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第1章 [仙侠魔幻] 《小满》作者:小凫【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周词娶了个渔家女叫许小满,可这个许小满不是原来的许小满。 怎么说呢?她很不一样,说话奇怪,举止特别,她明明死了,却从棺材里跳出来。 因为,她是妖。可他偏偏喜欢这个妖…… 第一章 江南湖州府原有一书香门第的望族——周家,祖上就是读书人,家学渊源深厚,族中子弟也无一不擅识文断字。至本朝,家中出了位才子周仲麟,弱冠之年便考上进士,入朝为官,随后一路升至都御史,此后周家便在吴越一带几乎风头无两。 周仲麟之子亦是聪慧机敏,承父亲衣钵同为天子谋事,其孙同样没人刚正、仕途坦荡,但<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瞬息万变,伴君如伴虎,周仲麟之子去世不久,曾器重提携他的太傅大学士因集团斗争被参劾下马,死后惨遭天子清算抄家,连同同窗、旧友、门生子弟一并杀的杀贬的贬。周家自此家道中落,仅靠祖宅田产勉强维生,到曾孙周词这一辈,宅子已变卖大半,田地也时常青黄不接。 许是江南天宝物华、人杰地灵,生长于此的人也多了几分灵动,周词样貌俊秀,生得一副聪慧相,十二岁那年元日,他随母上山进香,寺中老僧一眼见他便称其日后必将有所作为,或可破今日贫寒凄苦之困境。 周母大喜,自此耕地织布不辞辛劳,丈夫去世后也不再改嫁,只盼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周母望子成龙心切,督促周词埋头苦读,其余吃穿用度一概不必操心,她一人全包揽了下来。 半年前在地里耕种时,脑中忽想起老僧那一席卜算的话,不由再次面露微笑,使出浑身力气一锄头下去,泥土未松人却跟着软在地上了。 整整大半年,周母都缠绵病榻,常常神思混沌,偶尔才有片刻清醒,十里八乡的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日,邻人见周词瘦了一圈,同情之余便为他送去些米面接济。走近周母卧房探望,忽听“嗙”一声响,二人对视一眼,只见周母支着床边的小桌起身,桌上药碗茶匙摔碎一地。两人赶忙去扶,周母口不能言,右手颤巍巍朝上一指,二人抬头,一眼瞧见墙上周仲麟的画像。周母又是一指,二人低头,下方香炉中三股直烟徐徐向上,烧的正旺。 “什么意思?”周词问。 “叫你燃香?”邻人道。 “这是刚点的香。” “拜你曾祖?” “那应该指蒲团。”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邻人拍着脑袋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叫你续祖宗香火!” 周母听后把头一点,哐当又倒回了床上。 乡邻闻声而动,媒人四处忙活,口舌生花,来来回回将周母搀起放下,放下又搀起,在她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回应里终于定了位姑娘。八字来不及合,吉日来不及选,所有人都催着周词速速娶亲,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来可尽孝,完成母亲心愿,二来亦能为其冲喜,去去病气。 于是,随随便便的七月初七就成了周家的大日子,周词一早在乡邻簇拥下坐上一匹疲惫的瘦马,去接那素未谋面的妻子。 她穿戴整齐,盖着盖头,严丝合缝得根本看不清相貌,父母哭了一会儿,嘱咐了一阵,才由兄弟背进了箱子般狭小的花轿里。马从村子那头慢悠悠走回家,一阵鼓乐吹吹打打,吵吵闹闹,队伍过了半程后,人群冒出几句疑惑,众人抬头一看,雨点从天而降滴落在身,当真是天公不作美矣。 轿夫不由加快步子往前疾走,周家唯一的小厮朝周词的马屁股上一拍,瘦马蹄声哒哒当先跑了出去。人群一时急了起来,一截截袖子捂着脑袋埋头往前走,心里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婚事。谁料迎面又刮来一阵大风,吹得人衣裳轿帘乱摆,巾帽幞头七倒八歪,雨伴着风竟越下越大,哗啦啦洒在田野间。 眼前雨水淋漓,队伍叽叽喳喳,乐声戛然而止,有人已开始往自家方向跑,一时间吵吵嚷嚷,横冲直撞,全都乱作一团。慌乱中,突然听得“哎呦”一声,轿夫一脚踩进泥里仰面滑倒,轿子哐当摔在地上,紧接着是一声沉闷又怪异的敲击。 人群纷纷回头,一时乍然无声。 周词赶紧打马回看,不由大惊失色,险些从马上跌下来。村中老小呆立原地,任凭豆大雨点打在身上也一动不动了,众人目光幽幽转来,一时间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冷汗在背。 数道闪电蔓过,雷还没来得及打,就只听媒人放声高呼,震耳欲聋:“哎哟!这可怎么办呐,新娘子、新娘子摔死啦!” 周家正厅,两口棺材静静躺在宅子里,大风仍旧吹拂,小厮在旁烧着纸钱,直哭夫人和新少奶奶命不好。 两个时辰前,不知是谁同周母言语了此事,本是浑噩的周母竟醒转过来,呜呜咽咽哭了几声,转头看了眼周仲麟的画像,面色悲痛,心口发闷,随即喉头一滚两眼一翻,彻底背过气去了。 同一天里,一场喜事变作两桩丧事。 周词跪在灵前,脑子还嗡嗡作响,只觉浑身无力,风把火盆里的火吹得倒向一边,一颤一颤,小厮烧完纸钱还想安慰他几句,转头看见灵堂一侧的白绫从梁上吹落,正巧挂到周词肩上。 “少爷,节哀……” 周词木然转头,小厮拿起他肩头白绫,手却被按了回去,多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 第2章 偌大的宅子,只剩了一主一仆两个人。 “少爷,我来吧。” “还是我来吧。” 周词起身搬了个板凳,提着白绫往上一挂,手刚松开,突然一阵狂风大作直挺挺灌进屋内,门板砰砰作响,烛火齐齐熄灭,只听正厅有人连喊三声:“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 话音未落,周词就被一股力道猛然扑压在地。 小厮闻声惊得拔腿就跑,一脚踹飞了火盆,堪堪撞上新娘那口棺材,火舌攀着木棺蔓延上去,周词就着那道明晃晃的光,看见一个女人正紧拽住他袖口,凤冠霞帔,红衣作嫁。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看清这女子的长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妻子,许小满,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第二章 周词一时吓蒙,半天言语不了,许小满见他不再打算上吊便垂头松了口气。刚一低头,心口立马突突地跳:红衣红裙红布鞋,她抬手一摸脑袋:缀着簪子钗子和鲜花。 她颤声问:“镜子,哪有镜子?!” 周词吓得起身欲跑,小满伸手一拽又将其放倒,正厅相连的院中传来小厮惊恐的喊叫,耳中尽是“闹鬼,闹鬼”。 她猛一回头,挽联高挂,白绫垂侧,火舌裹着半幅棺材眼看就要烧上去,不由急道:“还不快救火!” 说来也怪,周词看那火团左右摇摆竟似醒了过来,小满跨步冲进院落拎起吱哇乱叫的小厮就往里走。三人忙活至深夜,还是烧坏了小满那口棺,熏黑了台前她的牌位。 小厮还在反复嘟哝“你是人是鬼”,小满斜眼呛道:“呿,鬼魂精怪岂能让你这凡人看见?”小厮一噎暗想这少夫人竟不好相处,心里正打鼓,小满又开始追问周词镜子在何处,周词叹了口气,也不论她是人是鬼,只管领她去屋内寻镜。 一坐到镜前,她差点滑下凳子。镜中少女二八年华,一双杏眼对镜相看,朱唇微张,神色惶惑。她双手相合,捻出个怪异的手势,烛火不动,风雨依旧,无事发生。 周词欲言又止,却听她一声尖叫飞奔出去,珠钗配饰碰得叮当脆响。 她奔至院落里,可周家老宅的灰烟却萦绕不散,焦黑的棺木幽幽飘出最后几缕青烟,一晃如丝,阻住去路。 她神思一紧不由止步,周遭风住雨停,万籁俱寂,回看屋内,主仆二人如塑像般站定不动。 烟气聚合,渐成人形,眼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位瘦高道士,眉目狭长,面容白净,道袍却像浸了泥渍脏污不堪。许小满骤觉胆寒,开口便道:“尊者可知我为何附身于此?” 他答:“天道机缘。” 她问:“何时能脱身!” 他道:“时机一到,便可脱离。” “是何时机?” 道士一笑,朝新郎身上一指:“此人命中将有一劫,你需替他渡过难关。既已入了人身,便要以人间的法则处事,切莫让人发现真身,否则恐生事端。” 她一时语塞,半晌才说:“恳请尊者相告,劫难在哪时哪刻,我好早做准备。” 他言:“一切自有天定,你无须知晓。” 许小满心乱如麻,又追问说:“为何偏偏是我?” 道士浅笑而语:“山狸,你只需记住,万物万事,依道而行,不必多问。” 说完,他即转身化烟云,许小满抢步上前大声道:“尊者且慢,我还有一问,这身躯原本的主人去了哪里?” 耳边话音早已空灵渺远,渐渐散去,只留余音回荡:“神魂归元,不日将入轮回。” 小满哑然,待缓过神,周词已追了出来,她回头正撞上他失神的双眼,心想:这人年纪轻轻,一日里妻母相继离世,也算一大劫难了。 当夜周词打发小厮阿七先睡,后领许小满去了间空房安顿下来,服丧期间夫妻需分开居住不可同房,这令小满暗暗松了口气,但她实在不愿困于这副身躯,只想尽快替周词了结难事。 她急切询问自己怎会躺在棺木中,今日发生何事种种,周词只当她是摔疼了脑袋记不起事,遂原原本本将经过告诉她。 小满假意按揉脑后,顺着话问他:“我好多事都记不得了,不知你家世就稀里糊涂嫁与你,我又是哪里人?” 周词道:“看来你摔得不轻,我让阿七叫位郎中替你看看。” 小满阻道:“嗳,不必不必,你多和我说说自然就能想起来了。” 周词将信将疑但仍往下说道:“我只知你叫许小满,年方十六,是五里外望溪村的渔家女,家中有父母和一位兄弟。” 她忙应道:“对对对,有印象。” 她还想等他说下去,周词脸色怅然,半天才说:“我的家世……以后慢慢说给你听吧。” 小满一想,恐怕是提及了伤心处,也就不再多问,天色甚晚,周词嘱她早些休息,自己心中隐隐作痛,却还宽慰小满几句才离开。 静谧的屋内只剩许小满一人,她跃上床头,双腿盘坐,阖目喃喃,可马上又睁眼皱眉。那尊者道士说的果然不假,眼下她确实不得脱身,也不能贸然使用法力,如此一来便几乎和凡人无异了。 她本山中精怪,却因那没道理的天意束缚成人,心里早大为恼火。 她泄了气仰面躺下,脑后那些珠钗簪子戳得头疼,她坐起来抓拉了几下,手上没有轻重,不禁“哎哟”一喊。 第3章 “小满?”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她扯得更加慌乱。 听里头无人应答,周词一下推门进来。他原在门外徘徊担忧,并未走远。 簪钗凌乱挂在小满的乌发间,她手上提着一缕青丝,疼得龇牙咧嘴。 周词快步过去,只见她盘着的发髻乱蓬蓬散了一半,簪子歪七竖八挂倒左右。他小声叹了口气,无奈道:“怎么弄成这样。” 小满又扯了几下无果,烦躁地拿起角落一把剪刀说:“剪了吧。” “不行。”周词连忙抢过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我如今无法尽孝,不能让你也令父母心忧。” “啊?”小满愣神看着他,他低眉接过那缕长发说,“我帮你吧。” 许小满端坐在镜前不敢乱动,毕竟受过头发撕扯的疼痛,心有余悸,她第二次看着镜中人,心里厌烦地想着:做人真累。 发丝在周词指间游走,他细心解开缠绕在钗头的黑发,许是太过认真,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抽出一支又一支簪子放在桌上,小满静静看着那堆首饰又抬眼透过镜子看了眼周词。 解至最下方,周词需凑近几寸才能就着烛光看清晰,时间缓缓在青丝中流淌,小满心生困倦,闭目不言,钗上的珠串碰撞响动,耳边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最后一支从发间慢慢取走,他手中正握着那缕头发发愣,窗外啁啾几声,许小满突然站起,发丝便从周词手中匆匆溜走。 她一把推开木窗,天绽晨光,鸟掠枝头,乌墨般的长发披拂在肩,她半身探出窗外回头笑道:“快看,天亮了!” 长夜已尽,天光勾勒出她红色的剪影,直至此刻,周词才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第三章 喜事之后便是周母的大殓,除了几个乡邻外,亲戚朋友实在少的可怜,小满也就稀里糊涂帮忙应付着,连轴转了两天,心中叫苦不迭。 话说半年前,周母卧床不起,即便如此还是态度强硬,下九流的营生一律不许周词去做,第一要务仍是科举。所以每每清醒时,周母总趁隙叮嘱阿七照料田地,再苦再难至少有口饭吃,临死前又掐着节气让他收了地里的作物。 但阿七不过十四五岁,半大孩子,祖上一直为周家卖命,却并不通晓农事。到这一辈,虽只剩周词一个名存实亡的少爷,但阿七的父母仍让他从小侍奉左右,不因周家遭难而弃之不顾。 阿七知道察言观色,为东家分忧,让少爷少操心小节多干点大事,遂在到丧事了结后的就向新来的少夫人禀明了余粮不多的境况。 许小满那日直睡到日上三竿,饥肠辘辘,听他如此一说,下地就往厨房跑,半人高的粮缸又厚又宽,而里头的粮食只薄薄铺了层底。 她想:做了人,一日三顿一顿都少不了,没饭吃如何助他渡劫?难不成他的劫是要饿死? 她朝周围扫了两眼,问道:“阿七,家里还有多少钱?” 阿七摇头道:“具体我也清楚,看样子是不多了吧。” “倒霉……”她嘟哝着说,“敢情是个落魄少爷,住这么大房子还以为是什么高门富户呢。” “以前确实是啊。”阿七忙解释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周家的确是高门富户,只不过后来老爷被人陷害了才……” “陷害?谁陷害的?” “我也不知道。” 她思忖片刻就去找周词,刚踏进房间,周词正摆着碗筷,见到她不由微微一愣。 许小满只穿中衣,未着鞋袜,身后跟着个阿七,神色匆匆:“和你说件事,你家……” 周词摇摇头,一把拉起小满转身进了她卧房。 “我跟你说!” 周词没有应声儿,按住她的肩坐在床沿,又回头扯下架子上的巾布,伸手去捉小满的脚。 小满机警地往回一缩,周词自然没抓住,被她一下窜到角落里,指着周词鼻子怒道:“你干什么!” 周词低着头,耳根一点点染上红色,他扭头将帕子递过去不敢看她:“地上脏,你自己擦擦。” 小满警惕地盯着他,僵持了片刻,才慢慢接过布,往脚底随意抹了几下。 周词打生下来就从没见过女人光着脚,这还真是头一回。 她的脚小小的,看着光滑柔软,仿佛被春日的溪水涤荡过。 想到这里他的脸更热了,站起来走到窗口吹了吹风,过了会儿才说道:“阿七虽然还小,但你就这样往外跑,着凉不说,也于礼不合。” “迂腐,都要饿死了,还讲什么礼数?!” 周词给她递上鞋袜,平静地说:“我知道。” 许小满暗思:你倒心定,我可是急于脱身呢。她想了想,嘴上只问:“那你靠什么糊口?在哪里供职?能挣多少钱?” 周词看看她,心想她果然摔得不轻,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在县衙任书吏,钱挣得不多,但现如今母亲过世我需在家服丧。” 小满呢喃:“噢,还有服丧这事。” 周词继续说:“祖父那辈有不少挚友世交,我父亲出事前曾也不顾安危为其仗义执言,过去也常常接济我母亲,如今家里有难处,想来必不会袖手……” “我看还是免了吧。”小满嘿嘿冷笑几声,“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富贵时有人惦记,如今贫寒了谁还记得你周家。” 他无奈苦笑:“你未免把人心看得太过凉薄了。” 第4章 小满微微一笑,跃下床,往门外边走边说:“你只管去就是。”说完突然一回头,扒着门框肃穆道,“记得带上我。” “为何?” “护你周全啊。” 周词越听越疑惑,二人昨夜才第一次见面,但不至于说出这种胡言乱语的话,他跟出去问:“你昨天摔得这么……这么……当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小满回道:“有啊。” 周词追问:“哪里?” 她笑着指指肚子。 他又问:“怎么个不舒服法?” “饿!” 饭厅里,她与周词一同落座,桌上每人一碗薄粥,中间摆几碟简朴小菜。小满早就饿得头晕眼花,正打算吃呢,余光瞥见阿七木头似的站在一侧静候。 小满连忙冲他招招手:“你杵在那里干嘛,坐下一块儿吃。” 阿七一愣,两手左右猛摆:“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她看看阿七又瞧瞧周词,周词细想了想也说:“的确没什么不行。” “可、可我是下人啊,我家祖上就没和东家坐一起吃饭的道理。” 小满筷子一搁,挑眉说道:“佛法有云‘众生平等’,盘古开天,女娲造人时也未分三六九等,倒是你们自己给自己划了界限。你替周家做事,他们供你吃穿住还给月钱,一来一往岂不公平?只不过上桌吃饭而已,三个人一起还热闹些呢。” 阿七和周词对看一眼,俱觉惊讶。 “来啊。”小满又招了招手,阿七才迟疑着拿上碗筷慢慢挪到桌边,一坐下就喜笑颜开道:“媒婆说少夫人没念过书,但我听你讲话倒像个读书人,正和咱家少爷相配啊。” 小满眉心一紧,偷瞄了周词一眼,立马解释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这些话都是听别人说的,你快吃快吃。” 周词颔首应允,神色颇有些轻松愉悦。 一顿早餐囫囵下肚,小满只吃了七分饱,双唇禁不住在筷子尖抿了又抿,家里的钱几乎为周母看病和后事用尽,若再没收入三人都得饿死。思及至此,她立马用手肘撞了下周词:“接下去怎么办?” “一会儿我就启程去韩世伯家。” “你真要求人啊?” “算不得求,我说明境况,两家许久没有走动,他若能扶助相帮自然锦上添花,但绝不可强求,也不能以贫弱自居。” “行行行,我收拾收拾和你一块儿去。” 周词见她起身就走,连忙拉住她:“你当真要和我去?路途虽说不远但也要一天一夜,颠簸劳累,我怕你伤还没好又……” “无妨。”她扯开周词的手在他肩头稳稳拍了两下,“你记住,万事有我。” 说罢,她风风火火跑进房内,留周词与阿七桌前对坐,面面相觑。 阿七道:“这话好像说反了。” “嗯。” 阿七抿抿嘴说:“没想到少夫人是这样的性子。” 周词低眉还是“嗯”一声。 阿七又说:“是不是真的摔坏脑袋了?” “嗯……我也说不好。”周词放下筷子微微一笑。 午时一过,阿七便送二人至官道,坐上辆牛车,叮铃当啷往十里外的榕城走。小满闭目养,神盘腿坐得如一尊菩萨,摇摇晃晃行了快一个时辰,小满正恹恹欲睡,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且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她回头,见一人身着官服驭马疾驰,裹尘带土扑面而来。 半个时辰后,车慢悠悠临近清河镇,天色渐暗,二人正准备下车,又是马蹄声起,两三骑穿过小镇飞奔而去,车夫远眺人马背影呢喃道:“今日也不知是哪位大人。” 小满跳下车问:“什么大人?此话怎讲?” 车夫摆手道:“清河镇这一路官道几乎是进京的必由之路,三天一小官,五天一大官,见怪不怪了。” 二人下了车,赶在天黑之前进了清河镇,小镇只有两家客栈,一间富丽宽敞,一间陈旧简朴,两人不假思索去了老店,甫一敲开门伙计便告知已经客满,让他们另寻住处。 二人合计之下只好去那家大客栈同住一间下等房。许小满指着周词正色道:“男女间食不共器,坐不同席,你还在服丧,寝不同床才是上策,所以……” “所以我打地铺。”周词接过话笑道。 说着说着,已走到客栈正门,怪的是,外头灯火通明大门却紧闭着,周词轻敲几下,门后伙计立马探头张望。 小满赶紧凑过去询问,谁知伙计不耐烦地朝他们丢出句:“不好意思,客满!” 门“砰”一声关上,险些撞上小满的鼻尖。 第四章 客栈灯火煌煌,照亮北面一颗参天银杏,客栈依此银杏而建,取寿福绵长之意。 许小满心头愤然,捋袖爬树,周词树下呼喊,她却充耳不闻,只恨自己山狸附身成了人,尖牙利爪作了十指连心,被树皮割得生疼却还想一探究竟。 她缘着树枝小心攀爬到临窗位置,晃悠悠伸出一腿踹开条细缝,她凑过去一看,一位身着官服者坐在正中,周围簇拥着仆从下人,跑堂伙计端酒奉菜,其余客房房门或开或闭,里头安静异常,似乎全都无人居住。 周词皱着眉在树下来回转圈,小满垂眼看了会儿,心底暗暗觉得好笑,等看够了她才招呼道:“你在干什么?” 第5章 “你快下来!” “你上来,看里面。”她在树上边招手边往里指。 “不行,你这样太危险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许小满岿然不动,手里绞着袖子思索道,“那时车夫说的话还记得吗,什么样的人会如此横行霸道,只有当官的。” “许小满,你别闹了,有什么话下来说。” 听周词的语气忽变得干脆强硬,小满双眉一横,坐在树干上细声笑起来,遂有心戏弄道:“好啊,那我下来,你可得接住了。” “接住?你……我!” 周词惊得舌头打结,刹那间,杏叶如雨,枝头急晃,衣裙生风,翩然落下,周词只觉双臂微沉,随即一阵金玉般清脆的笑声在身前响起。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稳稳接住了从天而降的许小满,她笑靥如花正盯着自己喜道:“哈哈哈哈,书生,你也不是全无用处嘛。” 周词的心在胸膛里乱蹦,忍不住愠道:“你也太胡来了!” “再胡来一些也无妨。”她翻身落地,抓起周词袖子往客栈正门大步迈去,“走,找他们算账去。” 许小满二话不说对着大门一阵猛敲,直敲到方才的伙计再来开门,脸色怨怼,张口欲骂,小满抢先窜出句话堵他的嘴:“客栈并未住满,而且还空的很,我说的对不对?” 伙计不耐烦道:“我说满了就是满了。” “你们敢不敢让我进去看看?我不信连柴房也睡了人。”说着小满一脚跨进门槛试图挤进门内。 伙计连忙撵她道:“别说柴房了,就是马厩的马也快挤不下了,你们还是快走吧!” 小满冷冷一笑,二话不说叉腰朝里大喊:“只许狗官包场,不许百姓住店是吗?” 伙计喉咙一噎马上放低了声音斥道:“什、你说什么呢!京城的大官你惹得起吗?小娘子你好好想想,人家动动手指就能叫你家破人亡了!” 小满不卑不亢道:“以权谋私还有理了?到底是他包下还是你们上赶着孝敬人家?” 伙计终究扛不住她的咄咄逼人,额头冒汗道:“我的姑奶奶,求你赶紧回吧,对街那家住的全是他的马夫仆从,阵仗好大我们扛不住的,你想想,我们也要糊口啊!” 此话一出,许小满却先心软了,店家只是平头百姓,京官作威作福也迁怒不到他们头上,犹犹豫豫间,周词也出言劝道:“小满,不如我们另寻住处吧,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他们又如何斗得过京畿的官员?” 小满沉默不语但心底已开始动摇,她叹了口气推着周词转身出门,可刚踏出半步,客栈内空荡荡飘出一句话,直钻进二人耳朵里:“是谁说我强占此处?” 一回头,迎面走来一位年纪三十多的男子,身着整洁的官服,面容冷峻,小满见状折返回去承认道:“是我。” “那也是你称呼我‘狗官’?” “没错。” 小满以为他要发难,半皱着眉头暗思对策,但他却转头看向伙计说:“你们掌柜与我说,是这两日生意清淡才只我一人住店而已。” “这……我、我……” 伙计吱唔半天,小满看出端倪冷笑道:“掌柜倒很会巴结讨好。” 那男子笑笑,打量了一眼她的样貌和衣着打扮,礼貌询问道:“这位娘子,我只付了一间房的费用却霸占了整间客栈,实在心有愧疚,你说如何是好?” 小满一愣,他兜了一圈竟把问题抛给自己,着实不明此人的用意,前思后想只好顺着话说:“方才算了算,这家客栈总共十八间客房,一间一晚多少银钱?” 伙计答:“二两。” “二两十八间便是三十六两,另一家我也问了,九间一晚共九两,合计四十五两,酒菜吃食钱另算,你付账了没有?没付账就叫霸占。”许小满双臂环抱胸前等他答复,他却毫不拖泥带水,叫仆从取来银元银锭一一数过摊放在桌面上:“三十六两附吃食费用共四十五两,另十五两烦请伙计送去给对街的客栈,总共六十两只多不少,银钱两讫,你看如何?” 他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看向许小满,小满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竟有些吃瘪,反像是自己依依不饶人。她一个修炼了几百年的精怪,自然知晓人间事需进退有度,再纠缠下去只会令自己难堪,于是福身行礼道:“大人言出必行,我无话可说,告辞。”她冲男子笑笑,眼神倨傲仍是不服,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客栈。 “等等。”男子忽然叫住她,迟疑了一瞬才拱手问道,“敢问娘子尊姓大名?” 小满眼珠转了转,一把将周词给推了过去:“你问我相公吧。”说完她便扭头就走。 男子静静看向周词,周词微一欠身拱手行礼,慢慢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平淡而不起波澜地道出“告辞”二字,回身跟上了小满,二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临近子时,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在清河镇的石板路上相顾无言,并肩走过几条街,小满懊恼沮丧道:“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怪我,这下真没地方住了。” 周词宽慰道:“没事,原本不也无处下榻。” “早知道我和他说挪一间房给我们了。” “你不怕他公报私仇?” “唔,也怕……” 周词静静说道:“其实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把客栈拱手让人。” 第6章 小满一想确然如此,他宁可如数出钱包下客栈也不愿让给旁人一星半点,那时说的话也被其拿捏住,任由他摆布了,她想:我自认精明,却不料着了他的道,人的心眼最多,比之妖鬼神怪更为难测,看来早日脱身才是上上策。 周词打断她思绪提议道:“我们直接走,去前面的镇上看看有没有地方住。” 小满一听垂头弯腰,哭丧着脸停步不前:“那要走到什么时候……” “不见得住荒郊野外吧。” 周词话音一落,小满眸光忽地一亮,抓住他衣袖笑道:“也不是不可以啊。” “哈?” 第五章 清河镇毗邻一座不足百丈的矮山,山上琼林玉树,枝叶婆娑,许小满倒似熟门熟路穿梭其中。 两人盘行向前,不久便抵达山腰,谁料脚下却陡然变得崎岖难走起来。周词在前开路,小满一边指手画脚说着方向,他疑道:“你究竟要去哪儿?” “找个能睡觉的地方。”小满撇嘴愤懑道,“客栈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周词禁不住笑了:“你要在山林里找个落脚处?” 她扬眉一笑:“天无绝人之路。” 周词苦笑,嘴里喃喃道:“说不定要走上一夜。” “你不信我?” “信。”他颔首一笑,回头拉了把正抬腿上坡的小满。 她提起裙摆环顾周围,纵横交错的枝杈宛如一张网将他们笼罩,她走到最前拨开杂草枯叶,周词在身后替其撇去旁斜的荆刺,她轻快走在林中若山鬼倩丽灵动。 周词用余光注视她的背影,双唇翕动:“小满?” “嗯?” 他半晌没有说话,几声枯枝清脆折断。 “小满……” “嗯。” “你一直……是这样么?” “什么。”她远眺张望,加快了脚步。 周词紧跟在后,幽幽说道:“媒人口中的你,我想象中的你,都和眼前的你截然不同。” “哪里不同?” “哪里都不同。” “是吗。” “是,所以我时常……” “周词!”小满突然大喊他名字,激动抓住他袖口,“你信不信我?” 他一顿,点头说:“我信啊。” 她的双眼灿若星辰,笑颜舒展,伸手向前一指:“你看,我找到了!” 周词举目远望,郁郁苍翠中有山石半凸,形状如盖,下方恰有中空,容纳两人卧坐绰绰有余。小满拉起他飞奔而去,仔细环看四周,不由满意道:“藏这里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时至四更,两人寻路良久均感困倦,小满从席地而坐到酣然入睡,周词照他们先前的约定睡在了远处,却有些不习惯,睡得也不踏实。 毕竟也做过好多年的少爷,睡荒郊野外实在不是他一时半会儿适应得了的。 后半夜,山间仍有虫鸣,他从半梦半醒中挣脱,露水沾身,襟袖微湿,秋夜毕竟寒凉,天色仍是漆黑沉沉。 他微一侧目却不见小满身影,心里徒然一惊,慌忙起身用劲揉了眼,待看清晰后才终于放宽了心。 小满原是挨着石壁蜷缩一团,周词往她身旁挪了几寸,心想:靠近一些应该不算坏了约定。 他悄悄坐下,因怕惊扰她而一动不动,外面风轻云稀,他支着脑袋垂眼看向那人,沾着尘土的衣摆和鞋底,因为赶路而风尘仆仆的模样,她的肤色不是那么白皙,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勃勃生气。 小满双眉微蹙,两臂紧紧环抱,像一只警醒机敏的野猫,乌黑的发梢上挂着一片枯叶。 他微微一笑,伸手小心取下了那片叶子。 小满做了个梦,梦见一些凌乱的往事,梦中是岁寒三九的时节,四面皆是皑皑白雪,等醒来却依稀忘了大半。 她一睁眼,却见身后有面石块垒成的半墙,周围铺了些干草,方一动弹,手脚边就窸窸窣窣一阵响。她坐起,发现身上正盖着周词的衣服,平白增了几分暖意,可眼前却不见他身影,她连忙绕到墙外,正碰见周词捧着一大摞干草快步走近,二人险些撞到一起,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斑斑驳驳脏了一片。 小满把衣服往他肩上一扔,不解道:“那些都是你做的?” “更深露重,我担心你会冷。” 小满搓搓双手,倚靠树干嘟哝道:“是有些冷,但这个时候孤身在林子里很危险。” 他垂眸笑了笑:“我没走远,就在周围。” 小满点点头忍不住盯着他瞧了片刻,又突然小声叫他名字,周词睁大眼想在黑夜里看清她的脸。 她皱眉道:“我有点儿害怕。” 周词道:“怎么了?” “上面。” “什么?” “有蛇。” “啊……”周词抬头,一手揽住她的肩试图挡在她身前,突然头顶哗哗一阵响动,眼前倏忽飞出一条细长之物,他一惊,情急之下一把拥住许小满,小满“啊”地一声被他带倒在地,周词回头看身后,却发现早就没了动静。怀里人拼命一挣,那长条东西又窜了出来,他吓得一瑟缩,心口突突猛跳,他伸手找寻小满,但慌乱中根本不辨方向,惊魂未定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恣意的笑声。 小满仰躺在地,手里甩着那条东西放声大笑:“我骗你呢!” 原来她手里拿得正是树上垂下的藤条,方才故意当蛇来戏弄他的。 第7章 尚未修炼成妖时常被人戏弄,如今戏弄起人来着实爽快。 她指着周词说道:“你刚刚脸都吓白了!” “很好笑吗?” “好笑啊!”她翻身在地上打了个滚,看着他的眼神戏谑又骄横。 周词有些气恼,但还是先把她从地上扶起,手抬到一半,忽然定住了,语气肃穆道:“小满,你别动。” “啊?” “你身后有条蛇。” 小满不屑道:“你依样画葫芦再来一遍就不好玩了。” “你信我吗?”周词放缓了语气忽而变得认真,“相信我,我来处理。” 小满一时有些晃神,周词把她往自己背后一拉,果不其然,一条蛇正吐着信子飞速冲来,他闪身抵挡在前,一副摆明了挺身被咬的样子。 小满脑中嗡嗡一响,竟不假思索把他推开,蛇迎面冲来,她伸手直握其七寸,手臂一弯,三两下将蛇打了个死结,随后提起它尾巴往远处狠狠一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回头拉起周词的衣袖说:“进去吧,马上要下雨了。” 周词呆立在原地,任由她拽了进去,二人沉默了一阵,天上便真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打在枝叶上,让人心底一静。 小满看看天打破沉默道:“做人真麻烦,会饿还会冷……” 周词说:“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实实在在地活着岂不更有做人的乐趣?若没有饥饿,就不明白饱腹后的畅快,若不畏寒冷,就不懂温暖和煦的舒适,也正因为有生老病死,人和人之间的情义才弥足珍贵。” 小满微讶:“想不到你一个穷书生居然有这么独到的见解。” 周词笑道:“我也想不到,你一个渔家女会有如此令人叹服的魄力,我还想不到……” 小满马上抢先说:“我更想不到,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人,对自己不管不顾,却记挂旁人的傻子,那条蛇摆明了会咬你,你为什么不躲?” “你不是旁人,你是我的妻子。” “我……”小满喉头一哑,黑夜中他的眼神澄澈明亮,她心底突然隐隐刺痛:我哪里是你妻子,你真正的妻子早就去了阴曹地府,碧落黄泉永难相见…… 林中飞鸟齐声高歌,金光缓缓绽入这不起眼的矮山,天清云淡,露华正浓,二人相视一笑。 第六章 天一亮,二人启程前往榕城,榕城多富商,韩家便是其一。路上,周词与小满略说了说两家之间的交情,韩周是世交,原都是一方乡绅,后韩家经商有道,靠织染生意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巨贾,且常年为皇家供应布匹丝绸。家中办有私塾、佛院,周词开蒙就是在韩家念的书,但从周父落难后便几乎不再去了。 闲谈中他们已行至榕城内,从城门眺望竟能看见韩家的楼阁,待走到大门口,小满不由一惊,那大门高广富丽,开阔大气,一人多高的石狮分列左右,门前的路面也较其他地方更为平坦宽阔。 门内的仆从见有人在此逗留,便上前盘问,刚说了没几句,一位身着绫罗腰间佩玉的年轻人昂首阔步走了出来,手里握了把看着就精贵的折扇。 那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斜眼扫了一回,忽然就怔住了,原本迈出去的步子连忙收回,倒退至两人面前,盯着周词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迟疑着抬起手里的扇子指道:“你是昭言,周词?” 周词一看,不由喜道:“定睿!” 韩定睿抚掌笑道:“果然是你,我还真没看错。” “一晃多年,险些认不出。” 韩定睿笑道:“是啊,得有快十年了吧?不知你如今在哪里高就?” 周词坦然回应:“高就谈不上,只是个县衙的书吏,不过应家母心愿准备赶考明年科举。” “这样啊,小时候人人都说你周词最聪慧,怎么……”韩定睿呵笑两声,笑中多少带了几分不以为意,他悄然打量了一眼周词的衣着,布衣布鞋似乡野农夫,只有面容还透出些许俊秀,别的就再无可与他相提并论之处了。 折扇在韩定睿掌心轻轻敲打着,脸上仍是一副笑面孔:“昭言突然造访所为何事呀?难不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说完哈哈一笑,嘲弄的口吻彰显无疑。 周词仍是平日的样子,不气不恼,如实说道:“确有些事想和韩世伯聊聊。” “诶?”韩定睿的目光绕过周词,落在了小满身上,“这位是?” “她是……” “我是他刚过门的妻子许小满,韩公子有礼。”小满撇嘴一笑,微微福身,心中有些厌烦此人。 韩定睿折扇一展,边摇边道:“是弟妹啊,昭言,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有喜酒喝竟不叫上我?” 周词抱歉回道:“喜宴办的仓促,确实来不及请各位了。” “无妨无妨,我看弟妹与昭言很是相配,郎才女貌,想必也是贵胄千金了。” 韩定睿眼角微扬,话语和神色都令小满不悦,她微微一笑道:“贵胄千金称不上,家父不过是个小小的渔政司主事,掌管了湖州大大小小一十三条水路之下的事罢了。” 周词惊讶地看着她,她抿嘴冲他笑笑,韩定睿却驳道:“什、什么渔政司?我从未……” 小满赶紧抢过话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河道水路是帝王的,那里头的鱼虾当然也一并归他所有,管控调度渔业便是其中的头等大事了。渔政司刚刚获批设立,父亲走马上任才三五个月,不过韩少爷读圣贤书、晓天下事,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第8章 韩定睿一噎,立马辩解道:“我、我自然知道的。” 小满笑意中浮上一丝狡黠,又看他衣着华贵,临近晌午了才出门,身上还带着把玩的扇子和玉佩,想必也不是正正经经去做什么营生的,遂问道:“韩公子仪表堂堂、意气风发,不知又在哪里高就?也好让我这不成器的相公和你讨教讨教。” 韩定睿轻咳两声道:“昭言知道的,我家从商,手里几间织染坊都是我在经手,他在官场大展宏图,怕是请教不到我什么,弟妹莫怪啊。” “噢!”小满拖长了音调说,“原来如此,那韩公子一定很忙了,反正我们闲来无事,不如你和你一起去织染坊看看?我正好想买些布匹给他做身衣服。” “这就不必了吧。”韩定睿马上摇摇扇子推辞道,“你们难得来一趟,我今日也不去铺子上了,我与昭言多年未见得好好叙叙旧,父亲见了你一定也很高兴。” “好啊,那还愣在门口做什么,赶紧进去坐吧,请请请。”小满两掌一拍,反客为主,伸手请韩定睿先进门去。 踏入韩宅,非凡气派扑面而来,一草一木布局精巧,亭榭廊槛、假山盆景一应俱全,每一处厅堂都悬挂匾额,亭台左右还缀着楹联,正厅又挂有诸多名家的书法珍品。 他们沿一条曲径通幽的石子路前行,道旁翠竹繁茂,丛丛簇拥,小路蜿蜒伸展不知通向哪里,感觉走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临近尽头,小满松了口气,伸手抚去遮蔽的叶片,竹影一晃间,眼前映出道婀娜人影。 “三妹。” 韩定睿上前,迎上一位清丽雅致的姑娘,一袭淡绿绸裙,气韵动人。 “哥?”她盈盈朝小路走来,看见韩定睿身旁站着两个陌生人。 韩定睿侧身朝周词一指:“三妹,你看是谁来了。” 她顺着来路方向慢慢探出头,半躲在竹叶后面,不便直接盯看。她瞧了一眼,低眸想了想,又迈出小半步再看一眼,声音轻细略带一丝惊喜:“是周词?” 韩定睿抚扇而笑:“嚯,三妹果然还记得呢。”说罢,他侧目瞥了眼周词。 周词也笑道:“你是泠君?” “是。” 二人笑看对方,一问一答间都忆起了年少时的诸多往事。 小满抱臂站在中间,轻挑起眉毛看着二人。 之后,韩定睿命人给周词和小满安排了间客房,不久后送来消息说那韩世伯因为生意上的事当天赶不及回来,希望二人留宿一晚,次日再专程设宴款待。 夜里,周词一回房就翻看起了书架上陈列的书,小满百无聊赖便想出去走走,毕竟这样气派的宅邸是她在人间云游几百年也不多见的。 掌灯时刻的韩家平添了几分幽静,山石的排布、树形的修剪还有厅堂的匾额均有巧思,脚下连绵回环,眼前几近移步换景。七拐八弯,廊庑相接,待她想回去时早已认不得来时的路了。 她东奔西跑想找寻看过的景致,可兜兜转转竟步入一个死胡同,她心烦意乱,索性一头钻进林木里,又接着横穿了一小片花园,正看到一条眼熟的小路时,忽听墙上雕花木窗里传来“周词”两个字。 她不想听人背后言,于是蹲下身挪步走过去,可偏偏说话的是那韩定睿,他正讲到:“周词从小就不声不响,但心眼总是最多,你小心别被他诓骗了。” 小满渐渐停下脚步,背身贴着墙根,心里盘算了一回,便彻底站定不动了。 第七章 许小满心想:不是我要听墙角,是你背后说人短长正巧被我撞到。 她侧耳静听,不料说话的还有那个“三妹”韩泠君:“可周公子……” 韩定睿不耐烦地打断道:“别一口一个公子了,他算哪门子公子,不过是抱着祖宅过活的落魄鬼。救急不救穷,爹当年接济过他母亲一回,如今还讨上门来,他也不觉得害臊。” “说不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还有一份书吏的营生吗,再说了,年轻力壮干什么不行。” 韩泠君哂笑道:“你不也什么都不干。” 小满在墙根处听得会心一笑,这纨绔子弟果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韩定睿吃了瘪,马上气急起来:“倒说起我了,你是谁的亲妹,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只向着……”他说到一半不知怎地顿了顿,继而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你还惦记着当年那个婚约吧。” 小满眉心一锁:怎么还有婚约? 韩泠君默不作声,韩定睿干笑两下:“儿时的几句戏言怎么能当真呢,口头上开开玩笑罢了,况且人家已经娶了亲了,那小娘子可凌厉得很,够他喝一壶的了。” “行了,总议论别人做什么。” “我是担心你,三妹你放心,爹早就说过了,他一定会给你物色位门当户对配得上你的夫婿,那周词嘛,早是天边陨落的星子,掉在地上变石头了。”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对话便就此止住,小满一激灵,连忙赶在韩定睿跨出门槛之前溜走,在灯笼昏黄的暖光下摸索回房。 推门进去,周词竟还端坐着看书,她直接跳坐到桌上,将书和纸笔一把收走:“书呆子,别看了。” “怎么了。”周词抬眼看着她,很是无辜。 小满没有说话,呆坐着想了一阵,看看窗外又看看屋内,最后叹了口气说:“我们回去吧。” 第9章 “为什么?明天韩世伯就回来了。”他试探着从她手上一点点抽走书,小心放回自己面前。 “你这块石头,韩家人都瞧不起你,明天难保不会一起给你脸色看。” “不是万事有你么?”他笑了笑,“还有信口开河的本领。” “什么?” 他捧起书假模假样看了两眼,嘴里说道:“渔政司。” 小满哑然失笑:“打渔的不就管着湖州水路下面的鱼虾蟹嘛,我也没说错啊,主要是看不惯韩定睿那嚣张的样子,想搓搓他锐气,他不照样上当了。” “他人不坏。” “可我受不了这气。” 周词突然不声响了,放下手里的书抬眸看着她:“小满,你觉得委屈?” 她歪了歪头说:“也……还好吧。” “若你觉得委屈,那我们现在就走,任他们说我懦夫也好,无能也罢。” 小满一怔,低头嗫嚅道:“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替你不甘心。” “我?”他笑笑,“我又不怕,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你可真是个圣人,既然你不在意那咱们就留下来,现在溜回家倒像落荒而逃似的。” 小满从桌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我睡了,养精蓄锐去,明天还要看看你那韩世伯是何方神圣。” 小满拉起帏帐倒头躺在床上,韩家的床褥宽敞舒适,但她总不免想起周家老宅的硬床。一盏茶后,周词也步入卧房,他蹑着手脚走进床边,而他的被褥已然先一步被扔在了地上。 他苦笑一声拾起被子铺开,床帐突然开了个口子,许小满探出脑袋来问道:“你小时候是不是同韩家兄妹走得很近?” “嗯,四岁一起念书,一直到十二岁家父过世,八年几乎形影不离。” “韩定睿以前也这样?” 周词席地坐在褥子上点头:“差不多,他年少时最调皮,不爱读书习字。” 小满翻了个白眼鄙夷道:“胸无半点墨,难怪成了现在这样。” “你好像对他成见很深。” “你这个人虽然有些呆傻,但心肠总是好的,他呢,小时候情同手足,现在见你落魄了却处处针对,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周词摇头笑道:“我不是虎,他也并非犬,平白无故更欺不到我,你不必为我打抱不平。” “这怎么行,我必须助你渡……”小满话说到一半赶紧吞了回去,笑眯眯解释道,“必须助你渡过难关,毕竟我是你妻子嘛。” 周词听言淡淡“嗯”了声,双唇抿起一丝浅笑。 小满仰面躺下,凝望灰白的天顶念叨起来:“其言昭昭,其行灼灼,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的表字是昭言。” 周词微讶:“下聘时就已相告,你不记得了?” 小满立马敷衍:“是吗?我忘了。”说完她伸手把床帐拉实,合眼静卧。 但不知为何,她干躺了半天,脑中总浮现出韩家兄妹的几句对话,虽疲倦至极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屋里唯有一盏灯还亮着,忽明忽暗,摇摇晃晃,也不知他在做什么。恍惚中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她轻轻掀开床帐一角,只看到地上半边的褥子,看不见周词的脸。 她小声试探道:“你睡了吗?” “还没。” 说罢,帘子哗地一声掀开,她翻身趴在床沿问:“你和韩泠君是不是有过婚约?” 周词闭着眼,突然笑了:“哪里听来的?” 小满随口说:“哦,在院子里散步时听韩家下人讲的。” 周词坐起身支着脑袋又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还说……”她转了转眸子答道,“只是玩笑话,幸亏没有当真。”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却什么都不回应。 房中只有豆大烛焰燃烧的细微声响,小满见他不动声色,一跃而下,跳坐到他那边的褥子上追问:“这婚约就彻底不作数了?” 话到一半,谁料雕花木窗莫名砰砰作响,一阵大风骤然袭来,直钻涌到窗缝里,扑簌一声吹灭了蜡烛。 两人一愣,沉默了一瞬。 小满道:“我去点灯。” “不用。”黑暗中周词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已经夜深了。” “我的话你还没回答。” “那你听我说。”他仍握着她手腕,纤细的,微有几分凉意,小满没有挣脱,周词心里有些打鼓,但再无其他逾矩的事,周遭漆黑一片,他低声说,“有过,但都不作数。” “为什么?” “父母间的随口一言,不必太当真。” 小满倒头斜在褥子上,连珠炮似的开始问:“因为你家道中落?” “不。” “韩定睿从中作梗?” “当然不是。” “那就是韩泠君看不上你。” “不。” “你们八字不合?” “也不是。” “我知道了,你有难以启齿的隐疾!” “不是!!” 第八章 一早,周词被一声尖锐的惊叫吓醒,他一睁眼就见小满从地上弹起,如同嫁进门那晚般六神无主。 她左右来回转了一圈,目光凶煞地射向周词,双手抓住他衣襟将他扯了起来,怒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没,我……” 第10章 “那我怎么、怎么会!”她咬牙切齿,面颊飞上一丝红晕,声音也小了下去,“我怎么会枕着你睡了一夜?!” 周词一时没有说话,眼里忽闪过几分笑意:“你又忘了,昨晚是你自己非要睡在这儿的。” 小满拧眉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而此刻周词脸上的笑却像带了些许嘲弄,与他平日的温和敦厚截然不同。小满松手将他推回地上,只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她心里烦乱得很,转身走入暖阁胡乱洗漱一番就跑了出去。 周词追上前喊道:“你去哪儿?韩家宅子大,别到处乱跑。” “不用你管!”话音未落她早已没了人影。 她前脚刚走,周词“嘶”地一声,立马弯腰解开衣襟,胸前赫然几道通红的划痕,全是刚才小满激动时抓出来的。 他合上衣领,摇头笑了起来。 韩家宅邸的花园有一池荷塘,七月流火,池中已初显颓败之势,花将谢,叶微黄,但此起彼伏的投掷声却扰乱了池中的平静。 许小满拾起岸边的石子“扑通、扑通”往水里扔,心里也像皱起的水波,起起伏伏,石头一会儿扔得远一会儿扔得近,几个年纪大些的仆从丫鬟远远看到,知是当年那周少爷才过门的夫人,都觉得好笑又新奇。 她支着脑袋一脸愁苦郁闷。 既是为完成任务,又怎能在人间牵绊过多,她只希望这个周词千万别多打她的主意才好。 她又不是真正的许小满。 池水另一头伫立了一座琉璃瓦六角亭,亭周白纱拂荡,风雅别致,亭内正有两人促膝对坐,相谈甚欢,一人是韩家大公子韩定睿,一个是工部员外郎魏长风。 “真是麦芒掉针眼里,凑巧了,没想到魏大人这次办事就在附近。” “我正要从清河镇回京复命,却被你截下来了。”那魏长风笑笑,浅抿了口茶。 韩定睿笑道:“这哪叫截,既已路过,那自然要由我做回东了,您不会现在就赶着回京吧。” “放心,这个面子还是给的。” 韩定睿又给他倒上,转眼看了看亭外。不看还不打紧,这一看他倒疑惑了,瞥了眼魏长风后借口说要净手便走出了亭子。 他踱着步子过去,到荷塘另一侧的岸边悄然观察了一阵,最后,抽出扇子敲敲身旁假山,俯身说道:“嘿,这不是……” 小满立马回头,一看来人竟是韩定睿,她两眼一斜,直接稀里哗啦泼水似的把手里的石子扔回水里溅起一串水花,随后扭身就走,沿着池边一条小路跑,再一拐弯便不见了人影。 “好个许小满,你给我等着!”韩定睿掸着身上尘土,气得哗哗摇扇,呼呼生风似要吹灭胸中怒火。 六角亭里,魏长风倚靠栏杆恰巧看到这一幕,目光随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凝了凝神。 小满快步一拐,迎面撞上一人,定神看去竟是三妹韩泠君。她“哎哟”一声险些摔倒,手里提着的绣花锦袋眼看就要飞出去,小满眼疾手快一个跃步牢牢抱住了袋子。 “许姐姐?” 小满将锦袋塞回韩泠君怀里,摆手道:“别这么叫,听起来别扭,叫我狸……” “李?” “小满,叫我小满就好。”她不紧不慢岔开话题道,“方才没事吧?” “没事,幸亏有你替我接着。”她拎起锦袋弯眉一笑,打开袋口取出两个小匣子双手递到小满面前,“我正要拿去送你,虽不贵重但对女子来说最是实用,权当是给你的新婚贺礼,祝你与周公子鸳鸯璧合、琴瑟友之。” “多谢!”小满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打开,“这是什么?” 匣子华贵雅致,上有漆金花纹,精细非常,小满端在手里左看右看心中纳闷。 韩泠君解释道:“宝华阁梳妆的小玩意儿罢了。” 小满嘴上不说却心如明镜,这是她与周词进韩家以来第一次有人真心实意祝福他们二人。 她捧着匣子笑道:“还是三妹你说话有几分人情味。” 韩泠君掩嘴一笑:“怎么你也叫我三妹?” “当然是将你看做自己人。” “那我兄长呢?”她双眼忽闪地眨了眨。 小满一愣:“原来你都看到了?” “不是有意要看,只是他这么吃亏倒是头一遭,我看着有趣。”她说着说着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长袖轻掩着嘴角笑起来,举止秀雅得体。 小满打量着她,喃喃说:“你和周词倒是挺相配的。” “什么?”韩泠君惊诧,以为自己听错。 她眯眼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心里暗暗想着:若嫁给他的是你,我自然也不用摊上这倒霉事了。 之后二人又闲话了几句,漫无边际,却很是投机。 小满与韩泠君分别后径直回了屋,周词却不知去了哪里,她正好乐得自在,坐到梳妆镜前摆弄起韩泠君的赠礼。 镜中的面容不过第二次才见,对她而言仍是陌生,算不得漂亮,但颇有几分灵动,她举着匣子不由笑了:对不住了,便在许小满脸上试试吧。 晨鸟仍在蹄唱,天色正好,她循着人间学来的一切,对镜梳妆。 周词回房时还喘着粗气,见小满已回来便放下了心:“我四处找不到你,原来你已经……”小满在雕花隔板后背对而坐,半个身子前倾着,不知在做什么。他走近,睁大眼看到镜中映出的脸庞,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第11章 她的双眉一高一低,口脂斜画出嘴角,脸上每一处无不是难以形容的滑稽模样。 “你在做什么?!”周词冲过去看她的脸,凝视了片刻禁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小满却一本正经说道:“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啊,怎么样怎么样?”也不知她是真心觉得漂亮还是带着玩闹的心思。 周词拿起桌上散乱的脂粉盒子看了看:“宝华阁的东西?” “嗯,三妹送的。” 他摇头叹道:“被你这么用,真是暴殄天物。” 小满将眉笔胭脂一推,挑衅道:“好啊,我暴殄天物,那你来。” 周词笑笑,没有说话,伸手欣然接过眉笔,拿了帕子就要去擦小满的脸,她机警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夺过巾帕道:“我自己来!” 她一通乱抹将眉尾的黛色擦了个七七八八,周词看不下去,用指腹抹去了晕染的残妆,端详一阵后,拿起眉笔替她细细描眉。 阳光打在窗外的墙上,折射出满屋金光,二人挨得极近,一呼一吸,一颦一笑,好似都被放慢拉长,夹杂在二人之间,平添了几分微妙的心烦意乱。 小满想说些什么,但又怕打破这种无以名状的平衡,几次话到嘴边又咽进肚子。 周词手上认真而细致,细致到像在描绘一件精美的画作,她实在按捺不住,张了张嘴,极轻,也极小心地问:“你是不是替别人画过?” 周词垂眸,她也正抬眼看他,眼神透着平日不相称的拘谨,他浅笑道:“第一次。” “那怎么这样熟练?” 他的手顿了顿,笔尾抵着下巴思索道:“大概是……会一些丹青笔法的缘故,两者相通?” “哦……” 几句话后,气氛渐松,小满拿起另一个小盒子在手里摆弄,嘴里念叨:“张敞也给他夫人画眉,可惜最后没得到什么重用。” “张敞那时已是京兆尹,几人能做到。” “你也可以啊。” “我哪里做得到。” “万事有我嘛。”小满说得随意,好像吃饭睡觉那么轻松简单。 周词浅笑停手,仔细端详自己的手笔,小满转身看镜,远山黛眉长,眼若秋水,盈盈衬出别样的秀丽灵动。 小满又惊又喜,两人正要开口,外头忽传来几下叩门声:“周少爷,周少夫人,我家老爷有请。” 第九章 周词与小满从容赶向花厅,周词在回廊下整了整衣裳显得颇为庄重,又从袖口摸出一件裹着锦缎,四四方方的东西捧在手里。 “这是什么?怎么没见你拿出来过?”小满凑上去盯着那东西看。 周词只小心掀开了一个角:“是父亲生前重金买下,一直想送韩世伯的柳少师《金刚经》唐拓珍本。” “什么!”小满极力压低声音,但克制不住语气中的不解,“把这个卖了够你吃好久的,为什么要送他?你真想饿死?!” 周词却是一脸诚挚和固执:“这本就是父亲要赠与他的,怎可言而无信,为人子女也不可违背父母心愿,现下不过是物归原主,而且没有空手上门做客的道理。” “真是迂腐、糊涂、蠢!等着饿死吧你!”许小满在内心疯狂咒骂,对周词恨得牙痒痒,看韩家上上下下的态度,若以此拓本相赠,定不能换来等值的回礼,到时候亏的还是他周词。 小满两眼直勾勾盯着那册子,正盘算着要怎么夺下它,或让周词放弃此举,两个丫鬟小声说着话从旁边小道走过。 “啊?茶水里怎么能放这个呀……” “是啊,可二公子非要让我放,我都说不好了。” “这要把人喝坏了不可。” “哎,算了,他是主子听他的呗。” 两人瞥了一眼没有在意,心里却就这册拓本各自较劲。 眼看越来越临近花厅,小满脑筋转得飞快:等快到门口了就一把抢下,照他的性子绝不肯在长辈亲朋面前失礼抢回去,管他背信弃义还是两手空空,便让我做这个恶人好了! 周词也警惕提防着,两眼时不时瞄向她,眼看离花厅仅几步之遥,小满伸手要抢,周词赶紧护住,她上前一步扑将过来,直接张开嘴结结实实咬在周词手腕上。 周词吃痛松了手,紧着牙关把声音咽进肚子里。 小满飞快夺过帖本哈哈一笑,但两声过后顿时戛然而止,笑容凝停在脸上,看着他身后不动了。 周词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趁机将册子抢回来小心收好,小满仍旧望向他身后,不远处花园的月洞门内悠闲走来一人,踱步声由远及近,她黛眉微蹙,不禁说道:“狗官?” 那人见到小满亦是一脸错愕:“是你?” 周词猛然回头,眼中也浮上一丝诧异,两相沉默中韩定睿恰好走来:“怎么撞一块儿了?”他两手一左一右揽了揽魏长风和周词的肩:“魏大人,昭言,既然到了都进去吧!” 几人进花厅就坐,不多时韩泠君和韩照良及韩夫人也一前一后落座了,韩家大公子因要照料分号的生意,很少在家。 韩照良看着面目随和,待人彬彬有礼,招待魏长风入东面客座,自己和韩夫人坐主位,韩定睿和韩泠君分列左右,七七八八排下来。 周词与小满坐在了靠门位置,韩家并非不讲究的人家,这样一来显然是没把他们当座上宾了。他揉了揉方才被咬痛的手腕,心底凉了半截,小满仿佛心知肚明,默默伸手扯了下他的袖口,对他微微一笑。 第12章 韩照良抬了抬眼皮,笑容和煦道:“贤侄多年未曾造访,要知道我始终将你当自家孩子看待,你与定睿也情同手足,今天有幸请魏大人一起吃顿便饭,世伯也只好委屈你一下了,贤侄莫怪。” “哪里。”周词淡淡回应,小满心想:这老家伙什么都看出来了却还存心如此安排,话又全被他说去了,真是老奸巨猾。 此时,他又问:“听说你昨日就来了?” “是,昭言已经叨扰一宿了,劳烦世伯。” 韩照良听他开口有些生分,便堆笑道:“哎,眼见着天要凉了,近些时候预定布匹的人多,各分号商户资金周转上正吃紧,我忙着来回调度忙得焦头烂额,怠慢贤侄了。” 小满听得眉尾一跳,不由瞄了眼周词,他仍是不动声色:“哪有让长辈招待的道理,我……” “对了,忘记介绍。”韩照良起身朝魏长风恭敬一请,“这位是工部员外郎魏长风魏大人。” 魏长风笑笑,朝二人点头示意,他们也回了一礼,不约而同地假装互不相识。 韩照良继续问:“贤侄此番前来有什么要事?” 周词静默片刻才将周母去世、小满进门种种一一叙说,韩照良又悲又喜,哀戚感叹了一阵,随后忙喊下人取出一个长盒递过来:“昭言,世伯也没什么可送的,这匹上好的绸缎你拿去罢,当做给你们的贺礼。” 周词摆手推辞,小满眼疾手快,见机捧过来福身道谢:“韩世伯客气,周转不济还能省出匹好布来,实在有心了,多谢!” 韩照良扯起嘴角笑了笑,周词从怀里取出那拓本道:“世伯,这是我父亲生前一直想送你的,知道你喜好书法,送给爱好之人才能物尽其用。” 许小满目不转睛望着送出去拓本,心中呐喊道:周词啊周词,你看不见我的心在滴血吗?! 韩照良接过之后,颔首连说几声“好”,却是看也不看便交给身后的仆从命其收妥。 这无疑在小满心头火上浇油,魏长风全看在眼里,笑说道:“听说前辈酷爱书法,今日一见这宅院,果真如此。” 韩照良欣然笑开,岔开话题转而问候魏长风,聊书法见解之时话里话外又打听了些宫里征收布匹丝织品的事,事关家业,韩定睿也很是热络,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珍馐佳肴渐次上桌,竟无一人动筷。 韩泠君见周词与小满刻意被冷落了下来,于是趁着那几人相谈甚欢,侧身和他们说笑起来,小满嘴上聊着,耳朵却竖着细听对过的话,言辞中韩照良对魏长风逐渐有了些溜须拍马的意思。而韩定睿也随父亲一道,丝毫不管周、许二人,冷漠至此不免叫人心寒。 韩泠君正说着近来的天气,她眼珠一转,端起茶杯抿了口,稍稍提高了声音笑道:“毕竟快入秋了,人还在这儿,这茶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呀。” 桌上骤然冷了片刻,心底都是咯噔一记,韩照良幽幽说道:“倒不怨天,茶水放得久了自然会凉。” 小满笑道:“大约是泡茶的水本就不够温热,入口难免生涩疏淡。” 韩照良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哂笑:“不同的茶叶也要与水温相匹配才能沏出好茶。” 小满点头称是,端着瓷杯细细品了一口,弯眉笑起来:“是啊,可千万别用冷水沏良茶,沸水煮了劣等茶,不过韩世伯见多识广,一定不允许府里做出这等外行事来,对吧。” 周词赶紧在桌下拉了拉她的袖子,小满用力一扯,毫不理会。一旁的魏长风泰然处之,指间在在膝上来回敲打,嘴角泛出一丝笑意,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韩定睿连忙插嘴说道:“嗳,什么茶不茶的,吃菜吃菜!” “不必了。”小满冷然一笑,仰头喝尽了杯中水。 “周词,你看看,她这是什么意思。”韩照良面露愠色,一改先前和顺的模样,如同换了张脸一般严词厉色。 “各位尽兴,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便不在这儿讨人嫌了。多谢韩世伯的贺礼,我很喜欢。”她双手捧起布匣子晃了晃,笑眯眯地拽上周词昂首阔步朝门外走。 周词一向知礼守节,这种失礼之事简直要了他的命,他拖着步子还想耳语几句劝她,小满硬拉着他往前走,刚要跨过门槛,脚下忽然一顿,只听“哐当”一记响声,匣子直挺挺敲落下去,周词一惊,还未来得及伸手,她便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周词捧起她的脸一看,双唇苍白如雪,手脚寒凉,花厅内万籁俱寂,众人瞠目结舌,韩泠君当先冲过去唤了几声却未见反应,韩定睿惊慌失措道:“这,这演得又是哪一出?!” 周词忽然回想起之前丫鬟所说的几句闲话,起身飞奔至桌前,将小满喝过的瓷杯倒扣在掌心,滴滴茶水顺着指缝流淌而下,茶叶尽数落到手心,他仔细撇去残渣,凑近细看,混杂其中的还有些许灰白色粉末。 周词缓缓握紧掌心,抬眼凝视起韩家父子,目光灼灼、字字清晰:“我周词自诩磊落坦荡,未尝欠过你们什么,今次拜访不过是告知母亲过世和我娶亲的消息,踏入门槛以来也从未开口讨要过一分一厘。小满不过性情率真、心直口快,何至于下此狠手?世伯、定睿,我不明白。” 韩定睿一脸茫然,走近看到小满脸色也是惊诧万分:“到底怎么回事,还说倒就倒了?” 周词打量他,短促冷笑一声。 第13章 “不是,昭言你怀疑我?” “贤侄且慢。”韩照良也匆匆走过来,蹲下身欲查看小满症状,周词一把将她横抱在怀警觉地后撤几步,韩照良忙道,“我立马叫人去找大夫,贤侄你先带她回房去……” “不必了。”周词打断他的话扫视众人,目光决绝,落在韩泠君身上时略带了几分感激,他低眉看着小满对众人淡然说道,“世交也好、挚友也罢,便就此断了吧!” 第十章 当夜,韩家书房。 韩定睿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显得焦躁不安,嘴里直念叨:“怪事,怪事,她怎么就晕过去了?不会是想嫁祸污蔑咱家吧?” 韩照良严厉道:“你没在她茶中放什么不该放的吧。” “爹,连你都不信我?!我和她无冤无仇,怎会害她。” “可你那侍奉丫鬟说,你今日一早让她……” 韩定睿连忙否认道:“我真是冤枉,我让她放的是盐和胡椒!” 韩照良诧异:“你放这个干什么?” 韩定睿撇撇嘴,嗫嚅答道:“听人说唐代饮茶时要放盐与胡椒,我想试试仿古的法子,就……” “你!”韩照良一把抽走他手里握的折扇连打他肩背,“整天就知道不务正业、不务正业!你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韩定睿连躲带逃,好言求饶了几句才稍稍平息父亲的怒火,书房一静下,两人又思虑起来。韩照良忖度一番后嘱咐道:“你再去下人里头查查,谁经手过她的吃食,谁负责今日的菜式,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他周词报官我们也不怕。” “应该不会闹出人命吧?那丫头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她爹好像还有个一官半职的。” “嗯?”韩照良双眉微蹙,立马询问:“做什么的?” “好像是……新设的渔政司。” “渔政司?什么渔政司?” 韩定睿挠头答道:“她说是掌管调度水下渔业的,湖州一十三条水路均是……” 韩照良再没听下去,又举起扇子敲打他额头:“你这蠢货!朝廷上上下下哪里来的渔政司?!” “她、她说是得头头是道煞有介事,我以为……” “ 她随口戏弄你你也信?” “我……这!” 清河镇几里外有间破财的山神庙,年久失修无人问津,山神石像缺损严重,面目难辨,屋檐青苔绿瓦,门窗残破不堪,地上是凌乱的碎石砖块,常有鸟兽在此栖息停留,远远看去不免显得阴森可怖。 当夜正值雨水连绵,庙内四面透风,雨滴直往屋顶豁开的大洞里下,而正中却安然闲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瘦高道士和一个是矮胖和尚,二人对坐在一盘棋局前对弈,大雨淋身却仿若水不沾衣,无半点湿痕。 道士执黑子,略一思索后出手稳稳放上棋盘,和尚笑眯着眼,白子捏在指间迟迟没有对策,过去良久,他才叹道:“这人界的把戏玩意儿还真不简单。” “何事又简单呢。”道士放下棋子静观夜雨。 “做人做鬼都不简单,天命如此,何需感叹。”和尚终于落了子,“你我此刻的天命,便是在这儿下棋吧。” 道士笑叹:“是啊茫茫世间,总在循天道而行。” 和尚耸肩道:“不止世间,九重天上仙哪个不是这样,说起来,神女座下的小仙如何了?” 道士哈哈一笑:“福祸相依,否极泰来。” “一个历劫,一个受恩,确实恰逢其时。倒是你,受人之托也不去关心关心,还有闲情和我下棋。” “我看不如静观其变,妙趣横生。”道士说完,一手吃去和尚六七枚子,引得和尚大为不快。 和尚一叹,微微后仰纵观棋局:“我们也只是天道中的一枚棋子,做该做的事罢了,但世事难料,你又怎知不会横生枝节?” 话音刚落,庙中破败斜挂的木窗上,几页竹片随风而动,清脆空灵,神像后、横梁上的老鼠突然四处逃窜,道士袍袖一挥黑白两色皆入其中。 那和尚仍捻着一粒子,他仰看窗棂悬的竹片哐哐相敲,愈演愈烈,毫无止歇的意思。 他嘿嘿一笑,说道:“你看,枝节来了。” 夜雨淅淅沥沥,周家的宅子灯火通明,一缕烟雨飘荡而来,随风潜入紧闭的门缝,又缓缓停留于窗下,屋内传来两人交谈的声音。 “少爷,十里八乡的大夫都看过了,怎么少夫人还是不醒啊!” “再跑远一些去找。”说话之人声音疲惫缓慢,但异常坚定。 “万一还是没用呢?少夫人不会是染了什么怪病吧,不然怎么所有大夫都说她脉象正常,可就是醒不过来。” “她一定会醒。” “可是……” 阿七话说到一半,周词突然想到什么,猛然站起快步走到桌前,也不顾椅子被踢翻在地。他提笔在纸上迅速写下几行字后交到阿七手里:“你跑一趟榕城,把这封信给韩三小姐。” 阿七听言,脸色变得极不情愿:“还要去韩家吗?明明就是在他们那儿出的事。” “她会帮我们的。” “少爷……” “快去!” 阿七领命飞奔而出。 窗外烟雨倏忽一散,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阿七踏出门槛时险些冲撞到什么,抬眼一看,门口立了位白净的瘦高道士,许是皮肤过于白皙,雨夜之下竟显出丝丝阴气,他道袍脏污不堪,正撑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抬手准备叩门。见有人恰好开门,他咧嘴一笑,叫阿七不由打了个寒颤。 第14章 阿七问:“道长有何贵干?” 道士幽幽说:“途径此处,想讨口水喝。” 阿七摆了摆手:“实在抱歉,今日我家有人命关天的大事,道长请去别处吧。”他说完抬腿又要往外冲,可这不识趣的道士却牢牢堵在门口挡了去路。 他又说:“能否讨口水喝?” “哎呀我都快急死了,求你去别家好不好!” “阿七,怎么回事?”周词远远听见他的牢骚声,立马推门走来,恰巧看见站在雨中的瘦道士。那道士微微躬了躬身,一双狭长的细眼将他全看在眼里。 周词比上次清瘦了些许,眼中有几分失神与疲惫,下颚也染上了一层浅青。 道士开口,仍是那句:“可否讨点水喝。” 阿七听得有些不耐烦,周词却伸手相邀,请他进门。 道士反而摆手推辞:“不打扰,就在门口吧。” 周词颔首,命阿七倒水,阿七跑回去匆匆倒了碗水递给道士,道士端起碗放到唇边,眼看就要喝了,他又慢慢放下,似是随口一提般询问周词:“府上是否有位病人?尊夫人吗?” 主仆二人对看一眼均觉诧异,道士对周词笑了笑,又看了眼阿七,周词便当即嘱咐阿七进屋照料小满,自己留在门外与那道士交谈。 雨声淅沥,天色昏暗,道士不问病况、不说症结,双眼环顾宅院四周一语不发。 他挪步走到门檐下收起油纸伞斜靠一边,伞尖却无一滴雨水延下,他问:“尊夫人可曾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周词飞奔进屋,取来一个掌心大的小纸包,急忙打开呈送至道士跟前,眼中渐渐浮上一丝希冀。 纸里包裹着一小团灰黑的泥屑,已结成块状看不出是何物。道士将其放入碗里缓缓搅动撇去茶渣,随后倒尽碗中清水,伸出三根手指稍稍一碾,泥糊瞬间化作灰白粉末,轻盈飞散出去。 “是香灰。”道士微微一笑,将白瓷碗递回周词手中,重又撑起那把滴水不沾的油纸伞。 第十一章 尘粉如烟散去,周词狐疑不已:“乡人常用香灰治病,或药到病除,或仅仅腹痛一阵而已,却从未见人手脚冰凉昏睡不醒的,为何她会……” “你也说,有人腹痛,有人药到病除,故此法因人而异,而尊夫人体质恐与其相冲,百害而无一利。” 周词了然于心,连忙追问:“道长可有救治之法。” 道士微一颔首,欣然答道:“我有副方子。” “道长请讲。” 道士轻捻胡须,缓声说道:“取石下青苔,夜半玉芙,寅时薄霜,叶上晨露,各三钱,熬药煎服,一帖即可。” 周词只觉得这不似药方,倒像什么秘诀偏方,一时半信半疑,道士瞥了眼门内淡淡一笑:“宜早不宜晚,府上有人命关天的事,我还是暂去别家讨水喝吧。” 道士转身走入雨中,刚迈出两步,又回头提点道:“此方必须取你的一滴血做药引,切记切记。”说完,道士眨眼就隐没在青山田野间,独留周词定定看着那白瓷碗。 他出了会儿神,忽冲里头大喊道:“阿七,我出趟门,你好好照顾少夫人!” 阿七一听,忙问:“少爷你去哪儿?” “出去找药。” “可都这个时候了啊。” “只要可以救她,在所不惜。” 阿七张了张嘴又闭上,只觉得拦也没用,拦也拦不住,眼睁睁看他大步走向夜色,没入一片漆黑。 青苔只在石阴面,周词翻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块才取下三四钱,又硬生生敲开镇上花匠的门,睁大眼候到子时,准点采下数朵玉芙。一夜不睡熬至寅时,白霜不过极薄一层,他弯腰近乎脸贴着草地细细收集,一片一片险些直不起腰,待到晨光初绽,再取一小瓶叶上晶莹的露水,抬头才发现已是东方既白,澄空初霁。 太阳照常东升,直照耀床头,窗台屋檐的雨水渐渐晒干。 小满却觉如坠深水,气息将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只想拼命朝水上光点浮动处游去,可四肢并划愈来愈沉重,光点幽幽晃动着,她拼劲气力探头钻出水面,一瞬间,不由猛吸一口气。 小满一下坐起,大口喘息着,胸前后背都出了一身汗。睁开眼,窗外阳光刺目,周词正静静趴睡在床边,传来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她平复了会儿顿感恍如隔世,阳光洒落他肩头,小满情不自禁在他头顶摸了摸。 不料周词在此时伸手,将她的手温柔握在掌心,他的声音听来喑哑疲惫却含着难掩的喜悦:“我等了好久。” “嗯?” “你睡了整整两天。” “这么久?!”她惊讶地跳到地上,躺了两天的脚有些不听使唤,甫一着地双腿竟是绵软无力,眼看就要直挺挺摔下去,周词起身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他身上有泥土混着露水的味道,但出奇的好闻,温暖宽和的怀抱包裹她的周身,小满动弹不得,心头如擂鼓般砰砰乱跳:“你、你做什么!” 周词笑问:“我做什么了?” 小满叫道:“现在!” “我怕你像刚进门时那样,总是给我惊吓。”他收紧手臂环抱得愈发紧了。 小满立马站定,挣扎着要推开他:“我站稳了,你松开吧。” 周词没有放手。 “好啦好啦,怕什么,我又没死。”小满眉头微皱,半抬起手停留在身侧犹豫了一下,最终落在他肩头,轻拍了拍,“至少在你如愿以前,我绝不离开。” 第15章 “嗯?”周词听得疑惑,松了手凝视她,小满趁机挣脱一步跨坐到桌边,轻咳了两声后,迅速拿起手边的杯子说道:“对了,那天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像突然就……” “有人在你的水里掺了香灰。” 小满反应了一下,头脑顿时轰地炸开,险些摔了手里的杯子,区区香灰对寻常人算不得什么,可对未满千年道行的妖而言,足以减损修为,甚至让神魂与许小满的身躯彻底分离,她斟酌了一番极力平静道:“你确定是香灰?” “嗯,镇上的大夫不知为何都束手无策,幸而遇见一位道长,他一看便断定是香灰,好心开了副药,只一贴你便醒了。” 听见“道长”二字,小满便知晓了八九分,心底也不由一寒。 平白无故为何有香灰,若说下人不小心那也太过古怪,怎不是别的偏偏是香灰?还是说有人识破了她的真身存心要试她一试? 三妹绝无可能。韩定睿?进花厅前的确有丫鬟说过他要往茶水里放些什么,之前就能动手没必要等到宴席,他那性情也是藏不住事的。韩照良也不对,初次见面便不分青红皂白?不太可能。若说是那魏长风因客栈之事报私仇也有些牵强,他如何知道我并非凡人,还要在别人家下手。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肚子倒先不争气地叫起来。 从韩家离开后她就没吃过东西,小满直懊悔没在宴席上狠狠吃一顿。 她叹了口气,倒头躺回去:“好饿啊……” 周词问:“想吃什么?” 小满舔了舔发干的双唇说:“吃面吧。” “好!” 他冲到阿七房间,一推门,阿七四仰八叉睡在床上,被子也没盖。他也是一夜没合眼,直到周词回来,眼看着少夫人把煎好的药喝完他才回房躺下,现在正是睡得香的时候。 周词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俯身轻拍了拍问道:“阿七,家里还有面么?” 静了几秒,床头传来糊里糊涂的声音:“嗯,有……” “怎么煮面?” 阿七揉了下眼睛说:“我来……” 话才说完,他手一放便又睡着了。 “阿七,阿七!” 周词叫了两声,他闭着眼咕隆咚翻了个身,抱着床头的被子委屈又无奈:“少爷啊少爷,你怎么连面都不会煮啊……” 周词顿时哑然,扶额靠到床边掐了阿七几下,终是在半梦半醒里听他把方法交代清楚了。 道士那贴“仙药”自然神奇,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小满身体已完全恢复,正趴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着架子上的书。 周词端着面走进来时,她匆忙把书塞进被子,走到桌前笑道:“真有面吃呀?”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把一整碗面放到桌上。 小满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一筷子下去囫囵一大口。 周词问:“怎么样,好吃么?” 小满说:“好吃啊,阿七的面越做好了。” 筷子随手一翻,面条下竟还卧着两个鸡蛋,她有点惊讶,一抬头正撞上周词的双眼,有些热切,也有些不寻常。 她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衣带晨露,鞋边粘泥,袖子也被勾破几个洞,衣服下摆挂着枯草屑不说还白乎乎沾了不少面粉。 想到先前他趴在床边的憔悴模样,小满不禁问:“你几时睡的?” 周词淡淡笑道:“一夜未睡,从子时你喝下药,直等到天亮你才醒。” 小满刹那间全明白了,心里忽然温热温热,揪得好紧,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来。 他这个少爷,一定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她两只眼睛盯着周词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吃不下?” 小满拨浪鼓似的摇头,她双唇一抿,把筷子尖还冒着热气的面送到他嘴边,小声说:“你也吃,我们一起。” “好。” 他就这筷子低头咬下去,小满这才展颜一笑,心定了几分。 第十二章 此时的韩府也不怎么太平,韩泠君第二天一早就敲开了父亲的门,为的还是宴席上的事。 韩照良疲累一宿,不想和女儿多谈,但韩泠君执意要提,一脸郑重。 “爹,你真的想就此断了这份交情么?” “不是我想,茶里有什么我们解释不清,再加上周词那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韩泠君思索片刻,说道:“宴席的上事当然要查,但也不能仔细查,害人性命的罪责落到谁头上都不好,只好委屈下人,给些好处先顶着。但和周家交恶,我觉得不妥。” 韩照良背对她负手而立,面向窗外:“这么说,你还想和他们重修旧好了?” 韩泠君上前一步说道:“不是我,这是两家的事,四代世交若因这次断了别人会如何议论我们,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爹,我们不能这么做。” 韩照良扭头看她,眼神有几分疑虑:“你对他还没死心?周词现下一穷二白,还有了妻室,难不成你……” “不。”韩泠君略略垂下眼眸,反驳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觉得……” “行了。”韩照良打断她,拂袖冷哼,态度不屑。 如此,韩泠君也不再多言,略一行礼便退了出去。 小满这边,自从一帖药救回性命后,周词始终心有余悸,每天让阿七看着她好生休息。 小满日日睡到午时才起,见周词不在家,阿七便说他是去衙门办点事。 第16章 但如此连续了四五天,小满觉出点不对,于是特意留了心眼,天天支着窗户听动静。发现周词这几日雷打不动卯时起,临近日暮才回家。 她去盘问阿七,阿七不是一口死咬着先前的说法,就是埋头做事说不知道,但每每打开厨房的粮缸,米面都比上一次要满一些。 最后小满实在憋不住了,决定去衙门外等他,亲自问个清楚。 阿七守着门,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少爷叮嘱我要让你好好在家休养。” “我偏要去!” 小满侧身绕过他,步伐轻盈,阿七连忙追上去,两手一横拦在她前面笑道:“你去了我不好向少爷交代啊。” “没事,等接到他我替你说话。” “少、少夫人,你也替我想想嘛,就别出门了……”阿七露出央求之色,牢牢扒住背后的门板不肯相让。 看这情形明显是做贼心虚了。 小满心想,人间区区十几岁的小孩儿,如何跟我一个修炼几百年的妖相比。 她一点点凑到阿七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逼问:“周词、到底、干什么去了?” 阿七的面颊顿时涨得通红,可他瘪着嘴挺起胸,硬是不肯透露半分:“少爷就是去衙门了!” 小满噗嗤一乐:“哟,还挺忠心。” 说完,她又轻飘飘地呵笑两声,竟转头往回走了。阿七知道少夫人主意多,怕她虚晃一枪,于是仍旧死死堵着门眼看她进去。 哪知她快步跑到院墙边周词祖父亲手栽的大榕树底下,三下五除二就爬到了树杈上。 阿七大惊失色,呆在原地,想叫又不敢叫。 而院墙外,正在往家赶的周词恰巧看到她手脚利落地上树,和客栈那次简直一模一样。 “许小满,你怎么又!” 听到周词的声音,她转头拍了下手:“啊,你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 “你先下来!” 话刚说完,他脑中一凛,立马曲起手臂做好接住她的准备。 小满看他一脸紧张,脑筋一动和他谈起条件来:“行啊,下来可以,但我下来以后,不论问什么,你都得如实回答,怎么样?” “好,我答应你!” 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小满反而有些没劲了。 她沿着墙头跳下来,周词在旁拼命伸长了手臂,刚落地就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往楼上走。 周家钱不多、人不多,只有房间最多,他把小满带到间只有一扇风窗的屋子,小满还没来得及发问,周词就甩手关上木门。 “你干嘛?” 周词透过雕花缝隙抬眼看了看她,肃穆道:“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小满猛拍了下门怒道:“你要关我?!” 周词抿着唇没说话,门外几声落锁声后,他转身下楼了。 还没走几步就看见阿七杵在楼梯口:“少爷,你怎么把少夫人禁足思过阁了。” “没,不是禁足。”他急忙解释,“一会儿吃饭我就去把门打开。” 阿七挠挠头,东家的事他不敢多插手,只好默默去厨房准备晚饭。 周词在楼下来回踱步,时不时看看那扇小小的风窗。这窗户好似一根线,时时刻刻牵着他的心绪。他叹了口气,又回房看了会儿书,可对着书端坐半天,满页的字没有一个能看进去。 他不知道这次自己对小满是否太过苛刻,但她的胆大妄为总是让人心惊胆战。 思来想去,再抬头时,天色已暗,寒鸦自枝头掠过发出孤鸣,他立马从椅子上跳起跑向思过阁。 门打开,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 “小满?” 里头没人回应,他连忙点了支蜡烛,不大的房间里竟空无一人,狭窄的风窗虚掩着,风一吹,哐哐摇动。 周词开窗下看,蜡烛一丢,拔腿下楼。 正厅里,阿七摆上了好几道菜,小满坐在桌前,抿着筷子等他备好。 阿七一边端过来一边说:“思过阁黑黢黢的,我小时候最怕了,少爷以前上私塾的时候要是犯了什么错,夫人就会让他进去待几个时辰。” 小满扬扬眉毛揶揄道:“他也会犯错?” “当然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非圣贤,孰……孰……” “孰能无过。” “对对对。” “小满!”楼梯突然噔噔噔一阵响,两人的话被打断,周词喘着气走进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小满在心里发笑,表面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坐着。 阿七把碗筷放到他坐的位置说:“少爷你跑哪儿去了,给少夫人开个门自己倒开不见了。” 开门?他转眼看向小满,她微仰着下巴,眼神有一丝不服和挑衅。 他压下情绪坐到她身边,刚抬手夹菜,手里的筷子被另一双横加阻拦,小满把筷下的东西抢过来一口塞进嘴里,眯眼笑道:“阿七,你做菜越来越好吃了。” “啊?是吗?” 周词不语,满心无奈。 这顿饭吃得奇怪,两人都只和阿七说话,互相却没有半句交谈。 心事满腹往往最是闭口不言。 越积越多,越垒越高,直到两人中有谁忍不了,耐不住,也就先低头了。 最后,还是周词敲开了她的门,小满倚靠在门后,刚准备讽刺他几句,周词两手一捞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17章 她猝不及防被按到椅子上。 “你干什么?” 周词一言不发,捉住她两条细软的手臂,卷上袖子来回看。 “放开我!” 许小满拼命挣扎,眼神中透出警惕和敌意,他一愣,刚松开手,她就钻到床角里怒视他。 周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一低头发现手上已然被抓出道血痕,开始隐隐作痛。 他没有管那个伤口,而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沿,屋里的烛火摇摇晃晃,映在她紧紧盯住自己的眼里,闪烁不定。 他有些沮丧,低声问:“小满,你是不是怕我?” 她鼻子里哼出气,斜着眼转了转手腕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好,我不碰你。”周词退后了几尺,两手比划着指指她的手脚,“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她疑惑:“受什么伤?” “你从那扇窗翻出来的?” “哦对,我爬下来的。” 其实小满并非从思过阁的窗口跳下去了,她只不过故意开着窗,又小小使了个法术。 周词长叹了口气,扶额一笑,他对许小满是一百、一万个无可奈何,他坐在床沿,微弯着腰与她平视,苦笑道:“你是属猫的?这么能爬树翻墙。” 小满心想,我可不就是个山狸么。 她的目光移到周词身上,见他手背红红地冒着血珠,她想也没想,“噌”地凑过来:“你手怎么了?” “方才你抓的。”周词抬起眼眸,话语里却没有任何责怪。 小满从下往上,犯了错似的看着他说:“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刚刚……”话没说下去,她托着周词的右手捧到眼前。 手心被她细细的指尖抵着,她此刻又变得安静柔和起来。 周词语气有点委屈:“这些天,我不是被抓就是被咬。” “胡说。” “真的,还不止这一处。” “还有哪儿?” 他往后退了退:“算了。” “说啊,还有哪儿?” “没了。” 他抬手掩了下衣襟,小满反应更快,利索扯开他的领口,胸前赫然横着几道暗红的痕迹。 她发愣似的定睛看了会儿,心想,他不会被我给弄死吧?不行不行! 小满跳下床就往外面跑,边跑边喊:“你等着,不许走!” 周词两手后撑在床上,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身影,微眯了眯眼,嘴角漫起一抹笑来。 不多久,小满立刻飞奔回来,手里提着问阿七讨来的药,拨开盖子倒了些在手指上。 她瞄了眼周词胸口,脸微红了下,说道:“这儿你自己解决!” 说完拉起他的右手,直接用嘴抿去渗出的血,她的唇很软,轻点在手背上,有些痒。 周词垂眸看她,从眉毛到双眼,再到鼻尖和红润的唇。他抬起另一只手,不经意地轻轻抚在她脑后。 这一次,她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坐在他跟前没有躲开。 第十三章 上完药,小满把那几个治跌打损伤的瓶瓶罐罐通通扔进周词怀里,打着哈欠说:“行了,剩下的你自己处理吧,这些东西味道可真难闻。” 周词笑笑,整理好衣裳,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纸袋,伸手往她半张的嘴里塞了个白软的团子。 小满横着眉毛含糊地说:“唔,你!” 她一说话,牙咬到那白团子,绽出甜糯清润的口感,瞬间让她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几口下去,她舔了舔嘴角,意犹未尽:“你给我吃的什么?” “好吃么?” “好吃。” “还想要?” “嗯。” 她摊开掌心问他讨。 周词握着袖口纸袋子,边笑边往自己嘴里放了一个,他基本摸清了她的性子,胆大包天、喜恶分明却是吃软不吃硬的。 小满见了他手里的东西肯定要抢,他侧身躲了躲,把手举得老高。 小满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自然抢不过他,周词往后仰了仰,用似有若无的力道轻扯了下她的衣袖,她重心不稳顺势倒下去,一头栽进他怀里。 周词心里反而怦怦乱跳,他第一次使这种小伎俩,忐忑得不亚于犯了什么当朝律法。 小满身子僵了下,抬眼撞进他意味难明的目光中。她也不傻,稍想想就看透了周词的把戏。 耍我是吧? 小满撇撇嘴直接一拳头打在他心口。 哪知她手上没轻重,这一拳使了大力气,把周词锤得双眉紧锁,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想到他胸前的伤,真怕把他给打死,便又急得跳起来绕着他来回转圈。 周词缓了缓,按着胸口半天不言语,小满蹲在地上,慢慢挤到他身边嘟哝道:“你没事吧,要不我把阿七叫来?” “不用。”周词低眉看着她,此刻,她的眼里少了一点凶蛮,多了一丝乖顺。 他俯身温柔说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什么?” 周词没应声,任她自己去想。 小满依然目不转睛盯着他,不过一个晚上,她觉得有些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令她摸不着头脑,他好像一时间全占了上风,一举一动都牵动着自己。 她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理了一遍,点头说:“你答应过的,不论我问什么都要如实回答。” 第18章 “嗯。” “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周词本就不想隐瞒,照实说道:“去太微坊做代书。” “啊?”小满不由诧异,“阿七说你母亲甚是高傲,不允许你做公职之外的营生啊。” “是,以前是因为母亲拦着,周家历来是书香门第,若上街摆摊替人捉刀代笔有辱门楣和祖宗颜面,还会遭人耻笑,哪怕是饿死也做不得,可如今我并不觉得丢人。” “为什么?” “因为你。” 小满不太明白,周词却看着油灯摇曳的烛火没再说下去。 小满跟着沉默了一下,可安静中,她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哦,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嗯?”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袋吃的,方才趁周词不注意偷偷从他袖子里给拖了出来,现下正大明大方地往嘴里塞糕点,一字一顿地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翌日一早,周家漆面剥落的宽阔大门早早打开,阿七送两位主人出门,小满抢过收拾好的东西,提着笔墨纸砚随周词一同前去太微坊。 她晃悠着手里的包袱,看上去心情大好,嘴里似还哼哼着小曲儿,一路春风得意。 周词与她并肩而行,也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不远处已有炊火青烟袅袅而上,太微坊开始忙碌起来,一些铺子已挂上店招准备停当。 周词找到前几日来往人多的热闹处,支起桌子,摆好纸笔就静静坐了下来。小满有些闲不住,东走走西看看,逛了一大圈才姗姗来迟。 她从未到过太微坊,周词与她说,这里除了别处都有的茶楼食肆,另有书院、棋院与寺庙,在此处做代书营生更为合适。 小满飞快从街头走到巷尾,大大小小设铺的代书先生足有五六位之多,代人写书信、契约还有一些帖子对联之类。 小满想:只写这些东西横竖都差不了太多,这样一日下来只能赚个温饱果腹。周词唯一能胜过别人的恐怕只有这张脸了,不过以色侍人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待她返回,周词正在研墨,她上前一把夺过墨条替他磨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漆黑的墨块一圈一圈在砚台上打转,周词抬眼看她,小满似乎很认真,双唇微微抿紧,手指和肩膀都在用劲儿,好似和砚台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让它受刑一般。 