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伯驹书》 第1章 《与伯驹书》作者:月昼【cp完结+番外】 文案: 我与伯驹幼年相识,迄今已二十七载。 *be 一句话简介:痴情种x负心汉,be 标签:be,第一人称 第1章 我与伯驹幼年相识,迄今已二十七载。 昨夜他醉酒晚归,抱着我唤我小字,像是忘了我们近日隔阂深重,温柔旖旎宛如当年新婚。 我没有回头,任由他不知疲倦地唤着,直至声音越来越轻:“阿云,阿云……你为何不睬我?” 问完这句,他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渐渐陷入沉睡。 我转过身,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勉强看清伯驹的脸。 和记忆中。余彦别无二致,高鼻薄唇,剑眉星目。 我用指尖抚平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只听他在睡梦中轻声呢喃:“阿云……” 叫吧,叫一声少一声了。 约摸两个月前,我从大夫口中得知自己时日无多,追根溯源,是十年前那场大病伤了元气,加上近几年忧虑深重,身体终于受不住了。 大夫说药物于我已没有太大用处,重要的是纾解心结,莫钻牛角尖。 “你自己不想活,谁也救不了你。” 我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询问大夫自己还能活多久。 大夫说运气好一年半载,运气不好三五个月。 我不认为自己有运气。 得知噩耗那天我去了抚仙楼,指名道姓要云岚作陪。老板不敢怠慢,忙不迭请了云公子来。 我对云公子大名早有耳闻,但亲眼得见他模样,还是不免晃了晃神。 难怪是头牌,难怪顾伯驹喜欢。 云岚抱着琵琶对我颔首,说:“宋公子。” 我端起的酒杯停在唇边,顿了顿:“你认识我?” 云岚讳莫如深:“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都可。” 他认不认识我都不打紧,左右我时日无多,再过几个月为他让出位置,顾伯驹便可名正言顺领他进门,不必像现在这样一面筹划着如何为他赎身,一面又担心让他做妾受了委屈。 那天我听了一下午的曲,云岚净弹些肝肠寸断的,仿佛看出我落魄神伤,故意为我火上浇油。 也可能他是好心,希望我能借酒消愁,痛快哭一场,可惜我没哭得出来,倒是呕了一大口血,把抚仙楼老板吓个够呛。 他这里隔三差五有人见血,不知道大惊小怪个什么劲。 我没心情再听曲,叮嘱老板一句不要说出去,叫上小厮打道回府。 然而当晚顾伯驹回来,见我第一句话便是“你去了抚仙楼?” 我坦然承认:“是。” 他皱眉:“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去做什么?” 他还知道乌烟瘴气。 我心里好笑,淡淡反问:“你去得,我去不得?” 顾伯驹眉头皱得更紧,半晌,喜怒难辨地扔下一句:“以后不要再去了。” 他离开后,我又呕出一口血。 有时我会想当初是否不该一时鬼迷心窍被顾伯驹拐到床上,我们两个发小做得好好的,倘若今天仍是至交好友,我做我的小王爷,他做他的大将军,守望相助、彼此扶持,说不定能成就一段名垂青史的佳话。 可惜我自己断了自己后路,如今顾伯驹如日中天,我却为他与家中决裂,又为保全他名声主动隐退,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宁王世子,只有宋家的不孝子宋卿云。 罢了,罢了。 都是自己选的。 调剂解压产物,缘更 不要不要打赏,喜欢的话点点收藏就好啦 第2章 次日早晨顾伯驹先我醒来。 我睁眼时他正看着我,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我呼吸一滞,胸口蓦地发闷。 这具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任何惊吓,他果然盼我早死。 “卿云。”他看着我,似乎已经忘记昨晚发生什么,“你是不是又瘦了?” 我坐起来,勉强维持表面的淡然:“嗯。天热吃不下饭。” “没去看大夫么?” “看过了,大夫说没事。” 我这样说,他便也不再多问。 顾伯驹只有这点好,从前无条件信我,所以我说什么都不疑有他。现在则是不愿在我身上费心思,故而对我说的话从不深究。 省去了很多猜疑和麻烦,正合我意。 我下床去更衣,他从身后跟上来,站在椸架前环住我的腰。 “我昨晚梦到你去了别的地方。”他说。 我敷衍应付:“哪里?” “不知道。我四处寻你,可是寻不到。” “伯驹。”我转过身,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倘若有。芋沿的天我真的离你而去,你要怎么办?” 顾伯驹皱起眉头:“不会有这一天。” 我笑笑没有说话。 最近我心情不错,大抵是人之将死,所以很多事情都想开了。 从前我不明白为何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个人某天会变得这样沉默,明明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却像隔着一道越不过的天堑。 但现在我明白了,年少的心动不等同于一辈子的喜欢,我无法要求顾伯驹永远热烈如初,就好像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只要能相互扶持到老,便称得上是一段美满的婚姻。 至于爱不爱的,夫妻间谈这个字未免可笑。 第2章 我原谅了顾伯驹,也放过了我自己。 早饭后他去上朝,我无所事事,在家看了会儿书,一个人出门去逛集市。 左右要死了,我想给自己做几身新衣裳,走的时候穿得漂亮些。 顾伯驹从前总嫌弃我爱打扮,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穿成这样招蜂引蝶的给谁看”,我每次都笑着回答“给你看呀”,他便恨恨地嘟囔“你不穿才最好看”,倘若我再还嘴,最后总不免闹到床上。 年轻时恨不得日夜厮混,没什么事是在床上解决不了的。 现在我们两个也不老,却好像没那么多兴致了。 来到裁缝铺,老板热情地招呼我,说有新到的料子。 话音刚落,从里面走出一个人,一身月白长衫,容貌昳丽,宛若仙姿。