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 第1章 [gl百合] 《千帆过尽作者:长风举【完结+番外】 文案 同性,师生,忘年。 明明哪一个都有跨越的可能,加起来却击碎了所有理由。 这是一段持续八年的拉扯。 一声“老师”,剥夺了我爱你的资格。 “你是窗子里漏进的月光,把漫漫长夜照亮。” 千帆过尽,肠断白蘋。 “从今往后,你亏欠过去,我亏欠未来。” 内容标签:年下 虐文 成长 校园 正剧 主角:许千,路帆;配角:abcdefg…… 一句话简介:老师,我带你走。 立意:“如果时间一直走得那么快,我怎么对你依赖?” 第1章 序言 早晨的机场不算繁忙。 玻璃幕墙外,天空蒙着介于蓝灰之间的暧昧颜色,即便坐在里面也能轻易嗅到大雨将至的潮湿。 告别的天气。 办好托运,许千乘着扶梯上楼。在咖啡厅点了牛奶和面包,坐到角落的位子里静静消化难挨的情绪。 一队年轻的孩子出现在视线里,张扬肆意的笑声兀自闯入。应该是高考结束相约旅行的学生吧?少男少女亲昵地打闹玩笑着,全然不在意路过时身边步履匆匆的中年人略有些不满的注视。 那时,正是最好的年纪。 餐盘端了过来。双手围在杯壁,热量在掌心一圈圈扩散。吹一口气,镜片上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水雾。许千把眼镜摘下放在一旁,将视线转向窗外,任由世界渐渐模糊成一团。 飞机轰鸣。那架飞机应该就停在不远的地方。陌生的土地,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群。他们和这架飞机一起,等待着她一一会面。 这是在脑海中播放过无数次的画面。本以为早有准备就可以足够坚强,有勇气只身掠过江河湖海,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可当真正站在这里,那道强逼着自己建起的防线早已轰然倒塌。 当你不得不告别什么的时候,过往所有好与不好就像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倾盆降下,把你内心所有坚硬和柔软都浇透。这时你才意识到覆水难收,箭不回头。 此刻的许千就是这样。 告别的话哽在喉咙里,既不知向谁倾诉,又不知由何说起。 她以为,她能放下。她以为只要把自己逼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就能心硬如铁,和过去一刀两断,再无留恋。 可是这一刻,看着身前的面包和牛奶,她知道,不可能。 那个人留给她的绝不仅是几句言语、几年回忆。生活的每一寸都被刻上了印记,清晰深刻,时时提醒着她曾经遇见过一个怎样难忘的人。 “你平时都不吃早饭的吗?” 清冷冷的声音穿越时间响在耳畔。那个人在长长的走廊里自顾自向前,头也不回。 走廊的窗子开着,灌进青草的气息。 当时自己是怎样回应的?许千记不清楚。和她有关的记忆经过梦境反复加工,早已混成一片,支离破碎。大概是在狡辩吧。 那个人停下来,转过身,眉头蹙了很久,冷锐的眸子把她死死定在原地。 “许千,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就是那时,就是那时。 从那时起,早上不再会饿着肚子,总有面包牛奶等待着她,有时会换成包子豆浆。 从那时起,她的心底升起了一面属于她的旗帜,无论晴雨,始终高高飘扬。 又是什么时候,一切回到了起点? 没有早餐,没有旗帜,只剩下空了的肚子和空了的心,蚕食着记忆,聊以充饥。 广播声响起,正是她的航班。站起身,把最后一点面包吃掉,喝尽杯中牛奶。定了定神,她拎起背包,一步不停地向登机口走去。 步子迈得很大,她甚至感受到周身的空气在加速。一路上不乏有人侧目,朝她身后打量,以为有什么人紧追不舍。 一场逃亡。 说不上来到底在逃什么,潜意识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快走,快走,离开这里。仿佛只要走得足够快,一切变故就能被甩在身后,和那些情绪一起滞留在这片即将告别的土地。 在位子上坐定,额头竟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许千,你怕什么? 调整好座椅,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 拿出手机,正要打开飞行模式,通知栏里突然出现了一条刚刚发来的邮件。点开,陌生的地址。主题栏里只有三个加粗的字,“给许千”。 给许千。 脑袋嗡的一声响。 逃不过的。那些担忧终究还是要应验。 不用点开,一切了然于心。 路帆啊,路帆。 舷窗外只剩下小小一片天地。几丝雨滴挂在玻璃上,仿佛触手可及。许千执拗地别过头不看手机,快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毕业后的这五年突然简略成一摞白纸,似乎从未经历。 高中时的那种感觉再一次笼罩了她。手脚冰凉,呼吸急促,心冷如同坠入冰窟。她清楚地听见心脏越蹦越快,每一下都像是敲击在鼓面上。 讲台,路灯,办公室里的绿萝,单元门前趴着的小猫,张开却不敢用力抱下去的手臂…… 眼前浮现出了好多画面,各式各样的场景,映着画面中仅有的一个身影,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让她觉得双眼发昏,头痛欲裂。 第2章 映入眼帘的是怎样的文字? 挽留?斥责?还是像第一次写信时那样客套? 这八年她已经受尽了折磨,按理说再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了。 可她还是怕,一如当初。 她怕自己无法承受那些文字的力量。她怕有些话说出了口,她们两个从此都再难回头。 为什么你总要在我下定决心不再回头的时候呼喊我的名字?为什么你不准我消失在你的世界里却又不打开那一扇心门? 泪水顺着下颌滴落下去,重重砸在衣袖上,晕染出一片潮湿。 路帆,路帆。 到了这一天,你还是不肯放我走吗?你真的要彻底毁了我才肯罢休? 那句在心中说过千千万万遍的话又一次回到了脑袋里。 “如若万劫不复,那便万劫不复。” 命啊,你给我的这一切,便是叫我咬碎了牙也要吞下吗? 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 路帆,路帆。 第2章 一、你的名字 在前后门之间走了好几圈,许千还是没敢敲门进去。 现在已经上课5分钟了。她原本是不用迟到的。都怪花姐,叫她去送档案,却又没讲清楚,害她跑上跑下找了好久才找对地方。送完东西往教室赶,还是没能赶得上。 正式开学第一天第六节课,高中第一堂语文课。 许千盼着这一节课盼了足足有一个暑假,从在北高录取名单上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期盼了。 她很喜欢语文。早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她就曾经做出过请一天病假却在语文课前几分钟奇迹般痊愈回来上课的壮举。上了初中,教她的语文老师很年轻,人很好,就是水平一般,讲起课来马马虎虎,差强人意。 许千听说北高的语文组在全省难逢敌手,一直盼着自己上了高中能分到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语文老师,最好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她尊敬老师,老师欣赏她。亦师亦友,教学相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第一节语文课,她就迟到了。 北高一入学就让学生填文理意向,作为分班排课的依据。她选了文科。全年级一共十二个班,只有一个文科班,班号缀在最后,三十人,单人单桌,宽敞无比。她的座位在进门第二列第二排,就算讲台上的老师近视五百度不戴眼镜,也一定能看到讲台下面空了个位子。 站在教室外面,许千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讲话声。奈何教室上面前后六只风扇一齐轰鸣,把声音搅得七零八碎,什么也听不出来。 前后门上都有玻璃窗。许千想看看老师长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又怕窥探不成反被“爆头”,只好尴尬地站在两门之间,前也不是,后也不是。 她很怕语文老师和上午来上课的数学老师一样,看一眼就知道,是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板起脸训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狠角色。那样的话,单凭第一节课就迟到这件事,接下来的三年她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胡思乱想着,眼前的楼梯间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花姐。 花姐是他们文科班的班主任,四十多岁,教英语。她本名陈丽华,由于军训那两周总是穿碎花裙子出现,再加上人很爽快,和他们相处从来不摆架子,所以被王旭然起了这么个绰号流传开来。 “在这儿干嘛呢?鬼鬼祟祟的,怎么不进去上课?” 救星来了。许千赶紧跑到花姐旁边,愁眉苦脸地抱怨道:“刚才不是去送档案吗?没找到地方,等找到了就打铃了……” 花姐笑着戳了戳她的肩膀,“笨蛋,那就不知道敲门进去啊?” “不敢……” 花姐翻了许千一个白眼,走到教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隔着玻璃朝里面挥了挥手,推开门。 “进去吧。” 许千长舒了一口气,吐吐舌头,转过身正要进门,一抬眼刚好和讲台上的人对视。 许千像是被雷劈中一样傻在原地一动不动。 教室偏东,下午的太阳火辣辣地从西边照过来,在教室里晕出一片金黄,平添了几分暧昧。 讲台上的人背对着窗,面庞宛如剪影。 乌黑半散的如瀑长发。额头,眉峰,眼角,鼻尖,嘴唇,下颌。 宝蓝色的t恤勾勒着腰线,牛仔长裤衬出修长的双腿,裤脚下露出的脚踝和悬在空中的双手一样白皙骨感。 她好像是画中的人,那么夺目,让周身的世界失去了现实的色彩。 然而那一双眼睛。那一双和许千四目相对的眼睛。 怎么会有这么一双冷漠的眼睛?仿佛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关心,甚至是厌恶。瞳孔里射出骇人的光,透露着不容冒犯的威严。 许千从未被这样的眼睛注视过。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万千罪过,此刻正立于法庭之上,接受四方传来激愤的指责唾弃。莫名的委屈席卷上来。她不敢错开目光,怕自己眼神中的闪躲会让那些不知为何的罪名坐实,从此再也无法洗脱。 刺骨的寒意从心房席卷至全身,连指尖都无比冰冷,双腿甚至在微微地打颤。 许千自小一个人野蛮蛮地长大,父母对她的事很少过问。从不惹事生非的性格避免了不少麻烦,十几年来还从没在哪个人身上体验过如此强烈的畏惧之感。此刻她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一个声音,“快逃,快逃”,可那眼神又强迫着她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似乎连多余的一下呼吸都不被允许。 第3章 “愣着干嘛?进去啊。” 后背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许千向前踉跄了两步。魔咒终于破除。她是那个闯入画中的人,把世界切换回现实。她低着头快步走回座位,也不顾周围几个相熟同学的轻声嘲笑,红着脸,拿出课本胡乱翻起来。 “别翻了,还没开始讲呢。”坐在右边的王旭然揶揄着,前边的张淳也跟着笑出了声。 许千不理他们,仍旧低着头看书。然而心乱如麻,指尖不自觉地紧紧捻着书页一角,竟将书页捻破了。 门关上了。声音从上方传来。 “那咱们继续说。我每堂课留的作业不多,都是思考的东西,也没什么标准答案,你们只要认真想就好了,写在刚才让你们准备的笔记上……” 后面的话许千都没有听进去,她完完全全被这独特的声音吸引了。这声音像是什么呢?像是玉石敲击玉石,又像是山涧里汩汩的清泉。清越,但疏离,透着一股傲气,不容反驳。 很奇怪,明明每一个字她都咬的很轻,但是连贯成句却透着难以抵抗的力量。 许千再一次被震撼了。不同于刚才想逃的感觉,这一次她只想停留在这里,让那声音在耳畔久久盘旋。那声音承载的是何词句都已无关紧要,它的本身才是最值得关注的。许千甚至想把这声音录下来,好让她下了课也能时时刻刻都听到。 轻轻合上眼睛,指尖也不再摩挲,全身心地沉入这声音掀起的涟漪里。合住的眼睑上投映出刚刚的剪影,轮廓清晰,刻在幕布一样的火红之上。那片火红如绸缎般轻轻流动,而她的眉眼就是那绸缎上绣出的纹饰。 这一切仿佛是梦。它一定是梦。许千甚至不能感受到闷热的空气在皮肤上流动,也感受不到肌肉传来一丝一毫的知觉。这不是梦,是什么呢? 可是这梦里的人,你是谁? 桌子被猛地撞了一下。许千从无边无际的想象中惊醒,睁开眼睛,看见前面坐着的张淳半侧过脸,冲她挤眉弄眼。许千矮下身子,躲在她的身体后面抬眼向讲台上瞄,看见那个人正抿着嘴盯着这个方向。许千把手肘立起来拄在桌上,若无其事地扶着额头,把那一道灼灼的目光挡住。 “你干嘛了?她怎么一直盯着这边看啊?” “我没干嘛啊……就是发了会儿呆。” 张淳翻了个白眼,转了回去。 等到下课铃响,老师刚走出教室,张淳就站了起来,转过身对许千抱怨:“你上课的时候能不能老实点?咱俩坐一条线上,她瞪你的时候我跟着害怕啊!” 王旭然噗嗤一笑,伸着脖子凑过来,“诶,千儿,你这节课不对劲啊,怎么奇奇怪怪的,脸还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 “啊?有吗?没有吧,是光晃的吧。” “晃个屁,我刚才上课时一直看你来着,你在那儿想什么呢,帆姐讲的话你是一句没听啊!” “帆姐?” 王旭然拧着眉毛看了她半天,抬手指了下黑板,“你可真行,上了一节课黑板都没看一眼呗?” 许千望过去,才突然发现黑板上写着的两个大字,“路帆”。这两个字写的不重,但是运笔锋利,透着一股子刚劲。刚才怎么会没看到呢?许千挠挠头,想不明白。 “这是语文老师的名字吗?” “不是她的名字,是我名字?” 许千白了他一眼,继续去看黑板上的那两个字。 路帆,路帆。 她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反复读着,和那个声音合在一起,嘴角泛起笑意。 “真好听。” “好听?好听吗?”王旭然一脸不解地看着许千,又扭过头看看黑板上正要被擦掉的字,“还行吧?哪儿好听了?不就是挺普通的名字?” 王旭然身后坐着的程灿灿用笔狠狠戳了下他的肩膀,“哪里普通了?千千说得对啊,确实很好听。路老师不光名字好听,人长得也好看啊!” 这一句话成了落入湖泊中的石子,引的旁边几个人都凑了过来,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路老师也太有气质了吧?她站在那儿的时候,我的天,跟雕塑一样,太美了!” “你看她那双腿,长得都快到王旭然脑袋了!” “到谁脑袋了?我好歹一米七五,她路帆往多了说也就才一米七,怎么就到我脑袋了?” “你那一米七五是穿了三双鞋垫量的吧……” 许千没有搭话,拿起桌上的杯子走到前面接水。 那天晚上睡觉前,她拿出崭新的日记本。思考片刻,缓缓写下: “高中第一天上课,愿望成真。语文老师好美,是从没见过的美;声音也很独特,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幸福。路帆,路帆。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又记了些零零碎碎,关灯躺下,半梦半醒中眼前浮现出那个侧影。 乌黑半散的如瀑长发。额头,眉峰,眼角,鼻尖,嘴唇,下颌。 梦里的人,请再次入梦吧。 第3章 二、你给的快乐 语文课之后,是连续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自习课。刚上了一天课,各个科目都才开个头,学校订的习题也还没发,许千把课本一本本拿出来翻了几页,实在想不出自己该做些什么打发这漫长的八十分钟。 