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云北撷》 第1章 [现代情感] 《南云北撷》作者:猪三火【完结】 本书简介: 在命不由我的职场斗争中,初颉也不过是炮灰。 她想身披光,她想采撷云,她想抓住风,她想自己掌控方向。 采南,那个曾在她身上写下故事的西南边陲古镇,会是理想之城吗? 脱离循规蹈矩的职场,自己的客栈真的能由自己主宰吗? 在天差地别的的社会环境与三观的冲击下,真挚的情感可以被坚守吗? 00 囚鸟大逃亡 「囚鸟说,困于笼中时只知道要飞出去。 身躯获得自由,翅膀才知道要飞去哪里。」 她从冷颤中醒来,灯不知被谁关掉,办公室漆黑一片。 用手抹了把脸缓过神来,上下翻动还没写完的报告,又瞄一眼右下角的时间,是安静的凌晨一点五十分,初颉不安到极点。将剩下的小半杯美式一饮而尽,冰块早已融于水中,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口腔内壁沾染苦涩,不断刺激舌的两侧,往往比咖啡因让人清醒得更快些。 两分钟的呆滞后,她随手拍了张黑漆漆的办公室照片,贴到朋友圈:“真的是一条路走到黑。”发出还不到一分钟,手机蹦出条新消息:“路有很多条,实在不开心,就再来看看。”附带着一张雪山下露营的合照。发消息的人是林祖清,上次在采南旅行时认识的酒吧老板。他们在去年经历过命悬一线的酒吧斗殴夜后,成为了最陌生的生死之交。 积压了几个月的酸楚,终于在深夜突袭快要宕机的大脑。一怒之下,她把刚写好的文档丢进回收站,并且粉碎。而不甘和无奈,却无法一同在系统里被清空。初颉想不到,在这个工作了五年的地方,击溃她的不是客户每天提出的荒唐要求,不是项目变动导致的频繁出差,也不是数不清的无偿加班的凌晨…… 成年以来她就没受到过这种压迫。从东北小城考到沪城的某985大学,本校保研读到硕士毕业,春招成功进入互联网大厂工作,就她的应试天资来讲,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直到今年五月,公司大部门架构变动,这位“上头有人”的李察总监空降项目部,她的伯乐,原部门总监王之河被架空。从招聘面试,到入职培训,再到一点点把她培养带成可以独当一面的项目经理,初颉自然被所有人看做王之河的“嫡系”。 最近两年市场环境极差,公司为了报表好看决定要缩减支出。就在四月初,部门长赵一水决定调整运维人员管理模式,这也是架空王之河的关键一环。李察这么假公济私地一来二去,大家被折腾得够呛,无心去掺和上层斗争的闲事。风雨飘摇,为了保证衣衫不湿透,谁也不会把自己手里的伞倾向别人。 初颉是个例外。三十岁前的人生一路顺风顺水,所以在工作方面相信能力决定论;去年刚刚和交往四年的男友分手,结婚计划被迫中断;家境小康,在赡养父母的经济方面没有重担。所以整个部门只有她可以横冲直撞,只要认为是正义的,她可以不计后果。 “这么个调人模式的话,活儿真干不下去了啊。”初颉半个月前在部门全员会议的见证下对李察抱怨。 “小初,工作,是怎么都要干的,克服克服困难!公司请你们这些高材生来不就是解决问题的嘛,凡事都有关键抓手,你去找找看,对吧,有什么具体困难就来和我反映。” “那也不能上周刚说好的事情,这周就推翻吧!”她的质问升级。 “计划不如变化快,你做项目的难道还不懂这个吗?这个问题到此为止,文件已经下来,没必要在会上做无谓的争论。”李察清了清嗓子,慢腾腾地说道,“从明天开始,之河就要调去项目统筹部任部门总监,他原来的工作暂时由我来接手,感谢他一直以来对部门的付出,希望大家以后继续精诚团结,再创辉煌。”这个结局,大家早有预料。 铡刀落下,有人邀功请赏,有人默默叹息,有人说这人不该杀,初颉却用行动表示:你有能耐连我一起斩了! 如果真是因为自己工作能力不行被怼回来,她才不会这么沮丧。工作技术上的问题再困难也总有解决或者逃避之道,但是身不由己地作为一方“嫡系”陷入了公司内部斗争的旋涡,她无力解决。告到哪个领导跟前,人家都会发自内心地觉得你是不是有病…… 四月中旬的这天下午,部门总监办公室大门紧闭。初颉和上任半个月的总监李察隔着厚重的桌子相对而坐,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无情分割。而条条间隔的光影,将她监禁于无形,那是囚笼。 “小初啊,以你的水平,昨天客户现场不大应该失控成这个样子吧?”李察微微低头,小而圆的眼睛向上瞟,嘴角拉平,面颊挂着假笑,神情看似关切,实则挑衅。初颉每次盯着他看,都觉得像是脸上嵌了对豆子。 “察哥,你不是不知道,已经三个月了,运维的人手根本不够,系统一瘫痪,一个人掰成两半用,张晓南今天早上在现场守到凌晨三四点钟,睡不了一会儿,八点又要去现场维护,每天连轴转,就这样上面还要继续裁外包。售前和产品甩过来的锅,不能都让我们项目经理背吧。” “话不能这样说,不如先反思一下自己和客户沟通到不到位,我可听其他部门的同事反应,你在现场和客户差点吵起来呢?” “首先,现场没有吵,我们讨论的是技术上的问题。这个项目我跟了这么久,沟通方面一直都是顺畅的,李主任他们非常信任我。其次,启动前客户需求都没写明白,胡乱答应客户的事情我们再找补也追不上啊,就像……” 第2章 “每个部门有自己的难处,要是大家都只会抱怨,我们还做不做事了?如果售前、开发、售后和运维什么都能做好,你们项目经理也没饭吃啊。这样,你先抓紧去把刘总要的那份落实情况赶一赶,明天汇报急用。”李察粗暴地打断初颉的解释,这当然不是第一次。 “察哥我根本没那么多时间做啊,明天一大早还要去现场盯着运维解决系统问题,况且,这个是售前的报告啊,我写,也不太合规矩吧?”自从他空降到部门,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哑巴亏。 “不想写?那不然交辞职报告也行。小姑娘差不多三十岁了嘛,也是到了该考虑结婚生子的年纪了。照我们部门接下来的的工作强度,你哪有精力兼顾呢,是吧?反正不管什么报告,明天这个时间我要在邮箱看到。等下我还有会要开,你自己考虑一下,出去的时候门不用关了。”李察抬头朝着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再没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初颉愣愣地起身走出总监办公室,脚步飘忽如鬼魅,回到位子上,整个人重重砸在椅子上。思索片刻,她还是不情不愿地打开软件,开始为了公司大和谐编辑那份狗屁文档,直到深夜…… 此刻她的脸上泛着灰蓝,颜色来自电脑桌面壁纸。照片是她去年经由采南古镇去隔壁藏区看日照金山时拍摄的。日出前两个小时,白雪覆盖神山的最高峰,云雾在凡人的睡梦中渐渐散去。当她醒来,抬头见天,空无一物,那颜色是她在现实的自然事物中从未见过的、一种万籁俱寂的蓝…… “好好的部门搞成这个德性,不干了倒也没什么可惜的。” 虽然嘴里说着不可惜,但日常中气十足的她,语气中却满是惋惜。打开另一个文件夹,只有一份文件孤立无援地站在里面——是半个月前就写好的辞呈。 如今的局面是,自己分内的工作困难重重,支持自己的上司又被整,混成这样还要替别的部门擦屁股。所以发送辞呈邮件的这一刻,反而是近半年来关于工作上的决策最平静的一次。就像日照金山出现前的那种空寂——但你明确知道接下来的场面会是崭新的,你将要在从未有过的体验中翻滚。 初颉收拾好桌面,走出大楼后她发现,原来翻过零点这座山,外面的世界仍是这样鲜活明亮,那就把黑暗留给这间荒唐的办公室吧。 对于她的离职申请,李察不仅没有横加阻拦,还因为刚好赶上合同到期,体面地给了初颉预期以外的赔偿。对他们而言,初颉的离开是一个病毒自我消灭的行为,上面虽然觉得现在缺有能力的人,但这种刺头既然自爆了,就没有理由保下她。下面员工靠默默苟住吃饭,上面领导靠大力裁员升迁,这间五年前意气风发的公司,既然走上了对外烧钱讲故事、对内画饼整人的道路,那么日渐衰落亦是必然。 两周后,也就是4月底,初颉顺利完成工作交接。长达五年的工作历程,竟然以这样一种令人憎恶的方式结束,她第一次对能力决定论产生了怀疑。 “手续还没办完吗大姐,都一个半小时了,也太慢了吧!这种没效率的公司,走人就对了我跟你说……”初颉点开一条十分钟前收到的,未读的语音消息。 “哎呀行了行了,我等电梯下去了。”做ai 产品的公司,直接通过人脸识别进出这栋办公楼。面部识别成功,闸门最后一次为她关闭。 互联网园区最不缺的就是连锁咖啡馆,她顺着草坪间的小路走着,目的地是距离大楼四百米左右的星巴克,偶尔抬头发现悬铃木新生出的叶子,是新绿色——它们在去年冬天被修剪得光秃无比,晚上映在地上的影子像是觊觎唐僧肉妖魔,蠢蠢欲动。树,即使被折枝,也是可以长出新杈的。 她从没注意过这些,以往日常只是app线上点个单,线下去取她的这杯加浓鸡血兴奋剂,来回不会超过十分钟。如今不必再匆匆行过,自己打鸡血做牛马的日子也在失望中告一段落。有时越失望,离开的时候反而越轻松。 “这边!” 叶一舟轻声喊。那分贝极具分寸感,既不会影响到周围的人,又足以让门口的人听见。初颉身后的门还没合上,就先看到一条长长的手臂高举着,五根手指波浪一样地朝她轻柔翻涌,恰似隔空的心理按摩。 走到跟前,小圆桌上摆着芝士蛋糕和抹茶拿铁。他起身把最角落的位置让给一脸失落的初颉,自己则坐到面朝角落的外侧位置。她一屁股瘫坐到半包围的沙发座里,头歪着在靠背上。 “我还是有点难受,怎么办。” “所以我觉得你需要一些甜食来帮助分泌多巴胺。”他把食物推到初颉一伸手就拿得到,但又不会局促的位置。初颉抓起杯子,一口气喝掉一半,吸管被嘬得呲呲作响。 “那两面三刀的领导没再为难你什么吧?” “根本没露面啊,和他有关的流程早都走完了,辞职秒批,巴不得我早死,也不想让我托生。人家最后发信息表示‘好聚好散,江湖再见’呢,实属场面人啊。” “场面没看出来,这人倒是挺会说反话的。你说说,你们既不是好聚,更不是好散,幽默啊朋友!” 叶一舟摇头笑笑,德国留学回来之后没有正经上过一天班,他无法切身理解公司内斗的恩怨情仇。 “哎对了,那你前几天那个机器人公司的面试咋样,不是终面和总监聊得挺愉快吗,咋没信儿了?” 第3章 “你真是一戳就戳到我肺管子啊叶一狗,我刚才不是说来着吗,他恨不得我不能托生。昨天下午机器人公司hr电话给我回信儿了,没成。问理由嘛,支支吾吾说不出,但是那hr小姑娘的声音还挺好听,态度也不错,所以我忍住没跟她发飙。” “所以不会真的和那个狗领导有关吧?”经历过被挖坑的痛苦,所以他对表面笑嘻嘻、背后搞小动作的人极度不齿。 “也不是很确定,但我让之河哥帮我打听了一下,他和机器人那总监都是三年前从美利达出来的,就是那个做芯片的美企,我记得你读研的时候不还靠那公司的股票赚了一笔吗?虽然我背调人留的是之河哥,但是人家要跟前同事打听一下也是无可厚非。这就是命吧,太丧了,狗子!” “那你现在咋打算啊?” “不知道,现在有点懵,缓一缓再说吧。” “哎呀,正好,我有个小小的计划,要不你跟我一起吧。” “啥?”初颉吐出吸管,一脸疑惑。面对叶一舟,她不会拒绝,更不会不安。这份底气是基于二十年相处下的绝对信任。 “下周,哥带你冲出牢笼,飞向云端!” 01 又见采南城 「林祖清说,我早知道,还会再见面的……」 舱门开启,空姐机械地送别下机乘客。初颉每次看到这个场景,都会想起蔡明女士很多年前在春晚小品饰演过的机器人小姐。即便如此,她和叶一舟仍然与冷漠的大多数不同,路过时回以微笑和感谢,空姐也另外微笑点头示意。和大多机场不同,连接廊桥与到达厅的走廊是半露天结构的,所以初到的旅客或归来的游子,可以第一时间感知采南的空气。 清冽隐藏在一种特殊气味中,可以被呼吸精准捕捉。它纯粹,像是一块无形的水晶;它又冰凉,那大概是一块无形的冷藏水晶。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深深呼吸了两下,第一口浅,第二口深。 “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对吧。” 叶一舟生性过于活泼,此刻脸上却出现了恬淡的笑。初颉内心不禁感叹,大概人人都有成佛的潜质,就连孙猴子最后不也是斗战胜佛吗。 “真是神奇,每次在采南下飞机,呼吸到第一口室外的空气,突然就一激灵,然后瞬间整个人都特通透的感觉。” 初颉顺势做出呼吸然后一激灵发抖的样子,叶一舟也有样学样,抖来抖去。 这时,一位四五十岁的男人路过他们身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二人,用手臂碰了下身边阿姨,说:“现在这年轻人压力可真大,你瞅瞅,给孩子憋的,刚到站就这样了,唉呀妈呀,愁人。” 叶初二人听后立马收敛,清清嗓子掩饰尴尬。 “大哥,听口音你也是东北的吧?”叶一舟一键开启了他最为擅长的社交功能。 “昂,是啊,龙江省,木丹市的。咋地,你俩也东北的啊?” “艾玛,巧了,我俩六库塔的,这还碰见老乡了呢!。” 六库塔是木丹市下设的县级市,是清朝流放犯人的边塞极寒之地。初颉和叶一舟在六库塔簌簌的大雪中奔跑着长大,他们喜欢在下雪的日子里吃一顿朝鲜族风味的烤肉,然后穿过小县城的主街步行回家,路过牌坊时在小推车大叔那里买串糖葫芦。叶一舟喜欢扁山楂的,初颉爱吃紫葡萄的。 他们取好行李,和大哥夫妇俩寒暄告别,出发乘车前往古城北门方向,他们这次要住的客栈就在那边。 “听说北门口新开了一家烧烤店,是咱老家口味儿的,放完行李去尝尝。” 叶一舟总是能发掘一些新的美味,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不是他熟悉的环境。就像蜗牛的触角可以感知湿度,叶一舟的雷达可以判断出这家店的“可吃度”,初颉羡慕他娘胎里带来的第六感,这些年都是他带着自己去发现新的美食。她虽然也很喜欢尝试新开的店或者网络上爆火的美食,但在几次味道不如人意的打击后,她独自觅食时又回到循规蹈矩的状态,只去熟悉的店,点熟悉的那几道菜。 “行吧,反正好久也没撸串儿了,沪城压根就没两家正宗的东北烧烤。” 聊着聊着,初颉仿佛闻到了一股烧烤孜然味儿,经验告诉她并不是幻觉,这里的网约车经常潜伏着现令人不适的味道,能不能做到干净舒适无异味的车全靠运气。摇下车窗换换气,她喜欢被采南的风梳理的感觉。风这么一吹,初颉的头脑倒是清醒了些。 “哎,不对啊,你听谁说的这里有新开的店?不会是朱蜜吧……你俩又联系上了?” “除了她还有谁。林祖清天天忙着在各种塞满美女的酒场穿梭,哪有时间搭理我一个千里之外的大男人啊。” “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大哥,当时你俩都闹成啥样了,还能拉下脸联系?” “她先主动联系我的,我有啥损失。再说了,最后大家吃饭的时候不都说明白了吗,误会一场。” “那我把同样的佩服献给她,麻烦您替我转达一下。你看,这次有些匆忙,兜里也没什么好送的,就提前祝你俩百年好合吧。”初颉顺势用手指在胸口比了个爱心的形状。她打这一套惊诧加讽刺的组合拳,是有充分理由的。 “你和那个木头渣男没联系了吧?” 叶一舟话锋一转,反将一军。 “提脏东西干嘛,用来煞风景吗。” 第4章 她闭着眼睛,语速听上去四平八稳。许多事情是可以随着时间翻过去的,但伤害过后,它在当事人的心中会变成独特的存在,摸着倒是不疼,就是麻麻赖赖的膈应。 “是我嘴贱了,我不好我不好,晚上我罚酒三杯。” 叶一舟随即开始主动认错。他不怕初颉大喊大叫,也不怕初颉又哭又闹,反而这种深渊式冷静是她最可怖的情绪,一旦启动,往往以冷暴力开始,无数冷箭般的讥讽言语为主导,最后必定要搞砸一件他想办的事情作为结束。 夕阳西下,当伏虎雪山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时,采南古城到了。整个古城区域铺满青石,每一块石头的外表,都被纷至沓来的游客用脚步盘德圆润包浆。方块石头与其间的沟壑组成凹凸不平的路面,不知多少行李箱的小轮子葬送在纵横交织着的一条条古城脉络之上,所以熟悉情况或者谨慎的人,都会拎起箱子去住处。 经验相对丰富的叶一舟,则特意选了一间很近路口的客栈,如此就无需费力联系店员帮忙用推车运送行李。 “来,给我。” 叶一舟伸手去取初颉还没抬起的箱子,初颉也不客气,一把递给他。她知道自己的行李并不重,这分量累不到人,反而可以让他安心地刷一下存在感,这也是他们之间两个心知肚明的默契。 这次他们住的客栈,名字叫做“重楼”,地处古城北部的边缘。在方圆七平方公里的古城内,除了西边的来凤山以外,这里是地势最高的位置,所以可以同时观赏低势的城景和远处的来凤山景。 叶一舟自己出门的时候会选择交通更方便的中心位置,就像他在任何局里都会成为令人瞩目的中心人物。但若是和初颉一起,就会完全按照她的偏好来安排,比如这样可以观景的清净住处。 安顿行李过后,二人出发前往叶一舟提议的烧烤店,跟着地图导航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小店的风格入乡随俗,店面半敞开着,烤炉立在门口,美拉德香气结成的烟团,是揽客最好的招牌,烟团下几幅矮脚的桌椅板凳随意地歪曲在炉子前。 采南四月的夜晚冷风还未散去散,本地客人都习惯坐在外面喝酒撸串,即使大冬天在室外,加个火塘烤两个土豆也能把酒言欢。而室内用餐的几乎都是外地来的游客。 朱蜜坐在离碳烤炉最近的餐桌,一直向路口张望,时不时把手缩到薄外套的袖子里,她以为自已微微发抖是因为夜里的冷风,却丝毫没意识到,这是过于期待的心理带来的生理反应。不一会儿,两个人从路灯的暖光中走出,她赶忙跑过去迎接,窜到他们中间,挽住初颉的手臂,拉着她来到餐桌。 “你俩属蜗牛的吗,怎么这么慢,快坐快坐!我先点了一些他们家的招牌,你们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再加点。” 朱蜜虽然生长在采南,但张口确是操着毫无本地韵味的普通话。 “哟,这么着急,自己先喝上了?”初颉冲着桌上的半瓶啤酒挑了下眉。 “哎哟喂,这不是刚刚碰到熟人了吗,不喝一口的话,下次见面会被灌死的!”说着她将酒瓶放到桌下。 “以后尽量少喝点。”叶一舟面露少有的严肃,与对初颉的关心不同,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去建议,更没有立场直接管束她。皱眉瘪嘴的表情挂在他那张可爱的娃娃脸上就很蹩脚,面部肌肉微酸,率先识别出这个微动作并非他的日常习惯。 “知道啦知道啦,快点菜……” 面对叶一舟突如其来的说教式关心,朱蜜没有听进去内容,但不知不觉间已忘记发抖。这种感觉很怪,在日常聊微信时,往往会过度分析他每个字背后是什么意思;等到真的见面聊天时,却沉溺在二人的粉红磁场中,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们三个坐在路边,乒乒乓乓不断碰杯,啤酒沫儿飞到天上,宇宙间就多了几颗闪烁的黄色星星。 朱蜜的肤色黝黑,是一眼就可以辨别出的本地人特征。虽然长着一张少数民族的脸,但她其实是汉族。朱蜜说,脸对于她而言,只是一副表达不够精准的面具。 童年时,父母是采南市区银行的工作人员,每到周末,就带着她去四方街那些嬢嬢们摆的摊位吃些好吃的。吃饱喝足后,她最喜欢握着小网兜在水边捞蝌蚪,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金发碧眼的漂亮白种人,他们常常手里端着一个大眼睛出现在街道,爸妈告诉她那是相机。 忽然某天,整座城市剧烈摇晃,朱蜜家里的唯一损失是摔下窄凳碎掉的小鱼缸,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再去过古城吃嬢嬢做的苞谷粑粑。而正是因为大地震,采南这座兼具少数民族文化和历史的小城被国内更多的人关注到。 接下来的几年,她一些原本住在古城内的同学,都一个两个地搬到了新市区,听家里大人说,古城的房子都租给外地人做生意了。辛苦劳作了一辈子的本地人,没想到自己家里的破房子竟然这么值钱。 再过两年,朱蜜的父母辞掉银行的铁饭碗,开始在古城边经营一间旅行社。朱蜜初中毕业时,家里的旅行社在采南市已经是数一数二的规模。这个地区的风气普遍不太注重小孩的学业能力,而朱蜜父母从小对她的成绩要求严格,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是那个地区、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采南的教学水平实在有限,于是中考过后,她被送去省会昆市读书。虽然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毕竟有亲爹亲妈的智商遗传加上不服输的性格,朱蜜顺利考上了粤省的某211大学。 第5章 生活在那个世界,她终于明白了走出大山的意义,即便是对于家庭条件还不错的自己来说,同样如此。大学毕业后,和不少大学同班同学的选择一样,去隔壁香港读了个一年制的商科硕士。毕业后她来到沪城,在某在线旅行机构大厂摸爬滚打了一年后,选择回到采南,进入自家旅行社上班,坐实了“采南人都是家乡宝”这一刻板印象。 “吃好了吧,我选的地方可还行?两位可还满意?”乡音趁着朱蜜醉意浮现时偷偷跑出来。其实她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方言习惯,本来就在外多年,现在工作接触的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听什么音就学什么调,学来学去竟然把普通话练出一定境界。初颉曾经说过,蜜蜜去普通话考试,整个一乙绝对没问题。 “你真神了,这家调味能有个八九十分我们家那边的味道,而且用的都是采南的土猪土鸡牦牛肉,确实锦上添花。” 刚刚坐在炉子旁边不好评价的话,叶一舟终于可以一股脑倒出来了。 “唯一遗憾的就是那个烤酸菜味道还是不太对……” “那走吧,去林祖清那儿,他刚才就给我信息催了。” 林祖清是朱蜜回到老家后交到的第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去年过后,他也成为了初颉和叶一舟的遥远的朋友。 “我也收到他的信息了,他咋这么能催呢,叶一狗,你看看你收到了没有。” 初颉看了一眼手机后对叶一舟说。 “啊,行,就我没有,他搞区别对待!你看我今晚不喝死他。” 两个女孩看着叶一舟装作耍活宝的样子,相顾一笑。在从北侧的祥瑞门进入古城,右转到五一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步行十分钟左右,左转进入清水巷,小骨桥下第二家铺面就是林祖清的酒吧。 他们走到的时候,林祖清正弯着腰查看门口花坛里的那丛小雏菊。三人悄悄来到他的身后,叶一舟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掌。 “谁他妈……”林祖清瞪着牛眼刚要骂街,一转头,脸上的戾气强行下线,笑容立即占领他那消瘦面颊得高地。 “我早知道,一定还会见面的。” 林祖清盯着初颉的双眼认真地说完这句话,拽过叶一舟,把他的头夹在腋下,四个人打闹着走进酒吧。 02 雪山话别会 「初颉说,原来我翻山越岭,只为寻找孤独。」 去年十月中旬,初颉第二次来到采南古镇,把它作为中转站,目的地是隔壁太平县,只为亲临日出时刻的神山圣景,沐浴在可以点亮人间的那片赤色之中。彼时,部门刚刚开始冒出不对劲的苗头,初颉想暂时脱离日常环境厘清思路,这也是她工作以后第一次休满全部年假。 男友罗成桦并没有要一起去的意思,他说上个月刚刚请过假回老家陪父母过中秋,不好再和领导张口了,况且他们二人年初也一起去采南古镇旅行过。她没有多想,毕竟这么大人了,独自旅行也不是第一次,充分的独处空间反而对整理思绪更有利。 晚上七点钟,初颉再次降落采南古镇,此时太阳还在西南边陲的坝子上疯跑,没有一点西沉的意思。同一时间的内陆地区,太阳早就被它妈喊回家吃饭,大地堕入你以为的万劫不复的黑暗。惴惴惶恐一夜过后,人们的希望总会随着次日清晨复工的太阳再次燃起…… 进入市区已经八点钟,初颉在古城南门外附近的一间高端连锁酒店入住,这里到客运站步行只有五分钟的距离,方便第二天坐大巴车前往太平县城。采南十月雨季已过,虽天清气朗,但夜晚凉意十足,去南门老店吃上一碗油乎乎的土鸡米线,再回到楼下的药店买了一小罐氧气和一盒晕车贴后,她回到房间。透过窗向外望去,灰暗的云团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游移,顿时升起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氛,便草草合上窗帘把寒气阻隔在外,早早睡下。 第二天清晨,一束光从窗帘缝传递消息来,是个晴天。酒店的早餐粗糙但管饱,而且还供应秘制肉酱浇头的特色杂酱米线。 “妈呀,这蛋咋是双黄的呢,闹心。” 初颉咬了一口帮厨阿姨刚煎好的蛋,发现是她讨厌的双黄。也许是密集恐惧支配下的不安,也许是因为她本就讨厌两个东西占据同一个主体的抢夺感,总之不像其他人觉得挑到双黄是走运。 收拾好心情,寄存大件行李,只背一个双肩包从酒店出发。提前二十分钟步行到达客运站,在耳后贴好晕车贴,登上八点钟采南发往太平方向的班车。提前几天就买好了票,所以她的座位是最舒适、视野最好的靠车门第一排。 一路盘山,穿越雪山峡谷,再惊心动魄的激流也与她无关;途径高原草甸,她看到藏香猪和牦牛散落在河岸,她瞬间陷入这天地,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和它们的区别。每每转过大弯,她才能被拉回现实一次。越深入巨山,越觉得自己没十分晕车真是托了晕车贴的福。 就这样一路弯上加弯,下午在太平县城换了一趟专门进山的小面包车后,五点钟左右到达乘车的终点——大雪山前的飞峰寺景区站点。 矮矮的景区围墙外,这条狭窄的国道上,初颉看见大雪山的十三峰横成一行,头顶洁白,腰线以下大部分还是墨绿色,而墨绿色被凹陷的远古冰川分割成不同主体。 它们安静地端坐在其他平平无奇的群山中央,千百年来接受藏区人民的朝拜。她看到神山的第一眼就知道,一定要来到面前,才能感受到神迹的存在。而一旦来到他们面前,会知道他们就是真神。 第6章 预定的酒店距离站点不远,但要从旁边的坡路向上爬个五分钟左右,在山坡上就意味着视野无遮挡。在海拔接近四千的高原爬坡,怀着喘多一口粗气就能看多一寸好景观的期待,初颉即使再讨厌登山,也不会觉得这段路令人疲惫。 大门开在楼体的侧方,酒店大堂正面则是一整块落地玻璃,显然是为了框住雪山景观。一楼还设有咖啡厅,这几年已经逐渐发展为景区酒店民宿的“标配”,咖啡的风从一二线城市吹倒了边境县城,有人被风掀翻,也有人乘风远行。 在前台办理好入住,她回头环顾了一眼咖啡店区域,布置得有些精巧,靠近咖啡机的那面侧墙吸引了她的注意,有块仿动物毛皮的照片背景墙,乍一看是不规则形状,实际却是大雪山的十三峰的整体呈现,上面贴满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以雪山为背景的照片。 “小姐姐,咖啡师已经下班,今晚不在店里,您有空的话可以明天下来喝一杯啊!大城市来的客人都喜欢喝咖啡,尤其是上海!” 前台的小妹算是有眼力,看到初颉对咖啡厅颇有兴趣,并且从上海过来,就主动搭话介绍一番。 “好的呀,谢谢你。明天看完日照金山我就来喝!” “没问题,哦对啦,日出时间表在前台这里,需要的话可以拍照记录一下。公共区域的天台和您入住房型,都是正对雪山,所以明早您在哪里看都可以。” 说着她递给初颉一张纸质的大雪山区域日出时间表,上面标注了最近日出的具体时间,方便客人一早做准备。这间酒店的住客全都是特地来看日照金山,无一例外。既然没得咖啡喝,她便直奔房间安放行李。 视察一番,房间的设施实在一般,多少有点辜负这个价格,但是只要走到窗前,一切都能被原谅了——没人可以拒绝独自坐拥雪山的房间。 她躺在阳台的沙发椅上,看云被风托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天空并没有完全失去自我,一块块的蓝色依然裸露。 忽然,天边开始燃烧起来,落日是云间纵火犯。初颉跑到天台上,拍了张带有栏杆的雪山落日照分享给男友罗成桦。 “到酒店了啊?速度可以。”男友回复。 “你怎么知道我到了,路上好累。”初颉内心有点嘀咕,他怎么知道自己到酒店了,照片根本看不出来是在酒店拍的啊……这和随便在路边、飞峰寺景区里,或者任何一个无遮挡可以看到雪山的地方拍的也没什么两样。 “以你的性格,当然是忙东忙西忙完了才告诉我啊。”这样解释,是绞尽脑汁想出的借口。几千公里外的罗成桦汗珠子差点滴到手机屏幕上,他心想,怎么会这么巧,住的是这里? “嘿嘿,还是大木头了解我。我要去吃点东西了,你继续加油卷同事。” 初颉倒也没再多想,高海拔的缺氧令大脑运转异常,以她平时敏感的性格,任何疑点在她的脑子里路过都要脱层皮。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云越积越多,明早不会看不到日出金山吧…… 拖着愁云入梦,一晚断断续续的睡眠也没有影响她被五点半的闹钟叫醒。外面的天还半黑着,初颉急忙戴上眼镜披件外套推开阳台门,被冷空气偷袭,猝不及防打了个冷战,可这都不重要。在阳台站定,透过微薄的光线,初颉看到原本遥不可及的天空,此刻只化身均匀的深蓝色为大雪山十三峰充当背景,雪山周身没有一丝云雾,这片土地的守护者不再神秘莫测。没想到,极致的震撼是以如此沉默的形式存在,甚至觉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时间分秒划过,诵经声从山下佛寺一角的扬声器发出,燃香的烟团由近及远再飘散,它们穿过观景台上的游客,又翻越栏杆前相互依偎的经幡,轻盈地奔赴神山。几乎是毫无悬念,前台时间表上标注的时刻一到,红色从主峰的最高点开始晕染,看似是一点点铺开,实际上它以你来不及仔细琢磨的速度,迅速蔓延到十三峰的肩膀。整栋楼的阳台持续骚动,有轻轻的叫喊,有相机快门声,似乎也有人暗暗啜泣。 直至整个世界亮了起来,她发了一条微博。 “太阳总会照常升起,云的聚散我也无法控制。站在对的位置后,除了静静等待以外别无他法——成功百分之九十要靠天时。” 看过日照金山过后,她在房间吃好酒店送来的早餐,便准备去楼下的咖啡馆坐一坐,顺便整理刚拍的照片和视频。把打扫房间牌子挂在门上,便朝步梯走去,虽然这四层高的酒店是有电梯的,但是龟速运行,不愿意做无意义等待的的初颉选择步行上下楼。 来到酒店大堂,前台的女孩一眼就认出她,毕竟独自来这儿看日照金山的女孩子还是不多的。 “小姐姐下来喝咖啡啊,咖啡馆老板的技术听说是一流呢。” “那我可得去试试,我们这种社畜,不对,前社畜,已经进化到一天不喝咖啡全身不舒服。” 吧台里站着的咖啡师是位短发的女生,眼神里尽是英气,做咖啡的一系列动作十分利落。忙完了手里的那杯,她给初颉介绍了两种豆子,除了没精力做手冲以外,黑咖、奶咖甚至特调都有。 “没想到还有两种豆子可以选,在这儿做生意的话,成本可不低啊。” “现在的客人都比较挑口味,两种豆子可能都嫌少,还好来这边旅游的游客消费能力也高点,所以把定价提一提可勉强维持不亏。” 第7章 “一杯浅烘豆子的冰美式、一杯深洪豆子的热拿铁,先帮我做热拿铁吧,美式可以等下再做。” “好的,那您先找位子坐,咖啡等下给您送过去。” 初颉选了一个可以看到雪山的沙发位坐下,拿起相机开始传照片到手机。等咖啡的时间,照片也传好了。一边修照片,一边感叹在大山深处竟然也能遇到出品不错的咖啡。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初颉被红色、白色、蓝色搞得眼花缭乱,便起身去吧台请咖啡师帮忙做刚刚点的冰美式。等出餐的空当,她左右看看,注意到侧墙壁上挂着的照片墙,昨天坐了一整天车实在没兴趣观摩,现在好奇心随着精力一起恢复了,便也想看看其他人和雪山的合影都是啥样的。 大几十张照片层层叠叠,她上下一扫,几乎第一时间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她太熟悉罗成桦笑起来的样子了。虽然戴着墨镜和帽子,但那件深灰色外套还是初颉上次去和同事去逛奥特莱斯时给他买的,户外靴也是她在购物网站帮忙选的。一切元素都很熟悉,唯独他身边那个女人是陌生的。她忽然间不再能听到任何声音,除了越来越快的心跳以外。她看了又看,锤子般的目光将照片钉越牢。 “女士您的冰美式好了哦!” 她晕晕地走向吧台,抓起咖啡猛灌了半杯,强迫自己镇定一些。虽然有无数个可能性在脑子里迸发,但既然这里有可能知情的人,直接打听肯定会更省精力。 “老板,那边的照片都是实拍,不会是ps 的吧?” 咖啡师跟随初颉走到鱼鳞般的照片墙前面。 “怎么可能啊,都到这儿了,肯定是现场拍的,哪有人这么无聊啊,哈哈。” “也是,哈哈哈,诶,我看这张的角度,就是在咖啡店里拍的吧?”初颉指着她的男友罗成桦和一个女孩儿的合照,他们坐在咖啡馆室外部分的露营椅上,还比着剪刀手,看起来蛮开心的样子。 “对,我有点印象,就上个月中秋前后过来的。” “哇,记忆力不好真是做不了生意,这么多客人你都记得吗?” “哪有这么神啊。主要是他们来的时候周围也没什么客人,就让我用拍立得帮忙拍了几张,照片出来之后,那个女生趁男生去厕所,偷偷跟我说,可以等过两天后再帮忙把照片贴上墙吗,现在贴的话,怕她朋友会不好意思。还说这是他们好久之前约定过的旅行,想留下点什么。” “原来是这样,这女孩还挺细致。” 初颉努力压着自己的情绪,总算把老板知道的情况都套了出来。下一步,就是找出女孩子到底是谁。 首先排除工作关系这条线上的人,他们那种和尚部门仅有的女同事她都见过,客户和合作伙伴也没有这么年轻的女孩,自从他们恋爱以来,这些信息基本是透明的。 那么,年纪相仿,可能就是同学。初颉把他们聊天时发过的初中到大学的毕业照全都翻了出来一一比对,果然在大学那一堆照片里寻到端倪。跟他的大学室友的女朋友一打听,这个女孩是罗成桦大学时候的女朋友。 完成这些打探的期间,她又喝掉一杯新点的美式。初颉心跳加速,整个人在发抖,咖啡因的强烈作用外加思绪横飞,再冷淡的人也震三震。 借着一股冲动,她把照片发给了罗成桦。接下来收到的就是一番理直气壮的慷慨解释加上只承认明面上的部分事实。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和她曾经许下过约定,要一起到大雪山看日照金山,那时候交通不方便,又是穷学生,就一直没实现。人家上学时候帮我很多,前一段时间她感情工作双失意,想让我陪着去看雪山,现在我有点能力了,作为男人,肯定是要完成这个约定。但是我们绝对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睡两个房间,只去了这一个地方,然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真的不知道她把照片放在这里留作纪念了,我一张都没有留…… 初颉坐在咖啡馆,她仔细端详着雪山,在雪线周围存活的树木,绿色深沉,依然充满生机。那条沉睡着许多登山者的冰川,依然有人不断发起挑战……渺小是常态,顽强是本质。 她决定,假期这段时间内,不再回复罗成桦。 分手是确定的,谈话是要必须的,初颉这个人是讲究体面的。 她又发了条微博: “原来我翻山越岭,只为寻找孤独。” 配图是她刚刚修好的日出前的那片静默蓝,不是大家追捧的日照金山。 03 血夜捞月亮 「咱们今天真是在血水里捞月亮啊。 」 为了增大看到日照金山的几率,原本打算在太平县住两晚。但没想到只一晚过后,计划要看的,和意料之外不该看的,初颉全都看到了。她心绪糟乱得好像有一百个人在耳边低语,每次耗尽心力堵上一个声音,还有九十九个无法摆脱。在静谧到可以感知灵魂的人间仙境,这种混乱更显突兀。初颉无心在这里多待一天,决定中午离开。 十一点半,委托酒店预定的直达采南的拼车到了,初颉急不可耐地登上这艘诺亚方舟。路上的景致与来时无异,但她已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过客,再也没有融入这片天地的主宰感。 又是傍晚,她和夕阳一同进入采南。回到酒店,叶一舟已经在大堂等她。当天上午,叶一舟看到她微博上简短的文字就察觉出一丝异常。她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原委后,叶一舟立刻赶最近的一趟航班飞过来,不是怕她想不开,只是不想在这种时候只留她一个人在异乡受折磨。 第8章 “叶一狗,你还真跑来了……” 初颉撅着嘴憋住眼泪,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委屈。 “本来想先替你去揍他一顿,但寻思寻思,又怕他讹我医药费。万一被他讹了,这钱还不如咱俩拿去潇洒呢,是吧。所以咱从长计议,好好商量商量怎么整他,嗷。” 他想逗初颉开心,又不知道怎么做合适。 在雪山峡谷发生匪夷所思的巧合,好像猛然落入一场幻境,叶一舟的出现将她拉回现实。当下她只能先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冷静下来才有能力去思考如何与罗成桦进行交涉。 “走,去吃点儿东西垫吧垫吧,然后找个地儿喝酒去。” 初颉酒量很好,但一般不会主动要酒喝,她认为人一旦醉酒,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所以很讨厌酒后那种难以自控的状态。而今晚,她想作为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而存在。 “行,你指哪我打哪。我上次和赵景行过来,发现了一家还可以的酒吧,就是小了点儿,但是酒喝着挺对劲不像假的。” 办好入住,把行李扔到楼上,初颉换了双透气的布鞋,俩人出发去古城。一如既往,路痴叶一舟说店名,地图小能手初颉找路。虽然初颉叫他“叶一狗”,可是找目标时分明她更像一些。为了留点肚子喝酒,他们选择了古城里一间颇有名气的当地特色小炒店,几盘重油重盐又重辣的下饭菜平铺桌上,隔着一层玻璃压住下面蓝白相间的扎染桌布。畅淋漓地进食过后,逼得连肠胃自己都想找酒喝。 小炒店的门面,正对一间青砖色的小教堂,由二十世纪初传教士所建,门时常敞开着,早已失去礼拜功能。它就那样张着口,任由人们进出参观,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教堂的北侧伏着一堵更显斑驳的土色墙壁,上缘爬满长势喜人的三角梅,一帘瀑布般垂下,玫红色混着绿色延伸到更北侧的两层楼建筑,那就是他们的下一站——捞月酒吧。怪事一桩,无论花开得多繁茂,也始终爬不到这家酒吧的招牌上。 叶一舟提前跟老板预留了位置,吃过晚餐,九点钟前后,初颉第一次走进林祖清的酒吧。一层大门开着,右手边有间杂物室,从正对着门口的楼梯上到二楼,才是酒精的主战场。初颉环顾四周,觉得这里在陈设上与其他酒吧没有太大差异。但很快她便发现了一处舒服的所在——二楼东南侧角落那个只放得下一张二人桌的小阳台,想安静地聊天就把木门关起来,想放空就看看楼下那些有东张西望慢悠悠的游客,想认真喝酒就打开门在对面驻场歌手的吟唱中随机抓取一点酒兴…… 叶一舟找老板留的就是这张桌。他认为初颉即使想要主动置身在热闹中,此时仍是需要独立空间的。初颉心满意足地坐下,除了偶尔传来旁边那桌本地人大声地吹牛些闹心之外,一切都很美好。听着歌手从调动气氛的摇滚唱到引人愁肠的苦情歌,再到假装看淡的民谣。一套流程下来,时间转到十一点,古城管理部门规定每晚从这个时间起,城内不允许用音响演出,防止扰民。而所有酒吧都会继续他们的表演,大都只需要吉他、手鼓和喉咙。 林祖清手里握着一瓶罗斯福10号向小阳台这边靠近。全场喝到只差最后一口气就尽兴时,酒吧老板往往会挨桌敬酒,关照大家今晚一定喝好。同时也会顺便观察各桌客人的情况,有没有喝多需要处理的,或者气氛不对需要调解的。 “能不能离我远点,今晚碰到我腿三次,过分了吧?” 独自坐在小阳台左边第二桌的女孩子,对着那桌吹牛的本地人其中的一位大声责备。 “怎么,你是泥巴做的一碰就变形吗?碰一下都碰不得?也是,都怪我腿长了,你看这样一不下心就碰到你了。怎么样,对哥哥的大长腿感兴趣吗?” “你妈也有腿,你怎么不回家去碰她呢?问问她对你有没有兴趣。” 女孩子声音清冷地回击。 “一个人来这喝酒不就是找艳遇的吗?