定睛一看竟是云岚。 云岚见我,微微吃惊道:“宋公子。” 我对他颔首:“云公子。” “好巧。”他笑道,“要不要到我那坐坐?” 第3章 时隔两个月,我又来了抚仙楼。 上午没什么人,云岚领我到一间雅座,为我泡了一壶碧螺春。 “有些时日没见,宋公子消瘦不少。”他说。 我笑笑:“云公子愈发光彩照人了。” 说到底我们只正式见过两面,此前我对他的听闻大多来自顾伯驹身边的小侍女阿玥。 “将军又去扶仙楼了,与云公子吃茶。” “那琵琶有什么好听的,将军今天听了一整天。” “公子你快管管他呐,他,他们亲嘴!我趴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 诸如此类,我不胜其烦。 阿玥是顾伯驹十八岁那年在打仗途中捡到的蛮族小姑娘,那时她只有五岁,是个孤儿。顾伯驹看她可怜,捡回来丢在我身边教养。 可惜阿玥不爱读书,比起跟我上学更愿意跟顾伯驹去军营舞枪弄棒,久而久之,顾伯驹习惯将她带在身边,对外称她是侍女。 说是侍女,其实与我们两个的养女无异。 顾伯驹私会小情人也不避着孩子,我对此嗤之以鼻。 “不瞒公子,在下会一点医术。”云岚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说,“瞧公子面色,像是病了很久。没去看看大夫么?” 云岚都看得出我病了,顾伯驹看不出来。 我心里好笑,语气也带了笑意:“我病了不是正好?” “话不能这么说。”云岚也微微一笑,“公子病了,顾将军要心疼的。” 我早该猜到,他知道我和顾伯驹之间的关系。 “顾将军时常与我提起您,他说您骄矜任性,令人又爱又恨。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明明你小时候那样天真可爱,现在却愈发骄傲冷漠、不爱理人了。” 云岚复述着这些话,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我胸闷得像堵了块石头,心尖一揪一揪的疼,为了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失态,故作镇定道:“他连这些都对你说。” “他什么都说。” 什么都说…… 原来顾伯驹的沉默只是对我。 “男人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不挑妻子的错,怎么心安理得在外面醉倒温柔乡呢。”云岚脸上终于多了些微笑之外的表情,漠然中带着几分讥讽,“公子倒也不必为这几句话黯然神伤,保重身体要紧。” 说完他站起身,对我淡淡一颔首:“时间不早,在下先失陪了。” 云岚离开后,我一个人坐了很久。 窗外艳阳高照,正午的阳光晒得刺眼,我却觉得冷,五脏六腑一阵一阵发寒。 我好冷。 我好想问顾伯驹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云岚提起我,贬损旧爱来讨好新欢么?抑或以我的不近人情,为云岚的温柔体贴做衬。 他竟说我高傲、任性、冷漠……可是我不该么? 我的堂兄是皇帝,父亲是亲王,母亲是郡主,我生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凭什么为他伏低做小? 爱我时说我刁蛮可爱,不爱了便是骄矜冷漠,变的从来不是我,是顾伯驹的心。 我不禁发笑。 有泪水落入茶盏,泛起层层涟漪。 第4章 我又梦到那个雪夜。 醒来床榻冰凉,顾伯驹一夜未归。 那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一个夜晚,我跪在庭中,恳求父母原谅我不孝,可他们从始至终未出来看我一眼。 我从天明跪到天黑,又跪到天明,雪下了一夜,到最后我失去知觉,浑身僵硬麻木,倒在黎明的微光中。 听阿玥说她找到我时我烧得不省人事,连大夫都说恐怕救不回来。是顾伯驹冒死闯进皇宫,请来太医才捡回我一命。 那次之后我原本强健的身体变得虚弱不堪,膝盖也落下病根,一到雨雪天气钻心刺骨的疼。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顾伯驹的眼泪,他跪在我床边,说会永远照顾我,再也不让我受委屈。 他食言了。 窗外下起小雨,我的骨头开始隐隐作痛。 我起身披上衣裳,来到外间发现阿玥竟然守着我,一个人蜷在丫鬟守夜的小榻上浅眠。 听见声音,她像只灵敏的猫睁开眼睛,坐起来问:“公子。您怎么起来了?” “将军呢?”我问。 阿玥没有回答,目光闪躲着不敢看我。 我心里大抵有了数:“你知道他在哪。” 第3章 沉默片刻,阿玥点点头:“嗯。” “带我去。” “公子……” “带路。” 阿玥拗不过我,只好将我领到抚仙楼。 夜深了,这里仍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嘈切不断。 阿玥熟门熟路地领我上楼,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她把我带到最里面一间厢房,皱着眉头说:“将军在隔壁。” 听墙角这种事于我而言还是第一次,倒也新鲜。 我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墙之隔的声音虽然不大,传进耳朵里却还算真切。 ——没想到云岚那样冷清的一个人,床上叫起来这样哀婉动人,连我都不免心痒。 至于另一个低沉的声音…… “公子,”阿玥突然握住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摇了摇,“我们回去吧。” 我时常忘了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来这种地方听这种事,多少有些为难她。 “你先回去,天亮我自己走。”我说。 “公子,您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将军他不值得,您不要喜欢他了,我们回去好不好?公子……” 阿玥不知道什么时候哽咽起来,又不敢哭出声,一副可怜模样。 我只好先安慰她,笑笑说:“哭什么,我没事。” 她不说话,仍旧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傻姑娘。 