她左顾右盼,想看看别人都在干嘛:张淳在誊抄笔记,王旭然去领粉笔和扫除工具还没回来,程灿灿在写自己买的练习册,左边的周欣悦拿着个小本不知道背什么呢。 第4章 北高啊北高,不愧是北安市唯一能拿出去炫耀的名头。 许千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后悔早上出门时没抓一本小说放进书包。 其实许千的成绩是不错的。中考时凭着一半实力一半运气,她在全市排第十三。虽然说前面还有十二个人,不值得怎么吹嘘,但好歹也是超过了几万人的。 她的入学成绩在文科班是排第一的。如果入学时她选择了理科,那么现在一定被分在了一班,也就是尖子班,作为种子选手重点培养。 不过许千一直确定,自己不是学习的材料。当初选择文科班,除了喜欢之外,也有逃避的原因。她讨厌那种剑拔弩张、力争上游的气氛。再怎么拼命地学,不过就是课本上这些东西。自己还没搞明白为什么要学,就晕晕乎乎顶着脑袋去高考,再进到大学里晕晕乎乎重复同样的四年。 然后呢? 望不到头的人生。永远都是那么疲惫,被奇奇怪怪的事情挤榨每一分每一秒,却不曾抬起过头看看自己走到了哪里。许千讨厌这样。她宁可被人说成是吊儿郎当、不求上进,宁可在这种考试制度里一点一点被甩到最后,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稀里糊涂过一生。 人要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的,眼前的事、走眼前的路,都有个理由。她见过太多活了半辈子也不明白这些事情的人。妈妈,爸爸,那些和妈妈爸爸一样的中年人。每每看向他们麻木迟钝的双眼,想到他们也曾是像自己和朋友们一样朝气蓬勃的人,许千就禁不住打颤。 要是知道有那么一天,她也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她恨不得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让衰老永不会降临。 趴在桌上,她拿着笔一圈圈在草纸上乱画,心里乱乱地想着老去和死亡的事情,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靠近。 “咚,咚。” 桌面上的两声敲击传导至鼓膜,吓了许千一跳。转过头,是花姐。 “出来。” 办公室里。 许千站在桌前,看着花姐走来走去,暗暗在背后搓着手,等待发落。 “干嘛呢?自习课是用来睡觉的?” “没睡嘛……” “趴着和睡觉有区别吗?” 花姐瞪了她一眼,把手里的试卷码齐放好,坐回到办公桌前。她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一只椅子,“坐吧。” 许千吐吐舌,乖乖地坐下。 “初中当过班长?” “哈?” “我问你,初中是不是当的班长?” “哦哦哦,是。” “高中还想当吗?” “当不当都可以……” “你就回答我,当还是不当。” “那……当?” 花姐盯着许千,笑了,抬起手轻轻戳了戳许千的肩膀,“还犹犹豫豫的,那么没自信啊?” “和大家不太熟,怕工作做不好……” “你不是和你旁边那几个人挺熟的吗?我看你们今天一有机会就凑起来聊。再说了,你们这才认识多久?等再过一个月就熟了,担心什么。” “正式上课了,班级的各项工作也都该开展起来了。班委呢,别的都可以民主选,就是这个班长,我不能民主。军训那两周我大概了解了一下你们这些孩子,我是觉得你很适合这个工作,所以就把你叫了过来。你要是同意的话,一会儿回班里我就跟他们说了。” 许千点点头。 “行,就这事儿,回吧。”花姐站了起来,许千也跟着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 “诶?平时看你话挺多的啊,怎么到了我这儿来这么腼腆了?” “有吗?没有吧?” “还没有呢?一共加起来说了三句半。腼腆可不行。上了高中,可就不再是小孩儿了,你做班长的更要学会怎么和老师同学沟通。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可以直接跟我说,但是该你去说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替你说的,知道吗?” 许千一边跟着走,一边偷偷瞟了瞟花姐。纠结了一下,她开口说:“老师……” “嗯?” “有个小事儿,得麻烦您……” “什么事?” “我想当语文课代表。” 花姐站住,转过身来看许千。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和路老师说?” “怕。” “你这小孩,刚才上课的时候你也不敢进去,就这么怕路老师?” “嗯……怕。” “她那么年轻,你有什么好怕的?”花姐疑惑地看着许千,摆了摆手,“行吧,我去帮你和她讲。但是以后再有这种事情我可不帮你说了,明白?” “明白!谢谢老师!”许千回给花姐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回到教室以后,花姐跟大家说了班长的事情,又说了几个小事情就出去了,留下他们继续自习。 坐在座位上,许千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不过这次不同于刚才。她满心惊喜和期待,幻想起以后当语文课代表的生活。 高中的课代表都要做些什么呢?跟初中差不多吧。留作业,收作业,发卷子,收卷子。大概就这些工作吧?每天下课了能和老师有一次短暂的接触,取作业取卷子呢又能去办公室,这样算下来,能比别人多见路老师好多次呢! 许千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不自觉地嘴角浮起笑容。王旭然取好东西回来,一边往座位走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许千。 第5章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许千扭过头,看了看王旭然,又转回去,“不告诉你!” 这份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懂得的喜悦像是一簇绽放在夜幕前的烟花,照亮了她心中那个小小的城。脑海中放映着想象的画面: 放学回家的路上,路老师站在小区门前的路灯下,穿着今天那一身衣裳,笑吟吟地等她骑着车子路过。她好想冲进这幅画面里,跳下车子丢在一边,拉起路老师的手跑到再往前不远的那座小公园。 那里有个小山,辟出了石阶,山上是座凉亭,往西看可以看见环抱着城市的小河。河上驾着桥,每到夜深来往许许多多跑长途的货车。一盏盏灯连成长龙,在河面上洒下细碎的影子。 这些脑海中的画面包裹着她,给了她阔别已久的快乐。 上一次这样,还是在姥姥家生活的那段日子。被接回到自己家以后,一直到爸妈在她初二时离婚,她都没再体验过由内而外快乐的感觉。 在学校和同学们站在一起,明明玩得都很尽兴,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她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往往是见机行事让嘴角上扬,强迫着勾出一丝笑意,内心的自己仍旧是傻傻地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身边的人们,只能体味到不合群的孤独。 回到家里也是一样。原本三个人的时候就少有欢笑:爸爸总是在出差,回到家里也是待在书房对着电脑,一坐就是半天,甚至连饭都不和他们一起吃;妈妈常常要回医院值班,就算不是上班时间,一个电话打来,放下筷子急匆匆地就出了门。 后来爸妈离婚,三个人变成两个人,妈妈还是像以前那样难得见到,见到了也是一脸的疲惫。许千总是很懂事地和妈妈一起沉默,学校里的事情很少讲,只有要收钱时才会开口。 她默默消化着那份随着成长一同到来的孤独,不抱怨,也不遗憾,安静地把快乐渐渐消失当成必然要面对的现实。她学会忍受这种既不快乐也不悲伤的感觉,假装自己从来就不具备激烈的情绪,老练地与人平淡相交,夜深时独自安抚寂寞。 然而这一次,她却感受到了快乐,真真切切的快乐。这份快乐甚至是具象的,漂浮在空中,一伸手就能碰到。 这是一个人带来的快乐。 那个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不是小说电影里的人物,而是随时都有可能站在她面前的人。 这是可以争取的快乐,而非无能为力。 只要她想,她敢,她甚至可以现在就跑上楼,跑到她的办公室里,不顾对方的惊讶或抗拒,牵起她的手。这份快乐就在那里,不会消失,只等着她勇敢向前,去追随,去获得。 从她脱离了孩童时期以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给过她这种踏实的快乐。她是被包裹着的。在荒原上的凛凛寒冬里,四方空旷,却有一座温暖舒适的小屋。 炉火烧得正旺,沙发上叠着一张蓬松的毛毯。她被包裹着,被这火光,被这温暖。她可以在这里沉沉地睡去,睡到凛冬过去,春暖花开。等她睁开眼睛,那些寒冷和忧愁都不再有。 许千的脸上蒙上一层浅浅的红晕,既有幸福,又有兴奋。她揉揉眼睛看向窗外,操场那边是一排杨树,在阳光下卷曲着油绿的叶子。那份绿重叠在电影里那片菲律宾雨林,湿哒哒的,渗出黏腻的情绪,让她也感同身受地燥热起来。 好想跳进泳池里痛痛快快游几个来回再灌下一大口冰可乐啊! 要是路老师也在身边就更好了! 第4章 三、已婚有一子!? 当沈松站在讲台上说“把语文作业交一下”的时候,许千恨不得拿笔把桌子戳出个洞来。 后来她才知道,第一节语文课刚下课了,沈松这个老小子趁乱紧跟着路老师出去了,一路上纠缠不放、软磨硬泡,终于让路老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当语文课代表的请求。等到花姐想起来许千的请求去找路帆时,沈松已经把自己当上语文课代表的消息在教室里传了三圈了。 许千原本就对沈松有意见。他们俩初中时候同校,准确的说是,就隔了一堵墙。她在三班,沈松在四班。不过整整三年,他们俩没有过任何交集,只是彼此脸熟,见面了更不可能打招呼。 这倒很正常,本来就都是普通同学,长相不显眼,成绩也不显眼,谁都没必要一见到就套近乎,许千不计较这个。让她反感的是入学报道那天,在楼下站队,沈松一个箭步跃过来插在她和刚认识的几个女生之间,甩着软塌塌的中分说:“诶呀呀,许千啊!你也在文科班啊!你怎么学文了?你不是全市前二十吗?诶呀呀,厉害啊!厉害!” 许千深知自己中考撞大运的成分,所以暗暗下定决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让人知道自己的中考成绩。万万没想到,教室还没进呢,就被沈松给抖搂出来了。 于是她便在心里记了沈松一账,军训那两周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现在好了,加上抢她语文课代表这件事,沈松是彻底成她“一生之敌”了。 许千从抽屉里翻出语文笔记,拍到王旭然桌子上,“帮我交下。” “诶?这怎么还使唤人呢?你是哪个阶级的?” “不让使唤下次别抄我作业。” “行行行让让让使唤使唤!真是的你,还要挟我……”王旭然不情不愿地走到前面交了作业。回来后,他探出半个身子,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千儿,我告诉你个大秘密。” 第6章 “什么秘密?” “我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碰见帆姐了。” 许千停住笔,扭过头,“在哪儿?” “就在路上。诶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她对象了,还有她儿子。” “你扯什么呢?看错了吧?路老师才多大,怎么可能有小孩了?” “不是,你……”王旭然拧着眉头看许千,舔了半天嘴唇,“你是傻还是瞎?帆姐怎么着也有三十了,有个小孩不是挺正常的?我都听见那小孩管她喊妈妈了,你还不信!” “你确定他喊的是妈妈?不是什么‘哇哇’‘哗哗’之类的?” “你这人……啊,我明白了,你是,觉得我傻是吧?嗯?” 许千克制住内心强烈翻滚的醋意,问:“那小孩多大?” “这我看不准……过她腰了,七八岁?诶?你去哪儿啊?马上上课了……” 许千快步走出去,拉开安全通道的门又关上。她在台阶上坐下。狭窄的楼梯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王旭然说得对啊,这有什么奇怪。路老师肯定有三十岁了,有个七八岁的孩子,很正常啊。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心里这股又酸又热的醋劲儿是怎么回事? 许千看着窗外小小的一方天空,百思不得其解。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又在懊恼什么。老师的丈夫,和她的小孩,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吱嘎。“ 门被人拉开了。沈松的脑袋探了出来。他捧着一摞作业,挤了进来。许千别过脸骂了一声“晦气”,转头和他挥了挥手。 “诶呀呀,班长啊!班长好!” “呵呵呵,沈代表好,辛苦了哈,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为人民服务嘛。” 许千站起来,把台阶让出。 “诶,沈松,”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你知道路老师多大年纪吗?” 沈松一脚踩在台阶上,“我想想啊,我记得我妈跟我说过……” “你妈?” “对,我妈和路老师她对象家里边认识。啊,想起来了,32,正好比我妈小一轮。” “那她家小孩呢?” “她家小孩?”沈松疑惑地看着许千,把作业在膝盖上敦了一下,“我想想我想想……她儿子和我表弟一个年级,但是我表弟晚上一年学。我表弟九岁,那他应该是八岁。” “哦哦哦,这样啊,好,行。谢谢你哈,沈代表。” 从楼梯间出来,回到教室,许千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她今年十六,路老师三十二,比她大十六岁。路老师家的小孩八岁,比自己小八岁。减去八,那路老师应该是二十四岁生的小孩,再往前推一年大概二十三结婚。大学毕业二十二,也就是说,路老师一毕业就结婚了,一结婚就怀孕了,现在才能有这么个八岁的儿子。 脑子里多了张草纸,罗列出关键的数字。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一个本该有更多可能的年纪里,那样草率地决定了自己的人生? 许千试图说服自己去认同其中的逻辑,理来理去却发现并没有什么逻辑。 虽然刚认识不到一周,许千心里一直相信路老师是与众不同的。或者说,她一直希望路老师是与众不同的。 她应该是自由的、年轻的,没有婚姻的约束,更没有孩子的牵绊。她应该,她应该过那种潇洒自在的日子。上班时讲语文,谈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被一堆小孩崇拜;下班后回到家看看电影读读书,想干嘛干嘛。 她应该过的是她自己一直向往的毕业之后能过上的日子,而不是被柴米油盐围着,关心米价关心房价,为了孩子的作业和考试殚精竭虑。 为什么,你是像他们一样的人? 许千想不通。 她拍拍前面的张淳,问:“诶,你说,一个人是怎么能大学刚毕业就结婚的?” “那想结就结了呗,有什么不能的?要是我毕业了碰着合适的,我也结了。” “不是,那你说,刚毕业,才二十出头,两个人还什么都没有呢,什么都没稳定下来,连性子都没定下来了,怎么就能结婚了呢?” “你怎么知道人家什么都没稳定下来?那要是家里面条件不错,门当户对的,结就结呗,不是挺稳定的?” “那性格呢?性格怎么定下来?好多事情都还没经历过,怎么就确定对方是和自己合得来的性格?” 张淳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这我倒也说不好。不过我听我妈说,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看的不是性格合不合得来,而是彼此能不能包容。真正性格相似的人在一起会很别扭的。你想啊,两个人都快乐的时候,谁也不理性;两个人都难过的时候,谁也不能把对方拽出来。要是吵架了,那更是僵持不下,一直僵着没人让步。