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日记》 第1章 [现代情感] 《鸵鸟日记》作者:佩灵【完结+番外】 文案: 不相信爱情的钢琴老师和看穿了爱情的商人,他们打了个赌。 出国旅行说走就走!中年人谈恋爱,犹如老房子着火,烧得快灭得也快,回来就分手了。 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但后来,他想她想得要死。 1 坐在对面那个男人游戏输了,他从容不迫地从位置上站起来,趴在酒吧的走廊上做了十个俯卧撑。 张美娟在一旁用手撑住下巴默默地看着,到是端着酒水路过的女服务生捂着嘴在一旁吃吃发笑,人到中年又充满活力的大叔总是能招人喜欢的。 “别看着我。”他从地上爬起来,痛心疾首地朝着那个发色枯黄的女服务生摊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死在女人的手里。” 空气中酒精和荷尔蒙的气息比夏季来临前的潮湿更饱满,像酒浆发酵的气泡冒出来,将在场的所有人都传染了。有一两个客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他们伸长了脖子,眼神仿佛大草原上听到了一丁点风吹草动的土拨鼠,这是酒吧的新客。 经常出现在这里的人是不会这样探头探脑地好奇,大伙儿只会端着酒杯,内心充满欢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又有一个信心满满的男人要撞在张美娟这块石头上了。 “愿赌服输!再来!”他坐回位置,顺手卷起衣袖非要与她计较出输赢。 很自然地,张美娟注意到他的两只手都没有带婚戒,连戒痕都没有。他的指甲剪得很短饱满而光泽,手背看不到因为干燥而产生的细纹,指关节粗大所以又显得极其稳妥。有这样一双手的男人,一定是懂得如何去照顾好自己的,而这样的男人又往往注定了在孤单地生活。 如果不是孤单,又怎么会在酒吧和她玩了半个小时的剪刀石头布? “你今晚已经做了大概五十组俯卧撑了,要不要换个赌注?” 张美娟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打开面前那只白色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来。 对面的男人飞快地掏出打火机,明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凑到了自己的鼻尖,都能闻到丁烷的臭味。 “赌并不是一个好的词语,尤其是对于你这样美丽的女人。” “你不是经常来这家酒吧?” “第一次来这里。” 张美娟在心里冷笑,无论看上去有多招人喜欢的男人都逃脱不了我是第一次这样的开局。 她十年前在一家音乐网站做频道编辑,每个加班的夜晚乘坐公交车路过南山大道,远远就能看到街边一处小院子里耸立着发着光的牌子——水琴酒吧。下班路上总是堵车,张美娟就坐在靠窗边的蓝色的塑料椅上,头靠着车窗,看着那四个洁白明亮的字体从瞳孔里一点点地蹭过去。酒吧的院子里种着两棵芒果树,夏天树叶茂盛的时候刚好就挡住酒吧那扇绿色镶嵌着玻璃格子的大门,门后有灯光,隐约能看到玻璃后挂着的半张裸女油画。这样的景象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想要推门进去一探究竟的欲望。 很多时候,坐在公车上的张美娟分明就被这种欲望挑逗着,蠢蠢欲动。而渴望更像是一粒种子,终日被包裹在张美娟身上那些死气沉沉的外套下,不断发酵,日复一日终于渗出了浓烈的酒香来。 于是她回到家打开了衣柜,用冷色的外套和西裤交换了红色的蕾丝长裙;也用黑色的平底鞋交换九寸的鱼嘴细跟。 她在夜晚光临,整座城市熄灭的时候再离开,像朵饱满得藏不住香气的昙花。 就这样,从一个夏天到另一个夏天,每个周末的夜晚张美娟都风雨无休,准时出现在这里寻欢作乐。起初是坐地铁和打车;后来总是有很多具有绅士风度的熟面孔可以顺路载她,当然也有更多陌生得以为一杯酒就能搞定一个女人的臭流氓;再后来张美娟终于开来了一辆白色的acura和其他人的车一起停到了院子里那两棵芒果树下。 酒吧玻璃门后的中世纪裸女油画早已被换成一个油头粉面的胖子画像,据说是老板的一个画家朋友送的,走的是诙谐讥讽的后现代风格。可是当张美娟每次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眼前这个腆着肚子傻笑流口水的胖子,除了厌恶她没有任何感觉。 也许是自己太肤浅,但肤浅并非坏事,太过深度的思考只会让人自寻烦恼。所以张美娟肤浅地关心着她熟悉的一切,她认为人类在熟悉的环境里才是得心应手的。 她自信地坐在柔软的红丝绒沙发上,脚下是咖啡色硬木的地板,十年前包着镀金的桌边褪变成一种黯淡的黄色。那个少了一只耳朵的江湖厨师好几年了都没换过菜单,招牌秋刀鱼味道闻上去像一盘去世很久的淡水虾,但没有人愿意为此建议点什么,毕竟他干得兴高采烈,谁都不忍心去阻止他。 头顶会疯狂旋转的镭射灯只有在歌手上台时才会打开,女厕所靠门的那个水龙头出水量比其他水龙头都要小,晚上九点那个大鼻子的的调酒师会准时过来接班,在离婚之后大鼻子搬去了更远的村屋居住,每天都要坐九站路的公车才能抵达酒吧,当然你们看名字就已经知道,他的特长是站在吧台后面用鼻子瞪人。 这里的一切她都相当熟悉,除了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男人有岩石一般坚硬的下颚,接近一米八的个头,看上去不到四十,头发剪得极短,几乎要露出青色的头皮。看得出一定是经常去健身房的人,黑色的t恤袖子紧紧崩在小山峰一般的虎头肌上,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双比大部分男人都干净细腻的手。 第2章 他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独自一人出现在吧台,他们之间隔着两张暗红色的沙发,一张黑色圆桌。男人长久地注视着张美娟,像盘旋在枝头的猎豹盯着远处嬉戏的驯鹿。 她趴在蓝色的球桌边玩了几局台球。回座位时张美娟把扎起来的头发又放下去,齐肩的黑发刚好衬托出小羊皮304号烈焰红的唇色。十一点四十五的时候,男人终于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隔着半瓶威士忌和一杯冰块,故作潇洒地对她说:“其实我不太会摇骰子,不如来玩剪刀石头布吧。” 张美娟抬起头来,熟练地朝他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那种表情她在此前已经做过了无数次,看上去就像她压根没注意到先前炙热的凝视一般。 ------------------------- 毛球从挡风玻璃轻巧地跳到了方向盘上,与陈若谷对视。它朝陈若谷鼓出圆润的腹部和八只粗壮的腿,每一根灰褐色的绒毛都似毫针异常锋利,同时还瞪出自己乌黑的眼珠,一副随时都要和他干架的样子。 “嗯?你啥时候跑出来的?”他低下鼻尖,自言自语地问它。 中华狼蛛在柔软的皮质上蹬了蹬自己的节肢,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过来。”他朝毛球摊开了手:“小孩子不要到处乱跑,很容易迷路的。” 下一秒,它就飞快地跳开了,压根就不屑停留。 路口遇上了空前绝后的大塞车,焦虑与不安的情绪被风吹送到每一个角落,甚至也感染了在不远的高出成群结队进行短暂跳跃的乌鸦。它们癫狂地拍打着发达的翅膀,在芒果树的枝头不停盘旋。如果不是有人在不停地鸣笛,也许还能听到他们破嗓子发出的叫声。 男人将座椅调到最后,撅起了屁股,开始固执地寻找那只巨大的中华狼蛛,它一定是趁自己不注意从玻璃箱里逃出来又跳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天气好的时候他时常这样带着毛球出门去晒太阳。 直到身后的鸣笛响成了一片,他又才抬起头来,松开刹车向前移动了两米。 堵车是不人道的,特别是在周末的夜晚,所有的人都显得焦虑不安,右边那辆黄色的小polo,车窗摇开露出一张胡渣稀疏的脸,文艺中年男点烟的手伸出窗外,风吹起来头皮屑一样的烟灰四下飞散,后方红色benz车里的年轻女生应景地打了个喷嚏,用白色的纸巾捏完鼻涕,咻地丢到了窗外,刚好就扔到了穿插而过的美团电单车的车轱辘里,搅得稀碎,其中一片摇摇晃晃地到了陈若谷车头的引擎盖上,黏住了。 2 世界交织在无聊的黑夜里。 陈若谷将视线收了回来,刚好见到街边院子里隐约闪出的白色灯牌,仿佛是深藏在迷雾中的月光,在瞳孔里温柔地闪烁。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想法像零星的火苗在喉咙间滚动,灼得人口舌干涩。 只要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就能躲避这令人焦躁不安的堵车,这是他期初全部的想法。他做事向来随心所欲,这个愉快的灵感驱动他暂时忘记了那只离家出走的小宠物——毛球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家伙,说不定会自己回到口袋里。 他拨开转向灯,开始努力地在糟糕的车队中移动自己的车头,以此让形势变得更加糟糕。 十分钟后,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丢到了酒吧的围墙之外。 只要一杯加冰的威士忌,没有女人,不买醉,绝不节外生枝,推开酒吧大门之前他在心里默念到。 推开门,音浪如潮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淹没了初夜的疲惫,淹没了衣衫沾染的烟尘,也淹没了人类的呼吸及其心跳。 那个站在灯光下的女人,她从球台上抬起纤细的腰肢时顺手放开了自己的头发,又将黑色的发圈套在自己雪白的空荡荡的手腕上,然后用五根手指轻轻撩开发丝。她并非是美到了惊天动地的那种类型,而他也并不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老光棍,只是女人的这个动作,手肘的幅度,摆动的腰肢,微微向后翘起的臀,甚至是垂悬在脸颊旁自由摆动的发丝,都仿佛是一颗很有分量的铅球直击他的欲望。 陈若谷咽了咽口腔中的唾液,他想起了那只还躲藏在车厢里的狼蛛——他对动物有一种天生的偏爱,对女人也是。而且这两者经常在他的意识里产生一种莫名混淆的交织,都是他渴望去了解的物种。 “开一整瓶。”他迟疑了片刻,对站在吧台后疯狂摇晃着银色容器的年轻人说,调酒师的鼻子很大,疯狂摇晃肩膀的时候,他的鼻尖在空气中画出了看不见的弧线,如果这种弧线被形成一幅静止的画,那么一定会是汤伯利那一幅卖出了4.4亿的《黑板》比肩,据说画家是坐在朋友的肩膀上让对方卖力地晃动才完成的画作。 “兑点什么吗?”吧台后的人停下来,气喘呼呼地建议到:“要不要红茶?” 陈若谷有气无力地说:“只要冰块。”现在的人总是喜欢在不同的液体里兑一点东西。天晓得是为了什么,甜腻的可乐雪碧七喜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用足了甜味剂的碳酸饮料——糖会让人大脑产生巨大的愉悦,所以每个吧台后的服务生都喜欢来这一手。 他继续盯着不远处那个雪白的女人,她的皮肤白得像藏在打印机抽屉里的4a纸。 “那是美娟姐。”调酒师一边开酒一边多嘴。 “我什么都没有看。”他又转过身来,强迫自己的脸对着那只大鼻子,很少有蒙古人种能长成这么大的鼻子,如果你在小时候没有被打断过鼻梁的话。 第3章 “不撩妹你来酒吧做什么?”陈若谷的话让对方显得很困扰。 “外面在堵车,我只是来喝酒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 “哎,你的鼻子是不是受过伤?” “小时候摔断过。”大鼻子耸耸肩,语气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蒙的。” 他们互相干瞪了一会儿,然后大鼻子帮他将酒倒进杯子里。 “你真的不太擅长聊天。”大鼻子评价到。 “对着男人的时候,我的确有点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 “你的优势是什么?” “动物。” 大鼻子翻了个白眼,用一种名媛一般夸张的语气说:“天啦,你还真是矫揉造作。” “喂喂,好像我才是客人啊。” “我赌100块,你今晚一定会去找她搭讪。”大鼻子并不理会他的抗议,兴致勃勃地说:“大兄弟,你进门的时候盯着她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陈若谷再次转过头去看她,那个女人回到自己的沙发上,用右腿叠在自己的左边,酒桌下一片漆黑,连桌腿都看不见,只有她小腿的皮肤是漏进森林暗处的月光。 你只是来喝酒的。男人再次理智地提醒了自己一次,而且今天已经很累了,在走进这家酒吧前,他在车流中觉得自己是在烂泥中翻滚了无数次的泥鳅。女人,无论怎样的女人都会令他感觉到疲惫,这里的女人也包括他妈。 呵呵,像他这样有自制力的男人是绝对不会自毁安宁的。 “我才不会。”他倔强的样子像一只马上要掉进海里,但还用前蹄努力抓住石岩的山羊:“我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年纪大了偶尔也想要点安静。” “切……”大鼻子转过头开始和隔壁桌的人搭讪:“客官,要不要试试我新调的鸡尾酒。” 陈若谷在原地愣了五分钟,终于端起酒瓶和杯子,走到张美娟的面前:“其实我不太会摇骰子,不如来玩剪刀石头布吧。” “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噗嗤噗嗤地眨着睫毛,仿佛是他拨开草丛发现了一只被惊呆了的小兔子。 “输了的话我就做俯卧撑好了。”陈若谷努力地说,远处的人用大鼻子朝他翻了一个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白眼,他假装没看见。 “那我输了呢?” “你随意。喝酒喝水,或者你想做开合跳都可以。” 她朝着对方点了点头,这个建议听上去还算是合理。 现在的张美娟三十五岁,在深圳拥有两家自己的琴行,但总有人说她不到三十。她用越来越昂贵的精华,眼霜,化妆水,保湿乳和面膜来换取每一个熬夜狂欢的夜晚。 她喜欢这种不拐弯抹角的搭讪方式。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里时,男人基本只做了一件事——做俯卧撑。 女人确定对方是经常会锻炼的人,因为直到他气喘呼呼地回到来了座位上时,也并没有累到四仰八叉的样子,甚至还记得微微起身替张美娟斟酒——这在泡酒吧的男人中间很难得,毕竟大部分撸铁的人都惊恐于酒精会让自己辛辛苦苦练出的腹肌变回一块。 “所以你想换什么游戏?”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上丝毫不留余地:“引体向上还是波比跳?” “我叫陈若谷,今天是我俩第一次见面。我认为在未来我们还将有无数次见面的机会。所以我只是想提一些问题,你回答我就好。” 之前照在男人头顶的那一小块光亮滑落到他的肩膀上,看上去有一只透明的蝴蝶停在他的肩头。他的手握在装满冰块的威士忌杯上,留下湿漉漉的指印,张美娟没有去触碰酒杯,面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她更愿意在吞云吐雾中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好奇。 所有的故事都是因为好奇而开始,而好奇未必会有好的结果,这是张美娟在三十岁以后才明白的事。 “你也许已经发现,我是个不太擅长聊天的人,所以如果赢的人是我,也许你会愿意将赌注换成一个机会?”他问她。 他将如果和也许两个词语的语气放得很重,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 “一个怎样的机会?” 这个问题在张美娟听来太过于莽撞。在酒吧,大部分男人的话题都会选择从“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开始。 “我现在对你有好感,也许你也是。如果在今晚之后的某一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一起去一个地方?你希望我和你去哪里呢?” 歌手已经离场,换成音响里放出的音乐是 alborada del inka的《el ultimo indio moxicano》,这是一只来自于秘鲁的乐队,“alborada del inka”中文译为“印加黎明”。 乐队成员nivio和 carlos是天才,他们擅长将原生态的印第安乐器融合进电子音乐,造就出独一无二的曲风。 “一些可以马上去的地方,塞班?塞尔维亚?”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算认识。”张美娟拿起被斟满的酒杯,用自己的手指抹去先前他留在杯壁的印迹,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瞳孔是黑色的,黑如潮湿的墨汁。 黑色也代表着阴谋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取决于认识时间的长短。” “但认识是所有关系的基础。”她很直接地反驳他。 “那我们从现在重新开始,我叫陈若谷,在互联网行业工作,我对你很有好感,所以想和你沟通得更多一些。” 第4章 “我叫张美娟,钢琴老师,我觉得你也不错。” “美娟,您好。看得出来你是个相当理智的人,所以我们今晚的时间将变得更加有意思。” 女人觉得其实玩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也并没有坏处,剪刀石头布,反正大家都在酒吧里矫揉造作地聊着天,又矫揉造作地玩游戏。 当清亮的印第安长笛轮回到音乐的第二个章节时,陈若谷伸出了两根手指,而美娟伸出一个手掌,他赢了。 “所以你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一天后?一个月后?还是一年以后?你喜欢去哪里?” 张美娟不再作答,用一只手细细地将发丝拢到耳后,然后撑着下巴看着对面的男人:“这个游戏,你每天要玩多少次?” “在今天是第一次。”男人很诚恳地回答:“你长得好看,我想要认识你。” “你在忽悠女人的时候都这么讲吗?”张美娟的腿在桌下换了个姿势,将右脚翘到了左腿膝盖上,这样让她觉得整个人都更加舒展。 “不。”男人摇摇头,示意她转过头去:“你看那边——” 张美娟转过头,酒吧的另外一端坐着两个嘻嘻哈哈的年轻小女生。 “怎么了?她们很美是吗?”张美娟又回过头来审视着男人的表情,她的表情充满了玩味,想看看对方会给出什么答案来。 “是的,靠窗的那位头发光泽很美像宝石,脖子的曲线也非常优雅,而她对面的那位女孩子看起来更纯真,我归纳于是她有一双灵动的眼睛。”陈若谷耸耸肩,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张美娟身上:“你看,如果我想忽悠某个女人,我一定有相当多的技巧去表达她们的优点,而不是单纯地说你长得好看。虽然,你整个人都是落在我眼底的一种惊艳。” 张美娟满意这个答案,所有女人都会满意这个答案,她在对面咯咯咯地笑起来:“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男人一同离开过这家酒吧,而你第一次见到我,却想着要带我去另外一个国家。你认真的吗?” “是否认真是单方面主观的态度,若你不想认真就当做是一个游戏也无妨。”他偏偏头,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这辈子本来就容易过得很无聊。所以养猫大概也是不错的选择?” “嗯?” 他看了看沾染在她衣料上的毛发,短而暗黑:“暹罗?” “我的天,你怎么会知道?”这次女人的声音充满了诧异,像只被涨开的气球。 “这是我的秘密。” “其实挺想去埃及的。” 她不再强求前面的那个话题,一边说一边将食指卷起来放在唇边,这个无意的姿势让她看起来非常诱人。转移话题这招这很聪明,陈若谷再次想起自己饲养的中华狼蛛,它们是很多变的物种,基因驱使它们从不对一个目标固执地等待太久。 “为什么?” “因为从来没有去过。” “但是我希望带你去索科特拉。” “哪里?” “索科特拉群岛,就在印度洋亚丁湾的附近。” “听上去相当偏僻呢。” “没有完全开发过,所以才足够能保存1800年的原始面貌,那也是目前地球珍稀物种保存最多的地方。” “相比之下,埃及就显得更加无聊。” “埃及大概比那里文明了五百年。” “所以你怎么知道我养的什么猫?”她开始慢吞吞地将话题绕回来,表情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真是有趣又可爱。 “我说过,这是秘密。”而他决定故作神秘。 话题结束的时候,隔壁有熟识的人赌球输了,请在场的人喝酒。服务生端上来两杯mojito,混合着酸甜的青橘,黄柠檬和烧喉的朗姆酒,还有更多的冻苏打水。他们在昏暗迷离的光影下对坐,举起方口酒杯,将各自杯中青黄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hi,刚才那杯酒是我全场特调的,那你们有什么建议吗?”大鼻子不识趣地走过来问。 “不如下次你可以多放点酒啊。”陈若谷朝他翻了个白眼,对方又非常识趣地走开了。 “我们相互留下联系方式?”陈若谷起身去吧台要来空白的纸和水笔写下一串手机号码,推到张美娟面前:“说不定一个月后我真的会给你电话,问你拿护照号码。” “为什么不直接加微信?” “如果我们会有故事,那一定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的选择中包括了对方。也许我们不久以后会有一次旅行,也许你今晚就会跟我走,但也有可能走出酒吧,你就会将我的联系方式随手扔掉。你知道,有个几乎每个人都在讲的东西——薛定谔的猫。” “我不会扔掉。”张美娟一边回答,一边借着光在另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我今晚也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你有一双很干净的手,我很喜欢。但我并不真的认识你。” 然后他们酒瓶里琥珀色的液体瓜分掉,并且谁都没有醉过去。 “你输了,给钱。”吧台后的人朝陈若谷摊开手,陈若谷回到了吧台前,和他一起目送那个美丽的女人推门而出。 “我可没说要和你赌输赢。”他打开微信朝他晃了晃:“还有,现在谁还会带现金出门啊?” “说不准,老年人都也不一定都用手机支付,毕竟你年纪这么大了,谁知道呢。” “去死。” 第5章 男人结完账走出酒吧,路边车流似烟雾散尽,灰色空旷的路面一眼望不到尽头,夜色让一切变得面目模糊,像极了玻璃门后那一张张迷醉的脸。毛球在他拉开车门的那一瞬间,跳到了棕色皮垫上,伸展着节肢仿佛在等他。陈若谷伸出手,它顺势就跳上了他的手背,仿佛真的很熟悉了一般。 陈若谷知道毛球其实是不认识他的,它天生就缺乏哺乳动物高级的神级系统,哪怕在饲养十年这只每天都喂食面包虫的中华狼蛛也依然不会真的认识他。一切都基于本能带来的条件反射而已。就好像他看见张美娟的那一瞬间,她连手都没有朝他伸过,他就想要像狼蛛一样匍匐在她的身边,甚至都分不清是因为新鲜,还是钟情。 3 三十七岁之后,陈若谷慢慢地爱上看各种动物纪录片。 那天下午他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电视画面里出现的是某片广袤的非洲丛林,那里居住着孤独的猎豹和神出鬼没的狮子,它们是天生的竞争者;黑猩猩总是带着幼崽生活在巨大的猴面包树上,他们中间的雄性负责安全,雌性负责使用工具取食成群的昆虫;而水羚和鸵鸟热衷于成群结队地迁移,以此保护家族中每一个弱小的个体。 再后来,草原上猎豹出现追击了一只落单的羚羊,接着两只雄狮攻击又了猎豹。落单的豹子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里跑进了树林,而狮子拖着战利品回到位于沼泽地带的巢穴。电视里,那个装腔作势的男人解说道:“等待豹子的是在饥饿中忍受的怀孕的妻子,即便彼此相爱,它们也很有可能无法再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他讲得好像真的一样。 只是陈若谷认为,动物之间是没有爱情的。它们严格遵循着身体内每一个基因的指令,为自己选择更强壮优秀的配偶传宗接代。身体瘦弱的野兽总会在体魄强壮之前被自己的天敌或同伴分食掉。在原始的非洲平原上,每天都有无数的动物因为各种原因失去自己的配偶,父母,孩子,这是一件残酷而客观的事。 因而,宁愿相信它们没有爱。 没有爱,就意味着没有因为失去所爱带来的痛苦,失望,悲伤和沮丧。 话说回来,有多少人在这一世都未曾得到过真正的爱?他们也和动物一样,在年轻的时候遵循着本能,为自己选择门当户对的配偶,依照既定的秩序,恋爱,结婚,生子,在必须背负的责任和义务中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也依然觉得快乐。 所以,爱重要吗?对于陈若谷来说,爱不如在夜总会跟人喝得烂醉换来的一份合同重要;也不如在4s排队半年才领回来的保时捷重要;甚至,都不如驱车十里去打包的一份秘制十三香的小龙虾重要。 他从不对爱情低三下四。 猎豹带着血淋淋的伤口,消无声息地躲进了树林,在黑夜里听着风声独自舔舐被撕咬的后腿,若真有爱,也只能是自己给予自己。 这座城市的晚夏,来了一场暴雨。 白昼因此变得比一部影片的时间更短,在陈若谷的动物电影放完时,黑夜与雨水都同时来了。空气里凉意显著,风像薄脆的纸片从每一扇窗户飞进来,唰唰地割过男人裸露的肌肤。 陈若谷旁边的女孩翻了个身,从灰色的被单下露出一小块象牙白的肩膀和黑色的文胸肩带。她还在沉睡,卷曲丰满的长发染成一种浓巧克力色,遮挡住了大部分的面容,只露出微微发亮的鼻尖。 男人在天将要亮的时候,拖着喝得烂醉的女孩从深大附近的酒吧回到自己位于福田cbd的公寓,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看得出来对方的年龄不过二十上下,是附近大学的女学生。 这些姑娘的年轻是藏不住的,一定会像新鲜的水果一样溢出鲜甜的汁液来——从她紧致的肌肤和饱满的乳房,也从她极易摧折的腰肢和光滑深陷的锁骨。他们在享受床笫之欢时,顺着她的双鬓滑落的汗液都带着一种青春香甜的气息。 男人非常享受这样鲜嫩的肉体,他侧身躺在床上,用手指一寸一寸地触摸她清瘦的身体,从后颈的发际线开始,小心翼翼地滑过后背,用指尖感受她一节节因弯曲而突出的脊椎,最后止于臀部。 像在抚摸一只皮毛光滑的小动物。 那只动物很快醒了过来,从被单下伸出柔软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屋内光线晦涩,白色的棉麻窗帘被风高高吹起,窗外的光透进来,她的肌肤在黑暗中突然亮了,仿佛盛开的水仙花瓣。陈若谷突然意识到这天会有个令人愉悦的结束。他猛然翻身,将那具发亮的肉体掩盖在自己身体的阴影之下,他俯下身去与她忘情长吻,也与她重新交缠成一棵丰盛的藤蔓。 直到傍晚,他从kingsize的床上爬起来,穿着黑色睡袍去厨房为女孩煮了精致的西餐,用工笔雕花骨瓷餐具搭配点燃的银质烛台,像是要精心饲养一只金贵的家宠。 而女大学生从床上爬起来,对着玻璃箱里的毛球大惊小怪地惊呼:“你这人也太酷了吧,居然养蜘蛛哎,真的好大一只啊,它有毒吗?” “有,但不足以威胁人类。”陈若谷站在厨房里切开番茄,血红的浆汁从果球中流了出来。他将手指放在嘴中吸允果汁,抬头看了看身上只裹了床单的女孩,光脚站在咖啡色的木地板上,肌肤如瓷,腰如杨柳迎风。 “对其他哺乳动物是危险的,就像你对我一样。”他极为认真地感叹,这是真话。 第6章 女孩快乐地笑了起来,美得像钻石一般透亮。 她给予了他一段愉快的时光,获得由衷的赞美是她理所应当得到的待遇。 他叫滴滴专车送她离开,并且绅士地陪她上车,记下车牌号码,而她在拉开车门之前会念念不舍地亲吻男人的脸颊——她们每一个人在最后都会亲吻自己的脸。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移动到卧室窗前时,陈若谷看到棉纺床单上有她细卷的发丝在发光——那有可能是他在做某些动作时拉扯对方头发时留下的,同时留下的还有她橘子味的淡香水。 男人用两根手指头将那条发丝捻起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床头抽出一张卫生纸包裹起来揉成了一团丢进垃圾筐。这个动作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因为等到下个周末,钟点工一定会过来换洗掉所有床上用品。那位敬业的山东阿姨会毫不吝啬地加入大量的洗衣液和消毒水,而这些化学液体在最后掩盖了所有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无论他们从前发生过什么,他们又得到过什么,最终什么都留不下来。 除了那个女孩对他的眷念,她在去上课的路上给他发微信:“欧巴,你在干嘛?我想你了。” 当时陈若谷正坐在清晨的重庆市区的某条街边面馆里吃着小面。 就在前一天的晚上,他得到消息有客户愿意见他聊聊合作的可能性,于是就连夜飞到这里。 “我早上五点要飞加拿大,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机场聊聊。”那个客户在微信里是这样说的。落地时已是凌晨三点,他在客户进入候机室之前找到了他,用五分钟排队取了咖啡,再用二十分钟说简短地向对方表达了自己合作的简案。 “陈先生,你是我见过最努力的人之一。”老人家双鬓花白,自己拖着20寸的行李箱出现在机场,没带助理也没有秘书,低调得像一个普通人。但陈若谷从前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他是个白手起家的商界传奇。 老人身形修长瘦削,穿着一套质地极为妥帖但看不出牌子的t恤牛仔裤,和一双灰色的小羊皮休闲鞋。整个人气度非凡地坐在机场的咖啡厅,举手投足之间无名指上的钻石方戒熠熠生辉——看得出来他是个拥有圆满生活的人,一个事业成功的人经营家庭也应是得心应手的。 陈若谷觉得对方像极了一只气质儒雅的长颈鹿。 “但你的方案还是缺乏一些可以打动我的元素,也许我们可以下次再合作。” “没关系,谢谢您肯给我时间。”陈若谷从座位上站起来,拉了拉身上的西装,朝对方深深鞠了一躬:“请让我送您到安检口。” 对方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其实是我浪费了你的时间,烦劳陈先生大老远飞来找我。” “应当的,与您谈话让陈若谷受益良多,很值得。”他平静地微笑道,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为一个微小的机会愿意在凌晨飞到另一个城市的人,若是身在互联网圈就更是如此。 十年前,他拖着一箱箱果汁饮料在烈日下走在深圳街头,企图向每一个经过的便利店推销自己创立的饮料品牌,总是被人粗暴地赶出来。 十年后他以一家互联网公司创始人身份出现,每年要见上千名基金经理,天使,fa,风投。 那些变换着不同的面孔金主,他们手握重金,通常穿着休闲套装,带着棒球帽,只喝不加糖的黑咖啡,又个个都在茶社存着二十年以上的生普,张口闭口都是盈利模式,产业链。 他们坐在星巴克圆桌的另外一边,焦虑地搓着手掌或抖动着大腿,用了无数种组合的措辞,小心翼翼地刺探着他的商业数据,产品方向,发展理念,但只有不到1%的人是真的想要合作。 创业那段时间陈若谷每天在自己只有5平米的办公室里焦虑到失眠,折叠床就放在办公桌旁。他会突然半夜两三点突然惊醒,在没开灯的办公室摸索着爬起来,打开电脑写邮件。他抓住每一分钟和所有人探讨赢利点和产业闭环,每一分钟都在担心下一个月资金链会断掉。 九个月后,他终于拯救了自己的公司,整整十个亿,兑换了公司不多但也绝对不少的股份。收到钱的那个星期,陈若谷带着自己的创业团队搬进了深圳自贸区的海景办公室,让行政置办了大家早就想要的咖啡机,台球桌和游戏室。 当时宽敞明亮的办公区喜气洋洋地热闹着,陈若谷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着落地窗外宁静的海湾。天空中海鸟拍打着翅膀飞进白色的云朵,远处有几只笨重的采砂船,在薄雾中沉默而缓慢地经过蓝色海面。 有那么几分钟,陈若谷闭目倾听,几乎能听到世界上所有的声音,有涡轮划过水面的声音,有鱼儿在海底摆尾的声音,浪花轻轻拍打着石头海岸,微风吹进干涸的海螺,万物花开,有欢乐的笑声,也有在内心焦虑不安的哭泣。 他感到自己几乎经历了世间的一切,于是就更加懂得生存的可贵。生存是一件多么盛大的事,是陡峭高远的山壁,也是广阔狂野的海洋。 重庆的秋凉里透着一种闷闷的热。 是这座城市的特征之一,他坐在面店一楼的门口,往下看就是另一座建筑物的顶楼,有几个大爷在楼顶躺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而另一边,疯狂按着喇叭汽车刚巧从逼仄的单行道呼啸而过,街道的对面就是麻将声沸腾的茶室。 这里的人有两件事是可以不分昼夜地去做的,一是打麻将,二是吃火锅。陈若谷抬起头,天空是被拥挤的高楼分割成碎片的铅灰色。 第7章 “我在出差呢。”陈若谷给那个女孩回复信息,他已经不太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更不记得叫什么名字。男女之间的事向来你情我愿,他是认真欣赏过对方的,所以并不介意再见上一面。 他坐在一间环境可疑的店铺门口,头发凌乱的胖大婶将碗端上来的时候,男人分明看到她两只肥硕粗燥的拇指都浸在面汤里。有几只苍蝇嗡嗡嗡地飞过来,他用手挥舞着赶走,空气中蔓延着一种食物腐朽的气息。再远一点,中年的店主在开放式的灶台后面用塑料软管唰唰地冲洗着堆放在地上的脏碗筷。 人类在过于强烈的饥饿的时候,一切都可以不去计较。男人低下头来大口大口地吃面,用得发黑的竹筷浸在白瓷大碗里,面汤是乳白色的,浮着一层光亮鲜红的辣椒油和翠嫩的葱花,飘香扑鼻。 “等你回来告诉我一声,爱你。”那个女孩发过来的信息写到。 他觉得疑惑,在陈若谷的人生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女孩可以轻易对他说出“我爱你”这句话,但永远只有他自己和各种vip会员短信会对自己说: “生日快乐。” 他没有再拿起手机,面前的酸辣小面热气腾腾,装进胃里就感到特别实在。陈若谷感觉吃完这碗面,就是完成了一个生日的仪式。 今天他三十八岁,他也终于感到有些孤独。 4 张美娟感觉到中央c的那个琴键弹跳时的指感有些许晦涩。 国产的珠江钢琴会有一种坚持,它坚持沉重的弹跳力和沉闷的音色,张美娟认为哪怕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调律师也无法去改变一台有着糟糕音色的珠江。但它也坚持自己突出的优点,比如稳定的击弦机,精细的做工;又比如相比动辄十几万的进口钢琴,两万以内就能拿下的价位是很多初学者的不二选择。 所以她每年要卖出很多台。 2016年,女人的其中一家琴行就开在某所全国重点小学的旁边,从学校大门出来右转两百米就能看一间装修气派的铺面,临街是一整面落地窗玻璃,挂着纯白透明的纱幔,其中一面窗还挂着巨幅的黑白广告画,画中一个混血的小女孩坐在钢琴前演奏,画面旁边用中英双语写着: “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特约合作学校”。 这样的招牌,生意好到让她可以自己去挑选学生。 这是深圳初秋的某天,而异木棉花在街头疯狂地开成一片胭脂红,阳光被这些丰盛的植物分解得支离破碎,再落到琴键上是一种淡淡的金色,像稀释的蜜糖。 如果当时有人从窗边经过,隐约会看到这样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裙的女人,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没有化妆,额头饱满如同一块温润的琢玉。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团甜腻温柔的光线里,演奏的是巴赫三部创意曲的第七章。 可她弹错了几个音符。 苏盛恰好过来琴行,语气有些惊讶:“哎哟,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打扮得像个明艳的文艺青年,左耳垂着的那片白色的羽毛,随着她摇晃的脑袋像小鸟一样要飞起来。 张美娟并没有对自己的闺蜜有所回应,她的心思全在放在琴谱旁边的手机上。如果此时椒图打来电话,她是会去见他的。可手机一直没响,沉默得像一颗冰冷的心脏。 “我有事跟你商量呢。” “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应付到。 “现在没事了。” 三十岁以后,张美娟变得很有钱。她拥有爱马仕各种颜色的鳄鱼包,用绣着自己名字的高定披肩抵挡风寒,收藏各种稀缺的天然宝石做投资,她甚至花了大钱,在客厅里放了一台白色的古董斯坦威,让自己那只叫妞妞的暹罗猫从琴键上毫不留情地踩过去。 但她没有爱情。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可是已经那么多年了,忍耐和恩慈已是一种惯性的情绪。这种情绪,在每一次她想起椒图的时候就会像拧开了阀门的水闸,哗啦啦地就倒进身体里,填满所有当初被他掏走的那一部分,像是填满了一个洞。 椒图是十年前带着小提琴去牙买加的。 原本计划只是简单的半年游学之旅,直到他在加勒比海洋的西海岸遇到一群玩reggae的艺术家——当中有一个年轻的混血女孩,她将椒图的中文名字当图腾纹在了自己茶色的腰上,梳着脏辫,穿着极短的t恤跳雷鬼舞。 这些鬼佬想要表达爱意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么粗暴又直接。 黑色的汉字随着她柔韧的腰线在男人的瞳孔里上下起伏若隐若现,那女孩在海风中绽放的笑容和当地盛产的蔗糖一样甜腻。 他从此着迷于这样的崇拜,就轻视了在国内的张美娟。 那时的椒图是个不太得志的小提琴家,他热衷于为自己的小提琴更换各种琴弦,钢丝弦,尼龙弦,羊肠弦,德国的,奥地利的,中国本土的,他不厌其烦地想要找到更适合自己表达的音色。 终于有一天,他也想要换掉张美娟。 “真正的爱情就是尊重对方的选择,而不是自私地强迫对方。人的感情是无法控制的,你说呢?”椒图分手的理由提得很有理有据,逻辑严谨。 “那你还会回来吗?”二十五岁的张美娟坐在出租屋的电脑前,一边流泪一边打字:“我可以过去找你,你不喜欢的,我都愿意改。没有你我真的会死掉的。” 人在某些时期总会犯蠢,张美娟轻易暴露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破绽,为了爱情可以很快放下自尊和原则,不顾一切乞求他能回来。这种失去独立人格的表现,自然是令对方更加轻视。 第8章 但人活着也不过是为了有饭吃,有梦做。失去爱情的张美娟并没有去死,她身体强壮,大病一场后很快恢复了过来。 所以她只好焉巴巴地回到科技园的那间办公室里,每天早上九点电脑上的音乐播放器调到新歌排行榜,word文档是一定会打开,她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写乐评以此糊口。这令她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作家,而不是音乐编辑。不同的是作家总是在书写各种喜怒哀乐的故事,张美娟感觉自己的文字里只有冬天。 听说后来,椒图带着那个混血女孩去了波兰,最后又分手娶了一名当地的考古学家,两个人一直没有生育,离婚时他已非常成功,算是在古典音乐界知名的人物了。 他们始终没有真正断绝联系。几年前他突然加了张美娟的微信,从此偶尔在朋友圈互相点赞,节日里互相祝福。他们更像两个在各自生活之外的观察者,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对方的生活圈,不相互微笑,也不言语。 从华沙到深圳,在世界地图上是一条从左到右,从北到南,向下平缓坠落的线。这也意味着椒图是在一种刺骨的寒冷里想到了她的,后来他在万里之外给张美娟发信息:“华沙真的好冷,我想念南方的温暖。” 张美娟从未去过那座城市,身在亚热带地区的她也无法对华沙寒冷的天气感同身受。而他在十年前就背叛了自己,现在却又开始念念不忘,当真是如此不要脸。如果可以,张美娟希望自己可以对椒图保持一种无动于衷的漠然,但她却始终没有敌过那些渐渐充满自己身体的恩慈感。 但是痛楚难以避免,但磨难总是可以选择。 所以张美娟认为对于伤害过自己的人,她必须去以德报怨:“那就回来看看吧,这里温暖得万物花开。” 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定要他回来,但她更知道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想生孩子的话都算高龄产妇,这个年纪的女人需要去触发一切可能会发生故事的情节,爱或不爱都并非前提。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人追,可追她的人都是怎样的呢? 首先是一位武汉的房地产商,他每次出差过来都喝着张美娟存在酒廊的红酒,用华丽的语言称赞着张美娟这样有品味有底蕴的女人才有资格做他的妻子,顺便吹嘘着外面的小嫩模永远都是玩玩而已,离开时连小费都不肯留下。然后是朋友介绍的一个政府公务员,离异带着孩子拿着一万元的月薪谈吐间一种莫名的骄傲和自信,后来张美娟才搞清楚人家的理想型是二十来岁的富二代,单纯美貌还有大笔的身家,这样才配得上自己珍贵的科级身份。 还有一个本地的暴发户,他希望可以马上结婚,后的张美娟也不用再工作,帮他妈收收那几栋村屋的房租就好。只念过小学的暴发户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张美娟,同时努力地讲着普通话:“我对你一经(见)钟情,你要什么包包我都给你买,不肥(会)亏待你的,只要你给我生儿子。”然后他从黑色的腰包里掏出一块镶钻的劳力士送给张美娟:“这个是我在我妈房间里偷偷拿的,她有很多表少一块也不肥(会)被发现。”张美娟觉得,第一次约会就要她结婚生儿子,这些本地村民对待爱的方式简直朴质得感人。 2016年,张美娟的琴行卖出了很多各种品牌型号的钢琴。其中卖得最多的是音色沉闷又不讨专业人士喜欢的珠江。但就算在这种廉价又实惠的品牌里,也总能挖掘到一部分音色相当漂亮的上品。张美娟要做的工作就是去挨个弹奏它们,然后选出音色最优雅的一台挂上更为昂贵的标签。 她从不亏待美好的事物,也绝不会允许自己以次充好 所以去他妈的,她很自我,很有性格,不想就这样勉强自己。 但对椒图是不一样的,至少他们有过一段长达六年的过去。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椒图是张美娟生命里唯一存在过的男人。而他离开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拿走了张美娟身体里最美好的那一部分,也是最充满自信,快乐和希望的那部分,她多么想再拿回来—— “抱歉,回来以后公司安排的时间特别紧张,我一直在开会应酬,现在马上要飞北京排练合作的音乐会,这次大约是见不到了,也许下次吧。”椒图终于发来了信息。 他们原本约好今天一起吃晚饭。 “好啊,那我们下次再约。” 张美娟从钢琴前站起来,走进狭小的洗手间。打开灯,镜子里是个素颜的美丽女人,小巧的鼻梁,丰满的嘴唇,面容保养得宜看不出年龄。但眼神却是苍老的,这种被岁月和世俗辗压后失去光泽的眼神,怎么也骗不了人。 “其实我很想见到你,如果方便你可以过来机场,或者过来北京听我的音乐会。”微信再次弹出的窗口里,字显得特别小,卫生间灯光微弱看起来就很费力。他还是拥有那样饱满的艺术家气质,自私,自负,自恋,和十年前比起来一点都没变。 女人在镜前沉默了一会儿,打开金色的化妆包,在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一点一点地涂抹粉底,细腻的乳液像霜雪一样地融进皮肤,睫毛刷一层,再刷一层,呼啦啦啦地飞起来。 张美娟对着镜子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干燥而紧致。 她好怕落泪。 “美娟老师,你今天好漂亮啊。”有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女孩推门走进来,她是琴行的学生。 第9章 张美娟愣了一下,她心里想着事于是就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美娟老师哪天是不漂亮的啊?”苏盛走过去拍拍身边小女孩的脑袋,她看着刚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浓妆艳抹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张美娟向女友露出一个无需担心的微笑:“我有事先走了。”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刚才是不是找我有事商量?” “也没什么大事。”苏盛朝她摆摆手:“晚一点再说。” “今天让苏老师给你上课,玲玲回去后要记得乖乖练琴哦。” “好的,老师再见。” “再见。” 说罢,张美娟决然地推门走出去。门外天色渐暗,烟霞漫天,树梢上沉甸甸的异木棉开得就更艳了。 ——是的,他在张美娟最好的时光里就夺走了一切,他拿走了她的尊严,她的美好,和她的梦想,只剩下一个不断需要被忍耐和恩慈去填满的洞。那些失去的东西她可能再也拿不回来。 是的——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圣经》 她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acura一路狂奔,从福田一路到南山,最后将车停到了水琴酒吧的那两棵芒果树下。她来得太早了,树下只有孤零零的一辆车,那扇绿色镶嵌着玻璃格子的大门紧闭着。而车窗外是风吹起的落叶和尘埃,散入漫天烟霞的天空,仿佛最后都会下落不明。 张美娟推门下车。 在秋风中,她穿着宝蓝色的长裙,靠在酒吧的大门上,低头为自己点了根烟。树梢后,是落日与初月的交替,也落下了光,将这个女人拉成一道暗黑的长影。 终于,她也觉得好孤独。 5 雪绒花白的埃及棉衬衫织得极为考究,在胸前用了线条极为精细的宫廷皱褶,配以珍珠母贝扣,每一个细小的针脚都精确无比地钉在最正确的位置上,多一厘少一毫那都是不行的。 椒图站在酒店房间的穿衣镜前,将身上的衬衫再整理了一次,然后推了推金丝边框的眼镜,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尽管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流量明星,但有时走在路上也会被旁人认出来索要签名。音乐家的仪态是万分重要的,当然他长得也不丑,只是常年都呆在没有阳光的室内进行排练,所以整个人都显得苍白而瘦削,是一副书生的模样。 张美娟还没有回复他的信息,他不着急——这个女人向来反应缓慢,刚谈恋爱那时,他年轻气盛,经常一把火都烧到了眉毛上,对方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非要看他急赤白脸才会给出一些浅浅的回应来。 椒图觉得自己需要的是性格如烈火一般的女人,直来直去,要钱,要礼物,要名分都会直接告诉你,不需要花心思去猜也就没那么累。比如现在突然从他身后冲出来抱住他女孩,细软的胳膊藤蔓一般从身后缠住了他的颈项:“kerwin,你这就要走了吗?”那对巨大而饱满的胸部将音乐家后背的衬衫压被出了一些皱褶来:“宝贝,我可舍不得你了。” “宝贝儿,我下周还会再来深圳的。你听话。”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身后的女孩,伸手拉了拉脖子后被压住的衣领,然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外表。 “自恋狂!”女孩像收拢一把雨伞一样轻易收拢了先前的温柔,她撇着嘴,将一件淡蓝色的长衫裹在身上,只露出衫脚下两条象牙筷一般的腿来,走出衣帽间,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叠现金放在手里数了数,换了一种语气隔着衣帽间的柜子向里面喊:“那我先走了啊。你来深圳的时候再告诉我。” “嗯。”椒图心不在焉地应着,远远地,套房的大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手机叮的一声响了一下,是在北京的经纪人发来了催促的信号:“你好没有?车就等在楼下了,赶紧上车给我飞过来别磨磨蹭蹭,我这儿好多人都在等着你呢。” 急什么?让他们等着啊。现在到底是谁的音乐会来着? 拉开黑丝绒窗帘,光似枫糖浆一般浸渍了整个房间,音乐家将手机随手甩在沙发上,慢吞吞地走到吧台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清水。