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上西天》 第1章 [现代情感] 《簪花上西天》作者:云满川【完结+番外】 文案: 时婕北漂多年一事无成,和男友的初次“人体探索”又在母亲闯入后鸡飞蛋打。 被分手后,她一气之下,在东北老家的殡葬一条街上开了家成人用品店“桃花殿”,誓要给极端保守的母亲一个大大的难堪。 不想,这个决定,让她遇见了清冷疏离的“西天”殡葬用品店老板江承。 她以为与他的相遇,是缘分使然,却又焉知是善缘抑或恶缘? 1.那儿是造人的买卖,这儿是送人的生意 时婕的桃花殿成人用品店,开在东北小城雁留的殡葬一条街西川路上,艳粉色的门头,“桃花殿”三个字的字体都讲究,横不是正经的横,竖也不是正经的竖,全都弯弯曲曲黏黏糊糊,像是打圈儿的枝蔓,在一众黑白配色的招牌之中,显得十足另类。 同样另类的,是店门口一块大石头,以及门上挂的那串金元宝,一串六只,红绳串着,有风刮过时,就在门框上撞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马路正对面,黑底白字的招牌,西天殡葬用品店。几天前,门上还吊着面金灿灿的八卦镜,和这边的金元宝遥相呼应的,如今却是空空如也。 自打桃花殿开业,西天的月销售额就好比那个飞机上窜稀——一泻千里,甚至连阴历七月的流水还赶不上平常月份。 西天的老板老张头对着账本,把手下计算器按得啪啪响,始终怀疑自己算茬了,直到屏幕上连续三次显示同一个数字,他才认命地摔下账本,支起花白的脑袋,满面愁容地看向对面那块亮到扎眼的招牌。 “那儿是造人的买卖,你这儿是送人的生意。生死相冲,阴阳相克,你两家指定犯相啊!” 他又想起了那个自称精通五行八卦、深谙奇门遁甲的哥们儿的话,赶忙拿起手机拨过去,求个破解之法。 于是,隔天一早,西天殡葬用品店门口挂上了一面五行八卦镜,镜面凸起,辟邪挡煞。 这镜子一挂,虽说顾客没立马多上多少,但老张头心里倒是立马踏实了许多,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天,他发现对门添了一串金元宝。 “那丫头背后有高人啊!现在你化煞不成,财运还被人家吸走了,八卦镜赶紧摘了吧!” 老张头瞪着那串随风飘摇的金元宝,面色沉重,“老哥,你再给我支支招。” 后来,八卦镜没了,多出了一对张牙舞爪的铜麒麟。 再后来,对门摆出个怪模怪样的石头,还不小,跟一岁小孩个头差不多。 老张头认定是对门出的新招数,忙把敌情报给他的军师。 “她是铁了心要跟你死磕啊!那准是泰山石,破你麒麟的。” “那可咋整?你再帮帮我。” 军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两招,都让人给化了,你有诸葛计,她有过墙梯。要不,咱就算了?你一把岁数,回家带带孙子,享享清福,不也挺好?钱这玩意儿,挣多少算是个头儿啊……” 老张头撂了电话,腾起身直奔对门,气鼓鼓绕着那泰山石转了两圈,重重踏上店门前两级台阶,杀气腾腾推开门——然后就原地石化了。 只见屋里那女人背对着门站在柜台后面,露出半截身子,手握着柄雪亮的刀,刀尖淌下一行血。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回过头,白皙的侧脸上溅了几滴血点,她的目光锁定了他,而后露出微笑。 白肤红唇黑卷发,美得很有视觉冲击力,而此刻的老张头只感到他年久失修的心脏遭受了巨大冲击,漏跳一拍后,咚的一声坠入胸腔。 他立马转身,呼哧带喘地跑回了西天,拴上店门,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个小瓷瓶,抖着手倒了十来粒速效救心丸,压到舌头底下。 时婕擦完手上的血,转身迎客,却只看见老爷子落荒而逃的背影,她还没顾上反应,就听地上啪嗒啪嗒,转身工夫,那条刚被豁开肚皮的鱼已扑腾下菜板,拽出一地鲜血和内脏。 造孽啊!怎么没让超市杀好了再送来…… 时婕慌忙把鱼囫囵个塞进塑料袋,飞快打了个死结,抡圆了往水池边砸了几下,直到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了,才松了口气,伸手掏去内脏拽掉鱼鳃。 终于把鱼下锅,又得收拾凶案现场一般的“厨房”,说是厨房,其实不过洗手池旁那巴掌大的地方,电磁炉再加口锅,就能凑合着一日三餐自给自足了。店里没有吸油烟机,全指着开门通风换气,好在东北的冬天风力强劲,不一会儿就把烟气扫荡得一干二净,换满屋子清清爽爽透心凉。 时婕刚回雁留半年不到,现在吃住都在桃花殿,二十来平米的空间,中间挂了道白色纱帘作分隔,帘儿前头是店,帘儿后头是家。 手机震了两声,是林桃发来微信。 「我看金元宝和泰山石敢当都签收啦?祝你否极泰来财源广进,在家乡大展拳脚,开辟一片新天地,成为我们北漂社畜的指路明灯!」 时婕被逗笑,回:「小词儿整挺硬,改改留着给老吴拜年用吧。我算哪门子的指路明灯?顶多就一冥灯。」 「唉!你算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了,老吴现在天天专心致志就折磨我一人儿!」 下午4点,正是林桃一天的活儿基本收尾,开始摸鱼的时间。她打字快,时婕手机震得像只小蜜蜂,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来,长篇大论地控诉上司老吴的最新恶行。 第2章 林桃是时婕的高中同学兼前同事及合租室友,十来年的交情了,当初听她说想回雁留开成人用品店的时候,还以为她是因为被分手加上被老吴折磨,搞得精神出了问题,后来看时婕是真的下了决心,劝说也无用,转而又羡慕起她有回老家从零开始的勇气。 而林桃,按她自己的形容,像是在汪洋大海中游泳的人,四周没有灯塔,前方不见陆地,隔三岔五还有诸如老吴之流的坏鱼挨过来咬上两口,她却也只能卖力地一直蹬腿,否则就觉得自己马上要淹死。 听林桃这样说时,时婕想,那她就是游到半途突然起意放弃的人,任由自己打直漂在水面上,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会淹死。 时婕陪着林桃吐槽了半个下午,望望窗外,天已然黑了,对面那家殡葬用品店早就关灯落锁。 第二天起,西天殡葬用品店那扇门上始终拴着把生锈的铁锁。直到一个来月后,锁不见了,柜台里坐进了一个年轻男人。 时婕的店白日里冷冷清清,一天下来都进不了几个人,闲得无聊时她会裹上羽绒服,围着这条街溜达几圈,路过西天时,就往门里瞟几眼。 除了招待零星几个顾客,那男人大部分时间在埋头摆弄着个什么玩意儿,聚精会神,脊背笔直挺括如松。 这条街的店家里,少见年轻面孔,她和他算是例外。 而据时婕观察,这男人似乎更例外些——他是个说话听不出半点东北口音的外地人。 好像还是挺高冷的那种,因为她瞧见过隔壁丧葬一条龙的王大爷进去了一会儿,很快就出来了,脸上讪讪的。这王大爷可是个相当善谈的大爷,当初她刚开业,他第一个上门,拽着她聊得昏天黑地,盘问得比查户口的都详细,但显然这回碰了一鼻子灰。 一个外地年轻人,跑来雁留,给个小小的殡葬用品店打工? 看来雁留还真是火了。 时婕在高中同学的微信群里看大家聊起过,说自打雁留因为低得“离谱”的房价,被各路媒体和营销号吹捧成北沪广漂们的精神乌托邦,几年来,这座曾经过了山海关几乎无人知晓的东北五线小城里,突然涌进好些人,失恋的、失业的、失意的…… 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很快发现,这座小城既无处安放他们的理想,更加不适配他们的灵魂,于是又原路返回到曾令他们厌倦的生活,或是掉头探寻另一处“乌托邦”去了。 也许这男人就是其中之一吧? 时婕在冷风里鹌鹑似的缩着脖儿,把脸藏进羽绒服的高领下头,跺着小碎步回了温暖的桃花殿。 时婕和这男人的第一次接触,是在一个多礼拜后。 她遛弯回来,就见西天门口围了一圈人,于是凑近去瞧,原来店里来了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正和那新店主比比划划,嘴里反复重复一个英文单词。而那男人只温和地摇头微笑,摆手表示听不懂。 这可急坏了围观群众,一个大妈挺身而出,“说的是英语吧?我试试!好歹跟孙女学过几句。hello! how are you?” 希望的光在老外的眼中亮起,然而在回答完"where are you from?"后,这光就熄灭了。 热心大妈挠挠头,“对不住啊小伙子,我看他这词汇咋地得是高中水平,我孙女才上初三,那词叫啥来着?诶对,超纲啦!” 老外忙活得一脑门汗,却还不甘心放弃,这会儿掏出手机翻找着什么,一边脱了帽子扇风,整颗脑袋在-25c的空气中热气腾腾地冒着白烟,像是刚出笼屉的大包子。 那男人倒是不慌不忙,还给外国友人倒了杯茶水解渴。 局面僵持不下,时婕从人群中扒拉出一条道,跟老外对上话。她多年不用英语了,好在底子还没丢干净。 问清老外的需求,她回头对男人转述:“他要买冥币,还想学下纸钱的正宗烧法,以及兑换成美元的汇率,还有异地烧能不能到账,因为他计划走遍中国,各地烧一烧,就当带他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旅行了。” 她这一大串说完,围观群众不约而同露出微笑,碍于当着外国友人的面,又努力抑制住了嘴角进一步上翘的趋势,纷纷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老外也终于翻到了要找的东西,把手机举给大家看,视频里,黑人大哥正向镜头展示一张面额一百万元、印有“肯尼地”姓名和头像的冥通银行的"ancestor money",然后一边讲解,一边颇有仪式感地把它横着折叠两次,再竖着折叠一次,才在香薰蜡烛上点燃。 好家伙,冥币都出海了,丧葬文化走向世界了! 时婕心中称奇,嘴上继续翻译,“他说,网上有个'教你烧冥币'的互助小组,但是里头光是冥币的叠法,就分好几个流派,他整不明白到底哪种能转账成功。” “这是哪门子折法?得折元宝、叠宝塔!” “就烧一张够干啥的啊?咱都是一沓子一沓子地烧。” “干烧可不行,你嘴里还得念叨着名字,要不让路过的孤魂野鬼捡走啦。” 众人围上来研究视频,七嘴八舌地纠错。 那男人站在热闹之外,依旧客气而疏离的样子,“多谢你,但我店里没有冥币,请你让他去其他店里问问吧。” 一个大哥拍拍时婕,“老妹儿,你跟他说,去我那儿,阴阳票、金元宝、往生钱,啥都有。不是不懂咋烧嘛,我领他去路口手把手教他烧,必须给这老外……咳!给这位国际友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第3章 时婕翻译回来,特地绕到西天往里瞅,那男人又在摆弄手里的东西了,她犹豫了下,还是推门进去。 “你这殡葬用品店,为啥连纸钱都没有呀?送上门儿的生意都让别人做去了。” 他抬头看她时,表情有一瞬的恍惚,像是在正把注意力从手中的物件上抽离。 那是个木头玩意儿,转圈儿散着刨下的木花和碎屑。他应该是在雕什么东西,但目前只有个圆柱形的粗糙轮廓,看不出样子。 “现在提倡绿色祭扫,禁止销售冥币纸扎这些封建迷信的丧葬用品了。” 迷信?一个干殡葬的说“迷信”,其好笑程度不亚于去寺庙上香结果发现庙里供的是爱因斯坦。要是所有人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那殡葬这碗饭里大概只剩得下一粒米。 这人有点怪,看着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话办事像个老古板?时婕心想,但她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只笑笑自我介绍,“我是对面桃花殿成人用品店的,我叫时婕。” “江承。”他点头微笑。 他发色深黑,瞳色却要浅一点,深棕色,冬日浅淡的日光穿过窗子,映在他的面孔上,那双眼似乎也沾染了一点暖意。 但时婕觉得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不在意她的名字,不在意他们的对话,也不在意这条街上的人与事。 透过他温和的微笑,莫名其妙地,她就是这样觉得。 2.今晚能在你家借住一宿么? 晚上8点多,西川路已经是乌漆嘛黑。东北冬天的天儿尤其短,4点不到已经日落了,街上的店大多一早就打烊,只剩一白一粉两盏灯相对亮着,孤零零的。 时婕洗漱完,百无聊赖趴在柜台上刷剧。大风呼啸着经过她的门前,在门缝里挤出呜呜的嘶吼,像是行走于冰雪大地上的一头巨兽。 店里的暖气不算太强,但好在脚下的小太阳热到发烫,吱嘎吱嘎地摆着头,竭尽全力对抗周遭的冷空气。 然而很快前功尽弃。 门开了,跟着冷风后头进来的是个中年女人,仿貂毛的帽子围巾裹得严实,进门摘了围巾,露出时婕再熟悉不过的那张缺乏表情的脸。 时婕下意识挺直后背,立起脖子,像条受到威胁准备进攻的蛇。优酷上的电视剧暂停,之前在网易云音乐放的歌又冒出来。 marian hill的got it。 i've got this thing. gonna blow your mind. pulling your string. helping you unwind. 女声音色细腻,融进轻快而密集的鼓点里,慵懒性感。 女人只瞥了她一眼,就把目光转向货架上一排排各式各样的成人用品,渐渐皱起眉,眼神嫌恶,看什么脏东西似的。 “听人说在这儿看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女人开口,语气平淡。 “没多久。” “你工作呢?”她微昂着头,拿起个跳蛋,垂着眼睛,用向下的视线冷冷地觑着。 “辞了。” “正经工作辞了,回来卖这种垃圾?” 女人的嗓音陡然拔尖,手里的紫红色的跳蛋应声腾起,直扑向时婕的脸,炮弹一般。 时婕绷紧的肌肉早做足了准备,立马闪身躲过,还抬手接住了跳蛋。 “这些玩意儿,你不会……自己用过吧?”女人的尾音发抖。 时婕从她的眼神中再次看到了试探,但这次她没有回避闪躲,而是直迎向她的目光,一抹不带感情的笑浮上来。 “不然呢?您开饭馆,做的菜自个儿都不吃?也是多亏了您,要不是您把我男朋友光着屁股从床上撵下去,我都没机会想到还能从这'垃圾'上头赚点钱呢。” 女人脸上某根神经抽动了下,使她盛气凌人的面容上崩开了一瞬的裂痕,神情也颓败下去,兀自喃喃,“不要脸的东西,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下贱坯子……” 时婕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遍体生寒,像混着冰渣的江水涌进耳朵挤压耳膜、呛进肺里,激起冰冷的刺痛。 无论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对上她妈蔡秀芹那张嘴时,时婕都能轻易地溃不成军,她从没想到“下贱”这词有朝一日能贴到自己身上,还是被亲妈亲手贴上的。 但她控制着自己,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样子,“生是您生的,养是您养的,我要是下贱、不要脸,那您就反思下是基因问题还是家教问题?” 话音刚落,蔡秀芹抓起一把样品朝她砸过来,时婕只来得及抬起胳膊护住脸,就感到什么东西撞上额头和手臂,接着砰砰一阵乱响,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滚了满地,像是颜料随意泼洒构成的某种抽象主义画作。 有个粉色的硅胶跳蛋弹性极佳,此刻正跟个活物似的蹦跶得欢快。 一支按摩棒不幸被撞到开关,现下扭动着头部,发出嗡嗡的振动。 时婕在她妈尖利的叫骂声中走了神。 音乐声依然响着。 you want to feel. but you got no touch. you think it's love. but you think too much. 上扬的尾音好似细而不断的游丝,层层叠叠地缠成一张网,一重又一重盘旋向上,令人深陷,令人迷醉,令人窒息。 突然混进了个刺耳的高音,是店门上的玻璃被蔡秀芹扔的飞机杯砸碎。 看见江承推门进来,时婕才知道眼前的混乱竟还有继续升级的余地。 他扫了眼暴怒的女人和满地的情趣用品,问时婕:“要报警么?” 第4章 时婕勉强微笑,“不用了,没事,谢谢。” 蔡秀芹斜着眼睨着江承,“之前那个分了?换成这个了?好好的工作扔了跑回来,卖起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会就是为了他吧?” 时婕:“不劳您费心,我这儿是合法经营,再有下次,我一定报警。” 蔡秀芹冷笑,“报警好啊!把亲妈抓进去,让人都知道知道你有多能耐!” 好容易把蔡秀芹这尊佛请走后,时婕才徐徐吐出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但那个江承怎么还杵在那儿,热闹没看够? 时婕瞥到旁边架子上搁着包烟,于是起身拿过来,拆了包装,她的指尖有点抖,好在他站得没那么近,应该看不出。她稳了稳心神,故作潇洒地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火呢?打火机叫她搁到哪儿去了?哦,对了,在对面柜子的抽屉里。 她一路踢开脚下的东西,去翻抽屉。 火点燃了烟,白雾飘出来,像是给她罩上一层面纱或是软甲,她倚着柜子,侧过身看他。 她的神情里有种潦草掩饰过的狼狈和难堪,为了把它们藏好,又生出一层薄薄的壳,是防备和敌意。 江承辨出了她眼中的内容,转身去推门,身影却在门前顿住,又回头,也不再看她,只俯身捡那满地的东西,收进个小箱子里。 最后他去捡那根蠕动摇摆的按摩棒,按了半天开关,结果只是从扭动模式改成了抽插模式。 在时婕的注视下,他埋头摆弄不听话的按摩棒,耳朵慢慢红了。江承的肤色在男的里头算是白的,红起来就格外明显,那片红晕成燎原之势,从耳尖蔓延到耳后。 说来奇怪,明明是极窘迫的场面,明明时婕的眼被烟熏得隐隐泛泪,这男人通红的耳朵却莫名勾起了她的兴趣。 她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烟头积的一截灰无声无息地坠到地上,她走过去,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滑过棒身,把整根拢进掌心,随手按了某处,这作妖的东西就不动了。 她的指尖擦过他的,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下。 他抬头看她。 隔着氤氲的白雾,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那男人的眼神清澈,有些尴尬,却没有丁点情欲的痕迹。 手机里的女声绵绵不绝,假音高而急促,像是被一口气不断吹向更高处的羽毛,搔得人心头发痒。 you wanna try. come and have your taste. this thing won't stop. till you can't see straight. 时婕回过身按了暂停。羽毛落地。 江承直起身子,看了眼漏气口袋般呼呼往里灌风的门玻璃,“先回家吧,门明天再修。东西可以先放我店里,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没家可回,我就住店里。”时婕拉开一小段纱帘,露出个床头,粉色的缎面被子铺得整齐,隐在灯光覆盖不到的阴影里。 江承的视线一触即离,“那你去宾馆住一晚?” 时婕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她这会儿不知怎的起了捉弄他的心思,眨巴了下眼睛,做出个自己都觉得矫情的可怜神情,放软嗓音,“最近生意不好,我实在没钱住宾馆,要是你真的愿意帮我的话……要不……我今晚能在你家借住一宿么?” 他皱着眉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时婕见他为难,又说:“我知道这样是有些冒昧,要么把店借我住一宿也好,我可以坐着睡,或者打地铺都行……反正我宁可露宿街头也不回我爸妈家的。” 江承转头望了望,不知是看门上的破洞,还是看自己店里,总之他最终回过头,做了决定,“算了,去我家。” 时婕跟在江承的身后,一阶阶爬楼梯,去他位于嘉园小区6号楼1单元的家时,她一边默默地想,这江承大概跟自己多少是有点缘分的,一边仗着他后脑勺没长眼睛,明目张胆地欣赏起他臀部的线条。 她的脑子里很荒唐地浮出两句歌词:小皮裙大波浪,一扭一晃真像样。然后她就被自己离谱的联想逗笑了。 时婕放任自己做个女流氓,一个劲儿地往这上头想,用力眨了眨眼,驱散掉眼眶里那点稀薄的水汽。 江承绅士精神的限度是,收留“无家可归”的时婕留宿一晚,在沙发上。 对此时婕无异议,好在他家的沙发不算太短,她稍微蜷着点也能搁得下。 卧室的灯熄了又亮,江承开了门出来,怀里抱了一床被子。 “这儿供暖比店里强些,但也不太好,可能夜里凉,这被子厚些,你看着盖。” 他把被子放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就要走。 时婕却突然伸出手,勾住了他的尾指。 江承身形一顿,回过头。她的手腕从他藏蓝色的被子下面探出来,白皙而纤细,食指勾着他,触感像是一截冰。 月光洒在她的颈子和双肩上,使它们也显得皎洁清冷,一边肩头上睡裙的黑色细带歪到一旁。 他看向她的眼睛,而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 是无声的邀请。 江承握住了她的手,却是往下拉。 “我知道你难过,但纵欲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也没有兴趣充当你的发泄工具。”他提着被子,把她捂了个严严实实,只留脑袋在外头,“睡吧。” “你想什么呢?我是怕半夜渴,想问哪儿有水喝。”时婕咳了声,给自己挽尊。 可等江承真端来水杯,她却背对着他,叫也不应,好像睡眠质量奇佳,一分钟内已经入睡。 第5章 直到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时婕才睁开眼,把她发烫的脸贴到沙发的皮面上降温。到底是怎么想的,会一时脑热去拉他的手? 或许是自暴自弃地想干脆坐实蔡秀芹对她“下贱”的指控? 又或许就像江承说的,是想用一场性事发泄掉心里的不痛快? 时婕烦躁地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那灯长得奇形怪状,像个莫比乌斯环,没有开端,没有结尾,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时婕久久地看着它出神,直到意识渐渐模糊。 半梦半醒时,她恍惚觉得自己正赤身裸体躺在北京那间出租屋的床上,涨红个脸,瞧着跪坐在她两腿之间研究得认真的男友。 这时门突然开了,接着响起她妈的怒骂声、花瓶摔碎的声音,细小的痛觉从她手臂上传来,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出一道血口子,然后什么白花花的东西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男友的光屁股——他甚至来不及套上内裤,只随手捞了几件衣服,挡住下身,然后落汤鸡似的逃出门。 她的第一次,期待了那么久,结果以这样荒唐而狼狈的方式戛然而止。 3.七星引路,魂归天国,福荫后代 次日时婕醒得很早,睁眼按亮手机,还不到7点。屋里静悄悄的,卧室里没有一点动静,江承应该还没醒,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弱的暖黄色的光,整晚没灭,估计他习惯晚上开着盏小夜灯。多大个人了,还怕黑?时婕在心里暗自嘲笑。 她鸟悄儿 动作很轻,没有声音。东北方言。 爬起来,蹬上拖鞋,摸着黑到洗手间轻手轻脚洗了漱,就穿戴整齐离开了江承的家。 一推开单元门,时婕在清晨的冷空气中打了个哆嗦,脑子像是被捞出来过了遍冰水,那点残存的睡意登时一扫而空。她决定去早市觅个食。 时婕小时候经常被蔡秀芹领着逛早市,那会儿她也就现在一半高,在大人的腿形成的流动森林中穿梭,一眼望去不是形状各异的屁股就是摊位的桌台,要紧紧攥着蔡秀芹的手,不被人群冲散。后来年级越来越高,功课越来越重,蔡秀芹就不带她去了。 再后来到了北京工作,早饭都在便利店解决,关东煮、冷柜里的三明治或者饭团、皮厚馅小的包子。工作日的早晨分秒必争,不容在选早餐这件事上犹豫哪怕一分钟。至于周末的早餐,那必然是要让给懒觉的,一般九十点钟才起床,两顿合二为一,有个洋气名字,叫brunch,实际上就是既赶不上breakfast,又撑不到lunch。 因此,虽然时婕是本地人,但多年后走进东北的早市,依然感觉新奇。 卖热食的摊位一个个仙气飘飘地冒着热气,离老远就看得清楚。面点摊上笼屉垒得塔一般,馒头包子个头大还胖乎,看着喧腾得很,像是营养过剩的娃娃的小脸。 朝鲜族大妈的咸菜摊上,各色咸菜装在方方正正的塑料盒子里,摆出个声势浩大的方阵。 东北特产的山野货阶级分明,松茸和长须带土的人参被庄重地码在泡沫箱子上,享受单间。至于干木耳和小黄蘑之类的便宜菌类,就潦草挤在麻袋里,忍受群居。 大葱和白菜在卡车上堆成山,老板豪气干云地站在车上叫卖“五毛一斤”,喊出了种大葱在手天下我有的磅礴气势。 鱼摊养的活鱼槽下烤着火,以免水在零下三十多度里结冰,把鱼给冻死。摊主正拿着条锯子,把一米多长的冻鳇鱼切成小段,嘴上跟顾客唠叨,锯一下得掉一两秤,整条算下来掉一斤,十五块钱没了。 时婕逐个摊位逛过去,路过不同的气味和各式的吆喝声,那是人间烟火气的来源。 在这些早上四五点钟就出摊谋生的摊主的脸上,她好像能看到某种生命力,似乎是早高峰的地铁和写字楼格子间里的那些面孔上缺乏的。 人总会被别人活着的那股子劲头感染。 怪不得古龙写,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 那个江承应该来逛逛,他需要沾沾活人气儿。也不知道他逛菜市场时会是什么表情,总不会还是那副扑克脸……这个怪念头突然冒出来。 她逛了一圈,最后买了油炸糕、大碴子粥、豆腐脑和油条,东北早市的“四大金刚”。 老板娘养的小泰迪趴在一旁,身子裹在棉被里头,露出个小脑袋,眼睛黑豆似的,瞧着时婕,尾巴摇得像要起飞。 时婕一高兴,就多带了一套“四大金刚”。 等时婕回到店里时,对门已经亮起了灯,她敲敲门进去,把一袋子吃的撂到柜台上。 “吃早饭了么?我逛了趟福民街早市,顺手稍你一份,趁热吃。” 江承点点头,“谢谢。” “油炸糕你吃过不?这家可有名了,胖姐油炸糕。”时婕隔着塑料袋掰开她那份,外头那层黄米皮在油锅里炸出一身酥脆外壳,里头糯叽叽地拉丝,豆馅里混着完整的红小豆,塞得满满当当,直往外冒。 一屋子骨灰盒和寿衣的西天殡葬用品店,此刻充斥着油香和豆馅的甜味。 时婕咬了一口,没话找话似的继续给江承种草,“我小学就吃过,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个老板娘,还是五毛一个。现在都成网红小吃了,大众点评上好些推荐。这个得赶紧吃,放凉就硬了。” “好,你的东西需要帮忙搬过去么?”江承指了指柜台后面那个收纳箱,里面是她店里的东西,昨晚寄存他这儿的。 第6章 “不用不用,我抱得动。”时婕听出赶客的意思,自觉抬上箱子往外走。别看按摩棒跳蛋情趣内衣啥的单拎出来都轻得很,挤满一整箱可真沉。时婕俩手各拎一个把儿,步履缓慢而沉重地往外移动,感觉自己此刻背影瞧着像猩猩,正面像螃蟹。 江承完全没有起来搭把手的意思,甚至都没看她一眼。 时婕好容易把箱子撂到自己店里,回头去西天拿她那袋子早饭,这会儿工夫,屋里已经多了个人。 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来给他爸挑骨灰盒的。 一面墙的寿盒,这人每个都想看看,都要问几句。江承倒也耐心,就挨个给他介绍,什么材质什么工艺。 时婕站在店门口,注意力不由自主落到江承戴着白手套的手上,那层薄薄的布料下面,修长手指的温度和触感被大脑自动调档。 “第三排第二个,那个能再看下么?”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好像是有点磨叽了哈?选个骨灰盒跟人家选房似的。” 江承笑了笑,把那个骨灰盒捧到他面前。 “我爹啊,生前没住上什么好房儿。现在人没了,这小盒儿我得给选个好的。本山大哥那话你听过不?房子修得再好也就是个临时落脚……” “这小盒儿才是永久的家。”时婕接了下半句。 “对喽!原话。”那人一拍大腿,如遇知己地回头看时婕。 那是张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的脸,笑容在这张脸上挤压出一条条蜿蜒向下的沟壑,只有一双异常浮肿的眼皮和眼袋,小土坡似的,把笑意挡在外头。 时婕凑过去跟他一起看寿盒,在盒底发现了玄机,“诶,这个是七帝钱么?” “啥东西?这铜钱还有说法?” “你看这七枚铜钱,连出个北斗七星是吧?这个叫七帝钱,用的是清朝七个朝代的铜钱。据说七帝钱是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和帝王尊荣为一体。七星引路,脚踏七星脚踏财。就是说这北斗七星啊,能给你父亲指路,让他老人家魂归天国安乐长眠,还能福荫后代。” “魂归天国,安乐长眠……真的吗?”他用指腹轻轻地抚摸着寿盒底嵌的那七个铜板。 “铜钱是仿的,不是清朝的。”江承干巴巴地说。 “可寓意是真的嘛。”时婕找补。 那人却像没听见这番争论,抬头又是个笑脸,好像那笑容原本就长在这张脸上似的,“这睡着能舒服吧?不能硌得慌啊?” “不会的,到时会先装到袋子里,然后再请进这里头。” “那就这个了!你个小姑娘懂得还挺多,说得我心里头敞亮。地底下黑,有这个七星给我爹照着,挺好。也没工夫让我再磨叽了,明天一早,就烧了。”说这话时,他皱了下眉,自动播放的笑容里混进了一个休止符。 顾客走后,江承:“你该不会干过算命吧?” 嘿!好心没好报,这分明是在讽刺她胡说八道。 时婕:“你当我编瞎话骗人的?” 他笑着摇摇头,“封建迷信。” “哦,不封建迷信你就给人家摆材质,松木柏木榆木槐木,当人家来选装修板材的?那是装他爹的,四五十年天天相对的人,现在要烧成灰装盒了,我说两句吉祥话,甭管真的假的,就让他听着舒坦舒坦,怎么了?”时婕回呛,总结道:“我这是人文关怀!你还是学着点吧。” 江承点点头,没有继续跟她争论的意思。 这会儿时婕瞥见个大姐进了桃花殿,赶忙拎上她那一兜子吃的,撂了句“走了,我店里来人了”,就快步回了店里。 时婕进门时,那大姐正在一排按摩棒中挑来选去。 时婕瞧着她有点怪,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直到她转过半张脸,一下子就搞明白了。 她穿了件带水晶扣和花鸟刺绣的枣红色老年装,头上却戴了顶毛绒绒的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帽檐下是张满月一般白皙光滑的少女的面孔。 时婕不动声色地打量,她那外套领口底下露出一点蓝和白,瞧着眼熟得很,不是母校一中校服的配色么?之前回学校看老师,就发现孩子们的校服改版成蓝白配色了,肩上还有道红色闪电,比她那届黑红的好看许多。 时婕冷眼看着那孩子把架子上的按摩棒研究了个遍,最终选定个尺寸中等的,拿给她结账。 时婕抽走按摩棒,在她的帽檐上敲了敲,“未成年?没看见门口那块牌子写的‘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我18了!”连声音都还是个孩子。 “身份证看一下?” “谁……谁天天出门带着身份证啊!”她大声辩驳,一脸撒谎被戳破后的虚张声势。 “那等哪天带了再来买。”时婕比了个好走不送的手势。 姑娘走的时候,小脸儿气鼓鼓的,像是河豚的球形态,看着怪好笑。 桃花殿坏掉的门玻璃修好了,但时婕还是决定得租个房子。她目标明确,就在嘉园小区,所以也没找中介,抄了几个小区告示栏和楼道里招租广告的电话号,几套看下来就迅速定了。 房子装修和家电其实都比较老旧,但南北通透户型好,收纳空间也大,而且位置实在合适。 6号楼1单元502。 时婕闭店一天,给新家搞了个大扫除,然后把从北京带回来的全部家当码进柜子里,之前它们都憋屈在纸箱子和打包袋里头,把小店堆成个仓库。 第7章 总算收拾利索,她叉着腰看了一圈,清清爽爽,甚是满意。 时婕仰倒在柔软的席梦思上,望向窗外。卧室朝南,傍晚了还能看到阳光,阳光在北京可是稀缺资源,得额外付费的。这样一套两室一厅要是在北京五环以里,五千都下不来,单月租金在雁留能舒舒服服住上半年了,还是市区的核心位置。 要是让时婕把这些年北漂吃过的苦分门别类画个柱状图,“租房”肯定一柱擎天。只见亮不进光的北向房间、穿拖鞋踩马桶圈的奇葩室友,还有因为房屋质量差导致的隔音问题…… 难怪会有人冲着房子来雁留。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啊! 4.荷尔蒙上头,轻症自作多情,重症耳聋眼瞎 时婕想起这楼顶有个天台,之前上去看过,视野不错。她此刻兴致勃勃,也不顾疲累,顺着楼梯爬到顶层,推开虚掩着的通向天台的铁门,走出去。 头发被大风扬起,时婕拉上羽绒服的帽子,把自己裹住,顶着风走到天台边缘。 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栏杆,蔚蓝色的明净天空下一片低矮楼房整齐排列着。极目远眺,路口闪烁的红绿灯和街上熙攘的车流尽收眼底。城西灰突突的待拆除的废弃厂房与东边施工中的高层住宅遥遥相对。 远山的青影与碧空界限模糊,是这座小城的背景色。 时婕舒展双臂,老家熟悉的气息裹在风中,扑面而至,呼啸着穿过她的身体。 比起北京,这座小城像是被封进了时光的琥珀,寻不得日新月异的发展,却凭年年如是的确定感令人安心。 栏杆上停落的麻雀被这不速之客惊扰,扑棱棱飞去了另一座楼顶,立在制高点俯瞰,好像它们也拥有这城市。 时婕各种找角度,自拍了好些照片,挑出几张发朋友圈,又专门发给林桃。林桃大为羡慕,说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 她翻着朋友圈的点赞和评论,上扬的嘴角却突然凝住——那里面竟有前男友徐维。 手机震了下,徐维发来的微信。 「你回雁留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时婕撇撇嘴,「分都分了,说也多余。」 过了几分钟,那边才回复,「小婕,咱俩认识快十年了,就算分手,我也当你是朋友,我希望你好,真的。」 还来煽什么情?时婕腹诽,眼眶却有点湿意,「那你怎么样,不会都交上新女友了吧?」 “对方正在输入”断断续续闪了好一会儿,「父母给介绍了一个,接触有段时间了,双方家长都见过了,可能明年结婚吧。」 本来就是句调侃,没想到竟然命中,她心中酸涩,还是装出风轻云淡往事如烟的气度体面回复,「挺好,祝福你。」 「还好没被阿姨吓出毛病来(笑哭表情)其实要不是因为阿姨,咱俩……」 这条消息刚弹出来,也就两秒后,被撤回了。 她莫名想起去年520,徐维说“我喜欢你”时真挚的眼睛。 分手才几个月,他不仅找到新女友,甚至都到了计划结婚的程度。那她算什么呢? 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而她就是失败。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她就是那个堑。堑,大坑也,壕沟也。 两个人,腻歪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对方心头的独一无二,结束时才发现,原来不过像银行柜台走一趟,屁股刚从凳子上挪开,就听见叫号机在喊“下一位”。 什么独一无二?荷尔蒙上头的病症罢了,轻症自作多情,重症耳聋眼瞎。 时婕找了个背风的方向,席地而坐,靠着用途不明的石墩子。把手机搁到旁边地上,任由它嗡嗡作响,不再理会。 最初发现这天台时,她就想,这么开阔的好地儿,不支个炉子搞搞烧烤简直暴殄天物。时婕想象着滋滋冒油的五花肉,咽了咽口水,又拾起手机,在外卖平台上点了一堆烤串、三听啤酒跟一瓶江小白。 等外卖的时候,她瞄到旮旯里塞了个正正方方的东西,被好几层塑料袋包裹得挺严实,掂在手上沉甸甸。 她压制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拆开来,原来是套花花绿绿的少年漫跟一相册的奥特曼卡牌,估计是哪家小学生不能为家长所知的秘密宝藏。 时婕坏心眼地猜测,要是这孩子上来探望这藏宝地时发现东西竟然不翼而飞,不得嚎成什么样,她想想都觉得十分着笑,不禁蹲在地上嘿嘿地乐了一阵,然后掸掉塑料袋上的残雪,把东西照原样包好,牢实塞了回去。 外卖送到了,时婕盘着腿喝酒撸串,吃得满嘴油香,三听啤酒下肚,最后去开江小白,就见包装上写了句: 「爱情这种事太极端,要么一生,要么陌生。」 她眯着眼看了会儿,哼了声,“矫情。” 顺手把那包装一扯,搓成个团儿塞进空啤酒罐,然后一口干掉半瓶江小白。 吃完喝完,时婕便呆望着傍晚的日落。 太阳渐渐下坠,光芒却越发盛大,将半片天空染成橘子汽水般明艳的色彩。不过须臾,落日沉没,仿佛橘子汽水里坠入了一滴深蓝色的墨,摇匀了混成温柔的紫。随着墨汁一滴又一滴落进去,天色于是乌压压地彻底沉寂了。 底下渐渐热闹起来,应该是楼里的人陆续到家了。时婕坐得尾巴骨发疼,索性仰面朝天瘫成个“大”字。 不知道哪一户传出小两口的嬉笑声、铛铛的剁菜声、菜入锅时的刺啦声……一浪浪地往她耳朵眼里涌。 第8章 时婕抽着鼻子小狗似的嗅着菜香,一边扑棱蛾子似的扑腾着舒展胳膊腿儿,可着心意撒欢儿。 然后雪下起来了,雪花漫天,混进风里,打着旋儿落到她的脸庞和散开的发丝上。 她安静欣赏了会儿,撑着胳膊把自己支起来,收拾干净一地空瓶空罐,起身时脚有点软,像是踩在云里。 她便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了一路的云,一阶阶地下楼去。 总算到了五楼,她正要摸钥匙开门,突然撞上个什么东西,手里那兜子瓶瓶罐罐被撞得叮当乱响,楼道里的声控灯随之亮起来。 男人身上还带着微凉的雪气,待到看清她,“……你?” 时婕倚着墙站着,立起右脚的鞋跟抵住墙根,缓缓露出个笑,“哦,邻居……你好哇,邻居。” 江承不应,只微皱着眉看她。 时婕比比身后,“这间房,我租了。” 他点头,转身开了门要进去,却被时婕拽住衣角。 “我……忘带钥匙了……” 他的目光审视地看进她的双眼,像是在判断这话是真是假,接着扫了眼她的手,“手机带了?” “……嗯。” “打给开锁公司。” 眼看门就要关了,她急起来,“你就忍心看我蹲楼道里等?下雪了,好冷的!” 逐渐闭合的门缝迟疑了几秒,而后慢慢扩大,透出暗黄色的光,比头顶的白炽灯惨白的光线舒适得多,令人产生一些关于诸如温暖一类的联想。 江承站在那暖融融的光里,无奈地回看时婕。 她浑身酒气,脸色酡红,身上的雪沫正在融化,晶晶亮的小水珠星星点点散在发间和脸上。她抹了把脸,巴巴地望向他,好像只狼狈的花猫。 江承放开门,兀自进去了。 时婕得逞地笑,跟着进屋,顺手脱了外套挂到衣架上,随口问:“这房子你住着咋样,隔音好么?” 江承:“还可以,就是楼上在装修,可能会吵一段时间。” “诶,你白天不都在店里么?也听得见?” “有时中午回来睡一会儿。” “哦!这问题我能给你解决,你等着啊,等着……”时婕在手机通讯录里翻了半天,选了个号拨出去,“喂!王哥!诶,我时婕。我听邻居说,你们中午是凿墙了还是用电钻了?咱不差那几天,就按法定装修时间来,早8晚6,中间12点到2点休息哈。” 又叮嘱,“我客厅那个拱门,一定拱圆乎点啊,咱们要像凯旋门的门洞那么圆乎,像赵州桥的桥洞那么圆乎,拜托王哥多费心了!”她边说还边比划,电话打得声情并茂,说到拜托甚至鞠了个躬,好像对面能看得见似的。 最后补充,“啊对了,我房子租到5楼了,可能之后隔三差五过去瞅一眼。” 等时婕挂了电话,江承问:“楼上装修那户是你家?” “对啊。” “所以你租到这儿,是为了方便监工?” “对呗,要不图啥?”时婕往沙发上一坐,歪着身子看他,笑意盈盈的眼中带着几分戏谑,“图……你么?” “……给开锁师傅打电话。” “哦对!你不说我都忘了。”时婕还真拨了个号码,报完地址又催师傅快点到,等挂断后还不忘续上刚才的话题,“你这房子买的租的?” “租的。” “合同签了多久?” “半年。” “半年啊……”她的尾音慵懒地拉长,这两个字慢悠悠在她舌尖上绕了个圈,便带了点咂摸的意思,“那半年后呢?” “没想那么远,到时再说。” 时婕不再搭话,开了电视,挑了部片子,拍拍身下沙发,示意他别站着了过来坐。 他不坐,她就哼起歌。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于是他坐了,跟她隔了能有一个人那么远的安全距离。 熄了灯的客厅,电视放着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爱情故事。永远穿着旗袍、身材如花瓶的交际花华小姐,和年轻的裁缝学徒。女人涂着大红蔻丹的纤细手指和饱满的红唇,男人握着皮尺紧贴上她腰间、一寸寸抚摸过她贴身旗袍的手…… 在晦暗不明的色调里,压抑的情欲像某种粘稠的实质,悄无声息漫开。沙发上的一对男女的呼吸不自觉地随之变得焦灼。 而比这些更让江承难耐的是,他觉察到时婕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到了他的脸上。 直到那个经典画面,小裁缝的喘息声响起,充斥了整个房间。江承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就要往卧室走。 然而他很快停住脚步——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他的,而后轻柔地将他拢住。 “你瞧,窗外多大的雪。雁留的冬天好冷的,大家都猫在屋里,无事可做……你一个人,不寂寞么?” 跟着那只手,接着是双臂、胸、腰腹和腿……她从身后拥上来,江承觉得自己半面皮肤此刻成了过分敏感的传感器,事无巨细地向大脑输送着搜集来的各项信息:她的曲线、体温、气息和声音。 “反正这个或是那个,只要是漂亮女人,对你们男人来说,根本没多大差别,是吧?” 她调用一切引诱他,话语却暗藏羞辱,羞辱他,也同时羞辱她自己。 江承猛然回身,扯下她的双手锁到身后,又掐住腰将她掼到沙发上。 第9章 “你喝多了!”他沉声警告。 她微微低头,扫了眼自己这个羞耻的姿势,却挣都不挣,甚至挺了挺胸,挑衅似的直视他,懒洋洋地笑。 “有根讨厌的绳子,捆住了我的手。” 江承不明就里,她挨过来,温暖湿润的呼吸落上他的唇边,“你愿意帮我解开么……用会让你快乐的方式?” 她的腿是自由的,就抬起来摩挲他的,力道像是在赤裸的肌肤上搔痒的羽毛,或是竖着尾巴一遍遍磨蹭小腿示好的猫咪。 他双腿间的破绽愈发明显,当然逃不过她的眼,时婕瞧见后,笑容更盛。 “你看,我没猜错,你也一样,你们都一样。” 江承没理她话里的讽刺,反问:“什么声音?” 方才她抬腿时,分明有几声金属碰撞摩擦的轻响。 时婕歪了下脑袋,“什么声音?” 他一把扳过她的腿,大手摸向腿根。双手被释放,时婕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呵呵笑。 “装神弄鬼,诡计多端的男人。” 叮叮当当一串响,江承指尖勾出串钥匙,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时婕瞥了眼,把脑袋埋到他胸前,做鸵鸟状,又拱了拱,把头发拱得乱蓬蓬,像只潦草小猫。 “啥玩意儿?不认识,没见过。” 江承突然一手插进她腰间,一手穿过腿窝,将她抱了起来。 5.这东西是你一个高中生该玩的么? 时婕冷不丁被拦腰抱起,吓了一跳,镇定下来心想接下来的事儿就水到渠成了。 她的指尖延着他的颈子滑下去,一路留下微凉的触感,挑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布料摩擦窸窣作响。白皙的皮肤露出来,时婕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句话,红颜即是白骨。 她轻抚着皮肉,隐约感觉到底下的胸骨,一棱一棱地划过去。她被红颜所惑,只觉得哪怕都是白骨,这也是具顶漂亮的白骨。 她把滚烫的脸颊偎进他的颈窝,心里算不上多欢喜,就是空茫茫的,虽然如了她的愿,却总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 但她很快就顾不上细品心里那点滋味了,忽然一阵冷风,江承竟抱着她出门到了外头走廊。 时婕愣了下,不料他调整了个姿势,由抱转扛,让她像个麻袋似的挂在他肩上。 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她还没反应过来,懵懵地想:“去我家么?也行吧。” 下一刻她就着了陆,江承居然把她撂到了玄关地板上! “你喝多了,早点洗洗睡吧。”逆光使他的面孔显得模糊。 “江!承!”时婕狼狈爬起来,恨恨从牙缝里挤出他的名字,然而她的视线从他那张断情绝欲的脸上往下移了点,看着他遮掩不住的欲望勃发的铁证,心情立马好了点。 “你说你,何苦呢?”时婕笑得意味深长。 江承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脸冷得好比复活节岛的石像。 门砰地关上,险些撞到时婕的鼻尖。 一切安静下来,安静得让人觉得耳膜被空气无声压迫。 时婕靠着门滑到地上,意味不明地笑起来,然后渐渐收了笑,坐在那儿由着自个儿发呆。 手机屏幕亮起,还是林桃的消息,追问刚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是啥意思。 时婕简短回了她,搁下手机,直到屏幕再度熄灭,房间里陷入彻底的黑暗。 她慢慢蜷起身子,抱住膝盖,垂下头,埋进手臂和腿形成的狭小三角区域里。 良久,才抬起头。 对面的窗玻璃黑漆漆,映出她酒气褪去后苍白的面孔,像是夜晚海面上浮现的花朵。 第二天,时婕早晨醒来就开始后悔。她印象里自己酒量应该不至于那么差,昨晚到底是真喝高了,还是有借酒装疯的嫌疑?她也说不清了。反正酒是不要喝了,至于对门那位,更得绕着道儿走,躲远点。 话虽如此,也没耽误每次桃花殿的门开时,她借机往对面瞥上一眼。 这一回顾客上门时,时婕发现西天前头停了辆锃光瓦亮的车,看车型似乎是某个死贵的牌子,她觉得有点怪,但注意力立马被这刚进来的姑娘转移走了。 这位穿了件从脖子遮到脚的黑羽绒服,简直像是高中课文里契科夫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的主角别里科夫。 拉得高耸的领子顶上,露出张浓妆艳抹的小脸,粉底显然选错了色号,让皮肤看上去像是一辈子没见过太阳似的煞白,叠加里出外进的全包眼线和塑料感爆棚的棕色假发,显得怪异到渗人。 时婕端详了一会儿,就识破了这套蹩脚的伪装。 这姑娘却要做戏做全套,装模作样地在柜台前看了一圈,最后还是拿起上次那根按摩棒,递给时婕结账。她瞪着双漂亮清澈的杏眼,直愣愣迎上时婕的目光,要靠直视证明自己不心虚,实际上欲盖弥彰。 时婕心里好笑,问:“今天带身份证了?” 眼瞅着她那个绷紧的劲儿漏气的河豚似的泄下去,时婕和上次一样,没收了按摩棒,“这东西是你一个高中生该玩的么?好好学习,啥都瞎好奇只会害了你。” 姑娘翻了个白眼,嘟囔:“要你多管闲事……” “嘿!小丫头嘀咕啥呢?” 她索性也不嘀咕了,放声呛道:“你不就是卖这个的么?别的跟你有关系么?你也来多管闲事?怎么你们都那么爱多管闲事啊?不就未成年嘛、处女嘛?不就他妈的一层膜嘛!” 第10章 她越说越激动,连珠炮似的,像是积压了很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撞上个薄弱处,一股脑喷泄而出。 她说“他妈的”时咬字有些别扭,好像刚学会这个词一样,但似乎这个禁忌词让她痛快,又泄愤似的连吼了两声“他妈的”,直嚷得脸红脖子粗,然后转身就走。 时婕无端挨了顿骂,可也听出姑娘这邪火跟自己关系不大,她顶多就是根导火索兼出气筒,见她泄完愤就要走,立马探出半截身子,勾着羽绒服帽檐把人提溜回来。 “撒完气就走?没礼貌。东西还想要么?” 姑娘拧身挣开,“什么稀罕玩意儿啊?你不卖有的是地儿卖!” “你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么?要么跟姐姐讲讲?兴许我能帮帮你呢。”时婕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拦着不让她走,放软了语气商量。 姑娘非但不领情,甚至还翻了个白眼,“想听故事?去看电视剧吧!阿!姨!” 脆生生的“阿姨”都把时婕气笑了,“你是一中的吧?我可是你学姐,也就比你高个……五六七八届。” 那孩子往后稍了半步,面露警惕,“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中的?” “因为……你看起来学习很好的样子?” “算……算你看人准。”她撇撇嘴,压下眼角眉梢那点小得意,像只明明被人撸爽了却还要维持傲娇姿态的猫儿。 看来这马屁拍对地方了,时婕拽来两把椅子,拉着她的手坐下,“那能跟学姐聊聊吗?” 姑娘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检查出个病,想赶快做手术,但大夫因为我是处女,不给做,说……如果非要手术,就自己把处女膜弄破再来。” 时婕瞪大了眼睛,所以她非要买这按摩棒,是为了“遵医嘱”,自己把处女膜弄破,才好做手术?这事儿实在荒唐,荒唐到超出她的理解能力,“是什么病啊?” “阴道什么什么症,不记得了,反正名挺长。” “你妈妈怎么说?” “我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就说如果影响不大的话就先忍忍,等她不忙的时候接我去她那儿再看看,是不是非得动刀子不可,但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忙,就让我等……” 时婕抓住重点,问:“你妈妈跟你不住一起么?” 姑娘点头,“我爸妈都在北京上班,我住爷爷奶奶家。” 时婕哦了一声,明白这孩子家里情况了。她有个前同事,毕业就到北京工作,奋斗十八年后,房车都有了,但因为孩子即将小升初,积分落户希望渺茫,公立初中不收,私立中学和国际学校要么远要么贵,三口人闷在家里商量了一晚上,最终决定辞职卖房,全家撤离北京回老家。 想必这孩子的父母也曾面临同样的困境,他们选了另外一条路,把孩子留在老家上学,让父母照顾,自己继续在北京打拼。 在北京,一位高楼里终日不见阳光的点外卖的白领,和一位骑电动车风吹日晒雨淋送外卖的小哥,他们的孩子保不齐都在老家,被叫做“留守儿童”,很平等。不在金字塔尖上的人,想要从大都市的繁华里分一杯羹,总得舍出些东西来换。至于舍出去的和换回来的,两者孰轻孰重,只看各人心里那杆秤了。 这孩子说的时候语气平淡,没有卖惨的意思,大概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却让时婕有些心疼,她又问:“可是你想快点手术,是么?” “因为疼啊!”她激动起来,“上次期中考试,数学考到一半,突然就疼上了,疼得我连题都看不清,趴了快五分钟才缓过来,最后那道大题只来得及答第一问。还有半年就高考了,要是高考考场上疼起来,我就完了!”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两个,一是,处女膜健在的情况下,医院不给做手术。二是,手术还需要家里来人签字。 时婕突然想起件事,犹豫着开口问:“你知道……处女膜是什么吗?” 在她下定决心失去一样东西之前,至少应该清楚失去这东西的意义是什么。 时婕很怀疑她妈妈或者奶奶有没有提过这个,性教育本身就是个不尴不尬的东西,就像房间里的大象,谁都清楚它就在那儿,却没人说没人问,只当它压根不存在。她想起小时在杂志上看到“乳房”,不知道什么意思,去厨房问她妈蔡秀芹,结果答案没得到,还被她妈拿着擀面杖追着揍。 姑娘却很不屑,反问:“是什么比高考重要的东西?” 重要么?难讲。时婕觉得不重要,但世界上的价值观不止她这一种,就像据说美国搞出了97种千奇百怪的性别选项,有些存在未必合理,甚至荒唐,然而它们就是客观地存在着,有的更是荒唐地延续了成百上千年,即便日渐式微,却像条死而不僵的百足虫,蛰伏在人心里,预备着在某个不设防的时刻,冷不丁探出头咬人一口。 时婕焦躁地耙了耙头发,这话题让她浑身难受,她组织了半天语言,艰涩开口:“处女膜是阴道口一层薄膜,准确来说应该叫'阴道瓣',女生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这东西会裂开,有可能会出血。就……你看过古装剧吧?成亲后圆房那晚,要在床上垫个白帕子验落红。见红,就皆大欢喜;不见红,就扫地出门什么的。现在当然跟以前不一样了,但也有些男的有处女情结,会用见不见红鉴别女生是不是处女。” 她边说边观察姑娘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于是试探着问:“我说的这些,有影响你做手术的决定么?” 第11章 姑娘用看傻子似的悲悯神情看了她一眼,“处女膜的构造我知道,初中生物课学过。问题是,我要做的手术是治病的,不是整形,用得着考虑男的喜欢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厚嘴唇还是薄嘴唇么?” 时婕愣了下,然后几乎要笑出来,这笑是对自己的嘲笑,她像是被成人世界腌入味了,已经无法想象学生时代这种答题式的思考方式了。明明靠一个已知条件就能得出答案的,干嘛还要拽一个进来混淆思路呢? 时婕抬手往姑娘的毛茸茸的发顶揉了揉,却被她嫌弃地“啧”了声,卜楞着脑袋躲掉。 “故事听完了,结果你也帮不了我吧?”她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要走。 “那可不一定,下次我陪你去医院,咱们问问这手术凭什么不能做。” “真的?”姑娘的眼睛亮起来,“什么时候?” “看你啊,我反正闲得要死。诶对了,我叫时婕,你叫啥?” “孙柠!”姑娘回过头,龇着口小白牙,露出个闪亮亮的微笑。 6.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 半小时前,一辆奔驰s缓缓驶进狭窄的殡葬一条街,停在西天殡葬用品店门前,挡风玻璃上映出西天黑底白字的招牌,招牌右下角联系电话的白胶布没贴牢,末尾的5风雨飘摇,倒映在光可鉴人的车身上,看似不分彼此,实则格格不入,像是块不识趣的狗皮膏药。 从车后排下来了个中年男人,头发半白,但因为精心打理过,并不显得多么苍老。他靠在车门上,仰头看了眼西天的招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在车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把额上一缕挣脱发蜡管控的发丝拨回原位,而后推开了西天的店门。 “承承!”他朗声笑道,“没想到吧?你躲到这儿都让我找到了!” 江承看见来人,下意识微微皱了眉,却很快用微笑遮掩过去,“余总。” 余总点点头,在店里踱着步参观,路过墙上挂着的寿衣,还伸出短粗的手指捻了料子,笑问:“我是搞不懂你了,这是看破红尘啦?” 江承自打余总进门,就猜到了来意,没理他的调侃,开门见山道:“您那件事,我在网上看到了,您跟夫人打配合,不仅让赵小姐还了二环那两套豪宅,还让她背了几百万的欠款,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了,您大老远的来找我,是哪儿还差点意思么?” 余总虚握着拳,用皮都展开了的食指关节碾过眉心的川字纹,不胜烦恼似的,“承承,看你余哥笑话的人够多了,我可当你是朋友,不带朋友出事儿了,端着膀儿看热闹的。你肯定知道我特地跑来着鬼地方来是为什么,我是个生意人,钱,当然重要。名声,更重要。那女人是把钱吐出来了,但她坏了我的名声,就是断了我往后的财路!” 柜台上的热水壶发出尖锐的蜂鸣,江承往紫砂壶里倒了茶叶,拎起壶灌了滚烫的热水进去,白色的水蒸气裹着茶香腾起来,满屋子都是湿漉漉的茉莉花香。他不紧不慢地洗了遍茶,斟了两杯,一杯推到余总面前。 余总嫌弃地看了眼那包猴王牌茶叶,跟中华烟茅台酒一样的金红配色,身价却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自打赚钱起就没喝过这么便宜的茶,但还是勉为其难喝了一口,以示亲切。 “我被网络酸民骂得吃了半个月褪黑素了,那些打成捆儿扔榨汁机里都榨不出几个钢镚儿的穷鬼,穷得浑身上下只剩一张嘴……”他低声骂道,抬起眼睛真挚地看着江承,“但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江承呷了口茶,“您也知道,我金盆洗手不干了,所以,恐怕也给不了您什么建议。但您为了我专程过来,我就当是朋友上门,咱们喝茶闲聊。” “朋友,当然。”余总面上阴晴不定,抬手举杯,吹掉浮沫,一饮而尽。 江承:“我有个记者朋友前阵子在跟这个新闻,听他说,退还房子和钱的事,不是赵小姐主动爆出来的,她被媒体围追堵截,被拍到的照片都是狼狈又憔悴,但她自己从没说过您一句不好,是她哥背着她接受采访,才搞成现在这样。” 余总咬牙切齿:“她那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我在她哥身上也扔了不少钱,养不熟的白眼狼!” 江承:“我是觉得,有没有可能,赵小姐不是图名图利,确实就是……爱您呢?” 余总嗤笑一声,“她当然爱我,就她那个鹌鹑似的脑子,被我看上,是几辈子积了大德了。我可是猪油蒙了心了,要不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呢!”他突然顿住,眼珠子在眼眶里慢慢转了半轮,“所以你的意思是……用她挽回我的声誉?” 江承苦笑:“我没这个意思。”他都忘了,生意场上有些人最爱在别人说话时咂摸“言外之意”,这可能是经年累月自我训练出的本能,就跟狗听到摇铃自动流口水一样。 余总却没理他这茬,他摩挲着薄而泛白的下嘴唇,算计了一会儿,啪地一拍大腿,豁然开朗,“没错啊!只要她站出来告诉媒体,是她主动勾引我发生关系,是她一直纠缠我,留了证据威胁我给她钱和房子,现在只是良心发现还回来,我不就能清白脱身啦!” “她能答应?”江承垂着眼喝茶,掩盖眼中的嘲讽。 “那姑娘没多少文化,单纯得很,哄哄应该能听话,不像那些在男人堆里抢饭吃的老女人,一个个的比猴都精,你蹭破她点儿皮,她非要你割肉来换。我就这么说……”他掐着嗓子,印度人似的晃着脑袋,好像戴了副让自己恶心的温柔面具开始唱戏,“宝贝,你知道我爱的只有你,都是那个老女人做的局,你给我点时间,帮帮我,等咱们这个坎儿迈过去,往后我的就是你的,都是你的。而我,也是你的。” 第12章 江承呛了下,咳嗽了两声。 余总对他这套策略和话术很是满意,肥短的手指一搓,比了个“ok”的手势,“承承你还年轻,经历得少没经验,对女人啊,就得是这个——拿捏!” 江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只手托着下巴,真诚提问:“我是真的很好奇,对于您这样的……商海精英,爱情这种东西,算是什么呢?是人性的弱点、方便拿捏的把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余总还真的思考了下,而后一脸深沉地反问:“我在研究欧洲史的时候,也好奇过一个事,你说,那些教皇啊、红衣主教啊,他们信仰的到底是上帝,还是权利?” 江承看着他那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也配合地露出了镜像一样男人间心照不宣的微笑,做出总结:“我看,您往后也别折腾了,您跟太太才是绝配。” 余总未必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意味,但他只是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道家不是说,小隐于市大隐于野?你就算真看破红尘了,也可以回北京带发修行嘛。大好年华,跟这儿消磨,枉此一生啊!多少人盼着你回去呢,是吧,'清道夫'?” 这回江承连笑容都欠奉了,他以前听说过自己在业内还有这么个绰号,他也不知道这么叫的那群人是个什么心态,难道还以为是什么美称? 清道夫,杂食鱼类,以水底垃圾和鱼粪为食,入侵物种。养在缸里,又黑又丑,有碍观瞻;放生水里,繁殖迅速,破坏生态;下到锅里,壳厚肉少,还不入味。 跟他江承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 退一万步,就算他曾经是“清道夫”吧,如今也从那口污糟的水族缸里扑腾出来了,观赏鱼们华丽尾鳍底下再冒出多少屎,也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这周的礼拜六,孙柠就来找时婕了,俩人一起去了她上次看病的妇幼保健院。 接诊的是个女大夫,主治医师级别,挺年轻,面相和说话语气都温温柔柔的。看了孙柠带来的病历本,就明白情况了。 她给时婕讲,这个阴道斜隔综合征,是种生殖道系统先天畸形,就是说,孙柠多长了一套子宫、宫颈和阴道,其中一侧阴道基本堵死了,只开了个几毫米的小孔,所以每次她来月经的时候,血只能通过这个小孔一点点往外流,时间长了,就倒流进了腹腔和盆腔。 为了方便她俩理解,大夫边说边在纸上画了个示意图,一分为二的子宫,像是并蒂的花,在阴道顶端绽放。一个罕见的,一百个人里找不出五个的,小概率错误。 诊室门响了两声,进来个短发女大夫,“周医生,在你这儿洗个手哈,我那儿没洗手液了。” 周大夫朝她点点头,继续说:“当务之急是清掉积血,那就得做手术切掉阴道斜隔。”她在纸上那个位置画了个x,“但是在我们院做的话,只能是从阴道口进去做手术,会破坏处女膜。现在是有可以尽量避免这个损伤的技术,宫腔镜和腹腔镜联合,用的细管,不需要窥阴器,不过据我所知,省内医院做不了。” 时婕:“大夫,孙柠是想尽快手术,但是她夏天就要高考了,不知道手术的恢复期多久,会不会耽误学习呢?” “其实我也是建议尽快,这是个小手术,得住几天院,但要是不尽早把积血排掉的话,每次经期她都会疼,也不利于备考,而且,耽搁下去有可能会对以后生育有影响。” 孙柠攥着时婕的手腕点头,“对!赶紧切掉就完事儿了!” 时婕知道她只是看上去毫不在乎,估计孙柠都不知道自己拿多大劲儿攥着她呢,那手拔凉拔凉的,时婕轻轻握住她,拍了拍,“那就在咱们院做的话,手术多久能排到呢?” 周大夫迟疑着看了看孙柠,“我们院排手术很快,但就是这种未婚的情况……” 背后一声咳嗽,那个来洗手的短发大夫不知为啥还在,凑到周大夫耳边嘀咕了半天,俩人都是面色沉重。 时婕:“是有什么顾虑么?” 周大夫犹豫着张了张嘴,却没说话,短发大夫直起腰,语气和姿态一样居高临下,“你们真的不考虑再去其他医院看看?她才这么大,伤了处女膜,没关系吗?” 孙柠:“真没关系,我就想快点手术!” 短发大夫撇撇嘴,“就算你不在乎,保不齐你以后老公在乎呢?你要是真心想赶紧手术,我看还不如自己把那个膜弄破了再来。” 时婕心里的火蹭蹭往上窜,好像那个农家院大铁锅下头冒烟咕咚的柴火灶,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个大夫嘴里说出来的,之前还奇怪孙柠怎么想的要买按摩棒解决问题,现在听这大夫的话,十有八九上次面诊的时候,受了大夫的启发。 “大夫,她今年17岁了,不到一年就是成年人了,没资格为自己的身体做主?她未来老公?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呢!总不会比她本人更有权利决定她那层也不知道有什么鬼用的黏膜组织的生死存亡吧?”她努力闷着火,别让自己显得像个医闹,却防不住零星几点火星子冒头。 “诶!你这人,我好心……” 周大夫打断短发大夫的话,“你们稍等,我得去请示下主任。” 然后她就起身出去了,顺手把一脸不忿的短发大夫也拽了出去。 7.谁家过日子说英语啊?跟洗衣机说得着,还是跟电饭锅说得着? 第13章 时婕和孙柠在诊室枯坐着等了好久,俩人没怎么说话。孙柠蔫蔫儿地撑着脑袋,时婕垂着头抠指甲,她一紧张就爱抠指甲,指甲尖掐进底下的肉里,痛而痒的感觉从指尖传到脑子,她预估着等会儿大夫可能拿什么理由打发她们,她要怎么应对。 但她想的都没用上。 门再开时,进来的只有周大夫。 “可以安排手术,需要患者本人和家属先签个知情同意书,因为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术前告知这个过程我们会录音,没问题吧?” 时婕接过她递来的a4纸,在密密麻麻的条款里,看到一条: “术前医生已充分告知我患有_____,需要进行_____手术,本人已充分理解手术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包括不限于_____,自愿承担手术带来的一切后果及责任,已征得父母/配偶/男友同意。” 周大夫指了指空格处,“阴道斜隔综合征、经阴道斜隔切除术、处女膜破损,这三处需要患者手写。” “已征得男友同意”让时婕扯了下嘴角,她把纸递给孙柠。 孙柠不甚在意地扫了眼,“还需要亲属签字?我爷我奶肯定不会给我签,还得找我妈,我妈……” “大夫,我们商量下。”时婕跟大夫打过招呼,带着孙柠出来,找了排没人的长椅坐下,“给你妈打个电话,她得回来一趟签字,你做手术她肯定也得陪着吧?” 孙柠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了,时婕按了免提,那边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像是在压着嗓子,轻轻地问:“喂,宝宝?有事啊?” 孙柠把刚才大夫的话挑重点说了一遍,什么病,要做什么手术,大夫建议尽快做,但是需要她回来签字。 但没提手术会破坏处女膜,以及耽误下去可能影响生育的事。 那边听完后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没再刻意放低音量了,但是语气为难,“宝宝,妈妈最近真的是特别忙……要不你再等等,过几个月你高考结束了,咱们来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看,好不好?” “妈!我这几次来大姨妈都很疼,疼得那几天连学都上不了,我怕耽误高考!” 女人叹了口气,“妈妈知道,小姑娘都有点痛经的,你可能严重些,不过这个你别怕,妈跟朋友问好了,有那种能推迟经期的药,过两天我就买了给你寄过去,高考前几天你吃了,不会耽误考试——” 一个高而尖的女声冒出来,打断了她的话,“找你半天!kelly,你那个campaign啊,daniel哥给feedback了,有几页需要再polish下,我在会议室等你,麻烦as soon as possible哦!我半小时后还有个meeting。” “诶诶,就来就来!”女人应了声,“宝宝,妈妈这边有急事,先挂了,回头我——” “凯莉你等下!”时婕抢过手机,“不管你多忙,你花两分钟百度下‘阴道斜隔综合征’,她这病真不能再拖了,要么会影响——” “你是哪位?医生?”女人冷冰冰打断。 时婕:“我是……孙柠的学姐吧,算是……” “孙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离陌生人远一点?” “妈,她——” 时婕接收到孙柠抱歉的眼神,她笑了笑,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腿,“我是一中14届5班的,当时的班主任叫戴丽娟,校长吴文磊,当年我们校花叫彭珊,校草叫向笛,校服是上红下黑,学校常驻三只野猫,一只大橘,两只奶牛,每到饭点就去食堂等师傅投喂剩饭,所以三只都挺胖,胖橘尤其胖。还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孙柠的老师,或者我再给你报个身份证号?” 时婕一口气说完,电话那边沉默了,孙柠噗嗤乐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时婕继续:“今天我陪孙柠去的医院,大夫也说她这手术不能拖,要不可能会影响生育,现在只差你来医院签个知情同意书,就是知晓手术会破坏处女膜什么的——” “破坏处女膜?还影响生育?”那边的声调陡然高了八度,而后尴尬地咳了一声,压下声音,“这手术不是从肚子上开口么?” 时婕在肚子里叹气,感觉她但凡认真听了孙柠刚才讲的,也不会问出这种问题,她又把大夫的话复述了一遍。 结果那边激动起来,“孙柠!你为啥不跟妈妈说?你主意咋那么大呢?要不是非得我签这个同意书,你自个儿就能把手术给做了是吧?!” “妈,我上周打电话跟你说过——” “kelly!你那儿多久结束?”那个尖细的女声又插进来。 “马上就来!”孙柠她妈回道,语速飞快地跟孙柠交待,“手术来北京做!妈给你挂特需,咱们用那个细管,我请个假……嗯,我去请假。”她喃喃念叨了两遍,又说:“妈尽快,定下来就跟你说,你别自己瞎折腾了,听到没!挂了!” “现在一共有8只啦,2只是三花,应该是奶牛和大橘的宝宝。”挂了电话,孙柠说。 “啊?”时婕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一中那几只野猫的事儿。 时婕怀疑孙柠她妈不靠谱,加了孙柠微信,让她先等等她妈消息,要是一个礼拜都没动静,她就上门试试说动她奶奶来签这个字。 时婕本来想请孙柠吃晚饭,可她说家里奶奶做了饭等她呢,俩人就在医院门口分开了。 她就近找了个面馆,点了个红烧牛肉面,才吃两口,就瞥见门口进来俩女的,面熟,再仔细一看,这不是刚才那俩大夫么? 第14章 她俩也看见了她,六目相对,没人打招呼,周大夫露出个略为尴尬的笑,就被短发那位拽着,坐到离她最远那个角落里去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结账时店里的系统还出故障了,付款码扫不上。店主忙着鼓捣手机改设置,时婕就在柜台前头等,过了几分钟,周大夫也来结账,于是俩人都杵在那儿盯着店主,搞得人家心理压力很大,黑胖的小手一个劲儿抹汗。 “那啥……下午我们说话没注意,你别介意啊。”周大夫说。 时婕扯了扯嘴角。 “其实我们也不是故意为难患者,就实在是……被医闹吓怕了。” “哦,理解。”时婕点头敷衍。 俩人对着柜台,又是半天无话,店主忙里偷闲抬头笑得挺抱歉。 周大夫:“咱们这会儿也没在医院里,我也没穿白大褂,就闲聊哈……” 时婕转头看她。 “我一同学,他们院去年出了个医疗纠纷,也是未婚小姑娘做妇科手术的事,术前知情同意书也签了,流程没啥毛病,结果,手术做完了,家属来闹,医务部说术前告知跟你们说了啊,那家人咬死了就说他们不懂,是大夫骗着他们签的字,一大家子在医院门口拉横幅,还找了记者写报道……最后,大夫受不了压力,主动辞职了。” 时婕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周大夫笑了笑,“还有个事儿,之前在同行群里看到的,是个17岁的姑娘,她爸妈不知道怎么发现了她处女膜陈旧性损伤,结果把孩子出生那家妇幼保健中心给告了,非说是当年护士给孩子洗澡时弄破了。” 时婕:“法院怎么判的?” 周大夫:“败诉,因为没法排除其他导致处女膜破裂的可能性。但是当时也是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闹得挺难看,记者好像很喜欢这种新闻。” 时婕嗯了声,“孙柠她妈可能要带她去北京做手术。” 周大夫:“北京医院肯定是比咱们这儿好,我还是那个建议,尽快做,别拖。” 时婕点点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微妙的如释重负。 等付款码的问题解决,时婕结了账,走出面馆。 今晚好像气温高了点,没什么风,空气像是凝滞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墨色的云连成片,低低地压下来。 要下雪了,她想。 一点凉落到江承脸上,他抬起手,黑色的羽绒服袖子上多了星星点点的白。 借着面馆门玻璃透出来白炽灯的光,他看清了雪花的结构,六角形的小冰晶,有棱有角,枝枝蔓蔓。原来书上画的雪花不是艺术加工出来的,雪花真的就长这样,像是一个个玲珑的微型世界。 他推门进去,遇上屋里的热气,衣服上的雪就化了,变成微不足道的小水珠,渗进布料里面,很快蒸发掉,半点印子也不剩。 店里坐了俩大爷,隔壁开丧葬一条龙的王大爷,另外那个脸型和发型都四四方方的大爷,也是这条街上的,江承不认识他,但对他有印象,主要是因为他遛弯时总提着个鸟笼子,笼子里头那只北长尾山雀圆滚滚的,很是可爱。 王大爷看见他,招呼他过去一起吃,江承客客气气推拒了,自己坐了一桌,点了碗红烧牛肉面。 他打开平时看新闻的app,边吃边看,俩大爷聊得热热闹闹。 方脸大爷说他侄子从深圳回来了,在雁留当了公务员,孩子样样都好,就差个对象,问王大爷有没有合适的,给介绍介绍。 王大爷问他要啥样条件的,他踅摸踅摸。 方脸大爷扳着手指头数,“爹妈劳保得有吧,闺女工作得有,学历倒不用多高,能养活自己就成,最主要得漂亮!我大侄子看脸,他说这叫啥……颜控!” 王大爷吸溜了一口面,抹抹嘴上的油,“那指定得找漂亮的,问题是咱们都老眼光啦,跟人家小伙儿审美都审不到一块去。你就看吧,咱们当年的美女,都是周璇、白杨那样的,浓眉大眼的,你再看现在那些小明星,那一个个瘦得,除去骨头没二两肉……” 王大爷感慨了一番,“哎”了声,“你要说漂亮,那个成人用品店的闺女,你看中不?” 方脸大爷摆摆手,“净扯淡!” 王大爷:“咋的嘛!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的。我跟那闺女聊过,人家北京回来的,说不定跟你侄子能聊到一块去。前几天来了个老外要买纸钱,她帮忙翻译,一口英语说得可溜了,文化水平肯定不低。” 方脸大爷:“有啥用?谁家过日子说英语啊?跟洗衣机说得着啊,还是跟电饭锅说得着?诶,她北京回来的?为啥回来啊?” 王大爷:“这我还真打听了,说是工作辞了,跟对象也分了,我再问因为啥分的啊,就不说了,估计是分得不好看呗。” 江承夹着筷子的手指顿了顿。 8.大城市,男女关系混乱着呢 方脸大爷“啧啧”两声,“大城市,男女关系混乱着呢,可不像咱们小地方,随便打听打听都知根知底的。我二姑奶奶那支儿底下有个小闺女,大高个儿,白净,瘦溜儿,大专毕业就跑到上海打工,干的啥咱也不知道,就知道处了个挺厉害的对象,反正每次回来都穿得可富贵了,背那包,牌子叫啥……'哭泣'?就这么大点儿。” 他俩手比划了个长度,“连瓶水都装不下,说是6万!我问,啥皮啊,6万,把龙拽下来扒了?人家说是鸵鸟皮!诶,老王,你见过鸵鸟么?电视上不算。” 第15章 王大爷摇头。 方脸大爷:“活的咱都没见过,让人家给扒了皮做包啦!主要那也不好看啊!麻麻赖赖的,跟鸡皮疙瘩似的。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丫头去年回来了,不走了,弄了个美甲店。我跟她妈聊天,问了一嘴,她自己回来了,对象咋整啊?她妈说,分啦。我问,咋分的啊?结果她妈说漏了,人家正头儿老婆找上门了,整半天她哪是处对象啊,那是当小三儿呢!” 俩人一番长吁短叹地感慨世风日下,方脸大爷举一反三总结陈词,“估计那成人用品店的闺女说的对象也未必是啥正经对象,那闺女也未必是啥正经闺女,要不能大北京呆不下去了回咱这小地方还开那种店么?别说黄花大姑娘了,一般小媳妇儿都嫌臊得慌!” “啪”地一声,一双筷子拍在桌子上,把俩大爷吓得一激灵,向江承投去疑惑的目光。 江承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擦嘴,冲王大爷微笑着点点头,“我吃完先走了,您二位慢慢吃。” 江承走出面馆,就看见旁边枯树杈上挂着方脸大爷常提的鸟笼,北长尾山雀隔着笼子歪着头瞧他,圆滚滚的身子雪白雪白的,像个糯米团子。 江承挠了挠它的肚子,小肥啾眯起眼睛,抖了抖羽毛。 他抬手,轻巧勾开了笼门,小肥啾还在发愣,从站架上蹦下来,伸出只爪子往笼外探了探,又缩了回去。 “出来呀。”江承摊开手掌,轻声哄道。 它转着脑袋,状如黑豆的小眼睛瞧他,扑腾两下翅膀,落进他的掌心,小爪子抓得他有点痒。 “走吧。”他手上使力,往空中一抬手,鸟儿挥动双翼扑棱棱飞走了。 江承眯着眼追寻它的身影,原来停到了远处的树丛里,和另外一只大点儿的团子挤在一起,欢快地发出清越的鸣叫声,把树杈压得颤巍巍。 真聪明,这么快就找到了同类。江承笑笑,往嘉园小区走。 几分钟后,一个男人的哀嚎声响彻整条街。 “球球啊!我三千块买的球球啊!哪个手欠的放了我的球球!” 时婕在嘉园小区门口,远远就看到了江承,她只当没瞧见,加快脚步往楼上走。她手机快没电了,得赶紧到家充电。 结果防盗门给她使绊子,这破锁平时就难开,现在一着急就更是怎么别都别不开。 时婕一手拿钥匙,又捅又拧,一手握着把手,连提带拽,忙活得直冒火星子,奈何破门今天打定主意要背刺她一刀,死活就是不开。 脚步声不疾不徐,越来越近,停在她身后。 “你让一下。” 时婕下意识往后一稍,结果差点撞江承身上,被他扶了下腰,又立马松开。 江承接手时婕未竟之大业,多次尝试,无果。 时婕这会儿感觉压力转移了,在旁边看得悠哉,还发出了一声嗤笑,好像进不去家门的不是她似的。 “你等等。”江承转身回了他家,很快拿了根铅笔出来。 他在钥匙槽上磨了磨笔尖,擦出石墨灰,搁到嘴边吹了口气,再插进锁芯里,拧了下,“咔哒”一声,锁就开了。 时婕接过江承递过来的钥匙,闷声说了句“谢谢”,关门进屋了。 她摘了围巾挂到门口的衣帽架上,发现米白色的羊毛围巾上蹭了挺大块黑乎乎的印子,才想起自己手里攥着抹了铅笔沫的钥匙,再一看手心,好像钥匙拓印上去了似的。 她也顾不上脱衣服了,赶忙去洗手间洗手,温热的水流让手暖和了点,她抬头看向镜子里自己的脸。两颊泛红,是忽冷忽热激的。 灯突然灭了,屋里一片漆黑,只剩哗哗的水声。 电费没了?时婕拿上手机照亮,出门去楼道里找电表,跺跺脚,发现走廊里的声控灯毫无反应。整栋楼都停电了。 手机震了震,显示“电量耗尽,手机将在30秒后关闭。” 然后开始倒计时。 30秒很快结束,它长长震了最后一下,黑屏了。 黑洞洞的走廊里,时婕举着黑屏的手机,突然有种被世界抛弃般的孤独感。 501的门响了声,时婕看向出来的人,“全都停了,不用看了。” “哦。”他就要关门,被时婕喊住了。 “手电筒你家有么?” 身影在黑暗中顿了顿,“没有……蜡烛行么?” “……行吧。”这年头还有人用蜡烛?老气横秋。 501的门发出悠长的“嘎吱”声,此情此境下听着跟恐怖片里鬼要冒头前的音效似的。 肯定是他屋里没关窗,穿堂风,穿堂风。时婕咽了口口水,脑子里自动播放《走近科学》的开场白。 然而下一刻,还没走太近的科学一扭身撒丫子跑得影儿都没了。 只见门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根白蜡烛,那蜡烛立在个金色莲花底座上,烛身印着个勾金边的大字,“奠”。 月光从楼道唯一那扇窗透进来,映出蜡烛和拿蜡烛的手,白得不相上下,像是石膏雕塑,没有丝毫血色。 时婕心里砰砰的,脑瓜子嗡嗡的,“你这是啥……蜡烛?” “就我店里那种。”江承听到她直打颤的尾音,推门出来,见她那表情,才反应过来,“吓到你了?抱歉,我刚才没说清楚。” 时婕不说话,也没接蜡烛,就用那种“差点吓死我”和“你是不是有毛病”的眼神瞪着他。 第16章 俩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半天,江承轻轻笑出了声。 时婕:“很好笑?” 他实诚地点头,又说:“抱歉,之前进的货,店里放不下,就寄到家里了。你不用么?照亮都一样的。” 时婕:“……谢了。黑漆漆的,我点这玩意儿,估计都能招来……” 江承:“什么?” 