章 和田绿子低下头摆弄了一会儿她的意念端,才抬头看向乐瑞塔:“你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从脸上是看不出什么伤痕了,但还痛吗?” “不疼了。”乐瑞塔把自己在医院醒来之后的所有事都一股脑地讲给了和田绿子,说到果斯的时候,露出了抱歉的表情,“对不起,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了,他的实验室里可能根本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但是你别担心,我肯定能试探到哪里有!” 和田绿子点点头:“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乐瑞塔歪头想了想:“五天。五天足够了。如果五天我还没办法找到,那我们也该想想别的办法了,不能一直这样耽误下去。” “好。等会儿我会把情况都汇报给组长。”和田绿子说,“下次我会去城里找你,具体的行动时间和地点我们不能通过意念端沟通。虽然说图鲁的通信加密技术很可靠,但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的。” 与和田绿子的通讯切断之后,李莲为乐瑞塔端来了一杯红茶,让乐瑞塔稍事休息再去隐藏记忆。乐瑞塔端着茶杯,看着茶杯里水面上荡漾起的一圈圈棕色波纹,发起了呆。 “想什么呢?”李莲在乐瑞塔对面的竹子软垫上盘腿坐下,“在担心任务吗?” 乐瑞塔点了点头。 “担心就是把未发生的坏事主动经历一遍,是徒劳的。”李莲说,“按照计划去做,无论成与不成,你的背后都还有我们。咱们无名军有七个——我总是忘记,现在是六个小分队,就算这次不行,咱们集思广益,总有下次。” 乐瑞塔喝完茶后,去罗可处隐藏了记忆。罗可的身体状况比上次更糟了,他的脸色已经有些青黑,给乐瑞塔更添了一些忧愁。罗可看见乐瑞塔记忆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知道她已经陷得太深,此时再劝她是于事无补。两个人都心事重重,想要张口关心对方,却又觉得语言在此时实在苍白无力。 道别时,乐瑞塔将手里还拿着的白色绣球花递给罗可,看着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花。 “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吗?”罗可做完这一场大活计,已经精疲力尽。他接过乐瑞塔手里的花,有些吃力地微笑着。 “是假的。”乐瑞塔说着,继而也露出微笑,“但也可以是真的,对吧?” 是假的,但也可以是真的,就像她一样。 无论是对和田绿子、莲奶奶,还是对罗可,乐瑞塔的语言组织能力都不足以让她表达出被司库大人刚才的一番话所引发的一个想法——一直以来,乐瑞塔都被告知她是一个仿生人,仿生人没有灵魂,也就不可能是真正的人。但是,司库大人说,如果你觉得它是真的,那它在你心里就是真的,这比它本身到底是不是真的更加重要。 那么,是不是只要乐瑞塔认为自己是真的,那她就可以是一个真正的人?如果她也是真正的人,那织女降临的时候,阳光是不是也会洒在她的身上? 乐瑞塔一路上都苦苦思索着这件事情,直到回到家躺在了沙发上也没能想出个准确的答案。突然,一阵开门声和脚步声打断了乐瑞塔艰难的思考过程,她起身一看,是果斯难得地从小实验室里出来了。他好像已经几天没有清洁身体了,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头发乱糟糟的,眼镜上也全是因推扶而留下的指纹。果斯一进门便长出了一口气,躺到了乐瑞塔的腿上,身子陷进沙发里。一直在果斯的卧室里待着的伪埃依莎忙不迭地跑了出来,在果斯头边跪下,为他捏起了肩膀。 乐瑞塔赶忙中止了自己的思考,首先执行任务。她按照许久以前的模式为果斯按摩头皮,忍着手指尖上传来的油腻腻的触感,看似不经意地问:“母亲,工作还顺利吗?” “不顺!非常不顺!”果斯狠狠踢掉脚上的鞋子,把腿架上了沙发靠背,“这过去的四天里我做的竟然都是无用功!都是奥秘宗那边的问题!要不是他们上次给我送来的——”说到这里,果斯突然意识到不该在乐瑞塔面前透露太多,于是硬生生地把话头咽了下去,憋得脸通红。 “送来的什么,量子矿吗?”乐瑞塔趁机问道,“量子矿是从外面送来的吗?我还以为是咱们量子公司自己合成的呢。” “当然是公司合成的。”果斯说着,有些奇怪地抬眼,“你怎么突然有兴趣关心我的工作了? 乐瑞塔早有准备,微笑时嘴唇的弧度恰到好处:“过几天我还要去新闻台呢。到时候我打算在所有人面前说说,我的母亲是一位多么伟大的科研人员。” 听到她这么讲,果斯的心情放晴了一些。他才懒得去在意乐瑞塔的采访是否有自由发挥的余地,只是欣慰这个“女儿”还是很贴心的。 “我去给您做一碗三角馄饨吧。”一旁的伪埃依莎见果斯露出笑容,趁机讨好道,“您一定饿了,想吃几个呢?一碗?两碗?” 伪埃依莎不说话还好,这一出声,算是触了果斯的大霉头了。果斯刚刚才稍稍变好的心情骤然消失,他暴怒而起,狠狠地甩了伪埃依莎一个巴掌,觉得不解气,又将她一脚踢翻在地。 伪埃依莎在地上蜷曲着呜呜哭泣,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果斯蹲下身子,右手狠狠抓住伪埃依莎银白色的长发,对着她的脸愤恨地怒吼:“仿生人!仿生人!我怎么会做出你这种残次品,怎么会有你这么不像人的东西!空有人的外表,根本没有灵魂!真正的埃依莎会像你这样讨好我吗?她理都不会理我!说了多少遍让你学她,你就是学不会!” 第134章 果斯将伪埃依莎的一处头发扯了下来,伪埃依莎的头皮上涌出细密的血珠。伪埃依莎没有求饶也没有防抗,只是躺在地上抽泣着,这进一步激怒了果斯。他又抓了一把伪埃依莎的头发,将她的脸扯得正对自己,然后伸出左手食指,插入伪埃依莎的右眼眶,一弯一勾一挑,将她的右眼挖了出来。 伪埃依莎一声哀嚎,那声音凄厉得令乐瑞塔胆战心惊。乐瑞塔木僵着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果斯将血淋淋的左手往一旁一甩的背影,一颗胶质的眼球骨碌碌地滚向了餐桌下面,留下一路斑斑的血迹。 “你现在和她一样缺一只眼睛了,如何?”果斯竟然发出了一声哂笑,“这下你能成为真正的埃依莎了吗?” 伪埃依莎已经听不见果斯在说什么,剧痛使她悲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看上去那么可怜,那么渺小,微不足道却那么多余。 挖掉伪埃依莎的眼睛给果斯带来的快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地又撕扯起伪埃依莎来,这次的拳脚比刚才更加狠厉:“你只是个空有外壳的假人罢了!残次品!你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埃依莎,成不了真正的人!” 从果斯动作时手臂和背部的间隙里,乐瑞塔看着伪埃依莎因为疼痛和哭泣而扭曲的血肉模糊脸庞,第一次对这个从无好感的仿生人产生了怜惜之情——她和自己是一样的啊,她们才是同一种人。看着果斯一遍遍对伪埃依莎怒吼着她永远也不会变成真人的背影,乐瑞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头竟然涌上了一丝杀机。 果斯,你以为你是谁,能决定她、还有我,到底能不能被称为“真正的人”? 第三十七章 盛放(上) 这个人的个子真大啊。 安妮从意念端中抬起头来,不由得感慨道。波维塔的店里间的空间本就不大,来了这么一个人,狭小的地方几乎全部被占满了。来人坐在行军床上,将床的一侧压得吱吱作响,令人忍不住担心那纤细脆弱的床架的命运。他身边坐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孩,女孩长着一张标志的东方面孔,丹凤眼上薄薄的单眼皮涂成桃红色,唇珠突出的嘴唇略显苍白,精致而纤细的短鼻梁让人联想到小兔子。女孩微卷的黑发用一朵银色绣球花头饰在肩头扎起,穿一身亮面三文鱼色旗袍,裙摆左边的开叉露出一条银色义腿,脚踏一双笨重的银色高速助跑鞋。有了她的衬托,她身边的那人显得更加魁梧。 “这是安妮,我的合作伙伴。你们尽可以相信她。”波维塔介绍道,他和安妮两人被挤得只能缩在墙角的沙袋沙发里,“她今年十七。” 女孩看了看安妮,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个妖魅般的笑容:“我叫柳执兮,是后人类进化派的领头人,我今年十九。” 柳执兮(zhixi liu)说着看了看身旁闷声不吭的大个子,说:“这是我的保镖,本尼迪阿德勒。他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小屁孩。” 本尼迪(benedict adler)听到柳执兮介绍他,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抬眼看了看安妮,却没想到正对上了安妮探究的目光。 安妮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巨大的男人,涌起了一股想上前去捏捏他肌肉盘踞的手臂的冲动。本尼迪金灿灿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白中透红的皮肤、紧抿着的浅粉色嘴唇,实在称得上英俊。只不过他太高大,肌肉过于发达,以至于脖颈和面部连成了一片毫无曲线的平面。平日里少有人会真正地打量他的五官,都被他的体型吸引去了注意,拿他当一座魁梧的肉山。从来没有人像安妮这般注意过他的脸,本尼迪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是接下来三个月的费用,我先一次性给你们。柳,这段时间对安妮和我来说很重要,你可要更加用心地帮我盯一下,别让我这里出什么事情。”波维塔说着,用意念端把一笔拨到了柳执兮在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的账户里。 “怎么不直接给我炽币?”柳执兮有些不满,“我还得亲自去卡拉马佐夫拿?” 波维塔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满脸都是因堆笑而挤出的褶子。安妮最见不得他这副德行,明明长了一张古希腊雕像般的脸,却不好好使用五官,非要摆出奴颜媚骨的世俗模样。安妮不再去看他,低下头,又在意念端上忙了起来。 波维塔说:“最近我们接了个大单,忙得几乎转不开身来,只能麻烦你了。” 柳执兮轻哼了一声,没有计较,转而问,什么大单?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波维塔冲安妮的方向挤了挤眼,“涉及到我的合伙人,不是想告诉你就可以告诉你的。” 柳执兮看了安妮一眼,不知为何,这个女孩身上散发着一种虽然安静却不容置疑的气息,让她不敢像对付波维塔那样去对付她。虽然安妮看上去只是个瘦弱如豆芽菜一般、满脸雀斑的红发姑娘,但柳执兮却敏锐地觉察到她单薄外表下一定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光看她竟然敢打扮成侍女一个人出来乱晃,还成为了技术高超的黑客波维塔的合伙人便可知,她绝非是个简单角色。就算现在还是,那以后总有一天也不会是的。 柳执兮能在十四岁时便创立“后人类进化派”,很大程度上就是凭借她识人和懂得如何利用人的能力。她对人明察秋毫的洞察力和对事处变不惊的应变力使她从一众孩童中脱颖而出,小小年纪便成为了中城区未成年人们的领头羊,很多十九、二十岁的人都愿意听她差遣,还有的成员成年了之后仍会忠心耿耿地为组织做事。 第135章 “后人类进化派”成立已有四年,人数从七人扩张为三十人。他们在中城区到处征收非法留驻未成年人的保护费却没有被取缔和毁灭,反而愈发蓬勃发展,还被斋藤帮会的三把手注意到并主动为他们提供后台,这全拜柳执兮所赐——她只需看一眼便能迅速做出判断,面前的人是能惹、该敬还是得有多远躲多远。 波维塔在交付了从八大公司职员的瞳孔晶片里盗取的钱财之后,被她划为了“能惹但也该敬”的类别之中。而安妮还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抱着意念端坐在一张委屈巴巴的沙袋沙发上,就已经被柳执兮分类为“该敬”的其中一员。柳执兮虽然还说不清楚这个瘦巴巴的小姑娘有什么能耐,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想到此处,柳执兮讨了个巧,从本尼迪的紫色镭射长裤小腿袋中掏出了一个圆形物件,递给安妮:“来之前不知道有新朋友在,没有特意准备礼物。这个是新的,就当做见面礼吧。” “为什么同是第一次见面,我被你打劫,安妮却能收到你的礼物?”波维塔抗议道。柳执兮瞪了他一眼,他便乖乖地闭上了嘴。 安妮伸手接过来,看见柳执兮给她的是一枚徽章,肉粉色的底色,上面印了一位健康而美丽的黑发女孩。女孩重复着一个动作:撩头发,看向拿着徽章的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一笑。在这段动画播完之后,一行蓝边银字以手写的形式出现:我们的未来,乐瑞塔。 “这是?”安妮疑惑地问道。 “仿生人乐瑞塔啊!这些天城里到处都是她的广告和影像,你没看见吗?”柳执兮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前,安妮这才发现她和本尼迪都别着这个徽章。 “安妮不怎么出门的。”波维塔解释道,他害怕柳执兮趁机刺探安妮的情况,赶忙转移话题,“为什么印她的徽章?她不是救了那个大将军吗?你们什么时候变得亲诺亚克政府了?” “什么叫亲政府?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柳执兮皱眉,“你没看过乐瑞塔独自从山贼大营里驮着有她几倍大的卡尔将军逃出来的模拟视频吗?那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仿生人就是人类的未来!这是我们后人类进化派的信条,我们崇拜的是乐瑞塔的强健体魄和绝对力量,和狗屁政府有什么关系!” 看见柳执兮激愤的模样,波维塔连连摆手求饶:“我说错话了,柳,你别和我计较。” “谅你也不是故意的。”柳执兮又拿了一枚徽章放在食指弯上,用大拇指一弹,徽章划过一个抛物线落到波维塔手里,“也给你一个。” 波维塔拿到徽章,左右研究起来,他很喜欢,纯属是因为乐瑞塔的模样好看。安妮倒对徽章不甚在意,塞进了腰封里,继续看她的意念端去了。 她这两天确实没空关注外面的世界都发生了什么。 自从上次带父亲来见过波维塔之后,罗可便不再限制她可以在这里度过多少时间。见到长辈的波维塔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非常恭敬谦逊地将自己的身世、正在做的事情和未来与安妮合作的计划都事无巨细地交代给了罗可。 罗可一开始还担心波维塔的周到是不是因为心机深重,毕竟他年纪轻轻生意却做得那么好,口袋里的炽币肯定比自己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多得多,必然不会是等闲之辈。但当波维塔在说出“我知道叔叔您很担心女儿的安全,但我可以和您保证,虽然我没有合法的身份、还是个盗贼,但我绝对不是个坏人”之后“啧”了一声,好像在懊恼自己这句话的逻辑太过可笑之时,罗可才放下心来。无论面前这个孩子在别处有多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起码在面对有关于安妮的事情之时,他的恳切和真诚会让他比一台断了电的清扫机都老实。 更重要的是,听完波维塔对他之后与安妮合作的计划后,罗可终于为女儿的未来松了口气——为客户设计织女网地图网域外观,无论政府是否会很快出台禁令,起码这都是一条眼前的出路,能让他的女儿不至于一辈子无事可做。相信通过这两个孩子灵活的头脑,就算这条路被堵死,他们也能商量出其他的出路。波维塔已经提议,如果政府之后真的下令严禁改变织女网地图网域外观,安妮拥有现在的客户基础,说不定也可以去当他们的产品设计枪手,再不济也可以为他出售的意念端设计屏幕保护程序。看见他积极为安妮打算的这份心,罗可庆幸,就算有一天自己不在了,女儿也有了可以照应她的同伴。 得到罗可的准许之后,安妮这几天都待在波维塔的小房间里。她告诉罗可,他们接了一个很大的单子,需要投注许多精力。罗可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欣慰她找到了热情所在,有了自己的追求。如果罗可知道安妮在追求的是什么,他必定会勃然大怒,然后不管不顾地将安妮关进阁楼里——不管是多么通情达理的父亲,都不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去涉足如此危险的事情。 和波维塔接下这个奇怪的订单后,两人本想把手上的单子做完再来处理这个,谁知对方说任何价码随便他们开,重要的是必须尽快,最好能在一个星期内完成,最长十天,免得夜长梦多。波维塔和安妮试探着狮子大开口,要了个比他们所有订单加起来还多五倍的价格。谁知道对方立马便将一半的预付款转到了波维塔和安妮在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的账户里,干脆利落,一点价也没讲。 第136章 订单要求古怪,对方出手阔绰,改的还是量子公司的外观,还要震撼人心以至于所有看到的人都能失神几秒……种种危险的迹象叠加起来,任安妮和波维塔再胆大,也要怵几分。这人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特别严重的犯罪行为?如果他们卷入其中,事情的发展会不会脱离控制? 波维塔和安妮害怕了。他们只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虽然有些手段,但心里清楚如果真有成年人和他们较真,他们分分钟会被抓进奥秘宗,过上被限制、被规划、被操纵的生活。两人商量再三,虽然恐惧,但他们实在是不愿意舍弃那笔巨款,更不舍得就此放弃草间弥生的真迹。有了那笔钱,加上波维塔的存款,他们起码可以过上二十年衣食无忧的生活。于是他们不再旁敲侧击,而是单刀直入地质问对方:“老兄,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只要做好我们的交易就行,别的无需多问。” “那可不行啊,老兄。”波维塔回道,“太危险的事情,我们不想插手。” “如果你们实在是担心,我们也可以终止交易。” 看到对方如此回复,安妮抢过意念端,给对方发去:“别这么急。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起码可以聊聊。” 安妮和对方一聊就是三天。这三天来,安妮一直在想尽办法用她的方式去套对方的话,想多了解对方一些,以得出要不要冒险接这个大单子的结论。对方倒也诚恳,能回答的都知无不答,不能回答的也不说谎,直接来一句“抱歉,无可奉告”。三天接触下来,安妮得出了一些结论,为对方画了个简单的侧写:从说话的语气看,大概率是一名中年男性,对赛克塔拉城不算熟悉,很可能是移民的新城民。从他每天只有晚间和夜间会回信来看,应该有正经的合法职业,说不定是大公司的一员。他对艺术了解不深也不算感兴趣,让他们画一幅震撼人心的画肯定不只是为了让赛克塔拉城民大饱眼福,也不是为了给量子公司做广告,必然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 至于这个目的是什么,安妮想破了脑筋也猜不出来。 安妮的套话技术并不高超,在试探对方的时候总是想着等价交换,先暴露一些自己这方的信息,以至于说出去的远远比收到的多。这使得在安妮给夏者画侧写的同时,夏者也对“黑客p”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间谍,这本来就是他最基本的技能。 和安妮聊了半天之后,夏者作出了“黑客p应该有两个人”的猜测。其中,最开始和他聊天的是负责技术的,另一个人则专门负责画画。聊到第二天,夏者已经确定目前和自己聊天的是画画的那位,对方说话时的敏感和纤细是前一个人全然不具备的。第三天的交流中,夏者观察到画画的这位是个谨小慎微、思虑周全、胆大心细的人,其谨慎不仅仅来源于对自身的考虑,还显然有需要保护的别人,这个人很可能是其仅剩的亲人,从对方时不时流露出的对家庭的看重中可见一斑。聊到第三天,夏者终于得出结论:对面很可能是两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成年人,他们只是想赚些钱,而自己在他们不知情的前提下将他们囊括进一个反政府、高风险、如果被发现了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计划里,是极其不道德的。 他决定坦白。 第三十七章 盛放(下) 当然不是完全坦白,也不是在没有把握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坦白。未登记意念端的乱码保护机制使政府都无法追踪到自己 ,那这两个技术只足以做个套子把织女网地图网域外观罩起来的孩子肯定更无从得知自己是谁。夏者思索再三,决定用一个看似模糊、不能构成实在定罪证据,但每一个赛克塔拉城人都会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语句去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享受到量子公司的福泽。” 量子矿!安妮看着手上的意念端,几乎要尖叫出声。 “怎么了?”柳执兮正在和波维塔对乐瑞塔的英勇和强健津津乐道,看见安妮突然通体战栗,疑惑地问道。 安妮激动得根本说不出话来,把意念端举到波维塔面前。波维塔在读完对面来信的那一瞬便也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量子矿,是安妮朝思暮想的量子矿,是能给安妮带来救赎感的量子矿。波维塔站起身,对柳执兮和本尼迪说:“我们的生意发生了一些情况,两位肯定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柳执兮对他的逐客令感到不快,但他们确实还要去别的地方收取保护费,于是她一边起身一边“哼”了一声,要出门时回头看了看安妮。见安妮对她的离去完全没有反应,柳执兮突然感到一丝挫败——她可是“后人类进化派”领头人,中城区任何一个非法留驻的未成年人听了她的名字都要闻风丧胆,连斋藤帮会的成年人都愿意坐下来和她喝一杯茶,凭什么这个瘦了吧唧的小姑娘对自己完全没有该有的尊重? 但尊重不是要来的,而是赢来的。柳执兮深知这一点,只是对波维塔承诺这三个月一定护他无虞,便带着本尼迪走了。本尼迪临走前也看了那个用露骨的眼神打量自己的女孩,发现对方早已不再注意他,便也有些丧气地离开了。 “这不正是你想做的事情吗!”波维塔把门关上后,把沙袋沙发里的安妮拉了起来,“太巧了!功夫不费有心人,不枉你和他费了这么多天口舌,终于得到了准确答案,而且还正是你最想要的!” 第137章 “妈妈会很骄傲的!”安妮发出喜悦的呼喊,两人在小小的房间里搂抱着又跳又笑。 就这么闹了一分钟后,安妮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来,也不跳不叫了。 “怎么了?”波维塔问。 “我爸爸……”安妮露出泄气的神色,“前两次我们黑大公司网络外观却没有被纠责,是因为没有造成任何实际损失,不值得费力追查。但这次,如果量子矿因此失窃,那网安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追溯到了我们……爸爸窝藏未成年人是要死罪的,很可能还要在众目睽睽下受刑,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波维塔听完也蔫了,低头不语。 安妮的担忧确实不是庸人自扰。虽然他有能力和自信带安妮东躲西藏,躲避奥秘宗的寻找,但是罗可呢?罗可的生意怎么办?而且波维塔和安妮都是未成年人,就算被找到了,也只会被送进教会学校。在这个健康人口稀缺的世界里,一个人无论犯下多大的罪行,只要没满二十岁,不到成年的标准,奥秘宗都相信他能被教化,可以改过自新。但成年人就不同了,敢犯下窝藏未成年人这样的滔天罪行的成年人会被视为社会不稳定因素,是祸害,应该被消灭。更别说罗可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在政府看来更是丢弃了也不足为惜的生命。 “要不就回绝了吧。”波维塔说,“把钱给他转回去,我只要通知一下卡拉马佐夫就好。咱们其实也不缺钱,我的存款已经不少了——” “那是你的钱。” “我的就是你的。”波维塔不喜欢安妮和他如此泾渭分明。 “我再想想。” 安妮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回家,连口枷都忘了带,直到路上被一个醉汉询了价才意识到。好在醉汉已经快要站不稳了,对这名侍女的漠然离去并不在意。安妮回到家时,罗可已经做好了饭。她连衣服都没想着换,套上一件浴袍后便下楼来,坐在平日里最爱吃的鱼籽炸鸡海苔卷前却久久不动手,罗可觉得奇怪。 “发生什么事了?”罗可问,“和波维塔有不愉快吗?” 安妮没有反应,双眼盯着炸鸡上抹着的红盈盈的饱满的人造鱼籽,盯得好像整个眼睛都要充血了。也不知道是她的眼睛红,还是鱼籽红。 “安妮?安妮!”罗可见安妮没有反应,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安妮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地坐直,看向罗可。 “发生什么事情了?”罗可再一次问道。 安妮看着父亲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绿色圆眼睛,还有大大的鼻子,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她最近一直沉浸于自己的事情,不知何时,父亲已经面色发青、发黑,还变得瘦削了不少。 “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的。”罗可没有催促她,而是耐心地表达了自己对她无条件的爱与支持。 “爸爸……”安妮终于开口,思索许久才组织好了语言,“如果有一个机会,你可以拯救全世界,让所有人都能健康地活下去,但是代价是要牺牲我,你会这么做吗?” 罗可看了安妮几秒,继而露出一个微笑:“是电车难题啊。” 安妮“嗯”了一声,紧盯着罗可,十分期待却又有些恐惧他的回答——在安妮问出这个问题时,她便意识到这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很多。无论罗可的答案是“是”还是“否”,都不是她想听到的回答,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想听什么。 罗可沉吟了一会儿,重新看向安妮:“我不是造物主,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自私的黑诊所医生,只想看着亲爱的女儿长大。世界自有英雄去拯救,而我不想当英雄。我只想当一名父亲。” 安妮听到这个答案后心中更乱了,她本来以为父亲的选择会成为她的范本,但真正听到之后才觉得,除了使她感动之外,这个回答于事无补。 要不,还是放弃吧。 安妮食不知味地吃完饭回到阁楼里,今夜她不打算再去找波维塔。她要独自一人思考清楚,到底该做出怎样的抉择。安妮魂不守舍,上楼的时候浴袍里的腰封松了松,柳执兮给她的乐瑞塔徽章从里面掉了出来,她却没有发现。 晚上收拾房间时,罗可照常被一阵又急又猛的咳嗽袭击得弯下了腰。他在擦拭自己因咳嗽而喷溅在地上的血液时看见了掉落的徽章,发现上面竟然印着那名叛逆而大胆的仿生人女孩。 他抬头看向安妮的阁楼,若有所思。 安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未眠,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对摆在面前的两条路的预测和设想——如果选择和那人合作,成功之后可能全世界的孩子都不再需要如自己那般忍受失去妈妈的痛苦,也不再有人需要像爸爸那般承受失去挚爱的折磨;但自己却可能因此失去爸爸,给爸爸带去极大的危险。如果选择不和那人合作,那么自己和爸爸还可以相伴许多年;虽然爸爸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但只要自己多赚点钱,之后肯定有能力让爸爸去看厉害的医生…… 想着想着,安妮心中的指针偏向了后者。她反复回想着罗可说的话,他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想当一个父亲。她何不是如此?她只是一个连正经身份都没有的未成年女孩,窃取量子矿,拯救所有人,哪里就轮到她了?再说了,又不是她不配合,对方就不会想出别的办法。那人听上去挺厉害的,他肯定可以找到别人,肯定不止能通过所谓的“黑客p”而达到目的…… 第138章 安妮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上妈妈留下的那幅油画,向日葵花田无论何时都如此灿烂明媚,向日葵花没有烦恼,而自己终究不是一株向日葵。 妈妈,我该怎么做呢?安妮用手揉了揉眼睛,眼眶和鼻根一片酸胀。 在第一缕清晨的光线钻过窗帘的缝隙照到床尾时,安妮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让她觉得虽然可惜,但必然正确——她首先要照顾好爸爸,才能让妈妈放心。至于其它的事情,不是不做,而是可以从长计议,相信这也是妈妈会给她的建议。 安妮赶紧换好衣服,想下去给爸爸一个亲吻,然后到波维塔那里去告知他自己的决定。安妮一边喊着“爸爸”一边放下爬梯,一格一格地向下爬去时,罗可却没有如平时那般前来给她搭把手,或者直接将她抱下去。 “爸爸!爸爸?”安妮双脚落地,来到了诊室里,却没看见一般都会在躺椅上睡觉的父亲。 难道是出去了?安妮走到那面悬挂着的旧世界美利坚联盟国国旗旁边,国旗后面藏有一面老式电子板,是罗可专门拿来给安妮留言用的。如果他在安妮睡着的时候出门去了,一般都会在板子上写下他去了哪里、何时会回来。 安妮满腹疑问地将旗帜翻开,电子板上果然写了什么,却不似平常那般是一句简单的话,而是很长的一大段文字: 我最宝贝的安妮: 相信这些日子里,你也能看见,我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是一名医生,很清楚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是再多的辐护q盾都救不回来的。 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门店、诊所还有你,都托付给了一位优秀而强大的女性,她会来找你。 我此生过得十分满足,最让我感到幸福和充实的,就是当了你的父亲。