淡黄色的小药片丢进去,水面开始噼里啪啦地翻滚出细小的气泡,他端着杯子坐在莹白的水晶灯下,将橙子味的液体一饮而尽。行政套房的沙发绵软而华丽,坐上去像是坐在一团温柔的云朵里。音乐家觉得此时的自己是一团在天光下面渐渐在散开的蒸汽,他哪儿都去不了—— 他本不是这样,他年轻有为,意气风发,未来无量,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椒图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的失眠,在疲惫与压力中,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入睡,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他纵容着这样的情绪将自己慢慢地填满,压力在身体内发酵,最终肿胀,像是一具渐渐腐败的行尸走肉。台下那些不计其数的闪光灯,期盼的视线,黑洞洞的镜头,都仿佛是一只只向他飞射而来的利箭,他以肉身抵御,但防不胜防。 最严重的时候,音乐家偷偷摸摸地站在北京公寓三十层的天台上,凝视着地面那座天蓝色的五角亭,北京初秋的季节,体型巨大的乌鸦成群结队地在屋顶周旋迂回,他用自己有限的数学和物理知识计算着从这里到地面的下落速度,会痛吗?会有感觉吗?直到清晨的湿露打湿了自己的衣衫,他软弱得像一条被解冻的八爪鱼,又偷偷摸摸地从漆黑的楼道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下楼梯时扶着墙壁腿都是软的。 第10章 “司机告诉我你还没有下楼,kerwin你在搞什么,下一班飞北京的航班要到凌晨去了,几百号人的乐队在等排练,你能不能快一点?”——来自于经纪人的短信。 音乐家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手中握到温热的玻璃杯放到水龙头下反复清洗干净,再将闪亮的手表带回腕上,衣帽间的巨大的穿衣镜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镜中人衣衫笔挺,一副无懈可击,并且理当要快乐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拧包推门而出。 真是怀念,从前只有音乐和大把女人的时光,毫无负担,快乐神似潮喷。 琴房生意兴隆,但极少男人出现。大多是各色穿红戴绿的妈妈,绞着腿在大厅的沙发上一字排开用各种姿势摆弄着自己的手机,在休息区的沙发上从左边挂到了右边。 其中一位漂亮的妈妈在不停地抖腿,而从抖腿的节奏上来看,她白色耳机里放的一定是一首electric music。 苏盛刚结束一堂课,坐在琴房里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耳边的羽毛。她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女人,轮廓圆润,大眼宽眉,嘴角饱满,与气质有些清冷的张美娟相比,她外貌风格更加浓郁,灿如春华。窗外蔓延着一些雨季来临之前甘甜的气息,树影在窗外随风摇曳,远处线条简洁紧密的建筑在雾色中都渐渐模糊成一片剪影。一片被吹起来的叶子贴在玻璃窗外,发出极轻微的一声,打搅我们女钢琴老师的沉思。她抬起头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玻璃窗,让风呼啦啦地窜了进来。 这种极为舒适安宁的天气,明明应该让很多人都显得平和而安详,但眼下这位女老师焦虑不安并且心事重重,无论是谁从玻璃琴房外路过,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的情绪像是一只被挂在屋檐下不停晃动的灯笼,无法保持好稳定 “苏老师你还上不上课。”那位漂亮妈妈走过,神情暴躁得像只炸毛的雀鸟:“我家孩子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苏盛晃过神来,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圆盘时钟: “张妈妈,你预约的是六点半的课,现在才六点零三分呢。我才刚刚下课,也是需要休息一下的。” “哎哟,我说你这个老师怎么说话的?”漂亮 女人抬高了声音,盖过了苏盛:“你现在空着呢,怎么不能上课了?上课又不是让你搬水泥,还能给你累着?” “你给我道歉!” 苏盛清了清嗓子:“对不起。” “太没诚意了,敷衍谁呢。”她尖叫着喊话,烫过的头发像被电过一样地竖起来。 苏盛叹了口气:“抱歉,我刚才情绪不好。我这就开始上课。” “这还差不多。”漂亮 女人转身出去拖进来一个胖乎乎的男童,小孩耸搭着脑袋,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你给我好好上课,一节课都四百多了。”她对自己的孩子说:“我们赚钱那么辛苦,你要知道感恩。” 男童继续像鸵鸟一般耸搭着脑袋,想要抗争又无力反抗的样子。 “你听到没有?”漂亮女人对自己儿子的反应表现得很不满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听到给我一点反应啊,怎么跟要死了一样。” “听到了”男童有气无力地说。 这个时候,苏盛的手机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的,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挂掉,又再次响起来,又挂掉,又响起来。 一次比一次更快速地拨入,像是越弹越高的弹簧一样。 女老师开始有一些心浮气躁地将手指按向关机键。 漂亮女人的注意力被重新转移回苏盛身上:“哎呀,苏老师你们上课都不关手机的啦,做事这么不专业。” “对不起。”苏盛吓得差点就给对方跪下了:“我现在就关机。” 玻璃窗外,夕阳已经压得很低,一大块黑色的云朵正在往城市上空移动,金色的光被压在了云层下面的缝隙里,带上了钻石一般坚硬的质感,就像暴雨来临的前夕。 女老师听到身后突然有人推门,微风轻拂过她后颈裸露的肌肤,转过身去,琴行的前台小妹推门进来:“苏盛姐,有人打电话来找你。” 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的。 苏盛快步走到前台,盯着黑色桌面上那只水晶的梅花鹿摆件,对着话筒压低了嗓音:“你想怎样?不要打扰我上班。” ——都不用问是谁,她知道是谁打来的。 “我也是在上班啊苏小姐。”对方满腔的无奈:“你以为我想给你电话么,你该还的钱还掉,大家都轻松的。” “不是告诉你我会去想办法么?你这样骚扰我正常工作,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那没问题啊,我们可以上门聊天,或者直接法院见就好了。” “我告诉过你我在想办法!你威胁我有什么用?”苏盛突然提高了嗓门,屋内的视线像被磁铁吸引住的螺丝钉,在一瞬间内快速撞击到了同一个焦点上。 她重新低下头,压低了嗓门。 “我们明天还会找你的,这周之内不还钱,就法庭上见了。” 一个滚雷轰动地从天空上砸下来,时间拿捏得极为准确。 “知道了。”她挂掉电话,手里捏死死着那只粉晶梅花鹿,几乎在自言自语:“都会解决的。” 她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向张美娟开口借钱。 一开始,母亲每日三次电话,提的不过是弟弟的工作没有着落一直在家呆着,天天玩游戏,吃外卖,一句话都不说,所以想要一些钱去打点关系找一份事业单位的临时岗位做做。然后是弟弟谈恋爱了,没有车女方家里是看不上的。紧接着是要订婚,聘礼需要唯一的亲姐姐支持。再然后就是买房子,全家唯一有能力赚高薪的就是苏盛,她不出钱谁出钱。 第11章 “家里的积蓄都给你学琴去了,你还记得你当初要死要活的就要学音乐么?学音乐多花钱啊,家里钱都让你花掉了,这是你欠你弟弟的。”母亲是这样说的,只字不提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怎样的废物,逃学打架,好不容易花钱进了一个技术大专,最终因为逃课太多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 期初,苏盛认为自己只是要借钱周转一下,三天,一周,但什么时候能还钱她其实并不清楚,苏盛从小学琴,对于数字并不是那么敏感。当欠款的数字巨大到像匕首一样刺过来时,苏盛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可能要被毁掉了。 但是顾不上那么多了,命运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并不会因为你想要什么,而为你留住什么。 女人觉得有些头痛,像是有人扯住她的头皮在一下一下地疯狂拉扯。苏盛扶住自己的额头,用手指敲打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这样就可以终止肌肉和神经痉挛所带来的折磨。 “苏老师,你到底还上不上课,不上课就退钱好啦。”那个漂亮 女人又开始叫了起来:“我们家长的时间不是时间哇?” “对不起。实在是太抱歉了。”有那么一瞬间,苏盛想把手中的梅花鹿砸到对方头上,但最终还是将摆件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安静地说:“对不起,这节课算我送的,不计算课时。” 窗外的暴雨在一瞬间哗啦啦地落下来,雨下得很重,带着暴风雨应有的脾气砸向地面。男童眯着眼,坐在乌黑的钢琴前磕磕巴巴地弹着已经练习了两周的曲子,每三个音节至少弹错一个音符。 毫无音乐天赋,也毫无意义的学习。 苏盛走神看向了窗外,一辆白色的英菲尼迪打着双闪停到了路边,接走了一个外形条件非常优越的女孩子。 等会要怎么回家呢?最近的地铁站离这里也有两公里那么远,她心里在想:如果能嫁个有钱人就好了,轻而易举就可以解决掉一切问题。当初父母同意自己学钢琴,不也是因为觉得可以找个更好的人家帮扶一把么? 乌云在天边躁动地翻滚,一朵接着一朵地汇聚起来,连接着一片无边的乌黑的海洋。海浪无声。 如果自己是张美娟就好了,压根就不差这么一点钱。她继续想到。 就在那一瞬间,白色的闪电像脉络一般在云朵表层快速地闪开,一晃而过,将天空分割成几块巨大的苍黑的碎片。 惊雷四起。 女老师被吓了一跳,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蜡染的连衣裙边,然后越抓越紧。 这世界总是不公平的,别人的运气为什么总是好过了自己? 6 “周三下午六点,香港飞开罗,给我你的护照号码和真实姓名。陈若谷” ——一条来自于陌生号码的短信 “美娟,方不方便再借我十万?” ——来自苏盛的微信 当时手机被随意放在枕头边,这两条信息几乎是同时涌入手机,张美娟刚好翻身起床。 是夜晚,她没有开灯,穿着绿色的卡通恐龙睡衣,披头散发,打着赤脚像个孤魂野鬼踩过实木地板,企图去到厨房给自己倒杯热水喝。再回来的时候,随手就将手机丢到了旁边的床头柜上。 她听到了手机的声音。 张美娟在深夜的时候不睡,但也不会去看手机短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去真的会去看短信?收件箱在201年就是一部手机的直肠,这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垃圾,那些靠近深圳但绝不是在深圳的低价楼盘,澳门六合彩公司的中奖号码,还有各种信用卡的打折活动,诈骗短信都热爱使用这种毫无质量的传播方式。 她睡不着的时候,宁愿捂着小腹,无所事事地呆在床上,家养的暹罗毛茸茸地卷在床尾打呼,音箱里循环放着leonard cohen的《a thousand kisses deep》,成为了一个诗人,再成为一个歌手。但大家对他的评价是从“那个很有名的歌手某某某”开始,再顺带交代一下“其实他也是个诗人”。并且他不快乐,艺术家都会自怜、愤世、沉溺,但从来不快乐。 这大概是艺术家的通病。 张美娟心里想着,顺便向左翻了个身,她的小腹像是被砸进了一块锋利的石头,正在疯狂地捶打那一小块柔软的内脏。卧室的临窗就是街道,她住在低层,睡不着的时候很轻易就能听见马路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 女人喝光了杯子里的热水,她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窗外灰暗的夜空和枯萎的树梢 ——那晚的月亮从树梢后面漏出了一小块来,像块被折碎的玻璃片。 那只暹罗猫醒来了,沉着步伐攀爬到了枕头的一边,又将自己卷成了一团。她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到它毛发紧贴着自己的脸颊,散发出皮肤里猫科动物独有的淡淡的腥臭,她终于拿起手机回复苏盛:“家里出了什么事,你别急,我明天早过来见你。” 男人从昏睡中醒来,是上午,他没有拉拢窗帘,睁开就看见铅灰色的天空。太阳藏在厚厚的云朵的后面,透着不明不暗的光亮刚好可以一如既往地将他从睡梦中叫醒。 陈若谷起床穿着拖鞋,他在头一天从重庆赶回深圳,紧接着晚上开会到凌晨,然后才回家给张美娟发了信息,起床自然是晚了一些。男人在明亮的光线下走去厨房为自己冲泡咖啡。相比使用各种功能咖啡机,他更喜欢用研磨器将咖啡豆打碎放进奶锅里,加水烧到微开,再放点炼奶一起倒进马克杯,用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作为一天的开始。 第12章 打开健身房的电视,新闻里来回滚动着韩国生育率下跌和美国黑天鹅事件的消息,这个世界的现实永远比电视剧更精彩。手机里躺着几条短信,分别来源于信用卡活动,水电费缴收通知,以及张美娟。 “张美娟 51090219811224****” 她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回复短信给他,而且显得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沉稳到连一个多余的词语都没有。一个在凌晨四点还没入睡的女人,她的灵魂一定是不单调的,甚至还可能透着一些高不可攀的寂寞。陈若谷认为,他和她应该是同一类人。 在四组硬拉后,男人离开了深蹲架,他用毛巾擦了擦汗。端着热气腾腾的马克杯站在阳台上,毛球在他运动裤的口袋里动来动去——它大概是到了发情期,最近的脾气相当暴躁。 云层散去,光线毫无保留地蔓延在空气中,清晨的微风带着一丝海洋的腥味窜进鼻腔。在他的视野里是繁华的生活区,年轻的妇人推着婴儿车出来晒太阳,踩着高跟鞋的职业女郎行色匆匆地奔向地铁站,五颜六色的私家车一辆接一辆离开小区车库去到更远的地方,而生活悠闲的幸运人却有资格在楼下的花园牵着小狗遛弯。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轨迹,这种轨迹可以自我选择,也可以无心所恃。 所以陈若谷不愿意去思考是什么催促着自己将一个玩了无数次的游戏转变为现实,也不愿意去想为何对方会配合得如此干脆,他隐约感觉到,他莫名地选择了她,而她也自愿迎合。 从此后他们的人生轨迹就此有了无法逆转的改变。 “票已定,下周三,我们香港机场见。” 附带着航班信息的截图。 “我们周三见。” 发完这条短信,张美娟将手机放在挎包里,从车里走了出来。 一个烈日当空的上午,世界里的一切都仿佛在阳光下淡淡地冒烟,推开车门的那一瞬间,汗液从皮肤里泌出,她感觉自己在迅速地脱水,像一片被放进了机器要制作成果干的猕猴桃。 炎热令人烦不胜烦,她甚至都来不及去仔细思考,对于一次陌生人同行的旅程,到底会发生什么,而她又在期待什么。 人总是会有所期待,才会让事情去发生。 就好像此时的苏盛早已等在了琴房,与她隔着玻璃对望,见到了美娟,女老师快速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向大门。这个动作代表她是来迎接女友的,同时也代表着她是真的遇到了大麻烦。 那么,她的期待又是什么? “出了什么事?” “高利贷快要催上门了。”苏盛站在女友面前,含着胸,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不决。 “好吧。”张美娟摊了摊手:“又是因为家里的事?” “嗯。” “你不能总是这样。”张美娟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来,摊开手对她解释:“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总是借钱,而是,你总归还是要多为自己想一想的,虽然是自己亲弟弟但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 “我也希望和你一样可以对家里不管不顾啊。”苏盛着急了,嘴里的话脱口而出,像一枚子弹一般射了出来。 美娟神色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对于苏盛来说,更迫切的问题在于她需要钱,而不是张牙舞爪地对待那个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朋友。所以她很快就察觉这样的话是不妥的:“我已经想好了,这次还完钱,我绝对不会再帮他们。” “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还记得吗?” “你可以相信我。”苏盛歪着头看着自己的闺蜜:“这次真的是在意料之外的事,也怪我自己没有注意贷款的利率,你干嘛这么激动。如果真的不方便……” “没有不方便。”张美娟打断了她的话,然后沉默起来。 日光渐盛,琴房里每一扇玻璃放射出耀眼的光,它们在偌大的空间里制造出特别的效果,红黄橙绿紫的光点仿佛水晶颗粒一般地撒在两个人之间的地板上。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苏盛清了清嗓子:“对不起。” “为什么?”美娟问她。 “你不是我,你真的不懂,这个家里都靠我了。” “我当然懂。”美娟在满屋璀璨的光影下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只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是我罢了。” “我们不一样,你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我有。” 美娟不再说话,良久以后:“钱早上已经划给你了,等会儿你查查银行账户。你知道的,无论我对你说过什么,出发点总是因为我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好。不过也许,我做错了,我并没有资格去指责你的生活方式。” 有家长带着学生推门而入,美娟起身招呼。 苏盛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沉默到声带仿佛干涸成一张风干的海藻,再也发不出声音。然后她仰着头看向天花板的日光灯,仿佛是在等待眼角的那一滴泪珠落进耳廓之间。 7 “自己到底是做了怎样的决定现在才会坐在这里?”陈若谷坐在香港机场的咖啡厅默默地思考这次行程。这样的思考并非是源于后悔,若是单纯地为了满足肉欲,就无需将事情搞得如此复杂。但若不是为了肉欲,那肯定也不会是因为爱。那么,你要如何单凭一个游戏和两条短信就确定一个既没有单纯的肉欲也没有什么丙申年十月初八,宜出行,嫁去,安葬。 第13章 那天的天气好得不像话,张美娟在前往香港机场的跨境商务车上坐在中间靠 车窗的位置。天空蓝得像清澈的浅海,他们行驶的速度很快,沿途笔直的电线杆飞快地从她的视线里向后退去,更远处是庞大的山林和盘根错节的城市电网。 “只是一次旅行,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她觉得自己单纯得可怕,女人 多少有感到有些不安,无意识地用手指去抠自己指甲上新补的红色甲油。阳光落在脸上,是一种微微的灼热感。而坐在身边的台湾腔男人还在没完没了地打着电话,真是令人心烦意乱。 张美娟在凌晨看到陈若谷的那条未读短信,然后起身来到书房。 她独身多年,有无数的琐碎都暗藏在书柜的抽屉里——几年前看过的电影票,移动硬 盘的保修单,好久不带的一只钻戒——甚至都不太记得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买的;疑似过期的胶囊药丸——一定是不小心漏进抽屉的;甚至还有不知何时随手扔进来的螺丝钉。她在白天的时候刚做过了指甲,红色的镶着水钻的指尖匆忙而凌乱地拨过这些琐碎的东西,企图要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物里找到那本暗红色的护照。 然后她在黑暗中突然停下来,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四周一片静寂,偶尔有从窗外传来的犬吠声,隔得极远,像在世界的另外一端。书房上方那盏藤编吊灯就黯然地悬在她的头顶,她茫然而错愕,甚至没想起来要先开灯。 这是真的吗?真的要去吗?她站在吊灯下,问了自己两个问题。 首先他一定不是骗子。这是用直觉回答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张美娟觉得匆忙就答应对方的行为会有些轻浮,但她并非一个矜持又古板的女人。他在一个月之前跟她做了一个游戏,一个月后他竟然还记得,而且选择的目的地是开罗,而并非他向往印度洋的某个群岛。这令她有些感动——因为这也代表了一定程度的诚意,尊重游戏的规则,以及他一点都不怂。 但这是一个有点尴尬的游戏,张美娟觉得自己迷恋陈若谷的手指,修长,干净,妥帖,这样一双极有天赋的手,用来弹钢琴是极好的;但她并不想这样快就和他睡,如果她非要睡一个男人的话,她希望是在有足够的了解之后。 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年轻男女之间可以选择做很多的事情,如果是选择做朋友也许还会礼貌性的睡一下彼此,以此表示相互的欣赏。 二十一世界,爱与性交被大家分得清清楚楚,爱很难,性总是容易的。 那本红色的护照终于还是被找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因为太久没有用过,暗红色的封皮上还沾了一些看似咖啡渍的痕迹,护照上显示离过期还有最后的九个月。 张美娟打开了书房的灯,她在灯光下看着九年前的自己,她二十来岁,证件上年轻的张美娟朝黑洞洞的镜头展露出一种单纯而期待的眼神。这种不染红尘的眼神,现在的她永远都不会再有了。张美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还是感觉到空荡荡的,她觉得这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他们会有这样一次旅行。 他也察觉到了,对不对? “只是一次旅行,什么都不会发生,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对方。”她这样 想到,右边手指上有几粒水钻在翻找东西的时候磕掉了,红色的甲面上留下小块难看的胶水痕迹,一直忍不住想要去抠掉。 然后她开始反驳自己:“你是十八岁吗,什么都不发生可能吗?” 她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心生期待,又有些慌张。 怎样的女人会如约而至呢? 陈若谷在咖啡桌前换了个姿势,对于张美娟,他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一点。 他在某个无聊的晚上突然就想到了她——当时她站在酒吧台球桌旁边,将纤瘦的身体弯下来形成一个大约九十度的直角,每打进一个球都会在迷离昏暗的光影下举起手与旁人high five,丝毫没察觉露出了衣衫下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她抽薄荷味的七星,依然会在与他说话之前将头转向另一边先吐出口腔里的烟雾。她不顺从,也不抵抗,只按照自己的思维去发展他们之间的谈话,眼神友好却又充满了警惕,像一只埋伏在丛林中的机智的野兔。 她对他说起过什么?她说她喜欢他,但是更爱自己。看得出来她对酒吧的一切都相当熟悉,但陈若谷确认她从来不会随便跟任何一个人离开,她灿烂,神秘,却更加矜持而且珍贵。 这一切都让他相信对方会有一个独立的灵魂。一个有独立灵魂的人,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不会犹豫不决,也不会诸多理由。 所以她一定会出现。 陈若谷坐在二楼机场咖啡厅,他悠闲地靠在高背沙发上,闲人一般无所事事,用勺子搅拌骨瓷杯里已经快冷掉的咖啡。 此时离登机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头,对着服务生端上的面条和竹筷显得相当手足无措。棕色皮肤的印度人在他旁边打开电脑写邮件,而两个背着书包的双胞胎男孩在过道上跑来跑去地追逐着。远处是机场巨大的玻璃帷幕,透进来的光似乎带着各种深浅不一的蓝色,黯淡的蓝,清澈的蓝,明亮的蓝。男人在这一片蓝色的光线下,看到了张美娟。 远远地,她从机场巴士站的方向走过来,穿着红色的休闲裤和黑色的卫衣,她没化妆,半长的头发松松垮垮地绾在脖子后面,露出纤细柔弱的颈项,也露出了瘦削的下巴。女人拖着黑色的行李箱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的样子。 第14章 他叫住路过的服务生:“麻烦给我再一杯热咖啡打包,买单,要快。” 即使陈若谷之前只见过她两次,即使他们之间并没有爱,但彼此吸引的人身上也是有磁场的,他就是能一眼就将她从人群中找出来。 她是只机灵又温顺的野兔,已如约而至,与他彼此配作良伴。 “美女,我们加个微信好吗。”女人听到身后有人打招呼,回过头就见到带着棒球帽的陈若谷。男人穿着一套灰色的卫衣和牛仔裤,脚下是那双著名的air max zero,背着一个黑色的包站在那里,这样的装扮让他看上去比在记忆里更年轻。 “我还在想是不是来早了,没想到你已经到了。”张美娟浅浅的笑容牵动了眼角的笑纹, 这让她的眼神看起来好像宝石一样明亮。 “没来多久,刚才在上面打包的咖啡,一块糖,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男人将咖啡递过来。 “谢谢。” 张美娟将滚烫的咖啡接过来,她看见他端着纸杯的那只手,刚修剪了指甲,甲片剪得又圆又短,但手指却是修长的,灵巧而利索。她突然很想去试探性的问他有没有学过一门乐器,但那会轻易地暴露自己对他双手的关注,当一个女人会关注一个男人某个部分的时候,代表她对他已有了相当的好感。 男人是小孩,不可以在一开始就享受那种被宠爱的重视感,因为他们在宠爱中会渐渐变得骄纵,自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这些道理,张美娟非常明白,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 陈若谷将她身边的行李箱拉到自己身边:“走吧,我先猜猜啊……”他低头研究她的行李箱:“这里面肯定有起码一个月的衣服,化妆水,面膜,精华液,润肤乳,至少有一大瓶防晒霜。” “你都猜对了,而且我还买了很多清凉油,你的行李呢?”张美娟问他。 “都在这里呢。”陈若谷拍拍自己的背囊:“男人出门没那么多东西要带。” 此时是天气晴朗的下午,年轻的夫妇推着bb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蹒跚学步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跑在他们前面。紧接着经过了一对老年的白人夫妇,留着八字胡的老爷爷杵着拐杖,用一只手拉着自己的妻子,正低声用法语欢快地聊着什么。陈若谷把肩上的包向上提了提,再次对她说:“跟我走吧。” 张美娟愣在了原地,如果他是个油嘴滑舌的男人,可以很轻易地对女人说“我爱你”,“我喜欢你”,或者“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大不了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谈话技巧而已。但是“跟我走吧”这句话在当下听着,却有一些更多承诺的意味。 像是一个男人,要努力去维护她的周全。 “还在发呆?”他的一只手伸过来,突然握住她的手掌,用另一只手拉她的行李箱,语气有一些宠溺:“好好牵着,别走丢了啊。” 张美娟挣扎了一下,那只手掌却越发用力握紧,仿佛是一把要用力抓住她心跳的钳子。 他们穿过人群和巨大的白色钢筋吊顶,最后站在了长长的队伍中。更远一点的地方,是宽大的,被分割成无数方块的玻璃帷幕,在帷幕的后面是一架又一架的飞机,轰鸣着冲向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连片云都没有。 张美娟一边喝咖啡,一边又抬头去仔细看身侧男人的样子,他带着黑色的棒球帽,帽檐下露出一小块头皮,他还有内双的眼睛,而之前她没有注意到的是:他的鼻梁长得很挺拔,这让男人的气质看起来像是个军人。 她像握着一块柔嫩松软的面包一样握着他的手,时间长了就浸出一层薄薄的汗液来。 陈若谷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转过头,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着张美娟:“你的手也好容易出汗呢,和我一样。” “哎,是啊。”她微笑着回答。 8 航班飞到迪拜后,再从国际机场转飞开罗,全程共花费二十六个小时抵达目的地。 巨大的空客a302在夜空飞行,带着头巾的空姐从飞机的另一端缓缓走过来,随手就关闭了熟睡旅人头顶的阅读灯。 “请给我一张毛毯。”他在黑暗中用英语说到。 暗红色的羊毛毯子盖到女人的身上,她惊醒了,转头看着陈若谷:“你还没睡吗?”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迷雾,睡意昏沉:“我们飞了多久?” “还早呢。”陈若谷帮她拉了拉身上的毛毯:“我还没困。” “你在看什么?”她坐直了身子,很好奇地盯着陈若谷手中的ipad。 “避役,逃避的避,劳役的役,通常我们也把它叫做变色龙。”他把正在播放着动物短片的屏幕放到两个人中间给她看,发光的屏幕就照亮了她左侧的面容:“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种动物。它们皮肤表面有一种纳米晶体,可以根据环境反射光线来变化身体的颜色。” 张美娟突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想要去到一个有00多个独有物种的原始岛屿上,好像对方这个年纪的男人如果开始迷恋大自然,那么多半是在闹中年危机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危机是因为年龄的衰老,还是精神的疲倦。 “那为什么要叫避役?”她继续保持着好奇心。 “因为避役的特点是待在原地不用劳动就能捕捉猎物啊。” “如果已经进化得这么厉害的话,应该是很古老的物种吧。” “是的,所有爬行类动物的历史都很古老。”陈若谷指了指窗外:“不过也没有它们的历史那么老。” 第15章 张美娟坐在靠窗的一边,视线顺着男人的手望出去,几乎是惊叹着:“太漂亮了,以前坐夜班机的时候外面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那是因为现在太阳还在我们身后,这样的景色不是每次飞行都能看到。” 此时,飞机正在云层的上方,窗外的天空是一种幽暗的蓝色,而蓝色的尽头散落着的星辰,更像是一串串撒落在蓝丝绒上的钻石。 这样的画面令陈若谷想起一个词语——苍穹。 张美娟依旧专注地眺望着窗外,突然感叹到:“比起这片星空,我们人类显得就太不值一提。” 陈若谷听到这句话,突然渴望着将手伸出去,以自己的手掌覆盖她的手掌。并且,他也这样去做了。 她的手很凉,白皙的皮肤搭配红色的蔻丹,中间的指关键比常人更大,显得非常有力量——但却并不难看,甚至算是有一些凌厉的性感。 他想起来了,她说过自己是个钢琴老师。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愿意和我一起旅行?”陈若谷突然开口问她。 “我也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和你一起旅行?”她回过头来注视着他,先前浮动在眼里的迷雾已经消失了,露出了琥珀色透亮的眸子。 “我一路都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么,我也是。” 也许,那些星球上的动物和植物;从远古时期进化而来的爬行动物;就连打败了无数物种进化到现在的人类,在古老的宇宙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所以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彼此呢?他们曾经做出的选择,在当下都渺小得如同一粒针尖。 那陈若谷在内心对眼前这个女人所产生的一些情绪呢?有渴望,有期待,也有好奇,更多的是捉摸不定的温柔。 这些情绪,在浩瀚壮阔的苍穹之下,也是不值一提的吗? 他们没有再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张美娟将头靠在陈若谷的肩膀上沉沉地睡去。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到肩膀发酸。 他们靠得那样近,以至于他都能闻到她头发的味道,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薰衣草的清香。 “原来它是黄色和蓝色的。”张美娟站在开罗的街头,突然对陈若谷说。 男人点点头,他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开罗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城市之一,而且身处沙漠地带,空气中蔓延着一种沙土特有的腥味,他们搭乘机场巴士来到这座城市的某一部分。沿途路过黄色或白色的圆顶寺庙,也路过墙面斑驳发霉的中世纪欧洲建筑物。棕色的马匹拖着货物从斑马线上缓慢地经过,而年轻的埃及小伙子,则将绳子绑在两个电线杆的中间,上面挂满了各色的高仿运动衣叫卖。 北纬30.06度,东经31.25度,这是在地图上这座城市标示的位置。2016年的秋天,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玩过一个游戏之后,终于还是一起抵达了这里。 陈若谷抬起头,就看见那些发黄的建筑物上方,是蓝色的天空,传说这是一座不会下雨的古城,所以也就没有修建任何为暴雨服务的排水系统。 干燥的风吹散了张美娟发髻,黑色的发丝随意地散落在两鬓之间,挡住女人瘦削的脸庞,显得更加娴静而优雅。她却突然跑开,连比带画地向一个站在远处抽烟的中东男子借火。 陈若谷看到她在远处吸了第一口烟,然后在风里仰起头来,缓缓吐出了淡蓝色的烟圈。 “最后一根存货。”张美娟走回男人身边,把烟递给他。 黄色的过滤嘴上带着浅湿的唇印,陈若谷将烟接过来放进自己的嘴里,吸一口再递回去。 临近傍晚,城市的风越来越大,他们就抱着胳膊,站在一家鞋铺门口轮流吸完一根烟,鞋铺的老板坐在店门口津津有味地吃着烤乳鸽,音响里放的是泰勒斯威夫特的那首《you belong with me》—— that what you're looking for has been here the whole time,if you could see that i'm the one who understands you. 到哪都能听到,这个女人简直红遍了全世界。 “草莓味的。”陈若谷突然说到。 “嗯?” “草莓味的唇膏。” “是的。”她点点头,在经历过短暂的沉默后,她突然问他:“你想尝尝吗?” “好啊。”陈若谷说。 于是张美娟的吻就来了,她的吻很浅,嘴唇带着一丝草莓的香甜和温暖的湿润。远处是巨大的夕阳,衬在灰蓝的天空上,被风吹得像一块烧到了末尾的炭火。 白色的出租车司机眼神明亮,慢慢地将车停到正在接吻的旅人身边,他从窗口露出满脸络腮胡的笑脸朝他们打招呼:“hello,hello,welcome to cairo。” 张美娟飞快地结束了这个吻,走过去拉开车门,又转过头来:“你冷不冷?” 透过黄昏的风沙,喧闹的人声,和并不明亮的灯光,他看到她在微笑。 她会经常流露出这种淡淡的微笑,透着一些明亮的欢愉。而直到现在陈若谷才看清,那一点点明亮的欢愉是来自于她嘴角泛起的那个浅浅的梨涡。 他很喜欢。 市中心的hilton酒店。 站在这里的私人阳台上就能轻易看到尼罗河的景色。当上游东非高原丰水区的河流抵达下游开罗时,尼罗河已被沿途干涸的地区消耗为一条窄窄的河道。在夜晚那河道就像一条黑缎丝带,任由两岸的霓虹流淌在上面波动与闪亮。 第16章 陈若谷站在酒店的阳台上眺望着眼前这一切,沙漠地带的温差巨大,白天差不多还28摄氏度的气温,到现在只有10度了。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毛毯,转头向身后的房间看去。 浴室里传来水流的声音,是张美娟在洗澡,而且她已经洗了快一个小时。 卫生间的浴缸像一张干燥卷曲的梧桐树叶,温热的水从浴缸的另一端哗哗哗地流下来,形成了一条温柔的瀑布,张美娟像只在树叶里等待孵化的虫蛹一样被温暖包围着,她不愿意从这浴缸中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胸脯,感觉自己已经是被装盘的菜肴,很快就要被端上桌面。 张美娟在十年前做了乳腺摘除手术。 之前的公司在每年都会安排员工体检,原本是没有乳腺检查这个项目的。那天失恋的女人查完视力拿着体检表路过了空荡荡的胸腺门诊,她想到最近乳房总是发痒,不知道是不是抑郁的情绪导致乳腺增生,于是就走进去做了检查。 是早期的腺瘤,很快就做了摘除手术,她又变得活蹦乱跳回到了公司上班。但直到今天,她坚持每年复查,但也没有遵循医生的建议去做整形修复,那两只被取掉了腺体的乳房像两只风干的袋子,干巴巴地贴在胸前,丑陋不堪。 她的胸脯并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而存在。 浴室水蒸气蔓延,浓稠成一种乳白色的水雾,模糊住了落地镜的镜面。女人从浴缸里走出来,光着身体在镜子前吹干头发,她在朦胧中观察自己其余部分的躯体,光滑,结实,比大多数三十五岁的女人都更美丽。 然后她裹着浴袍站在浴室的门口,门外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动静。她伸手地将半湿的发丝捋到耳后,推门而出。 陈若谷却并没有在房间里等她,卧室没有开灯,双人床上面放着用毛巾叠成的两只天鹅,被子干净妥帖,铺得连一丝皱褶都没有。夜风从窗户呼呼地吹进来,带着远处沙漠的泥沙割过皮肤,四周暗黑无光。 客厅亮着灯,从卧室的门缝漏进来,像一块割开黑暗的刀片。 陈若谷正坐在客厅灰色的沙发上背对着卧室门。张美娟走过去刚要叫他的名字,就看到从他左边肩膀上方漏出的foxmail的界面,他在很专注地写着邮件,甚至都没有听到女人走出来的脚步声。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轻轻退回到卧室的那一片黑暗中。 陈若谷在凌晨两点时结束工作,推门走进卧室。 当时张美娟趴在床上,穿着一件长袖的棉布t恤占据了床的左半边,白色的被单下漏出来了一截光滑的小腿挂在床沿上。她睡得很熟,陈若谷隐约还能听到她鼻息之间沉重的鼾声。 她并未等他。 一个瘦削的,但是会打鼾的女人。陈若谷想了想,那可能是她的鼻腔结构的问题,也可能是有点感冒了。他走过去,轻轻捻起张美娟的小腿,像捻起一块碎玉放回床上。 然后他在她的身边躺下来,听着她呼吸的声音,心里想着傍晚时在开罗街头的那个浅吻,他舔舔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甜甜的味道。 他却并不急于要和她发生点什么。 陈若谷忽然意识到,他们来到这里并非是为了让肉体发生些什么。 他们之所以相约来到这里,也许只是需要一个人在深夜可以互相看着彼此,讲一些彼此都能听懂的话,讲那些彼此都知道的事情,并且让彼此感觉不那么孤单。 陈若谷觉得他们的行为更类似于大自然的动物法则,当找不到自己同类的时候,动物们也会选择异类相伴,北极熊会拥抱阿拉斯加,而幼虎和猩猩成为了朋友。 大致,都是因为生存作祟。 酒店浅灰色的墙壁上挂着埃及特有的装饰品,人面狮身的雕像,烫着金色和蓝色的条纹,面容呆滞。女人在旁边翻了个身。陈若谷伸出手去,抱住她纤瘦的身体,她很瘦,坚硬的锁骨像把未开刃的刀磨过他的臂弯。 而她还在打鼾,声音从沉重变得越发嘹亮。他理了理枕头,用脸贴着她的头发,在薰衣草的香气里闭上眼睛。 在陈若谷已经过了一小半的人生里,第一次,他觉得这样被打扰的睡眠是可以去忍受的。 9 张美娟听到有布谷鸟的叫声,风吹到脸上,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在视线里渐渐清晰的是无云的蓝天,有几片枯红的树叶被风高高吹起,飞快地在空气中打着旋,最后跌落在卧室的硬木地板上。 “早上好。”陈若谷在身后说。 “早上好。”她转过身。 他们躺在清澈的晨曦里四目相对,仿佛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注视着彼此。男人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后在她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的手和张美娟想象中一样灵巧而轻柔,变化着随处游走过她的身体,从臀部到颈项,再到肩膀,在经过胸脯的时候,张美娟分明感觉到那只手停顿了一下,继而又向下滑去。女人觉得有些痛,还有些若有若无的空虚,身体像一掌被揉碎的花瓣,在反复磨砺的中浸出了汁来。 窗外晨光渐渐刺眼,他俯下的身躯已遮挡了大半汹涌而至的光线,她努力蜷起自己的身体,放纵自己躲进这样的阴影里。 “祝您生日快乐。”张美娟站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对陈若谷说。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陈若谷有些疑惑。 第17章 “我知道,但如果下一次,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不在,那么现在我就要先祝你生日快乐。”女人机灵地笑着,整个人都趴在围栏上眺望整个开罗的风景。 陈若谷心里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微微地塌陷了进去。 他们来到开罗塔,这是市中心最高的一栋建筑,脚下是现代文明与古老交错的尼罗河三角洲,而远处的金字塔像一块块微缩的积木,藏在雾气中混淆不清。观光层挤满了各国的游客,大多是金发碧眼的白人,还有努力推销着自己服务的本地导游,他们一路上都在拒绝各种拍照合影的要求。 “什么时候的事?”陈若谷从身后抱住张美娟。 他的手从张美娟的两只手臂下面伸过来,环绕在她的胸前。张美娟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十年前,幸好发现得很早。” 张美娟在喧嚣中转过身来,面对着陈若谷:“不用觉得抱歉,我并不觉得这是件很坏的事。”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陈若谷摇摇头,放在她腰间的那只手慢慢地移动到胸前那一块干涸的地方,像在触碰一道伤疤:“这只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记号而已。” 风很大,他说完话,就将头埋进女人的颈项里,像是要寻找片刻的温暖。 “你是我的。”他凑在的耳边,低声地说。 她转过头,看着远处同样拥抱在一起的一对年轻情侣,红发的女子和金发的男子,他们闭上眼睛接吻,在风中,他们的身体用力纠缠在一起,仿佛再也没有来世和前生。 毕竟年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自己将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 孤单的人,以为愿意去倾听就是爱;而贫穷的人,以为大方地花钱就是爱;饿了一天饥肠辘辘的小女孩,谁愿意带她去吃饭,那就是爱她的表现。 像张美娟,她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朝三暮四的渣男,也要等到对方抛弃她很久以后,抑郁到乳腺生癌才弄明白原来那不是爱啊。 从来没被爱过的人,又要如何去判断对方能给与她的到底是爱,还是其它的欲望?总是要花去些时间,慢慢弄明白的。 她想起童年的时候每日都因为各种理由挨打,粗粗的藤条呼呼地落在身上,专挑穿着衣服看不到的地方下手,余向红一边发狠地揍她一边说:我这都是为你好,等你长大会感谢我。而亲戚们则说:你妈是因为太爱你了。 可她知道那不是。 张美娟认为,她自己,就是她自己的。她在童年时没有得到过爱,在年轻时错误地去 爱,于是现在的她选择只取悦自己,也无需献祭给任何人。 所以当一个人说“你是我的”的时候,她一点都不相信这些鬼话。 这是十八岁的hamed在水烟馆工作已经第四个年头,水烟馆是父母开的家族生意,所以他很早就辍学回家帮忙。 埃及的经济环境不是特别好,很多人即使念完了大学也找不到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的年轻人比老人更多。相比之下,hamed是较为幸运的一个,他整日穿着一件白色的棉麻长袍,为各式各样的客人服务跑腿。他们会用各种语言加上肢体动作与他沟通,英语,西语,法语,德语,他们向他索要各种口味的水烟,咖啡和红茶。这四年里,为了能够不厌其烦地向这些外国人解释这些商品的特色,他学了一些英语,还有乱七八糟西班牙语,他接触互联网,和所有聊得来的旅客互相添加facebook,每周追着看热门的美剧。 在这里工作要比在大学里能学到的东西更多。 但最近几年来到这座城市的亚洲人异常稀少,所以他也不知道那天坐在水烟馆街边的那对富有的亚裔情侣在说什么语言。 他们用英语向他点了两支不同口味的水烟,和两杯埃及红茶。中年男人坐在沿街的塑料椅子上,对着自己的女伴大笑或喋喋不休,不经意就露出手腕上那块闪亮的patek philippe。而女人却是极美极安宁的,与欧洲国家过来的那些金发碧眼爽朗的美人不同,她穿着在本地买的墨绿色阿拉伯长袍,衬着黑亮的头发,像个皮肤光洁瓷娃娃。她安静地坐在男人对面,偶尔说话,眼神包含着笑意,闪着的光亮像在沙漠夜空下浮动的星光。 “是我的错没有做好功课。” 陈若谷牵着张美娟的手,有些痛心疾首:“但愿我们今晚不会胃痛。” “怎么都没想到原来他们烤鱼是不去鳞的。” 烟壶的一半是五彩的琉璃,描绘着各种美丽的图腾,上面接着另一半是银色的金属,烟馆的卷发伙计端着点燃的木炭和烟丝上来放进烟托里。张美娟学着本地人拿起烟杆对着橡胶软管吸了一口,烟壶里的水就咕噜咕噜地开始翻滚,甜蜜的烟雾在口腔里翻滚,再呼出来,苹果味的香气四溢。他们当地人将这种称为shisha,据说是许多年前从阿拉伯流传过来的古老的烟草,然后落地生根变成当地的一种文化,任谁有事没事都会想来抽一口。 “我从来没吃过那么难吃的烤鱼。”男人接着女人的话说。 “红茶也好甜。”女人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我需要找一家中国超市可以买到老干妈和方便面。” “没问题,我等会就找人问问。”男人继续附和着。 张美娟放下烟杆,若有所思地看着陈若谷,然后她问他:“请问你是在故意讨好我吗?” “没错。”男人耸耸肩,一副你终于发现了的表情:“但不是故意,在动物界,雄性动物在争取雌性的交配权之前都会这样做,所以这是本能。” 第18章 “所以我是动物?”张美娟不可思议地问他。 “我是动物。”男人诚恳地回答到:“当然你是更高级的更美丽的那种动物,总的来说我们都逃脱不了动物本能的支配。” “好吧,作为美丽的动物我宣布你失去了今晚的交配权。” “不,我才没有。”他笑着,将嘴凑过去,在烟雾缭绕的芬芳中给了她一个绵长的吻。 后来他们经常接吻,新鲜的肉体和陌生的灵魂同时唤起了激情,他们沉溺于此,以至于就像两棵被风干的植物,常常在最后奄奄一息地纠缠在一起。 那天晚上的客人很多,两个打着牌的本地人突然吵起来,hamed跑过去劝架,再回过头来就看见那对恩爱的恋人坐在相邻的椅子上,他们在夜色中接吻。 吻得那么认真,仿佛再激烈的争吵都不会被打扰到。在他们身后是开罗古老的建筑,巨大的罗马柱和扇形的窗户做了他们的背景,月亮很大很圆,就挂在两个亚洲人的头顶,像一只纯白的银盘。 住宅外新开的蔬菜超市,打着不卖隔夜菜的口号,晚上8点过后全部半价。