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沼泽》 第1章 [现代情感] 《人间沼泽》作者:阿明仔 【完结】 本书简介: 马路从头至终都在悄悄准备他的复仇计划,物色能替他行凶的人物。 只是他没意识到,自己早已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他知道,只有他去坐牢,才能救出那两个他爱过的女人。 “对不起,玛丽,我研究了那么多路线。但我很清楚,其实根本跑不掉,我也没想真正能够跑掉,我只是想体验下逃跑的感觉,能逃多远就逃多远的感觉。” “姐姐,人间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一片看不到边的沼泽地,我已经陷得太深了,只剩下了这一双手,希望还能将你托举上岸。” 一 我见过她的照片。 被裁剪过,便于藏匿携带,只能隐约看出点背景,既像是影棚背景,又像是户外池塘一角,能辨认出几朵水葫芦的轮廓,当时应该是绿色的,在我看到时已经磨损成黄褐色。 这张照片两年时间里在我们十二个人手里轮转过多遍,可能人数永远不止,毕竟我在里面呆的时间最短,她的脸也被抚摸得模糊不清。 我出来之后再也没有见过这张照片,只能保持住最后依稀可辨的模样,所以见到真人时,好像置身在一间暗房里,那张相纸刚刚从显影液里捞出,挂在一根绳子下,在微弱的红光下变得越来越清晰,然后有人拿起一把剪刀,“咔嚓”几下,把她上下左右的背景全都剪掉。 那微弱的红光是她正在燃烧的烟头。 她已经老了。 我的姐姐,她应该也老了。在她年轻时,我给她拍过很多张照片,现在却一张都没有留下。 那时候我才十岁,她也不过十八岁,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爸爸经营的娱乐城门口,爸爸让我开口叫她阿姨,她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叫姐姐。 我叫了一声姐姐,我爸哈哈大笑,和她说,那你也要叫我爸爸。 我跟着我爸一样咧开嘴笑,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对准她的脸拍了一张照片,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给我变魔术。 硬币在她手指缝间转着转着就消失了,出现在我的口袋里,然后又消失了,找遍彼此全身也没能发现,我们的姐弟关系就这么确认了下来。 我认识的人都叫我爸马老板,只有她叫他老马。别人都叫我路少爷,只有她直接叫我的名字,马路。 她的名字就叫姐姐。我这么叫她,我爸爸也这么叫她。她是我爸爸的情人,在此之前,是一个扒手。 当她告诉我这件事时,我正趴在地毯上画画,之前只喜欢画画和拍照,现在又多了一件喜欢的事情,她拿我当枕头,仰面躺着,双腿微曲,穿着一条睡裙,脚上套着一双白色袜子,硬币在她的手指间闪闪发光,手指异常纤长,每一根好像都可以独立存在。 我画了十个跳舞的小精灵给她看,她双手合起刚好捧住我的脸,先亲再夸,我问她是不是魔术师,除了硬币还有没有其他魔术。 她附在我的耳边说,“其实姐姐不是魔术师,而是一个扒手。” 她的语气隐约带着一种骄傲,勾起我的好奇,感觉比变魔术要有趣得多,缠着她教我。 她先检查我的手指,伸手和我的手交叉相扣,慢慢地向我的手背压去。她的手指柔软又有力,我的手指在她的挤压之下也瞬间变得服服帖帖,能完全碰到自己的手背,微微有些发麻,一点也不疼。 “你真是一个宝贝。”她似乎对我的手指异常满意,每根都轻轻揉捏了一遍,随后伸出她的小指头和我拉钩,说以后这件事就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不能和爸爸提起这件事。 随后她又教我玩了一个小游戏,不知道具体称呼,暂且叫做点手指游戏,两只手交叉向下,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她凌空指点我的某根手指,让我第一时间弹出那根相对应的手指,游戏的重点是她不能触碰到我的手指。 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会出错,明明知道她指的是右手的手指,弹出的却是左手的手指,明明想让自己的无名指弹出来,弹出的却是食指。 那种大脑对自己的手指失去判断的感觉让我着迷,一直到现在,遇到合适的人,我都要和他玩一下这个游戏,以此建立我和他之间存在于冥冥之中的某种关联。 教会他们玩法之后,我也会反过来让他们凌空点我的手指,像是先自缚住手脚,然后寻找解脱的可能,必须集中注意力,又不能太过于紧张。 教学就在我的家里进行,我们互为老师,她没有念过书,让我教她识字,给她读书,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爸爸认为姐姐有很大的功劳,对她也比其他女人更好。 爸爸有过很多情人,我也有过很多阿姨,妈妈在我六岁那年就死了,姐姐给我爸爸做了八年的情人,也是唯一能住进我家里的女人。 她只教我一个招式,利用中指和食指夹东西,她把我给她拍的一张照片放在身上,让我随时找机会从她的身上摸走。 也和我约定三章,在我学会扒手技巧之后,不准随意出手,就算要出手,也不能将手伸入好人的口袋里。 我问她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好人,她想了一会说,凭你自己的感觉。 第一次成功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她来接我放学,我假装自己累了,死活要她背我,一路上都把她抱得紧紧的,等她把我放下时,才突然下手摸走了那张照片,虽然是耍赖赢得的,但她还是给了我奖励,带我去游戏厅玩了两个小时游戏, 第2章 她一直在大呼小叫,玩得满头大汗,玩得比我还要开心。 此后这成了我和她之间一直延续的游戏,每次都会放一张我拍的照片在身上,等我摸走了,再换一张新的。最开始只是放在裤兜里,最后不得不藏在胸口处。 我承认,我们之间的游戏越来越不适宜,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并无禁忌。 我从小就在娱乐城里长大,爸爸没什么时间管我,也不想我被他那些抽烟喝酒满口脏话的手下带坏,总是由不同的阿姨或者姐姐照看,大多是呆在她们的大休息室,画画或者做作业。 多的时候里面能呆下上百个人,她们每个人都忍不住想要摸摸我,抱抱我,亲亲我,夏天热的时候,她们大多只穿着内衣裤,有时候衣服被客人弄脏了,当着我的面就把自己脱得精光。 她们唯一教会我的事情就是摇骰子,猜骰子。 娱乐城里有成千上万颗骰子,就像是她们的命运,被不同的人摇晃个不停,在黑暗的牢笼之中磕磕碰碰,落下后有人开心有人沮丧,而她们只是取乐的工具而已,周而复始,只有滚落到无人能触及的阴暗角落,才能彻底停下,无人在意它是大是小,是红是黑。 姐姐没跟我说过她太多的故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我爸爸的情人,只知道她原来也有一个亲弟弟,每天都用一个布带绑在她的背上,后来她上山砍柴,和弟弟一起被人用麻袋装走,再也没能见到弟弟,也想不起回家的路了。 她身上有不少伤疤,有些是以前留下的,有些是我爸爸打的,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开我的爸爸,她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说,“我已经习惯了,现在是我活得最好的时候了。” 这些都是我能回想起的场景,就像是那张被人抚摸过无数次的照片,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也只记得这些场景,记得自己对她有很深的感情,但已经想不起那些时候的真实感受。 开心是什么感觉?痛苦是什么感觉?一切都变得空荡荡,隔着皮靴挠痒,只有两根手指尖处有微弱的知觉。 手指在镜子上抚摸,让自己这张脸在雾气中慢慢浮现,像是一个陌生人,站在镜子外的我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少爷,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对准他拍下了一张照片。 他看着我,慢慢露出了微笑,发出姐姐的声音,“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受罪,什么是苦难,所以你才会冲动,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人,其实,什么都能忍的。” 是啊,姐姐,我没能忍住,所以,我已经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了,我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照常去念大学,去组建一个和谐的家庭。 已经没有可能了。 只有我们知道,爸爸是我亲手杀死的。但是你不知道,杀死爸爸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算是为了你,你也永远不会理解。 二 算起来,当年所有的祸都是我惹出来的。虽然后来姐姐和我说,炸弹早晚都是要炸的,我只是不小心点燃了那根导火索。 十六岁生日那天,爸爸根本不记得,在家等了半天不见人影,手机也打不通。姐姐记得,见我闷闷不乐,决定带我出去玩。 先去商场吃饭,拍了大头帖。然后去了一家新开业不久的迪吧,叫做“古罗马”,在小城最大的公园正门入口的边上。 姐姐提前订了一张桌子,到那里时桌上已经摆了一个大果盘,她要了半打科罗娜,打开一瓶,拿一小块柠檬堵住瓶口递给我。 她说我已经十六岁了,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今天晚上她要给我好好庆祝一下生日。 早已经习惯震耳欲聋的音响和变幻不定的灯光。 姐姐剪了短发,染成粉红色,左边齐耳,右边露出整只耳朵,是招风耳,会动来动去,戴了一个大圆耳环,紧身的连体短裙上缀满亮片,闪闪发光,仰起头嘟起嘴不到一分钟就喝完一瓶,继续开继续喝。 我只敢小口地嘬,只喝了半瓶就感到心跳加快,开始的时候以为是灯光照在她的身上,让她显得格外明亮,后来发现灯光是从她身上散射出来的,四周才显得幽暗。 半打酒喝完,她又要来半打,我堪堪喝到第瓶。她指着边上舞台上正在跳钢管舞的女孩问我好不好看,性不性感。 我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摇头说不好看。 声音太嘈杂,她听不清楚,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探过半个身子,将耳朵对准我。那个耳环一直在晃荡,闪闪发光,碰到了我的嘴唇,她的嘴唇也在发光,“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吸一口气,加大声音对着她的耳朵喊,“我说她不好看,没有姐姐好看。” 她收回身子,坐下后伸出手不停地掏着耳朵,“马路,你故意的吧,都快把我的耳朵喊聋了。” 我打了个酒嗝,连连摇头,“我不是故意的。” 打嗝会传染,她跟着打了一个,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舞台上那个钢管舞女郎已经离开,她站起来跟我说,“那姐姐也给你跳一个,就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说完她双手在舞台边缘处一撑,爬上了舞台,伸手抓住钢管开始缓缓摇晃自己的身体。 显然她并不擅长跳舞,舞姿笨拙不敢恭维,一开始她还盯着我看,我拿起相机给她拍照,她还故意摆出丑怪的姿势,然后自己忍不住笑。 第3章 我闭起一只眼,透过相机透镜看她,其他人完全消失了,嘈杂声也跟着消失,只剩下音乐声。 她闪闪发光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奇怪的魅力,慢慢的,她好像完全进入到音乐的节奏中去,越扭摆越投入,似乎也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从头到尾都紧闭着双眼,甩手踢腿,单手拉着钢管快速旋转,变成一个越来越亮的旋涡,把四周的一切全都吸了进去。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一直盯着她看,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我的爸爸。 迪斯科音乐停下换成慢三舞曲,灯光黑掉又微微亮起,那个高速旋转的旋涡停下,被吸进去的所有东西被喷射回原位,只剩下一阵恍惚,像是空气中荡漾着的涟漪。 姐姐跳下舞台,把紧身短裙拉平,拿起一瓶啤酒用牙齿咬开瓶盖,一口喝完之后,她仰起下巴对着我,“怎么样?” 我放下相机,为她鼓掌,正要开口说话,有两个小青年拿着酒瓶走到我们这边,“你跳的太棒了,我们能不能请你喝瓶酒?” 姐姐翻了个白眼,“滚一边去。” 他们没有恼怒,反而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拿起各自手里的啤酒对碰了一下,二话不说,走回他们自己的位置,那一桌有七八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见他们走回去,怪叫着取笑。 刚过十一点,我感到有点头晕,提议离开这里出去找个地方吃点宵夜,临走前去了一趟厕所,刚解开拉链尿尿,那个穿着黑白横条背心的小青年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身旁。 他明显喝多了,只穿了一件黑白横条纹的背心,能见着里面的肋骨,撑在墙壁上的手臂上纹了一个“忍”字,边上有好几个用烟头烫出的伤疤,他的身体一直在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倒,感觉到我在看他,先扭头瞪我一眼,再转过身来,剩下的尿落在我新买的耐克运动鞋上。 他嬉皮笑脸地说,“你的妞不错,让她过来陪我们几个哥们喝点酒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想要从他身边走开,他伸手抓来,我向后躲,被他拉住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再伸手想要抓我的头发,我弯腰躲开,相机被他拉走,没有去夺,拉开厕所门跑出。 姐姐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知道情况之后,嘴里骂了一声,拿起一个酒瓶就要朝那桌人走去,被我一把拉住,“姐姐,他们有十来个人呢。” 姐姐恨恨地说,“比人多是吧!” 说着她放下酒瓶,从小挎包里掏出手机拨打号码,第三遍后终于接通了,“姓马的,你终于肯接电话了,废话少说,你儿子被人欺负了。” “对,他的照相机被人抢了。” “别人把尿都尿在他的鞋子上了。” “他们有十来个人。” 挂掉电话之后,姐姐拉起我的手说,“走,到外面去等。” 从那桌人边上走过时,那个抢走我相机的小青年把相机高高举起来摇晃,“想要相机吗?过来求我啊!” 姐姐头也不回,拉着我走到迪吧门口,外边有一个大草坪,还有不少亮着彩灯的小摊贩在。 姐姐抽完三支烟之后,有几辆面包车开了过来,车门打开,每辆车里都有六七个人,衣服下面都鼓鼓的,我爸爸自己没来。 带头的那个是个光头,头顶有条伤疤,据说是当年为我爸挡的刀,三十岁左右,平时我都叫他光头哥,好多年了,基本和我爸爸寸步不离。 只有他一个人下车,其他人都在车上呆着,姐姐让我在外面等,她带了光头哥进去认人。 不到十分钟,姐姐和光头哥走回到我面前,光头哥正在责怪姐姐,“你怎么能带他来这种地方,你不知道这里看场子的是什么人吗?” 我赶紧替姐姐辩解,说我们什么也没干,是他们主动来招惹我,跟姐姐没关系。 光头哥没好气地伸手在我脑袋上摸了摸,“没什么大事,光头哥帮你解决,你就说吧,要废了他的手还是他的腿?” 我摇了摇头,“要不就算了吧,把相机拿回来就行,他们也没打我……” 光头哥笑了,“你爸平时不让你跟我们玩,看把你给怂的。” 说完他看向姐姐,“现在这边没你们的事了,你先带路少爷回去,马老板在家等着呢。” 家里一片漆黑,开门进去后才看到爸爸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先看我,“回你的房间去。” 姐姐在我腰后轻轻推了一把,我脱了鞋子沿着旋转楼梯走向二楼卧室,听到爸爸在和姐姐说话,“听说你今天钢管舞跳得很好啊,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跳舞,今天晚上你就给我好好跳上一个晚上。”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着,一直侧身用枕头捂着耳朵,好几次翻身坐起,不停地深呼吸,又痛苦躺下。 我是黑帮老大的儿子,除此之外,黑帮基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除了在学校里没有任何人敢和我玩之外,对我也没有影响,本来就是我的主动选择。 事情往后的发展是我无法预知的,虽然明白姐姐后来和我说的“跟你没有关系”这句话的意思,但难免会为此感到极大的愧疚,毕竟我成了那根导火线。 第二天晚上我放学后照常去了娱乐城,念初中之后,爸爸不再安排我在小姐们的休息室了,把dj房里面的一个杂物间收拾出来,当作我的暗房,墙壁里装了隔音棉,把门关上后几乎听不到外边的动静。 第4章 到了娱乐城先和姐姐见上面,她把我被抢走的那台相机拿给我,相机完好无损。我们都避开不提昨晚的事,显然她化了浓妆,遮盖不住额头上的一块瘀青,交代我今天晚上自己回家,我爸要带她接待几个比较重要的客人。 到了夜间十点,把相机里的那卷胶卷冲洗出来,挑了两张满意的想要送过去给姐姐。 推开门后看到dj房里高寒失魂落魄地坐在那把残破的老板椅上,扶手上有块皮早就脱落了,被他用手抠出一个大洞,地上落满面包屑一样的海绵,似乎忘记我就在暗房里,先是木然地看向我,一会之后才露出惊讶的表情,最后又露出一张哭脸,“路少爷,你的姐姐被古罗马那边的人带走了,你能不能去求求马老板?” 他一直在掉眼泪,问不出具体事情,也没亲眼见到,是外边的人传的。 我出去问了几个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也找不到我爸爸,最后遇到了在外边池塘边上脸色铁青的光头哥,他没有搭理我,是一个手下把事情说了。 古罗马的老板是我爸的死对头,攀上了省里的人,本来就想找机会拿我爸爸开刀。 昨天光头哥带人过去在外面把他们的客人给打了,找到由头,今天他们看场子的一龙带了人过来报复,人不多,但是带来了一把来复霰弹枪,先要了一个包厢唱歌,后来找到机会把路过他们包厢门口的姐姐拉了进去。 知道是他们之后,光头哥亲自进去要人,一龙掏出霰弹枪先往电视开了一枪,再往天花板上开了一枪,最后一枪打在姐姐边上的沙发上,然后把枪往桌子上一放,把我爸爸叫来谈判。 谈判的结果是赔了他们五万块钱,再把姐姐带走陪他一晚。 “我爸让他们把人带走了?”我转头拉住光头哥的胳膊。 他一把将我甩开,烟头扔到池塘里,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真他妈怂。” 三 我问过姐姐,那天之后为什么不离开我爸爸,记不起她当时是怎么回应我的。直到她被判刑时,我才回想起,不是姐姐自己不想离开,是我和爸爸开口,让他把姐姐留下。 我没有再去过娱乐城,那里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从陪我一起去法院的高寒那里听来的。 那晚爸爸的决定让人心寒,为了挽回,爸爸决定组织人手和古罗马那边的人大干一场。但是光头哥临阵倒戈,我爸被他们狠狠欺辱了一番,瘸了一条腿,此后娱乐城麻烦不断,生意一落千丈,小姐们都被挖走。 树倒猢狲散,爸爸亲自经营,招来街边流莺,由姐姐管理,想要东山再起,却又有心无力,原来火极一时的娱乐城慢慢变成了一个低端老头乐场所。 新鲜水果换成干货,灯光越开越少,招牌也灭掉一个字,门口水池里的裸女雕像肩上的罐子不再往外倒水,荷叶枯萎,只剩下淤泥,倒在舞池地板上的啤酒瓶越来越多,踩上去会粘住鞋底。 为了活跃气氛,每天晚上爸爸都要搂着姐姐的腰带头走到舞池中间去跳舞。 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我问姐姐为什么要留下时,她让我不要怨恨我的爸爸,那天一龙用我的一只手做威胁,毕竟是爸爸的人先在他们的地盘上闹事,总要给出一个说法,是姐姐自己主动同意,并且说服了我的爸爸。 姐姐跟我说完之后让我不要因此感到难过,说麻烦是她招来的,那个决定对我爸和她自己来说,其实都不算什么,只是他们一辈子成千上万个夜晚里并不重要的一晚。就像爸爸和人摇骰子输了,她就会替他灌下一瓶啤酒或者脱掉一件衣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他们没想到最后会输得这么惨。 高寒悄声和我说完娱乐城的落幕,见我没有任何反应,骂我冷血,确实,所有卑劣的词语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姐姐穿着囚服站在那里等待宣判,我却掏出一个速写本如实勾画。 娱乐城落败的那一年多,我准备参加艺术高考,报了一个美术培训班,开始学习油画。隔岔五,姐姐会陪我去离家不远的一片小树林写生,帮我支起画架,帮我挤好颜料,她从来没有叫过我少爷,却把我当作真正的少爷那样侍候。 小树林里四季分明,去的时候总是晴天,便觉得一年到头都是晴天。 记不得都有哪些树,只记得画下来的感觉,有疏有密,有松有紧,有高光,有亮部,有暗部,有清晰的明暗交界线,有层次分明一点也不沉闷的灰暗处。 赭石勾稿,先深后浅,群青、钴蓝、酞青蓝,天蓝;墨绿、橄榄绿、草绿、嫩绿;土黄、中黄、淡黄、柠檬黄、深红、大红、玫瑰红、朱红,层层叠叠,互相调配,无穷无尽,斑驳的阳光和日复一日好似也无穷无尽。 树上有蝉蜕,树林外边有片沼泽地,边上立着警告牌。来的时候,去的时候,我们都沿着边上的小土路走,两旁有芦苇,有柳树,有龙须草,还有成片成片看不到头的水葫芦。我和姐姐说那个也叫做凤眼蓝,是她喜欢的名字。 我们只在晚上去过一次那里,走过无数次早已如履平地的路突然变得蜿蜒曲折,我和姐姐抬着一个编织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月牙在乌云之间穿梭,忽隐忽现。 盛夏时节,所有的虫鸣声却突然全都销声匿迹,远处有车灯扫射而过,我和姐姐便放下编织袋弯身蹲下,树林里的雾气翻滚而出,漫过我们的脚踝向沼泽地深处蔓延而去,凤眼蓝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有一颗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第5章 那个夜晚一直屏住呼吸在静静地看着我,编织袋里是我的肥胖的爸爸的尸体和一尊关公像。 爸爸说要去找几个朋友谈事情,娱乐城歇业一天。晚上洗过澡之后,我和姐姐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新买的《泰坦尼克号》dvd影碟,我早已看过,她却从别处听说,想看,让我去音像店买来,是中文配音。我给她提前备好了纸巾,她说自己铁石心肠,都没给自己掉过眼泪,更别提别人了,再悲惨的事在她看来,都不是无法接受。 我问她既然那么确定,为什么非看不可。她说,“听说是个很伟大的爱情片。” 我不知道什么是伟大的爱情,她想看我就陪她看。 看到露丝脱光了躺在沙发上让杰克给她画画时,我和姐姐的目光不自觉碰到了一起。 一开始只是调侃,她问我在画室里有没有画过女人体,我说老师们有组织画过,但把我们未成年的都排斥在外。 电影还在继续,姐姐问我,“想不想画下姐姐?” 我强装镇定,把双手紧扣,互相挤压,“在哪里画?” “就在这画,我还可以看完这部电影。”姐姐说。 等我支好画架,姐姐已经把自己脱光重新躺回到沙发上,保持着和露西同样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屏幕荧光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像是染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晕。 不敢盯着看,迅速地瞟上一眼,默记在心。铅笔在素描纸上沙沙作响,又觉得自己没有看清,再用余光悄悄去看,用手指处理她身上的阴影部位时,像是在轻轻抚摸她的身体,能感觉到明显的颗粒感,她的毛孔在放大,微卷的绒毛也慢慢展开,好像也感觉到了我手指的触碰抚摸。 她偶尔会转动眼眸向我看来,与我的目光对上,微微一笑,脸色变得潮红,重新看向电视。 目光不知碰触过多少回,手心里的汗干了又湿,不敢再用手指去擦拭画面,把橡皮削成小尖角,一点一点去擦出她眼睛里的高光。 感觉已经画完了,又觉得可以一直画下去,凭想象给她画上那条有海洋之心吊坠的项链。 在泰坦尼克号触礁之时,房门突然被打开,直到爸爸站到客厅中间,我们才回过神来。 爸爸已经喝多了,他抓起茶几上的大玻璃烟灰缸就朝姐姐砸去。 我先往回退,看到姐姐头上流出血来,跑过去拉住爸爸想要继续往下砸的手臂,他回过身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你给我滚一边去,等我打死这个婊子再和你算账。” 说完他又抡起烟灰缸继续往下砸,情急之中,我看到电视边上供奉着香火,接近半米高的石雕关公像,拿起之后狠狠砸在了爸爸的后脑勺上。 爸爸想要转回头来看我,没能成功,趴倒在茶几下方地板上,双脚抽搐不停,我吓得扔掉手里的关公像,落在茶几上,玻璃碎裂一地。 爸爸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和姐姐抬着编织袋走到小树林边上,先放在边上休息片刻,月牙完全隐入乌云,远处隐隐有光亮起,不知道是云层中的雷电,还是远处灯塔的射灯,从小树林里涌出的雾气基本已经掩盖了编织袋,沼泽地里不时有气泡慢慢鼓起,破裂。 姐姐异常冷静,缓过气之后,她盯着我的眼睛,“休息好了吗?” 我抬起手擦掉额头上的冷汗,点了点头。 我抬起编织袋的两个角,姐姐握住用绳子绑住的封口,“我数一二三,然后你用最大的力气往外扔。” 没等我回应,她开始摇晃编织袋,“一……二……三”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紧咬着牙关才没喊出声来,编织袋只飞出去一米多远,姐姐也被惯性带出,一脚踩进沼泽地,我赶紧伸出手把她拉了上来。 编织袋只沉下一半就静止不动了,姐姐走进小树林拖出一根树干递给我,“你手长,把它捅得远一点。” 我蹲下去,将树干对准编织袋中部用力将它往更远处推去。好像出现了错觉,编织袋里的爸爸好像在动,我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姐姐,她也正看着我,“别停,快一点。” 再次把编织袋推出去一米远,它翻了个身,继续往下沉。这次明显快多了,周围开始疯狂地冒出气泡,感觉整个编织袋都在蠕动。 终于,编织袋完全被淤泥覆盖。气泡越来越少,最后一个破裂之后,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我们又在原地呆了很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姐姐额头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流血,全被她抹在手背上。 她弯身把双手伸进淤泥,取出来之后现在自己额头伤口处抹上一把止血,再甩了甩手,又等了很久,她手上的淤泥开始发干,一块块剥下。 等她站起来和我说“走吧”的时候,虫鸣声骤起,有风吹来,凤眼蓝悄然移动,似乎想要遮盖住整片沼泽地,月牙再次出现,照亮我们前方的小路,泛着微光。 姐姐带头走在前面,越走越快,等我走到水泥路上时,她已经走到马路对面。 我想要快步跟上,突然有响亮的喇叭声响起,一辆黑色汽车从我身前呼啸而过,我吓得抬起手臂挡住脸,再放下手时,姐姐在马路对面转过身看着我。 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开过去,她亮起又暗掉,在那个时候,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姐姐是我不可碰触的禁忌,这是我需要接受的惩罚。 这是我们每天经常走的路,但是今晚我们走错了,运爸爸尸体过来的车停在另一个地方。 第6章 四 我和姐姐一起回到了家里,途中没有任何交流。姐姐收拾客厅,我在浴室里洗澡,怎么冲洗都觉得身上有很浓重的血腥味,想要大喊出声却又只能紧咬着下嘴唇,想要狠狠一拳打在瓷砖墙壁上,却又收回,趴在那里无力地捶打。 脑袋里有一片沼泽,在不停冒泡,像是在做梦,这么懦弱的我,怎么敢拿起关公像去砸烂爸爸的脑袋。 姐姐推开浴室门,把浴巾扔给我,让我擦干身子后出去和她聊一下。 穿好衣物走回客厅,依旧一片狼籍,沙发前方地上全是碎玻璃和已经发黑的大片血迹。 姐姐站在窗口处抽烟,画架还在那边上。 她手里端着爸爸用来砸她脑袋的那个烟灰缸,底部还有血迹,她的额头上有一个明显的伤口,不再流血,皮肉微微翻起。 “杀了人是跑不掉的。”她一直看着窗外,手指不停地点着正在燃烧的香烟。 我没有回答,在离她五六米处站住,等她继续往下说,我知道,她会有办法。 “我们应该去自首,争取能够宽大处理。”姐姐转头看向我。 “好。”我说,“他想要杀你,我失手杀了他,是正当防卫。” 她把烟头掐灭,“姐姐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这方面懂得比你多。”说着她微微翘起嘴角,“姐姐以前可是进去过两次,你那是谋杀,只有我杀了他那才叫正当防卫。” “不对。”我脱口而出,“我以前看过新闻报道,有个女孩被流氓欺负,她男朋友把那人杀了,判的就是正当防卫。” “你别跟我倔这个。”她盯着我,一字一顿,“他是你爸爸,性质完全不同。” “可是确实是我杀的。”我轻声呢喃,转而和她对视,“我不是故意的,但就是我杀的。” 她伸手捂住我的嘴,我往后退一步躲开,“我去自首,这事和你没有关系。” “你小声点!”她低吼一声,“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你先听我说。”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她。 她再次点燃一支烟,连着吸了好几口,“首先,他确实想打死我,我感觉到了,以前他下手没有那么狠过,你也知道当时是什么场景。” 我扭头看向还立在窗口边上的那张画像。 “是你救了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什么都搞砸了,我就不该带你去古罗马,也不该提议让你给我画画。”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我往前走出半步,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躲开我,重新走回窗口处,雷电还在酝酿,迟迟不肯劈落。 “姐姐没什么本事,这辈子靠自己也活不好,我是正当防卫,加上自首,判不了几年,你不一样,你还要考大学,等你大学毕业了,我也差不多毕业了,那样,你还能养姐姐是不是?”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我想争辩,她又说道,“我比你更清楚里面是什么样的,就当是度个假,出来之后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了,你要是进去了,先不说会不会被判死刑,你这辈子就真正毁了,我们就都毁了,你明白吗?” 我没有说话,走到画架前,拿起边上的铅笔,感觉有很多地方还没有画好,却又无从入手。 雷电始终没有劈落,但是暴雨骤然落下,像是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脑海里的那片沼泽地开始冒泡,好像被装在编织袋里的那个人是我,想要挣扎,想要呼吸,但是越陷越深,姐姐的声音像是雨水落在淤泥上,越来越模糊不清。 姐姐突然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摇晃,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她。 她把我紧紧攥着的铅笔抽出,放在一旁,“刚才在沼泽地那边,我感觉我跟你爸一起沉入沼泽地了,不对,是我一直都在沼泽地里,是你把我拉了上来,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我的弟弟,好像我从来没有弄丢过我的弟弟似的,那时我就想,你不能跟我们一起掉进来,我一定要把你推上去。” 她再次把手搭上,轻轻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人是我杀的,和你没有关系,知道吗?” 此后一切都由她来安排,先开车送我去了一家网吧,再去自首。 有什么人明明没有杀人却会去自首呢? 最后判刑和她跟我分析的不同,最终判定为防卫过当错失杀人,虽然是自首,但是抛尸情节恶劣,本来就有案底,加上刚好遇到全国性的扫黑除恶活动,姐姐被判了无期徒刑。 作为受害人的儿子,我替她向警察证明我爸爸平时对她的暴力行为,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当时我不在现场,无法证明姐姐究竟是正当防卫,还是蓄意杀人。 姐姐没有提出申诉,被带走之前,回过身来看我,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似乎正在隔空虚摸我的头顶。 法庭里的人群散去,我还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高寒站起后伸手拉我,“不要怪你姐姐,她不是故意的。” 我抬头看他,想和他说人是我杀的,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我没有参加高考,此后不久我就退学了,爸爸死了之后,我才知道他在外面欠了很多钱,我已一无所有。 第一次去探监,我没有和她说家里的事,她先安慰我,说她表现好的话可以争取减刑,无期可以变成二十年,十五年,可能八年后她就可以出来了。那时候她也才三十五六岁,可以好好过下半生。 第7章 我和她说,等她出狱,我们年纪就一样大了。 她开始有些不解,后来反应过来,取笑我说读书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 她要是知道的话,应该会很伤心吧,我不再是一个读书人,而是利用我和她之间多年玩的游戏积累下来的经验,成了一名扒手。 当你第一次把手伸入别人的口袋之后,你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你要花很长的时间,集中注意力,忘记时间流逝,先观察,再尾随,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和目标擦身而过,将两根手指伸入口袋,像是从这个世界的缝隙里掏出某种东西。 你找到的缝隙越来越多,时间和空间也就都支离破碎了。 很快,就过去了三年,每个月我都会去探一次监,姐姐的眼角开始长出鱼尾纹,手上的茧也越拉越厚,等不到她减刑的消息。 我想和姐姐说她没有看走眼,我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从未失过手,就算没有去上大学,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我说不出口。 爸爸的尸体早已被捞出,火化后一直放在公墓里,没有去过一次。只是过两三个月都会到那片沼泽地边上走一走,呆上一会,水葫芦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似乎每一株下面的根须都紧紧地缠绕着一具尸体,我也是其中之一。 再次有时间的感觉,是沼泽地边上的小树林被铲平,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恋和回忆的地方,似乎只剩下一处我可以去的地方。 我想走进监狱,想知道姐姐正在面对什么,她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 再去探望姐姐,我和她说准备先离开这座城市,出去好好找一个工作,可能会比较久不能来探望她。 姐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最后,突然伸出自己戴着手铐的双手,向下交叉,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让我隔着玻璃虚点她的手指。 手铐对她来说,好像形同虚设。 我指向她左手的无名指,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没有弹出一根手指。 第二天,这是我准备偷的第三十七辆电动摩托车,但我已经不想再偷了。 在我的正前方电线杆上有一个监控探头,抬头看过它五次,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注意到。听到警笛声之后,我双脚撑地开始慢慢地往前推去。 我双手向下交叉,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一副手铐戴在我的手腕上。 审讯,签字,判决,入狱。 姐姐走过的每一步路我都想跟着走一遍。 五 总有一些事情会超出我的意料,没有想到一龙会和我住在同一间牢房里。 新人需要接受教育和敲打,我也逃不掉。也清楚这并非是他故意针对我,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我是马老板的儿子。 每个新人进来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挑战,他需要一视同仁才好建立威信,而我也并非那种刺头,没想过要去反抗,去夺取他的地位,只要不期待自己可以活得比别人好,就不会活得比别人差。 懦弱。知道他就是一龙之后,我的情绪几乎没有任何波动,似乎他和其他用充满挑衅的眼神打量着我的犯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夜深人静,我整晚坐在没有盖子的马桶上时,这个词语才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微弱朦胧,只出现过一小会,如同不经意抬头看到狭小窗口外的月牙轻轻晃过。其他时间都尽量去想象姐姐,和我同时起床,同时吃饭,同时接受教育,同时放风,同时睡觉。 我只是在体验姐姐现在的处境和生活,不要再节外生枝。他是不是一龙并不重要,欺负过姐姐的人,不止他一个。懦弱。 牢房里的马桶没有盖子,作为新人,我必须充当那个马桶盖,加上我姓马,他们都叫我马桶盖。 在监狱里有个外号在大多数情况下算得上是件好事,说明你已和大多数人打成一片。 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空间越小,就越会把某些特长放大到极致。 有手艺的人在监狱里活得相对要好一些,没人告诉我这些,多加留意就能够发现,虽然每个犯人都剃着同款的圆平头,总有几个会略有不同,两旁会修得比别人更短更平整,会多出棱角;虽然都穿着同款的囚服,那几个人的衣领也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多出折角和缝线的部分。 顺着线头去摸,发现理发师和裁缝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此外,更不易发觉的是有按摩技巧的人,他们只要安分守己,就不会吃太多的苦头。 发现这些心照不宣的秘密之后,我开始慢慢摆脱成为马桶盖的命运。 监狱里会画画的人不止我一个,但画得比我好的没有。用了三个月时间,那些发型和衣服与其他人略有不同的人都让人找到我,他们提供纸和笔,让我为他们画下肖像,有亲人探亲时可以捎带出去。 一龙由此成为我的保护人和经纪人,以此换取香烟,泡面等硬通货。 第二年,为了保证在监狱里的正常生活,我有计划地解锁自己的其他技能,让一龙安排其他人偷偷留下一些馒头,拆碎后泡在水里,再捏成一个个同样大小的圆形,刻好字之后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一副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象棋就此诞生,红色是最好解决的颜色,虽然会变成深褐色。 第三年,在一龙等人的期待中,我开始计划完成一个宏伟的工程,要为他们制作出一副麻将。 第8章 只差万字牌时,还是被狱警发现了,长城只差最后一截,功亏一篑,但我的手艺得到了监狱长的认可,几乎以为那就是真正的麻将,摔在地上弹几下,一粒屑都不会落下。 他宽容大度,没有将这件事情过于放大,只给我一次警告,并且说下个月我就能出狱了,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凭我的手艺,出去后不会活得太差。 真正离开时,他还给我开了一封介绍信,可以去一家石雕厂上班。 只要习惯了慢,一切都会变得不知不觉,三年的时间并不煎熬,反而是像在弥补我几乎空白的童年记忆——一所幼儿园,一切都很规律,只是多出了朋友的部分,和偶尔偷偷摸摸合伙做点违禁的事。 也可能是因为我是主动进来,所以和别人相比有着不同的感受,相比围墙外面的世界,我更适合这里的生活,会回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电影,绿里奇迹,或者肖生克的救赎,不,是那部海上钢琴师,我就像是那个钢琴师,应该一辈子都生活在海上。 由此,我也意识到自己错了,就算进了监狱,我也永远无法与姐姐保持平行,就像杰克和露西。 我们彼此无法相见,她的模样变得越来越模糊,是我最大的恐惧,甚至由此产生想要越狱的念头,只为能够再去见上她一眼。 直到一龙拿出那张照片,她附着在那个女人身上,才被暂时凝固住,我的焦虑才得于缓解,把所有的想象都集中到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人是一龙的妻子,他们已经有两个小孩。原本是他们两人的合影,但他把自己的部分裁掉了,为了便于藏匿携带。 女人二十岁出头,长发微卷,鹅蛋脸丹凤眼,脖子修长,锁骨很深。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的确良白衬衫,能看到里面的红色胸罩。 有点像大街上、宾馆门缝下俯视可得的小卡片,在监狱里却是稀罕货,总是藏在他的衣服领子内部的暗兜里。 一龙把这张照片拿出来给同牢房的人分享,是在我为他做出一副象棋之后,更确切地说,是在她不再来探监之后,只是时间节点刚好重合,所以被他当作奖励让我可以拥有她分钟。 监狱里也并非看不到任何女人的图片,我甚至凭想象给他们画过几张女人体素描,但它们都比不上这张小小的照片。 她是活生生的女人,她是一龙的妻子,这里毕竟是一座监狱,他们多少都有点扭曲的变态的人格。 我知道,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甚至比他们有过之无不及。当我把这张照片递还给一龙之时,她的形象就已成为一个烙印,烙在姐姐似乎已经变得模糊的形象上,就像是用拍过姐姐的一卷胶片又把这个女人拍了一遍。 我不知道是为了把姐姐彻底忘记,还是为了留住她最后的影像,我越是想要清晰地去回想起姐姐时,她就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只能悄悄起床,从一龙的衣领里偷走这张照片,长时间坐在马桶上就着外边不时划过的探照盯着她看,让姐姐得于显现。 牢房是一座暗房,我的想念是显影液,是硫酸、硝酸及苯、甲醇、卤化银、硼酸、对苯二酚。有毒,不可直接触碰,会腐蚀我的大脑,腐蚀掉每一个夜晚,腐蚀掉我对未来的期待。 只有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是我的解药,是我以后非见不可之人。 六 幻想症并不是在坐牢之后才有的,早在七岁时就有了这方面的意识,而且并不把它当作是幻想症,因为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脑海里所想象的场景,好像是发生在平行世界里的事情。 再大一点之后才意识到,更多的时候,我充当的是一个旁白配音演员的角色。 在实际的生活中我总是沉默寡言,可能和妈妈早逝有关,也可能和爸爸是个黑社会老大又希望我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有关。 除了在娱乐城时,那些人不得不给予我关注之外,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善于隐藏,让人想不起我的存在。而躲起来其实是为了更好地去观察别人,也是我喜欢上照相机的缘故。 只有在回忆或者幻想时,才能感觉到自己情绪上的波动。 更像是在画画,把自己内心的想法投射在具体的事物或者人的身上。最初的幻想对象来自我的妈妈,我想过很多个场景,都是我爸爸亲手杀死我的妈妈,我没有亲眼见到,也并未听人说起过,但在我的幻想中,那就是真正的事实。 如果不是他杀了我的妈妈,也没必要把关于她的所有信息和影像全部抹除干净,让她成为一个完全抽象的人,让她只成为一个词语,妈妈。就像是橡皮擦用力擦拭之后留下的痕迹。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以此来减轻我弑父的罪恶感。对我这种人来说,没有什么值得谴责的,就算真的是我爸爸杀了妈妈,那也只是发生过的一件事情而已,他必然有他的理由,就像我后来杀了他,我也有我的理由,只是由幻想变成了现实。 我不需要对任何事情去做一个评判,只需要接受评判就行。 我不会被改造成另外一种人,也不可能会获得救赎。 姐姐跟我说不要对好人下手时,我当时确确实实不知道什么是好人,我以为每个人都差不多,没想到还有好坏之分。 自小我就活得消极,感觉自身与一切格格不入。硬币在姐姐的手背指缝间滚来滚去,让我暂时走神,看到事物的正反两面,尝试着从照相机后面探出身子来看,想要伸手去抓住点什么,然后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突然被她一把握住,再摊开手时已然消失无踪。 第9章 它出现在我的口袋里,最终又被她摸走,就像我给她拍了那么多张照片,定格了无数个瞬间,却最终什么都留不住。 三年时间突然就过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被推出了监狱的大门。 监狱长的推荐信被我扔掉,他说得对,以我的手艺完全可以好好活下去,没必要又进入到另一种集体生活当中去。 没有急着去探望姐姐,还没想好怎么向她解释这三年的消失,或者她已经习惯我的不存在,不应该再去打扰到她。 最先去的还是那片沼泽地,已经不复存在,成了正在建造中的工地,围着绿色的丝网。 高大的吊机来回旋转,一直盯着其中一根已经断掉微微有点弯曲的钢筋绳看,好像它曾吊起这世间最为沉重之物,才换来如今的空空荡荡。 这个城市有了微妙的变化,具体的我也说不出来。