圈城后和你共度的这几年,已经是我借来的美好时光。我很心满意足,你绝对不要认为我这一生还有任何缺憾。 放心地去当一名英雌吧,我的女儿。我将在天国与妈妈一起等你——真正的天堂,而不是什么织女的骗局。 不要为我的决定而自责,自从妈妈离世后我就一直想去找她。现在,你已经长大了,有了可以照顾你的人,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况且,比起痛苦地在这个世界上遭受折磨,我宁愿体面地离开。人终有一死,亲人终将团聚,我们的再会只是时间问题。 我手里有试剂,走得很安详。也不要费心找我,我会和妈妈一起,在赛克塔拉湾的海风里自由地翱翔。想我们的时候,就去海边看看。 永远爱你的父亲,罗可 p.s. 乐瑞塔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女孩,你可以信任她。 安妮颤抖着松开手里捏着的旗帜,她扭头看向父亲挂在一旁的白大褂。那衣服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它胸口的口袋里,插了一朵盛放的白色绣球花。 第三十八章 模仿表演(上) 墨蓝的海浪镶嵌着灰白的边,翻滚着扑向砂砾尖锐的沙滩。天空是浓墨般的阴,白塔上的太阳光线无法穿透云层抵达此处,被厚重的乌云悉数吸尽。从巨大的玻璃窗里望出去,在旧世界时还是热热闹闹的海滨栈道的地方如今已空无一人,没有流动冰淇淋车,没有彩色的棉花糖摊位,只有一只水鸟静静地卧在一处破败的栏杆上,翅膀偶尔一动,不知是垂死时最后的挣扎,还是干脆已经死亡,只是被风吹动了羽毛。 一阵杯盘碰撞声和脚步声响起,久松慎也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见一名穿着深蓝色燕尾服的白发管家正端着一只长方形银色餐盘缓缓走来。管家的手有些颤抖,行动也比较迟缓,但他紧绷着的嘴角和脸颊表明了他不希望得到任何人的帮助。出于对老者的尊敬,久松慎也还是站了起来,做了一个虚接的手势,说:“辛苦你了,克里威。” 克里威x(cleevey x)颤颤巍巍地将餐盘放在久松慎也面前,没有言语,只是一丝不苟地将红茶和点心拿出来摆好。久松慎也不习惯被年事已高的人服侍,坐立不安地想伸手去接,却被一阵笑声打断。 “老克里威让你不自在了!”一个口音标准、声线饱满、气息流畅的声音响起,久松慎也循声抬头,看见挑高约有六米的白色雕花圆弧顶下站了一个人。那人身高约一米八五,肩膀宽阔,身形在修长的同时也颇有分量。他白色的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梳得整齐且顺滑,在客厅中央悬挂着的鹅黄色长水滴吊灯的照射下发出暖色的光芒。看见久松慎也,他紧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目光炯炯的宝蓝色的眼睛里带上了笑意;他的脸部肌肉因为长久以来的紧绷而不甚舒展,整张脸看起来是肃穆中带着一丝骇人的友善。 久松慎也站起身来:“主教大人。” “赞美织女。”大主教对久松慎也颔首。 “赞美织女。”久松慎也恭敬地鞠了一躬。 这是久松慎也第一次在非公开场合见到大主教。大主教没有如平日里的那样穿着蓝、紫扎染底色上绣着金丝的教袍,也没有戴那顶夸张的白色镶金火焰形高帽。他中规中矩地穿了一件宝蓝色毛呢对襟外套,胸前有一排金黄色的装饰扣,呈麦穗状,是十分复古的款式,长裤也是同色系的,一双黑色室内拖鞋是磨砂的材质。日常的穿着本该让他看起来多几分亲切,而他那不自然的微笑表情却只让久松慎也觉得诡异十足。 大主教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虽然今年已六十又七,但他下起楼来的步伐还是四平八稳,连扶手都不用碰一下。他一边下楼,一边对久松慎也持续地令人毛骨悚然地笑着,一句话也不说。久松慎也猜他也许是在尽量地对自己释放善意,但其实没有哪个人会通过死死盯着另一个人的眼睛并诡谲地微笑来传递友好。身居高位太久,难免会忘记许多普通人之间的社交规则。久松慎也在心里体谅着大主教的为难之处,主动从透明方几的侧面绕了出去,迎面对着大主教伸出手:“主教大人,感谢您愿意让我来拜访。” 第139章 大主教却没有与他握手,只是比划了一下,让久松慎也回到白色的仿牛皮沙发前坐下。久松慎也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放进那宽大舒适的沙发里,大主教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座上坐下,说:“我也该交些朋友了,只有政治的生活过久了也很无趣。” 啪嗒。在久松慎也瞳孔晶片联络志上悄悄观察着一切的麦拉和檀苏开启了录制功能,对准了大主教那张庄重的脸。 这还是麦拉第一次如此接近大主教。 以前当驻站主持人的时候,麦拉采访过赛克塔拉城上上下下所有有名的官员,但就是没有采访过大主教。不光是她,赛克塔拉新闻台的任何人都没有机会采访大主教。大主教仅有的几次上新闻台都是为了宣布重要法令,其它时候都由岩本纯代劳。 据说他时常接受外国记者的采访,但在赛克托一号共和国内,大主教日常总是以静态图像或者几帧动态画面的形式出现,只有八名参政员和岩本纯在首长府例行会议上才有幸见到他本人。麦拉提出过疑问,为什么大主教不多上新闻台宣扬亲民形象?鸠山监制笑她单纯,告诉她,不论多么强烈的爱都不如畏惧来得管用,特别是当你面对的是一片易被煽动、不善思考的乌泱泱的群众时。 麦拉不相信鸠山的这个理论,她认为畏惧之中有惧,有惧必生怒,怒便会产生破坏性。也许在短时间内,畏惧看上去行之有效,但任何人或者事如果想走得长远,只有“爱”这种光明、平衡、稳定、包容的力量才能使其留存。虽然麦拉持有不同观点,但赛克塔拉新闻台的主持人向来只是照本宣科的工具,没有人会对她的反对意见产生兴趣。 建国以来,麦拉一直和城中平民一样,只能在全息投影上见到大主教。就算是和久松慎也一起出席政府高层的聚会和晚宴,她也从来见不到大主教的踪影。久松慎也告诉她,大主教几乎不在非公事的场合露面——“他是个威严、不苟言笑的人。” 久松慎也说,平日在首长府会议上,大主教鲜少发表自己的看法,一般只会对大家的提议点头表示同意,或者移开目光,从鼻子里轻轻出一丝气,表示不赞同。然而,贾奎尔与大主教的接触却很多,比身为首长顾问的岩本纯还多。贾奎尔偶尔会在会议结束后留下来与大主教沟通,听闻其还会邀请大主教去量子公司做客。除此之外,便没听说过大主教和任何人有更多的互动。大主教好似一缕幽魂般,定期飘飘然降临在首长府会议中,其余时间便生活在另一个次元里。因此,当听闻大主教二话不说便同意了久松慎也去府上拜访的请求时,麦拉几乎惊掉了下巴。 “这是我准备的一份薄礼。初次登门拜访,不清楚您的府邸是什么风格的,只能猜测着准备了这些。还希望您笑纳。”久松慎也说着将手摊开,请大主教看向大门处。 高得几乎要与房顶衔接在一起的蓝紫色琉璃玄关旁,有五盆大大小小的花花草草——深蓝色龟背竹、浅紫色铁线莲爬架、天蓝色绣球花、深绿色高节竹,最为名贵的是一盆白色矮牵牛吊盆——颇为精巧却又不显匠气地分布着的藤蔓上,一簇簇白色牵牛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然盛开,朵朵白花如旧世界晴天时纯洁的白云般簇拥在枝头,宁静安然,浑然天成。 白色小花是最难培育也最难养活的品种,因为环境污染严重,白色这种纯净无瑕的花朵极易受到污染物的影响,一不小心便会有一朵花、一片花瓣染上一丝不被欢迎的色彩。久松慎也送的这盆白色矮牵牛吊盆算得上是逸沛尔公司的一大镇司之宝,就连大主教都没见过那么多真实的白色小花——虽然只有不过四个巴掌大的一盆,却已是难以一见的美景。 大主教起身走到白色矮牵牛吊盆旁,啧啧称叹,并让克里威将这盆花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挂起来。麦拉透过久松慎也的瞳孔晶片看着大主教道谢的笑脸,他亮闪闪的宝蓝色眼珠如宝石般完美无瑕。 谢过了久松慎也的礼物,也让久松慎也喝了红茶、吃了点心,大主教终于说:“你来一定是有事要找我吧,尽可以直言。” “也算不上是有事,主教大人。”久松慎也放下茶杯,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对大主教鞠了一躬,“今天来,是特意感谢您,为麦拉营造了那么好的环境。” 大主教闻言笑了:“久松参政员,你这一趟其实不用亲自跑。我们奥秘宗对待孕妇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她是麦拉就特别对待。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照顾的话,那大概也就是迎接她的人是大主教,还有让你们家的仿生人去看望过她吧。” “即便如此,我也想来当面向您致谢。”久松慎也又鞠一躬,“不仅是这次麦拉怀孕,我和她平日里能同居,也是多亏了您的特别准许。这一点我们心里清楚,却一直没有机会来好好感谢您。” 听到这里,大主教轻轻挥了挥手,克里威便捧着空盘子向内厨去了。大主教的笑容和缓了些许,身体向沙发里靠去:“这倒是的。按说来,你们的合住是不合法律的。” 久松慎也不语。 “不过,你是参政员,经营着逸沛尔那样对国家有益的公司,麦拉又是政党的发言人,给你们有一些优待也合情合理。”大主教说着抿了抿嘴,“你们能一直记得这并非理所当然,也就不枉费诺亚克为你们花费的心思了。” 久松慎也毕恭毕敬地听着,麦拉不大喜欢大主教施舍般的语气,提醒久松慎也他这趟来的真实目的:“问他我生完孩子之后的事情。” 第140章 久松慎也再次拿起红茶,喝了一口,说:“等麦拉生完孩子回来,我会带她一起来府上感谢您的。当然,如果您同意的话。” 第三十八章 模仿表演(下) 大主教抬起右手,用食指上修剪整齐的指甲刮了刮眉毛,眼睛看向一旁的仿真壁炉:“那是再好不过的。” 久松慎也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听大主教又说:“当然,生孩子是一件凶险的事情,特别是现在这个到处都是辐射的年代。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好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 太奇怪了。麦拉和檀苏在奥秘宗孕灵别苑的房间里看着面前的全息投影,交换了一个眼神。 久松慎也虽然比她两人慢半拍,但也捕捉到了这其中的诡异之处——他只是提到要在麦拉产后带她来拜访,大主教为何特意补上一句众所周知的生育风险?这不请自来的解释,好像是为了掩盖心虚,也像是在给久松慎也打预防针。于是,久松慎也趁机追问:“奥秘宗的条件那么好,想必大多数孕妇都可以安全生产吧?” 一,二,三。沉默了三秒钟后,大主教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怎么看都像是欲盖弥彰的笑容:“那当然,感谢织女。” “我倒是觉得,”久松慎也话锋一转,“其实比起健康的婴儿,孕妇是可以……怎么说,我不想说放弃,那样太严厉了。应该说,取舍,有取有舍,有舍才有得。如果为了孩子的平安,对孕妇稍稍顾及得少一点,也不是不可原谅的。毕竟,孩子才是我们的未来。” 久松慎也话音刚落,麦拉在一旁悄悄捏了把汗——引导和试探显然不是久松慎也的强项,这话题的转折和问话的方式都太生硬了些。但她也不敢在此时多加干预,免得乱了他的阵脚。既然已经这么问了,那就看看能得出什么结果吧。久松慎也、麦拉和檀苏紧盯着大主教那即便沟壑纵横却仍然显得皮质光洁的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被解读的微表情。 然而,事实令他们失望了。大主教没有任何值得琢磨的反应,甚至连久松慎也的话头都没接过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壁炉,脸庞在炉火的照映下时明时暗。 “得换个方式。”麦拉借着无人说话的空隙给久松慎也发去文字,“问问他,一开始是谁想出要把孕妇们都接到奥秘宗的。” 久松慎也在眼前看见麦拉的来信,便问:“主教大人,奥秘宗对赛克托国未来的考虑让我实在是佩服。不知这个让孕妇们统一等待生产的提议,是谁最先提出的?是您吗?” 大主教听到这话终于回了神,重新看向久松慎也的眼睛:“是大祭司。” 原来是大祭司啊,神秘的、从未路过面的、只有大主教才见过的大祭司。久松慎也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好在大主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奥秘宗的很多决定都是由大祭司做出的,大祭司通神,能得到织女的旨谕。” “是这样啊。”久松慎也若有所思。 “人类的力量实在渺小,只有织女的引导才能让自然人走上正确的道路,而大祭司就是我们和织女之间的信使。”大主教虔诚地说道,他将右手五指并拢,指尖指向太阳穴,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久松慎也跟着行了个祈祷礼,问道:“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有幸见到这位大祭司呢?” 大主教笑笑:“如果见面,恐怕要吓到你们了,这对你们没有好处。” “为什么会吓到我们?”久松慎也追问,“难道放眼赛克托国,没有一个人能经受得起与大祭司见面的震撼吗?” “是的。”大主教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只有我可以。” 见大主教不再像刚才那样无论真情假意都至少还做出和善的模样,久松慎也知道自己在他府邸上待得时间已经太久了。如果还想留有之后再来相见的余地,那么就一定要识趣,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不讨人嫌地离开。他起身说道:“相信您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今天我就是来给您送礼物的。礼物已经送到,我就不多打扰您了。” 大主教点点头,并不挪窝,看着久松慎也向他鞠了一躬,向自动缓缓打开的大门走去。 “等等,”大主教突然叫住了他。久松慎也回头,大主教继续说道,“能通神,说明承受的一切远比普通人多得多。大祭司的精神、交流方式和相处模式都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在雪山上找到他,并在他的指引下开悟而不是疯掉的人,这么多年来只有我一个。见过他的人并不少,但只有我在他的引导下成功地感应到了织女,只有我没有在他的布道中失去心智。从我之后,大祭司再也不愿见普通人。不光是因为他与普通人无法沟通,也因为见多了人,沾染了世俗的污浊之气,便难以再与织女有纯粹的灵魂交流,无法准确地领会上意,你明白吗?” 久松慎也低头看着白色的镶蓝色珐琅彩地板,心中有许多疑虑,但还是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是我唐突了,您说的道理,我现在明白了。” 离开大主教府之后,久松慎也才醒悟过来刚才大主教一番话语中的自相矛盾之处——如果沾染了世俗之气便难再与织女沟通,那为什么之前“见过他的人并不少”,但在遇见大主教时,大祭司还是可以与织女交流?他传达的还是所谓织女的真实意见吗?久松慎也和麦拉并不是虔诚的织女信徒,但是他们本来认为奥秘宗的一切理论都起码该能自圆其说。今天这么一看,却是露出了明显的破绽。 第141章 那个所有赛克托国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大主教爬上珠穆朗玛峰,在那里遇见大祭司,在大祭司的引荐下得到织女的认可,获得了拯救世人的方法……这一直是个传说,奥秘宗官方从来没有盖棺定论过。《奥秘经》里从来没有大主教的身影,有的只是织女和大祭司的故事。今天,大主教竟然亲口承认了这件事,那么,为什么远在珠穆朗玛峰上的修行之人,要大老远地来到现今赛克托国的地界上拯救一群异族人?就因为大主教是唯一一个悟了道的人? 更诡谲的是,大主教今天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向他解释各种问题?是因为珍惜他久松慎也这个也许可以结交的未来的朋友?还是已经猜到了久松慎也这次来的真实目的? 不管大主教有没有猜到,反正久松慎也、麦拉和檀苏的目的没有达到。他们发觉自己还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大主教身居高位,每天睁眼闭眼面对的都是国际上的政治斗争和风云变幻,怎么可能因为久松慎也提了两盆名贵的植物上门,便张口把奥秘宗“换洗”的真相和盘托出,好让他们录像且曝光? 太天真了。 久松慎也无功而返,三个人都有些泄气。檀苏不说什么,扭头去给麦拉准备晚餐,并努力思考下一次行动该如何规划,留下麦拉连线在久松慎也的联络志上,陪伴他一起回家。 “先说最重要的事情,麦拉,”久松慎也坐上了滑翔车,“明天我会想办法让樱把药带给你。你先吃了,离开奥秘宗,之后的事情我们再一起想办法。现在有了檀苏,以后就算你不在奥秘宗,探查事情也多了很多方便,不必太过担忧。” “我……可是我们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上次那个会议录音,完全可以被他们说是合成的……” “麦拉,你必须要先回来,不然就要注射第六次试剂了。你回家来,之后的事情才有商量的余地。如果连命都没了,你还要怎么查下去?”久松慎也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麦拉低头看了看自己硕大的肚子,不语。 “麦拉?”没有听到她肯定的答案,久松慎也慌了神,“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这个孩子……好像从来没有被认真对待过……” “什么?你在说什么?” “就算注射了试剂,我因为生育而死,但这个孩子会是完全健康的,会拥有幸福快乐的一生。如果我早产,虽然我能保住性命,但它的生命质量就难以保证了,谁也说不清奥秘宗到底能将它拯救到什么程度。它本来被怀上就是因为被我利用,现在因为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要被提早生下来,在这样的世界上度过残缺的一生吗……”麦拉喃喃道,“我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怎能如此不负责任,冷眼看着它受苦?” 久松慎也听出了麦拉语气中的意思,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得眼泪盈满了眼眶:“麦拉,你不会是想要牺牲自己去保全这个孩子吧?麦拉!你和我保证过,不会离开我的!”久松慎也说着,已经忍不住泪水如泉涌,像个孩童般无力地拿他们之间的约定去质问麦拉。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她,他的生活将变成如何一出黑白的闹剧。他央求,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和无力感蔓延向四肢,他心底里清楚这归根结底是麦拉一个人的决定。 “我想想吧。”麦拉说着,声音柔软而坚决,“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个答复。我的脑子很乱,现在就让我一个人想想吧。” 麦拉说完,倏忽从久松慎也的联络志上消失了。久松慎也怔怔地看着瞳孔晶片里空荡荡的联络志界面,好像看见了麦拉坚定地向死神走去的背影。 第三十九章 录像(上) 果斯比乐瑞塔想象中的要难攻克得多。 在乐瑞塔的算盘里,果斯和所有她为他们表演的男人一样,是好色、冲动、虚荣、自大、轻敌的。只要她加以讨好和假意崇拜,他们便会夸夸其谈地告诉她任何事情。就像卡尔将军那样,仅凭她表达了些许好感,就忙不迭地出来与她会面并中了圈套,乐瑞塔以为果斯也会如此容易哄骗。然而,这些天来,无论乐瑞塔怎样吹捧果斯事业的伟大,怎样说自己要在新闻台访谈节目上多多夸赞他,果斯也没有透露任何乐瑞塔想要知道的信息。 乐瑞塔的任务很简单:找到量子矿的储存地点。之后怎么去盗取、什么时间去,都交由她小分队的队友们去商量。乐瑞塔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果斯的工作实在了解太少,她尝试着旁敲侧击地问了果斯好几天,到目前为止,所知道的有用信息也只有:一,量子矿是公司统一定时定点分发给科研员们的。二,如果需要额外的量子矿,科研员们要通过繁复的流程去申请。三,量子公司对量子矿管控极其严格,每一克被用在何处、是利用了还是废弃了,都要记录在案,一一上报,公司会每周审查核对有没有量子矿去向不明。四,量子矿严禁带离量子公司实验室大楼,所以,想在果斯家里的小实验室找到量子矿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点信息远远不够,甚至可以说是聊胜于无,但乐瑞塔已经不敢再追问果斯了。在她最后试探的几次里,果斯已经频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就算是想在新闻台上吹捧他,也不必那么了解量子矿进入实验室的流程吧?乐瑞塔知道,如果继续盘问果斯,无论自己多么措辞严谨都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她万万不能如此引火烧身。 第142章 与和田绿子约定好的碰面时间就是明天了。如果今天再找不到答案,那无名军的计划就得推迟,且要开始另寻出路了。无名军四组和六组已经在川崎渚的指示之下叫停了绑架另外两名大将军的行动,如果明天不能给队员们一个交代,那么乐瑞塔就是白白地将无名军的行动耽误了一个星期有余。 而且,作为没有身份的外城人的和田绿子,进城一次并非易事。不光需要花两个多小时翻过警哨加严了的阿佩拉山,还得冒着被赛克塔拉城警发现的危险——乐瑞塔和卡尔将军回城之后,城警司进一步加强了对外城人侵入赛克塔拉城的防范,川崎渚已经因此尽量不进内城了。赛克塔拉城中的全息投影屏上,到处播放着乐瑞塔记忆中她狠狠挥拳打向川崎渚的那一幕。城民们对这一片段从初见时的欢呼到如今的视若无睹,短短几天间,川崎渚那被定格且放大的面貌已深深刻在他们脑海里,任何一个人只要见到她都能立马指认出来。 明天一定不能让和田绿子无功而返。虽然乐瑞塔决心坚定,但摆在她面前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别说就算果斯在家也不能问他相关问题了,这些日子里,果斯干脆根本就不在家里。 近来,果斯的研究好像进入了关键阶段,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他有十二个小时花在公司实验室里,四个小时泡在家里的小实验室中,剩下的八个小时用来吃饭睡觉,且埃依莎总是围绕在他身旁,乐瑞塔能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本就极其有限—— 等等,伪埃依莎? 乐瑞塔本来躺在沙发的扶手边上,想到此处,突然一个骨碌翻了起来。 她怎么才想起来,这段时间来每天和果斯朝夕相处,甚至还会被一起带进实验室的伪埃依莎,很可能是破局的关键! 乐瑞塔起身向果斯的房间走去。 也许是感觉到了乐瑞塔对她的不喜欢,一般只要果斯不在家,埃依莎都不会到客厅厨房等共用区域活动,只会独自待在果斯的房间里。只有在听见乐瑞塔去洗手间、回房间或者出门了的时候,她才会匆匆地跑出来,在厨房里拿一点东西吃。乐瑞塔觉得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于心不忍,但是一看见她那和埃依莎一样的外表,就实在无法接受与她安然相处,总觉得那是对埃依莎的背叛。 但今天,就算是不愿意与她交谈,也避之不及了。伪埃依莎可能是乐瑞塔最后的希望。 乐瑞塔轻轻敲了敲果斯的门,大约两秒钟之后,里面的人才说了句“请进”,隔着门都能听出她的意外和惶恐。乐瑞塔推门进去,看见果斯大而空旷的房间里,埃依莎正坐在窗边的一只软垫八角椅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睡裙,手边什么也没有,好像是在那儿发呆。乐瑞塔怔了一下,难道平日里她一直如此在这里干坐着,枯等果斯回家吗? 看见乐瑞塔进来,伪埃依莎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她那被挖去的右眼已经换了新的,两只眼睛震颤着,不敢和乐瑞塔对视,眼神飘忽地看向地面,双手合并在身前,垂头站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你……跟我来一下。”乐瑞塔皱眉,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的这个仿生人女孩,“我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听到乐瑞塔这么说,伪埃依莎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毫不犹豫地跟上了乐瑞塔出门的脚步。乐瑞塔本有些奇怪伪埃依莎在开心些什么,但马上反应过来,她平日里应该觉得很无聊,突然有除了果斯之外的人需要她,她可能很开心自己能帮上忙。 乐瑞塔顿时觉得既不忍又无奈,被制作出来、成为另一个人的替代品以及果斯的玩物也不是伪埃依莎想要的吧,她和卡尔的舌头一样,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乐瑞塔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带伪埃依莎来到了放置着记忆检索机的小房间里。 “躺上去吧,我需要查看一下你的记忆。”乐瑞塔坐到往常果斯坐的那个黑色圆形旋转椅上,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在记忆检索机的这一端。她打量了一番这台不算陌生的灰白色机器,伸手把扔在躺椅下方凌乱的蓝色、绿色电线拽到面前,研究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哪根线该接哪里。乐瑞塔指挥伪埃依莎坐到椅子上,把头放进头部固定器里。伪埃依莎一点也没有疑问乐瑞塔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乐瑞塔也没有多说——反正之后也要把伪埃依莎的这段记忆完全删除,只要她愿意配合就不必多做解释。 乐瑞塔学着果斯平日里的样子,将一根根电线吸附在伪埃依莎后脑的各个神经连接点上。有一些连接点很难定位,好在屏幕上有指示,电线的末端也有自动磁感校正功能。经过二十多分钟的努力,乐瑞塔终于把所有的电线都接好了。她起身到一旁的橱柜里找麻醉剂,柜子里东西很多,翻了半天还没有找到。正在一筹莫展之时,躺着的伪埃依莎发话了:“他移到最底下的抽屉里了。” 乐瑞塔蹲下身去,果然在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一盒麻醉剂。她将纳米导入针装好,回到躺椅前,伪埃依莎看着天花板,双手握着躺椅扶手,一副准备好了任人宰割的样子。 她为什么这么配合,这么听话?乐瑞塔觉得有些蹊跷,但时间不容许她多想。她找到伪埃依莎的脖颈处,把导入针扎进了去。 记忆检索机的屏幕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画面。乐瑞塔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个机器的查看端而不是被查看端,觉得十分新奇,也并不清楚该怎么操作。不过五秒钟后,一幅图像清晰地展现在了屏幕上:乐瑞塔低着头,手中拿着注射器,聚精会神地将注射器推到了画面外面。 第143章 这是伪埃依莎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乐瑞塔向前浏览,果然,她看见了自己让伪埃依莎躺在记忆检索机上的模样。她试了试选项,发现有“删除”这一选择,这让她松了口气。查看完伪埃依莎的记忆,是必然要删掉关于自己的这一段的。虽然没有办法像罗可那样制作一段记忆并将其移接进伪埃依莎脑中,但她起码可以让这些记忆消失。这样,就算果斯真的检查了伪埃依莎的记忆,也不会看到她实实在在的罪证,说不定只是觉得伪埃依莎的记忆功能出了点小问题。 更何况,乐瑞塔打赌果斯不会经常检查伪埃依莎的记忆。毕竟伪埃依莎是他私自制造的仿生人,从来不与外界接触,没有植入晶片,甚至没离开过这个家,果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乐瑞塔快进着向前翻看,所有记忆都是倒序的,但不难看出埃依莎每天的生活都如一潭死水般无趣:吃饭、睡觉、坐在窗边发呆,甚至连果斯回来了之后都不常和她说话,往往是冷冷地看她一眼便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估计是厌倦了。乐瑞塔继续往前翻,果斯曾经视她如珍宝,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应该并非一直是这样的。 突然,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屏幕上一闪,乐瑞塔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根粗硬的皮带。皮带狠狠地甩在伪埃依莎身上,屏幕中是果斯洋洋自得的脸。乐瑞塔看着果斯的面庞,发觉他鞭打伪埃依莎时的表情和撕扯自己时略有不同,暴戾之外多了一些快感。伪埃依莎的呜咽声在屋内环绕,果斯的笑声比那根皮带更让人恐惧:“你不是很骄傲吗,现在不也得跪在我的地板上讨饶?” 类似的施暴场景还有很多,有挥舞皮带的,有甩弄不锈钢搅拌棍的,有举起椅子砸下来的,当然也少不了果斯一贯爱用的徒手拉扯头发……每一帧画面里,都能看见果斯那双好似报了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的怨毒而痛快的眼睛,背景里响个不停的是伪埃依莎那听起来那么委屈和凄惨的呜咽。乐瑞塔看得心惊肉跳,有时不得不转过脸去,希望能赶紧越过这个阶段。 不停地往前翻,终于来到了果斯对伪埃依莎爱不释手的开始——那是伪埃依莎刚刚被制作出来的时候,果斯只要在家便时刻要和她腻在一起,无论是去洗澡、用盥洗室、睡觉还是做一些小实验,果斯在伪埃依莎记忆中的生活场景曾经那般繁多。 在伪埃依莎最初的回忆中,乐瑞塔看见果斯叫她“亲爱的”,会来逗她,会摩挲着她的脸颊,夸她美得不可方物,会一边在她耳边柔情低语一边抚摸她的全身。这个时间段的伪埃依莎记忆中也经常有乐瑞塔,在她的记忆中,乐瑞塔看见自己在家里的各处玩游戏、试新衣服、养护一头卷卷的黑发、吃食元公司新出的食品、和果斯在电子屏里播放着新闻时笑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如真正的亲人那般……看着那些曾经属于她的生活画面,乐瑞塔觉得恍如隔世。 