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与狐狸妻》 第1章 [古装迷情] 《妾与狐狸妻》作者:古荡夜鹭【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狐狸精的故事。 沦落风尘数年,终于有位富商为她赎身,甚至许诺纳她为妾。 她明白自己必须把握机会,全力以赴抓住富商的心!夜夜笙歌!三年抱俩!子孙绕膝!颐养天年!…… 然而,江南巨贾之家的生活,与她所想象的并不相同—— 夫人啧道: “你现在年纪太小、身子太瘦弱了,怀胎十月当母亲可是很危险的,别把生产当儿戏!” ……这,那该如何是好? “嘿嘿,你陪我去果园爬树吧,顺便把菜地锄一锄,捉鱼杀鸡也学起来!我最喜欢吃这些了!” 【壹】过门 - 她趴在门上直哆嗦。 在门外站着的是这栋家宅的女主人,与跟在她身后的一众家丁。 “是人是鬼,出来会会!”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来。大约是妻的贴身丫鬟。 “哎呀夫人!你这是何必……”这是这栋家宅的男主人,张祐海的声音。 而她,她是半个时辰前刚刚从侧门抬进来的妾。 为妓四年,终于得了一位江南巨贾的宠爱。走水路颠簸数月,来到这方位于群山之间的小镇。 ——她终于不再是玩物,而是个有名有份的人了……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得到张家夫人的认可。 “你再不开门,我们可要闯进去啦!”门外的小姑娘喊道。 她知道自己该开门的,可她不敢。 她刚才透过门缝,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女子。那女子穿一身橘红色的绸衣,光艳似火,远远瞟一眼就知道定是这栋家宅的女主人。 女主人手里执着一根竹棍,一边走一边往两边抽打。 她看到那光景,一下子想起自己刚刚被卖入青楼时不会唱曲不懂侍酒,被老鸨虐打得浑身青肿。竹条抽在腿上手上胸口上,一抽就一道血痕。 她太怕那种痛了,怕得只会躲。 她生于一个小小官宦之家,却因父亲违逆了朝廷大员而家破人亡,母亲和姐妹们都沦落风尘,她从小学琴唱曲,饱受欺凌。 一番努力经营,好不容易在十六岁这年得幸被赎身……难道之后的日子也还是暗无天日,生不如死吗? 她从前听许多姐妹讲过大婆虐待妾室的故事,字字血泪,不忍耳闻。 接着想到,自己若是这样躲着,肯定会让正妻更加生气。 张府是正妻的地盘,若是妻子不高兴,差使佣人把自己活活打死,都是有可能的。 想到此处,泪水簌簌而下。她咬了咬牙,伸手向门栓摸去。 ——然而,怪事发生了。 她的指尖还未触及门栓,却见那道横躺着的木条子蓦地竖起,自己弹了开去。 她大吃一惊,没来得及反应,门已经被推开。 她一下被门撞得趔趄,而门外的人正急匆匆进来。一进一未退,那人便被她的腿脚绊住了。结果二人双双扑倒在地。 那人跌在她身上,压得她眼前一阵阵冒星。 不一会儿回过神来,闻到香橼的清新气味。 只见一个身量小小的少女,趴在她胸口上。 那女孩显然也是被惊着了,抬起头瞪向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真是一个美丽伶俐的女孩儿,雪白的、尖尖的下颌,瞳仁晶亮、眼尾吊梢的凤眼,面如桃花,神采奕奕。 她看得全然呆住了。 不一会儿,张祐海大踏步冲进来。张老爷一进屋便赶忙扶起压在她身上的少女,嘴里喊着:“娘子啊!你没摔坏身子吧?” 娘子? 她浑身一凛,这才看清楚“少女”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穿一身明艳的橘色绸衣,手里还握着一根青色竹竿—— 她忙用手捂住脸,情急之下可怜巴巴地哭喊起来: “贱妾冲撞了夫人!还请原谅!贱妾本不欲让夫人操劳,该当自行叩见……都是贱妾不懂事,请饶了贱妾这回吧!” 她紧闭眼睛,等着竹竿挥落下来。 半晌,只觉得那根细竹子在大腿上轻轻抽了一下。 接着便听到正妻又尖又脆的、少女似的嗓音响起来:“都给我滚出去!凑在这儿看什么热闹?老爷回来要接风洗尘、点货算账,多的是活要干。一个个尽知道偷懒扯闲,小心你们的眼珠子!” 这几句呛骂换来一片乖巧的应和声,院子里的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等她睁开眼时,发觉连张祐海都走了。 眼下这间房间里,只剩下了张老爷的妾和妻。 “你叫什么名字?”妻问。 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回答:“贱妾从前闺名‘螽羽’。” “你姓钟?单字下雨的雨?” “不是的,小女子本姓‘吴’。” “吴钟雨……?”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是《诗经》里的,《周南螽斯》。”她怕正妻觉得自己是在卖弄,赶忙解释道,“以前父亲为我取这个名字,是取了螽斯多子多福的寓意,希望我能为未来的夫君绵延子嗣……” “哦哦,螽斯!就是蝈蝈嘛,对吧?确实很能生。” 女人挥舞着竹竿,在房间里绕着她踱步。 “不错不错,是个好名字。但是螽羽有点拗口,我以后就叫你蝈蝈好了。” 第2章 她一愣。真被当做虫豸称呼,未免有些侮辱人。 但螽羽没得选。她只能默默点头。 “是,夫人。” 边低下头,边就又有眼泪下来了。 她忍着不敢哭。 女子在她面前蹲下身,抬头望她。她慌忙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泪水。 只听张府的夫人开口说:“好了,让我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像螽斯那样善于生养。把衣服脱了吧。” 她心里讶异,望向夫人,想知道对方是否是在开玩笑—— 那个小姑娘似的女人睁着大大的亮亮的眼睛,看上去天真无邪,又仿佛是在蓄意玩弄她。 “脱呀。”张夫人说,“我不仅要你脱,我还要上手摸呢。老爷花重金买来的宝贝,我不得亲自掂量掂量吗?” 她用竹竿戳戳螽羽的胸脯,细枝插进领口。 螽羽当然不敢拒绝。 她慢慢脱了衣服,从外裙到内衫,尽数脱下来,只留下一件肚兜。 她脱一件,夫人就帮忙拿过一件搭在床栏上,手上不停,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 她垂下目光不敢动,指尖搓着肚兜下摆上脱出的线头。 她望着自己的身子:胸脯尖尖的,腰肢细细的,两条腿又长又白,只是欠丰满些,被蚊虫咬了几个红点。身上有疤痕,是儿时遭鞭打留下的。 张夫人伸手掐了掐她的腰,纤细的指头嵌进肋骨缝里:“那些所谓的老鸨龟公,待你们这般差?看来京城里头的人也不过如此。” 夫人的指腹有老茧,硬而腻,让她想起皮革鞣制的鞭子。 不知是做什么才会长这些茧?不像是捻针弹琴之类的事。 “得过病吗?”夫人盯着她的胯间。她羞赧至极,连话都不会说了,脑子里嗡嗡响,像有人在里头煮了一大锅热水。 “绝没有的!”她声如蚊讷,如实道,“老爷、老爷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其实是第二个。不过也没甚差别。她卖身次数不多。 毕竟妓女若是得了那些个花柳病,便是不可能再卖出好价钱了。老鸨见她出身教养好,特意将她仔细调教着、收留着,她才算是逃过一劫。 她见过楼里的姑娘们得了病,被用火钳子烫烙下体生出的溃疮,病重了就卖到更下贱的窑子里去,最后丢在草棚中无人问津恹恹等死。 她也见过有的姑娘怀了孕,几次三番灌药还是掉不了,老鸨指使几个龟公拿起大棍子一下下朝肚子打,打得下体迸出血来…… 那种可怕的光景,光是回忆起一二画面就令她遍体生寒、心惊肉跳。 “所以你之前没生过孩子?”夫人接着问。 “不曾生过……” 夫人又绕着她走了两圈,把竹枝抬起来架在胳膊上。 妻似乎对丈夫买来的人还算满意,说道:“你很漂亮,健康又年轻。就是年纪太小、身子太瘦弱了些,怀胎十月当母亲可是很危险的。” “危险?”她讷讷地问。 “是呀,生产哺育是体力活!越健壮才越安全。我想想——” 妻子将手指搭在自己尖尖的鼻头上敲了敲,做思索状,片刻后说道:“这样吧。你先给我当两年婢女,若是到了第三年,我觉得你还算机灵,我就允许你和老爷共寝——但是在那之前,你得每日在我身边服侍。” 螽羽忍不住低声道:“老爷他……他会同意吗?” 妻子斜睨了她一眼。 这一眼因为女子的美貌外表而显得妩媚冶艳,近乎于妖,令螽羽瑟缩一下。 果不其然—— 晚些时候,螽羽被叫到老爷夫人的房间里。夫人宣布了要她为婢两年的消息,而张祐海只是潦草反驳几句,很快便点头同意。 于是螽羽成了夫人的新婢女。 【贰】闹鬼 - 在来崖仪州的路上,螽羽听张祐海说过,他的妻子与他少时相识,是青梅竹马。 故而她一直以为,那位张夫人应当也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了。 却没想到,真人与她所想的丝毫不相像: 这位夫人驻颜有方,身材娇小、皮肤柔嫩,单轮外表的话,说是豆蔻少女也不为过。仔细看去,才能从行为举止与眉眼神态中琢磨出一些年岁光阴。 只可惜再如何貌美,看多了也就食之无味。 更重要的是,两人结婚已二十余载,却始终没有诞下一儿半女。 实际上,这才是张祐海想要纳妾,而妻子也勉强同意了的缘故。 于螽羽这个妾而言,倒算是走了大运捡到的好漏子—— 张家暂且只她一房妾室,如若她能生下一个儿子,那么这个儿子虽然名义上要喊夫人大娘,却毕竟是从她的肚子里钻出来。往后她便有好日子过了。 只是眼下夫人还在和老爷闹脾气,不许她与老爷共寝。 且之前走水路时她总晕船,没能和老爷敦伦几次,自然也就没有运气怀上。 “我的妻子不是恶人,你忍过一时,她消了气就好。”那时,张祐海摸着她的脸,柔情款款地哄她。一个男人愿意如此待她,她已经感到十分幸运。 她懂得为妾之道。因此自然是两眼红红、可怜兮兮地应承下来,说一些恭顺婉转的话,讨老爷开心。 她很清楚,自己若是想活下去,唯有把老爷从身到心伺候得服服帖帖。 第3章 “只要再忍一年……一年就好……” 那天晚上入睡前,她如此喃喃着安慰自己。 心里怀着未来儿女绕膝、含饴弄孙的美好幻想,螽羽久违地很快便入睡了。 - 半夜里,螽羽忽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吵醒。 她所在的这方院落是大宅西角一个久无人居的小院。因着今日夫人要求她为婢一年,老爷自然也就没敢给她拨几个伺候的奴仆。 即是说,这个院子里眼下只有她一个人。 此前十年她居住在京城,后来沦落风尘,也总是和其他姑娘们挤在一个房间中睡觉,哪里见识过南方山谷村镇夜晚的漆黑与静寂。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十分诡谲。她只知道声音是门外传来的,但分不清远近。 她不敢点火,小心翼翼走到窗边,透过缝隙朝外看。 院落里覆盖着层层夜色,月光不时被乌云遮蔽。 西角院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掠了过去。 ——是猫吗? 但好像比猫大一些。 月影绰绰,她看不清楚更多…… 院子里不知何时又已变得安安静静,那窸窣声悄然消失了。 夜里很冷,她身上只穿着薄薄一件亵衣,冷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喷嚏。 就在她闭了闭眼皮松缓神经,再次睁开的刹那间—— 一只闪烁着幽光的眼睛正正抵在窗缝上与她对视。 “啊!” 她尖叫一声,吓得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亮了。 身体冻得冰凉。 朝四周望一望,原来是自己睡在了窗边的榻上……紧接着,她想起了昨晚上的事。 ——是梦吗? 这会儿,她注意到屋外吵吵嚷嚷的。 顺着声音找出去,穿过一个小庭院。木门开着,她凑到门边往外看。原来,她所居住的院落的西墙,就临着张宅的鸡棚猪圈。 难怪风向变化的时候,总闻到臭味…… 只见鸡棚里横七竖八倒着歪斜的死鸡。张府家大业大,豢养的家禽也多,这场面着实血腥,从脖子里流出的鸡血淋漓喷洒了一地,粘着鸡群挣扎时挣下的羽毛。 原来她昨日听到的各种声响,正是鸡棚发出来的。 几个家丁凑在鸡圈边,议论纷纷。 “棚子里的鸡昨晚都被咬死了!就剩下那几只飞出去的。” 张祐海和夫人也在。 张祐海扶住夫人的肩,捂住眼睛长叹一口气:“罪过,罪过啊……” “怎会这样?”夫人开口发问,语气倒是淡淡的。 家丁绕着鸡棚上下检查:“没看到棚子哪里有坏损。大约是栅栏不够高,被黄鼠狼狐狸钻了进来。还是得养几条大狗才行。” 另一个家丁愤愤骂道:“该死的东西,一只都不吃,却全都咬死!” “呵……不会是最近咱们张家惹到了狐狸精吧?” 这么说的人,是站在夫人身边的小婢女。 一边说,一边还故意瞟了螽羽一眼。 螽羽连忙低下头,走过去挨着张祐海,挎住他的臂弯。 张祐海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慰:“这儿离你的院子近,昨夜怕是吓着你了吧?” “贱妾昨晚听到响动,不知是鸡圈出事,若是知道,早些禀报,大约就不会造成如此惨状。都是我不好……” “不是你的错。你初到乡下,对这些事还不懂。” “是,贱妾往后会一一学习起来,为老爷夫人分忧的……” 张祐海看着她,顿了几顿,压低声音说道:“你行事仔细谨慎便好。深山里多野兽猛禽,小心为上。” “明白了。老爷对我如此关心,贱妾心里高兴呢,昨夜发的梦魇这就都散了。” “好,好。” 张祐海握住她的柔荑拍一拍。 看到这幕,夫人慢悠悠从鸡棚旁走过来。 她笑眯眯看着螽羽,尖声道:“蝈蝈儿,过来!” “啊!是!”螽羽一哆嗦,赶忙小步走到夫人身边。 “扶我进屋去,伺候我和老爷用膳吧。” “是。” 螽羽看着夫人抬起手,连忙伸手扶住。 夫人的手小巧白皙、温热柔软,只是掌心与指腹都生着茧。与螽羽手上练琴练出的茧子不同,夫人手上的茧是均匀铺开的薄薄一层。 夫人袅袅婷婷朝前走着,带着螽羽掠过一道道门廊:“你初来乍到,有些事情应当与你说一说。” “是,贱妾听着。” “张府是从前老爷的曾曾祖父为官三十载,致仕归乡后置办起来的府邸,所以才挂着‘府’字牌匾的。到如今也有百余年历史了。所谓物老成精,自然这府里便有不少冤魂、鬼怪的传闻……” “鬼怪?” “比方说,老太爷的一个小妾,正是在西院园子里的老树上自缢身亡的。” 螽羽顿时想起了那只在窗外幽幽放光的诡异的眼睛。 难道昨夜不是梦? 真是遇着鬼怪了? 她一下子吓得踉跄了一步,踩着了夫人的衣摆。 “哎哟!”夫人被绊倒,斜靠到她身上。勉强站稳后嗔了她一眼。 她连忙低头道歉:“对、对不起。” 她总低头。一低头,原本圆润如玉的下巴显得小巧纤薄、楚楚可怜,一排漂亮的睫毛像粉桃花瓣被风雨吹打似的震颤。 第4章 夫人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 听到笑声,她怯怯抬起眼睛看夫人一眼。 夫人笑起来像个小女孩儿似的脸颊圆圆,很可爱。 不过夫人的下巴和鼻子怎生的那么尖呢? “胆子这么小呀!”夫人咯咯笑着,“难怪老夫子要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小心把你吓死可怎么办?” “贱妾胆小,不像夫人这般飒爽,还请夫人多多照拂……” 螽羽嘴上应承着,心里忍不住腹诽:这位夫人怎把“亡”啊“死”啊挂在嘴边毫不忌讳,乡野村妇都似如此么? 她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张祐海。 觉察到她的视线,张祐海清咳两声,开口道:“几十年过去了,那棵老树也早已砍了。螽羽你且安心住下。夫人你就别吓唬她了。” 夫人又笑了笑。 【叁】妯娌 - 螽羽使出浑身力气,才把水桶从井里慢慢拉出来,再花费上好几个踉踉跄跄的功夫,总算将水搬到夫人身边。 夫人放下锄头,用系着臂衣的袖口擦擦额际冒出的汗,拿起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先喝了一大半,再浇到脚下,土地立刻将水饮下去,变成潮湿的深色。 这片泥土被翻弄过,堆成一道道隆起的垄。 嫩绿色的毛毛菜、澄黄的南瓜、高大的芋艿的叶子,结成丝络的干枯的瓜瓤挂在竹栅上……南地温暖,入冬后地里也是可以种许多菜的。 不过这片小菜圃不在农田里,而是在张府的后花园。 ——此时是个暖阳当空的午后,螽羽伺候着夫人,夫人伺候着菜苗。 夫人的贴身婢女南南和东东在园子里摘豆子、捉蜗牛,不时嬉笑打闹起来。夫人并不在意,任她们自己去玩。 这是螽羽来到张府的第三天,也是从妓女到妾再到女婢的第三天。 说是给夫人做奴婢,不过其实需要她动手侍候的时候并不多。 夫人有自己的贴身婢女,屋里也还有三五个粗使仆人,人手自然是不缺的。 然而夫人自己却是个每样活计都要亲自监督乃至亲自上手的主儿。昨天螽羽跟着夫人从宅子正门一直走到每间小院、每扇偏门,一方方看过来,夫人吩咐着哪儿的院墙要补,哪儿的瓦片要换,哪儿的石板路要洗扫,哪儿的植株要补种…… 通通走一遍下来,螽羽感到自己腿都要走断了,脚后跟疼得厉害,脑袋直发晕。夫人则仍旧神采奕奕,带着她到后厨去指点婆娘们干活。 今天上午又照着前日里那般走了一趟,中午吃完饭回西院里睡下一会儿,不多时又被夫人亲自来寻,叫起来到园子里种菜。 想不到这富商夫人连农活都要干,与京城官邸的女子大不相同。 螽羽正出神望着夫人锄地松土的时候,有个小厮跑到后院来,说“池三爷和钱奶奶来给老爷接风了”。 “是吗?来得这么早。你们好生茶水瓜果伺候着,我收拾完就过去。” 说着这话时,夫人眼见着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依依不舍地把锄头递给东东,又吩咐南南把豆子摘完了再来伺候。 “三爷是哪位?”跟着夫人往大院走的时候,螽羽低声问跟在夫人身后的东东。 东东白了螽羽一眼,大声回答:“池三爷就是池三爷,排行第三的呗。钱奶奶当然就是三爷的夫人咯。难不成我们会把姨娘也叫奶奶?” 东东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容貌清秀但眉眼上罩着八分刻薄气,说话也是尖牙利齿的。 东东如此说完,便挑衅地看着她。 螽羽忙把眼睛挪开。 夫人给她解了围,开口道:“他们嘴里叫的‘池三爷’是老爷的堂弟,在族中排行第三,娶了钱氏为妻。早先膝下有两个女儿,去年钱氏又给他生了个儿子。” “这一家子过来可要吵死!”东东大声怨愤。 - “喝!二哥,你多喝点呀!” “好好好,喝!来三弟,这杯酒你我一同干了!” 宽敞的堂屋里挤满了人,顿时变得逼仄滞闷起来。但这样的场面,于螽羽而言是不陌生的。她从前在上京的楼里,几乎天天都是如此。 她要扮演一双筷子、一支花瓶、一盏酒盅,做那一场场宴席的陪衬。 而现在则不然。她自知做正经人家的女子,便是真正的女子而不是碗碟酒菜了。 故而她静静地站在夫人身后扮演一个婢女,把从前三年风月场上刻进了骨子里的笑颜压下去。 她瞧着夫人同那位“钱奶奶”寒暄,说是寒暄,几乎都是钱氏在说话,夫人筷子没停过,嘴里总有东西在嚼着,回话也就有一搭没一搭。 “好姐姐,你不是不知道,自从前些年改了制,在官府里供职拿不了几个月奉……” “官家的事我自然是不知道。” “加之今年小麦收成眼看着不好了,佃户交完税,哪还剩下多少给我们……” “去年三爷不是还说小麦是好营生吗?把十来亩水稻田都做了麦田。” “哎哟,金宝光顾着吃呢,快抱过来跟大婶打招呼。” “金宝在吃他奶娘的奶,别打扰他。” “姐姐,你看我家两个女娃,大姑娘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这几年紧着给她攒嫁妆。金宝三岁后要开蒙,想着先为他请个先生,再往后的我打听过了,石湖书院每年束脩都是要交金叶子的!且不说银两花销,就怕凑够了却还没有门路进去……” 第5章 “三爷那么聪慧机灵的人,哪能找不到门路呀。” 螽羽算是听明白了点儿意思。 钱氏摆明了想要从这里讨钱,而夫人客套话也懒得说,净是装傻。钱氏恼了,故意挑起孩子的话来——张祐海和夫人至今没有子嗣,当然就更没有可以继承家业的儿子。 这在众人眼里显然是张二爷这名门大户家里头最深的一件憾事、最好嚼的一截舌根。 不过夫人还是只管自己撕鸡肉吃,往钱氏那两个女儿碗里夹鸡翅。 钱氏脸上有些挂不住,两道画得又细又长的眉毛抖了抖,像鲶鱼的须。 “原本前两年族里商量起来,想给二哥姐姐挑个机灵的孩子过继了孝敬你们。”钱氏说道,“好在还是二哥有本事、姐姐你有气量,总算纳了房妾室,如此一来想必不日便有儿女之喜了。” 螽羽的心提起来。 夫人照例只是敷衍,说声“借你吉言,我且等着呢”。 然而钱氏却已经把目光挪到了螽羽身上。 钱氏脸庞圆润、笑意温婉,却生着一双刀子似的三白眼,这眼锋一过来,螽羽暗叫不好。 果然,钱氏笑道:“姐姐你身后这位美人我从前怎么没见过?如此身段容貌,断不是随便买来的婢女……想来就是新入府的姨娘吧?” “妹妹慧眼。”夫人淡淡回答。 “真是的!怎么不早些介绍给我们呢,”钱氏大声说道,“姐姐你不知道,二哥还没回到乡里时,大家就都传开了,二哥纳的是上京鼎鼎有名的美人!大家都想要见上一面!” 这话…… 便是说大家都已知道,她是青楼出身的妓女? 螽羽顿时感到肺腑里血凉了大半,身子阵阵发软。 这会儿,隔壁那桌老爷们的谈话声也停下来了。 男眷女眷不同席,两桌之间些微隔开几步距离,横着架屏风。此时屏风那头仿佛有无数只耳朵、无数双眼睛朝这边弹过来。 “听说上京的女子都会吟诗作画、歌舞笙箫,好姐姐,快让你家这位给我们表演一番,让我们长长见识呀。” 夫人似乎一愣:“这就不……” 钱氏不由分说,站起来朝小厮招手:“来人来人!把屏风挪开,给姑娘腾地儿!” 对面那桌传来的阵阵笑声,其中似乎也有老爷的。 ——其实京城里许多达官贵人纳的妾,也与歌姬婢女无异。 螽羽是知道的。 贵人们买断了他们所中意的女人的身心,往后便如何处置都可以:叫她们学做大家闺秀待在阁中生养子嗣,可以;叫她们弹琴歌舞娱兴取乐,可以;叫她们在酒宴上辗转承欢服侍贵客,可以;年景不好了,将她们重新插根稻草卖出去,自然也可以。 她们终究不是人。 终究只是玩意儿。 螽羽看向夫人。 她看不见夫人的脸,只能看见夫人端坐在上座的背影。 夫人头上插着四支金钗,缀在上面的金丝链珊瑚珠子一动不动。 “快来,把屏风挪开。快呀。”钱氏拍着手。 “赶紧的!让我们也听听上京的小曲!”对面最响亮的声音大概是那位三爷的,与钱氏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唱双簧。 两名小厮陪着笑朝前走几步,却看到夫人未发一语,便又停下来。 夫人支着筷子默不作声,一直等到没人笑了,钱氏也不再招呼,她才施施然坐直身子。 夫人招招手,示意螽羽附耳凑近。 螽羽倾身过去,听到夫人低声问她:“你可愿意弹一曲?” 她推脱道:“方才打井水时伤了手腕,唯恐弹得不好,给老爷夫人丢脸……” 夫人便点了点头。 黄金钗上的流苏轻轻擦过螽羽的鬓发。螽羽才发觉自己的额际已经汗湿了。 她悬着心,不知夫人会怎么说。 只见夫人重新转向钱氏,笑道:“她不方便弹。” 钱氏一愣,眼珠飞快一转:“既不方便弹琴,那唱一支曲子总该方便的?” “也不方便。” “哎哟,姐姐你怎如此小气——” “中午那会儿我看到她在给老爷绣帕子,绣的是一对蝴蝶。我心里不痛快,拿竹条抽了她的腕子,叫她去院子里抓二十只蝴蝶来。妹妹你也知道,现在入秋了,蝴蝶还剩几只?她扑蝴蝶一直扑到方才你们过来吃饭,现在手还抖着呢,嗓子也被风吹哑了。” 螽羽从来没绣过什么帕子,更没被叫去扑蝴蝶。 可夫人就是这么说了。 听着虽然滑稽,可又不像假的。 这话一说,众人都接不上,只听到对面有人干笑几声。 钱氏被夫人那对勾人心魄的细长眼睛盯着,脸色已渐渐挂不住,嘴上胡乱应承:“果然还得是姐姐会管教人……” “好了三妹,给我留点脸面。” 钱氏,我可管不着你的脸面。 “我最‘善妒’,自己这坏名声在外我是知道的。”你们在外面嚼舌根我是知道的,“但好容易才下了决心给老爷纳妾,自然是要这姑娘做正经姨娘,将来老爷的嫡子才好借她的肚子生下来,哪里好随便抛头露面呢。” “再者,哪怕是家里的婢女小厮,也全都是我仔仔细细挑好买回来养起来的。” 如何支使全在我一人,老爷都不一定说得上话,何况你们这些外人。 第6章 “如若被你们看上了想着讨走,我可要恼的,就是打死也不能便宜别人。” ——觊觎我家老爷的东西,你们要不要脸? ——觊觎我家的东西,你们要不要命? 不知怎的,螽羽眼前浮现出那一地惨死的鸡。一只只血肉模糊、绒羽四散,仿佛就洒在这间宽敞富丽的堂屋里。 不多时,有人已经打了圆场,桌子上又觥筹交错起来。夫人笑着给钱氏敬了几杯。 螽羽朝后退两步,顿了顿,担心东东刻薄她。 不过东东只是伺候夫人吃酒,没作声。 于是螽羽退到帘子后面躲着。她心里既松了口气舒缓下来,又悲怆酸楚,苦涩难言。 【肆】爬树 - 自那日在大庭广众下被作弄之后,螽羽告了病,不敢再去堂前。 老爷来看望过她一次。她原想着趁着老爷难得来她屋里,拉老爷云雨一番,讨点怜惜。 不想老爷真以为她是害了病,带着镇上的郎中来的。老爷嘱咐她身子弱要好好喝补药,若是怕苦便去厨房要几包蜜饯来,至于夫人那儿,暂且不必去了。 她只得每日喝药歇息着,待在小院里弹弹琴、绣绣花。 院子偏僻,她又没有自己的贴身婢女,一个人在屋中坐着总觉得背后丝丝冒凉气。 外头风一刮,呼啦啦的声响像在哭泣一般。她总想起夫人给她讲的那件事,说有个姨娘吊死在院子里那棵老树上。 好在夫人派了自己的婢女南南来照顾她,早中晚送饭送药。 南南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圆脸上生两只圆圆亮亮的眼睛。这几日由她给螽羽烧茶浣衣、洒扫屋子,二人渐渐熟悉起来,螽羽把自己在京城时打制的一只银手镯送给了她。 因着螽羽如今名头上还不是偏房,故而仆人如何称呼她便成了问题。南南与她关系亲善些,磨合一番后便叫她“姐姐”。 螽羽从前还未家道中落时,家里是有个亲妹妹的。南南这么叫她,便令她想起童年时那段快乐的日子,心里也有一些高兴。 可惜南南一天也就来两三回,只够说几句话解解闷。 不过她倒是从南南嘴里听说了一些事情,将老爷与那位“池三爷”两家间关系的种种微妙之处弄明白了几分。 原来按照张家族谱来算,张祐池这位三爷才是从前那位当过大官的曾曾祖父的嫡传,而张祐海的父亲则是祖父与一位小妾所生。故而这张家老宅子,原本也是由池三爷继承的。 “当时呀张家早就家道中落啦,这宅子也是破败得不成样子了。重新修缮又是一笔大花销,池三爷哪里拿得出来?再说……” 南南左右望了望,招呼螽羽附耳来听。 螽羽觉得她可爱,这院子里分明也没其他人,还这么小心翼翼的。 南南凑到她耳朵边上,小声说:“再说,镇上都传这张家老宅闹鬼,住着会吃人的妖精,池三爷哪敢来住?曾经有人不信邪,跑到老宅里过夜,结果人是活着出来了,可两个眼窝子被妖怪吃空了,人也疯了!” “眼珠儿没了?”螽羽听得打哆嗦。 南南好像已经说完了秘密,于是重新忙活起来,一边叠衣服一边接着说: “池三爷原想雇人把房子全拆了呢,说要把那些琉璃瓦雕花砖楠木梁子一并卖掉了事。老爷舍不得,就把原本分到的田地让给了池三爷,换了老宅的地契。” “你方才说的那些劳什子,后来怎么办了?”螽羽还是怕这些。 “唔……”南南露出为难的表情,咬起指节来,“这些事太太不让我们说的。” “你悄悄告诉我么。” “不行不行,太太知道了要揪南南的耳朵的。说不定还会揪姐姐你的耳朵呢。太太揪耳朵可疼了……” 南南捂着耳朵直摇头。 这会儿外面敲了暮鼓,南南要回夫人屋里伺候了。 于是借机站起来,手脚麻利地把衣服放好、茶盏收好。临要走,看到螽羽面色发白很是害怕的样子,于心不忍,返回来安慰道:“姐姐你不用怕,那都是张府重修以前、二十来年前的旧事了,太太早把那些坏东西摆平啦!” “太太?”螽羽听得一愣,“太太摆平的?” “哎哟我又多嘴了,幸好东姐不在……总之放心就好,我们家太太可厉害了!有太太在,谁也伤不着张家人的一根寒毛!” 这么说着,南南便脚步轻快地跑出去了。 - 这天早上,螽羽是被鸟鸣声和拂过发丝、带着花香的风唤醒的。 她起身,看到屋子门开着,夫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外边院子里那颗老樟树。 夫人今天穿一件窄袖,发髻上插几只银簪子,打扮素净。 她坐在秋天的院子里,秋日晴朗的蓝天底下,有一种轻得要飘起来似的快乐。仿佛不是肉胎里出生的人,而是从什么地方凭空掉落下来的,故而才没有凡俗绊身。 “今年暖和,樟树多开一次花。”夫人说。 ——原来那是樟树花的香味。 “今天天气很好,不会下雨。我带你去吃柿饼。” “柿饼?” 一个时辰后,螽羽明白了夫人今天为什么会穿着如此轻便。 夫人居然要亲自爬树摘柿子。 到小山坡旁下了马车,只见漫山遍野的柿子树。十月已经不是柿子成熟的最盛季节,但背阴处仍有些柿子挂着,有的红有的青。 第7章 从柿子林里跑出一条大黑狗,凑到夫人腿边上转圈圈。 大黑狗满身沾着枝叶草屑、灰尘泥土,夫人一点不嫌弃,任由它蹭自己。黑狗又往螽羽这个陌生人跑过来,把螽羽吓得不敢下车。 夫人摆摆手:“大黑,去去去……把杜阿七叫过来。” 大狗还真就跑开了,钻回林子里。 接着夫人便带螽羽走进柿林,开始挑起柿子树来。螽羽是从来没在山野中走过路的,对这山坡上满是石块、长草的小径很是不适应,不时拧到脚腕子。 夫人的脚步则迅捷极了,步履轻快,三脚两步便前进十数米,隔一会儿便停下来等她一会儿。 螽羽每次抬起头时,夫人都在更高的地方,有时候裙裾摇摆,像蹁跹的鸟雀,有时候静静立着,像林间伫立不动的鹿。 螽羽提着裙子、挽着袖子,一步步气喘吁吁地朝上走。 走到夫人面前了,夫人看着她泛红的面颊、微乱的云鬓、沾上草籽儿的衣袖发笑。 “夫人,您怎生能走得这般快?”螽羽忍不住问道。 这是螽羽第一次问起夫人关于她自己的事。 “我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这样的路从前走过千百回。”夫人觑她一眼,笑问,“老爷他没同你提起过我的事么?” “只略微与奴家说过一些……” “怎么说的?” “说您和他从小相识,是青梅竹马。” “还有呢?” “老爷说,有您的助力,才有张府如今的家业。” 张祐海说过一句话,螽羽记得很深。那时候他们刚刚云雨一番,她正躺在张祐海臂弯里。谈起张祐海的夫人,他的目光变得遥远,望出了楼阁,望出了京城,一直望到遥远的过去的故乡。他说:“从认识她起到如今,三十年犹如美梦一场,有时生怕自己醒过来。” 这是多么奇特的一句话。螽羽不得穷解。 “还说什么了吗?” “还说您巧思机敏、贤良淑德、慈悲心肠。” “没别的了?” “奴家从老爷口中听到的只这些了。” 她偷偷看着夫人的表情,想知道夫人对自己说的这些是否满意。 夫人却已经又转身朝山上走去:“哎呀,他倒是尽捡些无聊的东西说。其实不怕告诉你,我出身猎户,从小是在山里长大的。” ——竟是猎户。螽羽倒真未曾料到夫人的出身如此之低。 她原以为,再怎么说也该是个乡绅之女、教谕之女。 “那会儿他们家住在山脚下,我又时常下山玩。”夫人继续随口说着,“没几岁和他相识了,到他家里混吃蹭喝,渐渐就熟悉起来。他二十及冠之年时候,上头就一个病重的老祖母,也没人管他的嫁娶之事,于是我俩便置办些家用,择日子成婚了。” 螽羽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子,尽管曾经沦落风尘,但因着从小受到的教育,对婚姻之事是极为看重的。 而夫人口中谈着的夫妻姻缘,却跟吃饭睡觉似的随意。 螽羽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憎意,觉得眼这个女子是如此可恶——虽为一方巨贾的正妻,却是低贱的猎户;是豢养着数百仆人的大宅里的主母,却在小妾面前自谦一般将婚姻说得犹如儿戏。 似乎她轻描淡写、任性妄为的,就得到了螽羽梦寐以求、乃至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一切。 螽羽的父母皆是书香门第出身。她从小被当做大家闺秀教养,写的一手妙笔好字、绣的一袭穿花纳锦,也曾有世代簪缨的公侯之家上门求亲…… 可她如今却是一个连从良做妾都殊为不易的腌臜货色。 被正妻当做呼来喝去的奴仆,被张家亲戚在宴席上调笑取乐,生了病,老爷也只来看望过她一次、三言两语敷衍她的求欢…… 她的命,怎就如斯卑贱? “喂,蝈蝈儿,别愣着呀。”夫人的叫声把她从千思万绪的烦愁中扯出来了。 夫人指着一棵柿树,说道:“这棵树上果子多,熟的也多,树形也好爬,你过来试试。过来呀!” “奴、奴家?爬树?” “你不会爬?没事,你先看我爬。” 说着,夫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绳子,极为熟练地将袖口与裙摆捆扎起来,然后便蹭蹭上了树。只见她一下攀住这根树枝、一下踩住那块树瘤,不一会儿就已经坐在高高的枝桠上,低头望着螽羽了。 螽羽被夫人一声声催着,催得没办法,只得上前抱住树干,硬着头皮爬起来。 树皮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味,枝叶窸窸窣窣响着。 ——咬牙折腾几次,她竟也真的伸手攀住第一处枝桠了。 螽羽不觉朝四周远眺。秋日里的柿林一片澄黄彤红,阵阵暖风吹来,果实的气味生涩香甜……她从未见过这般美丽、鲜艳,又好似无比寻常的景象。 “你小心些,快上来,”夫人在更高处提醒她道,“那根枝子不牢靠的——” 话音未落,只听得耳边“咔嚓”几声。 螽羽惊惶地回头,看到自己攀住的那根树枝正爆出道道裂痕。 “啊!夫人救——” 她摔下去了。 天旋地转,模糊间看到夫人朝她伸手。 起初坠得很快,却不知怎的突然一缓,像是有风从下拢了她一把。 再紧接着,她落进了一双黝黑结实的臂弯里。 第8章 眼睛回了光时,她看清一个青年男子的脸——原来是他接住了她。 【伍】春心 - 青年莫约二十来岁,生一双黑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像两片修长的柳叶横在秋水之上。 他应当就是之前夫人口中提了一嘴的“杜阿七”。 当螽羽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后,她自然立刻就挣扎着站起来,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躲到哪里去,于是便跑到柿子树后边背对那青年站着。 虽说方才还有性命之虞,但眼下螽羽生怕自己在夫人面前显得孟浪轻浮,以至于连道谢都忘记了。 她曾听说过,有位夫人以小妾破了男女大防为由,将小妾打死的事,而那小妾不过是多看了眼在后院换瓦的瓦工。 “扑簌”一声,是夫人从树上跳下来,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响。 “没事吧?有伤到哪里吗?”夫人问她。 “没有……”她回答得太快,压根没注意自己究竟有没有事。 “那就好。你来啦,阿七。幸亏你在下头接住,不然伤筋动骨磕坏脑袋可就糟糕了。这样吧,你待会儿跟我们一块回府里去,我看看有什么能赏你的。” “谢谢大奶奶!”青年接着问,“那位小姐是……” “是我的新玩伴,今天天气好,带她出来散心。” 夫人绕到树后头,挽起螽羽的胳膊朝前走,一边招呼杜阿七带路。 “柿饼有晒好了的么?带我们去尝几个。” - 回张府的路上,螽羽和夫人照旧坐在马车里。 马车里多了一箩筐新鲜柿子和一箩筐柿饼。 柿饼晾晒日子不长,还未干透,一口咬下去里头是绵软的,甜得结成了砂糖般的明亮的橙红色。 夫人一口接着一口大啖柿饼,幸福得好似一只猫快要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来。 螽羽从前没吃过柿子。甜物从来精贵,南方水果在北方就更是罕见。夫人给她挑了只熟透软柿子吃了,她很喜欢,不过不敢多吃,怕伤着脾胃。 她捧着一只柿饼慢慢嚼着,望着窗外层林尽染的山峦原野。 尽管出了爬树摔倒的小插曲,但心情比起启程来之前,确乎明朗了许多。 ——或许夫人不是在捉弄自己,纯是想要带自己出来赏秋的? 不过一想起爬树的事,螽羽不禁又有些脸热起来。 光是想到自己跌进一个陌生男人怀里,就已足够她难堪的,万幸夫人似乎并不介意。又忽得想到,他肯定早就在树下待着了,看到她卷起衣袖狼狈爬树的样子…… 真是太丢脸了。 那个叫做杜阿七的青年现在正坐在车厢外与车夫攀谈。 他是岩下村里一户农民家的儿子,父母是张家田产的佃户。他从小替张家打理果林、收卖瓜果,和张家仆人们似乎都很熟识。 螽羽方才不敢看他,如今既坐在车厢里面,便透过帘布缝隙多看几眼。 门帘被风吹起来,一颠儿一颠儿的,杜阿七的身影也忽隐忽现。 从帘外吹进来的风,竟暖得好似春天一般。 杜阿七用木簪子挽起一头乌亮亮的头发,身上穿麻布衣服,袖口卷着、裤腿扎着,衣襟也系得松,露出一片片晒成褐色的皮肤,像河畔边被流水冲刷光亮的青石。 “今年的年景,眼看是不如往年……” “听说北方因着三伏大旱,收成很不好,已经有逃荒的风声了……” “可听那北疆军事很吃紧的么?这下怎么办?” “边关大事与我们小民何干呀?两年前已经又来吴越行省招过一次兵了,总不至于还要……只怕这粮税……” 夫人听到他们在讨论今年的收成,便有许多问题要问。问着问着,干脆凑上前去把帘子掀起来一角。 车外灿烂的阳光倏忽泻进来,螽羽连忙低下头。 她在余光里看到青年明亮的眼睛。暖风拂面而过,桂花香气馥郁。 - 没过几日,张老爷出门去了。 这一趟是去省城里打点关系、整顿店铺,说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老爷一走,夫人却是更忙了。 首要一点就是理账。如今正是秋收时节,张祐海名下的农田收了多少粮食、佃户该交多少粮食、税收该缴多少该缴哪些……全是要记到账上安排起来的。张家还有诸多其他的置业,年末也都需核算清楚。 似乎也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明年开春,老爷要凑够二百万两白银带到京城去。哪怕这些年多有急需,手头要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的现银也殊为不易啊……”螽羽听到夫人这样说过。 老爷留下的一批童生贡员先生们,如今就天天在府里进进出出地核账。 账交上来,老爷不在,夫人便自己阅看一遍,再收到老爷书房阁楼上去。 这天傍晚日暮西沉,屋里渐渐暗了。夫人用过晚饭,正坐在书桌前对账。 南南从厨房取了油灯,螽羽接过来,将屋子里的烛火一一点上。 接着想起前几日有人登门拜访送的沉香片,又想起在屏风后看到过不少香具,便把香具清洗干净,点燃沉香。 看到夫人将一块附着金箔松鹤图案的徽墨随便乱磨一阵后随手丢在砚台里,她上前去收拾,摆正笔架、镇纸,拿起水丞加了水,站在一旁细细地研墨。 第9章 夫人耸耸鼻尖闻到飘起来的沉香,从一沓沓账本间抬起头。 夫人看着她。被夫人用那对细长的、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每次都好似被钩子给勾住。 “难怪男子喜欢‘红袖添香’。”夫人说,“从前在上京,你是不是就是这样伺候老爷的?” 她琢磨夫人话语里的意思,不知是否有讽刺之意,因此只是小声道:“老爷他不曾带我进过书房……平时磨墨,都是胡总管做的。” “胡总管?哦,你是说小右。”夫人解释道,“张府里的大管家也是‘胡总管’。” “二人可是一族兄弟?” “差不多。大家一般称老爷身边的做‘胡右’,张府里头的‘胡左’。” “贱妾记下了。”螽羽一边如此回答,一边心中感到疑惑,不明白夫人何以要说“差不多”。难不成是不是兄弟也会说不定么? 夫人则又已经把话绕回去:“我瞧着你是很通文房之趣的样子嘛。哈哈,看来我还是比祐海有眼光多了!……我是说,看来我比老爷先发现你的一样长处了,你以后也要这么伺候老爷文墨才是。” 接着夫人支使她去取琴来弹奏几曲。 螽羽往外走时,听到夫人在向端茶水来的东东炫耀:“你看,蝈蝈儿选的炉子、点的沉香多好,你们也都学学!” 螽羽许久不曾被夸赞过了,心里涌出些暖意。 取了琴来几曲弹罢,到夫人的宵夜时间了。 夫人三不五时要吃宵夜,也不忌讳吃什么,想到什么就叫做什么,胃口很好,有时候晚上竟能吃得下整只烤鸡。 夫人让东东去拿柿饼过来分着吃。东东听了便笑:“太太每回一次就吃三四个,一大箩筐早吃完了。要不,我再叫阿七送一筐来?” “你叫?怎么要你去叫呀?差小厮去说一声不就好了?”夫人笑着说。 “我的好太太,奴家本来就与岩下村住得近,想着讨个假回去一趟罢了。” “行吧,那你回去吧 。” 螽羽起初有些不明白夫人这黏糊糊的语气的意思。 但看见东东微红着脸走出去,心中忽然一动,猜到了几分。 那天晚上,螽羽做了个梦。 一开始,梦里她坐在揽月楼的高楼上,支着头望着窗外人流稠密、层台累榭的京城盛景。 看得久了,便不觉得京城有多么大,似乎也只是装在四方城墙里的盆景而已。 可她却连这盆景之内的一粒砂屑也撼动不得。 不知不觉间,一股桂花的香气萦绕鼻尖。她身后的门被打开,张祐海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仆人,仆人抬着一只大花盆,盆里正是一棵桂花树。 在北方,桂花树是极其罕见的。因着她在把玩张祐海随身所携香囊时多问了几句,张祐海就为她买来了活着的、盛开的桂花…… 这是一段回忆。从前,张祐海真的为她请来过一棵桂花。 只是可惜难以成活,没到第二年春天便已枯死了。 不过待到秋日,张祐海走通门路,为她赎了身…… 她来到了南方的崖仪县,又看到了如同漫天星子般金黄的桂花雨。 当时她是坐在轿子里看的,可这会儿,她却是走在桂花林中了。秋风一吹,头顶不断落下柔软的桂雨。她快乐得不得了,好似变成一只蝴蝶飞起来,在林子里小步跑着。 她许久许久不曾迈开步子跑步了,上一次,或许还是十来岁的孩提年月。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如何跑步了。 她提着裙摆,跑啊跑,不知不觉已经跑出了桂树林,跑进了一片盛开着桃花的山坡。 她的发丝里还夹着星点桂花,头顶便又已落下粉红的桃瓣。 那花雨太浓密了,她不禁抬起手去遮。 手再放下来时,她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抬头一看,是那个青褐色皮肤的、身材高大健壮的青年,杜阿七。 杜阿七伸手从她头上摘下一朵桃花来,还笑着说:“如今春天了,你怎么还带着一股桂花香味?” 她脸红起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也没把头低下去,却努力想要看清青年的脸。 青年有一双乌黑的眸子,柳叶似的眉毛……可她总也看不清楚、记不下来。 恍惚间,她的目光错开了,她看到夫人站在一株没有开花的桃树后边,正阴恻恻注视着她和杜阿七。夫人的眼睛就像第一晚她做梦时看到的妖怪的眼睛一样,巨大、幽森。 螽羽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定了定神,心中羞愧不已,恨自己竟敢做这样的梦。 【陆】丝帛 - 这日夫人带着东东南南出门去了,叫螽羽留在家里帮忙把后院的菜浇一下。 螽羽现在已经找到了提井水的窍门,再不至于一桶水提上来晃荡掉半桶,拎到田垄上又晃荡掉半桶。 她把水桶放好,用一只葫芦瓢舀水,浇着浇着也浇出趣味。 这园子毕竟只是夫人种来玩儿的,不比真正的庄稼地。不过螽羽这辈子从未务农,她并不知道种庄稼到底是一件多苦多累的事。 螽羽想起夫人提起过收完了豆子的地要松土,便找来夫人用过的锄头。 刚把锄头拖到田垄上她便后悔了——天知道夫人力气怎生那么大,平日见夫人挥舞锄头时,看着是相当轻松,谁料竟这般沉。 第10章 她使出浑身的劲儿,将锄头高高举起来。 好不容易举过头顶,手却使不上力气了,整个人被锄头往后拗过去:“诶呀啊啊啊——” 眼看要倒栽葱了,手臂突然一松。 背后传来一阵笑声。是男人的声音。 螽羽猛地松手,回头去看。只见杜阿七手里轻松拿着她丢下去的锄头,站在田边上。 和梦里那朦胧的身影不一样,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赶忙朝后退了两步,抬手用袖子半掩住脸。 杜阿七困惑地看着她:“怎么了,有沙子落到眼睛里了?” 螽羽才反应过来他们二人先前已在林间见过。虽说如今是在府里,掩面避嫌似乎也太做作,加之对方似乎丝毫不感到尴尬的样子,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将手讪讪放下:“风有些大……杜家大哥,你前些天不是来过了?” “你知道我来过?” 杜阿七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又笑着解释:“上回背了一筐柿饼来,太太说不够吃。今天我又挑了两筐新鲜的来。刚在路上遇到太太了,太太吩咐我到后园来帮忙打理下这块小菜地。” “原是这么回事……” “你放着,我来。” 说罢,杜阿七便挥两下手里的锄头,十分手熟地干起农活。 螽羽也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便在田边的板凳上坐下,看着杜阿七翻地。 杜阿七开朗健谈,一边干活,一边问她:“你从哪里来的?口音听着像北方人。” “从上京来的。刚来不久。” “啊,你就是老爷新带回来的那个女孩?” 她低下头:“承蒙老爷施恩。” 杜阿七的语气丝毫没有变:“你不用怕,老爷太太都是很好的人……虽然我这个外人说这些你肯定觉得不靠谱。不过我跟你讲啊,我小时候和老爷太太可是邻居!” “邻居?”螽羽好奇起来。 杜阿七回头看她,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齐整的牙齿,衬着他双眼像井水一样亮。 “是呀,两家之间就隔着一个鸭棚一畦白菜地。” 他接着道:“老爷夫人没发迹前,就是住在岩下村里的,三四岁时我还经常跑到他们家帮忙放牛。那时候老爷家已经富裕起来,太太喜欢烙甜饼吃,我总能蹭到一两张。听老妈说我出生前再几年那会儿,老爷家也很困难,太太种田纺布,供老爷读书、又给老爷攒起来的生意本钱。” “太太还会种田纺布?” “那是自然。太太就没有不会干的事,什么都一学就会。老爷手底下得力的大管事胡姓两位左爷右爷,也都是夫人娘家人呢。” 螽羽一愣:“原来都是夫人娘家人?” “听说夫人祖上是逃荒过来的,本地这边没多少亲人,倒是陆续有老家那边来投奔的。左爷右爷大概就是了。” “所以夫人也姓胡。” “嗯。”杜阿七突然顿了顿,“你呢,你也姓胡吗?” “我?我不姓胡。”螽羽觉得奇怪。 杜阿七却好似突然放松了些一般,重新挥起锄头松土,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聊得多了,螽羽已经放松下来。听他问了,她便回答。 “我叫螽羽。羽是羽毛的羽,螽是……”她卡壳,“一般螽斯也叫蝈蝈。就是那个‘螽’字。” “好有趣的名字。”杜阿七眼睛发亮,“你喜欢蝈蝈吗?到夏天,山里有很漂亮的翠绿色的大蝈蝈,我抓来给你玩?” 杜阿七身上有种天真烂漫的气质,令螽羽也没办法总绷着脸:“多、多谢杜大哥……” 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院门口传来男人的咳嗽声。 螽羽浑身一抖。 回过头,看到一张眉眼弯弯、眼睛几乎眯成缝隙的圆脸,一撇胡须蓄在唇上遮住嘴角的弧度,让人觉得总在笑似的。他是府上的大管事,也就是那位左爷,胡二左。 螽羽感觉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心里很不自在,朝旁边挪了一步。 “左大哥。”杜阿七倒浑然不觉,立马作揖打招呼。 “阿七来了。待会儿到我那喝杯茶再走?” 胡二左回了一揖,又看向螽羽,笑道:“太太请吴小姐去大堂。” “太太?太太回来了?” “还没呢。太太路上遇到了送布的店家,便吩咐南南跟着回来挑一挑,说要是南南挑不好,再让小的来后院请您去挑。” “我吗……” 胡二左笑得眼睛更眯一眯:“太太说,吴小姐是上京来的,又出身书香门第,比小的们有眼界。若是您来挑,肯定挑的是最时新、最漂亮的料子。” 螽羽心下琢磨起来:这个时节挑绢布,显然是预备要做冬衣的,应当是过年时的新衣裳。那是很要紧的东西,竟让她来选,若是选的不好,遭一顿骂是逃不了的了。 这样想着,螽羽心中不免生出怯意来。 一抬头,却看见杜阿七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很是崇拜似的,对胡二左说道:“我可以跟去看看吗?保证不把料子碰脏!” “一同去吧。赶明儿我也跟夫人提一提这事,求夫人赏些料子给村里。” “谢谢啦!” - 布商是专程从城里来的,不是带的样册,而是带了一车的布匹以供挑选,可见对张府的生意极为看重。 第11章 南南正在堂上走来走去,挑花了眼,布商说什么她都直点头。 胡二左走在前头引路,刚踏进屋里,南南就喊起来:“二左你跑哪儿去了!” “去请吴小姐了呀。” 螽羽心里纳罕,南南十三四岁的姑娘,竟然直呼左管事的名字。 “啊,螽羽姐姐,”一见她,南南立刻变回软软糯糯的样子了,“快来看快来看,有好些时新花样呢。我看着都觉得好,分不出好和不好来。” 布商满脸堆笑:“自然都是好的,我们哪敢拿坏的到府上来?” 南南便向螽羽介绍起来,有哪些料子是要仔细选好,用来给哪些人用的。第一自然是老爷太太,接着是族里的长辈,再是平辈、小辈;接着是送礼用的,有这里那里的老爷夫人;还有给府上的小厮们姑娘们做新衣服的布…… 螽羽从小就善女红,喜欢裁衣量布、绣针锦线,能分出很细的颜色与光泽之别。 这会儿一下来到这么多漂亮的料子,眼睛立刻被吸进去了似的,旁人在说些什么都听不见了。 崖仪县虽不产桑,但所在的航江行省自古就是织造之地,盛产丝绸锦缎、工艺闻名天下。许多有趣的花样和细腻的用针,是在京城也见不着的。 等全部看上一遍,螽羽心里已经有数了。哪些布料浮高了价,她心里也隐约有点明白,但不知该怎样说。 这时胡二左笑道:“小姐只管挑模样好看的、自己喜欢的料子留下。等太太回来了自会再看一遍,之后再吩咐下货。” 螽羽松了口气,向南南问起从前的先例,把要送长辈的布匹挑了几块出来。 接着问张家各房亲戚的年龄、喜好,逐一做挑选。 “二伯家里有三五个年幼孩子,多挑几匹缎子做被子、袍子有用……这几款纱绉纹理起伏的花样别致,谁家儿女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挑些好绉做外衣总没错的……” 南南、杜阿七跟在她后头,与她一同细看布料,不时发出赞叹声。仿佛她的主意就没有不好的,说的每个字都甚是有理。这感觉真是太奇妙了,令螽羽感到浑身轻飘飘的。 这世上从来没什么事是能由她说了算的。如今遇上一件,很是难得。 正用心仔细挑选着,有个小厮跑过来,对胡二左说“池三爷家的钱氏过来会茶了”。 刚通报完,便见钱氏从边门进来。 钱氏手里提着个藤编食盒,左顾右盼一阵:“怎么回事,你们家太太不在?” 胡二左眯起眼睛笑,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太太今天去城里了。” “那我来的不巧了?哎呀,你们这是在挑布?待会儿也送到我家里去,我也挑挑。” 布商听了,看胡二左一眼:“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挑好布,小的还得赶回去裁量呢,改天我再带着新花样拜访您。” “时候不早了,那就让人家在你们府上住一日呗?曾老爷的张府那么大,没地方留人住宿呀?” 钱氏的声音尖尖的,像是扯着螽羽又回到先前那个令人难堪的宴席上。 胡二左躬身笑着:“三太太就把这急用的料子让给我们吧。再说,三太太您既来了,您直接挑几匹喜欢的,到时候下好货直接送到您家里去便是。” “那我可要挑了。什么花样想要入我的眼睛可不容易。” 这么说着,钱氏将眼睛抬起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转一圈,将目光落在螽羽身上:“这是……噢哟我想起来了,是——” “吴小姐是老爷请回来的,”南南朝前一步,咬着指节,有些磕巴地说,“还没办过礼,太太吩咐称她吴小姐。” 这话显然是夫人教南南说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小姐呀。”钱氏的声音更尖了,“吴小姐从上京来,眼界自然比我们开阔,品味也要高雅许多了?说来上次吃饭时没能欣赏到您的歌舞,回去以后我们都很遗憾呢!” 螽羽下意识朝杜阿七看了一眼。心中怕杜阿七猜出来她从前是待在烟花柳巷里的人。 却也不知道杜阿七是如何理解她的眼神的了,只见杜阿七朝她点点头,接着看向钱氏,睁大那双黑亮亮的眼睛说道:“这位夫人看着好面熟,是……啊我想起来了!是县太爷的钱姨娘吧?小的给钱奶奶问好。” ——什么?姨娘? 听了这话,钱氏的脸噌得变了颜色,一阵青一阵红。 杜阿七依然面色纯善,接着疑惑道:“可,可我记得您跟着的是李知县。如今任上的不是赵知县么?您没跟着李大人一同走?” 【柒】阋墙 - 晚饭时,夫人一边听南南说下午的事一边哈哈大笑。 “还得是阿七,这种话也就只能由他说哈哈哈!” 自从老爷出门去以后,夫人就时常和螽羽、东东南南们一桌吃饭,吃饭时也经常讲玩笑话,丝毫不“淑女”。 东东一贯尖牙利嘴:“这下可把钱氏气死了吧?以为自己嫁了张三爷就真成了我们张家的钱夫人了?哼,旁人可不会忘记以前的事!” “谁叫她刁难我们的……”南南看了螽羽一眼,又看了夫人一眼,接着说,“刁难我们螽羽姐姐,她被呛到脸上也是活该。” “就是!她蹬鼻子上脸个什么劲儿啊,难道她以为自己从前做过县太爷的姨娘就比吴小姐高贵了?”东东平时都跟着夫人喊螽羽蝈蝈的,这会儿大约因着同仇敌忾的缘故,也改口称吴小姐了。 第12章 夫人倒是打圆场,开口道:“既然明媒正娶到张家,自然是钱夫人没错的。” 不过夫人也笑眯眯的。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眯起来,果真和左管事有几分相像。 “钱氏和池三爷‘琴瑟和鸣’,结为良配实乃‘水到渠成’。”夫人促狭道。 ——话说这钱氏,原本是从前一任知县带来的妾室。而池三爷张祐池长久在县衙里当差,是六房之一负责赋税事宜的户房的户隶。 李知县守选当年,本县税收上缴及时、税货品质上乘。据说张祐池在县衙与乡民间居中斡旋,功劳不小。李知县一高兴,把自己的姨娘赏给了张祐池,给他们主持完婚礼,便高升别处去了。 因着这来历,关于钱氏自然有很多传闻,有说她从前是扬州瘦马,有说她是在李知县赴任路上私奔从了李知县……闲话漫天。 螽羽笑着笑着,笑容消下去,筷子在碗里不动了。 ——原本因为自己是被刁难的,听东东南南贬损钱氏自然是件心中畅快的事。 然而听到这些传闻时,螽羽意识到自己与钱氏的境遇其实颇为相似,甚至自己确实还不如她。 