时婕压着嗓子:“……阿飘。” 江承表示没听清:“嗯?” 时婕胳膊夹着身子小幅度扑腾了两下,蜜蜂似的,又用气声重复了一遍:“阿飘啊!” 像是怕被躲在暗处的鬼听到。 “哦,怕鬼?”江承又笑了。 时婕用一个长长的“嘘”盖住他那个字。 江承转头看向窗外,问:“去看雪么?” “看雪?雪有什么好看的?”时婕顺着江承的视线看过去,外面雪下得比回来时更大了,纷纷扬扬的。地上的雪色映到天上,深蓝的夜色中显出点橘,倒比乌漆嘛黑的房间还亮堂些。 时婕重新把自己包裹好,跟着江承下了楼,嘴里还挺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都不如回家睡觉……” 雪下了厚厚一层,走一步就踏实了一小片雪地,留下块鞋印,有种在空白画布上甩墨似的快感。 这个天儿,大家都窝在家里,小区外头没什么人,四周楼上的窗户全是黑洞洞的,路灯也不亮,看来这一片儿的电都断了。 儿童乐园花花绿绿的塑料滑梯被雪盖住,显得有些孤寂。只有俩小孩在旁边荡秋千,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和着他俩踏雪的嘎吱声,是除了落雪外唯二的响动。 江承大步在前头走,感慨:“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时婕在后面快步赶,声音都有点喘,“现在是干净,这就是冬季限定。你等开春再看,化得稀里哗啦,来来往往的脚一踩,泥汤子似的,底下什么脏东西都现出来了。” 江承默了一瞬,脚步放慢了点,“是,脏东西总要露出来的,遮不住。” 又问时婕:“你是多大离开雁留的?” “十七八,就是上大学那会儿。” “去北京上的大学么?” “嗯。” “后来就留在北京工作?” 时婕点头。 “那为什么回来了?” 时婕没答,反问:“那你呢?你不是东北人吧,为什么会来我们这儿呢?” 江承想了想:“听说东北的冬天很美。” “那来旅游就好啦,干嘛去家殡葬用品店干活儿?”时婕见他不答,笑了笑,“算啦,每个人都有不方便说的话,是吧?” 也许是黑暗和安静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白日里绷着的神经,他突然想说点真心话,对这个他不了解也不了解他的女人。 于是他问:“如果,你在某个行业工作了好些年,小有所成。突然有一天却发现,你做的事情其实根本没什么意义,你会怎么做?” 时婕正垫着脚,用自己的脚印覆盖某只狗子留下的小梅花爪印,玩得自得其乐,随口回他:“有些事儿啊,就不能深想。你要是深想,人生有意义么?都不用说什么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你我皆是渺渺尘埃了,三代之后,保不齐压根没人知道世上还曾经来过个我,清明没人上坟,墓地没人续费,到最后说不定骨灰都让人顺风给扬了。可那能怎么?还能不活了?” 她手一挥,拍了拍江承的肩,“立足当下,展望未来。年轻人,不能陷进虚无主义的泥沼!” 江承也跟着她慢悠悠地走,又问:“那如果,你发现,你做的事,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呢?” 他的声音很低,好像根本没指望得到什么答案,只是自言自语而已,却把时婕吓得一脚踏碎了前面的小梅花印。 “你杀人了?来这儿避祸?我跟你说,雁留可不是法外之地!” 江承笑得挺无奈,“不是。” 时婕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又觉得他只是开玩笑,“得了吧,什么工作能害死人啊?你是法官断错案了,还是警察抓错人了?” “不是。”江承摇摇头,没再说话。 突然一坨松软的雪从天而降,砸到江承头上,原来是树里窝着的鸟儿被他俩惊得腾起,枝杈上积着的雪被扑楞了下来。 江承不明所以地晃掉头上的雪,表情懵懵的,让时婕想到在雪地里打完滚沾了一身雪后卜楞着脑袋甩毛的狗。 时婕被自己脑补的画面逗笑,见江承看向她,立马抬头转移注意力,“今晚星星可真多!” 江承也抬头看去,透过缓缓降落的雪帘,星空幽静。 “是啊,我在北京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他说,气息化作白色的雾气,散逸开来。 他的睫毛轻轻抖动着,闪躲着落在睫上的雪粒。紧绷的脖颈上,喉结在说话间微微起伏。 时婕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江承。” “嗯?” “你为什么拒绝我的提议?” “什么?”他也低了头看向她。 时婕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轻,“为什么拒绝……我?” 他们在夜幕下注视着彼此,四下寂静无声,荡秋千的小孩回家了,连那一点嬉闹声都消失了。 头顶路灯的灯丝闪了闪,亮了。 接着四周楼上的窗也亮了起来,万家灯火亮起,满天繁星就黯了。 第17章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的目光,突然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9.跟老婆手都不牵的男人,会跟情人搂腰咬耳朵? 时婕一大早被她妈蔡秀芹的电话吵醒,她叹了口气接起来,手机里的声音冷冰冰。 蔡秀芹:“你爸让你有空回家一趟。” “……怎么了?” “你爸知道你回雁留了。”她顿了顿,挺不耐烦地解释,“不是我说的,我可没脸说。他单位同事在福民街早市看见你了。” 时婕按了按太阳穴,真行,一睁眼睛就开始头疼。 “你就说问过我了,没回来,是他同事认错人了。” “你自个儿觉得可能么?人家又不是没见过你,说看得真亮儿的。而且你爸都查到你单位电话了,我拦着没让打,要不也是个露馅。” 时婕不说话了,她还真怕她爸给前司打电话,主要丢不起这个人。 网上能查到的电话应该是公司前台的,前台那几个小姑娘个顶个的八卦收发员、人形大喇叭,她爸这电话要是打出去,这事儿最后指不定传成啥样呢。她虽然人走了,还是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后名”。 “我爸他……不知道我在开店吧?” 蔡秀芹哼了声,“你不管爹妈死活,我可不想你爸早早气死!你要是还想给我俩留点脸,趁早把那个破店关了,回北京找份正经工作,也算我们十好几年供你读书的钱没白白打水漂!” “我今晚回家吃饭。”时婕说。 时婕在九州雅苑她家楼下仰着头数窗户,她家在16层,她数了两遍才找到,太高了,就知道客厅灯亮着,别的啥也看不清。 九州雅苑,当年在雁留市区的好小区里是排得上号的,可十几年后再看,墙掉皮了,显得灰突突的,物业管理也不咋地,到处都是乱停的车。 这套两居室是她初中毕业那年买的,那会儿正是她家的鼎盛时期,她考上了雁留最好的一中,蔡秀芹开的饭馆赚了不少钱,时海刚提了科长,他在外头的“事儿”也还没被蔡秀芹发现。 现在看,房子的好时候,和房子里住着的人的好时候,都停在过去了。 时婕在楼下站了半天,站出了跟下班不回家坐在车里发呆的已婚男人差不多的心得。 她进了电梯,按下16,没喘几口气呢,就被传送到她家门口。 时婕敲了门,她爸时海开的门,笑呵呵地把她迎进来。 “你妈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呢。”他说。 饭桌上,蔡秀芹没像上次那样冲她发脾气,只是冷着张脸。当着时海的面儿,她一般不跟时婕发火,因为时海讨厌家里吵闹。 时海先动筷子,问:“啥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 “休假么,还是咋回事儿?” “辞职了。” “哦,辞啦,北京太累了吧?接下来什么打算啊?” 时婕看了看蔡秀芹,“可能找个工作,或者开个店,没想好,在看。” 蔡秀芹:“你在雁留能找到啥像样工作?公务员去年就停招了,你爸单位早下通知了,这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恢复,还能不能恢复都不知道。要不你考个教师资格证,回一中当老师?你又不愿意当老师。就算你想当,人家还不一定要呢,好学校都乐意招新毕业的。” 时海从碗沿儿上抬眼瞥了蔡秀芹一眼,她不说话了。 时海:“多少父母眼巴巴盼着孩子回来呢,你妈偏不的,还非得把闺女往外推,也不知道咋想的。我看呆在雁留挺好,挣得多的工作不好找,挣得少的还找不着么?你一个女孩子,能赚什么大钱?够养活自己就行。咱们这儿就这点比北京强,好活。” 桌上手机震了下,时婕拿起来看,是孙柠发的微信,说她已经在去北京的高铁上了,她妈约好了医院,明天去检查,没意外的话后天就能手术。 时婕挺高兴,总算孙柠她妈靠谱,没再出啥状况。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挺好,别紧张,到了就好好休息,手术一定顺顺利利的。」 又补了句:「回雁留说一声,来我家吃饭,给你补补。」 时海清了清嗓子,问:“在哪儿住着呢?” 时婕搁下手机,“租了个房子。” 时海:“回家了还在外头租啥房子,租房有瘾啊?搬回来住!” 时婕被饭噎了一口,灌了几大口汤,咽下去了,等顺过气来回她爸:“我看家里这两年东西挺多的,我带回来的也不少,要是都搬过来,没地儿下脚了。” 时海:“还能让东西占了人的地儿?回头你妈收拾收拾,该扔的扔,该送人的送人吧。何至于花那租房的冤枉钱?” 时婕换了个申辩思路,“我晚睡晚起都养成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也难改,怕影响你们休息。” 时海噘着嘴挠了挠下巴新冒头的青中带白的胡茬,瞅了眼蔡秀芹,俩人都没说话。 他俩和挺多中老年夫妻一样,分房睡好几年了,凑到一块儿谁也睡不好,从时婕出去上大学开始,她那屋就被蔡秀芹征用了。 人到了这个岁数,睡眠成了最大的坎儿,这坎儿每晚都得迈一迈,前一晚没迈好,第二天简直要活不了。 时海:“租哪儿了?” 时婕知道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嘉园小区。” 第18章 “那可不便宜。” “我这些年攒了点儿钱,还够用。雁留的房租还是便宜,跟北京没法比。” 时海端碗喝光了汤,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最后吧嗒了下嘴,扯了张纸巾揩去嘴上的汤水,把纸巾攥成团,挺豪迈地往桌上一丢。 “悠着点儿造吧!你要是真想好了留这儿,往后赚的也跟北京没法比。” 时婕吃完饭就提要走,时海跟她要了现在租的地方的地址。 她从九州雅苑出来,走了十来分钟找公交站,这一会儿就饿了,路过绝味鸭脖,买了一兜子打算回家垫吧垫吧。她想想刚才吃的啥菜呢?竟然记不起来了。 时婕挺怕她爸时海的,但在心里也瞧不上他。主要他在外头弄出来的那些事儿,很难让人瞧得上。 她第一次知道她爸在外头“有事儿”,是从社区大妈的嘴里。 那年她高一,有天放学回家,正赶上小区正在搞个什么社区邻里节的活动。 广场中央搭了个舞台,一个穿着红裙子扎冲天辫的小女孩站了上去。 “我为大家带来一首诗朗诵,《写给父亲的诗歌》,作者,冰心。” 嫩笋似的声音,努力压得沉缓,想显得厚重和深情。 “父亲,两个多么凝重的文字,却诠释了世间所有的情愫。将每一份的爱坚实,镌刻。” 底下围观人群的角落里,一个大妈倚着小石桌不知道在聊啥,讲得手舞足蹈绘声绘色,一圈儿街坊邻居围着听。 时婕打那儿过,听了个大概。 这个“大概”里包括,大妈昨晚在河边遛弯时,是如何瞧见一对黏糊得腻人的中年男女的,那个女的走道儿时是怎么扭腰摆胯还掐着嗓子撒娇的,那个男的是怎么揉捏着她的小手搂着她的小腰还凑上去咬耳朵的。 以及,大妈又是如何颠儿了两步上去看清了那俩人的正脸,于是认出这男人竟然是这楼上1603那户的男人,可那女人却不是那户的女人,从而撞破了一对野鸳鸯的。 而这段故事的高潮是,大妈又斜眼一溜,透过河堤旁那排柳树的缝隙,瞅着了上一层的人行道上,有个女的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对野鸳鸯,鬼鬼祟祟地往下望呢。大妈眯着眼睛端详半天,认出来了,不正是1603家的女人嘛! 原来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在听众们的唏嘘声中,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时婕面无表情地听着,心脏却砰砰直跳。但那时她还不怎么相信,因为她实在很难把那些艳情的细节和一贯严肃几近于阴郁的时海关联起来。 她甚至没见过他和蔡秀芹拉过手,一次都没有。 跟家里老婆连手都不牵的男人,会跟外头的情人搂腰咬耳朵? 肯定是大妈上岁数眼花,认错了。那才不是她爸。 “父亲,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你,都需要仰视。因为,这就是父爱的高度!” 时婕推开单元门时,她听见小姑娘抑扬顿挫地读完了那首诗,有个男人高喊了声“好”,在稀稀拉拉的掌声里显得挺突兀。 也就是小姑娘她爸吧,因为这诗念得属实不咋地,时婕想。 那天回家后,时婕悄悄地观察了她爸妈,时海那儿没啥异样,蔡秀芹似乎是不大高兴,脸色不算好看,饭桌上也没话,但她平时也难见笑模样。而且,那天的饭也是她做的,碗也是她刷的,和往常一样。 反正按时婕的判断,前一天刚逮到老公密会情人的妻子,不应该是这个状态。 蔡秀芹收拾完厨房,就照常来她屋里听写英语单词。 一个单元四十二个英文单词,时婕错了一个。theatre她写成了theater。 蔡秀芹:“怎么可能是er呢?er不都是表人的么?worker、waiter、driver,别的哪有er后缀的!” 时婕也是嘴贱,她不适时地抖了个机灵,“number、water、finger,也挺多的。而且我这个也没错,是美式拼法,老师讲过的。” 蔡秀芹突然抬头盯着她,脸上阴云密布,把她吓得往椅背上靠了靠。 “你知道得比我多,你妈没文化!你自己好好学吧!你靠自个儿就考得上清华北大!”她啪地把书往桌上一摔,红笔在白墙上甩出了个血一样的墨点子,她站起身往外走。 “妈,”时婕叫住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压低声音问:“你是……听到了什么闲话么?还是……看到了什么?” 蔡秀芹没回头,她背脊僵直,呆立了几秒,走了出去。 那时,时婕明白了,她爸的“事儿”,未必全是假的。 10.不许叫叔叔,要叫哥哥 一周后,孙柠做完手术出院,回来雁留,时婕找了个周六约她来家里吃饭。 时婕在小区门口接到了孙柠,她好像瘦了点,嘴唇没上次见时血色足,但看着挺开心,远远地看到她就加快脚步,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 时婕:“手术怎么样,害怕么?” 孙柠“嗨”了声,“我以为多大手术,结果一个小时不到就做完了。大夫给我扎了一针,那会儿我还看了眼墙上的钟呢,然后就睡着了,再睁眼睛都完事儿了。后来麻药劲儿过了,是有点疼,但还不如手术前灌肠疼呢。” “还得灌肠?” “是啊,大夫说是得排空,要不手术时可能误伤直肠。” 时婕把她的小手攥过来,揉了揉,“遭罪了。” 第19章 “长痛不如短痛,切完就安心了,要不然跟天天揣个定时炸弹似的。就是仨月之后还得去趟北京,说是要看切的地方有没有黏连……诶!那是只猫么!” 孙柠小跑两步,在辆灰车前蹲下,探着脑袋往车底瞅,“是猫诶!它钻进去了!” 时婕也跟过去往里看,果然有只橘色小猫窝在车底,瞪着双琥珀色的眼睛,戒备地盯着她俩。 时婕:“你蹲着不疼啊?” 孙柠注意力全在猫身上呢,“不疼不疼!你说,它躲在这儿不出来的话,万一人家开车前没看见它,不会把它压死吧!” “有可能……”时婕手撑着车身,还能摸到没散尽的热气,这车应该是刚停没多久。 零下三十多度的冬天里,猫躲在车底就是图这口热乎气,它们以为总算找到一处暖房,能熬过这个寒冬,却可能下一刻就因贪恋那点温暖而死去。 车灯突然闪了闪,远远一个男人正朝这边过来,手里拿着车钥匙。 “车主来了,怎么办?得给它弄出来吧?”孙柠拍了拍车身,小猫吓得一激灵,小小的身体蜷成团,伏在地上,夹着尾巴,耳朵也耷拉下来了。 “快走啊!会被压死的!”孙柠扯着嗓门吼,小猫缩了下,哆嗦着退了两步,好像委屈又像不解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身跑掉了。 它趟过积着厚厚的雪的没有了花的花坛,沾了一身的白,消失在墙角了。 “它会躲去哪儿呢?”孙柠问。 “不知道。”时婕答。 这小区没有地下室可以藏,有时夜里隐隐约约能在楼道听到猫叫声,微信群里也见过邻居向物业投诉,说楼道进猫了乱拉乱尿,然后物业就会把猫撵走。 它们能躲去哪儿?雁留的冬天那么长那么冷,没有家的猫总要冻死的,不过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而已。 “要不,咱俩给它们弄个能保暖的窝吧?”时婕提议。 “好呀!怎么弄?” “先得找点原材料,”时婕想了想,往垃圾箱走,挨个掀开盖子瞅,终于在里头挑中一个,伸手进去扒拉两下,拽出个挺大的泡沫箱子。 “你这……会不会有点脏……”孙柠往后稍了两步,俩手紧紧地背到身后。 “这东西结实,保暖还挡风,现在是脏了点,回去拿酒精消消毒就干净了。”时婕在垃圾桶沿儿上咣咣磕泡沫箱子,把上面粘着的脏东西弄下来。 “哦,好,那你前方带路。”孙柠比了个请的手势,跟在她身后两米开外。 到了家门口,时婕让孙柠掏她兜里钥匙开门,“你手干净,进屋把桌上的酒精喷壶跟湿巾拿出来。” 门一开,炖肉的香味飘出来。 “做的什么啊?这么香!”孙柠趿拉着拖鞋去厨房掀锅盖,陶醉地吸着腾起来的蒸汽,“酸菜白肉诶!”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今天就吃酸菜火锅,喜欢什么涮什么。” “好诶!最近天天喝粥,你看我是不是看着肉眼睛都往外冒绿光!” 她俩蹲在走廊里,一个喷喷,一个擦擦,正忙活着,有人上来了。 时婕一抬头就看到了江承,俩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下。 江承:“刚取的快递?” “刚捡回来的。”她说着把手里的箱子往上拎了拎。 江承退了半步,后背快贴墙上了。 这俩洁癖!时婕腹诽,解释:“给小区流浪猫弄个窝。” “那你这个不够保暖吧?” “再垫件毛衣就差不多。” “你等我下。”他开门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拿了条薄毯,递给时婕。 是条米色条纹毛毯,手指一搭上,就被密实的绒毛包裹住,触感细腻温暖,带着点干净又清冽的木质香,让时婕想起了那天借宿在江承家时盖的被子的气味。 她没用过多少高级货,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这手感很像她以前逛商场时摸过的上千块的羊绒毯。 “这毯子不便宜吧?就垫猫窝了?” “不贵。” 时婕于是也翻出了件打底毛衣,跟他的毯子一起,叠得板板正正,铺在里外全擦过一遍的泡沫箱子里头。 浅蓝色的略有点起球的她的打底衫,压在米色的溜光水滑的他的毛毯上,囫囵个看上去也不算很不搭调,时婕默默地想。 “你对门那个人我咋感觉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孙柠跟着时婕下楼放猫窝,路上念叨。 时婕:“我店对面那家的。” “那个卖殡葬用品的?你俩店门对门,家也门对门?”孙柠瞪圆了眼睛。 “别大呼小叫的,小心吞风肚子疼……就,房子刚好租一起了嘛。”时婕自己解释着都有点心虚。 孙柠贼兮兮地笑,“真就那么巧?拿小孩不识数呢?你说你,又不是我们高中生,谈个恋爱躲老师家长跟耗子躲猫似的,你们这岁数的,处对象就光明正大地处呗,还‘正好租到一起了’!” 时婕听她尖着嗓子学自己说话,一整个鬼精灵,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处对象,没在一起。” “爱而不得?”孙柠追问。 时婕没答话,又叹了口气,万绪千愁的。 她俩选了个背风也背人的墙角,把猫窝安置在那儿,四角压了石头以防被吹跑。然后俩人蹲在一边观望了半天,也没见有猫来。 第20章 时婕蹲得脚麻,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它们看见有人在这儿,是不会过来的,咱回家吃饭吧,改天再来瞧,到时带点吃的。” 她俩回家,时婕洗了手开电视给时婕看,然后进厨房准备火锅,洗青菜、切豆腐,大虾、羊肉卷和各种丸子摆到盘子里,最后把在酸菜里炖得酥烂的五花肉捞出来切片装盘。 客厅中央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正中的锅子开了小火温着,咕嘟咕嘟地冒泡。 孙柠挪腾着碗碟,把它们码得整整齐齐,“这么些菜,就咱俩吃,有点多吧?” “你还长身体呢,得多吃点!”时婕正打着蒜泥,在料理机发出的轰鸣中大声回她。 孙柠也喊过来:“我觉得有点多,就咱俩挺浪费!” “吃不完就剩着,我明早还能热一顿!” 孙柠无语地看她:“你是钢铁直女么?我是说要不请对面那位叔叔一起吃!” 时婕恍然大悟深以为然,“你说得很对,菜确实多了,咱俩肯定吃不了。” 她迅速调好蘸料,把厨房的工作收尾,洗净手上的葱蒜味,开门前又转头跟孙柠叮嘱:“不许叫叔叔,要叫哥哥,整得跟我差辈儿了都。” 敲开江承家的门时,她就闻到了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味儿。 “还没吃饭呢吧?别吃泡面了,过来吃火锅吧,菜弄多了,我俩吃不掉。” “那我的面……” “端着一起吃呗。” 孙柠看见江承进来,很乖巧地起立打招呼:“哥哥好,我是时婕姐姐的朋友,我叫孙柠。” “我高中学妹。”时婕补充。 他点点头,“我叫江承。” 锅子蒸出来的热气给客厅的窗玻璃蒙上一层淡淡的白雾,窗外下着雪,屋里却看不真切,像是加了柔光滤镜的朦胧效果。 三个人围着桌子吃火锅。 五花肉切得精薄,白色的肥肉部分像是透光的纸,下进煮沸的酸菜锅底里,筷子上下几趟,再拎出来,肉片颤颤巍巍地裹着汤汁,在酱油蒜泥蘸料里略滚一滚,入口软嫩香滑,融合了酸菜的咸酸和生蒜的辛辣。 时婕不由得想起她妈蔡秀芹做的酸菜羊肉汤,有些出神。 她上小学那会儿,雁留的冬天没有新鲜蔬菜可吃,家家户户从立冬就开始成百斤地囤秋白菜,有的冻起来,有的积酸菜。 时婕家的酸菜缸搁在冬天会结冰的北面阳台,黑漆漆的,最顶上压着块大石头,满缸的白菜在里面蹲水牢似的静静发酵,等时候到了,盖子一开,窜上来那味道真叫个提神醒脑。 蔡秀芹做酸菜羊肉汤爱放好几勺胡椒粉,热汤带着辣味,在味蕾上横冲直撞,任他天儿再冷,干掉这么一碗额头都淌汗。 这是时婕离开雁留后常常想念的家的味道。诸多流派的火锅,北京铜锅、四川牛油锅、潮汕牛肉锅、广式粥底火锅、海南椰子鸡锅……她后来都吃过也都喜欢,但没哪样能取代了这一口。 她在跟合租室友共用的厨房里鼓捣过,但就是没她妈那个味儿,搞不清楚问题出在酸菜还是她。 电视上,女主播的声音拉回了时婕的思绪。 “峻海集团董事余万荣的婚外情风波大逆转!日前,与余万荣绯闻频传的峻海前女职员赵岚向媒体自爆,去年与余在海南的商务酒会结束后,她趁余酒醉,送其回到酒店房间,主动发生关系,以此要挟,多次向余索要财物。但目前已经全部归还,并获得对方的谅解。余万荣与夫人接受本台记者采访,表示夫妻感情未受此次事件影响,不会向赵岚提起诉讼。” 和主播的旁白一同出现的,是满脸泪痕、佝偻着纤瘦脊背一再鞠躬认错的年轻女人,和携手出镜神态淡然的富态中年夫妻。 时婕停了筷子看向电视,发现江承也在看,他的表情有点怪,嘴角勾着嘲讽似的笑,眼神里却又好像露出一点怜悯。 时婕:“真是奇了怪了,你说她既然也讹到钱了,干嘛还回去呢?既然都还了,干嘛还要找媒体自爆呢?最后折腾一大圈,钱没捞到,还把自个儿的名声给毁了,她图个啥?” 孙柠夹了一筷子羊肉卷,两腮鼓鼓的像个小松鼠,说话都挺含糊,“可能是不还就得进监狱了?” 时婕问江承:“你觉得呢?” 他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收回,淡淡地说,“事实是什么不重要,大众愿意相信什么更重要。” “那肯定是新闻上怎么说的就怎么信呗……” 江承低头夹菜,很浅地笑了笑,“新闻负责给一个结果,人们就可以围绕着这个结果各自发挥想象力了。” 当一个人不幸成为社会新闻里的主角,就不再是个有心跳会喘气的活人了,而是任由看客们凭借想象随意揉捏的泥偶,他们把对自己平庸的不堪的生活的戾气投射在这个泥偶身上,让它面目可憎,让它十恶不赦,让它被口诛笔伐,让它在口舌的炼狱里一遍遍爬刀山、进油锅。 作一场集体的恶。 时婕换了个台,是个搞笑综艺,一堆明星在泥地里玩游戏,你追我赶,泥地里打滚,笑声一片,十分欢乐。 孙柠清了清嗓子,“江承哥,你有女朋友么?” 时婕心虚地埋头干饭,余光感觉到江承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然后听到他说“没有。” 孙柠又问:“那你想找一个不?” 第21章 江承笑了,“怎么呢,你想给我介绍啊?” 孙柠激动了,在桌子底下踢时婕的腿,桌子上面冲她使眼色,当江承瞎一样。 “行啊!那我给你介绍……” 时婕头疼似的捂着脑袋,在更尴尬的场面出现前,趁江承没瞅她,拼了命地朝孙柠摇头。 孙柠接收到信号,虽然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失望表情,但还是话锋一转,“……还是……不介绍呢?算了你自己找吧你肯定找得到!” 江承乐了,又看了时婕一眼,眼神中的揶揄意味看进时婕眼里,那滋味好像酸菜汤淌进了她心里。 11.听话水,有么? 时婕601的房子还在装修,她问过装修公司的工长王师傅,说是上次电话里说的拱门已经做好了,她就算着中午工人吃完饭的时间,从店里回来去楼上瞅一眼。 为了犒劳师傅,她特地买了烟和饮料,提着个大袋子去敲门。 结果门一开,一股熏人的尿骚味直往鼻孔里钻。 时婕皱着眉张望一圈,就看到墙角有个工人正叉着腿低头拉裤链,脚下的沙堆里洇了滩深色湿痕。这人看到她进来了,倒也没啥反应,就拿拉过裤链的右手抹了抹鼻子,又去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这会儿王师傅喊着“姜姐”迎上来了,见她撞上他手底下工人乱撒尿,显得有些尴尬,“姐,你要过来咋不先跟我说声呢?你看看这暴土扬尘的,吸进去对肺都不好,我这儿口罩也没富余的了。” 时婕:“我现在不是住楼下嘛,听你说拱门弄好了,就上来看看。” “哦对!拱门!”王师傅引着时婕往里走,停在个门洞前头,朝上一指,“姐,你看这拱门拱得咋样,特圆乎是吧?我全程盯着弄的,千叮万嘱啊,说咱姐在意这块儿,一定给整圆乎了!” 时婕仰着头端详,圆倒是圆的,但是底下的边儿翘着,在墙体之上凸出挺大一条,有点羊肉贴不到狗身上的意思。她摸了摸那道棱儿,用手指度量跟墙之间的距离,心里拔凉拔凉的。 还赵州桥呢!还凯旋门呢!透过手指架成的桥洞,时婕好像看到她的梦中情屋挥着小手跟她告别了。 王师傅看出她不满意,赶忙解释:“这个没啥,等后面上了石膏腻子一找平,保证丁点痕迹都不剩!” 说着抬脚扒拉了下旁边蹲着干活儿的小工,“是不是,小赵?” 小赵头也没抬,只闷声应了句“嗯”,又小声抱怨:“净整这些个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有啥用?也不看看这像个啥,都不知道咋想的……” 时婕追问:“像啥?” 小赵抬头朝她嘿嘿一笑,“像啥?你说像啥?坟头的墓碑像不像?” 时婕一时无语,都气乐了。 王师傅骂道:“赶紧闭上你的破嘴吧!这是法式!法式懂不懂?墓你妈的碑!”说着在他屁股上踹了两脚,小赵却不生气,螃蟹似的横着挪走了屁股。 时婕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把王师傅叫到外头走廊说话。 “王哥,我一直挺信得过你,所以之前都没咋来瞧过,但这次过来,实在是……随地尿尿的,还有抽完烟到处丢烟头的,纸盒子就在旁边堆着呢,这要是让烟头给点着了,把屋子烧了,不光是我麻烦,我肯定也得找你们公司的麻烦,你说是不是?” 王师傅满脸堆笑,连连点头,“姐,你说得特别对。” 又压低声音,凑近一点,“姐,你是不知道,这群工人,难管着呢,就你刚说的这些个事儿,我早发现啦,不是没骂过他们,有几个滚刀肉抱团儿,之前都跟我干起来了,好悬没动手!我这一天天的,连累带气!唉!” 时婕递上一条黄鹤楼,“真是辛苦王哥了,买了点烟,帮我给师傅们分分。” 饮料她就没给了,不是舍不得,主要是担心这喝下肚立马化为尿,指不定又要滋润她家里哪片土地了。 王师傅接过来,塞进包里,笑道:“都应该的,应该的,这我跟兄弟们分着抽,您放心,烟头肯定都收拾好!另外我等会儿去买个临时马桶,往后绝对没人乱尿!” 时婕又说往后会时不时过来瞅瞅,就下楼了。 她拎着一袋子饮料,在501门口停下了,敲了敲门,江承这时候还真在家,开门时头发有点乱,穿着身藏蓝色的睡衣,看着竟有种少年气似的乖巧,大概是刚午睡来的。 时婕把胳膊一伸,“饮料,买多了,给你。” 江承修长的食指在袋子上扒出个角,可乐瓶露出来,“谢谢你,但我不喝甜的。” “好吧……” 时婕正要回屋,被江承叫住了。 “前几天你做的猫窝,有猫入住了么?” 时婕:“我放3号楼底下了,后来还没看过,要不……一起去瞧瞧?” 江承换了衣服,时婕把可乐搁到家里,又翻出了个塑料小碗,把买的猫粮倒在里头,俩人一起去找猫窝。 泡沫盒子里还真有只猫,白色的,小小一团,躲在角落里,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俩,对时婕搁在窝门口的猫粮不为所动。 “不是上次我跟孙柠碰到的那只橘猫啊,不知道小橘去哪儿了……” 时婕喊了几声“咪咪”,又嘬着嘴发出老鼠似的叫声逗它,可小白始终无动于衷。 她有点失落,站起身,“走吧,等咱们走了,它就出来吃了。” 第22章 江承从羽绒服口袋掏出个半圆形的玩意儿,揭开透明的塑料盖子,露出个草绿色的球,这球还有香味,清甜里带点茶香,在冷空气里散开来。他撕掉背胶,把它贴到泡沫盒子上。 “这是啥?”时婕好奇地伸出手指拨弄了下,球在里面滚动,像是个大号滑轮。 “猫薄荷,猫咪兴奋剂。” 这“兴奋剂”名副其实,没多一会儿,小白猫就从门洞探出脑袋,见这俩人类除了死盯着自己,也没啥攻击性的举动,就试探着凑上前舔猫薄荷球。 刚开始还有点矜持地伸舌浅尝,舔着舔着就逐渐放飞自我,后面直接半立起身子,两只前爪抱着球,连啃带咬,上头时还把脑袋贴上去蹭,小身子扭来扭去,身形分外妖娆。 时婕悄咪咪抬手,在它的小脑袋瓜上摸了一把,见它整只猫完全沉溺在“嗑药”的快乐里不能自已,对她的“咸猪手”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时婕大着胆子顺着猫身从上到下捋了好几个来回,手感毛茸茸暖烘烘,还带着呼吸间的起伏,十分奇妙,她不由得嘿嘿地笑出声。 她没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承的注意力已经从猫身上转移到她脸上了,看她笑得奇奇怪怪还有点变态,他也禁不住微笑起来。 等到她转头时,正撞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他眼神中有种奇异的温柔,被他这样看着,好像此刻他眼中只有她一人,连世界也渐渐缩小了,小得只剩她与他。 时婕觉得自己的心脏颤悠了一下。 她咳嗽了声,移开视线,“那啥……这猫薄荷不会上瘾吧?看它这状态真跟喝了假酒似的。” “不会,过个十几分钟就下头了,这东西会引着别的流浪猫过来,过几天咱们再来看,没准小白就有伴儿了。” 时婕撸猫撸到满足,和江承俩人往店里走,中午跟装修师傅闹的那点不愉快已经被抛到脑后了。 然而,也不知道这日子是不是老黄历上的大凶之日,晚上她在自个儿店里又遇上事儿了。 那会儿是晚上8点多,正是成人用品店进客的高峰时间段。说是高峰,但时婕的店一贯门可罗雀,一天到晚统共也进不了几个人,只不过零星那几单一半是在天黑之后而已。 那男的推开门时,就带进来一股酒气,再加上黑里透红的肥头大耳和略显迷离的眼神,估计至少是微醺起步。 他看见坐在柜台后面的时婕,先是愣了下,然后扫了眼四周柜台里的东西,怪异地“嘿嘿”笑出声。 时婕皱了皱眉,“您想买什么?” 他抓了个按摩棒把玩,还按开了开关,看它嗡嗡振着在他手里摇头摆脑,“这玩意儿……有意思嘿!” 时婕又问了遍:“您买什么?” “急啥啊?你这儿又没别人。”他把按摩棒一丢,任由它躺在台子上边振边扭,“听话水,有么?” 时婕:“什么水?” 他不耐烦地啧了声,“听话水、乖乖水、快活水,要是你这儿没有水,粉啊丸啊啥都行,反正就那玩意儿嘛,你们开这种店的肯定懂。” 时婕反应过来了,“迷奸药?” 他粗门大嗓地嚷起来了,“啥奸不奸的!多难听!就是增加点情趣……有的小姑娘这方面有点毛病,性冷淡,你明白吧?” 边说边冲时婕挤眉弄眼,那张原本五官分布就不大合理的脸越发扭曲了,灯下一晃,整张脸泛着油亮亮的光,混着酒味,让人恶心。 时婕冷脸:“没有。” “这都没有,还开啥成人用品店?”他嘟囔着,又去摸假人模特身上的情趣内衣,大手一张压到假人胸上,“这点布料,还没我巴掌大,卖这么贵?” 看时婕不理他,又说:“倒是挺好看,我想给我媳妇买,可也不知道她穿上啥样……” 说着他连扯带拽地把内衣从模特身上剥下来,轻薄的纱料,被他揉成一团,攥在指缝里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 他朝时婕走过来,眼神醉醺醺地在她胸前绕。 “我看你身材跟我媳妇差不多,她胸比你还大点儿,d。”他抬手拢出个形状,还往上掂了掂,“我看你也就c吧……要不,你帮我试一下,看看穿上啥样?” 他背着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脸上带着猥琐又有点讨好意味的笑,肥胖的身子在灯下拉出巨大的黑影,笼住她。 时婕站起来,阴影就被踩在脚底了。她168的个子,男人比她高点有限。 “不好意思,正经生意,没有这项服务。”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男人被她盯得眼神瑟缩了下,却又慢慢探出手,拿汗津津的指头摸她撑在柜台上的手,暧昧地摩挲着,“美女,帮忙试一下嘛,哥满意的话,把你那儿挂着的都包圆儿了,回头还给你介绍客户,成不?” 时婕抽出手,“滚。” 他的脸瞬间涨得更红了,瞪着两颗好像要弹出来的眼珠子瞅她,嘴一张,唾沫星子直往她脸上迸,“得了吧!你装什么纯啊?对着一面墙的假xx,还他妈觍着脸装黄花大闺女良家小媳妇呢?这年头就时兴婊子立牌坊是吧?老子要不是看你长得还算能过得去眼……老子媳妇比你身材好多了知道不?d!不是b是d!是你找多少个男人都揉不出来的d!” 时婕啪地挥开几乎要戳到自己身上的手指头。 “你还敢动手?你他妈的!”他油上浮着汗的额角冒出根蚯蚓似的青筋,抬手朝她的脸上呼过来。 第23章 时婕结结实实挨了个嘴巴,男人手劲很大,抽得她左耳一时好像灌进了水,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耳鸣般的嗡鸣,半张脸火烧似的疼。 12.结果伟大而过程羞耻?这不合逻辑。 时婕知道在所谓绝对力量差距前,“应该认怂”“不要抵抗”,但她太愤怒了,她简直要气炸了,怒气填胸,恐惧就连同之前看过的什么女性自我保护指南一起被挤到一边儿去了。 她两步迈出柜台,趁他没反应过来,攒足了劲儿照着他的裆部狠踹了一脚! 他痛得大骂了句脏话,夹着腿捂着裆往后踉跄了两步,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磕在柜台架子上。那根边振边扭了十几分钟的按摩棒原本就在台沿儿上摇摇欲坠,被这么一撞,直接砸下来,正好塞住他不停喷粪的嘴。 时婕顺势跨坐在他肚子上,屈起膝盖把他两条粗壮的胳膊死死抵在地上,而后抡圆胳膊,左右开弓回敬了他两个大嘴巴。 他“唔唔”地抻着脖子往起挣,活像是翻了盖儿的王八。 看到时婕又抬了下手,他吓得眼睛都闭上了预备挨巴掌,可她只是往他衣服上抹了抹手心。 “蹭我一手油,真恶心。”她微笑着睨着他,稍稍俯身凑近他,柔声说,“我还你一个,再送你一个,记住这两个巴掌。女人的手好摸,女人的胸好看,女人扇你的巴掌也、好、疼。” 江承听到动静赶过来时,一开门就看到这么个诡异的场面。 时婕螃蟹似的跨坐在个嘴里插着根按摩棒的胖男人身上,纤瘦的胳膊腿钳制着他的。她大概是用上了全身力气才制住这个男人,灰色的紧身打底衫都隐约透出底下大臂的肌肉线条。 她闻声抬头看他,眼神中是他从没见过的狠厉,但他立马就看到了那个通红的已经肿起来了的巴掌印,横亘在她半面脸上,触目惊心。 江承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把,但他顾不上体会那点细微的感觉。 “怎么回事?”他问。 时婕这才回过神,看清是他,自己人。她看到江承,他向来淡然的脸上竟有一丝紧张,她紧绷的力气突然就泄了,后怕跟委屈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眼中泛泪,声音打颤,方才的气势都荡然无存了,听着简直像是撒娇,“江承,他骂我,他还打我……他让我试内衣给他看……他……他还摸我手!” 江承被她泪眼汪汪地望着,望得胸口憋闷,他抬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心里还是憋得慌,犹嫌不足似的。手在半空中迟疑片刻,还是由着当下的冲动,把她虚拢进怀里。 “好了,没事了。”他柔声哄着,时婕僵硬的背脊在他一次次的轻抚下渐渐放松下来。 地上那位已经偷偷摸摸抽出了一条胳膊,正想趁机挣开,脑袋才刚抬起一点,被江承照面一按,后脑勺狠狠磕到地上,再受重创。只能干瞪着眼,瞅这俩人把他肚子当沙发,搂搂抱抱。嘴里那根玩意儿还一直搅他舌头,往他嗓子眼里捅,吐都吐不出去,气得他直翻白眼。 时婕报了警,派出所的人很快到了,把他们带到所里做笔录。民警看了店里的监控录像,认为虽然那男的先打了时婕一巴掌,但是情节轻微,况且时婕也还手了,所以非得拘留的话,他俩得一起拘。于是最后就是批评教育了事。 时婕和江承走在回嘉园小区的路上。她当然对处理结果不满意,但也没办法,脑子里全是这些事,就一言不发地默默往前走,江承偏过头看她好几次,她压根没留意。 沉默被手机振动声打断,江承接起电话。 “爸。” “现在我不想回去……就算回去,也不会再做这行了。” “好,我知道了,我没错,您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就当我没错吧。” 他的声音低而沉,话尾轻笑了一声,自嘲似的。 “我很理性,我有经过慎重考虑,您真的不用再重复一遍您的'理性人'理论了。” “是,我这个哥哥没给小屿做成好榜样……好了爸,就这样吧,我这边还有事,您早点休息。” 电话挂了,又安静下来。松软的新雪被踩实,在鞋底挤压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理性人'理论,是什么?”时婕开口,问。 江承愣了下,大概没想到她会对这个感兴趣,“是经济学上的一个假设,假定人具备完备的市场信息,所有行为都是理性和利己的,不受情感和情绪的影响,并且每个人都能够为自己所能支配的资本找到最有利的用途。因此在实现个体利益最大化的同时,又能够增进社会的利益。经济学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假设的基础上的。” 时婕:“可那只是个假设,不是么?是抽象的人,不是具体的人。具体的人不可能是绝对理性的,又不是ai。” 江承点头,“是啊,如果所有人都是理性的,那就没有行为经济学了。我爸是教经济学的,所以他总端出这个要求我和我弟弟,可其实他也不是自己标榜的绝对理性,我们都知道,只是都不戳穿他而已。” 时婕听出他的话里有内情,却也识趣地没有追问,“你还有个弟弟?叫小屿是么?” 江承的表情松动了些,染上点暖意,“对,他刚博士毕业,留校当了讲师,做工业设计的。我爸以前总拿我教育他,搞得他都烦我了,往后这小子就开心了。” 第24章 俩人无言地走了一会儿,有时穿过繁华街巷,有店门口的霓虹灯和鼎沸人声,有时经过荒芜小径,只有一盏盏昏黄路灯。 时婕的脸还是有点疼,但痛感裹在冷空气里,好像轻一些了,她从兜里掏出手摸了摸被打过的地方,疼得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其实……我之前开这个店,是为了气我妈。”她的声音有点哑,听上去干巴巴的。 “因为她搅黄了我跟前男友,所以她讨厌什么我就搞什么,而且这店我还非要回雁留开,戳在她眼皮子底下。我都不怕亲戚们知道了,恨不得他们全知道才最好,这样,我妈就再没脸跟人吹嘘她养出的闺女多优秀了。” 这些话她从没跟人说过,她不擅长剖白自己,也没人可讲,可现在也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跟他说说,好像有团不轻不重的气堵在心里,要吐出来才能舒坦些。 “我现在是气到她了,她可能都快被我气死了。可我又觉得……好像没什么意思了。假如我没开这个店,也不会遇到刚才那种恶心的事……” 时婕说的话伴随着说话间生出的白雾散到空中,好像有什么让人难过的东西也一并消弭了,她长长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把江承当成树洞,并没期待他能有什么回应。 但他却问了句:“所以,你自己也觉得开成人用品店很羞耻么?” 时婕犹豫了下,“反正算不上多光彩吧。” “比你之前的工作低一等?” 那当然,还不止低一等,她之前好歹也是北京坐办公室的白领,时婕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疑惑地转头看他。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我记得那天,你妈妈把你的店砸得乱七八糟,说你卖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就坐在那乱七八糟里,仰着脸,说你是合法经营,如果有下一次,你一定报警。我当时觉得……” 时婕追问:“觉得怎么?” 江承只摇摇头,没答她,“至少,你不该为自己做的事觉得羞耻。性,不是值得羞耻的事。都说母亲孕育生命是伟大的,那性怎么会是可耻的?结果伟大而过程羞耻?这不合逻辑。” 时婕想起被他公主抱着扔到门外时,他那张好比复活岛石像般断情绝欲的脸,“我还以为你是禁欲系。” “什么意思?” “就是看上去好像没有欲望,跟个和尚似的……诶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呢……”她耙了耙头发,可惜没能把智慧从脑子里耙出来,倒是实打实耙掉了一根长发,“就比如那种穿着制服,扣子扣到顶的……” 眼见着江承的表情越来越怪,甚至低头瞅了瞅自己的羽绒服领口,她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话少面瘫表情屌,眉目犀利刻骨刀!” “……”江承嘴角抽了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然后扶着额头闷声笑起来。 时婕被他笑得挺尴尬,怀疑自己在他眼里已然是个中二病的花痴,好在江承很快平复下来,再抬头基本回到了平日里正经脸的状态,只是眉眼上还带着点笑意。 “我不是你说的那种,我只是觉得,不带感情的性,短暂的快感过后,就是漫长的空虚和无意义感,我不喜欢这个。” 时婕点点头,她没跟男人聊过这方面的话题,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俩人沉默地走着,一时间除了踏雪的声音,就没旁的声响了。 路过一家理发店时,她借着店门玻璃透出的白炽灯的光线,抬头瞥了江承一眼,就见他白净的面皮上浮着点异样的红。 时婕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之前借酒装醉动手解人家扣子,结果被丢出门外的场景。 所以,他在想什么呢? 那天夜里,时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一闭,脑子里就自动浮现猥琐男令人作呕的肥脸,刚努力驱赶掉那张脸,又突然一个激灵,想起她好像被江承抱了下。 当时她神经紧绷理智离线,压根没注意,直到现在忽然记忆回归,想起了那个拥抱,其实倒也算不上什么拥抱,除了轻抚在她背上的手,他哪儿都没挨到她。 可那双手的触感,好像还残留在她此刻赤裸的背脊上,轻柔的,温暖的。 然后思绪就更加混乱了,一个又一个念头如同沸水里腾起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他对她说:“你不该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耻。” 他在接他爸爸的电话时说:“现在我不想回去。” 他还说:“就当我没错吧。” 他房子的租约只签了半年。 时婕回过神来,发现她在琢磨江承,同时发现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她摸过手机,看时间,已经凌晨了。于是压下所有思绪,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13.把儿长你身上都浪费,不如嘎了喂狗 第二天傍晚,桃花殿。 时婕正跟她的高中同学兼北京前同事及室友林桃微信聊天,她抱怨店里生意如何惨淡,林桃吐槽领导老吴,明知道她好几个项目并行,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把给前实习生擦屁股的活儿也塞给她,放着各位尊贵的关系户和领导心腹喝着茶水扯闲篇。 其实林桃吐槽的对象,时婕都认识,包括那个实习生。 那姑娘是半年多前到公司实习的,人看着挺朴实肯干,谁知实习了几个月后,请了一周假,说是要跟家里人一起毕业旅行,后面再就没回来,实习证明都不要了。刚巧她当时在跟的项目很重要,留下的烂摊子只能大家分着收拾,时婕还记着他们加班一边狂灌咖啡续命,一边调侃说本指望00后整顿职场,没成想自己首先遭殃。 第25章 现在项目早就结束了,可实习生经手的材料被审计查出纰漏,林桃就是在填这个坑。 辞职不过短短几个月,但这些曾经的日常,在时婕听来竟像是前尘往事了。 她倒是并不后悔辞职,那份工作在外人看来体面,薪水也算不错,时婕却厌倦透了。她就像是某艘大船上的一颗螺丝钉,对这艘船的全貌与航线知之甚少,也没人认为她有必要知道更多,她的任务就只是钉死在属于她的螺母上,负责每天把自己拧紧一点。 时婕回着林桃的消息,脑子里在认真考虑她的建议——把店开到外卖平台上试试。也许的确可行,人们对迈进成人用品店可能多少有点心理障碍,线上成交买卖双方都不用见面,就弱化了这个障碍。 既然店都开了,那就努力做得好一点吧。 手机里弹出条消息,时婕她妈蔡秀芹发来的,她条件反射似的挺直背。 两张图,一张截图,上面有微信头像+微信号,一张照片,是个男的在海边的背影。 这是几个意思? 「你爸单位同事给介绍的,加微信。」 时婕:「相亲?」 过了一会儿,蔡秀芹的长语音过来了。 「要按我的意思,还是等你找个正经工作再介绍,现在就一社会闲散人员,啥好人能看得上?结果介绍人说你学历高找工作绝对没问题,说这男孩条件好,过这村就没这店了,非给撮合,你爸就在你朋友圈找了张照片发过去了,没想到人家男孩还挺相中你。」 时婕觉得她妈这次说话还挺委婉,要是照直了说,那应该是:这男的准是瞎了眼竟然看得上你。 她回:「妈,我也觉得还是等我找份像样工作,再说吧。」 蔡秀芹:「你可别矫情了!不是铁了心不回北京,非留这儿么?那要工作没工作,要对象没对象的,你想咋的啊?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个数?你也就剩个长相还算凑合了,等上了三十,我跟你爸就是到处求人,都不一定有人愿意给介绍了,到时你就烂在地里吧!」 这次她的语气就很不耐烦了,时婕几乎能脑补出此刻她的表情,肯定是眉头紧皱着,中间拱出个挺深的川字,嘴抿出个微微向下的弧线,五官都要团到一起。 这是蔡秀芹经常摆上来招呼她的一张脸,焦灼的,怒其不争的,仿佛她已经确凿无疑地看到了时婕悲惨的未来。 人又不是大白菜,哪有烂在地里这种功能?时婕腹诽。她有时觉得蔡秀芹简直是个殚精竭虑的矛盾综合体,没对象,就担心她嫁不出去;有对象,还要防着她婚前失贞,属实是为她操碎了心。 这会儿又来了一条语音,「人家男孩是你们学校老师,一中的,说是长得也好,一米八大个儿,没缺彩儿的地儿,都能扒拉着找的,不知道为啥一直没处。」 那估计是点什么毛病呗,别的不说,单看这照片,正常人谁相亲挑张背影照的?要么脸差点意思,要么脑子差点意思。 但她懒得跟蔡秀芹对垒了,就当他是天上的明月没长眼要往她这泥坑里砸吧…… 「好,我加。」时婕回。 时婕才发了微信好友申请,就听到外头一片闹哄哄,狗吠声中夹杂几声含混不清的怒斥声,她好奇心起,穿了外套出去看。 就见隔壁丧葬一条龙台阶底下,趴着条土黄色的大狗,前身伏地,尾巴高竖,龇着白森森的尖牙,正跟台阶上立着的少年对峙,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去。 少年面色惨白,吓得退了一步,就要躲进身后敞开的门,却听见里面传出声轻蔑的“啧”,硬生生就顿在原地。 “让你把狗撵走,上去撵啊!除了躲你还会干啥?” 时婕听出了,是那家店主王大爷的嗓音。 “爸……”少年声音打颤,“它龇牙了,我害怕,你放我进去吧!” “怕?连条狗你都怕!给我上!往前走!” “老王,算啦,让孩子进来吧。” “对呀王哥,敞着门,热乎气都跑没了,冻死个人。” 屋里乱糟糟的劝。 “都别吱声!王峪我告诉你,今天不把狗撵走,这屋你是别想进了!要么你就跑,我看看你能不能跑得过狗!” 训完孩子,他“汪汪”大叫了两声,隔着王峪逗那条已经出现明显攻击倾向的野狗。 屋里笑起来。 “王哥,你咋还学上狗叫了?学得还挺像。” 没人留意,那狗在叫声的刺激下,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王峪,嗓子眼里发出低吼,口水顺着尖牙一直淌到地上,在雪里砸出坑。 “爸!爸!它要咬我了!它真的要咬我了!” 王峪尖叫着,紧抓着门把手,却不敢进屋,用哀求的眼神一遍遍回头,指望父亲能放他一马。 然而他等回来的只有更深的嘲讽。 “闭嘴!叫得跟个娘们儿似的!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哪有半点男人的血性?把儿长你身上都浪费,不如嘎了喂狗!” 时婕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她跑回店里想找根棍子,扫了一圈儿,没有,只有个长条儿的快递包装纸盒子,她抄起来就往外冲。 她两步迈上台阶,一只手冲狗举着纸盒,另只手把王峪推进门里。 这下,跟狗正面对峙的人换成她了。 纸盒起到的威慑作用有限,那狗退了一步,仍然逼视着她,裂开的嘴里喷出的白气几乎要扑上她的脸。 第26章 时婕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余光瞄到脚下挡门的石头,她缓缓蹲下身。 狗退了两步。 她摸到石头,抓住,挥起来,用力往远处掷出去。 “砰”的一声闷响。 狗瑟缩了下,转回头盯着时婕,慢慢后退,终于跑掉了。 直到它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时婕这口提着的气才算松下来,回身一看,王大爷和俩大爷一大妈正在里头打扑克,扑克牌混着瓜子皮,摊了一桌子。 时婕:“大爷!不是我说您,哪有您这么逗孩子玩的?野狗保不齐都有狂犬病,要真给孩子咬了,您就上赶着给医院送钱打疫苗去吧!” 王大爷对她笑得挺憨,“能有啥事儿?就让他练练胆。” 对王峪就沉了脸继续呲哒:“你瞅你那熊样,连个女的都不如。” 王峪没做声,只慢慢垂下头。时婕看到他眼眶红了,像是蓄了圈儿泪。但他重重眨了眨眼,没让眼泪落下来。 他的睫毛很长,一点泪缀在上面,像是颗小小的碎钻。 时婕发现,他长得跟他爸完全不像,很秀气,五官挺漂亮,眼睛尤其漂亮。 “爸,我回家了,你别回太晚,妈说等你一起吃晚饭。”他轻声说,然后垂着头走了。 时婕回到自己店里,王峪落寞的背影一时像是印在脑子里似的,让她有些难过。 手机在桌子上亮着屏,显示微信收到新消息,是她那相亲对象的好友验证通过了。 「嗨!你好呀,我叫默默。」 表情包:哈士奇跳起来,蠢萌脸时隐时现,“哈喽!!” 大兄弟,咱们是幼儿园大班么?小朋友你好,你叫默默,我叫婕婕?时婕本就心情低沉,这会儿不禁在心里吐槽。 她回:「你好,我叫时婕(握手emoji)」 默默:「听我舅妈初中同学的老叔说,你也是一中的?我也是诶!」 这是哪门子九转大肠山路十八弯的曲折关系?不过,他好像跟她刻板印象中的高中语文老师不一样,看聊天风格,跟严肃一点不沾边。 时婕:「知道,一中语文老师嘛。」 默默:「不止,我高中也在这儿读的,咱俩是正儿八经的校友!」 “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又闪,过会儿又发来一条: 「其实我知道你,那年学校晚会,有个《雷雨》的话剧表演,你演的繁漪,对吧?」 时婕愣了下神,她记得那场《雷雨》话剧表演,她演的确实是繁漪,当时她在全校面前把脸丢到太平洋了,还害得好友陆冉当众社死,直到毕业聚会,这事儿还被同学拿出来反复鞭尸。 其实整场都还算顺利,状况是出在大家谢完幕排队下场时。她身后的“鲁大海”撞到了道具圆桌,桌翻了,上面七零八碎的玩意儿叮呤咣啷掉了个满地,塑料花瓶滚到时婕脚底下,把她绊了一跤。 时婕摔倒前,下意识拽住了前面“鲁四凤”的衣服,结果只听“刺啦”一声,“四凤”的裤子被扯掉老长一条,里头的黄色平角裤就暴露在整个大会场全部师生的众目睽睽中。上面的卡通图案到现在时婕都记得,是海绵宝宝。 深红色的幕布才刚开始缓缓降下,观众们哄堂大笑,时婕抓着条破布,盯着近在咫尺的海绵宝宝,内心一片绝望。“四凤”反应倒快,抬手刷地一下,掀头盖骨似的把整片头发扯了,挡住海绵宝宝。 假发一揭,露出个毛烘烘的板寸头,跟底下的红嘴唇和粉色碎花短衫冲撞出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垂到地面的麻花辫假发荡来荡去,活像条长尾巴。炸雷般的笑声简直要把会场的天花板掀翻。 那天的“四凤”就是陆冉扮的,反串也不是有意设计,这节目是时婕想搞,但班里没几个女生愿意演,土了吧唧还不是主角的四凤更是被挑剩下的,陆冉自告奋勇,掐着嗓子学女声,还演得挺好,结果最后闹成这样。 下了场后,时婕愧疚得要死,恨不得给陆冉道一万遍歉,他却没事儿人似的,甚至还能开玩笑,说多亏了她,给他最喜欢的一条裤衩登台亮相的机会。 掌心振动的手机把时婕从回忆中拽出。 默默:「你咋不问我是哪一届的?」 时婕:「你是哪一届的?」 默默:「你猜!」 时婕没兴趣猜,她把手机放下,索性连回都不回了。 14.东北冬天的铁栏杆是草莓味的 自从前几天时婕在店里被猥琐男骚扰之后,她发现晚上对面西天殡葬用品店好像延长了营业时间,她打烊时常碰到江承正好出来关店门,然后俩人顺道就一起回家。 一次两次还可以用巧合解释,次数多了就说不通,时婕觉得他是有意等着自己一起,但江承没说过,她也不问,只怕是自作多情。 这晚时婕锁好店门,对面却没什么动静,她想过去问问,推门却看见店里不止江承一人。 柜台前头立着个陌生男人,手插着兜,既不挨着哪儿也没靠着哪儿,站得挺直,旁边还放了个墨绿色的行李箱。 他本在跟江承说话,听到门响,两人都看了过来。 那人的脸被羽绒服帽子上蓬松的毛领遮了三分之一,他的眉眼跟江承的有几分相像,线条却更精细些,也不知道是上眼睑遮瞳还是发困,看她时眼皮微微耷拉着。 “小屿,我弟弟。”江承介绍,“时婕,邻居。” 第27章 “这位就是小屿?之前听你说过的。” “邻居”这个定位让她心里有点失落,但细琢磨,好像也找不出更恰切的词,来形容她和他现在的关系。“朋友”?似乎又不算,或者说她想要的也不止于此。 “哦。”小屿混不在意地瞧了她一眼,又转过身去了。 江承:“时候不早了,你怎么住?跟我回家?” 小屿:“你那儿不就一张床么?咱俩挤一张,还是你去睡沙发?” 江承:“都行。” 小屿:“逗你玩的,酒店我早订好了,你的床我睡不惯,会失眠。” “……矫情。”江承评价道,又问:“过去酒店多远?” “我看看……”小屿在手机上查,“叫……云景酒店,哦,打车二十分钟。” 时婕知道云景,雁留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她的手搭在柜台上,被条圆滚滚硬邦邦的东西硌到手腕,她把上头那几张订货单掀了个角,底下露出块约莫一拃长的小木雕,看轮廓雕的大概是个人,但还只是粗坯,都辨不出男女。 时婕常看到江承在店里埋着头摆弄什么东西,估计就是它了。她不着痕迹地放下盖在木雕上面的那几张纸。 江承锁好店门,看小屿挂了好几个小程序也没约上车,就说:“这儿网约车不多,你还是去主路上等出租吧。” “逮到空车就招手么?这是什么2010年吗?简直不要太原始……”小屿边吐槽,边在坑坑洼洼的沥青路上把行李箱拖得砰砰响,“这破路,快赶上搓衣板了……” 江承:“那我俩回家了。” “嗯。”小屿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接着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猛地抬头,看向时婕,眼睛都比刚才睁大了点儿,“你俩?回家?一起?” 江承:“刚跟你介绍过了,是邻居,住对门。” “哦——”小屿拉长音调,视线在时婕和江承中间转了个来回,一脸意味深长。 江承完全无视掉他的眼神,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时婕一路都在想,江承的弟弟过来雁留找他,意味着什么。也许,是劝他回去的?就像上次他父亲的电话一样。 她心里有些难过,却没有问。 到了家,时婕看到手机上有几条微信未读消息。 孙柠回复她来家里吃饭的邀请,说最近在忙着准备期末考试,等考完了找她玩。 还有就是她那个相亲对象默默发来的,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吃了么”“睡了么”“在干嘛”之类没营养的口水话,她有点烦,但还是逐条回过去,又聊了几句,就说自己要睡了,结束今日份相亲任务。 第二天早上,时婕出门时,在走廊听到501传来的说话声,很大声,所以即使隔着门也听得清楚。 “你这根本就是在逃避!你就是个逃兵!” 是小屿。江承也许说了什么,可由于声音轻,时婕没听见。 “你就打算这么荒废人生了?事业不要了?做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哥哥么?他优秀、上进,从小到大都是我进步的动力、前行的灯塔,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爸爸和我多难过,多失望!” “跟我回去!眼睁睁看你在这儿消磨时光、浪费才华?我做不到!” “回北京的机票我已经给你订好了,给你三天时间了结这边的事。” “哥,别逼我下跪求你!必须跟我回去,否则我怎么跟爸爸交待?” 后面小屿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时婕越听心越沉,果然跟她想的一样,江承也许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不再回来。 她不忍再听,垂着头下楼往店里去了。 501门内。 小屿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按了下。 声音传出来,“你这根本就是在逃避!你就是个逃兵!” 他点点头,对录音效果表示满意,然后关了录音,往沙发一摊,好像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激情输出把他累得够呛。 “不错,哥,配合默契,回去我就放给爸听,我这当弟弟的可算是十分尽力了,只差没跪下来拽你的裤脚了,然而你就是不为所动,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把你绑了吧?” 江承按着发疼的太阳穴,“所以你刚才说那一堆,就是为了录音?” 小屿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大概是在回人消息,抽空抬头看了他哥一眼,懒洋洋道:“要不是为了完成爸的任务,我能扔下学校里求知若渴嗷嗷待哺的祖国花朵们,大老远跑这儿来劝你回头是岸?爸对你也真是……要我说,都是成年人了,谁也别掺和别人的闲事儿,你又没啃老,就得了嘛。” 江承叹了口气,“可真难为你了。” 小屿:“下周有个研讨会,我打算在雁留呆个三天,好跟爸交差,哥,雁留有什么好玩的?” 他摩挲着下唇想了想,“啊对!得去泡个澡先!你们那个殡葬一条街太刺激了,我可得好好去去晦气。” 说着立马翻出大众点评搜了起来,“牛奶搓,还有红酒、鲜榨芦荟、橄榄油……我去!还有醋搓跟盐搓。啧,这得什么味儿?生腌酱蟹也用不上这么些料吧?得,全来一遍!今儿晚上,我请你,如何?” 第二天中午,嘉园小区。 时婕正要回店里,下楼时迎面遇上了江承和小屿。江承跟她打招呼,她勉强笑了下,错身而过。 第28章 江承驻足,直到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下一层楼梯的拐角,突然喊住她。 “你……你那个猫窝怎样了?” 时婕仰脸看他,语气有些冷淡,“好着呢。” “之前你在车底下找到的那只橘猫,来了么?” “不知道。” “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时婕探究地看向他,想赌气说猫窝又没长脚,要看自己去,但她最终只回了个“行”。 “你等我下。”江承转身开门,小屿居高临下地打量她,手插兜,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像个痞里痞气的纨绔。他不言不语地看了一会儿,噙着那烦人的笑转进门里去了。 江承拎了一袋子猫罐头出来,“走吧。” 猫薄荷魅力惊人,给3号楼底下的猫窝招揽了好几只新住户,光是白的就有仨,时婕已经分不出哪只是上次见到的小白了。它们挤做一堆暖烘烘地睡着,这只的爪子蒙着那只的眼睛,那只的尾巴搭着这只的脑袋,像是盒塞得满当当的糯米团子。 江承手里的鱼罐头一开,它们就闻着味儿悠悠醒转。捷足先登的几只把罐头团团围住,伸着舌头眯着眼睛满脸陶醉地舔食起来,毛绒绒的脑袋彼此拱着。来得晚的排队似的在外面围成圈等。前头的用餐结束就退到一边,餍足地舔完爪子又舔起毛来。 时婕从排队的里头找见了只小橘,好像就是之前那只。冬日的阳光也带了点冷调,在它周身镀上一层浅浅的白金色。 时婕凑过去摸它的脑袋,感受着手下小生命的温度和心跳起伏,视线不自觉地就落到江承脸上。 他大概觉察到她的目光,抬头看过来,她却垂了眼。 时婕掩饰性地清清嗓子,“我会每天喂它们的……猫窝有你一份,你放心。” 江承愣了下,笑问:“还有什么想说的?” 还有什么想说的?还有什么能说的?她压下心中酸涩,“押金,你跟房东好好说,要是碰上人不错的,能退。” “哦,押金,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一只小白猫在江承裤脚上来回蹭,高竖着尾巴求抚摸,他没理,煞有介事地点头,然后又笑了,笑得时婕来气。 “有什么好笑的……” 他摇摇头,敛了笑,又问:“别的呢?” 时婕抠着手指头想了想,“北京有几家我常去的馆子,挺好吃,等会儿我推给你。” “嗯。没其他要说了?”他低声问,诱哄似的,让人不由得想说点冒傻气的真心话。 时婕无意识地咬了下唇,“回去……也开心点吧,我不知道你之前遇到过什么事,但都已经过去了,对么?人生嘛,总有些这啊那啊,得放过自己。” 眼眶涌上泪意,时婕偏过头去看猫吃食,不看他。 江承沉默着挠了挠小白猫的下巴,把它弄得爽到“呼噜呼噜”地开启震动模式。 “抱歉,让你误会了,我没有要回北京……”他顿了顿,“至少目前没有。” 时婕惊讶地瞪大眼睛,声调都拔高了几度,“你弟弟不是来带你回去的吗?他不是机票都给你订好了?” 江承眉眼弯弯,“他只做了三分钟的戏,就让你听进去,还当真了。” 时婕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不是故意听墙角,当时正好出门就……不小心听见了。” “没关系。” 回去的路上,时婕努力压制着上扬的嘴角,觉得自己这两天忽悲忽喜,简直像个傻子,在唱一出独角戏。她这样想着,直到跟着江承上了楼,才记起原本是要回店里的。 江承刚开了门,小屿就从里面探出半截身子。 “嗨,邻居,你是雁留本地人吧?推荐下你们这儿好玩的?” 时婕:“……烤串?” 小屿:“吃了。” “东北菜?” “吃了。” “澡堂子搓澡?” “搓啦。” “逛逛早市?” “起不来。” “那……泼水成冰试过了么?” “什么东西?” 时婕搜了个视频给他,“神奇吧?出了东北可没地儿找这项目。还不要钱,烧壶热水拎下去,小区里找片空地就能泼。动作要领是,胳膊抡圆,速度要快,姿势要帅。既别烫到自己,也别烫了别人。试试?” 小屿皮笑肉不笑,“还有别的么?” 时婕想了想,凑过去,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听说过,东北冬天的铁栏杆是草莓味的么?” 小屿眯起眼睨她,“我听说东北人都是活雷锋,但我敢肯定至少你不是。” 又问:“对了,你们这儿有舞厅吧?” 时婕:“酒吧?ktv?” “不是,舞厅,《漠河舞厅》那种舞厅。” 舞厅,这个名词过于遥远,让人联想起三四十年代的百乐门,想起《夜上海》的袅袅余音,或是九十年代下岗潮中的东北,漫长而无望的寒夜里相拥取暖的寂寞男女。 那是个似乎早就裹在旧时代的故纸堆里,被一道烧成灰的名词。 时婕没抱希望搜了搜,没想到竟然真找到一家,黑底红字的门头,夜里还会亮起块红蓝绿三色霓虹的招牌,看着就挺过时,倒很符合她对舞厅的刻板印象。 小屿就着她的手机看了照片,大大点头,“就它了!你带我俩去,今晚7点,ok?” 第29章 时婕:“?” 小屿眨眨眼:“俩男的,尤其是我俩这么年轻又英俊的,去这种地方,别人看到会想多的,你懂我意思哈?” 时婕:“……” 15.看上我哥了? 金凤凰舞厅在一个地下室里,门口停了溜儿“老头乐”电动车。通往舞厅的楼梯矮而窄,墙上贴着年代不明的古早歌星海报,消火栓、裸露在外的铁灰色管道和地上明黄色的“小心地滑”塑料立牌,一股脑挤在走廊尽头,杂乱得理所应当,十分坦然。 穿过楼梯,在人工窗口买了票,再拨开一道厚重的门帘,迎面就是个炫目的新世界。 音乐与灯光一拥而上,灯球、灯带,闪的、晃的,各种形态的三原色像是这个空间里的氧气分子,无处不在,但只起个烘托氛围的效果,照不亮地上哪怕一块瓷砖。 舞厅里人不少,一对对地缓慢挪动着,面目不清。 时婕他们仨刚在靠墙那排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就有个看着五六十的大爷过来,要请时婕跳舞。 江承立马站起来,小屿却先开口,“大爷,不好意思,她是跟我来的。” 说着他朝时婕微微躬腰,做了个浮夸的邀请手势,“这位美丽的女士,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时婕看了眼江承,站起身,把手优雅地搭到小屿摊开的掌心上,行了个屈膝礼,右手做作地在半空中拎了下并不存在的裙摆。 她与小屿牵着手进了舞厅,瞄着别人的动作把手往他身上一搁,交了底,“我可不会跳哈。” “看出来了。”他握着她的左手,搭到肩上,“要放这里。脚下别乱,跟着我,我退哪边你就进哪边。” 时婕于是低头盯着他的脚,动作僵硬地迈步,生怕踩到他那双看着就不便宜的鞋,只留给小屿黑漆漆的头顶。 “地上有钱?”小屿调侃道。 时婕脚下慢慢适应了,才敢抬头,越过小屿的肩找江承,却正好与他的目光遥遥相触。 小屿:“不怕踩脚啦?手还在我手里呢,眼睛看谁去了?” 他顺着时婕的视线瞥了眼,了然笑问:“看上我哥了?” 时婕那点心思被他看穿,下意识攥紧了小屿的手。 小屿压着她的背,迫她靠近,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垂头低声说:“别这么大反应,他在看我们呢。” 被时婕剜了一眼,他却笑起来,“紧张什么?怕我搅你的事儿?我才没那么闲。不过,我猜,爸爸不会喜欢你的。” 话头又一转,“所以,我看好你。加油把他拿下。” 时婕:“你跟你爸有仇?” 他嗤了声,“自个儿亲爹,哪来什么仇?只是我们家已经冷清太久了,我倒盼着来个闹腾的,能让它热闹一点。” “你还有个哥,一家四口还不够热闹?我们东北小孩,没几个有兄弟姐妹的。” “三口,没有妈妈。” 时婕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反应过来自己多半说错了话。 他却毫不在意地笑笑,微仰着头,叹息似的轻声说:“妈妈,在天上。” 时婕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花板那颗七彩魔球兀自旋转,落进她眼里却显得寂寥。 《恋人心》婉转的女声在舞厅里游荡。 “化作烟化作泥化作云飘向你,思如海恋如城思念最遥不可及……” 她从人群中搜寻到江承,却发现有个阿姨正跟他说什么,他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连连摆手,可挡不住那阿姨又凑近一步。 “你哥干嘛呢?” 小屿转头看了眼,“大姐要跟他跳舞嘛,怎么?只许你看上,不许大姐看上——喂!你就这么扔下我?!” 时婕一路小跑,穿过相互拥抱着的、缓慢旋转的人群,横穿整个舞厅,站定到江承面前。 “姐,他是我的。”她急急喘了口气,“我的舞伴。” 大姐的手松开了江承的胳膊,脸上显出点心虚,却一眼瞄见同样尴尬地杵在舞池里的小屿,立马气势如虹地一指,“妹子,你不是跟那个帅小伙跳来的?你不能一人占俩啊!” 时婕很阔气地挥挥手,“我就占这一个,那边的帅小伙让给您啦!他跳得好,这个啥都不会,再踩您脚!” “踩脚啊?那咱可不要。”大姐瞅了江承一眼,表情不舍中带点嫌弃,好像在看一块色泽红亮肉香诱人的红烧肉,可惜掉地上了。然后她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冲小屿走去了。 “那……不一起跳支舞,交待不过去了吧?”时婕照着小屿之前给打的样儿,摆出个邀请的pose。 他们拉着手,走进舞池。 时婕:“会跳么?” 江承摇头。 “那完了,我也不会,瞎跳吧。” 事实证明,他这话还真不是谦辞,俩人在优美的音乐声中笨咔咔地对着互踩,你一脚我一脚,有来有往,不亦乐乎。听着对方疼得倒吸凉气,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江承微俯了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那个大姐好像在……摸小屿的屁股……” 他的气息温热,落到她的耳廓,激起一点痒意,这痒以耳朵为中心,波纹似的在她的体内荡开,脸也蒸得红起来了,但在舞厅各色灯光的掩蔽下,她不必担心身体的反应暴露人前,于是毫不羞怯地仰脸对他笑。 “别盯着看,大姐该不好意思下手了。” 第30章 正打趣着,小屿过来了,“哥,咱们走吧。” 时婕故作惊讶状,“这才两首曲子不到吧?都没跳回本呢!这么急着走,有事儿?” “你算是缺德带冒烟儿了!再不走,我都……”他心有余悸地往后瞄了眼,撂了句“出去等你们”,就火燎屁股一般飞快消失了。 时婕靠在江承肩上,闷声乐得直哆嗦,但她很快就乐不出来了,那个笑在她脸上凝固,像是一盘油结成块的凉透了的剩菜。 她的目光钉在一个略微发福的背影上。 她爸,时海。 他刚刚跟时婕擦身而过,如果她伸手,就能碰到他和他的舞伴。 与其说他们在跳舞,倒不如说是搂在一块儿蛄蛹。那女人看着比时海年轻点,穿了条桃红色的修身旗袍,外头罩着件黑色钩花针织衫。 时海的手没进针织衫底下,只看得到游移的起伏,看不见动作。 “怎么了?”江承见时婕脸色突变,正要回头,被她一把抱住,手压着他的背。 “别看,继续跳,往门口走,自然点。”她轻声说,尾音在发抖。 她的身体贴着他的,江承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紧绷与僵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由她抱着,就这样相拥着挪到了舞池边缘。 在被炫目的各色灯光遗漏掉的一小片黑暗里,她从他的臂弯里挣开,转身轻而快地顺着楼梯跑出去了。 江承终究没忍住,疑惑地望向身后的人群。 不停变幻的俗艳光线下,一对对中老年男女缓慢地移动。令人恍惚觉得时间回到了八九十年代,又仿佛这里的人从那时起,便这般挪腾着迈不开脚的舞步,一直跳到了现在。 连这舞池里散出来的荷尔蒙都透着股陈旧气味,像是某栋落满灰尘爬满霉斑的老房子照上阳光时烘出的味道。 时婕上回撞见她爸跟别的女人混在一块,是她17岁生日的前一天。 那是个周五,因为每次过生日,蔡秀芹都会给她做一桌子菜,所以同学都提前一天给她过,那次他们放学就去了家新开的ktv。 当时他们一行好像是六七个同学,具体的她记不清楚了,只记得ktv走廊上面好像也有盏金凤凰舞厅这样的七彩魔球,在混乱的彩色光线里,这群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被某个房间传出的歌声吸引,停下来趴在门上往圆窗里边张望边点评。 “这调跑得……破锣嗓子还飙高音呢……破音了破音了哈哈哈哈……你们看大叔那表情多陶醉,指定觉得自己唱得老好了……” “你们说他俩啥关系?”“夫妻嘛,看着都咱爸妈那岁数了,还能是小情侣啊?”“拉倒吧!哪有正经夫妻还这么搂搂抱抱的,你见过你爸妈这么腻古?这一看就是那种关系,懂吧?”“数你懂得多!你知识面挺广啊!考试不考的你全会,是吧?” 时婕没抢到地儿,听同学们嘻嘻哈哈说得有趣,就在后头踮脚跟着往里瞅。 当她看清包厢里那“大叔”的脸时,只感觉整个人像是被丢进水里,浑身的血都冷了。 同学们的议论声仍然不断在耳边乱糟糟地响。 “诶……我咋瞧着这大叔眼熟?”“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来的……” 一直沉默看着时婕的陆冉突然过去,俩胳膊各揽住个男生的脖子,拽着俩八卦得最起劲的就走。 “你是不是说这儿的鸭下巴跟酸辣粉好吃来的?我都快饿死了!” 又招呼剩下的,“别瞅了!再磨蹭,蛋糕奶油都化了!” 大家都被陆冉搬脖子搂腰连推带搡地弄走了,时婕却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看着,直到包厢里的俩人发现了门外的偷窥者。 时海站起身走过来,越来越近,门把手被拧动—— 一只汗涔涔的手攥紧时婕的手腕,把她拽进拐角。 陆冉和她四目相对,他松开手,定定地看她。 他认出来了!时婕瞪大眼睛,下意识要从陆冉的神情里搜寻些什么,或鄙夷,或同情……但都没有,只有些她看不明白的东西,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你……”陆冉向外看了一眼,没说下去。 他抬了下手,像是要给她擦泪,却中途转向,探进书包里掏了纸巾出来,递给时婕,轻声说:“没事的,小婕。没事了,小婕。” 直到现在,时婕也不知道时海那次有没有发现她。 刚进家门,时婕就收到了蔡秀芹的微信。 「你跟那男孩咋样了?」 时婕回:「 聊着呢。」 「见过面了?」 「没。」 「就微信聊能聊出花来?为啥不见面?」 「人家也没约我啊……」 长语音虽迟但到。「你非得等人约?就不会主动点?条件那么好的,你以为就跟你一个聊呢?保不齐介绍人排着队给介绍呢,回头让人抢走了你可别后悔!」 相个亲而已,还要跟莫须有的竞争对象掰头?怎么的,她是候选秀女么?等着个男的赐花还是赏香囊,决定她的后半生荣辱以及家族命运? 时婕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舞厅里那女人的身影在脑子里晃悠,她压下心头的火,长长地呼出这口气,给默默发了条消息。 「有空见一面?」 截图发给蔡秀芹,而后听了半天诸如见面时别穿得黑压压、别穿高跟鞋、要穿裙子不能穿裤子、少说话多倾听多微笑、千万别提那个丢人的破店……之类的唠叨,耐着性子回了个「好」。 第31章 「爸爸回家了么?」她皱眉看了半天输入框里的字,又删掉。 「你和爸爸最近好么?」再删掉。 最后她扣下手机,决定不闻不问,和以前一样。 16.逃避可耻 几分钟后,时婕收到默默回的消息。 「实在不好意思,最近快要期末考了,在忙出题的事,过段时间好不好?」 大概看她半天没回,又断断续续发了好几条,问她还记不记得学校操场每年冬天都会浇冰场,说每天下午他在教室都能听到孩子们上滑冰课时的笑声,又说等到放寒假,学校冰场就没什么人了,到时可以约滑冰。 自从加上这位以来,时婕已经在他的带领下,把一中从上到下由内而外回忆了个遍,都快能编本十年校史了。 什么当年的教导主任调去教育局了,主楼教室天花板上总让人担心会转下来削掉脑袋的风扇灯换成空调了,校门口那棵据说能活300年的柞树去年某个暴雨天里被雷劈倒了,就连小卖部重新装修墙上刷了绿漆的事儿,他都讲过了。 时婕是真看不出来他有自个儿说的那么忙,她只有种被拒绝了的感觉,不过倒也不太在意,原本也只想着赶紧见完赶紧拉倒,哪怕被她妈骂,也算了结个麻烦,这下只能想想万一蔡秀芹再问起来,能怎么应付了。 正好林桃发来微信,俩人聊着聊着,时婕就说起她妈催她见相亲对象,结果她却被人家给拒绝了的事。 林桃听说这相亲对象在一中做老师,发来条: 「前几年好像看陆冉朋友圈晒教师资格证,望母校接纳毕业回流人员啥的,反正就他一贯的搞笑风格,不知道后面是不是真回学校当老师了,你等我翻翻他朋友圈!」 过会儿回来了,「还真是!他朋友圈全是转的一中文章。你要不要跟他探探那个默默的底细?他们估计都认识!」 时婕:「算了,我没他微信。」 林桃:「诶?你俩高中时不是可好了么?那会儿咱们同学都有说陆冉想追你的,别问我谁说的(奸笑emoji)」 「我把他微信推你呀?现在你回雁留了,说不定能再续个前缘(机智emoji)」 时婕:「不用了,多少年都没联系,估计他连我是谁都忘了。」 林桃一条长语音过来了,语气还挺激动:「我可真没想到你俩都断联了!说实话,高中那会儿我都以为这俩人早晚不得谈个恋爱呢!你记不记得,有次升旗仪式上,正放着国歌呢,你突然低血糖晕地上了,那小脸儿白的啊,一点血色都没有,当时陆冉冲过来,背上你就往楼里跑!咱班男生就在后头起哄,叫得跟发情的大马猴似的!所以你俩咋搞成这样的啊?」 是啊,咋搞成这样的? 时婕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是在高考结束后的谢师宴上。她努力回想,发现竟然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却唯独记得那双总是笑得弯弯的眼睛,以及在谢师宴隔壁的空房间里,那双弯弯的眼睛带给她的恐惧感。 「你认识陆冉么?应该是你同事,我高中同学。」她发给默默。 等了好一会儿,那边才回过来。「听过名字,不大熟,咱们学校老师可太多了。」 第二天,时婕在店里看到对面小屿拖着行李箱出门,后面跟着江承。估计是他要走了,就披了外套也出来。 “哟,送我?这么好?”小屿看见时婕,笑道。 时婕:“出来遛弯,碰都碰上了,那就送送吧。” 在主街上等到了车,江承帮着把行李箱抬进后备箱。 临上车前,小屿抱了抱江承,低声说:“哥,之前那些话是说给爸爸听没错,但有句话我是真心的,逃避是可耻的,躲到哪儿去也躲不过自己的心,那个女孩儿的事儿,既然你放不下,早晚要面对。” 江承没说话,拍了怕他的背。 小屿坐进车里,摇下半扇车窗,冲时婕挥挥手,“再接再厉,祝你得偿所愿。” 