还是要不那么像的两个人在一起才好,互相弥补,互相搀扶。” 真的是这样吗? 许千想起爸爸妈妈。记忆里他们一起出现的时间不多,就算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交流。他们俩好像都没吵过架,一直和和气气的。和和气气好多年,一起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他们的性格是是相似还是互补呢?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没真正了解过爸爸妈妈的性格。小学三年级到初二,不到六年。这个家仅仅完整地存在过六年。哪怕是同龄人,要不是志趣相投,也不见得有多知根知底吧?更何况爸爸妈妈从没想过向她袒露什么。 第7章 爸爸应该是很外向的。他总是在外面跑生意,每天见好多好多人。许千小时候跟爸爸去过单位,她记得爸爸把好多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那些同事都对爸爸印象很好。可是回到家里的爸爸却很少说话,把自己关在书房,抽烟抽得很凶。 妈妈呢?妈妈在外面常常是沉默的。她在区里的医院上班。她去医院陪过妈妈。妈妈就是在一丝不苟做着自己的工作,全然忘我,甚至想不起来她的存在。下班之后妈妈的话稍稍多了一些,但大部分都是一些琐碎的命令,比如让她去买东西啊,或者把衣服掏出来晾好之类的。 要是看在家里的表现的话,那么爸爸妈妈应该是属于相似的性格?所以,最后分开了,是这样的吗? 许千揪着指甲边翘起的倒刺,撕出一条不大不小的血口。她从桌洞里抽了两张纸巾包住,看血沿着纸的纤维一点点蔓延。 难道她以后,也要和一个性格不怎么像的人过一辈子吗? 那个人可能不喜欢文学,也不喜欢电影,不爱听她喜欢的那些歌曲。他可能是学理的,数学很好,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游戏。在她窝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他会把键盘敲得直响,挂着耳机和某些兄弟大声喊叫。而当那些孤独的情绪泛滥,他只会烦闷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唔。 对于结婚,许千一向是不置可否的。然而这一刻,她无比抗拒结婚。那样的生活,一定很不快乐。 所以,你的爱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快乐吗?或者说,他也是个像你一样的人?像你一样神秘而深沉,像你一样眼眸里有化不开的寒冷? 许千想象了一下那幅家庭画面,然后摇摇头,把这些想法通通甩出脑袋。 嘶,还是不要像你一样了。不然你家小孩就比我还可怜了。 第5章 四、我的名字 尽管对路老师结婚且育有一子的事情隐隐介怀,许千在课堂上的表现还是十分出色的。这一要归功于她深厚的语文基础,二要感谢旁边王旭然的卖力衬托。 每当难题提出来,王旭然一定要想都不想坐在椅子上乱说一通,路老师反过来质问的时候呢,他就嘻嘻一笑,指指许千说:“老师,千儿会。” 真的要感谢王旭然,多亏了他,许千才有幸成为继沈松之后他们班第二个被路老师直接叫出名字的人。 那天在行政区的走廊,她刚从花姐办公室出来,迎面就碰上了路帆。她本想着鞠个躬说声老师好,结果还没开口就被拦住了。 “许千,正好,你帮我去把沈松喊过来。” 一瞬间又惊又喜,许千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路老师让自己找的人是她的一生之敌,就咧着嘴点点头,屁颠屁颠下了楼。等到沈松已经上楼,她还没从那份喜悦中回过神来,反复回味路帆喊的那声“许千”。 许千,许千,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不加儿化音读起来也很好听。可惜大多数人都会在后面有意无意地加一个“儿”,连爸爸妈妈也是。记忆里从没有过谁这样咬文嚼字地喊过她。这算是一种重视吗? 那天上语文课的时候,她特意留了个心,观察路帆叫别人时的动作。 她先用眼神扫过某个位置,然后低头去看夹在书页里的座位表,再准确地点出名字,就连叫到王旭然也是一样。 许千一阵窃喜,甚至想跟身边这一圈人都炫耀一遍,“你们看,路老师知道我的名字!”但这样又未免太过幼稚,只好辛苦地忍住。 一节课她都在心中默默祈祷,叫我,叫我,快叫我,让他们看看你不用查表就能叫出我的名字。可能是起了些作用吧,许千还真的被点到了一次,只是问题太简单,回答了一句话就坐下了。坐下之后看看四周,似乎并没有人在意刚才路帆是直接喊出她的名字这回事。 许千暗暗撇嘴,用笔在书上戳了戳。 嘁,都不好好听讲。 真正让所有人把许千和语文联系起来是第一次月考的时候。 那次考试可以说是猝不及防。 一开始,花姐说刚入学,不考试,大家就都没放在心上,想着离考试还有将近两个月,不急。结果开了个会,几科老师和校长主任一合计,传下来的消息就成了“下周三高一第一次月考”。 那是一个周四,离考试连一周都不到。理科班的考试成绩涉及到班级调动,部分学生急火攻心,感冒发烧的人数急剧增加。文科班虽然竞争不是很激烈,但突如其来的考试还是让大家悬着一颗心。 都说北高月考难,谁也不知道自己能答出什么水平,最后拿到的分数会不会太过丢人,于是都急急忙忙抱起了佛脚。除去不计入成绩的物化生,语数外史地政,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人人心里都打起了小算盘,自做取舍。 最主流的分配方案是先搞数学,再突击历史地理,英语吃老本,政治靠发挥,至于语文,那就听天命了。甚至有一些心里过于没底的直接把课堂时间都放弃了,不管哪科老师站在讲台上,低着头只顾算数学。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毕竟一入学就选文科的,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因为数理化比较拉胯,听了快一个月虽然不至于完全不懂,做起题来也是磕磕绊绊。 大部分老师带了这么多年,也知道文科班数学比较要命,考试之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连花姐都特意把英语作业的量压缩到了最低,让他们抓紧时间把数学弄明白。 第8章 看见有班主任撑腰,有的人就更加猖狂起来,甚至连作业都不写了,一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气势。 语文,作为被大多数同学自以为存在母语优势最先放弃的学科,成功实现了全班三十人只交了不到二十本作业的壮举,交上去的作业里还有至少十本存在雷同现象,且字迹草到飞起。 许千是这个班里唯一保障稳定输出优质语文作业的人。 于是,除了许千之外,所有人都遭到了应有的“报应”。 周一晚上,语文晚课。 打铃的同时,沈松抱着薄薄一摞作业走进了教室。在讲桌上放好,他一边走回座位,一边跟路过的同学使眼色。 王旭然做着口型问,咋了? 沈松挑挑眉,宛如喝了一盅“闷倒驴”,苦笑着摆摆手。 门口响起逐渐迫近的脚步声。许千觉得这脚步声不大对劲,气氛很诡异,然而扭头看看四周,似乎并没人有所察觉,大家都沉浸在自己桌上的笔记或是习题里,对危险无动于衷。 路帆走了进来。许千慌张地低下头,避免和她对视,又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抬起眼睛。讲台上的路帆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更加清冷,脸上覆着霜一样。 她什么也不说,就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缓缓地扫视讲台下头也不抬的学生们。 完蛋,要出事。 “千儿,千儿,诶!” 许千扭过头,疑惑地看着王旭然。 “上课了!” 脑袋里忽然闪过一声“不好”,许千赶紧喊“起立”,自己蹭的一下站起来。 一阵椅子后撤的声音。大家都懒懒散散的,一副被人断了美梦的样子,不情愿地跟了句“老师好”。 教室后面的三个男生甚至不等大家话音落毕,就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起笔继续算题。 路帆一声不答,依旧板着脸,看着台下的人。 空气仿佛静止。 刚才坐下的人看看局势,又悻悻地站了起来,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所有人都偷偷瞟着讲桌,暗自琢磨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谁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作业是自己写的,写成什么样子还是清楚的。 更何况,今天早上沈松交完作业回来的时候就大嘴巴说了,他交作业的时候,三班课代表也去交作业,人家也是三十个人,比他们班这摞高了一大截,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他们中还没人见过路老师发火的样子。虽然平日里她就不怎么好亲近,但重话却是一句也没说过。脸色确实很冷,可那是对谁都冷,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而且他们文科班本就要活跃一点,上语文课的时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课堂气氛暖烘烘,偶尔还能看见路老师被他们逗得笑起来。 即便如此,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北高的老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看其他几科老师的脾气也能看得出,都是狠角色,一个也不好惹。路老师这次要是真动了火,可够他们喝一壶的。 黑板一旁的挂钟走了五分钟。路帆把作业本一本本翻过,念了几个名字。头顶传来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能明显听出其中压着的火气。 “这作业,写成什么样,就不用我说了,你们自己也都知道。我念到名字的,是写得勉强合格的,坐下。” 坐下了五个。 “你们五个心里也有数,我说的,是勉强合格,差什么自己回去补齐了,这次我不追究。” 刚刚坐下的张淳夸张地吐了口气。 许千仍旧站着,疑惑不已。难道是沈松这个老小子把自己作业私藏了??? “你们站着的这些人,把作业全部工工整整地补齐。考试结束之后——也就是周五,周五晚上,沈松,你把补的收齐了给我拿过来。谁的要是再不合格,以后,我的课你不用上,我说到做到。” 路帆的声音本就很低,此时半压着怒火半虚张声势,着实把这一群刚上高中的孩子震住了。连王旭然都不敢再嬉皮笑脸,低着头,在草纸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圆圈。 “快考试了,你们着急学数学是吧?不重视我,不重视这科,觉得语文可以不学,对吧?好。我支持你们。学会的东西,可以不学,这没问题。等到成绩批出来,你们站着这些人,谁要是没到120分,就把之前发的那本知识手册第230页到第260页从头到尾抄一遍。” 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路帆毫不理会,扬手指了指张淳,“你把你桌子上的手册拿起来。” 张淳赶紧拎起那本又厚又大的书,在头顶举了举。 “就这本,你们回去自己折一下页,有个准备。觉得自己考不过的可以考完最后一科就开始写,出分以后,我只给你们一周时间。” 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有人没听懂吗?” 王旭然侧过脸小声骂了句娘,“不是,这不,这不要我命呢吗?????” 早就心急如焚的许千举了举手,在强大气场的威压之下却又有些退缩,颤颤地喊了一声“老师……” 路帆望过来,眼神抖了一下。 “啊,你坐下,把你忘了。”她从所有作业下面抽出一个作业本,许千认出那是自己的。 “许千的作业是做得最好的,每一个问题都在认真思考,提出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切入很深。你们补作业的时候可以轮流借她的作业看一看,不许抄袭,但可以借鉴一下她分析文章的角度。” 第9章 路帆把作业本拿起来,示意她到前面来领走。 许千赶紧走过去,接过作业。 “不过你的字还是要再练练,有的地方结构不对。” 那个声音离自己是那么近。没有了刚才的严厉,转而变得轻松甚至带点朋友间玩笑的语气。这句话说得很小声,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许千明显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耳朵烧得很烫。 她点点头,飞快地走回座位。 “你的字还是要再练练,有的地方结构不对。” 从那天起,这句话像是咒语一样一直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那天晚上走出学校,她立刻去校门口的书店买了一本字帖,拿回家写到凌晨两点。她从来没在第二天还要上学的情况下这么晚睡过,连一向让她多努力的妈妈都来劝她早点休息。 可她就是想写。她对着字帖上的笔划又临又摹,把钢笔里的墨水写光了好几次。终于关了灯躺在床上时,脑袋里还在自动播放那些横竖撇捺,魔怔了一样。 她平时写字很连,所以很快,所以很草。以前也有人说过她的字要改,可她不听。她觉得字就是要“如其人”,所以拒绝学习别人的字,只专心把她自创的字体发扬光大。 这一次,所谓的原则不攻自破。 她想改正。 也许是因为那句话,也许是因为第一天上课时路帆在黑板上写下的名字。她就是想改。改得像路老师的字一样漂亮,改到下次表扬她时又能说一句“许千的字也很好看”。 考试当天,她耐下性子,在语文答题纸上横平竖直地写着,努力回忆这几天临摹时运笔的力道。她想答出一份完美的卷子,不单单是内容,还有形式。她迫切地想让路帆知道,自己为了她做出了多大努力。 这个班不是都不重视你的,也不是都不重视语文。至少我重视。很重视。 那张写满了小心思的试卷最后拿到了130分,是以“手黑”著称的北高语文组有史以来判出的入学第一次月考最高分。许千当仁不让地拿下了语文年级第一,比第二高出整整8分,名字在一楼电子屏的成绩栏上挂了半个月。从此以后,全年级的人只要听见“许千”这两个字,就条件反射地说“知道知道,语文大神”,连语文组那些老师们也都对这个名字有了深刻的印象。 王旭然说,千儿,你这回可是一战封神了,牛啊! 许千故作洒脱,摆出一副不以物喜的样子,面对别人的称赞也只是淡然一笑。 少年人的骄傲往往如此,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在内心掀起波涛万千。 这些话,会传到路老师的耳朵里吧? 她会为我骄傲的,对吧? 路帆路帆,这份为你而答的试卷,你还满意吗?你是否也像他们一样,觉得我的名字变得不一样了呢? 第6章 五、特别关心 许千的问题是在出分后的第二节语文课才得到回复的。 由于是电脑阅卷,答题卡发回来之后任课老师要先审阅一下自己学生答的水平,再有所针对地讲评。出分之后第二天早上就有语文课,鉴于之前的小小风波,大家都满心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没想到路帆一进来只说了一句“卷子我还没看完,下节课再说”,就写板书讲新课了。 这让大部分人都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考试,没怎么准备,再加上本校出题老师的有意为难,就算来到北高的都是各个初中的尖子生,绝大多数人还是被卡在了100分以下,不及格的也大有人在。 许千之外,十二班只有程灿灿和沈松过了120分,而他们俩又并不在之前的“暗杀名单”里。不难想象,除了板上钉钉的30页罚写,路老师难免要当面训斥一番。 虽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但能活一天是一天,大家还是为这一节捡来的平静庆幸不已,于是都装出一副勤奋好学的样子,踊跃发言,试图博取同情。 只有许千一个人在神游。 百爪挠心,百爪挠心。不对,应该是千爪、万爪。