钱氏至少是张祐池明媒正娶,而螽羽不过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妾。 似乎是觉察了她的神情,夫人看向她,说道:“钱氏说话难听,你不必挂在心上。关于池三爷和我们家老爷……有些事由我来说不合适,哎,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你肯定也能想得到的。” 东东南南站起来收拾桌子、沏茶去了。 螽羽也欲起身帮忙,被夫人按了按手臂,便又坐下。 “喏,还不是家产。”夫人私下说话一向心直口快大大咧咧,“张家这一脉如今只剩我们家老爷和池三爷,我和老爷久无子嗣,池三爷和钱氏便觉得我们如今这些家产,往后合该是他们家的了。” “这般恬不知耻?” 夫人将手搭在螽羽的手肘处,一双指尖细长的小手,在衣袖刺绣上无意识地来回晃着,像小兽在开满迎春的花径上踩着玩儿。 “所以呀,我同意老爷将你带进来,给我们张家多添几个子嗣。” 螽羽知道这是该表忠心的时候,连忙道:“老爷太太为螽羽赎身的大恩螽羽今生无以为报,往后全副心力便是替老爷太太生养子嗣。故此,我是否……” ——是否能陪侍老爷左右? 夫人却笑起来,拍拍她的胳膊。 “你不知道我有多善妒。”然而,螽羽觉得夫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像她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想到老爷和其他人耳鬓厮磨,我胸口里像有荆棘绞着……我不是不知道,他们男人在外头总会寻花问柳,但我只要不去想,只要看不到,那就没什么。” “您如此在意老爷的心么。”螽羽失口问道。 “心?我不知道……我想我不是在乎他的心。我只是很在乎他,很在乎他是不是属于我。其实,只要他完全属于我,他在哪儿在做什么都不要紧。” 螽羽被惊住了:一位深深大院中的太太,一个猎户的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属于”。 螽羽从来以为,这个词她们是没资格用的。 “我也是属于您的呀。”螽羽听到自己在用甜蜜的、哄男人的语气同夫人讲话,“太太不用怕因为我的出现,老爷就不属于您了。哪怕老爷的心分了一些给我,但因着我全部都属于太太,那些心也还是属于太太。” 这是螽羽的真心话吗?或许有一部分真,有一部分假。 螽羽自己也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但夫人像是被触动了,笑容变得热情起来:“真有道理!哎呀,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官家小姐出身,说话好有意思!” 螽羽对于体察他人的情绪向来是敏感的,对于趁机讨要些什么也是刻骨入髓:“那我能否与老爷……” “不能。”夫人立刻回答。 夫人脸上的笑容丝毫没变,可螽羽也一下怯了,只敢轻声地问:“为什么?” 夫人摆了摆手。 “就像我之前说的,你还太小!该怎么讲呢……母鸡生的第一个蛋,肯定不是什么好蛋,小狗生的第一窝,总是半数死胎的。尚不成熟就要生养,那是要命的事啊——不仅是孩子的命,还有你自己的命。我们家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回来,可不能让你轻易就死了。” 十六岁很小么? 螽羽不知道。她十三岁便被开苞了。妓院里年纪更小的雏妓也不少。 ……或许夫人只是还克制不了心中的妒火。螽羽想。自己还得更安分、更妥帖,让夫人放下心防才是。 话虽如此,这一晚睡前,螽羽又是想着杜阿七入睡的。 她一会儿梦到老爷,一会儿梦到杜阿七。 梦到老爷拿着鞭子赶着马在稻田里踩秧苗,杜阿七上前去阻拦,老爷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他身上。她不知该怎么办,朝前冲过去抱住老爷的腿。老爷骂她:“臭婊子,你跟外边的野东西成一家的了?” 醒来的时候,冒了一身冷汗。 螽羽直挺挺躺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慢慢感到湿冷的夜晚像露水降下来一样变得真实,梦里荒唐的感觉散去了。可夜晚却比梦里更沉重,压得人胸口发紧。 - 老爷回来了。 放一大串鞭炮,厨房里烧一大堆鸡鸭,还宰了两头猪请客。可见生意是做成了。不过就算不成,回来也总要犒劳底下的人。 第13章 ——这些外头的事进行得如何,螽羽便不十分晓得了。 螽羽跟着夫人到前堂去简单招呼了一番,见了老爷一面。 老爷忙着跟亲朋敬酒,怕是连跟在夫人后面的是东东南南还是螽羽都没看清。 晚上,老爷要回后院来吃饭。 夫人换上一件桃红色的夹袄,插上玫瑰色芙蓉石的簪子,笑容也衬得更艳丽。坐在屋子里头,一边等老爷一边打络子,嘴里哼着小曲。 螽羽坐在门边上,往屋里看着夫人。夫人生得真美,而且总好像什么也不担忧什么也不惧怕的样子。相比之下,老爷倒显得像个普通男人了。 不过夫人倒也不是十全十美,比如夫人不擅长绣花也不擅长打络子,络子一会儿紧密一会儿稀疏,左一个窟窿右一个疙瘩,恐怕只能等到来年端午节用来玩撞鸭蛋。 待到夕阳的颜色从天边透出来,老爷走进院子里了。 螽羽望着老爷,觉得老爷鬓边白发又多了些,腰膀又圆了些。风尘仆仆,衣襟是皱的。 其实老爷长相周正大气,想来年轻时可说是个英俊端方的男子,不过大约是连年奔波、操劳商贸的缘故,如今周身整日环绕着匆忙疲累之感。 螽羽站起来向老爷行礼,嘴角盈盈笑起来,眼神却透出哀怨之色。 这个表情螽羽从前在青楼里见过不知道多少次,是妓女们丢给久未造访的恩客看的。她被教训着学了个十成十的精髓,叫人看了心里像化了一样。 果然,老爷立刻酥掉,他往屋里觑一眼,便悄悄执起她的手,轻声说“委屈你”。 ——老爷和螽羽梦里的那个男人不一样。 老爷对她说话一向是很温柔的。老爷的双手十分暖和。 原本螽羽以为自己那凄怨又讨好的神情是装出来的,然而老爷这句“委屈”,却突然叫她眼睛一热落下泪来。 螽羽真动了情,不觉忙把一只手抽出来拭眼泪,又将头偏了开去。 老爷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这时夫人走了出来。 “祐海!你有给我带礼物吗?吃的吗?”夫人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嚷着。 老爷立刻松开螽羽的手,扶着夫人的肩膀,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屋里去了。 螽羽还没来得及诉说自己这些天来遭受的委屈,手心里便已空空的,只剩下冬日的凉风吹过去。 【捌】动荡 - 夜里,螽羽迟迟无法入眠。 冬日屋里虽然点了炭盆,但不知是燃得不够旺还是什么缘故,被子里总也暖不起来,手脚冰冰凉凉的,叫人只得把身子蜷缩起来,一动就冷。 螽羽正烦躁于睡不着,忽然听见有人推了推门。察觉推不开,又轻轻地敲门。 她先是一惊,心里又很快雀跃起来。 她光着脚跑过去开门,开了门,果然看到张祐海提着灯笼,见了她便笑了。 老爷笑起来的样子有几份憨厚。或许是昏暗火光与月光朦胧照映的缘故,显得年轻而可爱。 “分明在自己家里,怎么还落锁?” “平时太太小姐们都不锁门的么?” “不锁。我们这里穷乡僻壤小门小户的,谁家也不锁。”老爷笑道。 螽羽不知道老爷是不是在逗弄她。 “可奴家得锁上。奴家一个人住在这儿,怕您担心我被蛇虫咬坏呢。”螽羽自知出身不好,如果还让人疑心她不贞洁,她该如何自处? “这倒是。这边山里野物多得很。你要小心。” “我当然小心。” 她扑进老爷怀里,拉着老爷坐到床上去。 他们在昏暗的屋里调笑,老爷捉住她的手臂摩挲。 她把手伸进老爷亵衣里,摸到那儿是潮热的,知道老爷刚和夫人欢好过。 果然,折腾了一番才勉强进去,好一会儿也出不来,最后都急出汗来了。她坐在老爷身上吟着、动着,看到门缝里一只巨大的幽绿的眼睛正往里看着。 她尖叫了一声,差点跌下床榻。 再看去时,眼睛已经不见了。 老爷扶住她,喘了会儿缓过来,长长叹了口气,问她怎么了:“你方才是看见什么了?” 螽羽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疑心自己只是睡得不好看走了眼。支吾片刻,趴进老爷怀里撒娇道: “这儿太冷清了,老爷,螽羽害怕。况且身边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夜里被风吹着,冻坏了,也不知该如何加碳……”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老爷只是这样说。 - 第二天起来时,听说庄上新养的鸡又都被咬死了。 螽羽到夫人院子里时,夫人正坐在镜子前梳头。老爷还在床上睡着,鼾声像云团似的一阵阵漂浮在安静的屋檐底下。 夫人插好簪子出来,叫她一起去厨房,学怎么做熏腊鸡。 去的路上,螽羽跟夫人说,自己两次深夜时在院子里见到了野兽,应该就是那只钻进鸡棚把鸡全部咬死的不知什么动物。 夫人走得快,螽羽跟在后头走得有些跌跌撞撞。 “奴家原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今早起来听说鸡棚再次被野兽弄坏……奴家这才想起自己昨天见着了那东西,就在西院里,一双绿幽幽的大眼睛从窗户外头飘过去!太太,若真是野兽闯进来了,发疯咬伤人可怎么办?” “进了院子?”夫人听了她的话,竟笑了笑,半晌才轻描淡写道,“那是该重视的。年前叫人来把围墙都修一修。” 第14章 “太太,奴家不敢再一个人住在西院里了!”螽羽哀求。 “哎呀,真这般害怕么?” “太太……” 说话间,二人走到厨房了。 几十上百只死鸡堆在厨房门前,如同一座小山。 血腥味一阵阵赫然冲来,一下撞得螽羽面色惨白,蓦地住了嘴。 厨娘们正拿簸箕清扫着满地散落的羽毛: “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坏东西,每次一杀起来就杀红了眼……罪过啊罪过……” “这回不仅是鸡,鸭子也没放过,听说有一头猪的耳朵都被扯下来了!这会儿正请屠户来宰猪呢。” “真假的?那莫不是狼钻进来了?还是熊?你可别吓唬人……” 夫人走过去,低头看了看,用脚去踢一截被拧断后耷拉出来的鸡脖子。 “唉,真是畜生。”夫人语气很淡,喃喃说了句,“死性难改。” “太太,庄子里养的那些狗都是吃白饭的没用东西!”一个厨娘啐道,“不如打死了买几条新的回来。” 夫人摇摇头,声音还是轻飘飘的,如同冬日清晨的风一般凉飕飕的:“算了,又哪里是它们的错呢。其实它们倒是一直忠心耿耿。” 螽羽没由来颤了下。 “罢了,”夫人说,“今日大家炖鸡汤、烤鸡肉,每家一只分了吃了。多出来的做成烟熏腊货备着,反正也近年关,早晚的事。” “多谢太太!怎的对我们来说倒成好事了呢!” 夫人这样一说,围在厨房里的下人们纷纷挑起死鸡来。 那些没死透的鸡被人一翻弄,扑腾着翅膀挣扎,顿时血滴羽毛乱溅,又把螽羽吓得不轻。 “来吧。”夫人面不改色,冲螽羽招手,“我来教你怎么给鸡放血、拔毛,怎么开膛破肚分内脏、剔碎污。今天不能处理完五十只,可别想着休息。” ——螽羽虽说从宦官女子下落成最最遭人不齿的妓女,又赎身做妾,委身为婢,可在来到张府之前从未干过重活,更别提亲手处理死物。 她提着温热的死鸡,浑身都僵住,不知该怎么办。 她发觉自己从没真正想过,那些端上桌子喷香美味的肉食,原是活生生的东西,在刀下死了,污秽腥臭,鲜血淋漓…… 骨头又那么硬,肉也那么韧,怎么都割不开来,仿佛死了还有鬼魂攀在皮肉上求生哀嚎似的。 螽羽忍着恶心,感到胃里早上那点吃下去的早饭在喉咙口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忍不住一偏头,吐在刚刚拔完的一堆鸡毛上。 夫人眼疾手快,把装着死鸡的盆子踢开,避免鸡肉被呕吐物弄脏。 几个厨娘厨子见了螽羽的丑态,哈哈大笑起来。 夫人也笑了,用被鸡皮鸡油粘得油腻腻的手拍她的背。 接着便如此一连串一连串烧水拔鸡毛、剪刀开鸡肚,去爪去喙、内外抹盐……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厨娘煮了一大锅鸡汤面条端给大家。夫人也在小凳子上坐了,接过碗就吃起来。 螽羽被厨房里的血腥味、鸡棚味闹得反胃,心里更是委屈——看着自己一双芊芊素手如今沾满油腻,还被斩断的鸡骨头碎片刮出了几道血痕。 她原以为自己一口汤也喝不下去。然而在夫人的几番注视下,螽羽只得夹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 吸附在面条上的金黄色鸡汤鲜香扑鼻,新鲜的手擀面条筋道滑润,这一筷子面呲溜就钻进肚里去了,竟美味得出奇。 一口接一口,没一会儿也真吃干净了。 - 等到所有死鸡处理完毕,夕阳西斜了。打来一盆盆水冲刷掉地上的血污,血水流出去,将整个院子都浸湿了。 橙红色的夕阳斜晖照在上头,血水像是暖融融的一条条小河。 夫人带着她回院子里吃饭。 螽羽与东东南南坐在一旁小桌子上,这回是真累坏了,浑身疲惫没有胃口,勉强塞进几筷子,便趴在桌上睡着了,都没心思多看老爷几眼。 再醒来时,迷迷糊糊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 屋子里烛火点起来了,火光在她眼皮上轻轻跳着。眼皮沉沉,眯缝着睁不开,只看到东东和南南坐在熏笼上玩七巧板。 夫人和老爷在更远些的地方轻声说着话。 她听到夫人说:“……你到底拿这么多银子去使什么?别是被人给诓了。” “还是走之前的路子送到边境去。” “修长城?修修修,没完没了地修!官家要募兵要修墙,你干嘛非凑这个热闹——” “……今非昔比,如今也不单单是北方军民不定,是举国上下都越来越不安宁了。我们想过安生日子,不就得想法子做些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呀?” “小娥……” ——小娥?看来小娥是夫人的闺名。 “你不就惦记着那些禽兽官袍、纱帽皂靴,有天也能穿在你身上么?” “唉,那是另一回事……如今我们走通了大学士的门路,圣上都听过我的名字了呢。” “瞧把你美的!” 螽羽迷迷糊糊听着,想起老爷在京城时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老爷无论去什么地方,身边都呼啦啦围着一大群人;老爷站起来给人敬酒,后面就乌泱泱哄起来一片捧场之声。 螽羽在京城时,还没见过张祐海,就已常听人说起这位来自南方的巨贾新贵“财神祐福金银如海张老爷”的故事。 第15章 张祐海是新一代皇商,也是皇帝继位以来任命的第一个平民皇商。 张老爷每次进京,京城大道上便行起一辆辆宝马香车,宝珠美玉、绫罗绸缎、香木奇葩、珍禽异兽,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拉进宫门。 ——在那里的老爷和在这里的老爷,似乎是很不一样的两个人。 在这张府后院里,老爷总是安安静静坐着躺着,懒懒地说笑,慢慢地吃茶。 螽羽从前常同妓院里其他姑娘们一起被叫到官员富商们府上弹唱伴宴,也见识过诸多豪奢朱门;而张府在其中对比来看,并不算多么奢靡堂皇。 或许因为老爷白手起家,本性仍然崇尚炊粱跨卫的俭朴生活吧。 螽羽又想起来,自己曾听人们说过,几年前张老爷大手一挥,为着江山社稷一口气捐献出千万白银,朝廷才得以在危急时分补足了北境官兵的粮草缺口。也是因此,老爷得到了朝廷的青眼,博得皇商之名。 “……再者,我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我们的孩子打算呀。”螽羽听到老爷说。 “孩子?为孩子打算?” “难道孩子们会喜欢听人议论自己的父亲只是个庸碌的商贩?你知道我儿时家境贫寒、苦于生计,没能为张家再挣得一个官位光宗耀祖。往后有了孩子,我一定让他专心读书,而我也得做他的榜样才行……” 孩子。 ——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孩子呢? “祐海,我们现在的日子难道不好吗?”夫人轻声问。 “当然是好的……” 东东和南南用七巧板拼出了一只兔子,高兴地叫老爷夫人来看。 老爷笑了,说拼得很像。 “……反正,账簿我给你理过了,”夫人的语气恢复平常,“这些、这些,还有这几个,是能额外匀出来让你带去的。” “去年入蜀的那几批东海珠呢?” “在那本上记着……” 螽羽听夫人老爷一笔笔对起田产商货的名目细则,不觉又昏昏沉沉睡熟了过去。 【玖】新年 - 如今冬意渐浓,年关将近了。在外的游子纷纷归乡,镇上热闹不少。 各家女子间的交际也多了起来。 本地流行“会茶”,多是街坊邻里女子一起喝茶说话、互相帮忙做些活计——寻常百姓红白喜事都是重大又琐碎的,须得几户人家凑在一起帮忙才能置办周全。 也因着这出发点,夫人家就没什么“会茶”的机会了。 一方面张老爷家大业大,宅子加上庄子里家丁过百,毋需邻里出力帮忙。另一方面,张家亲戚往来不多,夫人娘家就更是没什么人。故而螽羽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没碰上过几次夫人组起来的“会茶”。 不过随着时节步入腊月,邻里往来便多起来了。 多是些已婚的太太带着未成年的小孩儿来拜访,有些身上穿着新制的衣裳,正是螽羽先前给她们挑的布匹。螽羽看到她们穿着喜欢,心里也高兴。 女人们凑在一块儿聊小天,多是讲些邻里故事、街坊传闻,很有意思。螽羽爱坐在夫人边上静静地听。 这般场景,令螽羽想起小时候挨在妈妈和姑姑身边的日子。 ——只可惜钱氏总来,三次里总有一次在。钱氏一来,螽羽便不敢跟着去,夫人也讨厌惹出麻烦,便由她躲起来偷闲。 这一日,原是约好了与老爷两个表妹家会茶的日子,钱氏也正好不来。 螽羽很喜欢其中一位夫人,听下人一般叫她九太太,九太太家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儿小赵姑娘,长得粉团团一片十分可爱,机灵又娇憨,喜欢粘着螽羽,上回正求着要螽羽教她绣荷花…… 螽羽迷糊间听到夫人喊她。 “蝈蝈?蝈蝈?” 说着,脚步声靠近她身边:“蝈蝈,你怎么了?” 夫人在床沿上坐下来,推她的肩膀。 “唔……太太?什么时辰了……”一开口发现喉咙肿得厉害,几句话说得含糊不清。 夫人也确实没听清。夫人长叹一口气,又轻轻推了她一把,自顾自说:“你这就生气啦?好嘛,我知道你不擅长做体力活,昨天逼着你清理那些鸡,还把你那双漂亮小手给刺伤了,你不高兴也情有可原。” 螽羽的意识总算清明一些,发觉自己原来是睡在夫人房间里的熏笼上。 可见昨天晚上真是太累了,趴在桌上一睡不醒。 这会儿她喉咙干得厉害,头也昏昏沉沉的:“太太……” 气若游丝,试图翻身过去都没翻动,倒像是想挣开夫人的手。 “蝈蝈,你真跟我闹脾气?现在老爷不在,老爷去县太爷家吃饭了,你闹脾气也没人知道。” 螽羽心知自己肯定是病了,想赶快求得帮助。 但夫人一向行事风风火火,话已至此:“唉,好吧,那我不管你了,你再睡会儿。待会儿中午得起来吃饭啊。” 夫人起身要走了,螽羽连忙奋力翻过身子,抬手拉住夫人。 这一拉,拉住了夫人的手。 夫人的手很凉,像一块小小的冰。 “哎呀!”夫人叫起来,“螽羽你发烧了!害温邪了?你这身子骨也太娇弱了!你躺着休息,我让南南给你冰敷,我去叫郎中来——” - 难得年末腊月,老爷回宅子里常住,螽羽却又不巧病了。 第16章 这次还是真病。 既然生了病,老爷当然不会再趁夜来看她,她也自然又没了有孕受宠的指望,只能天天躺在屋子里头喝药养病。 她心里急,担忧老爷见她的时候少了,心里若是渐渐没了她这个人,那她该如何自处?且老爷年后不久就又要外出行商,这下不知还能见到几面…… 心绪不定,病就更难好了。 本地习俗,年前拜年、年后走远亲。故而这几天陆续都有亲朋上门,日日备着席。 外头越是热闹,越显得螽羽这里冷清。 小院里寂寥静寂,只有院子里那棵老树被风刮出阵阵枝叶窸窣声。 南地冬日里也有许多树是不掉叶子的,和北方冬景很是不同。 螽羽听着风声,不觉思绪烦乱,又想起那只可怕的野兽来。现如今她每晚睡前都要仔仔细细给门窗上栓,生怕那只怪物爬进来将她的脖子也咬断。 这时门被扣响了两下,是南南:“螽羽姐姐,太太叫你过去呢。” 螽羽想开口,喉咙发痒起来一阵咳嗽。 “我生怕过了病气给夫人,”她坐起身道,“还是不去叨扰了……” 南南推门进来,冷风呼呼往屋里灌。她看到螽羽直打哆嗦,赶忙把门关了,扶着螽羽回到床边。 “今天年三十呢,太太叫你过去吃饭。”南南说着,给她挑外出的冬衣。 “原来今天已经三十了……瞧我,日子都过得糊涂了。” “我们这儿的年夜饭照例是各家吃各家的,府上一向来就只有老爷夫人摆一桌。”南南道,“夫人不爱和亲戚们打交道,老爷也依着,便是年年如此,不请那些什么六七八九弟弟妹妹过来。” 这倒不错。 螽羽打起精神坐起来,洗了脸、化了眉,拿出质地最好的一件杭绸小袄穿了,去吃这顿年夜饭。 无论如何,总要珍惜在老爷面前露面的机会。 这会儿天色已经擦黑,庭园里堆积着凝成一块块寒冰的雪。 空气冻得连呼吸都好似被冰凌扎着,又有一缕缕浓郁的饭菜香味、香火烛烟,年节的味道涌进鼻尖里,像有一双手仔细收拾着包袱,将心中塞得满满当当的。 路过厨房那院门口,看到年前被咬死的鸡全都用盐腌了挂在屋檐下风干,一只只的真是蔚为壮观。 到了夫人房里,夫人拉着她在桌边坐了,与老爷一起吃饭。 这待遇是螽羽没想过的。她原以为今天叫她来吃饭,夫人怎么说也要给她摆摆脸色。 不成想,原来真是叫她来过个年夜。 三人都落了座,婢女们开始布菜了。张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兼着做生意走南闯北什么好菜都吃过,厨房做出的吃食味道是极好的。 这美味佳肴一下肚,螽羽心里的郁结也消了不少。 吃完饭,夫人叫螽羽和老爷坐到方桌边去,又拉上东东南南轮换,凑齐人搓起麻将来。 螽羽边打麻将,边听老爷夫人谈闲天。老爷讲他做生意的故事,夫人讲镇子上街头巷尾的八卦。两人好似在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不时笑到一起去。 夫人光顾着讲笑话,搓麻将不上心,螽羽和老爷均是默默给着喂牌也没甚用处,夫人还是输了两把。 夫人一输,便把手腕上的镯子退下来,拉起螽羽的手给套上去,就这么连套了两只。 “你年关头病着,都没能做几身好衣裳。这金镯你就收着吧。”夫人喝了几盅老酒,脸红红地笑着,“你正月里多吃点饭,胖起来些好,等春天到城里去给你裁衣。” 螽羽自是站起来千恩万谢一番,说上一连串吉利话。 这些话在从前“恩客”们给她赏赐时,她嘴里早说惯了。 不过心里也是真感激的……谁见了金子不高兴呢? 入府前螽羽总忧心自己会受到主母欺凌,如今的境遇看来不必再那般担惊受怕了,夫人和老爷没有真苛待过她。至于往后的事,那只能往后一步步走着。 ——反正夫人是个不能生孩子的主儿,只要她能怀上一儿半女,张家怎会欺凌她? 这么寻思着,螽羽心里更安心下来。 东东看到螽羽得了金镯子,嚷着她和南南也要赏赐,老爷便哈哈笑着取出一些银瓜子儿来,又叫东东拿出去给留在张府过年的下人们一起分。 子时将至,老爷先披了大氅出去安排烟火。 过年夜放炮是大事,哪家过得好,哪家的焰火便放得多放得响、放得漂亮稀奇。 夫人拉着螽羽到院子里看烟火。 漫天星星炸开来,这一户那一户渐次放起来,整个谷地的天空都开满金花。 夫人怕响,用手捂着耳朵往东东南南怀里钻,一边探头看一边又低头躲。 螽羽想起来小时候,父母还没有去世,弟弟妹妹还没有与她一样流离失所,那时候过年他们家也放焰火。妹妹胆子小,听到炮声就害怕,总是钻到她的胳膊底下。 老爷回来了。站在一旁看夫人和婢女们玩闹,呵着气暖手。 过了会儿,他走到螽羽边上,把手伸进螽羽的杭绸小袄里,环住她的腰。 螽羽望向正在前头屋檐底下看烟花的夫人,心里也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像是被石子儿硌到似的。 院墙外正巧放起一连串鞭炮。 螽羽装作被吓到,一边笑着叫着一边侧身躲开,跑到夫人边上去了。 第17章 【拾】内外 - 正月里,杜阿七来探望过她一次。 那天天气很好,螽羽醒得也早。起来了,把窗户和门的木栓都打开,朝外呵一口雾气,闻到厨房那儿飘来的饭菜香了。 再定睛一看,院门口门槛上背对坐着一个人。 背着个大箩筐,仰天看着什么。 她裹好锦袍,慢慢走过去,发现那是杜阿七。 再一看,南南和另外几个小婢女正在花园里玩闹——看来是夫人授意过的。螽羽安下心来,不担心自己院子里突然出现外男会被人误会了。 于是她走到杜阿七边上,问他在看什么? “在数云。吴小姐,你的病怎么样了?夫人说你还有些不舒服,起的晚些。” “数云?数了几朵?” “今天没什么风,云动得很慢,但是不知不觉就变了形状,变成另一块云了。” 她从上面往下看着杜阿七的眼睛。那双眼睛像透明的宝石一样,像山间的泉水,映着蓝天。 “所以有几朵?” “三朵。再多我就数不清楚了。”杜阿七嘿嘿一笑,站起身,把箩筐退下来给她看,“我昨天来给夫人送自家做的米糕,听夫人说吴小姐你生病了。夫人叫我给你看看这些花样,说你看了肯定觉得有趣,我就做了几个,今天带过来。” 说着,杜阿七把盖在箩筐上的稻草一层层掀起来。 一股煮熟的大米的香气飘起来,竟还是热腾腾的。 只见箩筐里装着一个蒸屉,掀开盖子,里面摆着一对对米糕抟成的小动物。 有兔子、有小鸟、有小猪,还有一对圆乎乎的蝈蝈。 “只是一点拿不出手的薄礼,”杜阿七挠挠头,“希望你早日康健。每种各做了豆沙馅的、腌笋豆干馅的,看你喜欢吃甜还是咸。夫人叫我给你早点儿送来,可以当早饭趁热吃。” 螽羽忽然想起自己在这个年节收到的那些礼物。 除了夫人送的两个金镯子,老爷也派人给她送了一套金饰头面、一只玉镯、六匹云锦。 可那能算是老爷精心送她的礼物么? 大户人家什么也不缺,做“夫人”的有“三金”,做“妾”的也能分得“一金”。 不过如此而已。 但其实又有什么不好呢? ——螽羽的病快要大好了,夫人总催她多走动走动。可年节里每天亲戚往来不断,都是些陌生人,老爷又时常不在家,螽羽提不起什么精神,整日里只想缩在炉火旁边取暖打盹。夫人老爷也就由着她。 这日子太闲适,螽羽总觉得像是偷来的一般。 从前沦落青楼时,老鸨和姐姐们常说起那些被赎身为妾的同伴们的故事,螽羽知道,达官贵人买了姬妾,是要她们在府上招待贵客、吟风弄月的—— 这是闺秀妻女做不到的事,也才是她们这种女子的价值。 彼时当她发现自己再怎么为自己争取,也不过是去做人前摆弄的玩物时,她一度想要自尽。可终究她不敢死。她只能劝说自己接受。 而在如今这个家里,她似乎不用再担心那些事了。 螽羽许久没唱小曲,许多艳词都已背不出来了,倒是清楚记得豆子该什么时候种下去什么时候施肥、记得熏腊鸡怎么腌制怎么熏烤…… 杜阿七送来的米糕,也十分可口。 “太太还叫我给您理一理围墙的瓦。”说着,杜阿七就从院外边一件件搬进来备好的瓦片、梯子,麻利地检查起围墙来。 “怎么还麻烦你来?” “也是没办法,这会儿谁来修瓦呀。要全都重换一遍,得等到正月过了太太请瓦匠来做。我只是趁机赚点碎钱嘛。” 杜阿七一边说,一边已经搭好梯子爬上去,朝四周望一望。 “哎哟,还真是被踩碎了不少块呢……” 螽羽坐在屋子里吃米糕,看青年爬到高高的围墙上,站稳后舒展胳膊伸了个懒腰,他背后就是碧蓝的天。 那光景很美,不是画里、诗里的美,是一种螽羽从前没有见过的美。 - 正月十五过完,螽羽的温邪寒症总算养好了。 可老爷也要走了。 挑个良辰吉日,在祠堂里宴请跟着做生意的商队吃过饭,拜过祖宗神仙,磕三个头,便引着车马踏上大道,一路往北去了。 老爷虽说走了,年节也过完了,这张府里倒并不闲下来,反而越发忙碌。 本地山民多以采摘种植草药为生,张祐海从前也是做草药买卖起家。论起买收草药、制作草药、存储草药、运输草药,各个环节都有门道,许多事夫人是亲自监督的;加之张祐海在县城里、省城里都有商铺钱庄生意,每月夫人也需坐镇查账;又在本乡置办不少地产,佃户们是否按农时播种、有无遇到困难,夫人身为主母也要看顾起来、主持公道…… 这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从早到晚也做不完,比螽羽先前所想象的要繁杂上一百倍。 螽羽跟在夫人身后,光是走来走去便累得够呛,她心中不免暗想“这些事夫人不做分明也是使得的,女子抛头露面难道不会有违‘祖制’么?”—— 可夫人就是诸事抓在自己手里管,每日风风火火、孜孜不倦。 外人们见了她也从不敢说调笑话,均是屏息敛神,公事公办。 有次出了事,夫人连夜赶到省城去。隔几天夫人还没回来,消息已经传回来: 第18章 有个铺子新换的管事贪墨厉害,竟拿去年的药材以次充好,败坏了张老爷家悬壶堂的名声;见了夫人,还言语轻薄、妄图诓骗,被夫人一声令下打断了腿。 那人家里与省城衙门有些亲戚关系,后来想闹出桩大讼案出来,可最后本省巡按亲自登门拜访了夫人,这事儿谁也不敢再提。 又有一次,从外省地方来了十来个号称“堂主”的男人,听说要来“讨个公道”,说话带着很陌生的口音。 夫人让螽羽和东东南南留在后面,自己领着胡二左和另外几个管家坐在大厅里。 螽羽躲在后头听,听不太明白,只知道那些人是在责怪张老爷这两年抽利甚高,“我们辛苦一年,手里的钱还不够养活弟兄们”。 螽羽替老爷夫人心虚紧张,心想多半是老爷连年重金援助朝廷出兵的缘故,对底下人的生意多有盘剥。 可夫人听了,却冷笑连连,厉声叱骂他们各个是不知好歹活遭天谴的流氓强盗。 “直接北上去见老爷,你们不敢。倒闹到府上来,以为我是个好欺负的人了?做梦!你们几个钱庄做的假账里面有多少水分你们自己知道!老爷为了你们的面子着想,不提这些,只把我们应得的利往上加了两成,你们竟还蹬鼻子上脸起来!” 夫人又笑:“话说回来……张府欢迎的是客人,而不是仇人。你们是客,既来了,急着想回去么?路途遥遥,路上山匪水盗、疟疾瘟疫,来去一趟可是万分辛苦。” 阴恻恻的笑声伴上大宅里几百家丁,谁还敢再说话。 接着夫人命令抬上来几大箱账本,当着那几个堂主的面开始算账。 逼着他们一笔笔看,连看三天三夜,最后没人不服。 夫人又“请”他们在府上住了半个月,好酒好菜款待着,临行前送了金银细软、本地名药,还派人一路护送,这么好生送走了。 ……诸如此类的大小事,桩桩件件有许多。 夫人可能不是个善于迎来送往、八面玲珑的人,可她狠起来非常狠,也不怕别人鄙夷她不体面,她只管盯住里子。 螽羽朦胧间有些明白,在这张府里,老爷常年不在,夫人便是“老爷”。 夫人才是“老爷”。 - 春社前的一段时间,夫人带螽羽到省城里的别馆小住。 这栋宅子应当是近十年新修的,更精致、雅致些,院墙也不似老宅那么高耸,整体令人感到通透自在许多,是螽羽更熟悉的城里的风格。 可张家毕竟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越是人口稠密之地,眼睛也越多,需要在意的礼数也就越多—— 原先在老宅里,在各个院子间散散步、在小菜园里种种地便可花上一整天时间了;再到张家自家庄子上去看看瓜果蔬菜、牛羊鸡鸭也都使得,夫人不介意女眷“抛头露面”。 到了城里小宅中,倒只能整日留在后院里绣绣花、弹弹琴,螽羽竟觉得有些不习惯。 夫人这次到省城小住,是因为有许多货物会在三月里陆续到港,要在运河道口分散,夫人于是亲自来坐镇。 白日里总有外男出入宅中,夫人垂了帘子坐在书房里,由胡二左在外头招待。 总要到了落日后,夫人才回后院来休息。 夫人吃饭喝茶的时候,轻轻转一转腕子、扭一扭脖子,总“哎哟哎哟”地叫唤,螽羽便站在夫人后头给她轻轻揉肩捶背。 “太太每年都这样往来奔波么?”螽羽问,“这般劳累如何使得。” “其实也不是每年都这样的。唉……” 她一松一紧捏着夫人细长的后颈,夫人发出舒服的哼哼声。 夫人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这些年光景不如从前,货物总有短缺。要么是一开始就给少了,要么是途中折损了,总归如此一来矛盾也就多了,时常闹将起来——这一闹起来总得有说得上话的人来拿主意,不然三五天都没个分明,耽误行程。” 夫人是个小个子的女人,螽羽弹琴的纤长手指在夫人身上按,像一手握着琵琶颈子,另一只手一下下拨着弦。 她总不相信夫人已经年过四十。 但若不是已到了这个年纪,夫人断然做不了能够一锤定音的大人物。没有阅历经验,许多事是成不了的。 “太太不会厌烦吗?白天里那些来来往往的事情,螽羽听着都害怕。” “当然烦了!烦死了!”夫人嚷道,“十年前还好,这十年来是越来越难……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事情总得做呀。再说你们人……” “我们?” 夫人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说:“整日待在后院里,也无聊的很。你不无聊?” “不无聊。”螽羽回答。 “蝈蝈,你这人真是奇怪,总把自己都骗过去了,是不是?” “夫人说的是哪里话……奴家有幸伺候您和老爷,怎敢有其他心思。” 螽羽说这些话时,像哈巴狗得了肉吃便要俯下身子作揖。 说完了,才开始回想夫人究竟说了什么,自己又究竟答了什么。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也整日坐着坐得身子不舒坦。这样吧,如今也三月中旬了,桃花梨花开的正好,明日又恰是赶大集的日子,城西湖边很热闹。我带你出去活动活动。” 【拾壹】踏青 - 第二天螽羽醒来时,看到夫人屋子里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第19章 他背对着螽羽,正在打理衣扣。 ——搬到城中小住后,宅子里仆人带的少,螽羽也不知怎么,自然而然便和东东南南一道轮班起来,夜里在夫人床边的榻上伺候。这原先不是她的活。 不过夫人晚上睡得很好,少起夜,螽羽伺候也就不费事。 反而因着不必再担心野兽、鬼魂的骚扰,也没了孤身一人居住在寂寥荒院里的害怕,倒是睡得更香甜了。 不然,哪至于屋里出现男子都不知道?何况那男子一看便知不是张祐海。 眼下螽羽被吓坏了,连忙想叫醒睡在床上的夫人。 结果床是空的。 与此同时,那个男人转过来说话了:“醒了吗,蝈蝈,快起来换衣服。” 是夫人的声音。 是夫人的声音? 她这才怯怯把遮住脸的手臂放下,抬眼看去。果然是夫人。 “这样出去玩方便。快换上吧。”夫人笑着说。 她仔细看了看夫人,夫人虽说身量娇小、容貌绮艳,可穿上男子装扮,倒也清秀脱俗,不知怎么好似也更高、更健壮了些,或许正如古人所说真是人靠衣冠。 正这么想着,螽羽已经被夫人和南南架起来换衣服。 “别介意,你这一身是老爷年轻时候的旧衣服。”夫人笑着说。 那是一件样式素朴的长衫,袖口有为了方便活动而收窄的痕迹。棉布料子,浆洗得很平整,剪裁妥帖、针脚也非常细致,领口却绣着几片不大规矩的竹叶——这几片叶子大概是夫人留下的手笔。 “那时候老爷……”东东麻利地给她梳头发,勒得她一哽。 “那时候他瘦着呢。” 夫人露出有些怀念似的表情来,帮螽羽卷一卷太长的袖口,拉她到落地镜子前面看。 “你瞧,不在脸上画那些红的绿的,男子女子也差不太多么。” 螽羽看着镜中人,果然觉得十分陌生。 原本略显朴拙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倒显得她青衫落拓、朝气勃勃——分明成了个清秀小生。而夫人站在她身边,看起来比她自在不少,行为举止洒脱随性,像书里写的那些风流倜傥的华服相公。 她想起从前在京中时,常见那些“清客”,又称“篾片”,总在青楼里陪着客人喝酒玩乐,给妓女们做帮衬。其中也有顶好看的,厮混在妓女和恩客们之间,两头蹭饭吃。 如若夫人去做清客,那怕是吃顿饭便要比青楼头牌睡一夜还值钱…… 她胡思乱想到这,不觉笑起来。 “蝈蝈,你在笑什么?”夫人这么一问,螽羽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敢有这么冒犯的臆想。 “没睡清醒……想起先前做的梦来了。” “是吗?做了什么好梦?” “梦到,梦到……梦到夫人带我去买胭脂呢。”螽羽胡诌道。 “哈哈,好呀,那我们现在就去买胭脂。” - 夫人带她去了香粉铺。 毕竟是江南富庶行省的省城,香粉铺子里的货品比起京城毫不逊色,甚至还更琳琅精巧,有许多京城里不曾见过的花样。 “两位老爷好,来给相好的夫人小姐挑胭脂?”店家笑着迎上来。 螽羽从没有走进过店铺里自己挑东西,本就紧张,现在又兼着还是女扮男装,话都不敢说一句。 “是,给我家的小姑娘买,她今年刚十七。”夫人笑着看螽羽一眼,又对东东南南道,“你们也给各家姐妹挑挑,待会儿我来买单——自己玩儿去吧。” 夫人自然而然就用上了更加低沉的嗓音。 不过在螽羽听来,依然很分明是个女子。 店家倒是浑然不觉,只眼尖地看出来夫人是“他们”之中的贵人,便围着夫人和螽羽一样样介绍起来。 东东南南做小厮打扮,这会儿已经嘻嘻哈哈闹到一起去了,只管挑了几样喜欢的,接着就跑到对面的熟食铺子去买吃的,又往集市那边走,很快便没影儿了。 夫人一点也不担心,只管挽着螽羽,听店家介绍那些胭脂水粉、香膏青黛。 “这个颜色好看。” 夫人用无名指的指腹沾了些口脂,将手伸过来在螽羽唇上抹了抹。 螽羽愣住了,看着夫人纤细的手指被一种烟霞似的胭脂染红,觉得十分妖艳。 但在旁人眼里,妖艳的却似乎是螽羽了。 只见店家捧着圆镜照她,又冲夫人嘿嘿地笑:“老爷好福气呀,这位小相公涂上胭脂,倒比女人还娇媚好看!” 螽羽蓦地红了脸。夫人毫不介怀,哈哈大笑起来。 “好,这个匣子里的都包了!还有这几个,凑成套拿走。香粉称六两,要用最好的珍珠拌上白米磨的。备妥了,我待会儿差人来拿。” - 买完胭脂,夫人又买了一袋子麦芽糖,自己往嘴里塞完一粒,又往螽羽嘴里塞一粒。 一边吃一边看,一路往湖畔走。 开了春,浑身都活泛。螽羽也不觉得疲乏了,反而越走越精神。 不只是人,柳树、桃树,喜鹊、黄莺,湖里的鸳鸯、野鸭,全都像是从画里脱出来一般精神抖擞,来回嬉闹着。 这是螽羽经历的第十七个春天,也是她头一回如此无拘无束地漫步在城市街道上,双脚踩着土地,所有的一切扑面而来。 今日是春天的头一个大集,城里十分热闹。 第20章 人人都来赶集,好似整个行省的人都熙攘在这儿了,要把冬日里的寒气一丝一丝全挤出去,让位给更新的时节。 正左顾右盼赏春时,螽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站在不远处一个卖香囊的小摊前,身边还依偎着一个豆蔻年华的青葱少女。 两人都是麻布素衣的寻常人家打扮,可却因为青春年华的蓬勃而显得分外明丽可人,如同春树上新发的枝条,带着鲜嫩的粉绿色。 那少女扯着青年的衣角撒娇似的说几句不知什么话,那男子便掏出几文钱,买下了少女看中的香囊。 男子女子间互赠香囊有着怎样的含义,螽羽想,该是世人皆知的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螽羽看到做小厮打扮的东东走到了那对碧人旁边,踮起脚重重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青年回过头——惊讶地笑了,打个揖,与东东攀谈起来。 螽羽看清楚他的脸,那鼻峰中央有块微微隆起的远山似的鼻子、那清澈的井水似的眼睛,是杜阿七没错。 且谈了没些话,东东便甩脸色拉着南南走掉了。 螽羽仍愣愣地望着那边。 许是察觉到了视线,杜阿七朝螽羽和夫人这边看过来。 螽羽猛地偏过头,想起自己和夫人都做男子装扮,想来没那么好认出来。过了会儿,再把头抬起来望去,看到杜阿七与那豆蔻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攒动的人海中。 “看什么呢?”夫人问,“想买香囊?好啊,难得也买些,省得自己做了。你去挑挑喜欢的。” “没有喜欢的。”螽羽低下头。 夫人听了一愣——螽羽甚少对夫人说拒绝的话。 螽羽回过神来,赶忙弥补道:“奴家喜欢自己做香囊。太太若是不嫌弃,回去后奴家给太太也给做。” “你小声点,什么奴家什么太太的。”夫人笑了,“我肯定不嫌弃,你的绣工多好呀。我们去买点艾蒿香草来?” “是,太……老爷。” 这一闹,螽羽又被闹得脸红。 - 晚饭是在酒家吃的。 那店里有个弹琵琶的歌女坐在搭起的小台子上唱歌。 螽羽第一次坐在台下,作为客人听曲儿。 那是南方的小调,悠悠长长,轻轻暖暖,唱得极好,琵琶也弹得极好。 东东南南大啖盐水鸭、卤猪蹄、凉拌马兰、清炒藕丁,夫人和邻桌人攀谈着。螽羽独自听曲子听得入迷,待一曲罢了,真心实意地鼓起掌,却见几个男子立刻上手摸那琵琶女的脚踝,女子并不恼,嬉笑打闹、买弄起风情——螽羽霎时从音律飘扬的仙境被落回到凡尘里了。 她的心绪又烦闷起来,不知怎么又想起先前杜阿七给少女买香囊的场景。 杜阿七的笑容、少女的笑容在眼前挥之不去。 仿佛那里又是一片仙境,而她却只能待在泥淖里。 “走,我们回去。”夫人从邻桌回来了。 东东南南有些不舍:“老爷,这就走了?” 螽羽留意到夫人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果然,待到回了宅子,夫人立刻叫来胡二左和其他几个管事,吩咐他们去打听“匪帮”的事情。又吩咐媳妇姑娘们收拾东西。 到了第二天,事情似乎有了定论,一下便更紧张起来。宅子里仆从们步履匆匆,准备着夫人启程的物什。 夫人嘱咐螽羽留在城里。 “太太呢?” “若是真有千余万余人马的流匪南下到了航江行省,城中总归是最安全的,有巡抚、总督的官兵驻守。老宅那儿虽说也有县令大人照拂,总归没有城防保护。我得回去管事主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太太留我一个人……” “蝈蝈,你不必担心,在这里等我回来。” 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叮嘱道:“也要劳你替我看管好留在这的奴婢、物件;后园新采买的花草才种到一半,你且盯着些,实在不方便就暂停也罢。如有客人来访,让他们留下口信,事情等我回来处理。” “是,太太。” 【拾贰】无路 - 去年北方的几个行省因着夏秋大旱的缘故,收成不好,到开春了又是青黄不接,良民百姓走投无路只得落草为寇。 于是乎许多山匪帮派人员壮大,成了祸患,官府不得不出兵剿匪。 其中有一伙山贼被驱赶流窜,传闻是逃到了航江行省这一富庶之地。 一时间风声鹤唳,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谈论此事。 不过对于省城市民来说,这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至多那些置业在外地的,忧心自己的财产,家乡在别处的,担心祖坟被糟蹋…… 夫人则是真的担忧。 她归心急切、走得匆忙,螽羽都还来不及回神,宅子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了。 螽羽对留在这里的奴仆们并不十分熟悉,不禁后悔没有恳求夫人把南南留下来陪伴自己。不过当时东东南南也都与夫人一样,一心系在老宅的安危上,她也实在说不上什么话…… 杜阿七登门造访的时候,夫人已经带着仆从如疾风一般离城了。 “阿七给吴小姐请安。近来身子可还安康?风寒可大好了?” “入春后便好了。杜大哥,你为何过来?” “是太太差人给我捎了口信,让我先别急着回去,过来帮衬后园花草侍弄的事情。” 第21章 “杜大哥近日……正巧是住在城里么?” “是呀,进城赶集,借住在一位叔父家里。住了有小半个月了。太太是已经走了么?” “走了大半日。” “大半日,人多走不快,出城也还不久吧。” 二人对着说完这些话,安静下来。 螽羽觉得自己该回里屋去,可双腿却只是站着不走。 杜阿七也没走。 过了会儿,他说:“大集那天,我是带叔父家的小堂妹出门玩——她看上了缝成老虎样子的香囊,我就给她买了。她净是喜欢那些动物花样,还是个孩子呢。” 螽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认出我来了?” “看一眼便知道了。” “杜大哥,你千万别与旁人——” “我不会跟别人讲的。”杜阿七抢白道,又挠挠头,安慰她说,“其实太太时常穿男装出门,不少人原是知道的。再说,我们乡下人干活的时候,男子女子穿衣打扮根本没甚分别。不打紧的,你别放在心上。” “我那样子多滑稽……”她捂住发热的脸。 “哪里滑稽,很好看呀!”杜阿七的话脱口而出。说完,他一下待不住了,双手没地方放,左右搓着,“我去后园看看那些新苗,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差人来喊我。” 说完,像只鸟儿似的掠出去了。 螽羽在原地呆呆站了许久,心里像有一棵桃树往肉里扎着根,吸饱了血要冒出花骨朵。 她觉得有些害怕,可又有些高兴。 - 这些天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般,每天都过得很慢。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人们谈论山匪,也照常谈论吃喝玩乐、明前绿茶、春游泛舟,神情里却总带着一丝紧张,仿佛那是两个不相干的世界被掺杂在一起。 螽羽整日里觉得不安,胸闷气燥、坐卧不定。 她到园子里去散心,看到杜阿七一个人坐在水榭楼梯上端着一只大碗吃饭。她走过去,问今日种了几棵树,栽的花活了几株、枯了几株。 又问他,不回村子里,会不会担心村子遭遇山匪。 “是会担心。不过,担心也没有用。我现在既然在这里,更担心的便是这里。” 说这话时,杜阿七用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螽羽,看得螽羽把头低下去,不知说些什么好,浑身像是淋了雨一样又潮又热。 没过几日,有天下午,张家的那位池三爷突然上门来。 “你们家奶奶不在么?怎么不在?可别是躲着不想招待我们吧?” “您哪里话……” 螽羽在后头厅堂,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往里逼近,门童没有拦住。不一会儿,便有四五个男子一下挤进来。 门童忙向她介绍为首的那位,说那是池三爷。 池三爷,张祐池——钱氏的丈夫。 “哎哟,这是……”池三爷见了她,连忙笑着作揖道,“这是吴姨娘吧?” 池三爷与钱氏很有些“夫妻相”,都生着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和一双剪刀似的眼睛,绷着皮肉打量人。 “池三爷好。”她怯怯行礼。 “你们家奶奶不在?” “太太先行回府了。”螽羽回答。心想,池三爷难道没听说? “那可不巧。前阵子我受命上城里来替县太爷送信,跟朋友喝了两天酒,今日醒来想起二奶奶也在城里,该来拜会的,连忙带朋友赶过来,却已迟了。” “三爷公务繁忙,太太自然理解。今日偏不巧让您白跑一趟了……” “别客气,都是一家人!哎呀,只是我既登门,也备了薄礼,是城里时下风行的春食和新酒,虽说太太不在,不如也摆桌小席吃了吧。” 螽羽愣住了,并不知道这等情形下自己该如何处置。 “家里没个做主的,恐怕不能好生接待,恐怕怠慢了……” “诶!没事——我们只管喝喝酒热闹热闹,也不麻烦吴姨娘照顾。” 池三爷这样一说,他身边那群朋友也立时附和,说起许多好听话,连赞螽羽是当家主母,只当她已经答应了。 螽羽又害怕又害臊,赶忙吩咐仆人们备菜,自己告了辞躲回后院去。 等到回院子里坐下喝了几口冷茶,螽羽又有些担心起来: 池三爷那帮朋友,看起来实在像她从前常见到的无赖相公、登徒浪子,恐怕都是些整日游街串巷吃饭喝酒的混子篾片…… 但事已至此,她不可能赶人走,也不知如何赶人走,只得期望他们赶紧吃完饭散场。 - 留在这座小宅的仆从本就不多,这会儿几乎全在厨房和厅堂里伺候客人了。 前院灯火通明,酒席上一直欢声笑语,吃饭的人竟比先前还多了六七个——池三爷又请了人来拉琴唱曲,好不热闹。 螽羽左等右等,宴席总也没有结束的意思。 她到前院门边往里觑了一眼,正撞上一个从里头走出来的男人。 那男子一身酒气,刚迈出门槛便弯下腰“哇”地吐了一地,脏污甚至溅上螽羽的裙摆。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螽羽怕被醉鬼缠上,不等对方说话,连忙转身往回走。手里提着的灯笼一时不慎落在了地上,也不敢停下来捡。 入夜了,院子里一片昏暗。 螽羽有些看不清路,走得跌跌撞撞。 第22章 灯火和人声都在前院里翻腾,倒显得后院比往日里更加幽静黑暗。乌云不时飘动,遮住明月的清辉。 突然,她好似听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及反应,有两条胳膊伸过来将她一把抱住,两只手上下乱摸。 她惊叫起来,可未及发出多少声音,又被猛地压到院墙上顶住。她闻到一阵阵刺鼻的酒味,混合那人嘴里饭菜的臭味、身上汗液的酸味,又叠着肮脏的脂粉味,往她身上压过来。 “滚!你是谁?滚开!” “好娘子,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那男人醉醺醺含混说着,空口白牙把自己当成她的情郎一般,“好娘子,你可想死我了,让我进了去消消火……” 一张油腻腻的嘴在她脸上脖子上亲来亲去,一只热乎乎的手已经拆了她的腰带往她双腿间挤。 她的抗拒推搡毫无用处。那是个壮年男子,身材高大,将她整个人按得死死的。 她只能尖叫。 前院的笑声却一波比一波响,歌舞笙箫,如同海浪般倾覆过来。 她叫得更大声,嗓子里快冒出血沫子—— 那男人离她远了些,却不是要走,而是照着她的额头来了一拳,她惨叫一声,接着又是第二拳,打在胸口上。 她压根发不出声音了。 她痛得阵阵发麻、眼冒金星,浑身瘫软,被挤在冰冷的院墙与恐怖的侵犯间。她仍不住地挣扎,可是无济于事。 她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要被玷污了,不是作为妓女而是作为妾室,她再也没有“从良”的机会了。 她将被弃之如履,不是被杀死就是要为了体面自尽。 还能怎么办? 老天爷对自己为何如此不公?啊,是因为自己“不要脸面”,是因为自己做了妓女失了贞洁,因为自己没有三从四德做好一个妾室、一个婢女,因为自己有妄念……是因为这些缘故吗? ——忽然,周遭变得安静了。 远处仍然传来奏乐声和说笑声,可她的耳边却没有声音了,那粗糙的喘息声消失了,那抵在她身上的肮脏的肉块滑到了地上。 月亮从乌云后短暂地投下华光,冷冷的绸缎般的青光。 她看到杜阿七。 杜阿七手里举着一块石头。他将石头扔到地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她又低下头,夜色里看不清那个男人的样子,只能看到一团黑色的、无声的肉。 “快把衣服穿好,我们快走。” 杜阿七捡起她被踩在地上的外衫,又替她把散开的领口拢起来。 她抬手捏紧衣领,也捏紧了杜阿七的手指,但她感觉不到:“快走……快走。” 是的,快走。快逃。 【拾叁】夜奔 -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螽羽坐在一辆马车上,身后是缓缓落下的城门。 南方春日里城门落锁时辰晚,这会儿是过了戌时,打过一更三点的梆子了。 春日晚上仍然寒凉。夜风从帘布间吹进来,螽羽打了个寒战。 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尽力把亵衣和裙摆抚平。她仍然头晕目眩、胸口胀痛,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可比起身体遭遇的痛苦,心里的恐惧与绝望才压倒一切。 “杜大哥……”她朝前爬了几步,撩开帘子望外看。 ——杜阿七还在。 他坐在前面赶车,听到她的声音便回应道:“吴小姐,你还好么?” 这是一辆很小的马车,原是留给管事们出门用的,也因此杜阿七说话她能听得很清楚。 她问:“你带我去什么地方?” “去——”杜阿七沉默了一会儿,话里似乎有种犹疑,“送你回太太那里去。” 她也沉默。 半晌后,她低声说:“我不能回去了。” “你是担心太太不给你做主?” “做主……” 做什么主?她能说什么?她解释不清的。 如果那人还活着,只要那人与她对峙,她百口莫辩——无论她到底有没有被碰过,她都不干净了,她不贞烈,是个“死性难改的荡妇”。话又说回来,就算她是良家子又如何?遇到这样的事,女人唯有以死明志的。可她……她不想死。她该死吗? 而如果那人已死了…… 有人因她而死。她害死了人,还害得杜阿七杀了人?这是怎样可怕的罪过。杀人是要偿命的。偿谁的命? “吴小姐?吴小姐?……螽羽。” 螽羽。 ——这是她的名字。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螽羽心里嘈杂的叱责与哀嚎声稍稍安静下来,去听杜阿七说的话。 杜阿七说:“不然……你跟我走吧,螽羽。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我们重新活一遍。” 她看到月亮从山林的缝隙间洒下吝啬的光。 那光落在马儿顺从的脊背上,落在颤抖的缰绳上,落在杜阿七的头发上、肩膀上。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他们远离了都市,远离了人群,仿佛远离了一切。 杜阿七说:“我给不了你张老爷能给的锦衣玉食,但我有力气,我养得活你。” 他说:“我虽然只见过你几面,可我觉得你好像总是在害怕,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过去不堪回首吗?我不介意那些。” 他说:“且我也没有了双亲,无人会指摘你的出身门第、一言一行。你就当我们转世投了胎,从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第23章 他说:“都没关系的。” 令人战栗的喜悦像冰水一样从螽羽的头顶拂过,一路浸泡到手指与足尖。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稻草滚烫粗粝,割开她的掌心。 她想追问:这是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会愿意呢? 但她一个字也没说。 她生怕自己发出声音,这个梦境般的月夜就会消散,杜阿七会后悔,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因为为她杀了人而恐惧、兴奋;而她也会发现自己又一次被当做了猎物,被诓骗被耍弄,注定了始乱终弃——他们不过是已经失却了理智发了疯。 等到太阳升起来,一切也就都不作数了。 可杜阿七却还在问她:“你愿意吗,螽羽?” 他问了她两遍,回过头来看她。 她不敢看他,把自己往帘布后面缩进去。 “或许,你再想想。”杜阿七低声道,“路还长……你可以睡一觉,等睡醒了再说。” 她倚着颠簸的车窗,片刻后,真的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做了许多梦。 