装什么装啊?” 这男的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要向女孩伸手的节奏。 “哥们儿,别冲动哈,都是来喝酒图个开心的,别因为这么一点事情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既然不小心碰到人家了,一个大男人,就主动赔个不是,也不会掉块肉,对吧。” 林祖清快步走过来,拦住忽然站起身的满嘴下流话的男人,说了和稀泥的软话,希望大事化小。 “老子这辈子还没和谁道过歉,谁看到我碰她了?你看到了吗?别给脸不要脸!” 这番话一出,同桌两个男人站起身,原本嬉笑着的脸横起两坨肉来,为兄弟撑场。 “我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三个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到底谁不要脸啊!” 半清醒的正义感加上半酒精冲动的作用下,目睹全程的初颉拍案而起。不像蜘蛛侠、超人,她行侠仗义从不需要换装,这是她性格的显色。 “对,我们都看到了,这酒吧的监控也看到了。大哥,你怎么都不占理,收手吧。” 被迫加入战斗的叶一舟也站起来,指着几个监控摄像头硬气起来。 “我怕你们?我怕监控?你们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这个本地男人的脸沉得比桌面的乌木还要黑,边拿起酒瓶边威胁来主持正义的三人。 “你赶紧滚吧,别在这狂了。骚扰姑娘,你还有理了?法治社会,我管你是哪根葱啊!” 第9章 林祖清已经不耐烦,他一打眼就知道这种人是喝上头了开始硬吹。说着把自己的酒瓶放在初颉的桌上,去夺流氓哥右手里那个酒瓶,二人推推搡搡,酒瓶从手里滑脱,摔到两人身后的地面碎成大小不一的玻璃块,酒水从碎裂的瓶底流出,简直一滩坏水。 “你干什么你,敢动我兄弟!” 流氓二号忽然暴起,林祖清冷不丁地被他一推,顺势后退一步,刚好踩到那滩酒水,脚下踉跄两步,即将摔到献身给酒瓶碎尸之际,初颉看到地下酒瓶的碎块,眼疾手快地又推了林祖清一把,让他的躯干倒向另外一侧干净的地面。初颉自己却踩到酒瓶的小碎渣,薄底被扎穿,大脚趾开始流血。在大家忙着扶起林祖清和初颉的时分,流氓三人看到有人受伤,立刻互使眼色,一溜烟逃出升天。 自差点死在自家的酒瓶子上这晚以后,林祖清对外称初颉对他有“一推之恩”。也因为他们的正义感,始终对初、叶二人有着散发不完的善意。 那个差点被欺负的女孩叫宁芙,面容清清淡淡,外表看来无甚攻击力。为了感谢大家的帮助,她拉了小群,表示这几天初颉有空的话一定要请他们吃饭,另外两位爱交朋友的男士倒也没有推辞。大家开始都觉得她不是能开口反抗那种人,进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初颉牵头,纷纷对宁芙一挑三保护自己的行为表示赞赏。那时,他们还以为这个小群会很快在沉默中消失。 他们见义勇为之际,朱蜜在酒吧的另一边,正拉着她的大学同学钟云和歌手互动。看到大家没什么事情后,就没有当场发作。事后她问林祖清要了酒吧监控视频,托她本地有点路子的朋友打听了一下,果然就是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混混。 受到朱蜜朋友的警告后,为首的流氓哥快递了一套茶具作为道歉礼物,表示承担初颉的医药费,并且再也不会来酒吧闹事了。考虑到闹去警察那儿,对酒吧的声誉不好,况且谁先动的手也很难界定,所以事情也就这么了结了。 “托你的福,咱们今天真是在血水里捞月亮啊。” 叶一舟在急诊看到初颉一片殷红的鞋袜,感慨地说。 罗成桦的事情在今晚暂时飞离初颉的脑海,以肉体的伤痛为代价。 04 云深不知处 「但,她确实想再见到这个人。」 “快看看,我这儿和半年前有什么不一样。” 林祖清在四人队伍的最后,背着手慢悠悠地上楼。他的每一步比任何人都要踏实,却不会在空心的木质楼梯上踩出“咚咚咚”的响声。 叶一舟挣脱林祖清的腋下夹击,率先登楼。略过原本就安置在楼梯旁的吧台,他停在小舞台旁边观察,脑袋转了三圈愣是什么都没发现。 “你是献祭了眼神才得到灵敏的狗鼻子吧,你看墙上。” 初颉指着阳台旁边的墙中间,挂着幅尺寸不小的油画。内容是一群人在雪山下露营,镰刀状的血月悬于山后的场景。 “啊,这原来不也有一幅画吗,好像是个少数民族小孩儿的肖像吧?我都没注意画变了,还得是你啊。” 叶一舟的记忆片段在大脑褶皱上堵着车,但有了初颉的提醒,马上另辟出路一脚油门及时赶到。那正是他和朱蜜事故的起点,也是故事的起点。 去年十月酒吧事件后,趁着大家还没离开采南,宁芙为了感谢几位,尤其是初颉的路见不平,提议由她做东,大家聚个餐。林祖清觉得单纯吃饭没什么意思,正好这一周的天气晴朗干燥,不如带上帐篷和食物去伏虎雪山下的野地露营,也能给初、叶、宁三人的旅程带来些不一样的体验。林祖清又叫上朱蜜,朱蜜还正愁带她想体验小众活动的同学钟云去哪儿,这行程就主动送上门了。 六人一部商务车,停在珍珠海旁扎营。脚下砂石混土的地面几乎没有绿草,站在荒芜之上远望,松林在山脚守卫,低矮的植被爬上雪山的缓坡,一片片铺陈开来,再高处只剩土灰的石色,直到峰顶,才出现一小片雪来过的痕迹。这个季节还没开始大规模降雪,伏虎雪山华发早生的景象,已是三朵神为游客赐福。 朱蜜是爱张罗的性格,聚会场合她都会照顾得非常周到,这也是林祖清喜欢和她往来的原因之一。在酒吧目睹了初颉的义举和宁芙的不屈,作为女性,她对二人的好感甚于身边那些每天只知道家长里短,出事时却完全不站出来的朋友。朱蜜看人眼光有点毒,比如自从把家里往来的酒有关的生意合作首选变更为林祖清之后,不管是供应还是送客方面,就没出过大问题。 指挥好帐篷的搭建,忙完了各种物品和食物的摆放,朱蜜找个了空椅子休息,刚好坐在叶一舟的对面。现在才有空看清楚他的脸,瞬间,她转过头,轻声但抑扬顿挫地说:“林祖清,你有罪,这么好看的男的你藏着掖着不介绍给我,我的脱单大计你不是知道吗?” “我,我,我不知道你喜欢这样啊,他好看吗?我怎么感觉没我帅啊。” 叶一舟的面颊是有棱角的,但深情的眼神和并不突出的颧骨削弱了下颌的攻击性,嘴巴总是不自觉地嘟起来,侧脸是看藏满心事的忧郁清瘦,聊起天来呵呵傻笑又完全透出大男孩的性格。 几个人相互寒暄一番,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宁芙是做美食自媒体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刚忙完十一,想着趁人少来滇省转转,顺便拍摄素材,却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儿。 第10章 钟云的经历就丰富得多,他和朱蜜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认识,却比她要大十岁,当时全脱产出去读研的人可不多,所以在年龄上是这群人中的老大哥。做过外企的市场经理,体验过几个月最早一批网约专车司机,后来又做了新型房产中介的合伙人,现在偶尔做讲师,拍拍视频。初颉当时只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玄奥,钟云大多数时间都在认真听别人讲述,他轻轻点头,却可以搅动一个深邃的漩涡。 之前虽完全没有交集,巧合的是,除了采南的两位,其余的四个人都生活在沪城。初颉愁容满布地讲述她在平安县大雪山看日照金山的经历,朱蜜表示,这种男的不分手还留着过年吗?宁芙表示,不管他们有没有发生什么,这种孤男寡女单独出行的行为都是不妥的,而横加欺骗更是不可原谅的。 “你就当做是神山单独给予你的善意吧,虽然短期内会难熬,但把时间线拉长来看,这伤痛不值一提。” 钟云的声音很温柔,口音没有故乡新疆的粗放,也没有沪城的短促紧闭,反而更类似京津的开阔圆润。初颉对异性的声音很敏感,连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的心门被无意识地轻推了一下。 六个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两拨。 朱蜜和叶一舟聊着天,发现彼此的爱好过于相似,小时候都喜欢过达拉斯小牛这支nba球队,喜欢听二手玫瑰乐队发疯,爱看姜文的电影,甚至最近偏好的脱口秀演员都是一个人……其实爱好本身并不重要,但作为开启沟通之河流的闸门,它可以让两个人顺流而下去到更深入的下一站,甚至抵达目的地。 直到大风把太阳吹回了老巢,大家还聊得意犹未尽。便又转战林祖清的酒吧,继续他们这场伟大的社交。 转天,钟云照计划离开采南,独自去往大理。初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稍有失落,但并不多。她把这种感觉认定为新朋友忽然离去的不适。 接下来的两天,三个人换到了古城里一间位置方便的客栈。白天朱蜜发挥自己的资源优势,陪着初、叶、宁三位游客打卡了各种小众的景区,带他们吃最地道的本地菜馆,凭着熟人优势一路买单。晚上就一起在林祖清的酒吧喝酒唱歌。罗成桦三个字在初颉的世界里越飘越远,影子也越来越小。 离开前一天,他们从玉水寨景区回到古城,吃了野生菌火锅,照例步行去酒吧。 “我没法和他俩一起走了,成天在那嘻嘻嘻的。刚才叶一舟说朱蜜吃了有毒的蘑菇,没病走两步,朱蜜说,你看,我还会大跳。你说她一个采南人,怎么知道这么多东北小品的梗啊,绝了!” 初颉小跑两步追上在拍视频的宁芙,笑着表达出不可思议的情绪。 “我看这一对,要成。你看,眼神都要拉丝了。” 宁芙刚认识他们,却比谁都看得清楚,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观,这种事儿一目了然。初颉做不到完全客观,因为她默认叶一舟的设定就是活泼,和自己从小打闹到大,三十岁了依然是。如果聊得来,和谁多说两句也是正常的。他总是饭局里最得女孩子待见的,又不遭称兄道弟的男性嫉妒。 听到宁芙的点拨,初颉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又忽然有些自责的情绪从胃里生出,酸酸的。她难过,因为自己没有察觉出最好的朋友的情感波动。 晚上在酒吧,她提醒叶一舟,把这几天吃饭的钱转给朱蜜,本来也才认识没几天。人家陪吃陪玩的就够耗精力的了,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在占便宜。别管她收不收,总之给不给是我们的事,如果提都不提就太不地道了。叶一舟哼哼哈哈地应承。 “今晚别来打扰我,哥要干一件大事。” 回到客栈,初颉收到了叶一舟的微信。经过宁芙的提点,也大概猜到了这小子要干嘛,她强迫自己接受都三十岁了,自己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念头。 朱蜜拿着一壶泡好的茶,敲开了叶一舟的门,小茶几前,两个人装模作样地品茶聊天。在无言的间隙,朱蜜喝起茶来发出“嘬嘬嘬”的气音,像极了亲吻的声音。 “这个生茶茶气真足,喝得我背上有点出汗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独处在封闭空间,朱蜜有些羞于直视叶一舟,她只能看着茶杯自说自话。 “我也有点儿出汗,不过不是因为什么茶气。” “啊?那我把窗打开,透透气。” 叶一舟在朱蜜站起身还未站稳时,乘势用力拽了一下她的手,她又坐回到椅子上,他自己则借力猛地站起身,几乎在同一时刻俯身吻了上去。四目没有相对,而是双双闭眼,但他感觉得到她的回应。二人的心跳杂在一起,椅子那狭小的小空间显得更加逼仄,情感在扶手间回响。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心动带来慌乱也是必然。 “还要开窗吗?” 十秒钟后,叶一舟看着朱蜜。 她没有回答,站起身,用尚有茶水余温的手指摩挲着叶一舟的下颌,主动亲了上去。这一晚,再没有表意的词汇出现在房间。粗糙而有节奏的呼吸凝成一团团厚重的云,徘徊在低空,下落时,化作潮湿的雨。 第二天叶一舟醒来时,朱蜜不见人影。他看了看手机,七点五十分。点开未读微信,初颉提醒他,要给朱蜜转这几天吃饭的费用,便赶忙给朱蜜转账两千块。刚准备问朱蜜在哪里,忽然又想起要赶十一点钟的航班,昨晚约了八点四十分的送机专车,便马上跳起来洗澡、收拾行李。 第11章 朱蜜一早起来,知道他们今天要走了,想着最后一顿虽然是早餐,也得好好吃饭,正在外面给他们打包这条街上最好吃的米线。 收到转账提醒,她愣住了。随后给叶一舟发信息,问他什么意思,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 “把我当什么啊?睡完了甩点钱?有大病吧!”她在路上气得自言自语,从上到下燃满了怒火。装着米线的盒子随着手一起发抖,汤一点点漏到袋子里。 生怕他跑了,于是快步走回店里,朱蜜重砸房门门,整个店里都听得到的那种。叶一舟在马桶上坐着,喊着等一等,朱蜜当下的理解是,他不想开门,于是火气窜得更大。连喊带敲,都没舍得扔下手里的米线。初颉和宁芙听到声音都跑了过来,但也不好多问什么。 闹了三五分钟,叶一舟终于跑来开门。 “怎么?怕我缠着你?你想拿两千块钱打发我?装都不想装一下的吗?” “不是,这是初颉让我给你的!” 朱蜜睁大眼睛看着初颉: “你让他拿两千块钱打发我?” “叶一舟,这么点事儿你都办不明白啊,你越活越回去啊。” 初颉听到两千块钱,也就清楚大概意思了。 “你先别激动,我错了,我没说清楚。这两天跟着你蹭吃蹭喝,初颉说过意不去,让我起码把吃饭的费用转给你,不能让你又出钱又出力。昨晚那气氛,也不适合说这事儿啊,刚才我醒了又看见她给我留言,我就赶紧转了,想着要赶飞机,着急忙慌收拾,就忘了给你留言,我错了。” “真的?” “那还能有假啊,我这智商能这么快编出来这瞎话吗。” 叶一舟把聊天记录给朱蜜看,朱蜜尴尬地瞪着眼睛。 “啊,那,那你们快吃米线吧,我刚买回来的,马上到时间出发了吧,我先撤了。” 朱蜜逃走之前还没忘叮嘱他们吃东西。 “哦,对了,我把钟云拉进群啦,他说你们都很有意思。拜拜拜拜!” …… 半年后,挂在酒吧墙上的露营画,是他们情分的具象化,每一笔都是对彼此了解的加深刻画成的图案。初颉也不想再去探究叶一舟和朱蜜之间到底聊了些什么,使他们在千里之外都能化解得了曾经的尴尬。她明白,即便再好的朋友,在对方的另外一段情感面前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尤其是异性之间。 初颉看着这幅画,钟云刚好坐在一朵云的阴影中。上个月他还在群里分享了一组照片——独自躲在版纳的山里喝茶听雨。也许是因为和他一样,自己终于也从按部就班的工作中抽身出来,虽然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但,她确实想再见到这个人。 四个人坐在了靠窗的四人桌,初颉一边听歌一边望着天,借着街面上的灯光,她发现一朵灰色的云出现在蓝黑色的夜空,从南面飘忽而来。风,刚好把它吹到初颉的头顶。 05 宛在水中央 「这里真不是水天一色,而是水比天好看! 」 “初颉啊,你上次失恋,这次失业,我的捞月酒吧没白开,真是专门为你疗伤准备的。” “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下次我再受伤还得过来,高低得给你整一面锦旗,就挂这幅画旁边。” “大哥大姐,你们两个收手吧……” 朱蜜在旁边听了一晚上另外三人上拌嘴,终于坐不住了,手挡在林祖清和初颉的中间上下挥动,腕上那串珠子却叮当作响,反倒像在助兴一般。 “说点正事,蜜蜜,我们明后天去湖边的吃住都安排好了吧?” 叶一舟这次飞来,主要就是为了一个目的地,蝲蛄湖——他三顾采南想去都没去成的绝美高原湖泊。第一次,因为天暴雨天气,山体滑坡封路。第二次,因为自己吃坏肚子,没办法坚持四小时的车程。第三次,因为初颉的脚受伤,怕万一出什么问题,在山里没法处理可就麻烦了。 “明天真的要去蝲蛄湖啊?听说路不好走,坐四个小时车我又要晕车了。云好像有点聚集,明天不会下雨吧?我看攻略说,天气不好湖水也不好看……” 初颉时常在临行前打退堂鼓,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想去,而是一种消极的方式给自己做“最坏的打算”的心理建设,以降低预期。 预期一低,实际快乐不就翻倍了!叶一舟已经习惯了这套说辞,每次都是拉着她直接冲,初颉也在半推半就中慢慢接受顺其自然的乐趣。 “必须去,我和清哥的车技你还不放心吗,晕吐了算我的。采南的天气瞬息万变,明天一早绝对大晴天。再说了,钟云老哥还在那边等我们过去呢,放鸽子的话下次见面怕是要挨揍。” 朱蜜拍着胸脯表示没问题,其实她的坚定也只是为了带叶一舟去他一直想去的地方。 “钟云”两个字从朱蜜唇齿间轻轻抛出,化作一股特工小队,经由双耳潜入初颉的身体,把所有顾虑暗杀在大脑中。这场战役的精妙,除了她自己外没人知道。同罗成桦分手之后,工作又变得极其糟心,她还没有精力对任何男人主动产生好感。对初颉来说,爱慕,需要强大的精神力量来驱动。 朦胧中播撒过的“好感种子”,长久地不去浇水也就干旱而死了,可一旦触发了生长条件,它先在心里扎根,而后你的每一根神经都将会为它所用,攀爬到每一寸皮肤,绽放出迷人心智的娇花。 第12章 初颉用心血浇灌了四年的花一夜枯萎,刚刚清理好死去的枝枝蔓蔓,没想到一颗机缘巧合间被风吹来的种子,此时正蓄势待发。 说定出发时间,四人散去。初颉和叶一舟回到重楼客栈,他们住在顶楼的两间客房。这一夜,她几乎无眠。偶尔有猫追老鼠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隔壁客栈院子里的黑狗也时不时地发出低吼,她没有嗔怪,外在的一万种声音也抵不过心中一个浅而不散名字。 第二天八点钟,古城内的三人于北门集合。采南的朝日在初升时便比内陆要猛烈得多,光线织成金色扫帚,昨夜少眠带来的昏沉被一扫而空。 叶一舟提早去药店给初颉买了晕车药而不是晕车贴,因为上次大雪山回来后,她发现自己竟然对晕车贴过敏,耳后的红痒阴魂不散了几天,恰好在她回到沪城和罗成桦正式提出分手那天消失。 没等几分钟,朱蜜开着辆8停在他们的面前。她觉得这车空间宽敞,即使接上钟云,回程也不会局促。现在采南通往蝲蛄湖的路况已经好很多,商务车随便跑,对底盘十分友好。 “上车吧我们老伙计们。” 林祖清对着一同等待的二人大手一挥,自己则替换朱蜜进入驾驶位,易晕车的初颉占领副驾,叶一舟和朱蜜自然而然地并排坐在中间位置。后排放了两袋子零食,还有瓶装水。 “我的好蜜蜜,你怎么知道我没睡好,竟然还准备了冰美式,救了大命了!叶一狗,你快替我亲她一口!” 初颉前后看看,发现水杯架里的还没开封的几杯咖啡,感恩之余还不忘调侃他们。叶一舟战术性咳嗽,看向窗外。 “人家要亲也是自己愿意亲啊,你让他亲,算怎么回事儿啊,是吧!” 林祖清附和着初颉的恶趣味,两个人被自己搞得咯咯笑起来,朱蜜给前排两人一人各重重一掌。 景色在出发一小时左右开始发生变化,过客们先是居高临下,将山间绕行的玉带状的金沙江尽收眼底。随后盘山向下行驶,转过几个接近180度的大弯,终于与江水平行奔腾。 很难单独用一个词汇概括金沙江的气质,看似表面平静,实则暗涛汹涌拍岸,形貌隽秀,却又在无尽的云岭下横冲直撞。初颉悟出,原来矛盾可以成为大美之源。 继续行驶,金沙江被抛到身后。在一个休息区小小休整后,朱蜜从林祖清手中接下方向盘,穿过红、黄、白配色的彝族县城,又开始爬起坡来。海拔在一个个转弯中逐渐升高,空气凉而稀薄,转眼就到了松树密布的观景平台。 “我天,美绝了,叶一舟你选了个好地方,不来我得后悔死。” 不止初颉会感叹,凡是晴好的日子里,站在观景台俯瞰完整湖区的游客,都会如此感叹。第一眼,水色如碧,泛着不属于人间的美;第二眼,与格姆女神山对望,渴望受到她的庇护;第三眼,陆地甩出一条尾巴横亘湖区中央,与远处的群山呼应,仿若一体。 “不管来多少次都不会审美疲劳,这个地方真的有点东西。” 林祖清轻轻点头言语着。自从五年前离开大连定居采南,他已经与泸沽湖会面不下十次,他惊诧于这片水泊可以将风格各异的美安置在每个角落,没有大张旗鼓地宣示,只是轻轻掩藏在那儿,甚至不给你留下一条线索。 “我们和钟云在哪里会合?” 酝酿了一整晚加一上午,初颉终于憋不住问出了关于钟云的讯息。 “在饭店等呢,我们开过去大概还有十几分钟。” 朱蜜说罢看了眼手机,脸上流露出满意的表情,一路车速不快不慢,刚好赶上午饭时间。 叶一舟在观景平台上一言未发,时而轻闭双目感受被湖水赋予湿度的风。更多的时间,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比起湖泊更像宝石的山间一抹蓝。期盼已久的目的地终于到达,上车前他让初颉帮自己拍了一张游客打卡照,瞬间不知所措,竟摆出了傻傻比“耶”的动作。 朱蜜看着这样有些呆滞可爱的叶一舟,生出了与以往心动不同的感觉,大概是怜爱。如果说心动是表面运动,那么怜爱才是向内触摸。 十五分钟左右,四人抵达蝲蛄湖畔商业最兴旺的罗水村,餐馆就在村子公共停车场旁边。钟云从包房的南侧窗子看到他们到了,下楼去迎接。 “好久不见啊女侠,还有小叶!” 自从目睹初颉见义勇为后,线上线下总是以女侠称呼她,虽然这词儿听起来有点年代感,但以钟云八零头上的出生年代来看,也是情有可原。 他比半年前更加清瘦,一米八的个子看起来像个活竹竿,体积不大的头上覆着的白发已经有些明显,衬衫外套着针织背心,双腿藏在直筒复古蓝色牛仔裤里,穿搭倒是没什么变化,初颉不由自主地观察着钟云的一切。 “你是不是戴隐形眼镜了?” “女侠好眼力,待会儿多奖励你一块牦牛肋排。” 钟云笑笑,初颉迅速捕捉到一闪而过的两颗虎牙,加上他瘦出像老虎胡须一样的皱纹,她已经在心里给钟云起好了令人满意的外号,只等待合适的时机宣布。 “咱快上去吧,我让他们开始走菜了。” 他们刚坐上桌,土鸡汤、薄荷油炸炸土猪排骨、辣烤牦牛牛排、湖鱼炖豆腐、爆炒野生菌、清炒野菜紧随其后被摆放到台面,是菜比人多的大场面。 第13章 滇省食物的风味从不胜在技巧,全靠食材本身的鲜味。它们生前被散养在高原的纯净地带,汲取天精地华,没有经过过分的人工干预。叶一舟曾说,那是笨拙的味道。 笨拙的爱人惹人怜爱,笨拙的食材勾人口水。 吃掉了一座牧场后,朱蜜提议步行去湖边,顺便体验一下泸沽湖的游船。各色的猪槽船顺着湖岸线错落排列在码头边,为了方便拍照,男女分开两只船游玩,像是乘着彩虹滑行在蓝宝石上。戴着类似牛仔卷檐帽的摩梭船夫站在船尾,一竿接着一竿送他们到湖心,女神山巍峨起来,山体上凹陷的洞穴和灰白的岩石逐渐清晰。 第一次看到湖中翻动上涌的泉眼,一向惜命的初颉甚至不顾生水的风险,在船夫“喝了可以生双胞胎”的怂恿下,捧起一抔在手心,嘬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在美好滤镜的加持下,她品出一丝甜味。 “大哥,我可以站起来看看风景吗?” “慢慢站起就可以。” 秉持着谨慎的优良传统,她在征得船夫同意后站起身,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摇晃。 “这里真不是水天一色,而是水比天好看!” 更开阔的视野和更近的水面,令初颉发出如是感叹。 钟云看向女孩的船,初颉第一次以单独的形式出现在他的视野。白裙和染成红色的发尾被风吹向同一侧,偶尔用手拨回下落的头发到耳后,他观察到初颉和朱蜜说什么,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才想起她的双颊是有梨涡的,小而深,不笑时是块凸起的小肉包。更多的时候,她孤身站在蓝色中,无视船桨打出的水花,眼神深邃地望向更加深邃的湖底,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云自认为从没刻意地观察过初颉的外貌,此时却被自己对她的了解所震惊,他开始重新审视对这位姑娘的感觉。再次拿起相机,他想透过记录来辨明,因为镜头不会说谎。食指按下快门的一刻,初颉恰好回过头,似乎也在寻找他。眼神浪花般轻快剔透,刚刚的深邃忧郁倾泻一空。 当天,钟云的主页多了一条蝲蛄湖风景照的朋友圈,图上顶着一句简短的文案:宛在水中央。 06 采南合伙人(上) 「不为任何人而活,更不为任何死道理而活。」 度假民宿位于蝲蛄湖南岸,属于滇省部分,而北岸在内的其余一大半,则属于川省。朱蜜说,从朗舫村北望的湖景是最美的,可以隔着半岛观山景,而且毗邻宽阔的湖面,人看了也豁达。 民宿所有房间都有湖景点缀,高级房型的价格甚至超过一线城市的五星级酒店。托本土“旅二代”朱蜜的福,一行人以五折的优惠价入住。一楼大厅公区白天作为咖啡厅对外开放,也是倚仗直面湖景的优势。 下午回到房间稍作休整,大家约好稍后在楼下喝杯东西。初颉和朱蜜睡一间房,林祖清和叶一舟共用一间,比大部队早到了两天的钟云继续住自己开的那间。 林、叶两人放下行李率先下楼,看到钟云已经占好一张靠窗的台位,在吧台和店员点好了自己的饮品,把靠窗的两个位置空出来,三个人都坐在外侧。 “你俩咋换套了衣服呢?都是老熟人,还搞个新形象。” 叶一舟对着两位姗姗来迟的女孩打量了一番,做出重要指示。 钟云扶了扶眼镜,似笑非笑地说:“大半天又车又船的,人家小姑娘回到房间肯定要搞得清清爽爽的,你个糙汉子请谨慎发言。” “小阿舟啊,你跟人家钟哥学学做人的学问,要不都白瞎了你这张男团脸。” 林祖清似贬实褒,论说话的艺术还得是他。 叶一舟长叹一口气:“我又错了呗?我闭麦。”说罢站起身来给朱蜜二人让出进去里面座位的通道。 窗大大地敞着,时而一阵风闯进来,扑到每个人身上。钟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自然里,他看着远山说:“先民从女神手中求得这片仙境,世代繁衍。谁也没想到在若干年后,商人们闻风而来,一块块将其割据,美好的碎片渐渐成为变现的工具。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确实给我们外来人提供了短暂的拥有美好的可能,否则一辈子都别想站踏足这样的神迹。” 叶一舟继续延伸:“像这种主打自然风光的景区,最多就是格调给你搞得装逼一些,只要在建设时把环境保好,就没大问题。你看人气高一点的、网红一点的古镇都弄的乌烟瘴气,把老民房扒掉,建成什么新中式什么禅意风,完全失去原有的特色了。” “其实如果蝲蛄湖少了摩梭人,那精彩程度也减半。旅行怎么说也是社会文化活动,即使是自然旅游,也无法完全忽视人文元素。古城更不用说了,最重要的是人,原住民在,味道才在。” 初颉的见解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 “一来就开始深度交流了喂,几位高质量游客帮忙拍个打卡照,写个好评,人家老板可是给了我们五折住宿,七折餐饮呢!” 朱蜜把话题拉回现实,她觉得说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看看眼前不可多得的好景。她端起装着热拿铁的堂食杯,摆起造型,示意叶一舟帮自己拍照。 林祖清看着这一幕说:“钟哥,你朋友圈刚发的照片很可以啊,尤其是初颉站在船上那张。” 她的白裙质地轻盈,下摆微微褶皱,与浮在湖中零星的海菜花呼应。它披着濒临破碎的脆弱美,却只因为开在水中,被人胡乱称呼为水性杨花,其实这种植物只能在水质极好的水域生长,受不得一点污秽之物。 第14章 “啊?”初颉瞪着眼睛,翻开朋友圈,看着自己出现在钟云的世界里,说不上喜不自胜,但也多少生出点美滋滋的感觉。初颉想,那一刻相机就是视野,在他的镜头里,就在他的眼里。仔细看完照片,她藏好欣喜,竖起拇指对着钟云点点头。 “我记得上次露营的时候,你说过男朋友的事情,最后有好好解决吧?”钟云再次见到初颉之前并没有关心她私事的意愿,不知是受环境影响,还是初颉的状态有别于上次在采南时,他开始想知道关于她更多的事儿,尤其是感情。 初颉端起咖啡,咽下一口苦水。叶一舟趁她喝咖啡的工夫抢先回到:“分了,她回去就提分手了,就是那个大木头渣男磨磨唧唧了一个月才消停,不像个老爷们儿,敢做不敢当,当时真想揍他你知道吗。”他回忆起来当初的场景,咬牙切齿。 “不能让初颉自己说啊,你个大喇叭。”朱蜜皱着眉头试图把他的人来疯劲儿压下去。 虽是当事人,但初颉没有像叶一舟一般反应激烈,她平静地述说几个月前的分手始末: “回到沪城那天中午,我直接把行李放到叶一舟家,打电话叫罗成桦出来聊。他还是那套说辞,没有和那个女生发生任何越轨的举动,只是履行自己的承诺。我说,首先我不相信孤男寡女,还是前恋人,在那种情境下会什么都没发生。退一万步讲,就算什么都没发生,他为了履行一个并不合理的承诺,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承诺,断送了我们之间的信任,这种行为伤害了我,也应该为此付出代价。然后呢,他就在那边用这几年我们一起扛过的压力、还有幸福瞬间说事,我听了之后毫无感觉,除了有点可惜,因为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他是不是觉得为你付出很多不甘心?”朱蜜追问。 “我回忆了一下,其实他挺自私的。每次都是去吃他想吃的饭店,礼物都是我费尽心思给他买他喜欢的,就算大家都忙的时候也是我迁就他的时间。以前我陷在里面,把两个人当做一体,所以没觉得。现在才反过味儿,是我为他付出的比较多,所以他根本没立场去说他为我付出了什么。至于时间成本,两个人都是对等的,他更没脸提。”初颉说着,眼神变得空洞起来,没有悲伤,更没有激愤。 一向不喜欢八卦的林祖清开口:“说白了,他就是不甘心呗,既要又要,还标榜自己是重承诺的男人,稍微有点不要脸。” “看我这么坚定,他就先答应了分手。然后我搬出了一起租的房子,什么房租之类的根本懒得扯皮,住在叶一舟家过渡一下。没几天他就又开始嘘寒问暖,打听我住哪里,我压根就没有回过他。一个月半之后吧,最后一次联系,当然,是他单方面联系我,只有一句话,他说,你知道吗,其实你是一个挺决绝的人。” “决绝不是什么坏事,你知道的,该冷血的时候就要冷血。”钟云算是在安慰她,脸上写着诚恳而遗憾。 “我这个人,很难说有一套自己的为人处世体系,大多数事情就跟着心走,方法论对我来说没啥鸟用。不为任何人而活,更不为任何死道理而活。”初颉为分手事件打了个句号。 钟云惊诧,他一路寻找的自由,不在旷野,不在深山,不在飘渺的水中,竟然在这个姑娘的身上,且显而易见。他忽然有些苛责自己,没有早几个月看清。 “那你现在怎么打算?之前听朱蜜说你还没找到新工作。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钟云继续追问。 “说实话有点心灰意冷,职场也就那么回事,三十岁,未婚女性,又马上面临三十五岁职场危机,越来越觉得没意思,其实我想还不如自己做点什么事情。” “不然在这边搞个民宿试试?”叶一舟半开玩笑地提议。 “可以考虑啊,真可以考虑。”初颉脸上瞬间恢复神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感情好啊,我精神上支持你们。”林祖清举举起臂,一脸坚定。 几个人说说笑笑,直到日落时分。已经舟车劳顿大半天,为了免于奔波,晚餐也顺便在民宿用了。厨师是一位本地嬢嬢,她白天有空也会兼着打扫房间的活儿。 阿姨走进厨房前,交待大家饭菜很快就好,不会让客人们饿肚子。那感觉就好像周末到姑姑家串门,她刚收拾好房间,笑着对你说:“我洗洗手这就给你做好吃的啊,今天你姑父正好钓上来一兜子红尾鱼,给你炸一盘。” 经由她手做出的小炒,是没有经过改良版的采南地区风味,吃到嘴里那一刻,你又会想起自己家里做菜最好吃的那位亲人的手艺,可能是对食材挑剔的大姨,炒菜火爆的二姑,细致摆盘的三舅妈,会颠勺儿的小叔。总之,平常而非平庸,陌生却又熟悉。 “有家的感觉了,咱自己开店的话我绝对要把这位阿姨挖过去。”叶一舟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讲起话来吐字不清。 初颉说:“可惜啊,差宁芙一个我们人就齐了。前几天发信息给她,她出差去北京几天,说那边完事儿了如果我们还没走的话,就过来一起聚聚。” 钟云随后举起酒杯调节气氛:“来,庆祝一下,我们因为一顿饭,竟然有了第二故乡。”五个人的笑声夹杂着碰杯的声音,原来快乐是清脆的。 滇西北习惯把湖称作海,湖景房也就称作海景房。晕晕地回到房间,坐在海景房的阳台,初颉看着星星对朱蜜说,以前看电视剧觉得什么出轨啊、失业啊很狗血,现在才明白艺术来源于生活。自己没遇到,就看作是狗血故事;摊在自己身上,才是真实不幸。疼是真的,豁达是需要修炼的。 第15章 朱蜜给她披了件外套,用脸贴着她的头。她说,还有选择怎么过一生的资本和自由,已经是很幸运了。确实,他们几个都有仰望星空的意识,也拥有这份自由。 转天清晨,初颉被窗外水鸟的叫声吵醒,朱蜜还没有动静。她双脚弯曲,勾住拖鞋,轻声地走到阳台后合上阳台门,以防冷空气侵袭睡梦中的朋友。转过身来,她看到左边阳台上钟云正在向她挥手。订房的时候朱蜜关照过,要三间相邻的房型,安全起见,女孩子睡在中间的房间。她指了指室内,做了个睡觉的姿势,又比了个“嘘”的手势,钟云点点头表示明白。这边的民宿风景大都遵循原建筑的特色木质结构,什么都好,就是隔音太差。 初颉收到一条微信,是钟云发来的一个笑脸表情,二人转开始微信沟通。彼此上一条新消息还是几个月前刚刚加为好友那天,仅仅几句寒暄的话,短短的,无意义的。 钟云:湖区的雾真美,你看,还有小野鸭在抓鱼。我上个月在山间见过许多,都不如此处。 初颉:我老家也有一个湖区,叫镜泊湖,是火山喷发,岩浆阻塞河道形成的高山堰塞湖。雾起时山重水复也很美,说来比这里还要更像南方一些。 钟云:有机会去看看。 初颉:必须的。欢迎钟老师莅临指导。 他比了一个拍照的手势,指了指初颉,拿起相机。初颉站起身来,不见外地摆起了pose。 这时,朱蜜悄悄出现在初颉的身后,眼睛左右转转,做着看热闹的表情,阴阳怪气起来:“你们两个,背着大家搞起小动作了呀。” 初颉双手抱在胸前反驳:“要不是怕吵到你睡觉,我俩动作可没这么小!” “没想到啊,浓眉大眼的钟哥也这么重色轻友!相机里存的全都是初颉了吧!” “不要乱讲啊老同学,来来来,你也给我当一会儿模特!” 三个人的吵闹终于把隔壁的两位叫醒,比闹钟好使。 吃过早饭,兵分两路。朱蜜和林祖清早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要去拜访一位当地做小酒吧的朋友,聊聊合作的事情。叶一舟一心想跟着朱蜜,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等着对方派车来接。初颉觉得大家都去,会给对方压迫感,况且人家是去谈生意的,有些事情终究不方便听。叶一舟和朱蜜的关系不言而喻,自己没立场也没兴趣一同前往,便表示要抓紧时间看美景。在这边踩点两天了的钟云自告奋勇,接下带着初颉游玩拍照的任务。大家默默点头,四个人都很满意这个分配结果,他们没注意到林祖清的嘴角一边上扬,眉毛上挑,一副“那只好这样了”的意味。 “今天我是你的司机,兼导游,兼摄影师,兼朋友。” “那我就是你的乘客,兼游客,兼模特儿,兼朋友。” 他们两个人被这段有些弱智的对话逗笑,初颉说,钟云你笑归笑,方向盘可别乱抖。 07 采南合伙人(下) 「恭喜恭喜,采南合伙人!」 处在雨季前夕,这时节,云是温吞而来,也很少有骤雨落下。钟云听从朱蜜的建议,载着初颉从民宿出发,少走土路和坡路,沿着公路逆时针环湖游。另外一队人马则反方向驶去,前往昨天午饭的罗水村附近。临分开时,朱蜜又叮嘱钟云别忘了在群里开着位置共享,以便了解即时动向,看看方便哪里汇合。 车载音响里,李健、许巍、郑钧、老狼、周云蓬的作品逐番登场,他们沿湖边慢慢行驶。初颉被路边的当地人吸引,先是普米族村庄旁边三三两两提着袋子步行的孩子,他们肤色黑黢黢,两坨初现雏形的高原红印在有颗粒感脸蛋儿上,不知是穿着打扮还是神态的原因,她总觉得这里的孩子和“外面”的孩子有很大区别。老奶奶大多数穿着民族服饰,实在分不清楚到底是摩梭人、彝族或者普米族。她问钟云,钟云也直摇头。 “到了,下车。”二十分钟左右,两个人达到第一个目的地。 “这就是传说中的走婚桥啊!”初颉看着草海里略弯曲的桥面感慨。 “确实是个幽会的好地方啊,有山,有水,还有植被,不单调。”钟云附和。 初颉又蹦出了大实话:“其实只要人对了,找个犄角旮旯都是圣地。” “对,你说的有道理。”钟云继续附和,笑容带着些年长者的慈爱。他又一次感受到这个姑娘的心直口快,为人丝毫不造作,聊起天来令人舒坦。 “果然,在这种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才能留存得住母系社会的传统,本来从过去男人狩猎养家的角度来看,母系社会很传奇,但仔细想想母系也挺合理的,因为母亲百分百可以确定孩子是亲生的、有血缘,父亲就不一定了,你说是吧……”初颉坏笑了起来,钟云没有搭话,他看着风吹过水中草,把桥头的烤肠和烤鱼味道送向停车场的方向。 初颉继续说:“我本来还以为母系这种传统,在现代社会已经消失了。但上次朱蜜跟我说,她采南的一个朋友,男生,就是摩梭人。虽然平时是有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但从小不知道爷爷奶奶那边都是谁,也很少走动。你说这种情况合理吗?总感觉有些不近人情。” “没有什么合理不合理的,都是人定的习惯,变成了社会规则。你说一夫一妻制才正式运行多少年?百年之后会有什么变化,很难讲。过去封建社会拼命维持的三纲五常你用现在的眼光看是残忍的,但在那时候,就是天理。” 第16章 钟云这段话像是轻轻咬了她一口,虽然她觉得观点有些狡猾,但仍然越来越被言之有物的钟云吸引。 他们折回到停车场,钟云整个人散发着只有她能嗅到的特殊气味,让初颉暂时忽略了她在景区必吃的烤淀粉肠的劣质但浓重的香精味,于是没再做休整,直接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这一段路上几乎没有湖景,只有村寨和山林相互交替出现。钟云带初颉去到一个游客很少达到的观景台,这是他前两天走错岔路偶然发现的。下车后,有一小段山坡路,台阶的两侧生满半人高的杂草,掺着粉紫色的大波斯菊,在高茎的托举下,每朵野花都显得出众。 踏上木板做的观景台,五色经幡系在护栏间的粗麻绳上,这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平台。初颉在手机地图上搜索了一番,原来这里叫做祭神台。 钟云在初颉身后叨叨:“前天下午自己租了一辆车闲逛,本来要去女神湾那个湖滩,结果走到这里来了。我上来一看,哎,这还不错,攻略里都没见过,意外之美。” “我看这儿叫祭神台,是祭什么神的?” “我回去之后跟民宿的当地人打听了一下,说是摩梭人在转山转海时,用来拜山祭水的神坛,真的很美,不愧是人家的圣地。”钟云忽然有点想念故乡新疆,那儿同样也不缺仙境似的湖泊。 “我感觉祭神台比刚进景区那个大平台好看。那边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这里才有画中游的情趣。”初颉忍不住对钟云挑选的地方赞美起来。 “我也更喜欢这儿。走,下去,去湖边玩。” 开车返回到一个岔口,转到土路再前行两三分钟,一个大斜坡断了去路,坡上有一块平整的空地,应该是野生停车场,越野车勉强能开下去,大部分车只能放在这里,步行去湖边。二人专心下陡坡,没有注意到两个穿得脏兮兮的小孩子,大概七八岁,他们从旁边的木屋走出,悄悄跟了过来。 “我知道这为啥叫女神湾了。直面神山,山下的岸延伸过来,像是双臂,这个湾是在女神山的怀里,很温柔。”初颉整个人柔软下来,站在岸边粗颗粒的沙石上,仿佛她也被女神的臂弯环住。这里也有些船只,不过是被废弃的破烂木头的样子,想必是不能载人的。钟云把神山、湖泊、木船和初颉的背影一同框在取景器中,组合出一幅自然的抓拍照。 “姐姐姐姐,你买点我们的苹果干吧,还有小鱼干。”两个孩子从钟云的旁边跑过,直奔初颉背后。 她先是被不知道从哪里蹿出的孩子吓得退后了一步,而后扫视了一下袋子里的食物,令人毫无食欲,灰黑色的渣子落在底部,塑料包装袋也皱皱巴巴的,和他们的穿着如出一辙。 “不需要哦,姐姐牙口不好,吃不了这么硬的东西,你们去问问别人吧。”初颉礼貌性地微笑,并向旁边一些的零散的游客指了指。 “哎哟,姐姐,你看我们多可怜了喂,卖不出去没钱交学费,不能读书,回家还要挨打呢。你就买一点吧,求你了。”两个孩子不肯离开,扭来扭去地卖惨。 “我真的不需要这个,小朋友,你们站多久我都不会买的。”初颉听出了他们在撒谎,首先九年义务教务不需要学费,其次,现在也不是缴费的月份。打关于学校的假,对于父母在教育系统任职的初颉来说简直是自然反应。 “小朋友快回去吧,我们要走了,再见。”十几步之外的钟云听到对话,也马上走过来帮腔。 小男孩突然开口骂人:“你们两个狗男女,穷逼在这装什么好人,买不去起就滚回你们的地方,臭傻子,操。” 他们想到小孩儿会纠缠,或者表现得不开心,但没想到会骂出如此难听的脏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被震惊到哑口无言了十秒钟,初颉皱起眉头开始反击。 “小屁孩从哪儿学的脏话啊,大人没教过你们不要骂人吗!这么小就出来骗人,小心我去学校告诉你老师去!我们不买,赶快回家!” 这么一凶不要紧,小姑娘开始假哭了,嚎啕震天,一滴眼泪都没有,俗称干打雷不下雨。 “哪个欺负我们家孩子!不要命了喂!”从上面的木屋里走出了一对中年男女,看起来是对夫妻,他们飞快跑下来,男的冲到初颉跟前把孩子一把拽到后面,像拎小狗似的,孩子也不出声了。女的低头斜眼嘴巴紧闭,盯着初颉和钟云。 “你们孩子是吧?强买强卖,不买还骂人,我们不买,快带回家吧。”初颉不耐烦地说。 “你们两个大人欺负两个小孩子还有理了?臭外地的,不要命了是吧。”男的瞪圆眼睛,摆明了不解决问题,还横加恐吓。 “今天你们不买,就别想走出这个湾子。”女的也开始变得恶狠狠。 钟云把初颉挤到旁边,自己站在两夫妻的面前进行交涉:“有话好好说,讲讲道理好吧,不要威胁人,光天化日,旁边还有其他人在拍视频,都会记录下来的,你们不要想着动粗。” “老子怕你们这些破玩意?你看看打死你了有没有人能治我?这是我们地盘,你算老几啊。还讲道理?老子就是道理!”边说边一只手推搡钟云,没有用太大力气,但总归是把人逼着后退的。 “嘿!你给我住手!”叶一舟熟悉的声音传来。 几人被声音吸引,才发现朱蜜他们仨快步走过来,身旁跟着两个朋友,打眼一看就是本地人,他们俩对着那两夫妻叽里呱啦一通输出,几个外地人云里雾里,两夫妻才拉着孩子悻悻离开。小女孩临走前不忘瞪初颉一眼,嘴里还嘟嘟囔囔些什么。 第17章 朱蜜一行在罗水村本地朋友老和的店里谈好事情,被邀请到朋友家所在村子里参观一下,看有没有其他商机,而村子恰好就在女神湾的北面。朱蜜看到钟云定位也在这里,就想先来找他们,刚好可以一起去村子里吃午饭,据说有很好的土鸡锅。没想到,刚到湾子里,就看到刚刚这一幕。 “他们家条件是真的不好吗?我看小朋友的穿着,确实有点不体面,正常人家,就算买不起特别时髦的衣服,起码也会弄得干净一些啊。”午饭席间,向当地的朋友发问。 老和说,其实他们家并不穷,有两块地皮都租给了外地人做客栈,虽然不是地理位置特别好的那种,那收的租也完全够一家人安稳度日,但挡不住人自己作啊。不怕你们外人笑话,这里的人本来就是喜欢娱乐活动,打扑克牌,打打麻将什么的,后来竟然专门有人组织这些手里拿着房租的人赌博。警察嘛,也打击,政府嘛,也宣传,但你说,一群人要是想遮掩,总是控制不住的。这个男的,就是一点点耍钱,耍来耍去,看着底子一点点空掉,急了,想用点歪门邪道去搞钱,后来做不到从哪听到这个方法,开始教唆孩子去坑游客。我们村干部找他谈过,道理讲不通,就告诉同乡帮忙留意着点,平时也多劝劝,毕竟我们村也是要开发为重点旅游村落的,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在这搅合。 这是初颉对本地人“淳朴”滤镜的第一次破裂。虽然之前在路上也听朱蜜讲过,山里人的鸡被意外压死,他们以“鸡生蛋,蛋生鸡”的荒谬理由无止境勒索外地人的事件,但毕竟年代久远,没想到如今自己也会碰到这么离谱的人和事。一直活在都市里的她,对“现代”规则显然过分信任。 在村子里流连,初颉看着木楞房发呆,想象过去的摩梭小伙儿要拥有怎样强壮的臂膀,才能在月夜爬到花楼之上,只为和他的阿夏做一场美梦。 “你看,还是要有原住民的味道,才不会被千篇一律的网红古镇淹没啊……”兜完了村子,一行人散步来到祭神台上,初颉说一定要让叶一舟看看这个角度的湖景。参观过摩梭人的祖母屋,喝过老和家的酥油茶,看着眼看飘着的经幡,初颉才感觉真的沉浸在一个有别于自己日常生活的氛围。 叶一舟有着同样的感受:“真的是这样,我们住的民宿,虽然设施舒服,风景也好,但和任何一个风景区酒店相比,说到底都没什么差别。刚在摩梭人家里看到的,那个悬在房梁的猪,我真是大为震撼。这才是游客想体验到的特色,而不是随便买点义乌小商品伴手礼回去,对吧。” “我们去采南古镇开一个真正有当地特色的民宿吧。古城转了很多圈,找住宿的时候也在网上翻看了那么多家,还真没看到什么让人能沉浸在既古老民族氛围里的、性价比又可以的民宿。不是三四千的割韭菜高端风,就是毫无特色的网红人气店。”刚刚停下脚步的初颉,在异域的揉捏中,忽然找到一个可以行驶的方向。 她是也不是心血来潮,悄悄在心里衡量过:采南是个地级市,也是国际闻名的旅游城市。在交通方面,有直飞国内各大城市甚至国外的航班;生活成本低,尤其是房价;网购虽然速度不如江浙沪,但也是通达的;食物口味呢,她很适应,有自己喜爱的鲜美的菌类,同时也不缺星巴克、麦当劳这类的连锁咖啡和快餐…… 还有一点很重要,采南的云很美,她觉得即使有天大的烦心事儿,抬头给云说说,它飘远时就会一并带走了。 “我正有此意!”叶一舟猛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倒是给初颉吓得够呛。 钟云稍微思考了一下,迟疑道:“不然,带我一个吧,我正愁没地方去呢。” “你们真能过来的话,那我可太开心了喂!什么外部问题我都给你们搞定!不消害怕!姐的资源都给你们用!哈哈!”原本不知道怎么面对和叶一舟异地恋爱这个大问题,没想到来一趟湖区就有了解决的可能,最开的心当属朱蜜。虽然只是初步探讨,但有意愿总比没有好。 “恭喜恭喜,采南合伙人!”林祖清嘴上祝贺着他们,心里却在暗自窃喜,那个牵动他内心的人,有机会留下了。 08 初升退堂鼓 「我们真正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的事情并不多。」 先是风起,随后云至,大雨乘势而落。采南声势浩大的雨季里,这一切往往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 七月中旬,经过一个半月的洗礼,初颉俨然一副民宿熟练工的架势。 上一秒还在前台查看新订单信息,在听到雨滴重重打在瓦片上的警告声后,转身大步跑进院子里,在更大的雨落下前,抓起露天椅子上的坐垫和抱枕,扔到水池旁的杂物室里。叹了口气,然后从容地回到茶台泡上一泡滇红。 五月,几人商量做民宿。大家都怕做客栈是三分钟热度,也怕做这行和想象中差距过大,于是决定先找个合适的店,以承包的方式接手,先做个半年看看。即使不合适,放弃了损失也不大。毕竟是一个全新的尝试,真金白银要掷地有声,才能继续真正大举投入。 六月,计划开始执行。前期资金不需要过多,初颉和叶一舟完全能搞定,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钟云在资金上先不介入。疫情过后,虽然旅游业恢复,但采南的依旧行情一般,有许多撑不下去的民宿客栈贴出转让告示。 第18章 古城里的商铺状况林祖清比朱蜜要熟,他在古城商家生意群里找到了一间符合大家大部分要求的民宿——南溪族三坊一照壁的规整院落,正中有方小水池,池边有两棵桂花树,虽然只有八间房,但好在房型齐全,外表古朴,设施现代。最重要的是,在与房东沟通过后,对方表示可以先签一年,之后视情况,优先转让给他们。要不是儿子急用钱,房东老李也不会答应地如此爽快。 由于用的是对方的牌照和平台网络信息,“晴天客栈”的名字也只能继续沿用。 雨停间隙,一个炸雷劈下,初颉骤然心慌了,店里的工作手机也随之响起。 “喂,你好,我们是住店的客人,现在到北门口,可以来接一下吗?”。 “好的好的,您稍等哈,我马上到。” 出去接客人的工作一般是叶一舟负责,因为可能要帮助有需要的客人拎行李箱,男人更擅长体力工作。此刻叶一舟还在休息,他昨晚等一组凌晨两点钟到店的客人,接到后又忙东忙西,三点钟才睡下。初颉没有叫他,自己一溜小跑到古城口,接到了这对小年轻情侣。 “里面路有些颠,需要我帮你们提箱子吗?” “好的,谢谢了。” 初颉只是客气了一下,没想到小情侣中男人一伸手,竟然真的把箱子递给她了。那也只能双手齐上阵,用腿抵着箱子,硬着头皮一拐一拐,边和他们聊天,边向民宿走去。还好,下来路口一转弯,两三分钟就到了。 “您是在驴程网预订庭院大床房,预订人姓名是刘月明对吧?” “对。” “请这边刷证件办一下入住,房间在一楼,是庭院景观的,用早餐,拍照打卡都很方便。” “可是我们想住那间诶。”女生指着楼上带阁楼的落地玻璃大房间撒起娇来。 “不好意思,您这边预定的房型都是在一层。这样,我带你们看看这几间,随便挑一间都可以。”初颉被女生的要求惊到,那是他们店里最好的一间房,上下两层面积很大不说,所有的设施、备品也都是另外一个等级的。他们预定的房型200块出头,而这间网上挂着600多的价格。 “为什么呢?我看你们这也没什么人嘛,不能给免费升个级吗?升级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写个好评哦。” “这,确实不行呢,女士……” 初颉一向不善于处理这些令人犯难的事情,嗯嗯啊啊地在一边笑着拒绝。 “不好意思啊,这间房有人预订了,没办法给您做升级了。”叶一舟从前台旁边的休息室走出来,礼貌性地微笑回答。 “不是吧,那我看你们这上面还能预订呢?”女生拿着手机打开app,指着这间房的预订链接问他。事情至此已然明朗,她显然是知道这间房的价格,就是想花少钱,蹭好房。 “哎呀,谢谢美女提醒嗷,这房我们都忘关了,你说万一有人再订了这可没法交交待了!”叶一舟示意初颉把这间房的预订通道关闭,切断这女人占便宜的借口。 随后,叶一舟带着他们看房间,这对男女一进去就对自己原本定的房间各种嫌弃,于是叶一舟在一楼选了间有浴缸的小套房让他们入住,算是升了一级房型。虽然还是有点不情愿,但白给的便宜能占一点算一点,所以表面还是和气的。 “把这房间关了还怎么卖啊。”初颉不甘心。 “也只是关了今天,不怕。总不能给他们白住三天?真给他们住了,我们后两天都没得卖。一共就八间房,满打满算一天我们能赚多少钱?五星级酒店那么多房间,都不可能给客人随便给升级,更别说我们小家小户了。” “那也是。可是他们如果要是看到这边真的没人住,发现被忽悠了,怎么办?”初颉不会骗人,对于这种做法,难免产生各种担忧。 为了圆谎,叶一舟把朱蜜叫来,假装这间房的住客。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白天闪现一下,晚上来开个灯就走人。虽然当天朱蜜一个人折腾了一点,但这么做也确实值,托暑期旺季的福,后两天这间最贵的房顺利卖出去了。 初颉讨厌破坏规矩、想占便宜的人,但作为一名有责任心的民宿老板,她还是很尽心地为这对小情侣提供服务——泡茶、送水果、提供线路咨询,每样都不含糊,甚至还帮他们在店里拍了几张非常甜的合照。 转眼半月,旺季到来,客人像雨水似的,来得多,去得也快。初颉和叶一舟两个人连轴转地迎来送往,渐渐力不从心。钟云回到沪城这两个月,终于完成了一位老客户的托付,以理想的价格处理掉了一套老破大住宅,便立刻飞过来帮手,毕竟说好以后一起做事,前期排雷的工作不能都让他们两个承担。钟云不熟悉接待的实操,就先从帮忙处理网络订单、微信回复客人信息开始入手。 “初颉,你过来,看看这个。”钟云站在前台电脑前,喊住出去送客刚进门的初颉。他们接手民宿以来的第一条差评,来得不早不晚。 这是条二星差评,内容是这样:“房间小,推荐的酒吧很差,房间卫生一般,泡的茶都是便宜货,不推荐。”总之,是一些很笼统敷衍的用词,带有很明显的主观恶意。 “这女的真是……占便宜没够。”果不其然,差评来自没有被升级到最高房型的那个女的。初颉感到无奈,把这条差评的截图发到民宿的工作群里,大家闻讯聚集到了前台。叶一舟给钟云讲了来龙去脉,他这几年都在和形形色色的一线客户打交道,所以对于人性的贪婪倒是见怪不怪。 第19章 “想想办法吧,这条能让客户自己撤销吗?”钟云向来以解决问题为导向。 “不能了,去年开始驴程网就不让客户自己删差评了。”初颉有些无奈。 “那这样,首先我们现在马上在评论里回复客人,不能让其他对我们店有兴趣的未来客户因为这条评价下头。注意语气姿,态要把握好。同时,联系平台客服,说明当时被要求免费升级的情况,必要时我们就拿出她造谣证据,力求删除不实评论。” “这个小伙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看就不一般,你们是搞了多少人才,都来这个小店打工喂。”打扫卫生的和阿姨一脸欣赏,听了钟云的发言连连点头,其实也没完全听懂。 “哥,你说的都对,就是,咋整得跟那个外交事件似的呢,没那么严重,嗷。大家放松,放松……”叶一舟这么一说,原本愁云满布的氛围,立刻松弛下来。 按照钟云的思路,初颉拟好了回复。 “很遗憾没有给您的旅程带美好的回忆。首先,定什么房间住什么房间是基本规则,我们小本生意,没有资本满足每位顾客的全部需求。更何况,我们最后也免费为您更换了一间更高级的浴缸套房。其次,我们顺便推荐的酒吧都是在各个平台有口皆碑的,您自行查看和选择,不能把锅扣给我们。第三,入住前我们都会检查房间卫生,当日并未发现任何错漏 ,您住了三天也只字未提,如果没有有切实的图片证据,那我们很冤枉。最后,我们从不吝啬和顾客一同分享好的当地特产,免费为您泡的茶也都是我们自己日常喝的,几百块钱一饼起,如果您喜欢可以自行购买,不喜欢就当体验大千世界的不同口味了。真的有问题,欢迎当面举证,帮助我们提高服务质量。再次祝您,生活愉快。” 他们还有件事一直没搞懂,“便宜女”怎么知道的那间房是没人住的。几天之后,和林祖清对了对信息,发现“便宜女”情侣在采南的最后一天去的是捞月酒吧,朱蜜当时也带人去喝酒,还和林祖清聊起帮他们客串住客的事情,搞不好被他们撞见了,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古城圈子很小,采南圈子很小,只要够巧,你和世界也就是一个中间人的距离。 “我打听过了,说差评不会给删,只能是挂在那里,你好好回复就得了。这个主观评价,很难界定是不是造谣。”朱蜜向驴程网的前同事问了问情况,只得到否定的回答。如果没有朱蜜的私人关系,他们甚至都无法跟客服拿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两个月,初颉尽力去做了。她在下雨天跑到古城给客人送过雨伞,帮客人提过二十公斤甚至更重的行李箱,亲自下场修过马桶,还要不厌其烦地的二十四小时在线应答,偶尔还要陪完喝茶陪喝酒……吃苦,她不是不行。只是这种被冤枉而无法解决的感觉,死去的记忆好像又回来了。 付出和回报并不总如影随形,你的真心在别人看来可能是伪善。 初颉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她回头问叶一舟,我们做民宿的决定是对的吗,我们真的可以坚持下去吗?钟云没等叶一舟回答,先开口: “做的事情越多就会发现,我们真正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的事情并不多,而且大多数,对你人生的下一步,并不会发生什么实质性影响。就算真的影响了,再去想对策呗,担心那么多干嘛,放松点,活在当下。” 初颉退堂鼓的鼓槌被他温柔地夺下,而想要完全撤掉这面鼓,显然是需要些时间的。 “别气了,咱哥几个在一起,没啥过不去的。今天该到的客人都已经到了,我们晚上在店里吃顿好的!”叶一舟通知朱蜜和林祖清来店里,准备用酒精洗掉这场该死的晦气。 09 菜场打假记 「如果每个人都能把话说透, 这世界上原本的痛苦就会减少一半, 这世界上原本的快乐也会减少一半。」 “老钟,你把背篓背上!” 叶一舟从厨房跑出来,抱着一只五颜六色的手工编织“双肩筐”。钟云的双臂被他掰向身后,穿过两根背带便被套牢在背篓上,高瘦的商务气质在其中看起来反倒有种格格不入的美感。 “要买东西的清单我发给你了,别忘了土鸡要老板杀好再带回来,我可不会整拔毛那些玩意!” 叶一舟推着初颉和钟云向外走,他自己留下等换煤气的工人来,店里也必须要有个人照顾。在古城里摸爬滚打了几个月,初颉不再需要手机导航,也不会被任何一个小路口搞得晕头转向。她熟练地带着钟云穿过人头攒动的五一街,跨过光滑的大骨桥,顺着小河的流向走到无夏井,在当地人洗菜的说笑声中继续漂向下游,这条支流越来越窄,直到地面上再无它的踪迹,木板小桥右转就到了民天市场。 它是古城最大的农贸市场,城内的居民大多会来此采买食材,不少外地游客也因对“菜市场”的迷信,把这里变成了土特产采购的集中地。这里地势并不很高,但前方没有遮挡,沿着菜摊间的小路由北向南走,雪山在他们背后渐渐生长出来——跃过高低错落的红色遮阳棚的尽头,还戴了顶飞碟似的帽子。后来钟云回去查了一下才知道,这叫荚状云。湿润的空气越过伏虎雪山山脉,水汽常会化作这种ufo状的云体,也算一种奇观。 采买过半,菜肉装满大半个背篓。他们站在菜场的中心地带,脚边的鱼盆和小龙虾盆不断溢出腥水,他们的鞋底在浅水中像移动的巨石,不时改变水的流向,二人朝着西北方的野生菌区域走去。 第20章 “他们不是都给袋子吗,为什么还要背着个背篓,虽然解放双手,但还是增加了不少重量的。” “哎呀,终于有钟哥不明白的事儿了。跟你普及一下哈,在有些小摊上,你背上这个筐筐,菜价三块,不背这个筐筐,卖你四块五。还有些菜摊呢,如果听买家是本地人口音,就会更便宜些。” “不得了,这相当于可视化的打折券,玩儿得又很秘密。”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都这样,大多数的生意人都是好的,但总有那么一些个喜欢搞小动作,为了防止被骗,还是亮出本地居住的身份比较保险。再说了,背着这个筐真的很方便啊,不然手要被勒掉了。” 初颉把装着水果的袋子移开,委屈地展示起自己手上发红的勒痕。钟云伸手要接过来她的袋子,她笑着拒绝,说自己可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小姐,又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两个月是如何帮客人抬行李的情景。短短几分钟听来,钟云不禁觉得愧疚,明明是大家说好要一起做的事,却让他们承担更多。愧疚之余,她叙述中的玩笑话越俏皮,他越是心疼这个女孩。 雨季是大多数野生菌冒头的时节,那些大批量出货的,凌晨就已经在市场门口交易完毕,剩下少量零售的,便都集中在这里,也能占据市场西北角的很大一片区域。 “老板,这是松茸吧,怎么卖呀?” “对嘞,一大早自己在山上采的松茸,上午卖一百五一斤,今天快收摊了,大小混卖,不分尺寸了。你要的话,给你一百块一斤。你看看这品相,一点虫子洞都没有!” 初颉路过一个小摊时听到老板和客人的对话。小摊看起来不是常年摆摊的位置,估计是雨季偶尔来卖卖菌子。年轻的男摊贩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稚嫩的女客人则穿着很典型的游客披肩,还编着彩辫儿,几乎是把“不懂行”写在了脸上,招摇过市。再定睛一看,初颉一眼判断出那一堆“松茸”里掺杂了一多半老人头菌。二者长相相似,气味相近,价格却相差悬殊。 初颉心生一计,决定再次一展侠女本色。初颉把钟云往后一推,小声叮嘱他别过来,自己则凑到小摊前。 “啊?这么便宜,我也想买一点。” 装作颇有兴致的样子,东挑挑西看看。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让他们随便挑。 “哎呀,差点忘了,我这个手机支付刚刚打不开了,没法付款。小姐姐,你能帮我看一下这个微信支付吗,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一拍大腿,假装想起无法买单的故障,顺势把手机屏幕倾斜给旁边稍有疑惑的女游客看,实则在手机备忘录上打了一行字:假松茸,别买,勿声张。 小姐姐看了便也心领神会,机灵地配合演起了戏。 “哦,哎呀,嘶,这个,好像不行了,你看,要去银行解锁一下才行。” 初颉遗憾地说:“这样啊,那我今天没法付钱了啊,算了算了,买不了了,真是可惜。”转过身朝着市场大门走去。女游客此时也假装接电话,离开了小摊。小商贩上一秒还沉浸在被簇拥的喜悦中,下一秒傻眼了,每天见客人来来往往的他倒也没多想,只觉得倒霉而已。 脱离了小摊视线范围,小姐姐快步追上初颉表示感谢,二人加了微信,初颉给她发了一篇分辨真假松茸的推送文章,顺便带着她去自己常买的本地阿姨的摊位,一起买了野生菌。放在以前,初颉不会轻易加陌生人的微信,哪怕是这种帮助别人以后,她也觉得没有必要。而现在毕竟自己做起小生意,秉承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指导思想,能加就加,尤其是建立了信任感的,更属于不可多得的资源。 “行了,女侠的剑又出鞘一次。”钟云调侃着鼓掌,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准确地讲,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为宁芙怒骂流氓,还救了林祖清一命。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前三个我控制不了,只能从第四条积德做起。”她平静而又骄傲地解释。 回到民宿,叶一舟正陪着一女客人喝茶,初颉要替换他的位置和女客人继续聊天,因为两位男士更擅长料理食物,女客人却托词想休息,一溜烟回房间了。初颉调侃叶一舟,又开始散发那该死的魅力,叶一舟蹬鼻子上脸地表示,他还邀请了女客人晚上一起吃饭呢,看她一个人来玩儿,怪孤单的。 林祖清带了两板本地的烧酒先到了,初颉在前台处理新订单,打过招呼他直冲餐厅,帮着大家摆起碗筷。十分钟后,朱蜜也匆匆赶到,提了一袋子四川客户送的麻辣香肠来,嘱咐叶一舟蒸好切片下酒。 五个熟人,外加一位独自住了三天的客人,开宴。松茸炖鸡、薄荷炸排骨、爆炒见手青、清炒南瓜藤、油炸小河虾,钟云拿手的本帮红烧肉反倒是与这些粗犷的菜有些格格不入了。 “林可,别客气,都不是外人,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往心里搁。”叶一舟安排女客人坐在自己和初颉中间,毕竟他们相对熟悉一些,不至于让人家太尴尬。 女客人稍有迟疑地坐下,歪着头看了叶一舟一眼,叶一舟竟然也挑眉回应。这分寸感不强的举动引起朱蜜的注意,人精林祖清看到朱蜜的表情马上就明白她的心情。 为了让这顿饭顺利进行,他主动和林可搭话喝酒,什么五百年前是一家啊,为什么自己来旅行啊,你们老家有什么好玩的啊,总之把平时应酬里他能提的问题全都问了一遍。在得知林可信佛后,他脱口而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时候,朱蜜实在忍不住笑出来,锤了他一拳。 第21章 另外一边,初颉和钟云提到想试试做短视频引流,钟云忽然说宁芙九月要过来,可以请教她。追问下去她才知道,宁芙和钟云这两个月在沪城见过面,约过两次饭,还去初颉推荐过的咖啡店喝了咖啡。翻看宁芙的朋友圈,才发现人家发过一起吃饭喝咖啡的照片,只不过自己忙得都错过了。 至此,她难免心生嫉妒,加上酒精的作用,她的眼神虽然呆滞,但不影响思绪乱飞,不止怀疑这俩人已经互生暧昧,甚至脑补出来自己参加他们婚礼的情景……她没有信心继续问下去,心浮气躁地走出餐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直奔茶台。如果每个人都能把话说透,这世界上原本的痛苦就会减少一半,这世界上原本的快乐也会减少一半。 钟云虽然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但并没有意识到任何问题。还得是人精林祖清,夹了几块香肠去找初颉。 “你觉得香肠和茶水搭吗?”初颉一脸嫌弃地问他。 “搭不搭我不管,我就是看这个你是一口没吃。这玩意老好吃了,你一定得尝尝。实在不搭的话,咱就回去继续喝酒呗。” 初颉先是惊诧林祖清的观察力,一边应付女客人还能一边观察全局,后有一瞬念想闪过,他对自己是不是好得有点过分,但是也只有一瞬间。她连钟云还没搞明白呢,不想再多拉一个人蹚浑水。 “走啦,咱回餐厅去,晚上真有点冷了。”初颉拽着林祖清回到大家之中,林祖清一脸享受地被初颉拉着走,哪怕只有十几秒的时间。 钟云正和大家讲述初颉菜场行侠仗义的事迹,用他很少有的眉飞色舞。女客人听得拍案叫好,敬了初颉一杯。 酒桌上大家越来越放开,林可也说了她当年和前男友来采南的经历,那次被无良商家设套坑惨,被忽悠买了一堆假冒伪劣产品,如果能遇到初颉这样的良心老板稍作提醒,也不至于因为钱财的损失和前男友家人闹僵,本来都要结婚的一对,遗憾地散了。 并且感谢这几天他们的照顾——每天都有新鲜的水果吃,看到自己喝酒回来还会送牛奶,细心提示她有什么店不能去,什么吃的是当季最好的…… 初颉忽然有点明白自己这样的人做民宿的意义,她想给每位客人的旅程带来幸福感。大部分的客人一生可能只会来采南一次,他们把珍贵的唯一托付给你,你怎么忍心去怠慢。这一刻她忽然可以谅解了,谅解莫名其妙的差评,谅解多如牛毛的要求,谅解所有对她有期待而未得偿的人。 “我看开了朋友们!咱得继续做下去!钟哥昨天说得也对,换个行业也避免不了有恶人,以前也不是没吃过亏。采南这么美,朋友这么好,不能让一条什么狗屁差评给我赶走了啊!” “对对对!我宣布!这顿饭目的达到了!我这一下午可算没白忙活!” 叶一舟站起来举杯,六个人的酒杯碰出音节,是精气神十足的进行曲。 010 仙女不会飞 「各种无法脱口袒露的细节,才是凌迟感情的匕首。」 接近八月尾声,古城喧嚣渐息。太阳在远空射下无数光线通道,迅速抽干云雨。雨季带着她乳汁哺育的野生菌离去,待明年再来赴约。游客跳进采南这个盛满美好的容器,捕捉到自己需要的元素后,匆匆回归他们原本的人生。 下午一两点钟,池中的小锦鲤都悬浮在阴凉处不肯游动,树叶被风摇进水中,它们才象征性地扭扭尾巴到另一个角落。叶一舟窝在院子的摇椅上晒太阳刷手机,一脸昏昏欲睡之态。前台音响播放着爵士歌单,初颉双眼失焦坐在茶台前发呆。仅有的两间房客一大早就出发去参加雪山一日游,下午四五点钟才会回来。连路过的垃圾车音乐声,都显得疲软无力。 “有人在吗!” 门口传来清脆的女声,驱散了整个院子的懒散。初颉斜着身子向外看——亚麻连衣裙染着不均匀的薄荷绿色,还套了件白色外搭,清新得跟仙女似的,原来是宁芙到了。她身边却蹲着个笨重的大箱子,是吞没生机的黑色。 “哎呀,你来啦!快进来!”说着,便放下茶杯去门口迎她。 叶一舟闻声跑来,以其一贯的夸张口吻表达他的兴奋之情,从宁芙那单麻花辫尾的头发丝,夸到编织皮鞋裹住的脚后跟,还有她美食探店的评价之中肯以及拍摄文案不落俗,要不说他总能吸引女孩儿的注意呢,这么夸,换谁谁不懵啊。 “叶一舟,你天天在外面这么夸小姑娘,蜜姐知道吗?” 宁芙拒人千里的性格,很少和别人开类似的玩笑,虽然不常见面,她是真的把这几个人当做真心认可的救命朋友。无伤大雅的说笑后,宁芙发现钟云没有现身,便随口问起,在初颉看来,却疑似有心找寻。 “这不是忙活了大半个月吗,这几天闲下来,他大理的朋友就叫他过去玩两天,正好有两个客人也要去大理,前天上午他们就一起拼车过去了。最晚后天就回来了,你没跟他说你过来吗?” 初颉在暗里试探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到什么程度。 “我谁都没说,临时决定的。” “对了,上次听钟云说你九月多才过来,这直接杀过来整得手忙脚乱的,提前说一声,我们怎么也得开车去接你啊,这显得对仙女多怠慢啊。你看,还自己拎这么大一箱子。” 叶一舟自然地接过她的大箱子,身体猛然被坠了一下,行李意料之外地重。 第22章 “这里边儿装金条了啊?这么沉!” “别逗,就是一些拍摄用的三脚架,还给你们带了好多土特产什么的,前几天回了趟老家,想着不是离采南近吗,就没回沪城,直接飞过来了。” 宁芙是纤瘦白皙的川妹子,外表清冷柔弱,完美掩盖了她内核的坚毅果决,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才会被流氓误认为是可以随便欺负的对象,倒也意外促成了这群人的缘分。 安排好了房间,宁芙提议让初颉陪她去附近转转,有一家要打卡的咖啡店就在五一街上。按现在这个市场状况,几乎没有上门客人,完全可以大门一锁三人成行,但叶一舟识趣地给她们留出女孩子的悄悄话时间,即使大大咧咧的他,也看出了宁芙的欲言又止——在提及为何没按原定时间来采南时。 这家咖啡馆名叫小吉祥,步行六七分钟就到了。这两个月接客人接到头大,初颉还没来得及发现附近有一间这样精巧的小店,经营者是两位可爱的年轻人,采南本地土生土长,在外工作一年多以后,感知到最流行的营销手段,带着专业的豆子和机器回到家乡,跻身采南咖啡店热门榜单前三,只用了两个月时间。 “你不是来拍探店素材的吗?需要我帮你拍的话你就吱声,别客气啊大博主。” 在巴斯克蛋糕被宁芙挖掉一个角之后,初颉还以为对方是因为不好意思打扰下午茶,才故意没有在自己面前拍摄。 “先不拍了,打算停一段时间。” “啊?为什么啊?” “你看看我最新的几条视频就知道了。” 初颉点开了她的主页,评论不堪入目。一半说她初心已丢,在恰烂饭;另一半阴阳怪气,说探店博主就是待遇好。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沪城一间海鲜火锅自助餐厅试营业,价位在人均四百上下,宁芙看到推送上的卖相不错,想着也好久没有拍过自助餐品类了,就去录了一条探店视频。除了刚开业客人多、工作人员人手紧张外,她的评价几乎都是正面的,例如环境舒适,海鲜新鲜,食材种类丰富,甚至连蘸料都很好吃。这确实是她切身体验的真实结果,而且完全自费,没有受到任何特殊优待。 随着不少博主的轮番推荐,这家店人气水涨船高。但没想到一周后,大量的顾客开始反馈,宣传的新西兰鳌虾被换成莫桑比克鳌虾,m8、9和牛就是普通的和牛,三文鱼也貌似淡水三倍体虹鳟。 明明博主们自己去的时候东西都是好的,到普通顾客涌入的时候就降低级别了。这一下,去拍过的探店博主们主页都炸了锅,最先发布视频的宁芙首当其冲,甚至有老粉在评论区质问她当年辣评名店的勇气去哪了,那是她起号时期最关键的一条视频。 “我当时以为,那家店发了澄清公告后,这些声音就会消失。结果你看到了,我最新的视频还是因为这件事被攻击。说实话,挺委屈的。但我也在反思,最近几个月的探店视频确实很温和,因为流量慢慢变大,担心说得太尖锐会给自己找麻烦,不好的地方几乎一笔带过。” 初颉看着宁芙死气沉沉的神情,被流氓骚扰的时候都没这么垂头丧气。 “互联网这个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一阵风很快就掀过去了。你别着急,暂时也不要回沪城了,就在这儿放飞自我一段时间。毕竟采南这个地方吧,特别适合仙女找回仙气。” 她拍了拍宁芙的腿,聊表安慰。 “还有,其实,我这次回老家是领离婚证的。” 这坦白局来得猝不及防,搞得初颉口舌卡顿,大脑宕机,系统强制重启。 “啊?你,这,你和你老公,不对,前夫,不是高中就在一起了吗?七年之痒那些应该早就过了吧,什么情况啊?你这消息多少有点炸裂,让我缓一缓。” “原因很世俗也很合理。结婚三年,生不出孩子,检查了,是我身体的问题。后来,他家里开始闹,折腾了一年,他顶不住压力,终于离了,就这么简单。” 虽然寥寥数语就把谋杀爱情的凶器亮出,但谁都知道,各种无法脱口袒露的细节,才是凌迟感情的匕首。 “前两个月我还找钟云聊过,他不是离过婚吗,就想着取取经。哦对了,还去你推荐的咖啡馆了,天平路那家,香草荚拿铁,我到现在还记着,很特别,别人家没这个味儿。” 初颉听到自己心里轻微的颤抖,那是一块小石头落下的声音。她和钟云原来不是暧昧,最多是“离友”关系。虽窃喜已生,理智和人性不允许自己表露任何愉悦的痕迹,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宁芙了。回头想想,自己半年前的状况不也类似吗,爱情失业双双遭灾。但从严重程度上来看,如果她的快乐是减产,那宁芙就委实是颗粒无收了。 “所以财产之类的,处理得顺利吧?” 初颉首先担心的是她的实际利益有没有受到损失,那才是以后好好生活根基。 “嗯,我提前都跟钟云介绍的律师咨询好了,但基本没用上。怎么说都是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他如果是无耻到连我的财产都要算计的人,当初不可能跟他结婚的。他家只是有想要孩子的执念而已,觉得只要离了我,就万事大吉。” 宁芙不会当着叶一舟和朱蜜的面聊这些,也不排斥被他们知道,她只是不需要很多人不痛不痒的轮番安慰,也不想成为大家同情的焦点。但在她的心里初颉和别人不同,自从在捞月酒吧被初颉护住的那晚开始。她不自觉地可以接受初颉的一切行为和说辞,对人不对事。 第23章 “那还好,没摊上婚内出轨争夺家产的狗血糟心事儿。” 初颉也只能不咸不淡地继续安慰她,每个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关卡要过,在直面问题的过程中,产生孤独感是必然的,遇到自己无法跨过的门槛,只能靠行进中的双脚一点点踏平它。老天爷编织的大网,即使仙女也插翅难逃。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其中一位老板前来搭话。说她在沪城工作时,曾经刷到过宁芙的探店视频,觉得她的风格看起来很舒服,文案也自然,就像一位好朋友在推荐自己喜欢的食物。此时随便一句正向肯定,都是有效的安慰剂,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显得更为珍贵。 “看来你还是得继续做自媒体,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天赋的,老天爷赏的饭你可不能吐出来。” “知道啦,这段时间你不忙的话,就陪我找找方向呗,小初初。” 下午茶之后,宁芙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不少。走着走着,还拉上初颉的手甩了起来,你甩我,我甩你,像小学生放学回家路上的幼稚行为。 朱蜜下班后进古城和她们汇合,见傍晚有些降温,叶一舟就带三个女孩子去吃了石锅野生菌火锅,炉子里烧着炭火,石锅周围的石板还可以烧烤。边聊边吃,三人给宁芙说着一个暑期的神奇见闻,火锅咕嘟咕嘟,烤肉滋啦滋啦,她被采南食材的惊艳到,也被热气腾腾的炉火治愈着。 回到民宿没多久,一个新订单消息蹦出来。三个女孩正聊得欢,叶一舟没有打扰初颉,自己电话联系客人。 网站订单显示的预订人是罗先生,后天入住,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女声。确定好入住时间,加了客人的微信沟通民宿地址,帮她预定了接机车队后,叶一舟发现客人的朋友圈屏蔽了他,这是常有的事。 店家也只是因为采南古城的住宿情况特殊,为了顺利入住才选择提前联系客人,所以没人在乎是不是能看到朋友圈。况且也有客人根本不通过好友申请,还有一部分在退房之后就删除了好友。 微信只是个通讯工具,我们不必被它的社交属性绑架。 联系好订单客人,他又发信息叫钟云赶快回来,接待仙女宁芙,得到老钟明天就返程的消息,便安心入睡了。 这一晚,叶一舟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几点钟还被隔壁三个女生的笑声吵醒。无论怎样,她们开心,他就放心了。 011 火烧木头人 「不必执着目的,因为结果已是一片荒芜。」 一整夜混合酒精浸泡,转头沉入大半个白天的昏睡,是采南常见的作息。不管在外头是多么自律的人,在采南总会踏到一个坠落点,让你心甘情愿地陷入享乐之中,好像生活就该如此似的。 姑娘们的梦境被钟云的敲门声打破,有人梦美,有人梦魇,一觉醒来全然清零。她们再次回到现实时,午后的太阳又把池鱼逼到阴暗角落。送走退房的客人,叶一舟和钟云悠闲饮茶,等女孩儿收拾洗漱。 “钟哥,你这名字可真没白起,一朵云似的,到处飘啊。” 宁芙先走出来,钟云见房门没有带上,就知道里面的二位也好了。 “听说你要呆上一阵子?这下我们人齐了。家里事儿都处理好了吧?” “嗯,事都了了。你看,这不特意来感谢钟哥了吗。不过你再不回来,我带那一箱子特产都要被他们干完了。” 钟云离开的这三天,在初颉的世界里被拉得无限长,直到看见他温和的笑,这份空虚才再次凝成心跳。她从不是藏着掖着的人,或者心里说根本藏不住事儿,在昨晚的夜谈中,已经和两个姐妹透露了自己对钟云的微妙感觉。 以朱蜜那副能张罗的性格还有和钟云的关系,自然提出大包大揽撮合他俩,宁芙劝退了她,毕竟钟云不是个愣头小子,经历过一段婚姻的人,更知道自己在感情里的需求和现实中的取舍,不是靠别人撮合就能靠近的。 初颉挽着朱蜜走出来,三个女孩儿互相看看,又看看钟云,叶一舟瞧着这场面有些异样,但没说什么,以他的功力实在难以参透这层玄机。 “对了,从大理带了两包饵丝回来,放厨房了。我朋友说这家纯手工制作的,现在可不多了。我记着你不是爱吃饵丝吗?咱明早煮来试试,我还跟他们要了个肉酱配方。” 钟云盯着初颉,说出了一大段吃来吃去的话。初颉抓取的点是,他知道自己的喜爱,特意带了自己的喜欢的食物,还要给自己做来吃的。他心里有她吗?她也不敢下结论。但一根饵丝,两人在两端拉着相向而行。 “哟哟哟,钟哥心真细啊……” 朱蜜阴阳怪气地说着,用屁股拱了一下初颉。 “没有没有,主要我自己也爱吃。”钟云摆摆手。 “我也爱吃。”宁芙举手。 “我更爱吃。”叶一舟大喊。 “行,不用抢,我分你们一点儿!”初颉摆出主人的架子来。 今天店里没有客人,肆无忌惮的嬉笑过后,叶一舟关了店门,几个人约了下午茶,去一间新咖啡馆,在沪城做牛马时养成的习惯,一天不喝咖啡就难受,和这座茶韵浓厚的小城有些相悖。这两年,咖啡豆的香风吹遍全国,采南也不例外,小店都越做越专业,看到路边雨后菌子般的新生咖啡馆,初颉时常恍惚,怎么哪儿哪儿都一样了呢? 他们要去的店在古城外,顺路叫上林祖清,打古城广场顺着遇水河边向北走,穿过桥洞子,旁边是一个仿古建筑园区。如果赶上春初就好了,站在桥面人行道向北望,两侧延伸的樱花树好似粉色手臂,竭力延伸到视线尽头的伏虎雪山,为神山掸去肩头流云。 第24章 半山听雨咖啡馆占据水边独栋小楼的一层,价值十万多的咖啡机坐阵,手握一沓证书的店主亲自操刀,这个配置在采南无人可比。刚进店,初颉一眼认出这位咖啡师,就是去大雪山看日照金山时,在民宿遇到的那位,她叫崔曦,大家都叫她tracy。后面闲聊得知,大雪山的那间观景民宿重新设计装修,没有合适的空间让她继续开店,本来就没计划在那哥过于清闲的地方长住,于是衡量再三,采南是最适合她继续发展的地方。 并且,她喜欢的女孩儿,是采南本地人,来到这里开店后,她成为了她的女朋友。 朱蜜说,在这个民风传统的少数民族地区,同性之间的恋爱想要被家里人接纳,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她佩服她们的勇气的,选择留在这里,选择公开相处。 一群人聊得投缘,初颉也不避讳地讲出自己上段感情。 “tracy,我前男友和他的前女友,照片还挂在大雪山那个店里呢。” “你等着,我赔你个男朋友,我这来来往往的帅哥可不少。” tracy站在旁边,转着圈儿仔细地打量了同桌的几位男士,又表示: “诶,我看这几个哥们儿也很标致啊,不如你们内部消化消化呢?” 宁芙和朱蜜给了初颉挑逗的眼神,大家一笑而过。 在初颉心里,她和罗成桦的感情确实结束了,但罗成桦这个影子无法被消灭。