他临时起意,提笔蘸了层薄墨在纸上游走,小满凑近想看,周词却叫她别动,她便不再理会,仍旧认真磨墨。 片刻功夫,周词忽又叫她过来,她懒懒抬了抬眼本想刺他两句,却一下被纸上的东西震住了。 那是一副小像,画的正是许小满,淡淡浅墨勾出她低眉时的轮廓与眼眸,不过寥寥数笔便将神韵画得淋漓尽致,纵使她并不熟悉自己这张脸也能一眼看出,为之惊叹。 她眼睛咕溜溜转了转,扔下墨条,迅速拿起一张纸,抓着笔生硬粗糙地写下“小像”二字,贴在了桌前代写招牌的后头。 周词问:“你会写字?” 小满脑中嗡地一声响,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她飞快思索要用什么说辞搪塞过去:“我……” “写得不好,来,我教你。”周词取下那张纸,把笔递给小满,她胡乱握在手里观察他的神色,他仍是波澜不惊,沉静如水,只对她浅浅一笑道:“拿笔的姿势也不对。” 他坐到小满身边,掌心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准确捏上笔杆,带动她在纸上重新写下那两个字,端正灵秀,字如其人。 周词是个聪明人,阿七也不会骗他,小满与媒人和她亲眷口中说的截然不同,周词心里早就有了分辨。 周词握着她的手继续写,在白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二人的名字,小满能清晰感受到他运笔时的力道与缓急,让她忘了、忽略了眼前的字迹,仿佛他的一呼一吸都能从相贴的掌心中传递而来。 她微微侧头,用余光注视着他,甚至不敢用力喘气。 她本觉得周词是温润如玉,但想想玉总有些油润圆滑,并不合适,用水来形容他却是正好,他有时就像是一泓清泉涤荡在人心头。 小满忽然有种奇怪而好笑的念头,觉得他应该去学佛法,处事波澜不惊,对人温言相待,做禅师岂不正好?她嘴角一点点浮起笑来。 她思绪正在天马行空,耳边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哟,瞧瞧这是谁!” 一抬头,周词那方不起眼的小桌前逐渐围拢过来好几个人,将他们圈在中间。为首之人是个身穿紫绸衣的公子哥,旁边站着年纪打扮类似的三名男子,还另跟了两个仆从。 紫衣公子鼻子里哼出几声笑,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他迈前两步越靠越近,小满想也没想,拍拍周词的肩,侧身挡在了他跟前。 第十四章 四周商铺均已开门营业,太微坊内熙熙攘攘,人往人来,周词不紧不慢地起身,朝对方微一行礼,询问道:“诸位何事?” 带头的那人牵起一边嘴角笑了笑:“还认得我么,周词。” “金二公子,有什么事吗?” “那倒没有,不过,没什么事就不能找点事吗?”紫衣的金二公子逼近一步,冷笑道,“你们周家人不是清高得很吗,怎么还出来做这种营生?” 周词直直看向他双眼,不卑不亢道:“养家糊口,并不可耻。” 第19章 “你家老夫人不拦你?” “与你无关。” 金二听了抑不住笑起来:“嗬唷,好个与我无关,你在这儿高高兴兴挣着钱,我大哥可还囚在牢里受苦呢!” 周词淡淡一笑:“是他自作自受。” “你!” 周词摊开手掌朝前一送,面无表情道:“金二公子若不是来寻代笔的,那便请回吧。” 金二公子咬牙道:“好啊,我便来找你代笔如何,偏就叫你写封状子送去为我兄长申冤!” 周词皱眉道:“敢问金玉诚何冤之有?他欲强抢民女不得,一怒之下出手夺人性命,没有一命抵一命已算侥幸,他还有何颜面申冤?” “呸!”金二公子狠狠啐了口,“我堂堂金府,在这块地界绝对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了,洛大人若不是听了你的谗言怎会判我大哥下狱?!” 周词摇头笑起来:“洛大人一向公正清明,他做决断岂是我一个书吏能横加干预的。” “谁信啊?!你小子少在这儿糊弄我!” “我与你说不通。”周词面色淡然,坐下来静静磨墨不再理会。 他一手悄悄伸到桌案底下握了握小满的手,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小满在一旁听明白了七八分,猜想兴许是他在衙门做书吏时经手过的公案,看这架势,周词多半要吃亏。 这次莫不是他的劫来了? 小满迅速闪到一边,趁着路人聚集,挤进人堆里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并不是为自己脱身,而是一连奔向周围五六间商铺,添油加醋地扬言金二公子要找太微坊的铺子不痛快,现下正纠缠自家相公不放,让掌柜好生提防。 几名掌柜见她神色紧张不像有假,便派了几个精壮伙计一同跟了去探探虚实。 事成了一半,于是小满跑回去拨开人群,笔直走到周词身旁。 此时的金二公子看周词没事人一般继续磨墨,心中憋屈非常,身旁跟着三位一同玩乐的公子哥也全看在眼里,令他大失脸面,怒从中来。 “很好,周词,很好,你要写是吧,那我今日便让你写个够!”说着,他朝桌上扬手一挥,笔墨飞溅,顿时洒了周词半身乌黑。 小满把周词用力往旁边一扯,张口便脆生生道:“金二公子,你若有冤,大可直接去衙门击鼓鸣冤,找那洛大人评理,你来纠缠他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你爹娘,还能给你出头拿主意不成?” 金二怒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金二少爷目无法纪,平白欺负人,就不怕我们报官吗。” “报官?那就赶紧去,这官府还得给我家几分面子呢。”他眯起双眼上前一步笑得很是张狂,“我就欺负人了怎么着,小娘子,你奈我何?” 说完,金二伸手就在她面颊上摸了一把。 小满还没反应过来,周词狠狠拍开金二的手,将她拉到身后,不料小满反捉住他手腕阻了阻,对金二说道:“你与你大哥可真是亲兄弟,他强抢民女,你调戏有夫之妇。”她忙转头看向逐渐围过来的路人,“大家可都看到了!” 四周一片喧哗,渐渐都苛责起金二来,金二越听越恼,不由讥讽道:“周词,你好生窝囊啊,关键时候还要一个女人来护着你。” 小满哈哈一笑抢白道:“怎么,羡慕了?他有我一个小小女子护着,你还没有呢,气不气啊!” 周词拉了拉小满,担心她沉不住气受了欺负,小满却甩开他腰杆板正,直挺挺地立在最前头。 “凌厉呀。”金二双眉一皱,斥道,“试问整个县城谁看到我们金家人不敬上三分,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和本公子叫板?” 小满两手掐腰,笑眯眯说道:“来来来,有本事砸了这里。” “别以为我不敢!” 小满依旧是一脸嬉笑,昂首过去低声在他耳边激将道:“不是谁都要敬你三分吗,你倒是砸呀,难道真就不敢么?怕了,没本事了?” “你……” “原来金二公子就这点胆量,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家洗洗睡吧。” 金二本就脾性暴躁,听言更是怒火中烧,全然经不起这么一激,他怒道:“天底下就没有我二爷不敢的!” 金二两位仆从立即上前,他猛一抬手过来,小满立马顺势倒下。 她要的就是将计就计。 金二俯身还未动作,她脚下趁机一勾将桌案直接带倒,趴在地上颤声道:“金二,你、你仗势欺人!” 金二连碰都没碰到她,却突遭污蔑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急吼道:“你装什么装,老子今天就要你好看!” 小满立马抬眸看向那些跟来的伙计,眼见闹得越来越凶,原本将信将疑的一些店铺也陆续派人围拢了过来。其中一人仗义执言道:“金二公子,你平时嚣张跋扈惯了,但今日要对咱们太微坊的店家不利,也别怪我们出手!” 金二看了眼周围,竟来了十几个年轻伙计,手里都抄着家伙蓄势待发,他也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但见形势不利竟有些发怵了。 “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和太微坊的铺子过不去,我们便和你过不去!” “对!”“就是这个道理!” 众人一时间齐齐附和,声如浪潮,此起彼伏。 金二看人多势众也知道此时只能偃旗息鼓,他颜面尽失,心中怒不可遏却无从发泄,转头看小满已经站起,挺着脊背轻蔑地看他,嘴角犹带几分讥笑。 第20章 他脑中突然嗡嗡作响,一阵头晕目眩气血上涌,他跨步上前,右手紧握着用力向后一引。小满手腕被人用力拉住闪到了侧旁,周词飞身挡在她身前,只听一记闷响,沙包大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了周词脸上。 金二一愣,周围也鸦雀无声,他眼看周词嘴角缓缓溢出血来,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眼神静若湖水,深不见底。 金二瞬间背后发毛,这个周词,平日看着文文弱弱,谁知既非孬种更不是怂货,竟直挺挺迎上来了…… 小满吃了一惊,紧紧拽住周词手臂,把他脸往自己眼前掰过来看。 金二有些慌神,但跟着他的另几名公子哥却个个心有不服,上前就要针对周词。 四周围观的各路人等愈发吵嚷,对方个个紧逼,这一拳好似打在小满脸上,她全然忘了那道士的话,手掌翻转,指尖轻捻…… 太微坊正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前方两名护卫高声呵斥,顿时把人群冲散。小满手心忽一刺痛,猛然抬头。车内,魏长风掀开帘布,淡淡看了她一眼,快马直奔城门而去,烟尘四起。 第十五章 韩府西苑,韩定睿闲闲迈着步子去花园东阁照料自己养的几笼画眉鸟。 他捏着食盆边喂边啧嘴逗弄起笼子里的小鸟,一时洪亮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 杂乱无章的叫声里,穿插着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他以为是府里的下人在闲聊,伸长耳朵一听,声音却颇为熟悉。 等说话声停了,不远处的假山后头钻出个厨房里的下人,韩定睿矮身躲了躲,等人走远,他马上绕到假山后面。 “三妹?” 韩泠君应了一声,还没开口,韩定睿就急急说道:“我可都听见了,你把那事推到下人头上了?” “是,我找账房多给了他一年的工钱,算作补偿吧。” “父亲的意思呢?查不出是谁下得毒?” 韩泠君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笑问道:“你觉得是谁?” 他伸出根手指,信誓旦旦地说:“首先,我不可能。” 韩泠君斜睨了他一眼:“你嫌疑最大。” “我哪里……” “哥哥,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我最清楚不过,小时候他最聪慧、懂礼,总拿来与你做比较,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嫉妒他。” 韩定睿别过脸去,没有反驳。 韩泠君继续道:“他家道中落,你才觉得自己样样都赢过了他,其实呢,只不过是你止步不前,等着别人后退罢了。” 韩定睿缓缓吸了口气,无所谓道:“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 两人间的对话静了静,唯余鸟鸣啁啾不止,韩泠君笑笑,心知他是听进去了。 她踱步不经意往四周看了看,走到假山下更隐蔽的位置,和韩定睿说:“依我看,我们家的人都没有可能。” “不会是她自己吧?” “不会。爹派去的人说小满险些命都没了。” “那是魏……” 韩泠君微微锁眉:“我也猜不透。” “哎!不想了不想了,说不定就是下人失手。” 他甩两下袖子懒得再纠结罪魁祸首,打了个哈欠正准备走人,韩泠君又叫住了他。 “一会儿我准备去趟周家,你同我一起。” “去干嘛?” “去赔个礼,爹算是默认了,他拉不下脸向小辈服软那就我去,但我一人出门在外不大方便。” 韩定睿无奈:“三妹,他家都这样了,有必要吗?” “周老夫人要强,在世时几乎没有问我们讨要过什么,这次周词过来却把柳拓本送给爹,他若是卖了至少能保十年吃喝不愁,何苦呢?”韩泠君低叹了一声,“他们周家既然仁,我们也不能不义啊。” 韩定睿听言,低头靠在假山上,之前跑到嘴边的话此时全咽了回去,韩泠君偷偷看他一眼,打算再推一把。 她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周词已然能独当一面,怎么哥哥你还跟个孩子似的畏首畏尾?”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不去!”韩定睿果然吃这套,表面不情愿心里却已答应了下来。 那日午后,天色好得不像话,周词和小满却都窝在家中,房里传出清水搅动的声响,小满背对他在桌上搓着手巾,拧干后转身走来,周词移开目光,两人都显得有些拘谨。 她慢吞吞地把手巾对半折好,然后一下拍在他脸上,疼得他险些喊出来,但后槽牙一咬还是默默咽了下去。 小满心想:这张脸可不能被金二打坏,破相太可惜,神仙都要悔恨的。 小满用湿冷的巾帕贴在周词挂了彩的脸上,说道:“说好是我护着你的。” 周词笑道:“我可没同你说好。” 她撇撇嘴皱眉道:“你为何不躲开。” “躲开,受伤的就是你,我不愿意。” “不躲开,受伤的是你,我也不愿意。” 二人少有的默契,各自抬眼,目光一撞又躲开了,小满默默曲着一条腿抵在床沿,用帕子敷着周词微微肿起的面颊。 沁了凉水的手巾渐渐不再冰冷,慢慢从中间开始渗出丝缕暖意,小满回想着白天的事,悬空的脚背百无聊赖似的一点一点。 周词的目光没有离开她,那些微的暖意像涓涓细流漫进他心里,让他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第21章 他忽然说:“小满,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她敛下双眸打量他:“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不是戏弄我?” “当然不是。”他说得诚恳,还朝她伸手曲了曲手指。 谁知小满想都没想便应下来:“走就走。”她说着握上他宽大的手掌,利索地把他给拉了起来。 清河镇往外近一里是片被山林环绕的湖水,他们到那儿的时候零星几个渔民已准备收网归家,岸边停靠了两艘小船,周词上前和一位相识的老伯打招呼,老伯看看他和他身后的小满会心一笑,和善地把船让出来,挎着一篓鱼回家去了。 他们坐上船,周词拿起木桨小心划动,湖水上捕鱼的船本就狭小,两人挤在不大的空间内都有些拘束。 午后的秋风暖中带着一丝清凉,划到湖心时,周词停了动作,把桨一搁仰躺下来,望向明净的天空。 他说:“过去遇到不顺心的事,我就会到湖心来看天。” 小满懒洋洋地支着脑袋,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这呀?” 这片天她看了好几百年,早就腻了,有什么好看的。 周词浅笑,故意伸手朝小满袖口一拉,她顿时重心不稳惊呼着合面摔下去,二人几乎紧紧相贴,气息交织,小满一吓背朝他迅速翻过身去。 碧波被清风吹打在船身,发出细小的水流声,两人都不说话,小满想坐起来,抬眼间却被周遭的景象吸引,天地仿若巨大的摇篮将她怀抱其中,左右青山不远不近如数道起起伏伏的屏风,树叶红接着绿,绿连着黄。 窄窄的小船好似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很柔:“周词?” “嗯?” “谢谢。” “谢我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她扒着船缘,双眼亮闪闪地看向远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只是想把我觉得好的都给你。” “嗯,是挺好的。”小满笑笑,转眼过来,扬手甩了周词一脸湖水,放声大笑起来。 周词一愣,也起了玩心,伸手沾水朝她一洒,小满又转身捞起船尾一捧浮萍嬉笑着扔过去,二人胡闹一阵也不觉无聊,直至临近黄昏,湿了一半的衣衫。 小满仰躺下来,西斜的日光照落湖面浮起点点金芒,在起伏中渐渐垂下了眼眸。 风吹叶动,水波拍船,和着她规律的呼吸,她在金光下闭着眼,安眠于天地间。醉人秋意,波影荡漾,恍惚中小满觉得眼前一暗,她机敏地睁眼,周词正撑着船沿慢慢俯身过来…… 两人四目而对,距离变得那样近,近到鼻尖都要相碰,近到眼里已看不清对方,只有隐隐绰绰一个模糊又清晰的轮廓。 风在身边打着旋,他停顿了片刻,恰如其分地点到为止。 隐隐的温热和浅浅的鼻息,小满心里痒痒的,像融了一团轻飘飘的云雾,朦胧又茫然,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身子不由发软,嘴里突然磕磕巴巴地说:“阿、阿七!” “阿七?” “他、他他找你!” 小满说着用力推开周词,周词差点被她推下水,小船瞬间晃动起来,周词两手抓着船边稳了稳,远处一个豆大的身影正对着湖面手舞足蹈,能依稀看出是阿七的轮廓。 那儿离湖心距离太远,他完全听不到那头的声音,小满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船缓慢靠岸,阿七隔得老远就大声道:“少爷少爷,快回家,有贵客到啦!” “哪位贵客?” “你去了就知道了!” 第十六章 来的不是别人,竟是韩定睿与韩泠君两兄妹。 二人带着仆从,捧了三五个大小不一的箱子下了马车。小满见了韩泠君很是高兴,结果看到后面跟了个韩定睿,不由朝他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也过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能来吗?” 小满“嘁”地一声,扭头把韩泠君迎进了厅堂,扔着韩定睿没管。 几人依次坐进正厅,周词默然跟在后面,却是心有芥蒂,沉默不语。 韩泠君看在眼里,嘴上并未挑明,等与小满聊开了,气氛缓和些,才提起当日的事,但她只说:“父亲嘱咐我周、韩两家向来是世交,绝没有断了联系的道理,周公子当日一定是担心小满才说了气话,我先替父亲给你们赔不是。” 此时周词终于开口,直截了当地问:“小满杯中的东西究竟是谁刻意为之。” 韩泠君郑重道:“此事原委我们已经查到了,是厨房的下人不慎碰了驱蛇虫的药粉,便在手上带了些混在那杯的茶叶里头了。” 周词与小满互看一眼,两人对视之下都不说话。 韩定睿紧接着出来说和道:“昭言,你现在气性不小嘛,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什么样我爹什么样你都知道,我那天就是心直口快,但也没那下毒的胆量啊。”说着他展开折扇冲小满指了指,“你看,你家许小满不还生龙活虎的,这事儿就翻篇了吧。” 他走到周词身旁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行啦行啦!” 周词看他一眼,想起诸多往事不免有些心软,顺着台阶也就下来了,小满则一直瞪眼打量他们送来的那几个箱子。 韩泠君笑笑,命仆从全部打开,有一些滋补调养的药材、女儿家的首饰,还有一箱装的是一件裁剪精致的衣裳,一条腰带和两匹上好的布料。 第22章 韩泠君道:“我派来的人说小满大好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看。那天父亲送你们的料子我叫榕城最有声望的裁缝做成了衣裳给小满穿。其他都是他另加的,你们可以按照喜欢的样子去做。” 说罢,她特意挑出那根腰带递给周词,佯装不悦道:“为了罚你说的那些话,我只用衣裳剩下的料子给你做了条腰带。” 周词一窘,小满不由嘻嘻笑起来:“别人我不管,我只和三妹做世交。” 三人说笑一阵,天色已暗,小满喜欢人多热闹,于是挽留二人暂住一晚,明早再启程回去。兄妹二人执意不肯,小满便向阿七使了个眼色,阿七会意,立马悄悄跑了出去。 不多时,小满拉着韩泠君指指厨房飘出的炊烟说:“饭菜都开始准备了,你们走不掉的,反正家里屋子多,收拾一下就能住。” 留下二人一是承他们这份情,二是其实是她另有私心。 饭后,四人各自回房,小满闷在屋里盘算半天,一直憋到过了戌时才噔噔噔跑上客房敲韩定睿的门。 门一开,韩定睿诧异道:“许小满?你来干嘛?” 小满左右扫了两眼,压低声音说道:“走,我有话问你。” “啊?” “快点!”小满拽了他一下,把他一路领到花园里去。 两人挨在墙根下倒有点偷鸡摸狗的意思,韩定睿撇嘴道:“你这大晚上的把我叫出来,也不怕周词不高兴?” “他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有正事问你。” “什么事?” “你和魏长风熟吗?” 韩定睿瞥了她一眼:“魏大人?你问他干什么?” “就问你熟不熟。” “当然,他之前做过织染局的副使,我家进贡布匹丝缎常要与他打交道,自然熟了。” “那他有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韩定睿一笑:“什么叫异于常人,我看你就挺异于常人的。” 小满翻了个白眼,可仔细一想,其实也不无道理,她说:“和我一样也行,你想想有没有,总之得和普通人不同,越怪越好!” 韩定睿抵着下巴想了会儿,说:“我养的鸟怕他算不算?” “仔细说说。” 韩定睿冲她招招手:“附耳过来。” 小满依言凑到近处听其说道:“只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在府里养了几笼画眉,但凡他一经过,那些鸟非得四处乱窜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拍掉一地羽毛才罢休,次次如此。” 小满两个圆眼珠子转了转,忽冒出一丝精光。 她当即挥挥手对韩定睿说:“行了,你回去吧。” 韩定睿平时都是少爷做派,倒没被人这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过,他敲敲手心不满道:“你好大的架子,让我来就来,叫我回去我就得回去么?” “那你想干嘛?” “我……” 韩定睿话没说完,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交谈声,听着模模糊糊并不真切。 小满扒着墙探头看去,周家那棵大榕树正在风里唰唰抖着枝叶,下面搁了一张小桌,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中间摆了一个刚开局的棋坪。 韩定睿也伸长脖子过来看:“这不是周词和三妹么,又在下棋啊。” “又?” “三妹的棋在家未曾有过敌手,只有周词有时能赢她,小时候两个人经常对弈,没什么稀奇的。” 经他之口一说,小满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心里憋闷着,酸溜溜的,两人聊些什么,谁输谁赢,她也没心思去听,转身把韩定睿一个人丢在了原地。 韩定睿正竖起耳朵偷听,隐隐约约从树下飘来几句话,让他不由纳闷,怎么今日全在问魏长风的事? 翌日清晨,周词亲自送韩家兄妹上了马车,并一路相送至清河镇外,等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小满正在趴窗前的桌案上,拿着笔写写画画。 周词走到窗外,轻轻把一个小盒放到桌上。 小满抬头看了眼,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周词说:“是上次的桂花米糕。” “哦,你放着吧。” 小满似乎无动于衷,也不见平时的欢快,反而懒洋洋支着脑袋,对他爱答不理的。 周词转头走进屋,不由一愣,白纸上鬼画符似的被她用毛笔涂得乱七八糟。 “怎么了?”周词边说边把手背搭上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吗?” 小满扭着脖子躲开了:“我没事啊。” “那你这是干嘛?”他低笑了一声拿起纸横竖看了两遍,“既不像写字,也不像画画。” 她一言不发,把纸抢过来继续铺在桌上一圈圈地“鬼画符”。 周词搬了个凳子坐到她身边问道:“要不要我教你写字?” 小满手里的笔顿了顿,转头看向他说:“教我下棋怎么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顿时觉得又高兴又好笑。 他问:“昨晚,你看见了?” “昨晚什么?没看见。” 小满趴在桌上扭头不理他。 周词起身转到小满瞧得见的那边说:“我没想瞒着你,我只是想问问魏长风的事。” “魏长风?” “嗯。” “那问出个所以然了吗?” “没有……” 小满的头马上转到另一边。 周词又跟了过去:“对不起,小满。” 第23章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反正你和她是有婚约的。” 周词哑然,无奈解释道:“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婚约早就不作数了。” “你又没说为什么。” “好,我告诉你为什么。” 周词坐回椅子上,神情认真诚恳:“当初退婚是我提的,因为从小到大我对泠君只有兄妹情谊,对她没有过半分男女之情,所以我不能耽误她,也不能愧对自己的内心。” 小满定定看着他,眨了眨眼,有种莫名的如释重负,像掉进水里憋着气要往上游一样,游了半天,现在总算是出了水面了。 但不知为何,她不想让周词看见,于是又一次扭过头去。 这次,周词没有转过来,他趴上桌沿,在她耳边低声说:“我要怎么说你才信?” “不知道。” 屋里突然沉默,安静了很久,耳边只剩啁啾的鸟鸣,还有风的声音,久到她以为周词或许已经没有耐心,烦了,走了。 她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谁知背后忽然有双手把她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小满转身迎上周词的目光,他的眼神好似昨日的那片湖水,又清又静,他的气息轻柔平缓,打在她的面颊和颈间。 “我、我……” “你什么?” 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心烦意乱地想,家里怎么这样静?阿七为何不来找他? 他的手搭上小满细细的腕子,安静无声,小满一吓,想要抽回去,可他十指稍一用力便挽留住了。 “我要说什么你才信?”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平和温柔。 小满心口砰砰直跳,快得要透不过气来,打鼓似的蹦,可她觉得很欢喜,难以言喻。 但这种欢喜常却会钻出几丝苦,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因为她根本不是许小满。 晨光洒落,一点点移进窗子,映入她琉璃珠子般透彻的眼眸,她问:“周词,你喜欢我吗?” 周词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那他自然也要直白才好。 “嗯,喜欢。” “有多喜欢?” “我……说不出。” “好,那你不要喜欢我。” “为什么?”他诧异。 “我怕你会失望。” “为何失望?” 她避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你别问了。” “为何失望。” 小满摇头不语。 “告诉我。” 周词不再像刚才那样温言细语,这一句追问是带着些咄咄逼人的,可小满心里并不坦荡,她还是偏着头不说话。 “我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但你有时总防备着我。” 她抿起双唇,方才明明是涌上心头的喜悦,现在却叫人烦躁不安,她不能说,说了他也不一定接受,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她抬头看向周词,揪着的心七上八下,空落落的,眉心也渐渐拧起,终是虚着声音说:“因为我不喜欢你。” 第十七章 许小满第一次知晓所谓“辗转反侧”是什么意思,她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半梦半醒总是心有不安。 明天见了周词要说什么?后来他一句话都没说,是难受还是生我的气了?她思来想去,迷迷糊糊,也不知是睡了还是在做梦。 那边,周词也正清醒着,瞪眼盯着天花板看了大半夜,打更人第三次过时,他直接掀开被子走了出去。 周词摸到隔壁房间推门而入,笔直走到床边伸手推了推里面睡得正香的人。 “阿七,阿七!” 阿七砸吧几下嘴翻了个身,他又用力推了几次无果,于是伸手捏住他鼻子,阿七张了张嘴,这才茫茫然半抬起了头,他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了一半,眯起来看向周词,嘴里含糊说道:“少爷?你要什么……我去,我去给你拿……” “不用,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 “哦,说,你说。”阿七边说边坐起来,才坐直了又歪下身子,一点点往床上倒去。 周词赶紧把他扶正,摇晃他的肩问道:“阿七,旁观者清,你觉得小满对我怎样?” 阿七垂着脑袋慢吞吞说道:“什么怎样,我怎么听不懂?” “她对我算是有情义的么?” “没有情义还做什么夫妻啊,我看她对你挺好的。” “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好?” “有区别吗?”阿七越听越一头雾水,“你们吵架啦?” “没……” “那是为的什么?少爷你直说呗,我脑子笨,猜不出来。” 周词无奈道:“罢了,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哪里问得出个所以然。” 阿七被盘问得彻底清醒了,揉了揉眼睛弓着背哀叹道:“我看你们就是吵架了,你想哄她开心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半夜把我叫起来的。” 周词语塞,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阿七看他为难的样子,马上正襟危坐出主意道:“我爹娘以前闹矛盾都是爹先服软的,认个错,说几句好话就成了,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没有闹矛盾。” “啥?”阿七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地看向他。 周词垂下眼,声音在黑夜里清亮明晰,但这清净里有股难掩的苦恼沮丧:“她说她不喜欢我。” 阿七一吓,少爷平日遇见什么事都风平浪静、宠辱不惊,怎么少夫人进门没多久竟把他折磨成了这样。 第24章 他脑瓜子转了又转,连忙宽慰道:“少爷,不喜欢不等于讨厌啊!” “嗯?”周词似乎受了点拨,眸光忽闪了一下,阿七看他颇为认可,连忙兴奋得挪近了继续说道:“少爷你想啊,你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前连面都没见过,脾气性情也不知道,才这些天要少夫人怎么喜欢上你?” “的确。”周词点头如捣蒜,索性坐到阿七床上与他促膝而谈,“她总是对我有所保留。” 阿七晃着脑袋嘻笑道:“少爷你读书多,肯定知道日久生情是什么意思。” 周词一笑,揉了下阿七的头发,眼神又暗下来淡淡说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实不知能给她什么。” “你给她她喜欢的东西不就……”阿七瞥见周词的表情声音立马轻了下去,“哦……你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吧,这可难办了。” 主仆二人静静对坐,低头沉思。 过了足有一盏茶时间,阿七灵光一闪,忽然“嘿嘿嘿”得意地笑出声:“少爷,幸亏有我阿七在。” “你有主意了?” 阿七昂头说道:“今天我就替你跑一趟少夫人娘家,旁敲侧击打听打听。” 周词不由喜道:“可以一试!” 阿七拍了两下胸脯,如重任在肩:“少爷你放宽心,这事儿包我身上了,外头一亮我就启程,要不了一天就能给你带消息回来。” 周词终于眉头舒展,顿觉心底轻松了许多。 小满这些天一直过得百无聊赖,周词又去了太微坊代书,每日天不亮就出门,直到天黑才回家,也不主动与她说什么。阿七则埋头干活、少说多做,但每每打开厨房的粮缸,米面都比上一次要满一些。 她心想:一个人出门不叫我,那我也犯不着为他担心。 她下定决心不再跟去,吃喝不愁一个人乐得自在。 那日,她闷在房里看书,看累了就懒洋洋睡个午觉,醒来听到肚子一阵咕咕乱响…… 阿七正在厨房忙活,她走进去张望几眼问道:“阿七,有吃的么。” “有,早上做的米糕还没吃完呢。” “给我拿两块。” “好!”阿七从一旁的锅子里取出两块糕递给小满。 小满拖了个凳子坐在厨房,支着条腿一摇一晃地啃着,她看了眼阿七的背影,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又走到他身边踮了踮脚。 “阿七,你是不是长高了?” “啊?真的吗真的吗?”他回头看向小满,兴奋地直起腰,发现自己的视线已和少夫人的额头齐平了,原本两人是差不多高的。 小满抱着双臂看他高兴得上蹿下跳,围着她比了又比。她随口说道:“要不要买点酒菜庆祝庆祝?” 阿七眨巴着眼睛,脑子飞快转了一圈,笑嘻嘻问道:“少夫人,你去过天市街的庙会么?” “没去过。” “天市街每年都有几场庙会,要连着办三天三夜呢,明晚是头一天,最热闹了!” “哦,你想去?那我给你放个假。” “不不不。”阿七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得留着看家呢,你和少爷去吧。” 小满把最后一口糕吞进肚里,拍拍手上的碎屑,正准备告诉他不去,眼前忽飘过一截银光,只匆匆闪了一下,就被她捕捉进眼里。 她冲阿七笑笑,抬手在他肩上拂灰一般轻拍了拍:“行,我想想啊。”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阿七只觉得少夫人突然怪怪的,却又想不出她这举动怪在哪儿。 小满大踏步离开厨房,手中不知何时捏了一段烧焦的丝线,无火,但黑痕仍在延伸。这丝线细得近乎难以察觉,她手腕轻转,一圈圈绕起,快步跟过去寻找源头。 线最后断在了横梁之上,周词的房间内。 小满双眉紧锁,反手关门,一跃跳上了屋顶下的木梁。 老旧的房梁覆了厚厚一层尘土,她险些被浮尘呛到,掩着鼻子用力扯了下丝线。眼前猛然飞来一道黑影,她长袖一挥,瞬间将其打落在地。 黑影化作女童模样跪坐在地上,求饶道:“尊者饶命,尊者饶命!” 小满朝手腕轻轻一吹,丝线飞散无形,“原来是只蜘蛛啊。”小满跳下横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告诉你,以后别打这家人的主意,懂了吗?” “不是我要打他们的主意,是、是……” 小满凝眉威吓:“是什么?” “是山上的蛇妖说这家主人福泽深厚,神魂精纯,我就来碰碰运气,结果当真如此……” “它还和谁说了?” “不少。” 小满一手支肘,一手抵着下巴,来回踱了几圈,她深知这类妖的秉性,若放任自流,假以时日修为精进必然会杀回来加害周词。 她斜眼看过去,恰巧那蜘蛛小妖也在偷偷盯着她。 伤他性命的事,我不想,也不愿意。 小满轻轻叹了口气,伸出一掌在她额前凭空一握…… 就在此时,门突然从外打开,周词一眼瞧见坐在地上的许小满,两人都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第十八章 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有些尴尬,周词欲言又止,小满却没有看他,垂头一下一下轻踢着桌脚:“怎么?我不能来你房间?”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周词四下看看,说,“你想找什么,我帮你拿。” 第25章 “不用,我就进来随便瞧瞧。”她心不在焉地笑了两声,“那个,没什么事我走了。” 她提着裙子正准备跨出房门,周词两步追到门口叫住她:“小满,三日后,天市街有庙会,你想看看么?” 又是庙会?阿七也提了这事,真有这么好玩? 她心里一阵活动,嘴上没吱声,只轻飘飘回头看了他一眼。其实她心里急得要命,那小蜘蛛被她揍回了原形,此刻正在她袖子里乱爬呢。 周词却支支吾吾,瞻前顾后,握拳的手心攥的更紧了。 她实在忍不了了,于是爽快答应道:“知道啦,直接带我去就好了。” 她大大方方的回应令周词如释重负,不知何时他变得小心翼翼紧张忐忑起来,二人早拜过天地结为夫妇,如今倒似在这儿试探心意的样子。 他点点头冲她笑了笑。 小满赶紧窜到门边,挥手说道:“那就这么定下了,我回去了。” “好,一言为定。” 小满快步行至花园中,袖子狠狠一甩,那蜘蛛越过墙头飞得老远,她长舒口气,伸了个懒腰。 庙会啊,庙会。 她忽然想到什么,偷偷笑了起来。 当夜,周词终于睡了个踏实觉,小满也安安稳稳一夜无梦。 次日天刚大亮,小满就睁着眼再也睡不着了,她把罪赖在外面的鸟雀头上,施法打散了那群吵闹的东西。 她索性不睡了,扭身下床光着脚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不到,又飞奔去寻阿七。 阿七捂着眼睛不敢看她的脚,听她说完才知是要找那天韩泠君赠的衣裳。 大概是因为贵重,阿七收得很好,直到下午才把东西拿给她。 等衣服一上身,阿七也呆了。 小满的样貌并非上佳,肤色也算不得白皙,但经了这身衣服,把她眼里的狡黠灵动和举手投足的生机全衬了出来。 小满转着圈问:“怎么样怎么样?” 阿七说:“好、好看!” “周词呢?” “少爷一早出去挣钱了,他说酉时会在天市街最显眼的戏台子那儿等你。” 天市街离太微坊不算远,她之前顺道去过两回,阿七不想自己在中间碍眼,便执意留在家里。 小满步伐轻快提早了小半个时辰就朝天市街走去。 外头红日西下,路上似乎都是去看庙会的,阿七说天市街的庙会十里八乡都有名,附近的城里也会有不少大户人家举家前来。 往南走一盏茶的时间看见一家酒楼,从酒楼前经过朝东再走一盏茶,就是天市街的牌坊。 夕阳在她身上勾出一层淡淡的金光,可这层金光为何始终没有变化…… 她一抬头,鸟叫虫鸣一律哑巴了,落叶静止在半空,风住云停,路上空无一人。 小满沉下脸,不再往前,看来有棘手的人打上门了。 她胸口开始闷得慌,不免在心底细算,这人修习了多少个年头?三千年?五千年? 小满两手结印,吐出一口浊气,但心口却愈发难受。 她忍着疼痛,大声呵道:“来者何人!” 四周无人应答,只有狂风肆意。 小满低声咒骂道:“什么毛病,见不得人吗?!” 回答她的仍是空荡无声。 “出来啊!哪路妖魔鬼怪只敢做缩头乌龟!” 压迫感愈发强劲,小满扶墙硬撑,捂着胸口笑道:“是要打我的主意,还是周词的主意?” “……” “不说?那我一个个数下来。” 这三天里,她在清河镇陆续放了四十九道灵印,但凡有妖经过都能察觉。她在周词身上也放了一道,好在他身上那道并没有反应,至少现下还是安全的。 不过她才懒得数,凝神静气似在自言自语,嘴边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魏长风,是你吧?” 狂风疾走,沙石奔涌,她话音才落,一股猛力骤然朝小满背后狠狠拍下,她顿觉头晕目眩,几欲昏死。 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但这道离魂之术并没有把小满的真身从肉体之躯上脱离出来。 她挑衅似的哼笑两声,忍下咽喉的血腥气,哑着嗓子说:“千算万算你也算不到,我身上有别人下的缚灵咒,我自己都挣脱不了,何况你。” 毫无防备下,离魂术再次施展,这一次却是下了狠手,五脏六腑如被震碎,但那道士下的咒自带仙神之力,如何解得开,两相撕扯,近乎生剜人肉。 小满咬着牙,一声没吭。 三次之后,周围归于沉寂,空旷的街景犹如碎片剥落,人声渐次熙攘,黑夜被萤火点亮。 眼前突然有什么坠落在地,“哐”一声摔得稀碎,她忍痛去够,抓起的是一个四分五裂的泥人。 天市街人潮涌动,韩定睿摇着折扇独自走在人群里,这次游玩他刻意没带仆从,清闲又自在。 天市街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短,走到中后段,过了放花灯的石桥,人便渐渐少了,他嫌不热闹就要往回走。 石桥往前百余米便是游人最多的戏台子,他稍稍踮脚想看一眼台上,却瞧见了戏台不远处站着的周词。 他快步上前,正要远远招呼他一声,巷子里突然跌出来一个人结结实实撞到他身上。 “诶你这人……”韩定睿还待发作,低头看见那人的衣裳却是一愣。 第26章 “许小满?!” 他两手捞起小满,她垂头又要往下倒,韩定睿一把将其扶正,却见小满双眉紧皱,一口鲜血吐在胸前。 “你怎么了!” “韩……定睿……”小满眼前已然模糊难以辨物。 “你别吓我,周词就在前面!” “别……别找他……” “那我去找大夫!” “不。”她抓住韩定睿的衣袖紧紧攥着,“大夫医不了我……” “你说什么傻话啊!” “你听我说……”她喘着气,开口也愈发艰难,“附近可有道观?” “没有。” “寺庙?” “也没有,最近的也在十里之外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小满趔趄一把,韩定睿牢牢架着她,声音有些发颤:“附近只有一个破山神庙,但早就没有人去了。” “带我……过去。” “不行,我还是带你去找大夫。” “韩定睿,带我过去,带我去……” “你!”他气得甩袖,又急切问道,“那我派人去告诉周词?” “不要,别告诉他,我求你,求你……”她抬头看着他,兴许是灯火的缘故,眼中隐隐有泪。 这个眼神让韩定睿一颤,别无他法。 他一把背起小满,绕过街巷,快步往东南面的山神庙赶去。 她回头向远处看,天色已暗,一轮浅月挂在天边,可漫天所缀的并非星辰而是各色彩灯,火树银花铺陈而去、绵延不尽。 他还在等吗?希望他已经回家了。 第十九章 山神庙一地残垣断壁,空荡破败,韩定睿看着面容已风化模糊的山神坐像心情复杂。 许小满近乎昏死过去,他背上沾得全是她吐出来的鲜血。 她是不是要死了…… 韩定睿把她小满放至神像之下,倒似祈求神明护佑一般。 小满有所感知,翻身缓缓匍匐到台座前,撑起身体,伸展掌心。 四面透风的庙内自己吹起一阵微风,一名矮胖和尚不知何时立在了大殿中央。 韩定睿心中顿凛,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敬畏之感。 小满问:“那位道长可在?” “不在。” “尊者可否解我之困?” 和尚摇头:“我与师兄各司其职,不可擅自插手。” “如今情形,我很难……很难护他周全……”小满说到一半,喉头一滚又呕出一大口血来。 韩定睿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扶住她,同那和尚说:“你能不能救人?不能救我们走了。” 小满回头瞪了他一眼:“不得无礼。” 矮胖和尚笑了笑并不介怀,他负手而立,转身背对二人长叹一声:“天道因果,干预不得。” 他态度已明,小满也不再多言,韩定睿一语不发,背起许小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山神庙。 小庙地处荒郊,离官道还有一段不好走的山林路,他走得稍快但很稳当。 小满气力无多,正闭目调息。 他回望一眼,沉声问道:“许小满,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满没有回应,仍旧双目紧闭。 “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和周词交代?” 她终于开口,但声音极为虚弱:“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是谁伤了你?” 她笑了下,不答,却说:“韩定睿,我求你三件事。” 他皱眉道:“我先送你回去。” “我不能回去……” 她一说话又咳出血来,韩定睿急忙把她放下,掏出身上的帕子慌乱递给她,急道:“你到底要怎样?!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你?” “韩定睿。”她眼神恳切地看着他,“这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来日……来日我定会报答你。” “我不要报答,你说吧。” “好……第一,今日之事不能向周词透露半分,第二,现在把我带去你们韩府,第三,后花园借我一用。” “你、你为何要去我那里?让人知道我怎么解释?” 小满咧嘴,揶揄笑道:“你还怕……还怕名节受损不成?”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答不答应?” 他定定看着小满,半身血迹,奄奄一息,他第一次感到人在面临生死时是如此无能为力,而他根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低声问道:“你还撑得住吗?” “当然……” “走吧。” 他没有把她许小满带到韩家,而是选了一处别院,又深夜跑回家中,毅然敲开了韩泠君的门。 那晚,别院灯火通明直至天亮。 次日清早,小满醒转后一看,床头坐的是韩泠君,完全在她预料之中。 见她醒来,韩泠君激动道:“小满你醒了!” “这是哪儿?”她开口,嗓音嘶哑疼痛。 “这我大哥的一处别院,他如今一直在苏州,所以宅子空关了好多年,哥哥就把你送到这儿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她勉强伸出手,笑着在她眼前挥了两下。 韩泠君却笑不出:“怎么可能没事,为何大夫无法诊治你的病症?你究竟……” “三妹,我……” 话说到一半,韩定睿从门外走进来,那身沾了血的衣裳未曾换下,他冲到床前,小满便抢先道:“昨晚,多谢了。” 第27章 韩定睿苦笑:“我才该谢天谢地!” 她笑笑,看着天花板冷不丁问了句:“有吃的么?” 兄妹俩互看一眼,异口同声说:“有,什么都有!” 两人像把酒楼搬来似的,给她准备了一大桌子,但这顿饭吃得异常艰难,一动弹就浑身发疼。 许小满这具凡人之躯如何扛得住那样的法术,她的脏腑筋脉可能已经受损,恢复起来恐怕不是一两天的事。 吃完饭她单独把韩泠君留在房里,但很多话她并不能直说。 “三妹,请你派家丁去周词那里知会一声,就说是你先邀我做客几日,我出门前才想起来,故而没来得及告诉他,只好爽他的约了。” 韩泠君郑重道:“你放心,这些我都能为你办妥,但我希望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一定不会牵连韩家,我会尽快解决。” 韩泠君说:“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是你自己有没有危险,需不需要帮助!” 小满执拗道:“我会有办法的,对不起三妹,我有我的苦衷……” 韩泠君也不强求,她其实已经察觉到小满异于常人,她若说可以,自己便该信她。 她用力握了下小满的手说:“好,我不问,也不说,但你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坦诚相告的那天。” “嗯,一言为定。” 交代妥后,韩家兄妹一同回府,因小满下榻的这处宅院空关多年,里头的下人仆从懒散惯了,一入夜就齐刷刷不见人影各自休息去了。 小满不需要人伺候,自是求之不得。 所谓妖,便是天生地养,化自万物,融山石草木精气而成,宅院的后花园,虽比之山林旷野简陋,但至少不受外物影响,魏长风也轻易察觉不了,于她而言更为安全。 她闭眼,盘腿端坐,口中念念有词,十指结印布下法阵为自己疗伤。 凝神之时,月下忽闪过一道虚影,小满骤然睁眼,月色黯然无光,万物静止。 终于来了。 小满勉力站起,一细缕青烟飘至眼前。 她迫切问道:“尊者为何不让我脱身?被封凡人身躯,妖力不及平日一半,又如何助他?” 青烟并不现身,只有空荡的回音响彻耳畔:“天命如此,我亦无法。” “那这天命是要害死我和周词了?” “渡劫、渡劫,自然要靠自身机缘化解。” “我还有一问。”小满缓了口气,正色道,“周词又有何异处?” 他沉默,悄无声息,就在小满以为他不会再回应自己时,他用平淡无情地语气说:“他的心,是神女发冠上的一颗珠子。” “什么意思?!” “天长日久,灵珠已无掩藏能力,自然会引妖前往。” 小满冷笑:“既如此,我便吃了他,取了那颗珠子,便再不必费心费力护他,还能一跃飞升呢。” 青烟微颤,似在嗤笑:“当初为救你,他以自己的一滴血做了药引,你和他的命便系在了一起。灵珠若毁,你必然殒灭。” 话音未落,青烟散去,无影无踪。 灵珠若毁,你必陨灭。 灵珠若毁,你必陨灭! 唯独这一句,嗡嗡地在她脑中不断回荡。 那夜,直至庙会结束,周词迟迟没有等到小满赴约,待他赶回家中,阿七却说她下午便去了天市街。 他不由担心,冲出门外,找遍了清河镇,仍不见她的踪影。 周词一夜没有阖眼,天蒙蒙亮,他失神地踏入门槛,阿七飞奔过来用力拉住他说道:“少爷!刚刚韩家来人了,说少夫人在他们那儿!” “她在韩家?!” “对,千真万确!” 周词松了口气,顿觉浑身没了气力,他一屁股坐在高高的门槛儿上既疲倦又欣喜,他揉了揉眉心,一低头,恍然发觉衣服上莫名有几滴血迹。 他抬头看了眼阿七。 “少爷,你、你怎么流鼻血了?” 周词抬手一抹,手背一片殷红。 “没事,也许是累了吧。” 他仰着头,看向天边朝云浅浅一笑。 第二十章 别院下人今日又懒洋洋聚在一起说着闲话,讨论这位古怪的周家少夫人,晚上不睡,白天不起,不住府里偏偏送到这别院来,说话做事都野得很,也不知和少爷小姐什么交情。 风吹得廊上一地落叶,迟迟无人清扫,他们说得热火朝天时,忽见韩泠君快步走来,往这儿瞥了一眼,众人立马心虚闭嘴,作鸟雀散。 韩泠君不多理会,径直推门进了小满房间。 小满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户垂落枕边。 看她睡得正香,韩泠君虽不忍心也只能叫她起来了。 “小满,醒醒。”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快起来,听话。” “让我再睡会儿嘛。”她扭了下身子,两手抱起枕头,双腿缠着被子不肯放。 韩泠君被逗笑了,在一旁洗了条干净帕子往她脸上一盖,揉面团似的使劲给她擦了把脸,好让她清醒清醒。 “别睡啦,周词来了。” 小满迷糊道:“啊……谁?” “周词。” 她半睁着眼反应了会儿,然后捋起袖子左右看了看,身上那点外伤已经痊愈。 第28章 第三天,他来得正好。 小满咕咚跳下地,韩泠君连忙拿起床头的衣衫给她披上,她等不及穿好,裹上衣服直冲门口。 高阔大门外,一辆马车停在正中,车前站着一人来回徘徊。 小满轻快地跑下台阶,冲那个颀长的影子叫道:“周词!” 墙内的落叶打着旋飘来飘去,她站在秋风萧瑟里,一身的光彩,让人欣喜,让人沉醉。 那一夜,仿佛是上天的恩泽。 他好像已经忘记,在她到来之前,过去数不清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小满提起衣摆走过来,他的视线跑到地上,不由黑了脸:“你又来了。” “嗯?” “又光着脚乱跑。” 他一把横抱起小满,小满在他怀里扭着身子喊道:“等等,等等!” “怎么?” “你哪儿来的马车?” “雇的。” 她气得冒烟:“你发横财了?!家里三张嘴等着吃饭呢,没事雇什么马车?你都穷成那样……” “我急着来找你。”他打断她的话,一脚跨上去,“我们回家。” 到了车上,周词什么也不问,只默默等她自己交代。她倒也老实,但态度颇有些无所谓。 “我出了门才想起的,是三妹约我在先,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对吧。”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就是她来我们家那天。” “当真?” 周词抬起眸子,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小满移开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啊,当真当真。” 她承认得又快又干脆,周词不语,在她脸上扫了一圈。 她眯着眼冲他笑,像只讨饶的小山猫:“我忘和你们打招呼了嘛,你不会介意吧。” 他笑了笑:“不介意。” “那不就好了!” 她两手一拍,这事就算糊弄过去了。 车轮压在榕城宽阔的大街上,车轱辘时不时颠一颠,周词的脑袋也跟着往下一顿一顿的。 小满戳了下他的额头:“你晚上没睡觉?” 周词老老实实说道:“为了找你,我两天没合眼了。” 小满心里一颤,他眼里红红地布着血丝,像一张网把她拢在其中,箍得紧紧的。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比如,被施离魂术真的很痛,比如住韩家总没有自家踏实,比如短短三天她就担心了他很多遍,但这些话最终都化作一声轻描淡写的叹息,咽回了肚子里。 小满手臂从后一绕,把他的脑袋重重按在自己肩上,周词脖子一歪,被迫曲身斜靠下去,小满比他矮了一截,这姿势颇为别扭,也不太舒服,但他没有动弹,低头轻笑了笑。 旁晚时分,阿七早早在门口候着,兴高采烈地把二人接回家。 小满四下查看了一番,家中并无异样,也没有小妖作祟,一切太平。看来魏长风应该还在忌惮她身上解不了的缚灵咒,以为她道行高深才没有贸然前来。 小满不敢掉以轻心,吃过晚饭,她在房里睡了一觉,直至深夜时分,摸黑进了周家祠室。 祠室内庄重肃穆,灯火通明,台上整齐排放了周词高祖以来众先辈的灵位。 她蹑手蹑脚走到供桌前,挨个往下看,角角落落找了个遍却没有发现当初许小满的那一块。 她立在蒲团前恭敬拜了两拜,把台上灭了的两支烛火点燃,烧了一炷香后,开始翻祠室大大小小的抽屉柜门,忙活了半天仍是无果。 难不成被周词扔了? 她懊悔自己没留个后路,关心一下这块牌位的下落。 小满挠挠头,四下踱步走了几圈,路过厨房时忽看到里头火光摇曳,仍有烟气冒出,她不由走到门口张望。 阿七正在起炉灶煮面,以前听他说周词每晚都要读书习字,兴许正在给他做宵夜垫肚子。 她禁不住也砸吧了两下嘴。 阿七身旁堆着一地不齐整的柴火,他拉了几下风箱便开始往灶下添,木头大大小小毫无规整可言。 他一根根拾起朝里扔,火也越来越旺,阿七打了个哈欠,伸手又摸了一根,脸色却忽然变了一变。 他抓起手边的东西深深看了一眼,眉头一皱扬手就要丢进火里。 小满心中暗笑,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阿七!” 小满推门而入,吓得他想都没想连忙藏到身后去,小满向来眼尖,在窗外已看到了那东西,便伸手向阿七讨要:“拿来我看看。” “少夫人,不好吧,还是烧了吧……”阿七退后几步,还将它牢牢藏在背后。 “说来也是我的东西,你只管给我就行。” “可、可是太晦气了,少爷看到也要不乐意的。” “有什么不乐意,人总要死,死了也总会用到,或早或晚罢了。” 阿七从没听过这种话,傻呆呆站着琢磨,小满立马言辞强硬道:“你别告诉他,快拿来。” 阿七退到墙根愁眉苦脸道:“你要留着做什么呀?” “我自有用处。”小满抱臂站在他眼前思忖了一瞬,立马允诺道,“明日午时生火开灶前必定物归原处,到时你尽管烧个干净。” “当真?”阿七将信将疑,晃着肩膀犹豫要不要交出去。 “千真万确。”小满见机闪身抢过,用夺来的这块木牌敲了敲他的脑袋。 阿七连忙捂住头,小满已趁他不注意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第29章 她匆匆回到房间就着烛光细看,随手抓起块抹布狠狠擦了几下,焦黑的色泽已印入其中,无法擦净。那是真正的许小满的牌位,新婚之夜被棺木上的火熏得发黑,但还能依稀看清几个字“妻许小满”。 妻…… 她想到过去听闻的一则通灵法门,如今她托身为人,也只能用此拙劣之技,她冷哼两声,微启朱唇咬破食指,在牌位背面画了长长一道血迹。 第二十一章 牌位背后染上了一道黑红色,等了半天却是无事发生。 难道这办法不灵? 若不能脱离许小满的身体,以她现在的微末法力根本抵挡不了魏长风。 她趴在床上,耷拉着脑袋思索,眼神慢慢飘向了窗外。 陈旧的回廊后,覆着一层暖融融的颜色,是烛火微亮,是他还醒着。 小满鬼使神差地到了周词的屋外,两扇窗间留了一条窄窄的缝隙,透着橙黄的光,她顿了顿脚步,悄悄走过去,猫着腰趴在窗台边探头张望。 她瞪大眼,随即抿嘴笑了笑,大晚上还念书?真是无聊。 小满支着脑袋细瞧起来,他眉头微微蹙起,诵读时喃喃有词,看书时薄唇微抿。 好像他做什么都那样认真,说话也是,一音一调,一字一句,甚至连笑起来都是认真的。她不禁觑着眼,用手指在半空描摹他的侧脸,从额头到鼻尖,上唇至下颌,再缓缓移到凸起的喉结…… 周词觉察出那道目光,转眼看了过来,她慌忙收手打算趁夜溜之大吉。 “小满?”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小满被逮了个正着,不自觉地有些心虚。 “想进来就进来吧。”他说着去开门,小满乖乖被他牵进了屋里。 上次捉那蜘蛛妖时来去匆忙,如今小满才看清了他平日的住处。周词的卧房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整面书架两三个椅子,以及一些必备的文房四宝,只有桌椅的样式和用料还看得出一些旧时富贵,其余几乎没有任何摆设。 不过唯独在桌边,放着一摞包装不一的盒子,花花绿绿的彩纸做装饰,显得格格不入。 她心下好奇,刚想问,就听见几下敲门声,阿七两手端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 见小满也在,阿七一愣,把面放到桌上挠头嘟哝道:“我是不是还得做一碗?” 周词说:“不用了。” 阿七听言反应了一下,忙把桌边那几个盒子捧到小满面前,嘿嘿笑道:“少夫人饿了可以吃这个,少爷特意给你买的。” “什么东西?”小满迫不及待地挨个打开盒盖。 山楂糖、酸枣糕还有各式点心不下七八个花样。 她看看周词又看看点心:“你不吃?” 周词摇头,阿七连忙抢话道:“少爷上火,前几天鼻衄,流了好一会儿血才止住。” 小满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庙会……” 周词咳两声,阿七没再说下去。小满沉默,两眼出神地看着眼前几个盒子,木然拿起一块山楂糖放进嘴里。 一股酸涩的口感涌上舌尖,她呛了一下,皱眉道,“好酸,不好吃。” 阿七疑惑道:“不好吃?我问过了啊,这些明明是你最……” “阿七。”周词打断他,温言说,“回去休息吧,你也累一天了。” 他一脸茫然,点头应声道:“哦,那我走了,你们也早些休息。” 阿七慢慢带上门,小满把那几个盒子推回周词面前,舔舔嘴角说:“我还是最喜欢桂花糖糕。” “好,下次我再给你买。” “嗯,你待我真好。”小满眼眉弯弯,笑得颇为欢快。 她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语让周词脸上红了一下。 他伸手,拉住了她。 小满的手比他的小了很多,他只要一握就能将它整个包住。 这双手会写字,会翻墙爬树,她识字,懂诗书,但不爱吃山楂糖、酸枣糕,也不温顺贤惠,甚至有些粗野、暴戾。 原以为只要她不说,自己就能忍住永远不过问,可越喜欢她,周词就越好奇,越希望她向自己坦白。 “我、我要回去了。”小满低着头识图挣开,周词却不放。 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平静如水,只是现在更像一种无言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掌控着她:“小满,我有话问你。” “我困了,明天再说!” “就今天,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的话语带着几分诚恳的请求,她看向他的双眼,对视着。 周词收紧了掌心。 “小满……” “嗯。” “你是谁?” 她怔住了。 他说:“我不信鬼怪神魔,但如果是你,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没有体会过,更不懂得,只觉得心里揪得愈来愈紧。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她喘出口气,耳边忽传来连续不断的叩击声。 循声而去,那堆放糕点的盒子竟上下不停地拍动盖子,一束暗红眨眼间飞向周词,还没问出个结果,他人一软,垂头倒向小满。 小满稳稳扶住他,眼见红光折转,快速窜至周词背后。 正对心口。 她眼疾手快,掌侧朝它一劈,紧接着手心翻转划出道弧度,“啪”地一声,小满将它狠狠拍在桌上,屋内回归平静。 第30章 她松了口气,抬手,见写满字的纸面赫然印着一个暗红色的圆,很是显眼。 小满两根手指捏着纸角,提起来看了又看,那个圆,其实是一个被拍扁的山楂。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能修炼成精,不自量力。 处理完这小妖,她才注意到肩上沉沉的,周词还紧挨着自己,两人贴在一起,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 小满低头看了眼,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醒醒,我要回房了。” 周词垂着头一动不动。 “你快起来。” 周词还是没有反应。 “唉,你也太弱了。”她伸出小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么小一个妖怪就能把你打晕,以后怎么办啊?” 静了片刻,她又自问自答似的接了下去:“算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连拖带拽把周词搬到了床上,累得倒在床沿直不起腰。她静静趴着,一眼瞥到周词肩侧有血迹,应该是方才的小妖在他身上打出了一道伤口。 她伸手轻轻抚去渗出的血珠藏在了手心。 夜色如此温柔,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床畔,她把下巴搁在手背上看着他。 她喃喃开口,如夜半无人的窃窃私语:“那天我不是故意要爽约的,下次再有庙会我一定和你去。” 说着说着,她心里莫名有了股哀伤,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向哪里去。 她说:“如果我不是许小满,你会怎样?”她又挨近了些,月色流入眼中,水一般轻柔,她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像擂鼓,强有力地跳动着。 “我才不管什么灵珠不灵珠的,我只希望,只希望,若有一天你知道我是谁,还像能现在这样待我……” 第二十二章 头顶像人间的阴雨时节,灰蒙蒙凝结成块,脚下踩的草是黄的,树叶却是血红,山石则呈出碧蓝,打翻颜料似的乱涂在眼前。 她把周词的血一同抹在牌位上,竟真到了这片地界。 显然许小满还未入轮回,否则她就无法凭着牌位找到这儿。 几十步开外是一座漆红色的大桥,乌泱泱的鬼魂不停往前涌,正赶着往生投胎,旁边也排了几条长队,两侧鬼卒懒散地驱赶着,即便有几人离了队列也不去管束。 她不想让小鬼撞见,便绕了远路往前走,可这么多人如何去找许小满的亡魂。 她闪过一块大石快步走到桥下,浊黄色的河流缓缓在脚边淌过,像潭发臭的死水。 她走到桥墩茫然抬头,上面那些人还在亦步亦趋地走着,结束了或长或短的一生,去向下一场轮回,她却要苦恼如何混进去找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女子。 想了许久,脚下不自觉走到了忘川河边,一低头河水便映出了她的脸,圆溜溜的杏眼,小巧的鼻子,微微翘起的双唇。 她见过无数幻化人形的妖,或倾国倾城,或魅惑众生,和她们比,这张脸就逊色了点,若说满意,也只有眼睛和嘴还看得过去。 原来周词喜欢这种长相的女子,眼光不太行。 她捏捏自己的脸颊,冲着水面笑了笑,双眼似两道月牙倒映在水波中。 而浑浊的水面仿若叠影,同时浮现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小满吓一跳,脚底趔趄两下不慎踩进河岸边缘。 完了! 她以为自己要掉下去,背后有双手立马把她拉了回来。 她回头,眼前站着一个姑娘,红衣红鞋红盖头,仿佛要和那血红的奈何桥融在一起,而那身衣服却是分外眼熟…… 她就是穿着这身喜服遇见了周词。 她想也没想,扬手掀了那人头顶的红盖布,瞬间像照镜子般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那是真真正正的许小满。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斑驳泪痕。 “你怎……” “我怎么和你长得一样。”小满抢过话,笑道,“你是想问这个吧,这事可说来话长了。我只能告诉你,我本是山狸妖,暂用了你的身体。” “所以我是真的死了?” “是,新婚那日死的。”她低下头,说得有些不忍,但立马吸吸鼻子笑道,“你想回去吗?” “你可以带我回去?” “可以,不过只有十二个时辰,一过时间鬼卒就会察觉,到时你只能跟他们走。” 她思虑了一下,问道:“我可以回去见见爹娘么?” “当然了。”说到这儿她忽咳了声,语气涩然道,“你还可以……见见周词。” “周词?噢,是了,我是要嫁到周家的,但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小满抿嘴一笑:“没关系,他是个好人,即使发现了也不会为难你的。事不宜迟,现在时间刚好。” 说罢,她抬头望了眼奈何桥,拉起真小满的手往轮回井反方向去。 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眼前出现片密林,寻常人走进去必定会鬼打墙绕回奈何桥前,小满略施法术带着她单独辟出一条小道。 密林深处有个出入口,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当年她也是从一个散仙嘴里听来的。 眼见出口越来越近,偶有几个知晓此处的妖怪从那里通过,不过是各怀心思,没空理会旁人的。 这真小满紧紧跟在她身后,心里却很是忐忑:“妖娘,你让我回去是为了什么?” 第31章 “为什么?为了救你那相公呗。” “他怎么了?” 小满抓了几下头发,不知从何开始解释:“这是另一桩事了,你们俩命里都有劫数,权当我是来救苦救难的吧。” “你是菩萨?” “哈哈,我倒希望我是。” “那你……” “慢着!” 小满突然一把拉住她,转入一棵大树后,她把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噤声。 许小满疑惑地看着她,而她目光却紧盯出口,又转眼看了看新娘的发髻,伸手将其头上摇晃的簪子全取了下来。 一道深色的影子疾步从门后走来,三十多岁,面容冷峻,小满拉住她的衣袖往里轻轻带了一把,彻底隐入树下的阴翳中,人影从旁走过,卷起几片残败枯叶。 等那人走远了,小满放开手里攥着的喜服一角松了口气。 她自言自语道:“这人怎地阴魂不散。” 许小满疑惑道:“他是谁?” 她眼神一冷:“就是他要害周词性命,我必须提防着点。” 许小满听得云里雾里,脚下只管跟着走。 跨过秘门,一阵强风迎面拂过,待风散去,眨眼间两人已回到周家宅子里。 小满迅速把门窗关上,两腿一抬倒头躺在床上,她看向只有一缕幽魂的真小满,指指自己说道:“你过来,往我身上撞。” 许小满面露难色:“这……怎么撞?我不明白。” “那你一屁股坐下来也行。” 她不禁失笑,还是没敢照这荒唐话去做。 小满无奈,坐起身对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她听从她的话挪步到床前,静静看着。 小满望向她的眼睛,忽然不动了,像在出神。 温良、顺从,自始至终她一直跟着她的意思去做,阿七无意中提过,当初保媒拉纤的在周老夫人面前夸许家大姑娘如何温柔贤惠、勤俭持家,会过日子。 她的手就这么停在半当中。 她陷入一种思绪,一个假设,她想:这样温软柔和的许小满,如果没有那天的意外,顺理成章做了他的妻子,他也一定会像对待自己那样爱她、敬她,他对谁都好,谁都可以,那我呢?我算什么? 许小满见她脸色不对,俯身靠近,目光关切道: “妖娘,你怎么了?” “噢,我没事。”她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过会儿我会送你到家门口,好好看一眼你爹娘吧,结束了再回到门前就行,我的法术会把你送回这里,你若不想和周家人多攀谈,便闷在屋里不出门,总之需你自己随机应变了。” “好!”喜服映得许小满眼里红红的,她跪在地上缓缓行了大礼,口中哽咽道,“多谢妖娘,我如今这般实在无以为报……” 小满立马将她扶起来,神情染上一抹悲悯:“不必报答,你这身体被我占了这么久,咱俩也算扯平。明日这个时辰我再来见你,到时送你入轮回井,不枉我们阴差阳错相识一场。” 她连连点头应允,小满深深看她一眼,沉默片刻,手臂用力一收。 再一睁眼,物归原主,万物俱寂。 许小满从床上爬起,她趔趄一下,还未适应回到肉身的感觉。 她赶紧扶了把桌子,手心碰巧压上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她一愣,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刹那间,脑海如无数画片飞过,把陌生的一段段拼凑在一起,连成一幕幕故事。 这是那妖娘在她身体时的记忆,有甜、有酸,有喜乐欢愉、有阴晴圆缺,她像个旁观者,看着他们的恩与义。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来也不是,去也不是。 她的视线缓缓从纸上移开,一只斑纹的山狸跳入眼帘,精瘦细长,轻捷灵敏,它机警的双眸凝神看她一眼,从窗台轻灵跃过。 第二十三章 许小满因怕让人起疑,在娘家呆的时间并不长,回到周府的住处后一直惴惴不安,十二个时辰,刨去吃饭睡觉,细数下来她还有大半天时间。 她照那山狸妖说的躲在房里不敢出去,虽说身体本就是她的,但她反倒像做贼似的生怕被人发现。 偌大的周家于真正的许小满而言完全是陌生的,对那个相公的印象也全是来自妖娘小满的记忆,而且凌乱繁多,她也不可能一一一翻出来、晾开了去熟悉。 她坐在桌前,茫然地撑着下巴发呆,听到门外有脚步走近的声音,她一激灵,下意识站了起来。 两下轻敲过后,门缓缓推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冲她笑道:“少夫人,少爷找你呢。” “他、他找我做什么?” 许小满避开阿七的目光转身磕磕绊绊地回问。 “嘿嘿,少爷说要查你功课,想看看前两天教你的字练得如何。”阿七越说笑得越欢,“少夫人你一来我可轻松了,终于没人盯着我练字啦。” “嗯,是吗。” 她心不在焉地回应着,阿七在门口说:“那我先干活去了,你记得过去。” “嗳,等等!”许小满哪里知道周词住在哪一间,她赶紧叫住阿七道,“你和我一起过去吧。” “行啊。” 许小满看了眼桌上那张纸,也许周词要看的就是这个吧。她卷好攥在手里跟着阿七一同过去。阿七带她到周词门外,敲敲门把她送进去便转身走了。 第32章 周词站在桌前冲她笑笑,开口道:“怎么样,前几天教你的……” 话还没说完,许小满就将那张纸拍在他眼前,语速极快地说:“写完了,没什么事我先回房了。” 周词一怔,侧身拦了拦:“这就想走?” 许小满埋着头不敢说话。 周词低眉看了眼那张纸,先是惊讶,而后忍不住笑起来:“你就写了这个?” 许小满默不作声。 她不识字,纸上写的东西她在婚书上见过,应该是周家这位公子的名字。 周词引她到书桌前,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 许小满忐忑坐下,周词则挨到她身旁,修长的手指拿笔蘸墨,笔尖在砚上缓缓一掭,自然而然地握上许小满的手。 谁料她猛得抽回袖子里,绞着衣袂说:“我要回去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 周词拉住许小满,手背在她额前轻轻一搭。 许小满惊叫一声挣开他,把周词也给吓了一跳。 她眼里满是躲闪与惊惶…… 屋里安静了片刻,周词刻意往后退两步,转开了话题:“我早上去市集买了些你爱吃的。” 他说着打开两个不同的盒子,周词自责道:“方才是我不好,给你赔罪,行么?” 许小满拒绝道:“我想回去休息了。” 他笑笑,把东西推到她眼前:“不急,吃点再回吧,尝尝味道。” 他的声音低缓平和,方才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许小满依言在其中一个盒子里拿了块点心。 周词看着她一点一点把昨日未吃完的山楂糖放进嘴里。 他问:“酸么。” “不酸。” “好吃?” “嗯。” 周词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看了她很久,像是一点也不认识眼前的人。 可那目光却直刺心底,让人避无可避,“你才是真正的许小满,对吗?” 她一愣,没有说话,仿佛默认。 周词又问:“她去了哪里?到底谁才是我的妻子?” 许小满哑然,她一个渔家女如何骗得过他这样的读书人。 她两手放在膝上,并不狡辩,只觉得自己将那妖娘托付之事搞砸了,如何也瞒不住了。 “她说……她要去寻一样东西,来护你的性命。” 相传,方壶山山顶的崖洞中有一件能修复大大小小各类灵器的至宝——扶生藤。 这事是她早年听土地的墙角知道的。 恢复妖力的小满神清气爽,元气淋漓,只可惜无暇在外玩乐一番,因为她另有要事要办,而她的要事则是去取那扶生藤。 方壶山并不高,上头既无虹彩,亦无霞光,唯有终年积雪与彻骨寒冷。 上山顶并非易事,它本是三神山之一,是仙是妖是魔是鬼,踏入方壶地界法力近乎全无,与凡人登山无异。 山狸身形小,虽然灵巧但步距太短,踏雪而行更是困难,于是她化了人形往山顶去,用的却仍旧是小满的模样。 山上寒风刺骨,妖不畏寒热,但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衫一步步向上爬,周围的草木全覆上厚厚一层银白,白得晃眼刺目,脚下崎岖坎坷,一不小心就摔在地上糊一脸雪。 不知爬了多久,总算到了顶端的崖洞,刚踏入其中,顿觉寒气扑面,犹如冰封。 走十来步,依稀可见中央有一方冰台,上面正卧着一根其貌不扬的细藤,只是那短短的藤条被厚重的冰层包裹。 宝物若那么好拿自然谁都要抢,便是不好取才让人知难而退。 冰层像为扶生藤打造的容器,四四方方,水浇不融,火烧不化。 她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它,还有不到三个时辰许小满就会离开真身,到时缚灵咒也将恢复如初,再没有其他机会了。 她走了步险棋,若是这一关过不去,周词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小满伸手拿起这大冰块来,冷得手心一颤,藤条仿佛封在琉璃内,坚硬光滑,化也化不开。 她倒头躺在地上举着它有气无力地左看右看。 看了足足半个时辰,她没辙了,上下晃悠着手臂准备朝地上砸,索性摔碎了,说不定还能取出来。 她坐起身,狠狠扬手,洞口骤然吹进一阵急风,雪子拍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风雪中走开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白衣白发、白眉白胡须,身上却没有沾染半片雪花。 大风刮过,小满看看他,又看看洞外,想了片刻,起身草草行了个礼:“你是方壶仙人吧。” 老头点头笑道:“是你啊。” “你认得我?” “我们见过。” “见过?我怎么不记得了。” 老头捻着胡子慢悠悠说道:“非有非无,亦有亦无,小妖,你……” 小满抬手叫他打住了:“山上已经够冷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老头一怔,随即指指扶生藤道:“你取不出藤怎还迁怒于我。” 小满冷笑:“你们做神仙的是不是都没安什么好心,之前不知哪路神仙,屡次诓骗于我,等哪天我位列仙班、晋升神位,我一定上去告你们一状。” 老头哈哈一笑:“可我何曾诓骗你啊?” 小满笑嘻嘻回道:“那你告诉我怎么把扶生藤拿出来呀。” 第33章 老头又一笑,笑声中多是无奈:“你好好想想,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扶生藤。” “当然是有用处。” “什么用处?” “救人。” “为什么要救?” 问到这儿,小满突然顿了一下,老头伸出食指在她额前指了指:“欲化坚冰,得用至真至诚之物。” 小满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至真至诚……” 话说到一半,她忽觉喉头一哑,心口猛地绷紧,她按住胸前慢慢曲身跪倒在地。 眼前白茫茫一片,周词是不是出事了?方壶山竟然这样冷。 风雪中,她心绪凌乱,天地似乎翻转了,她看着洞口无尽的银白想起周词的笑,很轻一声,从鼻子里发出浅淡的气息。 小满喜欢看他笑,很清,很静,所有喜悦欢愉都藏在那一声笑里,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那个仿佛雪人捏成的老头已不知去向,她缓了口气,扶着洞壁站起来,身侧却觉一片冰凉。 她抬手一看,扶生藤外的坚冰不知何时慢慢化作了一汪清水,从指缝中渐次淌落。 第二十四章 周词与许小满在正厅,中间隔着一张大楠木桌子,桌上放着两杯茶,面对面坐,却都半低着头没有看对方。 “许姑娘……” 他这一声叫得生分,可许小满反倒自在了些。 “我只是想知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了解的也有限,此时更不知如何开口,一妖一鬼,听来多像无稽之谈,他会信?即使信,多半也难以接受。 但她依然平静地说:“我确实是许小满,但在进门那天,我已经……已经死在了轿下。” 周词一愣,看她的眼神带上几分探究和考量。 许小满连连摇手:“我、我如今虽是个鬼魂,但你不要怕,我只是回去看了看爹娘,绝不会伤害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词苦笑,“是造化弄人,若非因为我,你怎会亡故,怎会与亲人阴阳两隔,是我们周家愧对许姑娘了。” “不,你不必太自责,我在地府里已经想明白了,这是我的命,如今能回来一趟了却牵挂已是幸运。” “好,那、那她……” 短暂的沉默,许小满心知肚明,她抬头望了眼他的表情,每当提起另一个小满的时候,周词的眼神就变得不一样,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平和细腻,不可察。 茶叶在杯中漂浮,又打着转落下去。 她对送她回来与家人短暂团圆的山狸心生感激,因此不愿意在周词面前说明她的真实身份。 许小满十六岁的年纪,还未经历过男女之情,可旁观者清。那只妖很在意他,只是自己不知道。 “她只说要去寻一样东西,在哪里,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她淡淡一笑,说道,“很多事不能经我一个外人之口说出,但我相信,她终有一天会愿意告诉你,你也会打心眼里接纳她。” 周词默然点头,转眼望向清灰的天色,以及院里那棵虬枝苍劲的老槐树。 她现在在哪儿,有无危险,又是否还回来,我一概不知…… 她像只捉摸不定的野猫,相处了这么久依然连个影儿都瞧不清,纵使他牵肠挂肚却也无计可施。 沉闷的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雨,顺着屋檐点点滴滴,清脆地打在石砖上。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对坐无言,静谧的氛围令雨中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尤为清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阿七听见动静已经抢先小跑了出去。 厚重的门板缓缓打开,阿七歪着脑袋,随后行了一礼:“这位公子是……?” 来人撑着一把伞,伞缘上移,一点点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他面带微笑,眼神却是冷的,如这秋雨淋身,背后发凉,阿七不禁把门稍稍阖了点。 “你家主人在吗?” “公子何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他抬眸盯着伞边滴下的水,出神道:“我找你家少夫人。” “啥?” 阿七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他有点生气,什么人这般无礼,一来就要见人家夫人的。 阿七捺下怒火,朝他一揖,不卑不亢地说:“对不住,我家少夫人贤淑守德、温良恭俭,不轻易见陌生访客的。” 他话刚说完,周词与许小满穿过厅堂正走到了门口。 “哦?”撑伞人哂一声。 “魏大人?” 周词诧异,许小满就着门廊烛火看清了那人的脸,心下猛地一颤。 她记得这人,他正是在冥府地界里,山狸妖说要伤周词性命的人。 她下意识地在前面挡了挡,魏长风抬起伞睡眼打量她道:“这不是在吗。” 周词上前带着几分强硬地说道:“难为魏大人深夜造访,但今日家中有事,实在无暇招待,魏大人请回吧。” 魏长风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许小满说:“你何时解开了缚灵咒。”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许小满心有惧怕,但表面仍是强装冷静。 阿七见这人总是胡言乱语,赶也赶不走,于是再次开口道:“您赶紧回去吧,我们少爷都说了今天不方便。” 说着他近了两步,想迫退此人。 魏长风笑笑,不明所以地说了“正好”两字。 阿七正纳闷,那人扬袖一挥,眼前骤然覆上一层深不见底的靛青色,他天旋地转,顿时摔到在地失去了知觉。 第34章 小满跌跌撞撞跑下方壶山,心底逼人的紧迫感并未消失,反而愈来愈浓重。 她一跃跳上道旁的屋顶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街巷间,飞速赶往清河镇。 周府前,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她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周词?” 她叫着他的名字踏上回廊,却没有人应答。 “阿七?” 廊道寂静,回声空空。 她放缓了步子,最终停下了。 周家是大,但还没有大成这样,大到她根本走不完这条不见底的宅院小路。 “魏长风!” 她大声喊着,伸手在眼前狠狠一扯,周围的景象如幕布般倾倒,拉出另一个画面。 “你晚了,山狸!”魏长风狂妄一笑,指向周词心口。 近在咫尺,不过半寸。 她头皮发麻,循着最原始的本能横冲直撞过去。 魏长风的五指如利爪刺入胸膛,却发现自己对准的并非周词。 真正的许小满飞身挡在了两人之间,结结实实挨下了这一掌。 她觉不出任何痛,只是觉得喉咙好闷,闷得说不出话,透不上气。 “许姑娘!”周词一把架住挡在身前的她,发现这具身体竟变得如此轻飘。 小满站在几步之外,身体不由一僵。 恨意在她心中滋长蔓延,周词不懂,她却明白,许小满将永化孤魂野鬼,她的魂魄已被震碎,再也无法转世轮回。 小满没有说一个字,她冷静得不像自己。 她从发间抽出那根其貌不扬的短藤咬在嘴上。 两手结印,法阵毕现。 周词只听得耳边萦绕起她的声音说:“周词,我回来了,你只需记得,万事有我……” 雨越下越大,从疏漏的屋顶滴落在杂草丛生的地上,积出一块块水洼,又顺着山神坐像滑下,像一行行眼泪。 山神庙中,周词已无暇思考他究竟为何会突然来到这个地方,他抱着许小满不由红了眼眶。 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用嘶哑又断续的声音说:“周公子,我没有福气,你我……没有缘分,但她、她和你有……” “许姑娘,别说了!我去找大夫救你,我马上去,我……” 他说到最后没了底气,因为他也知道,大夫如何也医治不了一个亡魂。 许小满摇着头仍在说话:“你问,谁是你……真正的妻子。”她的手放在心上,而后又艰难地抬起,左右晃动,“我不是……” 她又指了指周词的胸膛:“你分明……知道。” 秋雨是谁的泪水,竟是这样冰凉。 “周……词。” “我在,你说。” “她很好,不要……辜负她。” “我知道,我知道!” “还有……” “嗯。” “让她替我,活下去。” 第二十五章 从父亲受冤、家中蒙难起,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他都见过,周词自以为早已看惯生死,可以超脱、也能看淡,可面对眼前的场景他依然无法平静。 只要有心,怎么可能麻木。 许小满将死,却字字句句不提自己。 如果世上有神、有因果、有轮回之说,就该给她的灵洁与善良一个好的结果。 可世上真的有神吗?神就当真仁慈吗? 周词抱着她,转眼凝视身侧肃穆庄严的山神坐像。 破财的屋顶垂下半边,将其缺损的面容遮掩、隐去。 雨线一串串从屋瓦坠下,如一道珠帘。 魏长风站在回廊前,身上滴雨不沾,他步步逼近,小满却泰然自若,目光里更多的是一种愤怒。 他没有攻过来,反而以探究的眼神看着她:“我很好奇,你分明是妖,为何甘愿屈居于凡人的身躯里。” 小满两手抱臂,心有戒备地说道:“你不也一样,你倒给我说出个缘由来。” 魏长风笑笑,廊下的灯烛在风中摇晃,火焰落入他的眼底,噙着一抹戾气。 他直言不讳道:“我修炼千年,殚精竭虑,但不知从何时起,我的修为再无法精进,我只需一步便能达仙神境界,百年来却始终停滞不前。我不明白缺了什么,便去芸芸众生里寻。” 小满面带讥讽道:“怎么,你缺心眼?所以要从他身上取?” 魏长风皱了皱眉,但并未被她激怒。 “你说这世上最贵重的是什么?” “不知道。” 小满懒得答他,心思全在别的地方。 她手心捏着扶生藤,正盘算要如何抽出空档来对付他。 魏长风却仍旧自顾自道:“钱财、权位、至高的修为,我全都试过,依然无法让我脱离这瓶颈,可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就要拿别人赔命?” 他短促地笑了下:“山狸,他不是你能招架的,我虽不知他身携何物,但你应该感受得到,那力量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你想保他,难于上青天。” “是吗?” 小满说得毫不在意,他那颗心本是用神女发冠上的明珠做的,自然了不得。 可我要保他,却从来不是因为那颗珠子。 “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她茫然、疑惑,仿佛被问住了。 因为那神仙口中的天命?因为同生共死的束缚?还是……还是…… 第35章 “你若下不了手,我来替你,到时其中灵力你我各取一半,如何?” 风雨来,灯影轻摆,槐树叶飒然摇晃,抖落片片枯叶。 她看着满地落叶,一时间仿佛入了迷。 半晌,她淡淡说道:“不用了,我或许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我很清楚我不要什么。” 魏长风仰头看着连绵的大雨,寒夜孤灯照得轮廓半明半暗,他转头凝视她,眼底藏着一抹狠厉,“你把他藏在山神庙,无主之庙,谁来护他?” 他逼近一步,狠狠捏住她手腕:“你解开缚灵咒,只身挡我,与送死何异?你一个妖,没必要为凡人做到如此地步。” 小满看着他,笑了笑,袖中忽落出一个破碎的泥人,她一手将其拢住,扶生藤瞬间化作发丝细线,紧紧捆住泥人。 “在韩家,你用香灰要了我半条命,现在我也要你半条,不过分吧?” 魏长风一怔,伸手去夺,小满拂袖疾退,她纤长的手指握住泥人,催动法力,一点一点扣下去。 “你就算人在京城也要用傀儡伤我,但你绝对算不到我会去寻扶生藤复原它。” 魏长风确实算不到,傀儡必以自身部分精魂驱动,用完即毁。她恢复了本该失效的傀儡泥人,便可顺着它反攻自己的妖魂。 魏长风笑了笑,他的嘴角滑下一行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满。 泥人的边缘已皱不成型,她两手紧握,朱唇微张,轻吹出一口气。 周家三进三出的宅院骤然起了一层浓雾。 她移至周家不远处的荒野隐蔽,继续施以法力,一盏茶,不,只要半盏茶的时间就行。 只要将其击碎,他的那部分精魂势必受损! 大雨依旧,她浑身湿透无暇顾及,风吹动起半人高的野草,拂开一双碧绿的眼睛。 静谧的夜里,那双眼阴森可怖。 小满脑中嗡地一声,她的手下意识开始颤抖,动弹不得,在她恐惧的一瞬间,碧眼欺近,一双利爪按住她的肩头,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撕开她的胸膛。 “魏长风,你休想!” 她化回原形从苍狼爪下逃脱,瞬间回到浓雾缭绕的周家。 泥人身侧浮出一道裂纹,并不断加深,再有须臾,即可重伤他。 浓雾拨开,她悚然抬眼,魏长风一步步走来。 他在这一瞬间,很想杀了她。 她才那点修为,即使破他部分精魂也毁灭不了他,那为何要反抗?为了一个羸弱的凡人。 他心里已有答案,钱财、权势、千年修为,他缺了什么…… 泥人发出轻细的碎裂声,他的腰一点点弯下去,紧紧按住胸口迎面摔倒在她跟前。 小满的心狂跳不止,她身体已然僵硬,手中的泥人仅差丝毫,她深吸了口气,脚踝却浮上一抹冰凉。 魏长风缓缓抬眼,下一秒,他伸手掐住了小满的脖子。 他自下而上地看着她,慢慢加重了力道。不料,小满忽然双眼大睁,指尖在地上划出数道痕迹,一股仙神之力猛烈撕扯着她,几乎痛不欲生。 魏长风一愣,再想捉住她却只余下一片空荡寂静。 破漏的茅草屋顶被狂风吹过,拂盖住半座石像。 周词忽觉手臂一沉,惊诧地低头,只见许小满的身体突然抽动了一下,双眉紧蹙,随后扭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小满!”他抱起她,用袖子擦去她嘴边的血,“小满,是你吗?” 她艰难地挣脱周词的怀抱,抓起未碎的傀儡泥人。 许小满魂飞魄散,缚灵咒又把我带了回来! 她把泥人按在地上,用尽全力去砸。 “小满。”周词按住她的肩,迫使她看向自己,“魏长风要杀的人是我对不对?” 