现在就这么哭,等我死了得哭成什么样? 我无奈,抬手摸摸她的头顶:“好了,不哭了,我跟你回家。” 没注意到隔壁的声音什么时候停了。 我和阿玥起身离开,几乎是同时,旁边那扇门哗啦一声,顾伯驹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我视线中,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 该说不说习武之人果然耳聪目明,这种时候都能分心捕捉到我的声音。 四目相对,他脸上出现片刻震惊和慌乱,仿佛不敢相信我真的来捉奸:“卿,卿云。” 而他身后,云岚轻挽着他手臂,双眸带水,面色微红,轻薄衣衫从肩头垂落,我见犹怜。 空气中漂浮着他们交_欢的气味。 我忍不住想呕。 顾伯驹皱了皱眉,回头对云岚说:“阿云,你先进去。” 阿云? 熟悉的称呼令我心口一窒。 我看着顾伯驹,再三确认他叫的是云岚而不是我。 原来是这样。 原来阿云也可以是别人。 我咧开嘴笑了,喉口忽然一阵腥甜,被我生生咽下。 “公子。” 阿玥眼疾手快地搀扶住我,没有让我跌倒。 我慢慢转过身,用最后一点力气对她说:“回去吧。” 第5章 我给顾伯驹写了和离书。 拿去给他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张薄薄的纸撕得粉碎,然后把我按在身下,咬牙切齿道:“我不同意!宋卿云,你又在闹什么?!” 倘若我现在十几岁,我或许有力气和他拼个高低。但我二十七岁,已然不是他的对手。 “我倦了,伯驹。”我轻声道,“我们好聚好散吧。” “因为云岚吗,我和他只是……” “不只是因为他。”我打断顾伯驹,“因为什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么?” 那晚回去后我想了很久,左右我时日无多,早些离开他也好。 现在的我一日比一日瘦削,到死前恐怕会很难看,我不希望最后留在顾伯驹心里的是我形容枯槁的样子。 更何况我也没有力气再与他维持表面的安宁了。 这次生病,我变得很容易疲乏,甚至提不起劲与他对峙。倘若是过去的我,撞破他与云岚苟合的当场,可能会二话不说抽出软鞭痛打这对狗男男,但现在我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将他怎样。 我说我倦了,是真的倦了。 与顾伯驹同床共枕的第十年,我终于倦了。 顾伯驹的脸色愈发难看,甚至有几分阴沉。 他幽幽地盯着我,半晌,冷笑一声:“是我太惯着你了。你说身体不舒服,不让我碰,我便真的这么久没有碰过你。我看你哪里是倦了,你是厌了才对。” 他说着,掐住我的脖颈,迫使我抬头。 “阿云,你还记得有多久没对我笑过了吗?” 我在顾伯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苍白、憔悴、像一条搁浅的鱼张着嘴巴喘息。 他用拇指抹掉我眼角的泪水,我歪头躲开他的手,说:“不要……” 顾伯驹眸光一暗:“不要什么?” “不要,叫我阿云。” 阿云不是我。 不知道哪个字触怒了他,他一把拽起我的衣襟,我吃痛惊喘,只见他眼中燃烧的怒火忽然变成灼热的欲望,仿佛我是被他捕获的猎物。 “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夫人、还是小王爷?” 我从顾伯驹的声音中听出危险,然而现在要逃已经来不及了。 他甚至等不及回到卧房,就这样在光天化日的书房里扒光我的衣服,用腰带将我的双手捆缚在榻上,不管不顾地分开我的腿。 “顾伯驹!”我不顾体面地大吼他的名字,“放开我!” 他以前从不会这样对我,今天却像一头茹毛饮血的野兽,眼睛里冒着凶恶的光,恨不得将我狠狠撕碎。 分不清是屈辱更多还是愤怒更多,亦或是身体的痛苦更多。 第4章 我痛得几近晕厥,如濒死的幼兽般哀鸣呜咽,许是嫌我叫得难听,顾伯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条手帕,揉成一团塞进我嘴里。 于是我叫不出声,只有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从晌午到黑夜,顾伯驹不知疲倦地折磨我,我痛到快要麻木,他却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好痛。 顾伯驹掐起我的下颌,逼迫我睁开眼睛:“还说不说和离?” 我闭了闭眼睛,喃喃自语:“好痛……” 顾伯驹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 我提起最后一口气,看着顾伯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说……我好恨你。” 第6章 我好像不认识顾伯驹了。 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来打搅,只有阿玥中途来过一次,在外面使劲拍门,求顾伯驹放过我。 顾伯驹在气头上,狠狠抄起一个香炉砸过去,冲着门外的阿玥怒吼:“滚!” 形容之狠戾,连我都被吓到。 后来顾伯驹抱我回房间,遣走所有丫鬟,亲自给我上药。我感觉不到痛,在神志涣散的边缘,模模糊糊听见他说:“血怎么止不住……” 从心里流出来的,当然止不住。 他好像忘了我现在的身体不比年少时强健,根本经不起他这样折腾。 经过这次,我怕是又要少活几天。 后半夜我发起高烧,烧得人事不省。 顾伯驹派人请来御医,我在昏睡中挨了十几针,又被灌下一碗苦药。 好苦,苦得我想呕。 我分神想顾伯驹果然今时不同往日,御医随请随到,不用他像十年前那样冒死硬闯皇宫。 十年,让顾伯驹从青涩的少年将军变成如今战功赫赫的万军统帅,除了龙椅上那位,恐怕他现在谁也不放在眼里。 记得有一次争吵,他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被他气得头昏,当即驳斥道:“都是男人,凭什么只有你三妻四妾!我也娶一个王妃,再娶十个八个侧王妃!” 顾伯驹怒道:“你敢!” 我冷笑:“你敢我就敢。” 他攥紧拳头又落下,半晌拂袖而去。 我知道顾伯驹是个脾气很坏的人。小时候顽劣调皮,长大桀骜不驯,只有近些年随着年岁增长,勉强能装出几分纯善模样。 