就好像某天,你走在路边什么都没做,喂了一年的流浪猫冲出来,忽然大叫着咬了你一口,叫它也不理,你当下决定不再去喂它,也不再亲近这只白眼猫。为什么被咬这个疑问一直存在心底,一只柔软的小猫为什么发狂了呢?而伤口的红色疤痕一直反复提醒你——可别忘了。 淋了一夜雨,客栈水池里添了几根新落的旧枝,小鱼游过水面,划破了餐厅里一个人的影子。在和打扫阿姨请教了要领后,钟云在厨房炒好肉酱,等着其他人起床,再起锅煮饵丝。 “很香。”宁芙轻轻称赞。她住在离厨房最近的房间,一出门就循着味道走了进来。 “早啊小宁,饿不饿?我先给你煮一碗吧。” “没事儿,等下一起吃。我刚给初颉发微信,她也起床了,我现在去叫她。” “那行,就怕你们饿着。” 得到美食博主的初认可,钟云多了分自信。既然大家都起床了,那就开煮。叶一舟趿拉着人字拖过来,帮忙摆好碗筷。 “不是吧大姐,大早上的你还化妆了。”初颉带着全妆推门而入,让这位发小甚是诧异,吃个早餐而已,还都是老熟人…… “我愿意!你管好你自己。” 宁芙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捯饬一番,但还是说了句解围的话: “人家这是对食物的尊重。” 与两个女孩儿的细嚼慢咽形成鲜明对比,叶一舟迅速扒拉完一大碗饵丝,吃法不同,但都给出一致好评。初颉喜欢饵丝的劲道里夹杂的米香,这让她想起家乡的水稻,产出的是全国最好吃的大米之一。宁芙喜欢肉酱,咸辣之外能咀嚼出的土猪肉香味。叶一舟只说着好吃好吃,这不是他对待食物的一贯作风,来不及细品只因急着去接客人。 饭后闲聊,钟云说自己喜欢做饭,但不喜欢洗碗。初颉说自己喜欢洗碗,但对做饭没什么天赋。宁芙说,那你俩搭伙过日子正合适,我不一样,我只喜欢吃。初颉说,那咱仨一起过。钟云说,那我们的组合名,可以是吉祥三宝。 闲扯的时光总是短暂,太阳开始晒脸。宁芙去找之前联系过的采南客户谈事,叶一舟去茶坊取茶还没回来,初颉和钟云在前台坐着,两个人想说些什么,看到对方的双眼后又低头,几次欲言又止,空气被拉扯得有些紧。热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烟,但这是高原,沸腾时总不到100摄氏度,这水温泡茶却刚好。 “订的是这儿吧?”男声问。 “应该是的,进去吧。”女声答。 门口有客到了,是前天订的房,订房姓名是罗先生,罗成桦。联系人是苏小姐,她叫苏敏敏,刚和罗成桦领了结婚证。这次,他们是来拍婚纱照的。 打破暧昧紧张气氛的,是一场暴风雨,还是人工降雨。 “哟,我没看错吧,你怎么来了?”初颉佯装镇定,看向前男友罗成桦。 “敏敏,这怎么回事?”击鼓传花似的,罗成桦又扭头质问身边的苏小姐,不解和惊讶中也带着一些愠怒的。 “既然都见到了,事情就今天了了吧,不然大家心里得疙瘩一辈子。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各位。” 苏敏敏的淡定地微笑,不卑不亢的样子。地点是她选的,不需要任何理由,罗成桦不会问。客栈名字是她通过罗成桦的朋友打听的,那人也认识初颉。房间是她一手订的,只为了在婚事尘埃落定后,把三个人的问题聊开。 水位过高的堤坝究竟是疏通还是冲毁,且要看手上的本事。 “好,就在店里吧。”初颉毫不示弱,体面是她的底色之一。 “哟,这谁啊?哟,罗成桦啊,沪城万人迷啊!不得了啊!来干嘛啊?” 钟云的疑惑消失在在叶一舟出现后,哦,原来他就是初颉的前男友。叶一舟这几个月长进了,尤其是脾性。每天在一线接触客人,冲动的劲头被磨平不少,见到罗成桦竟然没上去揍他,只是微微阴阳了几句。 第25章 “先给他们办入住,怎么说人家也是客人。” 在之后数次与这种场面相似的尴尬发生时,站出来的总是钟云。他想替初颉卸下过去的情感包袱,换上个轻便好用的旅行包,今后就一起出发。 罗成桦和苏敏敏的房间里,高低音交织的模糊交谈声,不时从门缝透出。 叶一舟想搬朱蜜过来撑场面,不巧,朱蜜出差去了附近的山里,第二天才能回来。 钟云陪着初颉坐在值班房里。房间很小,逼仄到在放下一张上下铺后,过道只够一人通过,床头列着套小桌椅,再往里面走就是洗手间。平时,男的值夜班就住在下铺,外人坐不到、稍干净些的上铺就留给女生。他们在古城的边缘处另租了一个小院子,是老式的南溪族民居,租金便宜,位置又方便,几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步行到店十分钟上下,在小巧而陌生的古城中,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住所。 钟云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初颉,毕竟除了他们的分手事件以外,他也不十分清楚几个人之间的过去,还有那个女人的真实目的。 没多久,走廊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轻轻地,脚步蹭着石板地面,显然是有些迟疑。苏敏敏敲开值班室的门,不等初颉示意,钟云自觉起身出门,把小空间让给两人单独谈话。 “我们俩领证了,就上周。” “哦,恭喜。” “你不要这样讲。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把事情说清楚,不是给你添堵的。” “你说。” “从头说起吧。我和他高中就是一个学校的,那个时候不是一个圈子的,并没有怎么接触过。高考之后,考到同一所大学的高中同学都联系了起来,我俩都被沪城大学录取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相互了解。然后,大一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了。他虽然看起来木,但你应该也知道,罗成桦是个有主意的人。大四毕业,家里人一定要我回本市,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他不是这样想。异地之后,我工作稳定,家里总是安排相亲,他工作也忙,自然而然就分开了。后来,逢年过节他也会给我发祝福,偶尔也会关注我的动态,但是我没有再对这段无疾而终的校园恋情报什么希望。直到那次,我和当时的男朋友起了争执,他竟然对我动手。我发了个朋友圈,秒删了,罗成桦还是看到了。那之后,他就给我出主意,让我摆脱那个暴力的男的,我很感谢他。再后来,有个周末他回老家,我请他吃饭,他的性格和原来一样,但能感觉到,心气儿不再那么盛了。那段时间我工作特别不顺,想出去转转,忽然想起以前和他约定过的,要一起去看大雪山的日照金山,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那一次,我们真的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做,至少,身体上并没有。我承认,我对他旧情复燃了,或者说压根儿就没忘记过他,所以才偷偷的把照片留在咖啡馆。再后来的事情,没人想得到……” “哦?那是我发现错了,还是老天爷安排错了?”初颉觉得有点儿荒唐。 “我不是这个意思。错,是我们错了,我真心抱歉,为我的私心,和他的不检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你们分手之后,罗成桦把房子退了,回老家了。我们那边的人,普遍都有恋家的心态,恰好他在那个时间点,也觉得这几年在沪城拼够了,但是想过上特别好的生活又没什么大指望。回到我们那儿,他的工作经验太吃香了,同行业刚起步,直接被老板重用,人也变得更自信,我们两个又走到一起了。知根知底,双方父母也很满意,很快就领了证。我一直是想求一条安稳路的人,罗成桦心里唯一的不安,还是和你这段感情。他有愧,我可以感觉到。说这些不是求你原谅让自己心安理得,只不过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些,罗成桦做不到的事情,我替他做。” “你在我心里放了一把火,真好,终于把那块木头烧掉了。”初颉懂得,人是多面的,关系是复杂的。一段感情,更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放火可以是罪恶的,也可以是正义的。不必执着目的,因为结果已是一片荒芜。 这一晚,月色如水,尽管它今天的形态是不太圆的白饼状。苏敏敏独自站在院子里东瞧西看,借着月光和公共区域的暖色灯,初颉暗自打量着她。四肢纤细,脸蛋儿上有点肉,绝对不属于美人儿的范畴,倒是由内而发散发着一股恬静。经过下午和她的谈话,初颉有些理解,苏敏敏这样的女生,最吸引人的并非惹人心疼的外表,而是笃定的内心世界。 晚上的饭菜是拜托店里阿姨准备的,都是地道采南食物。原本可以容下十多人用餐的桌子,五人围坐,阵营显得更加分明。罗成桦和苏敏敏坐在里面,背靠着落地玻璃,其余三人分散着坐在对面,三堂会审似的。 各异的神情映玻璃窗上,采南有属于它的最后的晚餐。 罗成桦没说什么漂亮话,连敬酒都很木讷。今天解开的不算误会,更不至于是仇恨,大家表面还是和和气气。初颉眼见地轻松了许多,谈笑风生。钟云看到初颉友好地和两位故人交流,松了一口气,他心想,下次一定要请教阿姨排骨是怎么烧的。叶一舟满脸疑惑,他不理解,这样的男的为什么还有人抢着要。 今晚以后,前愁不算愁。原本抱在胸前的双臂松了下来,终于有资格拥抱下一个值得的人。 012 初采一卷云 第26章 「寻找生活的最优解是个伪命题,只有你走过的路才是生活的唯一解。」 再次得知罗成桦和苏敏敏的消息,已是九月下旬。叶一舟和他们说,这俩人在朋友圈发出了婚纱照和婚礼信息。初颉早就删除了前男友的联系方式,连同印着他那张木头脸的所有照片。她听到这事儿后,没有一丁点儿难过和不甘,只是觉得与自己再无关联。 寻找生活的最优解是个伪命题,只有你走过的路才是生活的唯一解。 忙过了一个整个暑期旺季,突然闲下来,人是懒散的。今年的中秋没有搭上十一黄金周的班车,连上周末也只有三天假期,所以订房量并不理想。朱蜜家的旅行社开始拓展稍小众的旅游线路,比如摄影团和徒步团。两三年前便意识到,普通团不好组了,上次苏敏敏找上门的时候,她就是谈去一个金沙江徒步项目。现在网络信息的发达程度,足以把游客从毫无个性的旅游团中剥离。只有做得更精细化、专业化才能继续生存。 “现在来采南的,大部分都是自由行。可是据我观察,来拍婚纱照顺便旅游的倒是越来越多了。”朱蜜看着叶一舟在群里发的罗、苏婚纱照截图有所感慨。 “确实,采南也太适合拍照了。有离市区这么近的伏虎雪山,往草甸前一站,活脱脱小阿尔卑斯。雪山下还有蓝星谷,那水美得像瑶池仙境似的。想拍西式的有山水,想拍中式的有古城,不要太齐全。”初颉开始分析起来。 “而且,人工和房租还比大城市便宜,报价的可操作空间也是大的。”钟云也参与进来。 “嗨,这些产品都被卖烂了!其实还有个没开发起来的卖点,你们想知道吗?”叶一舟眼睛一眨一眨,装腔作势卖起关子。 朱蜜狠狠拍他了大腿一下,回声伴着叶一舟的惨叫响彻院内。 “南溪族特色服装的婚纱照啊,怎么没人开发这个产品啊!” “以前有人用南溪族民族服装试过,看起来就是一套民族写真,不像结婚的。” “笨啊,用你们的结婚喜服改良一下,再加点传统汉族标志性的结婚装饰,这样一看就不知道了吗。”叶一舟的脑子活泛,有时候甚至活泛过头。 “别说,真有点儿意思。你说咱们能合作弄一下吗,把我们客栈也包装一下,搞一间蜜月专用小套间,拍婚纱照的客人就住这间,入住咱给提前布置一下,都用你们采南特色吉祥的装饰,仪式感满满。”初颉兴奋地设想。 “伴手礼这块,也可以搞起来,全部主打一个民族特色。比如银器这东西,其实克数小的并不贵,可以让你们老乡帮忙定制一些,自己留着纪念的,或者送给亲朋好友都行。另外鲜花饼也能做定制,就用木大妈他们家的成品饼,单独做个印章模具,印上喜字之类的,这带回去给亲朋好友倍儿有面子啊。我还有个朋友做手工皮具的,茶马古道皮匠传承可以背书,定制个皮具伴手礼也是不在话下。” 钟云的思路打开,几人都跃跃欲试。 日常喜欢单独行动的宁芙都被调动起来,她原本默不作声,总觉得和朋友做事情容易伤和气。大部分一开始种下“合作共赢”种子的朋友,最终收割是的仅是“破碎决裂”。但一个博主的嗅觉告诉她,这题材在社交媒体上做,有戏。 “那,拍摄视频和宣传这部分我能参与吗?” “咱们重新起个号,小仙女全权负责。”叶一舟用入党般坚定的眼神看着她。 采南合伙人——这名字从虚拟变得实在。骨架开始扎实,血肉逐渐丰满,四肢意欲膨出。它有了新的身躯,新的身躯呼出从未有过的气息。 “哎呀,结婚什么的,这方面钟哥是不是比较有经验!咱们得请教一下。”叶一舟贱贱地拍了拍钟云的肩膀。 “我觉得,你感兴趣的,不是我怎么结的,是我怎么离的吧。” “对,我不想知道你怎么来的,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没的。” 叶一舟学着小品《卖车》里范伟的语气,化解尴尬于无形。让人哭笑不得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你跟他置气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像对着天空骂老天爷的娘,像拉肚子怪地心引力太强。 钟云二话没说,讲起自己的离婚史,他认为时机到了,也该让大家,尤其是大家里的初颉,了解于钟云的打开方式了。 他和前妻相识于网络,通俗来讲这是一段网恋奔现。当时怎么聊怎么对劲,都是在西北长大,兴趣相投。他说,最重要的是女孩儿那句:我们前世好像就见过。女方也愿意为了他从苏州来沪城,俩人飞速结婚。 可如果感情这朵云一直无根无碍地飘在空中,现实就要下上一场大雨了。先是钟云忙于升职加薪,忽略了本就脾气火爆的妻子,陷入无尽的争吵后,小家具们也没有幸免于难,常一地稀碎。再加上钟云的母亲一直在催着要孩子,妻子又不想这么早生,矛盾叠着矛盾,婚姻被压在最下面,完全透不过气。 一年后,母亲罹患胰腺,很快撒手人寰。催生是没人催了,他的世界安静了一点。前半生的幕落下了一块,重重地,闷闷地。奇怪的是争吵却越来越多,妻子工作不如意,全都怪起了钟云,她说当时如果没有来沪城,会多么多么好,诸如此类。 他开始反思,但有些晚了。家庭和事业要怎么平衡,家庭成员之间他自己要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家庭的目标如何变得一致…… 第27章 他的婚姻最终还是躺下了,在棺材里,没有任何致命伤,就像血一点点流干,止不住地枯萎。离后,钟云辞了工作,去香港读书,尝试自由职业,改行进军高端房产中介,终于跳出原来的桎梏。和之前相比,他接触到的人更为复杂,也见识到了生活状态的多样性。他认为这个时代,没有人可以定义婚姻的固定章程和事业的永恒版图,他切身体会到的是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你不想再结婚了吗?”初颉试探性地问。 “说不准,要看人。有的人,可以谈一辈子恋爱都不分开,但真就不适合走入婚姻。” “那你现在有心情再谈次恋爱的吗?” “心情不用特意收拾,但是一年前开始有‘要不要重新开始’这个想法。” 爱情玄妙莫测,磁场中造出属于两个人的神秘电波,他以特定频率发送,只有她能接收。初颉捕捉了关键信息——一年前是钟云初次见到她的时间。她开始摆弄手边的小茶杯,抬起眉毛抿着嘴,微微得意的神情藏不住。 讨论完毕,大家原地解散。中秋佳节将至,古城的菊花展设在每年此时,凡是有点名气的巷子都已被菊花大军攻占,连客栈门口的小花坛都摆着几小盆黄白相间的大菊。 朱蜜走出店门,对于脚边的菊花,她实在欣赏不来。一盆盆好模样的花被先是箍住,而后又被修剪得生气全无。还不如随便洒下一把种子长出来的矢车菊,或者秋天野地里的大波斯菊,它们随风摇摆的样子跟野人似的,舒展自由。 在她心里,叶一舟就是一朵自由生长的漂亮花。 “叶一舟,中秋节去我家吃饭。” “行……吧?” “这么勉强!委屈你了?那算了。” 看见朱蜜要发火,他一连说了五个“没有”,解释道,只是有点紧张所以迟疑了。既然早晚要经历这一天,早点来还痛快些。在采南,人们把中秋节视作定亲的良辰吉日。为求良缘,男方备好自家亲手做的月饼、米、糖、酒送到女方家,以示诚意。 朱蜜没有要他上门求亲的意思,只认为在这日子见家长比较吉利。傍晚大家都听说了这个消息,提出不如一起做个南溪族月饼让叶一舟带去,大小也是个礼节。朱蜜记得林祖清那儿有一整套做月饼的工具,发信息让他送过来。 大小姐发话,林祖清一点儿都不敢耽搁。半个小时不到,提着工具和一堆食物出现在前厅。 “嘿!人呐?”他看着空旷的院子满脸疑惑,把吃的放在桌子上,自顾自泡起茶来。 小情侣在值班室呆着,叶一舟听到声音探出头看看,林祖清举起茶杯示意他出来一起喝。便走出房间,反手关上房门。朱蜜走出来时,俩人都干完一泡茶了。 “你俩也太腻歪了!真是羡慕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啊……” 刚挖苦完这一对,林祖清转头看到初颉和钟云从楼上一起走下来,他隐约感到二人简已经牵扯上了朦胧的关系,一丝丝微光从他们身体中散发,交织着,两个个体即将捆绑为一体。陷入单向感情的人,失去笑容就是这么简单。 “钟云我俩刚刚在平台上吹风,又想了几个点子,”初颉兴奋地说了一半,才看到林祖清坐在前台,“哎林哥来了,你们还没和林哥说吧,咱下午讨论的‘一条龙’计划。” 朱蜜简断捷说,祖清心不在焉,宁芙的打断结束了他的煎熬。 “走啊,不是去做月饼吗?我正好拍个视频。” “行,先试着做两个,看看怎么样。” 叶一舟带着工具,大家跑进厨房。 采南的月饼十分特别,尤其特别在它的“大”上。 先是首次和面揉面,光滑平整后,加入红糖和香油后再次揉到融合。随后把准备好的果仁小料撒上去,打进面团,在模具里压成饼状,这个饼大到可以铺满日常用的平底锅。最后,放在一张红纸上,丢点芝麻在表面,印个花,描个“月”字,点上红曲,就只等烘烤了。 来到露天处,将饼子铺在平底锅里,上下各放置一个炭盆,这样没过多久,焦香的饼味在院子里乱窜。第一次烤出来的饼不是特别圆,此时的月亮也一样。 众人品饼之际,初颉抬头一指:“你们看,月华!” 大家纷纷望向夜空,只有钟云盯着初颉的侧脸,她没有美到很出挑,但在月光下,却令他心旌摇曳。他伸出手指什么都没说,抹掉沾在初颉下颌线上的团状面粉,初颉惊讶地扭过头,他才笑着展示起手上揩下的白色粉末。 “你在我脸上偷了一朵云,那你要可还我一朵。” “你看我这朵‘钟云’够还吗?” “那我要考察考察。” “随时恭候。” 她也笑着抬起手,勾住了那根“偷云”的手指,随后两只手自然垂下,在没人注意到的黑暗中,它们悄悄扣在一起。 013 中介的觉悟 「平淡是日子,坎坷是日子,欢腾也是日子。」 十一假期,游客塞满古城每个可以容身的角落。傍晚高峰时段,出入口甚至设立路障用以限流。光在巷子里被人流带着涌动,洪水般一浪一浪险些溢出。客人虽多了起来,整体房价却卖不上去,毕竟经济一直处于低迷状态,又有里里外外四五千家客栈一起竞争,游客可选择的住处太多了,谁也不愿意做那个多花钱的冤种。 第28章 晴天客栈是个例外,不仅房价翻倍,假期前后十天的房竟然卖得一间不剩。火爆如此,源头是他们上次心血来潮做月饼时拍的视频。做月饼短的视频一经发出,几天内流量大增,点赞破万。 叶一舟虽然嘴里说着这流量也太玄学了,还是认真地和宁芙策划起后面几期的内容。场景必须是客栈内或者以客栈为主,内容要和采南民族特色沾边。中秋节在朱蜜家吃的那顿饭也没白吃,听她父母讲了许多采南的历史和好玩的,灵感大增。 中秋节后,他们乘势拍了一系列短视频——做鲜花饼、和当地小网红学手鼓、客栈喝茶盲测品种、酿青梅酒、野生菌采摘大作战、学写东巴文字明信片、火把节狂欢,甚至还去参加了采南当地人民族特色的婚礼,也算为自己以后的事业找找灵感。 主要出镜人是活宝叶一舟,他嘴里不闲着,长相也精神,和其他人互动起来充满喜剧效果,自从开拍短视频,他可算是找到另一个用武之地。掌镜和策划,自然是熟门熟路的宁芙,她也偶尔会出镜配合叶一舟。店里的大部分事务由初颉和钟云负责,其他人空闲时会轮流帮手。大家分工合作,后面几个视频也维持着平均三千赞的成绩。 流量来了,客人自然就来了。要说还得是宁芙有经验,提前拍好了要更新的视频,整个十一假期,四个人都在忙活着招待客人,根本没精力做其他的。且古城里人满为患,想拍摄什么题材都十分困难。别人倒还好,每天和宁芙深度接触的叶一舟是越来越佩服她,觉着自己以前总用“仙女”称呼她简直太轻浮了,现在干脆改称“宁总”。 旅行社的生意比客栈好做些,朱蜜家的短途线路每天售空,尤其是伏虎雪山一日游,上山需乘坐缆车,索道的运力有限,每个旅行社能拿到的席位几乎是固定的,散客想自己抢票更是难上加难。 入住晴天客栈的客人,除了早就在网络上订好线路的,几乎都是由初颉代为预订小团。近水楼台先得月,开店以来只走朱蜜家的小团线路。赶上十一假期,早就和住客强调过票难订,但还是架不住客人临时起意,还都想去大索道登顶,初颉也只能联系其他几家旅行社,即便不常合作,也不妨碍偶尔送客。 船只往往就在陌生的阴沟里倾覆,凭掌舵人再小心,也无法次次躲过吃人的乱流。 十月六号这天,走了别家旅行社小团的客人出事了。 七点钟左右,太阳偏离采南的正上空,天虽大亮,但温度已经降下来。初颉刚从值班室披了件外套出来,恰好碰上游玩归来的客人。 “回来啦,玩得怎么样?今天天气好,雪山能见度应该挺高的吧!” 初颉笑着迎了上来,双手还示意着请客人坐下喝杯茶。 “怪不得网上都说你们采南的商户坑人,今天算是见识了。” 客人冷语讽刺,面不改色地坐在茶台前。 “啊?出什么事情了?是对今天的行程不太满意吗?” 初颉听到客人的话,心中难免咯噔一下。要是放在以前,她肯定先自乱阵脚惊慌失措甚至推卸责任。这几个月以来,大大小小的波折没有白白经历,获得了不少处事经验,她一秒钟摆脱上头情绪,尽量冷静下来问清原由。 “就你给报的那个小团,绝了。出发早点就出发早点吧,能上大索道的话也值了。结果六点半出发,在山下排了俩小时,结果说没票了,给我安排到小索道去了,这不是纯骗子吗?早知道上不去的话我是不会找他们报的。还有,去程半路拉着我们进了卖氧气瓶的地方绕了一圈,不是说纯玩团的吗,怎么还带购物的呢?采南的口碑就是这样被败光的吧。” 客人越说越气,初颉边泡茶边道歉。 “实在是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你当时有和他们反应吗?我确定,给你报的确实是大索道的团。” “说了,你知道那个导游说什么吗,他们的宣传页和合同里都没有保证说一定能上大索道,如果上不去就退差价,说给你退钱不就得了吗。这不是耍无赖吗?也不知道是不是看我一个小姑娘自己来玩儿好欺负……” “太无耻了,预订的时候外联告诉我肯定可以上雪山的。你稍等,先不要急,也别太生气,我马上联系一下旅行社看看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他的问题,作为中间人,我一定会负责帮你讨回公道的。” 初颉这一番话看似轻巧,也无法解决问题,却能安抚游客当下的愤怒,起码让对方感觉到有人可依靠。只要不是孤军奋战,就无须剑拔弩张横眉冷对。她深知,必须妥善处理这个问题。客栈的流量刚起来,如果人家在视频平台上发个差评,便会激起千层浪,万一事情发酵,不仅仅是自己的店,连采南都有可能再次被骂上热搜。 她直接一个电话打去了旅行社老板那里,经过一番沟通,很快摸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是导游的责任,也不是客栈的乌龙,问题出在那个外联身上。这个外联也就是所谓的销售,顾名思义,是靠着销售额吃饭的。他最近外面欠了不少钱,想着办法多卖些人头来还债。一个责任感薄弱的人,什么烂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是在极度缺钱的时候。抱着拉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念头,他这两天已经忽悠了不少客栈的游客,估计打算趁假期捞一笔走人。 旅行社老板说,如果客人还想去大索道的话,给她打个折优先安排。即便他这样说,初颉也不敢再把客人托付给这个旅行社了。外联的不负责任只是一个表象,如果旅行社的管理机制得当,他不可能仅凭忽悠就能赚到销售提成吧。导游也是个问题,再怎么样也不能当场怼客人。况且已经出事了,还想着打折卖线路?不应该免费安排吗? 第29章 初颉把这事儿跟钟云一说,他也立马否定了旅行社提出的解决方案,就当我们吃个哑巴亏,老死不相往来算了。靠口碑吃饭的采南,不负责任的公司做也做不长久的。而且自己也不完全无辜,在筛选合作伙伴这一块到底是出了岔子。 初颉拉着钟云一唱一和,和客人检讨自己的错误,把旅行社的锅也说得明明白白,客人的气总算消了一半,本来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了下来,表情也不再露出敌意。 “美女,我有个朋友专门做虎跃峡沿线徒步的,在那边可以从雪山的另一侧登顶,而且沿途特别美!我看你的朋友圈,经常登山,应该还蛮喜欢户外的。如果你愿意给我们弥补失误的机会,我给你安排个免费的位子去,怎么样?” “我倒是听说过那条线,因为也是第一次来采南玩儿,就想着先看看大众的这些5a景区,感觉不错的话下次再试试那边呢,你们有渠道的话,我倒是还有两天时间能安排,我9号才回去呢。徒步装备我也都带着,确实可以试试。” “行,那我这就给你安排。明天还是后天合适?” “明天吧,后天休息休息,想去白沙古镇坐坐。不过,不会再出什么问题吧,这家旅行社可信吗?” “放心,绝对可信,这次走的是我朋友家开的公司,采南口碑最好的旅行机构。我把名字发你,你可以去网上查查。如果不是他们实在是太火了临时订不到车位,今天这个行程就不会把你安排到别家去,也不会出这个事儿了。” 听到这里,小姑娘总算放下全部戒备,喝完杯中茶,说着要准备明天行程用的装备,蹦蹦跳跳地回去休息了。 初颉放下茶杯,又和朱蜜通了气,行程才算尘埃落定。 “孩子终于长大了,有担当了,脾气也不爆了,为兄甚是欣慰啊!” 叶一舟从值班室走出来,背着手点点头,还假装捋了捋根本就不存在长髯。他今晚要值班,整个下午都在值班室睡觉,初颉没有打搅,哪知道他默默听完了全程。 平淡是日子,坎坷是日子,欢腾也是日子。平淡固然最舒适,可当我们试图抓取关于过去的记忆时,最先绊住心神的是坎坷的中挣扎,最为舒畅的是坎坷过去后的欢腾。 几天后,朱蜜也忙完了这个小旺季,她来到客栈,还带了一堆价值不菲的食材。 “小初初,来,快让我亲亲你。上次闹乌龙临时安排虎跃峡徒步那个小姑娘,她在小绿书上是个网红博主。前天她发了一篇这个线路的攻略,还点名表扬了我们家领队的服务!当然也是我们领队真的出色,拍照这块打遍采南无压力。” “哎呀,多大点事儿啊,都是一家人,说这个!”初颉还没张嘴,叶一舟先假装客气,接过了她手里的大包小包。深山里最后一波鸡枞,朱爸爸刚收上来的诺邓火腿,还有合作伙伴送的大雪山牦牛肉,以及她亲戚散养的土鸡…… “你这是要给我们补上天啊。不过这个鸡枞还不错,云哥儿爱吃呢。” 初颉看着鲜美的食材,仿佛已经幻视到了它们在桌上一盘盘冒着热气的样子。 “怎么我们都叫钟哥,你叫人家云哥儿了?” 听到外面的热闹,宁芙也出来了,还不忘调侃初颉。 初颉嘿嘿一笑,又啧了一声表示制止。 “人家自己的爱称呗,为了和我们区别一下。” 朱蜜也加入了怼初的行列。 “你们控制一点啊,玩笑别开过头了,钟哥就在值班室呢,让他听见了多不好。” 叶一舟傻愣愣地教育起这两位女士。他是真的单纯,单纯到有些迟钝。整个院子恐怕只有他蒙在鼓里,甚至连不常和他们在客栈的林祖清都察觉到了。 三人听到叶一舟一本正经的训斥,笑得抱成一个团,叶一舟终于有些异样的感觉。不过这些事情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就算别人在一起了能怎么样呢,对他有什么影响呢,日子不还是如水地流去吗。 这天晚上,大家又在客栈聚餐,食材没有白费,林祖清带了初颉最喜欢的酒过来。 不过,他带再多的酒也是无济于事。初颉喜欢的是妙手大厨,把食材由生转熟,烹出别样滋味。对于提供美酒的中介人,她只有褒扬,总是少了些更深层的感动。 014 是祸躲不过 「若是有理有据的质疑,只要逻辑清楚了,误会也好消除,可一旦产生了无端的情绪,不讲理的别扭反倒难以摆脱。」 物极必反,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现在则作为失败时的心理按摩器存在。 异常晴朗的雨季安然度过,谁也没想到,十一过后采南会连下一周的大雨。雨水不合时宜地降临,干了几个月的植物确实解渴了,晴天客栈却遭了殃。瓦片房顶还撑得住,三间玻璃顶的房间眼看要变成水帘洞。不仅如此,半开放楼梯间的墙壁也开始有渗水的迹象。 客栈是租来的,遇上这种事情自然要和房东联系。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本就没抱着长期买卖的心思,当初低价出租是为了给儿子还债,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又不是自己的生意,遇上事情自然是能拖就拖、能躲就躲。叶一舟两次联系房东来修,都被他以在外地为理由搪塞过去。 朱蜜实在看不过去,告到房东老头的亲戚面前,这才逼得他派人来查看看状况。采南这个地方,比房东更不靠谱的是工匠。约好了十点钟来看,硬是拖到下午两点钟,来了东看看西看看,龇牙咧嘴地嘬牙花子,撂下了一句这我可修不了,踩灭烟头撒腿就跑。 第30章 初颉见状况不对,在古城客栈群里打听到一个东北来的水电师傅,电话联系后对方爽快应承,半小时后张师傅顶着一脑门儿的汗来到店里。 “是张师傅吧,快请进。” “对,也是巧了,我正好在旁边的店里干活,刚整完,顺便来瞅一眼。” “听口音师傅是龙江人吧,我们也是。” “我是木丹市木令县的。” “巧了,我们也是牡丹的,隔壁六库塔的。” “那是实在老乡啊!走,赶紧给你们看看,这连着下大雨可愁坏了吧,这阵我们可老忙了,整个古城就没几家不漏水的。” 师傅虽然没来过这里,但古城的客栈结构大同小异,熟门熟路似地找到楼梯间,看过渗水点,又快步来到楼顶,经过探查,水是从楼顶平台的地面渗直接下去的,防水层需要重新加固,且报了个不菲的价格。 几间玻璃顶的倒是好处理些,玻璃和框架接缝处打上玻璃胶就可以,于是和师傅约好,第二天先来解决客房的问题。 师傅走后,钟云旁敲侧击提醒初颉,防水不是小事,应该再找别人来看看,免得进行二次施工。初颉本着对老乡的信任,还有张师傅笃定的语气,信心满满地回绝了钟云,她觉得没必要,说来也算有理——找到别的师傅就一定靠谱吗?这要怎么判别呢?总得先做了才知道。 眼看俩人聊着聊着,有点要不欢而散的气氛,宁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在中间打圆场,表示可以边做边看,反正大家都在监督,他总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骗人吧?二人各退一步,决定先通过明天的补漏看看师傅的水准,如果不行就立即止损。三间房,有一间后天才退房,经过协商,客人同意师傅在他们出去后进房修补。 第二天六点多大太阳就占领高地,甚至连一朵云都没有,简直是天选的补漏日。 九点多钟,忙完早餐和客人出门,带着工具来店里,一口茶都没来得及喝,直接准备架梯子爬屋顶。手法确实专业,点也找得准,可钟云看来看去总觉得别扭。动作一板一眼,像是表演出来的,身上没有工人师傅那种随意和粗犷。问什么话也回答得漂亮,专门准备过似的。第六感并不能作为证据,加上昨天和初颉谈话的不悦,钟云欲言又止。 短视频计划还要继续,初颉今天代替叶一舟出镜,和宁芙一起拍摄打扫客房的主题视频。两个男人看顾工程进度。钟云双手掬在胸前,在门外观察师傅的举动,时不时咂咂嘴,一副想挑毛病又挑不出来的架势。叶一舟站仰头在梯子下,偶尔帮师傅递工具,还关心师傅热不热,偶尔聊聊家乡话题。张师傅说自己是采南女婿,还炫耀地给他看了媳妇家乡村里的照片,小朋友跑在一片洋芋花海中,叶一舟从来不知道土豆的花还能做观赏。 胶水干透后的第一场大雨过后,三间房的玻璃屋顶的房间全都保持干爽,张师傅的手艺初步通过检验。除了钟云之外,大家都放下心来。在他的头上,乌云过去了,疑云迟迟无法散去。若是有理有据的质疑,只要逻辑清楚了,误会也好消除,可一旦产生了无端的情绪,不讲理的别扭反倒难以摆脱。 工程还要继续,至于铺防水的工钱,他们心里清楚,房东大概是不会认的。即便这样,修补也是非做不可。入住率是客栈运转的底气,客人的体验感又决定了这份底气的寿命。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这点小钱对于生意来说不算大事。 选定了入住率不高的一天,开始做平台防水。张师傅笑盈盈走进门,之前没觉得他皮肤黑,今天背着光嘴一咧,才看到呲出的白牙突兀无比。他身后跟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一套灰色运动服,走起路来脚步轻飘,散发着你不知道他下一步会迈向何处的神秘感。和玻璃顶修补不同,这个工程量大,工期也可能拖得长,需要小工来打下手。 “这是小刘,我的小助手。小伙子平时不太爱说话,你们多担待。”张师傅介绍着小工,搓搓手表示客气。 工程开始的第一天,地面就敲得差不多,小刘上上下下非常卖力,搬再重的建筑垃圾,他的脚步都如刚进门那般轻巧。基于初步建立起的信任,店里的大家都各忙各的,只有钟云偶尔来查勘进度。 “小钟,我是看不惯那个小伙子,有点讨人厌。”打扫阿姨神神秘秘地,一把拉过刚下楼的钟云,说起话来不乏嫌弃。 “怎么了?” “他那个眼睛到处乱看,我一看他,他又瞪我似的,搞得人心里不舒服哟!” 钟云虽然对张师傅不太来电,但也不太相信阿姨的感性发言。毕竟小刘跑来跑去总会抖落一些渣子、灰尘在地面,阿姨不喜欢这些工人也是正常的。他只把此事当做立场问题来处理,劝说阿姨不要太在乎,只是个不相干的人而已,几天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不一会儿,他又拿着扫帚过来把地上的垃圾扫掉,阿姨这才算有点笑模样。 采南的打扫阿姨,是要用哄的。她们大多数本身并不缺钱,甚至可能富过这些承包客栈的“老板”。勤劳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品质,一生为家庭劳作,实在闲不下来。碰上一个合心意的阿姨,想要长时间留住她可不简单。有时你给再好的待遇,她如果做得不顺心,一言不合就会“裸辞”,颇有江湖剑客快意恩仇的随心所欲感。这份工作在她们眼中不只是补贴家用,被尊重需求同样重要。 第31章 叮叮当当了几天后,平台防水基本完工,开始进行闭水试验。两位师傅带着初颉来回查看,效果好像不错,楼道之前的水渍已干,一抬头地图一样,但再没有新的漏水点出现。 “还得看下房间里的情况,平台下面这几间房的天花板也要看看,之前没漏未必现在没有。”张师傅斩钉截铁地提出要求。 她只当这是师傅严谨负责的态度,便去前台取来总卡,带着大小二工逐间探看。所有缝隙都仔细检查过了,几间客房并无漏水迹象,初颉总算松了口气。阿姨在厨房做中午饭,钟云在值班室休息,叶一舟和宁芙外出拍摄,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在,张师傅下楼,停在厨房门前,这里是整个客栈视野盲区最大的角落。 “老板,工钱今天可以结了吧。”张师傅笑着开口。 “当然当然,真是感谢你解决我们的大问题了!”初颉拿出手机转好账,跟师傅要了个收据,虽然不需要报销,但总得留个凭证。 “小刘呢?怎么没见他下来?” “哦,他去整理工具了。这边是布草间吗?我想看看格局,有家店过两天让我去做一个呢。我这几天就到处看看,怎么能做得更合理。” “行,师傅,在这边呢,我跟你说,这个做大了也没啥用……”初颉好心带着他看了又看,还传授起了经验。 他们出来时,正好碰上疾步走下来的小刘,脚步比往常重了些,他冲着张师傅点了个头,幅度就像使劲儿吞咽时带得头颅微低那样,张师傅便匆忙向初颉告辞。 钟云睡醒后发现一切都完工,院子里也收拾利索,心里舒坦不少,俩人吃中饭的时候不再别扭相对。直到两间出门同行的客人回来,这天才塌了下来。 先是一间客房的客人找不到在充电相机和lv小包了,紧接着另外一间客人发现自己的电脑和金项链不见了。初颉一个激灵,想到这两间房恰好是中午带师傅看过的。立马调出监控,果不其然,小工小刘在没人注意到的间隙潜入两间房,很精准地偷走了这几样贵重物品,当时初颉和张师傅正在楼下聊天。 钟云去房间查看,发现被盗的客房门口都有小卡片,应该是为了挡住锁舌插在门缝里的。确定这期间只有小刘一个人单独进入过房间,初颉和客人们一起报了警。 随后他们通知了张师傅,他承认和小工也没认识几天,就是在市场上随便找的,用了几天意外地感觉不错,本打算好好带带,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天才刚刚黑下,整个店里没人稳得住心神,警察那边竟然来了消息——人抓到了,东西都在身上,一样不少。 “现在这办案效率都这么高吗?”叶一舟发自内心的惊诧。 “咱们是踩了狗屎运!他前几天就在别人店里偷了几饼贵茶和银器,昨天人家店里盘点的时候才发现,警察锁定了他之后,监控刚刚在车站跟踪到了他,一下就抓到了。”钟云如释重负地解释道。 “太险了,以后我们要多积德,让狗屎运多来点。”叶一舟也学着钟云放松地叹了口气。 从报警到出结果,初颉没有再说一个字,她习惯性地陷入了自责当中,无法推卸的自责。大家都看得出,她的脸从一开始的怒红变成乌黑,朋友们七嘴八舌宽慰也没用。客房门不好用不是借口,只有她自己在看店也不是借口。人是她找来的,第一关就没把好。 叶一舟偷偷对钟云和宁芙说,别开导她了,过几天她就能走出来了,别人劝不好使,从小就这样。有一次同班同学冤枉她偷别人的钢笔,她硬是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自尊洒落在水泥地上,心都被染灰,连着好几天没有和别人讲话,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以前的样子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心理建设,神人一个。 钟云听不进去这些,先是拉着大家复盘ota上的评论,过一会儿又讨论这几天短视频的收入提高了,说起具体的事情,初颉的情绪平复了些,眼神跟随着发言者上下起伏。 钟云找话题是为了让她转移注意力,但初颉真的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了,还在心里砸下一个重大决定。 015 云伏夜初时 「多糟心的事情都能化作向前的动力,前提是你真的想过这关,你有万万不想失去的坚持。」 秋风一打,水池旁的桂树结出淡金色的花,开始只是点缀在树叶间,忽而一夜过后,它们抢走了墨绿色所有风头。幽香、不刺鼻,风打包了味道送到住客和合伙人跟前。初颉从来记不住什么植物是什么样子,却对桂花,它的魔力在于,即使不认识叶子是谁的,待到花开时,满城的人只用鼻子就能辨别,那一定是桂花在发威。 初颉手指不停卷着头发,发尾是干枯无弹性的,不管染的什么颜色,后期也分不清楚,渐变成一段段不同程度的棕黄。她心里默默盘算,等待适合分享她计划的契机。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都在店里,因为下午要开会,结算上个月的工资。 朋友再好,账面必须明朗。做事前协商好,开始是初颉、叶一舟两人出资盘下店面的,长久以来也在店里坐班,所以理应拿分红和固定工资。后面钟云变成店里的主力,尤其夜班,他的工资加销售提成,要高于其他人。宁芙得到一份自媒体运营的固定薪水,加上卖房提成以及微薄的广告收益,远比不上自己做号的佣金,却足以吊打采纳任何采南民宿人了。 第32章 钟云盘好账,初颉清清嗓子作为前奏,除了必要交流,一连几天她都没讲过多余的话。宁芙轻点叶一舟手臂,头指向初颉的方向,示意对方听她发言。 初颉深吸一口气,开始袒露自己的想法。 “既然打算长期在这里经营,我们不如把客栈收过来吧。第一,租五年的预算已经够转让的费用,我们几个凑一凑,都不用动自己的老本,不仅可以风险均摊,大家对店里的责任感也会更强。” 