有一个梦是她做了千千百百回的——梦里她的父亲还在从仕为官,她与母亲、妹妹、弟弟一起住在宁静的院落里,她做着一些日常生活中会做的事,写字、弹琴、下棋;绣手帕、缝衣服、纳鞋底,给自己做嫁妆。 这个梦里,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她的父亲已给她说下了一门亲事。 一晃就到了成亲那天。她被蒙在红色的头盖下面,被人从这里牵到那里,那里牵到这里,累得站都站不住了,耳边锣鼓喧天,她却越来越焦急,几乎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头上渗出冷汗、双腿阵阵颤抖。 有一个恍然间,她已坐在跋步床上,一个男人唤她的闺名:“螽羽。” 熟悉的声音……是谁的声音呢,想不起来了…… 男人用一杆玉如意撩开她的盖头。 那是张祐海。 她认得他。他是一个做买卖的商人。 她惊慌失措,寻找着母亲和父亲的身影:“怎么能把我配给了一个商人?怎能这样对我?阿娘,爹爹——” 这时她的母亲上前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在梦里她看不清母亲的脸。 “螽羽啊,这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多少人想伺候张老爷都没机会的。你能给张老爷做妾,那是多大的福分呀。” “做……做妾?我怎么能给人做妾?!” “螽羽,听话!”母亲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竟像雷声一样在空旷的房间里轰鸣,与那个将鞭子抽在她身上的老鸨的说话声一模一样,“如若不然,你想嫁给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户吗?你就如此自降身价?” “我……我——” 隔着影影绰绰的帷幔,她什么也看不清。 “你以为你有的选吗?螽羽,你没得选!” “我没得选……是啊,我没得选……” - 螽羽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马车仍穿行在绿意葱茏的山间小道上,周围有淙淙流水声。 许是近日里山匪祸患的缘故,往来行人车马很少。 马车慢慢停下来,螽羽听到杜阿七踩在木车架上“嘎吱嘎吱”的声响,两步功夫,他掀开前头的帘子探进来了。 螽羽往后瑟缩了一下,很轻微的动作。 杜阿七应该是察觉了,他的举止放缓了些,低声说了句“失礼”,走进车厢里翻找东西。先是找出了一只箱子,里面是一些干粮点心。 这是管事们出门办事的马车,东西备得杂,除了干粮,还有一只烧得发黑的茶壶、半桶陶罐装着的米酒。 杜阿七又四处找,找出几块干净的棉布来,递给她。 “路旁有条小溪,这附近位置容易下到河边上的,还有芦苇荡遮挡着。且这会儿没有别人。你要洗洗身子么?” “别人?”她喃喃。 “如果有人路过,我给你拦着。”杜阿七的眼睛总是很透亮、清澈,令人相信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昨夜乌烟瘴气的浑浊气息,似乎也被山间清风吹散了一些。 螽羽支起身子,由杜阿七扶着,慢慢地下车,又慢慢走到芦苇丛边的河滩上。 她低下身子脱鞋,赤足踩在柔软潮湿的泥沙上。 清澈的河水拂过她的指缝与足背,那是非常温柔的动作。她看到自己脚踝红了一大片,应该是昨夜扭到的,那红色蔓延到几乎从不见光的、苍白的脚背上。 她回头再看,杜阿七已经背过身去走了好几步。他将几根芦苇折下来做垫子,坐在幽绿的芦苇丛中,把芦叶拨到唇边,吹出细细的哨子声。 那哨声很快有了简单的音调,变成水鸟掠过溪面留下的涟漪般漫不经心的曲子,像蜉蝣震动着透明的翅膀,像鸟儿躲在密密的芦苇间唱歌。 十七岁的少女一边擦拭着自己布满淤痕的身体,一边幻想着,或许自己真的可以选择走一条自己从前从未想过的道路。 马车再启程时,螽羽又问了一遍:“杜大哥,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杜阿七说:“你想回张府去吗?” 螽羽没有回答。 杜阿七又说:“那……先回一趟村子,好吗?这里离岩下村比张府近些。可以等安顿休息好了再启程……你再决定想去什么地方也不迟。” 她低声道:“好。” - 第24章 白昼短暂,仿佛仍被冻结在冬日里。很快夜晚便如鬼魅般恍然而至,空气中降下了雾气和寒意。 螽羽趴在车里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到马儿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 马车猛烈摇晃了一下。 夜晚的林间漆黑如墨,可是马车外却有火光。 不远处层叠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草木被折断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螽羽很快有了不好的预感,心沉下去。 透过被夜风吹动的帘布缝隙,螽羽看到杜阿七已经从车上跳下去,挡在马车前。几个男人站在山野路边,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里提着明晃晃的朴刀。 “小哥,这么晚赶夜路,是要去哪儿啊?”其中一个男人问道。那不是本地的口音。 “大半夜在外面乱跑,被爷爷们撞上了也是福气。你住在哪儿?劳驾带我们去你家里住上一晚——”说这话时,那寒光凛凛刀就刮在杜阿七身上,“哎哟,你是不是就是旁边那个村子的人?爷爷们正巧往那边赶呢。” 男人用刀尖朝马车比划。 “车子里有什么?有人?” 话罢不等杜阿七作答,几个山贼已经围上来,掀开布帘子往里探。 杜阿七想拦住他们,却被一把刀横在肚子上。 “有个漂亮的小娘子哪!” 其中一个山贼这样说。外面的男人们顿时哄笑起来。 那山贼拖住螽羽的脚踝,将她硬生生从马车里扯出来。螽羽宛如一只折了翅膀的雏鸡,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过显得可怜可爱。 “没其他东西了么?”其中一个山匪问。 “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儿。有几个罐子瓶子倒是能带上用用。” “这个娘子也能好好用一用——” 又是一阵笑声。 有山匪蹲下身,将手中的火把凑近螽羽脸前。火光照亮了她的面容。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拾肆】惊梦 - 当螽羽看到那些山匪脸上的神情,感受到那些遍布她全身摩挲着舔过的目光,她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美貌有如赤金。 常言道稚子抱金过闹市,岂有不被人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螽羽的美貌算不上“名动京师”、数一数二,可也是价值千金的一张脸、一副身子。在这山野间,更成了一件名贵稀罕的宝贝。 “虽说带着女人,麻烦得很……”为首的山匪笑道,好似自己施舍了螽羽什么好东西,“留她一条命吧。兄弟们眼下别急着上火,带在路上慢慢受用。” “大哥,今夜不及动手了,只管摸爬打探,不正是受用的时候?” “就是!不然等到明天杀进那村里,还不知怎样。事成自然有的是姑娘婆娘受用,若冲在前头伤着了,那只有眼巴巴看兄弟们快活的份儿了……” “怂货!”山匪头子啐道,“也就那么一二三四下的事情,倒跟你的命一般看重。” “是了,可不就三四下功夫?等得的,便让兄弟们享受享受吧。” 另外也有人开始起哄了。 男人们围在她身旁,眼睛在火焰里发出红光,好似一群环伺的野兽,流淌着口涎、汗水,呼吸粗重急切。他们要将他们的不忿、饥饿与颓败全部发泄在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他们有如等着吃人心肝的妖魔般可怖。 眼见事态如此,那山匪头子摆摆手,走上前道:“我且尝了你们再撒尿!” 说着,那男人一下坐到螽羽身上,伸手去解腰带。 螽羽尖声哀求起来。 她的恐惧只引来更多笑声。 杜阿七奋力挣脱。刀刃在他身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他总算甩开抓住他的几条胳膊,可只朝螽羽跑了两步,便又被一脚踹倒摁在地上。 “小哥这么不配合,看来是不会给我们带路了。这下可难办啊——爷爷们今天赶夜路,带不了累赘。” “把他脑袋砍了就是。这几日我的斧子都还没见过血,我来!” “不要——不要!”螽羽尖叫起来。 只见山贼将手里一柄沉甸甸的铁斧高高抡起,就要往杜阿七的背上砍下去—— 忽然,一道巨大的黑影闪过。 “砰”一声,斧子掉落在地。而那个男人没了脑袋,也没了上半身。 一截脊柱在半空耷拉着晃了晃,随即连同下半滩血肉滑到地上,肠子内脏流了一地。 “啊!啊啊——” 没人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螽羽听到原本趴在她身上的男人大喊着“妖怪!妖怪!”,连裤子都没提便站起来往深林里跑,一路上还被裤腿绊倒两次,最后干脆踢了裤子光着下半身继续跑。 火把掉到路旁,点燃了一片灌木。 透过那越燃越旺的火光,螽羽看到站在他们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头巨大的野兽,比马车旁嘶鸣挣扎的马匹还要高大。它口中衔着男人的半截身子,牙齿轻轻一合,螽羽便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骨被折断咬碎的声响。 它吞下男人碎裂的头颅,吐出几块血肉模糊的断肢。 螽羽说不出那是一头怎样的怪物,只看到它有巨大的吻部、锋利的牙齿、灯笼般闪烁着幽光的眼睛,其余的一切都被黑暗和摇曳的火苗所遮掩。 有几个山贼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25章 那只妖怪如同倾斜的影子般掠过去,紧接着螽羽便听到可怖的哀嚎。喷涌而出的鲜血洒在草叶上,竟发出泉水般汩汩流淌的声音。 它杀红了眼了,要杀掉这里所有的人。 ——螽羽想,自己也在劫难逃。 她今夜就是注定要死的!老天爷不愿怜悯她,不愿给她生路了! 这是何等荒唐的一场怪梦! 杜阿七不知何时跑到了螽羽身边,想将她搀扶起来。可她双腿瘫软,压根无法起身,他只得架着她,勉励带着她一起逃跑。螽羽的手背被杜阿七腹部伤口流出的血水浸湿了,她知道他们是逃不了的。 果然,那只野兽霎时间便出现在他们面前,像一座横亘在天地间的漆黑的山。 它抖动身子,皮毛间放出闪电般的磷光,喉咙里滚动着惊雷般的低吼。 它张开嘴咆哮,浓重的腥风里掺杂着鲜血与碎肉—— 然而,一道声音忽地传过来,仿佛突然将这片黑暗撕碎了揉皱了似的,带着一切沉浸到更为荒诞不经的梦里去: “蝈蝈?杜阿七?果真是你们吗?” ——那是夫人的声音。 - 有那么一刹那,螽羽以为那肖似夫人的嗓音是从那头妖怪口中发出来的。 不过紧接着,夫人的身影便从野兽身后的林子里一点点显现了。 随着那道娇小的影子越靠越近,天色也渐亮了。 长夜将尽,这会儿已是凌晨时分,山林间弥漫着海潮般的大雾。 古木参天、枝叶横生,将这条小路笼罩得一片灰蒙。那只怪物的身形隐在了雾气里,螽羽仍看不真切。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呢?” 夫人走近了,面容清晰起来。 夫人在那只巨大的野兽身边停下脚步。她身穿着螽羽时常见她穿的那身石榴红绣金丝花配青色缠枝团纹的窄袖水田衣,头上插着红宝石银簪子,衣襟平整、鬓发不乱。 如寻常一般的夫人出现在这片深山老林里,是何等奇怪的事情。 而螽羽——她累了伤了一夜,又饿又冷,衣裳、头发和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露水打湿了,冻得牙关磕碰、血色尽失。 夫人注视着他们。 螽羽还倚在杜阿七身上。青年的胸膛宽厚、臂膀健壮,尽管因着失血而变凉了些,仍暖得令人支不开身子。 然而螽羽终于在夫人的注视下清醒了,她猛然挣扎起来,试图退远几步。 可她站不稳,一下跌在了地上。 夫人悠悠开口道:“你别生气。” 夫人在对谁说话? 不是对螽羽,也不是对杜阿七。 夫人转头,与怪物妖异的眼睛对视:“你想怎么办,告诉我吧。我来给你做主。” 这时杜阿七突然朝前走了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太太,吴小姐什么错也没有,请太太明鉴!”杜阿七直直望着太太,而不是看着那头怪物,“吴小姐之所以离开省城别邸是有苦衷的,您千万要听——” “嘘,阿七。你说的话我不会信。” 夫人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摇了摇头。 然后她望向螽羽。 “你说呢,蝈蝈?你是想和杜阿七走吗?” 听了这话,螽羽浑身打了个寒战。像被洞穿了肺腑里的私心,像被一把刀抵在后脊上,明晃晃的刀刃照彻她不忠不贞的妄念。 可是,夫人又是为什么要这样问她? 夫人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听到后又将如何处置她——他们? 螽羽膝行着朝夫人爬过去,顾不上那只妖怪,只顾得上向夫人求饶。她抱住夫人的腿,夫人没有挣开。 “带我回去吧!夫人,带我回家去……” 夫人依然没有动。于是她闭着眼睛将脸贴在夫人的衣裙上,眼泪立时将布料濡湿了。她惊异于自己竟突然涌出那么多泪水。 她心里有种感觉,这大千世界里唯有那座夫人操持把控的宅邸才是安全的。 哪怕她回去以后将要经历审判与责罚—— 可是现在除了夫人又有谁能保护她?杜阿七能吗?律法能吗?都不能。但不知为何,她知道夫人是能的。 妖怪发出一阵低沉的喉音。 片刻后,夫人道:“它说它救了你们的命,要用命来还。” 用命还? “杜阿七,你愿不愿意用你的来还?” 一时林间静默无声。 螽羽睁开眼,在刹那间,她看到那头妖怪已经朝杜阿七扑过去。杜阿七没有挣扎。 只见它张口衔住杜阿七的腰,随后高高跃起,仿佛一阵山风那样,踩着树木的枝叶,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旋即消失在灰白的雾气之中。 不久后,太阳升上高空,浓雾消散。 林中只留下夫人、螽羽,一地血腥的尸身和那架遭到劫掠的马车。 夫人离开螽羽身边,走到马车边上。 “真是糟蹋东西。幸好拴在了一棵大树上,不然这马也不知道要吓跑到哪里去了。”夫人说着,伸手摸了摸那匹马瑟瑟发抖的脖颈。 夫人的语气和举止是那样自然,仿佛螽羽只是在夜里做了个噩梦,如今梦醒了,天亮了,又可以启程了。 树冠间传来鸫鸟无忧无虑的鸣叫声。 “过来吧,蝈蝈。我带你回家。”夫人说。 【拾伍】焦土 第26章 - 夫人坐在前面赶马,动作很熟练。说不定夫人连骑马都会。 夫人到底有什么不会的呢? 马儿惊累了一夜,走得慢。 夫人似乎也不着急,就这么慢悠悠地赶着车。 深林里静寂无声,仅偶有野兽踩过草丛灌木发出的簌簌声,鸟儿振翅飞起的声响,虫鸣声,和夫人漫不经心哼着的小曲。 螽羽缩在车里,不自觉往四周树林的阴影里张望。 “太太……太太,”螽羽忍不住问,“若是再遇到山匪可怎么办?” “怎么办?”夫人只笑笑说,“不用太担心,剩不下多少个了。” 过了会儿,夫人又开口道:“你们还算好运。没有路过更前些的那个村子吧?” “村子?没有……我们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 “那个村子已经一个活口也没有了。房子也都被烧光了,只留下一片片灰烬。”夫人说,“你可想而知,老爷在外头做生意不易。” 螽羽没想到夫人会突然讲起老爷的难处来。 夫人自顾自道: “航江省一带自古以来重商少匪,可也不是没有饥民暴动纠集流寇烧杀掳掠、焚屋焚仓的旧事,官爷们政以贿成的嘴脸也……而外头就更不平安了,做生意要将货物财物平安运抵、互惠交易,其中的人命风险、损耗开销,其实难以计数——” 夫人这么说着,目光似乎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若是物资被抢夺,怎么办?若是佣人被掳掠,怎么办?谁去谈判?花多少赎金?如果老爷一并被绑票,谁拿主意?一地百种税,一庙千尊佛,如何一一伺候?……如今光景确乎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救世济民?他有那个能耐吗?又凭什么要他来出这个力?高官显爵、皇亲国戚,都是吃白饭的?” 夫人喃喃自语。 ——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夫人是这般记挂于心,担忧着他的安危,仿佛老爷与她是一体的;危险近在眼前时,她也想着他遇到这些事时会如何应对。 独自一人想啊想,想啊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个寒暑冬夏,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的过来了。 此时的夫人特别像一个“人”。 而昨天夜里的夫人……那不是妖怪,又会是什么? 她不像螽羽那样弱小,不像螽羽那样恐惧,她看到人的尸体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看到一地被咬死的鸡鸭。那是一种残酷、冷漠、血腥的眼神。 可总归……那种眼神并没落在螽羽身上。 螽羽告诫自己:那只是一场梦。 - 螽羽回到张府后,生活一切如旧。 偶听小人们嚼了几句她同夫人驾车夜归的舌根,很快也无人再提起。似乎夫人做什么,旁人都不见怪的。 加之流寇肆虐的事,人人自危,心思都在剿匪上。 且说防匪的安排:镇长组织了巡防,每家每户派一名男丁轮流巡夜;夫人也有自己的吩咐,将张家庄子上的劳力分成几个班子,一班照常生产劳动,一班白日里便拿着铁锹铁铲在四周巡逻,一班值夜。 县里的官兵也调过来一支队伍,奈何无处驻扎。 最后又是张府拨了半边院子出来,让官兵们暂住下来。 又过了月余,听说境内已没有外匪的出入消息,驻守的官兵也得了令,吃饱喝足拔营回城。在此期间官兵们的生活起居花销,都是张家出的钱;听说临行前又“程仪”了几千两银子,那些兵爷才肯动身。 官兵如此懒怠贪腐,可想百姓民生之苦。 至于螽羽—— 也不知道是夫人摆平了省城别邸发生的事,还是池三爷的那位酒肉朋友只是喝醉酒睡了一觉,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亦或者那也是一场梦魇而已。无人再提起此事。 她身上的淤伤也已退去颜色了。 要说除此之外,生活中还有什么与从前不大相同,那便是东东不见了。 夫人说,东东许了人家,跟着丈夫回故乡去了。 那天午后下了几场阵雨,螽羽伺候着夫人坐在花园亭子里煮新茶喝。天气渐热,梅雨将至,远处不时传来氤氲的春雷。 “也不知东东现在过得如何……”这是夫人第一次主动提起东东的事。 ——此时距离匪患一事,已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 南南在一旁烧火,听了这话,将眼睛抬起来看着夫人。 “蝈蝈,你肯定比我们更懂情爱之事。你说,男女间的情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夫人问道。 螽羽自被赎身后,从来忌讳旁人对自己提起这些。 可她无名无分,心中别扭也无从诉说,只得忍在心里。 不过此时听夫人这样问,她发现自己竟已不感到委屈愤懑—— 自从那天被夫人驾车带回张府后,她看夫人犹如看再生父母一般生出孺慕之情,心里也确实十分依恋。近日她夜里也不愿回西院去住了,总是自请值夜,宿在夫人屋里的小榻上。 “奴婢年岁尚小,见识短浅,哪里说得清这等事……”这并非假话。 “你似乎很害怕提起这些。啊,原来是这样啊,是所谓的‘不可言说’吧?”夫人轻轻歪了歪头,“有些话是可以想,但不可以说的。” 夫人说这句话的语气,像是在复诵别人说过的话。 第27章 “对了,我还没向你道谢呢。”夫人突然笑道。 “谢我?” “是呀,谢谢你并未逃走。若不然,我可有的烦忧了。老爷喜欢你,花大价钱把你买回来,你要是逃走了、或是成天想着要逃,那得给我添多少麻烦呢!” ——螽羽真是不明白夫人在想什么了。 如此说来,夫人确实没有追究她独自与杜阿七在一起度过了一天一夜的事。 说明在夫人看来,此事并不像螽羽所以为的那样,是一件无可挽回的“失贞”的下流无耻罪孽? “你喜欢阿七吗?”夫人又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吓得螽羽双腿发软,一下跪在地上。 “绝无此事!” “这样吗?……哦,这又是‘不可言说’的了。瞧我,净是问些你不能答的东西。” 螽羽有些明白了,夫人这是在刺探她、嘲讽她呢。 所幸她算是没有答错。 “我也不明白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该说,也不懂什么男女情爱,”南南天真烂漫地说道,“但我知道,我最喜欢夫人和老爷了!” “你不喜欢你的六右哥哥,不喜欢二左吗?”夫人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有些逗弄的意思。 “喜欢呀!不过……是不是女子不该说喜欢那些外院的男人啊?” “没事,这里又没有外人。”夫人哈哈笑起来,又问,“那你是更喜欢阿右,还是更喜欢阿左?” “嗯……阿左吧,他毕竟一直在府里嘛,右哥他一年到头才回来几次……” 螽羽走到雨里去,在盛开的花丛中择了几朵茉莉。 雨水将她发烫的皮肤浇凉了,心也终于静下来些。 她回到亭子里,将茉莉放到温热的茶水中,斟一杯奉与夫人。 “嗯,好香!果然我就是个粗人,比起茶叶我还是更喜欢花香。”夫人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又抽出帕子擦了擦她发丝上的雨滴,“南南,多取两把伞过来,拿新油纸的,那伞骨架子轻,拿着趁手。” 螽羽放下心来。 ——看样子夫人对自己先前的回答是满意的。 夫人擦完她的头发上的雨滴,又擦她的脸。夫人下手没轻重,螽羽当然也不敢表现出不适,只能任凭夫人揉搓。 夫人忽然“噗嗤”笑了声。 “对不住对不住,我把你的胭脂抹花了。” 说着,夫人用指尖轻轻去抹她脸上的水粉与胭脂,将它们揉匀。 螽羽很久没有被人轻柔地抚摸过了,随着夫人指尖划动,皮肤上泛过一阵激灵,同时却又不自觉往夫人的手心里贴过去了些。 “多漂亮的一张小脸,怎有人舍得糟蹋了这般好的宝贝?说来我听老爷说起过,你父亲也是个仪表堂堂、德才兼备的美男子呢。” “我父亲?”螽羽惊讶地抬起眼睛。 “这……我又乱说话了,”夫人道,“老爷应当是怕提起你的伤心事,所以不曾与你多说吧?” “太太,我想听父亲的事,求您与奴婢多说些。”螽羽恳求道。 “唉。你父亲当年在江淮查勘,官位是……什么什么给事中?” ——螽羽有些许印象,父亲应当是兵部给事中。 “老爷那些年开始琢磨捐敬军需之事,常在应天府走动关系,彼时与你父亲有过几面之缘。听说你父亲对老爷支持军用的想法是极为赞成的。” 夫人看了看她的面色,继续说道: “老爷说你父亲是个好官,为人清正,竟连几百两银子的‘冰敬’都不肯收——虽然我对其中门道并不了解,不过这说明你父亲是个不收受贿赂的清官,我想肯定是没错的。老爷还说,你父亲有治理民生的实才,又有作诗吟赋的文才,只可惜不会‘做官’……” 螽羽的眼泪簌簌而下。 “蝈蝈,你说老爷所谓的‘不会做官’是什么意思呢?”夫人困惑地歪歪脑袋,过一会儿,才注意到螽羽早已泪流满面。 她连忙捧住螽羽的脸,用帕子擦掉她的眼泪。 “我果然又说错话了!哎呀……” 螽羽啜泣着摇头: 原来老爷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并且相信她的父亲是个好官,因此才会愿意赎买她—— 这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照拂。 父亲不愿“和光同尘”,以为这个世道容得下不愿欺上媚下、蝇营狗苟的人,他回京时,从没有给那些惯例要收养廉银的高官们敬奉一毫一厘……这才是他家破人亡的真正缘故。父亲是不会“做官”的。 她曾经深深地怨恨父亲,这份怨恨至今也不会彻底消弭无踪。 如果父亲能稍微弯一弯膝盖、曲一曲脊背,学一学如何“做官”,他们家怎么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可是毕竟…… 毕竟她也因此得救了。 见螽羽越发恸哭难止,夫人将她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慌张道:“你身子弱,可别太伤心哭病了!端午节马上到了,明天我还要教你包粽子呢……” 她的脸贴在夫人胸口,想起孩提时母亲也这样抱着她安慰她,一时更是止不住要大哭起来;可又听夫人说这样可爱的话,便破涕为笑了。 【拾陆】请愿 - 春日里的好光景不过一二个月,吃枇杷、吃樱桃、吃杨梅,转眼到了初夏的梅雨时节。 今年的阴雨比之往常更为长久连绵,民间很快便有声音,担心水患要来了。 第28章 夫人坐在院廊下看着雨。 院子里已经积蓄起一层水来,再多,就得叫人来疏通了。 天上看不到太阳,只有阴沉沉的潮湿的灰云,连带着本来翠意浓郁的庭院也失了颜色。 南南从庄子上抱了几只小鸭子小鹅放到院子里养,黄嫩嫩的一团小东西,在院子里游来跑去、东啄西啃,很是烂漫可爱,倒成了能够博人一笑的稀罕玩意。 夫人看着侍女们用杆子逗小鸭玩,脸上也多了些笑意。 还没等她兴致起来,胡二左却又进来作揖了:“太太,徐秀才来看望您。” “不见。”夫人摆摆手。 “说是替县太爷来问安的。” “不见。你且招待着。”夫人坐回藤椅里,“跟前头一样,就说我病了不便见客。” 又过不到半时辰,胡二左进来:“太太,东镇的陈老先生亲自来府上求见,太太可过去聊聊?” “啧!就说我喝了药歇息下了不好招待,安置他和徐师爷一起用午饭,吃完安排人陪送回去。” ——这几日总是如此,来来往往许多人求见。 而夫人都不想见。 螽羽也听到些风声,隐约明白这些人找夫人是想谈什么事:请平粮价。 所谓“请平粮价”,自然是因为“粮价”不“平” 。 本地不知从哪年哪月起有的土规矩,贫民碎户纳税钱用普通的白纸、草纸包着,谓之“白封”,绅衿大户则用红纸,谓之“红封”。 官吏见了红纸,便规规矩矩照章办事,上头安排下来缴纳多少便收取多少。可若不是红纸,那就要照着本地的特色“程仪”来“打秋风”了。 如此一来,高门大户米烂陈仓,交的粮税却比平头百姓还少些;小民分明缩衣减食才上缴了税钱,却还要多纳一份供给官吏衙役的敬奉,应当说,甚至是把缙绅们该纳的份也一并压在了他们头上。 这红白封的土规矩自然早就闹得民心怨愤,加之今年有水患隐忧,收成怕是不好,因着这一层恐慌,此事便又被挑了起来,据说还推举出了两三个请愿的领头。 那领头人姓周,是一名监生。周监生在土地庙里写了书信分发给各县乡,邀诸粮户在六月初一进城请愿,一同“请平粮价”。 眼见支持者增多,请愿逐渐有越燎越旺的架势,本地大户不能不放在心上。 ——而夫人只觉得烦恼。 “关我何事?凡属我张家名下的田产,佃户从来是投红封,官爷们看了也都知道的。至于村子里谁来求我和老爷,我们也愿意帮忙平齐白封的钱,不叫他们吃亏。”夫人这样抱怨过,“我谁也不站,谁也休想从我这里图什么名声!” “老爷不在,他们怎么还来上门来呢?”螽羽感到有些不安。 有一大帮子男人挤在厅堂外朝里探,想想便叫人担忧。 夫人冷笑道:“若是老爷在,自然早被推出去应付了,他躲都躲不得!每次一出什么事,就一窝蜂上门来央求主持公道。公道?哪里有什么公道?找公道干嘛不去官府里找?还不是惦记着要从我们府上掏钱。” “太太,您说若是老爷在,老爷会如何看待此事?” 夫人沉默片刻,道:“我已送了信给老爷,希望早些有回音。我需得知道他的主意,才好和外头那些人说话。” 夫人心情不快,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拧来拧去,脸上冒了层细汗出来。 跟着夫人也有大半年光景了,螽羽知道夫人是不喜人情往来、交际酬酢的。 遇上打上门来的泼皮无赖,夫人很有办法收拾;遇到讲道理一套一套的说客知客、弯弯绕绕来讨好处的乡亲邻里,夫人就避之不及了,一副恨不得像狡兔三窟那般钻地道逃走似的样子。 话虽如此,却也不得不硬撑着到台前去演戏,因而遇上这种事,夫人在私底下不免要甩甩脸色、使使性子。 螽羽用兑了冰的清水绞了帕子给夫人擦脸,在夫人身边的矮凳上坐下,拿扇子给夫人扇风。 “你的手凉凉软软的,好舒服,多给我揉揉。” 夫人说着,把手搭到她膝上。这是在撒娇。 螽羽便轻轻给夫人揉着腕子。 夫人舒服得眯了眯眼,身子不那么紧绷着了,瘫在藤椅里翘着脚晃荡——凡是教过规矩的闺阁小姐,谁也不会这样坐没坐相。 不过螽羽是习惯了夫人这样的。 起初她还会在腹中偷偷鄙薄一二,如今眼里看了心里也不觉得厌烦了,倒还觉得有几分可爱可亲。 于是夫人望着那些院子里悠游自在的小毛绒鸭子,螽羽望着夫人。 “你怎么想呢,蝈蝈?”夫人突然问道,“你觉得老爷会站哪头?” 螽羽一惊,连忙低头:“奴婢见识短浅,怎敢揣测老爷的想法。” “干嘛,他又不是皇帝又不是神仙,有什么不敢猜的。再说就算是皇帝是神仙,那也没什么猜不得。” “……就算奴婢敢猜,奴婢也是乱猜。奴婢不是本乡人,不懂这里的规矩,胡说白道出来让您笑话。” “不妨事,”夫人今天头一回露出笑容,“那便说出来让我笑笑好啦。” 螽羽想起话本故事里有位女子名唤“婴宁”,因着爱笑而被婆家斥责不稳重,后来便不笑了。这故事多讨厌。幸亏夫人是这个家里顶天的人物,想怎么笑便怎么笑,想怎么坐便怎么坐,夫人是爱笑爱玩的,也能笑能玩——这般想着,螽羽心里十分舒坦。 第29章 既然夫人这样说了,她便斟酌片刻,开口道: “奴婢以为,老爷有古人之风、乐善好施,凡是于民生有益的事,老爷定会为民请愿义不容辞。只是……规矩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自有其维持平衡的缘故在里头,贸然打破,定会有得失变化,恐生出什么祸端来。” “你还自谦呢,原来是真有过思量的。”夫人笑了笑,又叹口气道,“这事里头杂着太多人了……我想一下就头疼。” “平头小民,想要‘平粮价’,为的是过上更宽裕的生活。官差衙役,需要上交定额的税钱,不然官位、前程难保。至于缴纳红封的门户,其中并不见得都是富裕人家吧?有没落的官绅之家,有方才考得童生秀才、还未一展宏图的书生……他们想必不愿意多出税钱。” “正如你所说!何况大家都是亲戚朋友,出门打个照面,谁不曾受过谁家恩惠?谁又不曾受过谁家的气?”夫人恨恨道,“谁知道他们各怀什么鬼胎。” “还有……奴婢知道,我朝历来严惩‘暴民’。请愿者聚众十人以上,便要被定为‘闹事’,官府到时候治罪处理起来……恐怕伤的又是平民百姓了。” 夫人翻过掌心,拍拍她的手。 “不愧是官家小姐出身,这些事竟也清楚。” “只是从前听过一些故事……京中常有各地的消息。我朝国土辽阔,各地有各地的民情,自然也各地有各地的民怨。每逢一地有‘民变之兆’,总是牵涉甚广,当地的官员落马下台,前去赴任的新官、前去镇压的将领则有了一跃而上的机会,往往出手狠绝,不将‘变民’斩草除根、枭首示众不会罢休……” “原来竟是这样。百姓为自己争一争利,在他们看来竟罪不可恕么?” “王公贵族久离外省平民百姓,不知晓他们的生活苦楚,反而更怕民变生事。何况争功的机会本就寥寥无几,既然入仕为官,便是汲汲营营求于功名利禄。在他们看来,平头百姓身家性命不过数字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夫人有些烦躁,未染豆蔻的指甲在螽羽衣服上抓挠,“事情若是闹大了,反而引来外山的虎狼。届时不知如何收场。” “奴婢相信老爷肯定想得比奴婢周全,只是老爷远在异乡……” 夫人往后一仰:“罢了!总归我现在躲一时是一时。这时候若是做出头鸟,到时候弹弓里的石头就打在我们身上。” 雨下得越发密了,说话声已听不太清楚。 小鸭们跑到廊上,挤在一起取暖歇息。 “蝈蝈,”夫人也朝螽羽身边靠了靠,“你说话声音好听、条理清楚,听你说话真舒服,再给我讲讲故事吧,趁着还没到午饭时间。” “让奴婢讲故事吗?讲什么故事?” “就讲讲……你在京城的生活?” 这哪里是能讲的呢。 所幸夫人又说:“讲讲北方人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喜欢什么音乐,或者讲讲那些高官的恩怨,讲讲你从京城到这里来一路上遇到的事……或者你从话本上听来的故事。什么都可以。” 南南端了盘洗好的桃子杏子过来,也挨着螽羽坐了。 两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于是她想了想,讲起一些没谱的京城里瞎传的皇家逸闻,说那皇宫里头的銮驾排场如何如何盛大,说哪位贵妃娘娘艳冠群芳却暴死宫中,说朝中那位正当红的大学士是如何如何博得了皇帝的青眼、将原本颇得皇帝厚爱的老太监拉下马来…… 不知何时胡二左管事的也来了,他左右应付来客,累得一脑门汗混着雨,扯下帽子坐在底下讨茶喝。 南南瞪他一眼,埋怨他打搅她们听故事,给他取了汗巾、倒了凉茶送过去,赶忙坐回来催螽羽往下讲。 胡二左乐呵呵接了茶,一边喝一边听,茶喝完也不走了。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螽羽竟不知他们都这般喜欢听这些遥遥庙堂之上的稗官野史,也不晓得到底有何意趣,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总能令他们睁大了眼睛啧啧称奇。 【拾柒】民变 - 又挨了两天,到五月下旬时,上门的人一下成了乌泱泱一片,潮水般扑上来。 胡二左急匆匆到后院来禀告夫人,堂前竟然打起来了。 ——数天前,县太爷为了压住请平粮价的风波,命人将周监生抓捕囚禁。这招不可谓失智下策,一时间民怨沸腾以及,竟纠集起几百人坐到县衙门口请愿。 请愿者迟迟不见县官出面回应,最后聚众冲入官府,顾自将周监生救了出来。又砸坏了县衙里的东西、抢走了米仓里的粮草。这下事情捅到省城,又要一路发往京城去了。 至于这会儿在张府门前打起来的,来者何人呢? 一派是县城衙门派来的官吏——其中也有池三爷。 另一派,是老爷夫人年少时居住的岩下村的村民。 二者都是上门来请张府表个态度的,然而一方是“衙役”,一方是“暴民”。 一不碰巧同时在门口相遇,顿时爆起火星子,两边争执起来。 夫人一听,立刻扔下手里啃到一半的桃子往外赶。 这会儿,螽羽算是有些明白了夫人具体的处境。 前些日子里来的人,就既有拿着平粮价请愿书求夫人签字的“仁人志士”“刁衿劣监”,也有来请夫人“支些银子”扩充“白役”以镇压暴民的官吏。 第30章 夫人确乎是一点儿准话也不能说的。 可既在自家门口出了事,又得她出面去周旋。 事情一直闹到夜里点了灯,夫人才从前面回到后院来。 见夫人回来,螽羽连忙迎上去,扶着夫人回屋里坐下,把凉好的甜汤端给夫人。 夫人的身体并不疲累,可脸上满是倦色了。 喝完了一碗汤,才有精力说话:“蝈蝈,明天记着提醒我,要把府上的余粮点一点、几个管事的叫过来问话、各处月钱结了……还有我得出趟门。” 螽羽有些惊讶:“太太去什么地方?” 夫人摇摇头:“对了,明天由你帮衬着二左发月钱,毋需费太多心,眼睛盯仔细就好。” “奴婢记住了。” 不该打听的事不问,螽羽是知道的。 夜里她伺候夫人铺床睡下,自己躺在一旁的矮榻上。 夜晚很安静,只有屋外连绵不绝的雨声,螽羽很快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梅雨季空气潮湿滞闷,她起身将窗户轻轻支起来些,让外头的凉风吹进来,再回榻上去睡。 脑袋刚碰着枕头,她突然感到有些奇怪,又坐起来朝夫人床上看去。 果然,她不是看错了——夫人的床铺是空的。 夏日换上的轻纱帷幔被夜风吹着,轻轻晃动,黑暗里朦朦胧胧堆叠着枕头、被褥,却真的没有人。 万籁静寂,螽羽一下打了个寒颤。 夫人会去哪儿了呢? 她呆坐着,半晌没有动,最终只是轻轻躺回榻上。 雨声细细碎碎淋进耳朵里,她原以为自己睡不着,可再睁眼时天便已经亮起来了。 是梦吗? 她探头去看夫人的床。 微弱的晨光透进窗子,从帷幔背后勾勒出夫人侧躺着的娇小身形,那起伏像远处坐落着的青黛色的山脉,正安安静静睡着。 天热了,夫人睡前卸下钗环后,仍会把头发挽成个松松的发髻。 这会儿发髻不知怎么已完全松开了,乌黑的头发顺着肩膀、衣袖流淌下来。 这时夫人动了动,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来。 许是看见螽羽斜着探头出来的滑稽动作了,带着睡意含糊道:“蝈蝈醒了?这么早。晨钟应当还没响过?” “还没响。太太接着休息吧。” “做梦惊着了?” 螽羽摇摇头。 “这天确实也闷热得紧。过来床上躺着,拿我这儿的扇子扇扇。” “是,太太。” 螽羽轻轻走过去,拉开帷幔,就看到夫人已朝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来,手里扇着今年新蒲葵编的青蒲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风。 螽羽在夫人身边躺下来。 她闻到一阵淡淡的草木、焰火的气味,夹着雨雾里的灰尘和泥土。 不过很快,这阵味道又被她闻惯了的、常给夫人点的檀木香给盖过去了。 她伸手去接扇子,夫人却也不给她,只是摆摆腕子,将风也匀一些在她身上,眯着眼半梦半醒似的说着话:“昨天老爷寄回来的信,你看了么?” “奴婢怎能私看老爷和太太的书信。” “哎呀,是了,我忘叫你看了。”夫人顿了顿,又安慰她说,“老爷这回发信得急,也没顾上给你写,下回一定是会补上的。” “夫人寄信去问的是请平粮价的要事,老爷自然不必给奴婢写回信,奴婢可不会因着这些小事闹别扭呢。”螽羽笑道,“若不然,奴婢向夫人讨点吃的用的,且算是补偿了。” “好呀。”夫人把蒲扇丢到她身上,“喏,这个赏你。” “谢太太的赏。” 螽羽笑着拿起来,给夫人摇风。 夫人见她自然而然接了玩笑,便也笑了,朝她靠得近些。 “昨天本想着给你看,一时被打搅给忙忘了。之所以想让你看看,是因为你先前跟我讲的那些话,和老爷讲的几乎一模一样呢。” “真的?”螽羽心中惊喜,不过很快便担心自己卖弄聪明并非好事,收敛了表情轻声问道,“老爷怎么说?” “大体上就是你拆开说的那几样要害。只是老爷比你认识更多本乡人,与我讲的略细致些。老爷也担心,原本只是‘请平粮价’,最后却会被有心之人促成‘民变’——上下钻进去图谋私利的各方人士,一发不可收拾。” “那可怎么办好?” “老爷叮嘱我对两方都要圆融,该散的财就散了,千万不能在这时候被人记恨上。熬到事情有了定论再说。” “是了,保平安要紧。” “唉,可他说归那么说,真要做可难呢。”夫人叹了口气。 “我们躲在家里不见客,谁也不给准话,这样不行吗?” “我自然可以这样做。只是张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谁出去吐个唾沫星子,人家都觉得是你张家的意思。往后麻烦事还多得很!”夫人又叹了口气,“再说,本来每个人便都有自己的主意——这也是我近日要找各个管事吩咐清楚的缘故。” “只是说了也不一定管用的?” “是呀。何况你想,张家可还有不少在官府里做事的人呢,谁不琢磨着伸手来借下我们家老爷的东风来给自己添颜面?” 螽羽知道,夫人说的是池三爷。除了池三爷,想来张家作为一方大户,也还有不少攀着官家吃饭的亲戚。 第31章 “其实这些也还罢了,总归我管得住。”夫人沉默了一会儿。 螽羽以为夫人要入睡了,将风扇得更轻些。 不过夫人又开口说话了,声音也就像螽羽扇出的风似的,轻得再远些便要听不到了:“人们在说,那帮请愿的人将周监生救走之后,如今就躲在浮岩山的山坳里头呢。” “浮岩山是……” “就是镇子外头那几座崖仪山脉里的其中一座,岩下村就在浮岩山的缓坡底下。” 难怪…… “岩下村的村民可是在接济那些暴民?” 夫人点了点头。 “岩下村的村民一向受到张家的照拂,却这样行事……”螽羽猜测道,“太太可是为此伤心?” 夫人想了想,缓缓地摇摇头。 “东东也在那儿呢。”夫人说。 “什么?”螽羽一时没有听明白。 “听说……东东和那些请平粮价的人在一块儿。” 螽羽心里仿佛突然有只巨大的翠绿色的蝈蝈在乱撞。她咬住舌尖,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咽回去。 “我担心她会做傻事,把自己给害了……”夫人低声絮絮,“她哪里懂什么道理呢,做事总是那么随着心就去做了。到时候如果官府派兵去镇压,她被伤着可怎么办?……” 镇上祠堂里的晨钟敲响了。 咚……咚…… 钟声一阵阵回荡在院子里。随着日轮东升,屋子内的陈设、夫人被褥上的鸳鸯刺绣,轮廓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夫人伸手拨了拨螽羽鬓边的发丝。 螽羽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些汗,发丝黏在脖颈上了。 夫人伸了个懒腰,像是要把方才日出时分那片潮湿的水汽挥散开似的,脆着声说: “起来吧,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忙呐!我今天早饭想吃小馄饨——你跟我去厨房,我教你包。” 【拾捌】枭首 - 七月底时,从省府派来的一千个兵马下乡拿人,竟在崖仪山河道口大败于“崖仪变民”,数百官兵尸陈河畔,还有一名卫指挥使坠马而亡。 省城里的知府大丢了颜面,上疏求兵以求平叛,将此事从“哄堂塞署,逞凶殴官”上升到了崖仪乡民意图“一县同反”。 与此同时,赵知县被革职,换了位孙知县来。 上头官员调来换去,民间的恐慌也越来越盛,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今天什么土地爷显灵给周监生送了一套红衣,明天什么哪座山间狐啼如诉是有不祥之兆…… 孙知县倒是个会做官的,新官一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带着被官兵俘虏的百姓前往浮岩山换回被俘虏的军官。 然后召集乡县老民,询问是否愿意写下呈文,讲明“本村并未进城闹事,应完钱粮也情愿照常交纳”,如此一来,往后便不再追究。 乡民本就知道官兵平叛之血腥残酷,听孙知县这样说,便纷纷写了呈文。 如此一来,“请平粮价者”似乎将要日渐孤立无援了。 孙知县又登门拜访本地各个乡贤缙绅,终于问出一件要紧的事: “民间所谓‘请平粮价’,究竟是要去除所有程仪需索,还是以求红封白封没有差别?若是前者,恐怕难以办成,若是后者,各位老爷们可愿接受?” ——夫人坐在前堂里,听孙知县说着这些话。 螽羽一早便问过夫人这个问题。 夫人当时很快回答:“老爷自然没什么不情愿。” 这会儿,夫人却没有立刻回复孙知县。 她心不在焉似的,突然问:“县太爷可知道前几日崖仪河口死伤的人里头,都有哪些村子里的乡民?” 孙知县只身带着几个衙役前来,身后没跟着师爷,也没跟着在官府办事的池三爷。可见孙知县心里清楚,张府久久未站出来说话,是有为难之处的。若是张祐池一并登门,或可显得亲近,却也可能弄巧成拙。 看来孙知县果真是个能干人。 “有岩下村的小农数家。”知县回答道,“本官听说岩下村的土地十之有八都是张家名下所有,可是如此么?” 官府里一查地契便知,当然正是如此。 夫人也回答:“确实如此。” “岩下村民中有不少人支持民变,您有听说?” “我一介女流之辈,哪里知道这些事。”螽羽第一次听到夫人这般自谦,惊讶于原来夫人也是会说这些话的,“岩下村的田产常年交由村民打理,不过每年收取一笔佃租而已,甚少往来。县太爷万莫生出什么疑心,我们张家对朝廷一片忠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小生万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担忧张老爷牵挂乡亲,也担忧老爷的家业受损。” “县太爷的意思是,若是往后官兵前来平叛,少不了要波及到岩下村?” 螽羽站在屏风后听着,听到说这句话时夫人微微扬起的声调,便知道夫人真正关心的其实是这件事。 “本官自然不愿看到百姓无辜流血,为官者爱民如子是职责所在。”这位孙知县说话很有方圆,“只是也要看那姓周的暴民与他身边纠集之众是否能早日回头、归顺朝廷。” “若是早日归顺,便有活路么?”夫人问道。 “周监生虽是有着‘为民请命’的好心,毕竟惹出大祸,肯定是活不成的。” “我并不多么关心周监生。”夫人笑道,“如您先前指点——岩下村不巧成了‘贼窝’要受牵连,实在令我忧心。依您看,现在可是劝解村民捉住那周监生交予您手中的好时机么?” 第32章 孙知县惊了惊,料想自己是看低了这位张府主母。 他再开口时,语气更恭谨了些:“依本官个人之见,以如今的火候,恐怕此事还没有那般容易促成。” “县太爷何出此言?” 孙知县沉思片刻,回答道:“我静如镜,民动如烟。事以形兆,应以象悬。” - “那句文绉绉的怪诗是什么意思啊?” 夫人一回到后头,便把手搭在螽羽腕子上,很不耐烦地瘪着嘴。 “那应当是魏晋诗人陆机的诗……”螽羽想了想,解释道,“说的是时事动乱、民心浮躁,诗人心如明镜,便看到了未来的预兆。” “所以呢?孙知县说这个是想说什么?” “奴婢猜测,孙知县的意思是现在并非缉拿周监生的好时候。他应该是劝太太您再等一等。” “等——等等等,可是再等再等,朝廷大军就要来了!” “是了,”螽羽叹道,“且不提怕是会有无辜乡民被当做叛民……那些官爷,哪个不是如同蝗虫一般,刀戈还未出鞘,民脂民膏已经搜刮殆尽。不过奴婢觉得,孙知县说的是有道理的……” 螽羽小心翼翼,看着夫人望向自己的眼睛里没有不悦,才接着说: “如今请平粮价者得胜不久,正还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上下齐心。但若日久,乡民百姓也懂得趁势收篷的道理,官府一旦放出同意调平粮价的消息,聚众者自然四散。届时再捉拿罪魁祸首,想必不是难事。” “这道理我虽听得明白,可是谁又说得准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 “奴婢猜想,如今孙知县已在四处收拢民心了。待到‘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指着壮丁归家秋收,正是了结此事之时。” “九月……那可还有好久。当真等得起么?” 夫人站在廊下,抬头朝天上看。 现在已经出了梅雨,天空一碧万顷,阳光里像迸着火一般扎得人皮肤刺痛。 “我还得再去看一看……”夫人喃喃道。 螽羽扶着夫人的手,将夫人拉回屋檐影子里,为夫人擦拭额角沁出的汗滴。 - 这日不是螽羽值夜,螽羽是在西院自己的房间里入睡的。 一个人独居,螽羽早晨总会醒的早些。 今日却还要比往常更早。 梳洗完朝夫人院子里走去时,晨钟都还没响过,整个大宅里静悄悄的。 可走近院子,却听到夫人正在庭园里头骂人。 “你个小贱蹄子!再也别回来,再也别来求我!——你以为你喜欢的是什么好人聪明人?那是一头看到悬崖不停步的倔驴子一只咬了人不松口的臭王八!他没胆量砍人的脑袋就算了,你也便听他的吗?你们再不走就是等死,我可不管你们两个的脑袋到时候在不在自己脖子上挂着!” 螽羽朝院子里看,只见夫人站在院子中央,用手指着天梗着脖子骂骂咧咧。 南南跪在夫人脚边上,双臂用力抱着夫人的腰,像是怕夫人化作一道烟雾追出去似的:“太太,你别生气了,算了吧!太太……” 螽羽没走进去,默默躲在院子外站着,直到南南惊惶的哭声止住,才装作是刚巧到的样子慢慢过去打招呼。 伺候夫人用早饭时,夫人叹着气,扶着额头对她说:“你和县太爷说得对,现在根本不是劝得动人的时候!……我再不想理那些事情了。” 她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太太别动了气伤着身体。” 螽羽放下筷子走到夫人身后,用指尖轻轻地揉夫人的太阳穴。 这些按摩安慰对夫人惯是有用的,夫人闭着眼,气息一点点顺下来。 “太太,老爷昨天的信里写了什么?”螽羽想了个别的话题,“太太您告诉奴婢好不好呀?” 通常老爷每个月寄一封家书回来。 路途遥遥,有时候上旬便到了,有时候又要到下旬,有时候两三封堆积着,迟了十天半个月才连着礼物一起寄到——都是常事。 可这两个月老爷寄信似乎是要比往日寄得慢了,写的内容也少。 螽羽收到的信笺中,往往只是几句问安。写给夫人的倒还长一些。 ——老爷似乎并不很在意崖仪县乡民请平粮价一事引发的风波。 “能说什么!他不就一心扑在他的‘援军大业’上头……”这个话题也不好,夫人又微微蹙起了她那对早上起来尚未描摹、蛾翅似的圆而浅的眉毛,“是有说前不久连着三战大捷,降服了一位北戎大将——朝廷正高兴,要给他封赏呢。不过反正这几年北疆一向是来来回回,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我看不值得怎么样……” 自打那日之后,夫人确实不常把岩下村、聚众民变的事挂在嘴边上念叨了。只胡二左得了新消息的时候,过来与夫人谈上几句。 ——螽羽分不出来夫人是赌气不管还是真的抛之脑后。 这边厢“玉碗冰寒消暑气。碧簟纱厨,向午朦胧睡。莺舌惺松如会意。无端画扇惊飞起。 雨后初凉生水际”,张府上下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每天只专注琢磨如何消暑去火。 那厢外头的纷纷扰扰,却只是被隔在院墙外头,并不会因为“视而不见”而消减几分波诡云谲。 九月,应天府派了兵,驻扎在岩下村里。 第33章 “夫人,您不过去看看么?”胡二左的神情难得透露出几份焦心。 “我不去。你差人把犒劳官爷的银钱、吃食送过去,表表张家心意便罢了。” 南南也拉着夫人的袖子。 “太太,我去探望过东东姐姐,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太太您就再去见一见她吧……” 夫人一拍桌子,赌气道:“她有了自己的情郎,要为他赴汤蹈火呢,你管得着?一帮没出息的东西!他蠢,她更蠢!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我呸!爱逞英雄就去逞。我可不管。” 过了不久,又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日子,是九月中旬的一天,黄历上写着“凶神宜忌”。 左管事冲进来,说“官兵突袭,变民已被缉拿,送往省城去了”。 “人们还说……还说……” “说什么?” “说官兵们往山里开火炮,猎到一只大狐狸……要带回去……献给知府做领子……”胡二左说不下去似的,低头掩面。 南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夫人面色铁青,跌坐在椅子里,身体轻得像是一团炸起来的毛似的震了震,眉眼似乎都变得尖耸扭曲。 螽羽低着头,掐着掌心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那天晚上螽羽做梦了。梦到自己走在省城高高的城墙下面。 城墙正门上方拴着好几个人头,是官兵平叛的战利品。 夏日炎炎、水雾浃洽,头颅上的肉已开始腐败剥落了。 螽羽还是认出来,挂在最边上的那颗脑袋,一蓬乱发下是杜阿七的脸。 【拾玖】冬至 - 螽羽又梦到年初正月里的“舞龙灯”。 一转眼的功夫,眼前细细碎碎落着白色的雪片。她跟着夫人去前院看“龙头”。 本乡传统,元宵节前要“舞龙灯”。 不是寻常的龙灯,是每家每户出一截用板凳扛起来的灯,届时将木凳连在一起,变成了一条长龙——村镇越是兴旺,龙自然也就越长。 等到了选定日子,由壮年男丁将自家那截龙灯扛起来,舞着绕村镇来回走三圈,还要到邻村去走动,是驱灾祈福,也是炫耀一年来的收获。 张家是镇上大户,重要角色自然也承担“重要”的分量:老爷吩咐左管事出了钱请人来做龙头与龙尾。 三个花灯师傅在院子里做灯,夫人每天带着螽羽去看上几回。 螽羽看得出夫人很喜欢彩灯。夫人看到喜欢的东西时总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兴奋地绕着那东西转悠,眼睛亮晶晶的,一团孩子气。 东东也喜欢彩灯,将各镇各村舞龙灯的时间记得清清楚楚。 等到那只巨大的、华丽的龙头做好,元宵也就快到了。 十五日那天还未入夜,镇子上已经热闹非凡。 吃了晚饭,夫人带着她和东东南南到大门口去。 梦里的时间是像雪一般飘荡着的,螽羽听到敲锣打鼓,看到岩下村的那条火光灿灿的长龙朝着张府前的大道游动过来。 到了大户门前,老爷早已吩咐了奴婢们朝外洒赏钱。 铜币噼里啪啦落地,舞龙的男人们便也吆喝起来,将木龙拉得左摇右晃,引起众人的欢呼喝彩。 这种拉扯是极需要力气的,时常有人会被甩出去,灯火摇曳闪烁。 杜阿七也是抬龙灯的一员,他冲出去扶人,火苗从歪斜的灯里蹿出来,“蹭”得将整段灯笼吃进去,熊熊燃烧的火焰也烧到杜阿七身上。 螽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抓起路边冰冷的积雪往杜阿七身上扔。 火确实被扑灭了几簇,可依然熊熊燃烧。 这时一缸水直泼过来,简直像一个浪头把人砸翻在地—— 杜阿七浑身湿透,螽羽也被溅湿了。 火焰熄灭成了烟。 将那么大一缸子水抬起来的人是东东。 螽羽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东东那张载满了执拗、勇敢和傲气的脸,那面容在火光下有种土地神塑像似的坚硬的美,螽羽又回过头去看杜阿七。杜阿七坐在地上,望着那条龙灯。她只能看见火光映着他模糊的轮廓,她知道今生再也不会再见。 长龙在雪地里熊熊燃烧,仿佛活过来了一样金光灿灿,可却蛰伏在地上再也无法呼云唤雨、腾空飞天。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片柿子林里,杜阿七正一边摘柿子往箩筐里丢,一边给她讲山上的传说故事。 杜阿七说的是本地方言,螽羽一会儿听得明白,一会儿听不太明白。 ——自打老爷开始垂青于她,她便有意识学起了崖仪的方言。然而南方十里不同音,她还是只能听懂七七八八。 她虽听不太懂,可是一直笑着回应。 过一会儿,杜阿七突然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捏着一只巨大的翠绿色的螽斯,递给她看,说:“我答应过你的,要给你看山上的大蝈蝈!” 螽羽一下子泪流满面。 她在白天醒着的时候是不会也不能为他流眼泪的。 - 大约夫人在寄给老爷的家书中写了近日发生的事情的缘故,老爷人虽未归,但一连送回来许多许多礼物。 