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以继日》 第1章 [现代情感] 《夜以继日》作者:赛西娅【完结+番外】 文案: 李峰知道妹妹死了,但他不知道凶手是谁。 荀阳不确定父亲死了,但他确定凶手是谁。 复仇困苦灼心之刻,他们同时认识了严冬, 却发现她和他们的仇人都有撇不开的关系。 这场遁于黑夜的猎杀里,究竟谁才是猎人? 十年来,他换着不同的面具,只为寻找一个答案。 十年来,她戴着同一个脚镣,只为隐瞒一个真相。 痛苦中,他们望着不同的月亮,抵御着寒夜漫长。 但他们看向的,或许是同一个月亮,冰冷也炙热。 01 白事 ——太阳照常升起 ——黑夜何尝不是 死者的亲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可葬礼上的其他宾客都以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那位老妇人。 她双手将dv高高举过头顶,拍完灵堂顶部黑色的大纱花,又顺着遗像将机器滑落至烛台,期间不忘平稳地将挽联上的每个字一一吸入镜头,整个过程流畅地不带一丝情感。 她染着黝黑的短发,衬得脖子上那串南红珠子愈发醒目,配上样式不俗的金耳环,黑金色重磅真丝连衣裙,加上操作娴熟的拍摄动作,优雅之中带着一丝违和。 “怎么回事,现在葬礼也有观光业务了?” “好像大城市现在就有这种殡葬摄像服务,不是喜事儿才录像的。” “再超前也不会派个老太太来拍吧。” “嘘,小点声,那是主家儿,死者的老伴儿。” “啊?” “你们不知道她啊,出了名的只顾自己享受,不管子孙死活。” “老不正经。” “她该不会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很洋气吧?” “像什么样子,我真是替那些小辈儿尴尬。” “别说了,人家子女一个比一个孝顺,没瞧见么,都由着老妈呢!” “要我家那口子看见自家出这种洋相,就算是亲妈也得一巴掌扇得滚一边去……” 悲怆洪亮的鼓乐声下,老妇人能听见旁人的议论般,转过身将镜头对准了灵堂周围的人群,那些人慌忙闭了嘴,而老妇人依旧旁若无人地拍摄着。 李峰挤在人群里,听着那些议论,一脸漠然。他不关心这里死了谁,也不认识办丧事的这家人,他是尾随一辆丰田凯美瑞来到葬礼现场的。 早上,李峰刚刚拿到中考成绩,母亲最近失魂落魄,听见儿子没考好更是唉声叹气。屋里待着实在压抑,李峰跑了出来,刚出巷子口,便看到那辆车,索性骑上母亲的摩托去追。 他并非先记起了那个车牌“2121”,而是后车窗处放着的白色大玩偶,一个趴着的流氓兔——让李峰确定,就是那辆车,他不会记错。 那个兔子的眼底,有其他同款兔子没有的大颗“泪痣”。 他相信,在这个时候看到这辆车是命运的安排,老天爷也在帮他。 加速。小心。 加速别跟丢,小心被发现。 李峰紧紧拧住车把的手心渗出汗液,好在山道不好走,车开得不快,不然他的踏板摩托肯定追不上那辆凯美瑞。不过一路上前前后后有不少车,让他得以淹没其中。 到了地儿他才知道,原来一路遇到的车辆都是来奔丧的,难怪这个平时没多少人的村里突然那么热闹——市里县里的主家和宾客都来了。 迈出车门的是一个神色威严的中年男人。白衬衫、黑西裤、德比鞋将身材裱装得愈发挺拔。发际线略显后移,却无损此人的魅力,眉宇之间隐约可见年轻时的英俊轮廓,无框眼镜下是温和而冷淡的眼神。 “白主任来了!”宾客们看向男人的眼神充满了信任。 “海平啊,你回永宁来看老丈人了!你说说,他怎么走得那么突然啊……”迎面走来的亲友们一见到他便掩面哭了起来。 面对迎来的旁系长辈,男人静如湖面的脸有了波澜。他抿住紧实的嘴唇,恭敬地搀扶起对方因为哭丧太久而软弱无力的身躯。 很快,这个叫白海平的男人被另外几个女性亲友围住,她们拿着昨晚连夜赶制好的白色麻质孝服,上前帮忙为他戴孝。 套好孝袍,白海平立即前去灵堂上香磕头,接着和那群同样披麻戴孝的人们一起跪在灵堂正前方,淹没在一片白色的哭声之中。 灵堂的一圈围满了人群,李峰混入其中。 这是背靠山区的平阳市一带最常见的葬礼仪式,虽说早年村里走出去的几代人都散落在县市,但厚山厚土之地孕育的,是对土葬文化的传承。作为离市区最远的一个县城,永宁县一直没有贯彻市里号召的火葬。无论走了多远的人,都要尽力保留全尸拉回来入土为安。 这类灵堂大多搭建于县里或农村老家的院内,当地会有专门负责丧葬的“总管”安排殡葬、伙食、鼓手、谢客等一系列流程。而主家披麻戴孝的儿孙后代统称“孝子”,丧事办几天,他们就要在灵堂前跪几天。 鼓手们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现场安静了下来。 李峰站在露天灵堂侧排的人群中,看着挽联上的“天上彗星沉,人间慈父去”,又看了看跪在他几米远开外的白海平,他正抚慰着身旁颇有姿色的中年女人,一下一下温柔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时不时地掏出纸巾为她擦拭眼泪。 第2章 看起来,那女人是她的妻子。 “总管”宣布追悼会开始,主家的长子严敬人跪在最前面,孝帽上的麻帘让人们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严敬人低着头,颤抖着拿过话筒,带着哭腔念起了为父亲写的悼词。 “永宁含悲……” “慢着!” 声音来自灵堂中间的“孝子”当中。 人们还在困惑声音来源,白海平旁边的中年女人站了起来。 白海平紧张地拉了拉女人的袖子,被对方甩开了。 “严爱人,注意场合。” 他这样轻声喊着,却还是跪在原地。 女人站起来后,缓缓转身,朝后排的“孝子”们走去。 现场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这位素日掌事的严家“大小姐”要做什么。 她径直走到一个人的面前停下。 “严冬,你为什么还在这。” 严爱人的个子很高,以至于她俯视对方的时候将头垂得很低,显得她的眼神更加轻蔑。她干瘪的苹果肌处有一颗显眼的黑痣,像是把眼里容不下的沙子撇出去之后风干的尸体。加上消瘦的身材,明晰的唇线,让她看起来精明干练,一眼望去就知道,她的世界不容有错。 她面前跪着的是个年轻女人,看着二十出头,鬓边的发丝被泪水凝成一股,让李峰得以看到孝帽下露出的五官。那是一张温婉古典的脸,与线条流畅的两颊形成反差的,是她眼神里略带恐慌的清冷。 李峰想起自己上个月在葬礼上的状态,应该和她差不多吧,脸上同样写满了超越年龄的绝望。 这个叫严冬的女人双眼红胀,脸上似乎因为哭了太久,导致有些过敏。面对发难,她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我再说最后一遍,请你离开这。” 严冬这才踟蹰着抬头,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姑姑,我……” “你不能跪在这,你不配。” 严爱人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异常压迫。 严冬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严敬人,却只得到一个背影——他连头都没有回,原地不动地跪在最前方,像是默认了她的“罪行”,也默许着严爱人的“执行”。 她又朝上,朝灵堂正中心的遗像望去。遗像上的老者面容枯瘦,眼神明亮,笑得和蔼。 和那张面孔对视的瞬间,严冬止住的眼泪又拧开了开关。 见她这样,严爱人轻蔑地撇了撇嘴。 “眼泪要是有用,我哭死也把人哭回来。你爷爷怎么没的你最清楚,他不想看见你,别让我说更难听的话了,离开这,立刻。” 四周的人群里开始有了议论声,严冬没有再坚持,缓缓站了起来,向围观的人群里走去。 直系的,旁系的,前面跪着的众多“孝子”们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好像她的的确确是今天的不速之客。 他们穿戴一致,跪得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大概都和那个叫严冬的女人一样,已经哭得没了魂魄。 或者,根本无人关心她的去留。 只有白海平站了起来,劝慰严爱人的同时,悄悄塞了车钥匙给严冬,让她有地方可去。看着严冬转身离开,严爱人才放心地跟白海平回到原位置跪下。 周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说着一些八卦。李峰大概听出来严家是体面人家,刚刚严爱人能这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见白海平起身,那些人又小声聊起了他。 作为严家的女婿,他在外是市里的体校主任——听说马上要当校长了,对内又疼老婆、孝敬老丈人和丈母娘,脾气又好,没人不夸,实在是个好男人。 那个严爱人,果然是他老婆。 7月末的露天葬礼,上上下下都窜着热气,把人夹在天地间炙烤。李峰有些焦躁,地上跪着的“孝子”中,好像有人朝他的方向看了眼,可他什么也看不清,满地的白色在正午的直射下看得人睁不开眼。一瞬间,李峰也像失了魂,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一股清新又窜鼻的气味从李峰身后飘过,十分醒脑,他好奇回头,只看到一张张和他一样迷惑的脸。 他定了定神,刚刚人群里的一个词让他猛地清醒。 体校。 白海平是体校的…… 那就对上了。 “开吊!” “总管”的声音让现场再次安静。 李峰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02 消尸 夜幕如墨,纸烬归尘。 深山中的灵堂被一层幽冥的寂静笼罩,冷月稀薄地洒在冰棺之上,棺盖顶部盘着的绿色绸面棉被散发着淡淡粼光,低语着逝者还未诉尽的一生。 严冬跪在灵堂里间,一张一张烧着阴司纸。 这临时搭建的简易停棺房与白天众人吊唁的场地仅有一帘之隔。 也是这四四方方的小空间给了严冬最后的安慰。 白海平向妻子严爱人谎称自己要给老爷子守夜,为严冬争取了和爷爷相处的最后机会。众人已经被繁琐的丧事劳神了几日,为了凌晨四点的出殡早已沉沉睡去,白海平把地方腾给严冬后,也回车里休息了。 村子里近些年越发没什么人,只有一些不愿意出去的老人守着,恐怕全村人加起来都没有这次严家回来办葬礼的人多,天一黑全村静得连狗吠声都没有。 死寂之中,只能听到冰棺的冷凝器发出的噪音,严冬把它们当作爷爷的鼾声。 第3章 小时候,爷爷给她念完儿歌后,就会这样深深睡去。 大秃子得病、二秃子慌 三秃子请大夫、 四秃子熬姜汤 五秃子抬六秃子埋、七秃子哭着走进来 八秃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秃乖乖 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 看着花圈挽联上“严安合”的名字,严冬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已经走了。 因她而死。 爷爷常说,他希望整个家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安稳好合。 儿子叫敬人,人恒敬之,女儿叫爱人,人恒爱之。 他慈爱一生,却死于自己最爱的孙女。 想到这里,严冬的泪落在火盆,和那些烧完的灰烬一起,变得无用。 膝盖跪肿了,索性坐在地上。 帘子被掀起,一阵凉风吹来。 昏暗之中,进来两个人,不是穿白褂子的“孝子”,严冬扶着案桌缓缓站了起来。 面前站着的是两个穿着防护服的男人,从上到下捂得严严实实,身上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主家的人吧,我们是丧葬队的,一会儿就要出殡了,我们来移棺,把遗体从冰棺移到木棺里。” 这么快。严冬的心抖了一下。 永宁县里还未普及火葬,殡仪馆也还在修建中,白事都是靠民间的丧葬队。 “好,需要我帮忙么。” “那哪能啊,小姑娘家家的,可碰不得这些,我们就是干这个的,你去灵堂前面等着吧,这里面这么窄,你在这也施展不开。” “好。” 说完,严冬掀开帘子出去了。 她好像总是说“好”。 空旷的露天灵堂,只有严安合遗照上的眼睛盯着他,她羞于和他对视,哪怕那双眼里满是慈爱。她跪在灵堂前继续烧着纸,只觉得胸腔里溢满了无力感。 以后,就是没有爷爷的世界了。 随着轮子滚动的声音,丧葬队的二人将冰棺推了出来,绿色绸面棉被依旧在上面疲倦地躺着。严冬进入灵堂里间,看到的是已经盖好红布的木棺。 恍惚间,她闻到一股略带樟脑味的木质香,有些冲鼻。 不知过了多久,严冬梦到被一群白色生物追击,猛然惊醒。现实里她正被一位长辈重重地拍打着后背,她一抬头,四周围满了白色的人。 原来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案桌旁睡着了。 严冬没来得及看时间便立即站了起来。 一定是快要到凌晨四点了,亲人们要一起送爷爷最后一程。可她还没站稳,又被严爱人猛地推倒在地。 “人呢?” 严冬顺着严爱人的手指看向木棺,一时间没有明白姑姑的意思。 忍了一整天都没有吭气的杜俊芳见女儿被推倒,赶忙放下手中的坛子去扶严冬。 那是昨晚全家人为严安合做的福坛,里面放着硬币和食物,代表亲人的祝福,让逝者来世不要挨饿,同时以求佑及后代。 亲人们需要一边吃着各种干果、糕点等粮食,一边将手中剩余的食物放入坛中,象征某种链接,再由一个人将那些食物捣碎,最终将福坛压得瓷实才罢。 杜俊芳希望女儿也能参与,话到嘴边就被丈夫严敬人喝止。对严家她是没有什么念想的,只是感念严冬和她爷爷感情深厚。 那时她还想着,开棺放福坛的时候还有机会给逝者的口袋、手中,往棺材各个角落放硬币,女儿还有机会。哪知刚刚开棺,竟发现遗体没了。 “严爱人,我白天没有帮着小冬是因为她确实理亏,可你先前那样利用她,害得她婚事也黄了,公立学校的工作也丢了,现在又人前人后的给她难堪,怎么也该扯平了吧!事情还没搞清楚别急着指责人!” “我给她难堪?如果不是我要脸、我们严家还要脸,我白天就不会那么克制了,我连打带骂都得把她赶出去!哪还有机会让她把爸的遗体都搞没了!而且,婚事不是她自己作黄的吗?工作海平没给她弥补吗?你现在把爸的死和那些破事相提并论什么意思!” “什么?爷爷的遗体……” 严敬人不等严冬反应过来,一把揪住女儿的领子,把她拽到棺材旁。 “你干的好事!” 睡在车里的白海平听见动静也醒了,小跑着过来,看到空着的棺材也慌了。严爱人不等他解释,启动了两片还未熄火的薄唇:“这就是你说的守夜……你守到哪里去了!” 此刻,严冬的脑袋和眼前的棺材一样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喊出:“丧葬队!是丧葬队的人!” 这时,真正的丧葬队来了。 原来,严家和丧葬队约定的就是4点到灵堂,移完棺后再抬棺去坟地,帮着埋完人才算了事,根本不会中途单独来一趟。 这么说……就是有人偷尸了。 什么人会偷死了几天的老人尸体呢? “小冬,你看清来的人长什么样没有?”杜俊芳不死心地问。 “他们……包得严严实实的。”严冬说着说着低下头,此刻她的内疚抵达到顶点。 严敬人气得涨红了脸,抬起手给了严冬一耳光。 “报警!” 听见哥哥这么说,严爱人迟疑了一瞬,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死死捏住严敬人的胳膊,示意他等等。 严敬人看到,自己妹妹的眼睛里写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恐惧。 第4章 就在刚刚,严爱人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写着: 你告诉我尸体在哪儿,我就告诉你尸体在哪儿。 03 兔子 “看,二楼楼梯口有个美女!” 清晨6点的操场上,有个同学小声喊了一句,全班同学都抬头看了过去。因为教室外的走廊是半露天的,所以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才来的新生吧?” “哪个专业队的啊?” “一个年级就俩班,一会儿你去一年级问问呗!” “这不汤唯吗?” “别说……是挺像的。” “别说了,教练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所有学生立即回到早操队伍里站好,双手背后,规规矩矩地沿着草坪线站成一排,只有李峰的眼神没收回来。 他一眼就认出来,是他一个月前在葬礼上看到的那个叫“严冬”的女人。 “啊!” 李峰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紧接着背部传来一阵疼痛。 他被摔倒在草坪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新来的,注意点,这儿的教练看谁不顺眼过来就是一个背摔。你可别一年级就被摔坏了!” 旁边同学小声提醒着。 李峰龇着牙从地上爬起来,看教练没理他,自觉地回到队伍里站好,揉肩膀的间隙又偷偷瞄向二楼,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不管是早操还是训练课,不管是新人儿还是老人儿,在我射箭队,就得守纪律!” 说完,教练吹着哨子,和学生一起跑起了步。 今天是李峰来平阳市英杰体校上学的第一天,不过全班没几个人是“新来的”。 作为平阳市老牌的民办体校,这里是为专业队伍培养和输送体育人才的地方。 正常来说,李峰是按照16岁入学的标准被录取的,但那些规划好走体育这条路的学生,早早就来念预科了,甚至有提前两年就因为各种原因被家里送来的,所以一个专业队或一个宿舍里,从14岁到20岁的学生都有可能存在,16岁的一年级念到18岁三年级毕业就是职高,念到20岁五年级毕业便算大专。 来之前,李峰有了解过这里的专业。 现代摔跤,短跑,长跑,射击,射箭,篮球,柔道。 李峰选了射箭队,但射箭队男生少、他入学又晚,所以被并入了其它专业队的宿舍里。 昨晚的宿舍卧谈会,就有同学问他,为什么选射箭不选射击,射击多酷。 李峰躺在上铺,没有吭气。 “射箭队软妹子多呗,跟你们摔跤队似的,一个比一个野蛮。” 那些男生互相打诨着。 李峰听到这话更觉厌恶,转身假装睡着。 早操结束后,李峰去食堂打饭,刚坐下来,就遇到了舍友。 他们见李峰坐在角落的一张餐桌旁,便以包围歼灭的阵势围了上来,刚坐下就二话没说,像在给李峰做示范一般,一个个将自己的鸡蛋从盘子里夹起,放到了一位看起来年龄较大的男生面前。 那男生面无表情,似乎习惯了这种“供奉”。 李峰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眼前的紧张气氛和昨晚的“友好”卧谈割裂得很,看来这儿的人深谙某种道理。 李峰的下铺此刻正坐在他旁边,偷偷拿胳膊肘戳了戳他,示意他接受这种规则。鸡蛋事小,冒犯事大,对“前辈”表达尊重,需要这种“仪式感”。 他看了眼瘦弱的下铺同学,又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鸡蛋,眼神勇敢地迎上那个等待他“上贡”的男生,直接拿起鸡蛋,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一口吞下,动作和眼神一样果断而坚定。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领头的男生先是脸色一沉,接着发出一声嗤笑,抬手鼓起掌来。 “有意思。” 接着,他屁股一抬,起身离开。 “回宿舍补觉喽。” 其他男生陆续跟着离开,走之前都用饶有意味的眼神看着李峰,好像在说,他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下铺也起身,一边收走早餐,一边用他纤细的手拍拍李峰的臂膀,恨铁不成钢地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呀。” 父亲就总爱说这句话。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他要知道这话还能这么用,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李峰拿着包子一口咬了下去,像是刚刚无事发生。 忽然,他想到之前妹妹在这里,是不是也会遇到同样的事情。 他放下包子,胸腔如同塞了一团被水泡开的沤麻。 吃完饭,李峰没有回宿舍,直接去了教学楼。他是一(2)班的,他记得刚刚那个女人正是站在这个班牌的门口。联想到她和白海平的关系,李峰不禁产生些好奇。 他沿着半露天走廊一直走到尽头,牌子上写着“教导处”,门是开着的,他走了进去。 宽敞的房间里错位摆放着几个办公桌,最里面的工位看起来比较宽敞,一看就是领导坐的。走过去一看,各种材料和本子的封面果然写着“白海平”三个字——这是他的办公桌。 李峰一眼就看到那个位置对应的墙边挂着一小幅油画。油画中心看起来像是圣母玛利亚,她的手放在一只兔子上,而画面左边是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正要递给她。 兔子……又是兔子。 跟踪白海萍去葬礼那天,就是因为在他的后车窗看到了“兔子”。 第5章 他亲自陪妹妹买的“兔子”。 “哪个班的。” 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李峰的回忆,他赶忙转身,背后坐着的正是严冬。刚刚进门的时候,她被桌面一堆垒得跟小山似的文件挡住了,李峰完全没发现有个人坐在这里。 严冬坐着的方向正对着李峰,或者说正对着那面挂着油画的墙,像是在李峰进来之前,她也在研究这幅画。 “我一(2)班的,你呢?” 听李峰这么问,严冬笑了。 “我也是。” “那我们一个班。” “所以……你来这干嘛?找白主任?” “不,不是……我不找他。” “你知道他……你一年级的,还知道白主任,你是预科班上来的吗?” “不是,我刚入学。” “那……哦我知道了,你是永宁县的吧。” “你怎么知道?” “很多永宁县的都认识白主任,他是永宁的女婿,一些家长送孩子来体校会直接找他。” 李峰不置可否,反问她:“你也是永宁的吧。” “挺聪明啊。” “你……我……我先去教室了。” 李峰想到她和白海平的关系,本想多问两句,一张嘴又觉得不能透露自己跟车到葬礼的事情,便把话吞了回去。 “一会儿见。” 严冬还是淡淡地笑着,两个人十分有默契地没有再追问对方来教导处的原因。 李峰没再回话,看对方没有跟出来的意思,自己先回了教室。 很快,到了八点,教室里的人也坐满了,叽叽喳喳一团。 有人敲了敲教室的门,是白海平。 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喊了声“白主任好!” “呀,从预科班升到一年级了!” 白海平宠溺地笑了笑。看得出来,他平日里和学生们关系不错。 接着,他冲门外的人点点头,示意她走进来,那女人走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今后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严冬。” 班里的同学在下面起哄,这就是他们早操时看到的那个女人。 李峰也一愣,原来她是老师,不是新生。 严冬站在讲台上,和李峰对视了一眼,他害羞地低下了头。 “这是咱们学校捡漏请来的优秀教师,都给我好好听话,跟着好好学习,听见没有!” 说这话时,白海平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yes,sir!” 在学生的欢快气氛里,白海平离开了。 看得出来,这位看似面容可亲的白主任,在学生心里是有威慑力的。 整个教室交给严冬,她的身体却变得更舒展了。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可李峰感觉到,和陌生人在一起,她似乎更放松。 她穿一件不规则领的白衬衫,软软的材质削弱了职业装的凌厉,袖口轻轻卷起,露出一块罗马刻度的方形手表,棕白配色的编织纹理皮带,干练不失活力;和下身宽松的水洗蓝牛仔裤搭配起来,在随性里保持了质感。 “老师,你怎么不穿裙子啊。” 严冬没有生气,依旧淡淡地笑着。 “同学,你上课怎么不带脑子啊。” 全班哄堂大笑,特别是作为射箭班,女生居多,她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被男生调侃时“临危不乱”的老师。起哄的男生也坐正了身子,撇嘴笑了笑,没再回话。 紧接着,严冬又给了这个男生一个大大的台阶。 “下次上课记得带上脑子,老师也记得带两条裙子,咱一起穿。” 班里又是一阵大笑,起哄的男生脸上也露出一丝释然。 “得嘞!” 简简单单两个来回,让大家对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老师刮目相看。 李峰看着严冬现在游刃有余的样子,和那天在葬礼上判若两人。她的姑姑对她抵触到不允许参加葬礼,她却来了姑父所在的学校,事情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一个东西,让他立即坐直了身子。 李峰在过道另一头的女生抽屉里看到一个书包,拉链上赫然挂着一个小小的兔子挂件。 04 风干 中文系高校毕业的严冬做体校的语文老师虽说绰绰有余,但也是白海平想到的最佳解决方案,毕竟严冬马上要入职的“好工作”某种程度上是被妻子严爱人搅黄的。 严冬知道姑父的好意。 别的不说,来体校当老师每天只需上半天班,因为到了下午,就是学生们的专业训练时间,没她的排课就相当于休息,毕竟体校的文化课是没有教学压力的。 严冬也知道姑父的不安。 这份民办体校的工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法和严冬丢掉的那个编制工作相提并论。更何况,那件事给她带来不小的名誉损失。 可严冬还是痛快地答应了。 第一天上班,从「平阳市英杰体校」大门走出的那刻,她深呼了一口气。 或许别人眼里,她这个年轻老师大方得体,恩威并施。 只有她自己知道,站在那个讲台上,她已经耗尽了全部勇气。 面对学生今天的“刁难”,她甚至生出一丝感激。 进这个校门之前严冬幻想过无数次,如果学生认出自己就是前一阵上了热点新闻的女主,该有多难堪。和那样的嘲讽相比,她今天遇见的学生真是“善良”极了。 第6章 就像现在,她毫发无伤地下班了。 中午的阳光透过柿子树洒在体育街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连等红绿灯都成了蕴藏好运的期待。 她穿过街头,走过体校斜对面的蓝色游泳馆,不觉多往里看了两眼。 那里曾经是平阳市的老游泳馆,荒废挺久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被承包出去,改名为「寻阳游泳馆」,已经开业半个月了。 开业那天,她被免费游泳课的体验砸中,索性在这里开始学习游泳。 她喜欢这个游泳馆的名字,像是在描绘她即将踏上的生活。 不过,走出体育街就没什么阳光了。 那是爷爷奶奶家所在的东方路,盘踞着平阳市最大的旧式商业综合体。记忆里东方路总是很阴凉,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也像是这条路上不断延伸的阴影,涂抹着严冬的记忆。 今天是严冬上班第一天,父亲严敬人以给她庆祝的名义喊大家吃饭。 从小到大,父母都没有太关心过她的任何成绩。 当班长了,拿奖学金了,比赛获奖了,父母总是一句淡淡地“这都是应该的”;甚至之前严冬考上重点学校的老师,严敬人都没有这样高调宴请过。 以至于念大学的时候,严冬听到同学说只是因为高中作文得奖,父母就宴请亲朋好友的事,倍感震惊。 直到后来,看到那些家庭条件和自己大差不差的同学们会和妈妈一起煲电话粥,闲聊网购哪个颜色的裙子、会和爸爸撒娇、会在月中就理直气壮地要下个月的生活费、会被爸妈喊着“宝贝”……严冬才意识到,奇怪的是自己,不是他们。 她甚至需要提前想好如何开口,能假装和父亲不经意地寒暄,再引导到索要生活费的话题上。 什么时间点他会有空,什么话题下他会心情好,什么事情能暗示他钱已经晚打了半个月,这些精确到用词的话在心中盘旋了几遍之后,严冬再找个空旷无人的角落忐忑地拨过去那个例行公事的问候电话。 她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父母没钱或抠门,而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关心给她。反过来,她和父母之间,也总隔着一层客气和生分。 也不能说父母不关心她。 他们不会夸赞她的成绩,但会偷看她的日记,然后把歌词当作早恋的证据教育她。 他们不会干涉她交朋友,但会阻碍她和别人深交,说没有人会真心把她当朋友。 他们不会给她开家长会,但会干涉她想要报考的专业,跑到美术班把她当众拖出来。 他们不会花时间带她去商场买衣服,但会一下给她买五套校服,她记得自己连过年都在穿。 他们不会教她人情世故,但会因为她丢了人就连骂带打,有些事情他们要求她生来就懂。 如果说,那些不快乐都是基于父母的性格,为什么妹妹就不会被这样对待。 喜欢的东西,妹妹从小到大永远可以理直气壮的索要,她会在过马路时亲昵地牵着爸爸的手,会在顶嘴妈妈后还能得到宠溺的拥抱,会在成绩不及格时被带去游乐场安慰…… 她想过,是否只是因为她是妹妹。 她也想过,是否因为自己的性格不讨人喜欢。 可是,她一向是懂事听话的那一个啊。 她觉得,一定还有什么别的,让自己和父母之间,隔了一道透明的玻璃。 会不会是因为,妹妹还小,在父母面对那些失意和争执的时刻,他们只能对“老大”动手。动手之后,不用去哄,反正“老大”懂事,躲起来哭一哭,醒来还会继续爱他们。哭完之后,还会变得更乖。他们不屑去追查“乖”造成的疏远,但会厌弃“乖”带来的笨拙,久而久之,他们也默认了隐性的隔阂,也就把更多的亲昵转向了更小的那个孩子,谁让另一个更“敏感”呢。 这样的日积月累,雕刻出的是两座完全不一样的雕像。 一定是,一定是这样吧。 幼时的严冬,身上的皮肤总是没有一块完好的。一次早读,严冬全程伏在桌子上,老师见她不对劲,把她喊到了办公室,这才看到她脸上的青肿。老师问她做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她想,“是啊,我做了什么。” 她鼓起勇气问杜俊芳,她熨着自己新买的奶白色西服套裙,一甩新烫的时髦卷发,云淡风轻地说,“不需要理由,你就是爸爸妈妈的出气筒呀。” “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吗?” “我要抱养就挑男孩子了,会要你吗。” 父母因为工作常年要去外地出差、进修,总需要把严冬和妹妹丢在爷爷奶奶家。 她开始幻想得到爷爷奶奶的宠爱。 爷爷奶奶都是医务工作者,穿得时髦,也有教养,以至于严冬认为,他们表现出的距离感是合理且高贵的。 奶奶郝梅莲当初因为杜俊芳也是县里少有的大学生,和自己的大学生儿子般配,又是女儿严爱人的同学,知根知底,就顺水推舟了二人的婚事,“亲”上加亲了。 提起这段婚事,郝梅莲总是傲慢而气愤地说,是严冬姥姥上门说亲,她稀里糊涂给答应了,哪知道杜俊芳是那种人,一点都没有做儿媳妇的样子。 小时候严冬不懂,妈妈究竟是“哪种人”。她见过妈妈和奶奶吵架的样子,他们纠缠的那些事情她听不懂、也记不清了,她只能联想到妈妈对自己说的话,可能是刻薄了些。 第7章 上小学后,妈妈再也没和奶奶吵过架。后来严冬才知道,那是因为她和妹妹在托儿所,从1岁待到7岁,不能再待了。只能送到爷爷奶奶家。 严冬1岁之前,只有姥姥姥爷帮着照看。 那一年,物质和情感的双重匮乏让杜俊芳过得屈辱。 刚结完婚,郝梅莲就收走了儿子儿媳的婚房,出租给房客。 严敬人觉得没毛病,杜俊芳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当下就要离婚。 被家人劝阻时,她发现自己怀了孕。 她想,可能孩子出生就好了。 没想到,从此丈夫开始不喜欢回家。 杜俊芳父母为他们在一个机关大院租了房,但小县城的风总是能吹向每个不需要它的角落,时不时能听到邻居在背后耻笑,光鲜的大学生嫁得不如农村的种地女。 后来,姥姥姥爷都不太愿意抱着小外孙女在院子里逛,日日对着襁褓里的严冬叹气。 她狠心断了奶,迅速回归职场,她要赚钱,她要离开碎语纷飞的群居大院,她要给自己买个家。 严冬1岁,奶奶才被爷爷拉着过来看了孙女第一眼,之后又继续隐身了。 直到除夕夜,加班回家的杜俊芳发现露天厨房的肉被偷了,姥姥在炕边给严冬做新袄子,姥爷在一旁洗尿布,不得志的严敬人喝多了,回家在严冬脸上留下一个大红掌印,杜俊芳连夜赶走了父母。 之后,杜俊芳回去拼事业,孩子放到托儿所。 在托儿所里,严冬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爷爷奶奶那么有钱,怎么不管你呀”。 7岁的暑假,严敬人开始把严冬交给爷爷奶奶照看。而姥姥那边,严敬人是不允许她去的。姥姥有几个孙子要照看,杜俊芳也不想让自己母亲受累。但凡严冬提一句想去姥姥家玩,父亲总是以一句“姓杜的才是人家亲孙子,你可姓严,你爷爷奶奶才跟你亲”让严冬闭嘴。 可到了奶奶这边,严冬听到的只有指责。 就连一顿饭,都能吃出恩赐的味道。 儿时的记忆里,奶奶家里有人来做客,她总会指着满桌的美食说,“小冬每回来我家,我不都得多花50块钱准备这一桌子吗?” 客人震惊地看向严冬,严冬也只能尴尬地放下筷子。她不知道客人是在惊讶饭钱,还是惊讶世间会有这样和孙女计算饭钱的奶奶。她只知道,有没有她,爷爷奶奶的饭桌都会这样丰盛。 即便这样,奶奶也不打算放过她。她总会拉出一个人和她对比。 “就你看,我对这孩子这么好,平时来了啥也不干,一点眼色都没有,离霞霞差远了。” 霞霞是奶奶家里的小保姆,也是奶奶的远房亲戚。 后来姑姑严爱人有了孩子,她又拿那孩子和她比。 严冬听不下去,放下筷子回房间,郝梅莲便举起拿着筷子的手悄悄戳向她的后背,撇着嘴对客人说,“看见了吧,和她妈一样,没家教。” 有时,严冬说话办事没有让郝梅莲满意,她也会当着客人的面捏鼻子,事后再向无数人还原那不可饶恕的“案发现场”。就像……炫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笑话。 跟父亲隐隐提及,他只会生气地骂自己不懂感恩。多说两句,他就高高抬起手掌。 曾经一度,严冬想要把对爱的需求转向严爱人,因为姑姑喜欢小孩子,会给自己化妆、买裙子,会和姑父给自己录像,从小开始记录她的样子。 当这样的“好姑姑”,也认可奶奶嘴里对妈妈的评价时,严冬便认为妈妈一定是“坏人”,并以“像她”为耻。可妈妈嫌她顶嘴的时候,又会说严冬的样子像她的奶奶。 严冬懵了,但有一点她懂了,她们都不喜欢她。 总之,把自己当洋娃娃打扮的姑姑,是她儿时心里唯一的“好人”。 所以,当姑姑带自己买衣服,一家店一家店试,她说“不买,不试了”,姑姑恼羞成怒时,她内耗了许久。 小小年纪的她,在脑海里努力还原那个下午的场景——姑姑拉着她试了一个下午的衣服,她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姑姑究竟为什么生气? 失眠两个夜晚后,她才想明白,大概是姑姑理解成自己试累了、试尴尬了,不给自己买衣服,就别让自己试了。 她开始期盼和姑姑下次见面,好好解释给她听。 直到无意听到姑姑和奶奶在背后编排自己,严冬才意识到,没有人是无条件爱自己的。 这种情况下,一碗水端平的爷爷成了严冬最后的慰藉。 爷爷会骑着酷酷的摩托车在学校门口接严冬放学,回家留意到她被撕烂的作业本,会追问是谁干的。知道是哪个男同学后,他会在第二天骑摩托去堵,警告对方离自己的孙女远一点。 爷爷会细心地给严冬补她破了的袜子,告诉她“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是第二天醒来,她会在枕边看到花花绿绿的几双新袜子。 爷爷会耐心地给严冬讲《一千零一夜》里智慧又神奇的故事,会告诉她,那些王子是命运的幌子,遇到灾难不如相信自己的脑子。 爷爷会偷偷拿私房钱给严冬报名学校的春游,会为了严冬参加的表演给她四处找纸箱做道具。别的小孩子有的,爷爷总是不想委屈了严冬。 严冬高烧不退的时候,防疫站工作的爷爷一遍遍在家里消毒,给她喂水果罐头。严冬不吃药,爷爷就念儿歌吓唬她: 第8章 大秃子得病、二秃子慌 三秃子请大夫、 四秃子熬姜汤 五秃子抬六秃子埋、七秃子哭着走进来 八秃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秃乖乖 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 最重要的是,在被其他人伤害的时刻,是爷爷保护了自己。 那些无人在意的尊严,爷爷会为她悉心筑垒。 姑姑的女儿手被门夹了,奶奶大喊“一定是严冬干的”,爷爷会愤怒地指责她。 奶奶当众取笑自己,爷爷会把她抱走,带她去河边捉小鱼。 爸妈的电话说不了1分钟就挂断,爷爷会打开付费频道,一集一集给严冬点动画片。 严冬最喜欢和爷爷守在电视机前看《樱桃小丸子》,她大概永远记得动画片里小丸子爷爷的那句: “ 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偏袒小丸子,但我最最最最偏袒小丸子!” 看到这句台词时,爷爷正戴着老花镜给她做玩具。她转头看了眼爷爷,眼眶里盈出泪水。那是严冬第一次笃定地确信自己被无条件地爱着。 后来,爷爷奶奶在平阳市买了房,搬离了永宁县,严冬也考上了市重点初中。 郝梅莲当着儿子严敬人的面抱怨,“怎么我们前脚来市里,你孩子后脚就跟来了”,一向孝顺的严敬人也只是憨笑,“孩子住校,我把生活费给你们,她每周末回来拿。孩子还小,怕在学校把钱丢了。” 有时学校要缴额外的费用,严敬人留给郝梅莲的钱不够了,她便对严冬说,“让你爸下次来给我把这40块补上,真是的,都没算你周末的饭钱。” 有关中学的记忆里,严冬最开心的日子就是高中开学的那一天,严敬人给她办了银行卡,以后生活费直接打给她。这意味着严冬再也不用每周去看奶奶的脸色。 但超过半个月不去爷爷奶奶家问候,严敬人也会不高兴,不过即便为了爷爷,严冬也愿意跑一趟。 东方路对严冬来说,像是记忆里一块被风干的冬天,即便冲热水就下,胃里也是湿冷的。 她知道,父亲今天宴请大家,是为了缓和全家葬礼之后的芥蒂。当然,最重要的,是趁机会让严冬好好感谢他的妹夫白海平。 感恩嘛,严敬人从小就这么教导严冬。 不知不觉,就走到东方路离奶奶家最近的一家五星饭店,严敬人在这里定了包房。 包房的名字正好是爷爷的名字——「安合」。 安稳好合。 这个家真的能如爷爷所愿么。 12点,严敬人就发信息来催,说大家都到了,就等她了。 随着严冬长大,严敬人大概察觉出了和严冬之间的生分,不会过多干涉她的生活,保持着如同房东和房客的关系。但涉及严家人,严敬人就像变了个人,严冬反应稍有迟钝,他就大发雷霆。 上次下雪,严敬人让严冬送严爱人下楼顺便开小区门禁,她想回房间穿件外套,严敬人已经开始生气,“干点什么都那么费劲,电梯都来了,还要回去穿衣服,不用你了我自己下去。” 严冬不想争执,也不想惹严敬人生气,只好作罢,立即穿着单薄的睡衣把姑姑送下楼,再冒着风雪走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把姑姑送离小区。 对于严家人,父亲一向是摆在第一位的。 当初就是为了父母,严敬人放弃了平阳市里的工作回到永宁县,即便没过几年,他的父母就定居到了市里。用郝梅莲的话说,她知道自己没给子女付出过什么,她老了也不需要子女照顾。 这样的奶奶在父亲眼里是光明磊落的,溺爱孙子的姥姥在父亲眼里是不上台面的,总鄙夷她把孙子惯坏了。严冬说不上来,毕竟两种滋味她都没有感受过。 不过口头上,严家人都是彼此之间无理由维护的,郝梅莲对儿子,严爱人对大哥,总是相亲相爱的模样。 严冬常常觉得自己是沾了父亲的光,才换来其他家庭成员对自己的照顾,特别是父亲所在的场合,她总能得到其他长辈的关注和夸奖。好像有关她的话题,只是他们体面亲情的延伸。 而父亲不在的场合,她和他们就是客人和主人。 终于找到了「安合」包房,进门之前,严冬深深吸了一口气。 05 套子 远远地严冬就听到白海平和妹妹严夏的笑声。 见严冬走了进来,白海平停止了说笑。 “小冬,我上午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了,没等你。” “等她做什么,再说了避嫌是好的。” 没等严冬张口,严敬人替她回了话。 “奶奶,姑姑,姑父。” 严冬叫完人,坐在了严夏旁边。 严夏紧挨着白海平。她的手机藏在桌子下面,上面的屏幕还亮着,是她男朋友的照片。刚刚,她大概是在给姑父悄悄聊新恋情。 眼下,妹妹正在上大学,谈恋爱这种事,她是不会和父母说的,家里人当中,严夏也只给姐姐严冬透露过一些恋爱的小细节。可现在,她却把这个“秘密”分享给那个不远不“近”的家人。 可见,严夏和姑父的关系要比跟其他人更亲昵。起码,她很信任他。 不过从小到大,妹妹似乎和所有人都这样嘻嘻哈哈。用母亲的话,妹妹性格更淘气一些,比较“没大没小”。母亲也常说,二女儿简单一些,大女儿她总是看不懂。 第9章 严爱人在白海平身边安静地坐着。她的脸色不太好,苹果肌处的那颗黑痣愈发死气沉沉,嘴角也起了泡。平日里别说这种场合,下楼买个菜她都会精心装扮,今天却像临时拉了件居家服就出门了。 她面无表情地冲严冬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眼手机,像在等谁的信息,又像是害怕真有什么消息会来,整个人心神不宁。 严冬另一侧坐着白冰洁,白海平和严爱人的独女。 “抱抱,你今天高一开学了吧。” 抱抱是白冰洁的小名,从名字就听得出来,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包括在郝梅莲眼里。 “抱抱,小冬姐姐跟你说话呢。”白海平提醒着低头发信息的女儿。 “啊?哦,我……对,开学了。” 姑姑和姑父一向家教森严,白冰洁也一直是别人眼里的乖乖女,平时这种场合,她绝对不会像刚刚那样一直抱着手机玩。 “怎么今天都在那玩手机,是不是都想赶紧玩坏了好换iphone4s,哈哈!大哥别管她们,咱们吃,一会儿她们想吃都没了。” 白海平依旧那么会活跃气氛。 严冬总觉得,在所有的社交面具里,恩威并举是最难驾驭的,那意味着要在黑白之间选择最“正确”的一度灰,浅一度菩萨低眉,深一度金刚怒目。 白海平厉害就厉害在,他那张皮再怎样变化,也是套在“正确”的壳子里,不会走样。 被这样的人发自内心地尊敬,严敬人十分受用。平时全家一起吃饭,俩人也总是像今天这样一起坐在下位,方便喝酒打诨,绅士地将上位留给其他家庭成员。 而严冬最羡慕的,是白海平从来不会在人前训斥女儿,永远体体面面,表妹白冰洁的性格也养得极好,永远明明朗朗。 严冬看向白冰洁,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滑盖手机屏幕上,是一堆整整齐齐的文字,发件箱旁边的信封标识还在闪烁,看起来这半天她一直在给不同的人发同样的短信。 那几排文字整整齐齐,很难不注意。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些短信的内容都是: 李峰在你们班吗? 严冬一怔,李峰不就是……今天在学校见到的那个学生吗? 或许是同名吧,不小心瞥见的,也不好意思追问。 大概是高中开学第一天,想要打听之前在初中认识的同学吧。 杜俊芳被夹在严敬人和严爱人兄妹中间,俩人一个和妹夫聊得不亦乐乎,一个看起来一脑门子官司,她也没什么心思动筷子。眼下,她最担心刚退婚还丢了编制工作的女儿再出什么幺蛾子。 “小冬,你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虽说严冬之前的工作是被严爱人搅黄的,但在杜俊芳心里,大错都在自己女儿那里,如果她听劝好好嫁人,也不会节外生枝。 而白海平安排的工作,虽说在民办体校,但以这个学校在平阳市的分量来说,也算是轻松体面的“铁饭碗”了,女儿那场丢人的“闹剧”能有这样的结局,她也算满意了。 杜俊芳念书的时候是理科生,她从来都不在意事情的推算过程,只看结果。在她眼里,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有谁受委屈了根本不重要,更何况她根本没觉得女儿委屈,即便委屈也都是她自找的。 “挺好的妈,不用操心我。” “还不是你姑父好,从小就疼你们。” 菜刚上齐,严敬人和杜俊芳就让严冬给白海平敬酒。 严冬心里是抗拒的,但还是照做了。 因为对爷爷的抱歉,因为害怕父亲的脾气。 更因为她早早地就被装进了这个体面之家的套子里,怎么演戏早已由不得她。 这种套子是什么时候如同捕兽袋般悄悄出现的呢? 从她开始寄人篱下不得不乖的时候,从爸爸和姑姑建立某些家庭规范的时候,从姑姑和姑父的摄像机对着她和母亲架起来的时候,从一次次被姑姑化了妆给爷爷奶奶表演节目的时候,从聚会过节必须挨个发言说吉祥话的时候,从一边被褒奖一边被贬低的时候…… 严冬知道,母亲也在这个套子里。因为观念守旧也好,因为父亲的意愿也好,因为和姑姑的同学旧情也好,因为姑父的“好人行径”也好,她在这个家渐渐被同化成“孝顺”儿媳,就连跟郝梅莲也“母慈女孝”了起来。 至于那些年轻时遭受过的委屈,那些人生困苦时刻的血泪,为什么还要记得呢,日子总要往下过,耿耿于怀就是不懂事了。 她平时也是这样教严冬的。 此刻,严冬看着杜俊芳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布偶,脸上挂着习以为常的假笑。 如果眼前有块镜子,自己应该也是这副面容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郝梅莲,和严爱人坐在一起,一言不发。因为在葬礼上举着dv拍摄的事情被老家的人笑话,这一个月以来她都有些闷闷不乐。 老伴儿临下葬尸体却丢了,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好在儿子女儿搞清楚,是另一家丧葬队搞错了,来错了地方,认错了主家,把老伴儿当成别人拉走,给送到市里火化了。 说起这事她就来气,别的县她不管,永宁县就没听过有谁家人没了是火化的。 可儿子女儿不让自己追究,怕闹大了丢人,骨灰找回来就赶紧下葬了。 但郝梅莲左思右想,都觉得从老伴儿的死到丢了尸体,再到被不小心火化,这一系列事情,肯定有什么说头儿。会不会是自己哪里冲撞到什么了,或者老头子不能全乎地入土为安会托梦找她麻烦,所以她最近每天都念叨着让严爱人抽时间陪自己去拜拜。 第10章 而平日话最多的严爱人,现在完全没工夫搭理郝梅莲。 其他人说什么,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这种时候,她最不愿意见的就是眼前这些人。 因为整张桌上只有她知道,父亲严安合的尸体根本没找回来。 06 蓝桉 一顿饭各怀心事地吃完,就连严敬人也比平时话多一些,和白海平喝了不少,说着什么“爸走了,以后家里就我们两个男人,要把家里的女人们照顾好”之类的,白海平也就着「安合」的包房名下酒,以老爷子之名一通表白和承诺。整个严家也算继严安合去世后“和解”了一把。 更重要的是,全家表达了对白海平的感谢,严敬人满意了——不能让最重要的亲人觉得他们礼数不足。 互相告别之后,严冬松了口气,原路返回。 体校有为年轻老师准备独立宿舍,严冬打算暂时就住在那里。 严敬人和杜俊芳近些年工作不需要到处跑了,这才在市里买了房安定下来,但严冬已经过了渴望一个“家”的时候,相比去和父母过相敬如宾的生活,还是宿舍更自在。 回学校依然会路过那个新开的「寻阳游泳馆」,高大的卡布里蓝外墙,一洗之前老式游泳馆的颓旧,没有花哨的设计,只有大面积单色的简洁,深邃宁静的明亮把整条体育街的喧嚣都吞没了。 整个游泳馆像固态的海洋,乖巧地竖立着,褒奖着这个城市的夏末。 连接体校和「寻阳游泳馆」的白色斑马线,如同设计中的一环,恰巧稀释了那份浓重可能会带来的压迫,如白色的海浪,让视觉变得清凉。道路两旁的柿子树作为平阳市的“市树”,在“海风”的冲刷下,像随时更新的的海岸线,切割着幻想和现实。 半个月前,这里刚开业,严冬一眼就被吸引了,刚好她被免费游泳课的体验券幸运砸中,便开始在这里学习游泳。 事后她才知道,抱着抽奖箱走到她面前的那个人,就是这家游泳馆的老板,荀阳。 荀阳,和“寻阳”同音,对方也人如其名,像一株不断释放着充足氧气的植物,健康,饱满。 和这个纯色游泳馆的外观一样清澈。 他靠近的时候,严冬觉得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一时间又记不起来。 后来,在游泳馆闻多了这种味道,严冬竟忘了第一次闻到它时的印象,甚至有一种错觉,这种味道可能本身就很平常。 荀阳告诉她,那是蓝桉果的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也来自那种植物所制的精油。 蓝桉果带有天然的霜蓝色,斑驳的表面附着一层白色粉末,果球约1.5公分,果型像迷你的带盖陶罐,新鲜状态下味道奇特难以形容,摆在那里,清清冷冷。 像是把寒冬带在了身边。 荀阳说,它们其实不是果子,而是花芽,到了成熟的时候,它会打开上面的盖子,从里面开出奶白色丝状的花,开得十分张扬。 开花的过程非常有趣,“陶罐盖”会被不断伸展的花丝慢慢顶开,直到“啪嗒”一声,小盖子脱落掉在地上,整个过程可能不到一刻钟。 但不是所有的“果”都会开放,也要看季节和果的成熟度。 花丝开几天以后便会脱落,游泳馆会换上新鲜的蓝桉果,原先的整株便被取走,放在后院作为干花来养护。 “好有哲学意义的植物,有些事情看似有结‘果’了,但它可能还没真正开‘花’,一切都是刚刚开始。接受命运放弃抗争的,就像那些没有顶开小盖子的花,还没绽放就要枯萎了。” 严冬在游泳馆第一次见到蓝桉果的时候就被吸引了。 听她这样说,荀阳若有所思。 “你的解读也很有意思。” “那你的解读是什么。” 荀阳的目光看向装饰区,严冬发现那里摆放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那些剥落的小壳子。 “有些人努力顶出了新的命运,但是忘不掉过去的壳。” 他说他忘不掉,所以把他们都小心收藏。 严冬没再问下去,那些壳大概就是他的过去吧。 他在提醒自己,有些事情,不能忘了。 看严冬面色凝重,荀阳一笑,“它们功能性很强的,这些味道有人觉得刺鼻,是因为它本身就有益于呼吸道和免疫系统的调理,我喜欢用它来吸味、抗炎。” “抗炎?” “哈哈……没什么,你闻得惯吗?” “我觉得很好闻,鼻炎患者友好,可能真像你说的,抗炎。” 游泳间隙,严冬扶在水台边观察那些蓝桉果,看看哪个“小盖子”被撑得快要掉落了,然后盯着它“啪嗒”一声,清洁工再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捡走,装入那个大大的透明玻璃瓶中。 慢慢地,一些熟客也有样学样,像捡幸运落石一样去捡那些小壳子。 就像……所有人都在陪他玩收集游戏。 也像……他心里很想要找回什么东西。 他想找回什么呢? 下午是体校学生们的专业课,无事的严冬早早就约了一节游泳课。 之前荀阳像是看出她害羞,很贴心地安排了一个女教练,只是到了今天教练恰好来了月经,休了「例假假」。对方发信息告诉严冬,游泳馆会为她安排其他教练。 刚进门,就撞上荀阳,严冬笑着说,“你这种老板真是难得,还专门给例假放假。” 第11章 荀阳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无法自控地一直盯着严冬看。 严冬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为何,他明明是严冬最不喜欢的那类大眼睛双眼皮的男人,却丝毫没有大体量五官带来的钝感,沉稳之中带着某种棱角。甚至,他身上有一种熟悉感,像是似曾相识的旧人。 “那……我今天的教练是?” “你看我可以吗?” 严冬这才注意到,荀阳已经换好了泳装,就等着她来了。 “看来老板不好当啊,还得兼职。” 严冬用恰如其分的玩笑掩藏了一丝莫名的尴尬。 她的话,又惹得荀阳“美人”一笑。 他好像比她还容易害羞。 严冬换好衣服后,没有着急出去,而是从包里拿出几个事先准备好的冰袋,开始给自己的小腿做大面积冰敷。 她拿毛巾隔着、用手紧紧地摁住那些冰袋,忍耐着透骨的冰凉,直到肌肉开始紧绷起来。 她知道,等小腿麻得失去知觉,就不会再觉得凉了。 好像很多人生问题,都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 大概因为在更衣室待了太久,严冬来到泳池后,没有看到荀阳。 工作日加开学日的下午,游泳馆空空荡荡,池边只有她一个人。 她摸了摸冰凉的腿,下定决心般,深呼吸,抿住嘴,然后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泳池。 学了半个月,她已经可以自如地蛙泳。 恐惧感和水一起围了上来,她努力让自己专注呼吸,不要害怕。 刚开始,严冬还能勉强控制自己的动作,只是小腿不太给的上力,但她依旧继续向前,游到了深水区。那里的水阻力更小,严冬也加速了动作。 她剧烈地游动着,像是要把小时候没有玩过水的遗憾全部弥补回来。 很快,小腿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剧烈的疼痛让严冬的表情开始扭曲。她忘了教练教的急救动作,疼得失去了理智,身体似乎在笨拙地下沉。 她想要呼救,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无力地挥动着手臂,试图抓住些什么。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他的身影,又好像听见什么东西摔碎,紧接着她的意识便随着身体整个淹没了。 马上,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一股热流透过身体涌向她的内心。 终于,她的鼻子又重新闻到蓝桉果的气味。 是荀阳及时赶来,迅速跳下水,将她稳稳地托出了水面。 严冬重重喘息着,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像抓住溺水时飘来的木板那样,紧紧地贴在荀阳身上。 确保她的呼吸无碍后,他用坚定的声音安抚着她,又抱着她游到了泳池边。 他像他的名字一样,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严冬的小腿还在微微颤抖,她动弹不了,他只好用没有抱着她的那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脚趾,用力朝她的方向牵拉,待她缓和后,才轻声问她,“你好些吗?怎么不做热身就下水了?你平时不是最谨慎吗?” 荀阳明显吓到了。 身体和情绪渐渐恢复的严冬,看着荀阳紧张的样子,觉得有些抱歉。 她没有解释,只是双手依旧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两个人就这样泡在水中,像是陷入了同一股命运。 蓝桉果的气味再度飘来,严冬低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发觉的笑意。 07 湿鬼 她湿淋淋地被打捞起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在河边抱着她的尸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他紧紧地搂住她,好像只要把那瘦小的身体重新捂热,她就能活过来。 可是没人给他机会,一大群人过来把她从他怀中抢走,塞进了诡异的红色花轿中。 轿子里坐着另外一个死人,同样地面部肿胀、惨白如鬼。 阴风骤起,唢呐鼓锣钹的声音猛地袭来,壮汉们抬起了轿子。 喜帘拉下的瞬间,他看到她的嘴巴、鼻孔、眼睛、耳朵里,都开始往外不停地冒出黄色的泥沙,混合着她的血水一起淌了下来。 他疯狂地扑向轿子,却被身旁的几人死死拽着,挣脱不得。 “放开我!放开我!” 他喊破了天也没人理他,他的声音在呼啸的狂风里变得越来越无力,轿子也离他越来越远。 那些沙子像是听得懂他的呼唤,溢出了轿子,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的方向涌来,如黑浪一般。 “放开我,放开我!” 李峰叫喊着,双手胡乱挥舞着,睁开眼,只有一片漆黑。 他猛地坐了起来,看到同宿舍的人都睡得香甜,只觉得自己脸颊冰凉。 伸手一抹,都是泪水。 李峰呆滞地在上铺坐着,像是黑暗中一头眼睛发绿的饿兽,不知过了多久,又瘫软地倚靠在墙壁上,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梦到妹妹李谷了。 她现在在哪,会不会迷路? 她眼前的路,也这么漆黑吗? 她最怕黑,会被吓哭吗? 妹妹已经离开人世两个月了,李峰依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怪她,为什么那么轻生。他更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她不对劲。 “啊!” 楼道的异响打断了李峰了思绪。 他给窗帘拉开一条缝隙,一丝光亮透了进来,他爬下床,打算出去看看。 第12章 作为男女混住的宿舍楼,2、3层是女生区,4、5层是男生区,中间由镂空的铁门阻隔,就寝时间上锁,而1楼是食堂和管理人员的办公生活区。 李峰的宿舍在4层,刚刚的声音,像是女孩子的尖叫声,大概是从3层传来的。 路过下铺,李峰看到有两个床都空着,大概他们又溜出去上网了。 3楼的铁门很容易撬开,高度也合适,半夜直接从3楼过道的窗户翻出去,再顺着窗台和外露的排水管一层层爬下去就大功告成。这样一来,1楼的宿管,他们也不会惊扰到。 他宿舍的那些人就是这样溜出去的。 李峰轻轻地迈着步子,慢慢地下着台阶,刚刚的声音像是有女生受到了什么惊吓,他也小心为好。 走到楼梯拐角处时,他探出脖子,看到黑漆漆的走廊尽头处,竟有一个浑身湿漉漉的长发女人,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李峰右手扶着胸口,猛灌了口气,又将头探了出去。 他看不到她的脚,也看不清她被头发遮住的脸,她整个人站在窗台上,一袭白衣,一动不动,黑色长发“嘀嗒嘀嗒”地往下落水,就像……死于溺水的鬼。 空旷的楼道里洋溢着“咕咕呜呜”的“鬼叫”声。 刚刚的尖叫声大概就是来自看到这“女鬼”的其他女生。 3楼的声控灯坏了,只能看到女鬼身上散发着幽微的绿光。 李峰鼓起勇气拐下楼梯,这次他看到“女鬼”的脚下竟躺着一堆死兔子。 “吧嗒,吧嗒……” 1楼的宿管大概也听到了尖叫声,上楼查看情况。 唯一的光源消失了,3楼重新陷入黑暗。 宿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峰屏住呼吸,也悄悄迈上台阶,回到4楼宿舍。 “听说了吗?昨晚女生宿舍闹鬼了。” “啊,我睡得跟死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知道我知道,隔壁宿舍的琪琪看到了,吓得她现在都不敢出门。” “有谁看到一堆死兔子吗?” “我看到了!当时我魂都没了,赶紧跑到宿舍把门插上,我还以为是恐怖小说看多了,幻视了,但是没胆再出去看第二眼……” “她们说,是暑假死了的那个女生怨念太深,来寻仇了,淹死的那个!所以女鬼湿漉漉的!” “就那个……那个……射箭预科班的李谷!” “难怪……好像听见那个鬼‘咕咕咕’地叫……说不定在报自己名字呢!她不就常常背一个兔子包包吗?” “啊,我没念过预科班,没听说过这人,也就是说她没死的话现在也是咱们同学。” “天啊……” “好像也不是,她应该是计划念两年预科班的那种,比咱小一岁,还没法上一年级。” “就在这念了一年啊,咋死的?” “不知道,预科班的时候见她不爱说话……” 第二天早操,李峰就听见人群里炸锅了,都在讨论昨晚闹“鬼”的事。 他留意着人群里一个叫蒋晓美的女生,她正戴着耳机,酷酷地站在人群边缘,不远不近。 她双手插着兜,绑着马尾,校服口袋处夹着一个粉色的ipod nano,旁若无人地听着音乐。 开学第一天老师点名的时候,蒋晓美听到“李峰”两个字猛地回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所以在老师点到蒋晓美时,李峰也记住了她的名字。 教练来了,人群里也安静了,她才把耳机摘了。 对于闹“鬼”的事,大部分人没有当真,听过就忘了。特别是那些死兔子,好像长了脚,跟着“女鬼”一起消失了,加上宿管上楼什么都没看到,也就没当回事。 就像妹妹,过不了多久便无人再提及。 早操结束后,同学们都涌向了食堂。李峰跟在蒋晓美身后,见她又戴上了耳机。 “耳机里没音乐就摘了吧。” 听到这话,蒋晓美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到是李峰,她白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李峰不紧不慢地追在她身后,继续说着,“身体真好,昨晚把自己淋那么湿,也没见你感冒。” 这次,蒋晓美拔掉耳机,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她早就知道楼上的男生会撬锁下楼,他们可以,她也能办到。 昨晚,她用偷偷刻好的钥匙打开铁门,在3、4层楼梯的拐角处把加了滤镜片的手电摆好,以便打出绿色的光。至于宿管上楼或万一有人靠近,她就迈进镂空的铁门,进入男生宿舍的区域,藏在刷卡饮水机背后,再上锁,“女鬼”就消失了,没人会查看上锁的区域。 昨晚,她就是这样躲过了宿管,但也被李峰看得清清楚楚——蒋晓美藏身时,他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开学那天和自己隔了一个过道坐着的、书包拉链上挂着兔子挂件的那个女生。 李峰之所以猜测她的耳机里没有在播放音乐,是因为始作俑者当然要听到别人对自己“杰作”的评价。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08 射手 “你昨晚冒险做那些事……是为了李谷?” 蒋晓美看着李峰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着,蒋晓美又戴上耳机,两手插到裤兜里,继续以无事发生的神情向前走去。 李峰立即意会她的意思,和她一前一后拉开距离,小心地跟在后面。 第13章 这个蒋晓美……从来没听妹妹提过,是她之前在预科班的同学吗? 作为哥哥,他一向自觉称职,特别是父亲早年南下干活后,为了省钱很久都不回老家,哪怕过年都是一个电话了事——当然,也包括妹妹死了,北上的火车里依旧没有父亲的身影。 或许他觉得回来也没有用,或许他嫌女娃死得丢人败兴。 李峰知道,父亲远远地洒两滴眼泪,就是他最外放的情感表达了。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这是父亲说过最有文化的话,也是他常常教导他们的话。 李峰始终牢记在心,所以他始终看不懂那些踩一脚别人就会快乐的人,而善带来的,常常是软弱的标签。 无可奈何。 作为家中仅剩的男人,李峰不得不拔苗而起,保护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哪怕他只比妹妹大一岁——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忘了这一点。 他习惯了。 过早地接过父亲的责任,让他习惯了过早地成为一个能抗事儿的人。 小到做饭修理无所不能,大到为了保护家人可以逞凶斗狠。 渐渐地,他戴上了半截父亲的面具。 如果他只是李峰,只是李谷的哥哥,他会不会在妹妹面前更柔软些,她会不会向自己倾诉更多心事?事情会不会压根儿走不到最坏的一步…… 如果……如果…… 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会创造“如果”这种东西,是为了让人类在无数次对失败的复盘中承认自己的渺小无能吗? 承认自己无能,妹妹能回来吗? 那么“如果”有什么用? 事实是,蒋晓美显然知道他是李谷的哥哥,而自己对妹妹的事情一无所知。 蒋晓美将他带到储物室,平时她主动负责帮老师管理体育器材,有这里的钥匙。 她谨慎地把门反锁好,走到厚厚的摔跤垫旁往上一靠,这才摘掉耳机,两手往后一撑,审视起李峰来。 “你是为了李谷才屈尊来体校的吧,大才子。” 李峰一愣,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蒋晓美和妹妹的关系很亲近。 不等李峰回答,蒋晓美接着说:“为什么她死了你才想起关心她,她活着的时候你干嘛去了?” 这样的话,李峰不知在心中骂了自己多少遍。 可真的亲耳听到,每个字都削尖了往他心口钻,他知道,它们还会消散成无解的咒,爬进他的血管里,日夜发作。 他知道解释没有用,有些人来到世上就是做可怜人的,越寻找公平就越显得可怜,不如做一个不自知的可怜人,起码不显得可笑。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怀疑她的死有问题。我后来想想,其实……她在放暑假前,就已经有一些不对劲了,只是我当时完全没往那么坏的方向去想……” 见蒋晓美没怪自己转移话题,李峰接着说,“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你不会做那些,你告诉我,好吗?” 蒋晓美的视线飘向窗户,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吐出那些没有被证实的猜测。 李峰想到她的兔子挂件,想到昨晚的兔子尸体。 “兔子……兔子是什么意思?” 李峰仿佛看见了她脑中的线索,生怕中断般提示着她。 蒋晓美收回迷茫的视线,以另一种迷茫投向李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昨晚那些死兔子,都是我在学校后面那条破巷子捡到的。” “你拿兔子当诱饵,总有原因吧?” 蒋晓美低头,想起那个静如深谷的少女。 从上预科班第一天起,蒋晓美就和李谷是上下铺。她比李谷大一岁,性格也更外向。好像理所应当地,蒋晓美就照顾起李谷来。 李谷不爱说话,但喜欢听对方扯天扯地,蒋晓美嘴里总有说不完的明星八卦,李谷从来都是微笑着,听得很认真。 二人很自然地成为了一起出操训练、一起吃饭谈心的好朋友。 李谷家条件不太好,人还单纯,宿舍其他人让她跑腿送脏衣服去洗衣房,她都不拒绝。对方付费给她,她也接着。她说,劳动赚钱不丢人,同学态度也挺好的,没什么。 她像一块渴坏的海绵,什么样的水都可以吸收。 她很少和蒋晓美聊家里,但很自豪有个成绩厉害的哥哥。 她说他们的名字一峰一谷,一高一低,所以他学习好,她学习就差。 蒋晓美说不是的,峰有峰的远方,谷有谷的回响。 说完李谷又是星星眼,崇拜而欣喜地看着蒋晓美。 蒋晓美看着她的眼睛,如同看向一眼见底的谷水。 蒋晓美的家就在市区,曾在某个周五晚上直接拉着李谷回家过周末。 李谷和蒋晓美一家人坐在饭桌前,满满一桌菜,在她看来是精心准备的美味,他们却说时间匆忙,招待不周,让她见谅。 蒋晓美的妈妈年轻时喜欢满世界跑,如今在东方路开了一家小小的占卜店,从东方的紫薇斗数,到西方的星盘塔罗,没有她不会的。 她一身叮叮当当,复古又新潮,看得李谷直发愣。 “我爸求婚的时候,可是给我妈吹得天花乱坠,什么以后她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他做她最安心的海港……那发言、那可真是拎着暖壶上飞机——高水“瓶”。结果呢,我妈的贡献占家庭gdp总值的90%——占卜店生意可太火爆了!” 第14章 听蒋晓美说完,蒋爸爸不乐意了。 “诶诶诶,逆子,让你说得好像我多挫一样。公正点行不行,是你爸本来也还行,只是你妈她更行。咱承认你妈优秀,也别贬低我行不行?” “行行行行行,冲你招待我朋友这手艺,勉强认可你的家庭地位。” “嘿,你这孩子,老婆你管管。” “我在夸我妈水平高好吗?妈你一会儿也给小谷算算,免费的哦,小谷,大师级,别错过。” 蒋妈妈只是温柔地笑着。 李谷看着那双见过世界的眼睛,只觉明亮而平静。 晚上俩人睡一张床,盖一个被子,说着悄悄话。 蒋晓美说,她的太阳星座本就是射手座,妈妈看她的星盘,月亮星座竟也是射手,看来她天生就是要当“射手”的。说着,她对着空中比划着拉弓的姿势。 李谷躺在蒋晓美旁边,没太听进去她说什么,脑子里都是蒋妈妈身上那些镯子、耳环发出的“叮叮当当”声。 当然,还有那双可以让她沉溺的月亮湾般的眼睛。 那里装着全世界的月亮。 “你知道吗?小谷,你也是射手座,你注定就是要去远方的。” 听到这话,李谷瞬间回过神来。 原来,不止“峰”有“峰的远方”,“谷”也可以有“谷的远方”。 她裹紧被子,满足地睡去。 之后,李谷觉得叨扰,任凭蒋晓美说破嘴,也不愿再去她家住。 蒋晓美便每周末都从家里带好吃的给李谷。 李谷不像从小接触射箭的蒋晓美那般热爱这项竞技,她来这里只是因为学习太差,以后也不会考到什么好学校,听说毕业前在市级比赛拿到名次就有可能留校,她这才在升初二的时候选择来体校念书。 是蒋晓美燃起李谷对射箭的热爱。 “如果眼前的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要瞄准的靶子,就先射箭,再画靶。” 看李谷微蹙眉头,双眼懵懂,蒋晓美索性从后面抱住她,两手握住李谷的小臂,带动她用力拉起弓—— “你射就对了!先射出去,你想要的世界就来了。” 李谷看起来似懂非懂,但她晓得刻苦练习没错。 蒋晓美的父母带她去省城看射箭锦标赛,她拉上李谷一起。 她们坐在观众席,看着被柔光灯照亮的赛场和那些同样被照亮的选手,好像看见未来的自己。她们手拉着手看完比赛全程,她们为胜者欢呼呐喊,好像正中黄心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们。 省城回来后,李谷射箭时的眼神似乎更坚定了。 她要好好训练,她要射中靶心,她要参加比赛,不是为了将来留校,不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是为了站在那里,被柔光灯照亮。 是为了去远方,“谷”也可以拥有的远方。 都说练箭先养心,李谷能定心,蒋晓美的功劳占一半。 就这样,有些功底的蒋晓美带着李谷这个“小师妹”每天加时训练,连教练都说李谷的进步了不得,第二年可以不用上预科班了,直接升一年级,上真正的专业课。 蒋晓美像小老师一样成就感满满。 “我们可是‘射手’啊!” 当然,最开心的是,等到了新的学期,她们就可以一起上一年级了。 没想到…… 这是她一个人的新学期。 “李谷有个毛茸茸的白色斜挎包,上面‘长’着两个可爱的兔子耳朵,从前大概她自己都没觉得那个包有多特别,都是用来随便装装书。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很宝贝那个包……开始怕它脏了坏了,只有放假出校门才会背它。 那段时间,她像着魔一样喜欢各种兔子元素的东西,我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不承认,可是她明明快把‘热恋’俩字写脸上了。 我当时还有点难受,觉得李谷有事瞒着我,可是没过多久,她突然换了个包,也像换了个人。我问她兔子包呢?她脸上的表情就开始不对劲,只跟我说包坏了,丢掉了。我知道她把其他所有兔子元素的物件全都一起扔了,只是不忍心戳破她。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她笑了。我以为只是失恋,没想到……早知道,我那个时候就该强硬一些,就算她烦我讨厌我也要多问出一些东西来!也不至于现在都不知道她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蒋晓美说着,在身后的摔跤垫上重重地锤了几拳。 看来,她昨晚也是试探地想要用兔子吊出来更多线索。 显然,她的目的达到了,早操时听那些女生说,有个叫“琪琪”的女生被吓得不轻。 李峰想起,有段时间妹妹确实整个人明媚了不少,她甚至愿意告诉他今年想要的生日礼物——兔子,她看上东方路综合市场里的一个流氓兔大玩偶。 若是从前,李谷万万不忍心让哥哥从本就不多的生活费里再抠出一丁点花在她身上,哪怕哥哥完全负担得起。 那个大玩偶的原价对他们来说,确实有些贵。只是妹妹看中的那个流氓兔,眼睛下面还有类似泪痣的一坨东西,像是被店主或其他顾客弄脏了,她早就打听好,那个可以便宜卖给他们。 看着妹妹得到一个微瑕品那么开心,李峰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吃完饭和妹妹在路口告别,二人朝相反的方向各自回校。走了一截之后,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却看到妹妹抱着玩偶上了一辆黑色凯美瑞轿车。 第15章 车牌号是“2121”,像是“爱你爱你”的谐音。 晚上,他往妹妹宿舍打电话,问起车的事情,妹妹支支吾吾地说,是遇到同学了,稍她一截。以为妹妹是脸皮薄,在宿舍不便多说,李峰也没再追问。 没想到,那辆凯美瑞的车主竟是白海平。 妹妹第一次向自己开口索要的礼物,竟是送给他的。 “我不是没怀疑过白主任。” 听完李峰的叙述,蒋晓美叹了口气。 “那段时间,她有时不时地提起过白主任,而且,我见过她和琪琪一起上白主任的车。只是她从没跟我提过,我也就很识趣地没去问她。小谷出事后,我去问过琪琪,是不是白主任对她们做了什么,她坚决否认,只说白主任人很好,怪我为什么要那样污蔑他。我又想是不是哪个高年级的渣男,可是毫无头绪,唯一的线索只有……只有兔子!我只能挂一些兔子挂件,想着如果有什么猫腻,是不是能吊出来些什么。可是没什么用,我就算跑到白主任面前晃悠,他也不理我,我也没发现哪个男生喜欢兔子……我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可是昨晚唯独琪琪被吓成那样,我怎么能不多想!加上你刚说的事情,显然白主任大有嫌疑!” 李峰的手紧紧捏在身侧的篮球收纳筐上,越捏越紧。 “可是……如果真的是他,他的车里为什么还会留着那个流氓兔呢?” “他又做了什么事情,让小谷想不开呢。” “我甚至不知道,我妹妹是想不开,还是意外……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她……她是怎么……出事的……”蒋晓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 想到这个,李峰整个人塌了下去,篮球收纳框刚刚被他抓过的地方,全是汗渍。 “还没放暑假的时候,她就开始计划要跟我和我妈去看关口瀑布。我妈身体不好,也不想乱花钱,可她坚持一定要我们都去。她一直念叨着我们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就当是去隔壁县短途旅行了,还拿出她攒的钱,说不用家里花钱。” 说到这,李峰控制不住情绪,哽咽了起来。 “那天……她穿了自己最漂亮的新裙子,我们三个去了关口瀑布。一路上她都很开心,连我妈也被她带动得气色好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开心,那么……放松,就像她今后的人生都是坦途了那样放松……那天下了小雨,很快就停了,我们还看到了彩虹,大家都很开心。可是谁都没注意,她不知怎么就越过黄河岸边的围栏……栽了下去……她掉下去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一点惊恐的声音,就像是做好了准备……” 果然,一切早有征兆。李谷的死果然从她不对劲的那个时间起,就埋下了因。 蒋晓美的泪已经打湿了衣领。 雨后的关口瀑布,她不敢想象,那样的水势……李谷掉下去的时候该如何被瞬间吞没。 她也不敢想象,李谷是怀着怎样的心态跟他们一一告别。 放暑假前,李谷就偷偷写好了一整套印着世界各地著名地标建筑的明信片,压在了床头。 而那些明信片的抬头,都是蒋晓美。 晓美: 你说过,我们要做世界的射手,因为理想的靶子无所不在。 我们可以去海洋射出金币,可以去沙漠射出花朵。 可惜,我的弓箭永远地断掉了。 抱歉,不能如约做你的战友。 写完这些明信片,就当我看过世界了吧。 其实,怎么能说我没看过呢。 有你,已是新世界。 09 卜命 平阳市精品台第一记者,是严爱人职业生涯的高光,但还不够。 如果说希望成为一名战地记者是她青春年少时的孩子话,那么成为市电视台的正式记者,就是有生之年可以尽力实现的目标了。 在严爱人眼里,她所在的精品台是商业性质的频道,工作也是合同制,市电视台就不一样了,国字号,对非科班出身的严爱人来说,是圆满人生的标志。 如果能进入那个破旧的大楼,她的生活将就此光鲜。 以她半路出家的资质,上岸虽难,但可以够一够。 何况,她是做出爆点新闻的人。 从小,严爱人就是目标性极强的人,做什么都希望做到最好。 她的世界,不容有错。 就连钢笔字,都写得堪比印刷体,在没有横格打底的白纸上,走字笔直,像是机器完成得那样漂亮。 那样……没有一丝人气儿。 那些儿时的作业,郝梅莲留到现在,逢人炫耀。 人们看到那沓厚厚的本子从头到尾竟没一处修改涂抹,行文一气呵成,不知该佩服自小一丝不苟、才华斐然的严爱人,还是惊叹这么多年将其保存完好的郝梅莲。 “我这女儿真是生来就讲究,她小时候我们条件不好,让她穿他哥的裤子,这孩子愣是给裁成了裙子,该上补丁的地方,也找了颜色相称的布,先剪成蝴蝶样式,再用最密的针脚缝上。你说说,她怎么就这么能……” “我女儿啊,长得漂亮,又有本事,老公人好,女儿也乖,就连半路改行都做得比别人好……” 虽说平时郝梅莲讲话多少都有些夸大的成分,但严爱人的优秀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 九十年代初,平阳师范根本没有新闻专业,所以即便严爱人有心,也只能报了哲学系。念完大学回到永宁后,浑身武功无处施展的她去了供销社,从追问人类活着的意义到掌管人类生存的食粮。 第16章 众人津津乐道的,是严爱人明明已经在供销社干了六年,却在27岁时逆天改命,去市里工作——那个年头记者的岗位尤其让人高看一眼,名额更是少之又少,可严爱人就是做到了。 当永宁县的亲朋好友看到出现在电视上的严爱人,佩服的不是她的“能力”,而是她的“定力”。在永宁县工作那几年,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就是一个也看不上。 “佛祖说了,我的婚事,不能急。” “佛祖说了,我的事业,有大运。” “佛祖说了,我的好日子,在后头。” 别人笑着摇摇头,权当笑话听。 “严家的女儿,自命不凡呀。” 但郝梅莲支持女儿,她看着严爱人倔强的下巴,只说她有骨气,像自己。 一年又一年,严爱人的工作和婚姻,眼看一辈子就要在小县城这么耽搁下去了,她偏给自己凿出一块天光,从此事业婚姻两面光。 天之骄女。 县里的人这样形容她。 一直以来,严爱人也这样定位自己。 可是现在,她知道她栽了。 栽到一件陈年旧事上。 那件……横在她人生关口处的旧事。 “严副主任,恭喜啊,听说你要升迁了。” 走出办公大楼,迎面走来的同事向自己道贺。 严爱人生平最恨这个“副”字,可是如果能顺利进入市电视台,去掉“副主任”这三个字,她也是愿意的——只要她的工作证盖章了“平阳市电视台”六个大字。 更何况,出于她平时不错的成绩和这次独家的爆点新闻,上头说可以破格把职务也平迁过去。从“外室”地位的商业频道到“嫡亲”待遇的编制坑位,平迁原本的职务就相当于升迁。 严爱人心里本应爽快,可眼下那件旧事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她没有一夜能安心合眼。 从在父亲葬礼上收到那条短信开始,她就知道,她完蛋了。 “说什么呢,没影的事儿。” 严爱人表面淡定地应付了过去,擦肩而过的同事背着她撇了撇嘴。 她知道,做出那个爆点新闻之后,同事们没少在背后揶揄她,“不是一般人”,“连亲侄女都能利用”,“可得躲着点这种人”,“吃相难看”。 严爱人无所谓,比这还难听的话,她年轻时听过太多了。 她害怕的,是那些听不见的声音。 郝梅莲最近念叨得紧,说了好几次要去拜一拜,严爱人决定听母亲的话,去寺庙跑一趟。 只是,她并不想和母亲一同前去,那只会让她更加心烦意乱。 走到停车场,大豪已经在等她。 这些年来,严爱人也不知道大豪算她的什么人。 同学?老乡?同事?情人? 或者……帮凶? 总之在严爱人心里,大豪已经变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就算不信任,也不得不信任。 “哎呦,黄金搭档又出去跑新闻了。严大记者出击,肯定又有大新闻吧。” 出大门时,门房大爷自来熟地寒暄,严爱人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应。 车子驶出大院,大豪才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盖在严爱人的左手上。 严爱人把手抽了出来,“这才走了多远,最近注意点吧,烦心事够多了。” “你最近这寺庙跑得有点勤啊。” 是啊,前段时间爆热点新闻的时候,刚去了一趟。 当时也是大豪陪自己去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严爱人遇到事情都喜欢算一算、拜一拜,大概是从小受郝梅莲的影响吧。以前她跟自己说,是因为有些话只能跟佛祖说。后来也不知为何,只能跟佛祖说的话,越来越多。 有时候白海平说她,一点都不像学哲学的。 她怼他,玄学就是东方的哲学。 “能不跑吗,眼看着可以拿上次那件新闻当跳板,去市电视台吃官饷,偏偏这时候出了大事,搞不好……得进去……” 说着,严爱人的手不安地在裤子上揉搓起来,六神无主地看着窗外。 大豪再次把手放了上去,奢望这样可以捋顺着她的情绪。 出殡那天收到短信后,严爱人安抚住哥哥,又及时地撒谎,才把这件事摆平。 严敬人比严爱人大整整7岁,母亲又极宠这个妹妹,她虽强势却也孝顺,做了很多他这个儿子为母亲做不到的。特别是她的婚事,母亲极满意,相比之下,自己的婚姻就像不合格产品,不能让母亲抒怀。久而久之,在妹妹这个满分模版面前,他这个当哥的,倒失了气势。 他也不知道,有关全家的事自己习惯了妹妹做决策,是因为她优秀,还是因为其他人的意见,母亲总有意见。 他习惯了,妹妹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严爱人说接到了市殡仪馆的电话,尸体被运错了。当着众人的面,严敬人没说什么。 事实上,严爱人背着众人拨的,是那个陌生号码,对方根本就没有接,她只能回短信过去。 “你是谁,在恶作剧吗?快把遗体还回来!” “看来有些事,比你父亲更重要。” “你究竟是谁!不怕我报警吗?” “行啊,只要你敢。” “你到底想做什么,第一条短信什么意思? ” 第17章 “看来是失忆了,等你想起来,我们再联络。” 严爱人让大豪找了个借口,去县里交警队的熟人那里去看监控,哪知对方说严敬人已经来过了,说是宾客有辆车从村里离开后被剐了,想看看进城的监控有没有拍下来。 大豪一听就知道,严敬人也找了借口去查殡仪馆的车,只好找借口让熟人再给自己看一遍监控。果然,出殡那天半夜里,有一辆福田g5从村口的方向驶入城区,又往市区的方向开走了。监控里看去,车上的人本就模模糊糊,脸还蒙得严严实实,更看不清了。 一查,那辆车套的假牌,查不到车主信息。 线索断了。 “你说,还能是谁。” “那个人死了以后,他老婆就疯了,儿子也失踪了,还活着的话,今年……也该24了。” “2000年到现在,竟然已经十二年了……那孩子当时才念小学五年级,你说,他都知道些什么?” “我们不报警,就是不敢赌……就是怕他手上有什么证据,不然,怎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了……” “因为长大了……能……能报仇了。” 二人对视一眼,严爱人的眼睛里全是惶恐。 严爱人的裤子已经被手心的汗捏湿了一块,大豪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十二年了,什么都灰飞烟灭了,他要是有证据,就不会偷尸体诈你了,你现在可得稳住,别慌。” “可是……我们不报警,不是更说明心里有鬼吗?到时候他捅出去,怎么圆?” “没有警察会去掘坟的,丢尸的事不是让咱瞒过去了吗?退一万步,就算这人捅到警察那儿,咱一句‘尸体被偷了咱丢不起那人,人都死了不想节外生枝’就打哈哈过去了,这都小事儿。事已至此,就别想了,咱们不敢赌他有没有证据,但敢赌他寻尸心切,只能从你嘴里探口风。县里的人都知道当年他爸犯事儿后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空口无凭,放心吧,他拿你没办法,只能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恶心你,赌的就是你心虚。该着急的是他,不是你。” “可是我爸他……” “这也是他的赌注之一,别着了他的道儿。道德感这种东西,不是用来自我审判的。咱俩能好,不就是早就把这玩意儿当屁了吗?” 说完,俩人的手指已经紧扣在一起。 一个小时后,车已经开到郊区的西祖山。 山顶的神隐寺香火最旺,愿也最灵。 二人沿着石板路,一路上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一口气爬到山顶。 好像把罪恶尽快吐给佛祖,他们就能尽早获得赦免。 严爱人在佛祖前嘀嘀咕咕,又是烧香,又是许愿,又是跪拜,最后找大师开光了一串地藏王菩萨辟邪佛珠,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 僧人鞠躬,在他们的身后默念: 仁者,此者皆是南阎浮提行恶众生,业感如是。 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 接着,抬起腰,嘴里念着地藏菩萨灭定业真言,目送二人离去。 “握着这串珠子,总算心安些。” 严爱人看着手中那珠子,像是看向免死金牌,眼睛发光。 她的脸上总算一扫阴霾。虽然大豪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你觉得心安就好。” 大豪搂紧严爱人的肩膀,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十分珍惜和她相处的每一刻。 严爱人停下脚步,这才抽出念头认真地看了眼身边这个男人。 他苦守了自己那么多年,没有结婚,也无儿无女。 当年如果没有那件事,他是不是早就过上了恬淡幸福的日子,他的孩子,是不是也和她的抱抱一样大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黝黑的头发,那里已经长出了些许白发。 “大豪,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有里子了,还要面子做什么。”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严爱人有些心虚。 里子,这东西存在吗? 她是什么时候给他的? 每每想到当年看不上的人,如今却是自己虚脱时的支撑,严爱人就觉得讽刺。 严爱人收回视线,不再回应他。 终于能下山了。 希望下山之后,都是坦途。 大豪扶着严爱人,她的一只脚刚迈出山门,毫无预兆地,手串断了。 在严爱人的尖叫声里,珠子滚落了一地。 一如她的厄运,蔓延开来。 10 冬阳 学生们早操时,严冬在学校食堂用完了早饭。 下操后,众人涌向食堂,她朝教职工宿舍的方向走去。 所谓的教职工宿舍其实是学校后面的一排平房,和校区仅隔了一道大门,在最西头,与最东头的体校家属楼隔着偌大的操场遥遥相望——姑姑家就在那边。 学校放器材设备的储藏室也在西边的位置,严冬注意到,有四个学生正往那边走去——和其他学生俨然错开了方向。 仔细看,是一高一低的两个男生鬼鬼祟祟地跟在李峰和蒋晓美身后,看样子有些陌生,应该是其他年级的。 那两个男生看李峰和蒋晓美进了储藏室,偷偷在外面上了锁便溜了。 转身时,严冬看清了他们的样子。 如果不是严冬敲门,李峰和蒋晓美还不知道自己被其他同学捉弄了。 第18章 无聊的恶作剧。 但严冬不打算就这么完事儿。 如果不是恰好被她看到,自己的学生会误课不说,关太久没被人发现还会有危险,被发现了更有被造谣的可能——两个异性被锁在一起,其他人什么事情编排不出来。 开锁之后,她让李峰和蒋晓美先去吃饭、上文化课,今天没安排自己的课,她有的是时间去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查,直到把那两个男生找出来。 当然,两个男生是死不承认的。 他们被班主任老师从教室喊出来后,脸上毫无心虚与抱歉的痕迹。 “这位老师,你说是我们就是我们呀。” 对方的个子比严冬高一个头,气势逼人,完全没把这个新来的年轻老师放在眼里。 “公开道歉,升旗仪式后全校面前念道歉信,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私下道歉,你们也被锁里面体验下,俩人分开锁,锁一天。二选一。” 严冬没接话茬,只是微笑着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却一副不可商量的语气。 