她的心里仿佛住了千万只小猫,又抓又叫,让她坐立不安。 她不自觉地拨着笔夹,几次偷偷抬眼看路帆。路帆自然是沉得住气,平静地讲课、平静地叫人发言,一切如常。 许千坐在下面急得快把笔掰断了。 哪怕只夸一句,甚至仅仅是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从来没为谁这样精心地做过一件事情。难道不该得到奖励吗? 苦苦熬了一节课,路帆夹着课本走了,有关成绩只字未提。 晚上回到家,一天的烦闷打败了克制,许千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提笔就写:“路老师为什么不表扬我为什么不表扬我为什么不表扬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太过分了居然不表扬我……” 这些小孩子脾气,也只有日记才能容纳了。 狠狠发泄一通,她跳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心里又羞又恼。恼在愿望落空,羞在自己竟如此在意。 不知怎么的,越是这样矛盾,越升起了笑意。就像是小时候做了滑稽的事情被大人发现,既不想承认又忍不住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嘟着嘴用力憋笑。 从未见识过这样的自己。 路帆,你好讨厌。怎么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唔,好像也不能怪你。 第10章 可是,可是。 算了,还是我讨厌吧。 第二天语文课。 “……许千这次考了130分,很好,阅读部分甚至比答案还要全面、深入,你们下课的时候可以传看一下,学习学习。” 路帆抬起头,看向许千,“但是古诗文默写这种错误太不应该了,我查了一下,咱们班只有六个人在这个地方出错,下次要注意。” 红着脸点点头,又迅速低下,生怕情绪被捕捉到。 喜悦席卷全身。 虽然话语简短,但只要路帆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也让她心满意足。 年级第一的名头相形见绌,其他人的赞许变得无足轻重。她的耳朵里只剩下了路帆投来的目光,那般温柔,像是轻抚在肩上的手。 这是从提笔在试卷上写下名字的那一刻就在期盼的东西。 现在,她得到了。 “……作文部分,咱们班最高分是马清文,51分,不错,这两天印出的范文里就有这一篇,发下来你们自己看,我就不细说了。过了45分的还有程灿灿、沈松、周欣悦,也都写的很好。他们的文章结构很紧凑,论证也充分有力……” 大起大落。 这段话如同冷水从天而降,一滴不落地交在头上。 许千蔫蔫地趴在臂弯里,脸上还挂着刚刚因为兴奋没来得及褪去的燥热。 总是这样,她的作文永远拿不上高分。 初中时,不管她完成得多认真,设计得多巧妙,判出来的分数一定平庸无奇。那些印出来的范文读着乏善可陈,有的甚至味同嚼蜡,但也并不影响判卷子的老师们从几百张卷子中把它们挑出来,交付给印刷厂。 到了高中,她以为可以改命。她一直觉得自己写东西还不错,至少比那些所谓范文的东西要好很多。既没有烂俗的桥段,也没有生搬硬套的模板,都是坐在考试上一点一点推敲出来的句子。这次考试的时候她特意留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写作文,先打了十分钟腹稿才开始动笔。 没想到,结果还是这样。她还是输给了考前背一肚子模板句子的人。 听见路老师也夸赞那些她不很喜欢的文字,心里不免酸酸的,平添了几分不得志之感。 点评了几句,路帆把一摞作文码齐叠好,放在一旁,拎起一张单独的答题纸,“我把大家的作文都重新阅了一遍,我个人最喜欢的是这一篇,这是许千写的。” 抬起头,眼睛和耳朵偷偷从臂弯里露出来。 “很多地方能看得出,是很自然的情感流露,遣词造句,都花了很大心思。这是现在你们作文中普遍缺少的,也是大部分文章不能打动人的原因。她这篇作文里有很多句子我特别喜欢,给大家读一下……” 那些在笔尖流淌出的情绪,寄身于文字,现在又被她沉醉着迷的声音注入了生命。 许千听着,甚至对这些句子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不敢确定是自己写的。它们就像是路老师自己的语言,而不是她的语言;可是接收到其中意味的瞬间又转换成了她的语言,存放进她的经验和阅历。 这种奇妙的体验让许千晕晕乎乎,就像躺在床上将睡未睡、在梦境和现实交界处为所欲为那般畅快。等到王旭然半起哄半诚心地带头鼓掌时,她才从这种美妙的共鸣里醒来。 抬头看向路帆。 如水般清澈的眸子里充满坚定的力量,是鼓励,也是欣慰。那张总是难分晴雨的面庞上分明挂着温暖的笑容,仿佛满山冰雪解冻,春风慢悠悠地从山岗拂过。 许千快要飞起来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份幸福到来之前,那个纠结于谁讨厌的夜晚,同一片月色下,几公里外,路帆坐在书房,把那张已经看了两遍的答卷又一次展开铺在了书桌上。 她很少把学校的工作带回家里,然而今天下班的时候在办公桌前犹豫了一下,还是顺手把这份卷纸塞进了包里。 整张卷子都答得很工整,虽然书法并不算上乘,但能看得出在努力压低运笔的速度。唯独左侧考生信息一栏中填写的名字格外潦草,像是故意为之,本就简单的笔划写得十分用力,拉远一点看着如同野蛮生长的荒草。 许千。 路帆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孩子。 她上课时的状态、回答问题时的思路,明显与别人不同。她是个好苗子,只需要在大方向上给予引导,不长歪,就一定能长成一棵苍天大树。这次考试中她的成绩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据。 然而这些并不是路帆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 她的眼神,那双覆盖着阴郁的眼眸,才是她关注的由来。一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只是某堂课上无意一瞥。 当时许千并没有看向黑板,而是微微抬头,望向教室前面的灯。可能是因为光刚好打在脸上吧,路帆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个开小差的学生。她原本是想点她起来发言的,却在那眼眸里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触动。 一种莫名的悲伤蔓延着,笼罩在那孩子周围。她好像与身边的同学完全隔离开一样,自有一方天地,谁也进不去。路帆当时愣了一下,留了个心眼。 之后几次偶然碰见或是上课,特意观察,发现这个小孩确实性格有些古怪。有时候她和别人玩得很好,身边一群嘻嘻哈哈,连上课也停不下来;有时候她又会很突然地抽离出来,谁也不理,课也不听,眸子里空荡荡的,紧皱着眉头一副很悲伤的样子。 第11章 如果非要用什么词来形容她——路帆试着去概括,最后发现最贴近的居然是“易碎”。她放空的时候,或是默默地走在伙伴们身后的时候,如同被孤独巨兽附体一样,下一秒就要崩溃地哭出来。 尽管从未见她哭过或是有过情绪崩溃的时候,路帆却总是能感受到这种“易碎”。 不知道是激起了保护欲还是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期,又或者仅仅出于好奇,路帆就是忍不住想多了解一些有关这个孩子的事情。 今天白天,在办公室,同组的几个老师过来要许千的答题卡,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能在他们手下拿到这么多分的。试卷传来传去,路帆没来得及看上几眼。等到还给她的时候已经是午休了,她拿着答题纸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审了一遍,读过作文觉得不过瘾,又来了一遍。 好,确实是好。 不说客观题,主观题的阅读,虽然说并不完全和答案一致,表述也有很大出入,但应该覆盖的点都想到了,此外还延伸出很多自己的思考。就连文言文部分也是,翻译的不仅准确、顺畅,选词也明显是用了心,做到了“雅”的要求,这在刚入学一个月的高一学生里属实是难遇的。 略让人惊讶的是这样一张试卷居然在古诗词默写里因为错别字扣了一分。 作文的成绩倒是不高,43,刚过年级作文平均分。路帆在拿到成绩表的时候就很奇怪,怎么作文的分这么低,扫了一遍文章才恍然大悟。 这孩子是压根没把应试作文的要求放在眼里,每一句都踩在跑题的边缘,怪不得判作文的老师会给这么个勉勉强强的分数。路帆又好气又好笑地耐着性子从头认真读起来,想看看这丫头是怎么在枪口前耍小性子的。 “所谓造化弄人,无非就是把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打你个措手不及。你昂着头往前走,以为自己走向的是崭新的未来,却发现回忆时刻挡在身前,看不见,又暗自筑起迷宫,让你怎么也走不出,只好在原地打转。” 路帆愣住了。一些深埋在心底的东西被这句话勾起,泛滥成灾。她久久盯着这几行字,等回过神来时不禁惊异于有此感悟的竟然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回忆,未来。迷宫。 那个落寞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稚嫩的肩膀,微微佝着的脊背。远远落在人群之后,落寞而伤感,似乎能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个身影好熟悉,恰好与少年时期的自己重叠。 路帆一字一字盯过这篇作文的每一行,胸中泛起一种沉寂了很久的感觉。 那些少年时期的冲动与热爱、固执和坚持,隐隐的,却难以忽视。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从这些久违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又恢复到多年摔打出的冷静克制。 许千,你是个很不一样的小孩。 第7章 六、你为什么不开心 除了语文这一科,许千的成绩单上再难找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一科生拉硬拽,加上文综三科中等偏上,综合下来在班级位列第八。乍一看倒是在前十里,但是仔细想想,他们班一共也就三十人。 这主要怪数学。 考试之前她就很清楚数学肯定要拖后腿。虽然不至于像张淳那样一窍不通吧,但肯定跟马清文他们比不了。数学是要做题的。可她讨厌做题,非常讨厌。到现在,平时留的随堂练习册,她甚至都没完完整整全凭自己地写过一节。 不出所料,一出成绩,90出头,刚刚及格。她自己倒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只要语文一科考好了,她就满意了,别的什么样完全无所谓。 她就是这么个半吊子的性格,差不多就行。反正回到家里,周女士又不会过问她的成绩,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甚至还希望自己能考得再低一点,那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选择艺考了。 这就和所谓的梦想有关了。 她一直都想学电影,小学没毕业的时候就开始自己了解艺考的事了。 跟妈妈谈过,但周梅一直觉得许千不是那块料,既没有创作的天赋,家里也提供不了需要的人脉。就算真的要走这条路,也应该是长大之后发现文化课水平实在一般才会选择的备用方案。只要她的成绩还能混个不错的大学,准备艺考就永远提不上日程。 还有一个理由周梅虽没有明说,许千也了然于心。学电影要花不少钱,不管是前期的学习还是以后的发展,经济上都不像老老实实考个文化类大学那样容易。 周梅和许宏鹏离婚以后,主要开支都靠周梅一个人的工资。爸爸每个月都会往卡上转两千的抚养费,暂时来看生活还算宽裕,可考虑到北安市的经济越来越不景气,各处花销还是要精打细算的。 周梅工作的医院两年里已经三次裁员。她作为医生,倒是不至于被裁掉,不过收入难免收了影响。以后要是真学电影,各项花销,难免要去找爸爸要钱。 这是周梅不愿看到的。 许千从小寄人篱下,这些道理早就懂得,所以也没跟周梅就这件事争执过。她不想让谁为自己陷入两难的处境,哪怕是自己的妈妈。 反正现在还早。她想过了,再等一等,不论是自己文化课的水平,还是对电影的冲动,都再观察一下。要是以后真觉得这条路非走不可,到时候再去和爸爸谈也不迟。她自己去说,把一切都讲清,不用妈妈出面。 第12章 当然了,这都是许千自己的打算,别人一概不知。这是有意隐瞒的结果。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一直是一个普通学生的样子,任谁知道了自己想去学电影,都会先忍不住怀疑一番吧? 大部分人总是先带着恶意看别人的,以一种看笑话的心态,暗暗诅咒我做不成的事情别人也不要做成。她不想被别人评头论足、妄加揣测。从小亲身经历的那些人情世故不是白白经受的,她很清楚人与人之间永远也迈不过的距离和绕不开的恶意。 缄默着不说,别人也就没了开口奚落的机会。 等着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切自有分说。 对于她的考试成绩,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自己这样满意。准确的说,有人大为不满。 比如数学老师。非说她搞学科歧视,语文上下那么大功夫,数学却学成这个样子。平时看着聪明伶俐,中考数学还拿了满分,这次明摆着在跟她唱反调。 再比如花姐,一直对她寄予厚望,拿到成绩单后,同样对偏科这件事颇有微词。出分过后没几天,花姐就挑了个自习课把她单独叫出去了。 “许千,”花姐皱着眉头看着她,“你觉得这个偏科应该怎么解决?” “没法解决吧……我从小就偏科。” “我觉得有办法解决。你从明天开始,每天做一套数学卷,自批自改。咱们一周上六天课,我就收你六张卷子,每周六放学之前交给我,还有对应的错题集。你看这样,能不能把你这个偏科治好了?” 许千边听着边瞪大了眼睛,“一天一套?” “那要不一天两套?” “不不不不不不,不用不用,不是……那……” “那数学就这么定了。英语这科,还行,你还能看在我是你班主任的面子上没太丢人,但是比别人还是差了不少。按理说你语文好英语也不能差呀,怎么没像语文一样给我拿个年级第一?” “……” “每天一个完型三篇阅读,和数学一样,写好了拿给我。” “……” “有意见吗?” “……” “问你话呢!” “啊……哦……没……” “回去吧。” 走出英语组,许千愤愤地边走边捶墙。她不明白花姐为什么非得这么逼她。 做题做题做题,她最讨厌的就是做题。干嘛不让她做点有意义的事呢?这些时间拿来看看小说,不比做题有用多了? 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外界常说的“北高适合应试”是什么意思。她讨厌这样。她讨厌这种绕着试题展开的教学。 气鼓鼓地走着,没留心眼前的情况,转过楼梯差一点撞到人。许千往后退了两步,一抬头,发现眼前的人是路帆。 路帆眯起眼睛,故意装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你这小孩走路都不看人的?” 阴霾一扫而空。 “老师好!” “怎么愁眉苦脸?”她指了指英语组的方向,小声说:“挨骂啦?” 许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算是吧,说我太偏科……” “还好你偏的是我这科,不然我也说你。” 这句话说得许千一阵脸红,忽然有一种被“宠幸”了的感觉。 “走,去我办公室,我也有点事要跟你说。” “啊?????” “啊什么?”路帆笑吟吟地看着她,“不想去?”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跟在路帆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语文组在行政区的另一边,平日里没觉得有多长的走廊此刻仿佛走不到头。许千轻轻地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的地方,不敢靠近又惟恐落下,贪婪地享受着这距离带来的暧昧气氛。 