但他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手,在我面前不说百依百顺,至少也算得上温良。 这是第一次。 我不禁想难怪那些蛮夷将他称作“恶犬”,既然是恶犬,发起疯来撕咬身边的亲人也不奇怪。 这么一想好受多了。就当是被狗咬了。 吃过药,我渐渐开始退烧,只是神志仍不清明。 顾伯驹守在我床边,御医离开后,他一直静静看着我,偶尔抚摸我的头发或脸颊,不知道虚情假意给谁看。 若我可以开口,我一定叫他滚。 天快亮时阿玥来看我,这次顾伯驹没有赶她走,她小心翼翼来到我床边,还没说话,眼泪先落下来。 许是怕吵醒我,她不敢哭出声音,只敢轻轻啜泣。哭了一会儿,她哽咽着问顾伯驹:“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他?” 顾伯驹皱眉:“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多嘴?” 阿玥不依不饶:“可是你不该让他伤心,更不该在他生病的时候……” 那种事难以启齿,阿玥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他生病?生的什么病?”顾伯驹问。 阿玥一愣,心虚道:“大夫不是来过么,为什么还问我?” 。马又严 “御医只说他身体虚弱。” “哦,那就是罢。” …… 两人的说话声窸窸窣窣,惹得人犯困。 再次醒来,窗外一片漆黑,我似乎睡了一天一夜。顾伯驹和阿玥都已不在我房里。我试着动了动,疼痛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一时甚至分辨不出是哪里痛。 我忍着痛从床上爬起来,心道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顾伯驹了。 第7章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将军府比我记忆中大很多,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走着走着我忽然明白了,大抵是我身体虚弱、行动迟缓,才会觉得这条路格外漫长。 我唯一舍不得的是阿玥。 除她之外,这偌大的府邸再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我来时孤身一人,走时依旧如此。 好不容易找到记忆中的小门,我已经虚弱到快要站不稳,喉口始终有一股腥甜,不上不下地堵在那里。 这扇门常年紧闭,唯一的钥匙在我手里,我打开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园子里隐隐有烛光晃动,还有下人们呼唤着找人的声音。 “公子──” “公子你在哪──” …… 没听到顾伯驹。 罢了。 我本想与他好好道别,可是他太可恶,分明对我已无情意,还要把我绑在身边,留着给他百年之后陪葬。 生前同床异梦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死后我不想再和顾伯驹by郁阎。做一对貌合神离的白骨。 我驾着马车,像一缕孤魂野鬼飘荡在幽暗静谧的小道。 临了身边连个能倚靠的亲信都没有,还要自己亲自驾车,不可谓不可悲。 第5章 我苦笑着抬头,圆月高悬,今晚是个团圆夜。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传来马蹄声和亮光,渐渐逼近,似乎是冲我来的。 我心一沉,用力拉紧缰绳:“驾!” 马飞奔起来,带着我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颠簸,我一身骨头颠得快要散架,却依然甩不掉身后的人,反倒听见他们越来越近。 拉着车的跑不过轻装上阵的,被追上是早晚的事。 我奋力爬上马背,试图解开马身上的锁扣,没看见前面路上一处大坑。身下的马出于本能蹬腿跃过,我在马背上还没来得及抓住缰绳,只觉身子一晃,接着被狠狠甩了出去。 记忆最后是眼前飞扬的尘土和黑暗中杂乱的灌木,还有喉口涌上来的鲜血,以及从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我想这一次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有很多画面从我眼前闪过。 年少时拉着我的手在草原上奔跑的顾伯驹。 成亲那日红着眼眶亲吻我,发誓永远对我好的顾伯驹。 后聚少离多,每次见面远远丢下兵刃跑来拥抱我的顾伯驹。 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不再温柔体贴,只有敷衍和冷漠的顾伯驹。 至亲至疏夫妻。 从至亲,到至疏,夫妻。 我以为我不会再恨他,也不会再想他。 但是到最后,到弥留之际我才发现,我唯一无法忘记的人,只有顾伯驹。 第8章 我在黑暗中沉没很久。 疼痛是唯一的知觉。 我想我大概没有死,阴曹地府至少该有些烈火油锅,不该如此漆黑冷寂。 何况人死了根本不会痛。 但是我睁不开眼睛,也听不到声音,唯一能分辨自己是醒着还是昏迷的只有痛觉。有时痛得厉害,我倒宁愿自己死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某一天开始,我渐渐恢复一点听觉,耳边偶尔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不大真切。 又过了几天,我的嗅觉和触觉开始恢复,我摸到身下光滑柔软的金丝榻,嗅到药香和昂贵的沉香,不是我房里常用的那种。 某天从昏迷中醒来,我像平日那样试着动了动眼皮,竟然缓缓睁开一条缝隙。许久不见光亮,突然的日光刺痛我的眼睛,我挣扎着抬手,忽然听见陌生仕女的惊呼:“公子醒了!快,快去回禀皇上!” 皇上…… 我在皇宫么? 没过多久,脚步声由远到近响起,走在最前面那个人,稳健的步伐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张,我缓慢抬眼,一张许久未见的脸就这样闯入视线。 ——我的皇兄,当今圣上。 上次见面还是在去年中秋月下宴,我随顾伯驹赴宴,席上人多,我与皇兄只说了三句话。 他问:“近来身体可好?” 我答:“一切都好。劳烦皇兄挂心。” 