不仅有北方的名产,甚至还有从南方寄来的玉石珍珠、奇花异果,还有西域外国的香料、布匹、机械钟……今天运来的是一对孔雀。 “太太快看!活的呢——好漂亮呀,比画上的还漂亮!” 第34章 南南和几个小侍女一起,围着院子里新送来的孔雀看来看去。 夫人也终于显得高兴了些,嘴上抱怨着:“养这些劳什子东西,费钱又费人,不能吃不能用的,还不是麻烦我呀?” 一边已经走到院子里去,兴致勃勃撸起袖子,拽住栓孔雀脚的锁链,凑过去摸孔雀毛。 那双辉煌的大鸟竟也很温顺,由她细细欣赏自己那身在阳光下斑斓夺目的尾羽。 螽羽想起了自己来到张家的第一天。 夫人也是这样看着她。 这一年的春天过得极慢,可夏季和秋季却像生在水上的蜉蝣般倏忽间就飞过去了。小院里的瓜果开了花又结了果,夫人一直给老爷留着,留到瓜熟蒂落了老爷还是回不来,便与螽羽、南南和其他侍女们一起分了。 这一年秋天,夫人没带螽羽去摘柿饼。到了金灿灿的秋日里,岩下村里另一个青年背着箩筐、身后跟着大狗,送来几百个柿饼。 北方战事连连告捷。 有天螽羽在为夫人收拾桌子时,看到了夫人写给老爷的信,信刚写了个开头,没有抬头也没有寒暄,直接写院子里种的瓜被蚂蚁啃了、写孔雀爱吃的饲料难搭配、写自己懒得见客却又不太好意思——是些撒娇的话。 夫人写的字没体式,歪歪扭扭的,用到的词句也都不风雅,反显得情真意切,没有一丝虚假和遮掩。 于是这个月螽羽写信时,也想写得轻松有趣一些。奈何这似乎并非她所擅长,怎么写都别扭,最后还是按例写了些牵挂老爷、为老爷祈福的套话,赋上闺怨诗词几首。 数月过去,孔雀习惯了园子里的生活,它们时常跳到梧桐树上去,长长的、宝石瀑布般的尾羽垂坠下来,像两条天上才有的银河汇在一起。螽羽也时常坐在院子里痴迷地望着它们,心中暗暗想,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冬至那天,老爷终于回来了。 老爷回来,最开心的当然是夫人。 从早一个月收到家书开始,夫人就开始着手准备:把宅子从头到尾打理一遍,该换的窗纸换上新的,该洗晒的衣被一套套洗好晾好用香熏好;采买时新的花瓶,摆起当季的花草;把摆宴席要用的的桌椅取出来擦净,将酒菜单子清点预备…… 看着夫人每天兴冲冲地安排这个安排那个,螽羽也被带动得兴奋起来。日子总算是有了些盼头,可以将年中那段阴郁的气氛扫到角落里。 老爷到省城时,先派了人连夜赶回来告诉夫人,于是夫人便能知道老爷哪天会到家。 冬至一早上,夫人起个大早,亲自到厨房去安排下人们备席,又吩咐把前厅仔细洒扫几遍、把大门口的泥地用水泼湿以免飞尘。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急急到前院去等。 螽羽看着夫人在门口徘徊来徘徊去的身影,夫人像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一心去找那朵被她看入眼的花。 螽羽这才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是自己“过门”的时候。 夫人如此这般地期待着老爷的到来。 可老爷却是带着一房妾室一起回来的。那时候的夫人,心中究竟如何做想? 哪怕事先已经听闻了此事,可是自己的脚迈过了张府的门槛,就是一根针刺进夫人原本欢欣不已的心里。 夫人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回头与她对视上,什么也没想似的立刻露出个灿烂的笑脸——夫人正高兴着,任谁在她眼睛里都能被照出一层欢快的华光。 这时,门童从镇子外跑回来,气喘吁吁大声喊着说看到老爷的车马了。 夫人赶忙命人将大门打开。 螽羽也朝外探头,听到哄哄的雨点般的人声,看到远远晃动着的游云般的商队影子。 她的心忽然提起来: 老爷这次回来,会不会又带了一房更加年轻貌美的小妾呢? 【贰拾】仙人 - 老爷没有带女人。 老爷是带着一套御赐蟒袍回来的,没有穿,捧着紫檀木匣子到祠堂里去烧香磕头,再回到屋里,小心翼翼摆出来支在架子上。 ——这便是他最最心爱的东西了。 “夫人你看,这二品蟒袍如何?” 夫人对这身冠带嗤之以鼻。 “不就是花纹精致点?我看没什么稀奇的。啧,这是什么蟒绣得真吓人。” “哎哟,夫人你仔细看看嘛,你看这颜色,你看这纹样?这可不是普通百姓能穿的,是皇上御赐呀!”老爷像是在撒娇了。 夫人才勉强道:“那好看当然是好看的了,万里挑一的稀罕玩意嘛。” “是呀,多气派!” 螽羽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夫人和老爷。老爷似乎比初春离开时要瘦了,两鬓的白发更多了,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睛显得更加亮,像被用那蟒袍上的金线缝过一样——他为朝廷军饷操劳奔波、经营数年,终于换来这身御赐华服。 流水一样的宴席铺开来,全镇的人都来吃饭喝酒、恭贺张祐海老爷。 村镇上是不讲什么宵禁的,迎来送往之声到二更天才渐渐息下来。 夫人在榻上懒懒躺着,用炉子煨着醒酒汤,一边听螽羽读《二十四史》,一边等老爷回来。螽羽读得困了,饶是在她边上点了白蜡的蜡烛,还是觉得书上的字全都胡成一团。 “这么困了,那赶紧去歇息吧。” 第35章 南南已经趴在夫人膝盖上睡着了。 “是……”螽羽站起来,往夫人存放毛巾的柜子走。 “不用伺候了,你快回去睡吧。” 这下螽羽才有些醒过来了。她平日里已习惯了睡在夫人屋里,竟忘了今天是老爷回来的日子,往后两三个月,老爷也会宿在这里,哪能让她这个无名无分的女人留在屋内呢。 由两个侍女陪同,提着灯回到僻静的西院。 螽羽坐在窗边,抬头看到如霜刮一般的月色。 冬至天已很冷了。她关上窗户。想起自己住在这里的第一晚,窗户缝里那对幽火般的妖异的眼睛。 今天,想来是不会来看望她的了。 螽羽自嘲地笑一笑,更衣就寝了。 一夜无梦。 - 话说螽羽只是忽地想起妖异之事,可没过几日,还真有人上门来“除妖”。 池三爷和钱氏登门拜访,还带了一位道士。 这位道士姓冯,道号取得拓落不羁——二马,人称二马仙人,是常年在浮岩山一代各个县乡间游荡的“散仙”。几十年如一日地摇着个幡子、驮着个法器包袱,一头泛红的棕色头发,五六十岁的人发间一根银丝也无。 胡二左引着二马仙人去安置歇息,老爷夫人请池三爷和钱氏落座用茶。 夫人也不等他们掀开茶杯盖子抿一口,便开口问道:“三爷和妹妹怎么引着冯道士到府上来?外头人瞧见还不知怎么想呢,家里一没红事二没白事的,平白请人来做法?” “三弟,你带那老道来所为何事?” 老爷的语气听起来比夫人更加疑惑。 相比之下,夫人则已经是把刺儿都装上了,就等着人撞上去似的。 螽羽站在屏风后面躲着,从缝隙里朝外看,见那钱夫人清清嗓子说道:“大哥您这段日子在外头忙着要紧事,姐姐一向贤惠持家,多半没告诉你吧?” “哦?夫人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老爷笑着问话,并不当真。 夫人没吭声,钱氏紧着说:“姐姐从夏日里开始中暑体乏,一直病到老爷您回来,才开了门迎客。在那之前,是连与我们姐妹吃吃茶聊聊天的力气都没有!” 这当然不是真的。只是前阵子夫人闭门谢客说的推辞。 “姐姐,你可把我吓坏了。幸好今日见到了,妹妹才算放了心了。” 老爷微微侧过脸看了夫人一眼:“那位道士又是什么缘故?” “大哥呀!您想,姐姐久病,吃药不怎见好——我与我家三爷寻思着,说不定是府里进了脏东西了。您肯定知道,今年开春时闹了山匪,伏暑时又是暴民生事,多亏官府雷霆手段,才免除我们老百姓吃苦……可毕竟,闹出那么多人命!” 钱氏伶牙俐齿,说话又快又尖: “这崖仪县不说,哪怕是整个航江省,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张家是第一富、第一善、天底下响当当的济世堂!那些脏东西生前就想要钻进来,死了怕是也还来讨口饭呢!” “哪里话……”老爷笑笑。 “从六七月太太发病谢客那会儿,这事就一直挂在我心头上,只是本地近来到处都紧着消灾祛祸,我几次托人去问了,总也请不到那几位老仙人。不过赶巧了,这不,前几日我们家三爷下值,正好遇着了二马仙人。” “怎么那么巧?”夫人问。 池三爷嘬口茶,绘声绘色说道:“那日我下值,看到街上可多人围着看热闹。还以为是有外地的戏班子来了。凑过去一看,什么也没有,众人围着一片空地探头探脑。一问才知道,说是二马仙人喝醉了与人打赌呢!……” 话说那二马仙人在酒馆吃酒,吃上兴头,要白萝卜切条咸腌佐酒吃,还非要城南郊外李老头家的萝卜。 店家自然拿不出来,便开玩笑说若是二马仙人能变出萝卜来,自然做多少都使得,且把酒钱也免了。 这话一出,二马仙人当即道“去去就回,一炷香功夫,你且看着”。 只见二马仙人撩着袍子走出酒家,在大路上站定,念起经文来。只见二马仙人身上的道袍鼓囊起来,像有一团风、一团云在底下涌动似的。接着二马仙人摆臂做出走路的姿态,那袍子底下的云便移动着朝前。 越走越快,越走越高。那黑袍子竟比原先长了三四倍,架得二马仙人如同坐在马上。 接着,二马仙人如同步步踏云,一步一步腾空而起。 又是“嚯”一阵大风吹,二马仙人已消失在天际。 这会儿,众人正盯着店家放在店门口桌上的香炉——一炷香已燃了大半。 店家笑道,该不会仙人使了这障眼法,赖掉酒钱走了。 池三爷便解囊掏出几十文钱丢到柜台上,众人纷纷叫好,丢出钱来。 正笑闹着,只听有人喊:“南边!南边!” 人们一时全部抬头看去,看到南边天上浮着个黑点。 不一会儿功夫,那黑点已有风筝大小,能看出来是个黑袍道人。 再一刹那间,二马仙人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紧接着他轰然落地,黑色的大袍子里传出一阵骏马的嘶鸣,接着扑得泄了气,变回那截灰扑扑的麻布袍子。 二马仙人提着一只箩筐,里面装满萝卜。 他说着“饿坏了”,拿起一只大白萝卜,泥也不擦便咔哧咔哧啃起来。 第36章 一张大嘴里血肉骨头搅着,流出黑的红的白的汁水。他啃那萝卜时,萝卜白色的根须像活着似的扭动起来,还发出孩童般的哭声。 过了几日,传闻李老头家里那个一生下来便半死不活只等夭折的小孙子突然身子大好,会哭会笑了。 - “若是真事……这道人像是有些真本事呢。” 螽羽听得入迷,低声说道。 南南在她旁边轻轻哼了声:“能有什么真本事?太太说过,这些臭和尚老道士都是骗人的……对,都是骗人的……” “怎么了,南南?你害怕这些故事么?” 螽羽看向南南,发现她果真正咬着指甲,有些不安的样子。 南南小声道:“什么婴儿的哭声、活了似的萝卜,多吓人呀。” 螽羽开玩笑说:“你从前还跟我讲这张府里从前的鬼怪故事呢,那会儿没见你害怕。” “那不是一回事……” 两人讲着小话的功夫,老爷夫人已经请那位二马仙人过来了。 “既然是三爷和钱妹妹关心,我也不好再推辞。就让老仙人在这张府里看看,可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夫人漫不经心地玩着老爷前些天带回来送她的玉如意,眼睛却像刀尖似的在那老道士身上巡了一轮,“若是有,便劳烦仙人做场法事;若是没有,也请个符、念个经,好让钱妹妹安心不是?” “妹妹我胆子小大家都是知道的,姐姐惯会取笑我。” “可不是吗,我从来心大胆大,可没有妹妹那么心细多虑。” 这话里的几分不高兴的意味,老爷自然是听出来了。 老爷拉过夫人捏着如意的手,轻轻拍了拍。 夫人翻个白眼,用玉如意的柄抽了老爷一下。老爷并不把手收回去,只是讨饶地笑笑。 池三爷和钱氏倒是依旧不动如山,叫人来换了热茶,接着又与二马仙人聊了好些话——听着话里的意思,钱氏是打算带着她家姑娘们在张府住上好一阵子了。 【廿壹】法事 - “老仙人请坐。南南,看茶。” “贫道给太太请安。夜半三更天,太太邀贫道来此,是有何要事吩咐?” “请您来是想问问,您瞧我这宅子里可有什么晦气东西?” “依贫道看,府里有妖怪宿住,盘踞数年不止。” “有妖怪?” “有。而且就在您近旁!” “是吗?那妖怪可会害我,会害我家老爷?”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让贫道设法请那妖怪现出真身、讲出实话,自有分晓。” “那就不必了。” “……莫非,那几位乃是太太您特意请来的仙?张老爷也是知道的?” “这就又错了。” “劳烦太太指教。” “哎呀,你睁大你那对马大的眼睛仔细看看,看我是个什么?” “这是何意?啊你——” “马脸的老东西,我看你是匹老马,你看我却是个妇人。既连我是什么都认不出来,你要怎么降妖伏魔?吃上几杯酒,哪里来哪里去吧。” - 话说这二马仙人留在张府后,螽羽心里也有些不安起。 可同时,她心里好像又盼着——盼着那道士真能看出些什么、说出些什么来。 南南倒是不害怕了,只当那老道士是空气似的,也不知是否是夫人有过吩咐。 这天,螽羽在花园里看见了老爷和二马仙人。 仙人正拿着罗盘四处晃悠,嘴里念念有词。 老爷难得没有应酬,自己一个人在园子里散步。 他手上抓了把干枣吃着,一边吃一边与那个道士搭话:“老仙人,您已在鄙人家里看了两天了,可有看出什么眉目没有?” 那道士忙拱手:“贫道给老爷请安。老爷洪福齐天,便是有邪祟觊觎,也无需担忧哇。” 螽羽眼看着那二马仙人的神情动作,哪还有先前池三爷故事里的仙风道骨。 眼见着和那些外头来求夫人老爷办事的客人没什么不一样。 “仙人客气了。听说仙人有令盲眼复明、瘸子走路的本事,还要请仙人多多庇护寒舍。” “一些雕虫小技、因缘际会罢了,无足挂齿。” “既称是‘雕虫小技’,想来应当‘信手拈来’,仙人可愿意赏脸露一手让我开开眼界?” 二马仙人一愣,抚着长长脸上长长的胡须,半晌没说话。 螽羽透过院墙上的窗格子缝隙间朝里看,踮起脚,看到老爷的脸在树枝后面,眼睛正牢牢盯着二马仙人。老爷的眼睛没在笑的时候,是会有些让人感到害怕的。 二马仙人弯下腰,从地上捡起方才老爷丢在地上的一枚枣核。 他将枣核托在掌心里,那枣核便像活过来似的抖动起来。 接着道士又从旁边树枝上拿起一根孔雀羽毛,将羽毛和枣核拢在手中。 忽然,螽羽听见细细的鸟鸣声。 那二马仙人将左手一掀,只见原本躺在右手掌心中的枣核,竟变作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鸟儿,振振翅膀便要飞起来。 老爷却是毫不见怪的样子,凑近了去看那只鸟。 随后老爷突然伸手抓住那小鸟,手指用力攥紧—— 一声尖锐可怜的哀叫声被闷住,过一会儿,老爷掸掸手,将一枚枣核和被揉碎了的翠绿色的孔雀羽毛丢在地上。 第37章 二马仙人浑身僵滞住了,一动也不动,呆呆立在原地。 直到片刻后老爷扬声笑道:“何等神奇的法术!方才有何冒犯之处,我给仙人赔罪!” 老爷嘴上说着赔罪,却也只是轻轻鞠了鞠身子。 二马仙人才回过神来,朝后退了步:“是贫道在老爷面前丢人现眼……还望老爷不要怪罪。” “我夫人先前找您谈过了,是么?” “太太吩咐过贫道这府上的种种规矩。贫道断不会犯了忌讳。” 老爷哈哈一笑:“那就好。不过老仙人您也别拘着,您且直白告诉我,我这府上风水如何?” “张府原是从前的张老相国择地建起来的,本就是风水宝地。如今又有尊贵仙灵镇宅,保您万事无忧、长命百岁——” “仙人怎么只敢说好话,不敢说赖话,平时可怎么营生啊?” 二马仙人的长脸上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来:“张老爷您见多识广,什么仙术法术没有见过,什么好命赖命的人没有识过?” “哪里话,我并非修道之人,不懂仙术道法,天性鲁钝,参不透命运玄机。我有一事实在想向仙人讨教。” “老爷请问。” “依仙人看,我夫人的命数如何?” “太太?太太是顶顶好的旺夫相,与您八字相合、面相互补,您二位天生一对。虽说太太与您没有子嗣,可您的子嗣便是太太的子嗣,往后二位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百年后也有绵延不断的香火……” “借您吉言。不过,我想问的是我的夫人,不是我张祐海,也不是在说张家。” “太太……太太自然有享不尽的福气。” “那是毋庸置疑之事。”老爷显然知道二马仙人只是在说套话,却还是追问,“可还有何天机,是仙人能够与我泄露一二的吗?” 院子里又静了静。孔雀从梧桐树上跳下来,踩在一块湖石上。 另一只孔雀见了,便也跳下来。长长的尾羽垂在螽羽眼前,琉璃般淬着光。 二马仙人开口道:“方圆百里内,谁也不敢在太太面前班门弄斧。不过……” 螽羽看到那二马仙人慢慢摇着头。 “张老爷,贫道只这样说——许多同道认为,贫道这些谋生把戏是下三滥,可贫道修行数年来却悟出一个道理,总想要活得像个人,才是自讨苦吃,会受天大的罪过的。” - 隔日,二马仙人在大堂烧了几张符咒,便讨香火钱告辞了。 夫人一脸得意,还挽着老爷的胳膊故作可怜:“多亏老爷回来了。老爷一回来,我的病就好了,想来是老爷福泽深厚,将那些个邪祟都吓跑啦。” “方才老仙人不是说了?家里没有什么邪祟。”老爷笑道,“哎呀,我知道了,你是见了我心里高兴,一开心,身上毛病就都好了不是?” “老爷你取笑我呢?” “怎么,你见了我难道不高兴?” “当然高兴。一年里最高兴的日子就是老爷在家的日子。你在家,我每天都高兴,哪里顾得上生病呀!” ——这腻歪劲儿,可把旁人都看得低下头去了。 螽羽也忍不住掩嘴发笑。 正笑着,却见众人之中,钱氏面色阴沉。忽的,她转头过来剜了螽羽一眼。 不巧与螽羽的视线撞上,钱氏立马换了脸色,挂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来。 螽羽慌忙垂下眼皮,撤步躲到夫人身后。 钱氏那恶狠狠的表情却像烙在了眼睛里似的,怎么也抹不掉。螽羽一个激灵,心里滚过一块硌人的石头。她蓦地想到,钱氏带着道士上门或许另有意图:不单单是为了在老爷面前抖落出夫人前段时间闭门谢客不理家事的情状,说不定,还有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仔细一想,三月里在省城别邸中遭遇的泼皮流氓,不就是池三爷带上门的么? 如果那确实不是梦,而是真的—— 或许池三爷和钱氏对那件事一清二楚…… 或许池三爷早就与那个什么二马仙人串通好,要来污蔑自己是个招惹祸事的妖精、是与张家相克的灾星,是自己的到来引来了这一整年之中的诸多灾厄……只不过二马仙人被老爷和夫人震住了,这才什么也没做,草草离去。 ——毕竟,螽羽想,回望一生,自己好似真是个晦气的丧门星: 儿时家破人亡了,又被卖身做妾;赎了身到老爷府上,却被当家主母厌恶以致两年不得与老爷同房有孕;到府上一年,又惹来了山匪、暴民,甚至间接地害死了人,使得夫人与老爷耗费心神…… 如若此时真有人点出,许是她“命格不祥”才“流年不利”的缘故,说不准老爷夫人真的会信的。 到时候她该如何自处?如何分辩? 可是……假若池三爷和钱氏真的有意毁谤她,这种恶意又是为何而起? 是因为孩子吗? 因为她可能会生下老爷的儿子? ——不,这也太荒唐了。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自己只不过是张祐海的妾,而且还是没能真正过门的妾室。担惊受怕,不过是因为自己无名无分、前路未卜,因而疑心生暗鬼了。定是这几日钱氏住在府上,道士又装神弄鬼的缘故,害得她心神不定…… 若是她也像夫人那么厉害,又哪里会怕这些牛鬼蛇神? 第38章 总归有夫人在……她什么也不用怕的。 这样一想,螽羽那颗砰砰直跳的心又缓缓安宁下来。 【廿贰】床笫 - 腊月里日子过得飞快。崖仪下了好几场大雪,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该是个太平丰收的好年了。 年三十那天下午,螽羽给自己细细地描了眉、涂了胭脂,换上今年新做的衣裳。 过新年,总归是该开心起来,好好庆祝的。 走到主院时,灰蒙蒙的天上下起细碎雪片。 屋里灯已经点起来了,照着一对人影映在窗纸上。 ——是夫人和老爷。 二人正在谈天,屋里一阵阵笑声传出来。螽羽很少听老爷这样笑,不带一点其他意味,只是高高兴兴的,甚至有些憨憨傻傻的。 南南扯了扯她的袖子。螽羽自然也懂事,便停下脚步不做声。 “小娥,你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这是老爷的声音。 “是什么?”夫人孩子似的问。 “上京宋福记的龙须糖。” 夫人一拍手跳起来,人影在窗纸上晃:“哎呀,你怎么不一回家就拿出来呀,干嘛藏着掖着?” “这不是刚回来的时候已经把红枣酥胡桃糖奶酪馅饼都给你了——龙须糖不容易坏,我特意留着过年再拿出来,不然早被你吃完了。怎么样,这个惊喜如何?” “太好了!我也有惊喜给你。” “是什么?” “我学了新把戏。”可骄傲的语气。 老爷说话似乎也嗲起来了:“你操持家事这么辛苦,还学了新把戏?” “那当然,我知道你喜欢这些。” 说着,夫人的影子动了动,双手上冒出一朵花来。 不是普通的花——那花影大若银盆,在烛火中旋舞,起先是花苞,后来一点点绽开,又瘪下去结成了果子,渐渐幻化成一只巨大的葫芦。 “巧妙,实在巧妙!”老爷抚掌击节,“小娥你真是不世出的天才,怎的能想出这个主意来的?” “还有呢,别急!” 夫人说着,螽羽又见窗影里那只葫芦裂做两瓣,从中竟升起两尾游鱼…… 螽羽冲上前将门推开。 寒风杂着雪片涌进房间里,吹得烛火一阵明明灭灭。 夫人与老爷惊异地扭头望她。螽羽赶忙去看夫人的手,只见夫人手中拿着一把团扇,正转着团扇把玩。 她愣了愣,捂住脸道:“这天儿真冷,奴婢一路走过来冻坏了!求太太赶紧赏个汤婆子捂一捂。还是太太屋子里炭火烧的旺,竟还用扇子呢。” 螽羽呵着气、搓着手走到夫人边上坐下。 夫人扔了团扇,拿起手炉塞到她怀里,用手捂着她的指尖暖着。 又叫人添了新炭,才吩咐把年夜饭的小宴摆起来。 吃饭时,螽羽静静坐在老爷夫人身侧,听那一对伉俪谈笑风生。夫人今天穿着细绣红色芍药的缂丝云锦,头上戴着一套镶红宝石的累丝金钗,胸前挂着金丝攒瓜果项圈坠金锁;伸出筷子夹菜,腕子上露出三两只雕龙刻凤宽金镯。 红的红,翠的翠,因着夫人身量轻便、脸上笑意倩然,倒也不显得被这些锦缎金饰压住一头,看着浑身都是轻巧的。 螽羽喜欢看夫人穿艳色、戴金饰,这般打扮起来的夫人格外娇媚艳丽,平日里可是见不着的。 也是这个日子里,螽羽才敢多擦些胭脂、多戴几副首饰,穿得鲜艳繁复些。 不然,她总担心自己打扮得太“妖”,会被人嚼舌根。 她知道自己怎么打扮看起来最美——方才进门,夫人一看到她眼睛便亮了;吃饭时,她虽规规矩矩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到老爷的视线时不时勾搭在自己身上。 饭菜吃得差不多了,酒却还没怎么喝。 夫人问螽羽,知道哪些喝酒时常做的游戏。 螽羽不想显得轻浮孟浪,捡着讲了“飞花令”作诗词的玩法,夫人直摇头说听不懂。过了会儿,却又招呼她和老爷一起玩着试试。 螽羽很久没有作诗了。她是擅作诗词歌赋的,在京城名妓中也算小有才名。 她拿信笺写了字做牌子,先抽到“花”,又抽到“春”。 她吟“落花时节又逢君”,夫人和南南绞尽脑汁想出个“扫帚开花随簸箕”。 她吟“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夫人从本地民谣里翻出来一句“春耕如翻饼,秋耕如掘井”,连字数都不一样了。 夫人赌起气来改规则,要让吟出诗来的人喝,行令不对的反不许喝。 “蝈蝈,你喝,把刚才那几杯也补上!” 众人笑作一团,螽羽便连连喝了好几杯。她看到夫人那么高兴,看到老爷和南南也笑个不停,心情很快活,很愿意喝。 几杯下肚,她喝到微醺了,古人的诗词在心里化作一团云雾,分辨不清楚了,她便只能自己作诗来行令。 她一边慢慢吟出诗句来、按照词牌唱着曲调,一边看到夫人正支着头望着自己。 夫人也已吃了好些酒,面颊红润、双目晶亮,她眯眼享受着美丽的词句如同一杯杯饮下清甜的佳酿般陶醉——这样满溢着赞美的眼神简直可以令螽羽不饮自醉,倾心绝倒。 夫人不仅只是这样注视着她,还不停发出些胡乱的赞叹,夸她像天宫仙娥,夸她像桃花,夸她像茉莉,夸她像可爱的小猫崽子,夸她是皇帝的公主,是宰相的千金…… 第39章 老爷也笑着看她,那视线是热乎乎的,烧着火的绳子般。 她忽地想起从前自己受到最多赞美的那一天。 那时她十四岁,被调教好了、打扮漂亮,推到二楼台子上坐着。老鸨让她弹了一支曲子、做了一首新词,然后有人出了高价,开了她的苞。 - 螽羽不知吃了多少酒,不知何时醉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倒还暗着,屋中烛火燃了大半,蜡滴堆满烛台。 她发现自己是睡在夫人房中的暖榻上。 屋外还不时传来远远近近的、烟火放到空中的声响。按传统,火炮是要一直放到早上新年阳光初升的。这会儿窗纸外已有些泛白的灰浮起来,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 她看向夫人的床帏,幔帐的一半被钩挂起来,夫人正睡着,老爷不在床上。 大概老爷是出去放最后一批烟火了。 正这么想着,门被轻轻推开,是老爷回来了。 螽羽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做想——连忙躺回被褥里闭上眼,装作自己还睡着。 她听到老爷解下大氅,抖落黏在上面的雪片。 接着,老爷朝她走过来了。 老爷抱住她,亲她的脖子。冰凉凉的胡须上挂着雪渣。她抖了抖,睁开眼。 老爷知道她醒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隔着亵衣摩挲她的身体,将手捂暖了,再往衣襟里伸进去。 她轻轻推着老爷,不敢用什么力,将腿曲着夹起来,从嘴唇里挤出气声:“老爷,别,太太她……” 老爷只是亲她,扳住她的膝盖拉开。 她不挣扎了,屏着气不做声。 老爷抵着她唤了声“心肝”,便进去动起来。 她抬起胳膊挡在脸前咬住袖子。榻上狭窄,老爷扶着她的腿、拽着她的腰,她的头发披散下去垂到地上,摩挲出沙沙的声响,屋外高空上烟火的炮声将这些连同她的哭声般的喘息都给罩住了。 可这是在夫人的房间里,与夫人的床仅隔着十来步远。 夫人是一贯睡得沉的。 她心里却又希望夫人被吵醒了,走过来拉开他们,发脾气、闹将起来…… 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期望呢?螽羽不明白。 能够侍奉老爷,是她的福分,是她的机会,是多好的一件事……她怎么能不情愿? 螽羽朝夫人的床上看去。 她看到夫人侧躺着,枕着垂在床上的帷幔纱绉。夫人的眼睛睁着,那是双大而亮的、眼梢朝上翘起来的烧过釉彩似的眼睛,在黑暗里也透着光,静静看着他们。 她浑身一震,呜咽出声。 夫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阖上眼睛,把身子转过去了。 【廿叁】别离 - 庄子上的鸡鸭鹅活得好好儿的。 过几天,夫人挑了一只已经不会下蛋的老母鸡,煲汤给螽羽喝。 ——螽羽又害了风寒,躺在屋里修养着。其实病得并不沉,不过是螽羽私心不想年节里跟在老爷夫人身边。 夫人来探望她,一边看着她喝汤,一边指点着院子跟她说,哪里哪里如何可以这般这般修整一番,重新打理花草、铺设卵石路,问她觉得怎么样。 老母鸡肉很鲜,炖出来的汤黄得像金子。 螽羽问夫人,为何想着整饬西院这样的偏院来。 夫人笑道:“你不想住得舒服点吗?” “我全心侍奉夫人……”螽羽低声嗫嚅,“整日待在夫人院子里便心满意足了。” 夫人愣了愣,伸手刮她的脸:“蝈蝈,你这是在撒娇?还是在埋怨我?” 夫人的手总是暖乎乎的,像她这个人一样,像用炭火烧得旺旺的炉子。 “蝈蝈不敢埋怨。” “你这样说,就是有怨了。你当我连这层意思都听不明白?”夫人并不恼火,反而有些得意,令螽羽也紧张不起来了。 俗话说“瓜无滚圆,人无十全”,夫人在内管家在外还能掌事,是个厉害的奇女子,只是不善“人情世故”,她自己说:我是天生缺这一窍的。 螽羽望着夫人。先前那份淡淡的莫名的怨怼,似乎也像雪片飘到窗框里头似的化了,只在木纹上面留下一个水瘢。 “太太,光阴荏苒,我已在您身边侍奉了一年多光景了。”螽羽不觉感叹道。 “是啊,你如今也十八岁了。”夫人想了想,说,“过去一年虽说遭了好几桩不愉快的事,不过身子骨总算养得好些——郎中来诊脉,说你气血旺了不少。” “有夫人照拂,螽羽哪里还有烦忧。” 夫人斜睨了她一眼,嗔她又在说客气话。 螽羽想,夫人大约是知道她在装病的。 毕竟去年夫人装了大半年的病呢。就是为了借故不出门。 既已消了怨恨,她便一下感到有点心虚了:“太太,这汤里盐搁得有些多,螽羽不想喝了……” “那别喝了,把鸡心和鸡胗吃掉,郎中说这些是滋阴补血、消食导滞的。我给你挑挑。” 正说着话,管事胡六北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是在喊夫人。 “六北给太太、吴小姐请安。太太,老爷从城里回来了,差我请您到园子里散散步说说话。” “有什么要紧话需得立刻说么?” “没什么要紧的事。老爷刚吃多了些酒,说吹吹风散散步聊聊天舒服,是想太太呢。” 第40章 “既如此,不着急。你回去跟老爷说,我在这看蝈蝈把鸡汤喝完了再过去。” “好的,太太。” 胡六北走了。夫人用勺子在汤碗里舀,找鸡心。白瓷勺子在砂煲里转着圈,汤已温了,热气淡淡的。 螽羽听到夫人叹了口气。 夫人很少这样轻轻地、静静地叹气。 “太太,您怎么了?可是有烦心事?” “还不是他一天天就喜欢提他那个破城墙,提那些破当官的!”夫人哼了声,“如今长城是快修好了,他心里尽琢磨着买官呢。” “老爷想捐个官职?” “我是不明白。捐了官之后,那生意不就不好做了?我问他,做生意到底有什么丢人?‘那些、这些,全是我帮你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不都是好东西吗?’他说,‘你还是这般不懂事’……” 夫人的眼睛望着虚空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发着呆。 “他说,以后要给孩子请最好的教书先生,要送他到县学里听教谕讲课,要让他拜在大学士底下做门生——登天子堂,考状元郎……”夫人用一种困惑的、茫然的语调喃喃地说。 “管子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自古以来,哪个大丈夫不想从仕为官,为国效力。”螽羽道,“老爷既有门路,能捐个一官半职,便是因着舍弃些别的也使得。” “是么?你也这么想吗,蝈蝈?” 被这样一问,螽羽竟愣了愣。 螽羽不明白夫人为何这样问。想做官员而不是想做商人,这难道不是很正当、很应当的欲求?可被夫人这样一问,螽羽却也不解了。 “奴婢……奴婢只是觉得,老爷是这样想的。奴婢不懂事,只希望老爷开心。” “啊,这倒是了,开心——我也只是希望他开心。他要拿更多银子去给朝廷修长城、征兵丁,就让他去吧!我不管他。” 夫人的脸上恢复了些神采,好似说服了自己,心中又畅快了。 “虽则这世上,金子银子是最好的东西,可老爷开心才是顶顶要紧。你说得对!” 这句话听起来很天真。 “小娥?小娥,你还在西院里吗?” ——是老爷的声音。 方才还在埋怨,可一听老爷的声音,夫人的眼睛立刻又亮起来了。收拾碗碟、吩咐南南换好手炉里的炭,螽羽便也自然地站起来,替夫人把大氅抖平,给夫人披上系好。 一收拾完毕,夫人就像穿好衣服急着出门嬉戏的孩子似的跑出去了。 一出门便冲进老爷怀里。 螽羽隔着窗纸,看他们的影子。听到老爷呵呵地笑。 仿佛当他们在一起时,两人间是没什么礼法、规矩要守的。 在螽羽面前的老爷是那个在京城里往上爬着笑、往下眯着眼的老爷,手里握着千金买人性命,仰起头来还得汲汲营营迎来送往;而在夫人面前的老爷,却像是一个别的什么人——是一个年近半百、鬓发斑斑的疲老男人,一个年少时撩起妻子盖头、攒钱给她买糖吃的青年,甚至或许是一个懵懂烂漫、调皮贪玩的孩子。 可哪怕是这样一个一路走过来的亲近亲密的丈夫,在背过夫人的地方究竟都有哪些模样、身在何种处境里面,夫人真的知道么? 螽羽想,夫人是不知道的。 或者说——夫人是理解不了的。 - 这年十五一过,老爷便又匆匆启程去京城了。 今年的年景似乎比去年还要差一些,正月前后都有不少上门来打秋风的亲朋。老爷临走前,也向夫人仔细吩咐了诸多有关开粮仓、广布施的安排。 临行前总是依依不舍,夫人脸上泪珠一串串地掉。 转过头一边抹眼泪,一边不太好意思地笑着说:“瞧我,都多少年了,每次还是要哭鼻子呢。” 螽羽拿起帕子给夫人擦脸。 螽羽没哭,只是做出一副垂眸神伤的样子。去年老爷临行时,螽羽是真的落了好些眼泪。那是因着她害怕老爷一走,日后要受数不尽的磋磨。 可现在她已习惯了同夫人在一起生活。老爷在或不在,在她再激不起从前那般巨大的波澜了。 她还记得几年前,她在京中认识了张老爷那时候—— 她发觉张老爷对她是很有些喜爱、很是呵护的,于是便时常期待着张老爷来看她。 张老爷来了,会摆奢华的宴席,会给她带礼物,为她做足了面子。张老爷来过的那个月,老鸨和其他姑娘都会对她和和气气的,连句稍微重些的玩笑话都不会说;甚至那些登徒子们消遣她时,面皮上都带上几分恭敬。 人人都是看菜下碟的。 她在达官贵人的府上弹琴唱歌、吟诗作赋,被随口夸奖几句,不过是妓女寻常的待遇,并不能比得上有位富甲天下的巨贾真心实意为她花钱做寿、打通关系赎身。 有了张老爷的爱护,她一下便高人一等了,和那些永世无望从良的女子们不一样了。 这对于十五六岁的螽羽而言是多么值得高兴、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她会一辈子感激老爷对她的救命之恩。 ——她像是为了提醒自己似的,在心里对自己再次重复了一遍。 这会儿,南南一阵哭声把她的注意力给拉回来了。 她仔细一看,原来南南正在和胡六右道别。 第41章 家里的管事胡二左也站在他们边上,平滑和善的脸上难得透露出一些不知所措,倒显得更多几分人味。 胡六右是在外头服侍张老爷的大管事,螽羽从前在京中便见过许多回,不过来了张府,才听说两位大管事是兄弟亲戚。虽说是兄弟,但模样并不很相像,胡六右看着更机敏些,瘦长身子,眼角嘴角有数道寒风刮出来似的皱纹,一奉上笑脸,皱纹便像笔画落在纸上似的凹下去。 螽羽一直以为胡六右该是和老爷差不多年纪,不过这会儿看他站在南南和胡二左身边说话的样子,神情姿态倒显得年轻。 “姐姐,你别哭啦。”胡六右熟练地安慰着南南,看得出他们几个很是熟识,“北方的那些城墙,预计着今年春天就能修好了。到时候老爷会早些回来的,我也就回来了。” “我就是、我就是害怕嘛……”南南吸溜着鼻涕说,“对了,说好了给我带整张的獐子皮,还有麋鹿角,别忘了啊。” “你写的单子我放好了,一样也不会落掉的。”胡六右又转向胡二左,“二哥,你在家好好照顾南南姐姐和太太。毕竟,如今……” 南南又止不住地呜呜抽噎起来。 胡六右连忙住了口:“我的不是。伤心的事不提了。” 胡二左叹口气道:“你也照顾好自己。今年这光景,闹起荒来不知会怎样地乱。你在外头一定多加小心。” “放心吧。我还能被人吃了去吗?” “就你那酸肉,谁要吃你!”南南骂道。 “好了,姐姐饶了我——时辰到了,我该提醒老爷去宗祠烧香了。再会。” “多多保重。” “再会!” 【廿肆】喜讯 - 到青黄不接的三月时,官府要开始赈灾济粮了。 池三爷一早来通了气——其实也毋需他来通气,年景不好,是秋天落叶子般的事,一叶知秋,谁不知道各家各户都没有余粮呢。 夫人已经吩咐下人着手清点张家的粮仓,要预备在各处乡里开设粥棚、施舍米面,这是大户人家在荒年时该做的事。 又过了几日,孙知县也亲自登门来拜访。 孙知县是个聪明人、爽快人,拜见夫人后,便直言是来“借粮”的: 去年因为干旱和民变的缘故,要凑齐上缴的粮税不易,后来是从官府暗账中挤了一部分款项用于上税、又有本地大户慷慨解囊,才补足的数额;再加之本就有几处粮仓遭遇暴民劫掠,眼下要用来救济饥民恐怕不够数量了。 这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希望这次张家能多出些钱、出些力。 孙知县告辞后,夫人坐在堂上喝茶吃点心,边吃边骂: “灾年又不是我一家独独受到老天眷顾,我家的地也干旱,我家的地也长不出粮食啊!朝廷课税一年收得比一年多,就没见少过;这些年我家里头的百万白银也都源源不断敬奉到北边去了。每次出了事,还要来讨,讨讨讨、讨个没完!” 螽羽给夫人斟茶,听着夫人抱怨,她知道夫人并没有多少动气,只是惯例要忍不住如此刻薄两句。 本来么,富贵人家的家中一丝一毫、一米一粟,便都是农人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劳作得来的;能够四处行商、家财万贯,也是朝廷治理下四海安定的缘故。遇到天灾人祸时开仓放粮扶助一二,是善心更是本分。 胡二左站在边上,也是安安静静地垂着手,等夫人说完抱怨话之后下吩咐。 “丰年屯粮,歉年放粮,本是天理。只是从前年起天公已不作美,各地多有灾害,府中是该多做准备、囤粮积米。”螽羽知道,跟夫人说说话便是在给夫人顺气,“不过孙知县既来说了话,大门大户也不能失了体面。夫人如何打算?” “唉,我们张家倒还不至于连这点家底都没有。”夫人摆摆手,“把原定架设一个月的粥棚改为满两个月。在省道各个关卡附近也设置茶水摊子,早晚各一次开灶煮粥;从悬壶堂讨清热解毒的方子来煮茶,白日里不间断。” “夫人,本地官府粥厂一般是如何设置?” 听她这样问,夫人歪着头想了想。 “我倒不清楚……二左,你记得吗?” “池三爷上回来的时候,我同他打听了。” 胡二左上前来说道:“三爷讲,今年的光景还不至于惊动圣上,再者去年出了那些事,官爷们今年也实在不敢再启奏上疏,朝廷没有拨款下来。县城里预备设置三个粥厂。省城里预备了一万石粮食到各个县乡去救济,各地县衙门里的再算上,莫约一万五千石是有的。” “一万五千石哪里够吃?既求了我来,我们该给补到三万石……今年粮价如何?若同我方才吩咐的一般布置,或许还得到外省买粮才够数?” “如今的粮价日日不同,连连升高。城里来的信上都有记,我这便去取来放在您书房里。外省的价格,我现在派人去打听。” “好的,去吧。” 夫人吃完了原本用来招待孙知县的点心,看起来心情好些,伸伸懒腰准备站起来。 “太太……”螽羽有些出神,欲言又止。 “怎么了?蝈蝈,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讲,讲出来便是了。” “螽羽见识短浅,不知规矩……只是好奇,本地大户历来要出如此巨数的周济?” “往年也有过灾荒,各家都有周济。至于数额,我不是太清楚。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是该送信过去互相通下消息的。” 第42章 “民间各家设置的粥棚茶摊比官府还要多些,也是常例?”螽羽委婉道,“螽羽原还以为,各家是从库仓中取出粮食送到县衙门里,再周转些银钱出来,这般补齐官府的空缺。” 夫人面色茫然。 显然,夫人没有意会螽羽的意思。 虽说螽羽身在张府,清楚明白张家并不是铺张浪费、酒肉横街之徒,甚至连一些京官府中纵情享乐行径的十之一二都无。可张家到底是一方巨贾,外人是如何看待、如何作想,恐怕难以悉知。 ……不过夫人既如此安排,说明往年也一向如此。果然该是螽羽多虑了。 这么想着,螽羽便住了口,伸手扶夫人站起来。 夫人见她伸手,也立刻习惯地搭手起身:“好啦,我们回去吧。你之前给我读的《史记》是不是已经读完了,下一本读什么,该读《后汉书》了?” “照着顺序读《汉书》,再读《后汉书》。如若夫人想听别的,读别的也好。” “就照顺序吧。反正我也记不住那些几百几千年前的死人故事。” 夫人嘻嘻一笑,挽着她往后院走。 螽羽刚走两步,突然感到有些烧心似的胸口发闷,在原地停了停。 其实刚开始服侍夫人时,因着螽羽从前没有这般连日站着立着、走着跑着的经验,时常累得眼前发晕。但一年多过去,饶是金尊玉贵的官宦小姐、不事生产的优伶娼妓,也已把双腿和脊背养得挺拔了。 ——而今日只是一上午站在屏风后听夫人与孙知县说话,怎就这般劳累了? “蝈蝈,你身体不舒服?” “不要紧……许是癸水将至,身子不爽利。” “螽羽姐姐近几日吃得也少,胃口不好。”南南作谴告者也。 “既如此,快请郎中来看看吧。” “是,南南这就去!” “蝈蝈你也真是的。”夫人抬手戳她的额头,“身体不适、心绪不快怎么总是憋着?我张家悬壶济世药堂遍天下,你不好好享受,打算留着给谁用呀。” “蝈蝈从小体弱,对不起太太老爷的厚望……” “少来。你就是怕我呗,不敢同我讲话,在我跟前总是战战兢兢像个鹌鹑!怎么这么久了还怕我啊?” “蝈蝈不敢——啊,我是说,我不怕太太……” “没事,怕就怕。我还怕别人不怕我呢。” 夫人嬉皮笑脸地与她开玩笑,贴到她身边,掺她回后院屋里坐下。 - 螽羽身体疲乏、癸水不调,原来是有身孕了。 从正月里那次同房算来,孕事已有三个月余,细看起来确乎显出几分不同的身姿。 夫人高兴地不得了。 “这天大的好消息得赶紧告诉老爷!快快快,发信去,快马去!一路人走驿道一路人走船,越快越好!算了要不我自己去?哎哟不行,这会儿不好走开的……快点快点,拿笔墨过来!胡二左!把胡二左叫过来!” 在屋子里好一番着急忙慌来来回回,信才算是写好递了出去。 接着命人从库房提滋补品、差人到省城请女科大医来开安胎药,金银珠宝赏赐、全府上下开宴、四方布施祈福……纷纷不在话下。夫人对妾室有孕这样的家事不曾有过经验,想起一桩来便吩咐下去一桩。 到入了夜,夫人还在忙着拾掇。小小的、橘红色的身形像个火苗在张府里上下蹿。 她督着下人们把院子侧边的厢房给收拾干净,差人把螽羽的东西都搬了过来。一律亲自过目,旧的换成新的,布料稍微次些的被褥衣衫也都不要了,抱夫人自己的过去用,天明再请人裁做。 待到终于安置好,又到厨房去亲自煲了冰糖百合燕窝,端到螽羽手里,看着螽羽喝。 螽羽活到十八岁,何曾被人这般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 高兴么?自然高兴。受宠若惊。 ——这是张老爷的第一个孩子。在这个家里,再没有比子嗣更好的喜事。 怕么? 却也有些怕的。 螽羽没有生产过,她的母亲来不及教养她为人妻女之道便过世了;而在妓院里,怀孕是一桩极其可怕的事。就算生产下来,那些孩子也不过沦为新的龟公、新的雏妓。 她见过许多因为打胎或生子而摧胸破肝、踣地呼天,最后命丧血海的女人。 她会不会成为其中之一呢? 她不知道。她也不配去想。她现在只应当高兴。 她望着夫人里里外外忙碌。 等到夜深点了灯,夫人搬把小椅子到她身边,蹲在地上,用胳膊环着她的腰,把脑袋轻轻贴在她肚子上,就这么一直贴着,时不时发出几声脆脆的笑。 听到夫人的笑声,螽羽心里的忧虑与恐惧被驱散了些。 “太太,您说老爷会高兴吗?”她轻声问。 “当然会啦。”夫人的声音抵着她的皮肉,暖乎乎的,“他肯定前脚收了信,后脚就赶回来看你!他多想要个孩子呀,那么多年了,终于得偿所愿。” 老爷真的很想要孩子吗? 真的想,为何年过不惑,才纳进一房小妾? 不过,想来也是为了夫人的心。老爷关爱夫人,自然舍不得在夫人不情愿的时候强行纳妾,惹得夫人伤心难过。 “太太,您与老爷恩爱多年……”为何没有子嗣? 第43章 这其实一直是螽羽十分好奇的事。 只是她当然是不该好奇,不该问的。 若非今日突蒙幸事,她半分都不敢提。且这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小心翼翼去看夫人的神色,可惜只看到夫人埋在她怀里的头顶,看到夫人戴着金钗上那几颗火星子似的红宝石,点缀在乌云般浓密的髽髻间。 【廿伍】凶信 - “春日是飞鸟求偶的时节,它们多半在春末夏初之际下蛋抱窝。” 夫人仍环抱着她,趴在她膝上。不知怎么,忽的说起禽鸟的事情来。 “蝈蝈,你觉得我们园子里那对孔雀会不会下蛋、孵出雏鸟来?” “许是会的。” 见夫人没有接着说下去,螽羽便逐一解释自己的想法:“这双孔雀被照顾得极好,耳聪目明、行姿迅捷;自打春回大地天气转暖,还时常在园子里展翅飞舞,光泽亮丽的新羽也都换上了。年富力强、衣食无忧,又是佳偶天成,何不生儿育女?” 夫人咯咯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不会的。那两只小东西不会下蛋。” “太太怎么知晓?” “蝈蝈,你知道孔雀为何拖着那么长——那么重,那么华丽、那么没用的尾巴吗?” “蝈蝈不知……烦请太太赐教。” “哈哈,总算有书里没写的东西了吧?”夫人卖个关子,得意地笑道,“孔雀开屏是为了吸引雌鸟呀!我们园子里那两只孔雀之所以全都如此漂亮,是因为它们都是雄鸟。” “什么?” “既都是雄,没有雌,自然也就不会下蛋孵卵了,你说是不是?” 螽羽一怔,愣了会儿。 夫人的臂弯温暖、柔软,正紧紧贴附着她。 忽然螽羽想到什么,表情一变——接着却又不敢变,堪堪怵在脸上。 夫人慢慢直起身子来,把手肘搭在她腿上,支着脑袋抬头看她。 螽羽是个犹如一支素白菡萏般在风雨中飘零流离的美人。 因生得美貌,生得柔弱,她在外头是活不了的,会被冰霜风雪侵蚀了去,会被路过的人有心采撷了去。 她自然什么都怕。也该什么都怕,什么都忧,什么都仔细地去琢磨。 夫人仔细观赏着这支垂着头微微颤动的花,然后“噗嗤”一下笑了。 “你在想些什么呀?我和你开玩笑呢!” 夫人笑到肚子痛,倒在她腿上笑,像翻出肚皮来撒娇的猫儿。 螽羽明白过来夫人是在逗趣,也不觉笑了,放松下来。 相看嬉笑着,螽羽心里忽而冒出个念头:如果自己生的是个女儿,若女儿能像夫人这般模样,那该多好。 可如果自己生的真是个女儿……恐怕老爷夫人都要失望的。 她不想他们失望。她希望他们能一直像得知她怀有身孕了的今日这般喜悦。 - 从崖仪县发信到京城,一般需得一个月时间。 快马加急,走水路,半个月可以送到。 送信回信如此一来一去,又是一个月。 这般盘算着,螽羽便也这般等待着。 她自然十分期待。期待老爷得知这个好消息后,会如何地高兴,会给她带什么礼物,会对她说哪些体贴呵护的话。 心里有了盼头,气血便也调和。 虽说怀着身孕总归不太爽利,夜里却是睡得更安稳了;补品佳肴下肚,绫罗锦缎着身,面色也越发红润剔透、惹人怜爱。 自从搬到夫人院子的厢房里居住之后,夫人也不要她在身边侍奉了,还给她拨了几个姑娘婆子专门照顾她。 螽羽并不讨厌陪侍在夫人左右,反而是现在夫人总叫她在屋里休息,她一时无法习惯。 不过好在夫人也更爱粘在她身边了。 夫人总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她,仿佛欢喜得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时常问她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她有心思读哪些书,夫人便替她从老爷书房里取来,还特意差人到城里去买了不少时新的话本,然后挨着她一起看。 如此一来,螽羽倒也不觉得寂寞无聊。 立夏时,本地有吃立夏饭祈福的习俗。张家众亲戚摆宴聚会,夫人让螽羽坐在了自己身边,谈话间称她“姨娘”。如此一来,也算是许了她名分。 只是老爷那儿总也没回信过来。比起预期已晚了五六天。 不过山高水长,几天光景的延误耽搁,倒也是寻常的,往日里并非没有。春季多雨,车马也走得更慢些。 四月中旬的某天午后,晴空澄净、微风和暖,院子里有嫩黄色、月白色的菜蝶在扑翅了,梁上的红头燕子衔泥筑巢、哺育雏鸟,高空飞过最后几队北归的大雁。 夫人看天气晴好,便命人在花园亭中布置了茶炉、香薰、琴架,与侍女们一同游乐。 玩得高兴,又取来新进的宣德纸和松烟徽墨,哄着螽羽教她画画。 夫人写字没个正形,画画也一样,不讲究横平竖直,也不习惯学记章法。 拿笔画出个盘靓条顺的圆圈,便已经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多画几个圈凑了朵小花出来,连呼自己是个天才了。还偏要抓住南南的手叫她画麻雀,画出来个奇形怪状的走地鸡——闹得满园子姑娘们笑到弯腰。 夫人又叫螽羽来画,板起脸让她拿出真本事画几幅,画葡萄、画石榴、画葫芦,画鸳鸯、画兔子、画蝈蝈…… 第44章 ——这些都是民间寓意多子多福的图样。 螽羽微红了脸,拿起墨彩来研:“太太又打趣我。” “我还记得你念过的诗呢,‘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你这只小蝈蝈要来宜我的子孙,是你自己说的,你现在怎么反怪我是泼皮流氓啦?” 在府上伺候夫人的多是些未出阁的年轻少女,听夫人这般说辞,纷纷掩面娇笑。 “你们怎都光顾着傻笑了?还不快向你们的螽斯奶奶多讨几幅吉祥墨宝回家里挂着去!日夜烧香,保管有用。” 夫人把洗干净的画笔递到螽羽手上。 “太太都发了话,姨奶奶便画一幅吧。” “画一双兔子吧!送给……送给谁好?送给南南姐姐?” “瞎说什么!我要兔子干嘛?哈,照我看呀,倒不如给你这个小妮子——” 正说着笑,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沉沉一声闷响。 两只孔雀振翅飞到了树梢上。好似为着躲避、威吓树下的野兽,将尾羽一下下支起来。 几个姑娘们在嬉闹,没听见响动,夫人却肯定听着了。她脸上收了笑,抬头望向院外。 南南也兀得不做声,鼻翼微微翕动。 螽羽发觉夫人的异样,便朝着夫人视线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青瓦白墙中,那圆形的月窗里缓缓爬过一个人影。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影从门洞外走进院内,朝着她们走来。 ——是胡六右。 他是跟随老爷在外头行商的大管事。原本老爷在哪儿,他便在哪儿,这是众人心中理所应当的事。 可眼下,没人如此做想。 胡六右看着极不寻常。他摇摇晃晃走过来,蓬首垢面、浑身是血,衣服上斑斑驳驳坠着血块和撕裂开的布缝、皮肉。 胡六右见了夫人,便呆立住不动,哆嗦着喊道:“太太!” 夫人朝前几步,抬手吩咐“你们下去吧。” 南南站着没动。 螽羽跟随着侍女们从偏门绕出去。脚步迈过门槛时,她犹豫了一下。 “你们去忙别的事吧。我也不需要伺候。过半盏茶功夫,叫胡二管事的过来。” 她如今是姨奶奶,下人们略瞄她几眼,还是听了她的话散开去。 待四下无人了,螽羽撤回步子,往门洞里窥瞰。 她无法不好奇。 她浑身发冷,肚子里好似有条阴冷的蛇爬过去,随时要咬碎她的心。 “出什么事了。”夫人在问话。声音很低。 “太太!老爷,老爷他——” “老爷?老爷人在何处?” “老爷他在京城里……被砍了头了。” “砍了头了?”夫人咬着这句话,在齿间来回磨了许多遍,好似顿时听不懂人言了,“砍了头了?” “太太!太太!你要给小的们做主啊!你要给老爷报仇啊!” “做主……报仇?……” “长城修好了,老爷捐了银子,他们不由分说抓走老爷,接着就砍了脑袋——小的们拼了命可也没办法了,伤的伤,死的死!那些都是官府的兵!死了、死死死了,都死了!” 胡六右越喊声音越大,越喊词句越含糊,最后甚至已经不像是人声。 夫人一直不说话。 她在颤抖。牙关作响,筋骨仿佛根根折断了般咯吱拧动着,令人毛骨悚然。 倏忽间轰然一声巨雷炸起。只见一团黑烟四下弥漫,霎时遮天蔽日,周围漆黑一片、鬼嚎阵阵。紧接着那团黑雾朝天冲去,直直往北驰驱,瞬息便消失无踪了。 院子里只留下南南一个人怔愣着,留下两只尾羽被狂风折断了几根的孔雀,留下一地凌落的芍药花瓣和被碾碎的蝴蝶;方才画着画的纸也不知吹到何处去了。 砚台被打翻,琴弦被挣断。 螽羽呆呆跪坐在地上。 胡六右已不见踪影。夫人也不见了。 【廿陆】妖魔 - 接下来几天,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好似飞雪冰雹般一片片砸进张府之中。 有些应当是假的,有些却似乎是真的。 北方的蛮夷被击退了,边境的长城已修好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何况朝廷如今国库空虚、风云变幻,随便找个由头将“功高盖主”的“谋逆之徒”砍头抄家,如此一来既不用琢磨该如何封赏,又除去一个心头大患,还兼得雪花银万两,岂不美哉? 张祐海“无辜”么?定然是不无辜的。 在如今这个世道上想要做成大事,少不了贿赠打点、拉帮结派,谁的手也干净不得。再说待在黑泥池子里,能有多少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待到被人揪出把柄,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人人都等着上来咬一口,怎还会好心留条活路走。 风闻中,蛛丝马迹牵扯出成片的大网。 ——先倒台的人不是张祐海,而是朝中那个失去帝心的大学士以及依附于他的党羽之流。张祐海不过是脑袋掉的早一些罢了。 在那些躲藏于庙堂风云背后的一只只眼睛里,张祐海也不过一个持金过闹市的稚子。 他们早就摩拳擦掌,等待着瓜分美酒佳肴、金银珠宝。 从京城回来的乡民说亲眼看到朝廷已经发了圣旨,治张祐海谋逆之罪,桎梏老幼、籍没家产。张祐海在京中的宅邸也已被清查抄没。 第45章 不过,至今并无官方文书下到航江行省。 民间猜测,是京城里出了怪事的缘故: 传说当初那名领兵闯入张家大宅、将张祐海捉拿斩首的钦差大臣,青天白日走在大道上时突然从马背坠下,脑袋咕噜噜滚到水沟里头。竟是不知何时被扭断了脖子,脑袋从肩膀上生生拔出来,拖着底下半条尾巴似的白骨,脸上印着一排深深的齿痕。 往后数日,京中四月飞霜、云迷雾锁,夜间城里鬼泣婴啼、魑魅踟躇;不少人看到有鬼火在皇宫上空盘旋。 发生此种怪事,接连便有数名高官告病修养,躲在家中闭户不出、吃斋念佛。 如此一来自然引起更大的恐慌。每天都有不同的传闻,今日上午是户部侍郎被勾了魂魄七窍流血,明日晚上是监察御史百爪挠心悬梁自尽……不知真假了。 一时皇城内人心惶惶,都说是因为有了大冤情,这才引来邪祟作乱、妖魔横行。 - 夫人久久未归。 自打京中噩耗传来,奴籍不在张家的奴婢早已逃走十之六七,又有不少佣人借了回家探亲的说辞“暂做”告别。 到四月下旬,胡二管事带人将几扇大门紧紧锁住,任谁来打探具不开门,每日只从庄子上接些吃食,就这么慢慢熬着。 府中人心浮动,却也别无他法,唯有仰头等着刀子落下来。 南南很少说笑了,警惕地眨着眼皮、竖着耳朵,捕捉一切风吹草动。作为夫人的贴身侍女,许多人的目光盯在她身上,期待从她身上得到夫人老爷的消息;亦是仔细衡量着评看她的态度。她被人盯着容易紧张,一紧张,便把指甲放在嘴里咬得“咔哧咔哧”响。 南南整日在夫人院子里埋头洒扫,只在哄着螽羽多吃些饭时说些笑话。 螽羽毕竟怀着身孕。尽管味同嚼蜡,可不得不吃下去。 ——不到一个月前,那因着怀孕喜事而烘托起来的欢乐轻快的光景,如今荡然无存,恍如隔世了。 螽羽感到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从来都是。 她整日倚窗坐着,盼望夫人回来,盼望夫人带着老爷回来。 ……只要夫人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她一遍一遍这样告诉自己。 那日夜里下了场湿润的春雨,天气已有初夏的潮热。 