路老师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袖,衬得肤色更加白皙。衣服宽松地罩在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的头发还是半散在身后,每走一步都会轻轻上下摆动,让许千的心里痒痒的。 即便一个月来几乎天天见到,望着这个身影,许千还是出了神。 “诶,许千,”路老师突然侧过头,“你为什么总是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呀?小小年纪,这么愁?” 本就被这突然的回头吓了一下,听到这个问题更是脑袋一懵,许千支吾了半天没接上话。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提起她的不开心。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问起她不开心的原因。 “也不是愁吧……”许千飞快地想着,不知道怎样把自己脑袋里的那些东西简洁而准确地说给路帆。 她不想过多表达自己的内心,这是这么些年里养成的自我保护机制;可是矛盾的是,面对着路帆,她又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给她看,让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是个怎样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人。 很奇怪,在路帆面前,她很害怕自己和别人被归在同一个类别里。她希望自己与所有人都不同,在她的心里,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能是和小时候的一些事有关。” 别的老师都不在办公室。路帆让许千进来,自己轻轻关上了门,拉过一只椅子让许千坐下,自己也坐下了。 “小时候?” “嗯。小学三年级之前,我其实不在这边住。我爸当时被调到这来工作,我妈妈也跟着来了,把我放在了姥姥家。但我姥姥身体不好,其实是小姨在带着我的。我小姨,是个挺特别的人吧,我受她影响很大。她没结婚,自己开一家店,卖耳环项链什么的。她去上班就把我带到店里,在那种老的百货大厦里面。人少的时候她还能照顾到我,人多起来也就顾不上了。我自己就在楼里面闲转,和其他店里的小孩玩。在那种地方,就是……” 第13章 许千顿了顿,看见路帆听得入神,继续说: “见过了很多事情吧,很多人,就比其他同龄的小孩成熟一些,想的事也乱七八糟,更多点。后来我爸妈在这边稳定了,把我接过来了。但是……怎么说呢,我和他们俩一直不是很熟。” “反正好多事儿吧,说不太好。我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但就是,总觉得没那么开心。” 许千慢慢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思考,像是在讲给路帆,又像是在给自己一个解释。 路帆看着她,心一点点揪起来。 自始至终,许千的两只手一直紧紧握在一起,充满了不安和迟疑。 其实刚才那个问题只是忽然想到她的作文临时起意,并不是喊她来的目的。她也根本没想到这孩子会这样信任自己,能敞开心扉把不好轻易说出口的话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越是这样,那种脆弱感就显得更强烈。这其中的逻辑,别人可能不懂,她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如同深海中的一块岛屿,远远看见个轮廓,也要拼命游过去。 她很想安慰些什么,但又觉得无法安慰。 人各自的命运、各自的家庭,旁人终归是没有安慰的权力。 许千啊许千,你这个孩子,怎么总是让人忍不住心疼? 似乎是注意到了路帆的伤感,许千搓搓手掌,抬起头笑嘻嘻地看向路帆,两只眼睛亮闪闪的,“不过还好,没有多么不开心啦!平时还是挺快乐的,只是没有那么快乐。” 善解人意永远是最心酸的。 好想抱抱她。 不过这孩子,一定不希望被同情吧? 路帆定了定神,尽可能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回给她一个同样的笑容, “好,那就好,人千万不能被过去的事情限制住眼前的快乐。” 许千用力点点头。 这一点她很清楚,并且此时此刻正在做。 “叫你过来是想让你帮个忙。”路帆收拾好情绪,拿过旁边一个本子,边翻边说,“你们陈老师应该说过了吧?下周要开运动会。每个年级入场的时候呢,都要有一段入场词,展现一下这一年级的精神风貌。这个是要你们学生自己来写,我们几个老师商量了一下,觉得交给你来完成比较合适。” “在这儿呢。要求是大概五百字,两分钟左右念完,可以稍稍长一点,但是不能太短。” “老师,这种官方的东西我写不太好……” “不用写成官方的,随意一点,可以活泼些,用你们这些小孩喜欢的方式就可以。这对你来说不算难吧?” “嗯……我试试看吧。” “不用太为难,敞开了写,我相信你。” “那我明天打个草稿拿给您看?” “好,那就明天,还是这个时间,你吃完饭过来,我欣赏欣赏你的大作!” 许千表面上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实则心花怒放,尤其是听到最后“大作”两个字的时候简直想站起来跳一段舞。 这几天上课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自己和路老师的关系有了一些改变,似乎拉近了许多。她问张淳有没有察觉,张淳一头雾水地表示并不觉得,让她怀疑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今天这一番谈话可算是让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只是她没想到,路老师对自己的喜欢已经超出了她以为的程度。路老师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分明就是有了一种朋友间的感觉。 她喜欢这种关系。 这种,别的同学都得不到的关系。 晚上是数学晚课。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要上课了。 许千把教材、试卷、练习册都拿出来在桌上摆好,又拿出几张稿纸夹在它们之间。等到数学老师走进来,她火急火燎地喊了个“起立”,一坐下就提笔开写,全然不在意讲了什么。 反正按照每两周往后挪一排的规矩,她现在已经不在数学老师抬眼可见的范围里了,她写的时候低下头、思考的时候抬起头,老师也发现不了她在干嘛。 写了又改,改了再改,调整完词句调整音韵,连课间也仅仅是伸了个懒腰。等她终于满意地放下笔,抬起头才发现已经八点半了。数学老师早就停止了讲课,大家都在低头忙活自己的事,时不时瞄一眼时间等着九点二十的放学铃。 许千把定好的稿子又工工整整誊了一遍,收进文件袋里。从王旭然桌上拿来批改的试卷和练习册,放学时刚好订正完。 晚上回到家,妈妈一如既往地不在。她从冰箱里拿出半颗西瓜用勺子一勺一勺挖着吃,边吃边对着电脑看新闻联播重播。看完了,收拾收拾,拿出笔记翻了两页,又把花姐要求的英语题做完,数学卷写了半套。看看时间,十一点半。 终于做完这些,可以进入到每天放学后最快乐的环节了。 拿出日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她把钢笔吸满墨,想了想,写道: “好久好久,第一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开心。 第一次,我把自己和盘托出,坦诚地凝视那些伤疤。 你听得好认真。不打断,不评价。你只是看着我,耐心地听。 我可以把这理解为是一种爱惜吗? 为什么我们没能早一些遇见? 我好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当你看向我,天都晴了。 我好想做你的朋友啊。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和你做朋友的资格? 第14章 路帆路帆,路帆路帆。 我好喜欢你的名字,也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你知道吗?每当你喊‘许千’,我才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在这儿,在你喊我的瞬间,我在。 这原本是件太难的事。可是现在,只要你轻轻喊一喊,我就能感受到。 路帆路帆,路帆路帆。 我好喜欢你。我好想每时每刻都见到你。” 那天梦里,许千又一次回到了记忆里挥之不去的那个场景。 姥姥的遗像立在柜子上,爸爸站在阳台,生气地抽着烟。小姨和妈妈你一句我一句争吵不休,两个人都涨红了脸。 她已经长成了现在的模样,依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面前一盒水果糖和干果,焦躁不安地揪着小熊的耳朵。 然而这一次,不同于往常的梦境,门铃响了。 心里默默念着一个名字,她跑过去开门。 打开门,如她所愿。 路帆站在门口,穿着第一节语文课时穿过的那件宝蓝色t恤。光从背后的窗子照过来,投下一片阴影。 牵起她的手,走出房间。下楼,绕过小区的花坛,走出大门。 路上碰见一些人,梦里的她好像认识。 他们问她,这是你的老师吧? 她笑着点头,手又攥紧了些。她一遍遍叫着路帆的名字,路帆笑着,同样握紧她的手。 梦境是那样清晰真实,直到意识苏醒,手心也像是存着些许余温。 路帆。 睁开眼,又一次呼喊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求老爷们留个评论,看看现在的节奏合不合适-o- 第8章 七、许千,这样好玩吗 那篇广播稿顺利通过了语文组老师的群审,只在原稿基础上改了两个词。这下子许千算是彻底红了。所有语文老师,不管她认不认识,只要在走廊里碰上了,一定冲着许千热情点头,以资鼓励。 许千心中大叫不妙,预见了自己成为官方专用写稿人的未来。 果不其然,运动会召开前两天,又一个活找了上来。那天班级方阵在楼下走了两圈回来以后,花姐一拍桌子,让许千想一个走队列时喊的口号,自习课结束就要。 手头的小说正看到起劲儿处,无奈只好放下。有什么办法呢?花姐交派的任务,哪有推脱的可能? 既要有气势,又要体现他们文科班与众不同,许千左思右想,抱着早交差早解放的心思挥笔四句,交上去了。 也不知道是交得太快还是真没入她的法眼,花姐表情复杂地看了许久,愣是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倒没评价什么,只是皱着眉头说:“你把这个写黑板上,让他们看看行不行。” 许千抄了上去,同学也都说好。花姐还是蹙着眉,左看右看。说不出个所以,让许千先回去,自己转身出了教室。没过一会儿,她和路帆一起回来了。 “我这个教英语的,不懂你们语文。我就是觉得,运动会上喊得口号,怎么说也得朗朗上口吧?路老师你帮我看看,这四句,合适吗?” 一听见“路老师”三个字,许千像只捕捉到目标的雷达一样抬起头。 路帆倒是没看向这边。只扫了眼黑板,一下子就笑了,带着几分戏谑。 “许千想的吧?” “除了她我还能找谁啊?” 路帆朝这边瞟了一眼,许千赶紧低下头,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好,”路帆故意放大了声音,“这写得多好啊。我觉得这个口号不错,很符合咱们班的特点。” 花姐半信半疑,想反驳又说不出什么。 “陈老师,要不让他们站起来喊一下试试?” “也行。” 花姐一扬手,“班长,起个头!” 许千点点头,喊了声“起立”。朝身旁王旭然使了个眼色,憋足一口气,大声喊道:“长余佩兮高余冠!” “长余佩兮高余冠, 剑出鞘兮破苍天! 命不济兮持身善, 志如磐兮遏百川!” 虽然只有三十个人,且女生居多,但在王旭然的带领下,十二班教室里还是升起了一阵气势磅礴的声浪,在走廊里激起层层回声,颇有阵前动员的意味。 喊完口号,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花姐也笑了。 “这不是挺好的?我看这个正合适。” 花姐点点头,算是满意了。 运动会当天,理科班十一个方阵走过后,十二班入场。唯一的文科班,二十多个女生,又在最后入场,自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那一刻,大家的集体荣誉感都到达了顶峰,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昂首挺胸。路过主席台时,站在队伍最前方护旗的许千一声令下,全班集体向右摆头,近乎嘶吼地喊着: “长余佩兮高余冠, 剑出鞘兮破苍天! 命不济兮持身善, 志如磐兮遏百川!” 一遍喊罢,又来一遍,博得了全场的掌声。即便最后运动会结束时,他们班理所当然地拿了倒数第一,其他班级的同学和老师仍旧对开场时的这个口号记忆犹新。 听说之后几个教理科班的语文老师还在上课时数落过他们,说他们十一个班口号全都千篇一律,一点新意没有,跟人家文科班一比简直就是班门弄斧。 许千是有些得意的,特别是在上语文课的时候。 第15章 她感觉到路帆对自己的态度又温和了不少,距离越来越近,与其他人越来越不同。看向自己的时候,她总是笑着的,而且是那种很亲昵的笑。她会故意丢一些难题给她,像是料定了她答不上来一样,叫她站起来,一脸幸灾乐祸地看她支支吾吾。 对于这些,许千乐在其中。 她沉醉于现在的关系。即便有时候站起来答得稀奇古怪,弄得哄堂大笑,但只要看见她也在笑着,她就情不自禁跟着开心地笑起来。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许千算是彻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她很快就背下了语文课的时间,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倒计时。原本她很讨厌周一,但现在,每到周日休息,她就恨不得把这一天直接跳过,这样就能跳到周一——有语文晚课的周一。 这份两个人间的小暧昧像酒一样,让许千醉醺醺地沉浸其中,甚至都快忘记了路帆是自己的老师这回事。 直到那天从医务室出来被狠狠凶了几句,她才醒过神来,猛地记起自己和路帆的距离原来那么远。 事情是这样的。 由于经常不吃早餐,许千的胃一直不太好,偶尔会疼。从小就这样,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刻意养护过。那天上语文课的时候,不舒服了一上午的胃突然绞痛起来。疼痛程度前所未有,简直就像被什么人用刀划开了一样。 她当时就疼得直不起腰了,把书包抱在胸前蜷缩着,额角已经湿透了。王旭然发现她状况不对,指着许千,抬头看了看路帆。 路帆也察觉到了异样,赶紧走过去看。问了几句,只能得到哼哼唧唧的答复,听不清楚。当时许千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死死咬着嘴唇,额头鼻尖全是汗,面色惨白。 路帆让大家自己看书,带她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在二楼,十二班的教室在三楼。许千一直弓着腰,腿脚发软。路帆半搀扶半拖着,把她折腾下楼。 诊病的时候,下课铃响了。路帆给花姐打电话交代过情况之后,就站在一旁守着,扶着她吃过药躺下。 躺了一会儿,疼劲儿总算是过去了,意识渐渐恢复。许千坐起来,脸色也恢复了红润。看见一直坐在身边的路帆,心中涌动起一股酥酥麻麻的暖流。 “没事了?” “嗯。” “那走吧,”路帆站起来,把许千也扶下床,“我跟陈老师说过了,你先跟我回办公室。我那儿有张折叠床,你再休息休息。” “不用,我已经……” “你已经什么?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哪儿那么多话?” 突然被喝了一句,许千只好闭上嘴,默默地跟在路帆身后。 “我问你,今天是不是没吃早饭?” “嗯……” “你平时都不吃早饭的吗?” “嗯……” 身前的人突然站住,转过身,眼眸里沉着怒气,“许千,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陌生的面孔。 