他叹气:“你还记得我是皇兄。” 隔了一年再见,他仍是记忆中的样子,庄严沉稳,不怒自威,只不过眉宇间多了些许忧思深重,想来是近日国事繁忙。 “卿云。”他坐下来,眉头紧锁。 我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喑哑,无声地唤了一句“皇兄”。 他欲言又止,目光在我身上久久流连,最后叹了口气,对身后招招手:“陈太医,你来看看。” …… 这位陈太医,瞧着眼熟。 我想起来了,顾伯驹从宫里请来的就是这位。 他对顾伯驹说我只是身体虚弱,结果转头回宫告诉皇兄我的境况。是夜我从将军府潜逃,半路被皇兄派来的人拦下。 皇兄说他派人去找我,是想将我接回宫,没想到我会因此受伤。 说话时,那张冷静自持说一不二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内疚和后悔。 我被宫女扶着坐起来,喝了点水,勉强发出声音:“没事……我只是,摔了一下……” 皇兄皱眉:“病成这样,还想瞒我?” 再看陈太医,站在那里一副沉痛不安的样子,显然早知道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我自知无法反驳,没有再说话。 皇兄对身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房里安静下来,皇兄看着我,面上多了几分冷意,淡声道:“当初你执意要跟顾伯驹走,说他会待你好。他便是这么待你好的?” 我垂下眼帘,说:“我自己体弱多病,怨不得他。” “身上的伤呢,也是你自己体弱多病弄的么?” 我张了张口,哑然失声。 太医恐怕早已将我的病症一字不落告诉皇兄,包括那天顾伯驹犯浑弄伤的地方。 “太医说,你若不是常年积郁成疾,不会走到这步田地。”皇兄垂眸看我,目光中似乎有悲悯,“卿云,为了区区顾伯驹,何至于此?” 第9章 我也想问何至于此,但爱恨纠缠,向来不讲道理。 最后我只问了一句话:“可不可以,不要怪罪顾伯驹?” 皇兄淡淡回答:“顾伯驹是功臣,朕不至于公私不分。” 我放下心来。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我明明恨死顾伯驹了,却希望他好好活着。 我想,既然我已经为他落到如此田地,倘若他过得不好,我不是白遭这些罪了么? 说来说去,是我自己不值钱,顾伯驹这样待我,我还舍不得他受苦。 第6章 我对皇兄说:“我想回苏州看看。” 母亲是苏州人,儿时我随她省亲,曾到过苏州几次,记忆里那是一个好地方。 皇兄眉头拧得更紧,用不容置否的语气说:“等你养好身子,我派人送你去。” 是不允的意思了。 罢了,我也不过心血来潮,担心自己死在皇宫给皇兄添麻烦,既然他不允,那便算了罢。 “你安心养病,顾伯驹不知道你在这里。” ——原来皇兄以为我是为了躲顾伯驹。 从将军府出逃那天我是想躲的,但那阵劲头过去,我也没那么在乎了。 顾伯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们两个就算折腾到天上去,也就屈指可数的这些日子了。 更有可能,他找不到我,已经转身投入云公子的温柔乡,正喜滋滋筹备着二人的婚礼呢。 皇兄走后,我问床边伺候的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答:“回公子话,奴婢名叫彩月。” 彩月……我恍惚了一瞬,想起被我留在将军府的小姑娘。 我失踪了顾伯驹急不急不知道,她一定急死了。 我问侍女:“宫外的事,你可知道?” 彩月拿不准我的意思,小心回答:“平日听宫人聊天,知道一些。” “那你有听说,将军府最近有喜事么?” “将军府……顾大将军吗,没有听说。” “唔。” 看来顾伯驹还没把云岚娶进门。 也是,原配病逝,总要先守孝的。 说了几句话,我便又乏了,摆摆手让彩月退下,躺回去阖上眼帘。 身上仍是痛,痛久了有些麻木,宫里的御医再厉害,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很想告诉皇兄不必再强求了,多活几日少活几日与我而言无甚差别,又怕这样说伤了他的心。 倘若我死了,顾伯驹会为我掉眼泪么?也许会罢。就算不哭我们十年夫妻之情,也该哭一哭当初的竹马之谊。 不过他那种人,定然不会在人前哭的,最多一个人在房里触物伤神,掉两滴眼泪。 我好久没有见过顾伯驹的眼泪了。 人不可以目睹自己的丧礼,真遗憾。 第10章 在宫里养病这些天,太医院几位须发斑白的老太医,在我身上用尽了毕生绝学。 可怜他们一把年纪被传召进宫,若是没把我医好,最后还要落个晚节不保的名声。 太医们身心俱疲,我亦是。 所幸终于能下床了,宫人们为我备了一辆轮椅,彩月推着我,日日到小花园中晒太阳。 日子安逸得几乎让我忘了顾伯驹,偶尔想起,也只想他年少时的好,不想他如今的坏。 一日皇兄来看我,说顾伯驹要去打仗了。 “北边战事吃紧,他得走了。”皇兄说。 我点点头:“嗯。”——打仗而已,顾伯驹常年在外打仗,我早已习惯了。 “你,没什么想问的么,战况凶险与否、他何时动身、何时回来?” 我笑笑:“打仗的事,谁说得准。” 皇兄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罢了,不说他。朕派人寻得一位神医,你的病,也许有法子。” 神医……? 我不禁失笑:“我这些天看的大夫已经够多了。” “最后一次。”皇兄垂眸,不知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再试最后一次……” 翌日我见到那位神医,年轻得不像一位令人信得过的大夫。他只看我一眼,便轻飘飘丢下两个字:“能治。” 口气不小。 我故意揶揄:“太医都说没法子,你怎么治?” 那位年轻神医懒洋洋道:“医术和武学一样,遇到疑难杂症就要用邪门歪道对付,他们那些正派人士不懂。不过……” 他顿了顿,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眼,道:“治好有代价。” “什么代价?” …… 神医离开后,我一个人在廊下坐了很久。 他说的“代价”,听起来更像一种解脱,如果我聪明,应该毫不犹豫答应。 但我说,“让我考虑一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考虑什么。 