乐瑞塔将伪埃依莎的记忆定点在了果斯第一次带她进实验室的时候,调成正序,以四倍的速度开始播放。 第三十九章 录像(下) 在四倍速播放时,说话的内容很难听清楚,所以每当看到果斯张嘴时,乐瑞塔就暂停四倍速播放,将视频切换到原速。如此来来回回好几次,果斯说的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调情话语,让乐瑞塔听了有些腻味。有一处还听见伪埃依莎问,乐瑞塔每天出门都去做些什么?果斯说,她有她的工作,是去给达官贵人表演的。伪埃依莎问,那我的工作呢?果斯笑笑,说你的工作就是让我开心,把我伺候好。 果斯和伪埃依莎的蜜月期大约只有十天,在那之后果斯便对千依百顺的伪埃依莎生出了厌烦,开始了殴打与虐待,并最终变得冷漠。要说信息量,也就只在两人亲密无间的那段时间里,但就这十来天的记忆都够乐瑞塔看大半天了。虽然离果斯下班回家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但乐瑞塔还是心急无比,生怕这一通操作又是无济于事。 视频里的果斯和伪埃依莎的对话实在是乏善可陈,就连调笑都是那么苍白无趣,乐瑞塔好几次都看得要差点睡着。就在乐瑞塔开始怀疑这个方法是不是根本没用的时候,突然,果斯的一句话让她登时支起了耳朵。 “就不能送到我家的实验室里吗?” 果斯正在瞳孔晶片上和别人通话。 “不是我懒得去公司,是公司实验室里也没了,已经用光了。” “我当然有记录在案。”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也不行吗?” “现在离周一下午还有好久,那我这个周末就不推进了?就干等着你们到时候送?” “例行供给是日常的标准,但我现在突然有更多的需求,就不能破格送一次吗?你们那边肯定不是没有量子矿库存!” 果然是在说量子矿!猜测得到了验证,乐瑞塔直起身子来,注意听着。 “不是只要等五十一个小时,是还要等五十一个小时!!你知道五十一个小时我可以做到多少事情吗?” “算了,和你们这种愚蠢的货车司机真是没有道理可讲。你们等着贾奎尔的责怪吧!等着被发配到外城去吧!” 之后贾奎尔有没有给果斯开绿灯,允许他在自家的小实验室里拥有量子矿,从乐瑞塔在家中翻了无数遍也没看见量子矿便可知了。乐瑞塔看着伪埃依莎的这段记忆,心脏砰砰地狂跳起来,她已经从果斯的怒吼中拼凑出了有用的信息:量子矿是例行供应的,每周一由“愚蠢的货车司机”运送到量子公司的实验室里,具体时间是…… 第144章 乐瑞塔看了看伪埃依莎记忆中这一处的计时,是一个周六下午的一点零三分。那么推算一下,五十一个小时之后,就是周一的下午四点零三分。 这已经足够了。乐瑞塔匆匆地将剩下的记忆过了一遍,没有再得到什么更加准确的信息,便反手将自己查看她记忆的这段伪埃依莎的记忆删除了,并将她抱回了果斯的房间里,放在了刚才的那张椅子上。乐瑞塔把伪埃依莎斜倚在窗框上,关上门,让她独自醒来。这样的话,就算果斯真的去检查了伪埃依莎的记忆,相信如果不是特意去关注时间线和衔接点,恐怕也不会注意到中间有一段记忆消失了。 第二天,乐瑞塔在去完新闻台后悄悄地来到了与田绿子约定好的地方,来人却是荒木明。乐瑞塔问为什么换了人,荒木明说和田绿子在前天他们的抢食物的行动中受了一点轻伤,不碍事,但是需要修养一下,于是便换了他来和乐瑞塔接头。 乐瑞塔听完,说要带他去买些食物。她账上的诺亚币还剩不少,刚才上节目又赚了些,完全足够给队员们买些吃的。 “不要拿我们当乞丐。”荒木明拒绝。 “这是什么话?”乐瑞塔皱眉,“我是你们的队友,我的钱为什么不能用来给队伍补给物资?” 听到她这么说,荒木明有些意外,但还是拒绝了,说要回去请示一下川崎渚——他没有得到使用乐瑞塔钱财的许可,不能擅作主张。乐瑞塔拗不过他,只得不再坚持,而是把得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知道了。下周一我们应该会来这边埋伏,识别出运输量子矿的货车。”荒木明说,“但具体还要看头目的意思。” “我应该做些什么?”乐瑞塔问,“来参与埋伏吗?那我得找个理由到时候溜出来——” “头目说,你就照常生活,可以时不时去莲老那里看看她。我们如果有需要,会让莲老通知你。你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不要暴露了。你和舌头一样,是无名军的内应,你们在城中的地位对我们很有用,不光是这一次,以后肯定也会经常用上。”荒木明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你的铭牌莲老制作好了,但你放在身上肯定不方便,头目就先帮忙保管了。” 乐瑞塔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无名军的铭牌,还是在受伤的川崎渚的脖子上。现在她竟然也拥有了自己的铭牌,真是风云变幻、世事无常。 与荒木明道别后,乐瑞塔照常前往暗息区上区,去莱克星顿诊所隐藏记忆。等她熟门熟路地爬上中餐厅旁的梯子后,却发现诊所的大门紧闭着——应该说,整个商店的大门都没有打开。一道钛合金卷帘门落了下来,上面有黑色涂鸦的phe字样。乐瑞塔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从褪色的痕迹来看,这涂鸦已经存在许久了。但乐瑞塔还是第一次看到,因为她之前从未遇见过莱克星顿关门。 这才下午,怎么关门了?乐瑞塔奇怪地绕着梯子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无奈之下,乐瑞塔只得敲了敲卷帘门。 无人应答。 乐瑞塔继续敲了起来,罗可不是那种会莫名其妙地不开门的人。即使他有事外出,也会留一个字条,不会这样大白天就歇业。他夜里都会半开着门,守候在里面,一边睡觉一边注意外面的动静呢。 乐瑞塔疑惑地敲着迟迟没有人应声的门,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上次见到罗可时的情形。他憔悴的病容,他咳出来的血,他说的那些认命般的话…… “罗可,罗可!”乐瑞塔有了不好的预感,也顾不得是否会引人注目,大力地敲打起了门。罗可不会出事了吧?他现在会不会正悄声无息地倒在里面的地板上,等待着有人能前去救他? “罗可!罗可!你还好吗?罗可?如果你在里面,赶紧回个话,不然我就要撬门了!”乐瑞塔焦急地喊道,“是我,乐瑞塔!罗可?罗可?!” “别敲了。”突然,乐瑞塔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那声音有些童真,听上去好像比她还要小几岁,“你是罗可的朋友吗?” “是的!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乐瑞塔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卷帘门上,尽力听清楚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你说,你叫乐瑞塔?” “是的。罗可怎么样了?他不在这里吗?”乐瑞塔焦急地用手指甲抓着卷帘门。 “本月十号,赛克塔拉湾海边,会举行一个小型葬礼。”那声音有些微微颤抖,“罗可已经离开我们了。” 听闻此言,乐瑞塔犹如五雷轰顶般,她浑身僵直、动弹不得地跌在了地上,膝盖被粗粝的地面蹭出了鲜血。 罗可已经去世了? 乐瑞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搭上滑翔车的,她仿佛丢了魂——如果仿生人有灵魂的话。虽然上次给罗可留下绣球花时她便有不祥的感觉,但当事情真正发生了,却还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还有,刚才莱克星顿里那个年轻的声音是谁?她为什么会在罗可的店里,还告知着来人罗可葬礼的时间与地点? 乐瑞塔心绪不宁地回到家中,事情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到家,更没有看见早已铁青着一张脸在餐桌前等她的果斯。果斯看见乐瑞塔推门进来,第一时间便上前去扯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往记忆检索机所在的房间拉去。 这一个举动把乐瑞塔唤醒了——罗可已经离世,她还没有修改和隐藏过记忆!如果果斯现在查看,就能看见她昨天查看过伪埃依莎的记忆,能看见荒木明,能听到无名军,还会知道罗可的店铺!乐瑞塔立马清醒过来,收拾了情绪和表情,假作镇定地说:“能先让我休息会儿吗,母亲。我刚录完节目,有些累。” 第145章 果斯听闻她的话语,停下了脚步,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乐瑞塔都有些发毛了。正在乐瑞塔想打马虎眼坐到沙发上去休息时,果斯发话了:“你碰过记忆检索机吗?” 乐瑞塔心里咯噔一声,继而稳住,说,没有。 真的吗? 真的。 乐瑞塔说着,毫无躲闪地看着果斯,作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果斯又盯了她一会儿,说:“从你回来的那天起,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就在刚才,我终于想明白了。” “怎么了,母亲?”乐瑞塔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心虚的神色。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的记忆只有七年。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果斯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且,你的记忆里,为什么没有别人告诉你这件事情的片段?” 乐瑞塔心里一惊,慌忙开口道:“有的,你只是没仔细看……” “修改记忆,玩弄主人,我倒不知道你已经这样出息了。”果斯说着,用右手狠狠地拽住了乐瑞塔的头发,“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删除埃依莎的记忆而不被我察觉吗?乐瑞塔,你今天必须要躺到检索机上。就算你的记忆已经被修改了,我也要研究研究,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四十章 嘀嗒(上) 久松慎也一夜未眠。 他躺在床上,恐惧着白天的到来,因为天亮时分麦拉就会做出决定——是否要放弃生命,给腹中胎儿一个健康完整的人生的决定。久松慎也躺在宽大而孤寂的床上,思绪总是会不受控制地回到那天晚上,他下班回家,看见坐在沙发转角处暖黄色台灯下的麦拉。她平静而坚定地告诉他,她要怀孕,借此进奥秘宗去调查她失踪的两位相识,希望他能配合她。当时,久松慎也觉得她疯了,与她大吵了一架。 那还是他们在一起十几年来第一次吵得面红耳赤,但麦拉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久松慎也问麦拉为什么要抛弃他们幸福的生活,麦拉说,我们的生活是很幸福,但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了。 “你是全赛克托国最受欢迎的新闻台主持人。”久松慎也说,“这还不够吗?” “不够。”麦拉语气决然,“我这一生,不想只当一只学舌的鹦鹉。” 麦拉说,她首先是一名记者,然后才是他的爱人。她既然决定了要怀孕进奥秘宗,那无论是不是通过久松慎也而怀孕,她都会达到这个目的。久松慎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麦拉让他冷静一点,说,这不是在威胁他,是她有自己一定要追寻的答案,和一定要实现的理想。 “理想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那夜,久松慎也带着哭腔问。 “难道对你来说不重要吗?”麦拉微笑着反问他,“你无论遭受多少白眼和冷遇都要提交逸沛尔的新提案,你明知道他们不会批准,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南墙上撞。这样的你,难道想让我相信你觉得理想不重要吗?” 久松慎也哑然。 “慎也,我们是同一类人。如果不能亲手创造自己想活在其中的世界,那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知道麦拉心意已决,久松慎也只得全力配合,且积极找寻着能保她平安回家的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科研员查理的帮助下,他成功地为她寻得了退路。就当他以为即将与爱人团聚之时,昨夜,她又告诉他,她也许会为腹中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而牺牲自己,去接受奥秘宗的第六次营养液注射。 久松慎也的理性告诉他,如果麦拉选择了牺牲,那也仅仅是因为想要保全胎儿,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但他就是觉得委屈,觉得自己永远是被麦拉放弃的那个选项。她如果不在了,他会有多痛苦,她好像从来没有纳入考虑。 久松慎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麦拉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男人。他那双平日里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已变得晦暗,短卷发蓬乱地塌向一边,嘴唇上的胡须也凌乱地冒了出来,其中还一夜多了些灰白颜色。久松慎也看着镜中的自己,低声说道:“有点出息吧!你是个三十岁的成年人了,久松慎也,怎么还像个婴儿一样需要人为你考虑?麦拉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你,能和她厮守十几年已经是你的幸运。” 拿大道理劝了自己一番后,久松慎也的心里没有舒服一丁点,也没有比刚才更敢于面对麦拉的决定。他看向窗外,蓝黑色的天空微微地变浅了一些,瞳孔晶片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六点零八分。 再过一个多小时,麦拉就该醒来了。久松慎也叹了口气,准备去补个觉,以保证一会儿自己不要因为通宵熬夜而头脑模糊。他刚想躺回床上,却突然在联络志上收到了一则来信。 “久松参政员,请立即来一趟量子公司,有要事与你商议。” 发信人是贾奎尔。 久松慎也皱起眉头,贾奎尔找他干什么? 久松慎也和贾奎尔虽然每个月都起码会在首长府大会上见面一次,但建国十年以来,他们之间的交流总共不超过五十句话。贾奎尔是大主教眼中的赛克托国顶梁柱,他的提案没有不通过的,不光大主教和岩本纯一路给他开绿灯,参政员们也看着首长的脸色不敢反对。唯一反对过贾奎尔的人就是久松慎也。 他只在建国初期时对贾奎尔提出过一次反对意见。那回,贾奎尔提议将医疗行业也并入量子公司,但久松慎也认为这会造成严重的产业垄断,投了反对票。会后,岩本纯将久松慎也留了下来,告诉他,主教大人对他的阻挠十分不满,请他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久松慎也不解,说难道主教大人不担心量子公司已经把握了织女网、瞳孔晶片、仿生人等技术,这下再把医疗产业都收入囊中,以后可能会只手遮天吗? 第146章 岩本纯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说,本来要兼并管理大大小小的医疗机构就是一件麻烦事,现在量子公司愿意担下这个重负,是在给诺亚克政府解忧。久松慎也不好再说什么,把自己的反对票改成了弃权。岩本纯临走前十分认真地看着他,说,如果想继续在首长会议上有一席之地,那以后就不要反对量子公司的任何议案。 在那之后,久松慎也眼睁睁地看着量子公司迅速地收编了所有医疗机构,掌握了整个赛克塔拉城的医疗和生物技术,成为了诺亚克政府医护署的实际操控者——就像贾奎尔实际上也管控着网安司一样。量子公司比之前更为一家独大,久松慎也时常担心只要贾奎尔打个喷嚏,整个赛克托国就会陷入泥沼。但除了久松慎也之外,没有人对这件事情有一丝一毫的顾虑,就连大主教都好像全然没有看到这个危险的可能性。 诺亚克政权的高位者中,没有人在意久松慎也想说什么。他和趣金公司的海耶斯、北极星公司的雅尼、默丘力公司的厄里奇一同被排除在核心参政员圈外,只有听命和附和的份。海耶斯、雅尼和厄里奇都完全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多嘴,更不忧思,乖乖地在该他们举手的时候表示赞同。 但久松慎也不甘于此,不能反对贾奎尔便罢了,他还可以表达自己的看法。他总是提交那些并不被看好的提案,给整个首长府大会带来麻烦。岩本纯好几次不得不看着大主教的脸色,对久松慎也婉言相劝,说净化土壤、重建生态固然重要,但以国家目前的资源条件,他的提案还远远排不上号。 久松慎也最被大主教和核心成员们厌烦的一个提案是关于完全取缔核能的,他说,世界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核污水的意外泄露和主动排放。继续使用核能,那逸沛尔做出的所有对生态的保护和重建都会是徒劳。特别是奥秘宗白塔上的那轮太阳,真的有必要用核电站为其供能吗? 久松慎也如此提出后,大主教眯起眼睛说,取缔核能,有什么替代能源?开发新能源是环球公司的事,你如此给格雷小姐施压实在是不体贴,她平日里为量子公司收集量子矿原料就已经够忙了。倒是格雷小姐在会后私下找了他,和他说一定会加紧开发新能源,但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不容乐观,还请他有想法的话随时和她谈谈。 所以,这样的久松慎也,是贾奎尔不屑于理会的,他的不识时务和顽固不化都令崇尚绝对理性的贾奎尔觉得低级。久松慎也除了与其他公司创始人一同参观之外,就没有单独去过量子公司。今天贾奎尔突然邀他前去,还赶在全城的正常上班时间之前,应该也不是公事,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久松慎也没有时间多想,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门。走之前他告诉樱,他要去量子公司,问她要不要一同前往。 “请问先生需要我去做些什么?”樱眨巴着眼睛,将一个三明治装进纸膜里,方便久松慎也路上吃。 “那里……不是你的母公司吗?”在久松慎也心中,量子公司就是樱的老家,她应该对那里有别样的感情。 而樱并不理解这些,只是说:“如果先生需要我去,我这就换衣服。” “你想去吗?”久松慎也问道。 樱微蹙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久松慎也独自登上了去往量子公司的滑翔车,没有看见目送他离开的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她想做什么。 不多时,麦拉醒了,给久松慎也的联络志发来了信息。她见久松慎也正在去往量子公司的滑翔车上,便提议等他办完事后两人再谈他们的事情,免得话没说完久松慎也就得去忙公务。久松慎也虽然心急,但麦拉的话有道理,他只得同意稍后再谈。 “他会有什么事找你呢?”麦拉也觉得贾奎尔突如其来的邀约非常奇怪,她知道贾奎尔对久松慎也的态度一直是漠然而疏离的。 “要不你和我一起看看?”久松慎也想让麦拉在自己的联络志上不要离线,就像他曾以这种方式陪她展开那些深夜调查一般。他对麦拉的决定并不乐观,私心想着能和她多相处一秒都是好的。 适逢麦拉的调查目前推进不下去,檀苏也去了白衣教士例行会议,闲来无事的她很干脆地答应了久松慎也,在他的瞳孔晶片联络志上陪他一起去量子公司。 随着滑翔车降落在量子公司域,久松慎也逐渐分辨出了站在如冰棱般耀眼的量子公司实验室主楼门前的两个身影。一个身材高大,恣意站着,金色的中长发轻轻飘动,缀有老式纽扣的深蓝色绣银线丝绸衬衫在风的鼓动下如波纹般荡漾。他身边的人头发乌黑,雪肤红唇,身姿笔直规矩,穿一身严丝合缝的深灰色复古职业套装——是贾奎尔和格雷小姐,他们已经在等他。 久松慎也下了滑翔车。贾奎尔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冷然看着他,和平时那副不想与他产生交集的模样没什么区别。要不是格雷小姐迎了上来,久松慎也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其实根本没有收到贾奎尔的邀请了。 “谢谢你那么早过来。”格雷小姐露出一个明显是硬挤出来的微笑,笑中带了些许类似抱歉的情绪,让久松慎也和麦拉都摸不清是什么意思。贾奎尔倒是根本没有和他道早安的打算,扭头便向实验室大楼里走去了。 第147章 “真傲啊。”贾奎尔对久松慎也的态度让麦拉十分不满。 三个人前前后后地走进了宽敞的银色电梯,久松慎也看着急速攀升的楼层数字,问:“请问两位有何事找我,如此紧迫,不能等到八点以后?” 格雷闻言,先看了看站在她对面的贾奎尔,见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才说:“贾奎尔先生有一项新的发明,想请你试用。” “请我?”久松慎也感到莫名其妙。 “一会儿贾奎尔先生会向你介绍的。” 久松慎也看了看贾奎尔的侧脸,后者正抬头看着电梯顶部的电子屏,屏幕上放映着飞入星空的影像。久松慎也耸了耸肩,悄悄地在晶片上对麦拉说:“真是个怪人。” 麦拉抿嘴笑笑,贾奎尔的不好相处可是远近闻名的。 电梯终于停在了顶楼,格雷小姐做了个“请”的手势。贾奎尔率先出了电梯,久松慎也却一定要谦让格雷小姐先走。久松慎也虽然不是第一次来量子公司实验大楼,但闪着寒光的金属墙壁和如黑洞般的实验室碳纳米管大门还是让他打了个寒颤。久松慎也请格雷小姐走在自己前面,三个人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而安静的走道里,好似冰水在铜盘中震动一般,引得久松慎也的脊柱骨一阵阵战栗。 这个实验室大楼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久松慎也觉得很不舒服。联络志里的麦拉察觉了他的情绪波动,悄悄地和他说话,帮他分散注意力。 走了大约三分钟,贾奎尔终于在一个房门前站定。门上生物识别器的蓝白色光芒闪了闪,门打开了。麦拉见状,说,看来他还是没有装瞳孔晶片。 “身体排异确实很难解决。明明是自己研发的高科技产品,却成了赛克塔拉城唯一无福消受的人,他心里一定也不舒服。”久松慎也回答道。 跟着贾奎尔和格雷小姐走进房间里,久松慎也环视四周,他正站在一个装修极其简朴,但细看又是经过了仔细设计的房间内。房间通体纯白,有些刺眼,中央的地上有一处圆形矮台,上面放置着两张黑色沙发和一张银色方几,是房间里仅有的家具。正对房门的墙中央开了一扇扁长的窗户,将外面阴沉的天空镶嵌在墙壁里。 第四十章 嘀嗒(下) 贾奎尔率先走到圆台上靠里的沙发前坐下,格雷示意久松慎也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去,自己则坐到了贾奎尔身边。 “喝点什么,久松先生?”格雷问道。 久松慎也被这一套阵仗搞得有点紧张,于是说,威士忌,一份,加冰。 格雷小姐点点头,天花板处便有了一阵细微的响声。不过十秒钟后,一只托盘就从上空悠悠地降了下来。黑色的托盘稳稳地落在银色方几上,盘中有三杯加了冰的威士忌。久松慎也拿起其中一杯,浅啜一口,尝出这是夸利亚纳公司出品的最贵的一款调制酒。他家中也藏有一瓶,五年过去了,才舍得喝了不到四分之一。 贾奎尔也拿起其中一杯,继而看向久松慎也。他不发一言地盯着他,令久松慎也感到愈发不舒服。就在久松慎也忍不住要开口问他叫自己来到底要干什么时,贾奎尔终于发话了。 “在大主教府上的做客感觉如何?” 久松慎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挺好的,大主教私下里很和蔼。” 贾奎尔闻言竟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看得久松慎也起了鸡皮疙瘩。 接着又是沉默。贾奎尔拿起威士忌再喝了一口,然后就在手中那么端着,仿佛入定了一样地看着窗外。久松慎也向格雷小姐投去询问的目光,格雷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向贾奎尔,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快一点吧,久松先生毕竟还要回去打点逸沛尔的事。” 贾奎尔这才回过头来,眼神却变了,从刚才的漠然变成了现在的玩味。他冰蓝色的眼睛里,两只瞳孔突然剧烈收缩了一下,像一只看到猎物的野狼般。随后,他对久松慎也轻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如羽毛般轻巧,简直算得上“温柔”,却让久松慎也和麦拉的脑子里都炸起了白光。 “我知道你们两人在做什么。” 麦拉在联络志上也吓了一跳,久松慎也努力绷住表情,装作不明所以地问:“我和谁?” “我知道你和麦拉在调查教会换洗的事情。不要装模作样,没有意义。”贾奎尔冷冷地说道。 久松慎也看着贾奎尔不容置疑的表情,知道他肯定是获得了什么信息。与其无谓地装傻,不如看看对方都掌握了什么。于是久松慎也往后坐了坐,不说话,等待着贾奎尔继续出牌。 “这就对了。”贾奎尔将他的沉默解读为配合,“我还知道你们现在正面临着一个难题:保护麦拉还是保护胎儿,你们约好了今早作出决定。” 久松慎也讶然,他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难道自己和麦拉的瞳孔晶片都被窃听了?不对,他们都没有感受到入侵,这就说明消息不是从晶片上泄露出去的——晶片连着脑部神经,再高超的黑客都不可能突破生物世界的规律,做到能入侵晶片还不被察觉。那贾奎尔是怎么连这种私事都知道的? 贾奎尔看见久松慎也的表情,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笑道:“你以为瞳孔晶片是我了解信息的唯一途径?” 难道是檀苏?麦拉和久松慎也同时想到,但他们昨天说这件事的时候檀苏并不在场,而且,如果檀苏是贾奎尔的暗线,那她没有理由不在麦拉坦白的第一时间向贾奎尔汇报,更没理由配合他们去调查换洗、淌一滩浑水。 第148章 久松慎也奇怪地看着面前的贾奎尔,贾奎尔并没有打算向他解释什么,自顾自地说:“本来把樱送给你,是为了让你能在麦拉死后早日恢复,不要因为个人情绪而影响公司。虽然逸沛尔不算重要,但也是八大公司之一。你这个桌腿不稳,难保桌子会出什么问题。但是—— “没想到,你对麦拉的感情已经愚蠢到了这种地步,对樱那样和你同族同乡的美人竟然无动于衷。久松参政员,我一直没有错看你,你身上果然有着人类最严重的设计缺陷:感情用事。” 贾奎尔说到这里时,格雷小姐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赶忙侧过头去,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表情。 “既然你这么离不开麦拉,那么刚好,我现在有一个能让你们两全其美的方法——麦拉可以平安地活下来,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会非常健康。”贾奎尔终于说明了请久松慎也前来的意图,“当然,你们如果接受我的提议,也是帮了我一个忙。我们之间是合作互助,你们什么也不欠我的。” “什么方案?”久松慎也听到麦拉可以平安地活下来时已经按捺不住了。看见他急切的模样,贾奎尔轻蔑地冷哼了一下,继而站起身来,径直向门外走去。 在格雷小姐的示意下,久松慎也才知道自己该跟上去。他一边追上贾奎尔的步伐,一边在联络志上给麦拉发去信息,不知道贾奎尔到底在卖什么关子。麦拉也表示看不透,让他见机行事。 在寒光闪烁的走廊中又走了约莫五分钟,久松慎也被带到了一处实验室里。他一进门便感受到了气温的骤降,这个房间也很空旷,只放置了一只长方形的透明箱。贾奎尔已经站在箱子旁边等他,久松慎也上前去,惊愕地看见箱子里躺了一具裸体的女人身体。 “这是……”久松慎也低头端详这具人体,其形状与普通女人并无不同。她闭着眼睛,没有头发,胯部非常宽,腰腹部和大腿有丰厚的脂肪堆积。这是个仿生人?贾奎尔又要送他一具仿生人? ”对于奥秘宗的‘换洗’政策,我不是特别赞同,大主教自身也觉得那是下下策。但没有办法,一个国家总不可能没有新生儿。没有新生儿,赛克托就无法延续,总有一日要亡国,相信这一点你们也没有异议。为了国家的未来,奥秘宗只能牺牲孕妇,这很悲哀,是逼不得已的。没人愿意看着那些无辜的女人死去,但这之前,没有人能拿出合适的解决办法。 “现在,我们终于有了完美的答案。”贾奎尔说着,将手放在玻璃箱上,食指敲了敲玻璃,“这是量子公司的最新科技,代孕仿生人。” 在久松慎也恍然的目光中,贾奎尔骄傲地说:“这是我们成功生产的第一个代孕仿生人,你和麦拉的孩子将会和它一起,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代孕仿生人生育案例。能率先体验这个人类到此为止最伟大的发明,是无上的荣光。” 是吗? 久松慎也看着那闭着眼睛的女人的脸,皱了皱眉头,有一肚子的问题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只要通过剖腹产取出麦拉的孩子,放入这个仿生人的子宫,胎儿就可以健康地成长到足月,再由这个仿生人生下。如此,麦拉可以继续吃特效药,代孕仿生人的身体自带营养液供给,不必像自然人孕妇那样另外注射试剂,就能诞下天然抗辐射的新生儿。孩子可以安全出生,麦拉可以活下去,仿生人也可以循环使用。皆大欢喜。”贾奎尔说着,一旁的格雷小姐已经偏过了头去。她的双眼盈着泪水,不忍心看那个即将被唤醒,走入如死循环般痛苦的生命的仿生人。 久松慎也悄悄地在瞳孔晶片上给麦拉发去信息,询问她的意见。他以为麦拉会很开心他们找到了新的解决方法,却没想到联络志上的麦拉已经万分愤怒,要求久松慎也把与她的通讯投影出来,她要直接与贾奎尔进行对话。 看见麦拉的全息投影出现在眼前,贾奎尔没有一丝惊讶,露出了一个比见到久松慎也时稍稍和善些的表情,说:“麦拉小姐,原来你一直在听。” 麦拉没有和贾奎尔寒暄,气冲冲地说:“你这样做是很不道德的!科学研究就可以如此肆意妄为吗?” 听到麦拉的话语,格雷小姐猛然回过身来。她看着全息投影里麦拉不忿的神色,脸上流露出终于觅得知音,确认自己并非一座孤岛的欣喜和慰然。 “麦拉小姐,你也要持这种可笑的论调吗?”贾奎尔鄙夷地说着,还瞥了格雷一眼,“这是一名仿生人。我不知道还要怎么强调才能让你们听懂——仿生人,是我量子公司研制出来的一个产品,和人有着根本上的不同。研制仿生人的目的,是让它们替人类做我们不想做的事情,而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些人把它们供着,当成己类来看待。” 