许千被吓住了,一时间接不上话,愣了几秒才嘟嘟囔囔说了句“不是”。 “那干嘛不吃?” “来不及……” “你家里不给你准备早餐吗?” “嗯。” 一时间,两方沉默。许千像个稀里糊涂挨了顿骂的孩子一样,满心委屈。 她发脾气的样子,好可怕。 那么咄咄逼人,不留余地,两道目光像鞭子一样抽过来,闪躲不及。 一刹那,像是被抽醒了一样,许千猛地想起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老师。 不管再怎么喜欢,也是老师。 她理所当然可以用这样的语气斥责自己。 这是身份带来的落差。是责任,也是权力。 委屈。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一直走到办公室,她们两人都没再说话。路帆冷着脸从办公桌下把折叠床抽出来弄好,抬手指了指,让许千坐下,转过身从抽屉里拿了个热水袋,弄好之后塞给她。 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怀中的温暖让人猝不及防。 愣住。 路帆又拿了袋奶粉出来,倒在自己的杯子里,用热水冲开,搅了搅,递给她。 不知所措。许千一手抱着热水袋,一手拿着杯子,紧张地抿着嘴唇。 路帆靠着桌子,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盯着许千。许千虽然没有抬头,但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头顶上方射来的灼热目光。她赶紧把杯子提到嘴边,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喝。 尽收眼底。不自然的动作,畏惧的表情,还有刻意回避的视线。虽然仍有些责怪,但看着她这副犯错之后可怜兮兮的样子,路帆还是心头一软。 这孩子。 “以后每天第一节下课,你来我这儿吃早餐。” “啊?” “这么大个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你爸妈不管你,我管你。” 误以为自己又成了别人的负担,许千赶紧摇摇头:“不用的……” “你说不用就不用?下次又疼得死去活来的,让别人替你担心?” 推却的话堵在嘴里,只好再把头低下去。 后来,就像路帆说的那样,每天第一节课下课,她立刻跑去语文组报到。要是去的晚了,还会被数落几句。 有时候是面包牛奶,有时候是包子豆浆,偶尔还有装在保温桶里的粥。不管是什么,总是热乎乎的。牛奶是热的,包子是热的,粥也是热的。就算路帆不在,早餐也一定摆在桌上。 第16章 有一回,正坐在路帆的椅子上吃着,旁边一个老师突然随口感叹道:“小路对这孩子是真好啊!”其他老师也附和地点点头。 捧着杯子的手颤抖了一下。 是啊。路老师对她是真的好。 从没有人对她这样好过。 哪怕是爸妈,哪怕是小姨,哪怕是外婆,都不曾这样待过她。 她记得小时候胃痛,总是自己强忍着,不敢哭闹。外婆病得厉害,听见哭声心脏就不舒服;小姨虽不在乎,但许千总觉得自己已经添了很多麻烦了,不好意思再让她来照顾自己。 她只是默默地忍着,连说都不说,等到疼痛过去,抹一抹眼泪假装无事发生。 反正疼痛不会减轻,说不说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路帆,不需要她索求什么,主动站出来,紧紧把她护在身下,生怕她受了委屈一样。她在意她生活里微不足道的细节,呵护她微不足道的情绪。 路帆把她捧在了手心里。 受宠若惊。 她开始认真去思考,她和路帆之间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哪怕你一直隐隐察觉,只要不去面对,它就永远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只有鼓起勇气把雾吹散了,才会惊讶地发现这分量根本不是你能承受得住的。 毫无疑问,路老师对自己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关心,或许其中也有一些母性的关爱。 可是她呢?她对她,是什么感情? 越想,越困惑。一开始她以为仅仅是学生对老师的那种喜欢,司空见惯。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异样的感觉越强烈。 不是的,不是的。 她想看见路帆,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每一次来到语文组,坐在她的椅子上,置身于她的香气里,那种情绪都会冲到脑袋里,酥酥麻麻,仿佛过电了一样,手脚不自觉地热起来,脸也发烫。 当她训斥自己时,她会觉得委屈,却又丝毫不想反驳。她害怕惹她生气,害怕让她失望,害怕哪句说错的话会让自己从此失去她。 当她笑起来,风都轻快了。世界上再没有难过的事。有的只是时间,等着她在这笑容里慢慢老去。 这样的感情,从未体会过。 这是怎样的感情? 这是对老师会产生的感情吗? 爱。 这个字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了,只是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 今天,此刻,坐在路帆的椅子上,那句无心的话让她忽然有了面对的勇气。 爱,这是爱。不是家人间的爱,不是朋友间的爱,也不是师生间的爱。 而是,爱情的爱。 是jack沉入海底时rose眼角的泪,是伽摩拉倒在悉达多的怀中,是梁山伯从此再不敢看观音。 呼吸停滞了。 拿着没吃完的面包,一路跑回了教室。 她以前看到过一句话,说“当你觉得这份感情是爱的时候,它就是爱”。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对路帆的感情有多汹涌有多激烈。这份感情,让她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很多。 那些诗句,那些歌词,此时都在脑海里闪过。 这是爱。这是爱。 可是,怎么能爱? 醒醒,醒醒。 她是你的老师,比你大十六岁,可能更多。 她是一个女人,和你一样的女人。 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有自己的生活,而你只是她千千万万个学生之一。 你在想什么啊? 她对你,只是老师对学生、长辈对晚辈。 你怎么能爱呀? 煎熬。前所未有的煎熬。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强烈。 痛苦地趴在桌上,咬着牙重重地呼吸。 愧疚,疑惑,自责,不舍…… 许许多多彼此矛盾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难以应对。 双手抱着头,十指紧紧勾在一起。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感情。 这让她怎样坦然地面对路帆? 逃避。 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逃避。唯有逃避。 感情会褪去的。只要他们减少联系,这份爱意就会消退。一切又能恢复正常,和其他人一样。她还是老师,高高地站在讲台之上,不亲近,不沾染。 手指松开了。 许千抬起头,下定了决心: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从今往后,除了上课,再不相见。 许千忘了,“我不动敌动”。第二天,看到买的包子原封不动待在桌上,路帆抬腿就去了十二班。 当时许千就坐在教室里,正和王旭然、张淳闲扯。路帆阴着脸敲敲门,朝着许千勾了勾手指。 兵临城下。许千心里七上八下,硬着头皮走出教室。刚出门,就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第二节下课后,只得乖乖地上楼,在路帆的注视下把早餐吃掉。 那一天,许千明白了一个道理:有的人,你不光惹不起,还躲不起。 只是当时的她不知道,之后的几年里,自己将因此倍受折磨。 作者有话说: 许千:不吃饭不好玩,吃你的饭好玩。 第9章 八、跟我走吧(上) 吃过晚饭,许千和张淳一人买了一只雪糕,在操场上吹着风散步。 天很阴,空气闷闷热热,压着一股泥土的味道。 “你说……” 第17章 “嗯?” 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事。” 张淳一脸疑惑地看着许千,“没事?” 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很难说出口。 “你觉得感情,这种东西,有对错之分吗?” “你是指什么感情?” “……爱情。” “有的吧。有的人爱得太深演变成了占有和控制的欲望,那不就成了错的感情?” “那如果刨除掉程度上的对错呢?单单是这份感情的开始、动机。” “我没太懂。” “我是说,对一个人产生感情,在感情产生的那一瞬间,有对错吗?比如喜欢上一个有家庭的人,或者喜欢比自己大很多的人?” “那没有吧。这种东西又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就谈不上对错了。” “那要是,发现了自己的感情,明明知道不是大家认可的,还是把这份感情发展下去呢?” “你是说,去追这个人,是吗?” “倒也不一定是追,就是,靠近吧,或者示好。” “嗯……我倒是不太懂这些事。怎么说呢,感情也有强弱之分的,对吧?要是没那么强烈,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克制住,毕竟走下去很难,还不得不背上很多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许千点点头。 “不过要是真的两情相悦,都强烈得难以控制,非这个人不可,也就很难憋在心里了。要说对错的话……诶呀,这很难一概而论呀,每个人的取舍不同嘛,都是各自的选择。” “那你觉得呢?要是两情相悦,该不该努力一下?” “要是我的话,大概会的。可能有人更在意其他的东西吧,名声啊,物质条件啊,这些。但我应该会选择感情。” 许千咬了一口雪糕,没答话。 “怎么了?有情况?” 嗅到八卦的气息,张淳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是不是,是最近看的一个小说。那里面的两个人就是这样的。” “诶呀,你早说啊,我还在这儿认真说呢。小说这种东西,最后肯定都是在一起的结局啊,冲破这个枷锁那个枷锁,最后合家欢。这我不看都知道。” “那你说,那些……枷锁,现实里,有冲破的可能吗?”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能说是,很难吧。” 是啊。很难吧。 更何况,就算我义无反顾冲了过去,你不愿走出来牵起我的手,不还是功亏一篑? 胡乱想着,没留心眼前。迎面几个男生冲到身前。许千来不及闪躲,和其中一个撞了个满怀。 人没受伤,雪糕却黏黏糊糊地抹在了许千的脸上。 “噗嗤。” 闪到一边的张淳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才想起来帮着找纸巾。几个口袋都翻过一遍,没带。许千满脸写着无语,看看那个男生。他也摇摇头。 “算了算了,去水房洗一下吧。张淳,你在前面走,挡着我点儿。” “行行行,我挡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你现在半边脸全都是巧克力,好像刚从粪坑里捞出来……” “你他妈的……你刚才吃的是粪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吃的是白巧克力的……” 许千又气又笑,揪着张淳的衣领拽到身前,一路挡着,穿过半边操场走进了教学楼。走廊里灯光昏暗,刚想着松一口气,转个弯,迎面就撞上个熟悉的身影。 张淳生怕错过这个损人的好机会,想跳到一旁,可是衣服却被死死攥在许千手里。刚跳起来又被拽回去,猛地趔趄了一下。 “诶呀,老师好啊老师!” 妈的。 在心里狂爆粗口,许千恨不得变成地上的蘑菇,缩在张淳背后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 “嗯,好。”路帆迟疑着点点头,略带倦意的眼睛闪了闪,“你们这是干嘛呢?” “没干嘛。老师,千儿见到你有点害羞。” 又羞又气。实在没忍住,一句字正腔圆的“草”顺口溜了出去。 “嗯?” 张淳笑得直不起腰,和许千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纠缠在一起,一个死不放手,一个非要把后面的尾巴甩到前面来。 “诶不是,你看着点,别蹭到我衣服上……” 脖子忽然被人从后方抓住。 那只手冰冰凉凉,触及肌肤的那一刻如同注入了一股电流。 浑身一震。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箭步跳到了旁边,后背紧紧贴住墙壁。与此同时,又一句不太好听的话拔腿开溜,但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路帆站在她面前不到一步远的地方,表情复杂地打量着她。 “脸上弄的什么?” “雪糕……” 路帆面无表情,拿出一张纸巾递过来。许千赶紧擦了擦。 刚才那一下接触实在太过突然,仍旧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后背紧靠住墙,两只手也死死朝后扒住墙面。心脏跳得好快。 张淳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人,觉得气氛变得很奇怪。紧张?恐怖?还是……暧昧?她尴尬地站着,想走,又不太好。 “你刚才说什么?” “……” 头顶发麻。 许千从来没感受过这样强烈的局促和紧张,甚至是恐惧。她不自觉地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一用力咬出了血来。腥味冲进嘴里。她把嘴唇整个咬住,怕路帆察觉到那一处鲜红。 第18章 心跳越来越快,浑身热得不行。她不敢呼吸,屏住一口气,眼神发抖。只对视了一秒,她就败下阵来,慌张地移开眼神。 她的眼球有些发红,眼尾向下微微垂着,似乎很累很累。又像是,很不耐烦。 “你倒还什么都会啊?” 这一声竟带有一丝让人不解的轻笑。 路帆转身走了。 许千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如同被定住了一样。回过神来,又羞又恼,后悔不已。她平时很少爆粗口的,真的很少。刚才一直和张淳闹,不自觉地牵动了情绪,再加上路帆突如其来的碰触,这才口无遮拦。 委屈,懊恼,后悔。 许千蹲下去,抱着头,手里还攥着刚才接过的纸巾。 “天啊……” 张淳也从局外人的身份里跳了出来。 “诶呦吓死我了,你们俩刚才怎么回事啊?太吓人了,怎么靠那么近。她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我还以为她要跟你动手!” 其实那一刹那,许千也是这么以为的。 “你不就是爆了口粗吗?她至于这样吗?这太上纲上线了吧?” “也不是上纲上线。就是,我从来没在她面前说过这种话……” “那也不至于啊!她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才脸这么臭。不是因为你吧?刚碰见她的时候看着就挺不开心的。诶呀,你别往心里去,自己吓自己的。” 许千根本回想不起刚碰到时路帆是什么表情。她现在满脑子只有她临走时撂下的那句“你倒还什么都会啊”。 完蛋了,真的完蛋了。两个多月积攒下来的好感全泡汤了。 脑袋里开始回放认识以来的一些画面,如同将死之人的回马灯,越看越不舍,越看越后悔。 路过的同学都看她,嘀嘀咕咕,一脸好奇。张淳站在一边,又回到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境地,很是无奈。 正巧,晚课的预备铃响了。 如蒙大赦一般,张淳拉着许千的胳膊架起来,“行了行了,没事,没事啊,上课了上课了,走了,今天可是花姐的课,走了走了,不难受了啊……” 一晚上,许千都处在一种半生半死的状态。提不起精神来,干什么都干不下去,反应也变得很迟钝。花姐点过她好几次,每次她都要靠旁边人吹风才能勉勉强强答上来。 上到第二节,暴雨把窗户拍得叮叮咣咣乱响,她都没意识到自己没带伞这件事。 