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所以我》 第1章 [现代情感] 《因为你所以我》作者:serein【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1582年10月5日至14日,这是人类历史上凭空消失的十天,因误差累计被国际通行的历法抹去。” —阔别多年,司施没想过会再次和裴弋相见,过去的真相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铺陈在眼前。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中间误差的十年,以为出现的沟壑和距离已经无法改变。 他却说:“回到彼此身边,我们仍然拥有完整的时间。” 001.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厌倦的时候 手头的事都处理完,难得赶在傍晚下班。 电梯一格格往下降,本就不大的空间愈发拥挤。司施自觉避让到角落里,面朝着玻璃壁外那些枝梢奋力向天空攀附,长势却远远落后写字楼的树木,忽然间感性迭出,暗念当代打工人的处境和眼前的光景也没什么不同。 身后电梯门开合,有人进来,边讨论万圣节的安排: “家里小辈邀请我参加她组织的主题派对,你要不要也来?和高中生一起,感受一下青春的气息,说不定咱也能年轻个几岁。” “我就算了。”另一人回绝,“不出意外我明天还得来公司加班。放心,上班也使我年轻,高中生算什么,坐上工位就能把我闪送回奴隶制社会。” 电梯内响起零落的心照不宣的笑声,司施也扬了扬嘴角,庆幸起项目结束恰逢周末,这上班的怨气比鬼都重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 沿着复兴东路往前走,接连拐了好几个弯,摆脱街景和人群,最后到达一家曲径通幽的预约制餐厅。 钟媛在前方拐角处冒出头,冲她热情招手。 “到得真是时候,”钟媛三步并两步跨过石阶,亲亲热热挽过她的手肘,“正说来门口等呢,你就到了,我也刚下楼。” 司施笑着回握好友手背,还没来得及开口,手机“叮”的一声,是新消息的提示音。 “等一下,我回个信息。” 以防是工作上的安排,她低头点开对话框,看清楚发件人后,立刻没了敲字的耐心,再抬头脸色已晴转多云。 “怎么了这是?”钟媛察觉到她的变化,瞟了一眼她的手机,“你们老大要你回去加班?” “不是。” 司施头一回来这家餐厅,跟着钟媛往里走,途径山石抱泉的微型景观,踩着螺旋木纹楼梯上到二楼,“你还记得章浪吗?” “章浪?”太久没听说这个名字,钟媛低头默想,“是不是我们高中地理课代表?我记得他以前坐过咱们后桌。” “是他,他前两天不知道找谁要了我的微信,给我发送了好友申请。我想着大家都是同学,加个好友也没什么,顺手一点就通过了。” “然后呢?”钟媛嗅到八卦的气息,拉着她入座后赶紧追问,“多年未见的异性同学突然有了音讯,要么是想借钱,要么就是想约你见面发展姻缘,他是哪种?” “哪种?” 司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干脆把手机递给她,“你自己看吧。先不论目的如何,就他现在那个阵仗,怎么讲,往普信男堆里一扔就能合并同类项。” “这么夸张?”钟媛有些诧异,“我印象里他高中还挺默默无闻一人啊。” 司施耸耸肩,用行动表示无言。 钟媛接过手机,从头开始划拉聊天记录。两人刚联系上没多久,加上司施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信息数量不多,大部分都是章浪在说。 刚开始内容还算寻常,主要围绕工作天气饮食三大万能话题进行,越到后面画风跑得越偏,章浪的字里行间都流溢出自我吹嘘的优越感,同时不忘打探司施包括情感状况和住处在内的隐私,即使司施已经或直白或委婉地表达过不方便透露的意思,对方仍穷追不舍,就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读到章浪中途半真半假地抱怨: 【最近工作忙,实在走不开,客户这边只认我对接,我要走了项目就没法开工。时间紧任务重,不然还能抽空回霁城跟你见上一面。】 钟媛忍不住嗤笑一声:“这人还挺能装,话里话外都不忘给自个儿脸上贴金,以为谁都想知道他是怎么给资本家当牛做马的?加了你微信,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就是不发出正面邀请,还在那一个劲儿强调自己工作忙工作能力强。要我说这种工贼就该让他卷死在工位上,别来和我们劳动人民沾边。” “等等,”像想到什么,钟媛转了转眼珠,“他这么说,难道是在故意摆谱,想让你主动约他?” 司施:“你接着往下看,这是昨天的消息,我没回,他刚刚又给我发了新的。” 钟媛继续往后翻,就在几分钟前,章浪连发三条信息—— 【司施,我请假回霁城了,为了你。】 【明天晚上八点半,新天地b馆四楼。】 【请你看电影,不见不散。】 钟媛越看表情越一言难尽,反胃之际倒吸一口凉气,再往下拉是司施简短的回绝: 【不好意思,我没空。】 再看一眼章浪发的那些话,简直离谱到引人发笑:“这人没事儿吧?说话这么颐指气使,也没问问你的意愿,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深情霸总吗?随手一挥就——安排!” 她边说边端起水杯喝了口餐厅提供的茶水压压惊,余光瞥见章浪的对话框弹出最新回复: 第2章 【我加班加点好不容易抽空赶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见上一面,明天是周六,你却说你没空。】 【你居然拒绝我。】 【司施,我对你很失望。】 看到最后一条,钟媛猝不及防一口水喷出来,好在扭头够快,司施和她的手机才免于遭殃。 不远处时刻关注客人动向的服务员立马赶到,训练有素地递上毛巾并询问是否需要烫伤药膏,无微不至到连司施关心一句“你还好吗”都得见缝插针。 饶是钟媛这样的社交恐怖分子也闹了个大红脸,咳嗽着连连摆手说没事,等她平复下来,司施已经看过信息,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 【没人在乎你怎么想,别在我这儿搭台子唱独角戏。】 发送完毕不等对方回复,就干脆利落地将其拉入黑名单,不再投递多余的眼神。 工作这么多年,虽然见识过不少奇闻异事,钟媛还是对章浪的行径叹为观止:“好可怕,他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我记得他高中的时候都没什么存在感,怎么摇身一变就变成极品普信男了。” “可能学校的舞台池子太小,不够他演吧。”司施放下手机说,“不是都说男人只要一从学校毕业,进入职场就会开始发福走样吗。我看不止是身材,这些人脑容量不足,偏偏摄入的油水太多,时间久了一个个都脑满肠肥,膨胀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正说着,服务员陆陆续续上菜,钟媛迫不及待开始剥虾,不忘应和: “有道理,什么男人三十一枝花,分明是岁数越大越拉胯。还不如纸片人,至少能在二次元永葆青春。”她对纸片人的偏爱由来已久,拉踩起真人来更是得心应手。 和司施一路在职场单打独斗不同,钟媛自小家底殷实,大学毕业后就在父母的安排下谋得一份养老闲职。每天只用例行公事到公司走一趟,划划水摸摸鱼,不怎么需要为工作费心。 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闲暇之余便拾起少时看漫画的兴趣,越看越沉迷,最近还报了一个漫画兴趣班,打算从基础的素描、色彩、构图等入门知识学起,上头的时候还跟司施发表过几句“追梦赤子心”的豪言壮语。 提及漫画,章浪之流被抛诸脑后,钟媛喟叹一声:“哎,你说我是不是异想天开,这把年纪了还在说什么梦不梦想,跟小学生写作文一样。” 钟媛少有气馁的情绪,司施知道越重视一件事情,心态越容易出问题,而钟媛现在最需要的是鼓励。 “谁说梦想是小孩子的专属?我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职工大会上副总现场致辞的时候。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和成功人士的思路一致。假以时日,下一个成功的必定是你。” 此话一出,钟媛哈哈大笑:“不错,这话好听,我爱听。” “不过,”短暂的开怀过后,她收敛了笑容,继续倾吐心迹,“这么说可能有点没出息,但不瞒你说,从毕业到现在,每到工作场合,我就时不时会有种小孩装大人的感觉,戴上工牌的心情就跟cosplay差不多。” “有时候看看周围的同龄人,从毕业到工作到组建家庭,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奇怪,感觉他们都特别适应‘大人’的身份。尤其最近,不知道是年龄焦虑还是怎么,我经常睁眼闭眼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活了小半辈子还在原地打转,归来还是个长不大的巨婴。” 话题发散得越来越远,钟媛说完眼巴巴看着司施,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安慰或共鸣。 “跟巨婴没关系,你有你自己的节奏,又没碍着其他人,赛道不一样犯不着凑一起比较。” 司施略一思索,便给出回应,“而且吧,据我观察,多数情况下所谓的大人,就是符合社会语法的工具人,也没什么好向往的。” “我有一个体会,不一定对。就是每个人都会成为自己需要成为的那个人,如果没有就是没必要。” 钟媛表现得相当听劝,她放下筷子:“展开讲讲。” 司施:“跟找工作有点类似?工作的内容不同,需要的技能也有所差异。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东西或许你学习起来很吃力,但为了赚钱,为了生存下去不会也得会。相应的,如果某项技能对你的工作毫无帮助,就算现在不会也没什么问题,等你需要它的时候,自然就会逼着自己去掌握它了。” 第一时间联想到以此举例,大概是因为司施就是在工作中一遍又一遍加深了对“需要”的理解。也更懂得了“需要”和“想要”,现实和理想二者间的差距。 “想要”这个词更多地出现在学生时代。那些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日子里,物质的缺乏使她的想象力日益膨胀,每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和睁眼看着天花板的夜晚,她都会乘着想象的飞船摆脱地心引力,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直到正式脱离校园踏入职场,曾经杳渺的意象被尽数驱散,世界一天比一天高清。 迫在眉睫的deadline变成压在她眼前的一座座小山丘,她很难再突破视野的局限性,看到更高更远处的风景。 她也不能像玩变装游戏那样,按照自己的心情随意变换一种活法。她很明白,比起成为想要成为的人,成为需要成为的那个人,在社会的齿轮中各司其职,维系日常生活的运转,才符合生存的基本要义。 反之,如果有足够的本钱和余裕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没必要为了从众而牺牲个人意志。 第3章 “也是,真让我啥事都亦步亦趋跟着别人后头,我也难受。” 钟媛一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调理完毕,转而念叨起司施,“说说你吧,最近工作怎么样?上次听你说了一嘴想辞职,后面也没见你再提,我来跟进一下后续。” 司施撑着脸颊:“老样子,不想干是真的,但也还没找好下家。” 钟媛细细打量她,忍不住感叹:“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说起离职最心平气和的人。” “工作不顺心的人难免都有些情绪,嘴里少不了骂骂咧咧。只有你,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最近网上很红的那个叫什么,卡皮巴拉。我记得你刚毕业那会儿也经常在微信上吐槽奇葩客户和同事,现在反倒没什么动静了,怎么回事,已经被工作敲打麻了?” “差不多吧。”司施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甜汤,含糊道,“反正先干着,走一步看一步。” 末了意识到语调有些低迷,补充一句,“没事儿,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 “行,有什么事就说。”钟媛来回看了她两眼,玩笑道,“反正我是个沉不住气的,一有什么事就憋不住。倒是你,工作也好生活也罢,都有难熬的时候,还都指着自我消化?必要的时候想想你的乳腺和甲状腺。” 司施哭笑不得,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就连自己也忘了是从何时起,她习惯了用身体内的第二张脸咬紧牙关。 记忆失去连贯性,无法追根溯源。闪回的瞬间却像飞溅出的碎片,突兀地扎进她的神经。 ——那是许多年前,太阳高悬在空中,潺潺日光将世界滤成一座明亮的泳池。 司施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目光穿过流动的透明的波纹,望见对面颀长的身影若隐若现。 裴弋捕捉到她的视线,从岛台走到她身旁。一只手撑着沙发边沿,另一只手稳着水杯,耐心等司施喝完水,朝他眼神示意后,裴弋下一秒就撤走玻璃杯,俯身吻了过来。 窗外是潮热的仿佛可以融化一切的盛夏,室内的冷空气让他们本能地靠近彼此。 电视屏幕里的影片还在放映,角色的对话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像彼此心跳的回音,也像是一个隐喻: “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002.完美男人理论 后来和裴弋分开的日子里,司施想起他的次数并不多。 只在某些疲惫空洞的时刻,司施看什么都像隔岸观火,又时常感觉火中的就是她自己。火焰中视线畸变看到裴弋,远水救不了近火,但他在燃烧之外存在,仿佛永远不会被波及。那一瞬间的对视就接近永恒,可以超越眼前的艰难苦楚。 司施曾经以为这就是永恒,却忘了一切都是幻觉,是幻觉就会失灵。 ——时间线回到现在。 司施的确动过辞职的念头,对工作不满也并非空穴来风,但抱怨解决不了问题,反倒会消耗自己。为了保存体力,司施已经开始有意识的节能,尽量让情绪波动保持在可控范围内,方法就是把自己当成从全世界路过的npc。 尚在大学时期,司施就听师兄师姐说过,第一份工作的选择马虎不得,跳槽太快丢了应届生的身份不说,简历也会花掉。她意向明确,毕业后就凭借优异的教育背景和丰富的实习经历,顺利进入目标公司——业内甚至有人将之戏称为“毕业生的耶路撒冷”,直指其地位的象征和卓越。 这无疑是一个极高的起点,然而一开始的兴奋和热情,很快就消磨在日复一日的项目博弈里。比起“耶路撒冷”,她私心认为公司更像是“黄埔军校”,天天锤炼打工人的血条。 客户要求的方案既要有逻辑链完整的商业策略,又要有突破性的创意手法,期间伴随着各式纯属外行人指导内行的修改意见,无止境牺牲打工人的脑细胞和睡眠。 时不时会遇到:“我们老板强调,希望贵司的企划在创造力和新意方面多下功夫,切忌墨守成规。如有必要艺术属性大于商业属性也没关系,对了,陈总本人有意为这次合作独家提供一些灵感,想和你们这边聊聊,你们看看怎么样。” 抽象。 这是组内所有人看完陈总们提供的灵感后的第一感想,任谁都很难说出一句好话来,但天大地大客户最大,最后还是得美言几句,点子很好,很超前,不愧是陈总,前瞻性十足,唯一的缺点是落地成本太高,没办法,越超前的艺术越是天价。直到把对方哄得服服帖帖,这才罢休收手。 故司施认为,某些合作里,公司应该单独增列一则“为客户提供情绪价值”的收费。 也有类似反馈:“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看就还是学生思维,尽想着夹带私货,要在商业项目里搞艺术创作,不考虑执行效果。” 回到工位同事偷摸吐槽:“服了,上午还说没问题,下午就变卦,比陈总还抽象,他才是艺术家人格吧。” 总之,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客户眼里有一千个定了又改改了又定的需求。做乙方的都有苦难言,大老板深谙说话之道,管这叫“带着镣铐跳舞”,都是职场必经之路。 除此之外,司施曾经看过国内一个导演的采访,说起工作尽显疲态,原因是绝大部分精力都被迫放在和导演无关的内容上。 第4章 对此,司施深有同感。职场上除了要完成分内的工作以外,很多时候还不得不与身边的人和事周旋。产出的同时需照料到人情世故,遇到龌龊既要和小人斗智斗勇,又要在关键时刻学会粉饰太平,乃至忍气吞声。 身心俱疲。明明做的是创意指向型工作,她却感觉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生命就是这样一点点被磋磨。 说得矫情一点,年少时的她自诩感情丰沛,拥有的时候既不觉得有那么重要,也不害怕会失去,甚至担心自己的情绪过于强烈用力到扭曲。直到现在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爱人爱万事万物的能力。 爱的时候恨也可以抒情,现在却连表达厌烦都不敢太用力,因为知道心里已经没有能跟它对抗的东西。 她不确定上班是否本身就是一项坏文明,跳槽是否也会有同样甚至更加令人心累的际遇。于她而言,至少现东家给出的薪酬待遇已是行业翘楚。 到底要不要离开这座安全的樊笼,她还没想好。 晚餐在闲谈中进行到尾声,钟媛吃饱喝足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补个妆。” “去吧,我到楼下等你。” “行,记得把包拿上,看看东西拿齐没有,免得到时候回头找。” 司施点点头,拿起包,临走前检查了一遍座位有无遗漏,确认无误后就提步下楼。 这家餐厅的一楼只在最里侧设置了两间厢房,其余都是亭台楼榭的人工造景,加上是预约制,进出的客人不多,所以整体氛围偏安静,带了点私人会所的性质。 她按照来时的路沿楼梯螺旋式下行,一边注意脚下,一边视线本能地往开阔的地界去,不经意瞥一眼门口,再垂眸时倏然一顿,又猛地抬头,圆目微睁,目光牢牢锁定不远处那道身影。 从司施的角度望过去,一眼就能注意到对方打理得利落清爽的发梢,和小半张轮廓清晰流畅的侧脸。那人肩宽腿长,搭配的衬衫西裤剪裁落拓,垂坠感十足,套在他身上有种别样的雅致和倜傥。 跟他一比,商家精心打造的景观都显得匠气和稚拙。本是赏心悦目的一幅天然画作,偏偏她的心已被其他情绪占据,根本无暇欣赏。 裴弋。 纵使十年未见,司施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对号入座他的姓名。 真不巧,看来他今晚也在这里用餐。只一眼,被动触发的回忆就像渐次成型的冰晶,将她冻结在原地。 她想起第一次和裴弋见面的情形。 彼时的她还在师大附中念书,这所学校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百年来经过几轮修缮和扩建已颇具规模,主校区还保留了一扇以前的拱形侧门作为旧址纪念。 以这扇门为分界线,门内是花团锦簇绿意新生的校园,门外则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小型公园。虽然几近无人问津,但好歹也算学校的一部分,保洁仍做得到位。 司施当周被安排在校门口站岗执勤,结束后不想进出教室打扰其他同学休息,就跑到这处偏壤之地午休,或看书做题,要么就是对着像大型实验器皿的玻璃鱼缸发呆,看着里面的金鱼游来游去。 阳光静谧的午后,她如前几日一样用课本当临时桌垫,趴在上面小憩。快要入睡之际,突然感到脸上温度骤降,犹如一片乌云投来阴翳。 她迷迷糊糊睁眼,就这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和裴弋对上视线。 “司施?” 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对方却准确倾吐出她的姓名。 是完全意外的会面,司施怔住,一时忘了动作和语言。 裴弋微微俯身,他背对着太阳,和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司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周身一圈镀了金边的光晕,意识还未彻底清明的时候,乍一看简直以为这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辉。 以至于后来她每每想起裴弋,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都是他携光而来的场景。 而现在—— 她和裴弋的位置发生调转。她站在台阶上,俯视着背对她的,看动作应该是正在接打电话的裴弋。 没有阳光的加冕,他还是那样熠熠生辉,锋芒丝毫不减当年,甚至较昨日更甚。 衬衫袖口翻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他的手腕上佩戴了一款机械腕表,表带在水晶壁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冷金属的光泽。 此情此景,司施看着裴弋的背影,脑海里没由来浮现出钟媛说过的完美男人理论: “当你看到一个男人,对方身材高大,帅气多金,智商情商双双在线,简直是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理想型。明明哪里都好,却总感觉他距离完美还缺一点东西,你说是什么?” 钟媛的语气煞有介事,配合着眉飞色舞,司施觉得好笑,顺着她问,是什么。 “当然是缺一个相称的女伴啦,这种条件的男人,孤身一人难免显得冷冰冰,不近人情。只有当他身边出现另一半时,才能塑造和体现出这个人刚柔并济的一面。落在旁人眼里,事业有成爱情美满,这才是一个真正完美的男人会有的样子,远比单身时更可靠更有魅力。” 她手肘戳戳司施胳膊,“你别不信,你看那些名流酒会上,是不是都是男女相伴出席?两个人互惠共赢,为彼此锦上添花,应酬交际都更有说服力,就是这个道理。” 司施哑然失笑,不知道这番言论是在肯定女人,还是抬举男人。先不论“完美”本就是个伪命题,现实中纵使一对男女外表看起来再怎么登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都是感情世界里老生常谈的问题。 第5章 是以,“完美”的高帽戴得太轻易,翻车恐怕是迟早的事。 “我说的是一种感觉,不是道德。”钟媛说,“类似一种形象包装,哪怕是徒有其表,这种形象也符合绝大多数人心里对‘完美男人’的想象。” 所谓“完美男人”,司施也就是顺耳一听,没怎么往心里去,眼下忽然想起这套理论,像某种冥冥之中的提醒。 于是她眯了眯眼,这才发现,裴弋的左手无名指上多出了一枚戒指。 戒圈闪烁,银箔般的光束像愈演愈烈的花火,将她的眼球烧灼。 003.不速之客 注视着裴弋无名指上的亮点,司施无端笑了一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和裴弋之间的故事早已落下帷幕,即使重逢也都有了各自的业障因果。 以这枚戒指为切割点,司施将一切看得分明,她转过身去,想往回走,等到裴弋离开后再下楼。 刚要抬腿,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呼唤—— “司施?”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司施倏然回首,条件反射地看向门口。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 通常情况下,和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裴弋不会长时间接打电话。 但今天是个例外。不经意瞥见来电提醒,母亲率先作出反应:“你接吧,万一有急事要处理。” 裴弋颔首向桌上其他人示意:“你们先吃。”随即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通话流程还是老样子。 第无数次,对方不厌其烦地细数着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宛如某种鬼打墙的呓语。夹杂着对当今国际形势、社会体制、经济走向、民生决策的褒贬和预测。再由此发散和引申出他万金油一般狡猾的人生体悟。 往往以此开头:“你还太年轻,看不出这些门道,想当年我......” 再以此收尾:“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别不当一回事。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能交代的我都先交代给你......” 内容千篇一律,他却总是说不腻。仿佛每多说一遍,他如今枯槁的样貌就会焕发出新一轮生机。 等这些流程都走完,最后的最后,他开始神经质地重复对自己身体状况日益衰竭的担忧。每到这种时候,他的语气就会骤然虚弱下去——裴弋看过他每一期的检查报告,结果稳中向好,显然与他所言有不小的出入。 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他的亲生父亲,裴弋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听他说下去。 父亲的嗓音黏稠而粗糙,像被胶水封作一团的沙砾,空气也在他的喋喋不休下变得拥挤。裴弋抬手松了松领口,仍觉得闷,就朝前走到门外的庭院里,以便呼吸更多新鲜氧气。 等到通话结束,耳根好不容易清静一会儿,前厅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 大脑自动分辨和处理传入耳道的声线,他闭眼揉了揉眉心,不大真切地听了几秒,霍然睁开眼,稍作停顿。确定不是太累出现的幻觉后,他抬腿,径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是,你听我解释。” 毕业后分别多年,章浪不知道为什么刚见面司施就对他表现得如此抗拒。本就紧张的心情更加不知所措,额头和手心都渗出丝丝细汗,蹭在红绿色格纹衬衫和牛仔裤上,印出模糊的掌痕。 “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有些话当面跟你说比较合适,也想顺道约你看电影而已。” 他拿出十二分诚恳的意态,可惜打动不了司施。 怎么会这么巧,前脚刚拒绝对方的邀约,后脚就在同一家不算热门的餐厅相遇。方才三言两语的交谈里,也表明了这一趟并非偶遇,而是他的刻意为之。 司施上下打量着章浪,眼里满是提防:“所以你怎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是钟媛在班群里发了消息。”章浪语速飞快,生怕下一秒就失去解释的机会,手上也迅速翻出聊天记录,“你看,今天班长在群里发了毕业十周年聚餐的通知,很多潜水的人都被炸出来了。确定过时间和地点后,大家又在群里聊了聊近况,我就是看了钟媛发的消息才知道你们在这里吃饭的。” 这番话说得还算有条理,叙述里甚至出现了她极为信任的关键人物——钟媛,司施狐疑地接过手机,快速浏览了一遍聊天记录。 如他所言,在班长痛骂客户和诉苦自己今晚又要加班之后,钟媛的确在群里发了一张食物的照片和一个餐厅定位,这还不够,又拉仇恨地说了一句: 【我和司施正在吃大餐,别太羡慕。】 司施:“......” 搞了半天,还真是被队友给卖了。 “我看到消息就赶过来了。”说到这里,章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局促地搓了搓裤腿缝,“这不,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还是出门这一身。程序员平时没有着装要求,我糙惯了也没怎么打扮,你别介意。下次我见你一定换个体面的行头。” 司施眼眉微皱,怎么就有下次了?这人打算自说自话到什么时候。 “我和我的朋友在吃饭,你不觉得你这样突然闯过来很冒昧吗?”司施说,“你甚至都不先在微信上问一声我方不方便和你见面。” 话毕,想想他在微信上的说话风格,在没有达成任何约定的情况下就赶来线下围堵她,的确也符合此人完全自我的做派。 司施不喜欢这种缺乏边界感的行为,章浪在她越发抵触的眼神中嗫嚅道:“我没有你的微信,之前通过班群在qq上给你发送了好友申请,你也没回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场加一下微信?” 第6章 司施哑然,着实没想到他能睁眼说瞎话到这种地步。 她就站在他对面,打开手机就能验证真假的东西,章浪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扯谎,该说不说他心理素质还挺强。 她无心和他多作纠缠:“不好意思,你今天的举动,还有之前的言论已经让我感觉到不适,我想我们没必要继续联系。” “之前的言论?”章浪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你是说,以前高中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 “......” 没加微信的人设还真是贯穿到底,司施怀疑就算现在把聊天记录甩到他面前,章浪也会义正言辞地声称自己被盗号了,不是本人。 “别演了,就是你在微信上说的那些话。” “微信上说的话?什么话?”章浪急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连你微信都没有,能发表什么言论?” 他情绪一激动,常年熬夜的眼睛瞪大后,纵横交错的红血丝格外骇人。他边说边企图靠近司施,很冤枉似的挥舞着手臂,任谁看了都会联想到他这是谎言被人戳穿,恼羞成怒之下想手动捂嘴的征兆。 无奈没有工作人员在场,司施心里分析着以他看似强壮实则虚胖的体型,自己和他正面硬刚的可能,余光不忘搜索四周逃脱的路径。 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她振声:“你有什么话就站那儿说,我能听到。” 章浪身形微滞,没过两秒,又接着往前:“我这不是看你着急走么,老同学聊个天隔着八丈远,未免太生分。司施,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 随着他的紧逼,司施一步步往后退,一不留神左脚拌右脚,猝不及防撞上身后来人的胸膛。 一声闷响。 一只指节明晰的手掌揽过她的肩膀。 司施惊吓之余心中一动,有人来了! 抬起头,看清对方面容的一刻,期冀的表情霎时冰封。 怎么会是裴弋。 ——所以不是她的幻觉,刚才打电话那人真是他? 先前章浪在楼下招呼她的时候,电光火石间,她迅速分辨出这不是裴弋的声音。但回头时还是下意识先看了一眼门口。然而那里除了漆色门庭,什么都没有。 一个转身的功夫,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后反差险些叫她怀疑自己是发了癔症。 直到裴弋再次出现,他的掌心像卧着一块燃烧的干冰,借着几乎要把自己烫伤的温度,司施才得以确认他的真实。 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表情更是谈不上任何变化,仿佛他手握着的不是她的肩膀,而是一只随手取放、用完就扔的塑料口袋。 十年后和裴弋初次照面,居然是如此混乱的情形,司施表面镇定,心里已然像一只塑料口袋那样泄了气。 “裴弋?”章浪的惊讶不比司施少,声音也渐次弱了下去,“......你也在这里。” 裴弋对章浪没什么印象,他像看空气一样看着章浪:“你想做什么。” “我......” 章浪的目光以秒为单位在司施和裴弋间徘徊,瞧见他们自发站在同一阵线,再联想到两人十年前的关系,他原本还有些发憷,有种被心仪对象的男友现场抓包的心虚。 可他犹记得裴弋高中毕业就远渡重洋去了美国念书,司施留在国内考上首都一所顶尖学府,两人分开的事早已板上钉钉。 这两人学生时代存在感都不低,同时毫不避讳众人目光,天天在一起。时至今日若是复合了,必不可能瞒得这么严实,班里没一个人听说。 换句话说,都复合了还能忍住不晒,藏着掖着做贼似的谈恋爱,想必双方也都没什么长远发展的打算,不过一时的将就和消遣。 本就松动的墙角,他撬一撬又有何妨? 心理建设完毕,章浪觉得天晴了雨停了自己又行了,他挺直了腰杆,说: “是这样的,我和司施之间有点私事要处理,我想单独和她聊聊。” 听此,裴弋终于把脸转向司施:“是他说的这样吗。” 司施和他面面相觑,十年过去,褪去曾经的少年意气,他的五官已经出落得可以用深刻隽永来形容,静定的眉目间透露出礼节性的客气和疏离。 好像在告诉她,深入骨髓的风度和教养使得他愿意为任何一名身陷囫囵的女性伸出援手,与此同时,良好的分寸感也让他在人际往来中懂得点到即止。 例如司施要是真的回答“是这样没错”,他也会当机立断地撒开手,一走了之。 004.环环相扣 “不是。”司施说,“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是他单方面骚扰我。” 说罢意识到这番话像在自证清白,细品还有找人告状撑腰的嫌疑。 想到接收讯息的人是裴弋,她浑身不舒坦,转而面对章浪:“你走吧,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章浪顾忌着裴弋在场:“至少让我把话说完。” 司施无可奈何:“那你现在就说吧。” 章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咽了咽喉咙,对裴弋示意:“麻烦你回避一下。” 闻言,裴弋抬起了原本搭在司施肩上的手臂,掌心对着章浪的方向,做出一个类似打招呼的手势。 他像一个毫不掩饰偏心的赛事裁判,随意地对章浪判罚:“不好意思,你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 章浪:“......” 第7章 章浪:“哈喽,阿sir,我很冷静,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法制社会好吗?只是说说话而已,我不会对她怎么样。”说完还不忘对司施表忠心,“你相信我。” 司施顿感无言,心念我拿什么相信你?拿你的迷之自信,还是我的身家性命? 说她是被害妄想发作也好,谁让当今世道各种社会新闻层出不穷,跟抽盲盒似的,每天随机抽取一名倒霉蛋天降横祸。 没人想成为好运的反面教材,但也没人能保证她今天不是那个遭殃的现场观众。 司施斟酌着该怎么说才能让章浪死心,章浪这边看她始终无动于衷,裴弋又跟一尊大佛似的寸步不离地站在她身后,心知今晚要把他们分开多半不可能。 大老远从城西跑到城东,他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干脆心一横,腹中排练已久的草稿脱口而出: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邀请你和我一起约会。听闻你还是单身,司施, 我喜欢你,请让我追求你!” 话毕,现场陷入空城般的死寂。 裴弋的手掌落回司施的肩头,朝她的方向微微倾身。 视线交错之时,司施心头一颤,裴弋的目光平静坦然,找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每一次簇新的对视都像是在宣告,他已经彻底将她忘记。 “走吗。”裴弋说,“带你离开这里。” 司施脑子一卡壳,只记得钟媛还在楼上没下来:“我等朋友。” 听起来是一个婉拒的理由,裴弋不置可否,收起多余的问询。他也没有先行离开,还是那张淡漠的脸,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章浪还在等她发话,司施静了静,定下心神:“对不起,我不喜欢你,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章浪抓重点的能力堪称清奇,见她没有反驳单身的说法,又想到钟媛在群里发言时压根没提到裴弋。 前后一合计,心里已经猜到这两人才是真正的萍水偶遇。 郎无情妾无意,裴弋是压根不存在的假想敌,自己还有什么好犹豫?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他锲而不舍,“司施,其实我高中就喜欢你了,过去这么久还是没能彻底放下,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所以我想为自己争取一回,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好好表现,用行动证明我的感情和决心。” 司施早已对糖衣炮弹免疫:“这么多年,你早干嘛去了。”见他眼睛一亮,连忙补充,“当然,我不是说你早点告白我就会答应的意思。只是,你口口声声说高中就喜欢我,可中间的十年你都没来找过我,可见你也没你说的那么深情。” 话刚说完,章浪还没表态,握住她肩头的力道一紧,司施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对上裴弋晦暗不明的一瞥。 他没说话,司施云里雾里,什么意思,这是拿她当扶手了? 斜睨一眼裴弋笔直修长的双腿,看着挺健康的,没瘸没崴,难道原地站定也能脚底打滑? 章浪清了清嗓子,见司施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才接着说:“确实,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就没有再联系过你,但那是因为,”他飞速组织语言,“因为我这些年都在努力读书,工作,赚钱。我不停充实自己,一刻也不敢休息,只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变得更衬你,我花了十年才变成现在的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像烛火般飘摇,不知是出于闪躲还是羞赧,“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是真心喜欢你。” 司施抽了抽嘴角:“别,别把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读书工作赚钱,这本来就是你必经的人生轨迹。别说得像你付出的这些辛苦和努力都是为了我似的,我承受不起。” 看这反应,章浪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谁能料到以往哄其他女生的话术到了司施这里统统都不奏效,他一着急,反而说多错多。 只能亡羊补牢:“是,你说得对,我也不是往你身上推卸责任的意思。我就是想说明我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你,也在努力上进。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不管是物质还是感情,我都不会对你吝啬小气。” 司施:“不用了谢谢,我自给自足。” 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章浪也逐渐生出无计可施的窘迫。 革命尚未成功,他不好对司施发难,只能转移目标,迂回试探: “裴弋,既然你和司施什么关系都没有,那像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不合适吧?你先把手放下来。” 他不提还好,一提司施就感觉自己肩膀像被蚂蚁啃咬过一番,遍布微小而细密的痛痒。但当着章浪的面,她不可能把裴弋的手拿开,只能抿唇忍耐。 裴弋不为所动,悠然地掀起眼皮:“恕我直言,这好像不关你的事。” 他笑了笑,恰到好处的弧度让他看起来很有礼貌,“管好你自己。” 章浪一哽,反唇相讥:“那我和司施之间的事也与你无关,你凭什么插手,无论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司施:“你再说一遍试试。” 章浪:“......” 连吃两盏闭门羹,章浪仍不死心:“司施,你先不要急着拒绝我,我们可以先接触着看看,说不定你对我会有所改观呢。” 司施懒得再跟他周旋,一不做二不休:“你别这样,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说再多都没用,我最反感的就是死缠烂打的男人。” 第8章 事态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迅速滑坡,章浪还想继续补救,突然被一道女声打断: “裴弋!” 一个看模样和他们年龄相仿,面容姣好的女生边用手护着刘海,边步履不停小跑过来,玲珑的裙摆和羊皮小靴掠过不起眼的章浪,精准定位在裴弋和司施面前。 她微微气喘,似乎有要紧的事。找到裴弋后却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像被橱窗里琳琅的玩偶吸引那样,目光牢牢锁定伫立在一旁的司施。 司施不是第一次遭遇如此直白的注视。倘若对方眼里藏着揶揄,或某种审判和轻视,她还能毫不客气地与之对峙,用凌厉的眼神逼得对方瑟缩躲闪。 但身前女生眼里虽然有毫不掩饰的好奇,却不含一丝恶意。为了打破你看我我看你的僵局,司施只能冲她笑了一下,对方一愣,回之以更大笑容。 和司施无声互动过后,她像终于想起正事,拽了拽裴弋的袖口。 “你接个电话怎么这么久,爸妈都还在里面等你。” 这句话像一个引信,引得司施脑子里所有信息轰的一声炸开。 时间人物地点,所有信息串联起来,无疑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肩膀上的重量突然难以负荷,她赶紧撇下裴弋的胳膊,为充分避嫌又往旁边挪了几步。 与此同时,她认为自己还有义务解释一句:“不好意思,裴弋是因为帮我才......” 臂弯落空,裴弋被她的动作牵引着低头,恰好能看到司施玻璃珠般透亮的瞳孔,和蝉翼般薄而透明的肌肤,在灯光下流动着晶润的光泽。 听她的开场白,明显是误会了什么。 他刚要开口,章浪暗中观察许久,自认为已充分掌握现状,眼下更是迫不及待跳出来,想借此机会在司施面前大展雄风。 “不是吧裴弋,搞半天你都结婚了,还跟没事人一样跟哥们儿搁这话聊斋呢。当着老婆的面都能跟前女友勾肩搭背,可真行,背地里恐怕还有不少腌臜事儿没抖出来吧?” 他阴阳怪气地模仿裴弋,“还说什么‘这好像不关你的事,管好你自己’。别逗,这句话也送给你,管好你自己,少插手别人的事。也别装得多清高正义,有的东西骗骗哥们儿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 数落完裴弋的罪行,章浪朝司施伸出手:“司施,这人怎么样你现在也看到了。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你过来,到我这边来。” 司施:“......” 她往后退了一步。 章浪:“?” 看来她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章浪叹了口气,决定主动出击。 谁料脚背刚换了个朝向,裴弋就再度展臂将司施纳入怀中。一旁的女孩也很嫌弃章浪似的,自觉抓住裴弋的胳膊,缩到他的身后。 局面僵持不下之时,另一名陌生男子穿过长廊,阔步行至前厅,看了一眼章浪。 他向裴弋和司施点头致意后,环过女孩的肩膀:“小棠。” 出场人物一个接一个环环相扣,章浪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住了,食指停留在空中微微颤抖。 他真心实意地感叹:“贵圈真乱。” 005.终身幸福的高度 这场闹剧最后以姗姗来迟的安保将章浪带离现场为收尾。 章浪自知理亏,大老远一看到安保就缩手畏脚怂成鹌鹑。被强制带走的途中,却又频频回首张望,试图和司施进行艰难但拉扯的眼神交流。 从头到尾,他的所谓示好都以最低成本进行。比起获得司施青睐,更像是一场表演欲爆棚的自我感动。 看着他浑身上下只有脑袋还在假装叛逆的背影,司施搓了搓手臂,心底一阵恶寒。 一旁的经理连声道歉,表示让无关人士随意进出店内是自己的失职,绝无下次,并提出为两桌客人提供半价折扣的补偿方案。 裴弋无动于衷地听完,看向司施。 经理察言观色有一套,立马上道地对司施展开攻势:“不好意思这位女士,这样的解决方案您看可以接受吗?如果您对我们的服务还有其他要求和不满,都可以提出来。只要是在合理范围内,我们都会尽量满足客人的需求。” 裴弋看起来不打算对此事发表意见,决定权被全权交到司施手里。 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按你说的办吧。” 虽然没人会想在周五和朋友开开心心聚会的时候遇上这档子事,但好在是虚惊一场,没真出什么岔子。 想到这里,司施硬着头皮,面对裴弋:“刚才谢谢你。” 裴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像蜻蜓驻足水面,直到司施的眼睫泛起涟漪,才点了点头:“不客气。” 等两人客套完毕,姚以棠立即凑到司施面前,自来熟地挽住她手臂,说起话也主打一个快人快语:“美女,你是我哥的女朋友吗?” 司施一哽,差点被阻在咽喉的气流呛得咳嗽,她快速瞟了一眼裴弋。 裴弋:“姚以棠,我继父的女儿。” 司施:“?” 谁问你这个了? 等等,继父的女儿? 司施总算反应过来,难怪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裴弋还有个妹妹,原来是双方家长重新组建了家庭。 救命,她刚才还以为姚以棠是裴弋的伴侣。好在她不像章浪一样口无遮掩,不然把兄妹二人杜撰成夫妻,想想就觉得失礼。 第9章 姚以棠对她的心理活动毫不知情,她松开司施,转而挽过在场另一位男士,倚靠着他的臂膀笑意盈盈:“这是我男朋友周呈。” “你好,我是周呈,周末的周,呈现的呈。” 周呈留着寸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不笑的时候有点严肃,一笑起来,眉目间的威压就自动退散,露出和善憨厚的真面目。 他和姚以棠站在一起时,肤色对比鲜明且般配,如光影相随。 司施也回以浅笑,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司施姐。” 姚以棠从善如流,“所以你是我哥的女朋友吗?” 司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不是。” 她又看了一眼裴弋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素戒。 听姚以棠的意思,裴弋应该还是单身。 那他戴戒指干嘛,炫富啊? 姚以棠丝毫没有当事人还在场的自觉,继续追问:“那是前女友?” “......也不是。” 话音刚落,司施就听见一声极其轻微,在场几乎只有她一人察觉的哂笑。 她扭头,被壁灯的光亮一晃眼,裴弋的神色模糊得像雾,难以辨清。 姚以棠诧异地“啊”了一声,表情有些困惑,她指了指章浪消失的方向:“那刚才那个人说你是......” 司施:“他胡说八道的,不用理他。” “好吧,”姚以棠接受了这个说法,章浪看起来确实不大正常,“那你和我哥是怎么......” “走了。”裴弋抬手看了一眼时间,突然发话,“该回去了,别让长辈久等。” “......难道不是你在外面耽搁的时间最久吗,”姚以棠小声吐槽,末了还是不敢公开忤逆兄长,和周呈一道对司施挥了挥手,“那我们先回去了,司施姐再见。” “再见。” 司施同二人挥手作别,顿了顿,还是又跟裴弋道了一遍谢,同时拉开距离:“今天麻烦你了,裴弋。” 裴弋还是那副冷淡又慷慨的样子:“举手之劳。” 就在她以为这就是两人最后的对话时,离开之前,裴弋又看了她一眼,沉沉眸色中夹杂着轻浅的审视。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声音低柔,吐字却如击玉般肃冷:“再会,司施。” 钟媛哼着歌下楼,刚一抬眼,裴弋的侧脸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我去——” 钟媛瞳孔瞬间放大,愣了两秒,速度蹭到司施跟前,压低了嗓音仍难掩惊讶,“刚刚那是裴弋?” “是。”司施镇定回复,“你怎么这么半天才下来,知道的是你在补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洗手间搞生化实验。” “......我来之前喝了冰,刚刚突然肚子痛,所以就多耽搁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嘛。”钟媛眨眼卖乖,知道司施不跟她计较,扭脸就问,“所以你和裴弋是怎么碰见的?” “他也在这里吃饭?你们说话了吗?他旁边那个女生是谁,另外一个男的又是怎么回事?你们留联系方式了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钟媛一个人就制造出长枪短炮包围圈的效果。 司施已经跟门神似的在这儿杵了好一阵,这会儿不想继续站岗,就拉着钟媛往外走。 “路上说。” 回家的途中,司施在钟媛的强烈要求下,复述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以后可得长个心眼。”司施提醒她,“今天暂且不论,有惊无险,但以后可不能随便透露定位信息了。” 钟媛同时被章浪和自己蠢到:“确实,还好今天没出什么状况,我再也不这样了,对不起。” “没事,我也不是怪你的意思。只是吸取经验教训,真要追究,今天的罪魁祸首还是章浪。” 说起章浪钟媛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男的也太神经,哪有这种线上约人不成,就来线下发疯的。说严重点这和变态追踪狂有什么区别?要不是有裴弋在......” 提及裴弋,钟媛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边说边观察司施的脸色:“说起来还挺巧的,霁城这么大,那家餐厅算是很小众的选择,你跟裴弋这都能碰上,你看你们......” “没可能。”司施对她的小心思一目了然,“想什么呢你,我们今天碰见纯属偶然,往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不会再有交集。” “话别说这么死嘛。今天之前你肯定也没想到还会和他见面,缘分总是这样不期而遇的。” “什么样的缘分才会十年见一次面,还没我跟同事客户见面的机会多。” “这话说得,”钟媛恨铁不成钢,“你跟同事,还有客户见面那是讨生活,跟裴弋在一起那是过日子。二者能相提并论吗。” “......这位女士,需要我提醒你吗,我跟裴弋只见了一面,而且不出意外是没有下文的一面。你这是什么八百倍速的展开,也太不着调了。” 钟媛:“就凭我女人的直觉,你信不信,你们俩肯定还会再见。” 不论她怎么说,司施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自嗨没意思,为了充分调动司施的积极性,钟媛摇摇她的肩膀:“敢不敢和我打赌,就赌你们之后还会不会再见面。” “都没个时间期限?”司施说,“你怎么不说我死了裴弋来参加葬礼也算见面。” “呸呸呸。”钟媛掐她胳膊,“瞎说些什么。” 被司施一激,钟媛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冲动之下脱口而出:“那你来定一个截止日期。” 第10章 司施看着钟媛,她一脸认真,仿佛在这一刻,她的毕生所求已经从漫画大触转变为占卜算卦还兼职说媒的职业神婆。 司施理解不了钟媛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把她和裴弋凑一块儿。 明明当初念书的时候,钟媛还对她和裴弋的关系存续问题持观望——准确来说是不看好的态度。 谁曾想十年过去突然就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甚至还较真地非要打赌。 司施好言相劝:“戒赌吧,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赌狗赌到最后一无所有。” “那是舔狗,”钟媛不赞同地摇头,她伸出食指粲然一笑,“我这叫富贵险中求。” 仍她百般怂恿,司施始终不为所动。 “你不对劲。”司施盯着她的眼睛,“你怎么突然这么操心我和裴弋的事。” 钟媛一愣,嘴唇徒劳地动了两下才出声:“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事关你的终身幸福,我能不操心吗。” 司施:“......你说话风格这么激进,该去竞选美国总统的。错过你,政坛就这么少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不过一面之缘而已,这都能上升到终身幸福的高度,不服不行。 司施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出租后座的椅背上。连着加班数日,紧绷的神经松懈后,困倦也跟着来袭。 “不说了,我先眯一会儿。” 钟媛见好就收,她摸出手机:“行,你先睡,等到了叫你。” 夜色越来越沉,出租车窗外呼啸穿行的风声,让人想起火焰在风力的作用下,涨势冲天或彻底熄灭的场景。 钟媛转头看了一眼身旁正闭目养神的司施。 想起的不止这些。 年少时难以启齿的自尊心,深埋在心对好友的歉意,和熔岩般滚烫而危险的少女心事。 那些曾经使她夜不能寐的一切,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又死灰复燃。 006.最重要的两个命题 回到司施租住的小区以后,钟媛摩拳擦掌打开电视,拉着司施投屏观看一档最近网络上热门的恋爱综艺。 司施想先去洗漱:“我看真人秀容易代入,小时候看那种调解类栏目,差点没把我给气死。” 钟媛奋力挽留:“这个不会气死你的,你就当成角色扮演或者动画片,可好看了,相信我。” 她信誓旦旦再三保证,双手合十就差跪求,司施只好舍命陪君子。 这一陪就陪到午夜凌晨。 “你什么时候洗澡?”司施问。 “我把剩下这点看完。”钟媛头也不回,“你先去吧。” 见她看得如痴如醉,恨不得一头扎进节目录制现场,司施不免好笑,也识趣地不再打扰,转身回房拿上睡衣去洗漱。 等电子宵夜摄入完毕,钟媛心满意足地关上电视,摸摸肚皮,大脑细胞高强度活跃后,生理供能严重不足。 简而言之,就是又饿了。 她敲敲浴室的门,冲里面喊话:“司施,我要点外卖当宵夜,你想吃什么?” 浴室里的水声小了一点,司施的声音从门后隐隐约约地传来:“我都行,你看着点吧。” 既然如此,钟媛打开外卖软件,哼着歌挑挑选选,最后点了一份夏威夷风味披萨和一盒焦糖蛋挞,外加两杯桃胶奶茶。 然后就瘫进沙发,捧着手机浏览各个社交媒体,安心等待外卖送上门。 没过多久,司施擦拭着头发走出浴室,换钟媛洗漱,进去之前不忘提醒司施“留意外卖”。 司施给她和自己的手机都充上电:“知道了,放心吧,少了谁都不会少你一口吃的。” 等钟媛从浴室里出来,餐桌上的外卖已经摆放就位,就等她临幸。 配送速度还挺快,钟媛拿起手机想拍个照片发朋友圈,正好看见外卖软件显示有新消息提醒。 以她多年来点外卖的经验,多半是骑手或商家求好评。 随手点开,果然,两条来自骑手的信息赫然眼前: 【拉黑我吧,我以后不会再送你们小区的订单了。】 【我真谢谢你,送你一单够我折寿好几年。】 没有任何前景提要的两句话,和她设想的内容大相径庭。 钟媛一头雾水:“你刚刚和外卖员吵架了?” 司施同样茫然:“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钟媛把信息拿给她看:“那这外卖员是怎么回事?说话语气这么冲,你们小区怎么就不能送了?” 司施皱着眉头读完讯息,表示自己也很纳闷。明明刚才交接外卖的时候,双方都挺客气礼貌,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搬进这个小区半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不是人的问题,那是因为什么? 她现在居住的小区,虽然不是什么高档楼盘,房龄也不小。但胜在离公司近,每天上班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达办公大楼。 小区前身是单位集装房,内部规划得还算合理,路网清晰。几年前经过全体业主表决,物业还在每栋楼外加装了一部电梯,不存在需要通过人力爬楼而耽搁时间的情况。 平时不想自己动手做饭的时候,她也会节省力气,选择在外卖平台下单,从未听过骑手抱怨订单的不合理。 软件显示骑手从接单到送达不到半小时,说明路程远近也在正常范围内。 里里外外分析一通,实在想不明白骑手的怨气从何而来。 第11章 钟媛:“是不是你们小区保安为难他了?我看网上有报道过这类冲突,保安不让外卖员进小区,严重的还会动手,挺吓人的。” “不清楚,之前没有这种规定。”司施拿起手机翻看业主群,确认没有漏掉任何信息后,“群里也没发布相关的新规。” “那就真不知道为啥了,可能是他工作不顺心,随便找了个人撒气吧。”钟媛努努嘴,“怎么点个外卖也能遇到这种事。” “我明天去问问物业和保安,看看是什么情况。”司施说,“先吃东西吧,你心心念念的披萨凉了就不好吃了。” 有道理。 美食当前,钟媛暂且抛弃不愉快的插曲,专注解决口腹之欲。 等吃饱喝足,时间不早,准备睡觉。 躺上床,钟媛背对着司施,确认她的呼吸节奏趋于平缓后,缓缓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登上qq,找到熟悉的头像发送了一条信息。 钟媛:【在吗?】 过了五分钟。 张成皓:【什么事?】 张成皓:【我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五个月大了。】 张成皓:【工资全部上交家庭财政,归我老婆管,现在手头比裤头还紧。】 钟媛:【......】 钟媛:【大哥,我对你没兴趣,也不是想找你借钱。你这么敏感,只会让我觉得你过得很惨。】 钟媛:【我就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张成皓:【没爱过。】 钟媛:【滚。】 钟媛对着手机翻了个白眼,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她忍。 钟媛:【你以前不是跟裴弋一个班的吗,有没有他现在的联系方式?电话号码电子邮箱之类的,只要能联系上他,什么都行。】 张成皓:【裴弋?你要他联系方式做什么。】 张成皓:【难道你还打算撬你姐妹墙角?】 张成皓;【曾经的。】 钟媛:【别逼我扇你。】 钟媛:【能不能帮忙一句话,别浪费我时间。】 张成皓:【找人帮忙,态度还挺拽。】 张成皓:【等着。】 过了一会儿,钟媛都快睡着了,张成皓发来信息:【翻到一个以前我们做小组课题的时候,他留的电子邮箱。】 张成皓:【但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确定他还用不用,你先试试看吧。】 钟媛:【行。】 钟媛:【你可以走了。】 张成皓:【啧,用完就丢?】 钟媛:【那不然?难道我还要表演一个回收前男友,让你老婆知道了不合适吧。】 张成皓:【哎呀,你怎么知道我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说了,我得抓紧时间睡了,明天还要起早跟我老婆回趟丈母娘家。】 说完就一秒灰头像下线。 钟媛:【......】 不管怎么说,张成皓狗了这么多年总算当了回人。 借着窗前的明月清辉,钟媛偷偷输入裴弋的邮箱地址,敲下正文内容: 【哈喽裴弋,好久不见,我是钟媛。 先别急着关闭页面,我知道你多半不想看到我的消息,但我找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问问你,需要司施的联系方式吗?这里无偿提供。】 * 裴弋走进病房的时候,首先迎接他的是消毒水的气味,接着才是父亲严肃和宽宏两种神色并存的面孔。 他总这样,似乎是想在裴弋面前整理出一个恩威并施的形象。 “坐吧,最近不忙?我看你今天来得比以往都早。” 话说到一半,父亲想起来:“哦对,我看小何拿给我的邀请函和宴客名单,你今晚在文华东方有个科技出海的沙龙?正好老贾他女儿也要出席,你记得去打个招呼。人家刚从新加坡回来,互联网出身,你们年龄相仿,又算半个同行,能聊到一块儿去。” 他萦绕着病气的脸庞透露出意味深长,“你年纪也老大不小,是时候考虑个人问题了。” 说起裴父,他前半生一直是个摒弃人情味的角色,对待妻儿比起亲人更像是同一班车顺路的乘客,到站就下车。直到年逾半百遭受重病打击,才在最脆弱的时候慢慢进化出血肉。 而他进化的过程原始而典型,即线上滔滔不绝讲述他的生意经,线下见到裴弋隔三岔五就要催他找对象——成家和立业,这是他所认为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命题,也最能体现父亲对儿子的关心。 裴弋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我自己会看着办,不劳您费心。” “每次都是这一句。”父亲说,“那你倒是先带个女孩子回来,好证明我是在多此一举。” 裴弋见识过他催婚的话术,懒得再应,伸手从桌上的果篮里挑了个苹果,不疾不徐开始削皮。 裴父继续:“之前给你牵线过那么多次,你一直推脱说工作忙没时间,我就不明白了,只需要跟人家见个面吃个饭,用得了你多少时间?我看你读书那会儿谈恋爱也没这么多借口。” 像想起什么,他忽觉好笑,随口道,“你总不至于告诉我,单身到现在,是还忘不掉高中时候那个小女朋友?” 没有回应。 裴弋手上动作没停,一气呵成削完果皮,自己不吃,也没有递给病号的意思。苹果被他放置在层层叠叠的果皮堆上,宛如一颗被毒蛇环绕的宝石。 父亲的眼珠久经沙场后变得浑浊而敏锐,轻易捕捉到了空气中的不同。 第12章 穿堂而过的寂静中,他神色浮现出几分怪异:“......还真是?” 裴弋抽出一张纸巾,有条不紊擦拭指尖稍显黏腻的汁水,完成这一步骤后,他抬眸,对上父亲的眼睛。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申明一下,我可没空管你那些小孩子过家家的儿女情长,只是碰巧在路上看见了而已。” 父亲说着勾起嘴角,他一边回忆,一边为自己的眼力沾沾自喜,“说起来,那还是我头一回见你露出那种表情。你不知道,当时我心情还挺微妙,好像你一下子就跟从前变得不一样了,像你在别人家长到十几岁,我又重新认识你一回。” “结果就那么一次,后面再没听到你交女朋友的消息。我看你就是谈得太少了,感情这方面先不说别人,光跟你爹我比,就经验单薄得够呛。” 裴弋沉默听完,随后开口,无差别气死所有人:“我想,以您经营婚姻的蹩脚程度来看,感情这方面跟您比,只会害了我自己。” 007.狭路相逢 裴弋高三那年,父母之间的冲突表现形式由冷暴力转变为激烈口角,但凡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就争吵不断,动辄摔盆砸锅,几乎一刻都不得安宁。 裴弋每日忙于填充藤校申请的履历和文书打磨,回到家还要面对一片狼藉的客厅和高分贝争吵,情绪稳定如他,也不可避免地心生烦躁。 忍耐度到达顶点之时,甚至主动提议两人实在过不下去,不如痛快点离婚对双方都好。 不知他的话究竟起了几分作用。 但总之,在裴弋飞往美国深造的第一学年,父母终于办理了离婚手续,从此各自开启新的人生。 大约一年前,裴父的体检报告显示,他已身患某种凶险的疾病。 身体如高楼般倾塌后,他仿佛一夜之间顿悟了亲情的重要性,主动给裴弋拨去电话,第一句就是:“儿子,我对不起你和你妈。” 紧接着第二句,“爸爸病了,我把病历传真给你,你什么时候忙完,记得回来看看我。” 最后一句,“不能来也没关系,只是我这把年纪,身体又出了问题,跟你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裴弋自小跟父亲的关系就不甚亲密,即使是在家中那些没有和母亲争吵的时刻,他嘴上挂得最多的也是工作和对下属的训斥。 反过来说,父亲对裴弋这个唯一的儿子算不上疼爱,倒也不苛刻。毕竟裴弋作为他血缘意义上的后代,无论哪方面都是很拿得出手的存在。 他甚至觉得他们父子俩相处挺融洽,因为他们极少交流,也极少产生争执。 除了他跟裴弋母亲吵架时,裴弋会忍无可忍地对他说:“你说够了没有?” 听见父亲难得低下头颅的歉语,裴弋不知道这到底是人在最虚弱时的真情流露,还是只是出于对自己久病卧床无人问津的担忧,抑或是不愿面对自己凄凉晚景而装出来的虚情假意。 如果说心情完全没有波动,那肯定是假话,毕竟血脉渊源摆在那里,但也仅此而已。 探望病患纯粹出于恻隐之心,不代表他会将自己放在受教者的位置, 事业上他靠自己创业获得成功,没有借助任何来自父亲的东风。感情上,他自然也不会借鉴任何来自父亲一本烂账似的经验。 裴父像没听出他话语里的讥讽,自顾自说下去: “我还记得当时你是高三上学期,是不是?普林斯顿的offer是来年春季发放的,这点我肯定没记错。” “那天天气不错,我心血来潮来接你下课。” 他毫不避讳地使用“心血来潮”这个词,好像他跟裴弋父子俩只是角色扮演的关系,“结果撞见你和一个女生在一起,中间隔了一两个人的距离。你的那个女同学,看校服是附中本部,不是国际部的,她埋着头往前走,看起来心情不大好。你呢,就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等到她终于肯停下来回头看你,你就笑了,上去帮她拎包。” 他发出堪称爽朗的笑声,“这种时候你恐怕不愿意被我打扰,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先走了。从那时算起,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吧?你们又联系上了?” 说罢,他停顿片刻,意为观望裴弋的态度。见他始终没有正面回应,父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开始挂不住。 他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掉的事情,便收起玩笑放任的口吻,正色道: “话说在前头,不管你们有没有恢复联络,也不论你们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作为你的父亲,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留恋的很有可能只是过去的泡影。如果当初你们没有分开,就算继续在一起,用不了几年也会腻烦,这是感情世界的恒等定律。人只会追逐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会美化自己没能如愿踏上的路,是失败让这段感情在你心里变得等同于幸福。” 和父亲的喋喋不休相比,裴弋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平静。 “人的确会追逐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神态自若,徐徐说道,“但也正因如此,因为人的局限性,幸福才永无止境。所以我不会认为拥有一段感情,就等同于拥有幸福。” “任何一段关系想要良性发展,都离不开持续经营。你觉得这就是尽头,大概只是因为你比别人先放弃。” 裴父笑了两声:“不错,道理一套一套的。但你这套理论太理想化了,爱情说到底,就是个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往往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它就消失了,就像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的一样,根本不值得花那么多精力去维护。” 第13章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结婚生子。” “有了自己的后代子嗣,爱情只会是你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结婚和离婚对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来说,只是家常便饭。舆论利用得当,还能起到对事业推波助澜的作用。有了钱和权,多的是人来爱你。” 裴弋终于露出不耐的神情:“是吗,像你现在这样吗。” 他难得刻薄至此,就差点名直指父亲如今虚弱且无人真心以待的模样,于他而言并无可任何可取之处。 “行行,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父亲知道跟他的沟通已经进入死胡同,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便顺畅地转移话题,用一种自以为开明的态度说,“什么时候把她带过来给我见见?你实在喜欢,谈谈恋爱我也不会过多干涉。” “只是涉及到婚姻嫁娶,我肯定免不了多嘴两句。”他搬出那句万能公式,“你知道,为人父母的总是考虑得比较多,我都是为了你好,这一点你总要认可。” “当然,今天过来一趟,我获益良多。”裴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比方说,我充分认识到了,让你离她远一点的必要。” 说罢,他不再逗留,简短道别后就转身离开病房。 路过医院的走廊,斑驳树影在地面摇晃,他闭了闭眼,想起昨天和司施的会面。 想起她水绿色的鱼骨裙身,影影绰绰,像一个随时会消失的幻梦,更像是一株眨眼就拓染在视网膜上的绿植。 * 对照着购物清单,确认没有缺漏后,司施推着购物车,排队结完账,提着两口袋战利品往回走。 今天吃过午饭后,钟媛掐着点去上漫画补习班,司施送她下楼,顺路去物业问了一嘴外卖员的情况。 物业的负责人听她说完,一脸了然:“确实是有新规,我们现在规定了外来人员不能骑电动车进入小区。咱们小区的老人和小孩子多,外面的车进来,磕着碰着的扯不清楚先不说,要真出了意外,我们也难向家属交代。” “但是如果骑手把电动车停在小区外边,那他本人就是可以进来的,你这种情况,多半是他不愿意走路,嫌麻烦才这样说。” 原来是这样。 难怪昨天的外卖员怨气那么重,不能骑车进小区,确实会耽误送餐进度。 “我们也知道,这对你们业主来说,可能又会带来另一个层面的麻烦。所以我们没有正式发布通知,打算先施行一段时间,看看效果,过程中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执行方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司施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估摸着至少短期内点外卖都是个麻烦事,还是多屯点速食在家比较方便,就干脆到小区附近的超市来了个大采购。 正值万圣节前后,即便现在天色还早,街道上已经有各式鬼影出没。 司施提着购物袋往小区的方向走,路遇一群身着奇装异服仍难掩稚气的学生,提着南瓜灯,像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列车,搭载着欢声笑语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耐心等到青春的尾气彻底消散后,她眨了眨眼,恍惚间,在人群中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正闷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她很不爽。 原因在于今天放学后,班里有同学恶作剧,递给她一本厚厚的硬壳精装英文原版书,说想问她几个语法句式。 她毫无戒心地接过,边问“哪几句”边随手翻动。 就在封面被打开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几只深褐色的塑料蝙蝠从书本里破壳而出,挥动着翅膀直冲她的面门而来。 司施失声尖叫,书籍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整蛊成功,围观群众哈哈大笑。 原本是借着万圣节的由头,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实施者和围观者也都是跟她熟悉交好的同学。 但很不巧,她今天正值生理期,心情不怎么美丽。经此一役,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她一扭头,就看见裴弋站在教室门口,眉眼带笑,显然也目睹了她的惊慌失措。 裴弋居然笑她。 她气死了,抓起书包就往外冲,裴弋想抓她胳膊都没抓住,三番两次道歉也不管用。 她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前走,走着走着,就消气了。 转过头,看见裴弋还在身后,一见她回头,就露出笑容。 裴弋走到身旁拎过她的书包,接着去附近的奶茶店,给她买了一杯红糖姜茶。 十年,弹指一瞬。 她想得入了神。回忆完过去,又记起昨天钟媛说的那番话。 事实上,就是因为那家餐厅足够小众,做出相同选择的人才会狭路相逢。 一旦脱离这种经过筛选后的环境,霁城这么大,茫茫人海之中,哪里还能打捞起一份奇迹般的偶遇。 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在耳畔响起,司施浑身一震,揉着耳朵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然后,她看见了裴弋。 刚刚还在脑海里编排的人物,转瞬就出现在眼前,简直堪称奇迹。 她愣在原地,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看着裴弋神情严肃,身子探过副驾驶: “上车,有人跟着你。” 008.可疑人物 司施一惊,仓促回头。 在她身后,天空清澄高远,一条宽阔的人行道自脚下向远处延伸,街道两旁是林立的店肆和高楼。人群熙攘,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交织成一张信息量庞杂而难以精准定位的大网。 第14章 视线的尽头,一座铅灰色立交桥见缝插针地伫立在人们的肩膀上空。 她的目光不间断搜索着可疑人物,红绿灯刷新,步调不一的行人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 演变出另一番格局。 鸣笛声再次响起。 司施从中听出催促的含义,后方车辆的车主探出头查看前方路况。 裴弋耐着性子:“先上车,路上和你解释。” 或许是扎根在大脑皮层的记忆延续至今,或许是昨天刚接受了裴弋的帮助。 总之,尽管不会公开承认,但司施对裴弋有种近乎直觉般的信任。 她毫不怀疑裴弋所言的真假,想到跟踪自己的人或许还躲在暗处潜伏凝视,后怕的心情大于尴尬,她顾不得其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等她系好安全带,裴弋踩下油门,黑色的suv重新汇入车流,行驶至前方路口,随即打转方向盘掉头,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这个路线正合中司施下怀,要是对方还在暗中观察,超市到小区这么近的路程,说不定下车的瞬间就暴露了自己的住址,还是绕个远路更安全。 车辆驶出一段距离,裴弋平视前方,像是在专心致志地开车,一直没有说话。 车内很安静,安静到司施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有些吵,吵得她怀疑裴弋是不是也能听到。 司施从上车开始就想问问他具体情况,但沉默的时间一久,这会儿再开口,反倒生出一种赶鸭子上架的心情。 她踌躇片刻,还是问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有人跟着我的?” 听见她的声音,裴弋的脸稍稍往她的方向侧了一点,眼睛还是盯着路况。 “你从超市里出来的时候,我正好开到临南路口。”他停顿了一下,跳过发现她的部分,“一开始人少,那人看起来像跟你同路。到后面你经过广场,人流量大起来之后,他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你身上,人越多反而跟得越紧,显然是怕跟丢。” 司施忍不住跟着他的叙述,把过程在脑海里复现了一遍,由于只能靠想象,所以都是片段式的内容,就像自行观看了一部掉帧严重的古早悬疑短片。 她的右手不自觉拧搅着左手食指。 裴弋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除了小偷扒手一类,对方是谁,你还有其他头绪吗?” 司施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周边的人际关系,摇摇头:“没有。” 听了她的回答,裴弋没说什么。他把车停靠在附近一家商超的地面停车位,当着司施的面抬手操作行车记录仪,很快,屏幕上开始回放监控视频。 司施赶紧凑上去。 这款设备是三百六十度全景模式,录制范围相对普通的行车记录仪更加全面宽广。 监控显示,确实有一名来路不明的男子,从她离开超市起就一路尾随。那人穿着一件兜头卫衣,下半身是配套的运动长裤。鸭舌帽和口罩将他的脸全副武装,没有露出任何可以供人辨认的面部特征。 期间他还调整过几次帽檐,停步驻足了两次,但总的来说步调节奏基本和司施一致。 其实这样的打扮,在天气变化多端,感冒频发的秋冬季节并不罕见,尤其碰上万圣节,街道上多的是比他更加突兀的存在。 但他目标明确,因着这份明确,举止就显得越发可疑,可疑的背后,则是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的悚然。 只看身形,司施没办法给出准确判断,不确定究竟是被熟人惦记上,还是被其他心怀歹念的陌生人选中。 要不要这么倒霉,她最近是水逆吗,怎么遇到的人和事一个二个都这么不寻常。 昨天是章浪,今天是......难道今天也是章浪? 她看着监控里那道随处可见,因此要和章浪对比,也能对上号的身影,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裴弋:“章浪?” “就是昨天纠缠我那个人,他之前还没回霁城的时候,就在微信上约我今晚去看电影,我拒绝了。” 司施想了想,暂时把章浪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给裴弋看聊天记录。 裴弋接过手机,沉默而迅速地翻看。 “不排除他被你拒绝后不甘心,所以想办法继续接近你的可能。”裴弋边看边问,“他现在不在霁城工作?” “嗯,应该周末结束就要回榕城了。” 如果监控里的人真的是章浪,那等到假期结束,回归工作岗位后,他总该消停一阵,至少时间和路程都不允许他频繁作妖。 “他也是附中的?你们是同班同学?” “是。”司施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坐过我后座,说我性格像男生的那个人。” 性格像男生。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又缺乏礼貌的形容。 即使是同班同学,司施和章浪也谈不上熟识。 他们班以前后两桌四人为一个小组,每周的座位都会以小组为单位往左平移轮换。章浪和司施,分属两个不同的小组,根据轮换规则,很偶尔才会拼凑到一起,形成一前一后的座位布局。 因此就算章浪偶然坐到司施身后,除了传递试卷时提醒一下对方外,就再无更多交流。 直到某天,司施和往常一样,把数学试卷传给后方,章浪却没有像过去那样接过就低头。 他目露赞赏,如同随口闲聊那般:“司施,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很文静内敛,不太好接近。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你其实很好相处,就是个男孩性格,和其他女孩子一点都不像。” 第15章 司施:“?” 司施:“你在说什么?” 她既茫然,又感到一种冒犯。 先不说她和章浪根本就不熟,对方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就用自以为很了解她的语气对她下了判断。 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使用这种更改她性别的形容? 她怎么就是男孩性格了? 她又没惹他,这是什么意思,骂谁呢? 她直接问出心中所惑,“很好相处”究竟为什么要跟“男孩性格”挂钩。 对方却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不肯再多说。 钟媛扯扯她的袖子,贴到她身边耳语:“他就是想跟你搭讪,跟你套近乎呢。说你像男生,是因为他以为你会喜欢听这种话。” “就和那些说什么‘哇,你好特别好清新脱俗啊’,‘你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都不一样’是一个意思,他多半是想说点不一样的,显得自己角度更新颖,就自作聪明把你和男生联系到一起。你看我们班有几个女生,不是天天喜欢自称自己是男人吗,我估计章浪就因为这个,以为这就是女生想要的‘夸奖’,所以才在你面前口出狂言。” 钟媛回头看了一眼章浪,摇摇头:“他这个脑子,估计这会儿都没意识到得罪你了,说不定还在暗地里为自己的话术沾沾自喜呢。” 经过钟媛一通分析,司施想了想,愈发觉得章浪脑子有问题。 傍晚,司施到学校花坛外的公园完成作业。 她跟裴弋说起这件事:“我不喜欢他说我像男生,钟媛说他是想跟我套近乎。天,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是有效的搭讪方式,会恭维到我?” “世界上难道有什么性格特质是独属于男性的吗?女性一旦展露了其中一角,就得被纳入男性的阵营?还是说在他看来,如果他要和我交朋友,就要首先假设我是个男的。只有在这种语境下,我们的关系才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 她义愤填膺之时,章浪对她说的那句话又一遍遍重现。 在她年龄更小一点的时候,在她的知识面和人生经验有限,还无法把某些自己都理不清头绪的混乱言行,划分至某个有明确定义的区域时。 她也曾有过一段时间,以为在描述一个人的时候,字面地将男性和女性叠加在一起,就能用来形容更加多元的人格。 但她逐渐意识到不对劲,她反复诘问自己,为什么在形容一个人内在的复杂和丰富时,总要有男性作为修辞在场? 为什么要夸奖一个女人,就要先把她变成男人,再不济也是雌雄同体?反过来,为什么将一个男人比作女人,会被视作一种贬低? “如果我是女性,那我就只是女性。” 她说,“不管我是张扬还是内敛,纯粹还是复杂,豪放还是优雅......我始终都是女性,这些都是我可以拥有的品格和特质。” “世界上没有哪一种人格,会主动拒绝女性,会把女性排除在外。女性天然就能拥有任何面貌,不需要男人来做背书。” 此时她的知识面和人生经验,与广阔的世界版图相比,依然只有很小的体量。 她没有更加专业的知识背景,脑子里许多念头还未成型。但就在这有限的人生里,她已经体会过数次,甚至包括自己在内,对女性性别的偏见和狭隘定义。 她被贴上层层标签,真正的自己却不被看见。 她边说边观察裴弋的反应,决定裴弋要是帮章浪多说一句话,她就给裴弋一个肘击,从此再也不和他往来。 009.无尽的蓝 落日熔金,司施的脸颊与夕阳交相辉映,在天穹下流转着钻石般细碎的锋芒。 她的头顶炸起几根毛,裴弋想伸出手抚平,但碎发随着她说话的节奏如苇草摆荡,裴弋注视着她明亮纯粹的眼睛,还是决定不打扰这片生机勃勃的风景。 “你说得对,他不该用自己的眼光,来丈量你的性别和品格。” 裴弋眼眉微皱,斟酌着词句:“对你,我想要尽可能说些表达支持的话。但我不确定以我的性别身份,由我来说这些,会不会显得我太置身事外,太轻飘飘。”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议题,是你真实的遭遇。我没有真正面临过和你相同的处境,如果对此发表太多不切实际的看法,反而是我的傲慢。” “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想法和心情,如果我往后,或从前有哪里冒犯到你,如果我也有傲慢而不自知的地方,你也一定要告诉我。” 时间无知无觉的流逝,就在裴弋说完这番话后,斜阳的残光一瞬间从他们身上尽数褪去。 裴弋眼眸沉静,司施闯进他的眼里,仿若误入一片无人之境的湖泊。由于从未有人造访过,所以他毫不矫饰,天然而诚挚地摊开自己。 司施看着他,有难以言喻的心情,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给他回应:“好,我会的,谢谢你。” 得到她的回答,裴弋笑了一下。 他的眼中倒映着司施的身影,眸中笑意闪烁,就好像她是这片平静湖泊里唯一泛起的涟漪。 ...... 回忆结束。 司施陷进副驾驶里,双手紧握着安全带。一直以来,她都有意识地回避和裴弋相关的过去。 她和裴弋之间的往事不是做题,不会因为复习的次数越多,就越游刃有余。 事实上,裴弋才是那颗投湖于她心涧的石子,只能沉没,从不消失。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石子就会在湖水中翻涌,复又搅动她的心。 第16章 她希望自己稳定,太过泛滥的情绪只会牵绊她的行动,她没有时间停留,必须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而现在,十年过去,她如愿走得比当初更远,看得更多。 她的同龄人章浪似乎没有任何长进,再次出现,依然是愚蠢而莽撞的模样。而此时此刻陪在她身边的人,兜兜转转,居然也还是裴弋。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却感到怅然若失。 她很清楚,看似和十年前相同的湖面,经过日月变迁,经过汛期和干涸,已更新过几个轮回,不再是最初那片湖水。 她和裴弋也早已改头换面,回不到从前。 “中间的十年。” 这次是裴弋先开口,断句在这里,仿佛跨越了什么障碍,“章浪有联系过你吗。” “没有,我们高中毕业后就没联系过了。”说起正事,司施强行让自己从回忆里抽离。 她坐直身子,分析起现状,“章浪现在想起来联系我,无非就是被家里催婚,或者他自己找不到女朋友,着急了就从熟人下手,这两种可能。” 裴弋:“听起来,他接近你的目的,似乎只有技巧没有感情。” 裴弋:“他说他喜欢你。” 从差点就是前男友的人嘴里听到这种话,司施难免有点尴尬。 “可能吧。”她干笑一声,然后撇撇嘴,“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说那些话明显是在夸大。难道喜欢只用嘴说就可以吗?” “他现在对我的心态,挑选的成分绝对大于喜欢。” “更何况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早知道他联系我是为了这个,我当初就不该通过他的好友申请。” 说着,司施拿回手机,又把章浪的微信拖入了黑名单。 裴弋看着她操作完毕。 “留个联系方式。”裴弋把手机解锁,递给她,“周呈,就是姚以棠的男朋友,你昨天见过,他是警察。我把行车记录仪的视频发给他,请他留意一下。有了新进展后,我好第一时间联系你。” “哦,好。”司施不疑有他,接过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 “麻烦你们了。” 司施把手机还给裴弋,想着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是时候离开。可人家刚帮了她,她说完就走,好像又有点把别人当工具人的意思。 要不再随便聊两句? 车内萦绕着淡淡的松香气息,司施边打量车辆内饰,边想该聊点什么安全又不会冷场的话题。无意间瞥见储物格里放了一瓶白兰地。 “你车里还放了酒,”她好奇道,“是要去拜访朋友吗?” “昨天餐厅经理送的,为了补救用餐体验。” 裴弋似乎有些累了,他放下车窗,手肘立在窗沿,撑着下颌看向司施。 “严格来说,有你的一份。” 司施笑了笑:“这经理还挺上道的,没事,我不怎么喝酒,你留着自己喝吧。” 裴弋却像没听见她说的话,伸手抽出那瓶酒,目光直直看向她:“喝吗。” 司施一愣:“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裴弋:“我叫代驾。” 车窗外阳光清透,他的瞳孔却有种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深,如黑洞一般让人目眩神迷。 鬼使神差地,司施没有拒绝他的提议:“......那好吧。” 裴弋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去商场拎了两只矮脚玻璃杯回来,司施隔着车窗注视他来去的身影。 “我们去哪儿?” 见裴弋上车后再次系上安全带,司施问。在车里喝东西确实不大方便,要是打翻了酒水也不好清理。 