她出奇冷静地答道:“我不能让你死。” “告诉我怎么做,是要我的血,还是我的命?” 小满停了一瞬,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那天……你醒着?” “你取走我的血,我也听见了你的话。”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指尖,伸手按在那个傀儡上,抹出一道猩红,“不论你是谁,是人,是妖,是鬼,我都会待你好。” “为什……” “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是你。”他笑了笑,很清,很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只让你一个人为我牺牲。” 第二十六章 “傻子。”小满随手在他脸上擦了一下,说:“你一个书生能干什么?就会逞能,还上火。” 她看着他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仔细抹净周词鼻子底下跑出来的血,几滴血珠从她指尖甩落在地,坠入雨水浸润的地面。 山神庙破败的地砖要么裂开,要么凹陷,蓄起了一抔抔雨水,如一面面镜子映照出她的脸,她恍然想起什么,喃喃说道:“许小满她……” “她……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她沉默了片刻:“魏长风散了她三魂七魄,连入轮回都没可能了。” “是我害了她。” “不,是我。”她抬袖擦去嘴边凝住的血迹,冷然说道,“我一定会为她报仇。” 她伸手去抓身旁的泥人,思索该如何以这凡人肉身对付魏长风,转眼却被眼前一幕怔住。 不知何时,脚边距聚起一群蛇虫鸟雀,贪婪地从地上争相汲水,她一脚踢散这群灵智未开的东西,破裂的砖缝呈出掌心大小的低陷,如墨般晕开了丝丝缕缕的暗红。 第36章 那不是她的血。 小满扭头看向周词,抬手用袖子对着他的一通乱抹,把他脸上擦得通红。小满看着他的眼睛命令道:“记住,你的血,除了我,谁都不能给。” “好。”周词并不问她缘由,温暖的手心轻轻按着她的肩,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 说完,他拿过小满手里的泥人看了看:“你要破坏它?” “嗯,只有毁掉它才能暂时制衡住魏长风,可我现在使不出力。” 泥人只上端裂出一道窄缝,并未彻底贯穿,周词两手用力掰了几下,却是岿然不动。 小满说:“没用的,这不是一般物件,寻常人奈何不了。” 茅草疏漏的屋顶不断有雨一滴滴落下来,敲打着地面,时不时落入水中荡起薄薄一层涟漪。 “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他抿了抿唇,话语里带着点歉意:“你方才同我说的话,我恐怕马上就得违背一次。” “嗯?” 周词抬手轻轻抽掉了她发间的银簪,乌墨般的长发披散开,湿漉漉地拂在肩头。 小满拢住自己的头发,疑惑地瞪大了眼。 周词不语,他低眉看着那银簪,寒光微闪,随后毫不犹豫地用它划向左手手掌。 小满心头一紧,立马攥住他手腕阻拦,但已然来不及。他的手心豁开一道足有食指长的口子,鲜血正沿掌纹慢慢泅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呀……”她的心和眉头一样皱成了一团,又沉又痛。 周词咬着牙一声不吭,竟还冲她挤出一丝宽慰的笑来。 他拿起泥人接在手下,虚握起拳头不停使力。 血线如雨,滴滴落进泥人半边的缝隙里,到后来几乎将它整个浸透。 周词甩手将血红的泥人丢在地上,静静看着它。 周遭静谧了半晌,一片诡异的窸窣响动后,引出了令人不适的狂躁不安与蠢蠢欲动,石像背后、墙根角落,蛇虫鼠蚁,鸟雀蜂蝉竟在一时间陆续扑到泥人上争抢。 小满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脑中一凛,迅速撕下一长条裙摆在周词手上缠了几圈。 周词的双眼定定落在那里,一动不动,它们啃咬、啄食着,宛若癫狂,这是连她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泥人外层竟开始一片片剥落,缝隙也在逐渐蔓延加深。 魏长风一定想不到,他修习千年,有朝一日会重创于这些最最软弱无用的鸟兽精怪。 她同时也想起魏长风的一句话。 山狸,他不是你能招架的。 风雨从断壁残垣中穿过,呼啸有声,她紧了紧衣领,还是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小满往周词那边靠了靠,低哑着声音说:“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 周词轻揽着她慢慢从地上站起,两人几乎浑身湿透。 小满再次回到这副身体,却还没适应过来,脚下轻飘飘地踩了空,她本以为周词会扶她一把,没想到,他松了手,整个人直挺挺倒在地上,横卧她的跟前。 小满问:“怎么了?” 他没有应答。 “周词?” 他还是沉默。 小满楞在原地,雨落在周词轮廓分明的脸上,毫无生气。 “周词!” 她蹲在地上拉扯他、呼喊他,却是动也不动,任其摆布。小满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她捧起他的脸,秋雨寒凉打在他身上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不要吓我……” 她胸口又沉又紧,死死绞着她的心,痛得几乎要昏厥,她撑在地上勉强吐出口气,浓稠的血线同时从嘴角滴落。 “不要,不要!”她抱着周词,那血便坠在他脸上,像流了一行红色的泪。 “许小满,你看,我赢了。” 树后的阴翳下,魏长风如一个鬼影,趔趄朝她走来,他口中念着她的名字,而指尖,正捻着一颗透亮的明珠。 神女冠珠,皎皎如月。 她听不到风雨的声响,它们是那么陌生,周围一片死寂。 小满一眼都不曾看向他,她慢慢放下周词,拖着沉重的身体,几乎匍匐着爬回了山神庙…… 地上的泥人剥落大半层,一片狼藉,她抬手打散那群畜生,斜睨着破庙里的石像,凄然一笑。 天道本就无情,无情既是作恶。 她趴在高耸威严的石像座下,想问为什么,可即便问了,老天也不会回答。 她两手紧握那根银簪,慢慢抬起。 “你若同他在一起,便是犯了大忌。” 魏长风手握灵珠,慢慢合掌,他看向她的眼睛,不知在寻找什么。 小满只是笑,什么同生共死,什么渡劫历难…… 她要的只有现在。 “把周词……还给我……” “什……” “把他还给我!!!” 银簪贯穿泥人,地上霍然开出一道裂缝,山神像登时被劈作两半。她转眼,强撑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向魏长风。 瘦弱摇晃的身影后,忽喷薄出赤红色的剪影,烈烈如火。 霎时,狂风大作,雨点如刺,压迫感如山崩海啸袭来,她眼中空洞,半身血红,却是全凭意志走到魏长风眼前。 灵珠即将融入妖魂,她伸手朝他心口一探,硬生生把它从魂灵中撕扯剥离。 魏长风如何都挣脱不开,在痛苦中嘶喊道:“你的真身,不是山狸!” 第37章 小满仿若未闻,五指拢转,生取出那灵珠护在掌心,魏长风重伤倒地,半睁着眼死死凝视着她。 小满骤然失力跌在泥泞里,秋雨冰冷刺骨,她一寸寸,挪动着身体,移到了周词身边。 她忽然感到一种深深安宁。 他的手好凉…… 小满把它紧贴在心口,她的世界一瞬间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一个旧宅院,一棵老槐树,一个仆人和一个他。 她将那颗小小的,明亮到近乎惨白的珠子缓缓送进他怀中。 第二十七章 黑暗中,她闻到一丝清甜的暖香,熟悉又心安,让她从长久且磨人的梦中平静下来。 她是妖,妖并不会做梦,但附身为人后,她便开始有梦。多数时候,梦醒来就散,不曾给她留下什么记忆,但这一次却清晰得像在眼前真实发生过。 梦中她就是望溪村的渔家女,平凡而忙碌,看天边云卷云舒,看四季花开花落。 当她从梦中清醒,心底只有一声长久的叹息,她知道,这可能是许小满留下的十六年人生。 庄周梦蝶,是我还是她? 小满困顿地睁开眼,看着房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了卧房里。 连日雨后,天终于放晴,催促着秋日丹桂齐齐绽放,香甜的气味随风飘进窗户里,满室馨香。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贪心地想把它们全吸进鼻子里,可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 树梢上,鸟雀啁啾叫了好久,吵得她头疼,窗外远远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活泼明朗:“少爷少爷,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我自己来。” “少夫人不知什么时候睡醒呢。” “如果醒来就能吃上,她一定很高兴。” 少爷……噢,少爷? 她睁开眼,“噌”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窗边向外看,花园里主仆二人拄着根长杆,仰头站在一颗桂花树下,也不知在看什么。 小满使劲揉了揉眼,再看,还是这个场景,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变化。 她的鼻子突然很酸,眼前浮起一团颤动的水雾, 她来不及思考,来不及从正门出去,来不及绕过那条长到烦人的回廊。 小满翻身跳过窗台,一路飞奔,她只穿了中衣,下摆飞扬,可抬脚踩了个正着。 “啊!” 她往前一跌,一下摔在了花园的草垛里。 周词闻声回头,扔了手里的长杆拔腿跑来。 “摔到哪里了?疼不疼?让我看看!” 他俯身急切地要查看她是否受伤,小满看着他,眉心难过地皱起,她两手一伸,紧紧抱住了他。 周词不由一僵:“怎、怎么了。” 她瘪着嘴不说话,脑袋一沉,便埋在他肩头放声大哭。 周词任她别扭地抱紧,温柔又缓慢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死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不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 他横抱起怀里的人,抬步向房间走去,阿七闪身给他们让路,看着两人背影抿嘴偷笑。 周词把她带回房时,小满仍哭个不停,他将她稳稳放到床上,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哽咽着质问。 “原来你也会哭。” “我当然会,我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那你对我是有情有义了?” 小满一噎说不上来话,周词也不言语什么,蹲下身,与她面对面,轻轻擦掉了她的眼泪。 她问:“魏长风后来去哪儿了?” “我醒以后就不见其踪影。” “他应该也受了重伤,不然不会放过我们。” “也许吧。” 周词目光微黯,随后抬眼看向她,清澈沉静,他的指尖轻柔抚过她的面颊,低声道:“小满,你瞒了我好多事。” “不是我要瞒你……” “如今可以说了么?” 她仍然有些犹豫,咬着下唇,迟迟没能开口。 周词静静等着,目光温柔平和。 “我根本不是许小满” “我知道。” “我是妖,不是人。” “我知道。” “我从没想过害你。” “我知道。”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气呼呼说:“既然都知道,那还问什么?” 他却笑着摇头:“不知道。” 她“嗤”地一声,破涕为笑,从床沿一溜滑到了地上,两人平视对望。 “你刚刚和阿七在外头干什么?” “桂花开了,我想打一些下来,晒干了,让阿七做糕点给你吃。” 小满摇摇头:“别,还是把它们留在上面,留在原处才是最好的。” “那你呢!你留下来吗?” 周词握住她的手,指腹轻搭在她手背上,没有用多大力气,却也不容她挣脱。 “我……” 她看着他,撞入一双深邃的眼里。 她一直在逃避的问题渐渐变得明晰,原来他于她而言,早已是另一层意义。 窗外的鸟叫没了声息,一切都静了下来,阳光通过树影,淡淡洒落,斑斑驳驳。 她回握着,正好触碰到他的左手。 在山神庙时为了救她而划伤的地方,伤口深长,掌心结痂,她轻轻抚摸着凸起不平的血痂。 第38章 她从没说过,她喜欢周词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这双手是握笔的手,它能写出最漂亮的字,也能画出最动人的画。 是天命让我留在这儿,是对是错,无人知晓,既然走到这一步,也是天意。 她看了看老槐树透下的光影,又看了看眼前的周词。 莫名想到魏长风问的那句话,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 也许就是现在吧…… 她决定不再隐瞒,将所有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告诉他,她的手轻轻抵在他胸膛,低声说:“你的心本是神女冠上的灵珠,而我,只是一个修炼了几百年的山狸妖,上天要让我护着你,我便来了。” “你还走吗?”他又一次追问。 “走不了了。” 周词收紧手臂,牢牢拥住她,她挨在他肩头,柔声道:“我也……不想走了。” 她靠着他,看向老槐树透下的光影,一摇一晃。 玉皇许我结姻缘,玉女金童做对眠。 她忽然想起什么,推开周词,在床褥上摸索翻找。 “你找什么?”他问。 “牌位。” “牌位?” 她抖着被子,终于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块焦黑的木牌。 周词看看她,又深深看了眼木牌。他从架子那儿拿过外衣给小满披上,说:“跟我来。” 兜兜转转,两人进了一间偌大的屋子,周家的祠室内依然灯火通明,宗室亡故之人的排位整齐列放在前。 许小满已魂飞破灭,她的牌位裂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双手奉着,将它一同放入其中。 小满点了三柱清香,插入香炉,黯然道:“她是为我们而死。” “是。”周词道:“但她最后说,希望你替她活下去。” “我会的,有人要我们死,我们便好好地活给他看。” 二人相视一笑,立在祠室中央,站在排位前,紧握着对方的手。 第二十八章 天色渐凉,深秋之后,阿七白日里很少见到小满,她多数在睡觉要不就是闷在周词的屋子里。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他纳闷少夫人怎么这么能睡,一点都不像当初媒人说的勤快能干。 而不睡觉的时候,她就在周词房间,一呆便是好几个时辰,周词看书之余会教她习字,她在纸上写写画画总没个耐心。他们有时只是沉默地各坐一边什么也不说,看天色渐暗、看倦鸟归巢,却也不觉得时光漫长,而阿七只觉得他们奇怪,屋里有什么好玩的,竟能闷在里头一整天。 那日,阿七接连收到两封书信,都是给周词的,他一拿到手就给他送了过去。 他轻叩几下,一推门,看见小满正在房里,拿着笔伏在桌上发呆,周词在一旁的案头前温书用功。 他把两封信交到周词手里,他一一打开认真看了一遍,面色沉静一语未发。 小满凑过来说:“谁的信?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以前书院的同窗写来的。”他把信收起来放入抽屉,对阿七说道,“昨日你出门的时候有份韩家送来的礼放我这儿了,一部分是给小满的,我已整理出来,你一会儿拿到她房间去。” 小满好奇:“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三妹送的?” “嗯,以泠君名义送的,天凉了,韩家赠了些冬衣来。” 小满撇嘴笑笑:“幸好有三妹在你那世伯面前斡旋,也确实该让他吃吃亏,上次那事件后他对你上心不少,可见是欺软怕硬的,不说点狠话不行。” 周词淡淡笑了下,没说什么,他指指床边的箱子和阿七使了个眼色。 那箱子着实不小,看着也沉,阿七一瞧,沮丧地弯下腰几乎把自己折了起来,:“这么大啊,我一个人哪搬得动。” “那我和你一起。” 周词也没什么少爷架子,起身捋袖,顺势走到箱子前,阿七觉得不对劲,看看他,又看看小满,直言道:“不对啊,你们为什么不住一间屋子?也省得东西搬来搬去了。” 小满的脸唰一下红了,她心思拐了好几个弯,“啪”地将笔拍在桌上,一脸深明大义道:“你家少爷一片孝心,丧期还未过,成何体统。” “没过吗?我明明记得……”阿七嘟哝着,低头掐着手指开始算日子。 周词清清嗓咳了一声,阿七抬头看着他,他已经俯身提起了半边箱子,阿七赶紧上前帮忙。 二人合力将东西抬出门槛,周词用脚把门一勾,牢牢关上了。 他瞥了眼阿七,说道:“少夫人说没过便没过吧,不必和她争辩什么。” 阿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免有些酸起来:“少爷好偏袒她,我就是实话实说嘛,丧期确实是过了啊,不信你自己算算。” 周词低眉一笑:“我当然知道。” “你记得?” “嗯。” “嗯?” 自从听了阿七那番话,小满连着好几天不再去周词那里,直到过了立冬的第三天,晌午时分,窗外淅淅沥沥飘起雨,天色将暗不暗,颇为压抑。 没一会儿,雨势渐大,阿七不知为何突然顶着雨从她窗前飞奔过去。 “阿七!” 小满从床上跳下来连忙叫住他。 阿七走至屋檐下问:“怎么了少夫人?” “你去干嘛?这么急匆匆,是不是周词出什么事了?” 第39章 阿七道:“少爷还没起呢,是北面厢房有点漏雨了,我去修补一下,改天再叫泥瓦匠来瞧瞧。” “这样啊。”她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哦,原来是漏雨,那你去吧。” 刚说完,她立马又冲出去拽住阿七:“你说什么?他还没起来?” “对……对啊,大概是昨夜温书累着了吧。” “不可能!” 周词作息向来规律,一板一眼得和打更的差不多。 她扭头跑去他房门外,门也懒得敲,直接推了进去。 周词正静静躺在床上,双眉微皱,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他听见动静微微睁开了眼。 “周词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他没有开口,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少爷你是不是染了风寒?”阿七伸手搭在他额头上,又在自己额前摸了下,但也不觉得烫。 小满四下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在阿七面前她不能施什么法术,于是想了想,对他说道:“你去请大夫来看看吧,我不放心。” “好,好,我这就去。”阿七说完一路小跑奔了出去,连那漏雨的北厢房屋顶也不管了。 小满转身坐到椅子上,闭眼施咒,可奇怪的是,她在周围放下的十几道禁制丝毫未被动过。 镇上的郎中来得及时,问了问情况,又号了一阵脉,一时犯了难,若说自己诊断不出什么实在有失颜面,但他确实没在周词身上瞧出什么毛病来。 于是开了副醒神的保健药,叮嘱若还有不适便去请榕城的大夫来看看为好。 这一句倒把阿七给吓着了,来来回回在屋里兜圈子,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办。小满心想,当初不慎喝下香灰和在韩家外宅养伤那时,也说是请了郎中但诊不出个所以然。 她心里不由七上八下,莫不是除了魏长风,他又被别人盯上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让人愈发忐忑起来。 阿七左右没有办法,只好跑去厨房煎药,等他煎完药已临近傍晚。阿七马不停蹄地送过来,扶起周词端到他嘴边,可他人一歪无力地睡了下去,阿七托着他起来,周词目光涣散地看了眼药,别过头去,扑通一下又倒回了床上。 小满拿过药碗随手放到桌上,对阿七说:“你先忙去吧,这里有我。” 阿七虽有担心,但还是识趣的:“那……少夫人你照顾好少爷,有什么事一定要叫我!” 小满点点头,答应下来。 等阿七走后,她又里里外外查了遍,依然没发现异样。 外头滚过几下闷雷,雨声打在屋顶,也一样打在她心间。 小满不敢离开,在床边支着下巴静静看他,周词一声不响地躺着,眉目确实有些憔悴。 她看着看着,一阵困意袭来,脑袋不由一点一点往下垂,最后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醒时,竟已入夜。 摇摇晃晃的烛影里,她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周词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羽毛般落在她颈边。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险些跳起来,周词却眼疾手快轻轻捉住她手腕,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目光里映着亮亮的烛火:“你去哪儿?” 她问:“你、你没事吧……” “我……头晕。” “啊?还有哪儿不舒服?” “老觉得房里有什么盯着我。” 她追问:“还有没有?” “暂时没有了。” 她思前想后仍是觉得不放心,于是反手握住他的手说:“没事,我去门外给你立个结界,寻常的妖进不来,不寻常的我立马就能察觉,可能要费点时间。” 说完,她提着衣摆就要往外跑,周词探出半边身子低声叫道:“等等。” “怎么了?” “太麻烦。” “不麻烦。” “麻烦。”他伸手,蹙着眉心,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袂,“你留在这儿……不就行了。” 小满一愣,这话其实没说错,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她鬼使神差地坐了回去,周词已经钻回被子里,只露着两只眼睛看她。 小满两手垫在脑后,背靠着床头,静下来细想,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心口,安安稳稳,踏踏实实,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她斜过眼盯着周词,两人对视一会儿,小满忽然开口,眼里浮上一丝愤愤:“在韩家那会儿,我不小心听见韩定睿的话,他说你人是聪明,但心眼也最多。” 周词笑了起来:“他居然这么说我?” “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小满扭头眯起眼恶狠狠打量他,“你装睡、装晕还装可怜,我修炼了五百年也没你那么多心眼。” 他低声一笑,玩味地说道:“你真是这样看我的?” “不然呢,不管你了,我要走了!” 她袖子一甩就想跑路,周词两手一捞,却将她整个儿圈进了怀里:“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你你你、你干嘛!” “你还是怕我?” 他眼里闪过一丝委屈,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我、我是,我不是……” “是?还是不是?” “我,你……” 小满语无伦次,说到后来渐渐没了底气,他的胸膛紧贴在自己背上,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驱走她指尖的微凉,那么轻静,那么温柔。 他两手握住她的肩,令她转过身面向自己。 第40章 小满脸色通红,像火烧似的发烫,看也不敢看他。 昏黄的烛火下,他的眼神像是揉进了一汪清泉,缓缓流淌,慢慢靠近。 小满身子软软的使不上力,一颗心砰砰打鼓,都快跑到了嗓子眼。 她缩着脖子,双眼紧闭,如临大敌。 他看着她窘迫的模样不由轻声笑了下,低头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 “明天太微坊有集市,我带你去,就当是弥补庙会那次,好不好?” 小满睁眼摸了摸额头,愣着神点了点头。 第二十九章 这一夜睡得着实不太平,周词不是被她抢了被子就是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醒。 辰时不到他便起床洗漱,他不忍扰了小满的睡意,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内。刚推门,阿七正打着哈欠从眼前走过,他见了周词,立马激动地冲过来问:“少爷你病好了?身上还有哪里不痛快么?” “没,昨日就是有些累了。” “啊?累了?累了能病恹恹躺一整天?” 正说着,他从门缝里无意瞥见了屋内的人影,嘴张到一半顿时合不上了。 周词反手把门带上,阿七惊讶地指指里面:“这是……” 周词淡淡扫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下,一个字没说,阿七合上嘴巴讪讪笑道:“真有你的啊少爷。” 说完,他脑子反应了下,紧接着问道:“那要不要把少夫人的东西都搬过来?” “不用那么急,你先去准备点吃的吧,她一会儿起来该饿了。” “好!” 他说着一蹦一跳地走向厨房,边走边回头对周词心领神会地眨眨眼。 过了不久,只有主仆二人对坐桌前吃早饭,小满仍在房里睡着。阿七往嘴里扒着粥,好像这顿饭能堵了他的嘴,竟不像平日里那么多话了。 他边吃边从眼角迅速瞄了周词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周词不知道他什么心思,于是直接问:“你有话和我说?” “不是什么大事。” “君子坦荡,有什么话就直说。” 阿七迟疑了一下,思索着要怎么同他开口,过了半晌才小声说道:“唔……你不觉得少夫人怪怪的吗?” 周词抬眼:“哪里怪?” “虽说我见过的女子不多,但好像没有哪个像她的。”阿七贴着桌子凑过来,伸长脖子说,“少夫人嫁进来那天明明已经摔死了,为什么最后还从棺材里跳出来了?不会是借尸还魂的女鬼吧?或者是……修炼千年的妖怪,专门来吸少爷你的阳气!” “咳咳,咳!”周词猛呛了下,一口粥直接喷了出来。 阿七慌忙递上帕子,周词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说道:“你哪里听来的?” 他答:“书上看的。” “书?”他瞪了眼阿七,帕子掩着嘴斥责道:“你以后少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噢……知道了。”阿七悻悻地垂下脑袋,继续埋头吃饭。 周词静坐了片刻,眼神渐渐凝重起来,抬头望了眼窗外,雨后清晨,天色初霁,他放下筷子沉声说:“我过些时日要去趟京城。” “京城?”阿七瞬间明白过来,“我知道了,少夫人也一同去么?” “我在考虑,我担心那里……” 木门“吱呀”一声,小满从门后走进来,揉着眼睛迷糊道:“有吃的么,好饿。” “有,我去拿。” 阿七端来粥和馒头,把当中的菜往她面前推了推,小满显然还没睡醒,一口一口木然地啃着馒头,吃了个七七八八之后跑回自己房里继续睡。 周词心想,妖的本性兴许确实难改,所谓“夜猫子”也不是没有道理。 等到午后时分,小满终于一觉醒来,神采飞扬,她翻箱倒柜一阵,兴致勃勃地穿上韩泠君送来的新衣直奔周词房外。 远远看见周词竟还坐在屋里没动静,她抬手朝他窗里扔进一块小石子,不偏不倚正中周词脑门。 他吃痛地按着前额,抬头瞧见她在外面偷笑。 “胡闹……” 她倚在门前,手里甩着腰带上的流苏穗子不满道:“昨天你说好要带我去集市的,不会想赖账吧?” 周词哼笑一声:“是谁睡到现在才起的?” 她立马驳道:“是谁昨晚拖着不让我走的?” 周词被她反呛了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两手胡乱在桌上整理着:“我总得收拾一下吧。” “行了行了,别收拾了,丢给阿七吧!” 她拽着周词拖出了周家大门,一路上她哼哼着小曲儿,春风得意,周词也不由心神愉悦。 太微坊每月逢二、逢七时都会办一次集市,此时坊内已人流熙攘、热闹非凡,店铺、旅社、瓦肆、货摊应有尽有,她拉着周词东看西看,一会儿瞧货郎担上的新奇玩意儿,一会儿钻入茶楼里听书听曲。 再往前,她停在一幢红帷风动,姹紫嫣红的小楼下。 二层平台上,花团锦簇,一名男子举杯朝天笑道:“但尊前随分,雅歌艳舞,尽成欢乐!” 小满抬头看去,楼内丝竹乐声不断,更有馨香之气扑面而来。 “有意思!” 她抬腿迈上台阶就打算进去,周词一把拦住她肃穆道:“这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为什么?” “别问了。” 第41章 他迅速架着小满快步往远处去,她回头望着小楼突然反应了过来,指着周词一脸坏笑:“原来是勾栏瓦舍、秦楼楚馆啊,我自己看看,又不是让你进去。” “也不行!” 他面颊飞上一丝浅红,紧紧攥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再抬眼远眺时,暮色迟迟,霞光已散,天边一轮明月高高挂起,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各色花灯,玉壶光转鱼龙舞。 她弯起眼眉欣喜万分,一片灯海下,又是踮脚又是用手去够,分辨着一个又一个花灯的样子,再去数,数到一半又不高兴了,跑回来找周词说笑。 她的喜悦像是可以传到他心里,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走着走着,眼前闯入一座戏台,虽说不如天市街那个宽阔精致,但依然人头攒动。 那日庙会,周词本也是在戏台前等她的。 后来她才听阿七说,那天晚上,他等到深夜,等到庙会散了,人走完了,是无可奈何、心灰意冷着回去的。 小满静静看着戏台,他说要弥补庙会那天,可那是我欠他的,自然要还。 她拉起周词的衣袖往人群里边走边说:“我们去看戏吧?” “好。” 小满随他一起坐在戏台前,然而上头偏偏演的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戏正演到借伞那段,两人暗生情愫,白娘子后又一路追着许宣,弄巧成拙令他吃了两次官司,机缘巧合做了一场夫妻,直至许宣知晓了妻子的真身,碰见法海禅师,拿上了钵盂。 戏台上,许宣回到家,面对痴恋他的白娘子心中又惊又怕,终是将钵盂兜头罩了下去…… 台下的人唏嘘有时,惊叹有时,振奋有时。 周词双眉微蹙,牵起小满的手突兀地从座中站起:“走吧,不看了。” 小满一下把他拉了回来,眯眼笑道:“别啊,不是挺好看的。” 周词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圈,立马明白了她的心思,她其实就是想看看自己作何感想。 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台上的琴声鼓乐纷纷扰扰传入耳中,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并未松开小满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熬过了一台戏,两人闲庭信步到一座石桥中央,垂头下看,河边尽是年轻女子三三两两许愿祈福的身影。往水里放着一盏盏河灯,点点荧光如星河倒映水中,小满倚趴在桥上,目光顺着河灯轻悠悠地飘远。 她的脸枕着手背,转头看向周词,笑眯眯地问他:“怎么不说话?戏看傻了?” 周词默然了半晌,竟走下阶梯在桥畔买了个河灯,小满跟过去,他用一旁的蜡烛点燃,两手捧起。 他看向摇晃的烛焰,片片暖光映上他的脸:“我们成婚至今,从对你有所怀疑,到历经生死走至今天这一步,你是谁、是什么,我周词从未介意过。” 小满愕然,她看向他的双眼,除了闪耀的火光,还有无尽的坦荡与真挚,她问:“你不会觉得是我把你卷进这场劫难的吗?” 他摇头:“是我命里有灾,你恰好赶来。” “可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次次都护住你!” “小满,想要一帆风顺地活着太难,可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很好了。” 风吹过,带起水面一阵微澜,他俯身将河灯放入水中,周遭熙熙攘攘,有女子的祈愿、商铺的叫卖和行人的欢声笑语。 河灯摇晃,渐行渐远,她的目光也随之飞去。 “你求了什么?” “我求的是,你能平安顺遂,皆如所愿。” 他的话落在耳边,比一切声响都有力,比一切诺言都动人。 背后的灯烛闪耀煌煌,一时竟看不清周词的脸,她心中没来由一痛。 百年前曾有人和她说,天上地下,人最渺小,但人有情,胜过万事万物,一旦动情,天地动容。 她仰头望向苍茫星海,风拂过几缕愁思,一声叹息,她鼻子一酸,脱口说道:“周词,有件事我骗了你。” “什么?” “那时候我说不喜欢你,是假的。” 周词一怔,呆呆望着她。 她说:“有人肯为你费尽心思,原来是那么美妙的事,好像做梦一样。原来……我早就喜欢你了。” 河灯起起伏伏地走远,头顶忽而炸出一团团五彩华光,无数人仰看天边宝烟飞焰,星火如雨。 周词的身影在焰火中闪烁,光晕勾勒着眉眼,醉人心神,他低头靠近,小满却先一步拽住他衣襟,踮脚吻上了他的双唇。 第三十章 天尚未大亮,周词便已经醒转,身旁小满还在酣睡,侧身紧挨着他,整条手臂搭在他身上。 周词忍不住垂眸多看了会儿,这样的她少了一分狡黠凌厉,多了一分娇憨柔和,他笑笑,轻挪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起床,又回身替她掖好被角。 他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之前收到的信件,两封确实都是旧时同窗寄来的,只不过其中有一封是韩定睿的回信。 他拿起信件扫了眼,随即扬手放到烛火之上,火舌翻卷攀涌,不出片刻,信便烧成了灰烬。 他回眸,微风过帘,床帷轻动,透出她影影绰绰的睡颜。 周词擦了擦手,拿起衣衫推门去外头洗漱,准备妥当后独自出门往天市街方向去。 天市街南段的陶然居是附近最大的茶楼,品类齐全、格调风雅,一清早饮茶品茗的人就已络绎不绝。 第42章 三楼雅座内,韩定睿一手端着瓷杯,一手撑在阑干上看着街景,食肆炊烟袅袅,人马来往,平静祥和。 小厮忽在门外和人说起什么,语毕,余光见门帘缓缓掀开,踱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啦。”他放下茶杯,指了指对面:“坐。” 周词入座,立即有人为他烹茶,等待的间隙,韩定睿懒洋洋地问他:“你有什么旧要和我叙的,一大早把我叫来。” “是庙会那日。” 周词直奔主题,也不寒暄什么。 韩定睿一愣,听言迅速低头对着杯沿抿了一口,若无其事地笑道:“什么庙会?庙会怎么了。” “那天真的是泠君把小满叫去的么?” 韩定睿信誓旦旦:“当然了,她们早就约好了。” “是在我家那晚约定的?” “对。” 周词笑笑:“可是那晚我与泠君对弈许久,阿七后来也并未见她去过小满的房间。” “人家女儿家的事,我怎么知道!” 一旁的桌上,茶已烹煮完毕,韩定睿赶紧转移话题道:“好啦,喝茶喝茶,我替你叫了陶然居最好的龙园胜雪。” 韩定睿亲自将杯盏放到他面前,然而周词竟轻推到一边,正色道:“定睿,我不是来同你品茶的,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哎呀,就是两个姑娘家一起玩儿,你担心什……” 周词强硬地打断:“我想知道小满去了哪里?她遇到了什么事?” 韩定睿脸上的笑容一僵,摆手道:“我哪儿知道。” “要是关乎她性命呢?” 韩定睿不语,脸色渐渐沉下来。 他当初答应许小满不把那天的事告诉周词,他许诺过,又怎可轻易违背? 韩定睿移开目光,食指挠了下眉心:“我真不知道。” 周词看着他,发出一声哂笑:“你每次说谎都这样,不敢看人。” 他一下把头转回来,直直盯着他眼睛:“你问我也是不知道。” 周词回以逼人的目光压迫着,似要逼他说出真话:“如果她死,你也无动于衷吗?” 死? 韩定睿的手没来由颤了下,温热的茶水洒在手上,他竟背后一寒,脑中霎时浮现出那晚的场景,她奄奄一息地央求自己,她的血热而稠,粘在他手心,如同这茶水,慢慢染红了半边衣裳。 就算她之前咄咄逼人,就算她态度傲慢无礼,她就真该死吗?他就能见死不救吗? 他的良心绝不允许,他与周词年少那份交情也不允许。 韩定睿涩然一笑,双手紧握成拳,垂头重重抵在额前,声音低沉黯然:“那天我去逛庙会,她是突然冲到我面前的,当时她、她浑身是血,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只求我带她去那座荒废的山神庙。” 山神庙?又是山神庙! “为何她一定要去那里?” “我也不知道,那庙里哪有人,可莫名冒出来个和尚,却又如何都不肯救她,没办法,我只能暂时带她回别院养伤,再多我也不清楚了。” 周词思索了片刻,转眼端起手边的温茶仰头饮尽。 韩定睿怔怔看着,他眺望远处,一语不发,眼中映着晨辉洒落的光芒。 他不曾见过周词有这样的眼神,一个人在真正下定决心时往往是沉默的。 或许正如韩泠君所言,他一直在嫉妒他,他总是能轻巧做到他做不到的事,自己永远是不得要领的那一个。 “三妹嘴里恐怕撬不到到实情,所以你才找的我,对吧。”韩定睿扯着嘴角苦笑了下,“你和我妹妹都是精明人,只有我一个蠢蛋,随你们摆布。” 周词微讶:“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不是么?” 周词摇头一笑,提起一旁泥炉上的茶壶,为其续茶:“你有你的过人之处,兴许是你尚未注意到。” “好啊,那你说说我有什么过人之处。” 韩定睿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答案,周词认真思索一番,笑道:“吃喝玩乐你不是很在行吗?” 韩定睿语塞:“你这、确定是在夸我?” “还有小满那件事,我该谢谢你。” “不必,她当时的状况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她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当涌泉相报。” 韩定睿听言心里一乐:“嘿,巧了,你家许小满也这么说,既然如此,以后你们便双份儿答谢我吧。”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以茶代酒各饮下一杯,韩定睿抬眼看看他,不料嗤笑了几声,拿周词打趣道:“也不知许小满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弄得五迷三道的。” 周词脸一红,鼻子里哼出口气来不答他,韩定睿拿起另一边的茶点,边吃边笑:“看来是一物降一物啊。” 二人临近午时才从茶楼离开,韩定睿本想再邀周词去天市街另一头听书,周词以另有要事为由推辞了。 与韩定睿作别后,他匆匆赶往市郊,去的不是别处,正是那座无人的山神庙。 庙内依旧杂草丛生、破旧不堪,甚至比以往更为荒凉倾颓。 山神坐像裂成两半,一边尚且稳稳立于座上,另一边仰倒在地,阳光透过窗缝洒落一道白芒,如切割的刀刃,诡异非常。 周词步入其中,不免想起那个雨夜的惊心动魄。 第43章 他不知这里有何异处,令小满三番两次前往此地。 地上的草垫蒲团落满了灰尘杂草,他掀开下摆跪坐其上,伸手按在半边神像上。 他兀自仰望着模糊的石像面容,喃喃低语,沉稳恳切:“请听我言,请解我惑。” 庙里浅浅回荡起他的声音,风从缝隙里穿过,呼啸有声。 “那只山狸小妖可还好?” 背后传来说话声,周词一惊,猛然回头。 虹光之中,团团虚影尘灰渐渐凝聚成形,变作一名衣衫褴褛的道士站在他背后。 他认得这张脸!他果然不是凡人。 “是你,道长。” “正是。” 周词站起来,俯身一揖:“来龙去脉我已听小满提及,她或许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我自当感恩,只是……”说至一半,话语却变得有些不客气,“当夜,小满为救我险些丧命,道长缘何不现身?” 道士淡淡一笑,语气平静:“渡危历劫,上天尚不可干预,我区区小仙,如何插手。” “那让她附身于人,又解她香灰之毒时,怎又可以插手了?” 周词出言反驳质问,但态度依旧恭敬赤诚,道士却当充耳不闻,只用一语点破了他的心思:“你此番前来,并非为了讨个说法,而是有求于我。” 周词低头,目光落在地上枯黄的草叶上:“我……” 他说着,下摆掀起,弯腰长跪,郑重朝对方行了一个大礼。他的额头紧贴在地,语声朗朗:“周词不求仙神之法庇佑,但求……但求不再以妻子的性命为赌注,我不愿,也不忍。” “她是妖,你是人。” “那又如何!” “你可知你的心究竟是何物?” “神女明珠,仙灵至宝。但如若我的性命不能由我自己主宰,便同任人宰割何异?!” 道士断然道:“解开你与山狸的束缚已无可能。” “不必。” “你要如何?”他万分困惑。 周词从地上缓缓起身,他敛袖抬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灵珠为我所用。” 第三十一章 周词披着一身落日余晖回到家,远远看见自家老槐树的树枝上懒洋洋挂着一个人,沐浴在晚霞金光里,熠熠生辉。 虽说是个小妖,寻常摔不死,但他心底里还是叹了口气,加快了归家的步伐。 斑驳的朱漆大门刚一开,她从树杈上滚了半圈,正飞落到周词眼前。 “一大早干什么去了?” 他笑笑:“我还能干什么?” 小满眯着眼凑过来,指指他的鼻尖:“阿七说在他起来前你就已经出门了,鬼鬼祟祟,有什么阴谋?” 周词心中暗想,看来她那时确实熟睡,并没有发现他的举动。 “我自然是挣钱去了。” 小满问:“钱呢?” 他道:“我收起来了。” “周词。”小满拖长了音,摊开掌心曲了曲手指,弯眉笑道,“钱呢?” 周词一时沉默,而小满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他从腰间取下钱袋放到她手中,小满打开一看,确实是沉甸甸一整袋铜钱。 其实她心如明镜,他若不想说,自己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但她冥冥之中有个肯定的答案,周词的隐瞒也许正是为了她。 她掂量着钱袋撇嘴道:“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偷偷去京城了。” “你听见了?” “对啊,我是没睡醒,又不是聋了,你和阿七说要去京城的事我在门外都听见了。”她看向周词,狠狠绞着钱袋子上的结绳用力一抽,“你去京城做什么?为什么不带上我?” 周词沉吟片刻,如实说道:“还记得之前同窗给我寄来的信吗,明年开春便是会试,他们在京城的书院办了文社,邀我同往,早做科考准备。” “这是好事,去!但得带上我。” 周词垂眸思虑:“魏长风也在京城,我怕对你不利。” 小满扁扁嘴,食指在他胸口用力戳了几下:“分明是对你不利,我不在,你拿什么招架他?而且京城人多,妖也多,凶险得很。” “可是……” “别可是了。”她两手搭在周词肩上轻按了一下,“相信我,我们现在是两个人,胜算也多一分。” 周词拗不过她,点头一笑算是答应下来了。 院里的金桂到了落花时节,风一吹扑簌簌掉了一身,发间、衣裳嵌着小小的微黄,周词看着眼前的人,收紧手臂将她揽在怀中。 小满歪头靠在他肩上,掸着一朵朵金灿灿的小花说:“把阿七也带着,他一个人在家会闷死的。” “好。” “若明年会试过了你就能当大官了?” “会试后面还有殿试。” “那殿试过了就是进士了?我岂不是成进士夫人了?!” 周词心里一阵好笑:“八字还没一撇呢。” “不不不,已经写了一撇了!” 她推开周词来回踱步,两手托着面颊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嘴里念叨着:“终于不用每天早上喝稀饭啃馒头了,我真是捡了个大漏,当妖怪的时候可没这么风光过。” “小满?” “当了京官还有宅院吧,天哪,我能在京城住大宅子了!” “阿七!阿七!”小满忽然大步奔上回廊喊道,“快点收拾行李啦!” 第44章 阿七匆匆赶来,擦擦手问道:“收拾行李?要去哪儿?” “去京城,你家少爷马上要当大官了。” “不是,小满我还……” 阿七又惊又喜:“真的假的!我现在就去!” 周词还想解释,小满回身跑到他跟前,两手挂在他脖子上俏笑:“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应考,魏长风他人在京城又如何,他有他的自家地界,我也有我的如意算盘。” 周词问:“你有什么打算?” 小满不答,反问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 “明天吧!” “明天?!” “对,就明天。”她仰头一笑,嘴角飞扬起一道漂亮的弧度,让他心里也跟着一同欢欣鼓舞。 从清河镇到京城大约四五天的路程,走官道自然遇不上崎岖坎坷。这是阿七第一次跟着周词出远门,显得异常兴奋,只可怜了小满,夜里精神,白天却要赶路,不能一觉睡到中午。 第五天,过了晌午,三人远远看见了入城的大门,进出之人络绎不绝。 走到城门下,金字褐底的匾额高挂,她抬头遥遥看了眼,唇边漾出一丝轻浅的笑容。 例行查验后,他们终于踏上了京城的土地,阿七瞪大了眼看着两旁街景,生怕错过任何一处。 小满问:“对了,我们住哪儿?” “去三姑母那里,她在京城开了一间小茶铺,之前去信时说有地方能供我们住下。” “三姑母?谁啊……” 小满在脑海中挖掘了一番,想了半天,拍掌说道:“想起来了!是那个哑巴!” 他听了皱眉道:“不能这么说人家。” “哦……” 周词无奈,他之前不想让小满随行也是怕她不懂礼数得罪了人。 周词理了理思绪,耐心说道:“之后我得经常去书院,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行事冲动,伶牙俐齿,在城里遇到麻烦万不可轻易与人起冲突。” “被人欺负也不行?” “这个另说。” 小满冲他皱皱鼻子,没再多说。 三人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迟迟没有抵达那间小茶铺,周词拿出书信比照着上面所说的地点找寻,却是另一番景象。 小满一把抢过那封信看了一遍:“在慕云巷啊?这里往前走到底,右……” 她忽然瞥了眼满脸好奇的阿七,笑道,“我肚子饿了,阿七,帮我去买点吃的好不好?” “嗯,行啊,少夫人你吃什么?” “饼,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好!” 阿七跑到街上去寻卖饼的铺子,见他走远了,小满才对周词说道:“慕云巷在到头右转的一条街上,实话和你说,这地方我以前住过。” 周词惊讶:“你以前住这儿?” “那时我还未化形,大约是前朝的事了。”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四周的店铺街巷,“以前这里寂寂无声,没想到做了都城竟这样繁华热闹,我都快不认得了。” 周词神色略略黯然:“我都不曾了解你的过去。” “就是整日潜心修炼嘛,要不是我卖力,你又怎么遇得到我?”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转头看向周词问道,“你不会嫌弃我年纪大吧?” 周词双眉微挑了挑,语声平和,却满是逗弄的意味:“那倒没有,可惜,只长年纪不长记性。” “好啊你!” 小满一听,扑过去要和他闹,周词轻轻巧巧地握住她手腕往身前一带,眼中盈着几许笑意,小满面颊绯红扭头挣脱出去。 谁料,背后骤然响起数声骇人的马鸣嘶叫,两人惧是一惊,宽敞的大道上,一辆马车半路刹停,打头的黑马高扬起马蹄,正下方,一个男人伸展双臂用身体护住一个小小的人影。 幸好车夫极力扭转方向,马蹄落地,堪堪避开了两人。然而,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没事人一般站了起来,她并不害怕,反而回头看着马匹痴痴地笑,还跳起来去够高处的马鬃。 她约摸八九岁的模样,但举止却很反常。 驾马的车夫高声呵斥道:“去去去,哪儿来的傻子,快把她带走,别冲撞了我们老爷!” 车前的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慢慢起身,捡起地上一把油纸伞,回身朝车夫郑重行了一礼。 今日是晴天,他却偏偏带着伞。 他把伞往女孩儿眼前递了递,女孩看了他两眼,竟伸手抓上了伞尖,他自己则抓着伞柄慢慢带她离开。 小满不禁走近两步,那人似乎有所感应,回头不偏不倚撞上她的目光。 片刻的对视后,他转头,提着伞渐行渐远。他与周遭那样格格不入,宛如繁华京城里的孤魂野鬼。 第三十二章 银月高挂,寒露沾衣,小满走在一条无比熟悉的小路上,似乎闭着眼都能认得。 住进那位三姑母家的第一天,她便瞒着周词深夜出了门。 这处京郊的山岭并不高,走到峰顶是一处平坦开阔之地,背面倚山,四周竹林环绕,晚风自山间掠过吹起阵阵叶浪。 她抬头望月,只觉清冷孤寒,不由裹紧了衣衫埋头走去。 林中辟出一条小道, 她拂开杂乱交错的竹叶蜿蜒而行,小路尽头,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缓缓映入眼中。 这间屋子盖了很久,久到她也记不清年岁了,但却干净整洁,并不显旧。她呆呆看着门窗与木篱,似乎百年前是这样,百年后仍旧如此,兴许再历经千秋万载、数代更迭,它还会是这个样子,亘古不变。 第45章 小满走到门前轻叩了几下,无人应答,门却“吱呀”一响自行打开了。屋里只点了一盏灯,豆大的烛火颤动摇晃,照出满室寂寥。 房内物品很少,除去日常必备的便再无其他。正中间竖着一道屏风,昏黄的烛光将一抹颀长的人影勾勒在丝织布面上。 他很静,但这种静与周词不同。 他的静是古井无波、了无生机。 小满越过屏风,走到男人身侧,低声唤道:“师父……” 他目光停在窗外,淡然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双眼弯弯,笑眯眯地说道:“来看看你。” 对方斜眼看她,眼中掠过一丝锐利:“那为何不以真容示我?阿狸,你可是起了邪念,害了人?” “没有!师父,我是什么样的你最清楚,而且此事说来话长……” 男人看看他,静了片刻,疲惫地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小满依言走到他跟前,他食指轻轻在其额头一点,双眉微蹙道:“谁给你下了缚灵咒?” “一个神仙,强令我附身于此,助一凡人渡危厄。” 他缓缓叹了口气,又问:“什么时候?” “四个月前。” 见他默不作声,小满追问道:“你可有办法解开?” “没有。” 小满坐在地上一脸泄气:“居然连你都解不开。” 他说道:“凡人命簿本是早就定好的,但不免横生意外,若不及重新修改,便需借助外力,你也许恰巧成了那道外力,但如今以我之能,恐怕束手无策。” “唉,要是你仍在仙籍,倒能替我找找是哪个混蛋,即使解不了我也得去骂他一顿。” 男人摇了摇头,转身凝视着窗外再次沉默。 小满悄悄走近几步,拖来一个椅子坐到他身边,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月辉之下,一院白昙静静绽放,蔚为壮观,可吐蕊白霜、冰肌玉骨,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太匆匆。 她的声音不由低下去,像是怕惊扰到他:“师父,昨天那个女孩儿……是师娘么?” “嗯。” “这是第几世了?” “第六世。” “你就不觉得辛苦?” “何为苦?若不能与她相见,于我才是真正的苦。” “换作是我,绝不要这样!”她转眼望向浩瀚苍穹,毅然说道,“仙魂有什么好,若是我,便求上天叫我也做个凡人,我要与他一同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合茔入土,永世长眠……” 他的目光转瞬落到小满脸上,怔怔看着她。这不是她过去会说的话、会流露的神情,百年不见,她的眼中何时生出了一丝灼灼情念。 “阿狸。” “嗯?” “缚灵咒并非全无解法。” “真的?!” 小满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的语气仍旧毫无波澜:“容我做些准备,三日后再来找我。” “好!” 白昙花开,须臾片刻,两人静看花瓣渐合,各有心绪。 她变了模样,换了身份,但还和过去一般,似乎没有耐心陪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师父。 她又在夜色中离去,去往她的三千繁华,他看着小满轻盈明快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住处时已过了四更,天还未亮,小满蹑手蹑脚地翻进茶铺后院,刚一着地,她就发现小院客房隐约有一盏灯亮着…… 她缓缓推门,果不其然。 周词背对门口,坐在一张局促的小桌前就着烛台看书。 小满心中忐忑,他怎么醒着?我明明趁他睡着了才出去的。 “周词?”她清清嗓咳了两下,虚着声音叫他名字。 灯下,他并未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小满反手把门轻轻合上,扒着桌边笑道:“我回来了。” 过了许久,周词从字里行间移开眼看看她,却什么都没说。 “我给你留信了。”小满指指桌上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怕他不放心又补了句,“我还比说好的时间早回来了。” 周词没有应声,扭头不慌不忙地提笔展纸,竟一言不发写起了字。笔尖捻在砚上蘸取了墨色,四平八稳地开始游走。房里只有毛笔刮擦纸面的声音,细微又有韵律,而这种声音像划在她心上,又痒又烦,坐立不安。 小满静静看着,他生气了?还是泄气了? 二人都没有说话,摇曳的烛光打在他半侧身上,散出一圈光暗分明的轮廓。 静,太静了,周词的静让她捉摸不透,好像下一秒就能怒气冲冲地斥责她,但她又知道他绝不会这样。 小满感到自己正处于劣势,被这种无声的情绪牵引着,她恨不能搅乱这一局面,甚至他可以冲自己发一通火,可他什么都没做,只在沉默中宣泄着。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是。” “为什么不说出来。” “你已经去了,现在说也晚了。” “我不是留了字么,出去办点事而已。” 他顿了顿,扭过她的肩皱眉道:“什么事得半夜出门?什么事需要整整一晚上?” 她一愣,清晰地觉察出周词和以前有了微妙的不同,他的水面起了波澜似乎不再平静,只是现在更像一种无言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掌控着她。 小满低眉:“京城凶险,我总得去想想办法,况且明日是你第一天去书院,我想让你睡得踏实些。” 第46章 周词看向她,昏黄的烛光斜过去落上了她的肩头,透出一丝落寞,他心头仿佛被针扎着,一下一下地疼。 “你也知京城凶险,就不怕我担心?这一夜我如何睡得着?” 小满看着他的眼睛,月色一样,执着凌冽,她低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 周词听言苦笑,终究是泄气了,连半句凶她的话也说不出。 他叹了一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你啊……” “我怎么了?”她顺势靠过去,回应着他温暖的怀抱。 “你是猫一般的心性,我并非想拴住你,只是心忧。” 她笑笑,拍拍他肩头宽慰道:“没事的,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周词托着她的身子轻飘飘抱到床上去。 这里不比周家的宅院,地方略显逼仄,两人需得紧挨着才能睡下。他微微俯下身,将头埋入她的肩窝,轻声说:“天还没亮,再陪我睡一会儿吧。” “嗯。” 小满侧躺着,任由周词圈住自己,灯没有吹灭,他睁着眼,眼里有碎亮、柔和的光,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缠绕、依赖着她。 他埋头,闷声问道:“方才你想说什么?说给我听听。” 她笑了笑,伸手轻抚他的头顶:“我去见我师父了,魏长风的事,他一定会帮我。” “师父?”他抬眼,目光一疑。 “对,就是昨日只身挡下马车的那个人,他是我师父,沈淼。” 第三十三章 “你有师父?”周词顿时睡意全无,彻底清醒了过来。 “你念书还有先生呢,为何我不能有师父。” 他半天没说话,眼神从她脸上跑到烛台,又移向柜子。 他面色渐渐凝重,从床上坐起来,手抵着额头沉声说道:“我是不是该去上门拜见?尊师也是妖?有何喜好?我到时……”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去!” 小满坐起身拽着他的衣袖一脸恳求:“他不是妖,但你是人,去了说不定会刺激到他。” “为何?” 小满未答,眼中染上一抹愁容,她往后一仰,倒头陷进柔软的被褥里:“我师父是为情所困,执念甚深。” 她看着天花板长长叹息:“他原是掌管人间一处水域的司河之神,有一年擅自救下了一名落水女子,其实她本该殒命的,但我师父不忍,便带她回府休养了。那女子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因为性情刚烈,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才投河自尽的。” “后来如何?” 她翻了个身,手里抓起周词的袖子,边玩边说:“后来嘛,当然是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周词也躺了下来,伸展手臂好让她枕得舒服些:“和我们一样?” “不。”她冷然道,“不一样。我师父是神,与凡人结合必会遭受天罚,他与师娘逆天而行,执意不肯分开,以至被天界除仙籍、剃仙骨。” 她深吸了口气,一时没有说下去,她的手背搭在额头上,似是陷入了一段过往,眉尖越蹙越紧,话语也越来越沉重:“那时我师娘已经有了身孕,她本是应死之人,天上地下哪里都容不得,师父打算择一方外之地避世而居,可她终究是个凡人,路途坎坷,舟车劳顿,孩子还未足月就死在了腹中。为了保住师娘性命,是我师父,我师父他……”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情绪难以自抑,在周词的手背上抓出了好几条红痕,“他自己给师娘引产,亲手把已经成形的孩子埋在了沿路的黄土中……” 她的眼泪顿时砸在他袖子上,洇湿一片:“我看到了,我都看在眼里,我不想看!” 她在这段苦痛的记忆中重复着同一句话,像梦中的呓语。 “小满,小满!”周词一把握住她攥紧的拳头。 “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不就是相爱了、在一起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词收拢双臂,让她紧贴着自己,轻柔地安抚她、宽慰她。 “所以我好恨,恨天、恨命,可昨天,当我看见师父的时候我又好怕,怕我们会和他殊途同归……” “不会,不会的!”周词揽住她单薄的身子,他的力气好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融进骨血里,“不会的小满,凡人不是有句话叫‘人定胜天’,只要不放弃,总会有转机的。” “可还有句话叫‘人有千算,天只一算’。” 周词摇头,抚着她紧绷的脊背一点点为她纾解过往的痛苦,用整颗心温暖包容着她。 他从未见过小满如此狼狈的样子,她好像永远狡黠机敏,灿若星辰,可这份失控却令他又痛苦又欣慰,因为那是她坚硬外壳之后难以触碰的软弱,他在等着,等着了解她的一切。 过了许久,小满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下来,木然地蜷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眉说:“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 “过去是,现在不同了。”她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酸涩道,“现在,我有了你。” “你别把我想得太羸弱,我也不是全无用处。” “你有什么用处?” 他顿了顿,识图引开话题,令她不去想那些事。于是他说:“我可以给你讲故事。” 她“呵”地一声笑出来:“这算什么用?” “想不想听?” “你说吧。” 第47章 他想了下,说道:“从前有个男孩儿,生在一户富庶人家,因为是独子所以备受宠爱,后来长到四岁,生了场大病,遍寻名医也无法治好。奄奄一息之际,一位云游僧人偶然路过,他说他可以治好男孩的病,但旁人必须回避,不能听、不能看也不能说。家中上下所有人都将信将疑,可一筹莫展时,人会相信别的东西,哪怕看起来荒谬。” “所以……是治好了,对么?”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疲惫时的鼻音。 “嗯,只一贴药他就好了。” 小满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伸手抵在他胸口,闭着眼笑道:“上天好偏心,怎么只对你福泽深厚。” “小满你相信吗,我的福泽会庇佑你。” “信。” “那你也要相信,无论你受了怎样的伤,我会治好你,像你治愈了我一样。” 她淡淡一笑,依偎在周词肩头,他的身上仿佛弥漫着风雪的味道,细密寒冽中混着一点墨香,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安稳感。 天快亮了,他一直牵着她的手,生怕在她陷入回忆的梦魇时无可依靠。周词静静听着她匀长规律的呼吸,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警惕,第一次如此温驯顺从。 她醒来时,周词已经出门,她看着凌乱的被子反应了会儿才想起他是要去书院的。 阳光躲在云后,陌生的屋里空荡荡的,令人怅然若失。 小满拖着疲累的身体走到前院,那里俨然就是商铺的样子,她扶着门框茫然看着店里的人,忙碌、热闹。 她呆呆站在那里,忽然有个茶客冲她招招手道:“来一壶七宝擂茶,多谢。” 她瞪大眼,四下看看,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背后有人拍了拍她,一看,正是周词的那位姑母宋柳忆。 她冲自己笑笑,指向里间已经备好茶的伙计,小满边回头看她边走了过去。这伙计是宋柳忆的远房侄子宋攸,也算沾亲带故,他端着方盘往她眼前递了递,称呼她一声“小嫂嫂”。 小满拿过盘子利落地给客人端了去,之后接连好几次,她也自然而然帮着打起了下手。 阿七打扫完房间出来,见小满在铺子里忙碌,快步跟过去说道:“少夫人,这些事让我来就好了!” 他说着就要抢她手里提着的瓷杯,她推了一把,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做别的事去,我们住这儿就是吃人家的嘴软,我总得拿出些态度来。” 阿七觉得她这番话说得有理,于是也跟着搭手做事。 直至日暮时分,茶客渐少,伙计正在里头收拾,宋柳忆端来一盘茶点放到小满面前用手比划起来,想起小满看不懂手语,她立马从柜台里拿了张纸,写下一行字。 【今日辛苦,吃些点心歇歇吧。】 小满抬头冲她笑笑,周词之前同她说,这位姑母是他父亲的表妹,是个聪明人,因为自身缺陷不想拖累家里,只身在京城闯荡,虽然又聋又哑,但看得懂唇语,会察言观色,铺子也还经营得不错。 小满拿起茶点放嘴里,笑道:“不累不累,多谢姑母!” 她又拿笔写道【我只比昭言大七岁,称我柳忆便好。】 “嗯,好!” 小满确实是饿了,伴着一杯清茶接连塞了好茶点几块下肚,宋柳忆想叫她慢点吃,刚提笔,她人忽然不见了。 茶铺门外的大街上传来一阵孩童喧闹尖利的笑声,快要响彻半条街,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女孩儿又推又拉,嘴里不干不净地嘲弄着。 打头的男孩上前狠狠扯了下她乌黑的辫子,笑道:“小傻子,来呀来呀!” 女孩要反抗,男孩一个箭步就跑远了,后面的孩童嘻嘻哈哈上去推搡她。 宋攸正在里头清洗碗碟,小满跑进来问道:“扫帚在哪儿?” “小嫂嫂,你要扫帚干啥?” “当然是扫脏东西了!” 宋攸指指墙角,小满一把拎起扫帚直冲门外。 大街上,孩子的笑声瞬间变了调,一个个尖叫着四散逃窜。 小满挨个打跑他们,一手提着扫帚,一手牵起那女孩的手喘着气往铺子走。 宋柳忆一惊,飞快写道【你认得她?陈铁匠的女儿,小怜。】 “见过一回。” 【此女天生痴愚,父母也因此对她不管不顾,很是可怜。】 小满心里颇不是滋味,把桌上的碟子推到女孩面前,小怜也不客气,笑呵呵地把点心抓在手里吃。 宋柳忆还有事要忙,便先行走开了,独留小满一人与陈小怜对坐桌前。 小满两手托着腮帮看她吃东西,左手啃一口,右手啃一口,掉得桌上一片狼藉。 她抬手抹去她嘴边的碎屑,念叨起来:“师娘啊师娘,你前几世好歹做过闺阁千金、富商之女,再不济也是个浮铺老板娘,怎么这一世成了个傻子,我师父一定伤心死了。” 小怜听不懂她的话,抬眼看看她,忽然抿嘴一笑,把点心递到她嘴边。 夕阳西下,金辉洒落京城大街,小怜还执着地冲她举着点心,她看看茶点,又看看她,张嘴吃进肚里。 那块点心像个种子,忽然在她心中萌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第三十四章 小满想了一天一夜,因为心思深重以至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直至天亮,身旁逐渐开始有了动静。 屋里的火盆烧着碳火,暖融融的,周词轻手轻脚地更衣洗漱准备去往书院,小满一直闭着眼装睡,不免有些难熬,期间便忍不住偷瞄了两眼。 第48章 周词走到桌案前展开一大张纸,提笔在上面画起来,她看不清画了什么,只能看到他挥笔的动作,潇洒飘逸,游刃有余。 不出半盏茶,周词利索地搁下笔,看着画微微一笑,拿起架子上厚厚的外袍披在肩,走到镜前正了正衣冠 小满以为他即刻就要出门了,没料到,周词方向一变,忽然转眼看过来,小满来不及闭上眼,给他撞个正着。 周词微讶,半蹲到床边轻声说:“吵醒你了?” “没,是我自己醒了。” 周词抹开她额前的碎发,温和道:“现在还早,再睡会儿吧。” “一会儿我也起了,这儿不比家里,散漫不得。” “奇了,你何时这么懂礼数了。” “不好么?” 周词笑笑:“我倒是更喜欢你无法无天的样子。” 小满干笑几声,不屑道:“我真无法无天起来你又得和我置气。” “哪有。”他蹙起眉尖,扁着嘴装出一副委屈样。 “你敢说没有?!” 小满非要和他理论,腾身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这一下起得太快,本就睡得松散的衣领顺着肩滑落下来,露出半边酥胸和一截软玉似的胳膊。 屋里本就熏得暖热,橙黄火光衬得她面颊红润透亮,黑漆漆的长发流水般披拂在肩,脸上带着几分不饶人的嗔意,自有一种懵懂不自知的旖旎撩人。 周词一时看呆了,两人成亲已有数月,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先是因丧期缘故分房而居,前些时候好容易睡在了一处,但终日忙忙碌碌,繁杂之事甚多,如今被这么一激,他不由头脑混沌,呼吸渐促,心跳得极快。 他压了下心口,低头垂眼,按捺着不去看她,小满似乎不以为意,随手拉上领口衣襟还在说刚才的事:“你看,心虚了吧。” 可不就是心虚了?周词手抵着额头,平复了一下,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先去书院。” “慢着!” 小满指指桌上,伸长脖子问道:“你画了什么,让我瞧瞧。” 周词想起了这回事,两手拿起那张纸展在小满眼前。 “是消寒图,今日冬至,给你打发时间解闷玩的,一日画一朵,等画完了便是春暖花开之时。” 图上一树虬曲苍劲的梅枝,枝头虚描出九朵花,每一朵各有九瓣,意趣十足。 “这是消寒图?我师父给师娘也画过,不过填的是字,不是这样的。” “你那字我可不敢恭维。” “好你个周词,敢取笑我!” 小满扬手跳起来打他,他哈哈一笑,捏着她脸颊在她唇边亲了一下。 小满像戳漏了气的皮球,顿时静下来,她红透了脸侧过身哼哼道:“去你的书院吧!” “嗯,今日冬至,我会早些回来的。” “哦!” 小满倒头躺回去,又抱起被子蒙住了脑袋,她摸摸唇畔,只觉得碳火太旺,熏得面颊火烧似的热起来。 她再也睡不住了,起床收拾一番后,提笔饶有兴趣地填了瓣梅花,看了半天才出门去了。 她昨日向宋攸旁敲侧击打听到了陈家铁铺的位置,他们同宋柳忆的店面一样,前头卖东西,后边是住所。 打铁声清脆,但铺子还未预备营业。她绕至附近远远看了两眼,侧门忽然就开了,一个女人把小怜推了出去,嘴里说了什么。 小满略施法术,竖耳听清了那番话。 “家里马上开门了,你自个儿出去吧,别耽误你爹爹营生,天黑前别回来。” 小怜抓着她袖子不肯走,她甩手将她撵到街上,砰地关紧了门。 小满满腔愤懑,转头跑到后巷绕了过去,她一把拉起陈小怜的手。 铁匠铺隔壁是家小酒馆,两店仅一墙之隔,中间靠着一条极其狭窄的小路隔开,左右距离不过一人肩宽。 小满把她带了进去,可她到底心智低,全然不记得她不说,还扭身要逃跑。 小满一把将她拎回来定在原地,往她嘴里塞了块路上买的糖饼。 见她终于不再吵闹,小满松了口气。 接下来该做正事了。 她闭目凝神,手心紧贴到墙面上,一缕细丝从砖缝里毫无阻碍地钻了进去,随风跑入陈家的房子里。 幸好地方不大,她的一丝灵力兜兜转转在里头逛了一圈,眼见小怜的母亲陈夫人正在照顾后来生的儿子,可谓细致入微,尽心尽责。 她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马上就走,只好飞快地找寻她要的东西,终于,在一箱旧物的最底下看到了一张残缺破旧的红笺纸…… 冬日午后,人总不免有些犯懒,路上行人渐稀,正是一日最清闲的时候。陈铁匠擦擦额头的汗,收拾掉铁砧旁的碎铁准备歇一歇。 视线里忽闯入一个牵着孩子的年轻女子,他抬眼一看,发现她带来的竟是自家女儿。 陈铁匠以为她又闯了什么祸,正要发作,小满把孩子往身后一档,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我想收养小怜。” 陈铁匠一愣,以为自己听错,小满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明白过来,赶紧进屋叫来了陈夫人。 陈夫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小满一遍,嗤笑道:“姑娘几岁?” “十六,怎么?” “你十六,收养我一个八岁的女儿,真是异想天开。” “那就当妹妹。”小满不急不恼,指指京城最高的那座佛塔正色道:“前日我去承恩寺寻高僧算了一卦,说我周家命里要请个贵人上门,碰巧了她这生辰八字正是我相公命盘里的文昌星,还落在申宫位。二位放心,待收养过来我家一定如同嫡子看承,不敢嫌弃。” 第49章 小满一通胡扯,说得玄之又玄,把夫妻俩唬的一愣一愣。 想了半天,陈夫人疑道:“你怎知她生辰八字,诓我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与她有缘,是她自己说的。”小满捏捏女孩儿的手问道,“你方才与我说的什么?” 小怜想了想,一字一字从嘴里蹦出来道:“丁丑己酉戊午乙卯。” 夫妻俩互看一眼面面相觑。 八字竟是分毫不差,可这孩子平日痴傻,连自己名字都念不利索怎会背得出自己生辰? 小满看二人满脸狐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教这八个字花了她整整一上午,没有百来遍也得七八十回了,累得她险些连自己亲师娘都想打。 看两人似乎没反应过来,小满趁热打铁从袖子里取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元宝说:“生儿育女自是不易,我必不会亏待二位的。” 陈夫人眩晕恍惚一阵,快要被这金子闪瞎,寻常人家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再看这小娘子的衣着,布料上乘,绣工精致,像是南方来的富贵人家,这下她想矜持也矜持不了了,伸手就要抢那金锭。 小满把手一收握在掌心里,微仰起下巴傲然道:“咱们得按规矩办事,去官府立个公据。” “好说好说!” 陈夫人心想,小怜本也是家里的累赘,一个傻女换一辈子吃穿不愁,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岂有不从之理? 当日,官府明文立据,两边画字,这事立马就办了下来。 黄昏时分,小满牵着陈小怜悠闲地往家里走,心里异常痛快。那金锭自然是她用法术变的,过两日就会变回石头,但字据已立,他们若是反悔必要受牢狱之灾,如此一来也算给陈家一点教训。 她先前就已盘算好了,这孩子不能放到师父沈淼那边,只能自己带着,到时他与周词的房里单独辟出一块来给她住着就行。 宋柳忆的茶铺近在眼前,她拉着小怜径直走去,抬脚跨过门槛,她忽然趔趄一下扶了把门框,心里猛得漏跳一拍。 “柳忆,你替我看着她!我要出去一趟!” 她把小怜塞到宋柳忆身前,宋柳忆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追问她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放在周词身上的妖力突然异动,多半是出事了! 她循着感觉跑到弘英书院外,大门紧闭,威严厚重,院墙内,一抹残阳斜挂枯枝,怪诞诡谲。 第三十五章 弘英书院位处京城东南角,前朝便已建立,书院依山而造,清雅肃穆,与正门相对的另一侧立有一尊孔圣人像,万世先师,德和乾坤。 因今日冬至,书院放课较平时早些,周词只稍稍与先生多说了几句,书院内学生就已寥寥无几,他和小满说好要早些回,于是匆匆收拾完边转身朝大门走去。 彼时,偌大的书院空荡无人,几只黑漆漆的鸟拍着翅膀停落枝头,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 夕照撞破云层,绽出丝丝血色霞光,他行至门口,脚下没来由一晃,随即眼前墨黑,似被人捂住了双眼,黑暗中,有人在他眉心轻轻画了个圈,指甲细微刮擦着,又柔又痒。 “谁?!” 他慌忙询问,对方却不答,片刻后,明光重现,一双小手慢慢挪开,眸中映入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小满?你怎么来了?” “我来你不高兴?” 见她眼里委屈,周词赶忙摇头:“当然不会,我说要早回的,没想到你先来了。”他牵起小满的手说,“走吧,回去了。” “嗳,我还不想走嘛。”她驻足不前,两手拉着周词往回扯了扯。 周词不明所以:“为何?书院已经放课,这会儿连人都没了。” “没人才好呢。”她抿嘴浅笑,两手朝他肩上轻轻一推。 周词趔趄两下,直挺挺往后倒去,背脊贴上一处冷冰冰的地方,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到了圣人像后头。 小满一步步靠过来,下巴尖垫在他胸膛上,仰头瞧着他,明眸可人,语声娇俏:“此处只剩你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纤细的五指摸到周词心口,衣料摩挲着肌肤麻酥酥的。 周词顿时不知所措,身后更是退无可退,他沉了口气,反手握住她腕子,极力保持冷静:“我们回去再说。” 他侧目瞥了眼身后的圣人像,暗思:她怎么与平日有些不同,莫不是想在这儿……不行,这实在离经叛道、不循常理。 谁料,她好似能一眼看透他所思所想,微翘起双唇,眼波如水地笑道:“我就喜欢离经叛道、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 周词恍然想到早上那幅香艳的场景,心神荡漾,竟不由动了几分情欲,小满整个儿黏在他身上,眉眼含春,凑到他耳边呵了口气说:“不如再来点有趣的。” “唔……” 他神思恍惚,捉住她的那只手渐渐松了,她柔弱无骨地挣脱出来,在他身前轻轻一点,一条金丝细绳将周词牢牢捆缚在石像后。 她抬手抚上他俊俏的面庞娇笑起来:“今日便教你好好尝尝这滋味,也不枉你接下来到阴曹地府走一遭。” 说完她眼波似水,樱唇微启,眼看就要覆上他双唇,头顶灰瓦哐当一响,足有丈高的墙头赫然跃下一个人影,当头一巴掌狠狠甩下去,将眼前之人打摔在地,登时这“小满”就变了另一副陌生模样。 第50章 周词顿时回过神,墙头跳下那人两手掐腰,气焰十足,正是日日与他朝夕相处之人。 小满神色紧张,风尘仆仆,显然是心急慌忙赶来的,她喘着气问周词:“怎么样?你没事吧?我先给你解开。” 她两指捏诀正要点过来,不料地上那人从长袖里扬出一道红光将小满击飞出去,又迅速逼近她道:“小丫头,胆敢坏我好事!” 小满拍拍衣裳稳稳站起,嘴里出言讽刺道:“怎么你们狐妖就喜欢盯着书生,真没劲。” “你也是妖?为何连一丝妖气都没有……” 小满嘿嘿一笑:“我可不像你,一身狐狸精味儿。” 狐妖听后却不同她置气,魅笑两声,忽而脚下生风,衣衫烈烈,瞬间逼至小满眼前,尖利的五指锁上了她喉咙,勒出数道红痕。 小满后仰躲避,顺势抬脚踢向她胸前的,狐妖撤开半步,挂在手臂上的披帛轻柔一挥,眨眼缠上了小满脚踝。 她拉住披帛连连后扯,小满跌落在地,被其拖行数尺,吃了一嘴的灰。 小满怒火腾升,迅捷地扭身反缚住了那狐妖,她乘胜追击,两手握紧披帛,霎那间,赤焰冲天,顺着这条细长的披帛扑面而去。 狐妖惨叫一声,在火光中遁匿身形,不知跑去了哪里。 她四下扫视,根本不见踪影,直到耳中传来周词的呼喊:“小满,上面!” 骤风席卷,妖气激荡,周围草木发出阵阵狂响,她被这股巨浪般的力量强压在地,几乎动弹不得。 头顶丝丝缕缕凝成一道利刃寒光,逐渐成形。 情急之下,周词咬破下唇,低头靠向绳索,张嘴将血珠抿于其上,果然金线自解。 抬眼看去,书院上方黑云压境,妖光毕现,狐妖之力化作一支利箭,直指小满,凌空落下! 周词来不及多想,飞身扑去,两人连滚数圈隐入一丛半人高的灌木中。眼前箭光一闪,天摇地动,周遭碎石震成齑粉,重击之下地面四分五裂,坑壑深陷,堪堪落在二人身后。 周词用力护住身下的小满,混乱中,颈侧被四散的飞石划出一道伤痕,血液粘稠地沿着脖颈淌落,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小满急问:“你受伤了?!” “没事。” 她从周词怀中挣扎出来,但四面尘土飞扬,视线一片模糊。 待烟尘即将散尽才令她看清伤势,周词冬衣的领口几乎被染红,她一时急火攻心,支撑起身体马上要去和那狐妖拼命。 “别出去!” “我要杀了她。” 周词奋力将她拉回,两手按在她肩侧,迫使她看向自己:“听我说,小满。” 她呼吸急促,眼中怒火灼灼。 周词的掌心上下抚着她肩头,等她稍稍冷静后问道:“你有胜算吗?” “有。” “几成?” “……五成。”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周词却心如止水。 此时,天色已暗,唯有围墙下几只左右晃动的灯笼微微有光。 周词抹了把颈边,掌心紧握住小满的手,血与暖交融,黏稠却也难分难解。 “剩下的五成,我给你。” 狐妖在黑夜中妖冶一笑,如同一阵阴恻恻的风,倏忽现身。 “跑不掉了吧。” 她细长的双眸魅惑而阴寒,她可以吃人骨血,抽人精魂,却撼动不了他们半分。 小满笑道:“是啊,你也跑不掉了。” 檐下的灯芯微微一爆,十指交握,乌发飞扬,滔滔妖火侵袭奔涌。小满自己也未曾预料到此等情形,只觉体内灵力源源不断地被激发出来。 一痕幽光贯穿夜空,耳畔轰然作响,赤红如血,妖影笼罩,狐妖呼吸一滞,自知已避无可避。 冲天妖力迎面攻袭,几乎倾天覆地,她倒头跌坐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小满欲取她性命,周词却忽然松手,不再继续。 他走到狐妖眼前,问道:“是谁指使你来的?” “指使?我行事何须……何须他人指使……”狐妖已吐息困难,但语气异常坚决。 周词想了想,说道:“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应该伤势颇重,我们若要杀他也不是难事。” 狐妖顿时神色惶惶:“你们、你们不可能……” 话未说完,夜色深处传来一声刺耳尖啸,划破长空骤停在狐妖身前。 一支长箭刺穿她的心口,一击毙命,妖魂俱灭。 小满立即回望,夜色沉沉,早已难觅踪迹。 第三十六章 狐妖魂魄逐渐消弭,归于日月天地间,弘英书院此时万籁俱寂,小满捡起地上那支箭看了看。 箭上没有任何痕迹,也不曾有妖沾染过的气息。 周词从她手里拿过,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 小满盯着箭身,心有不甘:“你觉得是魏长风在背后操纵?” “多半是他。” “他既已知道我们行踪,又派狐妖试探,为何还让第三人杀了她?” “杀人,自然是为灭口。”周词伸手替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静静说道:“他不怕暴露身份,而是怕我们从狐妖嘴里打探出他的所在。” 小满说道:“他道行比那狐妖高深得多,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周词道:“看狐妖方才的反应,恐怕上次你确实把他伤得不轻。” 第51章 小满看着沾染血迹的掌心,五指反复握了两下,不由得意:“真的?我有这么厉害?” 周词笑笑,继续道:“挖我心、取你命,两件事他都要做,但他并不知只需完成一样便可,或许他的谨慎可以给我们时间。” 周词举目遥望,群山层叠,寒风吹起阵阵凉意:“清河方寸,京城万顷,他或许并不在京城,而在别的地方。” 小满听言不免略有沮丧:“我们在明,他在暗,以我的修为实难找寻他踪迹。” “无妨,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你还能再修炼修炼。” 他浅浅一笑,伸手揽过小满肩头,不料她跳开半步躲去一旁,面露嫌弃:“别过来,你身上有味道。” “什么味道?” 周词展开双臂,显得有些无辜。 “狐狸味儿啊。” 他顿时哑然。 “回去让阿七把你这身衣服里里外外都洗干净。” 周词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怎么答她,只好点头应下。 弘英书院院墙前一片狼藉,夜色已深,他们踏出碎石砖瓦匆匆赶回家,小满边走边回想刚才的事,蹙着眉问了句:“是不是我再晚来一步你就中计了?” “……” 他当时神思恍惚,的确觉得事态不对劲,但不知为何好似没了自制力。 “我都看到了!”小满停下脚步,两手抓着头发气得团团转,“啊啊啊,她、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亲上去了!” “一点点!”她两手在他眼前比划着,张牙舞爪的。 “对不起,我没想到她会变成你的样子……” 她愤愤地吐了口气,甩手说道,“算了!狐妖最擅长易形换貌,能窥探人心里最在意的东西,也不能全怪你。” “是吗?”周词点点头,笑了两声,“这么说,我最在意的果然是你。” 小满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嘴里蹦出一个字:“酸。” 二人回到茶铺时,店里已然掌灯歇业,刚迈进门槛就见昏昏欲睡的宋柳忆眼神疏忽一亮,拿了笔写道【怎么才回来?!】 “我去接他放课,顺便在街上逛了逛。” 宋柳忆不解道,指指坐在一旁的小怜。 “那个……”小满抿了抿嘴唇,低声说,“我收养她了。” “什么?!” 屋里同时冒出三个声音,周词、阿七、宋攸和宋柳忆都错愕地看着她,小满不慌不忙,从腰带里取出一份盖了章的文书。 宋柳忆拿在手里粗粗看了眼,“啪”一声拍在桌上。小满一吓,连忙走到她跟前好言说道:“好柳忆,三姑母,求求你把她留下来吧。” 宋柳忆半晌没有“说话”。 小满心中切切,周词全看在了眼里,他也走到宋柳忆眼前,与她面对面说道:“姑母,她的事不必你操心,所有吃用开销我会一并承担的。” 宋柳忆转眼看向别处,过了许久才慢慢提笔。 【为何执意如此?】 小满眼中灵光一闪,也不管她信不信,继续用那套理由胡扯道:“我找大师算过一卦,小怜八字正合了周词命里的文昌星!”她一把拉过周词推到宋柳忆面前,献宝似的一指,“明年秋闱,定会高中!” 周词听了险些昏倒,海口已然夸下,往后他的压力恐怕得与日俱增了。 原以为宋柳忆不信这唬人的话,出人意料的是,她竟吃了这套,在纸上写下“当真”二字,抬眼投来询问的目光。 小满连连点头:“当真当真!” 宋柳忆想了想,埋头在又写【她住哪儿?】 “住我们房间。” 宋柳忆摇了摇头:【你二人新婚燕尔,她在自是不便,今夜她与我同住,明日我请人来再搭间房给她单独住下。】 小满一愣,看了眼周词,二人均是心有感激。 等一切琐事都安排妥了,小满已是疲倦不已,白天和陈家夫妻斗智斗勇,夜里逼退狐妖、收留师娘。 她躺在床上,却没能倒头就睡。 周词钻进被子,以为她已熟睡,不料她闭着眼嘴里含含糊糊念道:“搭房子、吃饭、穿衣……这得多少钱啊。” 周词一讶,低声问:“你是醒着还是在说梦话?” “我哪儿睡得着。” “你在担心这个?” “不然呢?”她半睁开一只眼看向他,“你之前挣的钱还剩多少?” “供小怜吃穿一阵是够的,但房子的钱……” 小满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了,这段时间我就在铺子里帮忙打打下手,反正不能白吃白住,得记着她的恩情。” 说到一半,她忽想起件事:“对了,明天我得去师父那儿一趟。” 周词转念一想,说道:“你为何不把小怜送去你师父那里?” “不行,绝对不可以。” “为何?” 小满眼神黯淡,沉沉说道:“你别问了……” 周词心知她可能不愿提起,于是说:“那明日我和你同去?” “我说了你别去。”小满仍是不答应,枕着手臂说道,“我师父见了你不会高兴的,但他这个恩我得报了。” 周词笑笑:“你要报的恩可不少。” “哎,世间走一遭,欠了一屁股人情债。”她踢着被子又叫道,“到底怎样才能有钱啊!” 周词笑起来,伸手将床帐密密拉上,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想。” 第52章 “诶,你干嘛拉上!” 外头本有些光亮,现下帐子一拉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耳边也彻底静了下来,只听得布料窸窣摩擦的声音。 周词在黑暗中环抱住她,低声说:“我看你想得伤神,烦心之事,且留在帐外吧。” 小小一方床板变得与世隔绝了,她的心竟忽然静了下来,慢吞吞地含混说道,“明天要解了缚灵咒,不能次次都用你的血。” “我倒觉得没什么。” “不行。” “怎么不行?” “就是不行。” 小满说着两手回抱了过去,闷头说道:“反正不行!” 第三十七章 昨日稀里糊涂忙了一天,第二日辰时刚过,小满又晕乎乎地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摸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在那幅消寒图上画梅花。 她揉揉眼睛,仔细用朱红填了一层,举在手里横竖看了好一会儿,只盼着日子过得快些,好让她把一树梅花画完整。 正在端详时,周词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酒酿蒸蛋进来,二话不说给她打了清水洗漱,拿毛巾在她脸上仔细抹了把,最后端起碗舀了一勺鸡蛋喂到她嘴边。 小满冷眼看着他,张嘴吃进一口,说道:“无事献殷勤,你做了什么错事还是有求于我?” 周词笑了下,说:“今日要去你师父那儿?” “你不去书院?” “今日休沐。” “不行,不带你!” 小满斩钉截铁地拒绝,周词淡淡说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而且小怜如今住这里,他以后若有心来此处找你们,一切自会真相大白,到时恐怕他会更加生气。” 小满默不作声,周词句句说得在理,让沈淼知道不过是早晚的事。 周词仍旧端着碗,举起勺子往她嘴边挨了挨:“他能苦苦守候你师娘这么多年,可见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相信他定能理解,也必不会怪罪于你我。” “我说不过你。”小满撇撇嘴从他手里拿过碗,三两口吃了个底朝天,舔舔唇角说道,“罢了,要去就去吧,他责罚我我也认了,要是想罚你,我可不帮啊。” 他把碗举过头顶,认真说道:“甘愿领罚。” 小满笑了笑,下巴指指门口说:“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二人启程前往京郊小院,小满带着周词抄了近道,只管往荒郊野外走,他本打算着不能空手前往,可思来想去,小满的师尊乃是天上仙人,要给神仙送礼他是想破脑袋也没招的,不欲空手也只得空手了。 京城地界辽阔,周词又只是个凡人,走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城郊那座荒山。山下杂草丛生,荒无人烟,顺着一条小径往上爬至顶点却是另一副景象。 薄雾袅袅,翠竹环绕,穿过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便是一幢幽静的小屋。 周词想到,小满天生地养,她这师父便同父亲一般,既然如此,或许还该称他一声岳丈…… 小满走到屋前,透过窗张望了两眼,连门都没敲就大剌剌地推开走进去了。 东面窗边,一名男子静静站着,此人长身玉立,相貌俊雅,看着不过三十上下。 周词那声“岳丈”恐怕这辈都叫不出口了。 沈淼转过脸看向二人,阒静无声,眼中藏着一抹悲色,心思好似落在极远的地方。 “师父。” 她放慢步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周词进门,恭敬地朝沈淼一揖,小满只能期期艾艾地说道:“师父,他……他是……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要助其渡劫的凡人,周词。” 沈淼不言不动,目光落在周词身上,眉心短促地皱了下。 “还有呢?” “还有什么?”小满瞪大了眼看着他。 