两个男生直接愣住了。他们的班主任是体校的老教师,看到新来的严冬表面柔柔弱弱做事却这样硬气,脸上有些挂不住,言语之间也表示,希望严冬别急,调查清楚再说。 “学校的监控也不是摆设,就不用耽误一大圈时间了吧,相信这二位平时也没少给老师惹麻烦,如果真被冤枉了,他们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淡定吧。” 说完,严冬的脸上依旧挂着似有似无的淡淡笑意。 那位班主任刚准备说什么,白海平走了过来。 露天走廊上僵持着四个人,日常巡视的白海平不注意到都难。 “又是你俩,这次被抓包了吧。” 听严冬讲完事情经过,白海平推了推眼镜,看着那两个男生说,“这事可大可小,不给你们记过就烧高香吧。” 高个子男生终于肯把他高昂的头颅放了下来,另一个男生一看就是跟班,更是缩着肩膀,放弃抵抗。 白海平说完,又转向那位班主任。 “咱们虽说是民办学校,是着重训练学生专业体育技能的地方,但道德品质方面的培养绝不输给其他学校!我们对孩子的小错不能掉以轻心,苗子歪了及时扶正是我们的责任。惩戒方面我认可严老师说的‘二选一’,给孩子充分的自主选择权。你说呢,王老师?” 那老师一听险些记过,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你俩,说话,不选我可替你们选了。” “私下!我们选私下……道歉。” “你俩现在回去写检查,中午之前交上来,我带你们去一(2)班找人当面道歉。午饭后你俩去储物室,真关一天可能也不太合适,正好那边太久没收拾了,你俩去干活吧,该洗的洗该擦的擦,该收拾的好好收拾,专业课也别上了,天不黑不准出来。” “是……白主任……” 离开的时候,白海平示意严冬跟她一起走,见四周没人了,他才小声说,“小冬,你姑让我喊你,晚上来家里吃饭。” 说完,白海平就回办公室了,没再和严冬多说什么。 严冬习惯了,父亲宴请完,姑姑和姑父肯定是要回请的。 他们总是这样讲究。 午饭后,处理完学生们的事情,严冬去了「寻阳游泳馆」。 在更衣室,她听到两个清洁工阿姨聊天。 “你说,咱们这个新老板,什么来头。” “钻石王老五呗。” “以前老板的拜把子兄弟吧,这么好的地段说不干就不干了,听说是一分钱没要,直接送给咱们现在这位老板的。” “还有这事,那我就不清楚了,但人家肯定有人家的本事。” “你别说咱们老板挺帅的,大高个,大胸肌,长得跟明星似的,来咱这游泳的小姑娘好多偷看他的。” “怎么,你看上了?” “你个老不正经的,我都能给他当妈了,我看上有用吗?” “那还是看上了。” “是!看上了!做梦都想要这么一个女婿!有钱还有礼貌,好看还孝顺,你不想要啊,咱没那个命啊。” “人家孝不孝顺你知道啊。” “听说咱们老板每个周末都去养老院,应该就是去看老人吧……” 看见严冬从里面的格间走出,俩人才意识到里面有人,赶紧收拾完东西也出去了。 严冬穿了件品绿的纯色连体泳衣,小心翼翼地走到泳池边。今天依旧是荀阳做她的“教练”。 经过上次的“意外”,荀阳有些后怕,视线更加离不开严冬的一举一动。 “来,这次你可别想逃过热身环节,我陪你一起做。” 严冬知道,荀阳平时对其他学员也是这样认真负责,但想起上次的事还是为自己的“莽撞”红了脸。 更让她不安的是,上次只是她的“实验”而已。 不过眼下,她还是乖乖听话,从头、颈、肩、腰、腿的动作到韧带的拉伸都一一跟着荀阳照做。 压腿时,她无意间瞥见荀阳的膝盖和腘窝处,有类似湿疹留下的萎缩性疤痕,大概在水下泡的太多了,皮肤比较脆弱,之前还真没留意过。 “荀教练,你是哪里人啊。” “你改口挺快啊,不过你之前好像也没正儿八经称呼过我,你叫我荀阳就好,我是永宁的。” 第19章 “是吗?老乡啊。” 荀阳微微停滞了一下,很快又继续平静地做着动作。 “要不说,免费游泳课的福利就让你抽中了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结果我差点给你砸场子。” 荀阳反应过来严冬在说小腿抽筋差点溺水的事。 “就是,恩将仇报啊你。” 严冬不由得笑了出来。 虽然严冬平日里很随和,但荀阳能感觉到,那只是她的社交面具。真正的她,他认为自己还不曾见过。像刚刚这样的笑,是严冬少有的,真正发自内心的快乐。 “不过,我只在永宁上了小学,所以即便那个县城就巴掌大,我认识的人也很少。” “巧了,我也是。”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城关小学。” 说着,荀阳和严冬又哈哈笑了起来。 远处的清洁工阿姨笑眯眯地看着这对养眼的年轻人,只觉登对,忍不住推了推旁边的同事。 “喂,你女婿没了。” “你讨不讨厌。”那位阿姨翻了个白眼,也绷不住笑了,反推了对方一把。 接着,俩人就凑近了一起偷偷欣赏起眼前的“风景画”。 游泳馆的陶瓷砖本就在一片大面积的薄蓝色中,穿插点缀着呼应外墙的卡布里蓝,部分马赛克感的装饰让眼前的画面虚幻了起来,一身品绿的严冬犹如一株明亮而柔美的水草,在干净的蓝色“画布”上摇曳。夏末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照射进来,蓝桉果的香气愈发浓烈,正好加入年轻的肉体发射出的灼热,又为这副干净的“油画”输送着生机。 练了半天,严冬和荀阳都微微出汗,荀阳用手示意可以休息了,捎带着给严冬递了瓶水。 “谢谢……那你比我大两岁,还是我学长了。” 严冬一边拧着瓶盖,一边观察荀阳的表情。 他一边喝着水,一边两眼瞧着别的地方,像是不敢直视严冬。 “还真是,不过看你挺脸生的,你呢,你见过我吗?” “小孩子哪有什么记性,何况还差着两个年级。” “也是,那现在认识也是缘分了。” “是,救命恩人。” “说不定我命里旺你。” 说完这话,荀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大概他也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严冬听完,也不再敢直视他,只是幽幽地说出一句像是藏在心中很久的话。 “是啊,太阳一出来,冬天就暖了。” 荀阳一怔。 严“冬”。 荀“阳”。 原来她是说这个。 荀阳的记忆被猛地拉回小学五年级的课堂,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节课堂,也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抹阳光驻留的时刻。 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林海音的《冬阳童年骆驼队》。 骆驼队来了,停在我家门前。 我站在骆驼的面前,看它们吃草料咀嚼的样子。 …… 骆驼队伍打头儿的那一匹,长脖子底下总会系着一个铃铛,走起来,“铛、铛、铛”的响。 “为什么要一个铃铛?”我不懂的事就要问一问。 爸爸告诉我,骆驼很怕狼, 因为狼会咬它们,所以人类给它们带上了铃铛,狼听见铃铛的声音,知道那是有人类在保护着,就不敢侵犯了。 我的幼稚心灵中却充满了和大人不同的想法,我对爸爸说: “不是的,爸!它们软软的脚掌走在软软的沙漠上没有一点点声音,你不是说, 它们走上三天三夜都不喝一口水, 只是不声不响的咀嚼着从胃里倒出来的食物吗?一定是拉骆驼的人类,耐不住那长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给骆驼带上了铃铛,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爸爸想了想, 笑笑说: “也许,你的想法更美些。” ……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 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 就这样,我写了一本《城南旧事》。 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了,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荀阳当时在读这篇课文的时候,脑子里都是父亲和蔼的样子。他遇到新奇的事情,父亲也会像那位作者的父亲一样,顺着他奇奇怪怪的想法,给他一个满意的解答。虽然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但他总有自己这样那样的智慧。可就在那节课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父亲…… 那节课,也成为他最后的校园时光。 甚至,是他对童年最后的记忆。 从那之后,他的肩上卸下了装满课本和未来的书包,背起了血海深仇。 他羡慕那个作者,可以存住最美好的童年。 而他的童年,再无可能“重临”。 11 凶案 “要我说,案子没头绪就更应该出来走走,放松放松,说不定换个环境就想到突破口了。这新开的游泳馆,外面看着不错,一起游两圈。之前的老板干得好好的,不知道什么情况,放着赚钱的买卖说不干就不干了,不过你别说,新装修一下是亮眼,比之前……” 第20章 话还没说完,男人呆住了,停步在原地,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他一眼就认出,在他十米开外侧身站着的,是前不久刚刚退婚的前未婚妻——严冬,此刻正穿着色彩明媚的泳装和八块腹肌的帅哥有说有笑。 她浑身散发着重生的光泽,令他感到刺眼。 男人叫蔡耀民,长得也算斯文,性格却有些急躁。他的个子不算高,但在大块头同伴的衬托下显得愈发袖珍。平日里,他的气场全靠一身名牌往上堆,可现在,他穿着最普通的短袖短裤,邋里邋遢,再加上微微隆起的将军肚,和严冬身边倒三角身材的小伙子比,面子上就输了一半,这让他此刻更觉焦躁。 去年秋天,他去平阳师范和一帮人打球,一眼就看上了正在念大四的严冬。 她穿着白色休闲旗袍,盘着中式发髻,不着一丝配饰,线条柔和的鹅蛋脸上,毫无粉黛,写满了与世无争,像刚刚从古画里沁出的一缕香,只是来球场找人拿了个东西,就眼都没抬一下地飘走了。 把他的魂儿也勾走了。 在蔡耀民眼中,她不是明艳大美女的类型,却胜在温婉之中有股说不上来的风情,让他觉得既好掌控,又不会无趣。 问了问一起打球的在校男生,严冬人如其名,不爱出风头,大概从没谈过恋爱。蔡耀民听了更觉兴奋,当即展开热烈追求,他想尽快完成老妈给的任务——在三十岁的关口娶个清纯漂亮的老婆回家,早点生个大胖小子。当然,“清纯漂亮”的标准是他自己加的。 严冬和那帮本校的男孩子说得一样,不好追。听说之前还有过星探找她去演电影,都被拒绝了。这让蔡耀民更觉得严冬有主见。的确,搞浪漫、搞礼物都不太能打动她。她也并非高冷,对他的示爱她是有感的,有回应的,可就是感觉走不进她的内心。 不过,蔡耀民不急,只要物理占有她就可以了——女人的内心往往都是随着身体,一同刺入的。 姑且让她拥有一阵儿待价而沽的幻觉,这样更好玩。 想到这些,蔡耀民反而不急。 事业有成的他,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女孩子。他自认为见多了女孩子的各种心思,严冬和她们或许没有什么区别。他喜欢假装看不懂那些心思,然后看着对方以为自己被拿捏的样子,有趣极了。 他愿意为了严冬“收心”,是她的福气。他就算不是情场老手,也是个谈过不少女朋友的人了,怎么说也比严冬早入社会那么多年。他相信,攻下她只是时间问题。严冬越是后退,他越是来劲。 一直到严冬临近毕业,开始找工作,蔡耀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的生意和学校相关的业务挂钩,家里人更是教育口退下来的老资历,立即筛选了一些合适的学校和考试机会。他找到严冬父母,让他们挑,言外之意尽是“只要严冬喜欢,立马安排萝卜坑”的架势。 尽管严冬说让他们不用管,她靠自己能考上,可是无人在意她的“傻话”。多道保险,总是好的。更何况,严敬人和杜俊芳心里,早就把家境优渥、人品不错的蔡耀民,当成了自己的准女婿。 在他们看来,女儿心高气傲,不接地气,像蔡耀民这样既能大雅也能大俗之人,才是良配。反正严冬成天一副心如槁木的样子,也不像能领回来人的样子。遇到条件这么好、还懂得疼人的蔡耀民,他们做长辈的煽呼煽呼,就是一桩好姻缘。 蔡耀民庆幸自己曲线救国的路走对了,他不管严冬的工作是靠她自己考上的,还是他的操作到位了,她的工作总归是定下来了,这未来岳父岳母,算是拿下了。 没想到,婚都订了,还能鸡飞蛋打,闹上新闻,自己成了今年夏天全平阳市最丢脸的男人。 蔡耀民调整了一下情绪,故作镇定地对同行的人说:“兄弟,你说我是不是昨晚喝到假酒了,现在还在眼花,我是看错人了吗?” 他不愿承认,严冬离开自己,还能遇到更好的,最起码看起来还不错的。 毕竟,她都臭了。 眼前的这个活色生香的人,怎么可能是她。 怎么可以是她。 她就该躲在阴暗的房间里以泪洗面,就算出门也该蒙着脸。 还敢穿成这样。 不知羞耻。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或许这是她的本色呢。 被蔡耀民拽来游泳馆放松的,是他的发小,平阳市尧舜区刑警大队的中队长张简。他的大块头让人一看就充满安全感,只是他姣好的外形和不俗的衣品常常让人无法将他与电视中那些为案消得人憔悴的人民公仆联系在一起。无论是气质还是打扮,都让他看起来文艺十足。事实上,他也的确喜欢没事研究研究画儿,看看话剧,听听古典乐。 今天,哪怕是休息,张简都穿着焦糖色真丝印花衬衫,配上白色短裤,身上散发着雪松和琥珀的木质香,慵懒中透着精致。偏偏他又留着清爽的寸头,干练有余。 不过现在,张简正愁容满面,刚刚发小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三个月了,他手头的案子还没破。 齐蜀路的枫园小区有位54岁的陈姓男士在儿童节那天失踪了。 听他老婆说,平日里丈夫每天晚上都要去古庙旁边跳舞,很晚才回家。 可6月1号那天,看完孙子在幼儿园的表演,他连晚上的家庭聚会也不参加,像平常那样打扮了一番,就火急火燎地去跳舞了。 第21章 人出了门,就再没回来。 古庙正在翻修,大概涉及什么秘要,附近的摄像头都撤了,没人知道那天,该男子到底有没有去跳舞。不过,根据前一个街道的监控显示,他当晚是有出现的,和平时一样朝着古庙的方向走去。但围绕古庙外围的街道摄像头都查过了,一无所获。 人就像凭空蒸发那样,消失了。 没过几天,在古庙旁边的红墙小巷里,一个老太太发现一群流浪狗在对着一个塑料袋狂吠。她拿拐杖卜楞开,发现是一堆血呼呼的内脏。地上的东西被路过的外科医生看到,他不可思议地凑过去,努力确认了半天之后,吓得立马报警。 那是一袋人体内脏,还有部分脑浆——经过dna检测,来自失踪者本人。 死者的心、肺、肝、胃,共有六处刀口。 邪门的是,那六个刀口以切口方向、切入深度来看,可以分为一模一样的三组,每一组的两个刀口距离相等,刺入内脏的深度相同——看起来是用了某种特别的作案工具,拥有两个呈60°锐角的刀身,刀刃朝内,像是练咏春时常常会用的八斩刀。 只不过,八斩刀是两把独立的短刀,武师双手分别持有,自由使用,所以八斩刀也被称做“护手单刀”。而凶手用的,犹如两把焊死在一起的短刀,刀头像是古代一种叫鸳鸯钺的兵器,所以才能两两相等地刺出三组伤口。 张简咨询了兵器和刀具相关的专业人士,对方都认为凶器像是私人特制的。 可什么样的人,会费劲做这么一把刀,只为了杀人呢? 又是什么样的目的,让凶手残忍地掏出对方的内脏和脑浆? 死者的躯体现在又被弃置何处?全尸还是分尸? 看起来不像冲动杀人,这么残忍的手段,更像仇杀。 三个月以来,刑警队查遍了陈氏死者的所有社会关系,皆无所获。就连每晚和他在古庙旁跳舞的舞伴,都对警方询问得避之不及了。 死者社会关系良好,没查到与任何人的口角和过节。 难道是无差别杀人? 如果这样,凶手会不会连环作案? 张简毫无头绪,做梦都想着那把“鸳鸯钺”。 索性听发小的,今天出来放松一下,换换脑子。 “水性杨花。” 蔡耀民嘴里小声咒骂着。 张简这才抬起头,意识到此刻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女人和在订婚宴上相比,就像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双胞胎姐妹,一个阳光,一个阴郁。但他明白,“她们”都是严冬。 最近一个月,他的耳边都是这个名字。 张简知道,蔡耀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前未婚妻,即便退婚闹得满城风雨,他还是有些放不下。 有关退婚的原因,张简有关心过,对方只说“还不就那点事儿”,其它不愿多说,自己也不好再过问。 前一阵严冬的爷爷去世,蔡耀民还犹豫要不要前去吊唁。 “你这何必呢,明明还喜欢人家,见了面又说这话。” “喜欢?喜欢有什么用,两家已经成仇人了。” 蔡耀民扭过脸,依旧忿忿不平。 毕竟是花了一年心思的女人。 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喜欢,还是不甘。 又或者,是好奇心和占有欲。 他长这么大,还没在哪个女人身上栽过跟头。 “那,还游吗?” 张简难得没有主见。 这时,严冬也注意到蔡耀民的出现,脸上的笑瞬间凝固,身子也不自觉地站直了。 她猛吸一口气,看向荀阳,下意识地藏于他身后。 荀阳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严冬,又看了眼进门的二人。 感受到迎面扑来的、出双入对的眼神拷问,蔡耀民再也受不了,拉着张简快速走出了「寻阳游泳馆」。 他还来不及发表对严冬的“羞辱”,张简的电话铃声响起。 他一看,来电显示「永宁刘雪」。 是前一阵刚刚联合办过案子的永宁县刑警。 “张队,还记得我吗?” “怎么不记得,让‘敌人’留下一血的刘雪。怎么,有事吗?” “明天我去市里找您一趟,永宁可能有一起丢尸案,和市殡仪馆有关。” 12 气味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班主任还挺酷的。” 从校门口鬼鬼祟祟地走出来时,蒋晓美悄悄对李峰说。 下午的专业课结束后,她发现那两个恶作剧的男生还在储藏室干活,不由得佩服严冬。 大概是精力过于旺盛,学校的男生们都很皮,高年级的没事喜欢欺负欺负低年级,像今天的恶作剧好像已经是家常便饭了。硬要追究,他们就以一句“只是开个玩笑”抵消道歉。女生被男生推一下碰一下摸一下,也被说成是“逗着玩”、“看得起你”、“都是一起运动的兄弟怕什么”;稍作反抗,就被扣上“玩不起”的帽子,从此孤立你;硬要讨说法,把他们惹得恼羞成怒了,“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装什么呀”便接踵而至,等待你的,就是无尽的嘲讽与捉弄。 所以平时,蒋晓美都是躲着那些男生走的。她可不想被远远砸来的篮球伤到,还得听一句油腻的“有缘”,好像疼痛是他们给的奖励。尤其是射箭队,被那些男生说成是英杰体校的“后花园”。在他们口中,其他专业队的女生过于“魁梧”,射箭班的“软妹”就成了可以供他们欣赏与采摘的私家花园。用妈妈的话说,这种分类和标签,既伤害了其他专业的女生,又将射箭班的女生客体化。 第22章 可学校不是学习的地方吗?体育不是最该公平竞技的事业吗? 她知道,训练、比赛,大家一起为梦想流血流汗的时候,这里不乏真正的战友情。可也正因如此,那些下了赛场的、失去了标准与考核的不妥举动,才让一些边界更加模糊。久而久之,女孩子们、弱势的男孩子们,也就潜移默化地接受了那些隐匿的伤害。反正在体校,摔摔打打是家常便饭,那些整人的“小打小闹”,即便告状,也没人像严冬那样追究到底。 高年级、大块头、上位者,永远也理解不了,那些拙劣的恶作剧一点都不好笑。他们也意识不到,那些“小恶”带来的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后果。甚至,他们并不认为那些与“恶”有关。 当两个男生拿着检讨书向她低头认错时,蒋晓美觉得,这一切终于开始正常了。她从小在心里构建的简单秩序——小孩子都懂的“对不起和没关系”,终于在这里看到了 。 理应如此啊。 理应如此。 虽然她已经在学着接受——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理应如此。 不然,现在陪在她身边的就理应是李谷,而不是李峰了。 “你怎么不说话?” 蒋晓美追问,李峰才回过神,他只是从她刚刚的话联想到葬礼上的那个严老师, 和蒋晓美口中的“酷”字毫不沾边。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那两个男生,是我们宿舍的,因为我不像其他人那样好吃好喝地‘供奉’他们,所以才被盯上……” “那你可就想多了,你哪有那么重要,值得他们花心思报复。他们只是觉得把我们锁在一起好玩而已。你平时就算不招惹他们,想拿你开涮的时候你也逃不过。不过你不用担心,这里最严重‘也就’打架斗殴,我觉得你应该挺抗揍的。” 李峰无意回应蒋晓美的玩笑,支支吾吾地说出他真正的担忧: “我担心……咱们在储藏室说的话,被严老师听到了。” 此时,蒋晓美和李峰正藏在柿子树后头,隔着街道远远地观察着白海平。早上,他们通过彼此提供的信息,一致认为白海平和李谷的死有关联,所以决定跟踪他,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白海平从学校出门以后,没有沿着体育街直接右拐回体校家属楼,而是一路往南,来到东方路。此刻,他正站在那里看着手表,像是在等什么人。 “她听到了……会怎么样?” “她……她是白主任的侄女,管他叫姑父。” “啊!” 此时,一颗熟透的柿子从树上落下来,正好砸在蒋晓美的头上。瞬间,她的头发糊上了一滩浓稠的黄色汁水,很快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吓得大叫了一声,引得白海平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还好,下班下学的点儿街上车多人多,二人及时藏身,没有被白海平发现。 李峰拿出随身带着的纸巾,为蒋晓美擦拭头发。 “男生出门带纸巾的……少见。” 说完,蒋晓美想起,李谷平时夸哥哥的时候,也常夸他温柔。 “你还好吧,要不你先回去,还能赶上晚自习,我盯着就行。” “别啰嗦,晚自习我都请好假了……” 突然,蒋晓美屏住呼吸,拽紧了李峰的衣角。 他抬头一看,街角处出现的,是琪琪。 蒋晓美和李峰为了不显眼,特意换掉校服,琪琪也是。她穿着荷叶边连衣裙,梳着低马尾麻花辫,十分乖巧。 一见面,她就激动地和白海平描述着什么,说着说着像是哭了起来。 白海平一脸凝重地推了推眼镜,但也镇定地拍了拍琪琪的肩,给她递上了纸巾。 蒋晓美扭头看了看手上还拿着纸巾的李峰,翻了个白眼,用胳膊肘狠狠怼了他。 李峰被大力气的蒋晓美怼开半米远。 他知道她是在气白海平,揉了揉胸口,又赶紧躲回树后面。 “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呢?” “会不会是昨晚你在宿舍装鬼的事。” “会……她白天不吭气,晚上跑出来告诉白主任,他俩果然有问题。” 没想到,白海平和琪琪没聊几句,就分头走了。 “我去跟琪琪,你去跟白主任。” 还不等李峰回话,蒋晓美已经溜到了下一棵柿子树旁。 看着她的背影,李峰咽下了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谢谢”。 也罢,一个人可能状况少些,更不容易暴露。 就这样,他跟着白海平一路回到学校东边的家属楼。 说是家属楼,其实是整个大街区的矮栋中靠近体校的五栋楼。平阳市英杰体校的教职工们大多把家安在了这里。楼的外侧是街区,里侧的视野正对学校的大操场。 楼下的空间很小,也不存在院子、花坛,李峰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好躲在小区公示牌后面,假装看报。还好天色渐晚,不易被察觉。他看着白海平进了二单元,刚打算撤,就看到严冬和一个男人从大门处走了进来。 李峰只好又躲了回去。 “这么近,其实你不用送我的。” “你也说了,这么近,就当散步了。我担心你……被坏人跟踪、骚扰。” 这话说得……李峰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你不好奇刚刚在游泳馆的那个人是谁吗?” 第23章 “你不说我就不问,人的现在和未来比较重要,不是吗?” 夏末的晚风吹来,一阵熟悉的气味也一起飘进李峰的鼻腔。 他猛然想起,这气味,他在严冬爷爷的葬礼上闻到过。 而那天,也不是他第一次闻到这种清新又窜鼻的奇特气味。 只是那天,他心思都在白海平身上,没有多想。 严冬和那个男人已经走到二单元的门前,趁着愈暗的天色,李峰屏住呼吸,从公示牌后面探出一只眼睛。 他留意着那个男人的样貌、身高、音色,还有他小腿后面的萎缩性疤痕…… 没错,是那个人! 李峰的瞳孔瞬间放大,记忆被拉回他最不愿回去的那天。 “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李峰哭着跪在荀阳面前时,李谷已经坠河半个小时了。 关口瀑布观景处,水势凶猛,水相浑浊。 黄河奔流至此,两岸石壁峭立,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黄色瀑布。 瀑布上游黄河水面宽300米,在不到500米长距离内,被压缩到20—30米的宽度。1000立方米每秒的水速,从20多米高的陡崖上倾注而泻,所以才有“千里黄河一壶收”的美名。 从这里掉下去,要么一命呜呼,要么运气好被冲到下游浅水处。 这是为了应对暑期高峰人流新设立的观景台,要等官方搜救船过来还得半个小时。 李峰本就体弱多病的母亲已经哭得倒在一边,周围人看着这个六神无主的中学生,投来同情的目光。 “孩子,搜救船来了也只会在河面搜寻,顶多会多安排人在岸边沿线捞一捞,如果一直找不到,还是得下水捞啊。你抓紧找找专门的捞尸人吧,这人是死是活最后都得捞上来啊。” “谁是本地人啊!帮忙找找人!” 李峰还没从“捞尸”的说法里缓过来,人群里已经有人在大声喊叫。 有人跑来给了电话,却也面露难色,打量着李峰母子,欲言又止。 没过多久,几个人们口中的捞尸人就来了。 “平常捞一具尸体得1万2,这位置,3万5万都没人敢下去啊。这可是拿命换啊!” “是啊,遇上窝子 水底漩涡,经常会把尸体卷入其中,让人不得不冒着被卷入漩涡的风险,下水去作业。 就完了!” “也不一定要下水吧,你们别坑人家小孩儿。” “不下水那就等救援队来吧,不急这一会儿,反正人指定是没气儿了。而且不是我说,救援队来了也不一定能捞出来。” “怎么说话呢这人?” “有没有点同理心啊?” “你有你下去呗。” 围观的游客和捞尸人吵了起来。 一个较为年轻的男人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也没问价,只是冷冷地对李峰说,“跟我来吧。” 男人带着李峰来到水势相对温和的地方,他往船头绑了一块红布,就独自上船了。 和他一起上船的,还有一只活着的大公鸡。 天快黑的时候,男人浑身湿淋淋地回来了,李峰也不知道,是下水的原因,还是仅仅站在船上,就足以把人打湿。不过他没敢多问,一来他更关心妹妹有没有被捞上来,二来……他实在没有多少钱可以给对方。 哪知,对方绝口不提钱的事,好像他只是刚刚路过见义勇为的好心人。 可是他的阵势,明明就是这一带专门做捞尸的。 只见男人下船之前,扬起刀,利索地给公鸡抹了脖子,将其丢进黄河里去。 “这是做什么?” “孝敬河神。从人家嘴里捞食,不得祭拜祭拜。” 男人说他不信这些,但是做一行有做一行的规矩。 师父的话,他得听。 没想到人捞上来,又有新的关隘要过。 李峰看着盖上白布的妹妹,再看看哭得不成人样的母亲,万念俱灰。 当地人劝母亲就地配了阴婚,这种女娃吃香,许了人家好投胎,还能落个好价钱。付了捞尸钱,还能剩不少。 听到这话,李峰像活过来一般,从地上起身,扑到那人身上,揪住他的领子,让他住嘴。 对方看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和快要挥下的拳头,没再说什么。 可母亲像是听进去了似的,竟真动起了这个念头。 这时,那个年轻的捞尸人淡淡地说,“我不要额外的钱,把公鸡钱给我就行了。另外……阴婚配了也不见得安宁,让小姑娘安心回家吧。她应该更想跟你们回家。” 母亲还想接着打听配阴婚的事情,那男人直接拉过李峰。 “你们家的事你说了算吗?” 李峰犹豫了下,狠狠点了点头。 “我们把小姑娘送到殡仪馆,回头你带骨灰走,或者叫殡葬队来直接把尸体拉走,你选一个。” 李峰想起妹妹说过,她愿意像电视上说的那样,死了以后树葬和海葬,她不想死了还要让地底下的虫子啃噬自己。再者,李峰实在是怕母亲再去给妹妹配阴婚。 他不允许妹妹死了还被糟蹋。 李峰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那边在长久的沉默后,只说让他看着办。 “去殡仪馆吧,谢谢你了。” 去殡仪馆的路上,男人看年纪还小的李峰默默滴泪,开口劝慰。 “起码你现在还能见到你妹妹,以后也能祭拜,我连亲人的尸体都见不到……哦不,我都不知道我的亲人究竟是死是活。” 第24章 “怎……怎么会呢?” 李峰擦了擦鼻涕,疑惑地看着对方。 “你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大概率死了,但是你想尽了所有的办法,都找不到他的尸体,那是一种……总之,这世界上,比你还难过的人,多得是。” “生死不明……你的亲人是被人害死的吗?” 男人沉默不语,他的身子靠在殡仪车的窗户上,眼底是没有尽头的仇与愁。 李峰大概猜到了男人做捞尸人的原因。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你的仇人,你会怎么做。” 男人抬起眼,看着李峰,一字一句地说,“让他也体会一下,挚亲之人,死不见尸。” 李峰看着男人腿上很像湿疹的疤痕,大概是常年在水下作业、皮肤过敏的原因。那疤痕之所以呈现出现萎缩状,大概是皮肤修复过程中胶原蛋白受损,真皮层塌陷形成的。 他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味道。像药味,也像是哪种乔木的味道。 男人说,是桉树果和桉树精油的味道。 “人去世3小时之后,体内的细菌就会迅速繁殖,产生大量的难闻气息,一旦沾染上,就犹如附骨之疽。老一辈都说,这种气味是洗不掉的,一旦沾染就是一辈子……也就是你们说的尸臭。我喜欢用桉树果的味道抗炎,祛味,止痒。听说,桉树也叫‘断子绝孙树’,加上我干这行,是不是有点以毒攻毒的感觉。” 听到这,李峰更觉感激。 不仅感激他帮忙捞尸、帮忙阻碍母亲给妹妹配阴婚,更感激他此刻的安慰。 他知道,他愿意说这么多话,都是为了让自己别太难过。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等我攒够钱,我还你。” “我的名字……就不用知道了。你也不用还我钱。你以后好好活着就行了。” “那你呢?” 男人苦笑,没有回答,视线继续移向窗外。 “李峰?” 放学回家的白冰洁一进小区,就看到在公示牌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的李峰。 自从中考之后,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问遍了曾经的同学,都不知道他去了哪所学校。 白冰洁的脸上难掩兴奋,完全没留意到李峰此刻的窘迫。 严冬和荀阳闻声走了过来。 “李峰,你怎么在这?抱抱……你们认识?” “姐,这是以前我们学校的学霸,你们认识?” 白冰洁疑惑地问了同样的问题。 “他是我的学生。” “啊?”白冰洁转向李峰,惊讶不已。 “你怎么会去体校,初中的时候……没发现你有什么体育特长啊。” “我……我中考没考好。” 李峰低下头,眼前的三个人,他都不敢直视。 “才怪!你明明考了全市第五。” 李峰这才看了眼严冬,又看了眼荀阳,二人眼里传来不一样的惊异。 不等他们继续“审问”,头顶传来洪亮的声音。 “都在楼下干嘛呢,饭点儿了还不上来。” 白海平从二楼窗户处喊众人上楼吃饭,他的手里端着盘子,阳台的位置俨然就是厨房。 刚刚楼下的一切,白海平大概都看到了。 “不管你们谁是谁的朋友,都上来吃饭,快点,抱抱,你负责带客人上楼。” “好嘞!”白冰洁拉着李峰就往楼里走。 李峰抬头,和那双透明镜片后的冷眼对视,手心的温度升高,瞬间冒出的汗液浸湿了衣服。 13 暗室(一) 昏暗的老式楼梯间,墙面斑驳,一如几人的内心。 深浅不一的脚步,踩亮了楼道的声控灯,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又在转角处分离,像各自剥开的心事。 明明只有两层楼,每段12个台阶,荀阳觉得,自己走了整整12年。 记忆里,那也是一个逼仄如此的破旧暗室,小小的窗户只能透进来一点点光。从小,荀阳就和父母住在那里——永宁县石材厂的小仓房。 即便如此,他也觉得那是命运的垂怜。 在那个不到20平米的地方,是他最温暖的家。 全家日子过得清贫,并非父亲不上进,相反,他是石材厂最有本事的“手艺人”。 父亲叫荀德光,从小便是孤儿,本有幸被收养,养父母却死于事故,留下一个年幼的弟弟。他感激养父母,视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为最亲的人,从此打工赚钱供养弟弟,直到对方大学毕业,又用所有积蓄为其下聘娶妻,从此失去价值,被赶出家门。 他想离开伤心地,带妻儿去外县,得知永宁的石材厂生意好,规模大,工钱多,便举家前往。 只是永宁县的石材厂是做规格板生产的建材工厂,像父亲这样的好手艺人,更适合去异形建材加工的工厂,那类建材难度系数大,他去了会赚得更多。 但这家石材厂的老板听说了父亲的情况后,愿意免费腾出一间仓房给他们一家三口,水电全免,并许诺只要父亲在这里上一天班,他们就可以一直住下去。 父亲觉得遇到了好心人——刚刚被至亲以怨报德,本就老实善良的人只会更感念别人的恩惠。加上妻子喜欢永宁,他便决定在这里安家。 石材厂的工作枯燥,父亲负责给荒料做大切,切机基本是24小时运转的,相较其他两班倒的工厂,这里的老板倒也良心,让工人三班倒。 第25章 这样,父亲得以拥有不少自由时间。除了陪家人之外,还是耐不住手痒,一得空,他就挑捡石头废料做一些大大小小的石雕。 每天,荀阳都能听到父亲拿锤子敲在凿子上的声音。 父亲说,选择不同的凿子,就像选择不同的活法。 尖凿敲击,肆意畅快,但不精准。 平凿打磨,漂亮精致,但耗心血。 最好能像齿凿一样,知道自己一直在接近就好了。 “爸,我听不懂。” 父亲笑了笑。 “‘寻得光’就是有光就行,烛光、火光……是光就行,所以荀德光活得糙;‘寻阳’就是一定得是太阳光,别的光都不行,所以‘荀阳’活得漂亮,比爸有追求。” 荀阳抬起头,看着暗室的小窗。那时的他还不明白,父亲说的“光”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父亲的巧手能做出一个又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和小人儿,没工具他还能自己造工具,他从没觉得父亲糙。 只是在噪音和粉尘里长大,荀阳对父亲下了班依旧喜欢泡在石头堆里不大理解。见多了那些小物件儿,久而久之他自然对那些东西失去了兴趣。他觉得那些东西都长一个样儿,反正都是石头。 他喜欢的,是同学们人手一把的水浒卡。那是由小熊家干脆面推出的一套「收集卡片」,当时正风靡。每天,随着撕开一包干脆面的声音,就有一个新的“英雄”诞生,班里的大部分男生就会围过去争相传阅。 一包干脆面5毛钱,可以买5根铅笔,可以买2块橡皮……可以做很多事情,荀阳不可能要求父母买给自己,况且集齐108个“英雄”,不是买多少干脆面的问题。但明白这些道理不影响他依旧十分羡慕拥有那些卡片的同学。直到一个男生看中了荀阳的小石雕,提出拿自己多余的卡片换,他才开了窍——可以拿家里的小石雕去换英雄卡,反正父亲刻了那么多。 起初,父亲对他的做法十分诧异,且那些石雕虽说不上金贵,也是自己日夜打磨的心血。 但看荀阳那样高兴,他也就呵呵一笑,随儿子去了。 儿子想要108个“英雄”,他就刻108个石雕。 好像儿子喜欢他的石雕,还是喜欢石雕换来的东西,对父亲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于是那个没什么光亮的暗室,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会亮起一盏“小太阳”。 “太阳”不知疲倦地照射着父亲手中的凿子,像是在给予它魔法,好“变”出各种各样动人的“生灵”,再变成一张张气冲霄汉的“英雄”。 “爸,今晚能给我做几个?” “唔……我加油,今晚给你做3个好不好?” “好!爸真厉害!” “黄煎 一种玉米粗面掺白面等等发酵后再加工做成的软嫩甜味的粗粮小吃。 ,卖黄煎喽~” 母亲听着外面的叫卖声,犹豫了下,立即跑出去买了5个甜饼,带回来给父子俩加餐。 平时,母亲最是舍不得花多余的钱买外面的小吃零嘴,可这一天,她看见父子俩这么高的兴致,像觉得还不够似的,愈发希望让他们能再高兴一点儿。像是尽自己所能,给幸福添把柴,让它烧得再旺一些,再久一些……让这间暗室,再亮一些…… 父亲顾不上吃,母子俩便轮番往他嘴里喂,软糯香甜的不知是黄煎还是心田,父亲笑得眼角眯成一条缝,“待遇这么高,哎呀呀,就算下了班再被剥削也开心呀……” 一家三口在“小太阳”下,一片笑声。 第二天,荀阳在班里得意地甩出三个石雕,男同学一哄而上。毕竟闲卡常有,而石雕不常有。随着荀阳的小石雕越来越受欢迎,他也渐渐有了选择权。 “阳儿,你这次要什么。” “有张顺吗?” “没……我们都没见过呢。” “好吧,那就随便换三张我没有的……” 小石雕往桌子上一放,瞬间被抢走,荀阳拿着三张卡片转身,失落地回到座位。 虽然荀阳知道,很少有人能集齐所有的水浒卡,他对此也没有执念,只是特别期待能换来一张“浪里白条”张顺。 他最好的玩伴二豪就这么称呼他。 二豪是石材厂老板的儿子,他们从小就一起光屁股玩石子儿,长大又在同一个年级,要好得很,二豪羡慕荀阳水性好,游得快,俩人总是偷偷约着一起去石材厂旁边的河里较量。 二豪妈知道后差点吓死,骂骂咧咧地说,“荀阳家全是粉尘没地儿洗澡才成天泡河滩,你家浴缸不够你扑腾啊去阎王那儿送命!” 荀阳做梦都想,要是换来两张“浪里白条”就好了,一张自己留着,一张送给二豪,就好像自己在“保护”他。 可二豪不这么想,他说荀阳是“浪里白条”张顺,自己就是“船火儿”张横——张顺的好兄弟。都是浔阳江上的英雄,自己将来的水性不会差,不需要他保护,他还要反过来保护他呢! 二豪妈的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荀阳总是一身灰,还时不时犯咳嗽,母亲开始发愁。石材厂空气太差,这样一直住下去不是办法,可父亲这些年赚的钱除了养家,还在慢慢还债——当初为了弟弟结婚,他还外借了一部分钱。 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是孤儿,曾经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小伙伴,父亲被养父母领走时,承诺会回来找她,最后果真娶她为妻。 第26章 父亲的伤心地,自然也是母亲的伤心地,反正他们除了彼此和儿子,世间再无牵挂的人,去哪里都一样。在母亲心里,来永宁,就是一家人来到了“世外桃源”,远离闲言纷扰。 只要他们三个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只是现在,为了儿子,她要寻找新的“桃源”。 要早点搬离石材厂,哪怕是租房。 有了这样的念头后,母亲开始寻思更多赚钱的法子。 每天接荀阳放学时,她看到路边有很多小摊儿。除了卖文具和玩具的,还有很多妇女在卖自家园子里采摘的新鲜水果——更受小孩欢迎的桑葚、草莓、樱桃、杨梅、杏子,拿旧报纸围一个小小的锥形斗,盛一斗就可以卖一毛。只要一放学,看见小摊就走不动道儿的孩子们拥有极大的购买力。 自家没有园子,进货成本又太高,普通的水果又卖不过其他果农,母亲想起自己曾经打过零工的苹果园,那里的老板说他们科学规模养殖的苹果品相好,散户们自家种的都卖不出去。于是她以极低的价格收了那些苹果回来,做成整张的果丹皮——既然山楂可以,苹果一定也可以,都是富含果胶的水果,苹果还别有风味呢。 石材厂粉尘多,母亲便选在其中一个农户家做——有了收益抽成给对方。于是,她将那些苹果切成块、化成浆、铺成片,再晒干,一步步变“废”为宝,真的做成了市面上独有的苹果口味果丹皮。 相比山楂果丹皮,母亲的“产品”物美价廉,酸里带甜,卖相还好——有的整张卖、有的切成条、有的扎成卷、有的撒上糖,母亲赚的钱一度超出父亲的死工资。 放了暑假,学校门口就没了生意。但有不少在学校上暑期兴趣班的孩子,他们大热天最需要的就是冰棍儿。母亲学着那些妇人,买了两个冰壶,装满冰棍儿,坐在小学门口卖——一个壶里装1毛的小冰棍儿,另一个壶装2毛的大冰棍儿。 平日里,母亲的外地口音没少被校门口的小贩们排挤,卖不一样的东西也就算了,如今卖一模一样的冰棍儿,别人可就不乐意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没少给母亲上眼药。 所以趁暑假有空,荀阳只要没事就跟着母亲去城关小学门口,就怕她受欺负。 看着大热天,母亲为了一点钱守在自己的学校门口,荀阳心疼。 “妈,你回去休息吧,我知道怎么卖,我可以的。” 正扇着蒲扇的母亲扭头看他,一脸严肃地说,“我怕这些都不够你吃的。” 紧接着,二人“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记忆里,父亲和母亲总是那样乐观,就像他们给自己取的名字。 这天中午,赶上一批兴趣班的学生下课,学校出来一帮叽叽喳喳的小孩儿。 “孩子们,来我们这买,我们的冰棍儿有漂亮的包装袋,她那没有!” 果然,这话一出,小孩子们想都没想,都涌了过去。 只有一个三年级左右的小姑娘,缓缓走到母亲的摊位前,又转身对后面的人说,“爷爷,可以给我1毛吗?” 她的爷爷骑在一辆帅气的红色摩托车上,看起来十分干练。他一脸慈爱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格手帕,打开之后抽出1元递给了她。 女孩摇摇头,“我就要1毛。” 说着,她踮起脚尖,从爷爷的那叠钱里抽出1毛,又转身来到摊位面前,将钱递了过来。 “阿姨,我买一个1毛的冰棍儿。” 荀阳的母亲一脸笑意。 “小姑娘,谢谢你支持阿姨,但是阿姨没有包装袋,阿姨给你两个冰棍儿好不好?” 说着,她递给小女孩两个1毛的冰棍儿,但小女孩只接过了其中一个。 “阿姨,你压价,她们也会压,你占不到便宜。你可以搭配着卖一些她们没有的东西,比如……阿姨之前卖的苹果味果丹皮我就很爱吃!可以买一个冰棍儿,送一小卷果丹皮。或者……把果丹皮放在冰壶里,就是冰冻果丹皮!这个应该也好卖!我试过,很有嚼劲!”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小姑娘真聪明!” 荀阳站在母亲身后,听得直发愣。 “好啦,小冬,别逗人家了,该回家了。” “阿姨再见。” 小女孩开心地爬上摩托车,将冰棍儿伸到爷爷嘴边,让他吃第一口。 “爷爷不吃,小冬吃吧。” “爷爷吃!吃人嘴短,吃了就是咱俩的秘密,回去谁也不说。”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咱俩偷吃冰棍儿,谁也不说。” 说完,爷爷象征性地舔了一口,那女孩才心满意足地在后座品尝起清凉的美味。 荀阳看着扬长而去的红色摩托车和飘舞的白色裙角,深深记住了那个叫小冬的女孩儿。 晚上回去,母亲听着小女孩的建议,开始兴致勃勃地尝试做冰镇的苹果味果丹皮。 父亲下了班,却始终没有回家。 荀阳坐在暗室般的家里,吃着母亲卖剩的冰棍儿,双腿耷拉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 小小的窗户只能透进来一点光,他看着天空一点点掠去房间里最后的夕阳。 直到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这是命运的垂怜。 因为那个不到20平米的地方,是他最温暖的家。 他12岁之后,再也不曾拥有的家。 第27章 14 暗室(二) 父亲回来时已经很晚,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灌下一大瓷缸凉水。 荀阳裹紧毛巾被,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装出熟睡的样子,终于听见父亲最近都在忙碌什么。 原来前些日子,石材厂老板找到父亲,说厂子要扩建,整排仓房——连带着他们住的这间都要拆掉。“懂事”的父亲没等对方说完,立即表示他们马上就搬。 “当初还说只要我们不走,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呢……” 母亲小声嘀咕着,却不敢抬眼看父亲,那双眼睛里已经有足够多的抱歉。 父亲知道母亲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感叹世事多变。他同样不敢抬头看母亲,娶她的时候从没想过妻儿会跟着自己过这种日子,是自己拖累了他们。 “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他当初许诺的心是好的,这些年房租水电不说,其他的平时没少帮衬咱一家子外地人。拿好处的人最没资格挑理,多了少了都是真金不换的情意,咱可不能捏着不放、让善良的人寒心。再说,我们不是本来就为了阳阳的健康打算搬走吗?只是比我们计划的要再快一些。” 父亲洗完脸,用凉水打湿的毛巾擦拭身上。 “可是真的要搬走,又有些舍不得。” 母亲环视着这间小小的仓房,从搬进来时丈夫亲手做的家具,到自己手工缝制的碎花围帘,再到儿子上周刚换的电灯泡,到处都是他们温馨生活的痕迹。 是啊,这小小暗室是他们全家人记忆里第一个家。 真正的家。 “没关系,凡事往好的想。早一天走,阳阳就早一天过上和其他小孩一样的生……咳咳……咳咳……” “是啊,孩子跟着咱们受委屈了……可别说孩子,你咳得也越来越厉害了。” “没办法,继续戴好口罩吧。” “嗯……德光,你这几天出去……借了多少。” “我回咱们县老工友那一共借了2000,永宁这边找了厂子里的人借了1000,我还清之前给我……我弟……娶媳妇的钱之后,又攒了1000,我手里现在一共5000块钱。” “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不过,我看这些钱也够了。新房咱买不起,旧房还买不起吗?我看桥南那边有一些平房,可好咧。” 荀阳背对着,都能感受到母亲眼里冉起的光。 “多少钱?” “两万。” “那……还差得远啊。” “你猜我这1年做小买卖攒了多少钱。” 母亲一贯温柔的声音因为小小的得意而微微颤抖。 “多少?” 母亲伸出1个手指头。 “1千?” “1万。” 父亲有些难以置信:“怎么……怎么你一点风声都没透露过?” “我本想着,可以多攒点,买楼房。” “平房也好……有自己的家就好……” “可是,还差5000咧。” “我……我这几天找机会问问老板能不能给我预支一下后面的工资。凑一凑就够了。” “能行!”母亲难掩兴奋。“到时候咱阳阳就能离粉尘和噪音远远的,每天在山脚下,大河边,呼吸最新鲜的空气,也不用早起跑那么远去学校,过个桥没多远就到了。我也不用跑别人家里做果丹皮,想想可以在自己的小院儿里美美地晒我的果子,我就浑身是劲儿,我得多赚点钱早点还给工友们!” “这就规划上了。” “那可不!咱终于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我多盼盼怎么了!但其实……只要咱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我就怎么都开心!” “跟着我……你受苦了。” “又说这话,咱俩从小就没爹没妈的,什么苦不能吃。现在能有了阳阳,应该让他别跟着咱受苦才是。” “嗯,往后都是好日子……” 荀阳听着父亲粗糙的手掌摩挲母亲后背的声音,微笑着沉沉睡去。 之后母亲似乎更忙了,白天去城关小学门口摆摊,晚上去广场摆摊,哪人多去哪儿。整整两个月下来,母亲又攒了一点钱,撺掇着让父亲这几天回趟老家县城,先把这一笔还给老工友。 父亲想着开学的日子各家都要用钱,点头答应了。 城关小学一开学,就开始筹备着秋季运动会,学校的音乐老师也开始在三到五年级的学生里,挑选军乐队成员。高大阳光,一脸正气的荀阳被音乐老师一眼看中,作为军乐队的指挥,负责在最前面掌旗。所以一直到十月之前,他都要在每天放学后去参加军乐队的排练。 没想到第一天,他就见到了那个好心光顾母亲小摊儿、还帮忙出主意的小女孩儿。 他听到别人喊她,“严冬”。 严冬负责敲小军鼓,大大的帽子戴在她头上有些滑稽,可她敲得十分认真。 在人群里,她很安静,老师说什么都照做,从来不调皮卖乖。休息时,也不见她合群,女孩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她也不羡慕,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和那天在母亲面前侃侃而谈的样子判若两人。大概,当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爷爷,是让她可以放松的人吧。 没想到第三次排练,荀阳和严冬就有了再一次单独面对面的机会。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严冬心不在焉,总记不住拍子。排练结束后,同学们背着书包相继离开,老师留下荀阳和严冬,让他给她打拍子,练习打鼓。 第28章 结束之后,严冬背上书包匆匆离开,等荀阳去放书包的地方准备拿东西走人时,发现椅子上有一盒东西,像是刚刚严冬遗落的。 那是一个五厘米厚的小铁盒,他打开盖子发现,竟是一盒水浒卡。 关键是,第一张就是“浪里白条”张顺! 这整整一盒卡片……是严冬不小心落下的吗?还是……其他同学的? 荀阳本想交给老师,可是那样的结果大概会是整盒卡片都被没收。 更何况……里面那张“浪里白条”实在太诱人了…… 卡片上的张顺稳坐在水中,手握五股叉,眼神凌厉,气势逼人。 他想起了二豪夸自己水性好的羡慕劲儿。 思量一番,他还是打算先把小铁盒带回家,第二天再拿过来,看看是谁丢的。 回到家,荀阳拿着父亲的放大镜,仔细欣赏着这张英雄卡,越看越喜欢,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二豪,给他也看看,几个警察上门了。 “这是荀德光的家吗?” 说话的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位警察,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 “是……怎么了?” “我们怀疑他抢劫强奸,请配合我们调查。” 正在干活的母亲连忙围上来,手掌紧张地在围裙上不停地蹭着水渍。 “你……你刚说什么?” “我们接到报案,荀德光有可能犯了抢劫强奸罪。” 母亲两眼一黑,差点晕倒,荀阳赶紧扶住她,两手捏紧了她的手臂。 “怎么可能……他……他昨天回老家还钱去了啊。” “是前一阵的事,受害人刚刚才报案,也提供了物证。” 警察问清了他们老家是哪个县后,转身对后面的年轻警察小声说了些什么,对方便立即离开了。接着,他们就把荀阳母子请了出去,拉起警戒线封锁了小仓房。 没过多久,技术科的人从屋子里拿出一副厚重的金耳环,装在物证袋里交给了那位年长的警察。 “头儿,受害人提到的耳环。” “收好,如果受害人说的属实,这上面会有她和荀德光二人的指纹。” 荀阳和母亲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对他们从未见过的金耳环,不敢相信他们最亲近的人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 “警察,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认错人了,我家德光是老实人,不会干这些的……” 母亲带着哭腔,上前拉住警察的胳膊。 “嫌疑人有没有犯罪事实,我们会调查清楚。您也配合我们,做个笔录吧。” 说着,他们前往厂子里,警察也想顺便询问一下厂子里的其他工人。 荀阳一个人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警察终于走了,石材厂老板也来了。 “阳阳他妈,你说这事儿整的……现在这个警戒线一拉,你们住哪去啊。听说你们桥南的平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要不要我今晚就送你们过去啊。那个……明天有个重要客户过来参观,你们在这儿,警察老过来,我这生意没法做啊……” 说着,石材厂老板从怀里掏出1000块钱,塞给荀阳的母亲。 “这是我一点心意,不管老荀有没有事,你们都不用还。当然,咱们都希望老荀没事。” 母亲两眼无神,无暇其它,但也下意识推掉了那些钱。 她懂对方的意思,眼下,他们不适合住在这了,反正要走,那就趁早走吧。 “那我收拾收拾……麻烦你帮我们拉点东西过去……” 石材厂老板一听,立即抬起警戒线,冲进去开始搬运大把的物件儿到他的皮卡车上,恨不得一次性全部搬完。 他们一家人没多少东西,一车都没装满。 丈夫亲手做的家具,自己手工缝制的碎花围帘,儿子上周刚换的电灯泡,她一件都没有带。 车启动的时候,荀阳透过车窗看着那间承载了他所有温馨记忆的暗室,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小仓房,是他第一个家,也是他最后一个家。 那个他最温暖的家,从此便没有了。 他希望父亲能快点回来,洗清嫌疑,他们一家人虚惊一场,高高兴兴地住新房子。 可是父亲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这次出门之前,荀阳正在家里的“小太阳”下念那篇林海音的《冬阳童年骆驼队》。 大概是看着在暗室的灯下刻苦好学的儿子,心里感慨,父亲借着课文的题目忍不住多说两句。 “‘冬阳’这个词儿好,阳阳,你看,冬天再冷也会有阳光,午夜再黑也可以有光亮。冬天的阳光可以消解冰雪,午夜的灯光可以赶走黑暗。” “那灯坏了咋办。” “那就……在心里开出一束光。心里的光不灭,前面的路就不黑。” 这是记忆里,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杳无音信,已经10天了,什么样的传言都有。 荀阳已经不敢去学校,同学们喊他强奸犯的儿子,他们拿父亲刻的小石雕砸他。 越来越多的人证表明,父亲最近的确在四处借钱,有充分的抢劫动机。 受害人可以清晰地说出父亲下腹处黑痣的位置,还有父亲作案后遗落的外套;就算没有这些,那对化验出来有父亲和受害人指纹的金耳环,和父亲的“畏罪潜逃”,说明了一切…… 第29章 之前的工友、邻居,都开始疏远他们,嘴里还说着“外地人,不可信”。 有人朝他家门口泼粪,有人朝他们身上吐口水。 荀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暗室,窗户那么小,他们的日子却那么亮堂;如今的房间窗户那么大,他却只觉人生灰暗。 如果他们全家那么努力地生活,只是从一间暗室,搬进另一间暗室,那他们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母亲像被抽干气血的躯壳,整日坐在床上,精神日渐崩溃。 直到那些拿着借条的人上门,说荀德光潜逃了,老婆也病了,再也还不起钱,让他们交出房子;之前的房主也说,把房子卖给他们,被老邻居戳了脊梁骨。 众人一起叫嚣着让他们搬走。 看着被砸碎的冰壶,被捣烂的石雕,被推搡的儿子,母亲彻底垮了。 她坐在那里,痴傻地笑着。 她再也想不起荀德光,再也不认识荀阳。 好的是,她再也不会哭泣。 即便如此,还有人上前撕扒母亲的衣服,嘴里说着“淫人妻女者,妻女也得被人淫”。荀阳愤怒地抽出父亲做石雕的凿锤,挥向那些面目狰狞的人们,他们才在骂声中四散而去。 但家终究是没了,那些人瓜分完钱,说余下来的就当补偿受害者,便把他们赶出了桥南一带。 荀阳拖着母亲走在街头,走在秋季的夜雨中。 母亲冷得发抖,他却麻木得失去知觉。 他抬起头,看不到一丝月光。 他感觉自己被关进了世界的暗室。 从此,再无光亮。 15 暗室(三) 当荀阳意识到父亲可能不是失踪,而是死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是二豪求妈妈收留了荀阳母子,将他们安置在自家旧院——离石材厂不远的地方。 石材厂老板带着大儿子南下开发新的市场,听说要去很久,家里的事都由二豪妈做主。 也好,免得人家刚把自家请走,他们又以这种境况回来,彼此见了尴尬。 但不管怎么说,石材厂老板都是大好人,从当初收留他们全家到出事了还塞给他们钱用……想必他就算没有南下,也不会在再次收留他们这件事上说什么。 更何况,二豪妈对荀阳母子十分同情,看荀阳眼下没法再去念书,就让他们安心在旧院待着,每日让二豪送一些吃的过去,她自己没事也时常去看看。 可是这天,二豪去送饭的时候没看到荀阳。 一连三天,他都没回家。 第四天,二豪在旧院门口终于等到失魂落魄的荀阳。 “你去哪了?” “我去那个县问了……那些人说……我爸根本没有回去……出事那天早上我记得他说,他上完白班就出发的……夜里能赶到那边落脚,第二天给他们还了钱,众人吃个饭聚一聚,感谢完大家,第三天就回来了……可是我按照我爸本子上的地址一家一家找过去,他们都说根本没看到我爸……难道说,我爸根本就没有离开永宁,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厂子……” 二豪若有所思。 隔天,他把荀阳引到他们常常去游泳的河滩——石材厂后面那条大河边上,指着一块大石头给荀阳看。 荀阳顺着那块石头的方向,看到了河对岸的土坡里延伸下来的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鞋子,一半浸在水中,一半露在水面,被河水冲刷着,像是从上游处流下来,被树枝卡住动弹不得。 那是母亲给父亲做的布鞋。 平时外头人穿的都是黑色布鞋,母亲偏给父亲做了个深色条纹的样式,有些女气,还必须让他穿。父亲拗不过母亲,每日穿着哄她开心。 看着那只泡得发胀的鞋,荀阳脑袋里“轰”地一声。 父亲真的出事了。 这里的上游处,就是石材厂。 “为什么我爸的鞋会在这……而且就一只……” “看起来……是人掉河里了……” 平时,二豪妈为了不让二豪去河里游泳,就常常拿河里的“死娃娃”吓唬他,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淹死”。 “怎么可能,我游泳就是他教的!” “难道是,被报复了?先害了人,再丢到河里?” 荀阳知道,报复的前提是,伤害真的造成,可他依然不能相信,父亲会犯下那些罪行…… 是啊,那些上门的人中,好像没有见过自称是受害人家属的。他们好像还不如那些陌生人激愤,竟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要么是因为脸面,不想再现眼,要么就是他们已经大仇得报——对父亲下手。毕竟,无论父亲是否真的做了坏事,如今早已被所有人认定是抢劫强奸犯。 近一个月,警察带着警犬四处搜罗,父亲毫无踪影,会不会真有可能被水冲走了…… 荀阳的第一反应是去找警察,让他们调查父亲是不是遇害了。可是现在,全县城张贴着父亲的通缉令,给了他们调查的线索,他们抓到父亲给他定罪怎么办?如果父亲没做坏事,被抓回来冤枉了怎么办?反过来说,万一万一,父亲真的做了坏事……沿着河边逃跑了呢?那只鞋,或许是他逃跑的路上遗落的。如果是这样,他的失踪,算不算是好消息…… 荀阳猛然懂得了父亲曾经的话。 选择不同的凿子,就像选择不同的活法。 第30章 尖凿敲击,肆意畅快,但不精准。 平凿打磨,漂亮精致,但耗心血。 最好能像齿凿一样,知道自己一直在接近就好了。 当时,父亲没忍心向他灌输“做人当如齿凿”的道理,只说: “‘寻得光’就是有光就行,烛光、火光……是光就行,所以荀德光活得糙;‘寻阳’就是一定得是太阳光,别的光都不行,所以‘荀阳’活得漂亮,比爸有追求。” 如果“阳光”是百分之百的正义,至纯至善的人生,那么,追寻者的一生或将耗尽心血。父亲希望儿子活得正正当当,肆意畅快,又怕他过得辛辛苦苦,过刚易折。 可即便如此,父亲依然希望他可以“寻阳”,做有追求的“平凿”,而不是中庸的“齿凿”。那条世故的路,不必现在就踏上。可是父亲走得太快,荀阳不得不尽早寻找通往那条路的小径。因为从现在起,保护家人的担子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现在,他就要做出选择。 他选择不去找警察。 如果父亲真的犯了罪,他既希望父亲逃掉,又需要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如果父亲含冤而死,他更要沿河而上,找到父亲的尸身。 但在荀阳心里,父亲大概是死了,以他的心性,他不会苟活,不会对家人弃之不管。以他的水性,他的鞋被飘走,他一定有能力捡回来,更何况那是母亲亲手做的鞋……只有被人害死,投尸到河里,才会这样飘来一只…… 荀阳不知道真相,也无力抗衡,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像是已经把这件事板上钉钉。他能做的,只有想办法找到父亲。 离开永宁之前,荀阳戴上帽子稍作遮挡,前往了受害人的家,听附近的邻居说,他们全家已经离开了县城。 这个消息,在荀阳心里撕开一道父亲可能犯罪的口子——受害人被强奸后,无颜在风言风语的小县城生活下去,举家搬到了平阳市里。 大人的世界,他不懂。 如今的局面,他也无能为力。 可一想到父亲可能顺着大河流向不知名的阴暗角落,他便心如刀绞。 如果母亲没有垮掉就好了……可以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他想,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寻找父亲,无论他是死是活。 荀阳知道,一旦出发,等待他的只有黑风黑雨,他不忍母亲和他受苦,只好跪在二豪妈面前,请求她帮忙照顾。 二豪妈给他看满院子正在晾晒的果丹皮,让他放心。 是啊,母亲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些做果丹皮的习惯,只记得努力把日子过好的动作。 何尝不是一种欣慰。 出门之前,母亲像突然认出他似的,掏出一些钱装到他的口袋,掉了两滴眼泪就转身继续做果浆去了。 秋日的果气飘来,有些酸,像他们分别的心情。 二豪也砸烂自己的小猪存钱罐,把里面大大小小的纸币、硬币一捧捧装进荀阳的口袋。 “谢谢你,二豪。” 此刻,二豪果真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船火儿”张横可以保护水性更好的“浪里白条”张顺,因为他们是“浔阳江上”最好的兄弟,更因为水浒里的张衡本来就是做哥哥的,照顾弟弟天经地义! 只是,水浒中的好汉能成群结队上梁山,荀阳只得孤身一人赴黄河。 而且,他们胸中满是正义,但他……他不敢说正义,他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又是否能够承受。 泛着泪和二豪告别后,荀阳背起行囊,沿河一路走去。 深秋的河水,依然丰沛,那是涌入黄河的姿态,可荀阳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钱快用尽的时候,雪花也落了下来。 他不得不找一些活干,再苦再累都可以,条件只有一个——靠近大河。 冬天的河面结了冰,之前找的河道清理的活儿也没得做了,他只能继续沿着大河往前走。 第二年春天,大河附近开始有一些挖沙采石的活儿。可工期太紧,又忙又累,一天下来,他根本没机会靠近水边。 荀阳在各地辗转之中,体会着父母身为外地人的艰辛与卑微,可他没时间流泪和自怜,只能扛起包袱,继续向前。 再往前,已经快到黄河上游。 荀阳抵达关口瀑布所在的县城,看到河边有一群人在争吵。仔细一听,原来是众人在骂一个年轻人,说他的师父下水捞人,久久没有上来,他作为捞尸人却不敢下水帮忙。 捞尸人,那是荀阳第一次听到这种职业。 “这也不能怪我啊,同一具尸体三次没有成功捞上船之后,就不能再捞了,这是规矩,也是师父他老人家教我的啊,怎么他自己破戒了呢。” 周围人一片唏嘘,只能感慨老人家还是心地善良。 荀阳一听,二话不说,丢下包袱,纵身一跃,前往河底。 原来老者已经找到尸体,只是他自己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荀阳帮他解开杂物后,托着老人家,游出了水面。 事后,得知荀阳的境遇,老人家看他心地善良,水性还好,问他愿不愿意做捞尸人。 “黄河底下,每年都会冲来一些无名尸骨。” 仅听这一句,荀阳就猛点头。 老人家看了他的八字,只说:“够硬,能干这行。克父克母,以后讨了媳妇,也得克对方家里人。” 第31章 从此,荀阳成了老人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师父教会他,出船前要在中指处绑上一根三寸宽一尺长的红布条辟邪,要用白布蒙住尸体,用狗毛做成的麻绳绑在尸体腰间。最重要的是,出去前带上一只大公鸡,回来杀了孝敬黄河大王,也是以血洗手去掉晦气。 什么天气不出船,什么情况不捞人,出船需要带什么,回程不能带什么——这些都有讲究。 但最要紧的是,捞尸人自己要耐得住旁人的眼光、下水的危险、被排挤的孤独、面对死人的恐惧。 荀阳不是没害怕过,可他在噩梦中惊醒后,看着床头父亲的照片,就又能咬牙继续了。 师父也教会了他,如何对尸体进行简单的处理,如清洗、更衣等,以便家属进行最后的告别和安葬。同时,也要照顾好自身,捞尸人这行,不管是水下被浸,还是岸上被蚀,都要和抗炎作斗争。高度腐烂的尸体,都携带大量的细菌,很多捞尸人都有皮肤病,连保险公司都躲得远远的。蓝桉的精油比什么抗炎药都好用,蓝桉果的味道祛尸臭最管用。 师父常说,他们这行,冤孽多,结缘也多,这蓝桉就是善果,小小的壳子掉落,就是一次因果的轮回。 荀阳也结到了他的善果。 随着慢慢长大,他开始一个人去接活,但他也谨记师父口中那个最重要的规矩——不许“挟尸要价”。师父尤其憎恶这一点,但这事就被荀阳赶上了。 看一个游客找人捞尸,其他捞尸人以雷雨天不能下水为由开了天价,但游客身上现金不够,眼看着尸体可能被冲走,在岸边干着急。荀阳不顾危险,把人捞了上来,游客十分感激,让荀阳留下银行卡号,回去一定汇款感谢,却被荀阳拒绝。 游客见他这么倔,感慨地说:“你的心这么干净,不应该泡在这么浑浊的水里。我在市里的体育街有个游泳馆,如果你有一天在这待够了,想去干净的水里游,尽管找我,馆子送你。” 荀阳笑笑,没当回事。可人情冷暖见多了,他对捞尸这件事也越来越没有心劲儿。这么多年过去,尸体捞了一具又一具,白骨往dna验证处送了一趟又一趟,直到师父去世,荀阳都没找到父亲。 师父去世的那个夜晚,荀阳一个人坐在破旧的船舱,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生命久如暗室。 眼前只有被云缠绕的稀月挤出一缕光亮,他泛舟河面,放眼望去,空无一物,只有孤魂。 荀阳听师父的话,把他的骨灰撒在河里。 从包里掏骨灰盒时,那张“浪里白条”张顺的水浒英雄卡掉了出来。 荀阳颤抖着双手拾起,只觉讽刺。 如今,真的一语成谶,他如“浪里白条”张顺那样,成日泡在水中,可心里遭受的却是最痛苦的折磨。 什么正义,什么豪情,都在伴随着尸臭味的冤屈中泯灭了。 他想到那些被他拿去换英雄卡的小石雕,那些父亲在暗室的小灯下一整夜一整夜打磨的心血,竟被他轻易交了出去。 年幼的他,怎会觉得那些随处可见的英雄卡,比父亲的小石雕来得珍贵? 如今,他一个小石雕都没了。 父亲出事前,它们都被自己换掉、又被同学们砸烂了。 看着手中的一叠英雄卡,一股酸涩涌上胸腔。 英雄……他根本不是什么英雄,那个日日点亮暗室的人才是英雄…… 荀阳含着泪,爬出小船舱,将那些可笑的水浒英雄卡一把丢入黄河之中。 “爸!你在哪啊!” 再撕心裂肺的叫喊,也只有乌黑的水面回应他。 他看着快要被吞噬的月亮,想起师父的话。 人生苦短,但黑夜漫长。 幸福的人,在黑夜到来之前早早睡去。 不幸的人,在漫长的黑夜里挣扎向前。 唯一看似的公平是,对所有人来说,明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是啊,荀阳心想,太阳照常升起,快要挺不过黑夜的人总是这样告慰自己,就像父亲用“荀阳”来期许自己的人生。荀阳……他还能寻到正义的光明吗? 太阳照常升起…… 太阳照常升起,黑夜何尝不是。 有关父亲失踪的疑问,横在荀阳心里,一晃十年而过。 这十年间,荀阳不是没想过,父亲被冤枉的可能,可他没有证据。 他打开电视,看着当年的受害者——平阳商业电视台记者严爱人,自信地站在阳光下,高贵而美丽,仿佛在她身上,什么伤害都不曾发生。 他想,那张脸想要骗过父亲,诋毁父亲,大概轻而易举吧。 荀阳看着那张侃侃而谈的脸,那张因为高傲而扬起下巴的脸,膝盖处的疤痕开始发痒。 他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挠,就像记住那些掉落的蓝桉壳子,所有的揪心撕肺,都要记得。 二豪告诉他,严爱人已经在市里,结婚生子,幸福美满。 一种念头,涌上心头。 荀阳向二豪说出自己心里的疑问,那边沉默良久。 直到某一天,荀阳接到二豪的电话:“机会来了。” 二豪的大哥当年南下回来没多久,家里的石材生意就没落了,他说自己的大哥——也就是大豪,如今是严爱人在电视台的同事,刚刚听说,她父亲死了。 二豪为了帮好兄弟寻找父亲的下落,毕业以后就不顾家人反对,去了市殡仪馆工作——但凡来了不明尸体,他总要仔细查看,是不是荀德光。 第32章 荀阳懂二豪口中的“机会”,二人决定冒险偷尸,向严爱人逼问当年的事情,如果对方不敢报警,就代表心虚。 让心虚之人体会体会,挚亲之人,死不见尸,似乎不为过。 没想到,在葬礼上,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严冬”。 追悼会时,严冬跪在地上,被严爱人教训,一声不吭的样子,都被荀阳看在眼里。 原来……他们是一家人。 7月末的露天葬礼,上上下下都窜着热气,把人夹在天地间炙烤。荀阳只觉眼前一阵恍惚,十年前的记忆窜入他的脑中。 那个在军乐队训练结束后莫名出现的小铁盒,那个装了他最爱的英雄卡的小铁盒,怎么就“恰好”地出现在父亲失踪那天呢?那个铁盒,会是严冬的吗?如果是,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荀阳和二豪半夜潜入灵堂借换棺偷尸时,正好是严冬一个人在守灵,他们裹得严严实实,他得以直视她的眼睛——好像比小时候更忧愁了。 偷尸之后,他们躲起来观察,看着严爱人对严冬动手,他为自己之前怀疑严冬产生一丝自责——即便他不知道,他在怀疑她什么。 荀阳幻想着,严爱人愿意说出父亲的下落。 可是,那条“你告诉我尸体在哪儿,我就告诉你尸体在哪儿”的短信,没有唬住严爱人。 他甚至期待严爱人报警,这样最起码说明,她无愧于心,父亲没有含冤离世。至于警察会对自己怎么样,他已经不在乎了。 可她偏偏秘而不宣,一个人把这事瞒了下来。 真有本事。 荀阳坚定了自己对严爱人的怀疑。 父亲的死,绝对和她脱不了干系。 他决定长住平阳市,接近严爱人。于是,他离开黄河岸边,把母亲接到身边——哪怕只是养老院,荀阳也心安不少。 偷尸之后,二豪将尸体藏进市殡仪馆。 荀阳也知道了,严爱人现在住在平阳市体育街。 一日,他在体育街附近打转,看到了严冬,她正好奇地往体校对面的那个游泳馆里张望。 听二豪说,严冬马上要去体校当老师了——严爱人没少在大豪面前抱怨这件事,联系到葬礼上听来的,严冬爷爷的死也和她有关,荀阳对严冬更好奇了。 或许……通过接近严冬来接近严爱人,是个不错的方式。 看严冬对游泳馆好奇,荀阳猛然想起之前那位特别的游客,他想要赠予自己的游泳馆,正是体育街这家。 于是,荀阳用最快的速度赶在开学之前做完装修,起名「寻阳游泳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抱着装满了许多张免费游泳课幸运奖券的纸箱,走向了严冬。 一切像是命运的安排。 可谁又能说,这不是命运的玩笑。 那条可能通往真相的路明明只有两层楼,每段12个台阶,荀阳走了整整12年。 门开了。 像每天打开电视机那样,他看到了那张美丽而邪恶的脸。 16 达摩 严敬人刚刚来了电话,说是临时有贵客登门,他和杜俊芳来不了了。 严爱人抬头看了眼还在厨房忙活的白海平,刨根问底地要大哥说出,是什么贵客。 只听那边悄声传来一句:“是小蔡。” “是……蔡耀民?他……他们家……想干嘛?” “他没明说,俊芳招呼着呢,拿了特别多东西登门,看样子是……那事儿过去一段时间了,他觉得大家心里都过去了,来说和的。” “闹这么大还能说和……该不会是……他又想要小冬了?” “说是今天在外面看见小冬了,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咱们小冬,话里话外那意思,是想让我们劝劝她,别那么固执,临门一脚就是一家人了,最后没成怪可惜。我和俊芳也这么觉得……这样,我们这边再问问清楚,一会儿小冬过去,你也打测打测她,人家给这么大台阶,能下就下了吧,我们还是挺喜欢小蔡的。要是这婚事能成再好不过,权当好事多磨。” “知道了……” 挂了电话,严爱人心情复杂。这桩姻缘如果没有她的“搅和”或许不会闹得不可收场,可她当时也是出于对侄女的了解,觉得这婚事铁定成不了了,才拿来利用做成新闻。没想到这个蔡耀民还挺执着,眼看着火星子都快没了,不知道哪来的邪风,猛吹口气,这把火又簇簇地烧旺了。 也罢,就算他们又成了,她脸上的一点尴尬也不算什么,自己借此升迁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何况眼下,有更棘手的麻烦事。 白天求来的佛珠散了以后,虽然又重新请大师给了一串,可她心里始终不安,让大豪找找关系,看看能不能查到当年那人家属的消息。 “爱人,是大哥吗?他和大嫂什么时候到?” 白海平从厨房所在的阳台探进来问她。 “哦……我哥和俊芳都不来了。” “没事,看样子,咱菜也没做多。” 还没等严爱人问,就听见白海平冲窗下大喊。 “都在楼下干嘛呢,饭点儿了还不上来!不管你们谁是谁的朋友,都上来吃饭,快点,抱抱,你负责带客人上楼!” “谁啊。” “孩子同学呗,还有一个小冬的朋友,不知道是不是新对象儿。” 第33章 严爱人眉头一皱,只好去开门。 “哎呦,都带朋友来了。快进来,想换鞋就换,不想换就不换,洗手间在那边。” “你说你,客人刚来就让人家去洗手。”白海平看似数落的声音里尽是宠溺。 “洗手吃饭,坐下再聊。”严爱人也配合似的笑了笑。 李峰先洗完手,被白冰洁拉着向父母介绍起来。 “爸,妈,这是我初中同学,李峰。” 刚刚上楼时,李峰有小声请求白冰洁,不要向她的父母提自己中考成绩的事。白冰洁没有多问,只是点头。 “叔叔阿姨好,我现在在旁边的体校上学,严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今天的事谢谢白主任和严老师。” 白天摁着恶作剧的学生向李峰道歉的除了严冬还有白海平,所以他们已经打过照面。 “竟然是抱抱在平阳中学的同学,平阳中学可不好考,说明李峰同学很优秀啊。欢迎你来英杰体校。看样子你有很擅长的体育项目了,哪个专业队的。” 白海平总是那么会说话。 “射箭队。” 听到这话,白海平摆盘的手停顿了一下。 “爸,你平时可要多关照关照我同学。” “看你说的,你同学一看就是好孩子。” 说完,白海平对刚洗完手的严冬说,“你先招呼你朋友啊,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好。”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你还不知道我和你姑,不喜欢别人插手下厨的事。爱人,你进来帮我。” 说完,白海平将严爱人拉到了阳台。 洗手间旁边就是书房,那里的门开着,荀阳一眼就看到书柜上摆放着一个日本达摩样式的不倒翁。 见他感兴趣,严冬带他走进了书房。 之前来姑姑家住的时候,这个带有一张小床的书房就是她的卧室。 拐角书柜上摆着《体育史研究必读》、《运动生理学》、《存在与时间》、《善恶的彼岸》、《悲剧的诞生》、《了凡四训》、《理想国》、《忏悔录》、《狼图腾》等书籍,旁边还有一摞厚厚的老式录像带。 “你姑姑不愧是记者,家里留着这么多古董。” 严冬知道荀阳在说那些录像带,解释说:“做记者是我姑姑从小的愿望,那些录像带都是她和我姑父私人拍摄的,从我有记忆起,他们就一直在扛着摄像机到处拍了,拍了很多年……所以留了很多家庭录像带。” “真有意义。” 听他这么说,严冬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安。 在最顶端的拐角处,摆放着刚刚被荀阳注意到的那个不倒翁。 严冬看荀阳一直盯着它看,介绍说,“那是姑姑之前去日本伊豆的时候求来的达摩。” 严冬知道,姑姑什么神都喜欢拜拜,这一点大概是受奶奶的影响。 荀阳看着那圆噜噜的红色胖子,本是可爱的,可那物件儿脸上的表情又十分凶悍。 诡异的是,它只有一只眼睛。 “它的脸都是手工画上去的,用来祈求好运,也用来辟邪。许愿的时候,要把愿望写在开运牌上,然后才贴在达摩上,祈祷的时候嘴里还要念着‘南无达摩狱’。” “你记这么清楚。” “是啊,小时候我想试试这不倒翁摇晃起来是什么样的,姑姑狠狠地批评了我,不让我碰它,还把它放得更高了,说是怕减弱它的灵性,特地给我讲了它的来源和作用呢。” “它为什么只画了一只眼睛呢?” “听说,画左边的眼睛,代表祈愿,愿望达成的时候,才会画上右边的眼睛。” “你刚说,这达摩不倒翁,从你小时候就在这间房了。” “不止这间房,他们之前住在青澜园大院儿的时候,我就看到过这个了。” “那你姑这愿望够宏伟的,到现在都没实现。” “大概是祈求全家幸福平安的愿望吧,得合眼的那一刻,才算心安。” 荀阳笑笑,没再说什么。 白海平端上最后一道菜,喊严冬到餐厅。 “小冬,和你朋友过来吃饭吧。你爸妈临出门有事,来不了了,不用给他们留位置,往上坐。” “好……”听到父母不来,严冬松了口气,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荀阳的存在。 出书房之前,荀阳又看了一眼那个达摩。 不知为何,那个画着红色老头儿的圆胖子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 “姑姑,姑父,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 “叔叔阿姨,我是对面那家游泳馆的老板,叫我小阳就好。” 严冬扭头看了眼抢话的荀阳,又看向严爱人,她好像在酝酿着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噢,小杨啊。我前一阵还跟小冬说我想办张游泳卡呢,没想到刚说完没几天就换门脸儿了,原来你就是新老板啊。” 白海平热情地递着筷子,眼角的皱纹因为笑意堆得像折起的扇柄。 “回头我给叔叔一张卡,您什么时候想去,就随便去游。” “我现在就在那儿免费学游泳呢。”严冬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姑父不白去。其实我上次那么说,一方面确实太久不游,想活动活动筋骨,一方面也是学校想新设一个游泳队,可是场地不够,你这游泳馆好啊,现成的,还什么都是新的,关键是就在体校旁边,叫什么……「寻阳游泳馆」是吧,以后说不定可以合作一下。” 第34章 “那我今天还来对了。” “可不就是,我就喜欢和你们年轻人打交道,别拘着,吃菜吃菜,还有李……李峰是吧,多吃点。” 严爱人一面想着大哥给的“任务”,一面打量着荀阳。 “小杨,你和我们小冬,就是游泳认识的吗?我看你送小冬回来,你们不是在搞对象吧。” 严爱人的直接吓了所有人一跳。 严冬和荀阳对视一眼,见二人都没有说话,严爱人接着说,“小冬,你今天是不是看见小蔡了。” “你怎么知道?” 严爱人一边往嘴里送着凉菜,一边眼睛都不抬地说着,就像她口中提及的,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她流露出来的,像是亲人之间不分场合的关心,充满了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的底气。 不过,她似乎一直都这样,不会管别人舒不舒服。 “你爸妈今晚没来,是因为小蔡上门了。” 严冬缓缓放下筷子,整个人逐渐绷紧。 “他去做什么?” “大概是完成之前没完成的事情吧。” 说完,严爱人也放下筷子,抬起眼,对上严冬的视线。 严冬的双手在桌下,紧紧地抠紧自己的膝盖,到现在,她还是不太能适应姑姑这种……好像对任何事都可以云淡风轻的态度。 荀阳看着严冬局促的样子,发现她在家人面前,反而没有在外人面前那么放松。 “小冬,之前的事,就算是姑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是,既然这事有回旋的余地,你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男方条件真不错,这次错过了,下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人家了。你爸的意思也是,给台阶了就下吧,现在只要你点头,所有人皆大欢喜。” 严冬的右手攥成拳头从桌子下冒出,轻轻砸在了桌子上,她刚想说“不可能”,白海平说话了。 “哎呀,小冬不要面子的嘛,哪有当这么多人面劝的。小冬还年轻,不着急。是吧小冬。” 严冬有些生气,就算自己的朋友、学生没在饭桌上,姑姑说这样的话,也实在不妥。 这时,荀阳的手缓缓落在严冬的拳头上,轻轻拍了拍,又紧紧握住,微笑着对大家说,“其实,我们没想这么早见家长,但确实,我俩在一起了。” 白冰洁一脸看热闹的样子,捂着嘴笑。 “哇,恭喜姐姐,我喜欢这个姐夫。” 荀阳冲白冰洁一笑,严冬则彻底懵住了。 李峰深深地看了荀阳一眼,想到他曾经说过的话,心里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测。 荀阳的话让严爱人猝不及防,她频繁地眨了眨眼睛,故作镇定地发问。 “小杨,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永宁的。” “哦?竟然是老乡。谁家的孩子,说不定我认识你爸妈。” 荀阳直视着严爱人的眼睛,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我爸妈是外地人,干活的,您应该不认识。” “说来听听。” “我爸是石材厂的工人,姓荀。” 瞬间,严爱人感觉自己的大脑像录像机突然黑屏一般,宕机了。 “姓荀?哪个荀。” “荀子的荀。” “他……他叫什么……” “荀——德——光。” 严冬注视荀阳的眼睛,仿佛看到那里发射出一股刺眼的光,像要把什么狠狠穿透。 而他的手掌,一直没有离开她紧握的拳头。她感觉自己在那股力量下,也逐渐放松下来,慢慢松开了拳头。两个人的手,就那样自然而松弛地握着。 “你……你不是姓杨吗?” 严爱人不死心地问。 “小阳,阳光的阳,全名是荀阳。” 严爱人惊地汗毛乍起,慌乱之中筷子掉落在地上。俯身捡的时候,她的脑中飞快地判断着,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他是严冬的男朋友,严冬迟早会知道当年的事。 他的游泳馆要和体校合作,丈夫也会知道当年的事。 他前一阵给自己发了短信,说明他知道自己心虚了。 他现在来家里,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是直奔自己来的。 她看到橱柜处那串佛珠,眼前一黑。 果然,它们白天断了是有原因的。 不能慌……不能露馅……深呼吸后,严爱人捡起筷子,探起身坐好。 “怎么,认识?”白海平好奇地问。 “不……不认识。” 不知是喝汤喝出一身汗,还是吓出来的冷汗,严爱人觉得自己握筷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碰在盘子上发出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她的眼睛四处乱瞟,谁也不敢看。 她赶忙放下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不好意思,我去下卫生间。” 毫不知情的白海平听到荀阳的名字,还在一旁笑着说,“难怪叫「寻阳游泳馆」,这名字起得好……哎呀,竟然是小冬新交的男朋友,今天没备酒呀,要不咱得喝一杯。” “爸,咱过几天不是要去秋游吗?叫上新姐夫吧,还有李峰!李峰也是妈妈老乡!” “你这孩子,什么新姐夫……乱说话。不过李峰……也是永宁的吗?” “是的,白主任,我是李谷的哥哥,你……认识她吗?” 白海平觉得眼镜有些糊了,摘下来淡定地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好,微笑着重新审视起女儿的男同学来。 第35章 这时,严爱人的电话响起,她回到卧室去接。 “喂,您好,请问是严爱人吗?” “您好,哪位。” “我是警察。” 17 圆谎 “警察?” “对,我是平阳市永宁县刑侦大队的刘雪。请问一个月前你父亲严安合的尸体是否有丢失过?” “我……我们没报案啊。” “所以是有丢失过?” “因为很快就搞清楚是殡葬队拉错了,所以没有报案。” 严爱人心虚地主动解释着。 “是市殡仪馆的人对吧。” 严爱人心里咯噔一下,有关“尸体还回来”这件事完全是她杜撰的,因为她压根儿联系不到偷尸的人。警察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查到了什么吗? “啊?您怎么知道?” “明天上午10点请您来一趟市殡仪馆吧,有一些细节需要询问一下。” “我能问问是因为什么吗?” “没什么,你们可能遇上了偷尸的惯犯。我打电话给你大哥,他说当时还尸的事都是由你接洽处理的,所以需要你过来帮助我们了解下情况。” “好的,我明天过去。” 挂了电话,严爱人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警方不是冲自己来的。可听对方的意思,父亲的尸体是被拉倒了市殡仪馆。当时偷走父亲的殡仪车虽说被套了车牌,可警方有能力调取各县沿途的监控,最终查到目的地吧。看来那辆殡仪车不止开出了村子,还出了县城,开进了市殡仪馆。这么说……父亲的尸体现在很可能还在那儿。 严爱人轻轻打开卧室的门,透过门缝审视着那个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当年的事涌上心头……忽然,她明白了一切。 严爱人拍了拍脑袋,自己早该想到的。 她立即打开通话记录,给大豪拨了过去。 “喂,我刚接到一通警察的电话,让我明天上午10点去市殡仪馆,你弟不就在那工作吗?大概率是你的好弟弟帮他的好兄弟偷走了我爸的尸体,你要是不想他被警察抓,就现在去找他一趟吧,明天一起把这事儿圆过去,我也不想惹麻烦。” “什么?这臭小子,他一直跟我说,和荀家那小子早就断了联系呢。看样子……这些年一直都有联系!” “呵,你当初能利用他,他现在长大了,也能利用你了。” “你别生气,警察那边好圆。你爸在二豪手里是好事儿,说明在殡仪馆保存的好好儿的,回头让他把尸体交出来,我们偷偷再把老人埋了……” “你怎么总是抓不住重点,重点是你现在应该揪着二豪多打听打听那个人。” “对对对……” “虽然那个人……现在已经坐在我家里了。” “什么?他敢露脸儿了?还敢去你家?找你麻烦了?你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不是,是以我侄女朋友的身份登的门,看样子是冲我来的。他没表露出什么,海平现在也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得想办法把这人稳住。” “他手里没证据,不然也不会偷尸,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别心虚,先把自己稳住。” “知道。” 挂了电话,严爱人长吁一口气,走出卧室,看到丈夫和女儿的同学在聊着什么。 “白主任,我是李谷的哥哥,你……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之前她和另一个女生,跟我一起去接受过采访。” “哪个女生?” “我记得是叫琪琪,是吧爱人。” 握着电话失神的严爱人刚从卧室出来,没听清白海平的话。 “你说什么?” “就是被你选中去做了一期采访的两个体校学生,有次放学我带过去的。” 白海平的语气淡淡的,就像在回忆一件稀疏平常的旧事。 是他带着李谷和琪琪……这和蒋晓美看到的情况,对应上了。 而且他话里话外强调的重点是,两个女孩子是被严爱人选中的,和他无关。 “噢……想起来了,不过最后那个选题没过,本来也是提前准备的采访,最后也没用上。” 说这话时,严爱人谁都没看,只是移动着餐桌旁的椅子,说完又坐了下来。 “那……当时采访的视频还在吗?可以给我吗?” 严爱人愣了一下,她看了白海平一眼,有些无奈。 “我可以去问问摄像,不过这么久了,大概早就没了。电视台素材多,都定期清理的,更何况还是废的片段,更不会留。” 说完,严爱人看了白海平一眼,对方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嗯……没事,我也是随口说说。” 李峰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不仅出于见不到妹妹生前的影像,更是懊恼自己之前可能确实误会白主任了。眼前的白主任一脸正派,他的解释又看似没什么问题。以目前的信息量,李峰的确很难说服自己,仅凭一个兔子大玩偶的关联,就认定妹妹的死和他有关……可是,如果白主任心里没有鬼,为什么刚刚又假装和琪琪不熟呢?琪琪……也不知道正跟踪她的蒋晓美那边怎么样了。 白海平被李峰盯得不太舒服,低着头,斟酌半天,不得不点出李谷死亡的事情。 “李谷今年暑假意外出事……我恨痛惜……你来体校,一定也是太想妹妹了吧。” 白冰洁先是惊讶,接着似懂非懂地看着李峰,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第36章 荀阳和严冬也向李峰投去饶有意味的目光,二人默契地抬起手,一同拍了拍李峰的后背。荀阳的胳膊越过严冬的身后,一只大而温暖的手覆盖在一只冰冷的小手上。 严冬扭头看了眼荀阳,他也温柔地回视她,她脸一红,抽出了手。 “白主任,阿姨,严老师,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学校了。” 说着,李峰站了起来,白海平和白冰洁也跟着站了起来。 “也好,一会儿学校宿舍该关门了。” “爸妈,我去送送我同学。”白冰洁说着就要跟着李峰下楼。 “去吧。” 看着俩孩子出门,严冬和荀阳对视一眼,也一起起身。 “姑姑姑父,我们也该走了。” “等等,小冬,过几天有个教师节的采访,你去上镜吧。” “我?我……不想上镜。我刚来学校没多久,也不太合适,让其他教师上吧。” 严冬低着头,眼神闪躲,像是身体被触发了某个痛苦的开关。 “也好……那小阳……我们现在认识了,你还是小冬男朋友,我也有个底去和学校聊,下次见面我们具体聊游泳队合作的事。” “好嘞,那……我也跟着小冬叫姑姑姑父了,姑姑姑父,我们先回去了,你们早点休息。” “哈哈哈哈……好,你们注意安全。” 严爱人做不到像白海平那样热情,只得默默抬起一边嘴角,苦笑回应。 客人离开后,严爱人瞪了白海平一眼,就扭过身子回房间了。白海平站在玄关处,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只冲着她的背影说了句,“那个荀阳的家人,你其实认识,是吧?” 严爱人站在原地,转身看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的事我不关心,只是咱们两个彼此彼此,谁也别嫌弃谁。” 严爱人咬了咬后槽牙,进屋了。 她刚躺下,手机亮起,是大豪的信息: “办妥,放心。” 看来大豪和二豪说通了,大家一起瞒过警方。 如此,也算虚惊一场……她接下来着力“安抚”荀阳就好。 可是……那个女警说的“惯犯”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荀家那小伙子和二豪还偷了别的尸体? “爸,你去哪啊。” 严爱人听见女儿进门的声音。 “抱抱,你和妈妈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严爱人翻了个白眼,把白海平的枕头往腿下一扔,抬腿夹了上去,一个人横在整张大床上,关灯入睡。 18 丑闻 从严冬的姑姑家出门之前,荀阳鬼使神差地又朝开着门的书房看了一眼,拐角书柜顶层的那个红色达摩不倒翁也用仅有的一只眼睛回应了他。 不知为何,那眉如仙鹤、眼若铜铃、胡须似龟的一张狰狞面孔,让他想到老去以后的父亲。 胡须因无人照料而蜿长,眼白因无法瞑目而暴胀,心神因含冤受屈而枯槁,面容因枉死怨深而狰狞。 老去以后辗转地下无法安眠的父亲,日夜被虫蚁啃噬,却无法真正死去。 或者,他躺在黑暗寂静的河床,被分不清是胡须还是水草的咒怨缠绕,待人拨开迷雾般,拨开那些冗重的污茧,将他解救。 爸,我一定能找到你。 荀阳在心里默念。 “刚刚的事,谢谢你。” 下楼以后,荀阳和严冬彼此默不作声,只是一并往前走着。直到看见「寻阳游泳馆」几个字,严冬停下脚步,先开了口。 荀阳的思绪被拉回现实,反应了下,意识到严冬说在说假装情侣的事,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怪我突兀就好。” “怎么会,你当时不那么说,我姑就会一直说下去。你那么说,以后她可能就不会再提了。毕竟这件事在我这,是断然不可能了,想到没完没了的纠缠,我确实困扰。你一下就断了她的念想,是解了我的难题。我知道,你看过那个新闻,你也是为了帮我。她大概也是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吧。” “她只怕是为了有更多的新闻能拿来报道吧……”荀阳咬牙小声说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你怎么知道我看过新闻?” “你打开搜索引擎的时候,我无意看到了搜索记录。”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和下午那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那你一定也看到了,舆论都说我是骗彩礼的。” 荀阳之所以知道新闻的事,全凭当初二豪告诉他——那些新闻,都是大豪和严爱人一起制作的。他已经编好了另一个理由,若严冬问他是怎么把她和新闻女主对上号的,他就瞎编一个。哪知严冬根本没问,她似乎默认自己的“丑闻”人尽皆知,甚至可能发生过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指指点点的境况。 “我相信那不是事实,但你为什么任凭那些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呢?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 严冬看着荀阳灼热的眼睛,恍惚间以为他在向自己质问另一件事。 她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视线,低头看着爬满街道的斑驳树影。 “真相……大概因为……真相更脏吧。” 荀阳看着站在阴影里的严冬,和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更不用说,和十年前那个站在阳光下一脸灿烂的小女孩……当初那个飞扬在爷爷摩托车后的白色裙角,此刻灰头土脸地耷拉在她的踝边,没有一丝生气。 第37章 “他……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女方订后被未婚夫下药迷奸,事后要求退婚” “男方称一切只因女方没有情趣,无奈想出的助兴之法” “男方称婚事近在眼前,不觉自己违法” “订婚后未征得性同意算不算强奸” “男方坚称女方对助性药物的使用知情,且享受过程” “女方家长劝女方如期结婚” “女方家人证实,症结为女方恐婚,从头到尾与迷奸无关” “订婚迷奸事件可能以结婚收尾” “ 女方结婚,将获得男方赠予豪宅2套,名车1辆” “ 订婚迷奸女主婚事最终取消” “女方家人迫于舆论压力将彩礼款18.8万元和2枚戒指退还” “男方虽要回彩礼钱,其它方面开销仍损失20余万” 严冬知道,荀阳一定好奇,对一个女性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些似是而非的描述更肮脏。 可她也知道,那个让她真正颤栗的真相,一旦说出口,等待她的就是永无止境的伤害。 只要她沉默,那条新闻顶多显得她遇人不淑,显得她家人是非不分;再不济,就是被一群因为彩礼问题破防的人围着骂,被一些“爱丁堡”冠以“矫情”的万能罪名肆意讽刺,被网络断案人士“定罪”为骗婚女永世不得翻身。用母亲的话——最坏的情况是嫁不出去。 她倒觉得,那也不算坏。 和她真正恐惧的事情相比,那些都可以变得微不足道。 更何况,骂一阵,这件事也就无人记得了——用姑姑的话便是,大部分人也不知道新闻女主的真实身份。 姑姑当时借关心之名,让严冬描述经过,却偷偷录下她们的对话,再打上马赛克,做成新闻,一炮而红。 那些新闻的每个字,都出自严爱人之手。 面对严敬人的责怪,严爱人只说,她已经39岁了,再不抓住机会就一辈子都是商业频道的合同工,她出爆款的机会不多了,一定要在40岁之前用尽方法进市电视台,这样她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记者”。反正这婚结不成了,不如成就了她,省的这场婚事鸡飞蛋打了严家没一个人能落了好。而且脸都挡住了,声音也做了处理,放给全市人的人看,又不是之前在小县城里,没人能对得上号。 严敬人一向宠溺这个妹妹,对方先斩后奏,事情已然闹大,他也只能由得她去。 一系列的“反转”和层出不穷的“解读”,让这件丑闻闹哄哄地在电视台挂了一个月,严爱人在电视台的声望长势喜人。 男方看女方闹上了新闻,家里人出于报复,一气之下把事情捅到严冬即将就职的公立小学,严冬的编制工作也丢了。 放在平时,杜俊芳即便念着严爱人两口子多年来对女儿的照顾,遇上这种事情也是忍不了的。可偏偏这件大事,杜俊芳吞下了,话里话外竟没怎么责怪严爱人,只说严冬作怪,好好的一桩婚事给她作黄了。 而严冬最庆幸的,就是她当初事发,即便面对家人,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姑姑也就没有爆出那件最最可怖的环节。不然全民乐道的就是另一件事了,等待她的会是比现在更加黑暗的深渊。 最关键的是,她知道,就算没有新闻,她对家人说出那件事也于事无补。 那种事,如果说了管用,她早就说了。 她长到22岁,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她也尝试过告诉家人,除了让自己更难堪,没有一丝用处。 和外人的指指点点相比,她更害怕来自家人的羞辱与失望。 她习惯了在家人的期许下,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正常人”。 “你和你姑姑姑父……好像走得挺近的。” 看严冬沉默,荀阳不忍再戳她痛处,只好换了话题。 “是啊,从小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父母在一起都久。他们很多时候……都挺疼爱我的。” “那……你们感情很好吧?” 严冬缓缓点头。 “她早年一直没孩子,可能真拿我当半个女儿了。我爸妈忙,她没少带我到处吃吃喝喝,给我买漂亮裙子。” 可是,刚刚严爱人不顾严冬是否能接受,就当着陌生人的面提及她噩梦里的男人,还要撮合他们的婚事,不难看出她并不真正在意这个侄女,私下里的态度恐怕更不尊重。如果真像严冬说的,严爱人对她很好,那大概也是一种入侵式的情感施舍吧。 看荀阳没说话,严冬像是刻意补充似的,强调着姑姑对自己的好。只是那份强调,更像是严冬说给她自己听的、二十年如一日的习惯。 “她没结婚之前,我们就一直在爷爷奶奶家生活。奶奶最疼她,她好东西多,给我的好东西也多。她爱美,也喜欢小孩子吧,常常打扮我。小时候,没少照顾我。” 小时候…… 荀阳又想到那个军乐队排练结束后出现的铁盒,和家里被警察搜出来的金耳环一样,来得没有任何征兆。 “严冬,你小学的时候真的不记得我吗?” 严冬疑惑地看着荀阳的脸——那张明媚到不容一丝阴霾的脸,稍作停顿之后,摇了摇头。 “难道……你记得我?” “你那会儿,集水浒英雄卡吗?” 严冬一愣,眉头微蹙,又摇了摇头,背过身去。 第38章 “我从来不喜欢那些东西。” 19 空屋 楼道的灯灭了。 黑暗又漫了上来。 看同学大概都睡熟了,李峰爬下床,轻轻地打开了宿舍的门。 今晚分头行动时,负责跟踪琪琪的蒋晓美不知道自己会去多久,便和李峰约好,等宿舍熄灯后,在划分男女区的铁门那里,也就是她昨天扮鬼藏身的3楼拐角处碰头。 李峰守在约定地点的刷卡饮水机背后,回想着过去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切都像被他的梦驱使着——自从妹妹溺水,他就一直做的那个梦。那个妹妹永远湿漉漉的梦,那个如母亲所愿真的配了阴婚的梦,那个红色的花轿和血水掺杂着黄色的风雨和泥沙的梦,驱使着他为妹妹做最后一件事。 终于,蒋晓美心事重重地出现了。 她的头发没来得及洗,上面残留的柿子粘液也早已变干,发丝变得一粗缕一粗缕的,整个人看着很是狼狈。更狼狈的是她的心情,那张平时桀骜不驯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沮丧。 “怎么办,我担心琪琪……会出事。” “发生什么了?” “她和白主任分开之后,就一路往东方路尽头走,离学校的方向越来越远,我就一路跟着,一直到最西,她拐到了齐蜀路,我又跟着她走到尽头,结果就……就跟丢了。那附近正好是夜市,到处都是小商贩,也没有什么小区,我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人,就回来了。结果一直到熄灯,她都没有回来。我给她打电话,没人接……” “她之前有过夜不归宿吗?” “有……有跑出去上网,但次数很少。” “那会不会,今天也是去上网了?” “我不知道,可是她刚刚的样子就像是听白主任的话,去了他指定的什么地方等他……” “这样,以防她真的是去上网,我们先别惊动学校,你先回宿舍,说不定明天上课之前她就回来了。我……我溜出去找一趟严老师。” 白天严冬替他们出头的事,让李峰和蒋晓美对她多了一丝信任,同时严冬和白海平的关系也让李峰觉得,她或许可以做些什么。 蒋晓美不置可否,呆呆地看着李峰从楼道的窗台处,顺着窗沿和排水管一层层爬了下去——像平日里晚上溜出去上网的那些男生一样。 李峰知道,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和储藏室一样,都在西边,昨天严老师就是在回宿舍的路上撞见了恶作剧,这才“救”了他和蒋晓美。 所谓的教职工宿舍其实就是学校后面的一排平房,和校区仅隔了一道大门。好在那道门是虚掩的,他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那几间房子掩于一排浓密的柳树之中,像是悉心隐藏的秘密,独立于世。夜晚的风里,那些柳条像是一个巨大的拂尘,轻轻扫动着屋顶,时不时发出沙沙声。远远看去,禅意之中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像是有天外巨物在黑暗中窥视着一切。 大概其他老师都成家了,没人住这,整排房子只有严老师一个人在住。 她的灯还亮着,里面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像是刚刚进门。 李峰鼓起勇气,敲响了严冬的门。 严冬拉开窗帘瞧了一眼,借着外面的路灯看清是谁后,赶忙开门。 “李峰?你怎么会在这?出什么事了?” 李峰把蒋晓美的话复述了一遍,只是他不想把更多人拉进来,把目击者说成了自己——是自己放学后看到琪琪和白主任在东方路交谈,接着琪琪就消失在了齐蜀路那边的夜市,至今没有回宿舍,打电话也联系不上。 他在描述时特意强调了,琪琪就是今晚吃饭时被白主任提到的那个,和李谷一起接受过严爱人采访的女生,又作为目击证人指明了琪琪消失前最后见的人是白主任。 严冬听完李峰的描述,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早上,她在储藏室门外听到了李峰和蒋晓美的谈话,接着看到他在姑姑家楼下鬼鬼祟祟, 晚餐时又说破妹妹的事对姑父多加试探,严冬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表妹嘴里那句“中考成绩全市第五”,让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李峰舍弃重点高中跑来民办体校,就是为了寻找妹妹李谷死亡的真相。只是现在,他把目光锁定在了姑父白海平身上。 “你先回宿舍吧,我出去找找。” 说完,严冬往无袖白色连衣裙上披了件针织开衫,关上门匆匆离开了。 李峰看着严冬离去的背影,有些自责。 忽然,周围溢起一股臭味,是……夹杂着尿骚的腐烂气味。 他转过身,审视着那一排房间,心底响起不安的节拍。 脚下是长了青苔的砖路,年久失修,李峰踩在那些裂纹上,顺着严老师居住的最左侧房间,慢慢寻着气味向右挪步。 第二间,空房间。 第三间,空房间。 第四间,也是最后一间,里面的窗帘捂得严严实实。 他凑近窗户,那股气味强烈了起来。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朝窗户里照去。 不知是门缝里吹进了风还是怎么,窗帘卷起了一角。 李峰看见里面的东西,吓得手机飞了出去,整个人一屁股摔到地上。 他被那缕巨大的“拂尘”俯视着,一阵压迫感袭来,他出了一身冷汗。 里面,是一笼又一笼奄奄一息的兔子。 第39章 狮子兔、长毛兔、草兔……各式各样他看不大清楚,但是无一例外,它们的身体都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皮肤紧贴在骨头上,仿佛能数出每一根肋骨。 它们的眼睛暗淡无光,像是将熄的灯。 它们的毛发没有一丝光泽,脏乱、纠结,毫无往日人们对兔子柔软洁净的印象,就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毛绒玩具,沾满了灰尘和污垢。 它们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是受刑的苦囚,动作迟缓而艰难。不,像炼狱中的罪魂,在经受魔鬼的惩罚。 而有着天使面庞的老师,就是掌管这间地狱的魔鬼。 那些兔子横七竖八地躺在笼子里,有些可能已经死掉了。 他瞬间明白了蒋晓美说的,学校后面巷子里捡来的死兔子,出自何处。 可是,严老师为什么要虐待兔子呢…… 她和妹妹的死有没有关系?和琪琪的失踪有没有关系? 她和白主任是一伙的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兔子到底代表什么? 李峰只觉手脚发软,试了两次才从地上艰难地爬起。 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课前,严冬把李峰叫到外面的半露天走廊。 “跟你说下琪琪的事,她昨晚没事,只是回家了。但她最近确实不太舒服,跟我请了假,想休养一段时间。她让我向你转达谢意,老师也对你没有莽撞处理、能先找老师提出表扬。昨晚听了你妹妹的事,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节哀’,你爸妈就剩下你了,你要是做傻事,他们怎么办?以后遇到困难,随时找老师,有事情一起想办法解决。” 李峰疑惑地望着严老师,他觉得她温柔也坚强,感性又理性,充满爱心和责任感,可是她刚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不敢想象琪琪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好了,你回教室去吧,该上课了。” 是严老师的课。 她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一如既往地走上讲台,体面优雅。 “同学们,这节是名著阅读课,我们来赏析《<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梦》的「葬花吟」,大家看投影就可以。” 蒋晓美扭过头冲他小声说着:“什么情况?” 李峰无暇回应,目不转睛地盯着严老师,她看着投影上的文字认真地念了起来。 “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 ……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 我们都知道‘黛玉葬花’,世人常常用这个桥段举证林黛玉的多愁善感、悲观极端,但其实我们仔细体会「葬花吟」的句子,会发现林黛玉其实是一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 她知道花瓣随风飘散,生命无常,美好易逝;但她也知道,可能她理想的归宿并不存在。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就表达了她对理想与现实之间差距的无奈。 后面这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是对生命、死亡和美的深刻反思——用一捧干净的土来埋葬那些曾经风华绝代的生命,让它们在宁静中安息。这句话已经体现了林黛玉的清醒。 最重要的一句来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宁愿保持纯洁而死,也不愿意在世俗的泥泞中苟且偷生。她不是不知世故,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所以林黛玉有着怎样的一面呢,我不是拒绝接受世间的不堪,我心知肚明,但选择不看,不污了花瓣,体体面面地走。 就像有些秘密,逝者是希望带进坟墓的,他们并不希望被世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生平,哪怕是歌功颂德。更何况,人言可畏,语言大多变形。 那就尊重他们,既然‘质本洁来’,那就‘还洁而去’。” 说完这句话,严冬的眼神对上李峰。 教室的门突然被风猛地吹开,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一动未动,依然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对严老师的态度,似乎明了了。 20 盗墓 刘雪最近因为永宁频发的偷尸案头疼不已。 作为外来的新警察,她也是到了厚山厚土之地才慢慢了解到,这里的土葬文化根深蒂固。 虽说她也是平阳人,但县城与县城之间的差距不小。正如人们所说的——平阳十里不同音,哪怕是相邻较近的县城之间,也常常听不懂彼此的方言,经济发展和文化习俗也会有所差异。 相比离市区很远、四面环山的永宁,刘雪老家所在的县城就紧邻市区,路更好,经济发展更快,观念更先进,火葬制度实行的也好。 而永宁县,且不说这里还未下设殡仪馆,人们的观念里就不太接受火化这件事。能“入土为安”,没人愿意“挫骨扬灰”。曾经就有位农村老太太听说当地土葬要改火葬,赶在改制前一天上吊自杀了。 也是来永宁之后,刘雪见识到土葬的排场之大。 她看到那些隆重的礼仪、繁琐的程序、细节的严苛、环节的奇异,无论是一线城市的高官,还是远渡重洋的学者,只要踏上这片土地,穿上白麻孝服,就像接通古老的讯号般,瞬间收起特立独行的叛逆,藏起高谈阔论的本事,低下头,跪下去,在膝盖与膝盖之间,找到家族中那条日渐模糊的脐带,悉心擦拭,重新紧系,对任何奇怪的规矩全盘接收,虔诚遵循。 第40章 有时,刘雪也会被土葬文化的仪式感打动,她甚至自问,父亲去世时,是不是太冷清了。 可是最近,盛行土葬的永宁县被盯上了——被偷尸贼盯上了。 从五月份开始,已经连续有三户人家来报案,都是头七村子里去上坟,看到墓地有被动过的痕迹,这才发现棺材里的尸体没了。 三具丢失的尸体均为女性,一个未成年少女,一个离异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独身了一辈子的老妇人。 上学的时候,刘雪听老师讲过一个案例,同母异父的两家子女都希望母亲和自己的父亲合葬,在一方强行下葬后,另一方半夜又去掘坟,把女性死者的尸体偷到自家墓地,再次下葬。警方在面对这样的“罪犯”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抓,最后只能进行调解。 可是这三位女性死者都不属于这种情况,这附近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古墓,不会是图财的盗墓贼做的——何况他们也不偷尸。 那会是什么情况? 丢了尸体的家属一边哭一边自责,没有在新尸下葬后一直守在跟前,让偷尸人有机会下手。 还有兄弟之间吵起来,责骂对方修墓时只图便宜省事,土层不够厚,让人一挖就找到墓砖。 “肯定是被外地人偷的!前些日子有外地口音的人来打听……” 其中一个家属像是知道什么。 “打听什么?” “打听价儿……” “买尸?” “嗯……” “买尸做什么?” 对方不吭气了。 “买回去配阴婚。”刘雪的本地同事这样说道。 刘雪立即意会,一定是永宁也有很多配阴婚的事情,所以众人缄口不提。这些受害者家属可能也动过这些心思,说不定还和口中的偷尸人讨价还价过,只是最后没有答应罢了。 再看被偷的三具尸体,都是女性,就不难解释了。 她们还恰恰对应了配阴婚中常见的三种情况:未成年配阴婚通常是某家死了未婚的年轻男孩,凑巧另一家有女孩离世,通过中间人介绍则可配成阴婚;中年人配阴婚大多是离异的单身男女去世后配在一起;老年人配阴婚则是生前离婚或一生未嫁娶的老年男女。 这种事情,人们不会大肆宣扬,但排场依旧不小。世人总认为未婚而死, 是人生的不幸, “太寂寞”、“没个伴”,所以即使在冥间, 也要为未婚者寻找配偶, 使得去世的男女成亲并合葬。 配阴婚后,女方家人会觉得给女儿找了婆家,还挣了彩礼钱,“一举两得”,男方会觉得给儿子娶了媳妇,“人生”从此圆满,双方的家人获得“为亲人做了最后一件大事”的心理安慰。 通常彩礼有3万、5万、7万、10万,最多还有20多万。少男少女的阴婚会比中老年人的费用高出很多,有些人家为了给去世的未婚儿子迎娶位少女“新娘”,前后花费八九十万都是有的。毕竟生前没办过婚礼,死后一定吹吹打打,更加风光,热闹程度不亚于活人的婚礼。 婚礼当天,女方送亲团先把墓地打开,将红布放在棺材里,再朝着棺材念叨“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今天要成亲了”,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婚纱为新娘盖上,然后就可以上路了。送亲路上有鼓手们“吹拉弹唱”,燃放鞭炮,说是为了喜庆,更像是为了壮胆和驱味。 男方那边会来人接亲,将女方棺材摆在男方棺材旁边,先后举行成亲仪式和入葬仪式,结为“死亲”。新娘的婚纱会和纸房子、纸汽车、纸金元宝、冥币一同在坟前焚烧,以便死者在冥间继续享受人世间的生活。而宾客们该吃酒席吃酒席,该随份子随份子。 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人冒着风险犯罪。 一具女性的尸体就可以赚钱,让“鬼”媒人和偷尸人在“助力”阴婚文化的路上前仆后继。 高额的回报让一些中间人去异乡偷尸,再假扮女方家人,将尸体卖掉。 同事告诉刘雪,有人面兽心的舅舅竟然为了1万块钱的阴婚彩礼,杀掉9岁的外甥女;还有人专门谋害失去家人的女精神病人,再把她们送去配阴婚。 甚至有一个案件是,一位聋哑且智力障碍的女性差点被活埋——她被喂了足以致死的强力镇静剂,在埋葬过程中恢复了知觉,大力敲打棺木内壁,吓到了买家。 光是这些案件就听得刘雪愤懑于怀,女性活着死了都得被客体化商品化。难过的是,不把她们当人的还包括她们的家人——和杀亲卖尸的人比起来,那些“为了她好”、“为了她有个归宿”的家人甚至被映衬成了好人。 一个生前没有被认可,死后也不被尊重的女性,也不需要他们口中的归宿。 她没有归宿。 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大概是天气越来越热,新土也更容易挖,那三起偷尸案之后,又有人在7月初前来报案。 报案的人是先前母亲尸体被偷的那位家属,据他所说,半夜回村看到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在挖坟。 这倒让刘雪很意外,难道盗墓还有什么固定的仪式。 这起案件的特殊点在于,那个新坟里埋的,并不是尸体,而是骨灰盒,这在永宁十分少见。 更奇怪的是,盗墓者似乎没有踩好点儿,挖开墓一看是骨灰盒,便放弃了,又给埋了回去。 死者是个刚刚15岁的少女,因为在外地淹死,就地火化后抱了骨灰盒回来土葬。 第41章 刘雪问了死者的母亲,最近有没有人来找她配阴婚,对方点头。 “说实话,本地的外地的都有两家问,但我这身子你也看到了,家里我儿子做主,他说不行就是不行。对了……有人挖坟的事别让我儿子知道,我怕他难受,他妹妹死得突然……” 刘雪看了看桌子上摆放的照片,是少女生前照的班级合影,上面写着一排小字——平阳市英杰体校射箭队预科班毕业留念。 看日期,这是她死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刘雪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抽离难过的情绪,回到理性的办案脑。 有外地人找过死者的母亲,说明盗墓者可能踩过点儿,应该了解死者情况啊,怎么会挖出来发现不对又放回去? 刘雪找来一个“鬼”媒人。 “骨灰能配阴婚吗?” “也能,只是价格更低一些。” 那这件事就更诡异了。 盗墓的人即便看到是骨灰,也可以拿去卖钱,为什么又原地放了回去? 看起来,这起“面具偷尸案”和之前三起不大一样,不像同一伙人所为。 直到前几天,刘雪在同事的婚礼酒席上,听到隔壁桌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在聊天。 “有时候真的要信命,我家侄女这么大了嫁不出去,我大哥去年找了算命的,让我哥别急,别过问也别插手,今年阴历七月中元节之前绝对风风光光嫁人。你看现在,新郎官一表人才地在台子上站着呢!” “有些东西就是玄得很,你不信不行,白事也是,得信邪。我哥们儿他大爷上个月办丧事,他大妈穿得花枝招展的在葬礼上拿着个dv到处拍,我要是那老头儿我得气诈尸!结果你猜怎么着,出殡的时候尸体不见了!” 刘雪立即警觉了起来。 “结果呢?”众人纷纷问道。 “结果是尸体被市里来的殡仪馆拉错了,找回来的时候已经火化完了,这是老头儿气得把自己‘炸’了呀,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什么邪性事儿!哎呀我说什么呢,我不能咒我哥们儿家,呸呸呸,当我没说……我是想说呀,这个这个这个……死者为大,你不忌讳就是会出事儿!” “你哥们儿叫什么?”刘雪扭头问道。 虽然对方觉得奇怪,但也弱弱地答了一声,刘雪回警局立马调取信息,查到了严家,他们家的老人严安合确实在7月份刚刚去世,奇怪的是丢尸之后他们家人没有报案。 大概很快就找回了尸体,不想声张吧,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不过这事儿听起来有些地方说不通,火化的时候不需要家属签字么?拉错人已经很离谱了,为什么还会烧错人? 刘雪打电话和死者的儿子严敬人确认了事情的真实性后,立即去交通队调取了监控。果然,严安合出殡前确实有一辆福田g5从他们村口的方向驶入城区,又往市区的方向开走了。 那辆车虽然套了牌,但联合各县和市区的监控一查便知,最后那辆殡仪车开进了市殡仪馆。 是啊,殡仪馆多好藏尸啊。 或许有一种可能,是盗墓贼偷错了尸体,他们害怕事情闹大,所以主动联系严家人进行赔偿,编了个借口说是拉错了,又因为尸体不小心被毁坏所以一烧了事,或运丢了拿别的骨灰顶替,反正骨灰也验不了dna,死无对证。 但这次偷的是男尸,好像和前几起不太一样。 刘雪想起之前看过的另一个案例。 有一家人的老父亲去世时,为了不火化,向一位村支书购买了火化证,花费1.3万元。父亲下葬一年八个月后,儿子挖开坟墓,却发现那是一座空坟。原来,老父亲被另一位村支书所偷,代替一位老太办理火化证,老太家属为此支付1.2万元。经警方查明,两位村支书为了获取利益,都通过“偷尸火化”办理了火化证。 所以一些情况下,男性尸体也可以是连环案中的“商品”。 这么说的话,那起“面具偷尸案”可能和这起“错尸火化案”是同一伙犯罪分子——如果前三起偷尸案的作案动机是配阴婚,这两起的便极有可能是火化证利益链。 或者……这些都是同一伙盗贼? 不管怎么样,这是偷尸案第一次有外地团伙的线索,刘雪一定要跑一趟市殡仪馆。 出发之前,她除了联系当时严家负责和殡仪馆接洽还尸事项的严爱人,还联络了平阳市尧舜区刑警大队的中队长张简。作为去年才考入永宁的刑警,刘雪通过协助破获一起难度不小的白骨案,结识了对方。 当时,她为了查询死者的死因,在其他人都觉得机会渺茫的情况下,没日没夜地翻遍了死者十年前发表过的所有文章,终于找到重要线索,深得张简的赏识;且她在案件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女性视角,也让张简觉得刘雪细腻而聪明。 “以后你在市里就算有人了,有需要随时找我。” “好嘞。” 21 耳朵 张简看了眼手表,快10点了,路边早餐摊的老板生意依然很好,煎饼果子一个接一个出炉。 他盯着老板手中那双铲刀,冥思苦想着三个月前那起古庙刨尸案里罪犯使用的特殊凶器。 案发以来,他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类似鸳鸯钺的兵器,只有这种兵器的上端是两个等距离等弧度的细长刺刀,能刺出来三组距离、深浅一模一样的伤口。 第42章 同事笑他的桌子上都成了小众兵器展览区,可是没办法,张简即便知道凶手的作案工具是特制的,也需要鸳鸯钺这种相似物给他灵感。 能为了杀人特制这种复杂的凶器,还挖出内脏丢到对方平时出入的古庙旁,凶手对死者大概是极恨的。可是死者社会关系简单,没有什么仇人,从这方面调查了几轮都没有进展,没有发现死者的其余尸块,近期也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 张简想到一起案例,曾经被校园霸凌的人多年后有了条件才下手复仇,这漫长的“延迟满足”不仅仅是因为作案者在积攒实力,更是在积蓄决心。 于是,张简决定将死者社会关系调查的范围扩大,追溯他年轻时交往过的人,如果他一直遵纪守法,表面跟人也没什么过节,那么在未公开的男女关系上则有可能跟人结下过什么仇怨。 果然,听这位陈姓死者的老婆说,他年轻时风流倜傥,和她结婚前没少谈对象。顺着这条线,张简让下属去细查。 “大兔子,可以吃你吗?” 突然,一张狐狸脸闯入眼帘,打断了张简的思绪。 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刘雪摘下桔红色的狐狸面具,笑得十分开心。 “张大警官胆儿这么小啊。” “你这是找我帮忙的态度吗,怎么恩将仇报啊?” 张简一看是刘雪,惊讶之余也发现,她比之前活泼一些了。 “什么叫帮忙啊?刚刚全市传达的会议精神你就忘了——加深区县合作力度,加强人民幸福速度,要帮也是帮人民群众,这不是我们警察的天职吗?什么时候成了个人之间的情分了?” “好家伙,还是你觉悟高,不愧是你们队长口中的好苗子。我这手边也有个案子,您看您什么时候可以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指点一二,再度加深一下区县合作力度?” 刘雪哭笑不得,自从上次一起破了白骨案,他们之间结下不浅的革命友谊,私下讲话也就没大没小一些。但对方总归是上级,她也见好就收。 “不敢不敢,是我造次了,但如果需要,定赴汤蹈火,咱们一件件来,先蹈蹈眼前的火?” 刘雪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进入身后的殡仪馆了。 “嚯,‘赴汤蹈火’,在火化的地儿可不兴说。” 半开着玩笑,张简和刘雪进入市殡仪馆。 严爱人和大豪已经早早抵达,早上8点他们就过来找二豪提前碰头。 见到对方,严爱人免不了心虚,一种不必挑明却了然于胸的尴尬氛围在几人之间流淌着。 二豪比大豪小整整12岁,小时候没少跟在哥哥屁股后头追严爱人。严爱人对大豪虽然没什么好脸色,可是看二豪可爱,没少逗他。 一晃12年过去,没想到见面竟是这番情景。 二豪长开了,不像小时候肉乎乎的,如今他很瘦,高高的颧骨像是他呼之欲出的倔强,小小的眼睛写满了疲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和死人打交道,他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儿。 本以为按照昨晚聊的,二豪会乖乖“交出”严安合的尸体,没想到他一口拒绝。 “昨晚说的不是今天需要配合你们表演么?你们表演就行了,我不会说什么的。” 大豪急了:“你敢说尸体不是你偷的?” “有证据吗?” “你……你怎么胳膊肘朝外?” “哦?外是指?” 大豪想再说什么,严爱人拦住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过了口供这关,毕竟警察的关注点不是他们,说圆了别生事才好。 大豪看了严爱人一眼,确实,再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即便是昨晚,大豪也没敢多向弟弟过问荀阳的事。 当年,就是他套了二豪的话,知道荀阳喜欢水浒英雄卡,尤其想要那张“浪里白条”张顺,才搞了一盒诱惑他,再把金耳环这个重要物证藏在铁盒的夹层里,让荀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了家。 大豪不是没想过让有机会去荀阳家的弟弟偷偷把金耳环放进去,可是一来怕弟弟年纪太小,怕说漏嘴,毕竟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二来荀阳家那个小仓房实在是一览无余,家里简陋得很,一对金耳环实在没有藏身之处。那个铁盒轻易发现不了有夹层,但是逃不过警察细致的搜索,实在太适合栽赃。 关键是,小孩子看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只顾着兴奋,哪还管的了那么多呢? 所以大豪和严爱人眼见得逞,当即引警察上门,人赃并获。 大豪侥幸地希望弟弟不记得那些细节,可他如今的态度,大概是猜出来了。 大豪也欣慰,弟弟即便猜出来,也在用他的方式保护着自己,不然只要他向荀阳说出有关金耳环的猜测,警察早就找上门了。 难得弟弟当年那么小,就懂那么多…… 而二豪帮荀阳做的事情,除了他们的友谊,大概也是出于愧疚——说出水浒英雄卡的事被哥哥利用,间接害了好朋友全家吧。 昨晚,大豪只是拿警察的监控说事,问弟弟是不是和荀阳一起偷了尸。二豪只说,那是他自己干的,有本事让警察抓他。大豪气弟弟明知自己不会那么做,还要说这样的话。 现在,当着严爱人的面,弟弟矢口否认,大豪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听严爱人的,先应付完警察再说——昨晚,他已经想好了说辞。 第43章 果然,警察看到监控中驾驶室坐着两个“蒙面人”,问二豪,当晚除了他,车里还有谁。 大豪赶忙接话。 “是我是我,这事儿也怪我,那天是我弟要去两个县拉尸体,但是人手不够喊我帮忙。我说我同事家也在办丧事——也就是严家老爷子,就硬拉着我弟提前一天过去吊唁帮忙,结果葬礼上我们都喝多了。那几天各个县里拉尸体的活多,我弟没少熬大夜,县和县的名字又差不多,晚上醒来脑子也懵,看见是白事还以为是客户留自己喝酒误事了,就赶紧把我拍醒干活。大半夜的我也迷迷瞪瞪,看见棺材就跟着帮忙运。那家被我们遗漏的,人家火化是提前付钱签字的,没人打算参观,所以我弟就直接火化了。第二天那家人打电话问怎么还不去拉尸,我俩这才清醒,坏了,拉错了。你说这事儿整的,太对不住人家了,好在严爱人是我同事,没见怪……” 刘雪和张简听完,觉得虽然大豪说的情况有可能发生,但也牵强,可又说不上来他们有什么故意拉错尸体的动机,毕竟他们连另外两家客户的信息都提供了,那两天附近确实有两个不同县城的两具尸体要二豪拉去火化。 “那天晚上你们拉走尸体,没人看到么?主家没人拦着?” 严爱人发话了:“县里丧事繁琐,我们当时都几天没怎么合眼,早就睡下等着凌晨四点出殡……当晚只有我侄女一个人在守夜,她不认识我们联系好的当地殡葬队,以为大豪他们是去下葬前帮忙换棺的,以为拉走的是空棺。事情……就是这么巧,阴差阳错的……” “你侄女叫什么?” “严……严冬。” 张简愣了下,严冬,好友蔡耀民之前那个未婚妻,难怪他这半天看着严爱人眼熟,似乎在订婚宴上见过。 世界还真小。 和刘雪一起查验了殡仪馆的停尸间,没什么问题,所有的尸体都有明确的来源,如果真是偷尸团伙的,也不至于偷到熟人那里,看来的确有可能是误会一场。 不过保险起见,二人还是决定去严冬如今工作的地方走一趟,反正严爱人说侄女也在市区。 “严冬的工作单位具体是?”刘雪问道。 “英杰体校,就是体育街那个民办体校。” 刘雪觉得这个学校的名字十分耳熟,想了半天,忽然意识到7月初那个“面具偷尸案”里,墓中的骨灰——在外乡淹死后火葬的15岁少女,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她记得那个女孩病恹恹的母亲,记得那张毕业合影。 照片上的大字写的正是“英杰体校”,当时刘雪还觉得“射箭专业”十分特别。 路上,刘雪把这个发现讲给张简听,他便讲了之前认识严冬的事情,二人越发觉得巧合。 同时,张简也和刘雪说起最近让他头疼的古庙刨尸案,聊到那个奇怪的凶器。 刘雪听着,有些心不在焉,手里还在鼓弄着那个狐狸面具,那是她在早市上买的。当时这个狐狸面具让她一下想到那个面具偷尸案,当时的报案人说,他看到偷尸人戴的面具像是什么动物的形状,总之是两个尖尖的耳朵长在头顶。 这个画面总是在刘雪的脑中挥之不去,偷尸戴面具,太邪典了。 尖尖的耳朵,莫非是狐狸——确实有些符合狡猾坏人的心智,所以刘雪买来把玩。 张简看着“狐狸”头顶呈60°锐角的耳朵,它们如果是两个细长刺刀,会怎么样? 他从刘雪手中一把抢过那个面具,用手挡住“狐狸”脸,盯着它的耳朵,看得出神。 莫非,他一直在找的凶器是动物形状的东西?或者……就是面具? 不过好像没必要特制一个动物面具去杀人,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张简摇摇头,面具被刘雪轻轻打掉。 “张大队长,你怎么了?” 她一边捡面具,一边抬头好奇地看着他。 “没什么……就是忽然把咱俩的案子强行关联了一下。” “你是说,体校和严冬吗?” “我的案子里也没有严冬啊,她只是我认识的人……我是觉得我手里这个案子的凶器很像这种动物的耳朵。” 刘雪若有所思。 “不过张队,你要说有关联,其实还真有一点,两个案子的凶手都对尸身感兴趣。” 张简侧身看了刘雪一眼:“怎么说?” “我的面具偷尸案,罪犯发现是骨灰就放弃了,我隐隐觉得,那个案子和其他偷尸案不一样……你的古庙刨尸案,罪犯挖了内脏出来,尸体呢?尸体哪去了?会不会是凶手拿去有什么用处?” “我也想过是不是凶手有恋尸癖什么的,可恋尸也不会恋一个老头子的尸啊,所以我一直觉得凶手只是为了泄愤,尸体大概也切得七零八碎了。” 说着,二人来到平阳市英杰体校,白海平在教务处接待了他们。 得知他是严爱人的丈夫,严冬的姑父,张简和刘雪对视一眼——又一个巧合。 严冬还在上课,白海平去喊人,只剩他们二人在办公室。 张简一向对艺术感兴趣,平时没少琢磨,常常因为过于阳春白雪显得和同事格格不入。看到白海平办公桌旁的油画,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副叫《圣母与小兔》的名画,是西方油画之父、意大利画家提香韦切利奥的作品。 那是张简十分喜欢的一位艺术家——色彩运用的大师。他总是巧妙地运用光线和色彩,以独特的手法将画面中的互补色和相近色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新的和谐。 第44章 眼前这幅画,纯白色的兔子与圣母明亮的衣物便有着强烈的对比,使兔子虽然在画面中所占面积不大,却非常引人注目。在温暖的金黄色光线照射下,整个画面显得和谐而宁静。 相比视觉,这幅画的寓意也极“典”。 油画的中心处的圣母玛利亚,手放在一只兔子上,而画面左边是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正要递给她。 兔子在西方文化中,总是代表情欲,甚至因为兔子多产,被视为淫欲的象征,和邪恶挂钩。所以这幅油画里,圣母与圣子的脚边出现兔子,便代表纯洁战胜邪恶。圣母紧抓着兔子的动作,代表着克制淫欲之意。 是啊,世人用“圣灵感孕”来解释圣母玛利亚没有丈夫便生下耶稣。她摁着兔子,便是摁下情欲的诱惑——"圣母无原罪成胎"。 突然,张简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问刘雪。 “你说的那个目击者,是怎么描述盗墓人的面具的?” “像是动物……有着尖尖的耳朵。” “有没有可能,是尖尖的……长长的耳朵?” 刘雪看了眼手上的狐狸面具,又看了眼油画上的兔子,面具偷尸案中那个体校15岁少女的脸和白海平的脸,在她脑中交叉浮现…… 22 好人 在好友蔡耀民的订婚宴上,张简只是和严冬简单打过招呼。 当时的她穿着清丽优雅的淡蓝色礼服,头发巧妙地挽起,露出满钻珍珠耳钉,安静地跟在未婚夫身后敬酒。 宾客之中不少人说她高攀了,可她的脸上写满了欲望满足之后的怠倦感,或者说,那是一张没有欲望的脸,不仅没有那个年龄该有的张力,也没有那个场合该有的心气。 她的温婉是不卑不亢的得体,而非不得不献的谄媚。 当时张简就想,这样的女人和只晓得在俗务里翻滚的蔡耀民还真是不搭,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互补。 以至于后来俩人一拍而散,张简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还有些佩服严冬的勇气。 “严冬,这位是张警官,这位是刘警官。” 白海平介绍完,不忘解释一番自己和侄女在同一所学校的巧合。 张简无心听他说一些有的没的,他只是意外眼前的女人和那天再订婚宴上见到的,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在游泳馆时,他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没太在意。可是今天这么近距离,他觉得严冬身上流露出的,是在他印象中完全没有出现过的灵动与自在——和她端庄古典的神貌又毫不冲突。 大概那份亲事真的不如她所愿吧。 抛开琐事,张简直入主题,讲了他来的原因。 “你爷爷出殡前一晚,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守灵?” 同样的问题,他虽问过严爱人,可还是又问了严冬一遍。 严冬知道,如实说出白天姑姑不许自己戴孝,晚上姑父给她最后和爷爷独处的机会,必然又会牵扯出一堆事情。 “只是轮到我守夜了。一周折腾下来,大家都累了,我也最后尽尽孝心。” “拉走尸体的两个人,你还记得他们的样子么?他们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大概怕感染吧,都包得很严实……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说话做事都挺专业的。” 刘雪瞪了白海平一眼,“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车里休息,不能真让她一个姑娘守着,谁知道太累睡过去了,不然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儿,好在虚惊一场。” 刘雪心想,该不会是监守自盗。可是仅凭白海平和李谷是一个学校的,不能说明什么,况且他看起来生活小康,没必要为了贩卖尸体铤而走险,做些亡命之徒才会做的营生。 不过,刘雪想到那个特别的面具偷尸案,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7月初,刚刚放暑假的时候,你在哪里。” “7月初……6月底我女儿中考刚刚结束,我7月初和我爱人带她去了趟上海,给孩子放松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白海平推了推眼镜,依旧神色镇定。 “白主任喜欢油画?”张简把话接了过来。 白海平视线望向办公桌旁那面墙上挂着的那副《圣母与小兔》,只眨了一下眼,立即回他。 “噢,您说那个,附庸风雅而已。我属兔子,去年本命年买的。我母亲……去年离世了,我觉得那副圣母玛利亚抚摸兔子的画看着很亲切,就买了。” 还挺合情合理。 单凭白海平这副画联想到那个偷尸人戴的面具确实牵强,自己一定是想太多,才把眼前一脸书卷气的学校领导和远在永宁的小众案子联系在一起。他和死者都在一个学校只是巧合。至于那副画,完全说明不了什么。自己大概是最近看那个鸳鸯钺的“耳朵”看魔怔了,误导了刘雪。 稍后刘雪询问了一些有关李谷的情况,二人就离开了。 从体校出来,张简接到同事电话。 “喂,张队,我们已经调查完古庙刨尸案那个陈姓死者年轻时候的一些重要社会关系了。” “知道了,这就回去。” 上午放学的时候,琪琪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喂,琪琪,你还好吗?” 李峰将耳朵凑近蒋晓美的手机,紧张地听着。 “我……我没事,我最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请假在家休息。” 第45章 蒋晓美冲李峰点点头,示意他确实是琪琪的声音。 “你昨晚……去哪里了?” “昨晚?我……我直接回家了啊。你……你什么意思?” 那边的声音显然有些颤抖。 “我……我有些担心你,你没有被威胁吧?你有什么一定要说啊!” “我……我没有,你不用担心。” “严老师有找你麻烦吗?”李峰忍不住插了一句。 “严老师?严老师是好人,你是谁?你不要乱说!先这样吧!我挂了!我要休养,不要再打电话了!帮我给同学们说一声,谢谢大家关心!” 不等蒋晓美说话,电话里已经传来断线声。 “严老师是好人……她为什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蒋晓美气馁地蹲在地上。 “严老师是好人……另一个就是坏人喽?” 李峰自言自语着。 可是想到昨晚看到的那些兔子,那些被严老师虐待的兔子,他又摇了摇头。 “琪琪说的不一定是真话,她不会被严老师威胁了吧?” “你在说什么?怎么又扯上了严老师?不是在说白主任吗?严老师和白主任是亲戚,就是一伙吗?” 李峰讲了昨晚自己在教工宿舍的空房间看到的景象,蒋晓美也意识到自己在学校后面巷子里为什么会捡到兔子死尸。 “李峰!” 声音从远处传来,李峰一抬头,是白冰洁。 她穿着平阳一中的校服,正在体校门口和他挥手。 对于李峰,白冰洁一向是羡慕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对她的教育便极其严苛。尤其是母亲,对她的学习生活事无巨细地干涉。 她之前就读的初中本就是在全市以精英教育、超前学习著称的平阳中学,重点中的重点,多少人挤破头考不上,从初一开始就是三节晚自习,每周上六天课,周日还要上晚自习,寒暑假只有其他学校的一半,两年学完三年课程。 如此繁重的课业,母亲还要求她参加各种英语比赛、上电视节目,常常领着她往省城甚至北京跑。到最后主办方要的钱实在高的离谱,母亲觉得事情有些变味儿,这才打消念头,理会白冰洁持续了很久的抗议。 因为经常请假,她和班里的同学都不是很熟悉,大到组团完成活动,小到一起去卫生间,都没有人欢迎她。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敬而远之还是变相排挤,白冰洁总是形单影只。 班里有个规矩,按成绩挑座位和同桌。每次月考成绩出来,所有人会按成绩排名在走廊站成长长的一列。从第1名开始,老师依次喊名字,同学再一一进入教室挑选同桌及座位。很多人都会事找好同桌,大多成绩好的与成绩好的坐一起。成绩差的……平阳中学没有成绩差的,在这里的最后一名,也是其他学校的尖子,所以排名靠后的组成同桌,还是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组成同桌,老师都不会担心彼此影响的问题。 每到这一天,同学们都会看热闹,猜班里的那几对情侣会不会借此坐在一起。可是这一天对白冰洁来说,像上刑一样难受。她的成绩靠前,往往会最早进教室。她不会坐得太靠前,每次都挑第四五排一个靠边的位置,可是从她坐下开始,脸上就开始发烫。因为她要等到老师念班里最后一个同学的名字,她才会被动拥有同桌。 白冰洁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常常请假同学认生,或者因为自己常常上电视同学看不惯,所以受到排挤……直到听见一个同学说,谁跟她做同桌谁倒霉,家里会被她那个做记者的妈调查个底儿朝天,出点大事小事都要找老师说道,实在是惹不起白大小姐,上几天电视真把自己当明星了。 她百口莫辩。 难过的时候,她就听孙燕姿的《我不难过》,虽然是一首情歌,但是那句“我并不懦弱”就像充电一般,听完好像就不再泄气,烦恼的事情稀里糊涂就过去了。 直到一次选座位,排名第二的她进入教室,便迎上第一名——李峰的目光,他努努嘴,示意自己坐到他身边。 那个瞬间,白冰洁觉得整个教室的光都亮了起来。 而那个光源,就是李峰。 她不可置信地走到李峰旁边,和他成了同桌。 平日里,李峰似乎也独来独往。白冰洁看得出,他很简朴,也看得出,他很自洽。 李峰从没跟她聊过家里的事情,但他的独立和果敢,似乎是家庭原因造就的。他一定从小就承担了许多,才会那么善于决策。 白冰洁初三的时候,想剪掉长发,留一头孙燕姿那样的短发。严爱人说,那种和狮子狗一样的发型想都别想,刘海儿梳都梳不起来,影响学习。 看着白冰洁每天趴在桌子上,对着本子一遍遍画着短发少女,了解实情的李峰对她说:“你自己的头发,为什么要别人做主。如果这种小事都要听别人的,你以后怎么做大事。你剪了只挨一次说,你不剪会每天难过,哪件事影响学习呢?这是一件你今天出了校门立马就能做到的事,别犹豫了,一会儿就去。” 李峰的话像打开了白冰洁心里的某个开关,让她如释重负。一直以来,她都像是母亲的洋娃娃,没有自己的声音。刚刚那个新的声音让她意识到,自己是时候走出母亲画好的圈,慢慢找到自己的声音。 第46章 此刻,她正顶着一头清爽的短发,像漫画里跑出的元气女生那样,向李峰跑来。 中考之前,白冰洁一直以为他们会在平阳一中——全市最好的高中见,没想到开学之后,她跑遍了每个班,都没见到李峰的身影。她鼓起勇气发短信给考入其他学校的同学——那些她并不熟悉的同学,依旧没有答案。 直到在自家楼下遇见李峰,意外之余,她通过李峰妹妹的死猜到他放弃去重点高中的原因。特别是他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神,让她有些害怕。 今天她来,是想和李峰挑明,问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 “如果你是劝我去一中报道的,就回去吧。”李峰低着头,不敢直视她。 对于这段友情,李峰是珍视的,可对于她和白海平的关系,他不知如何自处。 白冰洁想说什么,又觉得蒋晓美在一旁不太方便,欲言又止。 蒋晓美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在一旁叉开腿帅气地蹲着。 李峰看出白冰洁的意思:“她叫蒋晓美,自己人,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 白冰洁一愣,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说了。 “你昨晚在饭桌上说的话我不太懂,你是觉得你妹妹的死有什么蹊跷吗?还是和我爸妈有什么关系?” “我……你……你想多了。” “是吗?你知不知道你一点都不会撒谎,你看着我说,你来体校是为了什么?你来这毁掉自己前途你妹妹就能回来么?” “有些高贵的人别在那‘何不食肉糜’了,总归死了的不是你家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我不跟你说,我和李峰说,李峰,我爸不是坏人,你有什么困难告诉我爸,他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蒋晓美在旁边“哼”了一声。 白冰洁没有理会,继续说,“李峰,昨晚不是有说好一起秋游么,这个周末,也就是后天,早上7点我们来接你,一起去散散心吧。有什么话也有机会和我爸当面说开,你了解他之后你就知道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你有困难就和他说,或者和我说,我们都会帮你的。” 李峰还在犹豫,白冰洁已经转身要走。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家了,我爸妈该着急了,再见!后天早上七点!” 说完,白冰洁又甩着一头漂亮的短发跑开了。 李峰看着她无忧无虑的背影怅然若失。 好人…… 琪琪说严老师是好人,白冰洁说白主任是好人。 呵,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23 吹画 严冬站在办公室外的半露天走廊,目送着警察离开。 一些有关爷爷尸体被错烧的细节,她从姑姑那问不出什么,倒是从刘雪口中得知一二。 警察一走,白海平就着急忙慌地去接待另一拨人。 是商业电视台来的拍摄组,做教师节有关的采访。 这也算是有个记者老婆,白海平能为学校争取来的福利。 官方电视台是很难单独给他们这样一个民办院校策划整个教师节专题的。 商业电视台来拍,也一样是上电视,只要平阳市的老百姓能看到,管它节目上不上星,都是给学校免费做正面宣传,有利于他之后升迁。只是严爱人如今官儿大了,应酬也多,再加上要升迁了,慢慢不再管精品台的事情,这次电视台便派了其他人过来。 白海平和严冬分开前,又向她确认了一次:“你真不去?可以安排多一个教师上镜。” 严冬以一种近乎冰冷的眼神射向白海平,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 只是她难忍鄙夷,终究黑了脸。 “好我知道了。”白海平识趣地转身走了。 “等等。”严冬像下定决心般,叫住了对方。 “怎么了?” 严冬努力恢复了自己的表情,让刚刚一不小心的真实流露变成白海平的错觉。 “你不是说,要去「寻阳游泳馆」吗?聊学校设游泳队的事。今晚怎么样?荀阳今晚有空。” “行啊,那晚上……” “晚上我听我姑说她有饭局,你一个人的话,我们就一起在游泳馆后面的小院儿吃吧,你昨天不是说想和荀阳喝酒么,我们准备酒菜,你来就是了。” “好啊,那今晚我直接过去了,你帮我跟小阳说一声,我先去忙采访的事了。” “好,放心吧。” 记者要采访各个专业队的老师,文化课老师的代表,正是严冬要求其学生就恶作剧向自己学生道歉的那位老师。此刻,她正站在操场,对着摄像机说些什么。 严冬站在楼上远远地看着为了这次上镜专门化了妆的中年女教师。她双手紧握,不自然地放在下腹部,双腿笔直地夹紧,脚趾好像很用力地抠住地面,整个人僵在那里,努力做出一副自然的样子,和记者一问一答。 人在面对镜头的时候,总是紧张的吧。 人可以坦然面对镜头,应该是幸福的吧。 严冬转身下楼,回教职工宿舍午休。 她没有心思吃午饭。 一连串的事,令她疲惫不堪。 回到那排独属于自己的平房,严冬依旧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哪怕自己每日居住的地方,四周被一排浓密的柳树包裹,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幽幽院落,严冬的心也平静不了半分。那柳叶形成的巨大“拂尘”,扫不走一丁点儿这世界的灰暗。 第47章 特别是今天,她觉得格外压迫。 回到房间,躺到床上,严冬随手打开电视机,是当下最火的都市剧。 女一号是她的大学同学。 当时这个剧组去平阳师范采风时,导演一眼相中的是她。 婉拒两次之后,她把女同学推荐给了对方,正是电视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女主角。 换台,电影频道在放《沙漠之花》,里面的非洲女孩仅仅三岁,就要被强迫进行一场毫无人性的割礼。没有麻醉、没有消毒、没有护理,只有一个面目狰狞的“施刑者”和一片锈迹斑斑的刀片。 一切只是为了虚伪的礼数。 为了不被唾弃,不被指责无耻与不洁,女性就要像一块布,接受被撕裂与被买卖。 严冬感到自己身上,好像也被割掉同样的一块肉,只不过那块肉长在她的口中。 她是被阉割了舌头的人,面对世上最亲的人,她做了十年哑巴。 电影中,女主的姥姥说,她所受的一切一定是为了些值得的东西。 可严冬吞下痛苦,却没有等来值得的东西,只等来了爷爷的死。 因她而死。 关掉电视,严冬努力让自己镇静。这半天的心烦意乱,大概来自刚刚自己对姑父突然发起的邀约。 给荀阳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晚上自己和姑父要过去的事情,她就把手机丢在一旁,坐在床边发呆。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严冬走到冰箱面前,取出一个酸奶吸管,来到写字台边坐下。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大张白纸,在面前铺开,又拿出一黑一红两瓶墨水,先打开黑色那瓶,将老式钢笔蘸入,吸足满满一管,对准白纸的左下角重重地滴了下去。 黑色的墨想要摊开而不得,厚重瘀闷,像是要冲破屏障的欲望,只差行动的决心。 严冬拿起细长的吸管,对准左下角那一大滴墨水,向纸张的右上角吹去。 瞬间,墨汁呈炸裂状散开,生出几条有粗有细的分支。 她顺着那些较粗的“枝干”,继续用吸管对准墨汁向右吹。 很快,墨干了。 严冬又把钢笔蘸入墨水瓶,吸足一管,对准左下角的位置重新覆盖上一滴厚重的墨水,继续向右上角吹去。 荀阳,李峰,李谷,蒋晓美,琪琪,他们大概就是上天派来的。 派来为她的决心“续墨”。 有了第一大滴墨水的铺垫,第二滴墨水的“路”更顺畅一些,她吹完那些粗大的“树干”后,纸上的墨还没干,她对准它们一一吹出许多条细细的“枝节”来。 只剩最后一步。 她换了支笔,蘸入红色墨水,吸满之后,用笔尖在手指上点了五个小点,再用手指一一摁于那些“树干”的“枝节”之处,形成“梅花”。 如此,一副生动的梅花图便完成了。 因为梅树的枝干都是吹出来的,更显苍劲虬曲,枝姿奇特。 这种画法是爷爷教她的。 在母亲当众把她从美术班拽出来之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学画画了。家里的画板、颜料,统统被没收。 严安合心疼严冬,便教了她「吹画」。 虽然是小小的慰藉,但是严冬却很受用。 不仅因为那是爷爷的爱,也因为「吹画」让她产生一点微小的掌控感。 或者说,是在失控的世界里,寻找到一丝确定性。 因为「吹画」的关键之一就是,一直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 画画也是,事态也是。 从她之前在饭桌上听到姑父说,想把遗落多年的游泳爱好再拾起来,她就在盘算这一天了。 不,从爷爷死的那一天,从她答应去体校工作的那一天,她就将自己蘸入黑色的墨水瓶,开始浸泡,练习吮吸黑暗的能力。 因为姑父想游泳,她开始留意游泳馆,当体校对面有新的游泳馆建成,她知道自己的第一滴墨水,是时候落下了。 她忐忑地吹开,小心翼翼地控制方向,可那些墨水依然很快干掉了。 那些干掉的墨水,是她时刻被亲情动摇的决心。 而她的学生们,是她的第二滴墨水。 24 决心 天色暗了,严冬收起桌子上那副晾干的梅花图,起身从冰箱里取出准备好的冰块,放入保温壶,连同毛巾一起装进布包里,关灯出门。 出发之前,她走到最右侧的空房间,打开门,看了眼那些兔子。 她之前觉得荀阳在游泳馆放的蓝桉对于遮盖味道很管用,便买了些放到这里。不过,断了根茎失去力量输送的生命,怎么和持续散发腐烂气息的生命相抗衡呢?房间里的味道依旧有些冲鼻。 那些奄奄一息的兔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她漠视它们,就像这个世界漠视自己。 关上门,她向「寻阳游泳馆」走去。 穿过前厅,看到地上那些掉落的蓝桉壳,严冬蹲下身,捡起它们,忽然想到荀阳说的那句话。 “有些人努力顶出了新的命运,但是忘不掉过去的壳。” 从今往后,她能丢掉过去的壳吗? 严冬不知道。 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将蓝桉壳丢进那个收纳它们的透明玻璃瓶中,向后院走去。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荀阳正忙活着烤肉。 “诶,你来了,你先坐着休息会儿,我不知道姑父喝红的还是白的,我就都准备了,啤的也有。” 第48章 看见自己的临时决定,让荀阳忙里忙外,严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从小时候那件事,到如今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她欠他的好像越来越多。 “给你添麻烦了。” “瞧你说的,自己女朋友,麻烦什么。” “挺入戏啊?” 严冬越发不好意思,只好低头掩盖自己的神色,顺便将装满“作案工具”的布包在一旁的椅子上放好。 荀阳看着严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小阳,你这游泳馆改得真不错啊。我就说我喜欢跟你们年轻人打交道,你说说,这设计,就是不一样啊。” 白海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严冬愈发慌乱,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区别。 “姑父来了,今天接到‘上级通知’比较突然,准备不够充分,简单吃点喝点?” 白海平朝荀阳烤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硬货都上了,还简单啊。” 荀阳过去招呼白海平在严冬旁边坐下,严冬的身体本能地向外倾斜。不过马上,她就摆正心态,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靠近他。就算是装,也要硬装下去。 就像平日里那样。 “小冬啊,姑父说是为了公事来的,但还是因为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小阳啊。” “您还是说公事吧。” “你看,还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哈。” 白海平发出他标准的笑声,缓解着空气中的尴尬。 “姑父,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我知道小冬之前的感情不太顺利,这不怪她,我不会欺负她,更不会被这件事影响,放心吧。” 说着,荀阳也坐了下来,将一个青瓷瓶的竹叶青酒从盒子里拆出,开瓶后,就开始给白海平倒酒。 严冬惊讶地看着荀阳,刚还说他入戏太深,这就又演上了。 “还没吃,就开始喝啊。” 严冬象征性地拦了拦。 “不耽误不耽误,这好酒啊……” 白海平举起那瓶白酒,仔细端详。 接着,他们两个就像一见如故的忘年交,碰杯喝了起来。 “嗯……这菜也好吃,这蒜泥茄条和手撕熏肘是永宁才有的拌法,小冬她姑也这么拌,这味儿,其他几个县城都拌不出来,我吃平阳的熏肘长大的,平阳熏肘够好吃了吧,娶了小冬她姑以后,我吃第一口永宁味儿就爱上了——永式调法,你说说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俩也是,你俩也是,咱俩也是。” 说完,白海平拍了拍荀阳的肩膀。 “那这得喝一个。”严冬趁势说。 “得喝。”荀阳也上头似的,愈“演”愈烈。 “倒!”刚刚那一大杯竹叶青,已经让白海平的脸红了起来。 说着,白海平又是半杯45度的白酒下肚。 “其实,这是因为姑姑和姑父恩爱,找到了对的人,所以才‘对味儿’。”说着,荀阳又把酒给满上了。 严冬意味深长地看了荀阳一眼,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他。 平时,他话也没这么多。 “太会说话了这孩子。小阳,刚说到永宁,我好奇问问,你父母现在做什么呢?都还在永宁吗?” 听到这个,严冬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他今天愿意来这一趟的主要原因。 昨天在饭桌上,听到荀阳父亲的名字,明眼人都看出来姑姑的惊慌。 白海平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荀阳听到这话,放下酒杯,缓缓低下了头。 “我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失踪了,大概率是出事了,我母亲从那之后精神状态就不太好,现在被我接到市里照顾了。” “哦……这样……他是怎么失踪的?” 放在平常,白海平一定不会追问,可是这件事,他一定得问。 “这件事……其实我现在不说,以后等我和小冬正式见家长也得说,我就现在告诉您吧,我爸是被警方通缉了之后失踪的,但我相信我爸没有做坏事,他也不是自己逃跑的,不然他也不会有一只鞋遗失在河边了,我怀疑……他是被冤枉他的人灭口了……” 不知是说到伤心处,还是酒精的作用,荀阳那不轻易流露情感的双眼,泛着一丝湿润。 “呀,姑父不该问,提到你伤心事了。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容易啊……不过你现在能自食其力,你父母也会欣慰的。” 事隔多年,这些话被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荀阳提起,严冬心里五味杂陈,但也不耽误她在一旁已经倒好了红酒,给白海平递了过去。 “姑父,说错话,自罚三杯。” “嘿!你这孩子,三杯白酒……我这整瓶儿不得干完了。” “您看清楚,这是红的。” “行行行,算你体谅姑父。” 看出严冬在灌酒,荀阳很快从刚刚的情绪中抽离,不解地看着她。 他总觉得,今天的她,哪里不太一样。 往日里,荀阳能感受到,严冬虽然开朗幽默,可她的底色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有一稠化不开的荒寒。 可是现在,她浑身散发着一种……犹如回光返照的邪性,好像要堵上一切……充满了……充满了赴死的决心。 严冬迎上荀阳的目光,假装没看懂他眼神里的疑问,继续倒酒。 平时,白海平总说他酒量好。可是每次家族聚会,他总是最先醉的那一个。 第49章 严冬听人说,男人总是对自己的酒量有误解。常常说自己“没有醉”、“还能喝”的那个,往往是真醉了。真正酒量好的,都闷声不吭气。 现在,他好像就有些喝多了,靠在椅背上,仰起头,解开了polo衫的衣领。 “老板,外面有人找。” “来了!” 看着荀阳起身离开的背影,严冬知道机会来了。 她从包里翻出保温壶,将里面的冰块倒在毛巾上,再将其包裹成球状,轻轻敷在白海平的脸上。 “姑父,你的脸好烫,这儿有冰块,我给你降降温。” “好……是上头了。” 白海平闭上双眼,享受着严冬带来的凉意。 严冬又将手中的毛巾拆得仅剩一层,让冰块的温度能更快穿透毛巾,抵达白海平的身体。 慢慢地,她将手中的“小球”下移,开始冰敷他的胳膊。 大概是十分舒服,白海平没有反应。 见他没拒绝,严冬继续往下,冰敷起他的腿部。 “姑父……舒服吗?” “舒服。” “要不要喝点水?” “帮我倒一杯吧小冬。” 严冬将刚刚偷偷倒好的啤酒递了过去。 红白啤一起喝,更容易加速酒精的吸收,也更容易降低代谢。酸酯失衡的感觉,应该很难受了。冰敷可能让他降低了这种不适吧。 “这个水的味道好怪。” 果然醉了。 “姑父,你记得吗?小时候,你还教过我游泳呢。”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胆子太小,一下水就害怕得发抖,不然以我的水平你还用得着现在才开始学?” 白海平依旧闭着眼睛,半躺在椅子上,享受着严冬的“服务”。 “之前你不是说……很久没游泳了,怀念下水的感觉吗?今天来这儿了,现成的,你……忍得住?” “今天……今天穿这个不行吧……” “游泳馆哪能少了这些,我去拿。说好要替咱们学校考察,你可不能糊弄,得亲自体验下。走吧,外面正好没人了。” “哈哈哈哈哈好,听你的。” 没过多久,严冬拿来一套东西递给白海平,让他去换。 期间,她朝外面张望,好像看到荀阳在和一个穿着体校校服的人在说话。 去更衣室换完衣服,又去了趟卫生间,白海平觉得自己清醒不少,下水舒展舒展也好。 关键是,那么多年没游,确实心里痒痒了。 看着换好衣服出来的白海平,面容无碍,严冬的心凉了半截。他的酒量好像确实还可以,这么快就缓过来了。不过没事,还有冰敷——这可是她那天在这亲自做过实验的。 虽说,那天也很惊险,如果不是荀阳,她可能真的会出事。 可是为了做成这件事,她就算命丢了,又怎么样呢。 严冬陪白海平来到泳池旁,果然,四下无人,正是时候。 “小阳呢?” “在外面跟人说话呢。” “人家不在,我这样好吗?” “怕什么呀,都自己人。你游吧,姑父。试试这儿的环境。” “好嘞!” “扑嗵”,白海平跳进泳池之中,严冬的双手紧紧捏住手中的毛巾,两眼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从小,她见多了那些因为调皮非要去河滩游泳而溺水的同学,太明白一个道理——容易淹死的,都是水性好的。 上次,她仅仅是冰敷了小腿,就在泳池里因为痉挛险些溺水。 现在,白海平酒后剧烈运动,本就可能干扰神经和肌肉系统;再经过她的全身冰敷,他有很大的概率会出现自己上次的情况。 时间从未像此刻这般漫长。 每一秒,严冬都觉得煎熬难耐。 果然,白海平在深水区快要游不动了。 他想要发出声音,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一般。 看着白海平像她的兔子那样,无望挣扎,严冬如释重负。 她觉得脸上一阵冰凉,伸手一摸,不知为何,也不知何时,留下了眼泪。 等她平复心情,再向游泳馆外张望,却发现荀阳不见了。 严冬想了想,追了出去。 她可不想一个人留在命案现场。 25 伤口 匆忙走出「寻阳游泳馆」的严冬没有意识到,那个巨大的存放蓝桉壳的玻璃瓶后,正站着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夜晚的风里已经带有一丝初秋的凉意,浇灭了刚刚由于极度紧张渗出的冷汗,严冬起了鸡皮疙瘩。 她小跑过马路,似乎看到荀阳钻入了学校后面那条巷子里。 那里可以从别的小区进入教职工宿舍,难道他是要…… 严冬立即意识到什么,就近从学校正门进去,跑回那个独属于她的由柳树围成的“小院”,“小院”里黑漆漆的,和往常一样没有生气,像自己淹没在这座城市般死寂。 还好,没看到荀阳。 突然,最右侧平房的灯亮了。 一股夹杂着蓝桉的腐烂气息从房间里窜出,盖不住的秘密终于溢出来了。 久违的感觉从腹腔升起,那是一种紧张伴随着羞耻的难过,严冬感到身体一阵麻痹,像是过电后的无力。 她缓缓靠近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 果然,荀阳正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恐怖景象。 第50章 原来刚刚,游泳馆外面穿着体校校服和荀阳交谈的人是李峰。 他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想到了荀阳。 他深深记得,在送妹妹李谷去殡仪馆的路上,荀阳说过,如果有朝一日,遇到昔日的仇人,会让对方也体会一下,挚亲之人死不见尸的滋味。 荀阳为什么突然换了个身份,又突然变成严老师的男友出现在白主任家。 他提及父母时,白主任的妻子为什么眼里充满惶恐。 李峰心里有了答案。 在葬礼上闻到的那个独特的熟悉气味,果然属于荀阳。 如果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都是那一家人,那么,他是可以信任荀阳的吧。 毕竟,他曾经在自己最绝望和痛苦的时候,给过自己某种不可替代的支撑与帮助。 无可置疑,他是个好人。 夜已深,大街上也没什么行人,觉得荀阳大概不忙了,李峰来到学校对面的「寻阳游泳馆」。 店员喊出荀阳后,俩人站在空荡的街头,无声胜有声。 昨晚目睹了李峰对白海平的“质问”,荀阳也猜到了他去体校上学的目的。 “荀阳哥哥,不好意思,还是知道了你的名字。” 荀阳一愣,知道李峰在揶揄自己当初拒绝告诉他姓名的事。 他抬起手摸了摸李峰的头,“臭小子,没想到还能见面。” 哪知李峰对荀阳的热络并不领情,把头一歪,眼神一躲,向后退了一步。 “那个……你和严老师……是真的在谈恋爱吗?” 说完,他的眼神坚定地迎上了荀阳,似乎在透露着,自己什么都猜出来了。 荀阳一愣,忽然懂了李峰的意思。谁让他们两个都知道对方的老底。 “其实今天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你的。你来体校,是为了你妹妹吧。你觉得她的死和你们学校的白主任有关。” 李峰看了荀阳一眼,咽了口唾沫。 “是,但我没有证据。” “那就不要拿前途开玩笑,你想从学校找到线索太难了,即便找到了,也做不了什么,毕竟你妹妹出事的时候,旁边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我昨晚听见了,你中考全市第五,多少人羡慕的成绩,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去体校你妹妹就能回来吗?” 同一天竟有两个人对他说同样的话,李峰苦笑。 “你觉得,你对我说这话……有说服力吗?” 荀阳一怔,是啊,自己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做了。 旁人总是最能看清利弊的,可旁人又怎知仇恨在身体里日夜作祟的痛苦。 亲人至死不能瞑目,人生何来利弊权衡。 李峰叹了口气,跟荀阳讲了自己怀疑白海平的理由,从葬礼那天的兔子玩偶,到琪琪的短暂失踪,再到严冬奇怪的举止。 “白主任的女儿喊我和他家人一起秋游,那天你也会去吧,‘新晋男友’。” “嗯,我也会去。但你……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你……怀疑你严老师?事情没定论前,你别做傻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或许你女朋友和他们是一丘之貉呢。” 这话荀阳刚刚听白海平说了一遍,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听了一遍,还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本就因为利用严冬充满愧疚,听李峰这样说,他有些不快。 “你刚也说了,现在没有证据,不要随便猜测,如果你没搞清楚就拉别人下水,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你父母怎么办?他们现在可只有你了。” 李峰完全无视荀阳话里外话对他的担心,此刻他只有失望。 “看来荀阳哥哥现在放下仇恨立地成佛了,这是真爱上我美丽善良的严老师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美丽善良的女朋友,关起门一个人在做什么好事情。” “你……什么意思?不如直说。” “你应该没去过她住的地方吧,你去看一眼就明白了。” 眼前的画面让荀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虽然他这十年来,自认什么恐怖的景象都见过了。 那几十只兔子躺在或狭小或庞大的笼子里,身体虚弱到几乎无法动弹。各种瘦骨嶙峋、眼神幽怨、皮毛污秽的垂死惨状,都让荀阳心生怜悯。 他无法想象,他从小认识的那个善良温柔的女人——连见到他母亲那样的陌生人受欺负都看不下去,却会有秃鹫一般凝视死亡的乐趣。 严冬站在门口,像做错事情的孩子,不敢进来。 又像理直气壮的恶女,一脸漠然。 可荀阳看向她,又像是在看向那些兔子的同类,她放佛只是其中垂死挣扎的一只而已。 荀阳什么也没有说,走向严冬,拉起她的手,走出了这间房。 他们一起回到严冬的房间,他让她坐下不要动,自己接了些水去清理兔笼。 接着,他又回来找了些干净的食物和水,再次出去了。 严冬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刚刚在泳池边的事她还没有消化,眼前的事她更无力辩驳。 不知过了多久,荀阳回来了。 他开门的瞬间,更多月光洒了进来。 她的房间一直没有开灯,今晚的月亮已经足够大足够亮,她足够无所遁形。 荀阳也没有开灯,洗过手后,他在原地站着,像是不敢动弹,只是面对着严冬,不知如何是好。 第51章 阴影之中,严冬看不清荀阳的表情。 但严冬的瓦解,荀阳尽收眼底。 他鼓足勇气,走向严冬,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发生了什么?” 是啊,她在做什么。 把濒死的它们买回来时,她在想什么? 她为什么可以冷静地看着那些兔子慢慢死去?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兔子的? 似乎……从幼儿园时的兔子舞表演开始。 26 长夜(一) leftleftrightright go turn around gogogo jumping grooving dancing everybody rolling moving singing night&day let's fun fun together let's play the penguin's games smacking beating clapping all together rocking bumping screaming all night long let's go everybody and play again this song leftleftrightright go turn around gogogo … 1997年的六一儿童节,7岁的严冬和几个女孩子伴随着流行的《兔子舞》音乐,在台上一蹦一跳地表演着。 她的情绪不是很高。 配合这个舞蹈的服装是一个连体的白色运动服,腹部位置一大坨傻傻的粉色椭圆形图案和包脸帽上的粉色耳朵,这就代表了她是一只“兔子”。 噢,还有屁股位置那个毛茸茸的短尾巴。上台之前,不知道被捣蛋的男生捏拽过多少次了,她生怕尾巴掉了或裤子开线。 但这不是她烦躁的来源。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不喜欢这套衣服。 一个比严冬更泄气的女生从她身边走过,是下一组要上台的小演员。 据说那个女孩子被选中的原因是,个子高,头发短,可以扮成异性和其他男孩子一起跳解晓东的《中国娃》——春晚火起来的那首。 她看着那女孩站在最后一排,穿着镶了金黄色边的无袖白褂,挥着系在腰间的绿舞绸,淹没在一堆男生之中,茫然无措。 扮演兔子,扮演男生,好像都令人高兴不起来,大概是因为在这之前,她们还没有先好好扮演过女生吧——另一组戴着新疆帽的女孩子就兴奋得很,她们要甩着长长的假辫儿和漂亮的裙子跳《掀起你的盖头来》,还没上场,就已经翘起兰花指,一手搭在胸前,一手翻在头顶,开始扭脖子了。 《兔子舞》表演结束后,其他小朋友都被家长领下去换衣服了,没有家长前来的严冬把衣服放在了教室,老师让她不要乱跑,一会儿再换,先回班级所在的位置坐好。 六月的太阳光已经很强烈,严冬穿着毛茸茸的衣服热得出汗,她回头往学校门口的方向看了眼,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父母一如既往地外出工作,爷爷所在的防疫站和奶奶所在的妇幼站最近一起展开了去乡下的入户随访工作,作为有经验的老医生他们都参加了。 家里只剩姑姑严爱人可以接她,但今天出门前她也说了,月初供销社忙得很,估计不能按时去幼儿园,更不要说提前去看严冬的表演。 严冬嘴上说“没关系”,心里想,那个表演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姑姑这么忙,还得分出精力照顾自己,实在是辛苦。 “诶,严冬,你还在,太好了,跟我来。” 严冬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白舞鞋,都没发现什么时候,舞台上开始表演新疆舞了。 老师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还没反应过来,老师已经走到了严冬跟前。 她没说要做什么, 只是把严冬从座位上拉起来,带着她穿过人群,来到一个办公室。 一进去,严冬看到里面站着几个大人,除了眼熟的几个学校老师,还有一个生面孔的年轻男人。 他们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严冬听不懂,只听到几个词,什么“全市第一个体校”、“艺术体操”、“好苗子”。 那个生面孔男人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短袖衬衫,黑框眼镜,面容白俊,笑容和蔼。 不一会儿,姑姑来了。远远地,老师就在门口挥手招呼她。 “严冬的家长来了。” 老师向生面孔男人介绍着严爱人。 她梳着背头短发,戴着黑色墨镜,穿着无袖掐腰设计的白色衬衫领上衣,卡其色格纹喇叭裤,布洛克皮鞋,两手插裤兜,看起来很酷。 “严冬妈妈您好,我是市体校规划处负责人白海平。” 严爱人摘了墨镜,没有理会白海平伸过来的手。 “我不是她妈,我是她姑,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白海平专门到各县负责考察规划专业项目给市里新开设的体校,而体育最好都从娃娃抓起,今天便是他受邀来到永宁县幼儿园,作为六一嘉宾在台下观看了表演。看到严冬表演的兔子舞时,他眼前一亮。 “到底是艺术还是体操,听不懂。” 白海平笑了笑,耐心解释。 “艺术体操是一项对运动员的身体条件有较高要求的运动项目。不仅要求瘦高,还需要很好的协调性,严冬的肢体比例特别好,这让她的动作比别人更有美感,而且有柔韧性也有爆发力,这很难得,就是有天赋可以吃这碗饭的。” 给严爱人介绍了一番学校以及这个项目的前景之后,见严爱人没有说话,白海平递过报名表,让她考虑考虑。 第52章 严爱人回家把这事告诉大哥大嫂后,一向把文体行业视为不务正业的他们自然满口拒绝,这件事不了了之。 没想到,严爱人很快又遇见了白海平。 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平阳市里。 大嫂杜俊芳有次出差,和大自己一届的高中学长齐麟重逢,发现他30岁了还是单身,开文化公司,为人处事十分有魄力。 关键是,他常和电视台打交道。 杜俊芳第一反应就是把他介绍给同样对电视台工作感兴趣的小姑子。 平时在家里,严爱人没少模仿电视上的记者说话,虽说家里的男们人都当她做梦——记者哪是那么好当的,况且供销社的工作旱涝保收,瞎折腾什么。但杜俊芳在这件事上倒同意婆婆的态度,小姑子长得漂亮,做事认真,看她模仿记者报道的样子也不比电视上的专业记者差,没什么痴心妄想的,凡事皆有可能。 于是,杜俊芳做了回红娘,介绍严爱人和齐麟认识。 严爱人要比杜俊芳小上5岁,一个读高三的时候,另一个念初一,严爱人间接也算是齐麟的学妹了。 齐麟本来对杜俊芳的好意没当回事,可是第一眼见严爱人,他就感觉自己的魂儿被抽走了。 严爱人的外表、品位、气质,实在不像一个县城走出来的姑娘。 她苹果肌那颗痣,性感得像一个逗号,让齐麟觉得,和她在一起,世界上的美好可以永远没有句号。 同一个学校,还有共同话题,俩人即便相差6岁,还是一拍即合。 齐麟告诉严爱人,想进电视台不是什么难事,可以先进商业电视台养养经验和资历。他多少和负责人说得上话,可以引荐一下。 听齐麟这样说,严爱人觉得来市里工作和生活忽然变得可实现了起来,就连永宁供销社的同事都觉得她像变了个人,工作也更积极了,每天就像第二天再也不用来上班那样高兴。 热恋中的人,总是腻歪不够,齐麟周末应酬多,严爱人便常常请假或调班,挑工作日去市里找他。可即便如此,严爱人也总是扑空。她劝自己,齐麟是生意人,安排临时有变很正常。 