裴弋发动车辆:“去个开阔点的地方。” 他没说目的地,司施也没继续追问,反正方向盘在裴弋手上,他又不缺钱,总不可能把自己拖出去卖了。 她就这么想着把自己逗笑了,转过头看向窗外,感受惬意的风拂过她的脸和发丝,任由自己随波逐流。 黑色的suv开上高速路,周围的建筑物越来越低矮,路过一个又一个指示标牌。 视野少了楼宇的遮挡,天空向远处无限延伸,快要和地面连接在一起,天际线仿佛触手可及。 下了高速,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 车辆行驶过一片香樟树林,司施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她稍稍坐直了一点,开始翘首以盼接下来会出现的画面。 海一开始只是一个微小的亮点,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逐渐演变成相框大小。直到车开出香樟林,顷刻间,无尽的蓝像被打翻的颜料,泛白的涟漪是颜色涂抹不匀。 三三两两的人站在岸边,或举目远眺,或拍照留念,闲散又恣意。 裴弋把车停好,似乎是受眼前风景的影响,他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 司施跟着下车,眼睛离不开海面:“你怎么知道这里?以前来过?” “来过一次,记得这片海,后面一直没机会再来。” 裴弋拎着酒瓶,司施自觉拿起两只玻璃杯。 海边有一排蓝色的公共座椅,他们走过去。 裴弋问她:“酒量怎么样?” 司施看着他熟练地打开瓶盖开始倒酒:“不怎么样,我属于气氛组。” 裴弋点了点头:“那你喝的时候酌量。” 他们听着海浪拥挤的白噪音,就这么纯饮干掉了大半瓶酒。 第17章 这支白兰地由六种浆果混酿而成,口感上不像其他烈性酒那么刺激,司施喝的时候一不留神,就喝了个微醺。 她没有任何醉酒后的不良恶习,唯一特点是胆子会变大,话会变多。 她捧着酒杯,看了一会儿海,又转过头,直勾勾看着裴弋。 裴弋和她对视片刻,伸出手,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脸。 他的手温度很低,司施一喝酒就上脸,这会儿只觉得他的手背凉凉的很舒服,下意识又把自己的脸凑过去一点。 裴弋拿走了她的酒杯:“你喝醉了。” “还好,不算醉。”司施觉得自己用词很恰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做什么,也知道你是谁。” 裴弋表情很淡的看着她:“是吗。” “既然没醉,”裴弋转过头,直视前方波光粼粼的海面,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问了一个通常在清醒状况下才会讨论的问题,“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司施皱着眉沉默少时,依然是恰当的用词:“还好。” “就跟大部分人一样毕业工作,生活有好有坏,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焦头烂额,没什么特别值得拿出来说的。”司施问,“你呢?” 裴弋故意学她,类似的意思,却用两个相反的字眼表达:“不坏。” 司施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寒暄,问题和答案无非就那么几个。 她没说话,低头又看到裴弋手上的戒指,裴弋顺着她的目光,发现她视线的落脚点。 他提起手,在司施愣神的时间里,他的手指似有若无触碰她的眉骨,描摹她侧脸的轮廓,司施感觉到戒圈冷硬的触感和弧度。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得呼吸快要交缠在一起的时候—— 司施别过了脸。 裴弋停下来,他没有再靠近,也没有撤退,喉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哼笑。 “看来真的没醉。” 010.从今往后总比过去自由 面上灼人的热度骤然消退,司施的声音也随之降温:“是你醉了才对。” “是么。”裴弋答得漫不经心,分不清是疲惫还是敷衍,“你脸上,破了一道口子。” 司施一愣,没来得及思考更多,就条件反射地要伸手去摸。 “别乱碰。”裴弋抓住她的手。 察觉到她一瞬间的紧绷,裴弋侧过脸,目光扫过她脸上轻透的绒毛,带着她去摸伤口边缘,“按一下。” 司施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出了故障的提线木偶,僵硬,木然,被裴弋牵着走。 她依言行动,握成拳的食指指节按下去的瞬间,感受到附近伤口被牵扯的细微疼痛。 不禁皱眉:“什么时候弄的?” 裴弋笑了:“你问我?” 司施也觉得有点离谱:“......我自言自语。” 她摸出衣兜里的手机,打开相机前置仔细端详。难怪她一路上都没察觉,就是个指甲盖大小的伤口,连血珠都没有,不凑近看都发现不了。 确认了伤口的位置,司施手臂垂在身侧,拳头还被裴弋裹在手心里。 她暗暗使了点劲儿,想就此挣脱。却发现裴弋手上力度未减,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她抬起头,和裴弋对上双眸。 气氛陡然间掺杂进了别的看不见的漂浮物,变得微妙而胶着。 戒圈的存在很突兀,是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司施复又低头,看着裴弋无名指上的光圈,手与手角力的同时,还是忍不住猜测它的真正含义。 在她的印象里,裴弋不是那种会给自己贴上毫无根据的标签的人。 姚以棠那天的话,仔细一琢磨,似乎只能证明裴弋还没有结婚,但不能证明他单身。她以为自己是裴弋的女朋友,可能是因为裴弋真的有女友,只是还没让她们见过面,所以才猜到了自己头上。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现在算什么?难道真的如章浪所说,裴弋明明已经有了女友,却没有恪守作为男友的本分,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来撩拨她? 酒精让她的思维不再拐弯,话语也变得直白:“你无名指上的戒指,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不大,比起问询,更接近喃喃自语。 但裴弋听见了,扣着她的力度更紧了一些:“你很介意?” 他的口吻很随意,像纵容,又像是在嘲讽。 司施从中听出不一样的意味,这枚戒指的存在,本就先于他们的重逢。她一个后来者的质问,在前者的映衬下,反倒显露出几分苍白和不知好歹。 司施单手扶着裴弋的肩膀,把他推开。 她不想再和裴弋玩这种语焉不详的游戏,她也没有忘记分别十年的沟壑和距离,更不愿意在喝酒昏头的情况下,被动插足别人的感情。 她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后,缓缓开口: “裴弋,认真地说,再见面以来,我很感激你所给予我的帮助。今后如果你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也请告诉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都会尽力而为。” 她直视着裴弋的眼睛,先礼后兵,“除此之外,你我都很清楚左手无名指上戴戒指意味着什么。我不了解你现在的感情状况,但显然,无论怎样,我们都应该保持距离。” “我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当做玩笑,虽然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第18章 一口气说完,司施扭过头不再看他。 她想起裴弋曾经说的,如果他哪里冒犯了她,一定要告诉他。 可少年时期的裴弋,他意气风发又端方自省。既有面对未知世界的倨傲,又有落实到具体每个人头上的体谅和谦卑。 他绅士,友好,笑容不多不少,会和朋友开无关痛痒的玩笑,也会礼貌拒绝其他女生的示好。他恰到好处地踩着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红线,不逾矩也不边缘。 每一个圈子都欢迎他,他既能游刃有余地融入,又可以不着痕迹地从人群中抽身。 然后来到司施面前。 他只会找到她,从不冒犯她。 少年时期的裴弋没有给过她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所以十年后的今天,当她向他表达自己的不适时,伤怀和愧疚两种心情竟然同时浮现在她的心头。 就好像是因为她指出了这一点,裴弋才发生了改变。 裴弋看了她一会儿:“司施。” 司施沉默半晌,还是短促地应了一声:“嗯。” 她不回头,裴弋就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当着她的面,取下戒指。 他没有解释戒指的来路和含义,屈膝半跪在司施面前,手里举着戒指,让人联想到求婚仪式。 嘴里说的却是:“你说,我现在把它扔进海里,怎么样?” 他的眼神冷淡而促狭,像在欣赏司施的反应,“不过一桩陈年往事,扔了它,就当扔了道午夜梦回的枷锁。从今往后总比过去自由。” 司施的脸上血色尽失。 尽管没有指名道姓,但裴弋话里话外都表明,这枚戒指的确不是单纯的装饰,而是确切关联着某个人物,并且这个人在裴弋心中,还曾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她不知道该说裴弋深情还是薄情。 能把一枚象征着陈年往事的戒指一直戴在手上,却也能随手摘下,不甚在意地说要把它扔进海里。 他态度轻佻地说出这番话,像是根本不在意曾和这枚戒指相关联的人,也不在意她。 司施闭了闭眼,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撕裂。 一半的自己如同远鹰盘旋在旧日上空,俯瞰着年少时的她和裴弋;另一半的自己则驻守在原地,和如今陌生大于熟悉的裴弋对峙。 对比鲜明。 提醒她那些回不去的曾经。 她睁开眼,不想让自己失态:“你自己的戒指,怎么处置都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裴弋站起来,他没有扔掉戒指,而是攥在手心,重新回到司施身边坐下。 “开个玩笑,就是枚普通戒指。” 他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不是说会把今天的事情都当做玩笑吗?所以我就顺势杜撰了几句,希望你不要介意。” “之前家里催婚,连着给我安排了好几场相亲。”他扬了扬手中的戒指,然后放回茶咖色风衣外套的口袋里,“障眼法而已。” 司施越听拳头越硬,她咬了咬牙,按住揍他的冲动。 裴弋又笑了:“你的眼神,”他侧头停顿一下,“看起来很不信任我。” 司施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之前的客套体面全都一次性垮塌。 司施:“你有病。” 裴弋的话真真假假,她探不清虚实。但有一点能确定的是,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类似一种恶趣味的试探,而自己不察,居然就真的中了他的圈套。 果然,裴弋像是找到了乐趣一般,被骂有病也毫不在意,反而笑得很开心。 司施:“......” 这大概是两人重逢以来,裴弋最舒展的一个笑容。海风迎面而来,他的额发被风拨弄开,露出更多额头和眉眼的轮廓,从她的方向看过去,竟和十年前的模样有些重合。 司施看着他,有说不出的恍惚,好像海风把她推回到过去的岸边,也吹散了她的不快,取而代之的是类似蝴蝶翩飞的飘然。 “这边有个许愿池,想不想去看看?” 等笑够了,裴弋转过头提议,“还有时间,许愿池离我们不远,就在前面。这里的许愿池是建在岩洞里的,只有枯水期才能看到。” 司施勉强承认自己被他后一句话勾起了兴趣:“许愿池不是用硬币许愿吗,建在岩洞里,要是涨潮不就把硬币也带走了?” 裴弋起身,偏头向她示意:“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吧。 不得不承认的是,裴弋吊人胃口确实很有一套。 她跟着裴弋往前走。 海面波纹熠熠,海风比刚才大了一些,司施干脆把头发全部挽到耳后,露出贝壳般光洁饱满的侧脸。 路上随口聊了几句工作相关的内容。 司施面朝着裴弋回答问题时,一缕长发被海风裹挟着从耳后逃脱,呼在她脸上阻挡了视线。 她伸手去抓,头发还在随风飘动,很容易就抓了个空。 裴弋见状侧过身子,挡住了大半风势,又伸手拨开她的头发,替她捋回耳后。 “谢谢。” 司施边小声道谢,边低头,把他挽上去的头发又扒拉了几缕下来。 裴弋看着她没有遮挡完全,微微泛红的耳尖,没说什么,只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摩挲了一圈指环。 “就是这里。” 正如裴弋所言,不一会儿功夫,两人就到达了目的地。 第19章 许愿池的造型和古今中外大同小异,最大的亮点就是的确建在一处岩洞里,洞穴不大,池中的建筑更是只有一座两米高的石像大小。 洞穴外的地面崎岖不平,但不妨碍人们许愿的热情。 稀稀拉拉的人群围成一圈,每个人都双手交握,闭眼祈愿,再虔诚地将手中的硬币投掷出去。 由于许愿池独特的地理位置,命中的难度不小,不少硬币都撞击在岩壁上,然后一路磕碰着坠落入海。 哀叹声和欢呼声四起,一家欢喜一家愁。 司施扭脸问裴弋:“是投进池子里的硬币会被单独回收吗?不然等到涨潮,池子里的硬币也会被海水卷走,那样就跟没投中没什么区别了。” 裴弋微微颔首,含笑看她:“是这样。” 果然如此,司施默默为自己竖起大拇指。 裴弋:“要不要许个愿。” “我身上没硬币,”司施问,“你有吗?” “没有。”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心诚则灵。”裴弋像看出她的腹诽,“你先许,下次来把硬币补上就行。” “......许愿还兴赊账啊?” 说虽如此,秉承着“来都来了”四字金律,司施还是双手交叠, 闭上眼,心里默念“得罪了这位掌管我心愿的神仙这次准备不充分下次来一定双倍奉上”。 俄顷,她睁开眼:“我好了,你——” 她的声音随着裴弋的动作戛然而止。 裴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了戒指,她亲眼看见,他毫不犹豫地,像抛硬币一样抛出了那枚戒指。 银白色的光点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线条流畅地划过空中,跃进了池底。 011.玄学某种程度上也是统计学 “咣当”一声脆响,是戒指准确无误砸进硬币堆的声音。 司施哑然,她看了看许愿池,又看一眼裴弋,还需要时间消化此人挥金如土的事实。 不过眼下最值得关心的是:“你刚刚许愿了吗?” 虽然没有硬币,但为了充分体现仪式感,司施还是踩在一块崎岖的礁石上,尽量离许愿池的辐射范围近一点。是故这会儿转身同裴弋说话时也站得歪歪扭扭,费了点劲才能保持平衡。 裴弋抬手握住她的小臂,支撑着她三两步下来。 等司施踩实地面后,他才开口:“没有。” 司施:“?” 那你把戒指扔进去做什么?就为了听个响? 等等,司施抬头的瞬间,突然产生一个不得了的猜测。 她艰难开口,“那你是在,替我上供?” 裴弋垂眸看她,对视的时间越久,她心中的预感就越强烈,该不会真的...... 然后,她看见裴弋点了点头。 ......很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死了。 “你不是说心诚则灵吗,硬币没有就没有呗。”她小声抓狂,“干嘛那么较真,还把戒指都给搭进去了。” 司施替他鸣不平,“你说你许个愿成本那么高,结果还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冤大头啊你。” 裴弋:“......” “上次来的时候,我已经投过一次币。”冤大头本人云淡风轻,甚至点评,“效果显著。” 意思是无需多言,砸钱砸得心甘情愿。 司施面无表情:“你知道为什么会效果显著吗。” 裴弋挑眉:“为什么?” 司施:“因为你给得实在太多了。” 裴弋:“......” 司施感觉世界观正在崩塌:“没想到你还信这些,你不是理科生吗,怎么还搞起封建迷信那一套了?” “玄学某种程度上也是统计学。”此时此刻,裴弋的商人嘴脸一览无余,他对此给出充满策略性的回答,“再者,上次我投的只是普通硬币,面额一元,收益超出预期。这次投入增加,高风险对应高收益,也很合理。” 司施:“......” 有必要这样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是吧? 罢了,事已至此,她也不想扫兴。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但直接转钱过去未免太过生硬,裴弋也断然不会接受。她打算回去搜一下那款戒指的价格,后面再找个机会,以送礼物或请吃饭的形式还回去。 她这边正琢磨着,裴弋那边突然公务繁忙了起来,连着接打了好几个电话。 司施无聊,就掏出手机拍风景照,没拍几张,就有新消息进来,是钟媛。 钟媛:【你现在在哪儿呢?】 不过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问句,但或许是昨天她刚信誓旦旦地对钟媛说过自己不会再和裴弋有交集,结果转头就又和裴弋凑到一起,这会儿冷不防看见钟媛的消息,她竟然有点心虚。 司施谨慎回复:【在外面,你不是在上课吗?怎么还有空发消息。】 钟媛:【就是因为在上课,所以我选择了给你发消息,而不是打电话。】 司施:【......】好有道理。 钟媛:【说正事儿,你今晚应该有空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司施:【去哪儿?】 她看一眼时间,接近六点,又想了一下从这里回市区的车程,路上可能还会碰到晚高峰,一时也难以确定自己能否赴约。 想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具体什么时候?】 对面却像是被什么事牵绊住了,迟迟没有回复。 第20章 “司施。” 裴弋接打完电话,回到她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今晚有其他安排吗?” 司施:“?”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钟媛的对话框还是安安静静,没有新消息。 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二个都挑在今天问她有没有空? “我朋友,就是钟媛,你还有印象吧?”见裴弋点了点头,司施接着说,“她刚刚找我好像有点事情,但还没说清楚,所以我也不确定今晚有没有空。”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钟媛的回复领先裴弋一步,看见司施的手机屏幕跳出信息提示栏,裴弋自觉回避一小段距离,示意她先处理手上的事。 “稍等。”司施边说边低头点开对话框。 钟媛:【哦,没事了。】 钟媛:【我本来打听到裴弋今晚在文华东方有个科技沙龙还是讲座什么的,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一类活动,想说带你去制造个惊喜偶遇。】 钟媛:【结果刚刚那边又说他临时有事推掉了,好可惜。】 钟媛:【不过没关系,裴弋现在回国了,大家都在霁城,总有见面的机会,我们下次再战!】 司施:【......】 她要怎么说,裴弋现在就跟她在一起。 甚至,她快速梳理了一遍今天下午所有事情,发现如果不是裴弋遇到有人跟踪自己,也就不会有后续的展开,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带她来海边,应该也是为了多兜两个圈,彻底甩掉尾随她的人。要是没有这段插曲,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去参加活动的路上,甚至已经到活动现场了也不一定。 严格来说,她是扰乱他工作进程的罪魁祸首。难怪他刚才一直在接打电话,应该就是在处理工作上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牵扯的连锁反应。 想到这里,司施抬头看了裴弋一眼。 “怎么了?”捕捉到了司施和以往不同的视线,裴弋问。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空中铺满长廊般绵延的绯色晚霞,司施站在长廊的一头,裴弋在另一头,举目相望的瞬间,如同浓墨重彩中一场蜻蜓点水的邂逅。 紧接着,裴弋迈步,向她走了过来。 暮风将他的衣角扬起,漫天霞光不分你我堆叠在一起,他的神情是怀着乡愁般的柔和,看不出丝毫的焦躁和不满。 就好像今天本来就是一个适合看海的星期六,兴之所起就乘兴而至,再没有多余的安排。 “没什么。” 等裴弋走到她面前,双方距离已经无法再近一步的时候,司施回过神,差点没站稳,好在裴弋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等她站稳后便自行退开。 司施低头快速回复一句:【我现在有点事情,回去找你。】 接着将手机息屏,重新看向裴弋。她不可能交代钟媛正在想办法撮合他们,甚至打听到他行程来通风报信的事,只能试探着问: “你今天一整个下午都和我待在一起,有没有耽误你其他事情?” 闻言,裴弋看了看她,又瞥一眼她的手机。 司施做贼心虚地把手机揣进兜里:服了,裴弋本体是狗吗,要不要这么敏锐? “本来有场活动。”裴弋说,“但意义不大,噱头大于实质。” “难得周末,我也想休息一下。” 行吧,被裴弋这么一说,她要是再往自己身上揽责,倒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了。 便问:“那你刚才问我晚上有没有其他安排是?” 裴弋:“姚以棠想请你吃饭。” 司施:“谁?” “姚以棠。” 司施现在就是一整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这个问题她设想过好几种答案,例如裴弋说这里太偏远不好找代驾所以其他安排都得推迟,或者他有一些突发情况需要她帮忙。 甚至连裴弋约她共进晚餐的可能都考虑过。 ——结果确实有人约她共进晚餐,但属实没想到对方是姚以棠,她们就匆匆见过一面,什么交情都没有,怎么会突然想到请她吃饭? 大概是司施表现得太过震惊,裴弋反被她逗笑:“她明年打算考研,目标院校是你的母校,所以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哦,原来是这样。 司施表情恢复正常:“她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就好了,不用这么客气。” 不过话说回来,按裴弋这种家庭培养小孩的标准流程,本科毕业后不应该直接申请国外的学校吗,何必留在国内卷生卷死? 对此,姚以棠的回答是:“我本科在英国交换过一个学期,英国唯一能吃的菜就是中国菜,水质也硬得令人秃头,我是真的接受无能。其他国家也不考虑了,旅旅游还成,真把我丢在外面念书,超过半年我就得崩溃。而且国内学硕大都是三年制,我还想多读两年书,不想那么快又开始工作。” “好吧,”司施被说服了,“你想好了就行。” 由于姚以棠已经订好了餐厅,司施无奈,只好跟着裴弋前来赴宴。这兄妹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一个抛戒指,一个订餐厅,都是一脉相承的先斩后奏,可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姚以棠比司施小两岁,加上从小被家里娇惯着长大,如今仍是少女心性,考学的内容没说几句,这会儿趁裴弋出去接电话的空当,话题就又拐到了八卦身上。 “司施姐。”姚以棠凑过来,“你和我哥真不是男女朋友?” 第21章 这个执着程度,跟钟媛有得一拼。 司施抽了抽嘴角:“不是。” 姚以棠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单手撑着下巴说:“确实,我感觉我不大能想象出你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司施一怔,笑着说这才认识两天,她这是以貌取人。 一听这话,姚以棠就来劲了:“那实际情况如何,你讲给我听听?” 她的眼中充满了无害的求知欲,或许因为她是裴弋的家人,尽管自己没比她大多少,司施也把她当成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妹妹,一问一答权当陪她聊天解闷。 她顺着姚以棠的话语回想,想起她曾经将注意力和万千纷飞的思绪如硬币般投掷出去,而裴弋就是那个唯一能承载和度量她的容器。 少女时期的爱恋就像对着许愿池许愿。投掷自己,透支自己,尽管表面上很克制,但她实际拥有自己才知道的,十分极致的情感体验。 “我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很,”她顿了顿,最后选择了如实告知,“狂热。” 周呈今天在值班,一整个包厢里除了裴弋,现在只坐了她和姚以棠两个人。 因此即使不是出于本意,她的回答在空旷的环境里,还是达到了掷地有声的效果。 而就在她说完这句话以后,姚以棠突然噤声,视线定格她身后。 一股不详的预感从司施的脚底升腾而起。 她跟着姚以棠的目光回头,发现裴弋双手抱臂倚在门口,表情介于冷淡和玩味之间,显然也听见了她的回答,一字不漏。 012.万象更新 司施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每一道菜都味同嚼蜡,每吞咽一口都恨不得穿越回去把自己毒哑。 谁能懂这种被曾经的心仪对象听见自我心意的剖白,就如同写满私语的日记本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摊开的心情?尴尬和羞耻让她如坐针毡,如果可以,她真想遁地而逃或夺窗而出,只要不用面对裴弋。 然后饭局还在继续,方才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重现,司施看似逻辑清晰地回答姚以棠有关考学的问题,实际上说的都是些正确的废话。 一顿饭聊的全是正事也没劲,姚以棠见好就收,摸出手机:“司施姐,我们加个微信吧,我后面可能还有些问题需要麻烦你。” “哦好。”司施吃人嘴软,麻溜调出二维码,“不麻烦,你有什么问题直接微信上找我就行。” 姚以棠眼睛一弯:“谢谢司施姐,你人真好。” 饭桌上安静了一会儿,姚以棠埋头敲手机,偶尔招呼一句:“姐你快吃菜,别客气,我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 司施嘴上应着,心里暗念着这顿饭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她现在只想回去闷头睡一觉,祈求明天一早起床,她或者裴弋把今晚的事情都忘掉。 她用余光偷偷瞟了一眼裴弋。 事实上,裴弋进门后一句话没提刚才的内容,只径直走到她身旁入座,用餐时也没怎么开口,把时间都留给了姚以棠和司施。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司施总感觉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时间久了,她的左半边身子就僵硬得好似落枕,再这样下去,谁还能分得清她和兵马俑的区别? 她像蝴蝶振翅那样轻微支楞了一下肩胛骨,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以转移注意力,巡视了一圈,伸出筷子,预备尝一尝刚上桌的咸蛋黄鸡翅。 谁料身旁的人和她同步动筷,且目标一致。两人都察觉了对方的动作,面对面相视无言,司施一看到裴弋的脸,“狂热”两个大字加红加粗地涌现。 ......受不了了,她率先移开眼,走到一半的筷子也收了回来。 等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饮完一杯茶水,再低头,碗里已经多出一块裹满咸蛋黄碎的鸡翅。 司施转头,裴弋目不斜视,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用餐。手起手落,举止斯文且利落。 司施的“谢谢”卡在喉咙里还没出口,下一秒,就眼睁睁看着又一筷子薄荷牛肉进了身前的骨碟里。 司施:“......” 张开的嘴又合上了,她看一眼碗里的薄荷,又看一眼特地停下来和她对视的裴弋,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不吃薄荷,对其最大程度的退让就是纯功能意义的薄荷味牙膏和漱口水,而任何佐料表里含有“薄荷”的食物,在她眼里都与黑暗料理无异。 师大附中的食堂曾推出过一款薄荷口味的烧汁豆腐,绿油油的汤汁像童话读物里的致死量毒药,吃起来则像是在嚼一块被水泡软的肥皂。 她在钟媛的强烈要求和百般纠缠下,尝试了一口,从此对这股味道终身难忘。 当时裴弋也在场,在她尝试完新菜品并面露菜色之时,愣了一下,随即拧开刚买的功能饮料递了过去。 “喝口水看会不会好一点。” 为了把嘴里奇怪的味道压下去,司施接过后猛灌一口,结果饮料的清甜和薄荷的辛味在口腔里对冲,直把她呛得咳嗽。 裴弋反应很快,接过水放在桌面,边给司施拍背,边揽过她的肩膀察看她的脸色。 钟媛坐在对面,眼神幽冤:“你们两个的反应,就好像我是一个下毒迫害小白花的万恶反派。” 司施终于不咳了,又喝了一口水:“你难道不是?” 钟媛不服气:“有这么难吃?你不要用你单一的审美来霸凌其他人!” 第22章 “难道不是我深受你的口味迫害吗?” 情急之下,钟媛错误地估计了形势,选择拖裴弋下水:“那裴弋刚刚也吃了,人家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司施歪头问裴弋:“你吃得下去?” 裴弋看着她,平静地说:“吃不下去。” 仿佛刚才面不改色咽下一块薄荷豆腐的另有其人。 钟媛:“......” 钟媛:“你们走吧,这次就当我什么都没听见。” 钟媛:“再有下次,小心我举报你们早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和钟媛达成互相伤害的结局后,薄荷味料理就彻底上了司施的黑名单,裴弋偶尔还会调侃她附近哪家餐厅或学校食堂哪个窗口又推出了薄荷味的新菜色,要不要去尝尝。但说归说,一次也没真让她尝过,还每次都自觉避开服务员的相关推荐和食堂薄荷口味的特色窗口。 回忆到这里,司施又看不懂了。 裴弋今晚就替她添过两道菜,分别是整桌菜色里她最喜欢和最讨厌的,作为曾经的“饭搭子”,她要怎么说服自己这是凑巧? 话又说回来,既然不是凑巧,那这是什么意思,给个甜枣又打个巴掌?搞pua啊? 被裴弋这么一打岔,她的羞耻感消散了大半,心里更多的是疑惑和不解。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 为了延续不浪费粮食的优良传统,司施还是拿起筷子,以壮士断腕的心情伸向了骨碟里的薄荷牛肉。 “不好意思。” 就在她的筷子快要和薄荷粘连到一起的时候,裴弋停止用餐,抽走了她面前的餐盘。 “餐盘正好在我的右手边,我没留意,顺手就把自己中意的菜色添进去了。” 他把自己左手边光洁如新的餐盘,和司施的餐盘调换了个位置,没什么感情地再次道歉。 司施:“你。” 她发出一个单音节,又抿了抿唇,克制地咬牙抵住舌头。牵扯到的面部肌肉让她看起来像在假笑。 不过比起差一点骂人,假笑又算得了什么呢,能笑出来都是给这人脸了。 傻子才会信他不小心看错餐盘的鬼话。 肯定和下午骗她戒指的含义一样,都是故意的。 耍她就这么有意思?还是她哪里得罪他了?……明明从海边回程的路上气氛还挺和谐的。 司施回想了一下,她明显能感觉到,裴弋周身的气压低下来,是从他回到包厢落座她身旁开始的。 是电话里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还是因为听到了她那句话? 前者她不清楚,但后者,说出这句话丢脸的人不是她自己吗?甚至算变相夸奖了裴弋的魅力,怎么叠了这么多层甲还能伤害到他? 他是豌豆王子吗? 一天之内被连涮两次,要不是记着裴弋几次帮她的恩情,她指定要还击。现如今既然承了别人的人情,就只能忍气吞声,至少表面功夫要做到位。 更何况,她瞄了一眼裴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误会了,她还在拿过去的标准来判断裴弋,总觉得他现在兴致不高,进而导致她圣母心泛滥或某种隐藏属性发作。 由此,她上半身往前倾斜,拽了拽身旁人的衣角,用接近气声的音量:“裴弋。” 裴弋动作一顿,看向她。 “有事?”他问。 裴弋没有表情的时候,五官是精准复刻美学公式的分布,好看是好看,就是没什么人情味,容易让人打退堂鼓。 但司施大概是从来没被裴弋凶过,所以丝毫不怵。 她用玩笑的语气:“添个菜都能出错,你在想些什么。” 话毕才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有些歧义,关心被她硬生生说成了嘲讽的语气,但话已出口,找补更显得心虚。 诚然,她想问的也并不是这个,她真正想问的是: “你是不是听见了我说的那句话,所以觉得我表里不一,说的比做的好听?还是突然发现我是个极端的罹患相思症的恐怖分子,后知后觉我们当初的距离不够安全?抑或是,知道我曾经对你怀抱如此汹涌的感情后,认为自己在我这里地位特殊,就故意在我面前拿乔?” 可这才只是她和裴弋重逢的第二天。三个问题,没一个拿得出手的,也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喧宾夺主。 算了,还是闭麦更适合她。 裴弋的视线定格在她脸上。 由于身高的差距,即使是坐着的时候,司施和他说话也会微仰起脸,头顶垂下的灯光雕琢着她的脸庞。她没化妆,皮肤清透而昳丽,好似去瑕存瑜的白玉。 她有一双水洗过的眼睛,仿佛万事万物都在她眼中流淌,而她从不设防。但裴弋比谁清楚,这只是表象。 正因为万事万物都在她的眼中流淌,所以她极少留恋,从不驻足,眼里的内容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更迭变换。 他不想去问司施口中所谓“狂热”的情感归属,如果是他,时至今日那份感情也已经被时间的洪流带走,不留痕迹。如果是别人,更不必自讨没趣。 司施在裴弋的注视下,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 裴弋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声音没什么情绪:“我在看你的眼睛。” “嗯?”司施一愣,什么“看你的眼睛”,他们现在是能说这种话的关系吗。但裴弋面上冷冷清清,毫无旖旎氛围,司施将信将疑地问,“......我的眼睛,怎么了吗?” 第23章 “没有。”裴弋的语气很镇定,仿佛是司施听错了。 他的目光错开她,望向窗外流光溢彩,和白天风格迥异的夜景。 “我只是,”他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看万象更新。” 013.这是一个稍显奇异的场景 饭局结束已经将近晚上十点。 姚以棠没开车过来,得知裴弋和司施都喝了酒以后,就自告奋勇要把他们俩送回家。 司施婉言推拒:“不用麻烦了,我家就在这附近,十几分钟的路程,正好还能散散步消消食。” 又客套了几个回合,姚以棠终于放弃,和司施说好微信上联系后,就转身问裴弋:“哥,你今晚回老宅吗?” “回御景湾。”裴弋边说边向司施摊开手,在她不明所以的眼神下提示,“车钥匙。” 司施怔了一秒,这才记起两人从海边回程的时候,自己似乎一直在单方面麻烦裴弋,心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下车之后,她为了尽一点绵薄之力,看见裴弋手里的车钥匙,就主动提议要不要把它放进自己的包里。 裴弋闻言也没说什么,直接把车钥匙递给她,这会儿他要是不提,自己还真给忘记了。 司施从包里翻出车钥匙,放在裴弋手心。 裴弋转交给姚以棠:“你先回去。” “懂了。”姚以棠一秒领会裴弋的意思,“你要送司施姐回去是吧。” 见裴弋没有否认,司施心里一咯噔,连忙说:“不用,就这么几步路我自己回去就行,正好现在有车可以一起走,你送了我之后单独回去不方便。” “老宅和我住的地方不顺路,分开走更节省时间。” 裴弋解释过后,叮嘱姚以棠,“注意安全。” “好,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姚以棠和司施道别,“那我先走了,司施姐下次再见。” 事已成定局,司施只好挥手作别:“再见。” 目送姚以棠驱车离开之后,裴弋向司施示意:“走吧。” 司施带路,两人一路无言,走过人行天桥和回家必经的小径,沿途的灯光在他们脸上无声明灭,和行人的影子擦肩。 或许是司施有些敏感,沉默太久,她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尴尬。 他们以前也并不总是很多话,闲聊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很多时候只是安静待在一起,今天她陪裴弋看篮球赛,明天裴弋陪她追剧刷片。两人分属两种不同的教育模式,各刷各的题,有效缓解了司施的同侪压力。 比起聊天,他们更多时候习惯肌肤相贴。手拉着手不方便的话,就要肩挨着肩,或者伸出一条腿搭在对方身上。总之一定要触碰到对方真实的体温和皮肤质感才觉得安心。 显然,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在眼下不具备任何参考意义和实践价值。 很多时候,司施对自己的敏感很头疼。一为容易庸人自扰,二为不自觉放大感官。 就比如现在,当她捕捉到裴弋情绪变化的蛛丝马迹,并意识到这种变化似乎还与她相关后,不论是错觉还是真实,她都无法再让自己忽视。或许这也是一种强迫症,注意力一旦被攫取,无论脑内刷新多少次,都很难从在意的地方抽身。 她心里哽着一根刺,咽不下去,也拔不出来。本想放任不管,但司施心里怎么都不舒坦。就这么一段路,她感觉时间在变慢,她在一帧一帧分析和放大裴弋的存在感。 于是她提速往前走了几步,在裴弋身前站定。 “你......真没什么事?” 她拦住了裴弋的去路,本以为他会就此止步,裴弋的身形却只停顿一瞬,又抬腿,朝前走了一步。 他的气息强势而不容置喙,明明身后还有一长段路,司施却陡然生出无路可退的错觉。 她不想把闲谈变成对峙,就错开裴弋的眼神,盯着他风衣上的徽章扣,等待他回答“是”或“不是”。 半晌,却听见头顶上方似笑非笑:“这种地方倒是执着。” 她抬头:“什么?” “没什么。”裴弋绕过她前行,“走了。” 结果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司施跟上去,心想连着碰壁两次也是时候放弃,却意外发现裴弋的眉目舒展,周身气场也柔和了许多。 这就好了? 罢了,是人就有情绪过山车的时候,就算是裴弋也不能免俗。退一万步说,都忍他一天了,再忍忍怎么了! 后半段路,两人终于可以磕磕绊绊进行一些对话,十分钟的路程很快到达。 司施站在楼下,简单输出几句客套话:“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家。今天太晚了,下次有机会再请你上去坐坐。” 裴弋点了点头,没急着走,又问了一句:“你住几楼。” “五楼左户。” 司施边说边下意识朝自家窗口望了一眼,不望不打紧,一望脸色倏然一变。 本应漆黑一片的客厅,此时却亮着一室昏黄的灯光。 如果是往常也就算了,偏偏是今天,这抹灯光如同影视作品里揭露真相的道具,霎时将司施下午被人尾随的记忆唤醒。 随之而来的各式联想让她顿生寒意,注意到这一点的不止她,还有裴弋。 裴弋从另一个角度发问:“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关灯?” 司施在脑内反复过了几遍今天出门前后的流程,始终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定论。就像在考场上做题,有时候思考的次数越多,思维和记忆反而越混乱。 第24章 回忆第一遍的时候,她还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自己关了灯。越到后面,她越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出现了偏差,有没有可能她就是一时的粗心大意,现在只是自己吓自己。 最后,她只能实话实说:“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裴弋:“我陪你上去。” 司施有点犹豫,眼下的情况也不好报警,万一真的只是她粗心大意忘了关灯,就浪费了警力。 如果是乌龙最好,但如果家里真的有人,且是下午跟踪她那人,看他的体型,要是身边还有趁手的工具,迎面相撞保不齐会伤及无辜。 “还是先去找保安吧。”司施说,“多个人安全一点,我时不时还会看见他们组织训练,如果真的发生冲突,他们的身手应该比我们靠谱......” 她话锋一转,“你就不用跟着上去了。” 话刚落地,裴弋就神情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现在就去找保安,一起上去。” 时间紧迫,司施还想再劝,突然看见客厅灯光熄灭,落地窗后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司施呼吸一滞—— 所以真的有人! 她面上纹丝不动,实际身子已经麻了大半。 裴弋已经拿起手机准备报警,同一时间,室内灯光又亮了起来,有人跑到落地窗边,看见司施后,拼命挥手。 司施眯了眯眼,定睛一看,这熟悉的身影,前两天还发来照片炫耀的联名款粉紫色睡裙。 ......这不是钟媛还能是谁? 司施无语凝噎,身体和精神高度紧绷后,又陡然卸力,她脚踝骨一软,直接被裴弋接住,单手施力就把她提溜了起来。 重新找回重心后,司施顾不得其他,立刻掏出手机,迫不及待要控诉钟媛对自己造成的惊吓。这才发现手机怎么都按不亮,已经没电了。 司施:“......” 搞了半天,谁都不怨,最大的蠢货就是她自己。 “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她积极主动地向裴弋承认自己的错误,“上面是钟媛。” “没事就好,”裴弋看了一眼司施家的窗口,那里空空荡荡,钟媛已经离开了,“钟媛有你家的钥匙?” “嗯,我之前担心哪天出门忘带钥匙,找开锁师傅又贵又麻烦,就放了把备用钥匙在她那里。” 正说着,钟媛拎着一个垃圾袋从楼道里出现,快步走来:“司施,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打你电话也关机,你知不知道我——” 她止住话头,脚步也随着裴弋从阴影中现身而停滞。 方才在楼上的时候,她一眼只看见了司施。裴弋站在两栋楼的阴影交界处,正好是司施家窗口的视线死角。 谁曾想一下楼就和裴弋打了个照面,属实出乎意料。 司施本来都做好了钟媛嘲笑她昨天嘴硬今天打脸,或者是看到她和裴弋在一起就疯狂挤眉弄眼明示暗示来个遍的准备。 这会儿却看她原地入定快站成石膏,眼神和举止都透露着生疏与拘谨,实在与她往日的作风大相径庭。 难道是因为如今的裴弋看着太高冷正经,所以连钟媛都只敢在背地里口嗨,不敢当面造次? 光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司施权当两人太久没见生分不少,主动牵起了话头。 这是一个稍显奇异的场景。 为了照顾明显有些束手束脚的好友,司施说话时,一直面对着钟媛。 等司施介绍完毕,裴弋的目光从她脸上移走,淡定地和钟媛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钟媛。” 钟媛的视线则多数时间都集中在裴弋身上,然而面对他的问候,她的反应仍慢了半拍:“是啊,好久不见......裴弋。” 她勉强笑了一下,脸上没有发现司施和裴弋在一起的乐见其成,也没有任何调侃揶揄的成分。 只有意外,和一抹稍纵即逝的提防。 014.人是环境的产物 “又是章浪?他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一天天正事不做就这么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送别裴弋回到家中,听完司施今天的遭遇,钟媛全程眉头深蹙,末了忍不住咒骂一句,“这里又不是阴曹地府,他就不能回自己的地盘转悠?” “只是猜测,还不能确定是他,也有可能是小偷扒手之类。” 司施喝了口水润喉,纵然心有余悸,也有必要保持警惕,但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像刚才的乌龙一样,太过杯弓蛇影只会加诸更多的精神压力。 “周一还要上班,不出意外的话,章浪应该明天就会回榕城。如果那人真的是他,后面应该也没什么作案时间了。” 她本想开个玩笑,用“作案时间”举重若轻地掀过这件事中可怖的成分,谁知一出口更瘆得慌,又紧急改口,“作妖时间。” 钟媛也被带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愿如此,还好裴弋发现得及时,至少保障了你的人身安全,也避免了财产损失。” 说到裴弋,司施想起钟媛刚才楼下的反应,不免好笑:“你和裴弋见面的样子,怎么比我还尴尬,我还以为你会跟他闲聊几句,结果打了个招呼就上来了,这跟你人设不符啊。” 钟媛边听边摆手,好不容易消失的尴尬又回到她脸上:“太久没见了,我跟他本来就是因为你才认识的。你说我俩熟吧,压根没什么共同话题。不熟吧,中间又有个你。就是这种半生不熟的情况,阔别多年再见面才最尴尬。” 第25章 “再说了,我跟他熟不熟有什么要紧的。”钟媛冲司施使了个眼色,引火烧到她身上,“重点是你跟他熟。” “......” 司施假笑,“谢谢,我跟他现在也不是很熟。” 这话一点没有谦虚的成分。 她和裴弋之间横亘了十年时光。十年没有对方参与的生活,其中空白不是重逢后的只言片语就能够填补的。 就算他们一起喝过酒,也不能举杯就像久违的老友那样把酒话当年,只会心照不宣的谁也不提从前,假装无事发生。 他们共同的回忆变成禁区,中间的十年又彼此缺席,分开的时间已经远远多于在一起的时间,再论熟悉谈何容易。 钟媛偏不信邪:“你们这才重逢第二天,就单独喝酒看海了,这不就相当于约会?多浪漫啊。这还不止,你晚上还跟他家里人一起吃了晚饭,吃完饭他专程送你回家,你还嫌进展不够快?” 钟媛苦口婆心,“听姐妹一句劝,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俩既然重新联络上了,在一起那不是早晚的事?” 司施:“......” 她发现了,只要是有关她和裴弋的事,无论她说什么,钟媛都能把她的话扔进自己的语言系统里,掰碎了重新组合,变成可持续发展的意思。 她怜爱地摸摸钟媛的脸:“早点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度过了情绪跌宕起伏的一天,司施打了个哈欠,也没什么精力继续和钟媛插科打诨。 “我先去洗漱了,用完耳机别乱放,记得装好。” “知道了,放心。”因为遗失的耳机重返司施住处的钟媛表示,“还好这副耳机是落在你家里的,这都不知道是我买的第多少副了,要是再弄丢,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她说得信誓旦旦,但以司施对她的了解:“嗯,不原谅,但下次还敢。” 钟媛:“......赶紧走吧你。” 等司施洗漱完毕,不出所料,钟媛耳朵里塞着耳机,已经睡着了。 司施轻手轻脚摘下她的耳机,收纳进耳机盒里,接着打开床头柜,把耳机盒放了进去。 手背不经意碰到抽屉里其他物件,她顺手整理,指尖摸索到抽屉最里侧的明显有些硌手的硬物时,她顿了一下,拿出来,是一部款式老旧的手机,弃置多年,早就开不了机,估计电池也已报废多时。 司施看着手中颇有些分量的手机,半晌,又原封不动地,放回柜子的最深处,再次关上抽屉。 回到床上,她刷了会儿微博,刷着刷着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意识逐渐模糊,终于支撑不住,合上了双眼。 再睁眼,少年模样的裴弋出现在眼前。 “司施?” 他背光而立,吐字清晰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司施意识还不大清醒,想不起对方是否和自己有过交集。 阳光和少年各有各的夺目,一同映入她的眼帘,她直起身子,有些头晕目眩。 “你是?” 见她睡眼惺忪强打起精神的模样,男生唇角微扬:“你好,我是裴弋。” 下一句,他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好像拿错了对方的手机。” 司施一怔,意识总算回笼,重复一遍他说的话:“拿错了手机?”她问,“我们?” 她怀疑裴弋找错了人。 她的手机是一部从二手数码商城里买来的水墨屏手机,水墨屏说好听点是护眼,但她纯粹是为了省钱。 而裴弋,司施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就算裴弋没有详细说明自己的姓名,但在听到他发音的一霎,司施立刻就清楚了具体的字形。 原因无他,实在是听见这个名字太多次。 整天关在学校里,对多数学生来说,枯燥乏味的学习之余,八卦是难度最小成本最低,也最能激起人肾上腺素的娱乐方式之一。饶是司施这种不算热心八卦的人,也在其他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听了几嘴校园轶事。 而课间和食堂的近期热议是,由于校园修缮和规模扩建,以及为了方便管理,师大附中的国际部会搬回主校区,教学模式和师资不变,只是和本部的学生共用同一地段。 虽然本部也有不少家境优越的学子,但国际部,听起来就比本部上了一个档次,何况附中的国际部门槛也是本市最高,从不接纳有钱的草包,学生都是世界名校的预备役,有钱又有真材实料。 因此乍一听说国际部的学生要搬回主校区,本部的学生就跟听说在外发达的亲戚即将回乡探亲,好奇心甚嚣尘上,最近更是演变成茶余饭后新的谈资。 而在这场议论中,频繁出现的一个名字就是裴弋。原因简单也直观,就是脸长得好看。 至于到底有多好看,用钟媛的话来说就是:“看了他,再看我们学校的男生,感觉就像在看元谋人。” 即便钟媛如此拉踩,司施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她活了十七年,听说过无数次美男传说,但每次目睹真容后,无一例外,全都名不副实。 次数一多,效果就跟狼来了的故事一样,不管钟媛怎么吹捧,司施都表示:“我不会轻易再上当了。” “有去围观的时间,我还不如补补觉,下午又是连堂。” 她没去凑裴弋的热闹,谁料刚补了个觉起来,裴弋居然主动找上门来。 司施和他对视。对方外表的优越程度远超她的预期。甚至和钟媛的形容一对比,倒是显出语言的苍白无力。 第26章 他穿着国际部的制服,身形挺拔清癯,金线缝制的校徽和西式剪裁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种人怎么会跟她用几百块钱就能拿下的同款手机? “应该没错。”裴弋说,“我们今天早上一起参加了讲座,活动开始之前要求上交手机。我在学校还没有见过和我相同的机型,所以结束后,错把你的手机当作是我自己的,没确认就拿走了,不好意思。” 他主动递出手机,司施一看见手机外形,心里就有数了。 师大附中对学生手机管理方面,要求很宽松。原则上只要不影响学习成绩和课堂纪律,都可以带通讯工具上学。只有讲座之类比较正式和重要的场合,学校才会在静音的基础上要求上交手机。 她今天去得早,按提前划分好的位置坐在第一排,根本不知道裴弋也在。离开的时候人多,都不想耽误自己和别人时间,加上入学以来她还没撞见过同款,所以看见眼熟的机型时,也想当然的以为就是自己的,顺手就捞走了。 厘清前因后果,司施立刻从校服外套里摸出手机,和他交换。 “抱歉,我也没意识到自己拿错了,加上回来之后没看手机,所以一直没发现。” “没事,这是巧合,不能怪你。” 裴弋接过手机,温和地笑了笑,“好在我们的手机款式特别,很容易就打听到了。” 他的态度很坦然,丝毫没有流露出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常有的物质上的攀比和遮掩。 但司施知道,人是环境的产物。这是因为他从不缺乏物质,自然也就体会不到财富和阶层的落差,所带来的人心理上的逼仄与困窘。就算他用的是几百块的手机,在外人看来,也不会认为这是贫穷的象征,只会当做是他某种新鲜的尝试。 果然,在司施问到他为什么会选择这部“款式特别”的手机时,裴弋的回答是: “平时电子产品用得多,这个机型是水墨屏,可以适当减缓眼部疲劳。” 裴弋比司施想象中话要多一点,或者说,要平易近人一点。问他什么,他也都会回复。 并且,不知是他不感兴趣,还是顾念着分寸,总之他在回答了司施的问题过后,也没有反问。只点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快要上课了。” 他面对司施,礼貌地提议,“一起回去?” 015.怀托摩洞 两人就这么结伴回了教学楼。 午休还没结束,走廊上很安静,一路都没碰见什么人。 由于教学模式和教学设施等主客观条件的不同,学校为国际部的学生在校区内单独分拨了一栋教学楼。好巧不巧的是,开学伊始才发现有几间教室出现了墙壁空鼓和开裂的问题。 为了不耽误教学进度,其中一个班级的教室,就迁到了本部的教学楼,只是部分特定的课程,需要回到国际部楼里专门的主题教室展开学习。而裴弋就是这个班级的一员。 和司施分属同一层楼的两端。 上到班级所在楼层,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司施正准备道别,突然被裴弋沉澈的声音先发制人:“听说我们班有个外号,叫‘怀托摩洞’。”他低眉一笑,“是你的杰作?” 司施:“......”是谁,谁出卖了她。 她百口莫辩。 天地良心,一开始,她给裴弋他们班取这个外号只是单纯的调侃,毕竟他们班的教学设施和师资,好看板正的校服,以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看起来就很体面惹眼的学生。在这栋楼里,都是精致到有些突兀的存在。 朋友圈子里有段时间热衷谈论裴弋和他班上的事,司施耳朵都要听起茧,随口开了个玩笑: “按你们的说法,他们班就跟个‘怀托摩洞 “怀托摩萤火虫洞(waitomo cave),也称萤火虫洞、怀托摩洞,位于新西兰的怀卡托的怀托摩溶洞地区,因其地下溶洞现象而闻名。地面下石灰岩层构成了一系列庞大的溶洞系统,由各式的钟乳石和石笋以及萤火虫来点缀装饰”——摘自百度百科 ’似的,哪儿哪儿都这么光鲜,简直自带光源。” 结果不知怎的,可能是朋友觉得这个形容很贴切,也可能是裴弋他们班的英文命名太拗口,总之这个外号就一传十十传百的,慢慢就传开了。 到现在,“怀托摩洞”已经成为了附中学子口中,本部教学楼里唯一一个国际班的指定代称。 被当事人之一现场抓包,司施脸上比裴弋还挂不住,感觉自己脚趾快要抠出一座城堡。 心里暗骂这些人嘴上不把门,口嗨完就留她一个人负重前行。 最后还是诚心诚意地道歉:“抱歉,我当时就是在跟朋友开玩笑,没有恶意,也没想到会......流传得这么广。” 面对她的歉意,裴弋看起来有些意外,且毫无集体荣誉感:“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只是觉得挺有趣。”他像是真的感兴趣,“我们班是‘怀托摩洞’,那你们班是什么?” 司施来不及思考:“啊......就高二三班啊......” 裴弋一愣,接着轻笑出声,还想说些什么,一阵急促的铃声骤然响起。 午休结束,教室里的人鱼贯而出。 司施不想被太多人看到她和裴弋站在一起,也不喜欢随之而来各种意味的注视,连忙跟裴弋告别:“那我先回教室了,拜拜。” 第27章 说完不等裴弋回应,就快速穿过人群,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从后门回到座位,班里还算安静。大部分人都刚醒,没什么活力。 钟媛还在趴着午睡,司施尽量放轻动静不把她吵醒。 有人隔着走道,戳了戳她的肩膀。司施转过头,是一个平日跟她没什么交集,但不知怎的,一对话就有些呛声的女生,任月婷。 她问:“司施,你手机拿回来了吗?” 司施点了点头。心里大概清楚,裴弋打听手机主人的时候,自然避不开其他人,传到无关人士的耳朵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对面继续问:“你的手机,具体是哪一个型号啊?” 司施报出一个手机牌子:“这个品牌旗下只有这一款水墨屏手机。” “哦好的,谢谢。”任月婷说,“没想到你和裴弋用的是同一款手机,真巧。” “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过这款手机的差评,好像是说除了护眼以外,其他功能都挺落后的。但看到裴弋也在用,”她停顿了一下,“还有你,你们都在用,我就挺好奇的,想说也买来试试,你用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不方便啊?” 司施看了一眼她桌面上的某品牌最新款手机:“如果是跟你现在的手机比,除了护眼以外,确实没什么可取之处。” “这样。”任月婷笑了笑,“我就是有点纠结,这个手机虽然也不值什么钱吧,但我不想买没用的东西,毕竟买回来要是用不上,也挺占地方的。我就是这会儿看裴弋和你都在用,觉得稀奇,又有点心动。” 她像在自言自语,“但裴弋应该不止一部手机,这一台是备用机也说不一定?不然他平时课上课下都不方便,没道理放着好好的新款手机不用,选这种品质的机器。” “我这部手机,在二手市场买成六百。”司施对她所言的内容并不关心,便将话说得直白,“现价八百块转让给你,裴弋同款,要吗。” 任月婷怔住,很快反应过来:“但我不喜欢用别人转手过的手机。”她像一下子就有了取舍,倏忽变更的语气夹杂着挑剔和为难,“再加上这个手机,很多娱乐功能都没有,也没什么人用,售后维修这些肯定也不方便,还是算了。” 她欲盖弥彰地说,“而且什么裴弋同款不同款,我在意的不是这个,大家都是同班同学,你怎么坐地起价呢。你要真这么缺钱,还不如明说,我很乐意帮助同学的,但你求人帮忙至少得端正态度吧。” 她眼神无辜又带点抱怨,司施轻叹了口气:“既然你本来就看不上,又何必浪费你我的时间。” “还有,你说话的方式让我不大舒服。如果你是故意的,我想你比起买手机,更需要重修小学生思想品德教育。如果你不是故意的,那重修也没用,说明你就是,”她直视对面的人,“单纯的没有素质。” 她刚说完,一声嗤笑从左侧传来,钟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伸了个懒腰,一只手搭在司施肩膀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悠闲懒散一副看对面笑话的姿态。 任月婷也没料到司施会如此回应,一时乱了阵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有效回击。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恨恨地剜了司施一眼,扭过身子,不再跟同这边搭话。 经此一役,钟媛对司施大加赞赏:“小嘴真是抹了砒霜。” 司施撇了撇嘴:“很烦,就是不小心拿错了手机,还要被不熟的人阴阳怪气。” 她并不是喜欢和人起冲突的性格,很多时候也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但无奈的是,她发现一个人在窘境下如果表现得不够强硬,别人就会觉得你没脾气好欺负,任人拿捏。下一次就会更加得寸进尺地对待你。 “别理她。”钟媛拍拍司施的肩,“她之前找裴弋索要联系方式未遂,今天看到裴弋来问你在哪儿,肯定心里不是滋味。但讲道理,她被裴弋拒绝了不爽,就该去找裴弋算账啊,对你发难算什么本事。” 谴责完无良人士,钟媛换了个话题:“所以你今天和裴弋见到面了吧,怎么样,帅吧?” “嗯。” 司施回忆了一下和裴弋的照面,好看确实不假,“就是无福消受。” “噗。”钟媛忍笑失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这句话真的,又惨又好笑,我实在是忍不住。” 说完这句话她就直接笑出了声。 司施:“......” 有了这段插曲,司施对裴弋,多少产生了点抵触心理。 虽然他本人没对她造成过什么伤害,但他间接给她带来了麻烦。好在两人平日学习和生活都在不同的圈子里,所以司施只需要在偶尔撞见裴弋,以及对方颔首展颜的时候,假装没看见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就能和裴弋保持相安无事的局面。 裴弋从一开始的出于社交礼仪,见到认识的人都会颔首示意。到后面发现司施每次见了他都跟见了鬼一样拔腿就跑,心中难免不解——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但次数多了,也就知道司施是在刻意回避他,久而久之便不再自讨没趣。 司施见他逐渐有了把自己当陌生人的自觉,总算不跑了。而裴弋,或许是受好奇心驱使,或许是从未遭受过如此冷遇,人群里总是会有意无意注意到她,只是不再有所致意。 到后面,就很诡异的,发展成为两个人在不同的场合视线相撞,继而面无表情对视。 第28章 这场对峙中最先受不了的人是钟媛:“你俩在干嘛?你不是只跟裴弋见过一面吗,怎么隔这么远都能眼神拉丝。” 司施扭头:“你管这叫眼神拉丝?”她不可思议,“这明明是互相提防。” “没人会觉得你俩的眼神是互相提防的意思。”钟媛说,“再说了,你提防他就算了, 他有什么好提防你的。” “不知道,可能他觉得我眼神不善,防范于未然吧。” 钟媛呵呵一笑:“你真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司施:“......” 她还真就这么想了。 这种“互相提防”的状态,持续了一些时日。 两个人神经都敏感如雷达,每次隔着大老远就能锁定对方,因此从来没有给对方以近身的机会。 所以司施在打印室撞见裴弋的时候,表情和脚步都不免有些凝滞。 她肩负打印全班英语试卷的重任,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撂挑子逃跑。 只能强忍着和裴弋共处一室的尴尬,僵硬地操作电脑,僵硬地排队,僵硬地像等待生死状一样,等待卷子一张又一张打印出来。 等所有卷子打印完毕,司施偷瞄一眼裴弋,他正在和朋友聊天,有男有女,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边。 她松了口气,抱起卷子就往外疾步而行,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 “司施。” 身后传来足以将她定在原地的声音。裴弋叫住她,以一种从容且随意的语气。 “好久不见,不打个招呼再走吗。” 016.达成协议 就在同一所学校里,说什么好久不见。 司施转过身之前,认命地闭了闭眼。 她一面觉得裴弋为人真是旷达,自己都回避得那么明显了,他还能不计前嫌地照常问候。另一面又怀疑,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回避得太明显,以至于刺痛了裴弋日常习惯被人吹捧的自尊心,他才故意在这个时候叫住她。 无论是哪种情况,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回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更自然: “哈喽裴弋,好巧,你也来打印东西啊。” 裴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说话。 旁边的男生替他作出回答,说他们一道来打印准备ap考试的微积分讲义。 司施不了解他们的考学体系,含糊地应了一声。剩下几个人,也都和司施简单地问好,言谈之间,似乎都对她有所耳闻。 见司施脸上流露出迷茫和好奇,有好心人解答:“就是你之前和裴弋拿错了手机吧?我们那一栋楼的学生,应该都知道这件事。” 司施:“......” 原来她不知不觉中,已经社死到了这种地步。这个传播程度,她怀疑裴弋是在广播站寻人才能达到如此效果。 不知道是不是受国际班的西式教育影响,裴弋的朋友们都很健谈,他们完全没有放司施走的意思,跟她闲谈起来,甚至还聊了几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学习。 反倒是最开始说要和她“打招呼”的人,全程都没怎么参与对话。 裴弋站在一行人的中央,沉默而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司施现在确信,他纯粹是出于逗弄她的心理,才会跟她搭话。 尬聊进行到司施快要词穷的关头,她看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做出吃惊的样子:“早自习快结束了,我得回去了。” 她双手抱着试卷,用一句“再见”带过和所有人的道别。 转身的前一秒,她和裴弋的视线交汇一霎,分明只是寻常的一眼,司施却心头一跳,仿佛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没来得及梳理这种心情缘何而起,她的四肢就像出现膝跳反应般,迅速背过身离开了打印室。 她一路飞奔回了教室,一把拉开座椅坐下,喘着气把试卷撂在桌面上。 钟媛装模作样拿着课本的手一抖,夹在里面的漫画被她丝滑塞进课桌:“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老陈逮人来了。这还没上课呢,你怎么就急得跟狗撵似的。” “差不多吧。”司施喝了口水说,“我去打印试卷的时候遇到裴弋了。” “遇到裴弋?这么巧?” 下课铃声响起,钟媛心安理得把教材往桌面一摊,跟司施搭话,“你说你何必这么躲着他。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但其实裴弋也挺无辜的,人家既没指使别人针对你,也不知道任月婷会来你这儿找茬。我估计裴弋现在都一脸懵逼,不知道怎么就被你拉入黑名单了。” 这个道理,司施不是不懂:“我知道,我也不是说怪他。但我本来跟他就只是萍水相逢,平时学习和生活都没什么交集。对他来说,多认识一个人少认识一个人都没所谓。可我一旦跟他扯上关系,结果你也看到了,只是一次拿错手机的乌龙,就有人来我这里发疯。” “我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但我也没做错什么不是吗。有人来找茬我就怼回去,但我也不想老是被这种事情打扰,这种情况下和裴弋保持距离就是最方便快捷的选择。” “可能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吧。”钟媛说着叹了一口气,手臂搭在她肩上,“你看任月婷,如果是她跟裴弋有了关联,肯定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就算有人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她也只会更得意。像她这样的人,别人的目光就是她的兴奋剂。” 司施郑重其事:“可我的心里只有学习。” 钟媛:“......你走吧,你志存高远,我不配跟你做同桌。” 第29章 接下来,司施和钟媛一起挨了两个小时数学的毒打。 钟媛气息奄奄,不忘拷问司施:“这下还说不说心里只有学习了?” 司施回以冷笑:“数学,那能叫学习吗,那叫从入门到放弃。” “呵呵,有道理。”钟媛从桌上爬起来,手伸进桌肚里掏出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书,“我还是看会儿漫画补充一下气血吧。” 说罢就戴上二百度的近视眼镜,以一副老学究的作派开始埋头苦读。 窗外正在下雨,大课间的跑操环节取消。 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司施也准备从钟媛那里拿本漫画书来打发时间,前排的学委突然转头:“司施,借你u盘一用,我想去陈老师办公室把这两节课的ppt拷下来。” “哦好。” 司施说着就伸手去摸校服口袋,只摸出来一把钥匙和零钱。换个兜,啥也没有。 把身上所有口袋都摸了两遍后,司施终于确定——她的u盘,不见了。 “我u盘多半是落在打印室了。”司施说,“我去找找,你要是急着用就先借一下其他人的。” “没事,我不急。”学委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钟媛沉迷漫画,居然也捕捉到了她们的动静,抬起头:“怎么了,陪司施干什么?” “我去打印室找u盘,”司施简短回复,“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说着就要起身。 结果被钟媛一把按住:“别去了。” 司施疑惑地“啊”一声。 “我说你别去了。”钟媛重复一遍,目光穿过她,幽幽望着她身后,“有人给你送过来了。” 司施看钟媛一脸的欲言又止,心情从迷惑,到出现一道闪电般的直觉,该不会...... 她转过身,结果竟真如她猜想的那样,裴弋长身玉立地站在教室后门门口,顺道把本部的蓝白麻袋款校服,衬得更丑了。 刚接受完数学课的摧残,这会儿教室里大部分人都还处于震荡后的余韵,相对安静。因此裴弋不大不小的音量,也足以让后排的人都听清。 “司施。” 见她回头,裴弋扬了扬手里的小型金属物件,说,“你的u盘,落在打印室里了。” 毕竟是好人好事一桩,再甩脸色就不合适了。 司施顶着裴弋,和其他方向的目光,走到他面前。 为了不堵住后门影响其他同学的进出,两个人不约而同转移至走廊边。 司施面朝裴弋,摊开手心:“谢谢你帮我把u盘带回来。” 裴弋没有第一时间把u盘还给她,而是拿在手中转了两圈。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他像手握谈判筹码一样,说起了另外的话题。“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之间应该只有拿错手机这一个误会,真要计较,这件事我们双方各有一半的责任,算扯平。”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 裴弋的语气四平八稳,仿佛不带任何情绪。但不知道为什么,司施竟然从中听出了一丝压迫感。 她没想到裴弋会是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根据坊间传言,他应该是那种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但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没有显著差别,因此也不在意旁人来去的形象。 她以为只要减少或者拒绝互动,时间久了裴弋就会将她视若空气。 谁曾想事件的走向与她的预料截然相反。 她反思,可能是自己没有理由就冷脸相对,让裴弋的心情平白受损。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肯定也会不爽。 既然人都到跟前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她斟酌语句:“你知道自己,在学校,尤其是在女生里面,还挺受人瞩目的吧?” 裴弋抬眉:“这和我们讨论的话题有关系?” 呵呵,可太有关系了。 司施:“是这样,之前由于拿错手机,我后续发生了一些和你有间接关系,同时不怎么开心的事。” “当然这不是你的问题,但和你有交集这件事,确实给我带来了一点困扰。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打不打招呼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但对我而言,和你来往后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会让我的心情受影响。” “之前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司施很诚恳地说,“现在我向你坦白,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做法。” 裴弋听完这番话,提炼出主要信息:“有人因为我,找你的麻烦?” “也不算找麻烦,就是一点小摩擦。”司施看他眉心蹙了蹙,连忙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给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和你保持距离。” 裴弋沉默地看着她。 半晌,他说:“你说你的心情,会因为和我来往,受到其他人的影响。” 司施:“嗯。” “可以理解。”裴弋点了点头,继续说,“同样,我的心情,也会受你的态度影响,这你可以理解吧?” 司施干笑:“所以我不是给你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态度吗......” 裴弋笑容大方:“理解,但不接受。” 司施:“......” 最终,由于u盘还在裴弋手上,司施被迫割让个人权益,达成以后和他正常往来的协议。 她脚步虚浮地回到教室,还没来得及入座,就听到任月婷拿捏着刻意的腔调:“有的人,先是拿错手机,后是落下u盘。一次还能说是不小心,两次恐怕就是故意了吧。” 第30章 她回头,对上任月婷睥睨的眼神,刚要开口—— “司施。” 裴弋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刚才忘说了。” 他走过来,像根本没留意到周遭向此处聚拢的目光,径自把和司施相同款式的手机递给她。 “给我你的手机号码。” 017.撒谎的人往往只是为了和幸福相似 从司施和裴弋正式交换联系方式那天算起,接下来的日子里并没有发生任何巧合或狗血的事情。 两人私下依旧毫无联系,只偶尔在校园里撞见后,会正常打招呼闲聊几句,再熟悉一点的时候可以询问课表,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司施隐约回过味来,当初裴弋大概是为了替她解围,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返身索要她的电话号码,并非是真的有意和她进一步交流。 明白这一层道理后,司施暗骂自己有病。为自己嘴里一边说要和裴弋保持距离,内心却又因等待他的联络而忐忑过几个回合。 她把这种别扭归结于青春期症候群的表现之一。 十几岁的年纪,她的心情总是不分时间和场合地变幻。时而焦虑躁动,时而脆弱低迷,大脑皮层高度活跃,精神又极度空虚。她渴望被看见,但又不适应成为人群焦点。 恰巧裴弋足够耀眼夺目,且对周围人的打量习以为常,从容坦荡。这是她身上所不具备的东西。 归根究底,她只是容易被自己没有的特质吸引,加之对方主动伸出橄榄枝,才有意无意在裴弋身上倾投了这么多注意力。 这么一想,司施松了口气——好险,原来只是脑子出了问题,差一点就自我攻略了。 “司施。” 裴弋好笑地看着站在行政大楼门口的女生,“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是不是没带伞?” 司施猛地一抬头,从胡思乱想中抽离,看见裴弋即使在阴雨天也明晃晃的笑脸。 现在是九月底,国庆正式放假前一天。学校通知下午不上课,每个班级做完大扫除就能自行回家,司施离开前,来了一趟学生处办理补助证明。 “啊,不是。我带了伞,但是这会儿找不到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我那把伞是棕色的,上面有白色波点。” “挺常见的款式,估计是其他人拿错了吧。”裴弋居然真的认真想了下,目光搜寻一遍走廊,一无所获,他说,“你等我一会儿,我进去交份资料,然后送你回家。” 说完就把伞塞进司施手里,不容她拒绝。 “走吧。”裴弋没过多久就出来了,自然地拿过伞撑开。 司施怀疑自己刚才的心理建设都白做了,心里默念自己只是把他当成一则观测样本,没别的想法。可这会儿跟裴弋并肩走在同一把雨伞下,她在行为上还是感到无所适从,手脚都有些僵麻。 她不想离裴弋太近,每次两个人衣服的衣料不小心擦上,就迅速往旁边挪一步。 裴弋担心她被雨淋到,又追过去。眼看司施快要摩擦着墙沿走,裴弋一把拉过她:“好好走路,别东倒西歪。” 司施:“......嗯。” 兴许是气氛太沉默,裴弋主动提起:“我上次在学校公示栏,看到了你写的作文。” 司施面色一窘,没等裴弋将评价说出口,羞耻心让她先打了个补丁:“都是些伟光正的内容,没什么好看的。” 裴弋似乎不太能理解她的谦虚:“没什么好看的还能被公开展示,你让其他没被选中的同学情何以堪?” 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司施只能扯了扯嘴角,配合他的玩笑。 她知道裴弋说的是什么。学校每星期都会挑选一篇优秀范文在公示栏处展示,这学期刚开学不久,老师布置下来一篇经典且老套的命题作文,要求围绕“青春”二字展开行文内容。 坦白讲,“梦想、努力、成长”三大青春励志的常见主题,都不是司施擅长的领域。 不过是一次简单的作文练习,司施没放在心上,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就交上去。 两天后,语文老师把她叫去办公室,手指点着她的作文纸耳提面命: “司施,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一两次这么写不要紧,但是在像考试和征文比赛之类的正式场合,不要一股脑只写自己想写的,主旨一定要积极向上,符合当今主流的核心价值观。” “你这个习惯,最好是从现在,从平时的写作训练就开始改正。不然等到了考场,临时改写法很容易不伦不类,阅卷的时候要吃大亏。” 老师以应试教育体系下的评分标准,为她分析利弊,而多虑如她,以为需要被订正的是自己的个性。 青春是什么? 于她而言,青春是道群体性的辐射。地球上的青少年抬头仰望世界,角度往往和太阳直射点的范围一致,阳光照射在新生稚嫩的躯壳上,助力体内微量元素吸收的同时,也会留下晒伤的瘢痕。 难以启齿的是,从她的视角出发,她就是世界中心,关心世界本质是关心自己。她站在太阳底下,全心全意地感到空虚而焦虑,犹如一缕被晒化的青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无论何时与何地,她感受到的痛苦都远远大于快乐,这是不是一种全能自恋?要如何才能摆脱,发展一个守恒而完整的自我? 她也曾怀疑过,世界上所有青少年都和她经受着同样的炙烤,也许她感到痛苦,不是源于外部的煎熬,而是因为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第31章 想到这里,她忽觉庆幸,还好最后提交上去的是修改过后的版本,内容并不完全从心。 她发现,暴露真实的自己,远比被裴弋看见歌颂正能量主旋律的一面更让人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谎言并不完全可耻,撒谎的人往往只是为了和幸福相似。但也正因如此,在诸多越来越雷同的面孔里,真正让我们得以被别人看见的,唯有真实。”裴弋说,“这句话,我很喜欢。” 司施一怔,意识到裴弋把作文里的句子原封不动背了下来,她条件反射道:“谢谢。” 毕竟是自己亲手写下的内容,司施本质上是认可这句话的逻辑的,只不过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她的内心尚存某些矛盾之处亟待梳理。 于是,她鬼使神差接着问:“所以你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会在意对方真实与否吗?” “会。”裴弋说,“但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如果是朋友,我会希望对方能轻松一点,做自己就好。” “做自己就会更轻松吗,说不定有更不尽人意的后续呢。”司施喃喃道。 裴弋看了她一眼:“怎么这么说?” “也没什么。”司施说。 裴弋:“那就是有什么。” 司施:“......” 或许是雨水渲染了感性的氛围,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并不排斥和裴弋交流,甚至有些想了解他对同样一个问题不同的看法。 司施想了想,举了个较为久远且迂回的例子: “我小学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是讲我家来了一条蛇,发现它后我的心路历程。写得还挺用心的,结果等作文册发下来,老师没有给我的作文评级,只写了一句评语:‘现代人居住的楼房里会有蛇出没吗?写作的时候注意情节真实性。’” 直到现在,司施仍然记得,她还住在镇上亟待拆迁的老式砖瓦房里时,那天家门口来了一条菜花蛇的心情。光溜溜的蛇身紧挨着墙根,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是水泥地面上的一道污渍。就在认出它的一瞬间,她开始讨厌自己引以为傲的视力,因为蛇粼下的肌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细节,也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凝固在楼梯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看着它蜿蜒移动的样子,她心里极不舒服,就像看见一串不标准的波浪号,想要动手把它捋直。但她不敢擅自行动,只能倒退几步后,立即转身跑到楼下。 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她才摸索着重新上楼。 她将这次遭遇写进作文里,既为交差,也为记录。然而她所经历的真实,在老师眼里只是小学生一时兴起,而露了马脚的胡编乱造。 “过了两周学校组织我们接种疫苗,当天下午作文课上我就写打针之前我的心砰砰跳,像揣了只兔子。在我看来这就是很普通很常见,也不怎么走心的一个句子,老师反而把它单拎出来,说写得生动真实。” 还有这次范文展示,如果是最初的版本绝对够不着上榜标准,只会被看作青春期的无病呻吟,但她不会将其中的曲折告诉裴弋。 她有时候也会觉得是自己这些心思拿不出手,见不得人,只有精心粉饰过的版本才得以获得嘉奖和勉励。 雨伞朝她的方向倾斜了一点,裴弋垂眸看向司施,很专注在听的样子。 “都说贫穷会限制想象力。”司施笑着说,“看来不只是穷人,任何人对自己没有经历过的生活,都会缺乏想象。” 她心里对这句话很不适,像主动承认了自己和他人在物质上的差距,以及这种差距导致的认知上的不同。从未体验过更差一级人生的人,连无知都是幸福的象征。 她也在未雨绸缪,或许有一天她和裴弋也会聊及此类话题,或许裴弋在日常相处中已经或多或少知晓她的家庭状况。 无论裴弋对此持什么看法,她都希望自己看起来不卑不亢,足够洒脱。索性主动提及,先摆出一个不在意的态度。 “不论什么建筑,都可能有爬行动物出没。这位老师的评语,”裴弋说,“未免有些缺乏常识。” “认知上的差异的确会带来偏见和狭隘,但真实是客观存在,不以他人的目光为转移。” “我个人认为,即使是有意遮掩,也没人能完全避免暴露自己真实那一面。这种时候别人对你的评价,也是一种双向筛选。对那些看不见你,也无法理解你的人来说,即使真实也是假装,这不是你的问题。” 对他的回答,司施有些许惊讶,她停顿少时,顺势问他如何看待依靠假装获得奖赏。 “真实并不代表随时都要袒露自我。”裴弋像是很清楚她的症结所在,温和地说,“有部分与内心相左的事物,可以视为一套全新的规则,只要不伤害到别人,活用规则取得胜利和认可,就只是一项技能,不必因此怀疑自己的本心。” 018.双缝干涉 和裴弋道别过后,国庆假期正式开始。 这期间司施也没闲着,找了一家冷饮店做兼职。 她没成年,这家店是钟媛表姐开的,恰巧国庆消费高峰期,才把她塞了进去。 冷饮店选址讲究,地段繁华,司施花了半天时间培训上岗,当天就在店里撞见了在附近商圈逛街的同学,点单的时候免不了闲聊两句,关系好点的下次还会特意多拉几个人来店里照顾生意。 也有难堪的时候,不小心点错单或者找错零钱,往往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责骂就先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晚上打烊前也有醉鬼闯进来非要来一箱啤酒不然就不走,还有人一来就说你们怎么换人啦还是上次的妹妹看着面善。 第32章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司施都尽可能摆出职业性的微笑。横竖只有七天时间,作为临时员工,她有充分的不给自己和雇主添麻烦的自觉。 假期眨眼来到末端。 裴弋和任月婷走进这家店的时候,碰巧,也是阴雨天。或许也没那么巧,他们本来就是进店避雨的。同行还有几个叫不出名字的熟面孔,应该都是校友。 司施看着一队人马走进店里,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最先看到她的是任月婷,没等司施把“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酝酿出口,她就将疑问带了出来:“司施?你怎么在这儿,打工?” 裴弋看过来,意外的神色在他脸上稍纵即逝,目光停驻在她身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司施。”任月婷招呼着同行的人,“她家里情况比较特殊,一直勤工俭学。没想到国庆都没休息,来这儿做兼职了。我作为同学也该照顾一下,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司施你也点一个吧,记我账上。” 司施当没听见她说的话,为客人点好单后,任月婷刚拿出手机就被裴弋拦下。 跳过对方疑问的眼神,裴弋看向司施:“怎么能让女生买单,我来吧。” 同行的人反应过来迅速开始起哄,任月婷也掩饰不住眼角的笑意。 司施错开裴弋的眼睛,内心因为他的敏锐和修养有些触动,嘴里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输出:“一共两百九十六元,请问扫码还是现金支付。” 一整个下午,司施都尽量让自己不要去听裴弋那一桌的动静。可是声音总是不近不远地传来,没办法屏蔽也辨认不清楚,挠得人心神不宁。 原来任月婷和裴弋这么熟了吗,甚至能私下一起出行? 算了,司施边擦拭玻璃杯边想,不关她的事,还是干活儿要紧。 裴弋他们一直坐到了打烊,雨越下越大,根本没有要停的趋势,天气预报又不算话。 他们边说话边拖动椅子站起来,司施知道这是终于要走的意思。她站在柜台后面看见裴弋对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任月婷诧异又有点不甘地看过来,撇撇嘴,最后还是选择跟着其他人先行一步。 裴弋走过来,问:“带伞了吗?” “带了。” “我看看。” 司施纳闷:“伞有什么好看的?” 裴弋手指在点单台上敲击:“看你是不是真的带伞了。” “......” 像是对她的逞能早有所料,裴弋扬了扬手中的雨伞:“走吧,我送你。” “太麻烦你了,上次也是……”司施堂皇摆手,“你不是跟朋友一起吗,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就行。” “麻烦一次是麻烦,两次也是麻烦,都一样。”裴弋帮着司施关灯,“我已经留下来了,你非要拒绝才是浪费我一片好心。” 司施被堵得说不出话,也不好再做推辞,只得加紧收拾的速度。 “那边的窗户我来关,太高了,你上不去。”裴弋冲正要搬凳子关窗户的司施招呼,顺手把包递给她。 该收拾都收拾得差不多,司施无事可做,就抱着他的黑色斜挎工装包等在一旁。 她看见裴弋用手勾住窗户的窗栓,准备往回拉,但是好像是因为生锈或其他原因,过程并不顺畅。 今天的风和雨都邪门得很,净扒着门窗往缝里钻。等裴弋关好窗回过头,他额前的黑发不可避免沾染上细碎的雨点。 司施愣了一下,状似无意地移开视线,心道裴弋淋了雨也不狼狈,反倒好看得别有一番风姿,就像是钟媛收藏的那些漫画里面,出场时自带一层柔光滤镜的美少年。 她一边联想一边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暗骂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肉麻。 回家的途中,司施没话找话:“你今天,是和朋友一起出来玩儿?” “没有,我来这边听场讲座,正好碰到几个经常一起打篮球的朋友,就顺道过来避雨。”裴弋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兼职的?” “就国庆假期开始。” “放假那天怎么没听你说?” 司施满脑子问号,这是什么话,她无缘无故给裴弋报备自己的行程干嘛? 再说了.....她也不想让裴弋看到自己打工的样子,尤其是那些被客人刁难,自己手忙脚乱的时候。 但话说成这样就矫情了,她笑道:“你也没问啊。” “那我现在问,”裴弋也笑了,“后面还来吗?” “不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就开学了。”