余向红在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菜摊里挑挑拣拣,生菜外面的叶子扒掉,只要最新鲜的菜心,菠菜的菜头都掐掉,只要最鲜嫩的那部分叶杆。她像一位米其林厨师那样去精挑细选,将最新鲜食材的都放进了篮子里,做完这一切以后,她心满意足地将菜篮放在收银台下方,对收银员说:“篮子我放这里,过了八点我再来买单啊。” “阿姨,你不能这样。我们八点以后是针对当天剩下的食材。”女高中生模样的收营员急冲冲地解释:“现在才下午三点,这样我们是会被扣工资的。” “哎哟,我说小妹子你怎么说话的呢。”余向红叉起腰,敞开了嗓门地喊。年轻时,老太太曾在文工团做歌唱演员,每天唱够五场红歌,唱得越大声的得分越高。回家的时候陶瓷盅里装着大碗的红烧五花肉作为她那一天劳动的奖励。所以余向红的声音比谁声音大,吵架她从来没有输过:“你们自己规定的是晚上八点五折,也没说过我现在不能开始选菜啊?” “不是这样的阿姨,8点以后是促销,现在是正常营业。” “呵呵,所以我八点之后再来啊。你们到底是不是好好做生意的?”余向红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向外走:“我儿子隔壁三中的后勤处张主任,晓得吧?不会贪你这点便宜的。”只要遇到让自己稍微懊恼一点的事,老太太就会开始不停提自己的儿子。 “阿姨这些菜你都摘过了,放回去我们也不好卖啊。麻烦你先买单吧?” 被拦下的余向红盯着收银员,半响没回过神来,然后老太太一拍大腿就坐到了地上:“哎哟,我说你们是不是欺负老年人,我这一大把年纪了,你们当我是骗子吗?我儿子是三中教务处主任张司洋,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会差你这单钱吗?” 她穿着一袭水蓝色刺绣的长袍,黑色打底裤配方口小皮鞋,烫得枯黄的头发像鸟草一样乱糟糟地,仿佛用上百根发夹盘在脑后。她老太太一度也是小城里的风云人物,人人都曾尊称她余老师。此刻她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捶胸顿足地撒泼:“我这把老脸也豁出去不要了,你们给我一个说法!” “怎么了?”一个店长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出了什么事?” 收银员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老太太还在地上哭哭啼啼地闹,同时吸引来了周围的其他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刚巧门口路过一群广场舞女团,统一都是水红色的t恤大红色的纱裙,要参加广场舞battle的样子,大妈们叽叽咋咋地围过来劝:“你别坐在地上,地上好凉啦。”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不懂什么叫尊老爱幼的。” “自己说的活动,自己不遵守。” “这次算了。”店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说:“是我们没有说清楚。”这句话刚落音,余向红立即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脸色得意地对着收银员说:“你现在帮我买单,你们领导已经同意了。” 收银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就这一次啊。”店长叹了口气,将整个肩膀都塌了下去:“给阿姨买单吧,是我们的错。” 老太太像只打胜仗的老母鸡,挺着胸,趾高气昂地走在小城的街道上,下午的阳光将她每一根发质受损的发丝烤得发亮。在自己的儿子第三中学教务处主任张司洋打电话来之前,她原本都可以保持这种美好又神清气爽的状态。 “妈,你给她打电话了吗?” 余向红沉默了一下,停下脚步来,像橡皮筋一样将身体收紧了。 “这边等着呢,有点急。”宝贝儿子继续说:“你别怕,是她欠咱们家的。白吃白喝那么多年。” “话是这么说。”老太太犹犹豫豫地说:“她那脾气还不知道会不会接我电话。十次有九次都说自己在忙。” “你是她妈,对你不好我揍死她。” “回回就你说得好听。”余向红抱怨道:“关键时候还是要老娘来出马。” 10 张美娟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将手里那三粒骰子咔哒咔哒地在茶几上丢来丢去,早就开好的红酒像一汪红湖静止在水晶的醒酒器里,酒精是埃及的公开的秘密,他们总说着埃及没有酒精,但游客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从不同的途径获取到酒精。 第19章 若谷在客厅写邮件,仿佛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随时把电脑掏出来开始工作,哪怕是在睡觉的时候。 女人的电话响起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女人皱了皱眉头,示意男人不用管她,然后拿起手机走向酒店阳台。远处沙漠带来干燥的风吹起她的发丝,粗暴地打回在女人瘦削的脸颊上。她一边听着电话一边伸手将头发捋在脑后,用一种极为冷静的语气:“你们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银行自动转账的,不会有错,你去查查?” “美娟,妈说的不是每个月生活费的事。” “其他钱也没有,我们协议上写清楚了啊。”女人抱住胳膊站在风里,她歪过身体向屋内看了一眼,满屋橘色的光线下,男人的背影如山一般沉稳。 “协议写的是每个月一万生活费,那妈现在想跟你预支未来的那部分。” “你要多少?” “两百万。” 女人深吸一口气:“你在开什么玩笑呢?张司洋又去赌钱了?我没有,我劝你你也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你想想办法。” “我没有办法。”张美娟挺直了腰:“你告诉张司洋,不要变着花样老跟人要钱,这么大一笔,不是他需要,你一个人还能花得完?他现在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生活费一分不会少给你,别的我都没有。” “美娟,你做人要讲良心,要不是我们当初收养你,你只能在孤儿院长大。”电话里余向红的声音渐渐气急败坏起来:“不要翅膀硬了就想着能飞多远,你飞多远也还是我们张家养出来的。” 张美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现在有事,你随意。再见。” 挂掉电话,转身就看见陈若谷抱着膀子依站在玻璃窗后的墙壁上,看她打电话,一脸的玩味。 女人推门进去:“我吵到你了?” “没有,只是刚好忙完。”男人的手臂搭了过来,从身后挽住她的鹅颈,顺势就亲了一口:“工作电话?” “没有,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她在他手臂中转了一个圈,在开罗上午金色的光下,以自己的面温柔地贴住他的面:“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人们总爱说的那句老话,出生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但人生是。俗不可耐的道理,又无奈地与美娟的选择精确吻合。她出生的那座小城,重男轻女的氛围仿佛沼泽地里被晒干的泥浆一般浓稠,在福利院住着的总是被遗弃的女孩,出生和眼神一样,都是洁白,单纯,对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除了身上带着写着出生日期的小纸条和裹住婴孩幼嫩肉身的一袭包被,就再无其他信息。 在小城中学做音乐老师的张氏夫妇收养了她,余向红年过三十五,肚子依然没有要鼓起来的迹象。本着养儿防老的美好愿望,当两口子急匆匆地来到福利院,顿时就傻了眼——整个福利院没有男孩,有也很快被人抢走了,像抢夺饥荒时的大米,每一个小城里无法生育的夫妇都在害怕老了以后没有一个儿子可以去依靠——好像有个儿子就真的可以靠得住那样。 稳定婚姻总归是需要一个孩子的,于是就退而求其次,他们带走了张美娟。这姑娘长得干净好看,福利院的孩子平时没有什么课外活动,小马驹似地满院子跑,被盆地毒辣太阳晒得个个都黑不溜秋。唯独张美娟,在一群黑孩子里白得耀眼,小脸高鼻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招人喜欢。 所以最初,张氏夫妇也的确给予过一些短暂疼爱,张父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在那个年代文艺人才紧缺的情况下,张美娟拥有的是别的孩子不能拥有的一切,天空蓝的蓬蓬纱裙,油漆皮的小红鞋,手里也曾抱着让头发异常浓密的芭比娃娃……只是年幼的张美娟并未意识到,这一切的宠爱伴随着余向红日渐隆起的肚子在渐渐消弥,来自养父母的宠爱,像是从手指间流走的液体,你永远无法用自己的手掌去留住一捧清泉。 人类始终会选择对更加相似的基因给予关注。 五岁的孩子,有自己瘦小但生命力蓬勃的灵魂,她会在自己五十岁的时候都还记得五岁的悲伤与快乐。现在的张美娟不过三十五岁,她记得每一个来势汹汹的耳光,和毫无缘由的惩罚,令人忍无可忍,但必须艰难地捱下去。 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们,她也终于有了可以选择的权利。 沉灰色蕾丝的罩衫是新买的,从水洗标看上是来自越南某家工厂。但是做工考究,一共三层,每一层的钩花款式都不一样,似中国山水话中的云与山峰,层层叠叠,极为贴合地贴在肉身上,幻化,缠裹,交织,这是苏盛独有的姿态。 那天晚上,从琴房出来她独自去了酒吧。 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如果你想认真地谈一场恋爱,那么在酒吧里是找不到靠谱的对象的。酒吧明明就是一个让男女能够快速脱掉对方衣服的地方,并且连姓名都无需交换。但如果你对于感情的事急于求成,那么也算是个可以加快认识异性的地方,剩下的就看运气好不好而已。 但苏盛的确是骄傲的,她拥有那种急于求成的骄傲,如同在城市阴暗潮湿的后巷里生出一片华美灿烂的红花楹。她骄傲地在为数不多的选择中进行选择,那个穿优衣库,长相阳光的男孩被她拒绝了,穿着衬衫仿佛一个销售员的男人也被她拒绝了。苏盛在等坐在角落vip席的中年光头男人过来搭讪,他身材矮小,有些习惯性耸肩,但酒桌上放着一把宾利的车钥匙,并且他连续看了她好几次。 第20章 据说一个人能凝望对方超过30秒,就会产生爱情。如果不是爱情,那么至少也是欲望。而欲望,可以诱使一切可能性的发生。 苏盛低头看了看眼前的酒杯里淡绿色的液体,顺势就撩开耳边的发丝,露出点缀在耳垂上巨大闪耀的黑色锆石耳环,她宽眼高颧,用适当的耳环点缀,总是能将她整个人都承托得更加华丽而灿烂。 又一个穿t恤的男生走过来和她说话,女人轻轻皱眉摇头,再转过头就看见那个vip席上多出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腰肢纤细,四肢修长,眉眼鼻口无论是否存在人工雕琢的痕迹,都是完美的,仿佛是从橱窗广告里走出来的模特。 而且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比苏盛年轻了许多。 据说从十八到八十的男人都是专情的,他们只专情地喜欢更年轻的小姑娘。从此那光头男人的手臂绕向了那纤细的腰肢,他望向姑娘的神色专注,像一头在丛林中对羚羊伺机而动的野豹,不再多看向苏盛一眼。 毫无征兆,仿佛有一个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扇得人血肉模糊,神智混淆。女人低下头,顿觉自己的轻贱和愚蠢,轻贱到让人忍无可忍,又愚不可及。恰好母亲在此时打来了电话,女人放下酒杯在混沌的光影下借机匆匆而逃。 求偶,真是一件百口莫辩的事。 你可以要求对方的外表,学历,家庭背景,性格爱好,唯独不能要求的是金钱,因为金钱就是功利性。可要求金钱又有什么错,无论男女,已婚未婚,不过都是在感情市场里待价而沽的商品,总有一天会被人贴上标签,然后一锤定音。 我爱上你的钱,爱上你的肉体,爱上你的家庭背景,和我爱上你的人格,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爱。既然是爱,一种无法去量化的东西,那么就没有尺寸规格重量上的区别。 不过都是想要得到自己要的罢了,又有什么好羞愧? 苏盛独自躲在酒吧外的街边接起母亲的电话,她听着风声呼啸着摩擦头顶附近的树叶,在缝隙与缝隙之间穿梭流动,声音如同精灵在夜里的悲泣,有少年拎着一袋煮花生从身边经过,他一边剥,一边吃,一边扔,沿路在黑灰的路面上丢下一窜白亮花生外壳。 只听见母亲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说:“苏苏,你弟弟开车撞到人,家里的钱都先垫进了医院,你可不可以先拿两万块回家救救急?” 苏盛抱住了自己胳膊,她看到地面上自己被灯光拉得细细长长的身影,像一片湿漉漉的污迹贴在地上纹丝不动。 “你到底有没有?”母亲继续催促:“你弟弟现在还在派出所,人没有出来。” “不是有保险公司吗?”女人反问。 “他是酒驾,那个保险公司他现在也不管。” “那你就让他关着吧,省心。” “你这孩子……”附近的路灯突然熄灭,呼啦啦地暗成了一片。苏盛站在这无边的夜里,听到母亲近乎怒吼的声音,似要盖过耳边的风声。苏盛低头用足下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踩地上的花生壳,像被寄居蟹丢弃在岩石上的贝壳。啪叽一下,又啪叽一下。 “要你帮一下家里,每次都跟要了你的命一样!这么大的事,你作为姐姐……” 又一个花生壳,用力踩下去,碎得四分五裂。 女人飞快地挂掉了电话,她有些受够了,仿佛是有风迂回着在身体里内旋,最终形成一颗小小的孤星,带着沉重的重力,将人迅速而剧烈地压向了地心深处。 然后就听见有人在和她打招呼,抬头一看,是刚才那位拿着宾利钥匙的光头男人。男人比坐着的时候更显矮,不到一米七的个头,肩圆膀厚。他径直走到苏盛身边,像一头饥饿的豹子,直愣地看着她。 啪的一声,头顶的路灯重新亮了起来。光线又重新回到了女人的双瞳里:“有什么事?”她镇定地问。 “给你两万块。” “ 什么?” “两万块,和我睡一晚。” 苏盛在原地愣了两秒,身体里的星球近乎轰然裂开,伴随着火焰和喷薄而出的气体,在身体内疯狂滴判断,焚烧着近乎干涸的内脏,她感觉到自己的双耳在轰轰直响,震得大脑变成了一团浆糊。 她脸色变得很难看,半响过去才憋出一句话: “你有病啊?滚开。” “装什么装啊,都穿成这样了。不够我再加点钱。” “你给我滚!”指甲死死地陷进了手掌的肉垫。 “我呸,还真是个给脸不要脸的货色。”男人丢下这一句话,走开了。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是我。——苏盛突然就想起张美娟在后来对她说的那句话,苏盛站在暗处笑了笑,她也许永远都成不了张美娟。贫穷已经让自己成为了一只肤浅又虚荣的的鱼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觅食的气息。所以,谁都懂得只要向她撒饵,她就会迫不及待地游过去张开嘴巴,等待饲料落进嘴里以此果腹。 但有人撒下的却不是鱼饵,是毒药,她从不吞食毒药。饿一点而已,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又不会真的死人。 11 “你弟弟这次可能真的就出不来了,说不定还要卖掉房子赔钱,就算妈求你了。”——来自母亲的短信 苏盛蹲在地上往黑色的食盒里倒猫粮,窗棂将阳光分割成好几块明亮的几何形状,深圳的阳光毒辣,凶猛,一半晒在她的背上,一半将地板烤得滚烫。张美娟那只毛色不俗的暹罗猫应声从角落里窜出来,小步快走到旁边,垂下脑子细口取食,她在滚烫的光线下拨弄它脖子上那一小块突起的毛发,柔软的身体突然就拱了起来,像一座弧形的桥。 第21章 不能回复信息。 她暗自下定了决心。苏盛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还有头一天晚上做好的便当盒,通通都塞进黑色的皮质挎包里,在照顾完老板的宠物之后,她得去上班了,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照顾好自己。 卖掉房子?那就去卖啊。 但走到地铁站时,母亲的信息又来了:“家里的房子是好不容易凑钱买下的,你弟就靠这套房子结婚。苏苏,你深圳的房子现在是什么价?涨了不少吧,我们再回老家重新买一套好么?” 不过是一套三十平的一居室,早些年苏盛在机缘际会下借钱才买下的,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男人嫁掉,那么这套房子就是她未来余生唯一的依靠了。她关掉手机,在心底冷笑,儿子总归是要结婚生孩子,为苏家传宗接代的,自己早晚就是嫁出去便宜其他男人? 凭什么? 苏盛右肩上挎着那一天的早餐和午餐,站在地铁口的电梯右侧,让电梯载着自己缓缓进入地下的阴影中,在所有的视线都被遮挡之前,苏盛最后望了一眼天空,真晴朗的天气啊,这世界唯独是天气对所有人公平。 无论你是谁,都躲不过大自然的狂风暴雨,也无法拒绝阳光的明媚。 但明明所有的人类,都有重量相等的灵魂。 凭什么呢?是女儿就更轻贱一些。 有时候,多希望自己是张美娟那样的人,有勇气和家庭彻底地切断关系。她要的不过是片瓦遮身的立锥之地,要的是孑然一身的自由。 又能有多难得? 那个晴朗的早晨,椒图本来是去找张美娟的,却遇见了苏盛。 在干燥的北方时间长了,他并不爱南方这样燥热湿润的气候,可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富有,多金,手里捏着大把的钞票,又急不可耐地要洗掉那一身俗气的金钱味。钢琴,小提琴,竖琴,交响乐,听得懂听不懂的,他们都敢于尝试。他们从衣橱里翻出西装和长裙,将珠宝都拿出来挂在自己脖子上,有的甚至在脖子上挂上自己家叽哩哇啦的小孩,然后在台下坐着掏出手机就开始自拍——哪怕音乐会的门票上特地写着,谢绝五岁以下小童入场。拜托,那么小的孩子,请给他们多听小毛驴和小燕子好吗? 唯独张美娟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想送票给她。倒不是椒图有多在意这个女人,如果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找一个能真正欣赏自己的人来音乐会,就能抵消自己对台下那些庸俗的故作高雅的姿态所带来的厌恶感。更何况,对于她沉默不回信息的事,骄傲的音乐家始终是不甘的—— 不过是临时改期了约会,大家早已经不是恋爱的关系,她应当心知肚明若再遇见也不过是为了重温一夜的露水姻缘,这女人的脾气要不要这么倔。 “张美娟去埃及了,我看啊,你的票还不如便宜我算了。”清晨是琴行生意最清淡的时候,苏盛斜躺在琴行的沙发上,被溪水一般清澈的晨光笼罩着像一条慵懒的美人鱼。一袭沉灰缎纹长袍,中国风的盘丝扣从领口开始绾结一路到脚踝,恰到好处地露出足骨线条凌厉的脚背来。明明是极为素雅的装扮却又被耳边两团墨绿的流苏耳环点缀得无比明艳。那盯着椒图看的那眼睛黑白分明,有一团小小的火焰,从音乐家的额头一路呼啦啦地窜到了心口。看到这样的女人,椒图顿时就没有了办法,最终也只好心甘情愿地将门票掏出来,一边给一边啰嗦:“你别送人哎,一定要自己来的。外面已经买不到了票了的。” “知道了我的大音乐家,老同学的音乐会,我是一定会自己去看的。” “而且要认真听。” “我一定会认真地去听。” “那你还记得那时候我的毕业音乐会吗?”他痛心疾首地问。 “对不起,我早忘了。”她转头看向窗外的绿荫,回答得很轻,像是挂在耳边微微摇曳的那攒流苏,在发髻的边缘一晃就过去了。 这次到还是来了。 众人隆重,在舞台下穿金戴银,仿佛在过年;而苏盛穿t恤,仿佛是度假。 只是她实在是太适合穿灰色,照例是灰色打底,上面印着一只巨大无比的梅花鹿,衣摆下露出两条结实修长的腿,搭配一双白色的球鞋,可爱,自信,轻松,明艳的女人如约而至,美丽得像一场灿烂盛夏。 于是坐在台下,仿佛被埋藏在砂石中的明珠,一眼就能被台上的椒图所发现。 37岁,在外界看来这大约是椒图最好的年纪,风调雨顺,八面见光,大把的名气与金钱让音乐家活得无往不利。可看似繁花似锦的的人生中,总是缺少一些什么。挑逗与美丽的肉体,他当然是不缺的,甚至有些太多了显得腻味。总归年纪大了,爱情也经历很多次,不再是什么必需品。他的生活因此沉闷,无趣,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音乐家觉得他要的是一些与众不同的趣味和挑战性,着可以带给他更丰盛强烈的灵感,唤起他对生活的渴望,同时治愈他伤痕累累的内心——哪怕,那些心理上的伤害都来得莫名其妙,无迹可寻。 搞艺术的人,臭毛病总是比别人更多。 于是音乐会结束,音乐家就带着自己的灵感去吃宵夜。 男人自然是不会去选择吃大排档的地方,这配不上音乐家高贵的身份。而且大排档的店家,是最不会看客人脸色的,无论你开bba还是捷达长安或吉利,都得要坐在门前老老实实地排队。你是知名的小提琴家?对不起我们不认识,请您在外面等着,对那排紫红色的塑料椅子都可以坐,是干净的只是看上去比较旧了,别人都能坐,你为什么不能? 第22章 可是,他们的味道又实在是太好,小龙虾每只都肥大带膏,滋味入骨。音乐家看对面的苏盛低着头,姿态沉迷,吃得欲罢不能,又媚态丛生。 是她提议,一定要来这里。 但苏盛并不爱宵夜,年过三十的女人,喝一口水都在心里计算着卡路里,脂肪和游离糖的摄入都按零点几克来计算,咬一块饼干就要战战兢兢地做一个小时有氧。 可这次不一样,这一次,她要用一种全新的,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的风格去收获她的黄金单身男。她深知,音乐家和其他男人的调性不同,他们喜欢接地气的女人,烛光下的牛扒和日料吃得太多,如同在各种盛大的场合遇见的美人,她们任何时候从斜方肌开始到髂腰肌总是一丝不苟地保持着收紧的状态,肌肉线条被练得清晰而明显,无论是已经有了名气的,还是即将有名气的,都是千篇一律地脱尘,优秀,华服裹身连走路的脚尖方向都在对着同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练习着,完美得一点滋味都没有。 那顿宵夜,苏盛吃得极为尽兴,吃出了感觉,也吃出了激情。除了她的手机一直在疯狂地亮起屏幕,有人在给她发微信。 “嗯?你的社交生活很忙啊。”音乐家试探道。 “那我是妈。”苏盛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然后关掉,然后抬头补充:“你知道,我和我妈关系一直都不怎么好。” “嗯,我知道。”男人很配合地点点头。 我们的音乐家整个晚上都吃得战战兢兢,坐立难安,心浮气躁,处女座的他已经许久没有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用餐了,他们居然还用塑料壶里的茶水洗涮碗筷,简直是胡闹!如果体力可以,他一定会用一个不动声色的深蹲来维持自己的姿态,避免自己昂贵的西裤坐在油迹斑斑的木凳上。 可惜他不过是个无缚鸡之力的文艺人,最后也只能认命地在原地坐了一晚,心里想着身上这条价格不菲的裤子是丢掉还是送去干洗。 “等会儿去哪?酒店里有个很不错的爵士吧,去坐坐吧。” 买完单,他漫不经心地对苏盛投下了一粒鱼饵,语气平静不喜不悲,不知是砒霜还是白糖。但苏盛扬起艳光四射的脸朝他笑,说:“哎呀你早说,现在太晚了,不如我们下次再聚。” 音乐家觉得那团火在心口撩动起来,噼里啪啦地围绕着心脏迂回盘旋,像一串火花在放着电,他疯狂地点头:“那就明晚吧。” “好的,你来接我。” 水清就会见鱼,鱼不咬饵,但也不游走。 12 后来,在他们交欢的时候,陈若谷再也没有去主动脱下过张美娟的内衣。 “你很注重手的保养。”夜晚,张美娟洗过澡躺在床上,伸出一脚搭在男人的大腿上。他在晚上洗浴过后坐在床上仔细地修剪自己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剔除甲沟附近的倒刺和死皮,然后抹上护手霜。 “一双手代表着一个人的尊严,这是我父亲说的。”陈若谷说:“你可以很穷,但是无论何时双手都要保持干净整洁,这样也是在尊重别人。” “看来你的父亲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张美娟的脚趾也涂了红色的蔻丹,脚趾头水灵灵的像鲜嫩的葱头,一路从陈若谷的大腿滑动到他肌肉分明的背部,俏皮地挠着痒。 “事实上,我父母都是农民。”陈若谷转过身来,捏住女人白皙的脚亲了一下,再侧身躺在她的身旁:“生活得很辛苦的那种农民。”他在最后补充到。 他将脸埋进女人的脖子开始吻她,用他涂过厚厚乳液的手熟稔地滑过她的身体,像在抚摸一尊珍藏已久的瓷器。尽管他的动作做得非常自然,张美娟也能感觉到他刻意绕开了她胸前的位置。她尝试着握住他的手向上移动,但他突然直起身来脱下自己的衣服。 最后,他始终没有去解开她的内衣。 女人突然觉得有些受伤,穿着t恤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像块干掉的木头。她被他结实的肱二头肌环绕着,听着耳边粗重的喘息声,侧过头,就看见床头柜上异国风情十足的金字塔台灯,那暖黄的灯光越发像一把烈火,烧得人睁不开眼睛。 是的,所有的温柔,宠爱,疼惜,顺从,都只不过为了取悦当下而已。 空气中,从远处沙漠吹来的风沙都吹进了心里,掺杂在原本渐渐填满起来的血肉之中,反复地蹂躏,将伤痕累累的心脏磨砺得更加粗糙而冰冷。 1. 陈若谷在面对着张美娟的时候,会觉得很愉快。 这种愉快就好像他在某家画廊意外发现了一副价值高于价格的传世之作,却又未及经历了千辛万苦拿下一笔巨额的融资那般开心。 她在清晨的时候醒来独自离开,只留下一条“想一个人随便走走”的信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他在系上鞋带的时候就开始想念她,在酒店健身房做完*7组杠铃飞鸟的时候,男人已经在开始考虑要有一段长期的关系。 爱吗?当然没有,至多是喜欢,钟意,沉溺,或者迷恋——他可以用更多词语来形容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他对于她,并没有比对于其他女人多更多的感情,至多是更加的喜欢,钟意和迷恋罢了。 但对于爱这个字,他向来惜字如金。 他不是没有爱过别人,就在自己年轻的时候,陈若谷曾爱上过一个年轻的女插画师。 那时候的陈若谷,穷,没房没车没地位没事业,浑身透着年轻人的无知和浅薄,面对心仪的女人,他唯有热烈的爱可以奉献出来。 第23章 但大城市的女孩见过了世面,有欲望,有要求。她们有时不仅是爱就能满足得了——她想要昂贵的画纸,日本的彩色铅笔,和德国原装的水粉。另外,她还想要一部黄色的甲壳虫可以开着它去到更远的地方采风。这些都是需要用钱买到,而陈若谷没有钱。 但还好他有一项绝技,那就是抓娃娃。他用一元的硬币从超市附近的娃娃机抓来了无数可爱的玩偶,企图讨女孩的欢心。 于是有一天,当他背着包回到村屋里那间只有10平米的出租房,女孩已经人去楼空,而他抓的那些质量粗糙,冒着线头的玩偶,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她一只都没有带走。当时年轻陈若谷手里抱着一整套芬理希梦的彩铅,站在一地的廉价玩偶中间痛哭流涕,那是他存了整整半年的钱才从一名日本代购手里买过来的。 男人不知道是在哭爱情的背叛,还是心疼自己花掉两万块钱买来的毫无用处的彩色铅笔。 后来他从熟人那得知,那女孩跟了一名富有的出版商,对方给她买了一辆白色的高尔夫,还承诺会帮她出版彩画集。虽然女孩没有得到梦想的黄色甲壳虫,但至少她从此不用和贫穷的陈若谷去挤公车了。 你看,物质与感情的合理交换,这就是爱情的真谛。 古老的埃及女人会把初夜献给一种有特殊花纹的黑牡牛,因为她们相信那是神明的化身,献祭自己,就会为后半生带来好运。 就连神明的爱也是依靠利益的交换来换取的。 人世间感情,大多都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苟合,没有甲壳虫,高尔夫也可以先开着。没有灵魂伴侣,那么看着不差的人也可以先将就着。只要双方在心里计算好得失,彼此都不吃亏,就又是一桩好的姻缘。 现在的陈若谷可以对女人予取予求,有丰满的物质,也有动听的情话。唯独那个叫爱的东西,就算拿把刀抵着脖子他也给不出来。 他也不要再给出来。 他发了条短信给张美娟:“宝贝,你去哪了?” “我在逛街呢,你自己安排吧。”她很快回复过来。 陈若谷不打算浪费时间,于是就打算独自去金字塔走走。叫了辆车,从市中心出发一路前往尼罗河西岸,然后就堵在了路上。 开罗是一座几乎没有红绿灯和行车线的城市,当然也没有任何交通规则可言。 特别是在十字路口,东南西北的车都可以在同一时间冲出来堵在一起,在这一团混乱中乱窜的还有各式各样的摩托,徒步的行人,以及慢吞吞的牲畜。穿着t恤长裤还带着头巾的女孩挽着手从车流的缝隙中挤过。 十三公里的路,司机开了整整一个小时。 金字塔的风景却是和照片里不太一样,四周早已挤满了各种矮小的办公楼和居民区,古老的历史沦为了一块俗套的设施周全的风景区。 文明勉强地在逐渐现代化起来的城市中存活着,而那一片黄色的沙漠则更像城市的一块秃顶。陈若谷从闻名世界的人面狮身像前经过,还看到有不叫不出名字的鸟类驻留在雕像的头顶拉屎。 “中国人吗?”他突然听到有人在用中文问他,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带墨镜年轻的女孩,扎着高高的丸子头,穿着白色的防晒衣和牛仔热裤,露出细长的大腿,皮肤黝黑,透着一种健康的美。 “是的。”陈若谷说。 “那太好了。”女孩将手里的相机塞进陈若谷的手中:“我们可以结伴照相吗?我一个人来的,又不敢去招惹他们。”她指了指在远处围观的一些埃及本地人。 陈若谷看了看远处,有几个包着头巾的男人也在看着他们,嘴里用阿拉伯语讨论着什么,表情蠢蠢欲动。男人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些在金字塔附近混饭吃的本地人有多凶狠,就像盘旋在沙漠的秃鹰,围绕着远道而来的观光客,仿佛在观察一只兔子,只要一抓住时机就会凶猛地冲上来,不从你身上叼走一块肉绝不罢休。 “我叫林曲曲。”女孩补充到:“北京人。”她看上去很热,豆大的汗滴,沿脸颊缓慢而下,在发红的皮肤上留下湿漉漉的汗印,她全然不知。 “蛐蛐?”陈若谷挑了挑眉毛,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两瓶水来,将其中一瓶递给对方。 “曲曲,歌曲的曲。”林曲曲纠正道,她接过水,拧了一下瓶盖又将水递回去:“帮我拧下盖子,谢谢。” 男人帮她拧开瓶盖:“我叫陈若谷,从深圳过来。你是一个人?” “嗯,毕业旅行。”女孩灌了一大口水:“还好能遇到一个中国人,这里太可怕了,只要看他们一眼就会缠上你买东西。而且5埃镑一瓶水,我给出去10元他们竟然装傻拿了两瓶给我,给美金的话更夸张,他们找我埃镑。” 她是典型的九五后,讲着话噼里啪啦口无遮拦。 “那你怎么会选择来埃及?”陈若谷有些好奇。 “毕业的第一天就闭着眼睛站在地图前扔飞镖,扔到哪里就是哪里。”林曲曲耸耸肩很无所谓地说到:“然后我就去星巴克做小时工,还给几个学生做家教,存够钱买了机票。” 这倒是很像现在年轻人的行事风格,陈若谷想到。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从巨大的金字塔下经过,又顺便去参观了旁边的埃及神庙。两个可怜兮兮的中国佬,一路都不断在躲避着冲上来推销各种商品的埃及人,还有横冲直撞,非骑不可的骆驼。 第24章 遇到景色好的角度,陈若谷就示意女孩站过去,帮她拍照。 “你也是一个人来的吗?”林曲曲拍完照从金字塔高高的台阶上跳下来,白色的球鞋蹦在地上里扬起了一阵沙土。 “不,我和朋友一起来开罗的。”陈若谷说到:“不过她去别的地方逛了,所以现在我是一个人。” “女朋友?” “算是吧。”他把相机递回给女孩: “差不多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了。我包了车,如果你想回去的话,我可以顺路载你。” “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林曲曲差点唱出来,她兴高采烈地抓住男人的胳膊,完全没觉得这样有任何的不妥:“你不知道,我为了省钱恨不得走路过来。” 女孩的手腕上挂着一串串叮叮当当的玩意儿,抵着陈若谷的手臂,男人早前拍照的时候发现她的脚腕也挂了这么一些东西,一路蹦蹦跳跳像只小小的吉娃娃。 “这么说我应该收你车票钱。” “可怜可怜我吧,大叔。” 男人包下的是一辆破旧的福特车,这个国度并没有汽车报废的制度,所以旅客们能选择的大多都是这种看不出年龄的古董车。 狡猾的司机见到多出的一个乘客,就用结结巴巴的英文配合着手舞足蹈表达自己加钱的意愿,这个埃及人的手腕上纹着有些褪色的刺青,林曲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用中文问陈若谷:“他怎么在手腕上纹只小龙虾?” “那是蝎子,你看它的尾巴就知道了。”陈若谷懒懒地说道:“可能是后来他长胖了。” 他懒得再去和司机讨价还价,正想掏钱出来,林曲曲却从包里掏出了几盒清凉油,企图要用这种在埃及堪比硬通货的物品和司机开始新一轮的沟通。 年轻人从来不害怕事情有多么复杂和辛苦,他也曾一样,而现在的自己只热衷于花钱买舒适度。 男人心不在焉地坐在闷热的汽车里,他看了看手机,张美娟一条信息都没发给他,一条都没有。 她应该也没有爱上他吧。 从前那些口口声声说爱上了陈若谷的女人,她们总是喜欢每隔半个小时就给他发一条短信,或者不停地打电话问他在哪,在干什么,有没有想她们。 她们更像给自己买了一只宠物,希望毫不保留地占有对方。陈若谷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只是一起睡了几晚,然后她们就像登基的女皇一样,要全权掌管他的吃喝拉撒。 而这个女人却什么都没做,她在早晨起床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独处一下,然后就安静地离开,同时也放他自由。 还是社交媒体里流行的那句话说得在理,想要一个懂事的女朋友,大概不爱你的女人就是最懂事的。 陈若谷这样想着,他未免也有些惆怅,这就是他理想中的两个成熟的男女交往的方式,但他不知该开心还是失落。 与此同时,林曲曲顺利地用清凉油和司机达成了某种友好的协议。福特车顺利地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开动起来,缠绵着沙土的风,带着温热吹进了车里,刮过皮肤,也噼里啪啦地拍打在脱漆的车身上。 “你有女友吗?”林曲曲突然问道。 他想了想说:“我是单身。” “那就好。”小姑娘高高兴兴地说。 陈若谷抬起头,天空依旧蔚蓝,这座城市的杂质都沉淀在底部。 13 张美娟在离金字塔五公里处的某座清真寺庙。 没人说得清楚这座城市当中到底有多少所清真寺,有人说三千,但也有人说三万,就连开罗政府都没有准确的数据,他们很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只统计开罗一百年以上的寺庙,大概有一千来座吧。 但她裹着传统的阿拉伯长袍,经过开罗的大街小巷,随意抬头就能看到附近寺庙尖尖的塔顶刺向碧蓝的天空。 女人原本是打算去附近市场扫货,但没想到今天却是这座城市的祈祷日。 古兰经的声音在这座城市响起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涌进了附近的清真寺,周围是包着头巾的家庭妇女,在街上兜售头顶馕饼的小贩,还有穿着职业装匆匆赶来换上长袍的年轻人。这些虔诚的信徒站在她的身边,和张美娟挤在一起,双手合十,并膝跪下磕头,虔诚地唱诵。 女人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该跟随着周围的人潮祈祷,还是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她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女人,唯一的相信的只有自己。 但很快就知道这样的决定,实在太坏。 大妈及时地发现了身边的张美娟,她们觉得这个亚洲女人的无动于衷会玷污了她们的信仰,就选择了一种更有效的方式来改变这个现状——她们用手拉扯着女人行礼,还用张美娟根本听不懂的阿拉伯语教她应该双膝并拢地跪下来。 张美娟的膝下没有垫子,朝着麦加的方向,跪下去就是坚硬的石头。耳边回响的是她不可能听懂的古兰经,空气闷热而干燥,她跪在那里,双膝发疼又不知道该祈祷些什么,什么又是她所向往的美好明天。 若拜神是有口无心也是件徒劳的事。 陈若谷做完了祈祷从垫子上站起来。 他们跟着司机来到附近的寺庙,穿着短裤的林曲曲被热心的女人们套上了一张灰色的袍子,护送到女性专用的祈祷室。他则和司机留在这里。 这里是一座叫不出名字的古老石庙,用黄色的石砖层层叠叠,砌成高大的石墙,若是在人少的时候路过,也许还可以仔细地欣赏那些墙壁上被风沙消磨得只剩痕迹的古老经文。 第25章 当时昏黄的天光从高处巨大的窗户之间投射下光来,形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暖色光束,空气中有尘埃漂浮其中。 陈若谷跟着司机学习做祈祷,刚从垫子上站起来就看到林曲曲从隔壁女人专用的祈祷室走出来。 “你许愿了吗?”她脱下身体上难看的灰色袍子,交还给寺庙入口处的人。 “没有啊。”陈若谷说:“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到底还需要些什么。”他对所有的教义信仰都没有偏见,因为他根本不信。 “活这么老,连愿望都没有,那你蛮可悲的。”年轻人讲话总是这么直接。 但陈若谷说的是实话,他还需要些什么呢?人这辈子渴求的不外乎是财富和健康,这些他早已拥有,索取更多的财富和更多的健康?做人从来都是生死有命,都强求不得。 他在跪下的那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张美娟,想起她的明亮的笑容,和瘦弱的身体。但他并没有祈祷任何事。 无论是否相爱,起码他们已经相遇。而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张美娟跟随着人潮走出来,站在街上揉着自己的膝盖。 她觉得一定是受伤了,磕着石砖的位置火辣辣地发疼,于是就弯下腰将长袍拉起来检查。身后有几名年轻男人走过去,其中有一个顺便摸了一把她的腰。 女人不可思议地直起身来,瞪着那几个快速走远的男人,他们戴着帽子,笑嘻嘻地穿过人潮,朝着街对面走去。阳光下,他们表情就非常清晰——一脸的无所谓,甚至还有一些得逞的洋洋得意。 而就在刚刚,这些人还无比虔诚地跪在神明面前祈祷,但转眼就变成了街头的流氓。 张美娟觉得这种分裂的精神,可以代表这座城市的灵魂。 埃及的国民有一种奇怪的逻辑—— 一边为古老的文化而骄傲,一边为现实的贫瘠而自卑。 一边热情友善地对待所有远道而来的游客,一边又恶狠狠地从有钱的外国人身上剥下一层皮来。 骄傲又自卑的两个极端,这让张美娟想到了自己。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一个外国女人遇到这种事情根本无法报警,当然没有其他办法去惩罚这些人,于是就只能自认倒霉。 她裹紧了长袍,在烈日下,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尽量离那些看起来年轻气盛的男子更远一些,然后替自己招了辆出租车。 开罗使馆区附近的酒吧是这座城市唯一能在祈祷日提供酒精的地方,也仅仅低调地供外国人和对信仰不那么虔诚的教徒。精力充沛的林曲曲看了网上的攻略,带着陈若谷来到这里,说遇到了大叔是三生有幸,要和大叔喝到不醉不休。 但是他越来越想她。这座城市喧嚣嘈杂,而他只想带她去那座印度洋的岛屿,像动物一般自然而自由地让一切发生。 ——这是在陈若谷没有见到张美娟的这十个小时里,渐渐在内心清晰起来的一个感觉。 她有自己的不完美,他也不是毫不在乎。但他不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只会钟意那些胸大无脑的女人。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在想念着张美娟,她和那些黏糊糊又多愁善感的女人不一样,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他决定用谷歌地图将酒吧的位置发给了她,说:“我在酒吧呢。” 张美娟很快发来信息:“你玩得开心吗?” “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 “你过来看看吗?” 然后她再没有说话,陈若谷突然意识到,张美娟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加地理智和冷漠。 虽然他们每夜相拥入睡,但两个人之间仿佛从来没有通过电话,若见不到彼此,都是依靠着短信来联络,这种亲密又疏离的关系并非是一个好现象。 埃及的酒吧和这个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酒吧并没有什么不同,昏暗迷乱的光线,充斥着各种荷尔蒙旺盛的男男女女,但大多都不是本地人。 林曲曲脱得只剩一件粉红色的小背心和热裤,她端着酒蹦蹦跳跳地和一群同样年轻的人打成片,都是游客,有黄的,白的,黑的,差不多组成了一个小型联合国。 舞台上有金发的男歌手在唱leonard cohen的歌,婉转而哀伤。 陈若谷在来酒吧之前刚好刷新了自己的微信,同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哀悼这位歌手的离世,他们在朋友圈疯狂地刷leonard cohen的各种照片,他的诗,还有他的歌,心情沉痛,就连自己的亲戚过世时都没这样悲痛过。 舞台上那个铁杆歌迷,在下台前用哽咽的声音说到:“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吟游诗人,让我们悼念他。” 于是台下的所有的人在尖叫声中又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但他不是歌迷,就无法感同身受,最多是觉得失去一个有才华的歌手是件很遗憾的事。 林曲曲喝了几杯酒,又跟着大家一起抽食水烟。最后她呛得满脸通红地跑过来找他:“哈哈哈,大叔你别给我养鱼啊,喝啊。” 女孩看上去有些迷醉了,当一个人喝醉的时候,面部的植物神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的,林曲曲现在就在陈若谷的旁边,不由自主地发笑,她的丸子头有些散了,落下几缕发丝搭在脸颊。 “好的。”辛辣又泛着酸苦的液体流进喉咙,就像饮下一杯硫酸。但他依旧坐在原地,保持一个中年男人的稳重,不多说话,也不多提问,风度翩翩。 第26章 所以当醉醺醺的女孩吻上来的时候,他自然也没有躲开。 人渣,他承认,占一个醉酒的女孩便宜并非什么光荣的事。但作为一个男人,陈若谷很难去拒绝这样的主动,即使在一分钟之前,他对这个幼稚又冲动的女孩根本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的嘴唇带着一些酒精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吻技生疏拙劣,像是一只到处觅食的小宠物。而他忙于应付这个热吻,就来不及想到其它。 14 通往酒吧大厅需要100埃镑的入场费,以及绕过大门口那一扇雕刻着埃及古代女人的壁画屏风。 张美娟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他们在接吻。那中国女孩骑坐在沙发上,用挂满手镯的胳膊搂住陈若谷的脖子,而男人则用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她看到他的手慢慢地抚摸过她的背部,像条正在觅食缓慢游走的蛇。 头顶是五彩的镭射灯,黄的,红的,绿的,蓝的,所有的光斑都在他们的身体上发疯地奔跑。音响里放着刺耳的电子音乐,如果没听错是著名dj zedd的某首名曲,张美娟一时间想不起来名字,她本应该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带着白色礼帽的年轻服务生走过来,用英语问她:“小姐,请问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没有。”张美娟很有礼貌地笑着摇头:“谢谢,但我只是随意看看。” 说罢,她转身走了出去,离开光影混乱的酒吧,也离开那两个吻得浑然忘我的情人。 她转身走出去,然后就这样一直匆忙地向前走,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 路过烟雾弥漫的烟馆,也路过路边油腻腻的小吃摊; 路过了霓虹闪耀的大厦,也路过矮小简陋的古老建筑; 路过穿着时髦的欧洲人,也路过了挡得只剩下眼睛的黑袍女人。 最后,她终于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小巷停下来,靠着墙壁,隐约能听到阿拉伯传统音乐的声调和女演员吵杂的台词,是她身后的那户人家在放着电视。抱着小孩的老妇人推开门出来倒垃圾,见到靠在墙壁上抽烟的中国女人,就用手势热情地邀请她进屋坐坐。 张美娟笑着对她摆摆手,老妇人转身回到屋里,很快又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递给了她。 没有加糖,喝下去就像吞药一般酸苦。生气吗?她哪里有资格。 开罗的又一个夜晚,中国女人端着金属的隔热杯,独自站在城市的某处居民区,她低下头咖啡的香气扑面而来。 而天空是一汪深邃的黑色,空洞得就好像一颗干枯的心脏,连一颗闪耀的星都没有。 这样的夜晚,并非是她想要的,她知道。 “在哪呢,我跟你聊聊天。”张美娟给苏盛电话。 “这个时间我当然是在琴房。”苏盛语气夸张地说:“天啦,你还记得要打电话回来找我。” “虽然我是失踪了,但心里依然是牵挂的。”张美娟认真地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不在,我忙到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 “你谈恋爱了?”张美娟愣了一下,从未听说苏盛身边有可以约会的人物出现,她从看不上围在身边转悠的年轻男子,苏盛一直在叫着只嫁有钱人,哪怕对方是头猪也行。这样才能尽快还掉自己欠张美娟的那些巨款。 “不约会哪有恋爱谈呢?”好友在电话那端抱怨得不露痕迹:“总之你快一点回来,好想你。” 张美娟知道发过的梦终归要及时醒来,所以她决定要忘记这件事。 去往香港的航班最早是在凌晨12点,她在回到酒店的路上就定好的机票和出租车。推开门,陈若谷不在酒店,但早上他离开时留下的廊灯还在,灯光在红色的地毯上照出一小团暖暖的白色,像一团月亮。 没有多开灯,女人就在这一小团柔和的光芒中收拾行李,自己的唇膏和他的剃须刀放在一起,他灰色的t恤纠缠在她白色的防晒衣袖上,都一件一件细细慢慢地理出来。当真到了要分清楚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分不清楚的了。 然后张美娟在沙发上坐下来,就坐在装了一个月行李的箱子对面,也坐在那团明亮的光晕之外,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否应该在此刻感到悲伤。 从手机通讯录里拉黑一个人,只需要三秒钟。 那么一个人到底做过什么,才可以在短短几天内狠狠刺进另一个人的心里? 回程的航班,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入睡,气流颠簸,惯性将她的头疯狂地撞向机窗,几乎疼出了眼泪。但睁开眼后却没看见来时的宇宙苍穹,星空浩瀚;也没有看见来时彼此作伴的那个人。 她突然感到后悔,但一切都来不及了,窗外漆黑一片,而她正在云端。 “是张美娟?”苏盛挂掉电话,就听到身后的男人在问。 女人不说话,只将紫色的床单裹住身体,站起来走向冰箱拿了一罐汽水。于是床上的男人整具躯体都露在了外面,在冷光的照耀下,显得苍白而瘦削像一条被脱过水的鱼类。 “是啊。”她仰头喝了一口汽水,才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怎么,你还在惦记她么?” “神经啊!”椒图朝她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 “惦记也很正常啊,毕竟当初,你和她先在一起的。”她款款走向床边,松开手,床单顺势滑落露出一具丰腴雪白的肉体。 “你在放屁。”赤裸的音乐家,脱掉了衣服仿佛就恢复了原始的兽性,他伸手一把将女人拉进怀里:“再乱说话,我就要惩罚你了。” 第27章 椒图后来的那段时间,跑深圳就跑得更勤快了一些。经纪公司在全国各地都为他安排了演出,于是从航班app的飞行轨迹上看,音乐家变成了一朵以深圳为中心向外发射又不断迂回的菊花。 一开始还在装模作样地住在市区的五星级酒店,反正他也不差钱。