周词听出了言下之意,行了一大礼,言辞恳切而郑重地说道:“晚辈周词见过师尊,周词不过一介寒门书生、百无一用,却幸与小满相识于微末。” “小,满……” 沈淼缓缓念出这一陌生的名字,目光漠然地扫向她。 周词的话顿了顿,小满眼珠溜溜转了圈刻意避开,沈淼无视她的举动,淡然看着她说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他说。” “哦。”小满走到门口,回头瞄了眼周词。 周词也同样悄悄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很轻、很静。她转过头去,也跟着笑了下。 她闲闲走到门外,坐在小屋旁的石墩子上,沈淼定是设了结界,不然也不会听不见屋里人说了什么。太阳从南面移到头顶挂在竹枝上,竹叶压得沙沙作响,她想起许多过去的日子,如今回忆起来,竟熟悉又陌生。 小满渐渐垂下头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词从门内出来,轻声叫醒她,指指里头说:“沈前辈叫你进去。” 她急忙坐直了问道:“他与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 周词语声平和,神情里也看不出端倪,小满懒得问了,拍拍他的肩起身就往里冲。 刚一进去,背后的门板就自己关上了,沈淼背对她负手而立,小满打量几眼心里揣摩半天,他才开口说道:“你与他成婚了?” “是,但我是迫不得已,我一跑进这身体里人家已经接了亲拜完堂了。” “你说谎。” “我、我哪里说谎了。” “你对他动了心,却不肯如实回答。” 第53章 小满低头沉默,沈淼转身,从高处垂眸看去,他忽然诧异茫然,因为这一眼,他看见的仿佛不再是当年那只山狸妖,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沈淼的眼神起了波澜,他微微俯身,问她:“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他是凡人,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 “我知道。” “他的劫难会拖累你,甚至让你也有性命之忧。” “我知道。” “你们也许……会重蹈我的覆辙。” “我知道……” 小满抬头看着沈淼,眼眶却一点点红了:“师父,你后悔过吗?认识师娘,你后悔吗?” “从未。” “我也一样!”她立马说着,眼神飘到四周完完整整看了一圈,“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没有动过分毫,师父,有人肯为你费尽心思是件很美妙的事,我活了几百年,第一次感受这种好,护着我的好、温柔待我的好、明白我心思的好,这些好都是周词给我的。师父,你抛却所有而希望得到的东西,我也有了,我以前不懂你们豁出性命是为了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因为天地人间,唯爱难求。” 沈淼静若止水的面庞突然浮上一丝释然的笑,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天地人间,唯爱难求。 那她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他伸出一手轻轻覆在她头顶:“我的灵力百年来已散去大半,缚灵咒只能替你解去部分,每日大约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好!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 小满乖乖坐在椅子上静待他施术,门外却突兀地响起一阵窸窣声,只听周词惊诧道:“小怜?你怎么在这儿?” 她心中一紧,飞奔拦在门口,然而木门已被推开,一个小巧的身影从她身旁钻过,跑至沈淼跟前,竟是无心触碰了他一下。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冲上去拉开小怜,对门口的周词喊道:“快!快把她带走!” 沈淼倒在地上,神情痛苦,小满扶着他几乎哭出来:“师父,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来,我真的不知道……” 沈淼双眉紧锁,艰难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是天火灼心,沈淼的天罚。 第三十八章 天火灼身,彻骨钻心,纵是天神亦难忍受。 他撑住桌角,青筋毕现,指节紧握得发白,这道咒要将他的心架着焚烧、折磨整整十二时辰,仙法妖术一并无用,小满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沈淼勉强坐下,他面色苍白,全无血色,艰难地朝她抬了下手:“你过来。” “师父你要什么?” 她跪坐在他跟前,沈淼不言,默默将掌心覆过来。 小满推开他的手连退两步:“不行!你都这样了,今日不用替我费心了。” 沈淼趔趄一下,站着摔倒,他抬眼看着她,双眸泛着血丝,强硬说道:“过来!” “不!”小满再次后退,背过身狠下心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浑身都疼,怎么可以再让你为我解咒,我……我要走了。” “你可知他那颗灵珠是谁的。” 沈淼低哑艰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谁?” “是巫山神女。” “巫山神女……” 她念出这四个字,顿时蔓上一种微妙的感觉。 沈淼说:“我不知瑶姬意欲何为,但我如今已不在仙籍,无从知晓。方才我看过,那颗灵珠已……已无法隐藏气息,祸患无穷。” 她静立门口,却并未回头。 沈淼额头渗出层层细密的薄汗,他勉力支撑道:“他叫你小满。” “嗯,是我附身为人后的名字。” 他凄苦一笑,说话愈发断续艰难:“你在我这儿……数百年,我不曾……不曾给你起过名字,只因我怕在世上多一个牵挂……徒增烦恼,如今想来,终是无用。” 这番话搅得她心中酸涩难忍,那些无意被忘记的岁月重新记起,她有个过去做神仙的师父,娶凡人妻,收妖类徒,被天界斥为不端,但他从未心存恶念,教她念书认字,引她向善,恩义难断。 她举步踟蹰时,背后忽有一只手沉沉覆在她头顶。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小满,让师父帮你这一回吧。” 周词守着小怜在外等了会儿,眼见日光逐渐西斜,待小满从屋里出来时天色已暗。 “沈前辈如何了?” 小满紧紧合上门,平静道:“让他好好休息吧,走了。” 她没再多说一句,转身淡然走出竹林。周词牵着小怜跟在她身后。 今夜,月色浅薄,隐隐约约藏在云层后头,像她的心事。周词追上去,握住她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 他一句也没提,反而是小满先开了口:“你没什么想问我吗?” “你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她抬头仰望夜空,恰是一轮满月:“还记得我们初到京城的那天是什么天气么?” “记得,晴天。” “大晴天,好刺眼的太阳,可我师父偏偏带了把伞。”小满伸出另一手,在掌中凝出一小团妖火,照亮了下山的路,“因为他连碰都不能碰她,若有违背,九重天火灼烧其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满深吸了口气,苦笑一声,“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把小怜送来这里了吧。去仙籍、剃仙骨,空留一缕仙魂,神族本就寿数漫长,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师娘一世又一世轮回,却永远触不能及,可悲吧……” 第54章 正此时,身旁蓦然传来一声笑,听来天真无邪,一只小手不经意地搭上她的袖子,正在火光的照耀下吃吃笑看她。 小满一愣,说实话,这孩子和她师娘那一世看来截然不同,甚至可谓天差地别,但她心底深处那一池微凉依然起了层波澜。 她不知人转世轮回后是否与前世的一切再无瓜葛,还是灵魂中的某处依然如初。 她回握住那只稚嫩的手,低头问周词:“你若是我师父,会一世世守着我师娘么?” 周词其实猜准了她的心思,但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去答她:“你这么问我,一定希望我做同样的选择,可我为何要管下辈子的事?” 小满惊讶地看着他,妖火在他面庞投下一片光亮,照出一双坚定的眼眸:“生同衾,死同穴,这一世的情便都留在这一世。” “你也这么想?!” 她掌心的火晃动起来,差点没烧到周词的衣裳。 “也?” 她嘿嘿一笑,没有说话,身旁的小怜也跟着嘿嘿地笑,两人对看一眼莫名开始傻乐,也不知在“心照不宣”些什么。 头顶的银辉透下片片斑驳的月影,两人边笑边走,下山路难走,有的坡道略有陡峭,眼看要穿过一片枯木林,小怜脚步一顿,不知被什么绊倒扑通摔在地上,周词上前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她也不觉自己摔疼了,脸上仍在嬉笑,小满眉头一拧,拎起她后领用力朝旁提了把,挥手一簇火光将地上几片枯叶点燃,火星爆响一下,竟划出道弧线飞速窜向远处。 刺眼的妖火轰然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绽开一团白芒。 “出来!”小满厉声喝道。 树后窸窣吵闹一阵后却没了动静,小满大摇大摆地抬脚走去,逼至近处,几个人影惊惶跑了出来,半跪在地上哀求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跟前一溜跪了三人,均是十四五岁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样,而此时全都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们。 小满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其中一人支吾道:“我……我们……我们只是山中才修炼成人形的小妖,求大仙……求前辈垂怜!” 小满笑笑,弯下腰挑眉问道:“是不是闻见什么味儿了?” “没有没有!绝无此事!” 小满转头看向周词,故意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三只妖立马齐刷刷地捂住脸,拼命磕头求饶:“什么灵力的味道,根本没闻见!” “我们真不想吃这位公子!天地良心!” 周词当先憋不住笑了起来,小满抬手敲敲他的胸膛,对那三妖说道:“记住了,他是我的人,你们休想动他分毫。” “你的人?” 他们把这句话咀嚼回味了几遍,其中一位少年喃喃自语说:“那便是主仆了。” 另一位立马接口啐道:“呸,你看他们一男一女,定是夫妻。” “啊?夫妻?我听说做夫妻也是吃人的勾当,吃舌头、咬耳朵、啃脖颈,身上青青紫紫,夜里惨叫连连。” “这么吓人?!” “可不是嘛!” 三人自顾自嘀嘀咕咕讨论起来,周词听得扶额摇头,不知该笑不该笑,却又偷偷瞄了小满一眼,有心看她如何反应。 却见小满被臊得满面通红,又发起狠来,红着脸、横起眉,夜里看来凶神恶煞。 三人见状再次跪倒,哭丧着脸异口同声道:“饶命啊……” 小满鼻子里哼出口气,抱臂道:“想饶命?可以啊。” 三人来回互看了几眼,一时沉默,过不久,中间那位高个的少年眼珠子转了两圈,小心问道:“前辈可是要我们做些什么?” “不用那么麻烦,你们只需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三人同时抬头看向她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前辈请问。” 小满想了想,正色道:“京城你们熟么?” “熟熟熟,住了百来年了!” “那京城地界,有无千年修为的狼妖?” 三人又来来回回看了几眼,乖巧答道:千年修为的妖怪,有,狼妖,也有,只是……两者皆是的,没有。” “没有?” 三人又狠狠磕头道:“不敢欺瞒,此地千年以上修为的只有承恩寺的树妖和棠夕阁的狐妖!” 第三十九章 当夜,小满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回想今日的事,她睁着两只眼睛若有所思,一条腿搭在床沿晃来晃去。 或许可以按那三只小妖所言去查探一番,树妖听说在承恩寺,多半不是会惹事的主,至于棠夕阁狐妖……又是狐妖么? 她侧目撇了眼熟睡的周词,脚一抬,忍不住转身去看他。 他睡着的样子有些一本正经,其实平日里也是,可小满知道他心思深和主意大,只不过表面上从来不显山露水,一声不吭为她做了许多事。 她一点点凑过去,鬼使神差地捧起他的脸细看,其实这张脸孔也并非全然的书卷气,俊秀里存着几分硬朗。 若非这几分硬朗,也不会有现在的周词。小满没有父母,一个受苦受难的师父已让她不好受,更何况他历经变故,双亲离世,他也不曾怨过一个字。 小满叹了口气,见他没什么反应,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她微仰着脖子靠得极近,鼻息交织,暖烘烘的。 她半垂眼睑,目光聚在他唇上,朦胧漫起一种咬下去的冲动。 第55章 这感觉,好奇怪…… 周词在睡梦中皱了下眉,小满瞬间回过神,心头砰地跳了一下,猛然翻了个身,生怕他发现自己没来由的举动。 她紧闭双眼丝毫不敢动弹,又迫使自己收回注意力。 刚才想到哪儿来着? 棠夕阁、棠夕阁…… 未过多久身后传来了规律的呼吸声,她听着一起一伏的声音松了口气,心也慢慢静下来,这一静,困意便浪潮般席卷而至。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上午,周词已经出门,小满第一件事就是蘸墨提笔画上片梅花瓣儿,笔杆在纸上游走,画着画着,她把手一松,两手交叠坐在桌前,而笔尖仍在缓缓描摹,直至花瓣填成朱红。 缚灵咒被解了一部分,她的妖力也恢复了不少,小满捧起消寒图看着零星几瓣梅花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泛上一抹狡黠笑意。 岁寒三九,午后不免困乏,尤其像今日,暖阳高照,静坐书院中更觉困倦难当。 先生在前授课,背对着院门外的孔圣人像,滔滔不绝,另一边,那位少时在韩家书院一起开蒙受教的同窗江祺悄悄探头问他:“昭言,明年会试你可有把握?” “不好说。” “那就是有了。” “?” 周词疑惑。 “你忘了?小时候每次先生抽查功课,我问你准备得如何,你都说不怎么样,结果回回都拿一等。” “呃……是吗。” 周词挠挠眉心,有些尴尬,江祺自顾自说着:“你也知道,我是被逼着来科考,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可家里非要出个为官走仕途的好光宗耀祖。” “所以你就叫上我。” “是啊,弘英书院文社规模不小,押题也颇有门道,是个机会,而且我知道的,你一向执着于功名,那就……” 江祺说到一半,忽然“咦”了一声,侧头探过来半个身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院子正前方,周围几个书院学生也偶有窃窃私语。 周词顺着他目光看去,圣人像上,一只山狸子正趴在上头懒洋洋地睡觉。 先生也发现他们心思似乎飞到了外头去,转身扫了一眼,不禁摇头笑道:“何处来的山狸猫,胆子不小。” 它睁开一只眼,打量着书院众人,先生拿起戒尺走到圣人像下挥手驱赶,谁知它岿然不动,四脚踩在孔圣人头顶自上而下睥睨着他。 几个学生见状偷笑了起来,先生也不介怀,握着长尺正要朝它挥去,周词神色紧张,突然站了起来,慌忙阻拦道:“先生莫要伤了她!” 书院先生回头看向他,还未开口,他已抢先说道:“她是……是学生家里的。” “噢?”先生收回戒尺,心下奇道,“山狸猫儿性子野、难驯服,怎肯轻易认人?” 周词恭敬一揖,答道:“万物有灵,只恐报以真心换真心。” 听言,先生捋着长须笑起来:“真心难得,只是下次别再叫它跟来了。” “是。” 周词抬头看了看,轻挥了下袖子,那山狸猫似乎心有所感,先是冲他龇牙,随后一跃跳到屋瓦上去了。先生见了愈发惊奇,不禁叹道:“果然是通灵性的,有趣,有趣。” 待周词坐回去,一旁的江祺立刻小声说:“你什么时候养的,看着好精神,不像寻常家猫,方便的话下次我去你那儿瞧瞧?” “不方便。”周词断然拒绝。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就看两眼。” “她性子烈,要抓人。” “我看你不是好好的。” “别的我能答应,唯独这件事,不行。” “有什么不行,不就一只猫?咱们认识这么多年,这样小的要求都不肯答应我?” 耳边聒噪,周词听得头疼,再抬眼,屋顶、树梢,哪里也不见她的踪影。 小满从书院出来,算了算时间,沈淼差不多已挺过了天火焚心的时候,她趁缚灵咒恢复之前动身去了竹林小屋。 进门后,沈淼正宁心静气,端坐案台前,听见身旁有动静也心无旁骛。 小满跳到他身旁问:“师父你好了?” “无碍。” “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沈淼淡淡瞥了眼,她从发间取下一支平平无奇的木簪子拿在手里:“你不是说灵力散的厉害么,人间浊气重,你没了仙骨极易受影响,试试这个能不能用?” 他垂下眼睑,一眼认出:“扶生藤?你如何得来?” “之前为了对付魏长风特意去方壶山取的。” “魏长风?” “之后再与你说,先试试这个能不能用。” 沈淼将木簪捏在掌心,霎时化作一缕丝线钻入体内,他闭眼运气片刻,随即对小满说道:“扶生扶生,扶之使生,它或许可以缓解但不是长久之计。” “也好,聊胜于无。” 小满说罢,静静坐在一旁,沈淼沉默了许久,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心如明镜道:“何事有求于我?” 小满笑笑,开门见山说道:“师父可知京城是否有千年以上修为的狼妖?” “千余年修为的精怪往往能自行隐去妖气,我亦无法察觉。” “是我方才提及的魏长风。” 小满一五一十将之前种种经历说与沈淼。 沈淼听后不言,只命她去泡了壶茶。 小满依言照做,边给他倒茶边偷偷看了他几眼。 第56章 沈淼端起杯子轻抿一口,早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想让我陪你去棠夕阁找那狐妖?” “是,我一个人若真打起来必然斗不过她。” “她不一定知道魏长风在何处。” “总要试试吧,否则我不甘心。” 沈淼不动声色地听完再次闭眼,垂手而坐,小满看了半天不见他有什么回应,不免有些失望,心想:师父多半不会应允了,那我自己去,也不必叫他劳心费神了。 小满敛袖站起,准备与他道别,此时沈淼才迟迟开口道:“三日后,我来寻你。” 她顿时喜出望外,沈淼到底面冷心热,如今算是多一帮手,魏长风一事或许能有转机。 小满连声道谢,兴冲冲要退出去回书院找周词,步子挪到门口又撤了回来。 “对了!”她折返到沈淼跟前,思及昨夜的事,发问道,“师父,你为我恢复了一部分妖力,但我的五感也变敏锐了,昨日不知为何,我好像起了要周词性命的心思,总想,总想……” 沈淼听其声音严肃,抬眼直视她,沉声说:“确实不无可能。” 小满瞬间跳了起来,心觉讽刺又气愤,拂袖怒道:“若是因我控制不住杀了他,那我宁愿永远被缚灵咒困住!师父,你替我复原了吧!” 沈淼不答,略一沉吟:“倒是有一解法……” “什么?” “你与他……”他开了个头,却没有说下去,转身走向桌前,拿起纸笔在上面草草画了些东西,随后迅速封存好递到小满手中。 他说:“解法在此,记住,必须回去后再打开。” 她不知沈淼是何用意,只管点头答应下来。 待她下山走了一段路,好奇之心却愈发强烈。 到底是什么?反正马上回去了,看一眼总不要紧吧? 她心痒难耐,终是忍不住将封好的纸掏出来。打开一看,黑白分明,只字未写,上头只简简单单画了幅普通的太极图。 这……算什么意思? 第四十章 窗外不知何时飘下纷纷素雪,如片片莹白的绒团落在枝头与屋檐,云飞雪舞,轻柔寂静。 周词的目光移向院墙,走神了片刻。 雪絮漫天飞扬,渐将灰瓦树梢覆盖,等书院放课时,地上已积了一层细雪。 江祺和几个学生收拾完都兴冲冲地往外跑,周词的心思也早飞向了别处,不知小满又跑哪儿去了。 他快步走到书院门前,背上突然有一股轻飘飘的力道打过来,脖子后头立马沁入丝丝寒意,他转身,见江祺哈哈一笑,正用两手拢着脚下的白雪。 周词笑了声,弯腰朝地上一拂。 “君子不行暗事!” 一捧拳头大的雪团瞬间砸了过来,江祺一懵,反手又攥起一把朝他挥去。 身旁的同窗见此情形也起了玩乐之心,众人在书院庭中放肆打闹起来,周词闪身躲到大门边,扫下一丛雪又给打了回去,江祺拉上另几人追着他,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两眼,周词回头招招手笑道:“来啊。” 江祺不甘示弱,左手猛地向前抛甩,周词侧身躲了躲,不料竟是虚晃一枪,江祺嘿嘿一笑,扬手便朝门外用力砸出个雪球。 只听“砰”地一记闷响,发出的声音竟与之前截然不同。 四周突然静默下来,所有人齐刷刷往外看,那团白雪正中一柄撑开的纸伞,雪簌簌落地,伞面倏忽朝后抬了下,露出一张娇俏伶俐的脸庞,颈上戴了个白绒绒的暖脖,大雪天里肤色被冷风吹得极为白皙。 她白天变作山狸猫,这会儿又变回来等他放课,周词既意外又惊喜。 纸伞架在她肩头转来转去打着旋,江祺愣住片刻,支吾道歉:“对不起,我……” “是你干的?”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了把雪,她笑着在手心甸了两下。 “小满!”周词连忙叫了她一声,可没等人反应过来,雪团已迎面飞去,结结实实糊到了江祺脸上。 她拍拍两手,满意道:“这下扯平了!” 江祺抹去脸上的雪,看看她又看看周词,疑惑不已:“你们……” 周词略带歉意地说道:“这是拙荆,许小满。” 几人颇有些诧异,互看两眼,有一人当先行了礼说:“原来是嫂嫂啊,实在抱歉。” 江祺拱手致意,笑问周词:“你何时娶的亲,我怎一点消息都不知?” 周词道:“那时匆忙,没来得及知会一声。” 江祺眨眼看向二人,天上鹅毛翩然,淋雪白头,两人往眼前一站倒真是一对璧人…… 他突然提议道说:“我看现在天色尚早,不如今夜我们去熙月坊叫一桌好酒好菜如何?一来我们初到京城共聚弘英值得庆贺,二来昭言新婚,总得道个喜吧。”江祺拍拍胸脯笑道,“我做东。” 听到最后一句,小满眼放精光:“真的?” “当然。” “我……” 小满刚要开口,周词见状连忙去捂她的嘴,她想也没想一手拍开,立马欣然应下来:“我们去我们去!” 别人掏钱,自己吃饱,这种好事绝不能错过,今天我就替周词不要脸这一回。 江祺家境优渥,为人热忱,这事便彻底敲定下来,于是五六人结伴同去京城最大的酒楼熙月坊。 江祺包下一间临街的雅座,灯火繁华推窗可见,京城夜景尽收眼底。 第57章 待好酒好菜上桌,几人先斟满酒敬了周词和小满一杯,共贺二人连理之喜,小满也倒上酒打算敬回去答谢,周词伸手拦了拦,低声问:“你会喝酒?” 过去在沈淼身边,他仙魂傍身,无需吃喝睡觉,自己便也没接触过,后来独自行走人间也只浅尝过一两口,因觉得味道不好便没有多喝。 此时,她垂眸看看酒杯,水光盈盈,透彻见底,心想:这清汤寡水有什么会不会的。 她冲周词笑笑,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周词将信将疑,但想到她身怀法力,或许能千杯不醉也未可知。 周词嘴上劝了劝,却由她喝了两三杯下肚,辛辣火热的酒液钻入喉咙,另有一番痛快。 小满斟酒敬江祺,心里想的是,白吃白喝他一大桌,钱没花去一分,态度上总要过得去,于是学着以往看到的应酬场面,仰头把酒闷了个干净。 江祺举着杯子意外非常,没想到周词平日文质彬彬,娶的妻子却这般豪放,性子上倒极是互补,他看看手里的酒,只好硬着头皮喝完了。 小满头有些沉,伸手指着江祺问道:“公子家里是做什么的?” “家里经商,不过没什么大产业。” “经商?哦……经商。”小满脑子反应了会儿,一拍桌子说道,“韩定睿家里也经商,看来要赚大钱果然得做生意。” “韩定睿?”江祺听到这熟悉的名字,也想起件事,“我听说定睿也要来京城,只是不知具体什么时候。” 周词道:“他来京城?做什么?” 小满嘻嘻一笑:“反正不是赶考,他那脑子哪里及得上我相公。” 周词咳了声,在桌下轻轻握了把她的手,结果小满直接说道:“怎么了,我没说错呀。” “你喝多了?” “我没有!” 江祺哈哈笑道:“嫂嫂确实说的没错,他应该不是来科考的,似乎是生意上的事。” 小满得意道:“你看,我说的吧。” 周词笑了笑,看向她的眼神无奈又纵容。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江祺已经走不稳路,一左一右被两人架着送回去,小满自然也没好到哪儿去,脚下晃晃悠悠,嘴里胡言乱语。 周词没料到她这回是真真不胜酒力,直懊悔当时没能拦着她。 外头,下了几个时辰的大雪将枝头屋瓦尽数染成白色,周词背起她,深一脚浅一脚踏地在雪地上。 小满抱着周词的脑袋神思恍惚,觉得手心冷冷的,于是解下暖脖放上去,捂着他冻得发凉的耳朵。 他身上很暖,走得很稳,踩雪声清脆如碎玉,夜里听来舒心悦耳。 临近宋柳忆的茶铺,周词远远看见了灯下焦急等待的阿七。 阿七心急如焚,刚看清二人身影就赶忙跑过来,周词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别出声,阿七紧抿着嘴唇,一眼看到了他背上正自熟睡的少夫人。 周词小心将她背回房,回来的时候没能撑伞,身上的雪粒进屋便融了,小满衣裳有些湿冷,他替她褪去外袍,手碰到她后颈时,摸到了一层湿濡。 应该是方才酒喝太多,出了一身汗,冬日里若不擦净极易染上风寒。 周词犹豫了一下,还是坦坦荡荡解开了她的衣裳。 他用热水搓了帕子给她擦拭,小满软绵绵靠在他怀里,感觉背后莫名有些凉飕飕的,她目光涣散地睁开眼,竟发现自己上身未着寸缕,周词一手拨开她的长发,一手正替她擦着后背。 她喝了酒,反应迟钝,慢吞吞抬手推了推,含糊问道:“你干什么?” “你出了好多汗,我担心你生病,要不要,你自己来?” 他怕小满羞怯,将帕子递到她手里,谁知她一把搂住自己,胡言乱语道:“凭什么,我不要!” 两人贴近了,周词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混着房内暖炉升腾的氤氲之气,他倒也像喝多了一般醺醺然。 “小满?”他低声唤她,颈侧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回应,周词伸手将帕子按在她胸口,他也有些紧张了,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他的指尖有风雪残留的微凉,她的皮肤却是酒后的灼热,一冷一热激醒了她,酒好像也同时醒了大半。 小满睁开眼,他的面庞近在咫尺,之前心中痒痒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有点不受控,心想:仅是巫山神女发冠上的灵珠就如此厉害么?果然人人都想做神仙啊。 周词张嘴说了句什么,她耳朵闷闷的听不清,两眼直勾勾看着那两片唇,追上去,吻住了。 周词的眼瞳颤了颤,这个吻不像一个姑娘家该有的,没有羞涩、胆怯,反而粗野蛮横、干脆利落。 帐帘飘然落下,烛火照出两个交叠的虚影,小满被他压着,两手攥紧枕边,只觉浑身麻酥酥的使不上力,她语声渐促,嘤咛支吾道:“你……对我,使的、使的什么妖法……” 周词低笑起来,吻了吻她的嘴角,手拂拢她胸前两团,说:“吃人的那种。” “啊!”她想起来了,是之前那三只小妖说的话,小满恨不能一脚踹走他,可她身子发软,心里既生气又有些欢喜,想挣扎又心甘情愿任他摆布。 两人都像醉了酒,帘外烛火轻摇,帐内起伏款摆,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夜半传来句句交心的低声细语,情浓时又缠绵几回,直至天将亮。 第58章 第四十一章 次早,两人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小满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周词匆忙套上外袍,下地时还险些被床边狼藉的衣裳和腰带绊倒。 他整了整衣衫,门一开,阿七惊讶道:“咦,少爷你怎么才起?平时这个点你早就……” 周词抬手止住他的话,揉揉眉心直接问:“什么事?” “外面有位姓沈的公子找你,不过他没进门,一直在外头等着呢。” 他往屋内看了眼,思索片刻,说道:“好,请他稍待,我们马上来。” 阿七点点头,人却还在门口,他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小声问道:“少爷你是不是碰见什么喜事了?” “怎么了?”周词不解。 “我看你整个人精神焕发的。”他挠挠头,嘿嘿傻笑了两下。 周词清了清嗓,脸色白一阵红一阵,阿七哪里懂他心思,见自家少爷神采奕奕当然也乐得开心。 阿七走后,周词合上门,回身时脚步滞了下,扭头到镜前认真照了照。 似乎与平日也没什么不同…… 他移步到床边,轻拍起团在被子里的人:“小满,你师父来了,快起来收拾一下。” “……” “他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小满拉起被子蒙头不听,周词无奈,两手直接将她拎了出来,她闭着眼像没筋骨似的倒头瘫回床上,嘴里迷糊说道:“老东西真不识趣啊……” “你这话要让他听见会生气的。” “怕什么,他七情里只剩爱,六欲估摸着一个不留了,和出家人没什么区别。” 她说着翻了个身,嘴里忽然“哎哟”一下。 周词赶紧环住她,靠到床头关切道:“身上还疼么?” 她一把抽走腰下压着的枕头往他身上扔:“疼,哪儿都疼,头也疼!” 周词挑眉笑道:“头疼是喝酒喝的,与我何干,况且我也疼着呢。” 说罢他掀起袖子来,左右臂膀上赫然好几条指甲划出的红印,小满伸手摸了摸,瘪着嘴没吭声。 回想起来已不止两三回了,不是咬便是抓,真跟个野山猫一样,周词一边笑一遍斜眼瞧瞧她:“看来许宣能娶白娘子,的确是个人物。” 小满揶揄道:“这话倒像在夸你自己。” 周词笑笑,把地上散乱的衣物捡起,又给她拿了一身干净的来,她还是躺着不肯动弹,嚷嚷头疼。 周词也不说什么,慢慢扶起她,昨日怎么给她脱的就怎么给她穿上,抹胸、衫袄、腰带,从头到脚,一样不落。 等穿好了,伸展手臂轻轻一提,将她横抱在怀,还没走出两步小满就憋不住了,趴在他身上笑个不停,两只脚一上一下地甩,笑靥盈盈、明丽可爱。 周词知她故意装懒却仍旧娇纵她,小满揽着他脖子恣意笑道:“你这少爷比阿七好使唤,不如再帮我洗脸梳头吧。” 他想也没想,一口答应,小满瞪大了眼,得寸进尺的一句玩笑话他也应承了下来,之后忙不迭打来清水,洗净帕子,最后放她到妆镜前。 他拿着梳子轻轻梳理那一头青丝乌发,镜中折出他的样子,半垂着脸,很是认真。 之前为她画过眉,如今又为她梳头,她过去离了京城独自去南方时,常听其他妖怪说凡间情爱最不可靠,男人奸滑有之、负心有之、见异思迁有之、朝三暮四有之,大约是她命好,师父是个痴情种,碰见周词又是真心待她,还…… 她歪着头定睛看向镜子,还生的如此俊俏。 小满不由想起昨夜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双颊兀自烫了起来。男欢女爱确实别有一番滋味,直懊悔当初浪费那么多时间。 口中不禁慨叹:“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周词笑道:“那你认识我之前都在做什么?” “在师父身边的时候日日修习,离了京城就是吃喝玩乐了。” “怎么不修了?” 她抓起一缕梳通的长发绕在指尖:“修习术法本就辛苦,修来修去无非是成仙,之后要有仙职还得往上修,多没劲。再说我现在嫁给了你,就更不想了。” “那是我不好了?” “对,都怪你。”她嘻嘻一笑,转身黏住他说,“是你害我的,害我贪恋人间,不羡神仙。” “分明是自己不思进取。” 他说着俯身凑到近前,嘴唇只轻轻碰了碰,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孩童天真的笑声。 小满一激灵,立马推开他说:“要命,我忘记师父还在外面等着了!” 小满挽好头发,叮嘱阿七看紧小怜,才拉着周词快步往铺子外面走。 沈淼手里依旧拿着一把伞,立在茶铺的店招下等了快两炷香的时间,直至小满探头出来张望,将他带进了铺子里。 她与周词统一口径,与宋柳忆说沈淼是小满家中的表叔,住在京城,今日来这儿看看她。 三人坐到靠角落的一桌,周词叫阿七上了杯茶端给沈淼,开门见山问道:“前辈特意过来,所为何事?” “过两日,我打算去趟棠夕阁。” “我也去!” 两人异口同声,沈淼面无表情,只轻描淡写回了句:“随你们。” 小满侧目看看周词,严肃道:“我去,你不许去。” “万一……” “没有万一。” 小满将杯底敲在桌面上,周词看向泼溅出来的几滴茶汤,他没有继续争辩,而是另起话题说道:“我在书院有名同窗,其父在工部任职,我稍稍打听了些消息。魏长风官至工部员外郎,为人低调勤勉,不过本朝不设官邸,他也从未邀请过旁人登门,因此住处无人知晓。” 第59章 小满翻了个白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是傻了还是疯癫了,逍遥自在的妖不做,非要天天起早贪黑、当班上值?”她脑中灵光一闪,提议道,“我们可以去宫门口守着他!” 沈淼道:“不行,那里人多眼杂,容易失手,而且承恩寺离皇宫不远,你若出手,必然会有得道僧人察觉。” “照你这么说,那些天子近旁的僧人就没看出魏长风是妖?” “他数千年修为,仅差一步便可登天,能力已与地上散仙无异,隐藏气息并非难事。” 小满垂头倚袖,不免有些气馁,伸手抹了几下方才洒出来的茶水。 周词许久没有说话,这条路兴许断了,便试试另辟蹊径。 他问:“棠夕阁是什么地方?” 一旁擦桌收拾宋攸听见了,随口插话道:“你们要去棠夕阁?那儿的东西普通人家恐怕买不起。” 小满不屑道:“无非吃穿用度呗,有什么买不起。” “小嫂嫂,这就是你不懂了,还真不是卖吃穿用度的。”宋攸颠了下收起的杯盘,啧声说道:“棠夕阁是京城最大的古董商行。” 第四十二章 “古董?” 宋攸道:“对,听说那里玉石字画、瓷器珍玩,品类俱全,开价也不低,进门的一般非富即贵。” 他话匣子打开,说得兴起,把头探到三人中间,继续道:“棠夕阁里有两幢前后相连的楼,在前的叫玉楼,后面是金楼,寻常买家进玉楼,花钱到一定数额便可入金楼,自然也能见识更多的宝贝,听说但凡入了金楼,阁主都会亲自招待。” 周词问:“那阁主是什么样的人?” 问到这儿,宋攸有些犯难,略想了想才道:“一说是个极为俊俏的玉面郎君,也有人说是温婉可人的少妇,不过最多的说法还是婀娜多姿、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小满与沈淼对视一眼,大约有了眉目。 宋攸看着远处发愣,一脸心向往之,头顶忽然“咚咚”两下敲击,身后宋柳忆等他回过头指指别处,他一股脑站起来,只好识相地捧着杯盘听听框框走远了。 小满看向沈淼小声问道:“师父你有钱么?” “没有。” “也是,你又用不着。” 她两手支着下巴思忖半天想不出对策,千年狐妖不知善恶,也不知棠夕阁内是否暗藏玄机,贸然硬闯不可行,但又要上哪儿弄那么多钱财进金楼? 沈淼抿了口面前的茶说道:“我会找时机探一探,你们静待我消息。” “里面会不会很凶险?” “无妨,扶生藤已将我部分法力慢慢拢回,我自有分寸。” “只能先这样了,总之你万事小心。” “嗯。” 三人静下来各自默然饮茶,心中亦各有旁人不知晓的心事。 之后两三天,小满没有去书院,因心里过意不去所以一直在茶铺帮忙。桌上的消寒图填完了第一个“九”,一枝头的红梅已然画成。 那日一早,店内进了一队身着短衣的脚夫,喝的都是些粗茶,花不了几个钱,宋柳忆热情相迎,虽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但依然细致周到。 小满帮着端茶打杂,忙碌中无意瞥到宋攸时不时往门口张望,顺着他看的方向瞧过去,不少人正朝慕云巷与另一条街的交汇口聚集。 “那些人在干什么?”小满探头问道。 “不知道,听说好像是新开了个铺子,排场挺大。” 她两手擦着茶壶目不转睛往巷子前眺望。 赶马运货的脚夫本就是粗人,喝茶跟喝水差不多,大口喝完解了渴便又急着上路,来去很是迅速。 忙完这波,店里渐次冷清,唯独外面的街巷口依然热闹。 小满眼巴巴望着那里,宋柳忆一个做生意的当然会察言观色,她看她神情浅笑了下,指指外面冲她打起手势。 【现下无事,想去便去吧。】 这些日子下来,小满已能看懂她的手语,宋柳忆动作尚未做完她已经一头钻了出去。 两条道交汇的街市口,原先也不知是什么铺肆,现下彻底改头换面变作了一间门头华丽,沥粉贴金的布庄——织月楼。 此刻门庭若市,围了一圈人,也不知是凑热闹的人多还是真要掏钱的人多,小满隔着人群定睛看向那灿亮的招牌,门头之下,余光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手执折扇,腰间环佩琳琅。 小满脑筋飞转,不由心中大喜,竟有这种好事,钱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挤进人群,两手拨开围拢着指手画脚挑布料的客人。 柜台前响起几声不满的怨怼,数位衣着艳丽的年轻小姐歪歪扭扭侧身倒向两边,硬生生让出条路来。 他以为出了什么状况,立即迈步走过去,绫罗绸缎、云鬓香腮间挤出一个精明灵巧的女子。 “韩定睿!”“许小满?” 好言安抚完那些姑娘,韩定睿将她带出人群,站在布庄外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 “我自然是来做生意的,你嘛,倒像来砸我招牌的。” “呸,周词进京赶考,我是跟他一起来的。”说罢她伸手往慕云巷内一指,“喏,我们就住那儿。” 韩定睿恍然:“赶考啊,那就不奇怪了,他对这个执着得很。” 小满垂头:“是啊,天天念书,当官真有这么好?” 第60章 “反正我是不喜欢。” 韩定睿抱臂站着,侧眼打量了小满一番,问道:“你要是没什么事我进去忙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正经事,急忙拦住韩定睿说:“有,当然有!” “说。” “你有没有什么挣钱的法子?” “挣钱?要不你上我里头做做帮工?” “我要挣大钱!” “一夜暴富?” “对。” 韩定睿一手握拳敲敲另一手的掌心,思索了会儿,他抬手指了指前面说道,“诶,看到你住的地方没?” 小满看着他所指的方向,神色困惑:“看见了,怎么。” “我教你啊,你现在回家去,推门进卧房,然后躺床上什么都别想,立马闭眼睡觉,说不定做梦能梦见一夜暴富。” “你!” 小满绕了半圈,抬腿一脚踢在韩定睿腿窝,他曲了曲膝险些直挺挺跪下去。 他怒道:“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救命恩人…… 小满一下哑巴了,想起自己当初确实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 她一时僵在原地,既发不出火也拉不下脸来道歉,韩定睿看看她,朝布庄内扬了扬手说:“行啦,有什么事进去再说,不和你闹着玩了。” “谁要和你闹着玩,我是真心向你讨教的。” “好好好。” 两人进了布庄里面,走入一间四四方方的后厅,韩定睿招呼人端茶送水,与小满面对面坐了下来。 韩定睿好歹算是个生意人,虽然不知道他经商才能究竟好不好,但试试总比现在一穷二白的好。 他说:“你想挣大钱,士、农、工、商里也只有商能短时间办到了,不过你有产业么。” 小满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道:“算是……有吧,周词的三姑母有间茶铺,就是刚刚指给你看的地方。” “茶铺啊……” “怎么了。” “你问对人了。” 韩定睿招招手,小满附耳过去,他把要点一条条列举,该怎么做、从哪里着手,揉碎掰开了告诉她,说得极为细致。他自幼看着父兄经商,耳濡目染多少也懂得些关窍,此时教起小满来也是绰绰有余。 末了,他拿起茶壶倒了一满杯,自信笑道:“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不过不是白送,是入股,等挣了钱再分我红利就行。” “好,一言为定!” 小满一口答应,又兴奋地冲他举起右手,韩定睿笑笑,顿时了然,两掌相碰,清脆一击。 第四十三章 周词回到家,发现小满正坐在桌前一脸认真地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也不知在算什么,连自己进门也未曾注意,这倒是件稀奇事。 他走到小满身后,五指绕过她按住了算盘珠子:“怎么算起帐来了?” 她转身,抬头看着他问道:“你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他稍想了想:“是不是定睿?” “呀,你怎么知道。” “江祺之前不是说了他会来京城么,而且你我都认识的人也就这几个。” 小满把他拉到身边,将先前韩定睿的话完整告诉了周词,他听后却凝眉不语,反问她道:“经商必然有风险,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赔了,这笔账算谁的?” 她狡黠一笑:“算韩定睿头上啊。” 周词苦笑摇头,他看着她略一沉吟。 “茶铺终归是柳忆的,你去把她叫来,我现在去找定睿,就在织月楼外碰头,我们四个坐下来好好聊聊。” 小满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铺子的事她说了不算,必得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她点点头,便照他的话去办。 不多时,四人齐聚织月楼门外,韩定睿看天色渐暗,便带他们去了附近的酒楼顺便包下一桌子菜。 他们刚入座,韩定睿就朝身后的仆从挥了挥手,门外立即有人叩门入内,同时奉上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东西被捧到宋柳忆面前,韩定睿恭敬地指了指,她犹犹豫豫将匣子打开,不由吃了一惊。 小满伸长脖子看见匣子里的东西,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她数百年都在沈淼身边修习,哪怕是离了京城下了山,对钱财依旧是概念不足,只知道不是吃了这顿没下顿,日子便算过得去,一夜暴富究竟什么样,她自然也说不清。 她两眼直勾勾盯着里面的真金白银,诧异道:“原来你这么有钱?!” 韩定睿有些纳闷,他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同样没概念,什么叫有钱,多少钱才算有钱? 盖子突然“啪”一声重重合上,宋柳忆神情肃穆地将匣子推回韩定睿眼前,摇了摇头。 “你们别急着拒绝。”他按着匣子推阻了下,看向小满与周词道,“之前来我家那次我确实对你们有些偏见,后来也没给你们赔个不是。这是我自己手头的钱,和我爹还有三妹都没关系。” 小满挑眉笑道:“你什么时候转了性了。” “我可说清楚了啊,这钱是入股的,要是亏了不能算我的。” “奸商。” 小满狠狠瞪他一眼,最终看向了宋柳忆。 韩家的二公子她过去见过几面,知晓是周词儿时好友,家中很是富庶,宋柳忆一直但求安稳,却没想过要把生意做大的。 她慢慢打出几个手势,小满替她“传话”道:“这笔钱你意向落到哪处?” 第61章 “改头换面。” “此话怎讲?” “你们这茶铺,左边是药堂,右边是银店,不成气候,而且卖的也是只是普通茶饮。” 宋柳忆微微点头:“如何,请细说。” 韩定睿想了想,五指在桌上来来回回轻敲着:“你接你的寻常客,但茶可以稍作调整,略略提升一档,此外内部还得修缮一番,却不必做成茶楼那种供人消遣享乐的地方,而是简朴素雅,有宾至如归之感。”他说着低头顿了顿,再抬眼时抱拳笑道,“其实今日我有路过查看,你们的铺子细致周到,待客确是上乘。” 宋柳忆莞尔一笑,放在匣子上的手往回收拢,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韩定睿出手阔绰,又是一顿珍馐美馔,小满不由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走了大运。 酒足饭饱后,宋柳忆与小满先走出了二楼雅座,韩定睿在最后,突然拉了周词一把。 门帘将二人隔在了里面,他问道:“会试在明年二月?” “是。” 韩定睿伸手在他肩头用力一拍:“那就看看谁先在京城闯出名堂。” 周词笑了下,回手一拂道:“拭目以待。” 三人回到茶铺后,宋柳忆因说这笔钱是靠着小满才得来的,于是将那木匣子交给她保管,再三推脱不了,便只好收下,各自回房。 一轮细长的明月高悬,洒下淡淡银白,更添几分寒意凌冽,周词令阿七去拿些碳火,又把府里带来的手炉也取了出来。 等他回房时,小满散了发髻懒散横卧在床上,不知又在想什么。 周词把她摆在桌上的算盘和纸张收好,将自己的书全归到一边。她伸长胳膊随手抽了一本翻起来,书上的字句复杂拗口,她看了几行便没了耐心。 她说:“韩定睿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了,考科举和经商都是前途未卜的事,你们还真敢比。” “不尽全力怎知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呢。” 小满转着那本天书一样的典籍问他:“你求功名是为了什么?因为你母亲还是为了周家?” “一半吧。” “一半?我听阿七说老夫人对你寄予厚望的,不是因为这个么?” “母亲是母亲,我是我。”他的目光冷了下来,却透着难言的毅然之色,“我父亲为官十余载,最后在巴蜀之地亡故,他一心一意为的是黎明百姓,却反而因此获罪,其实我一直心有疑惑,世间道理本不该这样,也不能这样。我只是想证明,为官为民没有错,我可以用我的力量守护好一方百姓。” “你是正直无私,可挡不住官场险恶呀,我不了解那些,可我师父说过,就算是神,也有争斗。” “我有这个觉悟。” 烛色照向他半边脸庞,薄唇微抿,书生意气。 “行,那我陪你。” “你陪我?” “嗯,哪次不是我陪着你的。” 她两手枕在脑后,说得理所当然,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散在身下,周词伏身将它们拢于手心,如丝缎般缠绕指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嗯?” 她半眯着眼困倦地看向周词,床头的蜡烛倏地被吹灭,一双手揽住她,力道不轻不重,恰好碰得她腰侧一痒,扑哧笑了出来。 屋檐下,坠落几颗寒夜凝结的水珠,敲打在门外的石阶上。 小满突然坐起来,水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今日无雨,浅月当空。 “是我师父。” 她急忙下地,披衣跑至门口,周词紧跟在她身后不由神色凝重。 沈淼性情淡漠,深夜造访必然有要事。 门打开,一道清冷的剪影背身立在檐下,银辉洒落,如覆冰雪。 “师父?” “棠夕阁你当真要去么?”他呼吸稍促,略显疲态。 小满疑道:“里面有何玄机?” “是妖穴,千年狐妖掌管,久居京城而不灭。” “那更要去了!”一根素簪将长发挽起,她脸色沉静微微一笑,“他们一定知道魏长风在哪儿。” 说罢她抱出柜内刚收好的匣子,利落地穿上外袍,抬头看了眼月色:“择日不如撞日。” “小满,你等等!” 周词一把拉住她,他太了解她的脾气,此去风险极大,说什么也不能打毫无准备之仗。 小满晃了晃被他拉着的手臂,回头冲他无邪一笑,双眸灿灿:“你不能去,等我好消息。” 话音刚落,纤瘦的腕子不知何时挣脱,门砰然关上,空余一缕淡淡的发香。 第四十四章 今日晦月,是妖在一月中力量最弱之时。 棠夕阁,位于京城西南一隅,虽为商铺,却终日大门紧闭。可但凡叩门便有人应,不论何时、不分昼夜,京畿少有,若问一家古董行为何如此,却是满城无人知晓。 打更人的梆子两快一慢敲响三下,从旁走过时口念“平安无事”,恰逢午夜子时。 沈淼与小满抬头望去,棠夕阁高阔的门头隐于夜色中,内里却灯火通明,前后一高一矮两幢楼,应是玉楼和金楼,中有连廊相接,飞檐列栋,气势逼人。 周遭鲜有商铺与住户,两盏孤星似的灯笼悬在门前,于寒风中左右急晃,茕茕之光,恢诡谲怪。 小满抱紧怀中的匣子,大步朝前,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几下兽首门环。 第62章 不多时,厚重的大门沉沉打开,声如闷雷。 一名衣着平常的看门人走出来,打量二人一眼,微屈着腰,客气问道:“贵客可带够了足额银钱?” 小满暗想:京城果然富庶地,连京城的妖都掉进了钱眼里。 想归想,她还是打开匣子露了露富,虽说这富也不是她的。看门人扫了一眼,随即回身,两手奋力推了一把,大门中开,门后诸景豁然入眼。 四周寂寂,灯火煌煌,玉楼的门匾暗金流光,威压感自楼内倾覆而来,耳畔轰然响动,身后大门正被看门人缓缓阖上,此时,狭窄的缝隙间闪身钻进一人。 他两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喘着粗气,他抬头看向小满,楼内光芒迎面照出他的轮廓,却是一脸的愠色。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一瞬间觉得心虚又激动,搅得她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她从没见过周词这样的眼神,他一定气她扔下自己独自前往,可她也惊讶于他来得毅然决然。 “你……” 周词挺身走来,皱眉说道:“我们的命早就连一起了,不能只由你来做决定。” “可你一个凡人……” “我说过,人定胜天。”他转头目光坚韧地看向她,“当初你说护我周全,可我不是懦弱无能之辈,小满,我是心甘情愿的生死相随。” 周词三言两语把这份情义说得至真至诚的,头顶一轮银钩残月,她恍惚不能言。 小满抱着一整匣钱鼻子发酸,嘴硬说道:“一起就一起,你别拖我后腿就好。” “我何时拖过你后腿?” “我不管。” 周词知她说不过便耍起无赖,于是转眼看了看沈淼。 沈淼心如明镜,只沉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先进去再说。” 三人同时望向金玉楼,方才那看门人已不知去向,身旁忽而出现一名身着黑袍、头戴墨色风帽之人。 他背脊佝偻,行动迟缓,穿过帽檐只能见到下半张脸,枯槁、年迈、布满褶皱,似已活过了百年…… 声音也极其苍老:“诸位请随我来。” 老人将他们引至高楼下,抬手轻轻一挥,楼门自开,待三人入内,人已不见,声犹在耳,只留嘶哑古怪的嗓音说道:“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 再一回头,大门紧闭,万籁俱寂。 玉楼之内,富丽堂皇,两侧各垂浅碧薄纱,纱帘之后尽是珍宝古玩,正如宋攸所言,宝架陈列各色玉石字画、瓷器珍玩,不一而足。 楼内空无一人,更平添几分怪异,小满掀开帘子,从架上随手展开一幅画卷,画芯略微泛黄,中间绘有一位侧身坐于水边的女子。 女子浅笑安然,望向潺潺溪水,小满不懂丹青,还想叫周词来看看,谁知画中女子忽然眸光一转,竟含笑与小满四目相对。 她倒吸一口凉气,重重合上画卷,伸手往画轴上一拍,封了个干净透彻! 原来如此。 放眼整座玉楼,古董大大小小不下百件,件件均附一妖,古旧之物经年累月的煞气与浊气最易隐藏妖物,难怪沈淼称其妖穴。 小满道:“我们直接去金楼,这么多古董,打坏了我可赔不起。” 说罢她双手捏诀,念念有词,瞬时解了缚灵咒。 赤光闪过,周词周身被一道结界护住,沈淼淡淡一笑,扬手以灵力铸出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纱帘无风自动,飘然翻飞,梦幻又阴森,她的另一只手轻轻蒙在他眼前,叮嘱道:“不看不听不想,只管跟着我冲过去。” 周词点头应下,随即一股劲风迎面扑来,衣角猎猎,吹得人险些站不稳,耳边桀桀怪笑此起彼伏。 沈淼手中灵力呼啸,一剑将薄帘裁得粉碎,玉楼内顿时嘈杂凌乱,博古架、多宝阁和桌面台案上的物件哐哐抖个不停,烛火明灭闪烁,妖影重重,场面骇人。 小满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不由吓退了半步,只见眼前扑来无数妖怪,她挥袖狠狠一掌悉数击退。 不料腿上忽然发沉,整个人被拖拽住,她低骂了句一脚踹开,沈淼扬手飞出一剑斩杀于脚下。 小满两眼盯着玉楼内里漆黑的通道,伸手拉住周词。 “快走!” 话音刚落,周词自觉腾地而起,耳中鼓胀疼痛,哭声、笑声、喊叫怒骂不断交织,混乱中他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越来越清晰,正在交代什么,他双眼被蒙,下意识地抬手欲寻,黑暗中竟有浓雾密布,脚踩碎石荒草仿佛立于山巅,光怪陆离,未及反应,岩石之后转眼跃出一只野山猫飞扑向他,利爪划破皮肉,尖牙利齿没入颈间。 “周词,周词!” “快醒醒!” 他周身涌过一股细密的暖流,通向四肢百骸,但始终有什么无法挣脱开。 “你给我起来!” “啪”一记清脆的响声,周围山崩石催、云散雾灭,他猛然睁眼,额头密密冒出一层冷汗,脸上火辣辣地疼。 沈淼站在一旁,松手散了剑,平静说道:“你方才被拉入了妖障梦境,不过现下已经解了。” 小满在身边扶着他,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怨怼道:“我不是让你别听别想么,还好我一巴掌把你扇醒。” 他呆坐地上,仿佛如梦初醒,回头看去,玉楼薄纱碎裂满地,一片狼藉,被一道水色屏障隔绝于身后,而自己则躺在了连廊之前。 第63章 沈淼道:“幸好此处都是些藏于物件中的小妖,只胜在数量。” 小满不语,玉楼尚且如此,金楼却不知是何景象。 她直起身眺望连廊,里面没有点灯,数步之外伸手不见五指。 小满掌心燃了一团妖火,三人整顿片刻,共同向连廊深处走去。 半盏茶后,连廊中央出现张矮桌,桌上平放了一块圆形的古物,表面蒙了厚厚一层灰,小满扫了眼并未察觉妖气,便继续笔直前行。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又是一张矮桌,矮桌上放置了同样的圆盘,也没有丝毫妖气。 往后每过半盏茶,又过一盏茶时都会看见同样的矮桌与圆盘。 直至第三次,周词留了个心眼,翻出一枚缺了口的铜钱放于圆盘之上。 半盏茶后,果不其然。 “我们碰上鬼打墙了。”他拿起铜钱细看,确实是刚才那枚无误,“金楼和玉楼不可能相隔数里,问题恐怕在这个。” 他低头看向桌上的圆盘,积灰已看不清它本来的样子,小满摊开掌心在上面虚抹了一把,浮灰散尽,终现其本来模样。 原是鸳鸯作纹,青铜制镜。 第四十五章 周词这面铜镜似乎年代久远,镜面已磨损不可辨,照出的人影也极为朦胧模糊,根本看不见脸。 镜子外围是三圈轮盘,上面刻着一串清晰的字迹,由外向内分别是天干、方位和四时。 “这又是什么。”小满随手拨弄了下,最外圈“咔哒”一声转动了个刻度。 “我知道了!” 小满灵机一动,拿起古镜,笔直往前走,边扭转镜周的圆盘刻度边喃喃自语道:“现在是冬季,四时便选冬,棠夕阁在京城西南,那方位就是西与南之间,天干呢?”她想了想,干脆说道,“不管了,一个个试下来吧。” 一整圈转了个遍,四周没有任何异样,走了段路依然绕回了这里。 沈淼四下查看,想寻些蛛丝马迹,但连廊空空荡荡,两侧墙面上只有烛台和蜡烛,却无法点燃。 小满算了算时候,她只能脱离缚灵咒一个时辰,如今应该已过去大半,若之后在金楼遇到危险只怕难以抵挡,而且此处漆黑一片,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妖火不可及之处全然未知。 她不免急躁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反复拨弄着镜边,周词坐到她身旁看着,却不知在想什么。 小满没头没脑地问他道:“你饿不饿?” “你饿了?” “平日你若温书到深夜,阿七都会给你做点吃的,可今天已经很晚了……” “没事,我不饿。” “那明天呢?后天呢?如果一直出不去,我和我师父不会有事,但你会死。”她一把将镜子扔出去,烦躁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让你进来,打也要把你打出去!” 说着她一拳打在周词肩上,真真是又气又急。 周词也不恼,提起她的拳头用掌心包住,神色淡然,似乎并不担心:“身处绝境时最怕的是心魔,你一向胆大,千万别被对方唬住自乱阵脚。” “那你说说怎么办?” “容我想想。” 他从地上捡起古镜仔细端详。 “或许他就想让我们在这儿自生自灭。” “不会。”他摇头沉吟道,“单单要我们性命又何必放上这个多此一举。” 小满将火光捧至他近处,周词揉了揉眼,镜盘上有天干却无地支,按理说,天干地支往往配合出现,但周围又无丝毫线索可循。 玉楼金楼,天干方位四时,甲、东、春…… 周词似乎有了眉目,转眼问起小满:“你小时候学过五行歌么?” 小满瞥了眼沈淼:“好像教过。” “甲乙东方木为春,丙丁南方火为夏。” 她接下去念道:“戊己中央土季夏,庚辛西方金为秋。” 周词笑了下:“要入金楼,也许只是字面意思。” “难道是……” “是十干四时方位,只要对应五行中的金便能自解。” 镜边轮盘逐圈扭转,庚辛、西、秋拨至正中。 小满和周词不由屏息等待,铜镜簌地自行飞回矮桌之上,直立起来,原本模糊不清的表面竟慢慢褪去,渐显清晰透亮。 三道身形映入镜中,可还未细看,脚下骤然摇晃,举步维艰,周围壁板上绽出条条裂缝,如裁纸般不断扩散,倏忽间,地面轰然陷落。 三人同时下坠,速度极快,加之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更添恐惧,周词拉住小满紧紧圈进怀中,她一把挣开试图护住他,却发现此处根本无法施展法力。 “是幻术。” 沈淼的声音似从远处传来,黑暗中飞出一点亮光如陨星划过长夜,剑锋凛冽,寒气逼人,他一剑凌空破开道口子,四周的黑色被彻底撕开。 待回过神,他们仍旧站在连廊上,矮桌、古镜,一概不见。“噗”地数声,壁面上的蜡烛骤然亮起,由近及远依次点燃,亮如白昼,照出一条完整的路来。 看来通往金楼的关窍已经打通。 连廊尽头,两扇朱门大开,头顶上方一块漆金匾额赫然刻着“金楼”二字。 耳畔恍然掠过进门时那个不知年岁的老者所言:“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 窗户被一阵风吹开,嘎吱嘎吱拍动了好几下,她嗅到丝丝寒梅香气,从睡梦中慢慢醒转。 第64章 她仍在清河镇老宅里,坐在周词的书桌前,而且还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挂着一行口水…… 小满抬手抹了抹,门在此时从外推开,周词拿着一个长卷轴走进来。 先前被她枕着的一张纸湿了一团,周词写在纸上的墨迹也模糊洇开了,她怕他发现,慌忙用袖子遮住纸。 “小满,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周词走到她跟前,笑着打开手里的卷轴,一树墨梅缓缓在眼前展开,虬枝苍劲,梅瓣留白。 “这是九九消寒图,把梅花填完便是开春之时了。” “消寒图?” “嗯,可还喜欢?” 消寒图…… 清河镇? 不对,全都不对了! “你不是周词。” 她夺过画轴,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窗外狂风大作,桌案、椅子、墙头、地面开始扭曲变形。 小满横眉冷笑:“你以为同样的把戏我会信第二次?” 她笑着退了几步,伸手如扯下幕布般狠狠撕拉,四周的一切迅速消失,假象褪去,她立在了一间四方宽阔的厅堂里。 堂内华丽雅致,桌上有一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红梅。 厅堂正前方斜摆了一个美人榻,一名衣着轻薄的女子半卧在榻上,小满走近,发现那妖竟变作了自己的模样。 不必她动手,小满便知她修为已有千年以上,是那狐妖无误。 “我师父和周词呢?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小满龇牙看向她,五指扣爪紧逼向她的脖子。 狐妖悠然一笑,轻而易举就推开了:“一妖、一人、一个残缺的仙魂,这算什么,还真没见过,不过那书生真是个宝啊。” “你对他做什么了!” “别急嘛。”狐妖见她一脸凶相,心里很是不屑。 她虽披着小满的皮囊,举手投足却是一股媚态,她慢慢抬眸,含笑看着她问道,“你和那书生结为夫妻了?” “与你何干!” “那就是了。”她从榻上站起来,嘴角犹带一丝讥讽之色,“人间男子最是薄情寡义,你怎知他是真心待你?你怎知他不是另有所图?” 不等小满答话,她步步逼近,眼神愈发锐利:“白娘子,雷峰塔,再恩爱的枕边人照样可以翻脸不认人,毫不犹豫地将你推入深渊。” “他知道我是妖。” “知道又如何?妖又如何?纵是天上仙也照样如此,织女与白水素女皆是因为男人的卑鄙下流才有此结果。”她轻笑两声,转身将小满推到榻上,扼住她的喉咙说,“若非牛郎心生歹念藏起织女的衣裳,她会遭此劫难?若非谢端收走了螺壳,白水素女会心甘情愿留下替他洗衣做饭么?” 小满挣扎着,两眼死死盯着她,哑声笑道:“我与他……无需旁人多言。” “说得真好听,那我再问问你,你那相公应该是家道中落了吧?” “是,可他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但我想你永远都不会懂。” 她嗤笑一声道:“我呸!你知不知道,贫穷的男人才最是无耻,最会不择手段将女子据为己有的!” 小满反手又将她压了回去,愤怒道:“世间这样的男子比比皆是,但他不是!他让我做任何我愿意做的事,他可以为我豁出性命,有些事,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你也没有资格评判我!” “好。”她回头,娇柔一笑,“那我就让你看看,他的真面目。” 第四十六章 一缕刺目的寒光迫使他睁开双眼,长剑利刃明晃晃地跃入视线,他想起身,却只轻轻动了下指尖,从里到外都透着彻骨的寒意,冰冷僵痹。 他的目光随剑尖缓缓上抬,是沈淼。 可他为何充斥着敌意,用剑指向自己? 他勉力从地上艰难坐起,才发现正在下雨,他躺在泥泞的雨水中,浑身湿透。 “沈前辈……” “周词,别怪我。” 他不明所以,四下绕了一圈问道:“小满呢?” “她已被狐妖捉去了。” 周词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挽起潮湿而沉重的衣服站了起来:“在哪儿?!” 剑尖突然前移了一寸,直指他的心,令他动弹不得:“前辈,你这是何意?” “你放心,我会去救,但只有她不在,我才能替她做这个决定。” 雨落在剑刃上,轻易地被劈成两半,锋刃透出难以掩藏的杀气。 周词拧眉,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你要杀我?” 沈淼垂眸,只是冷眼看向他,神情漠然:“你于她而言是祸,引来无数争端,百害而无一利。” “她也这么想吗?” “对。” “不!”周词腰杆挺直,挪步到他跟肃穆道,“我与她心意相通,她断然不会言而无信,我必须听她亲口告诉我。” “当面与否根本不重要,难道你真想陪她一辈子?真能陪她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冬雨夜寒,凉意入骨,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无比认真,“我周词,认定一个人,便是一辈子!” 沈淼凄凉一笑,“一辈子有多久?可笑凡人一生左不过百年时间,妖呢,千年万年,岁月悠长,你的情义在她眼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你于她仅仅是过客。我不希望她重蹈我的覆辙,一世又一世,永远只看向同一个人。” 第65章 周词哑然沉默,这确实是他们之间避无可避的事实。 沈淼并不想给他思虑的时间:“你还有条路。” “什么?” “离开她,永世不见,我便不造这杀业。” 周词恍然笑了下:“人妖殊途,可殊途为何不能同归……我要去见她。” “那你就得死!” “好!”周词往前逼近一步,徒手握住长剑指向自己心口,“死之前,让我去见她,我有东西要亲手交给她。” 周词另一手放在胸口,毫不犹豫地重重按下去:“她说过,如果我死,她也无法苟活,若我将这颗灵珠给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毕竟那道士本意是要助我,必不会轻易让珠子损毁。” “等等!” 沈淼想把剑抽回几寸,却不料被他牢牢握住,掌心的血缘着剑身滴落,被雨冲散。 “你要把你心头的东西给她?” “是。” “不可能!”沈淼突然甩手抛剑,一掌放到灵珠所在的位置,半晌,他眼瞳微颤,猛地揪住周词的领子,怒道:“你,你心上怎会有道神咒?难道是为有朝一日救那小丫头么?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只是区区一介凡人!” 周词眼中惊异,迅速从方才的状况中冷静下来。 转瞬之间,脚下已开始不住摇晃震动,大雨倾盆,天地倒转,一股蛮横的力量令他毫无防备地侧身摔入泥泞中。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周词人逢喜事喝了不少,分明尚未喝醉,却昏沉沉地在杯盏中抬头醒来,之前发生什么也记不太清了。 他被亲眷簇拥着走入洞房,闹哄哄一阵后,门被推开,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往里推搡,他勉强扶着门框稳了稳步子,屋内的新娘正静静坐在床上,盖着红盖头,周围人嬉笑了一会儿才齐齐离开。 待彻底安静下来,他四下看看,这个场景既觉得陌生,又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周词径直走到她身旁静静坐下,两手放在膝上,竟有些许拘谨。 等了半晌两人才憋不住说了话。 “你……”“我……”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想让对方先说,沉默了片刻,盖头之下,不由传来一阵轻灵悦耳的笑声。 周词只是淡淡笑了下,酒醒了,红帘红帐,新妇入门,却并非当日的惊心动魄。 他起身走到桌前,红绳系着的酒杯里空空如也,他拿起一旁的酒壶斟满,转身将其中一杯递给过去。 她刚接过酒,绣了鸳鸯的红盖头被他一点点揭开,小满抬头一笑,烛火灯影,笑靥盈盈。 他道:“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 周词俯身,两人双臂一缠,交杯饮下了合卺酒。 杯壁刚离了唇畔,她面色一白,酒杯突然从手中摔落,碎了一地。 她起身想走,但脚下发软,撑着桌角痛苦狰狞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周词平静站起,目视着这张自始至终幻化成小满的脸庞,冷冷说道:“承恩寺的香灰。” 狐妖躬身忍耐,眼中布满血丝,她心有不甘,抬头问周词:“你何时解了我的幻术!” 他答:“沈前辈那时我险些信了,但这一次我从没有入局,因为你不是她,永远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狐妖一怔,随即发出狂妄而歇斯底里的笑声:“你以为凭这个就奈何得了我?” 帐幔浮影、喜字红烛,周遭一切霎时如墨迹湿水,洇染褪去,现出一间偌大的厅堂,中间回荡着一个坚定的声音:“错了,他还有我。” 周词惊喜地看向她,两人心照不宣。 小满立于厅堂中央,幻术解除的瞬间,赤影如漫天风雨一阵一阵压过来,妖火飞涨,攻向狐妖命门,顿时给了她一记重创。 狐妖趔趄一下,低头喷出一大口血,她断然没想到,自己千余年的修为,竟会被一个凡人算计,还被区区微末小妖联手打伤。 她干笑了两声,嘴里呢喃道:“这世上岂会有这样男人,我不信,他一定在骗你!” “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小满忽而念起这两句话,她收回法力,半晌,问道,“你在恨谁?” 狐妖心头一颤,抬眸看向她,哂笑道:“我恨谁?我恨天下所有负心、伪善的男人!” 第四十七章 狐妖给沈淼设下的幻术境域最为霸道强悍,期间还不慎被她窥探了一部分记忆,待回到金楼厅堂中,小满和周词与那狐对峙已久。 沈淼飞身冲过去,一剑指着地上仍旧化作小满模样的狐妖。 她抬眼,目光凶戾:“你出来了?”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指我也没用,你仙魂早折损了一半,杀不了我。” 沈淼冷然问道:“你到底有何目的?” 周词说道:“我猜她的目的不在任何人,而是有意要挑起我与小满的争端。” “的确,她幻术了得,要伤你们不是难事。” 狐妖扶着一旁的美人榻放声笑起来,嘴角犹自挂着血迹:“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玉楼里那些妖都被凡间的男人背叛、欺骗、利用过,我便收留她们,金玉楼内外都有我的结界,轻易不会被承恩寺发觉。她们在我这儿精进修为也好,意图复仇也罢,万般皆由心。” 小满心底暗暗感叹,这狐妖本性不坏,过去恐怕也是受了情伤才会如此,她不由好奇道:“那你呢?和她们一样?” 第66章 狐妖冷哼一声,用力抹了下唇边,似乎不愿提起,她撑着美人榻缓缓坐上去,昏暗的烛光将她的剪影拉得又细又长,摇摆不定。 纵使棠夕阁占据京城一隅,繁华富丽,人尽皆知,但在她眼中,这里依然空旷凄清。 小满也不管她是否回答自己,两只眼珠开始四处乱转,角角落落看了个遍,终于在深处的架子上找到了韩定睿给的银钱匣子。 方才被卷入幻境时匣子不慎遗落,那些钱是答应了要给宋柳忆的,她就算拼了命也得找回来,如今回到楼内她便心心念念惦记起它,眼睛更是一刻不离。 狐妖看穿了她的心思,懒懒掀了下眼皮说道:“去拿吧,你那几个钱我没兴趣。” 小满翻了个白眼,三步并两步冲过去把木匣牢牢抱在怀里,突然又觉得不放心,打开盖子清点了两回才松了口气。 说来也怪,白花花的银子一沾身,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无怪乎常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一个妖想在人间混,也不得不向这些铜臭俗物低头。 狐妖看她模样不由扯着嘴角嗤笑两声,小满回头怒视道:“笑什么?你清高,你要是不爱钱何必只把东西卖给有钱人。” 她挑挑眉毛说道:“经营棠夕阁固然耗费钱财,但我本意并不在此。你可知凡间自有世道的残酷,有钱有势者皆是福泽深厚之人,精魂当然也比寻常人更有滋味些,送她们去往富庶人家取些精气当然事半功倍。” 周词一怔,已经按捺不住,厉声质问道:“这岂非夺人性命的勾当?!” “看把你急的。”狐妖不屑道,“我毕竟在京城,承恩寺眼皮子底下,人是杀不得的,不过短他们几年寿命罢了。” “你!” 周词心有浩然之气,又固守正道,妖折人寿数之法令他实难接受。 反而是沈淼拍了下周词的肩,冲他微微摇头:“三界各有各的生存之法,强行干预只会弄巧成拙,他们不谋人性命已是少有了。” 小满见他着恼,怕狐妖再对他们不利,赶紧拉着他袖子往后扯了把,挡在了他与狐妖中间。 狐妖见此却不由腾升一股怒火,凌空挥了下手,“啪啪”左右两记巴掌掴在周词脸上。 “你这小妖竟还偏帮他,他既能看破我第二重幻境,又怎知第一重时不是在演戏给人看,什么情深义重,说不定都是虚情假意!” 周词正色道:“我若是虚情假意,自有天来责罚我。” 狐妖冷笑:“赌咒起誓这一套我看多了,男人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小满见于她甚为偏执,回身把匣子塞到周词手里,两手掐腰理论道:“你非得证明他在诓骗我、利用我才肯罢休?可他确实坦诚待我,你要如何?” 她一噎,气势忽而弱了些,转过目光静了片刻,再回神,她长袖一挥,这间厅堂四面如屏风闪过,人不动,前后左右渐移渐换,两侧纱帘垂下,转瞬竟完全变作了方才玉楼的模样。 小满不由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后面或站或坐,方才掩藏于古物内的妖怪几乎同时现身,目光全聚在三人身上,看得她脊背发凉。 狐妖此时高声说道:“今日我灵狐薛潺甘拜下风,但棠夕阁的规矩不能破。”她指着周词向众妖下令,“今后,若有谁见他出入青楼、赌庄或与别的女子暗通款曲的,只管告诉我,我第一个亲手要了他性命。” 说罢,她指尖一捻,飞出一只通身碧蓝夺目的蝴蝶,扇动轻薄的双翅,如一片花瓣翩然落至小满发间,最后化为一根精致的翠玉发簪。 薛潺道:“小狸猫,我将这只玉蝴蝶赠你,危难时刻兴许能救你一命,若他欺负你,你也可以来找我。” 周词脸上还火辣辣地疼,看这一边倒的形势心觉又好气又好笑,便无奈站到一旁不再说话。 小满摸着头上的玉蝴蝶簪子喜出望外,不费一分一厘又得了样法器,先前的惊心动魄也算值了。 说话的功夫,薛潺已自行调息了一番,香灰对她损伤算不得太大,她稍觉舒畅后终于换回了自己的容貌。 宋攸说棠夕阁的阁主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此话当真不假。唇不点自红,眉不画而翠,即使不笑也自有几分媚态,只是坐在那儿便已经让人移不开眼。 薛潺一袭红衣,端坐榻上,敛袖正色道:“好了,言归正传,你们硬闯我棠夕阁究竟所为何事。” 小满不舍地把手从玉蝴蝶上拿开,直言答道:“我们只想打听个人。” “谁。” “京城内可有修为极其深厚的狼妖?我只知他叫魏长风,也不知是否是化名。” 薛潺沉思片刻,狐疑道:“京畿范畴,几乎没有我不知晓的妖,但唯独你说的,我未尝听闻。” 看来线索断了,小满不免沮丧,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话语在偌大的楼内回荡扩散。 “阁主,我大概知道,但不知是不是她说的那位……” 说话的是个模样有些羞怯的兔妖,她抿着唇拘谨地行了一礼,低声说:“过去我曾听族内一位长辈同我提起过,从京城往北近百里,入青州地界,有个道行高深的狼妖,当时是永平郡王的门客,至于现在……” 周词开口道:“永平郡王已是前朝之事了。” 兔妖点头说:“我还听闻,他曾和鬼差缔过契约。” 第67章 第四十八章 三人从棠夕阁出来时,天已大亮,晨曦洒照四方,恍如隔世。 沈淼先行回去,周词与小满则沿街慢慢走回茶铺。 之前在金楼小满就心有疑惑,如今出来了,她便直接问周词道:“你是如何破了薛潺的幻术还让她喝下香灰的?” 周词只是淡淡一笑:“还记得弘英书院那次,魏长风手下的狐妖么?” “记得。” “当时你说,狐妖最擅长易形换貌,窥探人心底的所思所求。” “是啊,我说过。” “至强之力也可成为自身弱点,我只是试了一下,碰巧成功了。”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极小的纸包,里面装了剩余的香灰,“我提前去承恩寺求了一些,从进棠夕阁大门的那一刻,我脑中就已经开始构想第二重幻境的场景,引她入局,再顺势令其喝下合卺酒。只不过第一重她利用沈前辈是我不曾料到的。” 小满越听越惊奇,他竟能在对方出手前预想好对策,昨夜先是解开古镜谜语,后又骗得薛潺饮下香灰,那一番经历若没有周词恐怕凶多吉少。 她偏头端详起他,嘴里呢喃道:“你还真不是一般人。” 这句听来十足像在夸奖,周词难免欣喜,唇畔不禁漾出一抹笑容,不料小满接下去说道:“薛潺说男人惯会骗人,你这心思要是用来骗我……” 她抱着手臂夸张地打了个寒颤,周词原本热腾腾的心似被泼了盆冰水,想起方才狐妖隔空扇的两个巴掌,委实觉得冤枉,低着头闷声说道:“我何时待你不好过……” 小满想了想,问他:“那如果我和阿七掉水里了你先救谁?” 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刁蛮戏语,反倒把周词逗笑了:“为什么是阿七?” “现在你们周家与你最亲近的只有他了。” 这话确实不假,阿七从六岁到周府做他的伴读书童开始就没离开过他身边,周母病后大大小小的家务事都由他一力承担,真把周词养成了大少爷,因而除了周母,要说相处时间最久的也只有阿七了。 但如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要哄她开心自然说救她,可阿七也不能放着不管,若说救阿七,他同样心下难安,指不定还要被打入薛潺所说的负心汉行列里。 “说呀。”小满催促起来,抬着下巴斜眼瞧他。 周词笑笑,调转枪头道:“那如果我与你师父同时落水,你先救谁?” 她不假思索道:“救你啊,我师父原是河神,淹不死的。” “我救阿七吧。”小满那句正中下怀,他反过来开始拿她打趣,“你会法术,也没事的。” “好啊周词,你给我下套!”小满听出了他的小把戏,扯起他衣袖笑着往后拉,“我现在就送你回棠夕阁,让薛潺狠狠打你巴掌,看你心心念念的阿七会不会救你。” 慕云巷已近在眼前,一早诸多店铺还在生炉做准备,尚未开张,小满扯着他袖子不放手,周词手臂一弯将她束缚住了。 小满仰着脖子看他,目光闪动,两手挣脱出来,一左一右捧着他的脸,弯起眉眼笑了下,毫无预兆地踮脚亲了过去。 身旁偶有路人经过,偷偷斜过了目光。 周词脑中如炸开一团焰火,他从小被教导君子需言行得体、恪守礼仪,也向来是这么做的,现下众目睽睽做出如此有失体面的举动令他实在无所适从。 小满见他怔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笑得张扬又得意,她拽着周词的袖子一路往前拖过去,三步一回头地笑他:“傻了呀?有什么要紧的,早就成过亲了还怕人看见么。” “没有……”他低喃了句。 “什么没有?” 转角处忽然有人打了个喷嚏,吓两人同时一跳。 那人侧身露出了半边脑袋,揉揉鼻子,余光瞥见二人,立时激动地喊道:“少爷,少夫人!你们回来啦!” 周词问:“阿七?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没啊……”他哈欠连天,泪眼汪汪地摆手说道,“倒是你们,我急得差点报官!你们去哪儿了?昨天夜里姑小姐吩咐我去叫你们,说要商量些事情,我敲了半天门,一直到早上都不见人影,所以我就出来找了。” 小满随口扯了个慌,说是江祺邀二人去他家京城的宅子里住了一宿,阿七自然不会疑心,紧跟着他们回到了茶铺里。 宋柳忆恰巧不在,他们正好省去一番解释。两人一夜未合眼,刚进门小满就扑到床褥上不肯动弹了。 周词因觉得大白天睡觉总有些不妥,便和衣而卧打算小睡会儿便起来,小满扯开衣服随手扔向床尾,被子一卷就睡了进去。 周词在她身旁躺下,她背对自己,露出一节柔白的后颈,束着条抹胸系带。 他食指轻轻勾了下,丝质的带子便松垮垮散开来。 白日里行此事不合规矩,更不合礼制,但他总觉心里头躁动着,也想试试离经叛道的滋味。 她似乎并未察觉,开口同他说:“我明天去趟青州,你别跟来。” 他道:“青州,我想跟也跟不来。” “我去去就回,用法力的话要不了一个时辰,况且过去这么久不一定有线索,就当是碰碰运气吧。” “柳忆那边呢?我猜多半是铺子和那笔钱的事。” “晚上吧,等我睡醒……” 第68章 她闭着眼,翻了个身面向他,刚转过来就觉得身前钻进一阵凉风,睁眼看去,胸口竟空荡荡毫无遮拦。 小满脸颊一烫,拉过被子牢牢盖住,嗔道:“你不困呐?” 他淡淡笑道:“过了劲头了。” “不许想那些事,我要睡了!” 她说完捂着散开的布料转回去,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不叫他看见自己半分,可脸上身上都隐约泛着热。 周词在背后笑她,被角一掀,两人在里头厮闹起来,顾不得是大白天的时候,这一次或许是累了,也许是两人得了法门,她身上愈发愉悦痛快,一浪浪往上涌,十根挠人的指头再无用武之地,只抓着枕头小猫似的哼哼,浑身酥软,汗水淋漓。 折腾一番,人昏沉沉,身上湿漉漉,周词怕她着凉,去打了水给她擦净。 她脸上两团酡红未褪,贴着他甚是乖巧,她身子紧挨着,睡得很沉。 傍晚时分,宋柳忆从外头回来,匆忙叫来了夫妻二人,说的确实是茶铺修缮事宜。 她已寻好工匠,只是这次大动需向京城的官署上报,她这两天便是在忙碌此事,小满不懂,只将钱拿出来仍旧交给她,心里思索明日青州之行。 三人商量完,门外忽有一道目光直直看进来,旁人并未注意,小满一向敏锐,但走到门外却又不见了,她遥遥望向人群,似乎发现一个在哪里见过的背影。 她眉心皱了皱,想到个人,但觉得无关紧要,就当作一概不知,不再去管。 第四十九章 青州将雨未雨,一团团积云晦暗地凝结、笼罩着。琉璃瓦顶略过一抹轻灵矫捷的淡影,院中洒扫的下人抬头左右看了几眼,顶上空无一物,暗暗疑心是自己眼花了。 前朝永平郡王府内,殿宇楼阁,雕梁画栋,比之清河镇一个小小的周府不知气派了多少,前尘过往不可追,现如今或许又是哪位皇亲国戚居于此处了。 她听周词说,那位永平郡王喜修仙问道,好招揽天下奇人异士入府,大约正是迎合了这一点才有狼妖任门客的事。 小满化回原形,里里外外看了圈,和预想的一样毫无所获。 从青州回到京城已是午后,宋柳忆一直在外沟通修缮事宜,铺子里只有宋攸、阿七和另两名伙计在。 小满刚一踏入门槛,阿七就拉着她到角落里,神神秘秘的。 他朝柜台那儿看了眼,小声说道:“少夫人,刚刚有件怪事,姑小姐今天不在我便和你说了。” “什么事?” “早晨有位妇人一直朝门口偷偷张望,好像在找人,我问她她也不说,会不会是找少爷的?” “那人什么样?” “普普通通,穿着打扮也很寻常。” 又是她…… 小满料想她一定是发现了不对,恰巧又在茶铺外瞧见过自己才追来的。 但她没心思管这些,洗手更衣,开始帮着铺子里干活。 宋柳忆做事利索,又通人情世故,官署那边已然打点好,没几日便收拾动工了。 周词照常去书院,动工第二天,小满站在茶铺门前想着以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她捋平裙摆,坐在门槛儿上,一手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敲敲打打。 背后人声熙攘,阳光倏忽暗了下来,有个声音在头顶上方说道:“哟,这么快开工了?” 小满回头看了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韩定睿懒散地撑着门框笑道:“正好得空,来瞧瞧我那些钱有没有打水漂。” 小满白眼回怼:“你这么闲,不如照看好自己的布庄。” “我的事,不劳你挂心。” 韩定睿跨过门槛正想进去,小满急忙伸手拦下:“你干嘛?别捣乱啊。” “什么捣乱,我帮你们看看,好歹投了钱的,万一被人坑了呢。” “柳忆都算好的,人家可比你精明。” “行行行,他们家都是聪明人。”他说着甩开衣裳下摆也坐在了门槛上,四处扫几眼,问她,“怎么不见昭言?” “他去书院了。” “跑得倒比我还勤快……” 小满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泥瓦匠的动作,淡淡地说:“是啊,当官就这么好?当了官钱也一定没你们家那么多。” “他是鸿鹄之志、心有不甘,他父亲是被卷入党争的,后来又被贬到巴蜀之地,那年巫山地界山洪倾泻,他父亲毅然下令开仓放粮,这一举动触及当地诸多官员的利益,便联合起来往京城递了道折子参他一本,他们人多势众,圣上听信了那一边,他父亲最后获罪下狱,不慎染病死在了牢里,尸骨至今都未带回来。”韩定睿叹了口气,“昭言自然难以介怀,我也不明白,救黎民百姓怎么还错了。” “凭什么治他父亲的罪?!这什么狗皇……” 韩定睿脸色一变迅速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喝道:“姑奶奶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一把推开他的手,心头愤懑难抑:“太过分了!” 韩定睿急道:“快住嘴吧,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等等。”小满百转千回想到件事,手一抬,转而指着韩定睿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他父亲死在哪儿?” “巴蜀,巫山啊。” 巫山,巫山? 小满忽然觉得有什么说得通了,难道周词心头的那颗灵珠是因为…… 第69章 她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门外跑,刚走出没两步,迎面过来一个妇人与她碰了个正着。 “慢着!”对方恰好揪住小满,怒气冲冲道,“小丫头片子,总算找到你了,你可是叫人上我家把那一锭金子偷了回去?!” 小满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几日始终在茶铺里外寻她的正是小怜的生母陈夫人。 当初那金锭本就是她用法术变的,第二天就会变回石头,为的就是替师父师娘治治这家人。 小满甩开她,扬起下颌傲然说道:“那时在官府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约定好了,还有官爷作证,你自己把东西弄丢了反倒要赖到我头上?莫不是想讹我?” 陈夫人提高了嗓门激动道:“丢了?谁家会把金子弄丢,我看就是你反悔偷回去的!” 小满两臂稳稳交叠在身前,笃定地笑道:“那你说说,我怎么偷的,是撬了你家的门,还是翻了你家的窗?” 陈夫人一时语塞,但此事从头到尾都很是蹊跷,直觉告诉她就是小满动了手脚,可她也确实拿不出证据。 她深吸了口气,两手叉腰强硬说道:“那你把我女儿还来!” “你想无理取闹?白纸黑字签的文书,你们待她不好,我不可能把她再交给你。” “行,我自己进去找!”她想绕过小满直接进到茶铺里头,小满眼疾手快闪身挡在她眼前,不料陈夫人直接上手,狠狠朝她推了一把。 小满脚下一歪,险些仰头摔下去,旁边的韩定睿立马伸长手臂扶了扶,立马出言帮衬:“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啊。” 陈夫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浑身衣着光鲜,配饰考究,于是她心念微动道,“你又是谁?还能替她还钱不成?” 韩定睿低头问小满:“你欠她钱?” 小满冷笑:“我可不欠她,是她自己不配。” “你、你……” 小满见她吃了瘪,心情大为痛快,躲在韩定睿后头笑嘻嘻地嘲弄起她:“你什么你,回家洗洗睡吧你!” 陈夫人彻底被激怒,于是气极反笑,慢悠悠地抬手指着她,转身边走边说:“好,好得很,我们走着瞧!” 陈夫人长袖一挥扭头消失在京城熙攘的人群里。 小满松了口气,韩定睿在旁呵呵笑了两声:“你气人倒是有一套。” “不不不,我只气可恶的人。” “诶,你!” 韩定睿瞪眼指着她,她弯眉一笑,转身一溜烟跑进了铺子。 冬风萧瑟,掠过一树枯枝,树下一间小屋破败的内没有点灯,只有丝丝怪异的光亮从窗外照进来。 木门发出沉闷的叩击声,一个黑影从门后进入,手握弓箭,走到屋内低头说道:“主子,她去过青州了。” 屋里有一道屏风,也是同样的陈旧,裂开的缝隙后,一双荧绿的眼睛低垂着,喃喃说道:“还云,三界之中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曾寻到的?” “鬼差妄言,别信。”黑影抬眼看了看那双眸子,指尖轻轻勾在弓弦上,低声:“还云一定会替你找到的。” 说罢,黑影转身隐入夜色中,悄无声息。 第五十章 宋柳忆凭着人脉寻来的工匠手脚麻利,韩定睿又时不时来铺子上“指手画脚”,要不了多少时间,整个茶铺已焕然一新。 消寒图上,小满一日不落地填去了大半梅花。 茶铺修葺后开张的首日,她兴致勃勃,忙里忙外倒比宋柳忆更激动,慕云巷附近的人都想着来看个热闹尝个鲜,生意便异常红火。 周词那天特意向书院告了假,留在铺里打打下手,可落魄少爷也是少爷,端茶递水的事总不及舞文弄墨做文章来的顺手。 宋柳忆忙不过来,让周词去给角落的一位茶客端茶去,刚煮沸的茶汤很是烫手,还未放到托盘上,他自己先给烫到了。阿七要去替他,周词摆摆手,小心将碗端出去放至客人面前。 那茶客点点头,道了声谢,直接端起茶碗就喝了两口。 周词一愣,表面却不动声色,冷静地将手巾递了过去,对方抬头看了他,目光相接短短一瞬,冷峻而锐利,他拿起手巾擦了擦,本想还回去,但周词已转身走开。 小满正在忙碌,周词拍了拍她,拿起一旁的纸笔迅速写下一行字:里面说话。 再看周词,神情肃然,显然是有重要的事。 两人进了院落,他用冷水浸了下手,皱眉说道:“角落那人有古怪。” “怎么了?” “刚煮沸的茶接近滚水,他直接喝了。”周词甩去手上的水珠继续说道,“我方才还刻意留心了一下,他左手手掌关节和右手两指明显起了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长期握弓的人才会如此。还记得书院那时的狐妖是怎么死的吗?寻常弓箭,一击毙命。” 小满眉心紧蹙,一语不发地跑出了院子,周词怕她冲动快步跟过去。 她侧身藏在相隔的布帘后,朝角落看去。那人依然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身穿一袭黑色劲装,干净利落。 小满将方才周词写了字的那张纸捏在手心,揉成团,轻轻吹了口气。 纸团自行展开,中间不知何时镂了空,走出个拇指大小的纸人。 纸人贴着地面顺风飞去,她则回到院里静静等待。 不出半晌,纸人飘忽回到小满手心,她神色微变,略显诧异。 第70章 “那个人……她不是妖,而且还是个女子。” 周词思忖片刻,指着小满掌心问:“这个,可以跟着她么?” “当然,但她若真是魏长风的人,我们自己也会暴露。” 周词苦笑:“现在这样又与暴露何异?” 小满叹了口气说:“好吧,那就试试。” 她揪着那纸人来回晃了晃,指尖轻轻一送,它又随风而去飞向茶铺内。 可当夜,小满用法阵寻那纸人的去处却如何也找不到,轨迹出了店门,一路向人多的地方去,最终消失在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她拍散法阵,静静坐在烛台,对一旁的周词说道:“明天你不要去书院,也不要留在这里,你去韩定睿那里。” “为何?那你呢?” “我去找我师父,一来商量对策,二来如果他们顺着纸人的踪迹寻我,我不至于势单力薄。” 