司施摇头,争取不让对话掉在地上,“你听的是什么讲座?” “关于双缝干涉实验的理论拓展。” “双缝干涉实验......”司施鹦鹉学舌重复一遍,虚心求教,“是研究的什么?” 她一个纯文科生,对这类物理专业词汇听着耳生。但听不听得懂另说,至少是一个可以填满沉默空隙的话题。 “是为了演示光子或电子等微观物体的波粒二象性而进行的实验。” 听此,司施的表情和脑子是同样一片空白。 “具体来说,”裴弋略一思索,在司施求知的眼神中,开始条理清晰地阐述,“在科学界,一直以来关于光究竟是波还是粒子的争论不断。最初的双缝干涉实验中,物理学家托马斯杨发现,当一束光穿过两个紧临的夹缝时,后方的屏幕上就会出现类似斑马线的明暗交替的纹路,这叫干涉条纹,由此证明了光的波动性。” 第33章 “而在这之后不久,爱因斯坦的光电效应又证明了光具备粒子性。不止光子,像电子、原子等微粒子都具有波粒二象性。因此科学家又进行了一次改良版的双缝干涉实验,在这次实验中,研究人员发现即使用电子炮单个发射电子,也会出现干涉波动条纹,也就是说一个电子也能和自己发生干涉。可按理说,单个发射电子,它要么只能从左边缝隙通过,要么从右边,过程中并没有其他物质能和它发生干涉。于是就有了它是和自己发生干涉的猜测。” “研究人员又通过设置光幕报警器和超高清摄像机的方法,想要记录一颗电子是否在通过缝隙的时候自行分裂成了两个。如果没有,那单个电子通过的具体又是哪条缝隙。结果表明,只要架上任意观测仪器,电子就会只随机选择其中一条缝隙通过,这时候背景墙上不再出现干涉条纹,而是呈现出粒子的特性。然而当移开检测仪器和摄像机,则会再次发生干涉。” “也就是说,只要你尝试观测,它就是粒子。不观测时又会变成波。” “之后物理学宗师约翰惠勒重新设计了一个量子延迟选择实验,‘延迟选择’的意思就是把摄像机放置在双缝和幕之间,等到电子已经通过双缝,既定的事实已经无法更改时,再去观测它的属性。” “结果更加令人匪夷所思——刚开始,当电子通过缝隙,摄像机始终关闭时,幕上最后呈现的是干涉条纹。按理说电子已经通过缝隙,干涉条纹已经产生,事实确定的情况下,只需要进一步观测它究竟是如何发生干涉的。但在接下来的二次实验中,当电子通过缝隙后,突然打开摄像机开始观测,研究人员就发现这时候电子不再干涉,而是又呈现出粒子的状态。” “这表明,之前已经确定的事实发生了改变。” ...... 随着裴弋的讲述,司施脑袋越来越晕,仿佛自己站在宇宙漩涡中心,逐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听着怎么那么玄乎......像意识干扰了物质,未来还能改变过去......最重要的是,难道光还能意识到自己有没有观测?” 裴弋对她的疑惑不置可否,说:“这就是这个实验里面,最吊诡的一点。” 司施虽然日常热衷于做梦,有事没事就幻想自己是虚构作品里的主人公。也曾希望某一日能天降大任,得到有心人灵犀一点的赏识,从此在成长的道路上一路披荆斩棘,收获更多勇气和神力,接着去往精彩纷呈的异世界大显神通。 但她的幻想都是主观能动的头脑加工,知道这一切没有实现的空间,多少带了点浪漫和英雄主义色彩。如今陡然听说冷硬的客观世界有了意识,就像冷不丁看见一座巨石睁开了眼睛,以为亘古不变的死物有了回应。 这都能成立,那将之运用到现实里,岂不是也另有一番因果和玄机? 019.如果我是欧律狄刻 裴弋那番话,司施越想越觉得诡异,浑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种微观世界的理论不能简单地用宏观世界的生活现象来比拟。”裴弋解释说,“量子态必须处在极其严苛的实验环境中,否则会很容易被周围的环境影响破坏。” 哦,这样。 司施冷静下来,量子物理的知识点对她一个外行来说还是太深奥了。她想了想,尽量用自己现有的知识储备和语言体系来理解:“我想到一个神话故事。” 裴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是什么?” 司施组织好语言,娓娓道来: “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吟游诗人俄尔普斯,他为了能再次见到死去的妻子欧律狄刻,去到了阴间,用自己的琴声和一番痴情打动了冥王冥后,答应让他带走自己的妻子欧律狄刻。但有一个条件:俄尔普斯带着欧律狄刻离开冥界时,绝对不可以回头看欧律狄刻。一旦回头,他的妻子将永远无法重返人间。” “俄尔普斯和欧律狄刻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在这个绝对不能回头的时刻,俄尔普斯独自在前方行走,听不到任何声音,无法确定妻子是否跟在身后。终于,在两人即将离开冥界到达地面时,他忍不住回头了,妻子欧律狄刻就在此时忽的坠入深渊。俄尔普斯违反了戒律,他们从此再也无法相见。” “这么珍贵的一个机会,如果俄尔普斯从始至终坚持住了不回头,那他就能成功和妻子团聚。可是他回头了,妻子就像一个幻梦一样,彻底消失了。”司施说着叹了口气,看起来甚是惋惜。 裴弋很快领会到这则神话中“回头与否”和双缝实验中“观测与否”的微妙的相似性。 当你越想要确认某样东西的存在,反而越容易事与愿违。 他看向司施,表达了同样的惋惜过后,说:“物理是自然规律的近拟模型,神话也起源于人类对自然和宇宙的理解及想象,这两者某些思路的确是相通的。” 但这到底是神话故事,不能用科学理论来解释。 司施也只是偶然间想起了这则故事,量子力学的讨论实在很难再深入了,她干脆话赶话另起炉灶:“你觉得俄尔普斯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回头?” 雨势越来越大,载满人的出租飞驰而过溅起大片水花。路上行人肉眼可见地减少,除非赶路的必要都停靠在了附近的商铺檐下。 这种天气,就算有伞也无济于事。 第34章 裴弋和司施没办法,也只得收起伞暂时躲进临近一家便利店避雨。 裴弋抖落着伞上的雨珠,居然还记着先前的话题:“人在感情过于强烈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失去理智。俄尔普斯或许是太过害怕失去欧律狄刻,想要确认妻子是否还在身后,所以冲动之下罔顾了冥王冥后的警告,最终才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又或者,”司施接过他的话,停顿了一下,“他心里其实已经认定自己无法找回欧律狄刻了。从冒出这种念头的一刻起,俄尔普斯就注定了会失去欧律狄刻,回头也只是在为了此基础上,最后再看妻子一眼。” 裴弋闻言转头看向司施,深邃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显得意味深长:“你好像......” 话说一半,司施警戒地回望他:“干嘛?” 她敏感的神经又开始作祟,直觉这种言而未尽的不会是什么好话。难道是她刚刚和裴弋交浅言深,被他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了其他? 裴弋看着她隐约有点炸毛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你好像有点悲观”这种话是万不可能说出口的,他换了个说法:“你好像喜欢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问题。” 司施琢磨了两圈他这句话的含义:“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裴弋礼貌且友好地表示,“跟你聊天很有意思。” 这总不是贬义,司施接受了他的说法,某种程度上她也觉得自己和裴弋挺聊得来的,但她警醒自己这很有可能只是裴弋的客套话,话听一半信一半就差不多了,千万不能自作多情。 飞速走完一圈心理活动,司施这才继续道:“不过这两种解释都挺诗意的,把俄尔普斯犯的错误浪漫化了。” “如果是你,你能忍住不回头吗?”裴弋突然发问,“当你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最后一面,身后是你最重要珍视的人。如果不回头就有可能错过最后一次相见,你能抵挡住这种心魔吗?” “如果我知道这是为了我们将来能重聚,为了对方能生存下去,为了那道即使不确定但至少存在的希望,不管心里有多慌多怀疑,我也绝对不会回头。”司施回答得很坚定,说完反问,“你呢?” 裴弋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司施等了一会儿,玩笑道:“思考得这么慎重?” 裴弋这下露出笑容,总算开口,说的却是另外的内容:“我在想,如果我是欧律狄刻,我会不会希望俄尔普斯回头。” 司施一怔,借着裴弋的回答,不由得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们一开始的对话似乎都集中在了俄尔普斯的心理纠葛上,忘记了欧律狄刻注视着俄尔普斯的背影,或许也有许多无法言说的眷恋和忐忑。 她问:“那你会希望对方回头吗?” 裴弋敛眉笑了笑,他的回答比司施想象中来得保守:“很难说,可能要真正处在那个境地,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才能做出抉择。” 后面又聊了些什么,司施只记得那天聊到最后,天色已经不早。最后还是托裴弋和他家里司机的福,自己才得以按时回家。 就过去一晚上的功夫,回到学校马不停蹄开始月考,好在司施基础打得够牢,没受兼职影响发挥。 提前做完试卷的考场上,她甚至还能抽空想到,之前听人科普,国际部的学生如果想要申请好一点的学校,就意味着超高的标化成绩,各种国际赛事的金牌,科研项目,校内外活动等各项背景缺一不可。 听说裴弋的履历很突出,不知道最后会申请到什么学校。 她现在已经坦然接受自己对裴弋的关注有些超乎常理,毕竟思维没有具体形态,没法套根绳就拴住不让它乱跑,更何况她本来就喜欢神游天外。 学校里,司施每天上课下课的地方就那么一亩三分地,裴弋大部分时间看起来比她自由,少数时候比她更加忙碌。 师大附中每层教学楼的水房都集中安排在右侧走廊尽头,这也就意味着,每次司施去水房接水,都会路过裴弋班级的教室。 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见裴弋坐在教室里专注学习的样子,他埋着头,脊背微弓,右手握着笔,手背关节凸起。下一次去可能就会看见他长腿撑地,双手插兜半靠着课桌,姿态闲适和同学聊天的场景。 偶尔也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和裴弋目光相撞,隔着一扇门、进出的学生和规整排布的桌椅,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甚至不需要伪装,眼里的讶然足以恰到好处掩盖她每次路过一瞥的蓄意。 有一次刚结束早自习,司施拿上水杯,远远看见裴弋站在走廊上,在清晨氤氲的水雾中卓然而立。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司施不由自主走过去,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肩膀,裴弋似有所察,转过头,眸中的冷淡还未抽走,径直望进司施眼底。 司施举起的手被他的眼神定格在半空中,嘴角拉出一个半尴不尬的笑容,刚要收回手,裴弋就恢复了往常温和的模样。 他抬起手臂,轻轻和她击了个掌。 “早上好。”裴弋笑了笑,看着她手里的水杯说,“出来接水?” “嗯,你呢?”她指了指他下榻的眼角,“昨晚没睡好?” 裴弋稍显困扰地按了一下额角,笑容的弧度浅了一些:“对,还有点犯困,出来吹吹风,清醒一下。” 司施问:“为什么没睡好?” 第35章 她觉得自己有点变态,既希望裴弋安然无恙,又忍不住被他冷漠和脆弱的样子吸引,生出可怜他的心情。 她不会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只看见裴弋愣了一下,抬起手力道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头:“没事,就是偶尔一次失眠,应该是我白天喝了咖啡的缘故。” 这样。 司施感觉自己被他拍懵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缓解他的疲惫,只能干巴巴地说:“那你以后少喝点。” “好。” 裴弋答应得爽快,上课铃踩着他的尾音嘶鸣,宣告司施的接水计划中道崩阻,需打道回府。 裴弋指了指司施手里的水杯:“给我吧,我离水房近,等会儿下课帮你接好,你来拿。” 司施心不在焉地回到教室。 这段时间,她发现自己拥有了一项神奇的技能。她能一边听课,做笔记,练习语法,分析题干,整个人看似跟以往没什么差别,如常运转。脑子里却又能额外腾出一个空间,单独用来想裴弋。 她看着老师在讲台上黑底白字的板书,眼前幻灯片一样不断闪过裴弋刚才的样子。 淡漠的、倦懒的、温和的......他眼中细水长流的疲惫,蔚蔚然悬挂在嘴角的笑容,比起过往那些看不出破绽的时刻,更让人失神。 她本想把这种心情憋在心里,本就没指望有什么后续,更不必提起。但心脏就像是刚划了一道口子,又结了一道疤,新生组织刺激末梢神经,又痒又麻。 最后还是没忍住,告诉了钟媛。 钟媛凝神听完,搭着她的肩膀,言语间意味深长:“我最近在网上冲浪的时候看到一个热门话题,是讨论情侣之间相处,如何判断你是不是真的爱对方。其中一个回答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觉得他好可怜。” “裴弋各方面条件不用说,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优越。而你,我的朋友,你居然可怜他。” “这代表什么,还用我说吗?” 020.薛定谔的爱河 司施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她偏过头,看见钟媛侧身躺在枕边,呼吸绵长。 钟媛的脸和梦中相比,已经褪去少女的天真与稚嫩,显露出羽翼丰成的神韵。 过去的碎片和当下的实感同时涌来,置身时光交错的河流中,司施陡然生出一股恍如隔世的心情。 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还很早,但横竖是睡不着了,司施起床,去厨房简单弄了点早餐。 吐司片从多士炉弹出的一刻,钟媛打着哈欠,从卧室里走出来。 “吵醒你了?”司施边把吐司拿出来放在碟盘里边问。 “没有,就是自然醒,正好赶上早饭。” 钟媛走过来,轻车熟路从冰箱里拿出花生酱,均匀地涂抹在吐司上,和司施站在厨房里就解决掉了早餐。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在家躺着还是出去逛?” 按照惯例,一周七天,除去工作日和加班外,周末的两天时间里,司施至少会抽出一天在家休息。 但凡哪个假期每日都安排出行,对她来说就跟压根没放假连上两周班,是一样的劳力劳心。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眼看又要上班,司施一方面不喜欢心里记挂着未完成的事,另一方面,她对给裴弋挑选礼物这件事,也有一丝在现在或许会显得不合时宜的期待。 她告诉钟媛自己的打算,对此,钟媛自然是喜闻乐见的:“行啊,咱们等会儿就去商场逛逛,你想好买什么了吗?” 说到这个,司施面露难色:“还没有,不知道该送什么合适,感觉他什么都不缺。” 钟媛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当起了狗头军师:“送礼物呢,主打的就是一个心意,缺不缺的倒是其次。毕竟真有什么连他们这种人都缺的东西,咱们肯定也摸不到边,就不考虑了。” “久别重逢后第一次送人礼物,不要太隆重,也不能太随意。既要让他感受到你的用心,又不能显得过于看重。发乎情止于礼,这样对方才会既觉得和你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又不会觉得你们之间已经板上钉钉。一来二去,就可以了解彼此顺道增进感情,最后水到渠成地在一起。” 一通分析后,她颇为自得地“啧”了一声,“就是这样,你按计划行事,不会有错!” 司施:“......我只是想送个礼物表达对他的感谢,以及他昨天戒指的补偿。” 钟媛了然一笑,安抚地冲她眨眨眼:“没事,你只需要把礼物送出去,后面的事裴弋自己会看着办的。” “......” “说实话,我不是很能理解。”清理完台面,司施沥干手上的水分,坐到钟媛旁边,“你为什么这么想撮合我跟裴弋?” “我记得以前念书的时候,你还不是很看好我们。” 钟媛的视线落在司施的脸上,抿紧唇线后又移开。 她小声辩解:“也不是完全的不看好。我也说过支持你们的话好吗,你不要只记得我坏的那一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司施有点无奈,“我也不觉得你说那些话难听或怎样,我知道你都是为我着想。” “我以前那是不懂事,说话做事都想当然。”钟媛凑近挽过她的手臂,嬉皮笑脸道,“我现在也是为你着想,裴弋有哪里不好吗?” “当然。”她举起双手,投诚的姿势,“如果这个话题让你觉得很为难,我就不提了。” 第36章 “说不上什么为难不为难的。”司施似乎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合适,“就是我现在跟他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非把我们扯在一起......说实话,有点牵强。” “那是你还没听习惯。”钟媛拉着她起身,推她回房换衣服准备出门,“我多念叨几回你就不觉得奇怪了,哪天不提你还不适应,等你俩在一起你就知道我这张嘴有多灵。” 针对司施和裴弋的感情问题,钟媛自成一套逻辑,司施无论说什么都动摇不了她,只能任她去了。 钟媛的车前段时间花了点时间送去改膜和备案,第一周不能淋雨,好不容易捱到解禁的日期,昨天来司施家之前,她特地先回了趟家把车开出来,现在摩根石红的车衣停在车库里相当惹眼。 搭上便车,司施顺势美言了几句。钟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会儿情绪价值拉满,便美滋滋地开车上路了。 到了商场,两个人上上下下把男装区、珠宝腕表区、数码电子区全逛了个遍,都没挑到一个价位和品质都让人满意的礼物。 太贵的买不起,预算范围内的,多看几家又跟玩消消乐似的千篇一律。 司施挑来选去,心里还是记挂着出门前,她偶然间在网上刷到的一款做工精致的机械齿轮袖扣。袖扣所属品牌在世界珠宝和饰品界闻名遐迩,价位也在她能负担得起的范围内。 唯一的缺点就是国内没有专柜,购物网站倒是有官方旗舰店,然而可供选择的款式稀少,没有她看中的那一款。 如若非它不可,要么走海淘,要么就得人肉代购。 司施正和钟媛讨论两种方案的可行性,“叮”的一声,正对她们的电梯门开启。一名打扮精致入流的女士走出来,看见司施后脚步一顿,接着表情变换,又惊又喜。 “司施!” 司施循声回头,一眼就瞧见了几步之外,容貌和气质都和记忆中有些出入,却也能让人一眼认出的任月婷。 “好久没见了,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们!”任月婷快步上前,依次和司施钟媛拥抱过后,三人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起来。 当年那点算不上恩怨的摩擦,早在学生时代就烟消云散。眼下时隔多年再见面,更是只剩下昔日同窗重逢的欣喜。 难得碰头,三两句聊不尽兴,更是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店继续。 席间听任月婷说起,她现在在某头部车企做项目管理,马上就要外派到欧洲发展海外业务,今天来商场买点带过去的生活必需品。 “这不是巧了?”钟媛胳膊肘碰碰司施说,“你不是正愁怎么买袖扣吗?” “怎么了?”任月婷竖着耳朵,搁下舀甜品的勺子,“需要代购吗?” 司施问:“方便吗?” “方便啊!”任月婷回复的速度比司施提问的语速还快,“反正我自己也闲不住,肯定会到处乱逛的,顺道的事儿。当年你帮了我的忙,我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感谢你呢。”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记着呢。”司施失笑,“以前的事就不提了,这次是真得麻烦你。” “以前的事哪能说不提就不提,你还想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啊?再说了,什么麻不麻烦的,这么说就见外了。”任月婷摆摆手,“钟媛刚刚说你要买什么来着,袖扣是吧?哪个牌子的,有参考图片吗?” “有。”司施把图片找出来,拿给任月婷看。 “我知道这个牌子。”任月婷一看到图片就笑了,“我给我男朋友买过他们家的领带夹,设计感不错,日常和商务场合都能用。” “不过,男士袖扣,”任月婷面带揶揄撞了撞司施的肩膀,“买给谁的?” 司施还没说话,钟媛就神秘一笑,凑过去跟接头暗号似的:“买给裴弋的。” 任月婷一听,眼睛唰的一亮:“裴弋?你们还在一起?” “没有。”司施被两道灼灼目光包围着,有种自己掉进了狼窝的错觉,她不大自在地挠了挠胳膊,“就是最近因为一些事情重新有了联系,他帮了我点忙,我送个礼表达感谢而已。” 不知道任月婷听进去没有,她直击重点:“你现在是单身吗?” 司施点头。 任月婷又问:“裴弋还单身吗?” 司施迟疑了一下,点头。 任月婷随即露出和钟媛同款笑容。 “旧情人见面,没有就此分道扬镳,反而借机礼尚往来。”任月婷双手撑脸,八卦得理直气壮,“很难让人不多想吧。” 司施颇为无奈,她感觉自己这两天一直在解释她和裴弋的关系:“我跟裴弋当年不算在一起。”如今自然也称不上旧情人见面。 任月婷一脸“你逗我玩呢”的表情:“那算什么?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们俩是纯洁的异性友谊?我可不信那套啊。” 司施自然也不会搬出这种说辞。 她叹了口气,当初还以为她和裴弋之间关系定义得不那么明确,也就不用面临太郑重的告别。谁曾想数年过去会再次相见,现在解释起来反倒剪不清理还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同样的话,她当年也跟钟媛解释过。 事实上,一开始,在意识到司施和裴弋关系非比寻常的时候,作为司施的朋友,钟媛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对,甚至还能有心调侃几句。 毕竟不论学校和家长再怎么严打早恋,高中生谈恋爱也都是屡禁不鲜的普遍现象。 第37章 学生时期的爱情,无非就是a喜欢上b,c喜欢上d。青春期对异性的懵懂与好奇,对亲密关系的需求和渴望,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因为某个擦肩而过的瞬间,当事人双方就能在荷尔蒙的作祟下,陷入薛定谔的爱河中。 有时候一个朋友圈子里,男男女女都互相轮流谈个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多数尝试都是无疾而终的结局,最多构成以后回忆青春时嬉笑怒骂间的谈资。 期间钟媛作为一个自己成绩半吊子水响叮当的学生,倒是一反常态地操心起了司施的学习,毕竟: “对裴弋来说,他的人生永远有可以兜底的选项,但你不一样,如果因此影响了学业或其他人生道路的选择,后果只会得不偿失。” 还有更直白的,诸如“裴弋以后肯定会出国念书,还会不会回国都说不一定。你俩在一起朝不保夕,还是各谋各的出路,多想想自己。” 这话说得不怎么好听,原以为会惹得司施扫兴,却听见她语气平常地说:“我没有跟裴弋在一起。” 021.活在当下才能去到未来 钟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司施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我喜欢他,但我没有跟他在一起。” 钟媛觉得自己听不懂中文了:“那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总不能是普通同学吧?” 司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 “你说的那些话,我都有考虑过,这也是我一直没有明确定义过我们之间关系的原因。” “但我......我很难形容我的心情。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没办法收敛,还是在刻意放纵自己的感情,又或许两者都有。甚至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份感情里,有多少是源于我对他的好感,又有多少是由于我自身的匮乏,而在他身上寄托的情感诉求。” “......能够明确的一点是,我很需要他。这听起来可能很夸张和肉麻......但就是这样,我不需要一个明确的定义,也不需要一个看得见的未来,我只需要他存在......只要知道他在我身边,我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生理和心理上,都在剧烈地,剧烈到病态的活着。” “我需要有这样的情感支撑,活在当下,才能去到未来。” 钟媛难得有些哑口无言,甚至反思起自己先前说的那番话,会不会显得过于草率,乃至自作聪明。 “呃,你。”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司施的意思,直觉告诉她此番对话的走向并不明朗,便磕磕绊绊地开口,“那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就当个心理寄托。反正裴弋人不错,应该也不至于让你吃亏,你别陷进去就行。给彼此留点余地,这样说不定你们还能走得更长远呢......” 过去的个中纷扰,三言两语难以厘清,任月婷听完没有对司施的心态作出评价,只道: “你知道有个说法叫‘事实婚姻’吧,等量代换一下,你跟裴弋不就是‘事实恋爱’吗?就算你俩当初不以男女朋友的身份自居,可你俩相处的时候根本就是情侣模式啊。你想想,要是高中那会儿裴弋除了你之外,还同时在跟其他异性暧昧,跟其他人就像和你一样相处,你能接受吗?同理,裴弋如果看到你跟其他男生亲密接触,他也得发疯。” “爱情最显著的属性就是排他性。你和裴弋都默认彼此是唯一可攻略对象,再加上当年都是学生,有没有名分倒是其次了,其中的感情总骗不了人。” “有道理。”钟媛附和道,“我看有不少人都觉得第一次恋爱的时候不走心就不算初恋。反过来,你和裴弋都对彼此足够上心,就算没有明确的定义,那也算是恋爱中人了。” 任月婷和钟媛说的话,司施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只是十年前的事情,现在追溯起来,再怎么有理有据,也颇有些亡羊补牢的意味。 更何况裴弋现在极有可能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偶然重逢便施以援手的过客,她们仨在这分析半天,多半只是自娱自乐。 司施:“算了,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任月婷接话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说这些话不只是针对裴弋。成年人谈恋爱,能在一起就试试,不能在一起就分呗。话说回来,我前段时间还在校友群里看到有人分享裴弋在一个财经论坛上的演讲视频。时隔这么些年,难得有一个帅哥没被岁月摧残。就冲着这张脸,你俩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 司施心想你们怎么一个个说话都这么自信,比当事人还笃定,甚至都没考虑过这是不是在自作多情。 钟媛大概是凭借多年姐妹情谊,立刻读出了司施的腹诽:“所谓爱情,不就是相互看对了眼,接着一路火花带闪电吗?你们有过去的感情作为基础,再见面也不排斥对方,还能有来有往,自然不能扼杀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 “不过你俩最后怎么样,归根究底还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们旁观者说再多,也只是过过嘴瘾,八卦一场罢了。”任月婷端起咖啡杯抿一口,冲她眨眨眼,“毕竟人类的本质就是凑热闹嘛。” 事到如今,司施倒是羡慕起任月婷的置身事外。 与人相处的时候,她有自己的泾渭分明,实在难以用开放和随遇而安的心态来看待任何一个可能跨越边界的信号。毕竟交往的时候再怎么讲究及时行乐,也需要付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司施不想在工作之余还疲于应付别人的情感需求。 第38章 如果不是真的有放手去爱的冲动,司施不会轻易让自己投身一段亲密关系中。 “诶,你看那边,看外面靠着围栏那对儿。” 正低头啜饮,任月婷突然拍了拍司施的手背,指着玻璃窗外一对面对面手牵手,边聊天边喝奶茶的情侣说,“羡慕吗?” 司施盯着那对情侣,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一脸困惑道:“羡慕什么?” “羡慕人家有对象啊!” 司施这下迷茫中带了点好笑:“我又不喜欢他们俩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什么可羡慕的。” “是吧。”任月婷收回手,会心一笑,“但你要知道,很多人产生想要恋爱的冲动,并没那么多天雷勾动地火的理由,也不会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可能就是被周围情侣的粉红泡泡一刺激,或者受无处安放的费洛蒙影响,一时兴起就想找个人陪陪自己。” 她态度坦荡地复盘起过去,“拿我来说,我当年之所以会对裴弋有好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跟风,就像有的鸟类喜欢收集亮闪闪的东西一样。言情小说啊偶像剧看多了,少女情怀总是诗,谁都希望书写这份情怀的纸张足够漂亮。裴弋的外貌、学业、家世、性格,都是铸就他风评的基础。如果能跟这种人在一起,该说不说,还挺能满足我的虚荣心的。” “当然。”任月婷强调,“我现在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啊,我有对象了。你俩以后要是结婚宴请宾客,我肯定是作为女方亲友出席的。” “......”好端端为什么就扯到结婚上头去了? 忽略掉后半段话的离谱程度,司施表示:“你说的那些外貌学业之类的因素,确实是构成他本人的一部分。换作其他对象,应该很难有人抛开这些去评价另一个人。” 言外之意这份“虚荣”是人之常情,不必因此轻视这份感情。 “是。外貌啊家世学业这些是个人都能看得到,越光鲜就越容易吸引目光。但一时的吸引过后,后续面临的就是货真价实相处的问题了。” “我跟我们家那口子,一开始就是有业务上的往来,感觉对方挺顺眼,相处也挺融洽就在一起了,双方都没抱着多谨慎长远的态度去规划过我们的感情。平时也很少谈论以后啊将来之类的话题,结果不知不觉,我们就在一起将近四年了。中间也不是没有矛盾,但我俩平时都忙,他现在还在外地出差没回来,某种程度上距离也产生美,所以多数时候我们也不想去计较那么多,都是凑一块儿就开始傻乐。” 说着,任月婷不知道想起什么,有些受不住似的搓了搓胳膊。 钟媛适时搭腔:“我想象不出来裴弋整天傻乐的样子。” “没错!”任月婷冲钟媛投去赞许和共鸣的目光,又对司施说,“所以除去他对我不来电以外,其实我俩性格也不合适。” “说到底,就是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态度和追求的东西有所不同。”任月婷说,“有的人就是不管做什么都喜欢从长计议。而我的态度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求抓住眼下的快乐。” 司施边听边点了点头:“这样也很好。” “就像你之前对钟媛说的‘活在当下,才能去到未来’。我还挺赞同这句话的,不过,”任月婷卖了个关子,笑道,“显然,我比你更乐观。我不会把眼前的快乐当做救命稻草,希望借此攀援到未来。我只是很纯粹的,去体验人生的每分每秒。我们的性格和遭遇不同,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比个高下,而是作为朋友,我在欣赏你,理解你的同时,同时也想把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分享给你。” 说到这里,任月婷的神情倏忽变得认真,“我们是朋友吧?” 司施笑起来,略微颔首道:“当然。” 八卦完司施和裴弋,接下来是钟媛和任月婷的主场。两个人都爱侃大山,工作的内容太乏味枯燥,东拉西扯半天,把剩下的休闲娱乐和婚恋话题都聊了个遍。 司施觉得自己活得越久,反而越像是缺失了一部分感官。听别人说起感情世界的百转千回和心得体会,竟然感觉很陌生,有种自己没有进化完全,猴子看人一样的心情。 近些年来,包括这两天,她想起裴弋时也像是隔了一层类似面纱的质地,雾蒙蒙的,看不大清。 不过,她转念一想,她和裴弋现在本就是陌生大于熟悉,感觉看不透抓不住对方,这倒也正常。 听着对面的絮语喝完一杯咖啡,司施站起身:“我去趟卫生间。” 任月婷立马招呼:“我也去,等我一起。”她挽过司施手臂,笑语吟吟,“感觉回到了读书那阵,和好朋友手挽手去厕所的时光。” 钟媛没有加入重温校园情谊的小团体,毕竟她三天两头就跟司施厮混在一起。 司施的手机没带走,中途有陌生号码进来,钟媛顺手接起:“你好,哪位?” 对面停顿了一下,钟媛隐约听见对面有人在进行对话。 “你是裴弋?” 捕捉到其中的只言片语,钟媛很快反应过来,甚至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裴弋,我是钟媛。” “钟媛,”裴弋的声音重新在电话那头响起,语气沉静,听不出别的情绪,“司施和你在一起吗?” “在的,她去洗手间了。” 裴弋问:“你们现在在哪里。” 钟媛报出地址:“你是要过来找她吗?我好跟她说一声,别到时候你们各走各的,错过了。” 第39章 “是。”裴弋也不多话,“麻烦你。” “不客气。” 对话进行到这里,似乎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双方礼貌道别。 电话挂断之前,钟媛忽然叫住他:“裴弋!” “当年那件事,我想自己向司施坦白。在那之前,你先不要告诉她,可以吗?” 022.道路的尽头 盥洗台前,任月婷和司施并肩而立。 任月婷按下一泵洗手液,交替将双手揉搓出泡沫,问道:“有眉目了吗?” “嗯,有的。” 司施看完邮件,抬起头,镜子里的她神色舒展,“店里说我要的那款袖扣是最新款,有库存,只是国内国外上架有时间差,过段时间就可以在网站上购买了,到时候会有专人和我联系。” 方才结伴来卫生间的路上,聊起袖扣的事,任月婷随口说道:“国内没有专柜就是这点不方便,连个sa的联系方式都加不上,不然也就是微信问一嘴的事。” 这倒提醒了司施:“官网应该有邮箱地址,我先发个邮件问问。” 有回复最好,没有也不亏。 说行动就行动,司施很快从品牌国内的官网上找到邮箱,组织好语言发送了一封邮件。 原以为最早也要到第二天才能有消息,结果刚出洗手间就收到了回件。 她咂舌道:“居然回复得这么快,今天还是周末,效率高得有点惊人了。” 任月婷扯出两张干爽的纸巾擦拭双手,问:“那你是打算直接在国内官网下单?” “嗯,国内既然有货,就没必要再舍近求远了。” “那你还有其他需要帮忙带回来的东西吗?” “没有了。”司施不假思索道,她转头朝任月婷笑笑,“但还是谢谢你愿意帮我的忙。” “唉。”任月婷嗔视她一眼,佯装叹气,“早知道不提醒你了,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向你献殷勤的好时机。” “这是什么话,怎么还用上‘殷勤’两个字了。”司施哭笑不得,“你有这个心,我已经觉得感激。只是这款袖扣国内就能买到,那正好,既不用麻烦你,顺道也方便了我自己,两全其美的事情。” “行吧。” 任月婷知道这番话说得在理,更知道司施是个不爱麻烦人的性子,颇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那我回国的时候给你带手信,到时候联系。” “好。” 将纸巾扔进垃圾篓,任月婷旋出一管口红,细细描摹完唇容,这才想起来细问司施和裴弋是在何种情况下得以重逢。 司施捡着重点,几句话就罗列出来龙去脉,更多情绪上的幽微只有自己能体会。 任月婷的反应跟钟媛如出一辙,她双手环住司施的胳膊,面带疑色: “听你这么一说,感觉章浪的问题还真不小,毕竟时间太凑巧了不是。不过也有可能就是个手脚不干净的摸包贼,一次不得逞就换下一个目标。我上次坐地铁的时候,就是一个没留神被人把手机偷走了。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刚买的包就被划了一条口子,给我心疼得,我包可比我手机贵多了。” 话题越扯越远,任月婷及时回到主线:“不管怎么说,你这段时间小心防范,虽说凡事都要多往好处想,但也别忘了多长个心眼。” 司施点了点头:“你也是,去国外出差注意安全。” 回到咖啡厅,人还没落座,钟媛一瞧见司施就冲她挥了挥手机:“刚刚裴弋给你打了电话,打算过来找你。” 司施并没有流露出过多惊讶,她接过手机,想了想,把裴弋的电话号码存储进通讯录里。同时心下有了判断,这通来电多半是为了昨天有人尾随她的事情。 倒是任月婷笑得高深:“说曹操曹操到,进展可观。” 司施拿捏好力度掐她一把:“人家是来说正事的。”话毕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又提了一嘴,“他人挺好的。” 这话说是发自肺腑也不为过,毕竟十年前她和裴弋不欢而散,十年后裴弋还能既往不咎,替她调查和处理这些麻烦,简直称得上一句道德典范。 钟媛在一旁拱火:“这些话别光在背地里说,好人卡你可以当着裴弋的面发,看看人家什么反应,愿不愿意接你的茬。” 任月婷接话道:“我跟裴弋接触不多,对他算不上熟识。只知道有这么一类人,虽说平日里待人接物张弛有度,背后却伫立着壁垒严明的亲疏。”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道,“我记得裴弋读书那会儿人缘就挺好的,我还通过朋友听过几句他的美谈,就是这人虽然风评从不出错,却鲜少叫人见识他的嫌隙和亲昵。这么说起来,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能叫人看出来差别对待,岂不说明他这是真真切切上心了?” 司施心里一片芜杂,知道这俩人是看热闹不嫌麻烦,摆摆手让她们赶紧作鸟兽散: “好好一桩善举,怎么被你们说得这么肉麻?别在这里给我添油加醋啊,真想打听什么粉红轶事,随便去找部电影电视剧看看都比指望我强。” 时间还早,不想回家就得找个地方落脚,于是钟媛和任月婷还真就采纳了司施的“建议”,决定去附近的影城观看近期上映的一部爆米花电影。 影院恰巧和咖啡店在同一楼层,省去几步路程。钟媛去排队取票,任月婷和她分工,送司施去等电梯。 今天是周末,人流量较往日大了不少。偏偏自动扶梯出了问题,整个商城的客流都靠着仅剩的几部客梯运载。 第40章 不可避免需要等待。 任月婷闲来无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司施注意到她的动作:“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有一点。”任月婷说,“我今天生理期。” 司施诧异:“你生理期还喝咖啡?” “没管过这些。”任月婷不以为然,“尤其平时工作,你知道的,生理期本来人就容易犯困,再不喝点咖啡恐怕是要在办公室直接睡死过去。” “你现在又没上班,干嘛这么折腾自己,要不要去接杯热水暖暖胃?” “不用,小问题。”任月婷不怎么在意,只对司施强调,“保持联系,我们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看电影。” “行,你今天回去了好好休息,电影什么时候有空都可以看。” 说话间,电梯抵达楼层,二人道别。 看着缓缓关闭的电梯大门,司施的脸逐渐变得虚化遥远。与此同时,方才的对话再次在任月婷的脑海中响起。一种久违的、陌生又熟悉的情感将她击中,如同穿越时空的咒语,将她拉回到多年前的夏天里—— “那你好好休息吧,电影下次再说。”急促的上课铃划过耳际,同行的女伴说完这句话,拍了拍任月婷的肩膀,走进人群开始排列队形。 近期天气变化陡峭,任月婷昨晚感冒发烧,今早体温才恢复正常,四肢仍感乏力使不上劲,顺理成章地避过了文体部的排练。 只是就这么干坐着也无聊,她起身走出形体训练室,拐了个弯,钻进综合楼附近的小卖部。 正掂量着该选左手的果汁软饮,还是右手的纯净水时—— “不好意思。” 身后有人低语,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挡了别人的道,她随即朝旁边挪动脚步,裴弋绕过她,几步走到里侧的货架旁。 任月婷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偶然撞见他。不远处的男生拥有在同龄人中相当亮眼的外形,亮眼到这学期开始没多久,附中国际部和本部地段合并的消息一放出来,任月婷已经无意间通过各种渠道知晓他的姓名。 他们之间隔了大概一米的距离,肩线高低也差了一大截。她用余光注意到他微垂着头依然锐利的下颚线,以及在走道略显狭窄的小卖部里,仍如竹节般清隽劲挺的身姿。 面对眼前堆得满满当当的货品,裴弋表情有些严肃和苦恼,显然没什么购买经验,行动起来却是截然相反的果决,他拿起两包卫生巾和暖贴,回身就要往外走。 “裴弋!” 任月婷一个跨步凑到裴弋跟前,隔着口罩和他对视。 “你是来帮......”差点脱口而出你是来帮谁买卫生巾的,临出口前意识到对方毫无告知她原委的必要。 她想了想,颇有些指向性地发问,“你是来帮女朋友买这个吗?” 说到“这个”的时候,她指了指货架上包装花样种类繁多的卫生巾。 裴弋被堵住去路,脚步急刹车,深沉眸色和任月婷相接, 辨不清有无回应的意图。 任月婷已经伸手取下同品牌不同系列的产品:“买这个吧,这是新款,比较轻薄。暖贴就不用了,现在的温度还不至于,一般冬天才会用到。” 既然买的是生理期用品,比起在这方面苦手的自己,显然是经验老道的女生更值得信赖。 裴弋接过任月婷推荐的卫生巾,暖贴还是攥在手里:“谢谢。” 说罢,他微微颔首,迅速侧身越过她去门口付款。 看着裴弋闪现又离开的身影,任月婷几乎瞬间就做好了决定,握住和印象中的男生同样清澈明亮的纯净水,走向付款窗口。 收款的阿姨瞧见她拿着矿泉水走过来,困惑地“咦”了一声:“你怎么只拿了一瓶矿泉水?”接着手掌朝售卖炸物的矮窗外一挥,“你的水钱,刚刚那个男生一起付了,还有一瓶饮料你自己拿吧。” 任月婷一愣,还没完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她弯下腰,透过狭小的窗口,远远窥见裴弋跑向教学楼,迎面的风带起他的衬衫衣角,连背影都是青春招展的模样。 就在那一瞬间,阳光前所未有的闪耀。 她突然很想知道,道路的尽头,是谁让他全力奔跑。 023.实验鼠 “有人吗?” 此时此刻,做完轮值的清洁后,面对生理期提前,手机却被落在教室课桌抽屉的突发状况,任月婷欲哭无泪,只想知道放学后几乎人去楼空的厕所里,还有没有人能帮她一把。 好在真的有人回应她,隔着门板,对方的声音有些瓮然:“有,怎么了?” 谢天谢地,天无绝人之路。 任月婷从胸腔轻吁出一口气,只觉得门外的声音有些耳熟,来不及往细处琢磨,便难掩惊喜道:“请问你有卫生巾吗?” 她同时听见洗手台水流冲刷和女生的声音—— “有,你等一下,我回教室去拿。” 不多久,脚步声重新响起,由远及近,任月婷敲了敲门:“我在这里。” 女生应了一声,快步上前,把东西从门缝里塞进去:“给你。” 距离拉近,近到足以辨明声线来源,任月婷反应过来怔愣一瞬——是司施。 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前尘恩怨,她连忙接过应急物资,低头一看,更让人意外的是,手里的东西与她今天给裴弋推荐过的卫生巾一致,底下还垫着一张眼熟的暖贴。 第41章 难道这是......? 骤然响起的叩门声将她心中掠过的猜测打断:“你还需要其他帮助吗?” “没有,这些足够了。”任月婷回过神,“谢谢。” “不客气,那我先走了?” “好。” 不算道别的道别过后,任月婷花了点时间整理好自己。 走出卫生间,她边走边甩干手上的水分,楼道里已经不剩什么人,视线穿过阳台随意撇一眼楼下,猝然定格。 纵然模糊不清,任月婷还是一眼认出了裴弋,目光所及之处,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女生。 那人她也认识,刚刚才在洗手间有过交集。 任月婷心里一沉。 裴弋手里提着明显比自己肩上小一号的背包,微微俯身,不知道在和司施说什么,随后探出手背,像是在试探温度般,贴了一下司施的额头。过了一会儿,两人似是对话结束,肩并肩迈步向前走。 日暮时分,诺大的校园静得能听见远处飞鸟越过钟楼的振翅声,天空中燃烧着如梦似幻的晚霞,碎金般的光线经过少年少女的身体,在地面迤逦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任月婷垂下眼睑,注视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第二天一早,任月婷找到和裴弋所属同一班级的朋友,状似无意地打听了两句司施和裴弋的关系。 “我想想啊,他们这段时间好像是走得挺近的。但你要论其他的,我就不大清楚了,他俩在学校里还是挺规矩的。”朋友说完,开了个玩笑,“你不是跟司施一个班的吗?这种事情还用得着问我?” 任月婷笑笑:“就是随口一提,哪里有跑到当事人面前求证八卦的道理。” 等朋友离开,任月婷云淡风轻的笑容瞬时垮塌,握成拳的指节紧了又紧,嘴角抿成平直的“一”字形。 她曾亲眼见证了裴弋找司施索要电话号码的全过程,也撞见过二人打招呼聊天的场景。但就算用不上“云泥之别”这样的形容,她潜意识里也只把他们看作两个世界的人。是以权当二人是点头之交,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昨天再次目睹裴弋和司施的接触,她才从二者的肢体语言中察出一些异样来。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态,她放弃了找司施当面表示感谢的想法。心里隐隐更为在意的是,希望能通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和裴弋拉近距离。 然而他们各自就读的班级分布在同一楼层的两端。只有跑操的大课间,和上下学时校园范围内的路段,才偶尔会在人群中看见裴弋的身影。 更多时候则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的近况,取得了何种赛事奖项,参与了某项公益活动......如此种种,不一而举。 听得多了,甚至产生了从本部转到国际部去的冲动,仿佛这样就和他多了一个共通之处。 但国际部和本部教学楼不在一处,裴弋他们班算是特例,现在转过去,不同楼栋偶遇的机会只会更加渺茫。 还是先按下不表。 “你觉不觉得我们学校很小?” 又一个期待落空的清晨,直到走进教室都没能见到裴弋,她满腔郁闷,借着张冠李戴的由头跟朋友抱怨了一句。然而话刚说出口她就想撤回,既然这么小,怎么还那么难跟裴弋遇到,岂不是说明自己跟他压根不是一路人? 朋友并未多想,直言道:“没有吧,咱们学校的占地面积已经是霁城所有中学里最广的了。你不知道,上次我熬夜看小说起来晚了,就是因为学校太大,最后只能争分夺秒踩着点进教室门,差点没把我身子骨给跑散架。” 听此,任月婷若有所思握住朋友的手。确实,是学校太大的问题。 还有一次偶遇是在课间的小卖部里,陡然撞见裴弋,她雀跃而谨慎地计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还特意在他经过自己身后之前,从货架上拿了两瓶矿泉水和果饮。 察觉到他的靠近,周围空气流动的速度似乎也在放缓。任月婷掐着点转身,一切都如同巧合般发生,她带着意外的神情转向裴弋,同他问好。 裴弋依然是得体的面貌,颔首回应:“你好。” 再没有多余的寒暄,接着,他和门外的朋友打了个招呼,走了出去。 从小到大,任月婷从不缺乏注目和拥蹙。她不明白为何自己从小到大畅通无阻吸人眼球的能力,有朝一日会独独在裴弋面前失灵。 她想自己真不适合喜欢别人,习惯了被追求者置于高位,连带着对心仪的对象也没了耐心,只想即时得到回应。 除去按捺不住少女心事蓬勃的生命力,或许也有为了验证自己魅力的心理,任月婷竟然头一回想要放下骄傲和矜持,破天荒地产生了直接跟裴弋摊牌告白的冲动。 但她也有她的顾虑,两性关系中,主动告白的一方看似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了手中,实则一段关系的最终走向仍取决于对方的选择,不可谓不是一种看似主动实则被动的处境。 她不确定要不要变身成为这场告白实验中的小白鼠,将自己的心意全盘托出,任人宰割。 一鼓作气的勇气毫无用武之地,再而衰,三而竭。 计划搁置的前后,生活和学业一切照常进行。 历史老师提前在课堂上说明了下周进行的公开课的安排,并表示接下来一个星期都会围绕相应课程进行排演,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第42章 由于全程都会有摄影跟拍,为了达到更好的教学和录制效果,全年级六个文科班需要分两个批次,提前到综合楼的阶梯教室进行讲演的彩排。 今天是三班第一次排练,被安排在一个阳光足以将人晒透的下午。 历史老师拍着讲台案板发出警告:“把你们的手机都留在教室里,要么就统一上交给班长。先说好,不论是彩排还是正式上课的那天,都不要让我发现在有人在底下玩手机。我已经提醒过好几次了啊,不听劝的到时候一律交给你们班主任处理,别来找我求情。”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没人非得挑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纷纷自觉把手机留在了教室里。 前往综合楼排练的途中,多亏朋友提醒,任月婷才发现自己落下了一页讲义。 “我回去拿,你在楼下等我就行。” 说完她就急匆匆往回赶,幸而讲义很快就在练习册的扉页里找到。教室里已经没有其他同学的踪影,任月婷也不再逗留,拿起教材就往门口走。路过司施的座位时,脚步却像摇摆不定的钟摆,不自觉放缓。 她先是瞥见司施的桌面上整齐码放着书本和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接着微微躬身,就会发现桌肚里堆叠的课本上方放着一支款式有些过时的手机。 是那支和裴弋相同款式的手机。 任月婷看了看门口,确定没人后,忍不住抽出手机随意摆弄了两下。 功能如此落后的机型,使用体验跟老年机有什么差别?平时肯定还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想不通裴弋买来干嘛,尝鲜也不是这么个尝法。 对比过手机,就顺势联想到了手机的主人。 话又说回来,她哪里比不过司施? 难道仅仅因为一支手机,就能成为司施和裴弋二人熟识的契机? 等等。 任月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手机,如同手执一张劣质名片般晃来晃去。她突然间灵光乍现,想起曾经看到网友说过的,这款手机没有密匙功能的介绍。 她依次点开通讯软件和短信界面,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任何可供翻阅的和裴弋之间的聊天记录。 要是两人真在一起了,对话框怎么还会是一片空白? 任月婷勾起唇角,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只是一个玩笑,她打算用司施的手机,给裴弋发送一条恶作剧性质的短信。 心虚的时候就告诉自己,没关系,要是轻易被一条短信离间,那这两人关系也不过如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脑内的神经逐渐扭打作一团无序的线绳。她感受到虎口处鼻腔喷出的热气,和手心布满针头般淋漓的冷汗。 她快速操作完毕,刚出教室就远远望见一道疑似裴弋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好在教室旁边就是楼梯,她立刻转身下楼,停在楼与楼之间的阶梯上小口呼吸。 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贴紧墙身,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 大脑存储的记忆却不肯就此放过她,眼前过电般重现刚才的情景:讯息显示发送成功的一刻,她突然凭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躺在屏幕中央的两行文字不是凭空捏造的内容,而是借用了司施的名头,将自己过去秘而不言的心声宣之于口—— 【裴弋,有一件事我在心里酝酿了很久,想现在告诉你。】 【我喜欢你。】 024.如同一个发挥召唤奇效的魔法 放学回家,穿过狭窄的巷弄,离楼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司施就看见三三两两的小区住户聚在一起,围成一个稀疏的圆。 奶奶沙哑却矍铄的声音从人群中心传来,用拔高的音量: “不是我说,小宇这孩子我从小养到大,他有几斤几两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就他那个脑子,但凡上点心,考好大学没问题的。之前就是不用功,贪玩儿。这不,现在认真起来,名次一下子就上来了。虽说这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是考得好怎么也是件高兴事儿你们说是吧?” 都是街坊邻里,随口闲聊没有较真的必要,也没人会公开唱反调。 此起彼落的恭维声算不得走心,奶奶却越说越起劲,说着说着,像是意识到自己高调得有些不妥,便又作出一脸为难的样子。 “只是我那个孙女,上次看她的成绩单,数学还是老样子,跟其他科怎么比怎么瘸腿。要我说还是男孩子做题脑子更灵光,司宇这次单科成绩最好的就是数学......” “老人家,您孙女够争气了,回回考试排名都在前头。”隔壁楼的王姨劝道,“我儿子跟她一个学校,天天吊车尾,也没见这小子着急。” “平时考试哪能作数的,要关键时候发挥得好才顶用,到了高考才见真章。”奶奶不赞同地反驳,就好像同样都是月考,司宇参加的考试一定比司施更具有代表性,权威程度甚至可以比肩高考。 而事实是司宇就读的学校在霁城数百所中学里根本排不上号,这次成绩也不过是在年级垫底的基础上前进了几十个位次,真要说起来,照样可以归纳进“倒数”的区间范围内。奶奶却跟抱金砖似的抱着他的成绩单,认为这是他学习开窍的证明。 话题拐来拐去,最后又落脚在对司宇的夸耀上。司施忍不住在心里嗤笑一声,司宇天天回到家不是吃就睡,老师打来通知他逃课和斗殴的电话不知道有多少回,课本比脸面还干净的人,偶然一次成绩刷新往日记录,除了作弊,难道还会有其他可能? 第43章 只有奶奶会信以为真,拿朽木充栋梁,觉得司宇日后在学业上必定大有可为。 回到家以后,晚饭桌上,奶奶一个劲儿地往司宇碗里添菜: “这次考得好,奶奶高兴,继续保持。我就说我孙子平时就是没把心放在学习上,但只要有心啊,立马就能追上来。来,多吃点,以后念书用脑子的地方多的是,得多补充营养。” 司施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桌上交叉移动的筷子像一副十字架,沉甸甸压在她心上。 司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坐在她的对面,抬头和她对上眼的瞬间,忽地咧了咧嘴,黑白分明的双眼勾兑出明晃晃的挑衅。 司施也笑了一下。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她和司宇本就互相厌恶,所有和“血缘”相关的正面词汇在他们之间都不作数。 她也懒得与大脑空空,凡事只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为伍。 * 拧开水龙头,就着水流揉搓了两下袖口,尚未凝固的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和清水混淆,晕成一片淡红。裴弋注视着掺杂自己血液的污水以一种缓慢的,曲折的方式在水槽里流淌。 风从西南面刮过来,空气又冷又湿,夹杂着人造草坪的塑胶味和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伤口已经不怎么痛了,但在这样的气息里,裴弋感觉喉咙不大舒服,有点想吐。 旁边站着一个比他矮上一头的男生,正面对裴弋,拿出周正的歉意:“对不起,裴弋,又给你添麻烦了。” 裴弋没有对他的歉意作出回应,关上水龙头,扭脸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薛文映。 “那群人这么对你,你该不会真觉得他们还有救吧?”他屈起手肘,无意卖弄伤口,因此只在薛文映眼前晃了一下就放下,“你觉得这样有趣吗?如果是玩笑,怎么一次也没见你笑出来?” 薛文映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的样子。 类似的对话在两人之间发生过不止一次。 正值生长发育期,尚未完成社会化的青少年里,一定有这样的人:心智和野兽无异,残忍且无知,肆无忌惮用暴力确认自己站在某条食物链顶端,压迫别人的渣滓。 即使是师大附中这样在全市乃至全国范围内教学质量首屈一指的学校,也永恒存在着阳光无法惠泽到的角落,暴力在暗处滋长。 薛文映身材单薄,性格温吞,平日里成绩和言行都中规中矩,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对多数人来说只是nobody。 他缺少交心和成群的朋友,常单独行动,偏偏家境不错,父母又长期在外地出差,与之相对应的就是零用钱给得相当到位,以至于再想讨要一点多余的关心就是不识抬举。 没有亲友作为有力后盾,薛文映落单时就被校内校外勾结的好事分子盯上,成为被欺凌的对象。 在裴弋第三次出手解救薛文映,并且忍无可忍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以后。学校方面很快采取行动,叫来薛文映和欺负他的那伙人询问具体情况,并调取了学校监控。 这些人过去的日子里横行霸道惯了,嚣张到欺负同学都懒得找监控死角,坚信没有人敢告发自己,谁知道这回碰到了裴弋这个硬茬子。 证据就摆在眼前,处罚几乎板上钉钉,轻重程度需要参考薛文映的态度。可在老师询问薛文映的意见时,他却说:“我没关系的,大家都是同学,有时候玩闹起来难免会忘了轻重,我相信他们不是故意的。” 一时间空气凝结,老师错愕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裴弋,大概是没料到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宽宏大量之人,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现实范本。 裴弋面上没什么情绪,淡淡地瞥了一眼薛文映。不知道他这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懦弱,还是心有怨恨嘴上慈悲的伪善面目。 对面那群人显然也觉得薛文映的发言大度到有点惊悚,宽窄高低眉眼各异的一张张脸上闪过片刻讶异,但很快就被另一种胸有成竹的表情所取代。 当事人已经表示不再追究,闹事的人又借势一口咬定只是朋友间的追逐打闹。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老师口头强调了一番同学之间玩笑需要拿捏的分寸,又表扬了几句裴弋的热心,事件便就此落下帷幕。 走出办公室以后两队人马兵分两路,裴弋一个人走在前面,薛文映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夕阳下他像是在刻意和裴弋保持距离,步伐小心翼翼避免踩着裴弋的影子。 裴弋感觉到薛文映一直跟在身后,却又不靠近,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薛文映被这突然的停顿打了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差点摔上一跤。 你要干什么? 裴弋用眼神无声询问道。 薛文映挠挠头,目光不安地四处游走:“那个,谢谢你,裴弋。这几次要不是因为你,我可能、可能就——” “可能就什么?”裴弋反问,他无波无澜的眼神散发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平静,“听你的意思,原来你也知道他们并非善类。所以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见到老师还说要原谅?” 薛文映被裴弋周身冷淡的气场慑退一步,深呼吸一口气,再度上前: “对不起,我知道你帮我是出于好意,我也不是故意背刺你。但你也看到了,以我的体格,想要跟他们较量是完全不可能的。对我这种人来说,不反抗反而受的伤会更少,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反击和逃跑,越是挣扎叫喊,他们就会越兴奋。如果我告诉老师,被他们知道了只会下手更狠。我很羡慕你能正面和他们对抗,也很感激你如此高尚,愿意帮助我......” 第44章 “所以你为什么那么说?” “什么?” “为什么在老师面前说你没关系,说他们只是在跟你玩闹。你怕他们再找你的麻烦所以才说这种漂亮话吗?如果是这样大可不必,他们不会感激你,下一次只会变本加厉——” “不是的!” 薛文映猛然抬头同裴弋对视,恍惚的眼眸霎时有了焦点,“我不是为了讨好他们才这样说的,我更不会喜欢和感激他们,但我......我也不想怨恨他们。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一直都是这个态度,总有一天他们会觉得不解吧,为什么我从不反抗,为什么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对一个陌生人输出暴力。人的恶意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到达一个阈值后,或许会因为这种漫无边际的自由感到心虚,或许他们会籍由这种反常从而反省自己......” “......” 裴弋觉得自己有病才会听他说这些鬼话,他笑了一下:“你是想学甘地吗?有人打你的右脸,就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跟薛文映对话就像是在做无用功,裴弋挥挥手,草草终止这个话题:“随你。” 然而话虽如此,他还是没能做到真正的袖手旁观。 今天之所以会受伤,就是因为裴弋从实验楼里出来的时候,早就过了放学时间,原以为学校里已经不剩什么人,路过操场时,恰巧被他撞见又一起换汤不换药的校园霸凌。 裴弋孤身上前,对面借着人头优势绊住他的同时,视线死角突然冲出一个行动敏捷的矮个子,锋利的刀刃在他左手手臂上飞快划出一道口子,其他人见状迅速吹着口哨,挥舞手臂呼唤同伴撤离。 看来都没有继续跟裴弋缠斗的意思,只是想在他身上留下点伤痕,好证明自己并不每次都是落败的一方。 不时有人边跑边回过头嘘他,像在炫耀自己的战绩——如果对方奔跑的姿势不那么像落荒而逃的话。 真是无聊透顶的一群人。 不知不觉就在学校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裴弋取出手机想看一眼现在几点,点亮屏幕后,两条显示来自司施的短信自动跳到他眼前。 他没多想,却在打开对话框的一瞬间,动作肉眼可见地一滞。逐字逐句读完内容,他低头不发一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里。 “裴弋?” 熟悉而清脆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裴弋循声抬头,如同一个发挥召唤奇效的魔法,发件人摇身一变,就出现在他面前。 司施看了看一旁气质孱弱,举止透露着拘谨和唯诺的薛文映,又看了看袖口血迹未消,和她对视时眼神还有些异样的裴弋,迟疑两秒后,问道: “你们......在这里干嘛?” 025.时间的罅隙 “你受伤了?” 注意到裴弋衣袖上的血迹,司施下意识联想到伤口和冷兵器,“怎么回事,伤得严重吗?” “他手臂被人划了一刀。”像是担心再多说一句话都会让裴弋元气大伤似的,薛文映自觉承担起了替他发言的重任,说完又不放心地转头对裴弋念叨,“要不咱们去趟医院吧,这么长一道口子,还是打一针破伤风比较保险。” 司施闻言,走上前想看个究竟。 “没事。”裴弋说,“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伤口很浅,现在血已经止住了。” 司施坚持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指挥道:“你把手抬高一点。” 裴弋没动,司施抬起头,古怪地看他一眼:“痛得已经动不了了?” “......没有。”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裴弋有点无奈地挽起袖子,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司施借着操场边的金白钠灯观察半晌,确认没有出现组织外翻的情况,尔后扬了扬手里印着药房名称的塑料袋:“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是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喏,正好我买了碘伏还有纱布,先给你消个毒吧。” 学校操场有固定的开放和关闭时间,每天到点就有保安准时出现来赶人锁门,三人遂转移阵地至学校侧门外那座废弃的小型公园。 司施熟练地取出棉球和碘伏替裴弋消毒:“可能有点痛,稍微忍耐一下。” 她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动作,直到伤口处理完毕,感官世界终于重新对外开放,耳边传来夜幕下草丛间交织的虫鸣声,她才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人吭声。 薛文映一句话不说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他跟司施今天是第一天认识,刚刚替裴弋说明伤势的时候脸就一阵红一阵紫,一副赶鸭子上架的腼腆性子。 真正奇怪的是裴弋,虽然他本就不是聒噪之人,但以往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从未有过冷场的时刻。他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机找到新的话题,仿佛他们之间永远有话可聊。哪像现在,这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对面,不发一言,安静得着实有些反常。 司施带着疑惑抬头,因为这一眼,赤恍恍撞上裴弋望向她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夜色的缘故,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又因深邃显得格外专注。 两两相望的下一秒,司施刚要开口,裴弋就将手臂和目光同时抽走:“谢谢。” 司施微微一顿:“不客气。” 裴弋压下眼里的探究,语气平常地发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学校?” “我吃过晚饭,就出来散步买东西啊。我家离学校不远,从行知大道穿过去可以抄近路,这样来回能节省不少时间。” 第45章 她的态度十足坦荡,没有任何寻常情况下,向心仪对象告白过后,与之面对面相处的拘束和忐忑。 就在这一瞬间,裴弋忽然有点想笑,司施脸上找不出一丝潜藏少女心事的端倪,看起来竟像是对那两条短信毫不知情。现在一颗心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人反而是他自己。 “倒是你,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学校?”司施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校服,判断他放学后根本没回家,一直在学校,“晚饭肯定也还没吃呢吧,手臂上的伤口又是怎么一回事?有人来学校犯浑找茬?” 裴弋正思忖着怎么说合适,一旁的薛文映终于又有了存在感,他站出来,主动解释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裴弋又被迫听了一遍他那番“慈悲为怀方能指引坏人良心发现”的偏颇发言。 他一边暗念这番话有多天真羸弱而不堪一击,一边思绪游离,忽的想起了母亲。 如果是母亲,或许会和薛文映谈得来。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大概会同情薛文映的遭遇,也能理解他这套以德报怨的说辞。 若非如此——裴弋听见自己心里有一道短促的叹息——母亲也不会容忍父亲那么多年。 在裴弋的记忆里,自打他懂事起,“父亲”对他的来说就是一个接近虚构的形象。 他有时候会想父亲是否还记得自己刚出生时的模样,跟现在的自己恐怕有天壤之别。 但父亲很少对他投以目光,父亲对他的身高、体重、面部骨骼的发育都不感兴趣,偶尔看过来的视线就像在看一件家具。 或许某天家里突然换成另一个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同龄人,父亲也不会觉察出什么异样,他只是预设家里会有一个小孩,仅此而已。 对亲生骨肉如此,对结发妻子更是变本加厉。 争吵和冷暴力,挑刺和漠视,交错进行,永不休止。 母亲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主妇,她拥有绝对而自主的经济独立能力,裴弋曾经措辞严谨地向她表达过支持,即离开父亲,勇敢拥抱新生活,追求自我。他想当然认为这样做,母亲会更快乐。 母亲却温和地,用大人注视孩子的目光看着他,给出的回答和薛文映那番话几乎一致。 对这种说法,裴弋绞尽脑汁,仍感到难以苟同。 不让作恶的一方尝到任何苦头,仅仅以一颗沉默的羔羊般的心,就指望对方悔改,很难不让人评价一句痴人说梦。 司施的看法大概和他相似:“说实话,我觉得那帮人根本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仅仅因为你的不反抗,就在某一天幡然醒悟对着上帝忏悔祷告,他们只会在每次犯事以后拍拍屁股,回去闷头睡大觉而已。” 听说了薛文映这段时间的遭遇,司施多少有些不忍和触动,她思索片刻后,对薛文映说: “你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你把自己和对方,都当成活生生的人类个体来看待,也因此还指望他们残存一点对同类的恻隐之心,但对方不见得跟你想得一样。” “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就随便一听,中途要是哪里有说错的地方,你也别往心里去,你看行不行?” 见薛文映点了点头,司施才接着说道,“我觉得吧,人和人之间要想拥有良性循环的互动,贯穿交往始末的不是感情,而是自己的道德和良心。任何一段有来有往的关系里,如果对方真的考虑了你的情绪和处境,那他首先就要面对自己,要分析和反思这段关系里自己的所言所行。而作为施暴的一方,显然,他要么一开始就对自己人格上的缺陷选择了回避,要么就是你在他眼里已经丧失了主体性。一个人在对着沙包大展拳脚的时候,会反省自己太没有人性吗?” “你们之间人和人平等交流的关系根本就不成立,对方要么是不把自己当人,要么就是不把你当人。你越让步,对方越会觉得你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可以趁手发泄情绪的工具。你所设想的‘以柔克刚’,在对方看来,很有可能只是软柿子好拿捏的证明。” 薛文映听完,沉默少时,一阵风吹过,他蓦地浑身一震,双手抱臂抖如筛糠。 司施以为自己话说得太直白,刺痛了他的心灵:“那个,我......” “没事。”薛文映预判了她的说辞,冲她摆摆手,哆哆嗦嗦道,“我只是今天衣服内衬搭少了,这会儿昼夜温差太大,冷风一刮,身体有点抗不住。” “......” 司施无言以对,旁边一直静静聆听的裴弋适时插进二人对话,对薛文映说:“你先回去吧。” 好歹裴弋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薛文映本想坚持留下送对方回家,但转念一想,自己待在这里,似乎除了陪伴以外,作用不大。更何况,他来回瞧了两眼司施和裴弋,直觉告诉他,眼下这份“陪伴”大抵也是多余的。 “那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薛文映很有眼力见地决定先行撤离,临走前又跟裴弋道了声谢,接着对司施说,“也谢谢你,司施。虽然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认识,但你说的那些话不无道理,我会回去好好想一想的。” 送走薛文映以后,公园里只剩下司施和裴弋。 两个人一道坐在冰凉坚硬的石阶上,看着弯弯一轮月亮升起,水银色勾勒的光晕明亮洁净,看得越久,越带给人一种全新的体会,好像一直这么望下去,就能穿越时间,望见光年之外存在的新纪元。地面上试管形状的透明玻璃鱼缸散发出萦萦光亮,用暖黄色的灯带,怀旧的色调如同将上世纪复原。 第46章 他们坐在时间的罅隙里,肩并着肩。 沉默有顷,司施侧过脸,撞了撞裴弋的肩膀:“这位见义勇为的少年,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裴弋回头看她,配合地矮下身子,与其说是撞,不如说是像小动物那样回蹭了一下她的肩膀:“我在想你刚刚说的那些话。” 始终保持一个姿势有点累,司施换了个坐姿,将双腿打直:“怎么样,是不是乍一听还挺有道理的?这就跟‘题海战术’是一个思路,反正不管遇着什么问题,上来就是一顿话框框往下砸,言之成理即可。阅卷老师一看,没有功能也有苦劳,再怎么都能得点墨水分。” 她故意用轻松诙谐的腔调,裴弋却不接她的招:“是吗。”他笑了笑,“如果我是阅卷老师,一定会给你的试卷打满分。” “但你好像很忌讳别人的表扬。” 026.黑紫色菟葵 说出这话时,裴弋的神情是一贯的柔和,像随口一提,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司施却蓦然心头一紧,隐隐生出防卫之情。 她目光往远处一瞥,打了个哈哈:“我是个俗人,当然也喜欢听好话。不过我刚刚就是信口胡诌了几句,又没发表什么真知灼见的内容,都是纸上谈兵,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到点子上,就不厚着脸皮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她的神经内壁有一道消极屏障,常提醒自己,倘若太把自己说的话当一回事,就免不了会想要得到其他人的认可和支持。 习惯了分享佳绩的热情被家人一盆冷水浇熄,失意时所有过往的努力在大人口中都变得不值一提。久而久之,当面临别人的称赞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然接受,而是羞耻。那种浑身不自在的心情,就像是接住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未来的某一天又得还回去。 裴弋沉默半晌,静定的目光凝聚在司施脸上。安静的时间越久,司施越有一种被人看穿的错觉。 正当她预备打破沉默之际,裴弋开口了:“你有观察过自己吗?” 司施一愣:“什么?” “你有观察过自己吗?”裴弋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根据你的自我评价来看,你似乎还没有建立正确的自我认知。简单来说,”他顿了顿,“就是缺乏一些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司施感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这是褒还是贬?” 裴弋的回答相当坦诚:“都有。” “你好像不习惯太直白的称赞。”裴弋说,“欲扬先抑,明贬暗褒,这样的评价方式,你能接受吗?” “......”司施皮笑肉不笑,“要不是有后面这一句解释说明,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良苦用心,还以为你是在变着花样挖苦我。” “抱歉,是我的问题。”裴弋笑了笑,用毫无歉意的语气说,“看来是我自作聪明了,太迂回的表达不适合用于正面评价。” 虽然点明了是刚才那番话是称赞她,司施对此却表现得不大领情:“所以,你是在观察我吗?” 裴弋听此,看向司施。夜很静,月光如水在她的脸上游走,将他的目光拉扯得似近渐远。 过了一会儿,“是。”他说。 司施和他四目相对。像被激起了某种莫名的胜负欲,心跳奇异地加速,谁都没有将眼神移开,不愿意在这场短兵相接中败下阵来。注视着裴弋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司施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此刻的自己,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体会到时间的流逝。 她和裴弋眨眼的频率变得缓慢且一致,时间的轴线似乎因此被人为地拉长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裴弋扯了下唇,耸耸肩,语气悠然将旧调重弹:“迂回路线不管用的话,我还有更直接的版本。” “不用了。” 司施倏然清醒,以防他亮出更“惊世骇俗”的发言,司施打断了他,手指慌不择路,指向斜对面的居民楼,说:“你看到了吗?那边三层阳台的植物开花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黑紫色的花。”她自顾自说着,像是担心裴弋突然插话,每一个句子之间都衔接得很紧密,不留空隙,“因为是第一次见,所以觉得很新鲜,上学放学路过那条路的时候,总忍不住留意几眼,想看看它盛开之后会是什么光景。” “等待花开的日子里,我还特地去查了它的花语,矛盾、犹豫,听起来和它的颜色很搭。” “现在终于等到它开花了。”司施说着,话锋一转,“我才意识到,我全部的热情都来源于未知和想象。知晓它的全貌以后,再多看几次,心里就不会再有最初的波动和好奇。它和其他花卉品种相比,最大的特点是颜色黯淡浓郁。但世界上还有很多绚烂馥郁的花朵,留心观察就会发现,每天往来这条路的学生那么多,没有人会专门为它驻足。” 裴弋安静听完她的长篇大论,中途甚至还配合她的语气节奏,莞尔颔首,十足一个最理想听众。 接着,他开口:“黑紫色菟葵。”是慢条斯理的语气,听起来比司施还要了解几分,“这种花通常分布在林边阴处或岩石的壁缝里,环境越恶劣,生命力越繁茂。” “之前校区还没有合并的时候,我来过一次这边,正撞上它的花期。” “还是这层楼的住户,当时它被安置在阳台的角落里。注意到它的存在后,我跟同行的朋友提了一嘴。结果一行人找错了方位,每个人眼睛瞧的方向都不一样。”裴弋边说,边露出有些啼笑皆非的笑容,“走在我们身后的学生以为有什么热闹,也都抬头望天。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驻足张望,人群堵住不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保安为了维护秩序,开始赶人。” 第47章 直到现在,裴弋依然记得那天,身后嘈杂的议论声响起时,他循声回头,看见源源不断的人流,正茫然地看向天空,边引首以望边交头接耳,嘴里还念念有词。仔细一听,都是在向别人打听“什么”“哪里”“怎么了”,以为自己不经意错过了什么花边。 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不过一次无心之举,竟然能造就如此奇观。 一眼望去全是扬起的下颌和脖颈,整齐划一宛如某种大型宗教仪式。 也因此,裴弋很容易就发现了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是一个女生。 她被裹挟在驻足停留的人群里,下巴微抬,侧脸秀顷饱满如鸽子的腹部,她不看天也不看地,正入神地注视着对面三楼阳台。 裴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突然间福至心灵,想问问她是不是也看到了那株黑紫色菟葵。 然后周边可供移动的空间有限,为了保障师生进出校门的安全,保安已经开始行动,催促驱赶着逗留的学生往里走。等裴弋再度回头,那个女生就像一滴泉水汇入汪洋,消失在了攒动的人群中。 原以为不会再有后续,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是在二十分钟以后——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来自高一三班的发言人,司施。” 开学典礼进行到学生代表发言的环节,国际部的学生单独一个方阵,按理说他们和本部的学生没什么交集,却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闲言碎语,说主席上正在致辞的这名学生,父母都是因公牺牲的军人。 裴弋他们班正对主席台的位置,旁边的男生传播完八卦,一脸戏谑道:“这种人就是因为家里横遭变故,父母的身份又够‘典型’,才会被选上去发言。” 许是太想显摆自己对此类“潜规则”的见解,他一时得意忘形,没控制住音量,字句清晰地通过空气传播到了队伍前排和主席台上。 方阵打头的老师立即扭脸瞪了他一眼,快步走到他身旁,厉声训斥了几句。 男生灰溜溜低头噤声,台上发言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仍在继续。 这不是司施第一次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忽略她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即使没有如此曲折的身世,也够格站上主席台的事实。 尽管她并不喜欢出风头,也不喜欢校领导和班主任在她写发言稿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交代,记得加些强调自己不畏生活艰辛,感激社会各界,为父母骄傲自豪的内容。 她宁愿对着麦克风,说些词藻华丽,展望未来的空洞套话。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世和家庭,一遍又一遍拿出来反复供自己和他人咀嚼。 主席台下那个穿着国际部校服的男生,从他正值变声期的破锣嗓子里蹦出的话,果然很难听。 一切忽然都很没意思。司施觉得自己如同一头独自站在斗兽场里的野兽,台下的人都是带着猎奇眼光的观众。 她对手上千篇一律的演讲稿感到厌烦,甚至于第一次有了偏离主题发言,只为一逞口舌之快的冲动: “......最后,我想说,大家都有自己前进的方向,我站在这里,无意成为任何人的榜样。” “这是一个大家互相交流和学习的窗口,我相信绝大多数同学都具备上台分享个人经验的素质和能力,只有极个别同学上不了台面,则是因为发言太过丑陋。” 司施说完,就面目平静地退回候场区。 全场哗然。 几秒后,有人带头鼓起了掌,紧接着,掌声如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掀起来。 被司施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了个下马威,男生面子上过不去,低声咒骂一句:“实话实说也叫发言丑陋?我父母要是因公殉职,学校一样会派我上去讲话。” 本来只是自说自话,没指望有人附和他,忽而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对方手上并未施力,他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抬起头,裴弋眼皮薄薄往下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父母花钱送你来学校念书,你不仅没学会说话,也没学会闭嘴?” 接连被人不带脏字骂了两轮,男生的脸色霎时紫了青,青了紫,比刚才还难看了几分。 ...... 关于开学典礼那一日的情节,裴弋略去了有人出言不逊的部分。提起黑紫色菟葵,他双眸微动,凝神看向司施的一眼,仿佛含有许多言语不能企及的内容。 “当时有很多人在那条路上停留张望,然而那一天直到最后,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可我知道,黑紫色菟葵,我看见了那株花。” 027.画地为牢 校服拉链一口气拉到顶端,司施走出房门,正巧撞上奶奶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骨头汤,一口一个乖孙的劝司宇喝下。 司宇神情冷淡地摆弄着手机,暑假刚上市的新款,拿到手不超过三个月,玻璃后盖已经碎开一道深刻的裂痕。 身处同一屋檐下,姐弟俩没有任何交流。 司施目不斜视走到餐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拿起鸡蛋往桌面上一磕,沿着缝隙开始剥壳。 “快喝吧,你伤还没好完,就得多喝点骨头汤补补,晚上早点回来,奶奶给你做你喜欢吃的香干炒肉。”奶奶把汤碗往司宇面前推了推,见他无动于衷,语气几乎是在请求,“喝一口,别一直让奶奶催。” 第48章 司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皱起的眉头牵扯面部受伤的神经,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官扭曲,呲牙咧嘴的样子略显滑稽。 司施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从起床到现在,没往司宇的方向递过去一个眼神。 她三两下就解决完早饭,提起书包:“奶奶,我们班今天放学后还有一次公开课彩排,晚点回来。” 奶奶随口应了一声,像终于想起她的存在,在司宇面前强调起来:“这碗汤是专门留给你的,你姐姐都还没得喝呢,你不喝我就给她喝了。” 闻言,司宇划手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掀起眼皮,觑一眼明显能听到这句话,却置若罔闻正在门口换鞋的司施。 “哦。”在司施穿好鞋拉开大门之前,他说,“放那儿吧,我走之前喝。” 奶奶这才满意:“对嘛,就这么懂事多好。你也这么大的人了,用不着我多说什么。晚上放学,腿疼就别勉强自己走路,自己打车回来,兜里钱还够吗,奶奶再给你拿点......” 挣开门,司施走入薄雾弥漫的清晨。 经过幢幢澄黄色灯影,脚下道路平坦宽阔,头顶是明暗交错的,宛如还没干透的抹布般的天空。 从霁城下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搬进现在居住的小区,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半的时间,司施时不时还是会有种自己不属于这里的心情。 但回忆起过去,即使是在土生土长生活了十五年,可以用“家乡”一词指代的偏远县城里,她也从未找到真正的归属。 无论身处何处,司施和奶奶司宇,已经在无形中分属两个不同的阵营。 第一次明确产生这种感觉,是司施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放学回到家,听闻弟弟在学校和别的小朋友发生了肢体冲突,她内心毫无波动,这类消息每周都有。不出意料,还是司宇先动的手。 她随奶奶赶到医院,司宇坐在就诊室里,浑身湿透,雨水和血水交融在一起。 奶奶本就踉跄的脚步骤然提速,司施跟在后面,暗自感叹今天的天气预报又不靠谱。 她包里常备一把晴雨伞,本不必担心日常会因为天气而节外生枝。但她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弟弟,司宇总嫌带伞麻烦,即便大雨已经轰轰烈烈地砸在屋顶窗沿,他也丝毫没有避雨的自觉。司施只好每日查阅天气状况,若预计有雨就亲手把雨伞交到司宇手里。 然而正如习题册后的标准答案总有出现差错的时候,天气预报的准确性也会随机失灵。