到后来干脆就潜进了苏盛的小公寓里,拉上窗帘,他躺在苏盛的床上,喝苏盛冰箱里的可乐,偷吃苏盛的薯片,还将自己昂贵的衬衫丢进了那台8公斤容量的三星洗衣机里随便搅拌。 他放弃了公众人物严格的自我管理,穿着苏盛临时从优衣库买来的背心和短裤。也抛开了音乐家斯文彬彬的包袱,叉开腿坐在苏盛家淡绿色的布艺沙发上,你说他是个不修边幅的程序员也行,说他是操劳过度的中学老师看着也很像,无论如何疲倦中都带着一些颓废的气质。 音乐家躺在苏盛的床上,抚摸着她因为缺乏角质护理而日渐粗燥的胳膊,那胳膊因为不涂乳液而生出一层细小的鸡皮,这女人有时候和他几乎是一样的,自暴自弃得让人无法接受。 所以他喜欢,人类总是喜欢自己的同类。 “我迷恋你。”音乐家并不谈爱,爱情是俗气的,你爱一个人,你就得给她承诺,而在女人眼里未来和名分才能证明你真的是爱她。他谁都不想给。椒图聪明地把这件事情换了一个更安全的说法:“你就是我的venus。”他说得情真意切,轻车熟路,演技和台词都是在线的,但绝口不提的是未来。 苏盛对于这样的表白不置可否,他只在出现时对自己有所迷恋,消失以后就一点音信都没有,他像鬼一样游离不定。 这样的关系,除了身体所带来的欢愉感,她真是捞不到半分的好处。可他对她又那样重要,就像在儿时掀开窗户上葱郁藤蔓看到的夜空,那如梦似幻的星光璀璨,她只看了一眼从此就无法再忘掉。 从前,那些在他身上见过的光芒,她此生都无法忘掉。 15 香港有个漫画家,此人不务正业地潜心研究美食多年,然后来深圳开了家小酒馆。 小酒馆里卖很多种类的酒,黄酒,米酒,枇杷酒,高粱酒,男生喝女生喝的,按瓶,按斤,也可以按杯卖。 因为东西好吃,所以大多数人来这里并非是为了买醉。 2017年的初春,张美娟坐在小酒馆靠窗的位置,点了小瓶的冰镇桂花酿,和几样下酒的菜,有南乳小烤肉,紫苏虾饼,葱油拌面,份量不多倒也很丰富,最适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细饮慢酌,大半会儿过去就听见邻桌的情侣开始吵架。 那女生突然抬高声音对男人吼:“你给我滚,滚远点,你给我去死!” 男人也不甘示弱,手往桌子上一拍:“我滚可以啊,可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花钱?你还给我,都还给我!” 女生倒也痛快,包里的零零碎碎哗啦啦地倒出来,直接往男人怀里一扔:“包是你买的,还你。手机也是你买的,还你。” “你手镯呢?你衣服呢?你鞋子也是我买的吧?” 女生从位置上站起来,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一边脱一边往对方脸上扔:“还你,都还你可以了吗?” 四周陆陆续续有人围了过来,一个口无遮拦的黄发小青年张嘴就说:“身材不错啊。” 男人慌了,汗流浃背地抓起衣服往女生身上盖:“你干嘛呀?这么多人在看着你不知道吗?!” “这都是你花的钱,你不是都要我还给你吗?”那女生面无表情地说,清秀的脸庞在灯光下泛出一片惨白。 张美娟看到那衣不遮体的躯体,雪白的皮肤就像一张极薄的富有弹性的树叶,粘贴着一条条细长的肋骨,每次呼吸的时候,那些微微跳动的青色的血管都从皮肤后面浮现出来。 她的位置靠窗,刚好被这对情侣卡在角落里面。那些走过来围观的人,在看那对情侣的时候,同时也在看着她,这确实令人尴尬。椅背上挂着那件卡其色的长款风衣,她完全可以在此时拿起来递给那个女孩救急。但是张美娟并不想这样做,两个人分离的方式有那么多种,最难得是好离好散,况且这种事也轮不到陌生人来指手画脚。 男人很快投降,开始恳求:“你别闹了,行吗?这么多人看着呢。我求你了。”他伸手去拉对方的胳膊,几分钟前他还是胜券在握的那个人,现在情况完全反转了。 张美娟突然觉得,比起自己去年的那一场不告而别的感情,这个女生到更是可悲一些。 那对吵架的情侣和人群终究被店员劝说散去,已经有些微醺的张美娟走出小酒馆,她没有开车,走去地铁站要路过一条窄窄的内城河。 天色渐晚,浓重的暮色在远处翻滚,汹涌而至。头顶的路灯噼里啪啦地点亮了,也没有任何规律,像是一群在夜色下突然被惊醒的眼睛。 张美娟在桥上站了一会儿,酒精顺着血液在脑袋里无限循环,这让她感觉到自己变成了苍穹下的一粒灰尘,她好想将自己摊开,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城市里浑浊的汽车尾气随时都能将她吹散。 然后就听到旁边“噗通”一声,紧接着有人在喊:“有人跳河了!!!!”女人探出头去,黑色的河面上泛起一圈圈巨大的涟漪,一点水花都没瞧见。 “我不会水,谁能救救我女朋友?!!”那声音在不远处绝望地喊叫着,但又被路边喧嚣的汽车声掩盖过去。 第28章 张美娟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是刚才在小酒馆逼着女友把东西都还给他的那个男人。 “救命!谁能救救我女朋友?她刚跳下去了!救救她!”他站在石栏边,声嘶力竭地朝着所有人呐喊。旁边有人骑着共享单车路过,疑惑地看了他几眼,大约是没有听清楚,又踩着脚踏板飞快地骑过去了。 女人想了想,脱下身上那件burberry风衣放在地上,蹬掉鞋子,一只脚跨过去,骑在高高的水泥石栏上,她笑着对那个男人说:“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男人不解地望着她。 “你知道错了吗啊?”张美娟醉醺醺地笑着,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我错了,你会游水吗?你可以救她吗?”他完全不明白张美娟在问什么,但是还是颤抖乞求她:“求求你救她。” “好的。”张美娟认真地点点头,跨过另外一只脚,然后她举手伸向漆黑的夜空,一头扎向那乌黑的深不见底的河流。 还有什么可以将自己空荡荡的胸口填满呢? 你知道错了吗? 你知道错了吗?你的轻视,谎言,背叛,和羞辱在我的世界里通通都是一种错误,你现在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但她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身在开罗。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她此生去过了那么多地方。明明在那座城市只有几天的时间,却重要得仿佛占据了自己的小半生。她时常想起他,那种想念绝非是单纯的思念,还有不解,疑惑,以及令人夜夜无法入睡的纠结。她想起他的面孔,他的手指,他的眼神,他热爱的动物,还有那座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岛屿。 他为什么和我在一起?他是否喜欢过自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个不看过去,只望未来的人。 所以这些疑问注定只能死死地压在喉咙里,被一口口烫喉的酒精亲吻,抚摸,最终顺着食管沉向更深的地方,在身体里汹涌澎湃,不分日夜。 河水,连接着大海的出口,比想象中更冷。 带着从地心浸出的寒意吞噬了她身体里还温暖的每一个细胞,张美娟在水底游了几个来回,努力睁开眼睛,可四下一遍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更找不到跳下去的那个女孩。张美娟明明记得她的皮肤特别白,那么白的人应该很容易被发现才对。 然后她浮到河面大口喘气,大约是饮了酒,很快就觉得累了,躯体被温柔的水流包裹着,仿佛漂浮在云朵里,张美娟知道自己正在一点一滴地失去知觉,她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她的眼眶里渐渐充满液体,视野里的月亮变得比平时都大,是一种温柔的淡蓝色,清亮而透明。 世界是蓝色的吗,真舒服啊,真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她更想就此沉溺在这片蓝色。 一秒钟后,有人突然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将她拽出了那片温柔的蓝色,视线里的月光一瞬间缩小成一团界限分明的象牙白。氧气也在那一瞬间重新充满了肺部。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呕吐,气管和食道一起疯狂地痉挛,将污水和酒精推向口腔。 “别动!”那声音在耳边呵斥,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坚定的力量将她拉向水岸。 “那个女生……”她大口呼吸着,断断续续地说:“我还没找到……” “先管管你自己吧,我闻着你这身味儿,到底喝了多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努力回过头,看见水面上浮出一张年轻的黝黑的脸。 直到被拖上岸,她才看清对方穿着一身荧黄色冲锋衣,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不停地往地上滴水。 “女侠厉害啊。”对方一脸严肃地看着她:“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听过这话?” “我也只是见义勇为而已。”张美娟回头看看河里,那个跳下去的女生正被另外的人架着拖回岸边,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她呛水咳嗽的声音。 没事就好。 张美娟朝那名男生摆摆手,光着脚,一边咳嗽,一边战战兢兢地往桥上走,想把自己的鞋子和风衣都捡回来。中途有在河边散步的行人停下来,看戏似的盯着她,他们的脖子戏剧性地随着她行走的路线移动,直到将脸扭到了脑后,动作出奇的一致。 她突然想到了李安那部著名的电影,这些人像是少年派寻找到的那座岛屿上的狐獴。 “哎……”张美娟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回过头,是刚才那名男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女侠,你去哪啊?我送你一程。” “我去找我的鞋子。”张美娟痛苦地指了指桥上,大概还有几百米的距离,中间隔着一大段石头台阶,光脚踩上去像是踩在刀子上一样。 “原来你有脑子啊,知道跳河之前要把鞋子脱掉。”他很快赶上去,一把按住在石滩上重心不稳的她:“你别去了,我去帮你找找看东西还在不在。就一双鞋?” “我不叫女侠,我有名字,张美娟。我也不是跳河,我是在救人。”她一本正经地纠正。 “维东。” “哈?” “我姓岳,叫我维东。” “哎。”张美娟松了口气,盘腿在岸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抱着胳膊发抖,她实在太冷了。 十分钟后小男生带回了张美娟的衣服鞋子,同时还带来了一杯热乎乎的甘蔗汁。 “路边随便买的,喝一口暖暖身子。”他把杯子递给她。 第29章 这是2017年的初春,张美娟和一个名叫岳维东的小男生坐在内城河的岸边喝滚烫的甘蔗水。月光倒影在黑色的河面,远处有救护车闪着报警器呼啸而至,一阵风吹过,旁边的小男生迎风打了个喷嚏。 “你也来一口呗?”女人裹紧身上的风衣将杯子递过去。 “我最近备赛戒糖。”他摆摆手,从地上站起来,在石头上留下一圈湿漉漉的水印:“休息好了吗?送你去医院瞧瞧,你得小心点,不是每次都能碰巧遇到我在的。” “多谢救命之恩。”张美娟朝他挥挥手:“我没事,等会自己回去。” 他点点头走出几步,然后又倒回来:“女侠,不然,还是捎你去看看吧?你不怕肺水肿我怕。” 她想了想:“我手机掉河里了,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苏盛刚下晚课,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见到落汤鸡般的张美娟,立刻在医院的走廊上痛心疾首地叫唤:“我知道你是失恋了!也不至于一大把年纪想不开要去跳河啊!” 岳维东在旁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张美娟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明明是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为什么会被你说成是傻缺。” “我电话打得急,话没有说清楚。” 小男生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苏盛,一边交代:“她刚照完胸透,等出结果没问题就可以领她回家了。” “谢谢你啊。”苏盛连忙点头:“看你也挺不容易的,大冷天还要跳下去捞人。” “为人民服务。”岳维东晃了晃自己的手机:“后续要还有别的什么事处理,我们再电话联系。” 苏盛带了干净的毛巾和衣服,是临时去超市买的普通款。 张美娟换完衣服,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擦干头发。那镜子是被用了多年没换,锈迹斑斓,不清澈也不够透亮,头顶微弱的灯光,将她整张脸都照出一种晦涩的鹅黄,像一块还没有被仔细打磨过的玉面。 半晌后,她看见女友从门外走进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们再去喝几杯?”张美娟抬手捋了捋从额头滑落到眼前的发丝,突然很冷静地提议到。 “也好啊。”苏盛回答到,朋友多年,她不会去问,她自然也就不需要再解释为什么。 车辆在夜色下一路飞驰,下雨,黄豆大的雨点拼命地拍打着车顶,苏盛飞快地关上了车窗,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说,你还想那个人就去找他啊。天天喝酒有屁用啊,怂货。” 女人没有说话,她坐在副驾位上,看沿途闪耀的霓虹灯隔着雨雾晃过视线,隔着车窗世界耀眼而宁静—— 仿佛,只是经过了一场别人的梦而已。 16 好像这段时间,每天都会有雨。 陈若谷在和同事加班开完会后才来得及抬头望一眼天空,临着大海的窗外,子夜的天空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透出一团模糊的光,将整个海面都照成一片极深的蓝色,和天空一样。 “陈总,我下班先走啦。”是最后一个下班的同事路过办公室和他打招呼。 “再见,早点回去休息。”他点了点头。 还不困,令人疑惑的是自从公司启动ipo以后,他又回到了年轻时那种不需要睡眠的状态,浑身都充满了活力。活力是因为有欲望在驱动,而欲望却各有不同。陈若谷对外号称的人生目标是带领一起创业的团队上市,让身边所有人都可以获得财务自由,走向人生巅峰。 这种骗鬼的话,他每天要讲好几遍,很能笼络人心。 但只有陈若谷自己知道,他的人生目标,并非如此。 在被贴上商人,富有,成功人士这一系列标签之前,他首先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往大了说顶天立地,往小了说尊重就是自己的每一个选择,承受选择所带来的每一个结果,无论好坏,而在这个结果里,金钱并非是唯一标准。 例如,因为过度沉迷工作,所以手机通讯录翻几轮都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在深夜陪他对坐痛饮,他只能和一只中华狼蛛去聊天。在某种程度上,是他需要去承受的一个结果。 头顶的水晶灯将办公室敞开的木门照成一条长长的黑影,陈若谷收拾好东西,在门口那条阴影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号码,依然和过去拨打的几百次一样,提示无法接通。 他又坐回办公桌前,默默打开了电脑开始处理oa。 是的,欲望是生活的原动力,它极像一种顽固的病毒,充斥着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也在每一次温热的呼吸之间滚动。而陈若谷的欲望是关于另一个人的,想见到她,想质问她,或者也想要再次拥抱。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再得到满足。 他突然想要出门喝一杯。 水琴酒吧和陈若谷的记忆中的模样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 红丝绒沙发,咖啡色的木地板,头顶的橘黄的小射灯光线恰到好处,能照出人的五官,但是看不清脸上皱纹和青春痘,所以每个人都是美图软件里面目模糊的样子。音响里放着节奏欢快的西语音乐,酒吧没什么客人,他安安分分地坐在吧台旁边,要了一杯伏特加。 “老人家,你好久没来啦。”大鼻子记忆力惊人,他站在吧台后用毛巾擦干杯子,对陈若谷说:“怎么,突然对我有了无法抑制的思念?” 第30章 “是的,我挣扎了很久,终于想要对你表白。”陈若谷抬了抬眉毛。 “我去,真的有比我还不要脸的人存在。” 大鼻子翻了个白眼,端出了一碟薯片:“请你的。” “谢谢。”陈若谷敲了敲桌子:“她还经常过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好像也有段时间没来了。”他说完这一句,刚巧有几个熟客结伴走进来,转身就忙着去招呼对方去了。 陈若谷端起酒杯,将清澈的液体全数灌进喉咙。他转身向旁边的服务生招了招手:“再来一杯。” “好的。” “不用了,还是再来一瓶吧。”他想了一下接着说,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包万宝路拆开,将透明的包装纸屑丢进烟灰缸,抽出中间那根烟再倒着放回去:“喝不完的我存起来就好。” “好的,先生。”这个服务生的态度倒是正常多了。 1. 等张美娟回过神来的时候,苏盛已经将车停在水琴酒吧的停车场。 “我们干嘛来这?”她问身边的苏盛,窗外那四个字的灯牌突兀地亮着,像是小小的太阳,灼着张美娟的眼睛。 “不是你说要喝几杯的?”苏盛瞪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我们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让你忘记传说中那个狼心狗肺的臭男人?” “我的意思是喝几杯,但是不要在这里喝几杯。”她拗口地解释。 “这里不是你的大本营?” “不是。”她飞快否认。 “你以前都快住这儿了好吗。” “反正,我不想再来这里。”张美娟打开车窗,有点神经质地点了一支烟。 “哎呀妈呀,是不是又不小心提到你的伤心事了。”苏盛翻了个白眼,把驾驶位的椅子往后一拉,开始对着她噼里啪啦地吐槽:“不是我说你啊,这男人我连脸都没见过,你到是给我看看照片,我研究研究哪儿好了,是彭于晏啊还是吴亦凡啊?又是喝酒又是跳河的,我这天天被一个面都没碰上的男人祸害。你觉得公平吗!” 张美娟忍不住大笑:“是委屈你了……”她伸手推开车门:“走啊,谁怕谁,老娘没那么怂,才不会为了个男人心碎。” 酒吧玄关,那个腆着肚子傻笑流口水的胖子画像还在,只是打在画像上的射灯坏掉了一个,让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竟然有了光明和阴暗的立体感。她身上还穿着苏盛从超市随手买来的黑色针织套衫和灰色的休闲裤,趿着双粉色的软软的塑料拖鞋,这样的装扮,平庸,低调,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美感,但却相当舒适,比她从前穿过的任何一条裙子,任何一双鞋都更加令人松弛。 一切规律都是雷同的,丑陋的总会有不为人知的美好一面。如画面丑陋的后现代油画,亦如这看似邋遢的着装。 张美娟轻轻叹息一声,有人从身后推门进来,见到她,愣住了几秒,突然高声嚷嚷:“哎哟喂,大小姐你最近去哪了,让我们一阵好找。” 进来的人叫老黄,是水琴酒吧的常客,从前在深圳关外开了个小小的电子加工厂,现在市场不景气整个人就开始沉迷于吃喝玩乐和打台球。男人从身后推她的肩膀:“走走走,好久没和你练过手了,我们走两局再说。”走了两步又见到站在一边看戏似的苏盛,立即停住了脚步:“哎哟,美娟姐,你的朋友都长这么好看啊?” 苏盛捂着嘴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这个世界没救了,男人真的都是大猪蹄子。”张美娟无奈地评价,抢先往前两步推开酒吧内门,音乐伴随着嘈杂声极其凶猛地从两扇隔音玻璃之间涌动而来,她迎着音浪走进去,酒吧人头耸动,正是好生意的时间。台球座被几个年轻的大学生占着,她排了一会儿队才和老黄过上招,不出意料地输了。 不仅仅是对台球,张美娟感觉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生疏,年轻的电音和陌生的面孔,他们好像还新增了好几种之前没有的啤酒牌子。张美娟走向吧台的时候,苏盛正在和老黄打台球,她不会玩这个,霸道地拿着球杆用尾部最粗的部分去戳球,老黄在一边嚷嚷:“你戳,戳进了就给你记分!” 张美娟站在吧台那一圈昏黄的光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对大鼻子说:“ketel one martini,干一点,两颗橄榄。” “美娟姐!”大鼻子见到她很开心:“还说你很久没来了,结果今天就出现了哈哈哈。“ketel one martini马上来!” “哎哟,你还惦记我呢。”张美娟从口袋里掏出烟:“姐姐往常没白疼你啊。” “何止我呢,惦记张美娟姐的人可多了,昨天陈先生嘴里十句有八句都离不了你。”大鼻子将酒杯放在杯垫上推到张美娟面前,突然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你衣服好像有点脏哎,粘了什么?” “哪里?”张美娟低头瞅了瞅大鼻子指的地方,右边胳膊一大块沙拉酱的污迹大概是路过哪桌的时候蹭到了对方的鸡翅酱料什么的:“那个陈先生?”她伸手抽了几张吧台上的纸巾开始仔细擦拭起来。 “就是上次和你玩游戏做俯卧撑的那位陈先生啊。” “啥?”她没有听清大鼻子的话,正专注地和胳膊的污迹做斗争,油腻的淡黄色的酱料浸到黑色的针织面料里是怎么都弄不干净了。再抬起头,大鼻子已经转到对面去招呼其他客人。 “我会带她走,好好培养她。”老黄走过来站在她旁边阴阳怪气地指了指还在远处撅着屁股戳球的苏盛:“全场都觉得她是个天才,至今一个球都没进,球都给她带门口了她还是戳不进去。我真的快给她跪下了。” 第31章 “那大概还得戳一会儿,你喝什么,算我的。” “那你这是瞧不起我啊。”老黄很有气势地拍了拍桌子朝着服务生喊:“来人!你们有没江小白?给我整两瓶。” 张美娟揉了揉额头,一天之内两轮酒又泡了水,她开始有些偏头疼,刚才说的那位陈先生谁啊?然后她看见了四个多小时前把她从河里捞出来的小男生和几个朋友一起走进了酒吧大门,白t配明蓝的牛仔裤,明眉善目青春无敌,他并没有穿制服。 哎哟,救命恩人来了…… 小男生也见到了她,朝她点了点头和朋友去到另一桌。不到十分钟,对方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嘴里喊着:“对不起对不起……”一口就亲到了张美娟脸上。 女人惊慌失措地用手背抹掉留在脸颊还带着温度的印迹,旁边的老黄用力拍打桌子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对不起对不起,打赌输了,他们要我亲全场最漂亮的一个女生。”小男生厚颜无耻地解释:“你看,全场我就和你最熟,同时我觉得你就是最漂亮的,这真的是太巧了……” “现在小孩都这么不得了啦?”张美娟诧异地看着小男生,掏出手机:“来来来,我现场送你一个珍爱网的vip,免得你到处祸害小姑娘。” “谢谢小姐姐,我11月9号生日,是天蝎座,想要一个狮子座或者射手座的小姐姐做女朋友。” “那挺好的,我不是狮子和射手。”她想了想说到:“我好像应该是摩羯吧。” 他们互相加了微信,然后坐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聊天,小男生完全没有要回到朋友圈里的意思。 “你和朋友一起来的?不过去和人家坐着不会不太好?”张美娟仰头用下巴指了指远处和他一起进来的那几个年轻男生。 “我老和他们玩,相当无聊……”小男生掏出手机,把脸挨到她的脸旁边:“小姐姐,来,笑一个。” “酗酒的人一般心理都有创伤……”她用手挡住自己的脸:“有心理创伤的人拒绝拍照。” 大鼻子走到吧台后面,取来一瓶几乎是满瓶的威士忌给张美娟,同时也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差点忘了,陈先生说这酒存着他大概喝不完,如果你来了就取给你,他之前还欠你一杯酒。” 张美娟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对方说的陈先生是谁,因为,除了他还能有谁?酒瓶上的封条是新的,看了一眼日期刚好是前一天。 他曾在这里。 “哎哟,大美女有人请酒。”苏盛走到吧台边。 “你们还能这样互相送酒的?”小男生一脸好奇:“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好高级哦……” 老黄:“哈哈哈哈哈哈你这是在走桃花运呀,谁这么不长眼又瞧上你了?” 她仿佛又重新坠入了水底。 四周那些嘈杂声,音乐声,耀眼的光亮,来回晃动的人影,通通,通通都被一种无形的力场推离得远远的,并且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她自己在孤独地待在水底混乱和颤抖,浑身冰冷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眼眶是热的。 他曾在这里,那这瓶酒是什么意思?为了道歉,还是提醒自己他曾经存在过? “张美娟?张美娟?” “嗯?”她很快被苏盛的声音重新拉进了现实世界。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再和你去一次医院?”苏盛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很紧张地问到。 “嗯我也去,我得对当事人负责。”岳维东在一边跟着很紧张地点头。 “我没事。”张美娟随即坐直了身子,一脸无所谓地:“拿四个杯,有人请喝酒我们别客气,把酒分了。” 众人一阵欢呼。 装满冰块的杯子哐哐地推到面前,端起来一饮而尽,一杯又接着一杯,冰冷的液体劲顺喉而下,滑进胃里又像炭火一般滚烫。那一瞬间张美娟的知觉又回来了,她能听到潮水一般的声音,每一寸皮肤都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度,甚至是音浪催在吧台和手心之间颤栗着的共振,闪耀的光在视线里混乱地晃动,令人耳鸣目眩,唯独是左胸后方的心跳,还没有回来。 一大片,空空荡荡。 因为有的人没死,也并不代表还活着。 “小姐姐,你看上去真的不是很开心哎?”岳维东凑过来,眨巴着眼睛:“我有办法让你开心的哦。” “你想干嘛?”张美娟想起刚才突如其来的那个亲吻,很警惕地向后仰:“你别乱……” 话还没说完,男生已经麻溜地从凳子上下来,当场表演了一个后空翻。 全场轰动,张美娟看得目瞪口呆:“你一直都是这样……”她思索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放纵不羁?” “nonono!”岳维东重新走过来靠近她,并开始拽英文:“mermaid,all is only about you……” 比张美娟年少七岁的岳维东先生是个典型的天蝎座,好色霸道,说一不二,时常都按捺不住一颗天真又贪玩的心。小男生开着一家拳馆业务能力很强,自由搏击赛打到了市冠军,经常吹牛说自己一脚就可以踢死一头牛。他在酒吧再次遇见张美娟之后,很快开始了男女之间那种锲而不舍的追逐。 17 晚春的时候男生请了两周假去了钦博拉索雪山,从山脚下带回一颗小小的橄榄石给张美娟:“小姐姐,你看,我看到这枚石头就惦记着要带回来给你了。” 第32章 那块硬币大小的橄榄石晦涩而黯淡,隐约透着墨绿的光泽,打磨一下也许能做一枚普通的戒指,张美娟将石头拿在手里,在光线下左右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要。”张美娟将石头还回去,懒洋洋地说:“这玩意儿我要来干啥?出一趟远门也不知道给带点吃的喝的。” “吃吃吃,深圳好吃的不比外面多吗,你想吃点什么还能找不到么。”岳维东一脸天真:“我就想着这个原石找人给开一下,你带着肯定好看。等我娶你的时候,我们去非洲自己挖颗更大的原石来做戒指。”小男生的一往情深都是流露在外的,极其用力,又极其认真。 张美娟坐在琴行的沙发上咯咯发笑:“你什么时候生日,我真的要开vip给你的,一对一高端相亲服务。你想要白羊还是射手,都有。” “你管我呢?我只乐意喜欢你。你快把手给我,我量量我媳妇要带多大的戒指啊。” “我说,你不会是看上我的身家了吧?我可没看上去那么有钱,还没来得及上福布斯。” “那在深圳也是相当不错了,你可以包养我。每个月收你一万块就好,任劳任怨,把屎把尿都可以。”他用一种极其诚恳的语气说到。 “很好,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会考虑一下的。” 比起陈若谷雕塑一般的沉稳厚重,岳维东更像一只伶俐活泼的小狗,任凭她如何驱赶,恼怒,甚至是恶言相向,他都毫不在乎地黏在张美娟身边撒欢。 他得空就会骑着机车来接张美娟回家。 而她执意开着自己的车,他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袭黑衣配头盔,经过城市干净而宽阔的路面,在橘色的夕阳和灰色的阴雨之间风行电掣,帅得仿佛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到了张美娟住的地方,她从不让岳维东上去坐坐,连自己住在哪一层楼都不告诉他。他不恼也不抱怨,与她告别然后又骑着机车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后来一次,她来了月事,打开某个号称28分钟送药的app下单了止疼药,却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到货,于是就发朋友圈牢骚了几句。 没等多久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美女,睡了吗?” “没睡你要找我蹦迪?” “不是,麻烦你开下门。” 她在错愕中打开自家大门,就见到拧着药房塑料袋,胳膊下驾着机车头盔的岳维东。 “你怎么……” “是不是想表扬我聪明能干又厉害?”他也不着急进门,就站在门口扬扬手腕那一大袋花花绿绿的药,言色中颇为得意:“我不知道你是哪种胃痛,药房里有的胃药我都买了。” “胃药?”张美娟瞪大眼睛,瞬间就明白这个温暖的直男是搞错了事情。她并没多解释,只捂着肚子侧身示意他进门:“外卖小哥都没你窜得快,可以去美团兼兼职。” “那不行,送外卖收入不高养不活媳妇儿,毕竟养你平时也挺费钱的。”岳维东走进来,大大咧咧也没有脱鞋,伸头探脑地到处瞅:“你家厨房呢?” “你干啥?” “给你煮姜茶暖胃啊,我妈说女人要哪儿疼肯定就是凉着了。” 张美娟一时语塞:“你妈把你教得真的挺好啊……” “那还用说。” 岳维东卷着袖子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又是切姜丝,又是煮可乐。张美娟打开餐厅的电视机刚坐下来,就听见厨房里锅碗瓢盆稀里哗啦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卷在施坦威上的暹罗猫警觉地弓起背来,眼神凝光。 她扬声问:“没事吧?” “没事没事……”话还没落音,又听见一阵稀里哗啦,厨房里安静了片刻,传出很冷静的声音:“真的没事。我来收拾就好。” 看来也不是经常下厨房的人。 电视里刚好放的是那部老掉牙的《罗马假日》,画面里那个叫安妮的女孩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很简单,依次是穿平底鞋,换了个发型,坐在街边吃冰淇淋,还想要给自己买一束花。 仿佛要变成另一个人,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根本不需要换血剥皮。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太多的人向往着纯粹,才有了这样纯粹经典的电影。这仿佛是一场场令人迷醉的梦,你想要什么,梦都可以给你。 姜汤煮好烫手,岳维东龇牙咧嘴地端着碗走到餐厅,正巧看见张美娟的侧颜。她正坐在餐桌前,随意打开电视放了部黑白的电影,那晦涩单调的光落在她半边脸上,竟然有一种时光交错之感,仿佛油画上的人儿一般看不出年纪。 岳维东知道自己从不介意张美娟的年龄,他已完全过了要挑选女人年龄,身段,家庭出身的这种低级认知阶段了。但这始终是一段完全无法对等的关系,他仿佛是站在山脚仰望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她,怎么用力也攀不上去,急得抓头挠耳也触碰不到。 但他才不管,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从来都能得到。 于是就走过去将碗放在她面前,言语温柔地劝着:“煮好了,趁热赶紧的。胃药吃了吗?” “吃了啊。”张美娟指了指旁边一盒被打开的胶囊。他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吃了两颗药。 男生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顺势伸手捋了捋她的发丝,她躲开。他低头想亲吻她的额头,又被她躲开。 但岳维东贱兮兮地觉得,她侧头躲开,也不说话的样子是极美的。 第33章 电影刚好放到那个叫乔的记者和公主的侍从乱糟糟地打成了一团,两个人就这样在混乱的光影下沉默了半响。 “你喝完汤赶紧去休息,我先走了。”他没有纠缠,拿起餐桌上的头盔向她告辞。 张美娟点了点头:“今天谢谢你了,注意安全。” “麻烦你早点休息,不瞅瞅自己多大年纪了,不要学年轻人熬夜啊。”深情不过一秒,又恢复了混世魔王的样子。 然后她听到关门的声音。 女人慢吞吞地喝完一整碗姜汤,将碗放进水槽的时候才察觉自己手心还拽着两颗小小的胶囊,已经被体温捂得绵软,一起丢进水槽很快就被热水融开了。是有些感动的,面对岳维东这样穷追猛打的男生,偶尔的恍惚与摇摇欲坠都在情理之中,但她也深知感动并非是一种能够持续的感情。 所以她只能当他是贪玩,由得他玩够了,觉得无趣了自然也就会离开。就好像老电影里的安妮公主和清贫的记者,纵然有万般的情投意合,最终也是做回了自己本身应该成为的那个角色。 并没有谁,可以在换个发型或换双鞋后,就真的变成另一个合适对方的人。 其他到没有更多需要操心的事了,老黄将自己名下的厂房租了出去,做了个甩手房东,其他时间都用来教苏盛打台球,约会,吃饭,再后来就变成了像小夫妻一般与苏盛手挽着手在张美娟的琴行里进进出出。对于这一切,张美娟都习以为常,苏盛的新恋情,岳维东深厚情谊;但更加习以为常的是一直放在心里的那个人。他仿佛是完全被陷入了血肉中的一颗小石头,被新鲜的组织和血管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成为了一块永远都不会被风化掉的琥珀。 她已经不痛了。他还是活生生地被包裹在心里,在时间的磨砺下,越发细致而鲜活。 18 岳维东从张美娟家出来,将摩托车开到了自己常去的那家拳馆门口。 “你睡不着觉?”拳馆的靶师小健已经打算洗澡下班了,见到他一脸崩溃的样子:“怎么来得这么晚,这都几点了大哥。” “废话少说。”脱掉鞋,黑色的t恤脱下来扔到地上,露出一具骨骼与肌肉分明的肉体,他翻身跨步上了拳台,双足抓紧黑色的地板,在明黄的灯影下架好格斗式:“来陪我练一把。” “我不。”小健站在拳台下,他新染了一头倔强的紫发,脾气也相当倔强:“我宁愿请你去喝酒。” “来吧。”岳维东架起手臂勾了勾手指,像是拨弄一只软弱的猫咪:“你——听——话,算两个课时费帮你增加你的消课率。” “好的。”在耀眼的金钱面前,人类顿时就妥协了。 可是他赤足空手,拳套都不带,也懒得再缠绷带于是拳拳到肉,打到对方直叫唤:“我和你有什么仇?!” “没有啊。”他向前进攻一个直拳,然后一个右摆。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小健举着靶向后躲闪,绝望地问他。 “我给了双倍课时费啊,另外我是你老板还记得吗。” “放屁,你是不是想女人想到难受找人发泄呢?” 男生听到这话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就走:“好无聊哦,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在练,水平越来越差劲了,都架不住我。” “我请你去酒吧。”小健还在身后摇头晃脑地努力留住vip客户。 “滚!” “那我们去手技王。” “滚!” “你不要这样嘛,世界上人类那么多,再换一个。”小靶师将手伸过来勾住他的脖子:“听话,我知道有个地方。你知道的,好像你这种冷艳又毫无感情的杀手气质最能吸引小姐姐的青睐了。” 男生走到门口,拿起挂在摩托车上的头盔:“没兴趣。” “那你到底去不去啊……”穿着靴子的脚踩下去,摩托车轰鸣声盖过了小健最后的挣扎声:“不然去泡澡……” 被月光淹渍了整条平静的街道,岳维东跨越在摩托车上俯身冲刺的影子,胳膊外展,像一只巨大的飞鸟。 求而不得的,永远都有一种最折磨人的珍贵,真是贱死了。 椒图知道,有的关系无论经历多少时间,都是永远触碰不到爱情的。 就好像他和苏盛。 有时,他在深圳也并不去找苏盛。他的名声渐长,出差往往是因为要参加各种商业的酒会。音乐家的胳膊下挽着的手臂永远都属于一个名气地位都与他匹配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和大大咧咧的苏盛是确然不同的,她们在细节上严谨,苛刻,皮肤上的每一根毛发都被细心地处理过,每一只胳膊都如凝脂一般滑嫩,呈现出一种没有任何质感的完美——和苏盛那种皮肤粗糙毛发茂盛的风格截然不同。 但也有时,在觥筹交错之间,他在浓重的音乐里偶望窗外天空,心想着在自己的东南西北方,大概几公里的地方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他和苏盛,最终只是一场久经时日的自我放逐。 就好像很多年前那场约定的毕业音乐会,她最终没有出现在台下,拿着门票前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于是故事就此改变,有了别的发展。 也幸好,是有了别的发展。她是真的好,他也是真的喜欢,但是两个人注定会走向爱情,或其它,完全取决于他们在相遇时变成了怎样的灵魂。 他们在相信爱情时错过了彼此,又在自甘堕落的年龄重逢,这大概就是命运。 第34章 只是那日,他鬼迷心窍被附体了一般,在酒会结束后换了一身便装,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打车就来到了苏盛公寓的楼下。恰逢落雨,天色青灰转黑,他还没来得及下车就见到那辆白色的奔驰车疾驰而来,溅起了水越过音乐家的那辆红色的出租车,最终停在了路边。音乐家坐在副驾位上,愤怒地看着从车里走出来的两个人,男人先撑开伞,绕到了车门的另一边为女人挡雨。 他们仿佛是两只在水雾中交配的两只章鱼,用柔软的胳膊缠绕着胳膊,肩膀靠着肩膀,他们朝楼道走去,姿态异常亲密。 那男人天庭饱满,身材圆润,生得普通中产阶级应该有的模样,但相貌实在是配不上苏盛这样美丽的女人,看得出,他应该是一个对她动了真感情,用一只手帮她拎包,另一手中的那把黑色雨伞始终在向另一边倾斜,将自己大半的身躯都露在雨中,淋湿透了。 苏盛沉绿的衣衫,配颈项上金色夸张的项链,像一颗甜蜜的圣诞树。在身影淹没进楼道的最后那一刻,她的头放在了对方的肩上,在音乐家的视线里留下一道温柔的剪影。椒图最终没有再上去争论,但心里依然不是滋味,现在有另一个男人坐在他坐过的沙发上,睡着他曾经睡过的床,抚摸着他抚摸过的粗燥的胳膊,亲吻着他亲吻过的嘴唇。 拥抱着他拥抱过的那个人。 她不再是他可以自我放逐寻找灵感的港湾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庸俗的女人。虽然自己在其他城市也偶有女伴,但他只在苏盛的家里洗过自己的衬衫,他只在她的面前彻底放纵了自己,他的沉沦,他的沮丧,他的软弱,都只给她看到,像一只被脱去了壳的蜗牛,他身体和灵魂最脆弱的那部分,都彻彻底底地暴露在对方的面前。 他曾经觉得她是值得自己的信任的,但她辜负了自己的情谊。 音乐家突然想来一颗可以缓解焦虑的小糖果。椒图悻悻地回到了酒店,一同参加酒会的女伴是在维也纳初露锋芒的钢琴公主,长相不俗,并且还未褪去满身星月灿烂的裙衫:“kerwin,听说这里楼顶的私房菜很不错,但是一晚只接待一桌客人。” “是吗?”音乐家有一些心不在焉从皮夹里掏出一粒粉色的小药丸吞下,世界仿佛烟雾一般,绿与红,蓝与黄,紫与白,不断地扭曲变幻,相互交错不断扩散。眼前的画面在缓慢地后退,剧烈的欢愉在蔓延。 明明只是用来抗癫痫的药丸,但真实而彻底的快乐啊,又回来了。 “但是你会想到办法的对吗?” 音乐家快乐地伸出了胳膊,让对方温柔地缠上自己的手臂。到现在他若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么他肯定是一只猪。 19 苏盛很爱自己的小公寓。 房子虽然不大,小区物业都很普通,但她用心将屋子装修得极为有腔调。房子里满屋的花团锦簇,餐桌上金黄色的杯子,黑桃木的家具和沉碧的墙面巧妙地搭配,衬托着落地窗前的洁白窗纱都在发光。 在那被风撩拨的窗纱后,是更加闪耀的,满目巍峨青翠的群山与湛蓝的天空。 那日,当苏盛回到家,她的公寓已经全然变了模样。 刚走出电梯,远远就见着自己家大门敞开,还以为是进了贼。老黄刚巧在电话里听着焦急地说:“那你先别进门,在楼下等我过来。” “知道了。” 苏盛窜进了消防楼道,那里总会出现一些小区老年人堆积在楼梯口的杂物,她在黑暗中努力按捺住胸口剧烈的心跳,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废品里挑挑拣拣,最后薅出来一根被丢掉的扫帚。她梳理着自己的逻辑,想要找出一些更好的方法来处理眼前的危机。 然后大门的内侧突然就串出来一颗白花花的脑袋,是苏建国。 没有任何预兆,苏建国和顾翠芬来了深圳。 “你家里花里胡哨的可是东西真多,天天说自己没钱,赚的钱都用来买了啥?”苏建国完全没注意到女儿手中正举着一条扫帚。 苏盛缓步走进自己的公寓。 实木地板上被是父母用蛇皮袋拖来的行李刮出了几条深深的细纹,黑桃木的橱柜上放着腥臭的煮鸡蛋和带鱼,金色的餐具被稀里哗啦地堆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瓶瓶罐罐的调味料。 顾翠芬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地忙。 女人突然呆住了:“你们怎么进来的?” “我前年过来的时候你给我配了钥匙,你自己不记得啦。”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随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我说你平时都不做饭的,厨房里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找不到,全是些不实际的玩意儿。” “我说,你们过来干嘛?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苏盛有些心浮气躁地站在原地,胸腔开始剧烈地起伏,她像只独自存活在远古森林的草饲动物一样机警。 她的本能已经习惯了去判断——父母的出现总是没有好事的。 “帮你卖房子啊,告诉你了你肯定又说不要过来。”顾翠芬用脚踢了踢躺在沙发上的老头,对方移开了一点位置让她塞下了自己五尺臀围的屁股,她费劲地坐下来喘了一口气:“我们下午就去找了中介,说你这个房子现在价格不错,就这么一点儿面积居然可以卖到300万呢,你当初多少钱买的,不到100万吧。” “我可没答应要卖房子。”苏盛开始尖叫:“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第35章 “混账!”赤膊的老头从沙发上弹起来,用手指着女儿的鼻子:“你弟弟现在还关在里面,都大半年了啊,律师说可以争取提高赔偿额,换对方家属的谅解书就能少判几年,至少也争取个减刑,你真想看你弟弟在里面一直坐牢?还有没有点良心?”他身材瘦削,像一副渐渐干枯骨架上蒙着一层灰黄的皮肤,说话时咬牙切齿,太阳穴上的爆出青筋一直延伸到了头皮上。 “一提你儿子你就要跟人拼命?我也是你生的!我没良心?老家的房子还是我出钱买的,他出过一分钱吗?” “他可是你弟弟。”母亲痛心疾首地在一旁帮腔说:“现在又要坐牢,卖掉你让他以后出了住哪?” “那你让我以后住哪?!”苏盛差点跳起来:“我是不是你们捡来的?” 四下突然安静,消失的声音,消失的温度和消失的呼吸,仿佛都被吞噬在这一片巨大的寂静里,苏盛只听得见被自己胸腔压出的气息轻轻擦过鼻道的声音。 良久过后,父亲低下眼,不再看她:“你是女孩子,总归以后是有自己的去处。” 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苏盛露出一丝薄凉的笑来,她在自己住了五年的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了两步,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是在打量,然后抱住胳膊坚定地说:“我不卖。说到底,你们也没当过我是家人,就不用再提我有没有良心的事了,我今天就是个没良心狼心狗肺的人。要救苏强很简单,卖掉他的房子就好,哦对了,那所房子的钱好像也是我攒出来的。” “你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苏盛脸上,琯起在耳后的发丝海藻一般散开了半边,从额前滑下来挡住了视线。 “对,我就是猪狗不如。”苏盛重新抬起头来,披头散发地站在门边拉开了大门:“麻烦你们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没人想救你们的宝贝儿子,你们醒醒吧,他喝酒撞死了人,你们只想着要救他出来?” 父亲愣住了,他没想到现在耳光还解决不了问题。 “苏苏,妈求你了。”母亲向前走了两步,砰地一声跪在了苏盛的面前:“你从小就能干,比你弟弟有本事。你的房子没了还能再买,你弟现在坐牢,出来以后真的就靠一套房子过活了啊。就当我是求你了,好吗?”她朝地上咚咚咚地磕头:“我求你了。” 我求你了。 苏盛没有伸手去拦,她流着眼泪,靠着墙壁慢慢地滑落到地上,用手抱住自己的膝盖无奈地哭泣起来。世界突然宁静,那两个咄咄逼人的老人终于沉默了下来,他们知道自己终将会得到想要的—— 一如既往,他们总是有方式去从苏盛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 而苏盛所有曾经在这间房子里美好的,幻想的,展望的一切,都戛然而止。这一生,所有的在脑海中计划,向往,期待的,奔向自由的可能性,都即将戛然而止。 不吉利的灰色薄雾席卷了整座城市的上空,水汽在任何地方蔓延,浸透了这座城市的一切,潜入老黄身上每一寸衣衫的布料,出没于呼吸与汗液之间。回南天总是让人心烦意乱,可老黄是个贪图享受的人,他在四十岁选择退休,离异,钱不如马云那么多但也实现了自由,他做了大半辈子的商人,目的就是让自己的下半辈子过得更加舒适。 所以他凡事要求一定是最好的,好的车,好的房子,以及好的女人。而现在,这个富有的退休商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心意的女人有一个并不那么让他舒适的原生家庭。 “介意我问个问题吗?”老黄在苏盛的沙发上坐下来,歪头看着她的父母,对方两个正抱着胳膊站立在离老黄最远的角落里,并且同时挺了挺胸。仿佛老黄才是这个领地的主人,而自己是入侵者。 “你讲。”老头犹犹豫豫地说。 “你们女儿。”老黄指了指站在另一个墙角的苏盛:“值多少钱?” “什么?” “苏盛,站墙角脸都哭肿的那位,值多少?” “这是什么话?你没必要这样说话。”苏建国不满地说:“你不是她的朋友吗,哪里有人会这样来说话呢?” “我们讨论一下而已。”老黄咧开嘴,表示自己并不在乎对方的想法:“或者你告诉我,需要多少钱,可以彻底解决掉你们的问题?” 站在一旁的顾翠芬犹犹豫豫地伸出了两根手指,还没开腔就被一边的苏建国打了回去。 “三百万。”苏父看了妻子一眼,转过头斩钉截铁地说。 苏盛在角落里翻了个白眼。 “哦,好的。” “什么?”苏建国伸出了脖子使劲看着老黄,眼神里突然窜出了一点光亮。 “我说好的,不过我没有,有也不会给你们。”老黄怂了怂肩膀。 “那你问这个干啥?”苏建国明显有些生气。 “哎,我就是看看你们能有多不要脸。”他笑嘻嘻地说:“我宝贝得不行的女人,让你们欺负成这样。” “你有病啊。”苏父暴跳如雷,但看老黄那一身的肉也只敢在一旁骂骂咧咧。 老黄并不理会他,只站起来走向苏盛,牵住她的手:“但是,我不愿意给他们的,并不代表我不愿意给你。” “什么?”苏盛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我们可以结婚吗?”