小满取下头上那支薛潺给的玉蝴蝶发簪交到周词手中:“这个你拿着,你比我更需要它。” 周词摇了摇头,将发簪重新为她戴上,小满阻住他,看着那只翠色的蝴蝶低眉道:“你的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只有我们都活着,才算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薛潺的幻境,他的一辈子只是她眼中的短短一瞬,如蜉蝣,朝生而暮死。 他看着从烛台上滚落凝结的白蜡,平静开口:“小满,如果我死了,你……” 话还未说完,她从椅子上半腾起身,一下吻住了他,迫使周词把话收回。 他退了退还想说,小满便再追上,两手蛮横地捧着他的脸深深吻下去。心绪如同唇舌间的纠缠,她仿佛要把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全咬碎了、吞进肚,不让他说出口,直到周词彻底认输才算罢休。 她看向他的眼睛,声音很低,也很肯定:“我不想听,也不考虑以后,我和我师父一样,都是笨蛋,只能看到眼前。” 周词回看着她,渐渐释然了,自己这话说得多余,她像团扑不灭的火,他恰恰喜欢她身上足以燎原的架势。 如果你死了?我偏不让你有这如果。 翌日,她眼看着周词走进韩定睿那儿才放下心去往沈淼的竹林。 她与他将这两日的情况一一言说,包括纸人的去向,和那个乔装打扮的女子。 沈淼思虑半晌,拿起桌案上的纸笔将这数桩异事逐一写了下来,他默默在这几行字间来回反复地看。 阳光自窗格的边缘缓缓移开,他突然再次提笔,在最下方写下“鬼差”二字。 小满忙问:“有眉目了吗?” “也许魏长风躲在了阴阳两界之间。” “那是什么地方?” “棠夕阁的妖曾说他与鬼差做过交易,那名女扮男装的女子没有痛觉,恐怕也是以魂魄换取所求之物,阴阳两界的缝隙存在于三界之外,以法力驱动的纸人是进不去的。” “那……要怎么过去?” 沈淼沉默了一瞬:“以我目前的力量也无法进入,你或许可以去找薛阁主。” “薛潺?” “棠夕阁法器不在少数,兴许能办到,只是……”沈淼顿了顿,“她肯不肯帮又是另一回事了。” “管她愿不愿意,总会有办法的。” 小满看了眼窗外,今日平安无事,大约知晓了魏长风的所在,她心定了大半,薛潺那边也得先问了才知道。 她心思已不在此处,匆匆别过沈淼打算回去告诉周词。 外头已是日暮时分,她抄了条近道入慕云巷,快步走向韩定睿的布庄织月楼。 这一路要途径自家茶铺,今日天朗气清,想必生意也是不错的。 想到这儿小满喜难自胜,白花花的银两日日入账,她倒要比周词先一步挣到钱了,之前零零总总欠的人情也都能还了,毕竟在人间,给钱比给什么都管用。 她掰着手指计算每日大约有多少入账,自己能拿多少,算着算着她渐渐停下了脚步。 茶铺前凄清冷落,无人进出,再走近一看,竟是大门紧闭,中间贴着官府字样的贴封条。 小满愣在原地,头脑混乱,她下意识地冲过去去敲门,一声声,越敲越重,足有半盏茶的时候,却始终无人应答。 她仿佛被人当头砸了一闷棍,全然不知所措,她随手抓住个路人指着封条问道:“这里面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路人确实知情,打量她一眼,说道:“不清楚,半个时辰前官府来人把这儿封了。” “里面人呢!” “带去衙门了呗。” 她撒手跑了出去,刚走几步,人群中隐约闪出一个身影看着她,她似有所感,扭头回望,不远处只剩下一个背影,正是那陈铁匠的妻子,小怜的生母。 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也顾不得其他,只能径直飞奔向官府所在。 此时天色昏暗,早过了衙门下值的时候,她管不了那么多,抬手就往门上猛拍。 不料大门未锁,竟缓缓打开,她侧身跨了进去。 门后昏暗难辨,大堂之内空无一人,唯有壁上的烛火有零星几点光亮,她迈过门槛往里走,进入内衙的院落时,火焰噗地一闪,照出院内正中人的轮廓。 她身着黑色劲装,手握一把弩箭。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箭头对准宋柳忆的颈侧,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许姑娘,恭候多时了。” 第71章 第五十一章 “一个哑巴,一个傻子。”还云指尖扣弦,箭在弦上。 小满笑了笑,步子一点点靠近:“看来魏长风这官做得确实不小,京城的衙门都能给他让道。” 还云道:“多亏与你结仇的那位陈夫人告上一状,才为大人寻了个由头。” “没有她,你也会来。” 还云没有言语。 而她身侧阿七、宋攸、小怜和茶铺内另两名帮工被牢牢捆缚住,嘴里堵着布团,一字排开,背后各站一名黑衣人,弩箭直指他们背后。 眼前的局面没有道理可讲,拿着弩箭的是谁、为什么,早已不重要。 还云看着她的眼睛说:“去把灵珠取来,否则,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小满无所谓道:“杀啊,我不信你能在官府杀人还不被治罪的。” 还云不动声色:“你是妖,死了人他们会信谁,承恩寺只在数百米外。” 小满眉头紧蹙,一只手缓缓绕到背后。 还云眼眸一动,淡淡说道:“要赌一把么,是你的术法快,还是我的箭快。” 她定立原地,无计可施,手脚也似被绳索捆住,她不敢赌,不敢用旁人的性命来成全自己。 小满咬牙道:“好,我去取,你放了他们!” 还云不语,却单单把宋柳忆拉起来,拎到自己眼前:“你会骗我,我要她同去。” 小满双拳紧握,几乎把牙咬碎,她第一次,这么愤怒却又毫无办法。 还云见她不动,明白了八九分,低头看了眼那些人:“那我们换个玩法。” 她扬了扬手,黑衣人将他们全部松开,然而绳索刚解,茶铺的一位帮工便直冲出去,拔腿就跑,正要跨过门槛,黑衣人抬手一箭,穿心而过。 尸首直挺挺倒在院内,鲜血喷涌。 一时间,空气凝滞,无人敢说半个字。 小满顿时面色煞白。 第二人被甩出来,跪在地上,还云看也没看只冷冷说了一个字:“杀。” “不要!” 箭弦抖动,血瞬时飞溅在院墙之上,触目惊心。 “许小满!她要什么你给她啊!” 宋攸冲她大吼,声音却止不住发颤。 “她要周词的命!我……” 还云不等她说下去,拉着宋柳忆走到其余人面前,她低眉看向宋攸,冷冷说道:“想活,就去求她,只有她能救你们。” 两具尸体横在院落中央,寒风吹过,卷起阵阵血腥气。 宋攸在惊恐中慢慢转眼,他跌冲着过来,几乎是用爬的,一点点挪到她脚边,狼狈而战栗地伸手拖住她的裙摆,她看着这一幕,如遭雷击。 “别求我,不要求我……”小满狠下心用力甩开他,连退数步。 一旁的小怜静静蹲在地上,正好奇地看向黑衣人手中漆黑冷然的弓与箭,冰冷的杀器近在咫尺。 无力、无助席卷而来,宛若洪水一浪一浪淹得人透不过气,没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她要的结果。 还云微微抬眸,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笑:“一个人的命,和所有人,孰重孰轻。”她仰头看了眼院落屋顶之外遥远而青灰的天色,“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吗?” 风一阵,烛焰摇摆,人影颤动。 “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冒出来,还云目光扫过去,角落里,阿七低着头,面容隐在阴影下,一双眼睛却莹莹有光,“我信她,如果要出卖少爷,不如让我死。” 还云没有多说,只轻轻瞥了小满一眼:“好,那我成全你。” “等等!” 小满心头一震,阿七背后抬起的箭尖寒光闪过,停在了半空。 她紧紧握拳,用力到手心都掐出了血,从指缝淌下:“我答应你,你跟我一起去,别杀他。” “不行!”阿七挣扎着站起来,身后人朝抬腿一脚朝他腿窝踢去,他双膝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忍痛笑道,“少夫人,我……我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她扭头指着还云说道,“你把他们放了,我带你去。” 还云将信将疑,小满大喝道:“走啊!” 她想了想,目光一斜,示意手下把其余人放了,此时宋攸倒在地上,小怜仍旧一脸懵懂,阿七却绷着下颌扭头不看小满。 黑衣人放下了弩箭,众人似乎都松了口气,不料还云的手腕在这时被人扯了一下,宋柳忆趁其不备狠狠一口咬在她手背上。 可她是没有痛觉的。 还云反手一挥,弩背用力砸在宋柳忆额头,带出一行粘稠的血,当即打晕了过去。 还未收回手,阿七从旁猛扑过去将她压倒在地。 一记裂空之声从耳畔响起,利箭疾飞,眨眼间刺入背后,“嗤”一声,箭尖再从胸膛穿出。 “阿七!!!” 顷刻间,屋顶的青瓦砰砰作响,地动山摇,还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烛火被风吹熄,赤红色的火光将院落内亮如白昼。 还云额边划过一行冷汗,她匆忙从腰带内取出一张魏长风给的符纸,法阵一现消失得无影无踪。 官府内,墙上、地面迸开条条裂缝,剧烈晃动,一旁的宋攸被彻底震慑住,瘫软在地。 眼前已不是自己熟识之人,甚至不是人的模样,尖耳利爪,赤身长牙,巨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是猛兽亦或是妖物。 第72章 红焰似要将周围一切焚尽,火光燎上枝叶,烧出缕缕黑烟。 烟气盘旋,渐分两边,散作两个朦胧模糊的影子,由虚转实。刹那,六道光柱凌空降落将她围拢其中,周遭一切凝结不动。 赤焰之下,现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团身影,瘦高的是道士打扮,矮胖的则是和尚模样。 胖和尚眯眼一笑,说道:“哎呀呀,都快把神女的封印冲破了。” 道士摇了摇头,垂眸低喃几声,六道光芒刺目闪烁,灵力暴涨,短短片刻又迅猛收回,消失不见。 内衙院落中,妖火渐灭,小满醒转过来,缓缓抬头,墙面、枯叶沾着斑驳血迹,两个人立在染了血污的地方,无悲无喜。 “阿七……阿七!” 她想起来了方才,跌跌撞撞跑到阿七身侧,血正汩汩外涌,流淌在地上,仿若一条溪流,她颤抖着扶起他。 他好像又长大了些,肩膀宽了,个子也更高了,像个足以顶天立地扛下一切的男人。 “阿七,你别怕,我去找大夫救你,去找最好的大夫,我、我……” 他一息尚存,却已无法开口,呜呜咽咽,不成字句,暗红的血从嘴角溢出,他深深看了眼小满,又转眼凝望着灰蒙蒙的天。 天好黑啊,该给少爷点灯了。 小满慌乱地压着他的伤口,紧紧将他抱在怀中,眼泪也断了线落在他身上,融进血色里:“我知道你想见周词,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 她自由、无畏、随心恣意,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她,除非情义、除非生死,她此刻只能匍匐于神的脚下,虔诚哀求。 “此事因我而起,是我不自量力,罪孽深重,但求尊者救他们一命……” 道士言:“已死之人入黄泉,救不得。” “他呢!”她抱着奄奄一息的阿七说,“求你们救他,救救他!我什么都可以给!” “你当真要救他?” “求你,求你救他……” 她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说得那样卑微与恳切。 世间很大,是周词和阿七给了她一个家,是手足、是亲人,无可替代。 道士轻叹:“你为何看不透。” “对,我看不透,也不需要看透。” “倘若要用你两百年修为救他一命……” “我给!”她抬头仰视,蓄满泪水的双眼无比坚定,“我给,再用一百年,让他们所有人忘了今夜,忘了痛苦……” “你不后悔?” “永不后悔!” 夜已深沉,窗外的天空没有星月,深邃无尽。 戌时快过了,小满还没来给他个信,周词有些坐不住了,韩定睿还在一旁拿着几匹染了新色的布料挑来拣去。 他喝下半杯茶,端着茶盏敲敲桌面说:“定睿,先回去了。” “嗯?你不是要等她么,怎么自己先走了?” “太晚了,我有些不放心。要是一会儿她过来就说我在家里等她。” “好吧。” 韩定睿耸耸肩,放下手头的事,命下人提来两袋点心送他,周词正要婉拒,手抬到一半时忍不住咳了两声。 “不用了,我……” 喉头突然一热,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昭、昭言,你……” 鲜血喷溅在杯内,于茶水中慢慢洇开,丝丝缕缕。 头顶如有惊雷劈过,周词脑中嗡地一响,震耳欲聋。 第五十二章 周词从织月楼飞奔而出,喉间血腥久久不散,他站在京城的街巷,心中惶惶,直觉带着他回到了茶铺。 风露刺骨,屋檐下一盏灯孤清寂寥,摇摇欲坠,微火照着两爿虚掩的木门,门上的封条被人硬生生撕开一半,垂挂于风中。 转角踱出一个人影,同样神色紧张。 沈淼略略喘息,看了看茶铺又转眼望向周词:“她灵力有异动。” 两人冲进门内,店中昏暗空荡,仅一点豆大的烛火抖动着,阿七听到动静从桌上抬起头,揉揉眼说道:“少爷你回来啦?唔,我怎么睡着了……” “小满呢?!” “在屋里休息吧。” 来不及多问,二人直奔院内,房门推开,周遭漆黑一片,只有沉沉天光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她伏趴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周词一把将她抱起,下意识地探了探鼻息,仿若游丝只浅浅一点温热。 周词冷汗在背,沈淼此时走到另一间屋外,远远确认小怜平安无事才又赶来。 他伸手在小满眉心轻点一下,脸色微微一怔:“她被散去了大部分修为。” “怎么办?有何损伤?我要怎样才能护住她!” 周词紧握她的手,发现她浑身都是凉的,冰雪一般,顺着肌肤也冷到他身上。 “元魂大伤,同凡人患病一个道理,需要要静养些时日,只不过修为折损很难补救,我只能暂时渡她一些,之后还得靠她自己。” 沈淼以灵力稳住了她的元魂内丹,但过去许久她都未能醒转。 周词起身点灯,光亮自下而上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双眸漆黑深邃。 是魏长风?周词想了下,不对,如果是他恐怕不会留小满性命,一定另有其人,难道是昨天的…… 橙红的火光映入眼中,闪烁明亮。 沈淼也望着那团摇曳的光点,红得灼目,他从方才感受到小满异常的灵力后始终心有疑虑,那力量,像她,又不像她。 第73章 “周词。”沈淼突然开口问道,“你还记得棠夕阁的古镜吗?” “记得。” “落入幻境前,那面镜子照出了我们三人的样子,我本是司河之神,镜中所现乃是我的蛟龙真身,但小满的似乎并不像她,可惜我那时未曾看清,你可有见到?” 周词摇头:“事发突然,我并没有注意。” “也许是我多虑了。” 灯火在此时跳动了两下,蜡烛眼看就要烧尽了,他方才竟没有发现。周词再次起身,刚踏出脚步就被一股力道强行推开。 “小心!” 沈淼拦在眼前抬手一挡,一支飞冲而来箭矢瞬间停滞在掌心前,顿了片刻,箭头垂下,坠落地面。 沈淼追到院外,夜色茫茫已不见人影。 周词拿起羽箭证实了方才的猜想。 沈淼道:“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前辈的意思是?” “去找薛潺。” “薛阁主?信得过吗?” 沈淼看了眼小满:“对她而言没有威胁,或许还能助你们找到魏长风的藏身之处。” 周词点点头,走到桌前提笔给宋柳忆留了张条子,随后拿起件厚实的外袍把小满裹得严严实实,一路背着她赶往棠夕阁。 寒风猎猎,故意之间眼前尽是团团白雾,周词的脚步一刻不敢放慢。 棠夕阁的看门人见到三人,二话不说开门相迎,穿黑袍的老者照例等在玉楼门前,今日却转身将他们引入一条小路,直上金楼之内。 沿木梯拾级而上,踏至台阶最后几格,眼前已不是上次的模样,而是一间明亮的花厅,薛潺一身红衣端坐于主人位静静等待,三杯方煮好的新茶分别置于桌上。 周词刚一踏入,薛潺双眼不由瞪大了,她快步走来,指尖在小满眉心探了探。 随即便是一记清脆狠辣的响声,周词结结实实挨了她一巴掌。 “你忘了你说过什么吗!她的修为为何少了一半!” 周词没有吭声辩解,他是甘愿领受这一巴掌的。 一旁的沈淼虚拦了下,淡然说道:“祸首另有其人,现下责怪他也于事无补,可否请薛阁主提供个安身之所让她慢慢恢复。” 薛潺静了片刻,斜眼看看他与周词,鼻子里冷哼道:“她可以,你们,不可以。” 说罢她红袖一挥,眨眼来到一处居所,地方不大但东西样样俱全,摆设与格局精致华丽,外有暖阁,内是卧室,宽敞适宜。 周词刚欲迈腿踏入,薛潺伸手拦下:“你不能进。” 周词看也不看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得在她身边。” “不必,她会由我的人悉心照料。” “我要陪着她,不能让她再有任何闪失!” “不知好歹!” 一时间,薛潺周身如飞花绽出片片锋利的光影,周词大概猜到了她的目的,脚步却毅然向前,薛潺黛眉一横,花瓣瞬时如飞刀凌空冲向他。 沈淼见形势不对,用法力挡去了多数,但仍有些许刺向周词身前。 他不避不让,硬受了数下,手臂、腹部一点点渗出血来,滴落在地上。 薛潺怔住,不禁停了手,她本想以此逼退周词,却不料他竟丝毫不怕,仅凭着凡人之躯挺身而来。 “你为何不避?” “因为她是我的妻子,她在哪里,哪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周词抱着小满绕开她走入屋内,她回头久久看向二人,心生动容。 他蹲下身靠在床沿看着小满,她似乎很不舒服,即使昏睡中也紧皱着眉头,更没有察觉床头多了一个人。 卧房内温暖如春,她身上依旧冰凉,他不知该如何让她好起来,只能笨拙地为她忙前忙后,用热水浸过的毛巾擦着她的手心。 周词不敢合眼,直到后半夜他有些撑不住了,抵着床边浅睡了片刻,却如何都不踏实。 迷蒙中,耳畔传来虚弱的声音,他脑中一凌,瞬间睁开眼。 “小满,小满?” 他俯身靠近, 她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地说:“冷……好冷……” 冷?她还是觉得冷? 屋内大大小小的火盆火炉已经放了不少,他自己都要热出一身汗了。周词把手伸进被子里,两床冬被厚实地盖着,里面却如同冰窖,没有一点儿热气。 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几缕乌发沾着面颊,双唇微抿。 周词为她抹去汗珠,低头解开自己衣衫紧贴着她,以自己的温度给她取暖,直到她冰凉的肌肤一点点,慢慢染上他的暖意,这一夜他再也没合过眼,直至第二天清晨。 小满疲惫地醒来,在他怀里动了几下,茫然地看看他,又看向一整间陌生的卧室。 “周词?”她开口说了句话,声音却嘶哑干涩。 “我在!”周词见到此情此景,不由收拢起双臂激动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我……是不是死了?” “怎么会,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小满两个眼珠子缓慢地转了圈,喃喃说道:“那就是在做梦……不然我怎么……睡在这么大的床上,这么漂亮的屋子里。”她的眼睛转向周词,迷茫地问,“你发财了?” 周词破涕为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紧紧抱住了她,小满整个儿埋在他怀里,没多久她又扭了两下,鼻子里闷声念叨:“阿七阿七。” 第74章 “阿七?” 她从他臂弯里抬起脑袋,张了张嘴,又停了一下,换了句话说道:“我饿了,想吃阿七煮的面。” 周词定定看了她一眼,急忙跳下床,匆匆穿好衣服趿上鞋:“我马上去叫他,你等着!” 第五十三章 一路上阿七不停地追问小满得了什么病,情况如何,因周词留了字条告诉宋柳忆她病了,需得出去静养,事发突然,他才会如此迫切。 通往金楼的小路蜿蜒静谧,两侧植了诸多品类的梅树,梅花正迎冬风盛放,寒冽的淡香在周身萦绕,经久不散。 阿七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少夫人怎的在这儿养病?” “主人是她的朋友。” 阿七惊叹:“少夫人还有京城的朋友?这也太阔绰了,都快赶上韩公子家了。” 见周词没有吱声,他赶紧闭上嘴随他走进了金楼。甫一入内,眼前雕栏画栋,极尽奢华,里面摆放的瓷瓶、挂画都是富贵人家的玩物,件件价值不菲。 内室门口,两位随侍婢女立于两侧,均是容色清丽、仙姿玉质。 阿七不由看呆了,周词招呼了一声他才踏进门槛往里走。穿过暖阁,直入卧室,阿七透过床幔看到了小满的身影。 听见脚步,小满抬手掀起一边帐幔,撑着身子从帐后探出脑袋来,见到阿七,她百感交集,堵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阿七快步走过去,她和衣坐靠,面色苍白,脸上却春风和煦地冲他笑。 他鼻子没来由一酸,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既高兴又难过,仿佛有种强烈的悲戚从最最深处涌上心头,没有别的,只是想流泪。 “怎么哭上了?”小满歪头看着他。 “我才没有。”他别过脸,哽咽着抹抹泪水道,“少夫人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想吃鸡蛋挂面。” “没问题,我这就给你做!” 说完他兴冲冲出门,门外两名婢女指了个方向,他便飞也似的跑走了。 小满穿好衣裳,周词扶着她下地走到桌前。 仅仅几步路,她觉得自己每一下都像踩在棉花上,使不出力,心想:修炼固然不易,丢了竟也这么遭罪,好在三百年修为总有练回来的一天,能救阿七性命便是值得的。 她看了眼周词,故意把身子一斜,力气全靠在他身上,周词笑笑,弯腰将她抱起来放到椅子上,她似乎清减了,抱在手上没什么分量,让人不免有些心疼。 不多时,阿七端着一大碗面放在小满跟前,他静静站在一旁,眼看着她拿上筷子吃起来才放心。 他食指在鼻子底下揉了揉,嘿嘿笑道:“够不够?要是不够我再去煮。” 小满夹了一大筷,拉扯得老高:“这么多呢,我又不是猪。” “那少爷也吃,我去外头,有什么事一定叫我!” 小满还想喊住他,可阿七还是改不了主仆间的习惯,扭头就出了卧房。 周词没有阻拦,甚至是急切地要切入了正题,阿七前脚刚走,他便开口问道:“昨夜到底怎么回事,是魏长风吗?!” 小满一嘴的面,鼓着腮帮子点头:“嗯……是他那个手下。” “她是凡人,如何毁你数百年修为?” “她可以借助魏长风的力量嘛。”小满把头埋在碗里,若和周词坦白自损修为救下阿七的事,只会让他徒增烦恼,倒不如全赖在对手头上来的干净利落。 周词看着她低头往嘴里拼命扒面,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的性格一向直来直去,对伤她的人睚眦必报,怎么这次反而不气不恼,像闷声吃下了哑巴亏。 周词比她更为着急,毕竟对方已欺上门来,他们越被动越危险。 不等小满吃完,他随意寻了个理由走到了暖阁。 门外,两名妖怪变的婢女正一左一右围着阿七,穿鹅黄衣裳的那个问他:“你是里面那位姑娘的朋友?” 阿七如实回答:“她是我家少夫人。” 另一侧水绿衣衫的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刚、刚过十五。” 两人同时笑起来:“才十五啊,好像还是个娃娃。” 阿七争辩起来:“十五不小了!” 黄衣的想了想说道:“也是,外头那些凡人女子十五岁及笄便可嫁人了。” 绿衣女子立马凑过来说:“那你有没有嫁人?” 另一个也同时逼近,手搭在他肩上问:“有没有?” “说呀,有没有嘛。” 阿七坐在二人中间,被她们推来搡去,逗得满脸通红。 见他羞赧到大气也不敢出,两人便愈加肆无忌惮,黄衣婢女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笑道:“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阿七红着脸腾地站了起来,结果边上一双手又把他按回去,一点点从肩膀挪到他胸前,忽而微微一顿。 “咦,你这儿怎么有个伤口?” “瞎说,我又没受过伤。”阿七推开她,胡乱在身上抓了几下。 绿衣女追上来趁机摸了一把,眯起眼睛恍然大悟:“原来是被人用修为填补上了,那得多少修为呀……”说着她将手掌覆在他心口处揉了揉,这下把阿七吓得直接窜了出去。 碰见周词正好从里头出来,他如蒙大赦,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飞速躲到自家少爷身后去了。 周词回头看他一眼,阿七低着头,连耳根都是红的,两个女妖也笑嘻嘻地看着他,周词赶紧上前为他解围,好在两个婢女因薛潺的缘故对周词还算敬重,没有其他为难之举。 第75章 周词把阿七拉到了另一间屋子,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房间,桌椅俱全,墙侧是一排放着古董的架子,正对门的位置还有两幅字画。 阿七在里面来回兜了几圈,终于松了口气,脸色也恢复如常,周词没有坐下,他把门轻轻一合,开门见山道:“阿七,我有话问你,你得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不得隐瞒。” 阿七听了这话,人站得笔直,重重点头:“那是自然,少爷你问。” “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阿七眉头皱了皱,说:“官府说,姑小姐大修铺子的文书有缺,不合律例规矩,就把店封了,还扣了我们所有人。” 周词不解:“她就是照着官府出具的要求办事的,为何还有偏差?” “这我也不懂。” “小满当时不在?” “嗯,不在。” “之后也没人见到她回来么?” “好像……没有。” 周词垂眸想了想,又问:“那后来呢,官府当时问了什么?是何种流程?” 阿七抬眼看着天花板想了会儿,挠挠头说:“我们被带去官府盘问了一下,没多久就回来了,问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嗯……不知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阿七表情苦恼,用拳头敲了两下脑袋,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周词眉头紧锁,总觉得处处都不合常理,他眼神落在某处,像入了迷似的动也不动,脑子里反复回忆思索。 阿七见他再没什么反应,知道少爷在想事情,便默默退到一旁去了。 他眼睛在架子上扫了一圈,正中间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嘴里喃喃说道:“这面镜子好像夫人以前那面,背后也有好多花纹。” 说着他伸手把镜子小心翼翼拿了起来,端在手里细看背后的纹饰:“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夫人的要小一些,也没有边上这几圈东西。可惜后来她拿去换钱了,是不是卖了二十几两啊少爷?哎,夫人可喜欢那面镜子了。” 周词没有回应他,他随意转了几下镜边的轮盘,兀自将镜子翻转过来,对着自己照了照。 他冲铜镜咧嘴一笑,里头映出了他的样貌,看上去很是清晰,可看着看着,阿七突然笑不出来了。 镜子里,不知为何他胸前有个窟窿,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止也止不住。他赶紧捂了把,低头看去自己却并无异样,然而抬眼望向镜中,又是伤口深重,鲜血直流。 “阿七?” 他回过神,慌忙将铜镜倒扣在架子上,嘴里支支吾吾,周词觉得奇怪,走过来看了眼,见他两手牢牢盖住某样东西,面色苍白而惶恐。 第五十四章 “手里拿的什么?” “没、没什么啊。” 阿七觉得这镜子有古怪,自己不敢再照,更不想交给少爷看。 “没什么还捂这么紧?” 阿七眼神躲闪,周词则淡淡看着他,一言不发。 过不多久,阿七受不了这种威压,自己先松了口,但手依然不肯松开:“就是面镜子,没什么好看的。” “镜子?” 周词想起之前沈淼的话,朝他伸手,阿七拗不过他,瘪着嘴老老实实把东西交到他手上。 周词一眼认出来这是当时闯入金楼的那面四时方位镜。 铜镜表面光滑明亮,清晰可照,完整映出了他的脸,以及心口处一颗无瑕的明珠。 看来沈淼所言不虚。 “阿七。”他迅速将镜子翻转背至身后,对着阿七吩咐道,“少夫人可能要在这儿将养几天,你回去给她拿几件冬衣。” “好,我这就去!” “对了,还有……” 他没说下去,到外面问两个婢女要了纸笔,白纸黑字列了个清单给他。 阿七接过纸扫了一眼,边答应边往外走。 他刚离开不久,沈淼便来了棠夕阁,一是看看小满是否好转,二是问薛潺有无办法开启阴阳之间的缝隙,即所谓的混沌界。 重阳必阴,阳消阴长,阴阳复转,混沌归一。 薛潺屏退楼内那些小妖,挥手展开一室厅堂与三人商议此事。 薛潺道:“我修行一千四百余年,要开混沌界的缺口也并非易事,布法阵三日,渡鬼门三日,破阴阳结界三日。” 小满急躁道:“要九天?” “不错。”她扬眉瞥了眼沈淼,“若有一丝神识相助,或许能快些。” 沈淼不语,缓缓从指尖散出一缕银线,薛潺伸手握住,微微一笑:“七日后,阴阳两界,缝隙自开。” 阿七从家里零零总总整理了一大堆物品,又按周词要求去采买准备,纸上写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他赶在日暮前回到棠夕阁,将东西交至周词手中。 薛潺已闭门为阵法做准备,小满回房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周词在哪里,只是很疲倦,也仍旧畏寒,冬被裹身,时梦时醒。 傍晚后下起一阵雨,绵绵不绝,更显阴冷。 迷蒙中有人在黑夜里点起床头左右的两盏灯,明晃晃地,竟似温暖如春。帐幔被轻轻掀开,她感觉到了,疲惫地睁开一只眼,笑了下。 “醒了?” “嗯。” “你去哪儿了?” 他没说话,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炉,握起她的手覆到精细的铜网上,顿时融融暖意自掌心沁入,像一条溪流涌向四肢百骸。 第76章 她觉得舒服很多,扭着身子往里挪了挪,周词于是坐了过来,把手炉放到她怀中。 “你回去拿的?” “是阿七。” 她沉默了一下,说道:“这几天你不能出棠夕阁,那个还云虽然是人,但很危险。” “我知道。” 小满抱着手炉坐起身,她的脸上笼罩着愁容:“只有七天,我的修为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恢复,这一次我担心比以往更凶险,我……” “我都知道。”周词打断她,手心紧紧揽住她的肩,他停了停,等小满的情绪缓和下来,才指指炉子低声说:“打开看看。” 她疑惑地举起手炉,沉甸甸的,稍稍一动还有声响,不知是什么沉闷地在里面滚动。 她揭开铜盖,不由笑了:“栗子?” “嗯。” 一颗颗板栗隔着炭块熏烤得滚烫,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周词拿了一颗,在掌心颠了几下,拇指一按就爆开了。 他剥好了了塞进小满嘴里,栗子焐了小半天,味道甘甜,口感略略酥软,滋味甚佳。 小满捧着手炉心里欢喜:“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也不是我想的,以前我娘在的时候偶尔会弄给我吃。” “你娘还挺有心,什么都会。”小满边说自己剥了起来,正好冷着,倒也不怕烫手。 周词说:“都是被逼出来的,她以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 小满有些失落:“要怪就得怪害你爹的人,为人父母官,还心术不正。” 周词摇头苦笑:“官场尔虞我诈,行得正坐得端的又有几人?我说出来你别动气。”他搭着小满的手腕说,“陷害我父亲的人,似乎后来进了京,一路平步青云。” “什么?!” 若非他拉着,小满险些摔了手炉,周词按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背:“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这个动气。” 她低着头,不由嗔怪道:“你明知这样,还非要往里扑。” “我身无长物,唯有这条路,还能闯一闯。”他笑了笑,眼中染上了层熠熠的光辉,“小满,世间有很多恶,它们不一定都得到了报应,可即使如此就不去报了?为善者也并非个个都有善终,那这世上就无人行善了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人其实比想象中更强大,能补天,也能平海,天降大旱搭弓射日,洪水肆虐开凿挖渠,若有高山来挡那就倾世代之力去移,若有疫病来袭便尝尽百草去治,所以,人最可贵的,是不顺应天命。” 不顺应天命…… 她静静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初见时总以为他是柔弱书生,可这一路他从没有认过输,他只想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是啊,凡人一点也不渺小。 她靠着他的肩,慢慢剥着栗子,一旁火盆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她心里无比安宁。 小小一个手炉,十来颗栗子没多久就快吃完了,她摸着炉子身上暖洋洋的,如此一来,忽然想起件事。 她瞪大眼睛拽着周词的袖子说:“完了完了!” “怎么了?” “我那幅消寒图还在家,我有好几日没画了!” 周词不由乐了:“就这事?” “对啊!那是你给我画的……” 周词笑笑,曲起食指在她鼻尖轻轻一刮:“还以为什么大事,明天让阿七再跑一趟吧。” “你的书呢,你这几天都去不得书院了,要不,辛苦他再给你装些书来。” 周词抱着她,低声笑起来:“你才叫我不要往里扑的。” “是你要做不服天命的人,不是我。” 两人相识一笑。 冬日似乎已经过去大半,消寒图也只等填完梅花,天地回春。 第二天,阿七遵照周词所言又跑了茶铺,给他拿了书和一卷轴图,他刚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去,远远走来一个人。 “三小姐?”阿七叫了她一声,她在人群里转头,看到他时愣了愣,眼神浮上一抹难言的悲戚。 第五十五章 她照着周词的叮嘱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连日的吃喝睡,其实她并非满心愿意这样做,只是觉得也许能从中找补点什么回来,对修行多少有些益处。 昨日她睡得太多,精神好得很,直至夜深都没什么困意,二人枕畔私语良久,后来不知是谁先兴起,被底里缠绵一回,出了一身的汗,昏昏沉沉倒头就睡了。 醒时,枕边人已不见,小满懒得问,自顾自起床洗漱,洗脸的时候两手揉着面颊觉得似乎圆润了,满屋找镜子照,翻了半天终于在架子角落里寻到一面。 刚拿在手里便觉得眼熟,原是当初金楼回廊那面动了一番脑筋的古镜。指尖抚过背面凹凸错落的鸳鸯纹,她将镜子翻转了过来…… 周词提着伞进门,抖落一身风尘,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小满的目光从窗外雪景里收回,问道:“你去哪儿了?” “花园。”他从袍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放到桌上,小满好奇地打开盖,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瞪得老大往里看,里头大半是水,但有一股清冽淡香若有似无地自瓶口散逸而出。 “什么东西?” “是梅上雪。” “你弄这个做什么?” 周词褪去袍子坐到她身旁,沉声说道:“你饮下香灰那次,道长说用石下青苔、夜半玉芙、寅时薄霜和叶上晨露能够救你,我觉得也许是天地灵气充沛的物什对你更有裨益,那些东西我今日很难办到,不如暂且用梅上白雪替代,你试试?” 第77章 小满两眼半垂,看着瓷瓶没有作声。 “小满?”他唤了一声。 她回过神来,局促地抬头看着他。 “你怎么了?” “没……没事,可能昨天睡得晚了。” “嗯,是,是有些晚了。”周词脸上飞过一抹红。 小满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晃荡了两下瓷瓶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 周词的话还没接下去,门突然被重重撞开,吓了二人一跳。阿七提着一摞书和一轴画卷,顾不得礼数,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喊道:“不好了!出事了!” “你慢慢说。” 大冬天他满头的汗来不及擦:“韩二公子前日被官府捉拿去了,说是送进宫的布匹出了差池!” 小满不语,一拳头敲在桌上,震得杯碗都抖了抖。 织造隶属工部管事范畴,稍想想便知是谁搞得鬼,威胁不了她便将矛头转向韩定睿,逼迫周词自己走出去。 阿七缓了口气,扔下手里的东西指着外面说:“韩家三小姐正在门口,她要找你们。” 小满催促:“快请她进来说话。” “她不愿意,说是没几句话就走的。” 小满不再多问,抬腿直奔了出去,周词迅速拿了架上的外袍给她披着一同出了金楼。 两人踩着积雪走至大门外,韩泠君独自立在屋檐下,背影茕茕。 “三妹!” 小满上前握住她双手,不知她在外面呆了多久,指尖发白,冻得几乎冰凉。 “阿七都与你们说了吧?” 小满点头道:“说了,如果我猜得没错,多半是魏……” 韩泠君摇头,食指抬到嘴边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无论谁向我家发难,此事都非同小可。我知道前些时日我哥哥曾借过你们一笔钱,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官府来盘查,切记万不可承认,我们绝不能牵连到你们。” 小满横眉道:“牵连?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会怕被牵连?”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不要有人无辜受累,供给天家的东西出了差错,若那人有心谋害,我们韩家很可能落个欺君的下场……” 周词暗暗心惊,他父亲死在狱中,那时还牵扯到了一些当朝的宗族亲眷,轻则贬谪,重则获罪,这种事他比谁都清楚和后怕。 “世伯可有去打点关系?” “自然,但熟识之人多在苏杭一带,京畿的官员……”她没有说下去,反而抬头挤出一丝笑容,“天无绝人之路,我想,只要不到最后一刻,总会有转机的,你们自己保重,我先走了。” “三妹你去哪儿?” 小满拉住她不肯放,韩泠君却毅然拂开她,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家里还需要我,多一个人便多份支撑,不用担心。” 她浅浅一笑,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远。 从榕城到京城,这一路心里不知受了多少煎熬,可韩泠君的来去匆匆也只是为了能让他俩不受牵连。 于风雪中,她从来都不是扶风弱柳。 过了夜半子时,牢房几乎静谧无声,周围潮湿阴冷,冻得人骨头里都发凉。 韩定睿紧了紧身上的薄衣,蜷缩在干草堆里,耳畔尽是老鼠叫声,吵得他睡不着。此起彼伏中,突然冒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他抬起眼皮看了眼,不由挺身坐了起来。 一只野山猫在铁栏角狠狠咬死了一只老鼠,萤火般的瞳仁与他四目相接。 它怎么进来的?围栏的宽度根本不足以钻进一只山猫…… 他目光紧盯着,它熟视无睹地挪动几步,一跃而起,尖牙将门上的铁链轻而易举地扯了下来。 韩定睿一愣,门绝不可能没有落锁。 山猫推开门,依然看着他。 那扇冰冷的铁门半开着,狱卒似乎懈怠了,没有任何人察觉这里的异样。 韩定睿走过去,伸腿把门勾上,捡起链条自行上了锁。 山猫忽然冲他龇牙,尖锐的利爪在地面刮出几道痕迹,仿佛是在气他出路不走,偏行死胡同。 韩定睿也不在意,还伸手想摸摸它,谁知它飞速跳开,理也不理避到一旁去了。 韩定睿盘腿坐在地上,发髻散乱,衣衫沾了脏污,他两手撑着膝盖,平静说道:“我大概是在做梦,好真实的梦啊。” 他用力掐了下自己,确实是有痛感的,却如何都醒不过来。 山猫静静盯着他,他瞥了一眼,转头看向牢房壁上那扇极小的窗,透不出月亮,照不进夜色。 “就算是做梦我也不能走,我若走,就是认了罪,韩家一定会遭殃。” 他沉了口气,慢慢躺回草堆里,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灰尘:“做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神仙来救,阎王来迎都没用,我韩定睿是傻,但我不是软骨头,对吧?” 他扭头看着那只野山猫,兀自笑了下。 第五十六章 周词闭着眼并未睡着,至夜半,小满悄然化回原形从他身旁跳下床,悄无声息地出了棠夕阁。 周词早有预料,猜到她多半是要白跑一趟的。 四更时,果不其然,小满悻悻而归。待她熟睡后,周词蹑手蹑脚出了门,叫上阿七直奔江祺住处。 今日休沐,他在江宅外一直候到天亮,大门一开,他立即上前同江家家仆说明来意。 江祺匆匆忙忙跑到花厅,急问:“你怎么才来,既不在书院也不在家!” 第78章 周词道:“我刚听到消息,我信他绝不会出这种差错!” “我也信,可现在人确实被带走了,前日我就叫人去打听了,说是证据确凿,这可是……可是杀头的罪啊。” “那是冲我来的。” “冲你来的?这……”江祺一脸茫然,“那、那你说怎么办。” 周词也同样迷茫无助,手抵着额头想了千千万万遍,无奈说道:“你在工部可有相熟之人?” “我自然没有,我父亲可能还有一些,依稀记得与尚书有过几面之缘吧,但相熟的话……实在谈不上。” 他低垂着头,随口应了声:“工部尚书……” 江祺点头道:“对,工部尚书梁闻景。”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鹅毛鸿羽般片片落于大地,他从江宅的大门出来,积雪并不厚,他却一步步走得很慢。 阿七迎了上去:“少爷,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找一个人。” “谁?” “梁闻景。” 风抖动起他的衣袍,雪落声中传来淡淡的话语声,宛如叹息。 阿七怔了片刻,呆立在原地。 “他……他不是!?” 周词抬头看了眼灰暗辽阔的天际,雪花坠在脸上,化作一滴冷澈的水珠:“我父亲的信筒带来京城了吗?” “带了,一直收着,不敢乱放。” “你去拿来。” “少爷,你要干什么?”阿七拉住他的衣袂肃然道,“连我都知道,那姓梁的是当初害死老爷的人,你为何要带着那些书信去找他!” “我要救韩家。” 阿七仍拖着他不肯放,不甘、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少爷,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其实我偷偷看过信上的内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藏着它们,你明明可以……” 周词打断他,他伸出手,掌心朝阿七的肩头重重按了一下:“别说了,去吧。” “少爷!” “快去!” 阿七深深看他一眼,咬着牙,转身朝地上的雪狠狠踢了一脚,他在扬起的雪子与风中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 当周词前往尚书府,向里头禀明身份后,不出半盏茶时间,他被人带入了府邸内,几乎顺利得出人意料。 接引他的人敲开了书房的门,依稀听见几句说话声,那人微微躬身朝屋内伸手一请。 周词沉了口气,握紧书信筒,缓缓步入其中。 书房朝北,借着正对窗外的一堵南墙映照出满室白光,一人背对门口,提臂在长卷上挥毫疾走,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瞥一眼,随即搁下了笔。 梁闻景不紧不慢地转过身。 他的鬓边已有丝丝缕缕的白发,背着光,用一种考究的眼神看向周词,随后淡然一笑:“你的眉眼。”他草草抬了下袖子指了指,“很像你父亲。” 周词静立门口,一言不发。 梁闻景拿起一旁备好的手巾擦了擦,垂眸说道:“十多年了,我竟然还记得。” “因为你有愧。” 他哼笑了两声:“你来找我做什么?” 既然对方直言相问,周词也不绕弯子,生硬地朝他低头一揖:“请大人重查榕城韩氏一案。” 梁闻景轻描淡写道:“这件事似乎是魏侍郎在办,他做事一向稳妥,想必出不了什么错。” “如有私人恩怨呢?” “不太会吧。”他笑了笑,并不上心,“只是这样?” “只?”周词不禁咬紧牙关,“欺君罔上乃是死罪,若坐实了,他们全族都逃不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嗯?”梁闻景冷然打断他的话,坐入身后的太师椅,仍旧面带笑意。 “凭这个。” 周词不卑不亢,从衣带间解下信筒,他吸了口气,努力稳住声音说道:“三十二封书信,是我父亲在最后搜集到的,你贪赃枉法、陷害忠良,当年山洪,你将朝廷的灾银中饱私囊,将储粮折合现款,却反而联合当地官吏诬告我父亲赈灾不力、扰害百姓。这上面每一个字俱是罪证!” 梁闻景略显混浊的双眼微微一黯,片刻又恢复到原先气定神闲的样子:“你想怎样?” “秉公处理,不再让魏长风过问此案,否则……” “否则?” “这三十二封信,明日就会出现在大理寺内,新仇旧账,我们一并算了吧。” 梁闻景又从椅中站了起来,他左右踱了几步,呵呵笑道:“你和你父亲一样天真,你以为仅凭区区一叠纸,朝廷就会判我的罪?” 周词也笑了:“我父亲、祖父、曾祖三代为官,即便判的判死的死,仍有旧友故吏和千丝万缕的关系。而韩家,一方巨贾,也不会不打点关系坐以待毙。我也不信,当今庙堂就无一忠义之士,御史台无一明辨是非之人。” 梁闻景一介寒门,走到如今的尚书之位必然费尽心机,他已不再年轻,他下垂的眼睑半抬起来,看向周词手中的书信,那上面确实字字句句,全是他的罪状和证据。 高处不胜寒,人爬得越高,越容易跌得狠,他也曾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地心惊胆战。 他靠的是手段,那就势必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恨不能抓住他一丝一毫的错,把他踩在脚下、打回尘埃。 他死死盯着书信上的字,仿佛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梁闻景伸手去抓,周词后撤了一步,把信护在怀中,他说:“这些都是依我父亲和通信官吏的字迹仿造的,真信已被我藏起来。” 第79章 梁闻景嘶哑地桀桀笑:“十多年了,你为何不去交给大理寺,你为什么不报这个仇?还是说那些信件也许根本就是假的!” 周词静静说道:“真假你心中自知,而我,即使将它们交出去,也已经换不回我父亲的性命……你和那些合力谋害我父亲的人,都有妻儿、亲眷,一旦此事重提,必然有无数无辜之人牵扯进来,那与我周氏当初的遭遇又有何分别?” 报仇,他想过,他恨不能立马做到,但结果呢,用牺牲另一批无辜者换取迟来的痛快,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人的善念,人的良心,都会被仇恨规训。 那根本不是他的道。 外面的风雪愈发强悍,吹得门窗不时砰砰作响。 韩家的案子对他一位尚书而言,不过是件微末小事。 梁闻景在风雪嘈杂中说道:“我答应你,但我有个条件。” “之后,我会把那些书信当着你的面,一并焚毁。” 梁闻景干涩地笑了几声,周词取出那些仿信走到暖炉前,揭开厚重的盖子,扬手扔了进去。 火舌卷着纸张瞬间化为了黢黑的碳火。 门打开,飞扬的大雪扑面打来,他回过头看了梁闻景一眼,恍然觉得他原来已经那样苍老。 周词正要迈步出去,背后忽然响起他的声音,在风中听来不那么清晰。 “你的仁慈会害了你。” 周词笑了下,寒风中,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却透出一股风雪凌冽之气:“谢谢,我会记得你这句话。” 第五十七章 周词从尚书府的大门内走来,阿七撑着伞上前相迎,他的面颊冻得有些发红,一下下吸着鼻子。 “少爷,他……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事情办妥了。”周词掸掸肩头的白雪,冲他温和笑了下。 “办妥了?这就办妥了?” “是啊。” 阿七心里还有气,憋着嘴闷声说道:“那咱们现在就回去。” “嗯,回去吧。” 阿七举着伞替他遮挡风雪,伞边时不时低垂下来,他有些心不在焉。 周词父亲当年病死巫山狱中,尸骨都不知被人埋在了何处,若非朝中周家的门生故旧鼎力相助,恐怕周词也难逃罪责,但也因此牵连了不少人,以至如今的周家门衰祚薄,孤独无依。 他时常不明白,老爷分明在山洪之下救了无数百姓,为他们开仓放粮、避难赈灾,为何好人难有好报,反遭梁闻景等人联手污蔑。 阿七侧目看向周词,他总是沉默着不断向前,即使满身风雪。 他把伞往周词身前斜了斜,天寒地冻,路上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大风呼啸而过,吹得伞面左右抖动。 风声中忽然伴着一记尖啸,几乎擦着耳朵飞过,周词猛地抬头,纸伞上赫然出现一个空洞。 他伸手把伞挥开,茫茫大雪下,远远一道分明的黑影立在路中央。 搭弓捻弦,直冲而来! 羽箭离弦,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周词朝阿七用力一推,飞雪疾转,炸开一声金石碎裂般的脆响。 劲风暴雪四面飞散,地上轰然一顿,周词只觉胸膛震荡,整个人被弹飞了出去。 怀里跌落那支翠玉簪,浮入半空,周词伸长手臂想要抓住,指尖刚一触碰,蝴蝶双翅折断,四分五裂,化作齑粉消散不见,他随即重重摔在地上。 “少爷!” 阿七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上上下下看了遍,焦急问道:“少爷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整颗心在身体里剧烈跳动,如击鼓,如震雷,压得喉咙几乎无法开口。 玉簪毁,羽箭断,他躲过了一劫,若没有玉蝴蝶他必死无疑! 周词强按住心口说道:“我没事,快回去……” 他撑着阿七的手臂从雪地上爬起,腿还有些软,积雪已有一定厚度,方才黑影所站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她定然还未走远。 “快走!” 周词压低声音,带着不明状况的阿七一路向棠夕阁方向跑,他特意朝人多热闹的地方走,然而穿过商铺却是一段避无可避的无人路。 周词顶风而行,寒风骤雪冷如刀割,他挨在墙根下弯腰前进,道旁枯树覆了薄薄一层白雪,枝头纤细处随风摇晃。 他脚步稍一滞,阿七也停了。 风动、树动,一阵极为轻细的踏雪之声混在其中。 周词回身拽上阿七,他步伐飞快,然而黑影更快,一双手从暗巷探出,牢牢抓住他衣袖拖进巷子内。 刀光一闪,直逼周词胸膛,阿七什么都没想一头撞了过去。 还云反手一掌敲在他脑后,阿七顿时头晕目眩倒在雪地里,还云踹开他,手执匕首飞冲而来。 周词下意识地避开,谁料头顶刃尖微转,又是一刀! 他翻身再躲,匕首砸在壁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嗡嗡在他耳畔回荡,震得脑中神思混乱。 不战便是死,他若死,小满也无法活命。 同生共死,真是好歹毒的术法。 短短一瞬,他思虑了很多,若有机会他定要想尽办法解了这层束缚,让她自由,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他相信人定胜天,相信不顺应天命。 刀身反射雪光照入眼底,还云俯身刺击,势如破竹,眼见刀尖近在咫尺,千钧一发之际,周词抬手反握将还云手腕架开,扭身钳制住她。 第80章 还云本就身手了得,两腿只轻轻一蹬便把他甩开了,周词立马挺身爬起,迎上她的下一击。 暗巷狭小局促,还云提刀正面攻来,周词急退了两步突然屈腰,此举无疑自寻死路,反令还云一怔。 周词见机用脚朝雪地上勾了把,拿起掉落在旁的纸伞向还云脚下扫去。 她始料未及,顿时重心摇晃,周词飞身抢下匕首,用力将她压在墙面上。 刀光冷冽如水,锐利的边缘稳稳抵在还云颈前。 周词喘着气,将刀刃往前递了半寸,喑哑道:“带我去找魏长风。” 还云侧目看了他一眼,闭口不语。 匕首轻微抖动着,她知道他不可能下得了手。 还云抬眸看着天上飘下的雪,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团团的白雾。 她平静说道:“你有要救的人,我也有,别为难我。” “他为一己私利去害人,为何要救。” 她的双眼慢慢转过来,冷冷直视着他:“本质上,我和你的理由一样。” 他的眉心蹙了一下,还云趁其不备脱手夺刀,周词立马捉住她手腕,把刀狠狠往巷子外甩去。 周词恍惚察觉出怪异,转眼看向还云,她的手腕一片冰凉,那并非是畏寒的凉,更像是本身便没有温度。 “你……” 还云奋力挣开,二话不说劈手朝他身前拍出一掌,不料,她动作戛然而止,脚下的积雪瞬时化作一汪清水,竟沿鞋底逆行而上,紧紧裹住她的双脚。 巷子外,一阵踏雪之声由远及近,还云神色略显慌乱,情急之下,她狠命推开周词,抽出盘发的银簪,将脚踝处被法术纠缠住的皮肉生生剜了下来。 周词不由心惊,还未来得及说半个字,她便飞快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暗巷内快步走来一人,沈淼一改平日的波澜不惊,急道:“周词,你如何?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小满让我跟着你们,但刚才茶铺有状况,我放心不下就过去了,没想到是声东击西。” 周词心想,照方才的情形,即使让沈淼把还云捉来,她恐怕宁死都不会带他们去寻魏长风。 他看着地上融进雪地的鲜血,有些触目惊心,那血的颜色极黯,透着一股强烈的诡异之感。 周词道:“沈前辈,世上有没有人,无体温、无痛觉,却能照常行动?” 沈淼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片深色的血迹上,他说:“有,将寿数供奉鬼差,换取所求之事的人。” 第五十八章 阿七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回过神时已吓得满身冷汗,背后湿了一片。他头脑沉重,支着床沿稍定了定心神,再去回想方才的梦,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却是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四下扫了一眼,富丽堂皇,多半是在棠夕阁。 阿七撑着桌椅凳子起来走了几步,努力回忆了下,只记得自己被那个穿黑衣服的女子狠狠往脑门儿上踹了脚,之后便晕了过去,人事不省。 想到这儿,他迫不及待要去找周词,谁知迷迷糊糊竟走错了出门的方向,一头撞上了旁边的架子。 架上团着的脏衣服掉了下来,乱作一团,衣袖蹭到不少尘土,还有些湿漉漉的,他低头看了看身上,也不知是谁给他换了身干净的。 他拿起衣裳打算一会儿去洗了,目光赫然瞥见衣服上沾着深色的脏污,他摊开抖了两下,不由怔住。 那分明是血迹,凝固在布料上,早已发黑发暗。 阿七心头一凉,竟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门外,先前那两个婢女还在外面听候差遣,见阿七出来,一脸凝重,两人同时对他笑了笑说:“醒啦?” 阿七想起之前二人对自己百般戏弄,于是红着脸躲开了,其中那位绿衣婢女直接拦住他问:“你去哪儿?” 他举着手里的脏衣说:“我去把它洗了。” 她垂眸看了眼,笑容顿消:“劝你扔了,晦气。” “才不要你管。” 阿七绕过她径直往楼下走,谁料刚走没几步,她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眼前挡住他的去路,阿七着实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说:“你、你何时过来的?”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绿衣女没好气地指着脚下说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是何人?还有……你家那位少夫人又是什么身份?” “你的东家不是少夫人的朋友么。” 她叹了口气,摇头道:“小傻子,连受了谁的恩都不知道,男人果然都是忘恩负义的。” 她说着伸出食指往阿七胸口轻轻一点,阿七脸色发白,胸膛处擂鼓般,快一阵慢一阵,好似里头跳动的东西不是自己的。 他半张着嘴,解释的话也说不出,绿衣婢女正要开口,忽然一声刺耳的破碎声打断思绪,两人同时抬头,他二话不说循着声响跑上去,发现并非从走廊处传来,而是周词那间卧房。 阿七没想那么多,急得直冲入房里。 踏进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地上碗碟碎裂,周词半身钻在床帐里紧紧拽着什么,很是吃力,见阿七进门,他略显慌乱,眼神左右飘了下,急促说道:“沈前辈应该还在金楼,你去请他过来。” 阿七没有应声,屋内的炉子把房间蒸得一片昏沉,炭火在里头爆出几点火星,帐子里她的声音似乎很难受,期间还断断续续地呼唤周词的名字。 第81章 帐角的纱帘抖动数下,忽然间钻出条毛绒绒的东西。 阿七呆立原地,疑心自己看错,使劲揉了揉眼睛。 “少夫人,她、她……” “快去请人!” 周词几乎是呵斥的语气,把他吓了一跳,阿七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就跑,心底却不断想着:少夫人究竟得了什么病?好几天了也不见大夫来把脉开方子。而且刚才那是什么?尾巴?还是野兽身上的?至少绝不是寻常人会有的。 他越想越心惊胆战,木然迈着大步飞奔而出。 沈淼果然还在,阿七零碎解释了几句,他听懂了大概,眉心微微一蹙,立时去往玉楼,抬脚刚踏进屋内,不由一惊,反手带上门将阿七阻隔在外。 里头,帐幔撕碎飘落一地,周词被逼退至墙角,动弹不得,心口处,五指成爪眼看就要掏下去。 沈淼挥手飞出一道白光把小满打退在地,她四肢着地,尖牙毕现,衣下,一条长尾钻了出来。 “今日晦月,她丢了几百年修为,灵力极不稳定,恐怕妖性的那一面会显露,你先避一避吧。” 沈淼手中白光随即变作长绳瞬间将她捆住,小满扭身识图挣脱,沈淼却是毫不留情,施咒缚其手脚,且越收越紧。 小满神情痛苦,冷汗涔涔。 “沈前辈!”周词于心不忍,扑到小满身旁对沈淼喊道,“不可以!” “她现在会要了你的命。” “不。” 沈淼皱眉看向他,周词面色苍白,牢牢攥着她的手说:“她不会的。” “你忘了刚才吗?若非我出手……” “不要伤她……” 沈淼盯着他半晌,心中怅然,五味杂陈,还是依他所求缓缓撤去了法术。 阿七站在门外坐立难安,一颗心悬在喉咙口乱跳,思前想后,犹豫再三,他还是走到两扇门前,用手在门上戳出个小洞,睁大眼往里看。 法力才一收回,小满死命挣扎,竟仰头狠咬在周词肩侧,离颈部仅几寸距离,周词闷哼一声却是岿然不动,沈淼拂袖又待出手,周词忍痛朝他摇了摇头,目光无比坚定,任由尖利的牙齿没入皮肤。 鲜红在衣服上缓慢洇开,周词紧紧抱着小满,抬起右手在她背脊上一下下抚过。 或许是他的血,或许是他的温柔,逐渐令她清醒过来,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最终脱力倒在他怀中。 阿七看见了一切,耳边一声呼啸刺响,如利箭划破长空,他顿觉阵阵耳鸣自四面八方轻易,他浑身发凉,伴着这个声音,眼前浮现出无数片段,凌乱地在脑海中盘旋。 “求你,求你们救他!我什么都可以给!” “为何看不透?” “对,我看不透,也不需要看透!” “你不后悔?” “永不后悔!” 那些声音穿透双耳令他痛苦万分,他死死抓着胸口,屈身倒在地上。 两百年修为,救他一命,一百年修为,忘记苦痛。 木门从外打开,阿七挣扎着起身走入卧房,屋内已然静了下来,小满虚弱地昏睡过去,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模糊了起来,阿七抬手摸了摸,赫然是两行眼泪。 “阿七,你怎么了?”周词问。 “没、没什么。” 他双眼转向别处,不希望让周词看见,然而几步开外的桌上,那面铜镜不偏不倚地立在眼前。 镜中人血迹斑斑,他如遭重击,趔趄着腿后几步,低头看见手里攥着的脏衣,干涸的血…… 周词眼看他扑通跪在地上,阿七狠狠抹了把脸,哽咽着说:“我全想起来了,少爷,那晚的事,我全想起来了,是少夫人救了我!” 第五十九章 阿七替周词上了药,轻手轻脚地包扎肩上的咬伤,他一言不发,时不时用手背抹抹眼泪。 “哭什么。”周词问。 “我没有。”他扁着嘴,梗起脖子,脸上却还斑斑驳驳的,颇为孩子气。 周词苦笑,自己拉紧细布条裹住了肩膀,伤口处仍有些许渗血,阿七连忙接过去不让他插手。 周词看他小心翼翼地包扎着,目不转睛,像在做什么精细活,他忽然问:“阿七,你怕么?” “怕什么?”他反问,手上的动作半分没停。 周词不说话,只是下巴朝里屋指了指。 “少夫人?”阿七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怕,她救了我的命,为何要怕?” “你不是常看话本么,她是妖。” 阿七眉毛一横,耍无赖似的说道:“她才不是妖,她救了我,现在她在我眼里就是神仙!” 周词不由笑了出来,扯得伤口都疼:“她不稀罕做神仙。” “不管,反正我得把她当神仙供着,少爷你往后只能排第二了。”说完他伸手在周词的肩上轻轻拍了下,疼得周词龇牙咧嘴,又好气又好笑。 两人静了静,阿七方才没问,可心里到底在意,他常会翻看书架上的话本,神鬼志异、奇闻怪谈,好不有趣,他凑到近处瞪着两只眼睛,好奇地问起来:“少夫人是什么妖?厉不厉害?多少年的道行啊?” 周词平静答道:“是个山狸猫。” “不对吧,山狸子我见过,小巧,可我记得那天晚上,在我死过去之前,看到她明明有那么大……” 他两手比划起来,俨然是个庞然大物,卧房的门这时候开了,沈淼从屋里出来,朝二人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言,只说道:“她醒了。” 第82章 其实沈淼在为其稳住她冲撞的法力时,隐隐觉得她体内似乎有股不属于她的力量,反而与他的仙神法力似是同源。 阿七抢在周词之前奔入房中,纱帐已由两位婢女换了新的,此时紧紧合拢着,只能看出个模糊的影子。 他一见那身影便忍不住掉眼泪,自己都觉得没出息,可如何也止不住。 阿七尽量压低声音,断断续续说道:“少夫人,你……醒了?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我都帮你去办。” 里头的人没说话。 阿七声音又小了下去:“少夫人,你是不是在埋怨我,我害你受伤、害你丢了好多修为,你要打我骂我……” 帐子豁地掀开个口子,小满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语气有些急躁:“你说什么?” “都是我不好,那天晚上……” “你想起来了?!” “嗯,嗯。” 阿七嗫嚅着点了点头,她两眼一翻,一拳头绵软打在床板上,嘴里恶狠狠骂了句“骗子”,小满两手捂着脸欲哭无泪:“我整整一百年的修为啊,你怎么可以想起来!” 阿七有点懵,回头看了眼周词,周词整好衣衫走过来说:“我都听他说了,好在柳忆他们都还无事。”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哀叹道:“那就是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她眼珠一转盯向周词,哭丧着脸说,“比你在这世上的时间还久!” 周词无奈一笑,打算宽慰她几句,不想,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嘴里蹦出两个字:“算了。” 说罢她眼里明光一闪,噌地盘腿坐了起来,两手把帘子掀开对阿七说道:“既然你想起来了,那正好替我们办件事。” 阿七信誓旦旦:“少夫人你尽管吩咐,我一定办妥!” “行啊。”小满笑了下,手指指桌上的茶壶,阿七立马会意,鞍前马后地替她倒上又,递至跟前。 “到底要我办什么事呀少夫人。” 小满喝了口茶水润润嗓,交回阿七手里时笑眯眯地说道:“把杀你的那个人,引过来。” 阿七手上一晃,差点泼了水。 官府那晚情形一幕幕浮上心头,所说眼前的人是妖,那名黑衣女子恐怕比任何妖魔都要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 他去引,被杀过一回,心里犯怵不说,又哪里打得过她? 见他端着半杯水没说话,小满当是他害怕,便也不勉强:“你若不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阿七回过神,一脸的诚恳,“我这条命本就是少夫人你救的,大不了再死一次,我一定把她带到你面前。” “呸!”小满拍了下他的脑门,“你要是死了,我两百年修为更要白费,想死我也不给你机会。” 说着她直接下地开门,把外面两名婢女招呼了进来。 “碧芳,杏澜,你们跟了薛潺这么久,可会幻术?” “当然了!”一身绿衣的碧芳颇为自信。 “那试试,能不能把他变成周词的模样。” 两人二话不说合力施法,眨眼功夫阿七就变了个模样,把他推到镜子前一看,吓得惊慌失色,不停对着自己的脸乱掐。 “我的妈呀,真跟少爷一模一样!” 小满噗嗤一声乐了起来:“是啊,确实俊俏不少。” 周词许是见怪不怪了,只站在边上闷笑。 闹完一阵,三人围坐在桌前商讨对策,阿七仍从棠夕阁前往慕云巷,由沈淼暗中相护,但还云先前受了伤,她也许会冒险前来,也可能不会,如今也只能碰碰运气。 出了大门,阿七心如擂鼓,难免有些紧张,小满说沈淼会一路相随,他自然是见不到的,心里想着:若真有冷箭窜出来,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要直接转走黄泉路了。 阿七甩甩头不去思考那些不吉利的事,现下容貌是变成了周词,但举手投足总是他自己的痕迹,他倒也聪明,没几步便开始模仿周词的样子,生怕漏了馅办不好少夫人交代的差事。 眼看进了茶铺,依旧平安无事,柳忆和宋攸都没看出端倪,只以为是周词回来拿东西,阿七装模作样抽了两本书,迅速从茶铺出来了。 大约真是受了伤,不敢冒这个险,那黑衣女子今日多半不会露面了,阿七既松了口气,又难免失落。 走过韩家的布庄,他抬头看了几眼,大门紧闭,尽是一片肃杀萧条之气。先有茶铺众人被带至官府盘查,后有韩家二公子入狱引来杀身之祸,周词虽没有明说,但阿七心中莫名觉得两者兴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之前周词前往尚书府时他就有所预感。 阿七满腹心事出了慕云巷,天上暗云遮蔽,多半又要下大雪,他转身进了另一条路赶往棠夕阁。 风渐渐大起来,远处店家的瓦片似乎被风掀了几下,轻微地哐哐响动,阿七紧了紧衣领埋头前行,瓦片时不时磕一下,极其轻细,只有近处才能听到。 又走了几步,响动似乎变大了,由远及近,从路口直至巷内…… 他顿觉异样,抬头看去,一抹黑影竟在身后不远的屋顶上。 来不及反应,凌空一箭飞来,刚近身便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刮偏,射在了阿七的脚边。 他下意识转身跑走,欲迅速将她引向棠夕阁。 刚才那阵风很可能是沈淼的手笔,既不会引起疑心又能护他性命。阿七故意七拐八弯地乱跑,还云腿上有伤,追击之下屡射不中。 第83章 阿七背后尽是冷汗,脑中却是沉着镇定,远远已能看见金玉楼的飞檐顶,他故意加快步伐,随后倾身摔了一跤,佯装绊倒。 还云本就打算速战速决,果然上当,她飞身跳过来,拔出靴子里的匕首一刀下去。 恰在此时,碧芳与杏澜从大门后闪了出来,以迅雷之势将她用法术控制住,连同阿七一并拉了进去。 棠夕阁厚重的大门紧紧合上,细雪渐落。 第六十章 还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丢在一间空屋子里,手脚被绳子捆住,完全挣脱不开。 她开始冷静回忆,想起自己是被周词摆了一道,捉入了这个地方。 背后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她很清楚,极可能来自妖类,同她所效忠的人一样,但他是他,妖是妖,于她而言是完全割裂的两种概念。 还云并不挣扎,她熟谙一切盘查、审讯和杀人的流程,接下去势必会有人逼问她魏长风的所在,只消等着便可。 她闭目养神,一炷香过后,果不其然传来开门声。 进门共两人,小满及身后一位穿着绿衣的婢女。 还云静静看着她们,小满拉来近处的一把椅子坐下,还云动了动,她冷冷说道:“我没那么好心,杀了这儿的人还给你松绑。” 还云两眼看向旁边,没有应声,小满手抵着下巴仔细打量起她。 她仍穿黑色劲装,束发,一身男子打扮,抛开眼中挥之不去的冷厉,她的样貌其实不俗,明眸皓齿,白净清秀。 小满对她生出一丝好奇,但并未流露。 她说:“心狠的人嘴也硬,你对他衷心、有胆识,所以我知道,魏长风的下落很难从你这儿问出来。” 还云瞥了她一眼,再次看向别处,默不作声。 小满直接上前掀起她的裤腿,脚踝处用层层细布包扎着,还云立即侧身躲开,怒视着她。 小满指尖在其上轻点一下,布条瞬间散落,露出已经半腐的皮肉,其上血迹乌黑,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甚至在向周围蔓延。 她眯了下眼,看来真如沈淼所言,她愈发觉得奇怪。 小满叹了口气,敛容坐回椅中,沉声说道:“你分明只有半缕命魂,寄身于一具草木做的躯壳,为何还要……”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突然激动起来,眼底杀气浮现。 “放心,我们不会对你怎样,我虽是妖,但我师父,也就是伤你的人,原是一方河神,他看出你的三魂七魄里仅剩一半命魂,你是被强行留存在人间的,而且身体也……” “不关你的事。” “嗯,是啊。”小满转身对着桌子,提起茶壶倒了杯水,不疾不徐地抿了两口,现下已入夜,她盯着窗外沉沉夜色说,“是不关我的事,如果我没猜错,和鬼差做交易的不是他,是你。” 不等还云回应,她起身又道:“周词还告诉我,你说你帮魏长风的理由和他一样,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小满颇为调侃地笑了下,“原来你还是个情种呢,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还云性情内敛冷淡,这本是她心底最隐秘的念头,如今被这揶揄讽刺的态度戳穿,不禁羞愤气恼。 之后无论小满再说什么,她都只闭口不言。 小满本想着能否把她拉拢过来,如今多半没了可能,她也不急,默默替她将脚踝的伤处重新裹上,起身踱了几步便出去了,留碧芳一人继续看着她。 时至后半夜,碧芳百无聊赖,枕着手臂睡了过去,丝毫未曾注意到有人悄悄进了屋子。 还云双目紧闭,但她并未睡着,警惕地听着渐行渐近的脚步。 对方走到她跟前,默默停下,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她耳中极为清晰,她睁开眼,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了层洁净的银白。 她就着微光看去,那正是她要取其性命的人。 “还云姑娘,深夜叨扰了。”周词礼数周全地揖了揖,她只看明月,侧目不答。 周词又道:“我并非来逼问什么,我是希望你能解我疑惑。” 还云扫了他一眼,依旧默然。 周词还是一副平和的态度,伸手在衣袖里摸了摸,取出把小巧的刀子,还云皱了皱眉,暗想他深夜造访果然是来索命的。 可没想到,周词捋起左边衣袖,在手臂内侧划开一道口子,他俯身边拉开还云包扎的布条边肃穆道:“得罪了。” 鲜红着手臂流淌而下,还云瑟缩着退了退,周词低头,执意将自己的血滴在还云伤处。 “你……” 原本绽开的腐肉和伤口竟缓缓愈合,她错愕而不解。 周词用帕子按住手臂,淡淡说道:“一码归一码,这次的恩怨先了了,待到魏长风面前再一并清算吧。” 还云冷然道:“为何不现在杀了我。” 周词摇摇头:“你我都是寻常人,我虽恨你,却不会杀你。” 她冷哼一声,不回应,周词擦了擦即将凝结的伤口,放下袖子,看似随意地说:“你找到了长生之法?” “什么?”还云诧异。 “我以为你与鬼差做交易,是为了……” 她嗤之以鼻:“长生皆是虚妄,我只知凡有所求,必有代价。” “所以即使付出代价你也要助纣为虐?” 她淡然一笑:“什么叫助纣为虐,山狸妖就是正道?是正义么?” 第84章 “她从未害过任何人,我们要的不过是求生。” “谁不想所愿如意。”她面色沉沉,兀自笑了下,“看在你早晚会死在我手里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件事,其实我同你一样,我原本也有神明庇佑,只不过我得不到灵珠那样的至宝,只是区区一个地仙可怜我孤苦伶仃,保我不至早夭而亡。” 周词一讶,她却自顾自说道:“地仙法术有限,我父母早亡,十二岁那年险些被山中野狼咬死,是他救了我,一直将我带在身边,请人教我读书写字、练功习武。” 周词不禁呢喃:“倒和小满、沈前辈他们有些类似……” 还云斥道:“别拿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我要的只是他的生,他能得偿所愿,哪怕得用我的身体、我的寿数去换。” 还云抬眸看向窗外,月色映入眼中,宛若一池泉水,明净透彻。 周词欲言又止,碧芳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早把这些话都听进了耳朵里,走到近旁,两手抱在胸前直言道:“我觉得他在利用你。” 周词轻叹了口气,暗想她不该如此激她。 还云脸上的温和如同石头扔进水里,瞬间消散,激起浪涛。她面无表情道:“书生对山狸妖尚且深信不疑,到我这里便成了利用。” 碧芳说:“我听闻,相爱和送礼差不多,需得有来有往,你愿意替他去死,他却不一定肯为你拼命。” “我不需要!”还云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把碧芳微微一吓,她以为她哭了,可她的表情是那么凶悍,只是那双眼睛像沁了一汪水,揉着情义、坚韧和执着。 碧芳心里打鼓,又叽叽喳喳说了一串,还云只当没听见,两眼紧闭拒他们于千里之外。 这下,周词知道今日的话彻底问不下去了,叮嘱碧芳照看好她便也走了。 屋里又只剩她们二人,碧芳坐回桌前,两手托着腮帮子有些没趣,她看着还云叹息道:“你这样的我见过多了,一厢情愿最是愚蠢,不是人人都像周公子和小满那样的。” 还云背靠着墙面,贴着壁板久久凝望着月亮,半晌,忽而释然一笑:“世人从来只看得见光明幸福,又有谁在乎暗处有什么。” 碧芳不懂她的意思,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一闪,兴冲冲走至她跟前说道:“不如这样,你来棠夕阁投靠我们阁主,不去想那些情啊爱啊的,如何?” 还云睁开眼想了想,竟不假思索道:“好啊,那你过来,告诉我怎么做。” 碧芳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凑到近处正要开口,还云没来由冲她笑笑,顿时眼前一暗,头晕目眩,刹那间没有了知觉。 第六十一章 还云在背后用暗藏的袖箭磨了许久,直到此刻才把绳索割断,她将碧芳击晕,却不敢贸然去杀周词,此处氛围布置、仆从下人皆非比寻常,因怕另藏玄机,她遂纵身从窗口跃下飞快离去。 夜半时分人烟稀少,但本朝并无宵禁,沿街还有不少酒肆店家通宵达旦地做生意。 还云大步走至城南,市中有一家小门面的铺子,里头灯火通明,尚在营业,上方店招写着:洪福蜡烛铺。 还云径直入内,里头摆放着各色蜡烛、烛台和花灯,齐整有序。 店内静谧无声,只有烛火燃烧时不时爆出的轻响,往里,柜台旁斜靠着一个中年男人,半仰着头睡得正香。 还云走至他跟前,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夜里看去有些骇人。他有所察觉,立时醒来,刚看清眼前是谁,便把眉头拧成了川字。 “你怎么又来了?半个月找我三四回,比索命鬼跑得还勤,我不是早说了吗,我真不知道魏长风所缺是何事物。” 还云随手拿起一支红烛照到他眼前,逼问道:“那你当初怎么知道我才是此事的关键?” 那男人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是鬼差,不是阎王,当然只知晓个大概。” “你明明翻看过生死簿!”红烛举到他跟前,再往前一寸就能烧到他眉毛。 他边躲边站起来,斜跨出两步慢慢走到一张小桌前,嬉皮笑脸地说道:“莫慌莫急,咱们今天就把这事说清楚了,省得你成日担惊受怕。” 他迅速将凳子拉开,邀她坐下,还云还在疑虑,那鬼差已经奉上茶和点心,颇懂些人情世故。 四周灯烛摇晃,花灯乱人眼,他手掌一挥,把各色花灯里的火全灭了,端起杯盏啜了两口:“我壬寅,区区一个鬼差,当初看到几本生死簿已是偶然,还能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吗?”他叹了口气道,“我知你救主心切,但我也不可能空口编出个故事来,你就别为难我了。” 还云早已一口饮尽了水,转着杯子半信半疑地看他:“当真?不是因为怕被捉回冥府?” 壬寅立马抱拳求饶:“千真万确!就差跪下来给你磕头了。” 还云抬眸看看他,壬寅又继续说道:“你若跑去阎王那儿说出我的所在,我更是难逃一死,把柄在你手中,我岂敢骗你?” 还云一言不发,仍旧直视他,一排排烛火照着他的眼睛,黑白分明。 她默默放下杯子接受了,既问不出所以然,她也不想再耽误时间,起身要走。 壬寅上前虚拦了一下,问道:“我在人间躲了这么久,你怎么找到我的?没有告诉魏长风吧?” 还云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没有。” 第85章 “义气啊!” 壬寅笑笑,还想说几句调侃话,还云已背身走向门口,火光投在她背后拉出一道长影,冷峻、孤傲以及一丝难掩的女儿家的纤柔。 她本不该如此。 “等等。”壬寅叫住了她。 彤彤光照下,他正色道:“还云,你的恩早就报完了,情,实在是用错了人。” “他不一样。” “他……”壬寅摇了摇头,“我与长风相识数百年,真心将他视作朋友,但你想想,凡间的酒、妖族的酒,如何灌得醉冥界鬼差,引我说出生死簿的内容,以至泄露天机险些魂灭?” 还云显然并不想听这些,壬寅却执意走到她面前,迫使她听下去:“再想想,他以妖魂入了凡人的肉身,才多久,竟能在眼花缭乱的官场坐上朝廷命官的位置,他的心思是你不能及的,别为他那样的人……” 还云打断道:“你不必和我说这些。” “我是在好言相劝,说到底,若非你向我供奉了所有寿数,我也不可能冲破地界牢笼跑到这儿来躲着。”壬寅耸耸肩,恢复了先前吊儿郎当的样子,掐着手指算起来,“你原本平安顺遂,到古稀之年寿终正寝。” 还云哼笑道:“这副身躯若不受损伤,可以百年千年地活下去。” 壬寅一愣,无奈道:“个中滋味只有你自己知道,没有痛感,也无嗅觉味觉,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你做这些还是为了他。” “我要走了。” 还云冷着脸绕开他,这次壬寅没有阻拦,眼见她从铺子里走入昏暗的街巷。 他坐回桌前,自己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水,还云早已走远,他看向门外延伸出去的小路,指尖摩挲着杯壁,浅笑道:“他可以诈我,我为何不能瞒他?近在咫尺却不自知,只是可惜了你啊。” 还云离开蜡烛铺,谨慎地躲到城郊隐蔽处,取出贴身藏好的符咒,咬出指尖一点血珠捻在上头,口中念了七八个字,风一过,人已不见。 阴阳两界之间,永夜无尽,终年不见天日。 她就着浅淡怪异的天光一路往东面走,偶有小妖小鬼过境,她既不理睬,也没有敢招惹她的。 行至一处溪水边,她停下步子,垂眸定定看着自己脚下,眼珠一动不动,竟似入了迷。 半晌,她撩起左边裤管,双唇一抿,用袖箭对准脚踝处用力刺了下去,又在表面刮去点皮肉,干净利落。 刀割在身毫无痛感,她眉目没有一丝波澜,但不知为何,内心深处竟有些许畅然与期待……她用原先沾了黑血的布条照旧包好,走到水边弯腰洗手,抬头遥遥看了眼。 临溪有片房子,她径直走入屋内,分外静谧。 “还云。” 背后响起他的声音,还云低下头,说道:“事情没有办妥。” 他默然不语,仿佛并不在意。 还云还想开口,魏长风却指指她的脚踝说:“先前的伤如何了?” 还云没有言语,他步入另一间屋子,回头说了句:“过来。” 房中摆放着一个小榻,他让还云坐下,长袖一挥,包扎的布条散落下来,皮肉和乌血混杂在一起,样子甚是触目惊心。 他皱了皱眉,眼神忽然黯了一瞬。 还云的腿往后缩了下,以为他要责备自己,却不料只是开口唤了一声:“小云。” 她一怔,过去还小的时候他曾这样称呼过自己。 她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回应。 魏长风伸手将掌心放上伤口,并不触及她的足踝,一股浅浅的暖流顺着伤处扩散向四肢,绽开的血肉正逐渐愈合。 她抬眼匆匆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魏长风似是察觉到了,对她说:“你不该换这草木之躯,自寻苦恼。” 还云反驳道:“我想帮你。” “我知道。”他抬头看向她,似是叹息,似是欣慰,“小云,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嗯。” 还云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她的脚踝便已恢复如初。 魏长风叮嘱道:“好好休息,这几日先不必急着去找他们。” “好。” 说完他便欲起身离开,刚站起来,手臂上忽然一紧。 回头一看,原来是还云在身后拉住他的袖子,她盯着他漆黑的双眸,没来由问道:“如果……如果我快死了,你会来救我么?” 衣袖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魏长风垂眼看着她,缓缓笑道:“当然。” 第六十二章 碧芳醒时,天刚透亮,恍惚睁开眼睛左左右右转了一圈,房内空空,窗户正开,她顿时想起昨夜的事来,大呼不妙。 碧芳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直冲小满那里,将还云如何趁自己不备,割断绳子跳窗而逃之事一一言说。 小满只是地点了点头,神色轻巧从容,周词料想她势必有了应对之策,便也不急,该温书温书,该习字习字。 如此一来,小满反而难受,心痒地等着他问自己,可周词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小满一下抢了他的书,斜眼问道:“你有对策了么,就这么悠闲。” 他小心把书抽回来,压平了边角,笑道:“不是你有办法吗?” 她不满地伸出食指在他面前点了点:“快问我。” 周词妥协,笑看着她:“好,你想出什么法子了?” 第86章 小满得意地挑了挑眉,手臂微曲,袖子里蹦出个纸人,便是上次派去跟着还云的东西。 她说:“我原先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她逃出棠夕阁后去了一个地方,不远,就在京城。” 这日,城南出了桩事,一清早街市口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百姓在某户人家的楼前围作一团,官府衙役正将一具具盖了白布的尸体往外抬,围观者既是唏嘘又是惶恐。 官府还未断案,却有人说是因主人家撞破了山匪劫镖,趁着夜深人静被匪徒杀人灭口。现下家中还有一位姨娘和两个小少爷没有殒命,但根据郎中所言,恐怕也危在旦夕时日无多了。 亲眷哭了几场,办丧事、设灵堂自不在话下。家中上下十几口人,台前放的、吊唁供的、守灵用的,才一夜就费去许多白蜡和灯油。 下人着急忙慌去附近的蜡烛铺购置,不想,大门紧闭,敲半天也无人应答。 小满和周词有要事在身,无暇凑这热闹,匆匆赶到纸人所示之处,是一家小铺面,上头写了:洪福蜡烛铺,门口竟也站了三五个人围着。 一个挎篮子的女人愤愤道:“平日都通宵达旦,怎地今天恰好没人?这不是和我作对吗。” 旁边的附和:“就是,关键时候倒不出来挣钱了,连声招呼都没。” 随即又是敲门又是吵嚷,甚至惊动了隔壁。 一墙之隔的那户走出门气势汹汹道:“吵什么吵,他天不亮就在收拾铺盖了!” “收拾铺盖?他去哪儿了?”小满一下跑到了最前头。 “我哪知道。” 几人面面相觑,本要买蜡烛灯油的人没了法子,嘀咕两句,也就折返回去另寻别家了。 小满左右徘徊,疑道:“难不成走漏了风声?” 周词道:“那为何不直接烧了纸人,还要让你知道。” 小满不解,凑到窗下张望,但门户紧闭透不出半点踪迹。看着看着,她眉心一蹙,鼻梁皱了两下:“什么味道?” 周词跟去贴向窗缝处,风一吹从里头钻出丝丝难闻且浓重的气味,如同烟熏炙烤。 “是蜡油的味道。”周词抬头看看招牌,又扫了眼两旁的房屋,说道,“蜡烛吹灭后势必会有这股烟气,透窗便可闻的地步,他应该刚走不久,我们追上去。” “往哪里追?” “这些铺子都是连着居所的,应该有个后门,我们绕到后面去。” 周词拉起小满沿街疾奔,迅速穿过中间的夹道行至另一条路,左右眺望之时,小满伸手一指,叫道:“你看那个人!” 地上还有前日的积雪,路人多是慢行,唯独路口一名提着包袱的男人正边跑边四下张望,神色慌张。 “是他?” 周词尚不能确定,小满弹指一挥,袖中纸人随风飞远,轻飘飘贴在了那人背后,在他衣服上翻滚几圈,缩成一团又滚了回来。 她把纸打开,凑近一闻,是如出一辙的蜡油烟味。 她捋捋袖子,略施法力,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极快地追至男人身后,抬手往他肩上用力一拍。 那男人浑身一抖,拔腿就跑,小满抓住他包袱往后猛扯,他后仰倒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见如何都溜不掉了,他竟蜷在地上抱头喊道:“是阎王让你来的?!” 小满听不懂他这句的意思,只是顺着话发狠道:“是啊,阎王叫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 男人瞬间泄了气,哭丧着脸哀叹起来:“哎,完了完了,都完了。” 这时,周词赶过来对小满使了个眼色道:“换个地方说话。” 她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壬寅,连拖带拉给拽进了附近的茶楼里。 早间茶楼人多嘈杂,恰能掩人耳目,三人坐在角落,小满用法力牵制住他,都还没逼问,壬寅自己就先漏了底:“阎王怎么不像人间的官爷,好歹断个案,查清楚了,我也不是故意说漏嘴的,分明是那狼妖魏长风做了手脚!” 小满道:“你果然认识魏长风,还云呢,她来找你做什么?” “这你们都知道了?”壬寅惊诧地看着二人,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立马警觉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周词回应道:“我们只想向你打听些事。” “不知道,别问我!”他起身要走,小满法力一收又将他牢牢钉在了板凳上。 她沉下脸来,嘴角绽上一抹笑容:“那我们你自然有办法把你送到阎王面前。” 壬寅脑中一激灵,他不知二人来头,最好是别惹,他勉强妥协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莫问生死,一概不答。” “行。”小满拍拍手,开门见山道,“你先告诉我,你方才躲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 “那你长话短说。” 他咂咂嘴,自己先给自己要了杯清茶,边喝边说道:“我壬寅只是小小一介鬼差,受了魏长风诓骗,把生死簿上的内容说漏了,这在地界是死罪,阎王当然要我灰飞烟灭不可,但是还云那小丫头又一根筋,自愿向我供上寿数,三魂七魄呢,也只留半条人魂,为的就是换个不死之身相助魏长风。我恰好借助这个冲破了冥府牢笼,来到人间避难。” 周词将今日之事串联起来细想了一番,恍然道:“所以你躲的不是我们,是阴兵鬼差?” 第87章 “对喽,那户人家死了十几口,剩下几个多数也是要收走的,来那么多鬼差,若有道行深的寻到了我,岂不完蛋?” 小满想着别的事,忽然心头一亮:“既然生死不能问,那我问你魏长风有什么弱点没有?” “不知道,我要知道还会被他坑么,我也恨得他牙痒痒呢。” 小满想了想,又问:“还云呢?” “火呗。”壬寅轻描淡写地说道,“她如今的身体是草木重塑的,不然我开什么蜡烛铺,不过她身手太厉害,火星还没上身就能把我打趴下。” 第六十三章 当时,该盘问的问完,该打听的也打听到了,其余关窍壬寅也不甚明了,离了茶铺,小满便放脱了他,和周词回棠夕阁去了。 回程一路,周词默默无言,似在想什么心事,小满说个七八句他也只回应一两句。 临到阁外,小满抬眼眺望金玉双楼,呢喃起来:“再有两日不到,薛潺便能开了阴阳两界的缝隙。” “嗯。” “明日我再做些准备。” “好。” 小满偏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周词沉吟道:“我总觉得那个壬寅有些古怪。” “哪里怪?” 周词并未说下去。 小满伸了个懒腰,笑道:“别想那么多,缝隙一开,我们直接杀过去,管它妖还是鬼。” 她提起裙摆一脚跨入门槛,又说:“我明日再问问师父。” 她顺着梅间小路走向金楼,道旁清香阵阵,不由想起之前周词为他辛苦弄来的梅上雪,正想和他说起此事,却发现身旁无人。 回头看去,小路空寂,只有几片白梅瓣悠悠飘落。 她呼吸一滞,急奔出去,此时,周词横卧在大门内,一动不动,她慌忙伸手去探,鼻息尚存,浑身上下无任何磕碰,但无论她如何呼喊都没有反应,如同睡着一般。 她慌了神,胡乱在自己身上摸索,一切如常。 黄衣的婢女杏澜恰好看见,二人将周词带回卧房,却是无计可施,小满呆坐椅中兀自出了身冷汗。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两手抵着额头,零碎思索起原由。 