今早司施如往常一样翻看天气预报,得到的反馈是“晴转多云”,她知道司宇不爱带伞,见此情形也就不再多言。 要说以前的天气预报有过失误的时候吗,也是有的,只不过以往都是把晴天误报成了雨天,司宇拎着雨伞毫无用武之地。 “带了伞总比没带好,万一真的下雨了呢,有备无患。”事后司施总是这样劝说司宇。 而她对司宇强调“不要打架”的频率已经快赶上“记得出门带伞”,某种程度上不难看出,对司宇来说,打架就跟天要下雨一样,是家常便饭,是不可抗力,是耳提面命再多遍也无法规避的自然规律,让他不要打架约等于让老天别再下雨。 七岁的小孩,有着藕节般生脆易折的四肢,以及尚未教化完全的血性和野蛮。 因为午休时同桌翻身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肘,司宇起床气发作,没有任何提醒和预警,就猛地起身将对方推倒在地。同桌的男孩反应过来,也不甘示弱地大吼一声,扑到他身上要报复回去。 教室里顿时尖叫和起哄声四起。等到出去接水的老师赶回教室,这场纷争已经升级为以铁皮铅笔盒和桌椅为武器的械斗,战事止歇时双方脸上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 司宇眼角被铁皮盒砸中,白嫩的皮肤裂开一道脆生生的口子,鲜血糊了半张脸,睫毛还粘黏在血液半干不干的眼睑上,眨眼的动作被牵绊。 见此情形,奶奶心疼得不行,很是长吁短叹了一番。司宇嫌她啰嗦,不耐烦听她的关心。奶奶转而拉着司施念叨: “哎唷,你看看,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我都不忍心继续看。你弟弟还那么小,就遭了这么多罪,也是你们爸妈走得早,没办法给你们撑腰,才让他在学校里受这些欺负。”说着说着,奶奶抹了一把眼睛,险些要落下泪来。 作为司宇的亲生姐姐,司施应该表现得担心,愤怒,难过。但她没有,她不闻不问地坐在一旁,像一个空心的木偶。 医生开始缝针后,在弟弟和奶奶此起彼落的抽气声中,司施低头看向自己包裹着创可贴的左手食指——这是上一周完成家庭手工作业时留下的伤口,刀片一不留神划破了她的手指头,霎时鲜红色的血液如同开闸放出的流水,转眼就淌满手心。 司施从没见过如此阵仗,少不经事的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连连惊呼企图引起一旁正在看电视的奶奶注意,请她帮忙止血。 相比她的惊慌失措,奶奶展现出一种见过大风大浪的镇定,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司施的伤口,接着说:“大呼小叫什么,我还以为多严重,叫你这么粗心。” 她缓缓从沙发上坐起,“小声点,你弟弟都睡了。” 在奶奶的叮嘱声中,司施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灵肉分离的感觉。 仿佛伤痛的严重与否,似乎并不需要考虑她的感受,而是以奶奶的肉眼观察作为判断标准。 第49章 而在奶奶的判断下,司施不小心划破手指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远比不上弟弟珍贵的睡眠。 她的头脑里走马灯一般串联起过往大大小小与之性质相同的事件,“家”这个概念,逐渐变得飘忽遥远。 彼时的她距离初次体验青春期的生长痛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和大人相比,依旧是八岁小孩单薄瘦小的身体,但她已经感觉自己长大了一点。 对理应最熟悉的亲人和日常感到陌生,这是不是就是长大的过程? …… “司施!” 一声急促的惊呼打断了司施的回忆,前方不到两米的距离,一名黑衣黑裤的中年男子正半强制地揽着任月婷的肩,二话不说就要把她往巷口里拖拽。 这条路通往学校后门,人流量比不得正门,尤其是需要早起的清晨,稀稀拉拉的学生都埋着头,疾步往前走,连沿路的商铺都还没开门。 看见司施出现,任月婷抓住救命稻草般,奋力和男人拉扯,想要挣脱:“帮帮我,我不认识这个人!” 大清早尚未彻底清醒就撞见如此情形,司施脑子空白了一瞬,但身体比头脑先一步苏醒,她条件反射地脱下书包提在手里,打算当做攻击对方的武器。 “你是什么人,放开她!” 她大喝一声,小跑上前逼近二人,在还有几步路的距离时停下,警惕地注意着对面男人的动向。 如此慌乱之际,她佩服自己还能想起来摸出手机:“放开她!不然我马上报警了!” 男人听此环视一圈四周,似乎有些忌惮,又舍不得就此离开。 “小姑娘,你误会了。”男人讪笑着说,“我是县城上来打工的,没别的,就是想找你同学问个路。” 任月婷用快要破音的音量喊道:“他骗人!这是个人贩子,你别信他!” 司施也知道这只是对方的缓兵之计,她冷笑一声:“问路需要有肢体接触?你说谎的样子太没有技术含量。” 司施说着,趁对方没来得及反应,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任月婷身旁。就在同一瞬间,她和任月婷紧紧攥住对方,手臂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拧在一起。越是紧张的时候,肾上腺素越是狂飙,司施感觉自己的手已经失去知觉了,只是本能地楸着书包的肩带,往男人手臂上砸。这还远远不够,情急之下,她又抬起腿往男人膝盖上踹了一脚。 男人吃痛地倒抽一口气,弯腰抱腿的同时松开了对任月婷的桎梏,司施见势拉过任月婷就往学校的方向冲。 “跑!” 两个人用毕生最快的速度跑进校门,回过头,那人显然知道前面就是学校,没再继续追来。 任月婷大口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司施道谢:“谢、谢谢你。”她拍着胸口,等气喘匀,心有余悸地解释道,“那个男的,一开始就鬼鬼祟祟地守在巷口,等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就凑过来说需要我帮他一个忙。我心里觉得可疑,就没搭理他。谁知道他看周围没人路过,直接就动手,想把我往巷子里拖。” “多亏有你,我的天,要不是有你帮忙,后面会发生什么我都不敢想。” 极速奔跑过后,喉头上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司施有点难受地咽了咽喉咙,拍拍任月婷的肩膀:“没事就好。” 仔细跟保安交代完相关事项,司施和任月婷结伴往教学楼走。一路上,任月婷几度转头看向司施,一脸欲言又止。 最后,她像是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抵不过内心的煎熬,叫住了司施:“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她突然停下脚步,司施也跟着一道静止:“什么?” 任月婷想看她,又不敢看她似的,眼神在她脸上闪过来飘过去,终于底气不足地将先前那两条短信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了司施。 “对不起,我当时就是昏了头,所以才......不,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借口了,这都是我的错。”任月婷神情懊恼,她抓住司施的手臂,恳切地说,“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做,等下我就去找裴弋说清楚!” 面对任月婷突如其来的坦白,司施愣在原地,好似遭遇劈头一击,所有和裴弋有关的记忆都不由分说地挤进她的脑海里。 所以在裴弋看来,其实她已经对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难怪他昨晚看她的眼神,有那么一丝不对劲......她还一无所知的——简直像装出来的一样,平常地替他处理伤口,和他聊天。 而面对这份看似鼓起勇气袒露的“心意”,裴弋既没有揭穿,也没有回应。 奇怪,为什么在这种极端尴尬又极端忐忑的时刻,她突然想起了奶奶和司宇。 往事桩桩件件出现在她眼前,好像在提醒她和裴弋之间的差距。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天光斜洒在她身上,投落的一圈日影界限分明,宛如一阵画地为牢的标识。她想起那头一生都在围着儿时的木桩打转,以为自己永远被铁链困在原地的小象。 她原以为这份喜欢的心情会被永远封存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直到消失,最远不过下世纪,变成琥珀,或者木乃伊。 却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被揭开,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带给她血淋淋的感受。 她终于明白,习惯了画地为牢的人感觉到痛苦,是因为有了想要的自由。 028.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是我太糊涂了,错把你当成竞争对手,一时鬼迷心窍,说话做事都丢了分寸。”任月婷见司施僵在原地,半晌没有答话,心知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说再多都于事无补,“你完全有理由不接受我的道歉,但可以让我补偿你吗?你想要什么,或者需要我做什么,只要告诉我,我都会尽力而为。” 第50章 事已至此,再多情绪都只能起到马后炮的作用。更何况任月婷道歉的姿态放得这样低,司施心里有气也不好发作,思来想去,最后只凭空生出了一股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算了。”司施摇摇头,架不住对方连连道歉,又补充一句,“我和你,在裴弋面前,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在她看来,喜欢是一种绝对私人、从心出发的情感,无关竞争和挑选。 即便是刚刚走出洞穴,不懂语言也缺乏审美情趣的原始人,也会出于本能地亲近大地,仰望天空,于俯仰之间领略生存和美的奥义。 而现代文明教会她克制,不暴露自己,不打扰他人。喜欢一个人与其说是和第三方竞争,不如说是和自己的本能抗衡。 “是。”任月婷说,“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不该用这样的手段,来扰乱你们之间的关系。” 见任月婷态度如此诚恳,司施也说不出什么重话。知道她每天早上都要出早功,而形体训练室的方向在另一头,再不走就该耽误训练了,司施摆摆手:“行,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去忙吧。” 没想到司施这么简单就放过自己,任月婷怔愣一瞬,随后如临大赦道:“那我先去上课了。”她朝反方向跑去,不忘回身,余音溶解在空气里,“等我下课回来找你!” 和任月婷分开之后,司施随着人潮继续向前行进。 师大附中除了一前一后两道大门以外,学校内部的教学区域还设有两道闸门。背着书包的人群如同负重的蜗牛缓慢移动,耳边不时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快要走到第二道校区闸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司施一回头,就露出见鬼的表情。 为了方便学生出行,师大附中规定,每周五以及其他法定节假日的前一天,学生都可以不穿校服,自由选择着装。 裴弋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冲锋衣,在里三层外三层上学如上坟的氛围里,他身量挺拔,整个人散发出独树一帜的锐意和朝气。 司施的表情被裴弋尽收眼底。 “怎么了?”裴弋问,“吓到你了?” 司施迅速恢复成扑克脸的形状:“没有。” “那你刚刚......” “有点严肃,我知道。”司施抢话答道,“是这样,我们班最近在筹备历史公开课,正好讲到近现代史的部分。老师每天都要强调一遍课堂纪律,我也深受爱国青年‘救亡图存’信念的感召,走在路上脑子里都在忘我学习,所以没管理好表情,可能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听说你们ap课程学的主要是美国史和世界史,我们教学内容不一致,所以很难对彼此的心情感同身受,也是可以理解的。” 裴弋:“......” 风声沙沙作响,在两人身侧穿行。 司施抿紧双唇,怎么说,心里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死欲。 她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简直像个中二病晚期患者,可她都高二了,实在不应该...... 好在有人及时挤到他们身旁,拍了拍裴弋的肩膀:“裴弋,巧了吗这不是!我刚说到了教室给你发消息呢,结果在这儿就遇见你了。明天要是不下雨,就出来打球!” 余光瞥见和裴弋并肩行走的司施,眼神和声调立刻变得揶揄,手肘也要硬凑过来撺掇两下:“这俗话说得好,君子有成人之美,也有自知之明。我先问一句啊,你周末还有空吗?” 裴弋像没听出对方语句里的弦外之音,懒洋洋道:“有啊。” “行。”听此,对方也没继续揪着司施和裴弋不放,干脆道,“那不下雨就老地方见。” 随后两人又聊到什么普林斯顿的夏校,什么离散数学,高级算法。 司施听得一知半解,反正是自己插不进去的话题,索性开始走神发呆。她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撇了撇嘴,突然有点庆幸裴弋没将那两条短信摊开找她问个究竟。 她意识到自己越是被他吸引,来自过去的幽灵就越是笼罩在头顶上方,如影随形。 走到中央教学楼区域,视野范围变得开阔,终于不再拥堵。男生同裴弋和司施道别,转眼又搭上其他同学的肩往国际部教学楼的方向去。 “是不是很没意思?”待对方走远,裴弋低声问道。 司施一愣,反应两秒才明白过来,裴弋指的是刚才和朋友的那番对话。 “没有。”司施实话实说。 她并不觉得被人冷落,毕竟她不懂篮球,也不了解他们申请学校存在哪些弯弯绕绕。 “听你们聊这些,还挺新鲜的。” “新鲜”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司施兀地有种被刺痛的感觉,赤裸裸的差距再次经由她的描述呈现在眼前,但这也怪不了裴弋。 她果断转移话题:“你去参加夏校的时候,有跟当地的学生一起打篮球吗?” 裴弋点头:“有。” “那你打得过他们吗?” “打不过。” “......” 裴弋的眼神有点无奈:“你什么表情,想笑就笑。” 司施确实想笑,但心里又记挂着那两条短信的事情,尴尬的情绪一上来,到最后就演变成笑到一半戛然而止的诡异神情。 她压下嘴角,摸摸鼻尖找补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意外,你看起来......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我听说你篮球也很厉害。” 第51章 裴弋对她的评价有点意外,他笑起来,坦然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我有很多做不到的事,篮球也只是业余水准而已。” 至于对赛时,对方球队全是ncaa d1联赛球员这件事,他只字未提。 这种时候,司施又觉得比起裴弋优渥的物质条件,更值得叫人欣赏的是他面对成败和落差时,始终不卑不亢的心态。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往教学楼走,一路上,司施都在努力维持表面的平和。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带着脚镣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的囚犯,生怕裴弋什么时候就想起来对她进行审判。 直到走进教室,司施才松了口气。 从昨天到现在,裴弋都没有主动提及那两条短信的内容,这是不是说明他也想让这件事无声翻篇?虽然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但更多的是侥幸,毕竟她也没想过和裴弋有进一步发展,更做不到主动把任月婷供出来。 一天的课程就这样在司施的胡思乱想中结束,公开课彩排开始之前,给学生们预留了四十分钟吃晚饭的时间。 司施和钟媛在外面吃过晚饭,到达阶梯教室的时候,天色还很亮堂,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座位上小声聊天。 诺大的教室稍显空旷,司施坐在靠窗的位置,高窗外框出一大片天空湛蓝的留白,左下角树影摇晃,似是占据画板边角的郁绿涂鸦。清莹的日光斜照进教室里,穿过头顶的吊扇,在木质桌椅上投下如水般荡漾的光斑。 闲暇惬意得有些怅然,让人联想到青春文艺电影里的校园布景。 钟媛在座位上埋着头,注意力全在手机里。司施看着她的手指不停敲敲打打,估摸着又是在跟谁线上聊天。 她问:“最近老看你手机按个不停,以前也没这么频繁,你该不会是在网恋吧?”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司施自个儿都没当真,却见钟媛动作一顿,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司施意识到不对劲,她立即端坐起身子:“难道是真的?” “假的。”钟媛放下手机,停顿少时后,摸了摸鼻梁,有点尴尬地说,“我在写小说。” 司施:“?” 这听起来跟钟媛搞网恋一样新鲜。 司施:“给我看看。” “不行。”钟媛抵死不从,“太羞耻了,我一想到被熟人看见就起鸡皮疙瘩,就算是你也不行。” “等我都修改润色好,自己满意了,再给你看。” “好吧。” 毕竟是将内在外化的产物,未公开的小说某种程度上也算隐私。司施充分理解这种耻于展露内心的心理,听她这么说也不再强求,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 “期待你的大作。” 钟媛看起来还是不大自信,含糊其辞了几句,就又低头开始打字。 司施安静待在一边,不打扰钟媛创作。 感受着肩颈沐浴在阳光里的温度,她单手撑着头,刚填饱肚子,睡意上涌,听见背后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也懒得回头,横竖都是来班里准备上课的学生。 直到裴弋落座身旁,她睡眼惺忪间和裴弋对上眼,神思游离两秒后,才猛然惊醒,下巴和手肘在惊慌中错位,差点磕上课桌。 裴弋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你怎么在这儿?” 趁教室里其他人还没注意到这边,司施凑近裴弋,但还是保持了些距离,压低声音问。 裴弋偏头看她,他一只手搁置在桌面,另一只手搭在司施的椅背上:“今天早上和你聊过之后,我对自己知识储备的不足,以及人文素养的匮乏有了充分认识,觉得有必要来深度学习一下。” 他字句清晰地强调,“中国近现代史的知识。” 司施:“......” 这是在干什么,居然真的会有人把这种随口胡诌当真吗?也不知道是裴弋有病,还是她说话时没拎清。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029.天气预报一则 “别开玩笑了。” 司施的面部肌肉僵硬得快要支撑不住笑容,她干巴巴地说,“你看我们班的人,今天为了视觉统一都穿了校服。只有你一个人是便装,坐在一起多突兀啊。学校对这次公开课这么重视,要是因为着装影响了整体效果,到时候肯定得单拎出来批点一番。” 司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力图将裴弋劝退。裴弋却不慌不忙,像是早已预见了她的说辞:“今天只是彩排,我提前跟张老师打过旁听申请,她已经同意了。” 司施:“?” 这就同意了?这么随意? “你认真的?”她怀疑地打量裴弋。 裴弋看着她:“你觉得呢。” 司施沉默了。她觉得自己被裴弋耍了,但她拿不出证据。 离上课时间还有不到五分钟,教室陆陆续续开始进人。这时,不知道旁听了多久的钟媛突然冒出头,跟裴弋打了个招呼,然后对司施说:“好消息,烟花秀推迟半个小时进行,我刚还担心咱们下课之后再过去会赶不上呢。这下只要路上不耽搁,就时间刚好。” 顾及着裴弋在场,钟媛顺嘴问了一句:“裴弋,我们等会儿要去河滨公园看烟花表演,你要来吗?” 裴弋问司施:“你去吗。” “去,当然去。”钟媛替司施作出回答,甚至跳过她,一锤定音,“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等会儿下课咱们一起过去!” 第52章 司施:“.......”有没有人尊重一下她的意见。 两个人一来一回,司施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搞不懂裴弋到底想干什么,突然来到阶梯教室说要学习中国近现代史的课程,又突然答应和她们一起去看烟花表演。 原来他是这么喜欢凑热闹的性格吗? “走了。” 起身离开之前,裴弋指背敲了敲桌面,提醒司施回神。 “好好上课,我在外面等你。” 司施:“......” 呵呵,果然,说什么旁听都是假的,真正的目的只是想框她而已! 随着课程的进行,时间一点点推移。窗外天色一阴,空气慢慢变得沉闷而湿润,耳边渐次传来雨水时大时小的空破声。 下课铃响起,纷纷起身,钟媛刚摸出手机就遭到重创:“我去,什么情况,烟花秀取消了!” 她浏览完通知,匍倒在桌面上哀嚎,“说是因为下雨才取消的。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才说!亏我还特地带了身新买的衣服来学校,准备下课了就换上,都怪这个阴晴不定的鬼天气,害得我白忙活一趟!” 短短一节课的时间,就经历如此起落,钟媛抱着书包叹气,司施拍了拍好友垮下去的肩膀,安慰道:“虽然今晚看不成表演,但好歹明天是周末,放假就开心点,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哪里是我给自己找不痛快,这是老天爷故意跟我作对好吗?” 钟媛边忿忿不平,边不甘心地翻动手机,企图看到反转的消息。可惜天不遂人愿,她都快把手机盯穿了,负责发布霁城时讯的也没有任何新动静。 终于放弃:“这么大的雨,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回家了。” 两人磨磨蹭蹭向门口移动,门外的同学探头往里招呼了一声:“司施,赶紧出来,有人在门口等你!” 说完就开溜,教室内外联动起一阵嘻嘻哈哈的起哄声。 周围的视线都以司施为轴心集中,她硬着头皮往外走,脑子里像是安置了一根被风声拨弄的琴弦,空气也在随之振荡,波纹般由内向外晕漾。 至于钟媛在耳边念叨了些什么,她一概没听清。 走到教室尽头,裴弋果然等在门口,看见她出现,他收起屈膝抵墙的长腿,走到她身边。 “裴弋。” 司施的声音不大有底气,“烟花秀因为下雨通知取消了,我们接下来的行程也没法推进了。” 天气变化是不可抗力,无人需要对此负责,她却因为裴弋的等待,突然为自己无法左右的事情生出歉意。 “好。”裴弋表现得相当通情达理,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或失望的情绪,他扬了扬手里的雨伞,“走吧,你想回家还是去哪儿?” “我......”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天气问题麻烦裴弋,事不过三,司施正纠结着怎么拒绝才显得和气,钟媛已经毫不犹疑把她推了出去: “正好她今天出门没带伞,这天气说变就变的,谁都料不准,我家跟她又不顺路,就麻烦你帮忙把她送回去哈。” 钟媛力道不小,司施被推得一个踉跄,多亏裴弋捞住她的胳膊才稳住脚跟。等她回头想找钟媛算账,对方早就一溜烟跑下楼,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这个孽障。 行至楼下,裴弋撑开雨伞,伞面移动到司施的头顶上方。司施听见雨点击打伞面闷响的声音,微微探出身子,往外看了一眼。 裴弋低头,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烟花表演临时取消,多少有点遗憾。”司施缩回伞下,“我看了看这会儿的天气状况,确实不大明朗,空气湿度太大,别提烟花了,云层厚得连星星都看不到。” 正说着,两人走到一盏路灯下,司施毫无所察地继续向前迈步,裴弋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小臂。 “看。” 司施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虽然今晚和烟花秀无缘,”裴弋食指朝上,笑着说,“但星星还是能看到的。” 司施云里雾里,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但还是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 就在她抬起头的一瞬间,雨滴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黑色的伞面上跃动着无数细小的光点,那是从天而降的甘霖,在路灯的映照下,宛如夜幕中明灭的漫天繁星。 司施瞪大眼睛,她从未距离星群这样近。 在司施出神地凝望伞面的时刻里,裴弋转过头看向她,很突然地,没有任何预警地开口道:“今天课间的时候,任月婷来找过我,跟我解释了那两条短信的事情。” 当堂对峙来得猝不及防,漫天的繁星眨眼就变成小型凶器,将司施砸晕。 她僵直了身子,缓缓扭头,和裴弋对视:“......你都知道了。” 裴弋点了点头:“坦白说,刚开始我看到那两条短信的时候,以为是你发的,心里确实产生了一些困扰。” 果然。 司施在心里苦笑,刚想开个玩笑自嘲,或者佯装气恼,又听见裴弋说,“准确来说,应该是懊恼。” “这种事情,该由我来说的。” 司施怔在原地,她眼睛直愣愣看着裴弋,感觉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 什么意思? 周围的声嚣和气息都在离她远去,此时此刻,她的耳朵里只能听到裴弋的声音。 第53章 “我原本还在想什么时候表白合适。” 说到这里,裴弋笑了笑,“但就在刚刚,我突然意识到,烟花表演可以取消,所有人为的假设都需要为客观事实让道。” “而我喜欢你,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遭遇不测风云,这都是无法人为更改的事情。” “这份心情,我现在就想告诉你。” 司施仰起头,看向裴弋的时候,就如同长久地注视着一片星空,同样的耀眼,同样让人头晕目眩。 她感觉自己的心被高高提起,又被直直抛下,像一次自由落体。 于是她也像自由落体一般,顺应着惯性和地心引力,被裴弋拥入了怀里。 漫天风雨无边无际,世界却狭小得仿佛只剩这一方天地。所有语言难再企及的情感,都由心跳和体温代为证明。 ...... 坐上回家的班车,司施和裴弋肩并肩坐在车厢后排,没人提刚才发生的事情,悄然变更的气氛却不言自明。 车窗外大雨滂沱,下车之前,裴弋脱下冲锋衣的外套,披在司施身上。 踩着积水跑到司施家附近一处无人墙檐下,一路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每逢雨天,总会出现顾头不顾尾的状况。 司施身上拢着裴弋的外套,一阵风吹过,她缩了缩肩膀。 裴弋垂眸,看着外套罩在她身上略显空荡:“你明天有空吗?” 司施一怔:“你不是要去打球?” “下雨就不去。” 裴弋边说边俯身替她戴上冲锋衣的帽子,距离再度拉近,司施隐约闻到他身上氧气和惺忪植物混合的气息。 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裴弋眸中漾起一丝轻浅的笑意。 这是一双属于少年人的眼睛,深邃而清澈,不见混浊,透过这双眼睛,司施能预见他未来会看到更多的人和风景,但现在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奢侈的心情。 她想起过往的青春里,她总是一个人在凝视着幻想本身。那个幻想中的自己,总是更惬意、更从容、更有朝气,她能坦然面对拥有和失去,爱与被爱都会在她身上发生。 每一次有关爱与被爱的想象,都是属于她的火柴天堂。 而现在,司施点亮火柴,照亮了裴弋的眼睛,她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存在。 她开始重新相信一些事情。所有和今晚有关的记忆,都会永远在她的心中鲜明。 “在想什么。” 察觉到司施的走神,裴弋将脸凑到帽檐下,贴了贴她的唇角。 他的皮肤冰凉,气息却很温热,司施在冰火两重天里,听见他说: “如果明天下雨,我就来找你。” 因为这句话,司施回家后刻意避免查阅第二天的天气。她在潜意识里,对天气预报的准确性感到摇摆和在意。 于是时间又变得异常缓慢,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却仍然离明天很遥远。 过了很久,夜幕终于降临,当晚入睡前,司施手机里收到了第一条来自裴弋的简讯: 【天气预报一则,明日阴转小雨,全天8c-15c,空气质量优,风力1级,适宜外出,适宜运动,非常适宜见面约会。】 030.骤雨初歇 乘坐电梯下楼,司施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瞥见窗外骤雨初歇后明亮而又潮湿的街景。云翳载着雨水远行过几千公里,下过的每一场雨都像是少女时代的延续。 走出商场,地面的水渍隐隐约约泛着光亮,一束阳光从簇拥的云层中漏下来,天空趋于晴朗。 望见裴弋侧身倚靠在车门前的身影,司施的脚步有如受到驱使,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裴弋似有所感地抬头,在他将要望向这边的几秒钟,司施浑身肌肉不自觉紧绷,这让她即使正面迎上裴弋的目光,步履也依然从容。 “裴弋。” 她站定的位置很有分寸,轻声唤他的名字,就算走了打招呼的流程。 裴弋淡淡地应了一声,伸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我晚点要去机场,先送你回去。” 从以前开始,司施就发现裴弋很擅长引导别人跟着他的思路走。具体而言就是在他单方面做出决断后,要么行动先于语言,要么提供几个看似可供挑选,实则毫不影响最终结果的选项,听者如果不能狠下心打断他,就只能话赶话自动钻进他的圈套里。 偏偏他的言行举止都还表现得极为礼貌周到,让人萌生拒意前还要先反省一番自己。 就像现在,司施要是婉言谢绝送她回去的提议,只怕来回推拒的过程,会耽误了裴弋行程。 她委身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搜肠刮肚半天,还是问了句废话:“你去机场,是要出差?” “嗯,有个临市的合作,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回来。” 裴弋熟练地启动车辆,跳过寒暄,直奔主题道,“我今天和周呈见了一面,问了一下跟踪你那个人的情况。” 说到正事,司施不由得坐直:“怎么样?” “现有的视听资料有限,对方没有被拍到正脸,也没有确切地实施侵害,说是同路也有可能,暂时走不了立案流程。”裴弋说,“周呈帮忙调取了附近几条街道的监控,都没有发现目标人物的活动轨迹,目前还处于无法确认对方身份的阶段,想要调查清楚还需要进一步的线索。” 第54章 听裴弋概括完现状,司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算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毕竟那人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又没和她正面接触,现在指望单凭监控就找出他本人,困难程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说不定她真是纯粹的运气不好,路遇心怀不轨的扒手被盯上,又在最后关头被裴弋拦截。事到如今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尽量乐观,不想过于杞人忧天。过去的数年里,她一直饱受这种滋味的折磨,她总习惯于在危机出现以前,就将可能出现的糟糕境况都设想一遍,置身平原也有如摇摇欲坠悬挂断崖边。 即使到最后,事情的发展根本没想象中严重,她也会由于严重的自我内耗,而感到殚精竭虑。 现如今过度紧绷过后骤然松懈的神经,反倒让司施比自己想象中来得镇定,甚至语调轻快地向裴弋表达了感谢,言谈之中透露出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的轻松。 裴弋开车之余,抽空看了她一眼。 “你的通话记录里有我的电话号码。”见司施没有流露出太多负面情绪,他也没有把事态往严重了说,“后面如果有其他情况,随时联系我。” 闻此,司施原本如常的面色出现了一丝迟疑。 重逢以来,凡是和裴弋有关的事情,她都会先在脑子里兜几个圈子再做决定。她本就是慢热的性格,加之分别太久的客气使然,总担心自己一言一行会过分叨扰对方。 纵然裴弋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她也不能滥用这份慷慨。 更何况,真要发生什么不测,报警才是最优选择,好歹不至于连累到他。 思及至此,司施定下心神:“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自己会多加防范的。” 裴弋的声调没什么起伏:“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应付所有状况?” “虽然做不到万事周全,但再怎么说,这么多年也一个人过来了。”司施笑了笑,图个应付了事道,“实在不行就报警,如果是报警解决不了的状况,我也可以拜托其他朋友帮忙。” “是吗。” 裴弋的语调漫不经心,像根本没把她的回答当一回事。 到达司施住处的停车场,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微微侧头,判断和调整好距离,停稳车身后,冷静开口,“比如呢?” 司施正低头解开安全带,听见他的问话,疑惑地“嗯”了一声。 “你刚刚说找朋友帮忙。”裴弋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短暂地敲了两下,“事关人身安全,这种全凭概率的事情可大可小。找其他人帮忙,一是要信得过对方为人,二要考虑到本就不算明朗的状况,可能会出现的变故,以及给对方带来的影响。” “既然这样——” 话说到一半,裴弋生生将句子截断,转头看向司施。 停车场采光黯淡,进而导致视野不佳。裴弋的目光极轻极淡,隔着一片昏暗落在司施脸颊。他的语气变得沉缓,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好像只是随口一提,“找我和找其他人帮忙,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吗?” 这话问得耐人寻味,倘若非要说出二者的不同,得出的结论难免有失偏颇。司施想了想,说道: “你不是要去出差吗?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段时间就算真的有事找你,隔着大老远你也爱莫能助。再者说,找朋友帮忙虽然有过意不去的地方,但从前和往后,对方总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时候,也算有来有往。” “朋友嘛,互帮互助很正常。”司施说完,就反手把问题丢了回去,“我们是朋友吗?” 裴弋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沉默如轻涌的水没过司施的脚踝,透明的游丝将她拴在漩涡中心,纠缠她下车的时机,走和留都是个问题。 片刻后,裴弋收回目光,说:“不是。” 司施耸耸肩。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再有多余的解释。 “那我先回去了,你快去忙吧,谢谢你送我回——” 她的声音猝然停滞,犹如被拦腰斩断的树枝,断裂的枝干直指中央扶手箱的位置。 裴弋顺着她的目光一道垂眸,视线的尽头,一支亮银色外壳的圆管口红横亘箱中。 空气顷刻间凝结,尔后四分五裂。 此情此景,司施难掩尴尬的同时,心里居然诞生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口红再怎么说也是私人物品,无论是特地如此还是一时大意,都是它的主人和裴弋关系匪浅的证明。 而她和裴弋连朋友都不是,自然无权过问口红的归属。 毋庸置疑的,现在就是她该下车的时机。 她提一口气想把刚才没说完的道别补齐,裴弋却抢先一步识破了她的意图,右手探过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司施想走没走成,还没起身就被按在原位。眼见着裴弋取出手机,修长的手指滑动几下屏幕,电话拨通的嘟声在静默的车厢内响起。 不多久,提示音停止,一道明亮的嗓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喂?” 裴弋敛眸看向司施,停车场骤然亮起的光线透过车窗斜洒进车内,让他的眸中有种晦暗不明的意味。 他看着司施,薄唇轻启:“姚以棠,你有东西落在我车上。” 听筒里疑惑地“啊”了一声:“什么东西?” 裴弋:“自己想。” 姚以棠愈发摸不着头脑:“哥,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还是什么脑筋急转弯?你突然这么幽默我好不习惯......” 第55章 司施默默掩面垂首,感觉额头冒出了两滴不存在的冷汗。 好了可以了,我知道你们没有串口供了,这场闹剧是时候停止了...... 扬声器里传来丁零当啷翻包的响动和若有若无的嘟囔声。 “哦,还真是,我有支口红应该是落你车里了。”翻包声消失,姚以棠的声音再度在听筒里响起,“我昨天不是开你的车回的老宅吗,今天把车开过来的路上,就趁着红绿灯补了下妆,估计用完随手就放你车上了,你不说我都没发现。你在哪里找到的?” “储物柜里。” “那你帮我收捡好,下次见面拿给我。” 通话结束,真相大白。 司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感觉说什么都不对。她和裴弋之间的关系,好像出现了一刹的错位。 好在裴弋赶时间,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指尖动作不停,继续点开一个对话框,两秒后,开始播放周呈的语音信息: “......大概就是这样,因为现在还拿不出证据证明那个人图谋不轨,我们这边人手紧,也没办法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为了保险起见,最近这段时间,司小姐最好都要有人陪同出行。” 语音播放完毕,裴弋收起手机。 有了人民警察的发言做背书,裴弋也懒得再作假设迂回:“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正常生活和工作,会有专人负责接送你上下班。” 听这话的意思,是他已有安排。 司施心里好不容易按下去的那点担忧又被周呈的语音重新勾起,但嘴上还是客套了一句:“会不会太麻烦了?” 闻言,裴弋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就只愿意麻烦朋友吗。” 他嘴角扬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用听起来仿佛毫无芥蒂的语气说,“正好,那个人也是你的旧识。” 031.天灾人祸是小概率事件 “司施!” 翌日清晨,司施刚走出小区,就看见一名身着米黄色西服套装,耳朵和手指上都嵌满闪闪发光的首饰,头发也烫染成浅棕色卷发的男子等在附近。对方看到她时眼前一亮,高举右手挥舞两下,就大跨步朝这边走来。 这热情的呼唤,这熟稔的姿态,司施眯了眯眼睛,又想起裴弋昨天那句“旧识”,记忆的触手在脑子里翻箱倒柜半天,仍对自己是否和对方认识存疑。 “嗨。”相比司施的迷茫,来人倒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走到她面前,张嘴就是恭维话,“好久不见,司施,你还是那么漂亮。” “薛文映。”他指了指自己,“我们是高中校友,以前见过,还聊过天呢,你还记得我吗?” 时间静止了几秒,司施像一台刚刚恢复运转的机器,表情从还没睡醒的一纸空白,一点点叠印出混染情绪的五官。 多年未见,司施虽然难以百分百还原薛文映当年的样貌,但对他还有个略显青葱和柔弱,说话做事风格都期期艾艾的大体观感。 是以乍一见着如今打扮得宛如时尚圈买手,言行举止一副直进作派的薛文映,司施一时还有些愣神,甚至疑心这是位货真价实的陌生人。 直到听见他的自我介绍,纵使有意识克制,司施仍不可避免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情,很快这讶异的神情又被她丝滑切换成礼节性的惊喜:“当然记得。”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又补充了一点细节,“我们是高二那年认识的,因为裴弋。”她回握薛文映伸出的手,问道,“是裴弋让你来接我的吗?” “是。”薛文映微笑着指了指车库的方向,“我们边走边说?” 从司施居住的小区出发,步行到达公司楼下,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要是坐车,考虑到交通线路的规划,再算上早高峰的堵车,路上耽搁的时间只会多不会少。 “裴总交代过,我们来回的路上需要稍微绕一下路。”薛文映边启动车辆边说,“你放心,无论如何都会以不影响你工作为前提。” “没事的,不影响,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司施客套完毕,停顿了一下,试探着问,“你刚刚叫他‘裴总’,你现在是?” “我现在是他的下属,在总裁办任职。裴总很大方,给出的薪酬待遇很可观,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过意不去,今天接送你本来就是我职责范围内的工作。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这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将车辆开出小区,掉头开上跨江大桥,薛文映继续说,“一般我们这种科技类的独角兽公司,组织架构都比较扁平,团队也很年轻。所以除了管理层和业务部门的员工,大家平时着装都比较随意。” “理解。”司施听出来他这在解释自己一身花花世界迷人眼的行头,“这样也自在,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薛文点了点头,现在的他似乎比以前自信和健谈了许多,主动同司施寒暄起了近况:“我们得有十年没见了吧,上次见面——”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溢出坦率的笑容,“还是在一起打牌?” 这句话像一个拨片,在司施一片纷繁杂芜的记忆中拨弄出声响,拨片上刻印的是某个来自过去的横截面,司施见状,也笑了起来。 对于打牌,司施一直都没什么兴趣,也无心钻研。 犹记得那是高三上学期,薛文映突然找到司施和裴弋,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生,想请两人帮忙。心动过程暂不赘述,当务之急是付诸行动展开追求。 第56章 司施和裴弋瞧了对方一眼,问薛文映有何打算,薛文映答:只知道对方酷爱打牌,但牌技实在不敢恭维,属于标准的人菜瘾大。而彼时的他还是个老实人,追人的手段十分朴素,为哄女孩开心,投其所好是不会出错的选择。 于是他把所有认识的,信得过的朋友都组织起来陪女生打牌。无奈他朋友不多,几轮牌局过后,抓来抓去裴弋和司施也被抓了壮丁。 女生来之前,薛文映向众人明示,该放水的时候请务必记得放水,绝不能让女生乘兴而至败兴而归。 司施担心自己坏了人家姻缘,背着薛文映小声跟裴弋诉苦:“怎么办,我的水平根本放不了水。我都不知道怎么打才是放水,你说我会不会不小心就赢了啊,要不然我还是看着你们打吧......” 裴弋闻言闷头笑了两声,手臂挨了司施没好气的一巴掌:“说正经的呢,笑什么笑。” “别担心。”裴弋拉过她的手攥在手心,另一只手握拳抵唇,轻咳两声后正色道,“以你的水平很难赢。” 司施:“......” 最后不知道该说裴弋乌鸦嘴还是司施对自己的水平预估精准,在牌桌上其他人都有意放水、严格意义上只有薛文映追求的女生和司施在认真出牌的情况下,司施真如自己所言,达成了满盘皆输的辉煌战绩。所幸今天的任务就是让对方赢个高兴,司施自我安慰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就是裴弋时不时看着司施出的牌,嘴角噙笑又及时抿直的样子看得她手痒。 事后司施审问裴弋是不是在嘲笑她,裴弋面不改色,倒打一耙:“没有,你怎么这么想我?” “呵呵。”司施不信,“少来,你肯定在心里嘲笑我。” “是你在冤枉我。”裴弋作出苦恼的样子,又很认真瞧她,“我们俩,谁输谁赢有差吗?” 司施一顿,明知他是拿漂亮话来哄她,心跳节奏还是漏了一拍,随后暗骂自己没出息,目光闪躲不肯与裴弋对视,哼哼唧唧推着他往前走。 过了好几分钟,司施才反应过来,推开裴弋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 “当然没差。”司施冷冷地睨他,“因为你也输了,根本和我一个水平。” 裴弋:“......” 那次牌局过后没多久,司施就听裴弋说起,在薛文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攻势下,那个女生还真的答应了他的追求。 十年前的事情,当初看来皆大欢喜的结局,直到今天,司施才从薛文映口中听到后续: 当年高考结束后,薛文映发挥失常,父母原以为是他在高压之下心态出了问题,因此数落了两句便不再提起,毕竟说一千道一万,分数也已经板上钉钉。直到偶然间撞见薛文映和那个女生约会的场景,薛爸薛妈面面相觑,儿子邪门的高考成绩立刻就有了归因。 薛文映当天回家就挨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家里鸡飞狗跳了一整个暑假。 直到后面薛文映去到外地上大学,父母都未能接受自家儿子因为早恋考砸的事实——“很难说他们到底有没有接受这件事。”薛文映说,“我解释过不是因为恋爱,纯粹是因为我太紧张焦虑影响了状态——你也知道我高中的性格,但他们死活听不进去。可能对他们来说,自己的儿子受到外界因素影响发挥,总比我本质无能更让人觉得安慰。” 总之,为了给薛文映一个教训,薛爸薛妈不仅把薛文映关了一个暑假的禁闭,还要求他立即和女生分手,而薛文映压抑了十几年的本性终于为爱勇敢了一回,抵死不从。 薛爸薛妈见他不知悔改,扬言他若是再这样下去,就要切断他整个大学期间的经济来源,美其名曰希望他在物质的磨难中砥砺出专注学术的优良品质。 “后面我就自己办助学贷款,打零工赚生活费。”和司施印象中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相比,薛文映这一次出乎意料地很有骨气,“正式参加工作之后,我慢慢也有了自己的积蓄。后面也是在一个很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到了裴总这边来工作。” 而他和父母之间的僵局仍在持续。 直到近年来,他往家里汇了些钱,一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二为说明自己已有经济独立和自我决断的能力,才同两位家长的关系有所缓和。 司施现在听薛文映叫“裴总”还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有种学生时代和职场,打工人和资本家几种身份和场景来回切换造成的微妙割裂感。 她幅度极浅地摇了摇头,看向薛文映,问:“那你跟你女朋友现在?” “分手了。” 薛文映的语气很平淡,具体原因没有详细说明,又或许正是因为有太多的细枝末节,不可能一一倾吐,只能笼统概括,“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堆积在一起,到最后积累成解决不了的问题。” “都说患难见真情,我们也算是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说着,他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没想到最后还是败给了这些日常的琐碎。” 对于别人的感情问题,司施一个外人,实在不好作出评判。但保持沉默又太像是冷场,她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算不算是安慰:“天灾人祸毕竟是小概率事件。” “维持日常生活的平静和稳定,这本来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话毕,车厢内就陷入了短暂但不令人难堪的沉默里。半晌过去,薛文映甚是感慨地叹了口气:“确实,是这个理。” 第57章 大概是觉得车内氛围有些压抑,薛文映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伸手按响了车载音乐。 几秒后,旋律轻快、唱腔甜腻的男声在车厢内响起。 没有人再说话,司施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看窗外,又看过来,突然问道:“你喜欢这首歌吗?” “嗯?” 薛文映扭过脸看了她一眼,像是奇怪她为什么这么问,“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就是歌单随机播放到这首了。” “哦,那就好。”司施说,“换一首吧。” 她面无表情地按了按胸口,“不好意思,我一听到这首歌,就有点犯恶心。” 032.虚掷时间 “怎么?” 司施的话听得薛文映有些犯糊涂,他边动手切歌边问,“你不喜欢这个歌手?”讨厌得都出现生理反应了? 大概是头一回听人提出这种要求,薛文映看过来的眼神不含恶意,只兜满了好奇与关心。 “没有。”司施不着痕迹地轻吁一口气,说,“就是我有段时间上下班,路过的音响店老板来来回回老是放这首歌。本来想到工作就烦,这首歌又跟我的上班路捆绑在一起,次数多了就跟每天起床听见闹钟响一样,光是听到前奏就要犯ptsd了。” 这么说薛文映就懂了:“难怪,我还以为你跟裴总一样,平时坐车开车都没有听歌的习惯。” 司施不置可否地笑笑,没再继续接茬。如果只是没有听歌的习惯,她还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坏就坏在这首歌在她耳朵边循环播放的那段时间,她终日意志消沉,工作和生活中的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 热浪滔天的夏日,柏油地被烤得滋滋作响,偶尔迎面吹来的风也裹挟着铺天盖地的热气。路上为数不多的行人大都撑着太阳伞匆匆赶往目的地,像是配合天气的滚烫节奏。只有司施——只有司施一个人拖沓着脚步,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不管天气也不看路,突兀得硬是把周围的行人和商铺衬成了背景,自己却成了一个别有深意的慢镜头。 她走在单曲循环的背景音乐里,这种甜水歌正是容易在年轻一代学生里风靡的类型,每天听见如此青春的旋律,不管她乐不乐意,脑海里都不由自主浮现出了许多学生时代的回忆。 又徒增了几分往事不可追的伤怀。 她知道这有点奇怪,如此讨厌一首歌,只是因为她不想再回到那个被阴影笼罩的时刻。 “不过裴总虽然不喜欢开车的时候听歌,但他有时候会心血来潮,自己一个人去坐公交或地铁。” 薛文映似乎借着职务之便掌握了不少有关裴弋的独家小道,又苦于职业道德和个人素养,一直没能与旁人分享。这会儿到了司施面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多透露了几句。 “我一开始以为他不听歌就是为了路上图个清静,但像地铁和公交,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又挤又嘈杂。真要是图清静的人,怎么能受得这种环境?” “我有一次就跟他开了个玩笑,说别人家霸总都在争分夺秒赚钱,公共交通始终没有私家车方便,您不觉得选择公交和地铁作为交通工具,会很没有意义,很虚掷时间吗?”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薛文映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司施摇了摇头,才继续道,“他看了我一眼,又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下班了,我需要的就是没有意义的时间。如果你想继续为公司做贡献,请便。’” 薛文映说完就笑了:“哇,这句话当时就有点shock到我了。后来我想了想,他平日里那么忙,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时间,怎么安排都是他的自由。是我玩笑开得有些过头了,好在裴总不跟我计较。” 听见薛文映转述裴弋说过的那句话,司施愣了一下。 她看见后视镜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上下唇瓣开合,机械性地回应薛文映了一句,思绪就开始游离。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曾经对裴弋,也有过类似的表达。 “有点困。” 放学过后,坐上回家的班车,司施双眼逐渐迷蒙,脑袋自觉找到裴弋的肩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裴弋摸了摸她的头发:“昨天睡得很晚?”他有意放低声音,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像缓缓飘落的羽毛在她心上挠,“我记得你昨晚刚过十点就说要睡了。” “是啊。”司施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跟你说完晚安我就睡了,结果今天起来还是很困,我也没做什么,肯定是因为最近有地磁暴。” 裴弋失笑,对她这种把责任全部推给自然现象的行为表示默许:“那你睡会儿,到了叫你。” 经过一段道路条件亟待修缮的路面,车身有些摇晃,司施感觉到裴弋的手掌覆在她的头上,微微施力,帮她减少外界颠簸。 她合上眼睛,很困,却难睡着。 至于为什么这么困,她心里也有数。跟什么地磁暴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纯粹是因为司宇昨晚在外面和他那帮朋友厮混,她也被牵连得没休息好。 奶奶隔一段时间就拨一通电话,除了第一通电话里司宇含糊交代了自己正和朋友待在一起,后面几次全都无人接听。 等不到孙子回家,奶奶天不亮就起床,连带着把司施也叫醒,让她出去找人。 司施昏沉的大脑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霁城那么大,她脑门上一没挂着寻人启事二没雷达,上哪儿找人去。这也不是司宇第一次夜不归宿,多半是在哪间网吧通宵打游戏,要不就是留宿在朋友家了。 第58章 她这么想,也这么说了,换来奶奶拧起眉头数落:“你弟弟整晚都不回家,现在又联系不上人,你倒好,睡得稳稳当当,一点都不着急,哪有你这么当姐姐的。” 司施没睡醒,一时没克制住自己的起床气:“我又没把门堵上不让他回家,怎么不从他身上找原因,他怎么当弟弟我就怎么当姐姐。” 奶奶被她语气里的不耐顶撞得身形微滞,下一秒就露出不齿的表情:“你这话说得,叫街坊听去都觉得笑话。” 话是这么说,她的音量倒是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倘若不是这个时间段会涉及到扰民的问题,恐怕还巴不得叫左邻右舍来评评理。 “你是姐姐,长姐如母。你们父母走得早,人人都觉得你们是拖油瓶不愿意接手,我这把岁数了,二话不说替他们照顾你们,也不指望有什么回报,就希望你也能懂点事,平时多照顾和管教一下你弟弟,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别不吭声,听见没,你能做到吗?” “你们爸妈在天上看着,肯定也不想看到唯一的儿子走歪路。你弟弟胆子大,朋友多,敢去社会上历练是好事。但他毕竟年纪小,对很多事情都没概念,也听不进去大人的话,你作为姐姐,多跟他谈谈心,关心关心他,他以后也会念着你的好。” 说到最后,她开始打感情牌,“我不可能照顾你们一辈子,等我走了,你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想要在社会上立足,你们姐弟俩肯定是要互相帮衬的。你现在不觉得,等长大了就知道,关键时候还是亲人靠得住。” 面对奶奶长枪短炮似的输出,司施感到深深的无可奈何。 对于司宇逃课打架等等叛逆行径,她也不是没劝过,司宇的态度也很明确:“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咱俩就差一岁,别在我身上发泄你无处安放的说教欲,顺便提醒一句,没有男人会喜欢长舌的女人,再这么啰嗦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根本对牛弹琴,司施被他的轻佻激怒,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去死。” 司宇扬起一个不正经的笑容:“放心吧姐姐,我才不会轻易去死的。”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司施,咬字如毒蛇吐信,“我们是一家人,要死也是一起死。” 司施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劝导他,好心没好报,反正小事不用管,大事兜不住,从那之后,司施对司宇就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按他的性子,不给家里惹事就算积福,指望他帮扶自己还不如指望中彩票发达。 司施精神萎靡,尾音虚浮:“奶奶,我很累,睡不够上课的时候会犯困。”言外之意是没那个体力陪司宇折腾,到头来还半点好捞不着,只会被司宇嫌弃多管闲事。 见她迟迟不肯动作,奶奶耐心耗尽,啧一声,步子往退了两步,又上前,抬起手结结实实给了她手臂一下: “你个没心没肺的,不关心你弟弟也就罢了,还在这里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怎么,就你一个人上课,你弟弟不念书?” 司施吃痛地抽了一口气,她梗在原地没动,揉搓着挨打的手臂,心想司宇本来就不念书。 奶奶下了最后通牒:“反正今天联系不上你弟弟,你也别去上学了,等把他找回来再说。” 这个要求简直不可理喻,司施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涌上心头的更多是深深的无力:“奶奶,真要动真格找人就应该报警。霁城这么多犄角旮旯的地方,现在天都还没亮,我就是个无头苍蝇,只要他不想回家,我就算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您的乖孙。” 奶奶不管那么多,双手推攘着把她往外赶,浑浊的嗓音落在耳边像一声高过一声的炮仗:“还不当回事,还在这里胡说八道咒你弟弟!别人家弟弟不见了,当姐姐的恨不能把城郊地皮翻个遍也要把人找出来,就你死活不着急!” “你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想好怎么跟你爸妈交代了吗?说白了你俩现在吃喝不愁靠的就是你们爹妈殉职拿到的补贴,这钱不是给你一个人用的,还有你弟弟。不把他找回来,你休想再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奶奶展现出和她这个年龄不符的力量,强势地驱逐着司施。司施一路踉跄地被推出门,眼睁睁看着铁门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脸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声控灯泡在她头顶上孤寂地燃烧,巨大的荒谬感如天外有天的黑夜将她笼罩。 司宇自己通宵彻旦不回家,结果怪来怪去,最后居然还是怪罪到她头上,最后更是上升到对不起父母的高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一直在家里作威作福。 然而事实上,物质上从未被亏待过的人只有司宇。 司施低头看向攥在手掌心里的手机,这还是她自己存钱,才从按键已经失灵的翻盖手机换成了二手智能机。而司宇再不济也要每两年换一个新款品牌机,淘汰的手机自然也不会给她,要么随手送给兄弟和关系暧昧的异性,要么就拿去换钱当零花。 父母在司施和司宇还没记事起就已离世。在那之后,公立学校就读免交学杂费以及优先分配住房的政策陆续落实下来,大大小小逐一发放的抚恤金和生活补助,还有司施每年的奖学金,杂七杂八的加起来,虽然家里拿不出什么大钱,但满足基本的温饱不成问题,还有匀出零用钱的余裕。 每月零花钱都是定额的,大头给司宇,小头给司施。“你弟弟是男孩,男孩子爱玩儿,要面子,花钱的地方多。”奶奶总这样说。 第59章 “你弟弟”三个字像口头禅一样常被老人家挂在嘴边,仿佛司施唯一的身份就是“司宇的姐姐”,而这个身份轻易就决定了她的牺牲和妥协。 她不是没有吵过闹过抗争过,可在大人的世界里,她终究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说话也没有半点分量的未成年小孩子。饶是她再歇斯底里,所有怒火和不甘到了奶奶面前,都像被投放进了黑洞里,得不到半点回应。 久而久之,她已经可以预判每一次争执的结果。每当她以为自己会麻木到平静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却持续翻滚着失望和忿恨的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复。 就像现在,她点亮手机屏幕,看见醒目的“4:25”,黑色字体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里,痛觉越是明显,越无法合眼。 耳边传来电梯到达和开合的声音,熟悉的脚步声徐徐接近,一双崭新锃亮的运动鞋停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用疼痛的双眼瞪视来人。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家门口守着干嘛。”司宇恬不在意的语气在瞧见她的眼睛后,突然变得饶有兴致,他上下扫视着司施,“睡衣都没换,这是被临时奶奶赶出门了?” “我猜猜,她是想让你出来找我吧。”他弯下腰,直直和司施对视,缓缓扬起的笑容倒映在司施愠怒的瞳孔里。 “时间还早,要不我再去外面逛一圈?” 033.天空与牢笼 司施一只手用力攥住司宇的手腕,防止他真的脚底抹油开溜,另一只手腾出来敲门。即便怒火中烧,她也克制着力道,避免打扰到酣睡中的邻里。 司宇在她身后语调黏稠地喊了一声“姐姐”,悠然地说起风凉话: “是不是很想揍我,我光看背影就知道你气得要死。怎么办,每次看到你气成这样,我都觉得很有趣。为了让我高兴,只能劳烦你多生几回气了。” 司施懒得搭理他,一下又一下的叩门声如同疲累不止的心跳。 在她坚持不懈的敲门和电话轰炸下,门开了。 她费力把司宇拽到奶奶跟前,在嘘寒问暖和不胜其烦的双声道里回到房间,三两下换好校服,抓起书包带子,一声不吭朝家门外走。奶奶追在后面恼火地叫喊: “你往哪儿走,给我站住,就是叫你起床找一下弟弟,你还不服气了是不是,好端端的甩脸色给谁看......” 司施利落地甩上门,把奶奶的喋喋不休甩在身后。 下楼,站在楼道口向外张望,四周静悄悄的,夜晚的潮湿挤压着氧气钻进毛孔,天空黑得像一口灭顶的棺材。 司施仰望天空,有种葬身其中的冲动。 但她理智尚存,还记得和裴弋有过约定,上学期间每天都要在小区外的便利店门口见面,再一起搭车前往学校。 好在便利店是24小时营业,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还不算无处可去。买了一袋面包和一盒牛奶,订好闹钟,司施趴在离营业员最远的桌子上,头埋在胳膊里补觉。 迷迷糊糊睡着没多久,又得赶在裴弋到达之前醒过来吃完早饭。她对着手机理了理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整装待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走到门口的空地处,在熙攘的人群和潮润的雾气中等候。 裴弋如约抵达,弓背下车的第一束目光穿越重重障碍找到她,与她相视一笑。 司施的一天就这样开启。 也许是醒得太早,这一天显得比以往都更加漫长。 但也快要结束。 公交车还有两个路口就到站,不用裴弋提醒,司施先一步打着哈欠坐直身子。 “我不想现在下车,想再多坐几个站,等会儿再回来。”她伸出食指,戳了戳裴弋的肩膀,又点点他的脸颊,“你有别的事要忙吗,这样会不会占用你其他时间?” 裴弋把她乱动的手指裹在手心,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忙着跟你在一起,哪儿还有其他时间。” 司施笑了,又倒回他的肩膀:“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很喜欢这样,一个人漫无目的坐着公交,从市区坐到城市边沿。” “没有,这是你第一次说。”裴弋问,“为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坐在车上的时候,看着沿途的风景一闪而过,天空从明到暗,乘客上车下车,好像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要奔赴。” “这么说可能有点缺德。”司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但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活在秩序之外,很自在。” 裴弋蹭了蹭她的发顶,轻声问:“除了坐公交之外,还有什么喜欢的?” 司施想了想,说:“我还喜欢雨过天晴之后,走过草地泥土散发出来的芳香,还有看书翻页的时候,稍微有点发霉的味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就是那种腐烂又清新的气息。” 司施伸出手想比划,又比划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得悻悻放下。 “书本发霉的主要诱因是黑曲霉,这种霉菌在土壤中也有分布。”裴弋重新和她十指相扣,“雨后泥土的气息叫‘潮土油’,由真菌挥发的有机化合物构成。” 文科生和理科生的区别在这一刻淋漓尽显,司施咂舌:“不愧是你。” “我还喜欢望着天空神游。”说着,司施想到了什么,坐直身子,“我小的时候看过一本诗集,里面国内国外的诗人都有,不知道是正版还是盗版。其中有一首诗,我很喜欢,我背给你听。” 第60章 裴弋挑了挑眉,欣然应允。 司施用空出来的手,比出画框的形状,记忆里的词句太过熟悉 。她一边丈量车窗外的天空,一边逐句背诵的样子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原本就属于苍穹吗? 否则为什么天空 不断地向我投来蔚蓝的凝视 引诱我的心思向着天际 更高更高地 飞向比人类所能企及的更高的境地” 三岛由纪夫《太阳与铁》 前方传来车辆到站的提示音,裴弋没有打断司施问她想在哪个站台下车,司施率先起身,拖着裴弋的手臂走了下去,她边走边继续—— “我原本属于大地吗? 否则为什么大地 这样急速地催促我下降?不给我思考的余裕和感情 为何如此温柔和慵懒的大地 居然用铁板的敲击回应我呢?” 下车之后,司施的头还是靠着裴弋的肩膀,乌发柔顺的头顶对着裴弋,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我不能信任我自己 抑或我太相信我自己 我性急地想探知自己属于什么 或者倨傲地认为知道所有 我想飞向未知 或者飞向已知 哪天我要飞向淡蓝的表象 我会因为飞翔被降罪惩罚吗?” 安静听司施背诵完全文,裴弋低头看向她的眸光微动:“为什么喜欢这首诗?因为有天空?” 司施点了点头:“我读过的诗不多,也没什么专业的文学鉴赏能力。但我觉得,写诗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如果在现代诗里堆砌太多无用的形容,一味追求技巧和修辞,就会出现无法在有限的篇幅里传达出有效信息的问题。写到最后必须要有斩断一切的魄力才能继续,我很希望,我的身体里也能有这种指针一样的东西,能够判断什么可以留下,什么需要被剔除。”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有‘天空’这样的元素啦。”司施指指天,又指指地,“天空,草地,一枚硬币就能从头坐到尾的公交,还有学校里那座荒废的公园,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没有门槛的东西。” “有很多人会觉得,花费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仰望天空,坐着公交大巴环游城际,在废弃的公园里看金鱼,这样很浪费时间,很没有意义。但在教室里,我是一个即将升上高三,必须全力备战高考的学生。在家里,我是我奶奶的孙女,我弟弟的姐姐。每一个场合都对应着一种身份,我必须强打起精神去应付这些语境下所代表的意义和责任。” “只有在一切都没有意义的情况下,我才能让所有干扰项目都从我的生活里面退出,才能尽情地做自己。” 裴弋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向司施,端详了一会儿她的神情,直到把司施看得头皮发麻,才开口问她:“你不开心吗?” “人不会没由来地去思考和追问意义。”裴弋说,“一定是因为想要弄懂什么,得到什么,才会上下求索,企图找到说服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司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人也不会随便抛弃意义,除非它变成了枷锁。定义和意义,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她看着裴弋,“所以你不要不开心。” 没想到话题的落脚点在自己身上,裴弋愣了一下:“什么?” 司施有点犹豫,她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像是在生搬硬套,声如蚊蚋道:“就是我之前说的,暂时不想用某个确切的词汇来框定我们的关系。” 一直以来,她对有明确定义的关系都感到莫名的恐惧,总觉得这象征着某种义务和责任,以及自己无法达到对方的要求时,随之而来关系的破裂。 “换个角度想,无论是定义还是意义,都是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只是一道人为设限的关卡。”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笃定,“但在定义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存在,不是吗?” 裴弋漆黑的瞳孔直直盯着她,眸底有探究,也有欲言又止。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弯腰把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她的肩膀,败下阵来似的:“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在她面前,裴弋一向很好说话。 沉默有时,司施看向两人紧扣在一起的双手,想适时转变一下气氛,牵着他的手晃了两下,玩笑道: “如果你爸妈知道你放学不回家,而是跟女同学在一起,会怎样?” 裴弋不假思索:“我爸不在乎,我妈会火速赶到。” “然后推给我一张支票,优雅从容地说‘这里是一千万,离开我儿子’?” “不会。”裴弋被逗笑,直起身子和她面对面,敛去笑意认真地说,“你很好,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骗人的吧。 司施心里这样想,但面上没拆穿。 平时在学校里,得益于她的成绩和好相处又不至于任人摆布的性格,虽然偶尔有好事者找茬,但总体人缘不错。 然而面对长辈又是另外一回事。裴弋的爸爸不在乎,不知道是开明还是亲缘淡薄。妈妈似乎很关心儿子的感情问题,可真有家长会对孩子疑似早恋喜闻乐见? 司施表示怀疑。 “具体来说,他们的态度,”裴弋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取决于我们是什么关系。” 司施:“......” 明知裴弋有意在逗她,司施还是忍住羞耻回复了:“什么关系?我喜欢你,你喜欢我的关系。” 第61章 裴弋眼眸一弯,嘴角轻据,一副被她取悦到的样子。 他悠悠笑道:“那就没问题。” 说完,裴弋双手捧着她的脸,俯身吻了过来。 司施仰起头承受,四下无人的街头转角,沿途嫣红花海泛起一浪接一浪的涟漪,像极了波及她四肢百骸的颤栗。 每一片不染尘埃的花瓣都是她无法诉诸于口的具象化的爱意。十七岁,正是一个说懂爱会被怀疑,说相信爱会被耻笑的年龄。 于是她对爱三缄其口。 她感觉到强烈的爱恨,还有一些不具名的情绪交织在体内,膨胀成一头嘶吼挣扎的困兽。 亲吻的间隙,她睁开眼睛,目光错过裴弋,望向上方旋转的,一望无际蓝灰色的天空。 在她的眼中,世界很大,大得像没有方向的天空。她的身体很小,小得像一具关不住困兽的牢笼。 034.来自宇宙尽头的电波 周一,按照流程走完一个跨部门项目对接的晨会。 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各自都有了收拾笔电的预备动作。长桌尽头,素来以刻薄著称的领导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最后还有一个事情,想跟大家说一下。” 真是稀奇。司施停下动作望过去,从入职以来,她就没从这厮的嘴巴里听见过这么温和的口吻。犹记得上个星期他还在办公室里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声如洪钟道: “你们知道你们现在坐的工位,一个月、一天、一小时租金是多少吗?公司给你们提供这么好的办公条件,这么优越的办公视野,不是让你们来看着江景喝喝咖啡当甩手掌柜就完事。咱们这个行业最关键的就是抢占先机,跟同行卷,也是跟自己卷。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不做赔本买卖,创造不了相应的价值就收拾东西走人!” 今天却一反常态,用商量的语调:“各位工作之余也要注意身体,平时有什么问题,要及时跟同事家人和朋友沟通,要用辩证的思维看待困境,不要轻易放弃自己。” 司施耳廓翕动,听出这话里有话,难得有一次不强调业绩,关心起了员工身心,反而叫人觉出几分异样来。 同事曼妮悄悄背过身跟她咬耳朵:“你还不知道吧,就昨晚,咱们隔壁大楼,”她亮出手背,一个拐弯作出朝下的手势,“有人跳了。现场赶在天亮前处理完了,信息封锁得很快,现在很多人都蒙在鼓里呢。” 司施心里蓦地一惊,还没给出回应,另一人凑过来加入对话:“怎么说?” “据说是因为降薪裁员。”曼妮低语,“现在经济下行,人人自危。消费降级就不说了,凑合凑合还能过。最可怕的还是资金链断裂,每个月的房贷车贷,还有养小孩的钱,一下子就没了着落,压力太大,一时半会儿又没个开解,保不齐就走极端了。” “但也不至于跳楼吧?只要没什么过于超前的大额消费,或者没从事什么风险系数太大的勾当,总有办法对付着过渡一下。”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可能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司施默默听着二人讨论,全程不发一言,待宣布散会就抱着笔电走出了会议室。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就一顿饭的功夫,隔壁大楼的那位员工就被挖出了履历和生平,以文字的形式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开来。司施选择不看不听不问,她不认为短短几行字就能简单勾勒出一个人的一生。 一个人选择结束生命,往往不是因为示众的面目和内容,更多的是那些开不了口,别人也挖掘不到的部分。 有时候一个念头就是一道天堑,是迈开腿就再也跨不过去的深渊。 她想起自己最提不起精神的时候,光是走在路上就会觉得身体异常的沉重,逛超市的时候也会突然停下来站在货架前发呆,回过神来浑身一震,再赶紧拿上东西去收银台结账付款。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天,可就是这样普通的一天都觉得难捱。 那时候她刚刚毕业参加工作,为了省钱和同事一起住在员工宿舍里,一个房间两张床正对彼此。 同事爱打游戏爱看综艺,临睡前还要煲两个钟头电话粥,即使已经有意控制音量,司施也会因为太过敏感的神经,每一个传到她耳朵里的动静都纤毫毕现而难以入眠。 在那之后不久,和奶奶去世同一时间到来的,还有司宇入狱的消息。 工作尚在焦头烂额的新手期,她堪称平静地处理完相关后续。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即便她本来就跟奶奶和司宇没什么感情。 直到好几个月以后,所有情绪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以一种后知后觉的形式反扑而来。 她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人群如潮水般涌现在她的身前身后,可所有所有,似乎都在绕开她走。 在喧哗的闹市中,在人群的熙攘中,她就这样抵达了一个静默的时刻。 她意识到这浩渺人世间,所有与她有着最原始,最深刻血脉相连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 从此只有她一个人。 或许奶奶和司宇的事只是一个诱因,加之工作毫无进展,更多时候她只是没有方向也没有动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睁眼闭眼,上班下班,同样的事情重复几十年。 她感觉到一种极致的孤独,也感受到自己对生命麻木和冷漠的那一块版图正在体内迅猛扩张。 第62章 她开始疯狂地见人。 这很奇怪,甚至称得上反常。她并不是耐不住寂寞的人,相反,她十分需要和享受独自一人的空间。但那段时间,她的潜意识一直告诉自己,不能独处。 周末的时候,从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工作中抽身,司施会专程坐车来回折腾去找朋友聊天,其实也聊不出什么东西,就是坐在那里,看着别人的生活在继续,在四平八稳地进行着,似乎就能告诉自己: “你也参与了这种生活,这种生活是正在运转的,可持续的。你下个礼拜,再下个礼拜,还是可以继续参与这种生活。” 年少时的她总希望自己能从日常秩序中抽离,现在的她却开始想方设法让自己参与进去。 如果说青春期的孤独是非常鲜明刺骨的——自己和他人视线的交错,思维的混乱和隔阂,像被拴着脚镣四周都是铜墙铁壁,却还是想要看看墙外世界那样横冲直撞而无果的痛苦。那现如今的孤独就是白天行走在钢铁森林的脚手架上,夜晚回到一间不知道有多大只知道有多黑的屋子,对着一片虚空问一句: “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那位选择提早结束生命的朋友,是因为感受到了手中空无一物,仅有的呼唤投掷出去也无人回应的孤独吗? 裴弋一个人搭乘捷运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司施回到家,在一室黑暗中,摸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给裴弋发送了一则信息:【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裴弋回件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方便。】 电话铃声响起,司施小心地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朵边:“喂?” 裴弋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沉着笃定:“我在。” 司施觉得好神奇,她的心在云端浑浑噩噩了一整天,怎么会一听到裴弋的声音,就被拉回到地面。 “你今天工作顺利吗?” “顺利。”裴弋有问有答,“你呢?” “也挺顺利的。” 听筒里安静了一小会儿,司施听着电流的杂音,没头没尾地提起:“我今天坐车的时候,听到了一首我不喜欢的歌。” 裴弋也没嫌她的话题开启得生硬,顺着问了一句:“什么歌?” 司施报出歌名。 “为什么?” “因为不好听。” 司施听见裴弋笑了一声,接着是拖鞋在室内走动和操作机械按键的声音:“这首歌,讨厌吗?” 司施凝神听了听,是一首粤语歌,她以前听过,原版是一首舞曲,裴弋选择的版本更加抒情,适合在夜晚聆听。 “不讨厌。” 通话继续。 这通电话没什么逻辑,裴弋也没有打断她的意思,于是司施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我以前念书的时候,老是在开学之前梦到我暑假作业没做完,反反复复,每次都会被吓醒。到后面我有经验了,睡觉之前就会给自己打预防针,要是再看见自己赶作业就是在做梦,告诉自己快醒。” “后面高考完之后,我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梦里都在考试。有一次还梦到我跟钟媛一起在学校里面闲逛,第二天就要考试了, 所有人都在教室里复习。我就问她你不紧张吗,她说不啊,我已经考上大学了。老天,谁懂我听到这句话的心情,一下子就把我给惊醒了。” 裴弋今晚似乎心情不错,又或者也觉得这则故事有趣,他尾音含笑地发问:“后来呢?” 后来呢? 后来她做过各种五花八门的梦。和领导吵架,做不完的小组课题,梦到在异国街头被人追杀,不停上天入地,从摩天大楼跳下,又在海里挣扎,最后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等着对方一间一间把门踹开,她汗如雨下。 梦到大学毕业那天,跟朋友一起站在操场上看着同龄人奔跑,在梦里什么压力都没有,只有眼前即将下山的夕阳和青春飞扬的学生。 还有一次梦到她和裴弋一起玩了两人三足的游戏。比赛之前他们都信心满满,不言自明地相信着对方,好像多说一句都是对他们默契的轻视和背叛。 结果却令人啼笑皆非:哨声如刀般出鞘,她和裴弋同时抬起了右腿,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支撑着彼此不被撂倒后,又不约而同抬起左脚。 别人在纠缠与调整中前进的时刻,他们却因为同手同脚被困在原地。 但这也是他们合拍的证据之一,不是吗? 回想起梦里他们一边紧紧环绕着对方的肩膀,一边张开剩下的手臂保持平衡的样子,真像在狂风中摇曳的稻草人,也有点儿像不倒翁。 总之,跟他一起飘摇的感觉很好。 偶尔她也会因为噩梦惊醒,醒来之后巨大的空洞和孤独感将她吞噬,仿佛身处宇宙尽头,末日前夕,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时间还在继续,末日没有降临,在这样无止境的等待里,世界末日反而是一种令人奢求的终结。 “后来......”司施食指搅弄着自己的头发,像在搅弄一根不存在的电话线,“后来我就没再做关于暑假作业和高考的梦了,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意识自己在做梦的吗?” 裴弋配合地问:“怎么意识到的?” “打字。” 司施说,“在梦里,我打字的速度永远都特别慢,但我其实用手机打字打得很快的。只有在梦里,每一次收到别人的信息,要么是手机卡顿,要么就是输入法出了问题,再或者是我自己的手指头不听使唤。总之想说的话,想打的字总是打不出来,也没办法回复对方,老是急得团团转。” 第63章 “次数多了,我就知道我又在做梦了。‘赶紧醒过来’,我会在梦里这样对自己说。” 但醒过来干嘛呢? 这个梦的内容,任谁听了都不会认为是一个会让人困扰的梦魇。打不出来的字,回复不了的信息,有什么重要的呢?反正都只是梦而已。 司施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无厘头,搞得对方都没法接茬。看一眼手机屏幕,惊觉自己已经占用裴弋这么多时间,她刚想道别结束通话,就听见裴弋问: “你说梦里打字不方便,但你的视觉和听觉都没有受限,是吗?” 司施愣了一下:“是。” “如果回信不方便的话,”裴弋说,“就去听和看好了。会坚持给你发件的人,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记住你,暂时收不到回信也没关系。” 就在他说完这番话以后,下一句奏响的歌词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清晰,像是来自宇宙尽头的电波,发出微弱回应—— “don’t worry don’t worry baby.” 035.沿着世界的轨道向后滑行 这个星期从周一开始,薛文映每天都会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司施家楼下,接送她上班下班,连司施需要拜访客户都一个电话随叫随到,业务娴熟且毫无怨言。 司施曾经旁敲侧击问过这样会不会耽误他本职工作,薛文映闻言露出一个款洽笑容: “这么客气干什么。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我现在最首要的任务就是保障你的人身安全。退一万步说,哪怕我没有在裴总手下任职,没有接到他护送你上下班的委派。要是知道你这个情况,我肯定也是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工作再怎么也没有朋友的安危重要。”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客套下去反倒显得司施才是计较的那一方,只能庆幸这周加班不算严重,不至于让薛文映的工时也被迫跟着延长。 除了工作以外,她也没忘了谨遵周呈避免单独外出的嘱咐,平时需要买什么生活用品,都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了带回去。 钟媛听说后有感而发:“我本来想说这周先搬过来陪你一起住,现在有人接送你也好,既是咱们高中校友,又是裴弋安排的人,算是知根知底,这样你我都比较放心。”钟媛发来的语音消息吐字有点含糊,被司施指出“你是不是又在敷面膜”,她“嘿嘿”一笑,“被你发现了。” “对了,这周六咱们班的同学聚会你还来吗?”钟媛懒得打字,唰地又发来一条语音,“我刚刚找班长打听过了,章浪也会来。你说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啊,都不在本地还一天天回来得那么勤。要单纯只是想跟老同学见个面叙个旧我就不说什么了,就怕这人是另有所图。啧,司马昭之心,其心可诛。” 前段时间班长统计聚会人数的时候,司施就以工作为由推脱过,架不住班长反复游说,最后成了“待定”人员。这会儿听钟媛提起章浪也要出席,她的立场愈发清晰:“那我就不去了吧。” 毕竟过去这几天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基本可以排除被本地居民跟踪的风险。现在唯一可疑的人物只剩下章浪,无论如何,司施都不想再同他产生瓜葛。 “行,那你在线上敲一下班长。”钟媛也觉得避免和章浪正面接触是最好的选择,“或者我到场之后帮你提一嘴也行。” 一星期很快过去,最后一个工作日来临。 周五这天早上,司施刚走到停车场,就看见一个脑袋从熟悉的车窗里探出来,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晰,脆而亮的声音倒是传得够远:“嗨,司施姐!” “终于又见面了。”