这天,白海平正是撞见了再一次落单的严爱人。 他们竟不约而同来到专业摄影器材店。 白海平是在为学校购买摄像机,严爱人则是前来望梅止渴——齐麟总说,推荐她去电视台需要时机,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着严爱人盯着摄像机的样子,就像其他女人盯着金银首饰,白海平觉得这个时髦爽快的女孩子有些特别。 他让店员拿出松下m3000,听完操作讲解后,对准严爱人就开始拍摄。 严爱人也不怯场,拿起店里的话筒就开始假装主持。 “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记者严爱人,您现在看到的是我市一家黑心器材店……” 严爱人一秒切换的腔调和仪态都十分专业,店员还以为她真是记者,瞬间急了。 “诶说什么呢!你们在干嘛?” “里面没放录像带,别急,闹着玩的。” 看着严爱人笑得花枝乱颤,白海平放下手中那台摄像机,若有所思。 “不如这样,这台机子我买回学校呢,用的情况也不太多,放着吃灰实在有些浪费,我可以发挥一下它的价值,时不时拿出来晒晒太阳,我来扛着,当你的摄像师,你安安心心做你的严大记者,就当练手了,怎么样?” 严爱人歪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双腿也交叉着,脚尖在地上摩挲来摩挲去,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男人。 “你不会是想泡我吧?” 白海平愣了下,低头笑了。紧接着,他又扬起下巴,笑着看向她。 “你不是麦乳精,我也不是白开水,从何泡起。” 见自己这么直接对方都没有接茬,严爱人撇了撇嘴。 “你就适合白骨精。” 二人嘻嘻哈哈扛着摄像机出了店门。 一来二去,二人竟熟络起来。 白海平果真说到做到,常常把学校的摄像机带出来和严爱人到处拍。体校外出更方便,所以常常是他前往永宁去找她。 严爱人有揣摩过白海平的真实用意,可自己现在还有个齐麟。所以他不急,自己更不急。 他想玩,她就陪着。 有时,严爱人也会带严冬出来玩,他们便拿摄像机对准严冬,让她表演节目。 严冬害羞,白海平便说,“背个课文吧,愿意吗?” “愿意吗”,他说话真好听。 原来人和人之间还能这样讲话。 严冬开心地点点头。 站在摄像机前,严冬露着豁牙,一本正经地背了起来。 “《冬冬的奶奶》——人们都说,冬冬有个好奶奶,可是冬冬觉得,他的奶奶很小气……” 严爱人和白海平一起站在摄像机后面,静静地拍着,严冬看不到他们的脸。 白海平突然扭头亲了严爱人一口,严爱人有些错愕,但也没说什么。 等严冬背完,白海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着她夸了起来。 “严冬上镜真漂亮呀,以后做演员吧,像挂历上的美女一样。” 严爱人得意地说:“我侄女能不漂亮吗?严冬长大就做演员好不好?” “演员想演什么就演什么吗?” 第53章 “导演让你演什么,你就演什么。” 严冬撇了撇嘴,那和扮演兔子,扮演男生,好像没什么区别。 “但是你可以挑剧本,可以变成童话里的公主,可以体验很多不一样的人生。这样,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他又这样询问她的意见。 一瞬间,严冬竟然允许自己想象其他家人也这样和自己说话。 “嗯?愿意吗?” 严冬点头。 县里的防疫站和妇幼站各半栋楼,合建在一起,正面是街道,背面与大河相望。 单位给严安合和郝梅莲分的房也在这栋大楼里,一层西边尽头就是妇幼站门诊,接着两间房是严家,再往后就是日常闲置的“病房”,那里的木床永远铺着白色的床单。 白海平每次来永宁,就住在那些干净的“病房”里,就像住在严家的客房。 这天晚上也不例外。 严爱人将白海平带到家里,想先休息休息,聊会儿天,再让白海平回“客房”。 严安合和郝梅莲去乡里服务还没回城,所以家里只有他们三个。 几个人刚坐下,楼里停电了。 严爱人走出门,站在半路天走廊,面对着大河,趴在栏杆上看向其他楼,也黑漆漆一片。 “看来又是全县停电,整天挖路修路的,动不动停电,烦死了。” “姑姑,电话响了!” 严冬在屋里喊着。 严爱人趴在沙发上接了家里的红色座机。 “喂……不是啊,今天不是我值班……没错今天是该我,但我跟小王换班了,他不去关我什么事?我家还有事呢……行行行,我去。” 挂了电话,严爱人无奈地说,自己要出去两个小时,只能让白海平先陪着严冬了。 “小冬,一会儿你乖乖睡觉,听见没?” “好的,我会听话的姑姑。” “那个,那……就不好意思了……” “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快去吧。” 白海平就像他的名字,永远如海面平静,波澜不惊。 此刻,他坐在那里,温柔地看着严爱人,她感觉自己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但很快,她让自己冷静,告诉自己,她爱的是齐麟。 严爱人出去了,屋子里瞬间变得极其安静,整栋楼似乎只剩白海平和严冬两个人。 门开着,严冬听得见大河流淌的声音,还有……白海平急促的呼吸声。 她抬起头,看向白海平,他正面对着大河的方向,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的眼镜折射出蓝蓝绿绿的光,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头狼。 27 长夜(二) 白海平起身,关好门,又坐回了沙发。 电视机后面的窗户本就被窗帘遮蔽得严严实实,此刻屋子里更黑了,几乎看不见任何。 “小冬,告诉叔叔,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我觉得很黑,很安静,有点害怕,但是又没那么害怕。” “因为知道身边有叔叔,所以不那么害怕,是吗?” “嗯……也不全是。” “还有什么?” “因为黑,所以害怕,也因为黑,所以不怕。” “什么意思呢?” “我怕黑,是怕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可周围黑下来,我害怕的东西也看不到我了,所以我也因为黑而变得安全。” 空气里传来短暂的沉默,一只热乎乎的大手覆盖在严冬的小手上。 “小冬,你刚刚的话,说得真好。你知道吗?想要做好演员,有个关键的词叫‘解放天性’。许多伟大的演员都经历过这样的训练,它能帮助演员打破常规,达到更高的表演境界。你刚刚的感受就说明,你有解放天性的欲望,你天生是个做演员的料。” “我……我听不懂。” “你有在黑暗里舒展自己的欲望,黑暗之中我们可以做自己最真实快乐的样子,你看那些话剧演员,他们在台上是看不到台下的,只有台上的一点亮光,他们身处黑暗,只感受得到自己,才能表演得更灵动。” 看严冬没有回应,白海平的手滑向她的肩膀,轻轻搂住了她。 “举个例子……六一儿童节那天,你穿着小兔子的衣服在台上,看到台下的人在看你,是不是就很不自在?你怕自己跳错,怕衣服太热,怕自己出丑,没法自由地表演。现在叔叔看不见你,你再跳一遍兔子舞,看看是不是跳得更好,更开心?” 这段日子以来的相处,让严冬对温和友好的白海平好感倍增。他见过那么多世面,说起什么都头头是道。听他这样讲,严冬便十分听话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茶几前面的空白区域,边唱边跳了起来。 leftleftrightright go turn aroundgogogo …… 果真,黑暗里的舞蹈与动作更自由和惬意。这和一个人的独处不一样。独处时,人尚且能看到自己的肢体,能看到自己和周围物体的链接。可黑暗之中,人与世界不互相凝视的时刻,大概是一个生命可以重温混沌母胎的时刻,类似小孩子们蒙着被子和头纱四处乱窜的快乐。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形态,没有审判。 无需担心,也无需负责。 “开心吗?小冬。” “开心!” “小冬,你是个有才华的孩子,戏剧表演需要你放开自我,感受角色的情感,我觉得现在还不够。我考考你,如果现在你不是在跳舞,你在真实的扮演一只小白兔,你会怎么演?” 第54章 “我……我在森林里,一边快乐地玩耍,一边……也会担心大灰狼突然出现。” “小冬真有想象力。那你就把衣服脱掉,尝试扮演一下它吧,小白兔在森林里是不穿衣服的。” “啊?脱掉?” “对,贴近自然。这个过程会非常独特,通过脱掉外在的束缚,你可以更深入地探索和体验角色的内心世界。你要相信我,作为第一个发现你闪光点的人,我希望你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而且,你不觉得现在这个机会很难得吗?为了配合你的表演,整个世界都关灯了,整个楼都安静了。叔叔什么也看不见哦,不用害羞。” 从人群里第一次被白海平关注到,说她是跳艺术体操的好苗子,到耐心询问她的意愿,为她塑造起一个做演员的梦想,严冬感觉自己就像平时玩的铁皮弹跳青蛙,被对方一下又一下地上了发条,不由自主地就听从指令。 “好。” 她好像总是说“好”。 严冬一件件脱掉衣服,赤身裸体,蹲了下去。 在黑暗之中,她像铁皮青蛙,不,像兔子那样,一下一下往前蹦着。 黑暗之中,严冬听到窸窸窣窣地声音,她停下来想仔细听辨,却什么声音都没了。 “叔叔?” 无人回应,只有远处大河的流淌声。 “叔叔?” 严冬害怕地站了起来,又被什么东西摁了下去。 “小白兔还想站起来啊,刚还想奖励你一个萝卜吃,就演错了。” 不知什么时候,白海平已经站在了严冬面前。 严冬下意识伸手想要去触碰,好像真的碰到一根“萝卜”。 一根像是刚刚蒸熟的,温热的萝卜。 褶皱里的泥土都被洗干净了。 她吓得撤回了双手。 “聪明的小白兔,那是大灰狼用来引诱你的胡萝卜,从草丛里快速拔掉它,拆穿大灰狼的诡计。” 蹲在地上的严冬再度想要站起来,却被那双大手又一次摁了下去。 “拔。” 冰冷而不容拒绝的声音。 严冬有些害怕刚刚那个东西,但是她只能再度伸出双手。不知为何,她觉得白海平此刻像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尊重她意见的叔叔,有一点凶,又不像在发脾气。一向不会拒绝人的严冬,为了保持他们之间的“友好”,只能服从。 “叔叔,我拔不出来。” “多拔几下。” 头顶的那个声音有些变形,她觉得白海平的呼吸声更大了。 严冬将手伸向杂乱的“草丛”,想从萝卜的根部拔起,再努力尝试一下,依然无果。 “叔叔,我腿麻了,我不想演了。” “那,你吃掉这个萝卜吧,表演就结束,好吗?” 那个声音幽幽地砸下,像是不得违抗的圣旨。 “好……” “别咬坏我的道具,轻轻地……” 严冬握住那根“胡萝卜”,凑上去,张开了嘴巴。 那萝卜像是腌渍过的,有股特殊的腥味。 一下。 两下。 …… 严冬再也受不了,扭过头干呕了起来。 在她抬头的瞬间,看到座机电话旁亮着红灯。 刚刚,她一直以为那个黑暗里的小红点来自奶奶家的座机电话。 可是此刻严冬突然发现,那个方向亮着的,是两个小红点。 一个小一点,一个大一点。 小的是她熟悉的,座机电话上的灯。 大的是只有白海平出现时,如他的眼睛一般,出现在摄像机上的灯。 严冬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她羞愧地摸索着,寻找自己刚刚脱掉的衣物,凭感觉穿好它们。 等她穿好再转身,那个大一些的小红点熄灭了。 和小红点一起消失的,是白海平。 只见他快速打开门,跑回了“客房”。 严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陷入迷茫。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即便反应过来,她也没懂,刚刚,叔叔在做什么。 他又希望自己怎么做。 就这样开着门,借着月光,严冬爬上了床,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只是隐约觉得和平日里,他与姑姑一起对自己做的事情没有太大分别。 都是录像。 5分钟后,白海平回来了。 严冬像是懂得尴尬那样,懂得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假装。 玩了一天太累了,严冬很快睡着。睡梦中,她好像感觉到家里的灯亮了,姑姑也回来了。 从这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白海平。 再后来,严冬上了小学,严爱人和齐麟的感情也步入正轨,郝梅莲时不时唠叨着杜俊芳难得对家里有点贡献——做了个好媒。 “公元2000年,今年这么好的年份,妈到底能不能看到你结婚。27了,再不结婚老姑娘了!” 那段时间,严冬总听到奶奶这样对姑姑说。 郝梅莲的确在这一年看到女儿结婚了,只是结婚对象不是齐麟,而是消失了很久的白海平。 他们像从1997年直接跳到2000年那样,延续着昔日的浪漫和恩爱。 白海平的条件远远不及齐麟,但也不错,一表人才,工作又好,性格又好。 关键是,对严爱人百依百顺,来了永宁勤快又幽默,全家没一个人说他不好,甚至从爷爷奶奶到父亲严敬人,都在劝严爱人让着点白海平,别老欺负他。人前人后,郝梅莲逢人就夸,自己遇到了一个人间难觅的好女婿。 第55章 可不知为何,三年之后再见,白海平好像失忆一般,完全忘记了和严冬曾经的“亲昵”。 他们之间甚至不是陌生,而是近乎冷漠的关系。 每次见面,严冬都出于礼貌主动打招呼,喊着“姑姑姑父”,可是对任何人都很热情的白海平就像厌恶严冬那般,只有冷脸。她在家里的存在感本来就弱,叫完人有严爱人回应她,白海平的反应自然而然地被掩盖。 时间久了,严冬也习惯忽视白海平的存在,反正每次见面都是闹哄哄一堆人,没人在意她少叫了一个长辈。 和姑父之间的关系,让严冬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什么异物,说不出口。 那种感觉,就像当年在黑暗之中吞下什么异物。 无法描述。 好在也没什么可说的。 2000的这件婚事仿佛是个切割线,爷爷奶奶和姑姑彻底搬到平阳市里生活,严冬则留在永宁——严敬人和杜俊芳的工作稳定了一些,不用再四处跑了。 妹妹严夏也被父母从姥姥家接了回来,仅差一岁的姐妹开始在一起生活。 每次去市里,姑姑姑父也会带严冬和严夏去玩,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除了严冬发现,姑父对妹妹比对自己更加热情,时常抱在怀里,互相开着玩笑。 大概是自己不爱说话,嘴笨,不讨人喜欢吧。 直到初中,严冬姐妹都去了市里上寄宿学校,周末回爷爷奶奶家拿生活费,偶尔会跟姑姑姑父碰面。 严夏初二的时候早恋了,除了会告诉姐姐严冬,她还告诉了另一个人——白海平。 “你和姑父的关系,好像一直很好。” 一个夜晚,俩人躺在一张床上,严冬试探性地问妹妹。 “姐,你不觉得,姑父比咱爸温柔多了么。咱爸太暴躁了,咱姑脾气也不好,咱姑父对咱挺好的。虽然咱奶奶那样,但是她夸姑父确实没夸错,姑父人确实好。” “嗯,是……” “但是,我跟你说件事,姐。” “什么事?” “有次,我去姑父家住,就是他们新搬的那个家的书房,我晚上一个人在上网,姑父就进到我房间,问我和我男朋友的事。问着问着,他就把手伸我衣服里了,然后把手放在我手上,摁着鼠标,说要给我看一个好东西,然后……就打开了那种网站。” 瞬间,严冬的胸腔中像是有块总也化不开的冰碎掉了。 里面藏着被她冰封起来的,那个7岁的夜晚。 原来,那些折磨着她的尴尬和屈辱,是因为自己被姑父侵犯了。 原来,自己确实是被侵犯了。 生物课看到那个“萝卜”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 只是那个夜晚太不真实,她和姑父之间的“友好”仿佛也不存在,一切都像一场可以被推翻的噩梦,只有她单方面的证词。 严冬第一反应是,这种事是不是应该告诉母亲。 可是,她要如何开口呢?从自己7岁的事情讲起吗?母亲会说什么呢?这样对得起姑姑吗?大家会相信自己的话吗?这件事……算大事吗?自己说出来是大逆不道吗? 她想起姑姑和姑父结婚那年,全家人一起去度假。 父亲把自己丢给游泳池里的姑父,让他教自己学游泳。 “爸……我……我不学……” 严冬甚至连泳衣都不想换。 “你姑父游得那么好,一般人想学都没机会。别娇气,看你妹多利索。” 严冬一转头,看到妹妹已经泡在水中,在姑父的怀里嬉戏。 “我……我怕水,我不学。” “你是怕学不会出丑吧,谁看你啊。” “我……不是……我就是不喜欢。” “女孩子就是没出息,这事儿那事儿的,上不了台面。” 严敬人泄气地走开,嘴里不依不饶。 “小冬,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看你妹妹多活泼,接接地气吧,别老端着,出来一回,别让你爸生气。” 杜俊芳也在一旁催促着。 严冬只好去换泳衣。 下水以后,白海平也只是客气地给她做了讲解,就让她一个人扶在池边自己练习了。 泳池另一边传来姑父和妹妹的笑声,严冬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可她那时只有10岁,只好把这一切理解为,是自己“不接地气”,不讨人喜欢。 现在看来,姑父的行为……就像对目标的自然切换。 他转移目标,是因为他觉得妹妹更“漂亮”吗?是因为妹妹性格更“好”,让他开心吗?是因为妹妹早恋,他觉得妹妹更开放吗?是因为他觉得和妹妹“关系好”,妹妹不会揭发他吗? 严冬警觉地意识到,她不应该去想自己哪里有问题,现在是姑父的问题。 姑父如果怕揭发为什么要对姑姑的亲人下手呢?是啊,他为什么要对家里的人下手呢?他不爱姑姑了吗?他不怕大家知道这件事吗? 他……他不是一个好人吗? 自己如果说出来,以姑姑的性格,会和他离婚吗?奶奶会吃了自己吗?爷爷会对自己失望吗?父亲会对自己动手吗?母亲会像平时那样总说自己胡思乱想精神错乱吗? “姑父……以前也对我做过类似的事,但我……我说不准是不是。” “哦?说来听听。” 严冬鼓起勇气,把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妹妹。 第56章 她听完之后,只是“哦”了一声。 严夏的口吻,是那么平淡,平淡到像在回应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其实也没什么。睡吧。” 严夏的反应,出乎严冬的意料。她不懂妹妹的意思,是因为她谈过恋爱,所以懂大人的事情么?妹妹比自己早熟,平时做事也总是显得比自己有主见,她遇到这样的事,是这样的处理方式,严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15岁,正是和父母话少的年纪。况且,只要联想到他们的反应,她就宁愿自己吞下所有“异物”。 “小夏,以后少去姑姑家吧。离他远点。” “嗯,睡吧姐。” 后来,这件事像是真的被严冬吞下了。 就算为了爷爷,为了姑姑,为了父亲,她也可以吞下。 于是,经常性的家庭聚会,她习惯了把白海平当陌生人。 无需尴尬,该羞愧的是他。 严冬这样想。 哪怕妹妹和他的关系一如既往地好。 她不知道妹妹和她一样,也把这件事吞下了,还是说,她压根不在乎,遗忘了。 不在乎挺好的。 严冬想起一个笑话,是高考结束后,班里同学在聚会上讲的。 讲笑话的男同学绘声绘色:“一个村妇提着一篮自家的鸡蛋去集市上卖,半路遇上三个大汉,村妇吓得赶紧把一篮鸡蛋护在身后。结果一听,三个大汗是想要强奸她,完事儿她起身,一手拿着鸡蛋篮子,一手拍着身上的土,不屑的说‘多大点事儿,我还以为要抢鸡蛋呢!’笑死了哈哈哈哈哈!” 其他同学也跟他一样,大声笑了起来,那戏谑的声音透着对村妇心态的不解和嘲笑。 唯有严冬,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或许其他人笑的,是在村妇眼中,贞洁不及一篮鸡蛋。 可严冬笑的,是如果伤害已经发生,那些人做的事情就应该像屁一样放掉,他们的那根“胡萝卜”还真不如一篮鸡蛋重要。 她笑的,是男人为了“这么点事儿”煞费苦心的可怜。 28 长夜(三) 不屑的另一面,是不敢。 她不屑那个人的所作所为,也不敢让家人知道。 那不敢的另一端是什么? 无数次回想15岁的那个夜晚,那个妹妹向她吐露秘密的夜晚,严冬都清晰地记得,她们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是否要告诉家长,就好像她们二人心知肚明,这件事不可能让家长知道。 毕竟,那是一个“安稳好合”的体面之家。 她们不敢打破。 可严冬知道,让自己选择沉默的,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时姑姑和姑父刚结婚一年,他们还住在齐蜀路的青澜园大院。 一个燥热的午后,严冬在姑姑家醒来,大人们不知道都去哪里了,姑父一个人在看录像带。 那个房间不大,客卧一体,姑父坐在沙发上背对着自己,她在床上的位置,可以直接看到电视屏幕。 醒来后,严冬没敢发出声音,因为她看到电视上显示的,正是自己。 7岁那场黑暗中的“游戏”,原来那样清晰可见,那些混沌的噩梦,原来全部是发生过的事实。也是那一刻,严冬确信白海平当年对自己做了什么。 电视上,自己赤裸着身体,自愿沦为那个“命运手掌”中的浮萍,随之摆动,丝毫没有反抗的痕迹,而白海平头微微后仰,舒服地闭着眼睛——正如此刻,他做着和电视里同样的动作。 可怕的是,电视画面并没有随着那场“游戏”结束,而是切到了另一个场景。 是爷爷奶奶家的“客房”,即妇幼站那些闲置的病房。 严冬躺在单人床上入睡,白海平则在地上铺着凉席,穿着篮球短裤躺在上面。 盯着屏幕的严冬想起来,这是去年,自己10岁、刚升三年级,也是姑姑姑父快要结婚的时候。 那天,父母带妹妹去临县参加婚礼,自己要参加学校军乐队的排练,没有一同前往。结果,赶上姑父一个人回永宁帮爷爷奶奶收拾东西,往市里搬家——姑姑此刻已经入职市里的商业电视台,正忙着卷入新工作的紧张节奏。 爷爷说“小冬10岁了,可以自己睡了”,就让她一个人睡在“客房”——白海平的隔壁房间。 房间里有两个病床,床头对床尾地靠着同一面墙,另一面墙则是器材柜。 严冬起初睡在靠近门的那个单人床上,可是一只温热的大手将她惊醒——她的手搭在床边,被白海平握住,她吓得立即抽了回去,转身继续装睡。 可是一转身,给身后腾出位置,白海平爬了上来,抱住了她。 很快,他的腿也盘了上来,她感觉到他在用力夹紧自己。 严冬腾地跳出毛巾被,站了起来,跳到了靠窗的那个床上,赶紧躺下,抽走毛巾被,把自己再一次紧紧裹住。 她听见白海平回到了地上,重新躺回了凉席,稍稍松了口气。 可是紧接着,她又听到凉席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他……他又跟了过来!又躺在了自己的床边! 从未有过的恐惧从脊柱开始蔓延至全身。 严冬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不知道,如果他再度爬上床,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看着外面巨大的圆月,排遣着自己的恐惧。 月宫里的玉兔,是不是就不会遇见大灰狼? 第57章 玉兔……玉兔……连一只兔子,人们都要求它是纯洁的。 天什么时候会亮? 夜晚为什么这么漫长。 严冬在极度的紧张中不知撑了多久,终于疲惫地睡着了。 而此刻电视屏幕的画面,正是自己睡着之后的事情。 原来……白海平最终还是爬上了床。 他真能等,真有耐心,真有本事。 画面里,他轻轻掀起毛巾被,抚摸着严冬的后背和侧腰,对准她的屁股,掏出了什么。 严冬不忍再看,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种她不知道的时刻,还有多少次。 这些她不知道的录像,还有多少盘。 她多想勇敢地跳下床,站在那个全家人眼中的大好人面前,大声责问他,究竟为什么,可是她不敢。此刻,她甚至要担心那个人过来,再做一遍那种事。 不,刚刚自己睡着,他是不是已经…… 她不敢想。 她不是没跟父母“抗议”过,表达自己不想去姑姑家,可是父亲权当作是自己小时候闹情绪不想去爷爷奶奶家一般,不懂事而已。今天来的时候她也想着,跟着那么多人,她不会有事。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只剩下自己。 希望没有下次了…… 一定不会有下次,一定不会…… 终于等到姑父出门,大概是去卫生间。她爬下床,想要找到那些录像带,可是任凭怎么翻,都没有发现。他们家各种各样的录像带太多了,她根本无从查验。 后来,姑姑姑父搬到了体育街的家属楼,严冬在书房看到一些录像带,大部分是家庭录像和电影,老式录像机也慢慢淘汰了,那个书房的录像带也变少了。她之后有试图仔细翻过,没有发现任何。 会不会是……姑父害怕被发现,随着搬家就销毁了? 毕竟……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自己也害怕被人看到吧。 15岁和妹妹互吐心事的夜晚,她没有告诉严夏录像带的事。 她怕她和自己一样,带着某种恐惧过下半辈子。 因为那种恐惧,她放弃做演员的梦,那种恶心的梦。 因为那种恐惧,她害怕任何镜头,那粗粗的东西是变形的“萝卜”,无所顾忌地凝视着她,那圆圆的镜片是白海平用来遮挡欲望的眼镜,后面藏着无数只狼的眼睛。 能够无视那个人,能够不屑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她最大的勇气。 哪怕不屑的另一面,是不敢——她不敢让家人知道,这种不敢甚至不是怕家人难过,而是怕他们难堪。 因自己而难堪。 不敢的另一端是什么? 是她不敢拿家人对自己稀薄的爱去赌。 是她不敢丢掉维系家庭体面的义务。 是她不敢面对被拒绝和孤立的可能。 是她不敢二次伤害自己。 那些消失的录像带,就像不定时炸弹,就算她对自己说一千次一万次自己没有错,也被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她亦无法停下自责——仅仅是为了自己就算了,可妹妹也“出事”了,自己依然沉默是对的吗?所以严冬依然会试想,如果当初自己告诉了父母,会是什么结果? 一直到高考结束后,当成年的严冬再度有机会提及这件事,才猛然意识到,那个15岁的夜晚,自己看似有选择,其实根本……毫无选择。 那天刚参加完表妹白冰洁的12周岁圆锁宴,晚上回家,严冬和杜俊芳一起在家看电视。 “今天白天的时候,你姑姑和姑父在台上讲的真好。不愧一个是记者,一个是未来的校长。怎么那么会说啊,出口成章的。小冬,妈的嘴怎么就这么笨啊。不会说好听的就算了,还一天光得罪人。” 不知为何,杜俊芳突然感慨起来。 严冬扭头看向母亲,如果是小时候,她大概会被奶奶洗脑,以为妈妈是“坏人”,可是长大了,体会到母亲的不易,又经历了其他人看似体面实则虚假的关心,她深知一个人的内心能够直视已经实属难得。 彻底回到母亲身边生活后,她虽然还是很忙,但也尽力弥补着童年对两个女儿的亏欠。因为不解和误解带来伤害虽然依旧无可避免,可严冬愿意认为,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局限,或许非她本意。她知道,母亲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所以,随着严冬长大,她和母亲深谈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尽管有时,表达会带来误解,她也愿意和母亲沟通。哪怕跌跌撞撞,她也想要一次次尝试走近母亲。 刚刚听母亲那样说,严冬像是被触发了逆反心理,觉得讽刺,又觉得母亲可怜。这些年来,因为姑姑姑父曾经对自己的关照,父母没少感激。可若因此,母亲就自我贬低——在这样的人面前自我贬低,严冬无法接受。 于是,像是忽然有了反抗的力量般,严冬抛掉了所有恐惧,终于说了出口。 “妈,你很好,你的善良比那些衣冠禽兽不知道强多少倍,你不要和这样的人比,你看着他光鲜,其实里面烂透了。” 杜俊芳不解,好奇地看着严冬。 严冬心一横,决定告诉母亲。 她18岁了。成年了。马上要上大学了。那件事,应该可以说了吧? 不为别的,她只希望母亲不要妄自菲薄,不要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卑。 第58章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难以启齿事件的原貌。 她只是说,姑父亲了自己。 母亲立即哈哈大笑:“你从小就自作多情,脑子里想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 她只好说,还伸进衣服摸了自己,还带妹妹看那种网站——为了不“出卖”妹妹,她只说了网站的事。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会是出卖,就好像做错事的是她们。 母亲听完她的话沉默了。 但也只有沉默。 严冬想象过无数次,母亲听完她的话,会愤怒姑父的行径,还是会责怪自己的软弱……可她万万没想到,在母亲给的伤害面前,自己的想象力如此匮乏……天真的她怎么会想到,把自己默默扛了十年的痛苦掀开,等来的是取笑和沉默——竟连“你为什么不反抗”的受害者有罪论都没有。 严冬瞬间觉得自己愚蠢,她竟想要听到一句迟来的、自己被爱的证据。 她竟然……妄想母亲可以像自己爱她那样去爱自己。 事后,严冬告诉严夏,她把这件事简单地告诉了母亲。 严夏立即暴跳如雷。 “你恶不恶心?” 说完,转身走了。 严冬一个人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借钱出去没有留欠条,事后讨债被羞辱的傻瓜。 可是,她没有想要讨债。 那她想要什么呢? 她明明早早地就放弃去期待他们的爱。 想要母亲清醒一点不要羡慕恶人? 或是,想要母亲一个迟来的安慰和拥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后来无数次的家庭聚会,母亲依旧和他们和和气气,母亲看向他们的目光里,依旧有某种憧憬与羡慕。妹妹和姑父也依旧嘻嘻哈哈,关系融洽。 而严冬自己,就像策反失败的小丑,孤独地坚守着羸弱的阵地。 有时,她甚至也生出某种庆幸,庆幸母亲的这种“钝感”,没有为不可追溯的往事闹开,让全家人尴尬。这样想来,妹妹或许是比自己“成熟”吧。 那就不想了。 “严冬,你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没有长歪,还能这么阳光。你真好。” 躺在草坪上的初恋男友这样说着。 放弃演员梦后,她选择了美术——文字有太多不可描述,但是画面可以讲话。于是,有了被母亲从美术班当众拉出来羞辱的经历。当有个男生为了自己生气地和母亲辩论时,严冬有一种被坚定选择和温柔保护着的感动。 高考结束后,严冬终于答应了他的追求。 或许像妹妹一样,谈个恋爱,就更不会把那些当回事了。 虽然她本就忘得差不多了——除了埋藏起的对“定时炸弹”的恐惧。 她也的确相信自己,有爱人的能力。甚至,大概出于童年的原因,她更渴望爱和拥抱。 当然,严冬是真心认为,初恋对自己是尊重的,他们彼此也是相爱的。 他们望着星空,憧憬着很快就会念同一所大学,毕业结婚,建立一个有爱的家庭。 严冬从来不会排斥恋人的抚摸和吻,她也能正视自己的欲望。 每次过程,她也是享受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结束后,她都会生理性哭泣。 初恋把她保护的很好。要不要做这件事,也是反复征求过她的同意。安全措施,一定要。她不舒服,立即停。整个过程没有让她有一丝不适。 多年后她才意识到,大概是潜意识里,为自己享受曾经羞耻的事情而羞耻吧。 哪来那么多羞耻。她深知。 她深知。哪来那么多羞耻。 可是应然不是实然,生理性哭泣的原因,她搞不懂。 她再强大,也控制不了身体自然的反应。 她再遗忘,也驱散不了潜意识里的阴影。 哪怕那些高潮都是真的,她的快乐也都是真的。 只是没等到大学开学,严冬就跟初恋提了分手。 她看到了他和朋友的qq聊天记录。 “你知道吗?我把严冬操哭了。” “真的假的?这么屌?” “第一次有血吗?” “没有。” “我操,什么情况。” “没什么,青春期正常的处女膜破裂而已。” “这你也信……不过严冬看起来确实像处女。” “这也没什么,不管她是不是,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 “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知道怎么说。” “你说啊?” “你们有把女朋友操哭的吗?” “什么意思,太疼了?” “不是,我能感觉到她很舒服。她也跟我说很舒服。” “爽哭的?” “我觉得……是吧。我就是好奇,人真的会因为太爽……掉眼泪吗?” “哥们儿,无形装逼了啊。” “不是,我是真的好奇。” “太爽是怎么爽,喷了?” “你给我滚……” “别好奇了兄弟,就是你的小兄弟太厉害,把她激动到了。” “信了。” 初恋觉得,这些聊天记录没什么,但是严冬无意再拉扯。 她曾经认为的保护,现在看都像笑话。 她也懂了,与其指望别人保护,不如自己把自己保护好。 于是这场初恋,以男友伤心出国划上句号。 第59章 “严冬,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就是你的自尊心。” 上飞机前,他还发了这样一条短信。 严冬没有回复。 上大学后,严冬没有再谈过恋爱。 她把自己“保护”起来,直到未婚夫出现。 29 长夜(四) 蔡耀民和其他追求者最大的区别就是简单直接。 他不会把爱当成装饰品,标榜自己的稀缺。 在他看来,想要骗姑娘的软男才一直强调自己能为爱做什么——这绝非舔狗或情圣,只是奢望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性价值和生育价值罢了。 蔡耀民总说,谈爱还不如谈他身上的名牌有意思。 这个世界上稀缺的不是爱,是没有漏洞的幻术——爱本来就是幻术。 可没有男人能装一辈子,他们骗到手就不装了。 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装,他蔡耀民可是真金白银的付出,直接拿钱宠女人,吸引的也是不装的女人,是心甘被“收买”的女人,什么物化不物化的,谁活在世上不是个会出气儿的物件儿。而且,这样的女人幸福感高,有钱就会幸福,多可爱,还能围着他转,跟花钱买舒坦一个道理。有人会质疑服务人员伺候的好是图自己钱吗?不然呢?人家图什么?做公益献爱心吗?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对严冬说,对有点清高的女人,得看破不说破。 成长过程里,严冬见多了以爱之名的裹挟,泥石流般的蔡耀民反而粗砺得让人心安。 她知道,这个人钉是钉铆是铆,不自我感动,也不会绑架自己。 俗有俗的好。这样,他们之间便有了天然的屏障。也算是某种自我保护吧。 至少,她不会再因为幻想破灭痛苦。而他们之间的链接,也因家人的满意和婚姻的合法,变成权力叙事中的前话语——她像接受那个家庭一样,去接受这样的“出厂设置”,也就无关选择与交付、不存在忐忑与伤害了。 只是,他们之间总是免不了这样的对话。 “从我追你到订婚,也一年了,怎么,亲热一下就那么难吗?” “马上就结婚了,你就那么急吗?” “不是,严冬,我今天就想知道为什么,你是处女吗?” “我不是。” “那为什么跟别人行,跟我不行?别人给你送别墅、给你办工作了?” “我不需要你的别墅,还有我再说一遍,我的工作是我自己考上的。” “那你是为了吊着我?你马上就是蔡太太了,有必要吗?我在我哥们儿那都成笑话了……” “我没那么无聊。” 严冬没想到的是,俗人除了世俗,可能还伴随恶俗。 她更没想到,订婚后的蔡耀民,默认自己拥有了对严冬的任意支配权。 像后来新闻里说的那样,蔡耀民给严冬喝了“听话水”,在她无意识的状态下,和她发生了关系。 而严冬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远在国外的初恋发来质问的信息,她才如五雷轰顶。 他发来的,是一个长达10分钟的视频。 视频中,严冬露出了鼻子以下的部位,没有拍到全脸,但是初恋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声音以及胸部的两颗痣。 服药后,严冬没有完全昏迷,呈现在视频里的,是类似于喝醉后的状态,看起来像极了勾引。她赤身裸体地在画面里无力地发出抗拒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呻吟。 严冬没勇气把视频看完,刚看几十秒,就把手机扔到一旁,再也不敢碰。 她蜷缩在床上,天黑又天亮,不知睁着眼过了多久,她才再一次颤巍着拿起手机。 初恋质问,为何当初仅仅是一段无可厚非的聊天记录,就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现在却流出这种视频? 严冬无心辩驳,只问他,视频哪里来的。 “就是那种很多男生都会加的付费颜色群。” “谁发的?” “一个二次元头像的人,这种视频,肯定早就不止在一个群里传过了。” 严冬要来那个人的账号,果然,对方的确说,是在另一个群里看到的。 为什么……为什么…… 严冬脑子里全是问号,她搞不懂蔡耀民做这件事的逻辑。但此刻她只觉浑身发烫,就像被扒光了站在40c的室外游街。 她的第一反应是报警,可是一想到要如何解释给家人,一股熟悉的耻感立即蔓延开来。 原来,她从没走出过童年的那间“病房”。 那间隐匿于妇幼站中的黑暗病房,是她开始生病的地方。 那间被爷爷奶奶用来招待外人的客房,是她始终在这个家做客的证明。 她不是没有“试图”医治过自己,不是没有寻求过迟来的安抚——甚至不是保护。 向内寻求,她听到的是“自作多情”、“恶不恶心”,是无尽的沉默。 向外寻求,不管是用放过自己的心态面对上一段,还是用谨小慎微的姿态面对这一段,她都失败了。 唯有封闭。 蔡耀民解释说,他只是觉得好玩,就发到了陌生人群里,反正没露全脸,谁也不知道是谁。 严冬不是没想过,是不是他手机丢了,才被人看到视频——虽然下药偷拍本身也难以原谅。没想到,他甚至连装一下都懒得,直接认了。 看严冬有些崩溃,他又补充道,“我承认我有一点希望别人羡慕我能睡身材那么完美的女人,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未来的老婆,我都想拍你的脸,他们绝对更羡慕!我就是太喜欢你了严冬,我以为你愿意的,你平时欲擒故纵的,不也是因为喜欢我吗,我只是把我们美好的第一次记录下来啊,我知道你保守,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我用了一点儿小方法,我觉得你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生气,而且你就算现在接受不了你以后也会喜欢看的,你别大惊小怪的,你损失什么了吗?该不会嫌我没把视频卖个好价儿吧哈哈……” 第60章 严冬不可思议地看着蔡耀民,他该不会觉得这些话会让她高兴吧?甚至自喜于他的赞美和认可、顺势原谅他?还是他觉得自己很前卫很幽默,自己这个土鳖该好好受受教育? “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应该永远也不会让我知道这件事吧?” “可能吧……” “原来你知道自己在做恶啊。” 在订婚宴上,严冬看着八面玲珑的蔡耀民,曾有过恍惚——这个人在任何场合游刃有余的样子,简直就是另一个白海平。可是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她立即在心里否认——他不是白海平,他是正常人,他也正常地喜欢成年女人,他有底线。 可是现在,严冬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哪有什么未成年和成年之分,这根本是一码事。 小孩子在侵犯者眼中,因为年纪小阅历少,因为大人在他们面前有天然的权威,便不存在“征得性同意”,他们利用这种无力反抗的身体,在“小孩子也很享受”的自我欺骗里,获得控制的快感。 而成年女性,无论是陌生人还是未婚妻,无论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别人的妻子,只要他们想,也可以“征得性同意”。只要喝了“听话水”,她们就是自愿听话的。 对儿童幻想对象说着“叔叔爱你”、“叔叔相信你”、“叔叔都是为你好”的人,就像说“爱你才打你”的家暴男,为自己加冕着发泄的正当性、消减着罪恶感,好认为对方也是自愿的。就像h漫中飞起的jk短裙——都是她们诱惑的。就像视频里任意场合被强迫了还很享受的熟女们——她们明明无时无刻期待着我们强奸! 对小孩子有欲望的成年人,绝对不是少数的特殊人群,他们无限趋同于普通的性关系——男性支配下的。 这些人的动机也都与性和爱毫无关系,他们只是想要完全不顾对方心情地,把对自己的不满全都发泄出来。 严冬苦笑。 刺痛她十年之久的深寒,折磨她的那个——“姑父为什么要对姑姑的家人这样”,“亲人为什么要伤害亲人”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严冬笑的,是自己竟然通过一种伤害,释怀了另一种伤害。 严冬笑的,是这些人的无聊。没有别的了吗?没有别的事情了吗?向身边的人施暴就这么快乐吗?他们就这么弱吗?只能向身边的人下手。 退婚的新闻上了热搜,考上的编制工作也丢了,严冬无暇责怪谁,因为她全程都提着一口气。 她只关心视频的事。 最终,这件事没有爆出来,而且源自她在男方退婚条件上的妥协。他们要求什么,她几乎都答应。毕竟,她只需要蔡耀民删掉那个视频——不管他有没有备份,只要别再让她看到。 这种时候,严冬居然庆幸,还好家人在退婚时没有为自己据理力争什么——他们发自内心认为是她发神经不懂事。还好就这样解决了,还好……不然把男方逼急了,视频的事或许就爆出来了。蔡耀民说了,“反正视频没拍到我。” 如果让家人看到自己被拍了那种视频,不如杀了她。 至于爆点新闻,她竟用蔡耀民的混账话安慰自己——又没露脸,没人知道是她。 再自我攻略,也免不了杯弓蛇影。 一时之间,严冬十分抗拒异性的触碰。 退婚没多久,全家就回永宁探亲,权当避一避市里闹腾的新闻。 回县里的路上,严敬人和杜俊芳全程没有理会她。 往好的想,他们是为了让她自己静一静吧。 回到老家所在的农村和远亲吃饭时,不知怎么,又说起严冬的婚事,说谁谁谁家的小子和严冬很配。 严冬心一沉,整个人立即紧绷起来。 说着,他们立马张罗对方现在就过来见一面。 严冬深深地闭上了眼。 够了。 她不想得体了。 她起身就要走,郝梅莲拉住了她。 “坐下。你自己丢那么大的人,我们不计前嫌替你操持,你不感恩家人的这份心,还闹上情绪了。你以为你的事很光彩吗?还是你以为你多金贵?仙女啊?谁也入不了你的眼。那么好的女婿给我弄跑了,是好日子过不下去了,非要折腾是吧?你到底怎么回事?从小就这样,好像谁欠了你,我们是你仇人吗?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们?我回老家体体面面吃顿饭都不行,非要下我的脸!你再给我们严家出丑试试,我看谁还要你,谁还管你!” 杜俊芳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若在平时,她也受不了婆婆这样说女儿,可是这件事,婆婆骂得好,就得挫挫她的“志气”!她还骂晚了呢,早点骂早点醒!成天飘在天上,真把自己当林黛玉了,敏感多心,不敞敞亮亮的,让人头疼,不知道这个大女儿脑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怎么就不能像小女儿一样,多点男孩子的性格,爽爽朗朗的。平时说多少遍让她接接地气就是不听,这下酿成大祸了。鸡飞蛋打,丢人现眼……简直自作自受!回来的路上都懒得搭理她,一想到要跟亲戚解释退婚就头疼。还有工作,谁家孩子考上编制了还能因为这种事让人刷下来?不知道是这孩子太扫把星了还是太自私了,一点都不体谅大人,是从小养在外面养坏了?反正这自私和神经质是随她奶奶了看来。现在有人要介绍新对象,还在这作,真是……就欠骂。郝梅莲要当恶人就当吧,这是她教育出来的,她总得尽点做奶奶的义务,省得自己说了。 第61章 “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说完,严冬再度尝试起身。 这次,她被严安合摁住了。 他走过来,双手搭在严冬肩膀,凑过来想在她耳边说什么。 不知怎么,他的身上,是姑父的味道。可能是俩人坐得近,沾上了对方的香水味。 严冬被一双男人的大手从身后握住肩膀时,顿觉呼吸困难,像是过去所有的伤害卷成潮水忽地袭来,兔子,萝卜,摄像机,小红点,凉席,月亮,器材柜,录像带,听话水,偷拍,qq聊天记录,颜色群,胸前的痣,晃动的镜头,退婚,争吵,骗婚,羞辱,爆炸的新闻,谩骂的评论……她有种瞬间被海水吞噬的窒息感……好像命运的手,要将她拉回7岁,拉回那个全城停电的夜晚,拉回那个腐烂的房间……终于,她不受控地叫出了声。 “别碰我!恶心!” 发出声音的那一刻,严冬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那个声音过大,而是刚刚似乎是她在这个家里,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 终于,严冬在爷爷想要拥抱她的时候,起身撞倒了他。 被孙女摔倒在地的爷爷,像是忍耐了许久,终于绷不住一般,老泪纵横。 严冬更羞愧了,她想去扶爷爷,可是自己的双脚像被钉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严敬人见状,没有先去扶严安合,而是走到严冬跟前,高高地抬起右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啊!” 严冬的鼻血慢慢淌下,就像童年某个平常的瞬间。 她来不及擦拭鲜血,跑了出去。 当天夜里,爷爷跳崖了。 就在严冬以为,她通过退婚终止和烂人的纠缠,以为她终于想通姑父的所作所为,也终于将自己从童年的小黑屋放出来的时候,爷爷死了。 就在她以为,自我封闭可能是暂时的,自己总会好起来的,爷爷没有等她。 尽管她觉得爷爷死的蹊跷,可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她——包括她自己。 她无法原谅自己。 人们总说太阳照常升起,好像所有的苦难,总会在天亮以后消失。 但黑夜何尝不是接踵而至。 夜以继日。 她无数次努力地摆脱那个夜晚,可黑暗总是一次次地追上她。 为什么童年的那个夜晚如此漫长,好像要覆盖她的一生。 如果之前,她一直在逃,那么现在开始,她不想逃了。 她在爷爷死去的悬崖边,伫立良久,像是决定了什么,转身,走入了黑暗。 既然一生都要浸泡在那个黑夜,那么,就一起吧。 30 复活 大秃子得病、二秃子慌 三秃子请大夫、 四秃子熬姜汤 五秃子抬六秃子埋、七秃子哭着走进来 八秃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秃乖乖 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 严冬不记得多少次梦见爷爷在她枕边这样念着。童年的夜晚,爷爷总是这样,哼着单调的儿歌,温柔地哄她入睡。 每每醒来,她的枕头都哭湿一片。 世上唯一真心疼爱她的人死了,因她而死。 可严冬知道,捅下致命一“刀”的那个人,是白海平。 她从愿意去体校工作的瞬间,就下定了某种决心。 接近他,杀了他。 为了浇灌自己的决心,她从卖兔人那里,买来许许多多本就生命状态较差的兔子,把它们关起来,不闻不问——就像这个世界对她那样。 她每天看着那些兔子痛苦的样子,看着那些美丽弱小不懂反抗的小生物,就像看着自己和其他被白海平侵害过的人——他在那样的工作环境,怎么可能放过那些孩子。 想到她和白海平初见的那天,他借口接近自己的事由,严冬就猜测,他的脏手大概已经伸向许多少女了。 果然,在储藏室外不小心听到李峰和蒋晓美的谈话,知道了李谷的死,再加上琪琪的失联,她知道,她该下手了。 李峰口中对琪琪失踪地的描述,让严冬意识到,那是青澜园大院的位置。 原来,当年姑姑姑父搬家后,姑父并没有像姑姑以为的那样,卖掉之前的房子。 或者,他又将那房子买了回来。 她破门而入的那刻,像是回到斑驳的记忆中,房间里一切如旧,但多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琪琪在沙发上昏睡过去,只剩浅浅的意识。 严冬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只问她“感觉怎么样”。 琪琪只是一脸困惑地说自己没事。 “好,如果你真的没事,今天发生的一切老师不会再问,也会替你保守秘密。但你如果感觉很不好,一定要来找老师,随时。” “救”了琪琪之后,严冬让她暂时称病在家,什么人都不要理,剩下的她来解决。 琪琪不懂她说的“解决”是什么,也不懂严老师怎么什么都没问,就像知道了一切。 送琪琪回家后,严冬又折回青澜园大院。 她在那间房子里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录像带。 她知道,白海平一定还有更多女孩子的录像带。 可惜,她一无所获。 回家后,看着那些兔子,她知道,不是他死,就是那些兔子死。 她不要兔子举证,不要兔子见光,就能让他死。 第62章 她只要他死。 不需要虚伪的道歉,不需要迟到的正义,不需要麻木的审视。 兔子面对镜头和审判,只能是饮鸩止渴。 兔子想要活,只能用受伤的方式自救。 在黑暗里被无声地刺入,就在沉默里无形地刺出。 只要他死,就可以带来解脱。 当天晚上,她又梦见了爷爷的儿歌。 只是,儿歌里的“秃子”变成了“兔子”。 大兔子得病、二兔子慌 三兔子请大夫、 四兔子熬姜汤 五兔子抬六兔子埋、七兔子哭着走进来 八兔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兔乖乖 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 那些女孩子们,有的已经入土,有的病而不知,有的假装失忆,有的偷偷哭泣。 在梦中,那些兔子互舔伤口。 但她醒了,她要为她们复仇。 她们不是他眼中的兔子,他也不是真正的大灰狼。 懦夫罢了。 听完,荀阳明白了一切,月光里,他紧紧抱住严冬。 荀阳从未想过,那个在他记忆里明媚得刺眼的小女孩,竟过着那样潮湿晦暗的生活。 但,他也理解了,为何严冬和家人之间会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原来,她和自己一样,如孤儿般长大。 可马上,荀阳想起自己当初接近严冬的目的,竟胆怯起来,渐渐松开了抱着她的手。 如果她再一次面对信任之人的伤害,会怎么样? 他在她家人面前自以为是的“救场”会不会为她筑起又一道心墙。 还是说,即便没有和严爱人的这层关系,他依然想要靠近严冬…… 被抱在怀里的严冬,依然心事重重。 此刻,她满脑子都是飘在泳池之中的白海平。 “我们该回去了。” 荀阳点头。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荀阳紧紧拉着严冬的手,穿过黑暗的小巷,只觉她的手心一直往外渗着汗液。 走到「寻阳游泳馆」门口,他们看到刚从里面走出来的李峰。 他一脸洞悉一切的样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严冬。 刚刚,他躲在装满蓝桉壳的大玻璃瓶后面, 看到了严冬对白海平的挣扎视而不见的全过程。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不是狙击“兔子”的帮凶。 或许……她也是其中一只“兔子”。 她让琪琪休假,是在保护琪琪,她暗示自己不要插手,是因为她会亲自动手。 他不知道严老师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此刻忽然钦佩起严老师来。 严冬顾不得和李峰多说,只觉情况不妙,立即松开荀阳的手,跑了进去。 果然,泳池之中空无一物,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又跑到后面的小院,只见白海平换回了原先的衣服,正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喝着小酒。 严冬一惊,一阵寒意沿着脊椎向上蔓延。 眼前的人就像她费尽千辛万苦击败的恶魔,又轻而易举地复活了。 他坐在那里举杯示威,露出狰狞的獠牙。 “你们年轻人不地道啊。骗我去游泳,你们花前月下去了。” 严冬看着白海平依旧在往嘴里喂着白酒,这才明白,原来他平日里酒量差都是装的。 眼前的男人,即便隔着厚厚的镜片,眼神也依然明晰,灼热的视线笔直地朝严冬射来,像是拷问,也像在嘲笑。 一时之间,荀阳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白海平,只能牵着严冬的手,愣在原地。 这对夫妻,竟都是豺狼。 可这场戏,他必须演下去。 荀阳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提醒般捏了捏严冬的手,走向了白海平。 “怪我,肉烤了一半就不管了,肉都老了吧。” “你的肉不老,我的肉老了,游不动了呀。” “什么?刚喝那么多酒,还游泳了?” “经不住我这好侄女劝,又是冰敷给我醒酒,又是给我拿泳装的,非得让我今天试水,都等不到我以后慢慢考察,你这女朋友,太称职,迫不及待想要让你的游泳馆跟体校合作呢。” 荀阳转身看了严冬一眼,无论是饮酒还是冰敷,都是下水的大忌,严冬这是…… 他猛地想起上次,严冬不做热身就下水,结果腿部痉挛,自己把她救起那次,似乎摸到她的小腿上,也极其冰凉。当时他还觉得奇怪,泳池的水有那么凉吗?原来……她当时也给自己做了冰敷,就为了……为了拿自己当小白鼠,为了今天向真正的目标下手吗? 严冬的面色十分难看,她的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依然控住不住地发抖。 荀阳赶忙挡在严冬面前,笑着说:“不急不急,慢慢考察,经得起考验。” 白海平看了眼手表,站了起来。 “你们继续,老人家不打扰你们谈恋爱,回去睡觉了,咱们后天见。哦不,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咱们明天见。抱抱嚷嚷着要跟你们一起秋游呢,早就等不及了。那周六早上就在体校门口集合,我走了。” 看着白海平像没事人一样,就那么走了。 严冬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笑了。 李峰在更衣室偷走了白海平随身戴的那串钥匙,趁着夜色,悄悄打开了教育处的门。 第63章 经过一番查找,他从资料里发现了琪琪家的地址。 她家就住在市区,第二天中午,李峰一下课便立即和蒋晓美前往。 琪琪现在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线索了。 至于严老师,他不指望大人会向一个孩子、老师会像一个学生交代什么。 好在,他知道严老师不是坏人。 “严老师当然不是坏人,她可是为了我们揪着隔壁班恶作剧的人不依不饶的好老师,你脑子进水了才会以为严老师是坏人。” 蒋晓美听了李峰描述昨晚的事,气呼呼地说。 “你见过哪个虐待小动物的是好人了……”李峰小声嘟囔着。 “那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那些口口声声爱猫爱狗的,也有不少畜牲。” “就当我草木皆兵吧。” 蒋晓美看了眼最近几乎没睡过好觉的李峰,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说他。 “小谷死的不明不白,确实应该看谁都像坏人。” 李峰也看了蒋晓美一眼,说出了心底的疑问。 “我只是觉得,严老师为了我们不受委屈,都能那样争取,她如果真的是受害者之一,她为什么一直忍气吞声?甚至不惜……” 李峰想到昨晚在泳池见到的画面,依旧不敢相信严老师是故意杀人,或者……见死不救。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吧,对别人的问题总是看得明明白白,到了自己身上,就模糊不清了。而且……白主任是她的姑父,她能说什么呢?天啊,我不敢想,白主任究竟做了多么畜牲的事,或者,他手里有什么把柄……让小谷,让琪琪,让严老师,都……” 李峰不敢想下去。 终于,来到琪琪家门前,蒋晓美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琪琪。 她只开了个门缝,看到是他们,也没有让他们进门的意思,警觉地问他们来做什么。 李峰见状,谎称是严老师让他们来的。 琪琪迟疑了下,开门让他们进屋了。 她的状态看起来很差,脸上没什么血色,家里也像是长期没有大人的样子,有些凌乱,桌子上还摆着一碗刚刚吃过的泡面,看起来只吃了两口。 琪琪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用毯子盖住身体,整个人呈现出防备的状态。 李峰知道,像上次那样直接问她那晚去了哪里,她是不会说的。他只能用他知道的信息诈一诈她。 “琪琪,白主任和我说,之前带你和李谷出去,拍了视频。” 他指的,是白海平带她们去电视台接受采访的事——严爱人也有承认。 琪琪立即坐直了身子,“什么?什么视频?” 蒋晓美见她这样,握住了琪琪的手,“琪琪,你就说吧,我们都知道了。” “严老师……都跟你们说了?” 李峰和蒋晓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虽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吧,你们究竟 ……拍了什么视频。” “我们根本就没有拍视频啊,难道……难道拍照的时候他还录像了……不过……也没什么区别了……” 自言自语似的,琪琪整个人又破罐破摔般松懈下去。 “你们不是去电视台接受采访拍了视频吗?” “我们从来没去过电视台。” 李峰和蒋晓美又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难道,是严爱人帮着自己丈夫圆谎吗?她……她是什么目的呢? 蒋晓美看出李峰掌握的信息出了差错,只好实话实说,希望琪琪能为了李谷吐露点什么。 “琪琪,李峰是李谷的哥哥,他有权利知道她死之前发生了什么。现在,他唯一能获取线索的来源只有你了。你可以告诉他吗?如果你不好意思对男生说,就让他出去,你跟我说。或者……你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就只透露李谷的部分好不好?她的死真的太可惜了,或许你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了……” 想到自己昨晚差点出事,琪琪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 “是白主任之前找到我和李谷,说……说有一个没有公开招募的选拔,是有关艺术射箭的一个项目,只有两个名额,他说他观察了我们很久,很看好我们两个,出于私心想把名额留给我们。他反复强调让我们一定要保密,不要宣扬出去,因为这是涉及前途的事,抓住机会,我们就能从那么多射箭专业的人才里脱颖而出,另辟蹊径地走一条更光鲜的路。然后说,提报人选需要拍一些展现艺术气质的照片,好呈报上去。他就喊我俩去一个工作室。也就是那天晚上严老师找到我的地方……齐蜀路那边的一个院子里……然后……我,我想喝口水。” “你别动,我给你倒。” 说完,蒋晓美把琪琪腿边的毯子又给她往上盖了盖,才起身去接水。 端来水后,琪琪为了镇定情绪般,一口灌了下去。 “然后,我以为的工作室,去了之后才发现,没有别人,只有他。倒是有比较专业的打光,他也拿着看起来很贵的相机,然后就拿了几套衣服,让我们换上,就像是不给我们思考的时间,立马就要给我们拍照。我觉得衣服有些暴露,他就说,艺术照都是这样的,不应该有乱七八糟的遐想,让我们放开胸怀,勇敢尝试,拥抱新鲜事物,获得别人没有的机会。” “是什么样的衣服?” “其实一开始,就是正常的艺术体操服,加上白主任没有对我们做什么其它举动,我们就没有多想,再说,他同时喊我们两个过去,不像有什么企图的样子。只是……” 第64章 “只是什么?” 李峰身体前倾,眉头紧皱,双手紧紧抠住沙发的一角。 “只是后来,衣服越来越暴露,有……比基尼,有……动物样式……会有些色情。” “你说的动物是兔子吗?” “是……” “然后呢?” “因为一开始拍的时候,是正常的衣服,他让我们拿着弓箭做一些正常的动作,我们都没有多想,后面换衣服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有些怪,但是我看李谷一脸淡定,我觉得是我想多了,也就跟她一起继续拍。 只是后面,衣服的布料越来越少,我有些接受不了。结果他就开始不耐烦,说那些展现身材的线条,都是艺术,是很严肃的事情,他很生气我畏畏缩缩,说‘你也不是处女了吧’,我觉得羞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就换上自己的衣服走了…… 回家以后,我很难受,有一种被羞辱和欺骗的感觉,可我又没有证据,他也没有和我发生肢体接触。我又想,是不是自己小家子气了,上不了台面,人家李谷就没事。我就在这两种情绪之间来回切换。 后来我又开始担心那些照片。我想,我中途放弃的话,那些照片应该也就作废了吧,不会哪天突然刊登出来吧,或者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流传?可我辜负了人家的期待,也不敢问白主任索要那些照片,更不敢告诉家里,每天都睡不着,觉得自己恶心…… 那天我离开之后,他们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直到开学,知道了李谷的死讯,好像还是自杀,我……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她的死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没想到很快我撞到了鬼……还是湿鬼……一定是跌进瀑布下面的李谷……她一定有很重的怨气…… 我还看到了那个鬼弄死了很多兔子,我就想我们穿着兔子的衣服拍的那些照片……一定是她有什么冤屈……我就……我就去找了白主任,他就安抚了我一下,让我别多想。接着,说他有点事情,让我先去那个工作室等他,他一会儿去跟我解释。他给了我钥匙,我就自己去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就像被迷晕一样…… 醒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严老师,她也没问我什么,就让我回家休息,不要理会别人。我有些后怕,也不知道白主任究竟喊我去做什么,我猜,她大概知道白主任的所作所为吧……” 听完琪琪的描述,李峰愤怒之中充满迷惑——既然她说,妹妹对于白主任的所作所为并无不适,后面为什么又想不开?她后来又遇到了什么?白主任的爱人为什么要跟着他一起撒谎? 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白主任欺负了妹妹。 突然,电话响了,是白冰洁。 联想到昨晚严老师的举动,李峰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想法。 31 明牌 “荀阳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接到李峰的电话时,荀阳正坐在泳池边看着那些掉落的蓝桉壳发呆。 他背负着过去的壳子,严冬拷打着心里的兔子。 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样的人。 十几年来,他换着不同的面具,寻找着不一定存在的答案。她戴着同一个脚镣,隐瞒着不能大白的真相。白天,他们努力做世界的暖阳。夜晚,他们孤独地抵御着各自的寒冬。 严冬昨晚的行为深深震撼着他。 对李峰来说,又何尝不是。 原来严冬背负的,并不比他们更轻。 而她的决心,却比她们更甚。 “你说。” 听了李峰的话,荀阳想了想,答应了。 “那……你也帮我个忙吧。” 挂电话前,荀阳这样说道。 九月,是父亲的忌月。 这一年,他依然无处可祭。 十二年了,他还能找到父亲吗? 他觉得,他已经找到了。 这个周末被秋游占了,他要提前去看母亲。 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他约严冬一同前往。 经过昨晚的事,严冬显然惊魂未定,她坐在副驾的位置,一脸茫然。 她知道,对姑父下手的事,她不开口,荀阳就不会问。 对此,她有些感激。 不过,这样她便无从道歉——为再一次在他的游泳馆制造“意外”。 “想什么呢。是不是我突然带你见我妈有些唐突了。你不用担心,她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你不会尴尬的,和她相处就像……像和幼儿园小朋友聊天一样,很简单的。” 荀阳的话打破了沉默,严冬也暂时把昨晚的抱歉抛在了一边。 可随之而来的,是新的抱歉。 “她……她这些年一直都这样吗?” “差不多吧,时好时坏的。我爸失踪以后,她就这样了。” “你为什么觉得,她看到我会心情好呢?”约严冬前来的时候,荀阳是这样说的。 “其实……有件事我还是想问问你。” 严冬有些心虚,稍稍坐直了些。 “你问。” “你真的忘了小学的时候……我们有接触过吗?”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严冬咽了口唾沫,默默地看向荀阳。 “其实……我一直记得你。当时我妈在小学门口摆摊,你买过她的冰棍儿和果丹皮,还给她出过主意,让她把苹果味果丹皮和冰棍搭着卖,还让她做冰冻果丹皮,我当时听得一愣一愣的。 第65章 我妈一听有人喜欢吃她做的苹果味果丹皮高兴得不得了,可有干劲儿了,那个暑假靠你的主意卖了不少钱,你还在她被本地人欺负的时候帮她,她可喜欢你了。好几次惦记着再碰到你要送你一些她的‘新品’。 可惜……那个暑假之后,我们家就出事了……我是想说,虽然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但是,万一呢,万一她还认得出你,得多高兴啊。” 听到荀阳问的,不是自己担心的那件事,严冬刚松口气,没想到他继续说,“还有后来,我们一起在军乐队。你记得吗?就是为了秋季运动会组建起来的,我负责指挥,你负责敲小军鼓,有次排练结束,老师还让我陪你练习……” 严冬当然记得那天,姑姑让她把装有水浒英雄卡的铁盒偷偷塞到荀阳书包里,不许告诉任何人。 她不想那么做,也不敢不照做,只好把铁盒放在他的书包旁边就赶紧跑掉了。 那天之后,他便从军乐队消失、从学校消失了。 后来,他的父亲就被通缉了。而且,还是作为抢劫强奸姑姑的罪犯。 虽然严冬不知道这两件事的关系,但是看到姑姑面对荀阳那么心虚,她不禁想,荀阳父亲出事,会和那个铁盒有关系吗? 可是,那里面只是一些水浒英雄卡啊……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原来你就是小时候那个让我特别羡慕的哥哥。” “羡慕?你羡慕我什么?” “暑假不用上兴趣班,每天有冰棍吃,还有妈妈陪着。” 荀阳笑了。原来她不止记得他,他们小时候还彼此羡慕着。 到了地方,是一个新型的疗养院。相比于其他疗养院冷冰冰的白色墙壁和刺鼻的消毒水味,这里更像是一个温馨的家。 荀阳母亲正在室外参与园艺治疗,她的负责医师告诉荀阳,最近母亲的状态很好,最差的情况就是把养好的花儿都揪光,拿小铁锹把它们弄得稀碎,可能存在一些冲动控制障碍,或者偶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会有焦虑和压力,才会有一些自我刺激行为。 听到这,荀阳笑了。 “她是不是弄完了还一整个铺开,晒好了让你们尝味道啊。” “你怎么知道?” “她是把那些花儿当她的果子了,在那拌碎了做‘果泥’呢,晒好了让你们尝她的果丹皮。” 医生愣住了。 笑完,荀阳又有些落寞,母亲不记得他了,却记得爱他的动作。 不过也好,不停地做果丹皮,攒钱买房,是母亲最开心的日子吧。 一直活在那样的日子里,没有后来的事情,是她最想要的吧。 他自己又何尝不希望时间停在那里。 金色的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在温暖的室内,像是在努力抹掉母亲生命中那些有关暗室的痛苦记忆,荀阳的母亲被护理人员带回来了。 母亲虽然头发已经白了,也肉眼可见的苍老——完全没有40多岁该有的风韵,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不过,她现在的气色确实不错,虽然她还是认不出荀阳。 但她……一眼认出了严冬,不知为何,她的眼里满是惊恐。 “你……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她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严冬。那双眼睛里,起初是害怕,疑惑,接着,慢慢变成了愤怒。 “阿姨……您……记得我?” 严冬和荀阳都觉得奇怪。 “坏女人,叫谁阿姨呢!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说着,荀阳的母亲一边驱赶着严冬,一边又像害怕似的,扎进了医生的怀里。 “她害死了我老公,她是坏女人!她恩将仇报!” 严冬瞬间明白,她是把自己当成姑姑了。 从疗养院出来,在返回市中心的路上,荀阳跟严冬道歉。 “没事,只是没帮上忙……她确实认出我了,只是没想到她把我认成别人了。” 严冬无奈地说。 “姑姑和侄女,免不了有一些像的地方。有的姑侄比亲母女还要像。” 严冬心里“咯噔”一下,荀阳直接挑明了。 她看着他认真开车的侧脸,那张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 她想到昨晚,荀阳和姑父讲自己的身世时,说他怀疑他爸被人灭口了。 联系到姑姑报案的那件事,也就是说,他认为他父亲所谓的抢劫强奸是被姑姑污蔑的,而且姑姑为了某种目的,杀死了对方。 严冬猛提一口气。 难道,葬礼上爷爷的尸体丢失,和他有关? 那晚伪装成丧葬队的人身上,有一股樟脑味的木质香,十分冲鼻。 当荀阳抱着免费游泳课体验券的抽奖箱靠近严冬的瞬间,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笔直地站在军乐队最前面、一脸刚正不阿的指挥,那个可能被自己“害”了的男孩。 当然,她也认出了那个气味。 所以他火化了爷爷的尸体?已经和姑姑交涉过了? 不对……那天在姑姑家,她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明显是第一次见他…… 所以……爷爷的尸体……根本没有还回来? 姑姑一个人处理骨灰归还的事、以她的性格没有找对方麻烦……都是因为……所谓爷爷的骨灰,根本不存在? 一切都是姑姑的自导自演……能让她忍气吞声的,还能有什么呢…… 第66章 严冬忽然觉得胃里翻滚,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他希望用爷爷的尸体换回他父亲的尸体。 他在以毒攻毒。 “你终于肯说了。” 严冬昨晚在向他吐露心事时,或许有出于复仇“成功”后的迷茫和无畏——她已经做好准备为了复仇搭上所有,但也多少源自因愧疚产生的补偿性信任。 荀阳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 这一晚,他亦向她吐露了过去。 听到荀阳说,他最后一次去军乐队排练那天,回家后就看到警察,家里不知为何搜出来有严爱人指纹的金耳环,父亲的抢劫罪有了物证,严冬瞬间明白了那个铁盒的目的。 严冬印象很深,那个大大的金耳环,是姑姑当时的男朋友齐麟送给她的。姑姑十分宝贝,每天戴着。她常常听姑姑讲起,齐麟多么有本事。 可是后来,那个耳环突然和这个人一起,从姑姑的世界消失了。 没多久,白海平就成了她的姑父。 那个时间段,正是秋季运动会前后。 姑姑之前答应,会去看她的表演。可是没等到运动会,她就匆匆嫁去市里了。 而九月份开学那几天,她清楚地记得,姑姑每天都戴着那个金耳环来接自己。 阳光下,那个耳环闪闪发亮。 如果真是像通缉令上说的,她先前被抢劫强奸,很长一段日子以后才去报案,金耳环应该早就丢失的。 难道,那个耳环随着铁盒一起进到了荀阳的书包里。 原来,自己可能真的间接帮助姑姑完成了栽赃。 所以,荀阳家破人亡,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可是她依然不敢相信姑姑会杀人…… 会不会是荀阳搞错了,姑姑当年真的被害……可姑姑的心虚呼之欲出…… 此刻,看着陷入纠结的严冬,荀阳心里忐忑万分。 他也分不清,自己全盘托出,是出于对严冬的愧疚,还是出于对她信任的回报。 或许都不是,而是他必须要做的试探。 事已至此,他只能打明牌。 他承认,严冬昨晚的举动影响了他的一些判断。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性。 他知道自己在赌,赌她恨姑姑肆意报道的新闻,赌她恨姑姑在葬礼上的欺辱,赌她恨姑姑带来姑父的灾难……但他知道,他赌不过压在严冬心里的亲情和伦理,就连她自己都赌得艰难——她对白海平的举动,不代表她对严爱人的态度。 他无意将自己的恨意复制,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挑拨严冬对姑姑的态度。 他做的,或许只是无意识下的真诚。他赌的,也是真诚的严冬。 如果严冬真的爱她的姑姑,而自己冤枉了她的姑姑,或许她能帮自己找到真相。 但如果严爱人罪该万死,他和严冬也只不过是互相知道对方底牌的人。 联想到中午和李峰的那通电话,荀阳苦笑。 命运把三个苦命人系在一起,或许有它的目的。 32 不速 “抱抱,磨蹭什么呢?东西不是都提前收拾好了吗?” 严爱人在楼下喊着。 “马上!” 白冰洁确认父母都下楼了,偷偷拿了一样东西,裹好了放进书包里,这才锁门下楼。 “快点,你爸开车去了。” “来啦!” 白冰洁背着紫色的书包从楼梯间跑下。里面装着她的换洗衣物,还有李峰要求她从家里拿上的东西。 周六一大早,约定秋游的日子,一家人各怀心事地出门了。 白海平坐在车里,拿起手机给什么人发送着短信。 严爱人一边往后备箱放东西,一边想着这次出去要好好拉拢拉拢荀阳。 白冰洁等不及严爱人收拾,背着书包跑到了体校门口——小区出来一拐弯就是。 果然,李峰已经站在那里。 和他站在一起的荀阳背靠着一辆雾蓝色suv,像是在等严冬。 九月的清晨已经开始有些凉意,白冰洁穿着白色长袖帽衫也打了个哆嗦,可荀阳上身只穿一件砍袖背心,露出线条优美的手臂——没有夸张的粗壮感,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爽。 “这是姐夫的车吗?” 荀阳笑着点了点头,顺便站直了身子。 看他没再压着车门,白冰洁直接走过去,她和李峰对上眼神,示意东西已经在包里,李峰点了点头,她便打开车门,把书包放在了后排座位。 她开车门时,李峰紧张了一下。看她又立即合上车门,李峰才放下心来。 这时,严冬也从体校门口走出,她散着头发,戴了一顶深蓝色鸭舌帽,穿着简单的修身白t和宽大的银色工装裤,看到众人,一脸惊讶。 “大家都这么早。” 这时,白海平的车也开了过来,副驾位置的严爱人喊白冰洁上车。 “妈,我想和小冬姐姐坐一辆车。” 李峰看了眼荀阳,他接受到信号,赶忙拒绝。 “我这儿装的东西多,后排座位哪儿哪儿都是杂物,你坐我车可是挤得很呀。” 严爱人本就希望女儿和李峰保持些距离,立即接话:“听见没,过来,乖乖上车。” 白冰洁撅着嘴,冲他们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不情愿地回到了父母身边,李峰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也上车吧。” 第67章 荀阳接过严冬的背包,递给了李峰,他自然地接过去,打开车门,将白冰洁的背包往前挪了挪。 “小阳,你跟在我车后面就行,我们去西祖山那边,有个新开的半山民宿。” 白海平坐在车里冲荀阳喊着。 “好嘞!” 就这样,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市区。 也许是周末,出城游玩的人不少,早上八点高速路口已经汇集了不少车辆。于是他们都没有留意到,两辆车的后面,还有一辆黑色的大型商务车,在紧紧地跟着他们。 白冰洁上车后,严爱人的唠叨落了下来。 “你是越来越有本事了,你没跟我们商量就当众提议带一个我们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的男生一起秋游……这就算了,还当我们面就跟其他男的这么没边界?青春期的女孩子了,怎么这么不注意,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你们不是在搞对象吧?我跟你爸打听了,李峰那个家庭肯定不行的,而且念体校能有什么出息?” 白冰洁撇过头,打开窗户吹风。母亲永远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她也说不过她,任由她说吧。 更何况,她现在忧心的,是爸爸的事情。 “行了,出来一趟你也不嫌累得慌。” 白海平听不下去,替女儿说话。 严爱人的手机来了短信,也就顺势闭上了嘴。 是大豪的信息。 “你什么打算?你应付得来吗?” 严爱人知道,大豪担心自己在荀阳面前露出破绽。 可是,她不硬着头皮面对,又能怎么样呢? “你做的够多了,不用再管了。” 另一边,车里同样沉默。 李峰坐在后面,看着前面的两个人,他们的态度他已经明晰,此刻,他担心的是另外两个人。 荀阳和严冬则延续着昨晚的尴尬。荀阳一边为利用严冬愧疚,一边为她的态度欣慰。最起码,她到现在都没有质问和责怪过自己。而严冬一边知道自己小时候间接“害”了荀阳一家,一边又知道爷爷可能在他手里,她感到自己的态度在慢慢地滑向荀阳,连他昨晚的提议都答应了。 “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谁知道后来关系那么密切,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却总能把冬天变成了春天……” 一道声音响亮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个安静的密闭空间,严冬吓了一跳。 电子歌声从后面传来,严冬一回头,竟是蒋晓美,她正坐在后备箱位置旁若无人地接着电话。 “哎呀老爹,我睡得正香呢,你把我吵醒了……我就和同学出去玩两天,不用操心这操心那的,我丢不了。你跟我妈学学,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别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就这样,没信号了,我挂了啊。” 严冬看了眼正在开车的荀阳,又看了眼一脸无奈的李峰,他们好像都知道蒋晓美的存在。 “就你这样,还说自己靠谱,手机都不静音。”李峰笑着说。 “这辆车里不是没外人嘛,是吧,严老师。”蒋晓美双手搭在后排靠背上,笑着看向严冬。 严冬没吭气。她回过头,正视着前方,大概明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此刻置身的这辆车,像一颗缓慢发射的子弹,正瞄准着前方的车辆,无论射击成功与否,目标旁边的无辜之人都会受伤。 很快,车开进了密林。 荀阳感觉到有辆车一直在跟着他们,而且,那辆车十分眼熟。但很快,那辆车就像感觉到被发现似的,又消失了。 他们今天要去的,是一个位于海拔1000米的“白宫”——外观看起来现代感十足的半山民宿,被绿色森林紧紧包裹着。视觉上,藏身于林的民宿那几何线条下的三角单体式结构,与周边自然环境的冲击感十分强烈,而里面是侘寂风的整体木作,天然质朴的零落感简洁而治愈。 的确是个适合近距离出游的好地方。 他们订了两个套间,三位男士一间,三位女士一间,也方便在房间内泡私汤。 停好车,放好东西后,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众人来到民宿的公共大客厅——和餐厅一体,有松软沙发,有移动电视,有大落地窗,居家感十足。 民宿为他们准备好了精进料理——不远处就是有名的神隐寺,这一代都以清淡的修行料理为特色。 “这么素啊,还好我带了肉。”白海平嚷嚷着,把刚从车里拿出来的冻肉放进了厨房的冰箱中。 “我也带了肉,虽然没那么新鲜,但是方便,开袋即食。”说着,李峰也从书包里掏着什么。 “竟然有人和我一样有先见之明,我看看你带了什么。” 白海平凑了过去,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众人看向李峰掏出来的小吃,包装袋上赫然写着“麻辣兔头”、“香辣兔肉”、“五香兔腿”。 “哎呀,你怎么那么重口呀,小兔子那么可爱,你还吃兔子,我爸也属兔,我们家没人吃的,你自己吃吧。” 不明所以的白冰洁打破了尴尬。 严冬和李峰死死盯着白海平,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很自然地回到座位,坐了下来,平静地接受了这一顿素食。 “中午尝尝这儿的特色也不错,这个民宿家伙什儿齐全,我肉也带足了,咱们晚上烧烤。” 众人坐下来后,荀阳拿出两个首饰盒。一个给了严冬,一个双手递向严爱人。 第68章 “姑姑,上次去家里太突然了,我也没机会准备见面礼,这次出来也是沾了小冬的光,享受姑姑姑父的照顾。听小冬说从小你们就是这样,对她好,张罗吃张罗玩,我也没什么可表示的,小小礼物,笑纳。” 严冬意外地看着荀阳,不知他什么时候备下了礼物。 她打开自己的首饰盒,是一个吊坠为太阳样式的项链。 她看向严爱人那边,猜不透荀阳有什么目的,竟这般做戏做全套。 严爱人同样觉得荀阳有些奇怪,难道不用自己苦口婆心地自白,他就为了严冬接纳了自己……还是他在为自己强奸犯儿子的身份心虚……不,他要真有愧就不会偷尸体了。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她心情复杂地打开首饰盒,里面躺着一副金灿灿的大耳环,样式像极了当年齐麟送给自己的那一副,也是给荀德光定罪的那一副。 荀阳眼睁睁地看着严爱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吓得手一松,没抓稳盒子,耳环掉在了地上。 “妈,你怎么激动成这样,这是多久没收到过礼物了。”白冰洁低头去捡。 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呢。 严爱人咬咬牙,挤出一个笑容。 “太客气了小阳,我这……怎么好意思收呢。” “就是一点心意,和姑姑姑父对小冬的关照相比,不值一提。” “妈,你这次出来太素了,正好戴上,我给你戴!” 白冰洁说着,吹了吹耳环上的土,又拿手擦了擦,将耳环对准严爱人的耳朵插了进去。 “看我姐夫多好。” 严爱人还没反应过来,耳环已经戴上了。 如果有一面镜子,严爱人大概能看到,自己现在笑得有多难看。 “是谁在夸我啊!” 一个粗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严冬噩梦里的那个人走了进来。 是蔡耀民。 33 裂口 他的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节奏。此刻,他站在众人面前,显得那样突兀,自己却浑然不知。或者……他根本无所谓他人。 荀阳下意识挡在了严冬前面。上次在游泳馆只是远远地瞧了眼这位,这次近距离猛地看到,果然,相由心生,那张坏不自知的脸,被身上那件色彩鲜艳的名牌t恤映衬地更加令人生厌。蔡耀民的目光越过荀阳,直接落在严冬脸上,那是一种占有欲极强的目光,仿佛在说,“你,还是我的。”那浑浊的眼神,多看严冬一眼,荀阳都替她作呕。 白冰洁看到蔡耀民,也吓了一跳,嘴里小声嘟囔着“晦气”。接着,她瞪大眼睛惊呼,“舅舅舅妈,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样,惊不惊喜。”杜俊芳一进门,就笑容满面。她拎着两袋东西,往沙发的位置走去。 “你们怎么……”对此,严爱人也毫不知情。 “你这当妹妹的不行啊,还得是我这个亲妹夫,有好事想着我们。”说着,严敬人走到白海平身边,白海平立即站起来迎接,俩人又“哥俩好”上了,彼此搂着对方的肩膀,一脸的喜笑颜开。原来,这次出行,白海平提前告知了他们,一早上,也是给他们发短信,提醒他们正确路线。 严爱人瞧了眼荀阳,一脸无奈。她的计划本来是,借着这次出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攻略攻略荀阳,让他知道自己虽然是当年的“受害者”,但是事情过去了,她不想闹大,影响自己现在的生活,自己也不会反对他和严冬的交往——事已至此,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希望他也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一方面,她的确对荀阳有愧,一方面,她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当初尸体丢了自己没报警的行为。从父亲出殡那天开始,严爱人感觉自己人人羡慕的体面生活像被撕开一道裂口,她能做的,就是控制变量,尽力让这道口子不要越来越大,触及自己的利益。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向荀阳拉好感,白海平就迫不及待地来拆台。 严爱人十分恼火。 可她却没法说什么,毕竟前两天她还在替蔡耀民说好话,但她那会儿不知道荀阳的存在啊,白海平是怎么回事?他和荀阳不是还要合作项目吗?他们不是处得很好吗?他在干嘛?他有什么目的?他……该不会是知道了自己和荀家的事? 严冬此刻也在盯着姑父,他前天晚上还在和荀阳喝酒,今天就……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是在报复自己昨晚的行为吗? “大哥大嫂,你们说自己能过来,不用我管,原来是因为有小蔡呀……” 白海平一句话撇清了自己“制造事端”的嫌疑。 “对啊,小蔡都上门了,我们也得表示表示,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就把小蔡拉过来了。” 荀阳有些心疼地看向严冬,原来这个家,果真没有人真的在意严冬的感受——哪怕他们不知道那件事,不知道她的阴影,但他们也完全不在意退婚事件对她的打击吗? 看起来,他们的确不在意,甚至为自己女儿的“任性”自责。一切的风波,源自严冬的“小题大作”,是他们对不住人家。严冬父母看向蔡耀民的眼神就好像,他才是他们的亲儿子,那眼神之中甚至有些依赖。是啊,人家能不计前嫌,他们也要识趣。 终于,他们注意到了荀阳的存在。 “这位是……”杜俊芳看见女儿紧紧地挨着一个高大的男子,觉得不妙。 第69章 “叔叔阿姨好,我是小冬的男朋友,荀阳,荀子的荀,阳光的阳。” 荀阳知道,自己这么说会让场面更乱,但他必须这么说,哪怕只是为了让严冬剥离那个人渣的纠缠,他也要这么说。 杜俊芳和严敬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蔡耀民,他似乎一点都不奇怪,毕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荀阳,拉开餐桌前的一个椅子,他直接坐了下来,就像事不关己。 严敬人知道,这是等他们严家人自己解决,便给了杜俊芳一个眼色。 “小冬,你别告诉我,这是你退婚的原因。” 杜俊芳的脑回路,让荀阳瞬间对严冬平日里的窒息感同身受。 遇见问题不解决问题,还要往回追究,这是生怕自己女儿身上的脏水不够多。 “不管是不是,这么快就又找一个也太不靠谱,我不管你是什么荀子还是庄子,我们严家女儿只能听老子的话!” 严敬人气得撂了狠话。 “叔叔阿姨,你们别气,虽然我挺有诚意的,但强扭的瓜不甜。我觉得如果小冬真的移情别恋了,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主儿,我会祝福她的。” 严冬瞪了蔡耀民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是,这强奸犯的儿子,可不兴嫁啊。” 说着,蔡耀民翘起了二郎腿。 终于,严冬明白了他从一进门开始的那份气定神闲来自哪里。 原来,他那天从游泳馆出来以后,找人帮忙查了新游泳馆的老板究竟什么来路。 难怪,他从一进门,就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什么?” 