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视野里,江承:“什么得偿所愿?才两天你们都聊这么深了?” 时婕笑笑,暗戳戳地想,才认识两天,你弟就把你给卖了。 一周后的一天中午,时婕在店里收到江承的电话,说她楼上的房子漏水了。 时婕匆匆回去,到江承家一看,卫生间俨然成了水帘洞,天花板洇掉大半,水流顺着墙汩汩往下淌,地面上的积水已经处理过了,但门外客厅的木地板也泡了大片,都鼓包翘边了。 赶紧跑上去开了601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卫生间的龙头却没关严,地面瓷砖还没铺完,露出底下坑坑洼洼的蓝色防水层,水积得很厚,已经漾出门外了。 时婕冲过去拧紧龙头,俩人簸箕拖把并用,折腾半天才把水清掉。 装修师傅们和物业前后脚被时婕电话叫上门,看了楼上楼下的惨状。 工长王师傅连连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姐,刚我问过了瓦工师傅,可能是出去吃饭没注意,忘关龙头了,也就半个来点儿不在,咋就淹成这样了呢!我们往后一定多注意,绝对不会再出问题!” 自打上次撞见师傅在墙角尿尿,时婕就觉着这装修公司不靠谱,却没想到能离谱到这份儿上。 “事儿已经出了,楼下房子也泡了,往后注不注意的另说,就先说这次怎么处理?” 工长一脸为难:“姐,你这也不算什么新房了,房屋质量、防水啥的,都不好说的,要么也不可能漏成这样啊……” 第32章 物业听不下去了,“这防水是你们新做的吧?都没找平,你们瞧瞧这还一堆气孔跟砂眼呢,就铺上瓷砖了?做这么糙往后没个好儿,今天不漏,早晚也得漏。再说了,没关水龙头的是不是你们师傅吧?” 工长提了嗓门:“是,也没说我们没责任嘛!但这房子就一点毛病没有?开发商也跑不了!” 物业把时婕拉到一边:“你要是需要联系开发商,我们能帮忙,但其实没啥用,这房子刚好超出五年保修期了,他们不会管的。” 又小声问:“当时买这二手房的时候,有检查过漏水情况吗?要是本来有漏水问题,可以试试跟上一任业主协商维修。” 工长早就蹑手蹑脚地跟在身后呢,听到这儿立马插话:“姐,你看!是不是之前没好好检查啊?我跟你说,这买二手房,坑老多了,可不比新房,有啥毛病都不稀奇啊!” 装修公司、物业、开发商、前业主……这球踢得时婕是眼花缭乱头昏脑涨,她抬了抬手掐住工长的话头, “别东拉西扯,你就说现在搞成这样,你打算怎么负你们那部分责任?” 工长沉吟半天,表态:“防水重新做,绝对不耽误工期,您看成不?” “那楼下呢?” “啥楼下?” 时婕看他那装傻充愣的样儿,火蹭蹭直往脑门窜,“给人家泡成那样,天花板、墙、地板,怎么办?!” 工长一张脸皱巴得沙皮狗似的,“刚不跟您说过了嘛,这也不全是我们的责任,您这二手房本身指不定也有问题,您也不能逮着我们一头羊就往死里薅啊!” “你有什么证据说房子本身质量有问题?” “可也没有证据说没问题啊!” 时婕被这赖皮的本事气得苦笑,“这样,请物业叫501的业主来检查下,地板家具泡了的,我赔钱买材料,你们负责装修,行不行?” “姐,楼下那可不是小工程,天花板湿了的腻子都得铲掉重新刮,完事还得刷好几遍乳胶漆,地板撬掉重铺,相当麻烦啦!就算材料您给包了,工人干活儿还要钱呢!再说了,您哪儿有责任啊?凭啥地板啥的钱您出啊?要不咱再想想别的办法呢?” 他挤眉弄眼地暗示时婕往物业身上使劲儿,她只当没看见,“我是得想想别的办法,比如打12315投诉你们公司,要是消协不管,我就再问问住建局跟工商局。” 江承淡淡补充,“电视台民生新闻会喜欢这种线索的,你家主要做本地市场?” 工头讪笑,“这么大的事儿,我个小虾米做不了主,您等我请示下上头。” 他出了门找地儿打电话去了,过好一会儿回来了,塌肩佝偻背,霜打的茄子一般,“就照您说的办,您可别费那个心又投诉又找电视台啥的啊!我们这就去买材料,等您这边一声令下,咱就开工。” 又回头低斥瓦工师傅:“出门不关水,你脑子让驴踢了?让狗啃了?别指望我给你兜着,张总说了,耽误的工时全从你这儿扣!” 那瓦工经过时婕身边时,把手上的锤子往上一抡,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她,嘴里无声地嘟囔了句什么。 时婕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拽住了江承的衣袖,他询问地看她,显然并没留意到刚才这一幕。 物业给501的业主打了电话,说业主这会儿抽不开身,他姐会过去代为处理。 很快,那姐姐就到了,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卫生间的“受灾”情况并没让她显出多大反应,倒是时婕道歉的时候,她似乎短暂怔愣了下。 “我叫陆妍,你怎么称呼?”她打断时婕的道歉。 时婕报上名字后,觉得这姐姐好像整张脸都蒙上了层笑意,搞得她都有点摸不到头脑。 后面的事顺利得出乎时婕的意料,她提出的赔偿方案,陆妍全盘接受,并无二话,完全没有狮子大开口借机讹钱的意思,只是问江承: “这房子得几天不能住人了,我让弟弟退你这期间的房租,劳烦你找宾馆过渡一下?” 时婕:“不用了,他可以住我家,我那儿有地方。” “你们……”陆妍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莫名像是带了点审视的意味。 时婕:“我们认识,没关系的,对吧?”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江承点头。 陆妍:“……那好吧。” 时婕:“地板是哪儿买的?您看是我来买,还是评估下金额发给我,您这边买呢?” 陆妍:“具体的,还是和我弟弟商量吧,我留你个电话,让他空了跟你联系。” 得到业主许可,修复工程当天就开始,地板撬开了,卫生间也是乱七八糟,地上墙上贴满了保护膜,工人进进出出,吵闹得很。 时婕翻出了闲置的被子和枕头,藏起了家里挂的内衣裤,去叫江承,却发现他在收拾行李箱。 “你干嘛?不是定了来我家住?” “刚才是觉得没必要再解释,我住宾馆就好。”他顿了顿,补充:“费用我自己出。” 又不是没住过一间房,别扭个什么? “我家够住的,你睡床,我睡沙发,绝不委屈你,好不好?” “不合适。”江承不为所动。 见他拉上行李箱真要走了,时婕赶忙拉住,小声把那瓦工师傅瞪着她抡锤子的事儿说了。 “真的?”他的表情立马严肃下来。 第33章 “骗你干嘛?” 他皱着眉往不远处那些工人里看,沉着脸的样子有点吓人。这回没用时婕费口舌,他就乖乖跟着回了她家。 17.成年人纾解苦闷的方法就那么几种,不是这种,就是那种 江承坚决不肯睡床,主动认领了沙发。一米八几的个子,只得曲着腿侧躺着,时婕每次看到他那样子都觉得有点可怜巴巴,还有点子可爱,好像妈妈肚子里的婴儿。 俩人一个屋檐下的“同居”生活总体还不错,但也闹出过几次尴尬的乌龙事件。 某天江承从洗手间冒了个脑袋,问她,洗手液没了,家里还有没有新的。时婕记得囤货放在水池底下的抽屉里,便让他去那儿翻翻。 过了几分钟人出来了,瞧着神色不大自然似的,脸还莫名泛红,问他找到洗手液了么,也不说话,只点头。 时婕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后来自己开了抽屉,一眼看到了盒泡沫抑菌剂,瓶身上还沾了点湿痕。 她的脸倏地腾起了两片火烧云,那是专门清洁小玩具的,看着还真跟紧挨着的泡沫洗手液有点像,只不过个头小了点。 这类产品的包装都比较注重隐私,产品名称很克制,“泡沫抑菌剂”,但如果留意了小字的注意事项,就有写“本产品仅供成人用具清洁,不得与身体敏感部位接触。” 时婕盯着那几点湿痕发愣,已经脑补出刚才的画面: 他冲了手,却发现洗手液没了,按她说的打开抽屉找,同时发现了洗手液和长得也挺像的这个鬼东西,于是用水渍未干的手拿起来细看,直到看到了那行小字…… 她越想越囧,只好自我安慰,她一开情趣用品店的,自个儿都不用的话,怎么了解产品?怎么给顾客介绍? 好不容易理直气壮了,转个念又觉得,用是一回事,被他看见了是另外一回事,还是好尴尬啊啊啊! 她想起江承刚刚的呆样儿,臆测他发现真相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时婕看着镜子里面红耳赤忽悲忽喜的脸,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 他俩就这样,每天早上一起做饭,然后去店里,晚上再结伴回来,过了好些天。 不知为何,陆妍的弟弟始终没有联系她,因此买地板的事就被迫搁置着。 工长隔三差五过来汇报进度,她却暗暗盼着慢一点才好。 这天早上,时婕在家煎饼,让江承去楼下早餐店买豆浆,他刚出去不久,门就被敲响了。 时婕还奇怪怎么这么快,门一开,外头站着的却是她妈蔡秀芹。 “正好到这边办点事,想起你住这儿,过来看看。” 她自顾自换了拖鞋往屋里走,把手里的大袋子拎进厨房。 “蒸了锅粘豆包,还有新积的酸菜。你爸这阵消化不好,不爱吃粘的,让带给你留着吃。” 时婕这才缓过神来,上次回去吃饭,时海问了她现在的住址,早知道她妈会一声不吭就上门,她就不该给。江承的东西还在屋里呢! 她不动声色地四下搜寻,他的拖鞋就在身后,万幸刚正巧被挡住了,才没被发现。她抬脚一踢,把那双大码拖鞋藏进鞋柜底下。 趁着蔡秀芹把酸菜和粘豆包往冰箱里搁的空挡,时婕蹑手蹑脚直奔卫生间,抓起江承的牙刷、剃须刀和男士沐浴液就往柜子里塞。等到终于抹除了异性的全部痕迹,她一抬头,蔡秀芹正立在门口,冷冰冰地俯视着她。 她一步步走过来,拉开柜门,这门一开,刚被匆忙塞进去的东西立时稀里哗啦泻了满地。 蔡秀芹弯腰捡起剃须刀,“谁的?那个一中老师?” 时婕摇头。 “你北京那个对象?” “不是……” 蔡秀芹哼笑了声,“亏得我跟你爸还费尽心思给你介绍,亏得你上次那个我还……哪成想你是真不用我俩操这份儿闲心啊!这才回来多久,又找到了?” 她上前一步,逼近时婕,用无比鄙夷的眼神盯着她,“时婕,你是不是不跟男人睡觉就没法活?” 和以往的每次争吵一模一样,蔡秀芹的话像是冰锥,她好像号准了时婕的脉,最清楚哪里是她的薄弱处,便又准又狠地往那处狠命地刺,不在乎她的心也只不过是团会痛的血肉,更不在乎她们明明血脉相连。 时婕声音发颤,“妈,没有!只是邻居借住沙发!” “邻居没房子,非得住你这儿?” “他家漏水了!” “他漏他的水,跟你有啥关系!” 时婕想解释,却最终闭了嘴。她爸妈不知道她买房子的事,这会儿坦白只会火上浇油。 蔡秀芹一声不吭地转身出去,回来的时候提着手里的袋子,抓起地上的男士用品就往里扔,扔得砰砰作响。 时婕傻眼,“妈,你干嘛呀!” “我干嘛?我把这野男人的东西全扔了!我干嘛?!” “妈!你别这样,我求你了!”在蔡秀芹的吼声中,时婕哀求着。 在母女俩的争抢和拉扯中,袋子被撕破了,那盒酸菜连同瓶瓶罐罐一起跌下来,酸菜汤水从摔开的盖子洒出,蜿蜒成一条酸涩的河。 这时,手机响了,时婕本要挂,却看见来电显示“江承”,赶紧接起来。 “我现在是不是不方便进去?” 她“嗯”了声。 第34章 “还好么?” 她不说话,听着手机听筒里他的呼吸声,那声音很轻,稳定而规律,她竟不舍得挂断,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截浮木。几秒后,她“嗯”了声,挂了电话。 “那男的回来了,是吧?我倒要看看——”蔡秀芹听出门道,拔腿就往门口冲。 时婕伸手,一把把她妈搂住,低吼:“您有本事去跟我爸使啊!天天盯着我有没有野男人,您怎么不回家去盯盯看我爸有没有野女人?!” 她怀里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蔡秀芹回头逼视着她,嘴角神经质似的颤抖着,“你说什么?” 时婕看她这反应,就意识到她妈是清楚时海在外头的事的,这话脱出口,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梗着脖子吐出长年累月积压心头的委屈和不解。 “从小到大,您只敢跟我耍横,凭什么?!对不起你的人,让你丢脸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蔡秀芹的嘴角抖得像是中了风,这颤抖的范围渐渐扩大到全身,牙关轻微碰撞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动。 时婕吓坏了,担心真把她妈气出毛病了,她正要说她错了,刚才都是瞎扯的,但一个巴掌迎面重重抽上来,抽得她发懵,等回过神时,家里已只剩她一人了。 江承回来时,屋里一股子酸味,他洗漱的东西混着酸菜叶子,散落一地,狼藉得活像菜市场收摊时的景象。 时婕正埋着头捡地上的菜叶子,它们七零八落地躺着,有的明显被人踩过,上面还带着鞋印。她就那么蹲着,东一片西一片地捻起来,收进盒里。 “别捡了,扔掉吧,超市里有卖。” “自己家腌的好吃,比超市里的好吃,不能糟蹋粮食。”她闷声说。 她抬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大约是把酸菜汤揉进眼里了,跑去水龙头底下冲了半天,眼睛红红的回来,手放下,江承才看见她左脸红了一大片。 又挨打了,这次是她妈。江承心里了然,手指不自觉蜷了下,看着她总算拾完了所有菜叶子,端去厨房洗。 “我来吧。”江承接过来。 她又躲去卫生间洗他的瓶瓶罐罐,用洗手液,挨个搓揉,然后一遍遍冲。 江承跟过去,“不用这么洗,没多脏。” 她不理。 江承直接把东西抽出来,攥住她的手,她像是自虐似的,一直放的凉水,水冷得刺骨,把手冻得又冰又红。 “你在门外,听到了?”时婕问。 “一点。”他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想说说么?要是想的话,就说给我听。” 她避开他的视线,偏过头去,像个犯了错心虚的孩子,“没什么好说的。” 然后她抽出手,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夜里,江承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按亮手机,屏幕显示时间,凌晨2:40。 屋里弥漫着来源不明的隐隐烟味,他往卧室看去,门下漏出一线光亮,时婕应该是还没睡。 他起身披上衣服,走过去,在门上轻轻叩了叩,听里面人应了声,才推门进去。 卧室里,床头柜上的台灯开着,发出暖橘色的光。时婕倚在窗前,指间夹着根燃了半段的烟。冷冽的夜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扬起纱帘,潮水一般拍打着她单薄睡裙下赤裸的小腿和脚踝。 她回头看向江承,修长的颈在浓密的乌黑卷发中,露出片润泽的白。 “吵醒你了?”她问。 “没,怎么还不睡?” “不困,你去睡吧。”她转过头去,拿烟的手腕部纤细,从鹅黄色的棉质睡裙袖子底下滑出来。 江承望着她的背影,暖橘色光线与淡白的烟雾相互缠绕,给她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她的背影有种拒人千里的意味,他望着,孤寂的气息便仿佛裹挟在丝丝缕缕的烟雾里,浸染了他的心肺。 江承默默带上门,躺回沙发,却辗转反侧十几分钟仍然无法入睡,索性去摘了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又敲门进了卧室,披在她的肩头。 “大半夜抽烟,不怕一不小心睡着,烧了房子?” 时婕嗤了声,“你以为我是上课都能睡着的十几岁,还是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的老年人?” 江承无声地笑笑,“你是清醒明白的中年叛逆。” 时婕抬起氤氲在烟气后的眼看他,渐渐笑起来,白雾从唇间散逸而出,像是流淌的云霭,更勾勒出那两瓣红唇的美好形状。 江承的目光从上面滑过,或许是大脑里负责自制力的区域还没完全清醒,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唇吸引,几乎忘记了初衷。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更加不要去臆想它的触感会是多么柔软湿润。 然而时婕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并打定主意不让他如愿,她微倾上半身贴近他,女士烟的香气里带着一丝睡衣上清浅的皂香,顺着冷风侵入他的呼吸。 “你关心人的方式,一向这么别扭吗?”她探出尾指似有若无地勾了勾他的下巴,“可是,成年人纾解苦闷的方法就那么几种,不是这种,就是那种……” “……哪种?”江承嗓音干涩发哑,好似受了蛊惑般,抬手轻触她脸颊白日里留下的那片红痕。 时婕勾起嘴角笑了,缓缓吐出四个字,“明知故问。” 而后,她倾身,吻上他的唇。 18.你喜欢痛? 暖气片热烘烘地烤着江承的腿,被加热后的空气向上腾起,不自量力地妄图压制住从半敞的窗子源源不断涌入的冷风。 第35章 在冷与热的交战中,江承的头脑有些昏沉,模糊感觉到他的情欲正在时婕的唇间苏醒。 当他恍然发现自己的手指插进了时婕的发丝,唇舌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似的回应并加深这个意味不明的亲吻时,休眠的理智终于冒了头。 “抱歉,我……我太困了,不是很清醒。”他说着,动作僵硬地退了半步,把手背到身后,掌心悄悄贴上冰凉的墙壁降温,再把背抵上去。 时婕歪着头打量他这怪异的防备性姿势,半晌了然笑了,抬手关了窗。 江承的目光不自然地刻意回避了她白皙而修长的手臂,难道是因为过了太久的冬天,以至于连这种程度的光裸都能往他的欲念上添一把火?他让脊柱碾压手掌,直到指骨疼痛发麻。 时婕好笑地看着他那点小动作,猫儿一样挨过去,盯着他的眼睛不放。 “你喜欢痛?我可以给你呀。”她蜻蜓点水似的在他的唇上啄了啄,抬眼观察了下他的反应,而后又踮脚浅吻一记,不过这次离开前,张口轻轻衔住了他的下唇,在齿间碾了下。 “痛么?清醒了?”她喃喃问,呼吸落在他脸侧的皮肤上。 江承低头看向她的双眼,里面有直白的邀请和狡黠的笑意,但那皎洁面容上浮出的羞怯红晕却与之相悖。它们彼此交融,构成一种天真而妖冶的奇异的美,像是棉花糖织就的网,以一种柔软甜蜜却不容分说的姿态,牢牢笼住了他的欲望。 他是清醒了,清醒地意识到理智溃不成军,他终于放任自己由着心意俯身迎向她。 唇与唇相抵,舌与舌缠绵。 时婕回手摸索着按灭了床头柜上的台灯,于是窗外的满月成了唯一的光源。 她勾着他的脖子,仰面倒进蓬松的被子里,又翻身跪坐到他的小腹上,凝视着他的双眼,缓缓褪掉睡裙。 近乎赤裸的身体袒露出来,饱满的胸乳,细窄的腰腹,肌肤在月光中泛着白瓷般的淡淡光泽。 江承的视线流水般滑过她的皮肤,时婕满意地在他的目光中看到赞美,奖励似地屈膝,在他勃发的下腹磨了磨。 动作幅度不大,江承却被激得急喘了几声,大手制住她作乱的腰,把人拉下来密实地接吻。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越发急促灼热。时婕感觉到原本在腰侧摩挲的手慢慢向下,滑去了臀部,曲起手指挑开了她的内裤边缘。 她的心随着那只手的移动发颤,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之前她被猥琐男顾客骚扰,两人从派出所回来的路上,他说过的一句话。 “不带感情的性,短暂的快感过后,就是漫长的空虚和无意义感,我不喜欢这个。” “你……你会后悔么?”她在接吻的间隙问。 “嗯?”他没听清,本能似的追逐着她的唇。 时婕撑起上半身,拉开他们的距离,“你会后悔么,如果我们做的话?就像你说过的,快感之后的空虚和无意义感,会吗?” 江承睁开眼,他的眼神逐渐清明,欲望如流沙般从那张英俊的面孔上渐渐退去了。 “不……”相视无言的几秒钟好像无比漫长,最后他抬起手背挡住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抱歉。” 时婕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半晌笑了笑,在他身边躺下,拉起被子掩住胸。 “用不着抱歉。”这个问题脱出口时,她已经隐隐预见了答案。 他们并肩躺着,视线却并不相交。沉默填满了整个空间。 良久,时婕开口:“那天我从舞厅跑了,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江承转头看她,她依然仰面盯着天花板,眼里仿佛没有任何情绪,空茫一片。 “因为,当时我看到我爸了,他在搂着一个女人跳舞,当然,不是我妈。”她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我爸,早就出轨了。” 竟然是这样。江承立刻明白了她当时突变的脸色,和在他怀抱中骤然紧绷的身体。她无意间撞破了父亲的出轨现场,以他为掩体,慌张逃离。 他心里萌生出破开谜题的兴奋感,但那点微不足道的兴奋感很快被悲伤盖过。 “第一次发现,是在我家楼下,撞见社区大妈把他那点事儿当评书讲,那会儿我高一。然后就是高三,跟同学去ktv过生日,被同学看到他在隔壁包厢跟陌生女人唱k。” “你知道么?从那之后,我就觉得我爸他真的……好丢人。是,作为女儿,可能我这么想很不孝,没良心,大逆不道。但是没办法,我控制不住,就是觉得他……好丢人。” 江承张了张嘴,不知能说什么,或许当下她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但你猜让我更难受的是什么?是我妈。她一直清楚我爸外头的烂事儿,可她非得装作不知道,就像遇上危险就把脑袋往沙子里埋的鸵鸟。问题是,她要是真不在意倒也罢了,可她其实很气,气得要命,却在我爸面前不吵不闹,跟只绵羊似的,回头到我身上找茬撒气。” “我真搞不懂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明明很会做生意,饭馆最好那几年,赚的钱有我爸工资的四五倍。图啥啊非得忍呢?每次看她在我爸面前那副样子,我就觉得她可气可怜又可恨,我完全没办法理解她,可偶尔也忍不住有点心疼,其实她有时候对我还是……挺好的。但她干嘛要来折磨我呢?我爸出轨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她的声音带了点哭腔,眼睛因为蒙了层泪,在黑暗里发亮。这两句话像是她憋了很久很久的对她母亲的诘问,终于问出来,如同拉满弓射出的箭,却只能射向虚空,无有回音,无人伤亡。 第36章 “我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我俩本应站一边的。我以前总是想,要是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该多好?假如她想离婚,我举双手支持,我带着她过。难道还非得有个男人,才能叫‘家’么?可现实是,我俩每次见面,最后都搞得刀剑相向,恨不得就地把对方弄死似的。” “最亲的人,无法沟通。好可悲啊……好可悲啊……” 时婕叹息似的重复了一遍,而后不再说话,轻轻把头倚在江承肩上。 他身上的温度隔着被子传过来,让她有种想要抱上去的冲动。 这些事她从没跟人讲过,全都捂在心里发霉,把她的心搞得乱七八糟。今天说出来,她陡然轻松了好多,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丝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尴尬,索性闭了眼睛不去面对。 于是,她想起了高中时的某一天。 那时,她已经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放学回来,就看蔡秀芹脸色枯败,嘴角还破了一块,时海却没在家,她就明白准又是她爸做了什么被发现了,但她妈嘴角的伤很奇怪,因为他俩从不吵架,更不会动手。 那时,她也已经摸清了规律,但凡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往上挨的,最好就是装作无事发生,往自己屋里一躲,埋头写作业,才不会被抓到错处,成了她爸的替死鬼。 但那天很不赶巧,时婕的期中考试卷子需要家长签字,第二天老师要检查,更不巧的是,那次时婕没考好,成绩掉了十多名。她硬着头皮壮着胆儿,把卷子拿给蔡秀芹签字,也不记得是从哪句话开始,总之最后她俩还是吵起来了。 那次她到底没憋住心里的委屈,在蔡秀芹对她挥起巴掌的时候,低吼了句,“冤有头债有主,谁招你的找谁去!惹不起我爸就来折磨我,您可真能耐!” 然后她妈的巴掌顿在半空,脸色很精彩,像是恨透了她,又像是被戳破的不堪和羞臊,一时间面目都有些扭曲。 仇人般的母女俩斗牛一样呼哧带喘地相互瞪着,这时,时婕听到时海打着电话进了家门,声音很大,门里听德一清二楚。 “诶!老韩!哎呀,你可想起老哥儿我啦?咱哥俩多长时间没见了!” “出来遛遛弯儿啊?打麻将、钓鱼、泡澡、按脚,我啥都行,就看你好哪口儿啦!” “问你嫂子干啥?我还用她批准?老爷们儿的事儿,老娘们儿管得着么?” 时海哈哈地笑,豪气干云似的。 那一刻,时婕竟在蔡秀芹的眼里看到了泪光。 至于她妈嘴角那块伤,后来时婕才知道,的确不是时海打的,是蔡秀芹跟到了小三儿家里抽人家嘴巴,被小三儿的哥哥打回来落下的。 蔡秀芹对时海忍气吞声,对他外面的女人,同样无计可施。 江承安静地躺了很久,听着时婕的呼吸声逐渐平稳绵长。他小心地转动脖子,以免压到她的头发。 他看向窝在他肩头的时婕的脸,一缕发丝随着她的呼吸在脸颊上起起伏伏,他抬手把它拨开。手指犹豫了下,还是轻柔地虚停在她的眼角,用指腹揩去了泪痕。 时婕微微颤动的睫毛落进视线,江承像被灼了下,无声无息地收回手和目光,托着她的头搁到枕上,起身合上窗帘。 月光被隔绝,于是时婕莹白的面孔彻底隐入黑暗。 他把门带上,转身离开了房间。 19.如果有个朋友骗了你,你可以原谅么? 501的“灾后重建”工作差不多完成了,只剩卫生间门口那圈被水泡了的地板,旧的撬掉了,新的还没买,一条条坑黑洞洞的碍眼,跟六七岁孩子一咧嘴露出的半口豁牙似的。 时婕一直没等到陆妍弟弟主动联系,她当时也没料到这业主对自家房子居然如此不上心,所以只单方面留了自己的电话,现在只好问江承要了房东的号码。 电话拨通,时婕刚说明来意,听筒里就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是一连串的稀里哗啦,好像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在这混乱的声响里,对方连连道歉,说他最近实在太忙,没顾上地板的事,是想今天晚点联系的,没想到她就先打过来了。 时婕本以为出了这种糟心事,陆妍的态度已属天花板了,没想到这位更是客气到了不合理的程度,几乎让时婕产生了错觉,以为他才是那个给人家添了麻烦的人。 俩人在电话里相对道歉,场面一度僵持不下,时婕率先打破尴尬,说如果抽不开身的话,可以告诉她品牌和型号,她去把地板买回来就好。 对方犹豫了半天,不胜纠结似的,最终约定了这周末一起去家居建材市场。 挂电话前,时婕礼貌性地问他如何称呼。 对方明显顿了下,然后说:“陆,我姓陆。” 电话那边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这个感觉在时婕的脑子里一滑而过。 江承得知时婕约了他房东逛建材市场,说自己刚好有空,要一起去。 于是,周日,两人在建材城门口聊着天等,直到一个穿米白色工装羽绒服的高个男人拍了拍时婕的肩。 “surprise!”他像只白熊一样张开双臂,见时婕满脸“你哪位啊”的表情,忙掀了帽子,又把遮住下半张脸的围巾扒拉下来,“老同学,不会把我忘了吧?真让人难过啊!” 他做了个西子捧心似的夸张造型,熟悉的弯月般的黑眼睛,藏着笑意和半真半假的心痛。 第37章 “陆冉!你你你就是他房东?”时婕目瞪口呆,手胡乱往江承那儿比划了下。 “多年未见,不来个拥抱么?”他作势要抱过来。 看陆冉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像她一样意外,他的眼神里有种努力掩饰的试探,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时婕的脑子一时还真没想明白该作何反应,身体却已下意识摆出过去上班时见客户的架势,微笑地伸出了手。 她这套“商务礼仪”显然出乎陆冉的意料,他愣了下,笑容里浮上层苦涩的味道,放下双臂,握上她的手。 “你房东居然是我高中同学,巧不巧?”她转头跟江承说。 “这么巧?”江承笑着看向陆冉。 陆冉:“缘,妙不可言。” 三人往里走找地板,一路上难免需要寒暄几句。 时婕问起陆冉近况,“听林桃说——林桃你还记得吧?听她说,你回学校当老师啦?” 陆冉:“林桃嘛,当然记得,我这记忆力好着呢,不减当年。” 时婕想起相亲对象默默唠叨过的一中那堆琐事,什么大树遭雷劈啦,小卖部刷绿漆啦,现在都被废物利用抽调出来当做谈资,力求拿话把这段路塞得满满当当。 末了,大概是也觉得自己话密得有点怪,又画蛇添足解释了句:“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知道这么多?最近刚好认识了个也在一中当老师的朋友,听他说的。” “朋友……么?”陆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不会有对象了吧?”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像是调侃,却意有所指似的地看了眼江承。 时婕:“你咋不问我结没结婚呢?” 见他脸上一僵,时婕赶紧找补,“要是结婚肯定会通知你的嘛,份子钱可跑不了你的!” 总算找到了那家卖地板的,付款的时候,陆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了二维码,“嘀”一声,账结掉了。 时婕瞠目结舌,“你咋不按规矩出牌呢?不说好了钱我付吗!” “谁跟你说好了?反正不是我。”陆冉挺嘚瑟地晃了晃脑袋,活像个贱萌贱萌的亚克力桌面摆件。 俩人跟过年塞红包似的,在店里撕吧了半天,搞得人家店员都过来递茶水,让他俩要么去沙发上坐着慢慢聊。 “你这些年脾气是一点没变啊,大姐!求你收了神通吧,咱俩可别杵这儿耽误人家做生意啦!”他微弓着腰,笑嘻嘻地做了个小李子扶老佛爷的架势,搀上时婕就往外走。 时婕拍开他的手,“陆冉,你要非这样,咱俩就绝交吧!” 陆冉的笑容像是卡住了的录音带,然后他轻声说:“我以为早就绝交过了呢。” 这下时婕也没法假装自然了,印象里的他,一向是那个暖场子的、解围的,从来不会让话掉到地上的角色,所以当他冷不丁拆起台来,还真是让人……难以适应…… 陆冉妥协了,“你微信上转我吧。” “那加下微信,我扫你。” “……你有。” “怎么可能?当年咱们毕业那会儿,还不兴用微信呢。” 陆冉没说话,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时婕的口袋随之震了震。 是她相亲对象默默发来的。 「是我。」 然后她突然瞥到上条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到的,之前竟漏看了。 「如果,有个朋友骗了你,但他完全没有恶意,你可以原谅么?」 陆冉留意着她的表情,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放缓,像是生怕惊扰一只被花蜜诱引而至短暂停落的蝴蝶。 他看到她的眉微抬了下,而后拧起来,再抬眼看向他时,脸上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想起店里有急事,那就先这样了。” 说着,她正巧看到辆立着空车牌子的出租车,急急奔过去招手,好像一分钟都不愿多呆。 上车后,她摇下车窗,“转账别忘收,地板我会盯着尽快铺好,后面的事儿不用操心。添麻烦了。” 客气、礼貌,似乎她与他之间,就只有地板那点关联。 陆冉注视着自己的租客跟在她后面,坐进去,车开动,消失在视线之外。 江承敏锐地感知到这两人间古怪的气氛,说不上是出于什么心理,车开动时,他瞥了眼后视镜。 那男人始终立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一个多礼拜后,时婕在店里接到孙柠的电话。 “姐!这周五有空么?帮我开个家长会行不?” 时婕:“诶!这么突然吗?” “嗯……之前跟老师解释过我家里的情况,家长会都不用参加的,但这次……老师说就剩最后一个学期了,特别关键,要求每个学生都得有家长出席……我爷爷奶奶都不乐意去,所以我就来问问你。” 听她可怜巴巴的语气,时婕想起在医院给她妈妈打电话,让她回来给孙柠的手术签字时,那边敷衍的态度。心里又对那个未曾谋面的kelly添了几分气,高三的家长会都舍不得抽空参加,这养孩子的上心程度可能都比不上有些人家养猫养狗的。 孙柠见她半天不说话,蔫哒哒地说:“你没空吧?那我再问问别人……” “别别!我去。”又问:“你考得咋样?我好心里有个数。” “班级第二,学年第七。” 时婕惊了,“可以啊!那我这哪是去参加家长会啊,不纯纯是出席表彰大会的嘛!需要准备上台发言么,分享教育经验啥的?有这个环节吗?” 第38章 孙柠:“……你可能想得有点多。” 时婕:“太谦虚了吧!我跟你说,我上初中后,就只考过一次全班第二,当时我妈开完家长会回家,那叫一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都别提多……” 她猛然想起上次蔡秀芹那个巴掌,声音不自觉弱下去,清清嗓子,问:“你这次考得算啥水平的,超常发挥?” 孙柠:“就正常水准啊,数学犯了个低级错误,不然还能再高两分,期中考我学年第三呢。” 她语气一派云淡风轻,却听得时婕心潮激荡,简直对这小丫头有了番新认识。 要知道,一中是可全省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每年光是被top2录取的考生就有三四十人,时婕高考时年级一百来名,还压线进了所985,以孙柠的成绩,要搁当年,那妥妥就是她时婕仰望的对象,学霸中的学霸,堪称学神般的存在。 于是她眼冒小星星,满脸膜拜地发出由衷的感慨,“你好牛啊!” 孙柠却叹了口气,“总之呢,建议你千万别预期太高,以免到时失望。我真不是谦虚。” 周五,时婕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学校,和家长们一起在教室门口等着。 孙柠这一间,就在她当年教室的隔壁,透过熟悉的门窗,看着熟悉的桌椅,这所有元素揉在一起,仿佛构成了条时空隧道,带她望见当年自己的高中时光。 作业、期末考、光荣榜、家长会、同桌、林桃、陆冉……还有十年前还没长那么多皱纹的蔡秀芹…… 她正兀自发愣,手被另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握住,摇了摇。 “想啥呢?进来啦!”是孙柠。 时婕跟在她身后往座位上走,一路被各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有个小姑娘迎上来,马尾在脑袋后面晃啊晃,“柠柠,这是你妈妈么?好年轻好漂亮呀!” “……这我姐。” “姐姐,不好意思!”小姑娘脸都红了,急急道了歉,甩着马尾辫跑开了。 “没关系啦,我要真是你妈妈,可算得上老天显灵了,祖坟冒青烟了,赐我个智商爆表的学神闺女。” 孙柠把她在自个儿脑瓜顶上胡噜的爪子扒拉下来,“想要自己找人生哈。” 突然,她莫名表情一僵,也不言语了,垂头含胸挪了两步,像是往时婕身后躲。 时婕奇怪地四下扫了眼,就瞧见个男生正往这边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孙柠,径直路过她俩,走向后门。 时婕不由得回头朝他的背影看去,挺利落的圆寸,校服规规矩矩地穿着,毫不打眼的一个高中男生,但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大概是那个眼神…… 十有八九是暗恋孙柠,这年纪的小孩对异性产生好感太正常了,更何况孙柠这么聪明又漂亮,自然是格外招人喜欢。 但他可配不上我们孙柠。 作为资深颜控,时婕默默得出结论,而后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男生的身影上移开了。 20.你在避什么闲? 孙柠的班主任姓高,数学老师,是个挺漂亮的年轻女人,看着像是大学毕业没多久,说话声音不大,斯斯文文的,有种书生气,只是眼睛下头坠着俩浮肿的眼袋,把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拉低了几分。 时婕期待的家长分享教育经验环节果然是没有的,让她觉得有些蹊跷的是,高老师拿着成绩单顺着名次点名表扬时,把孙柠前前后后的都夸了个遍,却唯独跳过了孙柠。 班主任讲完后,接下来该是语文老师,因为语文老师还在另个班级没结束,在等待这工夫,有些家长就围到高老师身边,想和班任聊几句。时婕横竖没事儿干,便也跟着凑热闹。 她听家长们七嘴八舌讲了好一会儿,就见高老师抬眼往她这方向瞥了眼,然后迅速打发掉了身边那几位,眼冒金光笑容满面地冲她过来了。 时婕挺激动,正打算自我介绍呢,谁知高老师一阵香风似的,径直从她身边刮过,奔后面一位西装革履好似来出席什么行业峰会的男人吹去了。 她欢快的声音传过来,“诶!张申爸爸,等一下!这就走了吗?” “公司还有个会,后面就不听了。” “您这么忙,还抽空过来给孩子开家长会,真是太配合我们老师的工作了!再耽误您两分钟,聊聊咱孩子的情况……” 男人皱眉看了眼手机,大步往外走,她就在后头跟着,每迈一步,咖色直筒裙就直往腿上绷。 等她笑靥如花地再进教室,差点跟门口的时婕撞上。 “好像之前没见过,您是哪位学生的家长?” 时婕赶紧伸出手,“我是孙柠的姐姐。” 听到这名字,高老师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高悬的嘴角耷拉了,俩娇俏的小梨涡都瞬间填平了。 她一脸公事公办,在时婕递过来的手上握了握。 “哦,孙柠家长,真难得一见呐。三年了,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是从没见过她爸妈,不知道是做什么事业的,比孩子教育还重要哈?” 这话里的阴阳怪气让时婕愣了下,“高老师,实在是不好意思,因为孙柠爸妈都在北京,确实忙,跟您道个歉。不过我家孙柠挺上进要强,成绩也不错,还是很让人省心的,您说是吧?” 她淡淡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摆弄了下手指,好像在欣赏水晶甲上的亮钻。 第39章 “她是考得还行,但别以为就剩最后一学期,你们家长就觉得稳操胜券了,还早着呢。有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开窍晚,但是挡不住智商高,一旦想明白,稍稍努努力就追上来了。所以说,你们孩子家长都得时刻绷着劲儿,要跟老师拧成一股绳,别想着往学校一扔就万事大吉了,知道么?” 诸如什么“男孩就是发育晚”“男孩比女孩后劲足”之类的说法,时婕在学生时代听得多了,仿佛男生一个个都是武侠小说里的废柴男主,注定了某天要在某个破庙或者山洞里捡到本绝世秘笈,就此咸鱼翻身,成为武林新秀。 然而现实中,真能在短短数月实现逆袭的,根本寥寥无几。 时婕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连连点头称是。 高老师又问:“孙柠姐姐,亲的么?” “表的。” “我说嘛,看着不像。你也帮她父母管管,成绩是一方面,还得注重全面发展,情商什么的,也得跟上。以后出了学校,社会上可不光看学习能力,你说是吧?” 明显话里有话,时婕一头雾水,只得继续点头。 这时,教室里突然热闹起来。 “陆老师好”“陆老师来啦”几个家长纷纷跟刚进门的老师打招呼。 时婕回头一看,就见陆冉边跟家长们点头示意,边往讲台上走。 他穿了件米白色高领毛衣,在宽大领子的衬托下,显得脸很小。鼻梁上架了副无框眼镜,更衬得整个人清秀文雅。明明五官长相和高中时没多大变化,但气质却迥然不同了。 两人目光相撞,彼此都愣了下。 然后陆冉露出个微笑,也朝她点了点头。 陆冉跟高老师完全是两个路数,也不知因为是语文老师的关系,还是纯属他个人风格,单听他的内容,并不像是给高三班级开的家长会,气氛堪称轻松愉悦。 不同于班主任只表扬了十来个排名靠前的同学,他点名了一大串,成绩有进步的、学习态度好的、作文有灵气的、文学储备丰富的……夸得家长们一张张原本严肃的脸笑得跟开了花似的。 “我认为,教育的本质就是一棵树撼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摇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这就是我们教师和家长要做的事。在传输知识之上,滋养孩子们灵魂的成长。” “最近我看到篇新闻,说国外有项持续了四年的智力测试,结果表明,没受过体罚的孩子平均智商比经常挨打的孩子高5分。所以,今天家长会结束后,不论这次孩子考好了还是考砸了,进步了还是退步了,都请各位家长从长计议,不打不骂,陪伴孩子度过一个充实而愉快的寒假哦!” 这两段结语说完,掌声和笑声响作一片。 就算时婕起初还对老同学这副“假正经”的样子适应不良,听到这时,也已经完全被说服,认为陆冉跟老师的身份无比契合了。 家长会结束后,时婕一出校门,就见陆冉站在那棵被雷劈倒的柞树留下的坑前,向涌出的人流里张望着。 看到时婕,他挥着手跑过来,“有空么,在你家旁边吃个饭?” 见她犹豫,又补充,“聊聊孙柠?” 于是,两人一道往嘉园小区走。 路上,陆冉问:“你是孙柠的哪方面家长啊?” “姐姐。” “上学那会儿也没听说你还有这层亲属关系呀。” “后认的,亲属关系之前没跟你交待全面,不行?” 她想起班主任高老师那几句奇怪的话,正好跟陆冉求证下,就问:“你觉得这孩子有什么……类似于……情商之类的问题吗?” 陆冉:“没有啊!据我观察,孙柠在班里人缘挺好,虽然成绩优秀,但不是书呆子,也很有自己的想法。为啥这么问?” “高老师跟我说,要注重全面发展,尤其特别提到情商,总觉得不像是随口一说,好像有点什么弦外之音……” 陆冉想了想,“那可能跟上回公开课的事儿有关?” “公开课?什么事?” “之前听同事提过一嘴,说她在高老师公开课上的提问环节问了问题,可能不是事先安排的,问得也有点超纲,高老师当时没答上来,快下课的时候又肚子疼,她同桌陪着去医务室了,后面老师的讲课节奏就有些乱,反正结束后年级主任和学科组长都不大满意,提了十多条意见建议。” 时婕当然知道孙柠肚子疼是因为她那个病,但班主任多半不了解情况,以为她是故意搞事情。 “这事对老师影响大么?” 陆冉点头,“教师评职称,对公开课时长和质量都有要求,而且,咱们学校每次公开课都搞得声势浩大,正副校长都会听。” “那怎么办啊?感觉高老师有点针对孙柠……” “针对?不会吧。你别想那么多,当老师的怎么可能跟小孩计较?况且搞砸也是自己能力问题,估计也就是一时面子挂不住,能理解,要说‘针对’,不至于。” 俩人在嘉园小区对面找了家面馆,点的面刚上桌,就听门口的铃铛被撞响。 进来的男人在地垫上跺掉鞋底的雪,摘掉帽子围巾,露出脸来,竟是江承。 陆冉看着时婕欢快地挥手招呼他一起,他就走过来坐到时婕旁边,自然地拉了下椅子,离她更近了些。 陆冉把菜单递过去,“上次忘了问,那房子漏水的事,好几天家里没法住人吧?那会儿你怎么住的?” 第40章 江承点了碗红烧牛肉面,和时婕一样,含混回道:“在外面住了两天。” “你在避什么闲?这我高中同学。”时婕托着腮,好笑地看他,又转头跟陆冉解释,“外面,就是我家,我在502租的房,方便监工,没想到还是出了这种岔子。” “哦,这样。”陆冉看了眼江承,挑起一筷子面在嘴边吹吹,却又放下了,没什么食欲似的,问:“我记得签约时的身份证……江承是北京人吧?不知道在雁留做什么呢?” “开了间小店。” “卖啥的?” 时婕抢答:“属于是……生活必需品。” 江承失笑。 陆冉:“超市?” “差不多吧,天堂超市。”时婕对自己灵光一现想出的名字挺满意,歪着脑袋品了品,“这名字好啊!要不你改个名吧?比现在那个强。” 陆冉看着俩人相视而笑的样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我记得,咱们租约签的是半年,之后什么打算?” 江承:“再看吧。” 见两人不约而同敛了笑,陆冉心中了然,便不再问,转而聊起高中往事。 说他前桌男生某次放学回家,把年级主任背影错认成美女同学,追上去搭讪,结果当场拿下请家长才放人的事。 又说他自己某次弯腰捡笔,因为座位太挤,连人带桌椅全部侧翻,惹得全班哄堂大笑的事。 他讲得绘声绘色,时婕不时给补充些细节,两人嘻嘻哈哈,江承就在旁边安静地吃面条。 陆冉凝视着时婕,她脸上漾满笑意,像是春日里太阳底下被晒暖的泉水。毕业后,他每每翻看纪念册,便是细细端详这张脸,几乎已经数得清她在各种合照中出现的次数。 他握筷的手指紧了紧,再开口时,语气已与刚才全然不同了,“我想跟你解释下默默的事,其实——” “我去买瓶喝的,这面可真咸,你俩要不?”时婕站起来,径自奔冰吧去了。 陆冉默默垂了头,眼中的神采被睫毛掩去,他无意识地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拂去面汤上漂着的几点香菜末,不知在想什么。 时婕回来时搂了三听苏打水,搁到他俩面前。 陆冉接过来,用指尖抹掉上面的冰雾,抬眼看她,说:“时婕,我还有个故事要讲,你想不想听?” 21.过火的玩笑 苏打水开罐,拉环一扯,“哗啦”一声,气泡争相上涌。尘封往事浮出水面。 陆冉开口:“那年谢师宴,你还记得吧?” 时婕怪异地笑了下,“忘不了。”又问:“你这故事,非讲不可么?” 陆冉笑得同样难看,“这故事,我憋在肚子里好久了,赶巧今天心情好,就想今天讲,现在讲,你将就听听吧。” 时婕沉默了,搁下筷,靠到椅背上,看他。 陆冉:“我高中时,暗恋一个女同学。她不知道,当我是朋友。我本来想,跟她上同所大学,至少去一座城市,顺理成章把友情升级成爱情。哪料到,我志愿没报好,滑了档,连省都出不去。知道了录取结果,我就想,应该放弃她了,可是……” 他抬起眼,眼眸黑得纯粹,像有吸力,他不笑时的眼神一下子抓住时婕带回那天,她下意识往江承那方向歪了歪身子,这小动作落进陆冉眼里,激起了一点笑,像是笑她反应过度,又像是自嘲。 “可是我最后还是不舍得,不甘心,想着总得试试吧,万一……她其实也喜欢我呢?所以,谢师宴上,我约她去隔壁房间,表了白。” 那个空荡荡、黑漆漆的包间。 “她说只当我是朋友,没那方面想法,然后要走,我……我着急了,就抱住她……” 先是抱,然后是亲,把她抵在墙上,强硬地亲。她使劲挣,挣不脱。她把嘴闭得死紧,瞪着那张因为欲望丛生而发生了某种畸变的脸。 她当时在想什么来着?似乎是想起了透过ktv包厢圆窗看到的父亲。再一次,熟悉的人,突然显出副完全陌生、几乎是面目可怖的样子,没有比这更匪夷所思、更令人恐惧的了。 隐隐还能听到谢师宴上同学们的欢笑声,一墙之隔。她咬着唇没发出丁点声音,给彼此留着余地。 “后来我一直后悔,当时像是疯了,太急了。那个假期很短,等她去了大学,被别人追求,怎么办?我太想抓住她了……我不像我了,我一直后悔。” “青春期,荷尔蒙上头,能理解。”时婕局外人似的轻描淡写点评。 “你对她做什么了?”一直没说话的江承沉声问,他的手在桌子底下握成拳,青筋暴起。时婕看见了,伸手安抚地包上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陆冉提高声音反驳,“我开始以为她是害羞,等反应过来她真的在拒绝我,我就清醒了,撒手了。然后我知道彻底搞砸了,没有别的奢望了,我解释说开玩笑的,问她,还是朋友吧。她不说话,推门走了。她再也没有联系我,我因为无法面对,也没联系过她。” 陆冉吐出口气,面色舒展了点,好像从心头卸掉了一些沉重的过往。 他微微弓着身子,蒙着湿意的黑眼睛仰望着她,“后来,她回来了,我真的特别、特别开心。如果有机会坐在她面前,我想为当年道歉,然后告诉她,那不是个过火的玩笑,而是一个莽撞的男孩子不够体面的真心。不知道她可不可以,看在当年友情的份儿上,原谅他,别不理他……” 第41章 江承看到,时婕收回覆在他拳上的手,背过身快速抹了把脸,然后转过来,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冰苏打水,抱怨着,“这面可真辣,是吧?” 仿佛面汤上漂着的几星辣椒油是造成她眼圈泛红的罪魁祸首。她不知道自己那样子有多欲盖弥彰。 江承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松开,徒留掌心几弯苍白深陷的月牙。 出了面馆,陆冉与两人分头回家。 路上,江承问时婕:“你怎么想?” 时婕:“什么怎么想?” “假如说,你是他说的那个女生。到了你现在这个年纪,对当年那件事,会怎么看?” 时婕清了清嗓子,楼道里的灯应声亮了,“年轻男孩,冲动呗。” “就是说,能理解,也能原谅?” 她走在前面,看不清脸,只好像短暂地迟疑了下,说:“能吧。其实回头想想,那也算不上多大个事。表白而已,不过用错了方式。况且他道歉了……换做别个,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说句对不起,也许反而恼羞成怒怪对方不识好歹都说不定。” 江承望着她的背影,“但是那个高中刚毕业的小姑娘,当时很害怕吧?” “也许吧。谁知道呢?我又不是她。”时婕掏出钥匙,一串丁零当啷,开门进了屋。 自从时婕把店开到线上外卖平台后,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她还在每个外卖件里放进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卡片,方便顾客咨询,也攒了几位时常光顾的回头客。 这天她又接了个外卖订单,把东西装进黑色袋子里,仔细包好,又把小票上商品详情部分折叠,用订书器订住,交给上门的外卖员小哥。 人刚走,突然店门被大力推开,冷风里冲进来一个姑娘,是孙柠。 她快速地锁上门,然后就缩在门后,攥着把手,扒着玻璃边沿往外瞄。时婕搞不懂她在干嘛,也过去看,刚凑到身旁,就被一把扯住。 “别瞅!让他看到!” “谁啊?”时婕模仿她的姿势,猫在她背后往外瞅,像是两只搭着肩呆立着放哨的狐獴。 玻璃门上结了层冰凌花,形状各异,千姿百态,有的如芭蕉,有的似密林,阴生的蕨类挨着喜阳的兰花。一叶叶、一丛丛。 时婕哈了口气,融掉半角冰花,从那朦胧的水雾里,她看见了街对面站着个高个儿男人。她用指腹抹了抹,觑着眼细看,男人的面孔清晰起来,竟是家长会上擦身而过的那个男同学,用令时婕记忆深刻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好像清楚她就躲在门后。 他突然向这边走了几步,好像要过来。时婕听到孙柠的鼻息声变重。 男生到了台阶下,却停住了,又倒退几步,掏出手机冲着这个方向,看着似乎在拍照,然后转身走了。 孙柠直到望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长出了口气,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扯掉帽子扇风,额前的头发都被汗黏在脸上。 “你同学,跟踪你?” “嗯。” “多久了?” “好几个月,快一学期了。” 时婕倒了杯水,孙柠接过咕咚咕咚灌下。 “应该是暗恋你,但是——” 孙柠打断,“他说过喜欢我,我也拒绝过了,讲清楚了。谁知道他就开始了!放学回家,一回头,他就在身后!逛书店,书一抽,他就在对面!我也不是没抓住他、骂过他,可每次他都跟念经似的絮絮叨叨那几句话,多喜欢我多想我,有回甚至扑通跪下求我跟他在一起!神经病!死变态!” 已经超出正常追求的限度了,问题比预想的严重。 时婕:“这情况,跟你们班主任说过么?” “说啦,没用!他是我们班数学课代表,奥数进了省队的,高老师可喜欢他了。” “可你成绩也很好啊!” 孙柠翻了个白眼,“那又怎么着?我们班任就是死活看我不顺眼。” 时婕陪孙柠坐了一会儿,等她平静下来,送她到家楼下,一路上留意了,那男生没再跟着。 好在学校还有几天就放寒假了,放假便安全了——他总不可能漫无目的地在她家楼下日日蹲守。 然而,只不过第二天,她们就知道想错了。 中午12点来钟,时婕正准备回嘉园小区做饭睡午觉,孙柠突然来了,进门就把时婕抱住了,也不说话,只抱得死紧。 她身上裹进来的外头的寒气渐渐被两人的体温捂热,时婕察觉到一片温热的湿意在胸口漫开,怀里的孩子无声地淌着泪。 时婕习惯了孙柠好像啥也不在乎、跟个冲天炮仗似的样子,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只觉得心都吊起来了,轻抚着她的背,问:“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我同桌,让郑志远给捅了。”她的鼻子囔囔的,“就昨天那个跟踪我的男生。” 时婕心头一震,“捅了?!拿刀捅的?人怎么样?” “没事儿,万幸没扎到要命的地儿。” “那就好啊,没事就好!那个郑志远,学校要怎么处理?” “不知道,还没定,听说可能得开除。” “活该!”时婕想起他直勾勾的不似正常人的眼神,开除好,开除了就不会让孙柠天天担惊受怕了。 孙柠闷着头,半天没吭声,“我见到郑志远他妈了……很老,穿得也不好。班上男生说,他家是单亲家庭,爸没了,挺困难的。他妈就指望他了……” 第42章 时婕安慰:“他闹这么大的事,在学校肯定呆不下去,被开除是自作自受,跟你没关系!” “跟我有关系……都是因为我!他才把我同桌给捅了!” 孙柠的身体在时婕怀里细细密密地打颤。几小时前,那个她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恐怖的场面,在脑中重现。 上午第二堂课课间,广播里响着熟悉的温柔女声,“第四节:按揉太阳穴,刮上眼眶。” 教室里很安静,走廊里也安静,整栋楼都静悄悄的,全校学生在广播的指引下,闭着眼睛,拇指按太阳穴,手挡在眼睛前。 突然,身旁的同桌“啊!”地惨叫了一声。 时婕惊恐睁眼,就看见他肩头竖着个水果刀刀柄,不断渗出的血染黑了紫色的校服。 郑志远不知什么时候绕过来的,就站在他身侧,压住同桌的后脖颈,握上刀柄,猛地一拔。更多的血涌出来。 同桌好像疼傻了,呆了,抻着脖子怒瞪他,全班同学们也回头,齐齐瞪着他。 郑志远攥着把滴血的刀,大吼:“让你长长记性!给我离孙柠远点!” 这句吼像是巨钟撞响,孙柠脑子里“嗡”的一声,如梦方醒,冲上去夺了他的刀,远远扔到地上,再抬头时,惊觉所有目光统统转向了她,同桌疼得满头大汗、眉毛打结,也看着她。 孙柠不敢回看,她被五十来双静默的眼睛架到无形的火上烤,那一道道视线的成分让她难以分辨。是猎奇?讶异?嘲讽?幸灾乐祸? 还有恨——是来自郑志远母亲的,一个苍老得像是跟孙柠奶奶同辈的女人。她被学校通知来领人,拽着郑志远下楼梯时,回头用怨毒的、仿佛自带诅咒般的目光盯着她,直到身影消失在台阶的尽头。 她才17岁,高中还没毕业,自觉没做错什么,却已经成了这女人的仇人,成了毁掉她那个只剩母子俩的家的罪人。 更令孙柠心惊的,是事后在教师办公室里,与班任高老师的谈话,以及高老师桌上那张摊开来摆着的、还没来得及向全班公布的“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决赛)”金奖奖状。 红色的底纹花边、烫金的隶体“荣誉证书”,郑志远的名字被加粗强调。很庄重、很醒目,无比直观地提醒着她,她“毁掉”的,不是一个普通男生,而是一个优秀的、出类拔萃的、原本拥有大好前途的人。 22.所以,女人是从什么年龄开始分化? 时婕把孙柠送回家,就打算跟陆冉了解下情况,还没等她问,陆冉的微信先到了。 「孙柠同桌在学校里出事了,你知道么?」 「有空么?我去找你。」 两人约在上次吃饭的面馆。时婕开门见山:“那事儿闹得很大吧?” 陆冉知道孙柠已经跟时婕说了,点头,“性质恶劣。校长说,一中建校以来头一遭,见过小打小闹的,没见过课堂上就敢持刀伤人的,卷进来的还全是‘好学生’。都有记者闻着味儿找上门了,要采访呢,学校不知道使的什么招儿,给压下来了。” 时婕:“这事儿跟孙柠没关系,那男生有毛病,还跟踪孙柠!就昨天,都到我店门口了!这还是我撞上的,说是都好几个月了!” 陆冉急问:“你开店了?啥店?不会是那个……成人用品店吧!” “你咋知道?!” 陆冉眉头聚到一块儿,看了看时婕:“郑志远给高老师看了照片,孙柠进个成人用品店的,还有张是在医院妇科诊室外的。他俩在教师办公室谈话,我当时也在。” “什么意思?”时婕瞪大眼睛,声调也不自觉提起来了,“这不正好说明他是个跟踪狂吗?都自己把证据拿出来了!孙柠是受害者啊!” 三三两两的顾客转头瞅她,陆冉无语地瞅着时婕,压低声音说:“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单纯还是傻……假设你跟孙柠压根不认识。一个高中女生,又是进成人用品店,又是看妇科,正常人会怎么看她?” 时婕焦躁地抓了把脑袋,把头发搞得支楞巴翘,“我跟正常人看不到一块儿去!你别铺垫了,就说高老师什么态度吧!” “高老师也找孙柠谈话来的,她没跟你说?” 时婕茫然摇头。 陆冉搁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边缘摩挲,斟酌着开口:“郑志远刚拿了奥数金奖,这个奖含金量很高,相当于是各大名校自主招生的敲门砖。他本身成绩就不错,又有了自主招生的加分,top 2 录取基本预订了,你明白吧?” 见时婕毫无反应,他又补充,“高老师刚把评职称的材料递上去,奥数金奖也是她的重要成绩,这下全废了。” 时婕明白了,敢情这跟踪狂是高老师的心上的宝儿,时婕本来就是根不受待见的草儿,现在宝儿为了草儿丧失理智自毁前程,于是草儿就进一步沦为了遭人恨的毒草! 她更暴躁了,“所以呢?能不能就事论事?不要扯东扯西!现在是他捅了人,不是别人捅了他,也不是谁拿刀逼着他去捅人家!” 陆冉压着手,示意她小点声,“是!我们都知道,可是……别人脑袋里怎么想,咱们看不到,也管不了。你能做的,就是多最近关注下孙柠,开解开解她,我听说她爸妈也不在——” 时婕粗暴打断:“高老师到底跟孙柠说啥了!” 看他还是犹豫着不明说,时婕一巴掌拍在桌上,“陆冉,你怎么恁么磨叽呢!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磨叽呢!” 第43章 陆冉被她吼得也激起火来,不管不顾吼回去:“说她毁了个好孩子!说她小小年纪到处勾搭男的!问她看妇科是不是去堕胎!说她……骚……” 两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整个面馆的所有人都在看他们,老板娘擦桌子的手停了,顾客张着嘴,筷子在半空定住,面条哧溜溜滑入碗里,溅起几星汤。像是时间暂停。 陆冉懊恼地捂着涨得通红的脸,“你非得刨根问底干啥?说啥了说啥了?能有什么好话!” 时婕从呆愣中回过神,喃喃:“姓高的是不是疯了……她才17岁……才他妈的17岁!”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眼前的世界发生了微妙的畸变,在头顶白炽灯格外耀目的光线下,周遭的一切被照成了过曝的相片。食客们惨白的皮肤、反光的塑料桌垫……光的边缘长出刺,直往瞳孔里扎。 时婕下意识抬起手背遮挡眼睛,尖利的叱责声在她脑子里响起。 “不要脸的东西,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下贱坯子!” “时婕,你是不是不跟男人睡觉就没法活?” 蔡秀芹的脸陡然一变,皱纹抹平了,眼角上提,变成一双年轻的妙目,眼神却极冷。 “小小年纪,到处勾搭男生,骚不骚啊,孙柠?” 不要脸、下贱、骚…… 她,28岁,可堪称为“荡妇”。孙柠,17岁,尚不够格,姑且算是“小荡妇”。 所以,女人是在什么年龄上开始分化?根据于男人的“用途”分门别类——淑女、男人婆、贤妻良母、荡妇…… “高老师……最近备婚事儿多,再加上评职称,压力大——”她听见陆冉说,声音苍白而空洞,像是山谷里的回声。 “备婚?她要办婚礼?”时婕猛然抬起头,眼中泪意未消,目光炯炯。 “对啊。”她那直冒亮光的怪异眼神,让陆冉不自觉往椅背上靠了靠。 “什么时候?” “下周。你问这干嘛?” “时间地点,发我。” “……干嘛?闹事?砸场子?” 时婕仿佛听了个笑话,咧开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感觉心情总算愉悦了点,“咋可能?发我,麻溜儿的!” 高老师的婚礼地点在云景酒店,时婕搭陆冉的车过去,因为不想被人看见她是陆冉带来的,快到时先下了车。门口遇上了几个孙柠同班同学家长,大家一通旁敲侧击地相互打听各随多少礼金。 时婕在门口的大幅迎宾海报立牌前欣赏了一会儿,新娘婚纱华美,妆容精致,人模人样。在一众家长们诸如“郎才女貌”一类的夸赞声中,她笑笑,转身出了人群,跟前台接待问到新娘的化妆间位置。 她推门进去时,屋里只有新娘子一人在,她坐在雪堆样的婚纱里,露出纤长的脖颈与手臂。看样子妆造基本完成了,在好莱坞化妆间同款方镜的转圈灯泡照耀之下,等候登场的新娘美得像个女明星。 她正垂眸瞧着桌上的项链,柳眉微蹙,看见来人,愣了下,“你是……孙柠的……?” “孙柠的姐姐。”时婕接话,“进来路过您婚纱照,真是郎才女貌,碰上其他家长也都夸呢。恭喜您呀!” 高老师脸色不大好,勉强微笑,“还有其他家长来么?我没邀请家长,不知道都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但来都来了,你可以去婚宴厅坐。”她拿起手机翻了下,“8号桌,那儿有空位。” 时婕扫了眼桌上,一串珍珠项链,中间坠着个亮钻的蝴蝶结。平平无奇。 “我想跟您聊聊郑志远的事——” 高老师立马抬手打断了,那只漂亮的手落下来,扶额,“今天我不想提糟心事,非要聊的话,我只说一句,请你们家长管教好孩子,别给学校、老师和其他同学制造麻烦,清楚么?” 时婕暗暗深呼吸压火,然后从善如流地点头微笑,“好,今天是您的大日子,您说不提就不提。” 她走过去,从包里取出个四四方方的黑丝绒扁盒,拨开金扣,打开。新娘的目光登时被牢牢吸引。 是条项链,紫水晶色彩浓郁纯净,切面泛光,搭配碧绿的橄榄石,柔白圆润的珍珠做点缀,金色细链将三色珠宝串联,呈现出繁复精巧的结构之美。 时婕把它从盒里拎出,轻缓戴在新娘颈上,柔声赞道:“您看,衬得您肤色多白,这么华贵的缎面一字肩婚纱,就得是条够大气的项链,才配得上、压得住。对不?” 高老师抚摸着项链,欣赏着镜中的自己,没说话,全写脸上了。 时婕:“我前几年在北京上班时,从家中古店买的。据说是一百多年前的古董多宝项链,原主人是位贵族小姐。谁知道?总之,跟您很配,是吧?” 高老师:“谢谢,孙柠的事……” 时婕拿起手机,对着镜子拍了张照片,又放大看看,挺满意,送礼的、收礼的和礼,完整、清晰。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对了,我记得,上个月市教育局发了个文,叫啥来的?挺长个名……” 屏幕上划了几下,照着念:“哦,叫《关于开展中小学教师违规收受礼品礼金问题专项整治行动的通知》,第四条,严禁违规收受学生及家长巴拉巴拉礼品礼金;第九条,严禁大操大办婚丧嫁娶巴拉巴拉等事宜借机敛财。” 时婕瞥了眼宛若石化的新娘,“唔,还有前天通报的教师违反师德师风典型案例……等我翻翻……这不?有个姓王的,收受家长礼金,4000块,调离教师岗位;这个姓李的,过节收微信红包,588,警告处分。啧,门槛不高啊!” 第44章 高老师耳朵砰地红得像要冒血,脸仍然很白,粉厚。她拼命想解开项链的挂扣,可惜水晶甲太长,彼此打架,不顶事,还把后脖颈那片皮肤挠出好几道红印子,也没搞开,又气又急,只好扽着项链扯。 时婕按住她冰凉的手,柔声劝:“别扯,别扯,挺贵呢,扯坏了算谁的?” 时婕俩手各攥一只,拉开,压到座椅把手上,俯身贴近她的脸,笑眯眯地透过镜子赏味她羞愤交加的表情,“干嘛这样看我?是真心想送您,一份心意,您瞧戴着多好看!就是突然想起,随口一提,气性这么大呢?再说了,您就算弄下来了,也没用,刚咱们聊天时,我拍了照,还录了音。” 见高老师胸口急速起伏,属实气得不轻,时婕又劝:“别着急,别动气,虽然我拍了照还录了音,但如非必要不会用的,大概率一辈子也不用。没别的,就是希望您对孙柠好点儿。” 时婕手底用劲,把她的手按得生疼,面儿上还是温温柔柔的,“我帮您分析分析哈,郑志远,横竖是废了,没指望了,那个缺儿得有人补啊!谁补呢?孙柠呀!她只要不受外界干扰,高考能正常发挥,未必拿不下清北,给您争光嘛!可要是万一,她因为什么同学啊、老师啊说三道四,情绪受了影响,考砸了!完蛋 !本来折一个,现在折俩!您说这事儿办得,傻不傻?多傻!” “咚咚!”化妆间的门突然被敲响,高老师往门口投去热切的求助目光。 但门外的人很讲礼貌,没人应声,就不进,坚持敲。 时婕轻声说:“听说那个跟踪狂小变态拍了孙柠的照片,向您说明下,她进的那家成人用品店,是她姐姐我开的。去妇科那次,是陪我做检查。我不希望再有谣言,不希望她听到不三不四的话。无论是同学、老师,都不行。可以么?” 外头那人终于耐心耗尽,推开门,是酒店工作人员。 她看到屋内俩人这亲昵姿势,不疑有他,只顾着催:“新娘子咋还坐着呢?婚礼还有5分钟开始啦!” 时婕直起身,把新娘胸前歪了的项链正了正,嫣然一笑,“登台吧,新娘子。” 临出门,又回头,低声道:“拜托了,高老师。” 23.夹在日记本里的黑白照片 关于那条项链的故事,时婕跟高老师讲的,倒不是瞎话。 她是在一家隐在胡同里的中古店遇见它的,当时,它躺在满当当一柜子金灿灿的首饰里,因为与众不同的配色,显得低调而特别。她拿起来细细端详,掂在手中,沉甸甸颇有分量。 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走过来称赞她眼光独到,告诉她这类珠宝有个名字,叫“选举权珠宝”,然后讲起它的历史。而店主的故事,也是收这项链时,听伦敦格雷复古市场里一家铺子的主人讲的。 说,卖这项链的,是个白发老者,项链是他母亲的。为了证明它的年代,老人随身带了母亲婚礼上戴着它的照片。相片上的新娘,身穿铺满刺绣的长拖礼服,它就垂在她胸前。女人表情冷淡倨傲,并无喜气。 铺主出于好奇,攀谈了几句,于是问出了百余年前那个新娘的故事。 卖项链的老人讲述,他母亲是受过教育的贵族女子,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妇女参政权运动中,她被父亲和兄弟从演讲台上架下,在观众中男男女女嘲讽的大笑声中,押往教堂举行婚礼,嫁给家族选定的新郎。 戴着这串绿白紫三色的项链,是她无声的反抗。可惜相片只有黑白两色,无法还原项链和它前主人那一时刻的神采。 green. white. violet. give women the vote. 借由宝石的象征暗含寓意的密语珠宝有许多种,大多关乎爱情。而这一类却不同,它不在于两个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它是那一时代许多女性的共同宣言和意志,有着与华美外表不相符的力量。 时婕突然后悔了,不该把那条项链送出去的。尽管它的故事虚虚实实无从考证,但万一是真的呢——那实在对不住它的原主人。 她在楼梯拐角顿住脚步,心中懊丧不已,有种想回头把项链讨回来的荒诞冲动。在理智与情感的拉扯下,她无意识地把脑门往墙上轻磕,像个被障碍物挡路行进故障的愚蠢机器人。 陆冉找到时婕的时候,她就是这个状态。 时婕搭陆冉车回家时,心情已经阴转晴了,陆冉看她哼着小调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是干了啥解了气。至于到底是干了啥,她又不说,只让他别跟同事讲认识她。 车进了嘉园小区大门,路过3号楼时,时婕瞥见江承背影,忙叫陆冉停车。 江承蹲在猫窝前,在给小流浪们喂粮。猫窝日益壮大,每次来喂都有新面孔,估计此处包食宿的消息已经在附近的猫中传开了。 “嗨!”时婕在江承背上轻拍一记。 他回头时,正看见她身后不远处,陆冉从车上下来。 陆冉问时婕:“这窝是你支的?” “我俩都有份,还有孙柠!” 陆冉“哦”了声,蹲下逗被大橘拱到一边的小三花,猫窝前就显得有点拥挤了,江承站起身。 陆冉捏了一撮猫粮,举到半空,学猫叫,他那猫叫得挺不一样,好像还带点小舌音,总之是中文的发音系统里不存在的某种声音,给小三花唬得一愣一愣的,垫着后脚站起来够,粉嫩的肉垫在空气中挠啊挠。 第45章 时婕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幕,不自觉走了神。 她给高老师送完项链后,特地去8号桌坐了会儿,那地方挺偏,离老师们那桌超远。婚礼开始,大门打开,新娘子隆重登场,时婕临时起意充当气氛组,鼓掌加尖叫,搞得热热闹闹,新娘子看过来,笑都僵脸上了,然后时婕跟她摆摆手,拎上伴手礼就推门而去了。 时婕回味着高老师当时的表情,笑得十分开怀。 江承看她瞧着陆冉愣神,还傻乎乎地乐,他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了个来回,目光渐沉。 “我上楼了。”他撂了句,往6号楼去了。 “诶诶!我跟你一起!” 听时婕叫他,江承停下脚,回头等她,神色稍霁。 “正好去你屋里看看地板。”又喊陆冉,“你房子之前被泡的那片地板全铺好啦,验收下?” 江承转身就走,这次听见后面在喊也没回头。 时婕小跑着追上他,“着啥急嘛!家里没关火啊?” 江承不搭理她。 “不会吧!”时婕一惊一乍,凑过去,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家里有小秘密,不能让人看见,赶着回去藏起来,是不是!” 江承回以不带感情的假笑。 “哇!被我猜中了吧!” 陆冉跟在后头,前面俩人,一个笑一个闹,他突然有点想念,高中时自己和她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呢?一定有过的。陆冉不自觉放慢脚步,移开了视线。 三人到了楼上,先前漏水泡得鼓包翘边的地板都已经换成新的,铺得平整。卫生间棚顶墙面漏水的痕迹也都被修补好了。 “这段时间,麻烦你收留我的租客了,这下都修好了,可以把人放回来啦?”陆冉揶揄时婕。 “不劳你操心,人家早回来了。” 时婕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套袖子时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砰”的一声。她吓了一跳,原来是搁在茶几边缘的黑色笔记本摔在地上。她赶快捡起来,把折了的纸页抚平。 一张照片轻飘飘滑下,时婕眼疾手快抓住。 照片上是个年轻姑娘,身形清瘦,面容娟秀,古典美女式的瓜子脸,从脸型、五官到表情都是柔和、没有棱角的。却不知是因为眼神或是别的什么,虽然在微笑,又显得有些忧郁,连那笑容仿佛也怯生生的,讨好似的。 奇怪的是,这照片是黑白的。 更怪的是,时婕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无比面熟。 似乎是见过的……应该是见过的……绝对在哪儿见过……可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她盯着照片,使劲在脑子里搜索这张脸,突然照片连同本子被一同抽走,她抬头,江承已拿着本子进了卧室,她听见抽屉被拉开又关上。 一团浓雾凝聚成型,她总算从脑海深处打捞出那个身影!脱口而出:“你也认识她?!” 江承拉开门的手顿住,猛然看向她。 “我上家公司的实习生,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巨业集团?” “对!” 江承看着她,那表情让时婕感觉陌生,她莫名紧张起来。然后他的神情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最后松弛成一个微笑,但那笑也有点怪,像是感慨,又像自嘲。 时婕想起她前几天看的电影,里面有个东躲西藏数年苦头吃尽的逃犯,骤然在人流如潮的商业街被便衣警察拦住查身份证时,便是这样的笑。 她有点不知所措,又疑心自己神经质想多了,半天挤出俩字,“好巧……” 江承笑了笑,“嗯,好巧。” 送走陆冉,时婕转向江承,“真没想到,咱俩竟然有共同好友!你听说‘六度分离理论’么?说是只需要通过五个人,你就能认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这么看咱俩之间,只隔着一个人,是不是很有缘分!”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江承的反应,他没接茬,沉默了片刻,问:“你跟她……关系好么?” “也算不上,之前组里的实习生,本来觉得挺文静肯干活,没想到后来请了个假就直接不回来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的,留了一堆没交接的烂摊子,大家被迫扑火,当时真是气得要死——” 江承打断,“什么时候?” “诶?啥什么时候?” “请假。” “哦,今年夏天。她那会儿说是要带父母毕业旅行,大家还聊起去哪儿好,最后还是采纳了我的建议,去的海芒嘛。” “海芒?你的建议?”阳光打斜照进客厅的窗子,将窗棱的影子延伸到他的脸上,他的眉眼隐入阴影。他轻轻开口,嘴角平直,不带感情地问了句,好像仅仅是没听清,要再确认下。 “对啊……你今天有点奇怪诶,所以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嘛?” “一个……”他顿了顿,“朋友。” 回家后,时婕发消息给林桃:「咱们那个实习生,就请假毕业旅行,然后就人间蒸发了那个,你记得不?她叫啥来着?」 林桃迅速回复,一条咬着一条。 「我倒想忘!」 「她之前跟的那个项目,搞的材料秃露反帐漏洞百出的,当时带她的冯姐也不多看两眼,好嘛,丢给实习生还真放心啊!」 「现在好了!人都走干净了,审计抓着我个大冤种补材料、写解释!逼得我就跟那个神探福尔摩斯似的,恨不得举着放大镜把前后流程所有材料都扒拉个遍找线索!」 第46章 「就这破事儿上个月把我给愁得啊,头发一抓掉一把!」 「哦,她叫俞淑婉,好好的问她干啥?」 对了,是叫这个,俞淑婉。 因为实习生大多呆不了几个月,实习结束后,有意愿留下且能通过校招的,少之又少,所以大家对实习生都不会太上心,干完活儿,拿实习证明走人,本以为不过这点交集而已。 时婕:「你说,她为啥休个假就不回来了呢?实习证明没拿到,不是白白浪费了好几个月?图啥啊?」 林桃:「鬼知道!现在这00后,千奇百怪!前几年那个男生,实习一礼拜就死活不来了,后来学校要实习证明,他没办法,带着他妈来求人,他妈都在前台那儿给冯姐跪下了那个,有印象吧?」 时婕在林桃意识流的聊天风格中,越聊越远,几乎把俞淑婉的事儿忘到脑后了。 但在那夜入睡前,当她躺在床上,闭上眼,那张黑白照片蓦地再次出现。 为啥是黑白照呢?竟像是遗照…… 这个念头像是一杯雪水灌入时婕昏昏欲睡的脑子,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猛地睁大眼睛。 别瞎猜,咋可能?!小姑娘也就二十出头…… 她刚把这个念头按下去,另一个跟着就浮上来。 什么关系的朋友,会往日记本里夹进照片的……朋友? 时婕又想起江承说“朋友”时前面的短暂停顿,分明是有什么意味在里头的。 24.这也算表白? 转眼到了小年,嘉园小区里许多窗户都贴上了窗花,花卉植物、飞禽走兽、山水风景,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福字,红彤彤的,即使隔着层冷气凝在窗上的水雾看得不大真亮,却也难掩喜气。再加上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和随之炸开的孩童嬉笑声,以及大人们眼角眉梢漾出的笑纹,到处弥漫着懒洋洋的年味。 江承端着碗猫粮去3号楼喂猫,远远地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蹲在猫窝前,这会儿正是冬天里最冷的时候,大伙出了门都长得差不多,全身上下露在外头的只有眼睛,睫毛还根根分明地裹着霜,也就凭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看出个大概形状。 他走近了点,才根据声音认出猫窝前的人,他的房东,和时婕。 猫儿们显然已经饱了腹,正围着两人热热闹闹地叫,餐后娱乐时光。 他顿住脚步,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路过垃圾桶,正要把手中的猫粮倒掉,就看见隔壁楼超市散养的小黑狗摇着尾巴过来了,他把碗放下,可这小黑只是挨过来嗅了嗅,黑脸上两点豆儿似的黄眉毛往中间聚了聚,尾巴摇得也不欢快了,挺嫌弃的样子。 “猫粮嘛,狗子肯定不爱吃。”时婕听到动静,在边上瞧了有一阵子了。 谁知江承拿起碗就往垃圾桶里倒,然后迈着他那两条大长腿蹭蹭地上楼了。 时婕十分傻眼,“留着喂猫多好?气性真够大的……” 小黑狗呜咽着低下脑袋,时婕在它脑袋上揉了揉,“让你吃时你不要,现在好啦,想要也没得吃了!” 又拍拍它屁股,“回家吧!” 时婕看着小黑颠颠儿地回了超市,转身找陆冉,却看见他从车后备箱里捧出一束花,朝她走过来,心里立马咯噔了声,她下意识退了半步,定了定心神,才抬起头面对他。 陆冉把围巾拉下来,露出脸,他的眉和睫毛都上了霜,看着有点滑稽,那覆着层白的眉睫下,一双乌沉沉的眼睛认真地望向她。 “时婕,我想再次跟你道歉,因为孙柠的事……”他顿了顿,“我现在知道了,糟糕的喜欢方式是一种伤害。我很抱歉,真的。” 时婕挥挥手,乐得挺豁达开朗,满不在乎的样子,“都过去了,其实没咋伤害到我,我也不太容易被伤害到,哈哈。” “正儿八经的告白至少应该有花,我想补上。过去坏的记忆,或许可以被新的好的记忆覆盖掉,我是这么想的。” 他怀中的玫瑰在风雪主宰的大地上是一抹异色,它们彼此簇拥着,花瓣在寒风颤颤巍巍地发抖,美丽而脆弱。 时婕讷讷点头,“当然,当然。” “那你愿意给我更多时间,弥补之前的过错吗?以……男朋友的身份?”他不自觉微微弓着背,离她近了点,温声补充了句,“如果,你没在喜欢谁的话。” 时婕看进他真诚的眼睛,突然觉得方才打好腹稿的敷衍的漂亮话全都哽在喉咙说不出口,她斟酌着用词,“陆冉,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有点害怕……很害怕。大学里前几年,我一想到你,就是那个漆黑的酒店包间。” 陆冉垂下眼。 “所以,你的道歉我接受。许多人在年少无知的时候,都可能要么有意要么无意地伤害过别人,但大多数人到死也不会说句对不起。” 有只小三花丛猫窝里跑出来,蹲在他俩脚下喵喵叫。 “后来,有时我想到你,也会想起些别的,比如高二学校晚会上,咱们一起演话剧,我被人绊倒,害得你的海绵宝宝内裤当众亮相。” 腿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是小三花见没人搭理它,索性贴上来蹭,从时婕的腿蹭到陆冉的,高竖着蓬松的长尾巴在他俩中间画8字。两人面面相觑,不禁都笑了出来。 “还有,高三那年去ktv过生日,撞见……我爸,你帮我支开看热闹的同学,没让我丢人。” 第47章 时婕从他手中接过花,满满一大捧,竟沉甸甸的,散着冷香,“很感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我觉得像是给咱们从前友谊的一个圆满,谢谢你的心意。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的手指拨弄着花瓣,黑色海浪似的长发轻抚过花束,掩住怅然落寞的神情,“虽然……他是个我看不懂、抓不住的人,也未必喜欢我,我们多半……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吧。” 