等到放学了,站在楼门口,看见那么多进来送伞接孩子的家长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哦,她没带伞,今天周女士又是夜班。 就算不是夜班,周梅也不会来接她。 从来不会。 “屋漏偏逢连夜雨”。 像只被闷在蒸锅里缚住钳子的螃蟹,她放弃了挣扎,站在台阶上目送一拨拨人在雨中离开。 有认识的同学来问她,要不要一起撑伞回家。她谢绝了。不顺路,她不想人家替自己绕远。 看看手表,九点半了,许千一副认命了的表情,超然物外。再等五分钟,雨要是还这么大,就这样骑回去算了,没什么大不了。 台阶上只剩下了她一个。偶尔从楼里走出来人,也都是潇洒地撑起伞,不做停留。 “许千。” 身后突然传来冷冷的一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这个声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她有些不敢回头,却又不想错过,只好咬咬牙,转了过去。 “老师……” “没带伞?” “嗯。” 路帆略有些嗔怪地盯着她,停顿了一下,“跟我走吧。” “车停在后面,你在这里等我下,我开过来。” 有了之前那么多次经验,许千不敢再说“不用”。怯怯地点点头,“嗯”。 不一会儿,一辆白车停在了楼门口。 副驾驶的车窗降下,“跑过来。” 不敢停留,一路小跑下去。稍稍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后排。 车里充斥着她的气息。 雨刷一下下挂着,许千在后面偷偷打量这个狭小空间。按键发出幽蓝色的光,打在路帆白皙的手上,添了一分迷幻。 每一处都纤尘不染。后座上放着一个没有图案的方形抱枕。 后视镜上垂下来一个小小的挂坠,是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的照片。 那个小孩,是她儿子吧? 那个,可以肆无忌惮被她宠爱的小孩。 “你家在哪儿?” “清河小区。” “是不是旁边有个小公园?” “对。” 沉默。 越是闭塞的空间里,语言越显得重要。不然空气凝滞,气氛越来越尴尬。 “老师……” “嗯?” “你……您今天怎么没走啊?” “今天三班语文晚课,我走什么。” “哦。” 又是无话。 晚课之前在走廊里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对不起。” “什么?” 往前坐了坐,许千鼓足勇气,“老师,对不起。” 路帆愣了一下。她从后视镜瞟了一眼后座上那个局促的小孩,明白了什么,脸上不禁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对不起什么呀?” 许千涨红了脸,以为对方真的没懂自己的意思,却不知道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注视之下。 第19章 “就是……诶呀,就是,上课之前,在走廊……” “在走廊啊。哦,那有什么对不起的?” “……” 许千紧紧拧着眉头,恨不得从车里钻个洞爬进去。 “我说错话了。” “你说什么了?” “……” 妈的,我破罐子破摔算了。 克制住想死的心,“我说,脏话了。” “噢……” 等红灯的空当,看着后视镜里的小孩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路帆强忍住笑意,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语气说:“说脏话了。说脏话有什么好道歉的呢?你们这些小孩平时不是经常说吗?” “没有!” 许千梗着脖子,“我没有!” 小孩儿。 拿下一局的路帆见好就收,故意不再答话。 绿灯亮起。 一脚油门,许千向后倒了一下,鼓着腮,咬着牙根抱起了肩。 窗外的雨还下个不停,淅淅沥沥敲打车窗,敲的人心烦。 愤愤地扣着手指,黑暗中又撕破了一处。 烦烦烦烦烦。好烦。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怎么,怎么,总觉得像是被耍了呢??? 第10章 九、跟我走吧(下) 单元门前。 从上到下所有口袋都翻了一遍,没有钥匙。 路帆怕天黑看不清,没急着走,停在旁边,开着车灯照亮。 雨越下越大,喉咙也越发干涩。 一定是被那个男生撞出去了。 许千四肢僵硬地背对着路帆,进不能,退不敢。 车窗降下的声音。 “怎么了?没带钥匙?” 转过身,脸上挂着局促的笑容。 “啊。” 抿着嘴笑了一下,扬了扬头,“上车。” 又回到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虽然开着冷风,还是觉得闷闷热热。 “家里没人吗?” “嗯。” “你爸妈都不在?” “我妈夜班。我爸不和我们住。离婚了。” 轻飘飘的语气,却让路帆噎了一下。只知道这孩子小时候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料到搬回来也并非一个完整的家。 “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点点头,接过手机。拨号,陌生的声音。 “喂?啊,是小千啊,你妈妈在做手术,有什么事吗?钥匙?行,我找找……没有啊,包里没有……她刚进手术室,还早着呢,最起码得四五个小时。噢,那好,那等她出来了我让她给你回电话……” 挂断。 许千把手机递回去,“老师,您送我去医院吧,我去找我妈。” “别去医院了,去我家。” 猝不及防,像是中了病毒,脑袋里乱成一团。 “啊?不用,不用的。我可以在医院休息……” 车子已经发动,自然而又坚定。 “在医院怎么休息。”路帆以为她是怕见到生人不好意思才拒绝的,于是解释道:“没事,今天我家小孩和他爸去奶奶家了,就我一个人。” 她的家。她的房间,她的床。她的生活。 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那是梦寐以求的场景。 可越是这样,她越不能去。 “老师,真的不用,您还是送我去医院吧,我……” “你去了不是给你妈妈添乱吗?照顾好病人又要照顾你?” 一味的拒绝让路帆有些烦躁,语气不免重了些。话出了口,她才想起自己不该这样讲。这孩子的性格那样敏感,从小被父母丢在姥姥家,心里肯定觉得自己给大人添了麻烦。她刚才的话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无以回应。 刚刚还燥热不安的心完全冷了下来。 是啊,不过只是,添乱而已。她以为可以照顾好自己,不被埋怨,不被丢弃。她可以什么都不需要、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享受着陪伴和依靠。他们不用为她做任何事。姥姥,小姨,爸爸妈妈,路帆。他们只要在她身边就足够了。在她可以看见的地方,幸福快乐。 她以为这是一件很好实现的事。以前,她确实做到了。 可是,可是。 可是遇见路帆以后,那么多本可以轻松完成的事却被她搞得一团糟。早餐,胃病,雨伞。她原本是那么成熟老练,能够不着痕迹地熨平生活中的每一处褶皱,不需要任何帮助。为什么现在却不行了? 如同一只蛋壳敲在石头上,轻轻一碰,裂缝蔓延。 她想保护她。不成想,自己才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一个。 鼻子酸酸的,就快要滴出眼泪来。许千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双手绞在身前。呼吸难以控制地加重了,夹着含糊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格外清晰。 路帆没有回头,方向盘上的手握紧了些。 她能想象到,那个后座上的小小身影是怎样的孤单无助。 就像刚才在雨中一般脆弱。 后悔不已。 不该,不该。她不该放任情绪溢出,流露在言语里。为什么不能好好讲话呢?这样的脾气,怎么就是改不了? 路帆就是这么个人,做事直来直去,含着锋芒,不拐弯,不闪躲。别人和她接触时总会抱怨这人太冷冰冰,说话不留情面。可是骨子带着的傲气,改不了。今天以前,她也从没想过要改。哪怕是儿子和她耍性子的时候也是冷处理,不哄,不安慰,导致孩子很怕她,不像和爸爸那样亲。 第20章 然而今天,她却发自内心想改过。张了张嘴巴,试图找出一些弥补的词句。 失败。 一路沉默。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煎熬。 停好车,拔掉钥匙。 路帆暗暗鼓舞着自己,刻意放慢脚步,接近低着头闷闷不乐的许千。但这孩子似乎有意在保持距离,始终不远不近地落下一步。 转弯处,路帆停下来,看向她。 许千也停住了,仍旧低着头。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头顶,轻轻揉了揉,随后揽住她的肩膀。 她的体温。她的气息。 漂泊的船终于靠岸。 一路强忍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毫无遮掩地滚落下去。许千死死咬着嘴唇,不想自己太狼狈,鼻息却不可控制地加重。 哪有什么蛋壳。 不过是血痂结成的盔甲。敲开裂缝,才露出了软肋。 这个怀抱她等了太久太久。 路帆又把她朝自己揽了揽,轻轻拍着肩膀,“好啦好啦,这么委屈呀……” 客厅里。 平复下情绪,许千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等路帆给她找睡衣。 “穿这身吧,大小应该差不多。” 宝蓝色。 和初见时她身上的t恤一样。 抬手指了指餐厅旁的房间,“你睡这间。” 点点头,接过衣服,拎着书包走了过去。 这是她儿子的房间。 天蓝色的墙壁上挂着地图,书桌是白色的,摆着些人偶,旁边的架子上都是小孩子看的书。 一只相框挤在书架里。许千走过去拿起。 一家三口。 男孩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一只气球,笑得灿烂。左边的男人梳一头偏分,戴着眼镜,肚子微微鼓起,格子衬衫一半掖进腰带。他们两个笑起来很像。 路帆站在右边,微笑着,右手搭在左臂上,垂在身前。比现在要年轻一些,头发全散着,白色的衬衫,浅棕色的裤子。 她好美。 手指停留在那个身影上,抬起时竟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指印。许千擦掉指印,把相框放回原处,连同心底泛起的涟漪一起收拾妥当。 换好衣服,对着镜子看了看。 把衣领向上拽起,遮住脸。 走出房间,路帆正站在餐桌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好。 “不错,挺合身的。去洗手吧,顺便把衣服丢到洗衣机里,我一会儿去洗。” 许千不出意料地摆手拒绝,几乎成了习惯。 路帆打量着她,笑着说:“这么热的天,校服不洗,明天接着穿?” 确实不妥。 “我自己洗就好了。” “反正也是用洗衣机。快去洗手,一会儿面都凉了。” 无话可说,只好扭扭捏捏照做。 “诶,你要不要冲个凉?” “不不不不不不,这个真不用!!!”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路帆家里洗澡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做的。 “不用就不用呗,你反应那么大干嘛?” 路帆被她逗得笑出了声,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许千一开始觉得尴尬,后来才意识到路帆的本意就是要嘲弄自己,气鼓鼓地转身走了。放好衣服又洗过手,坐回来闷头吃面。 好吃。 暖暖的,咸淡刚好。她喜欢吃细面,煮的刚好就是细的。面上还卧着一只荷包蛋,溏心的。 “慢点吃,别烫到。” 路帆就坐在她对面,笑着看她。 又吸溜了一口,抬起头,“你不吃吗?” “我不吃,怕胖。” 面条哽在嗓子里。 “你长身体呢,不怕,多吃点。” 嘴上虽这么说着,眉眼却泛起得意的笑。 许千撇撇嘴,心里则因这轻松的对话变得轻快。 “许千,”路帆往前坐了坐,“你妈妈,平时经常值夜班吗?” “嗯,夜班比较多。” “工作这么忙?” “也不是吧……以前,他们俩还没离的时候,她白班比较多。是这两年才开始常上夜班的。可能是离婚之后,她不太想回家吧。” 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情绪上的起伏。 “那你平时的饮食起居,都是自己?” “嗯。也没什么事情。早饭……早饭你给我带了,中午晚上都在食堂。回来之后要是饿的话随便买点什么就够了。衣服也是直接丢进洗衣机,转好了只要拿出来晾一下。没什么事,不用做什么。” 许千满不在乎地说着,脑袋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人回家的画面。 钥匙在锁芯里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打开门,一地月光。她甚至不用打开客厅的灯。换好鞋,直接走进房间。洗澡,洗衣服,写作业,记日记,看一会儿手机,睡觉。 一晚上,只有她一个人。万籁俱寂。 “你自己待在家里,你妈妈放心?” 点点头,“嗯,放心。” 不然也不会这样随意丢下她。 吃完面,许千拿着碗筷站起来,被路帆接了过去。 “给我吧。” “诶?”看到她指尖还未愈合的血口,路帆变了脸色。一把拉到眼前。几乎每一个手指都是这样,新伤叠着旧伤。 许千想把手抽回去,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这是你自己弄的?” 第21章 “嗯。” 吊灯把路帆的眸子照得很亮,带着责备。 “以后不许再撕手上的刺了,知道吗?” 沉默着点点头。 “知不知道?” 不容反驳的语气。 “知道。” 坐在书桌前,耳边是路帆在客厅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随便拿出基本练习册摊在桌上,脑子乱遭遭的。 这个夜晚,实在太过离奇。现实就像那些做过的梦一样,充满幸福与快乐,却又时时刻刻洋溢着强烈的不真实。 这个雨夜,她抱了她,在她哭泣的时候。和梦中如出一辙,她轻声地安慰着,把自己紧紧护住。那一刹那的接触仿佛还停留着,触手可及。她的手掌,她的鼻息,她身上散发的温热…… “咚咚咚。” 浑身打了个激灵,飞快抓起笔伏在桌上,装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情急之下,她忘了门是开着的。 路帆端着切好的水果,把一切尽收眼底。 “吃点水果。” “噢。” 路帆靠过来,翻了几页。 “刚开始写?” “嗯,刚才写别的来着。” “三心二意的,怪不得你们陈老师总跟你生气。” 边说着,路帆握住她拿笔的手。 坏了。刚才胡思乱想的时候,不自觉地又犯了毛病。许千握紧拳头,挣扎着,可还是被路帆看见了。 “耳旁风呗?” 手上重重地挨了三下。台灯明晃晃地照着,手背上落了半个手掌印,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又麻又痒,滚烫滚烫。 “好好写题。” “噢。” 脸烧得和手一样红。 低下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注视下稀里糊涂蒙了两道。听见路帆走出房间,她才松了口气。 啊啊啊啊啊啊!!!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万只羊驼奔腾而过,踏出一片狼藉。 今天怎么总是做出这种没脸见人的事情???她是被谁下了降头吗??? 心烦意乱地吃完水果,糊弄好作业,连订正都懒得做,合起来就塞进了书包。走到洗手间,洗洗脸,拿路帆准备的牙具刷过牙,回房间关上门就倒在了床上。 听见客厅一连串的动静,路帆看看时间,快十二点了。 等关门声传来,她也起身起了洗手间。洗漱停当,把许千的校服拿出来,听着雨声,用吹风机一点点吹干。 这孩子。 脑子里还在回忆许千的一举一动,越想,越觉得心酸。 这孩子,和自己是那样相像。 早早地长大,担起自己的生活。没有陪伴,没有遮蔽,不管阴晴雨雪都要一个人扛下。 明明是成年人的过错,却要孩子来承受。 蓦地,白天和丈夫在电话里的争吵又回到了耳边。手不自觉地停住了。 她有什么资格评价别人? 纵使自己童年时是受害的一方,现如今,她不还是走到了当年父母站在的位置? 