走入其间,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之处。 爸爸留下的房产已经被法院拍卖,那个娱乐城暂时没有规划,外边的空地上早已长满杂草,里面的设备全都被清空,除了入口大门和后面从未打开的应急消防通道,几乎没有其他对外的门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所有的潮湿阴晦累积成霉菌,侵蚀吞噬掉曾经的灯红酒绿和欢歌笑语。 老鼠与蟑螂横行,壁纸脱落,木地板凹陷,吊顶也掉落大半。 dj室里只剩下那把表皮脱落,坑坑洼洼的海面上沾满老鼠屎的转椅和一些空架子,我在暗房里呆了不到十分钟就几近窒息,连忙逃离。 出狱之前,一龙求我帮他个忙,去找一下他的妻子,让我带话,说他同意离婚,央求她带上他们的两个孩子再来看他一次。 寻衅滋事,敲诈勒索,他已经入狱五年,还需要服刑三年。前两年还偶尔有人来看望他,最终只成为他嘴里的吹嘘,他们忙着在外面为他打下一片江山,等他出狱之后依旧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老大。 按照他给的地址找上门去,早已人去楼空,轻易就开门进屋。 门下塞了不少物业催收单,已经停水停电,房子收拾得紧紧有条,拉开窗帘时扬起满屋灰尘,没有开窗,外边是一个新通车不久的高架桥。 找不到女人的任何物品,应该已经下定决心,不留下任何痕迹。 衣柜打开有股浓烈的樟脑丸的味道,男人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她走得并不匆忙,是在深思熟虑之后。 卧室里还能隐约看到当时的场景,她坐在床尾处,把每一件衣服都摊开抚平,细心折叠,把自己所有的耐心耗干,也把所有的念想也都折叠封存,是决绝,也是乞求放过。 像是一封封信,不会写字,只是依靠折叠就把自己的心意表达无遗。寄信人地址不详。 我在这个房子里悄悄住了三个多月时间,每一处痕迹都显露无遗。知道酒瓶杯子砸落的位置,知道小孩的磕碰之处,也知道女主人每天站在哪里,坐在哪里。 为了能更好感受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场景,我穿上了一龙的衣物,几乎把每一件都穿了一遍,长时间地坐在沙发上。面前那台电视悄悄录下了这个房子里数年的时光,我拿起遥控器,一直在快进,暂停,播放,放慢,放大,暂停,播放,快进…… 女人的形象始终模糊不清,想要去看清时,会在幻觉里出现幻觉,姐姐把脑袋靠在我的背上,一个闪闪发光的硬币在她的手背指缝间滚来滚去。 最终,我还是再去了一趟姐姐所在的监狱,向她坦白一切。 姐姐老了,也胖了一些,齐耳短发上出现了白发,显然在进屋之前,她努力了很久,想要将它们藏起来。 她已经知道我的事,在我消失半年之后,她就找到狱警,拜托她打听我的事情,开口就是责怪自己,说当初不该教我。 我知道,姐姐变了,她和我不一样,她接受的惩罚多于她犯下的过错,她也很高兴地和我说,因为表现良好,高寒也在外面为她提出新的申诉,她的减刑申请已经通过,改成了十五年。 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和开心,完全没这方面的感受。 后来我回想过很多次,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减刑这种事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当时也感觉到了,自己把话题移开,移开之后,就没有话题了。 我突然问她,“你还记得最早给我变的那枚硬币吗?它去哪了?” “硬币,什么硬币?”姐姐说。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让它在我手背指缝间滚动,然后反手把它握住,再摊开,那枚硬币不见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和我说,“那枚硬币在你爸爸的口袋里。” 我点点头,和我猜的一模一样,但她不应该说出来,我伸出双手,向下交叉,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举起来看着她。 她没有伸手凌空指点,紧紧握着电话,“马路,我给你高寒的号码,你去找他吧,他能给你一份工作,姐姐以前从未求过你,听姐姐的话,离开这里,去找一份工作,找一个合适的女孩,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七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微笑已经变成了悲伤的代名词,大多数人的微笑,仅仅只是为了保持一份体面,或者,为了一份能持续下去的工作。 分手时要微笑,吃亏时要微笑,尴尬时要微笑,道歉时要微笑,被责骂时要微笑,被人嘲讽时要微笑,无所适从时要微笑,杀人时,要面带微笑。 第10章 在这个非白即黑的世道,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是一个灰色的人。 我是个灰色的人,很早我就知道了这一点,全身裹满泥浆。我是个小偷,是个美容产品推销员,知情不报,教唆敲诈勒索,我还是个杀人犯。 “微笑。” 水龙头有点生锈,一直在滴水,我伸手将它旋开到底也只有从边缘处滑落的细流,指缝紧拢,接满一捧水要等上一会时间。 我盯着镜子里那张模糊的脸,镜子上有层层叠叠斑斑点点的水渍。刚搬进来时,我洗擦了很多遍,没有任何效果。跟着一起放弃的,还有永远扫不干净的墙角落灰和墙上留下的空白印记,依稀可以判断出海报、照片、挂钩、彩带、门框上的刻痕,还有一个大大的囍字,靠着双人床的那两面墙也被不同的枕头被褥染得花花绿绿。 这个小套间不知道已经换过多少住客,从小孩到情侣再到濒死的老人应该都有,我闻得到这些混杂在一起的人味气息。 我没办法住公司安排的集体宿舍,心里有阴影,总担心他们半夜会把我团团围住,睡得不安稳。 搬到这里之后,其实也没有多大好转,依然会经常做噩梦,只是起码吓醒后可以大口喘气,可以在房间里自由走动,可以坐在马桶上好好睡觉。 水已接满一捧,我尽量弯腰低头,让这捧水完完全全地扑在脸上,如今最满意的也只剩下这双手,手指修长,骨节明晰,指甲修得平整干净。 旋上关不紧的水龙头,用一方白毛巾轻轻擦干净手之后,我抬起头继续看着镜子,举起双手整整浅蓝色衬衫的衣领,正了正红色领带,把挂在额头上的几根头发撩上去,捋平。 “微笑。”我开口轻声说话,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用两个食指把嘴角往上顶了顶,随后转身,拿起放在饭桌上一个黄色笑脸符号的徽章挂在胸口处,把有摩托车电子遥控器的钥匙串塞进裤兜,拎起一个黑色公文包,走到门口处,左手扶着门把手,低头穿上一双橡胶底的黑色假皮鞋,拉开插销,旋转门锁,开门走出。 楼道里堆满杂物,潮湿昏暗,到处都有散发出异味的垃圾袋,顶上每个角落都有蜘蛛网,上面站着蚊虫的尸体,却不见蜘蛛的身影。 我顺着台阶快速往下走,心中默念口诀。 6——观察。 5——跟踪。 4——搭讪。 3——判断她的爱好习惯,消费水平。 2——自然,永远的路人甲。 1——找到合适的时机,对她露出微笑。 一个女孩牵着一条泰迪狗走进楼道,它每次都对我又蹦又跳地吠叫不停,女孩拉紧它靠墙避让,我低头快速和她擦肩而过。 这个场景隔两三天就会出现一次,女孩住在三楼,是个幼教老师,不是我的目标。 0——和她擦肩而过,不能给她留下任何具体印象。 这个小区里只剩下三栋没有电梯的旧单元房,黄色墙面已经大量剥落,有两棵高大的香樟树挡住了阳光,没有物业。 天空阴沉,我踩着腐烂的落叶走到单元楼后面,被铁丝网隔开的是一个新开放不久的写字楼,三十几层高,玻璃墙体闪闪发光。 今天是周末,还不时有衣着光鲜的人出入,停车位上停满了小车。 我低下头,掏出钥匙串,按一下电子遥控器,一辆停在树荫下的电动车响了一声。 我走过去,跨上电动车,取下挂在前置物勾上的头盔,挂上公文包,戴上头盔,把车钥匙插进锁孔,转过头,对面写字楼的监控室半开着门,里面有上百个监控屏幕分屏,密密麻麻的黑白影像。 电动车开出小区,转弯时,看到后视镜里自己有些苍白的脸。 “微笑”,我轻声对自己说。 扭过头,看到一个外卖骑手和我并驾齐驱,车后架上是美团的外卖箱,脚踏板上放着饿了么的外卖箱,穿着蜂鸟配送的马甲制服,头上戴着一个有竹蜻蜓的头盔,在风中不停旋转。 小哥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不等我挤出微笑,回过头去,加快了速度,我加速跟上。 斑马线是终点,黄灯,外卖小哥闯了过去,似乎他是个长跑选手,恰巧和我这个短跑选手同在一个跑场而已。 我捏住刹车,单脚撑地,斜对面有一面两层楼高的液晶显示屏,那里是一家婚纱摄影楼,叫做蒙娜丽莎,正在播放一段外拍短片。阳光明媚,新娘举着一捧鲜花穿着婚纱坐在电动车后面,笑得特别灿烂。我穿西装打领结,骑着电动车载着她行驶在海边一条会发光的干净柏油路上。 不知不觉,我感觉到阳光刺眼,眼睛微微眯起,露出微笑。 后面突然传来刺耳喇叭声,回过神来,红灯已经变成绿灯,天上乌云密布。 我赶紧转动油门,向前冲出。穿婚纱的新娘戴着头盔紧紧搂着我,贴在我的背上,笑声在头盔里回荡。 路面越来越宽,人流车辆也越来越多,我一直面带微笑,想象姐姐正搂着我坐在后边,我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绷直,好留出更多的位置给她。 姐姐拿出手机自拍。 “我真的好美啊。”姐姐说。 “小心哦,要转弯了。”我轻轻转动车头,来到一个大商场边上,放慢速度,把车开进电动车停放处,取下头盔后,姐姐消失了。 “加油,勇敢,微笑。”我对着后视镜整理下仪容,锁好车,把头盔扣在车座上。 第11章 往前走出一段距离后,再次回过身来按了一下遥控上的锁车键,电动车“嘀”一声,像一条狗一样,坐在原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商场正在搞活动,广场上人潮汹涌。我接过一个大布偶熊发来的传单,挤出微笑,提着公文包尾随一对年轻情侣走进商场。 先是在入口处停留了一会,冲了一会入口处的冷气,展开那张传单看了看,是儿童游乐场的优惠活动。将它卷起塞入到垃圾桶里之后,继续尾随那对年轻情侣。男孩后裤兜插着一个长条lv钱包,女孩露出她的蜂腰,英文文身半隐半露。 我站在扶手电梯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向上方,那里有一个圆形电子监控器,我快速地打量了一圈,每一个位置的监控器都落入眼中。 年轻情侣走进一家大牌化妆品店,我继续上行,到达顶层之后,走到玻璃围栏边上,俯视下方,目光从一个个女性身上扫过。 悄然飘来的香水味很好闻,我的鼻孔微微张大,片刻之后,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穿着制服挎着香奈儿包包的女性侧影。等她走过去几米之后,我默默跟上,一直尾随她走到电影院门口,看着她和快步上前和一个男人拥抱,手牵着手走进电影院,入口处有几个全副武装的纸片女人正举着各种枪对着我,转过身,看到玻璃橱窗里自己的影子。 “微笑。”我轻声说,伸出手顶了顶自己的两个嘴角。 身后传来女孩子的笑声,我回过身去,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拿着奶茶杯边看着我边笑边打闹。 染着粉色头发的女孩推了jk套装女孩一把,jk套装女孩跑到我面前,拿起手机对着我晃晃,“大叔,我闺蜜觉得你特别帅啊,也很可爱,有没有女朋友,扫码加个微信呗。” 我一下有点不知所措,把右手提着的公文包换到左手移到身后。 “有女朋友也没关系啊,交个朋友呗。”女孩笑眯眯地拿起手里的奶茶吸一口。 我不自觉往后退一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掏出手机打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女孩扫完二维码之后,对我摇了摇手机,“回头联系啊,大叔。” 女孩和闺蜜嘻嘻笑笑地离开,我点开她的朋友圈,全部是卖假冒名牌的广告。 我悄悄尾随她们下楼,听到女孩的闺蜜说,“看上去傻不拉唧的,不是卖保险就是个房产中介,加这种人有什么用。” “加一个人五块钱,你管他是干嘛的。”女孩说。 我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掏出手机把刚加上的微信删除,跟一个小家庭坐全透明的升降梯下到地下一层,跟随他们走到停车处,深吸一口气,走到那个刚让两个小孩坐进后座的家庭主妇的面前,挤出微笑,她一脸警惕地看着我,伸手召唤前方不远的一个戴着老花镜的秃顶保安。 我转过身,对边朝我走来边戴上帽子的保安保持着微笑。 这是我这几年里平淡无奇的一天。再回忆起这种日常时,却发现已是遥不可及的美好。 那种日复一日的平常,就像是我用最后一口气吹出去的泡泡,纷纷碎裂。 此后,我将永远坠入黑暗之中。 八 投影屏蓝光笼罩的简陋会议室里,我跟十来个同样着装的年轻男性分成三排坐在塑料折叠椅子上,全都坐得笔直,双手放在大腿上,认真地看着前方。 会议室乍看干净明亮,天花板和墙壁都有裂纹,就像我们这些人,公司统一发放的衬衫西裤有剪不完的线头,衣领、袖口和裤腿上有或深或浅的污渍。 “今天的产品介绍会就开到这里,好好加油吧,我的男孩们。”站在投影屏前方的高寒三十五六岁,皮肤白嫩,穿着白色的衬衫,系着黑色领带,头发梳成三七分,一丝不苟,左边裤兜放着烟和打火机,右边裤兜放着手机,屁股右边后兜里有个正方形对折式钱包,没有上扣,钥匙挂在腰上。 他用力拍拍手掌,所有人跟着一起鼓掌,节奏统一。 他满意地点点头,从我们的脸上逐一看过,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努力把自己的腰板挺得更直。 “加油。”他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所有人都站起来,举起手臂比出加油的手势,用力喊了声,“加油。” 然后再次鼓掌,随后集体向他弯腰致敬,“谢谢组长。” 他关掉投影仪,离开奖台,走到边上拉开门,打开电源开关,一排日光灯依次亮起,其中有一条一直在闪烁。 同事们拎起放在脚边的公文包依次向门外走去。 他站在门边依次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声加油,他们也都对他露出微笑,举起手用力地握紧一下拳头,用力地点下头。 轮到我时,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先留下,一会我跟你谈谈。” 我默默地转过身贴墙站着,为身后的同事让道。 “小远,这个月干得不错,再加把劲,我估计都得为你让道了。”高寒举起手,没有拍最后走出的小远的肩膀,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远每个月都能获得标兵称号,衣裤每天都熨得笔挺平整,洒过香水,手腕上带了一块机械手表,据说值几千块钱。 他赶紧后退一步向高寒九十度鞠躬,“还有很多需要跟组长学习的,以后还请组长能多多照顾。” 高寒笑眯眯地挥挥手,握一下拳头,“你没问题,继续加油!” 第12章 “嗯。”小远直起身子,握紧拳头,“加油!” 高寒关上门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古铜色雕花的zippo打火机和一包烟,走到第一排正中间的椅子前转身坐下,翘起二郎腿, 他倒出两支烟,三根手指一搓,把两支烟分开,一支烟朝向我,“来一支?” 见我摇头,他把那支烟放回烟盒,另一支叼到嘴上,大拇指一掀,“叮”一声打开打火机盖子,点着烟,大拇指往下一按,“啪”一声盖上,他的手指又粗又短,这个点火方式不知道练过多少遍才能这么娴熟。 有些东西你一眼看过去,就会发现它们并不匹配,像是硬凑在一起的。 我和他之间也没有任何可以多说的话。 他把烟和打火机都顺手放在边上的椅子上,吸了一口烟,抬头往我脸上缓缓吐出。 等烟雾缓缓散开后,他突然笑起来,拍拍边上的椅面,“坐下吧,别那么紧张,当年我刚进入这个行业时,也跟你一样,什么都不适应。”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没有坐在他边上,拎着包坐在被烟和打火机隔开的另一张椅子上,微微低着头,看着那个打火机。 “我昨天给你姐姐打电话,问我你干得怎么样,我跟她说你特别老实。”他斜眼看看我。 我双拳虚握放在横躺在大腿上的公文包上,两个大拇指悄悄抠着中指指甲盖边缘。 “这个月十六号下午,你给她打一个电话吧。”他转过头看着我,嘴里呼出的烟雾缓缓向我飘来,我没有应声,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小路啊,现在可不比当年,竞争激烈多了,不要说你们不好做,我也不好做啊,你得尽快进入状态才行,不然真的得去干传销了,当然,传销你就更干不了。” 他微微向我这边倾斜身子,眼睛盯着我,声音柔和。 我不自觉地扭头看一眼,他纹了眉毛,皮肤光滑,眼角有细密皱纹。 他的目光让我感到局促不安,身体绷直微微后倾,想要离他远一点,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他笑了,收回身子,摇摇头,眯眼抽烟。 “其实全中国最帅的年轻人都在我们这个行当里,要是我是个女的,我也会喜欢和你说说话,会忍不住想要调戏你。”他把烟灰抖在脚边,“做我们这一行一定要脸皮厚,胆子大。” 他继续抽烟,自顾自说话,“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现在这个时代,你想要得到女人的爱和肉体要比你让她们掏出钱包容易多了。” “你也要再努力点才行啊,不然我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他把烟头扔在地上,放下二郎腿,用鞋尖碾灭。 我蠕动嘴唇,终于发出声音,“是,组长,我会更加努力的。” 他依旧摇头,“小路啊,虽然我们每天都要喊口号,可是仅仅喊口号是不行的,你得使用我教你的那些诀窍,那可都是我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 他举起拳头,依次弹出手指,“观察,跟踪,微笑,搭讪。” 我点点头。 “观察什么,怎么跟踪,如何微笑,在什么时机搭讪。”他拍拍手,把烟和打火机收起放进裤兜,“你觉得最困难的是什么?” “搭讪。”我说。 他摇头,“这根本不是问题,我刚开始就跟你们说,最重要的是,脸皮要厚,你以为是谈恋爱啊,被拒绝会感到丢脸?被拒绝了就继续找下一个目标就行,满大街那么多女人,被拒绝的次数多了,你就会完全不在乎了。” 说着他顿了顿,“我本来以为这对你来说是最简单的一环,以前你可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比那什么贾宝玉也不差了,怎么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抬起手看一下手表,“能教你的我都教你了,其他我也不多说,这边我会再帮你争取一个月时间。” 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你自己应该清楚,你是个有案底的人,我能帮的就是把你带在我身边,实在干不了这行,我也只能和你姐姐实话实说了。” 我跟着站起,犹豫一下,鞠了躬,“谢谢组长,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他叹气,挥了挥手,“你把地扫一下再走。” 我直起身子,抬头看着那根一直在闪烁的灯管。 他拉开门后,又回过头看我,“私下你还是叫我高老哥吧,以前都听惯了,晚上来我家一起吃饭。” 见我没有回应,他摇摇头,“你啊,多少还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别人对你好,要及时收下,你可不是以前的什么路少爷了。” 等他走后,我拿来扫帚认真地扫了一遍,再次看向那根一直在闪烁的灯管,搬来一张桌子,叠上椅子,脱掉鞋子后站上去,需要踮起脚尖,手刚碰到灯管时,它掉了下去,砸碎一地。 同事小远推门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又迅速地缩回去。 我低头看看摔碎的玻璃碴,再看看自己正在微微发抖的手,轻声对自己说,“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你要重新开始,加油!努力!” 我在椅子上坐下,感觉到门外有影子晃动和窃窃私语以及刻意压低又想让人听到的笑声。 我已经杀过一个人了,我时常会会想起那种杀人的感觉。 恐惧、兴奋带来的窒息感。就像被淹没的人,窒息会让人想要抓住点什么,如果什么都不能抓到,那就只能紧紧地握着拳头。 微笑!微笑!我伸手轻轻抚摸挂在胸口处的那个笑脸徽章。 第13章 要像个小丑那样,永远都在微笑。 九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地面潮湿,红色塑料灯罩下的白织灯照在食物上,看过去一切都是新鲜的,起起落落的苍蝇都是肥头肥脑的样子。 我站在一个菜摊前,目光尾随着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 他紧紧跟在一个高高耸起的头发上插着很多烫头夹的中年妇女身后,等她转身挑菜时,他迅速地用一支镊子从她的挎包里夹出一个钱包,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和他擦身而过,接走了那个钱包,快走几步,一弯身就消失在人群里。 我抬头看了眼装在顶上的监视器,那上面挂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站在我身边的大妈精挑细选了几根红萝卜,和菜贩子微笑着讨价还价之后,刚付过钱,那个被偷走钱包的中年妇女发出喊叫声,所有顾客都转过头去看,菜贩子乘机拿出两根萝卜替换了大妈已经选好的萝卜。 我不动声色地离开这个摊位,走到对面的水果摊上,草莓正在打折。 我自己动手挑了一些,水果贩大叔特别热情,一边说差一点一斤一边抓起一把放进袋子,看了看又抓了一把放进去,说是一斤半刚好,最后又送了我两颗。 我一直对他保持着微笑,没有阻止。 提着买好的食材走到停放电动车的地方,突然转过身去,紧跟在身后的那个扒手小男孩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自己的手。 我对他露出微笑,抬手指了指边上的一个监控器,男孩往后退一步,对我竖起一根中指,转身跑开,。我侧身看向原本打算从另一个方向靠近的小女孩,她对我挥了一下拳头钻回到菜市场里去了。 一只蟑螂从下井盖处爬出,另一只蟑螂沿着电缆线向它急行而去,碰头之后,它们的触角互相碰了几下,扭转身子,屁股对着屁股开始交尾。 我发动电动车,其中一只拖着另一只迅速倒行,翻落到下井盖里,车灯照射处,一只刚从洞里探出脑袋的老鼠犹豫一下,缩回身子。 电动车在巷子里七拐八弯。 一直试图回想起早上那个新娘的模样,脑袋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姐姐的模样。 从监狱出来后我就来到这个城市,按照姐姐给的那个电话号码找到了高寒,那个被我叫做猪八戒也不生气的男人,曾经是我爸经营的娱乐城的暗房dj,每天关在一个小暗房里给舞厅放舞曲,给包厢里的客人放他们点唱的歌曲。 几年没见,他已经减肥成功,并且成了一个美容减肥产品地区部门的小领导。 他二话不说,让我成为他的手下,亲自教导了几天,以为我很快就可以上道。 几个月过去,我还没有真正开过单。 高寒住的是一个拎包即可入住的单身公寓,在三十三层,我只去过一次,但不会再忘记。 从落地窗看出去,几乎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那天我半坐在大大的飘窗上往外看了很久。高寒拍着我的肩膀跟我保证,只要我跟着他好好干,不到两年,最多三年,我就租得起这样的房子了。 我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是这个房子的十倍大,我看的不是这座城市的风景,是被那座山挡住的另一个城市,在山的那边,有一座监狱。 还有两条街的距离时,我接到高寒打来的电话,说他晚上有急事不能回去吃饭了,约我下次再过去。 我放慢了车速,没有停下,低头看了看放在脚踏板上的那一大袋水果和蔬菜,我住的地方没有厨房,再次加快速度,往高寒所在的公寓楼开去。 先停好电动车,站在路边等了一会,有人刷卡进去,我快步跟上,保安看了眼我手里提着的东西,没有阻拦。 电梯门正要关上时,突然伸进来一只手,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外卖小哥,他举手向我示歉,我后退一步,回以微笑。 外卖小哥按下三十一层的按钮,靠墙站着,突然吐出一口气,就地坐下,低头假寐。 我盯着跳跃的楼层数字,余光看着外卖小哥,在到达三十一层的那一刻,刚想开口提醒,外卖小哥猛的站起,先按了一下下楼键,分秒不差地冲出电梯间。 我走出电梯,来到走廊倒数第二间的那个房门前,走廊很长,这个楼层总共有四十几套房子,具体有多少套,高寒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这里的房价要三万块钱一平。 我把手里的袋子放在门边后,想要起身离开时,听到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怒骂声。 我伸出手想要去敲门,停下,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依稀能听到高寒求饶的声音。 女人的愤怒似乎慢慢平息下来,只是依旧不依不饶,夹杂着高寒不停说出的甜言蜜语。 我后退,看到侧边消防通道的铁门,我提起那个袋子,走进楼梯间。 高寒暗恋姐姐的事娱乐城里无人不知,我爸还把这个当作笑话,每次带姐姐在包厢里唱歌喝酒,都会让人把高寒找来,让他调试麦克风和音响,让他唱歌试音,然后指着他对其他客人说,“就是这只猪八戒,看上我怀里的嫦娥了。” 高寒不否认也不承认。娱乐城里的员工来来往往,只有他一直干到正式倒闭那一天,只有他这么多年还会隔一两个月就去监狱看看我的姐姐。 我很好奇,在他房子里的那个女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声音听起来,年纪应该不会太小,那种霸道的气场似乎能从门缝底下震荡出来。 第14章 楼梯间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盏感应灯,我在向上的台阶上坐下,面对着铁门,购物袋里有活虾,不时还会在袋子里蹦几下,现在已经全都奄奄一息。 我解开袋子,抓住一只虾的长须,拎起来放到眼前盯着它小小的黑眼珠看,几只虾脚偶尔还会动弹几下,一用力,自己挣断了长须,掉落在水泥地面上,我也不去看,再次从袋子里拎起一只。 直到袋子里再也没有能动的虾了,我才把目光转移到那袋草莓上,肚子里传出“咕噜”声响,我捏起一颗草莓,半红半白,在裤腿上擦了擦,扔进嘴里,伸出手,打了个响指,刚刚灭掉的感应灯再次亮起。 我把那些死虾和吐出的草莓头掰成两圈,再把一块五花肉放在它们的中间,站起来,用脚去踩那块五花肉,像是一只老鼠在滑动挣扎。 铁门外传来那个女人和高寒的声音。女人显得很开心,说着甜腻的话,说要带高寒去吃烤肉,还要带他去ktv唱歌,说有一份生日礼物要送给他,同时也警告说这次他要敢再把她送的东西弄丢,不会再饶过他。 等他们的声音远去之后,我悄悄打开一道缝,往电梯间所在的位置看去,一个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肥胖女人扭动着大屁股走在前头,腰上厚厚的一圈,高寒手里拿着她的包,好像完全走在她的阴影里。 等到电梯开门关门的声音响起,我打开铁门走到走廊上,要是没有看到之前那个女人的模样,这里的香味闻起来有种幽香的感觉,现在却像是夹杂着臭菊味。 我走到高寒房门前,是个密码锁,上次来,他开锁的时候我一眼就记住了。 进屋之后,反手关上门,穿过厨房通道就是客厅兼卧室,两米宽的大床上一片凌乱,地毯也已经皱起。 我走到飘窗前,把窗户往外推出一半,清凉的晚风迎面而来,我在飘窗上屈腿坐着,一边是凌乱不堪的战后废墟,一边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我的目光沿着街道穿梭,找到自己住处边上的那栋写字楼,那里依旧灯火通明。看了一会之后,我转过身,背靠另一堵墙壁,继续看着下面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条街巷,每一块闪闪发亮的地方。 走到床头处,拉开抽屉,里面有包还未拆开的烟,拆开取出一支,把那包烟放到厨房灶台边上,找到一个打火机,点燃了那支烟,开始一个抽屉一个柜子地翻看,什么也不拿,只是翻看。 在床底下的一个透明收纳箱里找到一个已经被淘汰下来的钱包,里面有几张发票和银行卡,在夹层里有一张已经褪色发白的大头贴照片,是我和姐姐的合影,是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拍的,不知道为怎么会流落到高寒这里。 我也没想到自己也流落到了高寒这里。似乎所有不在意的细节,其实都会有所关联。 我拿着那张照片走到飘窗处再次坐下,拿出手机对着大头贴拍了张照片。 我拿着那张大头贴走进卫生间,在马桶上方用打火机点燃,烧着的大头贴在我几个手指间旋转,一点也烧不到我的手指。 即将燃尽时,迅速地搓了搓,只有一些余灰掉落到马桶里,我弯身按下了冲水钮。 马桶内部有些发黄,我犹豫一下,拿起放在边上的马桶刷开始用力刷洗。 再次按下冲水纽,一个漩涡,干干净净。 十 除了开会,大多数的时间,我都拿着我们公司的产品在街上闲逛。 这里一边是老街,一边是修整过的新街区,我每天都要过来走上一趟。在老街的街头处有一座破旧的老房子,只有两层楼,一楼是一家赔本大甩卖的女装店,据说已经甩了好多年,贴得密密麻麻的海报上大多写着“跑路”、“跳楼”、“吐血”。 二楼侧对着街道的是一面全落地的玻璃窗,她就坐在那面窗前,街上有整排高大的树木,她在那树的阴影里,树因为影子显得生动,这条街也因为她有了灵魂。 每次我走到这里都会抬起头看看她,树影婆娑,一切都那么安静。 她侧身坐在玻璃窗前,右腿压在左腿上,两只手搭着放在腿上。下巴很尖,五官轮廓分明,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根本没看任何人,像是在微笑,又比谁都淡然冷漠。 她的胸部挺拔浑圆,头上戴着一块婚纱,片缕不挂地坐在那里,保持孤独高傲的姿态,风吹动树叶,影子在她的身上轻轻摇晃。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蒙娜丽莎,我喜欢那幅画,听过那首歌,每天路过的那个婚纱摄影楼就叫蒙娜丽莎,我觉得这个名字和她很搭。 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轻声叫着她,蒙-娜-丽-莎。 她侧身坐在橱窗里,那么安静,就像是一朵云浮在那里,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而叫着她的名字时,感觉她就是口腔里柔软的舌头,吐不出去又吞咽不得。 在她的下方,两个大垃圾桶的边上,呆着一个流浪汉,一直裹着一件又一件破烂的衣物,面色蜡黄,胡子和头发都很长,结成一块块,看不出他的具体年龄。 他从来不向人乞讨,也很温和,只是来来回回地在这条街上走着。不靠近任何人,甚至不看任何人一眼,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嘴里念念叨叨。 每次见到他总会出现恍惚感,隐约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又被一根无形的缰绳拴住,像一条老狗,守护着一根不知道啃了多少年的骨头。 第15章 我快步走到街对面,在一家装修高档的服装店橱窗外站住,橱窗里,女店员正取下两个女性人偶身上的衣服。 我的影子面无表情,目光微微向右移动,同事小远拎着公文包从一个坐在街边喝咖啡的女孩身前走过,前行来米后又折返回来。没在她面前停下,径自走进咖啡店,片刻之后端着一杯咖啡走出,左右看看,走到女孩坐的那张桌子边上,微微弯身和她说话,等她点过头之后,他拉开椅子坐下。没有把公文包放在桌上,而是顺手放在脚边,喝口咖啡,然后掏出手机看一看,把手机放在桌上之后,开始和女孩说话。 女店员看向我的目光带着鄙视和厌恶,转身挡住光着身子的女性人偶,给它们套上夏装。 我转过身,看向街道斜对面,小远正跟着女孩一起笑,拿起手机加了她的微信。一会之后,他又对女孩点点头,把放在脚边的公文包提起放在桌上,拉开拉链,小心地取出一袋化妆品递给女孩。 我转回身子,对着已经换好衣服的女性人偶挤出微笑,连续三次。 我正了正领带,转身朝这条街的另一家咖啡馆走去。里面只有一个单身女孩正坐在靠橱窗的位置,边喝咖啡边看书,我走进去小声问店员最便宜的是什么咖啡。 几分钟后,我端着一杯热美式,从报刊架上拿了一本时尚杂志,走到那女孩边上,“你好,我能坐在这边吗?” 女孩飞快地看我一眼,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我小心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脚边,把糖精条和奶球撕开,倒进咖啡里,用搅拌勺搅拌几下,用勺子勺起来喝了几口,还不时吹吹勺子上的热气,随后打开杂志翻了几页,用勺子又喝了一口,微微侧过身子,对着低头看书的女孩挤出微笑,“您好……” “我不需要,谢谢。”女孩头也没抬,迅速地说了一句。 “哦。”我转身坐正,端起咖啡迅速地喝一口,被烫到,眉头皱起,强忍着吞下,放下杯子,弯身拎起脚边的公文包,抬脚前,再端起咖啡喝下一大口,转身迅速离开咖啡馆。 好像所有的声音一下都被放大,而且杂乱无章,天气闷热,额头上冒出细汗,几丝头发掉落下来,有点扎到眼睛,我把它们捋上去,又掉落下来,几次之后,索性不管,用力扯松领带。 我快步穿过街道,拐过街角,从那个流浪汉身前走过,穿过几个低矮的遮雨棚,走向电动车停放处。 这是一条老街,一边是菜市场和杂货店,另一边是都还没开门营业的洗头房按摩店。路面上有水,我放慢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把那几丝头发捋起,轻轻按住,不再掉落下来,随后蠕动几下嘴唇,让嘴角微微翘起。 我抬头掏出遥控器正要按下开锁键,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走到电动车边上,轻轻别过车头上的后视镜,从小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开始往嘴唇上涂,抿了几下嘴唇,微微挺起下巴,左右打量。 我没控制住大拇指,“滴”一声,电动车响起,女人手一抖,差点没有拿住唇膏,她转过头看向我。 再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能回想起这个画面,就像是一张照片里的女人突然动了,向我看来。 “不好意思。”我站在原地,“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摇摇头,把唇膏收起放进挎包,顺手掏出一包女士烟,倒出一支,“有火吗?” 我快走两步,把公文包换到拿着钥匙串的左手,右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古铜色雕花的zippo打火机,给她点着烟,她的指尖轻轻地拍打两下我的手背表示感谢。 她后撤半步,站直身子,左手环胸,微微抬头吸一口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右手垂下,打火机在指缝间旋转,盖上盖子,露出一个微笑,“应该没有吧。” “噢,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她轻笑,点头说了声“谢谢”后转身离开。 我坐到电动车上,把公文包放在脚踏板上,把车钥匙插进钥匙孔,开锁,把那面被动过的后视镜摆正,扭过头去看她离开的背影。 片刻之后,我双脚撑地,把电动车移出,转动油门,朝她开去。 我把车停在她身前几米处,回过头等她走到边上后说,“你好,我……” 我说着声音变低,不敢看她墨镜后面的眼睛。 她停下脚步,对着我微笑,把烟头扔掉,从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你可以打电话联系我。” 等我接过名片,她转身往反方向走去。我先是看着她的背影,再低头看手里的名片,一串手机号码,翻过去,另一面有张惹火女郎照片,写着: 玛丽 舞蹈演员 模特 绝对满足你的所有幻想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我戴着头盔骑着电动车不远不近地吊在玛丽身后,地面不时出现一些水坑,我低头往下看,车后座上时而出现玛丽,时而消失不见。 路上,玛丽又跟人借了两次火,抽了两支烟,递出去两张名片,一个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个把名片直接扔掉。 玛丽从不回头往后看,不急不慢地走着,走进一个老旧小区,我在一棵大树边停下,看着她走进单元楼。 十多分钟后,我松开紧握车把的双手,掏出手机和那张名片。 几声之后手机接通,玛丽没有说话。 第16章 “您好。”我说。 “我不需要,谢谢。”玛丽说。 “你好,是玛丽吗?”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是?”玛丽带着警惕。 “你好,你之前给了我名片。”我闭上嘴,张大鼻孔无声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 “噢。”玛丽沉默一会,“我一会有事,你能晚上过来吗?” “嗯。”我说,“请问我去哪里找你?” “白鹿小区,三单元,709。”玛丽说着补上一句,“晚上八点后再过来。” 挂掉手机之后,我锁好车,拎着公文包走进单元楼,电梯门正要关上,一个秃顶男人突然伸手拦住电梯门,跻身进来,按下7的数字,按完之后他快速地看了我一眼,往边上移开一步,电梯门缓缓合上,他看着那个亮灯的数字7。 我抬起手,按下楼层8。 2—— 微笑。 4—— 你好,我叫马路。 电梯抵达7层,秃顶男人快步走出。 8—— 你好,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我走出电梯,在消防楼梯间拉正领带,走到7楼,拉开楼梯间铁门,探出脑袋,看到秃顶男人正走进一个房间。 一束阳光从走廊尽头处的小玻璃窗照射进来,看得清飞舞的灰尘,走廊昏暗,瓷砖地面发黄,我悄悄走到那个房间门口,709。 我在门口站一会,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些声音夹杂着音乐,听不大清楚,我转过身,看到斜对面门牌号是708的那个房间,门上贴着一张招租启示。 我离开走廊,关好楼梯间铁门之后,沿着楼梯往下走,先松开领带,左手提着的公文包碰撞着一根根扶手栏杆,右手掏出zippo打火机,在手指间旋转,掀开盖子,点火,盖上盖子。嘴里轻声念着“玛丽”。 电动车不在那棵大树下,我掏出遥控器,看着四周,连按几下开锁键,没有任何声响。 我拿着遥控器,绕着这个小区内部走了一圈,边走边按,没有任何声音。我看到大门的入口处有一个监控探头,走到保安室门口,一个七十来岁的大爷穿着保安服上衣,戴着老花镜在看一台小电视。 我跟他说自己的电动车丢了,问他有没有看到有人骑一辆深蓝色的电动车出去。 保安大爷冷眼看我,说从来没有看见过我,说我不是这个小区的人。我提出想要看一下监控的事,他不耐烦地告诉我,这个小区的监控设备早就坏了。 我在小区门口的街边站了很久,一个女孩骑着一辆深蓝色的电动车从我面前经过,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看到之前那个秃顶男人快速从小区门口走出,贴着墙壁低头往拐角处走。 我抬起手,咬咬大拇指指甲,快步跟上,拐弯之后,我和他并肩而行。 “你好。”我开口说话。 秃顶男人吓一跳,停下脚步,看向我,“什么事?” “你好,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我面露微笑。 “神经病啊你。”秃顶男人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的名片。”我掏出那张玛丽给的名片递到秃顶男人面前,“哦,不好意思,我拿错了,这是我女朋友的名片,怎么样,她是不是能满足你所有的幻想?” 秃顶男人飞快地扫一眼那张名片,往后退一步,声音紧张,“你什么意思?” 我一直保持微笑,“你看,我的女朋友那么好看,一直用的都是我们公司的美容减肥产品,我想,你老婆也肯定有这方面的需要。” 秃顶男人张口又闭上,转身想走,我拿起手机对着他拍了一张照片。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啊。”秃顶男人焦急。 “我就是希望你能买套我们的美容减肥产品。”我微笑。 “你这是敲诈勒索。”秃顶男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钞票都拿出来递给我,“我只有这些钱。” “够买两套了。”我拿起公文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两套化妆品递给秃顶男人。 “钱你拿去,东西我不要。”秃顶男人声音急促,想要尽快摆脱我。 我微笑地盯着他,“那可不行,我们这是公平买卖。” 秃顶男人犹豫一下,接过那袋化妆品,把钱塞到我手里,后退两步,转过身快步走开,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跑到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边上,拉开车门钻进去。 我把钱放进公文包,掏出遥控器,对着街对面停放的几辆电动车按了按,没有任何反应。 十一 遇到玛丽之后,我把她的住处对面的708房间租了下来。 开始静静地等待。 我的心里完全没有快进的概念,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心中默数和挂钟上的秒针走动基本能保持在同一个节奏上,不会把心思都放在自己想要注意的某个节点上,这几年来我已经习惯漫长的等待。 在几年之前,我也是一个有足够耐心的捕猎者,感受得到每一个时间点的起伏波动,那些平缓近乎静止看上去毫无意义的时间都可以被我细心感受到,反复练习自己要说的话,该做的动作,力保一切都可以万无一失,连失手都在自己掌控的节奏之内。 除了不知道如何与女性交流。 我衣着整齐地坐在马桶上,闭着眼睛,左手自然下垂,右手轻轻地拍打着大腿,水管里轻微的响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第17章 走廊里的灯光因为人的走动出现一些轻微的变化。我站起身,走到房门后面。猫眼外,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走到709的房门前,帽舌抵在房门上,屈指敲了几下房门,门缝下方出现一道阴影。房门拉开一半,男人快速侧身走进去,下意识的扫了一眼视角所能见到的景象。 我在自己的房门前摆了一张深色的入门地毯完全挡住了门缝。 我回到卫生间,继续在那个马桶上坐下,扭头看着狭小的玻璃窗外。 有一根悬挂在墙边的铁丝在风中轻轻摇摆,隐隐约约有音乐声传来。我轻声吹起单调的口哨,抬头打量这个卫生间,不放过任何角落,每一条裂缝,每一个斑点的位置我都清清楚楚,甚至包括它们正在发生的细微变化。 音乐声消失时,我站起身,拉直坐皱的裤腿,走到猫眼后向外看。 我一直站在猫眼后面,打火机在手指间快速旋转,掀开盖子,打火,盖上盖子。 中年男人开门走出,随手拉上门,压了压鸭舌帽,走向电梯。我拎起放在边上的公文包开门走出,和中年男人一起站在电梯里。 6—— 微笑 4—— 你好,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2—— 这是我女朋友,好看吧? 电梯门打开,我跟在中年男人的身后走出小区,每一步都和他保持同样的节奏,去成为他的影子。 等几辆汽车开过之后,中年男人走到街对面,坐到一辆停在路灯下的摩托车上面,揪起衣服闻了闻,从裤兜里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刚掏出打火机正要低头点上。 “叮。”我掀开打火机盖子,给他点上烟。 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你好,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我面露微笑,指指自己胸口处的笑脸徽章。 他吸一口烟,歪头吐出,“关我什么事?” 我微微眯起眼睛,挥手驱散烟雾,“想找你做个客户回访。” “啥?”他很不耐烦,是个情绪暴躁之人,准备转动油门离开,“没空搭理你。” 我掏出玛丽的名片递到他眼前,“这是我女朋友,她跟我说你夸她的皮肤特别好,我想你应该也给你老婆买一份她用的产品。” “你这是从哪里拣来的小卡片?”他说,“凭这个你就想敲诈?” 我保持微笑看着他,“我只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操。”他把剩下的半支烟扔在地上,扭头往小区看去,“我这是遇到仙人跳了?” 我保持微笑,“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你可以不买的。你跟我女朋友的交易也是正常交易,不是吗?” 他点点头,“行,这一招玩得挺好,不过,我没有老婆你想怎么敲诈我?” 我愣一下,随后继续微笑,“没关系,你以后的老婆也用得到,我们的产品保质期很久的,你的女儿或者媳妇也行,我们这款产品老少皆宜。” 他嗤笑一下,发动摩托车,“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我往边上退开半步,“嗯,行,我们有监控的,回头可以寄到你单位去。” 他松开刚转动的油门,抓紧刹车,摩托车吐出一股黑烟,我再次退出半步。 “算了,算我倒霉,操。”他狠狠吐口痰,“你想要多少?” 我拿出一袋三套产品套装,“我们的产品一套333,现在做活动,三套只要888。” “行。”男人点点头,“你拍的东西怎么给我?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一直找我敲诈?” 我微笑摇头,“我们会删掉,但东西不可能给你,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放心,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对我们也没好处,就是希望你开心了也能让我们开心一下。” 他松开摩托车车把手,掏出钱包,拿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我,“没有以后吧?” 我点点头,“你放心,一次性交易。” 接过钱后我拉开公文包拉链,取出一袋化妆品挂在他的车把手上后再接过他递过来的钱,从钱包里数出十二块零钱递给他。 他再次点点头,摇头失笑,“你们真可以。” 