姚以棠扒拉着车窗招呼她,“快过来跟我坐一起,这样聊天方便。” 司施心里的讶异刚冒出头就被压下去,转念就意识到姚以棠多半是有什么事情,一个是裴弋的妹妹,一个是裴弋的下属,搭一趟顺风车无可厚非。 于是她向薛文映点头示意,放弃了副驾驶的位置,姚以棠早早拉开后座的车门,就等她坐过去。 “早上好,姚小姐。” 司施想起上次吃饭的时候就听姚以棠说过,她现在不工作,在家里全职备考,遂问道,“你要去哪里办事吗?” “早上好呀司施姐,别叫我姚小姐,这么叫也太生分了。”姚以棠半嗔半恼地看了她一眼,“跟我朋友一样叫我小棠就可以了。” 司施早已见识过姚以棠自来熟的潇洒派头,从善如流更改称呼:“小棠。” 姚以棠这下满意了,主动挽过她的胳膊,解释道:“我和朋友约好了要去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探店。上次我不是把口红落在我哥的车里了吗,今天就蹭了一下小薛的车,顺便让他帮忙把口红取给我。” 司施点点头:“这样。” 姚以棠话闸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种热络并不显得聒噪,不惹人反感,相反,司施在她身上看见了久违的生机,只觉得新鲜和有趣。 姚以棠不是只顾着自己不管他人死活的性格,分享完自己的一大堆兴趣爱好,反问道:“司施姐,你一般周末,或者平时有空的时候,都喜欢做些什么?” 司施想了想,说:“就躺着,刷刷手机睡睡觉什么的。” “我还以为你会说喜欢看书看电影之类的。”和预想中的答案不符,姚以棠吐吐舌头,干脆省去铺垫,有话直说,“我今天要去一个小说作者的签售会,你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 第64章 司施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只当姚以棠脑子活泛,话题也跟着跳跃,笑容款款:“是你喜欢的作者?” “是。”姚以棠毫不犹豫,“虽然我看过的书不多,但她在市面上出版过的作品家里都有,我也都看完了。” “这可是我为数不多看完的书。”她一脸骄傲道,接着又露出有点难为情的笑容,“实不相瞒司施姐,我阅读量很少,虽然都说学生时代是人的审美和表达最应该接受教育和塑造的时期,但我这人从小就坐不住,很多经典的口碑好的作品我死活看不进去。” 她边说边叹了口气,“也可能是我领悟能力太差的缘故,很多别人讲得头头是道的东西,我根本就没理解不了,越看越气馁,到最后索性就不看了,眼不见心不烦。” 司施表示她不是一个人,自己和她有过同样的心路历程:“尤其现在年龄渐长,反而越容易浮躁,静不下心来,很多大部头都啃不下去。” “但后面我也看开了。”司施说,“阅读不是为了比较。每个人的大脑构造,人生经历和兴趣爱好都各不相同,对有的东西来电,对有的东西不感冒,这都很正常。” “你不是有喜欢的作者吗?那与其说是理解能力差,不如说是有你自己的阅读偏好。比起阅读范围的广度,或许你潜意识里更加追求的是阅读某部特定作品的深度体验,这样也没什么问题,反而更私人更别有洞天。” 和姚以棠一样,司施曾经在学生时代也有过一位喜欢的作者,当时微博刚刚兴起,那位作者的粉丝数量众多,她关注对方过后试探着发过几条私信,都没有得到回应。 如果有人点开她的微博主页,就会发现此人的微博里一条原创内容都没有,入目只有满屏的转发和抽奖,活像一个工具属性点满的小号。 她从不在任何网络平台公开发表自己的想法和心情,就算是在中学时期,老师布置下来每天都写一则日记的任务,并表示不会收上去批阅,纯私人性质,只为了让同学们养成随手记录的习惯,顺道提高写作能力。司施也只会按部就班地,像写新闻稿一样,不偏不倚记录事件本身,绝无在日记本里如实吐露自己心事的可能。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学着用上帝视角审视自己。 对某些孱弱而幽微的情绪,在更早一些的时日里,司施也曾有过零碎的记载。然而那些在夜晚随机发作的感性,到了白日之下再来翻阅,她就会如被窗外乍亮的天光刺痛般惊醒,难以再直面亲手写下的东西。仿佛随着日月轮转,她的心境也一个天一个地颠倒变换。 她始终无法正视自己。 直到发现曹钰的微博,以及她尚未设置关闭的私信。起初司施只是和多数人一样,怀抱粉丝心态向她表达了自己的喜爱和支持,以及对新作品的期待。 很偶然的,就在学校花园里结束跟薛文映的对谈,替裴弋上完药拎着药袋回家的那一晚,她听见司宇在电话里洋洋得意跟同伴炫耀自己近期“战绩”,传播了多远的威名,缴纳了多少不义之财,用词中二幼稚,且令人作呕。 司施朴素的价值观受到挑战,又联想到薛文映的遭遇,和裴弋手臂的伤口,一时没忍住,再度和司宇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奶奶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擦擦手走到客厅,还没弄清楚青红皂白,就先劈头盖脸把司施训了一顿,怪她见不得弟弟好,连养伤时期都要给人找不痛快。 奶奶和司宇同仇敌忾,司施寡不敌众,负气回到房间。打开手机企图通过无脑但有趣的网络段子转换心情,手指不自觉就点开了曹钰的微博私信。那是一个小小的黑洞般的窗口,仿佛永远有人守候在窗口的另一侧静静聆听,可任何字句扔进去都不会有回音。 这样的设置诡异地满足了她渴望和人对话,又不希望得到回答和审判的需求。 在那一刻,冲动超越了理智,她打开微博私信的对话框,忿忿然敲下: 【这个世界上最令我不解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一段关系里只有身份和立场,没有具体的人。不投入任何正面情感确实可以让一个人看起来坚硬、顽固、无坚不摧,没有人会指望一个无机质的东西做出任何人性化的反应。这也变成越来越多人所推崇的,只要足够冷漠就可以目空一切,绝不因他人所受的苦而动摇。只要不把别人当成人,就不用换位思考,可以回避自己身而为人被迫害欺辱的想象。心安理得把其他人当成蝼蚁,自己主动划分楚河汉界所以更高级更纯洁更无懈可击。可是不把活人当成同类的世界真的有安全可言吗?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的嘴硬和自欺欺人。】 那个时候,她的心里有很多愤怒,也有很多关于世界的疑惑和质问。 一个又一个叩问的瞬间组成线性的时间,世界无视她的局促和惶惶不安,推动着所有人和事沿着既定轨道向后滑行,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活到今天大概率也是依靠时间的惯性。 也有不那么愤世嫉俗的部分。 她记得上一次阅读曹钰的作品还是两年前,她久违地推出了一本爱情小说,司施看完过后喜爱非常,立刻登上微博打开对话框,就算明知对方看不到,还是洋洋洒洒写了一份读后感大肆吹捧了一番。 诸如此类的发言虽然不算频繁,但对司施来说,在私信里抒发胸臆的行为本身就足够羞耻,故司施只跟姚以棠披露了自己喜欢的作者姓甚名谁。 第65章 谁料姚以棠两眼放光抓着她的肩膀,宛如找到失散已久的亲人般热泪盈眶:“我们喜欢的作者是同一个!” 和姚以棠比起来,司施就像个假粉,她根本不知道对方今天开签售的事情,只看见姚以棠打开手机开始张罗:“看来今天的签售会势在必行了!我来帮你报名,填资料的时候需要提交微博id,司施姐你微博id是什么?” 姚以棠行动力惊人,司施脑袋还晕乎着,就跟着她的指挥把名报上了。 直到下班过后,薛文映把两人送到签售地址,姚以棠指着大排长龙的队伍道:“对了,司施姐,我给你介绍一下。” “台上的那是我妈妈,也就是我的继母,裴弋的亲生母亲,曹钰。” 司施说:“啊?” 036.若干对白 消化了几秒姚以棠刚才那两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司施呆滞的神情逐渐演变成惊恐:“你是说,曹钰老师,是你们的.....?” “是的,你没听错。”要不是姚以棠一脸纯良,司施简直要以为她是故意的,她学着司施的称呼,“其实,我把曹老师的作品看完,还是我跟她见过面之后的事。当时只是想了解一下未来的家庭成员,就买了两本她的书来看。每天推一点进度,没想到还真的看完了。虽然有的地方看得有些囫囵,有的地方还没彻底参透,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对我胃口的。” 她一派乐天地说,“或许这就是我们会成为一家人的原因。因为一开始不够熟悉,反而更愿意专程去了解对方,说话做事也会更慎重,考虑得更加周全。也就不容易闹矛盾,关系稳步升温。” 司施一开始只是感慨重组家庭也能如此亲密,改口都改得毫无芥蒂。听姚以棠这么一说,倒觉出自己的狭隘。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呢?反观她和奶奶司宇,多数时间不过相看两厌,还不如陌生人来得体面。 人和人的相处是一门需兼具洞察和执行的哲学,愿意给予对方尊重和理解,这在司施眼里不止是体面,更是智慧的象征。 “好突然的称赞。”姚以棠双手捧脸故作扭捏,下一秒又表演起了变脸绝技,扬起招牌笑容,“不过我欣然接受,哈哈。” “我等会儿介绍你和曹老师认识,我有预感,你们一定很聊得来。” 司施干笑了两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一次见到喜欢的作家,她的心情简直可以用近乡情怯来形容。 她只记得以前听裴弋提过他的亲生父母关系不算亲密,时有嫌隙。还知道裴弋的父亲在房产和医药领域颇有建树——连这都是从其他人嘴里听来的。有关裴弋母亲的信息却是知之甚少,这倒也能跟曹钰对得上号,虽然她从事写作多年,发表过的作品叫好又叫座,在互联网上的形象却颇为神秘,知名度和曝光度完全不成正比。 不怪司施对签售会的消息不知情,毕竟曹钰过去从来没有公开露面的先例,最多掉落一点零星的纸媒采访,所有问题都围绕着作品进行。加之近期曹钰并未推出新作,司施忙于工作,没有时刻关注对方的动向,就落下了最新消息。 谁料瞎猫撞上死耗子,竟阴差阳错还是让她来到了签售会的现场。 主持人正在台上介绍相关细则 :“这次活动曹老师非常贴心的,特地考虑到年轻一代读者的喜好和诉求,愿意为大家提供to签福利。但时间有限,所以本场活动to签统一仅限微博id,也方便后续抽奖活动的进行,麻烦大家轮到自己的时候配合一下,提前把微博id亮出来哈。” 上边话音刚落,司施脑子里嗡了一声,条件反射地开始疯狂复盘起自己过去发给曹钰的私信里,有没有什么言辞不当,会冒犯到她的内容。 她低头打开对话框,当初发送私信的时候,仗着从未得到过回复,干脆就把在这里当成可以直抒胸臆的安全屋。现在读来,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显得那么浅薄无知,装腔作势。 她在生活中并不是爱长篇大论输出自己的人,但当时不知怎的,自以为到了无人之境,不必担心被审判,也不必担心打扰到他人,就如脱缰野马般开始大放厥词。 越看越无力。 呵呵,她想死。 但是,等等。 那些私信曹老师应该没看过吧?司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没看那就还是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退一万步说,就算看了又怎么样?曹老师粉丝那么多,会给她发私信的人不计其数,她不过是纷纷鹅毛里面一小片不起眼的雪花,曹老师肯定不会记得她。 “我对你有印象。” 队伍在前进中轮到司施,曹钰和她想象中一样美丽优雅,书卷气十足。眉眼中有和裴弋相似的影子,几层滤镜一叠加,直叫司施越看越觉得亲近,如果不是从她嘴里吐出的字眼那么冰冷的话——“我记得你的微博id和头像,你发给我的私信我都有看。” 五雷轰顶。 司施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火葬场里等待尸体处理。 “原来你是小棠的朋友,真有缘。”好在曹钰没有说出更让她社死的话,签完名,把书推给她,蔼然可亲地笑道,“既然这么有缘,请你和她去后台的休息室坐一下,等这边结束,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好吗?” 能和喜欢的作者共进晚餐,就算社死在前,司施也绝不允许自己退缩放弃。 第66章 司施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和姚以棠排队的位置本来就靠后。等签售会结束,司施从镜面里看见曹钰款款走进休息室,起身和她面对面:“曹老师。” “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小棠在走廊上接电话。”曹钰拉过司施的手,双双在沙发上坐下,“既然她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她了,咱俩说说话。” “关于你之前给我发的那些私信,”曹钰话刚起头,就看见司施露出痛苦面具,实在忍俊不禁,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别在意,我很荣幸,也很乐意成为你的树洞,也希望你也不要因此有任何的压力。” “而且我也有我的私心。当时,我的婚姻状况出现了一些问题,”曹钰用十分平和的态度叙述,“一方面我难以匀出精力去回复每一位读者,另一方面,你的私信内容,恰巧能给当时的我带来一些陪伴和启发,我怕我贸然插话会打断你的独白。基于这两点,我没有及时给予回应,这是我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希望你能见谅。” “没有没有。”司施连连摆手,“理解理解。” “那就好。”曹钰笑起来,眼尾有了扇形的褶皱,接着说,“既然你是我的读者,小棠的朋友,咱们就不见外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司施直觉曹钰有话要说,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当然,您说。” 曹钰笑吟吟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而把目光投向百叶窗的缝隙,回忆起过去,是时光境迁的语气: “处在那样的婚姻关系里,我一直只缘身在此山中,明明道理都懂,却还是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叶障目的人。直到偶然间读到你的信息,我才忽然意识到,我所有的体谅宽容,都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连我自己都奇怪,为什么当时的我会那样盲目。甚至不是出于爱——那当然不是爱,为了得到他的歉意和认同,我甚至比感情尚存的时候还要努力,因为不努力就坚持不下去。” “我希望对方能在我的退让中,意识到自己的欠缺和不足,主动向我承认错误。说来可笑,类似于一种‘我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怎么样,除了我以外不会再有人能对你这么包容’的心态,我企图道德绑架他,潜意识里认为,如果我变得跟他一样,以牙还牙,我就没有立场再指责他。我也拒绝承认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告诉自己是我选择了忍让,而不是无力还击,仿佛这样我就没有蒙受屈辱。” “您还是太有素质了。” 司施越听越气,就算对方是裴弋的亲生父亲,她也难掩义愤填膺,“我理解您的心情,人需要尊严,而尊严似乎与'撕破脸'这样的事情难以共存。或许您希望通过和平方式唤醒对方的良知,让对方全然自主地认可你的人格,而不是用暴力手段强迫他臣服,那样看起来像在作假,仍不是您想要的东西。但对方根本就没把您划分到同一阵营,跟这种人讲同理心无异于对牛弹琴,怎么能指望他理解您的心情和处境呢。” “你说得对。” 曹钰露出宽和的,像早已对过去释然的笑容,她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司施后,说: “但最后一点,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只有被某种利器划伤过,才会知道怎么用它伤人。不同的器具需要动用的武力不同,造成的伤害也有等级差异。光靠目测和理论讲解,不会有那么深那么精准的体会。” “同样,一个人越是懂得如何有效给别人制造困境,施加伤痕,那这些手段的效果,也一定早在他自己的身上得到过成千上万倍的验证。” “他不是不能理解我的处境,相反,他应该是最能理解我处境的人之一。而这也是他逃脱不了的惩罚,伤害他人必然伴随着伤害自己,只要他还困在这个因果循环里,他的心就永远和幸福无关。” 司施点头回应,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 她一边觉得曹钰说得有理,一边想着经历了如此糟糕的一段婚姻,曹钰居然还能在兼顾自我表达和人性探索的同时,写出那么精彩的爱情小说,这是何等强悍的意志和心灵。 仿佛过去所受的伤害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丁点痕迹,“爱”这回事在她心里值得信赖。 对此,曹钰的回答是:“ 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当我为自己的情绪丰容,不再囿于方寸之地给自我设限,心就有了后退的空间。写作是需要倒退的,生活也一样,你看那些古老洞窟里的图腾壁画,早在我们诞生以前,人类、工具和爱就已经有了记载。我只需要做一个健忘的人,返璞归真,把历史的路再走一遍,心中自会有罗盘。” “不过我那部小说的评价其实很两极分化。有人很喜欢,也有不少人认为在男女之情纠葛的部分着墨太多,用力过猛。” 曹钰大概是有意和司施交流,本就是作者和读者的会面,对话内容自然而然从小说情节一路聊到了司施个人的情感体悟。 司施双手捧着纸杯在手里搓圈旋转:“就我个人而言,我在浏览文学影视作品的时候,是很钟情于那些高浓度的,极致到令人窒息的情感纠葛的,觉得这样看起来很过瘾。但放在现实中——” 她顿了顿,妥善措辞道,“我觉得人所追求的极致体验,包括爱在内的,还有世界级的竞赛纪录,一些无人之境的美景,或者某些难度系数超高的极限运动,都是要付出极大代价或者危险系数超高的项目。追求极致的过程本身就面临很多伤痛、淘汰与坎坷,以及对心理素质和身体状况超出常理的要求,这个过程其实还挺反人性的。” 第67章 037.想象你是铁达尼 “过于追求极致的体验,的确需要满足许多违背人类天性的条件。” “那换个角度,”曹钰充分发挥一名作家的专业水准,抛弃上一段婚姻的阴霾,从纯文本意义的角度出发,“有的时候一段感情在没有破裂的情况下,感觉到了阻滞,难以再进阶,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破局,也未必是当事人的问题,”她特意停留两秒,冲司施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人和人走到某种田地就止步不前,有时候不是因为到达了彼此的极限,而是因为人类的极限就到这里。” 司施立即领会到曹钰的意思,她扬起嘴角,除去以作者和读者的身份在潜移默化中积累的默契外,她觉得姚以棠说的那句她和曹钰能聊得来不无道理:“可以这么说。” 她也曾这样宽慰和麻痹自己。 仿佛只有把个人的无力放置进更宏大的叙事里,才能减轻对自己的责备和怀疑。 两人又聊了点另外的话题,曹钰谢绝了签售主办方的邀请,问了问司施有没有什么忌口,等姚以棠回到休息室,三人就单独出发,坐薛文映的车前往附近一家提前预约好的饭店用餐。 到达的时间严格意义还不算饭点,大堂已经满座,每桌都有红木镂空的屏风遮挡,在公共空间也一定程度保障了私密性。 跟着服务员上到二楼的包厢,一张不大的圆桌,三人入席,司施的位置背对门口,看着服务员进出布菜,桌上统共留了四副碗筷。司施以为是专门为曹钰的丈夫或姚以棠的男朋友周呈所留,刚想着提前问候两句。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脚步交替的重音沉稳而熟悉。司施回过头,看见裴弋西装革履,心中掠过一道惊雷,脱口而出:“你提前回来了?”言毕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简直像是在说他回来得不是时候,连忙解释,“你上次说要出差一周,我以为你下个星期才会回来。” “该谈的都谈得差不多,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了。”裴弋走过来,许是一个星期没见,纵然他的外表没什么变化,仍如往常那般光风霁月,干净整洁。周身气质却在往返中沾染上了几分风尘仆仆,像生疏又亲昵的旅人走上归途。 裴弋单手拉开司施右侧的座椅,垂眸看见上面放着她的单肩包,一句话没说,动作熟稔地勾起背包链条,挂在她身后的椅背上,跟姚以棠和曹钰打过招呼后,就自然地落座她身旁。 先前已经听薛文映转述过这一周的总体概况,裴弋一边用不动声色的眼光打量司施,确认她安然无恙,一边问道,“最近这段时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都挺正常的。”司施认真回想了一下,“一个星期了都没什么动作,之前那个跟着我的人,应该就是个随机作案的小偷,一次失败了就换个人下手,还不至于找上门。” 裴弋点了点头,神情若有所思,似乎还在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尚未彻底放下心来。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从裴弋走进包间开始,曹钰就全程主动又被动地旁观了两人的互动,越听越忍不住好奇,“原来你们认识吗?” 曹钰自然地联想,也就自然地发问了。 裴弋递给司施一个眼神,没说话。不知道是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还是太复杂,故意留给她。 身为客人的自觉让司施无法接受曹钰的问话被掉在地上,她安静两秒,得体地笑笑,挑了一个不出错的说法: “刚才忘说了,曹老师,我们以前都是附中的学生,他是国际部,我是本部的,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 曹钰露出了然的笑容:“我看你俩这架势也不像第一次见的,搞了半天比小棠还要早见面。” 姚以棠一边抠手机跟周呈发微信,一边不忘插嘴:“我跟司施姐就是因为我哥才认识的。” “合着你们都认识,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曹钰故作不满,下一秒就破功,转而对裴弋集火道,“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小施?早点说,也好早点介绍我们认识。” 司施心想我跟您儿子重逢也就一周的时间,上一次有联络还是高中的时候,这可不兴随便介绍,赶忙接茬道:“我们有段时间没联络了,最近也是偶然才联系上的。” “那这么说起来,时隔这么些年还能联系上,是有缘分在的。”曹钰漂亮话说得周全,又问道,“你们刚刚说的‘小偷随机作案’,是个什么情况?” 没等司施说话,这次是裴弋先开口,详略得当地复述了一遍她近期的遭遇。 曹钰凝着眉头听完,见裴弋了解得这么清楚,私下肯定没少费工夫,心下当即有了判断。 “确实是要小心防范,女孩子独居不容易,安全问题必须引起重视。”曹钰牵过司施的手,提指朝裴弋的方向一点,“有什么这小子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别客气,尽管安排他。” “曹老师,裴弋已经帮过我很多了。”司施面色微窘,“谢谢您的关心,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基本可以解除警报了。” “那就好。”曹钰握着她的手说,“平时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你跟裴弋都是这么多年的老同学了,直说就是。” 司施看了一眼裴弋,见他端起玻璃水喝了口水,又恢复了以沉默示人的姿态,心知这种客套话再推攘下去只会无限循环,便换上欣然的面目暂且应下。 第68章 用餐在和谐愉快的氛围里结束,姚以棠拉着司施走在前面,讨论自己正在追的最新一集电视剧的剧情。 “儿子。”曹钰落后几步,叫住裴弋,下巴朝着司施的背影一抬,“怎么回事?先给妈透透底。” “她桌上不是说了么。”裴弋回身,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以前都是附中的学生,校友。” “以前是校友,”曹钰不信邪,拿出抠字眼的职业精神,“那现在呢?” 裴弋静默一会儿,继续面无表情道:“谁知道,您去问她。” 到底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曹钰又天生是个玲珑心思,见惯了裴弋持重稳妥的一面,难得看他这样说话,哪能听不出来他言辞里的计较。 “明明对人家有想法,嘴还这么硬呢。” 再想到他堪称一纸空白的感情经历,想按图索骥都没个示例,曹钰心念这此番征程任重而道远,怜爱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你自己加油吧。” 裴弋:“......” 一行人走到地面停车场的位置,本来今天有意留薛文映一起吃饭,被他以家中亲戚生日请客吃饭为由推拒,便尽早放他下班。 眼下只有一台车可以用,五个人有两个方向。 司施主动表示:“我打车回去就行。” 没什么可争论的,横竖都是为了节省时间和路程,最后决定由裴弋陪司施乘出租车回去,和姚以棠曹钰兵分两路,下次再聚。 今晚运气不错,没等多久就打到一辆空车。 司施和裴弋一同坐在后排,不爱拉着客人闲聊吹水的司机实属少见,正安静听电台,不知是哪个频道,主持人提起经典影片《泰坦尼克号》,还特意提了一嘴台湾会将“泰坦尼克号”译作“铁达尼”。 车辆在主持人的低婉的讲述和悠扬的背景音乐中驶进一条隧道。 司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每一次忽然从光明切换至黑暗,她都会不自觉屏住呼吸,直到视觉慢慢适应,才复又恢复原有的呼吸频率。 置身茫茫夜色中,旁边就是裴弋,她想起以前的事情。 学生时代,裴弋在校外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寓,居住时间不定,全凭心情。后来这间屋子被用来当作他和司施见面约会的场地之一。 直到高三那年,父母矛盾升级,不愿让母亲独自面对父亲,裴弋才搬回去。 搬回家的前一天,司施和裴弋窝在沙发上,房间里开着冷气,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白天像夜晚的倒影,前方投影机正在播放电影,随机找的片源,不讲究译版,繁体台词和口癖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是来自对岸的手笔。 即将离开秘密基地,看电影只是一个幌子,影片还没进行到一半,两人就纠缠到了一起。 裴弋背靠在沙发上,手上微微施力,将司施拉得离自己的方向近了些。 司施向后拧着身子,怎么坐怎么别扭,她单手撑在沙发坐垫上,摇摇晃晃的,重心有些不稳。 裴弋迁就她的姿势,索性坐直,因为他的起身,司施被迫后仰起上半身,双手搭在他的肩膀,没使多少力气,轻悠悠更似一种顺藤而上。 裴弋单手稳住她的后背,欺身上前。再没有后退的余地,距离越来越近,压迫着司施的神经,最后辗转在她唇上的吻却很温情。 温情到近乎虔诚,好似要用每分每秒去体会这个吻才算认真。 本应当全情投入的时刻,司施却微微有些走神。 裴弋轻咬她的下唇,略带不满的语气:“怎么这时候还能走神。”他的手指抚上她的锁骨,轻轻摩挲,“你在想些什么。” 他的指尖温度很低,嗓音更低,如同冰冷的鱼钩悬挂着诱人的鱼饵,目的性极强地蛊惑她上钩,“说给我听。” 幕布上的电影还在继续放映。 “我在,”司施自知理亏,双手环住裴弋,主动靠近,“想象你是铁达尼。” 庞大、美丽,让人目眩神迷,在巨大的风险中载人航行,同时也在动荡和不可预测中展示美和容积。 裴弋稍稍退后一指的距离,眼眸一点点敛下,又和她唇齿相依,咬字不算清晰,刚好够司施听进去:“能换一个形容吗?” 司施本就含混的发音被他吞咽,变得更加囫囵:“你想换什么?” “我是——” 他的手臂箍住她的腰,稳稳将她托起,吻一个接一个,细密地落在她的唇角,“带你安全着陆的船锚。” 他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脖颈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缓缓收紧。司施感受到掌心之下,他说话时轻轻滚动的喉结,和颈动脉跳跃的频率。 分明是任人宰割的姿态,用的却是胜券在握的语气。 他的脉搏紧实有力,像墙上挂钟的指针,节奏严明,笃定,不可逆。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次倒计时。 司施一边感受他的脉搏,一边在心里默数: 三、二、一—— 世界哗啦撕开一道口子,拉链般由内向外翻转,车辆驶出隧道,冲向前方路口的簇簇辉光。 裴弋和司施面面相觑,他们在黑暗中共享了同一份回忆,光明来临,谁都没有来得及收起脸上的表情。 038.彗星摆尾 车窗外街道两旁的风景飞逝,路过的每一盏街灯都大同小异,仿佛进入某个ar游戏的实景循环。 司施脸上明暗交杂,每一次光与影的切换,就像是舞台中央的一束追光将她锁定,正中靶心,让她汩汩翻涌的心绪暴露无遗。 第69章 裴弋的目光近在咫尺,眸色沉沉,幽深得如同贯穿首尾的时空隧道,直到抵达天光乍泄的洞口,他的瞳孔才映出一点光亮,孤身来到她身旁。 司施看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嘴像被打了一个补丁。 她想起前几日深夜打给他的那通电话,情绪到达了一个微妙的临界值,很多话就如决堤的洪水般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线,一股脑倾泄了出来。 如今见着裴弋本人,她反而不知道该聊什么,聊到何种程度才适用于更加生活化的场景。 最后还是决定从共同话题入手,司施率先移开眼睛,问: “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曹钰老师是你妈妈?” 他们以前讨论过曹钰,在裴弋校外的那间公寓里。 裴弋当时正在敲代码,手上动作不停,显示器上的字体密密麻麻,心里却始终觉得空落落。几个小时没跟司施有过交流,甚是想念,就问安静待在一旁的她在干嘛。 司施双手捧着裴弋防止她无聊,给她准备的平板,仰起头,说在看自己喜欢的一本小说电子版,问裴弋知不知道这位作家。 裴弋明显顿了一下,问:“你喜欢她?” 这个回答不像是第一次听说曹钰,司施回答了一个“嗯”,就开始等待他的下文。 裴弋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司施:“?” 沉浸式阅读被打断,这人却跟阵风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司施气不过,怪叫一声扑过去:“这就完了?我还以为你有话要说呢。”裴弋接住她,她手指戳着他的胸口,发出指控,“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只是无聊了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 “我听了,曹钰,你喜欢这位作家。”裴弋作出澄清,低头亲了她一口,半敷衍半认真地应了一句:“她也喜欢你。” 说完就把她跟小孩似的往怀里一揣,又转头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司施好气又好笑,给了眼前这个无情的编程机器一拳:“你敢不敢再敷衍一点。” “不过,”司施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着,“我发现好像在现实生活里,迄今为止,我喜欢的人,感兴趣的人,的确也都能变得跟我熟识。就算我按兵不动,最后我们也会在各种契机下认识,并且关系有所进展。有时候想想真神奇,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吸引力法则’在起作用?” 键盘不间断敲击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裴弋垂眸看向司施,显然这个话题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感兴趣的?” 司施出人意料的坦诚,像早就暗自梳理过心动的全过程:“就见过面之后吧。” 裴弋挑眉,心情不错的样子:“为什么?” 司施想了想,认真地说:“因为脸。” “……” “我那时候都不了解你,总不可能是说是因为你的内在吧,一听就是假话好吗。” 司施早就听裴弋说起过高一开学日那天黑紫色菟葵下的相见,知道裴弋对她的好奇缘何而起。只是以她的性格,还开不了口进一步询问裴弋究竟喜欢她什么。 一想到那样的对话,她就觉得头皮发麻,跟主动向别人讨要夸奖似的,她做不来这种事情。 裴弋摸摸她的头,妥协地笑着:“看来我得努力保养了,争取不能落后于你的审美。” “至于曹老师,”他下巴抵在司施的头顶,声线低冽沉润,“放心,你们迟早会认识。” 当年裴弋那句“你们迟早会认识”,司施还以为他不过是顺着她说的“吸引力法则”随口附和了两句,谁知道远不止如此,司施就算抠破脑袋,也想不到裴弋和曹钰竟然还有母子这一层关系。 “不是有意瞒你。”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裴弋先一步下车,一只手手背撑在门框上,待司施出来后,才收回手,关上车门,继续道,“当时我父母矛盾比较尖锐,我妈暂时抽不出来精力去应对新的人和事,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可以介绍你们认识的契机。”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更何况就在几个小时前,司施刚听曹钰说起过她因为上一段婚姻精力不济的遭遇。 她理所应当表示理解,笑着说:“没事,我跟曹老师现在也认识了。”虽然不是通过裴弋,虽然身份今非昔比。 裴弋看了她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动摇,想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对了。”进小区之前,司施问裴弋,“你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她的掌心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这样的邀约对裴弋来说,是否会显得有些突兀。 是不是找个理由比较好? 为了答谢他,抑或是为他出差归来接风洗尘,又或者是为了庆祝一下老友重逢?好像不找一个正当理由,就显得她不够光明磊落,另有所图似的。 果然,裴弋没有立即作出答复,只问:“为什么。” 同样,司施也没有迅速给出回答。她静了静,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重逢以来,她对裴弋,感激有,愧对有,嗔怒有,各种杂芜的念头混在一起,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司施注视着裴弋,快速又仔细地打量他。他们都变了,又好像没变。 很多时候,当人成为变化中的主体,往往很难做到真正抽离出来,用客观的视角来看待和描述自己的变化,甚至都不会将其察觉……但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在每日刷新,必须积累到一定程度的量变,才能达成质变的条件。或许还需要某种天时地利,人才会像遭到重击那样意识到身上发生的巨变。而其他多数时候,人们都只是如失忆一般在人生的河道中漂流。 第70章 十年过去,年少时讨论过的关乎好感度的外表和内在,在他们身上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更改。 此时此刻,他们站在这里,仿若流水中的磐石,各自都有了被时间的河流冲刷洗涤的痕迹。 可磐石无转移。 司施倏忽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求知欲,她想问浩瀚宇宙中还有没有其他平行时空,那里的她在做什么,还会不会认识裴弋?和他只是擦肩,还是也会在分开后再度重逢?那里的她如果想要邀请裴弋一起吃饭,会怎么说怎么做,裴弋又会作出哪种反应? 然而真正问出口的却是:如果这个时空没有餐厅的偶遇,如果没有章浪的胡搅蛮缠,如果没有裴弋的出手,他们还会不会站在这里,面对面讨论明天一顿饭的事情。 “没有如果。” 裴弋平静地说,“事实就是上述所有情况都已经发生了。所有假如都不成立的时刻,就是命运。” 他神态自若,语气镇定,仿佛在讲述某条已经得到权威验证的科学定律,恒远真理。 司施想起他上次在许愿池投币,这次又从他嘴里听到“命运”二字,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遇事不决就开始求助玄学。 “你真的信这个?根据你所受的教育,你不是应该崇尚科学吗?” “为什么不信。”裴弋说,“科学就是去伪存真。求证的过程,就是推翻一个又一个其他的可能,最后留下的就是唯一正解。” “好的。”司施被说服了,突然就没有了犹豫。她意识到无论是科学还是玄学,她的心里都有了唯一解,“那我现在邀请你明天共进晚餐,也是遵循命运的指引。你呢,你那边有感应了吗?”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很奇异的,司施心里所有纷乱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见证了彗星摆尾,无数个平行世界的窗口收缩塌陷,最后汇集成裴弋眼中坐标一般的原点。 在这个唯一能确认我们存在的时空,面对我的邀约,你会接受还是拒绝? 裴弋微微笑了:“有,很强烈。” 回到家的时候,司施还有些飘飘然,如履云端。忽感做其他事都没有了兴致,只想早点洗漱完毕,保留这份心情直至安眠床榻。 洗完澡吹完头,司施走出浴室,刚打算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一眼时间,周围突然一片漆黑,司施浑身一颤,音量不大地惊叫了一声。 随后才有了“停电了”的想法,也可能是跳闸。 她亮起手机的手电筒,走到落地窗前,看见小区其他楼栋的住户窗口灯火通明。业主群跳出一条消息,有几个和司施同一栋楼的住户,都在说自己家停电了,但家中电闸没有问题,让物业派人看看总闸。 司施松了一口气,看来整栋楼的电路都出了问题。 黑暗中视觉受限,听觉就变得格外灵敏。 咔哒——咔哒—— 她听见活物在黑暗里缓慢移动声音。 司施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寒意像一双无形的手攀上她的后背。她尽量保持镇定,挥着电筒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扫去,一只半指大小的蟑螂在还没开封的零食袋上爬行。 司施:“……” 就近抄起塑料纸盒,快准狠地拍下去,纸巾包裹着蟑螂的尸体,和纸盒一道扔进垃圾桶里。 搞定。 处理完蟑螂,停电之际也干不了其他事情,司施决定早点休息,便抬腿往卧室的方向走。 咔哒——咔哒—— 恼人的动静又开始了,都说家里只要发现了一只蟑螂,就意味着已经有一窝蟑螂存在了。 司施无奈地停住脚步,举着电筒循声而去,她脑子里不自觉想到以前在网上看到过有人讨论,到底是家里有一百只蟑螂恐怖,还是一只两米高的巨型蟑螂更恐怖。 ……都挺恐怖的,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就起鸡皮疙瘩。 奇怪,司施举着手电筒找了一圈,为什么感觉离得很近,却始终找不到蟑螂的踪影。 声音越来越响,司施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门口。 有人在外面。 039.让她降落 司施攥紧了手机,死死盯住大门,沉重的铁门在她眼中俨然已经变成一页薄而脆的纸片,随时都有可能被外力一举掀开。刚解除不久的警报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骤然拉响,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社会新闻里犯罪分子登堂入室的画面,随之而来的种种联想更是不容乐观。 到底怎么回事? 门口窸窣作响的动静,和一周前跟踪她的人有关吗?难道对方一直在暗中窥视,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就摸清了她的住址?为什么是今晚?整个小区只有她住的这栋楼电路出了问题,是巧合还是人为蓄意? 现在蹲守在门外的人是谁,会是章浪吗? 司施将呼吸压低再压低,生怕惊扰了门外的人。 按下拨号键的前一秒,她有过一瞬的怀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草木皆兵,错把楼道里的风声当成不祥的象征。 但以眼下的状况,她总不可能亲自打开门去验证一番猜测的真伪。若是和不法分子迎头撞上,后果不堪设想。待在家中寻找外界支援,是无奈之举,也是出于保险起见。 保安室的电话很快被人接起,司施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小声清了清喉咙,克制住声带的抖动,说: 第71章 “你好,我是九栋七楼二户的住户。现在有人在我的门口,一直没走,我怀疑是小偷,请你们马上派人来察看一下。” 司施的表述还算清晰,保安室的人当即做出回应:“好,这边收到。您不要慌,我们立刻派人过来。” 电话挂断以后,司施平复了一下呼吸。注意力从听筒里的对话转移,沉默庞大而拥挤,充斥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也就是此时,她忽然发现,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 是那人离开了吗?抑或本就无事发生,真的只是她过于风声鹤唳? 司施轻抿了下唇,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她打开猫眼,楼道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深夜加停电,她又不是火眼金睛,还没练就在一片漆黑中视物的本领。 算了,还是安分一点,等保安过来吧。 司施转身之前,最后看了一下猫眼。没什么变化,还是跟先前一般,黑与黑之间毫无分界和梯度。 她轻轻摇了摇头,复又抹上猫眼的盖子。回身的一刹,想起什么似的,猝然顿在原地。 不对。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为什么不安,如果是自然状态下的夜晚,从猫眼望出去,楼道里应该是烟雾弥漫般模糊的,仿佛有呼吸感的昏黑。而不是压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缝隙,简直像被刻意制造出来的死寂一般。 ——猫眼被堵住了。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司施猛地退后好几步。 她瞠目结舌,身前被合上盖子的猫眼,仿佛真的幻化成了一只眼睛,正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司施再也坐不住了,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脑子里已经开始预演各种不可挽回的情形。 她慌忙拿起手机拨号报警,磕磕绊绊陈述完现状,对面表示会迅速出警,让她随时保持电话通畅。 司施还是不放心,挂断电话后,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发出的声响,开始翻箱倒柜,最后找出一把扳手握在手里。 至少不能坐以待毙,倘若那人真的闯进来,不论是出于防御还是反击,她都还有趁手的工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外似乎没有了任何异动和声息。但司施感觉自己的神经过于紧绷,已经开始出现耳鸣的症状了。 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心安,她点亮手机屏幕,跟着本能的指引按下按键操作页面。直到裴弋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响起,司施才感觉杂乱无章的心跳有了新的秩序。 “这么晚还不睡?” 裴弋的声线一贯偏冷,这会儿尾音微扬,在朦胧夜色中平添了几分困倦和缱绻,像一叶缓行的轻舟将司施托起。 司施听得眼眶发热,眼下并非谈笑的好时机,她只能叫他的名字换自己安心:“裴弋。” 她视线死死盯住门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住的地方停电了,刚刚有人在我家门外边鼓捣了一阵子,好像是想进来。”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裴弋话语里的所有慵懒随性都尽数收起,再开口只剩下凝重和果决,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急切:“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听筒那边传来椅脚摩擦地面的声音,“现在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现在没什么动静了,不知道走没走。” “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和物业都在来的路上。” “好。”裴弋没有犹豫,“我现在就来找你。”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用轻柔的语气,“别怕。” 咚! 倏而响起的敲门声把司施吓得一个激灵,她浑身汗毛竖起,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尖叫。 “司施!” 裴弋急促地唤她,“怎么了?你还好吗?” 整栋大楼灯光骤然亮起,门外传来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您好,我们是今晚负责执勤的小区安保人员,刚刚接到您的来电说有可疑人员出没,我们来跟进一下具体状况。” 原来是保安。 司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掉回肚子,她边打开门边对裴弋解释:“是保安来了,这会儿也恢复供电了。” 裴弋显然也松了口气:“有抓到蹲守在你家门口的人吗?” 司施看着门外两名身着保安队制服,平时出入小区时都打过照面的安保人员,他们身后的走廊空空荡荡,再没有第三人的踪迹,显然一无所获:“没有。” 知道司施这边暂时没有危险,裴弋此刻的语气对比刚刚已经镇定了许多:“那你先跟他们对接一下情况,我马上到。” 裴弋果真如他所言,到达的速度比司施想象中还快。电梯“叮”的一声,裴弋大步流星走出来,看见司施后,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他个子高,神情冷如罗刹,光是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来的孑然气息就显得整个人沉郁不已。 司施被他的眼神瞧得心里发怵又发酸,主动探出手去牵他的袖口:“我没事。” 裴弋点了点头,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反手握住她的小臂,又俯身凑近了些距离。 横看竖看都没看出什么问题后,裴弋总算收回目光,掌心一路下滑至她的手腕处收紧。 司施心中一恸,裴弋的手掌干燥温热,握住她的手,就像勾住她悬空的心,好似断线的风筝终于有了牵引。 让她降落,在每一次迷路的飞行。 第72章 和裴弋乘坐一班电梯上楼的还有两名警察。 其中一名颇为眼熟,前不久刚见过面,想来也有些渊源。周呈一边出示自己的警官证,一边说:“司小姐,又见面了,我是负责本辖区治安的民警,请问刚才是您报的警吗?” 他们先是向司施询问了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接着向保安了解了小区内停电的相关细节。 “警察同志,”两名保安中较为年长的一位开口道,“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已经弄清楚了,停电呢是这么个情况,这栋楼三楼有家住户,她家楼道里的总闸跳了,等维修师傅过来的时候,就自己就把总闸的开关拨到漏保去了。直到我们物业专门的维修人员赶来,才发现零线和地线短路了。”他说着,两手并拢一拍,“您瞧,就这么一遭,搞得整栋楼的线路都受牵连。” “好在经过工作人员的抢修,现在用电方面已经恢复正常了。” 周呈颔首表示已知情,并未作出更多表态。裴弋之前就请他帮忙留意过一段车载监控视频,是以他也知道前一阵疑似有人跟踪司施的事。 “司小姐,”如果是陌生人踩点偷窃或跟踪,调查难度无疑会大大增加,周呈首先考虑熟人作案的可能,“最近你身边有没有出现什么言行举止比较反常的人?你认识的人里面,有哪些人知道你的住址?” 司施低头默想,这段时间她周围最反常的人,想来想去就只有章浪了。可章浪是怎么拿到她的地址的?她搬来这个小区满打满算也才半年时间,认识的人里知道她住址的人寥寥无几,统共就只有钟媛和裴弋清楚她住户的具体朝向。 这两人显然不可能在怀疑范围内。 其他的...... “外卖员?”周呈跟着司施复述一遍,随后点了点头,“外卖员因为工作性质,的确有相应的途径可以掌握顾客的详细信息,你和外卖员有发生过纠纷吗?” “不知道算不算纠纷。”司施感觉到裴弋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就是上个礼拜五,我朋友在我这边过夜,用她的手机点了一单外卖。我记得交接过程挺顺利的,结果外卖员单子送达没多久,就主动给我朋友发送了两条信息,要求我朋友拉黑他,还说......” “说什么?” “说他以后不会再送这个小区的外卖了。” 是可疑的信号。 周呈扬起眉峰,让司施先找朋友通过外卖平台拿到那位外卖员的联系方式,接着表示需要调取小区内部的监控。 听此,两名保安对视一眼,这回是年龄更轻的开口:“警察同志,不好意思,咱们小区的监控这段时间出了点问题,电梯间和单元门的录像都没办法回放。” 040.究竟是谁 一般来说,像这种上了年头的单位集建房,住户以老年人居多,条件稍有起色的都置换了新房,小区里监控基本就是个摆设。 但话虽如此,周呈还是让另一名警员先跟着保安去一趟监控室,确认过录像后再做定夺。 屋内只剩下周呈和司施裴弋三人。 司施找钟媛索要订单信息和外卖员的联系方式,在电话里都能听到她跳脚的声音: “我去,这才刚消停几天,怎么扭头就跟到你家门口了,这龟孙子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天杀的,赶紧报警给他抓起来!” 司施在钟媛话与话的间隙里插了一句:“已经报警了。” 缓过先前那阵六神无主的慌张劲儿,现在人民警察和裴弋都在这间屋子里,司施这个当事人听起来比钟媛还镇定,“我没事,别担心,正在配合警方调查。那个外卖员来送过餐,知道家里的地址,后面还发了些模棱两可的话,需要留意一下。” “确实,有道理。我就说那个外卖员可疑,莫名其妙主动要求我拉黑,还说什么再也不送这个小区,你说就普普通通送个餐能有多大仇多大怨……”钟媛咕哝两句,想起正事急忙刹车,“那我先挂了啊,我马上和外卖平台联系,拿到外卖员的电话号码就发给你。” 放下手机,周呈接着问司施:“司小姐,刚才没听你提,你家里的人呢,他们也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址?” “我现在一个人。”司施卡了一下壳,然后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直系亲属只有一个弟弟,他五年前因为故意伤人入狱,还在服刑期内。” 应该不是多想,她能感觉到裴弋原来就驻守在她身上的目光,倏忽更添锐利,冷不丁出声道:“有出现过减刑或假释的情形吗?” 司施一怔:“我不知道。” 她没考虑过这个可能,当初得知司宇伤人的消息,她从工作的间隙里匆匆赶去垫付过受害者的医疗费和赔偿后,脑子里塞满了各种消极负面情绪,只想着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跟司宇有瓜葛。因而在司宇服刑期间,她一次都没有去探视过,反正两人的亲缘和情分到此为止,就算对方出狱也只会是形同陌路的结局。 听司施的回答,不难猜到姐弟俩感情不深,尽管如此,周呈还是例行公事地问,“你们关系如何?” 司施实话实说:“不好,很久之前就断绝来往了。” 周呈点点头: “通常情况下,服刑人员在出狱前,监狱那边都会提前一个星期左右安排亲情电话,让犯人打给亲属,通知对方带上需要准备的证件和衣物来接人。如果联系不上亲属,就需要由属地司法局交接。” 第73章 “结合你的说法和裴弋哥的猜测,如果你弟弟真的已经出狱了,不排除他选择了联系其他亲属或根本不联系的可能。” “如果你们关系本来就不好,有的服刑人员出狱后感觉自己得不到社会和亲人支持,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很难重新开展,做出极端行为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裴弋和周呈因为姚以棠的缘故,早已熟识,因此没那么多规矩和避讳,裴弋直接问司施:“之前给你送餐的外卖员,他的脸,你有看清楚吗?” “看清楚了。”虽然过去一个星期,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可以肯定不是司宇,“那人我以前没见过,大众脸,高高瘦瘦的,就开门、取餐、关门的功夫接触了一会儿。”司施说着突然想起来,“后来他不是主动要求我们把他拉黑吗,我心里纳闷送个餐而已,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怎么就得罪他了。第二天就去问了一下物业,物业说近期有新规,外卖员不能骑电动车进入小区,只能步行送餐。我估摸着人家可能就是嫌这样浪费时间,才对我们整个小区敬而远之,就没再多想。” 司施看向裴弋,“就是我从超市出来之后遇到你,你发现有人跟踪我的那一天。” “也就是说,”裴弋迅速厘清时间顺序和人物关系,也方便周呈更直观地了解所有可疑细节,“一个星期前的今天,就是上周五,你先在餐厅里遇到了突然找上门来对你表白的章浪。当天晚上,钟媛在你家点了外卖,收到了外卖员的消息,内容对你乃至整个小区都有所不满。紧接着第二天,你从超市出来,有人默默跟踪了你一段距离。” “然后就是一周后的今天,”裴弋坐在沙发上,手肘搭着膝盖上,双手不松不紧地扣在一起,眉头微拧,“整个小区只有你们单元停电,有人蹲守在你家门口想进来。” “是。” 听裴弋这么一串联一组织,司施好不容易平稳一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不安的情绪在体内四处流窜。即便暂时还未摸清这四起事件之间有无关联,但短时间内如此高频出现不寻常的人和事,说纯属巧合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究竟是谁?章浪、司宇、外卖员,还是另有其人?潜伏在暗处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人,到底有多少?又有什么目的? 眼下最让人头痛的问题是,不知道是对方犯罪技巧有待提高,还是故意钻空子,几次都没有构成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就算有裴弋和周呈这一层关系在,抓获嫌疑人后也只能按口头警告处理。 但后退一步说,如果能明确对方的身份,总比司施在明他在暗来得好,至少还能有所防范。 周呈正跟司施交代注意事项,刚说到“像这种比较蹊跷,住址已经暴露了的情况,保险起见,建议你先换一处居所”,钟媛的电话来了:“外卖员的私人号码我微信发给你了,你看一下。对了,你今晚打算怎么办,一个人在家里肯定睡不着吧?” “我今晚……” 才发生这样的事情,加之周呈的提醒,司施心有余悸,一个人待在家里睁眼闭眼都不安心,肯定睡不着,刚想说去钟媛那里借住一晚,就听见裴弋的声音:“你收拾一下东西,今晚你住我那里。” 电话那头静了一秒,钟媛嘴里那句“我现在过来接你,你来我这儿住吧”刚说完,没等司施回话就立马改口:“等等,原来裴弋也在啊,那正好,你住他家,他住的地方肯定比我这儿安保做得到位……啊喂,喂?你说什么,我这边信号不好,听不见——”她的声音忽近忽远,“你说这事儿整的,什么破信号,关键时刻掉链子。那先不说了啊,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找你……” 钟媛一口气说完就把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忙音。 司施:“……” 周呈做完笔录,拿到订单信息和外卖员的联系方式,向裴弋点头示意后,起身告辞:“那今天就先这样,时候不早,司小姐,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你放心,案情相关我们这边会继续调查跟进,有任何新进展都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司施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为人民服务,应该的。” 周呈离开以后,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裴弋看司施站着半天没动,索性站起身,径直走到她面前。 兵荒马乱的一晚总算告一段落,司施还有些缓不过神。直到裴弋来到她身边,隔得这样近,司施才注意到,或许是着急出门,裴弋的衬衫领口微豁,外套肩线处的褶皱一眼就能看得分明,清爽浓密的黑发也稍显凌乱,虽说都是些细节上的东西,但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与他平时里一丝不苟的精英形象大相径庭。 她下意识探出手将褶皱抚平,裴弋回握住她的手,攥在手心:“去收拾东西吧,我那里有空房间。” 041.明天见 避免让裴弋久等,司施动作麻利地收拾了几套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想着等这两天风头过去,她再去投奔钟媛,或者找个酒店暂住过渡一段时间。 换房的事也要提上日程。想到这里,司施叹了口气,该说不说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不论是路段还是性价比都深深俘获了她的心。租房合同半年一签,如果不是出现了安全隐患,她已经在跟房东商量续租的相关事宜。 现如今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哪怕嫌犯最终顺利落网,她也只会觉得自己的住址和个人信息都被暴露了个彻底,再住下去只会给坏人提供可乘之机。要想住得安心,搬走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第74章 收拾好东西,司施走出房间。裴弋等在门口,从她手里接过银灰色小号登机箱,看着她弯腰换鞋暴露在他眼前的发旋,视角的变化加剧了身高的落差,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虚虚抚过司施的头顶。 “好了,我们走吧,这么晚了,今天还要麻烦你——” 司施换好鞋子起身,话说到一半,裴弋的手来不及撤离,掌心和头顶的距离顷刻归零。 司施抬起头,茫然的目光越过上方的手臂,对上一双微暗的眼眸。 脱离了危机时刻千钧一发的氛围,情绪沉淀冷静过后,异性间摸头的举动似乎有些多余,空气中弥漫着突兀的亲昵。 两人一时都有点僵硬。 裴弋率先作出反应,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面不改色地说:“你长高了。” 司施:“?” 所以裴弋刚刚是在徒手给她量身高?司施将信将疑地抬手往自己的发顶比划了一下:“是吗,但我今年体检的时候,身高数据跟我高三那会儿比好像没什么变化,最多一厘米的误差。” “我也没想到,”裴弋看着她,眼里的内容像话里有话,“一厘米的差别会这么大。” 这话怎么接?司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过度理解,只能礼尚往来地回:“你也长高了不少,五厘米不止吧。” “不至于。”裴弋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帮她熄灯关门,“走吧,车就在楼下。” 坐上车,司施系好安全带,裴弋发动引擎,车身平稳行驶一阵后,裴弋像想起什么,问:“章浪最近有通过其他途径联系你吗?” “没有。”司施摇头,“他就只有我的微信号,已经被我拉黑了。”至于他曲线救国通过班群发送的qq好友申请,司施一概没理。 说话间,一处被忽视的细节穿闪过她的神经,似乎在提示她的掉以轻心,司施双手将安全带捏紧:“我想起来了。” 裴弋转头看她一眼:“想起什么?” “章浪来餐厅和我见面的时候说,那不是他的微信号,他根本没有加过我。”司施的眉头因为大脑飞速运转拧成一团,“我当时没当一回事,只觉得这人说谎不打草稿,毕竟前脚刚和我加上好友套近乎,后脚就在餐厅里见到本人,前后时间连贯,线上线下和我搭话的目的基本一致,都提到了邀请我看电影,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可眨眼间,当初的笃定如今已变得难以辨明。层层迷雾之下,究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如果微信账号背后的人真的不是章浪,那会是谁? 司施思索得越深,越感到毛骨悚然。她低头看向息屏的手机,就像是在凝视永不见底的深渊,仿佛再看下去,自己就要被黑洞洞的屏幕吸进去。 她把手机塞进包里。 关于真相的分析还在继续。 假设微信的主人真的不是章浪:这个冒充章浪的人,首先认识她,再不济也知道她姓甚名谁,有途径拿到她的微信号,清楚她和章浪是同班同学,能打着昔日同窗的旗号加上好友。 而这个人自己的存在本身难以启齿——要么是目的不纯,要么是量出身份就会让司施远离,只能假借他人的名头,更便于让司施放松警惕。 那么问题来了,现代社会微信和手机号码是绑定制,他是怎么拿到章浪的号码的?这个人原先也和章浪认识? “不需要章浪的手机号码。”听完司施的阐述,裴弋说,“如果对方的目的是冒充章浪,借此打听到你的个人信息和家庭住址,那他只需要提前了解到你和章浪认识,在此之前没有联络方式,他的谎言就一时半会儿戳穿不了。只要不是涉及到钱财方面的问题,通常不会有人去专门求证微信好友的身份,基于以上几点,对方用不着真的拿到章浪的手机号码,只需要用一张手机卡申请一个新的账号,再声称自己是章浪本人就行。” 到达住处,裴弋把车停进车库,“你把那个人的微信号截图发给我,我发给周呈。”似乎还觉得不够,“我这边也找人查一下。” “好。” 下车后,司施跟着裴弋走进电梯,一路上行。 裴弋住的是一梯一户的大平层,电梯直达家门口,其他人没有门禁卡必须得到裴弋本人的允许才能上楼,私密性得到了极大的保障。 进门后,司施环视一圈屋内,和她想象中一样,干净,整洁,色系统一,不花里胡哨,审美和格调均在细节处彰显。 裴弋领着她往里走,推开一扇门:“这是你的房间。平时每个星期都有家政上门全屋打扫,换洗被套,卫生方面不用担心。” 司施点点头,对裴弋的收留表示好的明白感激不尽。 折腾了大半宿,两人都肉眼可见的疲惫,遂不再多话,分头洗漱准备休息。 等司施收拾好自己,连看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躺上床强迫自己合眼,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一闭眼,种种困扰她的画面都浮现在眼前:微信里的聊天记录,从超市门口就开始一路有人跟踪她的车载监控视频,今晚停电她独自在一片黑暗中面对屋外的可疑人士…… 敲门声响起,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格外清晰。司施猛地睁开眼,半支起身子后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用双眼牢牢盯紧门口的方向,像是意识尚未恢复清明,还在确认自己身处何地。 第75章 门外的人似乎知道她的疑惧,又轻敲了两下门:“是我,裴弋。” 听见熟悉的声音,司施这才回神,立马翻身下床,打开房门。 门外裴弋也洗漱完毕,换上了睡衣:“你已经睡了?” “没有,还没睡着。” 裴弋俯下身子,平视司施的眼睛,问得直白,用的柔缓的语气,因而听来只是纯粹的关心:“你今晚能睡着吗?” 重逢以来,这还是司施第一次看到裴弋如此居家的模样,看着看着,竟生出倦鸟归栖般的疲惫与安定,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裴弋轻咳一声,才想起正事,挠挠鼻尖:“能吧。” 裴弋眉峰微挑,不知道信了几分。又端详了一会儿她的神情,随后站直,没由来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自己长高了几厘米。” 话题转折坡度之大,司施一愣,纳闷大半夜的裴弋怎么突然提起这茬,刚想反问你又不差钱,难道从来不给自己安排体检,又听见他说:“咱俩比比?” ……好原始的测量手段。 反正睡不着,就当漫漫长夜打发时间了,司施问:“怎么比?” 背靠背?还是肩挨肩? 司施还在回想自己高中到裴弋哪个位置,好像是肩膀下面一点,靠近心脏的地方……裴弋已经伸手揽过她的后背,往身前轻轻一带,两人之间的距离便如雾气一般散开。 ……太近了,近得司施能感受到裴弋带来的属于成年男人温热的气息和精壮的胸膛,近得让人错以为这是一个拥抱。 只一秒。 裴弋就松开她,撤回安全距离,他垂眸微笑,仿佛心无旁骛,一秒的时间也足够对比出身高差距: “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司施大脑是懵的,被轰炸过的,心跳是骤停又复苏的。不知道他说的“没什么区别”,究竟是指身高,还是别的难以名状。 可惜她没能将问题问出口,裴弋也没能回答她的问题,只摸了摸她的头,像还在给她量身高那样:“好好睡一觉。”他轻声道,“今晚跟从前一样,很安全。” “明天见。” 042.钟情妄想 翌日,司施被体内的生物钟唤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晃晃的天花板。 身下床榻是陌生的质地,盖在身上的被套亲肤柔软。司施睁眼躺了一阵,大脑缓缓将昨晚的虚影重新组织拼接在一起,才有了自己身在何处的实感。 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起身下床,洗漱整理好自己,然后打开房门。 迎接她的是一室寂静,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整个客厅,目光所及之处,白天的视野显得比夜晚更加明亮开阔。 司施试探着给裴弋发送了一则讯息:【你醒了吗?】 很快得到回信。 裴弋:【醒了,在书房。】 裴弋:【门没关。】 司施按照昨晚裴弋介绍的房间布局一路索引,绕到客厅背后,果然看见书房门没关严,半遮半掩。 她轻敲了两下门,脑袋从门缝里探进去。裴弋正坐在书桌前接打电话,听见门口的动静,裴弋分神看过来,很自然地冲司施招了招手。 司施走过去,两个人面对面,半晌无话。 听通话内容都是工作上的事,裴弋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司施刚想退出去不打扰他处理公务,就看到裴弋取出一只派克笔,在办公用的便签纸上写: 【什么事?】 上一次跟裴弋“传纸条”还是高中,司施挠挠头,比起正事自己站在这里似乎有点多余,但还是接过他手里的笔:【你吃早饭了吗?】 钢笔在两人指尖无声传递。 裴弋:【没有。】 裴弋刚写完一句,打算继续往下写,被司施制止,接过去。 司施:【那我来准备早餐吧,你想吃什么?】 裴弋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再低头时不咸不淡地勾了下嘴角,写:【都可以。】 那就是不挑的意思了。 司施点点头,打手势示意他继续,捏着纸条走出去。 半小时后,裴弋结束议程,来到客厅。看见司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打开大门,接过物业转送的外卖袋。 “这就是你准备的早餐?”裴弋问。 “你说‘都可以’,我就按自己平时的习惯来了。”司施关上门,拎着纸袋回来放在餐桌上,把食物一个个往外掏,“我看了一下你冰箱里的食材,蔬菜,蛋白质,碳水,”她晃了晃手里的板烧鸡腿堡,“这里面都有,还不用开火,方便快捷。” 裴弋没说什么,拉开椅子坐下来,随口闲聊般:“你平时开火的机会多吗?” “不多。”司施说,“平时上完一天班,回到家根本不想动弹,还是外卖和速食比较省事。” 她咬下一口汉堡,问道:“我看你家里食材挺新鲜,分门别类的,你经常自己下厨?” “在家的时候会。”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司施打开豆浆杯的塑料盖,玩笑道:“我还以为你忙起来没空料理日常,会有专人负责你的饮食和起居。” 裴弋:“我不喜欢家里有其他人在。” 司施正喝着豆浆,听见这话扶着杯子的手顿了一顿。 作为一名上班时耗尽能量下班后只想静静躺尸恢复元气的当代社畜,司施十分理解裴弋偏爱清静独处。况且他俩自学生时代起就不是爱扎人堆里凑热闹的性格,除去必要的社交和在带有竞争性质的考试竞赛里崭露头角,其余时间都更喜欢在自己的天地里默默充电蓄能。 第76章 不喜欢家里有其他人在,司施有同样的感慨。与此同时,司施在心里琢磨,自己现在不就是裴弋口中的“其他人”?确实,在这里待久了难免碍事,多一个人可不止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光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扰,还是尽早离开比较合适。 裴弋侧过脸看了她一会儿,瞧见杯口上面露出来一双提溜转的眼珠,不用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悠悠开口:“你除外。” 司施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她闷着嗓子咳嗽了两声,大脑飞速运转解析,还没想好该如何作答,又听见裴弋慢条斯理地说:“你没什么存在感,影响不大。” 司施:“……” 听起来更不得劲了,还不如说她烦人呢。 裴弋继续:“所以你可以再多住些时日,没人会说什么。” 这话听得司施不上不下,像裴弋极客观地对她进行了评价,又慷慨地为她提供栖居之地,软硬兼施,话都被他一个人说完了,司施想发作还仿佛是她不识好心。 气不过,她干脆拿起新一个还没开封的汉堡拍在他面前: “吃饭吧,别说话。边吃边说容易消化不良,我为你着想。” 裴弋:“……” 解决完早饭,司施回房换了身出门的行头,今早起床没多久钟媛就打来电话,她一边巴不得司施马上跟裴弋绑定,另一边心里始终记挂着好友的安危,便约好今天在一家两人常去的咖啡厅见面,让她亲眼看看亲手摸摸才肯安心。 毕竟是特殊时期,司施挂断电话就跟裴弋交代了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于是裴弋也知情,并决定由他陪同。 在咖啡厅等待钟媛的途中,裴弋接了一个电话,挂断后说:“有进展了,那个微信号显示的身份信息,不是章浪。” 司施心里一跳,但总体反应还算镇定,毕竟从开始怀疑对方身份的那一刻起,她就对这个结果有了心理准备。 “那是谁?” 裴弋说了一个名字,“你认识吗?” 司施摇头。 “这个微信号已经注销了,说明对方意识到了我们的行动,进一步情况说明还需要等周呈那边的消息。” “所以,”司施略一思忖,还是无法彻底排除章浪的嫌疑,得出的结论和之前相差无几,“这个微信号要么是章浪专门找来联络我的小号,要么整件事根本就和他无关,是有人冒充他的名头来和我搭讪。” 兜来转去,好像有了进展,又好像还在原地打转。 这边正说着,“司施!”,有熟悉的声音透过一层介质传来耳畔。 司施和裴弋循声回头,看见章浪在焕然透明的玻璃窗前,像雨刮器一样拼命挥手。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都能撞上。 司施默默扶额,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她看着章浪越来越近的身影,说:“正好跟他确认一下微信号的事。” 章浪欢天喜地坐到司施对面,看见裴弋眉头一皱,不想在司施面前表现得太跌份,还是遵循社交礼仪跟他打了个招呼,接着对司施说:“司施,咱俩这都能遇见,真有缘。正好,等会儿同学会,咱们一块儿过去,还能坐一桌。” “我今天没时间,就不过去了。”司施跳过铺垫,开门见山道,“是这样,我有点事想问你。” …… “这不是我,真不是。”听完司施的问话,章浪连连否认,摸出手机,“你看,这才是我的微信号。” “而且我压根不在榕城,”他指着聊天记录说,“我人在申城啊,别说在榕城工作了,我连旅游都没去过。这些东西我都可以证明的。” 司施和裴弋对视一眼。 章浪察觉到异样:“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司施:“算是吧,之前有人用你的身份加了我的好友,给我造成了一定困扰。” 章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你之前看到我的时候那么抗拒,但多冤枉,这件事真的跟我无关,这说话风格一看就不是我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人想跟你搭上关系,为什么要假冒我的身份?” 呵呵,问得好。 司施:“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对方会选择你,而不是别人。” 章浪先是困惑,过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用“明知故问”的眼神瞧了瞧司施,扭扭捏捏地说:“我猜,是不是因为,其实你也对我有过好感……” “?” 司施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这人没事吧,真不怪她怀疑微信号是他本人,线上线下简直自信得如出一辙。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裴弋。裴弋面无表情。 “你忘了?高中的时候,你有一次跟我说完话以后,脸特别红。”章浪说,“不用不好意思承认,可以理解的,青春期少男少女,又是那种氛围和距离……” “停停停,你到底在说什么?”司施越听越觉得离谱,“什么时候的事,高中?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编也编点像样的吧。” “天地良心,我和你再见面以来,就没说过一句假话。”章浪说着说着还挺委屈,“反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误会我。以前的你还不是这样,光跟我说一句话就脸红来着……” “说真的,”司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她对章浪的脸皮和想象力叹为观止,“我没别的意思,但你是不是误会太深了?你这个情况……你有没有听过医学上有种说法叫‘钟情妄想’?” 第77章 她整个人往后撤,背部靠在椅背上,双手揣在衣兜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划分楚河汉界的姿态。 章浪不死心:“你真不记得了?当时是在体育馆里,我就站在你前面,转过头跟你说话的时候……” 编,继续编。司施只想回以冷笑,编得还挺头头是道。 ……等等。 她忽地坐直,摸着早上随手揣进兜里的便签纸,她终于想起来章浪说的是什么。 043.我会借过人群 学生时代,司施和裴弋多数时刻都如榫卯相扣般契合,仅有一次出现过分歧。 是高三下学期,由于升学制度的绝对化差异,国际部学生录取结果的发放时间远早于陆本。 当时裴弋申请的几所学校陆陆续续都有了回音,结果不出所料,都是喜讯,藤校录取已板上钉钉。 司施很高兴,她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很久之前就开始默默攒钱,决心在如此重大的时刻里不能缺席,送了裴弋一只接近五位数的行李箱作为贺礼。 过去两人交往的日子里,裴弋时不时会掉落一个小礼物送给司施,是很稀松平常的态度,仿佛礼物本身并不贵重,他也没费太多心,不过是日常生活中一件不起眼的插曲。 “偶然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总是这样的说辞。 司施清楚以裴弋的家境,能送出手的礼物多半和她的生活不是一个消费水平。 遂暗戳戳上网查询价格,就算提前有了心理预期,看到真金白银的数字出现在屏幕上仍免不了心惊,咂舌之余马不停蹄就买了礼物还回去。弥补不了价格上的差距,只能安慰自己裴弋不计较这些,礼虽轻,再不济还有心意。 后来礼尚往来的次数多了,裴弋看在眼里,嘴上不提,只自觉减少了送礼物的频次,转而热衷于带她去各路餐厅打卡,预约各项游乐设施和文化展演,计划周边的短途旅行。司施提出要a钱,裴弋就应对如流地回复: “本来就是我发起的活动。饭我吃了,项目我也参与了。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怎么想都是我赚了。”说着,他牵嘴角一笑,打趣地睨着她,“这么说起来,是该a钱,不能白占你便宜,是不是?” 这人诡辩能力一流,面目可恶又可亲,司施说不过他,只能噤声,以防他作出更过分的发言。 但升学贺礼早就在她的计划之内,谁来也取消不了。 想到裴弋不久后会远渡重洋,司施希望他的每一次出行和归途,都有自己亲手挑选的礼物作伴。考虑到行程的辛苦,实用的需求占了上风,行李箱就成了不二之选。 中途为了打工攒钱,司施不止一次拒绝过裴弋约会的申请,但想完全避开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司施也觉得隐瞒太多反而惹人怀疑。 看着司施在甜品店里忙忙碌碌的身影——这是她近期内辗转的第三家店面,裴弋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最近开销很大吗?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司施抽空回复他一句,理由无懈可击:“我只是未雨绸缪,还有不到一年就要上大学了,到时候开销肯定不能同今日而语,我得先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你这样很辛苦,还要兼顾学习。”裴弋眉头微蹙,“让我帮你。” 司施装作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怎么,你要给我补课啊?不巧了,我俩课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你是国际部,我是本部的。”她收起裴弋桌上的餐盘,转身前粲然一笑,“但巧在我成绩还可以,暂时不需要课外补习。” 司施对打工攒钱的执着,不亚于裴弋对负责两人日常开销的固执。 两人各有各的坚持,是以裴弋也只能由着她去,必要的时候在店里多消费几笔,换司施早点下班休息。 行李箱是直接寄到裴弋校外公寓的地址的,虽说高三开始裴弋在这里住的日子不多,但周末的时候,两人偶尔懒得动弹,就会把这里当做落脚的场所。 这只行李箱已经是司施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开销,付款的一瞬间感到既爽快又肉疼。 但看到裴弋拆开包装时流露出片刻的怔忪,尔后将她拉进怀里,很珍惜地摩挲她的手心:“谢谢,我很喜欢,也很需要。”他蹭了蹭司施的脸颊,望向她的眼里有动容,难得孩子气地补充,“我会充分利用,也会妥善保管。” 面对这样的裴弋,司施只感到从心腔盈满的满足和幸福,一切辛苦都不值一提,一切努力都有了回应。 两人安静地温存了一会儿,裴弋摸了摸她的长发:“我也有礼物准备给你。” 刚了却一桩心事,司施此刻一身轻松,也不担心裴弋的礼物价值和她不对等了,兴致勃勃地问:“是什么?” 裴弋俯身在她额头留下一个吻,在她热切的注视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漆皮八角盒。 大脑根据图像处理完信息,司施脸上的笑容顷刻凝结。 她微微瞪大眼睛,来不及用惊喜掩饰诧异,如果她能看见自己的表情,从裴弋的角度看过去,甚至可以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惶恐。 这已经不是价格高低的问题了,背后可能捆绑的意义已经超过了司施能给出的承诺范围。 在裴弋打开红色的潘多拉魔盒之前,她说:“我不能收。” 空气静了一霎。 裴弋停下动作,抬眸看她,沉默了几秒,说:“里面是空的。” 第78章 他松开她,身体之间有了空隙,谁都没有说话。司施恹恹垂首站在原地,她知道气氛已经被她搞砸了。 在感情面前,司施是一个太过较真,较真到有些扫兴的人。她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大大方方笑纳喜欢的男生送的要价高昂的戒指,只把它当做一件装点门面的配饰。 物质上的东西尚且可以量化后还清,可感情该如何计算,怎么才能做到等量交换? 以她对裴弋的了解,他会在临近毕业之时选择戒指作为礼物,一定也有他的深意,而非简单的一时兴起。 果然,裴弋凝视她片刻,说:“我有想过,如果直接送你戒指,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太沉重了。所以准备了一个空盒,想交给你保管,等以后,”话没说完,他闭了闭眼,接着说,“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用戒指和你交换。我以为这样会让你更安心一点。” 司施歪过头看他,似乎对他的话有些不解:“什么更安心?” “我出国念书以后,我们见面可能没那么方便。我觉得有一个信物,能让彼此好过一点。”裴弋眼底没什么情绪,像短时间内就迅速接受了司施的拒绝,又像是早就对这个结果有了预判。 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就这样看穿了她,“但你没想过我们的以后,是吗?” 司施没说话。 她既感到愧对裴弋,又止不住地委屈。 四年,或许不止四年,中间的时差和变迁横亘在他们面前,难道一个戒指的空壳就能让他们说不变就不变? 可话虽如此,理智和情感打架之际,她也知道,恋爱中人要的不过是对方当下的坚定,要把彼此规划进未来里,而不是从现在就开始假设分崩离析。 因为你,所以我愿意选择相信。正如一场骗局里只存在它的教旨和信徒,“永恒”这个词语,只会骗到舍身相爱的人。 对峙半晌,最后还是裴弋先败下阵来,过来妥协地抱住司施,双手紧紧箍着她的腰肢,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发闷地说: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我的问题。” 自打那天起,司施和裴弋的关系就陷入了微妙的僵局。 他们依然会如常地见面,吃饭,聊天,一起搭乘同一班公交上学放学。但全程都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距离,谈论的话题不远不近,每每涉及到延展到未来的可能性,就戛然而止。 司施很清楚,这个坎儿在谁的心里都没过去。 终于有一天,事件出现了转折点,上个周末司施和裴弋破天荒的没有约出来见面。 星期一的早上,司施思来想去,忍不住在路过裴弋的班级时,趁着他不在教室,跑到他的座位上,在他的空白草纸上画了一个“∑”。 西格玛求和公式,裴弋数学这么好,不可能看不懂吧? 周围有他的同学调侃,说不愧是附中知名小情侣,纸笔留言好浪漫。 司施笑了笑,没作多余的解释,也没留下署名,在裴弋回来之前就先一步离开。 就这么等了两节课,司施连下课都钉在座位上,裴弋却一直没有来找她。 时间越久,司施越有些泄气,不知道是裴弋压根没看到她留下的记号,还是看到了也懒得搭理。 该不会就这样一直相敬如宾到毕业吧?司施开始觉得自己有病,怪不得裴弋不想给她眼神,谁让她既不愿意接受裴弋的戒指,伤了人家的心,还希望别人毫无芥蒂,真是既要又要的典型。 教室前排的广播“滋啦”一声,刺得司施浑身一震。接着听见年级主任通知今早晨会取消,高一和高二年级自行安排课间活动,高三的学生全体前往体育馆参加考前动员大会,国际部的学生也不能缺席。 钟媛边起身边吐槽:“人家国际部的学生都拿到录取信了,还犯得着跟我们这些人一起受罪,听校领导唠叨?” “走个形式吧,人多好看一点。”司施随口应道,和钟媛跟着大部队一起往体育馆移动。 钟媛知道她和裴弋近日徒生罅隙,眼看好姐妹为情所困没精打采,便有意替司施留意裴弋的动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喏,看到了,就在前面,和他平时关系好的几个男生一起!” 司施下意识顺着钟媛的指引看过去,看到裴弋清俊挺拔的身影,和跟旁人聊天时轮廓分明的侧脸。心脏猛地一缩,竟然觉得这样的他有些陌生,好像裴弋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她伸手不能企及的人。 她摇摇头,按下钟媛:“算了,这会儿见着人也没用,今天放学之后我去找他聊聊吧。” 钟媛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事,人和人之间相处哪有不吵架的,有什么问题说开就好了。” 广播不停催促,没一会儿,体育馆里乌泱泱站满了学生。 说是动员大会,不过是换了个名字的晨会。要说和往日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以至于专程将全体师生转移到体育馆举行。只是因为高三学子临近毕业,学校打算单独拍摄一张全体合影留作校册纪念,而最新修缮的体育馆作为背景好看一点。 司施站在队列里,阳光自高窗外斜洒进来,模糊了视网膜的焦点,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主席台上的副校长正在发言,感怀过去,激励当下,展望未来。 主席台下的司施正在走神,她知道国际部的方阵在后排,但前后左右都是人,她不知道裴弋具体在哪个方位,会不会在看她。又或者也跟自己一样,根本找不到她。 第79章 想到这里,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只不过一个体育馆从前往后数的距离,一整个年级不过一千人的拥挤,想要精准地找到裴弋,对她来说就已经有些吃力。 遑论裴弋去了国外,他们之间盘亘着数十万公里,相隔着数千万乃至数亿的人。每一个重要的时刻彼此都不在身旁,喜悦或低落都不能及时与对方分享。无法见面是最直观也最不容忽视的问题,到那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分开了吧? 停。 这种事情不能往深了想,越想越有种预感分离前的悲戚。 司施正努力搜刮脑海里她和裴弋那些美好回忆,企图冲淡心里的消极情绪。突然有人自后方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张纸条。 司施接过来,低头看到对折的纸条正面笔走龙蛇两个字: 【借过】 是熟悉的字体,靠着拟人的礼貌用语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她的手里。 司施嘴角不自觉上扬,暗骂自己没出息,方才的阴霾全都一笔勾销。 她没急着打开纸条,第一反应是想弄清楚裴弋在哪个位置。 后方的女生摊开手表示自己也不知情:“是别人传给我的,我只是起到一个搬运工的作用。”她促狭地冲司施笑了笑:“不过重点应该是纸条的内容吧。位置什么的,你们两个只要有一方知道另一个人的坐标,再把纸条一个接一个传过来不就行了吗?” 台上领导发言还在继续,台下老师正巡逻纪律。司施冲女生感激地笑笑,回过身,打开纸条。看见裴弋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在纸上鲜明—— 【很想你。