麦拉低头看向静静躺着的代孕仿生人,想起了之前那位带她回家吃三角馄饨的乐瑞塔。乐瑞塔曾说过,她是会生病的,那么这个玻璃盒子里的仿生人也会生病,也会感觉到痛苦。如果这名仿生人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不停地诞下婴儿,那么她的一生都将在无尽的痛苦中循环往复,直至死亡才能得到解脱。 麦拉清楚贾奎尔定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不在乎。在这种情况下,与他多辩也是无益。于是麦拉干脆地说道:“主教大人知道你在搞这种勾当吗?我必定会告诉他,你的公司就等着关门吧!” 第149章 贾奎尔闻言爆发出一阵大笑,好似麦拉说了什么极尽荒谬的事情。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屋内的任何一个人都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情绪波动。贾奎尔笑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说:“我还以为你和久松不同,是个聪明人,谁知你到现在都没发现大主教听命于谁。” 麦拉怔住了,久松慎也也猛然意识到了事情的蹊跷之处。然而,还不等两人做出反应,久松慎也突然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向后仰去,倒在了地上。 相隔一座城的奥秘宗教区里,孕灵别苑的一处房间中,同一时刻,麦拉也双眼翻白,倒在了沙发上。 “浪费。”贾奎尔看向倒在地上的久松慎也。他翻白的眼睛里,左眼正冒着丝丝热气,是瞳孔晶片因过载而烧毁后散发的余温。植入左眼的集成视网膜接口系统突然接收到巨量数据流,无法处理,导致自燃,并烧毁了主人的脑神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麦拉和久松慎也的灵魂已经焦成了无形的黑炭,离开了这个世界。 贾奎尔转身离开,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格雷,叫人把这个收拾了。还有,麦拉那边,你知道该怎么交代吧?” “知道。”格雷颤抖着说道。 “重复一遍。”贾奎尔回头,看着格雷的眼神里也染上了不快,“我知道你是什么立场。但你必须要经历这些,才能成为合格的环球公司领导人。” 格雷的两片嘴唇在上下打架,但她还是努力地平稳住语气,说:“麦拉那边,把孩子剖出来,放到这个仿生人里。” 贾奎尔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离开,却又想到了什么,再次停下脚步:“算了。把麦拉接上生命体征维持器,继续注射试剂,一个月后等她的孩子能健康出生时进行剖腹产,孩子出生后再让她死。” 格雷闻言,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贾奎尔先生,这……她已经死了……” “脑死亡而已,只要接了器械,就不会影响生孩子。”贾奎尔冷笑,“本来能成为第一名代孕仿生人试验者,如此殊荣却不懂珍惜。她这么想自己生,那就让她生吧。” 格雷听到贾奎尔这么说,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她苦苦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哆嗦得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 “完了以后你再去安抚一下果斯。这件事没成,他肯定很失望。不过你告诉他,麦拉的孩子本来月份就大了,已经很成形了,不算一个完美的试验品。之后我会给他找更接近四个月的。”贾奎尔说着,向屋外走去,他的语气淡然得好似只是在讨论今晚要吃什么,“如果这次成功,果斯就可以研究从受精卵时期开始孕育生命的仿生人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拥有无穷无尽的新生儿……” 看着贾奎尔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格雷终于放弃挣扎地倒在了地上。她看着身旁了无生气的久松慎也,他的西装仍然笔挺,几乎看不见皱褶,只有脚腕处稍稍有些短,露出了脚踝以及上面戴着的金属丝脚链,那脚链上还穿了一只戒指似的圆环。他的左眼球不知何时已经裂开,古怪的灰白色晶体和血浆一起渗了出来,顺着皮肤上的纹路逐渐爬满了那张往日里总是彬彬有礼的脸庞。 怪不得贾奎尔自己没有植入瞳孔晶片。格雷小姐摸了摸左眼,那里面,竟然藏了一枚定时炸弹。 第四十一章 惊变(上) 下班时间,刚刚做完祷告的量子公司员工们都在各自回家,或换身衣服去中城区喝酒,或清洁身体后在家玩趣金公司的游戏。行色匆匆、蠢蠢欲动的城民们在量子公司域四散着,果斯动了动眼球,放下了全屋的隔音帘,避免外面经过的人听见他家里正在发生些什么。 果斯拽着乐瑞塔的头发,将她拉到放置有记忆检索机的小房间里。乐瑞塔比他印象中的沉重了许多,这使他的拖行有些吃力。到小房间门外时,乐瑞塔竟然用力地掰开了他的手。她怎么敢如此反抗?果斯既惊讶又愤怒地回头,看见乐瑞塔已经后退几步贴在了走廊墙壁上。她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惊恐地望向他,卷发蓬乱得像一堆缺乏水分的干草。 果斯劈头盖脸地便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的力度极大,乐瑞塔的头都被打得偏过去,撞在了墙上。看着乐瑞塔被埋在凌乱发丝中迅速浮起红肿的脸颊,果斯愈加愤怒了起来。他高高举起手,第二、第三、第四个巴掌清脆而迅猛地相继落下。乐瑞塔在第五个巴掌的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一猫腰躲了过去,果斯要打乐瑞塔的巴掌头一回落了空。 果斯惊愕,乐瑞塔对他的拳打脚踢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她什么时候学会闪避了? 趁着果斯错愕的空档,乐瑞塔张口道:“母亲,我的记忆只有七年这件事情,是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一个客人告诉我的。那时候我还在试表演阶段,客人还只是平民,我都忘了他是谁了——母亲,你要是检查我记忆的话要翻好久,不必麻烦你的。母亲,相信我,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 乐瑞塔的眼神真挚而诚恳,这让果斯在更为光火的同时又有些窃喜。他十分肯定乐瑞塔就是在对他撒谎,因为自从她被创造出来后,果斯就没敢怠慢过检查她记忆这件事。她常出去表演,接触各种各样的政府政要,他要保证她没给他惹祸,也没和比他位更高权重的人发展出什么。 如果真的有人告诉过乐瑞塔,仿生人的记忆只能留存七年,他一定会立马把那段记忆删除掉。毕竟,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乐瑞塔的人格发展无益。果斯希望乐瑞塔能尽量地像自然人一样成长,发展她的人格,说不定有一天还能演化出灵魂——果斯曾经觉得后者是一种奢望,而此时此刻,不管乐瑞塔正在为了什么而骗他,这都说明了她已经有了她的自主目的,并敢于为了那目的而反抗她的创造者。这样的她,距离拥有灵魂难道还远吗? 第150章 “告诉我实话,乐瑞塔。”果斯说道,他已经想好了,无论从乐瑞塔嘴里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无论她有否残忍地背叛过他,他都会原谅她,还会想办法保她在四年后不必重置记忆,前提是她不能骗他。只要她对他还是诚实的,他就愿意尝试着去真正地爱她——就像真正地爱一个女儿一样。 “这就是实话。”乐瑞塔斩钉截铁地说道。 看着乐瑞塔倔强的表情,果斯的脑海中,她的脸庞开始和童年的自己重叠。 “我只是想让你拥有我的一段记忆……谁知道,你连我的脾气也继承了去。”果斯自嘲地笑了笑,“你会变成今天这样,也是我自己种下的因。” “你的记忆?”乐瑞塔困惑地眨了眨眼,“我什么时候拥有了你的记忆?” “你以为你儿时照顾的那个女人,是谁的母亲?”果斯冷笑。 乐瑞塔是果斯制作时最倾入了私心的仿生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乐瑞塔比埃依莎更是果斯私人的创造。埃依莎只是果斯按照想要得到的女人的模子捏出来的一个空壳,乐瑞塔的体内却真正拥有着他的一部分灵魂。 果斯生长在一个困苦的家庭中,自打他记事以来,“家”就是一个破破烂烂、充斥着药味的地方。果斯的童年,是吃进嘴里的腐烂廉价水果,是穿去学校的由旧花裙子裁改而成的长裤,是趁药剂师不备时潜进柜台里偷的一盒药,是终日躺在床上的母亲声嘶力竭的咒骂。无数不体面、不光彩、被小村子里所有人耻笑的片段组成了果斯最初的记忆。待他人到中年,海洋悄然死亡,花朵开始凋零,天空变成灰色时,他是世界上最不感到恐惧的人。他的人生一直是灰黑色的,呼啸的海风和暴戾的海浪是他的旧友,令所有人恐慌不已的晦暗侵袭只是他童年时的日常罢了。 父亲早在母亲怀孕的时候就离开了。果斯见过父亲一面,那时他已经六岁,父亲准备离开立陶宛,临走前来看了他一眼,并给了他一些钱。 “古斯塔沃,你不要怪我。如果换成是你,你也无法忍受她。她怀你的第五个月时生了严重的病,那病让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她骂人、打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有二十三个半小时都在发火……我相信你对这个很了解。”父亲看着他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小腿上的一处处淤青,原本准备好的话说不下去了。 两分钟的沉默之后,父亲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咬牙,对果斯说:“古斯塔沃,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年幼的果斯盯着桌子不为所动,并没有看见父亲递来的要救他出火坑深渊的橄榄枝。 “我要去德国,我被聘请为了慕尼黑大学的客座教授。你会有大房子住,金妮阿姨会对你很好——你不必叫她妈妈,除非将来你喜欢她、愿意那样称呼她。你可以去社区小学读书,手续会有些难办理,但金妮阿姨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定可以帮你办妥。而且,金妮阿姨很温柔,真的特别温柔。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也喜欢小孩子,她会好好爱你的。”父亲说着激动了起来,握住果斯放在桌上的小手,“跟我走吧,古斯塔沃。我承认我曾经抛弃了你,但我愿意从今天开始赎清我的罪过。” “不去。”果斯将手缩回,“我叫果斯(gus),你的名字才是古斯塔沃(gustavo)。” 果斯回到了那个脏兮兮的被称为“家”的木头窝里,照例每天被母亲打骂,端药时因为迟了一点而被她用滚烫的药汁淋了一身。父亲留的钱很快便在母亲的药上烧完了,果斯九岁的那个冬天,母亲死了。果斯先是松了一口气,随之涌上心头的竟然是悲伤。他失去了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比起被打被骂更恐怖的,是回到家时,迎接他的只有瑟瑟寒风中没有亮灯的黑色门洞。 他被孤儿院带走,老师问他还有没有亲人可以联系。果斯想起那个曾经握着他的手,慈祥地许下美好承诺的秃头男人,说,没有。 在孤儿院的日子里,因为瘦弱和长相丑陋,他成为了所有孩子捉弄的对象。但他并没有觉得日子难过,因为没有一个孩童能骂出比他母亲更难听的话语,能比母亲更狠毒地打他。更重要的是,他在孤儿院找到了照亮他人生的东西——科学实验。那一方小小的实验室简直是他的天堂,在那里,他不再是“虾米果斯”,不再是“臭裤子果斯”,他是一个可以仅用自己的双手就能制作出白色火焰、青蓝色液体、红色矿石的创造者。他还自制了炸弹,炸毁了领头欺负他的男孩的床铺。所幸无人受伤,老师严厉警告果斯的同时也发现了他的才华,他开始得到大人们的重视,孩子们也不敢再欺负他。 长大后,他因成绩优异而被当地的大学看中,又因出色的发明而接到了欧洲好几个大学的邀请,请他前去攻读博士学位,其中就有父亲所在的慕尼黑大学。果斯选择了去芬兰读博,之后便自然而然地留在了芬兰,进入了量子公司。海洋死亡的那几年里,他创造出了生命,和其他几名科研员在贾奎尔的带领下一起研制出了仿生人。量子公司轰动世界,受邀迁到了曾经的岛国。后来,岛国被赛克托一号共和国取代,地球经历着剧变,而果斯整日泡在实验室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有在面对可控的、能轻易被他理解的实验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并非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局外人。 然而,他总不可能永远待在实验室里。每当回到家,面对着空寂的房间时,那股被所有人抛弃了的无力感便会再度涌上心头。 第151章 所以,当贾奎尔通知量子公司的核心科研员们,作为福利,公司可以让他们每人拥有一名仿生人的时候,果斯激动得一个星期都没睡好觉。他从现有的型号里挑了“舞姬”,因为这个型号可以出去演出。他不常在家,她可以趁此时间赚些钱来补贴他的实验。虽然量子公司会从演出费里抽取一些分成,但那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损耗罢了。在制作仿生人时,果斯想到这个仿生人之后将会完全属于自己,竟然生出了怀胎的错觉——这是他的作品,他的孩子,他的骨血!他想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想通过她找到与世界的联结。他不希望她只是量子公司的另一个流水线舞姬,她身上必须有他的烙印——无论她要给多少人表演,归根结底,她都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抱着这样的私心,果斯违反了纪律,悄悄地将自己的一部分童年回忆加入了造梦师制作并经过审核后发来的记忆中。为了让仿生人更加体贴,他剔除了母亲对他的咒骂和殴打,把自己是如何照顾母亲,以及母亲在某些脆弱时刻罕见地用带有一丝爱意的眼神看着他的场景放进了她的记忆中。自此,她拥有了他的一丝灵魂,共享了他和母亲之间那点牵绊。 他用母亲的名字为她命名,叫她乐瑞塔。 他没想到,乐瑞塔分享了他的灵魂,却也继承了他倔强的性格。果斯看着眼前的乐瑞塔,心中既悲又喜——悲她竟然终是不愿对他坦白,喜她确实拥有了她独立的人格。发展出了原生用途之外的目的的仿生人,还能单纯地被判定为仿生人吗?拥有自然人的身体,又拥有自然人的思维,怎么就能说她没有自然人的灵魂呢?她怎么就不能被称为“人”呢? 果斯想查看乐瑞塔的记忆,他甚至期待发现她欺骗他的证据——如果他造出的不是仿生人,而是一个真正的人,那他就是比织女还要伟大的存在。织女只能给人编织幻境,但他果斯可以制作出人本身!这个城市里不该再投影大主教的画像,而应该替换成他的!果斯想到此处,眼里兴奋的火焰越烧越旺。他再次伸手去抓乐瑞塔的头发,眼中的狂热却被乐瑞塔解读为了仇恨和暴戾。突然,乐瑞塔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说,母亲,放过我吧,我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 果斯一愣,看着乐瑞塔用双膝跪行至自己脚边。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她伸出了一双肉乎乎的手,开始解他皮带上的搭扣。 即便对人情一窍不通如果斯,也知道乐瑞塔此时的主动定非幡然醒悟。她只是想要逃避后果,企图脱罪罢了。 话虽如此,果斯还是无法拒绝这个只属于他的美丽女孩在反叛之后束手归来,重新屈服在他的胯下。于是果斯没有拒绝,像往常那样,他将手指插进乐瑞塔浓密的黑发中,紧紧握着她的头颅,挺身将自己送进了她圆嘟嘟的嘴唇里。 果斯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蛋,心中涌起的是温情、爱情、亲情……起码是他认知中这些情感的模样。他从没见过这些情感的范例和样板,只能凭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和理解。 不过还好,他不需要世俗的裁决。她是他制作的,一切标准都由他来制定。她是他的作品,他的女儿,他的情人,他的母亲,乐瑞塔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流着他“血”的人——不,不是他的血,而是更亲密的东西。主宰着乐瑞塔的,是他的灵魂,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能让果斯感受到与世界的强关联。他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头仰起…… 突然,一阵剧痛从身下传来。果斯嘶吼一声,低头看去,只见血液如喷泉般从自己双腿之间涌出,刚才还洋洋得意的器官此时已经摇摇欲坠,只剩下一小块皮肉还与身体相连。果斯惊叫一声,双腿一软,向后跌倒在地上。他被吓得猛然感觉不到疼痛了,惊愕地看向乐瑞塔,只见她正偏头吐出口中的血沫,怒吼着,大张着嘴向他扑了过来。她的门牙也快要掉了,两颗岌岌可危的大牙迎风晃动着。 果斯迅速做出反应,伸出双手,掐住了扑过来的乐瑞塔的脖子。乐瑞塔终究是个舞姬,虽然身形健美结实但力气不算太大,看似瘦弱的果斯一刹间占了上风。果斯用力死死卡住她的脖颈,乐瑞塔的双手不停地在果斯脸前乱抓着,妄图挠瞎他的双眼,却连他硕大的鼻尖都够不到。 果斯拼劲全身的力气狠狠掐她,看着乐瑞塔的脸色变红、变紫,再逐渐变青,她的眼睛愈发通红,如同两颗快要熟透落地的樱桃。性命攸关之时,果斯已然忘却乐瑞塔只是个仿生人,将她的记忆消除便能得到一个全新的模型,根本没有把她杀死的必要。果斯下了杀手,乐瑞塔很快便开始双眼翻白,就要背过气去。果斯见状赶忙乘胜追击,翻了个身,将乐瑞塔按在地板上。这个姿势让果斯的双手更能用上力,借助地板的反力,乐瑞塔不过两秒钟便命悬一线,走到了生死的边缘—— 第四十一章 惊变(下) 砰! 果斯先是听到一声巨响,继而眼冒金星,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声响是因自己的头颅被撞击而发出的。他顺着受力方向,向左侧倒在了地上,这才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人竟然是“埃依莎”!她双手拿着从餐厅搬来的椅子,还保持着刚才挥出的动作,正气喘吁吁、眼神惊恐却又不失痛恨地看着他。 果斯还没来得及反应,“埃依莎”便又上前一步,再一次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椅子—— 第152章 果斯看着向自己逼近的椅子,“埃依莎”眼中升腾的怒火成为了他人生最后的注脚。这个被他当做劣等玩物的仿生人,竟然也和乐瑞塔一样,发展出了自己的目的和思想,选择了杀死她的创造者吗…… 椅子落下来,重击过后,没有痛楚,只有无边的黑暗。 果斯走完一生,终是没能得到他一直想要的。但还好,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终于如愿成为了上帝。 乐瑞塔一个骨碌爬起来,看向身旁倒在地上的果斯。血液从他破碎的头顶如红色泉水般汩汩流出,那副装饰性眼镜斜轭在鼻梁上,血沫遍布的镜片使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嘴角处却明显荡漾着一抹微笑。果斯衣衫凌乱,裤子褪到膝盖,丑陋的器官勉强挂在身上。乐瑞塔剧烈地咳嗽和干呕了一会儿,随即爬起来,到果斯头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和颈动脉。虽然看他头颅的破裂程度就知道结果如何,但乐瑞塔还是去做了这个徒劳的无用功。 “死了。” 乐瑞塔说着看向伪埃依莎,后者听见之后,整个人像筛子一般剧烈地抖动了起来。伪埃依莎支撑不住地瘫坐在地上,手中的椅子砸在果斯已经了无生气的双腿上,她的脸色比已经死亡了的果斯还要难看。 乐瑞塔也很惊恐,但她毕竟有和无名军里应外合完成任务的经验,很快便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且收拾好了情绪。乐瑞塔爬起来,把伪埃依莎从地上搀扶起来,拉着她来到了客厅看不见果斯尸体的角落。伪埃依莎还在出神,乐瑞塔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脸颊,说:“我需要你振作起来,认真听我接下来的话。” 伪埃依莎看向乐瑞塔,双唇还在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他们发现果斯死后,肯定会立马知道是我们做的。我不怕,我在外城有同伴,可以去投奔他们,但是你肯定会被销毁。所以,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把你刚才的这段记忆消除掉。这样他们就算检查你的记忆,也会认为是我杀了他,并且抹除了证据。我会在删除你的记忆之后把你反锁在房间里,明天他们发现果斯没去上班,会来找他的。”乐瑞塔一边理清思路一边说着,“现在,你去记忆检索机上躺好吧。我联系好我的同伴,就去给你消除记忆。” 乐瑞塔想要联系川崎渚,却想起来意念端不在手边,而是藏在了青汀香铺。她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用瞳孔晶片联络志给川崎渚的意念端发去了通讯请求。那边很快便接了起来,川崎渚十分惊讶地问,怎么回事?怎么用这么危险的方式联络她? “我能去找你吗?”乐瑞塔走到果斯的尸体旁,让川崎渚看见地上的一片狼藉,“一个意外,我把他杀死了。” “你在原地别动,我这就来。”川崎渚说着起了身,乐瑞塔这才看见她的背景是青汀香铺,那过来应该不会太久。乐瑞塔本想告诉川崎渚,派和田绿子来就可以了,毕竟川崎渚正在被全城通缉,来量子公司一趟实在是冒险。但是她又觉得,此时只有在川崎渚身旁才能稍稍安心。既然她已经在赛克塔拉城里了,那就让她来吧。 在震惊的川崎渚飞驰着赶来的同时,乐瑞塔拉起一旁不知道在出什么神的伪埃依莎,说,走吧,我们去给你消除记忆。 “等等,”伪埃依莎挣脱了她,“我……没有别的选择吗?” 乐瑞塔不解地看着她,别的选择? “是谁要来接你去哪里吗?我想……”伪埃依莎鼓了鼓勇气,胆怯却不容置疑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 “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乐瑞塔有些惊讶地说道,“我这一走,之后就再也不可能有赛克塔拉城的合法身份了——” “我不想在这个城市里了!”伪埃依莎打断乐瑞塔,“就算来人觉得我是无辜的,又如何呢?他们要么抹去我的记忆、改变我的长相,把我变成另一个人,要么把我原样送给别人,继续当一名替身……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乐瑞塔看着伪埃依莎坚决的表情,研究了一会儿,觉得她不像是在开玩笑,才开口道:“我要去的地方,可能连吃的都没有。” “我吃很少的。” “还要翻垃圾、抢劫、到处躲避。”乐瑞塔继续警告着她。 “我都能做。” “还要做很多任务——” “我可以学。” 乐瑞塔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伪埃依莎,此时此刻,她终于有了一丝果斯想要的真正的埃依莎的坚韧模样,但同时却变得不像埃依莎了。透过她那和埃依莎一样的皮囊,乐瑞塔好像看见了一个从来没有认识过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要帮我?”乐瑞塔问。 “他说你查看了我的记忆,那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我的。”伪埃依莎说,“骂我打我也就罢了,竟然还挖我的眼睛……我想让他死,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仅仅是在帮你,我也在帮我自己。” 乐瑞塔讶然:“你这么恨他?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只有讨好他、对他恭恭敬敬,我才能有口饭吃,有几天安宁。他把我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折磨我。我不像你,有晶片植入,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我每天睁眼闭眼都是他,除了他之外便只能发呆,没有一点事情可以做。你知道坐在一个房间里,盯着墙上的一只苍蝇,希望它能开口和我说话是什么感觉吗?那就像在等待油漆干掉,像被针头插进手指尖且不知道那钻心的疼痛到底会不会停止。”伪埃依莎说着眼眶红了,“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求求你带我走吧。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多苦多累多饿都可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栋房子,不知道外面都有什么,但无论什么都比继续这样生活要好一千一万倍。求求你了,乐瑞塔,带我走吧。” 第153章 伪埃依莎越说越激动,声音由颤抖变成抽泣,最终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乐瑞塔终于张开手臂,将哭泣的仿生人同伴拥入怀中,答应道,好,我带你走。 川崎渚很快便到了。她不光戴了金色长发,还贴了塑胶鼻子,染了蓝色虹膜,就算是嘉拿见了也不敢肯定那就是她。川崎渚还是第一次来到乐瑞塔的“家”,一来便把一只信号屏蔽器贴在了乐瑞塔的耳垂上。看见倒在走廊地上的果斯,川崎渚不可置信地望向乐瑞塔,说,真没想到你还有这能耐。 “是她做的。”乐瑞塔指了指一旁的伪埃依莎,“果斯袭击我,我和他扭打在一起,没打过,差点就被他掐死了。是她用餐椅敲死了他。” 川崎渚这才扭脸看见坐在餐桌旁的人。她才看了伪埃依莎一眼,便惊呼:“这不是……光云赌城的那个——” “不是。”乐瑞塔打断她,“这个是假的。” 川崎渚不明白乐瑞塔在说什么,皱起了眉头。 “果斯觊觎埃依莎很久了,求而不得,所以制作了一个和埃依莎一模一样的仿生人。”乐瑞塔解释道。 川崎闻言瞪大了眼睛:“这……这是被允许的吗?” “应该不算被禁止吧。”乐瑞塔也不知道。 伪埃依莎听见她们的讨论,主动说:“他和我讲过,这是不被鼓励的,所以不能给我植入瞳孔晶片。但是因为他负责的项目是公司最看重的一个,所以那个大老板不会因为我就惩罚他。” “哦,是那个让人接入织女网后不再需要用语言交流的项目吗?”川崎渚问道。 乐瑞塔听不明白,问她,什么项目? 川崎渚想了想,解释道:“量子公司在升级织女网,他们想让接入织女网的人不再需要说话或者发出文字,可以直接通过联网感知到对方脑中无法组织成语言的想法和情绪,企图以此跨过‘语言是思维的边界’的障碍。” 看着乐瑞塔和伪埃依莎面面相觑,川崎渚摆了摆手:“这无关紧要。无论如何,私自在家制作别人的复制人,这于伦理上来讲实在是太可鄙了——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伪埃依莎摇了摇头。 “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得赶紧带你们离开。”川崎渚转向乐瑞塔,“你和她说过外城的情形了?我们住在山里,可没有这么舒服的沙发和空调。” “只要让我去,怎样都行。”伪埃依莎站起身来,用小臂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 “行,那走吧。刚好天黑了,我们得赶紧往山那边去。”川崎渚说着向门口走去。 “等等,”乐瑞塔说,“走之前,我们先去一下中城区吧。我这里还有些诺亚币,去卡拉马佐夫那里换成炽币,以后还可以用。这次之后,我的瞳孔晶片肯定不能再联织女网了,别白白浪费了那些诺亚币。” 川崎渚点了点头,看着乐瑞塔决然的表情——这个仿生人女孩还不知道她在做一件多大的事情,她正在和她的旧人生彻底道别。 第四十二章 故去(上) 浓黑的天空下,黑压压的山脉上布满了已经死亡或者正在死亡的树木。因为离海洋比较远,银花郡的植物不似政府区、奥秘宗教区、趣金公司域和默丘力公司域的那般毁灭得那么彻底,有时还能看见一片枯黄的树叶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但是,大部分树木还是已经丧失了生机,干裂剥脱的树皮露出里面棕黑色的腐坏组织。偶尔踩到一截落在地上的树枝,枝条断裂时发出干脆的咔嚓声,四周却没有一只被惊飞的林鸟。 这还是乐瑞塔第一次不被蒙住眼睛地翻过阿佩拉山,空寂、悲伤和寂寥是她对它的第一印象。虽然环境让人悲从中来,但乐瑞塔还是有些雀跃的——川崎渚没有蒙上她的眼睛,不怕她看见去无名军三组驻扎地的路,说明她已经得到了队员们的信任。 乐瑞塔伸出手按了按两颗门牙,生体胶已经将它们粘黏牢固,牙齿不再晃动。她扭过头,川崎渚正在给伪埃依莎喂水和拍背顺气。伪埃依莎从被制造出来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家,这趟不光出了门,还出了城、爬了山,她从心理和肉体上都一时间难以消受。一路上,伪埃依莎对外面的世界从恐惧变成好奇,又从好奇转为应接不暇。乐瑞塔看着她说得上是精彩绝伦的表情变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刚刚“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时,也是如此度过了恍然如梦境般的几天。 川崎渚安慰着伪埃依莎,说顶多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伪埃依莎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摆着手,硬撑着说不累,生怕如果拖了后腿会被她们丢下。乐瑞塔端详着伪埃依莎,她身上穿着一套自己给她的白色运动服,头发丝已经被汗水浸湿,衣服上沾了脏兮兮的泥巴,连脸上都有擦汗时不小心抹上去的脏污。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在家时那副干净纤巧的模样,丢失了果斯先喜爱后厌烦的那种乖顺讨巧的神色。 