陆冉心中了然,抬头往楼上看去,五楼窗口似乎立着个人影,看不清。 时婕甩甩头,一扫脸上阴霾,笑着拍拍陆冉的肩,“真开心,重建邦交哈?” 陆冉点头,“嗯,开心。” 他们相视而笑,眼中却雾蒙蒙的,隐隐有泪。 时婕:“那,我上去啦?” 陆冉:“嗯,拜拜。” 时婕走了两步,又回头,“谢谢你的花,很漂亮!” 陆冉站在原地,始终望着时婕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后,他的眼睛就失了焦,茫然地眨眨眼,然后低下了头。 时婕爬上5楼,手伸进羽绒服口袋里摸钥匙,抬眼却看见江承正站在走廊,不知道是又要出门还是刚才就没进门,为了报复他在楼下对自己视而不见的恶劣态度,她决定有样学样,江承却先说话了。 “很漂亮,这束月季。” 时婕:“是玫瑰!” “是月季,杂种香水月季,学名。” 时婕失笑,“这么难听的学名吗?” 他便详细解释:“是这样,先是中国月季和巨花蔷薇杂交,产生了香水月季,然后香水月季到了欧洲,跟突厥蔷薇杂交,又有了杂种长青月季,最后,杂种长青月季跟香水月季,就是它了,杂种香水月季——” “小伙子,赶紧让让!专堵过道干啥?哎呀!”一个阿姨提溜着俩鼓鼓囊囊的大垃圾袋,从江承背后挤过,他赶忙避让,正撞上时婕怀中的花,忙伸手撑住墙,拉开点距离,边跟阿姨连声道歉,模样着实有点狼狈,时婕努力憋笑。 等阿姨走远了,他也站稳了,又继续:“因为这个品种比玫瑰花型大,颜色更漂亮,刺也少,所以花店里卖的‘玫瑰’大多都是它。至于名字,可能是‘月季’不如‘玫瑰’好听吧,但其实‘月季’也不错,月月开花,四季不辍——” “你衣角,”时婕指了指,“沾上了……” 江承低头看去,外套上一片指甲大小的湿痕,刚被垃圾袋蹭上的,他立马脱了大衣,把那块污渍折进里头,挂到手臂上,身上只着一件精薄的毛衣。 时婕好笑地看他动作,等他拾掇完了,又看向时婕,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时婕:“等在这儿,就为了说这个?” “……你答应他了么?” 时婕不答,只微微歪着脑袋瞧他。 “如果没有的话,要么考虑下,”他咳了声,视线无目的地短暂漂移了下,又转回她脸上,“和我在一起?” 时婕眼睛都睁圆了,“这还真是……让人意外。这么说可能有点……但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男人是不是就喜欢抢?” 陆冉皱起眉,沉默地看着她。 如果他只是循着天性行事却不自知,这样的告白有什么意思呢?她可不愿意成为谁的战利品。 时婕转身掏钥匙开锁,怀里花的包装纸哗啦啦地擦过他的身体。 “我没答应陆冉,因为我从始至终只当他是朋友。所以,本来也没什么好抢的。” 她正要关门,被伸进来的手拉住。江承拉住她,急切而用力,攥得她生疼,像是拉住即将断掉的风筝线。 “我不是那个意思!” 门打开了点,时婕审视地看他,“那你什么意思?喜欢我?” “……嗯。” 时婕把花撂下,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好歹你自己说一遍,这也算表白?倒搞得像我在逼供。” 江承的耳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红了,听话地说了一遍:“我……喜欢你。” 时婕不愿承认,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讲出来时,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真的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强烈的心跳,强烈的,活着的实感。 幽深夜空骤然炸开绚丽烟花、过山车攀至顶峰疾速下坠、闷热夏日里猛灌一口冰镇气泡水……以及,被喜欢的人告白的瞬间。 不掺杂质的纯粹的欢喜,令人瞳孔放大的时刻。 “砰”的一声,跟着一串噼里啪啦,孩子的笑声震天响,楼下又在放鞭炮了。 时婕在几秒内想到许多。 他日记本里俞淑婉的照片、他只签了半年的租约…… 自己跟他说了太多,连时海的事都让他知道了,而她却对他知之甚少,好像她已经自个儿扒了个精光,而他还从头到脚捂得严实,这不公平…… 想问的好多,但她最后只挑了一句,“所以,你打算在雁留呆多久?” 他的目光闪烁了下,“……不确定。”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诚实,那就当“喜欢”也是真心的吧…… 谁不想爱情天长地久?可要有多长久算得上天长地久?所谓沧海桑田,可见天地本身尚且无法长久。得了,就这样吧。 在时婕的沉默中,江承扶着门的手慢慢滑下,他点点头,向后退去。 然后他听到时婕说:“好。” “你答应了?!” 第48章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轻盈地靠近他,带着花朵的芬芳气息,蜻蜓点水地吻了他的下巴,关门前笑着摆摆手,“快回去洗衣服吧,男朋友。” 25.泡澡 年三十那天早上,时婕就接到蔡秀芹电话,传达时海的意思,通知时婕回家过年。 不过回家也是晚上的事,中午她拉上江承去体验东北过年必备仪式感——泡澡。 “一泓清”是雁留最好的……,说“澡堂子”,配不上人家的档次,说“洗浴中心”,又不够雅致。白墙黛瓦,翘角飞檐,雕梁画栋,远远的就看见这幢扎眼的徽派建筑。据说自从一泓清开业以来,连带着周围房价都沾光涨了些。 进了门,曲径回廊,庭院幽深,伴着汩汩的流水声,脚下有条人工小溪,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里,非但不结冰,还散着白色的雾气,是底下一路加热着,衬着覆了雪的亭子、假山和松树,透过格窗看出去,似真似幻。 两人在大厅分开,各自前往男女浴,要把冲、泡、蒸、搓四步按照流程一丝不苟走一遍才算完。 女浴中间是大大小小几个池子,笼着热腾腾的水雾,影影绰绰中白花花的肉体若隐若现,灯光是幽蓝色的、暖黄色的,把池面上粼粼的波光投到天花板上,姑娘们的谈笑声撞到墙壁,荡出回音。 甭管干的哪行、老的少的、高矮胖瘦、或美或丑,也甭管她什么脖子上的玉翡翠、手上的金戒指、身上的香奶奶,都已统统除去,全部赤条条穿梭其间。一具具经过物理抛光且水分饱和的身体上,泛出透亮光泽,人人如同初生婴儿,此处便如西方油画上的天堂景象。 时婕在池子外围的淋浴间洗了头,冲了身子,挑了个温度适宜的池子坐进去,背抵着出水口,像是被强劲的水流按摩穴位,舒服地阖上眼,任由手臂放松地浮在水上。 泡够了,就去蒸,老式的汗蒸房,从木桶里盛水往滚烫的石头上浇,“刺啦”一声,一股白烟,温度飙上去,汗淌下来。 等排到了她的号,就出去,大姨换好一次性垫布,时婕躺上窄床,大姨套上搓澡巾开始作业,一边跟她闲聊: “小美女,多久没搓啦?” 听她说平时就冲冲,不咋搓,大姨立马眼冒金光,“我就喜欢搓你这样的,老有成就感了!” 又夸她会长,该瘦的地儿瘦,该有肉的有肉,顺道感慨自己年轻时,小腰儿老公两只手就掐得住,现在倒好,横向发展,小树苗变大冬瓜,圆卜隆冬,她老公那俩短粗的胳膊抻平了都搂不住。她说得有趣,首先把自己逗笑,嘎嘎直乐。 旁边床传来压抑的呻吟声,那位大姨问:“美女是来旅游的吧?头回搓吧?” 趴着的姑娘点了点深埋臂弯里的脑袋。 大姨:“没事儿啊,第一次都这样,等搓完你就知道啦,老舒服啦,上瘾,往后不搓你都得惦记!” 这边,时婕被大姨轻拍了下屁股,心领神会自动翻面。 分不清从哪边先响起空灵的拍背声,接着另一边也响起来,遥相呼应,像是一群人在敲手鼓,根据大姨们下手的轻重缓急与手下肉体的胖瘦质地,撞击出不同的声响。时婕闭着眼,无声地哼一首同耳边节奏相和的歌。 从女浴出来,时婕去公共休闲区跟江承汇合,从那些穿着同款浴服的男人中,她一眼看到他,那款样式普通的灰色条纹浴服,有些男的穿出街溜子范儿,有的支着宛如怀胎十月般圆滚滚的肚子,俨然暴发户风采。 江承也看见她,站起身招手,浴服上的白条纹沿着他的宽肩,服帖地顺下来,到腰间收窄,带子松松垮垮地束住,带尾垂到腿上。他平日里一向穿得齐整,裹得严实,这身就多了点松弛感,只是站在那儿,就站出了鹤立鸡群的意思。连带着后面的书法挂画和造型奇特的松树竟也十分合衬,并不显得附庸风雅、矫揉造作了。 时婕坐过去,“搓得咋样?” “很……细致。”江承表情一言难尽。 时婕眨巴眼睛追问:“怎么呢?我听说男的就搓正反两面,女的可是搓四面呢。你说说,怎么个细致法?” 江承脸上渐渐升起可疑的红晕,他的肤色比平日里更白,衬着这红晕就更红,在非醉酒状态下的成年男人脸上鲜见。头发微湿,墨黑的鬓角滑下一滴水珠,被他抬手抹掉,截断这个话题。 瞧着江承窘迫的样子,时婕觉得自己的心跟经历了冲泡蒸搓四步料理后的身体一个样,又热乎又喧乎,透着轻飘飘懒洋洋的愉悦。 我男朋友,我的。真好。 时婕提出去火龙浴,就是穿着浴服蒸的干蒸房,总共三间,温度一个比一个高,温度越高的,房间越小,光线也更暗。 俩人从43c的盐砖房开始层层升级,比赛耐力,到64c的玉石房,最后是88c的水晶房。江承自然是比不过时婕这种从小蒸到大的,节节败退,最后那间才进去没撑几分钟,就汗如雨下,立马冲出去,在外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宣告时婕获胜,两人回到温度适中的玉石房边喝茶边蒸。 这是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叫“玉石房”,大概是因为其中一面墙壁是由色彩斑斓的不明石材砌成的,光线透过这层墙渗进来,明明暗暗,映出石砖上斑驳的纹路,很是好看。 时婕发现江承总是盯着门上那扇小圆窗瞅,即便是跟她说着话,目光却时不时转向窗外,她几次望过去,外头什么也没有。他的汗出得也多,打湿了领口,粘到皮肤上,看他神情,哪是在享受,倒像是受难。 第49章 时婕出去,回来时端着俩白瓷小碗,里面各卧着个黑球球,递给江承一碗,“冻梨,降降温。” 黑球上原本结了层薄薄的冰壳,现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江承:“这么黑的梨?” 时婕:“不懂了吧?这冻梨呢,就得挑颜色深的,越黑越对味,上面这些斑斑点点越少越好。” 又拿起一个示范,“别啃,要嘬。想象它是个灌汤包。” 他跟时婕学,在黑球上咬出个小洞,嘴唇贴上去吮吸,梨汁就从破口处泉水似的涌出来,混着细小的冰渣,甘甜微酸,清清凉凉,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冰封的秋天。 一边吸吮,一边揉捏着冰凉而柔软的黑皮,把汁水压榨出来,直到黑皮完全皱巴干瘪,这时撕掉果皮,剥出的果肉白净细嫩,还是梨子的本色,入口的质地却不同了,介于果冻与冰沙之间。 时婕又拿来了两条冰毛巾,叫江承躺下,把毛巾对折,覆到他的额头和眼睛上,江承马上抬手要揭,被时婕拉住。 “这样蒸着不会太热,很舒服的,你体会下嘛。” 她静静地看他,目光落点缓缓下移,鼻梁、嘴唇、下颌、波动的喉结、起伏的胸膛…… “时婕?”江承轻唤了声,声音有点沙哑,或许是感知到了她不安分的视线。 “嗯?” “你在干嘛?” 她迅速躺倒,也把毛巾盖到脸上,“跟你一样啊。” 视觉被限制,其他感官就格外活跃起来,她听见江承的鼻息声,似乎比平时急促粗重一些。 时婕的手悄悄探过去,触到他的,勾住小指,然后磨蹭着,弹钢琴似的,手指是白键,指缝是黑键。无名指、中指、食指、拇指,一根根覆上去。 接着,时婕感觉手上一紧,他们已经掌心向握,十指交扣了。他的手心汗涔涔。 时婕在毛巾下眨了眨眼,无声地勾起唇角。 刚回到嘉园小区,时婕“呀!”地叫了声,“忘买啦!你那儿还有蜡烛么?” 江承:“有是有,但还是那种。” 时婕表情有点为难,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成吧!能用就行,反正搁在里头,也看不见字。要五根哦!” 江承取了蜡烛下楼,时婕领他到了3号楼底下,猫窝前头摆了几个什么东西,黑灯瞎火,只能看见轮廓。她蹲下,把电子蜡烛一一按亮,挨个放进去,于是那些轮廓就逐一亮起来。 是冰灯啊。却不是素白的,有的里面冻着飘散的花瓣,有的是盘旋的松叶,还有红的海棠果、绿的小葡萄……一盏盏晶莹剔透的玲珑世界。 有猫出来,好奇地在冰灯上扒拉,被冻到爪子,赶忙缩回去,自我安慰似的舔起毛来。又有三两只好奇探出脑瓜,围过来瞪圆眼睛瞧着这些新鲜玩意儿。 江承这才注意到,猫窝的塑料泡沫箱子上,多了副大红对联。 上联写的:鱼来肉来都不挑。下联:免我饥寒喵喵喵。横批:猫托邦。 中间还贴了个“福”字,四角各画了只探头探脑的猫猫头。 江承端详了好一会儿,笑意从眼角眉梢缓缓流淌出来。他走过去,从身后抱住那个姑娘。 时婕突然陷入柔软的怀抱,先是愣了下,然后也笑了,把自己的手贴到腰间他的手上,握住,轻轻摇晃着身子。他便也跟着晃,像两个幼稚的大孩子。 小猫们在他俩脚边打转,相互舔毛、嬉闹、喵喵地叫。五盏冰灯兀自亮着,好像永远不会融化,不会熄灭,要亮到太阳升起,再亮到下一个夜晚降临。 接着,远远地,耀目的光束拖着长尾,冲向夜空,猛地炸开一朵朵锦簇花团,又转瞬熄灭,徒留无数光点,闪烁着,发出微弱的沙沙声,缓慢下坠。 雪,下起来了。 26.我想行使下作为女朋友的权利,征求下男朋友的意见 蔡秀芹和时海的年过得不算痛快。早上他俩出门买菜路上,撞见了邻居和她儿子,俩人合拎一大兜子菜,慢悠悠地边走边聊天,看见时海和蔡秀芹,就停下来寒暄了几句。 这邻居知道时婕回雁留了,随口问,孩子咋没跟你们一起呢?回来找的啥工作? 时海啥也答不出来,转头瞅蔡秀芹,蔡秀芹说她做点买卖呢,赶紧把这话题岔过去了。 两家人分开,时海的脸色就不好看了,问蔡秀芹,时婕做的啥买卖?蔡秀芹哪敢讲实话,只敷衍说没做啥买卖,就是不想让人家知道孩子还没找到工作。 时海这天从早到晚脸冷得能刮下层霜。等到时婕傍晚回家,就见她爸顶着这张刚从冷冻层拿出来的脸,像尊大佛似的坐在沙发上看cctv军事频道,蔡秀芹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给猕猴桃削皮切块盛盘,连同滋滋冒气的热水壶一起,给佛像上贡品似的端上茶几,好让时海泡着茶吃水果,把满屏飞机坦克装甲车看得酸甜可口有滋有味。 和往年一样,虽然不过三口,但年夜饭很丰盛,有八道菜。小鸡炖蘑菇,鸡是亲戚送的乡下的小笨鸡,配着秋天进山采来后晒干的榛蘑。酱焖鲤鱼,鱼是时海某个哥们儿冰钓得来的三道鳞。还有红烧肘子、炖排骨…… 香喷喷的一桌菜,热气腾腾地蒸着冷冰冰的一家人。 这顿饭吃完拾掇完,就开始看春晚,手机座机不时响起来,是亲戚朋友的拜年电话,接进来的、打出去的,热闹闹、乱糟糟,在那一声声“吉祥如意”“万事顺利”之类年年如是的吉利话里,倒好像真硬生生制造出了点喜气和年味儿了。 第50章 不过这点子年味刚飘出来,就散尽了。晚9点半,电话线掐断,手机关机,关灯睡觉,雷打不动,年三十也不是例外。 时婕一个人在客厅看春晚,屏幕画面上的各种色彩,投影一样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变幻着。 她最期待的几个小品都不好笑,不如微博同步吐槽好笑。每次观众的笑声响起,时婕就条件反射似的把音量调低几格,同时竖着耳朵听蔡秀芹房里的动静。 又是一声“砰”,几朵烟花炸开,恰巧就在窗外,窗框成了画框,框住一瞬间的惊艳。 一声悠长的叹气声,从蔡秀芹屋里传来。 时婕立马抓起遥控器,按下开关,电视里的笑声被半路截断,这房子里最后一点喜庆的假象便随之湮灭了,在除时海的鼾声外别无声响的静默的黑暗里,露出冷清的本相。时婕踮着脚回到自己的卧室,压着把手,无声地关上了门,像演一部默片。 脱掉社会身份这层外衣后,时婕今日的手机十分安静,给她拜年的没几个,好在她需要拜年的就更少,诸如领导同事之类从前不得不走的过场,今年一律免掉。于是她发现,工作后多年逢场作戏式的虚假繁荣如今连点余烬都没留下,消散得雁过无痕。 给孙柠打了个电话,那边竟很热闹,在春晚的背景音外,有小孩在笑,老人在咳嗽,像是好几家子在聚会,她俩没聊几句,就听见个女人声音“饺子出锅啦!” 挂了电话后,过了一会儿,孙柠发来张照片,几张喜气洋洋的脸挤在一起,原来孙柠的妈妈是个面目柔和的女人。 时婕跟林桃聊了会儿,又把微信通讯录从a到#翻了个遍,确定没有漏下哪个想借着拜年机会关心下近况的人,这时距离零点敲钟还有40分钟。 于是给江承发消息:「睡了么?」 「没。」那边秒回。 「干嘛呢?」 江承发来张照片,一碗说不清是片儿汤还是馄饨的不明食物,面片儿浮在顶上,馅儿沉在底下,两者之间是天上云和地上人、水上月和水中鱼的关系,即,毫无关系。 「试了试包饺子,没包好,煮散了。」 时婕:「卖相不重要,好吃就行。」 江承:「也不太好吃……」 时婕无声地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放大照片,看拿碗的那只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得整齐圆润,因为施力,能隐隐看到凸起的骨节与青筋。 时婕不由得好奇,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包饺子时会是怎样的呢?揉捏面团时手心什么温度?擀皮时用的怎样力道?又是如何轻柔地捻着面皮的边缘,努力把它们捏合出漂亮的花边? 她因自己脑补的画面脸红,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发出一声轻叹,呼吸渗进枕头,温度留在帧面上,贴着皮肤,滚烫。 手机震了下,是江承问:「你在干嘛?」 时婕的绮念被打断,有意逗他,「跟你聊天啊。」 又跟一条肉麻情话:「说具体点:眼睛在看手机,手指在打字,嘴巴在笑,心在想你。」 不甘心只有自己单方面的心潮激荡,哪怕隔着手机也要他同样面红耳赤,但又实在肉麻,首先把自己麻翻,裹着被子蛄蛹,像只巨型毛虫。 「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又闪,消息终于抵达,「没和叔叔阿姨一起过年么?」 不接招?时婕撇撇嘴,「他们睡了。」 「那你为什么不睡?」 「不困啊,我要等新年倒计时,还有半小时。一个人好无聊,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对面回:「发我你家地址。」 啊!误会!是说在线一起等啦……不过她也无意澄清,乐得将错就错,立马发去地址,然后弹起来化妆,又生怕自己闹出动静,把蔡秀芹吵醒,努力搞快而不要弄出声响,手指在脸颊和瓶瓶罐罐中往返穿梭,像在做一场易燃易爆炸的化学实验,还是限时的那种。 江承再发来消息,人已经到楼下了。时婕蹑手蹑脚关上家门,便像只逃出笼子的鸟般,雀跃地飞下去。远远地就看见他的身影,这才放缓脚步,整顿呼吸,走向他。 俩人一起等春晚敲钟,手机支在树杈上,跟着主持人一起倒计时: “十、九、八……三、二、一!新年快乐!” 她麻雀似的蹦蹦跳跳,跟他说新年快乐,树上的雪都被她蹦得滑下来,奶盖一样松松软软地落在她帽子上,被他笑着抬手拂去。 一年中总有些时刻,人们被默许比平时快乐和放肆一些,即使是成年人,也可以暂时把心里头那个小孩放出来,吹吹风,见见太阳,而不必担心被人嘲笑幼稚。 他们相互拥抱,因为隔着两身蓬松的羽绒服,像是俩香肠面包相互拥抱。她突然想念他皮肤的温度,便拉起他的手拽掉手套,又拽掉自己的,于是他们十指相扣,彼此的手心便成了寒冷天地间除他们自身外唯一的热源。 “江承,新一年你有什么愿望?” 他想了想,“没什么愿望。” “怎么能没有愿望呢?这可是跨年的仪式感,快想一个,保准实现!” 他看着她,略显茫然地眨眨眼,“那就,愿长辈健康平安。” “你等等。”时婕搓搓手,然后突然拍了下,“叮!你的新年愿望已发送成功!祝叔叔健康平安!” 她险些说成“叔叔阿姨”,好在猛然想起小屿那句“妈妈在天上”,话到嘴边打了个急转向。 第51章 江承:“你的愿望是什么?” 时婕:“我这愿望很好实现,都不需要神佛保佑,单看你配不配合。” 见他一脸纯洁,时婕招招手示意他凑近,附在耳边小声道:“我想行使下作为女朋友的权利,需要征求下我男朋友的意见。” 她听到江承轻轻地笑了,然后他也有样学样,在她耳旁低声问:“这愿望确实不难实现,只是需求不太明确,可否请女朋友具体说明下,希望行使哪项权利?” 时婕不答,只眉眼弯弯地咬着唇瞧他。 江承的目光落点从她的眼睛游移下去,雪花般轻柔地落到唇上,驻足此处。他抬手拂开荡在唇角的一缕头发,指尖便停在脸颊上,指腹擦过她丰润的红唇,又抵着下巴摩挲了下。 时婕阖上眼。 然而,没有吻。她被一股怒气冲冲的大力推搡,差点摔倒。回过神来,看见她妈蔡秀芹,她羽绒服拉链都没拉,囫囵裹着,底下还是单薄的睡裤,帽子围巾全没戴,新烫的满头小卷迎风乱舞,配上盛怒的表情,如同前来复仇的美杜莎。 “上次那个是不是你?跟她同居那男的就是你?!”她一把薅住江承的领子,尖厉地质问。 时婕赶紧插进两人中间,企图把她妈挡在外头。 “你起开!我问他话!”蔡秀芹掐着她的胳膊,不依不饶,他们仨像是在玩个什么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时婕扮演母鸡,拼了命跟她妈这只老鹰搏斗,要把江承护在身后。 “小鸡”站出来,打破僵局,“没事的,时婕,我跟阿姨聊聊天。” 他下意识拉住了时婕的手,看见蔡秀芹几乎要在他们相握的手上烧出个洞的如炬目光,立马放开了时婕的手,可下一刻就被时婕攥紧,她整个人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却被她的母亲完全无视。 27.你做错什么了要道歉? “你,干啥工作的?”蔡秀芹抱着膀儿,语气盛气凌人。 “做点生意。” “啥生意?” 江承如实答:“殡葬用品。” “啥玩意儿?” “葬礼上用的东西,寿衣——” “哈!”蔡秀芹从嗓子眼里发出这么一声,像是听到个过分离谱的笑话,她抓住时婕的胳膊就要走,“分手!吃过亏了咱也认了!现在就给我分手!” 时婕被她的轻蔑激怒,挣开,“您是不是还以为我未成年呢?我早不住您家房子,不吃您家饭啦!我爱跟谁在一块,就跟谁在一块,您管不着!” 在头顶路灯惨白的光线下,蔡秀芹满脸的皱纹投下深深浅浅沟壑似的阴影,眼睛陷在深坑一样的眼窝里,显得异常苍老,她的腮帮子波动了下,从松垮的皮肉里支出块坚硬的线条,像是咬着后槽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时婕,你读了多少年书,考了多少次试,到头来就为了卖……”她哽了下,绕开那个令她难以启齿的词,“那些玩意儿,再跟个卖寿衣的搞到一块儿,你可真有出息啊!” “阿姨,我……”江承大概是想争辩几句,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最终化作苦笑,“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对时婕是真心的,我们彼此喜欢,请您允许我们在一起。” “喜欢?上嘴皮碰下嘴皮。你拿什么喜欢?卖寿衣一个月能赚多少?五千有吗?钱没几个,倒是够晦气!你啥学历?大学上过吗?” 时婕:“妈!” “别管我叫妈!当老师的你看不上,殡仪馆里找对象!你巴不得气死我!”她钳住她的手腕,冰凉干瘦的手指鹰爪一般,攥得她生疼,“时婕,我知道你恨我,想气死我,所以你就往死里糟践自个儿给我看,是吧?!” 她声音沙哑,神情痛苦,好像心脏上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捅了一刀。时婕一时被她的眼神和语气震慑,身子不自觉往后倾,却又立马发觉其中荒诞——她竟有如此罪大恶极? 她反手抓住她的母亲,四条手臂藤蔓般相互缠绕,像是要将对方绞杀致死的植物。 她微弓着腰,直视进蔡秀芹的眼睛,低声反问:“妈,您不恨我?难道爱我么?您只想要一个百依百顺的女儿,一个优秀的能拿出去到处炫耀的女儿,可惜我不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是。但是为了气死您糟践自个儿?您太高看自己啦。” 她望着蔡秀芹怒火中烧的眼睛,毫不退缩,她的心脏像被细绳勒着似的发疼,要让这始作俑者也感同身受。她深吸口气,云淡风轻地捅出最后一刀,“真遗憾,您对我二十多年的教育算是全面失败了,可咋整呢?要不再生一个吧,现在都鼓励生二胎三胎了,您跟我爸再努把力……说不定还能修补夫妻感情呢,是吧?” 蔡秀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她哆哆嗦嗦地举起巴掌,朝时婕脸上挥去! 这来势汹汹的巴掌并没有落到时婕的脸上。 “抱歉,阿姨。”江承赶忙放开蔡秀芹的胳膊,他还要再道歉,却被时婕拉走。 蔡秀芹盯着两人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脸是被怒火焚尽一切情绪后寸土不生的荒地,只剩呆愣与茫然。她回头看了看自家的窗户,黑洞洞。又看向女儿身影消失的方向,同样黑洞洞。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没察觉是什么时候下起雪来的,也没察觉腿已经冻得失去痛感。她一直站着,直到不知打哪儿冒出个小女孩,手里举着窜火星的仙女棒,往她手里塞。 第52章 “奶奶,你要玩这个么?” 蔡秀芹才回过神,慌忙抹了把脸,摆摆手。 “奶奶,不要客气。你玩吧,多漂亮呀!你玩,开心了就不哭啦。” 她的声音脆生生,很好听,可惜话音未落,就被个年轻女人扯着手拽着连退好几步。 “你闺女,六七岁?”蔡秀芹下意识回想时婕小时候的样子。 小女孩的妈敷衍着“嗯”了声,眼神闪躲,好像瞧着这人的精神状态,多看一眼都是冒犯。然后她就把小女孩拽走了。 时婕拉着江承的手,沉默着大步往前走,挺直的脊背,微昂的头,像是在斗鸡比赛中斗赢的那只公鸡,可在江承眼中,她的背影看着倔强而孤独。 他看得出她此刻拒绝沟通,却还是低声说了句:“抱歉。” 时婕只当没听到,又走了几步,却突然甩开他的手,“你道的哪门子歉?还是你就特别喜欢道歉?刚跟我妈完道歉,现在又来跟我道歉!你做错什么了就道歉道歉?!真好笑!” 甩掉了他的手,她立马觉得冷,把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默默往前走了段,猛地一回身,“还是说你也觉得,我应该跟陆冉在一起?我应该甩了你这个卖寿衣的,嫁给工作稳定的高中老师,再把我那破店关了换份体面工作?” 江承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她,看得时婕倒不好意思了,也明白自己就是一肚子火没处发,乱撒脾气瞎找茬。她讪讪地摸摸鼻子,转过身。 她才转过身,就被握住手,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江承把她拢入怀中,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像是安抚一只应激状态中炸毛的小猫。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抱歉,是因为我没帮到你,是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你,所以抱歉。” 时婕茫然地卡巴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放软身体,任由自己窝进他怀里,抬手环住他的腰身。 “对不起,其实该道歉的是我。新年第一件事,居然是吵架,简直不要太晦气。”她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埋在他的羽绒服里,发闷,“抱歉,连累你也要听那些难听的话。” “不算什么。我听过的难听话,比这难听得多。” 时婕仰脸看他,他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放开她,“对了,阿姨是不是有甲状腺问题?” 时婕哼了声,“她能有什么问题?你看她中气十足,活蹦乱跳得很!” “我看阿姨这里肿了一块,而且听她声音有些哑。”江承指了指脖子,“还是提醒阿姨赶紧去医院看看。” 蔡秀芹脖子上有肿块么?时婕努力回想,毫无头绪,她压根没留意过。但嗓音发哑这个,她确实有印象,只是从没当回事儿。甲状腺问题,会是什么?肿瘤?癌? 她在心里打了个激灵,眼神不自主地发直,喃喃:“应该……没事吧?” 江承安慰:“未必很严重,就当去医院做个常规体检。” 其实他曾经陪母亲去看病,当时遇见个甲状腺癌的患者,他记得那人的脖子,也是那样的隆起。这话他没同时婕说。 年后,蔡秀芹半信半疑地去了医院,做了b超和穿刺,很快拿到结果,确诊甲状腺癌。好在是恶性程度较低的分化型,但是个大瘤子带了堆小瘤子,位置还不理想,按照大夫的建议,蔡秀芹很快躺上手术台,做了甲状腺全切手术。 从手术室拉回病房,蔡秀芹仰面躺在病床上,脖子上裹着纱布,纱布底下蜿蜒出条长长的引流管,把血色的液体导进个小瓶里。这只是从她身上延伸出去的许多条细管之一,红的、绿的、白的、透明的,将她与各种仪器和吊瓶相连。 麻药劲儿还没过,她昏昏欲睡。但这时的睡眠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存在麻醉造成呼吸抑制的风险,时婕只得反复把她推醒,然后被不耐烦地皱着眉瞪上一眼。 时海坐在床尾翘着二郎腿刷快手,被护士要求调低音量以免影响病人休息,他索性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转而枯坐着看时婕拿棉签蘸水给蔡秀芹擦拭嘴唇。 他干巴巴看了一阵子,终于不耐烦了,凑上来拍拍蔡秀芹,“秀芹,你看这屋里,全是女的,我一个大老爷们跟这儿杵着,大家都不方便。再说我在这儿也帮不上啥忙,有闺女陪你,我就先回家啦。你好好的啊!” 蔡秀芹迷迷瞪瞪撑起眼皮,看看他,又把眼睛阖上了。时海只当她听明白了,跟时婕交待几句,就走了。 那天夜里很难熬,蔡秀芹常常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爆发剧烈的咳嗽,又刺激到脖子上的刀口,疼得嘴里发出咝咝的响声,时婕就从病床边的垫子上爬起来,轻抚她的胸口顺气。 这时,蔡秀芹已经彻底从麻醉中清醒了,扭着头拧着身子不看她,显然还记恨着大年三十那晚的争吵,却又不得不接受她的照顾。结果头扭得急,再次扯到伤口,顿时疼得五官都皱到一起,倒很硬气,愣是忍住了没吭一声。 时婕看她那样子,气得没法儿,胸口针扎似的疼,干脆下了狠心不再管她,躺回自己那窄小的陪护垫,拽起被子把脑袋一蒙,蜷在里头看手机。 她眼睛在看手机,耳朵却不自觉地支棱着,听后面的声响。床上一直有动静,应该是蔡秀芹时不时小幅翻身,她平时在家入睡就困难,现在就更费劲。毕竟隔壁床的大姐呼噜声太响,走廊的白炽灯照进来的光线太亮…… 第53章 时婕在心里叹了口气,单方面结束冷战,起身从包里翻出眼罩和耳塞,不顾蔡秀芹的反抗,都给武装上。又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终于传来蔡秀芹平稳的呼吸声。时婕提溜着的心脏总算落地,也渐渐睡着了。 28.忍一时乳腺增生,退一步卵巢囊肿,气一下甲状腺结节 第二天早上,蔡秀芹总算可以吃饭喝水了。这会儿她已经有三十四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大风穿过空城。 她喝着白粥,只能低着头小口吞咽,否则就被呛到,哪怕这样,每一口也会引发刀割般的阵痛。 更痛苦的是拔掉尿管后在床上小便。蔡秀芹不让时婕帮忙脱裤子,非要自己脱,整个身子蒙在被子底下扭动,时不时就因拉扯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 时婕实在看不下去了,“妈!帘儿都拉严实了,没人看得见啊!” 蔡秀芹压根不搭理她。 “我也不看,总行了吧!我可求求您,消停躺着吧,别动了!”时婕把手伸进被子里,单靠双手摸索,可算是褪了她的裤子,把尿盘塞到屁股底下,又摇起病床,让她由躺转坐。 “好啦,尿吧。”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就问:“尿了么?” 蔡秀芹眉头皱出个川字纹,能夹死俩苍蝇,冲她摆手。 时婕于是背过身,继续等了会儿,依然没动静。回头问:“尿了么?” 蔡秀芹轰蚊子似的大力挥手。 时婕干脆退到帘子外头等,又过了好一会儿,探进脑袋,“尿了么?” 只见蔡秀芹眉眼口鼻全在使劲儿,百忙之中还抽空剜了她一眼,那模样既滑稽又可怜。 时婕跑去求助护士,端着个水盆回来,蹲在帘外,用手把水一遍遍撩起来,撞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她一直撩个不停,终于在手底下水声的间隙里,听见另一种很小很轻、隐秘的水声。 直到那涓涓细流般的声响彻底停了,她才雀跃地钻进去,“咋样?这回尿出来了吧!” 蔡秀芹还是不理她,脸色却明显轻松了许多,梗着脖子把手往被子里探,时婕赶忙扶住她,把尿盆抽出来,一时没忍住,絮叨了几句: “这两天挺遭罪的吧?人家说,忍一时乳腺增生,退一步卵巢囊肿,气一下甲状腺结节。为啥您得这病?我看就是太爱生气,动不动就生气,一点点气出来的。要么何至于受这份罪?往后您可少生点闲气——” 她话音还未落,突然飞过来个什么东西撞到手上,尿盆一歪,里面盛着的内容物稀里哗啦洒下来。 跟着“咣当”一声,一个不锈钢饭碗跌落地上,在尿里“丁零当啷”骨碌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碗底剩的那点粥全被甩出来了,跟尿液混到一起。黄白满地,一片狼藉。 时婕呆愣地端着半空的尿盆,难以置信地瞪着蔡秀芹。 蔡秀芹的嘴一张一合,脸涨得通红,却只发出微弱的气声,自己都吓了一跳,时婕却竟然听明白了。 “对!我、活、该!你、走、我、不、用、你、伺、候!”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刷”的一声,帘被拉开,护士走进来,看见这景象,立马倒退两步,惊呼: “哎哟我天!这咋整的?!你站这儿不要动,可别踩一地!我去叫保洁收拾!” “不用了,我自己来。”时婕抽了一沓纸巾,蹲到地上擦干净,这时才发现自己裤脚和蔡秀芹的衬衣都被溅上了,又抽了几张纸,草草擦了手,穿上大衣,要回九州雅苑给蔡秀芹取换的衣服。 出了医院大门,冷风一吹,她的眼睛就淌出泪来,泪水温热地涌出,见了风立马变得冰凉刺痛,她下意识抬手去抹,想起来刚忘了洗手,只好放任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方才的场景在她的脑内反复自动循环播放,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更恨自己嘴贱。从小到大,她在蔡秀芹那儿吃的文字狱官司还不够多?!她恨得想狠狠抽自己俩嘴巴长长记性,想着没洗手才作罢。 她挂着两串好像永不枯竭的眼泪,在一路上行人或窥探或怜悯的目光中,终于到了九州雅苑。 发现时海没在家,时婕倒是松了口气。她在蔡秀芹衣柜里找到了衬衣,懒得再往嘉园小区跑了,便想找找看有没有高中时的裤子凑合凑合算了。 她在自己那个被改成储物间的小屋里,把所有柜子抽屉乒乒乓乓翻了个遍,没找到,就去蔡秀芹床底下的抽屉里翻,才拉开第一个抽屉,她就愣住了。 里头竟然是自己从小学到高中的作业本和试卷,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码着。她还以为这些东西早被卖废品了呢。 她盘腿坐到地上,一本本抽出来看,像是在一圈圈回拨时钟的指针。 各科试卷,蔡秀芹修订的。错题本上的题目,蔡秀芹抄写的。时婕几乎要忘了,蔡秀芹作为母亲,曾经深度参与了她的成长。 翻到最底下,有两张纸单独折着,打开第一张,是篇小学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她有时很温柔,会在我生病时喂我吃黄桃罐头,黄桃罐头酸酸甜甜的,吃完我就好啦。 我的妈妈,她有时很暴躁,翻脸比翻书还快,会因为我考试成绩不好揍我,我哭了她也不哄我。 她温柔时,像春天的太阳。她暴躁时,像冬日里的狂风。 第54章 可是不管她温柔还是暴躁,我知道妈妈爱我,我也爱她! 时婕不由得冷笑了声,“爱”?小学生懂什么是“爱”?只当作个笔划很多的易错字。不过是跟在所有人屁股后头鹦鹉学舌“妈妈爱我,我爱妈妈”,理所当然,不假思索,好像1+1=2,是脱口而出的。 然而事实呢,真的爱么?蔡秀芹真的爱她么? 万一真的爱,那更可怕。父母的爱是天赐的尚方宝剑免死金牌,别人揍一拳是出于恨,父母揍子女一拳就是恨铁不成钢。被陌生人爆锤一顿人家看见还要叹声可怜,被父母爆锤一顿就成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人父母的身份给了他们子女必须终生仰望的道德高台,当爹妈的便可以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宣读他们暴虐的律法,以爱为名。除了写进刑法里的,几乎一切都可以被体谅。 这种东西留了这么多年是图个啥,图个母慈子孝的假象,自欺欺人? 时婕丢下作文,展开另一张纸,顿时呆住了。 那是她小时画的一幅画,没什么特别的,大概但凡是个小孩都画过,就是一家三口,中间的小女孩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 可这张画里,爸爸很淡,淡到只剩薄薄一层影儿,像是被橡皮反复擦拭过,连这层影儿也是实在没办法才留下的痕迹,于是画面上几乎只有母女俩,亲密牵手。 时婕依稀记得这幅画,但她绝对没有擦过。所以是谁想要去掉画里的父亲?蔡秀芹? 她一直以为,这一家三口里,如果要去掉一个,毫无疑问是自己。 时婕听到心里轰然一声响,在她以为完全看透自己母亲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这么个谜题。这算什么?数学题都答完了,惊觉看岔了题目?她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对待她了。 她心乱如麻,只把那两张纸原样折好,压回柜底。明明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却心虚得好像偷窥了她妈妈的什么隐私一样。 时婕回到医院时,发现昨晚的病友已经出院了,病房只剩蔡秀芹一人,在床上躺得板板正正。时婕过去要给她换衬衣,却听见异常沉重的喘气声,再细看,就见她两条胳膊直直伸着,十指齐刷刷支棱成鸡爪状。抽筋了! 时婕赶忙搓热手,连揉带掰,才把手指一根根抚平,立马去叫护士,说明了情况,护士见怪不怪,说甲状腺全切手术后缺钙是正常现象,给输了瓶钙液,又叮嘱定期吃钙片。 等蔡秀芹缓过来了,时婕给她换衬衣。 衣摆一掀起来,就看见了她的肚皮,布满了密恐患者看见都要一激灵的白色条状凹坑,像是烈日暴晒下开裂的土地,像是开裂的土地上纵横交错的干涸河床水系。 蔡秀芹还不到60岁,身上皮肤都还保有弹性,独那一处不同,萎缩、下垂,死气沉沉,却是这具身体曾经孕育过生命的证明,也记录着新生命是如何在发育的同时,不自知地撕裂了母体的青春。 时婕不记得她见过蔡秀芹的肚子,或者是见过却没留意过,蔡秀芹也不曾提起。要是蔡秀芹拿这肚皮挟恩图报,她必然被激起逆反心,问一句:“我求着你生我的?”但蔡秀芹没有,她对那些纹路视而不见,好像早就对身体上那部分丑陋熟视无睹了,这却让时婕难受起来。这是蔡秀芹诞育她的铁证,无可辩驳的。 二十八年前,她在她的子宫内,从一个受精卵,到面目模糊的胚胎,寄生于她的血肉之中,一切生命所需,全靠彼此相连的一条脐带。她之于她,便如天地鸿蒙、造物主创世。而二十八年后,她们却好似仇人,真不知是做女儿的不幸,还是当妈的不幸。 时婕背过身抹了把泪,没让她看见。 拆完纱布,蔡秀芹就比划着跟时婕要镜子,她知道自己发不出声音,就不再试图说话,全靠一双手比比划划,时婕看明白了,猜到她是想看伤口长啥样,却装作没看懂。 蔡秀芹气得把被子拍得啪啪作响,换了种比划方式,左手平摊,右手攥成个鸡头,悬在左手上反复摇晃。 “哦,纸笔?”时婕十分无奈地又看懂了。蔡秀芹立马点头。 时婕只得跟护士要来纸笔,蔡秀芹一拿到,就写了俩大字附加仨感叹号“镜子!!!” 时婕悄悄瞥了眼她的刀口,装模作样地翻了翻包,最后只抽出张湿巾,“没带镜子,谁能想到还要用镜子啊?算啦,等回家再看嘛!来,我给您擦擦脸。” 蔡秀芹拍开她的手,笔尖往纸上重重戳了又戳,态度坚决,十分执着。 “让我上哪儿给您弄镜子啊?真没有!” 蔡秀芹眼睛一转,落到手机上,时婕想抢都来不及,被她打开相机,调到前置摄像头,盯着屏幕中的自己,她看着看着,表情变得难以言喻的悲伤。 一条15cm的伤口,荡在锁骨上方,像道黑红色的微笑。 时婕知道蔡秀芹一向爱美,这岁数上,出门前还要挑一番衣服搭配,描眉涂口红。这么长而深的一道伤口,以这个年纪的皮肤愈合能力,会留下怎样一条疤痕?时婕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这之后,蔡秀芹就有些蔫吧,但不妨碍她在时婕让她不顺心时,用纸笔吵架,在时婕找来的纸上,拿时婕找来的笔,写字骂她。但时婕这时的心态超好,甚至看她妈有话骂不出,只能气鼓鼓埋头写字的样子,觉得像是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居然偶尔还看出了一点点可爱的意思。 第55章 29.去你妈的牡丹花 那天夜里,时婕被剧烈的咳嗽声惊醒,发现蔡秀芹正把头蒙在被子里咳嗽,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忍痛的呻吟。时婕闻见一股呛人的烟味,是从门缝透进来的,披上大衣趿拉着鞋就冲去走廊。 这个时间,走廊没几个人,时婕立马锁定目标。一个中年男人正靠着墙抽烟,头顶上就是禁烟标志,要不是时婕此刻心情巨差,几乎可以将这幕视作行为艺术。他看样子约莫四五十岁,脸上干枯暗黄,瘦到嘬腮,像是刷了半斤修容粉,整个一副浸在焦油和尼古丁里天长日久熏出来的老烟民的尊容。 时婕:“医院不能抽烟,你知不知道?” 那人懒洋洋掀了掀眼皮,“我站你屋里抽的?” 时婕怒道:“这一层多少刚手术完的病人,闻不了烟味,你知不知道?你就这么大瘾,不抽这口能死?!” 他还真认真想了想,给出结论:“死是死不了,但生不如死。” 他这幅油盐不进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时婕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憋闷感,“这住院部的墙里说不定埋了氧气管道,万一让你冒的火星子点着了,分分钟炸你上天信不信?” “真有氧气管道?”他非但没被吓到,反而更来劲了,转了个身,把烟头往墙上凑,嘴里叼着烟,手上扶着墙,跟只巨型蜘蛛似的横着溜边儿慢悠悠挪腾。 末了挺失望地朝时婕耸耸肩,“没炸啊?可惜了!你说的这个死法不错,没准还能上个新闻热搜,死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顺道再拽几个陪葬。”他把时婕从头到脚瞟了个来回,“还能捞个美女作伴,虽然跟皇帝没法比,也够得上个王爷待遇。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时婕目瞪口呆,骂道:“去你妈的牡丹花!你他妈的有病吧?” 他并不生气,笑了笑,“我妈早没了,但我他妈确实有病。” 时婕突然手腕一紧,回头看去,才发现蔡秀芹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正拿袖口掩住鼻子,攥着她的胳膊,往屋里拽。 时婕把她推回门里,“妈,您别给我添乱,里面老实呆着,关严门,别进味儿。多呛!” 听着蔡秀芹压抑的咳嗽声,再看这货的泼皮无赖样,时婕简直要气炸,不再跟他废话,直接上手夺烟! 却被那男的闪身躲掉了,他微弓着腰,急喘几口气,好像刚这一下运动强度多高似的,还抬手捂了下肚子,不过马上放下了,抬头笑道:“玩归玩闹归闹,别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时婕:“行,你行!我报警,我打投诉电话!” 他俩这一番动静,引来好些人探出脑袋围观,时婕听见身后传来砰砰的声响,病房门的玻璃方窗上露出蔡秀芹的脸。她正扒着窗框,眼巴巴地望着时婕,一脸焦急,又是摇头又是招手,意思让她算了,赶紧回来。 护士闻声过来劝架,“哎呀!也不是啥大事,报啥警?投啥诉啊?” 时婕:“他抽烟!我妈刚切完甲状腺,让烟味熏得一直咳嗽!咳得刀口都要裂开了!你不劝他把烟掐了,还劝上我了?你看你们自己墙上贴的:无烟医院,禁止吸烟!” 护士两边看看,叹了口气,凑到时婕耳边说了几句话。短短几句,听得时婕瞳孔地震,表情都不对劲了,控制不住眼神直往那男的身上晃。 他大概也猜到了护士说的啥,倒突然显得有点不自在,避开了时婕的目光,咳了声,开玩笑似的对护士威胁道:“喂!你不要没经别人允许就讲人家隐私,当心我去投诉你。” 护士没接茬,恢复音量,对时婕说:“你看他这根马上抽完啦!”又问他:“你抽完这根就不抽了,就回屋睡觉了,对吧?” 那男的挑挑眉,笑道:“那可不一定,看我心情。” 在护士的眼神威压下,他撇撇嘴,瞧瞧指尖的烟,嘟囔:“那好的吧,你的面子是要给的。” 竟显得有点乖巧。 护士问时婕:“那就这样,成吗?” 时婕神色恍惚地点点头,梦游一般回了病房,听见护士在门外喊:“看热闹的都散了吧,都几点了!各回各屋,赶紧睡觉!” 时婕满脑子都是护士刚小声说的那句话:“胰腺癌晚期,才三十,就爱抽烟,管不了。你就算投诉,倒霉的也是我们。忍忍吧,他一天没几小时清醒的,也站不住几分钟。这病,很快……” 他竟只比自己大两岁。 这样年轻的癌症晚期病人,时婕只在电影电视剧里见过,头回在现实生活中遇见,竟然对吵了一通。她回想自己刚才冲他扔的气话,愧疚感不断从心里涌出来,又不禁后怕,幸好蔡秀芹只是甲状腺癌,并且是其中很幸运的分型。只是多了一条可能消不掉的疤痕,多了一种必须终生服用的药物,多了一堆需要定期监测的指标,预后却很好,基本也不影响寿命。 假如不是甲状腺……她不敢想下去。她已经习惯了和母亲相互伤害,却从没想过,如果站在对立位置上的那个人,万一哪天突然消失了,又当如何? 时婕久久无法入睡,呆望着蔡秀芹的背影。她们挨得不远,伸出手臂就够得到她的背。四周无声,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时婕轻轻问:“妈,睡了么?” 没人应声。 时婕犹豫了会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说出心里话:“你看你,不说话的时候,好像也挺好的。” 第56章 她慢慢翻了个身,仰面盯着天花板,喃喃地自言自语:“你说,咱俩啊,是不是非得哪个聋了,要么哑了,才吵不起来了?就能跟别人家母女那样,拉着手,亲亲热热的……” 她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瞧着窗帘中间透出那一线光碍眼,便轻手轻脚地过去要拉上,担心吵醒蔡秀芹,回身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她就愣在原地。 那一线月光正映在蔡秀芹的脸上,照出了两行未干的泪痕。 时婕烦得要命,蔡秀芹那两行泪迹像是两条蚯蚓,在她心头爬,无数条细小的刚毛搞得她的心又痛又痒,她觉得自己多半是被二手烟勾得犯了烟瘾,急需尼古丁的幽灵驱赶掉这两条不断作乱的蚯蚓。 横竖睡不着,她索性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往楼下去。在医院对面24h便利店买了烟和打火机,烟都点着了,正想往嘴里放,却停住了手,垂头看着指间明灭的火光,直到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不堪重负地坠落地面,她才回过神,捻灭烟头,又回便利店冷柜里拿了罐苏打水,两三口全灌进肚中。气泡裹挟着寒气,从口腔一路激荡到胃里,顿时令她精神一振。 时婕在风里吹了很久,确定身上的烟味都散尽了,才回去。穿过走廊时,竟又遇见先前那个男的。 他正倚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窗外。听见脚步声,头一歪,便撞上她的视线。 时婕尴尬不已,本想悄悄溜进房里,这下只好走过去,诚恳道歉:“我之前……随口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看了她一眼,慢慢把脚从椅子上挪到地上,她才看清他的肚子在病号服下异常突出,与过分瘦弱的身体完全不搭。 “嗨,有人能吵吵架,还挺开心的。好久没人跟我吵架了,他们全都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时婕在他旁边坐下,“不过在医院抽烟确实是你不对,而且也不能因为自己……嗯……就想报复社会。” 他嗤了声,“逗你玩的,其实我这人喜欢清静,多一个人都嫌烦。美女也不行,也烦。” 时婕笑笑,两人沉默着坐了会儿,那男人又扭过头看向窗外:“你看,今晚是满月。” 时婕:“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真漂亮……下次月圆,还得多久呢?”他喃喃地问,却似乎并没有期待一个答案。 时婕起身,临走前回头,“对了,我叫时婕,你叫什么?” 他明显愣了下,缓缓地露出个惨淡的微笑,“没必要了吧。” 蔡秀芹因为术后恢复慢,整整住了十天院。第十天,时婕给蔡秀芹办完出院手续回来,路过隔壁病房,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哭声。她驻足看过去,一个白发老先生趴在病床上哭泣,弓着的背像座倾倒的山。 护士把白布蒙上死者的脸,“陈长乐,死亡时间10点39分。” 她还是知道了他的名字,时婕低下头,离开。 时婕回桃花殿成人用品店呆了几天,总觉得心里不舒坦,明明没什么事,但就是说不上来的烦,只想出去走走,往远点走,索性跑到对面去找江承,提议两人一起去漠河玩几天。 江承先是愣了下,时婕见他这反应,才后知后觉想起关于情侣第一次旅行的诸般遐想,尴尬地咳了声,解释道:“就是……一起出去玩……很单纯的。” 结果更尴尬了。 30.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他俩在清晨出发,坐绿皮火车的软卧去的漠河。软卧车厢有两张上下铺,门一关就是独立的小隔间。同车厢的是一对母女,母亲很年轻,女儿看着六七岁,两人趁寒假从北京过来玩。 小女孩有她那年龄特有的旺盛生命力和好奇心,像是块刚出厂的掉电速度过慢的新电池,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母亲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女儿说话,说着说着,眼皮就垂下了,看着是很想睡了,却被孩子缠着聊天,只好强打精神耐心陪聊,并时不时朝时婕和江承投去略带歉意的目光。 时婕其实无所谓,最近的事让她心烦意乱,倒乐得听听这小姑娘稚气的童言童语,好暂时把自己脑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思绪挤出去。 那孩子小胳膊上的电话手表闪了下,她突然安静了,拨弄着手表看了一会儿,叫道:“妈妈!我们班长说昨天去门头沟看冰瀑,晚上看见极光啦!好美呀!” 女人笑了笑,“北京哪儿来的极光?肯定是你同学看错啦。” “是真的!你看照片嘛!”说着,她把胳膊伸过去。 女人拉起女儿的胳膊,凑近了看,唔了声,“这是极光么?妈妈其实也没见过。” 时婕被她俩说得好奇,悄悄抻长脖子,瞥了一眼,看了个大概。夜空中一抹红,竟真像是传说中的极光。她心中惊叹不已,一是,北京居然能看到极光?这不科学吧!二是,儿童手表居然能看照片!那么一丁点大的屏幕!简直螺蛳壳里做道场。 女孩嚷起来了:“我不要去漠河了!咱们赶紧回北京吧!我也要看极光!” 那妈妈把孩子搂进怀里哄道:“漠河可好玩啦,有每年给你送礼物的圣诞老人,还有驯鹿在雪上跑,那儿的雪像奶油蛋糕一样,又松又软,特别漂亮——” “不嘛!我就想看极光!”她泥鳅似的挣脱母亲的怀抱,开始在地上蹦,好像裤管里头装的不是腿,而是俩弹簧。 第57章 她边蹦边喊口号:“回北京!看极光!” 她母亲看了眼时婕和江承,虚弱地笑了笑,表示对无力管束自家神兽的歉意。 江承温声道:“可是漠河也有极光呀,而且会比北京的更美,到时你可以拍照发给同学看。要是回了北京,可能就要错过很美很美的极光了。” 女孩竟真的听进去了,停下来,问:“真的吗?” 江承:“你知道极光是怎么来的吗?” 女孩摇头。 “你看,这是咱们所在的地球,它一直在围着太阳打转。”他双手握拳,左手扮演太阳,右手扮演地球,右手绕着左手画圈,“太阳啊,是个燃烧的大火球,它烧着烧着就会喷出一些叫做‘带电粒子流’的小东西。” 左手五指张开,像魔法师在变魔法,“它们形成了太阳风,这个风吹啊吹啊,一直吹到了地球。但是,我们地球呢,有层盔甲,叫‘地磁场’。” 左手现在扮演盔甲,覆在右拳上,“它挡住了太阳风,把它赶去了最南和最北的两个地磁极。太阳风又想从这儿钻进去,可是它又遇到了地球的第二层盔甲,就是大气层。大气层把太阳风拦在门外,于是太阳风里的带电粒子流就和大气里的原子们打起来啦!” 两拳相撞,左右互搏,“漂亮的极光,就被打出来啦。” 小女孩听得出神,大眼睛扑闪扑闪,发出轻叹:“哇……” 时婕也听得挺认真,给出简明扼要的解读,以便小孩理解,“对,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然而,小姑娘压根不搭理她,只定定地望着江承,俩大眼睛里写满了俩字——“崇拜”。估计这孩子是文艺挂的,get不到她这种接地气的朴素的幽默感。 江承总结:“所以说,越靠近地磁极,能看到极光的概率就越大。那么,你知不知道,北京和漠河,哪个离地磁极更近呀?” 女孩:“漠河更近……可是,我们班长在北京门头沟看到的,难道不是极光吗?” 江承:“也是的,因为现在太阳活动频繁,这个大火球烧得比平时更旺,喷出了更多更厉害的小东西,它们速度更快、能量更强,还自带磁场,跟我们地球的磁层撞上时,把磁层都撞得压缩变形了,它们就钻空子混进来了。所以,像是北京这样的低纬度地区,正常情况下没有极光的地方,现在也有可能出现了。不过,纬度更高的地方,看到极光的可能性还是会更大些,而且极光也会更盛大、更漂亮。” 时婕看他弓着腰,胳膊撑在一双长腿上,努力折叠身子,和小女孩对视,觉得这画面美好得不像话,突然冒出个念头——他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她察觉自己竟生出这样的想法,立马觉得荒唐可笑。这是什么dna里潜伏着的繁殖欲突然冒头了么?都给孩子找上爹了?她把这念头像挤痘痘一样从脑子里挤出去,却又顺道联想起生娃的前序流程。不自觉红了脸。 时婕掩饰性地清清嗓子,随口给江承的科普讲解加了个搞笑的注脚,“对,敌人越强,下手越狠,伤越重。青一块紫一块。” 小女孩这回搭理她了,只是不大开心似的,皱着眉,还撅起了小嘴。 时婕心想,你个小丫头片子根本不懂我的暴力美学。虽然暴力,但很美。 于是时婕也噘嘴,小女孩撅起的小嘴要是能挂油瓶,那她的就能挂油桶;小女孩撅起的小嘴要是能拴一头驴,那她的能拴两头驴,外加一只羊,羊背上还能站只鸡。毕竟小丫头才那么大点儿,只到她的腰。 她俩一大一小一坐一站的,对峙上了,俩人的嘴都越撅越高,恨不得撅到天上去。 江承笑着拉她的手,悄悄在手心上捏了下,“平时没见你胜负欲这么强呢。” 女孩的妈也笑,“你老公真会哄小孩,你有福了。” “老公”这个称呼让时婕和江承都怔了下,他们对望了一眼,又默契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谁也没有澄清这个误会。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里,手机信号越发的差,他们只好放下手机,长久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色。 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一切带有城市印迹的事物一层层退后,绿皮火车驶过成片成片寂静的白桦林,驶过稀疏低矮的平房,前景是茫茫雪原,背景是地平线上缓缓垂落的夕阳,田垄间的小路上,有农民开着辆冒白气的电三轮车驶过,一条小黑狗摇着尾巴颠颠儿跟在后头。在火车横跨黑龙江某条支流时,他们从桥上看见了一片雾凇林,如大簇冰雪花束般安静地盛放在结了冰的江堤,无人打扰,美得如梦似幻。 此时,窗外的气温是-29c,车厢内的气温是22c。51c的温差化作冰霜,渐渐覆盖了暖气覆盖不到的车厢连接处这一小方空间,地面和车门全部变成白色,而车厢内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温暖的季节。 在时婕去洗手间的路上,有对情侣往车窗上哈气,然后用手指写下两人名字的首字母,中间画了个心。等她从洗手间回来,窗上那行字迹已经消散了,只剩下两滴水珠,滑进窗框底部结出的薄薄一层冰壳里。 火车到站后,他们和同车厢的母女道了别,从租车点取了车,开往最北面的村落北红村,途中经过了一大片白桦林,时婕本想停下来拍照,但因为当时已近傍晚就作罢,打算第二天再找回来。 原本从漠河站到北红村是两小时车程,可半道儿导航出了岔子,突然定位漂移到十几公里外的陌生村庄,害得他们白白多跑了半小时。 第58章 巧的是,等他们发现走错路时,电台广播里正传来女主持人甜美的声音: “我国目前处在地磁暴活动高峰,昨日新疆阿勒泰、内蒙古锡林浩特、黑龙江漠河等多地接连出现极光,国家空间天气监测预警中心于今日9时发布地磁暴红色预警,预计未来48小时内,磁暴过程仍将持续,最大级别或可达到超大地磁暴水平。据专家介绍,受地磁暴影响,我国大部分地区电离层将会出现扰动,从而影响到无线通信、卫星导航以及……” 广播里出现沙沙的声响。 “……的正常运行。磁暴期间,人们可能会遭遇信号中断、导航偏移等问题,给……带来不便。” 像是个迟到的预言。 时婕换了个频道,发现信号依然不佳,拨了一圈又调回去,听女主持人断断续续在说: “历史上,曾……多次地磁暴对地球造成严重威胁的事件……1989年……加拿大魁北克地区的电网……大范围断电事故……长达9小时……600万人……造成损失达千万美元……2022……马斯克旗下……spacex……49颗星链卫星……地球磁暴……其中40颗……报废……” 时婕随手关了广播。 31.一起看过极光的人,会一辈子在一起 他们终于到达北红村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整个村庄静悄悄,路两旁,参差不齐的木头栅栏隔出一座座平房,他们订的民宿便是其中一个,烟囱正往外冒出淡淡的炊烟,窗户里透着暖黄色的光。 老板是个东北口音浓重的壮汉,办入住时还跟他们开玩笑:“咱家都是大炕房,一个炕睡三五个人不成问题,十个八个挤挤没准都行,你们俩一人占一屋,我觉着多少有点浪费啊!” 听时婕打听村里哪家饭馆好吃,他就高门大嗓地邀请他俩一起吃晚饭,说菜都做好了,就是别嫌弃,有啥吃啥。 说是这么说,可见他俩答应留下吃,他一激动,撸起袖子露出两条粗壮的花臂,乐颠颠钻进厨房,一会儿工夫,又赶出俩菜,左一盘右一碟地往外端。 压锅大丰收、酸菜粉、葱炒土鸡蛋、炸江杂鱼,还有道野菌汤,菜码也大,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饭桌上闲聊,老板娘讲起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特爱看武侠电影,还自研了一套醉拳,打起来有模有样,真跟喝了二斤北大仓似的。说着,就让他给客人们来一段。 那孩子臊得小黑脸红彤彤,直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被老板娘逼急了,干脆飞快地从每盘菜里拨出几筷子,捧着碗猫进自己房里吃去了。 一个e人父母企图驯化i人小孩的失败案例。时婕和江承相视一笑。 吃完饭,时婕想出门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极光。 老板:“这要是搁往年,我就直接告诉你,可死了这条心吧!别说你们来一次呆个三五天的,就算是我们成辈子不挪窝儿的,也就碰见过……” 他掰着手指头数,后来估计是自己也记不清了,大手一摆,“反正十个手指头肯定数得过来!当年我头回见着,也就我儿子这么大点儿,当时看着天上花花绿绿的,还以为是对面俄罗斯人放烟花呢!” 他话头一转,“不过你们这时候赶得巧!昨天我家客人说看到了,我还不信呢,结果走出来一瞅。嘿!真有!我估计你俩这趟没准也能见着。” 时婕想起江承在火车上的科普内容,问:“是因为地磁暴?” 老板:“啥玩意儿?” 听时婕解释完,他乐了,“啥磁暴的,咱也不知道。我爷爷说,那是龙在天上飞。我奶奶说,那是死人的灵魂在天上走。我觉得吧,都是骗小孩玩的!不过还真有个说法,我倒觉得可能是真的。” 时婕追问,他便说:“带你对象看极光,你俩能一辈子在一起。” 他笑着朝时婕挤了挤眼睛。 那晚,时婕和江承在北红村转悠了两个小时,却没等到极光,因为白天坐了一整天的火车,两人都有些疲惫,只好回民宿休息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听别的房客说凌晨时看见极光了,时婕后悔得简直要哭,赌咒发誓今晚就算困成狗也要撑住眼皮,非得蹲到极光不可。 这一天,时婕把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车沿着111国道驶向加漠公路,两人爬上腾龙阁五层楼高的瞭望台,远眺额木尔河的九曲十八弯,看蜿蜒银龙静卧于林海雪原中,风起时泛起松涛阵阵。 再沿漠北公路一路向南,到了鄂温克驯鹿园,被驯鹿们围追堵截,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手,讨苔藓吃。中间还遇上一对驯鹿在干仗,头上两双毛茸茸的大树杈子彼此抵着,互不相让,打斗间脖子上一圈围脖似的白色长毛摇来晃去,一点没有干架的浩大声势,反倒有卖萌之嫌。又跑来只东北驰名神兽傻狍子凑上前看热闹,瞪着双比小鹿少了三分灵气多了五分呆气的大眼睛,把他们盯着,突然被个大叫的小孩惊到,转身一蹦一跳逃走了,只留下个逐渐远去的炸了毛的心形白屁股。 从驯鹿园出来,他们就找回了昨天路过的那片白桦林,白桦树根根笔直高大,好像要直插进云里,纯白天地被竖线条切割,时婕特意穿了红色大衣,戴了顶滚着毛边的白帽子,给原本纵深空间感强烈的画面加上了明艳的色彩,很出片。 两人拍完照要走,时婕突然发现雪地里有动静,一个小鼓包正从远处快速移动而来,地底下藏着什么活物!时婕蹲下来观察,那移动的小雪堆被挡了路,到她脚边停下来,抖了抖,“腾”地冒出个棕色的小脑袋,时婕被吓了一跳,向后跌坐进雪地里,才看清面前这小家伙。 第59章 中间一张小黑脸儿,嘴四周转圈白毛,俩黑豆似的小眼睛直愣愣和时婕对视,一双前爪僵硬地垂在肚子上。可见这场遭遇给双方都造成了一定的压力。 时婕被江承搀着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觉得自己刚才被吓得坐到地上的反应有点丢脸,就问他:“你知道这是啥么?” “黄鼠狼,学名黄鼬,北京也有,不少。它刚是在玩雪呢。” 时婕压低声音,“那你知道东北五大仙吗?狐黄白柳灰,这黄皮子,就是黄仙。” 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凑到他耳边,“据说,修炼百年的黄皮子想要得道成仙,需要过的最后一关,叫‘讨封’,它会拦住个有缘人,问这人,‘你看我像不像人呀?’要是这人回答像,那黄皮子就会成仙,但是假如它从此为祸人间,这人也得跟着遭报应。要是那人回答不像,黄皮子百年道行立马作废,可那人也从此不得安生了,因为会被记仇的黄皮子纠缠报复一辈子。” 江承听得挺认真,边听边点头。俩人若有所思地低头望向雪中的黄鼠狼,它保持着人立的姿势,仰着小脑瓜警惕地盯着他们。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这位先生,你看我像个人么?” 是时婕掐着嗓子给无辜的黄鼠狼配音,想吓唬江承。 江承猛地一抖,倒把时婕吓了一大跳,不明所以地看他,只见江承缓慢而机械地扭过头,好像脖子突然成了木头做的,他面无表情地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时婕,而后咧开嘴,露出了个诡异的微笑。 一阵寒风吹过,白桦树林枝杈碰撞,发出萧瑟的响声,时婕在风中凌乱。 她先是本能地往后稍了好几步,跟疑似被啥东西“上身”的江承拉开距离,但她马上找回了勇气和责任感,大跨步上前,伸出俩手捧着他的头,摇西瓜一样大力摇晃,嘴里叫魂儿似的喊: “江承!回来!醒醒!” 差点把他的脑浆都给摇匀了。 江承一秒破防,根本装不下去,把她压到怀里大笑,笑得胸腔震颤。 时婕重重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气道:“差点被你吓死!还以为黄大仙显灵上你身了呢!” 江承搂着她道了好几次歉,时婕才消气,把手绕到他身后,圈着他紧窄的腰身,扭头瞧了瞧黄鼠狼。 “嘿!它还瞪我!你看到没?” 那黄鼠狼终于从石化状态里解冻,矮了下身子,飞快地窜走,消失在林中了。 “跑了……它该不会真能听懂人话吧……” 这时已近傍晚,回民宿之前,两人开车在北极村转了一圈,时婕瞧见个小院挂着“马拉爬犁”的招牌,让江承停车,进去看,院子是那种普通的农家院,门口停了匹白马,背上披着层雪,显得体型格外壮大,时婕伸手摸了摸它的额头,它便低下头,任由她抚摸,看上去很温顺的样子。 马主人看到来客,过来问要不要体验下马拉爬犁,十块一位,时婕说要坐,那主人把地上的爬犁套到马儿身上,然后把马赶到院外,招呼两人躺上爬犁,那爬犁是块离地一米多高的木板,铺着两床东北大花被,上面的红底绿花,是盖的,底下的绿底红花,是垫的。时婕拉着江承爬上去板正躺好,等待出发。 那师傅原本都坐在前面,正要挥鞭子了,突然跳下来,说得先上趟厕所,就跑回院里了,留下俩人坐在爬犁上等。 远远的,仨小男孩嬉闹着跑过来,每人抱着一罐花花绿绿的摔炮,时不时倒出一把,丢到对方身上,相互偷袭。摔炮爆开时噼噼啪啪的声音,引得对面院里的三只阿拉斯加挠抓栅栏,发出狂吠,叫声又激起了远处不知哪户传出的犬吠,一时街上狗叫声此起彼伏。 马儿好像变得有些焦躁不安,耳朵快速转动着,像是在分辨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它原地跺了几下蹄子,喷出长长的鼻息,化作白色的热气散进空气里。 江承看着马儿来回甩荡的尾巴,拉了时婕一把,“咱们下去等吧。” “啊?为啥?” 江承还没来得及解释,一枚摔炮在他们身旁炸开,马儿长嘶了一声,后蹄高高扬起,尥蹶子了!紧接着,它突然冲了出去,开始狂奔! 时婕下意识顺手抓了个什么东西,保持平衡,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手里攥着是根又窄又薄的木条,看着不甚牢靠,但也没什么别的可抓的了。 几秒钟后,他们就后悔了,要是趁着起速还不算太快,赶紧跳下去,顶多崴个脚,可如今再跳,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这时时婕总算看见了姗姗来迟的马主人,他还在往军大衣上抹手,转圈看看,大概正纳闷马上哪儿去了,猛然抬头望向这边,撒腿就追,嘴里高喊:“萌萌!站住!萌萌!回来!” 时婕在颠簸飞驰的爬犁上,抱紧栏杆,回喊:“大哥!救命啊!” “萌——萌——啊——”师傅的喊声已遥远得很了,像是千里之外传来的一点微弱的回声。 等时婕终于分出神抬眼远眺,那一米八几的大个儿男人,现下只剩绿身红顶两个模糊的色块了。 32.到最后也没睡到你,毕生遗憾 这彪悍的萌萌拖着个累赘的爬犁和爬犁上更累赘的俩人类,以飞机离地前滑行般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路过一对牵着狗的路人。 爬犁在雪地上被拖出巨大的摩擦声,时婕整个人绷得跟块板儿似的,恨不得贴得跟身下的爬犁合二为一,就这还不时被路上的石头颠得几乎腾空。 第60章 听见路过那男的感慨:“老曹家这马今天劲头可真足啊!” 时婕大喊:“救命啊!” 接着就听两声“卧槽!”和三声狗叫!两人一狗撒丫子追上来! 那浑身肌肉的大黑狗一狗当先,却用错了救援思路,竟想靠咬时婕的脚把她拖下来,幸好没够着,扑了好几下,最后只叼走了他俩盖着的那床红底绿花的大花被。 时婕望着逐渐消失在远方的两人一狗和上一秒还盖在她身上的温暖花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欲哭无泪。 一只手攥住她的,她听见江承说:“别怕,我在想办法。” 时婕带着哭腔“嗯”了声,就见他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扒住木板边缘,小心翼翼地翻过身,伏在爬犁上。 她轻声问:“江承,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 他艰难地维持着那个姿势,竟还有余力转头看看她,微笑着安抚,“不会。” “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好遗憾。” “都有什么遗憾?”他微屈着膝,脚尖蹬住爬犁,靠左手死死扒着,探出右手去抓空中荡来荡去的缰绳,语气依然温和。 说话间,他再一次抓空。 时婕也紧盯着那条仿佛有意跟他们玩躲猫猫的活物般的缰绳,一抬眼,发现他们此刻竟疾驰在一片空旷的雪原上,而杀红了眼的萌萌正马不停蹄地朝前方的密林直奔而去。马上他们就要撞死在某棵粗壮的大树上,并在死前被林间尖利的枝杈凌迟个体无完肤。 时婕听见身下的木头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像是沉重而无力的叹息,像是深夜病房里蔡秀芹术后的呼吸声。 有什么遗憾呢? 是遗憾的。遗憾她在人世间走了一遭,毫无成就,甚至连出生时便拥有的,竟也在岁月里无声无息地失去。 遗憾她既没有毫无保留地爱过哪个人,也没被哪个人毫无保留地爱过。 每次眨眼,森林都以倍速在眼前放大,时婕绝望地闭上眼,叹了口气,“遗憾,到最后也没睡到你。” 她隐约听见一声笑,却没看见江承终于抓住缰绳,攀着它如猎豹般跃起,低伏在马背上,拉紧缰绳——马没停,他飞快地把缰绳在马脖子上绕了两圈,狠命一勒! 马儿猛地发出嘶鸣,立起身子,前蹄在半空蹬了几下,从受惊状态中清醒过来,却又被爬犁的惯性推出去好几米,最终在撞上大树前停下,喷出的鼻息冒着白气,融化了树干上一小片积雪。 时婕愣了好几秒,才终于确信他们竟真的活着停下来了。 她扶着爬犁,把脚挪到地上,发现自己的腿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一把抱住上前搀她的江承,头埋到他胸前,哭出了大难不死的后怕,“救命恩人!呜呜……我再也不坐马拉爬犁了……还有狗拉爬犁……啥爬犁我都不玩了!呜呜呜……” 她哭着哭着,猛地想起几分钟前自述的此生遗憾,一时哭声都哽住了,把脑袋往更深处拱了拱。 两人一马悉数平静下来后,他们四下张望,低头不见车辙,抬头不见炊烟,他们似乎已经跑出太远,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 他俩牵着罪魁祸首萌萌,顶着寒风,逆着雪橇在雪上拖出的印儿往回找。可是刚走出约莫十来分钟,大雪伴着夜幕一同沉沉降下,很快覆盖掉了大地上的一切痕迹。 时婕掏出手机,给民宿老板打电话,拨通了,信号却断断续续,根本听不出一个整句。时婕扯着嗓子喊半天,只白白灌了一肚子冷风,最终放弃,又试着在微信上发定位,灰圈圈转得像个永不停止的陀螺,最后蹦出个红色惊叹号。江承的手机也试了,一样完蛋。 时婕后知后觉地想起前一天电台广播里关于磁暴的内容,导航偏移、信号中断,哪样都没落下。 在近零下40c的严寒中,两人的手机电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格格掉下去,时婕的手机很快彻底黑屏了。 她把江承的手机关机,递还给他,“揣衣服里焐着,咱俩总得保证有一个手机能用。” 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他们在雪中不辨方向,再走下去也只是徒劳地消耗体力,索性停下,找了个远离森林植被的空地,拾来些枯枝烂叶,堆到雪地上挖出的坑里,幸好时婕兜里揣着打火机,便掏出来点火。 在风雪天里生火不是易事。有两次,细幼的小火苗好不容易生出来,一阵风吹来,火苗立马熄灭了。还有一次,总算风是歇了,火却被好奇凑上来旁观的蠢萌萌一鼻子喷灭了,时婕气得够呛,挥手赶得萌萌退了好几步。 这回,他俩两双手合拢,团团护住新诞生的珍贵火苗,终于,火升起来了,从细枝的末端,到粗壮的枝杈,火在它们的间隙中流动,烧得旺旺的,烧出噼啪的炸裂声,烧出随风飞舞的火星。 时婕和江承都松了口气,摘掉被雪打湿的手套烤火。 萌萌看样子像是怕火,不敢靠得太近,但又想蹭一点温暖,于是踏着小碎步,一会儿凑近点,一会儿跑远些,自个儿忙活得热热闹闹。 江承把爬犁上仅剩的那张绿底红花大花被抱过来,让时婕把半截垫在屁股底下,半截披到身上。时婕把他也拽进被子里,俩人紧靠着,窝进花被里头。 江承又开机试了下,还是没信号。 时婕:“你说,会有人来救我们么?” “会的。”江承揽住她的腰,她便轻轻靠在他肩上。 第61章 两人一时无言,听着柴火燃烧中噼里啪啦的声响,两张面孔在火光中明灭不定。 半晌,江承轻声说:“你看,这儿的夜空多美。” 时婕抬头看去,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夜空,繁星清晰明亮,仿佛整个银河系就在眼前展开,她看见地理课本上画的北斗七星,还有些格外明亮的区域,是一簇簇群星聚集的星团,它们隐隐闪烁着,像是夜幕之上笼了一层洒满星尘的发着柔光的纱,而中间那道更幽深的墨蓝,则仿佛虚掩的天门,通向宇宙更深处的奥秘。 “据说,星星是从尘雾中诞生的,它们散落在宇宙中,当我们看到它们,就知道世界不只有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空,还有更遥远、更遥远的万千星辰。”江承说。 他抬手指向一片橄榄形状的光斑,“你看,那是仙女星系,肉眼可见的最远天体之一,离地球有254万光年,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254万年前的样子。此时此刻,我们看到的这片星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在它们各自不同的过去的时间里,近的,几年,远的,几百万年。其中有些,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消失了,瓦解了,或是在星际碰撞中灰飞烟灭了。” 时婕感叹:“真浪漫,但也好悲伤。” “是啊……可是,只有恒星爆炸时产生的极限高温,才能孕育生命。我听过一种说法,你我dna里的氮元素、牙齿里的钙元素、血液里的铁元素,以及饮食中的碳元素,无一不是数百亿年前宇宙大爆炸时,万千星辰散落后形成的,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星辰,万物皆星辰。” 时婕颇有感触地长长喟叹了一声,幽幽问道:“那,巧克力和火锅应该也是吧?” “啊?” “我好想喝杯热巧克力奶,或者吃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啊,再不济来口热水都行……”时婕吧唧了下嘴,吞了吞口水,“这是我现在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了……” 她喃喃着:“咱们要是有个杯,就能盛点雪,在火上烤化了,就有热水喝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完全安静下来。江承侧过头看去,发现她已经倚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火已经燃尽了,只剩一堆乌黑的焦炭与周围散落的灰渣。 江承正准备起身去搜罗些新柴好再生堆火,然后为填饱肚子想想办法,突然听到远方的喊声: “萌——萌——啊!有——人——吗?” 他立马摇醒时婕,大喊着回应:“我——们——在——这!” 这时,他们看到夜空中的极光。 先是流淌的绿色光芒,好像极远处有座巨大的玉山,万千条光束将它翡翠般的流光溢彩投射到天上。 接着是红,红得像弥漫的血雾,像是一整座山被焚烧时的冲天火焰。 时婕想起火车上江承关于地磁暴的科普,她想,他们还是幸运的,至少见到了极光。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遇上江承,便如她人生中的一场地磁暴,许多混乱由此而来,而她最初时,只看到了绚烂的极光。 33.华北师范大学毕业典礼求婚门.pdf 漠河回雁留的火车上,时婕收到林桃发来的一个标题为《华北师范大学 校名为虚构 毕业典礼求婚门》的pdf文件,说是分享惊天大瓜,大瓜常常有,但当事人居然是身边认识的人,还是这辈子头一回! 这瓜里的女主角,是那个实习到一半就不告而别的前实习生——俞淑婉。 打开文件一看,是虎扑一篇帖子的长截图,原贴标题是《求助!相爱三年的女友要嫁给相亲对象,只为50万彩礼!》,标题旁有灰色小字写着回复数和浏览量,回复2387条,浏览987648次,是虎扑上的绝对热帖了。 正文很长,因为女主角是熟悉的人,时婕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耐心看了下去。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已经失眠整整一周了。一周前,我在毕业典礼上向女友(准确地说,是前女友)单膝下跪,掏出我用攒了一年的生活费买的戒指,请求她嫁给我。我以为这会是让我们的大学时光彻底圆满的幸福时刻,然而,我万万没想到,她会露出那样惊恐的表情,她慌张地向台下看了眼,然后转身就跑了,留我一个人傻呆呆跪着,戴着学士帽、举着戒指……台下的掌声变成笑声和嘲弄的嘘声,我在一生一次的大学毕业典礼上,成了一个笑话。 可我俩明明早就说好了,拿到毕业证书就去领证的啊!当时她还问我,这就算求婚了?一点没有仪式感!所以我问遍了兄弟们,才想出毕业典礼上求婚的主意,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给她一次盛大浪漫终身难忘的求婚仪式!可她竟这样回报我! 我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她却跟我摊牌,说要嫁给相亲对象,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乡下养殖户! “他会给我们家50万彩礼!你能吗?”她哭着问我。看着她哭肿的眼睛,我的心好痛,我见不得女孩哭,更何况是我心爱的女孩。如果我是富二代,我可以写张百万支票甩她脸上,可现实是,我只是一个从小地方出来的小镇做题家,哥哥明年结婚,我们家拿不出50万给我。 我求她,等我三年!就三年!我已经拿到了一家互联网公司的offer,一年15万。我身体好,996、007都可以,我会干出成绩来,争取升职加薪!