想见你,我会借过人群。】 044.通往彼此的甬道 一行字,简短的两个句子。 逐字读过去,每一个字都像悬于湖面的浮标,拉扯着司施的心忽上忽下,一时灭顶,一时喘息。 她下意识用手背贴了一下自己的面颊。 有点烫,大脑昏沉迷离,像缺氧。 “司施,诺,签到。” 签到表递到跟前的时候,司施堪堪醒过神,把纸条塞进校服外套的口袋里,从钟媛手里接过纸笔。 钟媛眼尖,瞥见司施的小动作,再看她脸上薄红未消,心里已经描摹出个大概,故意捏起嗓子道: “哎哟,这是哪里来的纸条,校领导讲话的功夫都要‘飞鸽传书’,真就这么想?” 她趁老师不注意,侧身撞了撞司施拿着签到表的手臂,满脸揶揄,“亏我还替你俩干着急,瞧瞧,搞了半天,小丑竟是我自己。” 司施被她说得羞愧难当,轻拧了一下钟媛的后背,狐假虎威:“老师来了,还不赶紧转过去。” 钟媛冲她做了一个鬼脸,回身之前提醒她:“别光顾着看纸条,记得签到。” 签到表没有按队列的顺序传递,司施签到完毕,看多数同学的姓名都已登记在册,巡视一圈周围,发现只有斜上方男生队列里的章浪还没签字,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章浪,这里,签到表。” 章浪回头看到她的时候,面上有些许的惊讶,接过签到表后没急着下笔,又多看了她两眼。 司施被他的眼神瞧得有些莫名,刚准备收回目光不搭理,就听见章浪说:“谢谢你,司施,你真有心。” 这话说得,就传个签到表而已,谁递不是递?“有心”这种评价,她担待不起。 司施皮笑肉不笑,随口应道:“顺手的事,别多想。” 章浪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嘴就听见主席台上宣布今日考前动员大会圆满结束,请同学们原地解散后有序离场。 这才想起来签到,一个低头再抬头的功夫,司施就淹没在人潮里,消失得没影了。 钟媛离开的途中被班主任留下,替她分析薄弱科目的关键加分点,事关高考最后的冲刺,不得怠慢。 钟媛和司施心甘情愿被拆散。 司施独自向体育馆的大门口移动,卡在学生堆里,亦步亦趋留意着裴弋的身影。 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是就会自动觉醒特异功能?司施平日里有些假性近视,此刻却眼力惊人,不出十秒就在人群里锁定裴弋。 像摩西分海,裴弋穿过喧闹和人群向她走来。 不过两天没见,司施却感觉她和裴弋已经暌违多时。以至于喉咙都干涩了不少,宛如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酝酿半天,才咿咿呀呀重新开始运转。 见到她,裴弋第一句话:“你脸怎么这么红?” “……” 司施想给他一拳,怎么会有这么煞风景的人。还不是他写的纸条搞得自己的心七七八八,罪魁祸首在这说什么风凉话。 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裴弋在她抬手之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司施差点跳起来,左看右看没人注意到这边,借着人群的掩护和裴弋低语:“现在在学校,老师还没走呢,你注意一点。” 裴弋置若罔闻,松开她的手腕,直接上手贴住她的前额,眉头轻蹙:“你发烧了。” 司施怔住,偏过头,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 “你发烧了。”裴弋重复一遍,表情有些无奈,没想到她能大条到这种程度,牵着她的手往人群外围走,“先去找老师请假,我带你去趟医务室。” 请完假,老师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不要在高考前就把自己累垮之类的话,就顺利放行。 第80章 去医务室的路上,司施问裴弋:“你是怎么跟你们老师请假的?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批准了吧。还是说你们已经有录取信了,老师就对出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一路上叽叽喳喳,哪里还有半分病人的自觉,裴弋轻按了一下眉心,怀疑此刻心急的人只有自己。 “我说有别班认识的同学身体不舒服,需要陪同去一趟医务室,老师就同意了。” 是很常规的理由,司施点了点头:“你们老师还挺好说话。一般像这种跨了班级的病假,你又不是当事人的话,请假是有点麻烦的。” 裴弋:“如果请假行不通,还可以逃课。” 司施:“……?” “逃课”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坦荡如砥,司施吞了吞喉咙:“倒也不必这么努力。” 到了医务室。 今天值班的医师给司施量过体温后,开了退烧药,让她吞服过后在病床上睡一觉。 期间打量了他们两眼,国际部和本部的校服差别明显,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是同学,还是?”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司施反应神速,一句话概括:“是好人好事。” 医师懂了,拍了拍裴弋的肩膀,对他露出赞许的目光:“咱们附中的学生素质就是高,互帮互助的精神继续发扬。” 裴弋:“……” 吃过药以后,司施躺上床休息。 裴弋替她盖上被子,掖紧被角,又拉过病床间的隔断帘,拖了一张椅子守在一旁。 “睡吧。”裴弋倾身和她的额头相抵,轻声说,“我在这里。” 司施没什么困意,退烧药还没起作用,病痛倏忽开始发力。她伸手勾住裴弋的小指,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只是感性将至:“你这个周末,都没有联系我,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她用了点力气,勾着裴弋的手指往下拉,“说实话。” 裴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一道塞回被窝里,静了静,说:“不是生气。” 至于是什么,他没点明,只说,“我不想带着情绪跟你相处,加上我父母这周末动静有点大,没来得及跟你说明。” “对不起,无论如何,我都该先跟你交代一句。”裴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保证。” 说到父母之间存在的问题,裴弋脸上的疲惫稍纵即逝,无意给司施一个病患透露太多细节。 司施忽然想起奶奶没完没了高分贝的絮叨和数落,还有司宇不耐烦的顶嘴与回应。每一次只要一听到这两种声音,她就会止不住的焦躁心烦,好像头顶悬着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引爆。 她推己及人,只觉得裴弋比她的处境更水深火热,要在这种高压环境下保持如此稳定的情绪,实属难得。 她觉得心疼,还有点生气,觉得老天爷不公平,偏偏让他困囿这般困境。在她心里,裴弋应该一切顺利,坐拥鲜花和掌声雷鸣。哪怕是一根头发丝的重量,都不该被悬挂在他的身上。 她想了想,忍着头痛,信誓旦旦跟裴弋保证: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吵架的,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心平气和好好说。” 司施因为发烧,眼里浸润着水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样。 裴弋失笑,亲了亲她的眼睛:“好。” 两人又小声说了一会儿话。 药效慢慢开始发挥作用,司施的神思逐渐有些迷蒙。 她的意识漂浮在空中,看见裴弋接了一个电话,根据前两句通话内容,可以判断是跟出国留学有关的事项。 又来了。 昏沉之际,司施失去掩饰情绪的能力。她皱了皱眉头,又感觉到裴弋的指尖抚过她的眉宇。 这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治愈她的同时,也让她的伤感来得陡峭而险峻。 大脑彻底息屏的前一秒,她的眼前闪过许多和裴弋在一起的过往。 断断续续的信号,忽明忽暗的画面。雪花屏的中央,有一个突兀而刺眼的问号。 不好。她现在才觉察到生病的害处,让太多的疑问趁虚而入。 可是太迟了。 裴弋。 她听见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敲击着自己的心壁: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我,你是你。为什么我的此岸和你的彼端,中间没有一条看得见摸得着,通往彼此的甬道? 我、很、想、知、道。 究竟是因为预见到了分离,我才穷途末路一般地爱着你。还是因为爱你,才永远觉得不够亲密,每一次相见都预示着分离? 045.世界的主人公 意识绥缓回笼之际,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乍一看,仿佛一袭洁白的纱幔。 跟着一只沁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裴弋的声音由远及近,驱散纯白色的幻影:“感觉好点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司施喑哑地应了一句:“没事了。”身体尔后才恢复知觉,发了一身的汗,黏黏糊糊的很不痛快。 瞳孔的焦点逐渐拧紧,裴弋接来一杯温白开,弯下腰,打算扶她起身喂水。 司施看清他的意图,反应很大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我自己来。” 她双手撑着床板,缓缓坐起。眼见裴弋又要伸手过来替她拨开濡湿的刘海,司施一个闪身,躲开了。 裴弋的手摸了个空,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他看着司施,倏忽笑起来:“怎么了,一觉醒来,不认识我了?” 第81章 “不是。”司施挠挠脸,有点不好意思,“我出汗了。” 裴弋坐在医务室提供的陪诊椅上,眉峰微挑,似乎没听懂她在避讳什么: “出汗是发烧退热的自然过程,人类机体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调节体温。” “道理我都懂。”司施有点心累,她要怎么说,她还没做好被喜欢的人伺候到这种程度的准备,“但我这人偶像包袱太重,所以你先离我远一点。” 司施严正声明,在沐浴更衣之前,她拒绝和裴弋产生一切肢体接触。裴弋没说话,守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之前值班的医师不知道哪里去了,现在医务室里只剩下她和裴弋两个人。 医务室外的走廊同样空荡,唯有一抹斜阳沿着棋盘格纹的墙砖缓慢移动,围栏外碧绿密实的叶片随风翻涌,发出相互摩擦的簌簌声。 司施顶着裴弋审视的目光下床,踩实地面后跺了两脚,从病床另一侧绕过他的身旁:“好了,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擦肩的一秒,裴弋长手一捞,勾过她的腰。下巴堪堪蹭过她的脑袋,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就把人抱了个满怀。 司施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周身清冽的气息缠绕住,据力挣扎无果,只感觉箍在腰上的手一再收紧,叫她动弹不得。 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头扎进裴弋怀里,嘴里虚弱地控诉:“裴弋同学,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是太不听劝……” “据我所知,坚持在多数时候都是一项为人称道的优点。”裴弋巧妙地替换概念,司施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被他掌住后脑,“别动,这么久没见,让我抱一下。” 说是这么久没见,也就两天的时间。 他的语气很淡,落在司施的耳畔,是藕断丝连的滞涩感,听来有种掩饰不住的疲惫。 司施听话地不动了,任由他搂抱着,只冒出脑袋,敏锐地观察裴弋的神色:“你这两天是不是没休息好?”她想了想,猜测道,“因为你父母的事?” “因为想你。” “……” 司施推了他一下,裴弋笑了一声,又把她圈进怀里,“真的。”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重量压在她身上,声音闷闷的,“我很想你。” 主谓宾完整清晰,司施被他话语里的温情笼络住了,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听见彼此心跳的共鸣,回应道:“我也是。” 以往总看各类文学和影视作品极尽可能地描绘,爱情里,痛苦与快乐总是相生相随。以观众的视角,这尚且是一种审美,站在安全的外围,通过剧情的跌宕,获得的情感体验就能超越日常。 终究只是空中楼阁的想象。 轮到自己才切肤体会,主人公视角的盲区只会让前路更加叵测,辨不清前方到底是捷径还是歧途。而与心爱之人的阻隔,无论心理还是物理,都是一种徒增不安的折磨。 两人静静地依偎着,像两块拼图终于找到对的位置,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 俄顷,裴弋摸了摸司施的脸,询问她是否还要继续今天的课程。 按理来说,紧张的高三冲刺阶段,司施身体甫一康复,就应该争分夺秒投入题海里沉浮。 但抬眼的一刹,司施透过医务室的玻璃窗口,看见对面砖红色教学楼,还有矩阵排布的门窗。远远望去,如同一幢大型密闭的集装箱,压抑沉闷得直教人喘不过气。 教学楼下,沿路栽种的行道树绿意正浓。诺大的校园里没有人在教学区逗留,空气舒爽而自由。 视线继续向高处移动,注视着澄澈的天空,仿佛置身一整片透亮的水域之下。司施想象自己是一种定期换氧的鱼类,决定放自己闲散一回。 “今天先休息,学习的事晚点再说。” “好。” 裴弋知道司施成绩向来稳定,临近高考,紧张之余,身心也都需要适当的放松休息。 “想去哪里?去我那间公寓好不好,让我照顾你。” 司施正有此意。 反正回家只会被奶奶唠叨,嫌她身子骨不好,还要请假耽误学习。 但在那之前—— “等等。” 关键时刻,司施的第六感极少掉链子。 裴弋神色温和,疲累藏于其中,不声不响,却被司施轻易捕捉:“你真的没什么?我怎么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能有什么。”裴弋失笑,屈指轻扣她的脑门,“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些,没别的。” 的确如此,父母和司施,是扰乱他心绪的最主要归因。 只是更多的细枝末节,他认为没必要披露得那么详尽。 而那些细节在于—— 父亲得知学校录取结果的时候,眼球上下移动着打量他。半晌,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笑容: “好小子,够争气,不枉我和你妈这么多年的悉心栽培。”他抬手拍了拍裴弋的肩膀,尘埃落定后,他像总算喘了口气般,甚是感慨,“你也知道,我和你妈坚持到今天,都是为了你。过去的辛苦暂且不提,现在看来,付出都有了回报,总归是值得的。” 他的语气豁然,细听之下却不难发现背后的勉强。像把裴弋放在了天平的一端,谨慎权衡着利弊。 裴弋倏忽意识到,自己在父亲眼里,不过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他只是在用投资发展的目光看待自己。 第82章 一瞬间,厌恶的心情在裴弋胃里猛烈翻涌,他冷冷道:“婚姻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在一起或是分开,只需要你们自己做个决断,与我有何干。” 父亲闻言叹了口气,看他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你还年轻,等你再多经历一些事情,自然就能明白我们一片苦心。行了,先不说这么多,到时候你自己就会懂了。爬藤成功是好消息,说说看,想要什么奖励?” 接着是母亲。 欣喜之余,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解脱的痕迹,她把脸埋进手掌心,肩膀细微地颤抖,仿佛等了这一天很久。 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了父亲的前车之鉴,裴弋站在原地,再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感到异常的平静。 直到抬起头,看见裴弋的表情,母亲才恍惚中意识到什么,后知后觉地补救: “我这是太高兴了,儿子,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的。成功来之不易,你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我和你爸都为你感到骄傲自豪。” 母亲尽力挽回,唯恐暴露真实想法的一霎刺痛了他。然而她越这样,裴弋越不得不开始怀疑,或者承认,似乎真的是他的存在绑架了父母,才让他们失去了自由,也抛弃了幸福。 为什么会这样? 若要追根溯源,难道他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是一对饮食男女欲望冲动之下的产物? 乃至要用往后余生,来赎那样一个年轻时犯下的罪过。 见裴弋不想细说,司施也不强迫。心里暗暗分析,除了自己,就是裴弋父母的问题。 她想了想,说:“你还记不记得高一开学那天,我在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司施的声音打断了裴弋的思绪。 他低下头,看向司施,父母的模样从他大脑里退出去,画面变得美好而鲜活,他笑了笑:“当然记得。” 气氛自然而然就烘托到这里,司施脸上也带了笑,回忆道:“其实我那时候,心里一直叫苦连天来着。” 原因无他,实在做过太多次类似的主题发言,周围或多或少都会伴随着异样的目光,以同情,以震惊,以乏味,以轻视。 “每次写这种公开发言稿,学校领导都会让我强调对社会的感恩,对父母的自豪。说实话,这种感觉很奇怪。” “奇怪”到司施一回忆起那种滋味,就必须要停顿半晌,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仿佛将新结的苦果囫囵咽下了,才能继续说,“我不是要故意去叫板和反抗什么,也不是觉得我的父母不值得我公开为他们说些什么,只是……” 只是一站在那里,她就感觉自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即将开始一场程式化的表演,偏偏她要表演的内容,需要调动真情。 而在某些人的嘴里,这份真情有一个代名词叫作“卖惨”,或“沽名钓誉”。 一切都变味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恍惚中想问,自己面前的其实不是演讲台,而是一面哈哈镜,照得她的容貌身体,连同她的心都扭曲变形。 裴弋握紧她的手,接住她的言而未尽:“我明白。” 他的眼神让司施有点不自在,于是她像一尾鱼从他的手心溜走,义正言辞道:“说正事呢,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裴弋有点无奈,又不想打断她的讲述,只得耸耸肩,表示听从发落。 这是司施第一次跟裴弋提及父母相关的话题。 他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谈话时会自觉避开某些敏感地带。对方不提,他们就装作浑不知情,一切太平。 换作以往,司施没理由轻易“自曝其短”。但裴弋不一样,她从不担心裴弋会“以她之矛攻她之盾”。 一直以来,她和裴弋在同龄人当中分别代表着两种不同,但都象征着“正确”的符号。 纵观二人过去,裴弋一路履历开挂金光闪闪,优秀得既全面又客观。但在某种程度上,司施比裴弋更适合作为一个“自强不息的榜样”出现在演讲台。 演讲台以外,某些鲜为人知的地方,她还有很多不那么正确的念头。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记得那是学校第一次安排我在主席台上讲话,因为学校给我发了一笔补助。我不太清楚这笔钱对我的生活影响到底有多大,但我知道我需要它。”时隔这么多年,司施依然记得很清楚,“还发了一本书,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世界经典名著。可惜我到现在都没翻开来看过,不知道讲的是什么。” “第一次站上台的时候,我很别扭,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发表感言。大人们说的‘光荣’,我体会不到,唯一的心情是有点难堪。” “但我既然承了人家的恩情,道谢就是应该的。虽然我心里还是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在于,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我好像就是天生比其他人欠缺了一些东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我接受了别人的帮助,为了自己的良心过得去,所有能还的都得想办法都还回去,无论是以什么形式。” “所以我小时候,很不喜欢那种积极阳光的东西,总觉得世界上一切美好都和我背道而驰,我活着就只是在不停地还债而已。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说什么‘幸福’,‘快乐’,轻而易举地表现出开心的样子,我就会感到不解,甚至嫉妒。连课间休息的时候去小卖部,收钱的阿姨都会问我为什么整天板着一张脸,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司施边说,边有些羞愧地笑起来,“可能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内里很阴暗的。” 第83章 裴弋安静地听着,用一种很难用语言描述的目光凝视着。在司施有限的生命里,她只在他的眼里受到过这般洗礼。 原来一个人,可以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另一个人,仿佛穷尽所有,只为了望进对方的灵魂。 “我知道,”裴弋和她面对面站着,平静而笃定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真正不知道的人是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有多少珍贵的地方。” “不喜欢阳光积极的东西,或许只是因为你没有从中得到过正面反馈。在这种情况下,别人眼里再多美好,对你而言都只是月球的背面,不具备任何的参考意义。”裴弋看着她的眼睛,“你只是还需要时间去成为你自己。” 成为你自己。多么像一道从天而降的神谕。 司施感觉心里某个地方触动了一下,她很柔软地笑了,接着说:“你说得对。而且吧,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就算是那样,我小时候也有一种莫名的相信,相信我会是世界的主人公。” 忘了具体从哪一天起,她开始常年在幻想里寄居。大脑二十四小时不停,见缝插针地捏造各式场景,人物对话长短不一,无伤大雅的戏剧性。 在想象的国度,她就是世界的轴心,她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整个世界的运转。她开心,世界就明亮。她难过,世界就郁郁寡欢。 在那里,幸福来得正当而稳固,不再是偷来的夜明珠。 她还有一个持之以恒的祈愿,不拘于任何一类关系和情感,只盼望有一个意趣相投的伙伴,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与她举步并肩。 “这件事你肯定不知道。” 刚被裴弋的直球将了一军,她决心要扳回一局,信心满满地说,“早在认识你之前,我就一直在心里默念。总有一天,我要和你见面。” “我很感激你的父母,感激他们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虽然他们相处的方式不是那么和谐,虽然你夹在中间很辛苦。” 分明是讲给裴弋听,司施却越说,越有种哽咽的心情。 她用双手捧着裴弋的脸,眸光坚决而直白,让他觉得自己是某种珍贵的璠玙,某种注定,而不是一个父母偶然犯下的错误。 “不论他们怎么说怎么变,对我而言,你都是最好的、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祝福。” 046.“永远”是一种人为制造的心情 就在司施说完那番话以后,裴弋垂眸,看了她很久,久到墨色瞳孔翻涌着无声波澜,仿佛在体会一种陌生的情感。 然后他笑了,嘴角轻牵,沉声感慨:“有时候看着你,我会想不起来过去的自己,就好像……那是一种长时间的待机。” 他边说边俯身凑近司施,鼻尖对着鼻尖,呼吸交缠在一起,“好像我人生的所有动作,最后都只是为了遇见你。” 时间骤然放缓。 司施感到心脏一瞬的痉挛,他们似乎受到了同一种心情的召唤。 每次一想到她和裴弋——曾经素昧蒙面的两个人,如今面对面站在这里,已然不能够更亲密——她都会觉得异常神奇。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组合,那么多选择,偏偏是我,偏偏是你。 这样微小的概率,就像是目睹了一场小型神迹。 司施直愣愣地看着裴弋,没有意识到自己减少了眨眼的频率。裴弋顺势拥住她,摸摸她的头发。 接着,她听见裴弋冷静地,说着简直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等你高考完,我们就正式确认关系。留学期间,我会想办法飞回来,多跟你见面,每天都会给你留言。毕业之后看你这边有什么打算,我们可以……” 他用听起来很有规划的逻辑,说着“未来”,说着“我们”,说着“永远”这样不着边际的词语。 司施紧闭双眼,几乎要被他的语言煽动了。 诚然,她明白“永远”这个词语并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甚至在某些时刻,等同于哄骗对方的花言巧语。 可她也知道,一个人越是真心,“永远”就越意味着词穷。意味着我想把一切都奉献给你,最后发现只有时间能证明这份爱经得起考验。而在将它说出口的一瞬间,就表示我愿意将此刻无限延续,或者就让时间终结在这里。 “永远”是一种人为制造的心情。 “你呢,你怎么看。” 裴弋说完,把司施从怀里刨出来,像知道她一直以来的消极回避,今天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 司施就算再不会看眼色,也知道现在不是扫兴的时候。 情到浓时,她决定就事论事,把客观困难和主观愿景分开来看,说出真心话就没那么困难: “我当然也想要和你一直在一起。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会让我这么喜欢。” 撑着羞耻感一口气说完,直到裴弋低声笑了,甚至越来越开怀,司施太阳穴跳了又跳,终究还是没按捺住,恼羞成怒给了他一拳。 松垮的力道被裴弋接住,一脸无辜为自己辩护:“你不知道我刚才有多紧张。” “少来。” 司施斜他一眼,“你紧张是这样?那你挺能装。” 话说回来,她跟裴弋认识以来就没见过他紧张的样子。无论什么场合,他都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姿态。 “……真的。”裴弋像是被她噎了一下,又有点无奈,牵着她的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第84章 “感觉到了吗?现在还没平复下来。” 这样的姿势,司施手掌抵着裴弋的胸膛,感觉自己是一个听诊号脉的医生。掌心下的心脏高频次跳动着,电流经过般震颤着,原来裴弋说的是真的。 司施忽然想起什么,呢喃道: “我以前在网络上看到有医生科普过,人在健康的情况下,其实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心跳的。” 可她现在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是一个柔软而坚韧,正在她体内汹涌搏动的器官。 所以爱的本质是不是就是一种病症? 爱让我们心悸心慌,身体指标出现异常,爱到最后也没有一个药到病除的良方。 裴弋对此接受良好: “心跳的异常让我可以区分你和他人,这已经是爱一个人需要付出的最小成本。人在最健康的时候,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对健康的需要。而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恰巧是身体在提醒我的缺乏,你的重要。” 裴弋的表情始终不咸不淡,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分量感。 司施被他信手拈来的情话砸得晕头转向,怀疑地望向他:“你以前真的没谈过恋爱?怎么这么会说话……是不是趁我还全身心备战高考的时候,背着我偷偷报班学习了!” 裴弋笑笑,谦虚地表示:“可能这就是智商和情商,相辅相成的结果。” 司施:“……” 怎么会这样,一般这种时候,根据言情小说和偶像剧里的桥段,对方不应该说些什么“遇见你,我就无师自通了”之类的话吗?怎么还自卖自夸起来了? ……还是算了,一想到裴弋真那么说话,她就接受无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还不如维持原样呢。 磨磨蹭蹭好半天,司施和裴弋总算离开了医务室。 出发前往裴弋的公寓之前,司施想回教室把书包拿上,看一眼时间,离下课还有不到十分钟。 是英语连堂,教室里的学生齐刷刷匍匐在桌前写英语试卷。 司施刚一出现在窗边,钟媛就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看见她以后眼睛锃亮,又是比口型又是打手势,得知她身体恢复以后,就心有灵犀地帮她把书包收好,一个接一个递了过来。 最后把书包递给她的人是章浪,他边把书包从窗口递出来边问:“司施,你今天要请假吗?” 司施不置可否,接过书包道谢后就要走。 “等等。”章浪叫住她,目光躲闪,“你和裴弋,你们最近……” 他话说得吞吞吐吐,语意含糊。 大概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原本抱臂守在一旁的裴弋,收起屈膝倚墙的长腿,向司施走了过来。 统共就一两步的距离。在章浪视线的盲区,司施眼疾手快,伸手抵在裴弋身前,用眼神示意他别再往前。 班里同学都爱凑热闹,虽然没什么恶意,但见着裴弋和她站在一起,到时候肯定免不了一顿起哄揶揄,弄不好还会扰乱课堂纪律。 得到她的指令,裴弋没再继续前进,也不后退。随性地站在原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嵌入她的指缝,然后收拢,十指紧紧勾缠。 司施被裴弋的举动震撼住了。 教学区域,又有第三人在场,虽然章浪对裴弋的存在毫不知情,司施还是陡然而生一种在公众视野亲昵的羞赧和拘谨。 她感觉自己的脸烧着了,匆匆丢下一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然后就拖着裴弋飞速撤离。 …… 回忆到这里,司施已经大抵了解章浪那些错误的认知缘何而起。 但讲道理,仅仅因为看见她脸红的样子,就以为她喜欢自己,这个推论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是何等的普信,居然真的有人脑回路长这样。 司施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着章浪。 章浪坐在她的对面,丝毫不觉得司施的目光异样,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如果你说的是高三考前动员大会那天,”司施说,“你误会了,我当时之所以脸红,只是因为我发烧了。后面你也知道,我请假了,请的是病假。” 听完她的解释,章浪一脸欲言又止,想反驳,又好像找不到攻破她逻辑的说辞。 冥思苦想之际,突然眼睛一亮:“但那天课间,我给你家里打过电话,你家里的人说你没回家。” “你还往我家里打了电话?”司施头一次听说这事,诧异道,“我不记得我们交换过联系方式。” “我找班长要的,开学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填个人信息表,上面有一栏必填信息,是家庭电话。” 仿佛找到了她的破绽,章浪得意洋洋地拆穿:“按理说,生病了的人要么去医院,要么回家休养身体。但很明显,你的家人对你的去向毫不知情,那么问题来了,你后来去了哪里?” 裴弋说:“我家。” 空气静了一霎。 裴弋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成功让现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司施感觉自己阳寿将尽,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信手拈花。 章浪的目光横扫司施和裴弋,将信将疑:“可你们那时候不是分手了吗?” 司施没忍住:“你一个人到底脑补了多少东西?” 不过随口一句吐槽,章浪居然真的头头是道地说起了自己那段时间对她和裴弋的观察和分析。 以外人的视角,司施和裴弋先是度过了一阵尴尬冷战期,接着就直接断崖式分手,理由是再也没见到他们在学校里互动。 第85章 司施懒得跟他解释那是因为临近高考,自己为了收心就和裴弋转入了地下。 只说:“我那天请假之后确实去了他家。你觉得我有可能一边跟他来往,一边喜欢你吗?” “这个问题,我确实也苦恼过一段时间。”章浪眉头紧锁,作出举棋不定的样子,“后面的很多年,我都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犹豫,才导致了我们当年的错过。” “这次回来和你见面之前,我彻底想开了。就算你和别的男人有来往又如何,只要你的心在我这里,我可以对你们的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爱情里面,不被爱的才是小三,被爱的人永远享有正当署名权。” 司施:“……………………” 原来人无语到了极点真的会笑出来。 扯动嘴角的同时,她听见裴弋笑了一声。 章浪从裴弋的态度解读出了轻视,正想蓄力回击,还没开口就被司施打断了施法。 司施深呼吸一口气,问他:“你最近有空吗?” 章浪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点头如捣蒜:“有有,只要你问我,我随时都有空。” “那就好。”司施温和地笑了,“有空就去医院看看,别有事没事在这里发癫。” 047.构成三角形的充分必要条件 理想与现实南辕北辙,章浪的脸色变了变,说:“所以你还是宁愿重蹈覆辙。”他把矛头指向一旁镇定呷饮的裴弋,语气幽怨而顿挫,“要他,不要我是吗?” 司施:“……” 好无力。司施感觉每一次和章浪的对话,都在不断刷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怎么会有人这么能给自己加戏,明明只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他却已经独自快进到了恨海情天的狗血八点档剧情。 现如今好话歹话都说尽了,章浪仍不死心。司施暗忖如何才能增强杀伤力一击毙命,又或者干脆不搭理,绕是章浪表演欲再怎么爆棚,没了观众,面对一地凄清,时间久了终归败兴。 章浪这边眼见司施的神色轮番变换,始终没有放晴的迹象。心里欲发没底,恨自己一时冲动逞口舌之快,反倒把人推开,把路走窄。 慌忙补救:“或者,不是都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吗?”章浪咬咬牙,痛下决心,“你要是实在割舍不下,让我加入你们也行。” 好一番惊世骇俗的发言。司施缓缓抬头,眉心颦起,头顶升腾一个巨大的问号。 “……你该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很甘于奉献,很前卫很特别吧?”她古怪地看了章浪一眼,“还是说这是你的什么个人癖好,其他人都只是构成你最终设计的一环。” 司施明摆着不吃这套,章浪支支吾吾半天,不好承认自己是从网络热点下的评论区“偷师”而来,以为现在的女孩中间,正流行阴暗爬行的爱情故事,便记下几个关键词,外加一点即兴发挥,谁料最后没俘获心上人不说,反达成雪上加霜的效果。 尴尬之余抹一抹鼻尖,找补说:“我没那么想。但你不肯接受我,我只能以退为进,三角关系总比直接出局来得好,至少还有斡旋的空间。” 章浪说着,小心去瞧司施的反应,不期然对上裴弋一双深浅难辨的眼。 “三线两点不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三角形。”见章浪面露挑衅,裴弋慵然一笑,好心科普道,“我以为,这是小学阶段就应该掌握的知识。” 章浪额角青筋一跳:“你什么意思?” 都是接受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谁还不知道构成三角形的充分必要条件,需要你来告诉我?瞎显摆什么? 裴弋单独拎出这一点来说,分明是不把他当一回事,暗讽他和司施连个相交点都没有,就敢大放厥词。 相比于章浪的气急败坏,裴弋脸上微笑不改,体面而淡然:“如果语文和数学基础都不够扎实,可以考虑着重巩固一轮,日后工作和生活都有用得着的地方。” 裴弋的语气不咸不淡,乍一听仿佛诚心诚意的劝导,实则每一句机锋都挟着明晃晃的轻慢。 章浪怒气值不断攀升,这人不仅三番两次在他和司施之间横插一脚,坏他的好事,还回回都当着司施的面下他的面子。 简直可恶可耻。 无奈嘴里一时找不到有力反击的说辞,只剩下拳头攥得邦邦硬,眼里迸射出阴冷毒光,每一箭都直冲裴弋的面门而去。 偏生裴弋对他的恶意免疫,还是那副优雅身姿,慢条斯理地啜一口冷咖,提醒他: “学会控制情绪,也是成年人必修的功课之一。” 靠。 章浪在心里骂了一句脏。 不愧是你,人模狗样,真能装。 到了这种时候,章浪怒极反笑,讥讽道: “你敢说你没带着情绪?我倒是很好奇,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坐在这里。但凡你有个叫得出来的名头,也不至于拐弯抹角,变着法子来妨碍我和司施碰面。毕竟‘男朋友’的身份一亮,比什么都好使,你说对吧?” 章浪说着双手一摊,语气似真相大白,“这么说起来,我们俩本质一样,都是候场等待反选的男嘉宾罢了。你难道比我高贵多少?因为你的钱,你的脸,还是你失败的‘前男友’过往?” “需要我提醒你吗?裴弋,你和司施已经分开十年了。当初如果是你提的分手,那就是你做人没品,遇到这样的女孩都不晓得知足,现在后悔了想再续前缘了?晚了!你们这种打小衣食无忧,想要什么都轻轻松松得到,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是不是还以为谈恋爱也是这样,只要你挥一挥手,人家女孩子就能不计前嫌地朝你奔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你重归于好?” 第86章 像是突然找到了发力点,章浪的笑容越发放肆,言语也越发咄咄逼人了起来,“反过来,如果当初是司施提的分手,那更没什么好说的,被分手肯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对,你的问题。更何况现在的女生都有自己的主意了,不是光靠一张脸,或者爆点金币就能把对方哄到手的年代了。就算是你裴弋又如何,谈恋爱不是简单的物质交换,别以为只能你拒绝别人,没有别人拒绝你的份儿。要我说,还是早点认清事实,”他夹枪带炮气都不喘一口气说完,最后兀自盖棺定论道,“你俩不合适,就算现在重新在一起,也只是狗尾续貂,难得圆满,感情这种东西是勉强不来的。” 章浪现在的目标很简单明了,但凡自己得不到,就想方设法要把别人可能存在的苗头也灭掉。 受从小生长的家庭环境影响,每回司施一听到这种长篇大论情绪化的输出,就感觉是被一群蚊蝇环绕,恼人得不得了。 就算没有替裴弋抱不平的意思,但也不得不说章浪的发言不知全貌,说了一通没一句话说到点子上。 司施听罢,只觉得他异常吵闹。 章浪双眼死盯着对面,没有错过裴弋抬眸时,眼里转瞬即逝的阴翳。 他已经顾不上观望司施的态度了,身为男人脆弱的自尊心刚碎了一地,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反击的关键,只想争口气乘胜追击。 可惜浑身悒郁的攻击性只在对方身上维持了不到一秒,章浪还没欣赏过瘾,裴弋就恢复了原貌,用听起来很中立的态度,说: “无论她和谁在一起,都跟你没关系。” 章浪立马跟上:“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跟她不过是老同学见面而已,你手就伸得这么长。等哪天她有了正式交往的对象,你岂不是还想当插足别人感情的第三方?” 什么跟什么,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司施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话题到底是怎么歪曲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剑拔弩张的氛围引得门口操作台的店员频频往这边张望,生怕这样一个平和的周六有客人在店里寻衅滋事。 影响生意事小,升级成斗殴进警局调查,停业整改事大。 到时客流量和营业额的损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弥补回来的。 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司施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峙:“行了,都别说了。” 她先扭头看了一眼裴弋,裴弋对上她的视线,并不争辩,只扬起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像是纯粹出于安抚她的目的。 司施:“……” 细想一下,裴弋好像确实没做什么过分的发言,被章浪攻击也没流露出什么负面情绪,全程都是一副斯文模样。 ……好吧,虽然也有出言讽刺,但真要计较起来,那也是章浪嘴上不把门在先,又因裴弋的两句话过度反应在后。 怎么想怎么算,主要矛盾都是因章浪而起,怪不了裴弋。 司施心里有了判断,于是绕过裴弋,对章浪表态道: “章浪,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喜欢你,更理解不了你对我的执着。我也不是非要一个伴侣不可,无论最后我身边有没有别人,都和你无关,你从来不是我的选择。” 话说到这个田地,再费口舌都是多余。 眼见大势已去,章浪颓败垂首。半晌,嗤笑一声:“那你们两个算什么?” 他抬起头,眼里交杂着不甘和质问: “司施,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非要一个伴侣不可,那你为什么还跟裴弋纠缠一起?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前任之间还能有什么非要绑定在一起的理由?还是说你们现在的关系上不得台面,所以对外只能隐瞒,敢做却不敢当?” “你好像搞错了。”司施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不是要隐瞒什么,更不是心虚。我只是讨厌自证清白,事实上不论我做什么,跟谁在一起,都不需要跟你交代任何,你根本没资格管这么多。” 章浪哑口无言。 他知道司施说得在理,却不想承认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重逢以来每一次和司施的碰面,一面是应付父母催婚,另一方面,他总也有种大限将至的心情。横竖都到了成婚的年龄,何不全力争取一把年少时心仪对象的欢心?万一呢? 没有万一。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章浪垂头丧气之余,倏忽有了安慰自己的法子,梗着脖颈,转而对裴弋说: “所以我不是被你比下去,只是不巧,我不是司施喜欢的类型,仅此而已。” 闻言,裴弋笑了一下,很大度地表示:“当然,我们怎么会放在一起比较?” 章浪:“……” 怎么感觉又被骂了。 这还不够,章浪正式离场之前,裴弋叫住他,力图把他身上唯一的用处搜刮彻底: “司施请假那天,你打电话到她家,是谁接的电话,你还记得吗?” 048.天平的两端 “你问我我就告诉你?”被裴弋这么一提醒,章浪立马顺杆子往上爬,露出恶趣味的笑容,“没那么容易。” 司施的嘴角轻微抽动一下。好笑的心情已经盖过了无语。 无论和章浪对话多少次,她都会忍不住感叹人类物种多样性。 要不是良心未泯,她甚至有点想像章浪这么活一回。满血复活的速度简直“人如其名”,“蟑螂”一般打不死的生命力和厚脸皮。 第87章 而在她感叹的功夫里,交涉双方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方才还言之凿凿“没那么容易”的人,转头就告诉她:“是你奶奶接的电话。” 司施一愣,看了看裴弋,对方神色如常。她便先压下心中的疑惑,说:“司宇那会儿应该还在学校。”想了想,“如果他没有逃学旷课的话。” 章浪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耳闻裴弋和司施的只言片语,都透露出此事非同小可的气息。 原本只是到了适婚年纪,想找个人结婚生子过踏实日子,无意卷进更复杂的处境。 如今被拒绝了个彻底,他倒是觉出几分“祸兮福所倚”的庆幸来。 不想惹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章浪说完就告辞,用前所未有的果决姿态。 司施从来懒得去揣度章浪的心理。 见他前脚踏出店门,她后脚就凑到裴弋跟前,问:“你给他好处了,还是抓到他什么痛处了?”怎么突然这么配合? 裴弋对她习惯性的走神见怪不怪,淡淡瞥她一眼,道:“你已经报警了,就算他现在不说,根据你提供的信息,警方迟早也会调查到他身上。” 站在章浪的角度,同窗一场,早点把自己知道的信息交代出来,至少还能收获“为人厚道,顾虑老同学安危”的美名。而不是被警察找上门,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才被迫吐露真相,落得一个怂人怕事的形象。 原来是这样。 司施肩膀松懈下来,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前方墙面的一处夹角,说: “我不知道我奶奶当年接到过章浪的电话,没人跟我提过。” “但我总觉得,如果从头到尾真的是我认识的人在搞鬼,除了章浪,就属司宇的可能性最大了。” 事实上,自从昨晚裴弋提出司宇减刑或假释的可能,她的直觉就隐隐开始作祟。怀疑的指针总是不偏不倚,直指向司宇。 虽说当年是奶奶接的电话,但万一司宇也在家,旁听了通话的全过程呢?又或者奶奶叨念司宇的时候,不经意透露了通话内容,被他记在了心里,一直到如今。 这样的设想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显得危言耸听。毕竟谁会记住一个不相干之人的姓名这么久,只为了在数年后借机报复自己的亲生胞姐? 但若是司宇,司施比谁都清楚他的劣根性。他的恶劣程度比章浪有过之而无不及,本质就是一个拒绝为自己负责,寄生于家人吸血的巨婴。 司施对监狱的改造不抱什么希望。如果司宇真的已经出狱了,以他的脾性,但凡生活遭遇了任何不如意,司施都毫不怀疑他会迁怒到自己身上。 裴弋和她的思路大体一致:“除了你以外,你弟弟还有可以取得联络的亲属吗?” “我不知道。”司施沉吟片刻,说,“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没什么往来走访的亲戚,不论关系远近都嫌我们是拖油瓶。后面我去首都念大学了,慢慢跟家里也少了联系,不太清楚司宇那边的关系。” 过去的年岁里,她早已接受自己六亲缘浅的事实。说出口的语气也是平铺直叙,纯粹出于理性分析。 裴弋听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开口时,是略显沉滞的声线:“这些年,”重逢初时就问过的问题,像不足以确定,再问一遍,“你过得怎么样。” 司施对上他的目光,不知是嫌他的问题缺乏新意,还是故意留白让他猜。弯了弯眼,答道: “换汤不换药。” 说完不给他深究的机会,当即反问,“你呢?” 一问一答打太极一般,裴弋轻撩眼皮,把她的兜圈学了八分像:“和你一样。” 堪堪望过来的眼神倒很直白,仿佛已经将她看穿。 于是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莫名胶着。好似各自都绷着一股劲儿,要等待对方先破功,再一五一十把来去过往交代清楚。 还没等分出个胜负,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场怪圈般的循环对峙。 双双低头看向桌面,是周呈的来电。 对视一眼,接通电话,周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沉着而稳健: “……是这样,经过调查,司小姐居住的小区监控确实出了故障,无法调取回放录像。我这边今天联系了送餐的外卖员,询问他发送那两条信息的缘由,对方给出的说法是当时正值午夜,他送完餐以后下楼,正准备离开小区的时候,突然撞鬼了。” “撞鬼?”司施无意出声打断周呈,可实在是没憋住,怎么越说越玄乎。 “是。” 说到这里,周呈的声音也有点无奈,“结果离近了才知道,是一群年轻人趁着万圣节,打扮得稍微夸张了一点。他以为的蓝色‘鬼火’,也都是对面服化道的一部分。但这个外卖员呢本身胆量不行,加上受家乡风俗影响,一直很忌讳牛鬼蛇神一类的东西。那群年轻人看出来他害怕,不但不主动让道,还故意凑近了吓唬他。小伙子刚上岗没多久,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回去越想越觉得晦气,找不到吓唬他的罪魁祸首,只能归罪于整个小区。” 司施:“……” 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两条看起来相当可疑的消息,结果就是一场万圣节的乌龙,很离谱又有点合理的样子。 “还有就是,”周呈接着说,“经过核实,司宇,你弟弟确定已于半年前出狱。” 第88章 冷不丁听到司宇的消息,司施心中一凛,猜测与现实相汇合,答案呼之欲出的时刻,又听见周呈说,“司宇现在正在锦城的一家汽修厂工作,根据店内其他工作人员反映,你遭遇跟踪的当天和昨晚,司宇都在值班,并不具备作案时间。” “有监控证明吗?”裴弋问。 “没有。”周呈说,“这就是最让人头疼的一点。” 周呈又说了更多调查中的细节和手段,包括对章浪,外卖员和司宇近期出入省市的核查,行动轨迹的摸排。 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目前为止,所有怀疑对象都具备不同程度的不在场证明。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能仅凭直觉断案。 说来说去,还是线索有限,只能让司施自己加强防范,再观察一段时间。 挂断电话,司施一言不发。 几起“意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偏偏都少了最直观的线索,不足以构成证据链。 这种情况下,要么是确属偶发事件的“巧合”,要么就是有人精心筹划做了局针对她。 “巧合”与“蓄意”在天平的两端来回拉锯。思来想去,司施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忽而听见裴弋说:“我会叫人持续留意。” 多一个人帮忙,总比自己无头苍蝇乱撞好。 司施点了点头,忧心忡忡地道了句谢。 裴弋还想说些什么,钟媛姗姗来迟,还没进门就喊道:“来迟了不好意思!我今天提前出门了,谁知道路上还是多堵了半个小时!” 姐妹相见的时刻,和钟媛简短地打过招呼后,裴弋自觉转移到隔壁桌的位置,将时间和空间充分留给司施和钟媛。 钟媛拉着司施里三圈外三圈看了半天,确实她身体无恙,面色也没什么异常,这才松了口气,接着询问她调查进展如何。 司施把周呈的话原封不动搬给她。 “这……”钟媛听完,明白这就约等于没有进展的意思,绞了绞眉问道,“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司施:“找房子,或者住酒店。” “你昨晚不是住的裴弋家?” 钟媛面露不解,下巴往裴弋的方向抬了抬。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音量,鬼鬼祟祟道,“难不成裴弋还给你下逐客令了?” “没有。”司施冷静地强调,“司宇出狱了。不管最近的事跟他有没有关联,他的存在都是一个不定期炸弹。他这人没个准,发起疯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我已经麻烦了裴弋这么多,总不能真到了紧要关头还连累他。” 钟媛知道司施和司宇打小不合,加之司宇前些年入狱,姐弟俩早就没了联系。 但也不能排除司宇出狱后,生活暂且没有着落,或跟过去的日子落差太大,就把主意打到司施身上的可能。 思及此,钟媛恨铁不成钢地掐司施一把: “你是不是傻,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拉拢一切能团结的力量。怎么着,你还打算自己单抗啊?不是我说,裴弋这种人,你什么时候看他吃过亏?有钱人捐款都能抵税,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裴弋帮你也是帮自己,怎么说都是积攒福报了,他谢你都来不及。” 说完不等司施反驳,立即加大音量,用生怕裴弋听不见的声音说,“什么?!你要出去自己一个人住?那怎么能行,紧要关头你不能光替别人考虑,也得想想自己啊!” 司施:“……” 049.坚强是一种品质,而坚硬是一种质地 钟媛旁敲侧击的动静之大,引发周围不少注目。好在裴弋也不负所望,拨冗看了她们的方向一眼。 刚走一个章浪,又来一个钟媛,虽说性质完全不同,表现形式却可谓异曲同工。 司施脑瓜仁嗡嗡作响,扶额劝道:“你小点声。” “那怎么成,目的就是说给有心人听。”钟媛跟她有商有量,“你收不收回刚才那些话,不收回我接着嚷嚷。” 司施脸皮比不得钟媛,甚至怀疑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这家店拉入拒绝接待的黑名单,无奈妥协道:“行行,我不说了,你也冷静点。” 钟媛满意了,眼珠绕着司施转了两圈,还是不放心,又补充说明: “听我说,自古以来都是患难见真情。如果一个人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你、照顾你,到头来你却问都不问,就擅自将对方拒之门外。这绝不是为他人着想,也不是自立自强。硬要定性的话,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冷暴力,啧,说得好像有点严重了……但反正是那个意思!” 钟媛大手一挥,拧着眉,难得严肃道,“站在你的角度,你不想让别人掺和进你的麻烦事里,出发点看似体贴,对方更多感受到的却是拒绝,是一种自己明明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却始终无法进入你生命的无力。” “我知道这样说,你肯定又会觉得太夸张了,动不动就和什么生命捆绑,觉得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但事实就是这样,你能拒绝的只会是这样的人。那些一看到你落难就自动退散的人,根本轮不到你拒绝他们,早八百年前就拔腿跑了。” “只有想要触碰到你生命核心的人,才会愿意忍受一次又一次的碰壁,才会甘于面对这样孤独的现实:即他很在乎你,想要跟你站在一起,你却始终不愿意倾听他的内心。说实在的,很多时候,比起外界的伤害,你的一意孤行恐怕更叫人寒心。” 认识十多年来,钟媛还是头一回用这种语气同司施讲话。 第89章 反差太大,司施不由得打起精神,用比平日更为重视的态度聆听。 “我们俩也认识这么多年,有什么话就直说了。”钟媛的手越过桌面,拢住她十指交叉的双手,“以前都是你安慰我,你给我出主意。这一次你就听我的,咱们这么深刻的友谊,我保管不会害你。” 司施被她语重心长的模样逗笑:“我知道你是替我考虑。”说罢又叹了口气,像完全听进去了,“你说得在理。” 一直以来,司施都希望自己足够坚强。最好坚强到独当一面,哪怕无人帮扶,也能对生活中的各式艰难险阻应对自如。 可一颗真正坚强的心灵,应当柔软而富有弹性。能够吸收和接纳人生存在的变化,能在成长中学会自洽。 是她一不小心,混淆了“坚强”和“坚硬”的概念。 她也是成年之后很久,个性已成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坚强是一种品质,而坚硬是一种质地。 倘若坚强不足坚硬有余,遭遇重创时硬碰硬,无论表里都只会留下满目疮痍。 司施这些年独身惯了,纵使知晓自己个性存在的历史遗留问题,但始终缺少一个强行校正的契机。 钟媛十年如一日地看在眼里,终于到了看不下去的地步。今天来之前就预判到她的说辞,遂早早打好腹稿,决计要给她一点小小的震撼。 眼下目的达成,钟媛见好就收,没逼着司施一朝一夕就作出改变,低头看一眼时间: “时候不早了,等会儿还有同学会,我先闪了。后面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随时电话联系。” 说罢便拂袖离去,深藏功与名。 目送钟媛离开,司施视线返回的途中,漫无目的在店内游走,措地撞上裴弋抬眸。 隔得不远不近,裴弋脸上没什么表情。 刚被钟媛耳提面命一番,司施这次没怎么犹豫,起身坐了过去。 “快到饭点了,我们去吃饭吧?” 短短一夜局势就地覆天翻,但日子还是得过,总不至为了规避风险,就将日常都作废了。 昨日承诺亟待兑现,司施征询裴弋的意见,“你想吃什么?” 裴弋面前咖啡换了一杯冰水,指节分明搭在玻璃杯上。听见司施的问题,不急着答话,只抬指敲击了一下杯壁。 像不经意一提:“你打算搬出去自己住?” 显然是听见了钟媛的一片苦心。 “我……” 司施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刚挨到嘴边,忽而被他打断:“吃什么你决定吧。” 裴弋说完执起玻璃杯,喝水的动作隐去大半神情。 掀起眼皮,目光不免和她相遇,冷意像是从杯身一路蔓延到了他的眉宇。 杯底“砰”地触碰桌面,语调平平:“吃完饭我们谈一下。” “……行。” 司施感觉他的语气配合他的神情,就像是在说“饱餐一顿好上路”的预警。 有的时候,司施的一些言行,连自己都解释不了动机。 学生时代,她和裴弋在天气晴朗的日子约好出门,沿着僻静的街道悠闲散步。心情放松明亮,她会突然像返祖一样,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嚎叫。 不到扰民的程度,周围如果有行人,会不约而同予以侧目。 但她不怎么在乎。 裴弋第一次亲历她的动静时,心理准备还不够充分,不由得怔愣了一瞬。司施喜欢看裴弋因为她懵住的表情,特地凑到他眼前,叽里咕噜继续冒外星语。 听着挺新奇,裴弋笑起来,伸手捏她的脸像按发声娃娃:“这是什么意思?申请翻译。” 司施戏瘾上来,人类语言功能选择性恢复:“没什么意思,我这是自发行为,可能是体内先祖基因觉醒。”她郑重其事扒拉着裴弋,“这么说来,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生殖隔离?” “……” 头一回见识人类返祖现象,裴弋难得有些接不上话。 司施哈哈大笑,双手背在身后,摇摇头:“既然有生殖隔离,那就不能谈恋爱了。” 说完就要踱步离开,裴弋捏着她的胳膊不让走。 回头,裴弋微眯眼睛:“如果你担心我们不是同类,”齿缝中咬字,声音却很低柔,“这好办,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 司施不以为意:“怎么证明,你总不能学猴子叫吧?” 开玩笑,大庭广众的,裴弋怎么可能做这么失态的事情。 但裴弋没有否认,凝望着她的眼神,无声胜有声。 司施笑容僵在脸上:“别,你别冲动。” 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的想看裴弋加入返祖队伍。老天爷,谁没事会想看天杀的大帅哥学猴叫啊?! 她让裴弋冷静,不要轻易破坏自己多年树立的高雅精英形象。 裴弋早就看穿她钟情美丽皮囊的本质:“你想好了,如果我们真的有生殖隔离,那你的基因族谱里,就不存在我这样的同类了。你确定?” 司施:“……你赢了。” 美色当前,她只得含泪惜败。 生物进化的优势在此处彰显得淋漓尽致。 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日子里,司施同裴弋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回应。时常像在斗法,你来我往,其乐无穷。 那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飘然自在的时刻。 因为知道总有人会接住她,所以再怎么天马行空都没关系。 第90章 而如今,她看着裴弋,那种想要摆脱最常规逻辑,妄言疯语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很莫名的,她像被自己的意志操控着,嘴里不由自主地: “你知道吗,其实你没有表情的时候,还挺好看的。” 裴弋正坐在对面处理工作信息,听了这话,身形肉眼可见地凝滞了一下。 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颊,眉心微蹙起。 “你是想说,我待你不够亲切?” 不怪裴弋误解。以司施和他重逢后的熟络程度来看,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像单纯而诚挚的赞赏,反倒有些阴阳怪气,像明褒暗贬,借着称赞含沙射影。 司施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但她脑子有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尤其在裴弋面前,简直像自动触发的小程序,不发作一回简直浑身不舒坦。 “不是,就是纯粹的赞美,有感而发。”司施解释说,“你不笑的样子,看起来比较遗世独立。” “……” 裴弋收起手机:“看来是我笑起来的时候,有碍瞻观了。” “那倒也没有。”司施好声好气地说,“你不要这么极端,笑和不笑都各有千秋。” 裴弋不觉得她会无端说好话给自己听,要笑不笑地看过去:“你什么目的。” 司施踌躇两秒:“就是我想请你帮忙,再收留我一段时间的意思。” 裴弋有点意外:“就这个?” “就这个。” “我什么时候赶过你走吗。”裴弋面色稍霁,想起刚才的对话,好笑道,“你是觉得夸我两句,就能让我更好说话?” 总不能说自己莫名其妙犯病了,听起来只会像是给自己的花痴找借口,司施干脆认下:“嗯。” 裴弋看了她一会儿,末了收回目光,淡然道:“可以,继续保持。” 司施:“……” 怎么办,好像真的让他爽到了。 合住的事情就这么定下。 为避免日后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司施选择把话说在前头。 “你对室友有什么硬性要求吗?” 裴弋:“别把家拆了就行。”看了她两眼,“实在要拆,最好先通知我一声。” “那倒不至于,我没那么能折腾。”司施摆摆手,“相反,我这个人很懒,能不动弹就不动弹。”她着重强调,“真的很懒,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言外之意,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当然个人卫生方面,我每天都会把自己倒腾干净,这你放心。” 裴弋此刻显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挑了挑眉:“家里的卫生也不用你操心,每星期都有家政上门服务。其余也没有需要你付出劳动的地方。” 话虽如此,司施挠了挠脸,该怎么解释,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050.与时间有关的一切都要价高昂 说是兑现承诺,其实并不严谨。 原因在于前一日司施和裴弋约定好“共进晚餐”,而现在为时尚早,充其量只能算午餐。 但鉴于裴弋大发慈悲主动为她提供住所,司施认为只要裴弋不嫌弃,自己把他近期伙食都包圆也是合理的。 最后选择的是一家融合料理,位于市区商厦52层的空中餐吧。 前往餐厅的途中,裴弋问司施:“你什么时候回去取剩下的行李?”他记性好,考虑得也周到,“你昨天收拾的箱子应该只能应急。” 司施想了想:“就吃完午饭过后吧,你时间上方便吗?” 从今天一早开始,司施就留意到,裴弋一直在间歇性地处理工作上的事务。往好了说是移动式办公,往坏了说就是随时都有要务缠身,没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个人时间和空间。 毕竟是一整间公司的掌舵人,司施充分理解他的日理万机。如果日程过于紧凑,她的行李再往后稍几天也没关系。 但裴弋说“可以”:“吃完饭,我陪你回去收拾东西。”停顿两秒,“我最近会集中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这样后面会好很多,时间也更富余一点。” 司施有点没懂他在解释什么,刚因为他的前半句生出一丝来自工作党的惺惺相惜。后半句就彻底让她从不自量力中清醒了。 呵呵,可以自主调节工作强度和劳动时间,这根本不是当代牛马能拥有的自由! 出于社交礼仪,嘴里应和两句:“那你忙完这阵好好休息。” 司施脑回路清奇,用自己的逻辑理解完毕,听见裴弋带了点笑的尾音:“文不对题。” 莫名其妙被取笑了,司施认为问题不全在自己,不服气地看过去:“有没有可能是你词不达意?” “是,错在我。”裴弋开始光明正大地敷衍她,“我在海外待的时间太久,中文生疏了,劳烦理解一下。” 司施也不遑多让:“那你好好学学。中文好歹也是你的母语,主场优势在,重新掌握起来很快的。” “好的,司老师。”裴弋虚心求教,“那请问‘我会多留出一点时间陪你’,这句话怎么用中文表达合适?” “……” 司施一下噤声了,仿佛被问住了。 裴弋表现得很随性,像借着讨教的名义跟她玩笑:“还是语言太苍白,话说再多也抵不过用行动表示?” 司施沉默几秒:“你出师了。”她突然加快步伐,领先裴弋一整个肩头,“今天的课堂作业就批改到这里,玩儿去吧。” 第91章 裴弋人高腿长,不怎么费力就走到她身旁。想再说些什么,看她满脸写着“装死”,最后没再说什么,只伸手摁了摁她的头。 司施:“?” 感受到头顶上方的重量,司施猛地回头,表情像蒙受了奇耻大辱般:“你干嘛?”她回忆起裴弋刚才的动作,不算粗鲁但也绝不温柔,这还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人按头。 司施怀疑裴弋在暗戳戳炫耀自己的身高,不满道,“打地鼠呢?” 裴弋本来没这么想,听她的形容也觉得好笑,手臂挨了司施反击的一巴掌,才道:“我没这么说过。” 意思是有人过度解读, 怪不到他头上。司施无语地睨他一眼,算了,不与傻瓜论短长,走了。 不多时,顺利抵达餐厅。 中午客人不多,司施提前一个小时预约到了窗边的位置。 俯瞰周遭低矮的建筑群,轻微失重的感觉让人联想到空中飞行。 司施想起高中时期,她曾在草纸上演算过飞去美国找裴弋所需的路程开销。 恰巧,今天这顿饭的价格和一趟跨境飞行的费用基本持平。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绳索将过去和现在穿针引线地连接在一起。 司施忽然感到有些魔幻,当初想见却没见成的人,多年后竟以另外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她看着裴弋,不现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他只是一个自己凭空捏造的幻觉。 更魔幻的是,她顺着这个思路联想到了“幻觉无法拍照入镜”这样堪称灵异的说法。用餐结束,她和裴弋乘电梯下楼,还真给她瞧见走道旁立着两台自拍机器,风格是那种年轻人尤其学生党钟爱的花花绿绿。 有如受到驱使,她扯了扯裴弋的袖子:“我们要不要也拍一张?” 裴弋顺着她的动作弯下腰,抬眸看见前方打眼的机器和排队的人群。 司施的眼神跃跃欲试,裴弋脚步已经随她的方向走,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想起来拍这个?” “就是心血来潮想拍了。”司施走到一半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没事找事,遂原地站定,“不拍也行。” 被裴弋钳住手臂,拖带过去:“想拍就拍。”他没再给司施犹豫的机会,直接让她选,“哪一台?” 司施指了人少的一台。 严格意义上,这是她和裴弋认识以来的第二次合影。 念书那会儿他们都不是热衷拍照的人。手机相册里虽然都有自己拍的对方的照片,真正的合影却只有两张宝丽来的撕拉片,目的是为了留作纸质纪念。 当年两张撕拉片,司施和裴弋各执一张。 司施还记得那天回家后,她从卧室落灰已久的立柜里翻出了一本相册,取出一张透明插页,将相片妥善地放置其中。 这些年来插页跟着她的行踪辗转,充当过某本再没翻开过的小说书签,也曾被塞在堆满杂物的箱底,成为她的潘多拉魔盒之谜。 每次为相片寻找新的落脚点,都像徒手为豢养在玻璃缸中的金鱼换水,黏腻潮湿的触感怎么甩都甩不掉。手上速度争分夺秒,仿佛在空气中暴露的时间过长,自己也会缺氧。 2016年,富士正式宣布旗下的撕拉片全线停产。市面上的相纸拍一张少一张,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 到如今,单张相片的价格已经上涨至100—400元不等。 钟媛前两年跟家里人一块儿出门旅游,听人忽悠拍过几张全家照,回来跟司施吐槽: “早知道现在撕拉片这么贵,读书那阵我就该多囤点当理财产品,这后劲不比我那不争气的基金强?” 司施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绝版的相纸就如同每个人一去不返的青春,在限时仅有的进度条上前进多少,就失去多少。 与时间有关的一切都要价高昂。 现如今已过去十年,司施没问裴弋现在是否还保留着那张撕拉片,裴弋也没主动提起。 反正就要有新的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司施想。 轮到他们的时候,司施边在机器上操作边问:“你有什么想要的贴纸和滤镜吗?” 裴弋对屏幕上花里胡哨的卡通图形毫无头绪:“我都可以,你选吧。” “那我就自己决定了。”司施拨弄两下触屏,随机选中一款线条小狗的相框,“这个行吗?” 裴弋没有异议,他对此类选择也提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手机扫码付款。 很快,拍照页面准备就绪。 裴弋没拍过这种类型的相片,卡通贴纸跟他平日里的风格南辕北辙,他怀疑拍出来的效果会很突兀。 司施也猜到他平时大概没接触过这类设施,主动提供指导:“你过来一点,不然容易出框。” 裴弋依言往她的位置靠近了一点,机器内部空间狭小,两人肩挨着肩。 “我说三二一,然后按按钮。”司施的位置离按钮比较近,她把右手食指放在上面,安排道,“你微笑就行。” 裴弋露出一个稍显模式化的笑容。 “挺好的。”司施评价,“再自然一点就好了,现在也挺好的。” 裴弋努力调整了下嘴角,发现屏幕上的表情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 横竖他底子好,拍不出什么丑照。 “这样就不错。”司施要求也不多,“我按了。” 第92章 司施倒数三个数。 摄像头还有五秒的延时,司施上一秒还满脸严肃注视着按钮,担心自己按错。下一秒拍下按钮就换上笑容,手指不忘争分夺秒比了个剪刀手。 裴弋目睹了司施变脸的全程,在她瞬移过来的时候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觉得这样的司施有种别开生面的有趣,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女时期。 “咔嚓——” 画面定格。 屏幕上两人距离很近,久违的合影,怀旧的滤镜。注视着镜头的时候,就像是通过高倍数的望远镜回望了一眼过去,青春的映像就静止在那里。 拿到照片,司施已经忘记了此行的初衷,满意地看了看,递给裴弋:“很自然。” 裴弋接过照片,并未发表过多的评价,只垂眸凝视了几秒,随后交还给司施保管。 回到租住的小区,等司施收拾完行李,傍晚将至。 需要带走的东西被裴弋搬下去,一一装进后备箱里。 最后环视一圈,确保必要的物什都带走了后,司施歇了口气,问裴弋晚饭想怎么解决。 裴弋又接了一个电话,很繁忙的样子。 他站在门口附近的位置,边听对面说话,边拉过她的手腕,从公事中抽空说了一句: “晚饭回家吃。” 他说话的口吻太自然,自然到司施愣了一下。恍惚间以为这样的对话,已经在他们之间发生过无数次。 051.真爱是唯物主义的胜利 回程的路上,司施自觉认领了晚餐的供应,在评分软件搜索了几家餐厅,报出名字和特色菜品供裴弋挑选。 车窗外风景流动,裴弋手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你打算一直吃外卖?” 这才二十四小时不到,司施认为“一直”的说法不够严谨,更何况:“我做饭就是糊口的水平。”平时自己对付着就过去了,总不好叫裴弋跟她一起凑合,“我能吃,但很可能对不上你的口味。” 她也没有精进厨艺的想法,对食物最低限度的要求是能维持生命体征就行。 司施记得裴弋高中和她同进同出时,没端过什么少爷架子。无论是高级餐厅,苍蝇馆子,抑或路边摊都能吃。 但今时不同往日,身边不少同龄人已经有了养生的意识。现在的裴弋也不像是对生活质量没有要求的人,加之司施提出晚餐邀约在前,就算回去吃,也没道理糊弄了事。 “你回去整理一下行李,晚饭我来做。”裴弋显然没计较那么多,看出她的犹豫,“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想吃什么?” 裴弋的语气并不强势,但因语意明确而显得不容置喙,司施转眼就成了被动的一方。 “我都行,中午吃了还不怎么饿。”她没好意思把活儿全交给裴弋,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你打算做什么?我在旁边给你打下手吧。” “你不是说自己很懒?”裴弋隐约笑了一下,言语间颇有些打趣的意味。见司施有点像是被噎住了,又说,“你不用管,都是我常做的菜,很快。” 是健康又寡淡的白人饭吗?司施心里猜测,没说出来。 反正除了雷区里的食物,其余的她都不挑,有什么就吃什么。 回到家,帮司施把行李搬进屋,裴弋径直进了厨房。 司施把日常用得上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显眼的位置,剩下的留在箱子里,等需要的时候再取。 快速归纳好个人物品,走出房间,司施静悄悄摸到厨房,看见裴弋安静忙碌的身影。 一米八几的身高,宽阔的肩,劲瘦的腰。避免沾湿,袖子被推到手臂上,露出来的小臂肌肉匀称,力量感十足,备菜的动作干练而娴熟。 余光瞥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裴弋出声询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司施本来也没打算藏,既然被发现了,干脆走进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裴弋看她一眼,关熄炉灶的火力:“我这边也收尾了。”他给司施找了点事做,“麻烦帮我递一下餐盘。” “没问题。”吃人嘴短,司施任劳任怨地担任起了搬运工的角色。 一切准备就绪。 来到餐桌,桌面错落摆放着无油罗勒香煎鸡,虾仁蒸蛋和一盘清炒芥蓝,成色很好,在瓷白的浅口盘中泛着诱人的光泽。 两人围着餐桌解决了晚饭,司施做人很有礼貌,捧场地把三道菜挨个夸了一遍,直到裴弋露出受用的表情——那样的表情她认得。 吃完饭裴弋收拾的餐桌时候,司施又主动包揽了洗碗的工作。 裴弋站在一旁观摩,看着看着,饶有兴致地问:“你说自己懒,是和什么人对标的?” 他帮司施把不慎掉落的发丝捋回耳后,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司施手上力道一紧,差点没把碗给捏碎。 “和我认识的所有人比,”司施强迫自己忽略脸上的热意,“我是其中最不爱动弹的人。” 裴弋觉得她太过谦虚:“你在劳动方面,看起来挺积极。” 才洗了个碗而已,这算哪门子积极?司施怀疑裴弋在故意捧杀她,没说话。 裴弋也不介意,有一搭没一搭跟她闲聊,直到所有餐具清洗完毕,回到客厅。 还不到就寝的时候,司施和裴弋分坐在沙发上,隔了一个抱枕的距离。 裴弋打开电视,问司施想看什么。 第93章 “看电影吧。”司施估摸了一下时间,“电视剧太长了,一时半会儿看不完。” “看不完你可以明天接着看。” “但是电视剧越往后看,越容易没意思。”司施有理有据同他分析,“尤其是言情剧,通常只有前面好看,等男女主角在一起了,剧情就变得索然无味了。不像电影,刨除前面剧情的铺垫,男女主相爱的时间有限,看到最后还能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裴弋电视剧看得很少,没她这么多研究。他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有相伴看过一些电影,但都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到最后脑子里的剧情都是些零散的碎片,眼里心里都只有想和彼此亲近的念头。 如今得知司施有此等喜恶,倒是稀奇:“所以你喜欢看男女主角在一起之前的内容,觉得之后的剧情无趣。”裴弋问,“为什么?” 司施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他们在一起后,一切就显得太完美了?” 她突然想起之前跟曹钰聊天的时候,对方那句“人和人走到某个田地就止步不前,有时候不是因为到达了彼此的极限,而是人类的极限就到这里”。 同理,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有“完美”可言,那抵达了完美之后,我们还能去往哪里?当抵达高峰可行,登顶的人数越来越多,我们的攀登也就不再稀有。 思及此,司施顿了一顿,换了个不那么极端的说法: “没有了辗转反侧和百转千回,一片坦途的爱情故事就像真空瓶装的玫瑰。虽然不必再担心凋败,可这样一来,原本真实鲜活的玫瑰也就和街边十几块钱一把的塑料花没什么两样了。只有甜蜜的爱情看似完美,”她翻阅着电影页面,头也不转地说,“但完美就是平庸。” 裴弋扬了扬眉:“很特别的心得体会。”他换了个坐姿,偏头看向司施,“所以你打算找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随便找一部吧。”司施并不怎么挑剔电影质量,“反正打发时间,不好看就换。” 她没作假,真的是随便找了一部封面海报好看,评分也属于上乘的影片。 裴弋洗了一盘水果,两个人边看边吃。 影片开始。 作为一部青春校园电影,故事的开篇足够明亮清纯。男女主角在学生时代因为分班结缘,自此便拥有了覆盖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相处时长。 整部电影的情节都很简单,基本都是围绕着两位主角展开的画面。没有出现常见的青春电影里,主人公由于成长中存在的变故,从而衍生出对亲密关系的怀疑和拉扯。 所有有形无形的沟通都在日常里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地发生了,男女主角之间没有任何堪称神交的深度交流,也从未出现过会导致关系破裂的激烈冲突。 这般静水深流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影片的后半段,镜头开始更多展示男女主角私人的视角和思考。 原来他们并不像众人眼中那般天生的百分百契合,对彼此的言行也存在诸多迷惑和费解的地方。 而这正是这部电影的过人之处。 和其他同类青春题材的作品不同的是,这部影片着重刻画和揭露了一段看似“完美”的亲密关系背后,男女主角为之所付出的努力,那是一种接近于好学生式勤能补拙的刻苦,而非灵感般的顿悟。 影片的最后还有一句slogan—— “不是灵魂伴侣也没关系,肌肉记忆会替我们记住彼此的照顾和珍惜,真爱是唯物主义的胜利。” 影片就此结束,电视屏幕回到初始界面。 沉默有时,梳理了一下剧情,裴弋问:“怎么样,这部片子符合你的喜好吗?” 司施看他一眼,说:“挺好看的,最后那句slogan也挺有意思。” 人类世界的感情模式有千百种,这也是其中一个切片。 司施虽然看重思维上的理解和共识,但人类始终无法脱离地面生活。语言和思维也具有欺骗性,尤其对那些在亲密关系长期遭受控制和暴行的受害者来说,肢体语言通常更诚实,更能反映爱与不爱的真实。 “但,”司施静默片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我感觉我也不是很懂爱。”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对“爱”这回事越来越感到不确定。对她而言,“爱”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窥见过其中某一线天机。 直到最后一次字说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落下,司施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在裴弋面前说出这句话有多不妥。 听来简直像是某种暧昧的试探,又像全盘否定了他们曾经存在的情感。 出乎她意料的是,裴弋并没有因此表现出不快。 “不懂也没什么。”裴弋像是早知道她会如此,平静地说,“历史上任何一种有书面记载的概念都会与时俱进,同理,爱也不是恒久不变的谜题。只要时间还在延续,不同人的过去和现在,都会奠定爱的未来。” 052.难道他生来就是等着被人伺候的皇帝吗 裴弋的音色清淡从容,仿佛丢给他的问题再诡异,他都能秉持着全面客观的态度轻松破解。 司施挑不出裴弋话里的毛病,甚至还有些承认自己被说服。 “不愧是裴总,高瞻远瞩。”她发誓自己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只是直觉对话进行到这里就该结束,便改口称赞,“像你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第94章 说完就抵不住生理反应打了个哈欠,眼前蒙上一层水汽,看不清裴弋的表情,耳边传来一声嗤笑,附赠一句“借你吉言”,语气不痛不痒。 倒是司施犯困还卖力睁大眼睛的样子,看得裴弋有些好笑,径自抽走了她手里的遥控器:“困了就去睡,你在挣扎什么。” 如果这是自己家,不用任何人提醒,司施早就抓紧时间吃过晚饭,洗漱完毕,跟着躺上床休息。 但她现在借住在裴弋家里,倘若自己只有饭点才在客厅出没,其他时间都龟缩在客房,大门紧闭,未免显得太没礼貌。 本来就是她麻烦裴弋,主人还没出现招待不周的情况,哪里又有客人忽视主人的道理? 直到裴弋都发话了,司施觉得今日互动也到位了,便耷拉着眼皮起身:“那我先回房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裴弋拍了拍她的头,像在逗小朋友:“明天见。” 在外折腾了一天,司施精力不济,懒得计较他的言行,昏沉之际只意识到比起“晚安”,裴弋好像更喜欢用“明天见”道别。 是觉得“晚安”太肉麻了吗?司施迷迷糊糊地想,那什么都不说不就行了,还专门整出一个替换用语,搞得怪正经的。 好像不这么说,明天就见不到了似的。 第二天一早,天刚破晓,司施睁开眼就再也睡不着。 敛着手脚摸出房间,走到客厅和餐厅的交界处,正撞上裴弋沉甸甸的目光。 司施顿住:“……早啊。” 这人不睡觉吗,怎么天天都起得这么早? 她看见裴弋正从牛皮纸袋里取出吐司和蓝莓汁,恍然道,“你去买早饭了?” “出去晨跑,顺道把早餐带回来了。” 司施打量了一下裴弋,他已经重新换上了睡衣,黑发柔顺干爽。显然在司施起床之前,他就已经完成了晨跑、买早餐、洗浴三样待办事项。 果然,这个世界是属于有精力的人的。自律成这样,他不成功谁成功。 司施知道裴弋从学生时代就有运动的习惯,她那会儿还能跟着跑跑步,或者在裴弋的带动下打打羽毛球,活动一下四肢,锻炼身体。 工作以后身心俱疲,除了偶尔亡羊补牢的肩颈操,多数时候她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比不得裴弋。 司施边感叹,边移动过去帮忙摆盘,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 “你平时运动吗?”裴弋问。 “你知道什么叫‘懒’吗?”司施答。 “……” 裴弋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你这两天起得挺早的。”顿了顿,直捣问题的关键,“还没睡习惯这边?” “我是有点认床。”司施拉开椅子坐下,不甚在意地说,“等过段时间,适应了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不论是工作日还是假期,司施每天都起得很早,一天都没睡懒觉。 好在近期工作上没什么新的项目进来,加班的次数和时长大大减少。不然每天晚睡早起,司施现在的身体还真顶不住这样的作息。 经济不景气,公司里人心惶惶,同事都在担心降薪裁员,司施倒是乐得清闲。累死累活这么些年,是时候歇口气。有活儿她就干没活儿就下班,就算被裁员也还有n+1保底,短期内饿不死就行。 另一面,生活上搬离了之前租住的小区,每天和裴弋同进同住,司施身边的怪人怪事也消失了,日子平静祥和得她甚至怀疑之前是不是都是自己疑心病发作,实则生活里根本没有出现危机,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她曾经旁敲侧击跟裴弋提过这件事,倒是没有贸然提出搬走的想法,只说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所以夸大了可能存在的危机。 “危险降临只有零和百分百的概率,在这个基础上,再怎么防范都不为过。”裴弋当时刚接完她下班,回程的路上,听她这么说,淡淡地瞥她一眼,“生病康复尚且需要巩固期,危机解除也不在眼下这一朝一夕。涉及到人身安全,还是谨慎行事为妙。” 有道理。 裴弋话说得滴水不漏,司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默默关上了隔三差五跳出租房信息的微信群。 日子还在继续。 眨眼就到年底,气温骤降。昼短夜长的冬天,司施的一生之敌。 裴弋家里二十四小时暖气供应,倒不至于挨冻,也没有小时候每天起床都需要鼓足勇气才能从被窝里钻出来,那种挑战生理极限的困难。 但司施还是本能地排斥冬天。 “白天太短了。”司施是这么跟裴弋说的,“睡前和睁眼都是黑黝黝一片,感觉日子少了切割点,特别的漫长,老也过不完。” “你房间里平时窗帘也一直拉着。”裴弋指出,“每次都要我提醒你才会打开窗透气。” 他有事找司施敲门的时候,不止一次撞见过她房间里窗帘紧闭,灯也不开,整个房间昏天暗地的情景。 “主动关窗帘和被动陷入黑暗是两回事。”司施辩解,“就像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学校大一上学期要求全体新生到教室上晚自习。其实就算学校没有这个要求,我也会去图书馆学习的,但是因为学校发布了这样的强制性规定,我就有抵触心理了,每次去教室都觉得很不自由。” 裴弋理解了,但四季更迭,昼夜长短都是无法人为更改的自然定律。 第95章 司施也知道这个理,再说下去就是无理取闹了。 “等冬天过去就好了。”她说。 睡不习惯的床,等适应了就好了。 昼短夜长的冬天,等过去了就好了。 她现在需要做的,只有忍耐和等待。 但冬天的副作用避无可避地在她身上出现了端倪。 如果是在外面,司施还能跟裴弋聊聊天,基本不会有话掉到地上的时候。 只是往往一回到家,她就会像电量耗尽的机器人,安静下来,说话对她来说似乎变成了一件很勉强的事。 然而再累,她也会坚持在沙发上看电视或玩手机,要么抱着电脑加班,姿势从一开始的端坐到现在的抱腿蜷缩。 又一个夜晚,吃过晚饭。