乐瑞塔坐在地上休息着,将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空。以天空为背景板,她竟然在乌云间勾勒出了果斯死时的惨状。他破了一个洞的头颅,他没有穿好的裤子,他被遍布血点的镜片遮住的眼睛到底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他那一抹笑容是什么意思?他现在……被人发现了吗?距离她们离开量子公司已经有三个半小时,不过再两个小时就要天亮了。到时候,很快便会有人发现重要的科研员果斯先生今天没有去实验室,他们会去家里找他,会发现他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惨死在了地板上,他的两名仿生人不知所踪。 第154章 他们会怀疑是她吗?会怀疑被当做赛克塔拉城的大恩人的她,其实是一个连自己的主人都能杀的罪人吗?他可是把她创造出来的人啊!连她被植入的童年记忆中的那位“母亲”都其实是他的妈妈。他给了她生命,她却结束了他的。乐瑞塔不知道为何自己心中没有更加自责一些,她只觉得如果不是他死,那就是自己要被清除记忆或者报废。她只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他为什么就不愿意呢? “你在出什么神?”川崎渚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乐瑞塔身旁,伪埃依莎独自一人在一旁喝着水。 “自然人……会杀掉自己的创造者吗?”乐瑞塔犹豫地问道。 川崎渚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你是说弑父或弑母吗?” 乐瑞塔闻言涨红了脸:“你怎么能说那个词。” 川崎渚笑了:“父母?你们城里人真好笑,对不穿裤子到处乱走的侍女视若无睹,‘父亲’‘母亲’这样寻常的词却令你们避之不及。” 乐瑞塔不知道这个逻辑错在哪里,她现在也没有多余的脑容量可以收容新的问题,于是没有接话。 “弑亲虽然不是一个平常的概念,但许多文学作品都是基于这个情结而创作的。”川崎渚说道,“果斯是你的创造者,我无法体会、而只能去猜想你现在心里的感受肯定无比复杂。我没有什么好方法能让你立刻走出这个心境,我能向你保证的,只有时间会解答一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经历的积累,你会逐渐看到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对生命所产生的影响。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可能还有些难熬。但是,有一件事情会让你轻松一些,那就是凡事都没有绝对的对错和好坏。你会体会到,只要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和决定,无论怎样,都会让你感到自由。” 乐瑞塔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还是尽量把川崎渚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心里。她点点头,站起身来,已经做好了走完去无名军三组驻扎营最后一段路的准备。 回到三组所在的山洞前时,乐瑞塔觉得恍如隔世。上一次来到这里,她手中还拿着司库大人给的青梨,心中还怀着对自己所熟知的一切的不舍。今天的她,竟然和伪埃依莎齐力杀死了自己的创造者,杀死了“母亲”,杀死了她一直以来都唯命是从的果斯先生,抹去了头顶一直盘悬着的那片积雨云。 然而,为何她并未觉得天空已经放晴? 乐瑞塔正思索着,伪埃依莎突然惊呼了一声:“那是什么!” 乐瑞塔循声看去,只见伪埃依莎正站在悬崖边上,探头向下看着——山下是垃圾的海洋,还有那一个个如蝼蚁般爬动着的外城人。 乐瑞塔走到伪埃依莎身旁,说:“是我决定背叛他们的原因之一。” “那些……是垃圾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垃圾?”伪埃依莎仍在大呼小叫,继而恍然大悟,“哦!我说怎么爬山的时候越爬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还以为是那些树,原来是因为这边这个盖满了垃圾的城市吗?” 乐瑞塔点了点头:“这些人的日常生活就是在这样的臭味中捡垃圾,换取食物……以后你都会知道的。我们来这里,并不只是为了逃离赛克塔拉城,我们是有任务的。” “什么任务?”伪埃依莎问,又立马表起了决心,“无论是什么样的任务,我都准备好了。” 乐瑞塔想了想该怎么解释,问伪埃依莎:“你知道什么是量子矿吗?” “知道。”伪埃依莎点点头。 “我们要偷一份出来。” “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们要呢?” “因为他们不会给的,那是他们控制这些人的方式。”乐瑞塔指了指山下密密麻麻的“野蛮人”们。 “他们为什么要控制这些人?” “因为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做。他们不愿意自己做,就让这些人来替他们做。” “哦!”伪埃依莎犹如醍醐灌顶,“就像我一样。那个真正的埃依莎不愿意和果斯在一起,所以果斯就创造出了我,让我替埃依莎和他在一起。” “差不多吧。” “所以,偷出量子矿来,这些人就不用继续当替身了?” 乐瑞塔点点头:“是这么希望的。” “那敢情好!这些人和我是一样的,我要帮他们杀死他们的果斯。”伪埃依莎说着,一旁的川崎渚有些惊讶地看向她——仿生人竟然也会使用修辞,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你们终于到了!”一阵鼓掌声响起,乐瑞塔回头看去,是和田绿子和荒木明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和田绿子还和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搀扶着一个小个子的老人。乐瑞塔定睛一看,欢呼着跑了过去:“莲奶奶!” 在乐瑞塔混合着血腥味和汗味的臂弯里,李莲露出痛苦的表情:“好了、好了,抱一下就行了。” “这位是……”乐瑞塔和和田绿子同时对着彼此身旁站着的人发出疑问。 还未等两人做出反应,与和田绿子一起扶着李莲的那个人率先伸出手拍了拍乐瑞塔的大臂,说:“乐瑞塔,是我呀!” 乐瑞塔拧起眉头。面前的这个女人比自己稍稍高一点,一头金色的卷发随意地用一根黑色皮绳扎在耳朵下面,蓝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笑意,脸上布满的褐色雀斑因为激动而有些变红。见乐瑞塔打量她,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给了乐瑞塔一个巨大的笑容。 第155章 乐瑞塔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那女人倒也不觉得失落,笑得更开心了:“是我呀,伊维!” 伊维?伊维……伊维……伊维! 乐瑞塔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是你!? 第四十二章 故去(下) “对呀!”伊维洛伊德(evie lloyd)放声哈哈大笑道,“没认出来吧!那说明我的手术很成功!” 伊维就是乐瑞塔曾经在酒神区救下的侍女。她因此认识了住在伊维隔壁青汀香铺的李莲,得到了“洋岚香”,获得了司库大人给的“天然青梨”。那是一个雨夜,伊维无力地躺在路边,一条腿被客人用拐棍敲碎了膝盖,牙齿零落腐臭,脸颊上的皮肉找不出一块完整的。 面前这个面色红润、秀发柔顺、穿着整齐的深蓝色运动服的伊维,哪里还有当时那个凄惨侍女的模样? “你现在——不做——”乐瑞塔想问伊维怎么穿上了衣服而不是只着腰封,是否已经不再做侍女了,却又觉得难以启齿。奇怪,乐瑞塔之前从来不觉得当侍女有什么不好,而自从刚才山上川崎渚的一番话之后,她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我攒够了钱,做了整形手术,到‘风信子之春’去当陪酒女郎了。那里相对来说安全一点,而且有地位的客人多,方便打探城中的一些消息。”伊维说道。 乐瑞塔闻言意识到了什么:“打探消息?难道你也是……” “是的。”伊维微笑着点点头,“我属于无名军六组。今天来,是护送莲老参与你们的下一步计划讨论的。” 她竟然也是无名军的人!怪不得和莲奶奶关系那么好。乐瑞塔想着,对面的和田绿子有些着急了起来,对伪埃依莎抬了抬下巴:“这位又是谁?” “这是……”乐瑞塔想要介绍,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川崎渚把话头接了过去:“她是城中一个很有名的赌城老板的复制人。说复制人有点不准确,应该是只复制了外表,对吧?” 乐瑞塔点点头:“她们的性格完全不像。” “她救了乐瑞塔一命,杀死了果斯,现在想要加入无名军。”川崎渚说道,“多一个成员总是好的,特别是当对方交了那么有力的投名状的时候。” 川崎渚的威严不容分说,和田绿子和一旁的荒木明都点了头表示同意。乐瑞塔见他们接受了伪埃依莎,心里放松了些,转头问伪埃依莎:“像果斯一样叫你埃依莎的话,也太奇怪了。你有喜欢的名字吗?” 伪埃依莎偏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哎,就先叫小七吧!你是咱们三组的第七名成员,在你有喜欢的名字之前,就先这么叫着吧。”和田绿子说道。伪埃依莎听了很受用,脸上露出了果斯死后的第一个笑容。 “我们都进去坐下说吧。”和田绿子说着举起无焰炉,将大家领向山洞。乐瑞塔注意到缺了两个人,问川崎渚:“莫尼和图鲁呢?” “去按照你的情报,追踪量子公司的卡车了。”川崎渚道,“他们估计也刚走不久,趁着天黑、山上沿城警司防备薄弱的时候出的门。大概今晚才能回来。” 乐瑞塔点点头,又问和田绿子:“你的伤势如何了,好了吗?” 和田绿子有些奇怪地转头,继而反应过来乐瑞塔问的是她几天前那点小小的扭伤,回答说,早就没事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进城那天随口和她提了一句。”荒木明对和田绿子解释道,继而转向乐瑞塔,“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真是个贴心的人。” 乐瑞塔听到荒木明这么说,苦笑了一下,说,贴心是我的设定,我就是为了“贴心”而生的。 “现在不是了。”和田绿子拉着乐瑞塔在山洞里的软垫上坐下,“从现在开始你没有设定了,你可以当任何你愿意成为的人。” “先把你选择的第一个身份戴好。”李莲说着,站在乐瑞塔面前,手里拿了一个小巧的物件。李莲一只手把乐瑞塔蓬乱的卷发捏紧成一小团,然后将手中的物件从她的头顶套了进去。乐瑞塔感觉脖子一凉,好像多了一个轻巧的东西。她将其拿起,手感冰凉而光滑。那是一个透明的长方体,她打开晶片的夜视功能,看见长方体里面用白色丝线绣几个字:乐瑞塔 loretta 无名-3组。 只是乐瑞塔,而不是乐瑞塔c-量子,乐瑞塔几乎要流下眼泪。 “你的生日那里我留了空白,不知道你想用哪天作为生日?是被制作出来的那天,还是你植入的记忆开始的那天?”李莲问道。 乐瑞塔想了想,说:“用我加入无名军的那天吧。” 乐瑞塔的铭牌上,最后绣了“乐瑞塔 loretta 2086.5.21 无名-3组。” 无名军们谈论着下一步的计划还有对乐瑞塔和小七的安置,需要讨论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们说一会儿,累了便就地睡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天色已经亮了又暗了下去,期间小七还被山下唤醒外城人起床工作的嗡鸣声吓了一跳。第二天,大约晚上八点钟左右,莫尼和图鲁终于回来了。他们看见乐瑞塔和小七之后并没有露出惊喜的神色,而是面色阴沉,看上去大事不妙。 “是没有找到卡车吗?没关系,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和田绿子率先说道。莫尼摆了摆手,说,找到了,还跟踪卡车找到了制作量子矿的实验室,那里面有成堆的量子矿存货。 第156章 “这不是好消息吗!看你们两个人的脸色,还以为行动失败了呢!”伊维想要缓和气氛,却见莫尼的表情愈加阴沉,顿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那里有重兵把守,不光是荷枪实弹的城警,还有前所未见的国防级重型武器,团团把实验室围在中间,严防死守,密不透风。只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简直是找死。”莫尼说着,看向乐瑞塔,“还有,你被通缉了。不光是你,你身边的这个,他们称她为仿生人x,她是不是什么人的克隆人?好像因为她,有个开赌城的女人已经被保护了起来,他们怕她去找那个女人寻仇。” “埃依莎?她为什么要找埃依莎寻仇?”乐瑞塔想不明白,她看了看小七,小七也想不通。 川崎渚冷笑:“那些人将他们自己卑劣的想法投射到了小七身上,觉得小七既然杀了果斯,她的创造者,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杀掉她模仿的那个本体。” “对,他们说仿生人x的目的是要取代那个女人,叫什么,埃依莎对吧?说是仿生人x要取代她,成为赌城的老板。” 简直荒唐。乐瑞塔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哭笑不得”,也为把埃依莎卷进了这件事情而感到内疚。 “乐瑞塔被通缉是意料之中,不必多虑。当务之急是想出进入量子矿实验室的办法。”川崎渚道,“不能硬碰硬,但我们可以使巧劲。明天我乔装后和绿子、明一起再进城一次,绿子个头小,说不定能发现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去的方法。” 和田绿子点点头:“食元公司重兵把守的配料厂我都能出入自由了,量子公司我肯定也能想出些办法。” 夜色晚后,几个人都心事沉重地睡去了。乐瑞塔和小七久久不能入眠,肩并肩地翻来覆去着。好几次两人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归于了沉默。在这样的深夜里,乐瑞塔很想念埃依莎,也很想念舌头,他们看到她的通缉令,一定很紧张吧。舌头还好,他知道实情,那埃依莎呢?埃依莎会觉得她是个冷酷无情的杀人犯吗?会为了果斯的死而对她生出嫌隙吗? 不会的。乐瑞塔相信,她的埃依莎姐姐,一定是站在她这边的。 就在乐瑞塔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川崎渚那边传来了声响。乐瑞塔迷迷糊糊地看见川崎渚走出了山洞,手臂上贴着意念端,好像在和什么人通话。乐瑞塔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实在是疲惫了,刚要继续睡去,却见川崎渚来到了自己身旁。川崎渚拍了拍乐瑞塔的肩膀,示意她跟她出去,乐瑞塔不解地爬了起来。 两人在悬崖边上坐下,川崎渚把意念端的画面投射在了空气中。乐瑞塔只看了一眼,便涌出了眼泪:“舌头!” 卡尔的舌头看见乐瑞塔,焦急的眼神也终于稍稍平稳,泛起了泪花。 乐瑞塔刚要问他这些天还好吗,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脸色一沉:“不好,舌头,你要赶紧……罗可已经去世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舌头也吓了一跳。 “之后我会去参加他的葬礼……”乐瑞塔说着有些难过,但此时不是难过的时候,她赶忙对舌头说,“你想办法不要让人检查你的记忆,我可以明天悄悄进城一趟,帮你把这段记忆删除掉。我不会修改和隐藏,只能删除,但这样起码他们不会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你知不知情。” “你疯了,他们正在到处找你。”舌头很不喜欢乐瑞塔的提议,焦急得失去了平时那风度翩翩的语气,“果斯的事情发布后,卡尔也受到刺激恢复了记忆,指认当时是你在天使地牢对他下了药。现在你绝对不能来赛克塔拉城!”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肯定不会猜到我现在竟然敢回城。”乐瑞塔说,“而且川崎也可以帮我乔装——” “乐瑞塔,你听我说。”舌头打断乐瑞塔,坚定地说,“从上次开始我就想要加入你们,我不想在这里继续帮卡尔说话了。我现在还没走,纯属是为了当内应。刚才,川崎已经和我达成了一致——我有开量子矿实验室的门的权限,那里在卡尔的职权范围内。但是,每个人,即便是卡尔进出,都要经受严格的搜身,我没办法直接把量子矿带出来。所以,下个星期一,我来开门,我还可以给那几台重型国防武器上锁。你们只要能突破守卫的防线进入实验室,就能把量子矿带出来。 “卡尔几乎不会查我的记忆,我有信心能撑过这个周末。周一,行动结束后,我会和你们一起去外城,正式加入无名军。” “可是,舌头,你的生活那么优越,只是说说话就能衣食无忧,现在却要放弃一切来这里和我们——” “乐瑞塔,我的记忆还有不到一年就要被重启了。”舌头说,“到时候,我再次醒来时只会记得一切卡尔记得的事情。我会忘记自己是谁,曾经做过什么,我也会忘了……你。” 乐瑞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竟然知道重启记忆的事情?” 舌头自嘲地轻笑了一下:“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还以为所有仿生人都知道。卡尔说这些事的时候从来不会避讳我,他总说,那个电脑反正以后都要重启,当着他面,说什么都无所谓。” 乐瑞塔看着舌头垂下的漂亮眼睛,感到心酸。她只以为被欺瞒、被哄骗会带来愤怒,谁知了解一切竟然也是一种痛苦和侮辱。 “乐瑞塔,我支持舌头的计划。”川崎渚看向乐瑞塔,“现在就看你的意见了。” 第157章 乐瑞塔看向天边,天空向来阴云密布,他们却要寻找太阳。既然舌头愿意来和他们一起踏上拨云见日的路,那她还有什么不肯的? “好。”乐瑞塔点点头,坚定地看向舌头和川崎渚,“那我们就下周一行动。” 乐瑞塔话音刚落,天空便又下起了绵绵的雨——这赛克托国的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 第四十三章 千钧(上) 一道银白色枯枝状的闪电划破天际,震耳欲聋的雷声过后,灰色的雨骤然瓢泼而下。暗息区上区的街道上,早有准备的人们拿出叠成一个巴掌大小收纳在口袋中的各色雨衣套上。频闪雨衣是最热门的款式,其闪烁着的彩色光芒被雨幕旖旎成一方印象派画作,但少有人负担得起。大多数人还是穿着普通的纯色半透明雨衣,向那些穿了闪着粉红色、紫色、蓝色、青绿色、柠檬黄色光芒的频闪雨衣的人们投去艳羡的目光。然而,再普通的雨衣也总好过没有雨衣,安妮就是那个没带雨衣的倒霉鬼。 安妮手中拎着从福满楼中餐馆买的草莓味奶油卷,另一只手在眼前搭棚挡住雨水。离波维塔的店还有三条街,她担心地摸了摸奶油卷盒子的底部,那里面藏了她最重要的任务,也是迄今为止最得意的作品。她想用衣服去遮挡盒子,但除了一件黑色腰封之外她未着寸缕。冰冷的雨点无情地砸在她身上,好像嫌她的路程还不够艰辛似的。 应该不会弄湿吧。她出门前可是把画用聚乙烯软膜来来回回包了好几层,还在夹层中放置了吸水用的聚酯纤维布和微纤维布。这么想着,安妮稍稍安心了一些。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左钻右挤,雨水将她的红发打湿成棕色。 正在她低头向前冲时,却突然有人迎面拦住了她,继而便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头顶上落了下来。安妮心中一惊,她是戴了口枷的,怎么还会被人盯上?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人却是波维塔。他穿一件浅灰色透明雨衣,深邃的眼睛温柔而担忧地看着她,他正将手中的另一件雨衣披到她身上。 安妮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在她通体裸露着于这纷乱的城市里横冲直撞之时,知道总有一个人会默然出现并为她披上铠甲,这令她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还好有波维塔,让她不至于在父亲离世后觉得这世上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终于回到了波维塔店里,在内间里,波维塔拿一块巨大的毛巾给安妮擦湿淋淋的头发,安妮则兴奋地拆起了包裹。她将被用来当做幌子的草莓奶油卷递给波维塔让他吃掉,波维塔看了挑起一根眉毛,打趣道,既然都买了,还不买我爱吃的蜜瓜味。 安妮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将奶油卷盒子拆开,露出底部用一张厚纸板分隔开的扁形长方体,并一层层地将长方体上包裹着的防水膜撕下。防水膜包了许多层,安妮撕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东西——那是一块差不多和安妮的上半身一样大的薄薄的透明塑料板,板内夹了一张素描纸。安妮把素描纸上有图案的那一面对着自己,深呼吸了一口气,紧张地对波维塔说,准备好了吗? 波维塔点点头,拿起一只草莓奶油卷想边看边吃。安妮双手向上一提,灵巧而稳当地将塑料板翻了过来,露出素描纸上有画的那一面。 波维塔本来正在往大张的嘴巴里送草莓奶油卷,看见那画,双眼一直,手中的奶油卷蹭到了脸上。 他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画,甚至从未看到过如此的场景。当然,就算他再没有艺术细胞,也知道绘画存在的一大意义就是描绘出现实中不存在的幻想。但是,这个场景就连他做梦时都不曾见到过,它是一种属于旧世界的,古老的、朦胧的、恍然的、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梦境。波维塔近乎痴傻地看着那幅画,眼球忘记了转动,手中草莓奶油卷里的奶油已然成块成块地掉在了地上。 看见波维塔发愣的模样,安妮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你已经发了五秒的呆,那让正常人失神三秒钟应该没问题。” 波维塔并没有听见她的揶揄,仍然怔怔地看着那幅画。 “好啦,我们把这个给他发过去吧。”安妮转身把画放在床上,波维塔这才回过神来。他走到画前,蹲下身去将脸贴近画纸,伸出一根手指,想要触摸却又不敢触碰。他的模样让安妮有些发毛了,安妮拍拍他的头顶,说,怎么了,中邪了? “太美了。”波维塔惊叹道,“不,不是‘美’可以形容的。太……太令人惊奇了,安妮,我都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作品。如果织女是真的,她编织的梦境肯定与此相差无几!” 安妮被波维塔的一番话说得又受用又害羞,她抿着嘴笑了笑,说:“希望那个人也是这么想的,那我们就可以成功交差了。” “你是怎么想出来画这样一幅画的?”波维塔偏头问道。 安妮垂下眼睛,若有所思道:“本来我也是毫无头绪,但是那天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爸爸插在衣服口袋里的白色绣球花。虽然是朵假花,但它还是很美,我就想到,现在白色小花对于人们来说是不常见的,如果能看见,应该每个人都会觉得新奇吧。” 波维塔点头表示同意,让安妮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就记起了小时候妈妈教我的第一幅画,也是白色小花,那时我还小,还不能画得很好,刚好趁这个机会重画一遍。”安妮说道,“妈妈曾说,在她儿时,这是驱车去乡村之后就能看到的场景。真羡慕她,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第158章 波维塔也随安妮一起稍感惆怅,但他没有忘记他们的任务。他把意念端拿出来,开始扫描安妮的画作。画面细节太多,意念端花了一些时间才扫描完。发送之前,波维塔再三确认意念端没有缺漏掉画面中哪怕是最小的一处笔触,才慎重地开始传输。 对面不多时就回了话:“这就是我需要的。你是一名伟大的艺术家。” 看到这行字,安妮终于松了口气。 波维塔微笑地看了安妮一眼,那表情的意思是他从来没担心过她不能成功交差。他回复对方:“请问,我们可以周一再行动吗?” “为何如此提议?” “周末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中城区玩乐,就算在家中也是沉迷于游戏,不一定能注意得到量子公司的外观。等到周一,那些合法城民都上班了,才有心思去在意量子公司外观被更改这种事。” “为何想让他们在意?”对面疑惑不解。 “我希望尽量多的人能看到这幅画。” 安妮本来也在奇怪波维塔为什么想要周一再行动,看到这句话时却骤然反应了过来。她看向波维塔,正好对上了他回看她的眼神。那眼神的涵义是,怎么样,我说到做到了吧? “你尽管画,无论画多少我都会让全城看见。”在安妮叹息现在只有在游戏里才能看见图画时,波维塔曾对她这么说过。他说他们要一起创造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赛克塔拉城人都会看见她画的画,他从未停止为了这一句诺言而努力,即便她早已将这件事情忘记。 安妮抬手为波维塔抹去脸上的奶油,浅浅地笑了起来。 夏者也觉得星期一是个更好的行动时机。 虽然他的计划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量子公司网域,将量子矿的制作指南文件偷出来发回母国,并当做整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但他也必须要考虑到一个可能性——量子公司如果发现如此重要文件被复制盗取了,他们肯定会严查此事,不会罢休。 如果在周末动手,城警司和网安司就会怀疑到每一个人头上,去追踪每一个人的行迹。但如果是周一行动,如果让波维塔在他录节目的时候开始入侵,他就可以趁那几秒进入量子公司的网域,并在所有人都为这幅画激烈讨论、喋喋不休之时,趁乱侵入贾奎尔的办公室网域,将目标文件偷出来。这样,就算到时候查到他,他那段时间也一直在录节目以及和同事聊天,有强力的不在场证明。 考虑得万无一失后,夏者回复波维塔:周一下午三点半,我会联系你。 为了保证行动毫不泄密,夏者没有再冒险与母国联系。他知道这是一次拼上命的任务,量子矿是赛克托一号共和国最重要的宝物,将它的制作方式窃取并发回母国,一旦事发,大主教就是用相位裂变光束将他切割成一千分都不足以泄愤。夏者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任务完成后如果他没有暴露,就可以继续在赛克塔拉城潜伏;如果被发现了,他也可以安心地去见他的女儿。无论如何,背水一战,破釜沉舟,就算是一命呜呼也罢,他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做好最坏的打算,夏者仔细思索着自己还有没有未竟的事情要办。看见手臂上贴合着的意念端,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还没把钱还给那个叫波维塔的意念端贩子! 意念端,暗网芯片,内网芯片,价格加在一起不是个小数目。夏者当时刚来赛克塔拉城,身无分文,连滑翔车都坐不了,还是凭着波维塔的好心才赊到了这些用具。现在他已经是新闻台驻站主持人,有不菲的收入,又不吸毒不喝酒也不找侍女,没有大笔开销,该还的数额他早就赚够了。奈何最近实在太忙,要在新闻台极力表现,还要同时完成母国的任务,夏者早已把欠帐没还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夏者披上风衣,戴好伪装,坐着滑翔车来到酒神区,再从酒神区徒步去了位于暗息区的波维塔的店铺。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一睹酒神区周六下午的风采,而是不想让滑翔车记录下他曾来过暗息区的踪迹。 星期六,天还没黑,路上已不乏支撑不住的酒鬼们正扶着墙壁呕吐,还有磕多了药神志不清地躺在路中间咯咯笑的瘾君子们。夏者绕过他们,尽量避人耳目地去往波维塔的店铺。不过,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他,所有人都在享受着休息日的狂欢。 到了波维塔的小铺后,却没看见有人。夏者吆喝了一声,才看见波维塔从内间走了出来。看到戴着墨镜和口罩的夏者,波维塔凝神注视了一下,继而说,是你! 第四十三章 千钧(下) “是的,我来还我赊的账了。”夏者低声说道,有些担心波维塔听出他的声音就是新闻台的主持人的声音。好在波维塔并未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冲他摊开了手掌。 夏者说:“直接给你转诺亚币可以吗?” 波维塔笑出了声,指了指墙上的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贴纸:“这位大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有瞳孔晶片吧?” 夏者皱了皱眉头:“那,我不知道要怎么换炽币……” “你把诺亚币汇到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去,他们会汇算出等量的炽币,等我有空了再去取。” 夏者听了有些犹豫,问:“那样的话,这个公司不就有我的转账记录了?” “如果你是在担心被政府查到的话,大可不必。”波维塔耸耸肩,“卡拉马佐夫背后是斋藤帮会,政府不敢动他们,他们也绝对不会和政府合作。” 第159章 “绝对不会?” “这么说吧,就算是海洋里的核污水全部消解,海洋又活过来了,他们也不会和政府合作。斋藤帮会是中城区存在的坚固基石,不必担心。” 星期一如期来到,夏者特意穿上一件长袖衣服,并悄悄地将意念端在小腿上贴好并塞进了袜子里,照常去上班。走进新闻台时,他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注意他的小腿。但理智告诉他,那只是因为心虚而产生的错觉。夏者努力地逼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去,不到下午三点半便不要多去纠结这件事情。 他沉得住气,但另一边的波维塔和安妮可是从凌晨开始便坐立难安了。为了保证这次的行动不被打扰,波维塔直接把店给关了,凌晨四点时和安妮一起去了她家。安妮到家后带着波维塔爬上了阁楼,把店门里里外外封了个严严实实。在楼下打盹的耶娃看见他们两人,醒了过来,说,就是今天? 安妮点点头,就是今天。 