我微笑着让开,他旋转油门,冲上街道后又刹住车,“我说兄弟,要不我再给你五百,给你一个邮箱,删除之前你拷贝一份发给我?” “你放心,我就是想自己有空的时候看一看,花了这么多钱总得留个纪念。”他朝我扬了扬头,“老哥我不差这点钱。” 我微笑着摇摇头,“好聚好散,后会无期。”说完就转身走开。 “喂。”他喊道,见我没有回头,继续说,“你女朋友挺带劲的!爽死我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鞠了个躬说,“谢谢。” 等他消失不见之后,我掏出裤兜里的电动车遥控器朝四周按了按,没有任何反应。 去小卖部买一瓶饮料后,我走回小区,远远的看到玛丽戴着墨镜从单元楼里走出,我移步走到那棵大树后面,拿起手机,看看时间。 我一直坐在那棵大树下,看蚂蚁搬家,有不少蚊子,我等蚊子吸饱血无法移动之后伸手将它拍死,放在蚂蚁行进的路线上,看着它们将蚊子尸体搬到一个小洞口处,将手里的大半瓶饮料对着那个洞口倒下。 一个多小时后,玛丽提着一大袋食材回来,目送她走进单元楼,我从大树后绕出,离开小区,穿过三条街巷,走进一家电子城。 第18章 卖监控设备的老板教我怎么在手机上下载软件进行实时监控,怎么导出存档。他告诉我这附近方圆几公里的监控都是他们在维护的,哪里的监控有用哪里的监控没用他都一清二楚。 我看了眼趴在地上熟睡的大金毛,跟老板说自己养了多年的一条狗丢了,可惜住的那个小区没有监控,找不到,问老板这附近哪些路段哪些小区是有监控的,想试着再去找找。 老板先问我住在哪个小区,知道是“白鹿小区”后,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正在用手机斗地主的老婆,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给我画了一张路线图,说这些地方的监控好查,建议我去这些地点查找。离开监控设备店后,我又买了一台彩色打印机,一盒相纸和一台裁纸刀。 回到小区之后,我先坐电梯抵达八楼,然后从楼梯下到七楼,看到走廊上没有人,抱着东西向自己租住的房间走去。 掏钥匙开门时,那盒相纸掉落在地,身后传来声响,我没有回过身去,继续低头开门,用脚把那盒相纸踢进屋子,进屋之后,又用后脚跟把门关上,随后才转过身,透过猫眼往外看,玛丽的房间门关着,门缝下有灯光。 这一天我洗了四次澡,夜里两点多,玛丽房子里的灯完全熄灭了,我站在淋浴头下面,闭着眼睛,任凭水流落在自己的身上,轻声呢喃,“玛丽,绝对满足你所有的幻想。” 十二 遇到玛丽之后,我真正爱上了美容产品推销员这个角色。 我骑着共享单车跟在一辆洒水车后面,保持着匀速前行,刚好跟在扬起的水雾落下之时。其他骑手都不自觉放慢速度跟在后头,唯有外卖小哥不管不顾地从喷水中超过洒水车。 “蒙娜丽莎她是谁……”我扭头看到端坐在二楼处的硅胶人体模特,嘴里不自觉地哼着歌。把车停靠在路边之后,提起放在脚踏板上的一份汉堡套餐,走到蜷曲在墙角处的流浪汉身边,将那袋汉堡悄悄地放在流浪汉的脑后。 公司租在一条已经落寞的商业街上,有个店面用来做前台招待,从后面楼梯上去是两套打通的房子,公司门面边上几乎都是物流中转站和房屋中介。 我从来不走正门进去,包括小远在内的几个同事正在楼梯下方抽烟,我对他们露出微笑,他们也回以微笑,此外没有任何交流。 上楼之后,刚在工位上坐下,高寒就打开办公室的门将我叫了进去。 “怎么样,小路,我教你的那些招好用吧!”高寒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的衬衫被领带卡得死死的,衣领掩盖处隐约可以看到一点淤痕。 他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我下意识掏出那个zippo打火机想替他点烟,拽在手里没有抬起手臂。 他摸摸左右口袋,转身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个塑料打火机点着烟,我趁机把打火机塞回裤兜。 我露出微笑,“嗯,谢谢组长。” 说完又马上改口,“谢谢高总。” “还是副的。”高寒半坐在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翻了翻,“你这个月做了五十六单,一声不吭的,挺厉害啊。” 我刚想说话,高寒盖上文件夹继续说,“不过这两天,你一单都没有开,是什么问题?” 我犹豫一下,“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没有出门。” 高寒把文件夹放回桌上,“嗯,不要松懈啊,你这只能算是及格线以上,小远可是做了一百二十三单,这个差距还是有点大,不过上了轨道就好,相信你的业绩会越来越好的。” 高寒说着向前倾身看着我,我保持微笑和他平视,“我会努力的。” “哈哈。”高寒收回身子,“总部打算在我们这里开一个实体店,不仅有美妆美容部,还会有整形部,这个项目差不多还需要筹备小半年时间,到时候由我负责的话,你的业绩要是能超过小远,我就让你做我的副手。” 我点点头,“谢谢高总,我会再努力的。” 高寒把烟头掐灭,压低声音,“我之所以不把你调到小远那个小组,而是自己带,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当然,主要还是为了你姐姐,毕竟我答应过她,要带你改邪归正,凭真本事赚钱。”高寒屁股离开桌面,“我对你有信心,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我再次点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高寒伸手帮我把领带拉紧,“错了,你应该说,你不会让自己失望。”说着他松开手,“过段时间,我给你放个假,回老家看看你姐姐吧。” “嗯。” 离开公司之后,我掏出手机,打开通讯簿,犹豫一下,退出,打开监控软件,点击“我的家”,监控屏幕出现,玛丽的房门紧闭。 我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着手机。玛丽的房门打开,她边穿高跟鞋边走出门来,抬头时看了我住处一眼。 清风拂过柳条,我独自坐在柳树下方的长椅上,黑色西裤,白色袜子,黑色皮鞋,边上放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柳条摇曳,打火机在右手的几个指尖上旋转。 一个大爷把电动车停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锁好车后离开。我掏出遥控器,对准那辆车按一下,没有反应。 玛丽戴着墨镜从我面前走过,踩着几块石板走到紧挨着湖边的一个小平台上,抽完一支烟后走回到水泥路上。我起身,拎着公文包,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第19章 超市里有很多人,玛丽推着一辆购物车,拿了一盒草莓,两个苹果,一袋鸡蛋,一箱酸奶。 我推着购物车,往里放进一盒草莓,两个苹果,一袋鸡蛋,一箱酸奶。 玛丽买了牙膏和沐浴乳,我选了同款。 玛丽在一排货架前停下,拿了几袋东西放进购物车,等她走到货架尽头处,我推着购物车来到她之前停留的地方,是卫生巾,我犹豫一下,没有伸手去取。 玛丽在进口水果区逛了很久,什么也没拿。 玛丽在三号买单处排队,我在六号。 “自然,永远的路人甲。”我从卫生间里走出,接水在脸上洗了一把,拉下两张插手纸擦干。 卫生间外边通道贴满白色瓷砖,亮着白色的led灯条,异常清冷,几个男生靠墙站着,低头刷着手机,我也在边上站着。 女孩们从卫生间里陆续出来,男生们一个个跟着她们离开。玛丽提着购物袋出来,我转过身去,走在前边,假装打量边上的店铺,等玛丽走过之后,轻快跟上。 微风徐徐,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身后街边橱窗里,玛丽正在挑选蛋糕。 突然有人拍一下我的肩膀,回过身去,是小远。他朝我扬了下眉毛,“有目标了?” 我拎起购物袋示意,“没呢,出来买点东西。” 小远往橱窗里打量,和我说,“你这个月业绩不错啊,姓高的是不是给你开小灶了?怎么样,好兄弟,透露一下?” 我摇摇头,“就是他上课说的那些,我和你比还是差远了,还想着找机会多请教请教你呢。” 小远“嘿嘿”笑两声,转过身,和我一起背靠橱窗站着,“你比我刚入行时厉害多了,你肯定有招的,交流交流下呗。” 玛丽出门,从我们面前走过,我忍不住看向她的背影,又收回目光,“真的没有什么招,就是找了个女朋友,给我介绍了她的朋友,都是熟人照顾,我现在都担心下个月开不出单就完了。” “哈哈。”小远笑着点点头,“那你可得学学大于,一两个月就换个女朋友。” 我跟着笑一下,小远的背部离开玻璃橱窗,“听说姓高的以前也是吃软饭混出来的,说不定这个路子真适合你们。”说着他又翘起嘴角笑一下,“不像我们这种命苦的,只能靠自己啊。” 我微笑,转移话题,“我得回去做饭了,下次有空再聊。” “去吧,改天有空也去尝尝你的手艺啊。”小远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有机会也请你去我家坐坐,以后咱们可得多交流交流。” 和小远分开之后,我越走越快,拐过两个弯之后,看到玛丽的背影,我才放慢脚步,再跟出一段距离之后,微微停一下,转身过斑马线走向另一条路,几分钟后,小远出现在我原来的位置,他朝我离开的方向走去。 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他的那块手表,之前在蛋糕店外边摘走的,他到现在还没有发现,我并不想这么干,但他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到我的身上,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你不会知道,当你对一个恶魔产生好奇之时,他的目光就已经落在了你的身上。 十三 房间外的风景被切割成一块块,像是一个拼图板。 我伸手取掉左下方的一块,将其它的全部打乱。之前在监狱里的时候就时常这么干,铁丝网外的风景被我组合过很多次。 我的手慢慢往被取掉的那一块格子上移动,玛丽出现在那个位置上。 玛丽离开小区大门之后,我从防盗窗处离开,拿起一盒放在桌上还未开封的监控器,弯身提起桌下的一个工具箱。 这是我想到的更好办法,我需要与时俱进,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的阴暗缝隙间穿行。 走廊上静悄悄的,我先看了一眼电梯提示屏,停留在一楼,没有动静。 几分钟后,我掏出一把钥匙,在玛丽的房门前站了半分钟,按下门把手,开门进屋。 房间格局和我的房间几乎一样,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客厅里有一张简易的双人沙发,一张小茶桌,桌上有一个花瓶,插着几支香水百合。桌下铺着一张地毯,放着一个布偶熊靠垫。 卧室里是另外一种场景,一张大圆床,挂着粉色的纱帘,床边立着一根钢管,我按下第一个电源开关,圆床上方一盏水晶吊灯亮起。再按下第二个电源开关,几根粉色的led灯管亮起。 再按下最后一个电源开关,四周墙壁上亮起五颜六色的星星灯串。 我走到床边,坐下,拿起放在床头的一瓶香水,看看牌子,闻一闻,放下后打量四周。站起,打开衣橱的两个门,一边挂着各种款式的制服,另一边叠着好几套同款的床单被套。 关好衣橱之后,我再次打量这个房间。 嘴里忍不住喃喃自语,你好,我叫马路,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我拿着监控器走回到客厅,把监控器安装在空调下方的那个空余的电源插座里,正对着沙发和茶几。 安装完毕之后,退到茶几边上,看了看那个监控探头的位置,打开手机监控屏幕,我正站在玛丽的客厅里。 听到动静,我转头看向门口处,跟着切换监控屏幕,走廊上有一个男人正站在玛丽的门外。 我保持冷静,收拾好所有东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悄走到门后,门缝下没有阴影。再次看向手机监控屏幕,一个男人的背影站在电梯门口。 第20章 等男人走进电梯离开之后,我开门出去,发现门把上插着一张卷成筒状的红色纸,是水电费和物业费催款单。 我自己住处的门把上也插着一张。 下楼缴过费用之后从物业处出来,路过一排铁皮信箱,709号处半插着一张明信片。 我走过去,将它抽出来,正面是近处春暖花开,远处海面有帆船的图案,上面印着,“花朵蒙尘逢喜雨,桃李争春沐朝阳。扬起生命的风帆,驰向新生的彼岸。” 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亲爱的,我很想你,我很爱你,我很快就可以出来了,你一定要等我。” 龙飞凤舞的签名。 邮戳是来自一所监狱。 捏着明信片的手指微微颤抖,片刻之后,我深吸一口气,左右动了动脖子,发出声响,脸上慢慢露出微笑。 我把明信片放回到邮箱开口处,停顿一下,两个手指轻轻一顶,明信片掉入到信箱内。 走回到电梯门前,突然发呆,电梯按钮上浮现出一张两寸的照片,变得越来越清晰,是玛丽年轻时的样子。 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的身边,疑惑地看着我,等了一会后忍不住开口,“你要上去吗?” 我回过神来,摇摇头,收回悬着的手,男人伸手按下上行按钮,搓破了那张照片。 电梯门打开,男人再次回过头疑惑地看了眼我。 离开小区,我一路走到河边公园,在柳树下的长椅上坐着,认真看一个老人打太极拳。 一个手臂有文身的壮汉走到我面前,嘴上叼着烟,“哥们,有火吗?” 我的手伸进裤兜,摇摇头,“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等壮汉离开之后,我踩着几块石板走到湖边,掏出打火机,在手指间灵活翻转。 玛丽夹着烟,微笑地看着我,“有火吗?” 玛丽烟头上亮着的那点红光,就像是暗房里红色的小灯泡,她越来越清晰,从照片里走了出来,站在我的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低头时,眼角余光看到地上有一支女士香烟,捡起来,在烟屁股上捏一下爆珠,叼在嘴上,点着。 玛丽,我不是故意要接近你,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像幽灵一样穿过这座城市每一面闪闪发光的玻璃和镜子,然后就遇见了你。 像一个气球,挂在了一棵树上。 我把烟头弹入湖中,好些柳叶鱼围逐而去,原本波澜不惊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隐约有一个黑影在水底深处一晃而过。 夜幕渐渐拢合,我离开公园往住处走去,在小区树下花坛坐着,放学时间,下班时间,小区里渐渐热闹了起来。 路灯亮起,小区又慢慢变得安静,一条斗牛梗走到我附近,一直围着我脚边打转,时不时就想抬起后腿来,我只好起身让开,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根绳子正在跟人视频,镜头对准那条正在撒尿的斗牛梗,手机里传出一个女人娇滴滴的笑声。 他们看不到我这个人形阴影。 玛丽跟在一对年轻夫妻的身后走进大门,那对夫妻显得异常疲惫,并排前行却不多说一句话。 电梯门关上,玛丽的身影消失,我走到单元楼口处站定,低头看着手机里的监控屏幕,等到玛丽开门进屋之后,我走向电梯。 2-3-4-5-6-7-8——玛丽,其实我们就像是一对共同为生活努力的夫妻,相依为命,我们甚至比任何一对夫妻都要相处得更好。 我从楼梯间下到7层楼梯间铁门后边,掏出手机看一下,走廊上空荡荡的没有人。 我轻轻抬脚,轻轻放下,低着头,走廊上方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总共三盏,我走到门口,小心掏出钥匙,轻轻扭转,推门进去。 小声关上门之后,我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玛丽举起自己手里的购物袋,“玛丽,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草莓,苹果和酸奶,你想吃哪一个先?” 玛丽抬头对我微笑,“草莓苹果酸奶。” 我对着空沙发比出一个ok手势,开始洗草莓和苹果,切成片后放进一个玻璃碗,倒进去一整杯酸奶。 她从身后抱住我,把鼻子顶在我的后脖子上用力吸气。 我回过身去,拿起放在边上的手机,“玛丽,我给你拍张照吧!” 我端着玻璃碗,拿着手机走到一张靠墙的木桌前,坐下后掀开一个崭新笔记本电脑的盖子,用数据线把手机连上电脑。 我下载了这个城市的详细路线地图及热力图,先对照卖监控设备的老板给我画的监控地图,再用红色笔画出来,再用蓝色笔勾画其他区域。 我打印了一张玛丽的照片,是从手机监控屏幕上截下来的,她正坐在沙发上。 用裁纸刀裁剪好之后,我把这张照片夹到钱包的透明夹层里面。 你好,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我的女朋友好看吧。 我把很多张玛丽的名片排版到一张页面上,打印,一张张裁好,放进边上的透明塑料名片盒里。 玛丽站在我的身后,俯身搂住我的脖子,把脸和我的脸贴在一起。 “玛丽,为了生活,我们都要更努力才行,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帮我,我也想帮帮你。” 我转过身去,对坐在沙发上朝我微笑的玛丽比了一个手势。 “加油!” 每一个名片盒里都是50张名片,总共六盒,我把它们一字排开后,拿起手机,打开监控屏幕。 第21章 玛丽开门走出,先是靠在自家门上,点着一支烟后看向我房间。 她走过来,背靠门旁墙壁,右脚站着,左脚踩着墙面,身体向后靠,左手环胸,右手夹着一支香烟,抬起头,对着上方的感应灯吐烟圈,灯泡亮起,暗掉,亮起,暗掉。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监控屏幕里昏暗不清。我打开名片盒,取出一张,拿起手机输入玛丽的电话号码,大拇指停住,没有按下拨打键,点击编辑,添加新的联系人。玛丽。 玛丽,你不是一个陌生人。 浴室里水汽氤氲,我双手撑着瓷砖墙壁,任凭热水洒落在背部,烫到发红,我伸出手,调到冷水模式,抬起头,紧闭双眼,让水冲洒在脸上。 我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拿起一瓶香水,往上方喷洒,慢慢闭上眼睛。香水缓缓飘落下来,玛丽光着身子坐在我身上,俯下身,头发垂下来,轻轻地拂过我的脸。 我喉结滚动,嘴唇微微张开,“玛丽。” 十四 我开始跟踪玛丽。 霓虹灯球旋转闪烁,一切都忽明忽暗,几乎所有的情歌都是悲伤的,所有人都在寻找快乐。 有小舞池的老派酒吧里,玛丽和另外几个女性正在陪客人喝酒。我在酒吧门外站着,用左手玩着打火机,偶尔回过头去看看。玛丽时不时就悄悄把酒倒进桌下垃圾桶,不停陪笑。 酒吧里开始播放迪斯科舞曲,一个女人硬拉着玛丽走到舞池中,和她跳起迪斯科,女人一直面对玛丽,拉着她的手,用力蹦,甩头,玛丽先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慢慢也开始跟着扭动身体,两个人越跳越开心,头发甩得凌乱。 两个男人勾肩搭背从我面前走过,我快速地瞟了他们一眼,起身跟上。在经过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身边时,我的右手从裤兜里拉出,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名片,不动声色地塞到眼镜男的裤兜里。 我在这条街上来回游荡,手指灵活轻巧,把一张张名片悄悄地塞进挑选过的男人的裤兜,口袋。我的左手一直在翻转着打火机,和男人们一个个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我。 一个小女孩差点撞到我身上,被我避开后小女孩举起手里的花,瞪着没有什么光彩的大眼睛看着我,“大哥哥,买一束花吧。” 我摆摆手,目光假装不经意地在她斜后方的一个昏暗角落里扫过,那个之前在菜市场里遇到的五岁的小扒手正和两个同样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蹲在路边抽着烟喝着啤酒,飞快地用手势交流。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小女孩,她依然双手捧着花瞪着大眼睛看我。 我往后踉跄一步,小女孩的手里变成了一把还在往下滴血的尖刀,她的脸上身上也都是鲜血,我伸手想要去夺走她手里的刀。小女孩缩回手,抱着鲜花转身就跑。 又出现幻觉了,是姐姐跟我说过的她第一次入狱的原因。 我回过神来,看到那三个半大不小的男孩手里拿着啤酒瓶正在向我走来,我抬起手,对他们比出了一个倒“八”的手势,然后从自己的上嘴唇往下顺了一下,假装自己有胡须。三个男孩停下脚步,互相比了几个手势,随后示意我赶紧离开。 我走到玛丽所在的酒吧对面,在可以看见她的地方,掏出手机给高寒打了个电话。 “你上次去见我姐姐,她现在情况怎么样?”我看着自己脚尖所指向的一个下水道口,竖挡着一块方形铁格栅,挂着一些树叶,一只粉鼻头的小老鼠探头探脑往外看。 “你等我一下,ktv里太吵了,我出去和你说。”高寒的声音很沙哑。 我保持沉默,继续看着那只犹豫不决的老鼠。 “想知道你就自己回去看看她。”高寒的声音传来。 “我怕会刺激到她。”我说,那只小老鼠已经探出了半个身子,左看右看。 “哎,还是回去看看吧,什么时候了,已经都不重要了。”高寒说。 “嗯。”我直接挂断电话,那只老鼠已经完全钻了出来,我正想抬起脚去吓它,它往前跑去,试图进入对面的下水道口。 它躲开了第一辆车,没躲开反方向开来的另一辆,连尸体都消失了。 我朝街对面走去,没有搭理疯狂的喇叭声。 玛丽和那个拉着她跳舞的女人喝得醉醺醺走出酒吧门口时,我已经回到原位,微微侧身背对着她。 “刀疤开了个新店,那天还跟我问你来着,说要是愿意的话,想请你过去当经理。”女人拉着玛丽的手,“每个人你都可以抽三十个点,说是看在龙哥的面子上。” “以前那些姐妹差不多都回去了,我还能当什么经理啊,现在那些小姑娘谁管得住,我总不能回去带几个出来吧,这种事不能干了。”玛丽说着松开女人的手,点烟。 “可不是,还得谢谢你今天能出来帮我应付下,实在叫不到人了。”女人说,“一眨眼,咱们都出来十六年了。以前那些小学同学的小孩都上小学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生。” “不生也挺好的。”玛丽微微低下眼睑,“你可千万别把我的号码给刀疤,好不容易脱离他们了,我可不想再回去。” “哎。”女人叹一口气,和玛丽站到路边准备拦车。“听说你现在自己干,生意还不错,都是老客人吗?” 玛丽摇摇头,“最近是有点多,而且都没有几个是回头客,我觉得有点奇怪。” 第22章 “有啥好奇怪的,还不都是男人,你这人才奇怪,之前那个黄总想包你,你也不要,他还是很大方的啊。”女人停顿了下,“还有那个李总,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一看就是个疼人的主。”说着她又叹口气,“其实你自己单干挺危险的,要是碰到个变态,这概率不小的,到时候你该怎么办?这行这么多姐妹谁愿意自己赚的钱分给那些流氓?可我们还是需要有人保护才行。” “你呢,跟老田准备什么时候回去结婚?”玛丽转移开话题,“他还在跑摩托车吗?就不打算让他去考个驾照?现在跑网约车挺赚的。” “他就喜欢骑摩托车,现在去送外卖了。”女人说。 我抬起头,看到从对面小酒吧里走出来的一个秃顶男人,他一直盯着站在路边的玛丽看,在他抬起脚步走过来时,我慢慢走向他,露出微笑。 “你好,我叫马路,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要不要帮你老婆买一份?”我站在秃顶男人的面前,手里耍着打火机,面带盯着他的眼睛看。 秃顶男人往后退一步,他身后的两个同伴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秃顶男人犹豫一下,摆摆手,说是遇到一个卖保险的。 我回过身,一个男人从酒吧里跑出拉着女人的手不放,女人一边和玛丽挥手道别,一边对着男人撒娇,搂着他的腰走回到酒吧里。 玛丽掏出墨镜戴上,快步离开,我默默跟上,从霓虹灯光影流淌的街道走进幽静小路,玛丽开始歪歪扭扭地走路。在快走到白鹿小区时,她扶着一根电线杆,右手食指和中指伸进嘴里抠几下,吐了一地。 玛丽走进电梯之后,我犹豫一下,看到她迷迷糊糊的样子,跟着走进去,按下8的数字键之后,站到玛丽的身后,低着头,看着玛丽脖子后面细细的绒毛。 2—— 玛丽,你憔悴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们就像一对拼命赚钱的夫妻那样,无法拒绝任何赚钱的机会。 4—— 玛丽,这是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我们多么亲密。 6—— 玛丽,我们一起站在电梯里,像一对下班回家的夫妻,疲倦,不说一句话,又不离不弃。 电梯在7层停下,电梯门打开,玛丽闭着眼睛斜靠在电梯不锈钢墙壁上,没有走出去。我伸手按住开门键,“已经到七层了。” “哦。”玛丽摇摇晃晃走出,突然转过身来,一只手扶着电梯门框,一手把墨镜拉下来架在鼻尖上,醉眼惺忪地抬头对我露出微笑,“谢谢你啊。” 电梯一直在报警。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说完,她用身子抵住电梯门,打开小挎包翻找。 “不好意思,我忘记带名片了,下次我给你啊。”玛丽抬头对我笑。 我对她露出微笑,点点头,没有说话。 玛丽也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开。 电梯门缓缓关上,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好,我叫马路,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十五 日光灯管少了一条,看过之后,好像眼里跟着空了一块,看什么都是残缺的,我尽量控制自己不抬头去看。 会议室临时改成庆功会场,装饰上彩带和气球,人人面带微笑,穿着便宜劣质的西装,像一群大人在参加幼儿园的活动,又要装出是在五星级酒店里的感觉。 站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台前,五颜六色的水果和糕点整整齐齐地堆在盘子里,后面放着几瓶大容量的可乐、雪碧和红酒。 身边没有人去动,我也不好意思第一个伸手,杵在边上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得体,不习惯这样的场景。灯火明亮,所有人都站着,不停走来走去,没有可供藏身的角落。 “恭喜你啊,小路哥。”站在餐台后面的女孩突然和我说话,回头去看,是楼下的前台,以前都没打过招呼,同事们在办公室闲聊时经常说到她,不是什么好话。 她笑眯眯地盯着我,戴了假睫毛,白色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有扣上,隐约可以看到里面黑色胸罩的蕾丝边。 我努力想要挤出微笑,肌肉僵硬,略显尴尬。 “你应该叫他小马哥的。”小远走到我上边,对女孩眨眨眼,“给我倒一杯矿泉水。” “也恭喜你啊,小远哥。”女孩喜欢他的调戏,伸手捂嘴笑了一下,拿起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一杯矿泉水,再次看向我,“你要喝点什么吗?小马哥。” “帮我倒一杯可乐。”我说,微微后退半步,把更多的空间让给小远,“谢谢。” 她拿起一个高脚红酒杯给我倒了一杯,递过来时翘起的无名指不经意地碰了一下我的手。小远调戏她对我特殊待遇,她嘟起嘴撒娇,趁他们打情骂俏时,我赶紧离开。 几分钟后,满脸红光的高寒陪着华南区域过来的一个副总走进会议室,主持人上台宣布活动正式开始。 会议室里挂着一条横幅,是元旦前夕的年终表彰大会。 区域副总上台说了几句话,最后由高寒做总结,我侧转几个身,站到人群后面,不时抬头看看缺了一条日光灯管的位置。 “现在有请本季度业绩前三的同事上台领奖。”高寒说完带头开始鼓掌。 我跟着所有人一起鼓掌,直到有同事回头示意,我才意识到自己是这三人其中之一。 我和小远以及另一个同事并排站在投影屏幕下方,手里各自拿着一个人工合成的水晶球小奖杯,高寒和区域副总分别站在两旁,我们五个人一起比出加油的手势,留下一张合影。 第23章 区域副总和小远交头接耳时,高寒端着一杯红酒和端着可乐的我碰杯,我再次回到餐台前时,所有的水果和糕点都已经被人拿光了,前台女孩也不在原来的位置上。 高寒摇晃着手里的酒杯,“小路,你现在的业绩是我们全公司第一名,给我长脸了,说实话,挺让我惊讶的,是怎么做到的?” 我默默喝一口可乐,“跟踪,微笑,搭讪。” 高寒摇头笑,“我把我的经验都交给你们了,你们一个个啊,都不肯透露自己的诀窍,我又不会跟你们抢客户。” 他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我不知道小远那个狗崽子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别以为他翅膀硬了就能够单飞,跟我比还嫩着点,谁才是领头雁你应该清楚。” 高寒站直身体,喝一口酒,“你有这样的成绩,我也能跟你姐交代了。” 我微微鞠躬,“谢谢高总。” 高寒眯起眼睛笑,“叫我哥就行。” 我点点头,区域副总带着小远朝我们走来。 高寒转正身子,对他们举杯示意,他们也举杯回应了一下,区域副总一步走到我身前,要和我碰杯,我赶紧放低酒杯位置。 区域副总立马把酒杯收回去,“瞧瞧你这喝的是什么,今天你可是主角,别人喝什么我不管,你可得给我满上。” 说着他让小远去给我倒一杯红酒过来,然后半转身和高寒说话,“高寒,我刚才和小远聊了下,这小子有心,为我们整个公司考虑,主动说把自己这一年的工作做了总结,愿意把他的经验全都分享出来,小李那边也同意了,我觉得这样才对嘛,毕竟我们都是一家人,大家一起好好干,有钱要一起赚,你说是不是。” 没等高寒说话,他看着我说,“小马,你这边没什么问题吧?” 我勉强笑一下,小远已经递给他一杯红酒,接过话头,“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帮你,比如做ppt什么的。” 高寒笑眯眯地看小远一眼,再看向区域副总,“哈哈,巧了,王总,刚才我就和小路在谈这事,传授经验本来就是我们这行的优良传统嘛!小路也已经同意,这个事我来安排就行。” “哈哈,我们都想到一块去了,有默契,那就行。”区域副总和高寒碰杯,“你定个时间,这次我会安排人全程都拍摄下来,到时候发回到总部那边,让他们看看我们这个分部的凝聚力。” 说着他笑一声,“之前刘总和我打电话,那边的年会规格跟我们这可太不一样了,说我们这个区域总部那边还是比较重视的,让我们多做点事给他们看看。” “好。”高寒和区域副总一起仰头喝完杯子里的酒。 小远也跟我碰一下杯子,看着我喝完,他才仰起头一口喝掉,嘴里含着酒带着微笑倒转杯子向我示意。 等他们离开之后,我低声跟高寒说,“高总,我真的没有什么经验。” 高寒没有回应,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 我犹豫一下,继续推脱,“我现在这些业绩大部分都是女朋友帮我推的,她看的很准,更懂女人,知道哪个女人会用我们的产品。” 高寒放下酒瓶看着我,“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了啊,这事你都没和你姐姐打个招呼?” 我转身把酒杯放回到餐台上,背对着高寒,“我想过年的时候带她回老家再跟她说,给她一个惊喜。” 高寒低头看着在自己手里摇晃的酒杯,“这样吧,你让她帮你一起总结一下经验,到时候你就是走个过场,反正又不可能叫客户来我们公司,这种事也没办法亲手演示。” 高寒抬头喝酒,“这个事情肯定是推不掉的,能者就是要多劳的,才能夺得,哥一直这么帮你,你可不能让我到时候难堪啊。” 我没有接话,低头看着面前染上不少污渍的白色桌布和只剩下一些碎屑的空盘,不知道怎么接话,下意识将其中一个拿起,下面露出一个破洞,赶紧把盘子放回原处。 高寒拍拍我的肩膀,“一定要相信自己可以,这事就先这么说定了。” 高寒说完端着酒杯去和别人打招呼。我独自走到角落里,找到一把椅子打开坐下,掏出手机,打开监控屏幕,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敲玛丽的门。 切换屏幕,玛丽坐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起身,微笑几下,保持着一个笑容走向房门。 散会后,正准备离开,被高寒叫住,“我刚才在想,其实也可以请你女朋友来我们公司开讲座,他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高薪聘请她做我们公司的高级顾问。” 我盯着高寒的眼睛,微笑着摇摇头,“这个真的没有办法,她不想从事我们这个行业,她帮我,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女朋友,她爱我。” 高寒的眼睛微微眯起,突然露出笑容,“今天先不谈这个事了,明天到我办公室我们再一起确定一下,这个事你已经答应了,就要好好表现。” 十六 公司所在的整条街几乎被茂密的树荫遮盖,树上挂满各种颜色的塑料垃圾袋和几个卡通形象气球,已经完全干瘪。 我抬头分辨,奥特曼、大灰狼、喜羊羊懒羊羊美羊羊、熊大熊二……还有一个我觉得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它们全都垂挂着,有风吹过时,它们就抬起头来蔑视我一下。 街上人来人往,塞满了小货车和电动车,不停有人按响喇叭,白天没有开门的物流站拉开大铁闸,灯火通明,堆满盒装的各种名牌运动鞋,工作人员熟练地将它们分类打包,贴上快递单,装进一个大纸箱。 第24章 场面混乱却又分工明确,顺序井然,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街面上难于落脚,我从人缝间挤到街尾处后,呼出一口浊气,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后把领带扯下,和那个水晶球奖杯一起塞进西装口袋,掏出手机,玛丽的客厅里静悄悄的。 我一直低头盯着手机屏幕看,偶尔退出看看时间。 几辆警车闪烁着警灯与出租车擦肩而过,后面跟着好些摩托骑警。 我回过身去看,警察堵住了那条街的街口,街里的电动车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向外闯出。 出租车司机看了眼后视镜,拿起手机在群里发送了一条语音信息,“安福街这边又开始打假了。” 出租车司机说完抬头看了眼车内后视镜,“你也是卖假鞋的吧。” 我露出微笑,摇了摇头,低头继续盯着手机屏幕。 “这大过节的。”一路上司机都在不停说话,我偶尔应上几声,四处都能看到警车,心里总有一丝不安的感觉。 快速回到住处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坐到沙发上,盯着手机看,玛丽客厅里开始出现人影,我立马站起来,掏出口袋里的领带系上。 再次低头看向手机屏幕时,那个眼镜男穿好衣服裤子,突然一把推倒只穿着内衣内裤的玛丽,她伸手去抓茶几时,拉倒那个插着香水百合的花瓶,碎裂一地。 眼镜男坐到玛丽的身上殴打她,玛丽挣扎,扯下了他的假发。 我抓起手机,走到门口处,把手放在门把上后又收回手,拿起手机。玛丽和眼镜男正在扭打,努力伸手想要去伸手抓住花瓶碎片,眼镜男再次把玛丽压倒在地上,伸出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玛丽抓住他的双手,两条腿用力蹬地。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回身抓起那个水晶球奖杯拉开房门,顺手关上。 走廊的另一头有个房间门打开,一个小孩对外探出脑袋,被人拉回屋子,用力关上门。 我走到玛丽门前,深吸一口气,用力拍打防盗门,“吵什么吵,再吵我要报警了。” 喊完之后,我跑到楼梯通道处,推开铁门闪身进去,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看。 骑在玛丽身上的男人松开她的脖子,跑到门口处后又折身回去拿起掉落的假发,慌慌张张地拉开门跑出来,没有跑向电梯。 等他推开楼梯间铁门的时候,我蹲在一旁的垃圾桶边上躲着,看着他踉踉跄跄地沿着楼梯往下跑,自己绊了一脚,差点没滚落下去,我走出楼梯间,乘坐电梯下楼。 远处有烟花升空绽放,我不远不近地跟在拿着假发一路疾走的眼镜男身后,右手一直紧紧握着那个奖杯,偶尔低头看一下手机。 玛丽环抱着自己坐在地上,面无表情。 我们从一盏盏路灯下走过,眼镜男渐渐放慢脚步,我收起手机,越来越靠近他,一辆汽车从后面开来,我的影子在墙壁上飞速地扑向前方的眼镜男。 眼镜男突然停下脚步,把手里的假发戴到头顶,摆正,等车开过去之后,他再继续往前走去。 我在原地停了一会,目光落向之处,几乎都是年轻的情侣。 玛丽,我们才刚刚开始,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客厅里,玛丽拿着一把扫帚慢慢地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那束香水百合插在边上的垃圾桶里,随后颓然地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抽烟。 眼镜男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像是走在泥潭里,在路过一条偏僻巷子时,他突然蹲下呕吐,随后坐下,靠着大垃圾箱旁,摘下假发和眼镜,抱头痛哭。 一只黑猫一直在墙头上来回徘徊,偶尔龇牙咧嘴。 玛丽把床单被套抱出来走进卫生间。 我的影子出现在墙壁上,快靠近那只猫时,它叫了一声,跳到黑暗中去。眼镜男突然站起,我的影子迅速收了回来,眼镜男握紧拳头在墙上狠狠捶打了几下,把头靠在墙壁上,嘴里不停喃喃自语,随后站直身体,转过身,戴上假发,掀起衣服擦掉脸上的眼泪鼻涕和呕吐物,戴上眼镜,离开巷子。 外边是一条美食街,挂满各种彩灯,烟雾弥漫。一个外卖小哥载着一个女人从我眼前开了过去,女人帮他把头盔上的袋鼠耳朵摆正,我低下头,这个女人是玛丽的那个闺蜜。 玛丽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个已经打开的桶装泡面,正在冒烟,玛丽看着泡面,呆呆地坐着。 眼镜男在一个墙角处站住,微微侧着身子,看着前方的一家餐厅,我走到附近的一个三轮车摊位前,要了一份麻辣烫。 半个多小时后,餐厅打烊,一些员工陆陆续续走出离开。等到灯光完全熄灭之后,一个穿着领班制服染了粉头发的女人和一个穿着厨师服的光头男人从店里走出,他们有说有笑走出一段路后,拥抱接吻然后分开。 女人独自沿着街边墙壁走,眼镜男跟了上去,我端起一次性纸碗,喝光里面的汤。 玛丽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抽烟,那桶泡面一直没有动过。 越走越幽暗,只有女人坚硬的高跟鞋的声音,前方不远处是一片正在拆迁中的区域,很多楼体都已经倒了大半,路边停着几辆大型的推土机和挖掘机。 眼镜男突然停下脚步,我横移一步躲到边上的一台推土机后边。 他转过身,四处看看,弯身捡起一块砖头,往那个女人冲过去。 “啪。” 第25章 我悄悄探出脑袋看过去,眼镜男拖着倒在地上的女人往一扇半垮的大门里走去。 废墟上空悬着一轮圆月。我掏出手机开始拍摄视频,等眼镜男拖着女人消失在门后,我从推土机后走出,绕道走到这座带院子的房子的另一边,在黑暗角落里,把奖杯放在一旁,双手拿着手机继续录制。 院子里有一口井,边上有很多碎石,眼镜男把女人拖到井边之后,坐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女人喘气。他脸色苍白,取下眼镜,先用手背擦擦眼睛,再扯下头上的假发胡乱擦一把脸,戴回到头顶,从裤兜里拉出一张手帕认真地擦了擦眼镜,重新戴回去之后,他半蹲着把女人扶正,让她背靠井口坐着。 女人的头无力地向一侧歪垂,正对着我的镜头。 眼镜男绕到女人身前,背对着我,双手插到女人的双脚下方,用力往上一掀,女人的头发扬起,露出满是血迹的脸,头朝下扎进井里。他捡起女人的挎包和扔在边上的那块带血的砖头也丢进井里。 井口冒起一阵灰尘,听到烟花炸响的声音,却看不到半点。 眼镜男在原地站一会,慢慢移动脚步靠近井口,探过脑袋去看。在他往下低头时,假发掉了下去。他伸手去抓,没有抓到,停了一会才收回手,走出几步路去搬来一些水泥块丢进井里,再填进去一些碎石和土块之后,眼镜男检查了一遍地面之后离开。 我一直尾随着眼镜男前行,直到他走入一栋廉租房。 玛丽曲蜷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我原路返回时,已是凌晨,天色微亮,路过那片拆迁区域时,几辆推土机已经开始工作,那堵院子围墙被挖掘机推倒,尘土飞扬。 玛丽睡得正香。 我收起手机,突然摸摸口袋,往正在施工的现场快步走去,挖掘机正在倾倒垃圾,那个水晶奖杯在空中闪闪发光,迅速埋到灰尘中去。 十七 启明星慢慢消匿,太阳升起。 我觉得自己脚底发软,像是走在一片草地上,四周的楼房在阳光照到之时纷纷湮灭,在草地的尽头处有一个男人和我面向而行,却一直没有拉近一点距离,只是那个男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是我自己的样子。 “这是个美丽的小世界,这是个快乐的小世界,啊,我们来歌唱,我们歌唱,歌唱美丽的小世界……” 我停下脚步,一辆环卫垃圾车从身后慢慢地开过去,草坪消失,恢复成原来的街景。我正对面是一面橱窗,抬起头,蒙娜丽莎就坐在二楼的橱窗上望见日出的方向。 “真尚美的小世界,真尚美的小世界,真尚美的小世界……” 蒙娜丽莎一直坐在那里,一丝不挂,比谁都孤独高傲优雅。 她好像在看着这个热闹繁华的世界,又好像根本就不想看任何人一眼。她在看着天上,像是在微笑,又比谁都淡然冷漠。 街上的人们永远川流不息,只有她是静止不动的。 街上的人们都在渐渐苍老,只有她从来不曾老去。 街上的人们一成不变地陌生,只有她一直保持着一种姿势一种表情坐在那里。 那个流浪汉出现在我的身边,跟我一起抬头看着,嘴里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 我对他微笑一下,继续往前走去。 菜市场地面湿滑,商贩们正在整理货品。我在一家水果店门口停下,挑了一个大榴莲,让老板绑上红丝带,打了个花结,又买上一斤大草莓,一斤进口车厘子。 等老板给我打包的时候,我掏出领带系上,捋好头发。 我提着水果,跟一对刚晨练回来的大爷大妈以及一条小泰迪狗一起站在电梯里,他们去的是十二楼。 小泰迪狗一直对着我吠,大妈捏着鼻子皱着眉头。我面对电梯门站着,一声不吭。 电梯到达八楼后,电梯门缓缓关上。大妈挥挥手,“什么人这是,一点素质都没有,这么大味道的东西怎么能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继续上行,我转过身对着电梯门开口轻声说话,“我叫马路,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我是我们公司的销售冠军。” 说完我露出微笑,提起手里的水果,“这是我女朋友最爱吃的水果,很贵。” 我走回到7楼,拿出手机看看,玛丽还在沙发上睡觉。我走到她的房间门口,轻轻把那袋水果放在入门地毯上。 回屋后,我走进卫生间,把手机架在洗簌台上,打开监控屏幕,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屏幕,玛丽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我走进卫生间洗澡,时不时看一眼手机,洗到一半时,玛丽起身坐起,我动作跟着停顿,一会之后,慌乱地拿起手机扯过浴巾裹住身子往外跑。 玛丽离开沙发往门口处走去。 我迅速地拉开房门,光着脚两步走到玛丽门口处,提起那袋水果转身回来,刚关上门,玛丽的房门打开,她嗅了嗅,低头看到地板上的水渍,目光落在我的房门上。 我把水果放在地上,走到卫生间里,一边看手机里的监控屏幕,一边擦干身子。 玛丽走回房间,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依靠在窗边抽烟。 我用手指双击屏幕,放大,图像先变成马赛克,再慢慢一点点清晰起来。 玛丽头发凌乱,眼角还有瘀青,张开嘴,让烟雾慢慢地飘出去。 我走出卫生间伸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颗草莓,在身上擦一擦,塞进嘴里。 第26章 玛丽把烟头掐灭在窗台上一棵枯萎的盆栽里,拉上窗帘,边走边褪去衣服,消失在监控器里。 我拿了几串车厘子,走进卧室,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穿上保暖内衣裤后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扣在胸口处,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又睁开眼睛,伸手拿过手机,打开相册,横举在眼前,播放昨晚拍下的杀人现场视频。 女人靠在井边,脑袋无力地歪垂着,正对着我。 往井里扔水泥块的眼镜男突然转过头来,镜片上有路灯反光。 退出相册,打开监控屏幕,玛丽穿好衣物,戴上一副墨镜,提起垃圾袋,走向门口。 我把手机倒扣在胸前,双手再次交叉,覆盖着手机,闭上眼睛。像是站在电梯里,突然停电了,电梯猛地往下一坠,停止不动了,四周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我拿起手机,看到一个穿着皮衣的男人正打开玛丽的房门走出。我立马翻身坐起,快速地穿好衣服,拎起手提袋,把领带套在脖子上,双脚踩进皮鞋里,开门出去后,边走边抬起脚用手指勾着鞋后帮套住脚后跟。 皮衣男人走向停在小区院子里的一辆白色小车,车屁股贴着一张地图透明贴和几个字“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 我拉紧领带之后,抬头看看玛丽的房间,窗帘紧闭。 我走到小车边上,敲了敲驾驶座边上的窗户,正准备发动汽车的皮衣男人疑惑地放下车窗。 副驾驶座前方储物柜上贴着几个彩色字“萌萌大宝贝专座”,我露出微笑,“你好,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男人很礼貌,他也对着我点了点头,保持微笑,“你好,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我犹豫一下,指了指副驾驶座前方贴的那几个字,“我想,你可以给你老婆买一套我们的产品,她肯定会喜欢。” “哦,不好意思,这个我们不需要。”男人依旧保持着礼貌,对我点了点头,再次准备点火启动。 我掏出钱包,给他看玛丽的照片,“这个是我的老婆,她和你老婆一样美吧。” 男人看向玛丽的照片,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脸色由白转红,随即变得苍白,低声哀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没钱了。” 我微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的钱都交给我老婆了,这样,这样,我刚开始跑滴滴,我老婆还不知道,钱还在账户里取不出来,要不你加我微信好不好,等我把钱取出来就转给你,好不好,一千,一千够不够?”