若是危及性命,势必会在她身上有所昭示,可她还好好的,不痛不痒,难不成是周词病了? 她差杏澜去城中找大夫,诊了半天,无果。 见她焦急,杏澜问她周词这几日都见过谁。 “阁外的,也许只见过还云和一个鬼差。” “鬼差?是不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小满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于是摇头说道:“见他时,我一直用法术牵制着,连碰都没碰他。” 不对…… 她忽然回想起进门前周词的话,细细想来的确有种说不出的古怪。问壬寅什么,但凡不涉及生死,一概如实告知,并不隐瞒,极尽顺利。 她忽然觉出不对,便是顺,才更显怪! 她从椅子上跳起跑向门口,走到一半又停住了。 心中思量:若真是,他一定会躲起来,怎会在这个节骨眼轻易让自己找到? 小满转身问杏澜:“我对地府的事不甚了解,如若周词是被鬼差所害,可有解法?”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去玉楼问问。” “玉楼有人知道?” 杏澜笑笑:“玉楼那么多姐妹,说不定就有谁知晓对策呢,你等我消息。” 言毕她闪身不见,一刻也不耽误。 杏澜来去并没多久,小满仿佛等了大半天,见她回来急忙问道:“如何?” 杏澜重重点了点头:“确有知晓的,鬼差通常法力都不高,所以对凡人比较好下手。” “我该怎么做?” “办法不难,你的妖魂需离了这个身体,附到周词体内,到时会在他命魂上看到一咒,只消抹去便可自解。” “好,事不宜迟!” “嗯,此事不可有旁人打断,我先离开。” 杏澜转身出去,并顺手替她阖上门。 小满回到床前,进凡人身躯并不难,只是除了许小满,其余人她从来没试过,况且还是周词的身体,不免有些忐忑。 她深吸了口气,上去拍了拍周词的脸,他毫无反应,还和熟睡别无二致。 小满摸摸他的面颊,胸膛里,心在勃勃跳动,皮肤也是温暖的。 她伏在他身前,仿若叹息般低声说道:“周词,我来救你。” 棠夕阁厚重的朱漆大门被急促的叩响敲开,檐下两人,看门人一眼认出了那位女子,来过一趟,知是阁主贵客许姑娘的挚友,另一人却不认得。 碧芳从后院过来,见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他们风尘仆仆,容色郑重,显然是专程跑来见小满的。 女子面容姣好举止得体,上前向碧芳行了一礼,说道:“碧芳姑娘好,这位是我兄长,不知主人可在?我们欲寻小满和周公子当面拜会。” 碧芳惊讶于她竟还记得自己名字,她瞧男子略有倦容,但模样和她倒是有几分相像的,看来不假。她连忙应道:“阁主有要事不在,找小满的话你们随我来就行。” 男子抢先躬身道:“多谢!” 她带着二人往金楼去,临近他们住处,发现杏澜不知跑去哪里了。 碧芳本也是妖,不懂人间真正做丫鬟仆人的该是什么样,薛潺也不讲究这些,因而手下做事的婢女都很散漫。她引韩家兄妹到门口,既不通报也不敲门,就请两人自便了。 第88章 韩定睿自行上前敲了敲门,并无应答,又用力叩了两下,还是没什么动静。 韩泠君左右看了看,说道:“这应是个套间,连着暖阁和前厅的,咱们在这儿敲门恐怕里头听不到。” 婢女也不知去向,左右无法,韩定睿只好直接推门进去了。 前厅连着偏厅都空荡荡的,韩泠君停在暖阁不便再进,韩定睿在卧室外头叫了二人名字,里面好像有些动静,却无人说话。 他强压着少爷脾气立在门外。 今天本是他从衙门放出来的好日子,这两人说是在的,如今反而不肯出来。 又等了会儿,韩定睿有些着恼了,捋了捋袖子就要推开卧室门。 这无疑是极为失礼的,韩泠君一把扯着他:“再等等吧!” “再下去天都黑了,我进去看看就出来,说不定人根本不在里面呢。” “哥哥!” 韩泠君没能拉住他,韩定睿直接推门而入。 偌大的卧房内,桌椅齐整,窗户半开,床帐随风如波涛飘动。 天色已暗下,周遭是一片淡淡的昏暗,唯独薄纱帐子内,散溢出浅碧色的光。 床上若隐若现映着两个身影,周词的脸甚是清晰,一女子跨坐其上,看不清是谁。 韩定睿心头猛然一跳,周词口鼻间飘出如烟如雾的幽光,被女子尽数吸进去…… 他愣了片刻,脚下一滑,跌跌撞撞冲到门外,韩泠君忙问道:“怎么了?他们不在?” “妖,是妖!” “什么……” 韩定睿仿佛丢了魂,眼神四处飘着。突然,他伸手一捞,抓起架子上一柄装饰用的宝剑,从剑鞘里抽了出来。 “你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管不顾,直冲入卧室,韩泠君死死拽住他,但终究扛不过他的气力。 韩定睿径直走去,对准那道碧色浅光猛挑一剑,他虎口剧痛,人被震倒在地。 床上的女子同时脱力滚了下来,幽光钻入她口中,碧芒渐淡,不一会儿她双目微睁看了韩定睿一眼,随即对地呛出一口稠血。 第六十四章 韩泠君急忙跟了进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小满伏在地上,嘴角淌血,韩定睿手拿长剑瘫坐门口,嘴里茫然念到:“许小满,你……你是……” 她方才顺利除去了周词命魂上的鬼差咒印,本是要神魂归位的,就在最后时刻,韩定睿一剑险些伤了自己元神。 她心里恼怒,用力抹了下嘴角,抬眸恶狠狠瞪着他。 韩定睿两手握着剑柄放在身前,这时周词逐渐醒转,身体却极为沉重,脑中混沌一片。 刚睁眼,便看见小满倒地呕血,他顾不得自己,翻身滚下床,却半天没爬起来。 韩定睿剑指二人道:“昭言,方才我亲眼所见,她、她要害你性命!” “你个蠢货!”小满哑着声音破口骂到,说话虽虚弱,气势倒是十足。 韩泠君忽然一激灵,心头闪过无数旧事,包括小满初上韩府那次,以及她受伤暂住别苑之事,其中隐情恐怕非比寻常。 她立马拖起韩定睿说道:“我们先出去。” “不行,三妹,刚刚你没看到,她定是被妖怪附身了!” “别说了,快走吧!”韩泠君拽着他往外拖,谁知韩定睿胳膊一甩,执拗地挣开她,提剑冲了过去。 “定睿。”周词撑起身跌跌撞撞地把小满抱在怀中,悲戚道,“把剑放下。” “昭言,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抬眸,目光比剑更锐利,“她没有一刻想过害我,她是怎样的,你们不清楚吗?!” 韩定睿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开始颤抖,推门而入的那一幕还在他脑海中,碧色妖光,长牙利爪,诡谲怪异得无法用常理来思考。 至少那一刻,他是恐惧且毛骨悚然的。 在他混乱之际,周词忽而露出一丝浅笑,幽幽说道:“她还去救过你,只是当时你不能走。” 韩定睿一愣,长剑脱手落,沉闷地砸在了地上。 “难道她,她是……” 他退了两步,突然扭头冲向房外。 韩泠君深深看了二人一眼,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便转身跟出去。 韩定睿一人坐在偏厅里,眼神定定不动,察觉韩泠君走近,他直愣愣地说道:“你还记得我今天与你说的么,关入狱中的第一夜,我看见只山猫,到现在我还觉得是在做梦。” “看来真不是梦。” 韩定睿苦笑:“你倒镇定。” 韩泠君也坐了下来,她心思沉静,把事情从头到尾顺了一遍,说道:“其实我早就觉出不对了,从你把小满带回来那次,那样的伤,换做寻常人早就回天乏术了。” 韩定睿趴在桌上,想起那时山神庙里的种种,不由叹道:“原来此事早就有迹可循。” “我们当时救她莫不是种缘分,而且她与我说过,终有一日,坦诚相告,如今也是时候了。” “你要去问他们?” 韩泠君想了想说:“今日我们本就是因你获释而来的,不如趁着这个由头,把话都说开了。” 韩定睿突兀地笑了下:“这下真跟戏文里一样,谁知道往后会如何,我还乱得很呢。” “你放宽心吧,就像周词说的,她从未害过人。” “我也愿意这么相信,只是……” 第89章 “既然如此,那她是谁,是什么,又有何关系呢?你还怕她吃了你不成?” “我怕什么。”韩定睿不屑道:“要吃也是先吃周词。” “那不就是了。” 两人不禁笑了起来,心下顿觉轻松不少。 韩定睿在狱中押了数日,看着清减了一圈,他本想请来上京的亲朋友人好好宴请一回,但一番经历后,性子收敛了些,不愿大肆地铺陈张扬了。 小满这边幸好只受了些轻伤,棠夕阁开着自然是要迎客的,碧芳和杏澜各忙各的没来得及互相告知,但小满终究是阁主的贵客,二人自知办事不力,脸上挂不住,也怕事后被薛潺责罚,于是自损了些法力合力替她疗伤,不出两个时辰已好得七七八八。 韩泠君怕她有气,亲自去请,当夜便在棠夕阁近旁的一家酒楼设宴款待。 布匹的那桩案子彻底把两家栓在了一条藤上,周词也觉得没必要隐瞒,便把小满嫁进门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魏长风从中作梗,污蔑韩定睿以要挟他们。 韩家兄妹惊一阵、怒一阵,百感交集,后又说回了这次的牢狱之灾。 韩定睿看看小满,竟不知该怎么开口,她像饿死鬼吃财主似的嘴没停,边吃边笑道:“算你还有点骨气,不肯逃。” 韩定睿摇头道:“我又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忽然“诶”地一声,拖长音调玩笑道,“你是不是故意想陷害我?把我放出去好杀头。” “你!” 她筷子一扔,气得话全噎住,韩定睿咧嘴笑开,一扫先前的阴霾。 原先家中父亲和亲眷都使不上力,今早突然来了官府的人直接放了他,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出了那鬼地方,他自然心情大好,桌上也多喝了几杯。 一顿饭结束,韩泠君扶着他摇晃地出了酒楼,便各自散了。 走至半路,韩泠君突然想起自己的暖脖还在里头没拿,出来得隐蔽也没带个贴身的丫鬟。 迎面寒风瑟瑟,她一个千金小姐自然抵挡不住,只好拖着韩定睿再往回走。 眼看快到了,跟前不远处忽然闪过一个急匆匆的身影。 “阿七!”韩泠君叫住了他。 阿七脚下明显一滞,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低着头慢慢挪过来说道:“好、好巧啊,三小姐。” 韩泠君恰好懒得带着哥哥走进去了,便指指前面说道:“方才我的暖脖落在楼上了,你替我去取一下吧。” 阿七有些犹豫,过了会儿才点头答应了。 他快步走入酒楼,脑子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周词做事不留名,他却不想,毕竟救出韩定睿是牺牲了给自家老爷报仇雪恨的机会。 拿东西这几步路他反反复复考虑了多回,等走到韩泠君面前时,他恭敬将暖脖呈给她后,捂紧怀里的信筒侧过身站着。 韩泠君见他这样,好奇道:“大晚上的你家主子还叫你出来办事么?” 阿七支支吾吾:“啊……嗯,是,是啊。” 她眉心微微皱了下,问道:“什么要紧事?可需要我们帮忙?” “没没没,不要紧,我就送个东西去尚书府!” “你去尚书府做什么?” 韩定睿这时吹了一阵冷风,倒有些酒醒了,含含糊糊问起来:“尚书府?什么尚书府……” 这时,阿七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举着,把信筒递给韩泠君,字字恳切地说道:“三小姐,少爷不肯说,我便替他说了吧,但求二位千万别告诉他是我给你们瞧的。” 韩泠君道:“好,我答应你,你且说吧。” 阿七将周词先前去求梁闻景一事和盘托出,韩定睿此时也彻底清醒,他二人同时取出信筒里的东西一看,瞬时明白了一切原委。 君子恩义重,况此骨肉情。 韩定睿站在风中,觉得脊背里都透着萧瑟的寒苦之意,心口仿若被石头压着,喘不上气。 第六十五章 次日一早,韩定睿收拾齐整,正冠敛容前往棠夕阁。 婢女引入后,开门的是小满,她打着哈欠纳闷道:“你怎么又来了?” 韩定睿张扬两眼问:“周词不在?” 小满压低声音说:“念书呢,这些天去不了书院只好一个人闷头用功,什么事你和我说吧,别去打搅他。” “也……也没什么事。” “不方便和我讲?” “那倒没有。” 小满回头看了眼,反手把门关上道:“我们去外面说。” 两人穿过连廊,从玉楼通到后院青石铺路的六角亭内。 韩定睿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你们如今这情形,若有什么难处或者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别碍着面子不出声。” 小满调侃:“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韩定睿手掌一抬:“还是那句话,救急不救穷。” 她嘴里“嘁”一声,皱着鼻子转过脸来,吓得韩定睿差点从围栏边翻身摔出去。 小满故意露出尖牙长耳来吓他,看他这幅惊恐样着实有趣,拍着亭柱一阵大笑,廊下清扫落梅的丫鬟也都是小妖怪,看到这一幕不由捂着嘴偷笑起来。 韩定睿臊得脸上通红,站起来猛甩了下袖子,腰间配饰叮当作响,他一转身,小满又嗖地闪到他眼前,倒挂在亭前一棵树上,他“哇”地一声,差点儿又被吓到。 第90章 韩定睿正要发作,她倒先堵了他的话:“是你说想帮我们的,不会逗逗你就生气吧?”又说,“你昨日可是要杀我呢,我就不能报复回来?” 提到这儿,他自知理亏,火气瞬间就浇灭了,坐回亭子里闷声道:“那你想怎么着。” “也没怎么,你替我找个人呗。”说到一半她想了想,又改口,“不对,是个鬼,他化身成人住在京城里。” 先前她附到周词身上,确实发现了他命魂上的咒,但奇怪的是,竟有两道咒术加之于身,其中一道她轻易就抹去了,另一个却如何都无法去掉。 周词虽已无恙,但她心有余悸,决定把壬寅找出来问个明白。 韩定睿撇撇嘴,自从知道了她的真身,如今听什么都不稀奇了,他懒懒说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他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吧。” “我只知道他叫壬寅,模样嘛普普通通,放人堆里也不起眼,还有,他在城南经营一家店,叫洪福蜡烛铺。” 韩定睿五指在朱红漆的栏杆上来回敲点了几下,忽然笃定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满瞪着眼睛,他兀自笑笑,说:“你要寻鬼,我恰好有钱。” 午后,小半个京城里没爹娘管教的孩童们满街乱窜,沿街要饭的乞丐没了人影,勾栏瓦肆几个卖艺的也都不出来了。 这在京城没什么稀奇的,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织月楼又重新开了张,韩定睿里里外外忙了快两个时辰,到傍晚时分才悠闲下来,他倚窗而坐,默默看着楼下的街景。 又过了会儿,天暗了,商户点灯挂彩,看着更加热闹。 韩泠君敲门进来,身后丫鬟端着几碟菜摆了半张桌。 她在两边放好碗筷,随口问道:“小满让你帮的什么忙,神神秘秘的。” 韩定睿笑笑,拿起筷子说:“就是找个人。” 韩泠君没有言语,直到坐下开始吃了才道:“昨天席上她说的那些事,我回来想了一整天。”她整理了下思绪,端着碗慢慢说道,“从她阴差阳粗附到嫁入周家的许姑娘身上,到之后在我们那儿喝下香灰水被仙人所救,再到衙门换回阿七一条性命……还有,她让你带她去城郊的山神庙,你说那神仙不肯相救。” “怎么了?” “我总觉得许多事像是被安排好的,她口中说的那个道士,为何一会儿救她,一会儿又不救了,不觉得蹊跷吗?” “不会吧。”韩定睿看看她,耸肩道,“可能就是随心所欲,神仙做事还同你讲道理不成,或许他们也有另一套法则。” “可是……” 韩泠君还待争辩,门外的小厮敲了几下门,进来在韩定睿耳边说了几句,他眼睛一亮,迅速扒了几口饭,边套上袍子边说:“人找着了,我现在就过去告诉他们一声。” 韩泠君放下碗筷忙说:“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 “人多有个照应,我不放心,你别想着拦我。”她伸手抓起衣服迅速穿在身上。 韩定睿拗不过她,两人双双坐上马车直奔棠夕阁。 小满得知消息,自然也不告诉周词,拉着碧芳与杏澜去外头,往二人手里各塞一个纸人,叮嘱她们但凡有什么动静及时知会,之后立即便上了韩家的马车。 车轱辘轧在路面上下颠簸,韩泠君有些不适,紧紧抓着小满的手。 韩定睿用了撒钱似办法,上到走街串巷最好打听事的婆子,下到满街乱跑的黄口小儿,还有乞丐、卖艺讨生活的、浮铺老板、贩夫走卒,三教六流消息最广,韩定睿只消给钱,坐着便等来了结果。 按着收到的消息,马车停在京城边隅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子也就十几家人家,三人摸索着寻到北面的一户。 韩定睿左右张扬几眼,又朝窗缝里看了看,小满却想也没想,直接上手敲门。 不料,门直接从里头开了,一个老太太阴影中看不清容貌,她拄着拐杖问道:“谁呀?” 韩定睿道:“老人家,我们打听个人,你可知道一个叫壬寅的?” 她摆摆手,回了一句不认识,便打算关门。 小满两手一扒,急道:“我们找他人命关天的!” 她还是摇头不语,轻轻推开了小满的手,顺势要带上门。 韩泠君此时脱下风帽,赶紧扶住她半边手臂,温和说道:“婆婆,我们确有性命攸关的事要找他,只问一些问题,必不会伤害他的。我知您心善,也许是想护着他,可我们也有我们心焦之处。” 见老太太有些犹豫,小满也扶着她另一侧说道:“我们都是女流之辈,您要是担心,我让他躲远点,如何?” 韩定睿也自觉退了两步,老太太听他们的话不像编的,踟蹰再三,到底是心软了,走到屋里略显责备地问了句:“阿寅啊,你好好做个买卖,怎地还危及旁人性命了?” 屋里突然一阵东西倒地的响动,小满跟进屋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连个灯都不点,这时,壬寅从里面冲了出来,大惊失色道:“你、你怎么找过来的?!” 小满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怒道:“好你个背后耍手段的小人!” “你都把我放的那道咒解了,怎么还盯着我不放……” “我呸!你还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呢?!” 突然,韩泠君摸黑扯了扯她的袖子,她瞥了眼老太太,重重推了壬寅一把:“走,里面说话。” 第91章 第六十六章 小满把壬寅拽进里屋,关上了门,里头同样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她一个山狸猫妖自有夜视的本领。 小满打了个响指,壬寅一头栽倒在地,身上如被捆了绳索动弹不得,后领子被重重提起,整个人宛如被吊在半空。她逼近面门,单刀直入:“说,怎么回事!” “你不是解了吗!” “说!” 法力一收,壬寅身上钻心地疼,他尖着嗓子叫道:“好好,我说我说!我,我怕你们去别的鬼差那儿告我一状嘛,之后偷偷给你相公下了个咒。” “我当时也捆着你,怎么下的?” 壬寅叹了口气:“我们做鬼差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一眼能看到人的生辰八字。”他指了指额头,“都在这儿写着呢。” 小满正自疑惑,他解释道:“命不可改,但运数可变,我略施小法让他睡个十天半月躲过了这波,不成问题。” “那还有一个呢?!” 他两手勉强合拢起来,苦着脸答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家相公不是什么神仙赐宝的命么,指不定是仙人留下的?我可没那么大能耐啊。” 壬寅这话不像有假,她细想了想,不排除这个可能,也许就是当年神女留下保周词性命的东西。 她凶巴巴威吓了几句,又用法力逼迫,见壬寅哎哟哎哟一通叫唤仍是不知,便决定作罢。 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韩家两兄妹在外面与方才的老太太一来一去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小满随意问了句:“这老婆婆是你什么人?” 壬寅感慨道:“算是恩人吧,我初到人间避难那会儿,是这孤老太太收留我的,她没成过亲,无儿无女是个可怜人。” 小满哼哼道:“算你有点良心。” “那、那还不把我放了?你的好相公只是轻轻松松睡了一觉,我也没对他怎样,许奶奶你就行行好给我松开吧。”壬寅倒挂起眉毛苦恼哀求,一句“许奶奶”把她逗乐了,左右知道了事情原委,量他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小满便发善心收回了法术。 壬寅扑通跪趴在地,连忙又一股脑爬起来,活动活动手腕,他偷瞄了小满一眼,嘟哝道:“你和那周词是真夫妻?” “这还有假?” 他不尴不尬地笑了笑:“你图什么,他心窝里那颗珠子吗?” 小满道:“我就不能什么都不图?。” 壬寅探究似的地打量她两眼:“这可稀奇了。那我要提醒你两句,和人结为夫妇的妖怪多半没有好下场。” 小满冷冷说道:“吓唬我对你没好处。” “我不是吓唬你。”他绕着圈子在她身旁走了几步,“你也知道,我翻看过地府里的一些命簿,那里头与凡人结亲的妖,不是反过来被丈夫或妻子算计,就是为对方丢了性命,即使能相伴到最后,于妖而言也不过是转瞬时光,空留一腔悲戚罢了。要么还有一种,本是下凡来历劫的,人仙殊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待晋升了神位谁又记得谁,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双眼像两团烛火里的焰心,冒着透亮的光紧盯壬寅:“这都是别人命簿上写的?” “当然,命啊都是一早定好的,不然也不会有人间这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漆黑的屋子里静默片刻,壬寅心觉忐忑,怕她又要对自己不利,搜肠刮肚想着脱困的法子,谁知黑暗里突兀地冒出一句:“有没有办法改?” “啊?”他纳闷道,“改什么?改命?” “对。” “开玩笑,怎么可能轻易就……” 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抬手在眼前挥了挥,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在空气中飘散。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 屋外的说话声中流淌着窸窣响动,不静下来几乎听不见。鼻子前莫名流沙似的落下尘土碎屑,他强忍住喷嚏抬头一看。 屋顶竟流出一丝月光,继而愈来愈亮,瞬间豁开一个大口子。 壬寅楞在原地,小满迅速拉着他往边上倒去,两人挨靠着墙根,她单手撑着墙壁,摸到了一条条细长的东西,转眼看去竟是一整排蜡烛。 此时,屋瓦轰然破开,高处跃下一道纤细的剪影,动作轻盈,看不清面孔,但这身形却太过熟悉。 壬寅大惊失色,惶惑着连退数步。 暗夜中,只听齐齐两声利刃出鞘,还云从腰间拔出对环首双刀,一正一反握在手里。 小满欲冲出去带韩家兄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壬寅却突然一改慌张,语气笃定地说道:“魏长风果然有枚好棋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啊。” 还云面无表情,目光在二人脸上扫了一圈:“都在,正好。” 话音刚落,刀刃就着惨淡的夜色凌空劈过来,小满拽着他闪开,壬寅反手一推,口中念念有词。 眼看第二刀即将当头落下,墙根暗处一排排整齐摆放的蜡烛刹那间全部点燃,周遭亮如白昼,小满双眼一阵刺痛。 还云眯了眯眼,“咔哒”一声,高处某块砖石松动,坠下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把,还云拧身急避,堪堪擦着衣袂躲过去了。 小满知她怕火,催动法术正欲将火往她身上引,还云却更快,刀尾圆环绕指连转,脱手而出,飞旋中将墙根壁板下的蜡烛齐齐斩下。 烛芯断裂,重归漆黑。 小满拉起壬寅准备破窗而出,谁知门外已然听见里屋的响动,老太推门而入,韩定睿举起一盏灯,但他如何有还云的身手。 第92章 他只觉肩膀一沉被一掌打退在地,暗淡一点烛光随着烛台落在地上,照应出老太太的眼睛,如蒙了一层白雾。 原来这老太太眼盲,难怪满屋烛火不点,竟然都是为防着还云的。 她颤声说道:“是谁?阿寅你在哪儿?” “不!” 壬寅声音绝望,烛台上唯一的火光被她用刀鞘打灭,两指掐在老人喉头,毫不留情:“说吧,生死簿的内容。” 要么恩人死,要么他泄露天机而亡,第二次,冥府必能知晓他的位置。 “我说……我说,你别动她!”房中昏暗难辨,月光稀薄地洒在地上,他捂着脸,跪倒在地,“我说……” 这一幕小满太过熟悉,当初在衙门她也是如此阴狠,她暗暗握紧拳头打算找机会救人。 “魏长风破局的关键。”壬寅微微抬了抬头,眼神落在还云冷酷的脸上:“在你。” “我?那我要怎么……” 角落里突然擦出一声燃响,一簇火苗赫然照亮四壁,还没看清状况,只见藏身于桌底的韩泠君扬手将一个火折子扔向还云。 小满见机救下老太太,火光噌地顺着还云背后窜上去,迅猛异常。 第六十七章 火苗竟在还云背后一路扩散,众人退至门外,眼看就要蔓至全身。 她摔倒在地,仍是抿着唇一声不吭,火光猎猎,照得整间屋子透亮,却在黑夜中显得异常刺眼和诡异。 韩泠君侧过身不敢再看,小满抬腿刚迈了半步,忽然袖口里的纸人钻了出来,在她腕子上手舞足蹈。 她抓在掌心,碧芳的声音遥遥钻入耳中:“许姑娘速回,阁主已将阴阳两界的缝隙打开,维持不了多久。” 她看向眼前的火光,思忖片刻。 厨房内,盛满水的大缸突然“嗡”一声震颤,清水随圈圈涟漪汇聚上涌,眨眼变作一条水龙腾空而起,折转几下就朝还云背后猛冲过去。 火势骤然浇灭,她被水流猛拍在地,浑身湿透,背后一片灰黑的灼烧痕迹,模样极其狼狈。 小满一个箭步上前,把披肩的袍子往她背上盖去,负手说道:“罪受了,苦头也吃了,我不想杀你,留你给我指个路。” “休……想……”她强撑着半边身子,嗓音艰涩。 小满叹了口气:“你为他,连命都不要?哎,傻子才会这样一厢情愿。” 她抬头冷笑:“你什么都有了,才说这种风凉话。” “我有什么?没钱没势还被你们追着打。”小满伸手一把将她提起,“想走怎样的路都是自己的选择。” 还云经此一战已是遍体鳞伤,只能任由她摆布。 小满让韩家兄妹先行回去,壬寅把老太太安顿好则一直跟在身她后,既不出声,也不离开。 小满起初没理会,眼看快到棠夕阁了,她回头瞪了他一眼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半垂着头眼神飘忽说不上来,小满驻足问:“你想帮我?” 壬寅干咳两声,点点头。 小满道:“不必了,我怎知你是不是打算暗中算计。” “阴阳间隙沿冥河之外延伸,极其狭长,就算到了那儿也得找个半天,我知道他在哪里。” 还云此时几乎昏死的过去,她将她牢牢挟住回头只问两个字:“为何?” 不等应答,她自己先恍然说道:“因为那个老太太?” 壬寅不言语,便是默认了。 小满就着周遭淡光打量他,明白了他也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 “走吧。” 棠夕阁依然在夜色中最为醒目,灯火煌煌,悄无声息。 周词在阁中焦急等待,见小满把那鬼差也一并带来,颇为惊讶。 将前因后果一一相告后,周词仍有防备,但壬寅在人间待久了自然会察言观色,他说:“在下法力弱,道行浅,你们若信不过我,大可把我眼睛蒙起来,看不见生辰八字便也没办法动手脚了。” 说完他自觉撕下衣角上一块黑布条蒙住双眼。小满啧啧嘴,手一扬,两片纸人飞出袖子扯去了刚束好的布条。壬寅不解,一旁的周词点头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请带路吧。” 金殿最大的一间珍宝阁深邃幽暗,寂静无声,沈淼已在门口静候,碧芳与杏澜一左一右缓缓推开木门。 室内四角各点一支白烛,火光微摇轻晃,薛潺双目紧闭,竟上下颠倒坐于房顶,身后九条缎带似的狐尾浮动盘绕周身。 小满仰头笑道:“阁主好厉害,我们该如何过去?” 薛潺睁开一只眼,右手玉清诀,伸长手臂垂下一指。 珍宝阁顿时咯咯作响,地动屋摇,门窗梁柱似要坍塌,壬寅吓得抱头跪坐在地。小满一手抓着周词袖子,一手慌忙接住滚落的古董,喊道:“阁主你快点,值钱东西都要摔碎了,好多银两!” “稍安勿躁!” 薛潺眉心微蹙,指尖朝向地面一点点刻画出个圆。 霎时,平地起劲风,脚下浮出一道光点,依着薛潺指尖所做围成了一圈,中间流光翻涌、艳丽诡谲。 壬寅突然惊叫,身底一空就坠落其下,小满、周词及沈淼被同时卷入,耳边只听薛潺的声音回荡在整间宝阁:“大门已开,两个时辰为限,速去速回!” 小满整个人腾空落下,大风直往衣裳里钻。心惊不已之时,手上蓦地一暖,随即被带进一个怀抱。 第93章 她瞪大两只眼,在忽明忽暗的不真切里拼命想看清楚。 周词抱着她,下巴抵在头顶,风声吵闹,他说:“我有种预感。” “什么?”她大声问。 “我有预感,过此劫,往后余生,再无灾祸。” 她说:“你拜了承恩寺还是太清观?哪尊神仙知会你的?” “你啊,我周昭言小庙里独一无二的一尊。” 他眼睛里映着她的容颜,闪闪发亮,一片赤诚。 “你胡说八道什么。”小满两眼弯弯笑起来,拿额头顶了下他,谁料周词忽地往后一倒,手松脱开来迅速下坠,小满见势不妙,攥住他衣襟用力一拉,双臂紧紧环住他腰际,身边如疾风骤雨,飞沙走石。 二人在这时一起摔落,同时懵了一懵,再抬眼,周遭怪诞非常,头顶漆黑,眼前俱是迷雾,十步开外已面目难辨,四周密布着杂乱的树石草木。 显然,他们已经到阴阳两界的缝隙之中。 小满撑坐起来,抬头四望,无意间摸到周词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刚碰到就刺痛掌心缩了回来。 “里面是什么?” 周词拉起小满的手看了看,有些泛红,替她揉捏几下,但不肯谈袖中之物,低声说:“此处是魏长风的地盘,不能声张,到时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远处,还云披着遮伤的长袍,两手用绳索缚住。她不知自己背后伤了多少,更不觉得痛,唯有目光穿过阴影落在那两人身上。 沈淼已在前方等候,壬寅从地上爬起,拍拍尘土,一抬头瞧见还云默默立在一旁,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眼神不同于平日的冷漠,眼中有淡淡的光芒。 壬寅负手站在她身侧,阴阳间隙只有黑夜没有天明。 “你我相识一场,那些事我全看在眼里,若再往后你真的回不了头了。” 她的目光移向别处,冷然说道:“我为何要回头?。” “你做他的剑、他的刃,拼尽全力,但情之一字,靠的不是尽力,是命,还有缘。” 还云遥遥一指:“他们不也试图改命吗?” 壬寅叹息:“恐爱别离好歹爱过,比起你的求不得,谁更苦呢?为他,实在不值得。” 还云双手被法术缚住,只能狠狠瞪着他,壬寅换回一张笑脸,曲起两指朝她眼前比划了下:“不得了,你现在眼里写了五个字。” 他笑嘻嘻一根根掰起手指:“是羡慕、嫉妒,还有恨。” 第六十八章 周词挥了挥袖子,完全无法将眼前的浓雾驱散,小满伸手燃起一团火焰,也同样收效甚微。 沈淼说,此雾势必是魏长风妖力所致,寻常化解不开。于是他以仙法唤出那把长剑,盈盈之光幸能照亮些前路。 几人循壬寅指引的方向穿梭于密林之中,树枝上偶尔停留几只寒鸦,发出呕哑刺耳的嘶叫,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声响,身旁草木有的焦黑枯死,有的却葱郁茂盛,无序混杂在同一片地方。 介于阴与阳生和死之间,怪异奇绝。 众人穿梭于浓雾中无暇驻足细节看,小满走在最先,偶一抬眸,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异状。 枝头交错间,似乎有一抹抹浅碧色的光影不时从头顶飞快掠过。 “那是什么?”小满一指。 壬寅也跟着看了眼,应道:“是怨魂,生前执念太重,既不肯往生又回不了人间,有时便会进入混沌界游荡,以躲避鬼差捉拿。” 他摆摆手补了句:“你们一个个神通广大,净干违逆天命的事了,还怕甚?顶多这位周少爷要谨慎些。” 他嬉皮笑脸地拍了下周词的胳膊:“不过你也厉害,凡人不要偏娶个妖。” 周词无心理睬他的调侃,推开壬寅的手,拂拂袖子说道:“他们看着可不像游荡的样子。” 他不以为意地抬头瞥了眼,笑容却渐渐僵滞:“怪了,怎会往同一个方向?” 壬寅仰着下巴,面色几经变换,忽然怒视还云道,“他是不是动用了吸取魂灵助长妖力的法子?” 还云只字不言,只淡淡看了眼天,似在看那些绿影,便在这时,黑鸦仿若猝然受了惊吓,拍翅窜逃,四散而飞。壬寅背后生寒,脱口说出一声“不好!” 小满眼神坚决地扫向壬寅,他微一颔首,拽住周词和还云瞬时遁匿身影。 沈淼长剑横于身前,凝神静气,密林中万籁无声,只能听见上下起伏的呼吸。 雾色中,有个比黑夜更暗、更深重的影子慢慢走近。 他的声音空灵却清晰:“你们比我预想的来得更快。” 小满耸耸肩,无畏笑道:“不好吗?我性子急,早点做个了断吧!” 话音刚落,小满解除缚灵咒,脚踏枯枝,一记脆响劈在耳边,她脑中顿凌,拧身躲避,数道化作箭簇的雾气笔直刺入她身后的树丛,不及反应又是一波。 沈淼见势提剑而上,魏长风从墨色中脱离而出,如同抖落满身鳞甲,疏忽闪至眼前。 两人正面厮杀,仿若风声低语,剑身呼啸疾驰,寒光一点,刃尖划开魏长风墨染的衣衫,却似抽到断水挥斩不尽。 此时,十数步开外,壬寅已设下藏身结界,他与周词隐入其中,魏长风无法得见,外面的情形却看得一清二楚。 壬寅焦急道:“他多半以混沌界的魂魄为补,轻易伤不了真身。” 第94章 周词道:“有无办法?” “对付他我没办法,但对付寻常魂灵或可一试。” 说罢,他朝两手各呼出口气,来回搓了数下,低声念道:“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断!” 枯叶抖动,壬寅双手翻覆,掌心重重按向地面,手掌下方骤然现出两行虫蚁般扭曲的字迹,仿佛某种咒文,左右横向延展,以包围之势迅速围拢。 然而靠近魏长风周围时,速度骤减,最后停在中间动也不动,壬寅垂眸默念,语声渐快,双臂也愈发用劲。小满与沈淼仍与他缠斗不止,相击之声自八方袭来,声似裂帛。 壬寅额头渗汗,青筋渐起,饶是他使出十成气力也无法继续。 身后,还云嗤笑一声,她被捆住手脚横卧在地,斜眼冷声嘲讽道:“不必做无用功了。” “你这人!” 壬寅气不打一处来,周词恍若未闻,他思忖片刻,突然一把将壬寅双手扯开,黑色字迹顷消散。 壬寅怒道:“你干什么!” 周词沉声说:“你的阵法就在他周围,若此刻被识破,所有人性命不保。” 他举目四顾,当即指向焦黑的树干:“你将法力施放在东南西北四棵枯树的阴面,他又看向上方杂乱的树枝道,“以顶端的枝杈为交汇,他应当不会察觉。” “四个方向?!我这法力怎么够!” “我来。” 说罢,周词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落在地,壬寅将信将疑,重又施咒。 谁知转瞬间,细若蚊足的字迹徒然沿枯枝飞速攀爬暴增,四道咒文严丝合缝地聚汇于同一顶点,将混沌界飘荡的游魂尽数阻隔在外。 壬寅惊讶地看向他,区区一个凡人,周词的冷静和决断令他骇然。 魏长风脚下明显一滞,小满迅疾反应过来,双足腾地,与沈淼一左一右合力攻去。 赤色妖火与剑上的清光明灭闪烁,术法碰撞越发迅速,时而尖锐,时而沉闷,山林虎啸般从耳畔荡过,周词所见更是眼花缭乱,但仍能看出二人逐渐占了上风。 小满急待速战速决,她飞身而上,化指为爪朝其面门横扫。 缺了部分外力相助,魏长风不得不退后闪躲,小满紧追不舍,招招凶狠,魏长风一手结阵阻挡,另一边,长袖之下渐渐凝出一团浓重的灰雾。 小满觉出一股杀气,便试图以快制胜,于是默念心诀,一道华光自手心绽开刺向魏长风。 他腾地而起,抬袖带出那团雾气,小满立即防御,不料他竟转身直攻背后的沈淼。 “师父小心!” 沈淼连退数步,但魏长风比他想象的更为棘手,凌厉的法术擦过整条手臂,沈淼倾身倒下,肩头一阵刺痛,执剑的手也微微发颤。 没有后方掣肘,他再次迫近小满,小满心道不妙,措手不及被其一掌打翻在地,连滚了数圈。 头顶上方黑影愈浓,魏长风再次欺身袭来,眼看避无可避之时,周词猛地冲出结界,扬手洒出一把明黄。 小满不由惊诧,原来那时他袖中藏的是承恩寺的镇妖符! 周词上前将小满拉回,十数张黄符随风覆上魏长风的黑衣,令他一时难以动弹,但以其的修为也只是权宜之计。 沈淼抓住机会提剑挥斩,剑尖既出,他不由怔住! 尖刃之下,他刺中的竟是飞身而来的还云。 壬寅回头,发现地上只剩半截薄刃,她不知何时用暗藏的断刀自行割开了绳索。 沈淼始料未及,还云嘴角溢出丝丝血沫,她缓缓抬起手心,里面有一张不大的纸条,鲜有表情的脸上竟然笑了一下:“盯了茶铺那么久,我早就……知道了……你的弱点……” 还云用力捏碎纸条,画着召唤术的心诀瞬间碎裂。 明光闪灭,一个瘦小的身影赫然现于眼前,沈淼心口如遭重击,寒凉彻骨! 还云依旧在笑,她抬手,一支袖剑笔直穿入了小怜的胸膛。 那是她最后一张符,最后一支箭,她本可以全身而退。 第六十九章 还云的残躯重重倒在地上,她至死都在望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处相思,柔肠寸断,不过是心甘情愿四个字。 壬寅藏在暗处不忍再看,只觉得可悲,但求而不得的也并非只有她。 沈淼摇晃地走至小怜跟前,捞起她紧抱在怀,似要把这幅小小的身体融进皮肤血肉里,天火灼心,神罚即至,竟不及悲恸来得彻骨。 小怜胸口的血汩汩流淌,她伸手试图抓住什么,沈淼握了把,她眼中浮出一丝不同以往的微光,手不再摇晃,她轻轻拂上他面颊呢喃道:“尘缘如梦,聚散无由……” 沈淼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这一瞬已经感觉不到焚心灼烧的折磨,他张了张嘴,说不了半个字,却呛出两行清泪。 六世轮回,六世生死,他也早是阴阳之间徘徊的幽魂,心有执念,无处可去。 小满奋力爬起,她眼底噙满了泪,却一刻不停地再次结阵拼斗,她要趁这机会彻底了结魏长风。 妖火腾升激射向那道黑影,黄符此时哗哗作响,抖动不止,在攻势到达前先一步碎裂飞荡,锐利地擦过眼角。 小满一惊,周遭风雾激散,枝叶簌簌,震得耳中疼痛难忍,她不禁曲臂遮挡,魏长风手中化出一把漆黑长刀,抬手间五指渐次松脱,一刀从沈淼背后贯穿而过。 第95章 耳畔是死般寂静,风停云住,她恍恍惚惚难以站立,浑身发冷一般不断颤抖。周词撑着她似在大喊什么,她却丝毫听不清。 沈淼渐渐成了一个虚影,浮作点点荧光,在黑夜中飘散、盘旋,宛若大雪纷飞,她仰头去抓,可总也抓不回,直到再次伸手,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掌牢牢握住。 她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唤,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小满,不要认命!不可以认命!” 她的眼泪砸在他指尖,洇开一片淡淡血色。 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她从混沌中清醒,胸膛内气海翻涌,流入四肢百骸,一丝一缕皆是生的意志。 她从未有一刻认命,不仅不认,还要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风声猝然凝停,魏长风从僵痹中彻底挣脱,壬寅趁乱将周词带回重塑结界。黑雾之后,一簇红点如烛火闪耀,魏长风长袖挥拂,小满的术法转眼消失。 他冷笑一声,跨过还云的尸身举目四顾,红光又从背后袭来,回身抵挡时再次消失不见,反复数回。 他渐失耐心,于是静立原地,缓缓闭上眼,任凭光点飒踏如星跳跃流转,雾气在其身侧萦绕不息,全身一点一点遮围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暗夜迷蒙视线,浓雾下,他双眼蓦然一睁,小满只觉肩上猛地一痛身形微顿。 他破开黑雾一手抓住她的肩,几乎要将她的骨肉捏得粉碎。 魏长风傲然一笑,狠厉道:“没有人能阻拦我。” 交织层叠的枯枝败叶内,自下而上漫出道道紫光,一丈之内皆是魏长风法力所及之处,摄人心魄。 电光火石间,他手中竟一空,小满化回原形挣脱而去。 “区区狸奴,你以为你逃得脱吗!” “那就试试看!” 山狸猫龇牙嘶叫,目露一丝狡黠凶光,锐爪攀上树枝在丛丛枝干闪电般折转腾挪。紫芒更加刺眼,如烈焰炽烧,她已觉周身开始疼痛。 风雾弥漫席卷,如烟如浪,步步紧逼,眼看就要擒住小满四肢,她奋力一跃,踏枝跳上最高处。 回头,漫地紫芒,低沉压抑,深重的阴影内,隐约亮起散碎光点,宛如夜色繁星,浮光烁烁,处处相连。 一时间,满目赤色骤然强压而下,她以自身之力织出一片巨大的法阵,雾影、紫光被网罗其中逐渐瓦解消弭。 魏长风微一错愕,不料小满变回原样,裹挟一阵迫人势气凌空跳下,彻底击碎了他的阵法,她双臂伸展牢牢掐向他颈间命脉。 小满双眼滴血般泛红,咬牙咒道:“魏长风,我要你替我师父师娘和所有因你而死的怨魂赎罪,永堕地狱,永不超生!” 掌心妖火炽热,转瞬掠上魏长风的肤发、衣襟,魏长风抬手捉向小满,但红焰又顺势爬过他的衣袖,赤色之火一路蔓延,当空映下的阵法像座惩恶的牢笼,令他脱不开、逃不得。 魏长风浑身火光猎猎扔在挣扎,忽然,喉间力道微松了松,他出掌全力一推,小满翻身跌下去,眼前满目红焰竟意外地逐渐暗淡。局势骤然逆转,魏长风狞笑着,反手扳过她的身体狠狠摔砸在地,法力重击之下,碎叶四面飞溅。 周词扑身要冲出去,壬寅一把拉住他说道:“你要去送死吗?!” “我们进来多久了?” “大约一个时辰吧。” 周词面色顿时苍白如纸,她的缚灵咒只能解开一个时辰…… 魏长风衣衫破败,凌乱的散发后是一张扭曲癫狂的脸:“看!是我赢了,我说过无人能阻拦我,没有!” 浓雾又起,紫光诡谲。 为什么是现在,偏偏在这个时候! 她满身伤痕,第一次感到绝望,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 望着漆黑无尽的苍穹,穿过无数夜空回想起那一晚。 她穿着大红喜服,周词却是一身白孝衣,他替她解去头上缠绕的发簪珠钗,不让她绞了头发伤到身体发肤。 后来,窗外天亮了。 紫黑的死气掠过眼前,一道光柱高高落下…… “小满!小满!!!” 周词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壬寅头皮发麻,根本阻拦不了,他也跑了出去,借着方才周词那点力量用鬼咒暂时困住魏长风,冲他拼命喊道:“你快走啊,她不行了!” 任凭壬寅如何呼喊他都充耳不闻,周词抱起小满发了疯似的地跑向来路,淋漓的血迹洒下一地斑驳。 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呛出一大口鲜血,周词停下脚步,哽咽道:“你要说什么,小满,我听着,你要说什么?” 她笑了笑,努力说得清晰:“我和你……夫妻还没做够呢。” “我也一样,小满,所以你必须活下去!” 他的泪从眼角滑落滴在她的脸上,温暖柔和,小满抬手一摸也忍不住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是天命……不允。” “不会的,天命把你带到我身边,为什么还要夺走?!不会的!” 魏长风拖着步子缓缓靠近,壬寅终究困不住他,四野无火,寂寂无声,黑影在周词背后愈渐浓烈。 周词拿起小满的手放在心口,碧色明珠从中取出,莹亮如玉,他五指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捏,灵珠一分为二。 周词望天,藐然一笑:“去他的天命。” 第七十章 山神庙内,阳光穿过残破的木窗,尘埃在窄窄一隙光亮中飞悬浮荡。 第96章 污袍瘦道士垂眸看向周词,他双膝跪地,虔诚恭顺,眼中却难掩一丝强硬不屈。 “你要灵珠为你所用?” “是。” 道士沉默片刻,说道:“凡事得失并存,灵珠等同于你的性命,有损或缺失势必伤及自身,你可想清楚了?” 周词深深一揖,朗声道:“从未犹疑,绝不后悔。” “好,那便如你所愿。” 道士颔首低眉,细长的指尖向周词面前轻轻一点,一丝翠色浅光如尘烟丝缕随风,周词微微抬头,它便轻悠钻入他的眉心。 道士淡然一笑:“他日,你若心生此念,灵珠便可随你取用。” 三十章结尾处,周词山神庙拜神 明光毕现,壬寅被打退在地,远远看见周词将一半灵珠送入小满体内,当即明白过来,原来他用了心间另一道咒救她! 魏长风劈手抢夺,劲气即至,他五指迅猛抓向周词胸膛。 胸口泛上一阵压迫之力,似有千钧,压得周词几近窒息,咫尺之遥,迫在眉睫时,周词恍然透了一大口气。 风乍起,狂卷枯叶如漫天飞花,一股无名之力逼退了魏长风。 两界之间风云变幻,四野亮如白昼,冥河水浪韬韬,大地震颤。 周词俯身紧紧拥住小满,两人心间各有一团荧荧之光,在危急中靠近、相触。 魏长风还想再进,一簇赤色横生拦截,荧光似火花两两一闪,不过片刻,眼前竟似换了副模样。 壬寅大惊失色,只见林间红焰暴涨,顷刻燃上枝头。 周词怀中渐渐虚空,他心下一紧,臂弯里的人不知何时变作丝缕红绸流向别处,抬头,火海中,一只通身赤红的豹立于跟前看向他,周身如浴烈火,拨开黑夜,驱尽浓雾。 周词惊诧地望去,她却目光一转,狠戾威严地紧盯魏长风,刺眼的火光宛如她的愤怒。 魏长风突然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罢,浓雾再次盘旋萦绕,他狂笑着,地面忽然层叠开裂,紫雾凝作无数刀剑兵刃之形,瞬间齐发,大片杀器如千军万马般袭来。 她挡在周词之前轻灵一跃,山林阵阵撼动,一枝一叶染上赤红,冥河之水翻涌奔腾,刹那间所有火光拧成一股,自她身后喷薄而出,烈火腾升,恢宏浩大。 两方之力猛烈对冲,席卷起滚滚尘土落叶,轰然相击。 脚下隆隆震颤,如此强悍的法力寻常人难以抵挡,周词在对抗冲击之下昏死过去,壬寅也无法睁眼,只觉赤焰灼热,浑身发烫。 强大的压制下,魏长风几乎无力反击,他不甘于此,死命在烈火中挣扎,火光映出他癫狂而狼狈的身影,他嘶吼、咆哮,发了疯似的狂奔,却如何也跑不脱。 赤红的豹子站在其中静看这一幕,耳畔是火烧之下的爆裂声,直至燃烧殆尽,百般罪孽都只剩一具焦黑枯槁的尸首。 一切归于寂静,鸟雀的振翅声亦被放大,令人心惊,唯有暗夜和无数怨魂,不生不灭。 她漠然走去,低头看了眼,魏长风死状骇人,皮肉脱落,面容模糊,已不成人形,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漆黑的苍穹,狰狞可怖。忽然,他目光诡异地移至她身上,喉中发出嘶哑不成调的低吼,仿佛是人阴鸷的笑声,眼前闪过一抹黑痕…… 待周词醒来,四周满地尘屑,一片混乱,他来不及拍走身上厚厚的尘土便去寻小满的踪影。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壬寅站在身侧,突然用力拉了他一把。 “周词……” “小满在哪儿?” 壬寅沉默,周词推开他继续往前走,狼藉之中,直至亲眼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词!” 壬寅又拉了一下,他猛地甩开飞奔过去,从地上抱起小满,才惊觉她浑身冰凉,面色灰白。 周词小心翼翼擦去她脸上的灰尘,捧起她两手在掌心揉搓,壬寅在旁不知如何劝说,他来回踱了几步,眼见周词反反复复做着无用功,好似多温暖她一些,她便能醒来,壬寅的眼眶也有些红了,低声道:“虽然这话由我说不太合适,但她……已经死了。” “不会。”周词斩钉截铁道,“她只是太累,睡着了。” 见他根本听不进,壬寅蹲下身朝小满衣襟前伸手一捏,一丝细若银针的紫黑之气倏地被他攥入了手心,随风碎裂。 他叹了口气:“看来魏长风那时确实死了,但没想到他封住最后一点妖力留了道杀招,周词,小满的魂魄确实已经走了,我感受不到了。” “不会的,不可能……” 她的手依旧冰凉,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周词抬头茫然四顾,渺渺天地,何处可依,他第一次恍觉孤苦。 枝头寒鸦嘶鸣,周词心口骤如刀绞,无限悲凉,只感喉头一热,不由呕出一大口鲜血。 清河镇外风雨交加,颓败的山神庙屋顶破漏没有遮挡,寒风横穿,大雨灌入,早已腐坏的大门后,一点豆大的烛火在桌边晃动,却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一旁放的是下至过半的棋局。 灯芯一爆,桌前两个身影微微闪了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是道士模样,另一位则是和尚打扮。 烛火下,瘦高道士正凝神思考,和尚眯眼望向棋子排布,一时都沉吟无话。 静默中,木窗棂上悬着的残竹片忽然大动,叮当作响,两人不约而同抬了抬眼,道士笑了下,人没动,一枚白子敲落棋坪。 第97章 和尚点头笑道:“神魂归位,分毫不差,这件事算妥了。” “是吗。”道士又捻起一颗棋子,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对方,“万事万物究竟是依天命,还是依自己的意志而前行呢。” 竹片碰击的清脆声响彻耳畔,明月高悬,水声澹澹,似有溪流起伏摆动,不断自身侧涤荡而过,却寒凉刺骨。似梦似醒时,一股淡淡梅香随风而来,她心口隐隐刺痛,拼命挣扎着醒来。 睁眼只见苍穹辽阔,空无一物,仿佛从一场长久的幻梦中初醒。 第七十一章 周词整整病了三日,高热不退,始终在半梦半醒、似是而非间徘徊,小满的丧事便由宋柳忆和阿七一力操办了。 到回祖坟落葬那天,周词初愈,阿七陪着坐马车返回清河镇。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浑浑噩噩中上的车,一路颠簸许久,车轮前脚才刚驶入清河镇,头顶闷雷滚滚,乌云密布,大雨竟不由分说地倾盆倒下。 阿七用袖子遮在头顶,眼里顿时涌出泪花:“少爷你还记得么,少夫人进门那天也下了那么大的雨。” 周词眼中浮上了一丝光华,他仿佛被大雨浇醒了半分,任由雨水扑面而来,仰头呢喃:“历历在目,怎敢相忘……” 快马在雨中疾跑,比预想的提前到了周家老宅。 周词推门,宅邸一片空落,可明明空无一人,恍惚中又仿佛见到一个欢快的身姿从眼前闪过,时而靠在窗棂边,时而跳上老榕树。屋里是她,桌旁是她,廊下亦是她,目光所及,处处有她。 周词心间猛地抽痛起来,扶住门框缓缓蹲坐下去,自那日之后他常常这样,他知道,一定是明珠损伤的缘故。 心只剩一半,人又如何完整。 临近傍晚,雨才停,阿七去从镇上雇了两三人相帮,在矮山上挖了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周家祖坟的土地泥泞不堪,里头生了不少荒草。 阿七弯着腰一丛丛拔了,随后问周词是否现在下葬,但他恍若未闻,呆立在一旁,目光缓缓从每座坟茔上扫过。 见他不语,阿七只当是默许了,况且一大口棺材再搁置下去也不合适,于是点点头让人一起将土填埋上。 谁知刚动了几铲子,周词忽然三两步跃入坑中猛推棺盖,众人大惊,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起来。 周词挣扎道:“她为何没从里面出来,打开让我看看!” 阿七一惊:“少爷你说什么?” 周词横眉只说了两个字:“打开。” 阿七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哽咽道:“少爷,少夫人真的已经……” “打开!”周词还想跑回棺前,几人伸手阻拦,将他隔绝在土坑之外,他喘着粗气停下来,本以为他还要硬冲,却不料周词毫无预兆地转身跑开。 他半身泥泞,奔至一里外的湖边,岸上栓着曾经与小满同乘过的那条小渔船。 周词解了绳子,船身缓缓荡开碧波向湖心划去,远山云色稀薄,他一人飘荡在湖中,空旷寂静,天地间仿佛只他一人。 年少时,偶遇烦心事,他便来这儿坐一会儿,看云看山看遥遥天边,心情就会好许多。可长大后每每来此处,无论坐多久也再不能排解愁绪,人的一生总是越走越沉重,得到的渐少,失去的愈多,最后孑然一身,茕茕一人。 天上又飘起小雨,温柔细密,像手掌轻轻覆发丝与衣料上,不知是在劝慰还是一同难过。 他迎着这雨,鼻子一酸终是忍不住哭了。 说来也怪,自小满离开,他纵使肝肠寸断也流不出一滴泪,如今回忆仿若底下这一池湖水,风平浪静之后,一波波一幕幕重又涌现。 生死离散两茫茫,为何上天心狠,总拆有情人。 孤舟之上,他微曲着背脊掩面痛哭,四野无声,谁人可知,唯有群山回应。 阿七追到岸边,只远远瞧出个模糊的轮廓,他没有呼喊,默默走到一棵大树下等着,边等边一下下抹着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小舟从湖上重又驶来,阿七匆匆站起,泪痕犹在。 他看看周词,不知这时该说什么好,周词抿了抿唇,哑声道:“回去吧。” 阿七跟在他身后,一主一仆踏着最后一丝天光回了家。 原以为周词痛哭一场后会有所恢复,但他仍终日一副颓丧模样,毫无起色。阿七怕他在老宅易睹物思人,伤心过度,于是立马收拾行李把他带回了京城。 茶铺中,宋柳忆劝也无用,甚至连她也不清楚,小满好端端的如何就身染重病、回天乏术了。 如此又过了三五天,阿七实在无法,一早便前往织月楼碰碰运气。 巧的是,大殓之后韩家兄妹都未回过榕城,韩泠君也病了一场,阿七拜访时她还有些咳症,但还是叫上韩定睿一起认真听他所言。 阿七心下焦躁,猛灌了一大口茶水才细细说明:“少爷如今实在不大好,叫他吃就吃,劝他睡他也睡,其余时候就一直闷在屋子里一句话不说,清河镇的人说他是得了疯病。”他扁着嘴,眼眶渐红,“夫人和少夫人都走了,我家少爷可不能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啊。” 韩定睿拍拍他的肩:“至少吃得下睡得着,还不算太糟……” 韩泠君叹了口气,摇头道:“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他现下心如死灰、意志消沉,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第98章 阿七急道:“那怎么办!?” 她敛了敛衣裙起身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两人去了茶铺,来不及寒暄便径直走向后院。院中房门紧闭,仿若无人,阿七上前敲了敲,自然不会有动静,他推门入内,房中昏暗少光,周词背对着门静坐窗前,他面容憔悴,目光正愣愣地盯着一副没画完的消寒图。 六九刚过,图上的梅花连一半都未填满。 韩泠君心中哀恸,原本明媚的小院此时竟无比清寒寂寥,令她不禁裹紧了衣衫。 韩定睿唤了他一声,周词不为所动,于是过去扳着他的肩面向自己,周词也只是动了动眼珠,没有回应。 “昭言,昭言!”韩定睿前后摇晃了他两下,说道,“你可万万不能想不开啊。” 见周词依旧不语,韩泠君果断走到窗边,将几扇木窗全部打开,阳光洒落桌前照亮了整间屋子,透出一点暖意。她伸手将兄长拉到一旁,挽起裙摆半蹲下来,谁知,周词忽然抬眼看向他,漠然说道:“是阿七叫你们来的吧。” “不是阿七。”她仰头看向周词,语声切切:“是因我昨夜做了个梦。” 她顿了顿问道:“或许正是小满所托,你愿不愿意听?” 他凝眸看着她,目光微动,似在等她说下去。 “她如今身在千里外的某处仙神地界养伤修习,待有所成,自当归来。” 屋中静了下来,良久,周词开口问道:“她在哪儿?” 见他眼里有了些神采,阿七一喜,却不敢表露。 韩泠君说:“她在梦中不愿相告,还说,只盼你潜心科考,来日若官运亨通,她定要借你的光做个诰命夫人。” 说到此处,韩泠君不由浅笑了下,韩定睿跟着点头:“这话确实像她会说的。” 周词微微皱眉:“那她为何不亲自告诉我?” 韩泠君稍加思索,立即回道:“她不明说便最怕你去找,仙神之地,规矩繁多,她哪肯连累你?” 周词垂头不言,转眼望着消寒图,兀自苦笑两声:“我原以为是她心狠,一次都未曾入过我梦中……” 韩泠君起身叹息:“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人间路多曲折,且等等她吧。” 风吹过,窗外纤细的枝条轻轻摇摆,簌簌抖动,抖落一地晨露,如离人斑驳泪。 第七十二章 天又阴雨,水珠一滴滴摔砸在枝叶上沙沙作响,山色空蒙,凄清寂寥,狭小的尘心阁内她对着一张画轴发愣。 “仙君,仙君!” 外面响起文狸的声音,她慌忙抹了把脸,来不及出去门就被一径打开,她背过身,假模假样地朝着高高堆起的供奉品一通乱翻。 文狸捧着一摞册子,探头说道:“你又在里面找金银钱财么?” 她理直气壮道:“怎么?反正我见了那些东西就欢喜,只是这儿地方太小,我转不开身。” 她说着叉腰转了一圈,乒乒乓乓碰倒了好几个盒匣。 文狸把册子放到外面的桌上说:“我不是说了吗,尘心阁里的东西是凡人供奉给我们的贡品,只能看看,再多也只是虚影,拿出去便会烟消云散,我们用不了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文狸点头侧了侧身,无意看到她脚边一卷平铺开的卷轴,是一副完整装裱好的梅花图,可花瓣处却有不平整,上面还坠着几滴未干的水痕,她瞬间心如明镜。 “小满。”和她说无关仙家事物的话时,文狸总喜欢叫她的名字,“那个人就这么好?一想起他,一见梅花你就要落泪。” 小满支着下巴,神色忧愁:“有人用心待你,拿命换你,你说好不好?” “嗯。”她收起画轴,单独放在一边,点头称是,但说的却不是同一回事:“你才刚历劫归来,晋升仙位,过去记忆和凡间往事重叠交错,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也很正常。我听说不少仙长历完情劫后也会为情所困,不过职责在身,久了就不会耽于此事了。” 说完她把方才那叠册子推到她跟前:“开始干活吧。” “我不要。” 小满像一团泥无力地扒在桌上,文狸拽着她的袖子叫道:“快些,神女让我来就是为助你早日熟悉本职,受人间一炷香火就该肩负责任。” 她甩了两下胳膊烦躁道:“他们拜神女就拜神女嘛,为什么连我也一起拜啊!我只是她座下的一只豹子精,妖怪有什么好拜的?!” 文狸肃然纠正道:“你我皆是灵兽,不是妖物,你还入了仙籍,今时不同往日,快快快!” 文狸替她展开册子一一铺陈在桌上,她对这些东西本就不感兴趣,懒懒问道:“要怎么批来着?” 文狸无奈扶额,抬手召出一沓长长的卷宗:“凡人向你祈愿的内容涉及更改命数的一律不允,譬如求亲人起死回生,仇家暴毙而亡的,可以通通扔一边。求事业和财运的,需查祖上及本人的功绩德行,按卷宗上的要求排福运大小,求姻缘便麻烦些,不能给结果,若有双对方八字,还要看看月老的这本……” 小满伸手去抢卷宗,文狸伸手按住,气定神闲地笑道:“你想看那个人的,对不对?”说完,她掌心朝封皮轻两下,拿开手说,“我把他的暂时抹去了,你专心做好分内事,我一会儿再来。” 小满垂头丧气,但她懂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周词也曾教过这句,她身负仙职恐怕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小满翻开册子,一摞摞,一张张,密密麻麻全是人心所盼,或许其中也有周词一心向往之物,若把这每一个都当作他的渴求、他的期盼,她一定乐此不疲。 第99章 小满长叹一声,砰砰拍了两下桌子,准备开工。 清早厨房门外传来两记叩门声,阿七以为是宋柳忆,擦擦手快步去开门,没想到门口赫然立着一个笔挺的身影挡住了视线,他不由呆了一下。 “少爷……?” “可有吃的?” 阿七以为听错了,半张着嘴一时没能答上来,周词重复了一遍,他马上点头,两只眼睛直盯着他看:“有有有,少爷你想吃什么?” “都行。” “好,那你先回房等着,我马上就好!” “嗯,不用太急。” 周词说罢转身离去,阿七此时仍旧有些愣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才觉又惊又喜,能主动开口,知道饿饱,已是好事一桩了。 他手脚勤快,忙不迭准备了许多东西送去周词房里。 此时,他已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束得齐整,正坐在桌前看书。 阿七兴高采烈地把吃食端上桌,足有四五样小菜,周词疑惑:“早上准备这么多?” 阿七郑重点头:“要的要的!” 他麻利地摆好碗筷,一切妥当后转身欲走,周词叫住他问了句:“你吃过了?” “没。” “坐下吧。” 阿七犹豫了一下,见他没动,周词拿起筷子淡淡说道:“怎么了?之前不是一直这样么,你、我……还有小满。” 听见那两个字,阿七心头一紧,偷偷瞥了他一眼,生怕想到这茬他又要心中难过,好在周词神色坦然并无其他,他便放心不少,却未注意周词的另一边多放了一个凳子。 之后几天,周词每日出入书院,与江祺等人常常在文社一呆就是一天,回茶铺后也总要温书至深夜,甚是刻苦,与人交往神思清明,和往日别无二致。 阿七自然高兴,心知定是韩三小姐那一席话令他得以看开、阴霾渐消,遂受了宋柳忆嘱托,趁出门采买时去了趟织月楼答谢。 言明周词近况,韩定睿松了口气,玩笑道:“我看他那日两眼无神,真以为他承受不住痴傻了。” 阿七感激道:“还是多亏三小姐,不然我们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连连道谢,本欲送上些铺子里的新茶,反被韩家塞了大包小包。 阿七走后,兄妹俩一时无言,各有所思。 韩定睿咳了两声,眼中闪过一丝神伤:“这个许小满啊……魏长风已除原是好事,但没想到竟成玉石俱焚的局面,没她吵吵嚷嚷和我唱反调,反而不习惯了。” “我也有些想她。”忆起过往种种,韩泠君神色黯然。 韩定睿突然去想起什么,问道:“三妹,你那个梦到底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 “啊?” 韩泠君道:“周公子是个聪明人,我那番话他不一定信,如今也只不过以此为寄托罢了。” 待文狸回到殿内,找了一圈也不见小满身影,而桌上那些牒册已然整齐放好。她随手翻了翻,发现所有内容均已处理妥当,无一疏漏。 山风掠过,枝叶盈盈,桌角吹起一大张薄纸,文狸急忙按住,无意看见上面的字迹,不由一愣——纸上大大小小不甚工整地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文狸在殿外的松树上寻到了她,还没开口,她先凌厉说道:“别拿仙职压我,我可没偷懒,不信你去看看。” 文狸噗嗤一笑:“我知道呀。” 她说着从背后拿出那张纸,晃了晃,指指上头的字说:“想不想见见他?” 第七十三章 树上的影子眨眼消失,小满兴冲冲跳到文狸面前连珠炮一般问道:“去找他?真的可以?可是私自下凡有违那个破烂天规,我要怎么做?” 文狸笑笑,伸手向上一指:“既然下不去,那就往上跑。” “什么意思?” “九重天上有个净心池,是神仙清洗法器的地方,不过那池子还有个用处,它能让你看见心中所思所想之人,即使那人已入轮回也能看到这一世他的模样。但九霄之上规矩森严……” 小满打断她问:“神女今日不在巫山?” “嗯,这几日都不在,她去找……” 话还没说完,文狸突然腾身而起,被抛入茫茫云端。 耳畔听得小满大声说道:“事不宜迟,你随我一起去!” 天外之天,云上之界,周遭风声呼啸,寒风瑟瑟,文狸一阵头晕目眩,倏忽就被提到了九重天。脚下刚落定,小满手向前一伸,冲她得意笑道:“带个路吧。” 文狸顿时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你、哎,你真是可恶!” 她平日循规蹈矩,千余年来最是听从神女的话,这一糟算是坏了她的原则,气到极处反有些委屈。 小满赶紧上前宽慰:“我看一眼就走,真的,我发誓!” 文狸转过身完全不理睬。 小满两只眼睛转了转,笑嘻嘻说道:“这样,我教你两句凡间的四字真言,默念几遍气就消了。” 文狸斜她两眼,难抑心中好奇:“什么真言?” 小满拍拍她肩:“来都来了,想开一点。” 待二人一路寻到净心池,悄悄躲至远处,生怕被其他神仙瞧见。等了会儿不见有谁再来,小满便壮着胆子拖文狸走到池边。 一看净心池,小满心想:什么水坑,比清河镇农家的鱼塘还小了一圈。 第100章 此时,池面白雾弥漫厚重,覆盖其上,底下的水究竟如何也看不见。 她凑到水边,刚一靠近,上方竟雾气自消,向四周缓缓退却,现出一片清凌凌深不见底的池水来。 文狸在旁一本正经道:“我还是要劝你一句,看一眼就作罢,凡俗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千万别想着硬求个结果,那样不只是你,还会害了他。” “好好好,我知道了。” 小满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她扒住岸石探了探头,水波微澜,曲折中映出她的脸庞。她细细回忆着脑海中某个身影,不出片刻,水面荡起圈圈涟漪,然而,原先平静的清水忽变得晦暗浑浊,毫无规律地起伏涌动。 她狐疑道:“怎么会这样!?” “你想见谁?” “我师父,沈淼。” 文狸“啊”了一声:“他?你为何要见他?” “他是那五百年间唯一教养我的人,这份恩义我从不敢忘,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文狸看向一池浑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惋惜道:“他早就被剔去了仙骨,是被神界弃下的人,入不了轮回,所以他的魂魄一旦陨灭便永世不复存在了。” “永世不复存在……”小满定定看着她,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他何罪之有?何至于此?竟要将他挫骨扬灰一般泯灭?!”文狸忽然有些慌了,她的眼中带着一种愤恨,一种无法言说的怒意。 “这、这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所以我才告诫你不要再记着凡间那些事。” 小满低头轻笑了声,这一笑满是蔑视、嘲弄,一滴泪如玻璃珠般从眼眶落下,坠进池中,翻涌的涟漪渐平,她只是抬袖抹了把泪,再度面向净心池。 水纹被推开拉平,如镜般呈出一幅画面……倒影中,周词静静坐在桌前看书习字,和过去的每个日夜一样,越平常越难忘,一点一滴、一笔一墨,都是他们曾经的痕迹。 她心心念念,终得一见,却总有种难以名状的酸涩与落寞。 小满望着满池清水脑中忽然横生一个想法:“它能照映所思,那要是跳下去呢?” 文狸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不可!” “有什么不可。” 她双眉一横,眼中透上抹无畏的笑意,文狸暗觉不妙一把抱住她胳膊,小满仿若抽走了筋骨歪头靠在她肩上,文狸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知为时已晚。 红袖飞舞,水底泛起一股暗流,她神魂离体已然纵身跃下。 罡风拂面吹起衣袂翩然,她如从高处坠下心头猛然一颤,再睁眼,但见银月高悬,树影斑驳。 小满立在小院中,叶上凝初露,院内平和宁静,明月如昨,一切似还停留在她未走之前。 她伸手拂向叶片却扑了个空,两手一展才发现她是脱离了本体才得以被送至此处,小满大胆迈步往门上撞去,穿墙而过。 木窗留了条窄缝,夜风钻入,撩起帷帘轻轻浮摆,她走至床边蹲坐下来,帐后的影子被月色淡淡勾勒。 她张了张嘴,话跑到舌尖打了个转又咽回去,再开口时,语声带上些许委屈:“我都不在了你还有心思读书,好歹伤心个十天半月呢。” 她没办法把下巴搁床沿上,只能撑着脑袋对着熟睡的周词又哭又笑。 “从巫山到京城,我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过了好多好多个昼夜,跨越千山万水才来到你面前。” 她伸出一指,隔着薄帐描摹他的模样,从额头至鼻尖,双唇到下颌……明明近在眼前,却离了一整个山河人间。 风把帐幔吹开一角,露出周词的面容,她直起身,在风合上薄帐之前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桌上,是周词齐整的纸笔和书册,以及挂在眼前未画完的消寒图和整整一满盒,开着盖子的桂花糖糕。 窗外第一声鸟鸣之后,周词骤然醒来,天还未亮透,他点起一支蜡烛径直走到桌前…… “阿七,阿七!” 阿七睡眼惺忪,努力抬高眉毛,硬撑开两只眼睛看清了人:“少爷?” “我桌上的东西你有没有动过?”他揪着阿七的领子快要把他给提了起来。 “什么……什么……东西?” “糖糕!” 阿七皱起眉头,含含糊糊道:“什么糖糕,我又不爱吃……” 周词一下子放了手,阿七“砰”地摔回床上嗷嗷叫唤,彻底醒来,他睁开眼就着烛光看过去,周词呆坐在椅中,一手久久按在嘴角。 第七十四章 文狸不敢再待在池边,拖上小满的身体躲到远处一座假山后头。 她急得实在无法,心里竟信了邪开始默念那套四字真言:“来都来了,想开一点,想开一点,来都来了……” 念着念着,耳边突然听得一声大喘气,小满猛地睁开眼,凝神调息片刻,她转眼问道:“你在嘀咕什么?” 文狸见她终于神魂归位,顿时怒气冲冲,不由分说地将她推下九重天,一跃飞回巫山。 小满落地后心安理得地坐在殿中,文狸和她面对面埋怨道:“仙君,你也太乱来了,把我一人扔在净心池边自己跳下去,万一被别的神明仙长发现该怎么办?天规严律,不是你我能触碰的!” “这不是没被发现么。”小满仰头往椅背上一靠,竟带着几分无赖相。 文狸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幸而神女未归无人发觉,不然我也要遭殃!” 第101章 “好啦好啦,消消气。”她起身将文狸按在椅子上,右手一翻,掌心多出一块方方正正棉白色的小东西。 文狸看看它,又看看小满,噘着嘴不动弹。 “给你赔个罪嘛。”她拿起那块东西小心翼翼地掰下一角,递到文狸嘴边。 灵兽全靠山中灵气滋养无需吃食,她没怎么离过巫山,更没见过这个,看小满态度诚恳,便半推半就接受了她的“赔罪”。 只是那个角实在小的可怜,像吃了些零星碎屑,但抿在舌尖却有丝丝香甜之气。 “这是什么?” “桂花糖糕。” 文狸还想再掰点,小满立即颠了下右手,剩下的一大块就全跑自己嘴里了。 经她这么一哄一闹,文狸懒得计较了,说话声音也平和不少:“再提醒你一句,上神界和地上的时辰不一样。” “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是地祇仙,过的自然是地上的十二个时辰,你若是再耽搁一会儿恐怕过去三五个月也不成问题。” 小满一噎:“现在过了多久?” “三天。” “难怪我去的时候好像是五更,眼下已经到傍晚了。” 巫山暮霭斜阳,清风晚露,她举目远望,余晖之下一抹五彩华光翩然闪过,中门忽而迎风大开,数声鸣叫后一只青鸟昂首飞入檐下。 文狸快步走去,鸟喙间衔着一片薜荔叶,她拿到手中转眼变作一封书信,随后转头对小满说:“我下山一趟替神女送些东西,很快回来。” 小满立马抢道:“不如我去吧,人间的路我比你熟。” 文狸一眼看透她心思,料想如此殷勤必然没什么好事,便戳穿道:“你去,就一定会找那个姓周的。” “我保证不找他。” 文狸无奈:“你的保证几时管用了。” 她撇撇嘴,右手在胸前一牵,用法术扯出一段红色的丝线来,她将线扎在文狸手腕上:“我若动了情思你必有所感,届时你想去告状我也绝不迁怒反驳,如何?” 文狸在心底叹了口气,着实伤脑筋,整个巫山,她与小满相识最久,千余年前就常伴在神女左右,她不理解男女情爱却知晓其赤忱热烈的性情,人间历练一遭反倒愈发倔强不屈。 她既怕她捅出什么篓子,又全然拴不住她,思前想后,觉得横加阻拦倒不如信她一回。 于是文狸将信递给她说:“信件重要,务必亲自送到庐山的仙使手中。” 此去数个时辰,临近夜半小满才回到巫山。信已送达,红线也未见动静,文狸便不再多追问。 她确实没有见周词,但中途去了趟京城,在蜡烛铺找到了依旧留在凡间的壬寅。不为别的,她还有件不明之事想好好问问他。 魏长风已死,他生死簿里的内容也不再隐秘,壬寅自可和盘托出,此中却涉及一处古怪。 壬寅提及,魏长风魂灭的时辰、地点分毫不差,但簿册中的走向另有分支,分支底下又全是空白,而那空白底下还有一行红字,是为“情字可解”,除鬼差无人可见。 魏长风何等无情无义,若他懂情、明义,若他能回应还云百年来的情愫,若他真心与壬寅结交而非欺他翻看生死簿,一切是否另有定数? 临走前,壬寅对她说:“我有一个猜想,命数可能并非天定,或许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能解局。” 深夜时,殿中仍灯火通明,小满独自闷在狭窄的尘心阁中,面对垒成半人高的供奉品若有所思。 那副梅花图早化作了虚影,求的似乎是姻缘,但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成全了那人…… 门被轻推开,墙上映出一道影子。 “仙君怎么还未休息?” 小满浅淡一笑:“仙家神明,不吃不喝不睡,我休不休息又有何必要?” 文狸问:“你有心事?” “没有。” 她笑笑,回头招呼她坐下,两人挤在阁内肩挨着肩,夜半无人,唯有巫山之上风过叶动。 小满抬手轻挥,侧旁的小窗缓缓打开,今日满月,但窄窗内只看得到大半边月亮,小她半蜷着身,下巴抵在膝盖上,平静问道:“和我说说我被贬下凡间历劫的事吧,我都不记得了。” “你救过许多凡人你还记得么?” “嗯……我确实救过很多人。” 她召出一沓卷宗,手中书页自行翻动起来,最后缓缓落在某一页:“当年昌溪水君喝醉酒,大淹了巫山两岸,他因此受了天罚暂且不提,但你私自动用法力救了凡间五百七十九条人命,使他们命数更改也是违背天规,所以神女令你下界为妖,潜心修炼五百七十九年,并安排你与同样干预人间之事而受罚的水神沈淼相识,以此为鉴,谨记过错。” 她翻了一页,又说:“但在你下界五百一十三年的时候,凡人周词的父亲在一次例行的昌溪水患中救下诸多百姓,不过后来惨死狱中,按惯例福泽绵延庇佑其子孙,所以那个周词在本该病死的岁数没有死,神女将自己的冠上明珠给了他。” “等等。”小满狐疑,“他父亲救人可以,为何我不行?” “你又糊涂了。”文狸点了点上面的字迹,“他是人,救凡人当然有功,你是仙,救人性命等同做了分外之事,还会搅乱凡间的秩序。” 小满定定看着那月亮,只觉得好笑,同样的月色照人却各有不同的命运,不止人间,上至碧落下黄泉,到处都是理不清的规矩和道理。 第102章 见她没话了,文狸继续说:“不过珠子在凡间易受浊气影响,巧的是,十年后恰逢你渡劫飞升,便有上界神使来安排机缘,一举两得,之后的一切你便都知晓了。周词要过的乃生死劫,你需历的则为情劫,你们是彼此的劫数,也是彼此的解法。” 一通说完,周遭静了下来,文狸发觉她只是愣愣地盯着窗外看,仿佛这些话都未听进去。 “仙君?”她伸手在小满眼前晃了晃,“小满,你……” “文狸。”她的眼珠转了回来,眸子里忽然清亮亮的,“你读过《西厢》么?” “什么?书吗?”她摇头,“我从未念过凡人那些书。” 小满朝堆成山的供品里扫了一眼,痴男怨女,拜神仙,求姻缘,供的东西也千奇百怪。 她伸手从里头抽出一本册子丢在文狸眼前:“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什么忙?” “为我做一回红娘。” 第七十五章 天又下起绵绵阴雨,初春将近,这几日雨水渐多起来,过了午后,茶铺客人只三两个,宋攸闲闲坐在柜台打着哈欠,宋柳忆见状便朝他手臂拍了两下,没想到自己背后也同时被人轻轻拍了拍。 她回头,身后站着个妇人,体态丰腴,约摸四十来岁,满脸堆笑。 她认得此人,这妇人乃是城东一带的媒婆,走街串巷包打听,好几年前也曾给她说过媒,因她身有残疾就打算昧着良心将她介绍给一个满脑袋癞头疮的京城地主做小妾。 宋柳忆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正打算请她出去,媒婆倒先开口了:“姑娘可别急着赶我,我是来吃茶的,喏。”她从袖子里掏出铜钿先付了茶钱,宋柳忆沉下气也不好说什么。 等把茶汤茶点送过去,媒婆笑吟吟一把牵住她问道:“周小郎君可在里头呀?” 宋柳忆皱了皱眉,露出疑问的神色,媒婆笑道:“这小郎君可了不得,我早就听闻他在弘英书院那一众子弟里出类拔萃,今年科考大有希望啊。” 宋柳忆微微点头,冲她浅笑了下,媒婆喝口茶立马切入正题:“你看,他前途无量未来一片大好,这不就有瞧上他的人家了嘛。” 宋柳忆一讶,拿出纸笔就飞速写起来。 【他妻子新丧,怎可提这种事。】 “新丧不也一个多月了,年纪轻轻总不能孤家寡人一辈子。听好了,那家人是城里的富户,女儿生得花容月貌还是个大姑娘家,娶进门非但不亏还有了丈人家的帮衬,若是以后进了官场什么的总要银子上打点打点吧。” 宋柳忆摆手,还要下笔,媒婆心急嫌她写写画画耽误功夫,于是走到里头拉了个伙计过来翻译,碰巧捉的是出来收拾碗碟的阿七。 宋柳忆要拦却苦于说不出话,媒婆又像个连珠炮语速奇快,一来二去,阿七很快听明白了意思,当即愤然道:“我家少夫人才走,少爷怎么可能立马再娶!” “哎哟,又不是什么坏事,那等我见了他本人再说。” “没什么好说的!” 阿七气呼呼地请她出去,婆子不依,又说起那户人家买卖做得如何之大,姑娘又如何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结果阿七通通一口回绝,婆子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嚷嚷道:“你这小厮真不识好歹,我是为他以后做打算呢。” 阿七一句不听,强拉着媒婆往门外赶,婆子扒拉着门框不肯走,两厢拉扯中,铺子外有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恰是从书院回来的周词。 媒婆反应极快,上去就攀住他说道:“巧了不是,周小郎君回来了。” 周词诧异地看向她:“你认得我?你是……” “这一块有谁是我刘媒婆不认识的,小郎君,我正有事找你呢!” 她开门见山,舌灿莲花,宋柳忆同时在她背后对着周词打手语【她为做媒得钱财,别听。】 周词看在眼里,但到底好涵养,耐着性子等她说完,只摇头说了句:“太荒谬了。” “别回绝得这么快嘛。”媒婆拉着他继续絮叨,“先夫人去了,你还好好的,日子总得过下去吧。我大字不识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什么沧海……沧海难为水,除了巫山它都不是云,听听,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啊!可我也听说了,后来写这句的人没过多久又续弦娶妻,一路平步青云了。说到底,郎君以后是要做事业的,身边还得有个温柔贤惠的贴心人不是?” 周词平静道:“多谢好意,但此事绝无可能。” 见他软硬不吃,刘媒婆也没了耐心,嘴里阴阳怪气地嘀咕道:“还真把自己当个情种了,送上门的机缘不要。” 周词蹙了蹙眉,如此反倒不再客气,他直着背脊垂眼看向媒婆:“要考虑也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媒婆眼神一亮,立即换了副笑面孔:“郎君你说。” 他嘴角扬起一抹哂笑,字字清晰地说道:“亡妻在我心中分量极重,她死后我此生不复娶妻,只纳妾室。她生前最恨旁人对她不敬,妾入门后,初一十五需向她排位焚香祝祷,逢年过节要往她坟前磕头拜祭,若那位姑娘能做到,我便不再推辞。” “这……”刘媒婆面露难色。那富户是几年前从下九流到一夜暴富,压根没读过书,女儿更是大字不识,但穷惯的人发了横财容易小人得志,更想找个有才学的入赘拔高门户,又如何肯伏低做小当个妾,还要给死人叩头跪拜? 第103章 周词静看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脑门上仿佛写着唯利是图四个大字,他心底嫌恶,轻蔑一笑:“告诉他们,这个条件若答应不了就不必多说了,请吧。” 周词伸手将半边大门敞开,阿七跟上将另一边也打开了,宋柳忆见机朝婆子背后一推终于把她彻底撵了出去。 经此一遭,周词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回来后一直坐在窗前对书发愣。 连续不断的雨滴轻敲在屋瓦叶片上,淅淅沥沥,声声入耳,久了不免勾起一阵倦意。 周词默默叹了口气,放下书,随意地趴在桌上小憩片刻。 阿七端着泡好的新茶给他送去,隔窗见他枕书而眠,转身又把茶水放回去,蹑手蹑脚进屋拿了件厚衣来。 阿七刚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披至他肩头,周词突然伸手攥紧衣料,他睁开眼,呼吸急促,直起身看向窗外一动不动。 “少……” “阿七。”他回头,眼中闪着光,又略带一丝惊惶,“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他沉默了,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你随我回趟清河镇。” 阿七没有多想,答应道:“行啊,那这两天我收拾收拾。” “不必了,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阿七不由疑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词不语,朝屋里左右扫了几眼,一会儿抓起床头衣袍,一会儿又拿上装糕点的盒子,显得魂不守舍。 阿七忙问:“少爷你要什么?” 他愣了愣神,又把手里的东西全放下了:“算了,都不用了,我同柳忆知会一声,我们马上走。” 阿七茫然地点点头,只以为他要办什么急事才如此匆忙。 三天后,两人回到清河镇时天色已暗,周词也不说来做什么,进门便嘱咐阿七准备蜡烛,自己则直奔院子。 出来时手拿两把铲子,一把递给提灯的阿七一把自己握在手里。 “这是要干嘛?” “跟我走。” 周词闭口不提缘由,大步向宅子外走去,天色清灰,在将暗不暗的边缘,倦鸟归巢振翅拍出一片凄冷的声音。一直走到祖坟那儿,小满墓前,烛火猛然晃了晃,阿七被一种强烈的预感惊得抖个不停:“少爷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一铲子朝新盖不久的土上挖下去,沉声说道:“帮我一起。” 阿七惶恐不已,他扔下灯紧抱住周词的手臂说:“你不会是要……要把少夫人给……” “对,我要把棺木挖出来。” 阿七背上瞬间出了层冷汗,一定是那媒婆的举动又刺激了他,一定是!他当天说做了梦就应该警觉,说不定那时的“疯症”又被引了出来,还愈发严重了。 “不行啊少爷,少夫人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的,你冷静下来!” 周词重重一铲竖插进土里,眼眸清澈明亮:“我现在很冷静,神思无比清醒,你不肯襄助的话我便一个人来。” 阿七干站在一边看他一铲一铲往土层里挖,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既为难又焦急,内心斗争至最后还是咬牙抓起铲子去帮他。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就看到了棺盖,周词俯身蹲在边缘,徒手抹去盖上的泥土,阿七知道劝也无用,他又不敢看,只好背过身去站着。 周词内心出奇的平静,他将盖子勉强抬起一点用力推动,但手臂吃不到力,厚重的棺盖只挪动了寸许。 他回头喊道:“过来搭把手。” “不、不了吧。” “过来!” 周词少有命令的语气,阿七不敢违抗,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合力挪动棺盖。 阿七别过头,双眼紧闭,哪敢看里面的情形,手上使力移了一段后突然停下来,他屏住呼吸等着周词发话,但久久未曾听见任何声音。 阿七壮着胆子睁开眼,灯火映照下,他终于得见棺内情形,不由大吃了一惊。 棺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把细长的草团。 “这、这是什么?” 周词镇定说道:“是松萝,又可称作女萝。” “那少夫人呢?我可是亲眼看着她放进去的呀。” 周词未答,转而问道:“小满用修为救你性命那次,你说她不像山狸。” “是,我只看见个大概,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少夫人的原形很像某种野兽……” “豹子。” 阿七合掌一拍:“对,像豹子!” 周词不响,过了许久才盯着那松萝缓缓说道:“我那时做了个梦,梦到一只和她一模一样的山狸从棺木中跳出来,正如我见她的第一面,是她在暗示我。” 他俯身从棺材里拿出那团纠缠在一起的松萝,看着看着忽然大笑起来,带着释然与难以名状的喜悦。 阿七背后冷风阵阵,他颤声道:“少爷你别笑了……我、我害怕!” 周词手心紧握着松萝草,对他说:“阿七,告诉你个好消息,你那少夫人没死,我还知道她现在何处。” 第七十六章 春闱一放榜,宋柳忆的铺面除了平日的茶客另有些人隔三差五过来,什么张媒婆、王媒婆、李媒婆的,她们走街串巷耳听八方,全是冲着周词过了会试的消息来的。 如今京城里年纪轻、样貌佳,现下无妻妾又有如此好前途的可不多。阿七挡在最前,觉得自己快把这一带保媒拉纤的认识了个遍,又打发个遍。 第104章 不过他听了宋柳忆的话,每一位都回绝得客客气气、有理有据,免得人背后议论周词性情矜傲,自己没多少家底还看不上别的姑娘。 周词自己则关在院子里准备之后的殿试,此时他心底多了几分闲适淡然,更有一种静候的态度,只等原本牵挂的事尘埃落定。 另一头却有个人成天心神不宁、一团乱麻。 自从去净心池见过周词一面,又托文狸造了段幻象送入他梦中,小满连着几天都像丢了魂。 不见还不打紧,这一见更让她坐立难安,宛如百爪挠心,一闲下来便总想去净心池看上一看。 而神女已许久未归,听闻前些时候有妖孽作祟,波及凡人不说还伤了不少地祇神,因此天界颇为重视,料想她定是在九重天上议事。 这日,文狸匆匆接了任务下山,留小满独自在殿中,待处理完手头的事她心里便空落落的,绕着住处来回转,一会儿爬山,一会儿上树,活像巫山的猿猴成了精。 等她把自己折腾累了,便坐在枝杈间远望,层峦叠嶂,舟行其间,她不禁想起清河镇上一池粼粼水波,和那条起伏的小船,情思悠悠,云深梦长。 枝叶一颤,树上的身影转瞬消失不见。 片刻后,小满已站在净心池不远处,她到底按捺不住,嘱咐神女殿中的小仙守山后便急忙冲了过来,只等无人的时候上去偷偷张望一眼就好。 待时机差不多了,小满飞身跑至池边,心里默念:只瞧一眼,速战速决。 她俯身,几乎快探出半个身子,脸庞还未照入水中,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赤豹仙子,小心别跌进去里啊。” 小满吓一跳,猛地往后一撤歪倒在地上,视线斜映出一张和善的老者面孔,白衣白发,白眉白须,自带出尘之气。 “方壶仙人!” 老神仙哈哈一笑:“正是老朽。” 小满站起身拍拍衣裳说道:“难怪那时你说见过我。对了,扶生藤回去没有?” “自然,我来净心池便是为了洗藤。”方壶仙人抬手给小满看了看,笑问:“仙子可有用它救下了想救之人?” 她目色微黯:“有,也没有。” 周词虽说无事,但她师父却…… 思及至此,小满招呼方壶仙人同坐池边,老头坐下来耐心等她开口。 她问:“你当神仙有多久了?” 方壶仙人想了想,笑道:“实不相瞒,时间已久到我也忘了,大约有上万年吧,自有方壶山之时便有了我。” 小满眼中亮闪闪地来了兴致:“神仙是不是和人啊妖啊一样,也有天定命数?” “嗯,不错。” “那是否存在改命一说?” “可以但又不可。” 小满拉下脸心道:等于白说。 方壶仙人似乎看透她心思,呵呵笑起来,捋着长须反问她:“你觉得怎样才能做到?” “有人和我说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方壶仙人微微颔首:“的确不失为一条途径。” “那我师……”小满顿了下,“先水神沈淼呢?他不也排除万难去做不可能为之的事了么?” “哎,他是坏了规矩,当初为逃避罪责曾出手伤过天界神使。其实仙神同凡人别无二致,九霄之上亦有其尊严、权威和法度,不付出如何平白得到什么?”方壶仙人微一眯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无论妖鬼人神,很多时候都是功利无情的。” 小满定定看着老神仙,心里五味杂陈。历劫归来后她从未细想过,她与周词的曲折坎坷、离奇古怪仿佛是神祇随心所欲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只为顺应他们该有的命运不致偏离,还有仙神不得私自救下凡人的规矩,荒唐又可笑。一切似乎必须按既定的轨迹行走,神不再为了苍生,而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个虚无且高高在上的秩序。 小满支着脑袋轻叹了口气:“老神仙还是你知道得多肯和我说真心话,那时在山上也不拦我,愿意把灵器借我用。”她站起来朝他伸手说道,“你好好坐着,我来帮你把它洗净吧。” 方壶仙人温和一笑,并未反驳,抬手将扶生藤交到了小满手中。 她小心翼翼地牵以法术,将其放至池子中央,水漫过扶生藤来回涤荡,藤条上的混沌之气一点点剥落,虽说外观上并无任何变化,但能隐隐感受灵器中暗藏流动的法力。 清水拂过,泠泠有声,她看着水面的波纹猛地想起一件事。 “老神仙,我们说了多久的话?” 方壶仙人回道:“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那凡间得过去多久……” “十来天罢。” “十来天?!”小满惊叫一声,“完了完了完了!” 她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慌忙把扶生藤往方壶仙人手里抛去:“老神仙,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 话音未落人已彻底不见踪影,留方壶仙人独自错愕。 她穿云踏雾,片刻不停,方一回到巫山地界,就有一股凶悍之气从四面八方袭来, 小满觉出是文狸的怒气,不由打了个寒战。树上松萝迎风乱舞,鸟雀飞窜,身旁另有诸多山中精怪正四处奔逃。 她隐匿气息,悄然回到神女殿,神女依然未归,而文狸此时正堵在门口打算逮她,幸好她尚未晋升仙位,法力弱于小满一筹才发现不了。 回到殿中,掐指一算已过去十九天,本欲上净心池一看,没想到不仅一眼未见却反而耽误了功夫,实在亏得厉害。 第105章 她来回踱步,又气又恼,目光倏忽瞥到桌案上那叠厚厚的卷宗册子,眼神猛地一亮。 文狸之前将其中记录周词的内容暂时抹去了,但她知晓这类法术并不持久,说不定已经散去。 她掌心按在册页上寻找,心中砰砰直跳,不出片刻,灵法一闪,当真从里头找到了! 此书与命簿不同,预见不到凡人生死,只记录已发生的既定之事。 小满急切翻页,一行行字迹映入眼中。 三月初七,殿试毕,明和十七年进士,第二甲第一名。 而今日,早已是那之后的第三天。 第七十七章 第三日,传胪唱名,周词乃廷试第四,二甲第一,之后赴宫中琼林宴,赏赐、簪花、谢表不在话下。 