收过来的意思就是把客栈转让过来。通常签十五到二十年的长约,支付一笔转让费,外加约定好年限下每年的地租,这块地上面建筑的使用权和经营权都归他们,即使以后不经营了,还可以再转给其他人。 承包就是租借,只负责在这个房子里进行经营活动,经营得再好,短短的租期一到,一切都与我无关。 “经济角度来讲是的,这个我赞同。”钟云严肃地回复。 “嗯。第二,我们现在的流量起来了,就算某天开始走下坡路,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一直给不是自己名下的客栈导流量,莫名其妙,为别人做嫁衣的感觉。” “我早就想说了,确实应该把客栈的证照改到我们自己人名下。”宁芙平时不声不响,内心也是有主意的。 “第三,客栈的建设方面,屋顶漏水和房间被偷,和设施老旧不无关系。而且你们看驴程网上的评论没,硬件这一块明显是短板。咱要是都无止境地修下去,只能是被房东老头占尽便宜。” “这个,我真不得不说了,每次去送客人几乎都要跟我反馈,那个柜子门不好使,地板有点老,还有浴室下水的问题。”叶一舟仿佛被戳到软肋似的,拍着大腿嗷嗷叫唤。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我们商量具体事宜。”初颉把自己的逻辑完全摆清楚,伙伴们这几个月也纷纷在民宿相关的事业上找到了踏实感,由她这个发起人来推进下一步,是恰当且必要的。 几人先是托朱蜜找到老头房东的亲戚作为中间人,提出想要转下客栈的意愿,根据朱蜜形容当时的情景,老头开心得几乎喊出来,烟也不抽了,几千块一公斤的普洱也不喝了,急着问能给多少钱。 差不多从2018年开始,采南古城的整体生意一路下坡,承包客栈的“老板”们跑路的跑路,欠租的欠租,其他店铺倒闭的不在少数。 老李合计,原本出租都犯愁没人来接盘,这样操作不仅可以每年收到地租,还有一笔转让费可以立马到手。出于不同原因,人类能看到的利益大多数只是眼前的,它们天生诱人——不用思考,即时满足。 价钱意外地好谈,显然是老头急于脱手。他们已经在店里摸爬滚打几个月,完全吃透了这里的优点和短板,几个都是厚道人,而且之后难免还要和房东沟通,所以价格出得公道。 谈妥当天,房东竟然请几个年轻人吃了个饭。席间他表现出另一面,不拘小节,开朗大度。看来只要钱给到位了,人都是好人。也可能是作为索取者时,看被索取者都是狰狞的嘴脸。 生意,合理的利益共享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下一步就是修整客栈,每个人都说出自己认为客栈需要改良的部分。集中起来后,还特意征询了张师傅的看法,他对上次客栈被盗的事情十分内疚,本来吵着退些费用给初颉,初颉没有接受,说是大家都有责任,既然虚惊一场,就一码归一码。 这下还可以留出两间房做布置,用在他们之前计划实现的结婚旅拍主题房上。这房间以软装凸显主题,所以不需要特别设计,即使搞不成也有退路。朱蜜那边已经着手开发这条线路,一切顺利进行。 福祸相依。多糟心的事情都能化作向前的动力,前提是你真的想过这关,你有万万不想失去的坚持。 首先,房间整体的颜色统一,不符合要求的小件家具,换成了与原木轻中式搭配的风格。又查漏补缺,修修补补——房间的门锁换成高级的;每天吱吱呀呀喊痛的衣柜,也都被请到二手市场上叫唤;脏脏的草席地毯也要换新…… “感谢某宝某东,感谢某丰某通,在这个鸟不拉屎火车都险些开不进来的地方,坐在家里就能收到各种家具!”叶一舟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声情并茂地演了起来。 “我真不知道朱蜜怎么看上你的,一天到晚没个深沉。”初颉表面嫌弃,其实也很同意他的说法。 意见统一加上人多力量大,一个月不到,他们在尽量不影响房态的情况下,整理好所有房间。照片重新拍了起来,挂在网站上,果然点击量噌噌上涨。。 “这个绝对会爆。”宁芙指着水池中央新造的小玻璃桥,它通向水池下凹的客座空间。站在上面拍照,前景是桂花树,脚下是游鱼,背后有曼陀罗花,墙上是美院老师画的山海经图。 四人满意地看着院子的每一个细节,这次,真的是属于他们的客栈了,他们也成为名副其实的合伙人。 不久后,新办的执照也下来了,营业执照上,标记着店名“云伏夜初”,初颉的名字独自挂在下面,经营范围钟还加了些如旅游咨询零售、和农副产品销售等小项,这样卖起东西来合规合法。 手续是朱蜜找人帮着加急办理的,若他们几个外地人自己去跑去,工作人员非得挤牙膏似的往外挤条例要求,又不知道要被卡多久。 第33章 资料齐全了,下证速度很快,最难得特种行业和消防证也顺利取到。 叶一舟对朱蜜的感恩之心已经快超过男女之情,在采南有她托底,和本地挂钩的事务就不愁处理,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他观察两个人不像一个整体,同在采南,平时各忙各的事业,有事时互相帮忙,约会时小情侣依然甜蜜,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他感觉得到,有些东西隔在中间。 踏实感不是异地奔现就能获得的,见过家长也不代表相互的承诺和未来规划,两个月后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下大家都变成股东,几个人继续各司其职,决定取消固定工资那一部分,房费、代销售利润、以及视频平台的所有收益四人均分。除了宁芙要拍摄短视频,看店排班最少,其余三人轮班均分。为了照顾女生,叶一舟和钟云排夜班又比初颉多些。 三人轮流配合宁芙拍摄短视频,号起来之后,其实无论是初颉还是钟云出镜,也不会掉什么流量。观众和粉丝日渐始熟悉这几个人作为一个整体的拍摄模式。 宁芙私下找到初颉,二人被值班室沙发的褶皱包围。初颉认真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亏欠神态,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宁芙嘴巴的唇纹纠作一团,吞吞吐吐道:“那个,我还是想继续做我的美食探店,趁着采南本地探店领域的号不多,现在做,时间刚合适。” “嗨,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想做就做呗,我们本来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要给店里贡献,咱也不是周扒皮,你有人身自由。” “嗯,我怕你们多想,所以提前来打个招呼。” “不会的,你放心,钟哥也琢磨着想再开发个什么新活儿好呢。他说客栈啥都挺好,能接触到各行各业的客人,也没啥勾心斗角,钱稳稳进账够生活,但是长久做下去,成就感不会太大,迟早会腻。” “哎,那我就放心了,看来大家都有自己的追求。” 她本来怕初颉会以侵占客栈工作精力为由劝自己放弃。被背刺的次数多了,下意识地以为每个人都会死守自己的利益。 初颉的劝慰,是宁芙放开手脚做事的许可证。她始终对初颉心存感激,即使客栈的流量是她做起来的,那也是应该的——因为捞月吧那晚的拯救,和感情事业皆落魄的收留。宁芙从没遇到过如此紧密依赖、相互成就的伙伴。 感动之际,难免回想起几个月前的不如意,辛酸不再从心底最深处向上翻涌,而是浮于脑海的最表层,眼泪是回收它们的载体。她感觉到了,流多几次泪,即将与痛苦彻底告别。 016 千丝和万缕 「老天爷坐在想要和得到中间,勾出千丝万缕的路径,有疏有堵,迷宫般缠绕。」 “诶,你们听说了吗,林祖清处了个新女朋友。” 不用多想,在公共场合,类似的八卦基本出自大喇叭叶一舟之口。 “怪不得这小子最近没怎么往我们店里跑,店里装修都不见他来帮忙。” 饭桌上,只有钟云顺着叶一舟回应。 宁芙自顾自吃饭,当下正在用泡椒牛肉沫拌米饭,米是初颉的父母从老家发过来的,响水大米,一般人没听过,宁芙却知道——晶莹饱满,弹牙紧实,唐代开始即为贡米。饭搭子之中,她永远是吃到最后的那个。 初颉听到消息,随便笑笑敷衍,继续帮着阿姨收拾碗筷。 并非不感兴趣,而是朱蜜早就跟她们说过这件事。不仅看过照片,连来龙去脉都清楚明了。三个女生有自己的私密小群,听到有什么大瓜,从来第一时间采摘分享。 据朱蜜描述,林祖清的新女友,大概是中秋节开始暧昧的,女孩家里做茶叶生意,追了他有一阵,林哥冷面相对,始终不为所动,今天说她话太密,明天嫌她爱喝酒。 假期之后没几天,朱蜜去捞月吧拿酒。茶桌前,林祖清端坐,女生并排,身子半歪向他的方向,手机怼在他眼前,指头在手机上划一下,又侧过头看一眼对方的反应。 朱蜜上楼,俩人也没特意调整姿态,从背后绕过来,不经意扫到手机屏幕,他们竟然在选海南的酒店。 她当场没多问,打个招呼取好酒,开车回家。第二天,确定好方便的时间,给林祖清打了视频电话: “你不是不喜欢小马吗,怎么勾搭上了?” “嗨,就这么回事吧。想要的得不到,退而求其次呗。” “那你最好是认真的,小马的爸爸,不好惹。” “别教育我了,你自己的事情搞明白了吗?好了,挂了,她过来了。” 林祖清随便一句回怼,搞得朱蜜心里犯嘀咕。她是喜爱叶一舟的,从最初的冲动开始,到后来同城生活过程中,明晰了这个人生活习惯、性格底色,日常相处,他也能为自己提供必要的安全感。 叶一舟在这一年航行到采南,为朱蜜抛锚泊岸,邀她上船。但她无数次拷问自己,得出的结论是,舵手岗位并不吸引她。 “我亲爱的朋友们,邀请函都发好了吧?”初颉张开手臂,作拥抱状。 云伏夜初客栈的开业典礼,将在三天后举行。四位老板加上朱蜜,每个人搞定不同板块的朋友。初颉邀请了经常送客的客栈同行;钟云联系熟悉的旅拍的摄影师和银器、茶叶店等特产店;宁芙联系餐馆、酒吧老板;以朱蜜的身份,无疑是负责旅行社外联了;交际草叶一舟平时什么人都加,所以进行查漏补缺托底工作,以防落下谁,那可就难堪了。 第34章 “报告初老板!任务已完成!下一步干啥!请指示!” 叶活宝开始了他的表演。看起来行业繁多,实际能来二十多人就不错了。 “叶一狗你是不是兴奋过度了,蜜蜜你快给他根儿骨头,搂不住了这人。” 初颉已经练就了一身本事,不给他任何反应。 “按原计划呗,仪式当天歇业,这两天把该定的都定好,上午八点准时开始布置场地。” 揭幕礼,无非是宣布四个人成为“云伏夜初”客栈真正的主人,联络大家的感情,让上下游更放心地继续合作。 林祖清作为比其他人更为亲密伙伴,早早就接到通知,自请早上提前来帮忙布置。 他出现在客栈门口,带着小十岁的女友马宝宝。初颉很少对女孩子产生敌意或者排斥心理,这个女孩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妖艳有余,沉稳不足。 如同包装高大上,内里塞满添了香精的茶或咖啡,稍加冲煮,想要的味道都能出来,邪门的香气顺着味蕾和鼻孔狂飙上行,霎时间击晕大脑,一旦你清醒过来,就知道这是不对的,感官经受了一系列负担而不是感到舒坦。 小马没等林祖清进门,自己抢着跑到几个人面前做起自我介绍。 “终于见到哥哥姐姐们了,我一直让祖哥哥带我来看你们,他死活不允许。” 她环视一周,看到叶一舟的脸之后,就没分眼神给其他人。 “咳咳,啊,小马吧!你好,快坐下,和三位姐姐认识认识。林祖清你站外边儿干啥呢进来啊!” 叶一舟听到“祖哥哥”这个称呼差点笑场。 “见笑了,我的兄弟们。” 无奈又能怎样?人是自己睡的,路是自己选的,有什么连锁反应必须担着。 古城里不许燃放鞭炮,吉时一到,几人合力把牌匾上的红布揭下,正式进入开业日程。 众人围在茶台,准备补充好精气神立即开干。小马把茶台当成自己的舞台,把别人当成观众小白,竭力地展示自己在普洱方面的见多识广。直到林祖清硬塞了一个鲜花饼打断她,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宝宝老师终于下课了。 布置工作很简单,难搞的食材——烤全羊、bbq之类的已提前预定,准时送货上门,还会全套帮忙烤。 另外的冷菜、热菜有阿姨帮忙做。酒水方面,林祖清全包,当做贺礼。把茶台撤掉,布置甜品台,包给由私人甜品作坊搞定。 院子水池中央,下沉公区安排一个ktv唱台,谁想唱就来,其余时间歌手顶上调节气氛,采南最不缺的就是民谣歌手。 两个平时吃饭用的长方形桌,头尾衔接拼成巨型长条桌,摆在厨房外,铺一层大麦色的桌布,桌布上摆起崭新的餐具,餐盘光亮到可以实时记录每个人忙碌的身影。 与此同时,花篮朵朵盛开,门口的台阶很快被摆满,蔓延到街边。各式的组合风格,显然来自不同花店的手艺。 忙碌到中午,简单扒拉一口饭,准备迎客。 “哟,这店名,正好是你们四个名字里各取一字啊,难得的是,其中有意境,不错!” 王立池一番话说到初颉心坎儿上,她第一次喝到珍贵的冰岛茶,就是在池记茶庄,天价的茶,通常没人舍得给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老板喝。 但是老王这人敞亮,只要对脾气,私下能心掏给你。当然,豁达的底气是人家真的不差钱。 “哟,这不池叔吗,好久不见啊。” 说来也巧,小马去年差点成了王立池的儿媳妇。他对小马有愧,从没想过临时逃婚的狗血事情会发生在自家儿子身上。 “别叫叔了,显得我太老啦,以后和小初他们一样叫大哥!” “那我爸得打死我。 来客散落在院子各处,三三两两各聊各的,根本不用店主出面介绍,大家熟络得很。古城生意圈没有真正的“陌生人”可言,六度分隔理论放到采南,降低到二度都嫌多。 既定时间已至,受邀宾客基本到齐,烤全羊的焦香越散越开,相反,人群越聚越集中。云伏夜初的开业典礼,更像朋友们的小范围聚会。没有繁琐较真的程序,吃肉喝酒扯八卦,互相有生意往来,不被彼此捆绑。 叶一舟临场发挥一段小演说,随后开席。先分了烤全羊,它生前是一只本地黑山羊,每天在峭壁上跳跃吃草,死后被师傅料理得肉质紧实,腥膻尽散。餐桌上还有它的朋友们——藏香猪、土鸡、牦牛、小龙虾、小银鱼……看来它们走得不孤单。 初颉忙得脚打后脑勺,打一个人的身旁穿梭到另一个人的椅子后,重复举杯饮酒的动作,从头到尾的食物几乎都是钟云递过来的。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精神愉悦足以抵肉体承受的苦难。 酒过三巡,有人提前离场,剩下十来个平时相熟的朋友,搂在一起唱歌吹牛。钟云拿起麦克风“喂喂”两声后,大家才注意到他站在水池中心,下沉空间的ktv区,身边多了一束白玫瑰,不知何时搞来的。 “朋友们朋友们!安静一下!” 所有人看向钟云。 “我有句话要对初颉说!” 所有人呜呜起哄,吉他手开始伴奏。 “初颉,我们在一起吧!” 十几个人发出了百人级别的噪音,不知道的还以为中国男足进世界杯了。 放下麦克风,他抱着白色花束,像捧着蝲蛄湖上猪槽船头当初白衣飘飘的她,那是第一次他明确自己的心动,颤颤巍巍地通过玻璃栈桥,在树旁染了一身桂花香,走向餐桌前捂嘴笑的初颉。 第35章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初颉没说话,接过花,轻轻摆在餐桌的最边上,又往里推了推,把披散着的头发拨到耳后,空出双手,扶住钟云微热的脸颊,四目相对,钟云看到初颉的眼睛发红,不确定是感动还是酒醉。没等他悟出个所以然,初颉就亲了上来。 马宝宝尖叫着录下这个浪漫的场面,林祖清孤独极了,五味杂陈地站在边上,忽然有人从背后安慰地拍了拍他,回头一看果然是朱蜜,林对初颉默不作声的感情,只有她知道。 院子里逐渐降温的夜,没有谁需要外套,酒精与爱是干柴烈火,多数个体被温暖,也总会有人被灼烧。老天爷坐在想要和得到中间,勾出千丝万缕的路径,有疏有堵,迷宫般缠绕。 “啧啧,这场面整得,我还寻思要求婚呢。” 叶一舟装作浪漫过敏的表情,怪钟云没有提前知会他。 “你酒醒后不会反悔吧……” 钟云在嘴巴得空后第一句话,有些滑稽。 “第一次拉手的时候我可没喝酒。” 做月饼,看月亮,跳进云朵的世界里,初颉一年以来最甜的回忆。就连今天这样张扬的告白场面,也不及那晚的极致暧昧。 隔天,告白视频传遍古城商家的朋友圈,云伏夜初客栈,第一把火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点燃的。 017 盛夏的果实 「初颉想不到,盛夏随手撒的种,这么快便结了果,还是足以让大家饱腹的果。」 古城边上,几人租住的院子被阳光填满,一条黑狗来回踱步,偶尔哼唧几声,它想上厕所。狗是小马丢过来的,买回家才发现她妈妈狗毛严重过敏,林祖清的酒吧也没法养狗,正一筹莫展,初颉见到了它,说可以先放在自住的院子里过渡一下,如果性格没问题的话,后续带到店里去养。 钟云被狗的吭叽声吵醒,采南十一月的清晨透心凉,他小心地挪出被窝,立刻按住被子边缘,没有给冷空气钻进去的机会。简单收拾下,准备去店里接叶一舟的班。他轻轻拍拍初颉,她再睡下去,狗就要拉在院子里了。 初颉眼睛半睁,摸索到那只拍她的大手,上锁似的拽住不放。钟云亲了她一下,小鸡啄米般。口令对了,双手自动放开,裹着被子坐起身揉眼,披了件外套下楼遛狗。 光明正大睡在一起后,俩人幸福得黏糊,身边朋友倒是少了些看热闹的乐趣。初颉遛狗回来,宁芙刚好在路对面的小摊买好早点,两个人坐木头椅子上,对着啃起韭菜饼来,加上狗粮嚼得咯吱咯吱的黑狗,院子里充满生机。 下午两三点钟,初钟二人出发去机场。为了亲自招待这组客人,还专门跟朱蜜借了一辆gl8来用。牵线人说了,钱不是问题,第一,一定要初颉亲自招待;第二,一定要全程安排好。 上周,初颉的微信收到一条订房信息,来自小周——雨季时她在民天市场帮助过的游客,买松茸差点被骗的那位姑娘。上次买回去的松茸,就是送给这次来的客人。停车场接到人,是两对不到四十岁的男女,穿着打扮来看,确实不差钱。 “李先生您好,我是初颉,这位是我们合伙人钟云。小周都交待了,留了两间最好的房,用车行程我全程作陪,啥都不用担心。” “你好啊小初,听周墨说了,你这姑娘很仗义,上次的松茸就是到我们几个嘴里了,哈哈。我们出来玩就是图个省心,有缘认识你,那更放心了!” 一路上,先是和他们确定了大概行程,提醒客人注意高反和防晒,这些最基本的细节。四位客人的谈吐温和,表达有主见,同时不会让对方觉得被质疑。 行车四十分钟,抵达古城。叶一舟早早等在路边,和钟云一人提溜两个行李箱直奔客栈。初颉在这短短两分钟里,顺路为他们介绍了古城口那家她最喜欢的土鸡米线,指了去古城逛的基本方向,以及预定好的晚餐餐馆大致怎么走。 老李四人,出去旅行一向都是五星级酒店打底。都是听周墨说,来采南嘛,总要体验下古城的特色客栈,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乐趣,住两天能憋屈到哪去?于是决定,宿在初颉的店里。 人一旦把期待值放低,惊喜更容易出现。院子小而精,还有一方老李的同伴老张喜欢的水池,办好入住手续,两位女士轮流在玻璃桥上拍照,宁芙见她们兴起,主动带路到小天台,青瓦、蓝天、远处的雪山,几人拍得不亦乐乎。 房间设施品质显然不及五星级,但也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差劲。空间毫无局促感,洗手间甚至还放得下大浴缸。加热毛巾架、电动马桶、电动窗帘、氛围感灯光也是应有尽有,切身体会到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走出房间,茶台上已经准备好老李最爱的滇红,初颉早顺嘴打听了他的喜好。客栈、民宿最精华的部分,完全是主理人。某种程度上来说,非标准住宿领域,人的气质决定了店的气质。初颉的细心大方、叶一舟的热情活力、钟云的沉稳老练,宁芙的别出心裁,造就了独树一帜的云伏夜初。 这几天,钟云这个见多识广的文化人,做起司机兼导游的差事,从风土人情到天文地理,四位客人被讲得服服帖帖。 初颉把行程安排得好玩不累,还拦住了他们几次冲动消费,避坑无数。比如怕爬虎雪山根本不需要准备过多氧气瓶;草原景区里所谓当地人的“中药材”,其实就是木棍子;有些假扮少数民族的人,卖的银器都是纯度很低的劣质品;还有满大街的牦牛肉干其实根本和牦牛没一毛钱关系…… 第36章 老李是精明人,看懂了初颉保驾护航的重要性,通过亲自接触,对几位合伙人的人品和能力也愈发认可。 老李是体面人,临走前,从店里的茶架上选了将近五万块的茶叶,带回去做伴手礼。并放下话,除了今天这些,他以后私人招待用茶,若有普洱或滇红的需求,都从初颉的这里走。 几箱松茸的正义,换来大客户的青睐。初颉想不到,盛夏随手撒的种,这么快便结了果,还是足以让大家饱腹的果。 宁芙和叶一舟也没闲着,他们负责接待了第一对住到店里的婚纱旅拍情侣。提前布置了南溪族民俗的陈设,装扮喜庆的气球和玩偶,还赠送特色的东巴文结婚证书作为纪念。经过客人同意,拍摄了些片段作为新一期视频的素材。 七嘴八舌想法萌生以来,第一次布置的婚礼主题房,也是最后一次。行程结束,朱蜜核算后,觉得南溪族特色婚纱照这条线实际成本太高,除非需求量上来了才能做到均衡,但短期内实在难以达到,攒好的这条线路,只能暂时放弃,店里不必再准备喜事用品了。 生意必然有取舍,大家都理解。叶一舟内心忐忑不安,和业务暂缓无关。他看着初颉和钟云出双入对,看着小马对林祖清死缠烂打,看着一对新人在自己的店里分享喜悦,忽然觉得朱蜜和自己好远。他们确实是情侣,但从未探讨过未来的计划,尤其是关于结婚的任何话题。 他向来藏不住事,当晚便约朱蜜出去吃饭。 “前几天我爸跟我说,对象处得差不多,可以考虑结婚了。想在哪个城市都行,婚房他给买,全款。”叶一舟叹了口气,试探着说。 “啊?”朱蜜被猝不及防,好像听到什么难以置信事情,比如行星要撞地球,人类即将灭亡。 “怎么这么惊讶?”他看到她的表情,心生不悦,严肃变脸。 “没有,就是,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她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感到尴尬。 “家长都见过了,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是可以进一步发展的,看来是自作多情了。”桌子上被红烧的死鱼听了都会失落。 “不,不是,你不要误会,一舟。”她结巴地语无伦次。 “那你是想一直不咸不淡地,你来我家睡一天,我去你家睡一天,这样过一辈子吗?” “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找个房子一起住啊,或者我搬到你们现在住的院子也行。” “然后呢?” “有什么可然后的?你是非得要跟我结婚绑定不可?” “你是一点都不想和我结婚?我做了什么事情不值得你信任?还是你只是想和我谈恋爱玩玩?” “不是的,一舟,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好好想想,我也好好想想。”他缓缓起身,无奈地笑了一下,朝客栈方向走去。 叶一舟没有逼婚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她存着怎样的心思。朱蜜的神情,让他觉得陌生。他长相好,品性好,家庭条件也好,绝对算得上优质的结婚对象,他搞不清楚她的想法,他没有在感情方面受过如此打击,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的份儿。 两人开始冷战,一连两个星期朱蜜都没有来店里,在闺蜜小群里,她也只是说和叶一舟闹别扭了,不想见他。 初颉没有直接去劝叶一舟,就像当初她自己情绪出问题,叶一舟也没有来劝她一样。过分了解彼此的脾气,绝对相信对方的能力。 没有和朱蜜见面的时间里,他专心致志地配合宁芙拍摄。拍完店里要发的视频,又陪她去美食探店。无论怎样装作忙碌,感情的结依旧无解,放在心里就是个死疙瘩,碍事得很。眼看隔着两条巷子就是林祖清的店,他想,不如借酒浇个愁。 “宁总,捞月喝一杯?好久没去了。” “不行,我约了人谈商务。” “好吧好啊,一个两个都抛弃我。” 说罢,叶一舟独自朝着捞月酒吧走去,高高的个子佝偻着,他自认为失去了挺拔的资格。 “小舟舟,咋一个人来的?”林祖清向楼下看了看,发现身后竟然没人跟着。 “别告诉我你这店不接待单独一位的客人啊。” “心情不美丽?” “嗯。和朱蜜吵架了。” “啊……来,趁着还没怎么上人,哥哥我陪你喝一杯。” 林祖清问都没问他的意见,直接从下面翻出一瓶过期茅台,和这个民谣酒吧格格不入。叶一舟也没有心情管什么搭调不搭调,烈点反而更好。 三杯高度白酒下肚,苦水哇哇一吐,林祖清终于搞明白他和朱蜜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还真别说,其他人知道了一点用没有。能帮忙解开这事儿的,也只有林哥。 018 做个拆槛人 「人生在世,谁甘心只吃苦果不寻因。」 采南,完全是个熟人社会。早上站在路口打个哈欠,不到下午,半个城的人都听说你没睡好,可能还传出昨晚不知道去干嘛了的荒谬猜测。 朱蜜家过去的事,本地人都门儿清,古城这群外地生意人里,了解背后隐情的不多,林祖清算一个。 朱蜜现在的爸爸,是后爹。她的亲生父亲,是以上门女婿的身份进了朱家的门。二十几年前和她妈妈结婚,孩子出生,随母姓。原生家庭条件不好,他凭着自己的实力一步步爬上领导岗位。小夫妻商量好,再生个儿子,随他姓。 第37章 陪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儿子却再也生不出来。长久以来心理失衡的状态下,他出轨了,是可预见的。挑刺,吵架,离婚,流程走完的几个月后,他的情人生了个孩子,是男孩。朱蜜小时候不理解,爱怎么会忽然消失呢?为什么自己的心是软的,爸爸的心却这样硬呢?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见过亲生父亲,他们移居到东南亚生活了。 再后来,她换了个爸爸,是妈妈的同事,年龄比妈妈大几岁,日子还是三个人过。后爹一直说,朱蜜是小福星,不然家里怎么会越来越富足,富足到在采南赫赫有名。表皮被安抚了一万次,也难解开亲爹在她心里打的死结。 头天晚上喝了大半瓶茅台,第二天酒醒后,头倒是不痛,就是这个胃翻江倒海。林祖清贴心啊,给叶一舟送来了解酒小云吞。趁他吃得香,顺便把朱蜜家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通。 “你咋现在才告诉我?” “这是正经事儿,昨儿喝成那样,我说了,你能听清楚吗?” “她……也没跟我说过。” “家丑还不能外扬呢,何况这一碰就生疼的事儿呢?” 叶一舟沉默半晌,他忽然想起和朱蜜第一次发生关系后的清晨,原来她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所以反应才那样过激。没有无缘无故的情绪,大多行为有迹可循。 人生在世,谁甘心只吃苦果不寻因。 叶一舟的童年也没那么无忧,父母忙生意常不在身边。他生得又白又瘦又弱,在学校被欺负得自己抹眼泪,得了个“叶妹妹”的外号。初颉相反,每天上房揭瓦,整个一短头发的假小子,往上数八辈,他俩算是远亲。 自从转学到初颉的学校,他找到了自己的保护伞,没人敢再看不起他。再后来,初中和高中,男大十八变,越变越挺拔。从爱哭的叶妹妹蜕变成会打球的叶木花道。他站起来了,再也没倒下过。 知道这些事情后,他才肯在心里承认是自己唐突了。安全感要慢慢获得,何况朱蜜心里的窟窿那么大,自己想帮她补也没那么容易,女娲要补天还得提前炼些个神石呢。每个人的原生境况天差地别,在情感上还是少点傲慢才好。试卷上一时半会儿解不出的题,选择性略过,拿不到满分,及格总可以吧? 叶一舟决定主动找她和好,这节骨眼上,店里出了事儿需要朱蜜忙着打听。确定自己存在的价值,是她保持安全感的一个途径。 云伏夜初大门紧闭,外侧挂着块店休的木头牌子,标明有事电联。门内的长条桌边围着一圈人,张警官在外侧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执法记录仪能拍摄到的范围中央,一对男女客人互相白眼,侧着身子尽量远离对方。 初、叶、钟三人在桌子的另一端紧张着,虽然事情与自己无关,但店里出了幺蛾子对名声总是不好的。 办理入住时,初颉隐隐觉着这俩人不对劲。那个羞涩劲儿不像是亲戚,不像是普通朋友,也不像是恋人。他们连开几间房都没有达成共识——男的在网上只定了一间房,到店后女的不同意,要求开两间。最后男的拗不过,还是开了两个相邻的房间。 入住两天后的下午,赶上叶一舟值班,两个人在前台和他喝茶聊天。开始本来挺悠闲,不知道怎么聊着聊着忽然火大了,男的说女的要诈骗,女的说男的要强暴,和事佬钟云过来都压不住,打扫阿姨看了也躲着走。最后男的气不过,拿出电话一不做二不休——报警。 事情简单,逃不过“贪”字,有人贪财,有人贪色。两个人的主观陈述,加上大家七嘴八舌的拼凑,这剧情警察叔叔听了都想笑。 他们都是柳城人,结识于一场单位间的联谊。聊了大概有俩月,相互都觉得可以继续接触,约了一起出来旅行。男方心想,她接受单独出行的邀请,意味着默认可以和他进行下一步,于是不客气地只订一间房。办入住的时候,他还以为女的害羞,才不肯住一间。既然来都来了,还怕她跑了不成?两间就两间,该干啥还是能干的。 哪知道,女的第一晚不让他进房间,第二晚还是不让。不仅如此,出门连个手也不让碰。憋气的是,开两个房间的钱是他出的,吃喝玩乐的钱是他出的,就连女的买衣服、买伴手礼的钱也是他出的…… 三天以后,冤大头醒悟了,这不是来谈恋爱的,是来搞诈骗的吧!男的直接报警,没有构成什么伤害,警察叔叔只能凭借权威尽量调解纠纷。 “他给我花钱都是自愿的,我又没逼他什么,警察同志来了,也不可能冤枉好人吧!” “你接受我给你花钱,不就是承认开始谈恋爱了吗?你这个样子算什么啊,不让睡就算了,手也不给牵,摆明拿我当提款机!” “你这位男同志,不能强迫人家和你谈恋爱,现在婚恋都是自由的,又不是花钱买媳妇的旧社会噶。” “就是!你真自作多情!”女的见警察替自己说话,气焰嚣张了起来。 “这位女同志,你也不能欺人太甚。和别人没什么关系,还这样无端端花别人钱,理由不正当。再说你们都是一个地方的,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噶。” “你听听人家警察同志说的,就是公正。”男的抬起头斜眼看着女的说道。 “所以说,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女同志把人家替你付的钱都还回去,自己的花销自己负责;男同志也别自己想入非非,就算谈恋爱,也要尊重别人家的想法,噶。” 第38章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二人的羞耻感愈发浓重,沉默相对,也没有开始时强烈的抵抗情绪。客栈的几位,开店以来荒唐事没少见,客人之间产生矛盾,报警处理还是第一次。比起新奇,更多是无奈。 既然警察提出合理的处置方式,这对客人便照办。女翻了翻手机的表示要凑凑钱,分几笔转给他,男的面子上挂不住,没多犹豫同意了。避免大家下不来台,女方先退房,还清钱走人,男的继续住店。 此男果然不靠谱,第二天跟叶一舟打听哪间酒吧好玩,哪间酒吧艳遇多。说了嘛,他又不信,明里暗里觉得店里和酒吧有什么勾结。成天摆弄微信“附近的人”,勾搭上一个自称大学生的女的,当晚被带去一个鸟不拉屎的酒吧。 这下可好,几千块的酒真假不辨,被忽悠得说开就开,结账时傻眼了,数了一下位数,“3”字打头,小数点前足足五位,这还是打了八折的价。 好色男意识到,又被骗了,除了求助别无他法。告知叶一舟酒吧的位置后,他赖在那儿不肯付钱。苦于没有借口联系朱蜜的叶一舟,抓紧机会寻来朱蜜一起去酒吧救人。 他不认识的店,她总能找到门路。 俩人进来时,酒吧老板未现身,这哥们儿被几个人围着,那种长得不是很壮,但一看就不好惹的古城混子。别说,朱蜜真认识一个,王继昌,她小学同学。 “昌哥,咋个回事嘛,这是我男朋友店里的客人,我直接领走得了。” “蜜姐,饶了我吧,我做不了主,等老板来吧,九叔肯放才行啊。” 这哥们儿客气,说着还双手发烟给叶一舟。 “原来是九叔呢新店,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朱蜜听到九叔,放心了一些。九叔是小马的亲叔叔,从生意和人情上,都说得上话。 她一个电话打了过去,说明情况,九叔也怕多事,让店里快把人放掉。老板发话,人群呼啦散开,贼头贼脑的男客人迟疑地起身: “我,我可以走了吗?” “不走还等啥呢,哥,难道我过来散步的啊?” 叶一舟被气笑。 回到店里,男客人对叶一舟千恩万谢,叶一舟劝他回头是岸。但如果劝说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这位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而且扭头就忘。 “还得是我蜜姐,能量就是大,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叶一舟把脸贴在朱蜜的手臂上来回蹭,癞皮狗不过如此。 “怪不得初颉总叫你叶一狗,真能蹭。” “我是狗,我最狗。” “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还没想好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你当我那天是狗叫,我离不开你。” 他给出坚定的回答,手紧紧握住她。 世间本无门槛,贪心的人多了,才开始造门槛,只为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找到真心人是难事,给爱设门槛,简直自讨苦吃。 019 枝花墙外放 「做决定容易,收回情绪、转变态度是个漫长的过程。」 每天中午之前,客栈的工作最为繁杂。住店的客人吃完早餐收拾好,准备去景区,老板需要帮忙联系出行小团的接车;恰又是退房高峰期,得提着行李送人到路口;此时,第一批办理入住的新客人陆续走进店里,办入住、寄存行李都需要人手。 客栈体量小,赶上住率高的情况,旧客退得晚,新客提前到,做清洁的阿姨忙得脚打后脑勺,请临时阿姨又来不及,老板们轮番下场亲手帮忙快速打扫房间。这期间还要夹杂着处理在店客人需求、处理新订单之类的每日琐碎细活…… 初颉和钟云过去的工作经验,足以支撑他们进行多线程的工作任务。精力充沛的叶一舟,反而是最焦躁的。 宁芙结束糟糕的婚姻,揪心的人终于放下。来到采南换条路走,街头巷尾崭新的事业也能作坦途。 要说仙女拍短视频,确实有一套。店里的号周更三次,开始的新鲜火爆消退,依旧维持着着每条大几百或上千赞的流量。她依靠自己面向本地市场的探店号,在采南博主里跃升为头部,那些求合作的老板、店长,屡屡跑来云伏夜初赔笑脸。 宁芙貌似存在感低于其他几人,带来的利益却毋庸置疑。没她就没流量,没流量就没高入住率,没高入住率就没钱赚。另外,依仗着博主身份,为自家住客争取到吃喝玩乐的折扣更划算,好评率居高不下,与此不无关联。 每天忙着拍摄和剪辑,顾店的时间远远少于其他三人。尤其最近,她的个人账号越来越火,中午晚上跑出去应酬探店,和叶一舟一起的排班,几乎都是叶一舟独自在顶。心有多大,也架不住身体上疲惫的折磨,产生隔阂是早晚的事。 几天前,钟云接到电话,独居的父亲摔了一跤,人到老了骨头脆,情况不太严重,但身为人子不放心,还是要回去看看。人力短缺的一周之后,矛盾爆发了。 又是一个忙碌的上午,初颉下了夜班回家睡觉,叶一舟刚送完一组女客人离开。两个28寸的大箱子,塞得满满的,只拎了两分钟,胳膊都不是自己的。坐下喝茶解渴,端起茶杯手直抖。杯中茶刚喝了两口,汗还挂在脑门儿,宁芙不合时宜地来求他了。 “小舟舟,我中午临时接了个探店任务,可是有个客人下午两点钟到,我怕赶不回来,你能替我接一下吗?” 第39章 “不太行,我有两间自己的客人要接,差不多也是那个时间。”他还算平静,只是笑容消失了。 “啊,那怎么办啊,要么把初颉叫回来?”以前,她不会这样依赖别人。来了急活儿,人的动作无知觉地变形。 “大姐,她刚回去休息,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非得让人家回来?”叶一舟的火噌一下上来,累他自己可以,累初颉?那他一万个不乐意。 “哎呀,我这也是事发突然,那怎么办呢?” “是挺突然的,你现在一个月有半个月突然。”他被逼得阴阳怪气。 “咱能好好说话吗,解决问题先。” “今天,总共有三间退房,四间新客人要到。为了照顾你,只给你排了一间。现在,这一间也扔给我,你觉着合适吗?” 叶一舟几乎把茶杯摔在茶台上。按下葫芦起来瓢,刚和朱蜜和好,店里又添了麻烦。换谁,邪火也难自控。 宁芙这一阵子忙得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过于平顺的环境,每每孕育理所当然的心态。突然被拷问,她愣住了,一时语塞。 过去半年,四人一个人一只角,抬着云伏夜初飞速前行,同行看了都眼热。即使偶尔替彼此分担一下对方应负的重量,惯性作用下,往往忽略了吃力的感觉。 直到中坚力量的突然离去,平衡被打破,客栈压得叶一舟动弹不得,再憋着,人恐怕都要碎了…… 一楼半开放式的前厅,偶尔有风穿过,夏季吹得人舒适,到了冬季脱胎成了罪恶。尴尬从二人的对峙中流出,被嗖嗖冷风加成, 凝固在空旷的院子。 小马不常来,但每次来都能赶上大事。蹦蹦跶跶进门,把包往茶台的椅子上一甩,见俩人相对而坐,都是皮笑肉不笑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平时贱贱的叶一舟都没多说什么玩笑话。 她觉着气氛异常,从包里掏出饼新茶,用茶针抠下一片,倒掉盖碗中残留的茶叶——经过无数轮冲泡,它们形态过分舒展,味道淡如白水。往日里,换茶叶、洗茶具的活儿都是钟云默默揽下。 小马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试探地拍拍宁芙,让她有什么愁事不如说出来。宁芙倒是敞亮,把前因后果柔和委婉地讲给她听。 小马笑了:“嗨!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一个两个愁眉苦脸的。今天下午我有空,就在这替你们守店。” 从小接触生意的她很明白,合作做事,根上的病难治,只能帮忙暂时止痛。听到小马主动请缨,宁芙松了口气。 “可帮了大忙了姐妹!等你有空,请你吃大餐!诶,对了,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小马举起手里的茶饼示意着:“这个小饼的茶,最近卖得很相当好,我就想说放到你们店里来试试噶,有钱一起赚呢。” “行啊,你拿过来些,我就摆在那。这个山头的其他样品都来点,要得多的客人,我直接带过去你家店里。”叶一舟指了指小马身后茶架正中央的位置。 她玩儿起来疯疯癫癫,但讲到茶叶生意,可谓头头是道。每个人的本质都是演员,直面不同的对手,形态自然千差万别,有些是无意识的,有些则需要刻意而为。所以,第一眼讨厌至极的人,你手动给他翻个面,接触下来反而可能魂牵梦绕了。 要说小马靠谱时,是真的靠谱。不仅解决了今天下午的问题,还顺带着解决了未来两周的问题。她人肉带来一条重磅消息,捞月酒吧后天开始闭店,升级装修,计划工期半个月时间。 成年人行路,艰难地向前挪动是常态。足够幸运的人才会得到帮助,拒绝幸运降临的是傻子,叶一舟不傻。 他兴奋地海狗式鼓掌,放出狠话,亲自把林祖清压过来做半个月苦力。矛盾的锋芒暂时收敛,他装作以往的调皮状态,大手一挥,让宁芙尽管去做她自己事情。 被安排到云伏夜初做帮手,林祖清头点得像拨浪鼓。他喜欢和这几人待在一起,当然,尤其是初颉。刮掉表面那层朦胧的爱慕,他最初认可的,只是初颉的行事风格。 初颉有了钟云,他自己也选择了小马,非分之想抛到九霄云外,朋友的情分万万不能丢。他对他们还是够意思,能帮的一定尽力。 “你们长能耐了!啊!我就一下午不在,硬生生搞出来个编外人员。” 初颉晚上回店里,听到林祖清来帮忙的消息,意外,也惊喜。钟云离去,藏在阁楼深处的疲惫卷土重来,抖落的灰尘不止落在叶一舟一人头上…… 看到希望,有了心气儿,几人干劲十足。至于宁芙,开始思索如何合理安排探店和顾店的时间。回过头来她才后知后觉,工作日程表完全是乱的,不能让朋友再替自己担本属于自己的责任。探店活儿多了,总需要进行取舍。 第三天八点钟,林祖清来到店里,带了几大袋子早餐,食物完全是贴合初颉的喜好来选的。卤鸡腿,饵丝,现炸的油条,咸口加辣的豆腐脑,多加糖的现磨豆浆……总之,桌子上没有她不爱吃的。 