男人急促哀求,带着哭音,“求求你们放过我。”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收回钱包,比了一个放行的手势。 男人赶紧发动汽车,一脚油门下去,车撞在前方的一个花坛上。 男人使劲拍打着方向盘,嚎啕大哭,“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退到树荫里,门口的保安向小车走去,小车开始慢慢后退,打转轮胎,离开小区。 我再次抬头看向玛丽房间的窗口,隐隐约约有个人影。 我不知道她是否正在注视着这一切。 十八 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这些天,小区里停了好几辆外地牌照的小车,进进出出的家庭越来越多。 我在房间里不停踱步,手机屏幕中,玛丽的客厅里放着一个大行李箱,里面大部分是一些儿童玩具,在她合上大行李箱时,我拿起一把伞开门走出,没有拿放在桌上的手机。 玛丽的身体在屏幕里轻轻地摇摆。 我去五金杂货店买了一根日光灯管,一路踩着雨水来到公司所在的那条街道,所有的店面都关着门,安安静静。 我绕到后面,上楼,掏出一把钥匙,试了一会,又换了一把钥匙继续试。打开门之后,径自进去推开会议室的门,搬来桌子,叠上椅子,踮起脚,把那根灯管装了上去。 把桌椅放回原处之后,我打开所有的开关,天花板上的灯管整整齐齐,全都明晃晃的,我深呼出一口气,关上开关,离开。 第二天早上,天空突然放晴,我被鸟叫声吵醒,透过防盗窗往外看去,一些从未在这个小区见过的人在下面散步,有一些年轻人拉着行李箱离开。 玛丽一边刷牙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也开始洗漱。 九点多,玛丽穿着一件羽绒服拉着行李箱走出小区,我站在大门口目送她坐上出租车离开,我不停按手里的电动车遥控器,没有一辆车响应。回屋之后,取出放在冷藏柜里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大榴莲,开锁走进玛丽家。 茶几上换了一个花瓶,依旧插着一支香水百合。 我把榴莲放在厨房的水池里,打开水龙头冲水解冻。先是在水池边上盯着流水看一会,再走到客厅里抬头看着安装监控探头的那个电源插座。随后我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拿起每一个东西,看一看,偶尔闻一闻,小心地放回原位。 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大盘子,很久没有用过了,上面落满灰尘,洗好之后装上剥好的榴莲肉。 我坐到沙发上,拿起一片榴莲肉,放在鼻子下闻一闻,眉头皱起,转过头,看向另一半空着的沙发,又转回头来,把榴莲肉塞进嘴里,咀嚼,眉毛慢慢舒展开来。咀嚼,转过头去对着沙发空着的另一半微笑。 第27章 手机响起,我一边咀嚼,一边接听电话。 高寒的声音传来,“小路,过两天我打算开车回去过年,你要不要搭我的车一起走。” 口腔里全是榴莲的香甜味,“嗯,我今年打算和女朋友一起过年,就不回去了,谢谢高总。” 高寒连续按了几下打火机,“别什么总不总的,你真不回去?我还打算顺路跟你一起去见见你姐呢。” 我慢慢地咀嚼着榴莲,感觉它一点点滑入自己的喉咙,“嗯,她的假期很少,说想要一起出去旅行。” 高寒终于把烟点着,语气松了一些,“那行吧,回头我和你姐见面了,提不提你们的事啊。” 我把榴莲吞下,“先不说吧,到时候我自己和她说。” 高寒笑一声,“ok,那你要多哄哄她,节后一开工就要做汇报,一定要准备好,不要到时候让他们有话说。” 我用舌头舔舐牙缝,“哦,好。” 挂掉电话之后,我打开手机通讯录,点开玛丽的那个号码,犹豫片刻后按下。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大拇指准备着随时挂掉。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一直听着,直到手机里出现忙音。 “榴莲很臭,但是真的很好吃。” 我放下手机,起身收拾好东西,握住门把手之后回身打量,开门走出。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开始做卫生,把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 把垃圾都打包好之后,我坐在沙发上,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掀开,点着火,举起来,眯着眼睛看。 盖上,掀开,点着。 走廊外传来说话声,我打开监控视频,有两个人正站在走廊上聊天。看了一会之后,我起身走到桌子前,桌子底下堆着一袋袋美容减肥产品,我把手机架在电脑边上,停留在玛丽客厅的监控屏上,窗户开着一条缝,窗帘偶尔掀起。 电脑里有一个未命名的文件夹,打开后,里面有很多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里都有两个小视频,走廊上的,玛丽客厅里的,一个个点击打开看。 一个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到玛丽房门前,敲门,打开,闪身入内。 男人跟在玛丽身后从客厅里走过。 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视频。 眼镜男一直低头盯着那口井看。 我合上电脑,穿上一件羽绒服出门。手里拿着钥匙串,路上有看到电动车,就举起来按一下开锁键。 我走过河边公园,走过那个被眼镜男杀掉的女人工作过的餐厅,走过那片已经完全夷为平地的拆迁区域,走到那个眼镜男租住的廉价房楼下。 继续往前走,从一大群跳广场舞的大妈身边走过去,传来迪斯科音乐,我停下来,回头看她们跳完一段迪斯科。走进购物中心,坐电梯来到地下负一楼,眼镜男穿着一身保安制服,坐在地下停车场出口处的保安亭里,正在翻看一本书。 我回到购物中心,走进汉堡店,坐在橱窗处吃汉堡,喝可乐,外边是一个大型儿童游乐场,很多夫妻带着小孩在那里玩耍。 用过餐后,我用纸巾认真地擦干净手指,双手插兜走向那个儿童游乐场,从一对对夫妻身边走过,右手不时从裤兜里拉出,中指搭在食指盖上,没有夹着任何东西。 我的手指放进不同男人的口袋里,又收回。 走出购物中心之后,我回到眼镜男租住的廉租房,上楼,进入眼镜男的住处。没有开灯,房间里昏暗,潮湿,有一股霉味,墙壁上贴着很多旧海报,卫生间里有水管漏水,保持稳定的节奏传出“嘀嗒”的声音。 靠近窗口的地方有一个书桌,堆着很多书,书的上方倒扣着一个小相框,我把那个相框翻开,里面是一个脸色黝黑的小男孩站在一座农村砖头房前的照片。 把相框倒扣回去后,拉开书桌前的折叠椅坐下,打开台灯,手指从叠在一起的那些书脊上划过,随意抽取。 查看几本之后,发现这些书都是诗集,作者都是来自底层,有矿工,爆破工,叉车工,制衣厂女工,手机流水线工人。 我拉开正中间的抽屉,里面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本子。 拿出一本有软皮封套的本子,翻开,潦草的钢笔字,有很多涂涂改改的地方。 我把这个本子放在书桌上,一页页慢慢翻看,翻过几十页后,中间夹着一张小卡片,正面和反面都有一个穿着真空装的女人,不一样的女人,上面有同样的手机号码。 一面印着,二十四小时期待君的来电。另一面印着,二十四小时上门服务。 两面都用钢笔写着小楷。 每次加班 回家 打开房门 都有一个 或者两个 女人 躺在脚下 等我 弯腰去捡 她们都有 正面反面 不同 就像真的 一样 另一面写着; 每周都有一个人 从门缝往里塞 卡片 就像是写给 独居者 最温暖的悲伤 情书里的一个笑话 就像是要憋上很久 才能写出一句 不一样的标题 然后永远空着 好像是在跟我说 这就是爱 第28章 “这就是爱。”我轻声念出,把小卡片夹回去,继续往后翻,都是空白页,这个本子只写了一半,我把每一页空白的都翻了一遍,掀开封底处的软皮,从里面取出一张红底的照片,是眼镜男和被他杀掉的那个女人的结婚照。 我拉开左边的抽屉,里面只放着一个红本银字的离婚证。 十九 “这就是爱。”我贴着墙角走,不时念叨。 路过一个临时卖年货的集市时,先是看了一会在人群中不停穿梭的那几个小扒手,等他们离开之后,站到一个春联摊子前,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唐装的老人正在写对联。 “要写对联吗?”老人放下毛笔,微笑着看向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露出一个微笑,转身离开后,站到另一个卖对联的摊子前。一个同样穿着唐装留着马尾辫的中年男人用镇纸抚平一条红纸,左手扶着袖口,醮墨落笔。 “这就是爱。”我轻声念出,离开集市。 拐过街角,我走向一排电动车停放处,这是一条老街,一边是已经打烊的菜市场和杂货店;另一边是挂着霓虹灯屋内亮着粉红灯光的洗头房按摩店,屋内都有三两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 我没有扭过头去看她们,掏出遥控器正要按下开锁键,玛丽走到电动车边上,轻轻别过车头上的后视镜,从小挎包里掏出一支唇膏涂口红。 我没控制住大拇指,“滴”一声,电动车响起,玛丽手一抖,差点没有拿住唇膏,她抬起头看向离她几步远的我。 “不好意思。”我站在原地,“我不是故意的。” 玛丽摇摇头,把唇膏收起放进挎包,顺手掏出一包女士烟,倒出一支,“有火吗?” 我快走两步,从裤兜里掏出zippo打火机,给她点着烟,她的指尖轻轻地拍打两下我的手背表示感谢。 她站直身子,左手环胸,微微抬头吸一口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右手垂下,打火机在指缝间旋转,露出一个微笑,“好像是。” “噢。”她轻笑,然后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嗯。”我保持着微笑。 玛丽举起烟,“谢谢,我叫玛丽。” “你好,我叫马路。”我说,“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是吗?你们都卖什么产品呢?”玛丽问。 “我们主要做美妆美容,接下来还有整形的业务。”我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玛丽。 玛丽接过我的名片,打开小挎包,放进去之后,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抽到一半又放回去,抬头跟我说,“不好意思,我都没有名片,你现在有空吗?给我介绍下你们的产品?” “好啊。”我微笑。 我们边走边聊,一起走过河边公园,走到白鹿小区。 “其实女孩子可能想听的不是这些。”玛丽说。 “哦,那我应该怎么说?”我跟在玛丽的身后走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 我和玛丽并排站着,我微微侧过头看着玛丽,她的耳朵和脖子开始慢慢变成粉红色。 2——玛丽,我喜欢第一眼见到你的感觉,喜欢你从我身边走过时彼此一触即分的汗毛,喜欢你身体上散发出的味道,喜欢你抽烟的样子,喜欢你的眼神,喜欢你微微张开的唇。 玛丽转过头和我对视,呼吸温热,嘴唇微微张开。 4——玛丽,我们如此亲密,你会是我的女人,我愿意永远爱你。 6——我也爱你,我。 电梯门打开,玛丽牵着我的手走到709的房门前,开门进屋。 我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上有斑驳的阳光,窗外有鞭炮声。我和衣躺在玛丽的大圆床上,房间里的那些星星灯串在不停闪烁。 门外有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撞击着玛丽的房门。我坐起身,拿起手机打开监控屏幕看看,一个从未见过的小男孩正在走廊上踢皮球,不时撞到玛丽的房门。 我在床边坐一会,回头看看凌乱床单,转过身去,弯着腰把床单捋平,收回手的时候,看到指缝间有一根长长的头发。我离开卧室,将那根头发慢慢地缠绕在无名指上,松开,将它慢慢拉直,再缠绕到右手无名指上。 我把茶几上的香水百合取出,换了一瓶水,再把香水百合插回到花瓶里,一片花瓣掉落下来。 “砰。”玛丽的房门又被皮球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开门走出,那个小男孩走到我身前,伸出手盯着我,“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我把手伸进裤兜里,一个年轻妈妈从隔壁房子里走出,拉过小男孩,对我抱歉地笑笑,把小男孩拖回屋内。 等她关上门之后,我轻轻拉上玛丽房间的门,走到709房门前,小男孩的皮球就在门口处,我打开门,顺脚把皮球踢回屋内。 我一边洗漱一边看着手机上的监控屏幕,年轻妈妈带着小男孩走出门,在走廊上来回走几趟,走到玛丽的房门前,敲门。 我拿着手机走到门后,看着画面侧耳倾听。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走出707房门。 “刚才小宝在走廊上踢球,找不到球了。”年轻妈妈说。 “这个房子的租客前几天就走了,我看着她拉皮箱走的。”老太太说,“会不会是被别的小孩拿走了,703那间有个小男孩,他们也是租的房子。” 第29章 年轻妈妈又敲了两下门,“不对啊,我刚才看到一个男的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的。” “男的?住的是个女的啊。”老太太说,“不过老有不同的男人来找她,她每天都戴着一副大墨镜,我估计不是个什么好人。” “你们都在外面做什么呢?”一个留着平头的壮实男人探出半个身子。 “小宝的皮球丢了,刚才我看到一个男的从这个房子里出来,可是我妈说里面住的是个女的。”年轻妈妈说。“会不会是个小偷?”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老太太倾斜脑袋,支起耳朵。 “我说会不会是个小偷。”年轻妈妈说。 “行了,小偷不要过年啊,赶紧回屋吧,别在外面呆着了,我都说了不要让小宝一个人在外面,还好丢的是皮球,要是小宝被人拐走,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哭。”男人朝小男孩招招手,“一会我再给你去买个更好的,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我踢着那个皮球走向沙发,顺手拿过一把水果刀,坐下后拿起那个皮球,用水果刀慢慢刺入皮球,划开一道口子。 “好人。” 我打开门走出,把那个划坏的皮球放在707房门口,走进楼梯间。 二十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手机放在床边,我仰面躺着,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帘缝照到身上时,抬起头,看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手指纤长柔软,指缝间有微弱光芒,轻轻翻转,那枚硬币凭空出现。 已经过去一周了,时间过得真快,漫长且毫无意义。走廊外一直都很热闹,这层楼的每一个房间我都进去过,是居家的感觉,但还是觉得我和玛丽的房间最简单干净,他们的房子里充满了各种吵架的声音。 我相信玛丽肯定会回来,相信玛丽离不开我的照顾。 春节过后,安福街好像换了一番景象。树木都被修剪过,树上挂的那些垃圾袋和气球都已被清理干净,地面也修整过,阳光可以透过树缝洒落在行人的肩头,只是在我看来,一切其实都没有区别,等夜晚来临时,这里又会是一片混乱。 已是正月初六,公司复工动员会议,所有人在会议室里站列整齐,先听王总的新年致辞,再从高寒的手里接过一个开工红包,对他鞠躬致谢。 我无精打采,心不在焉,高寒把我叫到办公室,神情严肃。 我一直低着头,高寒忍了片刻之后敲起桌子,“马路,你究竟什么回事?” 我吓一跳,抬起头看他,“啊,什么事?” “什么事!”高寒气得脸色发白,“瞧瞧你的样子,刚才在会上,王总特意过来,一直在强调元宵过后优秀员工汇报的事,问你准备好了没有,你那是什么反应?你是故意想整我还是怎么着?” “我不知道准备什么。”我不避开高寒的眼睛,“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都提醒你几次了?亏我在你姐面前一直夸你,反过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嗯?”高寒紧握拳头在桌面上连续锤打几下。 “我……”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声音颤抖,“我和玛丽分手了。” 说着又补上一句,“我和我女朋友分手了。” “你!”高寒停下想要继续捶打桌面的拳头,摊开,拍在桌面上,“什么时候分手不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都跟你说了,女人要好好哄,哄她开心了,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我也不想和她分手啊。”我哽咽出声。 高寒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别这么丧,和哥说说你们为什么分手,哪对情侣没闹过分手,当初我跟你姐那情况,你也都看在眼里,还不是分了好,好了分的,处理得好,就算现在,我不还照样和你姐能做朋友?说说,我帮你一起分析分析。” 我不停摇头,“不一样的,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分手了,我醒来就发现她不在了,东西能拿的都拿走了,打电话一直都关机,找不到人了。” “你们是为什么吵架的?”高寒问。 “我们没吵架啊,之前还都好好的。”我说。 “没吵架?没任何原因她突然就走了?”高寒不信,“你有没有想过她会不会出事了,你不着急吗?没去报案?” “我去了,人家不办理这种事,说男女朋友闹矛盾立不了案。”我说。 “你这不是在骗我吧?”高寒掏出烟来点着,盯着我,“你这女朋友突然就有了,突然又没了,还不让我跟你姐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我没有骗你。”我突然抬高声音,办公室外边有人影闪动。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现在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要是你觉得我在骗你,可以辞退我。”我冲着高寒喊。 “额。”高寒愣住,犹豫一下,再次伸出手来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不要这么激动。”说着他往门口那边瞟一眼,压低声音,“不要说什么辞职的事,你也为你哥我想想,到时候还不说我妒才?相信我,你会很快就走出来的,有经验在,就算没有她,你也会做得更好的,做男人不就应该这样吗,化悲伤为动力,你要比以前做得更好,让她去后悔,说不定到时候她就主动又回来找你。” “没有她,我不行的,不行的。”我说着眼泪就掉落下来,两手揪着脑袋蹲在地上,随后轻轻捶打,“我真不行的。” 第30章 高寒跟着蹲下去,继续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次的汇报我会帮你准备一份ppt,到时候我们对一下,你按我说的去说就行。” 我用力抽泣,“对不起,高总,是我没用,对不起。” 高寒低声安慰,“没事,没事,加油!勇敢!加油!勇敢!” 我拼命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高寒拉我起来,递给我一支烟,让我先缓口气,平复下情绪,允许我再休息两三天再来公司。 我眼圈通红走出办公室,小远正和另外两个同事在那边说说笑笑,抬手对我打了个招呼,说他很期待到时候能从我这里学到更好的推销方式。 我没有应答他,从他身前默不作声走过去之后,突然转过身对他露出微笑,“你等着。” 小远被我的表情吓到,讪笑,点点头,回身坐到位置上。 我拎着鼓鼓的公文包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路过一个小型喷泉广场时,看到一个长发披肩和玛丽体型相似的女人,快走两步后挡在她的面前,“你好,打扰一下,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女人被吓一跳,嘴里说着“神经病”慌张地走开。 我站在原地,面带微笑打量着四周,看到另一个女人,再次快步走上前去。 你好,打扰一下,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你好,打扰一下,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你好,打扰一下,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我走到河边公园,这里路边挂了很多花灯,要举办为期十天的花灯节,很多人在这里嬉戏游玩。 我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眼镜男,认真地看着每个灯笼下挂着的字谜,嘴里念念叨叨。 那个秃顶男人手里举着一个气球,抱着一个布偶,满头大汗,四处张望,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 那个想要跟我索要监控视频的中年男人推着一辆轮椅,坐在上面的老太婆已经睡着了,低着头,嘴角处挂着一条长长的口水。 那个皮衣男依旧穿着同一身皮衣,小心地扶着一个大肚子女人,低声下气,一路都在听着她的责骂。 几个穿着校服,年纪不小的女孩手里拿着各种廉价小玩具,举着一张二维码求人添加好友。 我看到那几个小扒手,在人群中不停穿梭,我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盒玛丽的名片揣进口袋,从一个个男人身边走过时,两根手指快速地夹出一张玛丽的名片放到他们的口袋里。 你好,打扰一下,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二十一 发光的楼体就像一根根竖立的巨大灯管,无意识的人群则是在灯光旁徘徊的飞蛾,毫无目的地消耗掉没有意义的生命。 灯光只是把夜晚映照得更加黑暗,整个世界越来越明亮,这些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的内心却是灯下最深的阴影,那是灯光无法照射到的地方。 玛丽是我心中那盏摇摇欲坠的灯,她喜欢去的地方,我都已走过好几遍。现在正走在酒吧街上,从街头走到街尾,走到对面街,从一个酒吧里走出,走进另一个酒吧。 我知道玛丽肯定会再次出现,但我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耐心地等待。 在一个灯光昏暗的酒吧里,我看到那天和玛丽一起喝酒跳舞的女人,那个坐在外卖小哥身后的女人,在酒吧里四处流连。等她喝得东倒西歪扶着墙推开酒吧后门蹲在路边呕吐时,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张纸巾。 “嘿,小帅哥,你是不是想带我回家啊?”女人扶着墙站起来,假眼睫毛很长,扑朔几下,笑眯眯地看着我,脸色通红,眼里酒意朦胧。 我摇摇头。 女人打个酒嗝,突然伸手环住我的脖子,嘟起小嘴,口红已经被擦掉了一半,“小哥哥你人这么好,带我回家吧,里面那些人可坏了,就想占我便宜,我不想和他们玩,你带我回家吧。” 我托起她的手臂,弯身从她的双臂中离开,“你好,我想找玛丽,你能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玛丽?玛丽是谁?”女人先是假装生气,又开始咯咯咯笑,“我就是玛丽啊!” 我放下她的双手,掏出钱包,给她看玛丽的照片。 女人根本不管照片,一手抓住我的钱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百元钞票迅速地塞到胸罩里,整个人贴到我的身上,“小哥哥你怎么这么着急呢,不过我喜欢,哈哈哈。” 说着她拉着我的手要往边上幽黑的巷子里走,“走,我陪你玩点刺激的。” 我一把拉住她,从她的手里抢回钱包。 “讨厌,你弄疼我了。”女人转过身来,又“噗呲”一下笑了,朝我挺起胸脯,“你是不是想把钱拿回去啊,来啊,你自己来拿啊,不过摸一下要五百哦,左边五百,右边也是五百。” 酒吧后门被一个花臂男人推开,“操,你们在这搞什么。” 说着他一巴掌拍在女人的脸上,“刚拿了我的小费出来找别的男人,你想死啊?” 我往后退两步,转身就跑。路过一个小旅馆门口时,看到地上有好几张小卡片,弯身把它们一一捡起。 我推开玛丽房间的门,打开灯,又有几片香水百合的花瓣掉落在桌面上。我在沙发上坐下,把捡来的那些小卡片并排铺在茶几上。 “你好。”一个有外地口音的女声。 “你好。”我说。 第31章 “你好,很高兴为你服务。” “嗯,你好。” “你好,请问是有人推荐的吗?” “不是,我有你们的小卡片。” “哦。”那边沉默一会,“请问你是第一次联系我们吗?” “嗯,是的。” 电话那边传来窃窃私语声。 “我觉得应该没有关系。” “是个雏。” “你好。”这次换了一个女声,带着笑意,“请问是需要上门服务吗还是?” “哦,不是,我想自己过去。” “明白,听上去你好像有点紧张,你放心,我们是专业的团队,保证安全可靠,包你满意,请问你有什么特殊要求没?” “特殊要求?” “对,比如说长相,身材,年龄,或者有没有想要的套餐服务什么的,钢管舞,制服,我们什么都有的。” “噢,噢!”我站起来,走向玛丽的房间,“有没有大圆床?” “大圆床?”女人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隐藏不住笑意,“你等等,我帮你查一下,其实圆床不舒服的,用不上力。” 女人在那边咯咯笑。 我盯着玛丽的大圆床看。 “嗯,你好,有的,我现在给你她的联系方式?你方便记一下手机号码吗?你和她直接联系,她会告诉你怎么过去。” 我打开衣橱,里面的衣物整整齐齐,手指轻轻拂过,挑出玛丽在家时常穿的居家服,是棉布的,鹅黄色,应该穿了不少年头,有点起球,有洗衣液、阳光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我把这套衣服放在床上,拿起玛丽不工作外出时使用的栀子花香水往空中喷了一点,看着微小的颗粒慢慢落到衣服上。 玛丽喜欢这样往天上喷一点香水,等它们落下时,走过去。我第一次通过监控视频时看到的时候有些恍惚,像是有人扬起了花瓣,玛丽穿着婚纱向我走来。 在把衣服装进购物袋之前,我又拿起来闻闻,然后转身出门下楼,脑海里是玛丽穿着居家服洗衣服做卫生的场景。阳光透过窗户刚好落在她的身上,想到她和一龙的那间房子里的衣柜,看到姐姐在衣柜镜子前试衣服,回过头来问我好不好看,我的目光落在镜子上,一些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浮现出来。 我正在地上爬,喝得醉醺醺的爸爸推门进屋,妈妈把我藏进衣橱里,衣橱里有一股浓烈的樟脑丸的味道,我一直捂着自己的口鼻,忍住想要打喷嚏的冲动,憋出眼泪,透过橱柜门缝,看爸爸扬起皮带抽打妈妈,并把她的衣服撕裂。 我从出租车上下来,这里是一座新开盘不久的独栋单身公寓楼,周围繁华热闹,先往左右看看,再朝公寓楼大堂走去。 快上台阶时停下脚步,看到边上一处比较幽暗的花圃边上有三个男人正在那里抽烟,地上有不少烟头,他们不时打量走进公寓楼的男人。 我不动声色地改变一个方向,走进边上的一条巷子。 有一个陌生电话一直打进来,我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断。 拐过几道弯之后,巷子越来越安静,昏暗,我不停往前走,偶尔掏出手机看一看,楼道里空空荡荡,玛丽的房间是黑白的,空空荡荡。 巷子里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树身上覆盖着青藤和蕨类植物,树下停着几辆报废的自行车和一辆电动车,车身上落满了生物雨。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遥控器,按了一下,那辆电动车没有反应,我走到小区的门卫房外,跟保安说自己的电动车停在这个巷子里被人偷了,问说能不能查一下这里的监控。 得知这一整条巷子都没有可以查看的监控设备之后,我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大本子,里面夹着很多打印出来的路线地图,有些用红线标记,有些画着绿线,我翻出其中一张,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绿线。 突然出现一堵高大的围墙,墙上立着铁荆棘,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监控探头在交叉转动。 沿着这堵围墙走到头,拐弯之后我看到一个气派辉煌的大门,是一个别墅区,进出口处都有好几个装备整齐穿着制服的保安,站立笔直,有车辆出入时,他们都会举手敬礼。 别墅区里面张灯结彩,有一个大喷泉水池,一头雄伟的狮子张开大嘴正在喷水,边上有一个人工湖,有一些黑的白的天鹅正在慢悠悠游动,我不自觉走到别墅区门口,被一个保安拦下,面带微笑很有礼貌地向我询问。我举起手里的购物袋,向他解释,说是来探访亲戚。 他始终保持微笑,礼貌询问,我说不出具体的门牌号,被拒绝之后,我假装生气,拿出手机说要给亲戚打电话,借机慢慢离开大门处,绕着这片别墅区的围墙外走。 几分钟之后,发现有一个保安开着一辆巡逻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知道,这是一处我进不去的地方,就像几年前生活在高墙里时也知道,那是一个我出不去的地方。 二十二 睡眠越来越浅,不管是坐在马桶上,窝在沙发上,还是躺在床上,每次都以为自己已经睡过去了很久,做了个很长的梦,醒过来却发现时间只过去了一点点。 走廊已经恢复往日的安静,突然听到行李箱的轮子滚过瓷砖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及远,从左边耳朵进从右边耳朵出,像是从我身上碾过,橡胶轮胎磨出的毛刺,水泥地面磨出的沙砾,身上冒出的鸡皮疙瘩。 第32章 刀片划过钢板,泡沫摩擦泡沫。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满头大汗。光着脚走到客厅,又转身小跑回卧室,掏出放在枕头下面的手机,穿上拖鞋,走到窗口处,拉开窗帘,外面是防盗窗。 我回过身来,看向之前睡的那张床,是自己的房间。 玛丽戴着墨镜拉着行李箱背着一个背包,站在门口处正在掏钥匙开门,看上去比之前胖了一些。 她开门进屋之后,先把行李放下,拉开客厅的窗帘,打开窗户,把花瓶里那支已经完全枯萎的香水百合扔进垃圾桶。 我对着手机屏幕露出微笑,“你好,我是新搬来的住客,我叫马路。” 我换上一身崭新的西装,戴上一个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弄整齐头发,喷上啫喱水,开门下楼。 先在小区外面的户外健身器材上坐着,等玛丽换了一身衣服走出小区,我默默跟上。 天黑后,玛丽和我各自拎着购物袋一前一后走进小区,趁玛丽上台阶低头换手提东西时,我走到她的前方,按下电梯的开门键。 玛丽跟着走进电梯,想伸手按楼层按钮时,发现7层的按钮已经亮起,她不由自主地看了我一眼。 我保持微笑,向她点点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玛丽摇摇头,用手指顶了顶脸上的墨镜,微微转过身子,没有应答。 2——玛丽,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3——玛丽,我们和好吧。 4——玛丽,我更喜欢你胖起来的样子,像一个家庭主妇。 5——玛丽,我会更小心维护我们的关系的。 6——玛丽,接下来你要继续努力赚钱,我也要继续努力赚钱,我们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彼此相依为命。 电梯到达七楼,我紧跟在玛丽的身后走,玛丽开门时忍不住回过头来看我。 我朝她微笑,“你好,我叫马路,我是新搬过来的。” 玛丽点点头,开门进屋,关上门。 我掏出手机,玛丽把购物袋放在地上,右手插入头发向后捋一下,摇摇头。 把购物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归放到位置上之后,她坐到沙发上抽烟,先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充上电,再从包里拿出另一部手机,充电。一会之后,一部手机屏幕亮起,她拿起来接听。 我拎着公文包坐到桌子前,拉开拉链,从桌下拿出一袋套装美容减肥产品放进去,拿出钱包,摊开,取出透明夹层里那张玛丽的照片,用纸巾擦一擦,插回夹层,把它摆正。 我起身把钱包塞进裤兜,拎着那个公文包把它放在门后的小架子上,走回卧室,拉开衣柜门,取出一条红色的领带,关上衣橱门,对着镜子认真地系好领带,对着镜子慢慢露出微笑。 我倒了一杯水,坐到沙发上,把钱包和打火机放在茶几桌面上,打开手机监控屏幕,看看自己纤长的手指,双掌合在一起,左右压了压,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指甲剪套装,把边上的垃圾桶放到双腿之间。 修剪一个指甲,看一眼手机监控屏幕,最后用锉刀把每个指甲都打磨得干净平整。 玛丽的房间门打开,一个穿着夹克的胖子走出,在他走向电梯时,707房间的老太太背着一个书包提着一大袋东西走出,我跟着开门走出,快走两步,帮老太太挡住正要关上的电梯门,胖子往里站了一步。 老太太眯着眼睛跟我说谢谢,电梯门关上之后,我对老太太说,“婆婆东西很重吧?我帮你拿吧。” 说着我伸出手去接过老太太手里的大袋子,老太太说完“谢谢”之后问我,“小伙子你是新搬来的吧。” “是啊,刚搬来几天。”我微笑。 “哦,哦,我跟你说,我们这个小区风水很好的,以前可是咱们这里最贵的楼盘呢。” 老太太说着回头看一眼胖子,“你也是新搬来的吗?” 胖子讪笑,没有回答。 老太太继续跟我说话,“小伙子你是干嘛的啊?” “婆婆,我在房地产公司上班。”我说。 “哦,哦。”老太太点点头,“卖房子的啊,现在房子这么贵,能赚不少钱吧?” “还行。”我微笑,“做我们这行主要靠业绩提成的。” 电梯门打开,胖子掏出手机打电话,顺手把玛丽的名片扔在地上。 我帮老太太把东西拎到那棵大榕树下,老太太一直对我表示感谢,说自己女婿一会开车来接她,说女儿孝顺给自己报了一个老年旅行团,要去海南玩几天,我一直笑眯眯地应和她。 和老太太告别之后,我快步走向刚走出小区门口的那个胖子。 “你好,打扰一下,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二十三 投影仪上播放的是高寒替我做的ppt,很粗劣,逼我在他办公室里看了几遍,基本都记住了,照本宣科地读完。 会议室灯光亮起,投影屏慢慢变得黯淡。我离开讲台,朝前方鞠了一个躬。高寒带头鼓掌,有些零星掌声响应。 小远起身走到我身边,连接上自己的ppt文件之后开口说,“谢谢马路刚才的分享,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份标准的,教科书式的经验分享。” 说完他微微翘起一边的嘴唇,有些同事跟着发出笑声。“我要和大家分享的是我的一些真实客户,我会详细跟你们介绍她们的年龄,职业,兴趣爱好等等,以及我和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针对不同的人,按照一种套路肯定是不行的。” 第33章 我回到座位上默默坐着,强忍着想要掏出手机看看玛丽客厅的念头,刚入这个公司时,我也有过找小远请教的念头,现在,还不如听听窗外隐隐约约的雷声。 散会后,大多数的同事都围绕着小远向他请教,高寒带我回到办公室,他松开领带,低声骂了句脏话。 “今天这个事算是应付过去了。”他拍拍下手,紧紧握一下,“虽然这次被小远那狗崽子占尽风头,但这不重要,不重要。” 我无所谓地站在边上。 “你知道重要的是什么吗?”他松开手,屁股顶着办公桌,“业绩,上头永远只看业绩。” 看到我依然没有反应,他问我,“你现在和你女朋友和好了吗?” 我摇摇头。 “哎,实在不行就放弃吧,你应该转移注意力,再去找一个,你很快就会忘了她的,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加重语气,“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他说完“呵呵”笑上两声,试图缓解下气氛,“芳草越多我们生意才越好做嘛!” “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做不到,我找不到能够替代她的人。”我再次摇头。 “嗯,不纠结这个事了,接下来你也要尽快走出来,你有这方面的能力的,虽然这几天你的业务量比不上之前那几个月,但也不差,再努力努力,你肯定行的,总部那边有你的名单,是骨干成员了。”他说着拉过放在办公桌上那个有lv标志的包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个给你,去吧,回头花了多少钱和我说,公司给你报销,算是公司福利。” 名片上印着: 玛丽 舞蹈演员模特 绝对满足你的所有幻想 我克制住内心的不安,伸手接过名片,皱起眉头,“这是?” 他挤眉弄眼,“去放松一下,现在流行这个,楼凤,安全可靠。” 我犹豫一下,“高总是不是也打算去找她?” 他笑着摇摇头,“你放心,我也不想和你做表兄弟,哈哈哈哈,本来是想去的,但是决定还是让你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就自己去。” 说着他补了一句,“这是我一个哥们给我的,说保证安全可靠,放心吧,这样的小卡片我还有很多,拿这张给你,就是要让你跨过这个坎。” 他伸手点点那张名片,“玛丽,完了你就想,只是一个妓女而已,狠一点,知道吗,一定要狠到底。” 他握紧双拳用力往后一拉,裆部往前一顶。 我看着手里的名片,低声“嗯”一声,把名片放进兜里。 “这就对了,女人嘛,有钱了多的是,想得开一点,放得开一点。”他拍拍我的肩膀,“相信经过这次的洗礼之后,小路你会越来越成熟,要牛逼起来,知道吗。” 离开公司,我拐到巷子里,掏出兜里的名片。反复看了几遍,掏出手机拨打这个电话。 “喂。”玛丽的声音疲惫。 “你好。”我说,“玛丽?你现在有空吗?” “嗯,不好意思,可能要明天了,明天晚上十点后你再来找我。”玛丽说。 “哦。”我挂掉电话。 小远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有说有笑地从巷口处走过。 我低头,看到脚边有一块砖头,弯身捡起,拉开公文包拉链,把砖头放进去。 我一路尾随小远,和他同样骑着共享单车来到一座写字楼下,归还之后,小远走到入口处和保安聊天。写字楼里开始断断续续有人走出,越来越多,两个女孩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走出公司大门,小远从她们手中接过轮椅和她们致谢后推着她离开,先是在街心公园里转了一圈,小远和她有说有笑,偶尔会俯下身和她亲吻。 我在那块两层楼高的液晶显示屏下方停下,依然在循环播放着婚摄摄影广告,“蒙娜丽莎”,我念出这个婚纱摄影楼的名字。 一个手里拿着传单的女孩走到我面前,先给我发了一张传单,然后问我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我认真听她说了二十来分钟,了解清楚每一种套餐的价格,留下她的微信号码,跟她问了洗手间的位置。 小远穿了一套燕尾服在女友面前展示,女友对他比出大拇指,笑得灿烂。我趁小远去换另一套衣服的时候,从她身边经过,把玛丽的名片放进他挂在轮椅扶手上的西装口袋里。 骑着单车路过那座破旧的二层楼房子时,看到流浪汉正抬着头往上看,嘴里不停念念叨叨,二楼橱窗里的“蒙娜丽莎”已经被人套上了一条碎花小裙子,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我的心头一震,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好像胸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它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吸进去,可是那条裙子连裙摆都无法掀起。 我单脚撑地,不知道在那里抬头看了多久,那个流浪汉在身边走过多少回。每个路过的人脚步都有点仓皇,都有点失魂落魄。我紧紧握着单车的车把手,想砸掉那块玻璃,想冲到楼上去,扯掉那条全世界最难看的裙子。 可是最终,我只是用力踩踏脚蹬,不敢回头再去看她一眼。 蒙娜丽莎不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人,却任人摆布。 玛丽,我知道她是假的,但你是最真实的存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我一路骑到商场,坐电梯来到商场的地下负一楼,那个眼镜男秃顶保安坐在停车场出口处的保安岗亭里,看着书。 第34章 半个小时后,我推开眼镜男的房门,在他的书桌前坐了一会,拉开中间那个抽屉,把公文包里的那个砖头放到抽屉最里面的位置。 二十四 我知道事情已经起了变化,隐约感到不安。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某些念头,无法静静地等待每一秒钟的流逝,必须做点什么才行,害怕自己会忍不住闯进玛丽的房间里去。 玛丽牵着我的手,她穿着一条单薄的裙子,手指纤细,涂了润滑油,很滑,她轻轻拉着我四根纤长柔软的手指,带我走进卧室。 她松开我的手,转过身来,对着我微笑,慢慢靠近我,在我的耳边呼吸,轻轻的,一颗一颗解开我的衬衫纽扣,慢慢蹲下去,我微微低头,看到她头顶上有金色的微弱光芒,有栀子花的香味。 玛丽解开我的皮带,蹲在地上,抬起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和我对视,我伸出手,手指间慢慢地插到玛丽的头发里。 玛丽,我爱你。 我仰头坐在沙发上,眼睫毛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呼出,睁开眼睛,坐直身体。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玛丽的客厅空空荡荡。放下手机后,我从边上的烟盒里倒出一支烟。 我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体,楼下只有几个老人和小孩。我掏出打火机点着烟,吸几口之后,把烟灰弹在防盗窗上的一个小盆栽里,里面已经有不少烟头。 两辆警车无声无息地开进小区,从上面下来几个警察,领头的警察戴上警帽之后,抬手指了指我所在的楼层。 我转回身,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又转过身去,趴着往下看,707的那个老太太正和警察说着话。 我没有任何迟疑,打开门,用力敲玛丽的门。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继续拍门,喊着,“玛丽,玛丽。” 我掏出钥匙串,选出其中一把,打开玛丽的房门冲进去。 一个肥胖男人和玛丽正在慌慌张张地穿衣服。 “警察来了。”我说。 肥胖男人提着裤子往外跑两步,又跑回来抓过手包夹在腋下,趿拉着鞋子就往门外跑。 玛丽只穿着内衣内裤,她在我面前匆匆套上衣服和裙子,拎了包就往外跑。 出门后她往电梯那边跑,被我一把拉住,“有好几个警察,正从那边上来,楼下还有警察守着,看到你一定会盘问的,说不定都有你的照片了。” 她很慌张,我拉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关门的一瞬间,电梯门打开,几个警察和邻居老太太已经到了这一层。玛丽站在我的房间里不知所措。 我背对玛丽低头看着手机。 警察直接冲到玛丽的房间门口,其中一个警察掏出一张名片和手机开始拨打,玛丽的手机震动起来,我赶紧对她说,“不要接。” 玛丽紧紧地捂着包包,手机一直在震动。 警察把手机压在耳朵上听一会,对其他人摇摇头,开始敲打玛丽的门并且喊话,几遍之后他们停下,看向隔壁的老太太。 “她肯定在,还有个男人进去了,我一直盯着呢,就刚才下去接了下你们。”老太太赶紧解释。 警察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警察点点头,一个年轻警察走到玛丽的房门前,抬起腿一脚就把门撞开了,除了留下一个守门,其他的警察都冲了进去。 “快,把手机关掉。”我回头低声对玛丽说。 玛丽赶紧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关机,她一直紧张得发抖,我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说,“放松,放松,放松。” 警察在玛丽的客厅里检查,走回到走廊上,跟站在他们边上的老太太说话,带头的那个警察正是老太太的女婿,他手里的对讲机响起,下面守候的警察说已经抓到了那个嫖客,自己主动招了,现在带他上来指认现场。 我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带头的警察开始安排其他人在这个楼层敲门询问。 我转身扶着玛丽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你现在到我的卧室里呆着,不要出声,不要害怕。” 玛丽麻木地点点头。 等她走进卧室关上门之后,我平稳下呼吸,拿起公文包,穿好皮鞋,一只手拿着手机,拨打高寒的电话,接通后,打开门低头走出去,“高总,对不起,我现在出发了,一会就到,你等等我。” 警察们转过身朝我看来,我假装吓了一跳,手机拿在手里,隐隐约约传出高寒的声音,“小路,你什么意思?” 我赶紧拿起手机挂掉,看向邻居老太太,向她那边跨一步,“阿姨,出什么事了?刚才我还以为外面打架了。” 老太太抬手指指玛丽的房间,“咳,你不知道,他们是来抓她的,是个做鸡的,真倒霉,就住在我隔壁。” 老太太女婿走过来盘问我,“你是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在这见过你?” 我表现得很紧张,求助地看着老太太。 “你别乱吓唬人了,他刚搬过来三个月,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老太太替我说话。 我赶紧点点头,磕磕巴巴地说,“你好,我叫马路,我是个房地产中介。” 说完我指了指自己胸口处的笑脸徽章。 老太太女婿盯着我,“刚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我刚才赶着出门,一直在打电话,就听到一声很响的声音。”我说,“你看,警察同事,我公司有很重要的事,没什么事的话我能不能先走。” 第35章 警察没有回我的话,拿起对讲机喊话,“守住下面的楼梯口,应该还在这栋楼里,小李你进楼梯间看看,小何,你去物业那边查一下电梯的监控。” 