傍晚起风了,彩月拿给我一件大氅,叮嘱我外面凉、早些进屋。 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答:“七月初三,明日立秋了。” 立秋……这么快。我以为我活不到立秋的。 想起皇兄说“再试最后一次”,原来他也明白,这次若不行,我应当真的要油尽灯枯了。 秋日萧索,是适合落叶归根的季节。 不知什么时候,皇兄出现在我身后:“听张玠说,你还没有答应。” 张玠?想起来了,是那位神医的名字。 我推着轮椅慢慢转身,对皇兄笑笑:“这么晚了,皇兄怎么过来了?” 他没有理会我的顾左右而言他,问:“为何?” “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慎重考虑……” “卿云,你一向不会撒谎。” “……” 被人看穿的感觉不是很妙。 可是,要我怎么说呢? 活下去,但忘记过去的一切,忘记顾伯驹。 我做不到。 我摇头,喃喃自语:“我做不到。” “他比你的命都重要么?”皇兄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质问过我,“你待他如何,他待你如何,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但凡他对你还有疼惜,你至于落得如今满身伤病的地步?从你失踪那日到今日,整整一个月,顾伯驹照常上朝、练兵,从未问过朕关于你只字片语,这样一个人,值得你黯然伤神、自弃自厌么!” 第7章 顾伯驹,照常上朝、练兵,从未问过我…… 我想过他会不在乎我,但亲耳听到这些话,还是心口一阵绞痛。 皇兄察觉我脸色难看,语气和缓了些,道:“卿云,过去朕一直纵容你,你要与顾伯驹成亲,朕允了,你不想再当世子,朕也允了。最后呢,你把自己作贱成了什么样子?这一次朕不会再由着你胡闹,要么听话治病,要么待你身死,朕让顾伯驹和将军府上下全都为你陪葬,你自己选。” 第11章 我一夜未眠,给顾伯驹写了很长的信。 说是信,不如说是我的自言自语。因为这封信永远不会到顾伯驹手上。 记忆里过去的一切都是明亮的。 顾伯驹还没有变成如今面目可憎的样子,会爽朗地对我笑、会把我举起来转圈,会用力亲吻我的脸颊,说喜欢我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相信那时他的真心,只是不曾想过真心转瞬即逝。 天快亮时我写下最后一句话,纸上很多字句已经被泪水晕染得看不清。太医叮嘱过我不可再损耗心神,眼下也顾不上了。 我收起纸笔,起身走到窗前。 想起皇兄昨日离开前对我说,“你父王和母妃在等你回家。” 又想起张玠说,“不是谁都有机会脱胎换骨、重来一次。” 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和顾伯驹在一起么?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重重宫墙外鸟雀惊飞,此起彼伏,嘶哑低鸣。 我低头笑笑。 不了吧。 重来一次,远远看着顾伯驹就好,不要再和他在一起了。 再也不要顾伯驹了。 可是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心口还是很痛,痛到我几乎无法站立,要弯下腰来抓住旁边的案几,才勉强站得住。 阿云,我问自己,你不想忘记顾伯驹吗? 他那么坏。忘了他吧。 忘了他吧,阿云。 忘了他。 我跌倒在晨光熹微中,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日拂晓雀鸟惊飞,是顾伯驹趁夜整军,赶在天亮前动身前往关外。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问过我的下落,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座冰冷萧索的皇城。 好鱼。盐在,我终于不会再恨他了。 后来的事都是很久以后张玠讲给我的,我五脏皆损,烧得神志不清,险些救不回来。皇兄命张玠按他的法子治,不用管我情愿与否,于是整个秋天,我都在皇宫度过。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关外传来捷报,顾伯驹却没有回来。 彼时我已回到宁王府,久病初愈,大部分时候都在床上昏睡。 父王母妃、还有一个叫阿玥的小侍女一直陪着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何总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仿佛我命不久矣。 大夫明明说,我已经好了。 只是我总是反反复复做一个模糊的梦,梦里有人唤我阿云,站在很远的地方笑着冲我招手,我跑过去,那人却不见了。 我把梦讲给阿玥,问她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人,阿玥笑着说,怎么会呢。 她以为我看不到她眼角的泪光。 我隐约觉得阿玥有话瞒着我,但我没有追问。 病愈后我的。岩记性变得很差,时常忘记一些人和一些事。 皇兄说,那些都不重要。 罢了。 第12章 冬去春来,二月初我过了二十八岁生辰。 一转眼我竟二十八岁了,行冠礼恍如隔日,过去这几年,快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开玩笑问父母,为何我二十八岁都还没有娶妻成家,母亲笑笑说因为我体弱多病,曾有一位云游的高人指点,三十岁前不可近女色。 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位高人,不过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罢,我对娶妻之事也不甚热衷。 就这样一个人也很好。 病愈后我多了很多空闲时间,奇怪是我似乎没什么朋友,养病这么久也没有人来探望。我明明记得自己年少时候呼朋引伴、有许多朋友的。 一日我在府里实在闲不住,便带着小厮上街去吃茶听曲。路过一间酒楼,头顶乐声隐隐,如碎玉叮当,我抬起头,刚好栏杆后一人抱琴垂眸,看他怀里的琵琶,想必刚才听见的乐音便是来自于此。 四目相对,他愣了愣神,随即眼里化开一抹淡淡的笑意,冲我轻轻点一点头。 