唐时有诗云: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铜锣敲过三更了,螽羽一直睡不安稳。 迷梦沉浮间,她仿佛听到什么声响,醒了过来。 确实有异样的声响。 声音是从门外院内传来的。 好似有人长途跋涉一路跑进院子里,粗粗喘着气、摩挲着发烫发胀的筋骨,又像是一头野兽在精疲力尽的躲藏后低低哀嚎,发出可怖的怪声。 可此时是敲了三更天的半夜,难道会有人闯进来么?巡逻的小厮没有见着么? 螽羽轻轻下床,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条细缝往外看。 屋外还下着细雨,院中一片朦胧。 她突然意识到,那“东西”就站在廊下,站在她的门前。 后背泛起寒意。随即却心中一动。螽羽快步跑到门边,将门栓抬起来—— 那不是人。是莫可名状的妖异,被血污染黑的野兽。 一团混杂着淤泥、血腥的乌云涌入房间,它席卷着夜晚的水汽,穿过她,环绕她,将她席卷着推倒在地。 黑暗里螽羽看不清它的样子,它似乎是人形,却又有着扭曲的极其纤细的脊背,它在挣扎,螽羽抱着它,掌心里抓到潮湿的衣衫布料和一块块黏腻结绺的动物皮毛…… “嘶……啊啊啊……” 温热粘稠的液体滴在螽羽胸口的皮肤上。 “绝不……放过——要报仇,要咬下那皇帝老儿的头——” 这是从野兽利齿中蹦出的嚎叫。 可螽羽还是分辨出了,那就是夫人的声音。 她忍住哽咽,唤道:“太太……” 听到螽羽的声音,听到有人叫她“太太”,它猛地甩甩头颅,毛发炸起、强撑着支起四肢:“没事,我没事。我……我一定——” 更多腥热的血水喷涌滴落下来,将螽羽半边发鬓浸湿。 螽羽这才意识到那是它吐出的鲜血。 她用力抱住正在扭动挣扎的野兽,在那团震动变化着的躯体上摸到了异样的东西。她颤抖着,竭力扬起头探看——她在它嶙峋崎岖的脊背上看到杆尾绑着符咒的箭矢,看到浇铸着祛魔纹样的长剑,一柄柄深深扎进妖异的血肉中。 “太太!”螽羽不知道眼睛里是否是溅进了血点,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涌流,“太太……太太,蝈蝈扶您到床上去歇息,好吗?” 她撑着这团血肉淤泥般的妖异爬到床上,将它抱在怀里轻抚。 不知过了多久,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蝈蝈……”它叫她的名字了。 “太太,蝈蝈在这儿。” “我回来了……我会好的,我很快就会好的。” “您回来就好,您回来就好!”她落下眼泪。 “等我修养好……我一定能闯进那座皇宫,我要咬掉他们的脑袋,让京城下血雨!是他们害死了祐海,我——” 它咳出血块,锋利的牙齿咔咔震颤着磕碰在一起。 “算了吧,太太!算了!”螽羽紧紧抱住它,“不要再离开我们了——” 第46章 “不,不!绝不原谅,绝不原谅!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求求您,太太,螽羽求您,”螽羽已经泪流满面,除了恳求没有别的办法,心中撕裂般的疼痛与不忍,“您想想老爷的孩子!您想想我们的孩子……” 它忽地安静了。 螽羽连忙将自己的小腹朝它贴近,像动物袒露自己最脆弱的肚腹,讨好道:“孩子许久不见主母,今天终于见到了,在我肚子里动呢……” “呜——”它颤了一下。 螽羽感到它在她怀中变化,逐渐变小,变回了那个她熟悉的女人的身量。 “痛……好痛。” 在娇小单薄的女子身躯上,那些刀剑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夫人趴在她怀里啜泣。 听到夫人的哭声,螽羽顿时哭得难以自已:“我该怎么办?太太,我该怎么做?” “把这些东西拔掉。”夫人说。又问,“蝈蝈,敢不敢拔?” 螽羽抹掉眼泪,坐起身。 她在黑暗里摸索夫人身上的伤口。她不敢点灯,她知道自己如果在烛光下看清夫人现在的样子,她会什么也干不了。 伴随每一次呼吸起伏,利刃搅动、血肉撕裂的声响清晰在耳。 “我会好的。”夫人低声安慰着她,安慰着自己。 她爬到螽羽膝上,将耳朵轻轻贴在螽羽的腹部。 血水浸润了螽羽的亵衣,浸透了她的双腿,浸湿了整张床铺。 螽羽轻轻抚摸、梳理着夫人散乱的长发,哼起小时候母亲给她唱过的孺子歌。 窗外春雨淋淋。 狐妖倚靠着她,慢慢睡着了。 【廿柒】林深处 - 三十多年前,它还不知道怎么变成人。 它在灌木丛后头晒太阳时,听路过的樵夫说,这座山里曾有极其邪煞的妖狐。 那是一只母狐狸,常变作女子模样,在三岔路口旁坐着哭泣。若有独行的旅人上前询问关切,那女子便会放下掩面的袖子,露出森森獠牙,一口将旅人脖子咬断。 “是很久之前的传说啦!”樵夫接着说,“大概早被道人收去,或是到别的地方去祸害人了吧。不过也指不定还就在这山林里头躲着呢!” 它吓得不清,毛都炸了起来。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在这座山住了十多个年头也没见过什么可怕的大怪物,总应当是不会有危险的。 于是它又放下心来,翻了个身接着晒太阳。 睡到一半,有什么东西拍了拍它的脑袋。 五根细细长长的手指。是人的手。 它睁开眼睛,先是被唬了一跳,不过嗅嗅气味它就知道了—— 是那只喜欢睡在东边大石头上的黑尾巴狐狸再跟它玩闹呢。 那只狐狸变成了一个美艳妇人,坐在它身边,笑道:“方才那砍柴人说的怪物,该不会是你吧?肯定是你变幻人形变得不好,青面獠牙吓坏山里的行人了!” ……哼。 它四肢一跳,“噌”地就变作一头吊睛白额老虎,朝女人脖子咬去。 女人惊呼一声,霎时也变了身形,变作一只斑鸠便朝天上飞,叫老虎扑了个空。老虎尖牙巨口嘴还未得合上,又变成红嘴蓝尾巴的山雀,疾追着斑鸠飞去,迅速啄下几根尾羽。一时山林间鸟鸣声嘈杂。 只见斑鸠抖落羽毛,将浑身羽毛连同自己都变作了小小的蜻蜓。 一群蜻蜓在林间振翅四散开来。 红嘴蓝鹊并不着急,一晃头,瞬间化为一大团蜂群,嗡嗡声齐响,几乎把整片林子都给拢住。 不管黑尾狐狸怎么变,它总能变得比它更厉害。 黑尾狐狸变作两个,它就变三个,黑尾狐狸吹妖风,它就起飓风,黑尾狐狸使障眼法,它就干脆将谷底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终于,它瞧见黑尾狐狸躲在树梢上假装一只野果子挂着,已是再逃不动了。 它扑上去将那野果子叼下来用力一咬,按在脚下。 “叽!我错了!我错了!” 野果变回了一只大狐狸,翻着肚皮抻长脖子求饶。 它呲呲牙:“我虽说学不会变人,咬死你绰绰有余!” “方圆百里谁是您的对手呀!您快放了我吧,我的尾巴都快被您揪秃啦!” “哼……放了你可以,你得给我去人住的村庄里弄只烧鹅来吃。” 它吃过一次烧鹅。是几年前闯到人类埋葬尸体的地方,在长条石头——听说是叫“墓碑”——前头摆着的许多食物里吃到的。 “这我哪儿办得到?”黑尾狐狸吓坏了,“我可不敢去。” “你不是自诩可会变幻人形了吗?这下害怕露破绽了?” “哎哟,您就饶了小的吧!这样如何,我把我那附近的山鸡都给您捉了来,给您塞塞牙缝?您大人有大量……” “就你会说人话,文绉绉的干嘛!” 它从来宽宏大量,当然不是真要逼着黑尾狐狸去做事。又打闹游戏一会儿,便将黑尾狐狸放走了。 经过这么一遭,它咂咂嘴咽口水,是真想吃烧鹅了。 ——人可实在了不起,能把鸟做得那么好吃。 要是它学会变人,岂不是就能天天吃烧鹅了? 可惜它在变人这法术上总是好似缺一窍门,总也变不好、变不像。 黑尾狐狸跟它说过,变人是讲究的事,需得仔仔细细观察人类如何行止举动、一颦一笑、一呼一吸,这才能勉强变出五六分模样。再得勤加练习,练到七八分,才能勉强与人交谈而不被当成妖怪。 第47章 ——真麻烦! 本来,它对自己的外形是极满意的,因此对化形之法并无太多钻研兴趣。 它是一只漂亮的狐狸,皮毛红得像火,眼睛亮得像星。 大多时候它无忧无虑,只琢磨着怎么在山林间称王称霸。 山间再无敌手后,它就成了快活神仙,每天得意洋洋地巡视地盘,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可这会儿,它越想烧鹅越是嘴馋。 实在被馋虫吊得上头了,于是下定决心好好修行化人法术。 第一步,观察人类。 它住的地方在深山之中,除了谷地间临溪一条小径偶有山民经过,可以说是杳无人烟。上次闯进人类的坟地,也只是嬉戏时碰巧途经。 不过它看到过炊烟飘起的地方,也化作飞鸟游览过自己脚下的漫漫山峦,它知道离自己最近的村庄在哪里。 它朝着那里出发了。 那个村子叫做岩下村。 村子里结了间草屋,住着一位孀居的老婆婆,和她年不满十岁的小孙子——张祐海。 - 它一路走得脚步轻快,一会儿刨个坑午睡,一会儿扑扑蝴蝶、遛遛兔子。 临到村口,看到一只落单的大白鹅在山坡上捉虫子吃。 它撒欢跑起来,直追着那只大鹅碾。 大鹅一贯凶悍,可也是识趣的,知道面前这只狐狸不好惹,扑闪着翅膀就往村里跑。 它到底对人类的村庄不熟悉,一个猛子就扎进了一截篱笆里头,来到了一个小院落。 说是院落,其实只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一小片菜地,框着两间小破屋。 “哎呦!” 一个人类幼童的声音冒出来。显然是被它弄出的响声吓了一跳。 它抬起头,看到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剥豆角。 骤然见到人,它当然也被吓了一跳,连那只大鹅飞到哪儿去也没注意了。 它刚想跑,那男孩突然望着它笑起来:“大狗!你是谁家的大狗呀?我们家没有狗,没有伙伴陪你玩的,你可找错地方啦。” 它愣了愣。 ——狗? 狗,它是见过的。有些人上山时后头会跟着一条转来转去的动物,被称为“狗”。 它常常到山林里的小溪旁喝水,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尖嘴尖耳朵长尾巴——它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有点像狗。 但狗究竟应该是怎么个样子、如何生活行动,它不太明白。 “咦?我好像没在村子里见过你。你是从其他村子跑过来的吗?” 男孩站起来,朝它走过来。 它不太怕。区区一个人类幼童而已,捏死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男孩蹲下身,慢慢把手抬起来,停在它附近。 它盯着眼前那只小手看了看,探过鼻子,闻了闻他的味道。人的味道,植物的味道,烧火的味道。 男孩见它没后退,便又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接着,男孩说了声“你好呀!”,伸手穿过它的腋下,把它抱了起来。 它瞬间呆住了。 它从没有过被这样拎在半空的经历——其实倒也没在半空,男孩儿个头太小了,它的后腿和尾巴拖在地上。 不过,被男孩举起来的感觉也不算坏,而且男孩的手臂和胸膛都软乎乎暖烘烘的。 “你要是没主人,就在我们家住下吧!我一直想养条大狗。” 它并没有很听明白男孩在说什么。 它虽然学会了些人话,可也只是从老狐狸和路过的旅人那儿听来的。 但它看得懂男孩的眼神、听得懂男孩的语气,知道他对自己很友善,没有想驱赶自己、吃掉自己的意思。 它便由着男孩抱它一会儿。 “奶奶,奶奶!快看,有只大狗跑到我们家里头来啦!”男孩抱着它跑进屋里。把它举起来给一个老年女人看,“很温顺的。我们可以收留它吗?” 老人躺在床上歇息。 听了男孩的话,她咳嗽着坐起身,眯起深陷在层层皱纹中老眼昏花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模模糊糊只看到尖耳朵尖嘴巴以及摇个不停的长尾巴。 “哎哟,还真是一条挺大的狗!咳咳……非己之物莫取,可别是迷路走丢的?” “不会的,奶奶。要是村子里有这条狗,我早就知道啦!它肯定是从其他地方流浪过来的,没准是山的另一边呢。” “奶奶知道阿海喜欢狗,只是我们家哪里养得活它呢……咳咳,阿海,你听那是什么声音?”老人侧过头朝外张望,颤颤巍巍地问,“你偷了人家的鹅?” “鹅?” 果真,屋外传来鹅叫声。 ——原来大白鹅还在这院子里呢! 它立刻兴奋起来,从男孩怀里挣脱出去。狂奔出了门,看到大鹅正站在篱笆上扑翅。它当即冲上前,这次又快又准,一口咬断了大白鹅的脖颈。 男孩急匆匆跟出去时,就见它叼着鹅蹲在院子里。 “这该不会是隔壁刘员外家的鹅?这……这下该怎么办,我们家没钱赔的……” 它可听不懂那些,讨好地走近男孩,把鹅放到他脚边上。 “阿海,咳咳,外头怎么了?”老人在屋子里问。 男孩呆了片刻,接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回头喊道:“没事!是大狗捉住了一只鹧鸪呢。奶奶,我们今天晚上可以吃肉了!” 第48章 “鹧鸪?” “奶奶您别起来,好好歇着,我去烧火炖汤。喝了肉汤,您的病一定很快会好的。” 这么说着,男孩弯腰将死鹅提起来。 而它便也眼巴巴跟在后头晃尾巴,等着吃人类烧好的大鹅了。 【廿捌】人烟里 - 张祐海这孩子懂事,七八岁年纪,已经会烫水拔毛、砍剁肉块、调味煲汤。 他毕竟还小,做这些都很不容易。 总算将肉放进陶锅中炖煮,还得不时添柴吹火,调整火候。他的手指上已经被菜刀和尖锐的鹅骨刺破许多伤口,红色的血珠一串串冒出来。 它探头用舌头舔舐男孩小手上的伤口。 人类的血味道并不算好,有种粘稠的酸涩。 男孩摸了摸它的嘴筒子,低声说:“以后再不能随便抓别人家的鸡鸭鹅,知道吗?你这样做,被人发现的话会被打死的……” 又说:“当然,我更有错。我不该偷偷昧下这只鹅,我该还给刘员外,还该给赔偿的。我还骗了奶奶……但是,奶奶今年病了好久了,郎中一直说,奶奶该吃些肉补补身子,可是今年家里的鸡得了鸡瘟死光了,奶奶又不肯拿钱买。” 男孩圆圆的、白净的脸上滑下两行眼泪。 这是它第一次看见人哭。 它在鹅肉汤的香味与柴火的烟雾间忽然闻到陌生的气味,它愣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原来是人类悲伤时身上散发的味道。 人类的气味不比肉食动物那般张扬,也不比兔子老鼠那般隐蔽。 它深深吸了口气,瞬间整座村庄的颜色和形状、欢乐和悲苦都在鼻尖里成形…… 人类的气味丰富得不可思议。 它在深林里生活了数百年,也已经宁静了数百年。今天,它似乎终于找到了新的乐趣。 ——甚至,似乎比锅里炖着的那只鹅还要有意思些。 它望着那个男孩,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彩虹时的感觉。 - 它观察了几天村子里的狗,把自己的耳朵和嘴巴变得圆了些,尾巴变得短了些。 这下,它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在男孩身后,得意洋洋横穿整座村子了。 任谁见了它,不赞叹它是只漂亮威风的大狗? 它对这座村庄很满意。 只可惜,它很快明白了“穷”这个词的含义。 ——男孩家里很穷。穷到自从上次那只大鹅吃完,再也没吃过肉。 不过它也到处闻嗅过了:除了刘员外家、杜秀才家,没人能月月吃肉。 哎,人类的食谱和它太不相似! 又过了挺长一阵子,它搞明白了“姓氏”的意思。岩下村里两家大姓,“刘”和“杜”,而张祐海却是姓“张”的,在这里是独一份。独一份,也就意味着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宗族往来,播种要自己种,收割要自己收。 后来它断断续续听了男孩和他奶奶的故事: 张家在镇上是个大姓,祖辈出过位极人臣的大宰相。只是因着种种变故,张祐海这支族人很快没落了。张祐海祖父又是个一辈子碌碌无为座山吃空的破落户。到他父亲那一辈时,刚学完《论语》,就被迫要扛起一家生计了。 无可奈何,只得违背“文人世家”传统,外出经商。 经商倒有些头脑,卖药材卖出了一些名声。于是娶妻生子,家庭还算和美。 然而又很快在外边害了病,客死他乡。那时候张祐海才不到三岁。 孤儿寡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很快,张祐海父亲留下的家产被族人霸占瓜分。母亲不堪忍受张家人日益苛刻的对待,远嫁到了山的另一头。 张祐海的奶奶总算还是张家长辈,以死相逼保下了她从前在岩下村购置的几块田产——那是她年轻时压箱底的嫁妆,她如今的棺材本。 为了这事,也闹得和镇上亲戚们翻了脸。 于是奶奶带着张祐海到了岩下村生活。 村民并不都良善,只是习惯了田产归大户人家所有。奶奶知道自己已经再无倚仗,便将四分之三的田地用更低的价格租给以前的老佃户,余下的地自己耕种拾掇。 就这么,将张祐海拉扯到了如今的年纪。 富贵人家讲究“三岁开蒙”。张祐海当然请不起教书先生,家里只有一套祖父从前用过的砚台笔墨,别的再没有了。 好在本地一向有崇儒之风,“每十户必有诵读”。邻村有个私塾,是位老秀才做先生,每天午后开一个时辰的课——再多就不行了,村里孩子都是要帮干农活的。 张祐海每天翻山去就学。他听课认真、背诵也快,在地上用树枝练字,竟也练得一手好字。 当然,这也就是与村中其他孩童相比较罢了;或许到了镇里城里,他不过资质平平。但至少在这儿,他是老秀才的得意门生。 每天下了学,张祐海还要赖在老秀才房间里多读一个时辰的书。 等到太阳落在西边山坡上,他便只能依依不舍与书籍告别。不然翻山回去,天就要黑了。 山里的夜色比墨还浓。 山坡上还躺着两户村子的坟地。夏夜里路过,偶尔能看到粼粼的鬼火漂浮。 不过自从有了大狗陪他,他就不再害怕了。 “小鹅,我们今天走小路,顺道找找野连翘。镇上的药铺最近在收连翘,果子晒干,一斤能换十几文钱呢!” 第49章 对了,他给它取了名字。 ——小鹅。 它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因为它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烧鹅和男孩炖的鹅汤的美妙滋味。至于作为“狗”被喊作另外一个动物大约是件有些奇怪的事,可它毕竟不擅人言,男孩毕竟也才八九岁,正是满脑袋奇思妙想的年纪,他们都对此无甚意见。 “小鹅,你说那边会有连翘吗?” 它陪着他走进林子里找野生连翘。 连翘果子是一味药材,男孩背诵村里郎中医书上的说法:“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疏散风热的功效。” 崖仪多山,山中多草木。买卖药材是本地自古以来的营生。 自从张祐海的奶奶生了病,家里最后一点田产也低价租了出去。奶奶种不了地了,张祐海又还太小。奶奶总叫他别操心,只管好好读书。 张祐海是个早慧的孩子,他很留心郎中给人治病时说的话、留心镇上来的采药人。 他学着收集药材,想给奶奶换取治病疗养的钱。 这天夕阳的红光将山林照得很美。 一丛又一丛连翘从繁茂的林间探出枝条,在晚风里仿佛轻轻招着手。走三四步,遇上一株,再走五六步,又遇上一株…… 张祐海用衣服兜着连翘果,越走越深。 其他孩子早已翻过山坡,回到岩下村去了。只有他还在不断采撷着一粒粒泛着油润光亮的连翘果实,直到夕阳的余辉被山峦吞没。 也就是在这时—— 它踩中了一个捕兽夹。 - 痛当然是很痛的。 不过它并没有非常惊慌。区区铁钳子,它三下五除二就能掰断…… 只是,普通的狐狸和正常的狗都应当是做不到的? 应该是会疼得吱哇乱叫的? 它可也是当过好多年普通狐狸,又装了好长一段时日的普通狗了。 于是它也没多想,当即装作疼到发疯,上蹿下跳、吱哇乱叫。 男孩低头看到捕兽夹,吓坏了,洒了一兜子的连翘,蹲下身想把夹住它大腿骨头的铁钳子掰开。 且不说掰开捕兽夹需要技巧。便是他懂这些,他也只是七八岁孩子,压根使不上力气。 可他非常用力,用尽全力,手掌都被粗糙的铁齿刺破了。 它闻到他的血腥味和眼泪味。 他坐在地上,一边用力掰着夹子,一边还强压着镇定的语气安慰它:“没事,不痛啊,不痛……都怪我,走到这么深的林子里来了!都怪我。” 它记住了男孩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惧和内疚的气味。 还有……或许是“怜惜”。 它分不出是男孩在怜惜它,还是自己在怜惜这个人类的孩童。 它感到自己被传染了男孩的感受。它本来一点也不惊慌,一点也不怕疼的,在男孩不断地哭泣中,它却突然感到有些委屈、有些疼痛了。 男孩又试了几次,换了角度、用上了脚,还是都没用。 于是他站起来,一遍遍抚摸它的头,亲亲它的鼻子,跟它说:“你乖乖在这里等,我这就去村子里找人来帮忙。” 他好似生怕它不理解他的意思,生怕它会恐慌、挣扎、伤害到自己。 男孩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逐渐变暗的深林间。 ——其实越是惊慌,越是难以施展法术。 刚才它其实想要使个巧劲儿,把腿从夹子里拔出来的。 可是看到男孩那么急迫、那么关切,情绪那般涌流的样子,它也被弄得不淡然了。 - 男孩在林间穿行。白日里和蔼可亲的灌木与枝条,如今却都在黑暗里变作长鞭与荆棘,不时绊住他的脚步、割破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很快,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走了很久,还是没有走到熟悉的小道上。 男孩慌了。他不知该怎么办。 夜色已越来越浓,逐渐连自己的双腿和脚尖都看不分明了。 他想到小鹅还孤独地躺在深林里等待他,流着血、痛得呜呜直叫,而这确实因为他的错,他的贪。孔夫子说“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他想自己果然还不时一个合格的君子…… 他甚至怕黑。 怕的越来越走不动了。 哪怕小鹅那么需要他,他却还是怕的僵在原地。 突然,他听到林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怕极了,一动也不敢动。 是蛇?是野猪?是熊? 那东西渐渐靠近他。他听到野兽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这时月光穿透乌云,从茂密的树冠缝隙间投下青光。 他看到了站在他腿边的动物——是小鹅。 “小鹅,是你!你、你挣脱出来了?腿呢,腿不要紧吧?” 他蹲下来搂住小鹅,查看它被捕兽夹咬住的后腿。 小鹅在他怀里摇尾巴,拱着他站起来往前走。 很快,他们就回到了熟悉的山路上。 小鹅贴着他走,后腿有些跛。 有了小鹅的陪伴,他一点也不害怕了。明月悬在高空,星辰点点,夜风清凉。 到家后,奶奶责怪他调皮晚归,罚他跪了一炷香时间。 他不难过,只是后悔自己害得小鹅后腿受伤、奶奶担心,而且弄丢了所有的连翘子——到头来一场空,令他想起那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成语。 第50章 小鹅凑到他边上。 他知道小鹅喜欢他给它摸头顺毛,知道它今天受委屈了。 于是他伸手摸它。从鼻子摸到尾巴。 ——摸出了一大把钩在毛上的连翘。 小鹅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似乎是在演示自己如何把连翘子钩在毛发间。 男孩破涕为笑。 它闻到阳光般暖洋洋的快乐的情感。还有喜爱。对它的喜爱。 【廿玖】喜怒哀 - 它很喜欢人的生活。 人的生活是非常非常丰富的。今天要种个什么种子下去,明天又到了疏苗的时候;今天过了个什么节,隔几个月又过个不一样的节;今天谁家和谁家吵架了,改明儿哪家和哪家结亲了,又有谁家要办丧事…… 和它几百年间体验的狐狸生活截然不同。 在它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都是极其有趣的。 不过,它并不喜欢人们嘴里最常念叨、准备最为隆重的那个“春节”。 每到“过年”的时候,男孩总有几天会离开村庄,而且不带它一起去。 奶奶仔仔细细把他的衣服浆洗干净,让他打包好岩下村里的土产,然后带他去镇子上,见那些张家的“亲戚”。 这是个隆重的场合,带着狗“不体面”,所以奶奶不许他带着小鹅一起去。 男孩不在,它当然很无聊。 于是它决定回到自己的谷地去看看。 它刚踏进山路,就闻到了陌生野兽的气味。 ——想不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它倒要看看那些猴子是何方神圣。 它沿着溪水走,走到了一栋豪华的宅院前。 它当然不知道,这种深山老林里的华宅,是多么经典的志怪故事内容。 它迈步上前,用爪子扣扣那扇扮演的门扉。 只听得一连串惊慌失措的声响和叽叽喳喳的动物叫声,不一会儿,一个袅袅婷婷的美女走了出来,身前领着一个提灯小童,身后跟着一个瘦长身量老妇、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仆。 ——这也是非常经典的话本故事配置。 美女一见它,瞪大杏目“哎哟”了一声。 它一呲牙,朝门里飞扑进去。 半刻钟功夫后,溪边躺着四只狼狈的动物。 一只是它的“老朋友”,黑尾狐狸,一只是隔壁山头的黄毛狐狸,还有一只獾、一只貉。 原来,黄毛狐狸住在一间破庙里,从借宿的旅人那儿听了不少妖怪吃人的故事。一时技痒,便联手擅长变幻人形的黑尾狐狸,又拉来两只小妖,照着故事里的样子歪歪扭扭施法变幻了大宅,一起扮做流落民间的贵族小姐和奶妈仆从。 只可惜每每露怯、次次露馅,至今还没拐到半个人影。 它把四只小妖各个咬得满身秃毛,才算是解了地盘被染指的心头之恨。 “大王,饶了我吧!您有所不知,是有条不知打哪儿来的蟒蛇精在山间作威作福,我们几个别无他法,这才逃到您的地盘上躲避……”黄毛狐狸连连求饶。 “蟒蛇精?” “对啊,它可坏了,吃了好多人!它炫耀自己靠着吃人,积累了越来越高强的法力!”貉虽说与它第一次见面,已极其自然做出一副告状情态,“我们就想着,那我们一直被他压着欺负也不是办法呀,我们、我们……” 黑尾狐狸抢白道:“我们只得想办法吃人了!” 黑尾巴与黄尾巴直竖着炸起毛,恨得咬牙切齿。 貉和獾挨着挤在一起,獾给貉舔舐身上的伤口。貉很害怕,咔哧咔哧磨着爪子。 仔细看来,它们四个确实都毛发枯涩、肌骨干瘦,显然受了不少磋磨。 “哼。”它学着张祐海面对那些欺负他的村里孩子时的样子——冷笑几声,“你们自己没本事,以为吃了人就有本事了?其实吃人算什么本事?我今天带你们吃蟒蛇肉!” - 通常,男孩和他的奶奶会在正月初五左右回岩下村。 它带着四只小妖在山间与那蟒蛇精鏖战三天三夜—— 很及时,在初五晚上回了村子。 它一出手,哪有输的道理? 它春风得意,拖着半截蟒蛇回来。是最好的半截,留着脑袋、牙齿和肺腑,预备回来送给男孩做礼物。它听说过蛇身上有很多的好药材,能卖出“好价钱”。再说,这条蟒蛇这么大,蛇肉都够吃上好几天! 它才不像那几帮没品味的小妖,生啖蟒蛇血肉。 它要让张祐海把蛇肉切好、做熟、调味了盛在属于它的小碟子里,再慢慢享用……想到这,口水都快流下来。 进了院子,它被男孩一把抱住。 “小鹅!呜呜……”男孩红着眼大哭,“我以为你跑丢了,再也不回来了!啊,你怎么搞的,身上那么多伤?是被这条蛇咬的?哪来的——菩萨保佑,这么大的蛇!太危险了!你为什么要跟它打?” “阿海,咳咳……是小鹅回来了?”奶奶在屋里问。 “是的!小鹅回来了!” “回来就好,咳,回来就好……” 男孩搂着它的脖子亲它,轻轻摸它的头,把它摸得舒服得直眯眼:“没事,小鹅,呼呼,吹吹就不痛了,呼……我待会儿给你擦药……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呢!” 男孩已经抱着它说了好多好多话。 第51章 这会儿终于把它松开,他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里,从灰堆里翻出一个小包裹。 它鼻尖一耸,闻到味道了:是烧鹅! “嘘,这是我偷偷拿的。奶奶不许我拿,说这是不懂礼数……所以我只偷偷包了半只烧鹅。对不起,我没忍住吃了个翅膀……剩下的都给你啦。” 男孩把烧鹅放进它的小陶碟里。 它扑上去啃鹅肉。 咬了几口,却又把头抬起来,用鼻子拱男孩的胳膊,要他去仔细看自己打到的猎物。 “怎么了,小鹅?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夸你,是吗?”男孩笑起来,露出缺了乳齿的牙,“我们家小鹅太厉害,太英勇啦!打得过这么可怕的大蛇!” 混合着心疼、骄傲与欣喜,热乎乎地捂着它,比烧鹅还香,比炖鹅还美妙。 - 穷苦的日子里,快乐就像夏夜萤火一样微末零星。 哪怕有了一条威风凛凛、善通人性的大狗作伴,对于一个在村庄里孤苦无依、连吃饭治病都成问题的小家来说,也不过是多了几点星光罢了。日月终究照不亮这片黑暗。 它当然并不能真正体会这一点。 它从深林到人世间,只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 它为这个小小的栖身之所也做了不少好事,譬如捉野味来给男孩和老婆婆吃,譬如帮忙采草药、做家务、守鸡棚,帮忙修理那些意图欺负孤儿寡母的邻里、佃户,帮忙在蛮横的村霸、税吏面前大逞威风……这些都是举爪之劳。 只是,这样平静安宁的生活还是很快结束了,零落到了另一片雪地上: 张祐海十三岁那年,他的奶奶寿终归天。 其实临终前,她已经卧床不起半年,到后来连人都认不出、话也说不清了。 死的时候并不很安详,似乎身体极其疼痛,最后憋得满脸青紫、气竭过身。 这是它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人死掉的过程。在山林间,它也遇到过遭遇意外而垂死挣扎、半死不活的动物,它通常愿意上前给个痛快。 其实,它也想给老奶奶一个痛快的。毕竟奶奶对它也很好。 只是,人似乎对生、对亲人有着异常深重的留恋。它直觉自己如果咬死奶奶,男孩——如今该称之少年了——是会怨恨上它的。 总算奶奶终于解脱了。 她在族中毕竟辈分高。生前无人探望,死后却有“哀荣”。许多人涌进这间小屋里头,领着少年那边买棺材、这边哭灵柩,那边请宴席、这边守长夜…… 老太太终于下葬后,少年又欠了亲戚好多钱。 人们都离去的那天晚上,是一个久违的安静的夜晚。 它听见少年缩在被窝里哭。压着嗓子哭着喊“奶奶”,说“阿海没爹没娘、没有兄弟姊妹,没了奶奶,以后真的是一个人了”。 一个人。 他为世上再没有血亲而哀恸。 这是天生适应独自生活的狐狸此前没有想到过的一种深刻入髓的痛楚。 人是极为需要陪伴的。而且他们需要的是同类的陪伴。 想通这一点后,它灵光一现,回忆起自己最初出山的目的:变幻人形。 变成奶奶的样子吗?恐怕不妥。毕竟奶奶已经去世了。而且停留在它印象里最深刻的样子是奶奶临死前狰狞痛苦的样子,平日里的音容反而已迅速模糊了…… 或许,变成一个女孩儿的样子吧。 她还记得春天里跟着少年去镇上赶集,他总忍不住多看踏青的姑娘们几眼。 少年在村子里也常被几个女孩明里暗里逗趣——他模样周正、谈吐有着在农村子弟间不常见的书卷气;在奶奶严格的家教下,衣服虽然旧,但不破不脏,行得端、坐得正。以前他被那些姑娘叫住聊天时,总是坦坦荡荡的,现在却容易脸红了。 它知道,这说明他到了人类求偶的年纪了。 这个年纪嘛,心里最藏不住喜欢、关注的就是异性。 既然如此,它变个美女,他肯定会很欢喜,便能忘却丧亲的悲痛了。 于是它跑到村外,借着月光和溪水的反射,一点点尝试拼凑人形。 它自诩在人群中已生活了七八年,对人类的了解比之从前大有精进——变幻之术必然也有所突破。 比照着记忆里那几个镇上少女的样子,它琢磨来、雕琢去,像孩子塑泥人一般全神贯注地揉啊搓啊…… 终于,它觉得满意了。 一回头,看到张祐海提着灯笼走向河滩。灯笼是守灵时扎的,蜡烛是剩下的一截长明灯——往日家里是连灯笼也没钱点的。 “小鹅?”他轻声唤着。 他在找它。 它没动,坐在溪边的礁石上。 少年看到人影,朝它慢慢走近了。 村子不大,所有人全部互相认识。许是注意到身形陌生,且是个女子,他在几步远的位置停了停,问道:“是哪家的姐姐?为何深夜坐在这里?” 它不回答。 于是少年又走近了些,将灯笼提起来,照亮它——她的脸。 少年睁大眼,身子一颤,灯火也在它身上晃动。幽暗的月夜里,它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丝恐惧。 但是很快,少年就笑了笑,轻轻地问:“小鹅?是小鹅吗?” 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如此痛快地承认下来。 【叁拾】贪嗔痴 - 第52章 “什么人在那儿呢?”村子里的老打更人的声音从村口传来。 少年转步挡在它身前:“阿伯,是我,张祐海。出来打水,一会儿就回去。” 老人又咕哝了些什么,敲着更回村子里去了。 张祐海脱下外套,搭在它脑袋上,示意它抬起手支好。 它不太明白,只是照着做。随后张祐海仍站在它前面挡着它,牵着它用草叶变幻出的衣袖,带它回到了屋子里。 少年关好门窗,换上油灯。 狭窄的四壁内,烛火比在河滩上更亮。 他伸手把它头上的外套轻轻取下来,笑说:“幸好没被其他村里人看了去。不然可要吓坏了人的。” “吓坏人?” 少年从柜子里取出铜镜——这是奶奶唯一一件还没卖掉的嫁妆,说是要留着送给少年未来妻子的——将铜镜递到它面前。 镜子里映出它现在的样子: 下巴太尖,几乎连着嘴和鼻子;一双眼睛虽说水润如杏,却大得过于离奇,而且简直是竖过来安到脸上的。 像一只动物面具,敲平了缝在人身上。 其实不单单是面容。胳膊、腰肢、双腿,种种衔接之处、比例长短,细看来都有几分怪诞。任谁见了,都会吓得两股战战、掉头就跑。 ……可张祐海没有。 少年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看着这个他在世间唯一的朋友,他从小到大的玩伴;数个春秋寒暑里,他看到过许多次它不像“狗”的样子。 它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虽说没看出太多所以然来,但也意识到自己变得不太好。 “小鹅,你是生来就长这个样子么?”少年问。 “当然不是!我只是还不太会变!”它的声音也不像人,又尖又细。 “怎么才能变得好呢?” “得多看多练,一点点试……我真的变得不好看吗?我照着镇上的姑娘、画里的美女变的,真的变得不好吗?” 说着说着,身上的衣服先变回了几根芦苇杆子、叶片枝子,落到了地上。 张祐海都来不及捂住眼睛“非礼勿视”,便已看到了妖怪变的“美女”的身体。 只见那过于纤细的、胸骨朝中间耸起的躯干上,左右两边生着猫狗似的两排胸乳。 可见这妖怪确实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全按照自己的理解来乱变。 少年又怕,又笑:“小鹅,你一定要变美女吗?先试试变成我这样,如何?” “变成你这样?” “我和你一直生活在一起,你对我才更加熟悉,对不对?” “有些道理……” “你瞧——”张祐海解开腰带,拉着它的手摸自己的肩膀和胸口,“人是长这个样子的,筋骨、血肉是这样联系在一起的。” 它得到他的允许,一点点、慢慢地抚摸人类的躯体。 它看着少年长大,见过他的所有模样。而现在专心摸索起来,凝神感受着人类的呼吸、血液的流动,它很快有了开窍般的通透感受,蓦地明白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着它的手指在少年身上抚动,它逐渐调整了自己的样子。 双手的样子,腕骨的起伏,脖颈、胸腔、小腹,男子的下体,双腿、脚趾…… 最后是脸。 妖怪站起来,将自己那张恐怖诡谲的脸贴在少年的脸上。 少年无法克制心中对于妖异的恐惧,可他一直只是安安静静站着,他感受到妖怪的呼吸扑在脸上,他闭上眼睛,伸手抱住它。 而它也在此时才真正松了绷紧的脊背,它闻嗅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无比复杂、丰富的情感,学着人的样子抬起胳膊,与少年相拥。 - 少年决定不读书了。 穷苦出身的孩子是配读书的,却不配通过读书考取功名。 奶奶去世后,张家亲族来了,指点他怎么办丧礼“不给张家丢人”,让他写欠条借了钱,又提起他尚未成年,继承不了祖产的事情;奶奶的娘家人来了,话里话外意思这些田地是属于他们的家产…… 奶奶葬礼上,也来了几位张祐海父亲从前的旧友,问他是否考虑另谋出路,愿意举荐他到城里的药铺做学徒。 他同意了,收拾包袱,带着村里的朋友“胡小鹅”,一起进城做学徒。 他会识字写字,很快得到药铺老板的青眼。 后来又有药材商人看中他,让他跟着自己外出行商,收了他做义子,教他记账管账。这位商人后来开了家钱庄,让张祐海坐镇主管。 张祐海挪借款项资助朋友,其中有一位得了钱财成功运作,不几年后成了航江行省的巡盐御史;后来任职绸州知府,令张祐海署理公库,扶助蚕桑、买卖丝绸,借公家名头、走公家通路,积累万贯财富;此后,张祐海开起药店,在各路运粮人员中安排承接供药业务,很快更上一层楼,生意做得越发风生水起…… 这是张祐海发家的故事。 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羊肠九曲、登山逾岭,“胡小鹅”不是他一步步朝前走、一步步下棋子、一步步上棋盘的原因,却是他得以迈步的底气。 起先,小鹅陪着他做学徒,天真烂漫但又好勇斗狠,没人敢欺负他们两个“乡下人”。 后来他学着经商,小鹅是他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信任最难得。许多决定他做下了,小鹅二话不说,只管帮他去做。 第53章 他遇到过危险。那些危险都被“摆平”了。有时候靠的是他的机敏布局,有的时候,靠的只是最纯粹的“暴力”。 人生中许多时刻,他感到自己踩在细细的丝线上,一侧明、一侧暗,一侧善、一侧恶,更多景况下他眼前唯有一片浑浑噩噩的河流,他也无法甄别出什么好与坏,不知不觉间被一卷卷浪推着走。 而小鹅总是挨在他身边嬉戏,躺在太阳底下磨爪子,无忧无虑。 若是忧,也只忧他的忧: 有一年,宫廷悬赏千金,求一味珍贵的药引。传闻皇帝罹患风痹之症,常年为此所困,偶得仙人金丹之方,需要一种罕见的灵芝仙草炼制。 张祐海知道这是开办药铺的绝好机会。如果他有办法先人一步奉上仙草,便能在航江省乃至京城出人头地! 他决定亲自带人到西南高地采撷仙草。 那是蛮夷异族的领土,穷山恶水、不毛之地。若是委托旁人去办此事,决计不可信,恐怕千金散尽终也不得。 可为了采集灵药,他便不得不暂时放下城里钱庄、公库丝绸买卖的事宜……这下左支右绌,他又深切感受到了自己孑然一身的难堪。 “若是我有兄弟亲眷做帮手,何至于此?” 可他不能信任他的那些族亲。他曾被他们夺走家产,被弃之如履。 于是胡小鹅说:“我有值得信任的伙伴。让我带它们去采草药,此事若成了,往后你可以教它们行商做事,当你的左膀右臂。” 胡小鹅为他带回了灵芝。 ——亦为他带来两个当初不谙世事、后来也从无二心的得力管事。 这箱名贵仙草让张祐海在京城名动一时,他终于牵成了线,办起官家的药务。从此,可谓是个真正的“皇商”了。 至此,他才成了“张老爷”。那个“财神祐福金银如海”的张老爷。 再往后的事,胡小鹅参与的不多了。 其实自从他不必为吃穿用度发愁后,它便开始一点点往故乡的山谷里缩回去。 它讨厌大都市里挤满的人、满溢的气味、嘈杂的声响,也讨厌自己漏出的每个马脚都被人盯着;外面的山川河流没有它的标记,人人都在觊觎它和它所拥有的东西,激起它骨子里面对陌生与危险时的躁动,每每令它倍感压抑。 它说它要回崖仪山去,它又说自己舍不得离开张祐海。 张祐海告诉它,两人结下姻缘,便是死生契阔的约定。 “死后的事我才不管呢……活着的时候能一直一直在一起,真是奇妙的法术呀,我需得试一试!” “这个‘法术’怕是不如小鹅你所想的那般神通广大。” “没关系,你教我做就好啦,就像你教我如何变成人。” 于是张祐海有了一位管家的妻子。他不必再担忧家乡的动荡。 后来张祐海又去过很多地方,攀上诸多豪强,做成许多生意。他停不下来,他身后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巨大的浪。 他当然也有无数私心,无数贪欲。最恨的是自己从书香门第沦为贩夫走卒,最憾的是自己没有能够继承家业的子嗣儿孙。 终于,海浪推着他走到了皇权特许的华盖下,又跪在了锋利的刑刀前。 寒光一闪,大梦一场,他的头颅落地。 【卅壹】如朝露 - 另一厢,他们生活中有诸多细节是留在了小鹅记忆中的。 小鹅能记得的,总是那些切身关乎它自己与张祐海的“小事”。 再复杂的“宏图大业”“家国天下”之流,它压根不屑去想,一想就头疼,只管听张祐海的安排便得了。 ——人之妙处,或许就在于对那些个妖怪所不懂得的布政治世的建构,可人之愚处,莫约也正是这朝行夕改的万丈红尘。 妖怪不是人,一切关于人的规则它都学得慢。 譬如,它直到变身成人跟着张祐海到城中做药铺学徒时,才渐渐意识到名字的重要性。才开始觉得自己是“胡小鹅”。 譬如,胡小鹅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和张祐海吵架。 那是张祐海奶奶去世后的第六年,本地习俗下葬六年要给死者“做寿”。那会儿正好张祐海从学徒做到了药铺管账,手头也攒了些钱,便打包好吃食,买来烧给死者的金银元宝、鞋袜衣裙,带着胡小鹅回岩下村。 那会儿他们已经有将近三年没回去过了。在大药铺做学徒的日子很苦,一年到头只有除夕当天放假;后来又是刚刚任职管账,手头事多事杂,也是万不敢分心。 直到这一年,才算是有些余裕。 他们朝岩下村走,胡小鹅变回红毛大狗的样子,欢欢喜喜地在林间跳来跳去。 可回了村,却发现奶奶留下的那两间茅草屋已经变成了猪圈,几头肥猪在里头哼哼着拱来拱去。 一打听,才知道竟是被隔壁的村民强占了去。 张祐海带着它去说理。那村民原是常年租用张祐海奶奶名下土地的佃户,这会儿却绝口不提归还房子的事,还说自己半斤米也拿不出来。 “我家婆娘刚生了第三个小子,养小子不容易呀,少爷你就多多担待吧!” 恶犬伏在地上磨着爪子。张祐海拦在它身前。 男人握着手里的铁锄不放松,嘴里还不停嘲笑着失怙丧亲的张祐海:“哎呀,说到底也是你们张家福气薄。但凡你有兄弟在这儿,地不就有人种了?家不就有人守了?” 第54章 张祐海带着胡小鹅回到院子里。 唯一没有被圈做猪圈的是从前放柴草堆的一间小破屋。从前家里用过的床、桌子椅子被横七竖八胡乱塞在里面,看得人心里一哽。 暮色将近了,张祐海只得将屋子收拾收拾,暂住此处。 屋子里连床被子都找不到。它贴在他怀里取暖,跟他咬耳朵,说等到夜里,它要去咬死隔壁的三个孩子。 谁叫那个人说自己有三个儿子,所以不交佃租? 那它就咬死他的儿子,看他还得意些什么。 它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它睚眦必报,也不懂什么“以德报怨”“以直报怨”,它真的会去咬断那些孩子的脖子,再把他们的尸体拖到男人的田里去。 可张祐海听它说了这些话,却露出惊惧而嫌恶的表情,说:“你为人多年,怎么能还像个畜生一样?” 它本不觉得自己和“牲畜”之间有什么高低之分。 可它“做了”几年“人”了,知道畜生是骂人的话。 于是它听张祐海这样说自己,便生了气,与张祐海吵起来。骂张祐海是“软蛋”,是“骟了的马任人骑”,“给城里老爷接尿都不配”——这些都是学徒之间打闹时说的浑话。 听它这样骂,张祐海却不气了。 他低了头,喃喃道:“是我的错。我说的不对。你不是做了这么多年人还像个畜生,反是因为跟人厮混在一起,心才浊了……恐怕我也是。” 它还没消气,才不管张祐海怎么说,继续连珠炮弹似的蹦脏话。 他握住它的嘴筒子,令它闭了嘴:“小鹅,犯不着因为这种事和他们较真。他们过得穷苦,人才变得恶毒——君子矜而不争,正是因为没有必要徒增烦恼。若现在你跟他们争一时短长,只是徒徒结下仇怨、背上罪果罢了,叫我如何不痛心?” 每次张祐海用这样沉静的、柔和的目光注视它,它便像被摸了下巴似的舒服,整个身子从脑袋到尾巴尖儿都宁静下来。 可今天它像有无数怨气要发散——是它这么多年在人群中憋着矮着受的屈。 它不打算停。它还没骂痛快呢,这时却听见外面传来两下敲门声。 开了门,发现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那孩子怀里抱着一床芦苇被,见了他们便“嘘”一声:“别告诉爸爸!这床被子是我从床底下偷偷抽出来的……我刚才来喂猪,在外头听到你们说冷。我可不是偷听的啊,是不小心听到的!” 张祐海笑了,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点心送给这个孩子。 它有些讷讷的——方才刚说了要咬人家脖子呢,这会儿人家来送被子。 张祐海蹲下身问:“小兄台,怎么称呼?” “爸爸妈妈叫我阿七。” “阿七,这些点心好吃吗?” “好吃!”男孩抹掉口水和鼻涕泡,露出灿烂的笑容。 “以后每年我都会回来,会带点心给你。作为交换,你帮我守住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可好?” “屋子里不是只有些破烂吗?” “虽然都是老家具,可也是我奶奶曾经用过的。如果被你爹劈掉当柴火烧没了,我就连追思祖母的物件都没有了。那我岂不是成了天底下最可怜、最不孝的坏孙子?” “呜,原来你没有奶奶了吗?阿七最喜欢奶奶了,阿七不要没有奶奶。” 男孩揉揉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我会替你保住这些东西的。拉钩!” “好,拉钩。” 这钩一拉上,杜阿七就做了好多好多年张家的“门童”。 从保管小屋里的旧家具,到后来帮忙挑水割草、养鸡放牛——那时与张祐海成了婚的“胡小娥”回到岩下村重修屋舍、购置良田,俨然是村中富庶人家了;再到后来,张祐海成了“张老爷”,胡小娥做了“大太太”,他替张家收佃租、看果园…… 他一直很容易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听不得他人央求,从小便是如此。 - 又譬如,胡小鹅记得自己第一次与女人“同床共枕”的经历。 那会儿张祐海已经很受老板赏识,被送到新开的钱庄里历练。 胡小鹅仍跟着他走。不过却是被调到对门那家招赌窝娼的小店里镇场——有谁来闹事“砸宝局”,胡小鹅便出面,没有打不过的,后来的人见了他就犯怵,谁都不敢来耍滑头。 胡小鹅起初只觉得自己是去玩,对安排并无异议。 张祐海却是知道里头鱼龙混杂一滩泥水,不是好去处,很快把他捞回自己身边,到钱庄里做镖护。 且说手头有了些、有了权,“朋友”自然也多起来。 年末分红,老板摆宴,外头大宴,里头小宴,张祐海终于坐进了小宴。宴席上自然莺歌燕舞——外头流莺,里头名妓。 将散场时张祐海总算摆脱请辞出来,正看到胡小鹅正被两个妓女扶着往外走。 他赶忙上去拉住胡小鹅。 “小鹅,你要干什么?非礼勿动,你不记得了?” “大家都可以玩,凭什么我不可以?”胡小鹅不理解,“你肯定也玩过,而且玩得比我好呢!” “我没有。”张祐海冷下脸了。他一向是一副看着好脾气的容貌,自从离开岩下村到了城里,更是喜怒哀乐不外现与人,可在胡小鹅面前,他还是“有声有色”的。 第55章 “君子洁身自好嘛,我听厌啦。” 胡小鹅不爱喝酒,讨厌热闹,所以没喝几杯。 不过现在为了尽快脱身,装作醉醺醺的样子:“你以前不是还跟我说过,杀人偿命,伤人是天底下最大的罪过……可你现在呢,难道你一个人都没害过吗?你扪心自问,钱庄里的钱都很干净吗?你睁眼看看对面的场子,多少人家破人亡啊!不是你们害的吗?现在反过来又教育我?老子只是想睡睡女人,又成了肮脏下流,在你眼里罪不可恕了?” 说完抬脚便走。 ——它其实没什么坏心思,虽说知道自己可能说的话有些过分了,但的确也说的都是实话嘛。 它只是很想和女人睡觉,自从听多了男女情事之后一直挺想的。 它就是好奇,非常非常好奇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过后来岁月流淌间,那晚与女人肌肤相亲时的感受,闻嗅到的气味、感受到的颜色温度均已失了颜色。 反而记得更清楚的,是半夜里从床榻上睡醒,回过味来,回忆起自己被张祐海拉住那会儿闻到的气味——“嫉妒”的气味,“疼痛”的气味。 它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昨天大概是狠狠惹得张祐海生气伤心了。 它换下昨晚酒气烘烘的衣服。衣服上还沾着女人的脂粉味和体味。 它在凌晨时分灰黑色的街道上走,像走在寂静的森林里,走在狭长的乡间小路。它回张祐海与它租住的院子里,绕到张祐海的房间去。 它撬门一把好手,施法抬抬门闩的事罢了。 张祐海也习惯它进门,被惊醒,只抬眼皮看了它两眼,往床里挪挪位置。 “酒醒了?”他轻声问。 它想了想,回答:“没。” 它伸手抱他。张祐海没拒绝。 于是它又学着昨晚女人们教它的样子亲他。 这回张祐海挣扎了,但很快又安静下来,含糊地说:“你刚尝过女人还不够,又到我这来撒泼……你那么脏,万别害我得了花柳病。” “不脏的,洗过了。” “你现在诓人伤人的话随口就来。也是了,狐狸不就是这样?” “没有。我不骗你的。” “你心里憋着对我的怨恨。你怨我把你带到这个人世间来了。” “没有。我之前说的都是浑话,喝醉了嘛……” 那时候张祐海还年轻,瘦条的身子骨,它变成大狗扑上去玩闹都能把他压得动弹不得,变成人形更是轻轻松松辖制。 他也的确没抗拒过它,任由它压在身上玩。 他拿它没办法。他知道它是妖怪,是猛兽。 可今天总归是有些不一样。 他好像有点害怕,但又有点喜悦,好像有点厌恶,但又非常兴奋。它在黑暗里能看清他的样子,他因为它而变换神情;它把鼻尖贴到他身体上闻,被浓郁的情感冲昏天灵,阵阵发晕——而他似乎也是如此。 人们口中的床笫之事原是如此有趣的。 它想,他总能带给它新奇的、愉快的体验,它不得不爱他。 【卅贰】似泡影 - 又譬如,它记得自己作为“女主人”住在岩下村的那段时光。 它变成女人时是十分认真的:它不擅长变成人的样子,于是要寻求一个最好的模范。它仔仔细细一寸寸地变,把张祐海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他眼睛里亮了光、颤抖着点了头,这片肌肤和骨骼的样子才算是定下来。 它变成了一个娇艳美丽的女子,从此以后走到那儿都引人注目。 它从前变得男子也潇洒俊迈,可人们看它的眼神却是不一样的。 它才朦朦胧胧有些体会到男女之别。 这层“差别”,又令它对人世感到陌生了,乃至有些厌烦。 张祐海教导它,做女人和做男人是有分别的,有不同的规矩。许多规矩,他知道它不会遵守,可他希望它为他留存“脸面”。他告诉它,在人间,“差别”有时候是会要了人的身家性命的。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到现在积攒下来的东西,如何舍得付之一炬? 它唯有接受、学习这些新的规矩。 成后不久,张祐海攀上了新的府衙关系,开始外出行商。 它留在崖仪为他打理家业——有了财富,自然就有更多麻烦事;人活着总有诸多身外之物,乐趣似乎也正在于这些身外之物。 这也是自它到人间嬉戏后,第一次与张祐海长久分离。 没了张祐海的照顾陪伴,它更不容易排解不悦。起初它很不习惯,便能不与人交谈就不与人交谈,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小地方做事情一向要靠亲戚朋友。可它没有,张祐海也没有。 尽管如此,也还是凭着一腔蛮劲,盯着工匠们一点点把岩下村的两间茅草房建成粉墙青瓦的标致小院,造起他们的新家了。 建造房子的期间,杜阿七帮了不少忙。 他那时虽则才五六岁,在乡下已是个劳动力,每天到它这儿来赚点家用:挑水生火、搬石头搅浆糊、数砖头点瓦片……俨然一个小管事。 它学会了烙甜饼,天天烙给杜阿七吃。他一吃就说好,睁着泉水似的大眼睛,给它竖大拇指。 又譬如,胡小鹅记得自己是如何搬进张家大宅的。 早年间张祐海刚刚开始代管公库、手头有了些小钱时,恰逢祖宅遭遇变卖。 第56章 他倾尽所有,甚至还从老东家借款,这才买下了老宅——那座传闻闹鬼的老宅。 老宅里还真有些孤魂野鬼,总冷不丁跑出来闹事吓人,害得工匠不能好好修缮旧屋。那时候因为身边实在人手不够,胡二左、胡六右和东东南南已经下山来同胡小鹅一起生活了,它带着它们在大宅里一顿围追堵截—— 末了,发现那些鬼魂是从前被张家先祖害死的人: 那些被恭恭敬敬记在族谱上、县志上的老祖宗,也都是贪财的贪财、昏聩的昏聩、恶毒的恶毒,为了功成名就暗地里不知做过多少龌龊事…… 它们听了几天几夜的漫长故事,吹散了几十年几百年先人怨念凝成的鬼火。 打那以后,它就更看不上什么“王侯将相”“圣贤名士”了,原来书里讲的好多事都是假的! 不过,它没有和张祐海细说过这些。 它虽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看得出张祐海对那些个什么先祖、什么宗族,尽管心中有怨,更多的却是期盼——期盼自己被接纳,期盼自己被写到那本族谱上。这是他的心愿。是他这一生汲汲营营的所往。 又譬如,胡小鹅还记得张祐海开始带回一车车金银财宝、真正发起大财的那几年。 金子的颜色很漂亮,银子的颜色也很漂亮。 他总会给它带许多许多礼物,有精美得不可思议的瓷器、绸缎,滋味丰富的美酒、美食,如梦似幻般超乎想象的香料,有复杂的机械钟表,有皮影戏,有优伶……它不太喜欢活人,后来他便不怎么送了。 ——那些被仔细调教过的“人”并不像“人”,却像活的人偶,第一次见着可把它吓一跳。若是有尾巴在身上,尾巴毛都要炸开了。 由此亦可料知,它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 人要做的事总是依附着人,越大的事需要越多的人……后来它也渐渐不再把人都当作“人”去看待了。 新贵白手起家不易,学习那些老东西的法门又难,也是往复折腾了将将十年,张府才算是一点一滴有了样子。 ——其实,日子是越过越无聊的。 往后的事,从前都经历过一遍与之相近的了,再来几遍总归无聊。 张祐海生意越做越大,人自然也不似从前。胡小鹅莫约也不是从前的赤毛狐狸了。 譬如,胡小鹅记得有一次张祐海回来,夜里睡着睡着突然做噩梦,挣出一身冷汗。 它抱着他,问他怎么了。 他说梦到自己坐在船上,船飘在海上,被一个巨浪掀翻过去。大海茫茫,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海底伸出一条条苍白的鬼魂的胳膊,要拉他下到十八层地狱。 它说:“我还没见过海呢,你名字里有的那个海。以后你带我去看看大海吧。” 他问:“小娥,我们不会有孩子,是吗?” 它想,肯定不会有呀,狐狸只能跟狐狸生孩子,人只能跟人生孩子。 狐狸怎么可能跟人生孩子?这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 它又想,没错,张祐海那么聪明,他一定是知道的。 是的,他是知道的。可他现在想要孩子了。 甚至,他应当是从很早起便开始渴望子嗣了,只是他没有同它当面提起。就像很多事情,如今它也不会向他提起了。 他曾无意间谈及多次“儿孙绕膝、含饴弄孙”的乐趣,他暗示过人缔结婚姻是为了延续血脉。