老黄一脸痴情地问她:“你总说自己其实是没有家的,我原本是不太信的。但现在亲眼见到了,你想要家,我愿意给你。我知道我离过婚,有小孩,但是只要我们结婚,你就不需要再去留念那个不值得的地方了。至于你的房子,你爱给他们就给好了,我有的是地方给你住。” 第36章 “什么?”苏盛瞪大眼睛再次向他确认。 “嫁给我。”他简短地说,然后单膝跪地:“苏小姐,我在求婚。” “我不同意!”顾淑芬在一旁尖叫起来:“我绝对不同意!” “她的婚事必须通过我们点头!”苏建国也在一旁跟着妻子叫唤。 “我问你们了吗?”老黄朝他们翻了个白眼,再次转过头说:“苏小姐,不是买卖,单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嫁给我。” “好的。”苏盛含着泪点了点头,然后扑向了他的怀抱。 20 有那么一次,陈若谷以为自己看到了张美娟。 他在冬天的某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去公司,刚停好车走到电梯口就见到一个与她极其相似的身影,瘦削而脆弱,不长不短的头发温柔地挽在脑后,露出修长的颈项。 陈若谷的心跳漏掉了一拍,赶紧走过去叫她名字:“美娟,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转过脸来,好奇而友善地看着他,是一个轮廓相似,面容却年轻了许多的女生。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陈若谷无奈地摇摇头,苦笑。 “没关系呢。”女生温柔地笑了笑,嘴边泛起一朵浅浅的梨涡。 他们在同一层走出电梯,对方是来陈若谷公司应聘前台文员的大学毕业生。 顺理成章,秦蔚蓝成为了陈若谷的行政秘书,她非常幸运,不用坐在公司大门口为来往的客人端茶倒水,收取快递和审核考勤。秦蔚蓝的工位就安排在陈若谷办公室门口的卡座上,经常地陈若谷在工作的时候并不关上门,于是两人一抬头就能互相看见,到是也方便沟通工作。 陈若谷那会儿天天与技术通宵加班,熬得双眼通红,第二天下午竟然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沉沉睡过去。醒来身上竟披着一件柔软的羊毛披肩,混合着某人身体和香水的气味,是一种栀子花的香气。这陌生的气味让他在某一瞬间陷入了惊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揉了揉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落地窗的遮光帘严严实实地拉下了,推门走出去已是下班的时间,秦蔚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整理堆积如小山的票据。大约是听到推门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陈总,你醒啦。” “你的?”陈若谷将手里的披肩递过去:“怎么还不下班?” “月底了,有好多单据都递上来需要您签字的,我先分类整理一遍。”她接过披肩,顺手将滑落到额头的发丝捋到耳后。 陈若谷愣了一下,点点头:“好的,辛苦你了。”走回办公室,又半路回头问她:“你饿不饿,陪我去喝点粥。” 就在写字楼背后不远的苍蝇馆子,小餐厅光线浓稠,像一滴凝固了许久的蜜糖在空气中慢慢化开。两人在一张油渍斑斑的小木桌前相对而坐,喝着一锅滚烫的虾粥。她将香菜芹菜一股脑地倒进砂锅里搅拌,像老熟人一样伸手将他的空碗装满。 他低头喝粥,抬眼的时候很轻易就见到蔚蓝的眉眼,精致而清透,除了少了一些韵味,其它都像极了她,眼睛像她,眉毛的弧度像她,鼻尖像她,嘴角的梨涡也是像她的。刚好撞见她的眼神,也怔怔地看向他,最后两个人都笑了。 店家送来了陈醋酱油泡过的油花生佐粥。他伸出快递夹了一颗花生到她碗里:“你长得真像我的一个朋友。” “这种朋友一般都是前女友。” “你真聪明。“ “那还用说?我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 “喜欢这个粥吗?” “喜欢……” “那以后还带来你喝。” 第二日,他为秦蔚蓝定了一束玫瑰。和市面上用月季冒充玫瑰的花不同,他定的是真正荷兰玫瑰,小朵小朵粉色的花苞扎扎实实地一大束,花刺也密密麻麻地扎手,用盒子装着送来公司。秦蔚蓝眉开眼笑地将玫瑰养在玻璃瓶里。他坐在办公室里,不关门,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就能见到粉色花瓣后面那双精致而熟悉的眼睛。 是恋爱吗?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在恋爱,包括秦蔚蓝。陈若谷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这样的关系,在他们分开几个月后,陈若谷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她的影子,这样并不好,他知道。但说到底,人类之所以能从灵长动物走到食物链顶端,除了依靠信息的传递,还有基因中的自私与欲望。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在一起,他们当然也有很要好的时候,例如会一起开车去旅行。 在出发前陈若谷领着蔚蓝去超市买零食,他推着车,她就像孩子一样半个身体都坐在推车里指挥着陈若谷:“我要薯片,还要果冻……左边左边,麻烦给你的宝宝拿一盒酸奶……”她很快乐地笑,突然又一本正经:“万一我肥了怎么办?这么多零食,你会不会嫌弃我?” 陈若谷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就是要喂胖你,否则就是我失职。” 他们在春天之后的一整个周末都住在太平洋岸边的小木屋里,那种从墙壁到屋顶都是木头做的,推开窗,迎着潮湿的风就能见到大海的屋子。 小木屋收费昂贵,但品质却无法保证。卫生间没有热水,秦蔚蓝在路上感冒了不敢洗澡,他就开车去到十公里外的村庄找杂货店买来电水壶和水桶,像个老父亲照顾女儿一般一壶一壶地烧水帮她兑洗澡水。夜里风大,担心她感冒加重,又跑出去买了新的被子和感冒药,强迫她把那一杯甜涩滚烫的小柴胡一饮而尽。 第37章 入夜时,无岸的海面是一种平静的深蓝色,看的时间久了,仿佛整个人都会深海被吸进去。两人并肩坐着看海,秦蔚蓝将头放在陈若谷的肩膀上:“大叔,我真想和你这样一直一直在一起。” “那我们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 “不,几天是不够的。大叔,我们要一直这样快乐下去,好不好?” “好的。”他点点头,有口无心地回答。 但谁能保证和谁在一起,能够一直快乐下去?他甚至无法保证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自己会不会因为简陋的浴室或粗糙的早餐而生气。 秦蔚蓝到是一直沉溺在恋爱的新鲜感中,她变着花样在自己小小的出租屋里为陈若谷煲汤。年轻的女生下班顺路去菜市,踩着高跟鞋,站在那一片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摊位前面,仔细挑一根胡萝卜一根玉米,一条肥瘦适中的排骨,带回家放进砂锅,再加清水,只用精盐调味,细火慢炖。她可以一个晚上都死守在烟雾弥漫的厨房里看火候,等着陈若谷加完班会过来喝一碗热乎乎的排骨汤。仿佛这样就能守得住这个若即若离的男人,这样的痴情总是一厢情愿的。 而爱情同时也令她疯狂。 每一个陈若谷不在的夜晚她都疯狂给他电话。年轻的女生,除了工作还有大把的时间无事可做,她以为恋爱就是彼此的占有,严丝缝合地陪伴,以及不离不弃地白头到老。 但他真的很忙,谈生意谈合作,在夜总会与更重要的人饮酒作乐,或在私人会所与人促膝长谈,按掉了电话她就接着再打,周而复始,陷入无法收敛魔怔,直到他忍无可忍地将电话关机。最后秦蔚蓝也懒得再开灯,一个人抱着胳膊坐在黑暗里,歇斯底里地痛哭流涕。 有几次蔚蓝也能等到他忙完工作在凌晨赶过来轻言细语地以温情抚慰;但大多的时候,她所期望的温存都仿佛掉进了与陈若谷越来越深的间隙里,她得不到任何回应,那间隙似乎也有些深不见底了。 唯一的欣慰是她已经见过了陈若谷的母亲。 那次见面也是有些年轻姑娘的小心机。老人家从内地赶过来,正巧陈若谷临时有事出差,吩咐公司的司机去机场接人。秦蔚蓝耳朵尖听到了陈若谷的话,自告奋勇也跟着司机去了,一路嘘寒问暖,乖巧得体地将两位老人送到陈若谷豪华的公寓里,还踩着高跟鞋下厨为老人做饭煲汤。 老人一开始以为秦蔚蓝只是陈若谷公司的秘书,后来见她对这套房子的一切都相当熟悉,自然都了然于心。老母亲眉开眼笑地拉着蔚蓝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打电话一个劲责怪陈若谷有了女朋友也不事先知会他们,害得他们连见面红包都没来得及准备,失礼于人。 陈若谷在外十来年从未带过女友回老家,老母亲年年托亲访友,撒网似地筛着身边未婚女孩给儿子相亲,无论燕瘦环肥,泼辣温柔,男人都不为所动。老家已有传言说陈若谷有怪癖,喜欢的是男人。这次过来却突然发现原来在深圳已经有个如此水灵乖巧的女友,老人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笃定要将秦蔚蓝认作儿媳妇。 等到陈若谷开完会一头雾水的赶回家里的时候,老母亲戴了几十年的玉镯已经套在了秦蔚蓝的左手腕上。 男人对这事倒并未多说什么,只托在云南的朋友买了只水色更好的镯子回来送给了母亲。秦蔚蓝对这样的事情起初是心虚的,后来见陈若谷未有诸多言语,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陈若谷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心中暗自窃喜,自认已坐稳了陈夫人这个位置。加上老太太在深圳多呆了一段时间,总是拉着秦蔚蓝作陪,顺理成章地她就搬进了陈若谷那间两百多平米的豪华公寓。 而男人对这样的事没有多言,是因为他于心不忍,不忍心让母亲失望,更深知在这段关系中自己是站在制高点的又无任何道德可言,所以他每次都由得蔚蓝吵吵闹闹,转眼又与他温柔地耳鬓厮磨。他不是那种会沉溺在儿女情长,一寸相思一寸灰的人。作为一名男性,他只是需要秦蔚蓝以一个影子的角色,给自己一些慰藉。 所以他在每一个想念的夜,拖着一身的疲惫敲开秦蔚蓝卧室的白色的门,企图要将那团模糊的影子重新拥入怀中,以此来填满她留下的那大片大片的空白。 没有爱过,甜蜜的时候总是有过的,所以情分,也是有过的。 21 “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吃这条鲨鱼。” 海边的渔民在近海用汽油桶搭起一个又一个漂浮的餐厅,中间挖空用巨大的渔网饲养着供客人食用的海鲜。 张美娟兴致勃勃地站在鱼排上,用手指着渔网里最大的那条:“我从来没试过,应该很好吃的吧?” “我们只有两个人。”苏盛苦口婆心地劝她:“这条鱼给你一个月都吃不完。” “今天你的生日哎,你就不要这么小气嘛。” 张美娟拉住苏盛的手左右摇晃:“我知道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到了三十六岁,她还是没多少朋友,只有苏盛这样一个默默纵容着她的闺蜜。她们从音乐学院开始就是同学,一直到现在,后来苏盛家道中落,但她是个倔强的女生,因为老家买房的时候借了张美娟一大笔钱,所以不要张美娟的股份只肯收课时费。那天是张美娟生日,两个人都没安排课,撇开了老黄和岳维东从市内出发开了两个小时车,再从岸边坐渔民快艇到鱼排。 第38章 “真是受不了你。”苏盛翻了个白眼,转身对着服务生喊:“这条鱼,要怎么做好吃?你们一般是蒜蓉还是椒盐?给我来条全鱼宴!” 2017年的夏天,阳光清澈透亮,大海像是被撒进了一把金光闪闪的粉末,波光浮动映射到张美娟的脸上,她觉得有些刺眼,就眯起了眼睛。远处隐约色的快艇在渐渐靠近,催起滚滚海浪,是有新来的客人被载上了鱼排,马达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放大,她听到女友在耳边说了什么,但是她没有听清楚。 甲板晃了晃,快艇上跳下几个男性客人,手里拧着渔具。那个男人是第二个走上甲板的,他穿着一件白色的polo衫,胸前的纽扣没有扣上,墨镜摘下来就挂在扣孔上,清爽又整洁的样子。 陈若谷在周末的时间约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游艇出海,凌晨三点挨着刀片般的海风上了船,直到艳阳高照也没有半点收获。最后朋友说既然没有钓到鱼,不如就顺路去吃个海鲜。于是他就出现在这里。 八个月后,他们四目相对,在片刻后认出了彼此。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张美娟突然就想起这句诗,很多年前她用韦应物的诗写乐评,总会在文字之间找到淡漠而恬静的感觉,仿若春风过境,而诗的后两句则是: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有的事,是需要时间去等待的,最终拍打在沙滩的浪花,刚好从风里路过的白云,那些游过了甲板边缘在光影下闪耀的鱼群,一切皆有定数。 就如同,一个人终究还是会遇到另一个注定的人。 而他即使已经拥有了另一段感情关系,也时常还是会想起她。 在清晨开车出门等待红灯跳转的时候,也有可能是在莫名其妙失眠的夜里。仿佛是在脑子中安装了一个放映机,她的面容猝不及防地就会浮动出来,一次比一次更加清晰,他记得她微笑的样子,眼角和嘴唇扬起的每一条细纹,她的声音饱含着一种秋天里爽朗的清脆。 而眼前这个女人,和记忆中是一样的,和秦蔚蓝却越来越不一样,皮肉的相似终究还是抵不过两个灵魂的差异。 那日他独自回到酒店,她已经离开。 男人都习惯粗枝大叶,不善观察,他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同,直到走进浴室看到只剩下自己的牙刷,洗面奶和剃须刀整整齐齐地放在洗漱台上,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少了她的东西。 起初以为是她发生了什么意外,他疯了一般拨打她已经关机的电话,催促酒店的保安报警,又去酒店周围她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寻找,他走过了一条又一条他们曾经牵手走过的路,带着绝望的表情地向路人打听一个亚洲女子的下落。 直到天亮时警察将她独自拖着行李走进机场的视频放在他面前,他才懂了——是她决意要离去。在那像素模糊又狭小的监视器画面里,她似乎面无表情,像是被事先设定好的机器坚定地走向离开他的那个出口。 他震惊,悲愤,不甘,又必须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情绪一股脑地咽下,像吞进一碗苦涩的药。突如其来的分离往往令人感受到痛楚,但没什么大不了。他们没有缘分,他大概是知道原因的。 陈若谷和朋友落座,凑巧就在张美娟旁边的位置,并非是有意而为。 此时她和一个女孩子并排站在一起,面朝大海,将手里的面包屑洒向甲板下的鱼群。女人穿了一件黑色的运动背心,露出单薄的背脊,头发又长了一些,松松垮垮地挽成一团坠在脑后,肌肤洁白,领如蝤蛴。 他坐下来,刚好对着她的方向,看着她的身影在闪耀的阳光下浮动,也在爽利的风里出没,那本身就像一个诱饵,迷惑着他要挣脱从前她带来的那些愤怒和不甘的情绪,让他像条饥饿的觅食的鱼,想要再次寻回到她的身边。 但他有他的骄傲。朋友点满了一桌的海鲜,有海虾,海鱼,海胆,水煮白灼蒜泥椒盐,海鲜就着啤酒聊天。陈若谷安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着茶杯,在一群熟人中间谈笑风生,是一个应有的成功男人的样子。 然后他隐约听见与她一同来的女孩对她说:“六一儿童节哎,要开心哦。” 她说:“嗯。” 陈若谷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拉开凳子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儿童节快乐。” 朋友们都笑了起来:“难怪今天没有钓到鱼,原来是陈总想要的鱼不太一样呢。” “你还记得我。”她并不理会旁人的笑声,而是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向他,牵扯着她的锁骨深陷,比之前又瘦了许多。 “也有那么一段时间过去了。” “最近你好吗?” “谢谢,我很好。”他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们聊聊?” 她听了,站起来将椅子向旁边挪了一些。接下来两桌人变成了一桌,身边的苏盛听到了对话但什么都没问,而是机敏地离场去到饭桌的另一边,她从来都是个聪慧的女子,很快就和对方打成了一片,大家还问店家要了一副扑克牌开始斗地主。 他们仿似故友重逢一般地聊着天,她说自己年前为自己的学生筹备了一场小型的钢琴演奏会相当成功,所以她打算再办第二场。而他谈论新年旅行去巴西旅行时看到了拉斐尔的画,是那副著名的《基督复活》,就放在圣保罗艺术博物馆毕加索和波尔蒂纳里的油画之间,普通,不惹眼,其实和庙街地摊上印刷出来的仿制品也并无太多的不同。 第39章 两个人吹着海风喝了两瓶啤酒,他没有问她当初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她也就不用再回答,咬着牙,忍着痛,事情仿佛从来都没发生过。 这样很好,他们有相似的个性,这也许是他们会相互吸引的原因。 但还是需要去等,小心翼翼地试探,靠近,再疏离,像两片因无法控制自己而在水面旋转的浮萍,在心里疯狂地喊停却又无能为力。 这并非是矫情,只是成年人应有的胆怯。 他们一同登岸,陈若谷的几个朋友都带了自己的司机在岸边候着,但张美娟和苏盛两人都喝了酒,山高路远居然叫不到代驾,两个女人坐在车里疯狂地刷着代驾软件,陈若谷想了想走过去问她们:“不如先用我们的车先回市里?” 张美娟犹豫地看向苏盛,对方正在疯狂地点头:“好的好的,谢谢谢谢……” 真是个毫无原则家伙。 几个人商量着又换了换位置,最终张美娟和苏盛坐到了一辆商务车的后排,而陈若谷和另外一个男子坐在中间。 汽车行驶在归城的公路上,阳光从车窗外透进来,投下沿途绿植的阴影,明暗飞快交错,仿若时间流动的影子。从张美娟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陈若谷左边侧脸的轮廓。他的鬓角应该刚刚修剪过,沿着发际向下经过耳廓是一条干净又极其利落的线条,线条结束的地方,刚好有一颗颜色极淡的痣。 他并没有回头看她,将注意力用来和身边的男人谈笑风生,听了半响才隐约明白在聊着公司上市的事情。 苏盛用胳膊碰了碰张美娟:“看入神了?” “哪有?”她回过神来,将目光转向窗外看风景。 “这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长得还不错嘛……”苏盛的情绪有所好转,津津有味地评价:“比老黄看着稳重多了,也比老黄有钱多了。” “别说了……”张美娟咬牙切齿地抓她的胳膊:“注意影响。” 仿佛是听到了身后的对话,他终于回头向她望了一眼,又转身从副驾拿了两瓶水递过来:“累了吧,喝口水。”她低声道谢,接过瓶子。他的手指触碰到她,像过电一般——依然如记忆中一般整洁而利落,充满了力量感,令人莫名迷恋。 “到市区应该还有一个小时,你们可以休息一会。我们聊天有吵到你吗?”他神色极其柔软,说话也很有耐心,一如当初他们初相识的时候,温暖中带着一丝距离感。 “没有,我也担心会吵到你们。”话刚落音,陈若谷口袋里的电话响了,他很快转过身去接起电话:“我现在在回市区的路上了。” “今晚不回来吃饭。”“汤喝不完就放冰箱啊。”“现在确定不了时间,看电影你也可以约朋友一起。” 从微笑到莫名地颓然,是一个由上至下的过程。仿佛从云端坐着吱吱呀呀摇晃的缆车,一路跌入谷底,前一秒还能见到朗日晴空,万里青翠;下一秒就落进了巍巍群山的阴影之中,迎着风将心都吹成了薄脆的冰片。 有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他吃饭,喝汤,看电影。她突然如梦惊醒,想起那日在开罗酒吧与他灯影下交缠的年轻肉体,那女孩如同梦寐中诡异水蛇,沿着心脏蜿蜒而生,无声无息,最终将张美娟的整颗心都绑得死死的。 她本来早已清醒了——他从未属于过她,哪怕一分钟。 那就更不值得默默地失魂落魄。 张美娟转头看向窗外,像是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重新微笑。是下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强光照在坚硬的路面上再反射回来,好似有人往眼睛里洒了一把盐霜,生生地疼。 她们在琴行下车,很有礼貌地与车上的人道别,也包括他。 “再见。”他笑着对她点头,面色如春风和睦,完全做到了普通交际之间应有的礼数。 “再见。”她也微笑点头,再无他话地转头离开。 张美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人性,对于求而不得的东西,总是容易在内心被渲染成饿狼一般的饥渴。但倘若梦想再次被现实刺破,又会陷入一种人生从来不能强求的自暴自弃。 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并没有所谓。虽然渴望,但爱不爱,都改变不了任何事。 在与他分别后的第八个月,她终于看清了事实的真相。 有人在旁边问他要不要去会所打德州扑克,陈若谷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食根烟仔先啦,我们去周总的会所再慢慢聊。”朋友用广东话招呼他,他接过烟,半响都忘记点燃。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窗外,他看着她离开的样子,背脊纤瘦而笔直,仿佛能在风中飘起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冲动地想留住她,将她拥入怀中。 但他没有,他彻底承认自己对张美娟这种无药可救的迷恋。但陈若谷总有更多比爱更重要的事要去做。爱在年轻女生的幻想里,在电视剧言情小说里都是不离不弃的生离死别,但爱在陈若谷这里是不同的,爱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可以互相交换的能量。 他也许爱她,在与她分别后的第八个月,他终于无能为力地承认了内心的真相。 22 “我没事。”这是从美娟嘴里说出的一个谎言。 有时候,张美娟觉得自己的养母粗鲁得像一只气急败坏的母鸡——她指的是现在的这位余向红,在张美娟童年的最初几年里温柔慈爱的余向红截然相反。伴随着张司洋的出生,那个慈祥的女人从身上一层层地褪下了表皮,温柔,耐性,母爱一塌一塌的皮屑都堆积在脚下,裸露出现在这个暴躁的,自私的,贪婪且蛮不讲理的灵魂。她像一团树起了针的刺猬,上面挂满了自己对人生全部的不满与失望,她对着所有人龇牙咧嘴,竖起了自己的锋芒,还希望对方低头跪下,以最卑微的姿态将她满腔的怨气抚平。 第40章 “我给了你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你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起初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懂得这个道理的,她愚笨而天真,像只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稚雀,努力拍打着翅膀去面对这个残酷血腥的世界,她一次又一次地反省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自己的双手企图抚平养母的莫名的怒火,直到满是的鲜血淋漓的伤口,然后再愈合。是的,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最终撕裂了皮肤,撕碎了肌肉,更深层的纤维与筋膜在日复一日的伤害中糅杂而增生,最终豁开的伤口里结出了坚硬的疤来。 当她再也感觉不到痛的时候,她就终于明白了这一切——有时候是别人不够好,是别人的错,是别人要有意为之,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现在这双伤痕累累的手里正握着一张民事诉讼通知书,很坚硬的纸张,方方正正,新鲜得仿佛能闻到油墨的味道——余向红要求张美娟向她一次性支付200万的精神损失费。因为张美娟离家十年有余,除了每个月定期打进账户的生活费,从未回家探望,这对老年人的精神是一个巨大无法平复的伤害。 余向红一副可以随时换上去的面孔,痛心疾首又悲慈而容忍,仿佛已经排练过很多次的川剧变脸,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瞬间就盖到脸上,不露丝毫破绽。旁人都觉得她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没事,你的钱肯定会有事。不过你真的很有钱哎。”岳维东刚对着空气打完了一组空拳,连蹦带跳地跑过来:“200万,能去多少地方玩儿了。你知道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吗,累死累活一万出头,但是……”他话锋一转开始卖弄机灵:“我的钱再少也都是你的,以后咱俩结婚了你给我留2000块零花钱就行。” 张美娟心不在焉地看着天空。 夏日的清晨,几朵轮廓清晰的云孤独地漂浮在天空,看上去分别是一只跳跃兔子,睡觉的猫,和一团温柔的鲸鱼。女人仰起脖子,让金色的光轻吻着自己的鹅颈,仿佛是在愤怒中坐化的僧侣,努力让身体内沸腾的那部分情绪蒸发掉。她早已经和年轻时候的那个小女生不同。她学会了忍耐,忍到日落西山,静下心来,忍到愤怒和悲哀都褪去,忍到委屈和不甘都褪去,她才算结束修行。 “问题不大。”张美娟没有听到岳维东的最后一句话,她将文件收进了包:“谁真的会这么判,根本没有逻辑的事情,他们也就是唬唬人罢了。” “所以你出来以后,就真的从来没回去过?这都多少年了。”岳维东站在美娟的身边,脚上也没闲着,一直在活蹦乱跳地练体能,鞋底粘着一块树叶,啪嗒啪嗒地直响:“不然你们好好聊聊,两母女之间,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矛盾。” “我回去干嘛?也没有什么可留念。”张美健抬起头来看他:“不要跟我提她,我没有母亲。” 透过明亮的阳光,清脆的鸟声,细小的尘埃,岳维东看清了她的脸,淡在她眉间的痣,也看清了她眼角浮动着无法被融化,也无以言喻的悲凉。 “那你跟我说说?”他突然有些心痛,并且毫无条件地信任了她的过往,他原本是不信的,这个世界上哪里会真的有母女会如此痛恨着对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嗯?” “说说你以前都经历了怎样悲惨的童年。”男生收紧了核心,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张美娟突然觉得他更像是一只在动物园的大树上晃荡的猴子,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 “也没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悲惨的。”美娟拧过头看着路边有人牵着狗晨跑,转移了话题:“我说你是有多动症吗?晃得我头直晕,我不陪你了,我要去吃早餐。”她从被晒到褪色的木条椅子上站起来。 “那这个事怎么办?” 岳维东终于停了下来,他指的是官司的事。 “能怎么办,既然来了,就接着呗。”女人开始向公园出口的方向走,自言自语地嘀咕:“难道老娘会害怕?” “你等等。”男生紧跟着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给我站住。” “怎么?”她在错愕中回过头,捏住腕的手却突然松开了。 “大头虾,你的鞋带松了。”他蹲下去仔细替给她系好鞋带,再站起来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现在你可以走了,麻烦在见我爸妈之前可以尽量多吃一点,毕竟现在的老人家都喜欢屁股大的。” “滚。”她早已习惯对方会突然将话题带离正常轨道,像一辆乱闯的小火车。 “其他事别担心。”他突然低声说:“你越是一脸无所谓,我越是紧张。” “你紧张什么?” “担心你凶起来一口就将他们给吞了。” 他们一起笑了。 岳维东其实什么都明白的,她所有的镇定与冷静,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的保护色,在关键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一点其他的办法都没有。真是个性格很死板的女人,一点都不懂得去投机取巧。 张美娟老家的关系很好找,蜀地中部一座不大不小的旅游城市,名声不响但也不至于默默无闻。几乎没费什么劲,打了几个电话就联络到在小城里的旧人,于是那个被自己疯狂喜欢的,看似神秘而高不可攀的女人由此就被揭开了伤疤。 这是一个恶毒的养母,为了亲生儿子的巨额债务狗急了跳墙的把戏。张司洋在外面买了一笔巨额的理财产品,起初的每个月是有一些盈余,人心总是贪婪而难以自控,高盈余的产品就越卖越多,不仅如此,他还分别从自己亲戚朋友那里借来了数目巨大的现金,全数投入。然后某一天,理财公司突然人去楼空,那些活在美梦里的人一夜之间负债累累,当时还有人跳楼闹了自杀。而张司洋母子总归是能想到寻钱的法子,张美娟还与老太太挂着母女的关系,偶尔在过节时也不痛不痒地通着电话。他们盘算着,母亲缺钱做女儿的多少都应该吐一些出来。 第41章 而且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起诉张美娟。早在七年之前,余向红就以同样的理由对张美娟进行了起诉,最终以张美娟每月提供一笔固定数额的赡养费双方在上庭之前就达成了和解。 岳维东觉得这倒是张美娟性格里最软弱的那一面,遇到问题她会希望迅速地得到解决,然后闷声跑开躲起来慢慢地消化掉。她从不愿与人正面对抗,像一颗柔软的水果,外面包裹着一层看似坚硬其实易碎的壳,揭开了壳里面是软透的果肉,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忘记了,在果肉的最深处其实藏着的是一颗坚硬无比的果核。 “哎哟我跟你讲,这个余向红在我们这可是出了名的。”旧人在电话中一边叹息一边唠叨:“没什么人去敢惹,她一个寡妇,都当亲奶奶一样供着。” “她不是一个人民教师?” “音乐老师,后来自己还开班教人弹钢琴。但是性格不好,很多学生家长来不了多久,受不了又会走掉。” “她的丈夫呢?”岳维东好奇地问。 “死了很多年,为情自杀,爱上一个女学生被余向红知道了,折腾到身败名裂,全城皆知。话说你是怎么招惹上这个人的?” “朋友的事。我明天到,你有时间?”他想了想又提醒对方:“你别告诉我爸。” “岳公子难得一次微服私访,我都给你得妥妥帖帖了,绝对不会打扰老爷子的。” “嘴贫。” 三十个小时后,岳维东站在这座张美娟曾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城。他没有和美娟商量,因为她一定会阻止他,叫他别多管闲事。开车来接他的旧人叫李汉邦,是他早些年本科同学,本地人,研究生毕业以后顺理成章地回到老家工作,一路踏踏实实地呆了下来,早已经结婚生子。 他与李汉邦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依窗对坐,看窗外零星小雨噼里啪啦地拍着白色的实木窗棂,再像水晶石头一样地飞溅起来。雨雾笼罩着街对面的那座为游客修建的古庙,琉璃瓦飞檐翘角,巨大的石兽在朦胧的雾气中凝视着小城的一切,紧凑的喧嚣,尘世的烟火,电单车和摩托在人群中无比自由地穿梭,这是一条潮湿的街,空气中蔓延着各种食材的气味,年老发色花白的店主在门口为游客烤豆腐干,油烟熏呛,又酝酿着令人莫名沉迷的滋味。 这是岳维东眼里看到的小城,它没有张美娟身上那种若尘而出的优雅,也一点儿都不灵动清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辛苦而努力地生存下去,看上去并没有比在大城市生存的压力更小。 咖啡馆的服务生端上两杯美食,气味酸涩,并不是他爱喝的那种。对面的李汉邦干咳了两声,点起了一根烟,一顿吞云吐雾说才说:“人帮你打听到了,每天下午5点下班,和他妈一起走,送他妈去菜市场买菜,开捷达车牌等会儿发给你。学校到家大约两公里左右,但据住周围的人说每天到家起码在十一点过后。中间这段时间不在麻将馆就一定在城南的一家夜总会,据说在和里面一个小姑娘谈恋爱。小姑娘具体做什么的暂时没弄清楚。” “照片呢?” “能有的都在里面。”李汉邦侧身从兜里拿出被牛皮纸袋包着的文件,放在茶几上推了过去:“照理说这不算是什么大事了,都是私人资源搞到的东西,你要适可而止我的拳王。” “明白的。我又不会跟人动手。”岳维东将纸袋拆开,彩色喷墨机打印的照片,面膜模糊,但轮廓隐约可见,虎背熊腰,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看得出来吗,这人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据说还拿过不少比赛奖杯,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个艺术家了。” “那我还真没看来。”岳维东低头研究张司洋脖子上挂的那条大金链子:“整个一东北黑社会大哥啊,这可是学校啊,教育部门能让人这样高调?” “这一家人都学音乐,算是斯文人。张司洋就是因为做事太高调了,所以做不了老师,被学校调去了后勤混了个小官当当。” “好,那我走了。”岳维东将资料装回袋子,端起咖啡一饮而尽:“你的车借我一天。” “没问题。”车钥匙抛了过来,稳稳地抓在手里。 如岳维东所愿,他在下午五点准时见到了张司洋和余向红,然后一路跟到了城西的菜市场门口。这个男人有一张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就脱颖而出的粗犷的脸,他开一辆银色的捷达车,保险杆的锈迹斑斓,车位还贴着一只俗气的金属壁虎。张司洋将车停在菜市场门口,打开了车窗,将半只手搭在窗外抽烟,露出一张被暗影挡住了一半的脸和黄灿灿的项链。 你很难想象得出这样的一个人曾经也是个钢琴老师,和女神一样的张美娟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前者的手机里应该是一些恶俗的网络歌曲,而张美娟白色的acura里只放古典音乐。 他走过去,敲了敲张司洋的车顶。 “有事?”男人生了一张与张美娟风格迥异的面孔,眉毛杂乱,倒钩眼,额头横纹纵生,苹果肌下榻因此压出了深深的八字纹。 “下来聊聊。” “你谁啊?”张司洋好奇地看着他:“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你下车就知道了,好事。”他一直对着张司洋笑,在浓烈的光线下眯起了眼睛。 “你有什么事?” 岳维东听到身后中气十足的嗓音,转过头,就见到手里拧着一袋子菜的余向红。老太太和照片里一样会打扮,紫红名族风的真丝衬衫配黑色阔腿裤,蹬着黑色中跟浅口漆皮鞋,那扩胸的姿态仿佛要将自己胸口每一层干涸的肌纤维,每一块缺钙的肋骨都撕裂开来。她一直以为这样会很有气质,但实际上只是让她更像一只毛发鲜艳又生机勃勃的老母鸡。 第42章 岳维东突然想起来,美娟曾经提过余向红从前做过什么,现在的站姿看起来倒是真和当年老画报上的人物有些相似的。 “余大妈,你也在啊。” 岳维东笑嘻嘻地说:“正好,我们来谈谈吧。”他拍了拍手中的牛皮纸袋:“信我,是好事。” 一个小时以后,余向红挺了挺背,这个姿势通常情况下是很管用的,和野猪在进攻时撅起屁股的作用差不多,能够给自己强大的信心。她在这座小城里横行霸道惯了,而人们也通常会接受到她肢体语言散发出来的强烈的信号,然后做出一个更省事的选择——妥协。 但这一次,余向红觉得自己可能才是那个需要妥协的对象。 路边小茶馆里,对面那个笑眯眯的年轻男子,黝黑,壮硕,并且盯着他们看了很久。她清了清嗓子,手放在桌子底下扯了在一旁凶神恶煞的张司洋一把,暗示对方先不要慌张。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那个,小岳是吧?你是律师?是美娟让你来的?” “谁让我来的,重要么?但是我不是律师,不过是个朋友罢了。”岳维东端起面前的茶色碧绿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四川喝茶和广东人真的不太一样哎,我们很少喝花茶,其实这样直接泡着喝也是挺好玩的。” “你别给老子废话……”张司洋刚开口,大腿又被余向红拍了一巴掌,于是愤愤不平地闭了嘴,转头鼓出眼珠子瞪着远处的落地宫灯。他脾气暴躁,说不清楚因为遗传到了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舒服的日子过得太久。 “你真的相信你手里的东西是有用的?能难倒我们?小岳啊,阿姨作为一个过来人还是要劝劝你。美娟不懂事一直对家里不管不顾,你真的不知道我们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这么多年就没回来过。稍微讲点道理的人,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啊,所以不是在和你们商量么?”岳维东敲了敲手中的纸袋:“这些个东西真要到了不该到的地方,那张大哥进去了,你一个人日子不是更难过?” “你是不是找抽呢?”张司洋从位置上弹起来,啪一声又被余向红第二次拍了回去:“你给我老实待着。” 张司洋肥大的脑袋又气哄哄地转向了另外一边。 “你看我的条件都很清晰了,明天中午之前撤诉,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们知道张美娟其实是拿不出来这么多钱的,为了恶心别人搭上自己,也不太划算啊。” “别说是恶心人那么难听,这么多年不回家,这些钱难道不应该出么?200万没有,那100万肯定是有的,别看我们是小城市里的人就欺负我们见识短浅,我可知道她有多会赚钱。”余向红咬了咬牙:“100万是底线,我知道她有钱,她不愿意给而已。” “我们坦诚点吧,张美娟真的对你们不管不顾了?”岳维东揉了揉鼻子:“我得先把事情搞清楚,毕竟100万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十几年不回家,不是不管不顾是什么。”见对方态度诚恳,隐约有些松口了,余向红犹犹豫豫地说:“主要是家里出了点事,但美娟也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哇,她也不愿意出力帮忙。”她的声音有点发闷。 “什么事?” “这个我们也不方便说啊。” “那我们就聊不下去了啊。”岳维东从座位上站起来,作势要走的样:“我们都聊一个小时了,还是不愿意坦诚地把话说开。那现在不是我不愿意帮你的事了,毕竟我也帮不了哇。” “你等等。”余向红急急忙忙地叫住他,她转头看了张司洋一眼,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男生重新回到座位上,露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那你说说看,我们商量商量。” 接下来,余向红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完了,末了还说了一句:“你看,我们真的是被逼到没办法,再这样下去,房子可能就没了。房子卖掉没关系,但小城市的房子也不值几个钱。卖完了也还不上债啊。而且她不回来也是事实,我起诉她也是合情合理的。” “嗯,我听懂了。”岳维东慎重地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想了个法子逼美娟拿这笔钱出来?” “也不能说成逼那么难听,美娟这孩子其实也挺孝顺的,每个月都给生活费。”老太太说着用手揉了揉干涸的眼角作势要哭出声的样子:“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只能对不住她。你看这个事如果能私下协调解决,我们就不用上法院闹得那么难看。” “那她并没有对你不管不顾咯?” “没有的。”余向红摇了摇头,这回轮到张司洋在桌子上拍了她一巴掌。 “你们起诉她是因为上一次得手了吧?”岳维东慢吞吞地说:“因为上一次,她妥协了。所以你们打算再来一次,觉得她会继续向你们妥协?精神损失费是什么鬼东西?幸好美娟不是你们亲生的,真是两个猪脑子。” 对面的两个人神色一愣,只听见岳维东继续说:“这个纸袋里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我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真话而已。”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了伸腰:“谢谢你们,告诉了我一切。想打官司就打吧,现在,真的没有再怕什么了。”说罢,他将纸袋放在了桌子上,转身走了出去。将那句“你这个人是什么意思啊?”的话远远地丢在了身后。 他只不过向李汉邦要了张司洋和余向红的照片,和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例如张司洋在管理后勤科室的时候,与供应商来往过于密切,给交往的女朋友买了一辆新车,如此之类完全抓不住把柄的东西。就是这些玄乎的信息,再加一个他用的微型运动录像机,岳维东拿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余向红在视频里亲口承认不过是靠官司来勒索美娟,而不是真的存在实质性的精神伤害。 第43章 而这一段短短的视频就已经足够让张美娟在接下来去应付一切的风起云涌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真的找到张司洋犯事的证据然后让对方撤诉,他只不过想要为自己所爱的人在未来的路上挡住大部分的狂风暴雨。 “你其实不必做这么多事。”看过了视频的张美娟淡淡地对岳维东说:“这种无理取闹的人,我的律师可以搞得定。” “律师能做的和我能做的,是两件事。”他认真地说:“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如何证明自己是可以保护你的?”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手伸过来,默默地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指瘦削,带着满月夜的薄凉,锋利到要划破他的掌心,这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碎。 所以是真的很爱她吧?将她时刻放在最柔软的地方,舍不得她经历任何的风险,像是收藏着一块珍贵易碎的古董珐琅。 他心甘情愿,也无论她是否情愿。 23 暹罗猫在初秋的时候开始发情,它依仗着美娟对它的宠爱,在家里肆无忌惮地耍横。它烦躁不安地撅着屁股,垫起四肢拱起腰到处游走,像一只被禁锢在牢笼里的囚徒,总是发出婴儿一般的哭啼声。张美娟只能将它放进包里,带来琴行。她将猫放在沙发上,双手带上手套,用棉签沾满了婴儿油企图要找到一种方法,控制住这只失控的暹罗猫。 陈若谷在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女人蹲在地上,满头大汗地摆弄一只悲伤又癫狂的小动物。阳光暖烘,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晕出一层透明的光,而她蹲在那里,留给地面一团浓郁的影子,极其孤单又极其宁静。 男人的心口,像被一层极其轻薄的纱帐覆盖,似雾,似风,泛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心悸。 “你这样做是不能让它乖乖听话的,知道吗?” 张美娟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回过头就见到了他,一袭黑色的便装,慢跑鞋,棒球帽,腰背笔挺。然后才记起上次他送她从海边回到了这里,是知道地址的。 她看着他的脚尖:“那也没办法,总是舍不得让它挨那么一刀。”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所以适得其反。”他走过去,与她一同蹲下:“要这样做。” 三十六岁的美娟,对巴赫的三部创意有着重度的迷恋,她记得每一首曲子,每一个小节,每一个音符。那些颤音,波音,变调,平调,交错杂糅,组成了一段又一段繁复而高雅的复调,如果三段旋律可以在指尖同时被演奏,那么这样的旋律不仅仅是训练着每一根指头独立的思考能力,也像极了人类最为复杂的心。 比如说现在,她很想对不请自来的男人问出那一句:“你来做什么?”她侧头看他,因靠得太近,他肌肉扎实的肩膀偶尔擦过她发烫的前臂。而她又太用力去感受,于是就忘记了说话。 “你要不要和我去吃个午饭?”他一边安抚小动物,一边说,他的声音笃定而沉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对待一只猫,不可以分心,要温柔,要耐心,要循序渐进,要充满了爱。 她却不再说话,只是沉默。 “去吗?”男人抬起头来看她,口吻已经变得有些许央求的意味。 “不去。” “只是一顿饭。” “所以我不会去。”她抬眼看他,双手抱着胳膊,用力地在皮肤上掐出了凹陷的印迹,浅白,像月牙。 “我明白了。”他折腾完猫,站起来向门口走:“那我明天再约你好了。” “明天也不会去。”她冲他的背影喊到:“永远都不会去!” 男人迈向门口的脚步停了下来,然后一个转身走到张美娟的面前,看着她一字一句:“张小姐,我犯过一个错,但我是不是也有去纠正这个错误的权利。” “不。”女人凄凉地笑了起来:“你只是在重复犯同样的错误而已。” “什么错误?” “总是在拥有一个女人的时候,去寻找另一个女人。你知道吗?”张美娟朝他露出一个极为清浅的笑容:“你为什么永远在拥有一个人的时候,又去找另一个人。” 他听到这话,仓皇地伸出手去想要抚弄她额间的发丝,他急于要表达自己的内心,表达她对他与众不同的意义。表达自己并非刻意要去伤害另一个女人。但却被她微微偏头躲开。 深圳的秋季干燥而热烈,像是被烤到赤红的豆子,燃烧的枯叶,和发烫的岩石。一个小孩推门而入,叫了声老师好就蹦蹦跳跳地坐到钢琴上开始练习,车尔尼枯燥的音符在空气中断断续续地跳动着,像被撒开向不同方向弹跳的水晶珠子。地面上那两团黑色的影子是两块在沉默中对峙的石头,于是就透出若有若无的孤独来。 可是怎么,我觉得自己从未能拥有过任何人。 秦蔚蓝在失眠的时候,听到了陈若谷在睡梦中叫另一个人的名字。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陈若谷习惯睡在她的右边,侧过身刚好是对着窗户,如果睡不着就能望见窗外深蓝色的天空。据说一个人在睡觉时若是习惯靠着大门或者窗户睡,那么代表着他的内心是想要找到一个出口,准备随时逃离这段关系。 必须承认,男人是否爱你这件事上,是不需要去问就能够感受到的。那天晚上,她听到了那个名字,然后就再没有合拢眼睛。下着雨,楼下的便利店还在营业,她披了件天鹅绒的黑色睡袍就下楼买烟,然后抱着胳膊站在玻璃门前吸完了一根,她喜欢这样的天气,爽利而透彻,可以让透凉零星的雨点飞溅到她温热的皮肤上,再化开,像极了埋在眼眶里落不下的眼泪。 第44章 收银台后那个只有半边梨涡的男生走出来送了她一碗咖喱鱼丸,这样漫长的雨夜,他也想要找人说说话。 她问他:“你有女友了吗?” “还没有。” “那我做你的女朋友如何?”这句话谁都听得出来有一些赌气的成分。 那男生笑了笑:“我见过你男朋友,开很好的车带你出门。” 然后沉默如墨汁一般,在四下流动蔓延。他们站在门口,看无数水晶珠子一般的雨点从极高的天空垂直落下,孤月升起,雨水似霰。有一对情侣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站在这一片雨霰中吵架,女生哭着说:“我要分手。”男生一把拉她入怀恶狠狠地说:“要分手,除非我死。” 秦蔚蓝将吃光的餐盒丢进了黑色垃圾桶说:“如果真的有爱情,一定是会吵架的吧。” “是的。” “一定会这样很激烈地去争吵吧。” “是的。” “如果一直不温不火地在一起,其实并不能代表相爱。哪怕他对你一直都还算不错的。”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朝便利店男生挥了挥手:“我回去啦,再见。”月下,她的背影有一些不可忍受,也无法言喻的痛楚,很快就被掩盖海洋一般的雨雾中。 陈若谷在清晨循着厨房里传来的香味醒来,有时候他的确喜欢和秦蔚蓝同住,除了太过于寂寞,也因为很喜欢她的早餐。鸡蛋大虾炒面,用在冰箱里冻过的碱水面过水捞起,菜籽油炸香大蒜青葱,再配以黄瓜丝红虾仁,蚝油两勺芝麻酱一勺,起锅时金黄色的面条上撒下青葱,一碗下去热量极高却又总是让陈若谷欲罢不能。 