宴毕,新科前三跨马游街,锦袍披身,风头无两。 周词自侧门出,虽不及一甲三位,但心中自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愉悦。 此时,宫外大街小巷挤满了百姓,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屋顶楼阁亦站着男女老少争相观看,只为一睹状元风采。 队列最前旌旗高举,渔鼓开路,两侧乐声齐鸣,亦有不少寻常人家或是高门贵族的女子卷帘观望。 状元、榜眼和探花打头阵,最是引人注目,其余二甲三甲等第的进士紧随在后,偏偏姑娘家的目光时不时落到第四个人身上,互相窃窃私语,掩面浅笑。 论岁数,马上三人不及他年轻风华,论相貌又不如其丰神俊朗,他在队伍中身长玉立、姿仪出众,不由得叫人多看上几眼。 当先的意气风发打马御街前,于欢声中缓缓行回会馆,之后众人逐一送榜眼与探花郎至馆舍门外,领头的京官又祝贺几句,载道簇拥的人群已比方才少了一些。 周词稍稍放松,眼神不经意转向身旁,百姓一片欢乐祥和,见他目光扫来,女子慌忙含羞躲避,红着脸不敢与他对视。 探花郎入了馆舍大门,其他进士即等各自散去回家庆贺,阳光洒下一层金辉,披盖在京城无边的长街上。 余光里忽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滞,心口骤然钝痛了下,他喘出口气,放缓了步子刻意落到队尾,最后趁左右不备快步钻入了一条小巷。 巷子四处连通,他左转右绕紧紧追随,那道影子轻灵飘逸,几次折转后眼看要消失不见。 周词在这时放慢脚步不再追赶,他停在小巷正中,看了眼日光洒下的金芒,转身走向别处。 京城熙攘繁盛,不便轻易施展法术离开,小满一路跑了好几条街,险些以为自己会被追上,待身后彻底没了动静她才平下心绪朝出口走去。 刚迈起步子,一抹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迎面走入,将她彻底堵在了里头。 “还想躲哪儿去?” 听见他的声音,小满胸口闷闷的彷佛压着什么,她攥住自己衣襟反而向后退了几步。 周词不动,半倚着高墙静静望向她,含笑说道:“我的心还有一半在你那里呢。” 听到这句,小满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周词从帽上取下御赐的簪花递到她眼前:“心心念念做进士夫人,现在不是应该笑得合不拢嘴?” 小满一听,噗嗤一声笑出来:“也对,总算发达了。”她夺过花戴到自己头上,泪痕犹在,脸上灿如暖阳。 周词却摇头叹道:“非要像韩姑娘说的那样,等我中了第才回来?真是个小势利眼。” “什么种地?三妹说什么了?” “她说什么不重要,但你知不知道,媒婆都快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了。” “媒婆找你做什么?”她不解。 “还能做什么。” “你不会想续弦吧?!”她瞪大了眼,又惊又怒。 周词低头哼笑起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哪里……” 话未说完,小满腰上一紧,脑后被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扣,嘴边的话全被吻堵住,柔柔如羽,却又密密实实。 巷子外来往着刚散去的人群,耳旁具是嘈杂的声响,小满透不过气,好似不会呼吸了,挣扎一下推开他说:“你不怕人看见啦?” 他笑了笑:“难道你怕?” “怎么可能!” 她一脸不服气,揪起周词的领子往下拽,狠狠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他被逗笑了,垂眸间却漫上一丝苦恼,“真想带你回去,但我不知该怎么做,柳忆他们见了你恐怕难以解释。” “可以回去啊。”她仰头冲他笑道,“去只有我们俩的地方。” 小满伸手蒙住周词双眼,耳畔的人声鼎沸似乎渐行渐远,轻风拂荡,眼前那双手一点点挪开。 他一晃神,不由怔住了,此刻他们竟置身于清河镇的老宅内,云随风动,春色盎然,榕树翠叶在头顶团团摆动。 “你看,我们回来了!”她的声音清亮悦耳,眼中闪着光芒。 周词喜不自胜,伸手一捞,将小满整个人托了起来,半倚在他肩头。 踏入宅内,他眉心不由皱了下,原来正厅梁上还垂着未取下的白绫,以及壬寅送来分文不取的蜡烛。周词伸手去扯白布,小满无所谓道:“不打紧,葬礼都给我办过两回了,我不还好好的么。” 提到这个,周词心中沉吟了下:“可我们一回都未真正拜过堂成过亲。” 小满低头看他一眼,他身上穿的是琼林宴时赏给进士的红锦袍,看着甚是喜庆。 第106章 她说:“这还不简单?” 说完略施法术,眼前灵堂换喜堂,白绫化红绸,她那一身衣裳也转瞬成了件喜服。 她拉着周词跑到祠室,变出一个沈淼的牌位外加一座巫山神女像,先对着身后的天地拜了拜,再转去拜高堂,最后二人对拜礼成,抬头相视一笑。 小满又兴冲冲带周词回房,门一推,红烛红帐,满屋喜气。她坐到床边,长袖轻挥又现出一个小桌和一个酒壶两个酒杯。 周词响起周母曾在家中藏过一坛酒,他去厨房角落里翻找出来,封泥依旧完好。 打开倒入杯中,顿时酒香四溢,沁人心神。两人交杯而饮,陈酒醇厚浓烈直烧口腹,小满面颊泛起酡红,晕乎乎地仰头躺倒,开口时透着一丝小得意:“怎么样,这下圆满了吧。” 周词笑笑,既惊异于方才那一切的神妙,又实在对眼前人有着无尽的思念和喜爱。她恣意随性地躺在床上,一点也不矜持文雅,可于他眼中只觉得率真可爱。 他贴近过来,轻声问:“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巫山?” “你怎么知道?” “赤豹、女萝,那么多的明示暗示。” “那……你没想过去找我么?” 周词起欺身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我想看看你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小满拉下脸来,算不上生气,只是有些不平,深感自己这一糟是被拿捏住了。 她憋着嘴说:“我在巫山六神无主,你倒在京城不动声色。” 周词苦笑:“那是你没看见我为你失魂落魄、寝食难安的样子。” “反正全凭你的口舌狡辩,你这人最爱耍心眼,我……” “好了。”他手心覆上小满的嘴,头抵在她瘦窄的肩上,闷声道,“洞房花烛,怎还说个没完?” 小满忽觉腹部一松,低头看去,腰带竟已被他解去,衣裳没了束缚慢慢向两侧敞开。 她不急,可周词着急。 “你……” 周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两手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衣裳一件件褪了,露出凝脂般的前胸后背,她自个儿变出的大红帐子被烛光照映在身,此时看来甚是香艳。 周词手心抚过之处阵阵发热,虽说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她于床帏之事上总是面皮薄,两只手牢牢捂着嘴巴。 周词在她耳边说:“疼吗?” 小满不肯出声,身上酥痒阵阵,他趁她双眸迷离时故意扯开那双手,不想,她一个没忍住哼哼了一声。 这下她的脸愈发滚烫,如此绵软蚀骨的声音怎么会从自己嘴里溜出来?她羞得想挠他,奈何身子完全使不上力,只扭摆了几下腰,看着反而更像交欢愉悦时的媚态。 二人气息交融,空气湿热黏着,实在难抵翻涌起伏的情潮,温软缠绵之际,她模模糊糊地想,他哪像文弱书生,全是骗人说谎。 可气是喜爱,骂也是喜爱,她再怨也是心甜意洽,柔情蜜意。 宅子里只有他俩,任凭二人纵情云雨,管它天上还是人间。 第七十八章 回了清河镇三天,他们几乎在屋里赖了三天,两人整日腻在一处,像要把缺了的那段日子全补回来,床上也好似抹了浆糊,一粘上去就轻易下不了地。 窗外鸟鸣啁啾,里头红帐半掀,小满草草看了眼,天色也不早了。 她偷摸着起身下地,这时周词伸手一捞,又将她拦腰带了回去,她跌回床里,被那双手臂稳稳按进怀里。 他这两天已知晓她“死而复生”的原委,心底多了几分怅然。 一朝为妖,一朝成仙,终究不是凡人,隔了山海日月如何与他共白首?如今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偷来的,只怕她何时又要一去不返。 他只在脑子里想这些,嘴上却一言不发,小满并不知道,床头阳光刺目得狠,她闭着眼问了句:“知州的鹿鸣宴就在今日,你还不起?” 他回:“午后去。” 小满哦一声,睁开一只眼偷偷看他,语气微微虚了下去:“那到时……我回趟巫山。” 真是愁什么来什么,周词手上不可控地紧了紧。 他把额头抵在她的肩窝里闷声说道:“我好像你手里的风筝,仅凭一根线,喜怒哀乐便都随你。” 她又把眼睛闭上,睫毛轻轻颤了颤。 周词浅淡一笑,满是了然:“成了神仙也不一定逍遥吧?” “你知道?” “看沈前辈就明白了,一举一动势必要恪守严苛的法则。而你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气呼呼道:“灵药哪是我偷的,明明是硬塞我嘴里了。” 她指指被周词好生安放在架子上的松萝草说:“你可知这株女萝是谁?” 周词道:“是许姑娘么?” “不愧是进士郎,一想就通。” 她跳下床,光脚跑去拿了过来,奇的是,松萝离了枝头始终苍翠不枯。 周词将她两只脚拽进怀里捂着,继续听她说:“神女早知我要历劫,便在十六年前用山上的一株女萝塑成我的模样送入清河镇许家。可她只是个空壳,只等合适的时机将我安排进去,我们见到的许小满其实是那女萝的精魂。” 周词沉默良久,直到他的目光从飘动的薄纱帐子慢慢移动到小满脸上,恰好她也在看向自己。 第107章 “难道命数是任由上天摆弄的?” “你觉出关窍了?” “所以逆天改命或许并非……” 小满腾地坐起来,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饿不饿?” 周词一愣,小满抓起床头的衣裳往他肩上一披盖,眨眼就离了老宅,转而置身于一里外的湖水之上。 她手里拿着木浆慢悠悠将小船划至湖心,周词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突如其来,平静地握住她手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到底做凡人好还是神仙好。” 周词笑道:“我没做过神仙,不知道哪样好。” 她把船桨搁下,手心砰砰拍了拍舷板,水波震动数下,忽然从湖中蹦出条五六斤的大鱼跳进周词怀中。 周词按着大鱼,笑说,这不就挺好?小满摇摇头,她又随手生了把火,三两下将鱼烤熟递给周词,周词撇下几瓣鱼肉放到她嘴边,又说,有这样的本事还不好? “不好,我好不了了。”她噘着嘴,转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天朗气清,浮光耀眼,刺得人眼睛疼、鼻子酸。 她没有和周词说过,飞升成仙后她其实不再需要食物果腹,不惧暑热寒凉,也不必合眼睡觉,但她始终记得二人初去榕城,住山洞里的那一夜。周词告诉她做人的乐趣在于真实地活着,没有饥饿,就不明白饱腹后的畅快,不畏寒冷,就不懂温暖和煦的舒适,因为有生老病死,人和人之间的情义才弥足珍贵。 我已尝过这样珍贵的滋味,又怎么回得到不知饥寒,无所谓人心人情的日子呢? 周词见她不语,便不再开她的玩笑:“你是怕天规戒律?” “不止……”小满无助地垂下头,她的眼里藏着阴霾,“我有三怕,一怕留恋凡间连累于你,二怕欺瞒文狸辜负神女信任,三怕不能恪尽仙职枉费凡人拜谒。” 周词不免有些惊讶,眼前的人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她有了责任,有了烦心事,却也更加勇敢坚毅。 他拉起小满的手,指腹慢慢摩挲着她的手背:“你怕的那些未尝有一件是为了自己。” “我有什么要紧。” “当然要紧,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不必迁就谁考虑谁,包括我,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你心中所向么?” 她沮丧道:“可我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答案。” 周词温言一笑,湖水般清澈包容:“我们不是一路找过来的么,我从茫茫三界找到你,从奇绝险境找到生路,再要找个答案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你找不到,那我来替你,刀山火海,碧落黄泉,万死不辞。” 待过了午时,周词如约前往鹿鸣宴,小满自然也回了巫山。 她一路盘算着要如何向文狸解释和道歉,不知不觉就已越过河界,才踏上巫山,她心头顿时一震。 临近神女殿,大门霍然中开,文狸站在门内匆匆看了她一眼,又立即低下头,手指不安地一圈圈绞着衣袖。 小满心知避无可避,不如直面而上,于是沉了口气昂首走入殿内。 四周光影交叠,云轻雾绕,神女瑶姬,娴雅出尘,她背身而立,空荡的大殿中回荡起她肃穆的声音。 “你去了何处?” 小满如实道:“去了凡间。” 神女不语,目色平静,她回过头没有看向小满,而是放眼遥望远处:“数月前,钱塘螭龙作祟,千年道行,法力甚高,吴越之地的水君山神竟无一能奈何得了它,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 “妖龙南下为祸四方,如今忽而蛰伏不出,不知去向,巫山、庐山一带都可能因其大乱,我赶往九重天上商议此事,你呢?巫山一草一木皆是职责所在,你却贪恋人间风月,耽于男女情爱。” 小满心内不免愧疚,沉沉跪伏于殿前说道:“我无可辩驳,但请神女责罚。” “责罚又有何用。”瑶姬摇头,长袖轻挥,“你且在此静思己过吧。” 微风拂掠,话音未落神女已翩然离去。 四面门窗闪过数道金光,而自己已被禁足于神女殿不得再出半步。 与此同时,湖州府官于鹿鸣宴后亲自送周词上了回程的马车,快马加鞭去往京畿,只等着拜官授职。 五日后,周词入朝,依规领取官服,才见衣样纹饰,他脑中便是一凌。出了门,他悄悄将衣裳一抖,发现自己未入翰林,也未进六部,再打开除书一看,擢的竟是巴蜀之地的夔州通判。 第七十九章 去往夔州山长路远,颠簸了好日才临近城郊,阿七不死心,又翻开除书一字一行地看了几遍,却是愈看愈愤懑:“少爷,会不会是搞错了,二甲第一怎么可能入不了翰林?” 周词稳坐于车上,平和道:“进士外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夔州地远,通判官小,少爷你寒窗苦读十多年竟换来这么个境遇,我真替你不平!” “不要只看眼前。”周词将除书从阿七手中抽出重放回箱子里:“巴山楚水凄凉地,于我倒像是故地重游。” 他掀开车帘看了眼外头,雾锁峰峦,水色清碧,一成不变的山景仿若没有尽头。 春闱之时,工部尚书梁闻景已请告老还乡,但门生故吏仍在,不经他手,动一个小小的周词自是不在话下,而当年他父亲遭诬陷惨死之地恰恰是夔州巫山境内。 周词入殿试后,正是梁闻景离朝堂时,他早做了打点准备,若周词进士及第拜官授职,便把新仇旧恨一并算他头上,将他置于同父亲一样的境地,永无翻身之日。 第108章 除了父亲,此地对周词另有一层非凡的意义,他伸手探向缭绕的薄雾,却什么也无法抓住,心中喜忧参半。 又走了约一个时辰,人渐渐多了起来,马车最后停在江滩渡口旁,车夫说过了这段水路才算真正进到夔州城。 放眼望去,江上舟航来往不绝,渡口周围浮铺货摊众多,四处皆是烟火气象。 船身一摇一摆间周词不免有些困倦,半靠上船蓬闭目养神。阿七却对这陌生之地满是好奇,夔州地形独特,远山连绵起伏雾气环绕,屋房楼阁在山中错落而建。 客船悠悠划荡着,临近对岸的沙石滩边,已能听见人声熙攘。 “少爷你看那儿!” 阿七兴奋地拍了拍周词,伸手遥遥一指,周词睁开眼,但见不远处烟袅袅,人如织。 阿七问:“那是什么地方?好热闹。” 一旁的船家热情回应:“是我们这儿的神女庙啊。” 周词心头漾起一阵波澜,抬眸远望,船行峡间,云开雾散,山下静静伫立一座庙观,门内人瞻仰祭拜香火不断。 下了船,周词走在最前,步伐渐快,阿七紧随其后,眼看着他往人多处走去。 他从来不是个爱凑热闹、好求神拜佛的人,今日却出乎意料地跻身于神女庙香客之中。 周词请了一炷清香,弯腰三拜,恭敬虔诚,阿七也跟着依样照做。 庙观里随香赠了一次求签机缘,他走至台前从竹筒中抽取出一支,翻面一看,上头签文写到:“崔巍崔巍复崔巍,履险如夷去复来。身似菩提心似镜,长安一道放春回。” 阿七说:“少爷,前面有师父解签。” 他心知文意,笑了笑说:“不必。” 进完香,周词在观内走了一圈,出了神女庙又到附近几处铺子和店面买了些吃食,有意无意地和店家闲聊几句,不过吃的大多跑进了阿七肚子里。 走了一段路,天公不作美,云雾里飘下绵绵细雨,湿气氤氲,两人坐在街边屋檐下,阿七边舀着一碗豆花边问:“少爷,你怎么想到去神女庙了?” 周词说:“我初来乍到,拜一拜山头。” “我们又不是盗贼劫匪,拜什么山头。” 周词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往后你就知道了。” 阿七不懂他打的什么哑谜,便问:“少爷,那签文是什么意思?” “算是上吉签吧,虽有波折,但好在长风破浪会有时。” 阿七听了自是喜笑颜开:“我就说少爷吉人天相,看来神女娘娘也对你青睐有加。”说罢他又追问,“那你方才在庙里求了什么?” 不料,周词沉默片刻,回道:“不可说。” “啊?为何……” 周词断然不答,起身掸了掸衣上的尘土:“走吧,去夔州府衙。” 阿七知道自家少爷心思深,所以满肚子疑问只得憋回去,此时周词高挺的背影已经要走远了,阿七三两口囫囵吞下豆花,急忙从包袱里抽出雨伞跟过去。 雨丝细如牛毛,似在山间蒙了层薄纱,小满两手撑在窗边隔窗而看,心里也觉着湿漉漉的。 这时,背后有人推门而入,小满回头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文狸说:“被禁足的又不是我,怎么不能来?” “神女后来有没有说什么?” 文狸摇头:“没,倒是你,怎么当时一口就承认下来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服个软认个错,保证往后不去了就行。” 小满顿了顿,两只眼睛滴溜溜望着天花板嘟哝道:“那我可不敢保证。” 文狸听了差点背过气去,横眉竖眼地说道:“真后悔给你做了什么红娘,这个节骨眼你可千万别闹,如今螭龙不知隐匿在何处,只怕要掀起大波澜。” 提及此事小满甚是不解:“水部不是有龙神五王坐镇么,大家都是龙,难道捉拿不了?” 文狸悄悄关上门窗,在她耳边细说:“其实赤龙神早派手下前去了,但死的死伤的伤,妖龙从水虺修炼至今,已是神通广大,轻易奈何不了它。” 小满又问:“为何不五个一起上?” 文狸轻笑一声:“五位龙神向来不和,要联手几乎不可能。” 小满挑了下眉毛,心觉讽刺:不止人与人有争斗,连上界众神也难以免俗,实在可笑。 而周词这头,他站在府衙大门前,嘱咐阿七先去官舍收拾一下,自己则出示了文书等物,预备找知州做到任的准备。 府衙内人不多,门内小吏见有人来,一双双眼睛时不时瞄向他。一名巡检使前来相迎,周词问及知州,他客气说道:“大人今日外出办事,应该要不了多久,烦请通判在此等候片刻。” 周词点头入座,巡检使便自行忙公务去了,身后人紧接着主动为他奉茶。他端起茶盏,手心刚碰上杯壁就觉出一丝不对劲,再抿上一口,发现茶水近乎凉透了,恐怕已经放了有一会儿。 天黑后,周词回到官舍,阿七等得着急,晚饭也没吃,一见他不由纳闷:“少爷,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周词说:“我今日并未见到知州。” “他不在?” 周词只是嗯了一声,阿七便自顾自说:“那明日再去,我刚把屋子收拾好,这里实在有些简陋……” 周词听言不禁四下看了看,屋宇破败不说,器用陈设也极其老旧。 第109章 从他得知自己外放至夔州之时已过去十余天,府衙应早就接到新任通判要来此任职的消息,但无论是到了夔州属地还是入了州府衙署,从无一人主动接应。 他抬头看着墙角的蛛网嘲弄似地笑了下:“罢了,不候个两三趟恐怕是见不到这位知州大人的。” 第八十章 翌日,周词又去府衙,如他所料,知州依然是外出公干,与他同为副手的同知迎上来,同知是个年近天命的中年人,身子微微佝偻,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总是从眼角余光里看人,倒像书院里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秀才。 交谈几句后,他带着周词四处走了圈,稍稍熟悉一下此处,其余还等知州午后回来再做安排,他亦不敢僭越。周词看了看夔州府衙里的各色人等,大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正堂内昏暗潮湿,门窗齐掩,不免令人心绪烦闷。 等同知离开,周词仍决定等候,没想到又碰着昨天的巡检使。 那位巡检使名叫傅良,见了周词先是一揖,口中寒暄了一番,便道:“辛苦通判在此等候,知州大人今日应该能回来。” 周词颔首,未曾表露任何不满,客气谦和,照旧静待。 之后,傅良进出两三次,和属下在府衙内交谈数次,周词没有刻意去看,但总有几道目光时不时在他身上游走打量。 不知过去多久,府衙正厅西面缓缓照进一缕暗淡的余晖,不多时,傅良朝他拱手道:“不巧,刚接到消息,知州在路上耽搁了,今日恐怕……” “无妨。”周词敛衽,微微一笑,意料之中。 他踏着暮色回程,巡检使的办法其实并不算高明,他想,此人多半是知州亲信,面上要给他这新到任的年轻通判树权立威,暗中又让信得过的人私下查探。 第三日一早,府衙仍不见知州身影,周词派人叫阿七找了身体面的衣裳来,随后前往其府上登门拜访。 知州住所位于一处僻静街巷,门头不大,左右放了两只石狮,周词让阿七去石狮子后头,自己则大步走到门前。 这时,大门自内打开走出一人,见几步之外的周词迎面过来,那人停下,快速打量了一眼。 他瞧周词相貌堂堂,衣着得体,便主动开口问他:“公子是……” “在下周词,求见知州大人。” 对方点头拱手:“我是府上的管家,周公子为何事而来呀?” 周词没有明说,来去几句后管家倒像是自己悟出了什么。 他把周词带到一旁凑近说道:“老爷今日确实不在府中,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世上没有见不着的神仙办不了的事。”他小声提点,“拜菩萨贵在心诚,心诚则灵嘛。” 周词目光一凝,顿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管家尚且如此,看来私相授受之事已司空见惯了。 回官舍的路上,周词在前,阿七在后,他问:“阿七,你还记得陈秉元么。” “记得,老夫人在时提到过,是诬陷老爷的那些人之一。” “彼时他还是个县衙典使,如今已成了夔州一方的首领官员。” 阿七心头一跳:“那个知州就是陈秉元?!” “不错。” 阿七一时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咬牙说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应该知晓我的身份,受梁闻景庇佑势必要处处为难我。” “怪不得,他现在压你一头原来是在给你下马威呢,少爷,你有什么对策么?” 周词思忖片刻说道:“没有。” 阿七呆了呆,周词脸上笑开了,轻推了下他的背说:“顺水推舟,顺势而为吧。” 神女殿中,小满数着日子盼禁足解去的那天,而人间那些祈愿她也不再怠慢,每日让文狸送来认真处理,其余时间就在殿中潜心修炼灵法。一是恪尽职守,第二个便是她自己的小心思,想着神女若知她如此卖力,说不定能大发善心提前放脱了她。 小满一早开始静修,闭目冥心,静息思虑,文狸拿来一叠书册进来轻轻放在她身旁的桌上。 她敛息睁眼,转身打开册子专心工作。文狸陪着她,也捧起一本薄薄的书一页页翻看。 过了半晌,文狸冷不丁地发问:“仙君,共赴巫山是什么意思?” 小满瞥了她一眼,扯谎道:“就是一起爬巫山。” “那巫山云雨呢?” “爬到一半下雨了。” “不对呀,方才还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后面怎会突然爬山,岂不是行文不通了。” “你看的什么?”小满抢过她手里的书扫了几眼,脸上阵阵发烫:“你怎么看这个,哪儿来的?!” 文狸说:“不知哪个凡人在神女庙的围墙外要烧毁这些书,没想到烧到咱们这儿来了,我想着往后总要历劫,早知道些凡间习俗也好。之前你说的那本西厢我看完了,最近才读这个的。” 她袖子一抖搂又掉出了两三本,竟还是成套的。 小满翻开一看,全是淫词艳语、内容荤乱的禁书,简直又好气又好笑,谁知文狸还好奇地追问:“凡间夫妻既然都爱爬巫山,怎么我从来没在山上见过那么多人。” 小满懒得解释,继续骗她道:“那就是大晚上避开人爬的。” “可是……” “好了,你别烦我。” 小满捂住耳朵,目不斜视地盯着祈愿的册子看。 第110章 山风吹过薄纸哗啦啦地翻,她突然一把按住,停在了某一页。 只见,白纸上寥寥数行字:心怀虔诚,敬拜神女许三愿,一愿天下河清海晏,二愿家父沉冤得雪,三愿吾妻小满万般如意、平安喜乐。 她反复看着那行字,既惊又喜。 是他?他来了?怎么可能,难道京城的官不做了吗?!真是疯了! 此时文狸看着自己手里的书越想越觉得奇怪,她满脸无辜地问道:“凡人夫妻行周公之礼是不是真像书上写的,神魂颠倒,逍遥快活?” 小满压根没听见她的话,兀自呢喃道:“他好像来了!” “谁?” “周词。” “来做什么?”文狸一副呆样,“找你爬山么,正好,今日不下雨。” “爬你个头!” 她脸颊通红,抽走那些书用法术一把烧了个干净。 “啊,干嘛全烧了呀。” “没有全。”小满手掌一翻又凭空冒出来一本,“这可是凡间的禁书,要是神女知道了……” 文狸慌忙拉住她说:“千万别告诉神女。” 小满哼笑两声,将书藏进袖子,一脸狡黠:“那你帮我个忙呗。” 第八十一章 到夔州的第五日,周词终于得见知州陈秉元,任职与各项事务上手还算顺利,但钱粮、赋役等要事,明面上是通判掌管,私下却是由府衙中长久固定的人选一手把控着,显然是为了防他。 周词不急于冒进,更不多过问,如此倒也轻松自在许多。 休沐那日,他交给阿七一张自己画的图送去附近的木匠铺,照纸上所绘制的规格做两个匣子。 阿七出门后,他从带来的行李中取出两盒新茶,一盒是韩定睿庆贺他登科特意送的明前龙井,价值不菲,另一盒是临行前宋柳忆所赠的碧螺春。 他将两盒茶放到桌上,铺陈纸张提笔写起了信,信的篇幅不长,七八行字就收了尾。纸张平整折好放入信封中,刚要封口,门窗作响,一阵大风猛地把窗户吹开,险些将信也卷了去。 周词俯身按住桌上的纸笔,疾风过后,他长舒了口气,抬眸间,窗外遥遥一只纸鸢映入眼帘,约摸隔了一条街的距离,正飘在半空晃悠着。 它就像是大风刮来的,没头没尾,平白无故。 怪事。 可他转念又想,难道我经历的怪事还少么? 如此一来思绪便通了。 周词手掌横在额前遮着阳光,眯眼看向那只纸鸢,除了原本的花纹,上头另用笔墨醒目又歪斜地涂了三个大字——我、来、了。 他目光骤然一亮,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官舍。 那上面的笔迹周词一眼认出,循着纸鸢的方向走,七拐八弯到了一处院墙外。 前面叽叽喳喳传来孩子的声音,他快步跑过去,五六个孩童围着小满你一言我一语,听不清各自说的什么。 她手里扯着风筝线,大老远看见周词仿佛看到了救星,拼命朝他挥手,周词故意放缓步子,站定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眼底带笑。 小满应付不来,耳旁吵吵闹闹,心烦意乱,两只眼睛怨怼地瞪着他,直勾勾、杀气腾腾,直盯得周词有些不自在才过去解围。 周词站在外面笑道:“你抢他们纸鸢了?” “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打头的孩子竟出言替她解释,“她没有抢,是我们的鹞子挂树顶上了,她说只要同意借她用用就帮我们拿下来,然后就用了仙法!” “对,仙法!” “那么高的树,嗖地一下鹞子就下来了。” 孩子又七嘴八舌起来,然后围拢住小满继续刚才那些话。 “教教我们吧仙女姐姐!”“我想学仙法,收我做徒弟吧!”“我也要我也要!” 小满直懊悔自己在这群小屁孩儿面前透了底。 “仙女姐姐?” 周词忍俊不禁,小孩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张张脸全是疑惑:“你是谁?” 周词看了眼小满,弯腰冲他们笑道:“她是我夫人,你说我是谁?” 孩子们恍然大悟:“是仙女姐姐的相公啊,那你也会仙法吗?” “我不会,但我可以替你们出出主意。” 几个孩子瞪大了眼,都想听他说下去。 周词一本正经地诓骗道:“修习仙法并非一蹴而就,还需看天资根骨,若要学,少则数月,多则三五年,你们家中可会答应?” 他们忽然一个个都不作声了。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内心澄澈,无我利他,才是修心修行之法门,你们能做到么。” 他们互看几眼,面面相觑,显然被这番听起来玄之又玄说辞唬住了。 周词笑道:“不如你们各自回去问问父母亲眷,答应了便过来找我们如何?” 有的孩子顺着他的话懵懵懂懂地点头,周词继续唬道:“她一会儿要回天上了,过时不候,快去吧。” 孩子们一听,急了,拔腿就往家里跑,终于哄闹着四散而去。 小满松了口气,两人此时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道:“你怎么来了?” 小满抢先再问:“你不好好待在京城,怎么跑夔州来了?” “……说来话长。”周词暂且不想提外放的诸多缘由,“倒是你,为何不直接来找我,还用这种法子。” 第111章 小满摇头:“那里是官舍,我怕进去会给你惹麻烦。” 周词心中不由动容:“官舍只是舍,不过是供人住的地方,你又是我的家眷,何来麻烦一说。” “走吧。”他旁若无人地拉起小满,从她袖子底下牢牢攥住她的手。 他的住处内已经打扫得十分干净,东西也规整摆放好,这里无论大小还是格局都远不及清河镇的老宅,甚至比不上宋柳忆在京城茶铺。 一进门周词就担心道:“你现下跑出来不妨事么?神女可会责罚?” “不打紧的。”她摆摆手隐瞒了被禁足之事。 她想着换个话题,眼光一瞥便落在了那封信上,发现红框封里的名字赫然写的是韩泠君。 “你一到夔州就给三妹写信……” 她的话听上去酸溜溜的,眼睛盯着窗外表面上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周词慢悠悠说:“我怎么记得,我初到夔州写的第一封信是给你的。” 小满哼了一声:“你哪是给我写信,分明在给我派差事,我这点小仙职如何能保天下太平?连替你父亲惩凶除恶也做不到。” “那最后一个呢?” “最后一个啊。”她嘴角没压住,轻轻笑了下,“看心情吧。” 周词拿起桌上的信交到她手中:“这个说不定能让你放心些,不至于胡思乱想。” 她满腹狐疑地打开信件,上面寥寥几行字,是要托已回到榕城的韩泠君办一件事。 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她自然不担心周词和三妹有什么,但官场的泥潭却更让人糟心。把信草草塞回去后,她凝眉问道:“你要防着谁?究竟为何会到夔州来?” 周词不语,起身将门窗轻轻带上,这才一五一十地将经过告诉了小满。 她听到一半心头便开始冒火,周词好不容易考中进士,没想到又遇小人陷害,况且还是父亲的旧仇。 小满抬眼看看他,一如往常的心平气和,仿佛讲的都是别人的事。 她问:“你有打算了是不是?” “嗯。” “说来听听。” “他在此掌权近十年,硬碰硬并非明智之举。” “那就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嗯,他既如此会钻营,又能攀上朝中尚书,一定走了不少旁门左道,这样的人必是贪婪的。”他说着忽然对着小满笑了一下,问她道,“我们的老宅看着不差吧?” “当然了,三进的宅院呢,挺能唬人的,当初我还以为是什么高门富户,没想到米缸都快见底了。” “陈秉元也许会派人去清河镇探我的底。” 小满两掌一合,说道:“难怪你让三妹找几个得力的下人过去,原来是……”她眼中突然亮闪闪的,脸上狡黠一笑:“不如把这事交给我。” 周词神色浮上一丝犹豫,她立即扯着周词的袖子左左右右拼命摇晃:“让我去吧,我是巫山上的仙,你是巫山下的官,上下一心,所向披靡!” 第八十二章 没几天,木匠铺按周词的图样尺寸做好了两个木匣,外形无论长宽大小材质均分毫不差,但内里却不相同。 一个是普通匣子,另一个底部特意做了暗格夹层,但空间狭小,若非谨慎留心之人很难发觉。 周词将碧螺春装入普通木匣,不易得的明前龙井则放入带夹层的那一个,他裁了两张随处可得的竹纸,大约半尺,一方花草宣,一方洒金。 最后便是将竹纸包在木匣外面作区分,但周词反其道而行,以花草纸裹龙井与夹层匣,更亮眼的洒金纸内反而是装了碧螺春的普通匣子。 明前龙井依然是比碧螺春更名贵的。 翌日,他起了个大早去往府衙,巡检使傅良正佩刀准备出去,他派人将他请来,把两个匣子一左一右送到傅良手中,其余的话只字不提,只诚恳地说:“初来乍到,还请知州大人和傅巡检多多提点。”说罢他看向洒金竹纸的那一盒,“今日我需去趟云安县,这一份烦请傅巡检代劳。” 傅良心知肚明,但表面上扔推辞了几番,周词道:“只是些家乡特产,不成敬意,往后……” 他停了停没再说下去,低眉抬眸,浅笑了一下。 这一笑倒让傅良放心不少,许多事不能放台上讲透,东西到了,意思也就懂了。 他“勉为其难”收下,说陈大人那份一定带到,两人客气几句,出门后一切如常,面上都只当从未有过此事。 不出半日,围了洒金纸的木匣就出现在了陈秉元的桌子上,傅良将东西交给他,却并未提及自己也得了一份好处。 待他回到家中,拆去外层的竹纸,打开匣子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这个通判倒是诚心,初次便向他送了份厚礼。 明前龙井,可谓茶中当之无愧的珍品,产量少,时间短,头批采摘的新茶过了时候纵使有钱也是买不着的。 傅良轻轻拍打着木匣子咂摸,赠与他的尚且如此,不知孝敬知州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这头,陈秉元也得了空,不由想到桌上放了半天的匣盒。周词是十多年前调任到此地的周彦和之子,周彦和怎样他早已记不清了,当年与之有过节的也是梁闻景,他只不过推波助澜依了梁的意思行事。 如今周词走马上任,陈秉元自认为两人是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的,他也没有证据把柄,但还是得谨慎小心,防他一防。 第112章 而对眼前木匣里的东西,说不好奇是假的。 陈秉元坐到桌前,扯下外头的洒金纸揉作一团,慢慢打开了盖子,里面装的是上等的碧螺春头采。太湖之滨洞庭之畔,离巴山楚水之地迢迢路远,他自个儿想喝个正季的江南新茶并不容易。 陈秉元想:这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敲门砖试探试探倒确实合适,再有,此人脾气性情尚不知晓,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合上木匣,算了算日子,叫傅良派去的人差不多也该到了。 三月已至,清河镇草长莺飞,田陌间青绿蓬勃生机盎然,一派春日里的好气象。 小满闭眼半卧在院中的老榕树枝上,她的禁足已解,偷摸跑出来一个时辰问题不大。之前在镇上布了法术,今日有人正四处询问周家宅邸,她便提前候着。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果真有人远远朝大门过来了,她支身细看,那人步伐稳健有力,看着倒像个习武之人。 她从树上跃下,拔了院子里一丛杂草,幻化出七八个丫鬟仆从,红袖轻挥,周家老宅眨眼竟变了模样,原本有些年头的砖墙屋瓦焕然一新,里面的装饰更是精巧别致,家居摆件、古董字画相得益彰。 她叉着腰满意地打量了几眼,没当过有钱人,还没见过有钱人吗,榕城韩府、京城棠夕阁都不是白去的。 末了,她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位中年妇人,扮成管事婆子的模样,还不忘在脸上弄些皱纹,看着更逼真点。 等这些事全搞定,外头恰逢其时地响起了敲门声,扮作门房的下人开出条门缝来,眼前站了个年轻人,拱手朝他问道:“这里可是周词,周公子家?” “没错,您是……” “噢,我是周词旧时的同窗,正好路过这儿,多年不见,想着有机缘拜访一下。” 小满这时候从门里出去,假装撞个正着:“少爷已去往夔州任职,恐怕不常回来了,公子不如留个名,我们也可书信向他禀报。” “原来如此,我只是碰巧途径此地,往后也很难回来了,名就不留了吧。” “那怎么行!”小满把门开大了,伸手邀他进门,“既是少爷同窗自然该好好招待。” 只见周围几个下人齐刷刷站在两边,给他让出条道来,逼得那男子不得不进门。 他被请至花厅坐下,整个周府从房梁到地面无不透露着主人家的实力,三进三出的宅院开阔大气,院内花草成荫、造景雅致。 他两眼四处乱看,环顾宅邸,不由在心中暗暗惊叹。 丫鬟见来了客人,忙不迭去备茶和点心,刚拿上桌,小满就亲手端到他眼前。 这样的环境下人也不由拘谨了,他小心接过后连声道谢,两手抬放间,小满清楚看见了他右手虎口处的茧,更确定了他并非书生身份。 她压着嗓子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敝姓张,是周词年少时在书院的同窗。” 他怕横生枝节便刻意挑了个大姓,小满当即应对道:“是吗?少爷在书院那会儿的同窗都是城中相识的门户,似乎不记得有姓张的,敢问公子名讳?” 那人眼神躲闪,神色略显慌张,稍顿了顿忙找补起来:“我和他并非师从同一位老师,我……” 小满一脸恍然大悟:“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您是少爷在苏州那年的同窗张公子!” “对对对,正是在下。”他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顺着话点头应了下来。 小满心底嗤笑,周词压根没去苏州念过书,这人实在不聪明,稍稍被她一诈就露了马脚。 之后,正如周词先前所言,此人必会旁敲侧击打探他目前的家底和财力,小满只管往大了吹,什么田产、商铺一应俱全,连同京城还有店面产业,结交的也是些富贾名流。 那人还提及自己同周词年纪相仿,已娶妻生子,不知他是否有了妻妾。 这么一说正中下怀,她忍不住眉飞色舞道:“当然了,而且咱们少夫人来头不小,掌管了一整个山头,绵延数百里。” 他听得一知半解:“管山头?” “是啊,山上的草木溪流都是她说了算的。” 照这么说那位夫人岂不是山上的悍匪?他不禁咋舌,没想到周通判看着温文尔雅,实际竟是这样的人物? 他是知晓周词在夔州的情形的,于是又问:“夫人没有随他同去?” 小满笑道:“夔州路远,夫人总要回娘家一趟,和父母作别再去与少爷团聚。” 对方点头称是,又闲聊几句就告辞离去了。 等他走得彻底看不见人影了,小满伸了个懒腰撤去里里外外所有的法术,回身看着暗淡下来的宅子才觉得更舒服、更称心。 她不能多做停留,飞身便回巫山。 也不知道夔州那边如何了,是否还应付得来,哎,真想见见他啊。 周词坐在桌前正写着文书,大半已经完成,谁知突然一个喷嚏,他手一抖,在纸上划了长长一笔,全部作废。 真是的,他苦着脸无奈地将文书放到一边,只能重新写过。 第八十三章 一大早,陈秉元府邸的大门就被敲开了,下人见是傅巡检,忙领着人去书房外候着。没多久,陈秉元穿戴齐整和他一同进入屋内。 门一合上,傅良一五一十地将手下于清河镇打探到的消息告知他。 第113章 陈秉元听后良久不语,傅良偷摸看了他两眼,打破沉默道:“想不到这周词来头不小啊,平日里吃穿用度根本瞧不出什么。” 陈秉元张了张嘴,思量片刻才说:“确实始料未及,不过也正常,轻易显山露水张扬跋扈的才是傻子。” 他说着在房里踱了三四步,半侧过头问道:“他有家室?” “不错,家中有位夫人,如今在娘家,不日前往夔州。” 陈秉元一疑:“我怎么听说他前些日子新丧?” “这……难不成高中后又娶了?” 陈秉元思忖道:“不排除这个可能,且他恰好中了进士,微妙得很。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也就是世人说说而已,只怕他也是个免不了俗的,既是俗人,那往后就好办事了。 “还有……”傅良顿了顿,“听说他的新夫人似乎是个山匪。” 陈秉元哼笑两声,想的却是另一层:“这就有点意思了,若真是如此,哪天出了岔子、不好利用了,根除起来也有理有据,很是方便。” “大人您看,接下去该如何行事?” 陈秉元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感慨:“傅良,我在夔州的时日可不短,十多年了吧,自己也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懒得折腾。人嘛,总是年轻时渴望大展宏图,年老后企盼衣食无忧。梁闻景已告老还乡,我要想调任京城恐怕是痴人说梦了,不如看看这个周词如何,也为今后的衣食无忧早做打算,你说呢。” 傅良听出了他的意思,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现管又及不上现钱来得直接爽快。 周词既然财力雄厚,不如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不过。”陈秉元话锋一转,“他这人还是要继续留意,看着点就行,别的不用做太多。” 至此,二人都未提及先前木匣里的东西,傅良不以为意,因为未曾禀报自己也收了礼,而陈秉元思虑甚多,私相授受之事最好不要明说,只怕落人口实。 两三日后,周词自云阳县公差回来,通判一职掌管着夔州的诉讼,云阳有个案子牵扯了几条人命,很是棘手。县丞拿不定主意便上报至州府,陈秉元本就厌烦这种麻烦事,就以职责划分熟悉事务为由让周词跑一趟。 他平时闲来无事就看一看律法,这次到了云阳后他一刻不敢耽搁,调动衙役、皂隶、仵作,请教典史律法条目,不以上压下,恩威并施,最后案子抽丝剥茧,层层推进,竟办得十分漂亮。 因是公差之故,他不便带上仆从,阿七就留在了官舍,到府衙后他也不觉得疲累,自己提着包袱回了住处。 一踏入大门就见一个负责官舍周围洒扫的婆子站在门后,见他来了,忙不迭招呼。 他点点头,在外唤阿七过来。 结果叫了两声,里头竟没有动静,他径直走入房中,门一打开,阿七侧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周词叫了声,阿七只是把脑袋往里埋进去,他上手拍了几下,阿七这才睡眼惺忪地看过来。 “啊?什么?” 看样子显然还在神游。 阿七扭头盯着他愣了片刻,待把眼前的人彻底看清后,他浑身一激灵,兔子似的从塌上跳下来:“少爷,我、我……” “晚上没睡好么?” “没有没有,少爷你不在,我一个人太闷了,不小心就……” 周词笑道:“没事,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阿七嘿嘿一笑,连忙接过周词手里的包袱,该洗的洗,该整理的整理。周词则坐到桌前,马不停蹄地写下云阳那桩案子的结果,等着明日一早就呈上去。 阿七忙完回到屋内,坐在一边静静看着周词奋笔疾书,久了他自己也有些不自在,站起来东收拾几下,西摆弄几回。 周词余光注意到他,忍不住瞥了两眼,他却丝毫没有察觉,独自在一旁晃悠。 周词停笔疑惑道:“你在干什么?” 他摇头回应:“没干什么啊。” 周词索性搁下笔,转身面向他问道:“平时总看你闲不下来,今日是怎么了?” 阿七挠挠头,讪笑说:“平时里里外外要忙的事确实不少,但现在在官舍,近来好多事都不用我做了。” “什么意思?” “比如外面庭院和廊道的洒扫,最近连菜都不用我去买了。”他朝门外的方向扬扬下巴,“官舍负责打扫外间的大娘都一并包了。” “也难怪你会大白天睡觉了。” 阿七尴尬地涨红了脸:“对不起少爷,我错了……” 周词眉心蹙了蹙,倒不是想责怪阿七偷懒,而是事出反常。官舍里那些扫尘的婆子是由楼店务派来的,只简单处理一下外院的清洁,绝不可涉及各官员内宅事宜。 周词略一沉吟,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你出门的前两日,她说夔州开春湿气重,蛇虫也多,里里外外都需勤洒扫,她看我只一个人就给我搭把手,后来又好心替我去集市把要的蔬菜瓜果顺道带来。” “一定还提过要进门吧。” 阿七点头:“少爷你料事如神啊,这都猜到了。”说罢他挺了挺胸膛,“不过你放心,我没让她踏进过房间半步!” 周词嗯了一声,随即牵起嘴角浅笑了下:“既然她想看,便让她看个明白。” 次日,周词打算让阿七配合他做一出,戏单给那偷偷查探的婆子,他交代了一番,让阿七先出门一段时间,随后故意开了北面靠墙的半扇小窗。 第114章 那婆子果真被引来,不过此时阿七还未回官舍。 她悄悄摸到窗下偷听里头的动静,时不时从窗缝里张望,正当她聚精会神时,墙头上穿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听到动静,婆子心虚地转身,迎面撞上一个年轻姑娘从墙上敏捷地翻了下来 她慌张地脱口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姑娘一惊,并不害怕,清亮圆溜的眸子转了半圈,指指自己说:“我、我是通判夫人!” 第八十四章 通判夫人?没听说过这周通判有妻室啊。 婆子将信将疑,双眼从她头顶一直打量到脚底。 周词在屋里听见了动静也是惊诧万分,没想到小满会在这个节骨眼过来。他立即出门给她解围,只和婆子说之前夫人暂回了娘家,准备妥了才接来夔州的。 他领着人进去,小满自己也有些慌张,打起手势指向外面又指指自己,压着嗓子说:“我刚刚翻墙进来的,她在那儿偷听,是不是陈老登的人?” “多半是。” “哎呀!”她重重拍了下额头,“那不坏了吗,方才扯什么慌都不行了,我就直说我是你夫人,哪有正经官夫人翻墙进门的!” “你也知道啊……”周词无奈地拉她坐下,打算静思应对之策。 结果小满屁股刚沾上凳子就又站了起来,她笑两声,绕到另一头,悄摸打开后门从墙角拔了一丛野草进来,捏在掌心轻轻一捻,杂草化作一缕青烟飞出窗随风散去。 不出片刻,外头大门被连敲数几下,响起闹哄哄的声音,门房问来人是谁,说了几句就将人放进来,小满把门窗统统打开,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 只听外面响起一声清脆的“小姐”,周词瞪大了眼,立马转头看她。 小满往后一仰,挑挑眉说:“你看着,我给救救场。” 一个拿着金丝绣线氅衣的丫鬟边快步走来边叫道:“您小心别着凉,我回去不好和夫人交代。” 她进门朝两人福了福礼,朝周词说一声“见过姑爷”,便把氅衣披到小满身上,随后陆陆续续有三四个脚夫,将衣裳、首饰、文房四宝和平日里用得到的物什一箱箱搬进来,东西不算多,但样样精巧绝伦,直把藏在一旁的洒扫婆子看得目瞪口呆。 等箱子全送进门,丫鬟脚夫也走远了,婆子扔了笤帚就从角门出去报信儿。 周词看着屋里的几口箱子说:“闹这么大阵仗,如何收场?” 小满摆摆手:“只是些穿的用的,一会儿法术收了就没了。” 方才抬进来时她刻意让人看见,确实没有大件的东西,周词点点头,心想:关起门来的事,谅陈秉元也不会过分到闯进他房里翻箱倒柜,至于她…… 周词迫近一步,将她圈在椅子上笑道:“你既说明了是我夫人,岂不是要常住下来,如何回巫山去?” 周词话里带话,一来是问她将来打算,二来带着私心确实盼她留下的。 哪知小满根本不接茬,甩甩手说:“做夫人的当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哪怕我人不在也不打紧,像现在这样时时回来一会儿就行。” “这样还算什么夫妻?”周词看向她,眼里透着一丝失落。 小满沉默了一下,抬眸笑眼回应他的:“总之,我会想办法的。” “那……” “少爷!” 二人对看一眼,没想到阿七竟在这时候回来,阿七尚不清楚小满如今的身份,只怕见了又得大呼小叫一番。 周词只好松手放她回去,刚一让身,小满突然拉住周词衣领,仰头贴上他的双唇,小声道:“我走啦。” 说罢,她灵巧地从他臂弯之下钻出去,可周词眉眼一沉,展开手臂完全阻住了去路,他笑道:“再等等吧。”随即揽住她深深吻下去。 温香软玉,蜜意柔情,此时阿七步步临近,声音听来仅剩几步之遥,眼看木门即将推开,周词一抬手,小满笑着皱了下鼻子,飞快从窗口钻了出去,一溜烟就不见了。 “诶?少爷你干嘛呢?” 阿七进门,见周词两手撑着圈椅,正盯向窗外一动不动。 周词笑着起身拍拍腰背:“没什么,坐久了有点累。” “噢,那我继续?” 阿七小声询问,随后便欲开始之前交代给他的那出戏码,周词却抬手制止道:“不必了,事情已经办妥了。” “办妥了?谁办的?” 周词若有似无地笑了下,总不能说是小满回来自己搭了戏台唱完一整出吧,他没有多言,只是让阿七不用再照计划行事。 云阳县的案子牵扯的人命多,百姓一时人心惶惶,影响颇广,因此结案文书上报后州衙与县衙均得了嘉奖。陈秉元先前并未在意,后来才发现周词竟将功劳大都归到他的头上了。 白捡一回功绩,周词此举令他极为受用,看来不光是个会做事的,还很懂事。 不仅如此,周词上任后各项公务均干得妥妥帖帖,陈秉元手下把持着钱粮账目的副手需不定时向他通报近况,人人看着喜笑颜开、轻松如意,加之周词性情和善,头脑灵活,揽下诸多他们不愿处理的麻烦事,梳理打点得井井有条,众人说起时总对他格外满意。 但受苦受累的不仅他一人。 三更天,官舍里还久久亮着盏灯烛,阿七在暖黄之中昏昏欲睡,头时低时抬,忽然猛地栽下去,险些摔到地上。 第115章 他勉强睁开眼,见周词仍在案牍前忙碌,忍不住劝道:“少爷,都这么晚了,事儿是干不完的,别把身体熬坏了。” 周词笔不停,眼也没抬一下:“你累了就去休息吧。” “我不困。”他起来活动几下手脚,走近问道,“少爷你饿不饿,要不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了,你去睡吧。” “没事,我陪着你。” 阿七把凳子搬到桌旁,看他处理公务文书,看着看着,他觉出点不对来:“少爷,州府衙署是把什么活都推给你干了么?” “这里面一团乱麻,渎职懈怠、滥用职权的比比皆是。” “可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啊,他们太欺负人了。” “自然不是我的责任,该负责的另有其人,你看这里。” 他并不避讳阿七下人的身份,直接将卷宗在他眼前展开:“其中不平、不白之事竟多如牛毛。” 阿七凑到桌前细看:“好像苛捐杂税也重,至少比清河镇的多。” “一行一字,皆是罪证。” “那可以向京城禀报啊。” 周词微微摇头:“言路阻塞,反而对我们不利。” “那怎么办啊?” “不急。” 周词气定神闲,明亮的烛光映在他眼底,煌煌如星月,他静看着那些白纸黑字,沉声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夔州府该变天了。” 阿七眼看他半明半暗中英挺的脸,困意全无,他大致看明白了,便在心底咋舌:少爷这扮猪吃老虎的功夫可了不得。 第八十五章 春日正盛,万物和鸣,陈秉元呷了几口碧螺春,香气沁人,自是舒心。 他走到院子里,墙头的月季枝枝蔓蔓开得艳丽,正在赏玩的兴头上,一阵碎乱的脚步由远及近,频率飞快。 “大人!” 一位府衙的主簿举着封信奔到他跟前,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陈秉元见了不由烦躁,蹙眉斥责道:“毛毛躁躁的,天塌下来了不成!” 主簿喘息几下,咽了口唾沫,忙说:“是、是御史台那边传信,三日后有监察御史来夔州巡视,要稽查账册、典正法度。” “两个月前不是刚查过吗?” “前儿刚换了个御史中丞……” 陈秉元扭头走进书房,主簿一路小跑跟进来,门窗紧闭。 “文书呢。” 主簿将盖了官印的纸张交到他手里,陈秉元迅速扫了眼,随即往桌上一甩。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当然怕引火烧身,两个月前例行的巡查才刚结束,他自认为万事大吉便私自挪用了一部分赈灾救荒的钱给老太太办寿宴去了,七七八八加一块儿足有五百两银子。 人还有三天就到,这会儿他如何凑齐五百两银子填补上? 陈秉元负手而立,默然侧目,茶叶在清碧色的水中打着旋儿,缓缓沉到了杯底。 夜里,周词散值回到住处,他刚歇口气换上常服,府衙的书吏忽在门外求见,交谈了几句,不得已,重又把衣裳换回出门去了。 陈秉元把周词请进书房与他同坐一边,又让下人沏了茶端过来,周词低头看了眼,似乎正是自己那盒碧螺春。 两人坐了许久竟半天无话,周词端坐静候,却见他面色愁苦隐有惶恐之状。 周词耐下性子问道:“大人深夜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陈秉元先叹了口气:“哎,我这……这真是……” 他几度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周词态度恭顺,语气听来宽厚温和:“大人可有什么烦心事?” “确实烦心啊。”他垂头苦恼道:“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找你诉诉苦,此乃你我私下间交谈,无关公事。” “好,大人请说。” 陈秉元又长叹一声:“去年我背着内子购置了处田庄,你也知道,我朝官员本就俸禄微薄,我想租佃赚些小钱,谁知请的庄头吃粮不管事,田地欠收,反赔了许多。” “处理这庄头不是麻烦事,但银钱亏空一时周转不过来,碰巧下月初内子生辰,本想备份厚礼,现今……” 周词面上静静听着,心里暗觉好笑,陈秉元作戏的伎俩也不差,方才一开口他就已知其用意。 如此,正中下怀。 周词惋惜道:“听来确实棘手。” 陈秉元继续说:“若是这个节骨眼让她知道实情免不得大闹一场,不怕你笑话,我也是有些惧内的……” 周词微一抬头,恍然大悟,随即笑说:“大人只是包容和尊重夫人罢了,伉俪情深,在下好生羡慕。” 陈秉元抚掌一笑,说笑间,周词转而看向手中的茶话入正题:“不知大人这缺口有多少?” 陈秉元知道他是听明白的,但嘴上却不说,只冲他摆手讪笑:“不提了不提了,丢人。” 周词紧跟着拱了拱手:“大人但说无妨,或许我可以替您分忧。” 陈秉元一番踌躇,推了三四次,最后便不遮遮掩掩了:“为这田庄收益能多些,我自己先投了约摸八百两吧。” “八百两。”周词淡然一笑,将手里的杯盏举起,沉声说道:“不知那茶底下的东西可否讨尊夫人开心,解大人烦忧?” 这一句倒是把陈秉元说懵了。 茶底下?打的什么哑谜? 他揣摩了半天也没个确切的猜测,便直言道:“通判何意啊?” 第116章 周词将茶饮尽,杯底轻轻在桌上一叩:“韩非子有买椟还珠之典故,木椟若没有奇巧之处,又怎能令珠玉黯淡无光?大人不妨好好看看,有什么,能放什么。” 陈秉元一默,便再无心情喝茶诉苦了。 送走周词,他满腹狐疑,千思万虑,最终从柜架里取出装碧螺春茶的木匣子,可上下左右看了个底朝天也未发现有何奥妙。 陈秉元谨慎多疑,此事若非周词欺他,就是傅良瞒他,但周词是主动提及,按常理来说不会有假。 他五指敲着空荡荡的木匣,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次日一早,风平浪静,周词仍在府衙里碰见了傅巡检,他腰间佩刀正要出门,两人点头致意各干各的去了。 直至临近傍晚,外头下起一阵大雨,他放好桌案上的东西预备放值回去。耳畔若有似无飘来窃窃私语的声伴着雨水敲打混乱嘈杂,他小心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正巧听见了“傅巡检”三个字。 他收拾妥当,直接把门一推,公廨门廊的角落里几个皂隶猛地回头,愣了片刻才零零散散向他见礼。 周词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几人互看一眼,都觉此事根本不必隐瞒,便回说:“方才知州大人命人拿了傅巡检。” 周词微讶:“什么缘由?” “以权谋私,受财枉法,现下正押在牢里。” 周词蹙了蹙眉,说知道了。 他径直离开衙署一路回到官舍,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 屋内,阿七已经打了热水,备好干净衣裳等着,周词一进门就脱下官服,自己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深色衣服。 “少爷你还要出门?” “嗯。” “可饭菜我都备好了,吃完再走吧。” “你吃吧,不用等我。” 周词匆匆换上衣服,拿起角落的伞推开了房门,天色深重晦暗,他止步停在屋檐下望着漆黑的苍穹,过去种种和他所筹谋的事交织纠缠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兜头罩下。 阿七看着他的背影,正要说点什么,周词背对他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隐入深邃的雨幕里。 夜色愈浓,他趁天黑从一扇鲜有人经过的角门进入衙署内,快步前往关押犯人的监牢。 此时正值狱卒交班的时候,周围空无一人,他走向深处一间远远隔开的牢房,透过铁栏,他看见了狱中的傅良。 傅良背靠着潮湿的砖墙壁面,衣着单薄,头发凌乱,看不清神色。 周词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回荡在空旷阴冷的甬道内,里面的人微微抬头,两侧昏暗的光线映照出来人的面庞。 傅良颓唐的眼神骤然点起一簇烈火,他猛地站起来两手死死抓住铁栏怒吼道:“周词,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陷害于我!为何要害我!” 第八十六章 陈秉元自然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当日他就将傅良找来,一盘问才问出他的的确确隐瞒了收下周词赠礼之事,他不由在心中泛起冷笑。 待另一个匣子呈上,陈秉元没有说什么,只让傅良先行回去。 人前脚刚走,他关起房门,曲指就朝木匣的四面敲了敲,到底下时,忽听声响清脆似有中空,他便急不可耐地将手探进去来回推拉,费了番功夫才终于揭去隔断的木板。 匣子放到灯烛下一照,底部果真暗藏玄机,但里头早已空无一物。 他回想起周词那时所言,“有什么,能放什么”。 陈秉元定睛细看,此夹层空隙狭窄,金锭银元断然塞不下,珠玉饰品也放不了几样,他思忖片刻,拿来一张银票铺入其中,却是长宽尺寸分毫不差,若照暗格的厚度来算,至少得有一千两…… 陈秉元顿时怒不可遏,傅良有意欺瞒,而匣内另有钱财却不翼而飞,更坐实了他的侵吞之罪。 陈秉元自然想过也许是周词刻意为之,将两木匣对换,嫁祸于傅良,但他心知傅良品行卑劣,这么多年在他底下捞的好处不计其数,手里的腌臜事更是一堆,若追究起来早够他死个几百回的,况且周词刚到任月余,同他何来过节? 他放下匣子,心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或许周家真的时来运转,早就摆脱了当年的阴影,他先前的查探无一不是指向这样一个结论。周词在京中恐怕也有熟人,若他哪天回京做官,倒是个不错的人脉。 而如今正是要紧时候,赈灾款的窟窿需得马上填补。 陈秉元思忖良久,孰重孰轻自有掂量。 次日当值,陈秉元故意寻了个不相干的错处将傅良拿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牢房前,周词缓缓走近,双眼直视着神情狰狞的傅良:“傅巡检使,非是我要害你。” 他在里头冷笑:“那就是陈秉元了?没想到,你才来夔州几天就已经成了他的走狗,到底是钱好使啊。” “你没有想过出去吗?” “出去?”傅良不以为意,“他既然把我关在这儿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周词点头道:“没错,而且不出三日他就会要了你的命。” “狗娘养的东西!老子替他干了多少脏事,现在回过头和我算账了,也不怕火烧到自己!” “你在这里骂他可听不见,不如写下来。” 傅良一听更是怒火中烧,周词这张平和清隽的脸在他眼里似乎带上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心机。 第117章 “激我也没用,过不了几天你可能就和我一样了,你们不就是想置我于死地吗!” “如果我说,你还有活路呢。” “放什么屁!” 周词静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可以帮你。御史台巡查之事你应该知道了,他在京城最大的靠山梁闻景已告老还乡你也知道了,恐怕往后他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 傅良神色怀疑,极为不解:“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词笑了下:“我不会在夔州太久,只有捉了那只猛虎我才能顺理成章地回到京城。” “所以你拿我当垫脚石,给你做京官铺路?!” 周词微微一笑:“这对你我都好,何乐而不为?” 傅良自是不信,扯着嘴角不屑道:“那通判大人有何高招啊?” 周词立即从桌上拿来纸笔:“写下他所有的罪状,我上奏至京城,他必死无疑。” 傅良似是听了什么无稽之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你太天真了,他在夔州官场作威作福十多年还安然无恙,会怕我区区几行字吗?驿站扣押信件和关口盘查都太寻常了,对他不利的消息根本送不到京城。” “你只需信我,我自有办法。” “呸!”傅良狠狠吐了口唾沫,指着他骂道,“老子会相信一个陷害过我的人吗?!” “那你的妻儿家眷呢?”周词紧接着说,“他们即使逃过一劫也注定会被流放或奴役,我听闻流放之地苦寒难耐,半路便熬不住的大有人在,奴役者则被打入贱籍,再难翻身。” 周词两手紧握冰冷的铁栏,肃然承诺道:“只要你尽数写下,我可以保你家眷安然无事。” “少给我虚情假意。” “你有妻室,有一儿一女,还有位年近古稀的老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难道一个也不考虑么?” “够了!” “只要陈秉元被正法,或许你也有一线生机。巡检使,请早做决定,狱卒很快就要换班回岗了。” 傅良盯着他,全然看不透了,面对此人他始终怀着犹疑和不确定:“我凭什么信你。” 周词竟眸光一亮,转身走开几步,这个时节牢狱中阴寒湿冷,故而中间一直燃着一个火盆供狱卒取暖所用。 傅良看他一步步靠近透着红光的盆子,拿起一旁的火钳夹了块通红的柴炭,傅良瞬间反应过来:“你!” 他毫不犹豫地把橙红的炭块握入左手掌心,周词低哼了声,额头霎时激出层冷汗,幽暗烛火时明时暗,照出他坚忍的面容。 “时间紧迫,恕我无法自证,唯有……如此。” 握炭流汤,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傅良自认也算心狠手辣,但看到这一幕还是禁不住微微发怵。 此情此景,他终究是有了计较,决心赌上一把。他一拍铁栏咬牙道:“横竖是个死,拿笔来!” 微光暗影,灯火摇曳,一道孤影悄然打开角门,渐渐隐匿在了昏黑无人的街巷里。 鼻子里灌进的都是潮湿氤氲的气息,周词深吸一口,只觉得胸膛发闷,夔州春日雨水多,淅淅沥沥砸在身上,他护着怀中的几张薄纸步履不停。 小雨打湿他自己胡乱包扎的手心,粗布条黏在伤口上,并没有觉得多疼,脚步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回到住处,外衣微湿,他直接坐到桌前一张张铺开陈秉元的“罪证”,他提笔,手还有些抖,尽力稳了稳才落下,仿照着傅良的字迹逐字逐句誊写,以他笔力足以乱真。 来不及等第二天,周词将仿写的那份收进袖中直奔陈秉元府邸。 其实,木匣里那道暗格本就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放。 他也不会去救傅良。 第八十七章 因利益结盟的人,势必会再因利益而猜忌反目、分崩离析。 陈秉元看着一行行字证,牙关越咬越紧,上面列满了他多年的罪状,包括私相授受、贪索无度、趋炎附势、媚上欺下,桩桩件件几乎都写得清楚明白,傅良却将自己助纣为虐,仗着武巡检之职替他摆平事端的举动撇得干干净净。 他怒从中来,扬手把那些纸放蜡烛上烧了,灰烬飘飘扬扬落了满桌。 “荒谬,太荒谬了!他为了摆脱罪责居然编了这么多故事。” 陈秉元像被人当众揭了老底,心头窜着火,可他终究老奸巨猾,就算心内气得发抖恨不能手刃傅良,但脸上丝毫不曾表露,仍是一副大义凛然之姿,他匆匆瞥了周词一眼,背过身叫道:“昭言。” 身后没有应答,他又唤了声,周词这才反应过来:“大人。” “这些东西,没有第三人看到吧?” “大人放心,我去见他时是在牢房的草垫子下意外发现的,没有任何人知晓,我猜他偷藏着多半是要寻机送去京城。” 他转念一想,正好,若是实在填不上缺,那便把傅良推出去,挪用赈灾钱可是重罪,全赖他头上也不失为良策。 他又扫了眼周词,他始终垂手立在一旁恭顺而安静,如今周词成了知情人,用得到的地方也多,唯有拉拢才是长久之计。 于是,仅一夜,平日处处得势的傅巡检使骤然获罪,一纸判词,人头落地,连同家中上下十几口惨遭流放。 陈秉元下令籍没其全部家产,这些年他跟随陈秉元搜刮贪污所得的钱财又何止赈灾款少的那五百两? 第118章 周词心知,傅良绝非冤枉,不论陈秉元如何掌控遮掩,那些无人愿意处理的卷宗,和他在灯下花了十数个深夜查看的陈年旧案里,不难发现蛛丝马迹。整个夔州在他们的控制下,脏污不白之事不胜枚举。 上到州府下到县衙有卖官鬻爵聚敛财富的,有断案偏帮权势者而污蔑平头百姓的,也有草草了事屈打成招的,贪赃枉法、吏治混浊,陈傅二人几乎没有一样脱得了干系。 包括陷害他父亲。 傅良在中门大街斩首时,周词亦在场,陈秉元狠辣到暗中毒哑了傅良的喉咙,任凭他如何嘶吼也喊不出真相。 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周词,仿佛在痛骂他的背信弃义、工于心计,最后,一刀落下,血溅三尺,喷涌出数丈之远。 周词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熬到行刑结束的,只觉得背后洇出了一层汗。 夔州今日仍旧阴雨连绵,他寻了个借口早早从衙署出来,但并未回官舍去。 他默然前行,走入湿气深重的街巷。雨细密地宛如一层薄雾,轻轻浅浅地落在身上,周词第一次感到悲凉孤苦,无人可依,谁能理解他的心境,正义、邪念、良善、反叛,被一切人情道德和内心纠缠的洪流裹挟,强压其中,透不过气,无人可诉、无处可说……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似乎不知疲倦,直至天幕沉沉入了夜,牛毛细雨渐渐下大,他没有打伞,但幸好还知道要躲雨。 周词加快步伐跑入一处屋檐下暂避,雨水萧萧不止,合着一股温润厚重的味道丝缕飘来。 他茫然抬头,透过雨帘看清了头顶匾额上的字——神女庙。 他不由自主转身跨入其中,燃香的气息愈发浓厚,是柏木香。 外头更鼓远远敲了两下,不知不觉已二更天,他四下看了看,庙不大,外围都是用石头砌成的,里头空无一人,香客早在入夜后离去,唯院墙上的灯火依稀照出条小路。 他顺着光线朝里走,正殿的大门虚掩着,他鬼使神差地推开条缝闪身走入。 殿中竟高旷明亮,信众供奉的祈福灯将眼前巨大的石雕神像映照得沉静庄重,仰观神女眉眼,清风明月拂掠心头。 他不禁跪坐在蒲团上仰视这尊神像。 来这儿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脚下这么走,他便这么来了。 他无所求,但总是模模糊糊觉得这里能离她近一些,心更安宁一些。 壁上的火光摇摇晃晃,经穿堂风一吹灭了两盏,周围暗下来几分,他忽觉头晕目眩,困倦至极…… 随后一摇一摆似在水波之上,阳光毫无遮蔽地照耀下来,他努力睁开眼,双目微微刺痛,视线里勉强看见左右围着的木板,他直起身发现自己竟置身一艘小船,摆荡在清河镇外的湖面上。 小满手握着船桨坐在眼前,笑盈盈看向他:“怎么了呀,我家通判大人。” 他似乎知道是场梦,便也不管这船会不会被掀翻,一下紧紧抱住她。 “怎么了?”她将下巴搁在周词肩膀上问。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他顿了顿,沉声说:“我把巡检使……除了。” “啊,这是好事。” 周词忽然松开她,两手紧握着小满的肩问道:“你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小满不解:“可怕?不费一兵一卒就惩治了恶人,我倒觉得厉害得很。” “你不是总说我心思深……” “我说笑呢。” “如果我真是这样的人呢?”周词肃然道,“我没能用正途让他们伏法,而是在陈秉元和傅良之间斡旋、挑拨,每一步、每一个细节我都计划得清楚明白,这同他们、同梁闻景有何区别?我很害怕……” “怕你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他沉默了,一向通透、一向处变不惊的眼眸浮现少有的惊惶无措。 小满反手搭住他的肩郑重说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阿七也知道。害怕,是因为善良,因为你还保有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只怕有一天,我会对此习以为常,在官场算计钻营,不择手段。” “我明白,可现如今你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人偿命,这本就是他们应得的罪孽,不必往自己身上怪罪,以后的事便交给以后吧。” 他并没有释然,反而在话语带上一丝祈求:“小满,若是某一天我落入深渊,你一定要拉住我!” 她点点头,展开双臂环抱着他:“放心,我拼了命也会把你拽出来。” “嗯。”他答应着,两手拢住她垂头埋在她肩窝:“我们呢,我们何时才能团聚?” “快了吧。” “那……” 话未说完,周词脚下忽地一空如从悬崖高地坠落,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背后推顶一下,睁眼醒来。 神女庙空荡的大殿中,一缕阳光从门缝洒落堪堪照在他眼前。 第八十八章 要不了一天,周通判在神女庙睡了一夜的事就传遍整个衙署,成了私下茶余饭后的话题,传着传着又开始愈发离谱,说是傅巡检死不瞑目,魂儿上了他的身,去神女庙里头申冤了。也有说他一个年轻俊秀的进士郎,没见过什么血淋淋的场面,被那天的斩首示众给吓着了,害怕得在神女庙堂前跪了一整晚。 第119章 陈秉元不以为然,倒更觉得这个周词兴许是好拿捏的。 而周词自己也全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藏在卧室箱笼里那份傅良亲笔还按了手印的罪状书。 夔州各处驿站均有陈秉元亲信,因此无法将这份极其重要的书信寄出,若随货物一起运送他担心中途遗失,反酿成大祸。 唯一的办法便是等下次小满回来,托她亲自送去京城。 之后,陈秉元则靠着傅良籍没的那些家资补上了钱款的窟窿,顺利蒙混过御史台的巡查,至于余下的财物去向自是不言而喻。 他经此一关有惊无险,遂倍感神清气爽,监察御史走后,紧接着就是上巳节,知州府上收到了宁王的请帖,三月三那日将在福园设宴,邀他与夫人一起踏青赏春。 陈秉元思虑再三,决定让周词也携妻同往,一是有意提携,让他出面走动走动多些人脉,对自己也有利,二是他私心想看看周词那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上巳当日,怡风楼中热闹非凡,小楼建在福园长生湖畔,烟笼春水,波光渺渺,楼台之上宽阔明媚,纱幔轻围。 夔州地处宁王封地内,宁王乃先帝第六子,当今圣上的兄长,按本朝律例,亲王不可参政、辅政,也不可与朝臣结交,但今日仅属节日宴饮,也不算坏了规矩。 刚过巳时,宴请的宾客陆续光临,有庆国公府的老太君和她的三女儿及两个孙女,虞大将军的长子及其夫人姜氏,还有远平侯、远平侯夫人和他们次子夫妇俩,外加几位贵胄公子、官宦子弟和他们书院的同僚等,宁王妃还将自己母家的一个侄女尹小姐也带在了身边。 陈秉元与周词早早到场,一个个拜过礼,三五成群地忙着寒暄。不多时,宁王入座,宴席正式开始。 周词独坐一边,先前陈秉元就让他把夫人带上,他倒是也想,可哪里带得来人呢。 席上所有人似乎都是相熟的,他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以陈秉元和他的官职都属位卑言轻说不上什么话的,又坐在较偏的位置,于是周词不大出声,只是礼貌附和几句。 好在,位子偏僻有偏僻的好处,旁人你一言我一语时,无人注意得到他,楼台侧恰好能将福园美景尽收眼底。 暮春时节,百花齐放,铺就了一片繁花似锦,桃花、月季,以及大片的牡丹争奇斗艳、绮丽芬芳。 周词微微侧过头看向外头的好景色,心想:巫山多半也是如此,不如哪天找个机会去登高赏春,或许还能见见她。 正想着,周词隐隐察觉一道目光,回头找寻时,众人正谈笑闲聊,却不见有谁看向自己。 他没放心上,陈秉元的夫人刘氏这时转头问他:“周通判怎么只身赴宴,没把夫人带来?” 先前小满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实行不通,洒扫的婆子还在官舍干活,一个大活人,在不在舍内当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周词搬出了预先想好的说辞:“内子喜好游山玩水,刚到夔州没几日便嚷着要四处走走,现下可能在别的县游玩吧。” 刘氏诧异道:“就她一人?” “丫鬟小厮和护卫都带着。” 刘氏仍觉惊奇,怎会有女子带着下人独自出去长途跋涉的,他竟也放心? 陈秉元没说话,默默在旁听着,心里也觉得奇怪。 席间丝竹乐舞,弄盏传杯,有人提议不如以“春”为题办个诗会,众人一听,不由兴致盎然跃跃欲试起来,国公府的老太君说由宁王和宁王妃做评判,让年轻一辈的比试,年长的就吃吃茶看他们的热闹就行。 事就这么定下了,公子小姐们逐个到正中的书案上挥笔泼墨,周词落在后头几个,稍想了想就提笔作了一首七律。 待他们全都写完,宁王和宁王妃拿过纸稿一个个细细看下来,偶尔还拿给国公府老太君评论一番,最后选出了几份不错的定最终名次。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二人有了定夺,所有诗作先在众人间传阅赏看了一圈,随后宁王宣布第三和第二名,到魁首时他却笑而不语,同时指了两份。 宁王妃和他对看一眼,笑道:“我与宁王各有偏爱的一方,但二人在文采和巧思上确实不相上下,所以我们破例评出了两位魁首。” 大家顿时交头接耳,猜测是哪两人获此殊荣,一阵议论过后,怡风楼静了下来,宁王的目光往宴席尽头望去,亲口点了周词的名,而另一位魁首便是她母家侄女尹惜霜。 尹惜霜的父亲是宁王妃胞弟,也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席上众人不禁对尹小姐的学识文才大加赞赏,其中也不乏恭维之辞。 这时,有人提起周词来,说他也不简单,是今年殿试第四,仅次于探花,论诗文恐怕并不输前几名。 国公府那两个小姐都刚及笄,天真烂漫,周词的诗作正传到她们手里,于是其中一个就举着纸大声念了出来: 晴光袅袅入帘栊,翠色蔓蔓十二峰。 紫燕衔泥筑旧垒,芳菲绽处迎新容。 一弯碧峡情丝渡,两岸桃花娇颜红。 云为鬓髻霞作妆,却下瑶台会襄王。 陈秉元此刻觉得脸上有光,带头鼓了几下掌,周词的诗其实是宁王选中的,他面带笑意不由点了点头,于是旁几个也跟着拍手叫好,倒把他弄得有些不自在。 好在午后另有安排,诗会一结束,宁王便领着众人游览福园,赏花踏青。 第120章 周词自然跟在后头,此时已经无人在意他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了,他也乐得清闲,悠然走在翠竹小道上遥看远山黛云,近水含烟。 宁王、虞小将军和几位男宾走在最前,女眷则跟在后头边看景边闲话家常,尹惜霜静静挽着宁王妃,只顾低头走路,都没怎么看满园的春色,王妃同她说了几句,见她垂眸没有回应便停下步子问:“想什么,这么出神?” 尹惜霜立即回过神,幽幽说道:“我在想,方才诗会姑母是不是偏帮我?” “为何这么说?” 她笑笑,团扇半掩着面庞小声说:“那周公子的诗文更胜我一筹,得魁首的应当是他。” 第八十九章 周词一早刚踏进公廨大门,就有人请他去知州那儿,说有要事相商。 转头去找陈秉元,他正坐在圈椅上若有所思,见周词来了便请他坐下,展眉笑问:“前两日的上巳宴,你觉得如何呀?” 周词回:“还是要多谢大人,我才有此机会赴宴。” 陈秉元哈哈一笑,摆手不提。 周词继续说:“席上皆是当朝才俊、中流砥柱,宁王气度不凡、虞小将军威仪庄重,国公府的老太君也是女中豪杰,那日能有幸一睹风采实在感佩。” “你也不差,诗会能拿个魁首,和尹家小姐平起平坐了。”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倒是有件事我得和你说道说道。” 周词一顿,抬眸道:“大人请讲。” 陈秉元没有马上开口,他似乎把事情在心里过了一圈,才直言道:“昨日宁王府里派了人来衙署,旁敲侧击问了问你的情况。” “问我?” “亲王不能与官员结交,问的都是些和公务无关之事,至于为什么问你,你大可自己想想。” 周词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但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气氛冷了片刻,陈秉元忽然问他:“你夫人与你是同乡?” “是,大人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陈秉元笑了笑,就此打住。 就在他以为谈话结束准备离开时,陈秉元叫住他,双眼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好好考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词百思不得其解,熬到放值回家,远远瞧见官舍外站着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似乎在等谁,看衣着不像寻常人家的下人。 他还未到门口,那人居然快步迎上来行了一礼:“公子是夔州府的通判大人吧?” “正是。” 他没有自报家门,而是客客气气将一封信交到周词手里:“小的不便明说,公子看了这封信就明白了。” 周词顺势要拆,仆从连忙虚拦了拦,讪讪说道:“公子别为难我,请进到里头去再拆罢!” 周词看看他,又垂眸看着信,今日桩桩都是怪事,一个个欲言又止,话里有话。 待送走了那人,周词回到家中把门一关直接拆信,满肚子疑问终于得解,可读完他不禁哑然。 信是那日宴席上宁王妃的侄女尹惜霜亲笔,邀他三日后,于城中秋山居茶楼品茗。 联想之前陈秉元所言,周词不禁汗颜,原来他既没有得罪人也不曾和谁结怨,反倒是被人给看上了。 而那位尹小姐也是个主意大的,私下送信相约,日子和地点全都定好了,他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少爷!” 外头叩叩两下敲门声,听见动静,他连忙把信塞进信封拉开抽屉扔进去,阿七这时推门进来张望:“少爷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弄得鬼鬼祟祟的。” 周词方才确实略显慌张,自觉心虚,人果然做不得坏事,看样子还是得应邀去一趟,把一切都说开了才好。 三日后,秋山居。 周词比约定的时候提早了半刻到,才进茶楼大门就看见了那天送信的仆从。 他热情引着周词一路走上临街雅阁,到门口便止步退了出去。 阁内素净雅致,通透阔亮,里头还有两个丫鬟随时伺候着,其中一人见周词进门,立即福身请他往里走。 七八步之后,是一处单独的隔间,窗明几净,极适合会客宴饮。 中间一道竹帘垂下,尹惜霜端坐其后,清风过时,帘子微摇慢摆,条条间隙中透出一个纤瘦的轮廓。 周词站在帘外,躬身行礼:“见过尹小姐。” 她微微颔首:“公子不必拘礼,坐吧。” 周词没动,垂手立在原地:“多谢小姐相邀,在下荣幸之至,但说完话我就该走了。” 他带着明显的回绝之意,不料尹惜霜仿若未闻,柔声说道:“昨日秋山居上了一批新茶,虽不及头采来得好,但也味醇色清、香气怡人,公子不妨试一试。” “尹小姐……” 尹惜霜伸手挑开竹帘,一双明眸含笑看向他:“还不快坐?” 周词眼看拗不过她,只能在对面坐下,他刚在椅子上坐定,茶仆便立马进来为二人斟茶摆点心。 期间周词一言未发,尹惜霜也只是盯着茶汤深浅的变换不露声色,等桌上都准备妥当,尹惜霜微一抬手:“周公子请。” 可周词哪有心思品茗,半杯入肚味同白水。 尹惜霜抿上一小口,香味沁人,她就着茶娓娓说道:“其实上巳那日的魁首该是周公子。说来惭愧,姑母从小待我极好,对我很是疼爱,所以当时才偏帮了我一把,让我拿个头筹哄我高兴罢了。” 第121章 “尹小姐不必过谦,你的诗平稳工整又心思别巧,大家都看了,实属有目共睹。” 周词这句并非恭维,尹惜霜到底出身书香门第,大学士之女,诗文造诣确实不错。 见他说得诚恳,尹惜霜便在这上面起了话头,谈起诗词文赋来,她见识广博、聪慧过人,但周词却如坐针毡,因为这些都不是他想听想说的,可偏巧他回应的每一句又正合尹惜霜的意。 世间之事往往就是如此不凑巧。 一杯见底,周词趁着间隙打断道:“尹小姐,我们能单独说几句么?” “当然!” 尹惜霜挥手屏退了两个丫鬟,雅阁内更安静了几分,车马行人之声愈发清晰。 周词看着她的眼睛,如实说道:“恕在下冒昧,我想我该回去了。” “怎么了?是我招待不周么?” 他心一横,直截了当道:“不,小姐今日十分用心,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内子还在家中等我。” 尹惜霜笑容犹在脸上,眼神却闪过一丝暗淡,整个雅阁中只有他们二人,刚才的话也不会有谁听见,她并非不讲理的人,只是有些意外以及一点点失落。 她虽出自宦官世家又饱读诗书,表面娴静温柔,但内心总有反叛,不然也不会逾矩私下请他来,她确实欣赏周词,并在上巳宴时就对他颇有些好感。 尹惜霜放下手中的杯盏,窗外响起此起一阵车马轮辙的声音,从长街这头压到那头,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直至声音渐希。 耳边空荡荡地突然冒出一句话,像平地里炸出一声惊雷。 “若是宁王府出面让你与她合离,你答不答应?” 尹惜霜语出惊人,周词吓一跳,直接挺身站了起来,连同桌上的杯盘碗筷跟着一震。 “公子切莫紧张,我只是……” 周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人却像换了副模样,眼中寒光令尹惜霜心头一凌。 “在下恕难从命。我与她相识于微末,患难与共,若宁王府执意如此,那让我即刻脱了官服也在所不惜。” “没有这么严重……” “我心中的位置实在太小,只容得下她一个,世上没有谁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尹小姐定然也是如此,若是强求,只怕伤了小姐的心。” “我明白了。”尹惜霜端坐桌前,认真说道,“其实姑母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偷瞒着我派人去府衙询问你的情况,可得到的结果是你并未娶亲。所以你方才说有家室我很是诧异,我也怕姑母得知实情会利用权势威逼于你,好在你确实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也算我没有看错。” 原是虚惊一场! 周词彻底松了口气,胸膛里却还突突跳个不停,若宁王府真要插手,还不知局面会如何混乱。 尹惜霜见他无意抹了把汗,笑道:“今日同公子聊得很开心,不过我也有疑惑,进士第二甲第一名入翰林院也绰绰有余,怎会屈居夔州府通判一职。” 尹惜霜自幼深受家中宠爱,聪明有余,却不大懂人情世故和官场上那一套。 周词低眉道:“身似浮萍人如柳絮,许多事岂是自己能决定的。” “倒也没有绝对,以公子才干,说不定很快就能回京。” “多谢尹小姐抬爱。”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倒想见一见你那位夫人。” 周词浅淡一笑,未做回应。 茶未喝药,周词便告辞离去,出门前尹惜霜突然起身叫住他:“还有件事我想提醒你,那位陈知州,是他和王府的人说你尚未娶亲,此人多半心思不正,另有所图,公子请多加小心。” 周词点头,回身郑重一揖:“谢小姐提点。出了这扇门,我只当今日未曾来过秋山居,也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此事,若府衙有人问起,我便说是小姐瞧不上我。” 尹惜霜一讶,原来方才他让两个丫鬟出去也是为她名节作考虑,她心中又欢喜又哀伤。 目送他走出雅阁后尹惜霜呆呆站在原地,站了片刻又扭头跑去窗口,两手撑着窗台勉强探出半个身子,眼看着周词从秋山居出门,一点点走远,直至隐没于来往不息的人群中。 天色暗沉,阴云愈来愈浓,几乎快压近山头,小满走到窗口眺望茫茫云海:“又要下雨了?” 文狸说:“最近是巫山的雨季,有得可下了。” “难怪我这两天总憋闷得慌。” “你先别闷,神女方才让青鸟送信来,说螭龙现身了,但……又跑不见了。” “它厉害么?” “数千年修为的妖龙呢,不然各路神仙也不必这么大张旗鼓。” “哦,千年的螭龙啊。”小满坐到桌前,一手支着拿笔在纸上弯弯曲曲涂出条龙的模样,像条蛇,她横看竖看,最后在它身上画个大大的叉。 第九十章 夔州近半个月来阴雨不断,像要把整座州府浸在水里,街巷、屋瓦甚至衣料都沾染着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 雾霭低垂,沉沉压向地平面。 周词跨入府衙大门,刚收下伞,不知是谁一脚踩在滴落的雨水里,猛地撞到他身上。 那人步子踉跄一下,眼看就要摔倒,周词伸手拉了把,对方定睛一看,不由紧张,马上躬身道:“冲、冲撞了通判大人,实在抱歉!” 他肩膀上下起伏,似是跑得急了还在不住喘气。周词一眼认出,此人是河堤使手下的小吏。 第122章 “怎么回事?”他问。 “回大人,知州可在?” “他还未上值,有什么事先同我说吧。” 小吏一听,迅速禀报道:“大雨连下了十几日,涪陵沿江一带的水位已近水尺三划半,都涨过下田了,只怕再下去会越来越高,危及百姓生计。” 周词肃然道:“此事非同小可,需即刻报至京城。” “可……”小吏犹豫道:“我们向来要等地方主官下令才可行事,知州大人他还未……” 周词打断他,横眉道:“事态紧迫,你速以马报将汛情送至京城,若出了差池,由我来担!” 见他言之凿凿,不容辩驳,小吏心感震慑,既有州府通判担责他自然不必担忧,于是领命便走。 周词快步进入公廨,提笔写下一页纸命人即刻送去涪陵。 此时,陈秉元恰好刚到,与他打了照面,周词马上禀明了涪陵一带水位有异,他已准备好前去查看,协同县丞商议应急对策。 陈秉元听后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嗯”了一声。 “涪陵啊。”他隐隐扯了下嘴角,坐入椅中摆摆手道,“急什么。” 周词不禁看了他一眼,汛情不报乃是死罪,他如此笃定显然是一向如此了,以前恐怕没出过大事,若真有天灾,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又或者……像他父亲那时一样,已经有了“替罪羊”。 周词牙关咬紧几分,默然不语。 陈秉元瞟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过去也同你一样,就任后便满是雄心抱负,渴望大展宏图,可为官之道并非像书院里天道酬勤那一套,而是在个巧劲,恰好的时候做恰好的事。”他笑笑,又说,“现在这番话可不是夔州府知州同你说的,而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你,你应该看得出,我一向器重你,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吧。” “我已上报京城,修书涪陵县衙。”周词语气刚正,生硬地朝他行了一礼,直截了当地言明先斩后奏一事,“我今日便启程前察看。” 不大的公廨内顷刻静了半晌,陈秉元撑着椅把缓缓起身,一片阴影逐渐投向周词,最后停在他眼前。一声笑声过后,陈秉元轻拍他的肩说道:“也好,昭言行事果决,你先去,我稍作准备也动身前往,你叮嘱那谭子琛时刻派人驻守,防患于未然。” “是……” 周词一揖,推门而出,走到公廨外的空地上,雨依旧连绵不停,他不禁抬头,望向阴云遮蔽、灰暗无垠的天色,胸膛闷窒,说不出的郁结。 在方才极短的沉默里,他明显感受到了陈秉元的不悦,他确实有些冲动了,但照以往的记录来看现下已迫在眉睫,而陈秉元有的只是无动于衷。 周词回到官舍简单收拾了两三件衣物,另把阿七也一同带去。 来不及等州府备车,周词要了两匹快马,带几名得力之人直奔涪陵。 中间有几个乃是傅良原本的亲信,周词不忍其亲眷被连累,于是在傅家十数口人流放出城之际,悄悄安排他们偷放走了。而这几人自然也怕因傅良东窗事发被陈秉元一并清算,惶恐之下只能听命于周词,便决心通判说什么就是什么。 雨茫茫无尽坠落大地,阿七坐在一人后头,半侧着身朝前张望,细雨如纱,人影朦胧。 他大声喊道:“少爷你慢点,前面路滑不好走!” “无妨。” 周词没有勒马,没有回头,淋湿的发带随风雨飘摆,山高路远,仿若当年。 他遥望天际,满目江河万里、苍生百姓,他时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仁慈还是懦弱,当初的梁闻景,如今的陈秉元,他怕伤及无辜总想着用万全之策去解决,于是一忍再忍。 父亲当初是否也是如此,念及无数无端牵连之人,才会捏着那些罪状迟迟没有公之于朝堂,最后才使自己身陷囹圄。 雨滴砸向山河,也像砸在他心底,七零八落,难涤凄怆。 他双眉一横抹了把雨水,旦听马蹄扬踏,一路疾驰。 连续数日,周词都在官道和驿站间辗转,直至进了涪陵。县城中阴云密布,路上覆着一层积水,街巷偶有人撑伞而过,伞下却个个面有愁容,步履沉重。 此情此景,他甚至来不及修整便去往县衙寻涪陵县丞谭子琛。 进门后,方一亮明身份,门口值守的就说县丞不在。 周词二话不说,跨过门槛直接跑了进去,县丞日常办事之处果然空空如也,整个县衙冷清得几乎没什么人。 