可它从来没认真去听。 它现在终于听懂了,听明白了。 它心里似乎有些痛,像跌在地上被粗糙的石头磨了磨。它也不太明白为什么。 等到它渐渐不痛了,它正巧也算弄明白了“妾室”在人世的规则中大体上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它对张祐海提议,既然他想要孩子,不如纳一房小妾——不能一下纳太多,因为它不喜欢和陌生人相处。 它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因为它意识到自己开窍太晚,张祐海年纪有些大了:旁人生孩子似乎都更早些。 它也曾是有过孩子的。狐狸嘛,呱呱落地一年半载就能生崽了。 它试着回想,意识到自己对孩子没有太多的感觉、没有太多的留恋。 它看着它们长大,看着它们离开自己,又在偶然间得知它们的死去。 而它很强大,它很快乐,因此它一直活着。 后来它对交媾已没有兴趣,对哺育亦没有兴趣,于是再也没有过孩子了。 ——就是如此而已。 - 譬如它记得,那年张祐海给它寄了信,说已选好了纳妾的人选。 那位女子出身甚好,书香门第、簪缨世胄,只是<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诡谲,其父一朝不慎,致使女儿沦落风尘。而且她善于诗书,年轻貌美。 她从胡六右那里收到信,黄毛狐狸用更直白的言辞来描述老爷的新欢: “京城名妓”。 它似乎没有认真过回复一二,只是自顾自写着后山的柿子林、后院的小菜地。 次年,那个年轻的女孩入了府。 由于它未曾对他人提起过此事的缘故——它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想着按下不表,又总是按着按着便忘了——红轿子进了侧门,掀起上上下下的轩然大波。 它也被那股气氛带动着兴奋起来、愤怒起来,要去看看那个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 它看到了一个美人。 和自己并不像。却是张祐海喜欢的。 第57章 太年轻。太年轻了。 ……也太过不同了。 那天晚上午夜梦回,它躺在床上,听着张祐海的呼吸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它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在“嫉妒”。 嫉妒——原来嫉妒是这样的感觉。 它无处发泄,它想咬死那个女孩,又不想。后来它咬死了庄子上所有的鸡。 那天晚上它在黑暗里奔跑,久违地享受属于一只原始的野兽的快乐和血腥。 最终它停下来。它到那个女孩的窗前看她。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被张祐海所宠爱的人。她将会,也已经是它的“亲人”。就像“婚姻”是人用言辞编织的术法一样,“妻妾”又何尝不是? 张祐海爱钱财、爱名望,爱家庭、爱妻子,它都学着一点一点理解了,有时候学得很慢,花费十数年才些微懂得一些门道;可它到底都有在学的。只是张祐海走得太快,很多时候它来不及反应,春夏秋冬就已经一片片掠了过去。 而他现在爱小妾,它往后当然也能慢慢理解,也能感同身受。 它会学习。因为它一向是喜欢模仿人类的—— 这不正是它当初离开深林的原因吗? 于是它留心关注着她在自己身边的一切动静行止。 它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真正的“女人”。生在活在人的世界中的女人,而非如它这般比对着它所理解的“人类女子”临摹仿照出来的“女人”。 它想了解她,于是细细嗅着她的恐惧,她的快乐。 她从柿子树上跌下来,它用一缕轻风托住她;她被人欺侮,它让她躲到身后;它安排她为亲族挑选布匹裁制新衣,她骄傲而欢喜;她遭遇了歹人胁迫,祈求它的庇护;她为自己的身世黯然神伤时,见了它却就安心了;她为它弹奏、为它焚香、为它读书,给它擦脸上的汗、用扇子扇风,问它今日是因为什么事不高兴;有过一些时刻,她似乎想要离开它,因为她足够聪明,她窥探到了周身环绕的不安与不公,或许还隐隐瞥见了它骨子里的兽性、它是恐怖的妖异……可她别无选择。 它回忆起从前:男孩在黑夜里迷了路,它带他来到月光遍布的道路上;他被邻里欺凌,它露出锋利的牙齿;它帮他找到了别人不可能找到的灵药,他万分激动欢欣;他遭人陷害失魂落魄的时候,他抱着它哭泣;他抚摸它的耳朵、下巴,他为它梳毛、洗澡,他揉着它的脸,轻抚它的背,问它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有过一些时刻,它也察觉他似乎有些想要离开它,因为他一向聪慧,他早知道它是妖异,妖异是危险的,他与它依偎在一起就像用手掌轻轻握着刀刃……可他别无选择。 ——其实这二者有何不同吗? 或许并没有。 ……它仿佛有所参悟。却也如堕云雾。 可紧接着一弹指顷,它听到了他死去的消息。它失去了“胡小鹅”所有的依凭。 顿时一切都如过眼云烟,万物好似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卅叁】腥风 - 清晨到底如约而至。 螽羽醒来时,夫人正在她怀里沉睡。 她们都太累了,竟就在这样完全被血污覆盖的床榻上入睡了。 她轻轻坐起身,张望四下,看到整个屋子到处溅满血迹,自己浑身也如同沐浴鲜血一般斑驳。 夫人睡得很深,披头散发,赤条条地趴着,孩子似的酣睡。 背上的伤口仍像一道道猩红的、撕裂的沟壑,不过已经不再流血了。 螽羽替夫人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床。身上的血液已经干涸固结,一动身子,便像鳞片、粉末般一点点掉下去。 天色还未大亮。 阴沉的天气里,白昼也似夜晚般灰黑。 螽羽用冷水擦掉脸上的血迹,换了身衣服,看到门外立着两个黑影子。 她推开门,便见南南和胡二左立在门前,幽魂<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一般站着。 南南“咔哧咔哧”啃咬指甲,咬得指尖皮肤都被啃破了还在咬。 胡二左脚边放着笤帚和水桶。 院子里地上潮湿,已经被雨水和他们二人清理过,可仍然能看到从院墙上翻卷而下的瀑布般的黑色血渍——恐怕夫人一路而来,就像被怨恨灌满的河流,滚滚淌下痛苦的血雨。 南南和胡二左对上她的眼睛,那木头人偶似的脸上才堪堪浮现表情出来。 螽羽比了个示意安静的手势,开口轻声道:“太太回来了。” 她不等二人作反应,当即吩咐胡二左去把宅子里夫人回来留下的血迹全部处理干净,吩咐南南去烧热水、收拾衣物待太太起身伺候洗澡。而她去厨房。 天空蒙蒙落着细雨,鸟爪般抓在脸上。 螽羽走到厨房。厨房院子里暗着,还没有人。 往常时候,厨娘是起得最早的,要为太太做早饭。可自老爷出事至今,早就惫懒了。她料到这一点,已向胡二左要了钥匙。 院子一角的棚子里养着待宰的鸡鸭。 连日阴雨,窝棚里淤滑泥泞。她走进去捉鸡,鸡被惊得振翅奔逃,扑腾起泥星子。 螽羽满身已被污血浸透,现在也不怕泥水。 她不知道怎么捉鸡,一开始是有些怕的,被啄到很多次。后来发了狠抓住一只鸡的脖子死死卡住,这才算是捉到了。 接着学之前看厨娘、夫人做过的,割喉放血,烫水拔毛,破腹清洗…… 第58章 生火也不容易,被呛了好几次,火才慢慢升腾起来,熏得一脸烟。螽羽抬起手,用袖子把烟灰和着手上被刺出的血珠、眼里呛出的眼泪一起擦掉。 舀了水煲汤,蹲在灶旁守炉火。 屋外有人来了。进门时那二人正聊天,说到有哪家的偷了东苑里客房摆设的瓷瓶出去卖钱。又一个说:这有什么稀奇?趁着大树要倒了,往兜里多揣点是一点,人自然要为自己打算,只可惜我们的差事不如人家…… 厨娘们走进来,见到灶前蹲了个“不认识”的人,蓦地吓一跳,住了口。 螽羽理着裙子站起身,将自己狼狈的样子静静展示于人。 她昂起头来,注视着那两个老妈子的脸,口中只是笑道:“太太已起身了,还不快煮米备菜?” - 螽羽提着食盒回到西院时,屋里已经点起灯,摆起屏风,氤氲着温热的水汽。 太太在沐浴了。 她的心终于松缓了些,接过南南端进来的新毛巾,走到屏风后面伺候夫人。 夫人躺在浴桶里,把头搁在桶沿上,闭着眼休息。 浴桶里的水似乎仍有几丝融化成了粉红的血腥。 整间屋子四壁血痕斑斑,仍然触目惊心。 螽羽坐下来,用毛巾轻轻擦拭夫人的发丝。发丝间仍夹杂着许多细碎的血块,一擦,毛巾就变成红色。 “蝈蝈?你哭了吗?” “太太……” “对不起。把你吓着了。”夫人睁开眼睛望着她。 依然是那对漂亮的狐狸的眼睛。 夫人看着她,歪了歪头,抬起胳膊摸她的脸:“你身上都是脏血……” “不打紧的,太太,让我伺候您——照顾您。” “没被我吓坏吧,身子有没有不舒服?”夫人的声音很哑,很轻。 “没有不舒服。我刚给您煮了鸡汤呢,等您沐浴完伺候您喝。”螽羽这才又想起什么来,忙道,“孩子也很好。见了您高兴,在肚子拍我,叫我代他向您问好。” 夫人笑了:“你总说这些哄我。” 螽羽眼里有更多泪水要涌出来。 可她已经哭得太多了,眼睛已经干了。 夫人从热水里站起来,披着淋淋漓漓的水珠,伸手解她的腰带:“你也洗洗。洗完了陪我躺着歇息……你也很累了,是不是?” 螽羽脱了衣衫。 白皙的皮肤上,干涸的血水顺着肌理蜿蜒,像油彩滴进笔洗里散开,像残留在砚台里的墨痕。哪怕身上尽是血水汗水、鸡屎泥渍、油烟草灰的脏污,她仍是个美人——她从夫人看她的眼神里能明白这点,夫人看她时,依然是满眼怜爱。 她的小腹已微微鼓起,里头睡着她如今最宝贝的东西。 她期望夫人也能把这块血肉当做宝贝。她只能期望用这东西来求得夫人的垂怜。 她是一件艺术品,被娇生惯养收起来,从来毋需做决定,也不被允许做决定。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知道。 夫人用丝布做的柔软的毛巾细细替她擦净了脸。 让她转过去,替她擦背。 擦着擦着,慢慢停了。原来是把头靠在她肩上,就这么睡着了。 - 同南南一起扶着夫人回她自己屋里,哄着她重新入睡后,螽羽起身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吩咐侍女把二左管事叫到后院来。 她与胡二左说了如今府里的盗窃之风,要他留心抓个“人赃并获”的典型,揪出来杀鸡儆猴。 “如今太太回来了,身子要好好将养,切莫让太太劳了心、寒了心。我自知不配打理家事,唯有烦请胡管事费神出力。” “太太现在这样……往后还不知怎么办。”胡二左一贯是摆着和善平静的面色,如今却也显得犹疑不安起来,竟说出这样的话。 螽羽的指甲在掌心掐了掐,道:“怕什么?现在多的是事情要做,哪里就是怕的时候了。你去打听清楚,现在外头究竟有哪些风言风语,也要同京城的商铺多做联络,弄清朝廷的意思;还有要紧的,趁这个机会把老爷从前合作共事之人的行事态度记下来,往后究竟是‘避祸’是‘算账’,太太自然会一一过目着手。” “门外早已挤满了人,寄过来的信笺更是雪片般数都数不清……” “对外人说的话我们不能算数,只得等太太好起来。可府上的人也不该闲着。一闲下来便心慌生乱,反招惹麻烦,一心尽是钻研从张府捞钱卷财、另觅高枝。依我看,若来的人是从前跟在老爷近处办事的,需请进屋来好生安置,也方便请教——眼下需得张罗人将那些来信一张张整理清楚,也至少要把省内各家看得住的店铺账册好生管教起来,切莫在这时候惫懒懈怠了,免叫外头觉得张府已经没了主人样子。” 她不再说吉利话了。 她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嘴巴一张一合继续说下去:“这是对外。对内,张家那么多人指着老爷的营生,亲眷们更是关切张府如今景况;可老爷毕竟子嗣单薄,这时候反是亲戚不可尽信了……节礼规矩要照常例来办,不可敷衍了事的。另外,老爷的丧仪……” 说到这,螽羽嗓子哑了。 老爷的尸骨如今在何处呢?或许夫人是知道的。 夫人到底不通人事,恐怕不理解“尸骨归乡”的意义,不理解“丧仪葬礼”在凡世的重要性。且不提孝悌礼法,便是说些势利眼儿的实话:张老爷是“风光大葬”还是被“挫骨扬灰”“曝尸荒野”,这在外人看来是截然不同的,也将会决定外人如何看待张府的境况—— 第59章 越是疲虚之际,越不能失了架势,不然立马就会被人欺负了去。这道理,螽羽多少是明白的。 人死不能复生,可活人的日子总归要继续下去。 念及此,螽羽忽又想到:胡六右管事的似乎没有跟着太太回来。至今未听得他的消息。 又想起昨夜太太回来时的样子,体无完肤、遍体鳞伤,已是疯魔了…… ——恐怕…… 她心里轰的一下,再次抬了眼去看南南和胡二左那面如死灰的神情,顿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难堪。 ——她到底是身外人,却大言不惭说着主子才配说的话。 胡二左对上了她的视线,只是点点头:“姨奶奶说的是。有些事情是老奴思虑不周,幸亏姨奶奶提点。” 螽羽讷讷道:“不过是些妇道人家没见识的胡话。你们之后需得去请示了太太才好办事……” “我们还没感谢您照顾太太。”胡二左止住她的无措,笑着说。 听了这话,螽羽一怔。 南南也走过来,挽起她的胳膊,冲她鼓起脸笑笑。 天似乎总算要晴起来了,阳光从云霭的缝隙间落下来,落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 螽羽掐住掌心的手指松开来——已是紧得有些发麻了。 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有门童跑进院子里,边跑边喊道:“钦差大臣!朝廷的钦差大臣来了,说要宣见太太接旨!” 【卅肆】诰命 - 螽羽和南南搀扶起夫人,为她换上见客的华服。 夫人任由摆布,木偶般站着抬手、抬头,只面无表情盯着那套挂在墙边黄花梨木架子上、老爷年节时带回来的御赐蟒袍。 那条巨蟒双目圆睁,威风凛凛。夫人看着它,像看着什么东西在对自己耀武扬威。而她已被它打折了腰,没力气再扑上去斗个鱼死网破。 螽羽不忍见到夫人这样,忙站到夫人身前,扶她到镜前梳妆。 夫人身上的伤还没好,行动很吃力。又或许是因为心里不情愿。 她支着螽羽的手,一步步朝前走得很慢。 到前堂时,天上已是阴云密布,落下瓢泼大雨。 狂风将雨丝一片片吹进大堂里。 院墙外人声嘈杂,纵是狂风暴雨也驱赶不去。 朝廷来的钦差大臣是一位红服白脸、声音尖细的太监公公,身后跟着两位不知道什么品阶的官员,朝服一文一武,再是几十名官兵——气势极其之盛。 “接旨——” 夫人就如木偶一般。 “圣旨在此如皇帝亲临,需得下跪接旨!” 仆人忙递了软垫上来。 夫人看也没多看一眼,松开螽羽的手直直跪下了。 众人便跟着乌泱泱跪下一片。 那太监清清嗓子,脸上沾了卷进来的雨,混着白粉往下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祐海,航江崖仪县人士,为人纯孝,惠施多方,自荐为国用其才使其器,嘉平十二年特进内务皇商……” 说得一串摛章绘句雕文织采,也不知夫人究竟在听还是没在听。 圣旨中略写了些张祐海所做之贡献、所犯之脏罪、所受之牵连。 末了便道:“——终得沉冤昭雪,奈何身死不能复生。评其功过,相抵之下功大于过,圣上哀感其忠顺,特诰封张祐海正五品航江和水府通判进阶奉议大夫,封赠张祐海之妻五品宜人,享正五品俸禄……钦此!” 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人被杀了,是以贿赂请赇、依附乱党“治罪”,可过了数月查出来却又是“冤枉”的。由此朝廷给予补偿,而补偿的东西正是张祐海汲汲营营一辈子渴求的“官”位。 “还不接旨?” 夫人抬起手,接过那明黄绸缎包裹着的黑色犀角卷轴。 堂屋里静静的,只有风雨大作的哭嚎声。 “还不谢恩?”那太监提醒道。 “……谢恩?”夫人笑了。 “夫人这是何意?” “我是笑,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是张祐海已没了用处,朝廷钱财亏空,要杀鸡取卵了。既已杀了鸡取了卵,我这只鸡还得谢谢不杀之恩吗?” 那太监大骇:“你!你这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辞,是诛九族的大罪!若我禀告圣上——” “而现在又来封什么虚职、封什么诰命,不就是因为四月飞雪冤魂作祟,你们这些怕死的东西害怕了,这才总算想起来要抚慰死者亡灵,讨个心安了?” 太太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啪嗒一声滚落在地,被雨水浸湿。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当初杀了人的是谁,冤屈了人的是谁,黄鼠狼给鸡拜年,呵!我接了这张破纸已是给你们脸面,休得再想从我嘴里听到半句好话。” “大胆!你、你这山野泼妇胆敢——” 太监蓦地住了嘴。 只见他身后跟着的官员卫兵也脸色大变,僵在原地。 螽羽赶忙上前,只见夫人跪坐在地上昂起脸来,脸上双目血红、眼角朝上撕开,一张牙齿锋利的大嘴裂到耳根。 她忙拦在夫人身前。 夫人在她身后阴恻恻地说:“既是来到了我的地盘上——” “太太!”螽羽颤着声大喊道,“您病体未愈,既已接了旨,赶快回去休息吧!” “……不过寥寥几人,我纵然……” 第60章 胡二左和南南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双双上前缠住夫人,口里一迭声喊着“太太晕过去了,快请医师!”,两人一齐将太太抱住,好似勉力压着一团乌云般匆匆往屏风后涌去。 堂外风雨大作,暴雨被狂风吹进来,一时糊得众人眼前一片迷蒙。 螽羽忙趁机继续喊道:“这么大的风雨,难怪太太犯病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请钦差大人们到屋里坐下,烧茶暖酒奉上?” 仆人中自然也有懂事乖觉的,立马招呼钦差往茶室去坐。 人声嘈杂、暴雨如瀑,一时叫人分不清真与假、幻与梦、好与坏了。 螽羽低下头,看到青石上一滴滴混进雨水里的鲜红的血。 是夫人身上伤口流出的血,是夫人眼角滑下的血,是夫人肺腑里迸溅的血。 她得为夫人疗伤,得让夫人休养。 她得去拦下那些挫伤夫人的刀剑—— 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不敢也得敢,不想也得做。 - 且说胡二左听从了螽羽的主意:事已至此,张家必须端出姿态来了。 吩咐所有仆役换上丧期所需的麻衫布衣,同时大摆宴席三天三夜宴请钦差——到处宣扬钦差莅临,老爷加官进爵、夫人诰命加身的大好消息,在全城全省好生炫示一番。 接着由胡二左恭恭敬敬将钦差大臣从县城送到省城,一路宝马香车、好酒好菜,丝竹管弦、佳人相伴。 临了几只小木箱子里放丝绸布包袱,细银二百金锭一百。 这下什么南方梅雨、泥泞官道、深山老林,连带商人遗孀癔症发作的大不敬,全都抛之脑后了,欢欢喜喜乘船回京。 ——此事好歹算是了了。 胡二左回来禀报的那天晚上,螽羽总算能安下心来睡个囫囵觉。 她还是睡不着的。有太多恐惧烦忧在脑海盘旋。她已听说,自从老爷在京的财产被抄没,各地钱庄挤兑成潮,已是连条凳子都被搬走,连盏灯油都被倒尽。钱庄闭门大吉,客人与店家一齐上门讨钱。若非夫人一惯强硬手段,手下也养着好些强壮力士,恐怕张府早已被踏烂门槛、挤破大门…… 可是那些人又有什么错?忙忙碌碌,落得两手空空。 他们只是选错了边。 张祐海又有什么错?他也只是选错了边。 但若非他们从前贪婪无度,如今又何至于此? 然而,说到底……说到底,似乎错的是别的些什么。可螽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张府往后究竟该怎么办呢?没了老爷,许多生意再也做不成了。 京城一代的店铺早已被抄没,也是万不可能收回来的了。 …… 迷迷糊糊浅睡了一会儿,却又再想到: 老爷的尸骨究竟身在何处?朝廷都已派了钦差过来给事情做了结,怎么老爷却连丧礼都还未办、尸骨都未入土。说出去真是笑话…… 或许老爷的尸身平白消失,也是诸多震动了朝堂的阴邪怪事的其中之一吧。 那么,多半夫人应当是知道的了,到底还是该找个机会问问清楚…… 她又朦胧入睡了。再醒来时,天仍未亮。 连日阴雨已漏尽了,云开雾散,一轮明月清亮如水。 夜深人静,伺候她的小婢缩在熏笼上睡得很沉,做梦喊着娘亲。 透过半开的窗子,她看到夫人坐在院子里。 ——院子里浓浓的血腥味连日不散、擦洗不净,可今夜却似乎终于随着阴雨褪去了,风中有初夏里合欢花微粉的淡香。 她轻轻走到院子里,看到夫人沐浴着月光,赤足抱膝坐在树上,头发披在身后,像鬼魅,也像孩童。 心中觉得似鬼魅时,感到惧意;觉得似孩童时,感到怜爱。 这还是夫人打那天封诰后第一次出房门。她连日昏睡,醒了只喝些汤吃些肉;背上的伤用草药按时敷抹擦洗,所幸没有破溃生脓,眼见着是在日渐愈合了。 其实螽羽也有些害怕见她。 当时在堂前听完了太监宣读的圣旨时,螽羽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太好了”,她如释重负,老爷现在是被朝廷宣召“清白”的了——那么张家上上下下也就全部清白了!家产不会被抄没、亲眷不会被流放,这下一切都会好起来了。至少不会更坏。 她不会再沦落为妓女,她的孩子仍然会是张家的珍贵子嗣…… 能有这样的结果,螽羽恨不得双手合十跪拜,谢天谢地,谢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这样的“清白”在夫人看来算是什么东西呢? 这是狐妖在京城作祟后,张祐海亲族得到的安抚,所谓的“告慰亡魂”。 这不是狐妖所寻求的果,狐妖想要的是咬下一切欺侮过张祐海的人的项上人头。下至挥刀的士兵,上至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凭本事杀了与没本事去杀。 它是野兽。 张祐海是属于它的。伤害张祐海就是在伤害它。 狐妖转过头来看着她,双眼被明月染成青色。 “月光太亮,睡不好吗?”夫人问。 螽羽摇摇头。 “那看来是我又吵醒你了吧。不过难得天晴了,月亮像透明的一样,值得到院子里来看看。” 听夫人这样说,螽羽便知道了她没有怪她前几日的自作主张。 第61章 她走到夫人身边。 夫人抬头看着月亮,又看了看她,清辉遍洒下的一切都朦胧。 “你是不是想知道老爷的尸体到哪儿去了?”夫人问她。 螽羽低声道:“是。奴家觉得是时候让老爷入土为安了。” “入土为安吗……为什么入土才算是安呢。为什么入土就算是安呢……” 夫人喃喃了片刻。 “老爷他现在到底——到底身在何处?”螽羽忍不住追问。 “我已经吃掉了。”夫人回答。 【卅伍】空棺 - 张祐海的空棺架在堂前。被请来主持法事的是二马仙人。 二马仙人带着两个驴脸牛眼的童子到此布设灵堂。 问张老爷在棺材里的尸体是否已经收殓,螽羽说“是”,夫人说“空的”。 “空的?” “他是被砍掉头的。而且天热,再晚些时候就要腐烂了。我不忍心看到他那样,所以我将他全部吃下去了。如此一来便算是合得全尸了吧?” “贫道明白了。那么便放些衣物,算做衣冠冢下葬,太太觉得如何?” “好。南南,去把老爷去年喜爱的那套蟒袍拿过来。” “是,太太。” “还有……还有我与老爷成婚时那天的喜服。你还记得压在哪只箱子里吗?我与老爷的两套一并捧过来入棺。” 南南哽咽了一下:“是,太太。” 请帖已如青鸟四散般落至各地,很快,风风光光的葬礼便开始了。 各方亲友登门致哀,张府彻夜灯火通明,哭声宣天、哀乐不断,煊赫至极,仿佛誓将阴曹地府派来的使节震在门外,亦或邀入院中痛饮达旦。 这些当然不是夫人的安排。是张氏族中几位老人的意思。 夫人对于操持这类红白喜事一丝兴致也无,只是在螽羽的劝说下强打起精神出面来做主人,以免被人当做真的得了失心疯——朝廷御史宣旨当日的事多少引发了一些不好的风闻,有传言说夫人已经无法再主持家事了。 这是南南从仆人们那儿听说的。她的耳朵一向灵敏。 螽羽心知这次张氏各支亲眷来此,一律都怀着打探虚实的心思,要来看看这偌大的张府是否还能维系如常。 这时候若是显露衰颓之色,不知会有多少虫豸鸟兽上前哄抢夺食。 恰如此时此刻—— “胡夫人节哀顺变。祐海英年早逝实在可惜,叫人痛不欲生……然而老身也得出来说些无情的道理,且说这往后的事,胡夫人你可曾仔细考虑过?” 那些在“族中”备份比张祐海高的老辈,会用“胡夫人”称呼太太。 他们也该坐在更上首的位置。 但夫人没有给他们让座。夫人将主位空着,是给老爷留的位置,自己坐在右边,又设了椅子让螽羽坐在自己身后,用丝绸的屏风隔了,只留个隐约的影子。 这态度其实已经摆出来。 也因此,从一开始这场谈话便有剑拔弩张之势。 好在,夫人在针锋相对的场合是最不容易落下风的。全仗着她一向有话说话,不听画外音也不管什么礼数尊卑。 “这话我听不明白。您且往细里说说。”夫人回应道。 “老身从前忝为县衙典史,略知律法,便将大家所思虑的一并说出来。首先第一件要事,自是家产分配。按照我朝例律,身死后家产由子女继承,长子得其二分之一,余下四分之三次子们分之,剩余四分之一女子们分之。而若身故者无儿而有女,则其家产六分之一留作女儿嫁妆,剩余六分之五由家族中远近亲疏子侄分之……” 老人正一一将条文道来,夫人直接打断道:“哎哟,别说了,说得嘴巴都干,您先喝口茶歇一歇。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的担心未免为时尚早吧?” 语气之粗暴,立刻让堂上众人止住了话音,面色难堪。 螽羽听到夫人袖子里传出一阵轻轻的窸窣声。 夫人只冷冷低头不言。 “二奶奶,您别误会了老太爷的意思。” ——站起来“打圆场”的是池三爷。 池三爷面露悲痛道:“二哥没有子嗣,是整个张家的憾事!二哥怎就丢下我们去了,连个念想也没留下来……” 说到这,他却顿一顿。 接着先前那老人便又开口道:“老身是替胡夫人你担心。本来祐海和你若是尽早将族中关系亲近的孩子过继到名下,如今便也没有此等烦忧了。不过,丈夫身故后再行过继的旧例也非没有,因此若是能及早选定人选,自是——” “我不是说了,还远不到各位替我操心的时候!”夫人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我家老爷的妾室已有身孕,怎知不是个能够继承家业的实在儿子?”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夫人身后那扇薄薄的屏风上。 像要穿透那层绣着葡萄白兔多子多福纹的绸缎,接着穿透女子的肚皮,去看清那里面究竟睡着的是儿是女。 螽羽能从缝隙间感受到那些芒刺。 她将双臂放在自己的身前。 这会儿,她又听见了那种窸窸窣窣的声响。 另一位老人开口说:“咳,依我看遗腹子毕竟尚未诞生,更未序齿取名,实在是个不好太过寄予厚望的变数……若一心系在一房妾室肚子上了,反会恐生不幸,倒不如先在列祖列宗跟前行了收养过继的明路,将家事安排下来——” 第62章 “啧。” 夫人弹了下舌尖。 不轻也不响。 “胡娥,祖宗在上!你别把自己当成张家的主子了。”终于先是逮住了空子似的,有人站起来叫嚣道——比起气血上头,更像有备而来。 夫人对这种冲突似乎早有预料。 她也一样,毫不犹豫便拍案厉声呵斥:“混账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位置!以为辈分比我高半点,我就能由着你对我指指点点?平时敬你一声叔伯那是看在我们家老爷的面子上,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了?” 夫人斜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她是那么娇小,那么纤细的女子。 在场恐怕有不少人耐着上前一把将她扯下主座的冲动。 若能让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出丑,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乐事”? 张祐海已经不在了,一个寡妇能成什么气候? 一种涌动的恶念在大堂里漂浮,吹动白色蜡烛上噼啵作响的幽蓝的芯子。 然而,人毕竟也是动物。 动物能嗅到恐怖的危险。 ——在场最恐怖的东西,或许是成团成簇利欲熏心的目光,可在场最恐怖的生灵,却绝对是坐在上首的那个女子皮下攒动的暴虐兽性。 螽羽不禁站起身。 “太太……”她低声唤着。 她觉得自己该逃,或者该出去拦住夫人。 “大太太,老太爷们,三爷,十五叔……你们都先坐,喝茶喝茶!”这时总算有几个小辈懂事,连声笑说,“都是一家人,何必吵起来?都是为了海二爷的身后事,为了张家好,慢慢谈便是了嘛……” “正是如此!本就是伤心日子,海二奶奶难免烦心,老太爷们也是忧思烦闷,其实真是不急于一时……” 螽羽又听到那种窸窣声。 是纸张被摩挲折叠的声音,确实是从夫人袖子里传出来的。 ——夫人正用手在袖中捻揉着什么东西。 “属于我的东西,谁也别想着轻易拿走。” 夫人说完这句话,默了默,再次开口时语气却已平静许多。 “张祐海的棺椁会入张氏祖坟为张氏一族添彩,这已是我让了步的。其他事,我也会按老爷从前的意思来办,大老太爷明年不是要过八十大寿么,我已将寿礼一份份写好预备着了,做寿的银子也都已划好。池三爷家的金哥要开蒙读书了,前些日子又喜得新子,我还没送贺礼,等到丧礼结束便差人送过去,还有……” 夫人垂着眼睛,一桩桩一件件将在场每个人都点到一轮,许诺的都是真金白银的好处。 堂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外头天色已经漆黑。 院子里仍然吹着唢呐,响着锣鼓,念着经文。 - 螽羽已经怀胎五月,身子笨重起来了。 丧礼的事各方掣肘,也只得靠夫人在前头顶着。 夫人给螽羽新拨了几个刚买回来的年轻女孩,叫南南仔细教着伺候。十来岁不到的孩子做事天真烂漫、笨手笨脚,调教起来不很容易,倒也牵扯掉许多忧思烦扰。 螽羽在后院里散步,前堂的乐声和哭声依旧绵延不断。 哀乐和喜乐听多了好似没甚区别,螽羽不觉想起自己从未有过成婚大礼,这辈子也没有踩着唢呐的乐声、在笑声里迈步踏过门槛…… 不过等到自己生下儿子……孩子满月时,她和孩子就会是宴席上最光耀的主角。 然而,如果不是儿子该怎么办呢? 想起前些天夫人在堂前与诸多亲戚敌抗的场景,她不觉恐惧。 一旦她所生的不是儿子,那么一切争吵又要从头开始。如若她没能帮助夫人保住老爷留下的财产,夫人一定会失望的。 夫人把张祐海以及张祐海的一切都看做是属于她的。 ——爱到连尸骨都不忍相让。 这即意味着保护,却也意味着毁灭。 但螽羽除了生下儿子,竟没有其他任何可以帮得上忙的手段。 “世道如此……我没有办法……”她喃喃着,既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又像是在向着腹中孩子道歉。 她抹了抹眼泪,尽量让自己多想些别的事,莫使腹中胎儿因母亲郁结而生长有缺。 不知不觉她走进了夫人常去的书房。 她在桌上看到了一张揉捻发皱的信纸。 ——这莫约就是夫人前几日常在袖中捏掐的东西,是扼制住她暴怒的东西。 这会儿螽羽想起来了,二马仙人登门的那天,他看了棺椁,挂了经幡,然后撩起道袍的一角,从一绺马鬃似的毛发里往外捞东西,捞出拂尘、捞出铜钱、捞出八卦镜,捞啊捞,捞出了一封信递给夫人。 【卅陆】心爱 - 那张信纸已经被反复摩挲到撕烂扯碎了,用浆糊粘起来放在桌子上晾干。 落款是张祐海。 信也写的很简略,叫旁人看去也不打紧。 如今来看,很明显的是封遗书。 想必张祐海对自己身处位置之险恶,并非毫无所知。 他在纸上写道,如若自己有幸得子,恳求夫人视如己出抚养成人、继承家业,如若自己身故后没有子嗣,则请夫人过继一子、养育成人;又托付夫人替他奉养长辈、照料亲朋,保住张氏一族的基业—— “祐海自知无赖之请,但求吾妻成全所托。至孙辈初度,祐海九泉之下尽可瞑目。万谢。” 第63章 原来如此。 难怪夫人竟能忍耐脾性,对那些张氏族人低头躬身。 ——螽羽知道,夫人从来是很听老爷安排的。 可这真是自私!她心中有个声音这样冒出来。 她胸中一震,苦笑道:而自己却也要倚仗这封遗书上的请愿以求夫人庇护的。若是夫人难忍如今的生活,甩手便走,螽羽往后要如何度日呢,她一定会被那些“亲眷友邻”生吞活剥……所幸老爷留下了这么一段遗愿。 这是一道符,将夫人封在了这座大院里,将夫人栓在了螽羽腹中的血脉上。 她不知道老爷与夫人之间究竟有几分情深。 可她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份情意能够日久天长,至少延续到她的孩子已能支撑门楣。 “蝈蝈,你在屋里歇的无聊了?”这时候夫人撩开帘子从门外走进来。 “给太太请安。” “安啊,挺安的。整日杵在前头当木杆子罢了。”夫人笑笑,走过来将粘好的信纸塞回袖子里,拉着螽羽到榻上坐了。 夫人望着她:“难怪俗话说‘想要俏一身孝’,你穿着如此素白的衣服也很好看。” 这也未免太粗俗了些,螽羽又一时间听不出这是玩笑还是讽刺了。 “螽羽不敢,这几日哭得眼睛肿胀,又兼着孕中腹中,更是万没有打扮的心思……” “这又有什么好敢不敢的,好看就是好看嘛。老爷活着死了都不影响你好不好看呀。”夫人说话照旧是没心没肺的,“反正老爷已在我的肚子里,是我眼睛里一簇神魂了,我代替他看你呢,他还敢不高兴?再说,眼泪早就流干了,现在剩下的几滴还要留着人前做样子用呢。” 看到夫人已恢复了同往日那般异于寻常人的精神气和惊世言论,螽羽感到一丝松快。 “太太身子可好些了?这几日奴婢没能给您换药,不知伤口愈合如何。” “动一动口子不会振开,便算好了吧。我的身子不打紧,皮实得很——倒是你怎么样?这丧礼吹拉弹唱哭哭啼啼一个来月,打扰你休息了。你有身孕,该多睡少想的。” “谢太太关爱,螽羽一定照顾好自己和腹中孩子。” “骗人。你瘦了,小脸尖尖的,眼皮子底下目胞黑,一看就没睡好。” “孕中偶感身体潮热,半夜发汗醒过来……大夫与稳婆说是正常的。” 夫人点点头:“这是其中一个缘故。最近做噩梦了么?你常做噩梦,我知道。” 她当然做噩梦,做很多很多噩梦。 梦到老爷回来了,正要来抱她,却霎时化作一堆枯骨。梦到官兵闯进来,要抓她去做娼妓,她说她有身孕,官兵喊人拿棍子来,说“打碎了丢掉便是了”。梦到即将临盆,孩子在她腹中哇哇大哭,一会儿发出女孩儿的哭声,一会儿发出男人的咒骂声。梦到自己跟在夫人身后,走在漆黑的长廊上,走着走着,夫人剥落了身上的一层人皮,青面獠牙朝她扑来…… “若是一个人睡容易梦魇,挑两个干净利索的姑娘陪你睡,左右护着伺候。嫌床小了,我叫人去定一张大的,你可以先睡我的房间。” 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撩起她的裙摆去捞她的脚。 螽羽“呀”了声,当然不敢乱动,由夫人握住脚踝。 “还真是浮肿得厉害。”夫人揉了揉她的绣鞋,“女人怀孕着实不易,你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出来。这会儿我的所有心思都可以紧在你身上。张家要得起的,你也都要得起。” 女子的脚是不应当随便给人摸了去的。 这攥着脚尖一捏,把螽羽脸都给捏红了。 螽羽掩嘴笑笑:“既如此说了,螽羽求太太晚上同睡可好?有夫人在,想必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我的身。” 夫人觑她一眼:“小蹄子,该不会以为我吃了老爷的心,心就也变作老爷了?” 这一说,螽羽意识到自己轻浮了,面色不免更红。 不过夫人显然是没有生气,更进一步上前撩了她的裙摆去揉她的小腿肚:“不过你说得对——我倒也享享齐人之福好了。” 二人在榻上笑闹了好一会儿。 夫人搂着她,像说秘密似的轻声道:“你不用怕。我可不把外头那些人当做什么亲眷的,那些人不过是老爷从前年幼无知、孤苦无依时候的执迷。你不一样,你属于我,你是老爷心爱的人,也是我心爱的人。” 夫人的话让螽羽的心悠悠落了地,好似落在松软的棉絮枕上。 她问:“太太,如果我怀的不是儿子,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你当然有可能怀的不是儿子了。生男生女又由不得你。” “太太,我的意思是……” 夫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低声打断她:“届时再说吧。会有办法的。” 她便也不说话了。 前堂仍有阵阵唢呐的悲泣传来,她早已听倦了,她缩在夫人身旁,发困地合起眼睛。 过了会儿,夫人突然开口道:“蝈蝈,我还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 “商量?” 这是第一次,有人找螽羽“商量”。 螽羽睁开眼,看到夫人正望着窗外,院子里绿意葱茏,只顾着生,而忘却死。 “我是在想,老爷既托付了我守住张家的家业,我是不是该站出来,我是说——走出去,”夫人轻轻咬着牙,“我不能任由旁人将老爷辛辛苦苦一点一滴铸造的一切全都吞掉,你说是不是?” 第64章 “太太!”螽羽握住夫人的衣角,“您不能走……您要是不在张府了,这里哪还是老爷留下的家呢。” “你害怕?” “我……是的,我会害怕的。” “你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想来你一定比我更懂管家。等你生养好了,教你一二个春秋,你自然便会做的比我更好。” “太太,我怎配得上——” “别说这种话。”夫人伸手轻轻捂住她的嘴,“你想啊,我守住的、你守住的,将来都会是你腹中这个孩子的。你难道不希望给这孩子多留下些好东西?” 螽羽愣了愣,还是摇头,她在夫人的手心里呜咽:“太太,您不能丢下我……” “我不会走太远,你不用怕。我只是寻思着至少要保住老爷在航江省打下的奠基,悬壶堂、张氏宝海钱庄……至于其他的,等你生完孩子再说,到时若是已拿不回来也就罢了,若是拿得回来,我将那些铺子都送给你做礼物。” 夫人哄着她,真心实意地许诺。 夫人抽了帕子擦她脸上的泪珠,笑道:“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螽羽抽噎了好一会儿,适才慢慢止住。 她心里有分寸,明白夫人的意思,也体会到夫人的心情。 对于夫人而言,如今老爷骤然故去,而老爷留下的那些土地、那些商铺,都是夫人的念想——只要悬壶堂还煎着药、宝海钱庄里还滚着金元宝,那老爷就如同还活在世上。 如何舍得抛却? 再说,妾室听从丈夫、正妻的安排,本就是为妾的本分。方才是她仗着怀孕受宠,太过任性、恃宠生骄了。 螽羽听到夫人袖中那张薄纸窸窣的叹息。 “但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夫人顿了顿,喃喃沉吟,“我太累了。我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该怎么活。这世道一天比一天差,这天下是要落日的天了……人世间究竟还有什么乐趣?我想,或许也是时候了,我是该走了。” “太太——”螽羽稳了稳气息,揩掉眼角的湿痕,“太太,您从前曾经跟着老爷出去行商么?我听人说过,老爷起家的每一步,都是您撑着他往前走的。” “是有出去过。”提起这个,夫人笑了笑,“不过都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而且那会儿的我和现在也可不一样了呢。你见着一定会吓一跳。” “太太您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害怕。” “你只管说,当我信了就成。” “太太,”螽羽坐起身端正了一下仪态,正色道,“古有巴清,始皇帝礼抗万乘。您也一定可以做一位守卫一方的豪商。” “什么巴?什么清?什么皇帝?” “巴郡的寡妇清,她是秦朝时期的一位女商人。秦始皇誉其为‘贞妇’,还为她修筑了一座女怀清台。” “还真有女商人呀?”夫人来了兴趣,支起胳膊捧起脸听故事,“果然还是人会过日子,过得有意思!” “古时候有意思的事比现在多得多呢,待晚上我到太太屋里睡下,给太太慢慢讲——太太也给我讲些从前您与老爷的故事可好?” “蝈蝈,你果然是舍不得我那张紫檀香木的八仙过海拔步大床!” “我……我还舍不得太太。” “从前老爷临行前,你是不是也这样对老爷说?” “太太取笑我!” “笑笑不好么?大家都太久没有笑了。” “可现在还是……丧期。” 礼教规矩这会儿突然撞回了螽羽的身上,她顿时赧然。 “难过不是演出来唱出来的。伤心就是伤心,开心也就该开心。”夫人抓过她的手,用指尖握了握,“……我们都要好好地在这人间活下去,好不好?” 未亡人白衣缟素,灵堂上幡经堕火。 而庭院里小荷已露初芽,凌霄已登高檐。 她腹中怀着稚子那好似鼓点般的怦然心跳。 “好。”螽羽点点头。 【卅柒】血雨 - 棺椁下葬的七天一过,夫人便将留在府上从前跟随老爷做事的人马清点整饬起来。 到了六月,夫人启程去往省城。 临行前当然受到了诸多阻挠。据说有个张氏宗族的老太爷拄着拐杖拦在马车前,要拖着夫人到宗祠去请罪——她竟不为老爷服丧三年,未经商议准许便要出门经商,敢做出这样败坏门庭的事,真是“无法无天”。 夫人下了车,一把“扶”起老太爷,“扶”着老太爷回了屋,转身出门上马,这次连轿子都不坐,直接驾马离去,一骑绝尘。 重振旗鼓并非易事。 夫人带着一箱箱金银财宝启程,回来时箱子都是空的,只放了些绸缎布匹、茶叶点心一类的小东西算作礼物。 就这样一趟又一趟的来来去去,不觉间已是八月中旬了。 盛夏闷热,螽羽每日每夜困乏,仿佛腹中胎儿为了健康长大,将她身上每一寸肉、每一寸皮、每一丝发的精神都吸了去。 夫人每次回来看到她,都说她瘦了。 螽羽知道夫人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极为忧虑:螽羽素来体弱,这一胎也并非精心调理后所得。医师时常嘱咐,胎儿或有气血不足之症,需得小心静养方能挨到足月生产,每日下地走动万万不能超过两个时辰。 她当然已经得到最好的照顾。 第65章 安胎补品自不必说,夫人本不喜欢被仆从侍候、不喜欢被人包围着——螽羽想这既是因为她出生草莽,不似那些王公贵族习惯了经人侍奉的生活,也因为她是一头独来独往的野兽,憎恨着领地上他人的气息——因此后院贴身伺候夫人的仆役始终不多。 但自从螽羽有孕后,光是稳婆就请了五个,方圆十里最有名的,五十岁以上的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一个,三十岁的三个;又挑了三名奶水丰沛、经验丰富的奶娘,至于新买的女孩、新雇的大户人家出身的婢女,更是达到二三十人之多…… 这才是奢侈。螽羽想。到了这一步,夫人才算过起了“奢侈”的生活。 而这“奢侈”也并不是为了夫人自己。夫人或许并不真的懂得该如何享受那些寻常人觉得“享受”的事物。 她只是在恐惧和无措中困兽犹斗。 螽羽消瘦了,而夫人呢? 夫人也有许多变化。 有一次回来时,她下巴到侧颈上有一道恐怖的、猩红的疤。 她说是特意留着的,留着让人看到她胡鹅是下了决心来收拾张家的财产。 螽羽让南南去打听,听闻是有一个从前在省城钱庄做差事的人当街窜出来行刺,自称因为被张老爷谋逆案牵连家破人亡,要张祐海的夫人也给他们全家老小陪葬。 还有一次夫人回来时,螽羽呆呆站在一旁不敢迎上去——她看起来和从前太不一样了。 的确,眼睛还是那么一对眼梢翘起的漂亮明眸,鼻子还是又尖又细,嘴唇还是艳红的,唇角微微往上翘。可是面目变得冷硬了、身量似乎也高瘦了,头发不挽?髻、不插珠钗,只用一支檀木发簪束发,裹一抹网巾;身上穿着黑灰素色为底的丧期服饰,却是男人穿的窄袖袴褶。 螽羽怯怯收住步子。 夫人看到她,看到她苍白的脸、鼓起的肚子,笑了笑上前抱她。 螽羽在她身上闻到尘土、烟叶、酒水、汗渍,还有淡淡的、不知是否为错觉的血腥。 夫人趴在她肩上,凑在她衣领里,像动物似的来回闻嗅,末了用鼻尖蹭蹭她的脸:“蝈蝈,我给你带了苏绣的扇子,绣的是金鱼,像活的一样巧夺天工……” “太太。太太。”她尽力伸长胳膊,轻拍夫人的背。 “你不喜欢吗?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了,正好用上。” “当然喜欢。妾身谢过太太。” 轻罗小扇扑流萤。 那天晚上她陪着夫人在庭院里乘凉赏月。看新来的女孩儿们捉迷藏、玩灯影。 月光下,团扇化作白瓷缸,丝丝苏绣勾成的金鱼仿若在水中游嬉。 她忽而想起从前夫人在屋中与老爷玩闹,她在倒影里看见夫人用法术凭空变出花朵和游鱼。 那样的时光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夫人再没有兴致玩那些游戏。 夫人躺在逍遥椅上合着双眼歇息,发出沉沉的叹息:“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情愿受那么大的委屈……做那么多的恶事。他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些?” 螽羽无法回答。 - 那日螽羽午后睡醒过来,半梦半醒间,听到南南和胡二左在屋外谈天。 胡二管事毕竟是“外男”,很少到后院走动,但螽羽知道南南、东东同他是“乡亲”,几人来往其实非常亲密。 床边负责给她扇风的姑娘支着头迷迷糊糊打瞌睡,倒茶的姑娘坐在桌边刺绣。 整座院子安静地像在梦里。 她便听到胡二左对南南说:“你说以后,我们干什么去呢?” “干什么去?去哪里?在这里不好吗?” “很好呀。可是你瞧人间变幻多快,山里的老杏树百岁了还结果子,镇子口去年造牌坊,砍掉了那么多棵老樟树。” “反正,我跟着太太就是了。太太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跟着太太总会有好吃的,太太还能让我们大家都住进这么漂亮舒服的大房子。” “你怎知太太往后作何打算?其实我们跟随太太到现在,也不过就二三十载光景。” “你说的我们,原来说的是我和你吗?没有太太?” “太太修为深厚、颖悟绝伦,和我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你是看到东东、六右他们接二连三……?我也害怕。可是……” “我不怨谁,生老病死都是常态,一头栽倒地上摔死了也就是摔死了,人间虽说凶险,可林间的日子也是如此的。从前我们在山间度日,也是一不留神就被石头砸了脑袋,被蛇吞进肚子里。” “对呀!所以我对现在的日子,是很满意的……” “我只是觉得从前的日子也很好。如果以后我们一起回山里去,也会过得开心自在。” “那……说的也是。如果太太也能一起回去那就更好啦。” “我想太太也会愿意回去的。” “怎么了?太太和你说过这事?她怎么没同我说过?” “却也没有,太太没同我明白讲过往后的打算。” “那你怎么……不过也是了。我还记得从前太太总是很开心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不那么开心了。” “老爷从前不是对太太说过,我们活着和人活着一样,是一个修得缘法、祛除孽障的过程……可我发觉似乎在人间待得越久,孽障却越多了。” 第66章 “孽障?可到底什么是孽障呀?” “孽障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只是看着旁人的样子做猜测——孽障越多,越是疲累衰颓、目昏耳聩;如此日积月累,恐怕最终就会魂消魄散了。” “噫!太可怕了……快别说这些了。” “不说这些了。” 屋顶上传来一阵轻轻的窸窣声,像动物用爪子拨弄抓挠着瓦片。 过了一阵,南南问:“最近外头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倒也没什么值得一说的……” “说说吧,日子那么闷。” “……我听说,前几日河口镇上有位秀才家的夫人难产,孩子是寤生,脚先出来了一只便卡主不动弹了。家人连忙去请产婆,产婆来催了半日只是流血。又派人去邻镇,请岁数更大的老产婆去看,然而老产婆并不在家中——我说的便是如今在府上的那位老妈妈。” “可我记得河口镇是在……” “是的,最后并未来得及。河口镇离这里隔着两座山,跑腿的人才走到半路,那女子已经一命呜呼了,孩子剖出来一看也早已面色绀青。一尸两命。” “真是造孽啊。”南南脱口而出。 “那老秀才悲痛万分之下发起疯来了,一心闹着要到省城去告官,听说要告张家仗势欺人、只手遮天,拢着稳婆、大夫不肯放人,只顾一己私利、罔顾他人性命。” “官府还管这些事?” “当然是不会管的了。” “太太肯定知道了?” “知道。太太发了信回来,叫把门看严些,若遇上有人闹事要舍得使银子,如若谈不拢便棍棒赶出去,不能打扰了姨太太——” “我现在也还时常听到门外传来的哭骂声……” “倒也不稀奇,从前老爷在的时候照样如此,谁心里没有冤屈呢……” 遥远的地方似乎真的传来了阵阵哭嚎。 螽羽惊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不顾婢女搀扶径自走到门边,掀开纱帘朝外看。 只见长廊上空无一人,唯有夕阳西斜了,投下一缕缕泛红的光。 她又往外跑,走到院子里。 忽地听见背后屋顶上一串碎步声,一扭身,只见两只獾貉似的动物从屋檐上飞快窜了下去,只留下两道惊慌失措、模模糊糊的影子。 夕阳是血色的,越来越红,越来越深,暗沉沉发着昏。 一阵恍惚间,螽羽感到双腿被温热的流水打湿,小腹重重朝下坠去。 回过神来时,她已跌坐在院中。 “吴太太!吴太太要生了——”南南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手足无措地搀扶她,“这是提早发动了!快,快叫产婆们过来!” - 她痛得死去活来,一开始声嘶力竭地恳求神佛保佑自己和孩子,后来一心只想着去死便能解脱了。 有那么几个时辰她感到浑身冰冷,麻木而平静,她感受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下腹的剧痛也仿佛是在他人身上应验的报应——她只冷眼看着自己的躯体,闻到汩汩鲜红的血。 然后她又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垂危、哀嚎,像不愿认命的被割了喉咙的动物。 “太太还没回来吗?太太还没回来吗?”她喑哑地呢喃,“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听说张家诸多亲眷都已等在前院里,抻长了脖子等待消息。 可是夫人还没有回来。 其实夫人回来又能有什么作用呢?夫人不曾生育,也不是医师。 然而螽羽现在想要的唯有见到夫人。 如果她将就此殒命,她唯一对不起的也只有夫人—— 【卅捌】秋虫 - 天黑了又亮,屋外传来女人尖细、高亢的问话声:“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钱氏的声音。 看来因为夫人久久未归,张家担心后院里没有能主事的女主人,把池三爷的妻子钱氏给送进来了。 螽羽虽说已经神志不清,可在听到钱氏的嗓音时仍然心里一惊,像有蛇爬到了颈子上。 她竭力维持神志,想要弄清楚身边到底发生着什么事—— 一个年轻的稳婆正坐在她肚子上推着她。 看她稍清醒了,连忙大喊“用力”,更重地往下一压。 她再次疼得尖叫起来。嗓音早已沙哑了。汗水和血水一样沾满全身。 几碗热乎乎的药灌进她嘴里。 “当然要先看顾住二姨奶奶!孩子再想办法就是了!”钱氏在屋外喊。 又不知道过去多久,或许只是几刻钟,或许天光已经亮了又熄—— 有人握住她的手。 “蝈蝈,蝈蝈。”是夫人在唤她。 她拼了口气睁开眼睛,握紧夫人的手指,夫人的手指是那样温暖:“太太!一定要保住孩子!只要孩子!……我是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可孩子一定……我得还您和老爷的……恩情……” “蝈蝈,别想那些——” 她太累了、太冷了,冷得直打哆嗦,听不清夫人在说什么。 “你只管——放心——” 夫人说了“放心”,那么她应该是能“放心”的。 有了夫人的保证,螽羽的心落到地上。 她松了手,躺回潮湿的被褥里,浑身都松软了,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 第67章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变得朦胧、遥远,她眼前的黑暗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黑,她仿佛听到小时候母亲在她耳边哼唱的家乡歌谣,那是她这辈子再也无法听到的歌谣—— 不,不。我是要死了吗? 螽羽想…… 不。我不想死。 她后悔了。她为何要为别人而死?她想活着。 “我不——啊!”她猛地睁开眼去抓将要离开的夫人,她抓到了吗?不知道,总之她握住了什么,早已流干的眼泪再次涌出来,“不, 不要!我不想死!太太,我不想死!” 接着她终于再来不及听到什么看见什么,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她再睁开眼睛时,看到夫人坐在她身边。 外头阳光和煦,夫人穿着她常在家中穿着的桃红色小袖褙子,挽着松松的发髻,轻轻摇着团扇——就像许多次螽羽午睡起来看到的那样。 一恍惚间,螽羽不知今夕是何年。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身堕梦中。 可她又骤然紧张起来。如果说自己活着,那…… “孩子!太太,我——” 看到她挣扎起来,夫人连忙丢掉扇子伸手来扶她。 她急得不行,只顾哑声问询:“孩子呢?孩子怎么样?” 不等夫人张口回答,她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屏风外乳娘从摇篮里抱起孩子,将衣领敞开让婴儿吃奶。 她仿佛闻到了淡淡的乳香。 她看到自己胸口上的衣襟也变得潮湿。 夫人将手心贴近她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对她说:“孩子没事。你也没事就好。” “是……是女儿么?”螽羽问。 “是男孩。” 听了这话,螽羽的神魂似乎总算才回来了,她浑身疼得厉害,下半身更是微微一动便像生生撕开一般锥心刺骨的剧痛。 可她实在太高兴了,太感激,感激上苍终究没有将她的声声哀求请愿弃如敝履。 她死里逃生,不仅如此,还得幸柳暗花明—— 螽羽抱住夫人,眼泪直掉:“太太!我,我终于报答您的恩情了,太太!” 同时她心中有个声音却在凉凉地庆幸:自己此生毋需再生育第二个孩子。 - 名字按照宗族里的规矩拟好了。 春字辈,因出生艰难取个“安”字,张春安。小名是夫人做主定下来的,唤“蛐蛐”。 “这孩子生得不容易,小名得取贱一些才好养活呢。”当时奶娘这样说。 “贱一些?”夫人似乎不解。 