他太过于专心地沉溺于美食,忽略了女友两只眼睛下浮起的青黑乌云。 “周五晚上是去看电影吗?”她坐在餐桌的另一端,慢条斯理地撕开一盒牛奶。 “嗯?” “上周说好的。” “好的,你决定就行。”男人重新埋下头,翻阅新闻app里的时事要闻。 女人喝完牛奶走到装狼蛛的玻璃箱前,撕开饲料袋开始漫不经心地投食。她照顾着陈若谷的一切,像他的女人又像是他的保姆。 这是心甘情愿的交换。 秦蔚蓝搬来出租屋住的第一个冬天,她曾经发誓要离开那里。家徒四壁的小套间住着,深圳冬天阴冷潮湿,身体里的每一处关节都仿佛积满了液体然后冻成冰块,它们伴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在咯吱咯吱地发响。风会从窗户四围的每一丝缝隙钻进来,带着尖锐的呼啸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寒夜里巨兽的哭泣,惊扰着她的睡梦。这位求职到处碰壁的女大学生舍不得开空调,她将自己裹在硬邦邦的棉被里,手脚收拢企图留住自己的体温,仿佛一只藏在冰层里被人遗忘的海虾。 第二日,气若悬丝地再去求职,电梯里就撞见了陈若谷,男人面容干净,polo衫和牛仔裤,穿得很随意的样子,但是肩胛骨向后收拢,身体笔直如山,气质不凡。他与她同时走出电梯,又进了同一家公司,面试到最后一轮,意外是他。当时他坐在公司最大那间办公室的转椅上,手里黑色水笔不停在指尖旋转,他上问她:“你是湖北人,一个小姑娘跑这么远来深圳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了想:“不想总是停留在一个地方吧。静止等同于失败。” 然后她莫名其妙就得到了这份工作,也得到了做梦都不敢去想的陈若谷。她原本觉得,她会这样幸福一辈子,年轻的女子遇到优秀的男人,谁都想要死要活地这样爱下去。 哪怕命运在暗中觉得,她并不配。 她不信命,但又有些认命地想——只要他不提分手,什么都是可以的。 24 陈若谷在每天下午五点到八点之间,如果没有安排会议或应酬的话,是空闲的。通常是开车去自己喜欢的粤菜馆吃饭,或者就在附近便利店将就打发一顿泡面加鱼丸,再后来他会叫人提前买一盒便当,开车去到张美娟琴行的附近,他会开着引擎,熄灯,开窗,让街边车流掀起的尘埃扑到自己的脸上,成群结队的少年们穿着蓝白色的制服从车边路过,步行或汽车,他们打闹偶尔吵架,或者临空跳起做个投篮的动作。也有梳着马尾的女生会背着书包推开琴行的门,走进去。 陈若谷就坐在车里一边吃便当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玻璃窗后的女人。 这很变态,有点偷窥狂,他知道。但如果一直保持着一种遥望姿态,而并不打扰,这其实也不算有多变态,你说是痴情也是算得上数的。 他实在无法抵抗自己对她的思念,于是就来到这里。起初只是一次两次,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一种习惯。 他遥看她坐在乌亮的钢琴前演奏,看她薄背微躬,看她双臂跳起,看她指尖落下,看她在琴音激烈时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她滑落在耳前的发丝和总是粘在眉尾的那一丝默然。 她在细微的光线及尘埃之间呼吸,以此就能够存活,她在微笑,皱眉,讲话或沉默。她站立,或坐下,行走或驻留,她穿长裙,短裙,九分裤,七分裤,衬衫,真丝的,纯棉的,尼龙的,锦缎的,黑白绿灰红紫…… 还有那个讨厌的小男人总是来找她,皮肤黝黑,肌肉鼓起,身上背着半透明的运动背包,里面装着一双白色的拳套,和岩浆红的拳击绷带,有时候他还肿着半边脸用洋基队的棒球帽挡住,一看就是被人给揍了。 第45章 她对他偶尔热情,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平静地微笑,看他如同一只小狗撒着欢地靠近自己。这种类型的小年轻冲动,好胜,一腔的热情但最终维持不了多久。所以男人并不在意。 陈若谷企图要去看到她的全部,用视觉的满足去填补因失去而留下的一个空洞。是的,陈若谷的身体里也存在着一块空荡荡的地方,曾也有过人填补了那里,然后再离开;曾也有人在那里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有的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有的刚到洞口就没再进去,然后那个部分被这些人撑得越来越大,像一座深不可测的洞穴,直到最后—— 他并非是想念着谁,他只是想找回属于他灵魂的那一部分,而她就是属于他灵魂的那一部分,可以完全,严丝缝合地填满他缺失的全部,竟然无人可替。 这就是他痛苦的原因——他终于发现了,她无人可替。 张美娟的每个傍晚都在琴行,她戒酒,弹琴,不再去酒吧买醉,并且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台钢琴上养了一蓬夕颜花。夕颜只开在黄昏,并于清晨凋谢,它们未有福气见过朝阳,也不触及正午,但花开时异常丰盛,形似满月。女人很是喜欢。 她记得那天,夺门而入的秋风很利索,似沙尘带着一些小小地刺骨,又像植物的细刺落在皮肤上。在她练琴的那两个小时之间,所有的愕然与心神不宁都藏在了曲子与曲子的间隙里,她大约看了十来次手机,每一次那条信息都真实而清晰地存在于短信箱,字字分明。 下个月十号,香港机场,机票已定索科特拉。需要签证。附带航班号xxxx ——来自若谷的短信。 并不是在做梦。 索科特拉,仿若珍珠一般散落在印度洋西部的原始群岛,那里有上千种野生的物种。那是他此生向往之地,他不只一次地提及过,她依然是记得的——那是陈若谷真正想过要带她去的地方。 不会因为男人的一句话就趋之若鹜的女人是高傲的,而懂得保持沉默但不去拒绝的女人是聪明的。成熟后的女人,骨子里就会发育出这样高傲与聪明的东西来,这两种东西混合在一起发力,就孕育出一种新的能力,她们会仔细地思考,判断对方的用意,像在显微镜下将一粒细胞细细地拆开,细胞核细胞膜细胞仁,中间体溶酶体线粒体……男人的一切言语和心思都在这样的镜头下被分析得清清楚楚。 唯独,是忘记了去尊重自己内心的本意——她与爱人的破镜重圆的欲望,最终会胜于一切。 她知道,但忽视掉了。 陈若谷发完短信后,在车里等着,他看她练琴,发呆,直到暮色四合,雾气在空气中淡淡腾起,将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混淆。有人走近了窗边,伸手按亮了灯,整个琴行都在夜里亮了起来,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透明的水晶盒子一般。她坐水晶盒子的中央,拿起手机来看了看,又放下,又看了看,又放下……神色如同挂在天上的孤月一般宁静。 最终她也没有回复任何一个字。 他并不愿强迫或催促任何一个人,感情的关系应当是顺其自然,一如他们的最初那般。故而,也只能等待。 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等你。——来自陈若谷的最后一条短信。 秦蔚蓝也只能等待。 周五的夜晚,电影院和酒店都是情侣们最好的去处,女生手里拿着奶茶,男生手里拿着自己的女朋友,他们仿佛一对对漂浮在湖心中央快乐的鸳鸯,出双入对,四下出没。 影院一旁的那家网红奶茶店,人山人海地排着队,有的人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也才刚刚到了队伍的中段,黄色冲锋衣的外卖小哥扎着堆蹲在门口张望,时不时地催促店内的配餐员:“我的单好没有啊?赶时间!” 秦蔚蓝觉得有些腰酸,她手里还端着排队为他买的网红奶茶,少冰微糖,多加了芋圆和仙草,是他喜欢的口味。但时间长了杯子里的冰块在渐渐消融,寒气从皮肤逼进了身体,沿血脉串行,最终都凝结在胸口的后方,一阵阵地拨凉。 她在电影院门口无精打采地站了一会儿,走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一袋话梅,一边吃一边发呆,恍然之间就看到对面蛋糕店的玻璃窗反射出的自己,一袭白裙裹住的年轻的肉体,腰身纤细,肩膀薄削如纸,却带着一脸的憔悴与疲倦,仿佛这具鲜美的肉体里住进了一个苍老而疲惫的灵魂一般。 陈若谷临时取消了与她看电影的约定,只留下一句:“你自己去看,还可以逛逛街买点自己喜欢的。”就消失无踪。 有一对小情侣牵手走过,高大的男生伸手揽住女人的肩膀,神色宠溺。秦蔚蓝在一旁认真地看着他们,这是陈若谷从来不曾给予过的,爱情本身的样子。 但爱情里,难得的从来不是爱情的本身,而是如何依靠运气去得到它。秦蔚蓝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幸运儿,幸运是不可选择,但聪明可以。脱水的话梅含在嘴里,起初是泛酸,然后如泉涌一般地回甘,她很喜欢这种层次丰富的味道,胜过那些一入口就甜到腻人的奶茶。后来,她路过楼梯间那个金属的垃圾桶时,顺手就将那杯还未开封的奶茶丢了进去,动作干脆而利落,仿佛在丢掉了一件垃圾的同时,也可以选择丢掉自己的天真。 深圳街头那些一蓬蓬的九重葛,被秋天的风吹燃了一团团紫色的火焰,花开得极好,满世界的紫红,像紫色的颜料,像紫色的晚霞,紫色的湖泊或火焰,玛瑙,葡萄,似要遮天蔽日一般,压着花枝下那一团团颜色极沉的薄荷绿抬不起头。 第46章 女人沿着这一路的紫色缓慢行走,顺手就摘下一支拿在手里。在电影院与公寓的之间,会路过一家规模颇为庞大的母婴连锁店。一对情侣站在路边点燃了冷光烟花棒,他们快乐地摇摆着自己的双臂,明亮的光芒伴随着乳白的烟雾炸开,甚是好看。有个年轻的花臂男人站在店门前抽烟,他颧骨高耸,一口接着一口地吸,因太用力,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像两窝泥坑。她慢慢地从男人身边经过,然后走进店里。 “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店员亲切地走过来询问。 “不用了,我随便看看。” 并不是为了要买那些粉色的天蓝的小衣服,各种颜色的益智玩具,卡通形状的水杯和在广告语上有些用力过猛的婴儿奶粉。这些都太早了,她甚至连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是男是女都很好。 秦蔚蓝很想要肚子里的孩子。 曾经一度,她也想要开口告诉他这件事,只是短短的一个句子而已:“你知道吗,我怀孕了,我想生下来。”就这样一句话,却仿佛是被误吞的一根鱼刺,哽在喉间让喉咙发肿,越想说话就越是不敢说话。到最后,那句话怎么都吐不出来。她心里预想着,他会用怎样的情绪来回应这样的句子呢?是惊愕,恐慌,还是无可奈何地逃避?她不信男人会感到惊喜,甚至他都不会去假装是惊喜的。陈若谷总会在凌晨归来,仿佛一句毫无温度的肉体,睡在秦蔚蓝的身边,他将手从身后绕过来,搭在她的小腹上,男人的手掌绵软,冰凉而潮湿,像是刚从冰箱里取出的一块隔夜的巴沙鱼。 他让她辞掉工作在家休息专心做他的女友,他待她温柔,无可挑剔,却又那样的漫不经心,仿佛她不过是自己饲养在玻璃箱里的另一只狼蛛,只在有空的时候他才待在玻璃箱旁边,与她说话,又或者带出来见见阳光。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养的宠物怀孕,所以如果她对他说:“我怀孕了。”他一定会让她打掉孩子。 女人从母婴店走出来,那对情侣还在快乐地燃烧着烟花,抽烟的花臂男人在原地,他斜眼一直盯着她,然后走过来在一片五光十色的光芒里说:“嘿,美女留个联系方式交个朋友吧。” 秦蔚蓝觉得惊愕,她转头就走:“你还真是饿了。” “你说什么?你给老子站住。” 那个男人的拳头挥打到脸上时,起初是感觉不到痛的,只是耳膜被震得嗡嗡地发响,她发出尖叫声,快速地蹲下去,护住了自己的肚子。但那拳头还是跟了上来,然后是脚,一下又一下地踹到她的身上。 每一座城市都存在精神失常患上了躁郁症的人,就好像再发达的城市也存在着垃圾场。人渣到处乱跑这是不受任何控制的事,你只能祈祷自己可以依靠运气离这些垃圾远一些。秦蔚蓝并非一个幸运的人,她的人生总是差那么一丁点儿才能够上及格。比如说高考差了两分就可以去到自己心仪的学校;赶公交车总是差那么几秒钟,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巴士从自己面前开走;连买彩票都只中过五块钱的尾奖。 所以当男人的球鞋落在自己小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终于又差那么一点点,就够得到她和所爱之人的第一个孩子。 腹痛伴随着痉挛,仿佛有人伸出手抓住她子宫里最柔软的那一块肌肉,一下接着一下地拉扯。秦蔚蓝躺在原地,猩红的血液带着温度从下体涌动而出,她的脸贴着粗燥的路面,并在那一瞬间感受孕育在肚子里的那个生命随着血液的流出正在一点一滴地逝去,就好像她触手可及的人生也在一点一滴地逝去。 她听风声经过耳边,听到那名躁郁症的男人见到鲜血后仓皇逃走的脚步声,烟花在她乌黑的瞳孔中闪烁,白的红的黄的,像无数颗光点四下飞散,然后如星辰一般坠落在地面,再弹开—— 那对情侣丢下了没燃尽的烟花棒跑开了,他们被吓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路过的行人好奇地注视着她,但并没有人走上前来,没人想给自己招惹麻烦,毕竟生活已经令人精疲力尽难以应付。 乌紫的血液从她的双腿之间淌下来,从雪白的双腿流淌到灰色的地面,流成了一条黑色的渐渐凝固的小河。女人手中还捏着那支的九重葛,花已凋谢,奄奄一息地贴在手指上,像一枚乌红的胎记。 她终于抬起头来,饱含着哭腔地喊了一声:“谁能救救我的孩子?” 25 陈若谷手足无措地在坐在病床前,心里想着未曾见到的孩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孩子高兴哪怕一分钟——是的,他没有计划要做个父亲,但如果有机会,他是愿意去拥有并且热爱自己的孩子的,哪怕他并没有爱着孩子的母亲。 终于有人路过打了120的急救电话,送到医院后医生替秦蔚蓝报了警,起初她坚持说自己是独身一人在这座城市,并没有谁可以来医院照顾她。她像一块刚被开采出的巨石,躺在手术台上表现得决绝而坚硬,用极大的毅力坚持替自己签了所有的术前文件,直到医院通过她之前的诊疗记录找到了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号码。 当男人接到医院的电话从琴行门口赶到医院时,秦蔚蓝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孩子,此刻她刚经历了一场手术,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面色浮着一层青白,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的样子麻醉和补液都让她浮肿。她睡在病床上,盖着蓝色的被单,露出插着一排分液管的手背,苍白而肿胀。 第47章 透明的液体悬挂在上方,以一种极慢的速度,一滴一滴往下掉落,晶莹的液体,像极了在女人眼眶里慢慢堆积的眼泪。 窗外,天空黑得无光,下过了雨,月光被清洗到褪色,午夜将至,秦蔚蓝待在房间里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她冷得发抖。陈若谷将她的被子向上拉了一些,然后就听到她说—— “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用孩子来交换和你的未来。”这是秦蔚蓝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语气缓慢,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像是从没关紧的水龙头里漏出来的水滴,一个字接着另一个字地向外漏。 “我知道。”他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一定还会再有别的孩子。” 他们在一起已经一年,有多甜蜜,当然也有过心动。但大部分的时间她在等待,而他在逃跑。这是他们这段关系相处的模式,仿佛陷入一个永远的死循环。现在他终于玩火自焚,欠下眼前这个女人的,比欠下谁的都多。 “真的?”她转过头来终于看向他,暗沉的光影下,她的眼仁大得像一颗黑色的宝石。陈若谷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像一瞬间成熟了。然后他听到她慢吞吞地说:“那么,张美娟呢?”然后,像一块石头投向了暗流涌动的湖心,噗通一声,激起黑色水花四射。 男人微躬的背慢慢变得僵直。 她听到很多次那个名字,在他昏睡的时候,带着极重的鼻音,口齿不清的混淆,每一次,男人在梦里几乎要哭出声来,他抽抽涕涕,用手使劲抓住身上的被子,像个惊夜的婴孩一声接着一声地呼喊。 张美娟,张美娟,张美娟 那么,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总是梦见同一个人?答案是当你陷入对对方的极度渴望的时候。 张美娟,张美娟,张美娟 张美娟,张美娟,张美娟 我爱你。 陈若谷打直了背,站起身用双臂支撑在病床围栏上,他慢慢地弯腰亲吻秦蔚蓝的额头:“这里没有什么张美娟,永远都不会再有什么张美娟。” 窗外夜色苍茫,隔壁病房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大人在围绕着他叽叽咋咋地讲话,情绪激动又充满了快乐,又有一个新的生命降临。秦蔚蓝在陈若谷的亲吻落下来时,闭上了眼睛。那滴埋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液体终于顺着脸庞缓慢地滑下来,经过了太阳穴,也经过了脸颊,最后滴进了耳廓里,是冰凉的。 和那雨夜的雨滴一样,慢慢化开。 前往也门的签证不难办理,找一下旅行社填写好申请表,再等十五天就可以了。她在收到若谷短信的第三个晚上决定与他一起出发,她迫切,激动,甚至来不及去问过自己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因为她爱他,也因为陈若谷后来的那一句,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等你。 她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等待。 张美娟还记得小时候的某个冬天的周末,余向红一大早带着张司洋出门,让小姑娘一个人在家。她问母亲:“你们去哪?做什么?”余向红说:“你在家等着呀,我们去看看你舅就回来。”那时的张美娟并不明白,等待有时也意味着漫长的孤单。她只觉得一个人在家可以很开心,不会有人因为她吃饭的声音太大而责备她,也不会因为自己走神弹错了几个音符就被母亲用尺子打掌心。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听到余向红关上铁门的声音,听见她用钥匙反锁的声音,然后听到她的高跟鞋哒哒哒踩在水泥石阶上,越来越远…… 四下宁静,只有一只雀鸟停在窗台不远的树梢上,拍打着翅膀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她趴在窗台上,看树梢上自由跳跃的影子,一只,两只,三只……然后它们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离她远去,越飞越远最后在明蓝的天空上凝结成黑色的小点。又过了好久,邻居家传来饭菜的香气,这才觉得肚子饿了。余向红忘记了留饭菜给她。她记得,那天她第一次学会了自己煮面。踩在小板凳上,拧开火,将水煮开,因盐放得太多,煮的稀烂的面条难以下咽,最后都倒进了厕所的下水道。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天色渐渐发暗,夜色像慢慢拉过了头顶的帷幕,将饥饿,恐惧,孤单统统埋在了里面,慢慢沉积成一汪浓稠的泥沼,将她拖向深不见底的潭底。他们直到深夜才回来,余向红看了睡在沙发上的小女孩一眼说:“怎么睡在这里?滚回自己房间去。”她甚至都没有问过她一句今天你吃了什么。 张美娟在后来,从不让人等自己,她努力在每一个承诺了别人的时间点之前抵达,觉得让任何一个人等待都是一件极其无理的事。她宁愿是自己等待别人。 但她在那班飞往孤岛的登机口并没有等到男人的出现,她的护照可以交换登机牌,这代表他的确有为她定好机票,但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仿佛是忘记了这样一个承诺。于是她猜测着,也许是他堵车晚点,也许是护照出了问题被卡在了口岸海关,可直到张美娟能想到的所有的理由都用尽,登机口开始轮流地播放她和陈若谷的名字,她也没有见到那个期待已久的身影出现。 再打电话,永远是无法接通。 那个约定好的周末,张美娟在香港机场,直到天空的云从一边翻滚到了另一边,流霞聚拢又再散开,天色明暗交错,将她的影子从很长拉到很短又变得很长。 时间一晃而过,她从黎明等到了深夜。 第48章 候机室陈旧巨大的候机楼全楼禁烟,如果你想要抽烟,需要走过所有的登机口直到尽头,再推开两扇玻璃门,那里会有个小小的露台,上面放着两座金属落地式的烟灰缸。那天张美娟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来来回回地在登机口和露台之间走了许多次,她看远处跑道上那些飞机发出了巨大的轰鸣,机头扬起,在天空凝结成一个个小黑点,仿佛是小时候的某一天,在天空越飞越高的雀鸟,全世界再次抛下了自己。 而当时猛烈的风浪吹起她的发丝,再用力地拍在脸上,每一次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同一个错误犯了两次,抽死她算了。 直到天黑,张美娟才筋疲力尽地拖着行李箱离开了机场,如同一年之前在开罗机场离开时的画面。她面无表情,步伐僵硬,形似行尸。等待在门口的出租车司机弹开了车门,女人放下行李坐了进去,因太久的沉默,所以嗓音带着沙哑,仿佛是沙子磨过了声带:“回深圳湾。” 女人坐在后排,看这座城市夜晚的霓虹,喧嚣的车流,浮动的尘埃将自己包围,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来一首粤语的老歌,张国荣用他仿佛永远不会苍老的嗓音在唱: 任旧日路上风声取笑我 任旧日万念俱灰也经过 我最爱的歌最后总算唱过 毋用再争取更多 …… “小姐,从香港回大陆呀。我超爱大陆,只要有钱就会去玩。”司机坐在前排一边开车一边和她说话:“我已经去了大半个中国了,说不定比你去的地方还要多。” 张美娟对着后视镜里的司机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她在歌声中没精打采地闭上眼,含着她那副一无所有的乳房,仿若一尊沉睡的雕塑。 夜空广阔,月色高远地笼罩着在香港公路上飞驰的红色出租车,一路向北。 她再一次痛恨了自己的愚蠢和善良,原本和他一切都应当被压在心底,火化或超度。这一次是他们经历的最后一次的诀别,告别时无声的盛大,只因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出席。 让她,像个卖力表演却无人观看的小丑。 26 在秦蔚蓝失去孩子的那个夜晚,椒图做了一个梦。 他看见自己走在一条五彩斑斓的彩虹路上,几何形状的图案在四周快速地变幻着,从正方形变成了菱形,从菱形变成了圆圈,每一个形状都像是挂在理发店门口的彩灯一般发光。而苏盛就站在彩虹路的尽头,是原本的样子,又仿佛不是原本的样子。她一丝不挂,有彩色的光线走马灯一般晃过她丰满的肉身,小腹的平滑而清晰,腹直肌与腹横肌组成一条条阴影与高光分明的沟壑。女人在放肆地笑,水滴一般的乳房随着笑声而颤抖,越涨越大,然后流出了腥黄的乳汁。他想要朝她走去,但脚下的路仿佛像跑步机上的履带一般无限地延生,他努力地向前走,然后奔跑,履带在脚下也变得越来越快,最终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遥不可及的幻境。漂浮在空中的那些几何形状却瞬间幻化成石块,噼里啪啦地向他扎来,他大叫着闪避,每一下都是清晰地疼着…… 手机的铃声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梦里。 椒图睁开眼睛,雾色厚重的凌晨,凌乱的树影在纱窗外组成一座奇幻的原始森林,森林里隐约有遥远的灯火,在这遥不可测的深夜里,灯火将一切照出一层模糊的轮廓。 突如其来的头痛,伴随着不祥的预感,同时冲进了他的脑海。这样的夜里接到电话,通常不是什么好事在发生。 “kerwin,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人拍到嗑药?”经纪人在电话里发出土拨鼠一样的尖叫声:“我们用了那么多的资源,好不容易成功,你好不容易才成为明星,你一定要把一切都毁掉吗?你把你自己毁掉了知道吗?” “什么?”他的某部分意识依然滞留在梦境里没有醒来,他并不想醒来。 “你现在过来公司,我们都在公司,现在,立即,马上。”经纪人气急败坏地说。 电话挂断,椒图愣住了。他一向很小心,维护着一个高雅艺术家应用的形象,私下里他连酒吧都去得很少,又怎么会被人拍到。再打开微博,才发现自己的微博已经被人疯狂评论了上万条的信息,而凌晨微博的热门话题no1是——椒图吸毒曝光视频。音乐家搓了搓眼屎,战战兢兢地点开视频,画面晃动了一下,是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他赤裸着上身,在镜头前露出苍白瘦削的肩膀和略微松弛的小腹,他将一把抗癫痫的药丸吞了下去,然后开始疯狂地摇晃着自己。 视频里的那个音乐家站在橘色的光下,一边揉乱自己的头发,一边笑着一边在说:“你在这里脱掉衣服一起来啊,千万不要去洗手间,我刚刚看过了里面有一条龙哈哈哈哈哈哈。” 面目狰狞又带着极度的愉悦,仿佛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音乐家发动引擎,跑车在北京的高速路上飞奔,风卷起了道路两旁的落叶,拍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听上去像坏掉的电器绽放出的火花。 黑色的乌云在远处滚动,席卷着沙尘与雾霾,慢慢地向他逼近。 他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酒店被人拍下的这段视频,甚至,他都不记得是谁拍下的这段视频。 生活那么匆忙而紊乱,音乐家住在酒店的时候比在自己公寓的时间还要多,缠绕在身边的女人比自己能够记得住的还要多,他想要得到的也比自己能够得到的更多。太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活得更像是一只张开嘴在海底深处去吞噬着一切垃圾的虎鲨,无论遇到的是什么,都一口吞下。那些没用的垃圾沉淀的胃底,让他难受,发炎,生病,于是注定,他也会失去一切。 第49章 公司会议室灯火通明,照着每一个人的神色都严厉而凝重,大家一字在座位上排开,在刺眼的光线下,挺着背躯体僵硬得像一条条钉在椅子上的木桩。 经纪人是位四十岁出头的大姐,应该也是急急忙忙地到公司,还穿着蓝色的长袖睡衣,灰色的人字拖下露出绿色的指甲油,她站起来看着椒图,嘴里的腐臭口气几乎要喷到了他的脸上,她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告诉我们,除了处方药,你还碰过什么毒品?” “大麻?”音乐家犹犹豫豫地说:“我在国外总归是需要一些提神的东西。” “国内呢?” “国内没有,真的没有了。” “那么我们现在要先去验毒。”中年女子坚定地坐了下去:“小李已经写好了道歉的稿子,等血检结果出来之后立刻就发。” “对不起。”音乐家站在原地战战兢兢地说。 “道歉有什么用?公司大把签约音乐家,没有你了,总还是会有别人的。”她略微浮肿的脸显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认命来:“希望不要被折腾太久,吸毒是原则性的错误,反正未来好几年内你都应该接不到演出了。” “那我应该怎么办?”他茫然地看着对方。 “先保持沉默,等公安上门吧。”经纪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然后想想要怎样去戒毒,自己如果转行的话还能做些什么工作,你想做编曲或后期制作么?”她有些仁慈义尽地说:“你也算红过一段时间,至少经济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音乐家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手机里微博还在疯狂地提示新的评论,一条接着一条地疯狂弹出来,白炽灯将他的额头烤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他像是一只缓慢漏水的木桶,潮湿滑腻的液体从木头的缝隙里一点点地浸出来,漫过了额头,太阳穴,滑过脸颊,湿了衣襟,然后弄得得到处都是。 经纪人打开微博翻阅了一遍,再放下手机慢悠悠地说:“未来的这几天,大概就是你这辈子最红的时间了。” 椒图伸手想要去端起咖啡,听到这话浑身一抖,马克杯啪的一声倒在了红木桌面,深色的咖啡流了出来,湿哒哒的,到处都是。 婚纱店众人都选纯白的婚纱,而苏盛选了象牙色。 软沙一层层包裹在身体上,一字露肩,鱼尾散漫,漂亮而考究,似温柔的月光,似柔和的奶酪,似明玉的光泽,初开的梨花,和清晨里离太阳最近的那一朵云。 她站在落地镜前左右仔细地瞧,那价格实在是太贵,但自己又实在是喜欢得不想脱下来。女人抚摸着点缀在胸口的那一层层细小的水晶钻石,用指尖的皮肤去感受它们的美好,它们像天上的星星一般璀璨。 “我就要这件。”她站在更衣厅的中央,咬牙下了决定:“也必须是这件。” 老黄在更衣室外的沙发上等得昏昏欲睡,被街边路过的鸣笛声惊了一跳,他惊醒过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大声地催:“老婆,你好了没有,这都看到天都黑啦?” 苏盛低头查看婚纱,也不管他的催促,她的生活并不爱奢靡,只不过人这辈子也许可以结婚很多次,但是第一次的婚礼一辈子只有这样一次,马虎不得。这一次必须是与众不同,众星捧月的,光彩夺目的时刻,这一次必须是在以后垂暮之年时回想起来依然可以感受到美好与灿烂的画面,这一次必须要满足女人对于婚礼的所有幻想和虚荣心。 “苏小姐你真的是很有眼光了,这件款式是我们拿到法国去定做的国内的工艺可是做不到这个样子,整个连锁店也只有这样一件。”白衣黑裙的服务生在一旁捧场地笑着:“您确定是要这件的话,我们还需要根据您身材的尺寸再修得更合适一些才好呢。” “嗯,要快。”苏盛点了点头,朝更衣室走去。 只听到身后几个空闲的服务生在一边刷着手机一边讨论:“椒图看着挺斯文的啊,结果还是被朝阳区的群众给举报了。” “难怪他看着那么瘦,现在混演艺圈的人有几个是干净的?”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苏盛的背影凝固在试衣间的门口,她停下来仔细地听人说话。 “这有什么奇怪的,艺术家嘛,吸吸毒找灵感。” “你这话,一点道理都没有,吸毒还能是理所当然了?哎,苏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那女生转头见到正在发呆的客人,一边八卦一边走过来来问。 “没有了。”苏盛拉开黑色的布帘:“我先把婚纱换下来。” 钻进狭小的试衣间,墙壁上那一盏小小的射灯在亮着,那边界清晰的光圈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的胸口,像是要在胸前挖出一个洞来。她面无表情地褪去婚纱,再套上来时穿的裙衫。去拿挂在墙壁上的背包时,一只黑色的小虫子在背包上爬行,苏盛用一张纸巾飞快地将它捏住,捏成了小小的一团。 投进了垃圾桶。 老黄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g500,一路对着副驾上的苏盛絮絮叨叨:“约好了七点和老唐吃饭啊,这会儿都几点了,今天这条路怎么这么堵,又是哪个傻逼在前面把车给撞了吧。” 苏盛有些阵发性头疼,她没有回应,捂着额头用胳膊靠在窗边,看外面的车流霓虹。 没有得到未婚妻回应的老黄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语气疑惑:“哎,不是叫你化妆么,怎么没有抹口红?” 第50章 “怕弄到人家的婚纱上,我擦掉了。”女人懒洋洋地说。 “那你待会儿见人之前补个妆。” “好的。” 苏盛在老黄的社交生活里明显有一些力不从心,会所的大圆桌子,挨个坐着一群人,老李老唐老王老张,具体叫什么,见过了多少次,她其实从来都记得不太清楚。唯一相似的地方是都带着美女。有的人身边的美人一直都是那个,比如说老黄。而大部分人身边出现的漂亮面孔总是相似却又不同的。 这一个月若总结下来,苏盛在类似的饭局里总共遇到有三个人会突然站起来吟诵佛经,十五个人背诵了自己喜爱的诗歌,包括大部分的现代诗歌和少数的唐诗宋词,还一个人曾经练过体操拿过奖,所以当众表演了后空翻——最后的结果不太圆满,他脚踝骨折被送进了医院。 人在生意场上,除了应有的本事,总还需要有一门讨喜的绝活儿才能混得开。老黄的绝活不是念诗,脂肪日积月累的身材也不可能让他后空翻,他基本没有任何特长除了幽默还有那么一点钱,但现在他也有了值得骄傲的事——这是我老婆,漂亮吗?音乐学院钢琴系高材生呀。 他对自己遇到的每一个酒桌上的朋友介绍苏盛,那骄傲的姿态仿佛是在介绍自己新买一件古玩。 “会弹钢琴啊,才女,什么时候表演一下。”得到的大多是这样的回答,无聊却又能让男人心满意足。 “没有几个女人是因为灵魂之美而被爱上的。”张爱玲曾说过这话,而苏盛知道她是对的女人端着酒杯,嘴唇恰到好处地上扬到一个弧度,看上去不会笑得很谨慎也不会很失态。 “我打算给她买台演奏钢琴放家里,回头你们过来我家烧烤的时候……”老黄兴致勃勃地转头继续他的话题。 苏盛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最近在忙什么,有时间见面吗?——来自椒图的微信 左滑,标为未读/删除 按下——删除 苏盛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去用一个圆满的句号来作结尾。 既然无需结尾,那么为何一定要去告别。我们在那些过往里经过的所有风景,那些盛开的花树,幽蓝的湖泊,绚烂的星火,那些曾爱过或温暖过的人,都不曾说过告别。往往在我们人生中遇到的大部分的事情,大部分的人,在结尾时也不过是选择了沉默。 因为害怕犯错,而沉默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不会出错的。 27 但他们后来终究又再见了一次。 在苏盛下班的路上,椒图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鬼鬼祟祟地带着遮阳帽和大口罩,将手插在西裤袋里说:“美女,我们去吃饭吧。” 日料馆小包间里的空调开了太久,嗓子就变得有些干,像一张被风干的鱼皮被撕开。他们点了一桌子的日料,牛油果刺身,凉拌螺肉,鲜嫩的海胆和牛,一大桌子的菜肴,然后谁都没有动一下筷子。 纸糊的日式拉门并没有任何隔音的作用,隔壁的小房间传来阵阵男男女女尖锐的嬉笑声,像扎破气球的针一样地穿过了纸墙。头顶的宫灯发出小小的光亮,在空中缓慢地一摇一晃,于是那光下的两个身影如在风中摇曳,身处其中的人并不能分清是光还是影子,实在令人心慌意乱。 但沉默漫长,仿佛是过了一百年那样的久,椒图觉得自己的屁股与坐垫之间的缝隙都已经生出了青苔,苏盛才终于开口说了话:“你最近还好?” “当然不好。”音乐家苦笑着摇了摇头:“所以你不必多问这一句。” “老同学,客气话是应该有的。” 他听了也是笑笑,一副失意后无精打采的模样。音乐家吸毒的新闻在社交媒体上风风火火地闹过了一阵,然后迅速平息。人们总是健忘的,头一天还在疯狂地骂他,第二天就转移了注意力去关注另一对明星夫妇秘密离婚的爆料,比金鱼的记忆力还不如。但他依然失去了一切。 不过是失去了一些金钱与事业罢了——他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说得好像真的一样。可除了金钱和事业,他的生活早已形似寒冬的荒地,贫瘠得一无所有。现在没有任何人,愿意离现在的他太近,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朋友,和对他痴缠的女人。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地避开了他。 除了苏盛,看他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面前时,还依然愿意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但他心有疑问,似埋在心底的一根刺,扎在了极深的地方,偶尔也会隐隐作痛。若现在还得不到答案,他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再问出口。 “我有一个问题。” “讲。” “还记得我的毕业音乐会吗?” “记得。” “为什么,最后来的那个人,不是你?” 苏盛低下头去,看着耳下细长的金属耳坠在桌面上投下的一条狭长的阴影。 水杯捧在手心里渐渐变得温热起来,过了半响她才慢吞吞地回答:“那么久之前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就不要再提了吧。” “可我,就是想要知道。”椒图将手指交叉在一起放于餐桌上,身体前倾看着苏盛,仿佛要在下一秒就得到答案:“告诉我,为什么,不是你?” 为什么不是你? 音乐学院每年的毕业音乐会门票是有限制的,年年一票难求。椒图手里握着一张前排的票,那是参演学生的福利,方便让家人到现场来观看演出。可椒图老家父母远在内蒙,他自然是没有送回家给父母。 第51章 “果然又见到你了,给你票你来吗,中场有我的独奏表演,antonio的《四季》,我记得你提过自己有这张cd。”那个天色晴朗的傍晚,年轻的椒图一脸诚恳地看着站在对面的学妹。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大一的苏盛一脸迷茫地看着对方:“最近外面的小学生都要钢琴考级测试了,请陪练的家长比较多。每天下课不是在做兼职的路上,就一定是在做兼职。” “那我预定周六晚上的时间,请你做兼职,来音乐厅看我的演出,一个小时多少钱呢?”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她额前那一块发亮的皮肤,言语之间颇为有些赌气的意味:“我不管,反正我的票给你,你来或者送给别人都是可以的。”他打定了主意,要在音乐会的那天晚上对她表白,虽然他连对方的名字叫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 这里是省城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学校,几乎占据了城市边缘一整座大山的面积,绿树如海广阔,学院建筑散落其中仿佛一粒粒海中明珠。有的人和人,如果无缘,可能连续四年都不曾在这里遇见过一面。 但他们却仿佛是两尾鱼,总是在这一大片海洋里,不停地遇见。 在清晨的食堂门口,在频繁穿梭的校巴上,在学校山下的夜市,也在练完琴回宿舍的途中。他看见了总是爱穿一身墨绿带灰的她,她眉目明艳中带着一丝英气。她也记住了背上带着小提琴箱的他,他身姿瘦削却如风中柏柳,挺拔傲人。 终于有一次,他开始在阳光下对她微笑点头,开始寒暄地聊天:“嘿,怎么老是不停遇见你呢?” “哎,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在跟着你呢?” “是吗?”他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明明是我在跟踪你啊。” 就这样开始顺其自然地聊天,年轻的时候,当你遇到了一个对的人,全世界仿佛有花树在盛开,全世界的星月都在盛开,绵绵不绝,生机勃勃,让人惊喜又有些心生畏惧。 这样的畏惧让年轻的人们都相信,不刻意地去打听对方的事是最好的状态,仿佛在河流里顺着水流洄游的鱼儿,被风吹起散落的种子,他们会被命运推着肩膀前行,直到某一天他们会抵达到有对方的彼岸。 那是他们人生交互的起点,这让他们有了错误的幻觉,以为爱情是可以去缓慢地发生的。所以就从没有想过,这一切会就这样戛然而止。 “我会尽力的。”苏盛朝他挥了挥手:“我赶着去琴房,晚了又被人占用啦。再见。” “那我等你,不见不散。” 她的身后,苍穹广阔,一轮巨大的夕阳慢慢下沉,天空烟霞万顷,如一整块剔透的碧玺。那是椒图最后一次在学校里见到学生时期的苏盛,在毕业音乐会之后,他考上了国外一家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因为异地恋中途也回来找过张美娟几次但从此都没有再见她。 她叫什么,她在哪,她为什么没有出现?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这本身就是一种具象,代表着他在年轻时求而不得的一切。 是的,并不是所有事都会用句点作为结尾,有的人会在记忆里风干成一片薄薄的影子,永远被压在脑海中,压在后来经历过的悲喜之下,压在后来被他热爱或憎恨的一切之下,也压在了心里。 如果不遇见,就不再提及罢了。 苏盛在音乐会的前一天接到了电话,老家祖母病危,她离开之前将票给了美娟:“别浪费啊。” “人家给你的票,我去干嘛?”张美娟翻了个白眼,她年轻时性格活跃,不甘寂寞地刚刚加入了学校的搏击社团,扎了个高马尾站在宿舍中央练习开胯:“不去的话,麻烦你也亲自跟人家说一声ok?” “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就知道是个拉小提琴的学长而已。” “就是你口中说那个拉小提琴的很像瘦版金城武的大哥?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苏盛低头收拾行李:“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哈?”美娟向她露出一个你在搞笑吧的表情。 “我们就见过几次,你是知道的,每次都是凑巧就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了,然后他每次都没有告诉过我自己叫什么。” “是是是,仿佛是命中注定的感觉。”张美娟努力下腰,将自己掰成了一只煮熟的虾,然后再直起身子:“行了,为了不浪费这位大哥的情谊,我去就是。哎,万一他问我你去哪了,我要怎么说?” “告诉他我的手机号码?” “我要结婚了。”日料馆里,苏盛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目光溢凉,仿佛满湖的水都要溢出来。 “嗯,我见过,感觉挺靠谱。”椒图点了点头:“至少,比我好吧。” “你见过?” “之前有一次去找你,楼下见过。”男人苦笑一声:“没敢打扰你们。” “吃饭吧。”苏盛端起竹筷夹了一块鱼生放进他的碗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的,不重要了。”椒图点了点头说到,那块沾满芥末的鱼生一口就吞了下去,在嘴里百转千回的是满腔的辛辣与惆怅。 张美娟自然是没有把苏盛的号码给椒图的,因为她压根就不知道那个与好友很有缘分的男生到底是谁,而椒图也压根没有找到美娟去问,他也压根不知道美娟和苏盛的关系。演出散场时整个音乐厅都乱哄哄的,椒图在人群中努力想要找到代替了苏盛出现的那个女生,但终究无果,因舞台离得太远,甚至他都看不清楚对方长成什么样子,只记得皮肤很白,白到了发光。 第52章 但张美娟记住了舞台上的椒图,他站在射灯下拉琴的时候,全世界的光亮都在缓慢地褪去,四下一片昏暗漆黑,只剩下他身上的那些光——他高高地站在人生人海的舞台前,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他的背景而已。 而正是那些光,让张美娟有了去接近一个男生的勇气。 “你好,钢琴系张美娟,我刚好在找小提琴手练习组合,我们加个qq好友吧。” “这位学妹,我已经毕业了。” “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加个好友认识一下的啊。” 是的,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会以句号作为结尾,命运是一条条不断汇聚又分开的小河,在我们毫无知觉的时候,就汹涌着奔向注定的未来。 只是我们并不清楚,我们还将在未来交互多少次,或者我们将永远分开。 28 “那个姑娘是你唐伯伯部门的下属,据说考试的时候笔试第一,面试也第一,真的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找就考进来了,从小到大的那种优秀。虽然家境是普通了点,不过也是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现在找个公务员也没什么不好。”徐田枫坐在花园的茶台前泡茶,一袭对襟暗紫锦缎重工旗袍,宽袖高高卷起。她喜饮柑普,一定是正宗新会陈皮,要完全生晒不要烘干,这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中间差了一日的阳光多了一日的雨水都不行,普洱要指定的那颗老树上结出的茶叶,那种从大片大片茶林中采摘的茶叶味道总是会差很多。这是后来跟着自己从商多年的丈夫养成的习惯——她原本是国内最早考上的那一批大学生,后来去了美国留学多年,回来一度只能喝咖啡。 “这种事怎么会落我头上。”岳维东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自己亲妈痛苦地呻吟:“我马上要拳赛了,你别折腾我。” “怎么的?我还不能操心一下你的下半辈子?”徐田枫竖起了眉。 “那倒不是这个意思。”岳维东走过去,用手用力替母亲松弛肩颈:“美女,你看,恋爱这种事呢在今时今日讲究的是顺其自然,而不是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有什么不好的,你要自己谈一个回来我就不需要这么操心了我和你爸当年就是靠人介绍结的婚,日子过得也很好。还有你这天天打什么拳赛,我和你爸是支持你有个人爱好的,但是能不能稍微想想正经事,还老是受伤,我这辈子就生了你这么一个祖宗,就不能换个活动吗,不然打打太极什么的?” “庄小白也回来了,不然你下周约你庄伯伯吃个饭,顺便也见见她?”母亲依然不依不饶地试探到:“到底人家喜欢你那么多年,出国念了几年的书,现在也成熟了许多。” 电水壶里的水咕嘟嘟地翻滚着,岳维东从水汽缭绕的茶台前抬起脸来:“小白回来了?” “回来了呀,前几天才刚到,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带了点东西要给我,你看这姑娘真的是懂事了许多呢。”母亲喜气洋洋地说:“你不相亲我也不逼你,小白可是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这才是真的门当户对。” “别,我怕她再给自己来一刀。” “说什么呢,那是年轻气盛不懂事。不也是因为太喜欢你了?” 男生顺势在茶台的一边沙发上躺下来,显出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可以无所谓的模样。人类一直在进化,很多年轻人结不结婚,恋不恋爱都是无所谓的,或者结完婚还可以再离。但婚姻对老年人来说就是一件人生大事。徐田枫总是骂他不长进,这样好的家庭背景,连个女朋友都没谈。 可他宁愿去追逐自由,做个拳馆老板,也不想什么升官发财。 但自由又是什么呢?是每次骑在摩托车上驰骋的风,还是在八角笼里以攻为守的博弈,是每一次做好了计划的旅行,还是突如其来就要去追寻的动心。 岳维东每日都在拳馆备战,从体能到力量,从力量到速度,躲闪再下沉一点,防守角度可以再收拢一些,步伐移动要更灵活一些,出拳的速度要快,要更有节奏,要更出其不意,他努力地去追逐的每一个会让自己成功战胜对手的细节,并且保证自己可以在接下来的比赛中赢到最后。 那么,拿到这一届拳王腰带,又可以让自己获得自由吗?岳维东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赢,从小到大,他想要的,都能争取得到。无论是奖杯还是女人。 陪练的小健在对面气喘呼呼地移动着步伐,他的体力有些吃不消,不断地抬起胳膊试图抹去额头上的汗液,最后终于在拳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委屈巴巴地看着对面的拳手:“不行了不行了,不能陪你这样来玩。累死了。” “再来啊。”岳维东双手对击自己白色的拳套,蹦蹦跳跳地围着他打转:“要不我们练地面技,等我锁死你,你可以永远都不起来。” “美娟姐,管管你他!”小健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在台下一身黑色运动装,正在击打沙包的张美娟,岳维东一定要拉她来拳馆做陪,说是可以锻炼身体。 “我什么都没听到。”话音刚落下,女人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右脚稳稳落下,面前沉重的沙袋甩了起来。 “我媳妇儿厉害吧。”岳维东在一旁洋洋得意地说:“她也是练过的,大学搏击社社长。” 不过拼命练到大四才当上的,比练琴还费劲。这话张美娟没有说出来,黑色的沙包在眼前疯狂地晃动,让人头晕。 第53章 “好的。”小健认真地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两打架,谁会赢呢?小东哥家里的榴莲还够用么?” “找死。”岳维东跳起来朝小健扑去:“接住我。” “我们到底是谁在训练谁!” 小健在倒下的那一瞬间,疯狂地喊出了心中的疑问。 张美娟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无忧无虑的两个人,转身走出拳馆,在风中替自己点了一根烟。 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崩到了极限,像一张被拉到了极致的弓弦正在帮助她支撑着整个世界,如果此时有一只苍蝇落在了弦上,就会断开。然后,好像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世界轰然倒塌,将一切都埋在暗处,悲伤的,无助的,孤单的和失望的,都掩埋起来,在深不见底的地方慢慢发芽,生根,长出无数条盘根错节的根系,最后占领了她身体的大部分。 也许只剩下那颗毫无知觉的心脏,掩埋在最深处,又毫无知觉地在跳动。 一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去辜负另一个人多少次呢?他当时表演得情真意切,一切都是真的一样。她以为他真的会处理好一切,然后他们重新开始。她不需要原谅谁,他也不需要为过往而道歉。 她以为,失而复得的事物,才是最珍贵的。他活得那样成熟,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赢回一切,他应当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 而最终,她对他最后的一丝期望和等待,都像一枚虚弱的火焰,在宁静中沉向了大海。 “小张。” 张美娟听到了叫声,在转过头去之前抹掉了眼角的泪花。 岳维东结束了训练,走路过来顺手就抽走了她唇边的香烟。那未燃尽的烟头被他弹出去,在夜色里变成一个橘色发光的小点,嗖地飞到了垃圾桶的公用烟灰缸里,手法极有准头。 “你知道吗,在运动后半小时内吸烟会影响到你的肌肉合成的质量。”他将缠着绷带的手搭在她的肩头,他用黑色的拳击绷带,上面印着无数颗白色的星星,据说是他的幸运物,只要缠着这条绷带上场,每次都会赢。如果情况可以,他恨不得每次开赛之前都对着这个绷带磕头。 张美娟感觉到肩头沉沉的,仿佛压着两坨石头,所以她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从这个若有似无的拥抱中解脱出来。 心动吗?她承认,但岳维东带给她的心动还不足以抵御那些陈若谷所留下的,还流淌在呼吸之间的悲伤。 这大概是喜欢与爱之间的区别。 但他的眼神像胶水始终凝结在她的脸上,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他对她有强烈的欲望,这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事。 大概是张美娟退缩的这个动作刺激到了对方。 “你还要我等多久呢?”他有一些悲伤地问她:“告诉我,需要怎么做,才能够得到你呢?” “我不是物品,也不是让人去得到的。”张美娟将茫然的眼神投向远处街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棵木棉树,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后方理发店的跑马灯的招牌,宁静的夜,红白蓝的光从缝隙之间闪过,疯狂似梦。 他突然再上前一步要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她侧身移步躲开,而他的步伐死死地缠住她,并且始终比她更快。最后一次,她还是没有躲开这个专业的拳手,被他从身后抱进了怀里。他的双臂似铁索,将她铰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爱你。”他将头埋进她后颈,孩子气地闷声说:“你是我的,你就是我的,我不许你是别人的。” “你放开。” “我不放。” “你放开我不走啊。” “你发誓。” “我发誓。” 张美娟刚说完这句话,箍着自己的双臂就松开了,他按住她的肩膀将她转向自己,女人还没来得及站定,那个吻就飞快地落了下来。他的嘴唇柔软而潮湿,因在街边站久了所以还有一些冰凉。他吻得极其用力,又极其认真,仿佛这一辈子已经抵达了尾声,而未来再也没有机会去遇见她。 “我爱你。”于是,他反反复复地说,他缠用绕着绷带的手抚摸她的发丝,她能够闻到他的绷带隐隐约约的腥臭味。 “我知道。”她抱着他,像是在给予回应一般,也用手抚摸他脑后,那里有一块微微向后凸起的地方温热而柔软。 ——可是你大约连爱是什么都还没有明白。 但是,她依然渴望着,会有一些东西去填补胸前那一大片被掏空的空白。不管是温热的,还是冰冷的,是碳火,是刀子,都无所谓。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希望从所有足够高的地方,就那样张开双手,像鸟一样,然后一跃而下,摔成什么样子都好,摔成残废,摔成烂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胸前那一块愈发冰凉的空白——陈若谷的失约,带走了那里最后一丝的温热,最后一丝的悲慈和最后一丝的痛楚。 所以眼前这个小小的拳手,到最后能给予自己什么,真的都无所谓。 现在,就好像在极度缺水的沙漠里有人递给了她一壶清水,他拯救了她,让她不会因为伤痛和空虚而死亡。 她心怀感激。 29 那日徐田枫开着车来拳馆给儿子送汤,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岳维东和那个看上去年纪更大一些的美丽女人在月光下长久而用力地拥抱,像两具静止在风中的石像,久久没有分开。 然后在下一秒,她选择了松开刹车呼啸离去。 第54章 她看上去并不是那么配得上我的儿子。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太在心里想到。 “干妈,”副驾上那名面目干净的女生放下手中的手机,疑惑地看着她:“我们不是要给维东哥送汤么?这还没到拳馆吧。”她太专注地刷着朋友圈,错过了刚刚那一幕。 “小白,你喜欢维东哥吗?”徐田枫笑意盈盈地说:“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他的,自从你回国以后,你们好像还没有见过。” “干妈我才回来一周,而且已经七年没见过维东哥了……” “那干妈带你去吃饭,先别管那个臭小子了。” 徐田枫强势地打断了女生的话,自顾自地接着说:“干女儿也好,其他什么都好,如果你是我儿媳妇就更好了。” “维东哥不会喜欢我的。”女孩低下头闷声说:“我可不想老被他拒绝。” “怕什么呀。”这位保养周正的太太笑着说,她看上去心情极为不错,打着转向灯,朝夜的深处开去:“年轻的时候喜欢的,不都靠自己争取么。干妈和干爹都支持你呢。” “男人总是喜欢得不到又靠自己很近的,你懂了吗?” 庄小白侧头看着窗外向后闪烁的树影,斑斓而旺盛,生机勃勃。也许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不会再有力气逃走的。埋在心底那零星的希望又死灰复燃地明亮起来。 再多的抗拒,终将会败给她的时间与坚持。 givenchy最新一季的女鞋,有一款是秦蔚蓝钟意的。尖头浅口七寸鞋跟,黑色绒面上布满大大小小上百颗的宝石,宝蓝血红金黄海蓝,圆形方形,远远看上去仿佛脚下踩着整个银河系那般璀璨。 她坐在店铺绵软的真皮沙发上,抬起脚让店员单膝下跪将那双鞋脱下,再打包。“在想什么呢?”她看站在橱窗前发呆的陈若谷,语气娇嗔:“最近老是在走神。” “公司的事。”男人回过神来,走近她:“就选了这么一双?够穿吗?” “够了,我很容易满足的。”她站起来挽住他的胳膊:“你不准再开小差了啊,说好今天陪我的。” “这不是在陪着吗?” 他陪她去看电影,却避开了热门列表里那些动作片爱情片古装片,选了一部很小众的片子《至爱梵高》。他们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当电影进行到第五分钟,那个画外音在说:“你知道什么叫疯了吗?”的时候,陈若谷感觉到肩膀沉了一下,他偏过头,看到美轮美奂明暗变幻的光线下,秦蔚蓝靠在自己肩头已然陷入了昏睡的脸。 男人低低叹息一声,他小心翼翼地直起了背来,努力给身边的人一个更坚实的依靠。然后他将脸转向了屏幕,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那一刻,他好想念那个2017年夏天在鱼排上与他重聚,然后在风中谈论着拉斐尔与钢琴演奏会的女人。她去了机场吗?她也在想念他吗?她在哪里呢? 有那么一次,只有一次,他驱车想要再次去到她的琴行,像个偷窥狂一样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但在半途,他掉头离开。她是他的毒药,是海洛因,是鸦片,让人上瘾到欲罢不能。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戒掉她,这个过程痛苦而煎熬,旺盛的思念像火焰一般在身体里燃烧,他也必须咬着牙,对此不动声色。 毕竟亏欠得更多的,是另一个女人。 这几个月来,他有时在公司加班,有时在家陪伴秦蔚蓝,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衣食住行,煲汤,做饭,将信用卡的附属卡丢给了她,允许她用爱奇艺上没有营养的武侠网剧去霸占了他看动物纪录片的投影机,他像一只匍匐在泥沼中的河马,努力而笨拙地照顾岸边被鳄鱼咬伤的羚羊,有些动物天生是互惠互利的。但他是出于巨大的亏欠。 “你爱我吗?”她执着问着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仿佛枯萎的树苗在经过寒冬之后,又重新焕发出了生命力。她的眼神重新明亮了起来,皮肤也仿佛被抹过了油一般地散发着光泽。她躺在陈若谷黑色的丝绸床单上,像刚刚被开采出来就供奉到男人面前的一颗海珠,光华迷漫。 “那要取决于爱是什么。” “取决于我希望你爱我。” “那么,我爱你。” 每个拳手都是有自己节奏的,这就好像舞者的舞蹈,举手投足之间都使用着节奏来表达情绪。你习惯于用连续的两个重拳还是三个重拳,还是喜欢用快拳和重拳和腿不断地交替,如果你是一个高手,想怎样都是可以的。 躲闪-12-12 躲闪-23-23 躲闪-12-232-12 一个好的拳手有自己的千变万化的韵律,会带动对手跟随自己的节奏走进陷阱。叫人防不胜防。所以出其不意的进攻是岳维东最擅长的事,而此刻他站在擂台上满脸迷茫地看着在台下等了很久的那个女孩子,他万万没想到会被自己亲妈将了一军。 “维东哥,你要不要喝水?”庄小白朝他招了招手,她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生,眉淡眼细的样子,皮肤细腻到几乎看不到毛孔,眉目隐约有些时下韩国女生的影子。女生穿着奶茶色呢绒长款大衣,白色蕾丝的发箍压住齐耳的短发,一双方口平底靴蹬地,款式简单又隐约透着一丝甜美。和混淆的汗臭脚臭以及各位拳手哼哼唧唧叫声的拳馆极为不搭调——像是一只小白兔闯进了狼窝。 很快就有没长眼的拳手上前招呼:“妹子,找人还是打拳?我带你啊,这个上手很快的。” 第55章 “哎。”岳维东在台上跟那人嘘到:“走开,我的人。” “聊天而已啦。”那人无趣地耸了耸肩:“你这么紧张干嘛。” 小健走过来,用肩膀撞了撞他的身体:“小心你媳妇看见了。” “多事!” “小白,你快回家吧。”他跳下擂台,将拳套脱下来夹到胳膊下面,言语里充满了耐性:“别等了,我真没时间陪你玩,备赛呢。” “我等你可不是要拖着你玩的。”小白将她手中的水杯递过来给他:“你不要再喝冰水了,这是我泡的祛湿茶,温温的,正好喝。” “那你来干嘛?这里全是色狼,你别呆了。”他仰头,皱眉将带着一丝麦香和酸涩的液体灌进喉咙,像喝下一罐药汁:“一个女孩子,不要来这种地方,不适合你。” “那还有很多女孩子在打拳呢。”庄小白用眼神示意了远处在上课的女学员。 “干妈要我等你打完拳,然后押着你回家,她说你已经快一周没有回去过了,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不可。” “干嘛要你来押我?你又打不过。”岳维东突然嬉皮笑脸地看着她,露出了一口大白牙:“你是不是还在喜欢我呢?” 对面的庄小白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我没有……” “好啦,我知道你没有。”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佛是不经意地在提醒着:“我逗你玩,我是有女朋友的男人。知道吗?”然后突然伸手将她唇上桑葚色的口红抹到一边:“你看你,在美国喝了几年洋墨水嘴巴都喝成黑色了哈哈哈哈哈哈。” 庄小白没有回应岳维东的话,她压根没反应过来自己口红被人抹花了,女孩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里还在想着他那句——我是有女朋友的男人。 有女友了?为什么干妈压根没有提过? “我不走。”她突然任性起来,像只充满气随时要飞起来的小气球:“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好不好?” “那你慢慢等着啊,乖。”他依然露出一口大白牙朝她笑,转身又翻上了擂台对自己的陪练吼到:“死鬼,我们再来一场!” 侧闪-12-12 侧闪-23-23 侧闪-12-232-12 节奏加快,再快一点,要像风那般轻巧,又要像笔直落下的铁锤那样充满力量。当一切都做到最好的时候,他就会赢下比赛。 抹着汗回头一看,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真的还等在一旁,她在明亮宽阔的拳馆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低头玩自己的手机,在喧嚣中安静得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朵。 那些光着上身的男人,刺着青龙猛虎的男人,满身臭汗的男人从她身边路过,他们像一群犀牛经过了一只小绵羊,不断地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然后又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她。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又倔又硬的样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30 张美娟打算将那个男人从脑海里抹掉,就像抹掉威士忌杯上的指纹,涂错了颜色的唇膏,下雨天粘在汽车挡风玻璃上经脉尽现的叶子。只需要一个动作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让一切消失。她受够了一次又一次地被陈若谷操控着,然后又被他抛弃。也受够了日日夜夜地去想他。这一次,轮到他留给自己一个巨大的疑问,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所以现在她牵着岳维东的手,无耻地玩着以新欢来替旧伤的把戏。他们去kkone逛街,购物,在大众点评排名前十的私房菜轮流晚餐。 她陪他打完了所有争取拳王的终极之战的资格赛,女人蹲在空荡荡的休息室里,替他一圈又一圈地缠好绷带,并且在他走出休息室之前亲吻了他的额头。 然后将那间空空荡荡的房间会留给下一个准备参赛的拳手。 而张美娟会坐到了擂台的正下方。一开始的比赛观众总是很少的,她可以在蓝色或红色的塑料椅上进行自由选择。后来的比赛人越来越多,挤满了赛场,他们在她身边为岳维东每一次的胜利而欢呼,如大海的潮汐,一次接着一次。 她平静地坐在台下,看着他毫无难度地,拿下每一次比赛的胜利。 然后他们会一起回到城市中心的那所公寓,将彼此身上的衣衫都褪去后,赤裸相对。像在宇宙爆炸的前夜,要将剩下的全部精力都榨干掉。 “你爱我吗?”他躺在那里问她。 “那要取决于爱是什么。”她回答。 “那么爱又是什么呢?” 爱是陪伴,还是无休无止的占有欲,是将对方当成全世界去依靠,还是愿意给予对方自己的全世界。可惜,美娟觉得这都不是爱。在美娟的世界里,爱情一定是可以互相成长,仿佛两棵缠绕依附的树苗,经历过暴风雨也经历了风沙,最终长成了撑天的大树。 可这样的道理,她还不想跟岳维东讨论,因为他太过于年轻,血液里滚动着的永远是无休无止的欲望。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欲望就是爱,欲望越强烈,就代表爱得越深刻。 岳维东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不再说话,静静地趴在那里,眼色浮动着一种难得的静谧,仿佛陈放在老屋子里的瓷器和缭绕过丛林的夜风,他的右臀的一侧有一块极淡的胎记,她附身亲吻上去,像是在亲吻一只蝴蝶。 她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懂,只是假装什么都不懂罢了。 张美娟享受这样的关系,纯粹的,自然的,出于原始的欲望和感情冲动。就像是印第安人热衷于的原生舞蹈,女人们在丰硕的乳房上盖上满鲜花树叶,男人用动物的皮毛挡住下体,他们所有的动作和行为都发自最原始的肢体语言,没有一处不是快乐而自然的。 第56章 其实这样的快乐不会长久,但她也没想过要去结束。 后来有一个女孩子给岳维东电话,她在电话里嚎啕大哭,张美娟躺在一旁都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她在用一种娇滴滴的腔调在说:“宝宝生病了,上吐下泻的。” 张美娟从床上翻起来,对着岳维东就是一拳:“去死,我居然睡了个已婚已育的男人。” 当时男生看了她一眼,眼神充满了疑惑:“你怎么突然这样暴力?”岳维东心里的美娟是冷静而优雅的,也会隐忍。她的淡漠和安静下的楚楚动人永远都是他最爱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人情绪激动,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总之突然就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这让他看上去并不那么开心。 然后他们胡乱地穿好衣服,驱车去庄小白家抱出那条因为对牛奶过敏,而奄奄一息的小奶狗。那是一条金色的拉布拉多,张美娟将它抱在怀里只有婴儿那般大小,大眼睛噗嗤噗嗤地眨,睫毛浓密,真是可爱极了。他们一起将小狗送进了附近的宠物医院,医生剃光了它的其中一只胳膊的毛,扎针的时候那个叫庄小白的女生转过了头,将脸埋进了岳维东的肩膀:“肯定好痛,我不敢看。”她哭唧唧地说,眼眶红红的,伸出的手,卫衣的阔袖滑落,露出手腕那道歪歪曲曲又触目惊心伤疤,像把匕首。 男生只能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张美娟抱着胳膊,像个冷眼旁观的第三者看着他们:“抱够没有?抱够我们回家睡觉了。你们看看时间,这都几点了啊,都几点了知道吗。”她头发胡乱起盘在脑后,还穿着那双灰色的新拖鞋,和岳维东逛街的时候一同买下的,情侣款,一只是兔子,一只是大象。兔子被她穿了出来,而岳维东换上了他红色的aj。 “对不起美娟姐,第一次见面就让您见笑了。”庄小白将那张无辜的脸转过来看着她:“我也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们,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宝宝是干妈送给我的,所以……”当时她的脸,在宠物店莹白的光下反光,干净得像冬日里最漂亮的那一朵雪花,美娟觉得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个会走情绪极端的人。 但罂粟花开得华丽却带有剧毒,毒蝇伞开得垂美也能致命,自然界里,外表越是甜美的事物,内地里就越是杀机暗藏。她那样聪明,大概能明白岳维东为何要这样小心翼翼地待她,像是在伺候一个祖宗。 “干妈?”张美娟满脸疑惑地看着男生。 “就是我妈。”他开始啰嗦地解释:“我们家的狗最近生了,十几只啊,你要的话……” “我家有猫。”她冷静地打断了他。 前往停车场的路上,他们在前面并排走着,张美娟抱着胳膊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后,棉拖鞋底软,只适合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行走,并不适合这样坚硬的石板路,就好像踩着两坨棉花,苏盛发来消息,她低头去看,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 “宝贝,十二点啦,生日快乐,我是不是第一个对你说生日快乐的哈哈哈!”——来自苏盛的微信。 女人强忍着痛意,从地上爬起来。前面两个人并排走得更远了,因没听到声响就没有回过头,张美娟揉了揉被摔疼的肩膀, 一声不吭地赶了上去。 她并不娇气,也不懂得要去哭哭啼啼。 这夜晚起了风,卷起了云散云聚,像一汪渐渐被搅拌的深潭,忽然地更暗了。 你吃醋啦?——来自岳维东的微信 放屁!——来自张美娟的回复 那你,现在发现自己爱我了吗?——岳维东 你有干妹妹的爱就够了。——张美娟 31 很多年前的 那个时候,还在高中时期的庄小白全部所有的,只有她的维东哥。她像一个刀枪不入的铁人,无论他如何地躲避和拒绝,都埋着头要冲向他,哪怕是头破血流也不觉得会痛。 “你不要我,我就死给你看。”她负气地说,然后打开了音乐,将自己埋进那一缸热水里,用削水果的刀割开自己的手腕。但水果刀是没那么容易将皮肤割开的,于是一刀下去,又补上另一刀,她忍着痛,不知道割了自己多少刀,直到血液从手腕盘旋而下,在白瓷地板溅起一一朵接一朵的血花。 音响里循环放着carla bruni翻唱的《the winner takes it all》,这个女人的嗓音有着与她外表毫不匹配的磨砂感,像是一杯掺过浓茶的黑糖—— but what can i say但我还能说什么 rules must be obeyed游戏规则必须遵守 the judges will decide法官即将宣判 the likes of me abide我得服从判决 …… 直到岳维东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像打捞一只海豚一般,将湿哒哒的她从浴缸里捞了起来。 当时她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混淆,只记得自己死死抱着对方的胳膊,流着泪跟随着歌声对他唱: the gods may throw a dice众神毫不偏心 their minds as cold as ice他们铁石心肠 and someone way down here在下面的某个凡人 loses someone dear失去此生挚爱 the winner takes it all胜者拿走一切 the loser has to fall败者一败涂地 …… 这是他在此生里,第一次这样紧紧地抱住她,为她惊恐和担忧。他不停地在耳边呼喊她的名字,用手轻抚她的脸颊。画面定格到最后一帧,年轻的岳维东泪流满面地看着她,问:“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好好去讨论?我们不在一起,你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了吗?” 第57章 他将她送进医院, 这一次任性的代价是庄小白的手腕上缝了十一针,留下一道弯弯扭扭可怕的疤痕,日子长了那些疤痕的中间开始发白,而边缘色素沉着,看上去像一条扭曲的蜈蚣。 她的幼稚选择了激烈又过于悲壮,但却是错误的方式去爱,到很多年后庄小白才明白,这样太过于激烈的爱仿佛是山岩下滚烫的岩浆,只会让对方更加恐惧远离自己。你看那些身边的老外,个个都讲究精神独立,个人空间,费劲心思date了两三个月居然还不算是男女朋友,孩子在肚子里都快要憋不住了,也没有要急哄哄地要去领证拿个户口。 爱情这玩意儿,可以是蜜糖也可以是砒霜,但没有谁离开谁真的会死,除了脑子不好使的庄小白。 于是当所有人问起手腕的疤时,她都平静地笑着说:之前骑自行车的时候不小心啦,摔下来割到了铁皮上。缝了好多针呢,真是太倒霉了。 所以现在的她是那个温柔的,无害的,又毫无攻击力的庄小白,她可以温柔到让天空的云朵都黯然失色,又懂事到让所有人都不忍心再去辜负。岳维东理当被现在这个庄小白吸引,他向来心软,又很大男人的性格,他的身边需要一只可爱温顺的动物,而不是那个年长了他许多看上去凶巴巴的张美娟,像只母老虎似的——不过是因为看似高冷,所以魅惑到了男人而已的把戏,根本不足为惧。 而岳维东待她,的确比多年前温柔了很多,她在每晚上向他说晚安,带着自己煮的各种汤水去拳馆找他。 有时候她会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不肯下来。她从身后抱住他,像只软体动物一般用前臂缠绕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有美娟姐了,维东哥我已经长大了。” 冬天的风冰戳刺骨,他当时凝固在原地,呼吸变得很深,像是一只在深海里游曳了许久的海鱼,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推开她:“别让我耽误了你。” “我心甘情愿。” “你知道我很爱她。” “这话,你说给她听就好。我又不会和她抢。” “你现在不是在抢?” “不,我现在只是在渴望。” “我不会和你在一起。”他有气无力地说,垂下了头。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像是静谧的水面上被鱼群吐出的一串泡泡,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她的神色魇足,再次用脸颊贴紧他的后背,感受到他因为训练而不断充血肿胀的肌肉,和动脉血液在肌纤维层下游动的声音。 庄小白知道,这一次他终于不会再推开她,他应该,也无法将自己推开。 当苏盛把婚礼都筹备得差不多的时候,老黄突然想要逃跑。 那天清晨,他是被电话叫醒的。黑色的iphone设置的铃声是简单短促而激烈,滴滴滴地击打着男人的鼓膜,节奏平稳,坚定有力。他有些生气地将自己的大脑袋埋进印着粉色火烈鸟的枕头下面,又知道自己不得不从睡眠中挣扎出来,否则这铃声是不会停下来的。 “你们婚礼有定好酒店的房间吗?我和苏盛妈妈算了一下,湖北这边大概要来十三个亲戚吧。”苏建国在电话里说:“就是通知你们一声,既然苏苏说不回湖北办婚礼了,那有的亲戚是必须要请到的,你们那边的规矩我们不太懂,湖北的规矩就是这样了。”他的语气像一个刚从岗位上退休还没来得及适应落差的国企领导。 “还有机票和红包,你记得跟他说……”顾翠芬在电话旁边情绪激动地提醒到,生怕丈夫忘记了更重要的事:“我们这边请的人,红包要分开算清楚的,这也是规矩。” “还有机票和……”苏建国鹦鹉一般地在电话里复述。 “我听到了,这个苏盛自己去安排。”老黄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他觉得他们说话也太直接了,直接到有些丑陋,像是刚踏进夜总会就迫不及待要脱掉裤子的男人:“婚礼的事都是她在操持,我只负责拍个照,出个钱,再出个人。”他有些不耐烦地应付到:“我会让苏盛给你们打电话的。” 今天他要和苏盛去拍婚纱照,本来计划是去马尔代夫,但男人最近查出来膝盖有一些积水的迹象需要静养,于是就在深圳的海边将就拍一组救急。婚礼是苏盛坚持要办的,原本他计划简单地领个证,然后去国外旅行就好。他年纪大了,又是二婚,一想到自己上次结婚的阵仗,他就隐约有些腰疼—— 从清晨一大早忙到婚宴结束,腰椎都要站断了。 这是一个冷冬,晨光毫无温度地从窗户落下,刺目得令人无处躲闪。老黄看了看躺在一旁闭着眼的,用发丝挡住了半边脸的苏盛。她的睡眠惊人,而且很不老实,总是晃动着自己雪白丰盈的四肢,从床的一头游动到另一头,像只美丽又不甘寂寞的水母。 男人轻抚着她的脸颊,虽然她贫穷,有时贪钱,也爱慕虚荣,但这些对男人来说都不是大问题,他依然愿意去爱她。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才不会像小男生那样斤斤计较,对着漂亮女生盘算着,我给你买了个包,你才答应和我吃顿晚餐,真是不划算呢。 但她的家庭会让人心烦意乱,又无处可避。他必须承认,这大概是婚姻的代价,他需要努力去克服这样的困难才能够在未来的人生中获得幸福。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女人,这是他从上一段失败的婚姻中,总结出来的道理。 只要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不会无休无止地去补贴那个无底洞一般的父母和弟弟,那么就不会触犯到自己的底线。 第58章 “先给你爸去个电话。”苏盛醒来的时候,老黄正坐在餐桌前往两片烤得金黄的吐司上抹上黄油,然后放进对面女人的盘子里:“你们家亲戚机票和住宿的事。”他的早餐更喜欢是豆浆油条馒头包子,这种洋鬼子的玩意儿是苏盛搬进来以后才流行的,男人压根欣赏不了。 “哎呀,黄油太多了,会长胖的。”女人穿着深蓝天鹅绒睡裙,用两条极细的带子吊在肩膀上,在丰腴的肩膀上压出两条极深的凹槽。她微卷的头发弥散而浪漫地披散在双颊旁,挡住了大半的脸,于是显得那张丰满的厚唇更加慵懒而风情。 女人坐下来拿起面包片,用餐刀刮掉了一些黄油,塞进嘴里啃了一口:“哎,对了,用来筹办婚礼的那张刷爆掉,我昨天付了婚庆公司的定金。” 老黄愣了一下:“二十万啊花得这么快。”转念又一想:“我回头再转点给你,结婚嘛,你这辈子就这一次了,不用替我省钱。”他用筷子夹起一根金黄酥脆的油条来,在甜豆浆里泡了泡塞进嘴里,看上去悠然自得的样子。 太阳在东边将云的边缘照亮,激烈而鲜明,仿佛一把熊熊燃烧的怒火,将云朵照出了一层清晰的轮廓,先是一圈熔化的乳白,然后一条介于金色和白色的明亮线,这是晴天的关键所在。但天气预报提到今天晚些时候有雨,苏盛没有看出来。她坐在未婚夫的对面,倒是很清楚地看到男人的额间浮出了一丝皱褶,像一个在黄油上刻画得极浅的川字,瞬间又被抹平了。 那代表什么呢?她心里想着。 男人都是虚伪的,苏盛的日子在变好,而老黄的日子在慢慢变坏。但他绝对不说,将自己的苦恼讲给女人听,通常只会让自己的日子变得更加苦恼。但他有时候很想问未婚妻:“如果没有钱了,你还会爱我吗?”这个问题只需要在脑子里转转,转瞬又会觉得自己的愚蠢,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像苏盛这样好看的女人,如果放到霍格沃茨,她们就是那只叫嗅嗅的鼹鼠,专门就爱金光闪闪的玩意儿,就好像不爱你的钱,难道爱你的发福的身材和浑身的土气? 男人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在这段感情关系中的价值及其定位,何况,也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在退休后投资了几个项目,陆陆续续地都在亏损,像一只一边走一边在漏水的水桶,一路下来淅淅沥沥的向外撒钱,终于要见底了。现在大部分的现金都回不来了,但老黄手里还有几套房子和厂房撑着。有那么一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黄就是那只快要瘦死的骆驼。 但只要她家里那对吸血虫一般的父母不要贴到自己的身上来,他依然有自信可以养得起苏盛这只美丽的孔雀。如果她知道适可而止就更好了——男人在阳光下心里默默地想,太过于剧烈的太阳烤得他眉心发烫。苏盛一边换衣服一边不停催他:“你吃好了没有,拍婚纱照很费时间的。” 婚姻嘛,总是要花时间来慢慢磨合的。 苏盛知道自己的美貌,已不能和二十岁的自己相提并论了。 她的苹果肌在缓慢地下垂,依靠着埋在皮肤下的那几十根蛋白线在勉力支撑。她的太阳穴和额头都在萎缩塌陷,皮肤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缺水,她需要每三十天就在脸上扎上几百个针眼,让玻尿酸注入真皮层代替日渐流失的胶原蛋白。 于是她躺在了美容医院的治疗室内,敷过了麻药的脸仿佛是一层盖在脸上柔软又坚韧的猪皮,她听到头顶上方水光针注射器发出的震动声,每一次扎下去就会滋滋一声注入药物,再抽出来,她感觉针上带着无数细小的倒勾,带着一个个冒出的血珠子,要将皮肤下为数不多的脂肪都拉出体外。 四十分钟的表浅麻药并没有帮助到她太多,这样的行为简直是受罪。 衰老的路上非常漫长,苏盛选择用一种近乎是血腥的方式来延缓它,从而让自己在未来会逐渐黯淡无光的人生尚有些许挣扎的余地。 顾翠芬的电话打来时,医院的护士正在用无菌敷料替苏盛擦拭满脸的血迹。 “我们养你到这么大,你连聘礼都不要就嫁了吗?”顾翠芬在电话里痛心疾首地问:“你就这么廉价吗?” 从冰箱里取出的无菌修复面膜盖在脸上,有种蚀骨的冰凉。 “房子已经卖掉给你们了,还不满意?”苏盛一边让护士扶着自己从手术床上坐起来,一边不可思议地说:“你们是不是应该知足了?” “钱都赔给人家属了,你弟弟才减刑了半年。我们现在身无分文,天天存点退休金养老。以后生病住院做手术要怎么办?”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要什么聘礼。你这是在卖女儿!” “我们养你这么大这不叫卖!他一个二婚男人,有钱为什么还不出钱,就这样想白白讨个老婆回家吗!” “你还是要点脸吧!”苏盛烦躁地甩掉了电话,来不及听到顾翠芬吼出来的那一句——你怎么这么贱。 父母的要求让苏盛猝不及防,但又在意料之中。他们仿佛是钉在了自己皮肤上的两只锥蝽,贪婪而疯狂地从她血液中吸取养份,从而获得更蓬勃的生命力。女人知道,哪怕他们已经要抵达朽株枯木的年龄,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向她索取。 “结婚的钱不都在你手里,跟你拿几万块钱就这么难?不过聘礼,我们哪有脸过来参加婚礼。”——五分钟后的第一条短信 第59章 “【中国工商银行】黄国华向您尾号8798账户01月14日10:16完成转存交易人民币100000.00,余额100000.00.”——第二条短信 “难道别人问你们家多少聘礼的时候,我说你是白嫁的么?”——第三条短信 “你问问谁家结婚不要聘礼的?” “我们这样坚持难道不是为了你?” 他们不停地发短信啰嗦,让她终于又把电话忍不住去问:“你们到底要多少?” “六万,就走个仪式。六六大顺。”顾翠芬勉为其难地说,老太太精明,拿完了三百万之后,她心里也知道这一次从苏盛手里要不出更多了。 “老黄没给我那么多。你们十三个人的机票和住宿都得好几万了。”苏盛在心里飞快地计算各种成本支出,她想起了老黄额头的那道皱褶,虽然只是一瞬间,甚至连男人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下意识的反应,但那对苏盛来说是一种信号,意味着自己就快要抵达男人的底线。 她嫁的是一个生意人,他心里一定会有一本账,哪怕现在的这个男人很爱她,那也是有爱的价码存在的。她不能冒险,因为她不愿再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埋头吃苦,相比日日挤着地铁去琴行上班,被各种快要抵达更年期的老妇女逼疯,她更愿意勾勾手指就让男人把银行卡送到自己的手心。 非常俗不可耐,又非常有逻辑。 “那就我和你爸来,其他亲戚先不来了,我跟他们说你和老黄晚点回老家的时候请吃饭就好了,替你省点钱。老黄看着挺有钱的呀,怎么对你这么抠。”顾翠芬像只老母鸡一样不停地在抱怨:“都要结婚了,以后你还给不给他生孩子?” “三万,我没有多的了,你逼死我,也没有。”苏盛斩钉截铁地说。 “太少了,加点吧?这也是给你自己长脸。” “没有,再说就一分钱都没有。” “行吧,三万就三万吧。”她的语气听得苏盛直想冷笑,像是在菜市傍晚忍痛甩卖大白菜的小贩。 “还有。”苏盛想了想:“你们不能告诉老黄,一个字都不行。这事说了婚礼都不一定会有。” “我和你爸没那么蠢的。”顾翠芳得意洋洋地说,转眼又心情极好地关心起女儿:“你要当新娘啦,最近这段时间就少吃点辣椒,不然满脸都长痘到时化妆也不好看。” 苏盛突然开始憎恨自己,她永远都做不到忽视掉抚养自己成人的这两个老人,永远在退让,永远在迁就,也永远都在心软。 “他们也不容易,给完这一次,就真的不能再给了。”她心里总是在这样想——他们的恩情我已经还完了。 但是到下一次的时候她又会习惯性地去重复上面的那个想法——他们始终是我的亲生父母啊,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我永远都摆脱不了他们了。”女人悲哀地想,他们是两副钢铁铸成的脚镣,死死地绑在了自己身上,她在行走时几乎都能听到扣在双足上的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重而拖沓,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血泡,磨得她遍体鳞伤。 但他们丝毫没有感觉,依然是坚硬,冰凉,无情的金属。 苏盛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刚刚打过了针,因而肿到变形的脸,那上面有几百个小小凸起的针孔密密麻麻又极为有规则地排列在脸上—— 但愿这张脸能够再美丽久一点,至少让男人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苏盛的心里,也非常清楚自己在这段感情关系中的价值和定位。 大部分时间,她不过是美丽又可以用来炫耀的肉体,而非爱人。 32 你知道在深圳有个极好的地方,在最繁华的地段,最昂贵的楼盘附近,有钱人二十四小时开着豪车进进出出,夜夜笙歌。在那个地方有一座像一颗蛋又像一面镜子的建筑,几乎每一周,都会有不同的世界级的艺术表演在这里轮流粉墨登台。 徐田枫拿了两张昆曲的票来找张美娟,在做完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这个女人几乎是单刀直入地要求:“东东今天没有时间,你陪我去听一场戏吧。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听这个,但你应该能欣赏得了。我的司机开车,再送你回来。” 到底是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里沉浮了多年的女人,说话得体,又字字都飞着刀子——你应该欣赏得了,因为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啊。 女人欣然应约,并且没有在怕,甚至都没有去问徐田枫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她们看的是汤显祖的《南柯梦》,那白袍加身,红璎垂耳的淳于棼在唱:忽悟家何在。澘然泪满衣。旧恩抛未得。肠断故乡归。我淳于棼暂尔思家。恩还昼锦。思妻恋阙。能不依依。 张美娟心浮气躁地坐了一个晚上,她接受的是西洋古典音乐的教育,也还没有到喜欢昆曲的年纪,请她听昆曲还不如请她去听德云社。倒是徐田枫看得相当专心,她是真的喜欢传统艺术,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说:“南柯一梦这个词语,你知道吧,很多事情自以为是地身在其中,其实也不过是做梦罢了。” “你说得没错。”张美娟笑意盈盈地回答。她原本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徐田枫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刻薄,几乎差点就气急败坏地明说了:“你赶紧从我儿子身边滚开,别做梦了。” 可她是张美娟,有钱有房有车有事业有脑子还有美貌,她必须承认自己是拥有骄傲的女人。“淳于棼还以为自己睡一觉就能真的娶得到公主。”她坦然地坐在徐田枫宝马车的后座,微笑转头看她:“他真的是想太多了,阿姨,您说是不是?” 第60章 她将阿姨这两个字放得极重,徐田枫隐约皱了皱眉,她向她飞了刀子,她理所当然地要回赠两颗子弹。 “张小姐您是个聪明人。见识和经历也比我们家东东多。以后还要拜托你多多照顾他,年轻人容易一门心思的就走偏了。”徐田枫面无表情地双目直视前方,并不转头看她说话:“他也不爱听我啰嗦,你如果是真的为他好,你知道的凡事看的都是结果。” “那是当然。”张美娟彬彬有礼地回答:“任何事,早晚都是会有个结果的。” “那就多谢张小姐了。” “您老人家客气。” 广阔而笔直的公路两旁,摆放路灯的间隔是有讲究的,一团光芒衔接着另一团光芒的时候,中间总会有一些过度的暗影。她们就在这无限明暗交错的光影中一路飞驰,前排的穿白衬衫的司机背影笔挺,并且始终保持沉默,仿佛只是一个开车的人形机器,车外风吹起路边的树群一片绿波荡漾,车内空调宁静而温柔地吐露着冷气。 她们谁都没有再开口交谈的欲望。 张美娟背着包从车上走了下来,她从琴行一路堵车来到拳馆——岳维东替她足足买了一百节课时,女人觉得上到自己绝经可能都消耗不完。 小拳手正在和庄小白嘻嘻哈哈地打闹,他刚刚训练完,脱去了上衣,露出满身黑亮结实的肌肉,汗水还在头发尖上挂着,一跳起来就娑娑地撒开,像一株摇晃着自己抖落树叶的小青松。 见到女友,他飞快地跑过来,摇头摆尾地围着她打转:“宝贝,你终于肯来上课啦。我来做你陪练好不好?”他的身后紧紧跟着庄小白:“美娟姐,这几天都没见着你过来呢。” 女孩仰起头露出冰淇淋那般甜美而纯洁的微笑,又暗藏杀机。 这几天都没见着你过来呢,等同于:这几天我可都在这里陪着他啊。 这些暗藏着谜语话,大概只有女人和女人之间才能够听得明白。 张美娟在心里苦笑,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一大把年纪也会遇到这种言情剧里争风吃醋的把戏。但在爱情里,她向来信奉着顺其自然的道理,是你的谁都拿不走,不是的,抢来抢去又有什么意义。虽然大部分时候她就像一只鸵鸟,习惯性地要将头埋起来,人人都以为她喜欢隐忍退让和逃避,那是因为她对所有根深蒂固的问题都视而不见。 但鸵鸟也拥有鸟类世界里最强壮的基因,可以腾空跳跃高达2.5米,也可以用时速70的速度飞奔冲刺,甚至还可以杀死与他们共同生活在草原上的豹子和狮子,所以若有人真的发起进攻是占不到半分好处的。 “你喜欢他吧?”所以她直接地问,站在一旁的岳维东发出嘶的一声,肩膀抖动,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觉得呢。”庄小白依然也微笑着看她。岳维东在旁边又打了个哆嗦,近乎是怒吼着:“庄小白,你别乱说话。” “干嘛?”她转头看着他:“是她在问啊!难道我说没有?你明明知道我有!” “那你呢?”她转头问岳维东。 男生向后退了半步,用极其艰难的语气说:“美娟,你怎么了。” “喜欢她吗?”女人认真地看着他:“你喜欢她吗?我看得出来你当然是有在动心的,年轻的男人对着相貌不算丑,温柔又不吵闹的女生,多多少少都会是有动心。” “你想多了。”岳维东摇了摇头,又转头瞪了庄小白一眼:“你不要听小白胡扯,她就是这个性格喜欢乱开玩笑。我和她能有什么事,我和她屁事都没有。” “那你们自己想想清楚。”张美娟看了站在一起年轻男女一眼,然后脱鞋,一边缠绷带,一边走到沙包面前,她看上去冷静而自持,但她甚至都忘记了要先去跑步机上热热身,告诉自己的关节要准备开始运动了。 架好动作准备,一组直拳-1,2 沙袋剧烈地晃动了几下。 “我只爱你。”他跟在身后焦虑地说到:“没有什么小白,也没有小黑小蓝小红,只有你。” 她听着,没有说话,也不回头。 一组勾拳-1,2,2 “你没带拳套!”岳维东从一旁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伤害自己:“打重拳会伤到你的手。你生气的话,可以打我。” “我不爱你。”她终于停下来,看着地板上她和他相对而立,又站得有些许距离的脚尖,他的脚趾很长,被光线照着圆圆的像一粒粒的小贝壳。 “你在说什么?” “你问过我,是不是爱你,我不爱你。”她重复着,抬起头来看到男生那张渐渐悲伤起来的脸。 “我以为我会爱你,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做到。但是……”她苦笑着摇摇头:“其实我做不到。既然我做不到,那为什么还要耽误你的时间,我们之间……毕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不可能。”岳维东有些慌张地说:“你不可能不爱我,你只是在吃醋,然后说气话。” “我是生气。”张美娟看了看站在远处一脸无辜的庄小白:“不爱,不代表没有在喜欢。任何女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生气的,对吧。” “那么请你继续喜欢我。”他凑近,重新拉住她的手,语气充满了诚恳:“请你继续喜欢我,喜欢到你爱上我的那一天为止。” “然后呢?” “然后我们会快乐地度过一辈子。”他上前一步,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我爱你美娟,我想和你过完这一世。” 第61章 “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在一起,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女人痛楚地摇头:“我总是在逃避所有的问题,我也很讨厌自己这样,也许我只适合独孤终老。” “那么,我不再见她可以吗?”男生指了指远处的庄小白:“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答应你,我不再见她。你不想解决问题,没事,我来解决,这个问题是不是就可以解决了?” 他像一只冬日里蜷缩在她腿下乞讨的小狗,并且语无伦次地承诺着。他只想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袒露在她的面前,他只想要交给她自己的全部,并且渴望她可以回赠一些她根本给不了自己的东西,譬如温暖,譬如爱情。 好像一个闹着脾气,把全世界牺牲掉也一定要买到玩具的小孩。 “你想好了吗?”她问:“说出来的话,不可以反悔。” “我绝不会反悔。”他神色诚恳,眼眶里含着一汪潮湿的光泽,看上去好像真的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样。 庄小白是流着泪走出拳馆的,七年之后她再一次被同一个人拒绝了。 她以为他喜欢过自己,起码在那次拥抱之后,他没有将自己推开,她以为那样的行为至少代表着他内心的接受,但他说不是。 “我是不忍心,小白。”他淡淡地说:“你总是让我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你。总之,我们以后不要再见。”岳维东的坦然,反到让庄小白更加无措。她爱着他,于是内心充满了渴望。但现在她面对的是一个,彻底拒绝了她,并且不会再见她的男人,她要如何去做才能赢回局面? 她根本赢不了,再多的时间与青春,都是祭奠在坟墓前熊熊燃烧的黄纸,转眼间如同无数只小小的蝴蝶一般灰飞烟灭,故人如梦,她伸手都抓不住。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赢家夺走了一切 ——她想起前法国第一夫人翻唱过的那首歌,她曾经对他唱过。 33 最后一次,老黄看账单时发现了端倪。 像从前还在工厂操持生意时那样,所有的账单他都会亲自细细地对上一遍,他有着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和对数字的敏感,哪怕账户上有一毛钱去向不明,他看一眼便能知晓,连最狡猾的财务都糊弄不住他对金钱的了解。 所以看账单,并非对苏盛的不信任,这是老黄的习惯罢了。就好像他习惯于在每天早晨起床时用自己的紫砂小壶泡一壶滚烫的普洱,在烫口的时候就喝下暖胃;习惯在抽烟时,将烟体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习惯了身边的人一定要睡在自己的左侧,这样他的右手才能有足够的空间来刷各种新闻app。 人嘛,到了一定的年纪,固定的习惯就会越贴越多,它们就和女人在阳光下晒出的那些斑点一样,会固执地跟着你一辈子。也许可以想办法淡化,也许可以用遮瑕盖住,但永远都去不掉。 老黄自己也说不上来,查账这个习惯是好,还是坏。 