他有些恼怒,转了一圈招手叫了个皂隶过来,疾声厉色地问道:“谭子琛何在?!” “他、他应是去了……” “谁找我。” 听见声音,皂隶立刻扭头恭敬道了声“县丞大人。” 应声走来那人正是谭子琛,他身形清瘦,略有疲态,神情冷漠而紧绷,约摸四十岁年纪,两鬓已有了几缕银丝。 谭子琛脚下穿的鞋子正淌着水,衣服也湿了大半,他一边俯身拧着下摆一边说:“你是府衙的通判吧。” “不错,是我。” “那请自便吧,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去问主簿,他还在里头,我就不奉陪了。” 谭子琛抓起桌上的一块抹布在鞋面上按了两下,随后头也不回地去了别处,连正眼都没瞧过周词,彻底把他晾在了一边。 周词也是半身的雨水,气氛顿时僵滞不已,皂隶连忙讪讪地打起圆场:“通判大人息怒,我们县丞就是这脾气,但绝对是个好人。” 第123章 “那他现下是要去哪里?不是该查看水情,撤离百姓么?!” “是,这两日他一直在堤岸……” “大人,谭大人!” 县衙朱门敞开,一名官吏踏着雨匆匆跑入,谭子琛似乎听见声音连忙走到门口。 官吏见了他焦急说道:“实在不妙啊,水快漫过中田了!” 谭子琛脸色愈发难看,他把手里的抹布一扔,抬腿就要走出去,可刚迈了半步,他突然往回看了周词一眼,问道:“通判,你去不去?” 周词一愣,旋即答应道:“去!”周词一愣,旋即答应道:“去!” 第九十一章 阴雨连连,几乎要将天与地串联,江水已漫过田野,不少县衙的人正背着包袱家什襄助百姓往高处躲避。 谭子琛踩着湿泥上前和领头的嘱咐道:“此处安排妥了就去江北和城郊一带,还有,告诉税课的何铎,商铺、客栈、食肆茶馆,能让出的地方都腾出来,再不够就把县衙的大门打开容留灾民。” “这……” “人命关天,谁不答应直接找我!” 他容色肃穆,说一不二,周词在旁根本插不上嘴,但依眼前井然有序的情势他也无需多说什么。 人流艰难行走在泥泞不堪的山间田垄,仿若浩浩荡荡的行军队列,绵延数里,一眼望去心下震动。 他虽穷困,却生在鱼米之乡的江南,鲜有天灾过境,而此地、此时,是他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场景,江水滔滔,奔腾不止,人之于天地何其渺小、何其无奈。 这样的灾患过去有之,将来亦有可能重现,但没有一次足以击垮他们,星火微茫,却可永恒绵长。 周词挽起袖子,踏入低地,亲自引着老弱者往上走,谭子琛不禁停下来瞥了瞥他,周词回看一眼,说:“你去吧,涪陵一带你比我熟悉得多,这里暂且交给我。” 谭子琛仍旧冷着张脸,眼下青黑,看着很是落拓颓唐,但眼神清亮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瞬,即刻带人匆匆离去。 之后两天,二人仍旧奔走于临江的村镇间,并命城中客栈、商户、寺庙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县衙也开门暂留受伤亟待医治之人。 第三日,雨似乎小了些,谭子琛与周词前往另一处村庄,这里地势并不算低,但此处田地倾斜难行,一旦被水流淹过极难挽救。 坡地上,官府的人放下几股麻绳,先将老人、孩子一个个拉上平坡,有些人似乎认得谭子琛,上来后都纷纷向他点头致谢。 突然一阵嘈杂打乱了秩序,人群被撞出条道来,一名年轻的农妇抢先攀着绳子上来,跌跌撞撞,满手是麻绳磨出的血迹。她走到谭子琛和周词面前,扑通跪在泥地上哭喊:“大人!我爹爹还在水田里,快去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众人回头远看,江水最先侵入的田埂上站着一位穿粗布衣的农人,他非但不往上走反而正朝着水更深的地方去,危险至极。 周词没有多想,冲下坡道踏水前行,可越往深处越是陷足难走,浑水流逐渐漫过他的脚踝,周词卷起下摆缓缓靠近,朝前方高声喊道:“老伯,快跟我上去!” 农人听见声音只朝他瞥了一眼,断然拒绝道:“不行,我的牛还在那儿,我要把它牵回来。” 约摸十米开外的地方果真有头水牛,但它已半身浸没在水中,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被冲走。 周词连忙前跨两步,猛地将老人家拉回数米。不料,江水翻涌,一阵急流袭来,一浪高过一浪,他脚下不稳连同那老农再次被带回深处。 情急之中,背后忽有股力道牢牢拽住他,回头一看,谭子琛正伸手紧抓着他。 于是周词奋力把老人从水里捞起,可那看似孱弱的胳膊却反手将他甩开,执意要去寻回水牛。 冷雨和江涛拍打在身,周词苦苦相劝道:“老伯别去了,性命要紧!” 老人一听,盯着他愤然说道:“它就是我的命,我们全家的命!家里只这一头牛,田地和耕牛要是没了,怎么犁地怎么养活一大家子?” “可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小娃娃,你根本不懂,没有这些,我们活着和死了没两样!” 老人说罢毅然扎进过膝的浊流中,他步履蹒跚,挥动着苍老的双手努力拨开水面。 周词奋不顾身地跟上去,背后谭子琛却大喊:“回来!”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他……” 波涛翻滚,流速迅疾,老人抵不住江浪的势头一下跌入水中。 “快回来!”谭子琛嘶吼着,面前水浪翻滚,涨势愈猛,底层的土石突然松动了下,周词一惊,人不由摇晃起来。 这时他的手臂忽而一紧,背后那双手紧紧拉住他的臂膀,拼尽全力将他拖上了泥岸。 流水汤汤,无情淌过,而老人的身影就此没入水流,连同那头牛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词茫然回头,撤离的人潮还在不断向上爬,他仿若骤然间被抽去了筋骨,倾盆大雨从四面八方刮过,心底有块土地也在坍塌。 所有人赶在夜幕降临前转移至安全地,回到县衙,大堂甚至吏舍中都挤着伤患的百姓,漫漫长夜,阴沉压抑。 周词浑身湿透,拖着疲累的身躯走入县衙,仍旧无法安宁。 两人换了身衣裳坐进县衙房内,谭子琛不知从哪里弄来些吃的递到他眼前,幽暗烛火下,清癯的脸更显疲惫。 第124章 周词摇了摇头,谭子琛强塞到他手里:“不必太过介怀,人命有时就如灯烛,如草芥。” “那我们为官的目的何在?为民请命的意义又何在?” 他冷然说道:“这不是一码事,今日的情形搭上谁的性命都于事无补,不要做洪流中的英雄,你做不了。” “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有……活下去的希望。” 谭子琛默然坐到他对面,一点点咽下粗粝的干粮:“苛政猛于虎,农人没了唯一的生计还能靠什么,靠我,靠你,还是靠陈秉元?” 周词眼眶渐渐红了,他内心的洪流再难平静,手里的干粮不知不觉被自己捏得粉碎。 “我到涪陵七年有余,见得太多了,夔州这情形与生吞活剥无异。” “你就没想过扳倒他?!” 谭子琛懒懒掀起眼皮,双眸布满了血丝:“昔有尚书作靠山,另又勾连大理寺,他是宁肯在夔州当鸡头,也不去朝中做凤尾的。” “如果我有办法呢。”他目光如炬,像暗夜中一点不灭的火焰。 “说。” 周词刚要开口,外面响起几下叩门声,谭子琛微微摇头,提高声音招呼道:“进来。” 进门的是县衙主簿,他拱手对二人说:“通判大人、县丞大人,刚刚接到消息,知州明日一早便到涪陵了。” 第九十二章 时间早过了巳时,谭子琛默默和周词并肩站在驿馆门外,一同候着给陈秉元上报灾情,站了足有一炷香,迟迟没有被叫进去,他仍是眼圈发黑,一脸无精打采,周词却是岿然不动,仪表始终端庄整洁。 大雨敲砸在地面,嘈杂吵闹,周词站了没一会儿便被陈秉元叫去询问涪陵这几日的状况。 算算时日,马报最快还要两天才可抵达京畿,陈秉元并不着急,待周词站着说完近况,他略一思忖,指点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细究之下都是些面上的无用之词,事儿还是得周词和谭子琛去办。 说罢,他不再提公事,请周词入座后笑吟吟寒暄起来:“昭言这几日辛苦了,多亏有你在,光州府百姓的事就让我寝食难安啊。” 周词低眉回道:“哪里,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诶,昭言何必自谦,我路上都听说了,你在涪陵尽心尽力,与县丞配合得很是默契,百姓也对你赞誉有加。” “应当应分之事。” 陈秉元笑了笑,忽问:“你觉得,谭子琛此人如何呀?” 周词心头一凌。 这句话问得甚是微妙。 谭子琛做了涪陵七年的父母官,他的脾气秉性、为人处世究竟如何,陈秉元不可能不知晓,他定然已有自己的看法,出此一问实属别有用心。他心念飞转,也许是为确认自己所想是否与其一致,二来,要探查他有无与谭结交、是否真正听命于他。 周词被推入两难的境地。 谭子琛的一言一行他既钦佩又感同身受,他确实是个干净正直之人,但傅良亲笔指认的罪状尚捏在手里送不出去…… “我和谭子琛共事不过数日,难做判断,仅凭眼前来看,此人作为一方县丞确实恪尽职守,赤诚勤勉,但行事多少有些不知变通,不过出发点应是好的。” 陈秉元往后椅背上缓缓一靠,不置褒贬地笑了笑。 他没说什么,让周词去将谭子琛唤进来,可没几句话的功夫谭子琛便推门而出,快步离开了驿馆。 周词微露诧异之色,他还在担心方才自己那番狡黠圆滑之辞会不会对他不利,谭子琛却丢下一句:“我与知州公事公办,本就没什么可多说的。” 谭子琛脚步匆匆独自回了县衙,手头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受灾百姓的吃住,赈灾,以及临江一带百废待兴的重建之事。 他想了想,转头去找了孙主簿。 而孙主簿这时正拿着账册站在屋外徘徊,仿佛等着人来找他。 谭子琛开门见山道:“我想放出粮仓三分之一的量发放给灾民,另每日两次在衙门外施粥救济,你看如何。” 孙主簿颔首道:“此举可行,非常时刻,必须保证百姓的口粮。” 末了,他垂眼看看手上,犹豫片刻才说:“知州此番前来,另下拨了一笔救灾款,共五百两,我已记录在册。” 谭子琛盯向主簿,不由重复了一遍:“五百两。” “正是……”孙主簿抬抬袖子,避开了目光。 这实属意料之外,谭子琛一时没能反应得及,直到孙主簿唤了他一声。 “大人,下官还有一事。” “噢,你说。” “今日下官想先放值回去。” 谭子琛略带疑惑地看向他,现在晌午都还未过,又是紧要时候。 孙主簿看得明白,连忙低头解释道:“内子素来体弱,又碰上最近阴雨连天,已经卧病好一阵了,昨日家中幼子还染了风寒,无人照料,实在是焦头烂额。”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神色焦虑不像有假。谭子琛不是个不近人情之人,便点头答允了。 孙主簿这时突然躬身一揖,腰弯得极低,他双手捧起账册慢慢交到谭子琛手中:“谭大人,您也多多保重身体,小心为上。” “我知道了。” 接过账册,孙主簿依然是屈着身的姿势,谭子琛挥了下袖子说道:“回去吧,别耽搁了。” 第125章 “是,是……” 孙主簿这才直起腰,不曾回头地快步迈出了大门。 当夜事毕,周词回到住处歇息,可静下来时难免想起陈秉元那些话,他久久无法入睡,索性穿衣下地,走到外面去。 阿七听见动静,披着衣裳也跟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站在屋檐下一起看雨。 “少爷你睡不着?” “嗯。” “有心事?”他小声问。 “算不上。” 阿七叹了口气:“要是少夫人在就好了,她能懂你的心思。” 周词不语,她在巫山恐怕也事务缠身,又有神女在上,并不比人间自由,也不知她应付得如何,会不会觉得辛苦。 想着想着,阿七已从屋里搬出个凳子放到他后头,周词说:“你也去拿一个来。” 阿七依言,乖乖坐到他身旁。 主仆二人许久没有这样闲散对坐了,周词不知道怎么起头,犹豫再三,忽问了句:“阿七,我是不是不适合为官。” “谁说的?”他拧眉道,“少爷你每日勤勤恳恳,这段时日又因雨水洪涝各方奔走,别人都看在眼里啊。” “话虽如此,可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入官场后才知,术与道,难以权衡,诸多所为实非我愿。” 阿七并不清楚傅良之事,因此懵懵懂懂,但过去曾听老夫人念叨过朝中险恶,老爷则死于官场的尔虞我诈,周词多半也是遇到了这样的事,避无可避。 他想了半天,挠头说:“我不太懂,但如果少爷你不再坚持,那老爷的死岂不成了个笑话?” 周词一愣,他的话虽直白但却说得在理。 阿七自顾自地说下去,“什么道啊术啊,我不懂,我只知道,要成大事一定很累很辛苦,但心不灭便能达成。就像灶台下的火,只要它还点着,不管大小,我总能做出盘菜来。” 周词忍不住笑了:“你这比喻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七,你比我看得透彻,若无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所有的坚持都毫无意义。” 阿七嘿嘿一笑:“哪有哪有,我随口一说罢了。这点你该向少夫人学学,她想到就会去做,才不管那么多。” 耳旁淅沥,一时无话,雨顺着屋檐的沟壑滴下,清脆响亮。 阿七忐忑起来,不知怎地,他今日老是脱口提起少夫人,少爷怕是又要难过了。 周词抬头看雨,在沉默中突然站了起来,袍子落到地上,阿七连忙捡起来,谁知周词转身又进了屋,拿出雨伞边撑边往外走,回头匆忙说了句:“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阿七急道:“那么晚去哪儿啊!” “回衙门!” “妈呀,我的少爷,就不能明天再去吗?!” “不能!” 第九十三章 黢黑的县衙内只有一间公廨透出团亮光,谭子琛果然没有歇下,他正挑灯伏案安排明日事宜。 周词往门板上轻敲两下,推门进去,谭子琛惊讶道:“通判?发生什么事了?” “我有要事相告。” 周词反手关门,户牅紧闭,他从袖中小心取出几页折叠规整的纸来,一一平铺在桌上。 谭子琛定睛一看,眼底瞬时起了波澜:“这是……” “陈的心腹,手书其罪状交于我,不过人已经死了。” 谭子琛深深看他一眼:“你是在和我透底?” “我要与你结盟。”周词迫近半步,“天下之大,黎元为先,我看得出,你一腔心血为的只是百姓,我信任你、敬重你,才将此重要物证给你过目,我有种预感,涪陵也好夔州也罢,马上会有不小的变动。” 谭子琛看着几页纸沉默了,周词静候着,只等他做出决定。 他们有过同样的疑惑和困境,是保全心中的执着还是跻身权力交织的漩涡,是仍怀满腔赤忱还是在阴谋、虚伪和无数次的权衡利弊中爬向更高处,它无时无刻不在逼你做出抉择。 天地之间,官在何处,民在何处,我又该在何处? 烛芯爆出一声燃响,豆大的火焰跳动数下,光影从他斑白的鬓角上掠过,门外风阑雨长,谭子琛默默将那几张薄纸叠好交还给周词。 他起身把披在肩上的外袍丢到一边,活动了两下脖颈,拿起烛台说:“跟我来。” 周词略感费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谭子琛举着烛台一路朝税库方向,穿过侧旁的小道,径直靠近一间陈旧的砖瓦房,看上去似乎荒废了很久。 门上挂着把锁,锁头和链条都积满锈迹,被茂密的草叶覆盖,不拨开看很难发觉。 他从内侧的衣袋里摸出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那扇门,谭子琛稍稍一推,门框上便像下雨般洒落一层碎土。 砖瓦砌成的房屋很宽阔,但纵向极短,一眼就看得到头,里头只有两个木架和一张桌子。 谭子琛带周词进屋,转身将门反锁起来。 他把烛台放在桌上,走到屋子尽头两手用力一推,墙面竟如豁开一道纵向贯穿的裂缝,从中间轰然打开。 周词错愕不已,石门之后是一条幽深的甬道,涪陵县衙紧挨着一处矮山而建,而这条道路正是通向山体之内的,县衙里为何会有这样的密道? 还未发问,谭子琛拿起烛台,就着手中的光亮带周词进入其中。 通道并不深,三五十步就见了底,路的尽头方方正正,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却乍然照出一片冷锐寒光。 第126章 里面竟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其中还有十数支火炮。 周词不明所以,县衙中怎会出现大量兵器,他又为何要给自己看。 谭子琛心知他的疑虑,娓娓说道:“夔州地势险峻又为长江天堑,向来是利益争夺的要地,先帝那时命夔州各处衙门内放置一些兵器火器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近几十年来天下太平,边疆地带也未曾受过外敌侵扰,朝中另有兵马专守关隘,县衙这些东西便积年累月堆放着无人问津了。” 周词走到中间,蹲下身,发现两种冷兵器之间突兀地空出一小块,地上落灰的痕迹并不均匀,外围的厚实,中间一团却是薄薄一层,显然是有人拿走了其中部分。 谭子琛看着他的举动说道:“你也发现少了一些吧,这里的钥匙是上任县丞交给我的,但关于密道他却只字未提。后来我私下调查过,少了的这些,其实是被陈秉元拿走的。” “他要这个做什么?” “因为有利可图。夔州各处县衙几乎都有,他也许百密一疏,疏漏了这里才让我发觉的。” 谭子琛随手拂去一把兵刃上的灰尘拿在了手上,刀刃依旧能看出骇人的锋锐:“他派人私自贩给了相邻州府的镖局、富商,但我没有确凿证据,也无权干涉其他州府,唯有朝廷出面彻查才可水落石出定他的罪。你之前不是说有办法么,所以你的办法是什么。” 周词起身郑重问道:“涪陵可有神女庙?” 谭子琛眉心蹙起,颇为不屑地说:“别告诉我你要去求神拜佛。” 周词拱了拱手,话语却很坦诚:“恕我不能如实相告,但我确实另有办法。” 谭子琛看他一眼,说道:“这里的百姓大多信奉巫山神女,涪陵的神女庙有两座,一座在江边,现下恐怕已经被淹,还有一座在太平池后面的山上。” “好。”周词点头,起身拂去袖口的灰尘,谭子琛见他架势不由提醒道:“不必急于一时,夜半神女庙闭门,可明日一早再去。” 周词本想试着把证据交给小满,但上次神女庙中一见不过是虚幻梦境,他实在没有把握,却另有一种想法在心头萦绕。 当夜,周词宿在县衙内,第二天天不亮便醒了,阿七不在他便独自洗漱整理,刚披上外袍,却被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 外面有五六人高声喝叫,伴随一记响亮的破门声,隔壁的县丞房中的谭子琛被他们捉住手脚押了出来。 周词一看,竟是州府巡检司的人。 他上前阻拦道:“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几人看周词在场,却依旧没有松开,手上紧紧缚着谭子琛说道:“回通判,谭县丞救援不利、私挪灾款、欺下瞒上,这是犯了重罪,知州命我们拿了他去司理院调查,听候发落。” “什么?!” 这话实在荒唐,周词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唯独谭子琛异乎寻常的冷静,他冲周词默默摇了摇头。 难怪昨日孙主簿如此反常,现在回想他那番话,他的家眷很可能已经被陈秉元控制,不得已才在赈灾款的账上动了手脚。 巡检司的人颇为凶悍,或许有知州在其后撑腰,他们不由分说就将谭子琛押进牢里。 周词立即跑出县衙,一路上他脑中烦乱。 难怪!难怪陈秉元紧跟着他之后来涪陵,谭子琛是根刺,他定会趁此机会拔了他,就像当年陷害他父亲,同样的法子,如出一辙。 等周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喘着粗气,站在了驿馆门外,大雨滂泼,他心中既是愤怒又有悲凉。 第九十四章 周词半低着头站在陈秉元面前,陈独坐案牍后,抬眸打量了他一眼,开口便语气不善:“为谭子琛的事来的?” “赈灾款项之事还望知州明查,以县丞为人,他绝无可能中饱私囊!” 陈秉元气定神闲地笑道:“人证物证俱在,我如何保他?” 周词错愕:“人证?物证?” “你不知道吗?这可是你的失职。” 他扬手往桌上扔了份文书,周词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上面是巡检司的调查内容,写明涪陵县丞谭子琛挪用五百两赈银,并胁迫主簿私改账册,而州府拨款俱有记录,巡检司从谭子琛家中搜出余钱百两,其他尽数贪污肥私。 连日暴雨以来,谭子琛始终在衙门内吃住,一刻都不曾回去过,短时间内如何搬得回百两的赈银,孙主簿更是蹊跷,人没了踪影不说怎会不作盘查,不当面对质? 此间看似漏洞百出,但对于不知情者,上至州府,下到县衙,环环相扣,就是为了将忤逆陈秉元者彻底铲除。 周词深吸了口气,双手发颤,他强压住内心的不平与愤怒,说道:“县丞之事暂且不提,余下数百两赈灾款也可先拨至涪陵,还有义仓放粮……” 陈秉元抬抬手,皱眉道:“缓缓吧,我再向朝廷上报一回,开义仓也不必急于一时。” “可临江已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 陈秉元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但凡看见个无家可归、沿街行乞的,州府就必须双手奉上银两吗?这才几个人?” 屋里静了片刻,见周词沉默,陈秉元放缓了语气,以前辈的姿态指点道:“昭言,你为官不久,不懂人心。他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规矩严了,不敢造次,规矩松了,反而得寸进尺,时松时紧更易横生事端,倒不如一直压得死死的,活命还来不及,哪儿有力气反抗呢?” 第127章 周词静静看着潮湿阴冷的砖石地面,良久之后,他突兀地笑了一下,陈秉元一愣,质问道:“你笑什么?!” 门外风雨依旧,阴云沉沉。 “我竟以为你还会有一丝一毫的人性、良知,是我太蠢,因为你根本没有。” 陈秉元嘴角抽搐了下,道:“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周词望着他,面不改色,却判若两人,他眼中爬着血丝,冷硬锐利:“你从没有把人当人看,十余年尸位素餐,沐猴而冠。坐于州府高位却收赃宴乐,买卖诉讼,繁赋重役,不胜枚举,夔州贪腐之徒,唯你陈秉元首当其冲!” 陈秉元勃然大怒,直指他斥道:“周词!你好大的胆子!” 周词冷笑一声讥讽道:“论胆量,我不及大人万分之一,违背朝廷例律,违逆五常之道,无德无仁。你着锦衣时想过苍生么,食珍馐时念过百姓么,居知州位时不妨扪心自问,你配吗?!你视人命如草芥,然而草芥生衍不息,他日参天扶风又何惧区区硕鼠。” 陈秉元听至此处挥袖打飞了桌上的茶盏,“砰”一声碎响裂在了周词脚边。 陈秉元胸膛起伏,怒不可遏,而茶盏刚好结结实实砸过周词头上,额角滚出缕缕血迹顺着眉骨滴落。 驿馆内压抑无声,他抬袖一抹,血蔓延开去,脸上半是赤红半是阴影。 他什么也没说,嘴边仍是衔笑,双目深深凝视案牍后的人一眼,转身离去。 雨水当头拢下,打湿了一身沉重的官服,他狠狠抹去脸上混着血迹的水渍,快步穿行在大街上,原本是走,最后一步一步迎向风雨跑了起来,郁结也好愤怒也罢,都任由雨水冲刷洗涤。 太平池后矮山苍翠,神女庙静静伫立,他仰头,百感交集。 他沿着湿滑的山路曲折攀爬,前后零星有去神女庙祭拜的百姓,他们或许寄希望于神明可以救世人于水火,他却不能,他不能等,不能祈祷谁来施以援手,人定胜天,唯有自救。 他在雨中艰难地拾级而上,后方有位妇人,背后的竹筐里载她一两岁的孩子,这里的人走惯了山路,步伐比起他来轻盈自如得多,可从他身侧走过时,忽地趔趄不稳,周词立即伸手相扶。 突然之间,脚下山路微微震颤,耳边远闻隆隆之声,竹筐里的孩子在这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哭。 半山远望,只见浊浪呼吼而来,铺天盖地地压过树木、良田、房屋还有来不及逃离的人…… 周词下意识托了妇人一把,随后从山路飞速跃下,他满身泥泞回到街市,周遭乱作一团,行人四处奔逃,他将惊惶的众人引去高处,目光一瞟,见阿七在坡道下焦急张望。 “阿七!” “少爷!” 阿七大喜,正要冲上来,却见周词取出腰间一把钥匙奋力抛来:“想办法去县衙牢房,把一个叫谭子琛的带来!” “啊,好!” 阿七领命狂奔,周词来不及犹豫便往低地跑去。 他能感受到大地沉闷的吼声,似从最深处、从天边轰然传来,浊黄的巨浪仿若侵天食地的巨兽吞没一切。 恐惧、颤栗,滩岸上下无数渺小的凡人拼命奔逃,几乎声声入耳,即使隔着云雾骤雨,巫山之上也听得真真切切。 天地无情,人间炼狱。 神女殿门内,文狸紧紧拉住小满的手臂阻拦道:“你忘了当年的事吗,若再私救凡人就不是贬下界这么简单了。” “难道你要我坐视不管吗?!” “你只能这样!” 小满充耳不闻,毅然甩开了她。 文狸迅速用法术拦了她的去路,掌中又飞出几缕金丝绣线想将她缚住。 小满反手一挥,便击个粉碎。 “你拦不住我的,回去吧。” “不行!”文狸奋起直追,飞身将她扑倒在地,她按着小满逼问道,“你到底要救巫山下的人,还是……还是去救他?” “我都要救,苍生里有他,救苍生便如同救他。” “你若再插手,很可能会受到天罚!” “那就罚吧。” 小满说得轻描淡写,文狸突然意识到什么,手心不由紧了紧,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难道你就是想回凡间?” 话音刚落,巫山绽出一缕天光,两人感受到这股无形的气势,小满翻身而起,衣带飘飞捏诀施法试图立刻下山,神女面容端肃,眨眼就拦在她面前。 “你要去哪儿。” “救人。” 神女默然转身,小满瞬时前进不得。 神女遥望云山雾绕,声音又如轻风细雨,其中自带威严:“当初你干预人间灾祸,我令你下界从微末小妖开始修炼,又让你亲眼目睹了沈淼不顾天规私自与凡人结合的下场,你非但没有醒悟,却愈发反叛。” 小满垂头,缓缓跪在神女面前,伏身说道:“千年前神女将我一只山野灵兽带在身边,授以仙家法门,看遍六界万物,小满感激不尽,可回想那五百多年里,我未曾有一刻自甘堕落,放弃本心,我所见所闻是情义的坚不可摧,是承诺的千斤之重,是危时的肝胆相照。” 她抬头仰望,眼神清澈明净:“神女大人,你也去过凡间,我想问你一句,人命真就轻如鸿毛吗?” 神女一愣,凝眉拂袖道:“你怎会有如此想法?众生自有众生道,强行干预只会天地大乱,祸端四起,你自己也……” 第128章 “我以为!”小满不顾尊卑,冒然打断,“我以为,神明该当悲悯万物,心怀苍生,而不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观……魏长风无情,故而千年不得成仙,可为何成了仙神却又要将情义丢得一干二净呢!” 神女斥道:“你错了,摒弃并非不明其理,只是不可以一念之思扰乱天地秩序,大道无情,方能运行日月。” 小满忽而沉默了,像是无话可说。 雨声淅沥打在巫山的丛丛枝叶上,显得此时更加安静。她再一次伏身,朝巫山神女重重叩首:“也许……是我执念太深,修行尚浅吧。” 第九十五章 等周词赶到时,山洪咆哮呼吼,呈骇人的倾倒之势涌上两岸,城垣汪洋一片,已成泽国,连山的房屋良田顷刻不见,跑躲不及的百姓被暴起的洪流一个个拖入水中,毫无反抗余地,只一瞬,杳无踪迹。 周词背后俱是冷汗,心似乎被掏出一个窟窿,源源不断的浪潮直往里灌,撕扯着大地与魂灵。 混乱中,他逆着人群拔腿跑至堤岸边,仅两三米处,有块凸起的大石,黄流从两侧围拢住,石上趴了个八九岁的孩子正动弹不得。 周词离水流只几步之遥,他再次伸手。 渺小的身影在滔天灾祸之下更显孤立无援,孩子也拼命伸长了手,周词不顾危险又迈前一步,几乎可以捉住他的指尖。 泥泞的汪洋急速奔流,耳畔隆隆之声不断,不停裹挟着山石刮擦过河底,周词一晃,脚下忽而震颤加剧,大石前后摇动,就在千钧一发时错开了二人。 周词跨步奋力一捞,大石就这么轰然冲入水中,连同人影一起吞没。 厚重的雨幕隔绝了两个世界,他下意识沿着河岸奔跑追逐,又重重摔了下去,双腿像灌了铅,被强压着跪倒在满目狼藉的大地上。 周词一顿,心口竟猛地窒痛起来,他扯着衣襟弯腰在地,没想到身旁的河流豁然一声巨响,他勉强抬头,天尽处,遥遥跃下一道光芒,如晚霞和烈焰,鲜红赤亮,周词强撑着身体,内心震荡,百感交集。 阿七一路飞奔,带谭子琛等人往河岸处赶。 水面激荡开去,赤焰破了洪浪,飞踏上岸边,阿七定在原地,一眼认出,兀自失声道:“少夫人,是少夫人,少爷原来说的都是真的……” 江水淋洒河岸,身浴红光的她将方才落水的孩子从浪下捞起,小心放至高坡处,扭头又入浊流。 她化作原型,踏浪而走,从水中救回一条条性命。 霎时,岸上阵阵骚动,求得生路的人们在慌乱和恐惧中停下脚步,一时忘了这灭顶洪灾,齐齐涌至水边。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高呼:“看啊!是神女座下的赤豹!” 谁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形,众人似从茫然中反应过来,随后呼喊如炸锅般此起彼伏:“神女娘娘显灵了!神女娘娘显灵了!” 男女老少欣喜万分,他们和着双手虔心祈祷,甚至伏身跪拜,感激涕零。 耳畔人声鼎沸,喧闹异常,却将周词彻底拉了回来,他只慨然了片刻又振作起精神,回身喊道:“江水未歇势头凶猛,大家快往高处撤!” 涪陵的百姓仍被眼前神迹震慑,不为所动,似乎此时落水也当有天神庇佑。 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幕奇景,期盼天神的救赎。谁知下一秒,浑浊厚重的江水掀起一波大浪,劈头朝赤焰盖去。 江水裹挟了一路冲来的砖瓦土块、树木山石,寻常如何能拍得起这么高的浪头? 小满暗道不好:定是岷江水君来阻我了。 巨浪实为水君法术,这一着下去,小满被狠狠逼退数丈,倾身落进浊流,江心顿时激荡开层层水波。 洪浪一浪高过一浪,连绵不绝、接踵而至,小满硬扛下数道仙法,硬是不肯退让。 波流飞涌,越向沿岸,周词侧身躲避,近旁却有一人在混乱中摔倒。 水流力道极大,如一双双手同时捉住人身躯,并将其强行拖入水中。 周词向前一探,抓上那人后领死命往回拽,浪潮一起一退,才最终没有把人带进洪浪里。 周词抹了把面庞,大声喝道:“听我的,往坡上走!” 没想到人群中竟有人说:“什么都没了,走有什么用,说不定神女会救咱们。” 这一句令周遭气氛笼上一丝微妙。 天灾当前,一洗如空,百姓靠什么吃饭靠什么生存? 他回头望了一眼,全无保留地看向她,雨仿佛不再是一道屏障,而是天地间连接,他们之间的连接。 周词摇头说:“神不救自弃之人。” 众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句听来足像无用的轻巧话,可他目不斜视,剑眉紧蹙,把那些人的反驳、腹诽全都堵了回去。 湿濡的衣袂在风雨中沉沉摆荡,周词腰背挺直,只身挡在最前,朗声道:“田地没了可以再耕,屋舍没了尚能再建,高坡上那些获救之人一定有诸位的亲眷好友,他们死里逃生不是为了听这些丧气话的。重振基业也是州府衙门的事,我若不管,便脱了这身官服自去京城请罪。” “还有我。”远处传来一声附和,谭子琛带着涪陵衙门里的手下全都赶了过来,分列在周词两侧隔挡着背后源源不断的水流。 众人一时默不作声,相顾无言,这位通判在涪陵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渐渐地,开始有人继续向高处跑去,越来越多的人在大雨中紧跟步伐。 第129章 见江岸百姓已走远,水中也寻不到受灾之人,小满毅然抽身,不再与岷江水君缠斗。 周词回望时,她早已不见了踪影。 之后,衙役们帮着流离失所的百姓往山上撤离,安排处所,井然有序。 周词与谭子琛并肩而行,谭子琛说道:“陈秉元已回府衙了。” 周词早就猜到,冷笑道:“他得回去思考怎么治我的罪,再向朝廷上报灾情,大肆讨要一笔赈灾款。” 谭子琛负手一笑:“也好,没了他的阻碍便能放开手脚了,不管之后如何,我们先把眼前最要紧的事办妥。” 周词颔首赞同。 涪陵县城的牌楼耸立在前,凄凄无尽雨,潇潇湿寒衣,他看着落寞的城镇和前行的百姓,默然放慢了脚步,一点点退到人群的最末端。 “阿七。”他朝前面唤了声。 阿七一听转头走到他身边,周词说:“去替我办件事吧。” “少爷你说。” 他招了招手,阿七附耳过去,听完他交代的话,阿七有些吃惊。 周词遥望远处半山的神女庙,淡淡说道:“我也该为自己考虑了。” 当夜,周词并没有让阿七做什么,而是自己跑一趟取些干净衣裳,料想之后多日必定是回不去的。 他草草收拾了几件,扎好包袱,再次踏雨出门。转身步入另一条巷子时,街角突然跌出一个人影,直挺挺地摔进他怀中。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周词,让我靠一会儿……” 巷子里没有灯火,他一手撑着伞一手紧拥着她,只能听见轻柔的呼吸。 他多希望一直停留在这一刻,万事万物都已远去,唯有她在,才觉解脱。 第九十六章 黑暗中,周词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哪怕只有一个模糊难辨的轮廓,也是满心欢喜,感恩戴德。 他曾在繁华喧闹的京城思念她,在大雨淋漓的夔州思念她,在官场浊流中孤斗时思念她,在滔天洪灾的绝望下思念她,无时不刻,日日夜夜。 他的手又收紧几分,怀里的人突然“嘶”地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周词立即松开,慌张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她摇摇头,反嗔怪起他才:“你、你抱太紧了……” 周词心觉不对,索性将她打横抱着折返回去。 他多点了几盏灯,屋里照得一片亮堂,他把小满从头到脚,前前后后看了一圈,似乎并无大碍。 周词拉起她的手,将衣袖往上捋,小满立马按住,撇嘴笑道:“干什么,刚见面就不老实?” 周词一眼看穿了她,沉着脸不由分说又把袖子掀了起来。 不看不打紧,一看才知她手臂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红痕,看得人心惊肉跳。他不死心,又叫她转身背对自己,小满反手压着衣裳叫唤道:“哎呀,有完没完?” 周词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索性把她按坐在床上,解开她的腰带顺着衣领向下揭,背后果不其然是大片深浅不一的红印子。 这下是瞒不过了。 岷江水君为阻她救人,在洪水中暗施法力,自她半路杀出后每一波浪潮皆劲头凶猛,但若与水君斗法势必殃及涪陵百姓,她便硬生生全扛了下来。 周词替她整好衣裳,似呢喃般轻言细语道:“这些伤如何能治好?你说,我去办。” 小满摆摆手:“我自行调养一阵就好了,别忘了,我现在可是神仙。” 周词听言,有喜亦有忧,两人若有所思,不禁同时沉默了,屋里只剩几盏灯时不时爆着烛芯。 周词默然半跪在床沿,垂着头,握住她的手没放,既不说话,也没其他动静,散淡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将他的眉目和轮廓衬得格外清晰,唯独不见他的表情。 小满弯腰凑近了些,手中却突然一温,一滴眼泪落在手掌心,被烛光照耀,像颗刺目的朱砂痣。 小满顿觉心酸,俯身圈住他脖子,竭力将他抱进怀里,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每一次细微的颤抖,他的手抱得同样紧,又那么谨慎,生怕伤了她一丝一毫。 “好冷啊。”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仿佛真的在岁寒三九,风露刺骨。 他哭的也不只她身上的伤,是百姓,是官场,是自己伤痕累累的赤子之心。 原以为官当以护民为己任,哪怕并非全心全意,也该足履实地、恪尽职守,纵观夔州上下却满是私欲、贪念、污浊一片,可守住本心远比同流合污更难、更折磨人。 而面对大灾,纵然生命流逝、苦痛挣扎,他也束手无策,面对挚爱之人,这幅凡人身躯又做得了什么? 他不曾软弱过,只是有太多太多的人想护,也有太多太多的做不到。 灯芯一段段燃着,烧到蜡上,渐暗了几分。 她慢慢松脱怀抱,扳过周词的脸细细端详,面颊上还挂着泪痕,倒有几分可怜可爱。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放松下来,那些积压许久的愁肠苦闷才一股脑涌上心头。 她不禁低头在他唇上抿了一回,又去亲吻他的眼泪。 “小满……” 她笑笑,“嗳”地答应了声,用袖子在周词脸上抹了一通,慢悠悠地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是不是?” 周词盯着她的眼睛,红了眼眶,小满这句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 小屋静谧,她的声音听来格外有力,仿佛也附了什么仙家法术,令他内心安宁。 第130章 她的指尖轻轻在他脸颊上扫了下,又问:“你方才要去哪儿?” “去县衙,如今洪灾肆虐,民不聊生,许多事都等着我去做。” “那我和你一起吧。”她说着一把拿起了床头的包袱。 周词忙夺过来说:“不行,你的伤……” “不打紧,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时间紧迫,周词两边都不能不顾,无奈之下只能由她跟着自己。决心一定,他背身半蹲在床沿,回头给了个眼色。 怎么,这是要背她? 小满心想:无怪乎人说小别胜新婚,这次回来他又哭又愁的,怕是真伤了心,况且他做了一方父母官还情愿被她驱使,那她有什么可不乐意的呢。 小满喜滋滋伸出两手揽着,周词终于云开雨霁,好好笑了回。 不过带着她另有一个好处,就是淋不着雨,只消略施法术便滴雨不沾身,步子也快得多。 小满伏在他背上,熟悉而怀念,记得之前是个雪天,江祺做东她喝醉了酒那回,就是这么被他背进家门的。 她的面颊紧贴着周词宽阔的脊背,闷声说:“我想留下来,不走了。” “不回巫山?神女会不会……” “我和她知会过了。” 周词将信将疑,有沈淼之鉴,他难免想的更深远透彻,但却没在这节骨眼宣之于口。 因为他也依恋此刻的温存,不愿去思虑往后如何。 周词从角门进了县衙,将她带入内衙住所。 走过廊下时,恰好撞见了步履匆匆的谭子琛。 谭子琛还没什么反应,周词先于他开了口:“子琛,这是……是我妻子小满。” “噢,见过通判夫人,在下涪陵县丞谭子琛。”谭子琛应了句,心里却犯嘀咕,抬眸来回扫了二人几眼。 他背上的女子十七八的模样,紧挨着周词,双眼宛若明星,却暗藏一丝防备,她只冲他点了点头,二人便不再停留。 之后,谭子琛仍回公廨加班加点,没多久周词便推门进来与他共同商议对策,谭子琛揶揄道:“我以为今夜难见你人影了。” 周词说:“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那正好有一事相商,如今县衙、铺面已再难容纳灾民,我想由衙门作保,让城中富户辟出部分宅院应急。” “此举可行,但我觉得还有个地方也可一用。” “哪里?” 周词不动声色道:“半山的神女庙。” “这……” 谭子琛有些犹豫,周词却说:“一是那庙占地不小,可以容下不少灾民,二是,夔州百姓既然大都信奉神女,那暂住其中倒也有利于安定人心。” 这番话听来确有道理,而且横竖也寻不出第二个更好的地方。 谭子琛思忖之际,忽响起一阵叩门声,阿七探着脑袋往里瞧了一眼,周词同谭子琛说了两句,暂搁下手头的事跟他走到门外。 二人悄然避到别处,四下无人,阿七忙不迭说道:“少爷,事都办妥了。” 周词低头看了眼,他的指尖黑漆漆的,沾了少许墨汁,便示意道:“先去洗个手,一会儿我带你见个人。” “谁?” 周词没有说下去,心想:也不知两人见了面会是怎样的场景,阿七说不定得狠狠哭上一场。 想到此处周词嘴边先漾出一抹笑意来,把阿七弄得摸不着头脑。 第九十七章 当夜,小满趁夜深人静时悄然折回了河岸处,泥流依旧不息,但水君神力早已收回。 她独坐江边,心思难免沉重。 经此一举,岷江水君知晓了她的所作所为,难保不会禀报九重天,那上界神使前来捉拿降下罪责也是早晚的事,最坏的结果,或许就是沈淼那样。 师父啊,我该怎么办…… 她默默看向暗夜里黢黑一片的江流,浪潮涌动,水面忽地闪动了下,似在给她回应。 小满双眸凝视,脑中一凌,飞身落到了江上,从水流中捞起一个掌心大小的物什。 方才水面闪过的并非波光,而是她手中青黑色的东西,薄薄一层,宛如一块铁片。 她跑至上游处,低头在岸边淤泥搜寻,果不其然发现了两道指爪留下的痕迹,但前方已被冲刷得不可辨认,难寻踪迹。 她脚踏泥泞,不自觉地握紧了手心。 连续两三日,涪陵及周边数县终于大雨暂歇,水位逐渐下退,但城中元气大伤,民屋漂没,一洗成空,千亩田地俱冲成沙土废淤,更有腥腐之气在城垣一带弥漫。 涪陵的社仓毁失大半,百姓无以充饥,光靠县衙那些存粮撑不过几天,周词与谭子琛各处奔走,向官吏、富绅借粮赈灾。 与此同时,百姓之中纷纷起了说法,那日水上神迹现世便是因了周谭二人贤良方正、一心为民,神女有感故而命座下赤豹降世救人。 此传闻渐渐传开,越说越玄,当地百姓本就信奉巫山神女,如此一来更是深信不疑。 另有一种是说,那通判乃“神仙相公”,偷娶了九天上的仙女为妻,人间有难,自是要帮的。不过此说全为一些孩童谣传,不足为信。 而洪灾之后易生瘟疫,周词与谭子琛为提防后续祸端,早早与一众衙吏送部分灾民前去神女庙暂居,小满却没敢跟去,只怕到了庙前让被逮个正着。 这一路上百姓对两位父母官分外热忱,令他们颇有点不自在。 第131章 临近半山腰,周词忽问道:“那些话你信吗?” 谭子琛拉着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要是这天下真有神呢,况且那日情形你也看见了,过去不曾造访,偏生是现在,难不成是天缘凑合。” 谭子琛一时语塞,人人亲眼得见,又非在梦境之中,他其实也百思不得其解。 周词继续说:“真真假假谁又可知,或许都是假的,也或许都是真的。” 谭子琛越听这话越让人费解,不禁侧目瞥了他一眼,周词目不斜视,嘴边犹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没再多言。 因洪涝雨水之故,山脚下土石滑坡,道路不畅,神女庙空寂了几日,如今修复一番后大门重开,灾民入内焚香叩头、祈福消灾,只盼风调雨顺、一切太平。 铜炉内外青烟缕缕,泥塑的神女像更显朦胧渺远,百姓虔诚伏身于供台前,额头贴地,争相跪拜,心中默默祝祷。 待起身抬头,见神女面目端肃,神态祥和,而下方底座上黑乎乎一片,似有什么不寻常。 一人好奇地扒在蒲团上侧身看去,忍不住脱口叫道:“神像下边有字!” 人群立即在石像前围拢起来,几个县民趴伏在地细细察看,神女像的石雕台座下果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有好事者当众念了出来,谭子琛走上前一听,面色瞬时白了。 他拨开人群坐在神像前,只要从跪拜的位置抬头起身便可清清楚楚看到台座下的字迹,上头写的竟是陈秉元的种种罪状,天灾横祸,州府长官不仅庸碌无为,甚至还层层盘剥各县粮食和赈灾钱,如今真出了事,这偌大的窟窿填补不上,遭殃的势必是夔州百姓。 他伸手朝石座上抹了下,并非刚写的,也不是用笔写下的,更像用手指蘸着墨涂上去,而笔迹也并非涪陵县衙中人所书,定是另有其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开始愈发喧闹,怨愤四起,谭子琛无言以对,他转头看向门口的周词,而他也正看向自己,面色平静如常。 谭子琛顿时猜到七八分,上前将周词带出神女庙,面色不善地质问道:“通判,莫不是你搞的鬼?” 周词谈谈说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谭子琛心知此举冒险,但确实可以激起民愤,可民若要与官抗衡无疑是以卵击石。 他沉默半晌,又问:“这就是你所谓的办法?” 周词肃穆道:“如‘怪力乱神’之言论,一传十,十传百,他最轻贱的民心,何尝不是最尖锐的利刃?我赌,必定有人能将消息递入京城。” 谭子琛一愣,口中喃喃:“难不成天神济世救人之说也是你……” 周词神情坦然,并未否认,他越过他,远眺山川江河,目光毅然清亮:“你亦是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人,应该明白,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 谭子琛摇头:“凭我心力只能守好区区一个涪陵。前路凶险,局势险恶,你纵有鸿鹄之志也不一定能在此漩涡中独善其身。” 周词笑道:“这话不该你对我说,你我一样,功名半纸,风雪千山,不都是心甘情愿吗?” 谭子琛侧身挡住周词的目光,冷然说道:“你恨陈秉元、傅良之流,但你是否想过,那也许正是人之秉性,即使不是你的,也是世间万千人的。与之抗争,只会万分苦痛。” 周词听言,忽长舒一口气,肩膀都往下沉了沉,他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谭子琛暗暗惊讶,看来他确实下定了决心,甚至试图重回京城。 文儒之心,谋士之胆,也不知将来风云又要如何变幻。 谭子琛转身与周词并肩眺望,天边虽无雨,却仍是阴云遮蔽。 “你就这么笃定?” “陈秉元忙着向朝中要钱,短时间内无暇顾及我们。”说着周词微微一笑:“京中,御史中丞走马上任不到两月,便送他个绝佳的机会。” 第九十八章 小满躲在县衙里和阿七一同照料洪灾过境时的伤患,她照着郎中的嘱咐帮忙打下手,旁人要问起她是哪家的姑娘,她便得意回道:夔州府衙来的周通判是我相公。 要不了一两天,大家都和小满熟稔起来,而且怪的是,各种内服外用的药材经她之手用后,伤口不疼了,伤势也见好了,不知是郎中药用得对症还是她更有办法。而周词则一直在外奔忙。 午后,小满得闲片刻,便回房暂歇,刚大喇喇往卧榻上一歪,门就被推开了。 她立马坐起来问:“怎么这个点就回来了?” 周词道:“江水基本都退了,该安顿的也安顿好了。” 小满松了口气:“总算是过去了。” “还没。”周词净了手,洗了把脸,换回常服坐到她身边,“屋田侵淹,百废待兴,涪陵至少得三五年才能恢复元气。” “要是这三五年里再有洪水来犯呢?” 周词一时无言,神色黯然,小满笑笑,两腿盘坐起,拿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 “离开巫山时我偷偷潜进了岷山水君的神殿里,看到了他的水神注。” “水神注?” “天地恒长有序,一切风霜雪雨都是天定,九重天给各路神仙下的指示就在各自的神注里,譬如今年涨多少水,冲多高的岸,都是事先界定好了的,分毫不会差。” 第132章 “那只要早他一步就能防患未然?” “嗯,你和那个坛子深还是坛子浅的商量一下。” 周词笑道:“是谭子琛。” “好,坛子深,按水神注上的内容,日后会有水位涨过水则碑七则的情形。” 周词无法想象过了七则后的滔天灾祸,等同于涪陵田原夷为平地,洪水直逼山下,城中几近半淹。 “你可有办法?” 小满的话将他拉回沉重的思绪。 “有……筑堤修坝或凿河安澜。” “那会耗废很多时间和人力。” 周词道:“我笃信的是人定胜天,哪怕千秋万代,终有事成那一日,你能告诉我这些,已是如有神助了,还有。”他的手在小满肩上按了按,“我要设法回京城。” “回去?回去做什么……” 周词眸光沉了沉,继而从深处闪烁着隐隐的光华,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公正道义,要苍生太平,可没有力量我如何保护他们?我会执刃,但只为救人不为伤人,心怀正道,方能战无不胜。” 小满看着他的双眸,仿佛从其中又看到了自己,她说:“我也要摆脱现在的身份,然后跟你去京城。” 周词张了张嘴正待发问,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少夫人!”外面是阿七的声音,“少夫人,我看大夫那儿的药都煎好了,咱们要不要去帮忙?” 小满立马从榻上跃起,轻盈跳下地面,说道:“回来再和你说。” 她麻利地扎起袖子,挑了桌上的一根发带抿着,两手将头发拢起,周词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束着长发,五指纤纤,青丝缕缕,不禁伸手扣住她后脑勺,吻了上去。 刚挽好的乌发又披散下来,二人唇齿缠绵,而门外,阿七没听见回应,又是敲门又是询问,真真烦不胜烦。 她笑着推了一把:“阿七在叫我呢!” 周词没理,两手一左一右捂住她耳朵又吻过来,半晌才肯松手。 周词与她额头相抵,说:“我去趟神女庙,和子琛商量你说的那件事。” 小满点点头:“好,你走吧,我也得忙去啦。” 周词先她一步出了门,她重新挽好长发走出屋子,阿七正从眼前走过,见她出来不由讪讪一笑。 小满快步过去,伸出食指就照着他脑门儿狠狠戳了一下。 阿七捂住额头,一脸无辜:“我、我怎么了?” “烦人!” “哪里就烦人了嘛……” 小满没理他,独自拿上煎好的药给人送去。 出内宅一路穿到县衙的大堂,刚跨过台阶,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迎面跑了过来,手里的药一晃,裙上不慎洒了几滴。 小满掐着腰瞪他一眼:“伤好了就到处跑!” “没有没有!”小孩嬉皮笑脸,上前拍拍她的裙摆,衣裳一抖,腰间突然落下一样东西。 他弯腰去捡,小满劈手就要夺回来,他却握在手中不放,惊奇道:“咦,这不是龙鳞吗?你怎么也有?” 小满拉住他问:“也?你怎么知道的?” 小孩把青黑色的甲片拿到太阳底下,边看边说:“对呀,就是这个,我小舅也有,他说这东西是龙鳞,他亲眼看见的龙。” “在哪儿看见的?” “不知道,我只听他说是打渔的时候看到的,我问他要还不给我呢。” 小满拉起他胳膊急道:“他人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我小舅不在这儿,在神女庙。” 小满立马把药碗往小孩手里一塞:“我有急事,你替我送吧!” 她扭头飞奔出县衙,避到无人处,脚下微光闪动,顷刻即至城中半山腰。 她抬眼凝望,庙宇不大却似高耸入云,倾倒般要向她压将过来,陈旧斑驳的匾额上是明晃晃的三个漆金大字——神女庙。 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心,脚下并未迟疑半分。 朱漆大门敞开,神女像端立正中,庙中暂住了涪陵城受灾的部分百姓,耳边俱是声响。 她跨进门槛,地面湿润泥泞,一步步走入其中,双足微微陷下…… 脚边的枯枝根根断裂,头顶,是那尊虔诚信仰着的石雕像,垂眸看众人,也看向她。 强大的力量如波涛蔓延而至,她的双腿愈发沉重,背脊如遭重压,却强撑着不愿低头。 她要争上一争,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周遭声音顿歇,寂静无声,时间骤然静止。 殿中的石像化作神女模样翩然走到她跟前。 “你已铸成大错,为何还不回头?” “我何错之有!” “若再执迷不悟,我只有将你带去九重天,听候发落。” 小满四肢百骸突然如炙烤般灼痛难忍,她仍旧不服,两相抵抗中,身形渐渐颤抖摇晃,耳边隐约传来脚步声,她再也抵挡不住,眼看要狼狈地摔倒在地,突然有人跑来,紧紧抱住她。 周词……他怎么…… 啊,是了,他的心是神女冠上的明珠,自然不受那法力控制的。 小满本能地想要躲进这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却唯恐连累他。 周词紧握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支撑着她,坚毅、无悔地站在巫山神女面前。 他坦然无惧地看向前方,说道:“晚辈周词,见过神女殿下。” 第九十九章 神女的目光落在周词身上,风停云住,一时间万籁俱寂。 第133章 “原来是你。”神女道,“当年你父亲守住夔州之上万千性命,如今换作了你。” “是,我已知其中原委,周词感激万千,可既然我父亲守护巫山下的子民可得灵珠来挽救我的性命,那我为何不能以此替小满换得自由?” “你与她相隔人神两界,谈何自由?她有她该做的,而不是下凡与你耽于男女私情。” 周词迈前一步,还想据理力争,却被小满往后拉了把:“与他无关。” 她挺身挡在中间,山崖下桥塌屋倒,满目荒芜萧瑟,她心中不平,愤然说道:“这个神,做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不救能救之人,不做能为之事,虽有法力和仙职,却只高高在上、置身事外。可人也好、神也罢,我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庙殿之上供的一缕缕香火。” 神龛青烟缕缕,硕大的铜炉里几乎满是香火,神女皱眉斥道:“你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救下所有人么?凡人自私自利者比比皆是,你甘愿舍命护苍生,但他们并不会念你的好。” 小满忽然笑了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皆由真心,人间烟火多好啊……我若要所有人都念我的好,便不会站在这里了。” “你可知,干预生死已是乱了天道,我不能任由你恣意妄为,你即刻随我回去,否则我再不能救你!” 神女挥袖一扫,强行将她双手缚住。 “不!”小满挣开束缚,眼中滚下两行清泪,她伏身,双膝重重跪地,额头几乎贴进泥泞里,“赤豹小满与巫山神女拜别,千年恩义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自此生死由己、再无牵连。” “你……” 周词一同长跪在地,神女静静看着二人,亦是心有百感,她抬眼凝望天际,长袖挥拂,终是狠下心来释出几分霸道的神力:“我不能让你一错再错。” “啊!!!” 小满骤然倒地,只觉四肢宛如炽焰灼烧,浑身疼痛难当,周词扑过去将她紧紧拢住,恨不能替她承受痛苦。 神女垂眸看去,冰冷生硬地说道:“退下,我要将她带回巫山。” 周词回视过去,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神女横眉愠怒,周遭乍然刮起一阵劲风,沙石横飞,几乎睁不开眼,一束光亮自小满身下扩散开去。 忽然间,地动山摇,震颤不止,神女一惊,这并非是她的法力所致。 遥遥半山下,岷江水轰然迸发出一声巨响,继而浪涛四起冲上岸边,却不似洪水,仿佛另有外力在江水中不停搅动。 神女立即收了法力,小满一下软倒在周词怀中,她半睁着眼,视线模糊,却隐约看见袖中透出一丝幽芒。 龙鳞? 江上传来震耳的咆哮,岸边站着许多因洪水褪去而收拾残局的衙役和百姓,水中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浪打来,猛拍江岸。 一时间呼喊四起,有人急于奔逃,有人被生生卷入其中,江心漩涡急转,落水之人在求救中被一一吞没。 小满额前缀满了汗珠,她从地上爬起,旦见阴云布合,闷雷滚滚,涡流中飞出一抹青黑的影子。 该死,螭龙怎会这时现身?! 平地狂风骤起,夹带江水扑面袭来,螭龙破水而出,飞沙走石,江水荡荡,岸上逃命的人群骇然回头。 “是龙,是龙啊!” 不知情的人停下脚步开始雀跃欢呼,螭龙仰天一啸,声似雷劈,它自半空俯冲下来,阴影霎时笼罩地面,来不及反应,眨眼间,鲜血四溅,螭龙利爪挥张,将数人撕得粉碎! 小满回望了神女一眼,最终义无反顾地跃下半山崖。待她赶到时,惊见鲜血猛烈喷洒,溅射在地,猩红刺眼。 山腰处,周词朝神女恭敬一拜,亦马不停蹄地冲下山路。螭龙此刻在巫山地界作乱,神女更不能袖手旁观,正当其准备亲自出手之际,身侧忽飞来两团白雾,凝成虚影两道,左右拦住了她。 神女辨出二人乃是九重天上的神使,心中不免多出几分揣测。 其中一人说道:“神女稍待,不必急于一时。” “为何?”她道:“孽龙蛰伏多时,如今徒然现身巫山,我怎能坐视不理。” 那人嘴唇翕张,不着情面地说:“赤豹仙君数度私下凡间,历劫升至仙位后仍与凡人情丝难断,实为大过。她既肯去斗那螭龙倒是好事,她若死,便省去九重天出手,若胜,也算大功一件了。” 神女心下一紧,她本想悄悄将小满带回巫山,瞒下这桩事,未曾料到他们早已知晓其行踪,甚至打算严惩治罪。 神女拂袖不理,但她每踏前一步,二神使就紧跟一步,轻易脱不得身。 神使只淡淡一笑,相劝道:“还请神女莫要为难我们,不然赤豹仙君恐怕也得遭殃。” 此时,江岸之侧疾风四起,翻土扬尘,血滴倏忽飞溅上小满的衣袖和面庞,她展开双臂抵挡在前,咬牙说道:“别想从这里踏过去。” 螭龙不由分说飞冲而下,利爪直挺挺朝她喉头扑袭而来。 小满结阵一挡,两两撞击之下不由退后几步,她顺势点地一跃而起。 那螭龙有如庞然大物,观其形态似乎灵智未开,恐怕是机缘巧合得了大妖内丹或仙界宝物才如此狂悍爆戾,凶恶难驯。 小满胜在轻巧灵活,她飞身踏上其背,欲一举袭至它颈下,但螭龙突然昂头冲入云霄,紧接着一阵急旋,振身猛甩。 第134章 小满松手浮于半空,待它停止后又一次纵身近前。 她牢牢抓住青黑色的鳞甲迅速上攀,为的是寻到它颈部的那一片鳞,毁了它。 龙有逆鳞,拔之将死,触之必怒。 周词站在江岸边仰头看去,暗自心焦,他虽不知这巨龙从何而来,却能看出它对所有人都不利,而小满怕是正要去取他咽喉下的逆鳞。 螭龙一声震天长啸再次落向水面,小满撤开数丈,不料它竟先一步扭转身躯,龙爪迎面探来,猛地将她摁入岷江之水。 湍急的江流自四面八方袭来,爪上附着的法力几乎要将她捏个粉碎。 龙擅御水,水流裹住她,漫入口鼻,打乱其内息。她使不上力,更挣脱不得,身体像块沉重的山石开始一点一点坠入江底。 光渐渐黯淡,她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虚无与混沌中,前尘往事,亦如激浪,从最深处汹涌地灌入脑海。 “你不是旁人,你是我的妻子。” …… “不论你是谁,是人,是妖,是鬼,我都会待你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是你。” …… “周词,你刚才求了什么?” “我求的是,你能平安顺遂,皆如所愿。” ……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 “小满,不要认命,不可以认命!” “你必须活下来!” “去他的天命。” 去他的,天命! 她的怀中里仿佛燃起一簇火焰,温暖如春,碧色的明珠莹亮如玉,却只有半块,一半在周词那儿,一半便在她心头。 原来是神女那颗明珠。 她挣扎了一下。是什么时候?他在何时把半颗珠子放在她体内的?清河镇?京城?还是在阴阳两界,她妖身将死之时? 不,不行!这是他半数的性命,或许三十年,或许四十年,凡人寿数不过区区几十载,他怎么可以牺牲自己来救她…… 我不许,我不答应! 她下意识地拼尽全力抵抗,他如明月般闪耀的心在她胸膛里跳动,一下、一下,牵引着每一次心绪和思念。 岸前,周词亲眼见小满被螭龙拖入深水再不见人影,心头顿如刀剜,疼痛难忍,他喉中一下涌上股热流,猛吐出一大口血。 他定定看着地上鲜红的血色,脑中嗡然作响,神思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突然转身跑向远处,跌跌撞撞地踏过山路、坡沿和石阶,一路狂奔。 直至跨入县衙门槛,周词冲向那间废弃的砖瓦房,木门砰地被他砸开,他提起一把落灰的长弓和箭筒背在身后,翻身上马,呼啸疾驰。 回到江岸边,周词滚下马背,螭龙扫起的水滴打在脸上,似利刃刀割。他取出一支箭,拂尽灰尘,掌心紧握住锋锐的箭头狠狠一抽,血霎时染红箭尖,沿着指缝滴落。 他只在父亲未亡前学过射术,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周词缓缓拉开弓弦,搭箭后引。 他们之间还有牵绊,还能感知,她的痛与伤他全都感同身受,这支箭便会去往该去的地方! 第一百章 羽箭穿云破雾,只听一声惊弦尖啸,利箭不偏不倚直刺入螭龙左眼。 江上龙吟怒吼,江下暗流丛生,螭龙浑身一顿,锐爪不由渐渐松脱,恰在这一刻,江心有如汩汩泉涌,不断推动出层叠的波涛,汹涌澎湃。 周词手心紧握,目不转睛,轰然之间,天边迸出一道烈火,赤金曜光浴水而起。 小满冲破束缚,昂首贴近龙背,以赤豹之姿撕咬向它,利齿下的龙鳞片片碎裂,她凝出一轮法阵将其兜头压在江面,小满又化人形立于龙背,口中念念有词。 阵如密网不断收紧压制,螭龙暴吼,龙鳞怒张,青黑的鳞甲间映出点点寒芒。 头顶忽而阴云聚合,短短一瞬,墨云中绽出几道霹雳惊雷,将法阵击出道狭长的裂缝。 螭龙挥舞利爪,缝隙从两侧撕得更开,耳畔咆哮骇人,江水震荡,龙尾裹挟急流,扬起一阵水浪向她拍去。 小满侧身闪躲之际恰被螭龙挣脱束缚,龙背翻腾跃起,将她从高处甩出数丈,长尾从旁扫来又一次按入水中。 她倒吸一口凉气,心悬了半刻,十指依然死命扣住龙鳞。 螭龙御水而动,翻滚不止,水下一片混沌难辨,就在视线模糊之际,忽有一抹淡淡的莹绿从眼前拂过,飘然钻入一片龙鳞下,小满不由愣了半晌。 是神女的法力! 螭龙浑身竟僵滞了片刻,急流随之渐缓,她抓住机会拼命朝前打出一击,龙头被她带出水面高高昂起,小满两手攥住龙鬣靠近其喉颈处,但见须髯之下,有一小片掌心大小的龙鳞,正泛着月牙色淡光。 她高喊:“周词!放箭!!!” 周词似心有灵犀,早已搭弓捻弦蓄势待发,小满话音才落,他扬手又是一支染血的羽箭。 箭簇声如裂帛,劈开长空,小满抬臂空握,眨眼长箭在手,羽尾霎时烈焰灼灼。 周遭阴霾顿开,一簇赤芒耀眼划过,锐箭刺向龙鳞、没入龙身,焰火腾燃,刹那间,月白色的逆鳞化作齑粉。 龙吟虎啸,江面掀起滚滚水浪,强大的威压一下冲向岸上,周词顿感头晕目眩,骤然失去了知觉。 第135章 他是被一阵哭声惊动的,整颗心先于四肢回过神,在胸膛里勃勃跳动。 周词睁开眼,半撑起身体,眸中恍恍惚惚映入了她的身影。 她见周词醒来,竟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更凶,眼泪啪嗒啪嗒地一边掉,一边张开双臂用力扑了过去,泪眼婆娑地怨怼道:“你为什么要把一半的珠子给我?为什么这么傻?!” 周词被她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哑着嗓子说:“我只想着救你,没想过别的。” “你知不知道,那是你的命,给了我一半你会短折而死的!” 周词坐起来,态度强硬地说道:“我不在乎什么短折,我只知道我们都活着,才是真正的在一起。” “那你也要为自己考虑吧,若你只能活到五十,再丢了那一半性命,说不定现在就得暴毙而亡!”小满说着在他身上锤了一拳,她顺势把另半颗神女冠上的明珠按进他心窝里。 周词胸口紧了紧,随后一阵暖流顺着手脚慢慢扩散,柔和舒畅。 他坐起来把小满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没什么伤,只是脸上身上脏兮兮的,又是水渍又是泥渍,他想起什么来,四下环视一圈,问道:“那条龙呢?去哪儿了?” “死了。”小满从身后扯出一团皱巴巴的蛇皮,“你看,它本是条水虺,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的法力,杀了好多神仙和凡人。” 她说着,把蛇皮往周词面前甩了下,吓得他一退。 小满靠着他笑开了:“我若是蛇你怕不怕?” “不论蛇虫鼠蚁,豺狼虎豹,都无可惧怕,我只怕一件事。” “什么?” 他两手捧起她沾了灰尘泥土的脸,轻柔地擦了擦:“我怕你难过。” “我也怕一件事。”她的语气突然格外平静,又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执拗,“刚才坐在那儿我就在怕,你要是死了我会怎样,谁知我只肖想一下就有了答案。我要去奈何桥上挨个找你,去阎王跟前撒泼打滚,再去望乡台打翻孟婆的汤锅,让你如何都忘不了我,然后我也一猛子跳进轮回井里,去下一世寻你。” “不行。”周词笑着摇头,“我很贪心,下一世太远,我只想要这一世。” 小满眼神忽地一亮:“好啊,这一世就这一世!” 她兴冲冲地张望起来,她要去找神女,问一问铲除了为祸四方的螭龙是否就能抵消私下凡间的罪过,是否能求她留在巫山下扶助百姓,从旁尽到一个神仙的职责。 然而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了,她站起身,目光黯淡。 周词意识到什么,立刻抓紧了她的手。 小满还未说出一字,身旁便聚来两缕烟气似的白雾,雾气愈浓化为两个白衣人影,同时开口,威严道:“赤豹仙君,随我们去一趟九重吧。” 小满趁着那两个神使还未动手扑到了周词跟前,坚定说道:“你一直说人定胜天,这次我想赌一把,赌陈秉元之流必将被绳之以法,赌巫山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赌你能回京大展宏图,赌命运,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周词与她十指交握,出奇地镇定,他扫了两个白衣人一眼,说:“既然赌,就必有筹码。” 他将小满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跳动的、炙热的一颗心仿若捧在她掌中。 小满点点头,含泪说道:“若输了,死也得死在一起。” 周词“嗯”一声,不由笑了笑,他的笑很轻,很静,若天上的云,清河的水。 如果还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唯有生死,不,或许生死也不能,他们本是跨越死亡的界限而相遇,在一次次劫难中认定彼此,自此死生与共,地老天荒。 白衣神使一左一右将小满挟住,江水粼粼,遥遥无尽,她最后回头望向他,双唇张合,无声地道出两个字——等我。 眼前白虹贯日,耀眼刺目,二人同时闭上眼,再睁开便已然隔了天上地下。 小满不知何时被押进的紫霄殿,她以往从未来过此处,也并无资格进入,这里属于掌管六界,至高无上的权利者,两侧分列仙家众神,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神女亦在其中,面色凝重。 而前方宽阔威严的高座上空无一人,准确地说,只有一个轮廓,一团模糊的虚影…… 她甚至有一刻怀疑偌大的神界是否有这样一位天帝,还是说他只不过是个象征,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和不容辩驳的神祇尊严,在它之下,一切只是芸芸众生,蝼蚁蜉蝣。 座上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是沉闷冷硬,严厉无情的。 她心想:无非两件事,违天规私下凡间救人以及铲除螭龙,一功加一过…… “巫山赤豹,强行救下数百人,致凡人生死命数大乱,是为过,孤身降服作恶九州之螭龙,是有功,虽同凡人有私,但并未酿成大错,念及至此,罚地仙赤豹禁足巫山百年,由巫山神女瑶姬自行看管,严加教导。” 小满忽地抬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降罪,没有惩罚,仅仅是禁足百年而已,对她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可百年后沧海桑田,哪里还有周词,哪里还有阿七、韩家兄妹和那些她在人间的牵绊与不舍? 两侧的众神垂眸看向自己,无悲无喜,冷漠淡然,她猜不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那是没有了生老病死、没有了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的心,这样的神会悲悯凡人吗?会明白人间至真至情的可贵吗?他们活了千年万年,垂垂老矣、情如枯槁,连心都硬得像石头。 第136章 想到这儿,她脊背发凉,如坠冰窖。 小满木然张了张口,甚至不知打断了谁的话,昂头向那虚无处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五百年前已然下界阻挠过大水,救过凡间百姓,一而再再而三,无可饶恕,回巫山也定不会静思己过。所以,求天帝将我贬入凡尘,百年后化作一抷土就此干净利落。” 神女又惊又怕,想阻止她却已来不及。紫霄殿内如同开了油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殿中人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你之罪孽不必如此,速速回到巫山,无需多言。” 神女迈前一步要领她回去,小满却甩手笑道:“连人都救不了,不愿救,还算什么神!” 一旁有个声音冷笑道:“你想被贬下凡间?看来是出于私心。” 小满回头朝声音来处一指:“你没有私心,那螭龙现身时怎不见你来降服?!” “大胆!”此时岷江水君踏出半步,斥责道,“小小赤豹,数次干预于我,难道为的不是那凡人?” “我为他,亦为巫山下那百来条人命,我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倒是你,自己的水神注都看管不好,又该当何罪?” “我!”岷江水君话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让人翻看了水神注也是大过,他明哲保身自不敢多说。 “够了!随我回去!”神女站出来想尽快平息此事,小满挣开她的束缚越发咄咄逼人。 “说话啊,怎么不说了?道貌岸然,趋利避害,只会以天灾、动荡维持六界平衡,看来仙神也不过如此!” 周遭静了下来,无人再与她口舌之争,而是闭口不言,冷眼侧目。此时的安静比喧闹还要刺耳尖锐,指责、鄙夷、取笑、厌弃,他们要她归驯或是排除异己。 她被座上的人挥手压在地面,跪坐于冰冷的砖石上,整座紫霄大殿仿若一只巨兽,看似庄严肃容,实则龇牙怒目,尖齿利爪,随时都能扑过来将她生吞活剥、撕个粉碎。 她仍昂着头,不曾低下过半分。 大殿上,几声轻缓的脚步踏至身旁,一头白须白发,慈眉善目。 方壶仙人恭敬道:“小仙以为,既然她如此冥顽不灵,不知悔改,不如便依了她打入凡间吧,短短数十载,历经生老病死之苦后魂飞魄散,也算自取其咎了。” 小满抬眸看他,心底生出无限感激。 神女也走到她另一侧,咬牙说道:“方壶仙人所言有理,瑶姬……确实教导不了她,不若……” 高座内的人打断道:“入凡尘需剔去仙骨,痛苦至极,若有半分差池可能就此魂灭,你可愿忍受?” “我愿意,心甘情愿。” “好。” “小满!”神女突然转身握住她手,天帝抬袖对她一指:“巫山神女瑶姬领命,现由你亲自剔其仙骨,除她仙籍,将赤豹降为肉胎凡身。” 神女手心一颤,泛起沉重的痛感,她本想救她,想留她,如今却要在众目睽睽下亲手剔其仙骨,她如何下得了手。 小满心知此举的狠毒,她掌心轻轻覆在神女手背上,潸然泪下:“追随神女千年,我无怨无悔,只有感激。” 她甘愿匍匐在她脚下,再拜,再别。 紫霄殿内,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一幕,像一把把刀剜在她们身上。 大阵开启,才一瞬间她浑身便如架在火上烤,扔进水里滚,冷汗湿透层叠的衣袍,她在疼痛中醒来又在疼痛中昏死过去,只觉皮肉仿佛被一寸寸剥开,丝丝法力好似针尖,无孔不入地扎进她的四肢百骸。 每一次呼吸都是痛,每剔去半分都要拼尽全力,她全身几近瘫软,甚至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可心头仍旧充斥着无穷的渴望与力量。 回忆纷至沓来,她要见他,要成为一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那是她坚持下去的原因,是她在苍茫天地无可依靠时唯一的信念。 紫霄殿的东面,忽而绽出一抹耀眼的光亮,她勉强抬头,不由会心笑了下。 重重金芒直刺云霄,烫开铺天盖地的大幕,灼出流云千层、跃金万里。 夜已尽,新的一日已经来临。 清明过后天愈发暖和了,阳光洒落身上热意融融,而京城中繁花已绽,一派初春景象。 周词没带着阿七,只带了个小仆从跟着,他本不想赴这趟约,但刚去吏部走马上任,四清吏司皆要为他“接风”,出于礼节,总不能一来就拂了他们的意。 其实周词心中有数,他人在京城,只不过从通政司调到吏部,哪里需要接风?几人都是他下属,宴请是假,另有目的是真,不过正好,趁这顿饭叫他们清楚他的意思和为人。 这酒楼京中有名,墙内种了许多桃树,正是开得最艳时。他来得早了些,笃定地驻足赏花,没想到一进三楼雅间,四个人竟全到齐了只等他入座开席。 雅间布置精巧,地方宽敞,两侧的窗户开着正好可以眺望京城中街景与水景。 邻他而坐的是四清吏司之一,卓鹤沣,他在几人中最为年长,当先举杯道:“周侍郎年轻有为,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仅次于探花郎,先前在吏部一见便觉非同凡响,今次承蒙赏光,卓某先敬侍郎一杯!” 卓鹤沣仰头喝干了杯中酒,周词浅淡一笑,客气回应几句便抿下一口,另三人见了带头的,于是也一同举杯。 “我若年轻个二十岁,就算凭现在的资历去争也不及侍郎万分之一啊。” 第137章 “周侍郎在夔州孤身揪出一连串的贪赃枉法之徒,真是大快人心!” “不错,侍郎身清气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真是可敬可佩,如今又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今后在吏部我们便随侍郎差遣了!” 一堆阿谀之辞听得周词头疼,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指指桌上:“再不动筷,菜都要凉了。” 四人点头称是,陈秉元案后,他从夔州一路调回京城,又经通政司转至吏部升迁做侍郎,几人心里自然有数,便各献殷勤,给周词添酒加菜。 最后,一肚子的奉承话说得差不多了,杯盘狼藉,四人都有些微醺,好在没忘记来意。 卓鹤沣使了个眼色,一旁侍奉的小厮迅速阖上临街的窗户,从雅间侧门内捧出几个大小不一样的盒子来。 三人官场混迹已久,懂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于是各备了厚礼来见。 卓鹤沣知他是个读书人,便特意拿了方名贵的端砚来,他见周词不动声色,暗想他到底是吃这一套的,于是亲自打开盒盖呈至他眼前:“小小心意,还请侍郎……” 周词一看盒子里的东西,不由抬了下眉毛,嘴角牵起一丝开怀的笑容,卓鹤沣见他反应有些奇怪,忙拉回盒子。 他看了眼,登时大惊,扣上盖子连拍了自己脑门儿几下:“我真是老糊涂了,这、这是我给小女带的桂花糕,竟给弄错了!” 他慌忙换了另一个锦盒,正要打开,周词伸手按在盒盖上,冷然说道:“方才你们还说我身清气正,现下却要给我送礼行贿,未免太不尊重人了吧。” 四人互望一眼,正待继续试探,周词敛容正色,颇有些不留情面道:“今日的席面我已付了账,只当是同僚间的小聚,谁出的定金自会由店家退回府上。东西也都拿回去,我不会看,更不会收,若你们执意如此,那我现在就走人。” “诶别别别,侍郎果真不同凡响,是我们俗了,自叹弗如,自叹弗如啊!” 四人心下不由汗颜,周词眼神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也不再多说。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卓鹤沣正要打圆场,周词带来的仆从突然叩门进来,同他耳语几句,手里还提着一个长匣子,说是楼外有人执意要将这个交到他手里。 周词过去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形,有官场巴结之人认出了他的马车,便携礼来求见的。 周词皱了皱眉,问道:“认得是谁么?” 仆从说:“不认得,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 周词放在匣盖上的手犹豫了。 卓鹤沣两眼悄悄瞟过来,见周词眼神变了又变,竟有些莫名的哀伤之色。 他深吸了口气,还是下定决心将匣子打开,里面横卧着一卷画轴,周词迫不及待地展开来。 春花烂漫时,画上却是一副梅花图,准确来说,是冬日里供人提笔消遣的消寒图…… 卓鹤沣微微倾身,向看个仔细,不料周词突然从座中站起,把四人都吓了一跳,他跑到窗口推开窗奋力探出身,墙边的树影挡住了楼下之人的半边身影,看不清容貌。 他丢下画轴,失魂落魄,卓鹤沣小心翼翼地发问:“侍郎,您这是……” 周词一把拿起他放到一旁的盒子,激动道:“桂花糕,这个我收下了!” 说罢他抓起盒子“噔噔噔”冲出去,四清吏司齐刷刷挤到窗口张望。 周词出了酒楼,果真有一女子站在外头,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天边行云流过,她忽一转身,迎面扬起一阵风,墙内桃花满树盈盈,飞如红雨。 她在树下,人间春色正好,小满冲含泪的他笑道:“人海茫茫我找了你好久,都饿了。” (正文完) 番外 秋风悠悠入窗,吹动起一帘轻纱软帐,屋前树影摇曳,影下,一阵匆忙的脚步踏着落叶渐近,笃笃两下叩开了房门。 来人低声嘱咐道:“等少夫人醒了把这个交给她,别耽搁。” 才说完,窗格一响,卧室门缓缓向内打开,传来一声悦耳的嗓音:“阿七,什么事?” “回少夫人,收到份请柬,永宁侯府来的。” “永宁侯府?” 过了半晌,里头的女主人严严实实裹了身薄被踏屐而出,嘴里说道:“等周词晚上放值了给他吧。” “可侯府派来送信的人说是给你们俩的。” “我们俩?” 她拿过阿七手里的信笺三两下拆了,乌发垂下,轻扫过请柬上的墨色字迹,小满抬手一拂,两眼不由睁得老大。 八月十五,永宁侯世子夫妇做东,华阳苑内中秋宴,凡有家室者务必双双同往。 金翠曜日,都城风华,曲池清波蜿蜒绕城,碧水粼粼,明玉湖上一艘画舫船正停靠岸边。午时过了三刻,陆续有妙龄妇人相携登船,湖光宜人,言笑晏晏。 画舫内布置清雅,每张小桌上均已摆放好玛瑙葡萄、翡翠蜜瓜、桂花酥酪等一应时令瓜果点心。 说来奇怪,侯府此次宴席邀的多是年轻夫妇,但自午后起直至晚宴时分,男女竟分开置席,男宾于华阳苑内品茗叙话,女宾则乘坐画舫,游湖赏玩。 先到的几位女宾三三两两入内,落座后少不得寒暄一番,京中王公贵胄多半相熟,一来二去便谈论起各家私事,从平德郡主产下双生子,至抚远大将军续弦、国公府嫁女,再到吏部周侍郎家的那位夫人…… 第138章 说起周夫人,端的是神秘莫测,自三年前周词调至通政司后,举家回京,却没有一场宴席能将她请来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竟谁也不知。 有说她面貌丑陋,不愿见人,有说她农家出身,怕在大场面露怯,也有说她胸怀大志,并非一般小女子,不然在夔州时,怎地州府挖渠建坝、修庙筑基她都会随夫同去?周侍郎不像娶妻进门,倒像手底下多出个女官。 一众妙龄少妇闲话攀谈,笑语欢言,关于周侍郎家娘子的话题传来递去兜了一圈,弄得个个心有好奇,好在过会儿总算能亲眼见一见了。 画舫中,人已来了大半,两侧竹帘半卷,随风摆动,船内衣香鬓影,远岸人来客往,真是处处生机,好不热闹。 说笑中,只听得门口小厮通报,周侍郎的夫人到了,画舫里忽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了门口。 隔帘微晃,先见一片明艳的裙袂飘荡过来,随之闪身走进一名女子,明眸皓齿,笑若暖阳,样貌虽称不上绝色,但胜在落落大方、娇俏机敏,一双眼眸晶亮有神,将在场的人全都打量了一圈。 进门后,这位侍郎夫人当先有礼有节地向康和公主行礼,又和几位年长夫人福身问候,末了不忘与今日的东道主世子夫人客气上几句。 石榴红的发带随双髻一摇一晃,透出几分灵动可爱。 康和公主细看她一番,微微笑道:“在京城可还习惯?” “京城繁华似锦,风物宜人,哪有不习惯的道理。” 公主颔首:“侍郎青年才俊,颇有所为,朝中有他看来是件幸事。” 她展眉一笑,爽朗道:“哪里的话,应当应分的。” 一旁兵马司总指挥的妻子盯着她那一身行头笑盈盈地走来:“妹妹这身衣裳好漂亮,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 她见小满身着京城最时兴的料子,样式却从未见过,比之外面那些更轻盈飘逸,便捺不住向她发问。 小满答道:“是织月楼的新样子。” “原来是织月楼,得空了我要去瞧瞧。” 此时永宁侯世子的夫人起身招呼道:“既然人都齐了,就请各位入座吧。” 甲板上缆绳一放,船身缓缓开动。 画舫推波徐行,水天澄澈,江岸两侧秋色夹道,红叶尽染,清风拂面,好一派金秋气象。 小满屁股一沾凳子,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自从成了“侍郎夫人”,邀请她宴饮、赏花、游园的书信如雪片般飞来,她本就对这些不感兴趣,能推尽推了。但这次请的是夫妇两人,周词去,那她自然也得去,若再推脱只恐对周词仕途有阻。 可她之前从未去过这种场合,何种礼仪,席间都是什么人,哪样的身份,她一概不知,到时岂不得要闹笑话? 那日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韩泠君恰好拿着新做的衣裳样子来找她。 谢天谢地,幸好京城还有个三妹在! 她好说歹说强留了韩泠君一晚,因韩定睿的布匹生意越做越大,京中几乎没有哪家贵胄没上他们那儿定过料子和成衣,故而给韩泠君一看赴宴名单,她心里就有了数。 韩泠君颇有耐心地给她一个个描述长相,难以说清的就等周词回来动笔画,他擅丹青,足能把人画得七八分像。 主意是自己出的,衣裳是三妹做的,人是周词帮着认的,几日里下了十成十的功夫,只为争这一口气。 便有了今日中秋佳节,画舫初登场,算是首战告捷。 不过永宁侯世子的安排并非平白无故,小满才刚歇了口气,还没闻够桌上果香、品尝酥酪美味,那世子夫人就开口道明了今日如此筹划的缘故。 小满一听,顿时头大如斗。 原是夫妇二人特别想出的巧思,华阳苑中,诸位男宾需得作对子比试,却并不事先说明用意。上联全由永宁侯世子出,下联则以中秋为题作答,共三副。所作内容均由第三人誊录抄写后统一送至画舫内各家夫人面前,她们则要从一幅幅长联里挑选出自己夫君作的对子,谁挑得准、挑得多,谁便胜出。 画舫中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觉得新奇有趣,唯独小满唉声叹气,在心底里暗暗埋怨那侯府世子瞎折腾。 说话间,身旁侍女已将一叠送来的对联放至眼前。 小满一瞧,第一幅的上联是“八月中秋,秋中秋意浓”。想也不用想,一定对得五花八门,字迹又是一样的,十几二十张纸里哪一张是周词所作根本难以分辨…… 算了算了,随便抽一张敷衍过去吧。 她左手按住那沓纸,打算从中间拿一张,恰见指缝里漏出了最上头第一张的字——十五月圆,圆月圆未全。 有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将圆未圆,暂满还亏,不正是“小满”之意吗? 她笑笑,直接把这张放到了一边,再看第二联,上联是“年华正好岁好正华年”,这次她耐心翻了翻,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过,目光锁定在了其中一张,上头写的是“秋桂半灿月灿半桂秋”。 月未全圆,花未全开,咦?说的不还是我的名字? 小满捧着脸看向那些字,面颊不由微微发烫,到底是周词写的,还是她自作多情硬往上套了? 她赶紧去看第三联,却再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想来周词应当没那么大本事猜出这刁钻的宴请安排,于是她随意抽取一张凑了数。 第139章 三副对子选完,众人齐齐交给了世子夫人,只等最后结果。 她与身旁定国公家的儿媳闲聊几句后,趁人不注意寻个由头走了出去。 船行水上,凉风习习,终于得了片刻清净,小满掀开竹帘躲到船尾,手里揣了几颗葡萄悠闲地看着湖上风光。 她叹了口气,心想,要是三天两头搞这些宴席她可真要烦死,虽说周词人在官场,官太太间的交际相处也必不可少,但人都是拜高踩低的,今日周词顺风顺水,周围人必是捡好话来说,若哪天稍有差池官运不济,只怕人走茶凉甚至有落井下石的风险,还不如在夔州为官,偏安一隅,山高皇帝远。 她边想边吃起葡萄,不远处,明玉湖上涟漪微澜,推来层层水波,一艘精致的乌篷船随水前行,里头面对面坐着两个人。 这轮廓、身影好生熟悉? 小满弯下腰探头张望,正与其中一人目光相触,瞬间大喜,她差点儿跳起来,赶紧掏出手帕朝二人招呼。 乌篷船加快了速度向画舫驶来。 其中一人挪身坐至船头,两手拢在嘴边高声问:“今日可还顺利?” 小满张大嘴用口型答道:“大获全胜!” 说罢她冲船夫指指乌篷船头的舢板,又指向画舫尾端。船夫连忙摇头,她比了个手势一脸急不可耐,船夫回头看看主人,最后只得依言照做,小心将厚重的舢板架起来使两船头尾相连。 刚放稳,只听“咚”地一声,小满踏板落地,眨眼跳到了乌篷船上。 “快快快,收回来收回来!”小满帮着船夫把舢板藏好,转身一溜烟钻进了舱内。 “你胆子也太大了,不怕被她们发现呐?”韩定睿一脸惊诧地瞪着她。 小满自然而然坐到韩泠君身侧,得意道:“我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 韩泠君掩面一笑:“看来初次赴宴你就得心应手了。” “别取笑我啦,我可难熬着呢,不过还得多谢三妹相助,你都没看见,兵马司指挥的夫人瞧见我这身衣裳眼睛都挪不开了。” 韩泠君道:“哥哥去寻的最新的织锦料子,我自己又动手改制过了,比外面那些更亮眼也更新颖,这套衣裳现在全京城只你一人有。” 小满低头看看衣服,她不懂衣料剪裁,但心意全明白,抬头弯起眼眉笑道:“大恩不言谢,过几日请你好好吃上一顿,噢,顺便把他也带上好了。” 小满瞥瞥韩定睿,却见他有些出神地看向船外,竟略有愁容,似乎并没听见她的话。 韩泠君侧身在她耳边说:“他这几日心思早飞出去了,还是我强拉着他才肯来的。” 小满一脸好奇:“什么什么,快说来听听。” 韩泠君道:“上月他在知雨楼与人斗茶,没想到因此结识了位小姐,以至于如今茶不思饭不想,整日神游在外。” 小满嘿嘿笑起来:“那小姐什么来头呀,眼光是不是有点差。” “正愁此事呢。”韩泠君看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对方出身显赫,只怕要费些周折的。” “出身显赫?哪家的千金贵女,说不定周词还能进言做做媒人呢。” “她父亲是翰林院尹大学士,姑母则是宁王妃。” “来头不小啊。”小满点点头,往嘴里扔进一颗葡萄,含糊说道,“难得他知难而上嘛,只可惜这次宴会没能见着那位小姐。” 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丝竹之声,小满“噌”地站起来,一头撞上了篷顶:“哎哟!坏了,我要走了,她们又开始了!” 韩泠君不好留她,连忙让船夫再把舢板搭上,眼看她匆忙整理好衣摆,身手敏捷,猫儿似的跳回了画舫。 世子夫人正要派人找她,此时见小满一掀竹帘从后头进来了,就请她坐回去,敛容说道:“那我便宣布此次比试的最终结果,在场共三人猜中,洛、杨二位夫人均对上一副对子。猜得最准的,当属周侍郎夫人,三副全中。” 她伸手朝小满一请,她还没反应过来,世子夫人笑道:“还不快去公主那儿领赏?” 小满连忙站起来欠了欠身,走到康和公主跟前领赏赐,脑袋云里雾里,心下直犯嘀咕。 居然全中了?怎么就全中了? 公主仪态端庄,将一个细长的锦盒交到她手中。 此时,世子夫人右手轻抬,周遭丝竹管乐顿起,京城有名的琴师乐伶鱼贯而出,歌舞奏乐。 画舫上,诸位贵妇佳人赏湖景、听雅乐,品茗说笑,共享风流意趣。 等船靠近堤岸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红霞漫影,暮霭流光,华阳苑是依明玉湖所建的私家园林,远眺岸上,一众京中的大好青年正翘首以盼,等着自家娘子下船,携手同去晚宴之所。 小满为了不张扬,故意藏在最后,她伸长了脖子朝岸上张望,一眼就看到了他,人群中唯独他最是俊秀挺拔。 小满待其他人陆陆续续走了才下船,岸边周词正拱手“请请请”对人和善地请个没完,她站在甲板上歪头看着他,直至他也落到人群最后一个,抬头间,恰与她目光相触。 周词冲她挥挥手,小满提起裙子飞快地跑过去,周词迈了两步,双臂一展将她整个儿圈住,低头问道:“怎么样,没受欺负吧?” “欺负?谁敢欺负我?” 她在他怀中扭了两下,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瞧,康和公主赏的,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今日猜对联的比试我拿了头筹。” 第140章 说完,她又话锋一转挑眉道:“是不是有人向你透露消息了?” 周词摇头浅笑:“男女分坐时我就疑心了,后来看见另有第三人执笔墨,便冒险试了试,我……写得不好吗?” 漫天的晚霞像都落到了她脸上,面颊酡红,一片羞赧之色:“你还说呢,第三副我没看出来,是我运气好才蒙对的。” “第三副上联是‘辉光迢迢明月妆成银世界’,还记得我的下联么?” “清河潺潺天市绘作金秋光。” 周词微微一笑,垂下眼帘与她双目对视:“你忘了我们家在哪儿了?” 家?清河潺潺,天市……原来是清河镇,还有天市街! 前面的人已经走远,通往华阳苑的竹林小径只他们两人,他与她掌心相扣,鼻息缠绕:“你若不喜欢这种宴请,往后都推了吧,不要为难自己。” “我是不喜欢,但更怕对你不利。” 周词轻笑一声:“这些若能对我不利,我未免也太没本事了。” “其实,我还是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她顿了顿,忽想到什么,神色有些激动:“我在船上听人说,明年你有可能调任大理寺。” “我怎不知?大约是道听途说。” “不一定啊,夫人们的消息有时比朝堂上还灵。如果是真的,到时我扮作小厮跟在你后头,与你一起刑狱断案如何!” “你不怕?” “神鬼妖魔我都不怕,还怕人?只要你不阻拦。” 周词道:“男子可在庙堂之上,女子常困高墙之下,我怎舍得困住你?你要去,我总有办法的。” 小满大喜,高兴地跳起来在他面颊狠狠亲了下。 周词握着她手腕笑道:“别闹。” “就闹!” 她伸手扒着他的肩往上蹦,周词没办法,索性托了把将她背起来。 “一会儿到了华阳苑可要下来。” “知道啦知道啦。” 小满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隔着身躯能听见他打鼓似的心跳声。 他慢悠悠走在竹间小路,听她口中絮絮叨叨。 “三妹现在可真厉害,一把剪刀就能裁出最受京城女人追捧的衣裳。” “喜好即所业,实在难得。” “再下去她该叫‘韩一刀’了。” “那是杀猪的……”周词哭笑不得。 “还有,韩定睿好像要攀上高枝了!” “是吗?认识了哪家小姐?” “嗯,是……是……我也忘了,反正金马玉堂,侯门似海。” “那得空了我们同去拷问他如何?” “好啊好啊!” 霓虹霞色透过竹影洒落下来,像花窗斑斓,铺就满怀,朦胧映出两道相携的人影,山河万里多情,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