我可以吃苦,我可以住群租房,睡地下室!就三年,我发誓攒出50万!可她摇头,说“对不起”…… 第62章 万般无奈之下,我抱着一线希望和满心愧疚,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和父母说了彩礼的事,他们努力保持镇定,说要商量一下。三天后,我接到母亲的视频通话,她看上去好像突然苍老憔悴了许多,结果不出所料,哥哥办婚礼、买婚房都要用钱,家里最多能匀出5万给我。她说完低着头,像是亏欠了我,我看着她头顶的白发,觉得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那是辛辛苦苦把我养大的母亲啊!我却这样逼她!我这不孝的儿子,与畜生何异! 母亲卑微地问我,能不能跟姑娘商量下,非得要彩礼么?现在很多女方家庭都不要求彩礼了,我嫂嫂就没有要彩礼,婚房也是两家出钱买的。(小弟年轻不懂,在这里顺便问问各位大哥,你们娶媳妇给了多少彩礼?) 刚刚,我发现她把我微信拉黑了。好可笑啊!这三年以来所有的甜蜜时刻,那些亲吻和拥抱,我所有的付出,每天清早去食堂给她买饭,然后到自习室给她占座,为了她放弃了外地大学的保研机会,放弃了所有北京以外的offer……所有的所有,全都被区区50万彩礼抹杀了。 我后面找她谈了很多次,她每次都哭,然后重复“对不起”。最终,我认了,放弃了。 为了祭奠我们的爱情,为了给这三年一个结果,我提出正式分手前去酒店过夜一晚。这三年里我们一直克己复礼、坚守男女大防,她说要把最宝贵的第一次留到新婚夜,我也尊重她,从没强迫过,还憧憬着那天的到来。可是都到最后了,她居然还是拒绝我!她说要留给她未来的丈夫!那个丑陋的、脏兮兮的、比她大8岁的、她只见过一面的该死的养殖户!(没有说养殖户不好的意思,要是误伤了哪位大哥,小弟道歉了!) 最可笑的是,她哭着对我说,这也是那50万的一部分! 我觉得她如此陌生,她明明可以嫁给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却选择嫁给一个未来暗淡的养殖户。她明明可以把初夜献给爱情,却选择献给金钱。这个女人,她与娼妓何异!而我宝贵的三年时光,竟然浪费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各位大哥,小弟认了,可还是不甘心!我看清了这女人丑恶的本质,可还是不争气地为她的眼泪心痛!求各位大哥帮忙出出主意,小弟该怎么办? 帖子写得图文并茂,中间穿插了很多张微信聊天记录,还有跟女友的合照,男生的脸打了重码,糊得亲妈都认不出,女生的只在眼睛上打了薄码。时婕跟俞淑婉只有很短暂的交集,却也一眼看出,确实是她。 下面还截进去两屏热评: 但使龙城飞将在:兄弟别为傻b伤心!没准哪天你会在某篇新闻看到她的名字,比如这个:《一男子因离婚不退彩礼,将女子一家六口杀害》 金州传奇斯蒂芬:50万不多啊,毕竟过去是要挨揍的,每天打一顿、三年生满仨(奸笑表情包) 赛后排队上天台:哥们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二十出头你结什么婚?踏实搞事业才是人间正道!哥给你算笔账,你现在结婚,找个二十的。等你三十有钱了,你老婆都黄脸婆了。你努力奋斗十年,等到三十,二十来岁的大学生抢着嫁你,到时你都得感谢这个bitch的不嫁之恩。明白不? 精神病院张院长:谈三年都没睡?你是腰子不行还是脸不行?千万别跟人说,丢人…… 看我打游戏骂醒我:哈哈哈哈这不是我校人送外号毕业滑跪侠乐子哥嘛!校长给你拨完穗你就扑通跪下了,你没看当时给校长吓得!他还以为你要跟他求婚呢!你跑下台的时候崴了一脚戒指盒掉了满地滚你追着捡哈哈哈哈!兄弟你太牛逼了!必将载入我校校史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开心但是你们真的不知道场面有多爆笑哈哈哈哈) 奶茶三分糖:同为女性,我为有这样的同胞感到羞耻…… 只有一条评论,因为论调不同,显得尤为突出。 虎扑jr1730484720:楼主把小作文删了!求你了成么?!婉婉已经够惨的了,你要把她逼死么! 但这条评论显然被围攻了,底下回复都是这种:凭什么删?做都做了,不让人说? 时婕在虎扑上搜了下帖子标题,没有,应该是被删了,又百度搜索关键词,也没有。这篇帖子好像已经在全网消失了。 她给林桃发消息:「感觉这事在学校里闹很大,你说她是不是就因为受这个影响,才没回来实习了?」 林桃:「谁知道?就算是,那也很不负责吧!难不成是咱们让她跟人要50万彩礼的?咱们招谁惹谁了?弄了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实习生进来,还得加班给她擦屁股!而且她都毕业了,离了校还能受多少影响(翻白眼emoji)」 时婕:「真没想到现在还有为了50万彩礼嫁给陌生人这种事,实在短视。这点钱,跟男朋友俩人一起赚个两三年就能攒出来了吧……」 林桃:「可不!就这脑子,还重本毕业的呢,以后有的是罪受的!有句话说得好,‘有的人的认知,配得上ta的苦难’!」 时婕:「但她这男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像处了三年没睡到,吃了天大的亏似的,睡不到就发小作文搞荡妇羞辱!还‘把初夜献给爱情’,我昨天的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林桃:「这男的确实过分,不过多少也能理解吧,谈了三年的对象,就为了彩礼,要嫁给陌生人诶!三观都要震碎吧!而且你看他说了嘛,她之前答应了结婚,只是吐槽没有仪式感,结果后面整这么一出,搁谁谁能淡定?我要是摊上这么个男友,我也要发朋友圈,让他彻底社死!」 第63章 时婕:「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毛病……」 林桃:「那妹子整个人就怪里怪气的,你记得不?从来不跟大家一起吃饭,平时也不爱说话,成天没个笑模样,就跟谁欠她钱一样。」 时婕想起俞淑婉的样子,印象中她的表情动作一贯是怯生生的。有时在走廊撞见,视线短暂地与她的触碰上,那姑娘便露出一点羞怯的笑,然后低了下头,眼神就逃开了。每次过来请教工作上的事,好像都做了很大心理斗争,鼓足了勇气似的。可到了面前来,声音还是又细又弱,甚至尾音都带着点抖,让人不禁自省,自己是长相太强势还是态度太凶? 这样的女生,杵在那一群逢人便笑得花儿一样、张口闭口哥啊姐啊叫得可甜的实习生和应届毕业生里头,像是争奇斗艳的植物园里一丛本该被铲净的杂草,不合群,更不讨人喜欢。 时婕回复:「估计家境不太好?为了50万就能选择结婚对象的话……或许是家里强迫的?」 林桃:「传说中的扶弟魔?可我记得她好像说过自己是独生子女。就算家里强迫,她一个大学毕业能赚钱的人,还啥啥都听父母的?让封建社会的裹脚布裹了小脑吗?再说了,要是真的穷,毕业旅行一家子去海芒?」 过会儿跟了条:「算了不猜了,提起她就想起公司那堆破事儿,心烦!」 于是,话题从俞淑婉身上转开,时婕跟林桃讲了在漠河旅行和看到极光的经历,把她羡慕得不行,又吐槽了些公司的杂七杂八。直到深夜,两人互发了表情包,默契收尾。 时婕仰面躺在狭窄的下铺,听着同车厢大哥的呼噜声,半晌睡不着。 在她闭着双眼,强迫自己入睡的时间里,帖子里那些诸如“娼妓”之类的刺耳字眼,像是风铃在她的脑子里叮当作响。她再次想起那姑娘瑟缩的样子。要是有像她那样的娼妓,大概会饿死…… 这种恨不得在人群中隐身的女孩子,被人在毕业典礼上当众求婚,得有多窘迫?为什么有些男的总在做自我感动的事,还要责怪别人不领情?她乱七八糟地想。 时婕从前对俞淑婉没有过多少关注,倒是自从认识了江承后,这人的影子却频频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像是个悬而未解的谜题,让时婕不由得开始琢磨起她来了。 在纷乱思绪的搅扰下,时婕实在无法入睡,她爬起来披上衣服,要去上厕所,一抬头便看见了江承的睡颜。 他在梦中紧蹙着眉,和平日里温和的样子迥然不同,像是正困囿于某个噩梦之中。 34.姑娘,有娃娃不? 自从时婕把桃花殿成人用品店挂到外卖平台上后,店里的生意就好了许多,月底算算流水,发现线上的销量比线下的还多些。 这天,外卖平台上接到一单避孕套和润滑剂的订单,却久久没有骑手接单,时婕等了十五分钟,怕配送晚了被顾客给差评,影响店铺评分,无奈只好自己去送。 地址上的小区很近,时婕打了个车,很快就到了,可她走到单元门楼下,才发现顾客没写门牌号,于是掏出手机打电话。 电话刚拨出去,突然响起了音乐声,就在两步外黑咕隆咚的门洞里,时婕反射性地退了两步,远远地朝里张望。 电话接通的同时,音乐声也停止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喂。” 时婕:“您好,外卖,到您家楼下了,请问门牌号是?” 从那乌漆漆的门洞里,走出来个人,一身黑,只露出张脸,脸很白,小小的,像是从黑暗中凭空浮出来似的。 时婕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东西都拎在手上忘了给,眯着眼辨认了会儿。哦,是他,王大爷的儿子,那个被父亲奚落,被迫在店门口和恶犬对峙的少年。她还记得当时他惨白的脸色和睫毛上垂着的泪。 “你是……王……王峪?” 听到名字,他猛地瞪圆眼睛,防备地看向她。 时婕忙解释:“你别害怕,我是那个……你爸隔壁店的,就上次,赶狗的那个,还记得不?” 王峪愣了下,神情渐渐松弛了些,沉默着点点头。 “是你下的单么,收件人叫‘诗瑶’?” 他的脸腾地红了,轻轻“嗯”了声。 远处传来有点耳熟的高门大嗓,时婕探头往外望,“你爸,回来了。” 王峪好像从呆愣状态中一秒回神,抢过她手上的黑塑料袋,受惊的兔子似的往楼上窜,光速从时婕的视线里消失了。 时婕尴尬地抬起空出来的手挠了挠脸,掉头往回走,迎面碰上王大爷和个提着鸟笼的方脸大爷。 俩大爷也瞧见了她,王大爷热情招呼道:“小时!你咋上这儿来啦?” 时婕莫名心虚,赶忙扯了个借口,“我那啥……找个朋友,有个高中同学跟这儿住,您二位也住这小区啊?哈哈哈,这不巧了嘛!” 王大爷:“来串门的啊?你朋友住哪号楼?” “就那栋!”时婕随手往后一指。 “五号楼啊?几单元?” 她哪知道几单元?她连这小区一个楼有几个单元都没整明白呢,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瞎编,“一单元!” “一单元哪家啊?我们这都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我好几个老哥们儿都住那栋。” “这么巧吗?我还真忘了是哪户啦!”时婕干笑了几声,面上笑容灿烂,实际底下十根脚趾都要把袜子抠出洞了,怎么忘了王大爷有多八卦了! 第64章 王大爷倒似乎也并没多想,调侃道:“忘了?刚出门就忘啦?小时你这岁数就这记性,到你大爷我这把年纪,不能连家住哪儿都忘了吧?” 时婕赔笑,瞄到王大爷羽绒服领子底下挂着个带黑白花纹的梭形吊坠,感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马转移话题,“大爷,您这项链怪特别的啊!” 王大爷两眼一亮,“小时你是个识货的!但这可不是啥一般项链,天珠你听说过不?”见她摇头,大爷有点失望,“那李连杰你听过不?文成公主总听说过吧?” “那肯定知道啊。” “李连杰有条一样的,人家给喇嘛庙捐了2000万,才得着这么一串!我这,李连杰同款,九眼至纯老天珠,大吉大利,消灾转运!当年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带了一尊佛像,镶着各种珠宝,其中就有三颗九眼天珠!你知道为啥九眼?那都是有说法的,九九归真,那是天珠里的这个!头子!”他翘起大拇指,又神秘兮兮地问:“你猜我这多少钱?” 时婕当然猜不出,但她大概晓得解题思路,跟闺蜜让你猜衣服多少钱一个思路,往贵了蒙就对了。 “两万?”其实她心里的数是二十。 王大爷果然乐得开怀,伸出两根短粗的手指,“两千!大爷我打河边早市地摊儿上淘来的,当时你是没见着,好几个老头儿围着问,都想买,那帮傻子还问呢,我把钱都付完了!这给他们气得,一个个脸拉得跟驴似的哈哈哈!我跟你说,这绝对是个大漏儿,等我没了,就传给我儿子,我儿子再传给他儿子!这就是我们老王家的传家之宝!” 时婕直觉他这是让人坑了,别说雁留的早市地摊儿,就连胡八一王胖子混迹的北京潘家园,都是出了名的水深不见底,要么说“十个老板九个骗,还有一个在锻炼”呢。要是漏有这么好捡,岂不人人都成马未都了?但她不懂这些玩意儿,空口无凭的,也不好扫大爷的兴,估摸着王峪应该把东西藏好了,便赶紧结束了这场谈话。 时婕在回店里的路上,想起了上次见到王峪的样子,她莫名觉得他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具体哪里发生了变化,或许是皮肤更白了些?似乎脸上线条也更柔和了些?总之比之前更……漂亮? 她觉得大概只是自己的错觉,没有深想下去。 那天说来也怪,晚上快要打烊时,时婕店里又来了位奇怪的顾客。 那是个戴着方框眼镜的老人,他进门时,眼镜上立马起了白雾,他便摘了皮手套,从发白的呢子大衣口袋里掏出块布,细细把眼镜上的雾擦干净,重新戴上,看了时婕一眼,然后背着手把货架上的样品一排排瞧过去,神态认真得像是在端详博物馆的展品。 他就这么慢悠悠地逛着,时婕这会儿正在整理一周的流水,就由着他闲逛,没多问,再抬头时发现这人已经站在面前了,此刻微弓着身子,低头看她,一脸微笑,也不知看了她多久了,走路没声的! 时婕吓了一跳,身子不自主往后仰,紧靠在椅背上,“您有啥事儿?!” “姑娘,有娃娃不?”他压着嗓子问,好像他们在接头什么非法交易。 他戴着顶皮面帽子,帽檐下露出两条灰白的粗眉毛,眉毛底下一双眼睛炯炯地盯着时婕,脸上却带着点赧然的笑。 这男的看着得有六十来岁了,比时海年纪还大些,时婕心里泛起怪异的感觉,她又想起金凤凰舞厅,想起时海搂着的那个身穿桃红修身旗袍黑色钩花针织衫的女人,想起她父亲被欲望蒸烤而发生变形的面孔。父母辈的性欲,好像一盘隔夜的菜,看样子似乎还可食用,凑近点却闻得到疑似变质的味道,令人隐隐地心生厌恶。 想到这个,她张口就没好气,“没有!” 那人点点头,表情有些失望,又道了句谢,推门走了。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时婕记完账,穿戴整齐,闭店锁门后,一转身,那大爷竟就站在身后! 此时已经快到九点,街上商户大多早就关门落锁,街上黑漆漆一片,除了对面西天殡葬用品店外,没几扇窗是亮着的,西川路上那些白天里看着都让人心里发毛的招牌,诸如“祭祀用品”“遗像放大”“陵园墓地风水咨询”“一路走好”之类的,现在没了灯光和活人气,看着更加瘆得慌,在这儿拍恐怖片都不用置景。 时婕这一晚上被同个老头吓了两大跳,几乎要急眼,“您干啥呀?还有啥事儿!” 那人似乎也挺不好意思,搓搓手,“姑娘,你别怕,我走出一段了,想想还是得跟你解释明白,要不心里头不舒坦。” 时婕不觉得有啥好解释,但她把手往兜里一揣,“您说!” 说完赶紧走。 “大爷不是坏人,也没别的意思,真就是想买个……娃娃。我看网上,有那种,跟真人可像了,但在网上买,咱不太放心,我去公园总路过这条街,瞅见你家店好几回了,今天就想进去问问……没有就没有,但你别把大爷想成变态……”他垂下眼睛,松弛的眼袋和眼角密布的皱纹,都让他显得苍老疲惫。 这番话说完,他倒是舒坦了,却轮到时婕不自在了。 不过她店里还真没有娃娃,那玩意儿体积大,搁到家里藏都不好藏,一个不小心就搞出社死现场,本来就属于需求小的品类,又因为涉及到脸和身材,这种东西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进三五个款也未必能碰到看得上的顾客,只能搁在店里落灰,成本却比飞机杯之类的高出许多,压根不划算。 第65章 而且,虽然时婕经营着成人用品店,也算见多识广,但她其实真的不大喜欢情趣娃娃这种东西,说不上是因为恐怖谷效应,或是纯粹因为明明长得人模人样却只有性价值的诡异感。 时婕加了大爷的微信,打算问问供货商,给他订一件寄过来。 大爷的微信名朴实无华,叫吕建业。 35.人家锱铢必较地做婚姻买卖,他杵边上歌颂什么狗屁爱情,埋汰谁呢? 自从蔡秀芹甲状腺手术住院时婕陪床后,母女俩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时婕时不时回九州雅苑看看蔡秀芹的恢复情况,给她买了帮助疤痕修复的减张贴和疤痕膏,叮嘱她定期使用。蔡秀芹虽然还是常常挂着张冷脸,但每次都留她吃饭,顿顿做得丰盛,时海都感慨说沾了闺女的光。 蔡秀芹术后嗓音一直有些沙哑,脖子上还留了条疤,因此不爱出门见人,常闷在家里,时婕觉得总这样也不是办法,本来就容易抽筋,晒不到太阳,钙更补不上来,于是趁着开春天气好,便喊她去逛公园。 4月初,雁留的春天比大部分城市冷上许多,但冰雪已融,柳树的枝条也抽了青。 人民公园可谓雁留最大的老年人活动中心,跳舞的、唱歌的、撞树的、抖空竹的、拉手风琴的、吹萨克斯的、大毛笔蘸水在地上写字的……估计当年班里的文艺委员加体育委员全都聚一堆儿了,营造出一整个中老年音乐艺术体育文化殿堂。 让这音乐艺术体育文化殿堂沾染俗气的,是公园里的相亲角,俩树之间扯几条绳,密密麻麻的白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挂好几排,挂不下的就铺在地上,风起时纸张全部瑟瑟发抖,像是祈福的经幡。 时婕瞧见这相亲角就觉得没好事儿,想装没看见,拉上蔡秀芹赶紧离开,奈何蔡秀芹倒十分感兴趣,偏要凑过去细看,那一张张纸上写着年龄、身高、体重、工作、收入、房产、父母情况……末尾留的全是父母电话,也不晓得被挂在这儿,是否经过了本人同意。 蔡秀芹:“这个条件不错啊,公务员,985硕士,比你大6岁,年龄也行。个头一般,172,但家庭背景很好,爸爸是老师,妈妈是大夫,书香门第,矮点也不算啥毛病了。” 时婕:“妈,我有男朋友了……” 蔡秀芹:“我就看看!我看看还不行了?” 时婕无奈,“行,行,你看,挨个看。” 于是,时婕跟在蔡秀芹屁股后,一张张纸看过去,只觉得这上头的每个人如同被推上液压机,压扁成一张堪比冈本003般纤薄柔韧的肉片,而后挂上货架,任由来往食客评头论足。产地血统、生产日期、色泽肉质、谷饲/草饲、是否有漂亮的大理石花纹…… 原来喘了二三十年气的大活人,不过就是几个数字几项指标,顶多加上三五个形容词。 估计就连太空金属材质的哆啦a梦,要是来了此地,一样得被压成饼,上面写着:身高129.3 cm、体重129.3 kg。过矮,还超重,完全不达标。至于什么能变出神奇小玩意儿的四维口袋?抱歉,不在考察范围内。 时婕脑洞大开,心想如果把那些耳熟能详的动漫角色全拍成饼,综合对比下来,最佳良配估计当属毛利小五郎,身高182 cm,体重73 kg,拥有超一线城市一栋三层小楼,不仅经营侦探事务所,还有楼下咖啡厅的租金稳定进账,收入来源丰富、资产配置健康,虽然年龄38岁偏大了些,还有婚史有小孩,但,给工藤新一当丈母娘诶!就问谁能拒绝?! 一个穿紫羽绒的阿姨和个穿灰貂皮的阿姨交涉上了。 紫羽绒服:“你家闺女条件不错,就是这岁数,大了点,都三十多了,不好找了,你咋让孩子拖到这么晚?白瞎了。” 灰貂皮:“我闺女岁数大,你儿子离异,没有谁配不上谁吧?” 紫羽绒服:“我们是离过,但没小孩,再找媳妇还得生孩子呢,我看新闻,女的最佳生育年龄是22到28,你姑娘这岁数能不能生都不好说了,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不能冒这绝后的风险啊!” 灰貂皮嗓门立马拔高了好几度,“我闺女啥毛病都没有!你别瞎说!你儿子也快40了,还好意思嫌弃我们岁数大!咋的?你儿子还在最佳生育年龄?” 紫羽绒服嗤了声,“男的有啥最佳不最佳?你知道澳门赌王不?都快80了,还生出来个女孩呢!主要是女的岁数不能太大!再好的种子下进盐碱地,那也是白搭。” 灰貂皮被紫羽绒服噎得直翻白眼,张了张嘴,正想反击,就听见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插进来。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俩人一时顾不上吵架,四下张望,就见有个人隐在树影里,站得板板正正,手里拿着本书,字正腔圆地读诗。 紫羽绒服:“神经病!” 灰貂皮:“精神病!” 俩人同时骂道,仿佛一时忘了正在互怼。 时婕用余光看完了全程的热闹,觉得此情此景荒谬到好笑。人家给儿女相亲呢,张口闭口房啊、收入啊、岁数啊,那人倒好,念着些什么长街、日色、车马。人家在这儿锱铢必较地做婚姻买卖,他杵边上歌颂什么狗屁爱情,埋汰谁呢?这种行为,与站在满屏红绿的股票交易大厅中央激情演唱《忐忑》何异?挨两句骂也是活该。 第66章 蔡秀芹拉着时婕走远了点,小声说:“听见没?女的上了三十,到相亲市场都得打折甩卖!” 她戳了戳面前挂着那几张纸,“你瞅瞅,这几个条件好点的,择偶标准都咋写的?这个,要25岁以下的,有稳定工作。这个,不超过27,体制内优先。你啊,好时候都过啦!还瞎混呢!” 时婕深呼吸,“妈!我都说了,我有男朋友!” 蔡秀芹看她油盐不进,瞪了她一眼,小声嘀咕:“之前给你介绍的一中老师,多好的机会,难得人家小伙儿瞧得上你个无业游民,你倒好,找那么个……” 估计是考虑到毕竟是因为江承的提醒,她才能及时发现了甲状腺的毛病,四舍五入也算救了她一命,再去骂人家多少有点不道义,这才让蔡秀芹把难听的字眼咽了下去。时婕没搭腔,只当自个儿聋了。 一个大爷溜达过来,凑到蔡秀芹身边,“大姐,是给闺女相啊,还是给自己相啊?” 蔡秀芹没理他,大爷又说:“大姐,没啥不好意思的,唠唠呗!你啥情况?离异?丧偶?闺女带着过来的,那孩子肯定支持是吧?” 时婕看蔡秀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哈哈大笑,转头仔细瞧瞧树上挂着的纸,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中老年相亲区,这边的简介好些是手写的,内容也更简单直接,“不求长相”“相伴到老”,对未来伴侣最普遍的要求是“健康”。 青年区不见年轻人,都是两边家长出马,好像双方代理律师,老年区就不同了,没有中间商制造信息差,相亲双方直接交涉。 一位阿姨正被个大爷拉着攀谈,那阿姨长发及腰,小麦肤色,红棕色口红,长筒麂皮靴包裹出纤细的小腿线条,看不出年龄,只觉得十分飒爽。相比之下,大爷长相就着实缺了点看头,宽大的皮夹克都遮不住凸出的肚子,整个人前拱后撅。 大爷满脸诚恳,“妹子,你长得真俊,我看到你就觉得……不怕你笑话,久违的心动!上次感觉到这种心动,还是四十多年前遇上我去世的老伴……” 他越说声音越小,表情也开始变得不对劲,手捂上心脏,面部肌肉紧绷,五官都显得有点变形,“你等等,我,我上个厕所,你就站这儿别走啊……” 时婕好奇跟了上去,就见他快步走进一处背人的树荫,从怀里掏出个黄色小瓷瓶,抖着手往掌心倒出几颗,仰脖吞了,靠在树上,抬手顺了半天气,稍缓过劲儿就回来了。 “妹子刚唠到哪儿啦?哦对!就是我看你心动啊!你想找个啥样的,咱瞅瞅符不符合要求?” 他一张嘴就股子浓重的速效救心丸的味儿,阿姨皱皱眉,婉拒道:“我不急,就想找个合眼缘的,我再等等,再看看。” 大爷一着急,直接拉住了阿姨的手,言辞恳切,“可别等了,别看啦!大妹子,咱们还能有多少个春天啊!” 这话大概是触了阿姨的霉头,她胳膊一挥,猛地把他甩开,“咋的?不答应你就咒我啊?告诉你,老娘我还有一千个春天、一万个春天!至于你,鬼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 大爷被这突变惊呆了,嘴唇直哆嗦,“你……你是要成精啊?大妹子……” 那隐在树影里的男人还在念诗,正念到郑愁予的《错误》。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不是过客,妹子!我是归人啊!我就是归人啊!”大爷抖着嗓子,试图唤回远去的阿姨,无果。 或许美貌在什么年纪都是硬通货,阿姨又被另外个大叔拦下了,这大叔苗条,没肚子,个儿也高,可能属于同年龄段比较帅气的长相了。大叔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询问了阿姨的情况,这回两方看上去都挺满意。 大叔:“我这体格,棒极了!天天晨跑,举哑铃,10公斤,一手一个,跟玩儿似的!浑身肌肉,老结实了!” 说着,他摆出个健美选手的展示动作,又怕隔着衣服看不出肌肉线条,赶紧拉开羽绒服拉链,埋头看看,懊恼道:“穿那羊绒衫好了,这毛衣太厚,不贴身,耽误展示。” 接着热情招呼道:“你摸!” 阿姨:“啊,这不好吧?” 大叔:“哎呀没事儿,跟哥客气啥?你摸!邦邦硬!” 阿姨还真上手摸了把,捂嘴笑道:“真的诶!” 大叔:“都说健身的男的欲望强,这话不假,哥哥我跟年轻时没两样,就是未必还能生哈,枪一点毛病没有,子弹不好说。” 大概是得意于这个绝妙的比喻,他说完哈哈哈大笑几声,女的也心领神会,撒娇似的嗔了句:“谁稀罕你那子弹?” 时婕装作在研究绳上挂着的简介,实际上一直支棱着耳朵听着呢,不仅她在偷听,她还知道蔡秀芹也听得起劲,她脸上莫名的笑意就是证据。 本以为这俩能成,不料情况顷刻间急转直下。 阿姨突然怒斥大叔:“不领证你说个屁!跑这儿耍流氓来啦?” 大叔已不复方才秀肌肉时的豪爽,低声下气解释:“我也想领啊,儿子不让!我儿子说了,对象随便处,同居也没问题,就领证坚决不行……再说了,咱都这岁数了,谁还差那个红本本吗?哥打眼一看,就知道妹妹不是图我房子的那种女的。” 第67章 阿姨哼了声,“对!我一不图你房二不图你钱,专就爱闻你身上的老头味儿!还‘要找心动女嘉宾,不找妈’呢!都六十了还不会煮个面!就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死出,要不是你那倒霉前妻一边当媳妇一边当妈,能让你个废物活到今天?快揣着你那歪杆子破步枪滚蛋吧!老娘这靶还轮不到你个老流氓来打!” 大叔表情几经变幻,最终定格到恼羞成怒上,他“嗖”地把羽绒服拉链一拉到顶,“你你你……你还真以为自个儿貌若天仙呢?你也就老黄瓜刷绿漆,你纯属装嫩!你驴粪蛋子挂白霜,外光里不光!瞅你那面皮儿绷得登登的,眼角恨不得吊上脑门了,一看就刚做完拉皮儿!哪个男的跟你睡一个被窝,半夜都得鬼压床!” 他俩吵得中气十足,有来有往,吵得枯草抽芽,吵得荒地开花,吵得莺啼燕舞,吵得流水飞红,吵出了一个生机勃勃热闹欢腾的春天! 这边吵得热火朝天,那边念诗的依旧气定神闲。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不一会儿,大叔和阿姨旁边围了一圈人,看热闹的,劝架的…… 一个西装裤男拨开人群,钻出来,“大哥大姐别吵啦,注意身体啊!要是有婚前财产分割的问题,我就能帮忙。”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名片夹,抽出两张名片,“合家欢律师事务所吴大铭,叫我小铭就行。专注婚姻家事案件12年,专业处理婚前财产分割、抚养权争夺、遗产继承纠纷。我所的服务宗旨是:用法律提纯爱情,帮真爱走进婚姻,助错爱走出婚姻!” 那俩人吵得全神贯注,压根没分神搭理他。不过东边不亮西边亮,陆续好几位大爷大妈找他咨询,过了没多久,他那名片夹已经空了。 随着战况层层升级,围观群众越聚越多,蔡秀芹嫌挤,把看热闹没够的时婕拽出来,“这有啥好看的?俩人加起来得有120了,啥话都敢往外说,要是让儿女瞧见,臊死个人!” 时婕:“丢啥人?不过是追求幸福的道路上,遇到个小坎儿罢了,我倒觉得这样挺好,喜欢的就去追求,讨厌的就一脚踹开。说得明白就心平气和地说,说不明白宁愿声嘶力竭地吵,也好过饮泣吞声窝窝囊囊地忍一辈子,活着就该这样,不管是二三十,还是六七十,都应该这样!” 蔡秀芹没吭声。 眨眼功夫,这儿已经成了公园里人气最旺的一角,做生意的都闻着味儿来了。 左边站着个穿黑色呢子大衣的女人,扶着个大立牌,对每个路过的人微笑。那立牌上黑底白字写着: 上市公司开发,cfap百强公墓。东邻4a级国家森林公园,南邻雁栖江,依山傍水,风景宜人。风水福地,泽被后代。交通便利,方便家人祭扫。与精英俊杰为邻,享人生顶配后花园! 各大墓型火爆销售中,热墓推荐电话138xxxxxxxx 最底下小字:购墓可开发票,合同及穴位证全齐。 旁边还有vr看墓的二维码。 那销售很少主动跟人推销,就静静站着,见时婕在读广告上的内容,才出声招呼: “您要是感兴趣,可以来实地考察下,我们那座山风景特别好,山下还有草莓大棚,三斤以内免费采摘带走。车接车送,还管顿午餐,就当一日游了,福地买不买都行,您玩好了帮我推荐身边亲戚朋友就成——” 时婕还没听完她的话,就被蔡秀芹拽走了。 离开了左边卖阴宅的,她们又路过右边卖阳宅的。房产销售就无需矜持了,边往人手里塞传单边大声吆喝: “江畔高性价比联排别墅,现房热卖中!全国前十地产开发商!世界500强,大国企,品质有保障!比邻城市名人,浓郁社区文化!尊贵水岸美宅,坐享顶配人生!1号线直达,交通便捷!看房团免费报名啦!车接车送,售楼处点心饮料,全部免费,随便吃随便拿啦!” 等风暴中心那俩人偃旗息鼓,他这儿已经集齐人头,摇着小红旗,排着队上车了。 一切热闹散尽,公园再次安静下来,他们听到那个男人仍在读诗。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时婕跟在蔡秀芹的身后,绕过一棵又一棵树,终于看清那站在公园中心呼唤爱的读诗人的真面目。 居然是她认识的——那个来桃花殿买娃娃的吕大爷! 时婕有些尴尬,又怕他认出自己,问起娃娃的事,她还得跟蔡秀芹解释,到头来再吵一架,于是想带她妈赶快离开。 蔡秀芹却不肯走,“急啥?再听一会儿嘛。” 幸好老爷子读得投入,头也不曾抬过,他在念: “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 “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布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时婕看见,蔡秀芹已经听得入神,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朦胧的笑意,那笑意像是林中泄下的一缕光,点亮了她的面庞。 36.你爸在外头那些事,你早就知道吧? 第68章 那天晚饭,时婕是回九州雅苑吃的,时海没在家,说是跟朋友在外面解决了。 蔡秀芹在厨房忙活,时婕从旁打下手,切个葱姜蒜啥的。 两道菜,干煸蚕蛹和酸菜羊肉汤。 时婕闲下来,逗弄起塑料袋里的蚕蛹,用手指点它们尖尖的脑袋,那些活得比较好的就会缓慢地摇头晃脑。 她小时经常这么玩,印象中还有一次,家里买回的蚕蛹大概是放久了,孵出了好几只大蛾子,圆滚滚毛嘟嘟的肚子,翅膀展开后整只有巴掌那么大,在厨房到处飞舞。蔡秀芹早上一开厨房门,冷不丁撞见这番景象,吓得尖叫。她便窜过来,大步穿过蚕蛾的迷阵,拉开窗户,高举着扫帚,把蛾子们驱逐出境。 时婕想着当时的搞笑场面,不由得微笑起来。 经过焯水和爆炒,胖乎乎的蚕蛹在几分钟内悉数盛入盘中。炒得酥脆的外壳一剥,肉汁爆开,露出里面微黄软嫩的肉来。一口一只,蛋白质裹着油香,是许多年不曾尝过的神奇味道。 “你跟你那对象,处到啥程度了?” 被蔡秀芹一问,时婕上一秒还沉浸在美味中的脑子此时警铃大作,汤也顾不上喝了,勺子停在半空,抬头看她。 蔡秀芹:“都同居了,肯定睡了?” “没有!”时婕下意识自辩,说完立马后悔,又是这样,她好像总要在蔡秀芹面前自证清白,大概都成了下意识反应,可难道交待这种事也在子女的义务范围内吗?就算睡过了,又怎样! 蔡秀芹却像是松了口气,面部表情都舒展了点,“那就好。”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时婕呛道。 “没睡,你就还有得选,分了也好找。” 时婕把那勺汤喝掉,胡椒的味儿很冲,和以前一样,“跟睡没睡有啥关系?睡过了我就再找不着对象了?谁说的?” 蔡秀芹叹了口气,撂下筷子,摆出一副要跟她掰扯明白的架势。 “你再怎么跟我较劲,别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为了那几分钟的快乐,把自个儿的下半辈子给毁了,值得么?” 时婕不应声,她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蔡秀芹总能把这点事拔到如此高度,简直匪夷所思。她真是纳了闷了,难不成自己是什么班昭的第一百零八代传人?《女诫》其实是她家祖训? 蔡秀芹话锋一转,“你还记得你段姨吧?” “嗯。” 这段姨是蔡秀芹的高中同学,时婕小时,被父母禁止吃零食,不仅他们不给买,连家里客人买给她的都要被没收。这位姨有次来家里,拎了一兜子零食,时婕看得直吞口水,开心得连蹦带跳,可想起这一堆中没有一包到得了自己嘴里,又难过起来。段姨看她那样子,问清缘由,同蔡秀芹软磨硬泡,竟帮小时婕争取到破例一次。 这样,她终于拥有了第一张小浣熊干脆面卡牌,那会儿同学间的社交货币。段姨也就成了她心中最美丽最好心的仙女阿姨。 蔡秀芹:“那你知道她找了个大她12岁的老头么?去年老头犯心脏病,没了。” 时婕正埋着头剥蚕蛹,听到这话,手指短暂顿了下,又继续把手上的那只一撕为二,抽出黑色的干巴巴的内脏,丢到一旁。 蔡秀芹:“上学那会儿,她跟我们班一个男生处对象。那男生体育很好,我们班上不少女生都暗恋他,你段姨年轻时漂亮,俩人走在一起,特别登对,多少人羡慕。结果高中毕业,她那对象考上了大专,她没考上决定复读,俩人就掰了。那男的跟他哥们说,她被他睡过了,还给他打了胎,后来这事儿就传开了。你段姨后面又处了几个,结果那些男的一个两个都只想处着玩,一谈到结婚就撩杆子,外头说她的话越来越难听。她被拖得岁数也大了,更找不着合适的,这时候她家亲戚介绍了她后来的老公,虽然条件不咋地,还挺大岁数,但她已经被磨得没啥心气儿了,就这么领证过日子了。她一辈子没要孩子,我们班同学私底下都议论,说她是当年堕过胎才生不出来了。” 时婕吃着菜,感觉自己只是在机械地咀嚼,一阵沉默后,时婕说:“我有常识,知道怎么做避孕措施。” 蔡秀芹“啪”地一拍桌子,“你会不会听重点?我是跟你说避孕么?” 时婕无奈,“妈,咱们能不能不聊这个了?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改变不了你,最后反正就是个吵,咱俩都吵了多少年了,可吵出什么结果来了?还没够吗?” 她嘀咕着:“又不是打辩论赛,赢了还有奖可拿。” 这次是蔡秀芹打破了沉默,她开口,声音很轻,“你爸跟外头那些女的的事,你早知道了吧?” 这下时婕是真的震惊了,嘴张着,筷子举着,忘记往嘴里放。 蔡秀芹:“你不早看出来了么?还一遍遍拿这事儿刺激我。你不是讽刺我忍气吞声太窝囊么?你觉着我该跟你爸吵。你以为是我不想吵?我就乐意忍,一直忍,忍到要么他死要么我死?” 她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将目光从时婕脸上移走,落向某处虚空,好像并不是说给她听,只是自言自语。 “能怪谁呢?怪我自个儿啊……是我先对不起他的……我跟你爸结婚前,跟个男的处过……我想了招儿,以为能瞒过你爸,但露馅了。新婚那晚,他对我拳打脚踢,我以为这下完了,他肯定要跟我离婚,再去向你姥姥姥爷揭发我,那我还怎么做人?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你爸像是变了个人,他跟我说,既然证也领了,礼也办了,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当了王八他也认了。他这么说着,眼圈就红了,背过身去抹眼睛,当时你知道我……我有多后悔么?我后悔啊!后悔我当初怎么就……怎么就……” 第69章 蔡秀芹说着,她的眼眶也红了,她垂下头,像个痛悔前非的犯人。时婕把手覆在她的手上,她却抽走了,忍下泪意,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你爸第一次出轨……我发现的第一次出轨,”她更正,“是在你初三那年,跟个发廊洗头小妹。” 她短促地笑了下,像是自嘲,“那时我跟他吵过,可你爸一句话就让我哑火了。他说:‘你有什么资格?你欠我的,是你忘了,还是你以为我忘了?’他说:‘你永远欠我的,一辈子都欠我。’” 她的声音和嘴角抖得像是寒风中的树叶,让时婕的心抽痛,时婕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这次她没有抽走,她抬起头,眼白因为上了年纪而发黄混沌,瞳仁却依然漆黑,深深地看进时婕眼里。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污点,我本来想带进坟墓里,今天跟你说,就是想告诉你,不要让一时的冲动,成了被你未来丈夫拿捏一生的把柄。不值得,太不值得。” 她的语调平缓而郑重,说完就轻轻地把手从时婕手中抽出来,收拾碗筷,接着厨房响起了水声。 时婕仍愣愣地呆坐着,那个令她困惑多年的谜团终于揭开谜底,原来这墓穴般的家底下深埋着这样一个怪物般的秘密。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时海的阴郁、蔡秀芹的忍耐和顺从,以及她为何如恶龙守护宝藏般看守着女儿的“贞操”…… 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听见厨房连绵不断的水声,像是阴雨绵绵无休无止的梅雨天。 时婕跟去厨房,看到蔡秀芹在洗一只碗,这么久她单洗着这一只碗,她的眼中一片空洞。时婕伸手要接,却被她用胳膊肘推开。 时婕从身后抱住她,柔声说:“妈,你没错,不是你的错。” 她感觉到蔡秀芹的身体在她怀中变得僵直,然后水声停了。 “我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劝了,算是尽了当妈的义务,听不听随你的便吧。各人脚上的泡,都是自个儿走出来的。错了就是错了,没人可怪,更没人能替你受罪。” 蔡秀芹拿掉腰间时婕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而后,时婕听见她卧室房门关上的声音。 时婕默不作声把厨房收拾完,推开蔡秀芹的房门,正撞见她垂着头坐在床尾抹眼泪,见时婕进来,立马背过身去,羞于见人似的。 时婕心中一痛,走进去,坐到蔡秀芹脚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仰头望着她,“妈,我这么说可能要惹你生气,但我真的一直想告诉你,时代变了。” 话音刚落,蔡秀芹哀愁的神情猛地转成愤怒,又是时婕熟悉的那副样子了,她厉声道:“那你去跟时代结婚生孩子吧!” 她发完火,却又叹了口气,似乎强忍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人民公园挂的那些征婚启事,你有好好看过么?下次你数数,多少张纸上对配偶要求里写着‘无同居史’‘情感经历单纯’,你以为这说的都是啥?时代变了?”她冷哼了声,“他们心里头的东西变了么?” 时婕沉默了一阵,抬头,说:“就算是,又怎样?难不成要我统计全中国男人的择偶标准,把自己嵌进那些条条框框里?我宁可一个人过一辈子!” 这话又让蔡秀芹火了,一脸“你简直无可救药”的表情,“时婕,你以为你还是青春期叛逆期啊?你到底要对抗什么?你为啥非得给自个儿找不自在!”她情绪激动,说完急喘了几口气,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她喘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又语重心长道:“孩子,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一个人过一生,哪是随便说说那么简单?生、老、病、死,每个字都是座可能把人压垮的大山。你得找到那么个人,你俩拉着手,有坑的地方迈过去,有水的地方趟过去。你累的时候,他背你一段。他磕着碰着,你扶他一段。如果你能找到这样一个人……我走的那天,也能闭上眼了。” 时婕打断:“说啥闭眼不闭眼的!你会活很久的,比姥姥还久!” 蔡秀芹没理,继续说:“人只有这一辈子,别拿你这一辈子去对抗什么,去挑战什么,算妈求你了,成么?” 时婕默然不语,心想,你背了我爸几十年,他可有搀你哪怕一次?这话她到底没说出口,只轻轻拍了拍蔡秀芹的腿。她们母女间多年不曾有这样亲密的动作,做起来显得有些生硬。 “我明白了,妈。”虽然我依旧无法认同,这是被她吞掉的后半句。 然后她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那个问题,“妈,你考不考虑,跟我爸……离婚?” 蔡秀芹笑了笑,“都这岁数了,还折腾啥?” 她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淡淡地说:“你爸总跟我讲,他们系统有个大领导,在外头养小三,有次参加朋友婚宴,那小三到场,大老婆都站起来给她让座位的,他们说俩人相处得挺好,跟娥皇女英似的。人家可真是想开了,为啥我这么多年,就是想不开呢……” 37.今晚能在你这儿借住一宿么? 那天傍晚,雁留下起了雨,一直到深夜也没停。风声伴着雨声,还有在大风中树枝摇晃枝杈折断的声音,像是要到天明才能停歇。 江承在将睡未睡的混沌中,听见敲门声,看了下手机,已近零点,这时候上门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他起身披了件衣服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却是时婕。她头发乱蓬蓬的,穿着身鹅黄色珊瑚绒睡衣,看上去像只毛茸茸的小鸭子。 第70章 “我失眠了,在床上烙了一小时饼也睡不着。今晚能在你这儿借住一宿么?”她问。 她的眼神让江承想起当初她才搬到对面,骗他说自己没带钥匙那晚,当时她好像就是这样,狼狈的,可怜巴巴的,像是某种被人遗弃的小动物,像是块水晶被摔碎又拼凑粘合后的样子。 她还是那样子,他的心情却是不同了。彼时的他,是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同情怜悯,现在却只觉得心疼,好像在看着她的时候,她眼里那些沉重的东西顺着目光落进他心上了似的。 江承侧了身,让她进来,她便很自觉地直奔卧室,钻进被他的体温烘得暖和和的被窝里。她不说,他也没问,从衣柜里抱出床被子,打算去客厅睡。她见他要走,立马跳下床,光着脚在地板上踏出通通的响声,然后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你走了我睡不着。”她说。 于是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各盖各的被,江承闭着眼,却觉得自己毫无睡意,他听见窗外的风雨声,但似乎比风雨声更大的,是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他闻到一阵花果香,大概是她沐浴露或是洗发水的味道,那是一种很好闻的味道,裹挟着她的体温,让人联想起春和日丽的花园。应该睡沙发的,这简直是自我折磨。他想。 她翻了第十次身,而他依旧躺得笔直,像是第二层床垫。 然后他听见她轻声问:“睡着了么?” “没有。”如蒙大赦。 “我也睡不着,那聊会儿天?” 她又翻了个身,看着他,“我今天跟我妈去逛人民公园了。” “是么?” “我们去了相亲角,有好多挂在绳子上的征婚启事,我们一张张看过去。”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江承呼吸一滞,“嗯”了声。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温声问:“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你觉着咱俩像男女朋友么?哪有正常男女朋友像我们这样?” “为什么这么说?” 她裹着被子蛄蛹了两下,凑近些,“我跟你说我去相亲角了,正常男朋友不该生气吗?至少也该委屈一下,问我是不是不要你了,可你呢?你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也生气啊,我也委屈,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始终有选择的权利。”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冷下来。 他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抚开她皱起的眉,又把她额前的碎发拢上去,轻抚她的头发,而后缓缓说出心里的话:“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很快乐。你对我来说,像是命运的恩赐。可又有时会觉得,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有些不真实,像是打哪儿偷来的,总有一天要被人发现,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时婕原本还在生气,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伤感打动,同时又觉得这伤感来得莫名,柔声安慰:“不会的,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让你没有安全感么?” “不,是我恐怕自己没法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我有时会想,这样对你或许不公平,我可能是在……耽误你。所以,我想让你知道,在我们两个的关系里,终止键永远在你手里,假如哪天你想要结束……通知我就好。” “这是什么暗示分手的新话术么?主动权在我,你被动接受?” 江承笑了笑,“完全不是,真心话。” 时婕从他的眼中分辨出真诚的成份,又往前蛄蛹了两下,拱进他的怀里,双臂圈住他的腰,“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我的事都让你知道了,可你的事好像从来不跟我说,好不公平啊!” “好啊,那就说说我的事。你想听什么?” “随便啊,都可以,只要是关于你的,我都想听。” 于是,她便窝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声音,像是在潺潺雨声中一条缓缓流淌的河。 “我今年31岁,比你大3岁。我家里人就是爸爸和弟弟,爸爸是华财大学经济学院的教授,也给几家公司做顾问。弟弟你见过的,是京大美术学院工业设计系的讲师,他总在研究些奇奇怪怪的项目,比如可以制造云朵的水汽采集器之类的。我妈妈是五年前去世的,淋巴癌。” 时婕仰起脸看他,安慰似的轻抚着他的背。 江承:“没关系,已经过了难受的时候了。我父母是大学同学,感情很深,妈妈去世后,爸爸过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也没有再婚的想法,大概率余生要自己过了。我家里就是这个情况。” 时婕:“那你自己呢?” “我?” “比如说,你来雁留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游移开来,不知落向了哪里,“上班啊,在北京,这没什么可说的……现在提起来,像是上一世的事了。” 分明是在回避。但时婕却不想追问了,她觉得疲惫,从蔡秀芹那儿出来后,她就开始觉得疲惫,那是种从内而外渗出来漫开来的脱力感。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说:“我真羡慕你,你的父母那么相爱……我一直以为,一场婚姻里得有两个彼此相爱的人。” 她顿了顿,笑了下,“没想到,奴隶主和奴隶也可以绑在一块过一生。” 江承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父母,他没有问,只把她抱得更紧了。 她的声音在他的怀里闷闷的,“我才知道,其实我妈真的很可怜。我都无法想象,这三十来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爸对她很不好,真的,很不好……我没法恨她了,要是我也恨她,那她就太可怜了……可是我想不通,她为啥就甘心这么活一辈子?我觉得她像是被个纸笼子困住了,明明站起来就能冲破的,可在她眼里,那笼子是铁做的,是不锈钢做的,焊死的,坚不可摧。她宁可给自己洗脑,这么过也挺好,别人也是这样的,她也不愿意站起来试试!” 第71章 她抬起头,眼里盈着泪,“你说,奴隶主和奴隶生下的孩子,算是什么玩意儿?我……算是个什么玩意儿?人质?还是那笼子上的一块板、一根栓?” “你不是!”他抚着她的头发。 窗外的风雨声越发沉重,狂风呼啸着穿过窗子,摇撼大树,在墙壁上投下令人不安的树影。 姜叶盯着墙上晃动不休的树影,“真可怕……你小时候看过《鸡皮疙瘩》系列么?说那种活了很久的大树会吸食人的灵魂,然后在树干上长出死人的脸……” 过了一阵子,她听到一声轻响,江承按下了床头灯的开关,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发出了声不满的哼唧,往他怀里埋得更深了。 “抬头。”他轻声哄道。 她迟疑着露出一双红眼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恐怖的树影已经被灯光驱散,只见一只三条腿的“兔子”在墙上凌空奔跑,一对高竖的耳朵摇来摆去,眼睛扑闪扑闪,小尾巴还勾了两下,灵动十足。 是江承做的手影,他两手反扣着交握,修长漂亮的手指凹出复杂的造型,台灯暖黄色的光将他的手影投到墙上。接着,那影子发生了变化,变成了拖着大尾巴的松鼠,三两下飞快跳走了,像是《冰川时代》里抱着橡果不肯撒手的贼兮兮的scart,而后影子又变成栖落在肩头的鹦鹉、挺着肚子的马达加斯加企鹅、甩着长鼻子的大象和展翅翱翔的大雁…… 江承:“我小时候,晚上不肯睡觉,妈妈就摆手影哄我。” 这童趣的光影世界让时婕破涕为笑,她嘴上嗔着:“你拿我当小孩儿哄?”身体却诚实,孩子气地伸手去撩拨鹦鹉的尾羽和大象的鼻子,又模仿起他的手势,谁知投到墙上成了四不像,他便帮她纠正。 她很快就学会了几样,他变出公鸡,她就捏个小鸡仔跟随。他变出兔子,她派小乌龟追着人家啄尾巴。再后来,他们是给对方舔毛的猫咪,是兔子和最爱的胡萝卜,是交颈缠绵的天鹅……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手指纠缠到一起,在光影中构成了个意味不明的形状…… 手指打直绷紧,而后脱力般垂落。 最终,其中一双手带着另一双,倚到墙上,它们手心相对,十指交扣,轻轻地彼此摩挲,像是一对缱绻依偎的鸟儿,为彼此梳理着羽毛。 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中,房中的树影随风摇曳,窗帘的纱幔荡起,一浪又一浪,映出两道交叠的身影。 38.你说……她不会其实……真死了吧? 第二天早上,时婕睁开眼,就看到江承的脸。他们挨得那样近,近到他的长睫毛好像要扫到她皮肤上似的。他半面脸埋在枕头里,以高挺的鼻梁为分界,头发睡得支楞巴翘,完全不是平日里极具秩序感的模样。 她借着晨光肆意端详他的睡颜,只觉得心里的快乐像泉水般满溢出来,她不由得想起当初隔着西天殡葬用品店的门玻璃看到他的样子,背脊笔直如松,总在雕那块木头小人,清冷疏离的模样。真神奇,当初不过见色起意,如今却成了真心实意的喜欢,因为喜欢,所以患得患失。从色心到爱欲,她心里的化学反应,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溜进来,投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窄窄的一道浅金色,像是臂环,时婕悄悄伸手过去,让那道光也穿过她的手腕,仿佛一条光做的红线,让他们彼此相连。 时婕拿起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关了飞行模式,手机突然嗡嗡连震几下,好几条微信消息蹦出来,全是林桃发来的。时婕拔掉充电线,轻手轻脚地掀被下床,掩上卧室门,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听林桃昨晚的语音消息。 「我下午在茶水间冲咖啡,碰到人力部周姐在热饭,你知道我俩根本不熟嘛,只得没话找话聊几句,我顺嘴说起俞淑婉毕业典礼求婚门那个瓜,你猜周姐说啥!那姑娘不是请了个假然后一声不吭就没回来上班了嘛,当时周姐还给她入职时填的紧急联系人,就是她爸,打过电话。然后然后!周姐原话,我学给你听哈!」 她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腔调,「我好声好气地问,淑婉不回来实习,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么?我好跟业务部门解释。这样走掉是没办法给开实习证明的哦。结果你猜她那个爹怎么说?他开口就冲我嚷嚷,说什么‘人死啦!什么证明都用不着了!别再打过来!’你说这什么家庭什么素质啊?说这话都不觉得晦气的!吼我就算了,用得着还诅咒自己女儿么?」 「你说说,这年头什么奇葩都有,这当爹的跟闺女一样离大谱,不愧是一家子。」林桃总结道。 最后一条是隔了好几分钟后发来的,「你说……她不会其实……真死了吧?」 时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半边脑子还不时回味着昨夜的吻,林桃的话只是从俩耳朵中间路过,还没来得及进到脑子,就一阵烟儿似的飘远了。她想着想着,指腹不自觉地抚摸着嘴唇,脸颊也烧了起来,觉得口干舌燥,便起身去弄点水喝。 江承大概有收集杯子的癖好,各类杯子摆了个三层架子,根据用途分门别类,喝茶的喝酒的喝水的,大小不一,错落有致。时婕的手指在波光粼粼的锤纹水晶杯和底部山峦起伏的观山杯中徘徊了两圈,选定了后者,她拿起杯子,正要去倒水,余光却扫到了杯架旁一个没关严的抽屉。 透过那道缝隙,她看见了那张黑白照片,俞淑婉的照片。 第72章 鬼使神差地,她慢慢拉开了抽屉。里面空荡荡,除了照片外,只有一个手掌长短的木雕微微摇晃着,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就是江承总在店里埋头雕刻的那只,看样子已经完工了。 时婕放下杯子,把木雕从抽屉里取出来,握在眼前细细打量。 它几乎称得上是精致的,衣服的褶皱、眉眼的神态,甚至嘴角那颗小痣……令人难以想象,它是从一块寻常木头中诞生的,也不知花了他多少功夫和心思。 可是,这张面孔……时婕的目光转向照片,又落回木雕女子的脸上,只觉得心中寸寸生寒。 时婕出了江承家,往店里走,这一路她都心不在焉,“俞淑婉”这个名字一直在脑子里打转,像是坟茔上空盘旋不去的乌鸦,带着点不祥的意味。她没有问江承关于俞淑婉的事,尽管她真的很想问个明白,可是每次开口前,她就会想起那次,当那张黑白照片从他的日记本里掉出时,他脸上奇怪的表情。她确定,“俞淑婉”是他根本不想聊的话题。 时婕承认,在她和江承的关系里,有些事情被她刻意忽略了,比如他和俞淑婉有怎样的过往,比如他将会在多久之后离开。从前的她当自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只图眼前之快,懒得考虑更长久的东西。可是,在不知不觉间,她发觉自己贪图得比从前多得多,竟奢望起天长地久来了。蜉蝣想再看几朝日升日落,夏虫也想瞧一瞧冬天。 时婕决定自己查俞淑婉,但从哪儿下手呢?她立马想到林桃说周姐给她爸打过电话,hr系统里的紧急联系人……但周姐不会给的,没人会为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事违反规定…… 接着,时婕想起了那篇虎扑热帖的某条评论,求楼主删帖的那条,她还记得内容。 「婉婉已经够惨的了,你要把她逼死么!」 这人一定是认识俞淑婉的。如果能联系上她…… 时婕翻出那个pdf,手指飞快在屏幕上划着,找到那条评论,id叫昱彧,她想了想,在应用商店搜到虎扑app,下载。 突然她被人从身后撞了下,差点摔了手机,抬眼看见那个背书包的中学生一溜烟跑进校门消失不见,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七中门口了。铃声响起,学生们已经开始上课了。 从七中这个新校区去孙柠就读的一中,只有三站公交的距离,可教学水平和学生“质量”却是高粱地里栽葱——矮了一大截。要说一中争的是出状元和重本率,七中的目标不过是本科率而已。 时婕定了定神,在虎扑搜索框输入“昱彧”,还真蹦出一位——有且只有一位,头像也对得上,幸好这id够小众。时婕进到这人的主页,显示她的ip在岩城,发帖数为0,回帖数1,多半也是为了俞淑婉那事才注册的虎扑,平时并不常用。 时婕点进私信,输入:「你好,请问你认识俞淑婉么?我很关心她的近况,可以加个联系方式么?」 又附了自己的手机号和微信号。 点下发送时,她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异样的喧闹,她从中分辨出几声有点耳熟的嗓音,便循着声源走过去。 她才往那条窄巷里瞅了一眼,马上退了半步,躲在拐角处,屏气凝神稍稍探出头,观察里面的情况。 只见四个体育生般高壮身材的男生,正把个人堵在墙角,连踢带踹。他们嘴里笑着骂着,好像只是在做某种游戏。被打的那个人坐在地上,脑袋夹在双膝中间,腿跟身体中间夹着个粉色书包,支着双臂企图护住头,哼都不哼一声。 时婕蹲下身,也只能从那些大腿的缝隙里看到那人也穿着校服,短发,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包护那么紧干啥?怕我们抢你作业啊?”四人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说,其余的人大笑。 “还是说……装钱啦?!哥儿几个,瞧瞧这娘炮的小粉包里有啥宝贝!”这人应该是四人中的老大,他话音刚落,另外俩男生就动手了,一个扳脖子,一个拽腿,硬生生夺下包,拉链一拉到底,拎着底部大力抖了两下,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他们用脚拨弄着地上的东西,教材、习题册、本子、笔袋、钥匙……没啥有意思的。 “就这些破玩意儿,有他妈什么好护的!”老大泄愤似的拿空包往地上那人的脑袋上抽打几下,而后扔到地上。 时婕看见那人虽然始终垂着头,但他的手在地上摸索着,悄悄把个小白盒拢进手心,藏到身后。 然而,他的小动作还是没逃过那些人的眼睛。 “旭哥,小娘炮偷摸藏东西呢!”一个满脑袋发胶的“刺猬头”钳住他那只手,提溜鸡崽儿一般高高举起。 “好啊,宝贝在这儿是吧?我看看是啥好玩意儿!”旭哥不顾他激烈的反抗,掐着他的手腕,把指头一根根掰开,抽出白盒,拆了,倒出两板药片。 他一看再看,确定盒子里除这两板药片外空空如也,气得大骂:“你他妈脑子有泡是吧?两片破药你藏个屁!是你穷疯了,还是觉着我们兄弟几个穷疯了?!” 旭哥抬腿,照着那人的头狠狠踹了一脚,直把他踹得栽倒,软塌塌躺到地上,再没力气护住自己,像只被人抽筋断骨的小动物。 时婕这才看清那人的脸,小小一张,白净净的,破了的唇角在渗血,形容狼狈,却难掩秀气的面容,是王峪。 两板药落到他脸上,他却松了口气似的,嘴角还露出点讥讽般的笑,或许就是这个笑又勾起了旭哥的兴趣,他的目光钉在王峪脸上,随手把药盒递给刺猬头。 第73章 “翻译下这串洋文,看看啥药让小变态紧张兮兮。”他压住闻言撑起身子来抢药盒的王峪,“要是治啥脏病的,咱回家可得喷酒精好好消消毒。” 这群人又笑起来,刺猬头在手机上查了会儿,说:“旭哥,这玩意儿叫‘环丙孕酮’,怀孕的‘孕’。” “哟呵,怎么的?你还有怀孕这功能呢?”旭哥的手顺着脑袋摸上王峪的脸,粗暴地揉了两把,又问黄毛:“说话说半截?治啥的?” 刺猬头举起手机,拿腔作调地朗诵道:“适应症:临床用于治疗男性性欲异常、妇女多毛症、痤疮、青春早熟、性欲亢进及前列腺癌。” 刺猬头被爆发的哄笑声鼓励,神秘兮兮地比了个“嘘”,声调拔高八度,“听这个!不良反应:男性使用可能造成乳房发育、溢乳和良性结节!” 四人的笑声越发猥琐,八道目光黏在王峪胸前,从他们因兴奋而放大的瞳孔里,仿佛伸出一双双长着锋利指甲的手,要把眼前这个男孩生吞活剥。 旭哥俯下身,戏谑地在王峪的脸上拍了拍,“小变态,你还真是变态得超乎咱们的想象。” 又凑到他耳旁,压低嗓子问:“效果咋样?真长出来啦?” 说着,手就从王峪脸上黏腻地一路滑下来,往他胸前摸去。 时婕看得心惊,恨不得直接冲进去,可看看里头四个男生的块头,她也害怕,但再拖下去,恐怕要出大事!她急出满头的汗,四下张望,想喊人帮忙,谁知一个路过的都没有。她想起七中的保安,可等跑回校门口,却发现保安室里不见半个人影,空留个保温杯在桌上冒着热气。 那边,王峪后背紧贴在墙上,双臂护着胸,两腿奋力蹬着,摆脱了旭哥的魔爪。 旭哥“啧”了一声,“躲啥?你吃这东西,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这洋药挺贵吧?钱还够么?不如哥哥们众筹,资助你拿自个儿做人体实验,就一个条件,你得在哥哥们需要的时候,展示下实验成果。咋样,小变态?” 眼看那四双手要挨上王峪的身体,他突然撑着膝盖颤巍巍站起身,挥舞双臂驱赶凑近的人,厉声尖叫,“别碰我!是!我娘炮!我变态!我变态我的,碍着你们了?滚啊!都滚啊!” 旭哥抬手蹭了下脸,手背一道血印,发现被他挠破了脸,他的声音变得森冷,“爪子挺尖啊。来!摁住他,咱今儿非得长长见识——” 这时,从远处传来警笛声,那无限拉长的刺耳尖啸声越来越大,好像正向此处赶赴。 巷子里的四人齐刷刷转头,时婕赶忙缩回脑袋。 “有人报警?你报的警?”旭哥的嗓音紧绷起来。 王峪从一瞬的呆滞中醒过神,立马大声说:“对!就是我报的警!让警察把你们全抓进监狱!一个也别想跑!” “你他娘的!给老子等着!”旭哥最后撂了句狠话,又死命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带着剩下仨人从巷子那端跑了。 王峪再次跌坐在地,看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嘴角泛起冷笑,可那笑容没撑多一会儿就垮了,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他蜷起身子,抱住自己,把头埋在膝盖里,像是被掩埋在大雪中即将冻死的流浪狗。他的身体一抖一抖,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时婕关了手机里的警笛声,仍蹲在墙角探着脑袋望向王峪,不知该不该走过去安慰他,正纠结着,就见他扶着墙站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刚出巷子,一低头,就跟蹲在地上的时婕四目相对了。 浅淡的阳光照在王峪的脸和身上,让时婕看清了他校服膝盖上两摊深色水渍和满面的泪痕。 时婕忙从包里翻出湿巾,递给他,他短暂迟疑了下,接过来,攥在手里,轻轻说了句“谢谢。” 便又拖着那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远了。 39.老板,有锁精环吗? 时婕回到西川路,在掏钥匙开店门上的铁锁时,恰巧瞥见隔壁王大爷跟提着鸟笼的方脸大爷,俩人正在街上转圈溜达。时婕下意识转身,喊了声“王大爷!” “诶!小时!早上好啊!”大爷笑眯眯跟她打招呼,嗓音雄浑,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好像京剧老生在吊嗓子。 时婕勉强笑笑,问:“大爷,好久没见着王峪了,他最近好么?” 听见自己儿子的名字,王大爷的笑容却肉眼可见地垮了,好像被人当面揭了短似的,也没兴致吊嗓子了,敷衍回她:“好着呢,他还能有啥不好的?” 时婕张了张嘴,想再说点啥,可话到嘴边,还是原路吞了回去,只点点头,开门进店。 她再次拿起手机,虎扑的界面上,那个昱彧仍然没有回复。 看这人只有个位数的“声望”值,或许她压根没可能再登陆虎扑看到这条信息,保不齐连这app都给卸掉了。 时婕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又切到微博,在搜索框里输入“昱彧”,没想到蹦出8个同名用户,却没一个用的是虎扑昱彧同款头像。时婕点进每个的主页,首先筛掉男性,剩下了3个。在这3个里面,和虎扑昱彧同省ip的,只有唯一的一位。 时婕漫无目的地翻看起她发过的东西,这姑娘大概是微博活跃用户,尽管只有百十来个粉丝,每条下面只有零星一两个评价和点赞,她就是乐此不疲地拿这儿当日记,每天都发个一两条。 「上班迟到3分钟正撞上局长(尴尬),好在局长不认识我个小马喽(偷笑)」。 第74章 「第一次写材料,被科长表扬啦!感谢我昨晚的三杯浓缩雀巢,陪我加班到11点!」 「发薪日绝不加班是底线!先来顿自助!是只有钱包最鼓的时候才敢进的店呀~但是味道超好!」 时婕的手指飞快在屏幕上划了好几屏,全是这样的生活碎片,从这些碎片中可以拼凑出这个昱彧的大概样子——二十岁出头,性格单纯开朗,职场萌新,体制内工作,月底发薪那种。 从岁数算,倒是和俞淑婉差不多,可就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她在一条条微博构成的迷宫里转得头晕,越来越灰心,这时却发现,随着日期的回溯,这昱彧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前面的阳光正能量渐渐被连绵的阴郁代替。 「岩城又下雨了,下个没完没了,今天发现脏衣篓里的衣服发霉了,我觉得我也要发霉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雨,是天上漏了么?」 「陪俞叔叔去医院,他总说身上疼,我看用了好多药,也没见好转,现在是有钱了,可钱真能救命么?我看到他的眼睛,总是想起你。」 突然,一张照片撞进时婕的眼里。 瀑布般的白色纱幔、白黄相间的花束、左右挽联“西地驾已归王母,南国辉空仰婺星”、中央一个黑底白字极醒目的“奠”——这张照片是在灵堂拍的。 时婕慢慢放大图片,不自觉连呼吸也随着手指的动作放缓了,等她看清花丛簇拥中那张遗照时,手猛地一抖,差点摔了手机——不正是江承抽屉里那张么! 俞淑婉,竟真已死了!她还那么年轻!出于时婕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她顷刻泪流满面。她抹净眼泪,细看那张照片。左下摄入了一角祭祀的亲友,其中有个身影引起了时婕的注意,她两指滑动,把照片放大到极限,眯着眼分辨那张因为在镜头边缘而发生了轻微畸变的侧脸,她最终还是认出来了,因为那张面孔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江承。 时婕感觉太阳穴发疼,好像有根神经在不规律地抽搐。江承跟俞淑婉,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俞淑婉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死?他是出于什么心情,珍藏着她的遗照?难不成他在俞淑婉的死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时婕又想起了数月前那个停电的夜晚,想起在安静垂落的雪幕中,他看似不经意般问的那一句,“如果,你发现,你做的事,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呢?” 她点进“留言”,给昱彧发了条私信。 「你好,可以问下俞淑婉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吗?我看到虎扑上的那篇帖子,很关心她的情况。请务必回复我,感谢!」 等待回复的时候,她再次翻看起昱彧发布过的微博,细看之下,竟看出不少东西。 比如,说写的材料被科长表扬那条,配图里电脑旁边那摞文件中,最顶上一张红头文件上印着“岩城市西丰区教育局”;比如,发薪日吃自助那条下面有定位,应该就是店名。 这姑娘没发过自拍,但有张毕业照,林荫路上,身穿学士服的四位笑靥如花的少女,俞淑婉站在最左面,同样微笑着,可笑意并不纯粹,像是夹杂了些莫名的愁绪似的。 时婕的手指长时间停驻在照片上,直到系统自动弹出分享界面,她迟疑了下,点了“保存图片”。 手机震了下,昱彧回复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们这些人是闲得没事干么?关心婉婉?少假惺惺了!她就是被你这种人逼死的!」 时婕被骂得满头雾水,赶忙解释,「你误会了,我完全没有恶意,俞淑婉是我之前的同事,我是看到你的微博才知道她去世了,另外不知道为什么你照片拍到了我男朋友,想问下你们认识么?」 她本想把那张灵堂照里的江承圈出来,发给昱彧,谁知连这条回复都发不出了。 一行灰色小字冒出来,“由于对方的设置,你不能发送消息。” 被拉黑了? 接着她发现,她连昱彧的微博主页都看不见了、 又是一行灰色小字,“由于对方设置,你无法查看其主页内容。” 果真被拉黑了…… 时婕沮丧地扣下手机,头靠到椅背上,盯着天花板出神,突然又抓起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了“岩城市西丰区教育局”。那家自助餐店名叫啥来的?她锤着脑袋努力回忆,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出来,“第五季自助餐厅”。 时婕刚在备忘录上记下最后一个字,就听门铃一响,进来个人,是之前打烊前来买情趣娃娃的那位吕建业大爷。他朝时婕微笑着点点头,从拎着的那袋小砂糖橘里掬了两捧,摊到时婕面前的柜台上。 “小时,我那个事儿,让你费心了,挺过意不去的,买了点橘子,带给你尝尝。” 饶是时婕此刻心情极差,也禁不住要笑了,实在是这场景的确好笑。她听说过给老师送礼的、给大夫送礼的、给领导送礼的,唯独没听说过给卖成人用品的送礼的——虽说砂糖橘也不值啥钱吧。 况且,她也没费啥心,不过是从供货商那儿要来几款充气娃娃的图片,微信上发给吕大爷了,但他挺不满意,表达很委婉,意思很明确,就是嫌弃它长得不像人。时婕心说倒也不能怪顾客挑剔,瞧瞧这无比空洞的大直径美瞳、毛刷般超长超密的睫毛、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洞似的深渊巨口……就这幅尊容,别说跟活人差着十万八千里,就算给死人整出个同款妆造,那都得算侮辱逝者。 第75章 于是她又去问了另外几家供货商,搜罗到几款高档些的娃娃,除了关键部位之外,头和手脚也是实体的,不过其他地方还是需要充气。就这,价格已经奔千去了,她本以为吕大爷要嫌贵,可这次他仍然纠结于不像真人,并表示价格不是问题。 时婕又把供应商问了个遍,都说他们手里没有更高端的了,建议她找找专业的实体娃娃厂商。时婕懒得为了一单生意继续折腾,觉得服务到这个程度也算够意思了,于是就照实回了吕大爷说实在没有更好的,谁知他竟直接找上门来了。 时婕收下橘子,道过谢,挑出个剥了皮,分给吕大爷一半,又拉了把椅子请他坐。 “大爷,您要长得特别像人的,那只能是实体娃娃了,但这实体娃娃吧,我大概查了下,甭管皮是硅胶还是tpe的,那里头可都是金属骨架,价格上万咱就不说了,整个下来得六十斤起步。您看您这岁数……您别怪我说话直啊,那么死沉个玩意儿,抱也抱不动,藏也不好藏,万一您老婆孩子突然进家门,您这一着急,再摔到碰到。我卖这种东西给您,不是造孽么?您家人要是知道是我卖您的,保不齐都得专门来骂我。” 吕大爷越听脸越红,那红从他额头和眼角细密的皱纹里渗出来。 “我不……不经常折腾她,我就摆着,白天让她坐在沙发上陪我看电视,坐在桌对面陪我吃饭,晚上躺在身边一起睡觉……”他磕磕绊绊地解释着,“我搁家里不用藏,老伴走了十二年了,儿子出息,考去美国大学,然后拿绿卡定居了。我这人在外头没啥朋友……他们都说我性格隔路不合群,呆在家里也冷冷清清没个人气儿,所以就想……” 他话音未落,门铃再次响起,两人同时向门口看去。 蔡秀芹提着个保温饭盒进来了,微皱着眉,看她表情,好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余光不往货架上瞥似的。 “咋不接电话?饺子包多了,酸菜猪肉馅的,顺道给你带过来,还好路过看到灯亮着,要不直接跑你家去了——”她的视线落到吕大爷脸上,脱口而出,“老吕!你咋……” “我那个……买……买点东西……”他的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时婕奇道:“妈,你俩认识?” 蔡秀芹竟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含混说:“哦……我俩都在人民公园遛弯,总碰见,就认识了呗。” 她把饭盒搁到桌上,“中午回家放冷冻,煮的时候记住了:三滚三开,中间点水,开盖煮皮,盖盖煮馅。” 说完,她看了眼恨不得把脸贴到胸口上的吕大爷,最后又嘱咐了时婕一句,“好好吃饭,别总在外面对付。” 蔡秀芹正要走,门铃又响了,高跟鞋尖锐的哒哒声与男士皮鞋的沉闷声响交织着,由远及近。 “老板,有锁精环吗?” 男人的嗓音耳熟到令人心惊。 时海。 40.恭喜我吧,他俩终于要离了。 “老板,有锁精环吗?” 男人的嗓音耳熟到令人心惊。 时海。 蔡秀芹的眼睛立马瞪圆了,母女俩在彼此的瞳孔中看见自己。 复杂难辨的情绪在蔡秀芹的眼中涌动翻腾着,惊愕、慌张、愤怒,但比这些更明显的,是恐惧。她抬起胳膊,动作僵硬得仿佛能听见关节转动发出的咔咔声,她扯起外套帽子罩住头,然后用围巾绕了一圈又一圈,企图挡住自己的脸。 吕大爷看着她怪异的举动,满脸疑惑,转头朝来人望去。 时婕借着蔡秀芹身影的遮挡,悄悄探出头看了一眼,可不正是她爸时海!而他旁边的女人正以一种柔弱无骨的姿态挽着他的胳膊,小鸟依人地倚在他身旁。这女人时婕几个月前见过,就是在金凤凰舞厅,跟时海搂作一团蛄蛹那位。 这俩人对店内几乎要冷冻结冰的气氛毫无所觉,自顾自地对货架上的商品评头论足,嘻嘻哈哈,骚话不断,如果忽略两人脸上的褶子和臃肿走样的身材,倒像极了荷尔蒙鼎盛时期的新婚夫妇。 “我听老韩说,这个如意金刚环贼好使,套上能保半小时金枪不倒,什么印度神油蚂蚁大力丸,跟它比,都是小儿科!” “哇!这么厉害!不能伤我老公身体吧?我可舍不得。”那女人娇声应道。 时婕只恨耳朵没法像眼睛和嘴巴一样自动关闭,她就像是被人拎着耳朵往里灌脏水一样,被迫接受她爸和野女人调情的声音涌入耳道,撞上鼓膜。她觉得她的耳朵大概是通向胃的,否则此刻不会觉得这样恶心,恨不得立马大吐特吐。 蔡秀芹仍然笔直地站立着,好像整个人刚被抬出冰柜似的。帽子和围巾遮去了她大半面孔与表情,唯独露出双眼睛,红通通的眼睛,时婕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眶竟能盛得下那么多泪,眨一下眼,泪便要滑落,于是蔡秀芹就一直瞪着眼。 即使吕大爷再迟钝,这会儿也明白过来是咋回事了,一时沉着脸怒视那对野鸳鸯,一时向蔡秀芹投去怜悯的目光。 时婕的脑子有些混沌,一时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想窜起来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一通,骂他个奸夫为老不尊寡廉鲜耻,骂她个淫妇臭不要脸自甘下贱!可一时又怯懦下来,转而祈祷狗男女不要发现她们,千万别有瞧上眼的东西,逛够了就赶紧滚蛋!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就它了!等会儿就试试,刚好我家那个才出门。”时婕听见时海这么说着,拿着盒东西走过来。她的心跳声和着他的脚步声,扑通、扑通。 第76章 时海先看到的,是时婕。当他的视线绕过那个冰雕般直挺挺站着的奇怪身影,正撞上柜台后射来的目光时,他脚下一顿,差点表演平地摔跤,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冰雕”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老婆。 只见他一个果决利落的180°转体,直奔门去,甚至顾不上拉走那个还在问“咋的老公?不买啦?”的白痴小三。 时婕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窜出去的,也不清楚是大脑还是肌肉指挥她做的这个决定,总之等她反应过来时,她的身体已经挡在门前了。 “爸,不介绍下么?”她的手紧扣着门把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不顾时海铁青的脸色,朝正往他背后躲的花容失色的女人扬了扬下巴,“千万别装不认识,刚我跟我妈全听见了,一清二楚。” 又抽走他手里那盒“小驼鹿双环震动锁精环”,往货架上一扔,“不结账,就放回去!” 时海一张黑脸憋成了紫茄子色,总算挤出两句话,“你……这家店是你开的?你可真……真丢人!” 他上手来拽她,要她让开,手很重,掐得她皮肉发疼,她被扯得摇摇晃晃,却丝毫不让,冷笑出声。 “爸,你嫌我丢人?难道你不觉得自个儿更丢人?你要是不觉得,那干啥急着要跑啊?” 她使足了劲,挣出时海的拉扯,倒让他趔趄了下。她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揪出他背后那个女的。 “大姨!你好啊!咱俩认识下,我叫时婕,是你情人儿的女儿。上回见过你,在金凤凰舞厅!当时跟我爸抱一块儿的,就是你,对吧?” 她的衣袖被人扽了两下,蔡秀芹不知啥时候过来了,小声念叨着:“算了,算了吧,咱算了吧……” “妈……他俩都杵咱眼皮子底下了,你还要装作看不见么?你想给他俩留点脸,可你看有人领情么?人家压根都不要脸啊!”她拽下蔡秀芹自欺欺人的围巾,扳过她的身子,逼迫她直视自己的丈夫和情人,“妈,你好好看看他俩,他俩要脸么?” 时海看都不看蔡秀芹一眼,怒斥时婕:“你骂谁呢?!我是你爸!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是,爸,你是我爸……”时婕自嘲般笑笑,嘴角细细地发着抖,抬手指向那女人,“那我请问我爸,论资排辈,这位是我第几个姨?你的婚外情史是从我多大时开始的?初一?小学?我请问我爸,凭啥这么对我妈?!” “你说的?”时海终于肯正眼看蔡秀芹了,表情阴鸷,声音像是从牙缝挤出来似的。 时婕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他,画皮底下的本来面目,她想。 蔡秀芹下意识缩着肩,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时海四下看看,瞅准了一旁的吕大爷,顿时抓住了把柄,理直气壮重登道德高地,抻长了脖子厉声逼问:“这男的跟你啥关系?是不是相好的?好啊!你到底熬不住了,原形毕露了!又往我脑袋顶上扣了个绿帽子,让我做了回王八!是不是?!” 他狠狠推了把蔡秀芹,要不是时婕眼疾手快扶住,她就要摔倒了。 “我跟秀芹就是在公园一起读诗的普通朋友,你别多心!”吕大爷解释着,语气里却难压怒气。 “‘秀芹’?叫得挺亲热啊?还‘读诗’?玩浪漫呢?啥‘普通朋友’?别扯淡了!不就那点事儿?搞破鞋就搞破鞋!还‘读诗’,还‘普通朋友’!少他妈装了!” 