我看警察不再管我,朝老太太点点头,走向电梯。 下楼之后,我没有离开小区,假装凑热闹站到正在围观和窃窃私语的居民们边上,他们穿着睡衣,有个大爷正神秘兮兮地说这个楼里藏了个通缉犯,其他人显然都受到了惊吓。 我移步到相对阴暗的位置,一直在悄悄打量守在楼下的警察的动静,不到半个小时,警察们押着那个肥胖男人下楼后撤离。 我去小区外面买了一包烟,进小区跟当值的保安打过招呼之后,分了一支烟给他开始套话。保安的情绪还有点兴奋,说自己以前看那个女人就觉得她不是个正经角色,他告诉我这个小区有三个电梯的监控早就都坏了,其中就有警察要查的那个,一直没有去修,所以什么都没能查到。 围观看热闹的居民们已经散去,我抬头看向自己的卧室,正亮着灯,此刻玛丽就在我的房间里。 二十五 乌云聚拢又散开,今天晚上是不会下雨了。 我坐在能望见自己住处的长椅上,并不着急回去,和玛丽才刚刚开始,我没有试图去做出一份详尽的计划,也没有在脑中排练接下来和玛丽的相处方式,在汹涌人潮中,我习惯把自己当作一只纸船,需要思考的只是如何让自己不会沉没下去。 现在,我需要的,仅仅是让自己保持平静。 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停下轻轻拍打自己大腿的双手,从长椅上站起,进楼之前,我把一个保温杯丢进了垃圾桶,是那个保安天天端在手里的宝贝。 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我控制不住,从什么时候开始?偷走小远的手表?还是高寒的打火机?对不起,姐姐,我已经在尽量控制自己了。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听你的话,找个合适的女人,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坐电梯回到七楼时已是深夜,走廊上空空荡荡,玛丽的房门被贴上封条。 玛丽披头散发坐在沙发上,抽光了我留在茶几上的烟,我开门进屋时,玛丽吓了一跳,抬起苍白的脸。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玛丽非常焦急,连忙站起。 “警察都走了,你家被封了。”我避开她的目光。 玛丽拎起包就要离开,被我一把拉住胳膊,“你干嘛去?” “离开这啊。” “别急。”我说,“说不定还有便衣在外面等着。” 玛丽来回走两步,回到沙发上坐下,捋一下头发,“有烟吗?” 我把新买的烟拿出来递给她。 “你说我家被封了?”玛丽声音干涩。 “嗯。”我把掏出的打火机塞回口袋。 玛丽猛抽几口之后把烟掐灭,再次站起,依然要往外走,我挡在她的面前,再次去拉她的手,“不要太冲动。” 玛丽一下甩开我的手,往后退一步,“不要碰我,你是什么人?” 我举起手指“嘘”了一声,“小声点,就是你隔壁老太婆报的警,她女婿是个警察。” 玛丽往前走一步,用力推我,“你让开。” “都躲这么久了,你就不能再忍一忍?”我再次挡住。 “你让开。”玛丽喊,“我去自首,我又不是没被抓过,不就罚点钱再关几天看守所吗?” “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听楼下的人说这次是要重点打击的。“我说。 “重点打击你妈的!”玛丽“啪”地把一盒我给她印的名片摔在地上,再指向门后安的那个监控器,“这些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低头看着洒落一地的名片,偏过头指着堆满桌底的那些产品套装说,“我是一个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玛丽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名片,“你印这么多我的名片干嘛?” “你听我说。” “你说。” “你还记不记得你用我电动车的后视镜照镜子,然后跟我借火?” 玛丽冷笑,摇头,“不记得。” “后来你给了我你的名片。” “说重点。” “我真的是一个美容减肥产品的推销员,我出去帮你发名片,然后等他们从你这里离开后跟踪他们,向他们推销产品。”我如实说。 玛丽张嘴想说话,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牙齿咬着下嘴唇盯着我,看着看着先是露出冷笑,随后又抓着头发蹲在地上,“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就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对不起,我……” “滚。”玛丽猛然站起,用尽所有力气一把将我推开,“我只是卖淫,你这是敲诈勒索。” “玛丽!”我喊道。 玛丽的手放在门把上,正要把门打开。 “我很早就见过你了,在监狱,我和龙哥是同一间号。”我说。 玛丽握着门把手的手一直在发抖,她转过身来,走到我的面前,一巴掌摔在我脸上,“所以他是派你来害我的是不是?” “不是,我没想过会再遇到你,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知道你需要钱,你老家还有两个孩子,我可以帮你找来更多客人,帮你赚更多钱,我没想要害你,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们也需要被惩罚!”我说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凭什么你要坐牢,他们罚点钱就可以了,他们不是有钱吗,他们也都知道自己理亏啊!” 第36章 玛丽左手环胸,右手扶着额头,一直在深呼吸,摇头,冷笑。 “这半年多我赚到的钱都可以给你!”我说。 “谁他妈要你的钱啊!”玛丽大吼一声。 “玛丽。”我看着玛丽的眼睛,“我喜欢你,我在监狱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变态!”玛丽转身拉开门走出。 玛丽一把撕掉自己门上的封条,开门进去,把一些物品衣物胡乱地塞进行李箱,背起大背包出门,走到707门口用力踹了两下门,“你报警啊,你现在报警啊,我杀了你全家,操你妈的!” 我从楼梯间走出,默默地跟在后面。 玛丽拉着行李箱背着包走出小区门口,保安正在打瞌睡。 行李箱的声音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遇到障碍物时,玛丽就用力拉扯,行李箱像一条硬被拉着走的狗,快要断气了。我一直强忍着过去帮她的念头,知道她现在需要宣泄自己的情绪。 街头拐角处有警笛声传来,玛丽拉着行李箱拐进边上的小公园,我跟着走进去。 透过铁栏杆和篱笆丛,警灯闪烁而过。 玛丽和我都看着警灯消失的方向,回过头来,彼此对视。 “玛丽,那两年,我见到你三次,都是到监狱和一龙提离婚的事,第一次他求你不要离开他,他爱你,你要是和他离婚,他就自杀,他求你说等他死了,希望你还能在他坟头放上一支玫瑰。第二次他求你看在小孩的份上,不要离开他,说他出去后一定会好好疼你,报答你。第三次他威胁你说要是敢离婚,他出狱后就杀了你们的小孩。他都是骗你的,都是骗你的,每次你来探完监他都和我们吹嘘就算他把牢底坐穿,你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玛丽点打火机的手一直在颤抖,我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火焰跳动,她的脸阴晴不定。 玛丽,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会去报警的,我知道。 二十六 柳条低垂,偶尔有车灯一划而过。一只肥大蟑螂从玛丽脚边不远处的石缝里爬出,快速前行。另一只相对纤细的蟑螂微微张开翅膀从我脚边爬过,它们的触角微微相碰,同时扭转过身体,瞬间交尾。这些场景似曾相识,或许这样的场景无时无处不在发生。 玛丽轻叹一口气,肥大的蟑螂拖着纤细的那只往草堆里爬去。玛丽取下肩上的大背包,把它放到地上,差点压到那两只蟑螂,地上全是苔藓,有一条千足虫在黑影落下之时把身体盘成一圈。 “还有烟吗?”玛丽问。 “忘记拿了。”我摇摇头,“不过离这不远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你带个路吧。”玛丽声音疲惫,我上前,提起地上的大背包,拉过那个行李箱。 “你是什么事进去的?”玛丽从便利店出来,撕开一包烟,我背着大背包,松开拉着的行李箱,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 “偷窃。”我盖上打火机盖子,在手指间灵活地打转几圈后塞回口袋,“我以前是个扒手,没有失过手,后来是被监控给拍到才被抓的。” “哦。”玛丽把烟盒举到我面前,我摇摇头。 “你那么厉害,为什么要转行?” “我答应我姐不再偷东西的。” 玛丽冷笑着摇摇头,“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我张嘴又闭上,开口说,“对不起。” “算了,做我们这一行的,早就有这方面的准备,过了这阵风头就好,没啥,死猪不怕开水烫。”玛丽斜眼看着我,烟雾从她嘴里慢慢飘出,她用力吹散,“而且就算被抓了,也是你的事,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我们并不认识。” “我叫马路。”我说。 “我不认识你,不是吗?”玛丽盯着我的眼睛,“而且,我也不叫玛丽。” 玛丽扔掉烟头,掏出手机,取出手机卡扔到边上的花圃里,再掏出另一个手机拨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如果你担心的话,可以用我的身份证帮你去开一间宾馆。”我提出建议,“你先住几天,我去帮你了解下情况,到时候再做打算。” 玛丽把手机贴在耳边看着我,放下手机,大拇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再抬起眼皮看我一眼,转身往前走。 我背着大背包拉着行李箱快步跟上。 帮玛丽把东西放到宾馆房间后,已是凌晨五点。 这是一个没有监控的老宾馆,没有电梯,房间门缝下面有几张小卡片,墙纸斑驳,空间狭隘,有股霉味,玛丽走过去拉开窗帘,窗外是一堵墙。 重新拉上窗帘之后她转过身来看到我卸下背包后还杵在原地,她没好气地说,“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想睡我,什么时候都可以,除了现在。” 我连忙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玛丽,“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需要的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玛丽接过名片,看也不看,随手放在电视边上,“还有什么事?” “你能不能把你的其他电话号码给我?我到时候好找你。”我说。 “有事我会找你的。”玛丽挥挥手。 “哦。”我轻应一声转身离开,玛丽跟上来迅速地关上门,我回过头来,看看门,再看看上面的房间号。走出宾馆时天色已经微亮,一些带着袖标的社区志愿者正在街边挂写着“扫黄除非,打黑除恶”的横幅。 第37章 我沿着盲人道走,不知不觉走到秃顶保安租住的房子楼下。 他刚值完夜班回来,走到一块小空地上,取下帽子放在边上石椅上,没有再戴假发。他闭上眼睛,扎一个马步,闭上眼睛,两手指尖相对,掌心向上,吸气,慢慢上提,转手掌心向下,呼气,慢慢下压,反复三遍之后,他开始打一套太极拳。 等他走进楼道之后,我继续往住的地方走。 一大早,小区里也已经挂上“扫黄除非”的横幅,聚了一堆老头老太在听玛丽隔壁的老太太说话,看到我,她朝我招招手,大声说,“昨天这个小伙子也在,他就住在我们对门,是我带公安同志过去的,我可什么都不怕,可惜还是被那个女的跑了。” 我对她微笑一下,摆摆手,走向楼道,两部电梯全都停运,说是正在安装监控。 沿着楼梯往上走,遇到好几个赶着去上班的年轻男女,骂骂咧咧一路小跑下楼。 回到七楼,被玛丽撕开的封条在轻轻晃动,我掏出手机看,房间里没有人,我推门进屋,拆掉监控探头之后再掏出手机看看,703的那对夫妻正带背着书包的小孩出门,他们经过玛丽房间门口时不自觉加快脚步,小孩停下来,扭过头看一眼,被他们一把拉走。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先是弯身把地上玛丽的名片一张张捡起,再把装在门后的监控拆下,换回原来的猫眼。 洗过澡后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索性起身,开始收拾行李。 走到玛丽经常停留的河边处,已经是早上十点,河面平淡无奇。我用中指和食指夹着玛丽的名片一张一张地甩向河面,名片在空中打着旋转,最后又都轻飘飘地落下去,等我离开时,那些名片还在漂漂荡荡,逐渐下沉。 宾馆的门口空地上停了很多辆大货车,我穿过走廊,几乎每个房间的门都开着,水汽氤氲,往外散发浓重的男人的气息,老少爷们几乎都光着膀子在腰间系着一条浴巾,或躺或坐,嘴里吐着烟雾,听到声音就往外看去。 一个老阿姨正在收拾玛丽的房间,没有更换床单被套,只是将它们弄整齐,稍微抚平,我站在门口处看了眼,转身离开。 一龙回到自己家之后,看到那个凌乱的房间,应该会恨她吧。 二十七 被修剪过的树木越长越疯,零星地挂着垃圾袋,路面再次变得坑洼不平。走进公司,同事们正在恭喜小远,他在给他们看新拿到的未婚妻的婚纱照片。和他玩得好的同事阿吉表情夸张,“远哥,前几天你还咒骂说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色情小卡片塞你兜里,害得嫂子和你闹分手,怎么这么快婚纱照片就出来了,你可真行。” “这照片是年前就拍的,这个哥可要跟你们说,女人啊多少都有点恐婚症,越临近结婚,就越要小心点,别以为已经拽在手里了心里就松掉,她们风吹草动的就会和你闹,有错没错你都得认,明白不?”小远说。 “那可不,远哥对女人那是一套一套的,不然业绩能这么好?”另一个同事接茬打趣。 小远收回手机,“这种话你们可别当着你们嫂子说。” 他又笑嘻嘻地说,“当然你们要说也没关系,我们都认识十六年了,要分早就分了,等得到现在?我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知道?咱们每天都在和女人打交代,真要偷腥啥的有的是,只有女人给我们钱,哪里有我们花钱找女人的事?” 同事们跟着哈哈笑,阿吉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远哥,你们怎么能一起相处这么久呢?教点大招呗。” 小远先假装咳嗽两声,笑一下,然后收起笑容一脸认真地说,“你要让她觉得她需要你,然后你自己要理解她,最后啊就是要彼此包容。” 小远瞟见我,微微侧过身去假装没看见。 我走到他的面前说,“恭喜啊,祝你们幸福。” 同事们都有些诧异,小远也愣一下,回过神来连忙从桌上拿起一盒喜糖递给我,“谢谢啊,我的婚礼定在五一,回头我补一张请帖给你,一定要来啊。” 我接过喜糖,微笑着点点头,走向高寒的办公室。 进门后,高寒刚要说话,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起,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接通电话,同时示意我关上门,并作出噤声的手势。 说过几句话之后,高寒举起左手挡住嘴巴和话筒,微笑,点头,慢慢踱步到窗边。 这个电话打了有半个多小时,高寒的腰一直没有直起来过。我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右手插在裤兜里玩着打火机。 挂掉电话之后,高寒长长吐出一口气,拿着手机的手垂下,低声骂了一句,又赶紧拿起手机看看。 他低头从窗口处走到办公桌前,倒出一支烟,再走到窗边,抽完烟再走回到办公桌前把烟头掐灭,抬起头看到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的我,似乎刚刚回过神来,身子抖了一下,再次掏出烟点上,“你这三天跑哪里去了?打你电话都不接?” 我起身,走到离他一米多的距离处开口和他说,“高总,我是来跟你辞职的。” “辞职?”高寒眼睛瞪大,“你又吃错药了?” 我往后退一步,鞠了个躬,“对不起。” 说完直起身往门口处走去。 “站住,你先给我说清楚。”高寒提高音调。 我来开门,没有回头。 第38章 “你辞职了能干嘛?回去当小偷?”高寒跟在身后喊。 公司里的同事都朝我们看来,我面带微笑,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 高寒在背后用力甩上门。 我保持微笑经过小远身边,小远慢慢站起来,“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 我靠近他的办公桌,把那个手表悄悄放进抽屉里,轻声和他说,“祝你们幸福啊。”说着往后退两步,“那张名片是我放你兜里的,对不起。” 说完之后没等小远反应过来,我折身走回高寒的办公室,把那个zippo打火机放在他面前,整个过程,高寒一直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离开办公室之前,回过头说,“你知道其实我挺想去做一个送外卖的。” “不会有人招聘你的。”高寒说,“我给你一周的冷静期,你随时可以回来。” 离开公司后,我到那个河边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个下午,手机响起好几次,都是高寒打来的,我看着手机屏幕,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掉。 傍晚,去遇见玛丽的那条老街逛了几趟,那些按摩店洗头房都已停止营业,整条街都冷冷清清,偶尔蹿出几只野猫野狗,追逐,撕咬。 整个晚上我都在那条酒吧街上游荡,没有之前的热闹繁华。 玛丽的那个闺蜜独自坐在那间有小舞池的酒吧的吧台前喝酒,我走进那间酒吧,坐在吧台的另一头。在一曲迪斯科舞曲中,她一边跳舞一边穿过舞池离开,我起身跟上,经过舞池时,我也小幅度地摇动着身体。 一路尾随走到她租住的公寓楼下,再默默离开。 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皮球走回到白鹭小区,准备进电梯时,手机响了起来。 “马路?” “玛丽?” 玛丽入住的这个宾馆比之前的那个要干净很多,她穿着一身睡衣打开门,房间里正在播放舞曲。 音乐戛然而止。 玛丽示意我坐到窗下的单人沙发上。 “我们合作吧。”玛丽说。 我看着玛丽,“哦”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到边上茶几上已经喝光的一瓶红酒,玻璃水杯边缘处有红色唇印。 “你说得对,我需要钱。”玛丽说走过去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从茶几下面的购物袋里拿出另一瓶红酒。 “嗯。”我看着她把红酒瓶夹在双腿中间,将酒起子用力插入软木塞,慢慢旋转。 玛丽拔出软木塞,给自己倒上大半杯酒,翻起另一个倒扣的玻璃杯放在我面前,缓缓倒酒。 “我可以把以前赚的钱给你。”我的目光落在她倒酒的手上。 “你赚了多少?”玛丽问完,放下酒瓶,端起杯子喝一口,嘴唇和牙齿已染成紫色。 “差不多十二万。”我说。 “你怎么保证他们不会报警?” “我只挑那些已经结婚的。”我犹豫一下,“如果遇到强硬的,我会给他们看进你房间时的监控录像。” 玛丽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光,拿起放在边上烟点着,抽了一口后问我,“抽不抽烟?” 我点点头。 玛丽把手里的那支烟递给我,自己重新再点上一支。 我接过烟,接近嘴唇之前,先看一眼烟屁股上浅浅的口红印。 “以前你赚的钱我不要。”玛丽说,“你帮我付一年的房租,买我需要的东西,我会开一个清单给你,花不了多少钱。” 我点点头。 “以后你那边拿到的钱我们平分,一年后,我们就散伙。”玛丽说。 “一年?”我问。 “总不能干一辈子吧。”玛丽再次给自己倒酒,“好好干一年就够了。” 我端起酒,默默喝一口。玛丽端起酒杯,看着我,伸过去往我的杯子边上轻轻碰一下,“干杯。”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把手里的酒喝光,一杯酒下肚,我的脸开始发红。 “那我明天就给你找房子。”我放下杯子,站起来,往门口处走。 玛丽轻轻旋转自己手里的空杯子。 “你说你喜欢我?”玛丽说。 我停下脚步,背对玛丽,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玛丽依旧看着自己手里的空杯子。 我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想不通。”玛丽说。 “我也说不出来,在监狱里,就经常会想到你。”我继续往前走。 “他没少欺负你吧?”玛丽突然说。 我微微停顿一下。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玛丽放下杯子,“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其实我也都不怕。” “我没有什么目的。”我说。 “没关系,如果哪一天被抓了,我还是会和他们说我不认识你,你认不认识我,那是你的事。”玛丽站起来,走到我背后,双手搭在我的衣领上,把我的西装外套脱下,“你晚上就在这过夜吧,你先去洗个澡。” 我走进卫生间,脱光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洗漱台上,走进玻璃门隔开的沐浴间,面对瓷砖墙壁,打开水龙头。 玛丽脱光衣物,走进沐浴间,伸出手放在我的背上,我肌肉微微绷紧。 刚认识姐姐那两三年,她也都是这样坐在浴缸里帮我洗澡,直到我长出喉结。 “不要紧张。”玛丽在我耳边说,几乎和姐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好像只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接着往下开始播放。 第39章 她的手指在我的背上慢慢下滑,绕过腰部往前,盖在我的肚脐眼上,继续往下滑,整个人贴住我的背部,“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女朋友吗?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你应该对我更了解一些才更有说服力。” 玛丽轻轻扳过我的身子,面对面站着,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你看,我这里有两条伤疤,你不知道吧,竖的这条是做肿瘤切除手术,横的这条是剖宫产。” 我的指尖划过玛丽的伤疤,声音颤抖,“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们说,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问过一个突然就不再找我的老顾客。”玛丽抬头对着我笑,“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他们从我这里离开后,就和我没关系了,所以,以后他们从我这离开,也跟我没关系,是吧?” “嗯。”我抽回手。 “你多大了?”玛丽抓住我的手。 “二十四。” “我三十二了。”玛丽说。 二十八 春光明媚,长尾巴的喜鹊落在地上,蹦蹦跳跳,突然低下头扎向草地,抬起头时,嘴里叼着一条细长的虫子,它扑棱翅膀迅速飞离。 我用裁纸刀小心地裁剪打印好的玛丽的照片。 她站在窗前,半转身回头微笑。 在宾馆里醒来时已是中午,我双手撑着坐起,看到玛丽正站在窗口处抽烟。 听到动静,玛丽半转身看一眼,继续往半推开的窗户外边吐烟,“你以前都没交过女朋友吧?” 我没有回答。 她转回身去继续看着窗外,“你现在要是不想合作,可以直接和我说。” 我下床穿上裤子。 “你还会和他们说,我是你女朋友?”玛丽直接把烟头掐灭在窗台外沿,“你还喜欢我?”玛丽用力碾压烟头,“我可以和你合作,但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 我穿上衬衫,“我一会就出去给你租个房子。” “我很好奇,你每次在等那些男人从我房间离开的时候在想什么。”玛丽捏着烟头在窗沿上摩擦。 “我喜欢你,和他们没有关系。”我低头认真扣上纽扣,“我们都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虽然还是感觉很奇怪,但好像又没有什么。”玛丽松开手,把烟头留在窗沿上。 “本来就没什么,工作,赚钱,生活。”我抬起头,隔着一张凌乱的床看着玛丽的背影说,“哪对夫妻不是在努力工作,没有谁会放弃赚钱的机会,我觉得我们这样挺好的。” “挺好的,不过我们不是夫妻,只是合作伙伴。”玛丽半转身回头微笑,“你钱包里的那张照片不够清晰,你重新给我拍一张吧。” 我举起手机,想起那台本来一直挂在我脖子上的相机。 “和我说说你们在监狱里的事吧。”玛丽变换姿势,一半脸在阳光里,一半模糊不清。 “很枯燥,没什么好说的。”我说,“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得到龙哥的奖励,看看你的照片。” “他怎么和你们说我的?”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放下手机,“他说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玛丽不再说话。 喜鹊叼着虫子落在我房间外边的空调外机上,停了一会,再次飞走。我把裁剪好的照片装进钱包的透明夹层,盖住原来的那张。 “我喜欢你,玛丽,其他的都不重要。” 客厅里放着我打包好的东西,我起身走向滚到墙角的那个皮球,弯身拿起,走到走廊上,敲了敲707房间的门,开门的是那个老太太。 我把皮球递给她,“对不起,你外孙那个皮球是我划坏的,这个是我赔给你们的。” 说完我看向坐在摇椅上打盹的老头,露出微笑,“有一天我路过菜市场那边的洗头房,你家老头子就在那里面。” 我掏出手机,打开相册,“你看,我还拍了照片。” 我面带微笑看向隔壁的708房间,封条已经被撕掉了,门上贴了一张招租启示。 傍晚,我提着一个购物袋走进新租住的小区,是商住两用的公寓楼,一梯两户。 我推开房门,玛丽在客厅中间铺上一张地毯,我走进厨房,洗好草莓,切好苹果,倒进酸奶,插了一根牙签,端着玻璃碗走回客厅,放在茶几上。 玛丽坐在沙发上,吃着东西看我把钢管安装在客厅正中间的位置上,在客厅四周挂上彩灯。 “不准在我的房间里装监控,要是被我发现了,我们的合作马上结束。”玛丽说。 “嗯。”我拿着剩余的彩灯走向卧室。 一切按照她的要求装饰,像其他同居的恋人那样。 我推开玛丽的房门走出,前方是电梯门,边上是楼梯间铁门,右侧有一面玻璃窗,左侧是602房,那是我的住处,门上的猫眼已经换成监控探头。 我坐在桌前,把打印好的玛丽的名片一张张裁好装进名片盒里,名片的正反面印着眼镜男写的那两首诗。我拎起放在地上的公文包,起身,往裤兜里揣上一盒名片。 站在玛丽的房门前敲门,玛丽戴着一副墨镜走出。 我们并排站在电梯里,看着房门慢慢关上。 5——“马路。” 4——“嗯。” 3——“我有点紧张。” 2——“没事,相信我。” 电梯门打开,一个年轻女孩站在门外。我微微侧身,玛丽先走出后我再跟上。 第40章 玛丽坐在咖啡馆里,桌上有两杯咖啡,她透过橱窗看向外面,我站在街对面对着她微笑。 一对夫妻面无表情相差半步从我身后走过,我转过身去,快走两步,和男人擦肩而过时,两根手指夹着一张玛丽的名片悄悄地放进他的裤兜里。 我快步穿过街道,走进咖啡馆,在玛丽面前坐下。 “他们口袋里突然多出这么一张卡片,不会怀疑吗?”玛丽说。 “总有人会好奇,也会有人有想法。”我说,“总有人需要的。” 玛丽伸出手,“给我一张你印的名片。” 我掏出一张递给她。 玛丽认真看完正反面,“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两段话?” “这是一个杀人犯写的。”我说。 “也是你们监狱里的?”玛丽说,“为什么杀人。” “嗯。”我点点头,“监狱里的,他其实是个老实人,他的老婆和别人好了,所以他杀了她。” 玛丽轻声念这两段文字。 我端起咖啡喝一口,起身走到柜台前,“你好,能再给我拿一袋糖吗?” 二十九 小区里种了很多会开花的树,我只认得木棉树和玉兰树,玛丽知道开着紫色花朵的是紫荆花。 我们走进小区,边上遮阳篷下方停着几排电动车。我掏出钥匙串,按一下电动车遥控器上的按钮。 “这一路上都看到你按几次这个遥控器了,你的电动车丢了?”玛丽说。 “嗯,丢了,第一次去白鹭小区就丢了。”我说。 “那你还留着干嘛,就算找到你丢的那辆,钥匙也早换了。”玛丽说。 “我都没想到会遇到你。”我说,“说不定我还能遇到和这个遥控器配套的电动车。” “一辆破电动车能值多少钱。”玛丽翻个小白眼。 “我之前从来没有丢过东西。”我把电动车钥匙塞回口袋。 玛丽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你好,我是玛丽。” 挂掉手机之后,玛丽看着我说,“来生意了。” 我没有移开目光,微笑着对她说,“嗯,我们都要好好工作了。” 玛丽和我对视一会,慢慢移开目光,转身走向单元楼。我犹豫一下,跟在身后走进电梯,并排站着,电梯门关上,两个人都没有伸手按下楼层按钮。 等我伸出手去按按钮时,玛丽也伸出手,我们的手指一触即分,一起后退站好,抬头看着数字变化。 各自把钥匙插进锁孔,两只手同时放在各自房间的门把手上,玛丽低头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互不认识。” 我点点头,开门进屋,打开一个大纸箱,取出一袋套装化妆品塞进公文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笑脸徽章戴上,再拿出一个二维码支付吊牌挂在脖子上,插在上衣胸前口袋里。打开手机监控屏幕,楼道里有夕阳余光。 我掏出钱包,摊开,对着玛丽的照片微笑。 “你好,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这是我的女朋友,玛丽。” 一切顺利。我们回到正常的轨道上,还加快了速度。 我从银行取款机离开,走进不远处一家文教用品店,买了一沓白色信封和一把水笔。 我走进小区,在户外公共健身器材区的秋千上坐下,从钱包里取出几张百元钞票装进信封,伸出舌头舔下封盖,封好,掏出水笔,在信封正面的右下角画了一个笑脸。 达芬奇画了那么多鸡蛋,我相信自己画的笑脸会更多,每个都不一样。 再写上四个字,这就是爱。 电梯门打开,我走到玛丽房门口,门缝下灯光变幻,弯身把信封轻轻地推进去。 我在门口处站了一会,一个身影从门缝下蔓延出来,又缩回去,信封消失不见,灯光继续变幻。 我走进卧室,双脚靠在床沿处,合衣躺下,十指相扣压在胸口,一会之后,踢掉鞋子,翻个身,拉过枕头,把脸埋在枕头上。 片刻之后,我起身,取下胸前的笑脸徽章,放在床头柜上,蜷曲侧躺,拉过被套盖住整个人。 这就是爱。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到那片树林,想到那片沼泽地变成一片宁静澄清的湖面,想到一块石片打着旋转先打碎了月亮的倒影,在水面上跳出很远很远,月亮的倒影破碎重圆。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内心的快乐与满足,它们堵在他的胸口处,似乎快从喉咙里溢出来。我需要一个倾听对象,想到了那个秃顶保安,那个杀人犯,或许,他能帮我把心中的喜悦写成一封信,让玛丽看到。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穿好鞋子走进客厅,打开电脑,把玛丽名片上正反面的那两首诗删除掉,打印,裁切。我把这张名片揣进裤兜,小声开门出屋,玛丽房间的门缝里漆黑一片。 我沿着楼梯往下走,离开小区,沿着街边一路走到那个秃顶保安的住处,没有开门进屋,掏出口袋里的那张名片从门缝下塞进去,在门口站了一会。 玛丽,你应该知道,我会保护你的。我爱你。 我走到被秃顶保安杀掉的那个女人工作过的餐厅,还在营业,我走进去,点了一份水饺,几道菜,一瓶可乐,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吃着。 等到所有客人都离开,几个厨师从后厨处走到前厅和服务员打情骂俏,我走到前台处,掏钱买单时问收银员,“你们以前这里有个光头的厨师,做的菜很好吃,怎么没再看到他?” 第41章 “你说的是强哥吧,他去年年底回家后就没有再来上班了。”收银员说着打了个哈欠,“你一个人吃饭点这么多,太浪费了。” “哦。”我接过她找过来的零钱,“我记得还有一个粉色头发的,怎么也不在了?” “粉色头发?”收银员想了想,“哦,哦,你说的应该是江姐,她更早就没来了,你找她有事?” “没事,好久没联系了,今天刚好过来就问一下。”我说,“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前台认真打量着我,笑了笑,“明白。” 说着她往前探出身子,压低声音说,“其实找她的男人还挺多的,不过应该是找不到了,连工资都不要,估计是跟哪个大款好了。” 她低笑两声,“你之前问的那个厨师,强哥,还到处找过她来着,他们的事店里的人都知道,结果人家电话也不接,就给他回了个短信说不要再找她了,还说了句,屌大又不能当饭吃。” 她憋着笑,“我们这上班手机都得放前台这,短信大家都看到了,可把他给气疯了。” 我跟着笑了笑,前台给我递来一张名片,“这个是我们餐厅的预订电话,以后想订台可以直接和我联系。” 我接过名片后走出餐厅,来到凶杀案发地,已经盖起一座大楼,外面包着绿色防护网,还在继续往上盖。 你应该保持冷静。微笑,跟踪,搭讪,永远像个路人甲。你要时刻清楚自己的目标。你要做最有耐心的猎人,尊重猎物自身的行为轨迹,不要着急,不能太着急。 我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上走,重回秃顶保安的住处,打开门,把那张之前塞进去的卡片捡起。 回到租住的小区,等电梯时,看到边上的消防楼梯通道,意识到自己变得不够谨慎。 我走进楼梯间,沿着有感应灯的楼梯往上走,回到住处,没有开灯,走进卧室,脱掉衣服,躺下,闭上眼睛,深呼吸,缓缓吐出,深呼吸,缓缓吐出。 三十 夏至,中午十一点不到,小区里蝉鸣声不绝。 我坐在坐在树荫地下等待,手机震动,是一条小远的群发短信,今天是他的婚礼。我输入“恭喜”两个后删除,收起手机,抬头看向玛丽所在的房间,被树冠挡住了,想到租住的这几个小区都有很多树,像是天注定的。 “天注定”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了很久,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衬衫的瘦高个男孩面色潮红地从公寓楼里走出,我起身跟上,出了小区大门,我刚要上前拦住他,裤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是玛丽打来的。 “马路,你在跟着那个人吗?” “嗯。” “要不就放过他吧,挺可怜的。” “怎么说?” “他是个研究生,文学系的,和你一样,还是个处男,一直哭来着,念大学的时候就喜欢同班的一个女孩,然后一起保送研究生,准备跟她表白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女孩跟自己的导师好了。” 我跟着低头疾走的男孩,没有说话。 “他说他很喜欢你给我做的名片上的那两首诗。”玛丽说,“以前其他人都是取笑的,我看人很准的,他确实是个老实人。” 我慢慢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男孩消失在拐角处。 “还有,我下午约了闺蜜去文创园喝咖啡,晚上你不用做我的饭。”玛丽说着挂掉了电话。 我朝那个拐角走去,不紧不慢地跟着那个男孩。 前方是所大学,我犹豫片刻,还是抬脚跟上。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大学校门,基本上都是年轻人,朝气蓬勃,我的打扮多少显得有些拘谨突兀。 走到一棵木棉树下后,悄悄取下领带,把衬衫最上方的纽扣解开,将衬衫下摆从西裤里扯,再解开袖口,挽到臂弯处。 再抬头,男孩已经走进了食堂。 我没有跟进去,看向边上不远的路标指示牌。 这所大学里有一座小山丘,接近百米高,整座山丘其实就是一个小公园,有专门的出入口,是个圆月门,上面挂着题了“小重山公园”的牌匾,进去后有小径分岔的石阶山道,弯弯曲曲,忽上忽下,山上树木茂密,有很多低矮灌木和藤蔓植物。 还有不少小亭子,艺术学院似乎是这所大学独立出去的部分,在小山丘的西面,一半是年头不小的仿哥特式建筑,另一半是集装箱式的简易房。 我没有走进艺术学院,顺着石阶爬到小山丘的半腰处,在一棵高大的老樟树下的石头长凳上坐定,树上爬满了不少的蕨类植物和爬藤,地上全是枯叶,一层叠着一层,底下已经腐烂成泥。 艺术学院每一个画室都有很大的窗户,用于保证光线充实。已是放学时间,还有一些人在画画。 我知道那种感觉,不到真正满意无法收手半途离开。 微风阵阵,在这树下呆久了,似乎能听到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不知不觉,一把铅笔就出现在手中,举起来,在空气中画离我最近的那尊大卫石膏像。 大卫,几乎每个画室里都有一个大卫,米开朗基罗只有一个。蒙娜丽莎,或者我应该走进那个二层小楼,把蒙娜丽莎画下来,把未完成的那张姐姐的画像画完。 玛丽。 我起身离开,从体育场边上路过时,又停下看了一会,有个足球滚到我的脚边,将它轻轻踢回去,转身时看到迎面走来的一对情侣,杵在原地,男孩是我初中的同学,他正和女孩说说笑笑,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第42章 我的第一反应是躲避,随后又觉得应该对他露出微笑,做好他和我打招呼时的准备。 他把目光移开,牵着女孩的手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像一个陌生人。不,像一个躲避发传单的人。 你好,我叫马路,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离开大学后,我走路去了玛丽说的那个文创园,虽然她没有约我,但我是她的一个影子。 文创园门口立着大大的“直播基地”的招牌,里面是各种网红店。 玛丽下车后,在原地站一会,往左右看看,之前一起跳舞的那个闺蜜穿着低胸,画了浓妆正在一家咖啡馆门口嘟着小嘴凹造型拿着自拍杆自拍,等玛丽走到面前,她把手机塞给玛丽,“你怎么这么久才过来,快点帮我拍几张照片。” 玛丽帮她在咖啡馆内外的各个角落拍照,咖啡馆里几乎都是精心打扮过的女孩,闺蜜想帮玛丽拍照,被她拒绝后,也不再强求。玛丽心不在焉,不时打量四周。 闺蜜边修图边和玛丽随意说话。 “你这拍照也太不用心了吧,都凑不够九张的感觉。”闺蜜一脸嫌弃。 “差不多就行了,都多大了,还臭美。”玛丽指指店里的其他女孩,“你看看人家,哪个不比你年轻漂亮。” “切。”闺蜜翻了个白眼,“老娘可比她们有味道多了。” 闺蜜坐在软沙发上往前俯身去拿薯条,大半个胸部都快掉出来,“要不我教你玩直播吧,我现在都有三千多粉丝了。” 闺蜜嬉笑着用手指勾住低胸衣领,“小哥哥刷个火箭呗。” 玛丽双手端着玻璃杯慢慢啜着冷饮,往橱窗外扫视一圈,收回目光落在闺蜜身上,摇摇头,“你可要悠着点,不要为了吸粉不择手段,到时候跑都跑不掉。” “小意思,当年我们跳脱衣舞的时候不比这个更直接啊,大不了封杀再开一个啊。”闺蜜架起自拍杆,把镜头对准玛丽,“今天给你们推荐下我的好姐妹,单面街金凤凰就是她啦,当年可是我的启蒙老师哦,想看我们师徒一起双飞燕的哥哥们刷起来。” 玛丽伸手挡住镜头,“别闹。” 闺蜜举着自拍杆重新去补拍照片。玛丽掏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退回到首页,对着屏幕上我给她拍的那张照片发呆。 有个影子出现在玛丽的身后,慢慢向下弯腰,玛丽慌乱地关上手机,回身看到是闺蜜,她正在悄悄地俯拍玛丽,被玛丽发现后她笑嘻嘻地把手机收回去,“你今天怎么神经兮兮,一惊一乍的。” 闺蜜重新坐回到玛丽对面,“你恋爱了?” “你瞎说什么呢。”玛丽说。 “你那张照片拍得很好看啊,谁给你拍的?”闺蜜追问。 玛丽不理她,掏出烟点上,一个服务员快步走来,“不好意思,我们店里不能抽烟。” “哦。”玛丽找不到熄烟的地方,拎着包站起身来走到店外,再次看了看四周。 闺蜜跟出来和她一起抽烟,“龙哥出来了,你知道吗?” 玛丽夹烟的手指抖了一下,“什么时候?” “前天他就找过我了,他不知道哪里打听的,照到这里来了。”闺蜜说,“我当然不会把你的电话给他,不过,以他的手段想找到你不难的,你想怎么办?” 玛丽低头想了想,松开手,烟头掉在地上,用高跟鞋鞋尖碾灭。 “有没有考虑过离开这里,去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闺蜜说,“以你的条件,想过安稳的日子没问题的。” 玛丽把手插进低垂的头发,用力向后捋,抬起头,看着天上,“他们怎么办?” “哎。”闺蜜叹口气,“你就是放不下。” 玛丽和闺蜜分开后,去了超市,走到水果区时,我取下一直戴着的耳机出现在她的身边。 “榴莲真的很好吃。”我低头说话。 玛丽没有回答,她什么也没选,快步离开。我尾随她回到小区门口,远远看着她走进单元楼,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没有走酒店正门,从消防通道进去,沿着一条有好几个大补丁的红地毯通道一直往前走,通道里灯光昏暗,两边的包厢都没有人,通道尽头处的门开着一条缝,灯光明亮,里面传出来的喜庆音乐和说话声越来越大。 我走到那个门后,里面的音乐突然停止,鼎沸人声也慢慢平息下来。有人轻轻敲打了两下麦克风,我小心地把门缝开大一点,往里看去。 穿着西装的小远和穿着婚纱坐在轮椅上的新娘正在喝交杯酒。 十来桌客人开始鼓掌,吹响口哨,“亲一个!亲一个!” 小远和新娘相视而笑,开始接吻。 礼毕之后,小远邀请证婚人,公司的王总上台讲话,他先祝福了这对新人,同时宣布小远已经被总部正式任命为这个区域的副总,希望小远能再接再厉,带着同事们再创辉煌。 随后是公司同事们穿着统一的西装上台表演一段奋斗舞。 酒宴正式开始,我转身离开,走到卫生间里,接一捧水洗脸,抬头看到高寒一脸不爽地推门进来。 高寒径直走到小便器前方,解开拉链尿尿。我甩甩手,准备离开。 “站住,我一会有话和你说。”高寒头也不抬。 我没有搭理他,推门走出后,背靠墙壁站着。高寒一边拉着拉链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出,裤裆上湿了一片。 第43章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酒店后院停车场,高寒看着我,摇摇头,掏出烟叼在嘴上,摸摸口袋,取下烟,瞪着我,“拿来!” 我摊开双手,“什么?” “少废话,拿来。”高寒伸出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说。 “狗改不了吃屎。”高寒往前走一步,快速地摸摸我的所有口袋,我没有反抗。 高寒收回手,又摸摸口袋,“见鬼了。”他掏出烟盒打开看看,把那支烟放回去。 “没什么事我走了。”我说。 “等一下。”高寒喊完看着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翘起嘴角笑一下,低声说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你要是找不到其他事做,还可以来找我。”高寒说,“我还有些朋友。” “不用,我跟女朋友和好了,她给我找了一份工作。”我说。 “哦。”高寒再次掏出烟叼在嘴上,又放回去,“那挺好的。”他犹豫一下,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要珍惜。” 我点点头,也伸出手拍拍高寒的肩膀,左手把打火机放回到他的西装口袋里。 高寒看着我离开的背影,不甘心地再摸摸口袋,摸到打火机时愣一下,摇头笑笑,抬头喊,“马路。” 我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高寒掏出烟点上,吸一口,“有空记得回去看看你姐啊,虽然你们不是亲姐弟,但她不止一次和我说过,你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我走回到高寒的面前,“说实话,你爱过我姐吗?” 高寒,“瞧你说的,到现在我都还爱,不爱我能过几个月进去看她一次?” 我轻嗯了一声,跟他要了一支烟,“如果姐姐可以提早出来,你还愿意照顾她吗?” “废话,不过也要看你姐姐愿不愿意让我来照顾她啊。”高寒说。 “你为什么这么爱她啊?到现在都不肯放下。”我问。 高寒猛吸一口香烟,缓缓吐出,“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就是第一次去包厢给他们调试音响,你姐姐她就坐在沙发中间,一脸微笑地看着我,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穿着一件鹅蛋黄的连衣裙,手里拿着麦克风,就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后背都湿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再也忘不掉她了。”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你看,你看,就是跟你这么一说,我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这就是命啊!” “这就是爱。”我说。 “我实说啊,你可不要生气,你那老爸本来就该死,没见过那么打女人的,简直是个畜生,你姐也是,家里的事从来不和我说,这事不是她一个女人处理得来的,出了事才跟我说,我又能做什么呢?”高寒给我点烟,准备把打火机放回口袋,又拿出来握在手里,“跟哥说实话,你恨你姐吗?毕竟她杀死的是你的爸爸。” 我吸了两口就把烟扔在地上,低头看它继续燃烧一会,伸脚踩灭时低声说,“其实当时我也有份。”说着我抬起头对高寒露出微笑,“小远这人心地不坏,你也没必要处处针对他。” “哈哈。”高寒耸耸肩,“这里面的乐趣你不懂,行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来找哥。” 我突然转过身来,右手做了一个抛物的动作,“接着。” 高寒连忙伸出双手去接,摊开手,打火机就在他的手心里。 三十一 街上飘荡着桂花的香味,我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放进嘴里,手里旋转着钥匙串,路过有停放电动车的地方就按一下遥控器。 “嘟嘟。” 我转过头去,看到侧后方的黑暗角落里停着三辆电动摩托车。 我拿起遥控器对准那边再按一下。 “嘟嘟。” 最靠里边的那辆车闪了两下。 我走过去,把车钥匙插进锁孔,旋转,车灯亮了,不自觉露出微笑,取下挂在置物钩上的头盔,戴上。 最好不过夏夜晚风。 骑着电动车开进小区,停靠在停车棚里,拔出钥匙,按下锁车键,走到楼道口,掏出遥控器又按了一次锁车键。 开心不过失而复得。 准备开门时,微微扭头看向玛丽门缝下透出的五彩灯光,里面正在播放迪斯科音乐。