我不记得他是谁,但那双眉眼莫名的熟悉。鬼使神差的,我踏进酒楼,随手拦住一个小二,让他带我去找楼上那位弹琵琶的公子。 片刻后,我与那人相对而坐,在二楼临街的一间雅座。 “好久不见,宋,不,世子。”那人为我沏茶,微笑道。 我问:“我们以前认识么?” 他神情微微一怔,我解释说:“我生了一场病,忘记了许多事,抱歉。” “这样啊……无妨。在下姓云名岚,与世子有过几面之缘。世子不记得也没关系。” 云岚…… 确实不记得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岚的眼神似有怅然,看着我,叹息一般道:“第一次与世子见面,便是在这里,短短数月,恍如隔世。”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问:“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他笑笑:“故人不复,多说无益了。” 第8章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抚仙楼听云岚抚琴。 他的琵琶弹得很好,清婉动人,细听有些哀切,我问他是不是有伤心事,云岚反问:“世子没有么?” 我? 有也忘了。 云岚从我的表情中得到回答,笑笑说:“我很羡慕世子。以前羡慕,现在更是。” “羡慕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正是因为,世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听不懂。 看云岚与我相处的样子,我们两个之前应该没什么过节,不知道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临别前云岚问我:“世子病愈后,有没有去过青云街?” “青云街……我不记得京城有这样一条街道。” “连青云街都忘了么……”云岚苦笑,“也是,青云街十年前才改名叫青云街,世子大概不记得了。” 他叹口气,用很轻的声音说:“去看看罢。去看看他。” 第13章 完 从抚仙楼出来,我问身旁的小厮:“青云街在哪?” 小厮脸色一变,磕磕巴巴地问:“世子为何突然问、问青云街?” 瞧他这样子,定是有什么猫腻。 我想了想,说:“你带我去。” 小厮不敢违拗,支吾了一会儿,答应道:“是。” 路上我仍想着云岚说的那些话,他说“去看看他”,“他”是谁? 我努力搜寻关于云岚和“他”的记忆,然而一无所获,想多了只觉头痛。 马车停下,小厮在车外说:“世子,青云街到了。” 我从车里下来,对他摆摆手:“我自己走走,不用跟着我。” 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街。 若说有不同,或许是太安静了,没有踢着皮球喧闹的孩童,也没有吵嚷的摊贩,只有坐在街角茶楼安静饮茶的老者,落日西斜,行人寥寥无几。 路过茶楼,身后一人叫住我: “这位公子,前面过不去的。” 我回过头,说话的是一位鬓发苍苍的老者,见我疑惑,他又道:“自打顾将军故去,将军府门前的路便封住了,你若想去那边,还请绕行罢。” “顾将军……?” “公子瞧着眼生,当是不知道顾将军故居在此处。可惜啊……将军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谁曾想年纪轻轻就……唉,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 顾将军…… 当朝有这样一位将军么? 我抬眼望去,远处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伫立在昏黄暮色中,周围已有人家亮起灯火,那处宅院却漆黑一片。 不知为何,我的心蓦地一揪。 再回过神来,我已不顾身后老者说什么,抬脚向那处宅邸走去。 到近处,路果然封上了。 把守此处的军士见了我,面色一凛,下跪行礼道:“世子,此处不可通行。” 我问:“这是谁的府邸?” 军士稍一犹豫,答:“顾伯驹顾将军。” 顾伯驹…… 我抬起头,眼前的宅院大门紧闭,门上悬挂一块牌匾,上书“顾府”二字。 整座宅院毫无生气,只有檐下的白纸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映照着门外已有些发黄斑驳的挽联。 我问:“顾将军,何时故去的?” “去岁冬,战场上刀兵无眼,将军被流箭所伤,不治身亡。”军士答。 我没来由一阵胸闷,五脏六腑紧紧绞在一起,仿佛那支流箭射中的人是我。 很奇怪,我并不认识顾伯驹。 军士沉声:“天色不早,世子请回罢。” 我扶着墙转身,空旷萧索的街道,一轮孤日缓缓沉入天际。 顾伯驹。 顾伯驹…… 为何名字这般熟悉,是故人么? 我停下脚步,冥冥之中仿佛听到有人唤我“阿云”,转身回望,仍是那几名军士沉默伫立在原地。 是幻觉罢。 忽而一阵风起,头顶树叶簌簌飘落,一片枯叶在风中打了几个转,轻轻落在我肩头。 阿玥从远处跑过来:“公子!公子!找你好久,你怎么跑到这来了,王爷和王妃正在府里着急呢!公子!” …… 我转回身,拂去肩头落叶。 “来了。” ——完—— 第14章 番外 顾伯驹 01 近日公务繁忙,没注意到阿云好像消瘦了许多。 他越来越不爱与我说话了,以前哪怕手上划一道小口子,都要如临大敌地拿给我看,现在要我问他才会告诉我,他刚刚染了风寒。 我问:“看过大夫了么?” 他答:“看过了,吃了药。” “……” 罢了。 毕竟不是年轻夫妻,没那么多话可说,我明白。 可我还是憋得慌,憋久了便想借酒浇愁。抚仙楼新来的伶人长得与阿云有几分相像,名字也像,一来二去,我在阿云那儿受了冷落,便爱去他那儿待着。 02 最先只是听云岚弹曲,和他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日子久了聊得越来越多,一次酒醉错把他认成卿云,和他滚上了床。 那次之后便叫他“阿云”了,每次看他笑盈盈地应我,都好像看到了十七八岁的卿云。 直到有次他问我,“你叫我阿云的时候,心里在想着谁?” 第9章 我第一次对云岚冷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去抚仙楼,后来他苦苦哀求我原谅他,向我保证自己不会再越界。 