下了夜班,初颉从休息室走出,闻着味儿转到餐厅,叶一舟和林祖清坐在那聊天,瞄了眼餐桌,熬到三点钟等客人的辛劳一扫而空。 “林哥永远是我林哥。” 说时迟那时快,她立马抄起手边的筷子,鸡汤的香气随着饵丝被高挑而散出,这顿饭吃得不亦乐乎。 叶一舟听朱蜜隐晦地表达过,林祖清似乎对初颉有那么点意思。今天观察一下,消息可能是真的。 第40章 她风卷残云般地大口进食,林祖清自己没怎么吃,却露出慈眉善目的笑容,像看着自己家小猫喝水,或者小狗吃肉那样。 放弃成为恋人的机会,做决定容易,收回情绪、转变态度是个漫长的过程。逼迫谁瞬间划清界限,在任何情境都是背离人道的。 傍晚客人到店,初颉独自托着大箱子上了店门口的台阶,林祖清看到立马跑出去,抢过行李放在一边。箱子有重又脏,初颉把箱子靠在腿上一路,裤子也被蹭得斑斑点点,他折下身子,力度适当地为她清理灰尘。初颉再想提箱子送客人上楼,又被林祖清拦了下来,还嗔怪她逞能。她傻傻地站在一边笑。 小马陪宁芙吃饭回来,刚好看到自己男人对别家女子的贴心一幕。当下她没说什么,画面扎在眼里,化为后续多心的引子。 020 清白一片心 「想占有沉淀过后的精华,与其捕风捉影式的自乱阵脚,不如照常静观。」 采南的冬天,由秋天安稳过渡而至。长期在本地生活的居民,全部裹紧厚衣裳,路上偶有冻得嘶嘶哈哈的人,绝对是衣服带少了的外地游客。冬日里最为现实的期待,是时间赶快滚到正午,太阳高悬,发挥浑身解数布施光和热。 常坐人的地方需要额外的温度,茶台桌子下添了一个小太阳,用以取暖。虽说与东北的苦寒相比,采南的冬天的温度不低,但东北人的耐寒能力却弱得要命。从小生活在暖气房里,穿着短袖吃着冰棍儿,一旦尝试过冬天窝在湿冷的南方房间,才知道发配来受罪是何滋味。 初颉独自在茶台枯坐,取暖器产生热气,难以抵挡乱窜的寒风,当初本来是看中半开放空间的便利性,谁知道冬天如此难捱,吃午饭时她忍不住抱怨了几句。第二天上早班,收到了份快递,包裹大大一只,在狗东平台购买的,收件人名写的是初颉。 她拆开来,竟然是个电加热围挡的暖腿神器。插上电,放在椅子前的桌下,三面围挡发热,腿搁在中间,大腿面再盖上块小毯子,冻得身上发紧的初冬,初颉第一次感到放松。她如获至宝地发条朋友圈,感谢匿名搭救者,主要是为了炸出好心人。 十一点左右,林祖清到店里。 “老林你快看,这玩意贼暖和,不知道谁送的。” 她指着桌子下聚拢温暖的围挡。 “还得是狗东啊,我昨天下单的,今天早上就到了。” 林祖清的语气带着略微的炫耀,并非刻意为之,他是见物件实用,真情实感地感叹。 “你买的啊!早说啊,你瞅我还发个朋友圈,这事儿闹的。” “我没料到它这么早到,寻思来店里再跟你说呢。” “行吧,感谢我林哥,终于找到正主了,那我删朋友圈了。” 看似无人伤亡,实则掀起波澜。朋友圈在互联网世界上仅存活三小小时,别人看到无所谓,主要小马也刷到了,越想越窝火,昨晚林祖清还问她,有什么好用的保暖神器推荐,合着是为了送初颉啊…… 小马上次恋爱以被逃婚告终,追爱的勇气还在,眼里更加揉不得沙子。事实清晰,她没直接问林祖清闹,更没有上演找初颉对质的狗血戏码,而是转头找钟云去聊微信。 “钟哥,啥时候回来啊。” “差不多得两周吧,带我爸复查完。” “店里都忙死了,不过不用担心,我家清哥天天去帮忙,我偶尔也过去。再继续下去,我俩可都没时间谈恋爱了。” “我知道我知道,哈哈,我尽快。” “对了,听清哥说,初颉被我们大采南的冬天冻到了,还给她买了个取暖器。初姐姐也需要你温暖呢,我们都等你哈!” 钟云是敏感的人,听她只言片语,立刻发觉有情况。认真回忆他们几个相处的细节,林祖清对初颉的照顾,确实甚于其他人。小马并非傻姑娘,既然来提醒,他确实应该多注意。总得来说,对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他有十分把握,毕竟处于热恋期,初颉和林祖清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如果二人之间真的有感觉,早就在一起了,哪轮得到自己。 想占有沉淀过后的精华,与其捕风捉影式的自乱阵脚,不如照常静观。 几年来,钟云没少劝父亲搬来和自己一起住,架不住老爹上岁数了,脾气又倔,就算没人照顾也不远离开故土。过了十天,老头的病好得差不多,他请了个保姆为其打理日常,好在父亲并未推辞,自己则可以安心飞回采南。 临行前,父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走吗,我这人腿太壮,一辈子就知道往前走,从来没等过你妈,她后面追得太累了,累到病倒了,我才回头看,那也是最后一眼。我啊,怕她回来找不到我,又着急上了,所以就在家等她。反正一把老骨头,出去也是散架的命,没啥意思。 此后,钟云不再提起接爸爸一起住的建议。母亲的死困住了父亲,除非自己走出来,否则别无他法。 叶一舟送客人到机场,等上个把小时,刚好接落地的钟云一起回店里。 “怎么样,忙坏了吧。” “别提了,前几天差点暴走。最近还行,有林哥帮忙,小马也没事儿就来坐着……” “那就好,开快点,饿死了,回去吃饭。” 好巧不到,此时林祖清和初颉正在前台笑成一团。 “笑啥呢,我不在你挺开心啊!” 第41章 钟云亲眼看到以后,不禁萌生醋意,也理解了小马为什么发来提醒信息,女生嗅觉只会更加灵敏。 初颉根本没管他在说什么,直接一个箭步窜出,熊抱住面前的男友。嘴里嘟囔着类似想死我啦的碎语。 “你俩适可而止啊,先吃饭吧,今天让阿姨自由发挥做了一桌子大菜。” 林祖清把钟云的行李扔到休息室,搭着他的肩膀向餐厅走去。林感到他的肩膀比以往厚实了些,也许是冬装上身的缘故。 “我怎么感觉你胖了?” 钟云看着初颉稍有圆润的脸蛋,捏了捏她的手臂。 “我不是给你发图片了吗,林哥天天买好吃的来,谁受得了啊!” 她苦笑着抱怨。 “老林,大爱无私的典范,装修看店两头跑,不仅没钱拿,还天天倒贴。” “哎呀,咱们几个谁跟谁啊,你真是寒碜我。” “小马发话了,再帮忙下去,你俩恋爱要谈黄了,我马上就回来了,可不敢耽误啊。” “听她瞎说呢,小破孩儿,真能整事儿。” 再迟钝的人也该听出话里有话,何况是酒吧里滚出来的人精。心里藏着事情,假笑着吃完午饭,他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喜欢初颉的时候谁都不知道,放弃以后怎么搞得好像人尽皆知似的?林祖清无奈叹息。 叶一舟和朱蜜描述了午餐修罗场的状况,她决定提醒初颉,风暴中心的主角不能继续蒙在鼓里。 天灰灰的,憋出一场近三年来最大的雪。初颉走在古城的青石砖上,地面湿滑如雨季,雪花落在头发和外套上,能存个几秒钟,像老家初冬或初春样子,她有种因熟悉而产生的兴奋感。在无数古色古香的木建筑间穿梭,雪和她一起飘进咖啡馆的大门。每个走进室内的人,瞬间潮湿。 朱蜜坐在二楼等她,原本轻松的氛围,在她看到朱蜜严肃的脸色后就破碎了。 “大姐,你有够迟钝。”朱蜜扶额。 “啊?” “林祖清喜欢你,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初颉张大眼睛,咳嗽般地往外吐气。 “你有了男朋友,他也有了女朋友,虽然现在放弃了,但大家还是都能看出来他对你的态度,肯定比友情过头。” “我去。” 她继续语塞,一时间,最近日子里的画面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如果换个人这样对她,她绝对察觉得到。可他是林祖清啊,是大好人林哥啊,她难以接受。自己是不是犯错了,把大家的生活搞到错位。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包括小马和老钟。” 初颉的听觉渐渐模糊,她看向长条窗外,一排排木楼倚山而建,高低错落间雪花簌簌飞舞,由近飘远,本欲落下,忽地又被风卷到高空,身不由己。 所幸,她不是雪花。 第二天清晨,古城的又恢复了它干燥的本来面目,大雪只存活于昨天的社交媒体动态中,所有人不再谈论,仿佛它未曾降临。 初颉站在捞月酒吧门口,仰头向二楼看看,做好心理建设,迈步上楼。酒吧刚刚重装好,基本结构不变,只是简单地翻新了一下墙壁和软装,更换了桌椅板凳等设施,为了配合整体风格,露营图被重新装裱,他们的笑容没有褪色。 林祖清双手抱在行前,靠着露台旁边那张桌子,是初颉第一次来酒吧坐的位置。初颉先看了眼桌子,又看了眼他,笑得勉为其难,无奈中带点欣慰。 “你来了。” “林哥,你给我整不会了。” “我冤枉。” “我知道,你指定是没有不靠谱的想法,起码现在没有。” “你懂就行。” “光我懂不行啊,你对我的好,往回收一收呗。” “我真不是故意的。” “大家都挺慌的,不说小马、老钟了,就连朱蜜都跟着费劲。” “行,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 观点达成一致,初颉拽了张椅子坐在林祖清对面。 “聊聊呗。” “我以为聊完了呢。” 他斜眼瞄着她,偷感十足。 “虽然都过去了,我还想知道你当初看上我啥了。” 林祖清也是东北人,但他对“东北老乡”可不咋信任。到采南的第一年,就被老乡以合作的名义坑掉一笔钱。后面好不容易开了酒吧,又见识到了各种牛皮吹上天的东北大哥,嗤之以鼻。初颉和叶一舟在酒吧见义勇为令他眼前一亮,东北人传统的美好品质,在部分人身上还有。 他出生在东北小县城的朝鲜族家庭,幼儿园以来,父母一直在韩国打工,他被寄养在小姨家。小姨夫是汉族,家里基本用汉语交流,基于教学质量考虑,他和表弟一起进了正常的汉族小学。所以,林祖清听得懂,却根本不会说朝鲜话。语言文化塑造人,久而久之,他看起来和汉族人也没啥区别。 零几年的时候,在韩国打工赚钱不要太容易。妈妈在旅行社做导游,爸爸在工厂出苦工,拿到的工资,国内一般职员望尘莫及。每逢中秋或者春节回国一次,妈妈的身上总是旧伤好了,又添新伤。他知道,青紫色斑块是爸爸在妈妈身上的专属印章。 忘不了四岁的一个冬天,打开房间门,浓烈的酒味熏得他直咳嗽,妈妈和茶杯碎片并排摊在地板。第二天,他被送到小姨家,妈妈笑着叙述,小姨啜泣得不成样子。家里安静了几个月,爸妈一起出国了。 第42章 小学五年级的中秋节,母亲提前回国。他摸到,她右腕内侧添了一道疤。父亲半个月后也回来了,两个人的相处和以前没有区别,甚至更加亲密,至少在家人面前是。度过和谐的中秋,一家人洒泪分别。 父母再次回国,已被装在盒子里。疤痕和伤痛化为乌有,林祖清在心里把它们烧了。 “小姨说,我妈,没勇气离开我爸。即使她离了婚,其实也能生存。但,就是走不出去,你懂吗,咋都不敢迈出那一步。” 初颉听他的过往,眼睛干红,没有作声,只是盯着他,伤感的情境下显出怜悯并不无礼。 “听说那天,我爸和工友聚餐,喝了很多酒,临走还非要开车去接我妈下班,他一直怀疑我妈在外面有人。结果,撞在路边的山上。砰!俩人就,没了。” “你性格这么好,想不到家里竟然发生过大变故……” “我特感谢我小姨,她把我当亲生孩子。小姨夫也是心软的人,从没亏待过我。其实我本来姓尹,长大点,自己要求改成随姨夫的姓。他们也是我的爹妈。有好榜样的父母,弟弟也特懂事,什么都让着我,把我惯得贼跋扈。整的他像哥,我像弟。在温暖的家里长大,真是上辈子积德了。有时候想,我要一直跟着我爸我妈,反而可能不会长得这么好。” “以后咱哥几个都会对你嘎嘎好。” 林祖清喜欢初颉的勇敢、外放、热心肠、有主张,尤其在酒吧混久了,见过那么多歪心眼儿红男绿女,她显得更珍贵。他那阵子老是想,如果妈妈当年能够有力量地活一次,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客死他乡的悲凉下场。另一方面,他又不敢表白,她身边的叶一舟闪亮得像星星,初颉连他都没看上,自己更没戏。 等啊等,他没等到初颉,反倒是初颉等来了钟云。他已习惯愿望落空,小小打击不算什么。放下初颉,遇到小马,发现勇气不是初颉一人专属,小马的身上担着同样的气场,体现在不同方面而已。 小马都被逃婚了,还能坦率地漠视流言,不失面对旁人的勇气,而且,长得比初颉还要好看。他是认真的,从来没想过拿她来填补谁的空缺。 听林祖清吐出了前因后果,初颉安心地离开了店里。她想索取的只是分寸感,他却送给了她加固友情的底气。 021 放马归林中 「首要的,是开始行动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后续矫正认知的能力。 」 解决掉基本生存问题,为了让生活过得“有意义”,人类根据所谓客观条件,划定无数个时间节点,又用讲故事的方式,赋予它们主观的情感寄托。 十二月三十一日,通常意味着旧年结束。林祖清和小马的订婚仪式,选择在这一天进行。 混到三十大几没结婚,不是他不想结。大学毕业后,留在学校所在地大连。找了间旅游公司打工,蹉跎四年,谈过两个女朋友。每到见家长的环节,本就父母双亡,再加上朝鲜族身份,对方家里都有所忌惮。你说刻板印象也好,偏见也罢,有几个人不是凭着自己的人生经验来做判断。起初他不理解,甚至气急败坏,随着时间线拉长,他看明白了,看开了就放下了。 时间不是单纯地治愈,而是迫使你用更广阔的视角去分析和理解世事。 机缘巧合,林哥来到采南,并且决定定居下来。在那个时间点旁观,远离家庭,抛弃之前积累的所有社交,独身到边陲无疑是疯狂的。但站在今天回头看,刚刚好。 他赶上采南古城商业的高点,赚到发家的第一桶金。而且采南精神氛围相对自由,一夜之间成为文艺青年的乌托邦,遇到的异性,肯和你认真谈下一步的本就不多,谁还在乎什么家庭背景呢?少数民族的身份反而吃香…… 在被悔婚前,小马和林祖清相识两年,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他挺喜欢她的,可以说,他时常对大方爽朗的女孩萌发天然的亲近感。她有即将结婚的稳定男友,又比自己小了五六岁,从不屑于挖墙脚的林哥当她是可爱的小妹妹。 走到今天,命运谱过的离乱荒唐不再重要,就放它们在身后远去吧。 订婚仪式在伏虎雪山下的一栋民宿举行。民宿位于翡湖村,村子由开阔的翡湖得名,湖边是观雪山最好的位置。村落极有特色,家家户户房屋的外立面由石头砌成,浅橘色、银灰色,斑斑点点,错落得朴素,看到石头房子,人类原始的心安淡淡渗出。 走进石头房子民宿大堂兼餐厅,左手边是扇明亮的的落地窗,直面雪山和湖泊,他们即将在小范围亲友的见证下,初次盟约与此。 咖啡和甜品台,交给半山听雨的tracy包办。宴会的主餐,由店里的厨师直接出。 民宿大厨,还真不是最普通的本地做饭嬢嬢,据说他曾经在一线城市的某五星级酒店做过主厨,身体吃不消后退隐江湖,和朋友一起合伙开了间带餐吧的高端民宿。远离采南市中心的喧闹,专门面向度假人群,不少喜欢美食的游客同样慕名而来。近两年,周边形成了高端度假民宿集群,餐厅的生意愈发红火。 能够约上他们家的宴会,纯属小马爸爸的能量大,不论古城内外,本地人还是外地生意人,他的圈子都能覆盖到,尤其是拔尖儿的一撮。 为什么先办订婚宴呢?吃一堑长一智,给双方留个余地。先在契约的框架内尝试相处,实在过不到一块儿去就退一步,大不了是个分手,她和家里再无法承受多一次婚姻上的变动。林祖清在这方面看起来成熟靠谱,但上一次婚礼,仪式前也没看出小王是会逃婚的人。 第43章 林祖清其实十分渴望组建家庭,小姨一家的温柔对待,是他生命前半段最亮的光源。即使原生家庭往事如此不幸,他也没有将不幸单纯归咎于婚姻。若非得找个替罪羊,就让父亲的暴戾献身。 仪式轻松愉快,过程本身平庸到不值一提。最令小马欣慰的是,林祖清眼角的红血丝中刻着认真二字,比起以前拉扯中带着宠溺的表情,她更喜欢被坚定选择的神态。 初颉和钟云窃窃私语,研究餐厅和民宿合开的生意,事业心不要太爆棚。初颉盯着落地窗微微撇嘴,这片景观虽好,终究少了些植被。钟云劝她,哪有那么多完美啊,抓紧欣赏能得到的吧。 叶一舟和朱蜜在仪式的前半段还尴尬相对,毕竟不久前才因为结婚产生分歧,看着看着,叶一舟乘势以玩笑的语气询问,嘿,弄的真不错啊,以后我们也可以搞一下。朱蜜似乎有所松动,她没想到小马勇敢到坦然接受又一次仪式的到来,婚姻也许没那么可怕? 宁芙一如既往,埋头苦吃,连连赞叹。单反与手机齐飞,汤水共菌干一色。 每个人都在订婚仪式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物极必反,合久必分,没人喜欢的基本规律,常在欢喜鼎盛时降临。 跨年后即是元旦,一拨客流小高潮及时为春节预热。云伏夜初虽然未全满,看起来算是门庭若市。入住的、退房的、出行的游客进进出出,同时不乏往来送客的商家混杂其中。 篓子是宁芙捅出来的。她曾下定决心不再给大伙儿添麻烦,可现实不给她面子,既要又要的心态,一般往往指向顾头不顾腚结局。 一月二号,元旦假期第二天,店里餐厅热闹非凡,合伙人们和两间房的客人一同聚餐。酒食正酣,初颉正对窗子,皱眉眯眼,望到门口隐约有人影,便抽身饭局,独自跑到前厅。 “您好,是要办理入住吗?” “对的,驴程网提前预定好了,姓李,尾号8837。” “哦,看到订单了,您是李女士,昨天晚上我们没联系上您,不然就去路口接了。”初颉上下划着网页,熟练地翻看客人和客房的信息。 “没事儿的,你们店挺好找的。” 初颉看看订单,客人预定的是本店最好的那间玻璃顶房,转到开房卡入住页面时,她一愣,这间房昨天就已经有人入住了,现在还没有退,看起来是办了续住。 “您稍等,先在旁边坐一下,我去找伙伴查下房,看看房间卫生没有问题。” 她借口闪出前台,佯装镇定,给两位客人斟茶倒水,快步进入饭厅。 “201住人了?谁的客人啊?” “我接待的,怎么了?”宁芙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 “你客人续住了怎么不在平台关房啊?”初颉显露怒相。 “我……啊……”宁芙大脑宕机了几秒,她确实没关房。 “你啊什么啊!我问你为啥没关房!昨天有人定了!人都来了!现在咋办?” 初颉对宁芙不是一点怨气都没有的。钟云离开那几天,累到的不止叶一舟一个人。她每天要遛狗喂狗,为些个杂事忙前忙后,不仅接待自己分内的客人,还偶尔替宁芙分担客人。宁芙妹妹倒好,成天吃吃喝喝,舒服着把钱赚了,她和叶一舟每天给仙女擦屁股。说不定自己在忍着尿骚给客人疏通马桶时,宁芙在饭桌上娇嗔地喝着茅台…… 矛盾爆发,阴暗角落里的脏想法都跑出来火上浇油,为不平衡的心理摇旗呐喊。 “客人前天刚到房间看了就说要续住,我当时有个剪视频的急活儿,收了房费之后确实忘记关了。我的锅我的锅,我去找客人沟通。” 宁芙理亏,却不是逃避责任的人。出师不利,沟通失败,两间客人都不肯换到其他房间。是啊,客人凭什么换,每个人都提前付了大几百块的房费,哪能允许单方撕毁契约? 还没有办理入住的新客人急了,怒斥前台的一干人等,看起来教养很好的女士已经拿起电话,准备现场拨打驴程网客服、12315、市长热线、旅游局投诉热线。 叶一舟一直在饭厅,他太了解宁芙,除了擅长吃喝以外,根本搞不定客栈这摊事,按钟云的话讲,她的脑回路,就不是能干一线接客这活儿的。他电话联系了周边所有贵一档的客栈,真的有家带雪山景观的套房被临时放了鸽子,二话不说,赶快让对方留房别卖。 钟云和叶一舟带着客人去看了那间雪山房,房价折扣客人也很满意。随后协助李女士进行了网络订单的退房操作,防止出现差评。 第二天,初颉和宁芙又带了些土特产伴手礼,都是商家送来合作的,借花献佛送给被掉单的客人。 愧疚不会随着事情的解决消失,积怨也是。 初颉在沪城时,是对工作细节要求极高的人,这段日子,每天看着宁芙这砸一些、那错一点,实在糟心。她开始自我质疑,和几个人合伙开客栈的决定是否正确,是不是朋友间合作总要走向分崩离析,连感情都难以保全。 这盘战线持久的棋局该如何破,她失去思路。 冲突表面上过去了,谁都没提,整个客栈的气很别扭,连清洁阿姨都跟着吐槽。 “小钟老板,你看,初颉气不顺哟,喂鱼时候,鱼食都是摔进去的。” “没事的,不会连累你,放心,哈哈。” “是不是和小宁姑娘有关系?” 第44章 “阿姨火眼金睛。” “小宁今天来得比以往早多咯,而且,你看,她看到小初都绕着走,吃饭的时候也不敢说话了。” 阿姨略带骄傲地扬头解释。 四位合伙人维系着微妙而尴尬的气场,连局外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自己更难受。 元旦已过,院子清净无比,只有前台传来窸窸窣窣的两个男声。 “老钟,你去说说呗,她俩这样你看着不别扭吗?” “太狗了吧你,你自己怎么不去说。” “我懒得管。再说,你回老家的时候,我都跟宁芙闹过一场了!再闹,朋友没得做了。” “我也不好说啊,初颉她俩有矛盾,我去说,甭管讲理不讲理,那外人看起来不就是两口子合伙欺负人吗?” “咱俩暂时闭麦。” 两个男人关于按兵不动达成一致,手机响了,宁芙在群里发了条信息。 “咱四个晚上出去吃个饭,我叫小马帮忙看店。” “ok。”初颉最先回。 “收到。”钟云说。 “吃啥去啊?好吃不?在哪儿啊?远不远?用不用带点儿酒啥的?”叶一舟发射连珠炮。 “有饭吃还这那的,就你屁事多。”初颉一句怼回。 “哈哈,去吃日料。在新城那边,最近巨火,托别人预定的。我也没去过,咱一起试试呗。”宁芙给叶一舟面子,多说两句。 四个人分别从三个地方赶去赴约,今晚的饭局,是宁芙的摊牌局。 “兄弟几个,我先说事情吧,反正老板做得比较慢。” 原本在等上菜的三人听到宁芙开口,放下手机,点点头,看向宁芙。 “首先,我先向你们道个歉,认真地。自从做了自己的账号,忙得起飞,一心二用,确实给店里带来不少麻烦。” 宁芙抿嘴,眼神向下,右手掐着左手的大拇指。 “第二,我想跟你们,我申请退出合伙。你们也能看到,我擅长的东西不是开店,只是鼓捣短视频,店里现在的运营走向正轨,不太需要我发挥我的长处了。” 她松开左手,语气变得坚定。 “我再拖下去,怕是会搞砸更多事情。我,不想失去你们这些朋友。” 宁芙眼神柔和,似有泪光。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是说,也觉得我的退出对店里有好处的话,我那部分本金不着急退,等盈利到支出这笔钱不影响店里资金流动时再说。” 她笑得勉强,因为心里打鼓,退出是个艰难的决定,带着半请求性质。 日料店里多少有些嘈杂,四人围着的方桌远离尘嚣,与其他热火朝天的食客格格不入。 “如果你真的考虑好了,我同意。”初颉的语调轻松,仿佛只是在表示对一个好朋友任何决定的支持,与利益无关,与自己无关。 “我也没意见的,我尊重你们两个的决定。”钟云温和地先看看宁芙,又拍了拍身边初颉的手背。 “我不管你们这些事,活儿我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但就是一点,大家不能因为这事儿走散了,朋友还是朋友,兄弟还是兄弟,对吧!哎呀,怎么还没上菜啊,饿死我了!” 叶一舟以貌似没正形的玩笑,为重大决定划上句号,如此简短迅速。 初颉仰起头,望向上方的氛围灯,感觉自己被暖黄色的椎体笼罩。 餐品上齐,料理非常美味,但并非传统的日式。老板北方人,远渡重洋在美国的日料店打工多年,回国本是为了养老,可又闲不住,便在采南小试牛刀,把那套流行的餐谱移植过来,没想到意料之外地火爆。比起地道的日料,食材丰富,调味更加精彩,合适中国胃。再加上自媒体对于“匠人”的包装宣传,老板在采南一炮而红。 每个人都在路上,夜以继日地寻找最适合自己生存的那片小森林。首要的,是开始行动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后续矫正认知的能力。 022 新桃换旧符 「恰当的礼物,装裱情分,吐露尊重,比起手机钱包里的数字变动,它更穿透人心。」 宁芙只是退出客栈经营,并没有有从院子搬走,抛掉工作中的不平衡,大家相处反而更融洽。三人忙成狗时,家里的狗可以安心交给她照顾。 黑狗名叫贝果,是只卡斯罗犬,早在出生前一年就名草有主,被小马预定。狗崽净身价三万八,四个月大左右被接回采南,几乎没停留,又被送到省会昆市的宠物学校进行培训。现在这社会,人不仅要求自己进步,宠物狗亦不能落后。 接狗的约定时间到了,赶上十一假期,小马根本没空。它辗转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狗窝,是一个月以后,体型已经长到普通中型犬那样大。贝果显然是个好学生,基本指令掌握得炉火纯青,主人的血汗钱一点没浪费。 卡斯罗是护卫犬,面相又憨又凶,对外人只展现铁面冷漠,和熟人在一起却秒变嘤嘤怪。如此性格,主人们被它亲近时更有满足感。所以现在没人在乎它到底是谁买的,贝果是大家的狗。初颉和叶一舟同时空闲,为了抢着带它出去玩,几乎打起来。真心喜爱的事物,作为负担也甜蜜。 小马心生感激,她明白,不论人家多喜欢贝果,日复一日照顾并非本分。所以她经常主动跑到店里,有什么可以帮上手的尽量帮一把。 春节在即,询问伴手礼的客人比往常更多,在采南,滇省普洱稳居年礼第一梯队。从开业起,云伏夜初的茶基本由老王派人定期送来,货源稳定。认识小马以后,她偶尔会放些自家销量好的茶在这,互惠互利。 第45章 休息室里,钟云搂着初颉的肩膀,上下摩挲地进行安抚。 “李哥那单十二万的茶,已经耽误一周了,现在还没信儿。那可是十二万,不是十二块啊。老王家大业大的不在乎这个利润,我们赚苦钱的,不能轻易放弃啊。” 年根儿底下,初颉的茶叶大客户在催发货。她在市场行侠仗义,兜兜转转才换来的超级客户,如果丢了,那太可惜。 “你别太急,急也没用,不是还有几天吗?王老板今天怎么说?” “茶厂过来的路还没修好,山体滑坡还有可能发生二次灾害。感觉不能指望那边的货了。” “老李坚持不换茶?” “可以换别的,只要是坝望山头产就行。之前从老王家拿的是查迈村古树茶,查迈村旁边还有一个查季村,这两个村里的茶味最接近。先不说这些,坝望山的省道塌了,查啥村的茶也运出不来啊!”初颉越说越郁闷。 “他就一点存货都没了?” “库存?早分给那些他自己直接对接的老客户了。这茶多抢手,你不是不知道。” “去问问小马吧,她家不比老王底子薄。” “这几天她没咋过来,都忘了还可以找她,但估计也悬。” “死马当活马医。” 她几乎是从钟云的怀里一步蹿到小马店里。 “宝宝!” “姐,你咋个来喽?店里今天不忙了噶?” 小马和他们混熟前几乎不说家乡话,现在没必要装腔作势了,丝毫不隐藏可爱的采南口音。 “姐找你有事,要命的事。” “啥子事,你说。” “查迈的古树茶你家还有没有,查季的也行。十五公斤,我最大的茶叶客户着急要送人。” “存货没得咯,你早说两天,就两天,我都能给你留住。” 初颉懊悔得想摸起桌上的茶针扎自己大腿。 “现在坝望山的茶就一点出不来吗?” “这样,我去想办法,晚饭前给你答复。” 小马虽疯,对待茶叶生意从不含糊。她当然知道的坝望的茶难出来,主动提出帮忙,一是因为初颉帮忙养贝果,没抱怨过一句不是;二是在与林祖清的情感纠葛中看出,初颉这人办事敞亮得体,值得深交;第三嘛,她放在云伏夜初的茶,零零散散地没少卖,合作愉快。 于情于理,她无法看初颉干着急而坐视不理。 傍晚,初颉收到小马的语音信息:姐,莫急,我明天把茶叶给你弄出来。 放下手机,靠在椅子上,院儿里刚好落进一抹晚霞,初颉微笑着看天,终于有心情欣赏身边稍纵即逝的美好。 第三天中午,林祖清和他的小哥们抱着两个箱子来到店里。 “初颉,你的宝贝茶到了!” “我靠,林哥,真搞来了!” 初颉喜出望外,在最后期限的前三天她终于得偿所愿。 “小马呢?她咋没来?也没发个信息,这么重的货,我自己去取啊。” “她在医院。”林祖清声音低下来,有些心疼。 小马是匹小野马。前天和初颉聊完,她向同行打听了一圈,结论是再怎么也凑不够十五公斤。又听那边的亲戚说,其实除了省道,还有别的路能走,只不过要多绕一座山,还要跑原来的土路,茶厂和茶商觉得人力成本划不来。 既然有戏,她决定当晚亲自驱车前往坝望所在县城,三个小时抵达兰昌县。茶厂没有跑这个路的车子,交给外人这么贵重的茶叶又不放心。说是休整一晚,实际最多五个小时。 第二天凌晨在亲戚的带领下,小马一行人骑着摩托进山。土生土长的滇省妹子,照样架不住七拐八拐又土又颠的路。人到了,骨头快散架了。 赶到查季村的合作茶厂时接近中午,赶快交钱取茶,吃了顿便饭,火速往县城赶。一路颠回了县城,又是只睡了几个小时,第三天早晨出发,和跟着太阳一起飘回采南。 把茶的事情交待给林祖清,她撑住的那口气泄了下来,连拉带吐,站不成个人形。 林哥先送她去医院,又亲自带人把茶送来。初颉听完,全身上下流动着负罪感。 “她没事儿吧?走,我跟你去医院看看。” “没啥大事,就是吃坏东西,加水土不服,过度劳累,她没啥大事儿的话吊完水晚上就回家。你就别折腾去医院了,先看看茶,没问题的话赶紧给李大哥发过去,好不容易整回来的玩意儿……” “我真不应该啊我,哪知道她为了我这屁事自己吭哧吭哧跑过去了。” “宝宝对朋友就这样,死心眼子地好。不然追老哥我的人那么多,我怎么就选了她呢!” “你别臭不要脸了哥。” “行,不跟你扯了,我给她买点吃的去医院。” “太谢谢你们了!” 初颉说着眼泪差点下来,还真的给林祖清鞠了一躬。 初颉嘴上答应着不折腾,办完了茶的事情,还是跑去医院看了马宝宝。 “姐,我知道为啥我们省叫做滇省咯!” “为啥啊?” “这鬼路,真嘞颠死个人,颠得人又吐又拉又流汗,这恐怕是左边三点水的来历……” 初颉又哭又笑,见小马还能开玩笑,精神状态也不错,终于放心。她自己做这单本身就不是只图这一单的佣金,小马硬要接下任务,也不是为了增加三瓜俩枣的收入。 第46章 小马只赚了应得的那份第一手买进、市场价卖出的钱,除此之外,一分都没多跟初颉收。 初颉则从自己这头的佣金里拿出一大半,买了小马喜欢的包,作为谢礼和新年礼物。她明白,如果直接转钱,小马绝对不会要。 恰当的礼物,装裱情分,吐露尊重,比起手机钱包里的数字变动,它更穿透人心。 小马这一趟没白跑。初颉是敞亮人,不用暗度陈仓、磨磨唧唧的手段。组了个饭局,直接和老王说明白坝望山一行的原委,以后的茶叶都用小马家店里的,不麻烦他们再送供茶叶了。老王本就豁达,更别提对以前马家有愧,二话没说便拍板同意,整个过程不伤和气。 古城就是一个圈,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转回来呢? 除夕夜到了,藏在一大堆接踵而来的罗乱事身后,大家忙得意识不到这是春节。做为客栈人,眼中区分日子的标准唯有淡季和旺季。淡季休息,旺季赚钱,和大多数打工人的生活截然相反。 时至今日,初颉方才看明白,自己做生意像坐牢,一波一波的客人轮班过来按住你,哪怕只有一个客人,你都得老实地坐着。想跑?没门,所谓的“自由”根本不存在。 在这个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夜晚,店里邀请客人一起吃年夜饭。 他们留在采南后的第一个春节,哥几个竟然意外地齐聚一堂。 朱蜜跟随父母去大伯父的家里过节,一去就是一周,店里也忙不过来,所以叶一舟不必作陪。 小马的爸妈和他们的生意伙伴约好去马尔代夫度假,她可不想扎堆在中老年人的团队里,不如陪着林祖清一起看店,晚上来云伏夜初倒数跨年。 林、叶两位帅哥加上初颉,三个东北人在餐厅里劳作,包一大桌饺子完全不在话下。 初颉擅长揉面、擀面,她读大学的时候,某个假期,妈妈给她集中培训了两天揉面技巧,意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生怕以后她吃不上地道的手工饺子。 叶一舟和好了馅儿,和林祖清一起包饺子。南方客人看着来劲,也纷纷动手效仿。 做饭阿姨放假回家团聚,宁芙和钟云在厨房间忙个不停。有宁芙红红火火的川菜和钟云博采众长的私房菜坐阵,除夕的大席算是支棱起来了! 换来换去碰着杯,大家都喝多了,没有春晚的除夕,倒数是非必选的项目。新城中鞭炮和烟花的味道袭来,人们嗅到旧年的离去,是万象更新的伊始。 难忘今宵被抛弃,友谊地久天长成为主题。至于餐厅的一片狼藉,留给明日收拾,就像宿醉的苦痛也要第二天的自己来承受。 023 最初的起点 「过去经历的险阻锻造了一副铠甲,稚嫩的初心由此获得征伐四方的底气。」 新年到,云伏夜初贴上了开业以来第一幅春联,是小马昨天上午送来的,朱蜜拜托当地一位东巴文字艺术传承人书写,排期都排了好久。 从效果来看,力气没白费,过路的游客,尤其是小朋友,被勾勾圈圈的图案引得驻足观赏,纷纷猜测对联的意思,妥妥成为这条街上最靓的门头。 初颉的初心,别人忘了,她自己没有忘。有采南特色的民宿,她一点点垒起。寻找方向的路上,失败的尝试在所难免,总之只要力所能及,她不停尝试将当地民族的、文化的东西融到住客可以触及的手边元素中。 她信奉细节渗透,拒绝运动式宣传。还在前公司做项目时,客户对初颉的评价就是润物细无声,工作搞定于无形。做客栈,她从不热衷于以费力收集来的民族物件自我标榜,为客人介绍起屋顶的瓦猫、梁侧的悬鱼等等元素时,更像是守护者的姿态。 大年初一开始到初七,店里持续满房。初、钟、叶三人连轴转,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用,阿姨都跟着火气大。春节假期,餐饮店忙着接待游客,几乎没有探店任务,宁芙便自请回来帮手。没有业务压力,和朋友相处更加轻松随意,通过几个月探店摸透了采南的餐饮老底,给客人推荐时底气十足,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 “老板你好,我可以借用一下厨房吗?”大年初七的上午,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堆着笑容问初颉。 “您什么时候用啊?” “就现在,马上,不到一小时就能用完。” 初颉着,反正早餐已经完事儿,午餐也不着急做,客人要用就给他吧。于是带着他往厨房走去。 “这边是灶台,调料啥的都在旁边,您用就行。”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擀个面条,面粉我也买了一小袋,打卤用的菜啊、肉啊、调料也都好了,用一下店里的工具就行。要是涉及到电费啥的,咱都不能差事儿,能让用厨房已经很感谢姑娘你了。” 大哥有些克制的东北口音让初颉放松下来。 “大哥你也是东北的吧,咱都老乡,别客气,尽管用。” “谢谢你啊小姑娘,我这就开动了。” 初颉觉着神奇,大过年的出来玩,时间都不够用,竟然还有人自己擀面条吃?说罢,在前台偷偷观察。 他打开手机放在桌上,听着小说开始干活,在垃圾桶边蹲下,原本合体的裤子变得紧绷,将蔬菜从袋子里掏出,甩去浮土,三下五除二,摘掉几根烂叶,起身去旁边的水池洗菜。葱、蒜、茄子、西红柿处理干净,切去不需要的部分,茄子和瘦肉切丁,西红柿切块,葱蒜切沫,鸡蛋打散,放在一旁备用。 第47章 他挖了一大碗面,倒在盆子里,边添水边用手和均匀,直到面水比例平衡。那双手没有茧子,皮肉看着不糙,显然不曾被粗活儿蹂躏过,做面食这块,看起来却比做饭阿姨娴熟。 揉好第一遍,在椅子上歇着,等面稍微醒醒。初颉越看越好奇,趁着空隙跑来和他聊天。 “大哥,专业啊!”初颉一脸羡慕地竖起大拇指。 “还行吧,哈哈。”大哥呵呵一笑。 “我看你们也定了一些行程,时间这么紧,咋还要自己做面吃?” “没办法啊,孩子爱吃。” “专门给女儿做的啊,绝世好爹。” “咱东北,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往外飞。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能在一块儿热乎热乎。今年,这不,她公司给的假期长,就非要带我们出来玩。出来看看也挺好的,老家这时候冷啊,没啥看头。赶上大年初七,人日子,得吃面条,每年初七我都给她做手擀面,姑娘就爱吃我擀的。过了今天,啥前儿吃都不香!” 大哥神情复杂,失落和欣慰并存,说到最后,还带着点小骄傲。 初颉没抿着嘴吱声,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正月初七也会在家擀面条。 “你看,我这面整多了,一会儿咱一块儿吃点儿嗷!” “那我今天可有口福啦!” 又是嘿嘿一笑,大哥继续他的面条工程。 不到十点半,面做好了。卤子一荤一素——西红柿鸡蛋、茄丁肉沫,满满登登两大碗。 “嚯,两样卤子啊!”初颉本来打算客气一下推辞,但看到成品时候是真饿了。 “姑娘爱吃茄子卤,媳妇儿爱吃柿子鸡蛋的。你看,这么老多,你去叫那边那个小伙子一块儿吃!我上楼喊她娘俩去。”大哥指了指水池对岸的钟云,笑着跑回房间。 端着面碗吃着吃着,钟云和初颉仿佛都变成了大哥的孩子。大哥感叹年轻人在外打拼的不容易,真诚地嘘寒问暖,大哥的女儿却有点不好意思地阻止他散发“爹味”。 初颉笑笑,原来“爹味”并不是在所有场合都令人反感。 外人尚且关心萍水相逢的晚辈,更不要说家里人了。她知道,家里人嘴上不问,是怕给自己压力,所以每隔两天,主动向父母汇报客栈近况,多数情况是报喜不报忧,年轻人的通病。 在采南看到心旷神怡的景色,就顺手拍张照片发到家庭小群。遇到奇葩的客人,也和爸妈吐槽一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爸妈总是爱看的,只要是女儿的消息。他们可能不回复,只是,有时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才好。 现在和家人联系的频率比在沪城时高得多,也许单纯是年纪大了,也许是漂得够远才挂念起港湾。 大哥的面,同样勾起钟云对父亲的思念,老爸做的大盘鸡一绝,无论剩下多少汤汁,拌面总是不够吃。他和她对视一眼,读懂了对方和自己雷同的情感。 初颉给叶一舟留了碗面,趁他中午在店里狼吞虎咽的时候,讲了这份面的由来。是啊,当爹的怎么会不挂念自己的孩子呢?倒是给了他点灵感。 春节假期,钱赚到了,哥几个累废了。人潮退去,终于可以轮流休息。小马约初颉去沙溪古镇转两天,林祖清和钟云作陪。叶一舟定了去曼谷的机票,等他们几个回来就和朱蜜二人出发。 淡旺季分明的采南,客人少了,老板们纷纷飞往自己向往的天地。初颉每每和客人讨论别处的美景,总有人问,你们天天在这么好看的地方,还需要出玩儿?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旅行,就是从自己呆腻的地方,去别人呆腻的地方。 冬末春初,寒气化身露水,潜伏于花苞的外衣,太阳现身,它们无所遁形,回归来处。可怜的露水,还没等到太阳,在初颉路过它们时,便急不可耐地跳她的外套上,以为搭了顺风车,结果一去不复返。 初颉的外套湿了,还好,同行的客人借了她一条游客专业披肩。又是熟悉宽敞的七座商务车,这次坐了6个人。 除了两对情侣,还有一对闺蜜。她们是云伏夜初的住客,听说店主准备前往沙溪,和自己的行程对上了,便请求同行。 车费、食宿费等一切费用按市场价照付,另外还单独支付一小笔行程规划的费用,谁的时间和精力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尊重任何人的劳动成果。 住在客栈的两天,俩姑娘行事不拘小节、大方讲理,比如喝茶时,经常分享些零食给大家伙儿,也不盲目接受别人的客套邀请,并非尽想着占小便宜的人,不然初颉也不会贸然答应。 选择是相互的,几天的相处中,俩姑娘也觉得这几个年纪相仿的人可以信任。 “你们来的真是时候,采南到沙溪的高速刚开通,本来要开三四个小时,现在一个小时出头就能到咯!”马宝宝颇有些自豪地对客人讲起。 “太好了,我本来怕在山路上晕车,带了一堆晕车药和晕车贴。”短头发的女生松了一口气。 “浪费。”长发女生闭目养神,怼了朋友一句。 “啊?我又不晕车,给谁带的心里没数吗?”短发女生回怼。 “真能管闲事,比我妈还老妈。”俩人相爱相杀,尽管嘴上不饶对方,长发女生还是接过了短发辣妹递到手边的水,瓶盖是拧开的。 另外四个人都懂,友情的幸福大致雷同,他们也拥有。一个小时在车轮的作用下,很快闪过。车停在镇子外的停车场,六个人背着各自的背包,走进古镇的寨门。 第48章 直到看见古戏台,第一次来沙溪的四个人同时发出惊叹。 站在台下,驻足观赏。它精巧的檐翼,搭配着多彩却不显凌乱的漆色,灵动十足。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节庆时刻,白族乡民们就在这座古老戏台上欢快地唱跳,千百年来不断传承着独属于沙溪的那份繁盛。 “别傻站着了了,有的是时间看。先去放行李。”林祖清在四人眼前挥挥手,打断了欣赏的节奏,而小马早就一溜烟儿走得没影了。 步行五分钟,抵达住处,林祖清找朋友预定的房间。这是个白族传统民居院落改造成民宿,保留了民族特色,同时又将艳丽的色彩与现代艺术气息融入,丝毫不显突兀。