我走到玛丽门口,举起手在门前停留一会,控制住自己想要分享这种快乐的念头,走回到自己住处门前,打开门后,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玛丽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短裙朝我走来。 “玛丽,我找到……”我举起手里的电动车遥控器。 玛丽一步走到我面前,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用力堵住我的嘴唇,推着我往房间里走去,进屋后用后脚跟一踹,门“啪”的一声关上。 “玛丽,你的房间门还没关。”我看着一脸通红的玛丽。 玛丽没有说话,拉着我的手朝卧室走去,一把推倒在床上,随后坐到我身上,用力往右拉紧他的皮带,再往左松开,拉出皮带后,对折,举起来,狠狠抽打下来,我举起双手,横挡在脸上。玛丽扔掉皮带,掰开我的双手,俯身。 我趴在玛丽的身上,翻过身去,看着天花板,再看向玛丽,支起身体,腾出一只手,想要去抚摸她的头发。 玛丽让我不要动,好好躺着就行。 半个多小时后,玛丽慢慢平稳呼吸,起身,穿好衣物。 “玛丽……” 第44章 “你不用想太多,这只是我们合作的酬劳。”玛丽走向卧室门。 我翻身下床,伸手拉住玛丽的手,“不对,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玛丽没能挣脱手,“没事我不能来找你吗?我就是想跟你做个爱感谢下你不行吗?”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我掰过玛丽的身子,低头寻找玛丽试图躲避的眼睛,“你这样让我感到害怕。” 玛丽用力举起被握住的手,“松开!” 我慢慢松开,“玛丽。” 玛丽的手腕被捏出几条红色指印,她揉着手腕瞪着我,“害怕?”说着笑了声,摇摇头,“害怕。” “玛丽,对不起,我就是觉得你有什么事,好像你走出这个门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说。 玛丽从上往下看了下我,“你为什么要喜欢我,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我捡起地上的衣物套上。 “你了解我什么,你就喜欢我。我都这么不要脸了,你比我还不要脸你知道吗?” 我脸色发白,“我不知道,玛丽,你做什么我都能接受,但是你离开我我就受不了。” “我离开你?”玛丽哈哈笑了几声,“你真当我是你女朋友啊,离开你,说得我好像属于你似的,怎么着,我不能离开你了?” 玛丽狠狠攥紧拳头,愤怒嘶吼,“你们男人全都一样,全都一样。”她转身就走,用力甩上房门。 我伸手想要去抓,又缩回手,颓然坐在床边,右手握拳先在床垫上捶打两下,再扭腰“砰”地一拳打在墙壁上。 手放在床沿处,颤抖着慢慢张开,手指无法伸直,手背肉眼可见地肿起来。我歪头看着自己的手,一直看着。 “砰,砰,砰。” “砰砰砰。” 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打开房门,玛丽站在门口,她伸手来拉我,“来我房间。” 我把手缩到背后,她歪下脑袋看了一眼,不容置疑地说,“跟我来。” 我跟随在玛丽的身后走到她的客厅里,她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去厨房冰箱里敲下一些冰块,用保鲜袋装着,给我敷手。 她打开音乐,走到那根钢管前。 “玛丽。” “别说话。”她一只手抓住钢管,跟着音乐节奏,开始旋转,越来越快,突然一个侧翻身,两条腿劈开,再倒勾住钢管上端,侧仰起头,看向我。 玛丽从钢管上滑下,顺势坐在地毯上,背靠着钢管,和我对视,“看到了没,我只是一个妓女,最风光的时候也只是一个舞女。” 玛丽向茶几的方向爬去,伸手拿一支烟点上,坐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妓女吗?因为我不需要爱,不需要同情,给我钱就行了,提起裤子赶紧给老娘走人,你懂吗?” “我知道,玛丽,我并没有想要占有你。”我低声说,声音沙哑干涩。 “不是占有不占有的问题,是我什么时候不想搭理你了,你不要再找我,你到底明不明白?”玛丽说。 “明白。”我避开玛丽的目光,点头。 玛丽摇头,“算了,我可以帮你找其他合作伙伴,我知道谁更适合。” “我试过。”我连忙说,身体微微前倾,又低下头,“我试过去找别的,但是不行,我对她们没有任何感觉,玛丽,我想赚钱,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我只想跟你合作,一起赚钱。” 我抬头和玛丽对视。 玛丽,我们就像是一对共同为生活努力的夫妻,相依为命,我们甚至比任何一对夫妻都要相处得更好。 我们也会累,也会疲倦,也会有争吵,但是玛丽,这就是爱。 “玛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强求的,如果你哪一天不想继续下去了,我不会去找你,不会,相信我。”我放慢语速,“玛丽,我知道你现在很需要钱,我想帮你,哪一天你不需要帮忙了,我会主动离开的。” 玛丽不说话,续上一支烟。 我露出微笑,举起自己红肿的手,“玛丽,你不要害怕,你不会有事的,其实我很厉害的,从来没有失过手。” “那你为什么会被抓到。” “我故意的,我想知道在监狱里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玛丽把烟头掐灭后站起,“你回去吧。” 我走到门口处,回身说,“玛丽,我找到我的电动车了。” “哦,那挺好的。” “什么时候,我带你去兜风吧。” 玛丽哼笑一声,双手扶着门框,把门慢慢关上,“你要记住,我们并不认识。” 三十二 冰箱里有一层整齐的鸡蛋和一层整齐的西红柿,这是玛丽最喜欢吃的菜。她已经有段时间拒绝吃我做的饭菜,但我每次依然会做足两个人的量。 恋人之间总会吵吵闹闹,只要我不放弃,早晚有一天,玛丽会再坐到对面和我一起分享。 吃完收拾好之后,我打扮整齐,拎上公文包下楼。 不到十分钟,一个干瘦老头走出小区,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有一条玛丽新发来的短信,“国企会计,快要退休了。” 我微笑着拦下这个老头。 “如果你有看过我女朋友跳钢管舞,那你会觉得更值。”我用左手合上钱包,塞进裤兜,“我们的产品只要1888,美妆,美容,减肥,一整套。” 第45章 “我没有那么多现金。” “没事,现在大家都不爱用现金,扒手这个职业都快被淘汰了。”我笑一笑,掏出插在胸前口袋的二维码,“你可以扫码支付,放心,我们是正规公司,如果有需要发票,回头我可以寄给你。” 我微笑着挥了一会手,放下后回身抬起头望见玛丽所在的房间窗口,举起裹着纱布的右手挥了挥。 玛丽蹲下,拿起一个粉色信封,坐到沙发上,抽出里面的现金,从茶几下拉出一个收纳盒。里面放着好些信封,有白色,有蓝色,有黄色,有粉色,每个信封右下角都认认真真写着同一句话,每一个笑脸都不一样。 放下手机,我看了看书桌底下,之前存下来的产品套装只剩下十来套。 桌上只剩下半盒玛丽的名片。我坐到书桌前开始打印,看着一个个戴着粉色假发,画着金色眼影的玛丽从打印机里滑落。 骑着电动车从那条几乎成为废墟的旧街对面路过时,我看到有很多人聚集在路边,看着对面。 蒙娜丽莎所在的那座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蒙娜丽莎不再孤零零地坐在窗口。站在她身边的,是那个流浪汉,他脱光了衣服,站在她的身边。 他很瘦很瘦,垂在双腿间的物件特别显眼。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罐汽油,乐呵呵地笑着,把那些汽油浇在自己的头上,有一滴溅到蒙娜丽莎的眼睛上,滑落下来。 蒙娜丽莎在流眼泪。 这么多年了,她的身上早已经落满了灰尘。 汽油一滴又一滴溅到她的身上,像是疯狂的子弹,浓稠的血慢慢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 蒙娜丽莎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一点也不紧张,一点也不害怕。好像在看着聚集在这里的这些人,又好像根本就不想看任何人一眼,像是在微笑,又比谁都淡然冷漠。 她在看着天上,看着天上! 流浪汉单膝跪在地上,把头埋进她的怀里,点着了手里的打火机。 警车呼啸而来,我转动油门,继续朝前开去。 在有监控探头的停车位将电动车停好之后,我拿出一个u型锁把前轮锁住,再按一下锁车键。 这一整面街都是ktv、夜总会,我或走或停,专门找看上去比较瘦弱的男人,把玛丽的名片塞进他们的口袋。 拐角路灯下,有个穿着黑色短袖t恤的瘦小男人一手扶着路灯杆,劈开双腿尿尿,我把名片放进他裤兜之后,走向街对面停放电动车的地方。 瘦小男人摇摇晃晃走到一个灯火辉煌的ktv大门口,几个男人女人搂搂抱抱从大厅里走出。 擦肩而过时,那个把大花臂搭在一个女孩肩上的男人回头看他一眼,“黑狗。” 瘦小男人歪扭着头看他,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眼睛慢慢睁大,“我说谁呢,这不是一龙吗?你什么时候出来了啊?” 说着他赶紧掏出一包烟,又塞回去,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挨个递烟,“你出来也不跟兄弟打声招呼,好给你安排安排啊。” “刚出来一段时间,折腾那些干嘛,这不就遇到了嘛!”一龙接过烟说。 “是是是,相请不如偶遇,怎么这么早就不玩了?今天是刀疤组的局,都是老哥们了,再回去一起玩会?”黑狗连连点头,掏出打火机,对谁都点头笑一下。 “算了,改天吧。”一龙点着烟之后指了指地上,“东西掉了。” 黑狗弯身把掉在地上的名片捡起来。 “玛丽,舞蹈演员,模特,啥几吧玩意。”黑狗前后翻翻刚要扔掉,一龙伸出手来拿过去,“给我看看。” “呦呵,还印着诗呢,几年没出来,现在都玩这么高级?”一龙笑着说,“你这哪来的?” “不知道啊。”黑狗说,“我哪知道这从哪来的。” 一龙搭着肩膀的女孩偏过头来看了一眼,是玛丽的那个闺蜜,她把那张名片抽走,随意扔在边上花圃里,环抱住一龙撒娇,“一龙哥,你不是急着要带人家回去吗?这种东西满大街都是,怎么,龙哥是对我没兴趣了嘛。” 一龙突然用臂弯箍紧她的脖子,“你嫂子现在自己单干,就是做这种的吧,你真没和她联系了?” “真没有,我怎么敢骗龙哥你呀!”她连忙用手拍他粗壮的手臂,“以前我不是给过你她的地址吗?她现在谁也不信,我是真的不知道她住哪去了。” “行,要让我知道你骗我,看我到时候打不死你。”一龙松开她,顺手把这张名片塞进裤兜,朝黑狗摆摆手,“你快进去玩吧,今天累了,改天我再找你啊。” “随时。”黑狗哈腰点头,等他们走远了,他往边上吐一口痰,“晦气。” 他们的身影都消失之后,我走过去把那张掉在花圃里的名片捡走,拿出手机给玛丽编辑信息,“我看到一龙了。” 犹豫片刻,打开监控,玛丽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退出之后,删除掉这条信息。 抬头看到天上的那轮大圆月,微微发红,突然想到今天是七月半中元节。 开车路过偏僻街区,隔一段路就有几个人在街边烧纸钱,右手裹着纱布,放在车把上,电动车只能缓缓向前开。 经过一个个正在燃烧或者正在熄灭的火堆,有风吹过时,烟灰扬起,我停下车,拿起挂着的头盔戴上。 第46章 前方是还在赶工的建筑工地,我再次停下,单脚撑地,对面街边,那个秃顶保安正在用一个油漆桶烧纸钱,不时喝口手里拿着的白酒。 我默默看上一会,往前开出一段距离,在一个卖纸钱的小摊子前停下,买了几捆面值一亿的冥币,调转车头开到他的面前停下。 “兄弟,一会能借你的这个铁桶用一下吗?”我没有取下头盔,从他的眼镜上看到火光在我的挡风玻璃罩上跳跃,“我给我爸也烧一点。” 他的手抖了一下,抬头看一眼我,没有说话,把手里剩下的纸钱迅速地放进油漆桶,往里面浇了一圈白酒,火焰一下腾起又缩回去。他往后退两步,取下眼镜,拉起衣摆擦擦眼睛,再擦擦眼镜,重新戴上,合起双掌,用方言轻声说了几句,转身离开。 我下车,提着那几捆冥币蹲在铁桶边上,解开封带,慢慢地把那些冥币一一投入铁桶。 三十三 做了大半个晚上的梦,说不上好坏。 唯一让我醒来的梦,是砸到爸爸头上的关公像换成了手里削得尖尖的铅笔,从正面刺入他的心脏,他和我一直在对视,然后慢慢露出了微笑。 坐起深呼吸几下,再次躺下。这其实是一个能安慰自己的梦,不是关公像就会是铅笔,那会是另一次谋杀。 我梦见过无数场谋杀,始终还是关公像最为恰当。像是命运的安排,又像是推衍了多次后做出的最佳选择。 睡到中午起来,还残留着梦的余烬,一阵风吹过,铁桶里没有烧透的纸钱被刮到空中,再次燃起火焰。 火焰吞没了流浪汉和蒙娜丽莎,火焰闪烁即逝。 我关掉水龙头,拿起一把菜刀小心地撬开一个大榴莲。 “叮。”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我拿着剥好的榴莲走到茶几前,用右手小指头点击手机屏幕。 从电梯里走出两个男人,戴鸭舌帽的躲到门框边,另一个平头男站在门前敲门。 我赶紧放下榴莲,抓起手机,给玛丽打电话。 “咚!” 门外传来声响,我切换回到监控屏幕。玛丽的房门已经被推开,鸭舌帽男人抬起右手往里走,进去后顺手关上门,平头男背靠墙壁在门边呆着,掏出一支烟低头点上。 我拉开房门,探出身子,平头男右脚底往墙上一蹬,走过来按住门框,瞪着我说,“不关你的事,回去。” 关门的瞬间,传来玛丽的尖叫声。 我铁青着脸,走到厨房,目光落在洗手盆里的菜刀上,拿起手机,按下“110”,又马上挂掉。 我拿起那把菜刀,再打开监控屏幕,鸭舌帽男人打开门和平头男说话,平头男指指我的房门,鸭舌帽男人抬起头看过来。我放下菜刀,用两根手指把监控屏幕放大,是一龙。 一龙在平头男耳边说几句话,拍拍他的肩膀,平头男点点头,走向电梯,一龙再次把房门关上。 我把手机狠狠摔在沙发上,双手捂脸片刻,十指成爪,狠狠地挠向后脑勺,停顿,快速地来回挠着头皮。我拿起菜刀拉开门,走到玛丽门前。 “你这个臭婊子!你躲啊,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打啊,有本事你现在就打死我。”玛丽嘶喊。 花瓶碎裂的声音。我往后退一步,握了握手里的菜刀。 “打你?我才舍不得打你,你自己想想,我有多少年没有打过你了?我对你还不好吗?为什么要一直躲着我。”一龙跟着吼。 “哈哈哈,你不打我,是怕我没办法帮你赚钱吧,有本事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在这,想让我跟你走,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就知道你这臭婊子嘴硬。来,我给你看看,给你看看。” “他们在哪?你这个混蛋!” “当然在我那,你怎么忍心把他们留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这做爸爸的可受不了,我这两天带他们到处玩到处吃,他们可开心了,不过他们一直问我妈妈在哪,这不,我也想着我们一家人能早点团聚啊。” “一龙,一龙,我把我赚的钱都给你,你放过我们好不好?求求你。” “叮。”身后电梯门打开,我回过身,看到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看看我,再看看我手里拿的菜刀,吓得往后退一步,手忙脚乱去关电梯门。 玛丽房间内没了声音。我抬手敲门,“你好,是玛丽吗,我是中午和你预约的。” “滚,老娘今天没空。”玛丽大吼。 我转身回到自己住处,关上门。 玛丽的房门打开,一龙探出身子往左右看看,再关上门。 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一龙来找我了,我能应付,你不要做什么蠢事。” 一龙回到房间,玛丽躲在厕所里,披头散发,手忙脚乱,一龙往后退一步,抬起脚狠狠踹在门板上。 我一直盯着手机监控屏幕看。半小时后,一龙和戴着大墨镜的玛丽出门走向电梯,玛丽往我的房门看了一眼,我能感觉得到,既是警告亦是担心。 电梯下行之后,我连跑带跳从楼梯间冲到一楼,看到玛丽跟着一龙钻进一辆破旧的小车,车子发动冒烟开走后,我戴上头盔骑上电动车尾随而去。 小车开到郊区国道路边,一栋亮着灯的三层楼房子门口,是一家农家牛羊肉火锅店,门口摆着几张桌子,挂着一些彩灯串。玛丽从车里钻出来,有一男一女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从屋里跑出来,冲着她喊,“妈妈,妈妈。” 第47章 我骑着电动车慢慢从店门口开过去,里面没有客人,中间的那张桌子正在煮火锅,一龙让玛丽和两个小孩坐下。陪他们一起吃饭的还有那个平头男人,一个卷发男和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子。 我开过前方不远的加油站之后横穿公路到对面掉头往回开,路边是一片漆黑的小树林。我在阴暗处停下来,远远地看着他们在屋子里吃火锅。 一个多小时后,那个平头走出火锅店,开走了小车。 我沿着国道尾随,一直开到小树林边缘处。看着那辆小车消失在远处后,横穿公路掉头开到离火锅店不远处,熄火,推着电动车来到火锅店门口,停好电动车,戴着头盔走进火锅店。 一桌子人都朝我看过来,胖子站起来对我说,“今天不营业。” “老板,我的电动车没电了,能不能借你外面的排插充会电?”我说着取下头盔,“我给你钱。” “前面有加油站,你去他们那里充。”胖子挥挥手。 “加油站那里不能抽烟,我给你五块钱,就充半个小时,给个方便啊。”我说。 胖子不耐烦,一只手挡着我,一只手抓住门要关上。 “等一下。”一龙站起来走到胖子身边,伸出手用力在我肩膀上拍一下,“哈哈,这不是马桶盖嘛!”说完他探出头往停在门口处的电动车看一眼,“怎么,刚偷的车?” “啊。”我往后退了两步,“龙哥!” “哈哈哈哈。”一龙再拍一下我的肩膀,对胖子说,“同一个号的小兄弟,你就给他充一会电。”说完他跟我说,“充上电一起进来喝两杯,” 我微笑着点点头,玛丽和我的目光对上,飞速地低下头。 充上电之后,我走到一龙身边,对桌边的其他人点头问好,两个小孩一直躲在玛丽的左右,有点紧张地看着我。 一龙让我在边上坐下之后安排胖子添上一副碗筷和酒杯,给我倒上一杯酒后说,“你先出来了也不回去看看我们,来,你得先喝上三杯再说。” 我连忙点头,一口喝完,自己倒上再喝再倒。 “来,这杯哥陪你干了。”一龙和我碰杯,一口喝掉,“马桶盖啊,哦,对,你本名叫什么来着。” “马路。”我给一龙倒上酒,也给自己倒上,举起来对其他人示意一下,“我不怎么会说话,相聚就是缘分,我干了,你们随意。”说完再次仰头喝掉。 胖子和卷毛也举起杯子跟着意思一下。 “哈哈,你知道他为什么叫马桶盖吗?这外号还是我给他取的。”一龙得意地跟其他人说,“他刚进我们那号子那会,整整给我们当了两个多月的马桶盖,到最后,屁股都坐烂了,哈哈哈哈哈。” 一龙大笑,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脖子,“马桶盖你可不要恨你哥我啊,谁刚进去都得吃一顿杀威棒,出来了还能遇见,那就是真兄弟,来,哥给你赔个不是,干了。” 一龙喝完放下杯子,指着玛丽跟我说,“给你介绍下,这个就是你嫂子,怎么样,没骗你们吧,你嫂子正不正?漂亮不漂亮。” “漂亮,漂亮。”我连连点头,瞟了眼一直绷着脸的玛丽,赶紧收回目光。 “马桶,来,跟你嫂子说说,当初龙哥我在里面是不是每天都和你们说你嫂子的好话,你就实话实说,我想不想你嫂子,爱不爱你嫂子?”一龙搂紧我的脖子,看向玛丽。 “是,龙哥每天都要和我们提好几遍嫂子。”我说。 “这还用得着说,龙哥凤姐,当年出来混的谁不知道啊。”卷毛说。 “闭嘴,没让你说话。”一龙把酒杯往桌上一砸,看向玛丽,“这小子当年居然还敢偷你的照片,要不是看他还算顺眼,能帮我整点事,早就把他的手断了。” 他用力夹紧一下我的脖子,然后松开,拿起筷子,“来,吃,吃。” 我拿起筷子。 一龙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瞪着玛丽,“你没看我兄弟都在这,摆一副臭脸给谁看呢?嗯?” 两个小孩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掉下来。玛丽默默地摸起筷子,夹起一片菜叶。 “和我兄弟敬杯酒!”一龙说。 玛丽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对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也端起酒杯,对玛丽露出微笑,不说话,一口喝掉。 吃吃喝喝,一龙不再搭理玛丽和两个小孩,跟卷毛和胖子吹嘘自己在监狱里混的有多好,不时让我为自己证明。 我几次表示要走,一龙喝到兴头上,硬是逼着我留下陪着,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已经出门吐过两次,一龙和胖子也喝得有点迷糊,玛丽送两个小孩去睡觉,胖子告诉她在三楼右边的那间。 我借口要去卫生间洗把脸,躲在里面给玛丽发了条短信,说可以找机会带她跑。 玛丽没有回复,也没有再下楼。 送我离开时,一龙和我交换了手机号码,“哥就不留你在这过夜了,免得明天起来东西都给你搬空了。” 他打着酒嗝,“哈哈,开玩笑的,给你马桶盖一万个胆子你也不敢碰龙哥我的东西,行了,今天这酒喝得高兴,以后就是兄弟了,有空常联系,龙哥我不是吹牛,罩着你那是绝对没问题。” 我恭维几句后骑车离开,到了黑暗处,熄火停车,看着三楼的房间,亮起,暗掉。亮起,又暗掉。 第48章 火锅店所有的灯都暗掉之后,三楼右边的那个房间灯再次亮起。 我把电动车藏在树后,走回到房子背后,沿着厨房的排烟管爬到三楼。左边窗户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安慰不停哭泣的两个小孩,胖子已经躺倒在床上打着呼噜。右边亮着灯的房间中,玛丽披头散发,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正和一龙对峙。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也可以去跟任何人睡,但你别想再碰我。”玛丽咬牙切齿,“大不了鱼死网破。” 一龙喘着大气,猛地举起手,玛丽往后退一步,一龙咧开嘴笑,突然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打开门走出去。 玛丽转过身,一直握着水果刀,对着门,手开始剧烈发抖。 门再次被打开,玛丽浑身一哆嗦,抬起左手握住不停颤抖的右手。两个小孩被推进屋里,门被狠狠带上。 三十四 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出现了重影,我一直在自己卧室的窗前站着,眼睛早已干涩,早上十点多,平头开车送一龙和玛丽回到这个小区。 一龙跟在玛丽身后走进客厅,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翘起双腿架在茶几上。 玛丽站在客厅中间愣一会,往左右看看,走到窗帘边上,拉紧窗帘挡住垃圾桶,碎掉的玻璃花瓶和百合花已经被收拾好倒在里面。 我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屏幕上是玛丽客厅里的场景。 “你要的我都答应了,你还呆在这里干嘛?”玛丽站在沙发后面。 “是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不是你答应我,你要搞清楚。”一龙仰起头往后看,伸出手要去够玛丽,被她躲开。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小别胜新婚,你怎么这么无情呢?”一龙调戏。 “你不要逼我。”玛丽走到门边拉开门,“你可以走了,我要工作了。” 一龙起身走过去关上门,揪住玛丽的头发,拉到客厅中央,把她的脸压在钢管上,用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来,我给你一根杆,你给我往上爬。” 玛丽瞪大眼睛盯着他,“你这样子有意思吗?我就只是一只鸡,就只是一只被人给操烂的鸡,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呢?” 一龙掐住她的嘴,“我告诉你,既然你嫁给了我,就是我一龙的女人,你别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离开我,我要是在乎这个,当时会跟你一起?你把我一龙当作什么了?行,既然你选择这么来跟我玩,我就和你玩到底,你要是一个月没办法给我赚到五万,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一龙揪着玛丽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扯,再往前一推,把她的脑袋狠狠地砸在钢管上。“我现在舍不得打你,不代表我就不敢打死你,鱼死网破是吧,行,咱们一家四口人,你说了算。” 他坐到沙发上,点着一支烟,“给我跳舞,你今天要是敢不跳,呵呵。” 玛丽深吸一口气,抓住钢管开始跳舞。 一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放音乐。” 玛丽打开音响播放音乐后继续跳。 几分钟之后,一龙把烟头掐灭在桌面上,起身拍拍裤子,“记住,五十万。” 玛丽没有说话,对着一龙笑,旋转。 “我会安排他们到城里来念书,你只要准时把钱打到我账上,我可以让你见见他们。”一龙用力甩门离开。 我走进玛丽客厅时,玛丽还在跳,我关掉音乐,走过去抱住玛丽,把她的手指从钢管上一根根掰开。 玛丽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咬在我的肩膀上,我咬着牙,伸出手,慢慢地抚摸她的脑袋。 “不要担心,我知道他们在哪,我可以带他们一起离开这里。”我说。 玛丽从他怀里挣脱,一把推开,“你想害死我们啊!啊!” “带着他们我能跑去哪?”玛丽喊,“靠你吗?你和一龙有什么区别?我只是你们赚钱的工具,你给我滚,给我滚。” “你可以不当一个妈妈的。”我说,“虎毒不食子,他不会把孩子们怎么样的。” 玛丽直勾勾地看着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玛丽站起来,“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呢,现在多好,我只要赚钱给他就行,只要给他钱,他就不会来找我们。” 她看向跟着站起来的我,“除了赚钱,我们还能做什么呢?这不什么都没有变吗?” 她抓住我的手,“你还会帮我吗?我不会让他知道你的,帮我,好不好?一个月三四万,只要十几个月,不到两年,很快的。” 我点点头,对她挤出微笑,“嗯,很快的,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把她的脑袋搂在胸口处,抚摸她的头发,“你之前不想跟我继续,是因为知道一龙提前出狱了吧,你怕连累我,是不是?” “你找上我,是为了报复一龙吗?”玛丽低声问。 我的手从她的头顶处慢慢滑倒头发末梢,“等一下,别动”,我轻轻撩开玛丽的头发,有几根白头发闪着微光。 “怎么了?”玛丽问。 “没事。”我用其他头发盖上那几根白头发,“我没想过要报复谁,我是真的没想到还会再遇到你,在监狱里,睡不着时,我经常会偷一龙藏起来的你的照片看,感觉有个人一直在对我微笑,真正的微笑,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你对我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我感到心安的女人了。” 第49章 我双手扶着那里的脑袋,看着她的眼睛,“说实话,遇到你之后,这种喜欢的感觉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说不清楚,但好像是越来越多了,反正,我就是知道,我喜欢你。” “谢谢你。”玛丽把脑袋靠在我的胸膛上。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更多的白头发出现,小心地将它们盖住。 等到玛丽睡着后,我把她抱起,放到床上,悄悄离开,没有回自己的住处,下楼骑车离开。 街边台球店里烟雾缭绕,一龙撅着屁股在打台球,一杆把目标球打进洞之后,他直起身子,得意地扭扭屁股,一个女服务员给他们送来红牛饮料,他伸出手在她的屁股上抓了一把,服务员尖叫一声,转过头怒视。 坐在不远处打牌的几个年轻人看过来,陪一龙打球的卷毛拿起手里的球杆在桌沿处敲了敲,用杆尖对准他们,“看什么看?” 那几个年轻人放下手里的牌,站起身来,一个西装革履梳着油头戴着金项链的中年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对那几个年轻人压了压手,伸手推开卷毛的球杆朝女服务员招招手,“九妹,什么情况?” 女服务员横了一龙一眼,朝西装男走去,“老板,他摸我屁股。” 一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什么叫我摸你屁股?” 说完他又伸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抓了一把,“这么摸?” 女服务员再次尖叫,那几个年轻人压不住火气围了过去。 老板走过去把那个女服务员拉过来交给身后的年轻人,“兄弟,你这就有点过分了,你要想在我这闹事,我陪你。” 一龙眯起眼睛和老板对视,然后咧嘴笑笑,走到沙发边上,拉起正窝在上面睡觉的一个女孩子,从背后抱住她,架起来放在老板面前,伸手在她胸前揉了两下,女孩子迷迷糊糊地说,“干啥呢,讨厌。” 一龙看着老板,“不就摸一下吗,来,你们要是不爽,一人上来摸两下。” 老板看着迷糊的女孩,皱起眉头,“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离开。” 一龙把怀里的女孩推给卷毛,拍拍手,“行,店大欺客啊这是。” 一龙带头走到收银台,掏出一百块放在桌面上,“买单。” 服务员迅速地在电脑上操作几下,抬起头看着他,“一共是一百七,老板。” 一龙回过头朝卷毛“呵呵”地笑了两声,台球店老板走过来,按住桌面上的那张一百块推回到一龙面前,“招待不周,今天我请客。” 一龙对着老板点点头,没有收起那张钱,走出台球店。 “我在这等着,你先送她走,再叫几个人过来,今天不把这个店给砸了我就不叫一龙。”一龙叼上烟回头看着台球店,里面有个年轻人正在安慰女服务员,朝一龙竖起一根中指。 卷毛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女孩推进车之后,转身对一龙说,“龙哥,大家现在都有其他事忙,估计很难一下凑齐,不是什么大事,没啥好处的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一龙刚瞪起眼睛,卷毛赶紧点头陪笑,“龙哥,你也消消气,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先走了啊。”说着卷毛钻进车,关上车门。 一龙留在原地,默默抽完烟,往左右看看,再回身抬头看看台球店的霓虹灯招牌。 见他转身要走,我戴上头盔发动电动车,经过他身边时,扬手一扔,一块石头砸碎了台球店的玻璃窗,随后停下来转过头去看。 一龙愣住,先看看我,再看看满地碎玻璃,台球店里的几个年轻人抓着球杆往他这边冲,他骂了句脏话,拔腿就跑。 三十五 今天这顿饭是玛丽做的,她在西红柿炒蛋里加了糖,红黄分明,说是老家的做法。 吃饭时姐姐突然替代玛丽坐在了我的对面,好几年时光,吃的都是姐姐做的饭菜,爸爸基本不回家吃饭,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她最少也会做上三菜一汤,丝毫不嫌麻烦。她就坐在我的对面,饭桌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挂钟,那几年我开始长身体,她却好像进入逆生长,从妈妈的感觉慢慢变成真正的姐姐,再变成比我还要矮一头的女孩。 我把碗里的最后一颗米夹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吞咽,开口和玛丽说接下来可能会离开几天。 玛丽正要夹菜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没能夹住,也没有重新再去夹,强装镇定,把筷子收回去,好似夹上了一块菜,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几下。见我在看着她,挤出微笑,把筷子放下,“哦,你要去哪里?” 她说完又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你想走就走,没必要和我说。” “我要回老家一趟,处理点事情。”我说,“最多三天,我就回来。” “哦。”她站起来收拾碗筷,往厨房走去,“你要走几天就走几天,没必要和我说。” 我跟着起身,把剩下的碗筷端进厨房,空间很小,她微微侧身让我把碗筷放进洗碗池,水龙头开到最大,碗里残余的油渍飞溅。 “我有一个姐姐,她在坐牢,我有一年多没去看过她了,明天是她的生日,我想去看看她。”我站在她身后说,“而且,刚好你应该也来大姨妈了。” 她伸手把水龙头关小,“是你的亲姐姐吗?” 我犹豫一下,“不是,但比亲姐姐还要亲。”说着又补了一句,“她以前也是个扒手。” 第50章 她把洗洁精挤到洗碗布上面,“嗯,那你去呗。” 我站着没动,伸手想要放在她的肩膀上,“回来我跟你说和她的事。” 她晃肩躲开,手里的洗碗布绕着盘子一圈又一圈的擦拭,“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不用跟我说。” 她没有马上回自己的住处,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看我收拾行李,就一个小背包,里面有一套我们公司的美容产品,我和玛丽说不知道监狱给不给带这些东西进去,玛丽说试试就知道了。 她和我一起出的门,在电梯门打开时,她还是没忍住和我说,“要是你觉得我拖累你了,你也可以直接和我说,我自己多干几年也能解决问题。” 我摇摇头,走进电梯后转过身来看着她,在电梯门缓缓关上时向她露出微笑,“我很快就回来,接下来我们就要好好加油,一起努力。” 坐动车只要一个小时不到,当天下午就回到了隔壁小城。探监日在明天,先去了那片已经不存在的沼泽地,楼盘已经建好,是一座地方戏的剧院和市博物馆。 时间还来得及,买票进了博物馆,陈列的东西不多,更多的是照片和文字介绍。原先这座城市都是一大片靠近海边的沼泽地,是一个长满蒲公英的地方,逃荒过来的难民一点点把这里改造成了良田,经过上千年才变成了一座城市。 进来之前我就观察过,辨认了方位,当初抛尸的地点如今是一个橱窗,里面展示的是一口有点破损的陶罐,玻璃反光严重,我的影子被一轮烈日灼烤,慢慢变得苍老,成为我爸爸的模样。 在我转身离开之时,那个影子化成尘土落入那口瓦罐之中。 离开博物馆之后去了娱乐城,被翻新过了,应该是一个餐厅,还没有开业。招牌上蒙着一块大红布,水池清理得干干净净,养了锦鲤,仿造《泉》那张油画的裸女雕塑被换成一个假装靠水柱支撑着的大水壶。 古罗马迪厅还在,左右两边各建起一个更大更辉煌的迪厅,把它夹在中间,远远看过去,像是一个垂死的活物,还在挣扎。 住过十几年的房子,换了一扇门,从声音上能分辨出里面住了一家五口人和一条体型不小的狗。 在门口站了一会,被那条狗感知到,一直对着门外狂吠不停。走到对面楼房,站在走廊上观察,五六十米距离,窗帘只打开一半,但也能看清里面已经被翻新过,格局也和原先不同。 我住的那个房间飘窗窗台上放了一个大型的布偶熊,里面有个星光灯一直在旋转。以前贴满墙壁的画和照片,现在应该已经在垃圾场里腐烂成泥了。 玛丽和一龙的家基本没什么变化,除了衣橱里少掉的衣物和地上多出的不少烟头,还有被砸裂屏幕的电视和地上一个完好无损的酒瓶。 晚上就合衣躺在沙发上,半夜那台电视突然亮起,图像时断时续,不时闪烁成雪花屏。 不再是玛丽一家人的过往生活,我和姐姐还有爸爸也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和睦相处的场景,背景声音全是欢声笑语,最终变成一张大合影。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诡异的微笑静静地看着躺在沙发上的我。 慢慢发现,他们并非完全静止不动,合影上站在最中间的那个我偶尔会轻微地晃动一下。 我跟着晃动一下,醒来满头大汗,楼下传来清洁车播放的音乐声。 电视似乎在我醒来时刚刚关上,向中心处收缩的亮光凝聚成一个白点,刚好停留在被啤酒瓶砸到的位置上。 感到腰酸背疼,身后好像背着一个人。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些年,她最爱看的就是恐怖片,胆子又小,总把我当作抱枕环抱在身前,看到恐怖处就把脑袋藏到我身后。看完午夜凶铃之后,有好多天她都不敢一个人睡觉,爸爸没回来过夜时,她都要跑到我的房间里和我挤在一起。 那年我已经十五岁了,总在闹钟响起之前醒来。姐姐睡觉时会把自己蜷曲起来,面朝墙壁侧身躺着,两只手紧紧相握放在胸口处。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伸出手,先放到鼻子下方感受她温热的呼吸,再距离一厘米左右,隔空沿着她的肩膀慢慢往手肘处抚摸而下,在清晨的阳光中,那些细微的绒毛会微微晃动,皮肤的颗粒也会慢慢变大。感觉到她呼吸声变大之时,我就会迅速地将手伸到她腰间挠痒痒,把她闹醒,一直闹到闹钟突然响起我们才会喘着粗气停下。 我们公司的美容产品最终还是不能送进监狱,不然也是一个不错的渠道。 姐姐明显又老了一些,头上多出一些藏不住的白发,握着电话的手皮肤干燥,有明显的茧子。 姐姐先开的口,“听高寒说你交了个女朋友?” “嗯。”我悄悄把目光移开一些,虽然看不到她的另一只手,但是从胳膊的动静可以判断出她正在轻轻捏着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补了一句,“她叫玛丽。” “马丽,挺好听的,和你同一个姓,很有缘分。”姐姐挤出一个笑容,停留的时间久了一些,不是很自然。 “是王字旁的玛,玛瑙的玛,是个英文名其实。”我说。 “哦,是个外国人?”不知道为什么,姐姐的声音突然松弛了些,“我们家马路真厉害,都能找到洋妞做女朋友了。” “不是,就是她自己起的名字。”我赶紧解释。 “那也不错,能起这个名字的,应该是个大学生吧?以前电影里老演,只有那些大学生才会给自己起这么洋气的名字,不像姐姐,什么都土得掉渣。”姐姐想和我开玩笑,没能继续下去,“听高寒说,你从他那边辞职了?现在做什么工作?” 第51章 “还是做销售,跟玛丽合伙一起干。”我说。 “嗯,自己干更好,机会更大,男女搭档,干活不累,不过两个人在一起做事情,久了难免会有矛盾,到时候你可要多让着她点,知道不?能一起做事还一起生活的女人不多,要懂得珍惜。”姐姐摆出一副家长模样,“有考虑结婚吗?” “还没有呢。”我说,“真要定了,我肯定第一个和姐姐说。” “这才是我的小马路,到时候可要给姐姐发一份喜糖。”姐姐的手又不自觉地在下边揪衣角,“你那么喜欢拍照,应该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吧?给姐姐看看。” 我摇摇头,“我已经好几年没拍过照片了。” “现在不是用手机就能拍照了吗?你拍的照片那么好看,不给她拍一些就太可惜了,听姐姐的话,还是要多给她拍一些,女人啊,没有哪个不爱美的,你应该多讨讨她的欢心才行。”姐姐换了一只手拿话筒,那只手在裤腿上来回擦了几下。 “姐姐有考虑过高寒哥吗?”我说,“他一直在等你呢。” 姐姐眼睑下合,“那他得等多少年,你有空帮我劝劝他,死了这条心吧,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女人过正经日子。” 她再次看向我,“说实话,看到你们现在过得好,姐姐真的很为你们感到高兴。” “嗯。”我也换了一个手拿话筒,把手心里的汗也擦在大腿上,“说不定姐姐你很快就能出来了呢。” 姐姐有点疑惑,我赶紧转移话题,“姐姐,你再跟我说一下我十六岁生日那年,你被一龙带走之后的事吧。” 姐姐皱起眉头,“怎么又问这个,我之前不是都和你说过了吗?”不等我回答,她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也对,我也不指望你们相信我说的话。” “不是的。”我赶紧说,“我之前和玛丽去游乐场玩,看到一龙一家人了,我想知道得更多一些,这样也好找个机会好好谢谢她。” 探视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姐姐只是重述了个大概,那天一龙把她带走后直接去了宾馆。一龙正要施暴之时,他的妻子找了过来,先和一龙大闹了一场,随后不放心,又把姐姐带走了,算是让姐姐躲过一劫。 只是这次我又多得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信息。姐姐问我还记不记得在她上台之前的那个钢管舞女郎,她就是一龙的妻子。 我恍惚了一阵,突然又回到古罗马迪吧里,玛丽正在舞台上跳舞,我一直盯着她看,她的肚皮上贴着一块风湿膏,很显眼,姐姐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好几下,“马路,马路。” 我回过神来,姐姐朝我摇手,“马路,你在想什么呢?” 我挤出微笑,“我记得当时和你说,她没有你好看。” 姐姐愣了一下,也慢慢露出微笑,“你就是记性太好,不要什么都记得那么清楚。” 我眼睛发涩,一直保持着微笑。 姐姐放下手后说,“回来了也记得去给你爸爸烧点纸钱。” 我点点头。 “时间到了,你该回去了。”姐姐说。 “嗯,时间到了。”我说。 当天晚上我就坐动车离开了,走到小区门口又停下,绕到能看到玛丽和我的房间的拐角处。玛丽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就在我看着那里的时候,收到她给我发来的信息,问我探监的情况怎么样。 过了很久我才给她回复过去,“挺好的。” 她没有再回复,我又补发了一条,“明天我去给我爸烧点纸钱,后天就回去了。” 她回过来说,“嗯,既然回去了,就好好多玩两天再回来。” “没什么好玩的。”我回复过去,“这几天你应该好好早点睡觉,晚安。” “好,晚安。” 又过了一会,她房间里的灯灭掉。 在我转身要离开之时,我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 我回到小区,掏出遥控器按了一下,电动车应了我一声,像是一条最忠诚的狗。 三十六 先去了那个秃顶保安的住处。他今天晚上没有值班,门缝里灯光幽暗,在和儿子打电话。手机开着免提,儿子在给他念新写的作文,应该是在想象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外面的辛苦。 一直听到他挂掉电话,我才离开,想去高寒家看看,路过那所大学,忍不住走了进去。 夜间的校园角落里有很多对情侣,往艺术学院的方向走。路过文学系,想到那个脸色潮红的瘦高个研究生。穿过只有几间还亮着灯的教学主楼,走到后边被很多棵高大树木包围的宿舍楼。已过了晚上11点,大多还是灯火通明,临近窗口处,能听到里面大呼小叫在玩游戏的呼喊声。 虽说管理松散,总不能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寻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想要找他的念头源于什么,我不清楚是否因为玛丽亲自为他求情给我带来嫉妒之心,还是因为他以自己的痛苦为由逃避了应有的惩罚。要真说到痛苦,像他这种程度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对于某些人来说,甚至算得上是一种幸福了。再怎么说,他是个研究生,已经算得上幸运,玛丽却对他生出怜悯之心,或者也夹带着某种微薄的爱意,我不知道。 “要相信你自己的意念。”姐姐拉着我的手站在街上,“姐姐以前也有个老师,他是个算命先生,他最开始就是让我坐在边上跟着一起看街上的人,一开始我总是眼花缭乱,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就和我说,用意念去想一个特别具体的东西,手表也好,项链也好,或者是一个鼓鼓的钱包,不要管街上有多少人,先在自己的脑袋里去想,就像拜菩萨那样虔诚,你想象的那个东西就会越来越明显,然后就会变得唾手可得。” 第52章 “什么叫唾手可得?”我抬起头问姐姐。 姐姐把双手扣在自己的口鼻上,轻轻唾了一下,然后在我的脸上乱摸,“这就叫唾手可得。” 我把双手捂在口鼻上,轻轻唾了一口,两只手擦了擦,那个瘦高个的研究生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从宿舍楼里走了出来。 他离开文学院,在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十来分钟后,一个女孩走到他边上,低声说了几句,两个人朝小山丘上走去。 山上有路灯,照得山路两旁更显幽暗。虫鸣声此起彼伏,草木间偶有小兽叫声,有些路灯被藤蔓缠绕遮蔽,忽明忽暗之时脚步声愈显清晰。 女孩在前,研究生紧随其后,到了分岔处,人走影转,山上并非无人,不少角落里都有窃窃私语声。 接近山顶处,女孩走入一座破旧空亭,亭子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且听”而字。 “说吧,你到底想和我当面说什么?”女孩走到亭子中间后转过身问。 研究生站在亭外台阶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非要躲着我?” “你没做错什么啊,我错了还不行,我就是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不可以吗?”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吗?哪里来的这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 “你真是要把我逼疯了,我求你了,别再缠着我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了你多少年你应该知道,你让我怎么放得下?” “放不放得下那是你的事,别赖在我身上好不好?只剩下半年了,半年后我就离开这个城市,你就不能消停一下吗?” “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挺烦人的,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对你的感情。” “对不起个屁。”女孩开始有点抓狂,伸手狠狠地把头发往后捋了几下,“你不是骂我是贱货,是破鞋,是被老牛啃烂的草吗?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可以了吧,求你了,放过我吧。” “那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的,他这是在犯罪,你不要再被他骗了!”研究生低吼,往上迈了一步,走进亭子。 女孩下意识往后退,胸脯起伏不定,“你这么闹我,不就是想把我的事弄得全校的人都知道吗?你不就想我们不得好死吗?来啊,我现在就喊给你看,我现在就让全校的人都知道,我他妈的就是一个贱货。” 