耶娃起身帮他们一起封店门,说,我会在这里守着的,你们放心去做吧。 波维塔和安妮两人一天几乎什么也没心思做,连耶娃端上来的饭也不想吃,就坐在阁楼里干等着。在这样的心焦之中,时间仿佛过得更慢了,他们无比焦躁。波维塔几次建议玩一会儿趣金公司的游戏分分心,两人却连一分钟都坚持不下去。最后,只能靠在安妮的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你觉得那个人真的有办法让所有人都“享受到量子公司的福泽”吗?”安妮问道。 “不清楚。”波维塔不敢在这件事上油嘴滑舌,他知道量子矿对安妮有多重要。安妮希望能通过这件事情去弥补母亲和父亲因为量子矿被垄断而最终失去生命的遗憾,波维塔不愿让她期望过高,以免最后落个成倍的失望。 “如果量子矿真的公布了,那赛克塔拉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想不出来。”波维塔摇摇头,说,“听说量子公司的创始人贾奎尔是很希望公布量子矿的,你说,这会不会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波维塔实在是焦虑,脑子嗡嗡直响,让他有了这么一个可笑的想法。安妮也因为缺乏睡眠而神智不清,听到波维塔这么说,竟觉得这是个天才的想法:“对啊!是不是因为贾奎尔拗不过政府,但又想要公布量子矿,所以才搞了这么一件迂回的事情?” “很有可能!他怕事情发生后政府会找他麻烦,所以大费周章地找到我们,想做出一副是黑客所为的假象!” “和我聊天的应该是个中年人,这点倒是对得上!”安妮兴奋道,“天呐,我竟然和贾奎尔先生对过话!” 在这样的你一言我一语中,两人越猜越离谱,但总归是把时间给打发了。等到三点半的时候,对面准时发来了消息,说开始行动。波维塔和安妮看着对方发来的“行动”二字,觉得血液都涌到了头顶。波维塔一秒也没有耽搁,打开了提前准备好的程序,熟练地像之前一样找到量子公司的织女网网域,将提前编码准备好的数据罩套在网域上,然后就可以将安妮的画作显示在罩子上—— 咦? 这个数据罩,怎么套不上去了? 波维塔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困难,无名军这边却畅行无阻。在和田绿子的带领下,川崎渚、乐瑞塔、小七、莫尼、图鲁和荒木明都低头前行着。他们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防御服和面罩,紧紧地跟在和田绿子后面。 目标实验室位于量子公司边陲,西边便是外城,临山,当时选择这个位置可能是因为量子公司看中了它足够隐蔽。那座大山从外城直接跨到量子公司域内,山上有一条溯溪的小路。溪水已经干涸了,两边的树木和灌木丛却都还没有死透,树叶不多但枝条茂盛。因为这条小道崎岖不平、狭窄逼仄,也因为量子公司不认为外城人有多强的战斗力,所以这条小道上的守卫极其薄弱,只有十来名荷枪实弹的量子公司安保徘徊在入口附近。除却这条小路之外,实验室的每一个入口都有重兵和大型武器把守着,看阵仗就十分可怕,任谁都不敢乱动心思。和田绿子来探路的时候,不多时便放弃了攻破那些大路的想法,另辟蹊径,打起了从外城直接进来的主意。凭着她个子小、身形灵巧,和田绿子费劲了心思,终于找到了这条容易被忽略的小路。 乐瑞塔跟随在川崎渚后面,拉紧了身后的小七。本来她们两个是不该来的,因为城中到处在通缉她们,她们就算是乔装了也不似川崎渚那般有躲藏和伪装的经验。但因为可能会遇到武斗,仿生人的身体素质本来就比自然人强不少,虽然他们两人没有打架的经验,但还是能派上用场;加之两人坚决要来——乐瑞塔说她对量子公司域熟悉,肯定能帮上忙,小七也不愿一个人待在山洞,非要跟着乐瑞塔。川崎渚一开始大力反对,是在听和田绿子说他们不需要经过内城,可以直接从外城的一座山上翻进去之后,才勉强同意让她们两人跟来。 但是这条小路,虽然和田绿子通过轻轻松松,但对于别人,特别是人高马大的莫尼来说可就难了。莫尼一路上都在被歪七扭八的树枝打脸,虽然有防御面罩遮挡,不至于划伤,但不停地被东西砸在脸上的感觉还是很让人火大的。莫尼不发一言地盯着前方,心中的怒火越燃越旺,恨不得下一秒就把所有的守卫全部放倒。 “快到了。”最前面的和田绿子扭过头来小声道,“量子公司的安保就在前面,昨天我数了,一共九个人。一会儿按照计划,我先悄悄绕到他们左边去,在那头出声吸引他们的注意,你们马上从右边进攻。图鲁没有战斗力,我们一共算六个人——莫尼解决三个,组长解决三个,还剩三个,我解决一个,阿明解决一个,乐瑞塔和小七解决一个。图鲁你千万不要加入战斗,一定要放好风。他们万一有后援赶来,你要立马通知我们,听到没?” 第160章 所有人都坚定地点了点头,紧张了起来。 “刚收到舌头来信,他已经在实验室那边等候了。”川崎渚看了看意念端,“他开门之后,我们要尽快行动。量子公司很快就会察觉并派来救兵,我们必须要在那之前全身而退。” 众人点头。 “出发。”和田绿子小声说道,回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波维塔的求助信息发出去不过一分半钟,便收到了回复。 回信的人不止一个,暗网上数得上号的黑客都冒了出来,发来了他们各自的解决方案。这全仰仗安妮的一句话:“你说此事事关挖矿,会有更多人更快地响应的。” 波维塔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因为暗网上也有网安司监视。安妮劝他道,没关系的,网警又追不到我们,他们就算要抓挖矿者,也只能像之前那样钓鱼执法,约人去线下会面,有什么好怕的?波维塔还是不放心,一开始没加这句话,只是单纯地以黑客p的身份求助,说有新作品想让大家看到,却无法放到目标公司上。在一分钟过去了却还是回信寥寥之时,波维塔知道耽误不起了,只能视死如归地将安妮的话加了上去。 果然,几秒之后,源源不断的消息发送了过来。有祝他成功的,有给他支招的,当然也有问他身在何方、要来当面“帮助他”的网警。波维塔从海量信息里面筛选,但黑客们提供的大多数手段都极其复杂,需要大量的时间去破解量子公司的代码,还不一定能成功。最后,他选中了一条十分大胆,但绝对能达到效果的解决方案—— 将画作直接投放到人们的瞳孔晶片上。 这其实不难,但是是被政府严令禁止的。人们瞳孔晶片的隐私性和独立性是要被尽力保护的,就连政府自己,为了避嫌,都不会把重要的紧急通知直接下发到个人晶片,而是采用电子屏的方式进行通告。给所有人的瞳孔晶片发消息,虽然这是一种极其有效的广告方式,但没有任何一个公司会冒险去做这种必被追责的事情。 但是,波维塔和安妮不是什么会被追查到的公司,甚至不是合法城民。他们只是一串无法被追踪的意念端乱码,对他们来说,这没有什么不可以。 波维塔立马拿这个方法与对面沟通,对面很快便回了信:“我也考虑过这个方法,但是安全员们的晶片在同一时间被下发了消息,肯定会引起量子公司的怀疑。” “不只是安全员们的晶片,是全城人的晶片。”波维塔回复,“我会署名黑客p,他们只会认为这是一次升级的恶作剧,不会怀疑仅仅对量子公司有威胁。” 对面沉默了两秒,继而回答:“执行。” “没问题吗?”安妮紧张地看着波维塔。 “一定能办成。”波维塔胸有成竹。 另一边,无名军也已经和量子公司的守卫们交战了起来。正如和田绿子所说,一共有九个守卫,川崎渚放倒三个,莫尼放倒三个,和田绿子和荒木明各对付一个,全程无比顺利,没有一丝差池,满地都是从守卫们厚重的防御服里流出的鲜血。 然而,他们还是高估了乐瑞塔和小七的战斗能力。她们两人一前一后,死死扒住最末尾的那名守卫,守卫却一只手就把背上环住他脖子的小七拽了起来,往远处的树杈上狠狠一甩。守卫的手臂是义肢,力度极强,小七直愣愣地撞上树杈,差点成了串烧。还好身上穿了防御服,她只是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见小七没事,乐瑞塔赶忙去争夺守卫手中的声波震动枪。见到这边战况焦灼,已经解决了自己那名守卫的荒木明冲过来帮忙。然而,晚了一步,守卫手中的枪已经发动了。 声波震动枪的枪口指向正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小七,一刹间,小七的胸部、腹部和腿部都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了,皮肉上泛起了波浪似的诡异纹路。继而,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了出来,小七无力地躺在了地上。 离小七最近的图鲁看到这一幕,想要向前,却听见川崎渚怒吼一声。图鲁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还有望风任务在身,只能停住动作,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小七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听见川崎渚的吼声,乐瑞塔扭头看见小七的模样,痛心地惨叫了一声。然而,还未等她的声音落地,那名守卫便将她也举了起来,狠狠地向小七身上扔去。乐瑞塔撞在小七的腹部,小七又喷出一大口血。守卫将手中的声波枪举起来,对准了乐瑞塔。此时,荒木明还没来得及赶到守卫身旁。 千钧一发,乐瑞塔看向对准自己的枪口,那枪口圆溜溜的,活像果斯来索命的秃头。 第四十四章 雏菊(上) 乐瑞塔倒在冰冷的地上,头枕在小七起伏越来越缓慢的腹部上。她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枪背后是一个从头到脚被银白色的护具包裹起来的强壮守卫。一旁的荒木明正在奋尽全力向守卫扑去,他手中握着那把宝贝雕刻刀,身形被定格在半空中,背后是银色的圆弧形量子矿制造实验室屋顶。乌云片片碎在灰色的天空中,像是一群慈悲而无奈的看客,低头为一名仿生人女孩即将到来的陨落而叹息。 乐瑞塔贪婪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这也许是她今生能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她无比珍惜地将每一缕光线、每一处颜色、每一点细节都刻进脑海,奢望着如果被重启,她还能隐约记得,上一世,她是被队友们环绕着、为了自己选择的目标而死去的。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度过了后半生,她这一生是圆满的。 第161章 那守卫的手指稍动,就要扣下扳机。乐瑞塔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闭眼,勇敢地等待着命运的终结。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会不会再来一次,如果会的话,她希望还能再遇到川崎渚她们。 等待着,等待着,然而,死亡还没来得及降临,乐瑞塔眼前的画面却突然变了。同一时刻,她感觉后脑处小七的腹部也骤然紧缩,显然是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不光是她们,就连那名端着声波震动枪的守卫也忽然目光停滞,本要按下扳机的手指僵在了指扣中。 没有植入瞳孔晶片的几名无名军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机难得,荒木明瞅准了这个空档,他飞身抢过守卫的枪,将手中的雕刻刀用力的刺进了守卫脖子处防御服较软的地方。守卫还没有回过神来,突然被一刃刀片没进了喉咙,他只是闷哼了一声,便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草草死去了。 无名军三组站在血泊中,空气中腥甜的味道让人喉头发紧。四周是九具结实的尸体,这一场他们赢了,但谁也没有心思欢呼。他们必须在量子公司发觉异常,做出反应,派来增援之前赶紧进实验室的门。川崎渚指挥道:“图鲁,你抱着小七往回走,先去高速轿车那里,等我们结束了一起离开。她挨的是声波震荡枪,虽然外面看不见伤口,但内脏肯定破碎了,生体胶也没办法救,只能尽量避免颠簸。乐瑞塔可能知道哪里可以修复她……乐瑞塔?乐瑞塔??” 众人看向躺在地上的乐瑞塔,她竟然一动不动,两眼仍然在发直,不知道是怎么了。 不应该啊,刚才那个守卫明明没有来得及开枪击中她。难道是被吓傻了?川崎渚走上前去,拍了拍乐瑞塔,说,怎么回事? 乐瑞塔这才回过神来,她看向川崎渚,双眼竟然充盈着泪水。她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形容所看到的情景,便直接将在瞳孔晶片上收到的信息投影到了面前。 看见投影在空气中的画面,所有人都愣住了,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幅画,画的色块大而明晰,由蓝色、绿色和白色组成的。大片的蓝,是赛克托国从未有过的蔚蓝天空,是奥秘宗太阳不及其万分之一的天然阳光才能照亮的天蓝,像被核污水污染前的马马努卡群岛玻璃海;大片的绿,是郁郁葱葱的青草,青草及腰高,茂密丛生,风在草面吹起阵阵波纹,原野连绵不断,向远处的蓝天伸展而去;蓝天和绿草没有相连,衔接着他们的是一片白,一片让所有人都失语了的白。 不是亮白,不是灰白,是纯正而洁净的正白色,莹润又剔透,光洁而迷蒙。大面积的白色如同一道柔润的玉带,在天空和草坪之间投下温柔的影子。白色之中点缀着一些明亮的黄,一颗一颗,一笔一笔,是白色花瓣中央的点点黄色花蕊。白瓣黄蕊的小花一朵朵、一排排地铺展开来,连成一片片云彩,糅成一线线海浪。如此大面积的白色小花本就已蔚为壮观,而在白色的花海上面,还翩飞着一两只蝴蝶和蜜蜂——是已经很久无人目睹过的昆虫,是带着旧世界笑语的信使。于白色花海深处,蓝色天空下,绿色草野上,有三个人,一男一女,一个小女孩,正手牵着手,嬉笑玩闹,他们头顶上洒着和煦的金色阳光。 “这是什么……”和田绿子喃喃道,她2064年才出生,这样的景象对她来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雏菊花田。”莫尼说着,浑厚的声音变得哽咽。 “快走!”还是川崎渚率先反应过来,她握住乐瑞塔的手臂,把她拽了起来。乐瑞塔也迅速回过神来,中止了投影。小队成员们这才想起还有任务在身,马上回到了现实中,向不远处的实验室大门跑去。 三组终于来到了实验室门口,川崎渚伸手一推,银色的凯芙拉纤维门便开了。几人涌入门内,只见里面是一方不大的房屋,灰黑色墙壁前的银色架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排用油纸般的薄膜包裹着的东西,应该就是量子矿。最远处的架子前站着卡尔的舌头,他一身灰绿色西装,亚麻金色的头发闪闪发光,身旁陪着一名持枪的守卫。见几人进来,守卫还没来得及端起枪,舌头便狠狠地挥拳将守卫击倒在地。荒木明一跃向前,手中的雕刻刀扎进了地上的守卫的脖子里。 看见舌头,乐瑞塔刚要说话,却见舌头示意他们噤声。舌头指了指墙上的一处小门,意思是这里只是其中一处储存室,那边的房间里还有守卫。乐瑞塔点点头,和队员们一起一人抓了几包油纸包,向来时的入口飞奔而去。几人都离开后,舌头在最后面轻轻关上门,全程无声。 寂静悄然的量子矿储藏室和热火朝天的赛克塔拉新闻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们看见刚才的东西了吗?”率先反应过来的珊蒂大呼,“是只有我的晶片上有吗?” “我也看见了!”勒蒙摘下正在播放读音纠正的耳机,站起来道。 “还有我!” “都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休息室顿时沸腾了起来。 “太美了。”珊蒂喃喃,“这么美的画面,从来没有见到过,简直像是织女编织的梦境。” “雏菊啊,是我很小的时候才见过的花了。”派克将刚才的画面投射在空气中,“这是谁画的,趣金公司应该聘请他,我们也应该采访他!” “右下角有署名……黑客p!是之前改量子公司和夸利亚纳公司织女网网域外观的那个人!”勒蒙说道,“不知道是不是个非法留驻者。但是,有这样的才华,政府应该会愿意给他合法身份吧。” 第162章 “是啊!真的是不可多得的好画手。趣金公司现有的游戏里可从来没出现过这么震撼人心的画面。”珊蒂附和道。 “不可能的。”鸠山一边吃着一个巨大的华夫圆筒冰淇淋,一边哼了一声,“你没看见画面里吗,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孩,这宣传的是什么价值观,不用我多说了吧?政府要是能找到这个黑客p,肯定要加以惩治,杀鸡儆猴!” “人家只是画了三个人,也没说那孩子就是那一男一女生的呀!”珊蒂最讨厌鸠山的意见,翻了个白眼,用手肘碰了碰夏者,“你说对吧?” “可能只是两位奥秘宗教会学校的老师,穿着便服,带一个教会学校的孩子出去游玩。”夏者点头同意。 “就是!”珊蒂得意道,“一看到一男一女一个小孩,就往那方面想,我看鸠山监制你的思想才是有问题——” 第四十四章 雏菊(下) 夏者表面上陪着大家一起说笑,大脑却一直在控制着袖管里藏着的意念端。就刚才,那幅他已经见过的画作发到所有了人的瞳孔晶片上的那一瞬,夏者已经成功地潜入了量子公司的主实验楼。他顺着自己平日里在暗网上摸出来的路,熟练地进入了贾奎尔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还好暗网是织女网的完全镜像,这条路他可不敢在织女网上来回地探——要是被人发现了他的徘徊,那还得了?作为一个新闻台的主持人却总是要往贾奎尔的办公室跑,怎么看都非常可疑。 夏者来到了织女网上贾奎尔办公室的门前,与暗网上的灰域显示不同,他第一回在看见了贾奎尔办公室网域实际上的样子。夏者启动母国程序员编写后经过他修改的破锁程序,程序无法完全识别贾奎尔办公室的织女网门锁。虽然有些费力,但夏者只是对程序稍作更改,门锁就打开了——看来贾奎尔对办公室所在大楼的几道防锁很是自信,办公室虽然上了不算简单的电子锁,但还不足以拦住很高精尖的黑客。 夏者进入了贾奎尔的办公室网域。他的第一反应是,这里真大啊,又大又空旷,除了一张巨型的床、一台大理石桌和一排嵌入式衣柜外便没有什么别的摆设。夏者不敢耽误时间,启动信息点搜寻程序,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这房间如此广阔——这屋里的信息量极多,每一片地砖下面都有一个巨量的信息储存点,那台大理石桌本身更是一个大型存储中心。 夏者粗略地逐次阅览那些信息,发现其中的文件不光是量子公司的,还有许多存档是政府、奥秘宗相关的,且文件中完全没有谈及量子公司。 贾奎尔收集这些东西干什么?夏者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排除了所有干扰,努力地寻找那个关于“量子矿”的文件夹。 夏者左翻右找,却一直不得要领——贾奎尔办公室里的信息比他想象中多得多,浩如烟海,其中竟有百分之七十都不是关于量子公司的!难道贾奎尔的办公室被大主教征用为了政府文件储存室?不应该啊!夏者想起在国安厅人才交流司看见的那些大型意念端,政府的储存能力对付任何信息都绰绰有余,再不济也不至于贪图贾奎尔办公室这一片相对来说只是区区之地的一小块区域。 夏者满头雾水,一边继续和同事们插科打诨,一边用搜索程序抓取归类为“量子公司”的全部文件夹。夏者迅速翻找着,想要找到与量子矿相关的归档。他翻着翻着,却突然看到一个乍眼的文件,上面写着“最高机密——大主教”。 大主教的相关事项为什么不分类到“政府”或者“奥秘宗”文件夹,而是分类至量子公司? 夏者直觉这个文件一定有重大问题,他没有略过,而是打开并阅读了起来。 文件是一方表格,表格左上角贴着大主教的脸。他看上去比现在稍稍年轻一丁点,但神态有些不一样。他不似在城中各处的巨幕上那般庄严、肃穆而慈悲,而是没有任何表情,像个橡胶制的假人。大主教照片右边的栏目里用英文和日文写着:九号。夏者奇怪地继续往下读,只见下面的表格里标注着“记忆校准年限:一年。记忆重启年限:无/待定”。 记忆校准,记忆重启……这是提及仿生人才会用到的说辞啊!为什么会用在大主教身上—— “量子公司好像被入侵了!”鸠山道,“好像有人溜进去了,他们正在紧急封锁!” 夏者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控制住想把手臂往身后藏的冲动。 勒蒙讶然:“什么?怎么会有人入侵量子公司?” “好像是从西边的山脉进去的,是一队野蛮人!”鸠山说着,夏者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了下来——还好不是发现了他。但就在下一秒,夏者便发现这件事情对他并非没有影响。啪嚓一声,他的意念端断线了。 是量子公司启用了紧急封锁,不光是现实中,织女网上也是的——量子公司网域内的所有无关人员都被强制踢出了公司域,意念端乱码直接全部用代码击碎销毁。 夏者攥紧了拳头,他的行动失败了。 另一边,无名军三组在川崎渚的带领下正在山上狂奔。为了保险,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藏了几包量子矿。他们跑到来时的高速轿车停着的地方,图鲁已经护着呼吸细微的小七在车上等待。乐瑞塔、莫尼和舌头上了车,图鲁开车,沿量子公司的外沿开到了环球公司,再从环球公司域直穿过中城区,向银花郡的方向驶去。川崎渚、荒木明和田绿子分别骑上了三辆摩托,川崎渚追上图鲁的车,和田绿子向反方向沿城际行驶,荒木明则准备从政府区穿城,先去青汀香铺暂时躲避。他们尽量分散目标,以免被一窝端尽。 第163章 量子公司的反应很快,马上联系城警司出动了巡逻直升机。但是,待直升机赶到量子矿实验室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图鲁的高速轿车和其余三人的摩托早已经混进了城中的无数辆机动车里,看不出哪辆车上有珍贵的量子矿。川流不息的是赛克塔拉城引以为豪的繁华,此时却成了挖矿人最好的掩护。 “果然是那个电脑,那个叛徒!”得知了消息的卡尔将军看着监控录像里的舌头,见他穿着自己送他的衣服,随一队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人离开量子矿实验室,卡尔愤怒地连续砸碎了五只古董花瓶,“从昏迷醒来以后我就一直觉得他不对劲,我还选择了相信他!奸人!叛徒!” 成功突围的无名军们本该欢呼,却没人有心思庆祝。莫尼把小七放在了乐瑞塔怀中,小七已经奄奄一息,几乎难以感受到她的脉搏和心跳。乐瑞塔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唯一知道的能救小七的人就是罗可,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乐瑞塔用手一遍遍擦拭小七的下巴,希望血不要再从她口中涌出来,可是那有什么用?看着小七命悬一线,就要断气,乐瑞塔手足无措地哭了出来。 “乐瑞塔……乐瑞塔……”小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乐瑞塔急得没有听见,还是莫尼率先反应了过来,用力按下乐瑞塔的肩膀,示意她仔细听。 乐瑞塔赶紧把耳朵凑到了小七的唇边,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乐瑞塔……我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乐瑞塔焦急地问道。 “我的名字……”小七气若游丝,却语气坚定,“雏菊花田……真美……” “是的,雏菊很美,你坚持住,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看真的雏菊花田。” “我喜欢雏菊。”小七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她那双褐色眼睛轻轻闪动,好似跳跃着细碎的星光,“我的名字,就叫黛西(daisy)吧……” 第四十五章 一路平安(上) 这一天,赛克塔拉新闻台的所有人都精神紧绷,从上到下无一员不极尽严肃,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新闻台和它的国家一样,都面临着成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赛克塔拉城的伊甸园幻境已经在接连不断的“野蛮人”造反事件中开始掉砖落瓦,曾经被称为“希冀之地”的地方此时已然摇摇欲坠。手无缚鸡之力的外城人尚有反心,就更别提那些坐拥军队和核武器的外国政府了。一时间,城中四下流传起了赛克塔拉城命数将尽的预言。 昨天,卡尔将军不得不紧急来到新闻台,请城民们不要紧张,说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防御系统和进攻性武器应对世界上任何国家都绰绰有余。国安厅总厅长也罕见地露面,安慰城民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请大家不要传谣。波维塔那里,来买外网芯片的人数一时骤增,许多人都不相信政府的托词,想自己去世界网上看看赛克托的末日是否已经来临。波维塔不得不把店给关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贩卖外网芯片虽然暴利,但根本就是找死。如果放在以往他孤身一人的时候,可能还愿意铤而走险,但现在他有了安妮需要考虑,自然想要尽量规避一切不安全因素。 更何况,他们并不缺钱。 前日,他们的合作伙伴将尾款汇到了他们的卡拉马佐夫会计公司账号里,还将草间弥生的一幅《蘑菇》送到了红猫咖啡,请他们得空去找一名店员拿。波维塔带着那幅用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画回到家时,安妮虽然开心,但也有些失落。虽然这已经是一笔很赚的交易,但量子矿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被除了量子公司之外的人拥有。安妮后悔自己的异想天开,毕竟对方一开始就没有明说过要窃取量子矿,只是说要“让所有人享受到量子公司的福泽”。那可能是窃取仿生人的制作科技呢?可能是盗取量子公司的钱财呢?又或者那人在他们的交谈过程中听出了她的理想主义,干脆编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来欺骗她,以达到他自私自利、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安妮没有再给对方发去信息,她深知询问一个欺骗自己的人真相是什么纯属是浪费时间。她告诉自己,睡一觉,明天醒来就忘记这件事情吧。 但她没法忘记父亲因此而死。 这一夜,安妮做了许多噩梦,内疚和后悔蚕食着她的心脏。尽管耶娃阿姨一再告诉她,爸爸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活下去也是受尽折磨且时日无多,这一切都是他最好的选择,并让安妮千万不要认为这是她的罪过,但安妮无法完全认同这个说法。“去当一名英雌吧,我的女儿。”想起爸爸的遗言,安妮流下眼泪。她最终还是没有当成,让爸爸死于徒劳,她痛心疾首,不愿思考也不敢面对这个事实。第二天的清晨到来时,她没有起床,而是就这样睡了过去。她睡了整整一天两夜,在睡梦中逃避,在梦境里哭泣。 今天,安妮是被不请自来的波维塔吵醒的。波维塔和耶娃打过招呼后便窜上了阁楼,撞开安妮的房门,使劲把藏在被子里的她推醒。安妮烦躁地哼哼了一声想要继续睡,波维塔一把掀开她头顶的被子,把意念端画面投射到她的眼前,说,看!你快看! 画面中是赛克塔拉城的准点新闻,正在城中的每一块电子屏上播放。 “作为量子公司的创始人,我十分欣慰。”贾奎尔看着夏者轻微地点头,好似在肯定自己的话语,“之前,碍于首长顾问的阻挠,我一直没有办法将此事公开。” 第164章 “此事责任在我。”看到说话人,安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大主教!这个几乎不上新闻,只有脑袋悬浮在城市各处的赛克托一号共和国最高领袖竟然久违地上新闻说话了!看来真是事关重大。安妮看了看波维塔,波维塔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岩本纯作为前岛国首相,关系网过于强大。他方势力实际上控制了政府,决定着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大部分事物。这也是为什么我很少被允许上新闻台,只能被当做傀儡吉祥物展示在城市各处。”大主教的声音清朗而厚重,让人感到可信且可靠,“岩本纯用轰炸前岛国皇室的方式让我轻易地相信了他,这是我的罪责,没有做到明察秋毫。作为赛克托国领导人,我过去的行事作风太过软弱。感谢这次窃取量子矿的豪杰,让我、首长府和国安厅看到了实情——岩本纯不过是个纸老虎。借此机会,我已经开始着手清理政府,岩本纯已被取缔,不再是首长顾问。下一名首长顾问将由首长府裁决选出,一定会让全国人民感到满意和放心。”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主教大人如此谦和内省,这是放眼世界都难以寻找的优秀领导人品质。赛克托一号共和国一定会在新政府的带领下越走越好。”夏者按照稿件的指示说道,“相信现在全赛克托国的人民一定都很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岩本纯如此作恶多端,他的下场将会如何呢?” 夏者问完,微笑地看着面前的大主教,心中却不由得冷然——其实,岩本纯的情况,夏者是最了解的,他比面前这两个装模作样的领导人知道得多得多。 昨天夜里,岩本纯出现在了他的家里。 当时,夏者正坐在厨房里用意念端和母国通讯。他告诉母国,量子矿行动这次失败了,他会尽快找到别的方式重启。但他意外获知了一条目前还不大确定的消息,当寻找到肯定答案后会汇报给母国,让母国去评估如何使用这条信息。 汇报完毕后,夏者到暗网上查询大主教的信息,却发现大主教实在是太过神秘,搜来搜去也不过就是他上雪山找到大祭司,和大祭司一起来建立了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故事。暗网虽然是织女网的镜像,但却是一个无法管控的去中心化网络,信息是不可能被删除掉的,就算是建立这个网络的人也对此无能为力。既然不是被删除,那就说明确实没有什么人讨论大主教——为什么会这样? 夏者猜测,可能因为大主教平日里不怎么公开讲话和行动。虽然每一条法条都是他颁布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他最后拍板,但除了建国、《婚姻法取缔案》和《成人法》颁布之外,他再没有公开在国民面前演说过,平日私下里的行动踪迹更是无从查询。既然没有信息,那就无可讨论。既然根本没人讨论,那就更没人会怀疑大主教是仿生人了。夏者低头刚要把自己在贾奎尔办公室网域里拍的那张大主教档案拿出来重温第五十遍,突然,他的门铃响了起来。 夏者谨慎地收好意念端和暗网、外网芯片,他狐疑地去开门,外面站着的竟然是前岛国首相、现任首长顾问,和自己只在新闻台有过一面之缘的提拔他的贵人,岩本纯。 “岩本先生。”