还有个小天台,四周是田野和山峦,可以在上面荡秋千,坐下吹风观景都极好。 “咋样?房间还满意吗?”初颉问客人。 “好字都说累了,但还是要说,太好了。”短发女生抱拳感谢,长发女生附和着点头。 放好东西,正式开始逛古镇。 躲过了古镇重度商业化的一波风潮,沙溪仿佛停留在时光的缝隙里。四方街铺路的马蹄印,让人无法分清它是昨日之痕还是百年前的遗迹。破落褪色的乡村旧筑在瑞士专家十年的修复下,使这“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集市”重新变得引人向往。 穿过寺登街向东直走到达古镇的东寨门,不算高大的寨门却为一座古镇的增添了特有仪式感。当年马帮队伍身披风雨从铁索桥踏江而至,屹立的寨门或许也像海上的灯塔一样,成为远征途中一个令人心安的小归宿。 寨门出来顺水向南,民国战火中重建的玉津桥静卧在黑潓江水之上,百年来村民踏着这座桥往来于寨子与隔江铺开的广袤田地。江边垂柳摆动枝条,树下停着几匹供游人骑行体验的滇马,它们像过去的马帮一样系有响亮的驼铃,而跨江时却不必再通过摇晃的铁索木板桥。 傍晚时分,桥下浅滩散落着一群小羊,中间穿插着大概在捉蝌蚪或小鱼的小朋友。夕阳洒在光滑的石桥流入汩汩江面,劳作归来的人马经过这里回到古镇。谈笑声、铃声、马蹄声、江水声一同把玉津桥的热闹推向黑夜前的高潮。 小马和林哥负责带路,初颉提前找好攻略中涉及到的历史,连科普带安利,把大家说得一愣一愣的。钟云则举着相机不停拍,给除自己外的所有人都添了几组大片。 第二天上午,循着田垄而去,踏过滚滚绿野,号称“最美先锋书店”的白族书局就坐落在河对岸。在跟随手机导航七拐八拐抵达目的之前,很难想象在这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村庄中,竟然藏着先锋书店、咖啡馆以及一座粮仓改建的“诗歌塔”。初颉不禁感叹,总有人在世上的偏僻角落,默默燃点精神之火。 “那个明星在这边拍过照!帮我拍同款!”长发女生兴奋地窜到瞭望台。 “你靠在墙沿,双手拄着下巴,向外看。”短发女生耐心指导闺蜜的动作。 “我也要拍!” “我也要拍!” 小马和初颉几乎同时对着自己的男友撒娇地命令道。 这一趟放松之旅属实达到了目的,终于摆脱服务者的身份,在风吹麦浪的环境中,做回最初的体验者。 去程在田埂上步行有点辛苦,返程决定依靠村里人经营的摆渡车,一辆辆停在路口揽客。选定一位看起来面善的大姐的车,砍价成功,皆大欢喜。 午餐尝试意大利人开的素食馆,下午去戏台对过的咖啡店牛饮一番。通过木窗中向外望去,眼见滇西北的时光锋利地划过,将寺登街上一幢幢建筑刻画出棱角分明的古朴。 钟云说,沙溪的商业不落俗套,各类店铺风格兼收并蓄,不经意间获得的自在是这座古镇送给游人最宝贵的体验。 人可真矛盾,初颉一边嫌弃他文绉绉的酸样子,一边又不禁欣赏起来他的洞察力,和往常一样,把自己的饮料推给他尝第一口。不过住了短短两天,电量仿佛被充满。第三天离开时,初颉没有不舍,只是存了有空还要过来的念头。 回到采南,再次翻看门店在驴程网的新增评论,沙溪同行那小姐俩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格外亮眼。夸店里的布置很“采南”,夸初颉和宁芙的推荐很“地道”,顺带着还夸夸钟云的拍照技术“有网感”。 叶一舟嘿嘿一笑:“你们这趟没白去,不光顺便赚了钱,还落了个好口碑啊!” 这一趟酒店房费,他们自己的路子拿到的是八折的折扣,为了不扰乱人家门店的价格秩序,最少按市场价的九五折跟客人收,效果双赢。往返车费能覆盖掉这一趟的油费,也算不错。餐费没有刻意捞油水,大家aa。 意料之外,不差钱的俩姐妹还发了五百块的红包给钟云,意思是拍照加上向导的费用。 该说不说,钟云修过的照片,比外面烂大街的网红摄影馆艺术多了,有品位的人一眼就懂。 “别说,这是条路子。”初颉露出狡黠的笑容。 “我也觉得。”钟云瞬间明白。 “既然朱蜜那边太私人定制化小团不好组,我们不如自己带客人组队玩儿去。”初颉兴致勃然。 绕回最初的起点,未必是坏事。起点脚下,是自己亲笔书写的初心,而过去经历的险阻锻造了一副铠甲,稚嫩的初心由此获得征伐四方的底气。 024 山在海尽头 第49章 「题目可以跳过去,不可避免的是,后续总会遇到看似崭新的题目,却唯独需要这道死题的求解方式。」 舷窗与蓝天齐平,视线之下的云是朵状的,和小时候的水彩笔画一样。朱蜜用手比划一下,差不多棉花糖大小。云影投射在海面,仿佛一块块小岛扎在水面,直到真实的岛屿隆起于浪间,云影才显得虚假无比。 一只小岛,就是一座孤山。 叶一舟常晕机,登机前吃了药片,睡得七荤八素,落地三十分钟前,朱蜜把他摇醒,眼前这一幕迅速点燃两个人对普吉岛的期待。 “上次来还是疫情之前,也不知道变化大不大。” 叶一舟坐在中间位置,身子使劲儿往窗边靠,挤得朱蜜动弹不得。 “哟,上次和哪个姑娘一块儿来的啊?” 朱蜜拧了叶一舟大腿一把,他迅速缩回脑袋,像受了刺激的小乌龟似的。 叶一舟嘿嘿地笑,斜眼看看朱蜜,确实被她说中了。上次的玩伴小g,不仅是个女的,还是个美女。约会一段时间,无论长相、性格、家庭条件,都极度匹配。即使是日常穿戴奢侈品、出入高档酒店餐厅,只要适度,其实也没什么负担不起的。 本想通过旅行确定关系,结果临门一脚,他退却了,且退得很决绝。 不出国不知道,一出吓一跳。回程途径新加坡,女孩把叶一舟丢在酒店看烟花,独自跑去赌场赌了整整一晚,赢了十万,盆满钵满,乘兴而归。女孩炫耀地和他分享喜悦,他先是惊讶,随之而来的是恐惧,最后彻底死心。 叶一舟每天除了研究股票基金,其余的空闲就是读书喝咖啡,平时连大一点儿的麻将都不打,看过世界也听过悲剧的他,告诫自己远离赌徒,远离赌徒心态。没有半点犹豫,回到国内他就斩断了这段关系,小g也不拖泥带水,她这样的条件,身边没缺过男的。 叶一舟在去往酒店的车上一五一十地讲了这段经历,朱蜜听得冒冷汗。在采南,她没少见识赌徒。古城里,一群兜里没几个子儿的生意人,每天打一万块输赢一场的麻将;古城外,没有正经工作的本地中年人,牌桌上打得也上天入地。 生意应酬,她偶尔要玩一玩,但是社交和赌博的分寸总要把握住,一颗安稳的心摆在当中,人就不会走偏。 “我很好奇,有些人明明没什么钱,怎么还能说服自己赌下去?是真的想靠这个翻身吗?”叶一舟半感叹半疑问。 “很久以前,我问过一个朋友,当然,早就已经不是朋友了。他的意思是,今天赢一万,明天输八千,牌友水平都大差不差,就看运气站哪边,谁也没指望这个大富大贵,如果能赢最好,赢不成的话,也输不了太多。” “所以真是这样吗?” “他在一家客栈打牌,几个月下来,前前后后输了三十来万,然后老婆闹离婚,,老实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又开始打牌,打得比以前小点,确实,输得也比以前少,这次是十来万。一直输下去,老哥性情大变,老婆孩子也不管了,摆烂到底。” “赌博害人不浅。”叶一舟摇头。 “你那个没成的女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这几年都没联系,听别人说是,欠了一屁股债,家里帮忙还上了,然后还给她找了个老家工作,护照之类的证件都扣下,不让她再出去了。” 两人聊着,汽车转过眼前的山头,夕阳正炽,红晕扑面,比日出更灿烂。 太阳完全坠入海平面前,抵达酒店。推门进来,左手边衣帽间放行李,出来正对着吧台,其后是间小会客厅,穿过沙发一侧的房门,最里面侧是洗手间,长条空间联通着冲凉房,直抵独立泡澡间。大床则摆在此房间的中心,正对着一排落地窗,直面大海,匀出一片稍窄的窗子分给浴缸间。 采南旺季几个月,俩人要想一起睡觉,不是在朱蜜家,就是在叶一舟他们合租的院子里。好不容易飞到只属于他们的空间,两个本就属于强欲望的人,也不管什么潮热和汗臭,直接抱着亲了起来。 三分钟后,甩掉少而薄的衣服,一点点转向浴室,花洒的水幕倾泻,水流砸在玻璃、墙壁、地面,噼里啪啦的水声中时而传出娇柔的喘息。水流声只持续了十分钟便匆忙结束,人声亦不复。 叶一舟躺在床上若有所思,眼神散而不呆,不像往常刚结束劳作的模样。 “你想什么呢?” 朱蜜用手抹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总是稀里糊涂的,没有擦干水珠就急着上床休息。 “没有,就看海。” “你说吧,我们去哪找他。”她成竹在胸地说,仿佛掌控全局。 叶一舟无奈地转过头看看朱蜜,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到时候她不会在惊喜和惊吓之间强做二选一。 自从林祖清告诉他朱蜜家二十年前的事情,他开始明里暗里调查朱蜜的亲生父亲的踪迹。先是旁敲侧击朱蜜的妈妈,她肯定是敷衍了事,不愿意多提。然后向她家和他有过交集的亲戚打听,大家都知道她亲生父亲去了东南亚,应该是泰国,他曾经有几次托人带过东西回国卖,是泰国特产。 关于具体指向哪里,他锁定普吉岛,据她妈妈前同事家儿子的小道消息,他们一家人大概十年前去过普吉岛,非常巧,在当地最大的商场偶遇了这位“叔叔”。 第50章 小地方圈子小,好也不好。好处是他想打听什么都能打听出来,坏处是,他打听了什么都能传到她的耳朵里。 “所以他在普吉吗?”她早已经不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只有一个,这位毕竟连姓氏都没有沾过一点边。 “不确切。我有个朋友,留学时候认识的,他姐姐在普吉开中餐馆,我让姐姐帮忙打听过,确实有个同名同姓的,在普吉开民宿,年龄也对得上。” “叶一舟,你厉害,闷声办大事啊,是真嘞不怕惹我恼火。”朱蜜很少用家乡口音讲话,此刻恢复采南姑娘真身。 “蜜蜜,千万别生气,其实我也没想好要不要带你去找,但你这么一问,我就没法不说了……” “一开始是谁告诉你的?林祖清吗?”她思来想去,身边只有这个人能开启关于自己身世的话题。 “是……你可别去找清哥说道啊,他纯纯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关系。” “我当然不会去,林哥嘛,他也就知道个皮毛而已。” 朱蜜的亲生父亲,是被老丈人家里人扫地出门的,对外宣称的原因是心里失衡导致出轨,其实还有更恶劣的原因,巧了,就是他们刚说过的——赌博。 他叫李成鹏,是个汉族人,少数民族地区的“少数民族”。父母从沿海支边来到采南,他在采南出生,从小学习成绩好,凭自己的实力考上了好的学校,还没等毕业,父母先后因病去世,家庭条件一落千丈。 毕业后,分配到了某事业单位,因为工作往来结识了朱蜜的妈妈,到谈婚论嫁的节点,条件不好的他,除了做上门女婿也没啥好的选择。 那个年代,没有男人甘心做一个家庭的附庸。在朱蜜出生后,他努力往上爬,仅仅三十出头,便做到了单位办公室主任的位置。 终于,他有了谈条件的筹码,也顺利拿到了“未来儿子”的冠姓权。 地位高了,心态飘了。男的簇拥、女的投怀送抱,他倒是很享受。 有些鬣狗似的酒肉朋友,闻着腐烂的铜臭味围了上来,带着他今天打麻将、明天玩纸牌。现在和过去,兜里的现金像存在汇率差一般。钱来得太快,以至于他在打牌的时候输多少都不觉得心疼。 一点一点套进去,钱总有输光的那天。这天来得还挺快,为了让自己维持原有的生活,他开始和妻子撒谎,说认识的外地老板要带自己做生意,需要一些本金。家里条件还算阔绰,况且确实看到他如今的位置挺稳的,朱蜜妈妈最初用行动和金钱支持了他。 拿到钱,继续赌。虽然钱快要见底,但这阵子在牌桌上勾到了一位外地姑娘,不算完全失败。 再次张口要钱,朱蜜的妈妈觉得不对劲了。家里人查探的速度真够快,毕竟小地方,当晚就搞清楚了李成鹏目前的财务状况和情感纠葛。毫无疑问,遭到一顿臭骂。他被骂时低着头,一言不发,确定所有人骂完了以后,他进房间,把自己的行李收好,撂下一句话: “你不给我李家生儿子,有的是人给我生。” 赌来赌去,家没了,钱借来借去,工作也没了。姑娘知道他所有的情况,还是死心塌地跟着他,脑回路没人搞得清楚,感情无法用逻辑分析出来今后的必然走向。 俩人就是看对眼了,这姑娘说是气味,他身上有种让她无法割舍的气味,闻了上瘾。再后来,俩人生了个儿子,不知道走了什么关系,去东南亚定居了。 朱蜜把事情的完整版讲给叶一舟,心疼伴着惊愕。 “他离开也就离开了,我知道他该走,可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联系我一下呢?是因为我没跟他姓?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小时候他很宠我的,也很耐心,经常带我去四方街玩,我吵着要买好吃的,结果吃的掉在地上,他也不怪我,还安慰我……”朱蜜很平静,似乎在讲述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思考了无数遍的谜题,无解也就无解了,不如跳过去吧。题目可以跳过去,不可避免的是,后续总会遇到看似崭新的题目,却唯独需要这道死题的求解方式。 “我们去找找看。”叶一舟握着朱蜜的手,躺在床上,天色渐暗,听海浪翻滚,他们随着海浪,再次翻滚起来。 夜里下起了雨,第二天阴沉沉,出发寻找那间也许存在的民宿。从卡塔海滩到芭东海滩不算远,转过热闹的镇子中心,粉红、橙黄、冰蓝、草绿色的小建筑鳞次栉比,唤起朱蜜曾看过的某部泰剧里关于两个男孩的记忆。 乘车依山向上直到山顶,蓝白配色的民宿看起来很安静,旁边的一家观景餐厅可以直接看到山下的江西冷购物中心,远处便是码头,更远处是张狂到以天为边际的蓝海。 他们假扮看房的游客走进大厅,一位黝黑的年轻男孩在店里忙前忙后,叶一舟看看他的脸,又看看朱蜜的脸,心想,十有八九就是这里了。 “小伙子你好,我们是中国人,采南的老乡介绍说这边有间民宿风景不错,还是中国人开的,我们想着过来看看,合适的话就住下。” “欢迎欢迎,我们老家也是采南的,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带来这边了。” “看来我们没找错啊。”叶一舟一语双关。 “二位想住什么房型?去看看房间吧,我们这边都是小套房,风景很好的。” 三人边走边说,朱、叶的心思并不在看房上。 第51章 “给我们推荐的阿姨说,这是一位叔叔开的,以前和她一个单位的,好像姓李吧?” “是的。那是我爸爸,不过他四年前就去世了,现在我和我妈两个人打理这个民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男孩子说起这件事,神情没有流露丝毫悲伤。 “生意还好吗?”朱蜜脱口而出关心的话,接下来却无所适从。 “啊?还可以吧。尤其免签以后,国内游客很多,来我们这住的中国游客肯定是占大头,在国外,谁都想图个交流方便。” 看了一圈房间,别说,还真不错。价格便宜,泰国本土的装修风格的小套间,唯一缺点就是位于山上,出行稍有不便,不过店里可以随时帮忙叫车,这倒和采南的民宿一样。 说实话,总住在千篇一律的酒店也没多大乐趣。两人预定了一间观海的景观套房,明晚入住。 回到卡塔海滩,他们只是泡在酒店。海边bar喝酒,观海餐厅吃泰餐,剩下的时间滚床单,用一切令人兴奋的手段,试图让这段时间流逝得比往常更快些。 他已经死了——不过是朱蜜预想中的一种大概率情形罢了。可惜,死亡对于生者来说不是结束。他年纪也不大啊,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死前有没有想起过自己……朱蜜心烦了一会儿,叶一舟又扑过来贱贱地黏住她,她便不想了。 还好有他,还好。 再次回到民宿,陌生又熟悉。安顿好行李,叶一舟先走出房间,朱蜜随后,她关门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拉上了把手。 他们走到室外观景小平台,民宿开在山上,所以靠近他们的是丛林的顶部。丛林顶尖围成半个框,托举海面。平静时,像幅油画;有风略过树梢或是飞鸟划破天际时,就像文艺片的空镜。 果然,他们在这里等到了黝黑男孩儿。 “哥们儿,一起聊聊啊。”叶一舟掏出一根烟递了过去。 “好啊。不过我不吸烟,谢谢了。” “生活习惯真好啊弟弟,这样行,健康。”听到叶一舟这样称呼男孩儿,朱蜜咳嗽两声。 “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呢?”朱蜜问了一句。 “我叫李唐,叫我阿唐就行。”弟弟笑起来,像泰国的阳光一样灿烂。 “我在采南也有个客栈,咱们算同行。” “真的啊,太巧了。不过我吧,一开始没想做客栈,爸爸留下这摊,妈妈不想卖掉,没办法,就接下来了。” 说着,他拿出手机里的照片给他们看。 “喏,这是民宿刚建成的时候拍的,还没有泳池和观景平台,我后来自己又做的改动。” “泳池和平台才是这件民宿的灵魂,不然和其他家有什么区别。”叶一舟欣赏地点点头。 “喏这是我爸妈,民宿刚建好,做大扫除,我们搞得一身灰。”小哥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仿佛八年前的灰尘仍没有掸干净。 朱蜜死死盯住照片——确认了,就是他,连这个阿姨也见过,就是那个牌桌上和父亲一见钟情的阿姨。照片里,比他在采南做她父亲时更加瘦削,帅气不减。 叶一舟也确认了,通过朱蜜的神情。 “爸爸这么早就去世了,真是可惜。诶,怎么没见阿姨呢?她不在这里帮忙吗?”叶一舟开始深入话题。 “其实本来不应该和你们说这么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姐姐和哥哥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们见到你,也感觉亲切,是缘分吧,可能。”朱蜜轻轻说。 “不怕你们笑话,自从我记事以来,我爸就很好赌。白天正常上班,半夜常不在家。有几年运气好,也赚到钱了,我妈好说歹说,他才收敛了。就是那个时候,搞了个民宿。本来想着以后能靠着这个安稳生活不成问题,结果,怎么说来着,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天心痒痒,有被牌友叫去临时顶替别人。赌桌上赢了一大叠钱,喝完酒,来了兴致,半夜和牌友去海边钓鱼,鱼没钓成,他掉到海里去了。” “哎……”朱蜜叹气,如释重负那种。 “我当时是难过的,但不多。我这么说,你们可能觉得我有点冷血?或者不孝。从小看着我妈跟他操碎了心,那几年生日的愿望就是想让他远离我们的生活。我妈很坚强,再坚强的人也遭不住连续打击,精神压力把身体带垮了,不到五十岁,一身病。她偶尔来店里看看,更多时候住在山下的房子。” “你们一家,实在不容易。”叶一舟拍拍李唐的肩膀。 “还好啦,他没在外面欠债,已经是老天给我们活路。山上山下各有产业,其实过得挺滋润。”李唐笑得好像没有经历过这些痛苦的事情。 “妥妥一乐天小伙儿啊,晚上一起吃饭吧。就旁边那家日落餐厅,看着环境不错。” “我没口福了,晚上还要接客人,你们去吧,旁边那家除了贵点,没缺点。” 没计划透露太多,朱蜜一直维持着过客的身份。只住了一晚,两人就离开了。 所谓的亲生父亲,不是不在乎她,而是不在乎任何一个亲近的人。因为一个极端自私的人的过错,来限制自己得到幸福的途径,自己也太傻了。 别人从她幼小的生命中夺走的并不是幸福,大概率而是苦难。意识到这些,执着烟消云散。 她隐隐察觉,命运从高处自由滑落,坦然进入下一阶段。 第52章 025 折腾的力量 「很多时候,全然不知身在此山中。机会需要人点破,这也是尝试接触不同类型朋友的隐藏好处。」 当太阳再次转回北半球,采南的春天愈发如火如荼。万花齐放,樱花尤甚,最网红的当属新城那边的雪域路——人称“樱花大道”。人行道两旁排满高大的樱花树,密密麻麻延续将近一公里,远处的雪山正对马路中央,樱花像举起小粉手的护法。就连平时不屑去新城游玩的古城人士,都要去跟风拍上一拍。 初颉被宁芙和小马来着一起打卡拍照,尽管初颉对这些不是太感兴趣,放在以前甚至会直接拒绝,还不如在家躺尸。但是和她们从认识到相处,初颉在三十岁之际开始领悟,和小姐妹一起做她们想做的事情是增进友情的一环,互相麻烦也是在彼此生命里留下的重要痕迹。 “看这边啊宁芙,屁股往里收,下巴压一下,那个腿,左腿放在右腿前。” 马宝宝不厌其烦地指导着另外两人摆姿势。宁芙虽然是风头正盛美食博主,但对拍人物照这块可谓是一窍不通。 小马乐在其中地拍着,初颉忽然看到她后面有面有坨黑色的东西,背着身向后移动的小马眼看就要踩到那里。 “宝宝!你小心着点,后面脚下有东西!” 听到警示,转身低头,瞧见身后扔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可周围并没有其他游客,她又喊了几声,也没见有人来认领。初颉和宁芙跑过来,商量这包怎么办。 小马提议,直接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有证件的话就好办了。 初颉谨慎啊,让宁芙在一边录像,以免丢了什么东西,到时候说不清楚。 “嚯,这大相机,这大镜头,值不少钱啊……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丢的!”小马拉开包的拉链后感慨。 “贵重物品,要不送去派出所吧。”宁芙提议。 两人说话间隙,初颉把大件儿拨开,最下面压着三个连在一起的泥塑玩偶,看着眼熟,拿出来一看,发现上面写着“麦田姐妹”仨字。 宁芙掏出手机,给三姐妹中的泥泥拨了语音过去,经过询问,果然是她们的行李。 麦田姐妹是采南今年最火的手鼓组合,拥有一间手鼓店和一间民谣酒吧。三位气质各异的姑娘,身着民族风服装,每天奔波在古城的街巷,拍摄手鼓唱歌视频,在短视频平台上已经收获两百万粉丝,在采南古城算得上大网红了。说到这,宁芙认识她们也就不奇怪了,毕竟是做短视频的头部博主,在别人组的局上,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姐妹,你们真的救命了!两天拍的素材都在这里,而且这是我们最贵的一部相机!” 大包送到手鼓店,泥泥对初颉三人感激涕零。 “还好被我们捡到,我还有你微信,老天都在忙你们。不过也太大意了吧,下次千万整理好。用顺手的设备和没剪完的素材可是咱的命根子啊!”宁芙客气道。 “别提了,小助理休假了,每次都是他帮忙收拾的。今天我们三个自己带着设备出来拍。架手鼓、找角度,光服装就换了两套,拍到后面晕头涨脑,收拾了东西恰好有辆出租车过来,我们急忙上车,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包丢在原地。那边监控都拍不到,真是后怕,丢了就难搞了!”三姐妹中的虫虫心惊胆战。 “都是小事情,说明我们有缘分呢!东西完璧归赵,那我们先回去啦。”初颉笑着告别。 “去旁边仙仙味吃顿便饭再回去吧。”仙仙味是家开了二十年的采南老字号本地菜馆,古城少有的地道风味,特别适合朋友小聚。 “今天可能不行,我还有个重要任务要启动,明后天有空的话咱再约呗!”初颉摆摆手表示无奈。 离开前,几人交换了微信。女孩间的友谊,有了戏剧般的开端,同样少不了细水长流的温暖。因为敏感细腻,才会对一次善举产生更深层的珍惜。 继上次顺便捎着两个客人出游尝到甜头后,初颉和钟云为云伏夜初制定了“aa出行”计划,没有放到社交媒体上宣传,而是首先面向老客户实施。 在采南想要客栈生意兴旺,无论哪家都离不开老客户的持续支持——介绍新客户、逢年过节的节礼和应季的土特产采买,每次在自己朋友圈的晒图就是最硬的软广。 初颉在自己的朋友圈发布了一条动态:“北济寺的古树樱花即将进入全盛期,有没有一起去的客人搭子!”后附一张令人心动的图,某位大网红站在古树下商樱,超绝氛围感萦绕。 北济寺位于采南和大理市区中间的一座山上,这趟行程,去程时会途经洱海东侧,可以游览双廊、挖色小普陀、海东镇,下午抵达寺院,没什么好参观,满打满算拍照两小时即可,返程时走海西侧,玩玩喜洲,宿在大理古城,第二天一早游苍山,下午返回采南。两天一夜,轻松愉快。 消息发出,整个下午,微信就跳出来十几条咨询的消息提示,可雷声大雨点小,实际上真的能在那个时间点出行的游客少之又少。 “生意来了。”叶一舟仰着脖子抱着手臂在胸前,迈着八字步从休息室走出来。 “怎么个事儿?”钟云扶了一下眼镜。 “去年十月份来住过的两个小姑娘,天天跟着我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喊,还记着吗?” “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出来玩儿那俩。” 第53章 “对。我去普吉岛那几天发朋友圈,她们看到了,问我泰国现在安全吗啥的,一聊才知道。人家现在整成专职旅游博主了,做线路攻略那种。” “别说,她俩那股劲儿还真适合做这行,有网感,长得还好看。” “她们下周飞采南,说想去大理玩,我就顺嘴问问她俩要不去北济寺看樱花,她俩看完图片就说定下来要去。你一会儿跟初颉说嗷,我先去趟朱蜜那。” 不一会儿,初颉到店听说了这事儿,心里算是有底了。 “正式宣布,第一车拼好了!” “不是开gl8出去吗,我们俩,加上那俩姑娘。也就四个人啊?” “微信里收到两个老客人!” “真不错啊,还挺顺利。”钟云也跟着高兴。 “有个问题,按我们之前的成本核算,也就住一晚和车费能赚点钱,大理的饭店我也认识几家,但总觉得我们跑着一趟赚得和投入的不成正比。”初颉忽然丧气。 “这钱如果非常好赚,就不至于死掉那么多旅行社了。我们一边慢慢做起来,一边得想点其他对策。不过我们最初的目的又不仅仅通过行程是赚钱。这样能和客人产生深层的连接,比拉群做私域更有效啊。” “嗯,边做边看吧。” 说完,初颉转头出门赴约。小马、宁芙和泥泥已经在仙仙味等着她了。她放下包和衣服,环视一圈: “怎么就你自己啊?那两个姐妹没有来吗?” “在店里直播啊,我们工作也这个不能停。” “好吧,那等下给她们打包些饭菜带回去。” 这店初颉还是第一次来,尽管她给客人推荐过好多次,宁芙和叶一舟点头认可的餐馆,肯定不会错。美食家宁芙和本地人小马已经吃过好多次,对美味的敏感度有所降低。 桌上的东巴烤鱼不大,被初颉干掉了半条,一边感叹入味鲜美一边吐鱼骨。吃光最后一勺老奶洋芋,初颉叹了口气。 “不合口味?”泥泥关切地问。 “怎么可能,我吃了两碗饭呐!这家的菜,对东北胃很友好。” “那你怎么了?” 初颉简单描述了“aa出行计划”面临的困境。 “哦,我听下来,不就是要增收吗?我翻了你的朋友圈,那些人像都是谁拍的啊,比外面流水线写真店拍得好多了,这次去北济寺怎么没有收费拍写真这个选项呢?” 初颉陷入思考,很多时候,全然不知身在此山中。机会需要人点破,这也是尝试接触不同类型朋友的隐藏好处。 “你说得有道理。”小马先回答,宁芙跟着点头。 “如果决定要拍照,这次带客人出去需要民族风服装的话我可以临时借你们两套。”酒吧后台专门有个衣帽间放置她们的服装的衣帽间,各式民族风和汉服塞得满满当当。 “敬你一杯,等下你还要演出,我还要接客人,以茶代酒吧。感谢点拨啊!” “互相帮助嘛,何谈点拨?多个视角看问题的事儿。”泥泥特别谦虚。 外面最便宜的旅拍是199,粗制滥造那类的。他们决定先和客人报价200,带精修,意在“比199的好1点”。本以为客人会退缩,但并没有。给他们看了钟云的以往作品,几人在出游群里云举手报名。 计划去北济寺玩的,都是为了打卡拍照。既然有人帮忙,何乐而不为?况且还可以带着拍拍洱海和苍山,比起那些199在古城定点拍的,不要太划算。 那俩做旅游博主的,几乎整段时间都得拍段视频和剪辑,如果有人能帮她们拍写真,简直求之不得。另外两个是一对情侣,刚在一起没多久,处于黏黏糊糊的阶段,也希望这段甜蜜被记录下来。 这段短途旅行异常顺利,天气也给力。 钟云对大理太熟了,关于什么地方好拍、什么地方好玩的地图烂熟于心。大理的客栈最近很空,老板还给两对客人免费升房,天台能看到洱海,房间可以看到苍山,客人住得尽兴。 重头戏北济寺,一行人更加惊喜。踏入山门,诵经声时而飘出,拂去来者身上的部分世俗气息。燃香的烟雾缭绕,一阵风吹来,它们就散到旁边的樱花树下,此时花瓣刚好也被风轻轻摇下,大家都看入迷了。 除了正常的赏樱机位,钟云还抓拍了小情侣双手合十的虔诚模样,以及两姐妹聚精会神地观察樱花树下低矮的小黄野花的情景。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比一百个野生修图师的手指都宝贵。 住得满意,游玩境景点满意,吃东西满意,拍照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出行时间太短,两对客人恨不得一直跟着钟云和初颉玩下去。 云伏夜初似乎找到可以继续探索的路子,他们试图让守店这件事变得不那么枯燥。折腾,是几个人的绝对宿命。 026 峰回又一村 「在无望中摸索,向内积蓄力量,找到一扇外开的门。」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网络红人飞速更新迭代,如果你长期输出同质内容,观众很快翻脸不认人。云伏夜初的短视频流量红利已经接近尾声,随着客流减少,入住率降低,房价逐渐恢复到采南同级别客栈的平均水平。 几个人一开始没想过凭借这个店赚什么大钱,但金钱数字通常作为用来衡量个人价值的一个标准,收入锐减的状况下,士气低迷也在情理之中。 第54章 叶一舟开始犯懒。从没上过一天正经班的少爷,夜班、早晚班这样轮上大半年,已经够给面子。 “你别成天丧着脸,你不想看店我可以替你,不要搞得谁在逼你似的。”初颉从不在公事上惯着叶一舟。 “我感到无意义,感到虚度。”叶一舟双眼放空,四脚朝天。 “你看这个。”她点开小绿书app,划进自己的收藏页面,上下翻页。里面有几篇是夸赞钟云轻旅拍写真的,而且完全是客人自发推荐。 “钟哥牛啊,我没想到。”叶一舟眼睛一亮。 “还有,我们现在单量虽然不太高,但你有没有观察最近各个平台的评论?不说好评如潮吧,起码也是把分数拉到了4.9,马上满分了。” “全靠钟哥的照片和大姐你的攻略啊!诶,既然现在搞写真这么火,咱也有能力有时间,不如也在时代列车上窜一窜,万一能行呢?” “你又来精神了?不丧了?”初颉噘着嘴讽刺。 “我错了,好初姐,别生我气。” 在叶一舟的提议下,三人当机立断,把门口的一间小储藏室收拾出来,作为写真工作室。这间房原本有个门朝着街面开,房东觉着没用便封了起来做储藏室,现在刚好可以重新打开。 人总在无望中摸索,向内积蓄力量,找到一扇外开的门。 摄影工作室的手续比客栈简单地多,没多久便可以开门营业。说是对外,其实计划中的主要客源依旧是住店客人。 有门面了,以低成本获取最大的信任,价格也方便跟着水涨船高。设备是现成的,摄影用的服装都是网上淘来的样子货,不一定有人穿,但总要备好。 “云映”摄影工作室悄无声息地开张,三人没有通知任何人,甚至“采南合伙人”群聊也安静如鸡。不是想故意瞒着谁,只是不愿意再因为自己的折腾,给别人造成任何负担,自己的事情总有扛在自己肩头的一天。 朱蜜因为没帮上忙有些生气,怎么这么大的事都不知会一声。宁芙则有种被当做外人了掩饰不住的伤心。宝宝心大,抢着要做工作室第一位客人,并且必须按原价收费。 初颉现在比林祖清还要喜欢宝宝,深交后,像是去繁就简,和她相处轻松至极。基于相互认可,她不求在你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反而把自己能掏的东西都给你。 “林哥家里人回去了吗?”初颉拉过宝宝,将她头上飞起的一撮头发捋顺到耳后,问她。 “前天就走啦。” “相处得怎么样?” “我这么好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啊!” “跟林哥学满嘴跑火车。”初颉顺势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半个多月前,林祖清的小姨发来消息,趁着林弟弟年假,一家人来采南看看他,一年多没有见面了,家人想念他。虽然林哥三十几岁,在小姨眼里,他永远是那个失去双亲还坚强懂事的孩子。无法摆脱童年不幸的不止他自己,阴影中,小姨一直握着他的手。 东北的少数民族和西南的少数民族会面,两家颇有相见恨晚的情愫。虽然在地图上是一个对角线的距离,但交流起来意外地顺畅,每句都显露骨子里原始的直率豁达。 马宝宝收敛起她平时那股疯劲儿,让初颉陪她去买了几套低调的新衣服。初颉看到她的样子,大为震惊。 她解释道,本意并不是欺骗或者伪装,人本就有很多面,这也是她自己的一面。与其用很高的沟通成本,花大力气去让别人完全接受自己,不如在短期内通过比较高效的方式避免矛盾。 反正以后是她和老林过日子,她性格、习惯的全部,老林能接受就好。 这招果然奏效,吃喝玩乐车接车送一条龙接待,宝宝把小姨陪得每天喜笑颜开,似乎认定了这个外甥媳妇。年纪小,长得好看,性格大方,家庭经济实力又强,小姨原话是:宝宝条件这么好的姑娘,林祖清在老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两人订婚时,和小姨隔着大半个国家,视频里展示的美好都是徒劳,即使相信林祖清的判断,也还是为孩子担心。现在亲眼看到,也就放心了,甚至比放心还要高一层,属于超出期待。 “前天在机场,小姨一直拉着我的手抹眼泪,看不都不看林祖清一眼。” “林哥家里的事,你都知道吧?” “差不多吧,他跟我说过一些,不过都是说小姨一家对他多好啊之类的。小姨这次来,就跟我说林哥小时多可怜,要多多包容他。反正把两个人说的一拼,基本情况差不多明白了。太细的事情我也不好问,以后他想和我讲自然会讲的。” “婚礼提上日程了没?” “这不就算第一次见家长吗,双方家里也挺满意的,林哥小姨小姨夫那边没太大讲究,我妈说找大师挑个日子。”马宝宝越说越笑,嘴巴咧到耳根子。 “行,等姐再赚赚钱,给你包个大红包!” 初颉把带有含写真、下午茶的住宿套餐团购上架到驴程网和逗映短视频平台,正式开启复合售卖。也单独挂出了写真的小团购,只是增加品类,页面看着不至于光秃秃,不作为主打。下午茶直接和tracy家的半山听雨咖啡馆合作,依据每天的预约量配送过去,或者客人想去堂食也可以。 房费收入顺利上涨,第一个目的达到。最开始,钟云平均一天拍两组,就在客栈内和附近,工作强度不高。店里没那么多客人了,叶一舟和初颉完全忙得过来。半个月后,评价好起来,始料未及,有非住客开始单独下写真的订单。 第55章 钟云很坚定,让初颉把这个团购链接下架,如果单量上来,他就真的忙不过来了,到时候预约不上,退单率又要上升,反而会影响主要的住宿套餐。初颉反驳,既然有机会,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把写真量做起来呢? “那你说,怎么做?”本就快要超负荷的钟云变得急躁。 “招人啊,现在野生摄影师那么多。”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这个写真是靠什么出圈的?” “当初确实是因为你拍得和市面上粗制滥造的不一样,所以客人才喜欢。” “你看,你也知道。如果我们再招人的话,和以前效果肯定不一样,客户会买单吗?” “那不可能一直保持这个小作坊经营的形式吧?” “你自己好好想想,反正我不同意。”说完他拿起相机离开了店里。 情绪稳定的人不是没有情绪,只是相对稳定,只有死人才没有起伏波澜。 话不投机,初颉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跑到朱蜜的办公室诉苦。表面是诉苦,问点建议才是实际目的——朱蜜了解采南现在的生意市场,看过这些年上千家客栈的起起落落。 “你继续钟哥的问题思考了没?如何保证质量。” “招人,面试,看拍摄风格呗。” “按不低于钟哥那个水平,你觉得市场上多少钱能招到?考虑过成本吗。” 被这样一问,初颉忽然愣住了,她将一切想得过于理所当然。钟云是因为自己的生意,所以暂时没有考虑人工费用,真的把人工算进去,未必能盈利。 “盲目扩张死掉的小店不计其数,我不劝你要不要继续进军写真行业,但你知道要把量打上去,需要多少刷单之类的推广费吗?你不打上去量,招人就是个亏啊。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做到很好的排名,还有精力做客栈吗?当初不是这样设想的吧。” “明白了,我这几天有点上头,感谢你泼我冷水。” 初颉给了朱蜜一个大大的拥抱。 “还有,恋人在一起做事是容易产生矛盾的,你们开店以来已经够和谐了,别因为这事儿伤了你俩之间的感情。” 回到店里,她看到他低着头坐在茶台,走进去,两人相对,异口同声说了句对不起。 “刚才不耐烦了,我以后不这样了。” “我没考虑周全,被小成绩搞得太上头了,真的不应该。” 凡事消灭对抗情绪才好继续沟通。初颉体会到了拥有一个情绪稳定的男友是多么轻松,没等你去哄他,他先来哄你了。 他们的认错态度像极了小学生,就差握个手说我们还是好朋友了。 叶一舟在旁边添油加醋:“钟哥好好一个人,都快累成狗了,你还要给人家加码,生产队的驴也没有这么使唤的吧。你个小初子,好好反思一下自己!” “好,我要给生产队的驴开小灶去了,你自己看家吧。” 初颉给叶一舟一个白眼,拉着钟云去找宁芙蹭饭了,碗筷交错中又从宁芙那里得知,最近旅拍写真卷得厉害,这下彻底放弃了扩张业务的想法。饭桌上终于达成共识,继续深耕民宿和一起游小线路,站着把钱挣了。 无论保证服务质量还是乘势扩大经营,目的不分对错,把握好每个阶段的经营重点才能继续生存。 027 困境即魔镜 「简单的不是恋爱,困难的也不是婚姻。人凭借经验给自己设定的门槛,终究还是用来为难自己的。 」 叶一舟不在店里的第三天,客栈迎来一位新成员,不过不是人。 中午饭后,小马牵着贝果悠悠闲闲走回来。早已经准备好的新狗窝,被安置在厨房左边的小房间,还有一堆狗粮、零食和玩具,分别来自各种网红宠物博主的直播间。 这狗年纪虽不大,但性格沉稳。一路东闻闻西看看,老老实实在牵引绳的范围内发散它的好奇心。 来到店里后,在每个房间的门口停留一下,也不进去,因为之前立过规矩,它从来不会主动进入独立的房门。它对“新家”展现出了适度的热情,克制中透露着兴奋。 一下午,贝果在院子来回踱步,每走一步,小爪子敲击地砖发出“哒哒哒”的,似乎为客栈增添了几分实在的生机。 带贝果到客栈养,是几个月前就商量好的,只是办成这事的契机出现得有些突然。 半个月前,朱蜜的爸爸隐隐觉得身体不舒服。多年持续的高血压,头晕已是家常便饭;腰间盘突出,一侧腿麻也见怪不怪;哈欠连天?睡眠不足而已。 这个年纪的男人,总以为自己各方面坚挺,即使察觉有那么一丝危险的味道,硬抗还是第一选择。朱蜜的爸爸非常顽固,硬是把轻微脑梗扛到严重发作。三天前的早上,一觉醒来话都说不清楚,才意识到除了大问题,主动提出去医院就诊。 确诊脑梗,当场被扣下住院,紧急治疗。朱蜜的妈妈此刻正在欧洲跟团游,几天后才能回国,为了不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妈妈跟着着急,只能先隐瞒下来,自己拆解一团乱麻。 在公司亲力亲为的朱爸,手头上有一堆需要处理的工作,别人替不了,只能由在公司朱蜜上班的来接手。 她实在没办法分身,这才通知了叶一舟,看能不能想办法帮下忙。挂了电话,二话不说赶去医院了解情况,他也没伺候过病号,便在网上搜索了住院需要的物资,大包小包带过了过去。 第56章 “多亏找了个单间病房,不然带这么多东西都没地儿放。”叶一舟吭哧吭哧地整理着。 “不然请个护工?你不是还得看店吗……”她还是不想因为家里的事情麻烦到他。 “叔叔人都下不了地了,请个护工你能放心吗?我先在这看两天,万一我实在不行,再找个护工啥的也不迟。店里那边只有钟云是重点人物,我就接送客人看看店的活儿,过来之已经让小马过去替我啦,耽误不了啥事儿。你就把旅行社那边整好,阿姨回来之前,我绝对给叔叔照顾好,放心,嗷。”叶一舟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信心满满,却让朱蜜安心不少。 “那行,我也不跟你客气了,我赶快回公司了,好几个计调有事找我呢。对了,我有个同学在这当护士,她一会儿忙完了就过来,有什么不懂的直接找她。” “去吧,我有事儿给你打电话,放心。” 之后的事情,朱蜜没有亲眼看到,都是听值班的护士和她描述。 “你这个男朋友,看着像个少爷,没想到一点都不娇气。本来以为护理自己的爸爸,结果一听口音根本不像,后来才知道啊是护理女朋友的爸爸。你知道吗,亲生子女这样尽心的都很少。