螽羽看到夫人茫然的神色,不禁笑了,解释道:“唐代大诗人杜甫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取小名,一个叫‘熊儿’,一个叫‘骥子’。” “就是叫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呗,我懂了!” 于是就叫蛐蛐。 就算真喜欢用蟋蟀来取名,夜鸣虫,秋鸣,促织,孙旺——哪个都比蛐蛐这个别称好听些,但夫人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就像她也喜欢“蝈蝈”,觉得叠词叫起来有趣顺口。 螽羽坐月子期间——其实莫如说是养伤,夫人总算没有外出,一直留在张府里主事。 夫人在与不在,府中气象是很不同的。就和当年老爷是否回来一样。 且说作古的张老爷喜得麟子,当然多得是要来看望的亲邻朋友。 既是应当为人所知的好事,自然也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登门拜访的客人,夫人都一一好生招待,吩咐奶娘将孩子抱出来打招呼。 只是这个孩子瘦小安静、又敏感怕生,一看便有胎禀不足之症。 他刚生出来时,同他的母亲一样已经奄奄一息,所幸夫人从省城请回来的医师妙手回春,在夫人死马当活马医的首肯下匆匆施了针——这才令孩子在半刻钟后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哭声也是极其虚弱的,连小猫小狗的叫唤都不及。 到现如今满月了,还是如此,见了生人便扭头躲闪、哭闹起来,哭得又低又慢。 客人自然不会说难听话,可瞧着脸色便知道心里是作何判断,螽羽见多几次,心中难免悲郁。 螽羽身子受了损伤,本来也只是将将愈合;身心俱疲,夜夜以泪洗面。 每次听到孩子一哭,她也忍不住落泪。 孩子喝了奶便睡下去,可她辗转反侧,伤口又痛又痒,一压一碰又是流血不止。 后来夫人另辟了房间,不顾螽羽的情愿,让婴儿和乳娘搬到院子对侧居住。又亲自晚上守着螽羽同睡,这才稍稍缓解了一些螽羽的梦魇和郁结。 百日宴时,张府大摆宴席。 这是螽羽在初有身孕时曾常常盼望的日子。 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却并不如自己当初所预想的那般喜悦。 是,这当然是值得庆祝的日子:孩子好歹挺过了百日,如今四肢舒展开、皮肤不再泛紫红色,望之也是玉白可爱、粉藕一般的婴孩了;螽羽也总算可以如常下地走动,更衣??行圊时腹中不再痛如刀绞…… 然而,日子一晃便已是晚秋了。 秋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 蛐蛐儿的叫声在草丛里一阵阵长鸣。 她被敬了好几杯酒,喝得面色泛红,靠着身后的窗棱吹风,看夕阳一寸寸往下落。 婴儿在屋里啼哭,来吃席的孩子们打打闹闹,绕着桌子来回跑,发出尖锐高亢的笑声。 第68章 屏风后头奶妈抱着安哥喂奶,哄了很久却也还是在断断续续哭喘,有人开始问“安哥怎么了,怎么一直哭”,螽羽醉了,并不想挪动身子去看看,她装着什么也没听见。 夫人不在。夫人到外头去应酬男眷了。 春安的哭声一阵阵的,像蛐蛐儿。螽羽想。 这时候钱氏抱着她去年生下的儿子张春昌站起来,往屏风后头走过去。 螽羽看见了,这下也只好打起精神撑起身子。 螽羽走到屏风后头,看到钱氏正拧着怀里儿子的鼻头:“阿昌,你就把稻草鸡送给安哥玩嘛!难得安哥喜欢。娘回去再给你编几只新玩意儿就是了。” 原来是春安抓住了春昌的玩具,一边摆手摇晃听鸡肚子里头的铃铛声,一边咯咯笑起来,不哭了。 那是用稻草编成的动物玩具,里头裹着几枚铃铛。玩起来比那些闷声的布偶好玩,又不比拨浪鼓那么吵闹。 钱氏见了螽羽,笑道:“这是我娘家老乡那边的做法,土玩具,没想到安哥也喜欢。安哥应当是嫌里头太闷了,抱出去走走兴许开心些。” “您是哪里人?” “北方来的。离这里远着呢。你也是北方人是不是?” 螽羽点点头。 螽羽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和钱氏说话。 上一回面对面,还是在堂前挑选布匹时被钱氏嘲笑出身。仿佛隔世经年了。螽羽不再害怕钱氏那对鲶鱼须似的又细又长、四处刺探什么般的眉毛,不再感到自己被那双刻薄凌厉的三白眼睛一刀刀刮着。如今钱氏把她当做一位张家的“太太”相待了。 螽羽跟着钱氏,让乳娘抱着春安一起到后院花园里散步。 昌哥已经快要一岁,能牵着母亲的手走路了。 他跑到草丛边玩,拨开草叶去找小石子儿和小虫子。走路时还颤颤巍巍、一颠儿一颠儿的,蹲下来也摇摇晃晃,老虎鞋脑袋上的小铃铛叮叮响,很是可爱。 若非螽羽生下了遗腹子,这个孩子或许就会过继给夫人老爷做张祐海的儿子,将来继承张祐海的香火。 ——太太会喜欢这个孩子吗?螽羽不知道。 这个孩子活泼可爱,身体康健,见人便咧嘴笑,毫不露怯。 “我们家金哥如今岁数大了,不可爱了——幸亏我又生了昌哥。哎哟,孩子还是小时候可爱呀,可惜咻得一下就长老高了,跟竹子似的。现在我拧他耳朵他都不怕,根本管不住那个混小子!但是长大有长大的好处,你瞧我家金哥如今就已经能帮忙……” 钱氏说起孩子的事情来喋喋不休。 螽羽望着躺在乳娘怀中、抓着稻草玩偶的春安。春安这会儿不哭也不闷着发火了,眼睛像秋水似的晶亮,里倒影出一朵朵橙红的火烧云,不时发笑、伸手去空中抓。 她心中突然涌出许多柔情,上前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抱着。 她没抱过几次孩子。这回将他放在臂弯里,觉得他似乎重了不少。 螽羽有些内疚,心想如今自己身体已逐渐好起来了,也该将全部心力放在春安身上多加看顾、亲手抚养才是……她作为一个妾室,本应以取悦主人为要务,可如今已经没有需要服侍的男主人了,照顾好老爷夫人的子嗣是她今生最大的重任。 这套伦理道理是她从前总与自己反复陈说的,然而现在再想来,却总觉得好似隔着几层迷障般渺远。 ——我难道不是已经得偿所愿?为何还要如此沉郁哀怨呢。 春安在她怀里,看到春昌在草地上玩,便也咿呀笑着晃腿探头,稻草小鸡叮铃作响。 春昌听见笑声,扭头回来张望春安。没蹲稳,一跟头栽进了草丛里,所幸没磕碰伤着什么地方。他压伏了一片草叶,惊出许多期期艾艾的鸣虫,四散蹦跳开去。 蛐蛐儿的叫声停了。 【卅玖】荒芜 - 过了年节后不久,夫人便又要启程了。 螽羽舍不得夫人,却又没道理说什么挽留的话,只能在一些安静的时刻默默垂泪。 夫人并不善于体察人情世故,但她的嗅觉和视线无疑足够敏锐。那天晚上睡觉时,夫人蹭到她边上,将胳膊轻轻搭在她身上。 “到现在还是皱的。”螽羽说。 她知道夫人并没有入睡。夫人睡觉时动静很小,但没半点淑女样子,一开始会像动物那样蜷着身子,后来慢慢展开,把肚皮朝上翻一翻。 “什么?”夫人果然没有睡。 那夫人在做什么,在撒娇吗? 螽羽拉过夫人的手,把夫人的手拉进被褥里,放到自己的腹部。 隔着薄薄的亵衣,她能摸到那些折痕。 用指尖去压,能触到一根根开裂的纹路。 夫人收回了手。 夫人坐起来点亮了床头的一星灯。 “太太?”守夜的婢女醒了。 “你们回自己房中歇息。”夫人说。 等到侍女们都走出去了,夫人重新转向螽羽,坐在朦胧的烛火里望着她:“你之前不让我帮你上药,因为这些?” 夫人掀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 她拢住衣领,但是夫人伸手来解她的衣带时,她没有挣扎。她不会抗拒夫人,就像她也无法抗拒老爷。 屋里炉火烧得很暖。 夫人敞开了她的衣襟,解开她的兜子,在黑暗里注视着她的身体。 第69章 对于人类来说,床头的一豆烛火隔过幔帐透进来已经十分昏暗,恐怕看不清什么。 但夫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在黑暗里散着幽绿的光。 螽羽知道自己的样子在她眼中一览无余。 她突然哆嗦着抽泣起来。 “伤口会留下伤疤,这无可奈何。”她听到夫人柔和的声音,仿佛夫人在对着一片羽毛呢喃,“我的身上也有很多疤。都是我胜利了、活下来了的证明。当然也有因为愚蠢而留下的疤,也都没什么的。” “可是……太难看了,太难堪了,简直恶心!”夫人的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腹部。她伸手遮住自己脸。 夫人语气不解,质疑她的羞耻:“我什么狼狈的样子你都看到过了,不是吗?我不怕你伤害我。你也不用怕我看到你的伤口后会伤害你。” “不,太太,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是啊,为何不同? 螽羽想,或许自己从来以自己的年轻美貌而得意;然而现如今她的身体变得丑陋了,她不想被—— ……不想被夫人看见。为什么呢? 她也才十八岁。远不到成熟懂事的时候。许多事情她并不能想明白。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价值因身体的美丽被损毁而折损了。这些不堪被侍女看到并没有太大干系,可如果是被自己的主人看到……她无法接受老爷太太投向她的目光中掺杂上失望与鄙夷。 见她不说话,夫人便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夫人的手指朝下走,解开了她的腰带。 “你之前一直不肯让我帮忙涂药,是因为害怕被我看到吗?……既然你的肚子伤得那么重,那下面是不是伤得更厉害?结的痂掉了吗?有没有感染?还会痛吗?”夫人慢慢问着,慢慢分开她的双腿,“让我看看。” 螽羽惊慌失措,伸手想要捂住自己的身体。 其实自从生产之后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再次对裸露身躯产生羞涩的感觉。 ——那天她只不过是一只体魄不够强壮、心力不够充沛的虚弱懦弱的牲口。 稳婆挤压她的身体、扒开她的身体、撕开她的身体,最终才将孩子成功取出来。而在那之后她不得不“养伤”,任由侍婢用手指翻开来检查,把草药塞进去,用在火上燎过的钳子拖出血块、撬开凝固的药膏…… ——她都一一接受。不得不接受。 夫人握住她的手指,像拔掉百合的花瓣般一点点拨开。 “还疼吗?”夫人问。 夫人的气息轻柔地拂过皮肤,抚过那些已经愈合但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伤口。 “已经不疼了。”她低声说着,感到自己在发烫、变红。 “骗人。如果真的已经完全不疼了,你为什么委屈?” 原来如此。夫人说的是对的。 原来她的心里一直觉得很疼,很疼很疼。 夫人伸出舌头舔了她一下,像动物舔舐伤口。她惊得猛地往后缩。夫人问:“蝈蝈,我做些什么,你许会觉得好受点?啊……恐怕你也不知道吧。” 夫人喃喃:“就像我也不知道一样。” 螽羽从她的话语中听到一种空洞的哀伤。 这令她坐起身想要看清楚夫人的神情。 但她不是狐狸,她只能看到晦暗的光影。 “太太,您不可能什么都知晓,不可能什么都办得到。您不是什么都必须要做到的。”她说的真切。 夫人笑起来:“唉,怎么又变成你在安慰我了?” 夫人探身将她抱在怀里。她赤裸的胸口贴上夫人温暖的身体。 她许久不曾与人肌肤相亲了,她发觉自己原来万分思念被拥抱的感觉。她不由得回抱住夫人,将双臂收得紧紧的。 夫人轻抚她衣衫下纤薄的背:“你十八岁的大好年华荒废在空闺中,你会怕寂寞、怕孤单一人,是不是?” 她当然应该回答“不是”,她该回答“我有老爷太太赐给我的蛐蛐儿,我此生别无所求,绝不会再生他念”——这是她表忠心的时候。 可她却只是把头埋进夫人的颈窝里,哭着说:“嗯。” - 第二天启程前夫人问她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她愣住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前老爷回来也会给她们带礼物,带的多是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那些她当然是喜欢的。 可如若问她“想要什么”,她却不晓得了。 夫人却一直静静看着她。 她只好说:“能否给蛐蛐再打一副长命锁?用更轻的绞丝……” “那是他的礼物,不是你的。蝈蝈你再想想,真的没有想要的吗?”夫人笑说,“你可以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都会为你想办法的。” 她想了许久,总算想到了一样:“我想要一把新琴。” 看到她说出了想要的东西,夫人似乎很高兴。 “啊,是了,我怎么一直忘了要补给你一把。之前你常弹的那把琴摔坏了。” ——在听说老爷横遭不测的那天。 “下次太太回来,螽羽再给太太弹琴。”谈及琴乐,她听到自己的语调也变得轻快起来,“若能一并带些时新的曲谱回来,蝈蝈会更高兴的。” “好,我记住了。你在家也别闷着,多弹琴画画,多看些闲书话本,也可以请姑娘太太们到府上来玩。” 第70章 “我……我还可以帮太太理家中那些旧账、管庄子上的支出。如果太太允许的话。” “那就拜托你了。”夫人答应得很快。令螽羽有些受宠若惊。 夫人摸了摸春安的脸,再仔仔细细看了看螽羽,又点点头便转身走上马车了。 轮子刚滚两下,螽羽不觉疾步追上去。夫人撩开帘子看她。 她抬头望着坐在车里夫人。 “太太……螽羽还想要你早些回来。” 这次换夫人愣了愣,回过神来低头笑了:“好。” “往后虽说开了春可天气还是寒冷,太太你要及时添减衣物。” “没事,你知道我皮实得很。” “太太,还有……” 螽羽忽而想起来,从前老爷临别时,夫人也是这样一送再送。哪怕老爷在外行商二十年,哪怕有的人是鞍前马后伺候,哪怕多说的这些叮嘱只是些没意思的无聊话……可她总还是想要多攀着窗棱多说几句。 夫人走了,大门重新落锁。 螽羽回去时绕到花园里去探望那两只孔雀。 自从老爷出事后,她很久没有来花园了。花园里那些被狂风吹折的草木经历一年春夏,早已复苏生灭过许多次,死掉的、不好看的及时换了新株;亭子上磕破的瓦片也已铺整过,那双孔雀正在上面踱步。 晌午时分,冬日的暖阳明亮和煦。 它们沐浴着阳光,依旧如同彩色琉璃般轻灵瑰丽,有着超脱凡俗般的漠然与亲密。在这方庭院里,它们只需要光彩照人,只需要恩爱不移。 螽羽望向通往偏院的门洞。 她朝着那条小道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小菜园如今怎么样?今年种了些什么?” 南南跟上来回答:“许久没人打理,不知荒草长得几寸高了。” “为何没有打理?” “太太没做吩咐……再说,从前种的菜瓜、豆子都是老爷爱吃的东西,现在就……怕是也没必要再种了。” 螽羽望着面前荒芜的院落。 锄头、水桶、镰刀、耒耜还放在屋檐下,维持着上一次使用后被随手放下的姿势,只是早已布满了灰。 “不。该继续种着的。那些是夫人也爱吃的东西。”她吩咐下人准备种子、清理农具,打水上来把土松一松。她想起杜阿七。 “还有,夫人喜欢柿饼——叫人去岩下村再取几筐备着,等夫人回来吃。” “是,吴太太。” 现在她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了。 或许她越来越像夫人,而夫人越来越像老爷。 【肆拾】乳牙 - 春天时,夫人带了漂亮的风筝回来。 掐了香椿炒鸡蛋,折了小菜圃里的豆角炒笋片,吃完抱着蛐蛐一起去放风筝。夜里螽羽给夫人弹琴,夫人给她讲时新话本里的故事,借着故事调笑她“春日苦短,小寡妇空闺里苦捺春心”。 螽羽便也开玩笑:“螽羽不过一房小妾,守寡也换不来称赞,太太才是真贞妇。” 她说的这话里是拌着些刺儿的。 因为夫人在外头做事,有不少难听的话传回来,明里暗里指摘夫人不检点。 夫人听她这样说却是一点儿也不生气,只管用新打的长命锁铃铛逗蛐蛐玩。 夏天时,螽羽开始教蛐蛐说“妈妈”“爸爸”,蛐蛐学得很快,喊得字正腔圆、讨人欢喜。 夫人回来时,螽羽便抱着蛐蛐让他叫夫人“妈妈”。 他见了夫人却哑巴了——对于正在长大的婴孩而言,数月就如数年那般长久,太久未见,已像见了生人一样胆怯,半天蹦不出话,把头拧过去往螽羽怀里钻,咬着她的领子含糊哭叫螽羽妈妈。 螽羽不免惊慌,难堪苦笑向夫人告罪。 夫人伸手摸摸蛐蛐已经扎起小辫儿的柔软头发,对螽羽笑道:“是该把你叫做妈妈的。孩子是谁生的不就是谁生的?我们之间少来那些嫡嫡庶庶的规矩讲法,听着就烦。蛐蛐儿爱叫我妈妈就叫,叫不惯不叫便罢了。” 秋天时,蛐蛐已经会走路了,喜欢跟在南南身后要南南陪他玩。 螽羽看得出来,南南并不很喜欢小孩儿,蛐蛐出生几个月那会儿喜欢用皱巴巴的小手到处抓,抓到南南时南南总浑身一颤起一身鸡皮疙瘩。南南说,自己小时候被小孩儿欺负过,至今看到小孩儿还有些怕。 ——或许这份不安当中,还混着一丝因为自己说话“不慎”惹得螽羽胎动早产的愧疚之情吧。 不过现在都已过去了,都已好了。蛐蛐一睁眼就要找南南,南南也总想着让蛐蛐开心。小孩子喜欢花、喜欢蝴蝶虫子,南南每天都去园子里找新鲜的拢来给蛐蛐玩。 南南是很天真、有孩子气的,这点儿同为小孩的蛐蛐心里分明得很。 自然,小孩子最喜欢的还是同龄人了—— 秋收到入冬,各家走动频繁;春节前后更是少不了亲戚往来。 蛐蛐和池三爷家的昌哥总凑到一块儿玩,他两个关系是最好不过的,临别时总会一个哭完那个闹,半天才能扯开。 到了三四岁开蒙的年纪,夫人特意从省城请了一位老进士到府中教导。 族中年龄相仿的孩子便也一同上学。 蛐蛐可高兴了,他终于能天天和伙伴们在一起,不必再整天被老嬷嬷围着穿衣吃饭无所事事。螽羽想起自己小时候最羡慕哥哥弟弟可以到外面的学堂上学,认识许多朋友,吟诗作画、举杯共饮,而自己只能在家里由母亲教书识字。 第71章 春安是个早慧的孩子,读书写字都是族中学得最快的。 老先生念一遍,孩子们跟着读一遍,他便能背下来了。 他年纪虽然小,但静得下心,练字常常能投入进去,一写就是半天。 他也有着一种孩子的敏感、聪颖的知觉,不多时便自己弄明白了夫人是“主母”,螽羽是“姨娘”。夫人在府上时,他虽说不好意思叫夫人“妈妈”,但亦不会当着夫人面直接喊螽羽“妈妈”——他懂事得令人惊讶。 螽羽想,自己儿时也是这般伶俐乖觉么? 亦或者,春安是像从前的老爷。 螽羽时常在年幼的春安身上看到老爷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 而春安又是与他们极为不同的。春安是张府唯一的孩子,将会继承这所有一切,是不会被忽视、欺侮的儿子;他不用像螽羽一样被困在四方形的院落里,永远做一只井底之蛙,从这一口井挪到那一口井,时时刻刻担忧自己渴死饿死、被踩死、被石头砸死;他不用像老爷一样度过困苦无助、幼无所依的孩提岁月,不用在亲戚的冷眼下祈求机会,不用在店铺里做任人欺压的学徒,甚至或许也不用吃那些苦…… 那些夫人如今回来总是呢喃的: “他竟吃的是那些苦,享的又是我不喜欢的福。做人究竟有什么意思?” 夫人在回张府歇息的日子里会陪蛐蛐玩。蛐蛐和她不太亲,但小孩心里也总能弄清楚到底谁对他有好意、谁愿意为他付出,因此夫人回来时,蛐蛐每日请安陪伴绝不会少,他喜欢把自己写的字、画的画拿给夫人看,骄傲地抬起大眼睛等待夸赞。 夫人自然高兴,夫人一高兴便变着法子给蛐蛐带小礼物、做好吃的。她带着蛐蛐在院子里到处找乐子,整个人复归神采奕奕,脱下了浸透灰尘与风霜的外衣,重新变回那个光艳明丽的灵巧女子。 螽羽在一旁望着他们嬉笑玩乐,记住夫人把蛐蛐抱在膝上开怀大笑的模样——那是她心里最柔软暖和的光景。 夫人当然非常喜爱张春安,但螽羽时常觉得她并不足够爱。 事实上夫人已经“爱”上了她在外头攫取的那片落满黄金与刀光的天地,她最“爱”的是她接管执掌的营生;如何将张祐海留下的生意摊子运转起来才是她心中的头等大事。 她很少再停下来思念、关心,体验、忖量。 她逐渐被捏塑成另外的样子。 这些年,夫人在家中待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她在外头的故事也越来越多了。 有些轶事不堪入耳,有些传闻令人胆战心惊。 但故事越是多,到底说明夫人走得越是远了。 航江省内,悬壶堂里的草药再不会缺货,宝海钱庄被砸烂的门楣重新立起来,哄抢一空的大堂重新摆上了风水石与财神龛;听说张胡氏也再度成了省府官库的代理之一。一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愿意做的人,总能走得比其他人更快更远。就如当年的张祐海。 然后,夫人要往航江省外走了。 张氏族人们怨声载道:先前万幸逃过株连九族之罪,她怎会还要重蹈覆辙?一介女流之辈守住如今的基业还不够吗?如若被她败光家产,张祐海九泉之下如何合眼——倒不如张氏宗族接管产业!早知如此,张老爷没有留下遗腹子或还更省便些…… 等夫人真回来时,当着她的面,人们反而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商队里的帮手原就多是本地亲眷,经历了老爷那一遭祸事,总归难免心有疑虑、离心离德——也因此,夫人开始提拔更多的外乡人了。 这么一来,宗族与夫人的关系便更有日益紧张之态。 逢年过节相聚的每一场宴席,都是夹枪带棒的交锋,总要互相给些难堪;然则各持己见,千头万绪无从开解,最后唯有各自大醉、掩耳盗铃收场。 - 不觉间,蛐蛐到了始龀龆年,是在族中排班序齿的年纪了。 那天在张府和祠堂都摆了宴,中午在祠堂烧香叩头,晚上张府里吃饭、看戏。 戏剧演到《牡丹亭》其中一折,孩子们不感兴趣,溜下亭台捉迷藏去了。蛐蛐听得倒还听认真,不过被昌哥一叫便也坐不住了,抓起瓜子点心塞到口袋里头,一溜烟滑下座位几步没了影儿。 螽羽本想叫南南跟上去,却见南南望着水榭上水袖蹁跹的杜丽娘已经看入了迷。螽羽便笑了笑,转而叫蛐蛐的乳母去看顾。 夫人还没有回来。 本来序齿排班是孩子童年里的大事,夫人是该赶回来的。 奈何今年久雨不停,多地水患成灾、泥石倾覆,夫人恐是被堵在了半路、或有灾情需要主持处理,因此傍晚将至了还未赶到——这些年来,螽羽也已习惯了家中主人的缺席,长路漫漫,在外头行商总有很多意外耽搁,要时时关切内宅之事自然不可能。 再者,这两年来夫人格外忙碌,每年一半多时间都在京城里。听说是在天子脚下寻到了新门路,银子流水般滚进去。 要说这几年朝廷最重的烦忧,倒不是北方边疆抵御外敌了,而是弹压各地起义的暴民。苛捐杂税、贪官污吏一年胜过一年,已是苛政猛于虎,不得不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年景又是不良于行,远方不时传来耸人听闻的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之事…… 想到这些,亭台水榭上咿咿呀呀的歌声顿时也失了趣味韵致。 第72章 螽羽站起身想去外面散散步,找一找蛐蛐,叮嘱孩子们别玩闹太过—— 这时钱氏又走过来拉她说话了。她只得停下来听。 钱氏话说得弯弯绕绕,听了好一会儿螽羽才明白莫约是池三爷在外头打马吊输了钱,金哥又快要参加院试,免不了许多花销,他们手头一下拿不出足够的银钱来支使了。 这些年来螽羽也已听了钱氏口中无数如此这般的苦水。便一一应和着,说过两天差人送红封到池三爷府上去,祝愿金哥生员录科。 正说着话,突然间南南猛地一颤身子走动起来,只见她抬首侧耳、左顾右盼,将指甲放在齿间咬住,神情逐渐惊惶。 紧接着春安的乳母跑了进来,口中大声喊着“快来人”“救命”。 说的是——“少爷掉到井里去了!” 【卌壹】夭折 - 螽羽跌跌撞撞跟着一群人在偌大的张府里走着。 长廊、门洞、庭院变得那样陌生,就如她第一次进府时那般漫无尽头。 这几年,夫人常与螽羽说,感谢她为她和老爷生下了孩子,感谢她操持家务、打理庄子,让夫人能在外头安心做事。 夫人与螽羽谈及她在外头的营生时,眼睛总微微眯起来,里头像有火在燃烧,垂下眼皮敛着一粒粒跳动的火星子。 夫人说,北方夷狄部落之中出现了豪杰,大有一统诸部的野心。 夫人说,各地豪强门客云集、广纳兵马,有许多起义者暗地里四下筹谋联络,期望得到她的资助。 夫人说,她途经尸横遍野的空城,生灵与死尸都在哀嚎本朝皇廷已经无法再膺天命,气运将尽了。 夫人说,皇帝意图重建荒废的火器场,奈何国库空虚、各部推诿,久久无人愿意应承此事,提议已一拖再拖数年。她便主持集资、奔走筹谋,要为“朝廷效力”,耗尽心血亦不为惧—— 螽羽虽惧怕夫人眼中令人恐惧的狂热,但却也隐隐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柴薪所燃。 “蝈蝈,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人’了。明明做着妖孽之事,他们看我的眼神却比以前更像在看‘人’,为什么呢?” “算了,我管他为什么。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非要做下去不可。” “蝈蝈,你会怪我吗?我没有好好照顾你和你的儿子……” “蝈蝈,幸亏有你和蛐蛐在,不然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蝈蝈,蝈蝈,有你在真好呀。” 她耳边回荡着夫人那些话,一边走到了院子里。 一群人围在那儿,孩子们在大哭。胡二左把浑身湿透的蛐蛐放在膝盖上,一下下用力压他的背。蛐蛐不停地滴着水,一动也不动。 天际雷声翻滚,滑腻的青苔散发出浓稠湿气。 天色越来越暗了,暴雨即将倾盆。 螽羽感到肺腑里一丝气息也吞吐不进,八月天里冷得像结了霜——天旋地转,眼前瘴雾弥漫,她霎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睁眼时,看到夫人的背影在烛光下晃动。 夜色很深,外头落着暴雨。 夫人背对着她坐在烛台前,像具人偶。 她猛地扑上前,跌在地上连滚带爬膝行到夫人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袖子:“太太!蛐蛐怎么样了,蛐蛐在哪里?” “春安没事。”夫人说。 “没……没事?” “吐出水便好了,现在喝了药在歇息。” 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夫人静静坐着。 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太太?” 夫人把她扶起来:“你着了惊,再睡会儿吧。” “我想去看看蛐蛐。” “明天。明天再看。” “为什么?”她转头四下看了看,“南南呢?” “我有事吩咐南南去办。” “太太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阵子了。入夜前赶回来的。” “现在是什么时辰?” “三更了。” 夫人抱起她,同她一起躺在床上,环住她的腰。她想坐起来,但夫人的手臂又紧又重,将她死死圈在了自己身边。尽管雨夜潮热,她却想与夫人贴得更紧,夫人好像也很冷,冷得在发抖;她太思念她,她不想动、不敢动,也没力气再动。 不知不觉间她便睡去了。 梦里听到柴火在雨中哔啵作响的潮湿的烧灼声,闻到刺鼻的烟尘。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雨过天晴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仿佛有阴沉沉的血色的纱帘在张府里飘摇着。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 天仿佛倏忽间便亮了,又倏忽间便已变黑,天边浮起一轮刀片般阴冷的明月。 螽羽发觉这一整天里南南竟不曾露面。 夫人告诉她说,“南南老家出了事,需得连夜赶回去奔丧”。 夫人一转又道,数月前京城里已有北境风闻在流传:北方夷狄正在集合统整各部骑兵,预备大军压境,一举踏平京师。 “——这是大好的机会,我必须回京做准备,一日也等不得。” 做准备?作何准备? 是何种大好机会? “史家不幸诗家幸,史家不幸‘商’家幸么?”螽羽凄然笑着问道。 “蛐蛐的事……我是该给你一个交代的。螽羽,我答应你,回来后我一定会做补偿。只是我眼下实在无暇顾及后院内事,唯有求你海涵了。” 第73章 ——是她没有照顾好蛐蛐,又谈何原不原谅夫人呢。 可她心里的恨和惧也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眼里干涸,眼泪都流不出来。 夫人垂头不言,走到窗边背过身不再看她。 次日夫人便启程了,逃也似的,车马在瓢泼的雨幕中渐行渐远。 春安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许多日子,每天夜里螽羽都能听到他在哭泣、在床褥里挣扎,好似被勒得喘不过气一般。 后来春安终于开始如常生活,却再不肯去学堂读书了,也不肯写字,甚至不肯说话。 他只和胡二左交谈。在围墙投下的阴影里,在无人处悄然低语。 他在早晨来给螽羽请安,螽羽不敢看他,偏过头望着窗外的老树。树上的叶子渐渐泛黄了,悠悠飘落到地上。 张府上下一片死气沉沉。在仆役们的窃窃私语中,少爷已经是个痴傻的呆子;而在这样糟糕的年景里,饥馑和恐惧笼罩着大地,秩序崩塌、人人自危,这方富庶的院落自然也不是什么世外净土,任何衰颓的迹象都将引发恐慌。 而螽羽只能强打精神,假装一切如常。 她敞开门窗,拉着春安的手带他到老爷的书房里,亲手教他写字。他柔软的小手紧绷着,握住笔时不断打滑。 “没关系,没关系的……只要轻轻拿着,手指像这样放——” 螽羽轻柔地安慰他,握着他的手一起抄写三字经。 “人之初”很快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写出来,她笑着对春安说:“瞧,这不是写得很好吗?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春安的眼睛里浮起亮色,欢喜地看着纸上的字。 “喜欢写字吗?” 春安点了点头。 “我以后会慢慢教你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学这些,但读书写字均有妙趣在其中,我们慢慢来,你会喜欢上这些的……然后夫人就会回来了,她会拿好主意,你不必担心,我们都不必害怕。” 春安把手指伸到嘴唇边啃咬了一下,又猛地放下,用力揪着衣角揉捏,抬起头怯怯地瞥几眼螽羽。螽羽只是抿嘴笑着。 过了半晌,他低声说:“好。” 螽羽鼻子一酸,扭头用帕子按住眼睛。 春安犹犹豫豫地伸出胳膊,抱住螽羽的腰。 螽羽泣不成声,搂住春安大哭起来。 - 这年螽羽二十五岁。当地有逢五、十做寿的习惯,下人们已开始为她准备贺寿。 夫人为她准备的诞辰贺礼也一早寄到了,是一副漂亮的金制头面。 照理说她作为一个妾室,当然不该有如此气派的待遇,不过随着年岁日久,她在府上如今算是个话事人了,被当做半个“夫人”来看待的。 至于今年的生辰庆宴,螽羽虽没有丝毫欢悦之情,然则总归是个提振气氛的机会——她准备好打赏下人的红包、赠送亲友的礼物,换上礼服、戴好珠钗,为春安新裁了工巧精细的赭色盘领衣。 春安生得是极好看的,眼睛像老爷,杏仁似的大而圆的瞳仁,鼻子下巴像螽羽,玉石雕琢般细腻纤巧;往昔他挑眉笑起来的机敏样子,很有几分夫人的风流韵致。只是那样的笑容再没有了。春安如今的神情宛如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天真烂漫而畏缩胆怯。 螽羽记得以前——老爷还在的时候——有次夫人问她,人到底为何那般想要子嗣? 动物养育孩子不过就是生老病死,可人分明有那般多比生老病死有意思的事,人怎么还终日困在生死延续的无聊的念想里? 螽羽当时还以为夫人只是因为嫉妒年轻的小妾而撒气,因此噤若寒蝉什么也不想说。 但其实她心里是有个声音在说话的:人这一生哪里就有意思了?如若无儿无女,成日受人指摘谴责,那难道不是活在无间地狱中?如若长夜漫漫,孤苦寂寥,连生儿育女的盼头都没有,活着还有哪怕一星半点意思么? 世界上有意思的事分明就很少。而痛苦却很多很多,多到世人大都难以负重。 世人若不努力找些“该做”的事去做,活着便没有活着的道理。 生养孩子也不过是为了让生活“有意思”些罢了。 然而那样的意义……终究也是一场空。 螽羽看着面前这个有着蛐蛐皮囊的春安,伸手为他理正衣摆。 - 诞辰当日,螽羽领着打扮漂亮的春安招待客人们入座。 来的人自然应当是女眷和孩子,可一向与春安关系要好的张春昌却没有跟随在母亲身边一同到来,反而是已经可算做成人的张春金来了。 其实自从春安落水至今,他与昌哥还未见过面。 身体不适推辞见客是一方面,昌哥从未登门探望却也是真。 螽羽看着钱氏朝自己走过来,看着跟在母亲身后半步的张春金,看着他们母子二人相似的面容与神情。她突然一阵心悸,感到眼前所有人都挂着诡异陌生的面孔。 她强作镇定,拉住春安的手。 春安仿佛也已经嗅到什么气息,缩在她的裙边发抖,啃咬起自己的手背。 钱氏拉着金哥上前来,脸上豁开鲜红的笑:“祝妹妹朱颜长似、岁岁安康!今年真是个多事之秋,妹妹当真受苦了!好在我们家三爷前日有幸拜见了一位得道高人,求请了来为妹妹消灾祈福,也正好为我们老相国府辟一辟邪、除一除妖!” 第74章 “此话何意?” 螽羽绷紧了弦,余光里看到胡二左匆匆往大门口走。 “俗话说‘残室塌屋,家不断哭’,安哥精神一直不见好,恐怕是老宅里又有什么阴邪了,得请仙人来看一看的嘛!” 她冷下脸道:“钱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可不是第一回了,从前三爷也请二马仙人来看过,压根没有——” “唉哟,妹妹别急!”钱氏抬高了嗓子打断她,尖声说,“这回请来的大师保准‘货真价实’,是给皇上拔过邪的高人呢!” 正说着话,厅堂前的大门被撞开了。 只见张氏诸子弟涌进来,为首的是池三爷,从后由人搀扶着几位宗族长老。再接着,一名身穿紫衣、头戴雷巾的道人跨过门槛缓步而来,他手持一柄拂尘,腰悬八卦铜镜、肘挎七彩绳索,手里还牵着一根缰绳,缰绳拴住一匹枣红色的老马。 那匹马披着二马仙人的道袍,不停打着响鼻,眼中滚下血泪。 螽羽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敢问大仙,老相府中可有妖魔?”一位长老发问。 道士在堂前院中站定。 “小妖若干而已。”道士挥动拂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贫道在此清肃妖邪。六合之间,四海之内,妖孽匿踪,一符寻迹;道法自然,乾坤无极,敕!” 螽羽感到手中一松,只见春安尖叫着朝后跑去。 然而没跑出几步,一道绳索飞空而来、疾如闪电,好似活蟒般几下将男孩牢牢缚住。男孩顿时动弹不得,摔倒在了地上,就这么被拖行到光天化日之下。 再仔细看去,那件精美的礼服中已经不再有孩童的四肢躯干,而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左冲右撞,发出叽叽喳喳的惊恐哀鸣。 “是妖怪!真的是妖怪!” 螽羽听到周围那些惊呼。 “早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不是妖怪还会是什么?” “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妖怪?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妖怪生的小妖!” 螽羽心中尚存明智的一隅猝然发出冰冷的惨笑: 居然——果然,真的是他们把他推下去的。 她还来不及做什么,又见那缚妖索凌空飞起朝外驰去,不一会儿便拖来一只更大的动物摔在院中。 那东西套着胡二左今日所穿的衣裳,脸还是胡二左的脸,却长出了毛发和胡须。 它手脚并用爬到“春安”身上护住“他”,知道它们今日已经难逃一劫。 【卌贰】君不见 - 数年前的一个大雾天,胡小鹅跟在张祐海身后,脚步轻快地走着。 他们在山间穿行。 它因为久违的出行而兴奋——也因久违的杀戮而兴奋,它的眼睛血红,唇齿间有鲜血的气味,衣服被粗糙的刀刃刮破。 它身边那些妖怪也一样,化作一团团灰色的影子在林间疾驰,在他们前后来回穿行,不时传来嬉闹的叫声。 “祐海,这件事就算做完了吗?” 它望着彼时已经是胡小鹅丈夫的那个男人。 那年他已经是京中颇有名望的儒商了,但对于他累积的财富而言,他还十分年轻。 “这样就够了。” “可是,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开山采矿?” “是不该来的。” “所以那些官兵和本地人要来打我们?” “对,开采私矿并不合律法。” “不合律法的事不是坏事么,为什么我们还要来呢?” “此事说来话长了。其实我早同你提过,你压根没在听。”张祐海转头看它,笑笑,胡鹅便加快几步走到他身边去,牵住他的手。 它的手上有血渍,而且不是平常那只女子的柔荑小手,但他也并不反感它,自然地与它手掌交握。 “托付我做这件事的人是户部航江清吏司,他背后是户部左侍郎,左侍郎师从如今的内阁次辅——” 张祐海连报一大串人名官名,听到这里它已经开始走神了。 张祐海继续道:“其实早已向工部请好了开矿的帖子,只是故意压下缓发。要我们在这里‘做坏人’,为的是逼迫本地知州发兵镇压——也不出所料,此州兵将并不听命于他,难以调动,知州只得招募百姓上山械斗……” “哈哈,可惜碰上我们了!且不说我和东南左右,岩下村那帮农民也可能打了!” “自然如此,他们如何与你相斗?今日已是两方对阵的第三天了,省府肯定已经有人上呈‘吴知州私募民兵忤逆圣意’的奏疏。要不了多久,知州大人便要押解赴京判罪,成为弃子了。” 它感到费解:“照你这么说,那我们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呢?” 张祐海拍拍它的手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是给次辅大人办事,能借此攀上内阁的关系,当然是好事了。”张祐海笑着说,“真得好好谢谢你的,小鹅,不然此事风险实在太甚。也是你操办筹备,说动了岩下村诸多村民来此开山采矿。我怎么感激也不为过了。” “哪里,我们也很久没有出来活动筋骨啦,能帮上你的忙就好。至于岩下村那些家伙,他们本来就好勇斗狠,种地仰赖老天下雨吹风,一不走运就吃不饱饭,有机会赚钱当然一窝蜂跟上来咯。” “谋生不易,我张祐海不会亏待了他们。” 山里的雾像雨一样沾湿衣襟。 第75章 它熟悉深山,哪怕这里并不是故乡,仍能让它感到四肢百骸中充满活力与愉悦,如同山泉般淙淙流淌着。 而且张祐海在它身边。那么需要它,那么亲近它。 这是它近几年来最快活的时刻。 “嗯哼,反正都是为了银子嘛!”它因为得意而飘飘然,说话也变得懈弛、暴躁,不像张府主母胡小鹅,而更像从前的胡鹅了——它数年来为了迎合“女子“身份可算做了不少努力,只是总还学不像,“不过杜阿七那小子好像很怕打架。莫不是怕血?他说明天就要收拾包袱回村子去,还说以后再不出来跟着老爷做事了!呸,实在白瞎了你给他的好机会!” 它有些愤懑,气鼓鼓地弹着舌头。 张祐海却没有不悦,反而点了点头说:“阿七是个好孩子。” 他们路过谷底的一条小溪。 溪水里有血的颜色和几根泡白的断肢。妖怪嬉笑着拨弄它们。 张祐海经常说杜阿七是个“好孩子”。东东也经常说杜阿七是个“好人”。 其实它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是“好人”。 似乎“好人”是很难得的、珍惜的,但是当个“好人”又并非人人都追求的好事。 日头一点点升高,浓雾快要消散了。 它想趁着雾深的时候多与他说说话。 因为在人前、在朗朗乾坤下的时候,他总是不能完完全全属于它。 唯有在夜晚,唯有在幽微处,他们才依稀像是回到从前彼此亲密无间的月夜里。 “祐海,你那么辛苦做生意是为了什么呢?”它懵懂、困惑,浮躁地换了话题,“是为了把老宅子好好翻新一遍,可现在钱还不够的缘故吗?” “这自然是一个缘故。老宅年久失修,从前只是勉强修缮好住进去,却还没有把几个院落都重新建起来。” “但现在已经完全够住了呀!那么多房间收拾出来做什么呢?” “房子不单单是用来住的。”张祐海忍俊不禁笑道。 “什么意思呀,房子不就是用来住的?” 他缓缓摇了摇头:“人一生孳孳不息,不外乎为了光宗耀祖,光宗耀祖的第一要事便是起屋买田、修祠建堂——每根木头、每块花砖、每片青瓦,一丝一毫都要彰示于人前,都要尽善尽美,这绝非易事。从前祖上许多先辈累死在修屋半道,临终前嘱咐子孙继承遗志,如此代代相传才慢慢修建起了老相国府、修建起了老祠堂。” 它点着头,却早就神游天外去了,用脚尖踢草丛里的石子儿玩。 张祐海用力捏住了它的手,它才回过神来,看到张祐海正深深望着自己。 它赶忙端正态度望回去,与张祐海那双海潮似的眼睛对视,那是一片平静的海潮,在看向它时翻卷着柔情。虽然它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它只听人说起过,只在画上看到过。 航江省临海,崖仪县离海也并不远。再说它百般神通,去看看总是方便的。它只是从未想过要自己去看看。 张祐海注视着它,对它说:“家里的事,往后也都拜托你了。” “好呀,没问题的。”它轻轻松松点头。 它状似回答得漫不经心,可它从来信守承诺、不会食言。 它那时候根本还没发现,人类会对一切甚至是自己撒谎;有无数的苦衷、人情、道理可以用以欺骗,颠倒黑白。它还以为对喜爱的人信守不渝是道法自然,天经地义。 数月后,他们将行离开这片州县,路上遇到了押解罪犯进京的囚车。 囚车颠簸,被一场暴雨打湿,囚犯冻得瑟瑟发抖。 它看到囚车里有女人,有孩童。一个年幼的男孩趴在母亲怀里大哭,一个女孩坐在角落里倚靠着木栏,双眼痴痴望向浓绿的山林。 她生得美貌秀丽,令它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让它想起那些秋虫透明的翅膀,翠色汁液般的血肉,纤细易碎的触须。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还有孩子在里面?” “是吴知州和他的亲眷。” “孩子也要受到这样的折磨吗?”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苦命之人不外如是。”张祐海说着,伸手放下马车的纱帘,将那只囚笼摇晃的影子从他们眼前抹去。 它便也无知无觉,很快将那些人抛诸脑后。 它不够聪慧,看不透因果,故而也成不了仙。 它是在人间浑浑噩噩横行的妖魔,天真的迷昧,累世的孽障。 它以为它在学着如何做一个“人”。 事实上,它也确乎越来越像一个“人”。 【卌叁】祛邪 - 它站在高高的城墙下,细细聆听着城外山岗上咚、咚的破裂声。 那是火炮哑弹、火枪炸膛的声音。 那是王朝即将倾覆的声音,是挣扎时扯断了筋骨肌肉的无用的嘶吼。 它的嘴角浮现笑意。 人间已被腐朽的帝国烧成炼狱,何不也由它来多添一把柴薪? 它“为朝廷效力”,扶持了因循苟且的官员、承修了碌碌无为的火器厂;它“乐善好施”,无意间资助了野心勃勃的叛军、勾连了塞外蛮夷的细作……这些都是小事,甚至摆上台面勘验时也都合乎规矩,它只是把银子花出去罢了,人人都在那样做。甚至许多人做得比它更“忠诚”,更“善良”,更荒谬。 第76章 ——它终于学会用人的办法去害人。 它曾发誓要报复,要为那个与它相依相伴的人复仇:下至挥刀的小兵,上至头顶华盖的帝王,它统统不会放过。 它终究没有对它心爱的人食言。 它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被它一口口吞下的张祐海还在她的血液里鼓动。 其实它也并非不明白,如张祐海那样的人,最忠于的便是君父、皇庭、庙堂,他绝不会希望自己眼睁睁看到家国覆灭。 然而这却是它的愿望。 自从来到人世,它已看过太多次灾厄,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惨剧在史书上反复落笔。它亲眼见过。亦亲眼见过有人为之泣血,有人却全做视而不见。 这样的家有何可敬?有何可爱? 它只剩下恨。它只想要报复。这是真正属于它的愿望,或许甚至与张祐海无关——它只是骗自己说自己是在为他报仇。 它分辨不清楚,也无暇去思考。 它侧耳听着山峦间士兵战马的呼号,刀光血雨,听到人们从京城脚下蜂拥而出,听到燃烧的房屋咔嚓作响;听到车马长驱而出,禁军的铁骑刺开人群,将无辜稚子的胸膛踩碎,那皇家车马的巨大轴轮滚过人们碎裂的胫骨,一路朝南逃窜而去。而在真正的南方,以及西方、东方,各地义军群雄逐鹿,已经磨好了斩下老龙头颅的利刀。 太平盛世早已过去了,而后连苟且偷生的微薄之息都将荡然无存。 它欣赏着这一切、见证这一切,它也不过是其间万千生灵中微末的一芥,只不过它欣然拥抱这种摧枯拉朽的毁灭。它想,人的苦难不过如此。 它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它的胸腔里仿佛也有一把大火,终于将张祐海的残肢烧成灰烬了。 这时,它忽而回想起那间坐落在南方山坳村镇里的房子,那方舒适的院子。张祐海去世后,起初它总睹物思人、怅然若失,后来那些房间被蝈蝈和蛐蛐的身影一点点填满,它也不会再感到那么寂寞和痛苦。 可它回去的时日还是越来越短的。 哪怕它觉得自己是那般爱他们,是世上其他东西都比不得的,它依然越走越远了。 它甚至逐渐发觉了自己其实是逃走的。它不堪相对。 那么,它喜欢外面的大千世界吗?大约并不喜欢。 在外面的天地间,月亮像锋利的弯钩,风像锐利刺骨的针,花香味割破鼻尖,浓烈的酒把喉咙灼穿,人们的笑容千篇一律,含带恨意的眼神日日相见……它什么也不在乎,所以才能赢。这并不算什么本事。 而它真正在乎的——它在乎的那些是…… 它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哀嚎。 千里之外,那凄厉的恸哭撕裂它心里燃烧着的荒野,投进一道漆黑的空洞里。 霎时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它只听到那丝悲鸣——在求它出现,在恨它为何没有出现。 ——已经太迟了。 早已太迟了。 - 符咒烈烈作响犹如箭矢,将那两只妖怪牢牢钉在地上。 道士抬手结印于前,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袖中飞出一把铜钱烧铸而成的宝剑,那柄剑凌空而起。 螽羽不假思索,扑上去拦在“南南”和“胡二左”身前,抱住身下那两团叽喳尖叫挣扎着的动物。 宝剑在半空中滞住,抵在螽羽的肩甲上,她能感到剑锋刮破了礼服上的花卉刺绣。 “你在干什么?” 钱氏尖细的声响还未落地,紧接着便听到不知是谁大声吼叫起来:“打死他们!” 池三爷附和道:“打妖怪!” “这些畜牲……我们张家怎会有如此孽障!张祐海,你识人不清啊——” “打死它们!”“打死它们!” 于是乌泱泱一片人涌了上来,有的手里拿着门栓、木棍,有的人赤手空拳,有几只手掰住螽羽试图将她掀开,有几只拳头直接砸在她身上,她死死抱住那两团衣服不放手,听见怀里貉和獾尖细痛苦的叫声。 她被拽住胳膊拎起来,她眼见乱棍朝她身前打去,“梆”一声响,骨头碎裂的声音像敲破一只瓜,她抱着的一团衣服里霎时安静了。温热的血渗透她的皮肤。 棍子还在砸,她的手臂已被打折了。 她抱不动了,那些衣服、那死掉的动物滑落到地上。 潮湿柔软的雪落下来,这应当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本已是晚春,大雪却簌簌而下。 她一头珠钗早散落在地,被趁乱捡走,或被踩扁,那些透明的宝石碎了,精美的累丝金线被压成一块块扭曲的面孔。 什么姨太太,什么管家主事的,什么嫡子的生身母亲——太可笑了。 那些都是假的。 什么都是假的。 那些她以为能够保护她、能够将她托出泥潭的东西,全部都是假的。 此时她被无数只陌生男人的手抓住,她的发丝凌乱,外衣也不知被什么人扯破,然而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似乎也感受不到羞耻。她的目光麻木地晃动,看到地上还有一只小兽在挣扎,她用力挣脱抓住她的那些手,想要俯下身保护它。 可是随即一柄宝剑从天而降,它穿透衣物、穿透柔软的血肉钉在地上,这下一点生息都没有了,只有周围人粗重兴奋的呼吸、吼叫。 片刻后,有人问:“那她呢?” 第77章 ——她也是妖怪。她的“孩子”是妖怪,她想保护妖怪,那她不也是妖怪吗? ——她被外男摸了肌肤、扯了衣裳,她还对此毫不在乎,那她不就是娼妇吗? 道士不言语。 那些平日里对她笑颜相向、恭恭敬敬的仆佣们也沉默着。 于是池三爷手里拖着沉重的栓木朝她步步逼近。 他们也要将她打死。如此一来一切便结束了,趁着那个可怕的女人不在,他们要将张祐海的门楣砸烂、家产侵吞。 螽羽没有逃,没有动。 她怔怔望着眼前那团残破的东西,那是她精心挑选布料、细心叮嘱裁缝,合体裁衣制作的盘领礼服,是给春安穿的。 好啊,她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大梦一场空。 梦要醒了。就让梦醒来罢。 沾着血腥的木棍在她头顶高高举起—— 她脆弱的脖颈不堪一击,轻轻一敲,那颗美丽的头颅就会从肩头滚落。 不过,即刻落下的头颅不是她的,而是池三爷的。 院子里阴风骤起,卷着雨雪四处拍打,乌云将日光尽数湮灭。 是这栋宅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大堂四角的灯笼烛火自行点燃,如一双双眼睛般一阵阵忽明忽灭,照亮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女人狰狞的脸。 那是张祐海的结发夫妻,本该远在京城的女人。 谁都看得出她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缓缓扭头环顾四周,身后的大门无风自动,轰然合拢。 有人反应快,急忙冲上去推。然而那两扇红木高门紧紧关闭着,分明没上门栓,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动。 “胡小鹅,你要干什么?!”居然还有人胆敢质问。 ——是那些老太公的其中一个。他太老了,老得目昏耳聩。 “谁也别想活着,谁也别想走……”她说,“我是人,我早用钱买了你们的命,该是你们还我的时候了。” 她伸手在虚空中一抓,便见那名正在念咒的道士脖颈咔嚓一声折断了。 她偏了偏头,又喃喃自语道:“……我是妖怪,我不与人讲道理。” 她的脸和身形开始逐渐变得怪异,开始逐渐失去人的轮廓。 炽红的火苗在空中掠动,点燃墙上高悬的老相国的画像,燎烧金丝楠木的桌椅,一路朝直柱横梁攀爬,如同饥饿的野兽吞噬猎物,被剧痛驱赶着左冲右撞。 呆滞住的人们终于被热浪唤醒,四处尖叫、逃窜。 没人有勇气靠近妖怪,他们只是互相推搡着往更远的地方跑——哪怕不过是跑进这栋大宅更深的胃囊。 螽羽依然没有逃,没有动。 她已精疲力竭,倒在地上望着那只疯掉的狐狸。 她忽然明白它其实早就疯了。是因为太疯,反而看起来像人。或许它现在才是醒过来了。 而我呢?螽羽想。我其实也一直是疯着的吗? 她拢住身下的衣物,抱住里面死去的瘫软的动物,雪落到她脸上。她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坠入昏黑的梦中。 【完结】归途 卌肆 - 她感到身子很沉,像被噩梦魇镇住了似的醒不过来。 松泛了精神躺下去,仿佛又是十分安适的。 ——她和夫人坐在院子里。 南南跑到花丛间捉萤火虫,东东在为夫人温酒。不远处房间里亮着烛火,传出拨弄算盘、研磨笔墨的沙沙声,莫约是老爷和管事在里面教蛐蛐看账本。 这是一个宁静的月夜,空中漂浮着桂花馥郁的香气。 只是那轮月亮太锋利,像半盏磕破的碗,令她感到惊慌。 “太太吃了老爷,老爷没能埋骨桑梓,太太不怕老爷怪罪么?”她低声问道。 夫人拿起一只柿子捏着玩,笑着说:“他是属于我的。他已将他的全部许诺给我了。” “因此这张家的宅邸也是您的,仆役们也是您的,店铺、银锭,一草一木都是您的?” “正是如此。” “我也是您的?如果我要逃走,您会吃了我吗,太太?” 夫人眯了眯细长的眼睛,咯咯发笑。 “太太,南南和二左管事是怎么认识的?” “獾和貉有时会居住在一个洞穴里。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东东为什么心许杜阿七?” “以前她总去柿子林里玩,和阿七混在一起。玩久了关系自然就好了。她喜欢捉弄小鸟小雀,阿七会偷偷放走。” “太太,我现在很会煲鸡汤了,能煲出金色的汤。但总觉得还是您做的更好吃。” “你喜欢,以后我多给你做。” “后院的小菜圃现在被我打理得很好,我已经记住什么时节该种什么东西了。” “听说你还带着蛐蛐一起,教他打水耕地呢。” “他一开始觉得累,后来觉得有意思。老成在在说什么‘耕读传家是为本’……” “哈哈,蝈蝈你从前也是这样的。” 夫人轻轻摇着团扇,柔和的风抚摸着她。 “太太,我们许久不曾长聊了,蝈蝈我一直很想念您……有时候我算着日头,发现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相识这么多年了。” “十年?快十年了吧。” “太太一点儿也没有老。我却变了许多了。” “是么?我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是了,仔细一想,却已让你吃了太多的苦了。” 第78章 院子里流水潺潺。 她记得这条溪水是从外面引进来的活水,时常淤堵,太太三不五时吩咐下人们打理,但许是地势安排不当的缘故,总也不能流淌尽兴。 不过今日倒是格外澄澈清越,映着晃动的月色,水声淙淙如在耳畔。 “如若我生下来的是个女儿该如何是好?”螽羽又问,“太太打算怎么办?” “这有何干系,为她招婿便是了。有我在,他们敢说什么?” ——螽羽记得夫人原本是这样回答的。 然而这一次,夫人却突然看着她,笑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惦念这些红尘俗世?” 刀片似的月亮落下去了。 一声惊雷乍响。她从梦中醒了过来。 一睁眼,眼前是大片大片白色的朦胧雾气,流水声从身下穿行而过,带着她在碧波间摇晃。 这是一艘狭长的扁舟,夫人坐在船头。她插着她往日最喜欢的那套石榴宝石金钗,穿着她那件如同燃着火苗似的霞帔褶裙——仿佛回到了当年初见时的样子。 螽羽一阵恍惚,不禁怀疑这是另一场幻梦。 但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多少年了?我有多少年没见过院墙外的天地? 无尽的山雾,无穷的流水,无垠的大地和天宇,这一切分明包裹着她,又似乎离她百丈千丈之远。 夫人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回过头来。 ……是她熟悉的夫人的脸。分明是熟悉的,如今看来竟觉得陌生。 她看着她。 那张美丽的女人面凄然一笑,开口道:“一把大火烧尽了。” “烧尽了?”螽羽呆呆问。 她甫一张口,便感到浑身一阵扯断了线般的刺痛。 她看到船蒿在一下下撑着船,尽管并没有船夫,这船却逆流而上缓缓行驶着,在宁静的河面划开波纹。