但是现在他很不开心,而这种不开心被显而易见地放在了男人的脸上。 苏盛穿蕾丝短裙子他面前晃,他却低头新闻。 苏盛脱掉了衣服在他面前晃,他低头看新闻。 苏盛不甘示弱地都趴到他背上来了,他还是在低头看新闻。 新闻上说,泰国有一艘游轮爆炸了,上面都是中国的游客,造成了多少的伤亡目前警方还在统计中,目前并不知情。泰国的爆炸是什么样子大家都还不知道,但男人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苏盛已经在爆炸。她伸手夺走未婚夫手里的平板电脑:“你才四十呢,这么快就不行啦?” “还给我。”老黄伸出手来,淡淡地说。 “我不!”女人将平板藏在背后,娇嗔地说:“这平板也不能和你过一辈子的呀。” “我出去买包烟。”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墙角的雨伞:“你也打扮打扮,别整天披头散发的,等会儿出去陪我见个人。” 老黄摔上的门仿佛一个耳光一般,啪地拍在了苏盛的脸上,拍得她半响都反应不过来,他对她从来不曾如此淡漠。有一度,她甚至以为老黄会就这样摔门而去,再也不回来了。但男人还是回来了,手里拧着一条红色小苏烟,一瓶啤酒,啪地摔到桌子上,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正在生气。 “你到底怎么了。”苏盛有些忍无可忍:“有事不说你搁着演是吧?” “你怎么还没化妆。”老黄懒懒地抬眼看了她一下,额头上的川字纹显得极重:“妆可以淡一点,哎上回那个淡淡的褐色眼影就不错嘛,穿那条墨绿色的露背的裙子啊,那条好看点。” 苏盛愣在原地,想要再说什么,最终被老黄的表情堵了回去。 她从淋浴间出来,吹干湿漉漉的头发,再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掉了不少都细心地捡起来冲掉,老黄不喜欢洗手间里满地都是头发。然后化妆,用了烂番茄色的哑光口红,刷上蔷薇色的腮红,人鱼姬的高光,手腕和耳后都仔细地抹好香水。 最后她套上那条未婚夫指定要她穿上的绿色长裙。 齐膝的绸缎墨绿,包裹着身体没有一丝多余的设计,从腰线开始分叉,一直到颈项又再用锁扣扣拢。于是那一大片雪白的背就露在了外面,琵琶骨高耸,背脊明暗分明,露得惊心动魄,露得华彩四溢,露得心灰意冷。 然后她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走出卧室对着还在沙发上一直盯着同一篇新闻看的男人说:“有意思吗?我是乱花钱了,我爸妈跟我要聘礼,我没敢找你,从婚礼的预算里挤了点儿出来打发他们。” 第62章 “打发?”老黄鼻子里直哼哼:“聘礼你提了我自然会给,我老黄还没有抠门到了这个地步,几十万的婚礼都给你办了,几万块的聘礼我舍不得?需要这样瞒着我来打发他们?说到底,还是拿我当提款机,补你家的那两个无底洞。” “这怎么能叫瞒着?我是打算以后慢慢再告诉你。”女人软了下来,顺势坐到了男人的腿上,用手挽住他的脖子:“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以后我都不再多花一个子给他们。” “你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老黄放下手中的电脑,将她从身上推了下来:“我只希望对你一个人负责的婚姻,你却一定要拖上你全家。你明知道我的态度是怎样的,可偏偏要背道而驰。麻烦你记住,我要娶的是你,不是你全家。” “可婚姻不就是两个家庭的事儿么?”苏盛有些不懂了:“不过三万块而已,你介意的话我去要回来就是。” “跟你说不通。”老黄摇了摇头:“换鞋吧,今天下雨,现在出门可能还得堵车。”然后他又停下来,仔细地看着她:“其实我觉得,我说的事情你其实都明白,不过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我还是喜欢女人笨一点,笨一点的女人不会算计,当然,也没有你这么贵。” “什么?”苏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最后一句,你再重复一遍?” “没有你这么贵,你知道的,如果我换个20岁出头家境普通的小姑娘,可能在成本上来看会更便宜一些。” “你去死吧!”啪的一声,苏盛在老黄的脸上落下了一个耳光,然后发疯一样地朝他喊:“你当我是什么了?” “不就是一个可以用钱买的女人吗!”老黄捂着脸,再抬头看她,两眼嗜血了一般地通红。 当带着正极电荷和负极电荷的云层,出现强大的电势差,苏盛知道这就是闪电和雷鸣的原因。而此时,窗外突然雷声轰鸣,巨大的电流砸破天穹,空气膨胀,爆破,仿佛是巨锤疯狂地砸向天穹。爱马仕大地香水抹在耳后,雪松的香气浓烈,似醉酒,让人的整颗心脏都在疯狂乱跳,神智渐失。 “你不就是个有几个臭钱的老男人吗?不然就你床上那点时间,我会看上你?” 34 又一个初夏雨季的来临,让天空变成了一张被极度锐化的黑白照片,黑色的云,白色的光,在广阔而孤寂的天空翻滚。满城雨水,仿佛要将人的心肺都重新洗涤一遍。 张美娟站在衣帽间里,已经换了第四套衣服。 看男友的拳赛需要穿什么,这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深v的小黑裙,就像是去一场酒会显得太过于隆重;透视的蕾丝罩衫,又有些风尘女子的轻浮感;t恤和牛仔未免太过于随意,仿佛不过是周末的清晨独自下楼吃了个走油的牛肉肠。 最后还是选了灰色的低领衬衫配九分窄管西裤,刚好可以露出鹅颈下那副玲珑的锁骨来。再一看时间,离拳赛不到一个小时,岳维东在电话里吱哩哇啦地叫唤:“我在休息室准备热身,你说我的出场曲目选什么比较好,你想听什么呢?” “1874”她想了想回复:“我要听陈奕迅的1874。” “哈?可以换首激烈点的,这可是代表着我的个人风格啊。你男人我现在是去打拳赛,不是跳广场舞。” “不要。”她任性地说:“因为我不认为出场音乐会影响到你的状态,你应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八角笼里,而不是音乐上。” “所以我到现在才有时间来选择想要的音乐,你怎么还不过来陪我?我在等你给我幸运之吻。”岳维东孩子气地说:“你不来,我就不出去了。” “我在选衣服。”张美娟扶了扶耳朵上的蓝牙耳机,然后略微艰难地拉起那条有些偏小的裤子:“天啦,我最近真是胖了不少。”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嗯?怎么突然不说话?”张美娟仿佛能听到电话那边他的呼吸摩擦着麦克风的声音,极为沉默又极为冷静。 “那你穿那套紫色的内衣了吗?” “拳王,我们半小时以后见。” 雨点在窗外噼里啪啦地往下砸,砸在平整的地面上,砸到透明的落地窗前,仿佛也要努力地砸进每一个人的心里。雷声带着白亮闪电在天穹下方翻滚,一瞬间的白光闪过,像一串燃烧的枯枝,照耀出整座城市的繁华与孤独。 张美娟飞快地将耳机从耳廓中取下来,丢到了一边。费劲地脱下太小的裤子,然后对着自己一个整房间的衣服陷入了新的一轮思考,哎,到底要穿什么呢?有没有更好的又不会显得自己发胖的选择? 然后就接到了苏盛的电话,女人在电话里哭得异常凄惨:“我和老黄分开了。” 一个雷声滚过,掩盖住她的哭泣。 “什么?” 张美娟手里拿着电话,看着落地窗外,这大概是今年里最大的一场雨了,来势汹汹,让人心神不宁。 “我们分开了,婚礼取消,我好想去死啊。”苏盛一直在哭喊着,声音痛苦而绝望,那哭声仿佛在暴雨夜里被淋到透不过气的野猫。 “你在哪里呢?”她慌张地问:“老黄还在你身边吗?” “他把我赶出来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你在哪,我来找你。” 半个小时后,美娟驾车在离老黄家不远的天桥下找到了苏盛。 第63章 她已经被雨淋得不成样子,头发耸搭在额前,那条墨绿色的绸缎裙子完全贴在身上,淋成了黑色。他拖着黄色的行李箱站在那里,脚上还穿着黑色的人字拖,露出十根涂过蔻丹的脚趾,在雨水中泡得苍白。 苏盛和一些避雨的流浪汉,乞讨者挤在一起,他们不怀好意又蠢蠢欲动地看着她,这让她看更像一只掉进了狼窝的幼猫。 张美娟将车停到她面前,将空调温度调高,然后飞快地打开车门,朝她喊:“你快上来。” 苏盛呆呆地看着她,巨大的悲愤与震惊仿佛此刻天上的乌云一般在她的脸上翻滚浮动着,这让她像尊被风化掉的石像,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这场雨水中所有的悲伤与绝望,都盖到了她的身上。 张美娟推门下车,绕到了后尾箱拿出雨伞,再跑到好友身边:“你先上车。”她一字一句地朝苏盛喊。 “他不要我了。”苏盛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说我是可以用钱买的女人。说不定换个年轻的还更便宜。” “他还让我收拾东西滚出他家,他说不想再看见我。”她抽抽涕涕地说:“怎么办,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房子也卖掉了。他这个骗子!” “没关系的。”张美娟将伞撑到她的头上,抱住她因淋透了雨水而冰冷的躯体:“你还有我。” 夜空,惊雷连绵。 终极赛的场地选到了很好的地方,于是人山人海。而拳手用的休息间也比岳维东之前用的都更加宽敞明亮。上百平米带着电视机健身房和淋浴间的地方只给一个人用,未免显得过于隆重。 离开场不到最后十分钟,岳维东坐在独立的休息室里替自己缠绷带,依然是那条被张美娟带回家洗过了无数回的带幸运星的绷带,自从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一起之后,她时常将他留在自己这里满是汗酸味的衣服和自己的衬衫连衣裙一起塞进洗衣机。她的袜子也会和上衣放在一起,如果空间够,她还用洗衣机来清洗他们的运动鞋,然后那些白色红色蓝色的鞋子,被洗衣机搅拌过后从橡胶底到鞋带都仿佛散发出新的生命力来。美娟将它们放在自己装修豪华的洗衣间里,摆成一整排,阅兵似的。 她精致高雅的外表下,也有粗燥随意的一面,像是刚被剖开的玉石,一面光滑剔透绿光莹莹,另一面带着经历了上千年风吹雨打的粗拙。 但岳维东不介意这些,他介意的是,至今张美娟都还没有出现。于是他只好又回到了自己照顾自己的状态。先在手掌缠圈,取下,垫在近节指骨包住两圈,然后依次是手腕,大拇指,小指无名指中指和食指,最后终止于手腕。一层又一层地缠绕,每次都让小拳手觉得这仿佛是在精心包裹一只粽子。 他还是更享受张美娟替自己做这些事的感觉,通常她会半蹲在地上,这样岳维东就不用费劲地抬起手来。然后缠一圈,再一圈。 “紧吗?”她会这样问他:“要不要包松一点呢?”她的额头低下,眉眼之间荡漾着说不尽的如水温柔。 门突然被推开,岳维东抬起头来看到一身黑色运动服的小健走进来,他先前鸡窝一般的紫发用发胶老老实实地贴在头上,像一面暗紫色的镜子。 小教练朝他摇了摇头:“她还没来。” “知道了。”他又低头专心地贴好手腕处的自粘带,又开始缠右手。 多想她在身边,这样就不用自己缠绷带了。但是她突然不回信息,也不接电话,一个拳手最重要的时刻是什么?不是赢了冠军,也不是输了比赛,是开场前最后的那几分钟,他们会全神贯注地将精力集中到一个小小的点上,仿佛是一个不断充气的皮球,蓄力,再蓄力,然后让自己在某一刻像核弹一般地爆发出来。 而现在,张美娟给皮球扎了一个针眼,让他慢慢地漏着气。 这让人相当地心烦意乱。 “我去拿下冠军啦!”岳维东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怒吼一声。然后他闭上眼,跪在地板上,开始幻想着自己是一头无敌的巨兽。有时候这样的催眠术很管用,在出拳之前,先赢了自己——他低声念到。 “大哥,你在叫什么?放你的音乐了!走你啊!”推门而入的还是小健,一脸迷茫地看着跪在房间中间岳维东,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真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人。”他从地上站起来,轻松地耸了耸肩。 岳维东是上一届全国赛事的冠军,所以他是最后一个出场。但当全场响起岳维东的入场曲时,小拳手仿佛听到的工作人员在笑场。 其实选择怎样的音乐其实并没什么关系,至多代表了拳手出场的气势,大部分的人会选择节奏有力,用燃爆全场的音乐做自己的入场曲,在带动着观众情绪的同时,也代表着自己战无不胜。但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选择一首儿歌,骑着小毛驴往场内走。 作为一个拳手,你可以凶神恶煞,可以搞怪精灵,可以玄幻又神经兮兮。乔治阿尔斯当初对阵朱利奥时,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入的场呢。 而现在,当陈奕迅的那首老情歌响起时,岳维东仿佛是一名赶着上场去跳广场舞的养生系运动员。 “没有关系。”他默默地想:“这是她喜欢的歌和她喜欢的歌手。下次她如果想听,我亲自唱给她好了,可是她又在哪里呢?” 第64章 岳维东被一群人围绕在中间走着,抬起头四处张望,四面台上坐满了人,他们吵闹,喧哗,使劲地叫唤,因为前冠军的入场而表情扭曲。 紫色的丝绸帽檐挡住了他一大半的视线,于是就根本就看不清任何一张脸。 “你儿子今天好像有点奇怪?”坐在看台第一排的徐田枫用胳膊碰了碰与她坐在一起的岳涛:“怎么这样心神不宁的?” “臭小子训练太多没恢复过来吧,天天就打打打,连家都不肯回。”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盯着场上正走向擂台的小拳手,心里想着马上赶着要飞去北京开会的事:“我可能呆不到比赛结束啊,还有一会儿就得去机场了。” “有什么事大得过得上你亲儿子?”徐田枫不停地抱怨:“你是不是亲爹?” “干妈不用担心,维东哥没有问题的。”庄小白在一旁伸手安慰,她扎着高马尾,一身白色的运动装,脚下蹬着一双高邦的黑色aj:“既然上次他都赢了,这次也会赢。” “你看,他都忘记自己出场的招牌动作了。”徐田枫没有搭理庄小白,只一脸担忧地看着儿子:“他一般会在出场的时候先来两个连续后空翻的。” “那不就像个猴子一样。”岳涛抬起头来看了儿子一眼,在一旁评价到:“读了那么多书,其他能力一般,打打杀杀挺在行。 岳维东走进黑色八角笼的铁门,然后啪的一声,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对手是个和他同量级的新人,甚至可能比他更年轻一些。剃着特有的寸头,一看就是童子功出身。他的颧骨长得极高,这样他的脸显得又长又宽。 但那长脸拳手面无表情,仿佛一只秃鹰在腐肉上盘旋一般,他死死地一般盯着他,盯得人浑身发毛。 然后他得到指令走上前来,与他对击拳套,动作干脆利落。 这些看上去很能打的样子,往往都不堪一击。 岳维东嘴角上扬,笑了起来。他晃动了几下脑袋,松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胛骨,将肩膀下沉到一个收拢防守的位置,下巴收紧。 拳峰蓄势待发,来吧!长脸马猴! 35 张美娟开车回家的路途,想要给老黄去个电话,结果发现自己出门太匆忙忘记了带手机。 此时苏盛精疲力尽地躺在副驾上,她已经哭得再也发不出声音,她将头靠在窗户前,看着车外瓢泼大雨,满眼尽是无尽的幽怨。 “没关系。”张美娟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的没关系的,谁还没失过恋。”她伸手去拍了拍好友的腿,她的大腿依旧冰凉湿滑,并且微微地发抖,像一条在渔网中奄奄一息的鱼。 路过体育馆的时候,被堵在了车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多,张美娟只听见场内人山人海地欢呼。这才想起来,那是岳维东比赛的地方,而此刻他应该正在八角笼里与人周旋。 那么结果如何呢?她想到,现在赶回家安顿好苏盛,然后再回来比赛应该已经结束了。 他会赢的。 车流开始缓慢地移动,身后响起一片催促的喇叭声。张美娟最后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赛场,然后驾车重新将自己埋入无边无际的雨夜里。 岳维东很快就发现自己先前的判断是错的。 看上去很能打的人,实际上可能比他看着更能打。长脸的拳手只出重拳,没有刺拳,没有防守,没有节奏,仿佛是一只铁皮人抗住了他所有的进攻,看得出来他打算牺牲自己分数上的优势,只为了靠近自己找到一个机会可以一招毙命。 因为对手觉得他可以一招ko掉自己。 如果一个人,压根就不怕痛,那么他将是战无不胜的。这种看似毫无专业性的打法,反而让自己陷入了一种混乱。岳维东用腿抵挡,却惊恐地发现对方会咬牙硬抗着压制上前。 看准了机会,一个摆拳袭来,他抬手去防。紧接着一个勾拳,轰然一声。岳维东觉得地动山摇,眼前模糊成一片,他的下巴被打到没有了痛觉。 裁判冲上前来将拳手拉开一段距离。 庄小白在台下惊呼了一声,和徐田枫同时抓住了对方的手。 岳维东在橘色刺眼的光下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裁判上前蹲地数数。 岳维东摇摇晃晃地从台上站起来,举手示意自己可以继续比赛。 铃声响起。 岳涛看了看台上处于颓势的儿子,招手叫来身边的司机,低声吩咐:“给我准备车,我现在去机场。” “董事长,你不要看完拳赛再去吗?我可以开快一点。”司机有些犹豫地说。 他看了看台上,岳维东正坐在八角笼的一侧,仰起头,让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将冰袋贴在自己的头上。 他闭上眼,胸膛在壮阔地起伏,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要将自己的肺部撕开一般地沉重而痛苦。 然后他睁开了双眼,隔着眼睛上那片肿胀乌黑的伤痕,竟然也透出了一些光来。 “不用,工作重要。”男人下定决心一样地摆了摆手:“快去准备。”然后他起身,在一片巨大的潮汐之间安静地离场,也压根就没有和身边神经紧张的太太道别。 “这里都是新的毛巾,睡衣是专门给你买的那件,上次你穿过之后我洗干净了。”张美娟站在浴室的玻璃门外说:“我都给你放在外面的凳子上了啊。” 第65章 苏盛没有回答,眼前热气腾腾的水顺着浴缸前的那只水龙头哗啦啦地流下来,升起一片乳白的烟雾,仿佛是清晨时山林中缭绕着树木的雾气。张美娟在浴缸里放了驱湿的艾草包,于是包裹着身体的水就变成一种浅浅的茶色。 苏盛躺在那里,感觉到热量一点一滴地回到自己的身体。现在,她终于又有了温度,有了感觉,于是胸口下方的那颗心脏无法避免地痛了起来。 她以为,至少他还会尝试去爱自己的灵魂。 但是他没有,他像遗弃一只宠物一样,将她遗弃在这个暴雨夜,当时她拉开门走出去时,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怜悯,不舍。 于是她知道了,这不过是一段注定要各取所需的关系而已。和以往她遇见的任何一个男人并无不同,和椒图并无不同,和想要花钱买春的男人也无不同。 美丽终究也只是一副皮囊,她的心智还不足够驾驭这样的美好,于是一切就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真的好可惜。想到这里,苏盛闭上了眼睛,蔽住呼吸,像一条人鱼,将自己向更深处的水底滑去。 “他不怕你的拳脚,难道还不怕锁吗?”最后一局,小健蹲在岳维东的耳边大声地喊:“锁死他!扛过这一局,算点数你稳赢!”他的发胶有些松软了,紫色的头发在额头前耸搭下来,显得狼狈又焦虑。 岳维东坐在位置上,仰头让人将冰水从头淋下。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仿佛是粘着胶水,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一道道乱晃的影子:“帮我看看我媳妇儿来没。”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他妈有点看不见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媳妇!”小健差点哭出声来:“你他妈早晚死在女人手里。” “来没来?” 小健站起来朝着场地里看了一圈,哭丧着脸又蹲下来:“那么多人我实在找不着啊。不过我之前看到你妈来了,你的小三跟着你妈来了,你爸也来了后来又走了。” “a区 12排24”岳维东艰难地吐出一个座位号:“我给她留的位置,是她的生日.” 他再站起来,朝着岳维东说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张美娟。然后小健蹲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脸,努力让拳手保持一个清醒的状态:“来了,我看到了,这会儿在眼泪哗哗的掉呢。你坚持啊,记得啊,锁死他。ko不ko没关系,反正锁死他。这是最后一局了,你马上就要连冠了。” “放屁。”岳维东艰难地笑了,露出满嘴的血沫子,他扶着小健的手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拳台的中央,体育馆内掀起了疯狂的欢呼声。 岳维东站在明亮的光下,看着迎面走来,同样已经是血肉模糊的对手。 “她从来不哭。”他低声地说。 滴,新一局铃声响起。 大半个夜晚过去了,雨势并没有要减缓的趋势。张美娟从客服的浴室走出来,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站在窗前给老黄打了个电话。 “我就知道她会去找你。”黄国华正在睡觉,他闷声闷气地说:“人在你那就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一副不关紧要的模样。 “你要死啦。”张美娟对他吼起来:“一个女人,不管她做了什么,一个女人你把她赶出门,还在晚上?她挖了你家祖坟?” “有的事情,你不懂。明知道是我介意的,她非要过界。” “然后呢?过界就好好讲清楚,下次大家都不再犯就行。你把自己老婆赶出门算个什么男人。这婚还能不能结。” “不结了!”老黄斩钉截铁地说:“我宁愿损失点钱,可别让我这条命都搭给她家里。” 张美娟大概明白是发生了什么。 “你这话说出来自己别后悔!” 女人挂掉电话,转过头就看到苏盛站在依站在门边,头发湿漉漉地搭在白色粗绒毛的浴袍上,眼色茫然透着痛楚。 “你别管了。”她低声说:“也是我活该。”苏盛赤脚走过来,躺在美娟的床上,替自己点了一根床头柜上的香烟。 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呛倒。 “这烟真难抽。”苏盛笑着说:“都说过你多少回了,让你把烟戒掉对身体不好。”转而她的脸色又黯淡了下去:“你也说过我多少回,让我不要再往湖北那边贴钱。可我就是做不到啊。” 张美娟也躺了过来,将好友手里的烟夺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等我得肺癌的那天,都未必可以戒掉烟。你知道,人有很多坏习惯,你是没有办法去戒掉的,因为是你真的需要。” 她转头看向窗外,雨声终于安静,乌云在缓慢地散开:“所以你的父母,也应该是你的需要吧。” 因为需要心情的片刻宁静,所以一根又一根地点燃了香烟;因为需要得到父母的重视,所以一次又一次地牺牲了自己不停付出。 这个道理用在任何一个方面都是相似的,哪怕知道会伤害到自己,也会不顾一切去照顾自己的需要。 大概就是一切会让我们上瘾的事物的逻辑。 “睡吧。”她拍了拍身边的苏盛:“男人算个屁,就算天塌下来,都还有我呢。” 36 几个蹒跚的回合之后,他放松了防守,故意露出一个空隙,对方果真打到了头晕脑胀,迫不及待地冲上前来。岳维东在心里笑了,铁皮人也有自己的弱点,因为他们会以为自己真的是战无不胜,见空就打。于是一个侧闪,岳维东怒吼一声,将对方扫到了地面,飞快地用脚踝死死地固定住对手的脖子。小健说得没错,不怕挨打不代表不怕被锁死。现在这位很能打的兄弟被自己死死地控制在地面上。 第66章 1秒,2秒,3秒 感觉到在脚下挣扎的躯体渐渐失去了力气,他才松开对方。 裁判上前计数:“123456……” 岳维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然后,笛声吹响。全世界的欢呼声向他袭来,如海浪,如潮汐,如龙卷风,铺天盖地地将他掩埋,于是反而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清。 “连冠!!!”小健在他身边疯狂地叫喊:“三连冠了啊兄弟!你他妈太牛了!”他抱头呜呜地哭出声:“老子挨了你多少拳头才熬到了今天。” 庄小白从位置上跳了起来欢呼,早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的徐田枫瘫软在位置上,一边流泪一边捂着嘴:“我不能让他再打了,不能再打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去做点什么不好。” 工作人员开始围绕着他往出口的方向行走,他需要接受基础的治疗。岳维东被一群人拉扯着,向前移动,他努力睁开眼睛,朝着a区看去,她来了吗?她看到了吗? 她陪伴他一路,拿下的奖杯,她看到了吗? “我的手机呢?”他视线依旧模糊,于是转头朝着一个疑似是小健的人喊:“我要给我媳妇打电话啊!” 那一头紫发的体育场人员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哈?你的什么手机?” 张美娟在睡梦中听到了门铃的响声,身边的苏盛翻了一个身,继续酣畅淋漓地睡着——连失恋都惊扰不到这个女人的睡眠。 她揉着眼睛起床,走到门口一看,满脸青肿的岳维东正站在门前,手里端着一个金灿灿的奖杯,对她露出一口标志性的大白牙:“你看,我赢了。你会不会爱上我,你要不要嫁给我。” 他身后是漆黑一片,深深的走廊,门廊的灯将张美娟的影子投到他的身上,于是一半的脸都是青黑色。他笑着说完这一句,还没来得及等张美娟开口,然后就像一座泥雕,噗通一声,在她面前沉重地倒了下去。 陈若谷低头看了看被秦蔚蓝泼在胸前的那杯葡萄酒,白衬衫上一块深红的污渍,触目惊心,像是一道致命的伤口。 “你这是又要做什么?”他抬头耐着性子问她:“现在,又有哪里不满意吗?” “呵呵,我哪里有敢不满意。”秦蔚蓝操着胳膊冷冷地发笑:“你马上就是上市公司董事长了,这是什么身价啊?我哪里敢?” “你这是什么话?”男人皱眉,从茶几上抽出纸巾来擦拭自己胸口的污渍:“现在我还不能随便出个门?” “半夜十二点出门?”秦蔚蓝冷冷地看着他:“你日理万机啊,陈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要放在晚上聊?” “不都告诉你了,有几个大客户是美国时间,我得迁就人家。你差不多得了啊。”男人脱下身上的衬衫:“去给我拿件干净的过来,我带你出门可以了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今晚见的事谁。” “我才不去。”秦蔚蓝丢过来一件衬衫,转身离开:“我要睡觉了。” 就是这样的吵闹,日复一日地在他们之间上演,但对于陈若谷来说,来自秦蔚蓝所有无伤大雅的恶意他都可以先全盘忽略,他的内心藏着人生的使命——离公司上市只剩下最后一关了。 为此,他能够不顾一切,和从前那个陈若谷并无区别。也许,唯一的不同是—— 他并非是那个不需要爱的男人,但爱并不是唯一想要去做的事。与其一直让自己沉溺在痛苦里,不如就先忽略掉。 没有人可以阻拦一个想要成功的男人,就好像没有人可以阻拦一个在爱情中不断失去理智的女人。他们都是疯狂,而失去了自我的野兽,他们宁静地盘旋在丛林,不顾脚下荆棘丛生,不顾自己遍体鳞伤,他们将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目标上,他们不断呲开獠牙,蠢蠢欲动,准备着随时让对方一击毙命。 又一个夏天要过去了,那个清晨,秦蔚蓝终于冲进了陈若谷的会议室朝他大喊:“你再不回家,我他妈就死给你看。” 陈若谷放下手中的激光笔,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坐在自己面前西装革履的人说:“不好意思,见笑了,麻烦请先稍等。小李!”他对着门口的助理喊道:“进来换壶新茶!” 通往公司陈若谷的私人办公室,需要经过一个长长的走廊。那天他的手像钳子一般,拉着秦蔚蓝跌跌撞撞地朝办公室走去。员工们私下窃窃私语:老板娘又疯了,老板这都能忍,怎么还不离婚? 他几乎是将她摔在了沙发上,拉上所有窗帘,理了理系在胸口的领带,满脸的怒意:“你知道,我在渐渐对你失去所有的耐性。” “那你离婚啊。”秦蔚蓝一脸无所谓地看着他:“在你公司上市之前离婚,你想想这个后果?” “你到底想怎样?”他问她:“我到底需要给你什么,才能让你保持安静?” “我想要你爱我。”她泪流满面地疯狂地朝他大喊:“爱我啊,我是你妻子,爱我,有那么难吗?你可以爱你的工作,你的动物,你养的蜘蛛,爱我啊,那么难吗?” 风吹起了窗帘,窗外的光一晃而过,笼罩着陈若谷的坚硬的沉默,他在偌大的办公室来回踱步,最后苦笑:“这样对你确实是不公平。” 秦蔚蓝安静了下来,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我起初,以为给你一个婚姻,全当是对你的人生负责。但我没想到的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其实是很艰难的。也会让你更加痛苦。”他满脸惆怅地看着她:“不如我们离婚。” 第67章 “你在说什么!”妻子又开始大喊大叫起来:“我绝对不离婚!” “除了公司,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股权,是你的那部分我都会给,我只保留我们名下所有股份的投票权。”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只要你爱我啊。”女人捧着面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们依然可以,像家人那样去爱着对方。”陈若谷于心不忍地蹲了下来:“你心里是知道的对不对?离开我,你明明会更快乐。”他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手,体温微凉:“我们结婚这几个月,你从来就没有快乐过对吗。那么,我也是。” “真的,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她停止了哭泣,红着眼抬头看他。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蔚蓝。”他在暗处诚恳而悲伤地看着她:“我想我真的做不到经营一段错误的婚姻,我已经尽力了。” 女人的肩膀颤抖了两下,就不再动了。 37 秦蔚蓝的离开,伴随着盛夏的来临,这是2018年的7月,她花掉了陈若谷分给她的现金,去英国念哲学。那是她一直想要念的专业,没什么用的专业但又无比向往。但是现在她和两年前那个在出租屋里瑟瑟发抖的女生已经完全不同,她有大把的钱可以挥洒,她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陈若谷驱车送她去机场,一路阳光明媚,白鹭高飞。他一路将她送进了候机室,看着她转头回来说:“你觉得,等我研究生毕业,再回来的时候,你会爱上我吗?” “蔚蓝……”他言语变得有些艰难。 “哈哈,我开玩笑的。”她走过去抱了他一下:“再见了,前夫。” “再见蔚蓝。祝你能找到真正爱你的人。” “回去找她吧。”她抬头看着他。 “谁?”陈若谷不解地看着她。 “张美娟。”秦蔚蓝笑了笑:“对啊,我知道你还是一直在梦见她。”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晚上都听见了,真的让我很发疯。” 说罢她转身走向了vip的安检区,头也不回地说:“谢谢你的头等舱了。” 陈若谷震惊,他的内心竟然依然存在这狂热的感情,而自己从未发觉。大约是太累,他开始渐渐不记得自己的梦,有时候只是在清醒的那一瞬间,脑海里还存在着一些零零碎碎的残影,仿佛过眼的烟云,那梦中人是谁,他始终未能看清。 于是,在从机场回公司的路上,莫名其妙又绕去了她的琴行。从去年的秋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她看上去比几个月前胖了许多,连面目也渐渐地柔和,少了些清冷,多了些温柔。她一袭白衣,端坐琴前,轻声细语地对所有人讲话,那样子胜过了人间无数的美景。 他这一生也曾爱过一些女人,甜蜜过,心碎过,却从未有人像眼前的女子一样,让他痴狂了整整两年,依然意犹未尽。 放弃她,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陈若谷坐在车里想着,也许是人近中年,性格就变得更加像自己多一些。他在内心一味地纵容自己将感情发酵,最终酿出了浓烈的美酒,令人心生醉意。他的感觉在渐渐地迟钝,连痛或者不痛都再也分不清。 “那人一直在外面探头探脑。”张美娟笑着对刚下课的苏盛说:“要不要去见见?” “不要。”苏盛将琴谱放在桌子上:“我等下还有课。”她低头仔细看学员的备课记录,顺手就撩开头发,露出耳边水晶人鱼的吊坠。 老黄战战兢兢地站在门边,问美娟:“她还是不肯见我?” “你说呢?”张美娟拍了拍他的肩膀,总结到:“总之是你活该。” “我还要坚持吗?”男人这半年里苍老了许多:“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你们原本就不是合适的人。”张美娟想了想:“我一直很抱歉,介绍你们认识。” 那是老黄最后一次出现在张美娟和苏盛的眼前,他始终未能再见上苏盛一面,转身离开时沉着肩,因走路分神还在自己车门前摔了一跤。 “你知道吗,你可能刚刚彻底拒绝了一个想要真心待你的男人。” “而且我拒绝了一次让自己下半辈子不用再辛苦上班的机会。” “我的琴行都给你打理了,就别想着要回去当富太太了吧,当琴行的股东不好吗?” “已经决定了什么时候走?” “下周。” 张美娟站在苏盛的身后,她们隔着白色的窗帘窥视着窗外的身影,马路外终于开始重新修缮排水管,黄色的挖掘机终日晃动着铁臂,有人将街道两边的树木都移去了,光秃秃的一片。于是再也没有阴影会落下来,笼罩着她们。 苏盛在玻璃窗前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以一颗树的姿态站立在那里,舒展而挺拔。 2018年的夏末,张美娟离开了岳维东,而庄小白留了下来。 这应验的命运的变幻无常。 岳维东在拿到了三连冠之后向她求婚,然后她拒绝。再求婚,再拒绝。张美娟觉得自己并没有准备好要嫁给谁,现在的日子已经很美好了,为何要去得到一段连男方父母都不会祝福自己的婚姻? 期初小拳手是尊重她,他愿意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去思考,去适应,去退让,这大概是出于他对她的热情不减——他有自信美娟最终会爱上他,在他的心里,这个女人说不定已经爱上了他。只是出于女人的矜持,不愿意承认罢了。 第68章 但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让岳维东陷入了无望。 “为什么?”他在最后一次求婚失败的时候问她:“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却不愿意和我结婚?” “因为,我不愿意做你的另一盏奖杯。”她头脑清醒地说:“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和你恋爱,直到我们老去。” “你还是不爱我。”岳维东痛苦地说:“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爱我。”他一厢情愿地折磨着自己。 “这恐怕要取决于,爱是什么。爱若是纯粹,恐怕你对我的爱,还不如庄小白对你的爱那样纯粹。” 张美娟知道,虽然岳维东答应了自己不再和庄小白见面,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做到。她并非妒妇,不允许自己的男友和所有的异性正常交往—— 只是在岳维东拿到了冠军的第二个周末,整个拳馆都在ktv饮酒作乐,为他庆祝拳赛的三连胜。那些个个身手不凡的拳手,在包间里脱掉了衣服,露出了麒麟臂,发誓要将自己的八块腹肌喝成一块才能回家。 当时的场面和东北黑社会开生日趴差距并不大。甚至服务他们包间的小弟,送酒水的时候小腿都打着颤。但岳维东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会唱周杰伦的《恋爱告白》,或者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对唱那首《广岛之恋》,不少人家里还养着猫猫狗狗,撸小动物的时候那样子并没有比小女生好看太多。 那天晚上,张美娟说要陪伴苏盛,而且也嫌弃太吵,所以就不来了。于是来的人是不知被谁叫过来的庄小白。当时他已经喝醉,只记得庄小白身上的亮片吊带闪闪发光,然后自己醉醺醺地指着她:“哎呀,你咋穿得像个聚光灯?” 后面发生了什么,恐怕连岳维东自己都不太记得清。 当张美娟接到他的电话匆匆赶到时,就见到他和她在ktv门前的树影下接吻,岳维东弯着腰,庄小白的身高还是有些不够,于是就踮起了脚踩在他的球鞋上,用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张美娟坐在车里看笑话似的,看了半天。 “那双鞋我昨天才给你洗干净的。”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在夜风里驱车离去。 你看她确实是不够爱岳维东的,她甚至可以心如止水地看着那一对醉醺醺的鸳鸯接吻。那天晚上,张美娟觉得岳维东和庄小白才是最配的那一对,自己反到像个阻拦着人真爱的第三者。 因为他最终停下了那个吻,在光影之间眯着眼睛认真看清了庄小白,然后他趁着酒意,慢慢地伸出手去,抹掉了她唇边的口红,说:“你看你,喝了几年洋墨水,嘴巴都变黑了。” 爱情确然是不那么公平的交易,口口声声要爱着你一世的人,也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也许是不小心,也许是早就埋藏在心里的那颗不被承认的火苗在作祟。 波兰的冬天,椒图找到一处带着壁炉的小别墅,就在他教书的音乐学院附近,红砖墙壁,带着一个又矮又小的烟囱。华沙大雪连绵,白雪像糖霜一般盖住了黑瓦的屋顶,。 学校没有课的时候,音乐家就躲在他小小的别墅里,那里储存了足够的食物和新鲜的牛奶,他会劈柴,用柴油做引点火,然后他在那一团小小的火苗前坐了下来,偶尔读书,偶尔听歌,偶尔也看看国内的新闻app,但极少去看邮件。 和公司解约之后,他选择回到了这里,用自己所剩不多的资产买下了这处房产。音乐家其实并不那么想念着过去两年在国内的风光,但他想念苏盛。 她已经结婚了吧。他想,说不定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咿咿呀呀的婴儿。就和他隔壁的那户人家的婴儿一样,总是眨巴着自己碧蓝的大眼睛望着这个世界。她会成为一个好母亲,也会为了婴儿的吵闹屎尿而抓狂。 想到这里,音乐家觉得有些疲乏,他将手中的那本巴尔扎克短篇集放在了膝盖上,看着窗外的白雪沉沉睡去,有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眶滚落下来,然后又在火光中蒸发得无影无踪。 深圳的夜晚,盘点好一个月账目的苏盛坐在办公室里,用力揉了揉发涩的双眼。这里原本是属于张美娟的位置,但她在逼着她签掉几个股权协议之后,就飞快地离开了中国。 现在,苏盛是这家琴行的老板之一了。然后才发现,做一家琴行的老板,远远比做一个钢琴老师更加操劳,你需要面面俱到地去照顾到所有的事,真的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如何做到的。 女人打开了邮件,这是她第七次打开邮件给椒图写信了,但他从不回复自己。 “音乐家,你好吗?你在哪里,做着什么呢?”她在夜灯下低头打字,因视力有些下降于是就带上了眼镜:“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再次重逢。所以你可以回信告诉我,我们还会有那么一天吗?就和最开始时那样,我相信会有的。” 她心怀期待。 2019年的春天,陈若谷的公司上市之后,他收购了一家画廊。原本只是随意地散心,去看看有什么新的画家值得投资,但却遇到了一位极其擅长画人物的画家。 那是一位到了四十五岁还没有熬出头但头发已经全白的中年女人,这很正常,大部分的艺术家最终都是在寂寂无名中老去,有一些幸运的在过世后,作品会被后人传颂;但大部分人的作品都会随着他们生命的逝去而最终默默无名,变成一副不知挂在谁家客厅里的平庸的画作,被同样平庸的人欣赏罢了。 第69章 但那画家的笔下,每一个女人的模样都带着一些清冷,和浅浅的梨涡,似秋日里最爽朗的那一阵风。 于是他全数高价买下,送去了张美娟的琴行。 但苏盛说:“你怎么才来?她去年就出国了啊。” “她去了哪里?” “美娟不让我说。”苏盛摇了摇头:“她交代过,无论有任何事,都不能告诉别人自己的去处。她,大概是不想被人打扰吧。” “那么,方便你代为将这些画作邮寄给她么?”陈若谷说:“我希望,她可以看得到。” “当然可以。” 于是在2019年的春天,张美娟在索科特拉群岛收到了陈若谷的十三幅人物油画,画上的女人面目,表情,服饰都各有不同,但她看得出来,每一幅都有她的影子。 索科特拉群岛终日高温,海风肆虐,女人将这十三幅画作通通都挂在了酒吧楼上自己的卧室里,布满了整座墙壁,一点缝隙都没有留下。 这里一如陈若谷想象中那样,始终保持着原始的风貌,巨大的龙血树仿佛一株株大伞,据说某些特别大的已经生长了八千余年。天气好的时候,岛鹪莺和燕尾莺会在树梢上跳来跳去,然后被爬树的野猫惊起,仿佛无数只蝴蝶一般从树荫里飞窜出来,冲向天空。 这里不允许有任何新增的大型建筑,于是她买下了本地人的一所小小的土楼,一楼做酒吧,二楼做卧室。 她来到这里,接待着世界各地风尘仆仆赶来的客人,他们大多数是古生物学家和植物学家。在采集完标板和拍照之后的夜晚,这些人会陆陆续续地来到酒吧要一杯龙舌兰或威士忌。 张美娟会因为有趣,而和其中一些可爱的人结交。 “love is love.love is not being stagnant for anyone.(爱只是爱,爱不是为谁而停留。)”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植物学教授对她说:“ i love you and i'm leaving.but my feeling about you will never change. (我爱你,但我即将离去,这并不能改变我对你的感觉。)” 但张美娟觉得自己依然停留在这里,等待着一个人的来临,这是他在与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承诺——我更希望带你去索科特拉。 因为跟随着那十三幅油画一同转发来的,还有男人手写的信件,这个年头愿意用笔写字的人已经不多了,但他的笔锋坚定有力,一笔一划都极有章法。 他在信里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思念,然后在末尾的时候他写到:“我现在并不知你在地球的何处,但我希望在2019年的冬天可以完成整个公司的整合,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到索科特拉待上一段时间,那里环境恶劣,但也有足够的生存设施。我想你也许有时间和我一同去吧。如果可以,2020年的春天,让我在索科特拉等你的出现,好吗?” 于是张美娟在2019年的春天,把那封用a4纸写的信件放在自己原木的床头柜上,她时常在有空的时候拿出来阅读,海风缭绕而过,头顶星空是无与伦比的钻石海洋。此时,有人在远处弹着吉他,唱起了苏格兰的民谣,声音苍茫而悠远,随着风潜入了大海。 有几名植物学的教授在离开时,送给了女人几株不知名的沙漠植物,据说是岛屿上独有的品种,通常会在年尾的时候开出一种粉红色的花朵来。她将它们都埋在了酒吧的门前。 而现在,张美娟在等待着,她也只需要等待。 等着谅解,也许是拒绝。 等着花开,也许是等着他来。 (完) 番 当椒图躲在自己波兰的小木屋中去看邮件时,苏盛一共发了三十三封邮件,最后一封停留在三个月前。 她回到琴行,椒图正在等她,他从华沙而来,竟也是为求一个结果。 “跟我走吧,你可以去波兰,在波兰也能开你的琴行。”男人哀求到:“我们耽误半辈子了。” “可为何不是你留在这里?” “在这里我已毫无机会,你知道的,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可不行。” 苏盛并不擅长做一名爱人,但确实能做好琴行的老板。张美娟离开后的一年里,她把琴行拓展到了五家。现在,她终于也是个富有的女人。只是经过婚纱店时会时常望着一件牙色的鱼尾水晶婚纱发呆。然后在某一天,她再次路过那家婚纱店时,看见里面的年轻情侣在吵架。那小白兔似的女生就穿着自己心仪的牙色婚纱,与未婚夫吵得不可开交。再定睛一看,那男人竟是张美娟曾结交过的岳维东。 隔着玻璃窗,苏盛苦笑离开,她终于发现爱一个人是多么不划算的事。每个人似乎都想在爱情中得到一个结果,可唯一的结局是合葬罢了,两个人的尸骨埋在一起二三十年后一同化骨成灰。 她爱谁,最好的结局,都是如此。更何况,无人能爱一个人长久如此而心无芥蒂。 “我决定我后来的那一半人生,先好好爱我自己。” 陈若谷2020年的春天,在索科特拉等待,从中国飞来的航班每日一趟,他落地后每日都守着,他总在航班落地的那个固定的时间去,独自一人站在简陋的机场门前孤单张望,形如一盏线条笔直的雕塑。 时间久了,机场的工作人员都称他为等待的中国男人。 在其他时间,他住在离张美娟四十公里外的一家酒店,虽然酒店环境已是当地最好,却依然每日与蚊虫鼠蚁为伴,干净的热水时有时无,他每日去完机场后就开车与导游去到郊野,想要看尽群岛上所有的野生动物,给奇形怪状的动植物们拍照。他还学习制作昆虫标本,把虫子浸泡在某种溶液中,再用钳子小心取出来放在白纸上晒干。偶尔周末导游约他出去喝一杯,这种地方也有其他中国人,不过在四十公里之外的地方。可惜陈若谷对其他中国人并无兴趣。他在索科特拉等了足足三个月,每日都过得无比充实,除了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那个人之外,没有任何事让他感到忧伤。 第70章 她也有资格永远不再出现。 张美娟种在门前的花开了,在2020年春天。她全然专注在自己小小的酒吧经营上,陈若谷写给她的信放在床头柜子上发黄,同样一起褪色发黄的还有她对陈若谷的全部回忆。 回忆有好的,也有坏的,大部分在张美娟的脑海中仿佛只剩无声的画面,她感觉不到喜悦与悲伤,经历过陈若谷的人生就好像经历过一家喜欢的商店,一座建筑,或者一个城市一般,每当回想起时,并无情感的波澜。 张美娟知道,这大约是伤口痊愈的迹象。痊愈代表着她绝对可以重新去爱人,爱他,或者爱另一个人都一样。 而她并不打算是爱别人。 周末有一群昆虫学家驱车前来喝酒,口中总是撮合她与一个素未蒙面的男人。他们都叫他等待的中国男人,据说他在这里等待爱人已足足三月。美娟觉得他也许可以等上一年,才能让时间抚平有渴求的内心。 “你们应该见一面,约会什么的。”一位历史学家说:“这家伙每周三都和我们一起去远足,我们都叫他中国人,反正这里的中国人真的不多。就和我们叫你美丽的中国老板一样。下次我们就带他过来,你要在这里,不要出去看你的植物。” 可惜陈若谷在周六被他们软磨硬泡地带到酒吧时,只有两名当地的侍者来招待他们。 “老板不在。”其中一名英语更流利的侍者说到:“植物,她去看她种在农庄里的植物了。” “你看,你们真的很相称。”昆虫学家说到:“你喜欢动物,她喜欢植物。” 陈若谷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他在这里快要四个月,也许是时候离开,他定好了三天后飞回的机票,远程办公的确是个好主意,但他的公司在等着他。朋友们聚在一起玩纸牌游戏,他叫了杯简单的冰啤酒,端着杯子在酒吧里四处打量,这是一个很有品位的中国女人,索科特拉特有的植物与一些油画的搭配相当融合,他慢慢地欣赏她挂在墙上的画。最后,目光在角落花瓶后的一副人像上停驻了下来。 陈若谷的心脏疯狂击打着胸口。 一年之前,他在深圳某家画廊买下了这幅画,他依然记得。 “这画是谁的?”他高声问一个侍者。 “我们老板的,她还有许多差不多的中国人像,在楼上,不过你不能上去——” 陈若谷不管任何人阻拦,拉开拦着通往二楼的小门,独自跑了上去。 十几副他亲手买下的油画,每一幅都与她相似的油画,整整齐齐地挤在墙上,仿若奖牌。 张美娟在离酒吧五公里外的农庄租下了一些地,用来种植多肉。这里的多肉美丽可爱,且长势喜人。她周末在此忙活一天,双手泥泞也没有关系,总之她爱这些植物。 天黑时,借着月光与车灯开回酒吧。一群老客人照例在吧台一侧热热闹闹地玩,面色苍白的侍者却在这时走来告诉她,刚刚有个中国男人闯进了她二楼的家。 那是她的私人空间。 陈若谷在客厅中央站到双腿发麻,最后他终于在厚厚的地毯上躺了下来,没有开灯,窗外月华如水,流淌过画中每一幅她的面孔。 一个人影慢慢地靠近他身边,也躺了下来。 “你来了。”她说。 “我等了你好久。”他委屈地说。 “我也等了你,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