看严冬父母一脸错愕,蔡耀民把目标转向严冬。 “小冬,我对你真心真意,真金白银,你把我当强奸犯,我以为是我太心急了,把你吓着了,没想到你这是嫌我做的还不够变态啊,你喜欢的……是真强奸犯啊?” 没想到十多年后,还能再听到这样的称呼,荀阳攥紧了拳头,刚准备说话,严冬先发话了。 “你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严冬的声音有些微微地颤抖。 “啧啧,真爱啊,为了新欢,都不怕我这个旧爱手里,有你最珍视的东西了……” 其他人也许听不懂,但严冬和荀阳知道,他说的是那些视频。 卑鄙,竟然没有删干净,还敢拿来威胁。 “严冬!怎么回事!”严敬人开始咆哮。 从小,他一旦震怒,就会连名带姓地喊她。连同刚刚的威胁,严冬惊恐而屈辱地掉下了眼泪。 “他父亲不是强奸犯,是……是冤案!” 这话一出,荀阳和严爱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严冬。 “你说是就是啊?”杜俊芳以为女儿又开始犯傻,气得拍桌子。 此时,严爱人已经脸色通红,她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这道“裂口”不要再撕下去。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白海平嘴角的笑意。 “行了,哥,嫂子,这还有小孩子呢,你们先和小蔡回去吧。” “你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小冬和这个……强奸犯的儿子在一起?” 严敬人急了。 “我再说一遍,他不是强奸犯的儿子!”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在场的人极少见严冬这样激动,上一次还是在严安合死的那天。 蔡耀民一边鼓掌,一边站起来。 “好戏,好戏啊,可惜没演到最精彩的地方,叔叔阿姨,你们要知道这强奸犯当年强奸的是谁,只怕会更生气。你说是吧,力求报道真相的严大记者。” 严爱人紧紧地咬着后槽牙,眼中闪过一丝怯弱。 她知道,一旦那些深藏心底的秘密被揭露,不仅会摧毁她多年来精心构建的形象,更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知道,自己当初不管不顾地报道严冬和蔡耀民退婚的事,终于遭到了反噬。 好在,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而白海平,她的丈夫,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般,欣赏着眼前的一切。 蔡耀民也无心恋战,起身走了出去。 荀阳见状,立即跟了出去。 在远离众人视线的地方,他一把揪起蔡耀民的衣领,拽出了民宿的院子,不容反抗地将他拉到了密林的入口。蔡耀民低他一头,浑身虚肉,只得被他摆布。 很快,荀阳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狠狠地砸在了蔡耀民的脸上,每一击都充满愤怒。他的动作迅速而有力,如同一头保护家人的猛兽。 蔡耀民的脸上瞬间出现了淤青,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疼痛的叫喊,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蔡耀民狼狈地趴在地上,他扭过头,只见荀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中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听着,现在开始,从严冬的世界消失,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荀阳的声音冷冽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直刺蔡耀民的心脏。 说完,荀阳背过身,打算离开。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有更重要的话要说。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蔡耀民。 “你既然查了我,也该知道,我之前和死人打交道,半条命在阎王那。手里的视频,给我删干净了,严家的事,也不准再插手,不然,就不是今天这么轻的教训了。” 说完,荀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蔡耀民一个人在密林的入口处,痛苦地呻吟着。 第70章 刚进民宿的大门,荀阳就撞上严冬父母气呼呼地从里面走出。他们理都没理荀阳,拿着刚刚拎进门的两大包食材和衣物,怎么来的便怎么走了。 几秒之后,便听见杜俊芳的哭腔。 “小蔡!” 34 魂咒 蔡耀民和严冬父母一起离开了,像一家人那样。 回到民宿的大客厅,严爱人和白海平已经不见了。 白冰洁跑过来,凑到荀阳耳边小说声说,“刚舅舅又打了小冬姐姐……” 接着,她又大声说,“我爸妈估计回屋偷偷吵架去了,我上去看看他们。” 说完,她给李峰使眼色,二人随即也上了楼。 一楼只剩严冬和荀阳。 他看着坐在沙发上失神的严冬,陷入深深的无力之中。 她的家人看向她的视线是那样模糊,以至于给她的伤害是那样精准。 她的脸颊上那抹不自然的红晕,像是她偶尔浮现的胎记,提醒着这个家带给她的烙印。那不仅是严敬人打下的耳光,也是杜俊芳皱起的眉头,是白海平污秽的眼睛,严爱人冷淡的嘴角,是郝梅莲刻薄的话语,甚至严夏疏远的背影…… 他们以家人的名义对她施以酷刑,她也曾以为那是爱的动作,同他们一道,一针一线地缝住了自己的嘴巴。从不敢说,不能说,到不必说,她看清身上的疤痕,也认清了自己的身份,终于想要逃出牢笼。可惜,她逃狱失败了——如果,“行刺”白海平是她逃出心牢般的孤注一掷。 她还会再次“行刺”吗?他希望她再度犯险吗? 复仇,能带来解脱吗? 他想问她,也想问自己。 可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他和她一样,没有选择。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可他分明看见她被一层寒霜覆盖,冰天雪地里,她被看不见的铁链束住手脚,连同灵魂一起。 审视她的,不是童年的摄像机。 是全家人托起的摄像机。 荀阳站在她面前,胸腔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心里充满了愧疚,那些没有思虑周全的好意可能无意中给她造成了新的伤害。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然后又放松。 他缓缓地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冰袋,用一条干净的毛巾包裹住,然后轻轻地走回客厅,蹲在严冬的面前,将冰袋轻轻敷在她的脸颊上,试图减轻她的疼痛。 他的动作温柔而谨慎,可严冬依旧止不住地颤抖。荀阳终于忍不住,起身把她抱在怀里。 “没事了。”他轻声安慰,声音里的坚定稍稍驱散了严冬的不安。 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清晰地听着荀阳的心跳。他胸膛传来的温度,一点点融化着她身体里的冰霜。至少这一刻,她感到一丝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们去林子里走走吧。” 或许是为了暂时避开人,或许是想换个心情,严冬提议去附近转转。 走出院子的时候,荀阳抬头看了看楼上,没什么动静,放心地带严冬走出了民宿的大院。 二人来到密林之中,被树荫和虫鸣包围,脚下的落叶在他们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耳边时不时传来神隐寺的钟声,倒也治愈。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走着走着,竟发现一条小河,他们在旁边的石块上坐了下来。 “刚才,谢谢你替我父亲说话。不过……你为什么那么肯定,那是个冤案呢……毕竟受害人……是你的亲姑姑。”荀阳终于忍不住开口。 严冬侧过脸,看向粼粼的水面。 “我不想你因为我,被这样的人恶心到,所以……就算我没证据,我也那样说了……而且,我确实觉得你父亲的失踪很诡异,我也觉得我姑姑不像是……被强奸了还四处嚷嚷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的……那种人,所以我才觉得有隐情吧。” “你也怀疑你姑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一个连练习册写了错字都要撕掉整页重写的人。如果她的人生出现‘污点’,她一定会努力抹掉吧。她是宁愿吃哑巴亏也不要丢脸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被强奸’是她的污点,那她应该打碎牙齿和血吞才对。” “嗯,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你父亲的死真的和她无关,让她紧张的只是我姑父……她害怕我姑父知道她婚前这些事,她害怕像蔡耀民这样的有心之人知道,拿来利用、威胁或妨碍她的前途……” “是吗。” 或许过了今晚,你就知道我父亲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了。 荀阳这样想着。 “这条河真干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一个笑话。有一版错误的英译,把这句话误译成‘如果你常坐在河边,便可看见你敌人的尸首在河上漂过’。” 荀阳顺着严冬的话看向河面,一如看向她的决心与踟蹰。他低下头,看着脚边阴暗而明艳的苔藓,又抬起头,深深地看向严冬,“可惜人活着,就是既在岸上,也在水里。” 严冬扭头,也用饶有意味的眼神回望着他。 是啊,凝视河流的漩涡,自己也随时会被卷入其中。 可复仇之人,又怎会害怕厄运的沼潭。 “所以要像我们捞尸人一样,能不下水,就不下水。” 第71章 听到荀阳的“补充”,严冬被逗笑,荀阳也跟着大笑。 但终究是苦笑。 二人回去时,天色已晚,姑姑和姑父已经在院子里张罗吃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抱抱和李峰呢?” 严冬抬头看了眼,楼上的屋子黑漆漆地一片。 “他们跟着几个民宿的工作人员去山顶露营了,说是有流星雨,今晚可能不回来了。”白海平一边烤着他带来的肉,一边摇头,“这俩人没口福呀。” “也罢,孩子出来一趟,随他们去吧。我叮嘱好那个民宿负责人了,是个姑娘,晚上她俩一个帐篷。” “嗯,这儿离山顶很近,不用担心。”严冬安慰道。 “肉烤好一些了,你们先吃着。” 荀阳若有所思,对严冬使了个眼色。 “一会儿和姑姑姑父吃完饭,咱俩也去吧。我车里正好有装备。” 不等严冬回答,严爱人嚷嚷了起来。 “你们一个个的,花着钱订这么大的房间,没人享受,都要跑山上受那个洋罪,怎么想的。” “年轻人的事你少管,人家谈恋爱罗曼蒂克一下,你也要说。”白海平也插进来话,吐槽着严爱人。 严冬笑着说,“我还挺想去的,那今晚,姑姑姑父就两个人享受大别墅吧。一人一个私汤,没人打扰,多好哈哈。” 白海平赶紧接话,“没错,我跟你姑照原计划,各泡各的,一人一间,互不打扰。” 严爱人也不甘示弱,“既然你们让我独享私汤,我就不客气了。一个人睡,不要太爽。” “那我上去拿点东西。”荀阳看气氛不错,起身离开了。 饭后帮忙收拾完厨房,荀阳和严冬便跟姑姑姑父告别,开车驶上山顶。 可车还没开出多远,荀阳便将车停了下来,喊严冬下车。 “做什么?” “带你听个响儿。” “我猜,李峰大概也没有真的去山顶吧。” 自从看到蒋晓美出现在车上,严冬就隐隐猜到他们想做什么。他们跟她一再保证不会做危险的事,她才没再继续干涉。 “别人我不管,我只关心我女朋友。” 黑暗之中,荀阳牵起严冬的手,穿过密林,又回到了民宿。 一片黑寂。 二人悄悄上楼,走向了女士们的大套间——和男士们的房间一南一北,以中间的大客厅相隔。 夜里山间的风很凉爽,刚刚沐浴完毕的严爱人开着窗户,留着夜灯,打算上床。 严冬和荀阳便躲在窗下,偷偷观察着房间里的动静。 回房的时候,严爱人其实就注意到床上的被子拱成了一团,但一想或许是找东西的时候女儿弄乱的,她也就没当回事。 没想到,待她上床掀开被子,整个人躺上去,脚底竟触到一个陶瓷感的东西,十分冰凉。 她起身慢慢推开身上的被子,借着夜灯想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结果,竟是一张怒目圆睁的脸! “啊!有鬼!” 严爱人吓得一脚蹬在那张脸上,清脆的破裂声传到荀阳和严冬耳中。 五秒之后,缓过神的严爱人赶忙开灯,紧张地下床查看,这才发现,地上躺着的,是她家中摆放了多年的那个达摩不倒翁。此时,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严冬在窗外看到,严爱人的脸色似乎比刚刚看到“鬼”还恐惧。 她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想要去触碰那些陶瓷碎片,又害怕到不知如何下手。 “她在找什么?”严冬小声问荀阳。 “我爸的骨灰。”荀阳淡淡地说。 严冬惊得差点叫出声,被荀阳及时用手捂住了嘴巴。 待她冷静下来,荀阳才松开了手。 原来,被白海平叫上楼吃饭的那天,看到这个达摩的第一眼,荀阳就觉得不对劲。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眉如仙鹤、眼若铜铃、胡须似龟的一张狰狞面孔,就是父亲的化身。 这个动不起来的不倒翁,竟被严爱人从新婚珍藏到现在——像严冬说的,从姑姑姑父住青澜园时,这个达摩就在了。 这个画上一只眼睛代表许愿的达摩,竟到现在都没有画上另一只眼睛还愿,什么愿望是不死不休的呢?真的是严冬口中所谓的家宅平安么?它到底是用来许愿还是辟邪呢? 严冬带荀阳参观姑姑姑父家的书房时,荀阳便想找机会仔细看看那个达摩。于是,当姑父喊他们去餐厅,看严冬先离开了,荀阳赶忙从书柜最高一格取下那个不倒翁,果然,在它的屁股后面发现了道符。 做捞尸人这么多年,荀阳不可能不认识那东西。 那是一种为亡灵超度的符咒——破地狱咒。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 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旛 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这种超度,往往是为了给地狱里的魂魄带来一线希望,让其获得净化与解脱,获得永恒的安宁,不要去祸乱人间。 往往最爱给死人用破地狱咒的,正是生前愧对死者的、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们。 荀阳在关口瀑布,就见过尸体因为物理原因呈现“诈尸”现象时,那些刚刚贴完符咒的心虚之人就吓得什么都交代了。只是那些“真话”被看作胡言乱语,无人在意。那些枉死在河底的人,连死了都要被“捂嘴”。 第72章 那个时候,荀阳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竟也会是那个被捂嘴的“死人”。 严冬说过,严爱人最信怪力乱神,平时也恨不得什么都拜一拜。他们去家里吃饭的那晚,荀阳也确实看到橱柜处摆的佛龛、手串。这个达摩,更是她专程前往日本伊豆请回来的。 如此,荀阳更加怀疑了。 什么人会害怕亡灵不安、怨念深厚、祸乱人间呢? 当然是愧对死者的人。 而想要让破地狱咒起效,最管用的助力,便是死者的骨灰。 这个不倒翁之所以动弹不得,正是因为里面注入了父亲荀德光的骨灰。 李峰让荀阳帮忙偷载蒋晓美时,他便顺势让李峰帮了这个忙。 不明所以的白冰洁只听李峰说,偷偷取出达摩不倒翁,就能知道父亲是不是“好人”,便照做了。于是周六一大早,白冰洁按说好的,偷出来后,把装有不倒翁的书包,悄悄放在了荀阳车上。 众人抵达民宿后,忙着上楼看房间,荀阳在车上偷偷查看了不倒翁,果然,它的脑袋顶盖处有一个带盖的注沙孔,打开以后,一股细微的尘埃在光线中轻轻飘散,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确认里面真的是骨灰。 他知道,那是父亲。 十二年,他终于找到他了。 他们终于团聚了。 那苍白的灰烬静静地躺着,像他的一生,没有怨言。 荀阳颤抖着双手,握着那达摩,就像捧着父亲的脸。 他将其中的骨灰倒入事先准备好的骨灰盒,像倒着过去十二年的沙漏。 它们一粒一粒地落下,恍惚间,荀阳以为那是父亲雕刻小石雕时,从他手中落下的粉末。 可是,粉末倒尽,他都没有看到父亲的手。 他把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他幻想过无数次和父亲“重逢”的场景,没想到竟是这样平静。 平静到让人愤怒。 放好骨灰盒,他看着手中变空的容器,对着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重新挤出笑容,转身回到了新的沙漏里。 趁晚上出发露营之前,荀阳佯装上楼拿东西,偷偷将空了的不倒翁放入严爱人的被子里。若她心里有鬼——不,她心里一定有鬼,一定会露出马脚。 果然,严爱人吓得打碎了不倒翁,满地找骨灰,一片片翻起那些碎掉的瓷片,也没寻到道符。这个达摩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是荀德光的冤魂作祟吗?达摩碎了会怎么样,符咒丢了会怎么样,严爱人止不住地发抖,恐惧感迅速蔓延。 霎时间,她仿佛听见了荀德光的哭声,他跪在地上求她,求她放过自己,放过自己的家人。 她又听见他的笑声,笑她作恶多端,报应来了。 好像,还有他的骂声,骂她是故事里反咬农夫的毒蛇,歹毒心肠。 严爱人抬头看着四周,好像有无数个荀德光的人脸,和达摩狰狞的面孔重叠,她吓得再度叫出了声。 “不要!不要!” 她呆坐在地上,抱着头,闭上眼,努力让自己镇静。 忽然,想起白天的事情,想到白海平上扬的嘴角,她恍然大悟,气得握紧了拳头。 这一定是白海平干的,一定…… 她立即起身,冲出了房间。 35 鱼饵 “我们终于有机会独处了。” 收到短信时,正泡在池子里的白海平后背一紧。 他立即抬头,向四周望去,但什么也没发现。 他赶忙从池子里出来,裹上浴袍,关掉音乐,出门查看,周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有。 回到房间,他倒了杯红酒,坐在沙发上,翻起了手机。 最近,他总是收到这个固定号码的短信。 对方自称是体校学生,十分爱慕他。 若在平时,他大概还会相信,那个年纪的小女生,最容易崇拜他这样的男人。 可现在李谷出事了,白海平不得不多一分警觉。 他知道,李谷死前有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蒋晓美,一个主意很大的姑娘,风风火火的,一点都不可爱。 最近,这姑娘没少试探他,光背着兔子包包,晃着兔子挂件,这种幼稚的操作,就不知道多少次了。听琪琪说,在宿舍楼道还见到了兔子鬼怪,八成也是蒋晓美搞的鬼。 难不成,发短信的人,也是她? 起初,白海平完全不想理会,他在明,敌在暗,蒋晓美莫不是把他当傻子。可渐渐地,那边开始发来一些奇怪的照片,那种谄媚的角度,那些温柔的语气,让他觉得对面的人或许不是蒋晓美。 即便是她,假装上钩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那些照片,真的很有趣。 萝莉风淑女裙,哥特风蕾丝裙,学院风jk裙,虽然都没露脸,但是白幼的身体变着花样地讨他欢心,一来二去,白海平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也就开始回复起对方的信息。 他倒想看看对方要耍什么花招。 可是此刻孤身一人置身深山中的独栋,收到这样的短信,白海平还是吓了一跳。 对方能即时知道他的行踪,难道……短信那头的人,真的是蒋晓美。 李峰入校前,白海平就留意了这个永宁来的男生,看父母和家庭住址那栏的信息,他就知道了李峰和李谷的关系。若他不作妖还好,可偏偏让白海平知道,蒋晓美和李峰被人锁在储藏室,分明就是搭上线了。这两个人,一个是李谷的朋友,一个是李谷的哥哥,明显是冲自己来的。而他帮严冬找到恶作剧锁门的男生,得理不饶人地要求对方道歉,可不是因为他多想帮严冬,而是让李峰和蒋晓美放松对他的警惕。 第73章 他那天在二楼喊他们上楼吃饭,也是因为在阳台看到了小区公示栏后面鬼鬼祟祟的李峰,知道了他和女儿认识。把人叫到眼前留意着,总比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来冷箭要好。 如果发信息的人真是蒋晓美,白海平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既然琪琪已经跑了,他就拿蒋晓美弥补,这可是她自己送上门的。 不是小谷,是小谷的朋友也不错。 反正,人死了,她的性格自己不喜欢也没关系。 肉体,都是年轻的。 想到这里,白海平立即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也同步拉上了所有窗帘,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这样,外面如果有人就看不到他在里面的情况了。 黑暗之中,他一边品着酒,一边拿起了手机。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 你在哪。” 对方没有回他。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 白海平藏在门后,轻轻拽开了门,从外面看起来,门就像被风吹开那样自然。 雪藕般的手臂,玉脂般的双腿,少女缓缓走了进来。 借着民宿院子里的灯光,白海平看到一个怯弱发抖的影子,她胆小甚微的样子和短信中大胆奔放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终归是孩子。 少女献祭般戴着一个白色的兔耳发饰,从后面看,乖巧得很,也诱惑得很。 她走到月光下,白海平从后面看清了她的穿着。乌黑齐肩的长发下,是白色的吊带蕾丝裙,远远看去,还真是一只雪白无暇的小兔子,晶莹剔透,等他采摘。 为他这样打扮,有心了。 白海平忍不住嘴角一撇。 兔子这么有心,大灰狼不饱餐一顿实在说不过去。 白海平从门缝里瞧了瞧外面,没有其他人,果然,是个傻姑娘,单枪匹马来的。大概真是自己想多了,李峰这时候应该在山上呢。 即便眼前的真是蒋晓美,他也要治一治。 管她想耍什么手段。 今天落他手里,她怕是走不出这个房间了。 待少女快要走到床边时,白海平轻轻跟了上去,猛地将她压倒在床,整个人以一种不管对方死活的阵势,沉甸甸地坐在了少女的腰上,抽出自己浴袍上的腰带就开始反绑她的手腕。 “爸!爸!” “这么快就叫上爸爸了,挺懂啊,小骚货,被多少人干过了,还骗我说是处女,你说你该不该被罚?” 不等对方说话,白海平迅速地拿起床边刚刚换下的蓝色内裤,伸到少女面前,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手把内裤塞进了她的嘴里。 “你不是喜欢白主任吗?让你尝个够。” 少女背对着他,猛烈地摆动着身体,像一条刚刚从舒适海域中突然被捕捞的小鱼,在渔网中拼命挣脱,不愿接受眼前的残酷命运。 这次出来没有带迷药,白海平瞧了眼一旁的水果刀,拿起,又放下了,流一地血太麻烦。况且,他也不想破坏尸体。所以,捂死好了,连夜带回去,自己再在天亮前开车回来。 月光下,她的兔子耳朵是那样楚楚动人,像极了那个人。但,终究不是她。即便是她,死了也不可惜。更何况,眼前的,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哪怕是花季少女,白海平也丝毫不会为眼前人感到可惜,因为马上,她就能永恒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了。也永远地……属于他了。 白海平跪在床上,把少女翻过身,就在他举起枕头打算动手时,看清了女孩的脸。她正满眼绝望、满脸泪痕地看着他。 白海平的手僵在原地,紧接着,整个人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 那张少女的脸,他再熟悉不过。 “抱……抱抱……怎么会是你……” “白——海——平!” 严爱人站在门口,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眼前的画面,毕竟白海平的癖好她不是第一天知道。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真的连他们最最珍视的女儿也不放过。 那是她捧在手心十多年的女儿啊。 严爱人疯了一样冲过去推开白海平,接着,她踟蹰地来到白冰洁面前,不敢上前,好像她也是恶人之一,伙同丈夫亲手扼杀了女儿纯洁的心。 她颤抖着双手,流着眼泪,怀着极恨,将白海平的内裤从女儿口中取出,愤怒地甩在白海平脸上。 手部松绑后,白冰洁立即跳下床,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更不知怎么面对父母,只好捂着脸,哭着跑出了房间。 “你现在真的……不做人事了……白海平,以前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你对抱抱都……你个畜牲!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啊,那么多女人不够你玩的吗?你要对抱抱下手,你枉为人父!你个变态,衣冠禽兽,魔鬼!” 说着,严爱人冲过去捶打撕扯着,没有反应过来的白海平任由她动着手,想到刚刚自己对女儿说的那些话,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他没搞明白,那些短信……都是女儿发的吗?还是……究竟怎么回事,他没想过碰女儿啊,虽然……那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但也是他日益浇灌长大的宝贝啊。十几年来,他是真的有努力做一个好父亲……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反过来说,正因为抱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严爱人此刻才更加崩溃……有血缘关系的亲爹里,都不乏有对亲女儿下手的畜牲;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摊上这样的父亲,简直就是把孩子放在着火的房子里,随时都有发生灾难的可能……所以严爱人平日里才对白冰洁管束的更加严格,哪怕那种控制已经超越了正常母女之间的距离,哪怕女儿已经快要窒息。 第74章 随着脸上落下的耳光,白海平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还在纠缠的严爱人。 “够了!别撒泼了!” 严爱人此刻头发散乱,气喘吁吁,手都打疼了依旧不解气。她的眼睛红得发亮,像是刚刚失去幼崽的母兽,要扑上前撕掉猎人。可那猎人亦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脸面……此刻,严爱人恨不得杀了他,再杀了自己。 看到桌子上的水果刀,严爱人一把举起,对准刚刚从女儿口中取出的臭内裤一道道划了上去。划了半天,她拿起那条破烂不堪的内裤,冲过去就要往白海平嘴里塞。 白海平掰过严爱人的胳膊,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有完没完!发够神经没!清醒清醒!我们被人设计了!” “什么……什么意思?” 严爱人无力地坐在地上,稍稍恢复了些理智。 “为什么整栋别墅就剩咱俩了?不奇怪吗?分明是有人想演戏给我们看。” “演戏……谁……怎么会演到抱抱身上?”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是严冬?用这种方式报复自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是荀阳?自己家人被害,便也用家人来报复严爱人? 是李峰?借着抱抱的信任挑唆她做这些? 还是他们三个……已经拧成了一股绳。 白海平也陷入迷茫。 严爱人擦去脸颊的泪痕,这才想到自己刚刚冲过来的目的。 “这么说,那个达摩,不是你带过来的……” “什么达摩?” “没……没什么。” 中午,俩人刚刚因为荀阳和蔡耀民吵了一架,涉及自己过去的秘密,严爱人不想再提。 “我回房间看看抱抱,你就别过来了。” 出门前,严爱人回过头说,“最近收敛收敛吧。” 连番遭受两轮惊吓,严爱人失魂落魄,只觉得肌肉发酸,浑身发软。 这一系列事情算是……秋后算账么。 是报应来了吗? 衣衫单薄的严爱人,在秋夜的晚风中搓了搓手臂。 脚下的走廊竟如此漫长。 她感觉自己走了很久,都没有回到房间。 夜太深了,远处的密林之中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漆黑的夜晚,白色总是最显眼的。 比如这个白到发光的别墅,比如自己的浴袍,比如……远处的白衣。 白衣? 严爱人围着二层的别墅绕了半圈,终于回到女士房间所在的露天长廊时,余光瞥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远处飘荡。 她将手捂在胸口,屏住呼吸,缓缓扭头,瞧向右侧密林的方向……没错,是有一个白白的东西。那东西……是一件白色运动帽衫,正是女儿今天穿的那件! “不好!是不是抱抱想不开……” 来不及多想,严爱人赶忙跑下楼,冲出了民宿大门。 曾经,她因为白海平和女儿过度亲昵厌弃过这个女儿,直到她也厌弃了白海平,才开始从防备女儿变成防备丈夫。 想到刚刚女儿遭受的屈辱,她悔恨自己曾经对女儿的厌恶与防备,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如果她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她就能全身心爱她,是不是她们就能做真正的母女? 不,哪怕是养女,她也是全身心爱她的…… 在惊恐与自责之中,严爱人冲进了黑暗的密林,全然没有发觉来自身后的危险。 隐秘于黑暗之中的男人,全副武装,将包裹得严严实实。见严爱人出来,紧跟在她身后,趁机一把搂住她,将手帕紧紧捂在她的口鼻处。严爱人挣扎了几下,不过几秒,便晕了过去,彻底倒在了男人怀中。 男人将严爱人的鞋脱掉,装进衣服的大口袋中,接着将她拖进密林更深处,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一辆黑色商务车前,将严爱人放倒在地。 接着,男人打开商务车的后车门,露出一个绿色底座的透明棺材。 棺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少女,像是刚刚也用同样的方法将其俘获。 男人将少女搬了出来,放倒在地,换严爱人进去。 男人看着这幅令人憎恶的面孔,合上了棺材盖。 关上后车门,回到驾驶室,男人启动车辆,出发了。 只留少女静静地躺在原地,躺在密林深处。 36 灵车 惊惧伴随着痛苦,跑出民宿院子后,白冰洁终于忍不住,扶着门口的树干呕吐起来。 说不清恶心的是嘴里残留着的腥味,还是和这样的人做了多年父女的滋味。 她头上的兔耳发卡已经掉落,白色蕾丝吊带裙也已褶皱不堪,她吐了一会儿,无力地蹲了下去。她不敢回想刚刚的画面,但屈辱的眼泪还是簌簌淌下。 想到自己这么大了,平日里还总是在爸爸怀里腻歪,他的手自然地环绕着自己腰,偶尔打趣地拍着自己的屁股,宠爱地摩挲着自己的双腿,她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们的关系太好了,好到她常常对这份没有隔阂的父女情谊感到甜蜜与荣耀。爸爸平日的形象是那么高大,幽默,善解人意,他的不怒自威又是那样充满魅力,爸爸走到哪里都那样受人尊敬,她曾想过以后结婚也要找爸爸这样的男人。可是现在,那些血缘之间的亲昵突然变成色情意味的画面,那些他从母亲手里“拯救”自己的时刻突然变成有两性色彩的献媚与支配,这种转换让她无法接受,这种真相让她无法自处,她瞬间从幸福安宁的童话世界跌落至鼠虫横行的污秽囚牢。还是说,爸爸只是对别的女生这样,对自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是纯粹的亲情……可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背叛了妈妈!别的女生又做错了什么!况且,他既然能对她的同龄人下手,那么在和自己肢体接触的时候,内心又能有多纯粹呢……白冰洁痛苦地捂着头,她想不清楚,也无法原谅。过去所有的父爱此刻都变得让她恶心,刚刚那幕还被妈妈看到了,她的腹腔又冉起对妈妈的愧意,羞耻的感觉再度袭来,抵达喉咙,白冰洁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呕吐。 第75章 从山顶方向跑来的李峰远远地看到这一幕,放慢了脚步,直到走近,才敢确认,这真的是白冰洁。看到她身上穿的,正是蒋晓美丢失的“战袍”,李峰的心凉了半截。 两个小时前,李峰随着民宿的工作人员和白冰洁一起登到山顶后,就开始帮忙搭帐篷,一旁的白冰洁看着不慌不忙的李峰,终于忍不住了,把他拽到一边,问他究竟要用什么方法验证她爸是不是“好人”。 李峰支支吾吾,只说不方便让她看到过程,等他们有了证据再拿给她看。 “你们?还有谁?” “没……没谁……” “我去体校找你那天,你旁边那个女孩子……叫……蒋晓美的,是不是?你刚说证据……你们这次来,是为了取证……” 李峰不置可否。 “你们什么时候行动。” 见瞒不住,李峰只好说,“白冰洁,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如果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就不要问了。” 白冰洁心里五味杂陈,她有些不快,又有些心虚,是爸爸真的有做什么吗?也不怪他们防着自己,毕竟那是她爸……既然问不出来,就盯紧他们吧。眼下,他们显然是要撇开自己去“取证”的。万一真的被他们拿到什么证据,自己不就害了爸爸吗?可是她又很想知道,爸爸到底做了什么……她决定将计就计。 “好……那你们行动之前,让我见见她可以吗?我猜她现在应该躲在哪里吧,天这么黑,你不担心她吗?她一个女孩子,应该也害怕吧,让她过来吃点热食吧,反正我爸妈也不在这,民宿这些人也不认识她。” “好啊。”蒋晓美突然从他们身后的一个帐篷里探出头来。 今晚有一些从市里专程过来看流星雨的人,虽然不算多,但也七七八八地支起一些帐篷,蒋晓美的帐篷便混入其中。中午待众人进入民宿后,蒋晓美就自带设备上山了。平时她那喜欢全世界跑的妈没少教她户外生存法则,搭帐篷更是小事一桩。 “看人家多爽快。” 白冰洁故作轻松地吐槽着李峰。 “白冰洁同学,感谢理解。”蒋晓美从帐篷里跳出来,伸出手和白冰洁示好。 白冰洁无奈地和她握了握手,哪知蒋晓美接着说,“我还是拎得清的,一码归一码,你爸是你爸,你是你。” 听到这话,白冰洁脸色一变,立即抽出了手。她眼睛一瞥,视线停留在对方刚刚爬出来的地方。蒋晓美的背包鼓鼓囊囊,或许那里面就是他们要行动的设备吧。 “快来!准备看流星雨啦!” 民宿的工作人员冲李峰他们喊着。 三个16岁的花季少年被叫喊声吸引,齐刷刷地看向天空。 他们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刻看向同一个方向。 初秋的山顶已经冷得让人打哆嗦,只是一阵微风,就让蒋晓美喷嚏连连。 “觉得自己体格好,穿这么少,现在冷了。” 白冰洁白了李峰一眼,“直男。” 她脱下自己的白色运动帽衫,递给蒋晓美。 “我里面也是长袖,我不冷,你就一个半袖,快穿上吧。” 同样穿着半袖的李峰不好意思地看了蒋晓美一眼,“爱莫能脱。” 蒋晓美也白了李峰一眼,“看看人家。” 跟白冰洁道谢后,蒋晓美舒舒服服地把自己裹在温软的外套里。 三个人坐在山顶的草坪上,和众人一起边吃东西聊天,边等流星雨。 “你们说,真有流星雨吗?”白冰洁问道。 这就涉及到蒋晓美擅长的领域了,毕竟她的妈妈从东方的紫薇斗数,到西方的星盘塔罗,没有不懂的。要精通占星,必定仰赖天文的观测及计算。所以这部分自然也在妈妈的涉猎之中——东方路占星店的火爆生意可不是吹的。 “今晚大概率会出现的,叫英仙座流星雨,跟8月份的英仙座流星雨不同,它源自一颗未知的长周期彗星,而且流量要小得多。我妈说……” 蒋晓美故作神秘地掐指算了算。 “峰值zhr预计为5颗。” “什么意思?”白冰洁似乎十分感兴趣。 “天顶每时出现率,是用来衡量流星雨活动强度的指标——在最佳的天象和观测条件下,每小时可以看见的流星数量。zhr值越高,表示流星雨的流量越大,观测到的流星数量也就越多,但前提是要在理想状态下。” “也就是我们今晚可能看不到‘雨’了,难怪今晚来山顶的人不算多……”白冰洁显得很失望。 “大‘雨’小‘雨’,能实现愿望的流星就是好‘雨’,不要灰心嘛……英仙座流星雨条件还是很好的,可以一直看到黎明。” “手机能拍到吗?我去拿充电宝,顺便去解手。” 不等蒋晓美回答,白冰洁就起身朝帐篷的方向跑了。 蒋晓美继续给李峰科普着。 “英仙座流星雨属于高速流星群,容易形成流星痕,盯紧点,说不定真可以拍到。” “你真是来看流星雨的啊。”李峰还在担心着他们晚上的计划。 蒋晓美撇了李峰一眼,掏出手机,给他看自己和白海平近日的聊天记录。 “这些照片,都是我在外网找的,语气也是找我其他姐妹学习、练习过的,他不知道我是谁,我看他挺上道的,你不用担心,我应该没露出破绽。今晚的小白兔‘战袍’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捏着鼻子也会把戏演完的,你把心放肚子里。dv我也带来了,到时候你在窗户外面偷拍,证据这不就有了吗?我现在就给他发信息,让他知道我要过去,别上年纪了给我早早地睡着了……而且万一他那边有人呢?我得提醒提醒他,好让他主动屏退左右、创造独处机会……” 第76章 蒋晓美嘴里嘟囔着,一边嫌弃地敲着文字。 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李峰担忧地问,“这个视频拍出来……真的不会影响你吗?” “丢人的是他,我怕什么。况且你也拍不到我脸,我有准备面纱,放心好了,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我连手机号都是网上买的。” “晓美……谢谢你……” 李峰知道,自己就像刚刚白冰洁说的,是个大直男——以前,他甚至不懂直男什么意思,还是妹妹告诉自己的。妹妹在的时候,自己对她忽视很多,妹妹走了,他面对种种状况依然很无力。能遇到蒋晓美,能得到她真诚的帮助,他发自心底的感激。 “别别别,好不容易穿上外套鸡皮疙瘩下去了,你别又让我长起来……” “谢谢你从头到尾,都这么‘照顾’小谷……” 李峰的话让蒋晓美有些无所适从,她拧开一瓶水喝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峰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们女生是不是解手时间都比较久啊。” 蒋晓美朝帐篷的方向看了眼,“不好!” 俩人冲回帐篷,蒋晓美赶忙翻着自己的书包,果然,“战袍”不见了,dv也不见了,只剩下面纱。 他们对视一眼,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她想做什么?你给她透露我们的计划了?” “我没有,她会不会是猜出来了,想破坏我们的计划。” “或者……她想自己去证实……” “她走了有一会儿了,快追!” 和民宿的人匆匆打了声招呼,李峰就和蒋晓美下山了。 “怎么同样是学霸,她就比你聪明这么多,还知道调虎离山了,装得求知若渴……” 俩人一路小跑着,蒋晓美忍不住吐槽。 “别骂了……是我疏忽了,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 “我收到白海平的短信了,他问我在哪……” 李峰只顾往前跑着,头也不回地说,“你先别回了,找人要紧,我们马上就要到民宿了。” 跑着跑着,李峰感觉哪里不对,他似乎听不到蒋晓美的脚步声了。 他一回头,眼前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密林,他拿手电筒照去,什么都没有发现。 霎时间,李峰的冷汗冒了出来。 “晓美!你在哪!” 没有回应,只有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他拿出电话翻出蒋晓美的号码打过去,无人接听。 李峰急得不知该往前还是退后。 看着前面不远处,民宿院子里若隐若现的灯光,李峰咬咬牙,决定先去拦白冰洁——毕竟这一项,他还有得拼。 哪知等着他的,是已经面容凌乱、满脸泪痕的白冰洁。 看起来,她证实过了。 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双腿有如绑满了训练时的沙袋,迈向她的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 终于,来到她面前,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只感到,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又如此遥远。 “对不起……对不起……”谁知,白冰洁先开口了,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这简单的几个字,如同重锤击中了他的心。 李峰鼻子一酸,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李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他缓缓地张开了嘴,“白冰洁,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白冰洁的一挥手打断了。 她抬起头,目光决绝,“李峰,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你的事,我帮不上你,我的事,你也不要过问。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吧。” 李峰知道,即便白海平是禽兽,对白冰洁来说,也是不可替代的、最重要的人,她不怪他利用他,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但谁又能还他妹妹一个公道呢?他现在连妹妹遭遇了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找到琪琪说的那些照片,或许还有视频,就有新的证据了。那些……应该算证据吧…… 此刻,无力感灌满了李峰。 “蒋晓美不见了。” 他低着头,只说出这么一句。 “电话打不通吗?” “嗯……” “走,我跟你去找。” 李峰看了眼想要一同跟去的白冰洁,她补充了一句,“我不想待在这。” 他点了点头,二人朝密林里走去。 一路上,李峰不死心地一遍遍拨打着蒋晓美的电话号码。不知第多少遍时,电话终于接通了,那边传来了虚弱的声音。 “喂……” “喂!蒋晓美?你在哪!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好像被人迷晕了,我现在躺在林子里,周围没有人……” 被人捂住口鼻时,蒋晓美下意识憋气,可能药物吸入不多,或者浓度不强,她没过多久就清醒了过来。 李峰抬头瞧了眼民宿的方向。 “你能看到民宿大门处的灯光吗?” 蒋晓美揉了揉头,本来想发定位,但是李峰那破手机估计也收不到。还好山上视野清晰,她看了眼天上的北斗七星,又看了眼民宿的光源位置,大概确定了自己的方位。 “我在民宿大门的西北方向……” “好,你不要动,我去找你。” 第77章 跟在严爱人身后的荀阳和严冬,震惊地听到了她和白海平争吵的全过程,大概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二人还来不及说悄悄话,就看到严爱人冲着民宿大门跑了出去。 紧接着,他们也和严爱人一样,看到了远处的树上,挂着白冰洁的外套。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回房间等我!” 说完,荀阳也跑下了楼。 等他来到民宿大门口,严爱人已经消失了。 突然,他看到远处若隐若现地闪着红色的车尾灯光,如果不是要藏进山林,就是要开向盘山公路,荀阳赶忙冲自己刚刚停车的地方跑去,上车后也往公路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想到早晨疑似跟在他们车后的那辆眼熟的黑色大型商务车。 车主目标明确,藏匿了一天,终于找到机会用白冰洁的外套吸引严爱人上钩。 除了他,还有谁死盯着严爱人呢。 是二豪。 那辆黑色商务车,正是他们那晚偷走严冬爷爷尸体的、也是二豪平时工作用的福田g5,专门用来拉死人的殡仪车。 原来,一趟秋游,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 一波人里,互为鱼饵。 可是二豪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自己吗? 这些年来,荀阳一直感激二豪为自己做的一切。 如果说,小孩子光屁股时的打打闹闹不算数,那么自从他们全家人被众人唾弃起,二豪和他父母的收留与帮助,便是千金难买的雪中送炭。 虽然二豪妈平日里和他们并不亲近,虽然出事后二豪爸把他们“请”出了石材厂,但他们最后还是收留了他们母子,又帮忙照顾了母亲很多年。这些恩情都是怎么也还不清的,更别说父亲初到永宁县时,作为石材厂老板,二豪爸的各种照顾了。 可是自从二豪毕业后,放弃大好前途也要去殡仪馆工作,就为了帮荀阳寻找父亲的尸体开始,他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过了。 他并非否定二豪对自己的情谊,他至今都记得,他们曾以水浒里的亲兄弟“张横张顺”相称,只是做了捞尸人的他真的成了“浪里白条”后,那个讽刺的称呼便无人再忍心提及。 可是就连这次严家老爷子去世的动向都是二豪提供的,策划去偷尸的事他也十分上心,就连警察上门他都一个人扛着,他为自己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现在,他又闷不吭声地带走了严爱人……他想做什么? 他在帮自己? 还是,他比自己还要恨严爱人。 快了,他快要追到那辆“灵车”了。 他疯狂地摁着喇叭,可是前面的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荀阳拿起手机,找出二豪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听筒那边响了两声,就传来“对方忙”的声音。 他继续打,这一次,对方接了。 “停车!” 37 茄子 “听见没有,赶紧停车!” 前面的殡仪车终于停了下来,但显然,并不是因为荀阳。 车停得很急,轮胎在柏油路面摩擦的尖锐声给黑夜划出一道口子,荀阳在后面也跟着急刹车。 是迎面来了一辆轿车,横在了殡仪车的前方,直接将其逼停。 轿车的门开了,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的人走了下来。 他气势汹汹地站在殡仪车前,一句话也没有说,任由刺眼的车前灯打在脸上,二豪只好丧着脸下车。 “哥,你来干什么。” 荀阳立即下车,看到来人竟是大豪。 他像是知道什么,直奔殡仪车车尾,打开后车门,看到严爱人赫然躺在透明棺材里。 大豪嘴角微微抽动,似乎在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她怎么了!” “没事,天亮就能醒。” 大豪确保严爱人没有大碍后,扭头质问二人,“你们两个究竟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你不清楚吗?而且,今天的事是我自己要干的,和阳儿没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 二豪不服气地别过脸。 “你还逞上英雄了,这么大了还活在“水浒”里是吧,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就问,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什么事儿啊?我怎么不知道,说来听听?”二豪又一次对哥哥“将军”。 大豪吃了瘪,语气缓下来。 “哥知道你和荀阳关系好,为他爸的事抱不平。但事实就是事实,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想怎么样?为了报复把自己搭进去?” “什么报复?阳儿他爸是被陷害的!” 听弟弟这么说,大豪的右眼皮有些不听使唤地跳动。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二豪差点呼之欲出。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冲动,拼命提醒着自己,要记得今天做这一切的目的,不要说多余的话把水搅浑。 “凭我是你弟弟,凭我了解你!你被这女人耍的团团转,一把年纪不成家,还各种替她擦屁股,人家把你当什么?我不替你处理干净,你怕是要替她坐牢!” “我谢谢你!所以你现在是要替我坐牢吗?是不是冤案有警察来评判,你们空口白牙就来啊?证据呢?被害妄想症吗,电视剧看多了吧?你们要翻案找警察去,现在是做什么?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瞎折腾什么?把自己也搭进去是吗?我要是没来你就要杀人了是吗?你以为你很厉害吗?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你早被人发现了!” 第78章 说完,大豪把严爱人从棺材里抱了出来,二豪则垂头丧气地靠在车门处。 眼看着大豪就要把严爱人抱上自己的车,荀阳上前阻拦。 “是严冬通知我来的,她怕你做傻事。人我给她送回去,你们两个我不放心。” 说话的全程大豪都没有瞧荀阳一眼,只是担心地看着怀里的严爱人。 说完,大豪狠狠瞪了二豪一眼,把还在昏迷中的严爱人抱上自己的车,立即启动车辆,朝民宿的方向驶去。 荒芜一人的盘山公路上,只剩荀阳和二豪。 荀阳愣在原地,若有所思。原来早上发现跟车的不止是自己,严冬也认出了这辆在葬礼上抬走爷爷的车。她……她是以为,自己计划好了要在这次秋游对严爱人动手吗? 不管怎么样,没出事就好。 “你这个假女朋友,是怕你做傻事,还是怕她姑姑出事?” 二豪的话打断了荀阳的思绪,他没有接话茬。 “你为什么这么做?” 二豪抬起下巴, 像是努力给一个能够骗过自己的理由。 “我刚说了,我不希望我哥再被严爱人影响下去。当年,我哥就是因为她……” 二豪停顿了下,又支支吾吾地说,“当年我哥就是因为怎么都追不上她,又看她和市里一个经商的人好了,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有钱,严爱人才看不上他,才在和我爸南下的时候去赌博,结果中了人家设的局,越输越多,最后交不出钱,直接把他绑了,让我爸拿钱赎人……我们家所有钱拿出来都不够,只好把厂子卖了,我爸后来整个人也倒了……” 难怪,当年父亲出事后的那段时间,荀阳明明记得石材厂老板是带着大豪南下开发新的市场,结果回来就连厂子都关了。 “这些事,从没听你说起过……” “我爸妈觉得丢人,不许我们提,只当买了教训。” “即便这样,这些年我都没能为你做什么,但你对我……” “我对严爱人下手可不是为了你。” 像是猜到荀阳要说什么,二豪打断了他,但二豪的眼睛始终不敢直视荀阳。“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害了我们一家。你现在费这么大劲也找不到她什么破绽,不如我自己动手好了,反正她是我们共同的仇人,我就算出事了,我也不亏。” 看着二豪倔强的脸,荀阳感觉到,他对严爱人的仇恨似乎不亚于自己。 “但你今天这么做,确实太傻了,如果我没发现你,严冬也没通知你哥,你打算把她带去哪呢?” “自然是带到最适合死人待的地方。” 听到这话,荀阳惊异之余,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些陌生,十二年了,他以为他们虽然不常见面,但他依旧了解他的品性,善良,挚诚……可是刚刚,那样的话,二豪就那样轻飘飘地就说出了口。 他想要杀人,就因为他刚刚说的理由。 可荀阳隐隐觉得,二豪对自己有所保留。刚刚他说的,或许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想到二豪大概要把严爱人带到殡仪馆,然后毁尸灭迹……荀阳体会到某种宿命的荒诞感,当年,父亲是不是也这样,被人悄无声息地“消灭”于这个世界…… “这不是你杀人的理由,你哥说的没错,你不能把自己搭进去。二豪,答应我,别做傻事。” “我们已经把自己搭进去了不是吗?我们能安然无恙地藏第一个尸体,就能藏第二个。” 荀阳心里“咯噔”一下,和严冬接触越深,这件事在他心里发酵得越令他不安。他知道,爷爷的遗体丢了,对严冬来说,不亚于自己找不到父亲那般锥心。 “就当为了我,不要再轻举妄动。我现在已经找到我爸了,只是他已经被烧成灰了。” 二豪终于看向荀阳,他紧张地站直了身体,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问,“在……在哪发现的……” “在严爱人家,她迷信,想拿符咒压着。” 二豪深深地闭上眼睛,像是内心的什么猜测被证实般,绝望地抱住了头。 和二豪分别后,荀阳返回民宿,远远地,就看到严冬在门口等他。 今晚目睹了姑父房间发生的事情,严冬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些年,姑姑对姑父的所作所为,并非全然不知。姑姑那句,以前对姑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严冬一阵心酸。 姑姑在她心里的地位太特殊了,从小,严冬对“优秀”的定义便来自姑姑,她是那么优秀,闪闪发光,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况且,那是儿时替代父母陪伴自己的存在,像是妈妈的影子。“妈妈”说话难听做事刻薄又怎么样呢?“妈妈”伤害自己不是常常发生的事吗?妈妈是爱自己的,所以姑姑也是爱自己的。 如果姑姑对她曾经所做的种种伤害,都无法戳破姑姑在自己心里的美好滤镜,那么此刻,严冬觉得,自己对姑姑的最后一丝爱与尊重,灰飞烟灭了。 她救了琪琪的那晚,琪琪告诉了她所有,她自然知道,姑父对李峰撒谎,称他带女孩子们去电视台采访是假话,可是姑姑为什么要配合?姑姑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这种事吧,好让姑父也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对夫妻,好像绑在一起烂掉了。 所以在姑姑眼里,她和严夏跟那些陌生的女孩没有区别,是吧?都是可以牺牲的无用之人,是吧?怎么不是呢?她连自己女儿被“侵犯”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79章 至于抱抱的身世,严冬更不奇怪了,那是她青春期时就知道的秘密。 那时,爷爷奶奶刚搬到市里,她也刚刚去市里念初中。严敬人看严冬还小,便把生活费放在了郝梅莲那里,她每周回去领一次。 当时,郝梅莲总是逢人抱怨自己前脚跟到了市里,孙女后脚跟就来了,从小管到大都不能消停。就连吃饭,也要当着客人的面,强调自己每周需要花多少钱给孙女准备吃吃喝喝,强调孙女多么好吃懒做,不如家里的小保姆霞霞勤快——她那个刚成年的远房亲戚。 霞霞会看人眼色,时间久了,也知道谁得主家欢心,谁让主家不待见,自然也不把严冬当回事,把抱抱捧在手心。那段时间,严冬觉得很奇怪,郝梅莲为什么总能准确地对自己阴阳怪气,看霞霞得意的表情,她猜是这个小保姆偷看了自己的日记。 像是为了试探,像是为了惩罚,严冬在一次被郝梅莲羞辱后,故意在日记本上写下一行: 为什么我在奶奶眼里,还不如和她没有血缘的抱抱。 第二天,在卧室写作业的严冬就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哭声从客厅传来,郝梅莲泼妇式地大骂:“杜俊芳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来我们家就是来祸害我们所有人的,你害的我女儿好惨啊!我女儿那么好,你配碎嘴子她吗?我外孙女那么可爱乖巧,你都不放过,我郝梅莲哪里对不起你们,母女俩合起伙来要我死啊这是!” 严冬小心翼翼地来到客厅,问她为什么又骂妈妈,郝梅莲指着严冬的鼻子继续骂道:“你怎么知道抱抱的事的?还不是你妈告诉你的!” 严冬一惊,13岁的她没想到自己对奶奶的小小抗议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更没想到能引火到妈妈身上。她只好解释,“不是的奶奶,是我猜的,和我妈没有关系,我妈很感激姑姑照顾我,我妈很喜欢姑姑的,她不会说这些的。” “骗鬼啊你,大人不说,小孩子怎么猜得到!” “真是我猜的,因为姑姑之前的狗是捡的,她就给它起名叫‘捡捡’,我顺着她的性格和习惯,就猜抱抱是不是抱来的……可我只是写在日记本里,我没有跟别人说啊,您是怎么知道的?” “霞霞,你听见了吗?她还讽刺我外孙女是狗!天啊,我养了个什么白眼狼啊!” 说完,郝梅莲大哭起来。 严冬看着发疯的郝梅莲,没有丝毫后悔。 那时她还不知,自己“策划”的这次“惩罚”只是命运的预演。 这件事后,霞霞再也不敢翻严冬的东西,严冬却对抱抱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心——那个人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后来,严冬为此跟妈妈道歉,妈妈像是习惯了郝梅莲没来由的指责,竟没当回事,也没责怪严冬,只是叹了口气说,“你姑确实生不了孩子。” “奶奶不是妇幼站的医生吗?我看她治好很多不育的人,她为什么不帮姑姑啊?” 杜俊芳又叹气,“出事了……生不了了……” 听到这话,一股清晰的思绪,猛地将严冬带回10岁那个烦闷的夏夜。她半夜起来解手,发现屋子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她走到门口,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呻吟声。那声音低沉而痛苦,与宁静的夜晚格格不入。 隔壁是妇幼站最靠边的房间,也是奶奶平时工作的门诊。大半夜的,怎么会有声音? 严冬轻轻走过去,掀起帘子的一角,看到躺在床上的姑姑。她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她对面是一张红色的油布床,那是奶奶平时给病人检查身体的地方,每次来了阿姨,奶奶就让她们躺上去,戴上听诊器,听听这里,捏捏那里。如果需要进一步检查,她们就会去里面的房间,躺上刑具一般的妇科检查床,任由奶奶摆弄。 从严冬的方向看去,那个红色的油布床边,摆着一个大大的茄子,圆形的那种。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类似血管的纹路,状态萎靡而蓬勃,与她平时见过的任何茄子都不同——像是坏了。 第二天醒来,严冬问奶奶,那个茄子哪去了,奶奶说,没有茄子,她在梦游。 后来,严冬听人描述起大河里飘着的“死娃娃”,紫色的大头,血管凸起,形状怪异。联想到姑姑憔悴的模样,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夜晚,奶奶和姑姑在做什么。 所以,姑姑不能生育的原因大概和那件事有关吧…… 严冬记得,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姑姑就报警抓强奸犯、和姑父闪婚、工作调整,远离故乡。 …… 严冬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多米诺骨牌一样的事情,引发了荀阳父亲的死。无论哪一环出了问题,姑姑都绝不无辜。她不该再做鸵鸟,哪怕为了那副她沾手过的金耳环。 她看到那辆跟车,以为是荀阳想要动手了,她害怕荀阳为了复仇,做一些失去理智的事,把他好不容易挣搏来的光明都搭进去。 所以白天时,严冬才在河边说那些引导荀阳的话,她说姑姑是一个连练习册写了错字都要撕掉整页重写的人。如果她的人生出现“污点”,她一定会努力抹掉。她是宁愿吃哑巴亏也不要丢脸的人。如果“被强奸”是她的污点,那她应该打碎牙齿和血吞才对。 但严冬太了解姑姑了,她知道,正是因为姑姑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有污点,所以当意外出现,她才会陷入狂迷境地般不择手段——只要可以保全“清白”与骄傲,只要可以向上爬。 第80章 严冬也知道,荀阳用达摩,让自己亲眼看到姑姑因做贼心虚导致的崩溃失常,是在等自己表态,也是在告诉自己,他心已决,随时可能会动手。 而她希望荀阳不要轻举妄动,是因为,她不要任何人“动手”,包括她自己。 如果说荀阳和体校那些孩子们的出现帮她下定决心复仇,那么现在,也是他们,让自己想要“放弃”复仇。 今晚之前,她还在恨自己没能在泳池杀了白海平。当蔡耀民出现时,当父亲的耳光落下时,她甚至依旧没能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如何做。这个安稳好合的家,她到底要如何面对。 可是现在,看到姑姑的绝情与异化,看到荀阳和孩子们“前仆后继”地“牺牲”,她知道了。 她不要再看到孩子们赤膊上场,她不要再看到荀阳以命换命,她不要他们和魔鬼一起毁灭。 她不要再做小白兔。 她要尘归尘,土归土。 38 冷箭 听到三个孩子安然无恙,荀阳松了口气。 “我姑已经在她房间了,估计快醒了,抱抱正守着。出了这些事,明天大家都没心情……也没办法继续待在这了,抱抱也希望我们先带李峰和蒋晓美回去,他们一家随后等天亮了、他们状态好一些再走。我觉得这样也好,她现在可能需要安静下来,消化消化。” “你呢?你没事吧。” 严冬望着荀阳的眼睛,有些动容。荀阳也在她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她有些读不懂。好像才分开一会儿,他们彼此就已经不认识对方。 “荀阳,我不是有意瞒你。” 他知道,严冬指的是自己悄悄通知大豪的事。他耳边响起二豪的话,严冬这么做是因为担心他,还是为了她姑姑?可他也知道,这个答案没有那么重要。 “还好你那么做了,不然我可能真拦不住那小子。不过,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和二豪是朋友的?” 自然是葬礼上就闻到的特殊气味和二豪拉错尸体的奇怪巧合。 姑姑和荀阳第一次见面时的反应,说明她没有和荀阳交涉过爷爷尸体的事,可警察去体校那天又说和姑姑交涉尸体的人是大豪的弟弟。那一刻,严冬就猜到荀阳和二豪的关系了——毕竟姑姑和大豪的交情,她从小就知道了。如此,二豪既是荀阳的帮手,也是大豪和严爱人的潜在“帮凶”,不然也不会帮着他们在警察面前演戏了。不管二豪跟车找机会下手是不是荀阳授意,总归有人能左右他的决策——对严爱人十分在意的哥哥大豪。 “你下次想做坏事前,真的要好好想办法祛祛那个渗到你骨子里的‘香’味了。” 荀阳这才意识到,严冬早就发现自己的出现并非偶然。 所谓的假扮男女朋友,看起来是他帮她躲避家人对婚事的催促,实则是她给他靠近昔日仇人的机会。 她竟“配合”自己这么久……可今晚的事又说明,她并没有完全信赖他。 他知道,她在挣扎。 对他的事也好,对她的事也好。 对姑父的事也好,对姑姑的事也好。 荀阳认真地看向严冬,双手紧紧握住她的两臂。 “严冬,其实你可以再信任我一点点。” 发觉荀阳的身体向自己贴近、他们突然如此近距离,严冬屏住呼吸,也鼓起勇气对他说:“那你信我吗?” “不要,不要,不要带走我的女儿,抱抱,抱抱!” “妈,我在呢。” 严爱人在噩梦中惊醒,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看着女儿好端端地坐在眼前,严爱人不敢相信地左右扒拉着白冰洁检查一番,只怕她有什么地方受伤。 确认女儿真的没事后,严爱人一把搂过白冰洁,痛哭起来。 大豪把严爱人抱回房间时,只有严冬在,她只告诉白冰洁,严爱人受了惊吓,加上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白冰洁以为严爱人只是在哭昨晚看到的那幕禽兽行径,反过来心疼起了妈妈。 她轻轻拍着妈妈的后背,只说出几个字。 “我们打车回家吧。” 严爱人缓过神来,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女儿,只是稍作迟疑,便狠狠点头。 妈妈终于顺了一次自己的心意。 白冰洁又抱住了严爱人。 “妈,我们都把昨晚忘掉吧。” 听到这话,严爱人又掉下泪来。 她知道,其实孩子给父母的爱完完全全超过父母给孩子的爱。也只有这样,女儿才能说出这话来。 白海平在楼上看着妻女打车离开,自己也悻悻地下楼。刚到一楼客厅,就撞见了刚刚从山顶回来的民宿工作人员。 “您好,现在就要离店吗?住得还满意吗?” 白海平苦笑着敷衍点头,低下头加快了离开的步子。 客厅的电视正播报着本地晨间新闻,女主播评述着昨夜英仙座流星雨的情况。白海平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想叫住工作人员。这时,对方也像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他说,“对了先生,您孩子的朋友,把帐篷落在山顶了,我放车后备箱里了,方便的话,我去拿给您?” “您说的……是哪个朋友啊?昨晚跟你们一起在山顶看流星雨的……有几个孩子?” “你们家不是俩孩子吗?上了山以后他们碰见一个同学,是个女孩,他们三个一起看流星雨来着,中途跟我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我早上才发现那个女孩的空帐篷,还在那撂着呢。” 第81章 “您看,是这个人吗?”白海平翻出手机里的2012届射箭预科班毕业合照,指着蒋晓美。 “好像是的。” 果然,那个一直给自己发信息的是蒋晓美。好啊,他们利用女儿的信任,搞了这么一出。 “那就别怪我了……” “您说什么?” “噢……那就麻烦你了。”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白冰洁把自己锁到房间,闭门不出。严爱人也是。 白海平只好一个人坐在客厅,等女儿出来。 可他又害怕女儿出来,他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她。 大概昨晚一夜没有合眼,白海平很快在沙发上睡着了,等他再睁眼,是被女儿的尖叫声惊醒。 房间里黑漆漆的,他竟一觉睡了这么久。一看表,正好是午夜0点。不知为何,白海平打了个冷颤。 严爱人听到动静,也揉着眼睛走出了主卧门。 夫妻二人来到白冰洁的卧室门口,白海平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等了半天里面都没动静,严爱人担心地喊道,“抱抱,你没事吧?” “没事,做梦呢。”里面传来女儿沙哑的声音。 “真的没事?” 突然,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厨房所在的阳台传来。 严爱人和白海平好奇地跑过去,竟然是一支箭!射在了他们家窗户上! 那是一种吸盘式弓箭,箭头处是硅胶吸盘,十分厚实,射到玻璃等光滑的表面上都会紧紧吸住,不会打破玻璃,平时主要是射箭新手训练时使用,弹性强劲,射程很远。 大半夜的,家里怎么会射来箭? 严爱人只觉头皮发麻,白海平却十分淡定。 比这更诡异的是,那箭上挂着的,竟是白海平昨晚那条被严爱人划烂的蓝色内裤! 此刻,那更像是一条敌人嘲讽他们战败的旗帜,在风中耀武扬威。 他们家阳台正对着的,是英杰体校的操场,而操场最外栏的围墙和家属楼的距离,不过十米远。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向学校操场望去,黑暗之中,那里站着一个人。 像是一个男孩子,又像是一个女孩子,他们看不清楚。 但是他们都看到,那人头上戴着兔耳发箍,穿着一身白衣,一动不动地面朝他们家的方向站着。 像是宣战。 看到眼前的景象,严爱人的第一反应竟是,幸亏他们刚刚没有开灯。不然,他们两个现在的表情加上射在窗户上的内裤,明天一定上平阳头条! 白海平远远地看着对面的人,眼神中露出杀意,像是黑暗之中锁定食物的头狼。 他丝毫没有留意到身边“母狼”的颤抖,与他相反,那“母狼”觉得自己像是暴露在太阳下的靶子——警察,荀阳,二豪,严冬,蔡耀民,还有白海平永远擦不干净的屁股,好像随时都会有一支致命的箭射来。现在,她又多了一块心病——女儿。 严爱人觉得,够了。 39 爻变(一) 她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失控的? 从她和白海平结婚开始?还是从她和齐麟恋爱开始?抑或是大嫂嫁进严家开始?再往前追溯就该怪自己小时候不该有记者梦了。 严爱人不喜欢往后看,那是弱者的行为。 关键是,没有用。 如果每一步都精确计算,依然要面对这样的人生,那便是她的命。 小时候,她精确测量白纸本上的行间距,走字笔直,加上她把钢笔字写得像印刷体,她的作业像是机器完成得那样漂亮。 长大了,她一边吃透哲学类专业课考试门门考第一,一边不忘在图书馆自学新闻类的知识随时为有可能实现梦想做准备;就连化妆打扮,也紧跟最时髦的杂志画报《号外》、《大众电影》、《生活新潮》、《上海时装精选》。她不喜欢卖弄风情的浓发红唇,她喜欢叶童、黛米.摩尔、小泉今日子的酷飒短发,也学着她们戴墨镜,剪“小子头”。 工作后,她拒绝随便和县城那些傻兮兮的小伙子们相亲,拒绝过早地进入婚姻,她没有放弃留意市里电视台的机会,也没有懈怠县里的工作,哪怕要帮哥嫂看孩子,她也不能耽误单位的活儿,哪怕因为别人出篓子半夜来电话让她加班,她宁愿受累也不想给人留话柄。 恋爱后,她珍惜嫂子牵线的上好缘分,争分夺秒地把握工作和恋爱的时间和空间,不能因为还没兑现的电视台工作抛弃稳定的供销社编制,也不能因为一眼看到头的县城生活耽误她向梦想的工作和生活迈进。 “你怎么像个机器人一样,没有感情。” 追求者大豪这样说她,她只说,“像机器人不好吗?有些人活得还不如机器人有价值。” 她知道大豪家里有钱,跟着他可以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可大豪眼界低,仗着家里开厂子,每日养尊处优,高中没念下去就辍学了,每天除了象征性地帮家里做点事,其余时间就像个跟屁虫似的围着她转。严爱人不喜欢他,但也不厌烦,虽然她也不稀罕大豪明里暗里的金钱攻略,但有这么个人给自己挡挡桃花挺好的,那些人一看大豪她都看不上,也就不自讨没趣了。久而久之,重情义的大豪倒让严爱人觉得,他虽然不适合做伴侣,但是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可自从认识齐麟,严爱人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大豪。这次,大豪知道她动真格的了,也就没再纠缠。对严爱人来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配得上自己的,当然要动真格。更何况,严爱人努力尝试过,电视台靠自己太难进了,可是齐麟有招儿,马上就能空出名额给她。她是信他的。 第82章 这个“马上”一等就是三年,严爱人从24岁熬到了27岁,如果不是因为大豪陪他爸和买方老板吃饭时,在同一个酒楼撞见齐麟和他老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自己爱了三年的“良配”竟然早就和别人结婚了。听说俩人还带着一个5岁的男孩,一口一句“爸爸妈妈”叫得很甜。 晴天霹雳。 严爱人觉得世界都塌了,她努力回想着嫂子给自己介绍他时,是以知根知底的学长身份,加上齐麟在物质上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她压根儿没有怀疑过他是骗子。难怪……难怪他的行程作息和其他人反过来了,偏偏周末没空,要工作日才能陪她,以至于自己经常需要调班去市里见他……原来他周末的时间都给了他家人,他真正在意的人…… 严爱人愤怒地让杜俊芳给自己一个交代,为什么要这样耍自己,是嫌婆家委屈了她,还是自己帮忙给她带孩子带出罪过了,为什么要给自己介绍一个结过婚的男人?最可恨的是,还拿她最在乎的工作当幌子! 杜俊芳和她一样惊慌。 “齐麟是大我一届的学长没错,可是我们也很多年没见了,再见面……我也没想到他会骗我啊……我们三个都是校友,不代表我们知道对方所有的事啊,你不也才知道吗?” 严爱人气得说不出话,整整三年,自己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这个人身上,她杜俊芳一句“不知道”就轻飘飘地带过了。 “该不会是你甩不掉的情夫,丢给我接盘你的烂摊子吧!难怪一年四季不停地出差,就是到处会男人去了!” “你怎么和你妈一样,张口就来!” “我妈怎么了,有本事别让我妈给你带孩子!” “我没本事我也不靠男人!你们严家的男人也靠不上!” “你的意思是我靠男人喽?” “你想不想靠你自己清楚。” “我还偏要靠给你看!” “行了吧,鸡飞蛋打了就别逞强了。” 严爱人没再说话,摔门而出。 当初做“红娘”本是成人之美,没想到搞成这样。她当初也是真的好心希望帮上小姑子工作的事情,如果能顺便促成一桩好姻缘,那不是两全其美吗?她也没想到当年那么靠谱的学长会变成这样,这下婆婆又有的说了,好心办坏事,杜俊芳也觉得冤。面对严爱人,她心里明明是愧疚的,可气头上却越说越过,俩人不欢而散。 事情败露,齐麟不等严爱人张口,主动给了“补偿”,拿一大笔赞助为她换了平阳市精品台的一个位子,从此二人老死不相往来。 本以为事已至此不会再有什么波澜,没想到入职体检出了岔子。月经不调的严爱人没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四五个月了,单位自然也通过机构得知了她未婚先孕的事实。精品台是商业性质,知道她怀孕,自然不便让她入职,念着那笔赞助费,只是口头承诺她可以再等一年。 可她已经等了三年,哪能再等,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她不相信承诺。如果到那时入职遇阻,齐麟还会不会为她出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孩子我不留都不行吗?” “那把我们电视台当什么了……出点什么舆论我们可承受不起……” 对方轻蔑的眼神杀死了严爱人最后的自尊。 她费尽心思,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严爱人愁闷至极。工作,爱情,一夜之间都没了,上天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给她希望,又一一戳破。 她要从天之骄女变成饭后谈资吗? 回到永宁,严爱人给自己洗脑,再回去戴上袖套,为供销社日复一日地打着算盘,接着找个无聊的丈夫,和公婆斗法,生个孩子,然后下一代再重复自己拼命走出去的老路…… 更痛苦的是,电视台的工作近在眼前,就这么生生地丢掉了,她不甘心……想到齐麟,她自嘲,从小被人看作天之骄女,就这么不配拥有一个好归宿么,命运就偏偏要给她一个大大的耳光,好像她之前都在做白日梦……想到大嫂,她害怕,害怕和她一样的人在看自己的笑话,她的人生从此就要抗着这个重重的笑柄,苟活下去…… 严爱人只觉得窒息。 暮色沉沉,不知不觉,严爱人走到靠近大豪家厂子的河边,要不是他,她现在还被齐麟蒙在鼓里。听说大豪最近总去南方开拓生意,自己之前看不上的人都能开始新的生活,可自己怎么就这么蠢呢?想着肚子里四五个月大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处理,一直要强的她在四下无人的郊外终于哭了出来。 “我死了算了!”说着气话,严爱人狠狠地往大河里丢入石子儿,身子一晃没站稳,一不小心摔进了水里。 “姑娘可别想不开!”恰巧从石材厂出来的荀德光路过,听到严爱人的话,又见她扑进河里,以为她要轻生,脱下外套和背心就下水救人。 被捞上来后,荀德光把刚刚丢在一旁的外套递给同样湿漉漉的严爱人。 “你别害怕,我是旁边这个石材厂的工人荀德光,刚巧路过。” 狼狈的严爱人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他斯斯文文的,没想到是石材厂的工人。 荀德光为了救她脱光了上衣,此刻光着膀子,她看到他小腹位置有一块明显的烟花胎记。 这人……竟然以为自己要寻死…… 她也懒得解释,直接摘下那副齐麟送自己的金耳环,塞到荀德光手中。 第83章 “谢谢你,送你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却被对方喊住,又把金耳环放到她手心。 “孩子,我不需要,你好好生活,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你衣服都湿了,我这外套不嫌弃的话,披上回家吧,天要黑了……天黑也别怕,心里有灯,前面的路就不黑。” 这一幕,被同样从石材厂出来的大豪看到,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已经在市里入职了吗?看荀德光走了,他赶忙跑过来,问严爱人什么情况。 严爱人再也忍不住,把怀孕和入职失败的事说了,现在,她也只有大豪可以信赖了。 没想到第二天,大豪找到严爱人,说想到了可以让她去市电视台的办法。 “你就说,可以给他们一个大新闻,然后同时把孩子和工作的事都解决了。” 听了大豪的计划,严爱人吓了一跳。 “你是说……孩子是被强奸怀上的,对方还要抢钱,耳环上的指纹和他的外套就是证据……” “嗯,这工人最近四处借钱呢,厂子里都是人证。而且,工人想要强奸漂亮的女大学生,太合理了,说出去没人不信。” “我昨天还看到了他下腹位置的胎记……” “瞧瞧,天时地利!老天都在帮你!他还是外乡人,你报警抓他,也没人闹事。你报警之前把孩子先处理了,毕竟这个骗不了人。你别跟警察提孩子的事,到时候新闻一出——《县城工人强奸女大学生,漂亮女孩前途被毁》,多有话题,给他们带来多少曝光,而且他们那个时候再录用你就变成‘社会的良心’了。” “嗯……还可以有‘女大学生不妄自菲薄,奋斗在新闻一线工作’的后续报道,这事儿从丢人就变成励志了……” “没错!你别怕,就这么办,我帮你!” “可是对那个工人太不公平了……” “老天对你公平吗?只能怪他命不好,他一个工人,在里面在外面都创造不了多大价值,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呢?你这辈子才刚刚开始,你不去电视台,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好记者!你甘心一辈子在供销社吗?” 看着大豪闪闪发亮的眼睛,严爱人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那金耳环……” “金耳环我想想办法,我弟和那工人的儿子老在一块玩儿,有办法的。” “嗯……大豪,谢谢你……” “说这干嘛,爱人,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只要哪天你想明白了,愿意跟我,我随时把你娶回家。” 严爱人低下头,没再吭气。 当晚,她就让郝梅莲为自己去掉肚子里的麻烦。 和她预想中的不同,母亲知道后没有哭天抢地,而是异常冷静地开始调理液体,准备手术。 或许,母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吧。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仰视着月光下的母亲,生出无限的感激和羞愧。 可是母亲看都没看她一眼,一边忙前忙后,一边嘴里念叨着,“这种事就是女人吃亏受苦,眼泪今天流完就好了,为臭男人哭,不值当。‘脱胎换骨’,你今晚脱了胎,明天醒来就可以重活了,妈去地藏菩萨那拜一拜,你就不用再想这些糟心事了。” 原来“脱胎换骨”还能这样解释,严爱人一边流泪一边苦笑。 多年后再想起这个画面,严爱人不觉联想到侄女严冬的一句话:“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的母女关系。” 那晚,母亲取出那个已经成型的孩子,就那样放在门诊的红色油布床上。从妇科检查床下来的她无力地躺在门诊的病床上,和那孩子遥遥相望。 27岁的严爱人不知道,那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的孩子。 “妈,把那孩子放到大河里吧。” 休养好之后,大豪也想好了办法。在一次接侄女放学的时候,大豪远远地指着一个男生说,“看见了吗,那个军乐队的指挥,就是那工人的儿子。我看你侄女也在里面打小鼓,东西让小孩子给吧。” “这能行吗?” “我跟我弟打听好了,这孩子做梦都想要那些水浒卡,金耳环藏得好好的,放心吧。” 就这样,严爱人报了警。 本来她还担心和那工人对质的话自己会心虚露陷,没想到对方直接消失了。 那段时间,县城里总是不太平,严爱人很怕遭到报复,每天心神不宁,大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终于,就在严爱人打算去市里报道的前一周,荀德光出现了。那晚,严爱人去善后自己在供销社的最后一件工作,回家时要经过一个窄巷,她快要穿过去时,荀德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严爱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整个人扑了过来!还好大豪担心她走夜路,及时出现,一刀捅在了他身上! 大豪连捅他数刀,严爱人吓得不知该大叫还是该捂嘴,眼睁睁看着他捅死了荀德光。 “怎么办……现在我们怎么办……” “交给我办,你别管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办法火化。” “好……不是随便找地方埋就好……这样迟早有隐患……” “嗯,放心吧。” 当天回去,严爱人就开始做噩梦,梦里荀德光的那块胎记印在了他的脸上,眉上,他面目狰狞,问自己为何要恩将仇报。 严爱人想到母亲带自己拜佛时,僧人提过一种超度亡灵的破地狱咒,可以让怨灵获得净化与解脱,活在永恒的安宁中,不要去祸乱人间。这章符咒需要镇压在死者的物件上,骨灰效果更好。骨灰……大豪不是要给他火化么……想到这里,严爱人赶忙找到大豪,让他完事后把荀德光的骨灰带回来。 第84章 就在大豪离开的那几天,严爱人听说他们家把石材厂卖了。 她只觉得奇怪,但是大豪什么也没告诉她。 直到有一天,大豪说,“我们结婚吧。” 自从他俩一起经历完这件事,她就最担心这一天的到来。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只会更痛苦么,那件事会一直被我们想起……而且,我……我……我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严爱人赶忙编了个瞎话。 “谁?那个总带你到处录像的平阳人?” 白海平……他倒是一直对自己有意思……而且条件也还可以……他们在一起总是很轻松,有说不完的话题。扪心自问,如果不是这几年有齐麟,她可能早就和白海平在一起了。 “对……就是他……我和他也认识三年了,我们……我们就快结婚了。你……你不会跑去跟他说什么的,是吧。” “我逗你的,我知道,就算没有齐麟,也轮不上我,我配不上你。” “你别这么说……我……” “你决定了就好。只是如果这样……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 严爱人心里松了口气,心想,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做不了你的丈夫,就让我做你的同事吧。” 严爱人咬了咬嘴唇,“好,我想办法安排。” “那这个就当我送你的新婚礼物了。” 说着,大豪从车里端出一个红色的不倒翁。 “这是什么?” 严爱人小心地接过了它。 “达摩,我之前和我爸去日本的时候从寺庙里求来的,是可以许愿的那种。我想着你最喜欢这些有佛性的东西,就带回来给你了。它的脸都是手工画上去的,可以祈求好运,也可以辟邪。许愿的时候,要把愿望写在开运牌上,然后再贴在达摩上。至于还愿……我想,可能到我们死的那天,都没法还愿了……” “什么意思?” “它里面装着那工人的骨灰。” 严爱人吓得差点把达摩摔碎。 她又看了眼那达摩狰狞的面孔,他那粗粗的眉毛像极了噩梦里那人跑到脸上的胎记。 “你不是想辟邪么,这东西也方便你放在身边。” “好……我回头会找符咒贴上去的。” “嗯,那我的任务都完成了,我走了。” “大豪……谢谢你。” 这句话,严爱人是发自真心的。 她和白海平的进展异常的快,就像是命运为她得到梦寐以求的工作顺便安排的贺礼,俩人很快谈婚论嫁,她们全家也要搬到市里了。 2000年对很多人来说,是浪漫的世纪之约。 在别人眼里,她在这一年嫁得良人,去市里工作和生活,也是新千年赶上的好运势了。 白海平来接亲时是个阴天,在鞭炮渲起的烟雾中,她也曾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幸福的模样。母亲说放鞭炮可以驱霉运,可她觉得,放鞭炮是活人在过奈何桥。只要放了鞭炮,百鬼众魅被震慑,不好的记忆就可以被驱散。只要放了鞭炮,焦烟随着身体进入血液魂魄,所有罪恶都可以一笔勾销。 看凑热闹的小孩子们捂着耳朵,严爱人笑了,她不怕那声音,她要让自己身体里的罪恶听得清清楚楚,她要把通向新生的路看得明明白白。 40 爻变(二) 青澜园,新婚之夜,一对新人躺在床上。 “你好像没问过我,怎么突然想结婚了。” “你好像也没问过我,我喜不喜欢你,张口就问我娶不娶你。” “你都那样了,怎么会不喜欢我,全永宁就剩瞎子没见过你抗着摄像机跟在我屁股后面了。当初还嘴硬说,你不是白开水,我也不是麦乳精,你不会泡我。” “我记得,你气得说我就适合白骨精,没想到某些人是在说自己呀!” “小心白骨精要了你的小命!” “你这是把我当唐僧了啊,作为和你一伙的人,我难道不应该是黄袍怪之类的吗?” “雌雄双煞啊?大喜的日子,就想着为祸人间?” “好吧,我摊牌了,其实我是孙悟空,专门负责收妖。” “那你肯定是六耳猕猴,山寨的,真的孙悟空怎么会只收一个妖。” “谁跟你说我只收一个的。” “你敢!” “放心吧,别的妖精我闻不见,就你妖气最重,你看你出嫁都得自带达摩镇着。” 听到这话,严爱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不自觉地抬眼朝架子上的那个不倒翁看去,脸色瞬间变了。 白海平捕捉到严爱人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把搂住了她。 “没事,都过去了。” 电视台后来对严爱人自带的新闻都做了化名处理,白海平之所以知道那件事,是去永宁找她时撞见了上门的警察。加上这几年,严爱人隔三差五去市里,只要被齐麟放了鸽子,就会找他。白海平自然知道,严爱人突然想结婚是想逃离过去的生活。 他又何尝不是。 那一晚,他没有碰她,只是静静地抱着她睡去。 这样的新婚之夜是严爱人没想到的。 她在他的怀里听着均匀的呼吸声,平稳到没有一丝邪念,就那样心安理得的睡去。她想,或许误打误撞在一起的白海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会给自己带来波澜不惊、平静如海的生活。 