这句话就像是朝瓦斯泄露的房间里丢进的一个烟头,接下来,一切都变得很混乱,先是吕大爷冲过来揍了时海一拳,把他打到了地上,然后时海跳起来又照着吕大爷鼻梁挥了一拳,这俩加起来得有110岁的男人扭打作一团,你一拳我一脚,有来有往,相持不下。 时婕和蔡秀芹赶忙上去拉架,一人拽一个,时海的拳头没收住,直奔时婕而去,她闪躲不及,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嘴角立时破了,流下血来。时海发现误伤了时婕,愣了下,这才停了手。 这番乱斗下来,多人负伤,时海左脸颊红了一片,吕大爷鼻孔淌血,时婕嘴角冒血。这时他们发现屋里少了个人,那小三已经趁乱溜了。 时海瘫坐在椅子上喘粗气,神色阴沉地盯着蔡秀芹,看她到处找纸,给时婕擦完血,又去给那男的擦。 他越看越觉得这俩人绝对有事儿,越看越觉得自己铁定是成了绿壳的王八,阴恻恻威胁道:“别逼我把你当年的丑事告诉闺女!” 蔡秀芹手上的动作停了,缓缓深吸一口气,抬头平静地看着与她一同被困在这场婚姻里,她伺候了三十来年,也折磨了她三十来年的男人,轻声说:“不用你告诉,我已经说过了。前些年,我怕你告诉我爹,怕你告诉我妈,怕你告诉闺女,我怕得要命。现在好了,我爹妈全没了,闺女这儿我自己交代了。我被你用那个把柄威胁了半辈子,我的罪赎尽了。往后随你去说吧,跟你的哥们儿说,跟咱们邻居说……要是你开心,去街上发传单都行。我不怕了。” “离婚吧,时海。”最后她说,语气依然平淡,好像平日里说“饭做好了,吃饭吧”那样的口吻。 然而,这句话却像一道响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时婕和时海满脸震惊地看向她。 “你说啥?”愣了几秒,时海低声问。 “我说,离婚!”这次她说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第77章 这时,店门又一次被推开。 “去吃饭么——”江承进了门才看见这一屋子鼻青的跟脸肿的。 趁着他怔愣的空挡,时海一把扒拉开他,夺门而出了。接着,蔡秀芹也走了,却是朝相反的方向,不知道是往哪儿去了,时婕喊她,她头都没回地说了句“我没事。” 吕大爷匆忙撕了张纸巾,团吧团吧堵住流血的鼻孔,冲时婕说“我去跟着她,你别担心!”然后就追出去了。 一眨眼的工夫,店里就剩时婕和江承两人,时婕把倒了的椅子摆正,又捡起散落在地的东西,她才发现自己从手指到腿肚子都在打颤,深喘了几口气,渐渐抑制住了这颤抖,直起身子面对江承。 “恭喜我吧,他俩终于要离了。”她露出个嘴角向下的苦笑,说:“走么?来顿大的庆祝下。” 41.这双手,这么好看,该不会沾过血吧? 烤肉店店员夹着快洁白的牛油,在烧热的烤盘上润了一圈,像是开盘仪式、而后端上个大瓷盘,盛着满当当的牛肋条,肥瘦相间,拌了洋葱条去腥,裹着店里的秘制调料、豆油和鸡蛋清腌渍入味。 肉被夹到烤盘中央,转圈儿摆上黄澄澄的酸菜。肉一挨上烤盘,伴随着滋滋的响声,诱人食欲的焦香味儿立马飘出来,牛肉的纤维收紧,淡黄色的油脂一点点化开,沿着烤盘凹凸的弧度没入边上的酸菜里。 江承不时用夹子翻动着肉片,给大块的剪上几刀,把烤好的夹进时婕盘子里。 时婕点了两瓶雪花,给江承倒,他不喝,她就自斟自饮,像是在喝闷酒。 江承便说:“酒越喝越愁,别闷着,跟我说说。” 时婕举杯的手顿了顿,依旧把这杯一饮而尽,而后看向他,问:“你逢年过节,会想家么?” 不等他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我刚去北京上大学那几年,总是想家,尤其是中秋啦父亲节母亲节啥的,刷到同学跟家人团聚的朋友圈,我就想家……可是,一想到我妈,我就只能想到我俩吵的那些架,然后就想想我爸吧……你猜怎么着?我发现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啥!你说多怪呢?十七年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好像没留下多少记忆似的……我看人家发的那些跟爸爸温馨的回忆,我就想,我使劲想,可就跟失忆了似的,啥都想不起来……” 她摊摊手,又笑了,举筷夹了江承放到她盘子里的肉,往蘸料里滚了滚,搁到片带着水珠的苏子叶上面,又加上一瓣生蒜片跟青椒圈,囫囵卷起来,送进口中。 这一口滋味丰富,肉香和油脂香中,混杂着孜然、辣椒和蒜片的浓烈辛辣味道,又掺入了蘸料中花生碎、桃酥末和芝麻不分彼此的细腻香气。 再就一口冰镇啤酒,时婕满足地轻叹一声,突然瞪大眼,“哦!想起来一个!” 她说着,从手机相册的收藏夹里翻出张老照片,递给江承。 是十年前照相馆的风格,三个黑头发的中国人,站在浮夸过头的欧式假背景前,造型上也有用力过猛之嫌,父亲一身黑西装,袖子略长了些。母亲穿着一身华丽红裙,高盘发上插了顶钻石发梳,双手搭在女儿肩上,或许本该是个拥抱,但从动作到表情都显得僵硬别扭。女孩倒是笑得很开心,笑容在白裙子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丽明媚。 “我初三暑假前那次期末考,超常发挥考了次全班第一,学年第三,我爸破天荒去给我开了家长会,回家时特别高兴,当天就带我跟我妈去照相馆拍了这张全家福,这一张一百块呢,十几年前的一百块,不便宜!” 她的手指在三张笑脸上轻轻摩挲着,“可我不争气啊,再没考那么好过。我小时可爱吧?你看我妈年轻时多好看,我爸也帅,俊男靓女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按熄了屏,喃喃:“全变样了,岁月是把杀猪刀。” 江承只听着,不问也不插话,照她的喜好卷了个苏子叶卷。酸菜翻了几番,水分已经烤干,边缘有点微微的焦,便和肉一同裹进菜叶子里,递给她。 时婕就着他的手吃了,嘴唇擦过他的指尖,她像喝水一样喝酒,一会儿工夫已空了一瓶。 她矮着身子,压低声音,“但你知道么?不光我爸是这样,我有两个大学室友,她们的爸爸也差不多。他们就像是……就像是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以为男的就负责出去打猎,剩下的全该是女人的活儿。每天背回一头野猪,拎回一只野兔,往家里一扔,就完成任务!至于什么洗衣做饭啦,辅导小孩功课啦,都是些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的杂事,半点不能沾手的,否则有损男子气概!问题是!现在只有他们男的会打猎么?女人也都赚钱了啊,还未必比丈夫赚的少!大概他们觉得自己赚的是欧元,老婆赚的是越南盾……但她们的爸爸多少比我爸还是强些,至少没出轨……” 时婕又开了瓶啤酒,雪白的泡沫涌上瓶口,哗啦啦倒进杯子,在顶端堆出厚厚一层雪盖。 “你猜,我妈这次真能跟我爸离么?我看她今天是刺激受大了,保不齐也就一时冲动,没准回了家被我爸哄两句,就又缩回去了也说不定。” 她饮尽杯中酒,自言自语,“快三十年了,哪儿那么好离的?就连抽了三十年的烟、喝了三十年的酒都难戒,更何况是人呢?血肉都长到一块儿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她抬眼看他,话头一转,“江承,你能跟我说说俞淑婉么?” 第78章 他猛地抬头看向她,手指无意识地用了力,撕破了一张苏子叶。 时婕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拿起手机,从相册中翻出昱彧微博里那张灵堂照,“俞淑婉,我前司的实习生,跟你说过的,去年夏天请了个长假,说是去毕业旅行,之后再也没回公司,人也联系不上了。我们都以为她放弃实习不辞而别了,可我今天才知道,她死了。” 她放大照片左下角,递给他,“俞淑婉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会在她的葬礼上?你的木雕,还有你珍藏的她的遗照,都是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江承?” 他没有接手机,只是垂眸看了眼照片,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仿佛下意识想要远离。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和面部表情一样冷硬,“你不需要知道,她跟你没关系。” 时婕收回手机,点点头,轻轻说:“跟你有关系,却跟我没关系,是么?” 他们无声地对视着,又像是隔着层透明冰墙的对峙,然后他的眼神渐渐软和下来,伸出手,覆住她的。 “别再好奇她了,好不好?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的手心一向比她的暖,此刻却是凉而潮湿的, 无法传递给她任何安慰,反倒拽着她的心更往下坠。 她垂头看着那只手,指节修长舒展,指甲修出圆润的弧度,像是完美的雕塑作品,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赏心悦目。她看了一会儿,开玩笑似的问:“这双手,这么好看,该不会沾过血吧?” 江承的手抖了下,从她的手上抬起来,五指慢慢蜷进掌心,虚握成拳。 瓶底只剩半杯酒液,时婕索性直接拿起酒瓶,仰头喝了个干净。瓶底磕在桌子的石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想过好多好多种可能性。”酒精令她脸上血气充盈,看着他的眼睛也因醉意而格外发亮,像是油花坠下烤盘的那一瞬,从炭火中迸发出的亮光,“我想,你俩是不是在一起过,没准她是你难以忘怀的白月光?但又不像,她有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我还看过那个人发在虎扑上的帖子……” 她看到江承微微皱眉,露出类似于厌恶的神情。他显然也是知道那篇帖子的。 “我又猜,总不会,你跟她的死有什么关系吧?难道说,你把她给杀了?你说过你害死过人,你自己说的。”她笑了笑,好像自己都觉得无比荒诞,“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能跟你有什么交集呢?我想得头都疼了!” 她锤着太阳穴,另一只手飞快地抓住他的手腕,用乞求般的语气低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求你告诉我,行不行?别让我猜了,我不想猜了……” 他的脉搏在她的指间激烈的冲撞着,像是皮肉之下深埋的真相。 “我没杀过人。俞淑婉,她是自杀的。”他缓缓地说完这句话。他的双唇紧抿成一线,血色从唇上褪尽了。这就是他愿意告诉她的全部了。 自杀!是啊,她还那么年轻。可是…… 时婕不由得想起她怯生生的眼神,那样的女孩子,连跟公司前辈们打招呼都要怕的女孩子,得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竟能狠得下心来杀掉自己? 她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从听见时海同小三调情那一刻便泛起的恶心感,积压到现在,终于集中爆发了。她捂紧了嘴,冲向厕所,刚掀开马桶圈,方才吃下的东西便急不可耐地喷射而出。酒与肉混合着胃酸,形成一种难以名状、越发令人作呕的怪味。她蹲到地上,抱着马桶,吐得满面通红,泪如雨下。 总算吐净了,平息了,她冲了三遍水,才把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秽物冲干净。然后,她打开水龙头漱口、洗脸,冰冷的水流让她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 她可以自己查的,不是有昱彧那个线索么?真相,她会搞清楚的——即使不是从他那里。 时婕把自己收拾清爽,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调侃道:“全白吃了。好酒好肉,都穿肠过了。哦,都没到肠,只在胃里走了个来回。” 桌子上多了一大碗面片汤,江承盛了一碗,推给她。 她用勺子搅了搅,乖顺地一小口一小口喝下肚,温热的液体,从舌尖、喉咙、食管,一路安抚进胃里,于是整个身子稍稍温暖熨帖了。 他们沉默着对坐,默契地再没有继续那个话题。 42.人只有一辈子,你不用向谁证明什么。我希望你幸福。 出乎时婕的意料,蔡秀芹跟时海竟真的离婚了。 最初几天,时海也以为她不过是一时赌气,他先前还拿老吕说事呢,却见她非但没有半点低头的意思,还坚持要离婚,他渐渐觉出不对味了,又调整策略,降低身段哄了她几句,仍然没用。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向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老婆竟然头一回提离婚就动了真格,于是彻底慌了,又假模假样地赌咒发誓要跟外头那个断了——这倒是史无前例的表态,可蔡秀芹丝毫不为所动。 某个工作日,时海下班回家,发现房子空了大半,蔡秀芹连同她的所有东西全从家里消失了,他连忙给她打电话,她接了,说在外面租了房子,却不让他知道租在了哪儿。 时海连请了一周假,每天大清早蹲到蔡秀芹饭店门口等开门,等开门了就进去坐着,一直坐到晚上关店,期间望眼欲穿地把蔡秀芹盯着,简直要化作望妻石。而蔡秀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当那是个透明人,前面几天,店员和相熟的顾客还调侃呢,劝两句什么“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多大岁数了,能有啥过不去的”,可看蔡秀芹脸色,觉得自讨没趣,后面也没人劝了,店里来来往往的人不约而同对时海视而不见。 第79章 他就这么坚持了一个礼拜,不仅作为丈夫名正言顺的权利享受不到,连带着外头的福利也没了,最后总算熬不住了,大概在心里盘算过,这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十头牛也拽不回来,不如早点舍了,把外头等着的转正算了。 于是时海总算答应谈离婚的事,那天时婕也去了,就怕蔡秀芹吃亏,但事情的走向大出所料,尽管时海再次搬出老吕,企图混淆黑白,还硬说这家里衣食住行花的都是他的钱,恨不得让蔡秀芹净身出户,但蔡秀芹居然掏出个日记本,上面不仅仔仔细细记着时海多年以来每次出轨的时间和对象,还有每笔家庭收入和支出,甚至包括结婚时的礼金和其后二十余年的每笔人情往来。林林总总算下来,蔡秀芹在家庭财务方面的贡献,反倒比时海还多出一半。面对这惊人的事实和铁证,时海强撑着胡搅蛮缠了一阵,到底还是蔫吧成了霜打的茄子。 最终商定的是,房子留给时海,饭店归蔡秀芹,其他财产一人一半。时婕本想再计较下房子的分配,至少要估价补偿一半房价才算公平,可蔡秀芹不肯,说算了。 直到陪蔡秀芹领完离婚证,出了民政局的大门,时婕仍恍惚着,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场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的幻境中。 那天刚好是小满,正午时太阳高悬,烤得人额头冒汗,空气中纷纷扬扬的柳絮却如鹅毛大雪一般,看着柔软无害的一小团,不留神就吸进鼻子里去,害人打个大喷嚏。时婕抬手在眉上搭凉棚,从那一小片阴影底下看向蔡秀芹,她还是平日里的样子,好像无悲无喜的。 时婕觉得像是重新认识了她妈似的,简直要对她生出点敬意来了,尽管仍然搞不懂她是怎么突然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为了庆祝,时婕邀请蔡秀芹到家里吃饭,煲鸡汤,两人在菜市场买了只三黄鸡和菌菇汤料包,拎着回了嘉园小区。 时婕买的房子已经装修好,通了三个月风散甲醛后,上个月入住了。时婕同蔡秀芹坦白,这房其实是买的,她可以退掉现在租的房子,过来一起住。本以为她准得生一番气,埋怨这么大的事不跟父母商量,但她提都没提这茬,只说租的房子离饭馆近,方便顾着店里。整个人有种经历了大风大浪后,寻常事都不放在眼里的平静。 泡发汤料包里的各类菌菇时,时婕开始剁鸡,切开肚子才发现,五脏俱全,忘记让菜市场摊主处理干净了,她只好把手伸进热烘烘的腔子里,将心肝脾肺肾一样样拽出来。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时婕正把满手的血呼哧啦的内脏丢进碗里,听见动静便回头冲蔡秀芹微笑,指尖滴着鸡血。 “妈,饿了吧?你先看电视等一会儿,眯一觉也行,好了我叫你。我做饭没别的,就是慢,味道还是挺不错的。” 一缕头发从耳后荡下来,发梢扫得脸上发痒,她拿手背去蹭,可手背哪有手指头好使,不但没把头发掖回去,还往皮肤上蹭出一道血印。 蔡秀芹走过来,帮她把额前的头发都整理清爽,又用指腹轻轻擦掉脸颊的血。她低头看看被开膛破肚的鸡,和旁边装满内脏的碗,沉默了一瞬。 “你五六岁的时候,比现在白,眼睛比现在大,往哪儿一坐,安安静静,乖巧得很。我给你买过条蓬蓬的红纱裙,你穿上像个洋娃娃。我当时看着你,我就想,一定要把孩子培养成个小淑女,读书就好,一身书卷气,长大后坐办公室。可别像我,开个馆子,里头烟熏火燎,外头呼来喝去,年轻时就是个糙娘们,老了成了糙老娘们。所以我从来不让你进厨房,洗啊涮啊这些粗活,也从不用你沾手。没想到,我不希望你做的,你还是自己学会了。” 她顿了顿,又说:“之前我住院那次,你大晚上跑出去,跟那个抽烟的男的吵,好悬没打起来,真给我吓一跳。我那会儿就想,你跟小时候像俩人似的。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泼辣了?” 时婕正在水龙头底下冲鸡膛,不以为意地“嗨”了声。 “我就想,我姑娘,这些年一个人在外头,得吃了不少苦吧?才会变成这样。”蔡秀芹轻声说。 这话让时婕愣了下,温热的水流里,她的手指一棱一棱抚摸过鸡膛内细小的肋骨,在淡淡的血腥味中,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好多过往片段,那些在她记忆的河床下,被经年累月沉淀的泥沙深埋的往事,纷纷浮出水面。那些在她失去家与故乡的庇佑后,逼迫她从只会学习与微笑到长出尖牙利爪的,令人不快的往事。 她忽然觉得鼻头发酸,眼眶发烫,仿佛因多年前就已愈合的旧伤疤被人发现,而矫情地生出莫须有的疼痛。 蔡秀芹叹了口气,“我觉得这些年,对你关心得不够,让你啥事都憋在心里自己扛。往后,你要是还想去北京,或者上海、深圳……你就去,要是真的想好了,就留在这儿,不走了,那也好。但,还是得好好找个工作。你那个店……实在不体面,早点关了。” 时婕回过神,吸了吸鼻子,转头看着蔡秀芹的眼睛,说:“妈,我爸说你跟吕叔‘有事儿’,所以才要离婚,我一点儿也不信。但如果你真的喜欢上哪个男的,无论是吕叔还是别的谁,不管是现在或以后,只要人好,我都支持。人只有一辈子,你不用向谁证明什么。我希望你幸福。” 蔡秀芹红了眼圈儿,她眨眨眼,略显慌张地错开目光,低下头,“没有,没有的事。” 第80章 自从时婕退掉502的房子,搬到楼上后,她和江承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她不会再听到对门开关门的声音,不会再在走廊里遇到,每天打烊回家也不会等他一起。时婕想,自己大概是隐隐期待着江承来找她,问她为什么最近态度冷淡,但他并没有。两个人像是心照不宣地,由着这段关系慢慢降温。 为了吕大爷买娃娃的事,时婕求着供货商帮忙推荐了几个专做实体娃娃的品牌,要来一堆照片视频,发给吕大爷,他觉得这种实体娃娃倒是跟人挺像了,但具体到长相身材,要么眼睛太大,要么眉毛太细,总之就是都跟他的审美有所偏离,时婕便再去问那边的联系人还有没有其他款式,对方表示款式非常多,有些是给客户定制的,如果有兴趣,可以过来工厂参观。 时婕盘算了下,她本来就计划去岩城,想办法跟昱彧见一面,问清楚俞淑婉的事,正好顺便去趟广东,把吕大爷这个娃娃的事解决了。 等到孙柠高考完,她就动身。 6月7号,雁留市高考第一天。 时婕早上8点钟就到了三中门口,这是孙柠被分配到的高考考点,恰巧时婕七年前的高考也是在这所学校。 三中校门上拉着长长一条横幅,红底白字印着“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雁留市第三中学考点”,校门口的马路两端各摆了一排红白相间的“雪糕筒”警戒牌,将来往车辆拦截在外。 身穿荧光绿马甲的警察、一身黑的安保人员和头戴小黄帽手拿三角旗的志愿者队伍穿梭于人群中维持秩序。一把蓝色大伞下,是城管的服务点,小桌上摆着两个急救箱。有电视台的记者支起三脚架,架上摄像机,开始转播高考现场。 各校老师组成一个个后援团,与等待进场的学生们拥抱击掌,正红色的“战衣”上印着“马到成功”之类的祝福语。父母们大多盛装出席,旗袍、西装、皮鞋、项链……如同提前庆祝子女金榜题名。时婕也特地打扮了下,久违地化了妆,穿了条绣着银杏缀有珍珠的中式连衣裙。 她在人海中看到了孙柠,是两位老人送她来的,应该是她的爷爷奶奶,看起来确实上了年纪,步履缓慢。时婕穿过人群,跟两位老人打了招呼,抱了抱孙柠。 “我穿了紫色内裤。”孙柠小声说,摆了个必胜的造型,“紫腚能行!” 她眼中炯炯有神,眼下也没有黑眼圈之类失眠的迹象,在一众临阵抱佛脚式地捧着笔记或书本哗啦啦地翻看的考生中间,显得胸有成竹,状态极好。 8:15,一声极长的铃声响起,而后广播里传来一个缺乏感情的女声,“请组织考生入场”。 时婕和孙柠的爷爷奶奶一同,陪她直到校门口的红色隔离带,而后目送她夹在考生的队列中,进了校门,远去了。 在喋喋不休的女声中,时婕远眺着那些孩子的背影,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个,这错觉令她心悸了下,手心也沁出汗来,仿佛身处于曾经的某个噩梦中。高中毕业多年后,她仍然偶尔会做关于高考的噩梦,要么梦到某道题不会做,要么梦到半个月后考试却有一科完全没复习,然后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继而想起高考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自己的结果并不算坏。 接近开考时间,进场的考生越发少了,而许多家长仍不肯离去。考点附近的手机信号已被屏蔽,家长们又似乎缺乏相互搭讪的兴致,便在大太阳底下久久静默地伫立着,眺望着,像是虔诚的朝圣者,又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精神上遥遥地与“战场”中的子女同在。 不知打哪儿冒出个复读机构的销售,游走在家长中间发传单,似乎传递着除金榜题名外的另一种可能性的暗示,其晦气程度堪比大年三十送棺材,满月酒上扎花圈。没几个家长伸手去接他的传单,他们只是瞥见上头的几个大字,就像被烫到一般迅速转移了目光。 很快,这人就被安保人员哄走,传单被没收撕掉,大快人心。 因为交通管制且禁止鸣笛,这世界空前地安静下来。他们听见又一轮广播播报声,开考了。接着便是更深沉漫长的宁静,耳边只有风中一浪高过一浪的令人眩晕的蝉鸣声。 43.我是啤酒瓶里的可乐、午餐肉罐头里的金枪鱼、薯片袋子里的妙脆角 距离第一科语文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遥遥的有个学生出来。 作为第一个出考场的考生,他就像是第一个冲出战场的战士,引起了校门口一波小骚动,大家鼓掌欢呼,仿佛在迎接一个小英雄。直到交警向人群压手示意,骚动才渐渐平息了。大家依然用一副奇异的亢奋神情,盯着那个学生。 三五记者围了上去,“同学,你是三中考点第一个出考场的考生,现在感觉怎样?题目难么?” 时婕踮起脚,才从一堆脑袋和肩膀头的间隙中看清,这学生竟是王峪。 他对着杵到面前的话筒和摄像机,显然有些无措,好像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他羞怯地垂着头,手指下意识搓着校服下摆,嗫嚅着:“我……我觉得题挺难的,作文题目也很难,文言文阅读看不懂……一半是蒙的,我答完之后坐了好久才到时间……我……我是第一个吗?” 他声音小,记者们都没太听清,便问:“同学,可以看着镜头,讲话大声一点么?” 王峪没说话,他如梦方醒般,慌忙往人群中张望了一圈,方才长出口气,面对追问的记者,他猛地拉起校服遮住脸,“我是差生!你们别采访我,去采访好学生吧!万一让我爸在电视上看到,我就死定了!” 第81章 记者和围观群众脸上的兴奋立马被失望和微妙的鄙夷取代,仿佛刚才的笑容、欢呼与掌声都错付了一般。再没人搭理他了,人们由着他像条招人嫌的生了癞疮的野狗一样跑开了。 好在他们也并没有失望太久,因为一个新的身影打校门口出来了,这次是个看着就十分阳光开朗的男孩。 面对一拥而上的记者,他笑容满面地挺了挺胸膛,像是做足了准备似的,给出了堪称满分的回答:“今年语文题难度中等,作文题目紧跟时事热点,也很有深度,非常考察学生的思辨能力。我已经保送a大了,但是我觉得没参加过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所以来体验一下。祝愿今年的考生们都能取得好成绩吧!” 家长们又不自觉地鼓起掌来了,这才是他们心中真正的小英雄呢!他们用一种既钦佩又羡慕、近乎于狂热的目光望向那孩子。记者们也个个笑靥如花,心满意足地收工,各回各的单位剪片子去了。 时婕转头望向那个独自落寞远去的背影,追了上去。 “嗨!”她故作轻松地拍了下他的背,他却吓得一激灵,看到是她,才放松了表情。 “没事儿的,不就是没考好嘛,高考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啦,人生的路又不止那一条!”时婕安慰道。 王峪没搭茬,沉默着走了一段,突然问她:“听我爸说,你在北京上过班?北京好么?” 他顿了顿,解释:“我想去北京上学……也不一定非得是北京,上海、深圳,都行。” 时婕:“为啥呢?” 王峪:“我听说,大城市里,你穿成啥样都没人会多看一眼,是真的么?” “大概……是吧。”时婕摸了摸鼻子。 “那一定好自由吧!”王峪眼中的神采没维持多久,又渐渐黯淡下去,“可我成绩不好,肯定上不了本科线,我爸多半要逼我复读……我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复读能有啥用……” 时婕不知能怎样安慰他,那终究是他们父子的事,她连自己的父亲都无力改变,更何况是别人的父亲? 想起上次在七中门口的巷子里,他被人从包里翻出的那种叫什么孕酮的药,她便问:“你吃的那个药,是大夫开的么?” 王峪嗤了声,“咋可能?那是处方药,得去医院精神科开易性症的诊断证明的,能开这个证明的医院,咱们这儿根本没有,就算有,还要求家长同意……我那个是网上买的,我们有个群,群里会分享这些。” 时婕:“那个应该是激素药吧?不能随便吃的,会伤身体。” 王峪不以为然地笑笑,轻声说:“我们不管那些叫‘药’,我们叫‘糖’。你知道么,我……我有时候脱光了,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身体,觉得它好奇怪,太奇怪了,它根本不该是我的一部分,它让我像个……怪物……直到吃上糖之后,开始有变化了,哪怕变化只有一点点,我都觉得好有希望……我没法离开糖了。副作用什么的,我吃之前就知道啊,恶心、浑身没劲、胸和下面有时会疼、偶尔心慌冒冷汗手脚发麻……糖一吃上就活不长啦,我知道的,但无所谓啊,我也没想要长命百岁。” 时婕斟酌用词,犹豫着开口,“你确实想做女孩么?你年纪这么小,可能是受了什么影响……比如说,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我表哥不要了的,导致有几年我性格很像男孩——” 王峪打断,“你也这么想,和他们一样。没有!我没受过什么影响或是刺激。我小时候没有穿过姐姐剩的衣服,我爸妈也从没把我当女孩养,正相反,他们以我的性别为荣。我妈说,她当年生我时特别费劲,本来想顺产,结果疼了十几个小时,就是生不下来,拖得我胎心都快没了,这才只好转成剖腹产,生一次把两种罪受齐了。但她看到我爸掰开我的腿,乐得两眼放光,宣布‘是个带把儿的!’她就觉得一切罪都值了。” 这时他们恰巧路过江边,便坐下来歇脚,阳光照在江面上,金色的光芒随着粼粼波光荡漾,好像江中翻腾的大鱼闪光的鳞片。 正午江堤上人不多,都是些无所事事的,有头戴大遮阳帽一动不动的垂钓老头,有挥着蒲扇消汗的摊贩,还有个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挣开老人的手哒哒跑远了,她牵着印有粉色小熊的透明气球,纱裙沐浴在阳光里,给她勾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她越跑越远,直到小半身子融进光里,忽然被块石头绊了个趔趄,气球脱手,高高地往天上飞去。 时婕和王峪不约而同望向那远去的气球,看它打着转儿消失在一片无垠的蓝里,再也寻不见了。 “我初中的时候买过条裙子,一条很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用我的压岁钱买的。”在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王峪幽幽地说,“我一直把它藏在床垫底下,有天趁家里没人,我穿上了裙子,涂了妈妈的口红,跑到卫生间去照镜子,没想到我爸突然回来了,他发现我锁着卫生间门不肯出来,就起了疑心,敲门,砸门,最后一脚把门踹开了。当时我刚把裙子塞进抽屉里,蕾丝花边还夹在外头,我慌得拿手背想抹掉口红,结果搞得手上、脸上成片的红。我爸看到我这样子,一把掐住我的后脖颈,把我的脸按进洗手池里,放水,扯下毛巾死命擦我的嘴,见血了才撒手。然后,他拽出那条裙子,徒手撕成了碎布。” 时婕不知该说什么,他们把手背撑在背后,仰头呆望着碧蓝天空中棉花糖般的云朵,和江堤台阶上呆望着江面的人们一样。 第82章 过了一会儿,王峪轻声问:“你相信有灵魂么?” 时婕摇摇头,王峪自顾自地说:“我相信。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啤酒瓶里的可乐、午餐肉罐头里的金枪鱼、薯片袋子里的妙脆角,我的包装出错了,这辈子就是个错误,但下辈子总不会再搞错了吧?万一哪天我死在糖上了,那就是这一世的错误终于结束了,懂我的人该为我庆祝。” 他转头看着她,问:“你能明白我么?” 时婕低下头与他对视,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往上勾,像是精致细腻的工笔画,这双眼看人时一向是清清冷冷的,好像隔着层薄冰,警觉的、防备着,此刻那冰壳似乎短暂消融了,一个孤独的灵魂探出手来,向难得的聆听者寻求着一点温暖。 他眼中的热切令时婕下意识闪躲了目光,她木然点了点头。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他低低地笑了声。 “抱歉……”时婕轻声说。 王峪摇摇头,“没关系,谢谢你,你至少愿意试一试……人就是没办法明白彼此的,对吧?我听过《圣经》创世纪里的一个故事,说上帝为了阻止人类建成一座通天的巴别塔,所以搅乱了他们的口音,让人们彼此语言不通,无法交流。要我说,上帝根本多此一举,就算我们使用的是相同的语言,沟通没有任何障碍,也不妨碍我们完全无法相互理解。” 一阵风拂过,绣球花的几片花瓣飘飘忽忽落到王峪的头发上,淡粉色的,小小的四瓣,类似幸运草的形状,这个品种的绣球叫做无尽夏。 她抬手帮他捻去,手指穿过他的发丝,他有着深棕色的头发,蓬松而柔软,在太阳底下晒得有点暖。 他跳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回身看她,笑道:“你今天很好看!但如果这条裙子给我穿,我也会很好看。” 这时,他们又看见了那个穿白纱裙的小女孩,她一只手上攥了个新的画着粉色小熊的气球,另一只手被老人牵着。她格格地笑着,要不是睫毛还湿漉漉,没人能瞧出她刚刚大哭过。 44.绝代佳人智能科技公司 高考轰轰烈烈地持续了三天,在6月9号结束。那天晚上,时婕在家张罗了一桌子菜,给孙柠庆祝。 她在第二天坐上了去东莞的火车,四十多小时后,终于到达。 这一天,东莞的最高气温是34c,比雁留高出10c。时婕刚下火车,便直观感觉到这10c扑面而来的威力,炎热的空气中裹挟着丰沛的水汽,好像大雨不必落下,已融进每一寸的空气中了,虚空一握都能攥出点水来,让人仿佛身处蒸笼之中,有些呼吸不畅。 不过这大概是植物们钟爱的气候,放眼望去,无处不是茂盛的绿。大榕树的树冠巨大,亭亭如盖,无数条气生根从枝杈间垂落,有的飘荡着,有的已扎入土壤,长成粗壮的侧根,于是形成盘根错节的独木成林的奇景,在北方是罕见的。还有开着淡淡的小白花的樟树,从树下路过,便闻到清幽的樟脑香气,如同儿时打开家中大衣柜时的芳香。 走在天桥上,高大的凤凰木的枝丫触手可及,一团团火红的花朵相互拥挤着,开得热闹非凡,仿佛火烧云摔碎了跌落人间。 时婕找了家粤菜馆子吃了烧鹅跟艇仔粥,这天晚上就在宾馆休息,第二天约了绝代佳人智能科技公司的陈总参观实体娃娃工厂。 “绝代佳人”位于距离市区中心两小时车程的郊区,从外面看是再普通不过的白墙灰顶,她到时,陈总已等在外面相迎,一番握手跟自我介绍后,便引着她从一处没有任何招牌的旋转门进去,经过前台大厅,沿着走廊一间一间走过去,每间都是不同的生产工序。 陈总给她讲解着一具硅胶娃娃的诞生过程,如何从金属骨架起步,裹上海绵“肌肉”,而后刷胶,嵌入人形模具,灌胶,八小时后硅胶固化,脱模完成,一具凹凸有致的“素体”便诞生了。这些身体被运往仓库临时存放,等待各零件完工后组装。 仓库里,一排排钢架上挂着各种肤色的无头躯体,一根根银色的钩子从整齐切断的天鹅颈中间延伸出来,连到顶端的横杆上,使它们双脚离地,直挺挺地安静地悬浮在半空,好像粤式烧腊店玻璃窗里悬吊着的烤鸭和烧鹅,油光晶亮的胴体,以一种完全敞开的姿态,无声地散发着诱惑。 有位女工穿梭在赤裸的躯体间,做着例行清洁工作。时婕经过她身边时,见她挪动着灰蓝色工作服下略显臃肿的身体,正卖力地擦拭一对形状饱满的胸部。她的额头泛出汗与油混合反射的微光,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好像手底下不过是柜子、桌子或是别的什么寻常物件。 下一间屋子里,是各种“人体器官”,比如头,满柜子没安装眼珠的头。比如手,一架子全是手,堆得满满当当。每只都是玉手纤纤、十指如兰,关节处泛着微微的红晕,指尖统一涂着法式美甲,浅浅一弧简约优雅的微笑线。每只手都微微张开着,仿佛成百上千位窈窕佳人正从帷幔后轻抬柔荑,等待有缘人的一个回握。 化妆室,一位大叔在用喷枪给苍白的素体头颅上妆,妆后的头们唇色鲜艳、气血充盈,便被流转到下一间。在这里,女工们操着针,手速极快地将假发丝、眉毛和睫毛嵌入光秃秃的脑壳上。植发纹眉接种假睫毛后,再搭配上眼镜发卡之类的氛围感小饰品,便是一颗秀美的女性头颅了。 第83章 “你店里都卖些什么货?”陈总问。 时婕:“成人用品,男用女用的那些类目,还有情趣内衣之类。” 陈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那些都是生理需求,我们这个呢,是艺术,是美。” 然后他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补充,“当然,也包括生理需求。” 说话间,他们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这里便是组装完成的实体娃娃了,工人们正在打包准备发货。 “这款很特别,你可以用手感受一下。”陈总指着其中一个娃娃,说道。 时婕便抬手摸了下娃娃的脸,触感细腻光滑,真正的肤若凝脂,更出人意料的是,指腹居然有温度传来,好像触碰的并非死物一般。 陈总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呢,此刻立马捕捉到她的惊讶,笑得十分开怀,似乎初访者的惊讶神情是他的快乐之源。 “感觉到了?碳纳米管体温智能加热技术。”他微微俯下身,注视着娃娃的目光显得痴迷而虔诚,像是恐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问:“你感受到了么?她有灵魂。你看那双眼睛。” 他托着那娃娃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头转过来,让她与时婕对视,又随手拂去垂在她脸颊上的碎发。 一束阳光从厂房的玻璃窗透进来,穿过悬浮在空气中的细小灰尘颗粒,穿过时婕的发丝,蝴蝶般轻轻停落在这娃娃琥珀色的瞳仁上。时婕恍惚间竟觉得那对瞳孔突然缩紧了些,不禁呼吸一滞,下一刻才反应过来不过是自己一时的错觉罢了——它实在太像人了!可又太不像人了! 虽然她的皮肤有真人一般的纹理,脖颈下甚至有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但比起真正的人类,她倒更像是对各种女体普适审美标准的集中而精准的呈现。天鹅颈、直角肩、无视地心引力的硕大坚挺的双乳、无需动手测量便知是0.7的黄金腰臀比…… 她或许是万千男性的梦寐以求,又或许是万千女性的理想目标。 她的脸上没有斑,身上没有痣,她毫无瑕疵。 她如美神亲临。 陈总带她上了二楼,这一整层都是不同主题的展厅,有的布置成办公场景,娃娃们身穿衬衫西装裙,个个都市丽人装扮。有的布置成教室,娃娃们的着装多是日式校服样式,或是乌黑长发及腰,或是扎着高高的元气马尾,满屋子班花校花。另有一间是科技未来感主题,几何线条感的白色光条将灰色的墙壁分割成数个展区,皮革和金属包裹着充满肉感的女性身体,让她们看上去像是随时要跳上机甲开始战斗的赛博女战士。 从某个房间里传来一连串外语,是外贸员在跟个小麦肤色的外国人讨论着什么。 “意大利的经销商。”陈总说,“前三年意大利的业务才叫好呢,涨了五倍!暴涨!因为那边疫情严重嘛。不光意大利,什么美洲、欧洲、亚洲、中东……哪儿都有我们的客户。说白了,我们就是孤独经济,哪里有孤独,哪里就有我们的生意。可惜我们都把买卖做到全世界了,国内覆盖率还是不高。” 逛完所有展厅,陈总大手一挥,“你看,从几千到几万,各种价位,各种款式,私人定制也没问题,我们乐于满足客户的个性化需求。无论是求而不得的女神、分手的前任、过世的爱人……只需要一张照片。如何?做我们的东北区域经销商,立足雁留,辐射东北,共创辉煌!那么,这一批你打算订多少?” 他充满期待地盯着她,像是阿拉丁神灯里的精灵,只等她许愿,什么都可以实现。 时婕干笑了两声,说:“就先订……一个吧。” 时婕基于之前对吕大爷需求的理解,选了几款拍了视频给他发过去,又考虑到他丧妻的事,提出可以用照片做定制,但他并没有选择再造一个亡妻,而是在前面的视频里选出了一款。 工人当面把被选中的娃娃打包发货了,脑袋拆卸下来单独放,身体装进等长的长方形箱子里,裹上泡沫海绵做保护,最后又在外层钉了木条固定,整个装箱过程好像把一个魔鬼身材的木乃伊封棺一般。 给吕大爷解决了买娃娃的事,时婕便动身前往岩城,要去找昱彧。 她先是到岩城市西丰区教育局门口蹲守,每天上下班时间就等在门口,她不清楚昱彧的长相,手里只有那张从她微博下载的毕业合照,昱彧必然是除俞淑婉外那三人中的一个。于是,她便握着手机,看见从门口出来进去一个人,就跟照片比对一下,有看着像的,再跑近些仔细端详。她就这样同门卫一起站了两天岗,非但没找到昱彧,还招致无数不解的目光,最后大概有人去投诉了,门卫过来问她是干嘛的,她答是找人,却又说不出这人的姓名,门卫大概是看在她还算平头正脸,不像是干坏事儿的,才只礼貌地请她离开。 门口不让站,她又看准了街对面的咖啡店,大清早就过去坐着,俩三明治一小蛋糕加俩咖啡过一天。她这样又等了两天,直到周五下班,从那楼里出来的人越发少了,天色也渐渐沉下去,只看见移动的轮廓,面孔已不可辨了。 时婕丧气地打算回宾馆,猛地想起今天正好是昱彧单位的发薪日,按照她的习惯,或许会去那家第五季自助餐厅吃饭,便赶紧打车过去碰碰运气。 45.变态跟踪狂! 到了餐厅,时婕被店员拦在门外,要先付钱才能进,她推说得先看看菜品才被放进去,后头还跟了个店员监督。店里食客不少,她挨桌转过去,每看到个年轻姑娘,就跟合照比对一下,她这怪异行为很快引起了屁股后头那服务员的注意,他紧张兮兮地拦住她,说不是来用餐的就去外面等,看神情保不齐以为她是来捉奸闹事的呢。 第84章 她跟服务员争执不下,闹得动静有点大,顾客纷纷停了筷子望向这边,她突然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瞥到一张脸,和合照上的一位有七八成相像,忙挣开服务员的手,跑去收银台付款,又冲回来,一屁股坐到那姑娘邻桌的空位上。 那姑娘只瞅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剥蟹壳了,她的桌子上左一盘子右一碟子摆得满满当当。 时婕犹豫着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停住,开口,“我……” 看着她疑惑的脸,时婕话到嘴边愣是拐了个弯,“我也是自己来的,能麻烦帮忙看下包和座位么?我去拿点吃的。” 那姑娘了然笑了,“哦哦!没问题!放心去吧,我帮你看着。” 时婕还在犹豫要不要直接问出来,她已经咬了一大口蟹肉了,发现这人没走,仰头扑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她,还没等时婕张嘴,她先说了,嘴巴鼓得嘟嘟的,“方便的话,帮我捎两只生蚝吧,感谢!” 时婕懵懵地点点头,真去取了餐回来,把生蚝搁她桌上,姑娘乐得跟朵花似的,抬眼又看到时婕盘子里的小蛋糕。 “你怎么一上来就吃甜品呀?多腻啊!这一块下去,你算是回不了本啦!”她指着自己面前的盘盘碟碟,逐一介绍,“你看我,先吃波士顿龙虾三文鱼刺身甜虾生蚝跟鲍鱼,吃个五成饱,接着再吃肉,鹅肝羊排和烤鸭,吃到八九成饱,最后才来一点蛋糕冰淇淋和水果溜溜缝,这才是自助餐的正确打开方式!我都是按攻略来的,绝对科学合理。对啦!碳酸饮料碰都别碰!” 时婕看她挺热情友善的,倒不像微博私信时那么冷酷无情,感觉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了,直接在她对面坐下,“其实,我们联系过的,微博上,你叫昱彧对么?我问过你关于俞淑婉的事……” 只见姑娘的脸色立马变了,她抽了张纸巾,草草抹了抹嘴,起身就走。时婕赶忙提上包去追,结果还没跑出去几步,就看到她垂头丧气地跟在店员后头回来了,店员指着剩了满桌子的海鲜说了一通,那意思是因为浪费严重,不仅押金退不了,还要称重赔款。 “你就吃完再走吧。我不问了,成么?”时婕低声下气地劝。 昱彧咬着嘴唇纠结了会儿,终于又坐下了,大声道:“反正你问也白问,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变态跟踪狂!” 时婕立马被店员和周围一圈顾客投来的异样眼神包围,哭笑不得。 两人各自坐回原位,埋头苦吃,时婕只偶尔向她瞄上一眼,她却迅速捕捉到,狠狠瞪向时婕,啪地把筷子拍到桌上。时婕无奈,只好换了个方向坐,背对着她。 这一顿饭时婕吃得心不在焉,始终留意着身后动静,直到听见店员来检查说押金可以退了,她才匆匆追出去,在店门口叫住昱彧。 “能聊两句么?就几分钟!我真的完全没有恶意!” 昱彧退了两步,拉开距离,抱着肩膀冷冷地看着她,“没有恶意?那我问你,今天在这家店遇上,是巧合么?还是说你跟踪我?从哪儿开始跟踪的,我单位?你是不是还知道我在哪儿上班?你不会连我住哪儿都知道吧?!” 时婕在她的逼视下,心里发虚,解释道:“你住哪儿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在微博上看到你发过这家店,所以来碰碰运气……” “变态跟踪狂!”昱彧又骂了句,转身便走。 时婕又跟上去想要解释,却被她猛地一个转身吓了一跳,差点迎面撞上。 “再跟着我往前一步,我就报警,不信试试!”昱彧瞪大双眼,指着她,一字一顿。 回到旅馆,时婕定了第二天早上回雁留的火车。 谁知这天凌晨四点多,她被腹部剧烈的疼痛硬生生从睡梦中拽出。几小时前吃下去的东西好像全部化成了水,把她的肚子撑成了叽里咕噜发响的水球。她跳下床,冲进卫生间,开始上吐下泻,然后躺回去,勉强自己继续入睡,可肠胃里的秽物像是无穷无尽似的,折腾她在床和马桶间循环往复。几趟下来,她已经满头是汗,身上却一阵阵的发冷,试试额头,应该是发起烧来了。 估计是急性肠胃炎,她趁着还有劲儿,忙穿好衣服,打了车,拖着两条又沉又软的腿,去了最近的医院,挂了急诊。 总算挂上点滴,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微凉的液体注入血管,激得她一哆嗦,昏沉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才想起来车票还没退,于是把手机搁到膝盖上,一只手划拉了半天,终于在发车时间前退了票。 她松了口气,刚想闭会眼睛补补觉,忽的觉得下体一热,接着就是熟悉的黏腻的湿意。大姨妈提前造访了!她仰头看看还剩大半药液的吊瓶,又低头瞅瞅手背上没入血管里的针管,想着先忍忍吧,再有一小时肯定打完了。她拨了拨滴定器的小圆盘,把药液滴速放到最大,然后从外卖平台上下单了一包卫生巾。 然而没撑多久,她就感觉到经血汹涌而出,趁无人注意,岔开腿弯腰看了眼,裆部已经深红一片,血渗出来了,哪儿还能拖到这瓶全部吊完啊? 时婕焦灼地四下张望,想找个护士求助,可她们都忙忙碌碌,没一个闲着的,看到她招手就喊她等一下。这时,她突然瞥见昨天见过那姑娘正在不远处的ct室门口排队。 “昱彧!”时婕叫了两声,她才回头,看清时婕后,又是昨天那副臭脸了。 第85章 她冲过来,厉声道:“我昨天说过,再让我碰到你一次,就报警,你当我开玩笑是吧!还跟到这儿来——” 这会儿她的目光落到了时婕手上的白胶布和针头,顺着输液管一路看向了高高悬起的吊瓶,闭嘴了,皱眉看她,“病了?这么巧?” 时婕小声说:“有卫生巾么?” 昱彧上下打量了她两圈,还心存怀疑似的,手却伸进书包里,掏出一片卫生巾递给她,“没事了吧?” 她这就转身要走了,时婕忙拉住她的胳膊,她觉得自己脸因为充血而发沉,不自觉垂着头,“我可能……没法换,能麻烦帮帮忙么?” 时婕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侧了点身,感受到昱彧的目光落在她的屁股上,不由得脸更沉重了。 “你……你先坐着!”昱彧回头往ct室门口望了望,撂了句“等我下!”就往那边跑过去,跟个坐在轮椅上看着约莫六七十岁的大爷说了几句什么,又跑回来,三两下脱了外套。 “站起来。”她跟时婕说,麻利地将外套围到她腰间,系紧打结,又掏出包湿巾,抽了两张,把塑料椅上大片的红印擦干净,摘下吊瓶,高举在手中,“走吧。” 时婕跟着昱彧进了卫生间,关了门,一间隔间,两个人加一个吊瓶,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逼仄,连转个身都要贴着彼此的身体。 昱彧把吊瓶交给时婕自己举着,开始动手解她的裤子,外裤、内裤,一层层褪掉,扯了一沓子纸巾吸干内外裤上的血迹,贴上卫生巾,问她:“要尿吗?” 时婕已难堪得要命,连连摇头。 昱彧便替她穿好裤子,又举着吊瓶给她送回座位,说了句“衣服留着不用还”,就要走。 “昱彧!”时婕再次拉住她,她握着她的手,她的脸依然红通通的,带着未消尽的窘迫,她望着她的眼睛,轻声哀求:“就一件事,我就问一件事,好不好?” 趁昱彧迟疑的功夫,她掏出手机,单手费劲地操作着,总算翻到那张灵堂照。 “这是你微博上发过的照片,左下角这人是我男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和俞淑婉是什么关系?” 昱彧有些不耐烦,却还是接过手机,放大了照片,皱着眉辨认。 “俞义家属!”ct室门口,护士正推着轮椅出来。 昱彧立马应声,把手机塞回给她,要走,手却被时婕拉住不放,那边护士又高声催了,她急得跺脚,最后无奈妥协。 “加微信!改天再说,成吧?” 昱彧推着轮椅去往电梯,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时婕看清了轮椅上的老人。那几乎已经不能算个活人了,骨头从他的脸、手、脚腕……所有裸露的部位锋利地支出来,那形状隔着皮都看得清,他整个人就像是骷髅架子上贴了层人皮,也不过是颤颤巍巍喘着的那口气,证明这人还活着罢了。 他大概察觉到了时婕的目光,经过时婕面前时,转动脖子跟她对视了,这一眼令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身体也往后紧靠到椅背上,心脏砰砰地急跳了几下,好似目睹停尸间白布下的尸体突然睁开眼一般悚然。 46.我很担心你 时婕在微信上给昱彧发了好几次消息,她要么不回复,要么只回几个字,毫无信息量。时婕每天耗在宾馆,守着手机等她回复,好容易盼到手机响起来,赶忙抓起来看,又是三两个字,故意耍人玩似的。时婕耐心耗尽,决定约她出来一次谈清楚,不管能从她这儿得到多少信息,都不再呆下去了,立马回雁留。 大概也是被时婕的微信轰炸烦得不行,昱彧总算答应见面,约在她单位对面的咖啡厅。 时婕是拖着行李箱赴约的,她订了两小时后的火车。点了两杯拿铁,她搅着浮在咖啡液上的心形奶泡拉花,等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的昱彧。或许这人压根不会来了,时婕想。 要是这样,就把俞淑婉的一切都忘掉算了,她已经被关于这个实习生的谜题困扰太久。为什么江承会出现在她的葬礼上,为什么他一直收藏着她的遗照,为什么他要雕她的小像……说到底,一个不相干的实习生而已,何必纠缠不休?因为毫无根据的猜疑就跟江承分手,也实在有点无理取闹。干脆让真相彻底沉没,回去就找他和好吧。 时婕这样默默下了决定,就听店门口那串彩色玻璃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昱彧开门进来,看到她,走过来坐在对面。 “抱歉,加了会儿班。”她说,开门见山,“把那张照片拿给我看看。” 照片?之前加上你微信时,第一时间就发了啊。但时婕没说话,翻出那张灵堂照,递了过去。 昱彧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才把手机推回来。 时婕明白了,这是要查自己有没有开录音。被迫害妄想症吧?她心里窝火,隐而未发。 昱彧:“我不认识这男的。” 果然是耍人玩!时婕抿了下嘴,拿起手机,站起身,准备拉上行李箱就走,可昱彧的下一句话让她立马坐回原地。 “但我记得周阿姨,就是婉婉的妈妈,在葬礼上见到他时特别激动,叫他滚,骂他猫哭老鼠假惺惺,说他是害了他们一家子的帮凶,说婉婉不想看到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天在医院里,你推着的那个轮椅上的老人,叫俞义的,是淑婉的爸爸吧?你和她父母一直有联系,是不是?” 第86章 “我只是陪他看病,因为他每多活一天,都是婉婉拿命续的,我不会跟他聊起婉婉。说实话,我从不跟他聊任何事。”说起俞义,她的嘴角不自觉沉了下,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牵扯出两道细微的纹路,形成一副微妙的厌恶神情,“至于周阿姨,自从婉婉去世后,她的身体就越来越差,听不得婉婉的事,我不可能为了你去刺激她。” 时婕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能跟我说说俞淑婉么?她为什么会死,据我所知,是……自杀?”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昱彧盯着她,那眼神中的警惕和防备令时婕既无奈又困惑,好像俞淑婉的死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她是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来窥伺这个秘密似的,时婕以为自己已经充分说清楚了,她只是为了搞清楚男友的事而已。 她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或许可以卸掉昱彧的心防,翻出微信自动存储群聊照片的文件夹,划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到,推到昱彧面前。 “我和淑婉曾经共事过一段时间,你看,这是我们部门团建时的照片。”看着昱彧的表情,时婕知道这照片起作用了,她不禁暗自庆幸,还好微信会自动保存群聊里的照片,群都退了,照片还在。 “淑婉是个……很认真负责的女孩子……”她搜肠刮肚地努力搜罗跟那实习生沾得上边的溢美之词,却被打断。 “你叫什么?” “时婕。”她惊讶地发现,昱彧的眼里涌出泪水。 “我知道你!还有位姓林的姐姐,是不是?婉婉跟我提起过,她说你们两位是整个部门里最温柔的姐姐,她马虎犯错的时候,你们都特别有耐心,从不发脾气,帮了她很多。还说你从威海旅游回来,给她带了很漂亮的贝壳冰箱贴和彩珠手链,她还发我照片来的!” 她面露愧色,“您该早些跟我说明白的,这真的是……太对不起了!”她猛地站起来,朝时婕深鞠了一躬,“谢谢你照顾婉婉!” 这一声简直像是喊出来的,引得咖啡厅的店员顾客都朝他们看,时婕的脸红得发烫发胀,倒不是因为那些目光,她只是在拼命回想,自己有对那个实习生特别温柔?有格外耐心?她有么?林桃有么? 她甚至怀疑昱彧根本就是张冠李戴了,让她白白受了这一通感激涕零。可,不但她没有,林桃没有,她也不记得部门里哪个同事有过。工作嘛,连同事都不过是“搭子”,一方离职就可以即刻从人生中永久删除的角色。实习生?简直不值得浪费哪怕一丁点感情。更何况,那还是个不够讨喜的实习生。 至于什么冰箱贴和手链,倒的确是自己送的,人手一份,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职场礼仪罢了。俞淑婉收到时却竟然真心实意地开心了一番,甚至还跟好友分享这快乐? 时婕涨红着脸,呆愣地望向昱彧的泪眼,心里泛起了一丝异样。直到昱彧毫无保留地同她讲述了俞淑婉身上发生的事情,直到她们在咖啡馆道别,直到独自坐上了开往雁留的火车,她才终于有时间细细品味心里那点异样感受的成分。那是愧疚,以及对自己的厌恶。 时婕想起她与林桃是如何吐槽那实习生做事秃露反帐还毫无责任心不告而别的,想起她们看了那实习生前男友发的帖子时,是如何把她定性成为了区区50万抛弃男友的捞女的。 她想着想着,头便渐渐垂下去,好像它突然变得很沉,沉到脖颈无法承受它的重量。 车厢里嘈杂一片,列车售货员在卖力推销牦牛奶片,后座的男人在大声讲电话,邻座的小女孩在看视频学单词。 see,看见。 手机里机械的女声,手机外高而尖的女童声音,一个接着一个,一遍遍单调地重复着,像条咬住自己尾巴无休无止转圈的蛇。 那个词在时婕耳中发生形变。 sin。她听到。 sin,罪孽。 sin!sin!sin! 窗外突然漆黑一片,是火车正在穿过山洞。一时间所有色彩和声响仿佛都离她而去了,只剩无尽的黑暗与静默,唯有沉闷的咚咚咚,是身下车轮与钢轨摩擦发出的机械音。时婕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来,仿佛置身于一片密不透风的雾瘴之中,不见前路,不辨方向。 时婕再见到江承时,她正举着鸡毛掸子,给“桃花殿”的柜顶和窗框掸灰。闭店一周积下的灰尘扑簌簌洒下来,呛得时婕打了个喷嚏,这时店门被推开了,江承走进来。 “你的店关了一礼拜,我去敲你家的门,你也不在家……我很担心你。”他说,语气有点急。 时婕望向他,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被窗框切成四份,在他的脸上划出明暗分区。她隔着空气中漂浮着的灰尘微粒看他,几日未见,这张她用手指描摹过的面孔竟显得有些陌生。 “我去岩城了。” 她看见他的表情立马变得紧绷。 “去那儿做什么?” “见一个人,然后听到了一个故事。”她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坐到柜台后面,又比了下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不知道你有兴趣听听么,这个故事?” 江承一言不发地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坐到椅子上,沉默着等她开口。 时婕拉开抽屉,抽出支烟,点火前瞥了他一眼,“介意么?” 不等他回答,火焰已经从她指尖跃起,她两指夹着那管细细的烟,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而后叹息一般吐出团白烟来,那烟袅袅往上升,与空气中静静悬浮着的微尘纠缠到一处,或明或暗的光线投射其上,形成一道雾蒙蒙的光影流动的幕布,仿佛将他与她隔绝开来。 第87章 她的声音从幕布后传来。 “故事的主角,是个20岁的姑娘,在北京一所大学读大四,同时在一家公司实习。就在离毕业只有一个月的时候,她跟实习公司的同事们聊起,打算带爸妈去旅行,可她除了北京跟自己家那小地方,哪儿都没去过。她就想让大家帮忙出出主意,这季节带爸妈旅行,去哪儿合适呢? 这时候有个同事搭腔,可以去海芒啊,有雪山、湖泊,还有古城,花开遍地,天气宜人。而且那边离东南亚产玉的地儿近,买玉便宜,可以顺道给妈妈买个镯子吊坠啥的。” 江承听见时婕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这姑娘还真就信了这同事的话,选定了海芒作为毕业旅行的目的地。可同事们不知道,这趟旅行是她这一家子最后一点好时候了,她爸已经确诊肝癌,只等旅行回来,就要开始化疗了。” 47.那个实习生的故事 “姑娘跟父母在海芒玩得挺好,旅程最后一天,她想起那同事提到这儿买玉便宜,想着好容易来一趟,哪怕买不起,也该领爸妈开开眼。于是他们特地坐了好几小时大巴,到了边境上的玉石市场华光玉城。 可真是开眼,那市场好大,有四层楼高,里头的档口一格挨着一格,放眼望去,简直是玉的丛林,满目的绿,绿如意、绿葫芦、绿观音、绿弥勒……在白炽灯下绿得好像有勃勃的生机,绿得迷醉人的眼和心。一问,全说是上等翡翠,各式各样的翡翠密密匝匝地彼此挤着挨着,托在盘子上供人相看。哪像商场里卖翡翠的柜台,装潢金碧辉煌,玉都被锁进玻璃柜,庄重冷峻地陈列成金贵的艺术品。往来路人只近前瞅上一眼,就要被价签上那一长串的零灼痛双眼。这儿卖玉的架势,好像它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儿。 他们穿行在不同肤色的摊贩、买家和游客中,穿行在嘈杂的叫卖声和浓重的烟味里,学着人家的样子问价砍价,然后面露难色摆摆手换下一家,他们快快乐乐地这样讲价玩儿,并不像逛商场时觉得拘谨丢人。几排摊位逛下来,她妈腕上多了个镯子,是她用实习工资给她妈买的,1000块,从3500砍下来的,摊主说是满绿糯种,商场里上万的,他们觉得捡了个大便宜。 买完镯子,他们准备走了,却被远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喊声吸引,然后就看见了个被一堆后脑勺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他们也过去凑热闹,原来里头在赌石,他们就挤在人群里,看那原石如何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泛出诱人的莹莹绿光,看那买家如何眯着眼恨不得把眼球钻进石头里似的一寸寸细断,看他如何咬着后槽牙猛然一跺脚下了天大的决心般买定离手,看石头如何被放进开料机里在巨大的声响中一剖为二,而后人群又一次沸腾了,要么是喊‘涨了!’‘涨了!’当间的买家便手舞足蹈欣喜若狂,要么是喊‘跌了!’‘跌了!’他便悲痛欲绝如丧考妣,仿佛此生悲喜全压缩进眼前这一块石头里了。 他们看猴戏似的瞧了几场,就走了,却没察觉那片开出来的热腾腾的绿,竟飘去了她父亲的心上,长成一片苔藓,引得他半夜里心口阵阵发痒,摸黑独自溜回那摊位。52万的治病钱,只一晚,全砸进去了,却再没开出一片晃瞎众人眼的翠绿。在围观群众的叹惋声中,他浑身哆嗦着接了摊主递过来的2000块,是石头回收的价格。 这爹把事情瞒得密不透风,等到回了老家,就拖着不去医院治病,非说要先给闺女提前过了21岁生日再说,搞得那姑娘是又着急又感动,直掉眼泪。‘生日’当天,姑娘被父母打扮得漂漂亮亮,领进了他们那儿最大最好的饭店。包厢门一开,屋里已经坐了半桌子人了,她只认识其中一个,她二叔,她爸的二弟弟,家住邻县的一个贫困村。二叔介绍说来的这家子都是他朋友,他们村里的首富,人称鹅王的养鹅大户,大伙儿一块凑个热闹,给北京回来的高材生庆生。 姑娘假装淡定,要求自己大大方方的,别给爹妈丢人,但鹅王那一家看她的眼神真渗人,好像她是这桌上最引人垂涎的一盘肉,尤其那个秃顶黑胖子,菜没夹几口,直勾勾地专盯住她不放,口水都要从他那双三白眼往外淌了。她忍着膈应挨过了这顿怪异的庆生宴,直到回了家,她爸接了个电话,而后乐颠颠挂断,才让她知道了一切——他是怎么在几块石头上砸进全部治病钱,又是怎么好容易寻着一户急着讨老婆生孩子的人家,好拿彩礼填上那52万的漏儿——拿她的婚姻去堵那个天大的漏儿。 ‘那小子看上你了!愿意出五十万八千八百八十八的彩礼!’她爹喜滋滋地咧着嘴搓着手瞧她,像是在瞧会喘气的588,888,像是在瞧自个儿到底不该绝的命。 姑娘崩溃了,她有个很相爱的男友,俩人是大学同学,交往三年了,约定好一毕业就结婚的,可她爸的命她没法不管啊……姑娘哭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独自出发回了海芒,先去她爸输光52万的华光玉城赌石摊位,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观察了三天,石头她看不明白,但人们的表情和眼神总能看懂三四分,看客里混进了托儿,切涨的跟摊主是一伙儿!她不动声色,又去跟各种摊贩假装闲聊,套出来这家玉石市场幕后的大老板——山明矿业集团。 她报了警,却因证据不足没法立案。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跑到山明矿业统共68层足有300多米高的巍峨大厦前拉横幅,横幅上红底白字写着:华光玉城赌石诈骗,幕后黑手山明矿业,还我爹救命钱!先是被保安驱赶,而后升级成被警察驱赶,她执拗地一次次站回原地,顶着风吹日晒雨淋,迎向来往路人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 第88章 站到第二天中午,从大厦旋转门里出来个妆容精致的白领,和颜悦色地邀请她上去详谈,可是关起门来,她却先是威胁说拉横幅违法,构成了集团名誉侵害罪,他们可以起诉她,到时她不仅分文要不回,甚至可能要罚款坐牢。而后又话锋一转,说要是她签个保证书承诺不再闹事,会特别给她申请到5万块。看那女人倨傲的神情,好像这5万块已经是史无前例格外开恩了。她推门就走。 站到第四天一早,老天开眼,竟给这姑娘盼来一位说是来帮她的记者。她开心坏了,任你再大的公司,还能不怕媒体曝光么?她赶忙把他们一家子的遭遇毫无保留地倒豆子似的讲给那记者,可他听完却说,赌石交易属于‘射幸行为’,就像买股票一样,愿赌服输,并不违法,除非那石头本身是假的,是被动过手脚的。否则就算是告到法院,也没可能胜诉。她说他说同情她的遭遇,但没法帮她出报道,因为这事没有新闻价值。 她说那石头有问题,他问她石头在哪,可以送去检验;她说看见了切涨的都是托儿,他问她留没留下证据。她越说越灰心,越说越怀疑自己,可这里头分明是有问题的,肯定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后来她讲得口干舌燥,半张着嘴却久久找不出话来,活像被一刀割去半截舌头的哑巴。最后她把嘴闭上了,把横幅收了。 那记者帮她跟山明矿业要了10万块,另外教她在网上搞了众筹,可是一星期过去,只筹到几千块,杯水车薪。她耗得起,她爸的病耗不起,她彻底死心了,认命了。她决定回老家,走向那敞着血盆大口只等一口把她吞入腹中的命运了。记者怜悯地看着她,说他不会放弃继续帮她。她点点头,其实心里已经没有半分指望了。 遵从她爸的安排嫁人之前,她回学校参加了毕业典礼,打算在典礼结束跟男友好好道别,哪知道他竟然在毕业典礼上当众求婚!惊慌失措下,她逃跑了,丢下男友独自错愕地跪在高台上,受尽嘲笑。事后男友知道她为了588,888的彩礼要另嫁他人,他知道家里拿不出这么高的彩礼,明白他们是走不下去了,又提出去一起酒店过夜一晚再正式分手,结果被女友拒绝,他恼羞成怒,索性跑到虎扑发了篇千字小作文声讨天价彩礼。巧得很,正赶上一篇岩城高价彩礼的新闻新鲜出炉——那记者就是这么帮她的。一时间‘天价彩礼’成了岩城市的社会热点,网友顺着那篇帖子,人肉搜索到姑娘一家,网暴开始了。 ‘天价彩礼’登上热搜,他们省被全国看笑话,岩城市成了省里的耻辱,市里当然拿他们县开刀,县里必然不能饶过他们家。于是,社区居委会三天两头找她爸妈谈话,要他们把彩礼退回去,姑娘嫁给谁他们不管,治病钱他们爱莫能助,横竖彩礼得退回去。见光谈话没用,又往他家门口贴取缔彩礼的传单,在他家楼下树上拉“抵制婚嫁彩礼,倡导文明新风”的大红横幅。她家三口算是彻底成了那小地方的头号名人,走在街上都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那种。 这姑娘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出门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抑郁了,但哪还有人顾得上她抑不抑郁,她还是被打扮整齐,如约嫁给了鹅王家的儿子。那天,婚礼上除了她父母外,没一个女方亲友,迎亲的车从她家开出去不到5分钟,就被人扔满了烂菜叶子臭鸡蛋。 婚结了,按理说还能出啥幺蛾子?再滔天的舆论也总有平息的一天,可她那个死爹又作妖了。他天天被人骂卖女儿、吸女儿血,终于忍不了了,他这会儿又想要做父亲的尊严了。估计是立了志,打哪儿跌倒的,就打哪儿再爬起来,他又去赌了,还是赌那石头。这下可好,砸进去60万,开出来8千。 钱没了,命还想要,他把他那伸缩自如的自尊心团吧团吧往裤兜一塞,觍着老脸去找新女婿伸手。可女婿一家子正憋屈着呢,出那么高的彩礼,换回来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美人,成天没个笑模样,晚上还不睡觉,枯坐在院里看月亮,一看一整宿,白天又犯头疼,别说做饭了,就是做好了端到她面前,人家都吃不上两口,看架势是要变着花样把自己熬死。就这么个赔钱东西,这老家伙竟然还有脸来要钱?! 鹅王家不但不给钱,还要退货退款,要老头把588,888彩礼钱全还回来。他们在院里吵得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屋里的动静,直到那婆婆进去里屋要把媳妇拽出来跟她爹一起打发走,门一拉开,她就嚎叫着往外窜。 ‘喝药啦!喝药啦!’ 这时他们才发现,那姑娘正跪在地上,身体蜷成一只将死的虫,她剧烈呕吐着,手里还攥着一个臭气扑鼻的空瓶——喝农药了。 她被拉到医院抢救,七天之后,还是没了。” 江承盯着时婕指尖那根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火光在那截烟灰的尽头明灭,终于,烟灰悄无声息地坠入烟灰缸。那烟灰缸不知是什么石质,泛出润泽的光,像是白玉。 时婕掐着烟头,压进烟灰缸里按灭。最后一缕白烟幽幽升起来,像是一声微弱的叹息。 “这姑娘你与我都认识,她叫俞淑婉。”她抬起头,定定地看他,“现在我想知道,你在整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48.往后这命运不会再纠缠你,你自由了 江承看着时婕,眼神显得哀伤,仿佛他已经失去了她。过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视线落向虚空中的某处,又似乎并没在看什么,只是望着自己的过去。而后他开口了。 第89章 “山明矿业的董事长周山明,算是我职业生涯的贵人。我父亲在他任教的大学里的一场玉文化讲座上结识了周山明。周山明是那场讲座的嘉宾,我父亲是个玉石迷,跟他聊得一见如故。那年我才从实习记者转正,每天都在为选题头疼,父亲也替我着急,正好认识了这么位大董事长,立马想到向他引荐我、这样,我多了一篇对社会名流的采访稿,他也算是给集团做了次免费宣传。那次采访很愉快,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企业家。 后面几年,我和山明矿业的公关部门常有往来,日常宣传、舆情回应,都是这类合作,没什么特别的。也是那几年,我从助理记者到记者,再升到高级记者,我策划的报道也侥幸拿了几次业内不入流的小奖。 有一次,获奖结果刚公布出来,我就接到周山明的电话,说要请我父亲和我吃饭庆祝。说实话,当时我的感觉是受宠若惊。自从上次专访后,我和他几乎没有直接联系过,山明集团对接我的都是公关部门的负责人。那场饭局上,他聊了很多行业趣闻,以及内幕,其中就提到瑛琅矿业大量排放未经处理的废水,附近河段成了牛奶河,河面上漂着密密麻麻一层死鱼,恶臭难闻。 那年全国都在号召生态环保、安全生产,绿色矿山建设的行业标准刚刚出台,就是要打击矿业污染,我很清楚如果瑛琅矿业的污染问题被曝光出来,一定能成为社会热点。当时并不是没有其他同行在追踪这个新闻,但我的报道速度最快,并且证据链最全面完整,除了排污现场的画面外,还有瑛琅矿业工作人员愿意出镜提供内部消息,一切异常顺利。 不出意料,这篇报道成了我的成名作,为我拿到了堪称媒体行业黄金招牌的权威大奖,而周山明,借此机会敲掉了最大的竞争对手。我当然知道他在利用我,但我以为我们算是互惠互利,更何况这种事本来就应该被曝光。他需要一个记者,不是我也有别人,换做谁都会名利双收,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江承的眼中迸发出神采,透过这双熠熠的漂亮眼睛,时婕仿佛看到了他一直避而不谈的过去,名誉、赞美、觥筹交错、锦衣绣服,她从未在这双眼睛里如此清晰地看见欲望。然而这一切下一瞬便燃尽了,他的眼神灰败下去。 “从那时开始,周山明把我带进了他的‘圈子’,我开始动用我的资源,帮他的‘朋友们’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莎士比亚说,人生在世,最纯粹的财富莫过于无瑕的声誉。神台之上没有神,有瑕的人戴上假面扮作神。他们要想立足的神坛不被世人掀翻,就必须想办法维持无瑕的假面。我呢?我就是替他们打造、修补面具的人。俞淑婉,她在周山明那张面具上密布的裂纹中,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道。 我收到她的消息,赶到岩城再见到她,是她喝下农药的第二天。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状态还算好,我以为抢救及时,已经没事了。她说想感谢我,她说她知道我已经尽力在帮她了,是她自己不争气,撑不下去了。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她就清楚自己活不了了。 你知道喝了那种农药的人,都是怎么死的么?那是一场漫长、清醒的活埋。第三天,她喘气困难,用上了呼吸机。第四天,她满口溃烂,开始不吃不喝。第五天,她没法呼吸了,大口吐血。这农药侵蚀着她几乎所有的器官,却唯独绕过大脑中枢神经,让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是怎样一天天衰败、死去。再之后,她总算失去意识了,大夫跟她说话,她没有半点反应。她开始抽搐,被人碰一下,整个身子就剧烈地发抖。直到第七天,全部器官衰竭,肺完全纤维化,变成两块石头,人才彻底死了。 她努力说了很多话,大部分支离破碎,我只听清了几句,她说她好后悔,没想到死是这么疼,她不想她爸也这么疼。她问我真的没办法救救她爸了么…… 我让大夫用了最好最贵的治疗手段,糖皮质激素、抗氧化剂清除毒素、每隔六小时做一次血液灌流和透析。可所有医疗手段都只是拉长了她的死亡过程……我后来一直后悔,那只是为了我自己的良心,让她快点死掉就好了……该让她尽快死的……” 漫长的讲述压垮了他的肩背,江承不堪重负似的任由身体塌下去,慢慢把面孔埋进手掌里。 “我写那篇报道,真的是想帮她,没想到却害了她…… 她葬礼后,我找了位玉石专家,装作买家,去那个赌石摊位看过。石头是被打过孔探过里头的,又用了材料把探孔填上,外面再盖层假皮,糊弄外行的把戏。那摊主是周山明的远房表弟。” 江承抬起头,缓缓坐直身体,手抬了下,做出个苍凉的手势,一个任由审判的手势。好像忏悔室外的人,等待着神父的宣判。可她哪里是神父呢?她是另一个罪人。 时婕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她抹了把脸,说:“我查过山明矿业,近两年没有任何负面报道,倒是有不少慈善新闻,大病老人医疗救助、乡村助学兴教……我很好奇,你又是留着她的遗照,又是雕她的小像,难道就没想过曝光周山明的勾当,还她个公道,也给自己良心一个真正的安宁?” 这话像是刺痛了他,他颓然道:“我试过了,真的,我……没办法……” 时婕轻嗤了声,她以前觉得江承木讷、不解风情,却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觉得他懦弱。她看着他,好像从不曾真正认识他。 第90章 “我这趟去岩城,见到了俞义,俞淑婉她爸。他还活着,他怎么又有钱治病了?是你么?” 江承:“周山明的大病老人医疗救助项目。这是我唯一能为俞淑婉做的事,他可以接受最好的治疗,一直到死。” “他是还活着,像个活死人那样活着,这是你唯一能为自己良心做的事。说实话,在我看来,很多余。” 时婕向后靠在椅背上,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玻璃门外,那儿有棵丁香树开得正盛,枝头坠满淡紫色的四瓣小花,一对情侣手挽手路过树下。 时婕望着那女孩子看男孩时的爱慕目光,淡淡说:“我知道这一切后,回想起一件事。当初你提出要我考虑跟你在一起,是在那次我撞掉了你的日记本,俞淑婉的照片掉出来之后,也就是说,是在你知道了我跟俞淑婉认识,并且她是因为我的建议才选定海芒作毕业旅行目的地之后,对吧?” 她笑了下,“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意外多惊喜么?我还以为你是看到陆冉跟我表白受了刺激。其实我那时想,就算是那样也好,谁叫我喜欢你呢?谁叫是我先喜欢上你的呢?可哪成想,连这都是自作多情了。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因为俞淑婉死了,因为她死得漫长又痛苦,你目睹了她的死亡,你的良心让你没办法继续你的事业,你可能走过了很多地方,却找不到安宁。最后你选了雁留自我放逐——宁古塔,苦寒之地,自古适合流放,是吧?结果在这流放地,你却遇上了我,当你发现我和俞淑婉有关时,你是不是觉得,这是命运的暗示,命运不肯放过你,就像你也没办法放过自己?”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只是那样……我……”江承身子不自觉前倾,向她伸出手,然而伸在半空的手连同说出一半的话都停住了。 她把目光转向他,明明白白地在他的神情中看到痛苦,她知道自己的话像是在他的心上割刀子,可这刀子又何尝不是割在她自己的心上呢?她与他,从未如当下这般心灵相通,他们镜像一般映照出彼此。 “你知道我现在看着你,是什么感觉吗?我会无法自控地一遍遍想起俞淑婉。我跟她做了半年同事,只当她是株壁花,从来没想过多跟她聊几句,稍微多了解她一点,如果我对她尽过一点心,也许……五十万,至于她要被她那个该死的爹卖掉么?五十万,至于她被网暴,白白搭上一条命么……我一想到她是怎样孤立无援默默承受,最后是怎样绝望才喝下农药的——她连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怎么敢杀了自己的……你知道吗?我跟其他人一起抱怨她不告而别丢下个烂摊子让我们加班给她擦屁股,我跟其他人一起嘲笑她为了区区五十万背叛男友是个捞女,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我是何其冷漠的人啊,我和那些网暴她的垃圾哪有什么两样?!不对……我比他们还要罪孽深重!要不是当时我嘴贱,提到了海芒,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赌石、彩礼、网暴、自杀……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俞淑婉还好好活在这世上!” “不要这么想,不是你的错。” 江承的手握上她的腕,冰凉而潮湿,她反手攥住他,“我真是想不通,你干嘛要跟我在一起呢?你在看着我的时候,难道不会一遍遍想到她,你的心不会像上刀山下油锅一样反复煎熬么——就像我现在看着你时这样。你是自虐狂么?你有受虐倾向是么?” 不断涌出的泪水让他的面孔渐渐模糊,她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了,时婕把头靠在椅背上,平复呼吸,擦干眼泪,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他。 “如果你觉得,遇上我,是对你纠缠不休的命运的旨意,那往后这命运不会再纠缠你了,你自由了。” 江承瞳孔紧缩,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攥紧。 “我们分手吧。你我都别杵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反复提醒彼此不光彩的过去了。我们都努力忘掉曾经对一个姑娘犯过怎样的罪,继续装作自己还是个清白正直的好人……就这样活着吧。” 她最后说道。 49.电诈又出新花样了,说我是省高考状元! 6月24号,高考成绩公布的前一天。 孙柠接到电话时,正在时婕家吃饭。 五秒后,她挂了电话,“电诈又出新花样了,说我是省高考状元!分都没出呢!” 过了十分钟,手机又响了。 挂掉电话,孙柠半张着嘴,一颗花生米从她手上被咬了一口的大饭包里掉出来,在碟子里磕出“叮”的一声轻响。 “我去,我好像真是省高考状元……”她抹了把嘴角粘的土豆泥,“我们班任高老师电话,让我赶紧去学校一趟,说校长跟招生办的在等。” 两人连喊带叫连蹦带跳地激动了半天,时婕才想起来问:“哪家的招生办啊?” “啊……不知道,忘了问!” 孙柠和时婕打了个车到一中,才爬上三楼,就见高老师远远迎过来,笑得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的,五官都挤到一块儿,把俩浮肿的眼袋衬得更突出了。她颠颠儿小跑几步,上来就把孙柠揽住,一副相当亲热的做派。 “哎哟我的状元!咋这么久才到哇?袁校长都陪马老师聊了半个点儿啦!” 孙柠:“马老师?谁啊?” 高老师:“a大招生办的啊!说给你打过电话,没说上两句就让你给挂了,这才找到学校来的。等会儿进去要礼貌懂事,别给人家下不来台,你可代表着咱们一中的脸面,知道不?” 第91章 进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屋里两位立马站起身,其中一位年轻些的哈着腰来握时婕的手,“您就是状元母亲吧?