司施和裴弋一道坐在沙发上看完了一部披着科幻外皮的文艺片,既无爽点,揭示的主题也很浅显。冗长枯燥,三个多小时。 比加班还累,司施怀疑自己是没苦硬吃。 刚摸出手机准备看看今天的网络热点,享受一下不带脑子的快乐,就听见裴弋问:“你觉得这部片子好看吗?” 不会吧,难道还要讨论剧情?司施脑子警铃大作,她没看多久就开始走神了,真让她说她铁定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我第一次看这种类型的片子。”司施摸摸鼻子,斟酌了一下措辞,“有点脱离我的观影范畴了。” 裴弋听出来点名堂,给出的评价比她直白得多:“我觉得很无聊。” 司施惊讶了:“我以为你挺感兴趣。”倒不是基于对他品味的了解和判断,只是看他一直没吭声,司施以为至少他能看进去。 谁知道对方全无兴致。 “我是想看你什么时候喊停。”裴弋说,“你不喜欢,直接换个片子就行。硬撑着看了三个小时,你挺坐得住。” 裴弋的语气算不得友好,司施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莫名道:“你看的时候不也没说什么吗,我是想着你要是喜欢就接着看呗,谁知道会错意了,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很小的一件事,怎么还非得我喊停。” 裴弋没说话,沉默的时间久了,司施有点受不住这样沉凝的氛围。 看个电影而已,本来是一项主打休闲娱乐的活动,有必要这么较真吗?更何况她的本意是考虑到裴弋的观影需求,又不是故意找烂片辣他眼睛,裴弋自己有手也有嘴,有什么需求自己不知道说不能动吗? 难道他生来就是等着被人伺候的皇帝吗?! 司施在心里忿忿不平,感受到了寄人篱下有气不能发的憋屈。 裴弋忽而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凝视她。 距离倏忽拉近,司施被笼罩在裴弋的阴影之下,一瞬间说不出话。 裴弋的脸近在咫尺,眼神锋利地擒住她,道:“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因为刚搬过来,还没有适应新环境,所以手脚才有些放不开。” “但时间越久我越发现,事实上,从你搬过来那天开始,或者在那之前,更早的时候,你就觉得自己欠了我的人情。”他把她的顾虑和拘谨看在眼里,一字一句清晰点明,“所以你总是对我很礼貌客套,凡事也都会先考虑和配合我的需求。晚上再困也要等我从书房里出来才去睡觉,白天只要我在家,你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厅,很少回房间里面。” 被裴弋当面挑破自己的心思,司施眼里的诧异来不及遮掩,想说点什么,又感觉只要自己一动,就会碰到他的脸。 “你没必要这样。”见司施有点想往后退,裴弋终于直起身,和她拉开距离,“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受罪。你平时在自己家怎么过,在我这里就怎么来。有什么想知道,不确定的,直接问我,我都会说。 053.请不要歧视异食癖 司施这段时日的勉强,终究还是没能瞒过裴弋的法眼。恰好她的能量条已经难以为继,卡在最后关头被裴弋点破也算天赐良机。 思及此,司施奄奄一息地应了句“好”,就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般,脚步虚浮着回了房。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除了裴弋接送司施上下班的每日例行碰头,外加吃饭喝水会露面,其他时候司施都独自龟缩在房间,安静得跟裴弋独居时如出一辙,大有一种要在里面待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客厅的电视再也没有打开过,两个人各加各的班,各自休闲娱乐,各自安排睡眠。 有什么需要沟通交流的,司施懒得走出房门,更懒得出声,要么攒到上下班路上或和裴弋共进晚餐时一次性输出,要么就通过微信商量。 隔着一墙的距离,司施敲击着手机键盘感叹:【不敢想象没有现代科技的我会怎样,网络的发明堪称懒人世界的最大福音。】 司施:【除了再也逃不过加班的消息,好好的人类进步的工具被资本家当成剥削牛马的镣铐,本人在此谨代表全世界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发出强烈谴责!】 比起现实里的拘谨,司施在线上联络裴弋时似乎更加自在,也更畅所欲言。 痛斥“资本家”的同时,丝毫没有顾及对话框另一头人的身份。 加之最近司施的工作和裴弋公司有项目上的往来,重担好死不死压到她身上,资料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工位上枯坐整日进行信息收集和客户需求分析,起草了无数方案,都没能达到自己的预期,更别提交给客户和上级。 第96章 白天毫无头绪,到了深夜一通感慨,听来宛若指桑骂槐。 裴弋也非常自觉地对号入座了:【我记得我跟薛秘交代的时间还很充裕。】 薛秘就是薛文映,考虑到司施和他两个人是旧识,重逢后就交换了联系方式,裴弋直接安排了薛文映跟她进行业务方面的对接。 作为给钱就是大爷的甲方,裴弋相当具有人文关怀:【时候不早了,去睡。方案现在想不出来就明天想,大脑休息充分才有灵感迸现。】 司施十动然拒:【不,你不懂。】 司施:【绝大多数时候,灵感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干坐着硬熬出来的。】 裴弋:【所以你打算熬到几点?】 司施:【熬到我生命的终点。】 司施打字的时候没个正形,口嗨完毕等了一会儿,对话框里没有新消息进来,想着裴弋多半有其他事情,也没再发消息过去。 刚把手机息屏放在桌面上,准备对着电脑鏖战到天亮,忽然屏幕一亮,跳出一条新的对话框。 裴弋:【开门。】 司施:【!】 司施:【等等等,我开玩笑的,别当真。马上洗漱完就睡,您请回。】 这次裴弋的消息很快就回传过来,门口没什么动静,也看不见光亮,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来,这会儿又走没走。 裴弋:【你打字和说话有什么区别?】 裴弋:【不想走路的话,微信上说一声,我来见你。】 司施:【不全是这个问题……懒得动是一方面,我也懒得见人。】 不用面对面,只通过文字,司施更容易坦白自己。 司施:【这么说你能理解吗,就是只要有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在场,我再怎么松弛也得有个人样吧。言行举止要符合社交规范,还要做好表情管理,整天木着一张脸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有多大意见。】 司施:【我现在蓬头垢面坐在书桌前,坐没坐相,也没什么表情,不用做出任何肢体反应。需要和外界交流的时候,敲敲键盘打打字即可,一来二去能节省不少力气。】 司施自认为自己解释得够清楚,可话是这么说,裴弋要是一直候在外面没走,人来了来了,司施也不好意思真叫他吃闭门羹。 抵不过良心的谴责,司施问:【你走了吗?没走的话我点个外卖,咱们一块儿吃点夜宵吧。】 她就这么客套一下,裴弋还真接招了:【行。】 裴弋:【我在客厅等你。】 话赶话到这里,司施只得先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了外卖软件。 估摸着点了两人份的量,出房门之前,她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工作台。 怎么说,她这人虽然懒,但懒得很有原则。但凡是工作上的事,知道是无法逃脱的任务且有质量要求,她就会一改生活里的颓废作风,甚至强迫症上线,把待办事项都一一搞定了心里才踏实。 反正早起晚死都得死,不如早点开始好早日完事。更多时候是司施想休息也轮不到她,客户那边催得紧,需求半天说不清楚,提头就让先来一版方案看看。 结局是毫无意外地“不满意”,又要争分夺秒地改出第八百个版本的底稿再提交过去。 见惯了抠门又费事的甲方,像裴弋这种预算充足,工期合理的神仙客户,放在乙方堆里那是要被供上神坛的。 起初看到对方公司名称时,司施还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花眼看错了。她千算万算,也着实没想到自己和裴弋还能有工作上的交集。 同事曼妮一如既往地热爱八卦,索性都不是废话,信息量挺大: “听说了吗,最近找我们合作的这家公司大有来头。创始人年少有为,大学期间就自己做了一个线上支付平台,主打留学生交易汇款,解决了强盗手续费和到账困难的问题,好评一茬着接一茬,就这样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大学毕业后正式创办了这家科技公司,规模不大,但高尖精一个不落。软件硬件理论算法各个组该有的都有,五脏俱全。我刚刚搜了一下他们公司的官网页面,什么量子计算,抗量子密码,看着就头大。” 曼妮说的这些内容,司施在资料搜集的过程中都有所了解,想到合作对象是裴弋,司施压力立马就上来了,叹了口气,应道:“不止你头大,我头也大。” 曼妮不清楚她和裴弋的内幕,被司施半死不活的样子逗笑,撞了撞她的肩膀,呷昵道: “别泄气,这可是大客户,只要这次项目落地成功,别的先不说,起码年终奖就得先翻一番。咱咔咔就是干,多的是同行想抢这块肥肉,人家指定咱们合作,还不用比稿,省去多少麻烦,偷着乐吧你就。” 呵呵,司施面上不显,心里无语地笑了两声。 一想到她和裴弋白天是甲乙双方的合作关系,晚上回到家又从合作伙伴变成室友,更别提两人之间那些还没掰扯清楚的前尘往事。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但事已至此,司施绝不是会为了避嫌而放弃工作机会的人。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主动提起:“你找我们公司合作的公益广告,项目负责人是我。” 裴弋的反应介于惊讶和了然之间:“这么巧。”他笑了笑,“那需求和反馈沟通起来很方便。” 司施顺势点了点头,也笑:“我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工作模式。” 第97章 和客户共处一室,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到底是福还是祸,是压力还是动力,司施心中有说不出来的微妙,难做定夺。 她没去问裴弋是不是吃饭的时候听她随口说起公司最近业务成交量下降,所以专门给自己送业绩来了。一是自己就职的公司在整个业界的地位都首屈一指,裴弋选择将其作为合作对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多去问这一嘴不会显得她感恩,只让她看起来自作多情。二是就算裴弋真的有意为她提供助力,可机会到了抓住才是你的,抓不住别人再想捞你也是白搭。 多说无益。 司施现在虽然上进心已经被工作和生活的琐事湮没得所剩无几,但羞耻心十年如一日的强且坚。 她不愿意被裴弋看扁,不想让裴弋觉得分开十年,自己毫无长进,只从一个曾经放话要做“世界的主人公”那样一个狂妄而天真的青春期少女,变成了一个平庸而肤浅的大人。 是故最后拿出来的方案就算达不到艳惊四座的效果,也必须有它的独到之处。 这不单纯是工作上需要完成的指标,也是关乎司施自尊的较量。 可越是想要证明自己,司施的大脑越是运转不灵。泥沙俱下,淤堵住她所有的脑神经。 算了,还是先吃点东西,自己在房里鼓捣半天也没鼓捣出个响,裴弋还在外面等着呢。 遂打开房门,走到客厅。 连续几日都在降温,裴弋家的客厅铺上了地毯,毛绒绒踩上去很舒服,地暖的温度渗到脚心,烘得人暖意通达全身,这是阴沉湿冷的冬日少有的不令人反感的时刻。 裴弋坐在地毯上,见到她,随意地指了指桌上的外卖:“刚到,趁热吃。” 司施蹬掉拖鞋坐过去,打开外卖盒,碳烤的香气扑鼻而来:“闻着挺香,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刚打算招呼裴弋一起吃,就听见他语气闲散又意有所指地来了一句:“再怎么都比你的咖啡泡饭像人类食物该有的样子。” 司施:“……” 这个梗是过不去了是吗。 说起咖啡泡饭,还要追溯到上周周末,也就是裴弋对司施说完“你平时在家里怎么过,在我这里就怎么来”的第二天,裴弋白天有事外出,司施一觉睡到下午两点,起床后也没看手机,慢悠悠摸到厨房。 想起冰箱里还有昨天剩下的白米饭,但光吃碳水容易犯困,下午睡了晚上又睡不着。稍作思考,心里就有了主意。 于是乎裴弋回家的时候,正撞见司施手持一杯美式咖啡往饭碗里怼。 司施没想到裴弋回来得这么猝不及防,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倒咖啡的动作定格在半空,不上不下。 裴弋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迎着司施的目光走到她面前,眉梢微挑:“这是你新发明的黑暗料理?” 没等她搭腔,裴弋定定地看着她,薄唇轻启,“人懒可以,但不能——” 人赃并获,按理说司施已经没了狡辩的余地。却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抽了,打断了裴弋,字句铿锵地说:“什么黑暗料理,我这是在补充体内微量元素。麻烦你,请不要歧视异食癖。” 054.适应性不良白日梦 “微量元素缺失的确是异食癖的成因之一。” 在司施将深褐色的米饭送入口中之前,裴弋直接撤走了她面前的茶碗。倒是没嫌她信口开河,甚至好心提醒这种超出常人范畴的饮食从理论上来说,是治标不治本的,“咖啡因的摄入会抑制人体内非血红素铁的吸收,含铁酶不足会引起新陈代谢障碍,最终导致异食症状的加剧。” 他这么一本正经,反搞得司施有些汗颜,插科打诨在裴弋这里行不通,她悻悻解释:“我也不是经常这么吃。”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和裴弋又不是监护人和被监护人的关系,没必要这么心虚,嘀咕了一句,“你昨天不是说我在自己家怎么来,在你家就怎么过吗。” 事实证明,只要多一个人在场,就做不到真正的随性,注定要接受他人的审视。 解释自己也是一件麻烦事。为了省去这种麻烦,司施离开独自居住的空间时,总是尽可能地模仿,模仿一个大众眼中合格人类该具有的样子。 职业,礼貌,谈笑,客套……各类操守品格轮番上演,把精力像冻结的冰块一格格切割好,匀给工作,匀给社交。 夜深回到属于自己房间的犄角,躺在床上,方能融化成一滩透明无骨的液体,不必化身为任何一种美好的形状。 司施没指望裴弋这种精英人士能理解她的割裂和摆烂,她和裴弋的生活习惯截然相反。 裴弋的作息和饮食规律而健康,运动习惯从学生时代延续至今,不论工作还是生活,行动起来都具体且高效。 两相对比之下,司施要是成天喊苦喊累,反而更像是一种娇纵耍赖式的撒娇。 还不如用一个“懒”字一笔带过。毕竟对懒人来说,连呼吸都可以算作每日有氧。 裴弋看了她半晌,问:“你在家就是这么过的?” 是啊,怎样? 一个人休息在家的时候,不吃饭不喝水什么都不干在床上躺一整天是司施生活的常态。这种“懒惰”是弥漫性的,久而久之,即便想行动也缺乏“硬件支持”。 就比如现在,司施空有饥饿的感知,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解决问题的手段。刚才的咖啡泡饭落入了裴弋的“魔掌”,司施有气无力地趴在桌面上:“我说过了啊,我这个人很懒的,在家里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不像你那么自律。” 第98章 说完,司施费了点劲立起脑袋,下巴搁在手臂上,虚着眼睛看裴弋。 如果裴弋把她和过去对比,说什么以前的她更好生活态度更积极,她从今天开始接下来一个星期都不会搭理裴弋。 幸而裴弋情商在线,没踩中她的雷区。他弯下腰,视线和她齐平,墨色瞳孔读不出情绪:“你确定这样是舒服的?” “自律不是非得要对抗‘舒适’。”裴弋说,“一个人通过自律所能达到的最大成就,就是维护好自己内心的秩序。自我敦促,本质是出于对自我的关心,是想要支持自己,而不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 裴弋心平气和地说完,拍了拍司施的头,接过她手里的咖啡往厨房走。 司施在他背后,明知道他没有恶意,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情绪。 就像“康复”的经验只能由痊愈的病人分享,“自律”的本质也只能由籍此获得过能量的人言说。 她陷入了某种强迫而封闭的思维,仿佛大千世界中,她就是那个活得不正确、不进步的唯一。 好像一眨眼,她又回到了小时候。总是闷闷不乐的自己,看到别人开心,她就会感到迷茫和不悦,好像快乐是一道费解的难题。 当别的小朋友都有了答案,只有她一直捱到太阳下山,左思右想,因为找不到快乐的诀窍被留堂。 是她太笨了吗?还是她所接受的教育和同龄人有了分歧?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天天长大了,在内心最暴烈也最纤细的时候遇到了裴弋。 她和所有思春期的少女一样,为了见到喜欢的人,每天带着宛若朝圣的心情迎接旭日。只要能看他一眼,就有了源源不断对生活的期待。 她太把这份感情当真了,以当今主流的观点来评判,这不健康也不独立。但她过往的人生乏善可陈,她渴望极端的痛苦和甜蜜,通过感官的刺激提醒自己活着就是对抗死欲。 再后来,她和裴弋分开,十年生死两茫。 成年以后的司施整日奔波于生计,睡觉是最低成本的重启。 爱是什么东西?她已经无暇顾及。 很多时候她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大脑运转如陀螺,连睡觉都一刻不停。为什么大街上每天都有人群往来,为什么世界好像永远不会崩坏? 她的眼前应接不暇,需要全世界都点穴定身,才能彻底地喘口气歇息。 显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她没有魔力,无法扭转世界的运行规律。 裴弋叮热提前在微波炉里备好的饭菜,走出来,看见司施又趴了下去,额头贴在手臂,身体轻微起伏,像是睡着了。 裴弋走过去,手臂抄起她的膝弯,把她抱到沙发上。她没有反抗,坐在他的怀里无声哭泣。 “对不起。”裴弋一下又一下顺着司施的后背,脸贴着脸,感觉心脏变成了一个容器,接住她湿润的点滴。 司施觉得裴弋是在无缘由地揽责,闷在他的肩膀上,恶声恶气地说:“道什么歉,你又没做错。” 她的声线喑哑,裴弋没有说话,环抱她的手臂收紧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司施平复下来,瓮声瓮气地说:“虽然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我还是很嫉妒你。” 嫉妒你的自律,嫉妒你的聪颖,还有你的脚踏实地,矢志不渝。希望你能永远这样,稳固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裴弋顺滑地接受了自己的人物设定:“所以我是一个反面角色。” 鉴于裴弋很少观看各类狗血小说和剧集,司施原谅了他的理解能力,耐心地解释:“通常情况下,会产生‘嫉妒’这种负面情绪的才是反派角色。被嫉妒的人往往拥有美好的品质和卓越的才能,总是能成为一整个故事的核心。” “怎么会?”裴弋故意露出和他极不相称的、惊讶的表情,说,“故事是围绕着你展开的,你就是世界的主人公。” “才不是。”司施说,“我只是在做梦。” 司施想起大一开学的时候,军训结束以后,所有新生都被拉到电脑机房里填了两套心理问卷的测试。 她以为只是走个形式,根据最本能的反应,刷题一般填完就交卷走人,结果第二天就被通知去一趟心理咨询室。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所谓“缤纷的想象力”,有一个专业的学名,叫作“适应性不良白日梦”。这是一种行为成瘾,当现实世界遭遇压力和困扰时,她就会沉湎于幻想世界里,在其中寻找自我实现和情感支持。 归根究底,不外乎是无用的逃避而已,甚至成为了她适应现实生活的阻力。 “我之前,看过一集《哆啦a梦》的剧场版。” 在这样一个沉闷的时刻,裴弋突然提起了以前打发时间看过的卡通电影,不得不说,画面有些违和。 “你一个人看动画片?”司施的重点被成功转移。 虽然她完全可以理解任何一个成年人对动漫的青睐,但她并不记得裴弋有过这种兴趣爱好。 “全家团建。”说到这里,裴弋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当时我也在国内,我妈下了死命令,任何人都不能缺席。” 听裴弋的语气,集体观影应该是曹钰和姚以棠的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以后的事。 得知裴弋在过去的十年里,有过归国的经历,司施心里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但很快被压下去。 第99章 低低地应了一声“哦”:“那肯定很有趣。” 裴弋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往下说:“的确超出我的预期。电影里面有一段对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故事的最终反派告诉主角团,他是由辉夜星人制造出来的,是辉夜星人自己的想象力招致了破坏。哆啦a梦站了出来,反驳说,‘想象力才是未来,是对人的关怀。放弃想象的那一刻,才是破坏诞生的时候。’” “同样,热衷幻想,这是你的特质,你的潜力。”裴弋对司施说,“如果这让你觉得很困扰,可以通过一些手段介入,进行合理的干预。” 司施神情怏怏,大脑正在消化裴弋刚才的内容,一时半会儿给不出反应。 裴弋也不勉强:“其他的后面再说,先吃饭。” “我今天出门之后,给你发了微信,厨房有备好的饭菜,想说你醒了之后自己热了吃。” 听此,司施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有多荒谬,仅仅因为一顿没吃上的咖啡泡饭,就情绪崩盘。 也终于意识到她和裴弋的姿势有多不合乎正常的社交距离。 司施连滚带爬地从裴弋身上下来,不好意思地扯平衣角:“我醒了以后没看手机,直接打开房门出来了。” “没事。”裴弋跟着站起身,神色如常,“下次我出门之前提醒你。” 综上所述,这就是“咖啡泡饭”事件的始末开端。一周以前的旧账,裴弋已经翻过不下三次,索性他只吐槽司施离谱的饮食,对其他情节只字不提。 但为了防止他突然袭击,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自己那天失态的样子。司施主动发出邀请:“别干坐着,我们来看电影吧。” 裴弋瞄她一眼,无所谓地耸耸肩:“看什么?” 司施再次发挥想象力,指着窗户说:“你看现在外面的天色,像不像世界末日会出现的场景?” 055.世界末日已延期 司施的左手边,大面积的落地窗外正对着附近氧气公园的山坡,没有建筑群落的灯火,真正的夜晚天地缝合,将所有生机吞没。 罡风骤起,带着摧枯拉朽的声势,流传着自远古而来的末日传说。 为了应景,司施找出一部末日题材的灾难电影。 裴弋记得她从学生时代起,就曾表现出对末日的兴趣。 2012年12月21日,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彼时的他们还是陌生人。 “你当时在干什么?” 一天的课程结束,裴弋等待司施放学,回家之前,先去操场走一圈。 话题随机抽选,聊到世界终结的预言。 裴弋回想片刻,说:“应该是在参加学校组织的义卖活动。” “这么有格局?”司施面露赞许,煞有介事地竖起大拇指,“如果当时世界真的毁灭了,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你都在行善积德。这是何等的高尚,着实令人景仰。” “学校才是真正的主办方,我不过是有幸参与,徒得虚名罢了。” “别这么谦虚,君子论迹不论心嘛。”司施胳膊肘撞了撞裴弋,“义卖的最终结果总会造福到需要帮助的对象。何况你本来就是很好的人,不能因为有官方组织存在,就忽略掉你个人的贡献。” 司施夸起裴弋来从不手软,裴弋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溢美之词,听来听去,还是觉得司施的话最中听。 他眼眉含笑,反问道,“你呢,你那天在做什么?” 司施不假思索:“我在上体育课。”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司施凝视着前方缓慢下沉的琥珀色夕阳,回忆起当天的情形,“当时上课没多久,我们做完热身操以后,老师就宣布原地解散,放我们自由活动。下午3点14分35秒,我还专门记了一下时间。我站在操场的草坪上仰望天空,好像我潜意识就认为,末日来临是从天色的变化开始的。最后等来等去,等到脖子都酸了,还是最开始那片天,晴朗得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很相信世界末日吗?”裴弋听完盯着她看,“预言没有灵验,你看上去有点遗憾。” “那倒也说不上。”司施瞥他一眼,反驳道,“我就是觉得世界末日听起来挺刺激的,历史性的大事件,正好被我撞上了,就想亲身验证一下。” “你说实话,你就一刻都没有好奇或者揣度过它的真假吗?”司施不死心地追问。 “有过。”裴弋坦然承认。 “但这是我左右不了的事。如果是假的,那当然无可厚非。如果是真的,”他说,“那我就来不及遇见你了。” 裴弋说话的语气平静如常,司施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随时都能镇定自若地输出大招。 裴弋伸手抓住司施的胳膊,碍于公共场合,操场上还有其他人散步,等她脚跟站稳就将手收了回去。 司施看看天,又看看地,用自嘲掩饰心跳:“你这样显得我很没心没肺。” “不会。”裴弋笑笑,说,“世界末日事关全人类的命运,会关注人类命运走向的人,怎么会没心没肺?” 但那也可能是以谣传谣的无稽之谈。 司施觉得裴弋对她的支持有点盲目了,忧心忡忡看着他:“要是我哪天不小心进了传销组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做错?” 涉及到违法犯罪,裴弋表现得很有原则:“这个不可以。” 第100章 司施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那我要是发展到你头上了呢?”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陪着你,最坏的结果是我们一起。”原则破灭了。 为了不连累裴弋:“放心吧。”司施拍着胸脯保证,“面对诱惑,我会擦亮眼睛,坚守本心,绝不会走歪路的。” 我会一步一个脚印,除了你以外的好运,我都不相信。 或许有一天,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人类文明终将覆灭不再。又或是在那之前,人类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选择集体逃往另一个安全的星系。 但现在—— “我宣布,”司施目光如炬,言辞肯定,如同掌管宇宙生息的神明,“世界末日已延期。” “我们遇见了彼此,这是任何意外都无法阻止,全世界都要让道通行的事。”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司施一个人度过了成百上千个黑夜白天,世界末日始终没有降临。 心情每况愈下的时候,她就会想象末日的场景。全世界就此停摆,好的不会变坏,坏的已然不会更坏。 裴弋看着前方屏幕上的画面,指出她对末日假说的钟情不变。 语气平铺直叙,不褒不贬。 “我只是叶公好龙而已。” 司施摆摆手,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自己的认知已经比过往清晰,“真要有那么一天,如果我一开始就送命了,那还算好的。就怕到时候跟恐龙灭绝一样,不是瞬时的倾覆,而是不同地区不同种类一场旷日持久的灭亡。等待死亡的过程太漫长了,眼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最后百业凋敝,只剩下我自己。这种时候,活得越久越是一种折磨。” 更遑论在极端环境下,所必经的人性的丑恶,各式矛盾的爆发。 司施愿意想象的末日,更接近一种静止。而非那些具体的天灾人祸,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争端和惨状。 这部以“世界末日”为卖点的电影司施看过不止一遍,第一次看还是和裴弋一起在他校外的公寓里,所以现在更多是起到重温的作用。 她边看电影边分心和裴弋聊天,视线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地说: “就像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绝对的安静和独处。但到后面我才知道,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闹中取静,是在市井烟火里有一小片属于自己的圈地。你真的把我发配去那种荒郊野岭,完全切断和人类交流的途径,我肯定受不了的。” 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要点,每次半夜被噩梦惊醒后,仿佛掉入了无生机的无底深渊,想到裴弋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司施就会觉得很安全。 电影情节进行到第一个高潮点,裴弋倏然探身靠近司施,扳过她的脸。 司施边吃边看正入迷,冷不丁被人打断,动作强势而亲昵。 离得太近,司施眼前的一切都虚化了,过了几秒才找回聚焦,瞧见裴弋低垂着眼眸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她的唇角。 “沾上酱汁了。”裴弋说。 “……哦。”虚惊一场,司施接过他的手里的纸巾,“谢谢,我自己来吧。” 等她收拾好自己,裴弋问:“所以,待在周围有现代化建设的、安静的、属于你的空间里,这算是你的舒适区?” 裴弋一连用了好几个定语,司施想了想,给出肯定的答复:“是的。” “只有这样才能全身心放松休息?无论待多久都不会出现不适?” “有时候也会觉得无聊。”司施迟疑不过三秒,想起那些老生常谈的休闲娱乐方式,“但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有聊’。” 裴弋:“小区后山的氧气公园,这个项目刚开发完成不久,占地面积是霁城所有公园里最大的,人流量不多且得到有效分散,多数时候都很安静,空气也很清新。” 司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裴弋没有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强行要求她“出去走走”,只用稀松平常的口吻托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去或不去,全盘由司施自己决定。 或许是刚饱餐一顿,司施用脑过度后饥饿的肠胃得到满足,变得好说话了许多。抑或是此刻室内的温度适宜,头顶垂下的灯光柔和,更衬得裴弋的视线温柔缱绻,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司施身上的阴霾尽数驱散开。 就在这一瞬间,司施体内的活力微弱复苏,对赋闲时期的外出不再像以往那样抵触。 “那等天气好的时候,有空的话可以去公园里转一转。” 她没把话说死,设置的条件乍一听像不走心的“客套”,随时都有反水的可能。 但裴弋笑了,微微颔首道:“好。” 电影还在继续放映。 司施已经有点静不下心了,她突然对裴弋感到好奇,试探着发问: “你有过被这种感受困扰的时候吗……孤独啊寂寞之类的。” 在她的印象里,裴弋几乎就是“情绪稳定”的代名词。 与人为善的同时,他也一直遵循着理性、逻辑、和秩序。 似乎没有什么能将他彻底打倒,司施也愈发想知道,过去的十年,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他会心甘情愿,或无可奈何让自己耽溺于那些虚弱的情绪里。 听了她的问题,裴弋看过来,眼底的情绪隐晦不明。 俄顷,他缓缓开口:“有。” “当时我正在一架飞机上。”正式开始讲述的时候,裴弋转过头,不再看司施的眼睛,“我乘坐的航班遭遇了乱流,机身出现剧烈颠簸,这样的情况在飞行过程中原本并不罕见。但在随后的短时间内,机身多次失重下坠,同时伴随大幅度翻转,氧气面罩也出现了故障,导致多人受伤。有机组人员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被抛到顶面,生死难料。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末日般的情形。飞机上有人尖叫,有人在不停祷告。” 第101章 他说得轻描淡写,司施听得胆战心惊,眉头越蹙越紧。 “下飞机后,和我同一班机的乘客脸上都挂着劫后余生的表情,接着不约而同开始疯狂地拨打电话,我听见他们对着电话那头不停重复‘谢谢’,‘对不起’,‘我爱你’。受这样的氛围感染,我想我也应该跟亲近的人报个平安。” “但我想了一圈,还是觉得没必要让家人担心。最想要通话的人已经联系不上,这样一来,我也失去了联络其他人的兴致。” 说到这里,裴弋停顿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那次的经历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他笑了笑,可笑容里有司施几乎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茫然,“末日过后,所有有关‘抱歉,感激和爱’的心情,我握着手机,不知道该向谁说明。” 056.承前启后 司施很难用语言形容裴弋那番话带给她的冲击。她一错不错看着裴弋,如同注视着失而复得的奇迹。 静默少时,她维系住声线的平稳,生涩地问:“这和你后来选择回国发展,有关联吗?” 孤身一人在外飘零,经历过生死一瞬,往往会产生全新的体悟,也会重新取舍人生的轻重缓急。 裴弋的回答和司施预想的结果相同:“有。” 心脏瞬时收缩,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丝网缚住。 但收束得越紧,越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你说的那个想要通话却已经联系不上的人……是我吗?” 已经没有人在意电影情节的发展了,但司施感谢屏幕里制造出来的动静,让她的问话显得没那么突兀和单薄。 裴弋转过头,望了她许久。最后无计可施般笑了笑,喉间挤出一道微弱的叹息:“是。” 猜想得到应验,司施的大脑一阵嗡鸣:“那之前在餐厅的偶遇……” “那次的确是凑巧。”裴弋说,“我原本计划和你见面的时间,要再往后一点。我担心贸然出现,会招致你的反感,反而把你越推越远。” 他习惯了万事准备周全,追求一旦出手就切中肯絮。鲜少像现在这样,在人前袒露自己犹豫和不自信的一面。 “经历过那一次飞行,”裴弋说着,泄力般往后仰靠着沙发,手背搭在额头上,微微遮住眼睛,“我突然意识到,‘爱’这件事比我想象中还重要。在最紧要的生死关头,想到我爱的人,”他顿了顿,再开口,已然替换了人称,“想到你,心脏每跳动一秒就能再爱一秒,再以此助力活到下一秒。以至于让我忘记,其实心脏跳动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我生命的倒计时 。” 裴弋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释然,像是认命了那般,面对命运的诡谲无常,接受了自己内心最深处对“爱”的渴望。 司施的眼眶开始发热,她的心震动不已,同时也为裴弋感到不值。 和裴弋分开之后的数年,司施心灵的空间随着日程的拥挤一天天收紧,已经容不下更多。好似所有和“爱”相关的感言,都是一种小资又文艺的喟叹。与她毫无关联。 可明明不是这样。 像某种灵光乍现。 司施想起自己的少女时期,那时的她常常感慨自己拥有这世界上最珍贵最不可思议的爱人,也常惊讶于自己汹涌到近乎病态的爱意。 她越是感受到自己的残缺,就越深爱着裴弋。仿佛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短暂弥补她生命的空缺。才能透过他的眼睛,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明明她曾有过这样的自信,就算无法精准表达,只要一想到裴弋,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明白“爱”为何物的人。 先不论这是否是一种每对爱侣情意浓稠之时,都会出现的坐井观天的论调。 只将前后稍作对比,司施便感到空前的恍惚——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忘了那些年少时幽微而真实、真实到刻骨的心情? 为什么长大以后,她就忘了自己? 在她的预想中,纵使重逢,裴弋对她所能调动的所有情感,都逃不过憎恶或漠然。 之所以会愿意为她提供帮助,是出于他的道德和风度。 即便是裴弋那些容易让人误会的,差一点就挑破窗户纸的言行。司施也每每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不曾想就在这样一个和往常无异的夜晚,裴弋放弃了打哑谜的试探,公然将这份感情宣之于口。 司施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裴弋听见她窸窣的动静,侧过头,看见司施抿紧双唇,眼尾和鼻尖都泛着红。 “对不起。”她开口,“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没能给你提供任何支持。” 他的神情一霎变得柔和与不忍,伸手把她抱过来,指腹轻轻擦拭她的脸,低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别多想。” “当然,必要的时候可以心疼一下我。”裴弋笑着说。他轻抚司施的发顶,让她依偎在自己的胸膛,“事实上,我应该感激那次经历。让我想清楚了很多东西,也下定了决心,免去更多岁月的蹉跎。” “现在想来,那次餐厅的相遇,也是‘命运的指引’。”裴弋最近似乎很钟情这样的说法,通过一种强有力的、无法被人证伪的解释,将他们牢牢绑定在一起,“或早或晚,我们都会再次相遇。” 司施不吵不闹,好好待在裴弋怀里。她承认,她很贪图裴弋的怀抱。 第102章 一个人的时候,偶尔,她会想象有人拥抱自己。 她想起前几日和裴弋看过的那部青春电影。没错,肌肉记忆告诉她,她曾经被好好爱过,对待过。 乃至重逢之后的每一次近距离,都让她愈发想要靠近裴弋。 司施的额头贴着裴弋的脖颈,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脉搏,带着鼻音问:“你是认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哦,除了一些日常的小玩笑。” 裴弋尾音轻微上扬,“但涉及到正经事,我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呢,你怎么想?” 就算知道自己现在是趁人之危,是在利用“卖惨”博取司施的心软和同情。但他宁可承认自己的卑鄙,也不愿错过这来之不易的时机,“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在一起?” 十年后的告白就这样降临,司施伏在他肩上没说话,心中不可避免开始动摇。 时间很快又很慢地过去了,司施终于开口:“老实说,今天之前,我一直都没有恋爱的打算。” 她慢慢道出自己的顾虑,给裴弋打预防针:“毕竟工作一忙起来,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是敷衍着过日子,不一定时时事事都能顾得上对方。而且你也知道,我能量不多,经常需要充电独处。” “所以,”司施从裴弋怀里撤出来,盯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我可能没办法给你很好的恋爱体验。” 裴弋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我想想,你上次是怎么说的。” 嗯? 司施不明所以,什么上次,哪个上次? “高中那会儿,你说你不想用某个确切的词汇来框定我们的关系,因为‘定义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存在’。”裴弋精准回忆起过去司施搪塞他的说辞,见司施面露窘色,捏了捏她的脸,神情夹杂着无奈和揶揄,“按你这次的说法,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想给我多完满的体验才肯松口。” 他像是捏司施的脸捏上瘾,趁着司施没有反抗,又轻掐了两把:“我不过是想要个名分,你怎么这么严格?” 司施反应过来,拂开他的手,撇撇嘴道:“我是担心有的问题不事先声明,到时候真正相处起来,你落差太大,反倒影响你的心情,降低你原本的生活质量。” 听罢,裴弋半真半假叹了口气,这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生动了几许:“在我这里,感情和工作,这两者并不冲突。” “即便是工作,也是一边推进一边调整,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就像你说的,‘灵感不是一蹴而就的’。恋爱同理。” “时间和精力,这些是你能设想到的问题,还有你想不到的呢?感情和工作虽然有的道理可以相互借鉴,但恋爱毕竟不是谈生意签合同,不是双方当事人提前预估好可能出现的风险,穷举出条例后就各自履行职责,全凭理性合作。”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是尽善尽美的。何况你忘了自己说过的?‘完美就是平庸’。怎么道理都懂,放在自己身上就不管用?” “你太焦虑了。”裴弋注视着她的眼睛,直指出她的问题核心,“不完美也关系,你只需要做你自己。更不要还没开始就着眼于失去,相信我,你值得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不完美也没关系,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太久没有人告诉她这句话,司施猛地被击中。恍惚间,她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和裴弋。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只是需要时间去成为你自己。” 十年过去,裴弋还在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一句话。 仿佛面对自己,他有用不完的耐心,说不尽的好话。 司施被裴弋熨帖得心动又心酸,刚有了答应他的冲动,就被出声打断。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了解清楚。”裴弋的语气倏忽严肃起来,神情也动了真格。 他看着司施,蓦然开口,“当初你非要坚持和我分开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事实真的是你当初说的那样,我可以接受。” “前提是那是真的。” 司施愣住了。 她没想到裴弋会在这时候提到过去,但眼下正是他们的关系承前启后的章节。往事如鲠在喉,的确是避无可避的问题。 他们共同经历的回忆被封存在一处无人问津的洞穴里,寻路的触手敲击石壁,总有灰尘簌簌落下,掩盖住那些闪烁着微弱磷光的曾经。 057.又是一年初夏 又是一年初夏,微热的风灌满栽种行道树的街区,清晨挥洒的阳光如玻璃纸般透明,将司施唤醒。 此时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天时间。 按照原先的计划起床,吃早饭,接着去学校看考场。 司施穿戴整齐走出房门的时候,看到饭桌上奶奶和司宇都在,还有点意外。 “早上好姐姐。”司宇甚至一反常态,主动冲她招了招手,熟稔地招呼道,“快来趁热吃早饭,鸡蛋我都给你剥好了。” 司施停顿脚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即将高考,全市各个中学都被征集作为考场使用。除了高三应届生以外,其他年级都跟着放假。 昨晚司施临睡前就没看到司宇回家,不知道这厮又去哪里鬼混了,今天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见到她还换上了从未有过的乖顺面孔,司施对此心中毫无波动,她并不认为这是姐弟关系破冰的前兆。只觉得他的热情有诈,比平时里混不吝的样子更叫人疑心。 第103章 但无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关键时期,司施不想同他争执,影响自己的心情。便随意点了点头,走到餐桌旁坐下。 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司施鲜少主动开启话题。当一个人所处的环境缺乏积极有效的反馈机制,闭嘴就是用来消极抵抗的方式。 今天也没有例外,司施沉默地吃着早餐。 司宇显然不满足于此,胳膊肘架在餐桌上,双臂闲散交叉:“姐,待会看考场你自己去吗?”他的眼里笑意促狭,“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司施头都没抬,对他的“好意”敬谢不敏,“我自己去就行。” 奶奶吃过早餐,人还待在饭桌上,眼睛盯着客厅电视的晨间剧,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司施,忘了问你,你考完试有什么打算?” 司施顿了顿,嘴里咀嚼放慢。这个问题太宽泛,不知道奶奶有何用意,听来似乎是对她有所安排。 想了想,左右瞒不过,还不如早点说清楚,把该空的时间都空出来:“和同学约好了出去一趟,钱我自己出。” 奶奶听罢,视线从电视屏幕上抽回来,沉沉压在司施身上,不明不白地笑了一声: “你主意倒是正得很。平时吃家里住家里的,我没找你要过打零工的一分一毫。这说到底,要不是靠家里撑腰,你能攒得下来钱?这算哪门子的‘钱自己出’?” 一大清早,司施简直要被气笑。 她以为的“靠家里撑腰”,是指物质或精神至少要有一个方面能为她提供足够强大,且不需要让她羞愧和偿还的支持。 可反观自己的亲人,先不论精神层面的滋养,要不是缺钱,哪个未成年学生会成天想办法在外面兼职,好些时候连休息顾不上。自己的勤工俭学到了奶奶嘴里,倒成了家庭在为她托底。 逻辑离谱到引人发笑。 司施没有退让的想法:“我已经跟同学约定好了,行程也出来了,取消不了。” “你哪个同学?”奶奶用爪牙般的目光逼视她,声调同样锐利,意有所指道,“听说你最近和一个男孩子走得很近。” 铺垫半天,终于说到问题的关键。 事关裴弋,司施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一直以来,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她也从未想过要暴露裴弋的存在。 关于中式特色的青春期“早恋”,奶奶茶余饭后说起听来的街坊传闻,挑剔的重心总是落在女孩身上。用最世俗的偏见,给女生安上“掉价”、“攀高枝”、“有这么一遭算是毁了,不划算”、“这家人命好,下半辈子有着落了”……诸如此类简单而又粗暴的标签。 好像无论哪个阶段,女性的生命都天然依附于男性。男人则是衡量女人价值的唯一刻度尺。 “我不明白。” 有那么一回,司施实在听不过去,出声打断了她,“您为什么非要这样去评点人家?这些事本质上和我们无关,人家的生活也不止恋爱这一桩事,我们又有什么必要围绕着一个男人去评价她?” 奶奶并不把她的发言放在心上,像是故意说给她听,声调又拔高了不少:“怎么不能评价?一天天好的不学就光顾着早恋去了,自己都敢做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紧接着,奶奶的态度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她接下去说的每一句话在司施听来都是矛盾的。 “那既然谈都谈了,肯定免不了现实的考量。”奶奶手里择菜的动作不停,像本能反应,嘴里说出的话也像早已根深蒂固刻在了血脉里,“你也听着点,这说到底,一个家里没男人那也不行。既然迟早都要嫁人,现在就学着长点心眼,分清楚好赖对你有益无害。” 奶奶的话听起来像是为司施着想,可话里话外设置的前提条件实在让人无法苟同。 司施很不喜欢这种带有“强制”意味的说法,好像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某种传统而迂腐的社会期待。 她锲而不舍地反驳:“我们家就没有男人,不是一样过?” 话音刚落,奶奶停下手里的动作,瞧了她一眼,眼神的内容像她说错了什么:“我们家还有司宇,司宇是男孩子。” 像一头凉水泼下来,彻底将司施冷醒,“以后他就是咱们家里的顶梁柱,好的坏的凡事都得指着他,要不然我费劲把你们拉扯大干嘛?没有你弟弟,我也不会在这儿管你们吃管你们喝,还跟你说这么多。” 奶奶的语气稀松平常,丝毫没有意识到,或不理会这句话会在司施心里产生的震荡。 就算知道奶奶比起自己,一直都更喜欢司宇。但这还是她头一遭知晓,原来自己“有幸”长大,都是托了司宇的福,是她搭了他的顺风车。 她体会到一种莫大的讽刺,为自己的天真和无知。 有了那样不愉快的前车之鉴,司施不愿再把裴弋牵扯进来,也不想让奶奶插手他们之间的事,让她和裴弋像两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供奶奶评头论足。 但话说回来,奶奶是怎么知道裴弋的? 司施看向对面的司宇,对方一脸幸灾乐祸,双手插兜斜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地抖着腿。 “是你说的?”司施直勾勾盯着司宇。 “你别管是谁说的。”奶奶的手背梆梆敲击桌面,“我就问你是不是。” “普通同学而已。” 第104章 “普通同学会每天和你一起上下学?”奶奶心知肚明哼笑一声,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打量她的目光却有赞许,“听说还是国际部的学生,家里条件很好。不错,看来我当初的口舌没白费,你也都听进去了。” 司施本能地皱眉,心底涌上一股深重而破败的厌恶。被奶奶这么一说,好像她和裴弋走到今天,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蓄意,是因为她对物质的贪图。 没有人比她更讨厌这段关系里掺杂进不纯的因子,但她更不能强调自己和裴弋感情的纯粹和真挚。 “我说了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不,严格意义上,连同学都不是,只是校友而已。”司施放下手里的早饭,抽出纸巾擦拭嘴唇。见奶奶还想说些什么,她面露不耐,“你就非得在考试前跟我说这些吗?” “我吃好了,先走了。”说完,司施不管桌上其他人作何反应,拿起手机就往门口走。 司宇在她身后,流里流气地吹了一声口哨:“加油姐姐,早日钓得金龟婿。” 司施回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难怪司宇今天殷勤得反常,想必都是他搞的鬼。 这个混账东西。奈何现在时机不对,司施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的怒火,等考完试再找他算账。 她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看见裴弋如往常一样,等在约定好的地方。他身形修长,站姿挺拔,小区内外不时有人进出,或多或少都会对他投以注目。 但裴弋对周遭的视线似无所察,只抬起头,直直望向她。 司施咬咬下唇,心里忍不住埋怨自己,早知道就不约得这么近了,一时大意凡倒让司宇抓到了把柄。 “怎么这么着急?”裴弋看她喘着气出现,眉头也拧得紧,像是堆积了什么难以解开的愁绪。 他微微躬身,盯着她的眼睛:“时间还早,今天不上课,”他边说边替司施拨开凌乱的刘海,“慢慢走也来得及。” 司施一把抱住了裴弋。 裴弋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从善如流地回抱住她。 “怎么了?”裴弋侧脸蹭了蹭司施的额发,低声问道。 打从认识以来,他们在公共场合鲜少有这样亲昵的互动。 裴弋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但司施脸皮薄,出门在外便一直规规矩矩地相处,最出格的动作也就是牵手揽肩。 现在这个时间点,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马路上的车辆飞驰而过。司施当着陌生人的面对裴弋“投怀送抱”,实属意外之举,裴弋自己都没想到。 感觉到司施又往他怀里埋了埋,双手越箍越紧,裴弋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发生什么了?”他低头去看司施,摸了摸她的脸,“告诉我,嗯?” 司施还是不肯露头,像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把自己闷在裴弋怀里。 “什么事都没有。”此时此刻,她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她想要推开裴弋,更想要靠近,“我就是想到你录取的学校这么好,考试之前,顺便给我蹭蹭你的学业运势。” 裴弋没说话,似乎还在分辨她所言真假。熟悉的气息甫一靠近,司施就迅速把脸扭到另一边,假装凶狠道,“干嘛,不乐意啊?” “当然可以。”裴弋拿她没办法,无奈又大方地敞开怀抱,“请随意。” 058.漫长的拉锯 司施的考场就安排在本校,不存在进了校区就找不着北的情况,只需去所属考场确认一趟,在心理上达到一个以备不虞的效果即可。 到达考场,多数人确认无误后都在拿出手机拍照。 司施注意到周围人的神情与动作,跟着放慢脚步,想起什么,拽了拽裴弋的衣角:“你们班毕业前有写同学录吗?” 裴弋跟着她的方向倾身,看见司施仰头说话时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巴掌大的脸皱皱巴巴。心中一动,抬起一只手,指尖经过她的脸颊轻蹭了一下,最后停留在她的额头上方,替她遮挡阳光。 “填了老师给我们准备的毕业纪念册,同学之间没有单独交换留念集。” “你们班的人都这么……”司施想了半天,憋出来一个不伦不类的形容,“这么独立?” 但想想也可以理解,不是每个人都非得强调纸质纪念的仪式感,就连司施也是被钟媛三催四请才临时买了一册来充数。 “我小学初中高中都写了。”司施心安理得享受裴弋提供的荫庇,掰着手指头说,“还是背着老师交换写的,我们班主任不让我们最后的冲刺阶段弄这些东西,说花里胡哨的影响学习。” 裴弋点了点头,像是故意的:“我怎么没有?” 司施睨他一眼,嫌他明知故问:“同学录是为了增进彼此了解和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复又收回视线,拿头顶对着裴弋,嘟囔了一句,“你什么事我不知道。” 裴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像这才满意了。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和她一同进了教学楼寻找考场位置。 时间转瞬就到了第二天。 临上考场前,司施和裴弋站在校门口一众学生和家长中间,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都没什么话讲。 半晌,司施伸出手指戳了戳裴弋:“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裴弋收回注视前方考场警戒线的目光,低头看向司施,把她不安分的手裹进掌心里:“我不紧张。”顿了顿,补充一句,“我相信你,你没问题的。” 第105章 “谢谢你的信任。”司施凑近了,裴弋顺从地配合弯腰,听见她在耳边说,“你注意到了吗,周围有家长在看我们。” 裴弋一怔,抬眼微扫,这才注意到有学生家长的目光附着在他们交叠的双手上。这边刚下意识松开手,那边司施的手就跟了过来,紧握住他的手又撤回:“还说不紧张,你刚才牵我手的时候动作好僵。” “不过我有一个毛病,同样一件事,别人越紧张我就越镇定。”不等裴弋回话,司施接着又说,“本来我今天挺紧张的,看到你比我还重视,我就不紧张了。”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紧张”,“紧张”来“紧张”去,跟念绕口令似的。 “行。”特殊时期,裴弋表现很好说话,指哪打哪,“我现在特别紧张。” 司施哈哈大笑,一脸宽慰拍拍他的肩:“有你这句话在,我就放心多了。”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裴弋作为陪考人员全程护送。 司施曾经建议他去忙自己的事,不用每天送她来考场,还得在门口干等好几个小时:“最多掐着点,等我考完来接我就行了。” 裴弋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充分:“我怕我不在现场,你不清楚我有多紧张。” 司施:“……行。”她露出被哽住的表情,“如果你非要坚持。” 直到最后一门交卷铃声响起,这场漫长的拉锯终于到头。 走出考场的时候,司施还有些恍惚,原以为前半生最重要的一个节点就这样平淡地度过了。她还没有体会到大人所说的“熬过高考就能离未来更近一点”,只感觉到过去已经比未来更加遥远。 人群拥挤在校园里摩肩擦踵,时间也如隐形的推手,司施还没来得及跟过去告别,就被推搡着继续往前走。 好在路的前方有裴弋守候。 接过裴弋递来的水,司施喝了一口:“发挥正常,今年卷面难度跟去年真题基本持平。”她第一时间汇报考试心得,“我还以为考完了会很激动解脱,但其实没什么感觉,好像明天还要接着来学校上课一样。” 裴弋看了她一眼,见怪不怪地说:“如果你明天还想6点半起床。” “……那还是算了。”司施摸摸鼻尖,一秒回到现实,“我说说而已。” 晚上还有班级聚餐,刚考完试就把裴弋晾到一边,司施有点不好意思。裴弋一如既往地通情达理,让她放心去:“我晚上来接你。” 毕竟是高中三年最后一次集体活动,没有不可抗力存在的话,缺席也不合适。 但在那之前,司施要先回一趟家,稳妥存放身份证件和考生用具。 拉开门,看见司宇正瘫在沙发上看电视,司施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司宇知道怎么吸引她的注意,脑袋往后一歪:“哈喽姐,你回来了,考完试了?”看似关心的问句,但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依旧斜躺,“恭喜解放,你男朋友——裴弋?是这个名字吧?我应该没记错。怎么你一个人回家了,女朋友刚结束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对方就没点表示?” 司施压根没打算搭理他,回房把身份证塞进书桌抽屉里,揣起手机就往外走。 没有人回应,司宇一个人也能自说其话:“话说回来,我下次要是在路上遇到你们,是不是该主动跟他打个招呼?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嘛,早晚都得认识。” 司施看破不说破他想和裴弋“套近乎”的心思,自顾自走到玄关处换鞋。 偏偏司宇还越说越起劲:“……姐,我这是为你考虑。要知道,如果你想考验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其他的吹得再天花乱坠都不靠谱,关键就要看他对你家人的态度。如果对方对你的家人表现得不屑一顾,那这个人外表看起来再纯良,再人模狗样,都不值得托付。相反,对方要是连你的家人一并接受了,不止态度,行动上也有付出,就表明他是认真在考虑你们的未来,而不只是玩玩而已。” 饶是习惯了司宇的谵言妄语,司施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牵强附会这么大一堆,司宇想借着她的关系占裴弋便宜的心思真是藏都不带藏。 她站起来跺了跺脚,转过身,双眼紧盯着司宇。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下颌线却越来越紧绷:“我警告你,别打他的主意。” “瞧你这话说的,我全程都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着想,怎么就成打他的主意了?”司宇捂着胸口,很不走心地装作受伤的样子,“干嘛对我敌意这么大,我也是好心想帮你鉴定一下。” 还没演够,他倏地坐直,“不会你们交往这么久,一直都是你在伏低做小吧?……怎么不说话,难道是真的?这可不行,真要是这样,我这个做弟弟的说什么也得出面敲打一下。” “闭嘴。”司施懒得再听他装疯卖傻,神情阴郁地打断他,“司宇,我就说这一次,”她的脸上有极力克制的怒意,冷声警示,“你要是敢接近裴弋,你试试。” 和司宇不欢而散后,司施整理了一下情绪,准时抵达了聚餐地点。 钟媛已经帮她占好了座,隔得老远就发现她的身影,挥手招呼她过去。 刚开始的一切都还算正常,规规矩矩吃饭聊天,气氛轻松而和谐。 到了饭局的后半场,已经有人喝酒上头,借着醉意拉着身边的人互诉衷肠,伴随着破碎又带点滑稽的哭腔。 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麦克风,上演起了当众表白的戏码。底下的人不知道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是受青春期荷尔蒙的激素煽动,纷纷予以热烈应和,全场氛围就这样达到了今晚最高点。 第106章 奈何环境太过嘈杂,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混乱的声音像夏日蝉鸣,具体内容司施一概没听清。 性格使然,钟媛也被现场氛围感染,随机抓壮丁抓到司施头上,撞撞她的肩膀:“你和裴弋最近怎么样?” “就跟以前一样。”司施回答得很快,像根本没经过大脑思考。 钟媛还沉浸在现场见证新人情侣诞生的粉红泡泡里,全然忘记她曾经说过不看好司施和裴弋的话:“那你们毕业之后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司施心里还想着下午出门前司宇那番话,心里隐隐有些烦躁和不安,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碗里的当季时蔬,“反正计划赶不上变化。” 钟媛看司施兴致不高,以为她还沉浸在毕业季离别的伤感里,便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想开点,多少情侣在一个学校一个班还在闹分手呢,你和裴弋暂时分开说不定是好事,老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距离才能产生美嘛……” 被钟媛这么一提醒,司施的大脑自动开始计算距离裴弋八月份开学,已经只剩下两个月相聚的时间。 一想到这里,司施便感到眼前的热闹和喧嚣都与她无关,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不想再待下去,她掏出手机,给裴弋发送了一则短信。没多久就接到裴弋的电话,说他已经到楼下。 司施不再久留,跟钟媛告别以后,一路小跑着下楼。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霁城的夜生活并不发达,聚餐的地方又定在一处刚开发不久的地界,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经过,司施远远就锁定湛湛灯光下一道熟悉的身影。 或许是被酒精麻痹了大脑,司施一下忘记思考,闷头闷脑往裴弋身上跳。 裴弋一把接住她,毫不费力就把她抱起来,鼻尖对着鼻尖:“喝了多少?” “就两杯,意思了一下。”司施凑过去,用手指抚平他微蹙的眉,黏黏糊糊和他接吻,“不准嫌弃我。” 裴弋笑了一声:“我怎么敢?”司施的吻毫无章法,像小猫小狗来来回回地蹭人,裴弋笑着让她亲了个够。然后矮下身子,把她背起来, “你最近很黏人。” 司施趴在他背上,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嘴里还在叫嚣:“那你放我下来。” “我又没说这样不好。”裴弋嗓音都带着笑,“我喜欢你黏人。” 司施这才消停了,她的脸贴在裴弋的肩膀上,感觉得他体温的传递,和前所未有的安心。世界的里程能不能就此清零,让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周而复始,步履不停。 过了一会儿, “裴弋。” “嗯?” “没什么。”司施的声音有些困了,她趴在裴弋背上,双手环绕住他的脖颈,“就是叫叫你。” 她闭上眼睛。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越是清晰地意识到离别在即,自己的占有欲也开始变本加厉。 她的心中不停盘旋着那些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字句。 ……裴弋,你知道吗,我很想你。明明每天都在和你碰面,明明现在你就在我眼前,可我的脑海里总是在反复预演别离,似乎这样就能让我脱敏,等到真正分开那天就能好过一点。 我想告诉你,我希望你的世界里只有我,我也知道这太自私了。然而看着你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为什么你的世界里不能只有我呢? 裴弋,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必须别过头生活。 059.缓慢受锤 生活经验使然,每当眼前出现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司施的脑内就会迅速展开进程中断或厄运降临的联想,强行按下自己已悄然昂扬的兴致,以便减少最终计划未能成行的落差感。 这样的方法单独用在她自己身上时是奏效的。可当同一件事凝结了他人的期待,司施就很难用同样的方法劝告对方释怀。 “对不起。”司施站在医院病房外长长的走廊上,兀自垂着头,沮丧地想,好像除了失望,自己什么都没有办法带给裴弋,“我这段时间得留下来照顾奶奶,没办法和你一起出去玩了。” 事发突然,加之亲人出了意外,以裴弋的品性和教养,断然说不出什么责怪人的重话。 “没关系,奶奶身体要紧,其他事都可以往后放。”裴弋在电话那头温声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生说是摔倒引起的颅内轻微出血,不用手术,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到时候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能回家休养了,就是行动不便,静养期间离不开人照料。” “那就听医生的安排,会没事的。”裴弋顿了顿,问,“你还好吗?” 司施“嗯”了一声,想控制自己,最后还是没忍住,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可能没办法常常和你见面,好好的一个假期,别浪费了,要不你还是重新计划一下,跟你的家人朋友一起去旅游吧?” 司施说完,没有等到裴弋的回复。第一反应是自己说错话了,脑袋一热想出来的补救方案似乎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愧疚,却没有体察一句裴弋最真实的需求,甚至也不够尊重他的家人朋友。 “……我不是那个意思。”左思右想,还是道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挽回计划取消的遗憾,我不想你不开心。” “是有一点遗憾,没能和你一起旅行。”裴弋叹了一口气,“但我没有不开心,你也不要一直责怪自己。旅行不是目的,我只是想见你。” 第107章 “你现在有空吗?我来医院找你。” 司施转身看了一眼病房大门,听筒里是裴弋规律而平缓的呼吸,她克制住眼圈弥漫的酸胀感,深呼吸一口气: “过两天吧,等奶奶出院了,我联系你。” 通话结束,司施推开病房大门,侧身越过其他进出的病人和家属,奶奶的床位在最里侧靠窗的位置。平日里身子骨还算硬朗的老人,吵起理来寸步不让,精神头比司施还好。现在双目紧闭躺在病床上,面容虚弱像褪尽了血色,仿佛她的身体里昼夜都在加速,让衰老无处遁形。 尽管很难用正面词汇来描述自己和奶奶之间的感情,但在同一屋檐下相伴相生十多年,司施良心未泯,还做不到对此情此景视而不见。 她抽出椅子,静默地守在一旁,心里默默盘算医药支出和后期护理的开销。 没过多久,有护士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司施面前,确认过患者信息后,告知她医院已经为病人将普通病房升级成为了特需病房。 司施一愣,还没将“怎么回事”问出口,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出现了裴弋的名字。除了他,没人知道奶奶摔跤住院的事,也只有他会考虑到不同病房的服务差异,出手也阔绰大方。 司施知道特需病房的床位紧张,收费对普通家庭来说也堪称高昂。 她不顾周围异样的目光,叫住护士问:“能取消吗?” 护士大概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诧异地看了看她,还是耐心地回答了:“不好意思,已经缴过费的项目不能取消。” “那能走医保吗?” 护士继续露出为难的表情:“也不能,除非你们购买了覆盖特需病房产品的商业保险。” 事已成定局,司施只能放弃挣扎。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神情木然地对护士小姐道了声谢:“好的,麻烦你们。” 钱一到位就什么都好说,和普通病房相比,特需部病区安静,病房内包含独立卫浴、厨房冰箱。康复餐有专人送上门,隔间还备有一张陪护床供家属休息。医生和护士全天候提供一对一服务,每隔二十分钟就有人查房。 司宇到达病房的时候,优哉游哉的架势宛如观光。比起病床上身体不适的老人,显然病房内外的各项设置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看见司施,他打了个响指,目光继续在室内流连:“真有钱,我还是第一次进这么高档的病房。”他自顾自点了点头,评价道,“看来我姐夫还挺会来事的,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一点儿不含糊,都用不着我们操心。” 当着司施的面,司宇算盘打得提溜响,司施让他死了这条心:“别做梦,钱到时候我们得还给人家。” 一听这话,司宇就不乐意了。 他用看傻子的目光足足看了司施十秒,直到司施不舒服地回瞪他一眼,才开口道:“姐,你没事吧?” “哎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你至于吗?”见司施不说话,司宇走到沙发旁边,面对司施一屁股坐下,“男女朋友之间有任何一方遇到了困难,有能力就拉扯对方一把,这不是很正常吗?” 司施面色不改:“裴弋不是我男朋友。” 司宇满脸写着不信,哼笑一声,也不跟司施争论,反正他有的是说法:“那人家就是喜欢你,在单方面追求你。这年头追求喜欢的异性不付出点行动怎么能成?何况裴弋那么有钱,正好这次让咱们看看他的态度,俗话说得好,‘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不够诚心的咱不要。” 司宇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司施也懒得再给他好脸色:“我说了,钱到时候该多少就还多少给人家。”她双眼直视司宇,坚决道,“我说这些不是在跟你商量。他有钱是他的事,别人没有义务负责我们家的开销。” “还?拿什么还?你以为家里的钱你说了算?” 司宇像听见天大的笑话,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转又坐下,手指插进头发薅了两把,“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讲讲道理行不行,是我们家逼着裴弋出的这笔钱吗?换句话说,这不是他自作主张的决定吗?” “你不信等奶奶醒了问问,她老人家会愿意花大价钱住这么贵的病房吗?这对我们家来说完全是不必要的开支。如果非要讲究有借有还,那裴弋的做法完全是在添乱,是给我们增加负担。这跟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 司宇不顾病房内还有老人休息,强词夺理一通,听得司施一阵心烦:“你能不能安生点,这里是医院,病人需要静养。” “那你倒是说点人能听的话。”司宇稍作收敛,胳膊横肘在沙发扶手上,低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些话等病床上那位醒了以后,你可一句都不能说。好家伙,一觉醒来身上就背了一笔债,谁能受得了这个刺激?别到时候脑出血还没康复,又整出什么新的毛病来。” “不会说话就别说,你能不能盼点好的。”司施眉宇间透露出厌烦,“除了乌鸦嘴你还会什么。” “随你咯,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司宇仰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又恢复成那副混不吝的样子,“你要还钱可以,别让奶奶知道就行。” 病房里陷入令人不安的静寂,司宇摸出手机戴上耳机打游戏。 司施手肘撑着膝盖,埋着头,双手十指交叉抵住额头。 除了最初告知奶奶病情的那通电话以外,她和裴弋今天还没有联系过彼此。裴弋大抵是出于不打扰到她的考量,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邀功。司施则是不知道该怎么提起奶奶在他的帮助下转到特需病房的事。 第108章 事实上,从得知这个消息起到现在,她的大脑就一直都在为此困扰。 诚然,她应该对裴弋的慷慨表示感激。可除此之外,她无法心安理得接受裴弋在物质上所给予的帮助。就算裴弋没有这样的想法,她也会因为自觉亏欠而越发清晰地认识到彼此关系的不对等。 消除这道关碍的方式就是她想办法把钱还给他。这是他们之间第一笔需要放在台面上厘清的账目,那往后呢? 如果往后再有这样的情况,她需要钱,又不得不接受裴弋支援,她能每一次都如愿把那个窟窿补上吗?……他们还有后来吗? 司施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心惊。自小因为物质的缺乏而饱受自尊的折磨,她早已意识到,活着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缓慢受锤,那是一种决堤的麻木,她在这种麻木中学会了坦然面对周围人好坏参半的打量。 可除了裴弋,她可以在众人面前袒露自己的缺失,唯独不想亏欠裴弋任何。 这是不是无用的、矫情的、要强而脆弱的自尊心,关键时刻一点也不顶用。 可除了自尊,她什么都没有。 病床上,奶奶一无所知地沉睡着。沙发的另一侧,司宇正全神贯注于游戏页面,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司施抬头仰望洁净如新的天花板,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 她算了算自己打零工攒下的钱,打开手机,给裴弋发送了一则短信: 【你明天有空吗?我们见一面吧。】 060.如同悲伤被下载了两次 司施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高中毕业的前一天,意识解离成上帝视角,看着教室里的物品一点点清空,同学和老师一个接一个消失在门口。 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开过一次,重复上演离别的场景,如同悲伤被下载了两次。 梦里再见到裴弋,他的身上有一种虚拟的气息。白色的衬衣领口敞着两粒纽扣,理所当然成为焦点的少年逆光站在楼梯口,朝她伸出手。 司施想要触碰,却一脚踏空,闪身跌入无边黑暗中。 梦醒的瞬间,司施指尖微动。缓缓撑床坐起,手中还徒留希望落空的怅然,现实却没有更多时间留给她伤感。 这里是特需病房的陪护区,听见奶奶的呻吟,司施快速翻身下床走过去。 奶奶昨天已经清醒过一次,拉着司宇操心了两句吃穿和学习,挨不过头痛又睡了过去。 今天醒了以后嘴里脱口而出的倒是“司施”,见到她出现,第一句话: “司宇回家了?” “嗯。” 司施早就习惯奶奶不分时间和场合对司宇的挂念,想说他本来在这里也待不住,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还是和和气气地说,“我等会儿要回家一趟,到时候让他来换班。您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我带过来的东西?” 奶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浑浊的双眼迟缓转动着:“这间病房,”昨晚清醒时间有限,今天才有复盘的空闲,“是和你来往那个男生安排的?” 司施静了静,神情微敛:“是。” “这孩子,倒是有心了。”奶奶的声带颤颤巍巍,目光倒是一错不错停留在司施身上。不知道是不是病痛一场,叫她性情忽变,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对司施的苛刻,没有任何转折地,“一直以来,我怕你跟着别人学坏——女孩子总得守规矩一点,不像男孩儿犯错的机会那么多,所以对你管教严格,你怪我吗?” 司施没说话。她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挣扎要不要作出违心的回答。 没有等到她的答复,奶奶也不觉得尴尬,继续说: “……你看隔壁楼的小余,人家小学毕业就跟着大人起早贪黑,摆摊做生意。我让你一路念到高中,没让你早早停学自食其力,我老太婆自认为也算是对得起你。” “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她说着,气若游丝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样,你也没机会认识那个男孩子。” 果然。话题不出所料又落脚在裴弋身上,司施莫名想笑。 说来说去,奶奶根本不是为了表达歉意,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言行,更方便后续通过她算计到裴弋头上去。 “认识了又如何。” 司施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地说,“有钱人一个比一个精明,人情往来拎得比谁都清。您当人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是我们对他们有多大的恩情,能轮得到我们占人家便宜?” “都你情我愿的,说什么占便宜。”奶奶眉间的纹路瞬时聚拢起来,欲盖弥彰地说,“咱们老家,也是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就你雯雯姐姐,你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还一块玩儿呢。她读书不行,就是个初中文凭,但好在人家长得漂亮会来事。刚成年就去了沿海城市的售楼部工作,没过多久就嫁给了当地一个房地厂商,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全家都跟着沾光。” 奶奶精打细算的语气就像在筹谋一笔生意,而司施无疑就是她用来上桌交易的筹码。 原来亲情是一笔债务,如果可以,她也想像神话故事里流传的那样,剔骨还父,割肉还母。 让她归于尘土,归于虚空。而不是让自己像一块粘板上的鱼肉,任由血脉相连的家人垂涎或唾弃。 “您不是挺器重司宇吗。”司施冷笑一声,“别人再有钱有势,始终是外人,比不过亲孙对您忠心耿耿。” 第109章 “我这就回家把司宇给您叫来,指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种话,您还是留着跟他说吧。” 回到家,司施刚一进门,屋内翻箱倒柜的动静就叫她警铃大作。 循着声音的源头找过去,司施看见自己的房间房门大开,心下一惊,不详的预感迅速攀上她的背脊。 “你在干嘛?”司施三步并两步跨进房间,一把揪住司宇的后衣领。 房间里一片狼藉,衣服和杂物东一件西一件零落在地。 司宇原本蹲在地上翻找,被司施用力一拽,整个人身上一提,硬生生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脚跟。 回头看见司施,惊恐的表情一闪即逝,嘴角不服气地往斜上方一吹,颇有些股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司施一眼瞧见自己床头柜的锁头被重物砸开的痕迹,她面色一凛,厉声问司宇:“你是不是在偷拿我的东西?” 司宇甚至懒得狡辩,耸耸肩,对司施的问题不予回应。 司施见状,一只手牢牢攥住他的手腕,不给他逃脱的机会。另一只手拉开抽屉,不出所料,压在最底层存放现金和银行卡的信封已经不翼而飞。 她转过身,面对司宇:“把钱拿出来。” 司宇没动。 “姐,你帮帮我。”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前,司施的态度又如此强硬,司宇没法抵赖,索性卖起了可怜,“我之前找同学借了钱,现在期限到了人家来催了,我得想办法还给人家。奶奶身体不好,这事不能让她知道,咱们家只有你能帮我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司施冷淡地说,“家里没短过你吃短过你喝,你找别人借钱干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司宇立马烦躁地“啧”了一声,像肚子里憋了一股子气,此刻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 “我平时跟人出去玩儿,唱歌吃饭送礼,哪样不花钱?必要的时候还得参与一下其他高消费活动,家里没钱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不交朋友了吗?” 他说得振振有词,话里话外都是对现状的不满,丝毫没有考虑过比起司施,他已经不用争取就得到了家中的大部分利益。 司施压根不吃他理直气壮“卖惨”这套:“你要打肿脸充胖子我不管,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解决,别想拖其他人下水。” 见司施态度如此坚决,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司宇干脆耍起了无赖:“我不管,你不帮我,我就去找裴弋。” 司施气笑了,奶奶和司宇,不知道该说他们天真还是愚昧,一个两个都把裴弋当冤大头似的宰: “你当他傻是不是?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白白给你送钱?” “他当然不会给我送钱,但他不可能对你坐视不理。”司宇两手一摊,“没办法,谁叫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到时候钱还不上,我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么棘手的状况,被人围追堵截学都上不了,就只能让那些人来找你了。裴弋要是真喜欢你,不可能察觉不到异样。” 司宇分析得头头是道,显然不是临时兴起。司施的脸色顷刻冷下来,浑身血液直往脑袋上涌,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最后说一遍,把钱拿出来。”司施眼神森然如刃,一寸寸剜着司宇,“再不还给我,我就报警,就算让奶奶知道也无所谓,我说到做到。” 没有人退让,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良久,“烦死了。”终究还是有所忌惮,司宇猛地挣开司施,胡乱从衣服口袋里抓出信封,毫不客气摔在她的脚边,喉间发出低吼声,“滚滚滚,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司施弯腰捡起信封,清点过内容,确认没有遗漏后,“咣当”一声摔下房门,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到达和裴弋约定的地点,司施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以至于裴弋见到她的第一眼,也跟着皱了一下眉。 他们约在司施家附近一片人烟稀少的空地上,待司施走近,裴弋的神态已经恢复正常。 他摸了摸司施的脸,眼神专注而柔和,用心丈量她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瘦了。”接着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这些天辛苦了。” 司施靠在他的肩膀,感觉自己空留一副躯壳在原地,灵魂则像梦游般抽离。 接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决而笃定:“今天见你,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反常,裴弋下巴安抚地蹭蹭她的发顶:“什么事?” 没有停顿,没有铺垫,甚至没有波澜,司施用最直言不讳的态度地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感觉到裴弋身体一瞬间的紧绷,抱着她的力道骤然加重。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安静半晌,裴弋像才听见她的声音,低下头,找到司施的眼睛,双手紧攥着她的胳膊:“你在说什么。”他皱了皱眉,用司施从未见过的,严肃的神情说,“不要开这种玩笑。司施,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 司施扭动双臂,想要挣脱裴弋双手的桎梏,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只能放弃,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裴弋,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继续见面也改变不了任何。最终结局已定,又何必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呢。” 司施边说,边在心里责怪自己。 第110章 她还没有经济独立,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忍受奶奶和司宇。 如果那个人换成裴弋,如果有一天她因为物质条件的不对等,不得不仰仗裴弋。如果裴弋明明有自己的大好前程,却因为她不得不卷入和奶奶司宇的纷争…… 不如就让一切都停在这里,趁这份感情还没有彻底变质,趁他们都还没有面目全非。 裴弋根本不信她的说辞:“我们同时同地站在这里,怎么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还有什么‘最终结局已定’,”他突然笑了一下,用很遥远的眼神看着她,“我们俩想的结局,恐怕不是同一个。” 他反复在司施身上搜刮一切可能,“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司施说,“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只是之前忙着准备高考,所以一直忍着现在才跟你坦白罢了。” 裴弋沉默片刻,脸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镇定,执着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明白了。” 