第85章 严爱人真的以为,她过了活人的奈何桥就迎来了新生,就像世间太多女子以为只要结了婚,就可以有新的开始。 第二晚,他依旧没有碰她。那时,她还在感动丈夫对自己过去“伤疤”的呵护。果然,三年的陪伴让她足以看清白海平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 结婚半年,丈夫每晚地抱着自己入睡,但就是不曾解开自己的衣衫。 她试图把放在他小腹的手向下延伸,却被他警觉地一把抓住。 “你是不是嫌我脏。”严爱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在我心里比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不知道纯洁多少倍。” “那你为什么不碰我?” “我……我们像结婚之前那样不好吗?你应该也不喜欢那种事吧?” 严爱人懂了。 他爱的,是那个从第一次见面就没有女人味的自己,是那个被强奸了敢闹到警局的自己。他要的,是一个和他一样不喜欢那件事的人。 她怀疑过他的取向,但很快被自己否定了,因为她从未见过他有反应,哪怕是早上。仿佛他的身体把所有的能量都运输给了上半身,上面有多亢奋,下面就有多疲软。 严爱人又懂了。 他不行。 黑暗里,严爱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是白天,严爱人过的是别人眼中的幸福生活。不知是不是因为夫妻生活方面丈夫给不了自己任何满足,所以在人前人后,他都对自己十分包容,大事小事也安排得明明白白,从来不让她操心受累。严爱人从小被父母和哥哥惯着,本就任性,能在婚后继续被人捧在手心,众人都羡慕赞叹,所有人都觉得白海平能不卑不亢地伺候着这位大小姐,实在是个好女婿。 可是时间一久,严爱人有些落寞,一个人睡的时候,她甚至回味起齐麟曾经给她的快乐。可是很快,她便压抑起这把心火,不允许自己再想。 或许,有个孩子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这时母亲跟她说,她当年引产时孩子月份太大,伤了身子,很难再怀孕了。 严爱人想起,母亲陪自己去报警前,曾带她去大师那里算过一卦。对方说只要今年结婚就能避过灾祸,转危为安,所以严爱人才想到那个在自己身边晃荡了三年的白海平。工作、人品、性格、相貌,他都能到80分。关键是,他能和自己步调一致,可以在同一个城市安心发展,各有前途。再说,立马结婚也能堵死大豪的念想。 说结婚就结婚。 反正,她是不想着再遇什么良人、寻觅什么真爱了。父亲说,自己名字的寓意是“爱人者,人恒爱之”——爱别人的人,别人通常也会爱他。这根本就是狗屁,真心实意爱别人,下场有多惨,她已经体会到了。白海平爱自己就行了。 白海平爱自己吗? 爱吧。 不管,反正提到结婚,他答应得挺痛快。 严爱人忽然觉得,老天爷让她和白海平结婚大概也是给自己开了一扇窗。 一个不能做,一个不能生,谁也不欠谁。 那就抱养吧。 母亲赶忙替自己张罗起来。 找来找去,严爱人看上了附近县城一个留守儿童。是个女孩,看照片很漂亮,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看着就机灵。那孩子父母在外面打工,家里缺钱,不缺孩子,以后养大了他们绝对不会要回去。就是有一点不好,那女孩有点大,快四岁了,有些记事了。 严爱人不死心,想试着去看一看。没想到,那女孩一直没见过在外打工的父母,见到严爱人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张开手就说“抱抱”,严爱人的心一下就化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从此,“抱抱”就成了她的小名,成了严爱人心里最干净的一部分。她给她起名“白冰洁”,希望她冰清玉洁,远离所有污秽和不堪。 有了抱抱以后,白海平和严爱人像是有了新的粘合剂,俩人都很喜欢这个女儿,对她投入的关爱不亚于亲生骨肉。 直到他们买了新房,打算搬家,严爱人提前收拾家里,在床下最角落的地方看到一个带密码的灰色行李箱。 她从来没见过这个箱子。 想了想,她拿白海平的生日试了试密码。不对。 自己的生日,也不对。抱抱的生日,依旧不是。她不抱希望地试了试婆婆的生日——丈夫提过婆婆的生日是5月5日,和马克思一天。 锁开了。 严爱人好奇地打开,里面竟躺着满满一箱录像带。 她先是一愣,接着欣慰一笑。曾经一起拍过的带子,都是他们甜蜜的证据。没想到他一直偷偷珍藏。果然,嫁人不要嫁自己爱的,要嫁爱自己的。 严爱人随便拿起一个便签上写着「11997妇幼站7岁小冬口」的带子,放进播放机,坐在沙发上,端起瓜子盘,一边吃着,一边好奇地看了起来。 黑暗中,是丈夫的声音。 “小冬,把衣服脱掉。” “小白兔,奖励你一个萝卜吃。” …… 看着看着,严爱人手中的盘子摔在了地上。 她想要站起来去拿别的带子看一看,发现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发软。 她疯了一样地把所有带子从行李箱中倒出来,像一个暴饮暴食的人,把录像带一个个塞入播放机饥肠辘辘的口中。 第86章 「21997幼儿园5岁朵朵手」。 「3 1997试衣间8岁小玉裸 」。 「41998洗浴中心7岁糖糖足」。 「51998大哥家10岁晶晶乳」。 「62000游泳池9岁小夏臀」。 「72000体校14岁欣欣舌」。 …… 录像带的编号一直到?,编号的顺序对应着他“临幸”女童的顺序,而他用她们不同的身体部位满足着自己的兽欲……她感到胃里一阵翻涌……特别是里面有自己的两个侄女,还有他大哥家的孩子……其余的她不认识,大概是朋友的孩子,或是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借给体校选拔好苗子去各个幼儿园里找机会下手。 他们在幼儿园初识那天,他便提过严冬是学艺术体操的好苗子。难道他接近自己也是因为……严爱人不敢再想下去。 那些女童或懵懂无知,或不敢拒绝,但最终她们都无声地服从了他。 严爱人终于懂了。 原来他不是不行,他是面对自己不行。 严爱人感到自己的体温在逐渐流失,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凝固。 那个在她眼里如同他的姓氏一样清白的丈夫,竟是潜伏在白昼之下的恶魔。 等等……他该不会对女儿…… 严爱人忍着恶心翻了一遍又一遍,再三确认里面没有女儿,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联想到之前,曾经他们父女再正常的肢体接触,眼下她也能幻想出无数淫虫在女儿的皮肤上爬来爬去。 她把那些录像带一一放回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她终究不是隐忍的人,白海平回家后,她还是和他闹了一番。 白海平脸色难看,只说自己会处理掉那些录像带,拿着行李箱就出门了。 往后,严爱人便如同神经质般,开始担心白海平和女儿的任何接触。 女儿即便是夏天也只能穿长裤,短裤短裙不可以,长裙也不可以。女儿洗澡只能在浴室穿好长袖睡衣再出来,不能裹着浴巾晃来晃去。女儿晚上只能跟自己睡,爸爸不能在女儿的卧室待着。女儿出去也不能和男生接触,不可以和男生讲话…… 可是女儿喜欢爸爸,她在爸爸怀里各种撒娇、拥抱,甚至……亲吻,爸爸也抱着她,手掌在她的身体摩挲,她受不了了,她要离婚,带女儿走。 白海平面色沉静,甩了一堆照片在她眼前,是她和大豪。 入职电视台后,她找机会把大豪安排在自己身边做摄像——这种事情, 她教一教就会了。她答应大豪和自己做同事的要求,虽然有感激的部分,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知道自己最大秘密的人,得放在身边。这件事上,俩人也算各得其所。对大豪来说,也多了接近严爱人的机会。 可时间一长,大豪不知是不满足于同事关系,还是觉得自己拿着严爱人的把柄,终于在一次下乡采访回来的路上,在车里强吻了她。令她们两个都奇怪的是,严爱人没有想要拒绝的意思。她只是填满了自己一直空缺的那一块,像是自动补位般理所应当。 从此,俩人的捆绑更加坚固,白海平早早地留下了他们开房的证据,像是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 只要她敢离婚,照片就会曝光。 曝光意味着什么,严爱人太清楚了。 意味着她人生所有的努力,她犯下的所有罪孽,她死去的唯一孩子,她千辛万苦实现的理想,都变成笑话。 她的人生,不容有错。 最起码,表面不能有。 严爱人自咽苦果,看着白海平在众目睽睽下合法地“犯罪”,看着他俨然成为众人眼里的模范老公和模范爸爸,她无能为力,只能继续着跟恶魔的交易。 每一天。 家庭聚会时,看着两个侄女,严爱人联想到白海平和他们做过这种事,她便连同她们也一起恶心。可怕的是,她慢慢意识到,自己也开始觉得女儿恶心。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不爱白海平,为什么依旧充满占有欲的惯性?她警惕着自己的这种想法,审视着自己身为母亲的道德,终于发现,她厌恶女儿的根源在于,她觉得女儿主动靠近白海平,是骚,是贱。 她希望女儿冰清玉洁的愿望就像一个回旋的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她只好跟着命运一起,疯狂地扇向自己。 可是命运的轮盘不会停下,而且越转越快,越赌越大,她如果不跳上去和白海平一起发疯,她就会狠狠地摔下来,一命呜呼。 于是,白海平开始明目张胆地投入他热忱的世界,有时甚至夜不归宿。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也无心过问,反正他也不会管自己,他们只需要白天体面地扮演好恩爱夫妻。必要的时候,她帮他撒个谎遮掩下,也是家常便饭。什么琪琪,什么李谷,带她们去电视台采访这种谎话,她说起来也脸不红心不跳,再来个什么小蓝小黄的,她也照单全收。 他们新婚之夜许下的“雌雄双煞”一语成谶,继不能生育这件事之后,两个人之间又一次达到了新的平衡。没想到,第三次平衡这么快到来,白海平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年杀人,自己也有了他对李谷和女儿下手的新把柄。 她苦笑,他们两个的生活就像作恶的竞赛,可是奖章是什么呢。 她曾以为,是家人的褒奖,朋友的羡慕,社会层面的光鲜,是……是对理想的守护——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撕开了危险人生的第一道口子啊! 第87章 这道口子,根本就不是从荀阳偷走父亲尸体开始撕裂,也不是从蔡耀民在丈夫面前点破自己身上的命案开始,更不是从看见丈夫“终于”对女儿下手开始,不是从家里的阳台射来带着内裤的软箭开始…… 她人生的裂口,早就沿着欲望彻底地撕了下去。 只是如今,马上就要撕个稀巴烂。 41 死侍 连夜回家,蒋晓美也累了,睡了整整一天。 她睁开眼,已是凌晨1点,看了眼手机,那个专门用来联络白海平的号码收到一条短信。 “刚才是你吧。” 刚才?什么意思? 她回短信过去,那边没有解释,只是继续问她。 “昨晚怎么爽约了。” 蒋晓美想起,自己昨晚发了最后一条短信后,就发现白冰洁消失了,只顾着下山找人,后来白海平问自己在哪,她便没再回复。 看来……这是要找自己秋后算账了。 大概从他女儿那里问一问,也知道那晚本来要见他的是自己吧。 装不下去了。 那就不装了。 蒋晓美直接拨了过去。 “你想怎么样。”蒋晓美强装镇定。 “我没记错的话,是你找上我的吧。” “那我们开门见山,你到底把李谷怎么了。” “真是孩子话。” “你敢说和你没关系。” “你好奇心这么重的话,我可以考虑告诉你。” “但是?” “但是,仅限今晚。” “你想怎么样。” “过了今晚,我就没兴趣说了。你考虑考虑,要不要现在出来。前提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见面,就你自己来。” 蒋晓美瞧了眼父母卧室的门。原本计划周末跟着李峰出去两天,然后直接回体校——她平时也会在周日晚上返校,结果现在“秋游”提前一天结束,她因为缺觉一直睡到现在。这个点儿出门的话,等天亮了直接去学校就行,父母也不会发现。 “好,去哪。” “你打车到古庙西门。” 听到对方说的地址是公共空间,蒋晓美更加觉得,白海平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他现在喊自己出去,估计就是被女儿的事逼急了,想彻底了事。 想到这里,蒋晓美带上之前准备好的录音笔,出门了。 打车到古庙西门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她刚下车,就看到另一个出租车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白海平在车子后排,从里面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蒋晓美愣了下,还是上去了,白海平自然地往里挪了挪,司机没问他要去哪里,看样子他们已经提前说好了目的地。 虽然平时胆子大,但此刻蒋晓美还是攥紧了自己的斜挎包。她两眼不敢向左看,那个平日里严厉的白主任,她更是没多说过几句话。此刻,他就紧挨着自己,她有一种赴死的心情。 蒋晓美想问他,究竟要去哪儿,可她一抬眼,就撞上了车内后视镜中那双冷峻的眼睛。他严肃地对自己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不要说话。那一瞬间,蒋晓美想到李谷。她那么柔软,面对这样的眼睛,大概更加不懂拒绝吧。 车停了,是那天她跟丢琪琪的地方,齐蜀路尽头的青澜园大院,白海平曾经带李谷和琪琪来过的地方。 这是想故技重施、引诱她拍照么,无聊。狗改不了吃屎。 尽情表演吧,都给你录下来。 这样想着,蒋晓美反倒打消了顾虑,安心跟着他进入青澜园。 不过,她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跟在白海平后面, 蒋晓美悄悄撩起自己的衣服,将调至静音的手机塞进后背正中间,内衣的“x”型交叉带和安全扣刚好紧紧夹住了它。同时,她打开录音笔,塞进了袜子里。 不知是夜太深,人们都睡下了,还是这个大院太老旧,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住了,院子里黑漆漆的,杂草丛生,像是长期无人打理的样子。 来到大院东北角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前,白海平拿出钥匙,对准一把老式锁,拧了下,开了。 “进来吧。” 一进屋,一股怪味儿扑鼻而来。 有浓浓的树脂味,有香料味,有咸碱味,还有一股泥土味。 但紧接着,蒋晓美就忘记了那些气味,因为各种各样的兔子玩偶钻进了她的眼睛。 黄裙的米菲兔,长耳的邦尼兔,性感的兔女郎,清纯的兔学生……大大小小,摆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最大的一只甚至和人一样高大,是树脂材质的一只穿西服打领带的雄性兔子,酷酷地戴着墨镜,面对着门的方向站着,就像是一个王者,审视着它的臣民,也审视着每一个进入这个房间的人。 她缓缓走进房间,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那些兔子玩偶的目光,仿佛它们是活的,有着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她想起李谷送给白海平的那个流氓兔玩偶。她死去两个月了,可白海平依旧把它放在车上。那只有瑕疵的玩偶远不如眼前这些兔子精致,为什么白海平偏偏钟爱那只流氓兔、随时带在身边?是因为李谷对他来说有什么特别吗? 空气中的怪味似乎在暗示她这里有秘密,那些兔子玩偶,就像是守护这个秘密的死侍。 一时之间,蒋晓美有些恍惚,她从未想到一个房间可以如此梦幻又如此令人不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弥漫在空气中,混杂着那些奇怪的气味,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88章 突然,蒋晓美想起来,琪琪描述的那个犹如工作室的房间,和眼前她看到的的完全不一样,但这两个房间都在青澜园小区……也就是说,这个大院,白海平不止有一个“作案”房间!他拍的那些照片和视频,会不会就藏在这个房间? 果然,这里有各种老式和新式的播放机,但她没看到哪里有录像带,大概是收起来了……或者他早就把那些东西转成别的格式了? 蒋晓美撞着胆子在这个房间踱步,白海平则在她身后饶有意味地欣赏着。蒋晓美转身,和那仿佛掌控了一切的眼神撞上。他看向自己,就像漠视着猎物最后的挣扎,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就是那些兔子的一员。 可那眼神亦像是鼓励她继续探索,鼓励她自己去找到那个想要的答案。 蒋晓美有些心慌,但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着了魔般,她继续往房间深处走去。 终于,她的双脚跨过一个巨大的长形纸盒后,来到浴室面前,发现了那股怪味的源头。 那里光线昏暗,周围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一个皮肤褶皱的老人静静地躺在浴缸里,一丝不挂。 他光着头颅,闭着眼睛,双手安详地放在缝了一列整齐针线的肚皮上,像一个被坏小孩开膛破肚的丑陋芭比。 42 人偶 水面漂浮着老人身体释放出的油脂,福尔马林交联着他体内的蛋白,脱落的皮肤碎片和毛发沉积在底部,它们共同织染的暗黄色池水被安全地包裹在黑白小块纹路的砖砌浴缸中,放眼望去如同一幅静止的哥特画作——浴缸中的“主角”像在沉睡,又像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冲击着蒋晓美,她用了十几秒才让自己确信,眼前的老人已经死了。看着他那瘪下去的肚皮以及上面的走线,蒋晓美想,大概内脏已经被掏空了。 白海平,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男人,竟在制作干尸——蒋晓美看过纪录片,浸泡期结束后,他大概就要风干这具尸体了。 她想象过他有多无耻,但从未想过他会这样疯狂。 伴随着无法自控的一声尖叫,蒋晓美吓得后退了两步,身体像被针管迅速地抽走了所有力量,四肢软了下去。 这个老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杀人?他不是对少女感兴趣吗?收藏老人的尸体做什么? 她感到一阵眩晕,想要逃离,但双腿像是被固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寒意升起,蒋晓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知道,白海平允许她看到这一切,就意味着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今晚,他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她的确有些天真了,竟以为白海平今晚是喊她来谈条件的。 “哎呀,我的秘密,被你发现了,那你只好也成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了。” 还未来得及反应,一直紧跟在身后的白海平突然紧紧抓住蒋晓美的两只手腕,反向捆绑在身后,他迅速用黑色胶布封住她的嘴,接着,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 那张不可预测的脸凑近在蒋晓美眼前,她却挣脱不得。 “秋游的时候敢算计我,回来了还继续挑衅我,你胆子挺大啊。” 他的话语中没有一丝情感,仿佛在讲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蒋晓美不解对方口中的“挑衅”,只是看样子,她也不会再有机会张嘴了。 白海平将她轻轻地放到了地上那个长形的纸盒里,与此同时,又紧紧摁住她的双腿,快速地完成了脚踝处的捆绑。 她这才注意到包裹着自己的纸盒,刚一脚迈过它的时候蒋晓美没留意,这个纸盒是个巨大的粉色礼品盒,不远处的墙角伫立着它的盖子。 “别说,还真有点真人玩偶的样子。” 白海平俯视着蒋晓美,满意地欣赏着少女眼中的惊恐,一脸期待。 期待自己真正的“作品”。 白海平转身离开,去衣柜里拿黑色哥特风的蕾丝裙——他之前为李谷准备的。 他一边欣赏着那件衣服,一边自言自语道:“等你和那个人一样,腌够70天,我就给你穿上它。” 蒋晓美侧过身,趁机把背在身后的双手伸进衣服里,从内衣扣的地方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可惜,她太紧张了,手心里全是汗,一不小心没握住,手机重重地跌了出来。 白海平听见声音,发现了蒋晓美的小动作,走过去拿起手机检查一番,确认还没来得及呼救。他拔掉手机卡,又谨慎地快速摸查了一遍蒋晓美的身体,又从她的袜子里搜出了录音笔。接着,他又摘下她斜挎的小包,发现里面有个没来得及使用的防狼喷雾。 “又是个天真的小白兔。” 白海平的手指轻轻滑过蒋晓美的脸庞,语气中带着一丝扭曲的温柔和得意,却掩盖不住其中的残忍和不屑。 蒋晓美感到一阵深深的绝望与厌恶,她紧紧地闭上双眼,仿佛想要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温热的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溢出,悄无声息地滑落,随着她的心一起沉入无尽的黑暗。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小谷死前,大概也是这样吧。她不禁又自责起来,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她的异样。也好,自己要去陪她了。只是爸爸妈妈……对不起…… 白海平似乎并不在意蒋晓美的绝望,他将手中的裙子轻轻覆盖在她的身上,眼中闪烁着某种邪恶的意味,似乎在幻想着她穿上这裙子后,永远沉睡的样子。 第89章 在这个到处是兔子玩偶的房间里,蒋晓美此刻才真正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自己就是其中一只兔子,在这间布满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和它们融为一体,生死与共。 突然,白海平的电话响了,是他的抱抱。 他的神情立即紧张起来,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5点。 他跑到窗边,稍稍拉开窗帘一角,一边接起电话,一边谨慎地观察着外面。 不知为何,他有种女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觉。 “爸,我做噩梦了,你在哪,你能现在立马回家吗,我想让你赶快回来,我害怕。” 电话里传来女儿破碎的声音,白海平见抱抱原谅了自己,感觉好像一切又有了意义,他赶忙放下窗帘,小声说,“爸爸晨练去了,你别怕,我这就回家。” 挂了电话,白海平回头看了一眼巨型包装盒里躺着的蒋晓美,走过去迅速撕开她嘴上的胶带,用事先准备好的手帕,对准她的口鼻捂了下去。 蒋晓美感到天花板开始旋转,视线中,白海平和那个老人的身影开始交织,变得模糊不清。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某种力量拉扯,灵魂也正被剥离…… 看着眼前的少女晕了过去,白海平起身打算暂时离开。出门的时候迟疑了下,他又折回来,将浴室的门锁住,拔掉钥匙,这才放心关灯走人。 此刻,白冰洁正在回家的出租车上。 今夜,家里莫名其妙地射来一只箭,她在卧室里看得一清二楚。 和父母一样,她也看到射箭的人远远地站在体校操场中心,只是她眼神比父母好,看清了那个戴着兔耳发箍的人是个男生。 是李峰。 也只有他干得出这么愣的事情。 母亲见到这种情景,像是对父亲失望透顶,二话不说回了主卧,父亲则站在阳台良久,又突然离开了家。 听到门响的声音后,白冰洁十分不安,她担心父亲要对李峰做什么,万一事情一触即发,不可收拾了怎么办?不行,她不能看着事情演变成她无法接受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赶忙跟了出去。 没想到,父亲打车离开了体育街。 她也立即打了辆车,一路跟到了青澜园大院。 这里是……自己小时候的家…… 父亲回这里做什么?之前的房子不是早就卖了吗? 白冰洁看到父亲和一个女生走下了车,她远远地跟在后面,发现他们进了一间她从未去过的屋子。 那一瞬间,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失望、愤怒、担忧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楚。 原来,他对自己的“误伤”不足以让他醒悟。 不对,他该不会是要……报复。她不敢想象,房间里会发生什么…… 不管怎么样,她不能让蒋晓美有事。因为她出事,就代表父亲出事……无论如何,他是疼爱她十多年的父亲,她现在没有余念去思考他的道德、他的情感、他的忠诚、他的灵魂……她只要他别出事…… 白冰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接着,她蹲在窗下,试图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可窗帘严严实实地挡着,她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清里面的声音。 白冰洁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但很快,她听见了蒋晓美的尖叫声。 不行……不可以再等下去…… 那个尖叫声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她所有的犹豫和迟疑。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必须要采取行动。 白冰洁心跳如鼓,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颤抖着,她翻出李峰的电话,跑出了大院。 现在也只有联系李峰了……让他来带走蒋晓美……在这之前,她想办法引开父亲就好。 站在大院门口,白冰洁一边等车,一边拨通着李峰的电话。 快接……快接…… 她焦急地期待着,没想到那边很快便接通了。 “白冰洁?” 对方的声音十分清醒,大概也一夜未眠。 “听着,什么都别问,按我说的地址立马过来,蒋晓美有危险。” “什么?她怎么了?她在哪里?你在哪……” “你答应我,不许报警,我就告诉你。” 李峰的一连串问题被白冰洁迅速打断。她没有时间解释,每一秒都可能是涉及蒋晓美安危的关键。 “什么事?严重到要报警?” “你再问下去事情就真的变严重了,你到底答不答应!” 白冰洁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 那边传来短暂的沉默。 “好,那你就当没接过我的电话。” “好!我答应你!只要她没事!” “她在齐蜀路青澜园大院东北角的那个房间,我不清楚她现在怎么样,你把她带走,然后我们扯平!你……你和我爸之间扯平,可以吗?我是指……今晚的事……蒋晓美这件事……如果今晚她没事,你不可以再追究!你答应我不报警!不能反悔!不然……我会跟你拼了!” 挂了电话,白冰洁匆忙坐上出租车,消失在初秋的凉夜中。 43 裂唇 “上次是琪琪,这次是蒋晓美,他为什么这么肆无忌惮!” 打算翻墙溜出学校的李峰,最终还是敲响了教职工宿舍的门。 是啊,他为什么这么肆无忌惮。看着眼前的李峰,严冬想起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得知妹妹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她也曾这样问过自己——那个人为什么这么肆无忌惮?他已经对婚姻不忠,为什么还要把手伸向妻子的家人?他不怕被发现后姑姑伤心吗?不怕其他的家人伤心吗?还是说,他根本不把他们当作家人。 第90章 长大后,严冬才懂,有这样一家人,这样“爱”他的一家人,他根本不会被“发现”,又哪里来的伤心。 只要他够完美,所有的人都会听他的剧本,做他的演员,做“幸福”的共谋。 这样的结果是,她再也张不开嘴,只要她试图偏航,就是异类和罪人。 他肆无忌惮,是因为他没有在意的人。 而她最在意的人已经死了,因自己而死,如果要比豁得出去,她想,她准备好了。 返程前,她问荀阳信不信自己,荀阳点头。 当严冬带着李峰出现在游泳馆时,荀阳知道,她也开始完全地信赖自己。 荀阳开车带着师生二人前往青澜园大院,来到白冰洁描述的位置,李峰捡起一块砖头,砸烂了老式挂锁。 冲进去后,三个人都傻眼了。 蒋晓美躺在精美的粉红色礼品盒里,躺在众多“兔子”之中,宛若躺在死亡之棺。他们赶忙上前试探她的呼吸,看样子,严冬知道,她和那天的琪琪一样,是被迷晕了。 确认蒋晓美没有大碍后,严冬缓缓起身,认真观察着这个房间。原来,白海平在青澜园大院还隐藏了这样一个独属于他的世界。 看着数不清的“兔子”,爷爷那首歌谣,那首在她梦里由“秃子”变成“兔子”的歌谣,又响在耳边。 大兔子得病、二兔子慌、三兔子请大夫、 四兔子熬姜汤、五兔子抬六兔子埋、七兔子哭着走进来、八兔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兔乖乖、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 她曾想,那些被白海平当作“兔子”的女孩子们,她们或因病受苦,或长眠地下,或装作遗忘,或在夜深人静时默默落泪,像古老的歌谣中所唱的那样,相互抚慰着彼此的伤痛。可是此刻,看见满屋可爱靓丽、却噤若寒蝉的“兔子们”,严冬惊觉,儿歌里的唱的,是那些兔子们在集体为恶人掩盖罪行。 这不是“兔子们”的过错,它们生来就带着裂唇,无法表达自己的遭遇,就像这些女孩,从出生起就被无形的“手”捂住了嘴巴,她们好像天生就该隐藏秘密。 兔子的裂唇,是自然之美,是可爱的设定。人类的裂唇,是生命之憾,是新生喜悦中的阴霾。可人们却说,懂得“裂唇”的女孩子,是如兔子般温柔可爱的,她们的失语是女性之美,她们的懂事是柔弱之德。 这样的她们,被欺负了怎么办?不要慌,只要「请大夫,熬姜汤,关起门来哭一哭」,要是被欺负死了怎么办?别声张,有人「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伙同家人将自己“埋”了一次又一次。 严冬注意到,那个正对门口的、巨型的“兔子先生”,是整间屋子唯一男性化的兔子。 那个兔子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原来他的里子,也是一只兔子罢了。 果然,他根本不是什么大灰狼。 那只兔子的墨镜背后,全是恐惧。 懦夫罢了。 严冬走过去,颤抖着触摸着那个西装革履的兔子,像在触摸不堪的回忆。当她摸到它的“肚子”,发现是个可以打开的小门,里面竟装了满满几摞老式录像带。 果然,他在自己的阴暗角落,藏着他引以为傲的战利品。 她蹲下身,一盘一盘地翻出那些录像带,她看到了「62000游泳池9岁小夏臀」,看到了「51998大哥家10岁晶晶乳」,看到了「?2010体校15岁小梦阴」,看到了「?2012体校14岁小谷腿」……最后,她看到了自己,看到「11997妇幼站7岁小冬口」…… 李峰握着那盘有关李谷的录像带,打开了播放机,想要插入带子,严冬下意识拦住他的手。 “你确定要看吗?” 李峰咬着牙,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先带晓美回车上,等下再回来。” 李峰知道严老师是为了回避,感激地点点头。 说完,荀阳背起蒋晓美,和严冬一起离开。只是,当他们再次返回这个房间时,在门口便听到李峰痛苦的哀嚎。 在门口停下脚步的严冬,再也控制不住,滚出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或许在为屏幕中可能出现的画面难过,或许在为自己难过——当年但凡有人为她发出这样一声怒吼…… 严冬敲了敲门,过了半分钟,李峰才应声。 “你觉得,带子里的东西能证明你妹妹的死因吗?” 李峰失魂落魄地盯着地面,绝望地摇摇头。 “好,那就听我的,把带子都装到车上去。” 荀阳深深地看了眼严冬,像是猜到她要做什么,但他知道,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愿意陪着她。 昨天,她问他信不信自己,他说,信又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 她只说,“信就交给我。” 严冬没有说“不信”会怎么样,荀阳知道,她也信自己——信自己会信她。 此刻,他知道,她要他的学生也“信”她,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把所有录像带都装走后,荀阳将车驶向外环的方向,那边有个新修好的城际铁路高架桥,还未投入使用,桥下便是大河,周围荒无人烟。 路上,李峰和严冬都没有说话,荀阳一边开车,一边琢磨,刚刚的那个房间,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那里仿佛弥漫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好像是师父还在时,他才闻过那种气味。 第91章 他有注意到,气味从那个上了锁的房间溢出,他隐隐觉得,那里面的腐败气息像是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是房间里并没有恶臭的气味,反而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眼下来不及想那么多,他留意着副驾驶处严冬的表情,她一脸平静,这一天像是她生命中最平常的一天。 车停下以后,三个人将满满一大袋录像带抬到靠近河边的位置,倒了一地。 他们被冰冷的蓝夜拥抱着,彼此无言,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点缀着这无尽的黑暗。 荀阳给录像带淋上汽油,点燃一根木棍交给严冬,她毫不犹豫地将那火把丢向录像带。 火种接触到录像带的边缘,塑料外壳在高温下逐渐熔化,火焰沿着磁带的轨迹蔓延,磁带开始缓缓卷曲,像是在吞噬着过去,也像在告慰着“亡灵”。 带着些许刺鼻的气味,烟雾开始升腾,但那也像是解脱的气息,焰中偶尔爆出蓝色的火花,像是那些录像带里拧出的眼泪。 三个人在火光里,像没有血缘的家人。 他们俯视着那一摊罪恶,静静地伫立着,任凭黑暗中的一缕光亮在他们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像是迟来的温暖——她们烧掉了那些女孩的噩梦。 虽然她们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 看着那些女孩的名字一一燃尽,严冬无声落泪,她只希望那些记忆里的炼狱,没有将她们活着的希望焚烧殆尽。 她想,既然只能捂嘴,我就替你们捂得严严实实,只是我自己那份,我会把它烧得要多亮有多亮。 与此同时,白海平回到青澜园,看到他最新捕获的“兔子”没了,先是一惊,想到回家后已经睡着的女儿,他立即明白过来。是啊,发生那样的事,女儿怎么会用曾经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为了救人罢了。也是因为厌恶自己,女儿才在救人之后连装都不想装一下,等自己回家,她又假装睡着了。 来不及伤心,白海平很快意识到,这个地方不安全了。那个老头,其实也没必要留了。实验做完,他也没什么用了,得送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戴上口罩和手套,打开陈尸袋,将那具还未来得及风干的尸体拖入其中,白海平带他离开了这里。 天还黑着,像是太多人想要拉长这个夜晚。 白海平将车驶向平阳墓园的方向。 路过一个花店,早早地开了门,像是天意。 “先生您好,这么早啊,需要什么花?昨天剩了一些,可以打五折。” “不要昨天的,要最新鲜的。”白海平一脸平静。 “送什么人呢?” “我母亲。” “康乃馨、满天星、萱草、桔梗、牡丹……” “兰花。” 半个小时后,捧着蕙兰叶簇拥的白色兰花,白海平来到母亲的坟前。 他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良久,没说一句话。 放下兰花,他回到车上,将陈尸袋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轮椅上,为其盖上毯子,推着尸体再次来到母亲的墓碑前。 白海平打开存放母亲骨灰的墓室,将那具尸体拖放进去——以跪向母亲的姿态。 那具尸体耷拉着脑袋,靠在一旁的石壁上,再也无法趾高气昂。 关上墓室前,白海平又瞧了眼那具尸体的嘴——被他划烂了。 像兔子的裂唇。 44 野花 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白海平抬头,任凭脸颊被雨水淋湿,就像12岁那年的夏天。 只是那时的雨,都打向了他脸上的面具,他的毛孔不像此刻这样酣畅。想到这里,白海平再次打开墓室,将轮椅下层放着的面具取出,挂在了那具尸体的脸上。 当年,那人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戴上了面具。没想到,一戴就是一辈子。 合上墓室,再次站在母亲的墓碑前,白海平模糊了双眼,他也分不清是雨水打花了镜片,还是眼眶溢满了泪水。冷热之间,应该是解脱吧。原来解脱是没有温度的。 雨珠顺着他的额头滑下,落在墓碑边的酢浆草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这种茎到处爬的黄色小野花好像一年四季在哪都能见着,主根扎得深,种子也撒得到处都是,繁殖力很强,对除草人员来说十分讨厌。 这种野花,白海平也很厌烦,却围着母亲的墓地长了一圈。一把把揪掉后,白海平推着轮椅走了——任凭墓碑上那个叫苏花花的女子望眼欲穿,也始终没跟她说一句话。 此刻,张简在办公室里,正盯着苏花花的资料查看。 周四从体校离开后,他一直在尽快排查嫌疑人。整整三天,他终于锁定了关键人物。 三个月未破的古庙刨尸案,除了内脏和脑浆,至今没有发现陈姓死者的其余尸块,张简不由得想到刘雪那句“古庙刨尸案和面具偷尸案的共同点是,凶手都对尸体感兴趣”。几个月过去,也没有其他死者出现,暂且排除是连环杀人案。从刨尸到专门丢内脏和脑浆到死者生前常活动的区域,张简判定凶手对死者是极恨的。 那么……尸体在哪呢? 陈姓死者社会关系良好,他老婆又说他婚前风流,张简便让手下朝对方男女关系方面入手,调查和他有过交往的女性。 经过调查走访,警方可以明确的是,这个老陈婚后似乎没乱来过,只是有个固定的舞伴,他失踪当天,也是跟家人说要去古庙那边和这位舞伴跳舞。 第92章 至于结婚之前,老陈处过6个对象,两个已经去世,两个家庭幸福,甚至不记得这个人了。剩下的两个,是和他同在平阳机械厂上班的两个女同事。其中一个早早出国了,另一个便是苏花花。 听厂子里的老人说,大概是87年前后,这俩人谈得轰轰烈烈的,在一起纠缠好多年,分手也闹得很难看。可是这个苏花花,去年已经死了,老陈是今年六一儿童节那天看完孙子幼儿园的表演后消失的,时间对不上。 张简一筹莫展地对着那些女人的资料翻来覆去地看,忽然,他在苏花花子女关系栏那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白海平。 又是他。 他记得在体校办公室看到那副《圣母与小兔》的画时,白海平说自己的母亲去年去世了,加上他属兔,觉得圣母玛利亚抚摸兔子的画看着很亲切,所以买来怀念母亲。 苏花花和老陈87年前后恋爱,白海平属兔……也就是那个时候白海平12岁左右。 12岁的孩子,会埋下多大的恨呢? 看到白海平的油画那天,或许是被刘雪戴的那个狐狸面具所影响,张简觉得,古庙刨尸案的凶器很有可能是兔子耳朵样式。当时,他觉得一定是自己最近看那个鸳鸯钺的“耳朵”看魔怔了,才冒出这种想法——毕竟能给死者等距等深地刺出三组呈60°锐角的伤口,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凶器。 况且,无论是哪个案子,白海平都没有任何作案动机。 可现在,调查发现老陈和苏花花有这层关系,那他的死会和白海平有关吗? 张简想到刘雪的面具偷尸案,那具火化了尸体的死者是体校的学生——这又跟白海平有关联。根据目击者描述,那个偷尸人戴着长耳面具。说不定刘雪误认为是狐狸的那个动物面具,本来还真有可能就是兔子。 兔子。兔子。兔子。 兔子油画。兔子凶器。兔子面具。 张简不再觉得这一切还能继续用巧合解释。 周六走访回来后,张简立即打电话给刘雪,询问偷尸案的最新进展。 刘雪此刻已经回到永宁,接到电话,她兴奋地讲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我们抓到了那帮外地来偷尸的!就是上半年的那三起偷女尸去配阴婚的案子。他们专盯女尸,假装是女方家人,赚彩礼钱和‘鬼’媒钱。正好对上三具丢了的尸体——就是三个女性,一个未成年少女,一个离异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独身了一辈子的老妇人。 总之,这帮人就纯粹是赚女尸的钱,火化证利益链那条线,可能真是我想多了……那俩案子,其中一起错尸火化案,咱去了趟市殡仪馆也知道了,是场误会,他们是真拉错尸体了。就剩下一起面具偷尸案……这帮人说和他们没关系,他们有专门踩点的,不可能立马埋的是骨灰他们都不知道,而且他们也没人戴面具。这就奇怪了……” 那个错尸火化案如今想来,似乎也有问题,从头到尾充满了戏剧性般的巧合。 好像这个白海平最近事儿不少。 古庙刨尸案后,紧接着平阳学生死了,还险些被盗尸,然后是他老丈人死了,被拉错尸体火化了……还有他那个侄女严冬,也出了那档子事儿……真是多事之秋吗? “喂,张队,你在听吗?” “听见了……火化证利益链可能是想多了,不过,那个面具人偷尸的动机一定也很小众吧。” “怎么说?” 张简讲了古庙刨尸案的进展,说出了自己对白海平的怀疑。 “现在白海平和老陈的这层关系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俩究竟有没有更深的纠葛,我得再挖一挖,但白海平和面具偷尸案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李谷。” “对,他和李谷有什么纠葛,动机是什么,这得查查。” “既然李谷的坟是在7月初被面具人挖的,就查白海平那几天有没有来永宁,我也再去李谷家里问问。” “嗯,你别说,那天你还真说对了,我们这两个案子,都是嫌疑人对尸体感兴趣。你那个挖出来发现是骨灰,他没得逞,我这个到现在没发现尸体。” “我说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是同一个嫌疑人…… ” “你说要真是他的话,这么一个表面光鲜的人,要尸体做什么呢?还老少通吃?” “不管怎么样,咱俩又有事干了。” 周日晚上,刘雪的电话就回了过来。 “张队,我今天去李谷家了,她妈妈说,那几天白海平真的来过永宁!他说是代表学校去宣传招生的,去李谷家里坐了坐,留了一笔钱,大概三万块,说是代表学校慰问。” “果然有问题,我上次问他7月行程的时候,他完全没提这件事,只说带孩子去了上海……你有进一步问李谷的死因吗?” “这个没什么出入,就是意外失足落水。这是他们全家出游时候的事情,看起来和白海平没什么关系。” “好,我知道了。古庙刨尸案从老陈失踪到之后发现内脏的这几天时间里,虽然赶上古庙翻修,周围摄像头撤了。但我还留着外围摄像头拍下来的记录。我们查了那几天出入古庙街区的车辆,果然有白海平的凯美瑞。可是那视频囊括的范围太大,平阳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条街,所以那个也算不上证据。明天正好周一,我去趟体校,再会会这个白海平,也问问你刚说的,慰问金的事。按理说,暑假期间的意外,学校很难拨钱,更别说给三万那么多了。” 第93章 “你还记不记得昨天问我,他为什么‘老少通吃’,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的尸体,他都要。” “你有什么想法?” “很明显,一爱一恨啊。” 是啊,一个开膛破肚、死无全尸,一个开棺相见、重金告慰。 挂了电话,张简继续盯着手中的资料。 苏花花的地址栏写着齐蜀路青澜园大院,平阳机械厂曾经的家属院。而老陈家如今在齐蜀路枫园小区,就在青澜园不远处,机械厂的职工后来大多搬到了那个小区,但苏花花直到死都住在南方。 看来白海平,也是个从小有故事的人…… 难道他真如自己之前对凶手猜想的那般,在多年之后有了条件才下手复仇?这漫长的“延迟满足”不仅仅是在积攒实力,更是在积蓄决心。 天刚蒙蒙亮,张简走出了警局的大门。 平阳下起了初秋的第一场小雨。 门口的柿子又落了一地,在雨水中烂得不成样子。 他小跑几步,穿过湿漉漉的街道,来到熟悉的早点摊,打算对付两口就去体校。 “张警官,早啊!又加班了。”摊主老王热情地打着招呼,手里的动作却没停,熟练地翻动着锅里的油条,满锅的金黄酥脆在油花中跳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张简笑着回应:“早,老王,没你们辛苦啊。每天都这么早,下雨了也不耽误。” “我们年纪大了,觉少,还是你们操劳啊。” “都不容易。” 坐着,张简找位置坐了下来。 “今天吃点什么?还是老样子?” “没错,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儿。” “好嘞,马上就好。”老王应着,眼角的皱纹里满是笑意。 早点摊的角落里,一个旧式音箱正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悠扬的旋律在雨中飘荡,给这个清新的早晨增添了几分怀旧的色彩。 “老婆子,张警官来了,你小点声儿!”老王对着老伴喊了一声。 老伴儿却不在意,手里忙着给顾客打包,嘴里还哼着歌:“张警官又不是外人,再说了,这歌多好听。” “多少年了你也不换一换,现在谁还听邓丽君!”老王调侃着。 “咋了,我不是人啊,我就听!”老伴儿不服气地反驳,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 张简看着这对老夫妻的互动,心里有些感慨。 有人老去情债缠,有人一生共回甘。 不过老太太放的歌确实有些古早,张简快速吃完,离开了。 邓丽君的歌声也被雨声稀释,在他身后渐渐飘远。 是那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代 虽然已经是百花开 路边的野花 你不要采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 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45 面具(一) “台妹的歌就得用台湾的机子听,带劲儿!” 说话的男人姓陈,苏花花让白海平喊他“陈叔叔”。 1987年夏天,青澜园大院,12岁的白海平正和工厂子弟们玩水枪,眼看着这位姓陈的叔叔大摇大摆地拎着一个金属的方形大疙瘩朝自己家走去。小孩子看见他都围了上去,白海平却站在原地不动,远远地看着他拍打那些伸过去的小手,让他们别把东西摸坏了。 陈叔叔梳着大背头,戴着蛤蟆镜,穿着几何图案的黑底花衬衫和浅色破洞牛仔裤,再加上一双白色田径鞋,要是走在外面,绝对没人能猜到这是机械厂职工。 他和白海平的父母一样,都在平阳机械厂上班,只是去年,父亲跟一个在南方做服装生意的年轻女老板跑了,“苏花花从厂里一枝花变成了厂里的笑话”——厂子里的人都这样说。 苏花花今年35岁,长得漂亮又朴素贤惠,每天一身工装,不施粉黛,上班下班,老公孩子,生活里没有别的。工厂里的人管她老公叫老白,看见他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都打趣他,祖坟冒青烟了才有大美女瞎眼看上他。 苏花花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没想到孩子爹突然认识个时髦的南方女人,老婆也看不顺眼了,儿子也不稀罕了,丢下这个家就要跟着女老板去南方。这时,厂子里的人又说,“南方女人太会了,把老白的魂儿勾走了。苏花花还是太土了,” “你以前不是说,你最讨厌那些描眉画眼的妖精、就喜欢我清新脱俗吗?” “你都清新得咂摸不出味儿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不晓得拾掇拾掇。” 老白说话时眼睛不敢看苏花花,只顾着收拾自己的行李。看苏花花在一旁哭,心烦得他行李也不要了,丢下一笔钱就出门了。 看着那叠靠他自己根本拿不出来的钱,苏花花懂了,老白不是嫌自己不会打扮,是他太会打算盘。那个做服装生意的南方女人,大概是把他给包了。苏花花苦笑,他们结婚的时候,老白说跟着他会吃苦,苏花花说她愿意——没想到,他不愿意。 她病了,三天没去厂里,老白的徒弟小陈来家里安慰她,安慰着安慰着,就安慰到床上去了。 没多久,事儿传开了,他俩也半公开了。 苏花花的脸上又有笑容了,因为没人敢再说她是笑话了。 第94章 她不仅要正大光明地谈恋爱,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所有人都看到,失去她,老白才是笑话。她年纪大怎么了,还不是照样吸引小陈,他老白能找年轻的,自己也能。小陈还更帅呢,关键是,小陈还浪漫,懂女人,对自己好。 电视和杂志上流行什么,小陈就给苏花花送什么,他说,苏花花比那些女明星还要漂亮。下了班,小陈就带苏花花去看电影、去滑旱冰、去跳霹雳舞。 87年春节的时候,俩人已经如胶似漆了。 除夕那天,刚从南方淘货回来的小陈说,现在好多人下海,一个个离开厂子赚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别提多风光了,他也想离开工厂去做买卖。 “你也要去南方?” “我不去南方,我从南方进货回来卖。” “嗯……我还以为你也要走。” “我不会走的,小傻瓜。” 说着,小陈从包里掏出一个“稀罕货”,递给苏花花。 “这是什么?” “这是情趣……”话没说完,小陈扭头看了眼在一旁看电视的白海平,从包里掏出另一个小玩意儿。 “小白,新一年就是兔年了,你的本命年,送你个兔子面具。这可不是大街上那种破塑料,做工可好了,你戴着试试。” 白海平看向那个可戴可挂的白色面具,那个兔子没有眼珠,两只耳朵叠在一起被穿了个洞,用一根红绳穿着,上面还挂了个傻乎乎的铃铛。这兔子的样子像一个又聋又瞎的笨蛋,他没看出哪里洋气,但还是接了过来。 “这孩子怎么不张嘴啊。”苏花花用眼神责怪着儿子。 “谢谢叔叔。” “没事儿,小白和小白兔,多搭呀。”小陈脸上笑嘻嘻的,眼神里却满是催促。 “我去堆雪人。”白海平起身,戴上面具,“懂事”地出去了。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那面具戴脸上还能挡一挡雪花,白海平没管它,和别的小孩滚了一会儿雪球后,他想回家拿铲子,把雪摁瓷实。 走到自家门口,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看到母亲戴着一个黑色的发箍,那发箍有着两个长长的黑色耳朵,像是兔子。她穿着电视上游泳运动员才穿的那种连体衣,露出大大的胸脯和屁股,那屁股上还有一个毛绒绒的白色小球,像是兔子尾巴。她整个人像是一只……黑色的兔子。 “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兔女郎,这么性感。” “你可真是会折腾人,这情趣内衣是正经人穿的吗?” “现在都提倡‘开放’了,思想也要开放。” 小陈色眯眯地看着苏花花,她一脸羞耻地趴在床沿,等着对方解皮带。白海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那皮带抽在母亲的屁股上。 “你干什么!不许打我妈!” 看着突然闯进来的白海平和门口飘进来的雪花,苏花花吓得赶紧用被子裹住身体。 “你进来干什么!出去!” “他欺负你!” “你懂什么!你给我出去!” 小陈尴尬地说,“怪我,忘锁门了。” 白海平狠狠地关上门,在面具里流下眼泪。 他听见有人过来拧了下锁,难过地顺着门帘滑了下去,蹲在地上久久不能说话。 父亲走后,母亲像是变了个人,心思都在恋爱上,好像有个男人才能证明她不是笑话。 这时,大院的两个小姑娘嬉笑着跑了过来。她们在抢一瓶刚从妈妈梳妆台上拿走的红色指甲油。一个女孩正涂着,另一个女孩过来抢,俩人就这样追逐起来。路过白海平面前,不小心将指甲油洒了出去,恰好落在白海平的白色面具上。 像是血红色的眼泪。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代 虽然已经是百花开 路边的野花 你不要采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 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熟悉的旋律打断了白海平的记忆,他看着小陈和母亲站在写字台前,开心地听着邓丽君的歌。这次,他们没有关门。 小陈还是像之前一样,总拿新玩意儿过来,这这半年他悄悄做起了生意,手里有钱了,也越来越时髦,母亲不知是受他的影响,还是受父亲离开的刺激,也越来越洋气。 “怎么样,神笛牌双卡收录机,台湾货,音质好吧?这可是好多人想买买不到的神机!你试试,能同时插两张磁带,一张播,一张录。时尚不?” 苏花花撇撇嘴,显然,对新奇事物,她没小陈那么大兴致。刚开始她还能附和一下,时间久了,她心里也不踏实起来。 “你现在做买卖都赚不少钱了,怎么还不把厂里的活辞了?” “我爸妈不让啊。” “你就那么听你爸妈话。” “那肯定。我可是很孝顺的。” “我不想在厂里待了,我想辞了,我帮你,咱俩一起做买卖。” “这……有点草率了吧?” “吓唬你的,看你那胆小的样儿。” “哈哈……我这不是想着,一步步来嘛……” “是吗?有什么计划,我听听。” 小陈被问住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才29,我妈说了,我还小呢,我能有什么计划。” 苏花花一听,满嘴又是他妈,白了一眼,不再说话。 第95章 俩人靠在写字台边,听着那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陷入了沉默。 “想什么呢?” “想……你会不会像邓丽君唱的一样,见了野花能不采!” “你不就是我的小野花。” 小陈还在打着哈哈,苏花花的脸色已经难看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咱俩谈一年了你都没跟你爸妈说咱俩的事,就是把我当外面野花了是吗?我不配当你的家花是吗?” 苏花花气得关掉了收录机。 “你孩子都要上中学了,你还想结婚啊?” “我想,该你说了,你不想吗?” 苏花花听到他的话,心已经凉了一半,但还是想逼问出实话,不能每次碰到这个话题都让他躲过去。 “我……我29,你35,你都大我两块金砖了,以后也不一定能生,就算能,你都有个那么大的儿子了,你觉得我爸妈能接受吗?” “哦?是吗?我的情况你是刚刚知道的吗?我这个儿子是一夜之间这么大的吗?你早干嘛了?接受不了你别勾搭我啊?劝我脱衣服的时候知道哄我‘思想开放’,让你负责的时候你跟我聊‘思想保守、接受不了’是吧?” “我刚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没这么凶悍啊……” “好好好,我凶悍,所以你就脚踏两只船,又勾搭上厂子里那谁了是吧?” “你说什么呢?你最近可越来越没劲了啊。” “怎么,心虚了?我看你俩就是真的!” “行,你说是就是。” 说完,小陈拎着他的收录机就走了。 看着对方没像往常那样哄着自己,苏花花也愣在原地。 看着小陈离开的背影,她知道,他俩没可能了。 白海平拿着水枪站在院子里,苏花花站在屋子门口气得发抖,俩人面对面,目光撞上,他看着母亲重重地摔上了门。 好像,他和母亲之间的门也随着那“嘭”地一声关闭了,再也没有打开过。 得知小陈真的和工厂里那个年轻的单身女工好了,苏花花又病了。 这一次,她再也没好起来。 厂子是不敢再去了,丢不起人。就连白海平都在大院里听过不少男男女女嚼舌根的。 “跟花痴一样,难怪名字叫‘花花’呢。” “叫‘花花’碰上的都是花心男,真惨。” “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长得好看的女的都是祸水啊!” “难怪老白不要她呢,这女的没脑子!” “男的玩玩,她还当真了,别人叫两声‘厂花’,她还真觉得自己是西施了,谁都得围着她转。” “要我说就是自找的,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学小年轻谈恋爱,搞得惊天动地的,脸都不要了。有这一天呀,活该!” 苏花花缓过来以后,又把心思放在白海平身上。可惜,经历了那些事,她性情大变。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她都锁进一个箱子里,丢在床下。对唯一的儿子,她变得极其严格,功课,交友,行为规范,她神经质般地过度管控。就连和女同学说话,她都草木皆兵,不许他早恋影响学习,还上前警告任何跟白海平讲过话的女生。 反正班也不上了,白海平做什么,她就跟在屁股后头,一放学,同学都远远地跳起来看学校门口,是不是站着一个阴郁的女人,一旦发现,就起哄推白海平,“妈妈的好儿子,妈妈来接你啦!” 对于种种超越边界的行为,白海平稍有反抗,苏花花就歇斯底里。他十分委屈,她的不幸又不是他造成的,他甚至认为,院子里那些人说得没错,她就是不自爱,也蠢,才造成这个结果的。 可是母亲平静下来又很温柔,像是要把后半生的爱挤压在一瞬间为他灌下。半夜醒来,他总能听到她的啜泣声。面对唯一的至亲,白海平又十分可怜母亲。 就这样过了半年年,白海平升初二时,母亲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去了南方。 她说,再在这个小城待下去,她会疯的。 白海平朝床底看了眼,那个被她冷落的箱子,也被她带走了。大概,她带着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可以更好地融入外面的花花世界吧。 就这样,白海平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苏花花定期打钱回来,至于别的,他一无所知。 他猜,她一定还恋爱过,也又被辜负了。 他猜,她过得大概不好,不然会回来看他吧。 白海平守在青澜园大院的屋子里,直到其他机械厂职工都搬到了那个叫枫园小区的家属楼。 也好,院子里新来了陌生人,那些人不知道母亲的过去,这样她回来的意愿应该会大些吧? 这一等,就是十年。 期间,父亲找过他,说当年那个南方女人,其实就是南方制衣厂的女工,根本不是什么做服装生意的女老板,那么说是为了骗所谓的“投资款”,全国各地不知道多少男人被她骗。他后悔了,想回来和他们好好过日子。 白海平只说,“你敢回来,我就捅死你,然后自杀。” 1997年,白海平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依然没有母亲的具体消息。 这些年,同学和同事也都奇怪,他为什么不近女色。 白海平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他只觉心里好像有一道门被关闭了,他被困在12岁那年的夏天,怎么也走不出来。 第96章 直到这一年的六一儿童节,他见到了另一只兔子。 一如当年的自己,瑟瑟发抖。 46 面具(二) 那是他去永宁县给体校选好苗子时,无意间发现的。 令他欣喜的,不是发现了让自己有感觉的对象,而是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恐惧,捕获了内心的小黑屋里关着的那头怪兽。 他从未恋爱,不是为了学业事业,也不是因为性别取向,而是他根本无法享受基于相互尊重与信任的成年男女关系。 如果一定要找个原因,或许是亲眼目睹了母亲为爱做“圣女”和为爱做“妓女”都没有好下场吧。 他的恐惧是“被奴役”,而那个怪兽的名字叫“掌控欲”。 舞台上那个叫严冬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洁白的兔子服,人畜无害地跳着兔子舞,一蹦一跳地进入他心里的小黑屋,释放了那头日夜发作的怪兽——他突然意识到,只要有人做了他的兔子,他就可以不再被别人奴役。只要吃掉兔子,那怪兽的毛发就可以富有光泽——是狼还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兔子。 而替代他成为兔子的,就是比他更弱小的人。 随着和严爱人交往的深入,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严冬,白海平的掌控欲终于得以满足时,他体会到了权利不对等带来安全感——自然,在孩子的世界里,他就是上位者。 黑暗里,他不需要征得小白兔的同意,她就那么乖巧地听从他的指令,没有质疑、没有抗拒、没有评价、没有比较,更没有背叛——虽然她一脸痛苦。 果然啊,幸福来源于对他人痛苦的观赏。 一瞬间,他理解了小陈对“兔女郎”落下的鞭子意味着什么。 不,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他不要对方痛苦,他不想要罪恶感——本来,他也没做什么。 他要对方享受,他要对方肯定。 严冬,不合格。 后来,他在严夏的眼睛里看到了这种肯定,可他也知道,她并不享受。她喜欢的,是他给的类似父亲的疼爱。因为她早熟,因为她默认某种成年男女之间的游戏,所以她才对那些附加的行为保持沉默——她只是不在意,所以不会被那些“出格”的肢体接触伤害,自然不会抗拒以爱之名的“玩闹”。 严夏,也不合格。 况且,她也长大了,不单纯了。 后来,他把手伸向了体校的学生,她们早早离家,没有安全感,都很崇拜他。只要他以学业和关心之名稍作引导,她们就诚惶诚恐地缴械投降。在他下手的那些女孩子里,大多是严家姐妹这两种类型,他以为他想要的“享受和肯定”是主动的诱惑,可当他真的遇见这样的女孩时,又会激发有关母亲“淫荡”的痛苦回忆,霎时索然无味。 于是,他再度陷入痛苦。因为他懂了,自己想要的那种“享受和肯定”,恰恰是成年男女之间基于相互尊重与信任的关系。 白海平曾试图把这份需求投射给严爱人。 从第一次见面时她的不屑,到她对理想事业的执着,再到被强奸后的勇敢报案,白海平都觉得严爱人身上有一种女人难得拥有的清醒。特别是学哲学专业的她说出,他精心构建的人格面具,他展现出极高的亲和力,只是希望用权威和信任消解人们对他的防范,他有一种被看见的感觉——虽然说这话时,严爱人还不知道这份防范的消解,是为了将手伸向他的好邻居、好朋友、好亲戚、好学生。 总之,如果说严爱人身上有他母亲没有的智慧,那么当她控制欲发作时,白海平又重温到曾经被母亲支配的恐惧。 那是一种又爱又恨的熟悉体验,他和严爱人结婚是必然的——那是他重温童年依恋的唯一途径。 他试图用夫妻关系迭代母子关系给他的痛苦记忆,可当自己只是某一方面无法满足严爱人,她便不再对自己投入过多关注,白海平明白了,她终究不是母亲,不会无私地爱着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她的迭代品。 不仅如此,严爱人在得知自己的故事时,还十分无情地说,“巨婴才会什么事都怪妈,你妈只是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有什么错,是这个世界先背叛她的,还背叛了一次又一次,她爱她的自尊心,她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她得先活着才能赚钱养你,只是换了种方式罢了。她一个人把你养那么大,少了几年陪伴而已,你唧唧歪歪个什么?你怎么不怪你爸?做的多的人反倒错的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白海平一边感激这话让自己释怀,一边恨这话刺伤着自己。毕竟,有些伤害是不可逆的。如果她要管这叫巨婴,那他偏要做巨婴,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难听话,他只是12岁的时候停止生长了,他不想来到成年人的复杂世界。 他甚至觉得这称谓是一种褒奖,他没有被世俗污染,他保持着孩童的纯真,如果这样就是巨婴,那就让巨婴和巨婴在一起吧。童真的人不需要“征得性同意”,事后也不需要负责——她们不懂,也就不存在伤害。她们不会,便以为这是爱。她们不敢,花儿还没开怎么可以败。就算闹大了,她们的家人也不会信,他可是正人君子,说谎的也可能是孩子。 既然“享受和肯定”在哪儿都难寻,他更要在“纯真”的世界里做一个永不伤心的国王。 于是,认识李谷后,白海平觉得,自己一直想找的人终于出现了——在母亲去世后,命中注定般。 第97章 那天他经过商场,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体校校服的女孩,正背着一个兔子挎包在柜台前选手机。她看中一款800块的国产机型,可她只攒了500块,窘迫地捏着衣角,站在那里盯着玻璃柜痴痴地看,半天都舍不得离开。 起初,白海平只是被她的外在吸引,过去询问她是不是要给自己买手机。过去,他也不是没对女孩进行过金钱攻略。如果她需要,他也可以故技重施。 没想到女孩一张嘴,他就沦陷了。 “不是,我想给我爸爸买,他在南方打工。他那个用了很久的小灵通信号不好,而且听说小灵通以后就不能用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给他买个新手机,这样我的电话卡就能经常打给他了。” 不知是她的纯真触动了他,还是她说的话勾起他有关母亲的回忆,白海平有些动容。如果当年,他像她一样主动关心母亲一些,她在南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孤苦,到死都是一个人…… 他二话不说,刷了1600拿下两款,一款粉色,一款黑色。 付款后,他将打包好的袋子递给李谷。 “白主任,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让他用黑色那款,我想让你用粉色那款。现在我们两个的愿望都实现了。” “可是……我没那么多钱。” “听没听过贷款。” “听过……” “你就相当于在我这贷款了,有了再还我。” “这样不合适吧?我爸说,勿以恶小而为之……” “哈哈哈哈,这和‘恶’有什么关系,那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呢,你记不记得。” “勿以善小而不为……” “你就当我在做善事吧。而且,你可以用别的方式还我钱。” “什么方式?” “我想想……” 白海平觉得,以拍艺术照的方式让她去家里,估计会显得很奇怪,便随口加上了和她同班的琪琪。 “我这最近有一个项目,是有关艺术射箭的,不知道你听没听过,总之是个好机会,可以不用和那么多专业的射箭运动员拼出路。我留意过你和另一个叫琪琪的女生,你们两个底子不错,脸蛋上镜,还有气质,柔韧性也好,我想推荐你们两个试试。只是,这个一定得保密,毕竟机会难得,只有两个名额。提报上去的话,需要拍一些展现你们艺术气质的照片,回头需要你们跟我去工作室拍一下。” “然后呢?” “然后……先不说发展,就说眼前的,拍的照片要是被艺术体育杂志选中,会有稿酬,你的那份就归我了。” “还有这种好事。” “哈哈哈哈,希望你拍照的时候也这么说。” “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需要……胆大一点,毕竟艺术有时候是出格的。” 李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过手机后,将手里的500块塞给白海平就跑了。 后来,琪琪别别扭扭地拍了次照后,白海平再没理会过。而李谷的表现让他十分惊喜,她十分大方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对白海平没有丝毫的怀疑——这对她来说,和挂历上穿泳装的美女图没什么区别。 就像愿意收同学的钱,替她们跑腿把脏衣服送到洗衣房那样,李谷觉得光明正大赚钱不丢人——蒋晓美说她像一块渴坏的海绵,什么样的水都可以吸收。 而白海平也有和蒋晓美一样的感觉,她就像清澈见底的谷水一样,单纯透彻。 就连他说喜欢她,她也信了,不求回报地信任。于是和她拍视频变成了和喜欢的人之间做的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恍惚间,白海平甚至觉得,李谷才是那个上位者,她在以女人天然的母性怜悯和包容他。 “艺术体育杂志高价收了你的艺术照,你的‘贷款’已经还清了,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借了你钱的朋友跟你还清了钱,你还当他是朋友吗?” “当然。” 李谷耸耸肩,答案不言而喻。 白海平也笑了。 “你为什么不害怕我是坏人?” “小时候,我爸给我买糖吃,我就觉得我爸爱我,我在他怀里睡觉就觉得很幸福。可他打了我,我就觉得那代表他不爱我了,想到在他被窝里枕着他肩膀睡过觉就羞耻得很。后来就算懂事了,我也不好意思和他肢体接触了。你没有凶过我,也没有打过我,你从头到尾一直对我好,我和你肢体接触没有羞耻感。” 多么纯真的话啊。白海平更怜爱李谷了。 射箭预科班提前拍毕业照那天,看着李谷那么兴奋,白海平的眉间闪过哀愁。她下学期就要正式进入射箭队了,马上她就会长大,很快她就会变得不单纯不可爱……不属于自己了。 当晚,他梦见李谷和母亲一样,留下一封信就突然走了,吓得满头大汗,大叫着醒来。第二天,他带李谷来到那个秘密的房间,那个其他人从未踏足过的世界。 自从藏在家里的录像带被严爱人发现后,白海平就悄悄买下这个青澜园角落的房子,把所有的录像带都放在这里,再堆满许许多多的兔子,陪伴着那个唯一的兔子先生——或许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他愿意承认自己是懦弱的。 后来他们换了新房,全家搬到体育街的体校家属楼,白海平谎称母亲的房子卖出去了,偷偷保留了下来——当成了所谓的工作室。那个房子是他和母亲仅剩的羁绊,他无法割舍。 第98章 李谷第一次去青澜园角落的那间屋子,看到了满屋的兔子,问白海平为什么那么喜欢这种动物,他给她讲了12岁那个面具的故事。他说,他恨兔子,恨那个把他变成兔子的人,所以他也要把其他人变成兔子。 李谷听了若有所思。 “我最好的朋友跟我说过一句话。峰有峰的远方,谷有谷的回响。那个面具挡不住你原本要走的路,你不用太把它当回事,只是你是时候把它摘下来了。我是说,真正的摘下来。” 白海平深深地看着李谷,“那……你能永远陪着我吗?” 李谷不太懂他的意思,但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白海平有些激动,紧紧地抱住了她。 “那你能帮我做件事吗,完成这件事,我想……那个面具就会消失吧。” “什么事?” 白海平开车带李谷来到古庙附近的广场,指着已经变成老陈的男人给她看。 “你在这陪他跳一个月的舞。” 白海平经常来这个广场,他只是坐在车里抽烟,静静地看着54岁的老陈对着舞伴上下其手。现在,他心里对李谷有了一个念头,他要拿这个早就该死的老头儿做实验。 一个月后,他递给李谷一张纸条,让她悄悄递给老头儿就走,一句话也别多说。李谷看都没看一眼,拿过纸条就向马路的另一边跑去。 看着李谷的背影,白海平有些感慨。 真是个乖孩子,可惜…… 老陈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写着: 帅哥,六一儿童节晚上,能陪我过吗?古庙红墙小巷,晚上10点,不见不散。 白海平知道古庙附近的摄像头都“瞎”了,大晚上的,红墙小巷子里也黑漆漆的,空无一人。老陈如约而至后,白海平迷晕了他,将踉踉跄跄的他弄到车上,带到了青澜园。 老陈清醒后,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看到戴着兔子面具的白海平,惊恐不已。更让他尿裤子的是,那面具的“兔耳”部分,竟是两把匕首。 “你你你……你是谁。” “哦?你不记得你的小野花了吗?” “什么小野花?你说跟我跳舞那姑娘?你们……是仙人跳?要多少钱才能放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妈,你的老情人都老得想不起你了,你就为了这么个操蛋玩意儿离开我……” 大喊着,白海平痛苦地蹲了下去。 “什么情人,你妈是谁?” “是你祖奶奶!” 说着,白海平站起来,摘下面具,握着上面特制的手柄,狠狠地刺入老陈的腹部。 连刺三下,老陈口吐鲜血。 看着对方疑惑的眼神,白海平知道,老陈同样认不出他来。 老头儿就这么断气了,白海平冷静后,将他放平,穿上一次性手术服,戴上一次性医学帽,还有口罩和手套——老丈人家多的是这些玩意儿。 准备好工具后,他将尸体的衣服全部脱下,用铁钩从尸体的鼻孔里伸入大脑,掏出部分脑浆。接着,白海平将尸体的腹部切开,取出内脏,用醋、椰子酒、香料反复冲洗全身。 尸体彻底清除所有污垢和血迹后,白海平扭头看了眼那袋子内脏,不知道那些心肝里面,有没有母亲的影子。要是有,她现在应该能看见自己为她报仇吧。 接着,白海平往尸体的肚子里填进桂皮药材、乳香等香料。缝好切口后,白海平把尸体放入黑白小块纹路的砖砌浴缸中,里面已经提前铺满了含盐、树脂、香料和福尔马林的药液,接着他又加入甘油,防腐的同时保持尸体的弹性。70天后,捞出来刷一遍松脂,风干裹上麻布,干尸就做好了。 他拿老陈练一遍手,轮到李谷的时候,就不会做坏了。 既然他担心李谷长大,既然李谷愿意一辈子陪着他,他就要好好善待她的尸体,安然无恙地把她做成干尸,再给她穿上漂漂亮亮的衣服,她就是这个房间的女主人了。 这傻孩子,还送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流氓兔,说那就是她眼里的他,让他放轻松一点,把恐惧的面具摘掉,不要再害怕,不要再紧绷,当流氓就当流氓了,世界塌不了,做个流氓兔也有人喜欢他。 他一把年纪,听得老泪纵横,可再舍不得,她也得死啊。 47 面具(三) 浴缸里泡着那么个老东西,李谷是不方便再来了。 可她像是知道白海平的担心,没多问一句,不仅如此,相比之前竟有些疏远他了。 “你最近好像总躲着我?” 见训练房就剩下李谷一个人,白海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吓了李谷一跳,手里的箭也射飞了。她赶忙转身,面对着白海平,像是担心把后背留给他,就会一不小心被杀害。 即便如此,她也低着头,小心谨慎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没……没吧,教练这段时间说我练得好,让我再加把劲儿,如果成绩过关,就不需要上两年预科班,下学期可以直接上一年级了。所以……我没事就去练箭。” 看李谷的眼睛不敢看向自己,白海平故作轻松地逗她,“小谷不喜欢流氓了,喜欢正经的教练了。” 李谷眉头微蹙,瞪了白海平一眼,用眼神抗议着他的玩笑。 可是很快,她的眼神柔和下来,迅速地眨了两下眼,挤出一个笑容来,“胡说什么呢。” 白海平觉得,李谷突然像变了个人,变成了他之前接触的那些女孩子,那些害怕他的人。 第99章 “不逗你了,好好练吧。” 说完,白海平转身走了,李谷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快放暑假了,白海平打算,最近就不打扰她了——反正尸体泡足70天后,还要风干,弄完差不多开学那会儿就知道实验成不成功了。 就这样,白海平每日远远地看着14岁的李谷刻苦训练,像怪兽看着自己最渴望的食物。她倔强的眼睛里藏着对未来的期待。未来……她不该有未来。如果一定要有,只能是他。14岁,最美好的年纪,不可以再长大了。看到他的小谷和别的男生说话,白海平就更抑制不住想要快些杀了她。这样,她就永远属于他了。 没想到,一放暑假,李谷就出事了。白海平以为是意外,直到他在青澜园的房间看到门缝里塞进来的信。 流氓兔: 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 虽然我看起来唯唯诺诺的,但我一直没把自己当小白兔。我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白眼和轻视都伤害不到我。我不是什么水都能吸收的海绵,只是什么样的水都可以穿透我。我从小就学会了接受一切,因为这样可以让我好好活下去。 我也相信我的家人是爱我的,我也爱我爸我妈还有我哥,他们只是不会表达。但是这样久了,我也变得不敢表达。我羞于和他们说我想他们,我爱他们,就连买东西也要骗他们是学校的奖品——包括那个手机,不然他们会生很大的气,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难过。 其实就连我来体校,也是为了让我爸妈高兴。他们说我成绩差,就算念高中也是浪费钱,体校学费低,有了成绩还能有奖金。别人说这是重男轻女,可我觉得这也是为我好,这是他们在能力范围内可以为我做的比较好的打算。果然,像晓美说的那样,理想的靶子无处不在,射箭的梦想真的很美好! 手机给我爸以后,我试着发信息说想他,但是他没有回应过我。我打到家里,我妈说我不实在,就知道给我爸发些没用的花痴话,不如祝他早日发财。我知道他们不是不爱我,但我还是会很渴望听到回应的声音。 所以你对我温柔的时候,你愿意倾听我尊重我的时候,你把我任何小事都当回事的时候,你举着摄像机让我喊你爸爸的时候,我多希望你真的是我爸爸……虽然我也搞不清这是什么关系,但我想这不重要,能稀里糊涂地拥有也是幸福的…… 想你的时候,我会站在学校操场看向你家的位置。我看见过你用沾满面粉的手去刮你女儿的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笑,好像站在那个阳台的其实是我。六一儿童节那天,我看到你家的灯没有亮。我猜你一个人在“兔子窝”,就想跑过去给你惊喜……结果,我看到你和陈爷爷进了屋,他就再也没出来……我听到了你的怒吼,我闻到了满屋血气,我看到了那袋肉块…… 我意识到你让我陪他跳舞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备,为了方便下手杀了他……我突然成了你杀人的帮凶。我害怕,害怕自己被警察抓起来……但我更痛苦,我痛苦真相。原来我的爱根本微不足道,不足以粉碎你灵魂里的面具,不足以让你幸福,你竟然要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报仇……你不在乎你自己的人生,更不会在乎我了…… 当我看到你在 qq上问日本的卖家,那件买给我的黑色蕾丝裙能不能做寿衣,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我瞬间懂了你说的陪你“一辈子”是什么意思,你要把我当成那个屋子里的一只兔子。原来我妈说的对,表达爱意没有用……因为爱是假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端对另一个人好。 我为自己羞愧,但我没法恨你,因为你连自己都放弃了,别人的命大概也不算什么了……你说的“陪”,是和我一起去死还是什么,我判断不了,我更不知道你是因为爱我想杀我,还是为了杀我去爱我。我唯一欣慰的是,或许你觉得死亡才是永恒,你希望和我一起获得。 还是说,我的存在只是帮你杀人,我没用了,所以你要处理掉我,至于别的,都是你编出来哄我的。 我想不明白。 但可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没办法报警。 我折磨了自己一个月,我把心思都用在练箭上,我努力想象蒋晓美给我描绘的未来,可我看到的靶子是陈爷爷的脸,我夜里的噩梦是警察的手铐,还有你不知道从哪里伸来的匕首…… 这次,我合理化不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了。 原来我没自己想的那么勇敢,原来我不是什么都能承受得起,原来水总有穿不透海绵的时候——海绵变得饱胀、污秽、淤堵,变形,再也回不到原来。 原来,我真的是没用的兔子。 或许这种窒息的感觉,就是你摘不下面具的感觉吧……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承受不住了,你这些年一定很痛苦吧。 对不起,不能陪你到最后了,我先走啦。 看样子,信是李谷刚放暑假时塞进来的,没过几天她就在关口瀑布那边出事了。看来,那不是意外,是她早就决意要死。 原来,他想杀她的心,她早就知道了…… 白海平痛不欲生。 在那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房间,他坐了整整一个下午,脑子里一直在想李谷说的面具。 或许,不是他摘不下。是他不想摘下。 李谷以为的面具是兔子,其实面具底下的才是兔子。 第100章 他把自己藏在面具背后,就可以不在乎所有的伤害,就可以在大人的世界里游刃有余,就可以“硬”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海平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因为他做了个决定。 他要带她回家。 她只是死的早了一点,她总归要死的,死于意外也是好事。 这样想着,他立即开车驶向了永宁。 白海平知道,永宁的规矩是未成年死了不大办,但白事总是会意思下。他知道李谷家的地址,开车前往,附近果然聚集了许多人。 跟着人群,白海平很快摸清了坟地的位置。 下葬当天,他没法靠近,只能在远处守着。终于等到天黑,白海平拿着家伙什儿来到墓前。 他戴上干净的兔子面具,像是怕李谷认不出他,又像是某种约定。他满怀期待地铲着新土,满怀欣喜地想要带他的女主人回家。 当白海平发现,等待他的是一盒骨灰,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小白兔,整个人抽了魂儿般地跌坐在地上,十指嵌入土中,痛苦地撕挠。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动那盒骨灰时,似乎被人发现了,听见喊叫,只能先撤。 天亮后,白海平前往李谷家,丢下一沓钱,以学校的名义,偷偷尽他最后的心意。 “李谷还有个哥哥,是吗?” “对,接受不了他妹没了,不想在家待着听我唉声叹气的,每天不着家。” “节哀。” 回到永宁后,白海平把李谷送的那个流氓兔玩偶从她口中的“兔子窝”拿走,放在车上。他曾经听严爱人提起,把逝者的东西留在身边,对方残留的能量就会一直围绕着自己,生者也能常常感受到逝者的存在,冥冥之中维系着生前的情感。 大部分时候,这辆车是白海平一个人的私密空间。流氓兔玩偶放车上也好,就像她依然能日夜陪伴着他。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海平一个人坐在车上,似乎总是能听到李谷的声音在唤他——流氓兔。 没想到抱抱十分喜欢这个玩偶,大概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关于抱抱,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白海平真的把他当作亲生女儿。和她任何的肢体接触,他都没有过不洁的念头,这很神奇。养育她的过程,就像重新养育了一遍自己,女儿能健康阳光,白海平很欣慰。 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事会把抱抱卷了进来!该死的蒋晓美又是设局又是射箭,一次次挑衅他,还把他和女儿之间的父女情撕得粉碎!看着女儿把自己锁在房间,他的心都要碎了。蒋晓美在这个时候还拿着他的内裤羞辱和刺激他,大半夜惊扰他的女儿,简直找死! 李谷死后,白海平觉得心里的那头怪兽失去了“食欲”,但这不代表它不“吃东西”。琪琪再次送上门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有人填上那个“人偶”的位置,他就可以假装当作小谷回来了。虽然琪琪最后跑掉了,但没关系,蒋晓美送上门了。 既然她这么关心小谷,那就代替她的好朋友永远地留在那间屋子吧。这个替代品,总归是和他的小谷有一点关系的。 可是……女儿太善良了,善良到利用自己对她的爱,放走了这个陷害过她的人……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通知了李峰。 本来,白海平不想搭理李峰——念在小谷的份上。他当然知道李峰是冲自己来的,那天在阳台,他也是故意喊他们上楼吃饭的,这帮小孩好糊弄,他越光明正大,他们越犯嘀咕。关键是,谅一帮小屁孩也查不出什么——人又不是自己杀的。 他们能想到的,也就是利用蒋晓美接近自己这种拙劣的办法而已。 可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放在了明面上。 包括和李峰同时出现的那个荀阳,明显是冲严爱人来的。 听到荀德光这个名字的时候,严爱人的紧张和心虚写满了整张脸,他想不发现都难。在游泳馆吃饭那个晚上,求证了荀阳的身世后,白海平更加确定,他的父亲就是当年的“强奸犯”。严爱人现在那么害怕,可见荀阳说的是真的——他父亲当年是被冤枉的。 原本,白海平以为严爱人只是面对事业才会那么不择手段,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她连自己也玩弄了。果然,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是她的跳板。 谎报强奸,对她有什么好处?难道像她利用严冬的事做新闻一样,狠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这种事她轻车熟路?当年电视台对这个强奸的新闻做了化名处理,白海平去永宁找严爱人时看到警察上门才知道的。他隐隐觉得这不是主要原因,她那么利己,那么注重体面,不大可能置名声不顾……除非,有什么原因让她不得不报假案。 突然,白海平想起严爱人当年那个男朋友,那个叫齐麟的男人。她说过电视台的工作是齐麟出于愧疚,花了一大笔赞助费把她送进去的。既然有门路得到她梦寐以求的工作,何必犯险呢?以他对严爱人的了解,一定是到嘴边的肉要飞了,她的欲望浇不灭,才会点燃另一把火,让欲望以别的面目延续。 不得不自曝被强奸的理由……难道是肚子里有了东西?白海平装作要看中医,让医生给严爱人把脉,再按他们事先对好的话术,说出她之前流过产,所以体虚。果然,严爱人听到这话,脸色刷地变了,说自己从没怀过孕,哪来的流产。 白海平十分不爽,这些年,严爱人没少拿自己那方面不行的把柄拿捏他,生不了孩子也怪他。自己前些年面对她,面对整个严家人,没少出于愧疚各种卖“贤惠”。搞了半天,她自己这么大问题。 第101章 有了孩子,打掉就行了,怎么会耽误工作?看来是入职出了问题——她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被电视台发现了,工作要黄,只能找个明目合理地“处理”掉孩子,自己的孩子打掉电视台会咋舌 ,强奸犯的就合理了,还能送新闻给电视台,这太像严爱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了——符合她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脑回路。 这个毒妇。 他知道严爱人没那么爱自己,可他万万没想到,从一开始就是欺骗和利用,十几年来还把自己当傻瓜一样,让自己对她充满愧疚。就连他都曾经试图把她当母亲一样对待,可她这个人,没有心。她哪来的底气给自己看那么多年的脸色? 熟悉的耻感蔓延,白海平无法原谅。 