夏者毕恭毕敬地让岩本纯进屋,“欢迎来到寒舍,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岩本纯不语,径直走进了夏者的房间,并熟门熟路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夏者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关上了门,问:“喝点什么?绿茶?烘煎茶?黄油咖啡?” “钱和画已经给那个人了。”岩本纯的声音比在新闻台时沉静平稳,“告诉你的母国,不用费力去找草间弥生的真迹了。” 夏者愕然,泡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夏者沉默了半晌,在心中飞速计算着现在做出何种反应才最合适。思考了不过几秒钟他便得出了结论——既然岩本纯知道草间弥生的画,知道他的合作方,甚至还知道他联系母国,那此时再抵赖也是于事无补。于是夏者转头看向岩本纯:“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早已在你家中布下了监控。”岩本纯道。 “不可能。”夏者皱眉,“房子是我随机挑选的,之后我也很注意,没有让别人进过家门——” 说到这里,夏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话语戛然而止。岩本纯看见他的表情,知道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微微扯了扯嘴角。 杰里。 岩本纯起身走到厨房,拿起夏者刚泡好的一杯烘煎茶,说:“瞳孔晶片植入后,是有药片可以舒缓百分之九十八的不适的。为了找个理由让杰里来你家里,委屈你了。” “那在新闻台时,你说你认得我——” “是在试探你的应变能力。”岩本纯道,“要和你合作,总要看看你能力如何,是否可靠。” “合作?”夏者不解地皱眉。 “没有我的暗中帮助,你有可能这么顺利地完成一切?你可是赛克塔拉新闻台的主持人,对你的监控还不至于如此松懈。”岩本纯喝了一口茶,“去暗息区店铺,买未登记意念端,买暗网芯片,买外网芯片,私联中国,和黑客合作,潜入量子公司机密网域……任一一条都够你死一万次的。如果不是我,你在去买意念端的那天就已经死在路上了。” 夏者思忖起岩本纯这么做的意义所在,结合岩本纯的出身、如今在政府的位置以及他声称帮了自己的事实,夏者很快地作出了猜测:“你想复国?” 第165章 “我倒不至于那么天真。”岩本纯有些萧索地苦笑了一下,那一刹,他的胡子和头发好似变白了许多,“但是,我一定要搞垮量子公司,就算是两败俱伤也必须如此。” “量子公司?”夏者疑问,“你的仇家不是大主教吗?赛克托国是他建的。” “他骗过了你们所有人。”岩本纯觉得可笑,哈哈笑了出来。 “谁?大主教吗?” “贾奎尔。” 看着岩本纯那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脸庞,夏者的心跳声愈发密集。他直觉,岩本纯知道的事情可以验证他的猜测。于是他问岩本纯:“贾奎尔是赛克托国的实际掌权者,对吗?” “我还是前岛国首相的时候,大主教带着贾奎尔来找到我,提议建立新政府的事情。我当时以为沉默寡言的贾奎尔是个只会搞科研,其余一概不知,被大主教牵着鼻子走的傻子……后来才知道,愚蠢的人是我。”岩本纯道,“核心的几名参政员都知道贾奎尔才是手握实权的人——望月绫子、格雷、帕斯杰都对此心知肚明,然而我们几个人却有本事把首长府的其他参政员都蒙在鼓里,顺便也蒙骗了全世界。” “那……你知道大主教的来历吗?”夏者试探道,“贾奎尔的量子公司是怎么来到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都清楚,但大主教却好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岩本纯叹了口气:“可能是贾奎尔在芬兰的什么旧识吧。他的过往应该都被抹去了,这对量子公司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要当傀儡,当吉祥物,当大主教,当无懈可击的最高领导人,没有过去才没有弱点,未知才会令人恐惧和敬畏。大主教如此,那个神秘的大祭司更是如此。他们和贾奎尔之间的权利关系和渊源我也想过去查,但完全无从查起,也就放弃了。” 夏者看岩本纯的样子不像是在装傻,于是决定了先按兵不动,转而问:“你不相信那个雪山的故事吗?那织女呢?你是不是也不相信奥秘宗?” “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岩本纯道,“我来找你是要告诉你,虽然你的行动失败了,但有另一拨人成功盗出了量子矿实矿。现在已经有一份量子矿制作方法在暗网上大肆流传,大主教和贾奎尔正在焦灼地计划对策。” 夏者心中一惊,量子矿失窃了? 岩本纯摆摆手,意思是时间紧迫,让夏者不要多问。他放下茶杯,说:“我现在的处境你应该能想到。量子矿被盗,全世界都虎视眈眈的宝物不再为诺亚克政权所独有,赛克托国面临着严重的内忧外患。大主教现在自保的唯一途径就是打感情牌,假装心怀慈悲但曾经被奸人所害,之后会进行改革和善待人民。这样起码能让别的国家没有打着伸张正义的幌子行入侵之实的理由,也能暂时安抚境内反心将起的人民。这个所谓的‘奸人’,这只替罪羊,必须要足够位高权重且可以被抛弃和替代。除了我这个前岛国首相之外,还有谁更适合?诺亚克政权的高位上只有我是外人,剔除我是最保险的一步棋。” 夏者看着岩本纯,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还是耐心地让他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让你的祖国有一天能得到赛克托国的科技和资源,让你的同胞过上不用担心死亡就在门槛上等待的日子。你要埋伏下去,就得知道诺亚克政权内部到底是谁说了算,谁站在哪一队,哪些人是可以利用的前岛国残存势力。最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除了我,没有别人。”岩本纯道,“你需要我,不然你在赛克托国的权力中心将寸步难行。” “我的母国会召回我的。”夏者微笑,“既然量子矿已经公布,那我们的人民就有救了。我们没有别的野心。” “说谎。”岩本纯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的祖国和世界上的其他所有国家一样,都需要为她的人民争夺这个星球上为数不多的有限资源,以延续民族的存续。而且,我不相信你们对诺亚克政权的扩张野心一无所知——听听名字就知道了,赛克托一号共和国。有一号就有二号,有三号,有四号……你以为人才交流司和户籍司为什么要用那种笨重但能储存巨量信息的大型意念端?你的祖国即便不进攻,也要防御,不可能在花了那么大力气把你送进来之后,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让你撤退。” 夏者看着眼前的岩本纯,没有说话。 “你需要我。和我联手,我可以给你保你在诺亚克政权里如鱼得水,我甚至有办法让你从政,为你和你的祖国排兵布阵。”岩本纯道。 “你已经自身难保,还怎么让我从政?”夏者皱眉。 “政府里反诺亚克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岩本纯勾勾嘴角,“除了杰里,还有很多人或是不赞同诺亚克的价值观,或是想为前岛国报仇,或是想复国,这些人都听命于我。” “你炸了前岛国皇室,那些人还能听你的?”夏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岩本纯闻言眯起眼睛:“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前皇室是被轰炸了,而不是更改了生物信息,在我的操作下获得了新身份呢?” 夏者听到此处,沉吟片刻,终于看着岩本纯的眼睛,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你的祖国动动手指头就能给我。”岩本纯道,“我需要保护。” “你想去我的国家?”夏者问,“那里可没有这么舒适的生活条件。” 第166章 “只要有辐护q盾,就没什么可怕的。”岩本纯道,“连去程的交通工具我都准备好了,我需要的只是你的祖国允许我降落,给我政治庇护——当然,是秘密的。我不会要求你的祖国与赛克托国树敌。到那边后,你是怎么和祖国交流的,我就怎么指导你。” “那我这边的监视问题呢?”夏者问,“之前有你兜着,之后换别人监察我,又该怎么办?” “我不是这股势力里唯一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岩本纯神秘地说着,向夏者伸出了一只手,“当然,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最方便你与其交流的人,是杰里。” 夏者握住了岩本纯向的手。 “一路平安。” “你也一样。”岩本纯郑重地点头道,“一路平安。” 第四十五章 一路平安(下) 岩本纯此时应该已经在母国安顿下来了吧。夏者稍稍晃神,继而想起来自己还在主持新闻,赶忙把眼神聚焦到面前坐着的大主教和贾奎尔身上。贾奎尔坐在沙发尾端,那双令人害怕的冰蓝色眼睛看向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大主教在侃侃而谈。 “岩本纯阻挠量子公司公开量子矿,直接导致了赛克托国以及世界上许多本可以被救治的人的死亡,也耽误了诺亚克政权为外城人创造更好生活的机会。”大主教说道,“他的罪孽深重,不亚于历史上著名的战犯。他对此心知肚明,并叛逃国外以求脱罪。我们已经向世界各国政府发出通告,如果抓到此人,一定要将其遣送回赛克托国。这件事情,我一定会追究到底。” “他们根本就是在放屁!把一切责任推到岩本纯身上,我反正不信,也不止我一个人不信——”波维塔扭头对安妮说道,却看见后者正大张着嘴巴,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波维塔赶紧拿出海藻纸巾为她擦眼泪,“怎么了?” “量子矿……”安妮抽噎道,“公布了?” 波维塔这才想起自己来找安妮的初衷,他愣了一下,继而咧嘴笑起来:“对。” 其实,自从安妮泄气地睡去之后,量子矿的配制方法便开始在暗网上流传。但是,波维塔知道这件事情对安妮来说意义重大,所以在完全确认其真实性前,他不敢来找她,生怕再次让她失望。昨天城中已经骚乱,即便卡尔将军和国安厅总厅长一齐上新闻安抚城民,波维塔也不敢轻易下结论,而是一直等到了今天大主教和贾奎尔出面。此时此刻,终于得知好消息的安妮挂着眼泪和鼻涕笑成了一朵花,她张开双手拥抱波维塔,大笑着喊叫起来,两个人在阁楼里又蹦又跳。楼下的耶娃听到动静,也心领神会地露出了笑容。 半晌后,平静下来的两个人浏览起了暗网。新闻播出之后,暗网上已经炸开了锅——大多数人对大主教的说辞是不买账的,认为不让贾奎尔公布量子矿的人就是大主教自己,他这次舍得上新闻就是心虚的表现,还胁迫了贾奎尔来为他打掩护。有人逐字逐句地分析了大主教说的话,指出其中有着极大的漏洞——如果政府以前被岩本纯控制了,那量子矿的失窃为什么会导致岩本纯失权?大主教说他“借此机会”开始清理政府,量子矿被窃取了算什么机会?如果政府真的曾被岩本纯控制,那量子矿被窃取和公布,应该给了岩本纯机会以泄露国家机密为由打击量子公司,以管控不力为由拉国家最高领导人下马,而不是反过来,让贾奎尔陪着大主教假惺惺地在新闻上控诉他的罪过。 这一出戏,更像是大主教和贾奎尔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献祭岩本纯,走了一步被逼无奈的臭棋。量子矿一公布,便没有人会再畏惧诺亚克政府,毕竟最重要的宝贝已经不只是握在他们手中了。这下,那些原本还投鼠忌器的大国政府再也无所顾忌,就连外城的“野蛮人”也知道了,传说中安保严密的量子公司和威严庄重的政府也不过如此。大主教失去了人民的敬畏,便将自己包装成无可奈何的善人,试图通过赢得人民的爱戴来暂时稳固他的统治,这一切听上去多么令人心酸和耻笑。 虽然对政府的阴谋论讨论得热火朝天,但更多人关注的是另一件事:窃取并公布量子矿的人究竟是谁? 有人说,黑客p肯定参与了此事——那天下午他向暗网发出过求助,说想要更改量子公司的外观,还与“挖矿”有关,随后量子矿就被偷了出去,黑客p肯定是在为谁打掩护。人们进一步大胆设想,那个“谁”可能是仿生人乐瑞塔——她之前被通缉、带着卡尔回城、继而又杀了她的创造者还逃出城外,这一系列操作都很可疑。还有人说,“反叛军”也许真的存在,黑客p是很可能是外城反叛军的人,乐瑞塔早已经投诚了。 人们对此事唯一的切入点就是分析那份已经传遍了全城、全国甚至全世界的量子矿制作指南文件,想以此摸清发布人的身份。但是,无论这份指南是谁发出来的,他的信息加密技术都很高超,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对其进行溯源。文件里的文字也只是冷冰冰的制作步骤和原材料清单,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无法与任何现存文件进行语言比对。于是有人借题发挥,说这么没有情绪的语气应该属于仿生人,那么这个文件肯定就是乐瑞塔发出来的。 虽然这理论一听便是无稽之谈,但还是有许多人相信了。他们的相信并非出于理性和逻辑的分析,而是出于情感和信念的需要——“乐瑞塔站在我们这边”“乐瑞塔是来拯救我们的”“乐瑞塔会带领我们”,喊着这样的口号,外城多处“野蛮人”营地里发生了暴乱。人们奋起反抗,将食元公司和夸利亚纳公司派来的运送车洗劫一空,把捡垃圾的长棍当作武器,与城警司的警员肉搏;甚至有人自制高射炸弹,企图炸毁来投放垃圾的环球公司垃圾转运机。这些人哪里是装备精良的政府警员的对手?许多人成了枪下亡魂。但是,群众最大的优势便是数量众多,杀也杀不完,就像蟑螂一样,即使海洋都死亡了,它们也没有灭绝。 第167章 在银花郡的居民们掀起反叛浪潮时,无名军三组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悬崖上,悄悄注视着一切。 盗取量子矿成功的那天晚上,图鲁一回到营地,就在无名军四组和六组派来的两名技术担当的帮助下,开始了对量子矿的分析。他们仅用了四个小时就得出了结论。看着意念端上的分析结果,图鲁哭笑不得——制作量子矿的原材料竟然那么唾手可得,在他们山脚下的垃圾堆里随处可见。而量子矿的制作方式也十分简单,不需要粒子对撞或精密的实验仪器,更不用庞大的重型机械,只需最基本的化学反应。其实,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世界上肯定会有第二个人能发明出量子矿。只不过命运有时就是那么爱戏弄人,即使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也还需要一点运气。而曾经的贾奎尔,就是那个被运气眷顾的幸运儿。 在队员们的陪伴下,图鲁将分析结果匿名发布在了暗网上。 文件刚发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因为类似的骗局在暗网上有很多——声称自己发现了辐护q盾的配方,让人花一大笔炽币去购买的骗子比比皆是,大家早就见惯不惊了。还是一个闲来无事的药剂师一眼便看出这张单子不大一样,无论是材料的配比还是炼制过程都很合乎逻辑,很可能是真的,这才广泛地传播了开来。 但很讽刺的是,这名药剂师和其他人一样,虽然可以东征西敛地凑够材料并按照方法配出量子矿,但谁也无法验证那到底是不是量子矿。毕竟人不能直接服用它,也不可能把它拿到一盆枯萎的花朵旁边看看花会不会重新绽放——那是量子矿,不是魔法石。所以,今天早上赛克塔拉准点新闻中,大主教和贾奎尔急急忙忙地宣告他们很高兴量子矿的制作方法被公布,这无意间帮无名军完成了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 “他们需要人带领。”川崎渚看着山下的一处,那里有一群黑点正向一个方向涌去,不出意外的话,又是一些银花郡居民们揭竿而起,围攻了他们的指挥员或者沿城警司警员,“他们心中的火焰已经被点燃,但行动不成要领。这样无组织地闹下去,只会引起政府的血腥镇压,成不了真正的气候。” “真正的气候?”坐在乐瑞塔身旁的舌头听了有些迷惘,“什么意思?” 和田绿子拿着一盒罐头奶油在舌头对面坐下:“就是反抗政府的控制和压迫,要求外城人民和赛克塔拉城城民拥有同样的待遇,不再当奴隶,不再捡垃圾。” 乐瑞塔闻言来了精神,舌头却比较悲观,沉吟了片刻,说:“如果诺亚克政权不肯松口,不愿意给外城人民一席之地呢?” “那就推翻这个政权。”川崎渚决然道,三组的组员们都点了头,表示同意。 “推翻后又该怎么办?”舌头还是无法不担心,“建立新政权吗?我们……真的有治理一个国家的才能吗?” “先推翻,后面要怎么做,到时候再说!”莫尼道,“计划永远不可能做到完美,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一直等着有了完备的预案才去行动,那事情就永远都推进不了。” “只要用心为所有人谋取平等的利益,任何事情都肯定有办法解决。那些位居高位的人只不过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为下面的人花费心思罢了。”荒木明少见地多说了几句,“况且我们不仅仅是一个小组,头目之后肯定会和其他组的组长碰头。我们可以扩充无名军,力量会逐渐壮大起来,合适的人才也会不断涌现。我们不是在孤军奋战。” “每一场革命都必然任重而道远。”川崎渚道,“抗争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奔波了这么久,又紧盯着量子矿事件的走向,此时终于落锤定音,下一步的行动也有了雏形,无名军的众人都感到疲惫,进入山洞休息。乐瑞塔看着山脚下的人们,却迟迟不愿离开。她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冲到他们中间,像那幅挂在罗可诊所天花板上的《自由引导人民》中的人物一样,举起红旗,带领他们走向不一样的未来。 舌头见乐瑞塔没有走,便也不去山洞,往她身旁靠了靠。 “你在想什么?”舌头问。 乐瑞塔偏头看了看他,说,你会后悔和我们来这里吗。 舌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漫天的垃圾气味,要靠偷才能吃上几口的食物,难以寻到的过滤水……”乐瑞塔说,“我常年在中城区游荡,对我来说,这些都不算不能忍。但你一直和卡尔将军在府里和将军部行动,出入的都是些高端场所。相信你在此之前,连臭味都没闻到过吧……” 舌头摇摇头:“我从未觉得自己属于那些地方,在将军府上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活着’。而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和大家在一起,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归属感,什么是生命。不光如此,我还感觉自己能算一个‘人’了,一个和卡尔将军一样的人,甚至比他更像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乐瑞塔,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懂。”乐瑞塔露出微笑,搬出了川崎渚和和田绿子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选择了现在的生活,选择了成为无名军。你不再是一个只能被使用的物件,你已经成为了一个有自己的目的的生命。” “对!就是这样!”舌头用力地点头,“我终于不再只是一条舌头了!” 第168章 “那……”乐瑞塔突然想到,“你是不是也该像黛西一样,拥有自己的名字呢?” 听到这里,舌头怔了一下,他还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乐瑞塔,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获得自主支配生命的权利,更不曾幻想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名字。乐瑞塔将他从混沌中点醒,让他不用再十年如一日地站在那个肥腻的男人身旁,替他说出他想说的粗鄙之语,活成一个喇叭、一个麦克风、一个无趣的笑话。 舌头看着乐瑞塔亮晶晶的眼睛,说,我希望你能给我起个名字。 为什么?乐瑞塔有些意外,也很受宠若惊。 “因为这样很浪漫。”舌头弯下眉毛,露出微笑。 “什么叫‘浪漫’?” 舌头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也说不准。但大概就是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心跳加速,心里有些甜,像吃了光谱蜜糖一样吧。” “这样啊。”乐瑞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看舌头的眼睛。他蓝色的眸子里好似藏着宇宙中最旖旎的景象,蕴含了远古的秘密,由远至近,层层叠叠,就如翡翠般印记着时代的更迭和太阳的起落。他透白的皮肤和高挺的鼻梁是典型的高加索特征,但那双眼眶泛着浅红和泪花的微微细长的眼睛又具有东方的韵味。乐瑞塔端详着他,只觉得心中荡漾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不由得脱口而出:“玠泽(jade)。” 如此美的存在怎能被称为‘舌头’?他明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美玉的光泽。 “玠泽。”他点了点头。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卡尔将军那被侍女放在下体的机关夹掉的舌头的替代品。他是他自己,是乐瑞塔的战友,是无名军的成员,是一个全新的人,是玠泽。 看着玠泽温柔的目光,乐瑞塔的心跳加快了起来。她仔细品味着从心脏蔓延向四肢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觉得和玠泽刚才的描述有些像。乐瑞塔想了想,说:“玠泽,我现在心里因为你而很浪漫。” 玠泽的手抚过乐瑞塔的脸颊和被风吹起的发丝:“我的心也为你而浪漫,乐瑞塔。” 第四十六章 葬礼(上) 量子公司域居民区里,人们从四面八方坐着滑翔车赶来,穿着各式各样的全黑色衣服,庄重地向一处住宅走去。银白色弧形顶的房屋前,两条长长的黑色褶皱帷幔装饰着入口,门口处用全息投影展示着一张黑白相片,照片里的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稀疏,眼神阴鸷。照片下面,一行中规中矩的白色方体字写着:织女忠实的仆人,果斯c-量子(gustavo c-quantum)2034.1.12-2086.5.30,永享极乐。 葬礼在果斯生前的家中举行,虽然房屋面积不算大,但把家具全部搬走、紧密地放下一排排椅子后,也能坐下百来个人。量子公司的高管和科研员们悉数出席,贾奎尔更是早已在客厅最前方的讲演台前等候。他穿一身黑色绣银线丝绸质长袖长裤,头发在脑后扎成花苞的形状,低头用食指嗒嗒地轻敲着台上的一方玻璃盒子。那盒子晶莹剔透,里面充盈着透明胶质,胶质的中央是一颗灰白色的脑子。 看见公司的领头人已经在等待,来人无不紧张地迅速找到位置就坐。果斯是量子公司最有名望、最被看重的科研员。即便他平日里十分孤僻,除了贾奎尔之外很少与其他人来往,但他的葬礼上,大家还是看在贾奎尔的面子上来了,尽管他们脸上难免透着不耐烦。不仅是量子公司的人,连格雷小姐、望月绫子和北极星公司的创始人雅尼都来了。格雷小姐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比之前瘦了不少,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连正红色的口红也遮不住她的憔悴。她没有如往常一样仰慕地看着贾奎尔,而是盯着讲演台上的那颗果斯的大脑,不知道在出什么神。 这是她这些天参加的第二场葬礼了,第一场是久松慎也的。那场葬礼上,大主教宣称久松慎也因为工作太过繁忙,突发脑溢血而死,麦拉也因为接受不了这个打击而陷入了重度昏迷,成为了植物人。知道所有真相的格雷小姐在一旁听着,想起还在奥秘宗被接上了机器维持生命但实际上已经脑死亡的麦拉,手指关节全被捏成了青白色。 久松慎也的葬礼是一场小型葬礼,出席的人数不多,但有新闻台转播。大主教、奥秘宗的三名金衣主教以及七大公司领导人都出席了,除此之外,三名金衣主教之一,也是教会学校的掌事主教蓝幸还带了一名陌生的东方女孩。女孩不日就要满二十岁成年了,说是一直被当做逸沛尔公司的接班人来培养。她向所有人恭敬地行礼,自我介绍叫荒坂弥生g(yayoi arasaka g),等过了二十岁生日后便会从教会学校毕业,成为新的逸沛尔公司总裁以及首长府参政员。格雷看着荒坂弥生对前辈们毕恭毕敬的模样,不由得想到,教会学校里是否也培养着这样一名她环球公司的接班人? 人差不多到齐了,贾奎尔环视了一下房间,急切地开始了他的讲话。这些天他和大主教都很焦灼,每天睁眼便有一万件事情需要处理——国际上各国政府的动向,世界新闻媒体的口风、外城此起彼伏的暴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私人量子矿作坊……果斯的葬礼,贾奎尔本来是不打算出席的,反正这场葬礼没有新闻台转播,不似死了一个八大公司领导人那般重要。还是手下提醒他这是个重振量子公司精神、加强团队凝聚力的好机会,贾奎尔才从繁忙的事务中抽出了十五分钟来露个面。 第169章 “对于果斯先生的死,语言难以表达我的遗憾和痛苦,相信‘心灵桥(soulsync)’项目研发完毕之后,我们将不再需要面对这种困境。”贾奎尔正色道,“果斯先生是一名极其优秀的科研员,我和他虽然向来有一些观念上的不合,但总能求同存异,获得大目标方向上的一致。可悲的是,我没有想到那些偏移的观念会害了他的性命。如果能预见到今天这个结局,我一定会坚持将他的错误理念纠正过来。” 贾奎尔说着,看向玻璃盒子里的大脑:“果斯对那名仿生人乐瑞塔的感情很复杂,他把她当做自己家庭的一员,当做‘女儿’来看待,这也导致了他最后的悲剧。果斯第一错在没有认清仿生人的本质——仿生人是没有灵魂、只有血肉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自己作为自然人的善良、慈悲、仁厚投射到他们身上,认为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具有复杂的情感和爱人的能力。果斯如此相信了,他也为其付出了代价。” 房间里响起嗡嗡的低声议论声,格雷环视四周,见到不少人在点头表示同意。当然,也不乏有人对贾奎尔的言论无动于衷。 “果斯第二错在不肯摒弃传统的家庭观念,把乐瑞塔当做‘女儿’,这是致命的。《婚姻法取缔案》严禁小家庭形式存在,就是因为这种旧制度是镣铐。血缘这种无意义的关系千百年来束缚着人类,让人感情用事、自私自利、惧上欺下,致使理性的人做出不理性的事情。 那些被禁止的称呼——母亲、父亲、女儿、儿子……都是来自远古时代的陈腐观念。它让人失去自主性,一出生便被迫将自己的人生和无法选择的固定人等捆绑在一起。‘家族’是最可耻的东西,它只会为己谋私,对外将本该一统的世界分割成互不相容的小块,对内用以上欺下的父权制度压得成员喘不过气来。俄狄浦斯、哈姆雷特、克洛诺斯……以血缘将人强绑定后造成的悲剧不计其数,直到新世界到来,在织女的点化、大主教和大祭司的觉悟下,我们才意识到这种悲剧是可以被避免的。我们全体自然人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在这种整体之下再去分裂成小团体,是阻挡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演化进步、和谐发展的根本原因。 自然人认识和改革世界的脚步是前进的,逆行者注定会死于命运的脚下,发生惨剧。乐瑞塔和另一名仿生人刺杀她们创造者一事,将永远成为我们以及后代的警示。” 说到这里,贾奎尔意味深长地看了格雷一眼,眼中的涵义十分明显——你,曾经也是这种落后制度的坚守者之一。你要对我心存感激,因为我饶恕了你。 格雷小姐于前年失去了双亲。 当时,与久松慎也和麦拉一样,格雷的家庭因为位高权重——母亲是环球公司创始人,父亲是前岛国排名第一的大学的哲学教授——而被大主教特批,允许他们一家人仍然住在一起,但不能在公共场合宣扬此事,且相互之间只能称呼姓名。格雷小姐虽然觉得不比从前自由,但深知和其他被拆家散伙的人们比起来,她已经十分幸运了,于是很知足地与“黛博拉”和“詹姆士”一起温馨地生活着。 一切都在那个晚上改变了。那天,格雷夫妇被邀请去参加一场慈善晚宴,晚宴是为给奥秘宗教会学校筹集资金而举行的。格雷夫妇本想带着格雷小姐一同出席,但格雷小姐那天恰巧被一名许久未见的同学约了要见面叙旧。那天晚上,格雷小姐和同学在中城区的一家重低音酒吧里相谈甚欢,却不想夜还未深,便得知了父母在回家的滑翔车上出了车祸,双双去世的消息。 当时,格雷小姐才二十二岁,接到消息后受了重大打击,只想躲起来再也不面对这个世界。是贾奎尔为她的父母举行了葬礼,并把环球公司交手给她,让她有事情需要负责和忙碌,免得她认为人生就此失去了意义。那段时间里,贾奎尔听她倾诉对父母的想念,指导她如何成为一名大公司领导人,带领她在一众员工面前树立威严,协助她加入首长府成为参政员……那些日子,格雷小姐睁眼便能看见贾奎尔,看着他为她奔走忙碌,为替她处理事情而日夜不眠。格雷终于忍不住问贾奎尔,为什么这样照顾自己?贾奎尔说,格雷夫妇是他非常敬重的人,他自然会为他们担起照顾女儿的责任。 “女儿”,贾奎尔为照顾她的情绪而使用了大主教严厉声明的禁词,格雷小姐第一次忍不住亲吻了他的脸颊。 两年来,越靠近贾奎尔,格雷便越觉得那双冰蓝色眼眸中曾经闪烁的诚挚在逐渐消失。现在,当她再看向那双曾经认为摄人心魄的眼睛时,只觉得寒凉彻骨。这个在葬礼上大肆批评传统家庭,借着得力干将的死亡宣扬赛克托国价值观的男人,让格雷只觉得陌生又恐怖。她怔怔地看着他手掌毫不留情地按压着那个装了大脑的盒子,毫不怀疑如果今天是她的葬礼,贾奎尔也并不会怀念她,而是要借机发表一些对他有益的言论。 她回想起曾经躺在他床上时那种小心翼翼的依恋感,现在只让她觉得恶心。 贾奎尔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突然,后方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第四十六章 葬礼(下) 是埃依莎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色蕾丝长袖长裙,戴一顶黑色滚边网纱礼帽,银色长发在后脑勺处盘起,庄严而优雅。在果斯死去,长得和埃依莎失去右眼前一模一样“仿生人x”暴露之后,全城都对这桩桃色新闻津津乐道。