我在他泪眼婆娑的脸上看到了卿云的影子。 但他和卿云不一样。卿云不会求我。 03 卿云的出身比我好得多,他与我在一起,从始至终都是我高攀。 一开始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于是拼了命对他好,想要弥补他为我吃过的苦。每次在战场上厮杀,想到卿云在家中等我,我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告诉自己就算爬也要爬回到卿云身边去。 有人问我何必如此拼命。 我笑笑,没有回答。 ——我要当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只有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才配得上卿云。 然而人是会变的。卿云会,我也会。 有了权势之后,我的脾气和耐心好像都变差了,以往明明可以忍让的事,总是不小心发展成争吵。 每每看到卿云对我露出伤心失望的神情,我都会在心里怒骂自己,然而下一次,还是无法收敛自己的脾气。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04 我在气头上说了伤人的话。 我该死。 05 阿云去了抚仙楼。 他近日身体不大好,饭吃得很少,人瘦了一大圈,我为他寻来许多滋补身体的名贵药材,他睬都不睬,怄得我够呛。 听下人回禀说他去抚仙楼时,我正在与人议事,没忍住一拍桌子怒道:“他去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做什么!” 下人们吓得不敢说话,我深呼吸一口气,摆摆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我有想过会不会是阿云知道了云岚的事。 再一想以他的心性,大抵放不下身段去找一个伶人的麻烦。 06 阿云果然没有问起云岚。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失望,他好像越来越不在乎我了,连我去这种烟花巷柳的地方都不过问。 他不爱我了么? 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阿云日渐一日的少言寡语,还有面对我求欢时的拒绝和冷淡,我不愿相信但是,他好像真的没有从前那么爱我了。 爱我时的阿云什么样,我是知道的。 07 我把一身怒火发泄在云岚身上,却没想到会被阿云撞见。 撞见也好,我破罐破摔地想,让他知道我并不是非他不可。 可看到他拼命隐忍的发红的眼眶,我还是心痛了。 我与阿云,是如何走到今日这地步的? 他离开时的背影单薄得像十七岁那年孤身来找我的模样,可我和他都回不去十七岁了。 不知道这一次阿云会不会原谅我。 08 翌日我收到阿云写的和离书。 我想过任何可能,没有想过他会与我和离。 他说恨我。 有朝一日,我的阿云竟会说恨我。 09 我与阿云少年夫妻,一晃十载。 看着他病榻上沉静的睡颜,我想,其实阿云从来没有变过,一如既往的骄纵、任性、决绝,十年前为了我可以抛下一切,十年后也可以不顾一切地抛下我。 世上怎会有人,让人如此又爱又恨…… 我轻轻抚摸他的脸,他在昏睡中呢喃我的名字。 他喊我“伯驹”。 他很久没有好好喊过我的名字了。 我低声问:“阿云,我们以后好好的,好不好?” 他不回答。半晌,很轻地摇了摇头。 我笑了。 我问:“你不爱我了,对么?” 这一次他没有回应,但我看到他眼角缓缓滑落的泪水。 阿云不爱我了。 10 他消失很久,如同人间蒸发。 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派出去的人杳无音信,连阿玥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都怪你,都怪你,你这个负心汉!你逼走他,你高兴了吗!” 小姑娘声泪涕下地控诉我,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我心烦意乱,没空与她争辩,只能派出去更多的人。 阿云还在病中,身体虚弱,照理说走不了太远。 可我就是找不到他。 阿玥说,因为他不想让我找到。 “你伤了他的心,他不要你了。”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了!郁,盐” 我伤了他的心。 他不要我了。 11 比阿云的消息先来的是北边的战报,胡人这次打得急,我不得不走了。 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我有些恍惚,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以为是阿云在叫我。副将说我不能这样上战场,我摆摆手说无妨。 12 以往每次动身,阿云都会站在廊下,为我整理衣冠和盔甲,将一枚平安符塞进我衣角,叮嘱我一定要平安归来。 这一次只有我自己,没有阿云,也没有平安符。 他知道我走了,会期盼我平安归来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药养病,离开了我这个让他厌恶的人,会不会活得开心一点。 阿云,我知错了。 别不要我…… 13 这场仗打了很久,从秋天到冬天,双方都打得精疲力尽。 京城始终没有阿云的消息传来,我已经习惯每天看完战报打开京城递来的书信,无一例外,日日都是失望。 第10章 我甚至想,阿云会不会已经不在世上了,否则一个人怎么可以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 念头只出现一瞬,便被我赶出脑海。 呸呸,我的阿云会长命百岁,我死了他都不会死。 只是,我很想他。 我很想很想他。 14 流矢破空而来穿过我胸膛的一瞬,我好像听见了阿云的声音。 恍然回神,耳边只有嘈杂的兵刃碰撞和将士怒吼,没有阿云。 也是,阿云不在这里。 他不要我了。 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倒在地上,血液在身下蔓延。 这一次没有人等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