冷静下来,白海平仔细琢磨,如果当年的事不属实,那荀德光去哪了? 难道……她身上也有命案。 白海平不禁想起新婚夜开玩笑说的那句“雌雄双煞”,竟一语成谶。 好一个严爱人,好一个天之骄女。 还有她那个侄女,最近莫名其妙和荀阳搅和在一起,像是知道荀阳的目的,在帮他接近严爱人。可是这个严冬,目标竟然是自己。他在游泳馆装醉,就是想看看,这个平时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的侄女,突然一杯杯地给自己灌酒,是想要做什么。 直到她开始给自己冰敷,又引导自己下水,接着见“死”不救,白海平明白了。严冬这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把她的童年,她的婚事,她的事业,她的名誉,她的爷爷……把她的所有不幸,都算在自己头上了。 明明是姑侄俩之间的事,应该她们两个自己解决,怪自己做什么?既然这怂了十几年的小兔子舍不得对她自己家人下手,他就要添一把火了。 所以去秋游前,白海平就偷偷通知了严敬人和杜若芳,暗示他们可以叫上蔡耀民。这样,她们姑侄俩的好戏才能继续上演,仇恨才能更深。说不定,借蔡耀民的嘴,又能挖出什么大新闻。 没想到那个蔡耀民,还带来了意外惊喜。因为争风吃醋,他调查了荀阳的背景,一看和严冬复合无望,几乎直接点破了荀阳和严爱人的关系。看到那么刺激的“对战”,在这个体面之家表演太久的白海平着实暗爽了一把。虽说没有闹大,但是荀阳也把严爱人看得真真儿的了。白海平倒要看看荀阳打算怎么做,看看严冬是要选她的小男友,还是选她那个刻薄恶毒的亲姑姑。这几个人,无论谁死谁伤,都是好的。 白海平之前不同意离婚,一方面是为了女儿,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能接受世人眼中的剧本上演着——严爱人抛弃那方面不行的自己,嫁给社会地位还不如他的男人。 所以当初,白海平才用她出轨的把柄抵消自己录像带的事,就算绑也要把她绑在这段婚姻里。 既然现在平衡打破了,有人收拾她了,那么严爱人因此闹出个人命什么的,他就是一个无辜的鳏夫,从此获得真正的自由。 况且,当年她犯下的事,他口说无凭。现在仇人上门,他可不能不作为。 要是他们不成器,他就推一把。 原本,白海平可以置身事外好好看戏。可是现在,蒋晓美被人从“兔子窝”救走,她会把看到的都说出去,一旦李峰知道,意味着荀阳和严冬都会知道——他们显然走得很近。 好在他当时锁住了浴室的门,没有让其他人看到老陈,自己也及时转移了尸体,让老陈跪在母亲的墓室里,向她永恒地赎罪。 不过现在,他和严爱人局势调转,最危险的人成了自己,他只能赌蒋晓美“勾引”和“跟踪”自己在先,或许不敢报警。 那会儿就不该为了保持尸体完整,没几下捅死她。 只能安慰自己,就算报了警,也不存在他们口中的尸体。 想到这里,白海平回到青澜园,彻底清理所有残余物。 就在白海平彻底打扫完时,突然想到什么,头皮一麻,立即来到那个巨型的兔子先生面前,打开它的“腹部”一看,所有的录像带都不见了…… 48 胎泥 严爱人一夜未眠。 虽说这些年,她和白海平互不干涉,但现在女儿受到影响,箭也射到家里来了,严爱人忍无可忍。 之前,严爱人还担心荀阳的出现,会让自己人人羡慕的体面生活撕开一道裂口。所以这次秋游,她想借机会和荀阳谈谈,让那道口子不要越来越大。 毕竟荀阳没证据,又和严冬恋爱了,估计他做的一切只是试探自己。只要她不承认,他也拿自己没办法。这个时候,比的就是定力,她可不能输在心虚上。 况且,听大豪说,那晚二豪对自己动手,荀阳完全不知情,也没有向着二豪,任由大豪把自己带走了。说明荀阳没想对自己怎么样,说不定……偷走父亲尸体的事,是二豪一人所为呢?毕竟,她这些年因为自己的事把大豪拖下水,还利用二豪陷害荀家,他恨自己是应该的。 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缓和局面,白海平抢过那块遮羞布,撕了又撕。 这次出去,显然是白海平把蔡耀民叫来的,他这是要严冬好看,也要让自己好看——说不定当年的事是他发现、又透露给蔡耀民的,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和荀阳走那么近,就是奔着打探自己去的。 严爱人专门问了郝梅莲,中医把脉怎么会看出曾经流过产,她也说自己碰到骗子了。严爱人没敢告诉母亲,中医是白海平带她去看的。白海平突然“关心”自己的身子,明显是为了诈自己。 第102章 他最近太奇怪了,经常半夜出去,就连昨夜,也进进出出好几回。她在卧室里,听着家里门开开关关地响了好几次,不知道白海平一整夜在忙叨什么。难道……他去处理射箭的事了? 不用想都知道,是处理他那些莺莺燕燕去了。 外面下起了小雨,打开卧室门,沙发上空无一人,她那个形同虚设的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严爱人懒得联系他,她打算去给女儿好好做早餐。 以后换了岗位,去到市电视台,她肯定会更忙,估计到时候,会更忽略对女儿的照顾。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她更得好好关心关心女儿。 没想到,严爱人还没走到厨房,白冰洁就穿好校服,背着书包从卧室走了出来。 “抱抱……你怎么起这么早。” “哦……我没事,我去上学了妈。” 白冰洁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她习惯了隐藏一切好别让母亲担心。 “你要是不舒服,就请几天假吧。” 一向严厉的母亲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白冰洁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就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她又会恢复老样子。 “没事的……没事的,刚开学,不想耽误课。妈,你不用给我做早餐了,我去学校门口买点。那个……我爸呢?” 看女儿主动问起白海平,严爱人又欣慰又心疼,但很快,那份暖流中央又漫起浑浊的污水,臭得严爱人自己都想捏鼻子。 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让女儿以后多念爸爸的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恢复到以前的家人模样;还是应该让女儿和这个爸爸少一点瓜葛,不要被他玷污,也不要做无辜的箭靶。 “他……上班去了吧。” 白冰洁松了口气,她刚收到李峰的短信,人救走了。看样子,父亲应该还没起疑心,他们大概不会撞到。 “嗯,那我走了。” 白冰洁走到玄关处,刚准备开门,严爱人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了她。 “那个……抱抱,咱家那个红色的达摩不倒翁,你见了吗?” 白冰洁有些心虚,没敢回头看母亲的眼神,只是微微侧过脸,故作轻松地回了句,“没啊。” “噢……那就是前两天收拾的时候放地下室了。没事,你快去上学吧,伞带了吧。” “我穿着雨衣呢,还用带伞啊。” 严爱人这才意识到女儿的校服外面套着透明的雨衣,自己太心不在焉,刚刚完全没注意到。 “噢……这个雨不大,穿雨衣挺好,去吧,走慢点,注意安全。买了吃的回到教室再吃,别把冷空气脏空气吃肚子里。” “知道啦!” 听着女儿关门的声音,严爱人咬牙切齿地认定,那个达摩是白海平带到民宿的。 这就对了,他还引导自己,说是女儿受人蛊惑……恐怕那晚女儿遭殃的确和他自己屁股没擦干净有关,但自己房间的事就不一定了,女儿再怎么样也不会设局故意吓唬自己……她那么单纯,根本不懂把面目狰狞的达摩藏在被子里这种恶作剧……这个坏心肠的,还想把达摩的事推脱到女儿身上…… 他能这么做,也就说明,他发现了里面的骨灰。这下,自己在他面前算是彻底没秘密了。 果然,自己没猜错,白海平做戏做了全套。 达摩……中医……荀阳……蔡耀民…… “白海平搞我。” 自己这个丈夫,别人看起来是谦谦君子,但她知道,那是个比自己还要在意“体面”的变态。他生平最恨别人看不起他。现在他猜到这么多年不能要孩子都是她的原因,大概心里屈辱死了吧。他白白遭了自己那么多冷言冷语,在严家人面前也没有男性尊严——虽然自家人高看他一眼,没有说过难听话,但白海平才不那么想呢,他只会觉得他们家人都是帮凶,合起伙来耍他那么多年。 现在,自己最大的秘密又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他会怎么样? 严爱人这样想着,眼睛又投向了昨晚射来的那支箭——令人恶心地躺在阳台的角落。 她来到阳台,望着英杰体校的操场。明明是阴雨天,她却觉得四面八方射来了刺眼的光。不觉将手伸进碗中的红豆,用力捏紧。 从来都是她将镜头对准别人,现在,镜头调转了方向,变成了外界审视自己。此刻,她家阳台的玻璃变成了镜头——对准她的小家24小时摄制的镜头。 下一次射来箭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箭上挂的会是什么颜色的内裤? 下一次会不会别人拍到?拍到了怎么办?他的事曝出来自己晋升的事会黄吗? 下一次会不会被女儿知道?女儿还受得了新的刺激吗? 严爱人将整碗红豆放入豆浆机,加上糯米,花生,牛奶,打开开关,看着血红的颜色在内壁中翻滚,如同看向她被刀绞的心脏。 红豆花生酪打好了,她倒入透明玻璃杯,看着满杯粉色的液体,摸了摸小腹。 一到阴雨天,她的小腹就疼。 自己失去做母亲的资格,换来了理想的事业,从小县城来到市中心,又从商业电视台的荧屏等到了市电视台的盖章,她想要的结果一一显化,这是神灵的保佑,也是她选择的结果。现在是她事业的关键时刻,她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今天下雨,她打算走路去上班。 第103章 严爱人打着伞,下楼,穿过体育街再到和平路,就是平阳市电视台了,那是一栋重新整装过的新楼,伫立在市中心最耀眼的位置。还有一周,她就能彻底告别旁边那栋商业电视台的破旧大楼,彻底成为那栋新楼里的一员了。 下雨好,财运来。 只要挺过这一周,她就扬眉吐气了。能在39岁这直接升迁,虽是副手,严爱人也知足了。 走出小区,拐个弯就能看到英杰体校了。严爱人刚刚扬起的嘴角就在这一拐弯的瞬间,又被压了下去。 她看到了张简,那个前几天刚刚找过自己的警察。 他穿着便衣,在学校旁边的一条小巷口正打着伞,和白海平说着什么。 白海平的车停在一旁,像是上班路上被那警察突然拦下的。 秋雨绵绵,如烟似雾地在人群里编织着黏稠的气氛。人们行色匆匆,无人在意身边有谁经过。白海平也是,他没有发现,严爱人过马路避开了他们,走远之后又从马路穿了回来,以两辆车做遮挡,绕进了直通学校后门的那条小巷。 她打着黑色的雨伞,身体紧紧贴在巷子内侧一角,站在马路边的丈夫和警察完全看不到她——他们在巷子外,靠近学校门口的方向,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无心其他。 “这么说,你果真在7月初去过一趟永宁,还给李谷家送去三万块钱。那我上次问你7月行程,你为什么隐瞒?” 原来之前警察就找过白海平了,他压根没跟自己提起过。严爱人顾不上多想,继续竖起耳朵听着。 “您也知道,学生出了这样的意外,即便是在校外发生的,对学校来说也是负面,有事没事我提它干嘛呀。况且你们上次来,是问我老丈人的事,我也没想到你们关心那个学生失足落水的事啊。” “多数情况下,学生在校外活动中由于个人行为导致的意外事故,学校通常不会提供补偿。况且这还发生在暑假,你们要是想推脱可是容易得很。三万块可不是小数目,你们学校做得好啊,很有人道主义。” 看着张简意有所指的眼神,白海平立即心领神会。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撒谎只会给自己找麻烦,所以承认就好。 “这事儿怎么您也知道了。其实,那是我的个人行为,和学校无关。一方面那家人和我爱人是同乡,一方面我去慰问的时候,看他们家庭条件实在不好,当爹的在外面打工,当妈的常年病着,也是一时之间动了恻隐之心。” 张简侧过头,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他没想到白海平反应这么快。 “好人啊……不过,你和李谷很熟吗?” “熟倒谈不上,但我每天和学生打交道,肯定知道这个人。挺努力的小姑娘,每天刻苦训练,要是没出事,现在已经跳级进专业射箭队了……” “我看他哥也来体校了。” “是……” “中考全市第五,怎么会来体校。” “是吗?这我倒头一次听说。不过张警官的意思是,体育人才就不能文化成绩优异吗?”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大多数家长不会让孩子这样选……而且,家长都知道早早送妹妹来体校训练专业技能,怎么到哥哥反而……” “16岁来体校念一年级本来就很正常,他妹妹念的是预科班。” “她哥哥叫……李峰是吧。” “是。” “这个李峰,他学的什么专业。” “也是射箭。” “我记得,妹妹也是射箭专业吧。” 张简想起刘雪给他提过一嘴,李谷的毕业照上写的是射箭预科班合影。 “估计做出来体校的选择,也是因为兄妹两个感情太好了吧,所以也选了同样的专业。” “可能吧,一会儿我们聊完,你带我见见这个孩子。” “没问题。” 警察这样说,意味着今天他过来,不是李峰和蒋晓美报的警。这样想着,白海平稍微松了口气。但一会儿李峰会说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或者说……李峰今天还会来学校吗?想到这里,白海平又攥紧了拳头。 看白海平应对自如,张简直接掏出老陈的照片递到他面前。 “来,换个话题,认识这个人吗?” “这是?”白海平儒雅地推了推他的无框眼镜,凑到照片面前,一脸迷茫。 “和你父母当年在一个厂子的。你父母离婚后,他和你母亲交往过一段时间,你应该记得他吧。” “噢……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很多年没见过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印象不深,大人的事我不懂,也管不了。” “你对这个人什么印象。” “厂子里的人都穿工服,长得都一样,我对他们的印象都差不多。” 显然在撒谎,当年老陈在大院里还是很高调的,又是赶新潮,又是做生意,光是张简在死者家里,就发现一堆花衬衫蛤蟆镜的照片。听其他人说,老陈对大院的孩子们很大方,经常给他们带玩具,带零嘴,白海平不可能没印象。但是现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看起来就像真的不认识这个人,演技真好。 “今年六一儿童节那天你在哪。” “六一儿童节,我和我爱人带孩子去古城那边玩了,很晚才回家。” “记这么清楚。” “对啊,那天很多六一活动,孩子玩的很开心,我当然记得。” 第104章 “那天晚上回来几点了。” “这我倒不记得了,总之很晚了。” “那么晚还去古庙做什么。” 白海平显然愣了下,但很快接过了张简的话。 “古庙咱平阳人平均两天不得经过一次吗?” “你从古城回来,从那经过可不顺路。” “这就不记得了,去买东西吧。” “好,你现在想不起没关系。” 这话说的,潜台词就是他们会细细地查了。 “这是怎么了?” 当初把内脏和脑浆丢到那边,是因为白海平知道平时那里有很多流浪狗。他希望老陈“死”在平时生活的地方,被畜牲啃食。而且,那条古庙小巷,是他和舞伴结束跳舞后,每晚互啃的风月“宝地”。 他当初是怎么伤害母亲的,现在就得死在什么上面。 死在李谷的美人诱饵里,死在婚后还偷情的巷子里,死在老了还风流的得意里。 想想就解气。 没想到,那些烂肉,能让警察能查到自己头上,早知道,就直接煮熟搅碎冲马桶了。 “没事,例行询问。” “白主任,你会电焊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起初研究凶器时,张简咨询了兵器和刀具相关的专业人士,都说没见过那种类似鸳鸯钺的刀,他们都认为凶器像是私人特制的。 通过刘雪那边提供的“长耳面具”这个信息,和白海平办公室兔子油画,张简猜测,那个凶器就是白海平自己做的——把匕首焊在了什么金属之类的材质上,做成了面具。只是这“兔子”跟老陈、跟李谷都有什么关系,张简还暂不得知。大概,是因为白海平自己属兔吧,只是简单的代表他自己。 “电焊?我们体校没这个专业,我也没研究过。” 张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他抬起左腕,看了眼表上的时间。 “你们是不是快上课了。我现在进去找李峰聊聊聊,合适吗?” 白海平下意识朝脚下看了眼,装作一副淡定地样子,“好的,张警官。我给您找个空教室。” 二人打算进校门时,张简看到白海平的后车盖上有些许泥土。 奇怪,近日都没有雨,今天的小雨也没下多久,白海平又是刚从家出来,怎么会有这种大块浑厚的湿泥在车上。 即便是昨日去了有土的地方,土被雨水打湿后,也不该是这种形状,那种能附着在车胎上的细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不会形成眼前这种块状的泥形。况且,车轮上很干净,一点泥都没有。看来是装什么东西进后备箱的时候蹭上的。 “诶,这有泥。”白海平已经转身,打算进校门,张简叫住了他。 他假装帮对方擦掉车身附着的泥块,再“一不小心”打开后车盖,故意大叫了一声。 “哎呀,你这个车盖开关松了。” 张简注意到,里面折叠着一个轮椅,狼狈地躺在那里。 轮椅的两个轮胎上都是这种厚重的湿泥,还粘了两朵特别亮眼的小黄花。 “没事没事,我回头处理吧,不用管,谢谢张警官。” 白海平神色慌张地关上后备箱,带着张简离开了。 张简不想打草惊蛇,刚刚他在掀车盖时,已经把上面那块泥握在了手中。此刻,跟在白海平身后,他悄悄地把那块泥装进物证袋中,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细雨中,张简回过头,看了眼白海平那辆黑色凯美瑞。在后车窗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大大的白色玩偶。 严爱人等了一会儿,发现没声音了,这才探出头。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严爱人清楚地记得,6月1日那天,是个周五,白海平嚷嚷着大孩子也要过儿童节,非要带抱抱去玩。女儿觉得没必要请假,考试前夕,她对游玩兴致不大。严爱人想着临近中考,让孩子放松下也好,便同意了白海平的提议,最终还是给抱抱请了假,一家三口去隔壁县城看了最近比较有名的沉浸式演出。只是晚上一吃完饭,白海平就着急返回平阳市区。 竟然从一开始就有目的,一旦出事,他们一家人的行程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 还打着关心女儿的旗号…… 这种事,究竟还有多少次? 古庙…… 前段时间,好像是听同事说,那边出了凶案,现在封锁消息,不让报道,因为凶手还没抓住,不希望引起群众恐慌。 这事……和白海平有关系? 还是说……他就是凶手…… 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还没暴雷的时候,白海平讲过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严爱人知道,她对那个“陈叔叔”耿耿于怀,以至于刚认识她的时候,也不敢追她,只能傻乎乎地陪她到处录像,因为他对感情没什么信心——这些都是白海平曾经的话。现在,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关键是,白海平会杀人吗? 雨水飘了进来,打在严爱人身上,她打了个冷颤。 “前面的,让一让,我车出不去。” 背后有人从车窗探出头,喊严爱人让道。她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额头处不知是细雨还是细汗,她擦了擦,赶忙挪身,朝电视台走去。 49 入局 在精品台的最后一周,严爱人不再接手新的工作,只是例行出现做一下交接。恰好两天之后就是台庆,台里趁机给她准备了欢送仪式。按理说是个惊喜,但已经有讨好的下属暗示她了。 第105章 “你们都看到了吗?隔壁市电视台昨晚的新闻,一个平时看起来儒雅斯文的茶室老板竟然是变态杀人凶手!” “啊?我没留意,杀的什么人啊?为什么要杀?” “自卑,疑心病重,怀疑他老婆出轨客人,把俩人都杀了,结果完全是他臆想的,老婆只是正常给店里拉生意。” “这种男人太可怕了吧!” “店员和熟客都说意外得很,平时那个男人脾气可温和了,完全看不出来那么极端。可怜了他们的孩子啊,妈没了爸也得进去,养尊处优的好日子突然就没了。” 电梯里,其他部门的同事讨论着隔壁市昨天的新闻,不知为何,严爱人听着听着,就将杀人凶手代入了白海平的脸。 刚刚警察说的话,加上白海平最近的一系列“动作”,让她心烦意乱。 回到办公室,严爱人想发信息喊大豪过来,可是想到周末二豪对自己做的事情,她又删掉了刚刚编辑好的文字。二豪因为陈年往事对自己的怨气未消,眼下,她还是不要再把大豪拉扯进来。 电话响了,是严敬人。 “喂,大哥,如果你又是要劝我撮合小冬和蔡耀民,就挂了吧。” “小冬那么快就有了新男友,我们是没脸再找人家了……而且,小蔡话里话外什么意思?那天我不好当面问你。他是说,荀阳就是那个……那个人的儿子?” 严爱人知道大哥在奇怪,自己为什么在知道荀阳身份的前提下,还心平气和地和他来往。 “哥,你别问了,行吗?也别管他们,行吗?” “我可以不问你,但怎么能不管?小冬都魔怔了,她这是一步错步步错,我再不管她就要把自己这辈子给毁了。我不管……由着她嫁给强奸犯的儿子?除非我死了,否则她想都别想!” 严爱人的右手无奈地拍在了脑门上,她不知道怎么跟严敬人解释这一切,似乎,她也解释不了。 “你找我究竟什么事。” “你这一打岔我都忘了正事儿,咱妈不是说,咱爸的事刚了,她今年这寿就不过了吗?原本咱们商量的是,就全家人一起吃顿饭。可这快到日子了,我心里总嘀咕,咱妈今年65了,这个岁数就算不大办,也得小打小闹意思意思,不能让老太太委屈了。” 严爱人有些自责,最近焦头烂额的,竟然把老妈生日忘了。她赶忙看了眼手边的日历,生日就在明天。 “你怎么现在才找我商量啊。” “我周末去找你,结果不是出那事儿了,我都没来得及张嘴……” “那现在怎么办,来得及吗?” “我周末订了包厢,还是咱上次吃饭那里。然后司仪我也找好了,65算个大寿,得有点仪式感,让咱妈高兴高兴。反正不请外人,没啥丢人的——我是说咱爸刚走,咱自家人关起门庆祝,稍微热闹热闹。” “行,那提前说好我买单。” “咱妈过寿,我这儿子还在,你买什么单。” “上次聚不就你买的单。” “上次是感谢海平给小冬安排工作,这次是儿子给妈过寿,能一样么。” “行行行,知道你是儿子了。” “你准备蛋糕就行了,司仪那边我都聊清楚了,以给咱妈过寿为主,庆祝你升迁为辅。” “得了吧,别搞有的没的,我可不抢老太太风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快忙吧。” 挂了电话,严爱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老太太过寿……严冬应该不会带荀阳去吧…… 管不了那么多了。 眼下,最大的变量都来自白海平那边。 刚刚同事聊的新闻,又开始在她头顶盘旋——万一白海平真是杀人犯,她的前途、抱抱的前途就毁了。 心神不宁时,大豪来敲门。 “进来吧。” “爱人,你好些吗?” 大豪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严爱人面前,一脸抱歉。 “我没事……你和你弟沟通过了吗?这可是他第二次找我麻烦了,他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报警。” “你受委屈了……但不会有下次了,他就是在那种地方待久了,心里有些阴郁。你放心,他跟我说,他打算离开那个环境了,有可能要去外地。” 严爱人看了眼大豪,语气又软了下来。 “你先坐下吧。” 大豪这才在旁边的沙发坐了下来。 “这次我去市电视台,暂时先不带你了,而且,我目前也没这个能力。你懂我意思吗?” 大豪愣了半晌,点了点头。 “嗯,而且有点什么风言风语,对你不好。对你不好的事我不会做的。” 严爱人满意地笑了笑。 “我走之前会安排好的,以后你就坐办公室,别出去风吹日晒跑新闻了。” 看着大豪关门出去,严爱人撇了撇嘴。她觉得,这些年也没有亏待大豪,自己问心无愧。 还未到下班时间,严爱人提前离开了,她要去给郝梅莲选蛋糕。 出电视台大楼时,她刷着手机,想看看白海平见完警察后,会不会和她发消息,结果一不小心,跟一个陌生女人撞在一起,对方手里的卡片撒落一地。 “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走路也着急了。” 对方40岁左右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极有涵养,讲话温声细语,穿着也很年轻。 第106章 严爱人赶忙弯下身帮对方捡东西,她发现,地上那些画着各种神秘图案的卡片是塔罗牌。与此同时,她发现女人最先去捡的,是一份首页写了《塔罗女王》的综艺合同。 严爱人眼前一亮。 特别是看到对方穿着长至脚踝的波西米亚棉质裙,叠穿着神秘图案的卡其色马甲,脖子上是各种天然材质的长项链,胳膊上各种叮叮当当”的镯子,一头泡面长发由镶着珍珠的刺绣发带束起,整个人自然质朴中透着神秘与时髦,严爱人瞬间被吸引了。这女人,显然是十分有灵性的玄学从业者。她感觉对方手里再捧个水晶球,就是森林女巫了。 过去,严爱人只是听女儿提过塔罗牌,但是一直没机会尝试,她总觉得那是小女孩玩的。可是眼前的成熟女性再加那份被电视台认可的项目合同,让她立即来了兴致。 “您好,可以问问,您会塔罗牌吗?是要来台里做节目吗?” “是的……不过节目的事,您先保密哦。” 对方礼貌答复的同时,装作不经意地挡住了手中的合同。 “当然,我懂的。我也是电视台的,我对塔罗牌还挺感兴趣的,这个怎么看啊。” “哦?是吗?那您心态真是年轻啊,平时来店里的客人都是年轻小姑娘,年纪大一些的更喜欢去庙里卜卦。” 严爱人尴尬又受用地笑了笑,“还有店啊?在哪啊?” “在东方路,我正要回店里呢。” 说着,女人抱着东西就往外走。 严爱人想着,东方路那边有几家不错的蛋糕店,可以同路。 “一起呀,我也要去东方路。” 女人停下脚步看了严爱人一眼,“这么巧,你怎么过去啊,需要我稍你吗?” “好啊,那谢谢了。”严爱人求之不得。 上了车以后,女人心无旁骛地握着方向盘,严爱人主动开腔了。 “这个塔罗,准吗?” 女人笑了笑,看来这个问题她被问过太多次了。 “确实,西玄因为历史性和文化性在国内没有东玄那么被认可,尤其不受一些年长的人喜欢。不过我两边都懂一些,我会东西结合起来一起看,所以我的店生意比较好吧。” “哦?这可不简单啊。” 这倒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这个女人比自己想的要厉害。 “确实有时候觉得比较消耗,所以我的店每年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关门的,我要出去补充能量。最近也是刚刚回国,所以从早到晚都要忙,攒的单子有些多了。” “东西结合要怎么算呢?” “我自制了一套结合周易和塔罗的卡牌,看的话也是结合起来的,会更准确。” 刚刚严爱人还觉得塔罗随机性有些强,听对方这么说,她更加觉得自己觉得可以试一试。 “您今晚客人多吗?” “今天因为我担心电视台那边忙不完,所以只安排了一个人。没想到结束还算早,忙完那个客人就没事了。” “那我先去其它店买东西,等那个客人结束后,方便给我看看吗?” 严爱人心绪不宁一整天,眼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信命,过去她听“佛祖”的,从没出过差错。可是现在,她也嘀咕,“佛祖”的庇佑究竟够不够。上次去西祖山求的串也裂了,估计就是提醒她后面的事不顺。可是究竟要怎么做,“佛祖”给不了她具体的指引。 刚刚听女人那么说,严爱人十分心动,不知道西方的神,灵不灵。东方不亮西方亮,万一呢?万一灵呢? 女人扭过头看着严爱人,意外地笑了出来。 “您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啊。” “是啊,怎么样?今天可以吗?” “那好吧,难得我们有缘,我就加个班吧。” 女人将车停在东方路的蛋糕店门前,给严爱人指路,“我的店就在对面,看到了吗?紫色门面那家。” “好的,那我一会儿过去。” 选好蛋糕后,怀着一丝好奇,严爱人来到女人的店里。上一个客人还在,气质同样不俗的店员接待了她。 一进门,就是她叫不上名字的植物——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过的,它们在柔和的灯光下舒展着身体,阔叶像涂满精油般充满光泽。 开阔的角落有一处水景,水流从一座精心雕刻的石制喷泉中涌出,石雕上刻着像是魔术师、女祭司、隐士的图案。 还真是中西结合…… 严爱人以为,这里会有一些故弄玄虚、乌烟瘴气的西式布置,甚至做好心理准备,所谓的神秘店铺或许会是一个小家子气的骗钱营生。没想到,店里十分雅致、通透。 这里灯光考究,既不是刺眼的明亮、让人感觉秘密无所遁形,也没有刻意压抑出昏暗的感觉,而是用恰到好处的柔和营造出温馨神秘的氛围。一股香气在空气中缓缓弥漫,气味小众淡雅,让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音乐的选择同样玄妙,轻柔的旋律既不喧宾夺主,也不单调乏味。 在水景的一侧,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区,配有一张低矮的木桌和几个软垫,书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从《易经》、《河图洛书》、《天官举正》、《星平会海》、《皇极经世》、《周髀算经》到《内在的天空》、《生命四元素》、《波多贝洛女巫》、《少女布莱达灵修之旅》、《维罗妮卡决定去死》等等,涉猎极广。 第107章 还有一旁各种颜色的水晶球和她看不懂的摆件,还有捕梦网等等女孩子会喜欢的元素,这些都让严爱人觉得,店主很有想法。不说别的,光是东玄西玄两头吃,就很少有人能做到。她一会儿倒想看看,那个女人有没有真本事。 不过真别说,进来没多久,严爱人觉得自己心静了不少,呼吸也变得平缓——好像这里流动着一种高级的能量,她被同频了。 没想到,小小平阳,还有这样的店。 大概是涉及玄学,怕人举报,所以店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冥想馆。要不是今天意外认识店主,她恐怕都不知道这种地方的存在。 严爱人对这个偶遇的陌生女人更好奇了,看来电视台挖到宝了,请她做综艺节目,收视率应该不会差吧。 “久等啦,那我们先进行简单的准备仪式吧。” 女人送走上个客人后,带着严爱人进入了一个新的空间。 她们一起盘腿坐了下来,女人口述着什么,帮助严爱人进入平静的冥想状态,让她可以更好地与卡牌进行连接。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声音响起。 “睁开眼睛吧,刚才我的感觉是,您的内心有些慌乱,磁场不是特别稳定,现在好些了吧。” 严爱人点点头。 女人拿出一套图案华丽的卡牌,平铺在严爱人面前。 “这是我原创的卡牌。” “真漂亮。” 严爱人发现,卡牌的元素,也是中西方结合的。 女人脸上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其实,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我会让客人说出问题,再根据问题的方向解读答案。但是我感觉你遇到了很大的事,你的问题……应该问不出口,我能感受到你的能量很浑浊。眼前你最重要的不是求未来,而是看现在。所以我也不让你问问题了,我会综合牌面看看你遇到了什么困难,要怎么化解。” 严爱人心里惊呼,这是遇到大神了吗?不过也可能是一种唬人的手段。于是,她不置可否地示意对方继续。 “六张卡牌为一卦,您心里默念自己现在最担心或者最希望发生的事情,不要许不切实际的愿望,就想现在遇到的事情,然后随机抽取六张牌就好,注意不要打乱顺序。” 严爱人闭上眼睛,心里响起好几个声音。 “过去的事不要被发现……荀阳最好因为没证据别再质疑我……他和严冬好好的别再盯着我……白海平把屁股擦干净别再有人找麻烦,抱抱别再因此受到伤害……他不会真的杀人了吧,这个我控制不了怎么办?好吧我现在最希望我的事业别受到任何影响,我能顺顺利利入职市电视台……哦对了,二豪最好真的能远走他乡,离自己远远的……天啊怎么这多事……” 大概过了1分钟,严爱人终于舍得睁眼,对着面前的卡牌,随机抽出了六张。 对面的女人看了眼牌面,突然屏住呼吸,皱起了眉头。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不好意思,我很少看到这种牌面,上次看到还是在国外,给一个……” 看女人欲言又止,严爱人有些着急,又有些忐忑。 “没事,您说吧。” 严爱人的双腿盘着,两手紧紧捏住了脚腕。 50 心锚 “我的算法呢,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既不是按塔罗的三张牌简单讲过去、现在、未来,也不是按周易的六爻来排列去看,我的六张牌在塔罗层面是以【过去】、【现在】、【选择1】、【结果1】、【选择2】、【结果2】排布的,建言部分的四张牌提供两个方向,会分析做哪一种选择,会指向哪一种结果。 那周易部分怎么体现呢,每张牌上都会有标识。因为周易比较复杂,涉及阴阳啊,五行啊,变爻啊,我就不展开说了,直接说结果。周易的卦象和塔罗的牌面组合形成叠加效力——正正愈正,负负愈负,正负对冲。总之,我会结合周易的原则和塔罗的象征来综合解读。” “那如果【选择1】和【选择2】是相同或者相似性质呢?” “建言顾名思义只是建议,肯定不能包罗万象。但按照原则来说,若两个方向的性质皆为正面,说明这件事再坏都坏不到哪里去;若皆为负面,说明再怎样努力都无解了。” “好。”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严爱人有些期待。 “那,我就开始正式解答了。你的牌面可能不尽如人意,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没关系,我有准备。” 还能比我现在的情况更差吗?严爱人在心里苦笑。 女人拿起严爱人左手边的第一张牌,将牌面对准严爱人。 “那我们先来看代表【过去】的这张牌,这是「死神的餐桌」。死神呢代表彻底的转变,是旧事物的结束和新事物的开始,单独看没问题。但你看,他的餐桌上是智慧生物血淋淋的肉体,这个生物或是人类或是别的珍贵成果,代表你过去的生活能有彻底的转变是建立在对他人的献祭之上的。” 向死神献祭……严爱人想到荀德光,深吸一口气。 “再看,这张牌的周易部分,显示为「山火贲」卦,火在山下,遇上正向的塔罗牌面呢,它的意思会好一些,火势迅猛可以燎原。但是遇上现在这张,就是玉石俱焚了,很不吉利。它代表的是你没有量力而为,而是通过献祭不属于你的东西,得到了看似华丽的外在。所以你的里子是空虚的,你转折的起点就是地基不稳的,这为你后面的一切开了个不好的头。一不小心就会有灾劫缠身。” 第108章 “那第二张牌呢?” 严爱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张代表【现在】,是「命运的轮盘」。这是一张极好的牌,它不仅仅代表一方面在变好,而是你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往特别好的方向去发展……可惜可惜!它是倒置位。代表什么呢?代表你现在生活里,无论是亲情、爱情、友情、还是事业,所有所有,都在往坏的方向走。 如果这张牌的周易部分是正向的,起码是把这份‘坏’给对冲、消解掉了,代表你现在的生活不好不坏。可是!你看,周易部分显示的卦象是「坎为水」,凶卦。两水重叠,坎水为险,进固险,退亦险,进退两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处于层层坎陷之中,未敢翻身已碰头。结合塔罗的负面牌,你现在处于……人生的无底深渊啊……” 看严爱人面色凝重,对面的女人担忧地说,“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随时喊停的。我可以提前跟您说,周易里的四大凶卦,您全占了……当然,也不是无解,只是比较凶险,您还想听吗?” 严爱人一听,眼前一黑,两只手从脚腕处离开,放在了膝盖处,身体微微后仰,强装镇定。 “说吧,没事。” “第三张牌是【选择1】,塔罗牌面是「失明的隐士」,隐士代表谨慎、指引,手提真理之灯。但这张牌上的隐士没有灯,在一面黑暗中,所以没有指引你的能力,只剩下谨慎。你现在遇到的问题没有人可以解答,你也没法跟身边的人说。这是一张中性牌,没有好或者不好。 这张牌的周易卦象为「水山蹇」,高山恶水之象,进退不得,适宜顺守而不可冒进。和塔罗面绑定在一起,代表你现在有一个选择是,隐忍,无为,也就是静观其变,不采取任何行动。那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呢? 我们来看【结果1】,塔罗面是「塔顶的群魔」,塔本身在塔罗牌里就代表强烈的负面意义,通常象征破坏、毁灭、灾难和混乱。那些骷髅和魔鬼代表死亡、危险、地狱。周易显示为「泽水困」卦,更偏重于精神方面受困,恐有牢狱之灾。 所以,如果你现在什么都不做,牌面给了你答案,就是——会迎来毁灭性的结果。” 严爱人觉得浑身像被电击过一般发软,但她依然对女人说的那个“破解之法”抱持希望。 “【选择2】,塔罗面,「审判的十剑」,十个红色十字架形状的宝剑刺入男人的背颈,周遭杳无人踪,一片黑暗。你已经到了最低潮的时刻,你要认清,生命中的某些事物已经结束了。你要注意的是,剑和审判一起出现的时候,代表肉体的死亡。 周易卦,「风雷益」,?由下震上巽相叠而成,?象征着风雷激荡、?损益的原则。?意义在于损上益下,通过减少上位的利益来增加下位的利益。 综合塔罗面看,要么是说,现在让你困扰的这个人,他身上有命案,至少有凶险,现在已经波及到了你的下一代。你要和他切割,你之后才能苟活、下一代才能不被影响。注意我的用词,因为这一卦也是凶卦,所以比较严重。是你死我活的程度。 要么就还有一种可能,代表这段关系里,有人死亡,才能终结厄运。一般这种情况,就是一辈子的孽缘了,逃不掉了,总不能你去把他毙了。” 看严爱人若有所思,女人补充道,“这个方向呢,就是要你风雷激荡地做出重要的选择了,原则就是,砍掉大树杈,保护小树枝。大树杈可以理解成利益、过去的伙伴,小树枝可以理解成是孩子,也可以理解成你余生的能量。切记,不可心软,你现在在走钢丝,不是对面的人掉下去,就是你掉下去。” 此刻,严爱人脑中只回响着对方刚刚说的那三个字——“毙了他”。 “您还好吗?我们来讲最后一张牌?” “好的。” 严爱人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结果2】,塔罗面,「地狱的祭司」。祭司其实是一种领袖的存在,但画面里的这个人是个骷髅,可以视为你自身死亡的象征。她在地狱里,也就是死局里的生机,做得好,就可以成为真正的领袖。 单看这点的话,这是一张中性牌,结合前面的选择牌来看,你的行动越决绝,你获得的胜利就越大。 这张牌,好就好在,它的周易面,是「水雷屯」卦,单看,凶卦,万物始生,艰难险阻。但结合塔罗面,向死而生,代表能度过最脆弱的时期,就能拔地而起。所以这个方向代表,你做了大刀阔斧的切割和抉择,就能在万险之中换得盎然生机。 最后这张牌单看没什么,但放在你六张牌的整卦里,是提气的一张牌,是死牌之中的生牌。我不知道你现在遇到了什么,但你一定要小心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呀。刚刚这两个选择,你是隐忍不发,还是伺机而动,是静观其变,还是利刃出鞘,就要你自己好好盘算了。” 严爱人看着女人镇定自若又忧心忡忡的目光,陷入深深的抽离之中。对方像是穿透自己故作冷静的外表,触及到她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她感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陷入虚无。四周的空气凝固,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而沉重,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每一下都是致命的锤摆。 她猛呼吸一口,低头扫了一遍桌上的卡牌——从最开始,她献祭了良心,换来了新的生活,到现在,命运的轮盘指向厄运,她进退两难。 第109章 什么【选择1】,什么【选择2】……看起来还有得选,其实她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 51 安合 英杰体校教职工宿舍,严冬一个人坐在窗前。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冷光打在她脸上。 严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操作鼠标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厌恶疗法,强制自己坐在那里,能够平静地面对电脑中的画面。一个晚上下来,她觉得效果不错,不像一开始,自己连眼都不敢睁。在几次呕吐之后,严冬终于可以面无表情地坐在电脑前。 毕竟,她有“经验”,她的前半生何尝不是一场厌恶疗法——主动和被动的区别罢了。 一切完成之后,她觉得身体依旧紧绷,房间里的空气也被她感染得凝重压抑,只有电脑的风扇低沉作响,搅碎着她稍有不慎就长出来的回忆触角。 突然,手机屏幕亮了,她赶忙打开信息,是蒋晓美的妈妈。她只发来一句“ok”,语气轻松地像是完成一件极简单的事情。 严冬心里生出一阵感激,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心情复杂地靠在椅背上。 视线落在抽屉的把手上,严冬再度坐正,拉开抽屉,取出白纸和墨水,打开桌上的小台灯,起身拿来吸管,又坐了下来。 吸好一管墨水,严冬在白纸的左下角滴了下去。对着吸管朝右上角吹开,墨汁很快扩散。 爷爷说过,吹画的第一个要点,是把控好“枝干”的走向,只要你想,就可以吹出想要的形状。看似不可控的画作,其实只是披着随性而为的外衣,呈现的结果执“笔”人早就心中有数。 从爷爷死的那一天,从严冬答应去体校工作的那一天,她就将自己蘸入黑色的墨水瓶,开始浸泡,练习吮吸黑暗的能力并学着如何去引导事态。 事情发展到现在,她知道,箭已经在弦上了。 严冬捏着吸墨器,又吸足了一管墨汁,对准纸张左下角的位置,再次滴了下去。 有关吹画,爷爷提过的第二个要点,是每一次滴墨,都要对准同一个原点。用爷爷的话就是,打敌人的痛处,要一而再再而三。 这是一种练习控制颜料流动和分布的技巧。在同一个原点反复滴墨并吹散,可以更好地控制形状和范围,铺好引导的路径,以创造出特定的图案。而这样做带来的层次分明、出色饱和、视觉焦点更强烈、画面深度更丰富,就是自然而然的效果了。 曾经,爷爷的死是第一滴墨水,那些迅速干掉的墨汁是她时刻被亲情动摇的决心。她的学生们是第二滴墨水,让她最终得以向姑父下手。 虽然她最后失败了,眼前面临的是一张全新的“白纸”,但严冬因此“收集”了新的墨汁。这一次,她不要任何人沾染半滴黑墨。 因为需要下定决心的,另有他人。 她关掉电脑和台灯,屋子里暗了下去。 “爷爷,你不会怪我吧。” 黑暗里,严冬躺在床上,喃喃自语。 第二天,严冬早早地来到上次聚会的饭店,今天给奶奶过寿,依旧是「安合」包厢。 父亲严敬人早早地就到了,家里的聚会他每次都是最积极的。从小就是,谁出门磨蹭了,他都十分暴躁。约好12点,请客的人要11点到,如果10点前不出门,就是罪人。等到10:01是他的极限,超过这个点,他就要骂骂咧咧先走一步。 “女的出门就是麻烦”、“懒驴上磨屎尿多”、“早就知道有事为什么不提前起来收拾”……严敬人总是搞得家里每个人都神经紧绷,杜俊芳吐槽他见家人比见上级还紧张、比见上帝还神圣。 只是今天,黑着脸的是母亲,反倒是父亲在一旁心虚地陪着笑脸。 见严冬来了,严敬人还记着周末的“仇”,一秒变脸,不想搭理她。杜俊芳却像失忆一般,招呼严冬来她身边坐下。 “小冬,你评评理。你刚生下来,你爷爷奶奶没给你添一块布头,整夜不睡在房间抱着你走来走去哄你睡觉的是你姥姥姥爷,给你洗尿布洗到手变形的也是他们,给你缝袄子做衣服,给我们添钱添物件儿的还是他们。 你爷爷奶奶呢?你1岁了他们才慢悠悠过来见你第一面,没办法我得赚钱,你1岁开始上托儿所,所有人见了都问我,‘你公公婆婆那么有钱怎么忍心孩子那么小上托儿所’,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7岁了托儿所不收了,我们又在外地,只好求着他们、生活费给着他们,这才愿意帮忙带你,我们没房子住是你姥姥姥爷帮忙租,厨房都是露天的,肉放在外面还被偷,过年都是哭着过的。你爷爷奶奶宁愿把闲置房卖了也不给我们住,咱家的房子一套套都是妈拼命工作买的。结果呢?你奶奶现在开口让我花钱给她买房,我都怀疑我耳朵出毛病了,怎么会听见这么厚脸皮的要求!” 杜俊芳平时就算看在小姑子的面子上,也愿意配合着丈夫表演母慈子孝,毕竟这么多年,他们两口子没少关照自家孩子。可一旦涉及关键问题,就会触发她以为早就忘掉的不堪回忆——生产完最无助时所遭受的痛苦,她怎么都无法释怀。 “瞧你说的,哪有那么夸张,妈说了,爸走了她一个人住现在的房子害怕,而且那房子多少年了,妈想换个新房子很正常。再说了,是置换高级点的楼盘缺点差价,又不是让你全出,我们兄妹两家各出一些,怎么就成了让你买了?惯会添油加醋的!” 第110章 “那是你妈,不是我妈!我妈只想着给咱们添置,没想过占咱们便宜。而且你少跟我提那旧房子,小冬刚来市里上学的时候,明明是住校,她到处说什么她刚来市里没多久,孩子后脚跟就来了,周末去家里吃个饭她要死要活的数落孩子占她便宜。这话我能恶心一辈子!我妈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就这你还成天给孩子洗脑姥姥家是外姓,你这本姓也没见多宝贝我女儿啊?” “哎呀行了行了,这事我本来可以不告诉你,直接就把钱给我妈了,我自己孝敬我妈犯不着跟你打招呼,跟你说是高看你,以为你深明大义,怎么是这么个嘴脸!小冬你说,你妈是不是觉悟太低。” 看自己理亏,严敬人突然拉严冬和他站在同一阵营。 “我妈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她能反应这么强烈是因为委屈太深了,这件事上谁也没权利绑架我妈,她的反应是人之常情。而且,有件事你搞错了,咱家钱大部分是我妈赚的,即便不是,对于其他人怎么支配她有知情权,也有决策权。” 听了严冬的话,杜俊芳眼里闪着泪光,没再说话,低头倒茶自己喝了起来,像是努力消气,好应对今天过寿的场面。 严敬人吃了瘪,无奈地说,“你可是当上语文老师了。” 严冬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没严家人她当不上。她笑了笑,没再说话,低头给荀阳发着信息。 没过多久,郝梅莲在严爱人和白海平的搀扶下,也到了包厢。 “说好今年不大办了,你们怎么又搞这些……” 郝梅莲嘴里这样说着,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不仅如此,还盛装出席。 她在主位坐好以后,严夏和白冰洁也到了。 一进门,她们就拿出礼物,双手递给郝梅莲,严冬也起身走过去,趁着人多,拿出礼物,和妹妹们一起完成了任务。 严爱人将样式典雅的蛋糕放在桌子上,那蛋糕是绿粉相间的莲花状,像一幅水墨画,寓意着郝梅莲的名字。 “爱人的品位就是好,这蛋糕可真好看。”杜俊芳给小姑子捧着场。 母亲好像一直都很喜欢姑姑,即便她闹出新闻的事伤害了自己,母亲也没有多见怪。究竟是母亲太爱父亲了,所以也爱他的家人,还是因为当年介绍对象的事,她自觉对不住姑姑?严冬觉得自己想多了,毕竟母亲这些年对奶奶也很孝顺。 “那是,你做儿媳妇的学着点,什么时候做的事情让别人以为你是亲女儿,你这儿媳妇才叫做到位。” 听到严敬人的话,严冬明白了,可能母亲这样,更多来自父亲的“谆谆善诱”吧。她不知道母亲心里怎么想,她只看到母亲此刻脸上挂着不置可否的憨厚笑容,僵在那里。 饭店的工作人员敲了敲敞开着的包厢大门。 “请问咱们人到齐了是吗,先上菜还是先进行仪式。” “一起吧,不耽误。”严敬人回道。 “好的,那请司仪老师进来吧。” 说着,一个中年秃头男人走进了包厢,他穿着黑衬衫白裤子,戴着黑框眼镜,举着话筒,就走到了进门左手侧的表演台上。他的助理也紧随其后,捧着一堆红色围巾站在台下。 伴随着几声“喂喂喂”的试音,男人流畅地开场了。 "尊敬的各位来宾,亲爱的家人们,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共同庆祝我们敬爱的长辈——郝梅莲女士的65岁大寿。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最诚挚的祝福,祝愿她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众人一起鼓掌,服务员也一盘盘地端菜进门。 “首先,请我们的寿星入场。来两个子女搀扶,让老人坐到我手边的福椅上。” “哎呦不用,我还没那么老呢。” 郝梅莲一身紫红色珍珠旗袍,脖子和手腕上也没空着,伴随着喜庆的音乐,优雅地走到司仪旁边坐了下来。 杜俊芳心里嘀咕着,刚死了老伴儿就穿这么红,也不害怕老头儿来找她。 “哎呦,看看,我们的寿星真是活到老,美到老。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再次祝福,愿她的每一天都充满阳光和欢笑!” 众人再次一起鼓掌。 “是时候响起歌声,让我们一起站起来,一边拍手唱歌,一边来到老人的身边。” 众人唱着生日快乐歌,走向了小舞台。不知为何,严冬有种置身传销现场的感觉。 “接下来,是我们的拜寿仪式,家庭成员按辈分顺序向寿星行拜寿礼,表达我们的尊敬和祝福。来,大哥大嫂先来,二妹和妹夫在后,孩子们按照年纪往后站。” 严敬人和杜俊芳率先上前,熟练地在郝梅莲面前跪了下来。磕过头后,严敬人拿过了话筒。 “母亲,时光荏苒,您今年都65了,这一年,第一次没有父亲的陪伴……” 提到刚刚去世的父亲,严敬人突然哽咽了起来。司仪见状,开玩笑让严敬人把话筒递给杜俊芳。杜俊芳笑着摇头婉拒,身子狠狠向右躲开,生怕丈夫真把话筒递过来。 他们说了一顿片儿汤话后,严爱人和白海平紧跟着上场,只是二人看起来都心不在焉。同样又是一顿吉祥话,听得郝梅莲笑意盈盈。随后,三个女孩一起上场,磕头祝辞。 严冬是大姐姐,她跪在两个妹妹中间,正对着郝梅莲。 “最后,希望这个家如爷爷所愿,安稳好合。” 第111章 “说得好!”司仪接过严冬的话,游刃有余地推进着流程。 “那么下面,进行我们的第三项,来,儿媳过来!” 司仪命令般的口吻听得严冬有些不适。 他的助手端来一碗长寿面,杜俊芳早就看在眼里,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儿媳,蹲在长辈面前,喂你的婆婆吃长寿面,给寿星添福添寿!” 杜俊芳挤出一个微笑,蹲在郝梅莲面前。她夹起面条,伸到对方的嘴边。伴随着温馨的音乐和众人的喝彩,恍惚间杜俊芳也觉得有些感动,好像在这样的气氛里,一切皆可原谅。郝梅莲没那么多感慨,她满意地露出金牙,心安理得地吃下了儿媳喂的面条。 “好!老太太真幸福,有这么一个贤惠的好儿媳,还能多活50年!开心吗?” 司仪把话筒递给郝梅莲。 “开心!我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儿子,好女儿,好儿媳,好女婿!还有我可爱的孙女们,谢谢大家今天为我准备的惊喜!” “刚刚呢,我的助手已经把红色的福寿巾一一交到了大家手中,我们每个人上台,按照刚刚祝寿的顺序,把福寿巾献给伟大的老母亲,当然,也是好奶奶,好姥姥!大家一起给我们的寿星添喜加红,红红火火,幸福吉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最后,众人在合影中结束了流程。 回餐桌的时候,司仪还在一旁坚持收尾,“这一张张合影,不仅是我们今天欢乐时光的见证,更是我们对郝梅莲女士未来岁月的美好祝愿。愿这些照片,成为她永远的幸福回忆!今天的仪式到此结束,祝大家吃好喝好!" “好!” 严敬人带头鼓着掌。 看着合上的包厢大门,严夏松了口气,“可是能安心吃饭了。” 严冬笑了笑,扭头看向白冰洁,她今天的脸色很差,刚刚仪式结束、众人归位的时候,她还专门换了个位置,远离了白海平。 “吃吧吃吧。”郝梅莲放了话,众人这才拿起了筷子。 严冬起身把蛋糕拿到一旁,一一切好后,先挨个送到长辈面前,接着,她拿起一块有着完整莲花图案的蛋糕走到父亲面前,小声在他耳边说,“爸,抱抱今天心情不好,你当舅舅的,借着送蛋糕,过去好好关心关心,人家爸妈平时是怎么关心你女儿的,你也表示表示。” 严敬人抬头看了严冬一眼,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 等严冬回到座位后,严敬人端起严冬切好的蛋糕,向着白冰洁的位置走了过去。 站在她的背后,严敬人殷切地伸出一只手,搭在了白冰洁的肩上,另一只手将蛋糕伸到了她的面前。 “抱抱,舅舅……” “啊!啊!” 来自成年男人的气息和温度瞬间窜进了白冰洁的身体里,她在短时间内再度重温到这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恐惧体验,吓得一抬手打翻了严敬人递来的蛋糕,整个人应激反应般迅速站了起来。 她身后那厚重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连同她的叫喊,打破了一整个中午的和谐。 52 录像 看着她的反应,严冬想起小时候,白冰洁在客厅玩,手不小心被门夹了,自己在卧室里都能听见郝梅莲的惊声尖叫——“一定是严冬干的!”虽然严安合会指责妻子,不应该这样区别对待,也会及时抚慰严冬,但她那时是难过的。 特别是郝梅莲说,白冰洁的名字是白海平起的,代表冰清玉洁。她就是他们心里的小公主,就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的妈妈是多么优秀的记者,她的爸爸是多么儒雅的绅士,她的性格是多么温柔善良,她的成绩是多么一骑绝尘。她那么可怜,从小没有爷爷奶奶在身边,所以他们要承担起爷爷奶奶的那份担子,给小公主双倍的关心和幸福。 每每听到这种话,杜俊芳都会翻个白眼——自己的孙女不管,去给别人养孙女。但令严冬觉得刺耳的,只有“冰清玉洁”四个字。 他那么龌龊,但是他要他的女儿冰清玉洁。 别人的女儿就活该被他玷污吗? 但她知道,抱抱是无辜的。 上一代人的事,无关下一代人之间的感情。 可是上一代人之间,为什么总觉得下一代人可以作为他们之间感情交流的筹码呢? 想到这里,严冬抬头看了眼母亲。如果自己小时候第一时间告诉她那件事,她应该也不会相信吧。哪怕不是出于对姑姑和姑父的信任,只是出于对姑姑的愧疚——因为介绍错对象,害得姑姑再也无法生育,母亲都会对自己的事保持沉默吧。 其实哪里需要猜,姑姑把自己退婚的事闹的人尽皆知,姑父对自己做的事后来母亲也知道了,不也依然没有为自己出头吗。至于父亲,严冬更是毫无指望,压根不会抱有幻想。 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像此刻的姑姑姑父那样,一下冲到表妹面前,把她抱在怀里保护起来,屏蔽外界对她造成更多伤害。 “抱抱,没事没事,别害怕。” 白冰洁埋在严爱人的怀里,表情惊慌地喘着粗气,严爱人一脸心痛,只能用手在她后背轻轻安抚,努力让女儿镇静下来。 白海平站在一边,也想要伸手去安抚女儿,被严爱人一眼瞪得收回了手。 “这……这是怎么了?” 严敬人呆滞在一旁,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12章 “没事大哥,她这两天老做噩梦,状态不好。” 白海平拉过严敬人,编了个理由,让他回座位坐着。 缓和过来的白冰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离开了严爱人的怀中,还用胳膊推了推对方,“妈你回座位上吧,我刚……我刚就是……看见个虫子,突然被吓到了,我没事……” “真的没事?你不舒服可以先回家。” “我没事……我要给姥姥过生日……”说完,白冰洁扭头对刚刚落座的严敬人说,“舅舅,对不起,我刚不是冲你的。” “没事没事,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了吧,吃点甜食压压惊,舅舅再给你拿一块!” 严冬看着众人对白冰洁包容呵护的样子,有些感慨。从小,她就有些羡慕奶奶对姑姑无条件的认可和包容,虽然姑姑对抱抱一贯严厉,但也不乏宠爱和信赖,这份“美德”父亲怎么就没能继承一点呢?但一看到他对抱抱的态度,严冬就懂了。这份温柔呵护,他不是不会,是不愿意对自己使用。 白冰洁接过严敬人再次递来的蛋糕,埋头吃了起来。 严冬看着她的样子,满是自责。 秋游时在她身上发生那件事,严冬感慨白海平的脏手终究是伸到了女儿那里——哪怕不是他的本意。但严冬不想说,那是他的报应,因为承受伤害的是另一个女孩,一个独立的人。她只恨白海平,让世上多了一个“裂唇”的女孩——抱抱那么懂事,那么爱她的父母,她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杜俊芳也向白冰洁表达着关心,将转盘上的一道菜转到了她面前。 “抱抱,我看你食欲不好,这种腌萝卜是这家店新上的特色,你尝尝,开开胃。” “好,谢谢舅妈。” 说着,白冰洁举起筷子,很有礼貌地夹了一根,放在了自己的盘子里。 许是为了缓解尴尬,见严爱人也回到了座位后,严敬人问了句,“今年的生日好像少了个环节啊。” “什么?” “家庭录像啊,每年这时候不是都要放吗?今年没剪新的啊?” 严爱人回给严敬人一个无奈的表情,像是在说,今年父亲死了,还看什么家庭录像。 “我录了,但是没带。”郝梅莲笑嘻嘻地说。 严敬人意识到母亲说的是父亲葬礼时,她举着dv拍的那些画面,赶忙打断她。 “哎别别别,这日子看那个可不合适。” “姑父准备了。”严冬拿起遥控器,打开了酒店超大屏的电视。 “我?我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怎么不知道。”白海平一脸疑惑。 “上次在游泳馆,您给了我一盘录像带,说是咱家人都没见过的一盘——当年的珍贵影像,让我导出来,今天放给大家看。肯定是那天您喝多了,把这事给忘了。” 白海平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到“兔子窝”丢失的那些录像带。他当时猜女儿是打电话给自己“调虎离山”后,通知李峰过去救走了蒋晓美。难道,李峰拿走了录像带,交给了严冬?他们果真走得这么近了么……还是说,李峰就是跟严冬一起去救的人…… 不不不,以严冬的性格,她连给家人说的胆子都没,更别说拿着录像带做点什么了,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大家都是体面人…… 她要有那能豁得出去的本事,就不会在退婚的时候里里外外被人欺负成那样了,连屁都不放一个。 而且,昨天那个姓张的警察让自己带他见李峰时,那孩子表情懵懵懂懂的,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压根儿没透露蒋晓美的事。问到有关李谷的事情他也一切照常说,客观地描述了她意外落水的过程,没有刻意往自己身上引导——就连自己曾带她去“电视台”录像的事,李峰也完全没有提及,“懂事”到就像在给自己规避麻烦,就像……就像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顾虑是多余的。 难道李峰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不,蒋晓美跑掉的时候,门锁是被砸开的,除了女儿通知李峰,不大可能有别的情况了。 那个蒋晓美消失后就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请了假没来学校。只是发了条信息给他: “白主任,我错了,我不该把你女儿拉到这件事里面,也不该怀疑你和小谷的事有关,如果我睡着后你偷拍了我,可以销毁视频吗?你不会曝光视频对吧?我爸妈也不会知道是吗?我们扯平好吗? 你放心吧,你那边我也什么都没看到,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就连我爸妈也不会知道的!我们互相保守秘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一笔勾销,可以吗?你同意了我就去学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所以……蒋晓美看起来不知道录像带的事,那就是李峰为了李谷,拿走了那些录像带……可他为什么在警察面前袒护自己?为了妹妹的那些影像不被曝光?他拿去销毁了?或者,他为了抱抱?抱抱帮他救走蒋晓美,他们互相扯平?所以蒋晓美也给自己发了“扯平”的信息? 或许是自己高看这些小孩子了。 警察面前李峰的表现,加上蒋晓美的这条短信,让白海平能心安一些——果然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果然是遇事只会慌张的小兔子,稍微吓唬下,就前怕狼后怕虎。李峰担心妹妹,蒋晓美担心自己,还以为他给她拍了视频——自己都替别人找好拿捏的借口了。他没真的拍点什么,反倒是他的不该了。也好,就当有视频存在吧。不存在的视频换命案,他不亏。 第113章 想到这,白海平笑了笑。 是啊,最棘手的问题都被他解决了——尸体及时转移,放在一个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连警察那边都拿他没办法,这两个孩子算什么。 今天,他能心安理得地来给老人过寿,就是因为一口气吃了好几颗定心丸。 眼下,反倒是严冬让他捉摸不透,她是怂包没错,但她逼急了敢杀人啊。白海平觉得,上次拿荀阳激化他们姑侄之间的矛盾是对的。看她俩谁先受不了,反正,最好一个都别好过,自己看时机补刀。好像逼急了,谁不敢杀人似的。 严冬掏出u盘,插在了电视上,画面出现了,是白海平和严爱人结婚前的影像。那时他们刚认识没多久,他每天扛着摄像机带着她到处假装采访、陪她练习新闻报道。 看到确实是家庭录像,白海平松了口气。 “是妇幼站和防疫站的大楼!”郝梅莲激动地喊了出来。 “小冬说的没错,这录像咱之前还真没见过,有年头了。”严敬人拽过干果碟,嗑起了瓜子。 “哎呀,咱家真是多亏了爱人和海平,才能有这么珍贵的影像。”杜俊芳也欣喜地看着屏幕。 “那是我姐吗?我姑给画的妆吗?哈哈哈哈好土哦!这是幼儿园的时候吧!哎呀,我那会儿被你们送我姥姥家了,小时候的录像总是没我!”严夏拉着杜俊芳嚷嚷。 严爱人看着那些发黄的影像,回忆如潮水涌来。 那时她心里还有梦,眼里还有光,还相信爱情,相信美好,身边的白海平也愿意不计回报地陪她玩录像的游戏。她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白海平也愿意被她“掌控”。 后来,白海平就对这种“掌控”叫苦不迭,她不喜欢他这样,好像她是突然变得多么母夜叉。而他又在众人面前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她受够了他虚伪的表演。外人只说自己嫁了个多好的丈夫,但是心里的苦无人能诉,做“形婚专题”时,她觉得自己比那些同妻还不如。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是自己先自作聪明,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的,所以她活该得到一个同样对自己不坦诚的伴侣。怪白海平,怪大嫂,怪齐麟,还不如怪自己。 但一路走到现在,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是因为对爱情失望,才不择手段搞事业。还是为了事业,她献祭了自己的爱情。 但已经不重要了。等待她的,无论是「塔顶的群魔」,还是「地狱的祭司」,都需要她快快地手起刀落。她不能有个杀人犯丈夫,抱抱也不能有个杀人犯父亲。 突然,电视屏幕里出现一堆“雪花”。紧接着,是一片黑暗。 严冬拉上了包厢里的窗帘,众人还未来得及奇怪,便发现电视的画面并不是黑屏了,而是摄像机对准了一个黑暗的房间,一个同样拉上了窗帘的房间。 leftleftrightright go turn aroundgogogo …… 伴随着稚嫩的歌声,众人看清了在黑暗中跳着《兔子舞》的严冬。 彼时,还有人在小声疑问,这是在做什么。 很快,室内的一切声音如同被无形的手掌轻轻抚平,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到,在巨大的电视屏幕里,白海平揭开腰带,脱下裤子,以学习表演的借口,用童话和“萝卜”的谎言,诱骗着7岁的严冬。 黑暗里,严冬赤身裸体,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铁皮青蛙,不受控地一蹦一跳,来到她以为的“草丛”面前,接受着不容拒绝的指令,从仰着可怜的头一次次“拔萝卜”,到张开小嘴艰难地下咽那咸腥的味道。 “啪”!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划破了空气中的窒息感,是白冰洁摔碎了眼前放着腌萝卜的盘子。 她浑身发抖,面容痛苦,努力抑制着恶心和短时间内经受的第二次惊吓。 “海平,这是什么?放错带子了吗?”郝梅莲还在试图掩饰着什么,不忍直视的表情却出卖了她。 严敬人惊讶地看向白海平,又看向严爱人,像一个哑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俊芳不知有没有想起,女儿曾向自己描述过相似的场景。眼下,一切摆在眼前,她虽无法忍受,却也只是皱紧了眉头,一副像是被色情制品污了眼睛的表情,厌恶地扭过了头。 严爱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坐在那里死死盯着白海平,恨不得现在冲过去一刀杀了他。 严夏的反应像极了严爱人,脸上发烫,半低着头,手里一块一块撕扯着面巾纸,好像她是知情不报、甚至是曾一同“享乐”的共犯。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严冬此时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昨天凌晨烧毁女孩子们的录像带时,严冬没有将自己那盘拿下车。昨晚,她偷偷导出,将7岁那年的噩梦剪进了今天要播放的家庭录像带里。 她无权揭示她们的噩梦,她也不想。既然她们只能失语,她就替她们藏得干干净净。只是她自己那份,她要把它“烧”得要多亮有多亮。 既然整个家都是罪恶的共谋,既然所有的家人都在要她捂嘴,那好,这份痛苦的果实,她那最相亲相爱的家人们也一起享用吧。 严冬很快擦掉眼泪,面无表情地欣赏着眼前死一般的寂静。 无人发声。 安稳好合的严家,体体面面的严家,无人愿意为这样腌臜的事情发声。 第114章 严冬笑出了声音。 严敬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举起右手,狠狠地拍向了桌子。他面前的瓜子皮撒了一地。 “不知廉耻!” 果然,父亲只会将矛头对准家里最“弱”的那个人。 说完,他起身往包厢门口的方向走去,想要离开。 杜俊芳见状,也跟在严敬人身后,低着头离开了餐桌,好像做下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是她自己。 严敬人两手拉了半天,也没能拉开包厢大门,又气愤又疑惑地扭过头质问严冬。 “什么意思?你还找人上锁了?” 严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坐得端端正正,坐得理直气壮,像是鼓起全部勇气,迎上父亲的目光。 “怎么,这次,你们又想逃吗?” 53 镜头 严敬人被严冬的话击中,从门口走到餐桌旁,站在了严冬的正对面。 “你这阵势,是要审判谁呢?今天你奶奶过寿,你要我死在这是吗?” 果然,和她曾经遭受的痛苦相比,他更在意自己此刻受到的“背叛”。 是啊,她不愿再给这个家做贡献了,她不愿再供养那个体面的套子了。 她曾经“牺牲”自己,献祭给这个家,也没能换来他们的爱。 又何况现在呢? 严敬人的眼睛很快充血,严冬知道,他又想要动手了。 他总是这样,大大小小的事,都能让他以死相逼。平日里她们母女三人已经凡事以他为中心,可遇到点什么超出他掌控的事,严敬人就会打出这张万能牌,她们便任由他做主,乖乖收起所有的合理诉求。 “又是这句,每次都拿你的死威胁我们。我妈死过几次了,我死过几次了,你知道吗?你在乎吗?” 严敬人怔住,明白此刻自己的威严荡然无存,他抬起右手,朝自己的右脸扇了下去。 这是他的常规操作,一旦站不住理,就开始“自残”。 严夏急忙跑过去拍着严敬人的后背,帮他顺气。 “姐,你少说两句吧,你看爸气成什么样了?多大点事,至于吗?” 严冬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向只比她小1岁的妹妹,没有吭气。 “你还没明白吗?这东西就是她故意放出来的,她这不就是要我们所有人好看吗?” 杜俊芳拉着严敬人的袖子劝解道,“她最起码没有把家丑外扬,你少说两句吧。” “是吗?家丑吗?所以我就该自己消化是吗?那你们呢?你们消化得了吗?怎么又是落荒而逃,又是要死要活的,就这么没眼看吗?‘多大点事’,怎么都吓成这样,这就是一段温馨的家庭录像,你们这么大动静,置当事人于何地,是吧姑父。” 严冬看向了白海平,他的眼镜片泛反射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突然,严爱人冲到电视机前,一把揪掉u盘,扔在脚下不停地踩。 看着母亲这样,白冰洁哭了出来。 “所以爸爸……你不止对外面的女孩子下手,还对家里的人……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啊?” 秋游的事发生后,她还能用“大人的婚姻或许总会开小差”劝自己,但现在,李谷,蒋晓美,还有小时候的严冬姐姐……白冰洁终于愿意彻底地相信,父亲是个只对未成年感兴趣的恋童癖。而且,他肆无忌惮到将罪恶的手伸向家里的女孩! 他不怕失去妈妈吗?不怕失去家人吗?不怕失去她吗? 严爱人看着崩溃的女儿,想到昨晚给自己算塔罗牌的女人。 她说,如果自己不风雷激荡地剪掉大树杈,就会影响小树枝——小树枝是孩子,也是自己余生的能量。现在,她置身的险境如同走钢丝,不是对面的人掉下去,就是她掉下去。 “白海平!看你做的好事,看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你个死变态!只知道对小女孩下手的软男!不要脸的东西!” 眼看着女儿接二连三地因为白海平遭受冲击,严爱人终于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了起来。 白海平像是破罐破摔,淡定地拿起分酒器,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一饮而尽。接着,慢悠悠地说道:“是,我不要脸,你要脸,你们全家都要脸。为了脸面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我们家又怎么你了?我们上上下下哪一个人对不起你了?你风风光光拿真金白银娶我了,还是你爸妈给我看过1天孩子!还不是我家人……” “啪”!白海平将酒杯猛地掷向地面,碎片溅到了严爱人的身上,他的脸色依旧沉静。 “齐麟有真金白银,他娶你吗?明明比谁都强势,怎么成天幻想自己是受害者呢?想算账是吧,那我们好好算算。 嫁给我之前,你是二手房就算了,可这房里都死过人了,还变成了凶宅,再也住不了活人,你年轻时候乱玩,让我白海平没法有自己的孩子——你别拿我的身体说事,有本事跟我上医院去查,你究竟能不能生。 我们两个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欺骗,你们全家人把我当傻子一样,话里话外都是我的过错,让我对你们心怀愧疚。你们这一家要脸的人,把我当乌龟十几年,这笔帐要怎么算?你还在外面跟那个大豪不清不楚,我这还留着照片呢,这笔账又怎么算?” 严爱人的泪珠还挂在脸上,听到这话直接愣住了。一时之间她顾不上想其它的,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抱抱。果然,女儿意识到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还各自玩得花,整个人呆坐在那里,开始傻笑。 第115章 “海平,我的好女婿,别说气话,怎么能瞎说呢?你就像妈的儿子,我们都是真心待你的呀,怎们能为了说气话,伤了自己的孩子呢?” “得了吧,说不定流产手术就是你给做的。别装了,影帝影后都没你们一家子能演。自己家人的问题,都安在我身上,到底谁不要脸。” 严敬人一听,白海平这样对待母亲和妹妹,走到白海平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说清楚,我们严家人哪里对不起你了。” “听见了吗爱人,是你哥让我说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是你们家人先撕破脸的,好吗?严爱人……爱人……呵呵,真是白瞎这名字,你有爱人的能力吗?” “说什么说,你赶紧滚。”严爱人心虚地骂着,声音却小了些。 “你敢说,2000年,你没怀过孩子?你敢说,我们结婚前,你妈没给你做过手术?” “可笑,你说是就是啊。”严爱人依旧嘴硬,脸却扭向另一边。 “姑父说的,是2000年的夏末吧。我见过那孩子,已经成型了,大概四五个月大吧。他的头,像一个紫色的大茄子,躺在妇幼站门诊的红色油布床上。那孩子,好可怜,血管凸起,形状怪异,一声不吭,生下来就是死的。第二天,那孩子就不见了,可能去大河里‘漂流’了吧。好像从那以后,就不见姑姑去河边了。是吧,姑姑?” “你……”严爱人惊讶地看着严冬,她从未想过,自己深埋的真相会以这种方式暴露出来。 严冬站起来,走向了姑姑。 她站在严爱人面前,看向她的眼睛。 “你9月报的警,说你被人强奸,可这孩子那么大只,说不通啊。要说是你当时那个男友的,就没法进电视台了是吧?这孩子,就是你要害荀德光的原因,是吧,姑姑?” 严爱人此时已经不敢看向她的侄女,而严冬的身后响起了掌声。 是白海平。他在给严冬鼓掌——他们想到一起了。 严冬转身看了他一眼,回过头继续质问严爱人。 “你做完手术,诬陷完人,就吹吹打打嫁人,热热闹闹进城了,从此事业爱情双丰收。你想过一个好端端的家被你毁得彻彻底底吗!难道只有你的人生是人生,别人的人生就不值一提、就活该成为你的垫脚石吗?” 不等严爱人说话,郝梅莲在一旁嚎啕大哭了起来。 “无法无天了,无法无天了!我们严家,家门不幸啊!娶了个丧门星儿媳妇,黑心地介绍个有家室的,害我女儿这辈子生不了孩子。丧门星又生了个小扫把星,继续咬着我可怜的女儿不放。今天这65大寿,你们这黑心的母女是要给我送走啊……啊……啊……我不活了……” 说着,郝梅莲就开始哭天抢地,拍桌子捶大腿,比在严安合的葬礼上还要伤心。 严敬人哪受得了老母亲这样,赶忙接过郝梅莲的话茬。 “好啊,我说呢,蔫儿了二十来年,今天突然能出气儿了,原来是为了男人啊。你为了那个强奸犯的儿子就这么反咬家人一口!” 严冬举起桌子上的碗盘,也重重地摔了下去。 “我再说一遍,他不是强奸犯的儿子。” “你今天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姑姑姑父承认错误,就这么简单。” 严敬人拿手指着严冬,气得发抖,好像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你……好好好……” 说完,严敬人转过身,使劲拍着包厢的大门。 “服务员!服务员!开门!给我开门!人都哪去了!” 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严夏大喊:“ 严冬!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你怎么想的你还放录像!过去那么久的事你放出来折磨亲人做什么,你怎么就那么恶心,这事非要拿出来一遍遍地说!就你金贵,就你娇弱,就你是大小姐受不了一点委屈!好好的生日宴,非搞成这样,现在你开心了?” 严敬人惊异地看着二女儿。 “什么?这事你早就知道?” 严夏知道说漏嘴,赶忙低下了头,不敢再吭声。 “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那么害怕跟他学游泳,现在你知道了?”说完,严冬朝严夏说,“放心吧,你的带子,我已经烧了。” 严夏憎恶地看着严冬,只怪自己多嘴。杜俊芳见状,心疼地抱过二女儿,严敬人则冲过去推了白海平一把。 “海平,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白海平依旧面不改色,他整理了下被拽歪的polo衫,缓缓说道。 “可以,我可以道歉,前提是,你们先承认自己家出了个杀人犯。” “你什么意思!”严敬人更费解了。 “问你亲爱的好妹妹,问马上要荣升平阳电视台新闻部的大记者。她把荀德光藏哪了?” 原来这事姑父也知道,严冬眼中闪过一丝激动。 她不自觉地朝门外看了眼。 帮她在外面锁住大门的,是荀阳。 荀阳,你听见了吗? 严冬在心里默念着。 但很快,严冬意识到,她不能暴露,她要抓住姑父知情的事情,继续把姑姑的目光往姑父身上牵引。 她没有吭气,静静地观察着姑姑的脸色。 严爱人猛地想到那个达摩,在民宿不小心摔碎那个不倒翁时,她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骨灰已经被清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拿走的,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果然……果然他一直在设计自己。 第116章 不行,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承认,骨灰又验不出dna,她不会承认的。 “你少在这诬陷人了,你做这些就是为了转移视线,为了让我们姑侄闹矛盾。小冬,我知道你就是因为退婚的事怪姑姑,姑姑跟你道歉,你别闹了,行吗?” “姑姑,我没怪你。” 看严冬这么说,严爱人仿佛看到一丝希望,谁知紧接着,她的话又让自己重新陷入痛苦。 “我知道因为类似‘强奸’的事闹上新闻,是你曾经经历过的。姑姑经历过的,侄女经历一下也没什么,只要达成目的,这种小风浪都是基本操作,咱们严家人都坚强,这点事不算什么,我不怪你。” “小冬,你今天怎么了?”杜俊芳远远地喊着,她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站在严敬人身边,未曾远离一步。 “我怎么了?我在履行自己的义务呀,妈妈。我小时候是你的出气筒,长大了是你还姑姑人情的工具人。我怎么都不会怪到你身上的,放心吧。姑姑当年被强奸的事闹上新闻,你自责一切都是你引起的。 后来我退婚的事闹上新闻帮姑姑升职,你一句责怪她的话都没有,你用我的前途和幸福弥补了对她的亏欠。从头到尾没人会为我自责和难过,因为都是我自找的。对吗?妈妈。 还有我爸,我的工作被新闻搞丢了,你设宴反过来让我向姑姑姑父道歉和道谢。我都不知道,究竟是其他人需要原谅我,还是我需要原谅其他人…… 总之我感恩就对了,从小到大就教我感恩这个,感恩那个,就因为我姓严,我即便是工具人我也要感恩严家的一切,我被人害成那样还逼我嫁给他,就因为可以让你们有面子!你们有人真正尊重过我,真的把我当成一个人吗?” “你……你……最近真是魔怔了!从退婚开始你就跟中邪了一样,你是不是真的读书读傻了,从小就神经敏感,跟正常人不一样,长大了吃错药直接变神经病了吧?我们是你亲爸妈,我们难道会害你吗?你的婚事不是你作的吗?现在在这怪谁呢?放着好好的女婿不要,非跟杀人犯的儿子在一起,这是谁有毛病啊?你这孩子,到底哪里像我啊,我就知道跟你奶奶长大的不会跟我亲,我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就是自找气受……” 杜俊芳的话还没说完,严冬把桌布一抽,半张桌子的东西都“哗啦啦”地摔在了地上,蛋糕上飞溅起的白色奶油也沾在了严冬的脸上,像是白色的眼泪,也像寒冽的雪花。 可她的声音却依旧克制。 “我再说一遍,荀阳的父亲不是强奸犯,荀阳也不是强奸犯的儿子。” 严爱人吓傻了,赶忙拉着严冬的胳膊说,“小冬,你听我说,荀德光的死和我没有关系,我是支持你和荀阳在一起的,我是支持你们的啊,我们不是还一起去秋游吗?荀阳不是还送给我金耳环了吗?我们不要被外人挑唆……” “哦?是吗?荀德光当年只是失踪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就连姑父,问的也是‘你把他藏哪了’,这究竟是别人诬陷你,还是你不打自招?” 严冬抓住严爱人的话柄追问着。 “还有,我没提金耳环的事,你倒敢提。当年你让我送一盒水浒卡给荀阳,就是把金耳环装里面用来栽赃的吧?那个耳环上有你和荀德光的指纹,直接成了物证,你利用起人来,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你可真是我的亲姑姑啊。” 严爱人已经招架不住接二连三的拷问,慌忙地捡起地上的u盘,跑到电视机前想要再插回去。 “我们今天要审判的是他……不是我……我们继续看录像……我们把这个坏人赶出严家……” 她小声嘀咕着,拿u盘的手也颤抖着,怎么也插不进电视机侧边的小孔中。 “看啊,杀人犯心虚了。”白海平见严爱人被吓成这样,得意地追击。 “你才是杀人犯!警察都找上你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敢搞我,我就敢搞你!” 白海平听到这话吓了一跳,但他觉得严爱人在诈自己。 “我杀谁了?” 被白海平这么一问,严爱人突然意识到,她不能说,说了自己也会有生命危险,优先动手的优势也会丧失。 她要杀了他。 事已至此,他必须死。 不仅出于自己的前途和女儿的声誉,更是出于自己的安危。 如果他被警察抓了,万一为了减刑供出荀德光的事,她就被动了——谁知道他手里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证据? 要是他没被抓,她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看到警察找他询问机械厂老陈的事情。他已经疯了,会用同样的理由杀自己灭口的——枕边人,最容易掌握各种证据了…… 毕竟,杀心这种东西,一旦涌起,就难以退潮。 总之,只要他活着,自己就有危险。 他必须死。 今天的事,关起门来,互相发完疯就行了,自己的事他们总归是没证据,万万不可衍生出更多的事,不要闹出更大、更不可收拾的局面。 至于其他事情,出了这个房间就会没事的,大嫂有句话说对了,谁也不会到处嚷嚷家丑的。 “我随便说的,就跟你随便给我扣的帽子一样。瞎编谁不会啊。你说我是杀人犯,我也说你是杀人犯。” 看白海平露出不屑的表情,严爱人知道自己唬住了他。 第117章 这时,包厢的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是荀阳。 “小冬,你没事吧。” 今天这局,荀阳本来想在房间里陪着严冬,但她说,这件事她必须自己面对。 于是,他负责把门,陪她演完今天的戏。 不知是见荀阳进去了,还是见门开了,严敬人和杜俊芳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门,严夏和白冰洁紧随其后跑了出去。白海平也一句话没说,跟在后面走了。 严爱人整理了仪表,悄悄捡起地上的u盘塞进包里,搀扶着郝梅莲出门,一起离开了这间名为「安合」的包厢。 房房间里只剩下荀阳和严冬。 他关上门,快步走到严冬面前,看着满地狼藉,再看看严冬身上的食物残渍,心疼不已。 刚刚房间里的话,他都听到了。 荀阳温柔地擦掉严冬脸上的奶油,紧紧抱住了她。 严冬在荀阳的怀里,小声呢喃着。 “我们在一起,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复。” 荀阳听到了,松开手,冲严冬笑了笑,伸手抹去她淌出的眼泪。 严冬回望着荀阳的眼睛,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但很快,她的目光飘向电视机旁的酒柜。 荀阳顺着她的视线扭头看向那个位置。 那个幽暗的柜门里,藏着一只默默注视的眼睛——闪烁着小红点的镜头,在黑暗中拍下了今天中午发生的一切——就像曾经严冬在黑暗中被拍下那样,冰冷无情。 54 暗潮 荀阳知道,对于家人的理解与改变,严冬已经不抱希望。她能鼓起勇气做这些,压根儿不是为了获得那些人假惺惺的道歉。相比她一个人捱过的无数长夜,迟来的忏悔没有意义——更何况,她最终连这个也没有得到。 除了能够刺激和放大白海平跟严爱人之间的矛盾,严冬今天做的一切,更多是为了他。 拍下今天的视频,或许可以成为给父亲翻案的证据。 达摩,孩子,金耳环,严冬和白海平的证词,严爱人和郝梅莲的反应,都是有力的说明。最关键的,是有关父亲失踪后是生是死,严爱人说漏了嘴。 刚刚站在门外,荀阳听见严冬用隔着一道门的方式,说出了有关金耳环的秘密。 那个困惑自己多年的问题——金耳环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严冬用这种方式说了出来。 锁在门外的荀阳恍然大悟。她拒绝自己陪他进去面对困局、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指的不仅是面对家人,也包括面对自己,面对自己辗转难眠的秘密,面对她对他羞于表达的愧疚。 此刻荀阳终于懂了,他接近严冬的过程为什么那么顺利,她怎么就刚好走进了他的游泳馆,严冬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利用”,为什么会对自己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原来,不仅仅是因为她早就认出了他,更因为那对压在她“床垫”下整整十二年的金耳环。 原来秋游那晚,她喊来大豪,不是为了保护姑姑,而是为了保护他。 他也明白了,那晚她要他信她,是什么意思。 她不要他做傻事,不要他犯险,不要他为了复仇搭上自己,不是要他遗忘仇恨,而是她要替他扛过仇恨,她要为儿时的“过错”偿还。 荀阳再度把严冬抱在怀里,此刻他们不再是假扮的情侣,而是暖冬的阳光下,一起收集蓝桉果壳的小伙伴——像蓝桉果一样努力顶开新的命运,忘不了过去的壳子没关系,只需要把它们封存在瓶子里,放在心里或阴暗或风景宜人的角落、遗忘或晾晒。 “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在荀阳怀里的严冬,或因为中午的屈辱,或因为儿时那件事对他的抱歉,眼泪止不住地淌落在他的肩上。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那盒水浒卡,你根本就没有给我,是我自己捡走的,你没有做她的帮凶。没有金耳环,也会有别的,你别再苛责自己了。” 荀阳说着,把她搂得更紧了。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要说谢谢,谢谢你信任我,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严冬将埋在荀阳怀里的头抬起,哽咽地问,“你真的不怪我吗?” 荀阳看向那双泪光涟涟的眼睛,想起已经走过的半生坎坷,想到遇见她之后的种种,还有已经寻回的“父亲”,含泪点头。 突然,荀阳猛地推开严冬。 “对不起……我上次就忘了,我今天又忘了……” “什么……”严冬一脸困惑。 “我之前是吃死人饭的,师父说,我们身上的尸臭是洗不掉的,所以我下定决心来平阳市里的时候,就想了很多办法祛除身上的味道。虽然身边人都说我身上闻不到我臆想中的怪味,可我还是觉得……或许不能彻底除掉。