这是妖怪的船只。 “南南呢?二左管事呢?” “都吃了。” “蛐蛐也吃了,是吗?” “吃了。” “其他人呢?” “和那栋宅子,和祠堂一起烧掉了。” ——什么都没留下。 果然是大梦一场。 古人讲“黄粱一梦”的故事。那她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那天她坐上前往江南水乡的轿子吗?还是从她躲在门缝里觑到夫人的身影?还是更早以前,她坐在京城的楼阁上眺望无边无际的市井,趴在扶拦边睡着了?还是她躺在母亲怀里的那个午后,官兵们冲进来将她们押上囚车? 她抬手擦了擦,抹掉不知何时落下的两行清泪。 “我终于为他报了仇。”夫人说,“全都会死绝的,无论是吸了他的血的人、砍了他的头的人——还是我如今才意识到的,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人,那些他口中总在要求我去爱护的人……” “为他报了仇么?”螽羽怔怔望着夫人—— 不,它现在已经不再是“夫人”了。 非要用一个称谓去称呼的话,或许还是“胡小鹅”更合适。 亦或许,赤毛狐狸便是最贴合的一个。 狐狸的脸上没有表情,低声道:“大概……是为我报了仇了。” 螽羽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出什么。 狐狸抬手指了指大雾对面模糊的河岸:“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也不知该如何让你安置,你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吗?我想你没有吧。” 它顿了顿,又说:“刚才我一直在想,想我该将你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她仿若置身事外般自问。 “一开始我想,我能够给你足够你下半辈子生活的金银财宝——可是我又想,你孤身一人,仅仅带着钱,如何好好生活?” “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很快会一无所有。届时我唯有一头撞死在碑前。” “于是我又想,我或许可以再多花一些时间,为你寻觅一位夫君。让他来照顾你——可是我又想,虽然你温良贤淑、才貌双全,但你是很难觅得如意郎君的。” “是。我曾经是妓女,又曾经是小妾,生养过夭折的孩子;也不懂如何耕地纺织、养鸡养猪、为奴为婢……我宁愿一根长绫吊死自己。” “我还想,送你到你的家乡去,你总有几房活着的亲戚,或许会有人愿意照顾你,或许没有。我还想,为你找个干净的庵子让你青灯古佛宁静余生,可是我听闻也有极坏极坏的和尚尼姑,‘尘世之外’并不比‘尘世之内’干净。我还想……可我想,那些都没有用,天下要起纷争了,战乱中人间不会有一处净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是一介庸人。我是活不下去的。” 它说:“最后我甚至在想,或许我该趁你在梦中时就将你吃掉——或许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说到底,我终究没能对你好。我食言了。你会原谅我吗,螽羽?” “您呢,你自己要去哪里?”螽羽问。 “我?” 狐狸扭头看了看水流蜿蜒的上游。 “我要回到深山里去了。那是人从来不会涉足的幽境。那里没有任何‘人’的东西。” “那是我不能去的地方吗?” “那里只是深林。也只有深林。我曾经从那里逃出来——因为我想做一个人。” “如果人去那里,又会变成什么?” 第79章 “或许很快会死。如果活着,或许会变成妖怪吧。” “变成妖怪……” ——这似乎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忘掉自己的姓氏、名字,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所有人,忘掉怎么做人,慢慢或许就会变成妖怪了。” “真的会忘记吗?你会忘记我是螽羽,我是蝈蝈么?” 这两声疑问语调轻柔,却有如远方滚动的春雷,要下起淋漓的细雨了。 于是它在雷声中喃喃自语:“那你会一直记得我吗?我的名字?我的样子?我没有名字,也没有样子。” 河流在渐渐变浅、变窄,很快就将连扁舟也无法载动了。河边有桃花树,开得正是最盛最茂的时候,花瓣一片片落进河水里,砸碎自己的影子。 螽羽在河面上看见自己。 镜中花,水中月。 “带我走吧。”螽羽说。 狐狸长出狐狸的脸、狐狸的爪子,用狐狸的眼睛低头看自己:“你还想继续跟我走?可我是半吊子的妖怪,我罪孽深重,我不想再变成人了,我也无法修道成仙。” 她看着它。 “可你是你。”她说。 于是它便抬起头来,在它的眼里映出她的样子。仿佛第一次看到一个答案。也是第一次看见了她。 溪流尽头是有无相生、有情无情的桃花源境,是它们的归途,是他们的寂灭。 扁舟又不知在水中行驶了多久,太阳渐渐升高,雾气渐渐变淡了。 “那太好了。”它倏然开口道,“其实仔细一想,在那里也可以煲鸡汤,也可以做柿饼的。我待会儿就下山偷只鸡给你吃。你看你,瘦太多了。” “还得偷锅。” “再偷点种子,我们可以自己开块地。你知道的嘛,我很会种地。” “那农具呢?” “也偷。” “什么都偷,真是没脸没皮的妖怪。” “是了,我是妖怪嘛。妖怪可不按照人的规矩办事。” “我想我们也可以试试看自己去做。用陶土,用木材,用石头。” “自己做?做锅,做锄头?” “对,一点点慢慢地做。相信我们都能做出来的。” “真的行么?这样——这样好像人啊。” 狐狸摇摆着尾巴,抖动着耳朵。落英缤纷,落在掌心里,落在眉眼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望着它,不禁笑起来:“这样的确很像人。” 【正文完结】 *之后还有一篇番外故事~ 庙里有狐狸(上) - 1. 早课开始前,僧人们在谈论狐狸的事。 山上的狐狸跑进了庙里,从昨晚到现在,有不止一个僧人见到,甚至有游客向管理中心报告过了。 有的说是一只灰狐狸,有的说是红狐狸。 有的说像小狗那么大,有的说比厨房养的猫要小一些。 有的说看到狐狸往讲经堂去了,有的说狐狸躲在药王殿后面…… 这座庙地处景区,香火旺盛、人流如织,故而也很多年没有见过野兽。有狐狸误闯进来,算是个足以聊上几周的谈资。 慧明没有参与讨论。他走进大雄宝殿,在自己常用的蒲团上坐下来。 他是客堂的负责人——知客,距离方丈位置很近。用俗世一些的说法来讲,是相当“年轻有为”的和尚。被任命为执事也是早晚的事。 知客负责寺院内外日常事务和接待僧俗客人事宜,自然选择容姿端正、善于交际的僧人任职。慧明是其中翘楚,他外貌清隽、谈吐优雅,而且通常是喜欢表现得与人亲近的。 但慧明今日没有与同僚闲聊两句,他心不在此。 因为他知道那只狐狸在什么地方。 - 早上醒来时,晨钟还没敲响。 冬月的天色亮得晚,屋里仍充满夜晚黯淡的影子。 少女坐在他身上,披着头发、赤身裸体,光洁无暇的皮肤在昏暗的房间里仿佛微微散发光芒。她睁开眼睛,眼底是绿的,镜面般闪烁的绿色。 窗外刮着凛冽的风,少女的发丝里有寒冬雨水的气味。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少女的身体是温热的,身体里是灼热的。 “慧明师父,天气预报说这周末或许会下雪呢。”她在深深的呼吸间轻声说着话,膝盖压动着床,床腿在不甚平整的木地板上磕出呜咽般的嘎吱嘎吱声响。 他近乎与这间屋子一同呻吟着,笑了笑说“好几年没下过大雪了”。 “慧明师父喜欢大雪吗?我喜欢大雪。我记得七十多年前,山里下过好大的雪。有漂亮的野鸡在雪地上跳舞……” 提到如今业已销声匿迹的珍奇野雉,她的肌肉紧绷起来,动作变得迅捷、神情变得陶醉。 “我躲在一截被雪压断的樟树枝后面,扑上去咬住了它的脖子,那截脖子是毛茸茸的、闪着金色蓝色的光……” 慧明没有回答。 他闭上眼睛,手指握紧,在少女的大腿上留下指痕。 屋外风声刮得更响了。但屋里仍是静谧的,甚而能听到隔壁传来的一阵阵呼噜。 少女躺到他身边,像动物那样,用脸颊轻轻蹭他。 又说:“慧明师父,如果周末下雪,你和我一起去湖边玩好吗?” 慧明不是本地人。他是二十岁时从北方到这里来读佛学院的。上完学后,就在相邻的寺庙里留了下来。 第80章 北方每年都下很大很大的雪,下这里永远不会下的大雪。他没有同她提起过。 “小胡,晨钟响了,我该起来了。” 2. 小胡在距离风景区最近的一家奶茶店里打工。 前些年,她在寺庙边的小街上卖豆腐干、佛珠串。慧明出寺参加活动时,总看到她坐在337号店铺门口,歪着脑袋望着天、摆着平板电脑看电视剧动画片。 有时候她也看到他。 她看到他,眼睛就会亮起来。 她看到他,脸上有笑容露出来,可她却不能和他打招呼,不能冲过来抱他。她像人一样懂事,知道什么是合时宜。她知道僧侣是要戒色的,是不能和俗世之人关系太亲密的,于是他身边有其他人时,她装作不认识他。 但她是个漂亮夺目的姑娘。 她向他们一行人合掌俯身问好,几回后,便被其他僧人记住了。 他们笑着说“337号那个姑娘每次都和我们打招呼”。 慧明心里便有个轻飘飘的、傲慢的愉快的声音:她只是在看我。 更多时候她看不到他。因为他坐在车里。隔着车窗,她鼻子便没那么好用、找不着人了,她眼神从来就不太好的,分辨东西的色彩不像常人那么敏锐。 有几次车子在正门口停下,他从车上下来,身量亭亭、言笑晏晏招待领导往寺里走,眼睛一错不错地掠过小胡,如同掠过任何他不在乎的、不重要的人。他在余光里能看到小胡的动作停顿,眼神牵连在他身上。每当这种时候,一种隐秘的快乐就皱缩着震荡起来。 不过这些快乐已经许久没有了。 因为从今年起,小胡辞掉了寺庙门口小街337号店铺的工作,跑到繁华的综合体去打工了。她给他发照片,是家很时髦的网红店,有巨大的透明的奶茶杯打卡雕塑。 她说那个地方亮晶晶的、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而且那里的人不像寺庙里的人,那里的人是轻轻的,而到庙里去求佛的人,都被愿望压得抬不起肩膀。 离寺庙远了,她来找慧明的次数自然也就少了。 慧明没有说过什么。 年轻人打工是很辛苦的,她说自己一天站十多个小时,回到家只想洗澡睡觉。 她说都市中心很繁华,有好多好多故事、好多好多气味,她说她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 几周前,小胡单方面和他吵了一架。 原因很俗气,乃至于说出来有些好笑——小胡向他借钱,他没有答应。 小胡想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为此她要求自己每个月攒两千元。但她毕竟是一只狐狸。动物是不像人那么习惯于压抑欲望、控制自己的。 她打工挣到的钱,总是不知不觉就用光了。 不久前,她打工的奶茶店效益不好,降了他们的工资。小胡上个月就怎么都省不下两千元了,除非不付房租。于是她就来找慧明借钱。 “借我一万块吧。”她说。 “为什么要那么多?” “就是需要那么多。我算好的。” “我借你两千,不就应该够了?” “你借我一万,我就不用攒钱了,开春的时候就可以出去玩了。”她一根筋轴着,“这笔钱我会还你的,每个月一千这样还,好不好?好不好呀?” 她绕着他,踩着石板路转悠。 这里是从寺院边门出去的后山,并非完全不会有人路过。 不在私人空间时,他总是有意不与她表现亲近,这种习惯如今已经成为下意识的反应。因而他此时并没有表现得足够温柔,而是有意逗弄她。 “不行。‘不落因果,堕在野狐身’,狐狸从来就是要打诳语的,我如何相信你?”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小胡有点不高兴起来了,“我和你睡了那么多次觉,你到现在来嫌弃我是狐狸?” “嘘!”他往寺里看一眼,看到正在修缮的、残缺的塔顶。 “再说我和你睡了那么多次,你连一万块钱都不肯借给我吗?”小胡还在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 他压低些声音:“跟你睡就要借你钱。你当你是什么?” “我当我是什么?什么意思?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说了我所说的,什么意思自由心证。” “我说不过你。你明明知道我说不过你。” 慧明笑了笑。 “不过,倒也是。睡不睡觉和借不借钱好像确实是两回事……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自己亏了?真奇怪。” 她扭开头去。 从这之后,小胡就开始向他闹别扭了。 首先,有天慧明下了晚课回到屋里时,赫然发现墙角靠着好几只纸盒子、行李箱。原来是小胡把房子退了,东西全搬到他这里。 她住在这里倒并不给他带来很多影响。她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很少,变成一条细长的狐狸,缩在他的衣柜里睡觉,很多时候他都找不到她。他打开衣柜,看到它,想到那些一整块动物皮毛做的围巾——集腋成裘,价值千金。 “地狱笑话。”小胡会这样评价他的想法。 再接着的一项新问题:她在这儿住下了,故而总在寺里跑来跑去。 她是只狐狸,精力旺盛、作息不同寻常,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外头去旋风似的跑跑跳跳一阵子。于是便被许多人见着了,说庙里闹狐狸。 第81章 如今是人类早已不习惯与自然共处的后工业时代,见着庙里出现野生狐狸,一方面网络舆论说本市城中景区还有如此自然风貌十分值得赞扬,一方面庙里也担心游客与野生动物互动引发风险……总之这件事可大可小,变成了寺里古潭水上的片片涟漪。 慧明不曾参与讨论,他听旁人提起这件事时总把眼睛低下去,不发一语。 “狐狸这个问题,当然是要治理的,”协会主任与方丈讨论着这个话题,“年底局长要来考察,到时候来了看到狐狸,被狐狸吓到可怎么说?再者要是伤到游客,岂不是大罪过。你说是吧?” “是是是,这是自然。”方丈说,“我们肯定安排好、处理好寺内的野生动物管理问题。慧明,这事你记着,要在年底落实下去。” 被点到名,慧明于是笑着点头说:“还是局长和方丈想得周到。” “联系一下旅游局那边的人,看看他们近年有没有新出台的条例规范。” “明白了。” 他送他们离开讲经堂。抬起头,看到狐狸就站在院墙上。 狐狸脚下是黄墙黑瓦,背后是红色的枫树,它像阳光打在枫叶上投下的影子,静悄悄的,红艳艳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 3. 午休时,慧明回到屋里,看见自己床上坐着一个青年。 青年挠着脑袋,百无聊赖的迷瞪的样子,一头红褐色头发四处翘着,硬茬茬披在玉石雕刻一样俊美的肩颈上。 “慧明师父,你回来了。”青年朝后仰头看他,脖子细长,“你瞧瞧我变得怎么样?我现在能变成男人了!新学会的。” “怎么学会的?” “不知道诶,”青年脸上的细微表情和女孩如出一辙,天真、慵懒,有时候太漫不经心了,以至于让人心底冒火,“自然而然就会了。” “变回去。” “不要嘛……”青年拖长了声音,“过来,慧明师父,你过来。” 他朝前走几步,青年转过身,伸长胳膊抱他。 比起小胡姑娘柔软圆润的胳膊,这是一双肌肉线条健壮的男子的手臂。 他想推开他,没有推动。 青年尖尖细细的鼻子伸进他僧袍的前襟里,隔着一层里衣,那气息温热潮湿。 “怎么了,是男人你就不喜欢了?” 慧明没有回答。 他不喜欢男人,可他也不能说自己喜欢女人。 一个僧侣,怎么能喜欢女人? 狐狸伸出舌头舔他,舌尖粗糙湿润。 他皱起眉,想呵斥青年。但青年耍赖——“你不答应,那我就要大喊了,让别人冲进来看”,于是他咬着牙关没再做声。 他被压在床上,床板咯吱咯吱地响,他把脸埋进枕头里,为了压抑喘息声而几乎无法呼吸。迷蒙中他侧过头与狐狸接吻,骂它是个“骚货”。 狐狸不高兴,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不小心咬得有些重。 “你变成坏孩子了”,他呢喃着。而狐狸抱着他,一点一点把他背上的血舔干净,有些委屈又有些高兴的样子。 - 有人拍到了一张清晰的照片,是红狐狸站在古刹檐角上。 那是傍晚时分,夕阳在天际像火焰一样铺开,像是从它的尾巴尖上开始燃烧、从它那双细长的耳朵上跳起火星子。 有人说:这只狐狸无悲无喜,金色的细长眼睛像用画笔勾勒过,和神像似的,有神性,不愧是寺庙里的狐狸。 慧明倒觉得,它看上去得意洋洋。 同僚在他身边叹着气,笑说寺里这下又多了个“网红狐狸”,“可以出点文创周边”。 这年春天的时候,寺院辟了块地出去,借给协会做展馆。 如今到了冬天,给各级领导汇报完毕,展馆开始动工了。 作为寺院知客,他与布展负责人见过几面。那位布展负责人与他闲聊,就提起网上最近很火的“古刹狐狸”的事,问他有没有见到过。 “见过的。” “真像照片上那样漂亮吗?” “照片拍得好。有艺术家的眼光在里面。” “我从来没见过狐狸,真想亲眼看看。” “您在这边负责布展,待得久了,肯定能见到的。” 说这些话时,小胡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靠着一棵老杉树。 她的视线引起布展人的注意。 “那是你们寺里的居士吗?” “算是吧。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她。不过她工作是要收钱的。” “哈哈,古灵精怪。”布展人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慧明却感到一阵头疼。 展馆要布置,是从毛坯房装修做起。 布展公司那边派来一个监工的执行策划,是个二十岁出头没几岁的小姑娘。小胡很快跟她熟起来,两人一起蹲在展馆外的小院里聊天。 小姑娘向小胡问起“那位师父”的名字,小胡说叫“慧明”。 问起在庙里的职位,小胡说是“知客”。 “干嘛问他呀?”小胡问。 “他长得挺好看的。” “是挺好看的。” “不过和领导们互相奉承起来的时候……”女孩笑容揶揄,压低声凑到她边上,“那样子可太下头了,和山下所有的油腻中年男人一个样。” “是吗?原来那样子果然是很滑稽的吗?”小胡懵懵懂懂的,想了想,点了点头。 第82章 “当然啦,这帮老东西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互相勾心斗角,搞笑死了。” 小胡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嘻嘻笑起来。 古刹地处山林,青灯古佛,自然苦寒,但也并不比外面少多少红尘。 毕竟是本地最负盛名的景区里名声不小的古寺,是省市级宗教协会的所在地,是海内外宗教界人事交流沟通的会议室,是人情世故的名利场。 寺内数百僧人,等级分明、各司其职,要服务游客,要租售灵位,要做学术任务…… 反正“俗事”多得很。 女孩随手丢着地上的石子儿,抛得高,一直高过黄色的院墙。 “你去过很多地方吗?”小胡问。 “倒也没去过很多地方。去过哪里不重要,心里头是自由的才重要。”姑娘拍拍她的肩,“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当居士?你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吧,怎么会想到住在这里?” “我,我……” “对了,我在网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原本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员工辞职到寺庙里做居士,兼职寺庙的新媒体运营——你是这种情况吗?” 姑娘显然是在开玩笑。因为小胡看着就不像是被职场摧残过后看淡一切的老打工人。她的眼睛太亮了,讲话也太天真。 “我只是毕业后就一直在山上一家小店里打工。”小胡如实回答。 “那位慧明师父经常照顾你的生意,所以你们就认识了?” “差不多。”小胡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她脚上穿着一双新到的靴子,是昨天刷带货直播时下的单。 靴子版型有些挤脚,但是因为喜欢,她不想退掉。 - 山上很冷,四五点太阳落了山,风就变得刺骨。 小胡带着姑娘到寺庙里对外开放的食堂吃素斋。 吃完饭,小胡送她出去,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坐上车,沿着弯弯的小路离开。 雨丝变成雪了,湿漉漉的,一块块落在路灯下面。 过了十来分钟,收到一条信息,是小姑娘发来的——互加好友后的第一条信息——她说车子开到山下,雪块变成雪粒子,再往城里开,就只剩雨了。 小胡在风里盯着那条消息傻笑了一下,觉得很亲近。 冷风把她的鼻子吹得红通通的。 她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带伞。她朝四周望,寺庙已经闭了大门,山林悄然,她好像又变成这山林里唯一一只向着人类村落烟火遥望的生灵。 庙里有狐狸(中) 4. 慧明回到屋里时,小胡已经睡下了。 狐狸钻在被窝里,把被子拱起一个小小的堡垒。 他把手伸进被子里去,摸到温热的、微微扎手的皮毛,肌肉放松时柔和的线条,脊椎的弧形,小型动物略比人类急促的呼吸。 他的手很冰,但狐狸没受什么影响,依旧舒展着身子熟睡。 被褥里有一股淡淡的野兽油脂的气味,还混合着一股糖与粉末的甜味,慧明猜测这是奶茶店里的氛围,被狐狸毛绒绒的尾巴带到他的床上。 狐狸知道他回来了,变回人类女性的样子。赤褐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 夜里他睡在少女身边。手臂微动时,贴到少女光滑的背。 半夜他醒了,额际微微发了层汗。身子很热。是因为少女睡在他身边的缘故。 他想起一本小说,是他中学时读到的,讲一个年老的男人观赏许多昏睡不醒的少女,那些少女是专门提供给失去性功能的老人的,是盛满青春的碗碟。 他转身靠过去,触碰小胡温热的手臂。 小胡醒了,转过身来抱他,用尖尖的鼻子磨蹭他的侧脸。后半夜冒出的胡茬被摩挲得发痒,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你还缺钱吗?我借给你。” 她还在半梦半醒,睡得迷迷糊糊,用鼻子哼出声音来:“不用……不缺了。” 她向他敞开来,本能似的。 “怎么够的?你找谁借了?” “就是攒够了。”她还是迷迷糊糊的。 他进入少女发烫的身体,在漆黑得混沌成一片的夜晚里融化。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床边已是空的,狐狸又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从来是不会汇报的,他当然也不会问。 他突然心里有气,将小胡最喜欢的一只鸭子布偶捡起来,从窗口丢了出去。 - 旅游局领导带着野生动物保护部门的人到寺里来调查野生狐狸。 发现了一些脚印和毛发,除此之外暂无所得。 到了饭点,请领导老师们到食堂二楼吃饭。虽说都是素斋,但也很有一番讲究,作为往来应酬的知客,慧明以酒代茶说得头头是道。有位领导脸上顶着酒糟鼻,自己带了酒来喝,说是没了酒吃不下饭——慧明用眼梢看住持,住持没发话,脸上仍然笑呵呵的。 领导不喝酒时已很爱说话,喝了酒更能说。 一餐“便饭”结束,也已经过了九点。外头北风在山谷间呼啸。 慧明走在前面,为领导们开门。 拉开二楼包厢门,看到了站在黑暗走廊里的小胡。 她被寒风吹得苍白,鼻尖、眼皮、指尖都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她的美本就有些怪异,在深林夜晚的窗边被薄薄的光笼罩一层,看起来十足是只狐狸了。 她怀里抱着被雪水和泥土弄脏的白色的鸭子玩偶。 第83章 ——像个疯子。 “这是谁?”喝出几分醉意的领导大着舌头问。 住持当然不会发话。 慧明连忙说:“应该是一位老修士的女儿,今天刚到寺里做的登记。施主怎么了,可是迷路了?” 不等小胡回答,他上前示意小胡跟他走。 小胡不动,静静看着他。 他背上出了冷汗,知道她是故意堵在这里给他难堪。 狐狸都这样睚眦必报吗?他不知道。 她比以前聪明了,也比以前坏了。 僵持了大约半分钟,她转身朝楼梯走去。 慧明忙陪了笑告辞,“我带那位施主回客房”,匆匆跟上小胡的脚步。 下了楼梯,却已不见小胡的身影了,只见鸭子布偶被咬得四分五裂,丢在门槛上。门外一片漆黑,刮着大风,下起冷雨。 那天晚上小胡也没有回他的房间。 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因为第二天住持要求全寺检查——由于夜间突然出现陌生年轻女子的缘故,住持强调“抓作风”,要逐一检查每座楼阁、每扇房间。 慧明自然一早知道这个消息,他回到自己房间后便收拾起了屋子里所有小胡的东西,要找地方藏起来。 小胡的东西不多也不少,装满一只行李箱、一只纸箱、一个背包。 他在漆黑的雪夜里拖着那些东西走到偏院,爬上假山,把东西抛到院外。怀揣着被人发现的恐惧,他一路匆匆疾行;那些东西很沉,中途他摔了一跤,扭伤了脚、擦伤了下巴。 北风刮着佛塔上的铜铃,发出叮叮响声,刮起工地上的一块铁板,拍打着新铺好的水泥地,刺耳的刮擦声像动物或鬼魂在哀鸣。风把他额头沁出的汗水吹干。 他心里有一种罪恶的快感。伤害她时他总会有这样的快感。 当然也有愧疚。 回去的路上,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念《心经》。 小胡喜欢听他背经文,一边听,一边趴在他腿上睡觉。 许多年前的有一天,那是学期末,他独自坐在后山一块大石头上背诵课本——他和小胡就是这么认识的。 那天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傍晚时晚霞像花海一般鲜艳。 - 隔日检查结束后,慧明到院墙外的树林里寻找被他丢出去的行李。 小胡依然没有回来,也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雪停了,南方的雪块湿冷,已经结成一块块灰色的冰,被清扫到路边堆积成粘附在墙角的肿块般的东西。慧明厌恶这种湿冷。 他找了很久,没有在树林里找到那些被他丢出院墙外的箱子。 ——显然是小胡已经来过这里了。 她是狐狸,鼻子很灵。 慧明唯一“找回来”的是那只破破烂烂的鸭子布偶,它曾经最受宠爱,现在却被第二次丢掉,彻底丢掉。慧明想,是有一种天真的残酷和市侩的恶毒一同扯住它,将它撕破了。而在那个瞬间,那两只手也就此断开了联系。 寺庙里的游客很久没有再拍到过狐狸的照片。 冬去春来,人们渐渐也把它忘记了。 慧明并不习惯。 他意识到自己很多年没有独自经历过冬天——南方的冬天有种沁进肺腑的阴冷,而狐狸的身体很温暖,他脑海中时常不由得冒出小胡聒噪细碎的话语和无缘无故的笑容。有时候他又看到自己想象中的小胡。 她化上妖艳的妆容,穿上短裙和高跟鞋,在闪烁着彩光的晦暗舞台上放肆地唱歌、舞蹈,所有人的眼睛盯着她。这是一个很艳俗的画面,甚至于也太老式了,是慧明小时候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场景。慧明想象不出别的。 有时候他也会把小胡的模样放置在他曾刷到过的那些擦边女博主直播间里。小胡用着陌生女人的表情吐出舌头撒娇,本就已经美丽到略显怪异的面孔被美颜效果扭曲。她挺起胸脯伸懒腰,一大堆礼物出现在屏幕上,连线时,男人的喘息声在音响里滚动。 她青春靓丽,恬不知耻、天真下流,谁不喜欢她呢? 这年慧明念经的时间比往年都长,在佛堂里坐到双手冻成青紫色。 开春后的有一段日子气温很低,阴云把白天笼罩成傍晚,湿淋淋的冷雨彻夜下个不停。倒春寒最冷的那天半夜里,慧明在黑暗中醒来,听到细细的啜泣。 他以为是自己在哭。 他并不意外自己会哭。他六根不净,他厌憎自己。他痛苦,嫉妒,怒火中烧,寂寞。 不过,他发现正在哭泣的并不是他。 是小胡在哭。 她为什么在哭呢?慧明想开口问一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快与她的哭泣产生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仿佛自己其实十分理解她为何悲伤、委屈、疼痛。 她在被子里缩着身子,背对着他哭泣。 他伸手揽她的肩。她没有躲。 于是他把她拉进怀里,将脸贴在她毛茸茸的头顶,她的发丝间有一股动物油脂与都市灰尘的气味。她还是那么温暖。她以前哭起来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今天却哭得很安静,但依然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的被子上。 很奇怪,她学习像人那样表达情绪其实学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她学会之后,她笑起来和哭起来都比寻常人更容易、更热烈。 她不擅长语言。抽象化的思维对她来说是个难题。 第84章 在人类社会中分辨复杂的情绪反应当然更加困难。 而当它踏出去几步,走到更远的地方时,它才又意识到人的更多复杂性。 ——这个属于人类的世界并不如它想象得那么明亮,那么有趣,那么丰盈。 人类敏锐地发觉“异类”的气息,就像野兽闻到弱者的血腥。 哪怕是一个人类,他或她身上“异于均值”的特质无论大小,都会逐一不落地成为受到刺探的开口。何况它连人类都不是。别人很快就会发现它的异样。而它也会由此感知到自己的“异样”。它一旦活在人群里中,便会很快成为显眼的错误。 是的,她是对人间感到失望了。所以才哭的。 就像孩子也会在成长中对社会感到失望一样。 越是悟性高,越是容易遭到突如其来的迎头痛击。这种痛苦慧明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很早就体验过。 这是人类社会化的一部分教学。是做人必然会修习的一门课程。 ——或许她真的要长大了。 又或许她很快会夭折了。 慧明不知道自己心底里期待着的是哪一种。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敢在佛法里找这个答案。佛法是要他们普度众生,使众生遍得解脱的。 5. 小胡并没有回到他的身边,她只是又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 她偶尔会在夜晚到访。而且通常在他入睡后。 像一个真正的古书里的精怪,只在夜间与人幽会。 他也试图与她认真聊一聊,但每次都在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发问时住嘴。 他想,自己也并不是真的关心她。 自己只是舍不得失去她。只要一开口,他知道自己就会试图要求她变回从前。 可是什么是“从前”? 她的“从前”和他的“从前”是一样的吗? 他点亮台灯,看着躺在枕头上玩手机的小胡。她的面孔平静,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都是道法自然。 这是一个互联网遍布人与人之间缝隙的时代,将每一丝空隙如同水汽笼罩般填满。 有表达欲望的人就不会“消失”。 但如果没有,人便也几乎无踪无影。 小胡在用的手机号码是慧明的身份信息注册的,是许多年前慧明带着她去市中心玩的时候帮她买的,这当然就导致很多软件功能使用的限制。 不过对于一只妖怪而言,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她可以很熟练地变出他的面容。在面部识别系统一次次升级中,她的变幻法术也一层层精进,至今没有遇到过什么攻关不了的技术难题。简而言之,她在网络世界里目前而言畅通无阻。 以前有段时间,她沉迷于在一个知识问答网站上提各种问题。 她的问题都非常天真和常识匮乏,招致许多恶意回复与私信骚扰。不过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提问,从“月壤会是甜的吗”“从小练习有没有可能像鸟那样会飞”“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到“彩礼嫁妆”“男女对立”这种高危问题,还经常发自拍问“这样算是好看吗”“这样算偏胖还是偏瘦”。 由于问题实在太古怪,发出来的“自拍照片”还每次都长得不一样(因为她有一阵子确实热衷尝试变幻相貌,以确认“人”的标准),被投诉为营销号,最后因为发了一张尺度过大的照片被封号。小胡的第一个互联网纪元就此终结。 小胡的第二个互联网纪元是刷短视频、看直播。 也是因为这个爱好,她开始缺钱花,开始更努力地打工了。 小胡自己拍过一个视频,她站在镜头里转个圈儿,“嘭”地变成一棵树,再开出花、结出果——这个视频由于“剪辑流畅”“特效真实”流量颇高。 不过却有点把她吓着了。 她怕别人发现她是妖怪。 慧明觉得她的这一点警惕心很可爱。 总之,以前小胡是很喜欢在网络上留下痕迹的。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一个逐渐的过程——她变得安静了。 慧明翻找她的账号,发现她现在很少发东西,也很少在别人的帖子里留言回复。 慧明无从得知她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在喜欢、讨厌什么。 他想,人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活法,她会选择哪种呢? 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有的是选择。 而慧明并没有。慧明只是一个人,一个平常的人。不坏,也不好;高傲、自私,庸庸碌碌。要说他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他与它之间有缘法,他在它刚学会变成人时认识了她。 ——她为何还要回到这里来呢,她在他身上还在求些什么呢? - 小胡还清楚记得一次去城市里的那次旅行。 慧明脱了法袍,穿上卫衣、戴上帽子,看起来像隔壁佛学院那些入学不久的学生。她看着他咯咯笑不停。 跟在他身边,她就不害怕了。他带她去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那里竟然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比她挖开蚂蚁穴里看到的蚂蚁还要多。 野兽是害怕人的,也害怕车子的轰鸣,害怕森林里没有的巨大响声、刺眼光线。她用力拉着他的手。 他是那么脆弱,那么薄薄的、轻轻的一个人,像树上的叶子,千千万万中的一片叶子,可他的阴影能够罩住她,他的气味可以包裹住她,让她也变成一个人。他的言语和举止就是一张门票,一张为她打开光怪陆离人类世界乐园的门票。 第85章 以前她连进入人类的村子都害怕,可是牵着他的手,她可以踩在柏油马路上,踩住那些黑色白色的线、迎着红色绿色的光跳动脚步,与千千万万人擦肩而过。 那真是一场美梦般新奇有趣的体验。 他不害怕她不是人,他也不讨厌她不是人。 她感激他愿意牵着她的手,引渡她前往那个世界。 - 慧明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 当然,如果他出生在一个富足、幸福的家庭,他是不可能选择这样一份“出世为僧”的冷僻职业的——尽管这份职业也同样世俗、庸碌。 他憎恨那个地方。那个被其他人称为“家”的地方。 因此他大学报考了遥远南方的冷僻专业,一心逃离以前的一切。他选择这个专业不是因为他对佛教有什么了解,只是因为分数刚好,也因为年轻的他试图寻找答案。 不过,他很快发现外面的世界和那个他厌恶的狭小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 读研时,他到导师家中修改论文。 导师戴着佛珠的手放到他的腰上,顺着脊髓往下。 他问导师为什么要摸他。 导师说:情难自禁。 “就这样?” 一切众生类,回没淫鬼界。 节录欲能缚世间,调伏欲解脱;断除爱欲者,说名得涅槃。 他知道自己模样俊俏。他也很清楚好看的外表能给赋予他怎样的好处、机缘。哪怕他并不十分聪明、并不十分勤劳,并不有悟性,他也能往上走一走。 他到寺中参加第一次面试时,方丈就说:“你会有所建树的。” 他明明知道自己在这里汲汲营营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狭窄逼仄的一点点东西。可他同时却也被蛊惑,相信着什么“出人头地”“得道高僧”的鬼话。 他只是和所有人一样,不自觉卷入这个由人搅和而成的漩涡中罢了。 当佛教协会的人称呼他为“法师”,当他代表寺庙去参加世界级的佛教学会,当一个个高级官员在他们面前俯首敬香……他无法不被世俗所蛊惑。 因此他也知道,小胡也不会不被这个花花世界招引。 当她真正知道自己可以得到什么,当她真正被众人看见,她将会走到那些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去,她会拥有或极致好或极致坏的五彩缤纷的“人生”。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为“人”排次列序的。 他嫉妒她。 庙里有狐狸(完) 6. 许多年来,慧明教导小胡怎样做一个像人的人。他并不是一个好老师,没有传道受业解惑的自觉,但一切自然而然发生着。 她的样貌,她的言语,是慧明送给她的礼物。 她不修边幅、平庸愚讷,但她总能轻而易举收到许多赞美。 他们说,她凭借如此美貌的外表,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更何况她还是白痴,一个天真的呆子。这么好的猎物这时若是不能拢住,下次可就不知何时能遇到这种好机会了。 她清楚听到他们心里的声音,看到他们眼底的欲望。 她无法理解。 她倒也不是毫无欲求,她也有所心动,她知道他们说的并不全是假的,至少那条规则曾经是被走通过的,是能带她去更远的地方的。 只是,她还需要再想一想。再慢慢地想想。 她在视频里看到那些光华璀璨的舞台,看到如梦似幻的影片,也看到直播间里暴雨般的礼物,她看得懂那些都是金灿灿的钱,是用来兑换“人生体验”的好东西。 但她也看到那些舞台上的光点不过是灯,是轻飘飘的塑料和冷冰冰的金属,看到虚幻的礼品盒子是画师熬夜填充的刺眼色彩,看到浓妆下狂热疲惫的面孔。 她不理解,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想要那种体验。 她怕自己跨出去一步就再也无法收回那一步。 其实,她也并不是一定漂亮的。 比如说她知道自己其实还能变得更“漂亮”,但她现在喜欢的是现在的自己。或许过一阵子,她喜欢的又是另一副模样了,而那副外表在其他人看来并不一定美丽。 狐狸如果被人类捉住,人类会剥掉它的皮,把它在秋日时“最美的皮囊”留下来。 这可不就是一回事么? - 她坐在市中心最高的大楼屋顶上,在夜风中甩动尾巴看着这座灯光闪闪的漂亮城市。 这座城市似乎也不如她曾经所感受的那么庞大。 它在一点点缩小,而她在一点点变大、变快,变得像刮过整座城市上空的风。 她想起秋天的时候她踩在寺庙青黑色的瓦片上,沿着黄色院墙一路奔跑。 她爬到佛塔顶上,往下看,看到慧明招待着客人往后院走,小小的一个灰色的点。她深深吸一口气,闻到秋天落叶被露水打湿的味道,闻到香火缭绕的烟雾,闻到野生柑橘、柿子,闻到慧明耳后侧颈皮肤的气味。 她发现那座寺院其实很小。 她发现那座山其实很小。 她想,如果慧明在这个时候抬起头看向佛塔,也会发现佛塔上的她很小。是小小的一个褐红色的点,只能在他心里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滚动。 如果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那么人的心也是一个偌大宇宙。 她在那些宇宙里究竟有多大,究竟有多重? 第86章 是否在其中一个宇宙里撑满穹宇,就已是人类一生翘首企足所追求的一切? 可是如果因此被禁锢,被压缩,被抽筋扒皮,那它如何还能确认自己是自己? 不。她决定不要去做一个世界的全部。 她想要的是看到更多的世界,将自己的脚印延伸向更远的地方,去触及世界尽头。 念及此——在一番复杂深邃的思考后,她无端得出一个似乎没什么相关性的结论。她掏出手机,给那些自称“经纪人”的人拨去电话: “我想要一份工作。” 她来到公厕,在镜子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容,让它更像她在荧幕里看到过的那些美丽女子。 她又给之前在宗教展厅认识的女孩打电话。她们现在是朋友。 女孩姓吴,领导们管她叫小吴,朋友们一般叫她大吴。 ——前阵子小胡被电信诈骗,交不起房租,所幸遇上一个兼职机会:变回“狐狸”的样子假装成出借“宠物”,给游戏公司做动作捕捉。而在朋友圈发布“诚招狐狸动物演员”招募信息,并拎着它去游戏公司的人就是大吴。 大吴朋友挺多,看上去有种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的安之若素,像一本厚厚的册子,像小胡隔着玻璃在动物咖啡店看到过的水豚。 她问她:“你能教我怎么一个人生活吗?” 大吴回答:“一个人?这种事情我也不会。” “你也不会。那怎么办?” “没事。我们一起想想呗。” - 在那之后,小胡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冒险。 她换了三家经纪公司,其中不乏对她寄予厚望的领导,甚至想办法为她办理身份证明。她没有特长,孵化团队为她规划了许多方向,她学唱歌、学跳舞,在直播间当直播助理,在直播间当主播,在综艺里做背景板,在网剧里客串丫鬟。 后来她又不知怎么被引荐给一位明星做助理兼“营业闺蜜”,她觉得有趣,立刻将“网红偶像”的职业规划抛诸脑后,毅然踏上新赛道。然而因为无法做到24小时随叫随到配合营业,她很快被踢皮球到经纪公司后勤部门。 不久之后,通过同事的朋友的朋友认识了一个演话剧的小演员,被介绍到剧院做行政。由于长得漂亮,她被安排接待演员,在几次接待后很快被一个导演看中“独特的气质”,推荐给一家私人艺术馆做行为艺术演员,她有时候表演石膏雕像,有时候表演大理石,有时候表演油画,有时候给艺术家举香薰盘子。 私人艺术馆的老板在几个月后破产,她跟着上司跳槽到一家与政府部门合作颇多的活动公司,在一次活动中被一个官员暗示包养,然而她没有真正理解,导致在稀里糊涂住进官员家中后与五六个男人女人上演情感纠葛大戏…… 所有事情都在一年内发生,快速、奇怪得不可思议。 一切都太快,快得足够好。 她应接不暇、无暇思考、思虑不周,于是只管跟着漩涡里的波浪被推着走啊走。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渐渐不那么容易害怕了。她发现自己用双脚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就像从前迈动四条腿走在深谷的溪流边。 她可以轻轻松松跑起来,为了达成别人布置的任务,她可以短暂无视恐惧与怯懦。 她想,原来做人并不难。 或许难的其实是寻找“自己想做一个怎样的人”这个答案。 - 她有时候会突然迷失在人群川流不息的街头。 手机里信息嘟嘟响个不停,大楼上的荧幕里蹦出她参与过的项目的宣传视频。她望着周身的一切,感到迷茫。甚至比从前只是围绕着慧明逡巡、乞食、求欢时的日子还要迷茫。 好在大多数时候她忙到没有空闲迷茫。 一放假,她就想着约大吴出来吃饭聊天。 一般而言,邀约三次大吴出来一次。 大吴坐在她身边,她依偎着她的胳膊,大吴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摊手说:“对不起啦,我要陪爸爸妈妈吃饭、要陪朋友、要陪对象,还要见老同学、要和同事社交……而我只有两天双休。甚至有时候单休。” “你这么忙,肯定不会寂寞了?” “寂寞?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寂寞吗?你比我忙一百倍,整天像个车轱辘一样连轴转,你问我还是不如问问自己。” “你怎么不回答我?” “哦,我也很寂寞的。” “怎么会呢?” “就是会的。人就是很容易寂寞的。” 7. 又是一个春去秋来的轮回。 春天开玉兰花的时候,他折下来一枝插在房间中的瓷瓶里。晚上回房间时发现已经不见踪影。他知道是被小胡拿去玩了。 后来慧明在一个艺术展的介绍图册里看到了那根玉兰花的枝。 被封在滴胶里变成纸般的样子,被涂成水泥颜色的表演者捻在指间。 他去了那个艺术展。 他站在老街上,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他看到小胡站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被灰色的颜料染色,当她闭上眼皮时,浑身上下除了灰色什么颜色也没有。她脸上有种习以为常的神情,但眼睛却仍像孩子一样忍不住不停地左顾右盼,流露出一串串惊惶、不安的闪烁的光点。 他最终没有推门进去。小胡也没有看见他。 第87章 他折回身,沿着城市中心老区蜿蜒的街道慢慢地走。 慧明很久没有下山进城。山上比城里冷许多,鸡爪槭的叶子已经变红,清晨的银杏叶挂着月光般薄薄的霜。而城里的风甚至还带着夏末温热的气味,咖啡、面包、煮熟的卤味的肉香,小狗在散步,弹民谣的青年抱着吉他靠在路灯旁。 这里并不是能够轻易接纳他的地方。 这里似乎也没有真正接纳那个孩童般惊惶的她。 那天晚上小胡正好来找他。他抱着她,抚摸她红色的头发。 她又在哭了。但是问她为什么哭,她说不清楚。 慧明做了个梦,梦到去年秋天的时候,林业局景区管理部门的人在寺庙周围布了笼子。 庙里很吵闹,许多游客聚集在妙贤菩萨殿后面的花园里。他挤过人群去看,看到了被捕兽笼关住的狐狸。 林业局的人已经到了。他看着他们走过来,要把狐狸装到车上带走。 他上去抱住那只笼子,引起游客的惊呼。他问他们要把它送到哪里去。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嘴巴一开一合像鱼,在嘈杂的人声里,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这样是失态了。 于是他松开扣紧笼子的手,锈迹留在了他的掌心里。狐狸用头朝他这个方向蹭着,蹭不到,撞得铁笼子哐哐响。 他看着车子开远了。 后来他打了许多通电话、找了无数人,辗转来到市动物园,隔着玻璃看到了躺在造景里睡觉的狐狸。它像任何一只普通狐狸那样躲在草丛里睡着,摇晃着尾巴尖醒来,到食盆那儿觅食、喝水。 它偶尔抬起头环顾窗外围满一圈的游客,又再次低下头进食。 他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那种悲伤和恐怖震慑住了他,他用力拍打那面厚重的玻璃,大声叫小胡的名字—— 然后他兀然醒过来。冷汗和眼泪浸湿了被褥。 他看到小胡坐在窗台上梳着头发,哼着歌,晨曦在她的身上勾勒橙红的金边。 他叫她“小胡”,她轻轻嗯一声。 - 在入冬后山上开始下初雪的一天,慧明到路口接待领导,在337号铺子门口看到了坐在店门口吃葱油拌面的小胡。 他很久没有在白天见到过她,以至感到陌生。 他心里迟缓一拍,想走到她的面前,可是双腿已经追随着领导的步伐、声音已经应和着领导的发问一路朝前而去了。 午后,空中落下细细的雨夹雪。 他在正门口看到撑着红色雨伞的小胡。 她背后的黄墙上写着大大的黑字“阿弥陀佛”,头顶是“莫向外求”的牌匾。她转着雨伞,踩着雪粒子,抬起头看到他便冲他笑笑。她的面容和身形似乎有些变化,但她将他映在她亮晶晶双目中的样子一如既往。 她在看到自己是为何总是感到喜悦呢? 慧明不明白。 ——其实或许也不是没有恨的。她越懂事,就会越恨他。 慧<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她走过去。小胡轻车熟路,走在前面带着他到亭子里去坐。 下着细雪的工作日午后庙里人群渐稀,但仍有路过的游客向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他告诉自己要问心无愧。 小胡说:“我今天休假。” “你最近在做什么?” “反正就是到处打工啦。” “怎么突然到寺里来找我?有事需要我帮忙?” “嗯……我上个月出去旅行了。” “旅行?去了哪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么多问题。 而他更讨厌她永远回答得含糊不清。 “不远。去外省爬山。和光在网上刷一刷攻略不一样——我现在知道‘旅行’是怎么一回事了。年底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你的家乡看雪吧!” 慧明愣了愣。 “我攒够钱了。够我们两个一起去的。所以我现在来邀请你啦。” 他忽然福至心灵,像一片冰落到胸膛里,既轻,又凉:“去年你说要攒够一万块钱,是为了出去旅行么?” 小胡看起来有些难为情,点点头:“对呀。我想和你一起去很远的地方玩。” 狐狸在寺庙里散步时,曾经听到过僧人们议论慧明。在这座寺庙里,出生自北方的僧人只有慧明一个。慧明自从剃发为僧,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她搜索那个陌生的地名,看到了慧明家乡的雪景。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茫茫雪原。 在那些大片大片的雪花背后,在遥远天际的灰白色地平线上,她仿佛看到慧明的身影,薄薄的、秋叶般的影子。 从那之后,她一直想要去看看。 8. 从航江省到慧明的故乡,坐动车要一整夜,坐飞机五六个小时。 小胡确实变得有钱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身份证明——她买了两张飞机票,晚上睡前打开手机给他看,得意地邀功。 他轻轻摸她的背。 她期待他的夸奖,但他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如今他在她面前时常词穷。他无法像接待贵客、面对同事时那样舌灿莲花,也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对她轻浮刻薄、信口胡诌。 好在小胡不顾他的忧虑,很快扑上来压住了他,把所有话语咬碎吞咽掉。 她把一切感知卷回原始的渊潭,就像在弥补白日里受到过的桎梏。 她喜欢咬他的脖子。咬得有分寸,不会流血。 第88章 其实他觉得流血也无所谓。 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太懂社会规则、太懂礼貌隔阂的人。 她对他就像对待情人。而以前并非如此。 - 慧明很快请好了假。 这是他入寺以来第一次请假,住持问他做什么去。 他本该找些更好的理由,但他最终只是说“家里有事”。 寺庙也不过只是一个庸俗的企业组织,有节假日,有年假,有调休,甚至也有探亲假、婚假、产假。提什么六根清净、断情绝爱,反而是食古不化的玩笑话了。 临了到了出发那一天,小胡说上午有工作,下了班会来接他。 他在山脚等了好久,午后太阳开始西斜,小胡才兴冲冲地来了。竟然是开着车来的。开车到机场停下,还熟练地买了停车优惠券。 走在路上的时候,她一路挽住他的胳膊笑个不停,如同孩子出游一样兴奋,难得地像以前一样多话,叽叽喳喳讲着生活里琐碎的事。前言不搭后语,谈及人名时也不知道该附上几句介绍,导致慧明大半听不明白。 她似乎也并不想让他明白。她只是需要倾诉。 她的声音在熙攘的人群里跳跃着,淙淙溪水般流动。 宏大的公共建筑像某种巨型生物的胸腔。 慧明在一根高耸的肋骨上看到广告海报,海报上闭着眼睛涂抹口红的人长得与小胡很像。 他们坐在候机室里等待。 巨大的玻璃窗外太阳在一点点西沉,变成鲜艳的红色。 夕阳很安静。 慧明轻声问:“小胡,你之前说,你想去很远的地方?” “是呀,”小胡天真地笑着,“如果世界有尽头的话,我真想去看看。” 在他的幻想里,她变成透明的巨人,一步便迈过整个机场、整座城市,踩住地平线上的红云。她呼吸着高空清凉的空气,四处环顾,飞鸟掠过她的腰际,飞机划过她的肩头,彗星缠绕着她的发丝。 她是那么自由。无拘无束。 “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慧明问。 “什么?你不喜欢我来找你吗?你希望我再也不要找你?”小胡变小了,回到了他的身边,温暖、鼓噪,鲜活。 他静了静,没有回答。 他以为小胡会因为他的沉默而生气。然而或许是他颤抖的、半阖的眼皮透露了真实心事,她望了他一会儿,又重新看向天空中艳丽的晚霞。 “如果没有故乡可以回去的话,我恐怕也不敢去世界尽头看看。或许要花不知道多少时间,我才敢往马路上迈出一步。”她说,“我承认我是只胆小的狐狸。我又不是人,我不怕什么‘丢脸’;说实话,我也不怕你不高兴,只要我有本事撬开你的门、按住你的脖子,你要怎么拒绝我?” 他忽然松了口气。 在她心里,他是没有罪的。 只有当她是人,才会怨怼他。 “是因为时机正好。”——倏然间,他恍悟了。 “时机?” 慧明闭上眼睛。他想,如果他没有来到这座南方城市,如果他没有一所深山里的佛学院,如果他没有坐在那块被夕阳照成玫瑰色的巨石上…… 或者,如果他还是他,但是换个时间、换个身份,他还是被她相遇。 一切还会一样吗?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的晕眩。他朝小胡轻轻靠过去,将身子放低,把头靠在小胡肩上。小胡觉得新奇似的咯咯笑了,把围巾扯开些,让他靠得更舒服。 小胡看着慧明仍然年轻英俊的面容,心里感激他还可以活很久。 她会往更远的地方走去,也希望还能回到那座小小的山寺,回到他身边蜷缩着休憩。她乐于维持自己现在的生活。 她凭什么不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呢? 她爱他,因为她还需要他。他允许她,因为他也需要她。 不必思虑什么因果,不必追溯什么机缘。 她不是人,不该自囿为人。她不怕行差踏错。 她身在此间,在寺庙的屋檐上踱步、在佛像的臂弯里借宿,但她不是此间人,更不是人的信徒。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