研究生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你疯了。” 女孩用力在他身上捶打,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研究生吃疼把手抽回去用力甩了甩。 “你也得到好处了,要不是他帮你推荐出去,你能获奖吗?你心里没半点逼数吗?”女孩开始哭泣。 “那是我自己的能力,那是我应得的,我获奖了他就没半点好处吗?” “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 “你叫我出来就是想和我吵架的吗?你成熟一点吧,别这么幼稚了,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你还不明白吗?” “我还是爱你啊。” “去你妈的爱,你他妈就是一个变态,行,你再缠着我就给我等着,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不要这样,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我们以前不是挺好的吗?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女孩紧咬着下嘴唇,瞪着研究生不停地点头,“说来说去,不就是你得不到我不甘心吗?行,我答应你,没错,我就是个烂人贱货,来,你不是想要我吗,行,我给你,就在这,我给你。” 女孩说着开始脱自己的外衣。 研究生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哭出声来,“你不要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爱你。” 女孩不说话,用力挣扎,想要把自己的裤子脱掉。 男孩控制不住她,突然奔溃,“我去找过妓女了,我去找过妓女了,我现在比你还烂,你不要再这样了。” 女孩停下动作,默默的看着抱头蹲在地上痛哭的研究生。她把裤子慢慢穿好,再把外套的拉链拉上,突然低头往他的脑袋上唾了一口。 我从阴影里走出,手掌在前面拍一下,在身后拍一下,在前面拍一下,在身后拍一下,从亭子下方走过去。 我绕道山丘后面,在那棵老樟树下方的长椅上坐下。艺术学院的教学楼还有一个教室亮着灯,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有一个裸体女人坐在一个白色的立方体上一动不动,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在她前方隐约有几个人围成半圈在画油画。 那个女人应该有五六十岁了,头发花白,肥胖臃肿,皮肤松弛,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画册,是弗洛伊德的画册。 突然有人站起,走到窗边,将那个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我一直坐到半夜,等那个画室里的灯暗下之后才转身离开,夜里雾气重,山上石阶变得湿滑,我走的很慢,回到那座空亭处,在长椅上合衣蜷曲躺下。 先是鸟叫声,然后是朗诵声,睁开眼已是清晨,熹微阳光透过树缝落下,隐隐约约,这座山丘像是一颗心脏开始跳动。 离开大学,街上行人越来越多,地上铺满落叶,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碾压过它们,卷带着往前翻滚一段距离,再次慢慢归于平静。一个清洁工老头推着一辆绿色的三轮车出现在街口处,开始用一把长扫把打扫落叶,等他扫到长街尽头处时,阳光照亮了整条街道。 第53章 不经意遇到小远,决定把这一天的时间都交给他。 小远开一辆小车把老婆送到一个写字楼楼下,他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一张轮椅支好,再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把老婆抱出来放到轮椅上。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他推着轮椅把老婆送到写字楼入口处,低下头和她亲了个嘴,转身跑下台阶,上车之后,回身和还在原地看着他的老婆挥手告别。 他开车路过一所小学,路边一个年轻的妈妈整理好儿子的衣服,看着儿子走入校园后,再次和他挥手道别。在她走回到停在街对面的小车边上时,小远很礼貌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等小车开走之后,他掏出手机,用大拇指按住屏幕说,“你老公今天顺利拉到了一个客户,是不是特别棒啊!” 小远拉开窗帘后坐回到办公桌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保温壶,旋开盖子,喝一口水,掏出手机,面带微笑地打字。偶尔有员工进去和他汇报工作,结束之后,他都会旋开保温壶的盖子喝一口水,拿起手机打些字。 小远从菜市场里提着一袋子菜走出,放在后座储物箱里。骑着电动车来到写字楼下方,她老婆走过来和他亲了个嘴,坐上后座,搂住他的腰。 路过一个街边卖花的老太婆的摊位时,他停下车,买了一束香水百合递给老婆,再次接了个吻。 昏暗的卧室里,床头挂着小远和他老婆的结婚照,电视机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骑在鲤鱼身上的胖小孩的海报。小远和老婆都侧身躺着,小远从后面抱着她,右手掌盖住她的肚脐眼,两个人都睡得香甜。 电视机桌边上放着几个相框,一个大铁皮盒,我伸出手轻轻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有很多照片,一些廉价首饰,小纪念品,还有一大叠电影票。 小书房布置过了,放了一些儿童玩具,男孩女孩的都有,正中间放着一张木头婴儿床,我走过去用手压了压,很结实,慢慢侧身躺下,尽量蜷曲起身子。 三十七 一头公狼带着母狼躲避另一个狼群的追杀,又不愿意就此逃离属于自己的地盘,放不下被吞并的部落,它们小心翼翼,形影不离…… 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快步从公寓楼里走出,我的目光从小餐馆里的电视上移开,拎起公文包起身跟上。 “你好,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我叫马路。” “这是我的女朋友,她很好看吧,我没见过比她钢管舞跳得更好的女人了,你一定也这么觉得吧?” “我们的产品很好用,只要1888,买不了车,买不了房,但能买你老婆的开心。” “谢谢。” 我弯腰鞠躬,直起身后对着快步离开又回过头来看的风衣男人挥挥手,走回到小区入口处。保安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午夜两点多,我抬头看到自己房间的灯光亮起,加快脚步走向公寓楼。 推门进屋,把现金装进信封,写上“这就是爱”之后放在茶几上,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关上灯,走进卧室。玛丽已经侧身躺在床的一边,我蹑手蹑脚爬上床,轻轻掀开被单,挨着她的后背侧身躺下,伸手绕到她身前,搭在她的肚子上。 “晚安。” 早上十点,我们两个人的手机闹钟同时响起,玛丽伸手关掉闹钟,我翻身起床,洗漱,做饭。 玛丽和我面对面坐着吃饭,“这几天刚好不能工作,元旦了,我今天要带他们去游乐场玩,会陪他们呆一个晚上,一龙也会在。” “嗯。”我对着她露出一个微笑,“好好玩,不要和他吵架。” 玛丽洗过碗之后,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信封,我看看手机监控屏幕,楼道里没有人,一束正午阳光斜射到我的门口,灰尘浮浮沉沉。玛丽亲了我一下,打开门,走回自己的住处。 我戴上一顶棒球帽,戴上口罩,穿上夹克牛仔裤,运动鞋,拿着一副皮手套下楼。 一辆崭新的小车开进小区,连续按响好几声喇叭。保安走出门卫房上前交涉,戴着大粗金链的一龙放下车窗,把有很多伤疤的大花臂架在车窗上,对保安吐去一口烟,翘起嘴角看着他。 保安后退两步用对讲机叫来另外两个保安,他们请一龙离开这个小区。一龙把烟头弹到离他最近的那个保安身上,打开车门下车,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另外两个保安上前阻拦,玛丽带着大遮阳帽和墨镜匆忙走出楼道,把一龙拦回车里,转过身去和跟保安们道歉。 保安不依不饶,骂骂咧咧,推开玛丽抓住一龙的胳膊把他揪出车门。两个小孩打开后车门跑下来,抱着玛丽的腿哭喊着妈妈,玛丽连忙蹲下去安慰他们。一龙跟保安推攘在一块,玛丽站起身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小孩往门口走。 “妈妈你是住在这里吗,我们不要出去玩了好不好,我想和妈妈住在一起。”小男孩说,小女孩连忙跟着说,“我也想和妈妈住一起。” 玛丽连续深呼吸,转过身对着一龙还有保安大吼,“你们还有完没完,不行就报警吧,报警啊!” 保安愣住,一龙松开手,往地上吐口痰,开车去追已经走出小区大门的玛丽和孩子。 我骑着电动车在保安们面前停下,“以后像这种没素质的人,你们就不要让他的车进我们小区了。” 一个保安拿起手机拍下一龙的车牌号,“开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的。” 第54章 我骑出小区,一路尾随一龙的小车来到人山人海的游乐场。 玛丽带两个小孩去坐摩天轮,一龙独自呆在出入口处,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我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一龙吓一跳,条件反射,抖动肩膀把我的手弹开。 “果然是你啊龙哥,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玩。”我说。 “我操,是马桶盖啊。”一龙收起手机,“这不带你嫂子还有两个孩子出来过个节,你怎么在这?” 我往人多的地方瞟了一眼给他看,挑了挑眉毛,不说话。 “行啊你,这里确实是下手的好地方。”一龙没有压低声音,“这里可到处都是监控,你得悠着点。” “放心。”我比了个ok的手势,“嫂子和小朋友呢?” 一龙抬头往天上看看,“他们在那上面呢。”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啊。”我说。 “坐那玩意多无聊。”一龙倒出一支烟递给我,见我摇手,他叼到自己嘴上,“上次见面后怎么不跟我联系?” “我这不是怕给龙哥添麻烦嘛!”我说。 “少给我来这套,是躲着我偷偷发财吧。”一龙眯起眼睛,“今天得手多少了?” “还行,刚摸到一条大鱼,得歇手了。”我眨一下眼睛,“既然这么巧遇到,那天龙哥请我吃饭喝酒,今天我请客,让小朋友开心开心,在这里玩的吃的我包圆了怎么样。” “哈哈,够意思,你觉得龙哥我是有便宜不占的那种人吗?”一龙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共过患难才是真兄弟是不是,有福就要同享,哈哈哈。” 我跟着笑,余光看到玛丽带着两个小孩走出摩天轮,她明显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我假装挠头,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 玛丽带着小孩走到我们面前。 “叫叔叔。”一龙对两个小孩说,“今天你们这个叔叔发财了,要吃什么,要玩什么,尽管说。” 我向他们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来回摇摆。 带他们吃吃喝喝玩过几个项目之后,一龙开始不停打哈欠,眼泪鼻涕往下流,交代我替他好好陪他们玩,完了去停车场找他,他得先去车里呆一会。 等到一龙的背影消失之后,玛丽和我转过头来相视而笑。玛丽主动伸出手在我的腰上用力扭一下,我顺势握住她的手,“现在是个机会,要带他们一起走吗?” 玛丽松开手,“没这么简单。” 她看着跑向抓娃娃机的两个小孩,“而且,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不是吗?” “嗯。”我微笑点头,“听你的,走,我教你们怎么抓娃娃。” “马路。”玛丽站在原地。 我回过头起,“嗯,怎么了?” 玛丽咬了咬下嘴唇,“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没事。”趁小孩不注意,我牵住她的手,“没事。” 一直玩到游乐场关门,两个小孩各自抱着好几个娃娃,走到停车场还缠着我,要我以后再带他们出来玩。 我拿出两个硬币,在左右手的手背指缝间翻滚不停,然后高高抛起,猛地一抓,在他们瞪大的眼睛中摊开双手,两枚硬币不见了。 他们开始吵闹,要检查我的裤兜,我指向玛丽,“都在她的口袋里呢,一边一个。” 玛丽把手伸进自己的左右两个裤兜,掏出两枚硬币,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怎么做到的。” 我弯身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以后叔叔教你们变魔术,好不好?” 他们都连连点头,大声说好。 我回到住处,抱着玛丽平时睡觉用的那个枕头,侧身面对墙壁躺着。 半夜,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抱住我。 “你今天不是要陪他们过夜吗?”我说。 “他们已经都睡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想你。”玛丽的脸抵在我的背上。“谢谢你,马路,今天我很开心。” 我翻过身,把枕头给她垫上,伸出手从她的脖子下穿过,抱住,“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还没去电影院看过电影。” “嗯。”玛丽把手心贴在我的胸口上,“情人节那天吧,我请你。” “好。”我说。 “马路,和我说说你的事吧,我想多知道一些。”玛丽说。 三十八 房间里亮着一盏小台灯,我向上伸出手臂,一枚硬币在我的手背指缝间翻滚。 “这个也是你姐姐教你的?”玛丽伸手想要过来抓这枚硬币,我的手掌翻转一下,硬币就消失了。再伸另一只手探到她的脑后,取出那枚硬币轻轻地盖在她的左边眼皮上。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我翻身坐起。 玛丽拿掉硬币也跟着坐了起来,“什么游戏?” 我让她和我一起面对面盘腿坐着,让她两只手向下交叉,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 “我也不知道这个游戏叫什么名字,就是我让你弹出哪根手指你就弹出哪一根。”我说。 “好。”她说。 我认真打量她纠缠在一起的每一根手指,最后目光聚焦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上面有明显的戒痕。 我伸出食指,凌空点着那根手指,“这根。” 她毫不犹豫,一下就弹出了那根手指,抬头看着我,“然后呢?” 第55章 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快,忍不住问,“你以前玩过这个游戏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不像在说谎。 “你把这根手指收回去。”我说,等了片刻,伸出手指指向她右手的中指,“这根。”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在我刚说完的时候,她的那根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下,然后才是其他手指跟着动。 “好难啊。”她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她弹出了左手的中指,“太神奇了,我找不到自己的那根手指了。” 我挤出微笑,“嗯,好了,这个游戏只能玩两下,再玩就能反应过来了。” “好吧。”她松开自己紧握的双手,轻轻甩了甩,“我来点你的手指吧。” 我摇了摇头,伸直自己的双腿,背靠床头而坐,“我玩过太多次了,每一根手指都太熟悉了。” “哦。”说着她也伸直自己的双腿,用屁股做轴,转了个圈,躺下后把头靠在我的双腿上,两条腿翘起,靠在墙壁上,抓过我的一只手,轻轻抚摸每一根手指,“这个游戏也是你姐姐教你的吧,和我说说你们的事呗。” 说实话,我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也不催促,好像我的手指够她玩上很久,找到指甲边的一些发硬死皮,一点点帮我撕掉。姐姐当年帮我挤掉脸上的痘痘和鼻子上的黑头时,和她一样细致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似乎很享受做这种事情,却不知道会给我带来强烈的恍惚感。 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是那片沼泽地,或者说,我的脑海就是那片沼泽地。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深陷其中——在我爸爸沉入沼泽地之时,其实那个被装在编织袋里的人是我,爸爸和姐姐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很开心地活着。 那次姐姐一脚踩到沼泽地里,不是被我们抛出编织袋时被带进去的,而是她下意识地就想跟随而去。 “你记不记得八九年前,一龙带了个女孩去宾馆,被你发现了,然后你救下了那个女孩?”我低头看着玛丽,和她的眼睛刚好相对而视,伸手将她额头上的几缕发丝撩开。 “那是好久的事情了。”玛丽把我的手盖到她的肚挤眼上,“那时候算是一龙最风光的时候了,他当时在给古罗马看场子,里面的女孩多,每天都有喝得不省人事的,这种事他没少干,那时候我刚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也不服气,整天盯着。”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等她继续往下说。 “那个被他带走的女孩就是你姐姐?”玛丽反应过来,“所以你并不是在监狱里认识的一龙,是早就对他有仇了?” 我摇了摇头,“确实是在监狱里才知道他是一龙,之前只是听姐姐说起过,说被他的老婆救了,还想找机会感谢一下。” “所以你就这么感谢我的啊?”玛丽翻了个白眼,“说说你姐姐的样子,说不定我还有印象。”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上台跳完钢管舞,然后有个女孩也上台去跳了,短头发,穿着嵌满亮片的短裙。”我说。 她微微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完全想不起来了,那时候除了我们几个驻场的表演时间,其他时间都有很多女孩也会跟着上去跳。” “嗯,不记得就别想了,等我姐姐出狱了,到时候你们见面就知道了。”说完我又忍不住问,“你和一龙怎么认识的?你都给他生两个孩子了,怎么还让你去跳钢管舞?” “别看我在农村长大,小时候就练过舞蹈呢,有个剧组去我们那边拍电影,我还客串过,是我们村的小明星呢。”玛丽轻叹一口气,把双脚放下,翻身背对着我,面朝床尾侧躺,“不过我十四岁那年我爸被采石场的卡车给撞死了,我妈到处告状,没空管我了,我就辍学跟同村比我大的两个姐姐跑出来打工了,玩啊混啊,后来跟着一个姐姐学了钢管舞,觉得自己本来就喜欢跳舞,来钱也比较快,就干上这一行了,十八岁遇到了一龙,那时候能懂啥啊,看他整天都有一帮小弟跟着,觉得是个老大,特别帅气,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啥也没想就同意了。” 我伸手沿着她的肩膀往手掌处轻轻抚摸而去,最终和她十指相扣。 “对,你是问我为什么他是个老大了,为什么还让我去跳钢管舞。”她再次翻着身体,换了一只手和我相扣,“他就是给老板看场子的,算什么老大,就没见他往家里拿钱过,有钱不是拿去赌了,就是只顾着他底下那些兄弟,我还得养两个孩子呢。” 她深吸一口气,坐起身子,那再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点着一支,“说起来也只能怪我,怀上第一个的时候,他让我去堕胎,我没同意,以死相逼,要是当时真去堕了,也就没现在的事了。” 她抬头缓缓吐出烟雾,转头看我,“说这些没什么用,人不就是这样,不停做错事,然后不停缝缝补补过完这一生嘛!” “你家那两个小孩很讨人喜欢的。”我试图安慰,“就算只是为了他们,也是值得了。” 她的眼睛亮起又黯淡,“算了,不是要说你们的事给我听吗?怎么说起我来了。” 我朝她伸出手,“也给我来一支。” 她把正抽着的烟递给我,自己又重新点了一支。 “你知道老朋友娱乐城吗?”我整理思绪,“我爸就是那家娱乐城的老板,别人都叫他马老板,和古罗马的老板是死对头。” 第56章 “有印象,但是没去过。”玛丽摇头,“古罗马的老板死对头多了去了,我也不是很熟,就那么一座小城市,当年这个帮那个派的,我又不是个男人,哪里知道那么多。” “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古罗马的老板是谁。”我说,“我也不知道黑帮是干嘛的,后来我看了很多香港片,怎么看我爸都不像个黑帮老大,倒是他的几个手下更像,外号就像,什么光头佬,歪脖子,野狗,我爸白白嫩嫩,整天笑眯眯的,感觉连架都不会吵的那种。” “那你爸应该和你长得很像吧?”玛丽说,“典型的小白脸。” 我对她笑了笑,“我爸比我长得帅多了,有点想小版的周润发,笑起来有酒窝,我就没有酒窝。” 玛丽伸出手在我脸上点了点,“你也有,就是不明显。” 我抓住她的手,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姐姐,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忍不住伸手去点爸爸的酒窝,爸爸也会顺势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入自己怀中,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时候完全不顾忌我的存在。 姐姐那时候有多爱我爸爸,我感受不到,但我知道爸爸有多爱她。 在第一次见到她之前,我就已经听到过多次她的声音了,爸爸难得陪伴我的时候都在和她煲电话粥,话筒里的声音有点失真,难于想象她的具体模样,以为又是娱乐城里的某个女人。 “姐姐其实是我爸爸的小情人。”我起身,把落在平角裤衩上的烟灰拍落,去拿了个杯子放到床边当作烟灰缸,顺手抽了两张纸巾,坐回到床上之后,擦掉手心里的汗,慢慢揉成一团,攥在手里,“我爸的女人缘很好,以前有过很多情人,都是主动贴上去的,但他对她们一点都不在意,找到我家来哭闹的都有好几个,我爸全把她们赶跑了,直到他和姐姐在一起之后才消停下来。” 我抖一下烟灰,认真回想了一下,“后来就没再见他找过其他女人了,你说,他肯定很爱我的姐姐吧。” 玛丽点点头,“算吧,听起来有种浪子回头的感觉。” “浪子回头。”我轻声重复了这四个字,“听你这么说,我倒是隐约记得他们后来好几次都说过要带我离开那里去别的地方生活的事,姐姐还给我看过地图,问我喜欢哪个城市。” “你爸自己有产业,又有一大帮兄弟,哪里有那么容易走。”玛丽说。 我把烟头掐灭在杯子里,“相比之下,我觉得我姐姐更爱我的爸爸,就是她被一龙带走的那晚上之后,我爸的手下觉得他怂,不配做老大,都看不起他,临走还都过来踩我爸一脚,从那之后我爸整个人都变了,天天酗酒,打我姐,也打了我几次,打起人来可凶了,那时候我才觉得他像点黑社会的样子,但说到底,其实心里就是懦弱,每次打完我们还会打自己,那时候我和姐姐看<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演义的电视剧,我还问我姐姐,我爸是不是特别像刘备。” “等下。”玛丽也把烟头掐灭,“你这么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了,听他们说过好几次这个事来着,当作笑话来说的。” “嗯,他后来确实挺可笑的,我也一直不清楚姐姐是怎么想的,明明可以离开我爸过更好的生活,却非要留下来受气,好多次我都觉得我爸是借酒装疯,想要赶她走,她就是不肯走。”我说。 玛丽耸了耸肩,“电影里不经常这么演嘛,落魄的老大身边总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女人,可能以往威风八面的男人在落魄之后更让人心疼?” “又不是在演电影。”我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推开窗户通风。 玛丽跟过来,又点燃一支烟,顺手拿着那个玻璃杯。她背靠墙壁,偏过头也往窗外看了看。 楼下还有一些店铺亮着灯,有个烧烤铺正在冒着白烟。 “你不用担心,他们也不能每天都过来盯着。”玛丽说。 “嗯,他现在应该在麻将馆。”我说。 “所以,其实你和一龙有大仇是吧。”玛丽说,“所以你找我是想报仇还是想报恩?” “我不知道。”我坦白,“在监狱里我想过这个问题,要是真觉得有仇,当时有不少机会可以报仇的,但我没有那方面的冲动,觉得不管是不是因为一龙的原因,我爸早晚也都会出问题。” “你也别总去跟踪他,没什么必要,被发现了反而不好。”玛丽嘟起嘴朝我吐来一个烟圈,“你也喜欢你的姐姐吧?” 烟圈晃晃悠悠,越来越大,快接近我时消散开来。 “我爸爸其实是我杀的,我姐姐去替我坐牢了。” “嗯。” “我当时觉得,姐姐被关几年其实也挺好的,那样,等她出来,我年纪就和她差不多了。” “嗯。” “可是后来我在监狱里看到了你的照片,我知道我错了,一龙坐多少年都不会放过你,你是他唯一的执念,我姐姐出狱了也不可能和我在一起,我是她最大的痛苦,我不想等到那样的结局。” “不想回答就算了。”玛丽又吐出一个烟圈,伸手将它打散。 我意识到自己之前走神了,在幻想中把什么都和她说了。我点了点头,“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姐姐在坐牢,你爸爸呢?” “死了。” “嗯,都没什么好下场。” “嗯。” 三十九 片尾曲响起,观众们陆陆续续站起,玛丽依旧坐着,肩膀一耸一耸,不停地用纸巾擦着眼泪和鼻涕,扔到我手里抱着的爆米花桶里,自己的人生这么不幸,想不到看一场电影,她还会被虚假的故事感动到不行,已经这么哭过好几次了,不时引来周遭窥视的目光。 第57章 等她平稳下情绪之后,我们一起手牵手走出电影院,走到商场外边广场上,看到便衣警察抓住了那几个小扒手,把他们铐住推上警车。我的目光一直尾随着警车离开,玛丽感觉到我的手心在出汗,以想吃冰激淋为借口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感觉到玛丽这种不动声色的关心,忍不住转身抱住她,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安静地抱着。 回住处的路上,玛丽和我提到那天来找她的研究生,说早上看到一条本地的新闻推送,是那个研究生的照片,好像在一个很有名的国际大赛中获奖了。 我笑着和她说,现在再去敲他一笔钱估计还来得及。玛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问我如果有下一辈子的话,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直接回答,反过去问她,她也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离小区越近,我们相隔越远,一前一后走进入口,一个保安正拿着手电筒往一辆小车里照,玛丽和我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那是一龙的车。 玛丽先看向自己的房间,再转回头看我。 示意她不要紧张之后,我先走到边上的小树丛里,掏出手机,打开监控屏幕,玛丽的客厅里一片狼藉,地上全是信封,一龙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抽烟,边上放着一束用塑料纸包裹着的玫瑰花。 玛丽走到我身边,手机的屏幕光照在她的脸上,异常苍白。 “你先不要回去,先躲躲。”我说。 玛丽摇摇头,“我不能躲,越躲他越会发疯的,上去顶多就是挨顿打的事。”说着她咬咬牙,抬脚要走,我一把拉住她,“我不能让他打你。” “没事。”玛丽勉强笑一下,“没事,估计他又喝多了,让他发泄一下就好,他不敢下台中的手,还要靠我给他赚够钱不是?” “那我们一起上去,我就在楼梯间里等着,有事你就叫我。”我说。 玛丽犹豫一下,点点头,“我来处理,你不要太冲动,相信我。” 玛丽走进电梯,我走进楼梯间,一直看着手机监控屏幕。 玛丽开门进屋,走到客厅中间,侧靠着钢管,一龙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声不吭。 一龙抬起脚,一下把插着一束玫瑰花的玻璃花瓶踹向玛丽,在她身后“砰”地炸开。 “你去哪了?”一龙盯着玛丽。 玛丽从包里拿出一支烟点上,“去看电影了。” “和谁?”一龙说。 “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头。”玛丽朝一龙吐去一口烟,“你以为我哪里每个月弄那么多钱给你?” “呵。”一龙笑着往后靠去,“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是不是每个月都有交足够的钱给你?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你一龙不是最讲信用吗?”玛丽冷笑,把手指甲放到嘴里咬一咬,“来,不就是想找借口打我发泄吗,快点,打完你赶紧给我滚,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也没指望你能真的放过我。” 一龙指着地上的信封,“这些信都是他给你写的?里面的内容呢,给我看看。” “没有内容。”玛丽说。 “呵呵,没有内容。”一龙抬起双手,轮流撸自己脑袋左右两边头发,“六十几岁的老头,还能跟你玩这么幼稚的事?” “我的那张卡片你看过吧,那上面的诗就是他写给我的,他是个诗人,你懂吗?”玛丽说。 “哈哈哈哈,能看上你?六十几岁,能行吗他?”一龙抬起下巴往玛丽身后点了点,“这个玫瑰花也是他送的吧。” “他不仅会写诗,还会弹钢琴,你见过人谈钢琴吗?他的手对我来说超过一切。”玛丽挑衅完,笑着摇摇头,“这是我送给自己的,今天是情人节,我总要布置得有情调一点,这样才能要更多小费,你说是不是?”她说着弯身夹起那束玫瑰花,抖一抖,玻璃碴掉下来。 “这就是爱,你不懂。”玛丽说。 一龙站起来,走到玛丽面前,玛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龙抬起手,又放下,“希望你懂。” 他走回到沙发前,拿起自己带来的那束玫瑰花,走向门口,拉开门后回过头说,“接下来,我会每天都会盯着你,你别想跟我耍花样,不要让我发现你悄悄和别的男人好,不然我会先杀了他,再杀了你。”说完他把手里的那束玫瑰摔向玛丽,狠狠摔上门。 玛丽左手抱着一束玫瑰,弯身用右手捡起那束玫瑰。 等电梯离开之后,我走出楼梯间,敲玛丽的门,“玛丽,是我。” 玛丽没有回应我,我掏出手机打开监控看,她正在清扫地上的玻璃碴,有一些卡在瓷砖缝隙中,她拿一张纸巾去将它们一一取出。 我继续敲门,“一龙已经走了,你先开门。” 玛丽的声音响起,“嗯,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你还是先回去吧。” “你先开门。”我说。 “别这样,他正在气头上,说不定就又上来了。”玛丽把纸巾包好扔到垃圾桶里。 我回头看了一眼电梯,停留在一楼,等了片刻,没有看到动静,回过头去再次敲门,“你开门,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应对。” 玛丽走到门后,手放在门把上又收回去,“今天不想聊了,明天再说吧。” “你开门,让我看你一眼。”我说。 玛丽打开门,“我没事,不过今天太累了,你先回去,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第58章 我正想说话,楼下传来一声巨响,我和玛丽走到楼道尽头的窗户边往下看,小区门口的拦车杆已经被撞烂掉,一个保安坐在地上,另外两个保安正向他跑去。 “马路,接下来你不能在这里出现了,他会一直盯着这里的。”玛丽说,“他彻底疯了。” 我看看自己的住处,“我可以去对面小区租一个房子。” 玛丽惨然一笑,不停摇头,“没有意义的,改变不了什么,只要他在,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相信我,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不能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我说,“我们之前不是都处理得很顺利吗?” “你还是不明白,一龙想要的,就是想让我不顺利。”玛丽声音哽咽,用力吸一下鼻子,让自己恢复平静,却控制不住眼角泛红,“他以后还会找各种茬的,你没办法去满足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你明白吗?” 我把双手放到她的肩膀上,“玛丽,我对你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你要相信我,不要这么轻易就放弃好不好,我们在一起不开心吗?我们好不容易才变得这么亲密……” “你别说了,马路。”玛丽伸手抱住我,“我们这样下去不行,会出大事情的,对不起,我其实只是想利用你帮我尽快赚钱,是我的错,不该把你牵连进来,我没办法喜欢你的,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明白吗?谢谢你,我不能再害你了。” 我也抱住她,“千万不要这么想,是我主动找你的,跟你没关系。” 玛丽轻轻从我怀里挣脱,“是我已经受不了,你真的不要再纠缠我了,其实如果没有你,我可以过得更好的,等我再熬几年,到时候,我老了,一龙也老了,我们的小孩也长大了,那时候我们就会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你懂吗。” 玛丽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那两束玫瑰插到垃圾桶里,把垃圾桶放在了茶桌上。 四十 玛丽在沙发上躺着,抽泣,辗转,翻身坐起,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不停地抽烟,再躺到沙发上。 我走到她门前三次,都没能敲下去,半夜拿了头盔想要出门,又回到马桶上坐下。 场景开始变幻,我又回到那间牢房里,一龙睡得正香,张开嘴打着呼噜,玛丽的照片就被他按在胸前。 一个人影从他边上的床铺上翻身坐起,个子娇小,悄然走到一龙的床前,伸手将玛丽的那张照片抽出,转身朝我走来。每走动一步,脚底就会带起一些淤泥,我低头去看,发现这间牢房已经变成了一片沼泽地,不时有气泡冒起。 是姐姐,穿着宽大的囚服,纤细的手从袖管里伸出,白得发亮,将玛丽的照片递到我眼前,“你应该杀了他,然后去自首,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杀完就去自首,把你杀了爸爸的事情也说出来,这样,你就能同时救出两个女人,马路,你喜欢姐姐对不对?我知道你也喜欢玛丽,去,把一龙杀了,你已经成人了,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 我伸手想要去拿那张照片,却从姐姐的手里消失了。 “马路,我救过你的姐姐,你也救救我好不好,救救我。”玛丽的声音在另一个方向响起,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一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用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那张照片,玛丽正在向我求救。 橱窗里,那个流浪汉紧紧抱着蒙娜丽莎,火焰在他们身上熊熊燃烧。 我猛地醒来,眼前一片幽暗,卫生间的房门没关,客厅里亮着一点红光一点绿光,像是一只鬼物的眼睛,盯着看了一会,才看清是电脑主机和手机充电器的光。站起来时腿脚发麻,没能站稳,一屁股坐下,马桶盖碎裂开来,把右边屁股夹到了。 疼痛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玛丽躺在沙发上,背对着我,不知道是否已经睡着,我褪去衣物,走到洗漱台前转过身去看,屁股上被夹出了长长的一道血痕,摸上去微微凸起,有些疼,但还不够疼。 脚底瓷砖冰凉,要等一会水温才会慢慢变热,屁股上的疼痛更加清晰了一些,客厅里似乎还躺着爸爸的尸体,他身下的血在慢慢向浴室这边蔓延,颜色由红转黑,开始冒泡。我仰起头,紧闭双眼,水温升高,热得发烫,打在脸上,无法呼吸,应该是姐姐,她光脚走在爸爸浓稠的血液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她打开浴室门,伸手从我身旁绕过,关上了沐浴花洒的开关,从身后抱住我,“马路,对不起。” 我转过身去,玛丽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处,再次说,“对不起。” 花洒在不停往下滴水,我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的,玛丽,你不会有事的。” 屁股上的疼痛感被背部的疼痛感掩盖掉,我关掉花洒开关,卫生间里已是水雾氤氲,洗漱台上的镜子模糊不清,伸手擦拭,看到后背已经烫得通红,想要细看,水汽又立马遮盖住了镜子。 玛丽依旧躺在沙发上,面朝监控,左手静静垂下,中指指尖刚好落在地板上,那一片瓷砖似乎正荡漾着涟漪——像那个杀了自己前妻的秃顶保安会写下的诗。 他写在笔记本里的那些没头没尾的诗,有很多首我都会背了。 我穿好衣物,出门离开。 6—— 就让一只手静静地垂着吧 像窗帘一样 像静止的风一样 像是一支迷恋水流的桨 第59章 就这样等着吧 看它能否载着我 缓缓漂向梦乡 5—— 这个点钟的夜太深了 早已淹没了我 背着棉花过河的人 4—— 午夜只是一阵涟漪 不在寂静的湖泊 在我所望见的墙壁。 3—— 每次我走到床前 都像是在面对 一条陌生的河流 2—— 我的午夜是如此困顿 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河 却没有涟漪 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河 却没有涟漪 我却爱你 却只在午夜爱你 商场的地下车库通道像一条盘起身体的巨大蟒蛇,我从出口处向下走,影子忽前忽后,时大时小,那个保安戴着一副眼镜坐在保安亭里看书,我的影子落到他身上时,他才反应过来,把眼镜顶了顶,眼球向外凸出瞅我,“你是什么人?” 我走到保安亭外边,“我刚看完电影,找不到我的电动车了。” “电动车都停在地面广场边上。”他依然瞅着我。 “我知道,刚才走楼梯下来走错路口迷路了。”我说。 “你明明是从出口处过来的。”他把书合上,站起来打开保安亭的门。 我看了一眼那本书,是《警世通言》,已经很破旧了,“是吗?我已经被绕晕了。” 他看了看手表,站在保安亭的门口处,“等我两分钟,我带你上去。” “啊,那太感谢你了。”我说,“不过你还在值班,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没事,我也下班了。”他说着回身从桌子下拿出一个帆布购物袋,把桌上的书、本子和一把钢笔放进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沿着车辆出口往上走,两个人的影子忽前忽后,似乎在嬉闹,又像是在搏杀,显然他是一个木讷的人,一直走到停放电动车的位置,他也没主动开口和我说一句话。 我掏出遥控器按了一下,停在昏暗角落里的电动车回应了我一声,“真是谢谢你了,我找了好半天。” 他不在意地挥挥手,转身就要离开。 “你住的地方离这里远不远,要不我送你回去?”我说。 “不远,走路二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又挥了挥手,“不麻烦了。” “那还是有点距离的,我送你过去吧。”我说,“要不你告诉我你住哪?我先看顺不顺路。” 他犹豫一下,还是把他租住的地方和我说了,没有说谎。 “那还真巧,我住白鹭小区,刚好路过,一点都不绕。”我说着跨上电动车,发动起来之后调了个头,慢慢开到他身边停下,“上来吧,这么晚了,而且听说最近工地那块有抢劫的,两个人一起安全点。” 他显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懂怎么拒绝,“那就麻烦你了。” 他一坐上来,电动车明显往后一沉,我转动油门,离开商场广场,开上了机动车道。 等一个红绿灯时,我突然开口问他,“你知道白鹭小区吗?” 他双手压在车尾抓手处,身体微微后倾,尽量和我拉开一些距离,“我不是本地人,知道的地方不多。” “是嘛!”绿灯亮起,我一下把油门旋转到底,支撑脚离地,他的身体往后仰,车子剧烈地扭动了一下,他腾出右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又马上收了回去。保持住平衡之后,我继续说,“我们那个小区最近出了个命案,以为所有人都知道了呢。” “哦。”他应了一声,声音很小,屁股不自然地挪了挪。 “看来是被封锁了,我也是除了命案才知道,原来我们小区住了一些做鸡的,名字起的好听,叫什么楼风,其中有一个被嫖客给杀死了,用花瓶砸的后脑勺,听说玻璃渣都嵌进去好多块,流了一地的血,你说这人得有多变态啊,听说到现在人都还没抓着。”我说着瞟了一眼后视镜,他松开一只手悄悄抬了抬眼镜,似乎觉得不回答也有点说不过去,但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勉强,“没有被通缉吗?” “那肯定是被通缉了。”我说,“我们小区还特意建了个群,大家一起来提供线索,虽然当时没有监控,但还是有人看到那个嫌疑人了。”说着我迅速回想了下一龙现在的模样,“三十几岁,长得挺凶的,手臂上都是文身,国字脸,眼角吊得厉害,下颚处有颗不小的痣。” “哦,有照片那就好抓了。”他的语气明显松了一些。 “那肯定跑不掉,你说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杀了人跑得掉的吗?早晚的问题。”我转了个弯,已经可以看到他租住的地方了。 “嗯。”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差不多就停这吧,前面路不好,我自己走两步。” 我把车靠边停下,离他的住处还隔着一条小巷,几乎没有路灯,“行,听说那个杀人犯还没离开这个城市,你自己走夜路可要多注意着点,要我说啊,这杀一个是杀,杀两个才是赚,说不定他狗急跳墙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没有再说话,跟我点了点头,往那条小巷走去,我用车灯为他照亮前路,他身体前倾,似乎想要跑起来,却又努力克制住,每一步都走得很不自然,深一脚浅一脚,小巷里污水横流。 四十一 回到租住的小区,已是凌晨。路上像是穿过一片泥潭,车子越骑越重,越骑越重,以为马上就要熄火了,突然就开到了旱地上。天空一下就开始发白,车轮上的黑泥一块块掉落,整个人过了最浑噩的阶段,变得清醒无比,也开始感觉到轻松,想要抱住玛丽,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第60章 停好电动车,先打开监控屏,玛丽的客厅里空空荡荡。等我出了电梯,发现她的房门开着,连忙冲进去,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把卧室和卫生间都检查了一遍,看不到她的人影。正在我拿出手机想要拨打她的电话之时,听到她在房子门外叫我。 出门看到她一手拉开我的房门,一手扶在门框上,语气也有点着急,“你去哪了?” 我呼出一口气,走过去抱住她往里走,用后脚跟把门关上。她还想开口说话,我腾出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埋头在她头顶处深吸了一口,她的身体慢慢变得松软下来,也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好几分钟,我们才各自松开手,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以为你去做什么傻事了。” “嗯。”我又忍不住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先在额头上亲一口,再次把她拥进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脑袋,“我睡不着,出去走了一圈。” “去哪了?”她轻声问。 我想了想,“还记得白鹭小区附近那个公园吗,我去湖边走了走。” “嗯。”她慢慢地抚摸我的后背,“我还以为你去找一龙了,答应我,不要冲动,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们都要先商量好。” “嗯。”我说,恍惚间感觉自己确实之前去了那个湖边,“以前你都会在那里看一会,抽支烟,我就坐在你后面不远的那排柳树下的长椅上看着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 她的脸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那时候知道的话估计会把你当作一个变态吧。”说完再把头移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虽然你现在也挺变态的。” “那你怕不怕。”我说。 “怕。”她点点头,“但找不到你,又觉得特别难受,好像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在湖边的时候也在想,如果你真的想让我离开,或者我确实应该离开,不能纠缠着你不放,那样不是爱,是自私。”我看着她说,“要是我们保持原来的那种状态,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存在,可能会过得更好吧,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她轻轻把我推开,“感觉你说话和那个中文系的研究生很像,我听不大懂。”说着她躲开我再次伸过去的手,“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你要是想走,我也不会拦着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说,“就是感慨下,我的意思是,要是没有一龙,我们在一起应该会很开心吧。” “哦。”