而且就算没有尸臭,别人也会害怕我身上有不吉利的……” 话还没说完,严冬的手就堵在荀阳的嘴边,摇了摇头。同时,一股酸涩涌上鼻腔——他本不必过那样的生活。曾经,他一定因为那种气味,遭受过别人无数白眼吧…… “怪我和我的家人……你才会……” 同样,话未说完,严冬扑进荀阳的怀里,再次抱紧了他,像是用行动证明自己对他的接纳和愧歉。 不知过了多久,平复好心情的二人才放开彼此的怀抱,但他们像舍不得分开彼此那般,依旧轻轻地拉着对方的手,面对面坐了下来。 第118章 “刚刚的视频,你打算怎么办?报警吗?” 说到报警,荀阳想到白海平那边的事。 昨天凌晨,在烧完那些录像带回程的路上,荀阳突然意识到,白海平在青澜园大院的那个房间里弥漫的,是用树脂、香料和福尔马林等浸泡尸体的味道。 捞尸人打捞上来无人认领的尸体时,一般会送往殡仪馆,但听师父说,也有胆大的,专门偷偷“收留”那些尸体,想要多等一段日子,万一有家属来寻尸和认领,不仅是善事一桩,还能比寻常捞尸赚得多出几倍。 但私人可没殡仪馆的设备,他们便会用一些特殊的方式保存那些尸体。特别是捞尸过程里,难免会出现天气炎热、水流阻力摩擦的情况,这种时候尸体的皮肤可能会大片脱落,血管还会冲破皮肤暴露出来,尽快处理才能让尸体减缓腐烂的过程。 这是一种灰色地带的生意,荀阳也只是小时候跟着师父见过一次,而昨天在那个摆满兔子玩偶的房间里闻到的,和他记忆里的气味相似,只是白海平用的配料有些差别。那些各种各样的香气和药味儿掩盖了尸体的味道,所以一时之间荀阳没有闻出来。 没过多久,车后排的蒋晓美就醒了过来,证实了荀阳的猜测,众人一起回到青澜园的房间,却发现白海平早已转移了尸体。 他们把蒋晓美送回了家,让她先安心休息,后面的事交给他们,可躺在床上的蒋晓美拉着严冬的手不放,她不想让大家离开,哭着要和他们一起商量。 李峰还沉浸在录像带来的冲击里,看蒋晓美哭,再也忍不住,一起痛苦起来——为李谷的死感到难过与不值。但更多的,是无力。李峰愿意烧掉有关妹妹的录像带,就是因为那和妹妹的死没有直接关系,留着,也只是让她的灵魂不安。但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报警吗?报警能怎么样,一堆录像带都给警察又怎么样?只是许多和妹妹一样的女孩被二次伤害,白海平就算被关几天还是关几年又怎么样! 这时,蒋晓美的妈妈开门走了进来,众人这才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蒋妈妈突然回家了。她本来是折回家拿东西,却意外听到了一切。 她知道严冬在学校里,曾因其他学生“小小”的恶作剧“大大”地闹过——为了女儿,心里本就对这位老师有好感;加上一年以来,她也和李谷建立了感情,想为她做点什么;更别说女儿刚刚的遭遇,足够让她气愤,恨不得将白海平千刀万剐。 可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身为母亲,她同意严冬说的,蒋晓美暂时不可以出门,先保证安全。至于报警,不是不报,而是想清楚怎么报。 严冬点头,“没错,一定要报警,但是现在尸体已经被转移了,我们要好好想想报警之前,要做些什么。”说完,严冬看向荀阳,她心里的那个计划,已经和他聊过了。 “严老师,那我们需要怎么做!” “你和李峰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保障安全,先不要出现在学校了。” “不,我要回去。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听到这里,蒋晓美忽然想起白海平给她发的短信。 “李峰,你昨晚是不是做什么了?他约我出去的时候,特别生气,一直问‘是不是你’,说我接二连三挑衅他。” “我……我昨晚朝他家阳台窗户上射箭了,把他的内裤也串剑上了。” “难怪……那……或许你真的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以为射箭的人是我,从设计他女儿到射箭挑衅都是我,我发短信示弱就好了,让他以为我怕了,放松警惕。你回学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静观其变,他一定会露出马脚……那严老师,我和李峰不能加入的话,让我妈妈加入吧,她很聪明的,也很开明,你有想法就告诉她吧!” “让我为小谷出份力吧……也是为我的女儿。” 严冬看着一身吉普赛女郎装扮的蒋妈妈,犹如看向智慧的精灵,感动地点了点头。 …… “想什么呢?是担心证据不够吗?还是担心,翻案难?” 回忆被严冬打断,荀阳回过神来。 “警察昨天找到学校,问了李峰有关李谷的事情。刚严爱人的话里也透露出她可能真的看见警察找过白海平了,说明白海平那边已经被警察盯上了,就他们夫妻俩这样,严爱人的事大概也瞒不了多久了。有人替我跟警察说,我不急。我觉得你的计划,还不算完,我得接力。” “你是说……我姑父可能会……” “不止,可能还有个人。” 此刻,在和平路塞车的蔡耀民一抬头看见了平阳市精品台的屏幕上正预告着台庆的节目。他想到借着炒自己新闻升迁的严爱人,想到那天在民宿众人的反应,越想越觉得奇怪。 一个是强奸犯的儿子,一个是当年的受害者,怎么荀阳和严爱人在一起,啥事没有呢?他挑明之后,他们显然知道这层关系啊!当时光顾着搅浑水了,没注意严冬在帮那个荀阳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说当年的事情是冤案…… 这里面有事儿。 要真是冤案,严爱人身上就有好戏看了。要不是冤案,就让荀阳再出一回名儿,谁让他敢揍自己,嘴边的伤还没好彻底呢! 忍着疼也没耽误蔡耀民的嘴角撇过一丝坏笑,他翻开手机通讯录,找到了张简的电话号码。 第119章 55 痕迹 张简从体校回去后,立即将装有胎泥的物证袋交给技术科。 显然,那是白海平在装轮椅进车后备箱时,不小心蹭在后车盖上的。根据泥形和天气判断,轮椅刚刚才使用过。 轮椅的两个轮胎上都是这种厚重的湿泥,还粘了两朵特别亮眼的小黄花,是郊外或者公园附近才会有的那种野花——城市绿化带就算有,也不大可能推轮椅进去。 他当时有问白海平,家里人谁在用那个轮椅,白海平反应依旧很快。 “我岳母上年纪了,出去玩啊逛的,带个轮椅方便,随时能从车里拿下来,推着她老人家。” “我看轮椅是刚弄脏的,这雨才下了没多久,是一大早就推着岳母出去了吗?” 白海平这次卡壳了,但很快就自然地编好了谎话。 “我早上晨跑的时候还没下雨,我就买了点菜。后来雨大一些了,我为了腾出手打伞,就拿轮椅推着一堆菜送到楼下,这样方便些。” 张简之所以认为白海平撒谎,是因为体育街的路根本不可能出现那种浑厚的大块湿泥,最近那边也没有在进行什么翻修和维护,他还不如编自己是推着轮椅逛菜市场,在远一些的早市蹭上泥了呢——不过就算他这样说,去没去过也查得出来。 不过能在那么短的时间编好相对合理的谎话,已经很难得了。 张简没再追问,直接跟在白海平后面进入了英杰体校。 没有空教室了,正好教导处没人,白海平安排张简在那里询问李峰。 李峰承认,自己愿意去体校,主要是因为思念故去的妹妹,所以也选择了同样的专业。有关白海平,他似乎一无所知。哪怕期间白海平离开,只剩他们二人时,李峰也没有改口,只说妹妹死之前,自己陪她买过一个流氓兔玩偶,和白主任车里那只很像。 张简想到检查后备箱时,的确瞥见白海平的后车窗那里,放着一个大大的白色玩偶,竟然是流氓兔。 又是兔子。 李峰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注意到张简总瞄白海平办公桌那幅《圣母与小兔》,他那么说,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吗?但是看起来,他并不想多说什么。 回到队上的第二件事,就是调查白海平最近24小时的出行记录,特别是前往郊区的路段。 刚交代下去,张简就接到下属报来的新线索。 “头儿,老陈的妻子刚来了一趟警队,说老陈之前有件衣服送去干洗了,一直没去取,最近店里打过去电话,他们才取回家。之后那件衣服一直放在衣柜里,今天打算把衣服烧掉的时候才发现里有一张纸条,就赶紧送来了。” 张简一看,纸条上写着: 帅哥,六一儿童节晚上,能陪我过吗?古庙红墙小巷,晚上10点,不见不散。 字体娟秀,像是女孩子的笔迹,张简忽然想到了什么。 古庙附近的摄像头拆了,所以刚刚案发时,张简的主要问询对象就是老陈的舞伴,可是她一问三不知,像是避讳什么似的,十分抵触警方。 眼下,物证上的“古庙”俩字儿表明,送纸条的人平时也在古庙附近和老陈接触过。于是,张简拿着这个纸条,找到那个老太太,直接告诉她,再不说实话,她就是杀死老陈的嫌疑人。 这招果然管用,老太太吓得赶紧说,那段时间有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总过去陪老陈跳舞,她俩还为此闹了点别扭。 “是她吗?”张简拿出一张网图。 “不是不是。”老太太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是她吗?”张简拿出李谷的照片。 “没错,就是这个小姑娘!” 看来纸条是李谷递给老陈的了……这点之后经过笔记鉴定就能确定了。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张简气得直拍老太太家的桃木沙发扶手。 “我……我和老陈是那种关系,我怕说多了给自己找事……” 张简气得起身就走。 回警局的路上,张简想,李谷和“古庙刨尸案”有什么关系呢? 是李谷和老陈之间有什么仇恨吗? 还是白海平利用李谷勾引老陈?之后又对李谷进行灭口? 不对啊,李谷的死和白海平看起来没什么关系啊…… 而且他之前和刘雪聊过,白海平为什么一边对老头的尸体感兴趣,一边对少女的尸体感兴趣——一个开膛破肚、死无全尸,一个开棺相见、重金告慰。 因为一个“恨”,一个“爱”。 “恨”当年辜负苏花花,害白海平从此孤苦的老陈,“爱”一个14岁的少女。 他……对少女有特别的兴趣? 他“爱”她,为什么又会利用她呢?因为不是真正的“爱”……是玩弄? 他想挖出李谷的尸体,是为了……玩弄? 张简踩了个急刹车,突然想干呕。 他想到李峰说的兔子玩偶——李谷送给白海平的,说明他们关系不错,所以李谷才愿意为白海平接近老陈、愿意递纸条,至于后面的事,她大概是不知道的。她的死,很可能是因为受到了威胁。 联想到李谷的墓被掘的时间,正是下葬后没多久,白海平去永宁给她家送钱那几天——还戴着长耳面具。 刘雪那边“面具偷尸案”,白海平同样有重大嫌疑。 一晚上,张简辗转反侧,浅睡了会儿,又接着爬起来查看白海平的资料。 第120章 白海平说不清楚一大早推着轮椅做了什么,轮胎上又沾满了湿泥,他是去荒郊野外处理尸体了吗?那这三个月,他的尸体都放在哪了?杀人刨尸的第一现场是哪里?为什么三个月没动静突然要转移?是因为警方之前去过学校,他担心败露?还是因为这三个月里他羞辱够了那具尸体?他对少女感兴趣的话,对男性尸体会怎么羞辱? 张简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仰头看着屋顶的影子,忽然想起白海平办公室那张《圣母与小兔》。 圣母玛利亚的手放在一只兔子上,另一边是婴儿。兔子在西方文化里总代表情欲,也因为多产被视为淫欲的象征,和邪恶挂钩。画里圣母紧抓着兔子的动作,代表着克制淫欲之意,代表纯洁战胜邪恶。 李谷送兔子给白海平,白海平戴着兔子面具去见死去的李谷,兔子是白海平心里的情欲,但也是罪恶。他不允许母亲拥有……他希望母亲是纯洁的……就像宗教里用“圣灵感孕”来解释圣母玛利亚没有丈夫便生下耶稣。油画里的圣母摁着兔子,就是摁下情欲的诱惑——圣母无原罪成胎。 年轻时候浪荡的老陈接连好了两个机械厂的职工,这对刚刚经历过被丈夫抛弃的苏花花来说也是无法接受的羞辱——大院里人言可畏。所以白海平恨老陈毁了苏花花吧…… 大院……青澜园大院…… 正比对着白海平和苏花花资料的张简一拍脑门。 对啊,在白海平心里,青澜园是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地方,也是母亲离开前,他们最后的家。那个地方对他来说,非比寻常。如果说结婚时,经济条件受限,为什么条件好了,买了家属楼,依然留着青澜园的房子?这个可以解释为正常持有,可是为什么白海平名下又多出一套青澜园的房子?而且这两个房子都没有出租? 如今,青澜园已经没什么人在住,说不定那里会是白海平藏尸的地方。 天还未亮,张简就带着手下前往青澜园的房子。 当“兔子窝”呈现在警方面前时,张简觉得不可思议。 果然,是个有少女情结的恶魔。 可惜,尸体没在这里。 现场看起来,也是清理过的,表面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经过鲁米诺试剂检测,青澜园大院东北角这间不起眼的屋子,正是“古庙刨尸案”的第一案发现场。 房间里,福尔马林混淆着香料和死人的气味还未散尽,昨天早上白海平车后备箱那个轮椅,看来正是用作转移尸体。 能把尸体的内脏和脑浆都挖出来,却没有碎尸,他费这么大劲保留全尸的目的是什么? 站在青澜园大院这间满是“兔子”的房间里,《圣母与小兔》的画面闪现在张简的眼前。 圣母无原罪……那么……便有人需要赎罪…… 赎罪……全尸……胎泥……轮椅……郊外……黄色野花…… 苏花花…… 这时张简的电话响起,是技术科。他们检验出泥土里的成分,含有大量未完全燃烧的碳颗粒、金属氧化物、无机灰分、无机盐、磷酸钙等,疑似为香灰纸烬、鲜花食物分解物、极少量骨灰。 没错,是墓园……是墓园! 白海平要老陈给苏花花谢罪。 说不定,青澜园房间里的气味,就是他制作干尸形成的。 果然,白海平的24小时出行记录也出来了,显示他的确在昨日夜里先后前往了青澜园大院和平阳墓园。 警方抵达墓园时,苏花花照片前的兰花还新鲜着,像是有人刚刚来看过她。在存放苏花花骨灰的墓室里,他们发现了老陈的尸体。他正面朝骨灰盒的方向跪着,如同忏悔。他的脸上挂着的,正是形似鸳鸯钺的作案凶器——匕首兔耳面具。 此时已是正午,阳光洒在苏花花的照片上,墓碑周围开满一圈的酢浆草,正是白海平的轮椅上那种黄色小野花。 电话响了,是刘雪,她来市里了。 张简给她讲了白海平的事情,刘雪在电话里沉默片刻,缓缓说道: “或许兔子不止是白海平心里的情欲和罪恶,还是他自己的软弱,只是他幻想这份软弱属于女性。” 接着,刘雪说明了自己来市里的原因。 “你不觉得,‘古庙刨尸案’和‘面具偷尸案’和白海平有关,‘错尸火化案’和严爱人有关,这一切太巧合了吗?就算白海平是魔鬼,怎么就那么巧,殡仪馆拉错尸体的事就让魔鬼的老婆赶上了?” “你的意思是?” “暂且不说哥哥陪弟弟拉死人这事别别扭扭,也不说正大光明拉尸体为什么要套车牌——就当是为了防止超速罚款,就说他们跑错县拉错人这事,我总觉得说不过去。万一他们真有心做点什么,殡仪馆藏个尸体太容易了,咱们那天什么都没查到也正常。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对严安合的尸体下手呢?是跟严家有仇吗?大豪和严爱人有嫌隙吗?还是这事又跟白海平有什么关系?我就查了下那个叫大豪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原来,那个殡仪馆的工作,之前是大豪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半道就去电视台了,接着他弟弟二豪就去了殡仪馆,跟接替他似的。他弟正经大学毕业,且当他就愿意去殡仪馆上班吧,可这个大豪怎么就突然能干电视台的活了、还成了严爱人的同事? 而且,大豪二豪的父亲之前在永宁开石材厂,生意不错,口碑也好,但好像一夜之间,就没落了。最近县里抓了个常年诱骗人南下赌博、再联合外地人出老千的老骗子,为了减刑供出一件事,说是团伙里的人之前骗过这个叫大豪的,他当年仗着家里有钱赌得很凶,最后也输得很惨。说是他欠的赌债两个石材厂抵了都不够,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笔巨债突然就一笔勾销了。 第121章 大豪在殡仪馆的工作,就是欠石材厂一大笔钱的老板,看厂子黄了想赖债,抵给他们家一个“铁饭碗”的工作。 我问了老队长,他说,那个时间段他们厂子里的工人发生一起抢劫强奸案,受害者你猜是谁?又是严爱人,她报案之后这个工人就消失了,严爱人也换了工作,诶,和这个大豪都去了电视台。您就说,巧不巧?” “你接着说。” “对,到这儿还没完,这个工人失踪后,全家人好像也没消息了,我去了大豪家,他父母都在县里,说是那个工人失踪后,老婆就疯了,他们照顾了好些年,今年被儿子接走了。 问题又来了,调查大豪的时候,他身边人说当年这人死皮赖脸地追求严爱人,他们一直到现在都关系密切,他怎么会允许家人把强奸过严爱人的工人安置在自家院子?我查了,大豪和他父母也没有反目啊,父母没必要和他对着干吧,他们对工人老婆的照顾是真好心还是真愧疚?还是……监视? 话又说回来,大豪追了严爱人这么多年,现在还是同事,他‘拉错’尸体的时候能认不出来严爱人唯一的侄女?是大豪故意拉错严安合的尸体,想要在什么事情上拿捏严爱人吗?好像也不应该,他在严爱人面前,是下位者,最起码表面是…… 这个工人的儿子,做了十来年捞尸人后,突然在市里开游泳馆,把老妈接了过去,而且这游泳馆就开在了严爱人家旁边。这一切不能都是巧合吧?” “你是想说,大豪又是追求严爱人,又是做严爱人的下属,看似他工作和生活都围着严爱人转,但给人的感觉好像……他们一家人都在做一些相悖的事情?像是……合起伙来哄骗严爱人?” “没错,又是家里在资不抵债的时候,不顾名声收留那个强奸犯工人的老婆,又是兄弟两个‘不小心’偷走严爱人父亲的尸体,太奇怪了……而且还有件事,我查出来这个大豪前几年在外市结婚了,娶了个农村女人,那女人不工作,生了一儿一女,全靠大豪养。这件事连大豪的父母都不知道!这就奇怪了,大豪既不把他们接到平阳市里,也不把他们安置在永宁县里,俩孩子都很小,也不是为了上学,都养在外地是在防备什么呢? 像你刚说的,如果是为了哄骗严爱人,也不至于这么表忠心呀,严爱人都结婚生子了,他就算和严爱人是情人,也没必要把老婆孩子藏着掖着啊,就那么纯爱吗?非要证明自己孑然一身等着严爱人?我怎么那么不信。” “确实很奇怪,我们回队里说。” 挂了电话,张简决定先派下属对白海平进行严密布控。 没想到,张简和刘雪在队里刚碰面,就接到蔡耀民的电话。 他提供的信息他们大部分都已经掌握,但有个他们未知的关键点——当年那个强奸犯的儿子荀阳,竟然变成了严冬的男朋友,还能和严爱人安然无恙地共处一室。 又有奇怪的闭环。 这一切确实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如果蔡耀民没有夸大事实,严爱人面对那件陈年往事十分心虚,是不是代表……那个叫荀德光的工人,很有可能真的被诬陷了?他的失踪……会是枉死吗?” “警方逮捕前他突然失踪,再无音讯,这事……和大豪当时在殡仪馆工作有关系吗?不管怎么样,荀德光的死太蹊跷了。”刘雪眉头微蹙,拳头轻轻地落在了桌子上。 如果真是大豪利用在殡仪馆的工作,伙同严爱人杀害了荀德光、并火化销毁了他的尸体,究竟是为了报强奸之仇冲动杀人,还是从一开始,就是对荀德光赤裸裸的诬陷呢? 无论怎么看,大豪和严爱人都有伙同之嫌,只是他们二人之间还有阴暗的盲区。 张简想到在电话里,刘雪说的那个句“大豪使劲对严爱人表忠心”。 有时候,表忠心又何尝不是一种操控呢? 那件旧案过去十二年,要想查清楚不容易,眼下可以确定的是,这对夫妻都有问题。 “头儿,现在白海平和严爱人都在市精品电视台。” “好,准备对犯罪嫌疑人白海平实施抓捕,同时带严爱人回警队讯问。” 56 兄弟 二豪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和平路的精品台大楼。 刚到门口,就看到大豪从楼里迎了出来。 “怎么这么突然?” 虽然半小时前已经接到了二豪的电话,但见到人以后,大豪还是一脸困惑。 电话里,二豪说自己今晚就要离开平阳了,知道他肯定在单位,想趁中午过来跟他道个别。 电视台需要刷卡才能上楼进入工作区,大豪专门下楼来接他。 “还好吧,不是早跟你说过,我想换个环境,去外地走走看看。” “我以为不会这么快……” 二豪拍了拍大哥的臂膀,低头笑了笑,示意他别担心自己。 “走之前,就想来你工作的地方看一看,这个地方,我还从没来过呢。” “好,哥带你上去。” 二豪跟在后面,看着大豪已经迫不及待冒出的白头发,克制住心里的难过,一言不发。 今天他来,是要为荀阳做最后一件事。 那是他欠他的,也是他们全家欠他们全家的。 十二年前的一个傍晚,二豪亲眼看到一帮操着南方口音的人,将大豪堵在了石材厂,他们手里举着棍子,用蹩脚的普通话嚷嚷着,让他还债。 第122章 彼时,下了班的荀德光摘掉口罩,换上老婆买的新衣服,准备回老家县城给曾经的工友们还钱。交班的人迟迟不来,他便一个人在厂子里等着。他重新数了一遍钱,按人头分好,一一拿纸包住,作为区分,整整齐齐地放在了皮包里——那黑色的分层拉链包也是老婆新买的,说现在流行这个,让他回老家县城别总是光秃秃的。 见大豪突然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帮凶神恶煞的人,荀德光吓了一跳。那些人见大豪一直跑,好不容易堵在厂房里,举起棍子就要打,大豪躲在荀德光身后,他赶忙将皮包夹在腋下,帮忙去拦。推搡之中,那些人将他推向了给荒料做大切的机器,锋利的转刀划掉他半截脖子,瞬间,鲜血飞溅。 荀德光倒下时,他脚下的一只鞋飞到了二豪的脸上——他正藏在角落瑟瑟发抖。 那些南方人以为穿着光鲜、夹着皮包的荀德光是大豪的父亲——石材厂的老板,知道闯祸了,吓得落荒而逃。 他们背后的老板看在闹出人命的份上,答应只要把这事摁住,就可以抹掉大豪的大部分赌债,但需要他们交出石材厂。 大豪将这件事告诉了父母,他们一起帮他隐瞒。厂子没了,不能让儿子的前途再毁了。 当大豪过来问自己荀阳喜欢什么,二豪以为他想做一些弥补。便告诉哥哥,阳儿最喜欢水浒卡,尤其喜欢“浪里白条”张顺。没想到,哥哥是要利用这个,再为荀德光的死蒙上污名。就连父亲,也在荀德光“失踪”后,“好心”地给了荀阳母子1000块钱,便让他们搬离了小仓房。 家里没人知道,二豪目睹了荀德光的死。二豪也不知道,大豪最后究竟如何处理了荀德光的尸体……他不敢问,也不会去问,只要他什么都不知道,似乎就可以假装哥哥没有害死荀阳的父亲。 可是他不能假装看不到荀阳的痛苦。学校里,已经没人和他说话,甚至同学们都拿荀德光做的小石雕砸他。学校外,他们的新家被人砸门,孤儿寡母被人欺辱。二豪眼看着荀阳全家刚刚搬离那个小小的暗室,又进入了大大的暗室。 他哭着将荀德光那只鞋,偷偷埋在和荀阳常去游泳的那个河滩。 看着荀阳每天焦急地盼望着父亲的回来,二豪心如刀隔。 “我去那个县问了……那些人说……根本没见到我爸……出事那天早上我爸说,他第三天就回来了……我按照我爸本子上的地址一家一家找过去,他们都说根本没看到我爸……难道说,我爸根本就没有离开永宁,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厂子……” 听到荀阳将目光锁定石材厂,二豪知道,他得帮着哥哥隐瞒。 于是,他又在一个只听得见大河流淌的夜晚,从河滩边上挖出那只布鞋,挂在了河对岸的土坡延伸下来的树枝上,并引导荀阳去发现那只鞋。看到灰头土脸,泡得发胀的鞋,荀阳像是看到在水中泡开的父亲,脑袋里“轰”地一声。 荀阳那天跪在河里,抱着布鞋哭了整整一夜。天亮后,他决定顺着大河的方向去寻找父亲。 二豪知道,他从此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往后,二豪再也不能见到带着小小窗户的仓房。他最好的朋友在那样的暗室里,永远地“死”去了。 他也不愿再下水游泳,他无言面对自己夸下的海口。曾经,他说荀阳是“浪里白条”张顺,自己就是“船火儿”张横——张顺的好兄弟。都是浔阳江上的英雄,自己将来的水性不会差,不需要他保护,他还要反过来保护他呢! 在学校的每一天,他没有一刻坐得安稳,他觉得是自己剥夺了荀阳上学的机会。终于,熬到毕业,他坚持要求去市殡仪馆工作,家里便疏通关系让他填上了本属于哥哥的空缺。 这些年,他看着哥哥又和那个害了全家的女人搅在一起,不知道是真的爱惨了那女人,还是他利用那女人,彻彻底底地将一条人命从自己身上择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哥哥试图拿捏严爱人交出爱情的方式,索要不成,便要她交出身边的位置——从此名正言顺地日日相伴。他不知道,那份电视台的工作对哥哥来说有没有别的意义,是一辈子的饭碗,是一辈子的欢喜,还是是一辈子的监视。 而他们家对荀阳母亲的照护,又何尝不是监视,他接棒哥哥的工作去殡仪馆,又怎么不算监视——虽然他告诉自己,他是真的想赎罪,真的想要为了兄弟一般的阳儿找回父亲的尸体。 荀阳日日与尸鬼为伴,却时时感激着二豪。他说,二豪真的做到了像张衡那样保护张顺,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二豪就沉默不语。 他欺骗着别人也欺骗着自己,日日用焚尸炉的火光洗涤着内心的罪恶。 终于,严爱人的父亲死了,他终于能为荀阳做些什么。他本以为这样真的能找到荀德光的尸体,那么多年过去,当年再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早就无影无踪了。没想到,尸体没找回来,还招来了警察,荀阳更是直接和严爱人面对面交锋。 二豪恨极了严爱人,当年如果不是为了讨她的喜欢,哥哥就不会染上赌博,不会染上人命,石材厂就不会拱手让人,他们就不会家道中落,不会像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曾经小伙伴叫他耗子,他心里美美的,因为那是亲昵的称呼。可往后,他再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称呼。 所以,得知荀阳要和严爱人去山里,他偷偷跟在后面,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利用她“女儿”把她骗到林子里迷晕。他要亲手把她推进焚尸炉。 第123章 这样,是不是也算他为阳儿报仇了……只要他灭了心里的那把火,这件事是不是就可以到此为止,哥哥也不会被揪出来、过上正常人娶妻生子的生活,他们全家也能从此心安…… 可惜,他没能杀了她。 今天中午,荀阳传来有关荀德光蒙冤的“证据”,让方便利用大豪进入电视台的二豪,偷偷放进严爱人台庆的发言文件里——在她彩排之后。这样,等明天台庆时,屏幕上就会直接出现她承认诬陷荀德光的画面,这件旧案便能得到警方的重视,得以重查。 二豪只能答应。 大豪的工位人多眼杂,他把二豪带进了严爱人的办公室。平时,他们经常在这里一起办公,中午,他也总在这个房间休息。 “看你瘦的,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一坐下,大豪就这样念叨着。对于当年的事,他们从未互相提起,但是又像彼此隐隐知道对方在瞒着什么。二豪知道,哥哥在说自己这些年被友情“绑架”着,折磨自己。 真的是这样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你才可怜呢,每天把电视台当家里,我打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你又在电视台午休。这么多年也不成个家……” “行了行了,就知道你又要说这个。 大豪成家的事瞒着所有人,他知道,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比如他对严爱人的“忠心”。 “二豪,你打算去哪啊?” “别问了。” 二豪心虚地看向窗外。按计划他应该晚些来,这样彩排也结束了,他好替换严爱人的视频文件,等明天她发现文件出错,她的罪行已经天下皆知了。可是不知为何,好像有双无形的手推着他,让他早一点来,和哥哥多待一会儿,也好……多犹豫一会儿。 “你来的突然,等你的时候我去取了点钱。你在殡仪馆工资不高,肯定也没攒下多少,这笔钱你拿着,出门花钱地方多。这都平时的一些车马费,我工资攒着呢,你不用替我省。” 大豪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二豪迟疑了下,颤抖着接过了那笔钱。 “好,我拿着,你放心……哥,你能给我拿个袋子什么的装起来么,我衣服没兜,我怕这样拿着信封出去对你不好。” “行……我去我工位拿。”出门之前,大豪还乐呵呵地看着弟弟说,“这孩子,难得长点心眼儿。” 看大豪出去,二豪顾不得难受,赶忙打开严爱人的电脑。 果然,桌面放着荀阳说的那个文件,秋游的时候,他无意瞥见过严爱人的电脑。 在演示文件的视频链接处,二豪将荀阳给他的“证据”,替换掉了原先的视频。 他在台庆彩排之前替换掉,如果严爱人检查时发现了,就当他帮了哥哥。如果严爱人没发现……或者彩排没用到这个文件,就当他帮了荀阳。 一切交给天意吧。 “一会儿两点半,我们就该去演播厅彩排了。明天台庆,我今天估计得一直忙活到晚上。我就不留你了。你走之前能来看哥一眼,哥也安心了。” “哥,你自己多保重,那我走了,别送我了。” “好,那你自己下楼,随时联系,到了地方跟我说一声。玩够了就赶紧回来!” 二豪笑着和大豪挥了挥手,不知为什么,心里闪过不详的预感。 走出精品台大楼,二豪扭过身子,仰起头看了眼这栋困住哥哥的高楼。 “哥,别怪我。” 57 台庆 从饭店狼狈地离开后,严爱人从东方路打车前往和平路,下午还有台庆的彩排。 她自己都不知道,刚刚是以怎样的心态,整理好仪表,像无事发生那样离开。她只知道,没有任何事能阻挡她去下一个目的地。 上学时,老师曾在课堂上感慨,同事第一天死了老婆,第二天还要来继续打卡上班。当时坐在讲台下的严爱人,托着下巴天真地想,那人定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才会这样上了发条似的活着。没想到如今,自己衣食无忧,依旧选择在生活崩塌之刻,不改欲望的轨迹。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下车后,严爱人站在精品台所在的旧楼前,侧过头看向隔壁重新整装过的市电视台大楼——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很快,她就会在这个市中心最耀眼的位置,抵达她人生的终极理想。 严爱人进入精品台大楼,来到电视台最大的演播厅,明天的台庆会在这里举行。看着工作人员忙前忙后地在舞台上跑来跑去,严爱人站在台下,想到自己明天自己就可以站在那里,做最后的告别,竟生出几丝不舍。 “爱姐,您来啦!上台看看走位啊!” 工作人员远远地喊着她。 严爱人站在台上,灯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她的目光在台下的人群中游移,观众席上,人们零星地散布着,手里抱着材料各忙各的。好像只有一个人,目光与她牢牢锁住。是白海平。他静静地站在摄像机后面,面露微笑,就像他们年轻时那样,总是将镜头对准她,捕捉她的每一个瞬间。她曾以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她就是那个永恒的焦点,是他世界的全部。 严爱人的视线在灯光的闪烁中变得模糊,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台下的工作人员大声喊出“姐夫”——那熟悉而又刺耳的称呼,才让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没好气地从台上下来,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第124章 这个人,比自己还奇葩。她自己“上发条”起码是稳定地“发疯”,这个人,她也曾以为是一个“稳定”的人,可现在,她真的摸不准他,好像他曾经的印记都化作一缕轻烟,逐渐消散了,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刚去你办公室,发现你不在,我就猜你在这里。” 楼下的工作人员认识他,所以会为他刷卡……等等,办公室?那他一定碰见了大豪,他总是在她那里午休。 “你办公室门开着,我就进去等了会儿,还以为我开车比你打车快呢。没想到你在这里。” 看来他和大豪没撞上…… “你来做什么……算了,你去天台等我吧,那里没人,在那儿说。我……我回趟办公室,等下去找你。” 严爱人匆匆赶回办公区,没看到大豪。 她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打电话给他。不知为何,对白海平的突然“造访”,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心神不宁地打开笔记本,明天要讲话的演示文件就躺在那里,她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调整,所以迟迟没有交给负责台庆的工作人员。 “白海平?我没看见他,我正往演播厅走呢。他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让他在天台等我,省得人多眼杂。” “需要我过去吗?” 此刻,随意摆弄鼠标的严爱人,点开了二豪刚刚替换好的那个视频,是专门剪辑出来的一段有关当年案件的内容。 刚刚,白海平来过办公室…… 严爱人瞬间头皮发麻,他果真要置自己于死地。 本来她还奇怪,严冬怎么会有录像带的内容,现在看来……中午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白海平的计划。 他以牺牲自己“名声”为代价,就是为了偷偷录制这个彻底整死自己的视频! 他恨老陈对母亲的背叛,所以杀了他……他恨自己对他的欺骗,所以……也要自己身败名裂吗? 利用中医和达摩试探,利用靠近荀阳获取信息,利用蔡耀民确认他的判断,利用受刺激的严冬逼问自己,好让他拍下证据…… 是啊,她害怕他一朝出事,连累自己和孩子,他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区别只在于,他比自己更豁得出去,他现在根本不会考虑孩子的感受,他只要严家名声扫地,彻底偿还对他的欺骗…… 严爱人忽然觉得浑身冰冷。 白海平啊白海平,你可真是个魔鬼。你把自己那段剪得干干净净,把我的‘罪证’插入台庆讲话的文件里。你是要我明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曝铁证,锒铛入狱吗? 这样想着,严爱人忽然意识到,那天的占卜可真准啊。如果什么都不做,等待她的便是…… 如果选择做一个「失明的隐士」,得到的结果是「塔顶的群魔」,或许有牢狱之灾。如果选择用「审判的十剑」刺入男人的背颈,便在死局里博得生机,成为「地狱的祭司」——只要风雷激荡地砍掉大树杈,就可以保护小树枝,保全孩子和余生的能量。 你的行动越决绝,你获得的胜利就越大。 东方路那女人的声音在严爱人的脑中回响着。 是啊,还会有比现在更坏的局面吗? “爱人?” 电话那端传来大豪的声音。 顷刻间,严爱人做了个决定。 “需要,你上去吧。” 挂了电话,严爱人坐在那里,微怔许久。 彻底删除那个视频后,严爱人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路过工位,她听到同事的窃窃私语。 “正主来了,小三没在,好可惜,没看到精彩画面。” “听说姐夫哥在演播厅,小三哥和大姐头肯定也在,咱们等下过去看一眼呗。” “别说了别说了……” 严爱人没有理会那些声音,去电梯口等大豪一起前往天台。那是整个电视台,唯一没有摄像头的地方。 看着严爱人和大豪成双成对地站在自己面前,白海平苦笑。 “严爱人啊,你现在是脸都不要了。” “你来做什么,刚刚在饭店没吵够吗?” “和你商量离婚的事。” 果然,迫不及待地和自己划清界限了。而且,他明明是为了来电视台陷害自己,还在这干扰自己。 “哦?你现在又愿意离婚了?” “之前,为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离婚,犯不着,我是为了我女儿才忍着恶心。现在,也是为了我女儿,我得离你这种身上随时暴雷的人远点。” 究竟是谁身上随时暴雷?严爱人笑了。 这家伙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杀人犯。 “就你?还为了女儿?女儿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了?你以为离了婚她能跟你?” 说完这句话,严爱人意识到,对啊,他利用那视频把自己送进去,女儿不就归他了吗?这变态不会真的连女儿都不放过吧? 严爱人转身,用酸涩、委屈又不容拒绝的眼神看着大豪。 “大豪,揍他,狠狠地揍。” 大豪缓缓走向白海平,一拳挥了下去。 “你神经病吧,我都懒得搭理你,你凭什么动手。” 白海平揉着嘴角,还没缓过来,又一拳落了下来。 很快,二人扭打在一起。 严爱人一步步向他们二人走去,将他们慢慢往天台边缘逼近。 他们喘息的间隙,严爱人用眼神示意大豪,将白海平推下去。 第125章 大豪不敢相信,同样用眼神再三确认。 严爱人冲他小声喊着。 “再来一次,你敢吗?” 再来一次……严爱人当然以为,当年是大豪为她一刀刀捅死了出现在暗巷的荀德光。 从小到大,她那么优秀,那么闪闪发光,一直以来,是他硬要往上凑。就是因为他强行想要拿到不属于自己的结果,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连带她一起,不停地“下坠”。包括孩子……他也瞒着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根本不满足于做一个影子,他也根本就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爱她。可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也让严爱人误以为,他给了她多么孤注一掷的爱。 她那么聪明,那么知道自己要什么,现在,她一定有必须杀了白海平的理由。他也终于明白,她选择天台见面的原因。 大豪知道,自己这么多年都在利用严爱人的愧疚,不仅让她替自己背锅,还拿捏她给自己各种好处。 他欠她的。 于是,大豪点头,握紧拳头,走向了不明所以的白海平。 大豪从腰侧抱着白海平,努力地将他拖向天台边缘。白海平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他开始拼命地挣扎,试图摆脱大豪的控制。 “严爱人你疯了吗?你不是一直想离婚吗?我就是来跟你离婚的啊!你想做什么?你这是要我的命吗?” 虽说痛恨这家人的集体欺骗,可是十几年的相处,如果说白海平在严家没有感受到一丝亲情是假的。或许当初不愿离婚,为了女儿留住严爱人是假,为了自己留住一个家是真——当然,他也决不允许自己在世人眼中,严爱人是为了抛弃那方面不行的自己,嫁给社会地位还不如他的男人。 秋游时,他利用蔡耀民挑拨起陈年往事,证实了心中的猜想,他恨严爱人。他想报复,想看她和她的家人厮杀。 可自从女儿被卷进来,他就迟疑了…… 现在,经历了中午的事情,他放弃了最后的念想,也将他心里的恶意彻底释放。他们撕破了脸,他彻底做不回严家的女婿了,他也不想纠缠了——为了女儿,他也得离开这个家。放在以前,他是万万舍不得的,可是现在,看到女儿因为自己一次次饱受痛苦,他决定放手。只有他远离,女儿才能慢慢从自己给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想趁着自己还愿意,赶紧跑来告诉严爱人,赶紧和她敲定离婚的事。刚刚在台下,他看着严爱人在舞台上的样子,也回忆起曾经在永宁,他们最初最好的样子。他决定放过彼此。毕竟……他是被警察盯上的人,而她……荀阳他们终究没有铁证,案子过去那么久了,严冬最终也得听严敬人的话,他们终究是家人……终究是严爱人能陪女儿走更远的路。 可是眼下,严爱人根本不听他说什么,突然就红了眼,要他的命。 大豪的体格本来就壮硕,再加上常年在外跑新闻抗机器,和常年坐办公室的白海平相比有绝对的力量优势。就这样,白海平在绝望中,被大豪推下了天台。 在坠落的瞬间,白海平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大豪的腿,连同他也一起拖拽了下去。大豪在惊慌之中,用手死死扣住了天台边缘。于是,两个男人同时挂在楼顶,性命悬于一线。 大豪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承担着两个人的重量,向严爱人呼救。 “爱人……救我……” 严爱人这才慢悠悠地走来,俯视着大豪。 “大豪,你不是很爱我吗?那……你就为我去死吧。” 只有这样,才能营造出正宫和小三争风吃醋,一起意外身亡的效果。而大豪……她一直忌惮的隐患,那个掌握自己秘密的制肘,也终于被她摆脱。 至于白海平,他死了,她和女儿、那个只有她和女儿的家,就再也不必担心突然射来的“箭”了。 严爱人缓缓蹲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大豪的手,而这一切,都被冲上天台的刘雪和张简看的一清二楚。 “不要!”刘雪大喊着。 可惜,那两个男人终究从天台坠落,那两个枚钉在严爱人心头的钉子被彻底拔除了。 可惜,也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血洞”。 看着冲到天台边缘试图救人、却晚了一步的警察,严爱人软了下去,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被警察带走时,严爱人回头看着电视台外墙屏幕上闪烁的彩排标语,怅然若失。 “如果我之前的人生,也是一场彩排就好了。” 58 果壳 十二年前,荀德光被通缉后失踪,荀阳背井离乡做了捞尸人,严爱人从小小的县城前往市里,嫁给白海平,做了记者,和荀德光老板的儿子大豪成了同事。 十二年后,“古庙刨尸案”牵连着“面具偷尸案”,老陈的死牵连着李谷的死,严安合的死又牵连着大豪和荀阳——那个时间段,荀阳不再做捞尸人,回到平阳,开了「寻阳游泳馆」,很快便和严爱人的侄女严冬恋爱。 张简在白板上写写画画,看着这么多人和线索,他问刘雪: “你说……荀阳和严冬在这些事里面,起到了什么作用?” 刘雪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坐在了桌子上。 “荀阳不是把视频给我们了吗?他和严冬也做了口供,确认了当年那个金耳环的物证是栽赃。严爱人不也承认了,当年是她诬陷了荀德光,她之所以能说出他胎记的位置,是因为在河边的时候,荀德光以为严爱人要寻短见,脱衣服下水救人,被她看到了。唉,也是好人没好报……后来,是大豪帮她杀了荀德光,又利用当时在殡仪馆的工作,火化了尸体。这些年严爱人因为迷信一直把骨灰带在身边,也是个狠人。至于严冬……那是她亲姑姑亲姑父,起了个大义灭亲的作用?” 第126章 “看来这金耳环的事,让严冬难受了太多年,也算是弥补了……不过这大豪也是个情种了……可这么痴心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背着严爱人偷严安合的尸体呢?” “死无对证,但看严爱人和二豪的说法,的的确确是不小心拉错了。之前供出大豪赌债那事儿的罪犯,口径和大豪他爸一样,都说把石材厂赔进去以后,其余的事就不清楚了。”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大豪压根不知道也没参与偷严安合尸体的事,是二豪帮荀阳偷的?” “二豪帮荀阳?他俩也就小学同学外加邻居,有那么深的交情吗?而且,荀阳要严安合的尸体也没用啊。” “报复严爱人?让她知道父亲死无葬身之地的感受?或者,以此逼问父亲的下落?” “当年出事的时候,荀阳只是个孩子,他怎么知道父亲的下落和严爱人有关呢?毕竟,他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被诬陷。而且二豪可是大豪的亲弟弟,他听自己大哥的话更合理一些吧,怎么会帮另一头坑自己哥哥。估计之前就是我想多了,他们兄弟俩大概真的拉错了尸体……而且,咱们又去了趟市殡仪馆彻查,不是什么都没找到嘛……现在严安合棺材里躺着的,应该就是他本人了……” 这时,dna检验科的人恰好来队上办事,看到了白板上荀阳的照片。 “诶?这不是那谁……他犯什么事儿了?” “你认识他?” “他啊,时不时就送来一些他从河里捞出来的白骨,让我们验dna,看是不是他爸。我们都认识这个人了。” “原来如此。”刘雪感叹着。 “什么原来如此。”张简不解。 “他做捞尸人的原因啊!就是为了找荀德光的尸体!可是,他怎么会觉得,他父亲的尸骨一定在河里呢?是他小时候,听说或者看到了什么吗?” “我问过他做捞尸人的原因。他说,当时就是只是无头苍蝇乱撞,机缘巧合被人收了徒弟,当个营生,也顺便抱着点微薄的希望找找他爸。” “那你在怀疑什么?” “一边是失踪的父亲,一边是疯了的母亲,他有那么多可以赚钱养家的营生可以挑选,偏偏要去做捞尸人。一个孩子能在那么小的年纪背井离乡去干这种吓人的行当,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找他爸的尸体,不像是他说的无头苍蝇乱撞,反而像是十分确定他爸死在了河里。” “如果真是这样,荀阳何必撒谎呢?”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荀阳能让人把地段那么好的游泳馆拱手相送,能掌握严爱人的信息,能俘获严冬的芳心再靠近严爱人,能猜到骨灰藏在不倒翁里,又能拍下视频做证据,这个人能简单吗?” “你是觉得,他隐瞒了什么?”刘雪放下了手中的苹果。 “总觉得哪里被我们疏忽了……”张简依旧不放过眼前的白板。 刘雪走到张简身边,一张张照片指给他看。 “荀德光怎么死的?” “大豪杀的。” “老陈怎么死的?” “白海平杀的。” “李谷怎么死的?” “意外溺水或者……自杀。” “白海平和大豪怎么死的?” “这……我们两个都看见了。” “这里面哪个人的死,荀阳有重大嫌疑?” “都没有。” “这不得了!你放过苦命人好不好!你还不如八卦下荀阳和严冬是怎么在一起的!” 刘雪转身,从桌子上拿起苹果,继续啃起了起来。 张简摇摇头,终于没再守着那张白板。 这时,有个警员走进了办公室。 “头儿!有个叫郝梅莲的老太太来了!在外面哭着喊着要见女儿呢!” “抱抱的状态……还好吗?” 严冬在英杰体校的教职工宿舍收拾着东西,荀阳门口一边喂兔子,一边收拾着兔笼。 “这几天在我爸妈那住着,该吃吃该喝喝,但就是不说话。虽然我爸说,以后抱抱就是他的亲生孩子,他来养,但她昨晚突然说,想办理住校,大概也是因为她父母的事,不知道怎么面对家人吧…… ” “能吃能喝就好,总需要时间缓一缓。不过好的是,有李峰陪着,他俩又能做同班同学了。” “是啊,以李峰的成绩,几个重点高中都抢着要。但我觉得他去了最好的平阳一中,也是为了抱抱。李峰和抱抱都是好孩子,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做回好朋友。这件事,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抱抱……” “难,但……他们都是善良的孩子,时间或许能治愈一切。你呢?你怎么样?你爸妈没有难为你吧?” “从警局回去以后,我爸话也少了,可能有些事情,他也需要时间想明白吧……我妈,好像也没反应过来似的,她那天还问我,‘那些录像是真的吗?我看你小时候挺快乐的啊?我看你长大了也挺正常的啊?不像受了多大委屈’。” “你是不是很难过?” “或许没有人必须理解另一个人的苦难吧,哪怕是父母。我顺着她说,‘是啊,那些录像不是真的,是我伪造的’……半真半假的语气,让她也怔住了。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就好像他们一直‘装傻’,那我也一起‘装傻’似的——短暂的激烈反抗后恢复稀里糊涂的相处之道,似乎这样就能维持和平……再虚假也是和平。一直到我出门,我妈都在那发呆。可能……大人不想面对残忍的真相和他们失职的事实吧……也可能,他们已经在心里惩罚和折磨着自己,只是不想让我看到……诶,我都没发现,你怎么买了那么多小笼子?你把它们分开做什么?” 第127章 看严冬转移了话题,荀阳也没再多问。 “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严冬的兔子们这些天被荀阳照顾得很好。他说,之前严冬专门买的那些快要病死的兔子,其实都是小毛病,只是卖家不愿意花钱治疗,索性低价卖给了严冬。如今,眼看着那些兔子在荀阳的手中,变得眼睛明亮,毛发光滑,越来越活泼。 荀阳开车带着严冬和小兔子们来到公园,将那些小笼子一个个从车上拿下来,里面的兔子很快吸引了许多人上前。 “这兔子怎么卖啊。”两个中学生问道。 “只送不卖,条件是……要夸一夸我旁边的女生,给她说点好听的,就可以领走一只兔子,前提是要带回去好好养。” “真的吗?那就祝姐姐永远快快乐乐。” 严冬笑着,递给那学生一笼兔子。 紧接着,跑来几个小朋友,抱着严冬的腿,嚷嚷着要兔子。 “漂亮姐姐,我也要大白兔!” 严冬蹲下,也抱了抱他们。她侧过头,笑着看向荀阳。 “祝姐姐好人一生平安!” “祝美女无忧无虑,梦想成真,一切顺遂!” “小姑娘看着就有福气,阿姨祝你事事如意!” “愿你柳暗花明,万事胜意。” …… 很快,兔子就在陌生人甜美的祝福中送光了。 她放掉那些兔子,就像放下过去的自己。 “谢谢你,荀阳。” 只见荀阳笑了笑,从身后递出一个小玩意儿,是一个兔子样式的彩绘木制品,可是那个兔子的样子和她以往见过的都不太一样。 “这是?” “兔爷。” “兔爷?好特别的兔子。” 兔子的形象原本是可爱的,可这兔爷却是位全身戎装的武将,两只长耳指向空中,满身铠甲,侧坐于虎背,威风凛凛的装扮和兔的柔弱极不相称,可眉眼之间又十分和蔼可亲。 “嗯,之前一个外地的游客给我的,是个兔神,玉兔的化身,说一到中秋,他们那儿的人就会买兔爷摆在家里,消灾避难保平安的。马上中秋了,送你。” 严冬看着手里那笑得和蔼可亲的兔爷,感受到荀阳的心意——女孩子不是软弱的兔子,是可以驾驭灵兽的将军,是可以保护自己、也有力量保护他人的神灵。 严冬握着手中的兔爷,若有所思。 “回永宁之前,陪我去个地方吧。” “哪里?” “「寻阳游泳馆」。” 到了地方,严冬看着那个盛满蓝桉壳的透明玻璃瓶说,“可以给我吗?” 荀阳困惑,但点了点头。 生日宴前一天的深夜,严爱人在东方路占卜的时候,严冬和荀阳来到了市殡仪馆。在二豪的帮助下,荀阳陪着严冬将严安合的尸体火化——为了爷爷安息,也为了保护家人和荀阳,毕竟爷爷先前是以骨灰的形式下葬的。 二豪告诉严冬,他见过肝癌晚期患者的尸体,极其消瘦;由于肝功能受损严重,身体会出现黄疸的症状,全身黄染;因为肝腹水导致腹胀严重……这些症状严安合都有。 而他一直瞒着家人,强忍着病痛,假装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原来如此……严冬哭得泣不成声,荀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所以你爷爷的死……很大原因是来自病痛的折磨……你不要再那么自责……” 回永宁的路上,严冬抱着严安合和荀德光的骨灰盒,看向开车的荀阳。 “你打算把你父亲埋到哪里。” “他本就是外乡人,故乡只有个忘恩负义的弟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我妈喜欢永宁,我们一家最快乐的日子也在永宁,我想着,只要把他葬在永宁就好。我爸的事翻案后,当年收回我们家房子的卖主因为愧疚,给了我一块可以埋人的地,好像离你爷爷下葬的地方不远。” 严冬和荀阳专门等风声过后,前来永宁安葬爷爷和父亲。 严冬把兔爷也放入了爷爷的墓中。 就好像曾经爷爷保护严冬,现在严冬陪着爷爷。 她又将那些蓝桉壳撒在了荀德光骨灰盒的周围,让它们随着荀阳对父亲的执念一起被掩埋。 荀阳瞬间懂了她的用意。 原来她还记得。 初见时,他说过,自己收集蓝桉那些剥落的小壳子,是因为努力顶开新的命运后,他依然忘不掉过去的壳。 那一个个小小的壳子汇聚在巨大的玻璃瓶里,像他的阴影,日益壮大。 现在,随着为父亲翻案,她陪他一起放下那些沉重的壳。 严冬看着那些细土落下,不敢想象从暗下决心复仇到现在看着一切尘埃落定,她经历了怎样的至暗时刻。起初面对“混战”,她以为谁是猎人谁是猎物,或许没有太大分别,选择在夜晚睁开眼睛,终究要献祭给黑暗……她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经历了险象环生,他们的血肉之躯尤在……虽然,这并不代表胜利和幸福。 和亲人“告别”后,他们回到城关小学。 荀阳的记忆被猛地拉回小学五年级的课堂,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节课,也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抹阳光驻留的时刻……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林海音的《冬阳童年骆驼队》……回家后,他在小小暗室的灯光下念着这篇课文,父亲在一旁说: “‘冬阳’这个词儿好,阳阳,你看,冬天再冷也会有阳光,午夜再黑也可以有光亮。冬天的阳光可以消解冰雪,午夜的灯光可以赶走黑暗。” 第128章 “那灯坏了咋办。” “那就……在心里开出一束光。心里的光不灭,前面的路就不黑。” 这是记忆里,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荀阳似乎又听到教室里传来念那篇课文的声音,苦笑着说: “我爸总拿他的名字调侃,说‘寻得光’就是有光就行,烛光、火光……是光就行,所以荀德光活得糙;‘寻阳’就是一定得是太阳光,别的光都不行,所以‘荀阳’活得漂亮,比他有追求。可我好像……也没什么追求。走到现在,好像刚刚走出小时候的那间暗房。” “其实,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已经是他最想看到的那束光了。” 听到严冬的话,荀阳停下脚步看着她,眼中含泪。 校区这些年经过了翻新和扩建,可荀阳依旧能找到曾经和母亲摆摊的位置。在那时的记忆里,严冬是他心里最阳光的小女孩。他至今仍记得,她白色的裙角在爷爷的红色摩托车后无忧无虑地飞舞着。 如今,他们终于像长大后初见时说的那样,“太阳一出来,冬天就暖了。” 番外:父母 2011年除夕,严爱人在厨房擀饺子皮,白海平在一旁包馅儿。 从客厅远远地瞅过去,郝梅莲喜滋滋的,抬起胳膊戳了戳严安合,“时间真快啊,我记得十年前他俩刚结婚,过年的时候就这样坐一起包饺子。这么多年过去,他俩还这么好……你看啊,咱们女儿女婿多般配,别说外人羡慕了,我都羡慕。” 严安合没理会她,接着看中央一台的《一年又一年》。 电视屏幕中,福利院的小孩躺在那里,开心地举着“新春走基层”的人们送来的玩具。严安合看着画面里的小女孩,又看了眼白海平,起身出门了。 “老头子,马上开饭了,你去哪儿啊。” “院子里透透气。” 打开门,看着对面邻居撒着金粉的大红对联,再看看自家门前光秃秃的墙壁,严安合默默关上了门。这一年,白海平的母亲去世,严家春节也没贴对联。在严安合和郝梅莲心里,一直把白海平当半个儿子,十分尊重他的感受。 可是如今,严安合心里对白海平是失望的,所以刚刚任凭郝梅莲怎么说,他都没兴致搭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进行克制,克制自己摘掉女婿那副面具的冲动。 他自己也是男人,他知道能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十年如一日地殷切,很难。 除非他以此兑换了什么。 婚后没几年,严安合就看出来女儿对女婿总是压抑着一股厌恶。起初,他只是隐隐觉得白海平有问题,但这个女婿实在“孝顺”,没证据他不好多想。 直到有段时间,邻居老太太每天下午要去医院陪老伴儿,让严安合帮她照看一下孙女,他才意识到白海平的问题出在哪儿。 那段日子白海平总是没事跑来帮他照看小孩子。给她买零食,陪她做游戏,甚至扛着摄像机和她玩。 起初,严安合以为白海平表现出的热情,是因为他没能有自己真正的骨肉,所以才超乎寻常地喜欢小孩子。 没想到,白海平有他的目的,且这目的让严安合不寒而栗。 那天严安合要去超市,就让白海平帮自己看会儿邻居家的小女孩儿,他说他要带孩子午睡,就关上了卧室的门和窗帘。严安合刚走出小区,突然想起自己记错了搞活动的日子,现在去买东西没优惠,便立刻返回家中。 他发现自己刚刚出门时忘记锁门了,所以轻轻地关上门后来到卧室,想看看小姑娘睡着没。 严安合悄悄推开卧室的门,看到了此生难以忘记的画面。 他想制止,可是担心白海平难堪,只好回到玄关处,故意搞出很大的声音假装刚进门,又给了白海平半分钟时间,严安合假装忙完之后才重新来到卧室。 慌乱之中,白海平提着摄像机走了。一脸心虚。 他是一时好奇?还是有什么癖好? 严安合不禁担心起外孙女抱抱,毕竟……她和白海平可没血缘关系。 他很想问一问女儿,可是这种事怎么张得开嘴。 好在抱抱平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想白海平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那种程度,便不敢再多想。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严安合还是忍不住担心女儿的婚姻。突然,他想到那个摄像机,那个从白海平成为自己女婿前就扛着的摄像机——他会是第一次这样拍摄幼女吗? 不知为何,他想到记忆里白海平拍摄的第一个未成年对象——小冬。 不……他再怎么畜牲也不会对家里人下手。 他……他怎么可能对家里人下手? 这绝无可能。 对,不可能的。 可即便这样……他也不能肆无忌惮啊…… 严安合找借口去女儿家里偷偷翻过一次,没有发现可疑的录像带——就连有关那个邻居小女孩的都没有,看起来那些录影就像白海平只拍给自己看似的,被他藏得严严实实。他试探地问过,白海平只说那小姑娘的画面不多,不小心抹掉了。果然,他把偷拍的带子藏起来了。 那些画面,每次想起,严安合都觉得污了眼睛。他不想让女儿伤心,又不知道怎么敲打女婿,在怀疑的种子不断地发芽和死亡之间,严安合对白海平越来越冷淡。 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家里,有个人和自己一样,不怎么搭理白海平。 第129章 平时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七嘴八舌,所以从来没人奇怪过小冬和姑父的关系——他们几乎不说话。毕竟,这在一个家里太“正常”了。小孩子见到大人,打过招呼就算“完成任务”,没人在意他们说了几句话。 但白海平和小夏的熟络,已经到了孤立小冬的程度——他平时也不是一碗水端不平的人啊,而且他不是很喜欢孩子吗? 再说,就算小冬只在自己面前话多,可她跟姑姑妹妹们都相处的很好啊,怎么唯独不跟姑父说话呢?她的神态、动作,已经到了避之不及的程度——聚餐的时候,她甚至不愿意从姑父面前经过,要绕好大一圈出门。姑父举杯讲话,她也不愿意抬眼一下,表情复杂极了。可这个姑父平时对她们俩姐妹很好啊,经常和姑姑一起带她们玩——等等,真的是这样吗?好像白海平眼里,永远只有小夏,怀里抱的、手里牵的,也从来不是小冬。 一个小姑娘,做了什么事情,能让一个八面玲珑的男人孤立她呢? 因为白海平做了什么让小冬害怕,所以他把手搭在她肩上,也会让她吓得使劲甩开那只大手、再慌张地跑掉…… 是这样吗? 严安合突然自责起来,这个家里的人,对小冬的关心太少了,就连他自己,也是因为那样的极端事件才意识到不对劲。 一次全家去海边玩,平时总是充当游泳教练的女婿,依然和小夏游得特别开心,可小冬却连水都不敢下。严敬人为此发过很多次脾气,到后面都放弃了,说小冬放着那么好的教练不学,是她的损失。 严安合看到小冬眼里的恐惧和轻蔑,也看到白海平在小夏身上奇怪的抚摸。 究竟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他喊回了两个孙女,带她们买东西喝——暂时远离那个家伙。 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严安合的心里。 后来,严安合发现自己再怎么试探,小冬和白海平都不“接招”,他们就像两块相斥的磁铁,没法产生交集。 直到发现小冬害怕镜头,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白海平大概对小冬做过同样的事——自己出门又折返的那个下午,白海平对邻居小女孩做的那件事,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对家人说出口的那件事。 白海平藏起来的那些录像带里,说不定就有自己的孙女。 可是严安合没有证据。 女婿没有“大错”,他没法挑明什么去影响女儿的婚姻。他以为只需要像他后来的肝癌一样,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惜,一切随着小冬的退婚爆发了。 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激动,但严安合知道。 该死的是,孙女的事自己的女儿和女婿都有份,且那些新闻的伤害性可能不及童年时对准她的一个小红点。 他想说点什么,但好像什么也不能说,又什么都说不清楚。 他以为自己的肝癌可以悄无声息地挺一挺,就像那个他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一样,到死都不被人发现。可随着退婚的事,他知道小冬的“应激反应”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连爷爷的触碰都惊恐不已。 在永宁的最后一顿饭,伴随着小冬的尖叫声,严安合陷入极大的痛苦。 是自己为了女儿的婚姻牺牲了孙女的幸福吗? 在身心的双重折磨下,严安合选择提前离开这个世界。 或许,也没提前多久。他死前这样想。 好在,他能死在老家,死在永宁。只可惜……活着的人,永无宁日。 小冬,爷爷对不起你。 严安合跳崖前在心里默念。 崖边长着酢浆草,开出黄色的小野花——苏花花墓碑前长的那种。据说,那是一种和幸运草长得极为相似的草,像是在告慰着那些和幸福失之交臂的人。 彼时,李谷的爸爸却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他握着闺女省吃俭用给自己买的手机,生气又心疼。生气闺女乱花钱,心疼闺女一定攒了很久。可在工友羡慕的声音里,那种心情很快化成欣慰。他知道,小谷孝顺他。 习惯了小灵通的声音,他常常不知道是自己的手机响了,要么就是怕丢了,把手机放宿舍,所以总是接不到闺女的电话。 有时看到小谷发来一些表达想念和祝福的短信,他不知道回些什么,那些酸了吧唧的话他说不出来,打电话过去又太晚了,怕打扰她休息。到周末的时候,好不容易通个电话,他又心疼闺女的电话费,匆匆说两句就挂了。可让他主动打给闺女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一个粗人,不善于表达,最怕沉默的间隙。况且,每一秒都是钱。 有时看着城里那些衣着光鲜的男人抱着孩子又是亲又是哄,他也会想,是不是小谷做自己的闺女,委屈她了。他常年不在家,老婆又身体不好,小峰一个人扛起所有,也跟自己似的不善言辞,不懂怎么关心妹妹,不知道两个娃有事的时候知不知道互相通气,互相帮忙。 但总体来说,自己的两个娃一个学习好,一个性格好,他是放心的。 他一个粗人,能有这样两个省心的好孩子,怎么能说不幸运呢! 不管怎么样,孩子不危害社会就好。他总跟他们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他不求孩子将来多有出息,只要做堂堂正正的人就好。 可是那个最懂事的小谷,怎么突然就……没了?她是想不开,还是意外? 第130章 接到儿子的电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支支吾吾地,只说自己回不去。丢下手头的活儿,孩子的学费怎么办?生活费怎么办?老婆的医药费怎么办?农村的老妈怎么办? 挂了电话,他蹲在原地,僵了很久。工友喊自己,他才恍恍惚惚地起身,跑去干活。 直到晚上,他才突然意识到,小谷真的没了。 他猛地坐起,拿着手机跑了出去,人字拖穿反了也没注意。来到空旷的地方,他翻出闺女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接……接啊……不要心疼电话费。” 无人接听,他又打了过去。 “接啊……小谷……你接啊!” 再打。 “接!” 再怎么打,依旧是一个结果。 看着闺女之前发来的一条条短信,他难以相信自己竟从未回复过一条。 他使劲捶打着自己。 “小谷……爸错了……” 他无力地倒在地上,这才哭了出来——握着崭新的手机。 远处,城市的屏幕光里闪烁着星座配对的广告,诉说着不可知的灵力有多么神奇。 家中,蒋晓美问妈妈,“占卜的威力真的有那么大吗?大到能‘操控’一个人的致命行动?” 妈妈笑着拿出一枚硬币给她,“你抛一下,如果落下来是正面,李峰就会回体校,如果是反面,李峰就会在平阳一中好好念书。” 她知道,女儿最近因为接二连三地“失去”朋友,有些失落。 “什么意思?” “你抛不抛嘛。” “我抛。” 当硬币扣在掌心,蒋晓美慢慢张开了手。看到硬币是反面,她释然地松了口气。 蒋晓美的妈妈笑笑,用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子。 “你看,你心里其实很愿意李峰回到重点高中,去按照他原本的轨迹好好念书,对不对?他可是中考全市第五,来体校本来也是有苦衷,现在,他只是回到他原本的地方去了。而且……你也希望他和白冰洁的友谊能修复,你别以为妈看不出来,你对‘误伤’那个小姑娘可过意不去了。” “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被看穿的蒋晓美有些不好意思。 “一枚硬币抛出的瞬间,人会听见自己心里的答案。这答案早早地诞生在抛硬币之前,只是通过抛硬币的方式,增强内心深处对那个答案的肯定。严爱人的那一卦也是这样。推着她做出选择的,不是卡牌,是她潜意识里早就认定的事情。” “是她心里的魔鬼!” “嗯,不管别人算出什么,她都会走向自己的命运……” 电视机里,平阳电视台播报着一则新闻,在娱乐场所向女性饮品偷偷下药的罪犯被捕。画面里虽然对犯罪分子打了马赛克,可白冰洁依旧认出,那个戴着手铐上警车的人,是蔡耀民。 她举起手机对着电视拍了下来,随即将照片发给小冬姐姐。 戴上耳机,背上书包,白冰洁离开舅舅舅妈的家,去上周日的晚自习了。 天渐渐黑了,她走在满是落叶的街道,路过曾经的家,抬头看了眼,鼻子有些酸。 以前难过的时候,她就听孙燕姿的《我不难过》,那句“我并不懦弱”就像充电一般,烦恼的事情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但经历完那么多事情后她才明白,之前的苦恼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曾经母亲让她困扰,但她的爱不是假的,以后……她想要也没有了。 如今,耳机里传来的,变成了孙燕姿的《祝你开心》。里面的歌词欢快地表露着“祝你开心,十年”,就像她对母亲遥远的祝福——因为故意杀人罪,她被判了十年。 十年……白冰洁不敢想。她只能像曾经强行让自己“不难过”那样,听着音乐强行让自己“开心”,她希望母亲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这份执念。 她知道,母亲有错,但她依然想祝福她,在她生日这一天。 她知道,自己不能怪任何人,她只希望从今往后,身边的人都多一些开心,最好都不要再受这件事的影响。姥姥,舅舅舅妈,小冬姐,小夏姐,荀阳哥哥,李峰,晓美…… 还有妈妈。 …… 亲爱的 请别讶异 时空变换一样爱你 祝你开心十年 亲爱的 请别哭泣 点燃回忆吹熄伤心 祝你开心十年 还想和你再手牵手 重温开心十年 现在 就让我抱你 许个愿 许个愿 …… 后记:拔刺 一直在想我为什么有股一定要写这个题材的决心,因为我知道这会面临各种维度的困扰。 基于某种不得不写的内心驱使,还是在各种担忧声中坚持写下这个故事——这个萦绕在我心里长达二十年的噩梦。 直到看到戴锦华老师的采访,她说基于我们性别上的经验,理论上是平等的,我们的认知中也是平等的,但是事实上我们时时刻刻遭遇着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是如此的琐碎,如此的微不足道,我们都耻于谈论它,但又强烈地感觉到它。 我更加知道这个故事值得书写。 它不是什么“性侵噱头”,这本书也没有任何身体层面“插入式”的强暴,它的侵害就是人们认为的那些“微不足道”,却是不可否认的精神强奸和持续一生的“撕裂”。 第131章 它不是什么“祭女文学”,我也在想为什么包括我在内,大家对文学影视作品里有关女性肉体被迫害的话题,有些“麻了”,不断有一些声音在说,“没有别的苦难可以书写了吗”、“真的不想看悬疑片里连环杀人犯奸杀女人了”——虽然这本书没有,但也有一系列的“兔子”或多或少被“侵害”。 我想这种“麻了”有一方面是基于大家对艺术创作创新层面更高的期待(好,我尽力写好这个故事),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件事还没有被说透,女性的真正困境还不被完全承认。 这种不被承认或许更多是客观上的。想到有关“特权”的讨论中,一个黑人女性问白人女性,每天醒来照镜子时看到的是什么,白人女性说,她看到的是“一个女性”。黑人女性说,“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我看到的,是一个黑人女性”——拥有特权的人,是看不到特权的。 曾亲耳听到一位名校高学历男士表达生理层面的困扰,“我连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没有被满足,我要怎么安心学习,我要先找人把爱做透了,我才能腾空杂念去创造价值。” 四个“我”,每个短句都在表达“我”,多么有主体感,多么有配得感——仅仅是面对生理需求和非传统关系。而女性身心若遭遇“灌满一生的潮湿”,却连维护正当权益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要面临二次伤害,面临无尽审视。如果说“ metoo” 运动仍旧没能让更多女性有“安全感”,那么更隐蔽更复杂的家内性侵,就是更难以被暴露在阳光下的苔藓。 一位受害者曾说,“如果我们想要反对家暴文化和性暴力,就必须开始谈论它,并意识到它对我们每个人的影响。这不是个人问题,也不是女性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 中国最高人民检察院数据显示,2022年,起诉强奸、猥亵儿童等性侵未成年人犯罪36957人,同比上升20.4%。2023年1至6月,全国检察机关共起诉性侵未成年人案件1.7万人,占起诉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总数的63.5%。 《“女童保护”2023年性侵儿童案例统计分析报告》显示,2023年全年媒体公开报道的性侵儿童(18岁以下)案例当中,施害人多次作案占比59.41%,包括对同一受害儿童多次性侵,也包括多次对多名儿童实施性侵;施害人一人性侵多人的有54起,占比26.73%。 其中熟人作案情形突出,占比超八成,涵盖师生、亲属、邻里等熟人身份;这类施害人往往利用身份便利多次作案,持续作案时间较长。其中利用网络施害占比达到了85%,作案跨度最长的达到了6年。 常见的施害者包括父亲、继父、养父、祖父等亲属。这类案件通常涉及到家庭内部的问题,受害者往往因家庭纽带的束缚、经济依赖、情感依赖或社会舆论的压力而难以揭露真相,因此往往会受到多次侵害。 以上,只是公开报道的数据。 冰山下潜伏的,是更加难以想象的数字。 她们出现在新闻里,只是一段可能会被认为“猎奇”的文字、和“正常生活”有距离的“故事”。但只要随便在社交软件检索关键词,看一看评论区那些隐匿在美好世界的、看起来“正常”“快乐”的女孩子们“轻松口吻”说出的经历,就知道她们内化了多少痛苦,就知道那些电影都拍不出来的真实“故事”多到令人发指。 连载《夜以继日》期间,曝出了诺奖作家爱丽丝门罗的新闻。她的女儿公开在媒体发文,称其曾遭继父性侵,并在多年后写信告知过母亲。但母亲最终选择沉默,仍与她的继父维持婚姻关系。 我想,这件事令大众咋舌的点或许在于,一个拥有财富和地位的智慧女性,为何依然“无法”看见女儿的伤痕、“不愿”保护女儿的权益、还能“若无其事”地以此当作素材书写。 毕竟,我们以往看到的是《玫瑰的故事》里苏更生那需要依靠继父的母亲、《雏妓》里何玉玲那恶毒愚昧的母亲、《洛丽塔》里洛丽塔那早早死去的母亲、《漫长的季节》里沈墨那没有话语权的伯母…… 我想,这也是冥冥之中我没有把《夜以继日》里严冬的母亲杜俊芳作为“声讨对象”的原因。 因为无论这些母亲强大还是弱小,她们某种程度也都是“受害者”。 这是系统性问题,不单单是母亲的问题。 这里包括千百年来谈性色变的“羞耻”烙印。 包括我们文化中的“回避”、“忍耐”、“中庸”、“道德”、“孝顺”、“得体”、“家族荣耀”。 包括上一辈对这种创伤严重程度的认知——他们的“雷达”可能不够敏锐。 包括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信任与尊重。 包括他们对处理类似事件的恐惧和耻感。 做鸵鸟便成了父母最常态的选择——“事情或许没有小孩子说的那么严重,即便真的有,少接触就好了,都是一家人/熟人,能怎么办?也没有证据,摸一下不会少一块肉,不声张可能也是保护。” 而母亲作为最先被孩子求助的对象,也没有通过抗争获得解脱的历史经验,曾经也没有人为她们站出来过,她们没有真实需求被看见被满足的熟悉体验。在《夜以继日》里杜俊芳作为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在外敢打敢拼,给全家带来不错的物质生活。她理解严爱人的梦想,甚至为她牵线,但涉及代表自己形象和切身“利益”的亲生女儿,她是无法欣赏、无法信任、无法鼓励的,她的子女必须“正确”,不能冒进(比如女儿想要学的专业不被允许)。她比上述问题又多了一层家庭关系的“套子”,加上她身上拥有着被亲情塑造后的“钝感”(父母曾经不同意她离婚,那个年代大学生和大学生结婚就应该被羡慕,闹离婚就是笑话,就是不懂事),她的“沉默”便有了和门罗同样可循的原因。 第132章 门罗女儿书写的心路历程,像极了严冬成年后鼓起勇气告诉母亲一点点实情的段落(且严冬敢说出来的最大驱动力还是为了母亲、不是为了自己,她希望母亲不要因为羡慕姑姑姑父的优秀而贬低自己)。 她不敢让家人知道,这种不敢甚至不是怕家人难过,而是怕他们难堪——因自己而难堪。不敢的另一端是什么?是她不敢拿家人对自己稀薄的爱去赌。是她不敢丢掉维系家庭体面的义务。是她不敢面对被拒绝和孤立的可能。是她不敢二次伤害自己。 为了不“出卖”妹妹,她只说了网站的事。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会是出卖,就好像做错事的是她们。母亲听完她的话沉默了。但也只有沉默。严冬想象过无数次,母亲听完她的话,会愤怒姑父的行径,还是会责怪自己的软弱……可她万万没想到,在母亲给的伤害面前,自己的想象力如此匮乏……天真的她怎么会想到,把自己默默扛了十年的痛苦掀开,等来的是取笑和沉默——竟连“你为什么不反抗”的受害者有罪论都没有。 严冬瞬间觉得自己愚蠢,她竟想要听到一句迟来的、自己被爱的证据。她竟然……妄想母亲可以像自己爱她那样去爱自己。 ——《夜以继日》28章 长夜(三) 严敬人被严冬的话击中,从门口走到餐桌旁,站在了严冬的正对面。“你这阵势,是要审判谁呢?今天你奶奶过寿,你要我死在这是吗?” 果然,和她曾经遭受的痛苦相比,他更在意自己此刻受到的“背叛”。是啊,她不愿再给这个家做贡献了,她不愿再供养那个体面的套子了。她曾经“牺牲”自己,献祭给这个家,也没能换来他们的爱。又何况现在呢? ——《夜以继日》53章 镜头 伦敦大学儿童青少年心理治疗专业在读博士严艺家曾说:“我经常会震惊于那些肮脏恐怖的秘密是如何在一个家庭中成为‘房间里的大象’的,而且这些照料者们看起来经常社会功能良好,跟孩子互动正常。” 写这本小说的过程,也是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 我写的是周围看到的真实的父母,也是被亲情绑架的真实的女儿,就像那句“我们的父母给的爱刚刚好,刚好不让我们快乐,也刚好让我们愿意孝顺”。 但我不愿意这样去想问题。 除了上述的结构性原因,或许也因为,做家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选择生下孩子就意味着,选择把一块木头放在着火的房子里——他们做好了孩子来世上受挫的准备,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过来的,甚至更加不曾被看见过。 当然,这不是为小说里的父母洗白。写的过程里,我把严敬人和杜俊芳当作自己父母那样去对待——假如他们已经被塑造成我不可撼动的模样,那我只好不指望被他们理解。我依然会努力尝试沟通,但如果换来的是更多的伤害,那就只好求同存异,“稀里糊涂”。 余秋雨说,永远不要指望被理解。 马东说,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杨天真说,不会因为表达能力强就不被误解。 罗翔说,人们不是真正在聆听且注定局限。 曾奇峰说,希望被理解,本质是想控制别人。 我们必须承认,连血亲都无法做到对我们的痛苦感同身受,反之亦然(不然白海平和苏花花之间,李谷和父亲之间,也不会因为“误解”造成“远离”)。如果全然指责父母,对他们来说,是另一个层面的“受害者有罪”。 门罗有她艺术上的成就,也有她情感上的局限,但她生前没有逃避这个题材,而是进行以此为素材的书写,或许也算是她自我折磨下的“抗争”……或许。 诚然,但凡有一个家人站出来,真正对严冬做到了保护和支撑,她也不会不断承受叠加的痛苦。可惜只有爷爷察觉,却为了自己的女儿始终未曾开口。 写到这里惊觉这本小说才是“无人之家”(上本小说的名字)。 所以希望有同样遭遇的女孩子知道,我们不止有一条路可以走。亲情的路堵死了,还有别的路。条条大路通罗马,一定要把身心郁结的部分疏通。可以报警,可以向社会求助,想办法让身体里的苔藓消失。 现实里需要提高警惕的不止是父母,还有社会对此类犯罪的预防机制、求助通道,需要张开怀抱的不止是外界,还有敢掀屋顶的自己——当然,内化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能力,并非所有人都是视“死”如归的战士(体面至上是许多人的选择),就像严冬烧掉的录像带,对那些已经选择捂嘴的受害者也是一种保护和帮助(我不想说这样对还是不对,对每个人来说需要守护的东西不一样,能承受的结果也不一样)。 只是这种内化,有它的“副作用”,大小不一,效力不一。 好的,看起来阳光。不好的,时刻在下坠。 这种内化有一个科学名词,叫“解离”。 人在面对痛苦时出于自我保护,便会进行“解离”——严冬那段痛苦的回忆为什么是在黑暗之中,大概我也在潜意识里希望,那个可怕的遭遇对她来说就像陷入了一场虚幻的梦境里。受害者同样会因为怀疑真实性,试图把自己置身于旁观者的角度,从而完成“解离”。 严冬不屑的那个“以为强奸犯是来抢鸡蛋的,多大点事”的笑话固然有她坚强聪慧的自我消解,但也有“解离”的影子。对她来说,更大的痛苦来自施害者和“帮凶”都是亲人的角色,她以为自己可以内化,以为自己可以假装遗忘。 第133章 然而现实带给她们“夜以继日”一般的分裂感,一边劝自己“太阳照常升起”,一边无法否认“黑夜何尝不是”。 很多经历过性侵害的孩子在自我功能的发展上,好像依然健全。严冬在母亲眼里依然“快乐”,她在成年后也依然有享受性爱的能力……看起来好像完全没受影响。 但相比其它类型的暴力侵害,未成年遭遇性侵带来的伤害更加隐蔽,别人更难发觉。但随着成长和经历,被深埋的创伤复现,“副作用”随之而来。 类似弗洛伊德说的,“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它会以更丑陋的方式爆发出来。” 所以如果有条件,有能力,一定要做好自己内心的“疏通”工作,不管是法律手段还是疗愈手段,保护自己最重要。 这篇后记的题目是“拔刺”,希望每个人,都能有勇气拔掉身体里那根看不见的、日夜发作的、晦暗不明的刺——哪怕它再小,在外人眼里再微不足道。 小说里的恶有恶报是我理想化的结果,但我更希望的是恶因从来没有被种下。 这也是我在决定写这本小说之前,就知道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不管它将来能贡献的力量有多么微薄。 我希望这个话题,希望那些受害者,不只是作为爱情故事里对完美主角的不完美参照物,不只是作为情欲电影里模糊爱情和犯罪边界的艺术化载体,不只是雄性犯罪片里作为客体出现的标准调味料——我希望专门为“兔子”写一个故事,借用前面那位男士的说法,他要把爱做透,满足基本的需求,才能如何如何(这里不讨论此观点)。我要把这件事说透,剜除噩梦和潜在的噩梦,才能如何如何。 大兔子得病、二兔子慌、三兔子请大夫、 四兔子熬姜汤、五兔子抬六兔子埋、七兔子哭着走进来、八兔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兔乖乖、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 她曾想,那些被白海平当作“兔子”的女孩子们,她们或因病受苦,或长眠地下,或装作遗忘,或在夜深人静时默默落泪,像古老的歌谣中所唱的那样,相互抚慰着彼此的伤痛。可是此刻,看见满屋可爱靓丽、却噤若寒蝉的“兔子们”,严冬惊觉,儿歌里的唱的,是那些兔子们在集体为恶人掩盖罪行。这不是“兔子们”的过错,它们生来就带着裂唇,无法表达自己的遭遇,就像这些女孩,从出生起就被无形的“手”捂住了嘴巴,她们好像天生就该隐藏秘密。 兔子的裂唇,是自然之美,是可爱的设定。人类的裂唇,是生命之憾,是新生喜悦中的阴霾。可人们却说,懂得“裂唇”的女孩子,是如兔子般温柔可爱的,她们的失语是女性之美,她们的懂事是柔弱之德。 这样的她们,被欺负了怎么办?不要慌,只要「请大夫,熬姜汤,关起门来哭一哭」,要是被欺负死了怎么办?别声张,有人「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夜以继日》43章 裂唇 “兔子”不需要有弱德之美,终章的“兔爷”也是我对受害者美好的祝福——女孩子不是软弱的兔子,是可以驾驭灵兽的将军,是可以保护自己、也有力量保护他人的神灵。 所以在小说中那些不同“兔子”的塑造上,也各有不同。她们拥有不同维度的美好,面对伤害也有不同的结局。 【严冬】:善良有智慧,会被亲情绑架也会为了正义掀桌(弥补童年对荀阳的愧疚),能自我保护也能保护他人(勇敢保护学生,也最终为了更多学生不遭受类似的经历决定动手)。从一只柔弱的兔子,成长为拥有“兔爷”精神的女性。 【蒋晓美】:生来被滋养,天生的“兔爷”,反弹和鄙夷驯化,感染和帮助其他女孩子。 【严夏】:为了合理化发生的一切,自我洗脑,否认伤害存在,被塑造成失语的裂唇,那就把自己“整”成“微笑唇”。 【琪琪】:现实里,可能这样的女孩子才是大多数。被上位者用权力压制或威胁,但依然有一颗拯救同类的心,在自己恐惧和受伤的情况下依然勇敢提供线索。 【李谷】:有读者对她的死有疑问,想重点说一下。她和父亲的关系也比较典型的中国式关系,所以才会从外界寻找“父爱”。 从一开始,我就决定这本小说里,不会有女孩子因为所谓的羞耻心而死。我想过李谷的死因和白海平一贯的行为、和录像带有关,比如难以接受拍摄的行为,比如担心曝光。但是一方面李谷的设定是“海绵”一样对世界、对人类抱有单纯想法的勇敢女生,不喜欢“羞耻”,所以也不会因为同学给钱让跑腿觉得丢人等等。 另一方面是,女主的部分已经着重写了这一点,我希望李谷身上体现的是白海平造成的另一种悲剧——那些成人之间“爸爸女儿”之流的游戏,放在未成年身上,被这个缺乏亲情、渴望家人关注的女孩,真心地代入,真诚地接纳,在似真似假的谎言里,投入了感情——有亲情的投射(同情白海平想当父亲的愿望),有友情的仗义(愿意为了他去接近老陈),有一点朦胧的爱情(那个年龄的阅历少),所以发现对方是魔鬼的时候,她陷入了割裂。 有个读者留言说,面对恶魔女孩子们折射出不同镜像的兔子,严冬、严夏、琪琪、李谷,对白海平的反应都是不同的,或许,琪琪是曾经的严冬,严冬是勇敢的琪琪,严夏是懂得了成人游戏的李谷, 李谷是许多涉世未深的女孩的缩影(乱说)……但不管是哪种女孩,遇到的恶魔无论怎么伪装,都改变不了对方是恶魔的事实。 第134章 现实里,有名望的女性被信任的男友售卖视频,她很痛苦,但对她打击更大的是自己那么爱的男人会做出这种事,她是真的很信任他,他还是一个有社会面威信的人。 所以即便是曝光出去,我也希望女孩子不要因为这个羞耻、甚至轻生。李谷这里尤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她到死也是信任和喜欢白的,录像带对她来说更像不谙世事的时候,她这块单纯的“海绵”为“爱”做的“傻事”,是朦胧感情里私密的事情,所以孩子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后果。相比和喜欢的人拍过视频,死前李谷最不能接受的是崇敬的“父亲”一样的角色,竟然是杀人犯,最恐惧的是自己做了“杀人帮凶”这件事、是自己随时会被对方杀掉这件事。 所以这个角色体现的,是恶魔的毒药有时候是包装成糖的样子递给未成年的,她吃下以后觉得甜蜜还是觉得苦涩,结果都是注定的。 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 这本小说虽然依然裸更,没有囤稿,但最终的完成度,我很知足。写作过程里,《夜以继日》也是我哭的次数最多的一本,包括写女主阴影的时刻,初期构思荀阳的时刻,写苏花花和白海平羁绊的时刻,写白冰洁发现真相的时刻,写李谷父亲跪下痛苦的时刻,写女主“掀桌”后依旧鸦雀无声的时刻,写后记时看到那些新闻的时刻…… 孩子那样无条件信任“大人”,不希望他们面临这样的残忍。 “每3分钟,就有一个孩子成为乱伦、强奸与性暴力的受害者。”卢森堡广播电视台去年报道,于是法国政府首次发起大规模预防针对儿童的乱伦和性暴力的行动。 据说,法国政府拍摄了一条30秒的公益短片,画面中的小女孩说:“他对我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视频打出一行大字——针对孩子们的性暴力是被隐藏得很好的秘密。 家内性侵,熟人猥亵,不是低概率事件,不要有侥幸心理。就像剖析白海平的行为时,严冬想的那样: 哪有什么未成年和成年之分,这根本是一码事。 小孩子在侵犯者眼中,因为年纪小阅历少,因为大人在他们面前有天然的权威,便不存在“征得性同意”,他们利用这种无力反抗的身体,在“小孩子也很享受”的自我欺骗里,获得控制的快感。 而成年女性,无论是陌生人还是未婚妻,无论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别人的妻子,只要他们想,也可以“征得性同意”。只要喝了“听话水”,她们就是自愿听话的。 对儿童幻想对象说着“叔叔爱你”、“叔叔相信你”、“叔叔都是为你好”的人,就像说“爱你才打你”的家暴男,为自己加冕着发泄的正当性、消减着罪恶感,好认为对方也是自愿的。就像h漫中飞起的jk短裙——都是她们诱惑的。就像视频里任意场合被强迫了还很享受的熟女们——她们明明无时无刻期待着我们强奸! 对小孩子有欲望的成年人,绝对不是少数的特殊人群,他们无限趋同于普通的性关系——男性支配下的。 这些人的动机也都与性和爱毫无关系,他们只是想要完全不顾对方心情地,把对自己的不满全都发泄出来。 ——《夜以继日》29章 长夜(四) 那些捂嘴“兔子”的人,可能是我们每一个人。 那些看起来“阳光”的女孩子,也可能是深埋了创伤的“兔子”。 像一位公开遭遇的女性所说的那样,“那种恐惧、胃下沉的感受,如同我的横隔膜卡住了一般,然后呼吸困难,全身抽搐,开始哭泣。这就是受害者每天的感受,我总是说:创伤好像自己有大脑,能深入你在做的每一件事。” 用大家今年喜欢化用的一句话——“xx不是一场暴雨,是一生的潮湿”,未成年受害者遭遇的,是看不到的疼痛。 如果那些伤害已经“不可视”,可否不要造成更多的“不可说”。 “拔刺”是本能,不应该羞耻。 如果不幸,被扎入那根“刺”,别害怕,别恐惧,只要你想,全世界都可以陪你一起。 看见它,拔掉它。 赛西娅 2024年8月的一个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