司施毫不避讳地望向裴弋的眼睛,她看见裴弋的瞳孔有一瞬间的闪动,她想,那或许是被她眼里的冷静所刺痛。 而她毫不留情地,冷酷地继续说了下去: “裴弋,你知道吗,经过这一次我奶奶生病的事,我突然发现,人的心理是有防御机制的。”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持之以恒地追求快乐和幸福,也有人会沉迷于痛苦,过去我只把这当成每个人不同的选择。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每个人对痛苦的想象都是有限的。” “什么意思呢?”司施歪头笑了笑,这让她看起来残忍而亲昵,像在有意识地逗弄裴弋,“比方说,我会乐此不彼地想象自己为了爱情受苦流泪,但我绝不会用同样的心态来想象家人重病垂危。因为这样的状况一旦发生了,就意味着我的生活会增加更多现实负荷。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痛苦就会变得沉重而实际,并且迫在眉睫,我在这里面找不到一丝抒情写意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面对现实层面的困难,承受总比改变容易得多。”司施说着又笑了起来,“应该没有,你一直这么顺利,这么优秀,想要什么都会努力争取。那些奖项和荣誉,众人的称赞和喜爱,也都会向你飞奔而来。” “可我不一样,你拥有的一切,是我奋斗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东西。我无力改变自己的现状,只能想方设法转移注意力,去想象那些美好的不属于我的东西。可如果只有美好,那就太假了,就好像我受过的苦都白吃了一样。”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吗,我这个人很阴暗的。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世界真的有一种幸福,有人可以不用支付任何代价就能拥有。我想要幸福,却割舍不下痛苦。于是我选择为更风花雪月的事情煎熬,企图以此改善自己单调乏味的生活。” “你对我来说,”司施看着裴弋,看着他的脸色因为自己流露出痛楚,一字一句地说,“就是我用来白日做梦,逃避现实的工具。我现在醒悟了,这些所谓的对爱情‘美好和痛苦’的想象,无法帮助我解决任何现实中的问题。我已经对这些花拳绣腿祛魅了,你在我这里不再有用武之地,我也不想再抽出时间应付你了。” “至于奶奶生病住院转去特需病房的开销——”司施有意无意拖长了语调,说,“我来之前,把钱放在你校外那间公寓进门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了,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儿吧?别找错了地方。” 裴弋的反应不出她所料:“我们之间,没必要算得这么清楚。”他握住她的手微微颤抖,像根本没有听进去司施刚才那番自我剖白,仍然固执地把彼此捆绑在一起,“我想尽可能地为你做点什么,这是我自愿的。” 司施耸耸肩,无所谓道:“老实讲,这钱我本来也没打算还给你,毕竟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拿点‘分手费’不过分吧。” “但奶奶醒了以后,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说什么都要自掏腰包,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钱还给你才行。” “那好吧。”司施撇撇嘴,拍了拍他的肩,不以为意地说,“今天起,我们两清。” “我要说的说完了,你走吧。” 裴弋站着没动,他的脸上遍布阴霾:“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司施嗤笑一声,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严格意义上,我们本来就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以前还能图你带给我的情绪价值,现在感情没了,我还能图什么,”她眼珠子一转,“真要继续下去,我就只能图你的钱了。” “无所谓。”裴弋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配合她的胡言乱语,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如果你图的是钱,那正好,我不缺钱,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拜托。”司施像听了一个笑话那样,反应夸张地说,“你都要出国了,我还怎么在你身边?你又凭什么指望我留在原地等你。” 司施说完,忽然有些好笑,她现在的面目,一定非常自私和丑陋,没有人能受得了。 裴弋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忽然,他扯了一下唇角:“我可以放弃。” “我了解过,中国境内有中外合作办学的高等院校。我可以办理转学手续,就在国内念本科。” 第111章 裴弋的语气有种诡异的平静,仿佛无论司施说什么,他都会偏执地,按照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司施强装镇定的面具出现一丝皲裂,她没想到裴弋能为她做到这种程度。她觉得自己可恶又可耻,都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因此心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甜蜜。 但她很快清醒,如果裴弋真的因为她放弃明眼人都能看出更好的选择,那她用尽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你。”司施静了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无情,“我喜欢的是被塑了金身的你。如果你从哪一天开始走下坡路,变得不如从前。那我从今往后只会把你当成我的黑历史,更不愿意提起。” 裴弋终于没办法了,他像是束手无策那样,颓唐地望着她:“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做。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做什么都没用,你不要白费功夫了。”司施咬咬牙,狠下心,“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了。现在的你出现在我面前,只会给我带来困扰。唯一让我不更加讨厌你的方式,就是我们不再联络彼此。” 说完,她没有多余的动作,直截了当地转过身,只身往和裴弋相反的方向走。 “司施。” 裴弋叫住她,用很疲惫的声线,最后一次,“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实在不想说,我不会强迫你。我只希望你不要委屈自己,不要因为外界的压力做出违心的决定。”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沟通,我也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我会等你。” 此时此刻,司施庆幸自己背对着裴弋,让她可以隐藏自己的表情。 “裴弋。”她也在拼命压抑自己的呼吸,不让裴弋发现自己痛苦的端倪,“不要自己骗自己了,我现在很清醒,没有任何人委屈我、强迫我。我现在说的做的,就是我想要的。没有你,我照样能过得很好,希望你也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裴弋的语气带上了质问,转瞬又低落下去,变得自嘲,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没关系,事到如今,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别的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回头,我就跟你走。” 忽然间,一阵罡风刮过。往事如碎片般席卷而来,密密匝匝将司施包围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也是因为风的侵袭,司施这才发现,原来天空没有下雨,刺骨的凉意只是因为自己淌了一脸的泪滴。 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不能前功尽弃。她步履不停,耳边不时有风声穿行,告诉她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 061.实实在在踏入过我宇宙 年少之人总有一种理想主义,即希望自己珍爱的一切都能住进无菌主题乐园里。却往往受困于有限的生活经验,一旦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境地就形同孤立。 尝试着解决问题,随即发现过往的方法都不奏效。污染源始终屹立不倒,清洁变成一种徒劳。 于是宁为玉碎,捍卫净土的唯一方式就是摧毁。 司施尽量用不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还原了当年的事件本身,和她的心路历程。 裴弋的面色越听越沉,启唇,还未出声,司施抢先一步:“你说了你可以接受的。”她看一眼裴弋,嗫嚅道,“我不想和你吵。” 裴弋话头生生被堵住,似乎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来面对这迟到十年的真相。眉头紧皱,最后很没办法地握住司施的肩膀,和她拉开距离,又不让她走:“我有时候,”他的语气透露着深深的无奈,“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无论是当年的说辞,还是现在的真相,对裴弋来说都是堪称残忍的解释:“当年那件事,没有及时体察到你的挣扎和痛苦,是我的失职……但我也希望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第一时间想到我,告诉我困扰你的是什么,让我陪你一起度过。” “可如果我当初说了实话,你就会留下,不是吗?”司施说,“以我当时的状况来看,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就很难不连累到你。” “裴弋,我很抱歉,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她说着,主动上前抱住裴弋,裴弋没有动,任由她的双臂环绕过自己的肩膀,“但当时的我内心有太多恐惧,所以我宁愿选择放弃。像我这样的人,只有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才敢做梦,一旦拥有,我就会惶惶不可终日,随时担心面临失去。” “我受够了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知道这很自私。可如果我克服不了自己的恐惧,就算继续在一起,我们分开也是迟早的事。” “这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决定的。无论如何,如果你对这份感情还不够有把握,那就是我说的做的都不够多。”裴弋始终没有回抱住司施,他说话的口吻透露出情绪的隐忍,“我爱你,我想要分担你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和别人有什么差别,爱与不爱又该如何体现。” “我当然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司施紧贴在他的身前,继续说,“你为我做得够多了,真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让你受制于我的牵绊,不能让爱变成束缚彼此的枷锁。” 裴弋并不赞同她的说法:“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他逐字逐句反驳,“那所谓‘爱情的枷锁’就是一个悖论。你爱我,所以不想让我为了你受累。但反过来,如果我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心安理得抛下你远走高飞,那只能说明我并不爱你,这样的我也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第112章 裴弋说的话不无道理,但司施坚持:“当时的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们相爱’这件事,我无法接受这份‘唯一’某天也有可能被现实和距离消磨殆尽,宁可在最后关头选择‘断尾求生’。我知道这样的做法很极端,很不高明,但——” 司施话没说完就垂下头,平复了一下因为情绪激动而稍显急促的呼吸。 感觉到裴弋的手掌轻抚过她的后背,司施的心情也被熨整烫平。 抬起头,司施双手捧着裴弋的脸,看着他脸色不虞的样子,很不厚道地想笑,紧要关头被良心制止了。 “但说实话,如果再让我回到过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处理更好。你还记得以前高中,你跟我讲过的那个实验吗?‘双缝干涉’。” 裴弋还是那副表情,但给了司施一个面子,微微颔首,示意他在听。 司施极力压下自己上扬的嘴角,这种时候如果告诉裴弋他这样很可爱,恐怕只会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 她识时务地清了清嗓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当我在混沌宇宙中做出了一个选择,也就与之相对应地选定了一个结果。观测与不观测,对应的那条路径都已经注定,所以我们会分离,也会相遇。 ” “就像欧律狄刻和俄尔普斯,我没有回头,你也没有消失。就算行走的途中看不到你的身影,我也仍然确信,你一直在我的身后。是你,实实在在踏入过我宇宙。” 司施一口气说完,连自己都有点惊讶,面对裴弋她居然有如此顺畅的表达,就像这些念头早就在她的脑海种下。 裴弋看着她,哼笑一声,像不大乐意接她的茬:“花言巧语。”双手却穿过司施的肋下,环住她的腰身,把她抱得很紧。 脑袋也跟着埋进她的颈窝,炙热的呼吸像一个个吻落在司施的脖颈。 已经很久,他们没有过这样彼此贴近,近到仿佛融化在一起的安宁。 “等等。”温存时光不过半晌,司施突然从裴弋怀里抬起头,眼中精光迸溅,“广告方案,我有灵感了!” 她为难地看了看裴弋,露出忍痛的表情:“对不起,我得先记下来,不然等会儿忘了就麻烦了。”说罢就从裴弋身上跳起来,抓起手机径直往房间里冲。 伸手抓了个空的裴弋:“……” 深夜时分,司施房间里灯光未熄,正写得酣畅。 裴弋敲了敲房门,待司施的注意力短暂分给他一瞬,伺机扬了扬手上的水杯:“我能进来吗?” “可以。”司施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又马不停蹄投身于电脑屏幕里。 裴弋走过去,水杯放在一旁。微欠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司施端坐的椅背上,另一只手半撑在桌面。 司施以为他特地过来视察进度:“我尽快,等我写完发你邮件。” 裴弋说:“不急。” 耐心等她敲完一个标点,下一个句子还没开启。 “司施。”裴弋叫她的名字,司施闻声侧脸,还没反应过来,裴弋已经俯身吻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司施像被剥夺了所有感知,一动不动愣在那里。不多时,唇上温热的触感像一个亲密的信号,哔哔剥剥的火花一路绽放,电流般经过她的身体,串联起彼此的心跳呼吸。 吻到动情,裴弋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将她半圈进怀里。键盘的敲击声渐弱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 一吻毕,两个人气息都有些凌乱。“本来不急。”短如毫米的距离,裴弋微微气喘,拇指不轻不重捻过司施泛着水光的下唇 ,“但现在有点急了。” 最后克制地吻一吻,“什么时候能写完?” 司施的脸还热着,眼神飘忽,刚想说还早,让裴弋先去睡。在他赤裸裸的眼神压迫下,硬生生拐了个弯:“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你要不要留在这里陪我?” 听此,裴弋扬了扬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他点了点头,矜持地表示,“也不是不行。” 司施:“……”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一个项目甲乙双方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好处,就是节省了不少沟通用的时间成本。 涉及到工作,裴弋的态度毫不含糊,没有因为司施的身份就轻易放水。 而司施在行业内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专业水准在线,是以定稿的过程很顺利,给出的方案充分契合甲方科技公司的定位,同时考虑到大众的认知门槛。将量子纠缠的概念以生活化短片的形式引入,知微见著,即在不同的生活场景,人们会选择以不同的面貌示人。当意识到他人投递而来的观测的目光,人们的面貌也会随之发生调整更改。人与人之间互为坍缩的宇宙,当善念的选择越多,得到的世界就会更加美好和宜居。 完善好各处细节,最后一版方案敲定,只剩下合同签署的相关事宜。 薛文映得此消息,在微信上欢快地表示:【我来接你!】 驱车前往目的地的途中,薛文映对司施发出邀请:“我们今天下午三点就没派活儿了,公司内部有一个小型酒会,在洲际酒店,你也来玩儿。” 司施坐在副驾驶,握着安全带“啊”了一声:“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放心。这次活动不带任何商务性质,纯休闲娱乐,放松身心的。”薛文映说罢看了一眼时间,“而且都这个点了,现在公司多半没人了,刚刚裴总也交代我直接带你去活动现场。来都来了,玩玩儿再走嘛。” 第113章 为了合同顺利履行,司施能说什么,司施什么都不能说。 到达活动现场,酒会已经开始了,白色长桌摆满了美食佳酿,现场演奏的交响乐旋律悠扬,和众人的谈笑相得益彰。 露天的场地旁边还有一个宽阔的水池,正事谈妥前,司施暂时不想去凑人群的热闹,于是等在这里。 虽然她自己就有裴弋的联系方式,但为了以示尊重,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由薛文映代为联系裴弋。 挂断电话,薛文映转身对司施说:“你稍等一下哦,裴总很快下来。” “好。”司施虽然有点纳闷为什么不是自己上去,但还是点了点头,说,“你去和你的同事一块玩儿吧,我自己在这里等就行。” 薛文映早就按捺不住想加入人群了,这会儿也不扭捏:“那好,我先过去了,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叫我。” 薛文映离开后,司施百无聊赖站在水池边,面对面凝望水里的影子。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司施瞧见来电人姓名,随手接起:“喂?”她张望了一下左右,“裴弋,你下楼了吗?” “我在你身后。”裴弋的声音隔着手机响起,“方案我看了,合同也拟好了,包贵公司满意。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明明就一前一后的距离,转个身就能谈妥的事,还要打个电话多此一举。 但司施意识此刻空气的不同,她和裴弋似乎正同时被某种悬而未决的氛围笼罩着。她捏了捏手心:“什么问题?” 裴弋轻笑一声,再开口,像等待这个时机很久:“今天,距离我们上一次分开,已经过去十年。” “再来一次,你会怎么选?” 司施顷刻间屏住呼吸。她知道裴弋问的是什么,时间仿佛一霎被拉回到十年前,过去的遗憾能否有被弥补的一天。 选择权再次被交到司施手中,司施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贯穿了他们的过去和现在,乃至于会辐射未来。 她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缓缓回头。裴弋正好端端站在她对面,像自知深浅地跋涉过时间的长河,终于来到她身边。 不是幻觉,没有消失,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真实。 她看见不远处有觥筹交错,听见叮咚杯壁碰撞的声响,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香料的味道。露天长桌上布置的簇簇鲜花,在灯光的映衬下美得不像话。薛文映不小心撞倒一座香槟塔,无人伤亡,但有无辜人士路过,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心凉。 道歉于事无补,薛文映轰轰烈烈被人追杀,逃跑的过程中和司施对视一霎。 司施一愣,还没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薛文映已经如箭般穿过人群,倏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手脚并用地紧抱住裴弋。 像抓住救命稻草,放开嗓尖叫:“啊——裴总救命啊——” 062.我们仍然拥有完整的时间 大概是受学生时代的经历影响,薛文映遭到围攻的第一反应,就是求助地看向司施和裴弋。如同找到救星,本能驱使着他往安全地带狂奔,硕果仅存的理智让他在司施和裴弋中间,选择了抱裴弋大腿。 身后的同事眼见他找了裴弋当靠山,果不其然都有所收敛,离得不远笑骂他两句,赶来的目光都被对面的司施吸引。 眼里是止不住的八卦和好奇。 司施有点尴尬,无论主动被动,高调示人一向不是她的作风。 薛文映还没有看清楚形势,死赖在这里不走,裴弋一个眼风扫过来:“下去。” “老大,”薛文映泫然欲泣,“我现在下去会死的。” “你继续待在这里。”裴弋温和地说,“下场是一样的。” 裴弋的语气听得薛文映背脊发凉,终于嗅到危险的气息:“我明白了。”他麻溜站直,恢复独立行走的能力,“不好意思裴总,打扰了,属下这就告退。” 说完他冲着司施惨然一笑,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回归人群。 众人一哄而上,大仇得报。听见薛文映夸张的惨叫,司施忽然想笑。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许多,在这个恬静而缠绵的黄昏时刻,司施和裴弋面对面站着。两两相望的瞬间,仿佛一眼就能抵过万年。 司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那些长久以来贯彻全身的疲惫,此刻终于在玫瑰色落霞的映照下寻到一处隐秘发端,轻轻拉扯线头,就衍生出一股剥茧抽丝的解脱感。 裴弋牵起她的手,指腹轻柔摩挲她的手背:“要不要去玩一玩?” 司施的目光越过他,瞥见后方嘈杂声四起,热闹非凡的会场中央:“还有其他选项吗?” “当然有。”裴弋牵嘴角一笑,手指插入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跟我来。” 电梯一路上行,司施望着金属面板里的自己,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心理预期。 到达裴弋休息的房间,房门甫一开启,裴弋绅士地让女士先进。 入目皆为一室黑暗,司施伸手摸索灯光开关。“咔哒”一声,房门被关上。热源从身后贴近,裴弋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头顶灯光骤然亮起,司施眼前最直观的画面,是客厅正对着他们的写字桌上,正摆放着一只玻璃束口瓶。里面盛放着新鲜翠绿的橄榄和色泽浓郁的黑紫色菟葵,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交织在一起,竟然也达成了一种微妙而惊艳的平衡。 第114章 “今天是12月21日。”裴弋俯下身,说话时嘴唇若有似无擦过她的耳垂,如耳鬓厮磨般,“过去的这些年,我一直记得你说过的,‘世界末日已延期’。” 有一个版本的末日传说里,上帝因为诺亚夫妇优良的品性,在灭世的洪水降临前便通知他们建造方舟,以躲避即将到来的厄运。接着滔天的洪水来了又退,身为幸存者的诺亚夫妇放出了一对白鸽,它们扑闪着翅膀,不久便带回了一只绿橄榄。 这代表灾难已经过去,世界再度迎来和平与生机。就像他们,经过漫长的煎熬和等待,因爱幸存。 “至于黑紫色菟葵,”裴弋转过司施的身体,吻落在她的唇际,“我想纪念我们的相遇。” “这是不亚于末日幸存的奇迹,不是吗?” 感觉到司施的顺从和不抗拒,裴弋的吻从开始的温柔变得急切,手掌垫在她的脑后,倾身将她围困于方寸。外套脱落一地,大手从她的毛衣探进去,炙热的气息顺着她的锁骨一路往下。 司施微仰起头,缓慢而沉重地吐纳呼吸,像一尾停岸搁浅的游鱼。她渐渐没了力气,身体不住下滑,裴弋轻松握住她的腰肢,压过来,唇齿黏腻地吮吸,和她交换氧气。 “可以吗?” 都这个时候了,司施觉得他这个问题多此一举。难耐地对上裴弋的眼睛,看见他眼里越发促狭的笑意。 意识到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司施心下懊恼,一把拉过裴弋的衬衣领带:“你说呢?” 说罢就双手撑在他结实的胸膛,用力把他推开,瞧过去的一眼又生生把他勾过来。 下一秒,司施被裴弋拦腰抱起,天翻地覆间,司施跌坐在床沿。 是冬天,窗外的枝杈孱弱而曲折,像极了室内时断时续的喘息。 景随情动,陆地变成海洋。司施躺在床上,像身处洪水颠簸的诺亚方舟上,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不断向她袭来,带给她灭顶的恐惧和快感。 司施不断攀升,又不断跌落。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浮萍无依的世界上,裴弋是她唯一的坐标,他埋首在她身上,用力地顶撞她,精准地定位她。 他是她的船锚。 司施已经分不清脸上模糊的潮湿是泪水还是汗水,她伸出双手,揽在裴弋颈后。 裴弋放慢了动作,安抚地,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她,从眼睛到脸颊。 “还好吗?” 司施点点头。和裴弋重逢以后,她堆积已久的情绪像终于找到出口,总是不分场合时机,轻易地泛滥决堤。 “像做梦一样。”她抚摸裴弋的脸庞,极力感受着肌肤温热相触的真实,“我以为,我们之间,”她顿了顿,艰涩地开口,“这十年……” 她说不下去了。太多太多,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复杂坎坷。 幸而裴弋懂得:“十年又如何。”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她的手背,“就连人类历史上,都曾有过凭空消失的十天,仅仅因为误差累计,就被国际通行的历法抹去。” “世界通行的日期尚且可以修正,我们为什么不能?” “只要是你,只要是我,我就足以确定,”裴弋捏住司施的脸,望向她的目光痴缠而眷恋,“回到彼此身边,我们仍然拥有完整的时间。”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到最后司施已经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羞耻心不得不跟着体力下线,任由裴弋抱着她去浴室清洗。 翌日来电提醒响起,司施半梦半醒间睁开沉重的眼皮,抬起酸痛的手臂,接起电话前清了清喉咙:“喂?” “……哦好,麻烦你放门口就行。”听清楚通话内容,司施强打起精神,“我自己找时间来取。”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裴弋等她接完电话,凑过来把她圈进怀里,吻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 “谁?” “快递。”司施翻了个身,靠在裴弋胸膛,声音还没睡醒,“之前在网上订的东西,地址填的之前住的小区,我得去取回来。” 裴弋没问是什么,只低头问她:“着急要吗?” 司施点了点头,目光诚恳:“挺急的。” 裴弋轻笑一声:“行。”旋即又去啃噬她的唇,索要她的亲吻,“我陪你过去。” 吃过早饭,裴弋开车送司施到达小区楼下。 快递是司施前段日子在网上订的袖扣,打算拿来送给裴弋。 毕竟是送人的礼物,不说多大的惊喜,但要是当着裴弋的面拆开快递,就这么直接递给他,未免显得太过随意。 还是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给他比较好。 “你在楼下等我就行。”思及此,司施转身交代裴弋,“我拿了东西就下来。” 司施租住的房子还没到期,裴弋抬头望了一眼住处的窗户:“是我不能看的?” “那倒也不是……”司施抿紧双唇,为难地看了看他。 裴弋笑了,不再逗她:“去吧”。他拍拍司施的头,“我在这里等你。” 有一段日子没回到这里,房子下个月就到期了,司施想着今天要不要干脆把剩下的东西也打包整理完,一边轻车熟路地回到自己曾经居住的楼层。 红木色防盗门熟悉而陌生,司施走过去,一眼看见门口换鞋凳上摆放的快递纸箱。 她弯下腰,半蹲在地下直接用钥匙划开纸箱,打开包装盒,看了看袖扣的成色,满意地合拢盒盖。 第115章 接着起身,就在这一刹那,“咔哒”一声,有人自内而外打开了房门。 司施脑袋轰地一下,有如惊雷掠过头顶。她僵直着身子,缓缓扭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好久不见,姐姐。”司宇脸上笑意不减,像早就知道司施会在今天送上门,松弛地倚在门口,眼神不住往她身后张望,“你一个人?” 几年不见,司宇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变高变胖是最基本的,因为他的身材和烂大街的打扮,乍一看甚至有种淳朴的老实人气质。但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就能立马读取到他淬了毒液一般的恶意。 只一秒,司施眼里的惊吓就被狠厉决绝所代替,她站直了身子,显得不卑不亢:“果然,这段时间一直都是你在搞鬼。”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司施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忽地一笑,“怎么,进了我家大门,又想偷东西?” 司施平静的程度有些超出司宇的意料,他抬了抬眉,厚颜无耻道:“都是一家人,什么偷不偷的,这么说也太见外了。” “再说了,你这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稍微值钱点的都被你带走了。”司宇挠了挠头,右手拇指朝后一指,“反正房子还没到期,空着也是空着,我就借住了一下,不过分吧?” 纵使过去这么多年,司施还是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反胃,更何况他鸠占鹊巢还这么理直气壮:“现在就给我收拾东西滚出去。”她忍住作呕的心情,直视司宇的眼睛,“我没有你这样的家人,也没有义务为你提供住处。” 她面对司宇,站得挺直,双手缩在冬季大衣外套的袖口里。司宇眼疾手快去抓她的右手手腕,司施闪身往后躲,两个人一番争抢,手机掉在地上,通话页面“110”已经输入完毕,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拨出去。 “哇,姐姐。” 司宇面露惊讶,抬头望她,“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呐。我这刚出来没多久,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你就又想着把我送回去。”司宇说着一脚踩上手机,狠狠跺了两脚,司施听见手机屏幕被碾碎的声音。 “这都是你咎由自取。”司施说,“你自己非要走歪门邪道,做这些事的时候就该预想到应有的后果。” 司宇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真是,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还是爱说教。” “行了,废话不多说,要我搬走也可以。”司宇边说边抬起腿,一脚把司施的手机踢远了,“但我钱不够,这大冬天的,总不能让我去睡天桥吧。姐,给我点钱花花。” “你做梦。” 司施咬着牙,双眼瞪视他,漆黑的瞳孔逐渐酝酿出一场狂烈的风暴。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或许她和司宇一样,心里都有一种冲动而极端的暴力。 为什么,为什么司宇总在她以为幸福唾手可及,生活好不容易归于平静的时候出现。 她反复在心里诘问自己,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只是中规中矩地活着,就不断有麻烦找上门。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有尽头? 就现在,给他一个教训。 司施的心底出现这样一个声音。有如受到驱使,她怒极气极,单手抄起门前换鞋的坐凳:“司宇,我告诉你,你休想再从我这里搜刮一分一毫。” “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都别指望我作出任何退让。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司宇非但没有流露出惧色,反倒热烈地鼓起了掌:“不错,和我想得一样。”他嬉皮笑脸地凑近了,“姐姐,你说,脑电波一致,这算不算我们姐弟之间独有的默契?” “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谁让你这么冷血,亲生弟弟有难都能视而不见。”司宇说着,就要探手过来抓她的胳膊,“姐姐,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是没办法了,你不能怪我……” 话说到一半,突然一阵猛烈的拳风袭来,这一拳直击司宇的面门,一点没收着力,司宇猝不及防挨了一遭,脚步踉跄,身子直往地板上栽。 司施猛地回过头:“裴弋!” 裴弋疾步上前,眼里还有没卸干净的煞气。他紧握住司施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她的骨头捏碎了:“你有没有事?” “没有,我没事。”司施安抚地反握住他的小臂,余光瞥见司宇晃晃悠悠站起来,举起邻居闲置在门前的木凳就要往下砸,“小心!” 亏得司施提醒,裴弋反应很快地闪过身,揪起司宇的衣领,一拳狠揍下去。不等他爬起来,又提起他一只手臂,用力一掰,司宇的骨头旋即发出咔哒错位的声音。接着往他肚子上一踹,司宇吃痛地叫了一声,扭曲地蜷缩在地板上,不住呻吟。 “好了,裴弋。”见裴弋还要上前,司施赶紧抱住他的手臂,拦下他。 关键时刻,司施找回理智。她自己犯事不要紧,但不能让裴弋被她和司宇的麻烦牵连。 裴弋看了一眼司施,在她恳切地注视下停住脚步,继而面无表情看向司宇,沉声警告:“我已经报警了,你今天别想再逃。” “当然,就算你跑了。”裴弋说,“我也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司宇撑着地板缓缓起身,狠呸了一口血水,他气喘吁吁往后连退了几步,才扶着墙根站稳。 紧盯着他们:“有没有搞错,你们两个居然又搞到了一起。” 第116章 忽然,他的脸上浮现出神经质的笑容:“对了,被你们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司施,你知道这个男人,”他指着裴弋,笑容猖獗而肆意,“裴弋,还有你的好姐妹钟媛,他们都瞒了你什么事吗?” 063.守口如瓶 司宇言之凿凿的模样,仿佛真抓住了对面什么把柄。司施一怔,随即冷笑了一声,压根不把他的疯话当一回事。 司宇一看她这个反应,心中反而有数了,知道司施必定还被蒙在鼓里:“不信你问问你旁边这个人,”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怂恿,眼睛猩红,身体因为疼痛而佝偻。很容易就叫人看出,他是包藏祸心的恶徒,“问问他有没有什么事瞒着你,还和你的好姐妹钟媛一起。” 司宇说到这里就不说了,故意留白让对方去猜。司施清楚司宇这是在挑拨离间,话说一半留一半目的就是搞人心态。 基于对裴弋和钟媛的信任,她嘲讽拉满地扯了扯唇角,侧过脸的一瞬间,却不经意捕捉到裴弋脸上讳莫如深的神情。 看见司施回头,裴弋抬手握住她的手肘:“先把这里的事解决了,我回去跟你解释。” 司施一愣。 什么意思? 她的脸上抹过一纵难以置信,所以真的如司宇所言,裴弋和钟媛有事情瞒着她? 一瞬间,来自过去的碎片纷纷涌现。她的大脑复盘起钟媛一边铆足劲儿撮合她和裴弋,一边对裴弋避如蛇蝎的画面。 曾经被她一再忽略的矛盾之处,现在似乎都有了解释。 事到如今,她仍不相信裴弋和钟媛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举动,但被世界上最信任的两个人隐瞒的滋味并不好受。 她想不到这两个人能有什么秘密,需要隐瞒她十年之久。 眼见司施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司宇得逞一笑,不动声色瞄一眼消防通道,趁两人注意力暂时被分散,两脚一蹬,用了百米冲击的速度借机逃跑。 终究还是没能快过裴弋。 裴弋越过司施,三步并两步追上司宇,司宇只感觉肩膀被人狠狠一掰,痛感清晰强烈,像连骨头带肉都被卸了。紧跟着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脑袋紧贴在地面上,龇牙咧嘴吃了一嘴的灰。 他奋力挣扎,嘴里不间断蹦出求饶的字眼和脏话,裴弋不动如山,钳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后一抻,比起司宇,他更像是来自地狱的罗刹:“我说了,你今天别想逃。” 就在此时,“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数名警察涌入狭窄的楼道。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把司宇移送给警方,裴弋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手机,交还给司施。 司施接过手机按了按,碎成蛛网的屏幕闪动两下,就陷入了无止境的黑暗里。 “等做完笔录,我陪你去找售后维修。”裴弋攥住司施的手腕,“我让助理帮忙买了一只新手机,拿到以后把重要的资料都转移过来就能用了。” 司施没说话,像对手机的去留漠不关心。过了一会儿,抬眼看他:“你要跟我解释的事情,是什么?” “我来说吧。” 拉开灯,昏暗的客厅瞬时亮如白昼,钟媛转身替司施拿出拖鞋,待她起身,沉缓开口,“我惹出来的事,本来就应该我自己来说明。” 做完笔录,裴弋临时被一通电话叫走。 他接电话的时候没避着司施,司施光明正大偷听,很快就听明白是裴弋此前谈拢的合作方突然反水,还在暗地里给裴弋使了不少绊子。手段很拙劣,意图也很明显,就是为了损毁裴弋公司的企业形象,从而削弱其客户关系和市场竞争力。 事出紧急,“你去吧。”挂断电话,不等裴弋开口,司施拿出外套口袋里的袖扣包装盒,放在他的手心,心平气和地说,“这是送给你的。” 裴弋的手背还留有破皮和淤青,好在两步之外就有一家药店,司施走进去买了一只药膏,同样递到他手上:“你自己抽空涂一涂。” 裴弋接着东西没动,这种时候,他清楚自己不该走,也不想走。 真相还没揭露,司施表现得这样镇定,反而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息,也让他回忆起当年司施提出分手时的决绝和异常。 司施抬手替他理了理衬衫衣领:“你放心,我不会还没弄清楚情况就给你定罪,也不会莫名其妙消失。我们好不容易重新遇到,所有事情我都会慎重听取和考虑。现在公司那边出了状况,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留在这里两边都要分神,反倒可能两头都不讨巧……” 话没说完,裴弋忽而揽过她的腰身,径自吻了下来。他的呼吸微沉,箍着她的手臂越搂越紧,唇舌撬开她的牙关,一路追着她扫荡碾磨。 司施任由他动作,不抵抗也不迎合。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额头与她相抵:“抱歉。”裴弋喉结滚动,眸色深沉,“工作上的问题,我尽快处理完。等我回来,我们谈一谈。” 送走裴弋,司施不打算坐以待毙,她拿着裴弋给的新手机,直接给钟媛拨去一个电话。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司施握着手机说,“但到底隐瞒了我什么,我想听听看你的说法。” 得知司施刚从警局出来,这段时间的种种蹊跷还都和司宇有关,钟媛惊出一身冷汗。 潜藏许久的隐患也被披露,她语无伦次:“我开车来接你,当面跟你解释清楚。” 第117章 “不用。”司施怕她情绪激动,开车的路上出状况,“你在家吗?我自己打车过来找你。” 在小区门口接到司施,不知道是不是被冷风吹的,钟媛眼睛有点红,她拉过司施的手,见她没有挣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其实这件事和裴弋关系不大,”钟媛边说边去瞧司施的脸色,“他是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来的,也是我再三请求他保密,对他保证我自己会向你说明,他才没有介入这件事情。” 回到住处,她和司施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梳理好情绪和逻辑,说:“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学校外面有段时间有人贩子出没吗?” 司施默想片刻,点了点头:“记得,我和任月婷遇到过。” 当时回座位后,她还跟钟媛提起过,叮嘱她上学放学路上注意安全。 “我也遇到了。”钟媛提一口气说,“那天我起得早,去学校的路上还没什么学生,有个中年男人突然冒出来,趁我不注意,捂住我的嘴就要把我往面包车里塞。千钧一发的时刻,是司宇路过帮了我一把。”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比起司宇突然转性做了回善事,司施显然更挂念好友的安危,也更不理解以钟媛的性子,平时食堂换菜单这种小事都会第一时间讲给她听,怎么涉及到人身安全的问题反倒一句话不说。 “因为司宇告诉我,如果要报答他,就别让你知道这件事,他说他预判不了你的反应,但无论是好是坏,他都懒得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 钟媛斟酌了一下用词,没直接把司宇的原话“她要想起来夸我两句,才更叫我恶心,我们家没有这种相亲相爱的传统和规矩”告诉司施。 “我也想着你们关系那么差,就算他帮了我,我也不可能当着你的面替他说话。但我确实很感激他,如果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加上本来就是我欠他的人情,我就按他说的做了。我想过送他礼物或者红包表达感激,但他一直推脱,说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自然会联系我。可那之后,他就没再找过我,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一直到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突然联系上我,问我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正好我那天没事做,跟他说‘那就今天吧’。” “然后——” 然后就是那一天,司宇声称自己手机出了故障,出门的时候连招呼都没跟司施打一句,就把她的手机揣兜里顺走。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司宇瞧见来电人姓名,咧了咧嘴,坏心眼地把来电提醒设置为静音,连带后续用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全都被他无视。 来电一个接一个不停,司宇享受这种对方在他眼皮子底下焦急的样子。 眯了眯眼睛,视若无睹地把手机塞进兜里,和钟媛在奶茶店里没话找话地闲聊起来。 等时间差不多了,司宇起身告辞,钟媛不知道他来这一趟是何居心,心里还有些纳闷,难道他就是闲得没事做,单纯找她出来陪聊? 叫住他:“那个,你之前帮过我,我还没有报答你。我马上就要去外地念大学了,你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我能帮你做的,今天就一并说了吧。” 听了她的话,司宇停住脚步,回过头,冲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用,你已经报答过我了。” “什么?”钟媛不解地蹙起眉心。 司宇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当着钟媛的面挥舞两下。 钟媛定睛:“这不是司施……” “哈喽哈喽,找司施吗?”恰巧新一通电话打进来,司宇顺势接起,对着手机报出附近一家酒店的地址,“我和她在一起,你想见她就来吧。” 说完就掐断了电话。 “你在干什么。”钟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她双手撑着桌面站起,“是谁打的电话?” 她越想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发问不停,“司施的手机为什么在你手上,还有她明明不在这里,你刚才为什么说谎。” 司宇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选择性回答她的问题:“还能是谁,当然是我姐的相好,裴弋咯。” 钟媛缓了足足五秒,才如遭雷劈地想起来,今天是裴弋原定飞往美国的日子。 她从未主动打听,但架不住裴弋在校内人缘太好知名度太高,这种出国深造的行程跟公开的没什么两样。 就连自个儿班群都有人议论他的去向,钟媛想不看见都难。 这段时间,钟媛一直恪守好友的本分,从不追问司施裴弋离开后她有何打算,不去平白无故勾起司施的伤心事。 直到今天,裴弋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司施拨打电话,摆明了是想跟她见一面,再不济也是在临行前再跟她说说话。 谁料关键时刻被司宇横插一脚。 “你是故意的。”绕了一圈,钟媛终于读懂司宇的算盘,“你故意选在这一天,目的就是让裴弋和司施见不上面。” “诶,别这么说。”司宇摆摆手,好像还挺冤枉,“我就是倒霉手机出了故障,出门前借我姐手机一用,有什么问题吗?”他双手一摊,“再说了,你不也在这里吗,怎么说得只有我一个人的责任一样?” “你忘了?是你说要报答我,不然我们也不会约在今天见面。”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你,是你上学的时候被坏人盯上,我偶然路过,怎么,难道我帮你还有错?”他说着凑近了,和钟媛四目相对,“也是你口口声声说感激我,要报答我,我只是问了你一句什么时候有空,从头到尾没有强迫过你,是你自己提议的今天见。” 第118章 “如果不是你,司施就不会错过裴弋这通电话。”司宇单手撑住下巴,假模假样作苦恼状,“我想想,要是让司施知道,到头来居然是自己的好姐妹害得她没能和心上人见最后一面,会是什么反应。”他看出钟媛的迟疑,继续危言耸听,“裴弋会不会跟她发脾气?她那么喜欢裴弋,错过这一次可能就是一生,如果我是她,情绪上头了,说不定跟你绝交的念头都有。” 钟媛知道司宇是在故意夸大言辞恐吓她,她在心里不停劝自己镇定,后悔和愧疚的情绪却不住向她涌来,淹没她的理智和鼻息。 不知不觉,她也开始顺着司宇的逻辑往下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上学路上横遭不测,她也不会和司宇有交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要报答司宇,司施也不会在今天错过裴弋…… 钟媛猛地抓起手机翻找通讯页面,司施的手机现在在司宇手上,她只能想办法通过其他人联系裴弋,让他别再浪费时间来这边。 司宇嘴里不停说着风凉话:“没用的,都这个时候了,就算他中途改道往我家的方向赶,也来不及了。他的时间只够来回跑这一趟的,再不去机场,航班就要起飞了。” “而且你就不担心裴弋会把这件事告诉司施吗?让司施知道你跟她的死对头弟弟暗地里勾结,还直接导致了她和裴弋错过最后一次相见。” “当然了,既然我帮过你,那就好人当到底,今天的事我会守口如瓶。”司宇瞧一眼钟媛,状似无意地提点,“至于你和裴弋要不要告诉司施,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064.爱是一种自己才能体会的暴力 “最后我通过其他人联系到了裴弋,这件事因我而起,我觉得应该自己亲口跟你说明。所以我请求裴弋暂时不要告诉你,我向他保证,我会自己跟你解释清楚。” “但我食言了。”钟媛眼眶发红,握着司施的手力道越来越重,“那天之后,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你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当你心情不佳的时候,我怕贸然说出真相会加重你情绪的负担。碰到你状态转好的时候,我又怕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反勾起你的不愉快。最重要的是,我怕你因此怪罪我,讨厌我,不原谅我。最后和我疏远,乃至断联。日子就这么一天拖一天,时间越久,我就越开不了口。” “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钟媛的脸上带着破釜沉舟的歉疚,“都是因为我,没能让你和裴弋见上最后一面,害你们白白错过这么多年。” “难怪这次和裴弋重逢后,你就一直在想办法撮合我们。” 被好友当面告知掩盖十年之久的秘密,要说没有震动指定是假的。虽然情况不能完全类比,但司施现在多少有点体会到裴弋得知“分手内幕”时的心情:“说老实话,我现在很生气。”她看见钟媛因为她的话有一瞬间的瑟缩,很快又坐直了身子,露出“立正挨打”的表情。 “但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和司宇背着我联系,也不是因为你阻碍了我和裴弋最后一次见面。严格来说,你对司宇那天的打算并不知情,这种阴差阳错的事怪不到你。” “我真正在意的,是你这么多年的隐瞒。但凡你早一点告诉我,”司施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说,“哪怕是事件发生的当下就对我说明,我都不会有今天这么生气。我生气,是因为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被最亲近的人隐瞒实情的感觉。” 事已至此,钟媛除了“对不起”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听司施这么一分析,她越发觉察和怪罪自己的愚钝。 明明早该坦白的事,非要拖到现在才说清楚。明明有更好的沟通方法,却被她自己越搞越复杂。 “无论司宇帮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是早就想利用你对付我,还是纯粹善心发作,至少结果是好的,我不会好歹不分到觉得你不该对他心怀感激。” “我和裴弋也不是因为司宇的把戏而分手。”纵使心中五味杂陈,情绪翻涌,司施也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找准归因。就事论事,不给钟媛增添更多的心理负重,“在那之前,我就已经跟裴弋分开了。是我一直没告诉你,那段时间我一想到他就难受,我没办法跟任何人开口提起这件事。” 所以一直拖到大学开学前夕,裴弋已经离开一个月有余,司施才言简意赅地跟钟媛提了一句“我和裴弋没联系了”。钟媛震惊之余,自然而然把二人最终分手的原因,归结于那次错过的相见。 视角的错位,导致了两人对同一件事完全不同的解读。 即便是现在,司施已经说了这不关她的事情,钟媛也还是看起来比当事人都要遗憾:“可如果不是因为我和司宇,你们至少还能再见一面……分不分手的,说不定再聊一聊就会有转机呢。” 好说歹说这么多,钟媛就是忍不住钻牛角,司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觉得以裴弋的性格,他会轻易放弃吗。” 钟媛一愣:“什么意思?”她脑子转了转,面露诧异,“他还是来见你了?” 司施点了点头:“他改签了航班,跑来我家楼下堵我。” 原以为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居然在现实生活中真实上演了。钟媛不免有些咂舌,惊叹于裴弋超凡的行动力,和他对司施超乎想象的执着。 “那你们……” “我没有下楼。”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心痛和愧疚涌上心头,司施有点说不下去,一句话总结,“我跑到司宇的屋里,用电脑登上了聊天软件,发消息给裴弋让他走,说我讨厌他这样死缠烂打,说他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然后不等他回复,就把和他的好友关系解除了。” 第119章 “我当时真的做得挺过分的。”司施边说边自我否定,“不,不是挺过分,是很过分,非常过分。过分到这种程度,我已经做好他从此以后会怨我恨我无视我的准备,我没想到他能原谅我,甚至愿意和我复合。”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捕捉到关键信息,钟媛脸上还没干彻底的眼泪都来不及擦了,激动地抓住司施,“你和裴弋复合了?!” “嗯,就昨天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钟媛的气势又萎靡下去了。她抬眼,心虚地看了看司施。 偏偏在两人刚确认关系的当头,又爆出了这档子事,还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司施和裴弋的感情,毕竟她最在意的,就是被最亲密的人辜负信任。 “这件事,我自己会和他谈。”司施倒是很分得清,“你不用管。” 自己的顾虑都被司施一一铲除了,钟媛感动得泪眼汪汪,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不生我气了?” “还是挺气的。”司施说,“但我会自己哄自己。” “别呀,给我个将功赎罪哄你的机会。”一听这话,钟媛就知道稳了,司施这是不打算跟她计较的意思了。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找准时机挨过去,紧贴着司施,抱着她的胳膊,狗腿地说,“我错了宝贝,我以后有什么事都第一时间跟你商量。从今往后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你一声令下,我使命必达。” 司施向来吃软不吃硬,被钟媛这么一打岔,眨眼气就消了大半,脸上还在装正经,挂着严肃的表情。 钟媛势必不能让场子冷下来,亲亲热热挽着她,说些热闹话:“真好,你和裴弋重新在一起了,你们两个都是顶好的人,我真为你们感到高兴。” 既然司施连她都能原谅,以裴弋的情商,只要两个人说开了,应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还是可以幸福快乐的在一起。 钟媛喜滋滋地想象,司施却不像她表现得这么乐观。 学生时代,钟媛出于对司施学业和前途的关心,曾经或委婉或直白地提醒过她和裴弋的家庭差距,以防她过于沉迷情爱而耽误了自己。 偶像剧里的男女主角之所以能突破一切俗世阻碍在一起,就是因为这在现实中是概率微乎其微的事,才会作为创作的蓝本呈现在屏幕里。 这是编剧赋予主角的能力,也是观众做不到,所以才热衷于在各种文学影视作品里寻找的奇迹。 尽管在得知司施在裴弋身上寄托的情感后,她当即改口,还磕磕绊绊说了些类似“抛开其他外界因素不谈,我觉得你俩性格各方面还是很合拍的……”的话,以示对他们的鼓励和支持。 这当然是窥见真相后,自我聊慰的心灵鸡汤。因为现实是两个人要长久地在一起,不可能抛开外界因素不谈。 同样的道理适用于现在。 “迄今为止,我在物质方面确实有了显著进步,但那也只能和我自己比。”司施说,“和裴弋相比,我们之间的差距跟过去没什么差别。” “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妄自菲薄,然而很多现实中的障碍,是客观存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只需要考虑怎么养活我自己。但和裴弋在一起,先不说门当户对这样的门楣观念。光说过去的这十年,我们没有彼此照常度过,这就足以说明日常生活中,很多时候秩序比爱更加重要。爱固然珍贵难得,但秩序才能让人在失去爱的时候自保。我们彼此喜欢是不假,”司施不甚明显地笑了笑,她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对面的空气,“但到底能走多远,我们的关系还会不会有破裂的那一天,谁都无法预料。” “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扫兴。”司施皱鼻子笑了一下,“别在意,我只是有感而发,这种话我不会拿去跟裴弋讲的。不管未来如何,我都会学着脚踏实地,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对他好一点。对这份感情,我也会努力和珍惜,不会轻言放弃。” 钟媛的表情,随着司施的叙述不停变换。最后,她正色道: “其实当今这个社会,年轻人里也有很多快餐式恋爱。处在这种关系里的人,追求的就是一时激情后的好聚好散,后续如何根本没人管。” “而你考虑得这么慎重,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她盯着司施的眼睛,“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是因为你把这段关系看得很重要,一旦开始,就必须认真对待。” “你已经把裴弋纳入余生考虑的范畴了,对吗?” 钟媛的问题直击要害,司施沉默良久,发现不论回答是与否,都很难开口。 在这种沉默中,十多年来所有被她埋藏在心底的,和裴弋相关的情绪,都开始蠢蠢欲动。 她的心出现龟裂的痕迹,她理解了爱情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东西—— 明知道爱一个人不一定有好结局,明明不想被对方扰乱心中秩序。 可爱是一种自己才能体会的暴力。爱从来不是我愿意,是想放弃,但不得不继续。 065.昨天、今天和明天 误会解除的当晚,司施拒绝了钟媛留宿的邀请,回到裴弋家里,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给他发消息:【有关司宇的事,钟媛都和我说清楚了。】 信息发送成功后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估摸着裴弋现在刚落地不久,还在处理公务,司施没再继续发消息,自己随机找了一部电影消磨时间。 在她睡着之前,终于有了回信。 第120章 裴弋:【睡了吗?】 司施:【还没。】 对面一个电话拨过来,司施接通,听见裴弋的声音略微疲惫:“怎么还不睡?” 司施翻了个身,眼睛盯着天花板:“在等你。” 电话那头安静两秒,裴弋笑了一声:“你这样我会忍不住现在就回来找你。” “别,你先忙你的。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见裴弋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司施稍稍定下心来,问道,“你工作上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问题。”裴弋说,“只是需要时间善后和处理。” “那你这段时间是不是都走不开了?” “目前看来,是的。”裴弋尾音微微上扬,半开玩笑道,“想我?” “……想你做的饭。”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司施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直白表达情感的性格,没想到裴弋当真了,甚至已经先她一步做好了打算: “我刚才订好了餐,这段时间会有专人按时送餐上门 ,都是你爱吃的。我不在家,记得好好吃饭。” 裴弋考虑得这么周到,反叫司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好一阵,直到裴弋轻唤了她一声,才缓缓开口道:“你是不是故意的,趁着我兴师问罪之前,先采取行动将功补过,搞得我不好再多说什么。” 裴弋笑了笑,和司施相比,他说话的方式直白得多:“我只是想照顾好你。”说完不等司施回复,他的语气登时变得严肃,“至于司宇和钟媛的事,之前基于我个人的判断,觉得还是由钟媛亲自告诉你更合适,所以一直没有跟你说明。对不起,我作为知情者隐瞒你到现在,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算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只能选择原谅了。”司施语气轻快,裴弋当初答应钟媛的请求是出于何种考虑,她不是不能理解。说白了她也只是想要一个来自裴弋的正面回应,如今得到了,这件事便就此翻篇。 这下轮到裴弋不说话。 司施以为信号不好,看了看手机屏幕,困惑地“喂”了一声,问他在干什么,怎么聊着聊着就不出声了。 “我在想,”裴弋终于回答,“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现在就和我女朋友见上一面。 ” 司施大笑两声:“那还是做梦比较快。” “既然这样,我就先睡了,晚安男朋友,梦里见。”她和裴弋告别,电话里叮嘱对方,“再忙也注意休息,我在家等你。” 接下来的日子裴弋忙碌不休,时间都被工作填满,抽空打个视频电话已经是他们退而求其次“见面”的方法。 尽管如此,圣诞节当天,裴弋还是从百忙之中抽空回霁城和司施见了一面。 十五分钟的时间。 裴弋回来之前没有通知司施,开门的时候司施刚起床,看见他愣了两秒。眨了眨眼睛,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直到裴弋张开怀抱,司施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惊呼一声扑过来跳到他身上。 裴弋稳稳接住她,面对面单手抱起她,从玄关走到客厅沙发,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捧提前准备好的槲寄生花束。 递给她,在她目露惊喜,仔细嗅闻后,低头追逐她的嘴唇:“有这样一个说法,传说在槲寄生下接吻的情侣会幸福终生。” 几日未见,甚是想念。 槲寄生被放到茶几桌面上,司施坐在裴弋的怀里,温热的手掌扶在她的后脑,裴弋空出来的手探入她的睡衣下摆,揉弄她的腰。 一吻毕,司施气喘吁吁,双手抱着他的脖颈:“你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在今天赶回来的吧。” 司施想起这两天通过财经版面的新闻和网络了解到的消息,知道裴弋公司的情况没有她想得糟,也没有他说得那么好。 再看他现在风尘仆仆的样子,心疼得够呛:“隔这么远回来一趟,你是不是一会儿还得走?” “是。”裴弋像是真的有点累了,又像是只在司施这里才找到慰藉,埋首在她的颈窝,“我只有十五分钟时间。” 司施这下连震惊都顾不上了,她挣开裴弋站起来:“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送你去机场。” “不用,时间还早,你在家好好休息。”裴弋拉她回大腿上坐着,嘴唇有一下没一下蹭过她的脸颊,限时温存着,“我就是想你了,回来见一见你。” 司施没办法,她就吃裴弋这一套,揪着他的外套衣领,未尽的言语都淹没在唇舌暧昧的交缠里。 那日过后再见到裴弋,是在一场主打“数字化和创新”的峰会直播里。 手机屏幕中,主持人开始介绍本次论坛的演讲嘉宾。 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主讲台上,一小段简短得体的自我介绍后,发言开始。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吐字清晰,手腕处的袖扣精美熟悉。 司施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只能捕捉到一些关键词:意外、机遇、博弈、周期……大致听来是对当前经济形势进行了几个不同模块的拆解,并在经济下行和各行各业都不景气的当口,为从业人员和消费者打了一针强心剂。 “……最后,我想借用兰小欢教授在《置身事内》的一段话与各位共勉: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哪怕只是五六十年,也是一个远超认知的时间跨度,信念因此重要。” 第121章 …… 直播结束,手机屏幕暗了下来。 司施拨通了裴弋的号码。 不多时,电话被接起,没等裴弋说话。 “裴弋。”司施率先发问,“你工作结束了吗?” “快了,在收尾了。”裴弋嗓音带笑,问她,“吃晚饭了吗?” “还没呢,我还在回家的路上,刚刚跟送餐的人说了今天晚点到。” 他们习惯了每天至少一通电话联络对方,热恋中的情侣随便说什么都有趣。今天也一样,司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刚刚看到通知说,今年霁城跨年有烟花表演诶,晚上八点开始。” 现在距离司施说的烟花表演,还有不到五分钟时间。 裴弋顿了顿,他和司施不约而同想到学生时代错过的那场烟花。 再开口,语气带了些歉疚,“抱歉,今年没能赶回来陪你,明年我提前安排好时间,一定和你一起。” “没事啊,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说说而已。”司施表现得不甚在意。 “你知道吗。”为了不让裴弋继续内疚,她另起一个话题,“我今天无聊的时候,想起我小时候的一些事,发现我这个人是有点玄学在身上的。” 裴弋早就习惯了她思维的跳脱,配合她问:“怎么说?” “嗯……比如说,如果哪一天走在上学的路上,我跟同学打赌说今天会遇到老师,那当天到达学校之前,我们就会真的遇到我提到过名字的老师。” “还有一次,是我周一早上贪睡,起床起晚了,赶不上升旗仪式了。往学校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默念要是今天升旗仪式取消就好了,结果等我到了教室,同学就真的告诉我升旗仪式取消了,因为有上级领导来学校视察。” “哦对,我还想起一个事,是我还住在镇上的时候,我邻居家里养了一只三花猫。有一天晚上我梦到那只三花猫生了一窝小猫崽。第二天一早我赶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那只大猫真的刚生下了几只小猫,挤在一起眼睛都还睁不开呢。” “如此看来,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举例完毕,一句话总结,“可能我真的是世界的主人公,只要足够诚心,世界就能为我所动。” “有道理。”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裴弋对她向来只有支持和鼓励,从不打击她的积极性,“那么请问这位‘世界的主人公’,您今天有什么灵感吗,世界今天会发生改变吗?” 司施沉吟片刻,煞有介事地说:“我想了一下,我光举例我自己,可能还不够有说服力。你有什么愿望吗?说出来,我试试看用念力帮你实现。” 裴弋笑了,他挥手示意助理不用跟着,独自往电梯口走:“既然是‘世界的主人公’,那不用我说,你是不是也能猜出个大概?”他故意逗她,“还是说这已经超出你的业务范畴,有点强人所难了?” “呵呵,少瞧不起人了!”司施不服气地嚷嚷,“凭我的聪明才智,我还真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哦?”裴弋饶有兴致地停顿,“是什么?” “当然是——” 司施卖了个关子。 电梯门打开,裴弋眼里的笑意还没消失,司施举着手机,毫无预兆地—— 像一个愿望实现,她出现在他眼前。 “怎么样?” 司施放下手机,心情颇佳地走出电梯。踮起脚尖凑到裴弋跟前,笑容狡黠地看着他,“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裴弋站在原地,像被司施打了个措手不及,过了两秒才把手机放下。 他低头看向司施,眼里有难掩的情愫和动容,喉结滚动:“什么时候过来的?” “今天下午的飞机,我找薛文映打听到了你的行程,刚刚还在出租车上看完了你整场发言呢。”意识到说漏嘴了,司施连忙改口,“咳,我的意思是,今天我醒了过后,掐指一算,算到你想见我。所以我就专程过来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实现我男朋友的新年愿望。” 裴弋静静听她胡编,嘴角轻牵,望着她的目光溢满柔情。 等她说完,裴弋终于按捺不住把司施揽进怀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碎了。 “不愧是‘世界的主人公’,不仅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还替我实现了。”他满足地喟叹,轻蹭她的鼻尖,“我女朋友真厉害。”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酒店的巨型落地窗外,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空破声响,一发接一发的亮线直冲上云霄,团团簇簇的烟花在深色天幕中炸开,霓虹般的光影盛大而绚烂,火花如流星四下坠落,像带着人们的祈愿重返人间。 “不仅霁城跨年有烟花表演。”司施从裴弋怀里冒出头,和他一齐看向窗边,“这里也有,还好我没迟到,正赶上和你一起欣赏。” 就在这一瞬间,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接着开始不停倒退和前进,时间的流速仿佛正掌握在他们手中,昨天、今天和明天,错位的一切都被修正复原。 年少时错过的烟花再度绽放,错过的彼此再度回到身旁。 司施望向裴弋,语气迟缓,像在确认什么:“我没有来晚吧?” “没有,放心,”裴弋微笑垂眸,吻了吻她的眼睛,“我们来日方长,可施施而行。” (正文完) 后记 因为想让故事最后以轻松愉悦的氛围结束,所以我选择了在番外之前,先发布。 第122章 由此可见后记的氛围不会太明媚,阅读的过程中如有任何不适请及时退出。 从起草大纲到正文完结,这是我2024年最难忘的几个月,因为它让我完整地经历了一遍从充满干劲到压力倍增,再到沮丧失落的全过程。 书写的过程中有太多自我怀疑的时刻,以至于我一度认为按下“发表”键的那一刻真是太可怕了(扶额)。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数据内耗,到后期则纯粹是由于自身能力不足而导致心态崩盘,写出来的东西也很凌乱。接下来会进行适当修文,争取能让这个故事更圆满。但说实话,能不能修改得更好,我也说不准,写作真是好难啊!(望天) 回忆起创作伊始,那时的我只把这次书写当成一个情感的出口,有一些念头在我心里盘踞已久,总觉得要写下来才甘心,于是我打开文档,敲下了整篇小说的第一个句子。 然而我对小说创作的难度显然缺乏一个合理的预期,关于场景的搭建、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安排,字句的打磨……太多太多,这和单纯的片段式的情绪记载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完整的故事必须具备连点成线,再连线成面的框架结构,而这正是我所缺乏的。 于是越往后写,我就越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和贫瘠。时常整夜失眠,到了白天精神不济,大脑宕机。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下,我的记忆力和语言组织能力都明显变差。我越是想要写好,脑海里越是一片空白。 以上都是我自己心态不稳所引起的连锁反应,听起来似乎是因为太重视这个作品才有此遭遇,但即便如此,我也没能交出一份令自己称心的答卷,更遑论让读者满意。 说到这里,再次和读者说一声抱歉,没能给大家带来更好的阅读体验。 我知道有读者对这个故事给出过好评,看到这类评语时,我心里的喜悦和感激很难用语言言明,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让我觉得自己的书写不是自说自话,不是在写一些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以外根本无人在意的东西。 也因此在后半程的创作里,我对自己失望的同时,更加对读者感到愧疚。 创作的过程中,我曾经和朋友说过这样的“大话”,即如果让我在数据和质量里二选一,我会义无反顾选择质量。哪怕穷困潦倒,或终身籍籍无名,我只希望能有一部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可我也清楚,无法切实地拿出与之相匹配的质量,话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眼高手低,和嘴上说得好听而已。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数据和质量哪样都不够看,我也明白,这都是我应得的…… 当我离开应试作文的小打小闹,开始真正尝试书写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作品,我就不得不直面这样的事实——我没有写作的才能,阅读积累也严重不足,常常一打开文档就会感觉自己是个“绝望的文盲”……对细节的捕捉和生命的体察也不够深刻和丰富,写出来的东西零碎而苍白,很多我想要写出来的节奏、张力和氛围都没有达成,我必须承认。 很多次,我问自己:要放弃吗?写成这个样子,还有必要再写下去吗?我会有写得更好的那一天吗? 在这样反复的质问下,正文第64章的结尾,就是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并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因为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太差劲。或许是我根本不是那块料,或许是我还没准备好,总之始终看不到进步,反而越来越糟糕,再写下去多半只是在浪费自己和读者的时间。 可最后,我还是坚持下来了。 一方面是因为还有人在看,秉着对读者负责的原则,再烂也要写完(当然没有满足读者对后续情节的期待或许也是另一种服务不到位……)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发现,每次我自暴自弃想要停笔的时候,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第四天……我又会打开文档,我的心里还是有很多放不下。 我的身体里像是有一根长年淤堵的管道,必须一点点写下去,才能一点点疏通,虽然书写本身又给我带来了其他困难和塞阻。 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意识到,写作对我来说,就和司施面对“爱”的感受是一样的。这并非是一个完全自主的选择,而是“想放弃,但不得不继续”。 写到现在我已经明白,写作并不会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但我正在努力告诉自己,它也不会让我的生活变坏。 就算写得不够好,我还是我,我的生活还是在继续。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继续拿起笔,拿起键盘写下去。 我需要做的是调整和锻炼自己的心态,坦然接受不足才能有所进步。 希望我能真的有无愧于心的那一天。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权当对这段时间的一个总结和记载,接下来是感谢。 感谢我的编辑老师,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予我帮助和支持,谢谢您的专业和负责。 感谢我的朋友,谢谢你们陪伴我走完创作的全过程,不厌其烦地安慰我、鼓励我,我爱你们。 感谢所有收藏这部作品,尤其是为我评论和投票的读者,每一位的id我都记得。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的文字被各位看到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一定是特别的缘分,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也谢谢我本人,整部小说二十多万字的体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哈哈)。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突破性的尝试,谢谢我自己的坚持。 第123章 还有非常重要的,感谢司施和裴弋,谢谢你们的到来,为我的生命增添光彩。在很多个无法言说的夜晚,只要一想到你们,就让我不再孤单。 最后的最后,祝愿大家一切都好,故事内外都幸福常在。 如果有缘,我们下个故事见。 番外 天朗气清的周末,穿过豁然雅致的院落,司施停留在法式精雕的入户门前,扯了扯裴弋的袖口,略带苦恼地说:“怎么办,我还是有点紧张。” 受自幼生长的环境影响,她没什么和长辈友爱相处的经验,最多工作中与年长的同事有过短期专业上的合作。但涉及到生活层面的接触,她还是有些拿不准亲近和客套之间应该把握的分寸。 “不用紧张。” 裴弋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盒,空不出手去牵人,只能先进行口头安抚,“我妈和以棠你都见过,上回吃饭聊天不是挺自然?毋庸置疑,她们都很喜欢你。至于我继父,他的性格也很宽厚随和,没事就爱跟人玩笑逗趣。你就放一百个心,家里所有人都很欢迎你,都在期待你的到来。” 司施深呼吸一口气,换了只手提水果袋,接着冲裴弋勾了勾食指,神秘兮兮:“你过来。” 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什么,裴弋还是遵从指令俯下了身子,贴脸靠近的一瞬间,司施抬起手臂,猛地勾住他的脖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仗着周围没人,司施铆足了劲儿压得裴弋承重弯腰,贴在他的耳边输出道,“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时间和场合都不同了,心态能一样吗。” “确实不一样了。”裴弋配合地躬身,用的却是扬眉吐气的口吻,“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是有名分的人了。” 司施:“……” 司施:“看到你这么轻松,我真想……” 话还没说完,“咔哒”一声,大门由内向外旋开,曹钰从里边半探出身子,一脸探究地张望门外状况。 事发突然,司施来不及收手,人还大咧咧挂在裴弋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霎,双方都愣了一下。 司施反应过来迅速立正站直,听见裴弋微不可察地笑了一声,顾不得跟他算账,亡羊补牢地招呼道:“曹老师您好,好久不见,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客厅里,姚以棠远远听见门口的动静,支起脑袋瞧见司施和裴弋的身影,连忙动身叫上还在厨房忙活的姚父,两个人一前一后赶过来和司施打招呼。 正如裴弋所言,第一次以“裴弋女朋友”的身份登门拜访,家里无论老少对司施的态度都称得上一句蔼然可亲。 一行人就这么堵在门口热络交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裴弋出声提醒:“妈,外面天气冷,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让道,曹钰拉着司施的手,一边体恤关心她的近况,一边把她往沙发上引:“冷不冷?屋里开了暖气,要是还冷我给你准备了毛毯。” 姚以棠顺势蹭过来:“挤挤就不冷了。”趁着裴弋跟姚父进厨房帮忙,姚以棠光明正大地霸占了司施身侧的位置,刚一坐下就忙不迭摸出手机,说要约她去下月在市区举办的美术展览。 得到肯定的答复,姚以棠心满意足,拿起手机开始预约展览当天的票务。 司施看着她操作完毕,转过头,不期然对上曹钰的眼睛。 说起来,今天算是和裴弋复合以来,初次正式面见他的家人。 司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没有提前准备修饰性的说辞。早就做好了要是对方问到她的家庭状况,她就实话实说的打算。 出乎意料的是,曹钰没怎么提司施家里的事,只笑吟吟看着她,说:“经过上次见面聊天,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缘分匪浅。” 显然,她对司施和裴弋关系的后续发展有所预期,并且相当满意:“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平时裴弋要是哪里没做好,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就直说。实在气不过,就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没想到曹钰说话办事的效率如此惊人,司施预计的流程还没走到一半,对方就直接一口气把进度条拉满。 但她也明了曹钰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宽心,为了让她即使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也能感受到自己被全盘接纳的温情与善意。 除去自己喜爱的作者这一层身份以外,通过这两次的近距离接触,司施又格外体会到了她更深层次的人格魅力。 被这样春风拂煦的氛围包围着,不知不觉,司施也放下了心中的顾虑,试着用更为安适的姿态加入众人攀谈。 其乐融融吃过午饭,司施跟着裴弋回房间小憩。 裴弋原本没有午睡的习惯,改变是从发现司施现在睡觉喜欢抱着枕头,如果他在旁边就会自觉贴过来以后,他开始心甘情愿,在每一个困倦时分成为司施的人肉抱枕。 但今天她的行动轨迹和原定计划有出入,甫一进门,司施就按捺不住好奇,提溜着眼珠左瞧右看,似乎想要通过房间的陈列布局,找到裴弋过去生活的痕迹。 “那是什么?”司施问。 裴弋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望过去,房间里其他公开摆放的物品都一览无余,只有一个密闭的马口铁盒造型打眼,正静默地待在玻璃展柜里。 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裴弋走过去,拉开柜门,取出铁盒放到书桌桌面上,招手让司施过来:“打开看看。” 第124章 揭晓谜底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司施也不扭捏,打开盒盖的瞬间,她屏住呼吸,将铁盒里的内容尽收眼底。 一一细数过去,尘封往事的大门也被逐一推开。经过岁月的侵蚀有些许褪色的撕拉相片,款式老旧却保存完好的水墨屏手机,还有学生时代她和裴弋交换的各式各样零碎的小物件,都被整齐收纳在马口铁盒里。 “你……”司施看看铁盒,又看看裴弋,忽的有些说不出话,最后只苍白地陈述,“你还留着这些东西。” “很意外?”裴弋从身后轻轻揽她入怀,下巴搁在她的肩膀,和她一起翻看他们有过的曾经,“这些都是和你有关的纪念,我当然会好好保管。” “只是和你分开以后,这个铁盒我就再也没打开。今天终于有了重温的契机,还好有你在。” 被裴弋三言两语袭中,不经意复盘起曾经,过往那些寂寞的风声又开始在司施的胸腔贯穿回响。 司施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拍板:“不睡午觉了,趁今天天色好,我们出去转转。” 裴弋没什么意见,左右听她的差遣:“想去哪儿?” 司施在他怀里转过身,眼神亮得惊人:“我想和你一起坐公交,至于去哪儿……去学校吧,怎么样?” 裴弋自然没有异议。 久违地和裴弋一起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司施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树影,没由来地感慨:“重新和你一起体验过去的经历,这种感觉像在临摹学生时代的心情。” 车窗外透亮的光晕落在她的头顶,细小的尘埃在风中盘旋打转。 司施身处其中,显得静谧又生动。 裴弋笑了笑,对她的说法表示赞同。 只可惜想象是美好的,准备是不够充分的。乘车到达师大附中,司施和裴弋临了才被告知没有提前预约,校外人员无法获准进入教学行政区域。 安保人员能给出最大程度的通融就是让他们通过校区外的侧门进操场转两圈。 “那也行。”司施说。 来了都来,总不能和保安搭两句话就铩羽而归。 学校的操场刚翻新不久,他们沿着跑道前行,司施踢了踢鞋边细碎的石子。故地重游,今天她的心得格外的多:“其实在遇到你之前,很多时候我来学校的路上,看到那些跟我反方向行走的——尤其是穿着职业装看起来很成熟光鲜的大人,我就会觉得好羡慕他们。羡慕他们不用参加期末考试,也不用担心科任老师突然的抽选做题。” 她边说边皱了皱鼻子,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大人的世界也有很多残酷的竞争和不得已。” 但那时的她被困在校园里的一亩三分地,拥挤的教室,微妙的人际,青春期似是而非的烦心事,一道怎么都解不出的的习题……每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直到终于如愿成为看似光鲜的都市职场丽人,她才明白成人和小孩的痛苦没有比较级。 断断续续说了这么多,司施本意是想说遇见裴弋之后,她就开始对校园生活有了期待,但话到嘴边感觉又有点肉麻,便又生生咽下。 裴弋安静听完她的讲述,了然地笑笑,看着她的眼睛:“我明白……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需要你。”他停顿了一下,替她说出那句藏在心里的话,“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应许之地。” 司施微微睁大眼睛。这句话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咒语,点亮她的方寸灵台,也让她的眼前清明几许。 她看见裴弋身后的操场曲线蜿蜒,远远望去,圆弧形的跑道像一个巨型的莫比乌斯环,循环往复。 她倏然明白,她和裴弋从过去走到现在,来路亦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