她随口应了一句,先看看房门,再看看沙发,没有挪动脚步,“你说这些一点用也没有,我们还是要想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说到做得到,可能动不动就回来突击检查,也可能会在别的地方给我租一个房子,他就在外面守着。”说着她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想要把他给杀了,一了百了,可又实在放不下那两个孩子。” “嗯,你也不要太冲动,把他惹急了,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我说。 玛丽点点头,走到沙发边坐下,“刚才说到那个研究生,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她先是看我,又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开。 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她心底的想法,明白这半个晚上的时间里,她都在想什么。虽然这是我自己本来就想做的事,但由她主动提出来,难免感到悲伤,终究还是和姐姐不同。心里那片湖荡漾着的涟漪突然开始冒泡,是黑色的水泡,随后是粘稠的淤泥,整片湖开始慢慢变成沼泽地。 我在心里轻叹,脸上还是挤出笑容,“你说说看。” 玛丽拍拍边上的位置,“你坐下来听我说,抬着头感觉不舒服。” 没有紧挨着她,在沙发另一半坐下,她本来伸出想要牵住我的手收了回去,先拍拍沙发,再双手紧握放在双腿之间,“马路,你做过什么好事没有?” “好事?”我迟疑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对,好事。”玛丽双手分开,在两条大腿上来回擦了擦,“我这么说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不开心,就是那天那个研究生来找我,不是打电话让你不要跟他要钱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挺高兴的,那种感觉我很久没有过了,他把什么都和我说了,我也安慰了他,以前也有些客人会不停地跟我说话,但是感觉完全不一样,他们那种诉苦只会让我觉得厌烦,谁活的不糟心,哪里有心情听他们说这个,还不如多给点钱来得实在,你知道吗,以前我还碰到过一个神经病,一个晚上什么也不干,给我念了一整本佛经,真把我当菩萨了。”玛丽说着轻声笑了一下,瞟了我一眼,知道我很认真在听,继续往下说,“但是那个研究生真的不一样,是会让人从心底觉得可怜,对,我为什么那天会觉得高兴呢,就是有种做了件好事的感觉,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这种感受。” 我缓缓摇头,想到那天在山顶亭子里听到的对话,知道没必要和她说,“我还是感受不到,可能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吧。” 玛丽移动屁股贴到我身边,还是抓住了我的手,“他喜欢的女孩不是被他们的教授撬走了吗,说是个糟老头子,你回头去大学里打听下,看是哪个老头,拍几张照片给我,昨天我不是骗一龙说,有个老头很喜欢我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故意把那个老教授的情况透露给一龙,以他的性格,肯定会去找人算账,但是大学里的教授肯定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不会吃一龙那一套,一龙又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到时候闹起来,两个人都不会好看,说不定一龙还会被抓去判刑,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们又可以自由了。” 第61章 不得不说,玛丽设想了一个最完美的结局,在监狱里的那些年,听到最多的就是每个人的故事,在做所有重要的事情之前,他们都会先设想出一个自己最想要的结果,随后以为一切都会在自己设定的轨道上发生,但计划永远只是计划,失控与脱轨才是常态。就像姐姐和我说,等她出来,我刚好大学毕业,还能养她。 如果一切都如玛丽所想那样顺利,我们每个人都会拥有最完美的人生,不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困境里,我们也不会相遇。更何况在她的这个设想里,本身就错漏百出。但我无意去说破或者揭穿,在我坐牢的那几年,我已明白人生不是我能掌控的,事情不会按照我的意愿发展,已经习惯走一步看一步,不要管是对还是错,不要去想结果,也不要想太多,她想要做什么,我陪着就是,起码,做了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而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出狱的这几年,我并不觉得和在牢房里有什么区别——或者只是我还坐在马桶上在做的一个梦,那张玛丽的照片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已。即使是在梦里,也没办法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愿发展,是不是? 玛丽见我迟迟没有回应,轻轻晃了晃我的手,“马路,你觉得呢?” 我挤出微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嗯,可以试试。” 四十二 只用了两天的时间,我就找到了那个老教授,也知道了他的家庭住址和日常轨迹。 我想象过那个老教授的形象,和商场里的那个秃顶保安几乎长得一样,只是老一些,腰板更挺直些,衣着更整洁些,但是同样需要一顶假发和一副眼镜。 实际上完全不同,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边眼镜擦拭得干干净净,深蓝色西装,外边披一件羊毛大衣,里边是一件高领毛衣,头上戴一顶黑色爵士小礼帽,脚上的黑色皮鞋锃亮发光。进了梯形教室,掏出一包纸巾,先在讲台左边铺一张,放上公文包,再在右边铺一张,放上取下的礼帽。 第一节课从身边的人嘴里套出话来,他是个有洁癖的人,儒雅又不失幽默风趣,教学能力在学生中的评价很高,可惜的是,过了这个学期他就要退休了。 第二次偷偷去听他的公开课,得到另外一个信息,法国留学回来的,离异多年,膝下无子,一直保持单身,但是每一届和某个女研究生都会比较暧昧,风评不是很好,也只是私下八卦,没什么实际证据,也都觉得是正常的事。 不是一个会去找妓女的人,倒是符合会给玛丽写情诗送玫瑰的老头形象,一龙应该不会去做调查,看着就像是一个能榨出不少油水的人,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悄悄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玛丽,她的第一反应是,果然是个衣冠禽兽。 想到那个研究生在她心中的形象,难免有些吃味,莫名的,就想怂恿玛丽和我一起去上一次他的课,理由是那样我就可以帮她拍下跟老教授合影的照片,那样可信度就会更高一些。 玛丽越感到局促不安,我越想说服她。 她觉得自己年纪太大,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扮演不了学生,我说她稍微打扮一下,和那些女孩也差不了多少,何况大学里又不是没有比她老的学生。 她说自己初中都没有毕业,在大学教室里难免会露怯,万一老师提问什么的就尴尬了,而且陌生人进了教室,其他同学不会觉得好奇吗?我告诉她大学里有选修课,有公开课,每次上课的学生都不大一样,并不都互相认识,而且,就算知道不是本校的大学生也没有关系,也不像小学生,老师基本不会提问,都是学生提问,老师解答。 最后我还和她说,大学里有艺术学院,有舞蹈系,我可以带她去那边感受一下。 她还是向往和好奇的,我从来没有见到她这么紧张过,新买了一身衣服,精心化妆,又觉得化得太过,洗掉重来。好不容易出门进了电梯又一直嗅,不停地问我是不是香水喷得太多了,非要回去洗个澡,重新再整理一番。 简单的牛仔裤和卫衣,黑色帆布鞋,扎上一条马尾辫,身上只有沐浴液的香味,进了大学校门,她就听我的劝,把那副大墨镜取了下来,知道在这里不可能会撞见一龙,我也和她开玩笑,说一龙要是突然遇见这副打扮的她,说不定会以为自己穿越到十年之前了。她以为我是在取笑她土气,我拉过她的手,“不是,我突然有种在和你谈恋爱的感觉,像一对真正的校园情侣那样。” 玛丽和我说,“以前老听说大学是象牙塔,不明白什么意思,刚刚走进来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进了门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了一般,好像空气都比外面的要清新一些。” 我说那完全只是她的心理作用,少见她会撒娇,非要我多用力闻闻。 确实,有一些明显的花香味,不过正是树上那些花纷纷坠落的季节,在腐烂之前,它们才散发出这么浓厚的气息来。 老教授依旧是那一身打扮,但又隐约不同,发现他没有先垫纸巾就直接把公文包放到讲台上了,才跟着发现是他额前有几缕头发乱了。 开课照例先念两句诗,不说作者名字,等下课再说,好像不知道手机可以上网这件事。 声音比之前两次课要沙哑低沉不少,“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和玛丽一起坐在最后排,开课之后玛丽的注意力不在教授的身上,一直在教室里四处瞟,知道她是在找那个研究生的身影,忍不住想起念中学时,姐姐每天放学都会骑着一辆摩托车在学校门口等我,眼睛也是这样张望,哦,姐姐,皮衣皮裤的姐姐,谁也替代不了的姐姐。 第62章 老教授之前两节课声情并茂地朗诵过好几首诗,几乎每一首里都会有特别抑扬顿挫的“啊”或者“哦”,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受到了影响,想要把思绪重新落回到玛丽的身上,又突然心生烦躁,似乎看到自己和那个研究生叠影到一块,要是我没有遇到姐姐,顺利考上大学,是不是也会成为和他差不多的人?不,不管我有没有考上大学,我和他都不会有什么区别,或者他会不满我将自己与他进行对比,同样,一想到我和他没有什么区别,突然就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我从未从这个角度观察过自己,我能接受自己懦弱,木讷,喜欢臆想,或者变态,但我想到自己其实只是别人眼中那个可怜的人,而我又把这种可怜当作一种武器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全是沼泽地里的污泥。 芦苇、柳树、猪笼草、凤眼蓝……我们终归都只是沼泽地里的产物。 我的思绪跟随着老教授的声音起伏波动,“好了,今天这堂课我们就再次以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里的另外两句诗结束了。”我抬头向他看去,他清了清嗓子,“我们高兴地走上泥泞的大道,以为不值钱的泪能洗清污浊。” 说完他取下眼镜从西装左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和那个秃顶保安杀了她前妻之后擦那副眼镜的姿势几乎一样。重新戴回去之后,他比之前多说了一句,“同学们,再见了。” 玛丽到底还是胆怯,没有挤到老教授身边去寻找合影机会,我也没有坚持,其实并不重要。 放学时间,校园里到处都是人,先上坡再下坡,往校园最深处的艺术学院走去,我和玛丽像是一路都在和其他人逆行,拐入小山丘之后,突然间好像又进入另一重世界,之前走进大学,只是隔离了车声,现在,基本连人声也隔离了。 走上一段距离之后,玛丽忍不住感慨,“我以前念的小学在山上,是牛棚改造的,没想到居然在学校里还会有一座山。” 我停下脚步,等她走两步后一起并排而行,“我以前准备报考大学,查了不少学校的资料,这所大学只能算中等大小的规模,有的大学都跟一座城市差不多大小了。” “没想到你还是个要考大学的人,以为就算比我好一些,顶多也只是初中毕业。”她轻笑。 “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看了一眼边上的那座“且听”亭,“要不要休息一会?” “这才爬了多高,以前这种小山,我们一爬就是十座八座的。”她先看了下天色,“你要是累了倒是可以休息一下,不过你别看现在还这么亮,不会超过二十分钟,这天就会完全暗下来。” 我们继续前行,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天空似乎更加明亮了一会,突然就开始迅速地变暗。 等我们走到那棵老樟树下方的长椅处时,校园里的路灯就亮了。 “刚才爬这么一座小山,我居然有一种梦游的感觉。”玛丽看着下方的艺术学院,寻找我说的那些舞蹈教室,“其实从进了大学校门之后就有了,但那更像是在做梦,爬山的时候感觉更明显一些,就像是梦游。” “要是山顶上有一扇门就好了,我们一走进去,就去了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说。 她噗呲一下笑了,“上了几节课你都成诗人了。”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往山顶上去看,“就算去新的世界我们能干什么呢?” 音乐系在美术系的后面,舞蹈教室则在最深处,紧挨着长满爬藤植物和青苔的围墙,有几棵张牙舞爪的树已经挤破了几处围墙,绕上铁荆棘之后,这些树也成了围墙的一部分。 还有一间舞蹈排练室亮着灯,几个穿着芭蕾服的女孩正在一边嬉闹一边收拾她们的舞鞋,见到我们没有一点诧异,我先开口问她们,“我想在这里给我的女朋友拍一些照片可不可以,我女朋友以前也是学跳舞的。”玛丽听我这么说,立马露出害羞的神情,半躲在我身后,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算了吧,看看就好了。” 她们打量我们几眼,其中一个显然是领头羊,性格大大咧咧,“没问题啊,你们走的时候把灯关掉,再把门拉上就好。” 排练室很大,左侧有整堵墙的落地镜,铺着光滑的木地板,一尘不染,反射顶上一排排日光灯的光,能照出人的影子来。玛丽先把鞋子脱在门口处才小心翼翼地踩上木地板,我也跟着脱下鞋子走了进去。 右边是一扇大大的窗户,可以看见外边一个铺着瓦片的屋顶,上面长着青苔和一些杂草,窗户旁边伸过来几根榕树枝,叶子青绿,外边灯光照射不到之处已是漆黑一片。 先在这个排练室里走了一圈,空荡荡反而让人生出影影绰绰的感觉和无数细小的嬉笑声,是窗外的风正一阵一阵地吹过树叶。 玛丽有些僵硬的躯体也慢慢松弛下来,慢慢走到了排练室的中心处,我看到角落处有一台录音机,里面还插着一盘磁带,按下播放键,音乐响起,是一首外文歌,高中时听过不少歌,大概听得出来这是一首爵士乐。 玛丽转身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先抬起手臂,取下橡皮筋套在手腕上,轻轻抖动双手的每一个骨节,双脚也不自觉地寻找起节拍,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随着节奏变化,潜藏在她的肢体动作中的狂放突然盛开,变得越来越高昂,她的动作开始加快,更加有力了,像一阵又一阵汹涌的波浪。 第63章 半蹲的身体迅速站起,向后仰头,甩动黑色的头发,眼神狂乱迷离。 她用力舞了一下右手臂,要去抓住失去的生活中的碎片…… 我在大窗户下方抱膝坐下,想要掏出一个速写本,画下她的每一个动作。 玛丽,要是我们在大学校园里相遇,应该也是现在这个场景吧。 四十三 事情总是会脱离想象中的轨道,不等玛丽故意把老教授的照片泄露给一龙,我们的计划就戛然而止了,就像昨晚排练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男男女女一群学生,本来有说有笑,突然鸦雀无声地看着我们,等我把录音机按停,正在旋转的玛丽突然失去音乐的支撑,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 我们像是从幻想中被驱赶了出来,多少有些狼狈。 隔天下午,我和玛丽决定再去那所大学里散步,那里是我们唯一能不担心会遭遇一龙的地方了。 刚进大学校门就隐隐感觉到了不对,打听后得知,有人中午从大学最高的那座文科楼楼顶上一跃而下,他们说这件事的时候似乎都带着一种幸灾乐祸,说今年从文科楼跳楼自杀的名额终于有人用掉了。 中文系那个有洁癖的老教授,那个有违师德的老禽兽。 事情太过于巧合,玛丽如遭当头棒击,整个人变得颓然不安,甚至觉得老教授的死和自己有脱离不了的关系,把自己放在了杀人犯的罪恶感中。 听闻到这个消息之后,既感到害怕,又忍不住想要去现场看上一眼,文科楼在校园的中心处,远远就看见围着一圈黄色的警戒线,有两个保安在守着。 走近点能看到地上还用白石灰勾画出一个人形,看不到血迹或者其他痕迹,玛丽脸色慢慢变得苍白,突然发出干呕声,连忙把她扶到路边。 什么也没能吐出来,但她把自己昨天获取到的短暂快乐和想要和一龙抗争的念头全都吐光了,心中只剩下一点庆幸,还好这个老教授在她还没有行动之前就跳楼自杀了,要是晚几天,在她教唆之下,蒙受不白之冤,被一龙敲诈勒索之后再寻死,那她就真的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我们回去吧。”玛丽缓过神后说,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这就是我的命,越想改就会越糟糕的。”玛丽关上她的房门,我知道,这次,她是真的放弃挣扎了。 我什么都不能劝。 没事的,玛丽,我早已习惯变化,计划需要一直酝酿,到最后一定会实现,相信我。 看她出门之后,给她打电话,没有接,回过来一个消息,说要去陪两个小孩几天。过了一会又说,她要去找一龙好好聊聊,等她确定了,会来找我,让我先不要联系她。 我骑车沿着之前画下的刻意避开监控的路线图走了一段路,不自觉来到那个老教授居住的小区,是那所大学的教职工宿舍楼,保安室里亮着灯,但没有人。车子停在路边,人走进院子,小区不大,总共就三栋七层高的楼,中间有个小院子,有棵茂盛的榕树,有些榕须扎到土里成了手臂粗细的树干。树下摆着几把竹椅木凳,显然已经重复修理过多次,看着就能听到吱咿响声,我讨厌那种声音,会冒出鸡皮疙瘩。 楼房墙面脱落了大半,木头窗户也大多已经腐朽,没有电梯,楼道里随意摆放着一些杂物,只有一盏感应灯还会亮起,防盗门也大多已经生锈,层层叠叠贴着春联。老教授住在顶楼,是唯一不贴春联的房子,门面干干净净,门框顶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小十字架,与他同层另一家住户门上的锁孔都已经生锈。 现在门口站了一会,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他现在应该还在太平间里躺着吧。 客厅窗帘半开,隐约能看清客厅里的摆设轮廓,慢慢的,变得越来越清晰,最显眼的是靠墙壁放着的一台钢琴,键盘盖上罩了一块镂空绣花的白色纱布,钢琴顶部摆了不少奖杯,墙上挂满了装在镜框里的奖状和证书。 左边是书房,开门就闻到一股轻微的霉味,夹杂着樟脑丸的味道,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上的书架,房间中间还立了三排书架,通道仅够一个人行走和转身,打开灯,光线中有轻舞飞扬的灰尘,果然还是书上的灰尘最难清理干净。 退出书房,右边应该就是卧室了,刚把手放在门锁上想要转动,里面突然传出一个老太婆的声音,“阿狗,是你回来了吗?” 我松开门把手,悄悄往后退去,卧室门被打开,一个坐在轮椅上满头银发的老太婆滚动轮子出现在门口处。 我转身想要快步离开,身后又传来她的声音,“阿狗,妈妈好饿啊,你怎么刚回来就又要出去了。” 走到门口忍不住停下,再次回过头去看她,轮椅慢慢从钢琴边上滚过,在离我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抬起头看我,“阿狗啊,妈妈真的好饿,你给妈妈做点吃的吧。” 我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得了失忆症,把我错认成她的儿子了,不知道怎么开口回应,她伸出只剩下皮包骨的手不停地挠着自己的后脖子,“阿狗,妈妈好痒啊,等下帮妈妈烧点水洗个澡。” 我犹豫片刻后点点头,“好,我先去做点吃的。” 厨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冰箱里有西红柿,鸡蛋,意大利面,牛奶和燕麦,此外基本都是西餐调料,上面是外文,不是英语,看不懂,最下方的冷藏层里有好几袋牛排。 第64章 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吃过牛排了,但还记得姐姐当时教我的做法。在我煎牛排的时候,轮椅一直堵在厨房的门口,她在不停地说话,基本都是在提要求,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有一些要求互相矛盾,只能保持沉默。 我做了两份牛排,还炒了一个西红柿炒蛋,做好之后,陪她在窗口边上的饭桌前吃饭,她倒是没有再提要求,而是一直在数落我,坐姿不对,吃饭的声音太大,没有用手帕擦嘴。 这种感觉很奇妙,和我以前进入到那些无人的房间不同,因为有她的存在和认可,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我似乎真的变成了这个房子的一个主人,无须想象就好像已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的时间,能体验到这个家庭的日常。 决定在这里住上一晚,等到天亮时再悄悄离开。收拾好厨房,一切物归原位之后,准备去给她烧点洗澡水,路过客厅门口,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正在悄声说话,是一男一女的声音,我屏住呼吸,站在门后偷听。 “她妈妈知道我们来过真的没有问题?”男人的声音。 “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明天就忘记了。”女人的声音。 “你到底想过来找什么东西?你要是不说我就不陪你进去了。”男人说。 “真的没什么,就是一封信,里面有我写给他的几首诗。”女人说。 “要是我们进去了被人发现了什么办?”男人说。 “我们都是他的研究生,就说过来帮忙照顾一下他的妈妈。”女人说。 我拉开门,站在门外的正是老教授那一男一女两个研究生,他们都被突然打开的门吓得打了个哆嗦,男研究生还大叫出声来,随后用手捂住,转身就要跑走。 “你们是?”我开口问。 女研究生强装镇定,没有压住声音的颤抖,“我们是王老师的研究生,担心师奶,想过来看一眼。” “哦,你们有心了。”我说,侧身让开,“那你们先进屋吧,不过王伯伯的事,你们最好先不要和我老伯婆说,就说他又出国了好不好?” “嗯。”女研究生脸色依旧苍白,用力吞咽了下口水,回头去看跑到楼梯中断处停下的男研究生,他怯怯地走了回来。 我刚把他们请进屋,本来已经回到卧室想要去拿换洗衣物的老奶奶滚着轮椅出来了,她没有看进门的这两个研究生,而是抬头看着我,“阿狗,妈妈好饿啊,你快些给妈妈做点吃的。” 我对她慢慢挤出微笑,然后看向这两个研究生,“不好意思,你们谁会做饭啊?” 老奶奶的骂声从我身后传出,“你这个废物东西,我花那么多钱送你出去留学,你连一顿饭都不会做,你真的想饿死你妈妈啊!” 四十四 我喜欢看到他们被老奶奶堵在厨房里局促不安的样子,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悄悄消失,而他们被老奶奶当作了那个老教授和他早已离婚的妻子。 当天半夜,我和他们一起离开,没有问老教授为什么自杀,我不需要知道。 也不着急去找玛丽,虽然第三天她就已经回来。似乎回到还未遇见她之前的状态,每天骑着电动车在街上逛来逛去。 安福街上人来人往,原来属于我们公司的那个店面已经转让出去,变成了一家使用自动售货机的成人情趣用品店。 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从我身边开过,我转动油门追了上去,齐头并进时,外卖小哥转过头和我的目光对视,两个人一起把油门转到底,一路并肩而行。 外卖小哥拐弯,我也跟着拐弯,偶尔扭过头来互相打量,穿过两条街道之后,外卖小哥停下车,提着一袋外卖奔跑进一座写字楼,等他再出现时,我进入尾随模式。 外卖小哥的电动车越开越慢,他先是双脚支地往前蹬,随后下车推着电动车往前跑,最后他放弃了,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另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停在他的边上,把他置物箱里的几个外卖袋拿走。他继续推着电动车往前走去。 我没有继续跟上,路边围了一群人,都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我没有凑过去,只是靠边停下,看着那群在看热闹的人。莫名地想起了一个笑话,好像是爸爸跟姐姐说的笑话,说有一个人在河边看别人钓鱼,看了一整个下午,钓鱼的人忍不住对看钓鱼的人说,你为什么不自己也过来钓鱼呢?看钓鱼的人连连摆手说,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耐心。 我爸爸居然说过这么好笑的笑话,我突然忍不住大笑出声,眼泪都流了出来,引来路人怪异的眼光。是啊,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耐心。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在知道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我换个方向继续骑行。 麻将馆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一龙嘴上叼着香烟,骂骂咧咧地把麻将推掉,拿起手机给别人转账。 “龙哥,你这钱已经不够了,要不让个座吧。”坐在他边上的一个胖子笑眯眯地边搓洗着麻将说。 一龙瞪了他一眼,扭头朝站在不远处吧台后面的一个光头文身大汉喊话,“再给我转两万先,老子就不信今天回不了本了。” 香烟一直粘在他的下嘴唇上抖动。 玛丽刚送一个客人出门,她站在门口处看了我的房间一眼,等她回到沙发上坐定之后,我给她发去微信,有图片也有视频。 “玛丽,一龙天天不是赌博就是吸毒,他是一个无底洞,你永远摆脱不了的。” 第65章 玛丽拿起手机在沙发上狠狠地砸了一下,随后不停地回复。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他说话算话的。” “求求你放过我吧,不要再管我们的事了,被他发现了,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求求你。” “求求你。” “玛丽,我这是为你好,不要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你等不到想要的结果的。”发完这条信息,再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出现一个红色的感叹号,玛丽已经把我的微信删掉了。 玛丽,你知道吗?你越来越像我的姐姐了,宁愿自己深陷沼泽,也想把我推上岸去。 一龙把车停在小学门口,儿女背着书包欢快地朝他跑来,拉开车门钻进汽车。 一龙带着他们走进一家汉堡店,坐在靠窗的位置,给他们点了一大堆吃食,两个儿女和他有说有笑。 我把照片洗出来,装进白色信封,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里面还附带了一封信。 “其实你一点也不用担心孩子们,他们不会有事的,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要为自己的幸福考虑,跟我走吧,去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再这样下去,你早晚会死在一龙的手上,就像我爸爸杀了我的妈妈,这样对孩子其实更不好。” 玛丽把信和照片塞回到信封里,深吸一口气,走到我的房门前,用力拍打门板。 我放下手机打开门,努力挤出微笑。 玛丽往后退一步,把信封用力摔在我脸上,“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敢再跟踪他们,我就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轻轻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想跟踪他们……” “所以,你也开始要挟我了,是吗?”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吗?”玛丽气得身体发抖,“我正在找房子,过两天就搬走了,你要再跟踪他们,你要再这样,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一龙,你不要逼我!” 不等我说话,玛丽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里,用力关上房门。 “我们高兴地走上泥泞的大道,以为不值钱的泪能洗净污浊。”玛丽,你一定会重获自由,而我也不想一直活在悔恨和内疚之中。 我骑着电动车默默地跟在一龙的小车后面,经过秃顶保安租住的楼下时,我停车上楼,开锁进了秃顶保安的房间。 我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走进卫生间。 一个信封从笔记本里掉落下来。 “爸爸,你和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爸爸,我和语文老师说,你是一个作家,还把你给我写的故事给她看,她说想和你写信呢,我可以把你的地址给她吗?” 我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拿起手机,拍下信封上的地址。 回到住处后,我把上百张光盘放在书桌上,打开电脑,把监控拍下的视频都拷贝到一张张光盘里。 我打开秃顶保安杀妻的那个视频文件夹,把它刻录到光盘上,随后拿过一张已经写好收信地址的信封,把这张光盘和一张已经写好密码的银行储蓄卡放进信封。拿起胶水准备粘上封口时,我犹豫了,知道这很残忍,但又觉得男孩早晚会长大成人,有权知道真相,就像我杀了我的爸爸,姐姐替我去坐牢,但没人知道真相,我只能自己惩罚自己,我爱姐姐,但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再去爱了,但我必须把自己的爱交出去。胶水滴落下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那个晚上的月亮,站在那里看到秃顶保安杀死妻子的人不是我,是他们的儿子,一个深爱着自己爸爸的儿子。 春风最好 好似只身一人 也可虚度 秃顶保安放下手里的水笔,看着本子上的这几行字。刺眼的车灯朝他照来,车喇叭声响起,他赶紧合上本子,伸出手,接过司机递过来的停车票,按下按钮,拦车栏杆升起。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你好。” “你好,我叫马路,我是一名美容减肥产品推销员。” “我不需要……” “你好,还记得那口井吗?” “井,什么井。”秃顶保安的手开始发抖。 “我希望你去帮我杀一个人……” 秃顶保安慌乱地挂掉手机。 放在桌上的手机继续响。 “喂。”有人从车子里探出身子敲他的窗户,他打了个哆嗦,听到不停响着的汽车喇叭声,手机不再响动。 等最后一部车离开之后,手机又响起来。 秃顶保安颤抖着手拿起手机,往四周看看,接听。 “帮我杀一个人,你的抽屉里有一块砖头,像上次那样,你跟在他的身后,到没人的地方,一砖头拍下去,他就死了,所有事情就都结束了。” “你是什么人,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一会你回到住的地方,桌上有一张光盘,你可以找个电脑打开看看,最好边上不要有人,想清楚了给我打电话,对了,你现在可以先看看你桌上,是不是有一张卡片,上面还有两首你写的诗。” 秃顶保安低下头,看到桌角处那张玛丽的名片。 手机里是那个保安亭里的场景,秃顶保安拿起那张名片的手一直在发抖,我点着一支烟走到窗口处往下看,一龙和那个平头男正坐在小区对面街道的一个大排档里喝酒吃饭。 第66章 我坐回到桌子前,一边刻录电脑里监控拍下的那些视频,一边用裁纸刀把玛丽的卡片裁成碎片。 手机响起,我一用力,裁纸刀脱离了底座。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没钱,我什么都没有。”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去帮我杀一个人,像上次你杀了你老婆那样,很简单的。”我拿着裁纸刀走到窗边。 “你要我杀什么人?” “一个坏人,一个对你来说,很坏很坏的那种人。” “我……” “你跑不掉的,你放心,杀了这个人,那个事情就谁也不会知道了,你想,现在要是我去报案,我还是一个良好市民,要是我让你帮我杀了人,那我们就是共犯,我会一直帮你守着这个秘密的,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我看着玛丽走进大排档,在一龙的身边坐下。“你自己想想,是你的命值钱,还是我的命值钱,或者我们的命都不值钱吧,不过你还有个很会读书的儿子,而我什么都没有。” “你要我怎么做?” “随身带着我留在你抽屉里的那块砖头,等我电话就行。” “等一下,我……” “对了,你知道波德莱尔这个人吗?” “什么?” “没事,你那个抽屉里有本他的诗集,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挂掉电话,把已经刻录好的光盘取出,继续刻录。 电脑机箱轰鸣声越来越大,我取出最后一张光碟,扭头看向窗外,阳光刺眼,对面墙壁挂着的那个空调外机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恍恍惚惚走到窗台处看,以为是那只时常会在这里停留片刻的喜鹊,看了半天后发现并不是,是我眼里出现了一块空缺的位置,看向任何地方,好像都缺少了一块。 我把那些刻录好的光盘放进公文包里,骑着电动车来到一个广场上,停好车,摘下头盔,提着公文包,挤出微笑,在从一些女性身边走过时,把一张张光盘悄无声息地放进她们的包包里。 你好,我叫马路,我是一个美容减肥产品的推销员。 四十五 玛丽,该结束了,再有耐心的钓鱼人也有收杆的时刻,看钓鱼的人也该散去了。 我拿起手机拨打。 “卧槽,马桶盖,你终于想起要找你龙哥了?”一龙的声音响起,身遭声音嘈杂,还是在麻将馆里,应该是赢钱了。 “一龙,你还记得老朋友娱乐城的马老板吗?”我说。 “杠!”一龙喊了一声,“什么马老板,什么娱乐城,哦,哦,我想起来了,老朋友,怎么了?” “他是我爸爸。”我站在窗边,玛丽拿了好几个大纸箱走进小区。 “什么?你爸爸,操,你也不早说,难怪之前看你长得像谁,等一下。”一龙把手机放到桌面上,“九筒。”他再次拿起手机,“你突然和我说这个什么意思?”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拿了一把来复枪去那里,把我姐姐带走了。”我说,玛丽手上绑着纸箱子的绳子断掉了,纸箱子洒落一地。 “老子当年是玩过枪,你到底想说什么,有屁就快放,磨磨唧唧的。”一龙说。 “你那天把我姐姐带走了。”我说。 “你姐姐啊?”一龙似乎在回忆,“等一下,我要碰,九筒你们还是没人要吧?我不记得了,你说有那应该就是有吧?哦,我知道了,怎么着,你要找我报仇啊?” “那天是玛丽救了我姐姐。”我说。 他应该是把手机换了个耳朵听,“我大概想起来你说的什么事了,你说你老爸那个小情人啊,叫什么来着,我想想,算了,她以前不是个小偷吗?还和我处过一段时间来着,到底叫啥来着,算了,反正她后来跑去跟你爸了。” 我愣住了,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哈哈,你不知道吧,也对,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屁孩吧,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一龙大笑,“自摸!”他再次把手机搁到桌面上。 他似乎忘了还在和我打电话这件事,开始进入下一圈。我也没有挂掉,默默等着。 又等了有两三圈,他拿起电话,“挖槽,你还没挂掉啊!” “一龙,把那天晚上的事和我说一下吧。”我说,“你为什么要把她带走。” “能为什么,看到她难免想旧情复燃下,顺便报个仇,你老爸把我的女人抢了,我就再把她抢回来,刺激刺激你爸,不就是老子穿过的破鞋吗,你以为老子还会稀罕?”一龙完全不在意,但也想起了不少事情,“对了,听说她后来把你爸给杀了?女人这复仇心可真强啊,我还说呢,马老板有什么吸引力,都那样了,她还跑回去找他继续混,结果最后整了这么一出,还真是想不到,这女人真挺可怕的。” 我的头皮突然阵阵发麻,“所以她带我去古罗马玩,不是你们提前一起策划好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策划不策划的。”一龙摸牌出牌,“你老爸其实是个狠人,他那天自己认怂,还真让我有点惊讶,估计就是想找个时机退出,没踩稳吧。” 我不知道该再问些什么,也不重要了,“一龙,我们见个面吧。” “你让我见面我就跟你见面啊,你把我一龙当什么人了。”一龙开始不耐烦,“要不我给你发个定位,你来麻将馆找我吧。” 第67章 “今天晚上十二点,你一个人来白鹭小区边上的那个公园的湖边。”我说,“你来不来?我现在在玛丽的门口,对了,你的那两个孩子差不多也要放学了吧。” “好啊,马桶盖,你还敢威胁起我了,行,晚上我过去,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你小子不要不敢来。”一龙气急败坏。 我挂掉了电话,打开监控视频,玛丽正把几个纸箱再客厅里摆开。 “晚上十一点半,白鹭小区边上那个公园的湖边,你家里的书桌上有他的照片。”我给秃头保安打去电话,没等他回答就挂掉了。 我打开监控视频,看玛丽把东西收拾好放到纸箱里。 月亮半圆,阴暗部分的形状也很明显,像是一个井盖推开了一半的下水道口。 十一点半刚过,一龙独自走到公园湖边,来到玛丽时常看湖的那个位置处,开口喊了几声我的名字。 我躲在一个树丛后面,给早已来到公园的秃顶保安打去电话,他正在原地不停地打着一套军体拳。 “他不认识你,你走到他边上,趁他不注意一砖头拍下去,你以前做过的事就没人知道了,你放心,这里没有监控,我帮你看着,不会有人知道的。” 秃顶保安一只手拿着砖头,用外套盖住,慢慢地朝正在喊我名字的一龙走去。 一龙骂骂咧咧,先看了朝他走去的秃顶保安一眼,倒出一支烟,在他低头点烟的瞬间,秃顶保安抽出那块砖头,狠狠地朝一龙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一声闷响,一龙摔倒在地。 保安拿着砖头,弯下身想去查看,一龙突然动了一下,吓得他举起砖头继续往下砸,一龙向边上翻滚开,伸手揪住秃顶保安的衣领,把他拉倒在地,翻身骑在他的身上,先一拳打碎他的一边眼镜,再抢过他手里的砖头,举起来,“我操你妈,是马桶盖让你来杀我的?” 秃顶保安乱了分寸,拼命挣扎,惊恐大叫,“玛丽,是玛丽让我来杀你的。” “玛丽?”一龙高举的砖头狠狠砸下去,“玛丽。”再砸,“玛丽。” 一龙气喘吁吁地从秃顶保安身上爬起,朝他吐一口痰,“玛丽。”他摸了摸后脑勺,举起到眼前一看,手上全是血,他蹲下去,把手上的血擦在秃顶保安的身上,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玛丽的名片。他看着这张名片,额头上青筋冒起,他拿着这张名片贴到后脑勺流血的地方捂了一会,慢慢地把这张名片握成一团,转身离开。 我也跟着离开,月亮在城市高大建筑的上方移动,电动车开进小区停下,我取下头盔,给电动车充上电后,走进电梯间。 在玛丽住处的门口站了一会,我放下举起的右手,转身走回自己的住处,借着月光打量自己的房间,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把放在桌上的裁纸刀,走到门后。 二十来分钟后,电梯门打开,一龙捂着后脑勺走到玛丽门口用力拍打,玛丽刚打开房门,一龙抬起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她一下摔到客厅里,一龙继续朝她走去。 “一龙你又发什么……”玛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龙用手掐住脖子,提起来往地上狠狠地撞一下。 我拿着裁纸刀走进去,玛丽已然昏迷,一龙正背靠着钢管喘气,看到我之后,两腿乱蹬想要站起,我冲过去狠狠向他砍去,他下意识侧头躲开,裁纸刀砍在钢管上,反弹回去,我伸手去挡,见他已经站起,我再次挥刀砍下,这次他没有躲开,裁纸刀落在他的脖子上,他的两只眼睛向外凸出,一只手顶住裁纸刀,另一只手向我抓来,我咬咬牙,再次用力下压,他一屁股坐回到地上,嘴里开始往外冒出血泡,两条腿不停地抽搐。 等他完全没有了动静,我蹲下想要去摇晃玛丽的肩膀将她唤醒,突然发现自己左手上中间的三根手指已经断掉了。 奇怪的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我收回左手,用右手摇晃她,“玛丽,玛丽。” 玛丽睁开眼睛,先看我,再看地板上的血迹,看到一龙歪着脑袋躺在钢管边上,脖子上嵌着一把裁纸刀,眼睛瞪着浑圆。 玛丽刚要开口尖叫,我伸出左手捂住她的嘴,血一下流进玛丽的嘴里。 “不要叫,听我说,我们现在要离开这里,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玛丽点头,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 “你先把你房间里的血迹清理一下,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我说着拉起一龙的双脚离开玛丽的房间。 玛丽一直坐在地上看着那条延伸到屋外的血迹。 我把一龙的尸体拉进自己住处的卫生间,打开马桶盖,双手从一龙的腋下穿过,提起他,让他坐在马桶上,他的脖子一直歪着,上面嵌着那把裁纸刀,已经不再往外流血,眼睛依旧瞪得滚圆。 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掉,擦掉大厅和走廊上的血迹,把它们扔在卫生间地板上,洗掉身上的血迹之后,拿出两卷胶带,把卫生间里所有的缝隙都封住,关上卫生间的门之后,再把门上所有的缝隙封住。 我开着电动车载着玛丽在保安诧异的目光中离开小区,我们已经各自换了一套衣服,我的手也用玛丽的卫生巾包住了。 电动车在小巷子里穿梭,天色渐渐发白。 “我们跑不掉的。”玛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盘旋。 “不,我们跑的掉,这些地方都没有监控,我都了解过,我们一定跑得掉的。”我说,“只要我们在天亮前离开这座城市,就没有人找得到我们了。” 第68章 对不起,玛丽,我研究了那么多路线。但我很清楚,其实根本跑不掉,我也没想真正能够跑掉,我只是想体验下逃跑的感觉,能逃多远就逃多远的感觉。 玛丽不再说话,双手环抱着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闭上眼睛。 我感觉不到她的体温,似乎她的身体也渐渐变得坚硬空动起来,像那个一直坐在橱窗里的硅胶人体模特,蒙娜丽莎。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玛丽的声音像是从一口干涸的枯井里传出的。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绝对的好人,但是有绝对的坏人。”我说。 “嗯?” “你玩过狼人杀游戏没有?” “听说过,好像那些有文化的人很喜欢玩。” “嗯,我也没玩过,但了解过游戏的规则,有好身份,有坏身份,还有没有身份的平民,我只是一个平民,一个灰色的人,我能做的,就是带走一条真正的狼,我不是想当什么英雄,我只希望能保护和我和你一样的平民。” “哦。” 电动车拐出小巷来到宽敞的马路上。 开到那个婚纱摄影楼的十字路口处时,我突然紧急刹车,婚纱摄影楼的户外电子显示屏还没有打开。 “怎么了?”玛丽睁开眼睛问。 我没有说话。 玛丽从我身后探出脑袋去看。 高寒和小远带队骑着单车带领公司员工给新成立的美妆减肥整形医院做宣传,每个单车后面都插着一面旗子,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逆着风,屁股离开坐垫,努力向前骑。 他们一个又一个骑过斑马线。 高寒突然停下车,其他人跟着停下。 “小路,你怎么在这里。”高寒扭过头,一脸惊喜。 我挤出微笑,“高总好。”他看着眼前的一个个同事,对他们点头微笑。 高寒看向坐在我身后的玛丽,“这位是?” “这是我的女朋友,玛丽。”我说。 “原来她就是玛丽啊,久仰久仰。”高寒笑眯眯地说,“来,大家一起喊一声,嫂子好!” 小远带着其他同事一起喊,“嫂子好!” 随后大家开心大笑,玛丽也微笑着向他们点头,高寒回头看看绿灯倒计时,“小路啊,有空记得带弟妹回公司坐坐啊,把经验都传授一下嘛!” 我点了点头,高寒蹬动自行车,带队离开。 对面绿灯亮起,后面响起喇叭声,我把油门转到底,慢慢开到正中间时又停了下来,后面的小车连忙打转方向盘从我们边上拐过去。 “玛丽。” “嗯。” “车子没电了。” “嗯,没电了。” 一辆警车在对面路边停下。 “马路。” “嗯。” “谢谢你,能够认识你,我很开心,当年我和一龙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也很开心,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嗯,我知道的。” 玛丽松开抱着我的手,从电动车上下去,走向警灯闪烁的警车,没有回头。 远处有一个正在建筑中的工地,一台巨大的起重机上挂着一根断掉的缆绳,空空荡荡。 我看着那块不动声色的巨幕电子显示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玛丽的名片,用打火机点燃,然后举起来对准越走越小的玛丽,她跟着我手里的这张名片一起缓缓燃烧,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就化为灰烬飘散了。 姐姐,人间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一片看不到边的沼泽地,我已经陷得太深了,只剩下了这一双手,希望还能将你托举上岸。 两名警察正在朝我走来。我微笑着伸出双手,交叉向下,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