暗恋埃依莎而不得,做了个埃依莎的替身,还因此丢了命——这件事情竟然发生在量子公司最高级别的科研员身上,多么可笑。果斯的葬礼,还是在望月绫子的提议下,贾奎尔才想起来邀请埃依莎。“希望你能出席果斯的葬礼,也算是了结他生前的一桩心愿。”给埃依莎在瞳孔晶片上送去请柬时,望月绫子是这么说的。 第170章 埃依莎出席葬礼当然不是为了果斯的心愿,她来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乐瑞塔的消息。城中到处都是乐瑞塔、卡尔的舌头、那名女性外城人以及“仿生人x”的通缉令,埃依莎百分之九十肯定他们四个人是一起的。虽然量子公司对外封锁了信息,但埃依莎直觉乐瑞塔必定也和量子矿失窃有关。事情的真相是如何,埃依莎其实并不在意,她只希望乐瑞塔平安。 埃依莎不知道,此时的乐瑞塔也正在赛克塔拉城中参加葬礼,只不过不是果斯的葬礼。 赛克塔拉湾一处隐蔽的海滩上,一位高大且强壮的银发女人身穿黑色风衣,站在一张简陋的支架桌后。她身边站着一名细瘦的红发女孩,女孩穿一件老旧的白大褂,两人都戴墨镜和黑色宽檐帽,双手交叠,低头看向桌面上一只漆成红、蓝、白三色的珐琅彩罐。 安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耶娃让她参加父亲的葬礼,她表明自己不想再在躲藏和恐惧中多过一天了。耶娃一开始极力反对,说已经向罗可保证要照顾好她。后来实在拗不过安妮,只得同意。但前提是如果有人问起,安妮是她已经成年的妹妹,和罗可没有任何关系。 发现罗可遗言的那个早晨,安妮是在恍然中度过的。然而,耶娃不多时便登了门,告诉安妮她是罗可的学徒,也是他托付了诊所和女儿的人。耶娃对还沉浸在震惊中的安妮说,无论你需要多少时间去恢复、想做什么都可以,罗可的生意有我接手,在钱和安全方面,你永远不必担心。 今天是罗可的葬礼,也是耶娃正式接手莱克星顿的第一天。对于每一个曾来找罗可隐藏仿生人记忆并出现在葬礼上的人,耶娃都悄悄地说,以后有需求就照常来,她会为他们解决。而那些只是在前厅买义肢、不知道背后诊所秘密的客人,耶娃只对他们点头致意。沉默不言是暗息区人之间的默契语言,只需一个点头和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彼此的信任与接纳。 前来吊唁的人们排起了长队,他们静默地低头等待着,轮到自己走到桌前时,便将手中准备好的刻有字的金属薄片放入珐琅彩罐中,与罗可的骨灰混在一起。那些金属薄片上写满了人们对罗可下一世的各种祝福:自由、健康、富有、快乐、幸福、饱足……晚些时候,耶娃将与安妮一起把罐子里的内容扬洒在海风中,罗可将带着朋友们对他的祝愿去和妻子相见。 罗可的葬礼来人实在众多,就连后人类进化派的柳执兮都在波维塔的率领下,带了几名手下一起前来致敬。队伍蜿蜿蜒蜒地占了一大片海滩,人们耐心地等待着轮到自己和罗可道别,乐瑞塔也在其中。乐瑞塔远远地看见安妮,从她半摘墨镜擦眼泪这一个动作里就看出了她和罗可一定有血缘关系——他们的绿眼睛和擦眼镜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乐瑞塔猛然意识到罗可曾经说过的那句“我去世了以后,如果有需要,希望你可以帮我”是什么意思,他是在用隐晦的方式请她照顾他的孩子。 轮到乐瑞塔时,她把手中刻有“自主”字样的金属薄片轻轻放入罐中,还轻轻地抚了抚罐身——这里面装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宠爱她、纵容她“叛逆”的人之一。除此之外,乐瑞塔还把五张面值一千的炽币、一盒辐护q盾和一张布条递给了安妮,布条上面写了她的意念端收信码。 安妮看着面前这个明显是戴了一张仿真面具的奇怪女人,觉得她说话的语气有点熟悉,但怎么也想不出是谁。最终,安妮谢绝了炽币和辐护q盾,仅仅收下了那张写有她联系方式的布条。安妮将布条收入怀中时,乐瑞塔看见她白大褂的右胸口内衬上缝着一张过塑了的罗可相片。那是罗可的白大褂,如果没记错的话,左胸口内衬上缝着的,是罗可妻子的照片。 离开罗可的葬礼后,乐瑞塔上了一辆高速轿车。车里,川崎渚正等着她一起去青汀香铺找李莲拿辐护q盾,然后回银花郡,回阿佩拉山,回无名军三组营地。轿车行驶了一会儿,天空骤然下起了雨,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将中城区的霓虹灯溶化成一道道荧光色的油彩。 乐瑞塔轻轻地将头靠在冒着寒气的玻璃上,抬眼看向外面的摩天高楼,炫彩的广告牌在播放新的八大公司产品广告和大主教的脸时,还时不时显示着她、川崎渚、黛西和玠泽的通缉令。乐瑞塔想起自己曾坐着滑翔车经过这条路上空,去买洋岚香以便给司库大人表演,顿时觉得恍如隔世,想来竟不觉得那是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川崎渚注意到乐瑞塔的寡言,问,在想什么? 乐瑞塔长叹一口气,轻轻地说道:“葬礼让我想起了罗可曾经对我说过的一些话。自从果斯死后,我一直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罗可说的话与这些事情好像有些关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讲不清楚,像是一团乌云那样笼罩在我头上。” 川崎渚早已习惯了乐瑞塔的语无伦次,耐心道:“到莲老那里还有一会儿,不妨说说看。” 乐瑞塔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才终于组织好了语言:“罗可以前总是说,我是他见过的唯一有反叛精神的仿生人,我曾经因此而感觉自豪。但是,果斯死前告诉我,我的体内有一部分他的记忆,继承他记忆的同时,我也继承了他的性格。” 川崎渚隐隐猜到了乐瑞塔想说的是什么。 “这么说来,我之所以叛逆,不也是因为果斯吗?是他的记忆植入,让我有了这样的性格。那是不是我越向往自由,就越坐实了果斯给我的设置?越自由,就越不自由?越想成为人,就越与真正的人性相悖?”乐瑞塔说到这里,不自觉掉下了眼泪。她回头看向看着开着车的川崎渚,希望这位将她带出牢笼的自然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第171章 看见乐瑞塔流泪,川崎渚找了一处无人的巷子停下了车。她从工装裤的口袋中拿出海藻纸巾,为乐瑞塔擦去眼泪,说:“乐瑞塔,你有想过,我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吗?” 乐瑞塔接过纸巾擦着鼻涕,看着川崎渚,不解地摇了摇头。 川崎渚笑笑:“我的性格,是继承了我的父母,我的家族,我的祖先而得来的,在成长的过程中,又因为在这个社会上的经历和体验而得到塑造。” 乐瑞塔眨巴着眼睛,试图理解川崎渚所说的话。 “自然人的性格同样受到基因、环境、教育和社会的影响,没有人是百分之百、完全、纯粹自由的。我们所能拥有的自由,就是在这一分这一秒,聆听自己的心声,做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决定。”川崎渚说道,“我想说的是,你和我在这一方面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乐瑞塔吸了吸鼻子,“到底什么时候,仿生人才能被算作是人呢?” “在‘想’成为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了。”川崎渚摸摸乐瑞塔的头发,温柔地微笑起来,“乐瑞塔,你是你想要成为的一切。” 第四十七章 启程(上) 自从她不来了之后,总觉得赌城里少了些什么。 埃依莎在心中叹了口气,右手一推面前的高台,将坐着的旋转椅螺旋了一个圈。她背靠在高台上,看向赌城入口处。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放到往常,刚好是乐瑞塔表演结束,来光云赌城玩一会儿的时间。乐瑞塔总会穿着纯白色的长裙,穿过门口那暗红色的烟雾走进来,身体随着电子乐的低音微微摇摆,看见埃依莎,便毫不吝惜地露出大大的笑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埃依莎已经两个月没见到乐瑞塔了,她甚至不敢确定她是否还活着。在瞳孔晶片联络志上,乐瑞塔的状态永远都是“查无此人”,如果搜索乐瑞塔的名字,还会跳出通缉令,说此人是逃犯,城民有义务留心追查,并在发现目标的第一时间报告政府。 埃依莎每次看到这行字都会冷笑,报告政府?赛克塔拉城民白天在公司累死累活地上班,夜晚来中城区无休无止地狂欢,这些人会帮政府留心所谓的“通缉犯”?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每天早上不吃几片“速醒”都没法打起精神去工作,傍晚的祷告之后便开始迫不及待地酗酒嗑药。他们白天是赛克塔拉城这巨型器械的运行工具,夜晚则是沉溺于酒色,不知白昼何时到来的行尸走肉。大主教用法律和宣传剥去了赛克塔拉城民的每一寸灵魂,却还想让他们肩负起为政府效力的重担?这群脑子几乎被酒、色、娱乐、毒品蚕食殆尽的浑浑噩噩的活死人,大主教竟然期望他们具备作为公民的责任感? 笑话。 距离量子矿公布已经过去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埃依莎在光云赌城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许多男人在几杯威士忌下肚之后便开始高谈阔论,有的说好几个旧世界大国要联合轰炸赛克托,大主教前几日已经去了国外求和;有的说外城“野蛮人”凭着量子矿研制出了比辐护q盾更厉害的药物,人吃了不仅能抗核辐射,还能变得比正常人强壮四倍;有的说城中的许多侍女都是那个偷了量子矿的人的消息网,她们为黑客p和那人联系搭起了桥梁——那人,偷了量子矿的人,被城民们称为“盗矿人”。 人们对“盗矿人”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痛恨的人觉得他毁了赛克塔拉城民们安宁平静的生活;支持的人觉得让全天下都能吃上抗辐射特效药是无上的圣举;无所谓的人觉得反正日子目前没什么变化,该上班上班,该喝酒喝酒,该嗑药嗑药。最后一种人占了绝大多数——在末世里,任何人都难以预知死亡和明天哪一个更先到来。所以,只要今朝还有酒,今朝就能醉。至于赛克托是否要覆灭、全世界是否得救,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在数不胜数的流言之中,只有一则能让埃依莎提起精神,那便是:“盗矿人”是乐瑞塔。 埃依莎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是在大主教与贾奎尔一起上新闻的第二天夜晚。一名穿着棕色背带裤、严重超重的肥胖客人一边点了当晚的第三份炸鸡塔,一边对桌旁的牌友们说:“就这么巧,她刚逃跑不久,量子矿就失窃了?我猜可能连卡尔将军都是她绑的,只不过政府怕丢脸,不好说出来罢了!” 埃依莎一听便觉得这个理论很站得住脚——从乐瑞塔替她抓老千的那些日子来看,乐瑞塔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或者说被预设的那样乖巧听话。乐瑞塔喜欢挑战,喜欢高难度的任务,总是要挑最难搞的老千对付。而且,她帮埃依莎也并非为了那一杯免费的香蕉达其力。她是一名生意红火的舞姬,不至于连杯鸡尾酒都不舍得买。乐瑞塔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她乐在其中,她喜欢拥有别人都不知道的小秘密的感觉。埃依莎早就看出了乐瑞塔的这个特点,这也是她最欣赏她、觉得她有趣的地方。 埃依莎越想,越觉得乐瑞塔即使不是“盗矿人”本人,也绝对和其脱不开干系:卡尔将军消失,乐瑞塔消失,乐瑞塔带着卡尔将军回城,乐瑞塔回城后果斯死亡,乐瑞塔再次消失,量子矿失窃……城中已经许久没有接连发生过这么多件大事了,这一系列事件之中有一条暗线,冥冥之中将其串在了一起。而这条暗线,就是乐瑞塔。 也许真的如传言所说,“反叛军”确实存在,乐瑞塔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第172章 埃依莎希望这是真的,因为这意味着至少有人能够照顾乐瑞塔的安全。自前夫离世后,埃依莎还从未这样在意过任何人的安危。 “今天我们收拾谁?”埃依莎总会想起乐瑞塔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和表情,调皮、热忱、明媚又暗中使坏。乐瑞塔如此生动,比这满座喝着酒的任何一个自然人都要鲜活,埃依莎经常忘记她是个仿生人。乐瑞塔会和她开玩笑,会抱怨今晚的客人话太多,有最喜欢喝的饮品,还会自作主张地帮她丢掉果斯送的无趣礼物……待到乐瑞塔消失后,埃依莎才猛然发觉,乐瑞塔竟然是她在这座拥挤城市中唯一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埃依莎处理完前日的账本,环视四周。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人们却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最近城中动荡,听闻首长府每日都在焦头烂额地开会,奥秘宗的三名金衣主教也参与其中,紧张地讨论着该如何解决眼下叛乱四起,将来还可能会遭到别国进攻的局面。八大公司领导人、奥秘宗要员、政府高管都忙得无暇转身,这直接导致城民们不再严格遵守工作时间。越来越多人对早晨八点的统一上班时间视若无睹,到了星期五,甚至有合法城民在早上九点还在转盘机旁的粗纤维地毯上吐得不省人事。现在,时间已经逼近凌晨五点,却还有零星的人在往赌城走来,迟迟不愿结束他们的狂欢夜。 不一会儿,埃依莎瞥见一个胖乎乎的毛头小子走了进来。那孩子不算高,身形臃肿,留着橙色的平头,戴一副巨大的蓝色偏光墨镜,双颊有些泛红和浮肿。他的穿着平平无奇,一条最简单的黑色镭射裤配一件橙色束口长袖宽上衣,倒是一只樱花粉色滚银边的左义耳看上去十分新奇,无比乍眼。 这是名新客,从穿着打扮看来年龄不大,可能是刚刚从教会学校毕业不久的孩子,第一次来光云赌城玩。埃依莎多看了他两眼,却发现那毛头小子没有像大部分新客那样左转转、右看看,试图从一众项目中找到最感兴趣的,或者干脆先看看菜单,点一杯酒,再细作打算。那孩子进门后便目不斜视,越过哔啵作响的游戏机和空中漂浮着的令人眼花缭乱的酒杯,径直冲埃依莎走了过来。 看他的神情,埃依莎猜测他应该是被别的年轻人介绍来帮自己解决出老千的人,以换取一杯免费的酒和几个筹码的。埃依莎看了看时间,打算直接送他一杯酒,就当是给新人的见面礼了。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人能清醒着出老千了,想坑庄家一笔的人们早已在酒醉的胡言乱语之中把自己绕得云里雾里了。 埃依莎刚要向空中吧台点一杯杜松子酒加碳酸柠檬水,便听见那个孩子用陌生的声音和熟悉的语调说:“今天我们收拾谁?” 埃依莎浑身僵直,她看向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孩,两人对视了半晌。二十秒后,埃依莎恢复了平日里的舒展和高雅,她冷然问道:“香蕉达其力?” 男孩点了点头,露出笑嘻嘻的表情。埃依莎漠然看了他一眼,从高凳上下来,转身向光云赌城深处走去。男孩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别人注意到他,便远远地跟上了埃依莎的脚步。埃依莎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走到了没有客人和游戏机的地方,再走过一道长长的回廊,终于,她在一扇不起眼的灰色小门前停下。她用瞳孔晶片开了门,径直进去,门为身后的男孩敞开。 男孩在身后掩上门,哔啵两声,门在他身后自动上了锁。房间是灰色的,空空荡荡,中央放了一把椅子,一面墙壁上挂了不少奇形怪状的黑色条状器械,看上去像是改造过的鞭子、狼牙棒、长棍、u型斧等器械。看见男孩好奇的眼神,埃依莎道:“这是保安头目的办公室。” 男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里面是全封闭的,隔绝了外界信号,且有瞳孔晶片干扰器,有绝对的隐私。”埃依莎道,“你可以用回自己的声音了。” “埃依莎!”乐瑞塔这才关掉衣领里的变声器,甜甜地喊道,并扑上前去搂住埃依莎,“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把你忘了。是来一趟不容易,城中到处都在通缉我,我也怕给你带来危险——” “我没有生你气。”埃依莎拍了拍勾在她脖子上的长着金色绒毛的胖手臂,“外面人多眼杂,我不好多说什么——这是……乔装?还是你真的把模样给改了?” “当然是乔装啦!”乐瑞塔咯咯笑,“如果要改外貌,我才不会改成这幅难看的样子呢!” 埃依莎也笑了,她轻轻捏了捏那只樱花粉色的义耳,说:“这个呢?” “这个是真的!”乐瑞塔兴奋道,“我几个月前就看上这个耳朵了,可惜那个时候我还是量子公司的财产,不可以装非官方的义体。前几天我去移除瞳孔晶片,又看到这个义耳,就顺便一起装上了!手术结束后我适应了几天,刚休息好,就赶紧来找你了。” 埃依莎双手捧起面前“男孩”的脸,透过层层伪装,终于看见了乐瑞塔那双仍然漆黑而闪亮的眼睛。那里面已经没有晶片了啊。埃依莎忍不住用食指指端轻抚乐瑞塔眼下,这个孩子,已经是没有诺亚克政权烙印的自由人了。 看着埃依莎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温柔神色,乐瑞塔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左袖口卷了起来。 “我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乐瑞塔露出手臂内侧贴着的薄薄的意念端,“有一个人很想见你。” 第173章 “谁?”埃依莎一头雾水地看向逐渐亮起来的意念端。 “她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形态,只有意识能和你对话。所以你得将瞳孔晶片连接到意念端上,才能和她对话。”乐瑞塔说着,指了指插在意念端一侧的一枚白色芯片。 “她在这里面?”埃依莎会意,握住乐瑞塔的手臂,仔细观察着那枚小小的白色芯片。 乐瑞塔神秘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埃依莎还是不疑有他,按照乐瑞塔的指示将瞳孔晶片连接到了意念端上。几乎是一瞬间,埃依莎的脑海中就骤然响起了一个怯生生、好似有些害羞,但又很急切的声音。那声音柔柔糯糯的,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埃依莎姐姐吗?” 第四十七章 启程(下) 埃依莎疑惑地看向乐瑞塔,乐瑞塔微笑着解释:“她曾经是你的替身。” 埃依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惊叹道:“噢!你是——” “黛西。”那声音温柔而坚定地说,“我的名字叫做黛西。” 埃依莎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埃依莎姐姐,我是按照你的样子被创造出来的,我一直很想见见你。”黛西说道,“今天我的心愿终于达成了,真是好幸福呢。” “黛西,你为什么会在一个芯片里?”埃依莎觉得古怪。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死掉了。”黛西回答道,语气很轻松,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为了让我活下来,图鲁就把我放进了这个芯片里,让我在这里待着。不过这都是暂时的,我的伙伴们在计划着去量子公司给我偷一个新的身体!等到时候,我就能站在你的面前,正常地和你说话啦。” “伙伴?图鲁?”埃依莎不解地看向乐瑞塔,乐瑞塔冲意念端努了努嘴,意思是等会儿再和她解释。 “埃依莎姐姐,今天见到你真的很开心!希望有一天我的新身体能和你拥抱!”黛西说着,声音变得雀跃和大胆了起来。 “黛西,”埃依莎还沉浸在迷惑之中,“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里面?” “就是你所处的地方。” “嗯……怎么说呢?”黛西沉吟了一会儿,“只有和你们讲话的时候,我才会醒过来。没有人找我的时候,我就像睡着了一样,只不过不会做梦。” “那现在是什么样的?”埃依莎问。 一阵沉默之后,埃依莎听见黛西的声音变得和煦而温暖,像是从旧世界吹来的春风:“我站在一片很美很美的白色雏菊花田里,天空是蓝色的,草地是绿色的,蝴蝶停在我的肩头,蜜蜂挠痒我的鼻尖。埃依莎姐姐正在天空中和我讲话,现在脸上正挂着疑惑的表情。风很柔软,像羽毛一样,青草上带着露珠,发出清香。这里的一切都美好且难得,虽然难得,却又好像不会轻易消失,我在这里很安心。” 和黛西约定好等她有了新身体一定要来光云赌城后,埃依莎和她道了别。看着乐瑞塔放下袖子遮住意念端,埃依莎说:“这个机制是你让那个图鲁设计的吧?为了不让她觉得无聊?” “为了让她不无聊,也为了让她不恐惧。”乐瑞塔将袖子束好口,妥帖地藏起意念端,“图鲁提议把黛西残存的意识传输到芯片上,但我们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我担心如果里面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或黑黢黢的空洞,黛西一个人待着一定会很害怕。她特别喜欢那幅被发送到所有人瞳孔晶片上的画,连名字都是从画里取的。所以我就请图鲁把那幅画放进了芯片里当做背景,加上一些动态、气味和感受,成为黛西暂时的新世界。” “这段时间经历了很多吧。”埃依莎抚了抚乐瑞塔的新义耳,“辛苦你了。” “埃依莎,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又怕牵连你——”乐瑞塔说着,埃依莎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我都知道。”埃依莎笑笑,从乐瑞塔的眼神中不难看出所有谜团的答案,“你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全世界都会感谢你的。” 听到最挂念的埃依莎这么说,乐瑞塔从第一次逃出城时便一直在心中积压和发酵的各种情绪终于有了出口,她扑到埃依莎的怀中大哭起来。她从未如此嚎啕大哭过,鼻涕都抹到了埃依莎胸前的衣服上。埃依莎没有一丝嫌弃或躲闪,拥着乐瑞塔的肩膀,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任她的眼泪如洪水般决堤。 不知过了多久,乐瑞塔感觉自己都哭得四肢无力了。她稍稍平静下来,只听见头顶埃依莎柔声说:“乐瑞塔,我也需要你知道一件事。” 嗯?乐瑞塔从埃依莎怀中抬起头来,带着眼泪看向后者。 “你和你的同伴们在做的事情,希望我也能参与。”埃依莎认真地注视乐瑞塔的眼睛,“如果我的判断正确,你们应该在外城吧?如果你们想在城中有一个据点,或者需要情报,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尽量为你们提供。” “可我们要做的是很危险的事。”听到埃依莎的话,乐瑞塔虽然惊喜却也忧心忡忡,“如果加入,你的光云赌城,你在赛克塔拉城中的地位,平静的生活,账户里的诺亚币,各种各种,都有可能会在某一天消失……” 埃依莎撩了撩头发:“你不是也放弃了原来的安逸?活在世上,总有比这些过眼云烟更珍贵的东西。” 乐瑞塔若有所思。拜川崎渚所赐,她现在已经能听懂自然人所说的大部分暧昧不清的话语。即使无法准确地复述出对方的意思,但她可以意会,这是乐瑞塔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乐瑞塔看着脊梁直挺地站着的埃依莎,看见了她眼中的坚决果断和不容置疑,于是,乐瑞塔终于点了点头:“我回去后会告诉他们的。” 第174章 听见乐瑞塔答应下来,埃依莎终于放松了心情。她摩挲着乐瑞塔的假发,那平头刺刺的,有点扎手。埃依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怎么不和黛西一起,也换个新的身体?你已经去除了瞳孔晶片,如果再换一具身体,就彻底不用担心通缉令了啊。” “暗网上到处都在传量子矿是我盗的,外城人都把我当做精神领袖了,以后我还得靠这张脸去招兵买马呢!而且我喜欢我的脸,才不会因为害怕追捕就放弃我真正的长相呢!”乐瑞塔眨眨眼,露出埃依莎熟悉的俏皮模样,“这就是我的身体,是我身份认同的一部分。我要努力变得自然人一样,当一个真正的女孩”。 “你就是真正的女孩。”埃依莎在乐瑞塔的头顶印下一吻。 “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量子公司实验主楼的二楼会议室里,贾奎尔怒吼着,“不管是不是乐瑞塔,不管是谁,都要给我找出来!” 贾奎尔愤怒地一边喊着,一边向脚边的一只装饰花瓶狠狠踢去。花瓶碎裂,漆了反光釉的陶片扎进贾奎尔的脚腕,鲜血从他米白色的袜子里渗透出来,他却毫无感觉。格雷小姐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她身旁的全息投影里展示着量子公司这一个月的净利润报表,从表格上能看出,自从量子矿被公开的那一天起,量子公司的收益每天都在稳步下降。 这个结果不是可预见的吗?很让你意外吗?有必要发那么大的火吗?格雷小姐冷冷地看着发疯的贾奎尔,腹诽道。 量子矿的原料本就来自最寻常的垃圾堆,现在制作方法和原料列表已经公开,全国不知道有多少个小作坊已经开始研制不同版本的辐护q盾了。国际上更不必说,接二连三地有大国声称即将研发出比辐护q盾更有效且成本更低的药物。量子公司这边,不光是辐护q盾的销量大大下跌,连仿生人的定制量也几乎降为了零——一部分人不知道世界会不会马上陷入战争,此时订购一个仿生人根本就是在乱世前夕给自己多添了一张嘴,还不如赶紧拿手中的诺亚币换些黑市上能流通的炽币;另一部分人则没那么有危机感,恰恰相反,他们极其豁达地认为量子矿普及了,人类的寿命重新得到保障,相比抱着一个仿生人苟延残喘地活完剩下的日子,他们更想要与另一个自然人建立长久的亲密关系。总之,在各方面因素的打击下,量子公司仿生人的销量竟然还不如刚刚在芬兰上市、贵得没几个人能买得起的时候高了。虽然量子公司还垄断着医药、信息网等其它行业,不至于一夕之间彻底破产,但两大收益受到重创,前景确实不容乐观。 量子矿公布后,诺亚克政权也失去了让外国政府不敢轻举妄动的资本。在此之前,将军部一直仗着赛克托国有量子矿,不大在国防上花心思——卡尔将军甚至经常醉醺醺地去上班。到了这个时候,在大主教的质问下,他们才发现如果世界上有几个大国联手来袭,那赛克托国就只有乖乖就范的份。 政治上面临的风险还没有缓和,现在作为立国之本的量子公司经济又连遭重创,一时间,贾奎尔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找到他!敢偷到我的头上来,敢偷我的量子矿!死也要找到他!”他嘶吼着举起一个水杯砸向全息投影,水杯穿过投影落到了格雷小姐脚边,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茶水泼在了格雷的脚上。 “我必须提醒您。”格雷小姐嫌恶地擦干脚上的水,字正腔圆地说道,“您之前已经公开宣称‘早就想公开量子矿’,那么找到了盗矿人,您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就算您可以不顾法律,私自把他杀了泄愤,量子矿已经公布的事实也无法改变。与其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无用功上,我们还不如坐下来好好想想,下一步量子公司,还有赛克托国,该怎么办。” “我不管!”暴戾的贾奎尔没有察觉到格雷小姐的语气已经不似往常那般毕恭毕敬,他不停地嘶吼着,“让他死!让他死!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让他死!!” 格雷小姐没有再在一个疯掉的男人身上多浪费时间,她知道此时无论自己在不在房间里,贾奎尔都不一定会意识到。她掩上门出去了,临走前,从门缝里再看了一眼那个如同困兽般的男人,那个曾经被自己视为天神的男人。她冷笑了一下,她的心从此再也不属于他。 奥利维亚格雷要走上另一条路了,而这条路,通往的是贾奎尔的对立面。 走出量子公司的实验室大楼后,格雷小姐坐上了滑翔车。她要去奥秘宗,那是她不常去的地方。但今天,她要去探望一个人,一个前几天刚刚出生的孩子。格雷小姐的脑海中一直回放着那个孩子的父母勇敢反抗贾奎尔的模样。久松慎也和麦拉,他们的力量是那般震撼人心,好似永远不会用尽,也永远不会从世界上消失。即便主人已经亡故,那股力量还存在于天地之间。 格雷小姐决定继承他们的力量,在暗中成为一把利剑,终有一天会刺向贾奎尔,为那一对英勇的夫妻复仇。 到教会学校门前后,格雷小姐下了滑翔车,向育婴室走去。她已经提前得知消息,知道孩子在哪个床位。她穿过长长的白色走廊,走廊两侧的蓝色、紫色、金色琉璃瓦反射着阳光,细碎地落在她的视野中。待格雷小姐到达育婴室,却发现她不是那名婴儿唯一的访客。孩子的床前,已经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俯身在那里,正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 第175章 格雷小姐一闪身,躲在了育婴室房门旁的柱子后面。她看向那人,打开瞳孔晶片远视,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那应该是一位白衣教士,长得十分漂亮,眼睛深邃,佩戴了一只精巧的金色鼻环。格雷小姐在联络志上搜寻她的名字,终于找到了她的信息:檀苏雅阁齐x,奥秘宗,白衣教士。负责项目:孕灵别苑。 是孕灵别苑的教士啊,她来教会学校做什么? 格雷满腹疑问地看着,却见名叫檀苏的女人突然四下张望了起来。格雷吓了一跳,赶忙再往柱子后面躲了躲。 檀苏见没有别人在,动作小心而隐蔽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银色的东西,轻轻地举在了孩子面前。格雷定睛一看,檀苏手中的是一条脚链一样的东西,上面挂了一只圆环形的戒指,有点眼熟,但她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格雷将聚焦点放回檀苏脸上,只见一滴眼泪划过了她的脸颊,她看向那孩子的眼神温柔而哀伤。见她的嘴唇在动,格雷疑惑地启动了瞳孔晶片的读唇功能—— “你的创造者是为了高尚的目标而死的。”格雷的瞳孔晶片上逐字显示出檀苏不敢说出声的唇语,“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愿织女保佑他们,也给你永世的爱。”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