真年轻!” 时婕忙纠正说是姐姐,那人已经去握孙柠的手了,连道恭喜。孙柠哪见过这架势,发着愣由他重重握着摇了好几下。 高老师从旁介绍,“这位是a大的马老师,马老师对咱们孩子真是相当上心,刚知道分数立马赶来学校了,马老师算得上咱一中的老熟人啦,往届好些孙柠的学长学姐都是通过他去了a大,后来发展得都不错,回头您帮忙介绍介绍,过去后照顾下我们孙柠。” 又颇亲昵地摸着孙柠的脑瓜,跟马老师引荐,“我们孙柠这孩子特别不容易,她爸妈都在北京打拼事业,忙得家长会都没法参加,多亏孙柠聪明、自律,不仅勤奋好学,而且品学兼优。当然啦,考虑到她父母的情况特殊,我作为班主任,也一直对她重点关注,严格要求的同时,也做到关怀备至,就像袁校长要求我校教师那样,以爱育爱,把真诚的爱奉献给学生,用母亲一样的胸怀去关爱学生,用高尚的师德魅力去感染和熏陶学生——”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高老师的长篇大论,她从自我感动中回过神来,发现孙柠在翻白眼,慌忙瞥了眼袁校长,见他正面带微笑朝自己点头,想必并没看到孙柠那个白眼,她这才松了口气,一边向校长回以微笑,一边悻悻将手从孙柠的脑袋上拿开。 孙柠掏出手机,马老师抻长脖子觑了眼来电号码,赶忙招呼孙柠和时婕坐下,“来,二位,咱们聊聊选专业的事儿!” 孙柠:“稍等,我接下——” 马老师:“孙柠啊,你看,我跟袁校长都等了这么久啦,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电话,你等咱们聊完再打回去,好不嘛?” 孙柠撇了撇嘴,按了挂断键,把手机扣到桌上。 马老师露出满意的微笑,“不知道孙柠同学对专业选择这块有什么想法?刚高老师跟我介绍,说你数学成绩特别突出,结合这两年各专业的就业情况,我推荐你考虑我们的经管学院,这可是我校绝对的王牌专业,今年ft,哦,就是英国的financial times排名,我们经管学院排到世界前五,这个榜单的主要考察指标包括啥呢?毕业生的平均薪酬和薪酬增长率,光这俩的权重就占到30%-40%,所以要是读了这个专业,毕业后就业有多好,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这专业特别挑生源,北京之外各省的名额都很有限,但如果是你想报的话——” 这回响的是袁校长的手机,他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来。 “诶!熊老师……哦,没打通啊?人在我这儿呢……您都到啦?那……直接过来吧,我办公室……诶!诶!等会儿见!” 挂掉电话,袁校长老脸一皱,对马老师做出个万分为难的表情,“b大招生办的熊老师,说没打通孙柠电话,干脆杀过来了,人就在楼下,实在没办法……您看?” 马老师笑笑,“这样啊,那就一起聊,没事,也好让孙柠直观对比下孰优孰劣嘛!” 几分钟后,门被敲响,一个涂着发蜡油光锃亮的脑袋伸进来,眼珠转了一圈,看清屋内局势,咧嘴乐了,龇出排整齐的大白牙,“马老弟!动作挺快啊!我说状元咋不接电话呢,原来叫你给截胡了!幸好我腿脚还算麻利,差点被你捷足先登啦!” 马老师顿时脸色就不大好看,袁校长把两人看了个来回,站起身拉了把椅子,招呼来人,“看来不用我介绍啦?赶巧儿碰到一起了,一起聊!一起聊!” 熊老师大步进来,毫不客气地拽过椅子,往马老师和孙柠中间一插,坐定后又往马老师肩膀上拍了两下,拍得啪啪作响,“您就不用介绍啦,这都老熟人啦,是吧?马老弟!” 马老师抬了抬嘴角,做出个敷衍的假笑,扯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就势握了握,“老熊!说什么‘截胡’呢?都是凭实力说话!” “实力?”熊老师咂咂嘴,“比方说……qs排名?”他转向袁校长,“您知道上个月刚公布的最新qs排名吧?”顺便低声跟孙柠和时婕解释了下,“公认最权威的世界大学排名,很重要的,尤其毕业后想留学的话,国外学校都看这个评估你的本科背景。”又转回到袁校长,“我们全球第17,亚洲第2。至于亚洲第一嘛……”他顿下来,冲马老师眨眨眼,“新加坡国立啦!不过没关系啦,你们a大跟全球前二十的世界一流高校也就隔了一条街嘛!哈哈哈!” 马老师的脸拉得跟马一样长,“你们不就这两年排名压我们一头?往前倒两年,谁老大谁老二,你咋不提呢?” “生气啦?别生气嘛!你们刚咋谈的?又把你家经管学院抬出来啦?”熊老师哈哈一笑,对袁校长说:“您别看我晚到一步,我可是忙大事儿来的,跟领导争取到个绝佳条件!只要状元跟我校签约,今年我们多给一中两个录取名额!” 袁校长立马两眼一亮,看向马老师,见他不说话,脸拉得比马更长。 熊老师得意洋洋地瞥了眼马老师,“怎么样?可不是谁家都能开出这条件的!” “好!好!稍等我打个电话!”袁校长拨了通电话,很快,门又被敲响了,一位老师带着俩孩子和四个家长进来。 校长于是开始向熊老师介绍,这俩学生考了多少分,平时成绩如何优秀,现在哪些学校在争取他们填报。家长跟老师也七嘴八舌地补充孩子的优势和特长,好像生怕漏掉什么关键信息,影响招生办的判断。 第92章 孙柠和时婕一脸懵地站在一旁,看他们热热闹闹你来我往地讨论了好一阵,最后好像终于达成了什么共识,一群人不约而同停下来,露出满面喜色,都看向孙柠。 “那我就替蒋彦和沈英舒同学,谢谢孙柠帮我们一中多争取到的两个b大录取名额,也祝孙柠未来在b大创造更多精彩,成就非凡未来!”袁校长总结陈词,手高高一扬,做出个象征辉煌的手势。 不知道是哪个家长开始鼓掌,渐渐地,除马老师依旧拉着马一样长的脸、时婕和孙柠仍然一脸懵外,所有人都鼓起掌来了。在这掌声中,孙柠手里被熊老师塞上了一份预录取协议和一支笔。 孙柠翻了翻协议,又抬头看向时婕,两人对视,在彼此的脸上只看到困惑。 熊老师拔了笔盖,比了个“请”的动作。 所有人热切的目光笼罩了她。 孙柠攥着笔,低头看着“考生本人签字”的空白处。 她抬头看看校长、老师和同学们花一样的笑脸,又低头看看那片只等她签上姓名的空白。 她犹豫了很久,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昂起头,把那协议推开。 “我认真想了下,您开出的这个买一赠二的条件好像跟我本人没啥关系,所以我是不会因为这个条件选择b大的。蒋彦和沈英舒同学都很优秀,想必也不会甘心做我的赠品。”她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她话音未落,大家的笑容已经凝在脸上了,变形成某种不尴不尬的怪异神情。 “二位老师可以给我个联系方式么?选校是人生大事,我得回去跟我爸妈商量下,他们虽然一直在外地,但还是真心实意为我着想的。” 马老师和熊老师从怔愣中回过神,赶忙掏出名片。 “晚点我会跟二位老师分别打电话。”孙柠说着,把名片郑重地揣进裤兜里,拉上时婕就走。 高老师接收到袁校长递过来的眼神,跟了上去。孙柠出了门,拉上时婕,撒腿就跑。 穿高跟鞋的哪跑得过穿运动鞋的?高老师很快就被她俩远远甩开。 她俩一直跑到校门口,才刹住脚,撑着膝盖喘着粗气相视大笑。 时婕:“你刚才超帅!” 孙柠:“帅么?” 时婕:“超!级!帅!比拿状元还帅!” 50.我只是跟别人不一样,但我完全正常! 6月25号,高考成绩正式公布。今年的省高考状元花落雁留,出自雁留一中!喜讯很快传遍了雁留的每条大街小巷,孙柠家住的丽苑小区已在大门上拉出横幅,“热烈祝贺丽苑5栋3单元403房孙柠同学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引得路过行人纷纷驻足,便有房产中介上前发传单,传单上红底金字写着“文脉汇聚,状元摇篮!福地生金,风水宝宅!”一夜之间,丽苑小区的二手房挂牌价急涨10%。 一中校门上,大红横幅随风飘扬,“十年磨一剑,今朝试锋芒!热烈祝贺我校学子孙柠以678分勇夺省高考状元!” 一对父子打横幅下路过,那父亲紧攥着儿子细弱的手臂,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在前头,那儿子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比寻常男孩精致许多的脸蛋上挂了彩,嘴唇破了,渗着血,校服也脏了,皱巴巴灰突突。 “我说这几个月家里咋总丢钱!原来是你这个混账玩意儿偷了钱,换这些害人的破药片子了!要不是刚那几个混小子,我还让你蒙在鼓里!”王大爷突然顿住脚,手上挥舞着刚从王峪书包里缴获的两板白色药片,看样子恨不得要抽到他脸上,吓得王峪紧闭了眼直往后稍,却被他爸钳住胳膊动弹不得。 这对怪异的父子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王大爷却毫不在意,继续呵斥:“你大爷二大爷三大爷家求神拜佛,想生个带把儿的就是生不出来,左一个女孩右一个女孩,当年给你爷你奶急得到处求神拜佛。那算命的瞎子就说咱老王家断不了后,然后老子就把你给生出来了!咱这支子独一个男孩!谁承想,好好的爷们你不做,你他娘的叫啥邪鬼迷了心,一门心思要当娘们!你爷的头七还没出,你就等不及要断送我老王家的香火!你非要让老子成个不肖子孙,这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啊!” 王大爷回头恶狠狠地瞪着王峪,余光却瞥见了半空中喜庆得招摇的横幅,人家的丫头都能光宗耀祖,他生的小子却要辱门败户!又想到早上查出来的那点丢人现眼的分数,肚子里的火更往上窜了三丈高。 “你看你这个不阴不阳的鬼样子,为啥人家不欺负别人,专欺负你?是你这个贱东西欠揍,欠抽!我都多余救,让他们打死正好!你看你那死出,活该!怪物!变态!恶心!” 王大爷断断续续骂了王峪一路,王峪则始终耷拉着脑袋,一句反驳都没有,这模样看在他爹眼里,就是一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样,半分男子汉的血性也没有。这崽子他妈的是随了谁?!王大爷恨不得他压根不是自己的种。 他想起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社会新闻,关于两个同日同时生的新生儿被妇幼保健院搞混的奇闻。他开始努力回忆王峪出生时的细节。 当时他听见产房传来嘹亮的哭声,犹如在战场上听见了象征胜利的号角声。他心知妥了,指定是男孩!他不顾护士的阻拦冲进产房,然后就看见了他的儿子!那个浑身粘液与血污的孩子,他从护士手上抢过孩子,掰开那两条苍白细瘦的腿——男孩!果真是男孩!他哈哈大笑,把新得来的宝贵的儿子高举过头顶,如同自由女神高擎着自由的火炬。 第93章 这时,他的无名指肚感觉到他儿子屁股上一处小小的凸起,原来是块粉红色的胎记。他抱给刚生产完的满面汗水的孩儿他妈看,她憔悴地笑着,说那胎记像只小鸟。他立马反驳,什么小鸟?明明是鹰!是展翅欲飞、一飞冲天的雄鹰! 想到这儿,他如同从记忆里揪出了一根线头,急不可耐想要求证。他掏出钥匙,大力转动门锁,钥匙串在门上撞出一阵令人心慌的乱响。门开了,他一把将王峪推进屋内,害得孩子打了个趔趄,刚站稳,就被父亲一把扒掉裤子。 那块胎记露出来了,比记忆中小了点,形状和颜色却对得上。关于抱错孩子的希望破灭了,王大爷瞪着它。丑东西!什么雄鹰?现在看连小鸟都不像,只不过是一团粉得碍眼的乱七八糟的丑东西! 王峪从被冷不丁扒了裤子的惊吓中醒过神来,慌忙拽上裤子,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想要远离这可怕的父亲。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王大爷蹬掉鞋,光着脚奔向沙发,略显肥胖的身体陷进去,砸出沉闷的声响。他大叉着腿坐着,怒视不争气的儿子,手上掐着那两板药,扬了扬。 “我对你不抱啥指望了,摊上你这样的崽子,指不定是老子上辈子杀人放火的报应,我认了!你不复读,非要去北京念大专。行,随你的便!横竖我就再供你三年,之后你自凭本事活吧。就一样,这些药你往后想都不要想,只要我一天没闭眼,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当个爷们!那话咋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再敢瞎折腾,我让你进精神病院呆一辈子!” 王峪不说话,他紧咬着唇,牙齿在嘴唇上留下一排失了血色的齿痕。他用拒绝屈服的眼神与父亲沉默对峙。 王大爷恶狠狠地把药片一个个挤出来,拎着王峪的胳膊扯进卫生间,掀开马桶盖,把药片强塞进他手里,向下一指。“把这些玩意儿给我扔进去!向我证明你能做到!” 王峪的两只手攥成了拳,攥得死紧,紧到看得出轻微的战栗。他倔强地直视父亲的怒目。 “我不是精神病,不是怪物,不是变态。我这类人叫‘性别不一致’,不是人格障碍,不是心理疾病。我完全正常。我只是……有一个……装错了灵魂的身体。我只是跟别人不一样,但我完全正常!爸爸!” 他用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无比。 这郑重的声明彻底激怒了父亲。 “不扔是吧?!死活要当娘们是吧?!”他掐住儿子的手腕,连掰带抠,逼他松手,而后夺走被汗黏在掌心的白色药片。 他用目光四下搜寻,不知道是在找什么,在卫生间没找到,又掉转头去客厅。最后他因怒气充盈而向外凸出的牛蛙似的双眼定在了书架上,一个汉白玉寿盒搁在那儿,里头供的是他爹的骨灰。他爹走得急,还没置办好墓地,只好暂住在家。 他把药片扔到茶几上,而后三两步冲去书架,抄起那骨灰盒,高高举起,猛地砸向茶几! 第一下,白色药片连同茶几的玻璃台面一同裂开。第二下、第三下。药片被碾成一滩混沌的粉末,茶几的裂纹越发扩大、延伸……直至最后一下,终于彻底碎裂。 无数细小的玻璃渣飞溅出去,在两人裸露的皮肤上割出细小的伤口。他们好似斗兽场上的人与兽,沉重地喘着粗气,不甘示弱地瞪视对方。他们同源的血滴到地板上,渗进木纹里,不分彼此。 同一条y染色体塑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被那条铁链一般的dna的双螺旋牢牢栓在一块,相互厌憎,却无路可逃,只得不死不休。 汉白玉寿盒完好无损,稳稳立在碎裂成蛛网状的茶几玻璃上,寿盒上布满精细的雕刻纹路,顶盖一条脚踏祥云的飞龙,寓意镇墓安宁,世代平安。侧面雕着如意和葫芦,寓意福禄后代,有官有财。 正中间,王家老爷子在慈祥地微笑。 51.所以我现在烧的是五万块钱,刺不刺激!爽不爽! 早7:30,一中暑假前最后一次升旗仪式。因为本届毕业生里出了高考状元这桩大喜事,在例行的升旗仪式流程结束后,特地增加了一个环节——校长演讲。 袁校长慷慨激昂的声音被音响放大,带着回音,响彻一中上空。 “众所周知,就在刚刚结束的高考中,我们一中诞生了一位省状元,也是我们一中68年校史上的第9位省状元——原高三(二)班的孙柠同学!孙柠同学凭借678分的卓越成绩,考进a大经管学院,她以非凡的毅力、坚定的信念和出众的智慧,书写了属于自己的辉煌篇章,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她的成功,不仅仅是个人的成功,更是我校教育教学质量的体现,是我们一中精神的最佳诠释!” 一墙之隔,是旧楼拆迁遗留下的荒地,袁校长演讲中的主角孙柠正猫着腰往地上摆书。一个大黑双肩包敞着口,教材、练习册和笔记满满当当地挤在里头,撑得那黑包好似被掐着喉管灌食饲喂得肥大的胖鹅,萎靡地摊在地上,张着合不拢的嘴,只待杀鹅取肝。 时婕倚在墙根下坐着,看孙柠一趟趟从包里拽出几本书,把地上那个书本围成的圈再扩大一点。折腾了好久,总算把包掏空,变成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大得惊人的圆圈。孙柠站在圆里逡巡,不时伸脚扒拉下,让圆更圆。 她转了好几圈,看来看去,总算满意了,又跳出圈去,从书包外层掏出打火机,折返回来,蹲下身,拨弄着火石钢轮,点着了一张书页,而后如法炮制,在这圆上燃起了一簇簇小火苗,还拾来根树枝,拨弄书页,火于是越烧越旺,点连成线,终于整个圆都烧起来了,成了一个剧烈燃烧的火圈。 第94章 孙柠站在火圈里,拍着手大笑。 “高老师还问我笔记要不要卖,说好几个家长抢着想买,都竞上价了,你猜最高拍到多少?” 时婕:“多少?” “五万!”她的手高高扬到空中,垫着脚,做了个芭蕾舞的起势,“所以我现在烧的是五万块钱,刺不刺激!爽不爽!” “那你干嘛不卖?五万块呢!” “考前我就发誓,等高考结束,成绩一出,只要不用复读,我就要把这三年所有的东西都烧掉!教材、练习册、笔记、错题本、试卷集……全烧掉!一页不留!这么想着,我才能在夜里困得直点头的时候,猛灌冰水,然后睁大眼睛,多做一套题。我才能在排名跌出学年前十时,抹掉眼泪,再把被我翻到起毛的笔记从头翻上一遍。所以我必须!今天!把它们全部烧掉!” 她缓缓转了个优雅的圈,飞灰裹挟着火花,零星飘向她,在白裙上着陆,落上就成了个小窟窿,她却浑不在意。 “五万?五万算得了啥?我以后会赚一百个五万,一千个五万!” 时婕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热爱学习的好孩子呢。” 脆生生的笑声从火圈中传来,“这些就是我的梯子,我踩着这一书一本一阶一阶地爬上去,就可以离开这儿,我要去北京看看,看看让我爸妈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不顾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现在我已经爬上来了,还要这梯子干嘛?” 高墙对面,校长演讲结束,接下来是新一届高三的学生代表发言。 “还有一个月,我们即将正式升入高三。高三,充满机遇与挑战。高三,是你我青春里最热血的篇章,是我们人生中最绚烂的火花!这一年,我们必须挥洒汗水、坚定意志,用拼搏和奋斗书写自己的传奇! 此刻,我要向同学们发出最热烈的号召:让我们以孙柠学姐为榜样,点燃内心的火焰,让热血燃烧起来!去追寻属于我们的梦想与荣光! 同学们!让我们一起振臂高呼:高三,我来啦!决战高三,我必成功!” 一声声“我必成功!”响彻云霄,惊得树上的鸟儿呼啦啦飞起一片。在这震天响的口号声中,孙柠的白裙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快得令人炫目,像是火焰中盛开的一朵白牡丹,飘荡的火星烧灼着它层层叠叠的洁白花瓣,它却依然怒放着。 而后是熟悉的进行曲,一遍遍单调地重复着,中间混着嘈杂的脚步声,是同学们在排着队按班级回教学楼。再然后,进行曲被毫无预兆地掐断了,周遭突然彻底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的喧嚣只不过是幻梦一场。 本届高考状元的书本笔记已经悉数化成灰,细小的灰渣在风中打转,像是清明祭祀时黄纸燃尽后的残余,在空中漫无目的地寂寥游荡。 时婕再见到王峪,是在她店里。他推门进来,头戴一顶白色棒球帽,微笑着看她,不说话,似乎也并没有要买什么东西。 自打他进门,时婕就觉得不对劲,他看着跟之前不一样,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是哪里不对。他明明留着柔软蓬松的头发,有很秀气的长长的鬓角来的,可这帽子下的脑瓜似乎过分光秃了些,像是板寸。 于是她便问:“你剪头发啦?” 王峪沉默了一瞬,“是我爸……你要看么?”他的手慢慢抬起,慢慢揭了帽子,露出一颗青白相间的光溜溜的脑袋。 那是怎样一个惨不忍睹的脑袋啊!一片片还覆着参差不齐的黑发根,一片片却白森森地露着头皮,甚至还夹杂着几处暗红,是新结痂的血块。 她几乎能够想象那父亲是怎样咬牙切齿地抓着剃头推子按住自己儿子的头顶施虐的。王峪这样爱美的孩子,又会是如何哭喊着求他饶过自己的,可显然求饶没有任何用处,那父亲还是完成了他暴虐的杰作。她的眼泪顿时涌上来。 看到她的反应,王峪抱歉似的笑了笑,把帽子戴回去,“没什么,冷不丁不习惯,看久了觉得也没啥,就是冷,凉飕飕地漏风。” 时婕抹了把脸,站起身,绕进帘后,很快出来,手上拎着条白色连衣裙,正是高考那天她穿过的那件。她记得王峪说过自己曾买了条白色连衣裙却被父亲发现后撕烂,她记得那天他在江边笑着说:“你今天很好看!但如果这条裙子给我穿,我也会很好看!”所以她专把这衣服搁在店里等他来。 “上次你不是说我这条裙子好看?要不要试试!” 他的眼睛瞪大了点,看看她,又看看那裙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干嘛?嫌弃我?洗过熨过,特地挂这儿,就等你上门的!试试嘛,试试嘛!”她半开玩笑,软磨硬泡,直到他拗不住接过衣服,走进帘里。 窸窸窣窣的换衣声断断续续响了一阵,而后停住了,接下来是漫长的安静,白色的纱帘一动不动地垂着。她等待着,没有出声催促。 终于,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拉开了帘,他低着头慢吞吞走到她面前。这裙子他穿着竟出奇的合身,量身定制似的。纤细的腰肢、平直的肩线,露在外面的脖颈、手臂和小腿线条修长。 “多好看!”时婕由衷感叹,推他到镜子前。 王峪缓缓抬起头,往镜子里打量。一切都是和谐的——除了那不伦不类的棒球帽和黑色运动鞋。他便摘去帽子,又脱掉鞋,光着头和脚。他望着赤裸如初生婴孩的自己。 第95章 这样对了,终于对了,好像本来如此。他缓缓地笑了。 “要是有假发就完美了!你穿多大码的鞋,下次——” 王峪打断了她,“不用,这样已经很好了。” “那,这裙子我就放店里了,你想穿的时候随时过来,我还有好多漂亮裙子呢,长的短的黑的白的花的,回头我都翻出来,你随便试随便穿,好不好?” 他却好像没有听到,只呆望向镜子,像是要把这个自己一寸寸刻印进脑子里。 他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走进那道帘子,换回自己的衣服。 “能……抱一下么?”王峪的手都搭到把手上了,却回过头,问时婕。 于是时婕走过去,拥抱了他,轻抚他的头顶,凹凸不平的发茬与血痂划过掌心。 “你笑起来很好看。下次见到我,你要笑,你要为我庆祝。”她听见他轻声说,不等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转身走了。 那天傍晚,时婕正望着窗外逐渐加深的天色发呆,突然一句话撞进她的脑子,那是高考那天,她跟王峪坐在江边聊天时,他说的一句话。 “我的包装出错了,这辈子就是个错误,但下辈子总不会再搞错了吧?万一哪天我死在糖上了,那就是这一世的错误终于结束了,懂我的人该为我庆祝。” 时婕猛然明白了王峪,她赶忙掏出手机,却想起没存过王峪的联系方式,只有给他送外卖时打过次电话,又去翻外卖平台的历史记录,可慌乱中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一单,干脆冲出门去找王大爷,到隔壁一看,店门锁着。 她往主路跑,要打车去王峪家的小区,转角时没刹住,差点撞上一对老夫妻,把那大姨撞了个趔趄,谁知这俩人都没朝她看上一眼,兀自脚步不停地往前走着。 时婕觉着那男的眼熟,回身细看,可不正是她要找的王大爷么? 52.杜鹃花刺绣寿衣 西天殡葬用品店的门被猛地推开,冲进来个看着四五十岁的妇人,瞪着双红肿的眼睛,满头卷发被风吹乱,成了一蓬荒草。她身后跟着对面殡葬一条龙的王大爷,脸色阴沉,一语不发。刚关上的门又被撞开了,这次进来的是时婕,她匆匆扫了江承一眼,就去拉王大爷,“王峪——” 她话音未落,就听那妇人问:“寿衣,女士的,年轻漂亮的,有么?” 不等江承答话,她已经瞅见墙上挂着的一件寿衣,三两步直奔过去,伸手掐住料子捻了几下,“这件好!这件好!”她的手指停在衣襟上的杜鹃花刺绣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回头问王大爷,“就这套吧?整条街都找遍了,就这么件还算年轻好看的。” 王大爷拧眉看着那件浅粉色的寿衣,眼中的厌恶压都压不住,“不对,这套不行!” “咋的?” “四领三腰,七级浮屠。五领四腰,九五之尊。那都是多寿多富寿终正寝的才配穿!他这岁数,叫夭寿!扔下咱俩老东西白发人送黑发人,大不孝!他也配?只能挑三件的!” 那妇人转过身,盯住王大爷,身上那件雪纺衫胸口处微微颤动着,“哪儿来的规矩?哪个定的规矩?今天我这当妈的偏就不守着规矩了!怎么着?你报警抓我吧!要么你就杀了我好啦,让我跟他一块去,你自己好好活!” 王大爷迅速瞥了眼江承和时婕,再开口时音量都弱了三分,“秀香……咱们干这行的,都知道这规矩,葬礼上让人瞧见了,丢人……” 秀香姨冷笑了声,“丢人!丢人!你可算说实话了!别胡扯六拉了,你就是不让他穿女装走!活着的时候没法由着心意活,现在人都死啦,求求你这个当爹的手下留情,放他由着心意走吧!” 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时婕心头,却扔抱一丝侥幸,她一把抓住王大爷的胳膊,“谁死了?!” 王大爷混沌的眼珠慢慢转动,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几日不见,他满脸的皱纹似乎越发深陷了,像是黄土地上的田垄与沟壑。时婕直愣愣瞪着他,从那双木然的眼中参悟了答案。 “王峪……?”她轻声问,“王峪死了?” 王大爷的胳膊在她手里抖了下,他沉默着把它抽出来。 “死啦!死啦!”秀香姨嚷嚷着。 时婕只觉身处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之中,喃喃着问:“咋死的?” “问他爸!” 王大爷呆滞的表情立马因愤怒而生动起来,好像突然是个活人了,他低吼着反驳:“问我干啥?问得着我?跳楼!自杀!” “要不是你……你看直播开那个破石头!”秀香姨叉腰指着王大爷骂道,“你白白砸进去几十万,就拿孩子撒气!” 时婕心中一动,转头看向江承,正撞上他的目光。 “从高考出分那天开始,你有一天给他好脸儿了?这些年你从来没看他顺眼过,动不动你就骂他不阴不阳不三不四,嫌弃他给你们老王家丢人!现在好啦,人死啦,咱们的孩子被你活生生给逼死啦!全是因为你呀!”秀香姨停下来,喘着粗气,猛地大力锤向自己的肚子,“不光因为你,还有我!都怪我把他生错了,都怪我怀他的时候天天跟老天爷祈祷,一定得是个男孩啊,我公婆盼着男孩传宗接代啊!峪啊,你本来该是个女孩的,都怪妈去求了老天爷啊,都怪妈啊!” “别嚎了!这套,就这套!赶紧买完赶紧走!”王大爷不耐烦地低斥道。 第96章 秀香姨深吸了几口气,抹掉眼眶中打转的泪,回身细细抚摸那件寿衣,自言自语:“合身么?孩子能相中吧?” 王大爷:“够大就行,能把手盖上就行!人都死了,还管啥合身不合身,喜欢不喜欢!” “峪爱漂亮,这是他最后一件衣服了,这辈子最后一件衣服了……不知道穿上啥样,我该给他试试,可他比我高比我瘦,比我瘦好些……”秀香姨抻着那寿衣往自个身上比,嘴上喃喃着。 时婕走上前,结果寿衣,“我试吧,我跟王峪身材差不多……之前给他试过条我的裙子,很合身。” 秀香姨睁大了眼,有些发懵似的点头,把她从头看到脚,“是差不多……是差不多!” “行么?”秀香姨小心翼翼地问,在得到时婕肯定的答复后,轻轻把衣服递到她手上,“那拜托你了!谢谢,谢谢!” 江承的店里有个不足五平米的小房间,用作仓库,堆放些柜台里放不下的殡葬用品。时婕在里面迅速穿戴好后走出来,秀香姨看到她时,明显愣了下。时婕张开双臂,原地慢慢转圈,好让她看清楚。她转着转着,手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 “挺好的,就它吧。”秀香姨满眼含泪,攥住她的手,“多谢你啊,姑娘。” 时婕便回仓库去换衣服,门关上前,她瞥见了江承凝望着她的目光……那么哀伤。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她静静地站着,身上的寿衣有舒适的触感,如同一条河流,在她的皮肤上无声流淌,带来死亡的寒凉,很快也将流去那孩子失却感知的皮肤上,将与他尚未来得及老去的躯体一道,在800c的烈火中熬过一小时的焚化,纤维化作飞灰,最终和他的骨灰混作一处,装进一方小小的盒子,便交待了他尚不足20年的全部人生。 她听见门外江承在向王峪父母叮嘱穿寿衣的注意事项,说要先穿下装,再穿上装,衣服裤子可以先分别按顺序一件件套好,再一起穿上身。又说如果遇到关节僵直不好穿衣的情况,可以用热毛巾按着关节敷一会儿,活动活动再——这时他的话被王大爷粗声打断,说都是同行,这些清楚。 时婕缓缓交叉双手,环抱胸前,摩挲着手心指腹下布料冰凉细腻的纹理,这让她想起她的手指曾捻过王峪被阳光晒暖的棕色头发。她俯下身,久久地抱住自己,又像是在拥抱即将穿上这件衣服的那个孩子。 门外,江承温声询问王大爷直播开的是什么石头,是不是翡翠,他说自己对玉石也挺感兴趣,略懂一点。大爷忙掏出手机,翻出直播间。 “现在还播着呢!你看这么多人在线,都在刷屏!咋可能是假的?就是我没研究明白,看走眼了!” “开窗了!涨了!涨了!”王大爷激动的吼声与手机里主播激动的吼声相互应和,形成了聒噪的二重奏。 “多绿多透,好料子!小江你看,这咋可能是骗子啊?都怪我眼拙,是我手气不好,要是——” 砰的一声响,王大爷闭嘴了,是秀香姨夺了手机狠狠摔到地上。 “还敢看,还要赌?搭进去儿子都不够?你还想要哪个的命,我的?!” 碎成蜘蛛网的手机屏幕上,一块隐隐泛出青色的“翡翠原石”被主播拿在手上,凑近镜头。 “家人们看看,又是一单满绿在向我们招手,这单没准能开出帝王绿!倒计时一分钟开车,老粉一万跟车,新粉限时一折优惠,只要一千块,扫码付款,新进直播间的‘漫步人生路’是位大哥吧?大哥别观望了,牛货不等人,赶紧上车发财啦!” 主播亢奋的声音仍不绝于耳,秀香姨恶狠狠一脚又一脚跺上去,男声渐渐扭曲变形,越发模糊,几脚下去,彻底安静了。 时婕仰起脸,眨掉眼眶中的泪,不让它流下来弄脏寿衣。她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把沾染了自己体温的寿衣叠起来,顾不上换回自己那身,叫来江承,从门缝中把寿衣递给他,由他包好后,交到秀香姨手上。 她听见外头嘎吱嘎吱响了两声,是店门开了又关,那夫妻俩离开了。时婕感到力气仿佛从四肢流走了,她靠着墙,身子渐渐滑下去,在角落里蜷作一团,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泄露出去。 门被无声地拉开,柔软的毛毯覆住她近乎赤裸的身体,一双有力的手臂隔着毛毯从背后拥上来。 “看到你穿着那件衣服,我好害怕。我无法想象如果是你……”江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不认识他,你不知道他……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就……跳楼啊,粉身碎骨啊,得多疼啊……”她把脸埋进掌心,身体因哭泣而发抖,自顾自吐出支离破碎的话语,“我早该想到的,他对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该想到。如果我早点明白,是不是就不会……就不会……” “时婕,时婕……”他轻声唤她,她没反应,仍自言自语般喃喃着。 江承扳过她的身子,昏黄的灯光下,她失神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好像在看他,又像是根本什么也没看。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发丝被汗水和泪水打湿,黏在她的脸颊上,他用手指一点点抚平她的头发。她咻咻的鼻息落在他的脖颈间,他们的气息渐渐纠缠到一处,不分彼此。他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唇轻轻挨上她的侧脸,蜻蜓点水似的,他的吻一点点唤回她的神志。 第97章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唇舌交缠,她热烈地吻他,他亦用力回吻,仿佛要从对方身上汲取些什么。 柔软的唇瓣、湿润的舌尖,呼吸声越发粗重,甚至听得见心跳,砰砰、砰砰,像是胸腔里砸出的鼓点,无力分辨来自自己体内或是对方。所有的一切构成强烈的活着的实感,此刻没有比这更能对抗因死亡而生的绝望与恐惧的了。 同类死去了,而她还活着,他们还活着。活着的人该振奋精神,为死去的人做点事,除哀悼之外的事。 她的双臂紧紧箍住他,手指插进他的发间,好让他更深地俯向自己。她身上的毛毯悄悄滑落,赤裸滚烫带着微微汗湿的皮肤贴着他的衬衫摩擦,亚麻粗糙微凉的触感令她猛然清醒了。 她一把推开他,扯过衣服,转身迅速往身上套。 慌乱中,碰到了码放在角落的电子蜡烛,蜡烛山瞬间坍塌。其中几只被撞到开关,亮了起来,明明灭灭地在地上滚动,潮水般涌出门外,仿佛一片白色的“奠”字的海洋。 他们赶忙弯腰去捡蜡烛,直到全部重新码放好,才气喘吁吁地直起身,看向彼此。 她鬓发散乱,扣子都系岔了扣眼,他衣衫上全是褶皱,唇色红得不寻常,是方才激吻留下的痕迹。 时婕重新系扣子,头也不抬地问:“你刚看了王大爷买石头的直播间,现在赌石搞到线上了?” 江承的目光停在她不断动作的手上几秒,也埋头抚平自己衬衫上的褶皱,“主播请老板做戏,那老板我认得,周山明的表弟。可能还是那伙人。” “同一套骗术?” “不一定,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翡翠原石,只是喷了绿漆的普通石头。但隔着屏幕,还有滤镜,没法确定。” “报警呢?” “王大爷买的石料,直播间里切掉后直接估价,被‘买家’回收了,石头都没到王大爷手上,仅凭直播视频很难判定哪里违规,报警的话,未必能有结果。” 时婕木然点头,擦着他的衣角越过他的身体,往外面走去。江承叫她,她却像没听到,他只好跟在她身后,看着时婕一路游魂般回了嘉园小区。 53.你好,尹月,江承的发小儿 时婕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从未如此清晰,以至于令她混淆梦境与现实。 在那梦里,她从工位上站起身,要去打印室印个什么文件,还没出办公室的门,就撞上个姑娘,她连连道歉,仔细一看那姑娘的脸,是俞淑婉。她还是那样子,大学生装扮,怯生生地笑,不知道打哪儿掏出个东西,往她手上套,那东西冷冰冰,触感像是半幅镣铐,她低头看,是个水草般绿得莹润的翡翠镯子。 “小时姐,你说得对,那儿卖玉真便宜。”俞淑婉说。 “你没死?你没死!”时婕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地确认,只觉得一切都不过噩梦一场。 俞淑婉不说话,只朝她笑,笑着笑着,她的头发一点点变短,竟成了青白相间的光头,她的五官渐渐扭曲变形,最终定格成了王峪的脸,可那脸上的神情却没变,依然是微笑着,笑容宁静而哀伤。 “这身真漂亮,我很喜欢。”王峪穿着白天里她试过那套寿衣,粉色衬得他的皮肤比她印象中更白,失血一般的白,她听见他轻声说,“别哭,你要笑,你要为我庆祝。” 他来拉她的手,触感冰凉,好像握住了一截正在消融的冰。 时婕猛然惊醒,只觉得手中一片寒凉,忙开灯去看,掌心空空如也,只留着四道红色月牙状凹痕,大概是梦里无意识攥紧了拳,指甲尖抠出的印迹。 余下的夜还长,时婕再难入睡,枯坐到清晨。 第二天早上,时婕下楼,去敲江承的门。门很快开了,他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神色像是在夜游,看起来和她一样严重缺眠。 时婕:“我要去海芒,你跟我一起吗?” 他半阖的眼皮撑开了,彻底醒了,“去那儿干嘛?” “那伙人不是在海芒?周山明不是在海芒?不是没有证据么?那就想办法找出证据,然后把他交给警察!” 他拉开门,让她进来,自己开了水龙头哗哗地洗脸,然后坐到沙发上,与她相对。 “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时婕。” “我没以为会简单。” 他摇头,企图让她知难而退,“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你想象不到他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时婕盯着他,他们的视线相互较劲,他败下阵来,转移了目光。 时婕站起身,三两步走到她记忆里那个放着俞淑婉遗照和木雕的抽屉,拉开,果然还在这儿。她一手握木雕,一手拿照片,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它们无声地立在那儿,像是一座小小的坟茔。 “你放下她了么?其实你可以放下的啊,她到死也只是希望她爸能有钱看病,你替她实现了啊,可你为什么还要雕这个?你每刻下一刀,就能让自己的良心松快一点么?可是这种纪念根本毫无意义,不过是自欺欺人!你自己清楚,你还是会做噩梦,反反复复梦到她,惊醒了好久睡不着,瞪着天花板不断问自己,这样的噩梦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 她看着他抿紧了唇,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我猜你在想,我怎么会知道?那大概是因为,共犯之间的默契吧。”她苦笑了下,再次问道:“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第98章 江承沉默着和她对视,表情越发烦躁,“你完全不明白会有多危险,简直是搏命……” “你知道天网系统吧,现在哪儿的大街不是十步一个摄像头?连半夜扔垃圾没分类都能被逮到,国内命案破案率都99.9%了,海芒就算是挨着东南亚,也不是什么法外之地。他周山明就算只手遮天,就算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胆肥到当街绑架杀人吧?!” 江承笑了下,“法外之地……确实。他早不在海芒了,山明集团在东南亚耶瓦有家合资矿产公司,拿了当地的开采执照,这两年他都在耶瓦。” 他们从海芒出境,去耶瓦的火车十分颠簸,时婕和江承并坐,在火车剧烈摇晃中时不时撞到彼此的身体,时婕原本坐在靠窗的座位,要一直提防铁轨旁的树枝伸进空荡荡的车窗,后面江承跟她调换了位置。 网络信号时断时续,姜叶给蔡秀芹发微信,说自己出去旅游了,不确定多久回雁留,红色感叹号跳了好几次,终于发出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日本淘汰的老火车,以40公里的时速缓慢行驶在年久失修杂草丛生的轨道上,途径某站,车还未停,已有人扒着窗户爬上来抢占座位。时婕和江承作为一整个车厢里仅有的两位外国人,总要接受好奇目光的打量。或许他们对于彼此都很新奇,时婕的目光滑过穿绛色袈裟的僧人、脸上涂着黄白色“泥浆”的老人和小孩、挎着篮子兜售槟榔的小贩…… 车厢里充斥着咖喱和酸鱼酱混杂的浓烈味道,让本就有些晕车的时婕更觉得反胃,她不再与往来的各色人群相互打量,转而望向窗外,成片的农田与低垂的天空相连,天渐渐成了墨色,一钩弯月穿行在树冠与芭蕉巨大的叶片间,时隐时现。 在近二十小时的火车之旅后,他们终于在第二天上午抵达耶瓦。出站后,就见一个倚在白色轿车上的女人朝这边挥手。 “江承!”她原本单腿支着,一只脚向后搭在她那辆北汽suv的轮胎上,看到他们,脚下一蹬,迈着大步迎上来,一手接过江承的行李箱,一手就揽住他的肩,结结实实来了个拥抱,“谁能想到啊,在这鬼地方还能盼到个亲人!” 她的手在他背上胡噜了两把,“瘦了,都摸到骨头了!” 时婕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女人,她穿着宽而肥的工装裤,黑色紧身背心下隐隐约约看得到肩背的肌肉线条。 时婕的视线落在她少年气十足的浅灰色短发上,恰巧她回过头,正撞上她探究的目光,笑道:“这就是你说得那位?” “你好,尹月,江承的发小儿。”她向时婕伸出手,吸饱了阳光的小麦色的脸上咧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时婕赶忙递出手,握上去,忽略心里那点微妙的不舒坦。 车行驶在耶瓦的公路上,电动三轮、载牛的大货车、写着韩文的公交车、花花绿绿的英式甲虫车、半截车身裹满黄泥浆开起来叮当响的美国吉普……有的车顶堆着货,有的坐着人,把本就不算宽敞的街道拥挤成了一锅下满料要冒出来了的火锅。 两下短促的喇叭声从身后传来,尹月麻利地拨了下转向灯控制杆,开了左灯,后面那辆老款丰田便越过他们的车,并道前面,车窗里探出一只黑黄的手,挥了挥。 “这儿到处都是这种日本右舵二手车,超车时看不清路,所以前后车就这么靠按喇叭打灯交流下。”尹月赶在绿灯变红前,一脚油门冲了出去,“耶瓦五十年前是英国殖民地嘛,那会儿车靠左行,都是右舵车,后来军政府上台,一夜之间全部改成右侧行驶,可没法把旧车全报废啊,所以就成现在这样了,管你左舵右舵,一概上路,乱成一锅粥。” 车越开,路越窄,最后他们堵在了一条乡间小土路上。时婕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又转头瞧瞧嚼着草悠闲路过的水牛,感到不可思议。 “这都到农村了吧,怎么还堵?” “八成是什么妖魔鬼怪在前头设卡。”尹月嗤了声。 车一点点挪腾过去,果然,一伙荷枪穿迷彩的军人拦在路中央,其中一个走过来,比了个手势,示意降下车窗,矮下身子往车里扫视一圈,又绕到后面,在车屁股上“砰砰”拍了两下。 尹月爆了句粗口,还是乖乖下去,打开后备箱,让他仔仔细细从里到外检查了个遍。最后那人说了几句什么,尹月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绿票子,数出几张递给他,这才被放行。 “这是干嘛?”江承问。 尹月:“地方武装拦路设卡收过路费,一群土匪强盗。” “哪一路的?” “搞不清楚,他们这儿乱七八糟,看臂章能分辨,当地人教过我,听完就忘了。反正你方唱罢我登场,再过几个月没准又换另一拨儿。这还算好,没查到什么,只收点过路费。前几天有人拉的一车翡翠原石全被没收,连那车主都被扣下了。” 尹月在这边做小矿主,承包矿山一角,雇了几个工人挖翡翠。她住的房子也在矿上,便拉两人先去她矿上参观。 车沿着山路开上去,道边却罕见寻常山上的植被树木,完全光秃秃,车轮扬起漫天黄土。车停在一处开阔的平地。 三人下了车,尹月带着他们往不远处的断崖处走,向下一望,别有洞天。他们脚下是垂直向下的悬崖,而整片山脉像是被巨大的耙子毫不留情地耙过一遍,整齐地切割成一条条,或凹或凸,裸露着灰色的岩壁。下半截还未被开采过,有人工拓出来的平地,也有天然的缓坡,人和挖机穿行其间。 第99章 尹月往远处一指,“那儿就是我包下的洞子。” 时婕:“那一整片?” “哪儿有那实力?就俩窄条,从上到下,10米宽,4个月的开采权,20万块,雇工人和买机器的费用另算。这边人工便宜,一个工人月工资800,主要贵在机器上。” 她又指向左边,“那三排挖机看到啦?公司家的山头。哦,就是你问的那家,山明矿业。财大气粗啊,那些机器都金贵着呢,就那么一台挖机,你们猜多少钱?大几十万!后期养护还烧钱呢,银子流水一样就出去了。” 尹月往右一挥手,“那一片就是山明矿业刚拿下的新洞子。” 江承:“看着像还没动工?” “没法开工,得先把上面那排房子清掉,要么下头一开挖,上面准得塌。就是拆迁赔偿款没谈拢嘛,有几家钉子户嫌钱少,不肯搬。我猜啊,且等呢。估计周山明也犯愁,政府发的玉石开采许可证都是有期限的,而且现在时局动荡,万一换个新政府,说不定要打着保护环境的旗号重新洗牌,到时就算是没到期的许可证也说废就废,才好打公司和我们这种小矿主手里捞一大笔钱养军队,要么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钱从哪儿来?” 见两人听得一脸迷茫,尹月笑笑,云淡风轻地总结道:“多神奇的一片土地,是吧?” 54.不是挖玉,是挖她丈夫 车一路往下开,停在尹月的洞子前面,她下车跟工人聊了几句,有工人递给她一块石头,她便从裤兜里掏出个强光手电筒,熟练地贴着石头照了一圈,最后摇摇头,把石头扔到一边。 “这几天全是没种水的砖头料,国内旅游景点卖的玉做的工艺品,挺多就是这玩意儿,在这儿没人瞧得上。” 他们在这儿看工人们挖石头,过了一会儿,发现人越来越多,经过他们,聚在不远处的一处缓坡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手拎着一杆烧火棍似的长柄小锤,其中有个小男孩,也就比那锤子高出一个头,也站在队伍里。这支奇怪的杂牌军般的队伍,就那么聚作一堆,昂着头静默地站着,不知是在等待什么。 “这都干嘛的?”时婕问。 “挖玉人,用这儿的话,叫也木西,每天定时定点来蹲守公司家的废矿渣,喏。”尹月下巴一扬。 只见坡上面一辆翻斗车从远处慢吞吞开过来,坡下的人群开始骚动,一些年轻力壮的冲到坡上,岔开腿让自己保持平衡,留老弱妇孺等在原地。 翻斗车司机下来,居高临下地往坡上蓄势待发的队伍瞅了一眼,人群便自动自发以翻斗车车厢延伸出的中轴线往两边分开。 长长一声尖锐的哨声后,满当当一车矿渣瀑布般倾斜而下,大石碎石混在一块,滚动着、跳跃着,一股脑向坡底奔腾。未等这石头的潮水平息,翘首以盼许久的人群已哄抢般一拥而上,个个唯恐落于人后被抢占了先机。 紧接着响起了清脆的敲击声,是也木西用小锤撞击石头发出的声响,那声响渐渐连成片,如同一场乱雨。其中夹杂着几声痛呼,是有人被石头砸中。一个戴草帽的小伙儿腿上挂了彩,多半是被飞溅的尖利石头划伤,他疼得龇牙咧嘴,却完全没理会伤口,只顾着埋头四下敲得起劲,任由自己的血涓流般流淌。 江承和时婕被这一幕震撼,久久沉默地看着。 江承:“这一车里头能有多少翡翠?” 尹月:“不好说,运气好的话,十来块?运气差的话,一块都没有。主要看公司家的工人们干活儿糙还是细了,能到这儿的,都是工人筛过起码三遍后剩下的。” 时婕:“锤子敲一敲就能从石头里找出翡翠么?” 尹月:“普通石头和翡翠原石敲上去声音不一样,石头发脆,翡翠发闷,有经验的能听出来。” 那个腿上挂彩的小伙儿直起腰,往手里的石头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 尹月:“这可能是找到翡翠了,用口水抹掉石头上面的泥土,要真是翡翠的话,就会露出外面那层蜡壳,才能分辨料子好坏。” 小伙儿拿手电筒把石头翻来覆去照了好几遍,脸上现出游移不定的神色,而后握着那石头下了坡,那儿站着几个人,没在挖石头,不知是干嘛的。 尹月:“等着收也木西的。” 小伙儿先把石头递给了其中一个,那人简单查验了下,不知说了句什么,小伙儿立马激动起来,俩人大概是讨价还价拉扯了几个来回,石头还是回到小伙儿手上。他气鼓鼓走向下一个,那人已旁听了全程,摆手示意没法出更高的价了。他在那几个收也木西的人中间转了个遍,没讨到什么好处,只得灰溜溜回到第一位跟前,石头交出去,换了几张蓝票子,细细数了下,揣起来。 尹月:“一万多,合人民币还不到百,不是什么好料子。” 再看过去,那人又爬回坡上,低下头继续翻石头了,干涸的血痕混着细碎的石渣和黄土,挂在他黝黑细瘦的腿上。 隐约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声,他们四下张望,看见远处有个女人正挥着铁锹在一片滩涂似的地里挖着什么,她背上绑了个不断蠕动的布兜,似乎便是哭声的源头。 女人把铁锹插进地里,抬手抹了把汗,把布兜转到胸前,抱进怀里摇来晃去地哄了一阵,却没能让孩子停止哭泣。她回头看看,可能没发现有人注意到她,便掀起上衣奶起孩子来,谁知这一幕很快被三五个也木西发现,停了手里的活儿,一边观赏一边发出嗤嗤的笑声。女人朝那个方向狠狠瞪了一眼,调转身子,可背后的笑声却更放肆了,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本地话。 第100章 女人转过身,时婕和江承才看见,同她一起的还有个小男孩,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正别扭地挥舞跟他自己身量差不多的铲子,也在地里挖着什么。 那片地看着也奇怪,明明寸草不生,却有几束小花突兀地立着,不像自然生长的,倒像有人特地插上去的,可谁会往荒地里插花啊? 时婕:“那娘儿俩在地里挖玉?” 尹月:“哦,索南达和她儿子苏加。不是挖玉,是挖她丈夫。塌方,人埋地底下了,就上周三下午的事儿。” “塌方?死了多少人?” “听说四十来个,还有十多台运土车跟挖机,全埋进去了。” “埋里头就没人管了?” “好几百米深,就算挖,耗资耗时不说,人也早就死透,根本救不回来了,后来只挖出几台机器,给工人家属发了抚恤金。” “就这样?” “就这样。你看那些花,都是遇难矿工的家属祭拜的。没办法,都认了,就索南达轴,她在这边开小吃摊,卖炸春卷咖喱角那些,没顾客的时候她就跑来挖。有什么用?埋得那么深,哪怕是几台挖机没日没夜地干,都得耗上十天半个月,光靠这一大一小,两把锹,要挖到猴年马月去?再说了,这么热的天,就算人真让她挖到了,也差不多只剩骨头了,四十来具白骨,哪还分得出谁是谁?” “矿上常塌方吗?” “常有,死得少的一两个,多的上百个,他们矿上的当家常便饭。这次塌的这个,是被各路公司、大小矿主轮番开了四十多年的场口,当年出了好些公盘上亿成交的标王,可再好的场口,开了这些年,原生石角早被挖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基本上就是个四十年垒起来的大矿渣堆。但总有公司家不死心,雇工人在里头来来回回地翻,那土质疏松得不比老寿星的骨头强多少了。矿民们哪个不知道这儿早晚出事?就是赌,赌自己不会倒霉赶上,但总有人倒霉赶上。” 三人一时无言,整片矿山只剩下两种声音,四周是也木西手中长锤撞击石头发出的叮叮当当,中间是索南达和苏加铁锹插进土地的沙沙声,像是交响乐中一个沉重的声部。 尹月开车带他们去吃午饭,路上经过一排房子,有一胖一瘦俩人在栋房子门口大声说话,那胖子打着个伞遮阳光,看肤色长相,像是中国人。俩人都挺激动,连说带比划,听那动静都能感觉到喷向彼此的唾沫。 然后那胖子抽打空气似的狠狠挥了下手,跑到一边去打电话,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中文。 尹月:“那胖子就是山明集团的经理,好像姓侯,估计是周山明从国内带过来的,之前瓦梭月盈节袈裟布施,我见过他跟在周山明屁股后屁颠屁颠的。这是跟钉子户谈价呢,看那意思还是谈不拢。” 车从他身边开过去。江承透过后视镜看,那侯经理边讲电话边谦卑地点头哈腰,好像对面站着个尊贵的隐形人似的。 55.不要偷看别人洗澡 等尹月一行人吃完饭,开车回来,再路过那排“钉子户”时,只见那一胖一瘦俩人还在对峙,而路边多了台挖机和两辆黑车,后面那辆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保镖似的黑西装男,在侯经理的指挥下,一把推开瘦子,冲进他的家门。江承让尹月停车,从后视镜里观察。 那仨黑西装没多会儿工夫出来了,打头的怀里抱着个老人,第二个肩上扛着个女人,最后一个两手各拽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胳肢窝底下还夹了个两三岁的小丫头。侯经理抬手一挥,挖机轰隆隆开到房前,瘦子又扑上去拦车,却被黑西装拽住脖领子提溜小鸡仔似的锁在原地。 一家六口六双眼睛眼巴巴看着挖掘机亮黄色的铁臂缓缓举起,高悬在他们家的上空,而后铲斗重重挥下。竹木结构的小屋完全不堪一击,一铲斗下去,已毁去半边。等坍塌中扬起的飞沙黄土散去,便看见断壁残垣中露出的家的残骸,一块块木板断折,向外裸露着锋利的木刺,那些几分钟前还是卧室的门和衣柜。现在床板也塌了,柜子也倒了,花花绿绿的被褥和衣服混着土,垃圾一样摊在地上。 “啊!啊啊!”小丫头从黑西服的胳肢窝底下艰难地扭着脑袋看向妈妈,一边举起小细胳膊,直直指向床的方向。她挥动四肢,连踢带踹连抓带咬地挣脱了黑西装的钳制,一屁股摔到地上,又爬起来去拽妈妈的腿。 铲斗再次挥下,整个房子化作废墟,锅碗瓢盆丁浪咣当碎了满地,一口铜钵跌下架子,发出响亮的一声,白花花的大米倾倒而出。 “啊!啊啊!”小女孩焦急地乱蹦,手指着米,瞪着懵懂的大眼睛,用目光向母亲求助,却被哥哥扯着手抱到身前,捂住了双眼。 这边的动静使得其他几户人家纷纷围过来,人人面如土色,彼此小声议论着。 在男人的怒骂声和女人的痛哭声中,侯经理送上个黑箱子,打开,里头码着绿票子。“之前我说的价,一分不少,你可以数数。” 男人挥舞胳膊蹬着腿要揍他,却立马被黑西装制住。 侯经理笑眯眯道:“你最好想想清楚,房子反正已经没了,钱,还要不要。要是你觉得打我一顿解气,我让他们松开,随你打。但这钱我可得带走,就当你赔给我的医药费了。房子没了,这一大家子人还得靠你养,是吧?好好想想。” 男人的目光滑过愁眉苦脸的父亲、泪流满面的妻子和三个惊惧的孩子,他的挣扎平息下去,斗牛一样瞪着红眼睛喘着粗气,把手伸向钱箱。 第101章 侯经理却故意逗弄他似的收回了手,递出一沓纸。“想通了?别着急,先把合同签了。” 男人抢过合同,哗哗地翻了几页,在侯经理贴心的指导下,找到签字处,他握着笔瞪着那片空白,又抬眼看向家人们,最终垂下头,哆嗦着手签下了他战栗的名字。 侯经理露出欣慰的微笑,接过协议,递出钱箱,而后转向围观的人群。接下来事情变得很简单,其余的“钉子户”没用侯经理再费什么口舌,已自动自发排成一对,乖乖签字领钱,并承诺了搬迁的时限。 等人群散去,侯经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着他庞大的身躯,突然发现自己的白t恤上沾了土,掸了两下没弄掉,低声骂了句国骂,而后朝路边停着的那辆黑色迈巴赫走去,可才走了两步,他眼珠一错,注意到了尹月这台车,三两步跑上来。时婕正在车窗的掩护下举着手机录像,还没发现人都快到跟前了,还是江承手疾眼快,夺过手机握在自己手里。 侯经理呼哧带喘停在车前,大力拍拍车窗,时婕赶忙降了窗子。他先是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当地话,见她摇头露出无辜的微笑,又切到中文,“中国人?游客?” 时婕猛点头,“对对!您也是中国人?太好啦!我们想找地儿吃饭,转了好几圈也没看见馆子。您知道附近哪儿有好吃的吗?” 侯经理的表情松弛下来,赶苍蝇似的摆手,“不知道!别在这儿看热闹,快走!” 然后他便不再理睬他们,跑向迈巴赫,恭顺地躬下身子,凑到车窗前,跟车里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迈巴赫启动,他满面堆笑,高举着手,目送车子远去。 低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那台暗夜似的黑车浮光掠影般与他们擦身而过,从半开的车窗里传来激昂澎湃的交响乐声,《星球大战》中的经典配乐《帝国进行曲》。 透过后排半开的车窗,时婕看见一个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男人,两绺黑发挣脱发蜡的束缚,在他高耸的额头上弹动。那人正沉醉地半眯着眼,轻晃脑袋,合着音乐打节拍。 时婕的手被攥住了。 “周山明。”她听见江承用压抑的气声说。 同时,车里的男人目光一斜,正与时婕视线相接。那不过是轻飘飘的一眼,像是看经过的某个路障或是脚下的某颗石子一般的,看死物似的毫无意义的一眼,可却让时婕的心立马悬起来,竟如同与虎豹对视一般心惊胆战。 直到那车远去,她大大喘了口气,这才发现刚刚自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而她的手仍被江承紧紧攥着。 “抱歉。”他如梦初醒般松开手,低声说道,嗓音因略显急促的呼吸而紧绷。 尹月开动了车,时婕回头张望。那一家六口正匍匐在家的废墟之上四处捡拾。车渐行渐远,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渺小,最终与车窗上的泥点融作一团。 尹月的车停在一个院子前, 从生锈的铁门进去,只见遍地丛生的杂草和零星几棵不知名的小树。 尹月边走边介绍,指向院中一个铁皮搭起的小屋子,说:“那儿是卫生间,上厕所要小心,板子不太结实,别踩塌了掉下去。” 路过院中木架上的几个铝盆和瓶瓶罐罐,她说这儿是洗手间,又到手压井那儿演示了下怎么把水汲上来。 时婕:“洗澡就在这儿么?没个帘子啥的?” 尹月:“没帘子,放心,外头那圈篱笆又高又密,你们晚上把大门一锁,不会有人偷看。” 看时婕满脸为难,她笑了笑,视线在两人转了个圈,玩笑道:“你俩管好自己,不要偷看别人洗澡。” 她带他俩把房子看了个遍,又把门锁和钥匙交待给江承,就走了,说是去朋友家住,让他们在耶瓦期间就安心住这儿,虽然矿区的房子简陋些,但考虑他们一行来的目的,住这儿比在镇子上方便。 耶瓦地处热带,天气比雁留闷热许多,时婕闷了一身汗,好容易熬到天黑,着急要洗澡,却怎么也搞不定柴火灶。江承来帮忙,两人研究半天,总算把火生起来,水壶架到灶上,过了好一会儿,壶嘴咕嘟咕嘟地冒起白烟,水开了。 夜晚的矿区一片寂静,时婕看着江承哈着腰拎起水壶,把热气腾腾的水倒进盆里,又跑到井边吱嘎吱嘎地压出半盆凉水,一边兑进热水里,一边用手试温,时婕恍惚觉得他与她如同乡野间一对寻常夫妇,远离尘世,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 她这么想着,不禁笑了下,觉得要真是如此倒也不错,简简单单地过自己的日子。她不自觉抬起手,想触摸他弓一样的脊背,看看是不是真瘦得能摸到骨头。 “水好了,去洗吧。”江承抬起头,把她从田园牧歌的幻梦中惊醒,手停在半空,不自然地缩了回去。 56.花蝴蝶老潮男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尹月带来消息,山明矿业的新洞子马上开工,正大量招聘工人。江承立马提出要去应聘,进去看看有没有机会搜集到山明集团违法的证据。尹月便花了一上午给他科普在矿上做工需要知道的各种知识,比如怎么用小锤分辨石头和翡翠原石,怎么看料子的种水等等。还给他弄来几身当地人穿的二手衣服,装扮起来,好歹不那么像来旅游的外国人了。 本来时婕也要跟着去,被两人一起劝下了,说之前时婕已经跟侯经理打过照面,再去应聘工人肯定暴露。尹月让时婕就跟自己混,横竖她的洞子离着不远,也能有个照应,又说今天恰好有个难得一遇的大场面,让时婕跟她一起去瞧热闹。 第102章 江承按尹月发的定位去应聘,还没到地方,已经看到长蛇一样的队伍,用翻译软件问清楚都是来应聘工人的,便排进队尾。 面试官是个生面孔,面试内容就是聊几句问问情况,再让每个人从一堆石头里找翡翠,江承现学现卖,竟真让他找到一块翡翠原石,拿给面试官验看时,正巧碰上侯经理来转悠,他从一群人中一眼就瞧见江承,把他拽出来,从头打量到脚。 “中国人?怎么来这儿做工,不是从哪个园区跑出来的吧?” 江承:“不是,听人说耶瓦挖翡翠赚钱,自己过来的。听说这个场口料子好,出过公盘上的标王,又是山明矿业招工,我在国内就知道这家,大公司有实力,所以过来碰碰运气。” 侯经理乐了,“小伙子有闯劲有眼光!不是被骗来的就好,否则给公司惹麻烦。咱这儿是正经生意,不挨打不挨骂也不噶腰子,顶多脏点累点。但你要是野心够大,想赚钱,赚大钱?”他冲身后那片山一挥手,“这儿遍地都是翡翠,就看谁能捡到,是你,还是他们!” “侯哥我十年前也是个穷小子,就是有野心,天天想发财,谁知道?嘿!心想事成了!还不就是跟对老板,踏实干活!”他像是总算有人能讲讲中国话,越说越兴奋,末了拍了拍江承的胳膊,“都是中国人,到这儿就是老乡,进来好好干,侯哥带你赚大钱!” 半小时后,面试全部结束,长长的队伍散去,剩下三四十人,是这批招进来的工人。侯经理宣布,按中国人的规矩,正式开工前要先办个开工仪式,祭财神,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场口的财神庙去。早些时候派出去采买的人已经回来,在摆放鲜花和水果这些供品,另外还有几只被绑着脚和翅膀的红顶大公鸡和一头大黑猪。 侯经理招呼了个人上来,说了几句,那人去了备饭的厨娘那儿,拿了个盆和把刀回来,拎起公鸡的脖子,猛地挥刀一斩,按进盆中放血,血流尽了便把那软趴趴失去生命的身子往地上一扔,再抓下一只来如法炮制。 接下来轮到那头猪了,侯经理的目光在人群中游荡,停在江承脸上,勾了勾手指,“你,出来,把猪宰了。” 江承接过刀,低头看向猪,那猪也仰着脑袋望着他,两只小小的黑豆似的眼睛里居然看得出恐惧和哀求,好像它听得懂人话,知道眼前这人是即将终结自己性命的刽子手。它被捆了四蹄,躺在地上,浑身黝黑锃亮的漂亮皮毛均匀地发抖。 又上来四个人,两人抬屁股,两人抬脑袋,把猪扛到个木架子上,脑袋悬空,底下搁着个铝盆。 在侯经理的高声敦促和众人目光的无声催逼中,江承闭了下眼,再睁眼时,眼中的一切情绪已全部湮灭了。他双臂用力,死死夹住疯狂挣扎的黑猪脑袋,刀尖对准喉咙,大力一捅,锋利刀刃瞬间刺穿皮肉,一声尖锐刺耳的哀嚎撞入耳膜,几乎要把人震聋。 如此原始的杀戮意义何在?一头畜生直入云霄的惨叫声便能上达天听么?好让各路神仙听见凡人庸俗的祈愿,保佑他们凿山取石能得数不尽的翡翠?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行之事的荒诞与残忍,但他仍然斩下第二刀。热乎乎的猪血喷溅而出,溅到他的眼珠上,瞬间天地一片血红。在这血红的天地里,他分了神,看见侯经理和围观的工人们脸上近乎亢奋的神情,他们的眼珠子瞪得向外凸出,脖子往前抻得老长,脑袋要跟躯干脱开一般,像是个个修习了东南亚传说中的飞头术,像是毒瘾发作的模样,此刻,这只濒死牲畜的哀嚎声和泻进银盆中的热血便是他们的海洛因。 他抹了把脸,眼前的世界恢复清明,但血蹭到了脸上,血印从他的嘴角和眼角蜿蜒而上,给他白皙的皮肤添了抹妖异的色彩,让他这半边脸看上去像是远古时代的祭司。 一刀接一刀,血越流越多,仿佛一条不会枯竭的河,嚎叫声渐渐弱了,变成哀鸣,变成呻吟,最后什么动静都没了。直到手下这具身体再没有一丝挣扎,彻底死透了,江承的臂膀和大腿还兀自紧绷着,保持着角力的姿态。 他垂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新鲜的猪血热烘烘地散着腥气,血从银盆中漫出来,把土地染成紫黑色。这样浓烈的颜色与气味令他有些发晕,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太阳,大张着嘴,喘息般呼出一口气,那热气从腔子里出来,便与炙热的空气融到一处,半丝痕迹也没留下。 四下一片寂静,突然一声高亢的唢呐声直冲云霄,接着是铜钹、鼓,各路乐器紧随其后,是请来的乐队开始演奏了。 街上锣鼓喧天,时婕跟着尹月混在人流中,新奇而惊叹地看向缓缓而来的怪异队伍。 打头的是两头大象,各有个小男孩端坐在象背上装饰华丽的宝座中,头戴王冠,身着王子般的华服,肩披彩色绶带,头顶的金伞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其后又有三排马车和五排牛车,膘肥体壮的白马和白牛被各色彩球装扮得五彩缤纷喜气洋洋,每驾车里,都坐着个盛装的“小王子”。 后面步行跟着一队男男女女,或是撑着华盖,或是手持吉祥结。最末是长长一队白衣蓝裙手捧花盒的年轻姑娘。 这个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巨龙一般缓慢地向远处的寺庙蜿蜒而去。 时婕小声问:“这是在干嘛?” 尹月:“出家。” 第103章 “哈?出家搞得这么隆重?” “这儿的男人,出家是头等大事,办得跟婚丧嫁娶差不多热闹,有些穷人家就算是借债都要给孩子办个像样的出家仪式,不过这场确实太奢侈了点,别的不说,光是一头大象租半天也要上千了,人民币。” 时婕在队伍里看见一个眼熟的女人,扯了下尹月,“那不是那位……丈夫死在塌方事故里的……” “哦,是索南达。”尹月在前面的孩子们中间搜寻,遥遥一指,“牛车上那个是她儿子苏加。这么看,今天出家的好像都是塌方里去世的矿民的孩子……这儿有种说法,只有孩子剃度出家,做父母的死后才能上天堂。” 时婕瞪大眼睛。望向牛车马车上小小的身影,那些孩子小的看上去不过六七岁,大的也就十来岁样子,瞧着一个个懵懵懂懂,或许还不甚明白“出家”的意义,父母们倒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很难想象他们才刚刚失去亲人。 尹月看出时婕困惑,解释道:“这边出家跟国内不一样,不是终生皈依佛门啦,耶瓦人一辈子可能出家很多次,每次短的也就十天半个月。而且当和尚期间,吃喝不愁,斋饭有菜有肉,还能在寺里受些教育,也是好事。” 有人跟尹月打招呼,她过去聊了几句,回来说:“我说怎么办这么大,这次集体出家的仪式是山明集团资助的,说是山明集团还给孩子们出家的寺庙捐了尊玉佛,今天在出家仪式前,寺里会办玉佛开光庆典,所以格外热闹些。” 时婕:“那,周山明会在?” “应该会吧,在这边,捐佛像可算是仅次于修佛塔的一等一大善事,真金白银都花出去了,没道理不借机会抛头露面,大张旗鼓搞搞宣传。” 两人跟在队尾,随着人流前进,远远地便望见那座宫殿般的寺庙,金色的塔顶高耸入云,寺庙旁边坐落着一座纯白佛塔,外围七层波浪形塔基,层层堆叠向上,环绕着中央的圣坛,远远看去,像是新娘婚纱层层叠叠的裙摆,被塔背面大榕树茂盛的树冠衬托着,树绿得生机勃勃,塔白得纯洁无瑕。又有小沙弥在塔基雪白的浪涛间穿行跳跃,酱红色的袈裟被风吹得鼓起,如同身上披挂着的一面红色旗帜。 时婕举起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拿给尹月看,“白色的佛塔,绿色的榕树,还有红色的袈裟做点缀,多好看!” 尹月笑道:“拍得不错,让我想起听过的一个说法,说耶瓦是由绿红白三种颜色构成的,绿色的翡翠、红色的宝石,和白色的海洛因。” 见时婕都笑不出来了,她浑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而介绍起眼前这座佛塔的历史,“这塔是两百多年前建成的,当时耶瓦的占星师认为这里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就按照佛经中宇宙中心神山须弥山的样子建造了这座佛塔,那七层塔基就是须弥山外的七层海……” 恰如所料,寺庙门口已有许多记者等候,把摄像头对准鱼贯而入的孩子们,庙内更是热闹非凡,除了身着袈裟的数十名僧侣外,还站着十来位看着颇富态的中年男人,正向孩子们投以和善慈祥的目光。其中几人一身迷彩,大概是军方背景。 等孩子和家长们悉数落座,在寺庙住持的介绍下,时婕才知道这群大人物的来头,某委员、某司令、某部长、某警察营营长…… 时婕立马从中认出了之前匆匆一瞥的那张脸,周山明的脸。 无论是面孔还是身材,他在这群达官显贵中,都是最保养得当的一个,唯独从略微下垂的眼尾延伸出的几条鱼尾纹,暗示他已不算年轻。莫兰迪粉的修身西装衬出他的宽肩窄腰,领结和胸前口袋露出的一角口袋巾相呼应,都是迷彩图案,好像有意要跟那几位穿迷彩服的大人物的着装搞搞对仗。开光仪式正式开始前,这位精致潮流老男人都在周旋于这群大腹便便的糙汉子之中,像是精力过剩的花蝴蝶一般。 繁复漫长的开光仪式后,周山明与住持二人各持一柄长杆,挑动佛像上覆着的红布,红布簌簌而落,其下的玉佛露出真容。 那是一整块翡翠原石,佛像从切面上浮现出来,宽额丰颐,慈颜垂视,神态庄严静穆。翡翠切面上分布的色带与云雾般的飘花将佛的衣衫点缀得流光溢彩,华丽不可方物。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梵音四起,是僧侣们齐声念诵经文。陌生的语言流淌在一种古老而奇异的韵律中,祝祷声如潮水般漫出寺院的高墙,穿街过巷,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听闻的行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望向天空,双手合十。 57.财神保佑 矿区财神庙内,一排蜡烛的烛火随风摇曳,在水泥台面上淌下斑斑红色烛泪。燃烧中的供香升起丝丝缕缕的轻烟,围绕着高台上那座身披蟒袍、腰缠玉带、高坐在黑虎背上,怒目圆瞪的财神爷像。 侯经理点上三根香,把香举到头顶,虔诚地鞠了三个躬,口中念叨着,求财神爷保佑,新洞子开工顺利,财源广进。而后又招呼山明矿业的新老员工挨个上香敬拜过去。 先前宰的猪已经被清洗干净,拿滚水褪净了毛,掏掉内脏,用木棍穿起,架到火上炙烤了。 江承敬过香,便退到一旁。柴火燃烧的热气腾起来,蒸着他的脸,透过火焰边缘看去,财神像渐渐扭曲,发生了形变,几点火星跃起,恰与神像那双怒目重叠,仿佛给财神像点了火眼金睛,令人一时疑心那木雕泥塑的死物竟有了生命,要跃下神台冲信众而来一般。 第104章 “是郎给的诱惑,我唱起了情歌。在渴望的天空——”凤凰传奇熟悉的曲调响起,朱经理从裤兜掏出手机,听了一会儿,眉毛拧到一起,挂下电话,立马往外走,没走多远,又折返,问:“你们谁会开车?” 工人们相互看了看,纷纷摇头。 “你,会开车吧?”侯经理指向江承,用中文问,见他点头,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要发去公盘的货让人给扣了,这帮贪得无厌的兵痞子!”侯经理骂骂咧咧坐进副驾驶,拽过安全带,指挥江承开车。 车行驶在崎岖的黄土路上,车轮时不时碾过路中央的石头,把人颠得脑袋磕到车顶上。远处传来“砰砰”几声响,像是鞭炮声,侯经理立马紧张起来,不停催江承开快点,再快点。 突然左前方的山上一声巨响,土石飞溅。 “又打上了……又打上了!妈的瞎啊?炸弹往矿区扔!拿我们辛苦开矿的税买枪买炮,然后跟不要钱似的往我们脑袋顶上扔?!这群该死的……”他嗓音都在发抖,又催促起来,“油门踩到底啊!快开!” 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碎石飞溅,爆发出刺耳的响声。 侯经理突然抓住江承的胳膊,胖手汗津津地攥紧了他。“那是什么东西?你快看!” 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什么玩意划破天空,正朝他们迎面飞来。 “炮弹……是炮弹!快停车……不,倒车!”侯经理啪啪地拍江承的胳膊,方向盘猛地一拐,被江承立马掰回。 “你聋了?我让你倒车!赶紧倒车!”侯经理窜起来上手抢夺方向盘,两人撕扯间误触喇叭,刺耳的鸣笛声中,车在狭窄的土路上扭曲蛇行,险些一头扎下路边悬崖。 江承大力甩开他,分神看了他一眼,“坐着别动!你信我!” 这一眼似乎把侯经理威慑住了,趁他怔愣着干瞪眼,江承猛踩油门,车身像箭矢一般冲出去,直直迎向炮弹。 几秒后。 “那东西呢?没了?凭空消失了?!”侯经理把整张脸贴到挡风玻璃上,瞪圆了眼四下张望。 话音未落,车身猛然狠狠颠簸了下,他们感受到来自头顶的震颤,不约而同地陷入静默。江承飞快伸手,把侯经理按到座椅靠背上。 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们觉得身体陡然一轻,仿佛整辆车连同自己的身体一瞬间挣脱了地心引力,漂浮在太空中。与此同时,他们听见身后玻璃寸寸碎裂,细小的玻璃渣流弹般划破两人的皮肤,留下尖锐的痛感。 下一刻,随着轰然一声,他们沉重地着陆,整个人好似重锤下的铁钉,被无形的力牢牢砸进座椅里,浑身的骨头和膛子里的心肝脾肺一同疼痛起来。 车在颠簸中滑行了好久才总算停下,缓了好一会儿,江承打开车门走下去,前后望望,回来对侯经理说:“没事了。” 侯经理哆嗦着胖手,也开了车门下车,往后一瞥就瘫软在地,喃喃:“他奶奶个腿,老子差点把命撂这儿……” 只见他们身后百十来米处,一辆翻倒的白色本田正熊熊燃烧,烈焰与滚滚浓烟包裹了全部车身,已看不清车内是否有人了。 寺庙中的人们听见远处炮弹爆炸的声音,纷纷抬起头,彼此对视一眼,表情平淡。僧侣们握剃刀的手甚至没有抖一下,依然神情庄重而肃穆地削去孩童们的头发,一缕缕黑发落到孩子亲人手中的白布上。僧侣剃度的头发被耶瓦人看作圣物,不能掉在地上被凡人践踏玷污,会由孩子的父母包好,带回家,小心保管。 “这什么动静,有人放鞭炮?”时婕问尹月。 尹月像是听了个冷笑话,“这儿平时不让放烟花爆竹,就算点灯节之类重要节日临时解禁,也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可能是炮声,不过听方位像是从矿区传来的,也有可能是矿上在用炸药炸石角。” 时婕竖着耳朵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响动,越发心神不宁,拿起手机想给江承发信息,打了几个字又搁下了,装作在看仪式,却时不时按下手机,看有没有新消息进来。 如此等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住,又问尹月:“应该就是炸药吧?要真是炸弹,没道理这些人还能这么镇定吧?” 尹月看着她紧绷的笑,说:“我去给江承打个电话,问下情况。”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放松点,他不会有事。” 小男孩们被剃光了脑袋,跪在长老们面前,聆听长老授戒,而后齐声念诵一句话。 “我的灵与肉在这世间受苦,如你慈悲怜悯,请助我脱离世俗痛苦,请予我僧衣。” 如此念诵三遍,便从长老手中接过袈裟,在亲人的帮助下换好,个个成了像模像样的小和尚。 时婕心不在焉地看着,终于盼回尹月,却见她面色凝重。 “有炸弹不知道怎么回事落进矿区了。” 时婕猛地站起来,吓了旁边人一跳,尹月赶忙安慰,“你别急,江承没事。他让我今晚带着你在镇上睡,那边暂时不要回了。” 58.废物点心侯宝宝 因为炮弹落进山明矿业的新场口,掀翻了一台挖机,炸伤了俩人,新招来的工人受到惊吓,半数当下跑回家不干了。 那晚,黑色迈巴赫开进矿区,停到员工宿舍前,侯经理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见车停了,立马同司机一道,把车里的几箱泡面火腿肠搬进员工宿舍。 第105章 “兄弟们,老板来看大家啦!还给大家带了一车援助物资!”侯经理高呼道,顺便往个还在炕上打盹的工人屁股上狠踹了一脚,低声骂道:“麻利爬起来!老板过来是为了看你睡成头死猪?” 而后小跑回去,拉开迈巴赫的车门,殷勤地哈着腰,一手扶着上面以免老板下车时撞到头,一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老大!其实您不用这么晚跑来我们这破地方,您真是太体恤我们这些员工了!” 周山明迈着被笔挺西装裤包裹的长腿下车,站定后微笑着看向他,“我也不想来,你知道这一天这身皮闷得我出了多少汗?我现在只想赶紧回家脱个精光,往浴缸里一躺,听听音乐再喝杯小酒。”他抬手,食指在侯经理地中海的头顶上海的部分画了个圈,柔声道:“可是因为我有个宝贝废物下属,我就得专程折腾过来给他擦屁股,这点不舒服算得上什么?你说是吧,我的废物点心侯宝宝?” 侯经理一大张脸涨得通红,赶忙解释说自己下午开车在路上差点被炸死,才没能第一时间回来主持大局,赶回来后立马给工人们开了动员会,大家士气已经大大回升了,保证不再有工人撂挑子不干,绝对不会耽误开工。他絮絮叨叨说了一箩筐,周山明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扮鬼脸似的大幅活动着五官,最终把表情定格到一个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微笑上,而后大步流星朝员工宿舍走去。 “各位工友,兄弟们辛苦了!”周总逐一握上工人们的手,侯经理从旁翻译,“今天矿上的情况我听侯经理说了,我特别担心,赶紧过来看看大家的情况。我知道今天大家受到了惊吓,也许接下来几天也会比较艰难。但请诸位相信,公司永远是你们最强大的后盾。出了任何事情,山明集团都会为诸位撑腰做主,负责到底!时间仓促,我就带了一点物资,虽然不算贵重,但代表了我的一份心意。我们中国有句老话,‘人心齐,泰山移’,希望诸位能和我共克时艰,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我周山明虽然只是个中国商人,无力阻止战争,但我承诺,绝对不会辜负你们任何一位的付出!” 这群工人中年龄最大的五十来岁,数十年的矿民生活让他半头白发,背也塌了,显得格外苍老。周山明在跟他握手的时候多寒暄了几句,问了家中情况,得知他家有六个孩子,两个大的儿子跟他一起在矿上做工,还有俩小儿子想上学,他却供不起。周山明当即表示,等孩子到了年龄,可以送到他捐助的小学读书,把这工人感动得红了眼圈。 周山明握着那工人的手,直起身,笑盈盈问侯经理:“快退休的老头子你也弄进来,你当我开养老院的?”他打断侯经理的辩解,在他肩上拍了拍,“从今晚开始,你就不要回家了,在这儿跟他们一起住,稳定军心。” 侯经理欲哭无泪,“老大,您不知道,那帮死当兵的半夜也不消停,整宿轰隆隆,砰砰乓乓,子弹炮弹满天飞,吓死个人!您是没看见,下午我真差点没被炸死在路上,当时那个炮弹就这么呜——地一下子往我头顶过来!然后就在我车后面几步远砰——炸了!当时要不是新招进来那个中国小伙儿车开得快,您现在看到的就是具尸体了!” 他连说带比划,末了哀求道:“老大,您心疼心疼我吧,搞不好真能死人的!要不您罚我钱都行,让我留条命给您效力呢!” 周山明笑笑,亲昵地拍拍他的脸,“要不照照镜子吧,你这长相体型,撒娇是在为难观众。这样,我跟你赌一把,要是你真死这儿了,你儿子去美国留学的费用我全出了,他想读多久读多久,一路上到博士都行,等他回国我让他直接走马上任我公司的经理,年薪50万起步,如何,够划算吧?” 侯经理耷拉张苦瓜脸,还想再争取争取,周山明不耐烦地抬了下手,“行了,你先住几天做做样子,看住他们。要么人都跑干净了,谁去给我挖翡翠?你去?!我每天赔多少钱?卖了你赔?!”说着他就转身要走,却又回头往工人中看去,“你刚说招了个中国小伙儿,哪儿呢?叫出来我瞧瞧。” 侯经理赶忙跑出去找了一圈,没找见,满头汗地回来,“刚还在呢,不知道这会儿跑哪儿去了,挺机灵个人,没组织没纪律!回头我批评他!” 周山明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那天晚上,尹月和时婕住在镇上旅馆,尹月担心时婕害怕,订了一间房两人同住。 夜里窗外隆隆声不断,时婕在床上翻来覆去,翻得床垫吱嘎作响。尹月说既然睡不着,不如聊聊天,于是讲起了她和江承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们两家是邻居,都住在百花胡同,她家院里种了一棵大桃树,枝繁叶茂,后来一半长进江承家院子上头了,两家人一起盼着这树每年春天开花,夏天结果。江承弟弟小屿淘气,常背着家人偷偷拿晾衣杆摘桃吃,阿姨过意不去,又舍不得打骂孩子,只好每年看到桃子熟了,就带着江承抢在小屿前头把桃摘尽,用布兜兜着送到她家里来。江承家养了只鸭子,后来生了六只小鸭子,时常一大六小排着队遛弯,有时一两只迷了路,溜达进她家院子,她便抓住送回去。 “可以说,我俩的交情的基石就是他家的鸭子和我家的桃子。”尹月把脑袋枕在隔壁上,望着天花板,总结道,“可惜后面大家都从胡同搬进楼房,离得远了,联系也就少了。我偶尔回去小时候长大的那条胡同看看,发现我家那棵桃树早让人连根拔了,那院子成了小酒馆,他家成了录音棚,专门给摇滚乐手录专辑,有几首歌还挺有名,你可能也听过。” 第106章 她哼起歌来,远处的枪炮砸进曲调里,成了摇滚乐中的重音和鼓点。 时婕躺在床上静静听着,眼睛望向窗外,月光透过宣纸一样薄的窗帘照进房内。今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是满月,却蒙着一层淡淡的不祥的红。等这一夜枪战过去,多少亡灵已被这轮圆月超度?她不禁悲伤地想,然后便想他,他会平安的吧?他此刻睡着了么?她从未如此想他。 尹月哼完了歌,房间重新陷入安静,过了几分钟,她说:“索南达的丈夫,是个很好的人。