他有什么不懂的就过来问,人有礼貌又是个帅哥,护士站的小姑年都很帮忙他……” 朱蜜几次不忙的间隙来医院,看到叶一舟头发乱乱的,还胡子拉碴,爸爸在床上躺着无法自理,热泪奔出眼窝,比泪水更温热的是心头。这情绪大部分来由还是在困境中有人能拉她一把,不至于让她失去对有序生活的控制。 叶一舟在医院照顾,初颉和钟云一直在店里忙,根本没空回去遛狗喂狗,不能独留贝果在院子里嚎叫,于是几人决定就趁当下,是时候把狗子接到店里。 小马自然是开心地接过这个差事,跟宁芙拿了院子的钥匙,牵着贝果回“新家”。入住“新家”的第一晚,出乎所有人意料,它睡得竟然很安心,没有撞门也没有嚎叫,好像天生就应该住在这儿。 第二天,隔壁客栈散养的小白猫在墙头散步,贝果看到了,并不去抓它,而是哼哼唧唧地伏低身子,蹦蹦跳跳求玩耍,小白猫相当给面子,趴在墙头欣赏它的表演。看样子,贝果在这里交到了第一位朋友。 原本担心它在店里见到陌生人会有攻击性,所以最初两天定点拴在水池边,想晒太阳就晒太阳,累了可以回到阴凉处的狗垫子上,可进可退。经过观察,它除了对店里的几位主人有热情外,对其他人爱答不理,更没有攻击性可言,所以开始试着放他在公区自由活动。 宠物是个奇妙的存在,每天朝夕相伴,大家更喜欢它了。初颉母爱泛滥,平时自己买东西还考虑再三,却给贝果买了不同材质的狗链项圈、好看到分不清是人用还是狗用的饭盆水盆,还有市面上最流行的狗狗玩具,小马自愧不如。 贝果一天的动线基本是这样:早上起来趴在门口等出去上厕所,回来在水池边晒太阳,渴了也懒得动,站起来喝几口水池里的水,继续趴,中午去墙边等着看小猫,下午有人陪就玩玩,没人陪就自己玩球,吃过晚饭再出去散不上厕所,和其他的狗狗的在古城外的大草坪上社交一下,天黑后趴在门口守着,狗不大,但确实为店里提供了安全感。 “我天,你们快来看,贝果要红了。” 小马刷到一条短视频,有一万多赞,里面的主角正是黑狗贝果。它在水池边踱步来踱步去,低下头伸出舌头刚要喝水,一只小鱼游了过来,便马上收起舌头,换了个位置继续喝,那小鱼又跟了过来,贝果吭叽着撒娇了两声,又换了另一个位置,趁着嘴下无鱼终于喝上了水。 视频是一位客人拍摄的,文案写道:“在采南遇到一只名叫贝果的小狗,太有狗德了,只喝鱼汤不吃鱼。” “其实我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但是,嘿,它就莫名其妙地火了。”钟云奇怪道。 “宁芙说了,这就是网感,流量就是玄学。你让我拍一百条都不带火的,没有这个命。”初颉无奈地笑了,嫉妒又开心。 你的习以为常,在外人眼中可能乐趣无限。借用不同的眼睛看世界,立足横向的广度和审美的多元,是让我们从单调的自我中跳脱出来的最便捷方式。即使同一幅画,每个人解读出的故事不尽相同。说到底,归根于天赐的思维方式。所以,珍惜在别人的脑回路上跳动的机会吧。 初颉脑子转得快,之后的几天,每每赶上有客人拍照,就把这个视频给他们看,然后询问要不要合照。一来二去,云伏夜初在各个平台的评论区被贝果的合照覆盖,其中最多的造型,就是戴着墨镜和大金狗链子,俨然大哥大般的存在。甚至有路人路过时,看到它在门口,都来和贝果合个影。 没几天,贝果已经在这条街的网红狗中占有一席之地。叶一舟也顺利完成了他几天的护理任务。朱妈回国马上赶来医院接手,看到叶一舟把朱爸照顾得这么好,泪洒病房。 “我才走了不到一周,一只狗把我店草的位置抢了,这个社会太残酷。”叶一舟摸着贝果,贝果使劲儿用头蹭他,以前在院子里遛狗最多的就是叶一舟。 “其实没什么人是因为贝果才搜索到我们店的。”初颉试图安慰他。 “但如果是喜欢狗的,我们店又恰好在他们的备选名单了,这就很加分了。”钟云替贝果正名。 第57章 “无所谓了,我虽然在店里失去了名分,但是在朱蜜家终于要熬出头了!”叶一舟一脸自豪,嘴巴下的胡茬在阳光下发着青虚虚的光,头油随风闪删亮。 是的,随着巨变,朱蜜心里的坎儿跨过去了。她从来都清楚,不论一个男人给她什么小恩小惠,对她多么体贴入微都是没用的,不遇到大事根本看不清本心。但是生活里的大事可遇不可求,没有雪,人家怎么送碳呢? 经过这两次,与其说看清叶一舟的为人,不如说更确认了自己的内心。她有了可以不假所思就能“麻烦”的人,而那个人也不假思索就能答应。 朱蜜想到如果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倒也不错,考虑进入下一阶段。于是和叶一舟提出,等爸爸出院后,让叶家父母来采南一趟,两家是时候见面了。 “那好啊,到时候让我爸我妈也一起来,他们前两天还抱怨呢,到现在没邀请他们来看看。”初颉两眼放光,并没注意到一旁的钟云有些不知所措,只摆弄着贝果的项圈,没有任何表示。 简单的不是恋爱,难的也不是婚姻。人凭借经验给自己设定的门槛,终究还是用来为难自己的。 028 阴晴与圆缺 「至于下一步,她自己没想那么多,经验告诉她,计划得再多,主动权也未必在自己手中。」 自从确定叶一舟父母来采南的日期那天起,朱蜜开始抓耳挠腮。 刚掀翻了自己家庭那座大山,转眼男友父母又山似的压过来。原本下定的决心,现在竟然萌生退缩的念头——她实在不擅长处理以亲情为纽带的人际关系。连续几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白天还要处理公司的一摊子事情。为了正常生活,问题必须解决。她没有直接向叶一舟打听,她都能猜到,如果让叶一舟说,肯定是单方面把朱蜜捧上天叫她别担心。没有客观认识,哪来正确对策? 于是挑了个完美人选,向初颉寻求帮助。一则她信任初颉的判断力,二来初颉对这家人太了解了。断断续续地,想到什么就问些什么,叶一舟家庭情况,她知道了个大概。 九十年代末,东北下岗潮,“下海”经商的人不在少数。叶一舟父母所在的糖厂,也是被浪潮淹没的单位之一。年轻头脑活泛的两人,随即决定南下,他们走时,刚好赶上老家的第一场雪。雪片子有鹅毛那么厚大,掉到地下的瞬间立马化掉,无数朵飞雪前赴后继,零落成让人厌恶的泥水。 最初作为小商贩,辗转过粤省的几个城市,逐渐打开门路,结识人脉。没两年,他们便把自己的小生意线迁到沪城,通过电脑配件在这里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大”桶金。 完成了原始资本的积累,叶爸叶妈从老家六库塔的老同事中挑选了两个业务好手,带他们到沪城一同打拼,还做原来的糖业老本行。 一开始他们没打算接叶一舟到沪城,钱都投在生意里,没现金买固定的住房,更没精力看孩子。另外如果真的过来,学籍怎么解决也是个大问题。索性让他在家高考,考来沪城不就完事儿了吗。 后来,生意做大了些,在这茫茫沪江滩,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现金流稳定,房产总归置办下几套。叶一舟如大家的愿,考上了沪城的一所211大学。 以前他只知道爸妈出去做生意了,有点家底,自己穿着同学都没有见过的衣服、鞋子,甚至名牌手表。直到来到沪城,了解到大部分的外地乃至沪城本地同学的生活条件,才知道爸妈这生意做得实在有两下子。 爸妈因为愧疚,在金钱和自由度方面都给予极大地支持。初颉不止跟着叶一舟吃香的喝辣的,还时刻敲打他不能止步于此,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本性良善外加有人督促,小叶这才没有跑偏。 大学毕业,叶一舟没有选择烧钱的英美澳,而是凭实力去往德国慕尼黑深造。三年求学,差点没拿到学位证,早在沪城混过的日子,他开了不少眼界,尤其是钱生钱的金融方面。这两年假期,世界各地走一圈,他在各种稀奇古怪之人的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再清楚不过。 回国后他和家人说了自己的想法:进入股票期货市场。虽然一开始父母持反对意见,但见到他用比自己轻松的方式赚到一大桶金时,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叶一舟当初的愿望就是一辈子不给人打工,现在看,他真的有机会可以做到。 紧张的不止朱蜜,叶爸叶妈更甚。朱蜜还有人可以打听,他们则完全是开盲盒的心态。 如今叶少爷三十来岁,父母对他万事放心,除了婚恋这块。多年前,他们还以为叶一舟会和初颉有点故事,老话说是“青梅竹马”。结果等来等去,也没什么动静,这下更着急了。 本想着等他玩腻了客栈再回沪城时马上安排相亲,哪知道好大儿先发制人,终于在遥远的采南办了件“正经事”,殊不知他最初来采南便是因为这个姑娘。 下午四点的采南,烈日灼眼堪比正午,过了旺季,机场的停车场随之冷清下来。钟云面无表情地独自靠在车边,把墨镜从鼻梁托到额头上缘,跺跺脚,又抬头看看天。在正对国内到达口的车位,可以第一时间观察到想要等候的人是否出现,他站在空旷的车位上,内心并没有期待什么,与日常接客人的状态并无两样。 没多久,在一波人流的中间,钟云先寻到叶一舟的身影,朱蜜在他的左右,他的右边自然就是叶家父母。四人身后跟着初颉,她站在爸妈中间,左手挎着爸爸,右手挎着妈妈。钟云见初颉看到了他,便摘下墨镜挥挥手,向几人示意。 第58章 “叔叔阿姨们好,我是钟云。”出于礼节,他率先向四位长辈做了自我介绍。 “好,这小伙子,大高个,真精神!”初妈妈也礼貌性地东北惯用的“精神”一词来评价初次见面的他。要说这个词它可不一般,比起五官身形等外貌,更偏重对气质的评价。个高加精神,说明长辈对这个小辈的基本面是相当满意的。爸爸和蔼地笑着,笑不露齿那种。 在车上,初颉的爸妈没有对钟云进行任何提问,出于好奇,反而是叶爸叶妈时不时打听几句钟云的情况。 “小钟比他们都大几岁是吧?”叶妈问。 “对。” “你说你这条件也不错,家里肯定挺着急婚事的吧?”叶爸跟着说。 “还好,我上段婚姻结束之后,家里就不怎么管了。” 钟云边开车边回答,根本没多考虑。但这话一出,车内硬生生安静了几秒。 “钟哥可优秀了呢!当时在香港读书,奖拿到手软,还会拍照,我们系出了名的小富婆天天盯着他,钟哥都不为所动。”别人不方便说话,只能朱蜜出来解围。 几人维持体面,嘻嘻哈哈一笑而过。 “小钟在香港留学回来啊,真不错?人多出去看看总有好处的,当时让初颉出去,她非要在本校读研。”初妈嘴上表扬,实则思绪停留在钟云离过婚这事儿上过不去。 大家没有回店里,直奔朱蜜父母定好的餐厅,他们在那边等着大家一起吃饭了。 餐厅在古城北门雨巷旁边,今年才开业,但生意火得不得了,全包间制,每间都需要预定。这家以滇省融合菜见长,食材在古城数一数二,口味经过改良,特别适合招待外地游客。 大范围的见面会,通常自动过滤掉具体且有意义的推进式谈话。不过是聊些吃的玩的,表扬一下几个人在店里守着,吃苦耐劳的精神。 大餐过后,兵分两路。朱蜜和父母邀请大家去自己家做客,人家显然是想和未来亲家商讨大事的,于是初颉一家明事理地推辞,钟云和初颉载着父母直接回到店里。 整个过程,钟云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热情,但应该有的礼貌是不欠缺的。在与朱蜜兴奋到有些讨好的对比下,这让初颉心理觉得,钟云有问题,问题是又挑不出什么问题。她不失望,因为本身就没抱着目的促成会面,只是想让爸妈来看看。 至于下一步,她自己没想那么多,经验告诉她,计划得再多,主动权也未必在自己手中。 “宝宝,你如果认定了小钟,我们就不说扫兴话。这么多年你没让我们操心过,感情上的事,我也不多嘴,相信我女儿的判断。”初颉的爸爸终于开口。 “哎呀,我没想这么多,就是相处看看而已,都是缘分,你们别整得我好像要偷户口本和他结婚似的。” “哈哈,好好好,老爸多嘴了。”三口人的房间里,氛围轻松不少。 “让你们来又不是看他的,纯粹是因为叶一舟他爸妈要过来,让你们搭伴儿来看看我这里搞得怎么样。”初颉委屈巴巴。 “客栈比我想象的小点,但是更精致温馨,宝宝的眼光没错的。”初颉妈妈面露欣慰。 叶一舟和朱蜜那边进展异常顺利,双方虽然地域差异大,但经济层面来看是商贾家庭的门当户对,两个人的学历背景搭配,性格和而不同,怎么看都是良配。聊得开心之余,定下了正式上门的日子。 赶鸭子上架的朱蜜本以为自己会措手不及,当意识到幸福感大过慌乱时,她才明白,早已在心理接受了和叶一舟一起探索新阶段的现实,且对此抱有期待。 朱蜜的爸妈隔天来到云伏夜初和亲家吃饭,巡视一圈后,初颉给大家泡茶,大家围在前台喝茶聊天等开饭。 “我看你们前面那个小门面现在没什么大用,不如拿给我们做旅游咨询门店,你们这个地理位置这么好,不租出去岂不是浪费了。”朱蜜爸爸提出了双赢的建议。 “叔叔,这样的话,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啊!”叶一舟搓搓手。 “当初做把这个小门面收拾出来就是给旅拍引流的,现在不单独做旅拍,我们本店客的旅拍信任度也上来了,确实没必要留着它了。”钟云表示同意。 “不许反悔啊叔叔!”初颉兴奋地给朱蜜爸爸添了杯热茶。 “大哥大姐!小朋友们!饭菜好咯!来吃吧!”做饭阿姨在厨房门口呼唤几家人。 三十来岁的人装作小朋友抢着放学的样子你追我赶跑进餐厅,家长们在身后指指点点地摇头发笑。 只要爸妈在,孩子永远是孩子。 两对爸妈从没有过这样开心的旅行,景色美,孩子在身边,事情遂心意。他们回去的第二天,朱蜜的爸爸派人迅速接手小门面,简单装修后便投入营业。 事情貌似沿着正轨向前行进,那仅是我们站在车头瞭望,得出对视线范围内路线的有限判断和推测,而已。 029 第一位离人 「时间解构又重组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今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要早。对于雨天,初颉又爱又恨。她喜欢听雨和万物撞击的声音——瓦片、水池、树叶、玻璃窗、木头门、石板路,那一刻,它们仿佛开口歌颂。但同时又很讨厌被雨淋到的感觉,头发贴到头皮上,发梢干了以后还要炸毛,打湿的衣袖裹住皮肉,又冷又黏。 第59章 七点多钟,她从住处走去店里,短短几分钟的路程,还是没有避开突如其来的雨水。没带伞,只能把薄外套撑在头顶。一路小跑过后,终于躲到自己店里的房檐下,摸出钥匙开门。 昨晚没有人在店里值班,茶台上的杯子散落在桌子的几个角落。其实不止昨晚,最近客人不多且没有特殊安排的日子,店里都没人值夜班了。一般到十点半,最多十二点,大家各回各家。 古城的客流减少,店开得越来越多,还越来越新,生意变得难做。不到一年时间,云伏夜初的房价也随着市场被迫下调。 客人没那么多,几个人的日常变得清闲,朱蜜也常往店里跑。爸爸身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公司那边不需要她一天到晚守着,这一个月里,该收尾的项目全部收尾,暑假旺季来临之前没什么要忙的。 初颉擦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的雨滴,看到微信有条新的未读信息,下意识地皱了眉头,是谁这么早就找自己,完全不符合采南的作息时间。 点开信息,眉毛由皱挑高,竟然是夜猫子宁芙发来的。采南合伙人的群里已经很少有人发言,时间解构又重组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宁芙和小马最近走得近,其他几人都要守店,小马时间自由,大大咧咧又爱玩,她总是叫上她一起去探店。初颉半个月前从小马那里听说,有几家公司都在联系宁芙,想要签约或者其他形式的合作,初颉觉得也正常,反正她就是吃这碗饭的,至于怎么个吃法任她选择。 “大家晚上聚一聚啊,我下午买菜来店里,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快报菜名。” 宁芙发在群里的信息很快被大家查阅。叶一舟最不客气,直接点了采南最难搞到的海鲜,还指名要去民天市场的那家档口买。 宁芙入股的钱已经退还,没了利益纠葛,他们相处起来似乎更轻快。 说是宁芙带食材过来,其实每个人都拎了好吃的。中午时分,小马和林祖清带了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土鸡,现杀的那种,直接取出店里冷冻的松茸,让阿姨一齐炖煮,炖锅还是宁芙上次送来的,说这个锅的材质炖出来绝对比其他的锅好吃,一堆理论没人仔细听,但是吃着确实口感更好。 朱蜜拿了一条大花鲢来,俗称胖头鱼。鱼头烧剁椒的,身子直接切块做大理酸辣鱼,店里剩下没吃完的酸木瓜可算派上用场了。 钟云中午来到店里便开始洗洗涮涮,一副禁欲煮夫的模样。初颉给大家泡茶,好久没见,聊得不亦乐乎。 “哟,仙女姐姐终于来啦!”叶一舟伸着脖子看到宁芙进来,阴阳怪气地说。 “还不是买你这个破海鲜,搞了半天。”说着,她径直走向厨房放下东西,看了看正在煮的汤锅,心满意足地转回到茶台和大家一起坐下。 “今天咋有空来店里吃晚饭呢,晚上不是挺忙的吗,每天探店啥的。”叶一舟嗑着瓜子问。 “那个,我下个月可能就要回沪城了。”宁芙轻轻回答。 所有人都十分惊讶,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齐刷刷看向宁芙。除了小马,她昨天提前收到了这个信息。 “什么情况啊?”初颉手机一甩。 “你们不是知道的吗,这个号做起来以后,有几家公司都跟我联系,说要合作,一开始我也没动心。上周,有个沪城的顶级mcn机构找到我,放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的那种,他们看到我做过的账号,就是沪城探店的,还有我现在做的采南探店的,说非常有兴趣和我接触。结果一聊,人家愿意给我自主权,可以配团队,还支持我向幕后运营发展,下个月我回去看看,可以的话,就继续在沪城做自媒体了。” 初颉拉了拉宁芙的手,没有作声。 “其实一开始来到采南的目的就是过渡和调整的,现在婚也离了,状态也好起来了,客栈也没我什么事儿了,得到这么个机会不容易,趁着还折腾得动,再回沪城奋斗一把。” 她的一番话,看似在诉说自身的情形,实则敲打了每个人的内心。他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做客栈一辈子吗?不太现实。经过这年的摸爬滚打,他们发现这里不是可以躺平的天堂,客栈迭代的速度之快,数量和业务之卷,若非亲身入局是无法想象到的。 “那好啊,我之后可能也去沪城呆一段时间,就又可以见面了。”朱蜜倒是没心没肺地开心起来,不知道是不被叶一舟传染的,又或者是解开了所有心结,无事一身轻。 “你又去干嘛啊?”林祖清开口。 “没办法啊,公司生意做大了也是麻烦,老爸要我去那边接触几个合作伙伴,实在不行的话还要设个办事处呢。” 叶一舟若有所思,虽然他早知道这个事情,但不免又要考虑更长远的事情。 “你们先聊,我和叶一舟去做菜了。”钟云和叶一舟走去厨房,林祖清有眼力地屁颠屁颠跟来,留下女孩子聊聊她们闺蜜间的事情。 海鲜洗洗,基本清蒸就好,最多加上蒜蓉洒点油,叶一舟点的菜,他亲自动手处理。林祖清就帮忙洗菜打下手,排骨、牛肉和青菜这些难把握的食材由大厨钟云完成。 厨房的油锅滋滋作响,外面争吵的声音在噼里啪啦的油声间隙中传来。钟云一时走不开,林祖清和叶一舟跑出去查看情况。 五分钟前,一个老头探头探脑地走进店里。 第60章 “李叔叔来了啊,快坐下喝茶!”初颉站起来迎接不请自来的房东。 “好。”老头子仰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 “怎么没提前联系一下呢,这要是不在店里,你可要跑空了。”初颉讲究起说话的艺术来。 “哦,我路过,顺道来看看。哎,你们这个小门面,租出去啦?”老头子指着租给朱蜜家做营业点的铺面,斜眼看着初颉。 “是啊,朋友家需要,正好我们收拾出来了。” “哎呀,这不应该吧,起码要和我商量一下吧?” “啊?” “我是信任你们,才把这里转给了你们,你们倒好,把这个地方又割了一块出去自己赚钱,万一出点什么事算谁的。”老头子暴露了真面目,这个铺面租出去,一年又是几万块,他自己打理不明白,见别人赚到倒是眼红了得很。 按照初颉的原来的脾气,肯定直接炸了。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多了,她也学会收敛平和,爆炸无益于解决争端。 “哦,是这样啊。嗨,您倒不必担心,我们都是自家朋友做生意,证照齐全,古城的部门都通过了的,绝对不会影响到你。” “你们这些小年轻,也就说得好听,我是信不着的。” “那你看怎么解决呢?” “你让他们直接来找我,我要收个定金保证金之类的,不然怎么保障我作为房东的权益呢?” 初颉喝了一口茶,笑笑没说什么。 “我说,你别太过分了吧,房子都转让给人家了,怎么经营是人家的事,看人家赚钱了又来指手画脚算什么啊?”小马气不过,操着一口本地话和老头子对线。 小马这么一吵,把林祖清和叶一舟引了出来。 “什么情况啊?哟这不是房东叔叔吗。”叶一舟一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李叔叔来看看租给蜜蜜家的铺面,怕是不放心呢。”初颉也笑笑。 “哎呀,李叔,这是我女朋友家的旅行社,都是自己人,能有什么事儿呢?” “你好,叔叔,我就是租客,我也是采南本地的,有什么问题呢?我们现在聊明白。”朱蜜观察了一圈终于发话。 几个人看向老头子,他顿时说不出什么,没想到正主就在现场,有种背后说人被拆穿了的尴尬感。但人家倚老卖老,很快就调整好心态。 “总之你们没通知我一声,就是不合适的。”趾高气扬的下巴又占领高地了。 “行,下次再有这事儿,肯定提前告诉您。”叶一舟搭话。 “那这次怎么说?是不是应该给我点补偿?” “嘿,老爷子,您这么说的话可就有点不讲理了。来,您看看咱们的合同。”叶一舟从手机里调出来电子存档,放大了其中的几行。 “合同怎么啦合同!”老头一边装作满不在乎,眼睛却斜着瞟手机屏幕里的字。 “这写着,所有的经营活动都是我们来做,包括出租铺面,也是我们自己的权利,和您老没什么直接关系。就算我们承包出去客栈,都不必劳您大驾,我们自己开心就成。除非我们要把客栈转让出去,这个需要您同意,也会付您签字费用。”叶一舟不卑不亢地解释。 “哦,那行吧,我也不跟你们计较这么多了,我还不是为了大家生意的稳定安全着想吗!”老头吃了瘪。 “哎呀,我们当然知道了,都理解。”体面人叶一舟,永远保持体面。 “那你们忙吧,我还要去另外一家看看。有下次记得告诉我!”老李背着手走出客栈。 大家暂时送了一口气,虽然这老头不是第一次找麻烦了,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但又能怎么办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钟云在厨房门口一边看火一边听外面的对话,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本不该出现的琐事,太磨人了。 小马带头骂了几分钟糟老头,他们的气便消了。男生继续去做菜,钟云忙得差不多了,另外俩人开始摆盘和碗筷。 今天饭局的主题不外乎相互祝福。宁芙祝福三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其他人祝福宁芙事业坦途。 大家心里都清楚,店里的情况越来越差,短视频也做过了,摄影也赠送了,这些都像一阵风似的过了就过了,想要掀起下一阵风,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就能做到的。 吃过饭,他们一齐到捞月酒吧——一切缘分开始的地方特意做一场告别。墙上的画还在,曾经的心动与感动不会因为离去而被遗忘。 030 无巧不成书 「习惯与接受不代表喜欢,同样的道理,选择体验也不代表就要永久占有。」 沪城有短暂的春秋和漫长的冬夏,虽说时间分布不均,也总算有分明的四季感。采南最多只有两季的感觉,不怎么热却昼夜温差极大的春秋夏,和更为寒冷干燥的冬天。 初颉、叶一舟和钟云都是高纬度边陲地区长大,成年后奔向东南沿海的广阔天地。他们的适应能力比许多人要强,但是习惯与接受不代表喜欢。同样的道理,选择体验也不代表就要永久占有。 初颉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习惯了忙的时候脚打后脑勺、闲的时候发呆一整天,习惯了规则之外的人情世故,习惯了为一条好评妥协求全,习惯了对路上美景的视而不见…… 贝果用头在初颉腿上不停地蹭着,口中还发出哼哼的撒娇声。她趴在茶桌上睡着了,到下午遛狗的时间都没有醒。暑假快到了,古城客流眼见增多,店里却没什么生意,所以她才一觉睡到现在。生意差的不止云伏夜初一家,其他客栈和酒店的入住率都好不到哪里去。 第61章 初颉被贝果吵醒,掀掉黏在脸上的几根头发,从左到右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一看手机,揉着贝果的大头说: “贝果你是真是条好狗啊贝果!” 迈开睡麻了的双腿,一瘸一拐跑去路口,有间客人即将抵达。这个年月,新客人就是上帝,为他们之后几天内的生活方向做出指引。 “这边走。”下了路口,她带着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妇走向店里,两个人都没带箱子,一人背了个双肩包。 “姑娘,我看你眼熟。”叔叔打量着初颉。 初颉这才回头仔细看了看两位客人的长相,还别说,确实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我也看您二位有些眼熟,大哥大姐之前来过采南吗?” “第二次来了。” “哦,那可能是之前在路上或者哪里擦身而过呢?” 三人说着进了店里。 叶一舟从楼上下来,刚好看到这俩客人往里走,作吃惊状大呼: “唉呀妈呀,这不是木丹市老乡吗!” 还得是叶一舟,脑子够用,记忆力完胜其他三人。初颉恍然大悟: “我天,去年年初咱来这边,在机场下飞机时候碰到的,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起来,竟然还有这层缘分。 “哎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咋是你俩呢!哈哈!当时在机场一抽一抽的,我寻思是啥仪式呢,给我看一愣!”大哥还是如此幽默,大姐又在旁边推他胳膊,示意收敛。 老乡见老乡,大哥大姐连房间都没回,直接往茶台一坐,包随便丢在旁边,四人聊上天了。 自从去年在采南旅行过后,两位就对采南印象特别好,想着不同季节再多来几次,如果体验好的话,考虑把这里作为旅居地之一。云伏夜初的房间是他们的儿媳帮忙定的,老两口特意交待不要住酒店,就挑个好点的采南客栈,古城里的小店才有生龙活虎的气息,都要倚仗带着人味儿的交往。 叶一舟提及了好多两个人上次没玩儿过并且也没怎么听过的大小景区,初颉配合着给客人看了亲自拍摄的好看照片,客人随即决定这次的行程托付给他们。 虽然挣得不多,但虱子也是肉。现在行程上可以赚到的钱是越来越少,游客不信任客栈老板是主要原因,一旦信任缺失,交往便变得冰冷,放弃过去的生活跑到采南开客栈就是图个情绪价值,现在连情绪价值也越来越低,原本支撑大家走下去的生活方式日渐模糊。 “那啥,小初,我把你微信推给我儿子了,麻烦你到时候通过一下,有时候出去玩儿啥的我说不清楚在哪,怕他们着急。客栈整得这么好,我得让我儿子多给你们介绍介绍生意。” 经过了一天的相处,大哥对他们的安排非常满意,但是儿子还是不放心的。孩子小时候出门家长不放心,岁数大了独自出门孩子也不放心,牵挂还在,位置不同了而已。 初颉等来等去也没收到好友邀请通知,忽然看到微信主页面出现一条新消息。 “初经理,你什么时候去采南开客栈了?太巧了吧,我爸妈住你店里。这下我可放心了,老熟人帮我照顾好爹妈哈,回沪成请你吃饭!” 初颉懵了几秒钟,随后摇头笑起来。发信息的人是赵奔,她以前合作过的甲方小领导,项目繁忙期过后,她就被调到其他组上,当时合作得比较愉快,又同是老乡,所以逢年过节还会互相发个祝福信息什么的。 赵奔很少刷朋友圈,所以根本不知道初颉离开了沪城,甚至还到采南开了客栈。父亲这样一牵线,他看到微信名字先觉得不会重名吧,点开名片发现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初颉,再点开朋友圈图片,实在大为震撼。 俩人本就熟悉,便闲来聊了一阵。初颉简短地描述了这一年的心路历程,重点放在了最近生意和个人状态变化的事情上。 “你要是不在那边做了,愿不愿意来我们公司?我们这边已经开始自己做你们公司以前帮我们搞的业务了,老板还是觉得收回来自己弄好一些。这两年公司状况越来越好,倒是有钱投入资源,上一个猎头给招的总监实在一般,老板打算换他,你想过来的话,尽快跟我说,最晚两个月。” “谢谢你老赵,我会认真考虑!” 无巧不成书,如果你去细纠,会发现数不胜数的邪门之处平铺在人生每处分岔路口。 初颉动摇了,她试图挖掘自己的内心,每当决定了想要得到什么,她就回去努力向上攀爬,或者向前奔跑。 这次动摇的原因,物质是其次,首要的是她无法从现在的生活中汲取到足够的精神动力,对于一个永不安于现状且有能力改变路线的人来说极其致命。 钟云半天没有出现,初颉也习惯了他们之间不温不火的关系,她觉得恋爱谈久了产生疏离感没什么不正常。晚些时候他匆忙地跑了过来,擦了额头上的汗,天气明明不热,是个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哟,你跑马拉松去了啊?”叶一舟递给他一张纸巾。 “那个,我有事要跟你们说。”钟云磕磕巴巴。 “怎么了?”初颉才看出来他神色上的不对劲。 钟云音调有些不稳,努力地控制着喉咙不让自己颤抖。左手握着右手,还不停地摩挲,清清嗓子后说道: “我爸之前不摔过一跤吗,后来也总是腿疼,以为是后遗症,结果昨天去复查,发现腿骨有些问题,可能是骨癌,我明天转机回去,然后接他去沪城六院检查。这边暂时顾不上,也不知道后面什么情况。” 第62章 “那你,嗯,去吧。有需要帮忙的及时跟我讲,毕竟我们的人脉也都在沪城呢。”初颉握住钟云的手,可是仅凭一个动作又怎么能安慰到他呢? “对,你到了沪城跟我说,我让我爸帮你找医生。”叶一舟跟着点头。 “没事,我联系到了一个关系,暂时先用不上你们。能用到你们时我肯定不会客气的啊,放心。”钟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晚上回去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他便启程,就像他决定来采南生活时那样轻装。 钟云走得过于匆忙,初颉甚至没来得及和她分享自己可能获得的工作机会,更没深入交流自己动摇的始末。虽然他都看在眼里,也感受得到,唯独缺了一场正式的谈话——让大家都有路可退的台阶。 “我去,都走了,蜜蜜下个月也要去沪城了。”叶一舟沮丧难藏。 “下个月?你直接说下周不就得了,现在已经月末了。”初颉冷脸打击。 “不对啊,宁芙走了,钟云也要走不知道多久,他们都走了,连本地土著都走了,怎么就剩我俩了?”叶一舟转为愤怒。 “你想走吗?” “这,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可以想一想了。” 她趁机说了赵奔要挖她去公司的事情,叶一舟陷入少有的沉默中,因为他太明白了,初颉一旦开始动摇,最终的结果就会朝着她偏向的那方倾斜。 “今天我算算账,看看经营状况如何,咱们再讨论。”其实叶一舟最近也懈怠得很,他懈怠得比初颉要早得多,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朱蜜,他百分之百不考虑在采南定居,连初颉的意愿都不可能构成这个充分条件。 宁芙走后,店里的生意不忙了,除了有茶叶上的交接以外,小马也不常来店里了。当然,不是感情生疏,只是人家在忙着筹备婚礼,林祖清下个月就要成为采南女婿,事发突然,大家没想到会这么迅速。更紧迫的因素是小马查出怀孕,再不办可不方便了。 其实亲朋好友在订婚礼之后已经认定两个人是一对,婚礼不过走个过场,小马自己都说,不办也行。但林祖清说不办不行,必须给小马一个正式的名分,懂的人都懂,林哥坚持盛大的婚礼是为了弥补小马被逃过婚后心里的那个洞。 采南对于初颉而言到底是什么?自从来到这里,总觉得飘在空中,景色美得不真,握住的东西不实。也许采南是个时间处理器,她在这个容器中翻滚,身处超脱的境地,逐渐捋顺道路的开端和末尾。 031 末路不狂欢 「选择永远比努力更重要,尤其是在大家都有其他选择可做的时候。」 初颉从未遇到过如此冷清的暑期旺季,无论是到采南旅行还是来开店之后。下午五六点钟的主街上客流稀稀拉拉,揽客的工作人员比被招呼游客还要多,需要预约的满客餐厅,今年夏天甚至连排队都不需要了。 住宿、餐饮、零售店越开越多,价格战打起来没完,而且同质化越来越严重,今天出个新鲜的玩意儿,不到下周,同一条街上就会出现另一个类似的东西,下个月,古城每条主街上都会有它的身影,前提是只要它足够火。 “没得做了,那些小旅行社和别的客栈已经把我们自己做的小线路都抄了过去,最近线路和旅拍根本带不动。” 初颉每天都和钟云讲一通电话,向他报告店里的情况,并非寻求帮助,是为了把他从父亲病痛无医的情绪深渊钟暂时拖出几分钟。 “我预料到了,但是人总是不信邪,甚至过于自信。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凌驾于市场顶端的。” “今天爸爸情况怎么样?” 初颉已经从“叔叔”改口叫“爸爸”,这似乎令钟云感觉有人可分担,即使只处于口头表达。 “恶化得有点儿快。” 钟云的父亲已经在上海住了半个多月的院,检查结果如之前预料——骨癌晚期。伴随药石无灵的剧烈疼痛,仅凭意志力难以抵抗。看着铁块儿一样活了一辈子的父亲,在病榻上旁若无人地哼唧,时而翻两下白眼,他心疼得无力讲话,每晚都被那块韧铁磋磨成的细针一下一下地刺着。 林祖清和马宝宝婚礼的那天清晨,钟云送走了父亲。 父亲走得说突然也突然,从确诊到去世不到一个月。说有准备也算是有准备,一个月,留足了身后事手续的时间。初颉没来得及赶去沪城,只能和叶一舟在林祖清婚礼帮忙。她倒没有多悲伤,不过担心钟云的精神状态而已。四十岁前失去双亲,婚也离掉一次,世间上亲情离别的苦难他吃上了一大半。 和钟云同样没赶来采南参加婚礼的还有朱蜜,她已经在沪城忙了小半个月业务,这边的市场更新确实快,能做得东西要比以前多得多,父亲安排好门路,重中之重是老年旅居项目。 接到初颉的消息,她第一时间联系钟云去往医院,陪着钟云办事。钟云早就找了一家新型殡葬工作室,人家从头到尾打理妥当,交待得简洁明了,这机构的创始人也是朱蜜他们在香港读研时的同学,沪城本地的姑娘,有这层关系,自然由她亲自来处理钟爸爸的身后事。 “小初初你不用担心,我们同学都替钟哥办好了,他情绪也比较稳定。狗子你俩好好帮着宝宝盯着婚礼就行,份子钱别忘了啊,两个红包,两边都给一下。” 朱蜜叮嘱着。 第63章 “嗯,好,知道了。我这两天把合同签了,就回沪城。” “这么快的吗?” “宝宝联系中介给找的,他们现在有一群专门收客栈的人,底价收完了高价出,我们店网络好,能多给点。再一个,我们签的时候本来也不在最高点,反正亏不了,但赚是不太可能赚到的了,另外还要给房东签字费。” “行,既然决定了,你俩就早回来沪城。反正看这情形,我至少要半年以上。业务顺利的话,就常驻这边了。” 赵奔的招募撬动了初颉离开心思,她从那时起开始衡量自己留在采南的性价比。采南属于她的快乐已经被挖尽了,开客栈带给她成就感的边际效应不断递减。生活不规律,每天管客人吃喝拉撒还要卖东西,对几个人来说已然变成折磨。 至于赵奔公司的职位,最终还是没能留给初颉,卡在了hr总监那关。对于沪城这个残酷的市场来说,她gap了一年,天朝职场不会轻易包容一个任性离开的逃兵。即使这样,她仍然打定主意离开采南。回到沪城,总比当年云伏夜初从零开始要容易得多。 她评估了一下,人脉还有一些,猎头也能有所助益,实在不行还可以再考虑创业呢?但这一次,要在一个她熟悉的市场里,尊重规则的环境下展开。弯路不是白走的,弯路上的风景总归好一些。就像国道、省道的风景永远比高速壮丽些,虽然面临的风险状况更加未知。 选择永远比努力更重要,尤其是在大家都有其他选择可做的时候。 “宁芙也去医院了吧?” “她要晚一点才到,反正我们这边现在不缺人。” “行,先各忙各的吧,外面婚礼仪式要跳舞了,我得出去了。” 初颉和叶一舟这一天负责接待外地来参加婚礼的林祖清的亲朋好友,小姨和小姨夫坐在父母的位置,接受各种仪式的洗礼。和大多父母累并快乐着的心态相同,但比寻常父母亲多了一分轻松,小姨心里默念着,对天上的姐姐总算有个交待了。 有过一次订婚,婚礼轻车熟路,结果属于皆大欢喜。林祖清喜欢马家这个有势力却不势力的归宿,二十几年后,他终于再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家。 完礼的第二天,初颉就去签合同了。本以为会心有不甘,但签字的时候却异常平静。和签转下协议时没什么不同,甚至用的是同一支笔,笔尖同样角度摩擦纸张,唯有墨迹所在的甲乙方转换位置而已。 下午初颉独自飞去沪城,很匆忙。只随身携带了一个二十寸登机箱,剩下的等回来再收拾。 沪东机场卫星厅落地,下飞机走到出口都要二十几分钟,还好没托运不用等行李。婚礼后的疲惫叠加飞行的疲惫,走起路来整个人都很飘。她打车来到钟云家,按照给定的信息上楼,钟云开门,一股长期无人居住的气息扑面而来,气息中缓缓现出他那死气沉沉的脸。 初颉给他了一个拥抱,双臂紧紧地箍着,手掌没有摩挲,而是轻拍他的背后。她感觉到他的身子骨是散的,重新组装到一起是她此行的任务。 这天晚上,钟云睡了一个整觉,抱着初颉他心里踏实。有时候不需要那个人真的替自己分担什么实事,只要她在,他就觉着办起事来有底。 第三天,初颉陪着他回了趟新疆,按照父母的意愿,把母亲的骨灰取回上海。他的父母早年从上海支边到新疆,就再没机会回到家乡生活。父亲临终前落叶归根,再把母亲接回来,安葬在他们生前一直惦记的地方,虽然已经陌生到分不清哪条路,但今后也不需要认清了。 “你也别折腾了,就在沪城呆着。云伏夜初的事儿我都处理好了,就是咱们住的院子押金退不了了,我直接把你和钟云的行李打包,和我的一起发回沪城去就得了。” “那也行,本来想着再回去一趟,起码做个告别……哎,算了,没啥可留恋的了。就是林哥跟宝宝要背后骂我了,说好的办完事还回来……” 十天后,叶一舟也飞回沪城。比起钟云那里,他家有人气得多,朱蜜已经霸占他的房子好一阵了,初颉和钟云也来吃过饭。叶家爸妈有分寸,知道朱蜜一直在这里,却也从没有主动探望过她。这么多年来,他们习惯给叶一舟足够的空间,朱蜜属于儿子关系里的一部分。原本还担心儿子可能要在采南扎下了,他们一百个不愿意。如今朱蜜来了沪城,儿子也要回来了,他们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顺其自然胜过拔苗助长。 采南合伙人在沪城重聚了,这一天他们五人一起安放了钟云爸爸的骨灰。墓园在奉贤的一处海边,远离市区,风更加潮湿。事情办完,几人开车兜风,路过海岸的最佳观景点,白色的车停在在灰色的水泥桩旁,他们站在离海最近的地方眺望。 “沪城竟然也有蓝色的海。”初颉说。 “就是海滩不咋地。”叶一舟挑刺。 “有海也没意思,这地方海鲜不行。”宁芙摇头。 “这不会违停吧?”朱蜜回头看一眼车。 “老妹儿,这连摄像头都没有。”钟云用手指了指四周。 “小初初,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和叶一舟一起来帮我家做呗,反正我这离职率高,一直都需要人手。就是工资这块肯定给不到那么高,但是呢,有前途啊!这块我跟你说过的呀!我们旅居项目前景太好了!” 第64章 朱蜜一脸坏笑。 “你可闭上可爱的小嘴吧,天天给我画饼还不够啊,还要祸害初颉。初颉,可别听她的!” 叶一舟捂住了朱蜜的嘴。 初颉默不作声,钟云终于有力气抬起手臂,搭在她的肩膀。初颉右边身子一沉,温暖是有负重的。 夕阳逐渐下落,海中橘色颜色愈发浓重。他们站在海的对面,相顾无言。不约而同地从沪城离开,聚在采南;又纷纷因事离开采南,返回沪城。 巧合是缘分,契机在缘分的夹缝中生存。 我们为体验这大千世界而生,实在不应执着于困扰,却忽略一路的美好。 初颉向右看去,远处驶来一摩托,白头盔、绿衣服,交警叔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