她跟我说,她最后悔的事,是一辈子也没告诉他她有多爱他。”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儿的人信佛,觉得众生皆苦,所以生不足恋,死不足惜,不求长寿,但求跳出三界,不入轮回,进入超越生死的涅槃之境。即使亲人去世,他们也不会过分悲痛。但,还是难免有遗憾,因为就算人死魂不灭,还能轮回转世,可这一世的亲人爱人,或许永世不会再见。” “睡吧,他会平安的。”最后她说。 59.这趟是走私! 江承在黑夜中睁着眼,望向竹编墙壁的缝隙,月光从那些细小的空洞透进室内。蚊子绕着他的耳边哼鸣,身下的草席又热又硬。 突然一束白光亮起,是他旁边那张席子上的男人开了鉴玉用的强光手电,他把手电叼在嘴里,鼓捣了一通,终于准备就绪,在手臂上找到血管,熟练地将手中针管长长的针头刺入皮肤,浑浊的液体一点点注进身体,他轰然躺倒,瘦骨嶙峋的身体拍在草席上,发出一声闷响。那支针管被他随手一扔,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江承手边。 工友们抱怨着,爬起来从这人紧闭的牙关里拽出手电,关掉。屋里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 这是矿工宿舍里常见的消遣,作为世界头号毒品生产国,耶瓦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人民自可优先享受低价购买毒品的便利,一针海洛因不过十几元,经济实惠,量大管饱。 被搅醒后一时难以入睡的矿工们闲聊起来,有一个讲起听说隔壁场口有个也木西走大运赚大发了,这人从公司家倾倒的废土渣中找出块一吨重的翡翠原石,发现种水都很好,立马喊来一堆亲戚,把石头运回家去了。后来公司家知道这事,派经理去他家谈,想花钱把石头买回来,最后谈到500万元,那也木西才松口。而公司家筛漏这石头的工人就倒了霉,说是差点没被经理给打死。 工人们兴奋地七嘴八舌议论着,有的说那石料不是一吨,而是一吨半。有的说价钱不是500万,而是800万。说到后来有人感慨道,天天挖石头,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挖到个绝世宝贝,也尝尝一夜暴富是什么滋味。另一人道,那是人家几世积的功德福报,羡慕不来的。众人纷纷唏嘘不已,渐渐地不再有人说话,呼噜声此起彼伏响起。 江承刚闭上眼,就听砰的一声,门被推开,刚入睡的工人们再次被手电筒的强光弄醒,骂骂咧咧地抬手挡眼睛。白光在众人间搜寻了一圈,停到江承脸上。 “喂,起来!有急事,开个车!”侯经理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脚。 江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跟在侯经理身后,走向那辆大货车,车厢被整块绿色苫布包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副驾驶已经坐着个耶瓦人,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又埋头去玩手机了。 “这还不到十二点,困成这样?”侯经理看他又打了个哈欠,冷不丁拽过他的手,把袖子撸到肩膀头,拿手电筒照了个遍,才放心松了手。 “没沾上那玩意就好!看你是老乡,我多说两句。他们这儿那东西泛滥得很,也没人管,自己人祸害自己人。你可别跟那帮人学坏,一旦沾上了,什么发财梦全都泡汤,早晚得死这儿,再也回不去了!明白?” 江承点头,看了眼手机上侯经理发来的地址,问:“这拉的什么货啊?” 侯经理:“干好你的活儿,不该问的别问!”又往他后脑勺猛地一拍,“打起精神,别把车给我翻沟里了!你知道为啥半夜来叫你?都怪那毒虫强子药劲没散就敢开车,结果半路撞树上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车也给我撞报废了,我好容易才把货弄回来!” 大货车沉默地行驶在深夜无人的土路上,副驾驶上的耶瓦人依然在专心致志看手机,时不时发出嘿嘿吼吼的笑声,好像在看什么电视剧,视频的声音放得很大,叽里咕噜的本地话灌入江承耳朵,成了无意义的噪音,他瞥了眼那人手机上的画面,发现居然是86版《西游记》,耶语配音版。 这人江承见过,常跟在侯经理身边,名字好像叫凯东。江承想,侯经理只给了自己个地址,至于拉的是什么货、到了地儿要交给谁,却一概没说,估计这些都交给凯东负责了。 江承没开过大货车,只觉得这车开起来格外发沉,想起前几天侯经理提起当兵的扣了他要发去公盘的货,他猜测这车里多半就是石料了,不过大半夜送货,还搞得神神秘秘,绝对有什么猫腻。 一小时后,他们行驶在一条山间小路上,道两旁都是茂密的树丛,江承停下车,通过实时翻译app跟凯东说,他要去撒个尿。凯东不耐烦地挥挥手,江承便跳下车,朝树丛走去,而凯东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黑漆漆的树影中。 江承轻手轻脚绕到车后,掀开苫布一角,往里望去,只见上头满满当当码着一车厢铁皮大罐。是油?山明矿业还有这方面的生意?他疑惑地伸手轻轻敲了敲罐身,返回来的声音沉闷,似乎装的确实是油。又敲敲旁边这个,响声却不同了,发空。他迅速把这一排都敲了个遍,的确是两种不同的声响混杂在一处,所以这些铁皮罐子里,有的装了油,有的不是——那是什么?石料? 第107章 走私! 这趟是走私! 他匆忙录了段视频,而后返回车上,凯东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他解释说自己吃坏东西闹了肚子,凯东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抵达目的地时,凯东打了个电话,彩铃旋律熟悉,“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接头的是中国人?江承默默地想,他趁凯东没留意,从口袋里掏出只纽扣大小的定位器,塞进驾驶座椅背和坐垫中的夹缝里。凯东的电话通了,他用耶语简短说了两句什么,就挂断了。 江承按凯东的指示下车,看着凯东换到驾驶位,大货车缓缓开远,消失在某个拐弯处。手机上,定位器的坐标一点点移动着,最终停在中耶边界线上的某一处。 大约一小时后,货车的前灯晃到江承身上,他正百无聊赖地蹲坐在路边,脑袋枕在臂弯里,看上去像是要睡着了。 这趟路线江承一连开了三晚,直到第四天,他借口说自己犯了肠胃炎,今晚实在干不了,侯经理没办法,只好让他先回家好好休一宿。 江承却没回家,他找到那辆即将出发的货车,爬进车厢,随机掀开几个油罐盖子,里头赫然都是石料。跟他想的一样,只有外头几桶装的是油,估计是备着应付检查的幌子。他挑了个位置隐蔽的罐子,藏身其中。 车开出后,他钻出来,举着手机,把每个罐子里的石料都录了下来,只见每块石料都缠着黄胶带,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编号。 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停下来,江承听到有人在大声交涉着什么,两人的声音从车头转到车尾,接着“哗”的一声,苫布被整个掀开。 江承躲在罐中,透过缝隙看到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军人踏上车厢。 “这么晚,拉一车罐子?”他说着,随手揭开一个盖子,往里看去,“油?所有罐子里都是油?不会混进什么别的东西吧?” 他的手伸向另一个盖子,却被凯东拉住,他低声道:“警官,就是一车油,您还要费神挨个检查么?我们是山明集团的,我们老板周山明和你们昂基营长私交很好。我们时间紧,耽误不得,您看需要请我老板跟昂基营长沟通下么?”说着,他把手上一沓绿票子塞进军人的制服口袋。 那军人在口袋上按了两下,又朝那些排列整齐的罐子扫视一圈,转身跳下车,高声道:“检查完毕,放行!” 江承在黑漆漆的罐子里,盯着手机屏幕上移动的坐标,车再次停下,便是之前定位器追踪到的边境线上的某处。 他听见有人上了车,不只一两个人,脚步声嘈杂,至少有五六个。铁罐被逐个抬下去,终于轮到他,他屏气凝神,手紧紧抓住头顶的盖子。他感觉到罐子重重落地,而后又被两人打斜抬起。突然耳边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好像有许多尖锐的东西划过罐身。 等到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时,江承从缝隙看出去,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另一辆货车上了。 “看到右边那栋楼了吧?那就是口岸联检楼,小卢,你知道要是咱们车上这些东西进了联检楼,矿老板得多出多少血?三四成的关税!”司机的声音传来,是中国人,看来已经入境了。 那人又说:“光是后头这一车,从咱们这儿绕个圈,至少能省这个数。”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声响起,应该就是那人口中的小卢,“十万?” “十万?十万至于冒这个险?一百万!” 小卢:“真他妈的不公平!裴哥,咱俩大半夜吃苦受累,给那侯胖子从海关手底下抢出来一百万,结果到咱俩手上,一万都没有!就他妈的两千块!还有天理吗?” 裴哥嗤了声,“公平?公平就他娘的是传说中的鬼,人人都听过,没人真见过。各人从各人娘肚皮里爬出来,往前二十年,各人娘从她娘的肚皮里爬出来,祖祖辈辈,世世代代,谁敢说见过公平的一撇一捺?咱们啊,自打出生就注定是赚这仨瓜俩枣的命,你要想好好过这一辈子,趁早认了自己的命,把那俩字从你脑子里扔出去。” 小卢沉默了一阵,嘟囔:“好好……大半夜,说什么鬼不鬼的。” 江承感觉到货车行驶的道路越发狭窄颠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臭气味。 车停了,铁皮罐被一个个抬下去。 “哥,你觉不觉得这桶特别沉!沉得好像里头藏了个人似的!”小卢的声音近在咫尺,说话间的气息仿佛从他的耳尖擦过。 “说不定里头真就藏了个人呢,要么打开看看?”裴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哥!不带这么吓唬人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裴哥嘿嘿地笑,“瞧你这点胆子!要是藏的是个大美女,蹦出来给你当媳妇呢?” 两人嘻嘻哈哈好一阵,江承的心脏总算跟罐子一起着了陆。 “我得先去撒泡尿,你照着这单子点,千万点仔细,石料胶带上的编号跟这张单子上的都得对上,万一发现哪块少了,我得赶紧给侯胖子发消息,差一块咱俩也赔不起,知道吗?”裴哥交代道。 世界又一次安静下来,只有小卢小声念一串串数字的声音,江承悄悄把头顶的盖子推开一点,向外看去,发现此处是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垃圾场,连绵的垃圾山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恶臭,而他面前是几排空罐子,里面的石料被密密麻麻堆在地上。那小卢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挨个翻看着石料上的编号,往手中的纸上画标记。 第108章 江承在夜色的掩护下,慢慢举起盖子,无声地放到旁边的罐子上,而后双手撑住罐身边沿,小心地跨到外面。双脚挨到地面的同时,突然响起“铛”的一声,是口袋里的手机磕到铁皮罐上。四下寂静,这一声显得格外响亮,惊得小卢立马回头看过来。 “谁!” 江承赶忙蹲低。 “滚出来!我看见你了!” 手电筒的强光晃得江承紧闭住眼,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可有刀!出来!”他听见小卢喝道。 60.冰种紫罗兰 江承正准备窜起来就跑,手电筒的光突然无头苍蝇似的乱晃几下而后熄灭,是那裴哥撒完尿回来,夺下手电筒关掉。 “你小子干嘛呢?想把警察招来?!” “哥,好像有人!我刚听见一声响……” “屁的人!那是野狗从垃圾堆里翻吃的!别神经兮兮,赶紧干活儿!慢吞吞要搞到天亮?” 江承趁两人没有注意这边,闪到一座垃圾山后,举起手机录下两人核对石料的视频,直到他们跟凯东通了电话,将石料装车,离开了。 江承搭了辆三轮,回到之前定位器记录的中耶边境线上的那处位置,两米多高的铁丝网绵延不绝,铜墙铁壁般划分出两国的国界,上头绕着一圈圈倒刺刀片,令人望而却步。江承想起在罐子里被人搬运时,听到刺耳的金属剐蹭声,应该就是通过防护网时,铁丝划过铁皮罐发出的声音。一定有处破口,是在哪里? 他在黑暗中眯着眼仔细辨别,终于看到一个被人撕开的大窟窿,隐在茂盛的树丛中,黑洞洞地敞开着。他矮下身子,轻巧地钻了过去。 在耶瓦最盛大的佛教节日点灯节的前一天,山明矿业的新场口传来喜讯,挖出一块5公斤的冰种紫罗兰,虽然不算大,但胜在质地清透细腻,种水极佳。周山明收到消息,亲自来看,当场做主剖开石头,那料子从切割机里热腾腾地拿出来,众人都瞪大了眼,只见切面波光粼粼,如同一泓淡紫色的清泉。周山明捧起石头哈哈大笑,说今年公盘的标王舍它其谁!他带侯经理进了办公室,几分钟后,抱亲孙子似的抱着那块石头上了迈巴赫。 侯经理送走老板,笑得一张胖脸如同菊花绽放,喊来采买的人去买酒买菜,要犒赏工人。于是矿上喜气洋洋,工人们都聚在一块喝酒吃肉,侯经理喝得醉醺醺,一会儿笑得开怀,念叨着财神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会儿又哼哼唧唧哭起来,忏悔自个儿如何对不起老婆儿子,上周儿子18岁生日,他却回不去。这下子总算扬眉吐气,儿子去美国读书的学费不用愁了。 最后他彻底醉倒,趴在桌上打呼噜,露出腰间皮带上挂着的钥匙——他从不离身的办公室钥匙。江承悄悄解下钥匙,离开欢庆中的人群,开了侯经理办公室的门。 他从办公室抽屉里翻到侯经理和周山明签过字的发货单,每张上面都写有发货日期和石料编号。他之前拍到的货车油罐里几个石料,果然在当天的发货单上都找得到对应的记录。最顶上这张写的发货日期是明晚,石料只一件,十有八九就是那块冰种紫罗兰。 江承给发货单拍完照,放回抽屉时,手指误碰到桌上的键盘,电脑屏幕亮起来,在漆黑的空间里散发出幽蓝色的光。江承输了几串密码,都显示密码错误,系统弹出提示,如果再输入错误的密码,账户会被锁定。他犹豫着按下6个数字——侯经理儿子的生日,回车。屏幕一闪,竟真进来了! 在侯经理电脑里,他找到一个文件夹,里面存着一张什么单据的照片,密密麻麻全是耶文。另外还有两段周山明的视频,看视角应该都是偷拍,地点是在ktv,除周山明外,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两个衣着清凉的女人,先是唱歌,后面就开始摸来摸去,画面淫乱不堪。 江承摸出u盘,把视频和照片都导了进去,拿给尹月看。 “这人好面熟啊,在哪儿见过……”尹月盯着视频里那个中年男人的脸。 时婕:“我也觉得……” “啊,那个!”两人同时惊呼,“警察营营长!周山明玉佛捐赠仪式上那个!” 江承:“昂基?” “对对对!” “这张是给民族武装纳税的收款凭据。周山明可真是,进庙就烧香,见佛就磕头,管他大神小神真神假神一个也没落下。这俩,死对头,现在打得不可开交。”尹月手指在昂基营长和那张照片上点了点,“要是让警察营知道他在给反政府武装上供,我估计昂基都保不下他。你要不要试试匿名发给警察营?” 江承:“如果这么做,会怎样?” 尹月:“勾结反政府势力是大罪,他们这儿路子野,关押到死都有可能,财产全部充公。像周山明这种大商人,在这儿就是血包,被人抓住把柄就会一口吸干。” 时婕:“那胖子居然会攒这种黑材料,看他对周山明毕恭毕敬那样儿,我还以为他是条忠实的哈巴狗呢!” 江承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了下,还是发给我之前的同事,他现在家新闻门户网站做主编,可以通过他们报道出来。” “也好,一个光明正大的审判。”尹月说。 点灯节当天,矿上放了假,尹月说今晚街上特别热闹,建议江承跟时婕出去逛逛。 夜幕降临,耶瓦的街道被烛光和各式各样的彩灯照亮,孩子们跟在家里大人的后面,将一根根蜡烛插在家门口的地上,一一点燃,而后齐声唱起歌来。按这儿的说法,在点灯节的日落时分张灯结彩,便可迎接佛祖降临人间。 第109章 一众头戴彩色头巾的青年男女排着队,浩浩荡荡绕着佛塔转圈,他们手中举着星形灯笼,星星的五条边各悬着一行玻璃盏,里面盛有蜡烛,烛火随着他们的脚步摇摇晃晃,映着中间佛塔的金顶格外金碧辉煌。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临时搭起的小吃摊,构成了盛大的夜市。有卖水果的,香蕉和菠萝用绳吊在棚顶,榴莲、牛油果和各种不知名的热带水果分门别类码在小筐里,五颜六色,很是好看。还有卖米糕的,一元一个,上面撒了层花生粉,里面包着椰糖和椰丝,咬上一口糯叽叽,甜中还带点咸味。 时婕和江承边吃边逛,路过一个炸货摊,豆腐、土豆、咖喱角和春卷,一个个炸得金黄酥脆,盛在竹编的大箩筐里。摊主是个中年女人,一手用夹子给油锅里的食物翻面,一手挥着蒲扇给自己和背上的女娃扇风。时婕看这娘俩眼熟,不是索南达么?便用翻译器跟她搭话。 “您是索南达?我跟尹月之前看过您儿子苏加的剃度仪式!” 索南达抻着脖子看时婕手机屏幕上蹦出的文字,笑了。 “尹月的朋友,你也是中国人?” “对!” “苏加出家,去给他父亲祈福。” 时婕各样炸物都要了点,付款时,索南达背后探出一只小手,抢先揪住了钱。小丫头从母亲的包裹里伸出脑袋。她的脸上涂着白泥浆,还是个小老虎图案,两颊各画了三条杠,像是老虎的胡须。这孩子不像国内大多数小孩有圆嘟嘟的水蜜桃般的小脸儿,她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似的瘦弱,巴掌大的脸上嵌着双大大的圆溜溜的黑眼睛,这双黑眼睛正定定地望着时婕,看了一会儿,冲她咧嘴笑起来。 “啪”地一声,索南达拍开她的手,这下估计挺疼,那孩子瘪了下嘴,但没哭,只委屈巴巴地放开手里的钱,小眉毛皱了起来。 “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喜欢钱,之前还撕过我三片金叶子,气死人!” 时婕看到手机上“金叶子”仨字,还以为是翻译错了,问金叶子是什么,索南达一脸不可思议,搁下手里的活儿,神秘兮兮地从贴身的包里翻出一小沓糖纸似的东西,揭开来,只见每两张纸中间都夹着小小一片金箔,不过拇指指甲般大小,纸一样薄。索南达示意她可以摸摸,时婕连连摆手,生怕一指头上去把那金贵物件弄破。 “一克黄金,工人捶打两万次,才能出两百张这样的金箔!”索南达语气骄傲。 时婕疑惑道:“这是干嘛的呀?”她只能想到在朋友圈看过的撒了金箔的冰淇淋和牛排,贵得要命。 “贴佛像的呀!金子——炙热的太阳、纯净的火焰。给佛祖贴金子,最虔诚的了,积功德!”索南达双手合十,双目微阖。 走之前,时婕抱了下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愿你的佛保佑你,索南达。” 她只是憨憨地笑着,用语调奇怪的中文答:“谢谢你,再见。” “真搞不明白耶瓦人。索南达的小闺女那么瘦,看着像是自己家还吃不饱饭呢,当妈的摆摊赚点辛苦钱,还要省下来买金箔给去什么佛像贴金……这辈子过得水深火热却还乐呵呵,一门心思为下辈子攒功德……”离开索南达的摊位,时婕感慨道。 寺院前的小广场已成了一片烛光的海洋,身穿粉色袈裟的小尼姑赤足穿行,不时弯腰将又一根蜡烛点亮。榕树下,三五男男女女跪坐在佛龛前诵经,声音惊起了隐在树荫中的鸟雀。 时婕注视着眼前这一切,喃喃地说:“一群人在打仗,一群人在吸毒,一群人在倒腾翡翠,还有一群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拜佛修来生。这是什么魔幻现实……” 江承的手机震了下,他拿起来看了眼,面露喜色,“我那个前同事说山明矿业的材料很详实,他们正在组稿,争取尽快发出来,中间可能会需要我配合确认一些细节。” 时婕开心得抓住他的手,“那你是不是不用回矿上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家啦?太好啦!” “是啊。”江承微笑着看着她的笑颜,顺势牵起她的手。 61.我给你当证人?嫌自己命太长?! 自从知道马上能回国,时婕逛夜市的心情更加轻松愉快了,完全当自己是明天就要启程离开的游客,还挑起纪念品来。 他俩路过一个阿姨的摊位,桌上整齐码着几排木头,那摊主正在石磨上研磨一截木头,磨出细腻的木粉,被她收集到小盒中。 见两人驻足看了半天,摊主问:“姑娘,要买一盒么?” 说着便把那盒木粉递给她,示意她闻一闻,时婕把鼻子凑上去,感觉这东西还怪好闻,有种清幽香气,又带着点微微发苦的木质气味。 她跟摊主聊了一会儿才搞清楚,原来这木粉叫特纳卡,学名是黄香楝粉,用清水把它和成泥,就是耶瓦大街上随处可见女人孩子脸上抹的那种“泥浆”,这东西居然还跟粉底似的分色号,有的偏黄些,有的偏白些,可以根据自身肤色和喜好选择。据摊主介绍,特纳卡历史悠久,两千多年前的史诗里就有记载,被耶瓦人认为有防晒美容驱蚊等各种功效,堪称化妆品界的活化石。 时婕听得十分心动,当即表示要买三盒,又想起伴手礼这茬,觉得三盒不够,扳着手指头数,要送她妈、孙柠,再给林桃寄几盒,算下来至少要十盒,考虑行李箱空间有限,快递又不便,才最终缩减成八盒。 第110章 摊主阿姨将东西包好递给她,喊她等一下,跑去摘了两片树叶,把特纳卡细细涂到叶片上,往她面颊左右各贴一片,再揭开来,脉络清晰的“叶片”便印到她脸上。阿姨又用指尖蘸了一点,往她鼻梁上画了一竖道,在额头点了几下,拿镜子给她照,那图案仿佛构成了一个原始而粗犷的图腾,让她的面孔都显得奇异起来。 “我们这儿许多人家用的特纳卡,都是自己在家磨的,你要不要买口小磨和黄香楝木,回去给你妻子磨?”摊主阿姨笑眯眯地问江承,“耶瓦有种表白方式,男人亲手给心爱的女人研磨特纳卡,如果姑娘接受他的心意,第二天就会涂上他磨的特纳卡,两人就算定了情。” 江承看向时婕,她笑着摆手,“我们明天就走啦,磨太沉,没法带呀。” 此时夜色已深,抬头望去,漫天都是缓缓升起的天灯,其中还混进了个热气球一样的大家伙,不断喷射着烟花,照亮了半片夜空。 他们循着喧嚣的乐声和鼎沸人声找去,到了一片人头攒动的广场,时婕牵着江承的手,挤进人群中心,只见几个人举着火把蹲在一个巨大的热气球下方,随着火把越烧越旺,那热气球缓缓膨胀,上面的图案随之完全展开,是一尊佛首,螺髻高耸,敛目垂眸,宝相慈悲。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热气球缓缓离地,佛首笼罩在一层云雾般的热气中升入夜空,仿佛从云端俯视着芸芸众生。而后烟花向四面八方炸开,有的炸进底下的人群中,惹得一片尖叫,大家彼此推搡着躲让。不过这点插曲丝毫不影响狂欢继续,歌照唱舞照跳,而下一只热气球正在准备升空。 “好壮观,但是好危险啊!”时婕扯着嗓子跟江承喊道,吸引了旁边一个本地人的注意。 “it's beautiful, but dangerous!”时婕跟那人搭话。 “yes, dangerous!every year, people die!but this is a carnival!”那人一边大声回答,一边欢快地蹦跳着加入跳舞的人群中。 手机震了下,是吕建业大爷发来的,老长一条,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幕,其实意思很简单,想追求蔡秀芹,跟时婕要个许可。 时婕很开心,抓着身边男人的衣袖,把手机屏幕举给他看,“你看这大爷多有诚意!其实我早看出我妈对他有意思了,但就她那别扭劲,绝没可能主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主动的,非得等人家先表示不可。这下好了!等咱们回去,我要给他俩大办一场!” 手机屏幕落下,露出陌生男人错愕的脸,不是江承?江承呢?时婕焦急地四处搜寻,高喊他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江承是被水泼醒的,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身在一处矿洞,手被绑在背后,脚也被捆着,侯经理正像座小山似的站在他面前,紧盯着他。 “说!你从我电脑上弄到的东西,存到哪儿了?都给谁看过?”他问。 江承眨掉眼睛里的水,“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侯经理表情狰狞起来,“别给我装傻!就是你昨晚进了我办公室,动了电脑,有人看见了!快说,那两个……视频,还有那个收据,现在在哪儿!” 江承:“传给国内媒体了。” 侯经理脚下踉跄了下,差点摔倒在地,额头立马冒出一层汗,声音都打起颤,“那就是……追不回来了?我只是留个后手,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拿来保命,我还没想用呢……我没想用啊!这下好了,落到你手里,反倒成了我的催命符了!你要搞周山明,你就去搞他啊,干啥非要拽上我啊?!” 江承看着他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模样,安慰道:“你不要怕,我们可以合作扳倒他,你做证人——” “你是疯了,你真是疯了!你以为这些年没人想搞他?你知道那些人都是什么下场?我还给你当证人?嫌自己命太长?!”他烦躁地走来走去,“视频你也看了,警察营营长跟民族武装,这地界的各路妖魔鬼怪都让他给买通了!就凭咱俩,扳倒他?!告诉你,你连耶瓦都走不出去!他会让你烂在这个鬼地方,你爹妈连你的遗体都找不到!” 江承用手指摸索着解腕上的绳结,嘴上依旧安抚着侯经理,“等国内的报道出来,警察营就会知道周山明在资助他们的死对头,等他们明白过来,射向自己的子弹里也有他的一份,你想,会怎样?昂基还能保得下他?” 侯经理顿下脚,看向他,看表情是在努力思考,“好像是这么回事……等下,不对不对……你怎么有把握能报出来?他在媒体是有关系的,他最擅长搞那一套!人家收到这材料,说不定转手就到他那儿,他看一眼立马就会猜到视频是我拍的,因为当时只有我在!老天!” 他越说越绝望,最后瘫坐在地,哭天抹泪地抱怨,“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我养活,我不能死在这儿……怎么就碰上你这么个瘟神?要不是你,我还好好做个小经理,受点气就受点气嘛,算个屁!现在好啦,要搭上一条命啦……” 他一边哭,一边恶狠狠盯着江承,“现在只有一条路,我把你交给周山明,将功赎罪,求求他饶我一命。横竖是你自己撞过来送死,就怪不得我心狠!” 江承已解开了绳结,手依然背在身后,紧紧握住绳子,跟他交了实底,“报道一定能发出来,那记者是我朋友,是绝对能信得过的人。” “真的?”侯经理擦了擦眼泪。 第111章 “真的。你要是实在怕,可以不用留在耶瓦等消息,先回国躲一阵,等事情解决,我给你消息。” 侯经理一双小眼睛里又聚起了光,他擤了把鼻涕,往岩壁上一抹,撑着身子站起来,“行,我看这样行,万一出事,我就把老婆孩子送出国,自己猫到个小地方过后半辈子,反正钱我也赚够了,不信他还能找上我们。你脑子不错,那咱俩的命就靠你了。” 他说着,就朝江承走过来,要给他松绑。 正当江承攥着绳子,纠结该拿他如何是好时,只见他的面孔突然一阵抽搐,庞大的身躯晃了两下,稀泥一般瘫软在地,露出他背后手持电棍的男人,这人身穿灰色制服,三色旗臂章上的英文表明他是一名警察。 江承松了一口气,可一个疑问突然冒出来:谁报的警? 但他也不必细想了,因为答案本人已经把警察拨到一旁,俯身向他露出微笑。 周山明。 62.你知道怎么找到最赚钱的生意吗? 周山明拖着侯经理的腿,把他拽到刚挖好的深坑边上,而后直起腰,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他往他那身满是夸张涂鸦图案的街头风t恤上抹了抹手,拿起铁锹,边填土,边抱怨。 “你说说我这位侯经理,沉得像头猪,蠢得也像头猪。这猪啊,就是不如狗,虽然狗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但至少认主、忠诚。猪这种东西,你一口一口把它给喂肥了,它倒好,掉过头来咬你!” 他把铲子插到地上,交叉着双手搭在铲柄上,又把下巴搁到手背上,看向江承,“你肯定想不到,我小时候家里穷得很,爹妈就是种地的。我们老家那个村里就有这么桩惨案,老太太跟一岁大的小孙子在家,老太太睡个午觉起来,发现孙子不见了,她就到处找啊,可哪儿都没见着这孩子的影子,你猜,最后在哪儿找着的?” 见江承不搭腔,他便自问自答,“在猪圈里呀!被大黑猪吃得只剩半个身子了,肠子都给拽了一地,老太太发现的时候,它正啃小孩的心脏呢,说是那小心脏还在砰砰地跳呢!你说惨不惨?你说这死肥猪可不可恶,该不该杀!” 他说着,一铲子挥向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的侯经理。 侯经理吓得立马跪了,把头磕得咚咚响,嘴里连连哀求:“老板,我错了!求求您饶了我这次!都是他!他偷了我办公室钥匙,把你的材料发给了媒体!是他要搞您,我把他绑了正要交给您处置呢!” “哦,你说他啊,”周山明蹲下身,把耳朵凑过去,做倾听状,指了指江承,“我俩老相识了,这人从国内追我追到耶瓦,多么深厚的情谊!” 又问:“你说他从你办公室偷了材料,是什么材料啊?” 侯经理支支吾吾,“就是……您跟昂基将军……” 周山明微笑点头,鼓励道:“说下去。” “在ktv……” “哦,当时你录了视频,你想干嘛?记录美好生活?”周山明颇亲昵地在他脸上拍了拍,他梗着脖子不敢躲,额头上的汗一层叠一层。 下一秒,他就被抡圆的巴掌扇得跌坐在地,立马跪直了磕头,头砸在石头上,磕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放心,你那些东西已经回到我手里啦。他啊,也是个蠢货,信错了人——就像我错信了你一样。不过,很快,所有的错误都会终结在这儿了。”他高举铲子,向侯经理头顶砸下。 与此同时,江承飞快挣脱了脚上的束缚,一跃而起,握紧麻绳,从背后死死勒住周山明的脖子。周山明挥舞着四肢挣扎,手打到江承眼球上,江承吃痛,手里一松,周山明大张着嘴喘了口气,甩开江承就要跑,这时,另一双手从坑里伸出来,扯住他的脚腕,让他重重摔倒在地。 江承顺势压到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隔着一层皮,颈动脉激烈地冲撞着他的手心。江承牢牢掐住他,直到他的脸涨成猪肝色,嘴越张越大,黑洞洞的,仿佛能看到食管,喉头发出气竭般骇人的响声,眼白都翻出来了,江承这才松开手,跌坐在地,盯着那个好像已经断了气的敌人。 “救我!快救我!”侯经理叫道。 江承才回过神,向侯经理伸出手,侯经理便拽住他的手往上爬,可由于坑壁全是碎土渣,没有大石做着力点,他的脚胡乱蹬着,刚上来一点便又滑落原地。江承只好都趴到地上,向坑底伸出两条胳膊,让他攀着上来。 就在侯经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吊在他的两条手臂上时,他发现侯经理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僵住了,一双眼睛缓缓瞪大,呆望向他身后。江承猛地转过头,却已经晚了,他的后脑一痛,失去了意识。 江承醒来时,已经被绑住手脚,跟不知是死是活的侯经理并排躺在坑底了。一铲子土洒到他脸上。 “哟,醒了?”周山明俯视着他,笑道:“本来迷迷糊糊上路多舒服,这下只好委屈你遭点罪啦。不过你可怪不得我,咱们不是都说好了,那女的她爹的治病钱我包了,你不再抓着我不放,结果你也没遵守承诺啊。你说你追在我屁股后头跑个什么劲?那女的死了,能怪到我头上?还不是因为她摊上个做发财梦的爹?照你的逻辑,得肺癌的,应该状告烟厂。” 江承用头和肩膀抵着坑壁,挣扎着一点点站起,周山明却浑不在意,反倒笑了下,以示对他无谓抵抗的赞赏,又往他头顶洒了一铲子土。 第112章 “得肝癌的,都去告酒厂。糖尿病的,告糖厂。要是天底下都你这种犟种,我们做生意的还有活路么?全去卖拖鞋吧,去摊煎饼果子!拖鞋穿着还打脚,煎饼果子吃多了还三高!真他妈的!” 他说得激动,咳嗽起来,而后拄着铲柄抚摸脖子上的勒痕大口喘气,过了半晌才缓过来,蹲下身,拂去江承头顶的土。 “小江,我送给你一个我的秘密吧,我这辈子打下的江山全靠这个,没告诉过别人。你猜为什么舍得告诉你呢?因为……唯一能保守秘密的就是死人。” 他像是讲了个绝妙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拍着江承的脸,俯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压低身体和声音。 “你知道怎么找到最赚钱的生意吗?你得研究人,把人研究透了,剖开了揉碎了。”他粘着土的手指从江承的头顶往下滑,像是一条冰凉的蛇,“皮肤、肌肉、血管、神经、心、肝、脾、肺……秘密就藏在这堆玩意儿里头,尤其是这个。” 他曲起手指在江承的脑壳上敲了敲,像是试西瓜熟没熟,“找到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让人欲罢不能的,那些奇妙的制造快乐的化学物质,为了那些小玩意儿,他们抽烟、酗酒,可是不够。他们去赌、去嫖,还不够!然后他们吸毒,吸到死掉!就为了那点玩意儿,那就是他们的主子!快感、欲望,谁要是掌握了这个,谁就成了他们那条烂命的主宰者!你看,人就是这么回事儿。这可都是咱们老祖宗一代代薪火相传的智慧,成百上千年长盛不衰的好买卖!” 周山明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却发现这唯一的听众根本没用心听,反倒在用石头磨手上的绳子,他怅然叹了口气,直起身,继续铲土填坑。 坑底的土很快积了起来,就要把侯经理的身子淹没了,江承焦急地蹭到他身边,喊他的名字,他却没有半点反应。 “真是老了,干点体力活就腰酸背痛。”周山明停下来锤腰,玩一样用脚扒拉土块下去,结果没站稳,崴到脚,疼得直蹦,骂道:“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来寻死,给我老人家添麻烦!你这个蠢货!”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齐秦的歌声突兀地响起,在岩壁撞出回音,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周山明找了半天,才搞清楚声音是从侯经理裤兜里传来的,于是用铲子把那手机弄了上来,接通电话,眯着眼听。 只见他脸上表情骤变,骂道:“所以呢?我的冰种紫罗兰呢?你知道那一块值多少么?你知道在等这批货的是什么人?我付了你多少钱,你是吸白粉把神经吸错乱了,还是玩女人把你那点脑髓射干净了?我的钱不是供祖宗的,你得给我解决问题!你听到没有?!” 那边说了什么,气得周山明跳脚大骂:“妈的你还让我想办法?我他妈找人弄死你,把你千刀万剐,这他妈就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办法!我明告诉你那块石头值多少,两千五百万!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给我把东西从海关手里弄出来!否则——” 他压低声音,发出蛇一样嘶嘶的声响,“我一定把你给剐了,片成两千五百片,就跟片烤鸭一样,让你爹妈最后尝尝你是个什么味儿!” 他把手机狠狠摔到侯经理脸上,又泄愤似的抓了一把石头往他身上砸去,直到怒气泄尽,他喘着粗气转向江承,缓缓露出个微笑。 “你看到了,我这儿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我稍微走个神,贪个清闲,事情就要出岔子。这世界就是不肯让我这老家伙享享清福。真没办法,那我们加快进度,这就送你上西天。” 63.晚安,我爱你 洞外轰隆一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轻响,雨水混着泥土气味飘进来。 “真可惜,节日狂欢要提前结束了。”周山明向外瞥了一眼,提着铲子走近江承。 突然有个身影从洞外冲进来,飞起一脚将周山明踹倒。这一下突然袭击让周山明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懵了几秒,等反应过来,已被人牢牢压住,他挥起铲子向身上的人胡乱砍砸。 江承听见混乱的打斗声,中间掺进一声痛呼,那熟悉的声音让他的心立马吊起,他拼命在石头上磨手腕的绳子,几乎要摩擦出火花来,终于,绳子断了,他三两下解了脚上的束缚,跳起来,扒住坑的边缘,努力撑起身子向外张望。 只见时婕正骑在周山明肚子上,右脚踩住他不断挣扎的左手,用整个人的重量把他压在地上,无暇顾及那铲子一下又一下砍在她背上,很快有血透过白色t恤渗出来。 江承心急如焚,却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这时就听当啷一声,金属与岩壁相撞发出的声响,是尹月赶到,夺下了周山明手中的铲子,而后两人合力,总算把周山明捆了。 一双手伸下来,指节红肿,虎口处一圈牙印正冒着血。江承顺着这双手,看见了时婕的脸。 “你还好么?”她的嗓音发着抖,像是哭腔,她跪在地上,俯首抚摸他的头发,“我才知道……对不起……” 细小的土石顺着他的脸簌簌滑下,他因为自己这狼狈模样而脸红,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没事,我没事。” 这才发现自己指甲缝里全是土,指尖还擦破了,怕弄脏她的手,下意识往回抽,却被她拽住、攥紧。 第113章 “像是两个刚受了刑的狱友。”她笑着,把他的手握在手里。 江承贴在侯经理的胸口听,还有微弱的心跳跟呼吸,便把他抬出来,而后自己才上去,拜托尹月和时婕赶快带侯经理去医院,再回来接他和周山明,时婕不肯走,坚持留下陪他一起。 雨越下越大,透过矿洞看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仿佛隔着层水幕。 两人靠着岩壁坐着,盯着被五花大绑成粽子模样的周山明。 江承:“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四处找不到你,就回了尹月那儿,然后我在门口发现了这个。”时婕从口袋里掏出个u盘,银色的,小小一只,摊在掌心。 江承:“里面是什么?” “一段视频……”时婕目光闪躲。 “精彩吧?”周山明懒洋洋仰起脖子,用眼角瞥向他俩,哧哧地笑起来。 时婕暴起,结结实实抽了他一嘴巴。 周山明被打得头歪向肩膀,却不恼,悠悠道:“怎么,看到你男人那可怜相,心疼啦?看的时候什么感想,心都快碎了?” 江承面色骤变,握紧了拳头,紧得似乎浑身都在颤抖,他望向周山明,愤怒和痛苦让那双眼睛亮得骇人,时婕跪坐在他面前,抱住他颤抖的身子。 “要腻味回家去腻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秀恩爱。我岁数大了,肠胃不好,沾点荤腥就犯恶心。”周山明做作地“呕”了一声。 时婕没理他,继续说道:“然后我就猜到,你肯定是被那个前同事给卖了,我叫上尹月,开着车四处找,后来想到矿区,可算是找到你,还好来得及。哦!路上我想起你说山明矿业今晚要运一块石料出境,就跟海关举报了,不知道有没有用。” 周山明闻言瞪圆了眼,“居然是你!我看你一个女的翻不出大浪才饶过你……简直蠢到家!我就该把你一起抓起来,让你俩到黄泉路上作鸳鸯!两千五百万啊!我的冰种紫罗兰!全毁在你这个贱人手里!” 时婕打量着周山明,“拿这死变态怎么办?又不能报警……要不干脆弄死算了,杀掉,然后往那坑里一扔——坑都是现成的。” 周山明怒道:“那是我辛辛苦苦挖的!” 时婕耸耸肩,“那不正好?挖坑埋自己——自掘坟墓。” 周山明:“我劝你好好想想,杀了我,你以为你们还能离开耶瓦?” 时婕:“那都是你的身后事了,两眼一闭,就不必操这个闲心了。” 某种细微的响声夹进雨声中,像是成千上万只蚂蚁爬过的沙沙声。 时婕:“外头什么动静?” “我的人来找我啦!你俩就等死吧!”周山明往地上一躺,悠哉地哼起歌来。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时婕起身,从洞口探着头往外望去,雨水混合着密密麻麻的砂石,一股脑砸在她头顶,她赶紧缩回脑袋,就见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而后外面隆隆作响,像是有火车从头顶经过,像雷声,却不只是雷声。紧接着,巨大的石块纷纷而下,一块巨石滚落,霎时将洞口堵住一半。 周山明跳起来,大叫:“滑坡!要塌方了!快给我解开!” 时婕催促江承快走,一回头,他正蹲在地上解周山明脚上的绳结,急得她直跺脚。“你管他干啥?让他死这儿不是正好?!” “那我们和他就没什么两样了。”江承头也不抬,低声说。 时婕拿他没办法,只好冲过去一起扯那绳子。三人跑到洞口前,刚顺着巨石爬上去,只听轰然一声,从山顶降下的沙土如洪流倾泻而来,将他们冲回洞内。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时婕摸索着触碰到江承。 “他妈的!这下完了!”她听见周山明骂道。 时婕摸出打火机,火石摩擦钢轮,一朵小火苗从指尖跃起,堪堪照亮她和江承的脸。在这一点聊胜于无的照明下,三个人轮番用铲子挖洞口的石头,想开出条通道。谁知土越挖越多,前方仍看不到半丝光亮,仿佛根本没有尽头。没人知道洞外积了多厚的土石,也许下一锹就能挖通,也许永远也不能…… 唯一确定的是,洞内的氧气每分每秒都在加速消耗。最后他们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地瘫坐在地,喘着粗气。 密不透风的山洞里,空气仿佛已经凝固,而气温却不断攀升。他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吮着滚烫的空气,灼烧般的疼痛感从喉咙一路蔓延进肺里。 在这漆黑一片的蒸笼中,江承和时婕相互靠着,握着彼此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已无法分辨来自自身或是对方。汗水从每一个毛孔渗出,浸透衣衫,发丝黏在脸上发着痒,却连抬手挠一挠的力气都没有。 幽暗之中,某种细碎的声响正在逼近,像是什么大型动物贴地爬行发出的声音,令人汗毛倒竖,时婕拿起打火机照过去,就见周山明匍匐在地,像一头巨蜥般,沉重而缓慢地爬来,手上还攥着那把铲子,见自己被时婕发现,他像是准备攻击的蛇一样支起身子,把铲子抵向时婕的喉咙。 打火机跌落,一切再次陷入黑暗,三个人安静地扭打作一团,如同无限放慢的默片。火光再次亮起时,铲柄已压住周山明的脖子,他粗重地嘶吼着急喘着,垂死的困兽般挣扎着,渐渐地,呼吸变得短浅无力,最后眼一闭头一歪,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死掉了。 江承:“他不会死了吧?” 第114章 时婕:“死了正好,少一个喘气的人,咱俩还能多活几分钟……别这么看我,他也是这么想的。” 她伸腿,努力把周山明的身体蹬远一点,然后靠在江承肩上,幽幽地说:“你猜这点氧气,够咱俩活多久?” 江承默不作声,只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时婕:“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好遗憾……” 江承:“遗憾什么?” “遗憾,到死也没睡到你。” 江承轻声笑了,“那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滚烫的唇贴上她的肌肤,额头、眼睛、脸颊……他用吻撩拨着她的神经,他的唇终于找到了她的,他的吻渐渐加深,手指从她的脖颈向下滑去,一节节划过她的背脊,停在臀侧。 时婕被他撩拨得不耐,压着他躺倒在地,按亮打火机,指尖那一簇微弱的火苗,只能照见他一小片肌肤,她便握着那簇火苗贴着他的身体游走。江承闭起眼,皮肤却敏感地感知到火焰的温度与她微凉指尖的触碰,激得他难以自抑地轻喘出声。 “条件太差了,看都看不清。”时婕一边埋头研究,一边抱怨道。 “好了。”江承攥住她的手,他的脸烧得厉害,好在她看不见。 “好吧,灭掉就灭掉。”时婕无奈妥协,却又不甘心,“可是摸黑真的有点麻烦,你知道的,我是只有理论知识的新手,虽然我的理论知识确实很丰富吧,但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 她絮絮叨叨的嘟囔在一个短促的“唔”声中戛然而止,声音与火苗一同熄灭,一个熄灭在江承的唇间,一个熄灭在他的掌心。 彻底的黑暗使得除视觉外的五感无限敏锐,她感觉到他的唇一路向下,起初温柔如微风,后来化作暴风骤雨,轻微的痛感让她不自觉拱起了身子。 他的双腿与她的交叠,触感如同被阳光晒暖的沙滩。 “可以么?”他用有些沙哑的嗓音问,带着点低喘。 时婕下意识嗯了声,红了脸,不过没人看得见,她似嗔似怒地轻斥,“还要问……” 她听见他轻轻地笑了,而后便是完全陌生而新奇的体验,原来身体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被填满时是这样的感觉。 他把她抱得很紧,胸膛相抵,小腹紧贴,他们紧密地接吻,丝毫不吝惜仅剩这一点氧气。 有一点热滴到她胸口,是他的汗。还有簌簌的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脸上身上,是矿洞顶的砂石。 周遭的氧气越发稀薄,他们浑身是汗,黏腻地抱在一起,在彼此耳边大口大口喘着气,细碎石粒硌得浑身发疼,但没人在意。 此刻天为盖地为席,他们除彼此之外一无所有,便以自己和对方的肉体毫无顾忌地取乐,有今朝无明日地恣意狂欢。 高潮来临的一瞬间,她的双眼在黑暗中无声张大,眼前一团漆黑,她却仿佛看见了漫天的天灯,升入天穹,炸成烟花,而后烟花暗淡下去,化作夜幕上流淌的翠色河流,像是在漠河那个雪夜看过的极光。 她感觉身体如同一朵云、一片羽毛、一个肥皂泡般轻飘飘地升起,一直升进天上,赤身裸体地浸入那片翠色之中。极光的河流是温热的,如同他的吻和他的抚触,在周身肌肤上缓缓荡开。 恍惚间,她听见有个渺远的女声在哼唱不知名的古老曲调,她的嘴角泛起微笑,一声叹息似的呻吟泄出来。 残存的理智让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幻觉,高潮叠加缺氧,脑细胞大批凋亡,大脑判定这身体的主人正面临死亡,于是调动内啡肽、多巴胺和各种神奇的压箱底的小东西,最后奉上一场盛大的谢幕表演。 “这下死而无憾了。”时婕从江承身上滑下来,跟他并肩躺着,十指交握。“好奢侈。饿着肚子,口袋里只剩一块钱,却拿这钱买了一枝花,那样的奢侈。” 时婕:“我曾想过,我会活到多少岁,最终是怎么个死法,事实证明,我的想象力还是太匮乏了。埋骨异国他乡,跟翡翠和爱人葬在一起,这真是古代帝王都没有的待遇,怎么不算风光大葬呢?就是那个死东西,他要是能死远一点,就完美了……” 她听见江承轻声笑了,侧过头吻她的额头,一个混着砂砾的亲吻,但她似乎已感觉不到疼痛和温度了。 “你说啊,这儿下去以后不会真归佛管吧?我跟佛完全不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外交机构,我还是比较希望是黑白无常来接,那套流程我至少有所耳闻……头好晕,要睡了。”她梦呓般喃喃,声音越来越微弱,艰难地转过脸,一点点蹭上去,亲吻他的唇。 “晚安,我爱你。” 他亦勉力回吻,“晚安,我爱你。” 过了很久很久,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极低的呜咽,“对不起,妈妈……” 64.妈妈,这个阿姨是杀人了吗? 雁留,西川路。桃花殿成人用品店旁边的“殡葬一条龙”店门大敞,电视里新闻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 “ 海芒市海关重拳出击,破获巨额翡翠原石走私案,跨国犯罪头目山明集团董事长周山明落网。海芒市海关根据群众举报,在中耶边境抓获中国籍与耶瓦籍走私犯罪嫌疑人共12人,一举捣毁了一个长期活跃于中耶边境的翡翠原石走私网络…… 山明集团董事长周山明被指控涉及杀人未遂、暴力拆迁、勾结耶瓦武装组织等严重刑事罪行,中国警方迅速与耶瓦警方建立国际警务执法合作机制,经多方努力,成功将其移交至我国司法机关处理…… 第115章 此外,调查发现,由周山明亲属直接管理的玉石市场华光玉城的赌石摊位及其网络直播间,存在严重欺诈行为,通过造假、夸大宣传等手段欺骗消费者,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对此,相关部门已迅速采取行动,勒令该直播间立即下架,并对涉事摊位进行了全面清查…… ” “我早跟你说开那破石头的是诈骗!你偏不信,死性不改!现在新闻都爆出来了,你还有啥话好说?!”是秀香姨的声音。 “咋可能?说的不是我那直播间,你看我那个还……”过了一会儿,王大爷的嗓门断崖般弱下去,嗫嚅道:“被封了……” 隔壁的“桃花殿”里,时婕从柜台后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时候店里没什么顾客,她便披着风衣去外头散步。这时节,雁留的风已有些凉了,路上随处可见穿着呢大衣或薄羽绒服的人。时婕走在街上,吸引了许多目光,都好奇地打量她涂着“泥浆”的脸。时婕迎着他们的视线笑笑,仰头去看天上悠然飘过的云。 那一晚,当时婕再次醒来时,她和江承已经身在医院了,多亏尹月及时赶回,据说刚把他们仨救出,那矿洞立马塌方了。周山明受伤严重,连夜被直升机接走,运往大城市就医,时婕和江承收到海芒市公安的电话,要求他们配合调查,提供线索,便带着侯经理一起离开耶瓦,作为证人检举周山明。 时婕从耶瓦带回来的唯一纪念品特纳卡,受到了所有人的嫌弃,孙柠婉拒说她不化妆,林桃说别寄了浪费邮费,蔡秀芹直接丢回给她说“这是啥破玩意儿”,只有她爱得不行,天天把脸画得花猫一样,并自以为美。现在八盒用光七盒,还犯愁上哪儿补货。 走到西川路拐角处,有个老人正蹲在地上烧纸,白发跟纸灰一起在空中萧瑟地打着旋。时婕觉得这身影眼熟,走过去细看,这不吕建业大爷么? 想起在耶瓦收到的那条老长的短信,她乐了,蹲到吕大爷身旁,用胳膊肘杵他,“大爷,好久没见啦!您之前说的那个事儿,进展如何呀,一切顺利吗?” 吕大爷抬头看她,隔着层烟气,他的面孔泛着异样的青灰色,“哦,小时旅游回来啦……那事,我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时婕起了急,“算了?咋就算了?!不能算了啊!是不是我妈闹别扭?哎呀,大爷您不知道,她就那样!其实……我跟您交个实底儿吧,我觉着她对您是有意思的!” 吕大爷的脸映着火光,染上点红,头垂下去,露出个笑,像是赧然,又显得有几分凄凉,“不是秀芹的问题,是我——” “你相中别人了?看不上我妈了?!”时婕的声调拔高三度。 吕大爷使劲摆手,“咋可能?我……我……” 他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什么,从怀里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了好一会儿,递给时婕。时婕觑着眼看着那张照片,猛地站起身,头一阵发晕,是诊断书。肺癌四期,有远处转移。火星飘上来,灼痛她的手指,她沉默地盯着屏幕。 “这个病,能……能治好的,化疗,对吧?您在治了吧?” “输了三次液,那药劲儿太大,我这岁数扛不住了,整个身子软得跟滩稀泥似的,道都走不动,饭也吃不下,总犯恶心。不治啦!我儿子辛苦,天天工作到半夜,养我那俩孙子孙女,美国开销大,当爹的总不能把钱都败光,只留栋不值钱的房子,化成灰了都被儿媳妇戳脊梁骨,让我儿子往后一辈子在亲家低人一头。” “咋能不治呢?不治,那不就等死么?您想给儿子留点钱,可是您攒1块钱,到人家那儿才1毛4分。汇过去10万,中间打个一折,到他手里也就万把块。他小两口赚的花的都是美元,您攒一辈子那点积蓄,人家都未必看得上眼,您图个啥……” 他往火堆里投了一沓黄纸,看着它们逐渐被火焰吞噬,“小时,不用劝啦,我想得挺明白了。之前是我贪心,还想着……现在不想啦,啥都不想啦。就给自个儿烧点钱,算是提前存底下了,过去后不怕没钱花。” 时婕找不到话说,就蹲在他旁边,默不作声看他烧纸,烧了黄纸,烧天地银行的冥币,又烧金银元宝。有条野狗溜达过来瞧热闹,就见他从裤兜里掏出根鱼肉肠,剥了塑料外皮,掰成小段,扔给狗吃。 时婕:“您还随身带这个?” 吕大爷:“不是说到了阴间,一下望乡台先过恶狗岭嘛,听说那些恶狗都是生前被人虐待死的,还有被剥皮吃肉的,专守在黄泉路上,等人路过,把人咬得皮开肉绽。所以我这几个月啊,但凡有点精神,就拿着火腿肠和剩菜去道边喂野狗,边喂我边念叨:乖狗,劳驾你帮忙,跟底下的兄弟们打声招呼,到时看见这老头,千万认得他不是坏人,可不能下嘴太狠啊。” 时婕扯了扯嘴角,“您还真是未雨绸缪,什么恶狗岭金鸡山啥的,都是老说法了,现在地府的组织架构估计早改了,这么不人性化的部门肯定都撤啦,我看您喂也白喂。” 吕大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孩子气地笑道:“那等我下去探一探,回头给你托梦。” 时婕:“……多谢您记挂了。” 吕大爷哈哈大笑,可笑声很快变成粗喘,手捂着肚子,五官痛苦地搅作一团,看着令人揪心,时婕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开个玩笑,别害怕。”等他顺过气来,又说:“有个事儿还得麻烦你。” 第116章 “您说。” “我的娟娟……就是你帮我买的那个娃娃啊,能不能帮我……帮我想想办法?这事儿不好意思麻烦朋友,可要是以后让我儿子儿媳看见……” 时婕一口应下,“行,那这就去您家取?” 吕大爷摆手,“不不,还想让她再陪陪我,等我没之后,好么?我托了老朋友帮忙办丧事,葬礼请哪些人那名单都列给他了,回头你收到消息,不用去葬礼,就上我家把娟娟带走吧。” 时婕“嗯”了声,又问:“您把身后事都交给朋友了?您儿子呢?” “没告诉他,有啥好说?折腾他们两口子带俩孩子大老远飞回来,专等我一个老头子死?今天看看,没死。明天看看,还喘气。孩子们都得上班,小孙子孙女也得上学。他们着急,我也着急。”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时婕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 好友吕建业先生因病于今日凌晨3时在鹤堂医院安养病房离世,终年65岁。兹定于明日早8时于市殡仪馆福宁厅举行追悼仪式。谨此讣闻,诚邀您前来送别,共寄哀思。 时婕揣着吕大爷给的备用钥匙,去了他的家。 这家里干干净净,东西都摆放得整齐,垃圾桶里连张废纸也没有。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照,一对年轻夫妻,怀里各抱着个小孩,大人在笑,孩子在闹,幸福的一家四口。茶几上放着几张银行卡、一摞证件、几把钥匙和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我儿亲启”。 时婕站在空荡荡的房子中央,看着那堆东西,看了一会儿,擦了擦眼睛,觉得心中憋闷得厉害,不由得叹了口气。 推开卧室门,就见床上一个女人的背影,侧躺着,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倾泻在被面上。她安静地躺在那儿,手搭在面前的枕头上,像是抚摸着并不存在的人。 这就是“娟娟”了。 时婕掀开被子,想把她抱下来,试了试,实在太沉,最终连拖带拽,才把她从床上弄下来,而后抱着一双脚,一路拽到客厅。 该怎么处理她? 时婕坐在沙发上看着娟娟发愁,只这一会儿,她已显得有些狼狈了,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地板上,纤细的腰肢从那件妈妈装似的水墨画衬衫底下露出半截,看着像个被扫地出门可怜兮兮的弃妇。 不能随便把它当做普通垃圾随便扔掉,之前就有这种娃娃被人误以为是尸体报了警的新闻。倒是可以出二手,或者卖去情趣娃娃体验馆,但她猜吕大爷肯定不乐意。 时婕想了半天,最后去厨房拿了把剪刀和菜刀,先脱了娃娃的衣服,叠好,收进衣柜,发现手腕上有个金镯子,摘下来,放到茶几上银行卡旁。 而后提起菜刀,划破皮肤,剖开腹部,换成剪刀,沿着创口一路向上,一对饱满的胸部向两边摊开,露出里面的海绵组织。她一边剪,一边将皮肤跟底下的海绵剥离,很快一张完整的“人皮”便滑落在地。 她把娟娟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放到皮旁边,又动手拆里头那层海绵,直到只剩一具金属骨架。 做完这些,已是满地狼藉。时婕把头和皮装到袋子里。海绵塞进垃圾袋,下楼丢掉。然后扛着那具金属骨架去了废品回收站。收废品的大叔看见这铝合金骨架,眼睛都直冒光,问了好几遍,这东西真不要了?最后按五块一公斤,卖了一百多点。时婕拿这一百块买了瓶泸州老窖,提上酒去了墓园。 在吕大爷的墓碑前,她将娟娟的头和皮一股脑倒进香灰桶,用打火机点起火。火焰越烧越旺,硅胶皮肤很快蜷缩着化作一滩焦炭。 时婕俯视那一堆已辨不清面目的东西,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吕大爷曾发给她娟娟的照片,记得有张是两“人”一起过生日,各戴一顶生日帽,面前放着块蛋糕。还有张是他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婕看着那些照片时,有那么几个瞬间,真觉得那娃娃像个人似的,然后便想到当初参观绝代佳人工厂时,陈总摸着娃娃的脑袋时说的那句“你感受到了么?她有灵魂。你看那双眼睛。” 想到这儿,时婕不由得嗤了声,假的就是假的,哪儿来的灵魂?不过一堆零件拼凑起个空架子罢了。 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墓碑上吕大爷的遗照在向她微笑。她还是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死物上寄予感情。她正望着照片愣神,突然听见火中传来一声叹息般的声音,她心头一惊,再看去,只见一颗塑料眼珠在桶底咕噜噜打转,而逝去老人的爱、欲望和对人间的最后一点留恋已悉数化作灰烬。 时婕拧开泸州老窖的瓶盖,将酒液洒在墓碑前,“吕大爷,您放心吧,娟娟我处理干净了。那么大的个头,皮和骨头分开处理的,骨头我给卖了,你猜猜换了多少钱?一百多,都在酒里了。” 她这话音未落,隔壁扫墓的一家人已投来惊恐的目光。 “妈妈,这个阿姨是杀人了吗?”那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 那妈妈赶紧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往后稍了两步,低声斥道:“别管闲事!” 时婕对这娘俩警惕的眼神视若无睹,兀自继续念叨:“面皮我刚烧过去了,就当送她下去陪您作伴,这会儿收到了么?” 她再抬头时,发现刚旁边那一家子已经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她觉得怪好笑,就笑了笑,“您给自个儿烧的纸钱,现在拿到手了么?我后来想到个事儿,活着的时候烧不一定有用,那会儿您在底下银行还没开户呢,钱咋入账?保不齐都让孤魂野鬼给抢去了,倒不如烧给爸妈,让他们先帮忙收着。我想起来的时候晚了,没来得及跟您说。不过要是钱没收到也别担心,我会时不时给您烧的。” 第117章 65.再见,祝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自从回雁留后,时婕常请蔡秀芹到她的新家住,蔡秀芹起初不干,她就软磨硬泡说想吃妈妈做的饭,好让蔡秀芹摆起一副屈尊驾临的架子上门,她也配合做出一副贵客莅临指导寒舍蓬荜生辉的恭敬姿态把人迎进门。 一日清晨,两人刚逛完菜市场出来,拎着好几兜子菜准备回家,听见大街上十分喧闹,一群人围在个小区门口,不知道在看什么。外圈的人踮着脚扒着别人的肩膀往里瞅,还有不少人举着手机在录视频。时婕好奇不已,拉着蔡秀芹去瞧热闹。 只听人群里传来男人的怒骂声,“就你这瘪犊子,还敢搞我媳妇!老子今天把你屎都踹出来!你他娘的狗一样趴我老婆身上打哆嗦的时候,没想到还得跪她男人脚底下狗一样满地打滚吧?!” 接着就是几声闷响,伴随着压抑的痛呼。 围观群众中有人小声劝:“别打啦,你算解气了,当心他回头报警,把你抓起来!” 那男人呵呵笑了声,“报警?狗东西,你敢报警么?跟大家说说,你是啥身份来的?” 又是两下闷响,挨打的奸夫只低低呜咽,没搭腔。 “咋的?现在不好意思啦,嫌丢人啦?”男人扬声,“人家可跟咱这些平头小老百姓不一样,正经单位上班,科长呢!他今天要是敢报警,明天他那顶九品芝麻官的乌纱帽就得摘!”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有人嗤笑着,“还以为是啥大官,小破科长啊。”“看着快六十了,年登花甲的科长哈哈哈!” 男人又骂道:“狗东西,你说,老子一没阉了你,二没卸你条胳膊断你条腿,只不过揍你一顿泄泄愤,你报不报警啊?跪着回话!” “不报警……不报警……” 那奸夫的嗓音时婕耳熟得要命,她拉上蔡秀芹转头就要走,可蔡秀芹却不肯走,反倒在一片抱怨声中一头挤进人群中心。 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叉着腰站着,脚下跪着个只穿了条四角裤衩的男的,背对着时婕,头垂在地上,看不清脸。 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好,你不报警,不过万一有爱管闲事的要帮你报警,可咋整啊?” 奸夫:“别报警,求求!” “求人就这态度,有礼貌么?不给各位看官老爷们磕一个?” 那佝偻着的背影哆嗦了下,迟疑的工夫又挨了一脚,最后他僵硬而缓慢地深深俯首,额头贴到石砖上,“求求……” 人群中传来嗤笑声,男人嘴角牵起讥讽的笑,却仍不满意,“只求这边够么,要是想报警的人在那边呢?去求!大声!” 那奸夫于是跟个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具似的,向围观群众匍匐膝行,转圈磕头,每磕一下头,嘴里高喊一声:“别报警,别拍照,求求了!” 时婕蹲下身,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饶是已有心理准备,饶是再恨他折磨她妈一辈子,此时看到他这副狼狈至极的惨相,仍觉得心中刺痛,再看蔡秀芹,身体僵直,目光呆滞,就那么站在那儿望向时海。 时婕拽着蔡秀芹的胳膊,轻声说:“妈,咱走吧。” 话音未落,脚下“咚”的一声响,这沉重的一声像是砸进了她心里,惊得时婕往后退了半步,被踩了脚的人骂骂咧咧,却未入她耳。她立马拽着蔡秀芹要冲出人群,可到底还是晚了。 时海抬起头,父女俩对视,他的鼻孔下挂着一截干涸的血痕,额头磕红了,沾着泥土和碎草叶。看清时婕那一刻,时海猛地瞪圆了眼,那双无神的眼突然就聚了焦。他伸手扯住她的裤脚,挣扎着要站起来,时婕下意识弯腰去扶,可这时飞来一脚,把时海踹翻。 “你他娘的还真是条记吃不记打的蠢狗啊!都啥样了,一看见漂亮女的又来劲了?” 时海浑身哆嗦着,撑着地颤颤巍巍站起身,“闭嘴……” 男人难以置信地瞪他,喝道:“你说啥?!” 时海两手在身侧攥紧,像是努力保持平衡,涨红的额头上爆出青筋,“闭嘴!不许你侮辱……闭嘴!” 时婕看着他,觉得鼻子发酸,要掉下泪来,又拽蔡秀芹,“妈,咱走吧。” 这次,蔡秀芹甩开了她的手,看了她一眼,说:“那是你爸。” 说完这句,她大步从围观人群中走出,挡到时海面前。 男人正挥起拳头要揍时海,这下愣住了,“咋的?你也是他相好啊?” 蔡秀芹:“我是他前妻。” 男人的嘴角抽了下,“大姐,你可真是不长眼,当初嫁了这么个玩意儿,受老气了吧?家里那绿帽子都能出个摊儿了吧?” 人群里响起闹哄哄的笑声。 男人又道:“离都离了,你还管这闲事干啥?乐意看你就多看一会儿,不乐意看你就走嘛!” 蔡秀芹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再开口还是那句话,“我是他前妻。” 男人彻底不耐烦了,扬起手,“不识好歹,再不闪开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揍?” 时婕冲上去,挡在蔡秀芹前面,“你动手试试?!” “你又是哪个?” “她是我妈!” 男人暴躁地挠挠头,皱着眉毛琢磨了一会儿,“哦,这是你妈,那他是你爸。” 他抬脚向时婕身后绕去,母女俩都张着手臂拦着,像是在玩什么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第118章 男人“啧”了声,“别紧张,我不打他,说句话。” 他停在时海面前,一条胳膊搭到他肩上,脸凑近他的,“哥们儿,我看明白了,好好的日子,你不好好过啊,全毁你自个儿手里啦。我要是你啊,我晚上都睡不着觉,坐起来靠床头抽自己大嘴巴,我后悔啊,后悔到恨不得半夜去跳江。” 说完这话,他拨开人群,挥着手,进了小区,“散了吧,没热闹看了!散了,都散了!” 等到人群散尽后,时海蹒跚走过来,要拉蔡秀芹的手,嗫嚅着,“秀芹,媳妇……” 蔡秀芹任由时海握了一会儿,抬手摘掉他额头上的碎叶子和小石粒,又揩去他脸上的血痕,而后拉开他的手。 “闺女,咱走吧,再耽误一会儿,鱼都不新鲜了。”她说。 她们转身离去,听见时海在背后一声声地唤“媳妇……”“闺女……”,声音哀切,她们谁也没有回头。 那顿饭,娘儿俩做的江鱼炖豆腐。时婕依然不会杀鱼,蔡秀芹拿起菜刀,三两下把鱼拍晕,麻利除去麟,掏净内脏。时婕就在旁边切豆腐,备调料。 锅热下油,炒香葱姜蒜八角花椒,改好刀的草鱼一滑进锅,鱼肉的鲜香混着复杂的调料香气窜上来。 时婕望着蔡秀芹熟练挥舞锅铲的背影,犹豫了一阵,还是轻声问:“妈,吕大爷没了,你听说了么?” 那背影像是卡带一样顿住了,过了几秒,蔡秀芹语气平淡地说:“哦,我说好一段没在公园看到他。咋没的?” “肺癌。” “哦,肺癌。”她提着热水壶往锅里倒,瞬间狭小的厨房内满是热腾腾的香喷喷的白汽。 蔡秀芹盯着汤中翻滚的鱼肉,拉家常似的说:“这病遭罪。咱家以前楼下邻居就是肺癌走的,就三年前的事儿,最后几天我还去医院瞧过她,瘦得只剩把骨头,浑身没二两肉了,吃啥吐啥,止痛药都吐。她那会儿还认识人,看见我就拉着我的手叫唤,说大姐我身上疼,我问她哪儿疼,她说哪儿哪儿都疼,感觉浑身没一块好地儿,疼得直哼哼……” 讲着讲着,她的声音开始发起颤,最后她吸了口气,淡淡道:“走了好,解脱啦,罪受完了。” 她始终背着身,时婕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抬了下手,时婕知道这是在抹眼泪,她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妈妈,把脸偎在她颈边。 “没事,妈,还有我呢。” 蔡秀芹身体的颤抖越发剧烈,终于捂住嘴回过身,抱着时婕,痛哭出声。 b大开学典礼定在8月24号,孙柠提前一周出发,时婕去火车站送她,一路上孙柠都在讲班级同学群里的趣事,又说超期待入学后的“百团大战”,她势在必得,一定要进滑板协会跟学术写作协会,兼顾兴趣爱好和未来发展。她讲得兴高采烈,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时婕便含笑听着。 她们在进站口停住脚步,前面就要刷身份证了。 时婕:“以后跟父母在一座城市,方便见面啦。” 孙柠撇撇嘴,“谁稀罕?”眼睛却弯起来。 时婕犹豫着开口,“你……还会回来么?” “当然啦!放寒暑假,我就回来……应该会的。” “那,等你毕业后呢?” 孙柠的脸上露出一点迷茫和困惑的神色,“那么远的事,我也不知道,看我爸妈的样子,感觉上班后就没啥假期了……不过我才不会干他们那种忙得要命的工作呢!反正,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发微信打视频呗!” 时婕看着她,缓缓地笑了,抱住她,抚摸她毛茸茸的发顶,“再见,祝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孙柠的小脑瓜在她胸前拱了拱,把自个儿的头发拱得乱七八糟,从她怀中仰起脸,好看的杏眼亮亮的,“干嘛突然这么正经?像是在告别。” 时婕轻声说:“可不就是在告别么?” “不是那种,我是说……”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接过时婕手里的行李箱,“我走啦!” 时婕看着她排入进站的队伍里,看着她把行李提上传送带,看着她在安检门前转过身,张开双臂,向她挥手,龇着排小白牙,露出闪亮亮的微笑。最后看着她走进闸机,再也没有回头。 她转过身,逆着熙攘人潮,走向远处的广场。这时,半空中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觑眼看去,是个印着粉色小熊的透明气球,正飞过火车站最顶上那两个红色的大字“雁留”,高高飞进无垠的蓝天里。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时婕带着点惆怅回了嘉园小区,路过3号楼的拐角,瞥见桂花树下蹲了个人,是江承。她走过去,就见他挖了个深坑,将俞淑婉的木雕小像郑重放进去,盖上土。又把那张黑白照片放在打火机的火苗上,点着。 时婕挨着他蹲下,两人一起沉默地看着那年轻姑娘笑盈盈的面孔一点点被火焰吞噬,变成一片面目不可辨的焦黑,最终化为灰烬,簌簌落入土壤。 有风吹过,桂花朵朵飘零,像是漫天遍地小小的金黄色的十字架。 做完这些,他们坐到地上,背靠树干,望向天空,看着头顶的白云悠悠飘向远方。 不知打哪儿冒出只肥猫,喵喵叫着,竖起尾巴,贴着两人的腿蹭来蹭去,是3号楼猫窝常驻居民小橘。 时婕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对了,我把周山明被捕的新闻发给了俞淑婉的大学室友,她跟我说,俞义死了。” 第119章 江承沉默了一瞬,“嗯,都结束了。” 时婕深吸一大口芬芳的桂花香,抻了个懒腰,“是啊,都结束了。” 这工夫,一个快递小哥匆匆忙忙跑过来,“劳驾问下,6号楼1单元是哪个?” 时婕站起来,“正好我们就那栋的,带您过去吧。” 小哥道过谢,抱着怀里的包裹,抱怨道:“这也不知道买的啥玩意儿,看着也不算太大啊,这死沉!” 江承:“哪家的?” 小哥低头看看,“501。” “是我的,麻烦您了,我自己拿上去吧。”江承接过包裹,快递小哥连连道谢,走了。 时婕好奇,“你买的啥,这么沉?” 他笑了笑,“不告诉你。” 三天后,时婕家的门被敲响,她拉开门,就看见江承站在那儿,他脸上涂着两圈白“泥浆”,看着有点傻气。他看着她,还没说话,耳尖先红了。然后他举起手里那个精致的小盒,笑得既温柔又羞赧。 “这是我为你磨的特纳卡,你愿意明天涂上它吗?”他问。 66.番外:录像带 江承是被人套住头,绑住手,推进那间屋子的。 他听见有扇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接着膝盖挨了一脚,被按着肩坐下。那椅子冰凉,像是金属的质感,没有椅背,他挺直脊背端坐,屏气凝神等待。 一只大手落到他的左肩上,那并不陌生的声音俯下来,“小江,你喜欢什么歌?” 江承沉默。 “你知道现在注射死刑,犯人上路之前,还能点歌吧?这叫归西bgm。”那男人啧了声,“浪漫,真浪漫!多人性!小江,你想象一下,假如你现在正躺在那张执行床上,你会点哪首歌呢?” 江承依然沉默。 “你猜点播率最高的是那首?”那人渐渐丧失耐心,巴掌轻拍江承的脸,好像两人多亲昵似的,“小江,给点反应!你这样很不尊重人,搞得我自言自语很尴尬的知道不?” 江承:“周总,你这是犯罪。” 周山明嗤了声,“小江,你这么说可就没劲了。犯罪?犯什么罪?我打你了还是杀你了?你来我这儿做客,咱们玩个游戏而已。刚说到哪儿了?你这一打岔,我都忘了。哦对!死刑犯点的最多的是哪首歌,猜?” 短暂的安静后,粗噶的歌声响起,就在耳畔,江承下意识缩了下肩,想躲远一点,却被周山明板住头。 “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灰太狼。别看我只是一只羊……”他粗声大嗓荒腔走板地唱起儿歌,刚开始还勉强在调上,后面调也跑了词也忘了,都给自己唱笑了,嘎嘎直乐。 “你说这帮死刑犯都他妈什么品味?选首儿歌!一辈子就死一次,选他妈首儿歌!所以,你选什么?” 见江承不说话,他叹了口气,两根手指戳到江承脸上,粗暴地拎他的嘴角。 “小江!咱俩玩游戏呢,你给点反应啊!开心点,笑一笑!”后来他终于放弃逼问江承,“那我随便挑了?我看看……就这个吧!” 莫扎特的《安魂曲》。 在阴郁沉重的弦乐声中,周山明轻声在他耳边说,“小江,你听说过注射死刑是个什么流程吗?一针不成,得打三针呢。第一针,麻醉剂,这针下去,你就睡着了。” 话音未落,江承感觉到有个尖利的东西抵上他的手背,他猛地攥紧拳头,拧着身子抵抗,凳子翻了,他摔倒在地,立马有人把他拽起来,又牢牢按回凳子上。 周山明的声音带着笑意,气息喷在他的脸颊上,“接下来是第二针,肌肉松弛剂,这针打进去,你就不疼啦。” 江承拼了命地挣扎,却被两条粗壮的手臂控住,不得动弹,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虽然手上有针刺感,却没有液体进入的凉意。而且自己既不觉得困,也没有出现乏力感。又是耍他!他立马重新坐直,安静得像块木头。 “最后一针,氯化钾,这针下去,你的心脏就不跳啦!”周山明继续说,呼吸声近在咫尺,像是在观察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声轻响,什么东西被丢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 “不好玩,没意思。”周山明说,接着音乐声被调大,“好了,小江,你自己玩吧。” 脚步声由近及远,门被打开又关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咔哒一声,落了锁。江承放缓呼吸,竖着耳朵听,屋内的确只剩他一人了。 他的双眼被黑布缠住,睁眼也唯有黑暗。手反绑着,甚至无法彼此相握,只能抓挠空气。脚跟凳腿绑在一起,挨不到地。 眼前没有光线,鼻子闻不到气味,唯有灌入耳膜的乐声,让他还不算五感尽失。 从序曲到第七乐章,停顿两秒,而后从头开始……起先他默数着播放次数,一遍……十遍……一百遍……直到某次他走了神,便再也记不起数到多少了。 各色乐器与男低音的合唱构成一片黑暗的海洋,江承觉得自己仿佛就漂浮在这片海洋中,随着时缓时急的波涛起伏。他不知时间如何流逝,不知昼夜是否更替,任由那无休无止的乐声,化作大海中央黑洞洞的漩涡,拽着他下坠、下坠,直到窒息。 这时他听见门响了,有人进来,解开他腿上的绳子,扶他站起来。可脚刚碰到地面,立马烫到似的缩回来,腿麻了,痛且痒,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小虫从脚底往上爬,好容易站住了,那人开始解他的裤带! 第120章 江承抵死反抗!裤子却被一褪到底。可那人没再动作,也没出声,什么东西碰了碰他腿上光裸的皮肤,冰凉的金属触感。 他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沙哑着嗓子,说:“你走开。” 没有回应,没有声响,他又说:“你转过去。” 最后,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点哀求的意味,“不要看。” 始终无人回应,只有那冰凉的东西,又碰了碰他。 膀胱已经到了极限,而羞耻感却令他无法排泄,他深呼吸着,努力让自己放松、放松。终于,尿液哗哗而下。 他甚至不知来人是男是女,不知这人的目光落在哪里,就这样裸露着下体排泄,如同被畜养的牲畜。与此同时,他终于在这仿佛空无一物的天地里闻到了气味,却是自己尿的味道。他微昂着头,喉结颤动着,两行温热的泪滑下面颊,落到唇间,咸的。 那人又把他绑好,出去了,再回来时,托着他的下巴,往里灌某种无味的流食,像是填饲一只待宰的肉鹅。做完这些,那人离开了。 江承想逼自己睡着,以打发这无尽的时间,可每次刚有点睡意,就被汹涌的乐声惊醒。渐渐的,他开始耳鸣,精神恍惚,分不清在做梦或是陷入了幻觉,那姑娘濒死时的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仿佛近在咫尺,耳边仿佛又响起最后时刻来临前她痛苦的呻吟。他剧烈扭动着想摆脱梦魇,却连人带凳子一起翻倒在地,便这么仰面躺着,直到下一次来接尿喂食的人将他扶正。 不清楚又过了多久,蒙住他眼睛的黑布被摘下,然后灯亮了,白炽灯,明晃晃照在头顶,他瞳孔紧缩,下意识闭眼,一点点睁开。等到生理性的泪水渐渐干涸,江承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房间。 很小,不足十平米。空荡荡,徒有四壁。二墙上贴满了报纸,一眼看去全是字。他走过去,觑着眼看, 头版头条,黑体加粗的大标题《瑛琅矿业内部揭秘:废水直排背后的管理疏忽与责任逃避》——那篇让他获奖无数,从此享誉业内的“成名作”,而今却成了他的罪证。 密密麻麻的方块字,黑白分明,挤作一团。像是威压,像是审判,朝他逼近,六面墙壁向他压过来。他使劲低头不去看,可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他的文章,读的人毫无感情,语气没有丝毫起伏,词句间没有停顿,死气沉沉的声音,像是ai。是嘲讽,是蔑视。 又是单调的重复,一词一句像阴冷刺骨的水,从全部缝隙渗入他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来,这次解掉了他身上所有束缚,然后再次锁了门。 江承举起凳子去砸把手、砸门,用身体往门上摔,没用。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响着,好像不把他逼疯就不罢休! 他瞪着双通红的眼满屋子搜寻,终于发现了天花板上的音响,他高举凳子,瞄准,用尽力气掷去!偏了!再试!再次失败! 最终,他颓唐蜷进角落,呆坐了一会儿,跃起,去撕那满墙的报纸,一页一页扯掉,揉成团,扔到地上。粘的牢的,他就用指甲抠,直至指甲折断,流出血,总算把够得到的都撕干净了。他喘着粗气坐下,墙面白了大片,留着几行血道子,他就把视线放在那儿,这一片空白就是此刻他能搏杀出的自由,仅存的喘息之所。 这时,音响无预兆地停了,魔音终于消失了。咔哒一声,像是门锁开了。 江承疑心是幻听,疾跑了两步,拽住把手,下压,拉开——竟真的开了! 他走出去,穿过长廊,又推开两扇门,清风拂面,阳光照在他脸上,周山明正坐在长桌的一侧,哼着曲子,悠闲地切着盘中的肉,递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扯过餐巾擦擦嘴角,而后抬眼,微笑地看向他,张开双臂。 “欢迎回到人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