人啊,兜兜转转,怎么走也要落进那座城里。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求收藏【抱拳】【抱拳】 第11章 十、所谓生活 想着手机不在身边,许千一夜没睡踏实。她不想明天早上起来还要被路帆叫醒。 那样就,太“生活”了。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再多的介入,只会让她生出填不满的贪求。 天刚亮,许千就睁开了眼睛。看看墙上的挂钟,五点半。听了听动静,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路帆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听见声音,她抬起头,“起的这么早呀?” “嗯。”点点头,找到了避难所一般飞快走进洗手间。 路帆把书放在一边,起身去准备早餐。看见许千洗漱妥当,指了指客厅,“衣服在沙发上。” 平平整整。 薄薄的一叠,一条长裤,一件短袖,没有一丝褶皱。 许千拿起来走进房间,甚至不忍心展开。捧到鼻子前用力嗅着,她的味道。 天亮得很快,阳光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建筑上生长,吞噬掉地面上还没干透的水迹。 雨下了一夜。 许千忽然愣住。 一夜的雨,衣服怎么能晾得干?更何况昨天去洗漱的时候已经快要十二点了,那时衣服还在洗衣机里。 答案显而易见。 许千一下子懵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没有人在下雨天为她吹干衣服。这种事情,这种温柔,是前所未有的,从不曾经历。 想到路帆在深夜里举着吹风机的样子,许千的眼前模糊了。事无巨细的关爱渗透进生活的每一寸,填满那些缝隙。就像这升起的太阳一样,向空荡的房间里注入了光。 依赖。 有感激,有惭愧。可是更多的,是幸福,是依赖。要是这光永不会褪去,该多好。她恨不得把门窗关紧,把光明和温暖死死地锁住,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就用这光亮和温热,消融心底的冰。 路帆。路帆。 这个供我依靠的肩膀,可不可以永远不要后退? 换好衣服,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很简单,两片吐司,一个煎蛋,几片培根,还有一杯温热的牛奶。 她在朝向客厅的一边坐下,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 第22章 路帆说她已经吃过了,于是又坐了回去。拿起书,同样的位置和姿势,沐浴在晨光里。 “在看什么?” “《雪国》。” 雪国。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世界。 点点头,没再交谈,把时间归还给她。 稀薄透亮的光投在她的指尖和书页上,一路向上,照亮半边脸庞。北方的早晨,气温还没有上升,连光都清冷。像她一样。专注的神情,翻书的声音,钟表走时的细微响动,窗外偶尔传来的谈话声。 煎蛋的味道淡淡的,吐司也是,培根也是。 一切都是淡淡的,浸在这独一无二的宁静里。 只有牛奶浓郁醇厚,奶香在口腔鼻腔里放肆地侵占。这是唯一的不和谐,如同许千燥热的心。 停在这里吧,都停在这里。阳光,空气,时间,通通停下,不再发生,不再更改。她想占有这个瞬间。不断拉长,拉长,刻在生命里,贯穿整个余生。 还是忍不住贪求啊。 教学楼里,和路帆道过别,走进教室。路上的时间缩短,到的比平时稍稍早了一点。 王旭然挑挑眉,“来得早啊。” 放下书包,把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摆好,“早。” “诶,你车子是蓝的吧?上面字母是白的?” “啊,是。” “那我应该没看错啊,我来的时候就停着了,你怎么才到?” 不看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噢,不是下雨嘛,打车回去的。” “哦对,下雨来着。” 傻小子就是好糊弄。 过一会儿,张淳也到了,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闷声摆摆手,算是打了个招呼。敲敲许千的桌子,“数学作业。” 递给她,低头继续写英语。刚写了两道题,张淳转过来,把作业放到她桌上,指着一道大题,“这个怎么算?” 许千看了一眼,抄的。 “我想想啊。你在这儿做条辅助线,然后再……嘶,好像不对。我看看……” “诶?” 张淳打断了她,“你身上,味儿不对。” “嗯?” “不是你平时的味儿啊?” “你属狗的吗?” “滚蛋,你才属狗。真的,味儿不一样。” “换洗衣液了。” “哦。” 以为瞒过去了,许千松了口气,继续算题。 “不对啊,这味儿我好像闻过。” “那就闻过呗,一个牌子的,不是挺正常?” “哦。” 第三节语文课的时候,路帆走下来,路过张淳。张淳猛地一回头,“诶,想起来了,就这味儿!” …… 许千没理她,心里却多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像是被,捉奸了呢? 日子平淡无奇。适应了高中的节奏以后,厌倦的情绪不免暗暗滋生。相同的动作循环往复,同样的课表一周又一周按部就班。 好没劲。 许千开始疯狂地看小说,旧的,新的,中国的,外国的。也不管是什么内容、写得好不好,拿起来就读,狼吞虎咽。课堂上,自习时,只要觉得无聊困怠,她就从桌洞两摞练习册的后面抽出一本小说来,放在腿上,鬼鬼祟祟地读起来。 刚开学的时候花姐说过,教室里不允许出现小说,只有每周连着的两节阅读课是例外。其他时间,看见一本,没收一本。 一开始有不怕死的,比如沈松,把电子版打印出来,夹在文件夹里,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结果一个不留神,被从后门悄无声息走进来的花姐一击致命,叫出去深谈一番,从此成为重点“关照”对象。只要一低头,花姐就出现。 除了沈松,还有几个人也登上了花姐的关注名单。许千凭着敏锐的观察能力,看书过程中时刻保持高度紧张,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停手。再加上她在花姐那里印象一直很好,大半个学期过去,在课堂上看完了十几本小说,从未失手。 于是放松了警惕。 下午自习。 许千在看《雪国》。 早就读过了,因为她,忍不住想再读一遍。 “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细看,却又扑朔迷离。” “他们两人跑过来了。银河好像从他们的后面倾泻到前面。驹子的脸仿佛映在银河上。” “映在银杏树叶上的夕影浓重起来了。已无过路行人,少女连头也不回。走在前头的小狗,拖着链条,急于回归。少女迈着轻快的小步,太美了。” 第一次读还是在初二。那时读到这些句子,只觉得风很轻柔,月色很美。如今再读,那些形象都有了清晰的面庞。重重叠叠,交织在一起。不同的命运,同一副眉眼。 沉浸在文字和记忆交叠的部分里,许千的身体渐渐腾起,仿佛飘在空中。 所有不曾懂得的,全都了然于心。 嘴角扬起的笑容被一阵脚步喝退。再做掩饰也来不及了。 花姐拿起书,看了看,叫她出去。 走廊里,夕阳刺眼。 “作业写完了?” “嗯。” “写完了就能看小说了?” “……” 第23章 “我留的题也写完了?” “还差一点。” “许千,”花姐换了个姿势,语重心长地说,“这两次考试考得不错,但是人不能满足于自己的成绩,你明白吗?你很有潜力,老师们对你的期待也都很高。你不能总是得过且过的态度,要自己往前走,不要等着别人拽你、推你,知道吗?” 夕阳把花姐的脸照得火红。许千想起《末代皇帝》的色彩。 “老师一直觉得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自己有打算。你现在语文这科优势很大。但高考不是只看一科,你要把别的也抓上来,让它们不拖后腿,知道吗?” 背对着窗,身后烤得暖暖的。 “我会去跟路老师说,以后语文作业你就不用写了。语文这东西,到了那个水平也不会再下来。你就把精力放在其他科目上,加把劲,争取再上一层。” “不行。” 脱口而出。许千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假思索。这句话就像长了腿一样,根本不等大脑发令就从嘴里跑出去了。 生硬的语气让花姐愣了一下。 “语文作业,还是有用的。”许千飞快地思考,开始找补:“不写的话,成绩会掉下来。我可以多写别的,但是这科也不能扔下呀……” “我问过路老师了,她说你现在的语文水平直接去高考都没问题。你把学语文的时间拿出来做别的学科,那时间不就更多了吗?我去和路老师说,你不用担心她……” “不用。” 收起刚才软塌塌的语气,脸也撂了下来。 她讨厌指手画脚,更讨厌别人介入她和路帆的关系。任何人,都讨厌。 陈丽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她有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许千和别的孩子不同。虽然平时让她做什么都老老实实应下,交给她的事也都做得很好。但她眼神里的狠劲儿,从报到那天就表现出来了。 那种孤绝,和警惕。 这样的学生对老师而言,既是幸运,又是不幸。他们悟性很高,几乎不需要什么指点,只靠自学也能理解。但是也正因如此,老师的建议和安排他们是听不进去的。你越插手,她越厌烦。 放在一边不管吗?也不行,他们是在两个极端游走的人。要么树干通天,要么一把火烧个干净。两种结果,她都见过。 这孩子的结局会是怎样? 她对许千还不完全了解,不知道怎样相处才算合适的距离。 这一次,看她态度这么强硬,只好不再逼近。 回到教室坐下后,许千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 她自然不知道老师的考量,以为对方真的只是心软,暗自庆幸班主任是个好说话的脾气。 其实她在意的不是作业本身,而是在作业之后,和路帆对话的机会。 每次写完作业,她都会在后面用小字写上几句话。有时关于在看的书和电影,有时仅仅是班里某件小事。没有主题,没有重点,她随心写几十个字,路帆也随心地回复。 她喜欢这样。 默契,随意。分享生活里的小小细节,如同相识多年始终保持联系的老友。 任何人都不能斩断这层联系。 只要她还在回应,这段联系就不会停止。 放学后,许千拿出手机把刚才读到的几个句子拍了下来。 自从上次夜宿路帆家里,每天早上出门她都不忘拿上手机。一是不想再那样窘迫,全靠路帆的帮助;二是,她要到了路帆的微信。 手机在口袋里,就算什么也不发,也很心安。 一想到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联系到她,生活就变得快乐起来。 那种,不再是一个人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 路帆:上学带手机?反手举报,不用谢。 许千:????? 第12章 十一、长夜漫漫 推开门,看见周梅坐在沙发上,许千在玄关停了停。 多久没见了? 一想到两个人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却能连着好几天碰不上面,许千就觉得好笑。 “千千回来了呀。” “嗯”了一声,换鞋。 周梅迎过来,亲热地接过她的书包,一手挽住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 “这书包可真够沉的,上学背着累不累?” “还好。” “诶?这个是你初中背的那个吧?” “嗯。” “怎么还用这个?开学之前不是给你买过一个新的?” “太小了,练习册装不下。” “你这孩子,”周梅嗔怪地看着她,“那你不早跟妈妈说。这书包都背了几年了,你看看,这儿都开线了。正好,明天出去,你再挑个新的。” 原本就一头雾水,听到这句话许千警惕起来,“明天?明天不是周二吗?” “对呀,周二。我和你们老师打过电话了,让你休息一天。” “昨天不是才休息过?” 许千不明就里,疑惑地看着周梅,身体不自觉地向后躲了躲。 周梅贴过来,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却被闪开了,不免有些尴尬。搓了搓手,自顾自地说:“诶呀,我们千千长大了,不跟妈妈亲了。” 小时候我也没跟你有多亲。 非奸即盗,非奸即盗。 许千不答话,只是盯着周梅看。浑身肌肉高度紧绷,做好随时站起来跑路的准备。 第24章 突兀地沉默了一会儿,周梅继续说道:“是这样,明天呢,妈妈的一个朋友想见见你。本来不想耽误你上课,但他只有明天一天时间,马上就要飞南方出差了,再回来又得小半个月。想着临走之前来和你见见。正好你现在学习上不怎么紧张,所以我……” “我去不了。” 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周梅自以为渐入佳境的情绪。 周梅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她知道许千和自己关系没那么近,不像其他人家那样,但也没料到平时听话懂事的许千此刻会这样果断地回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许千用余光瞟了瞟周梅,“明天有个课堂汇报。” “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陈老师请过假了,她会把你往后面安排的。” “不是她的课。” “那她也会去和任课老师说的呀!” 许千抬起头,直视着周梅。她们长得太像,不用说就能看出血脉的联结。 她第一次如此厌倦这一张面孔。周梅的,也是她的,这样的面孔。 “你们喜欢让人失望,”克制住复杂的愤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常一样,“我不喜欢。” “千千,”周梅也有了情绪,“你这孩子,妈妈那个朋友只有一天时间。他就是想见见你,吃个饭,聊一聊。你别这么不懂事,行吗?” 哀求。 记忆中,这一向是她的专属。怎么如今自己却成了被哀求的对象? 一瞬间晃神,语气略有缓和,“你的朋友,见我干嘛?” 其实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待一个确认。她并不反对妈妈再找认识一个男人,再去经历一遍年轻时经历过的事,甚至最后的结局也是再组建一个家庭。她都不介意。 怎样都无所谓。她在周梅的生活里,一直是无足轻重的。以前的家,以后的家,她都仅仅是写在户口本上的一个名字。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不会让她失去任何东西,情感上的,物质上的,都不会。 一直哽在喉咙里的怒火来自于她的自作主张。明明是她的生活,周梅却问都不问,像是布置一间客房一样随心所欲。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没人问她喜欢在哪儿生活、跟谁生活,没人问她开不开心、难不难过。她所珍视的一切仅仅是大人们决策中一个棘手的问题,好不容易解决了就万事大吉、再不过问,留她一个人面对冰冷破烂的生活。 以前她可以忍耐,别的事情她也可以忍耐。但是明天不行,这次不行。 明天上午有两节连着的语文课。 和路帆有关的部分,不容冒犯。 周五的时候,路帆说下周开始讲诗词。她不讲,找人讲。 这种机会许千当然不会放过。 几乎是话音刚落,她就举起了手,选的是课本里第一篇,陶渊明的《饮酒》。诗不长,但是要讲的东西却太多,刚好能满足她在路帆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愿望。 周五、周六,两个晚上,再加上周日半天,查了数不清的资料,密密麻麻写了五页教案,才算满意。她从没这么认真过。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刻不停,骑车子时脑袋里都在想这件事。 她盼着周二的到来,迫不及待。到了那天,她会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台下的她,学着她的样子和语气,抽丝剥茧,把这首诗一点点展开。她会在黑板上一点点搭建起那个诗里的世界,呈现在路帆面前。 天高地广,云淡风轻。那个闲适安逸的院落里,只有她们两个。 这是她此刻的梦想。谁也不能剥夺。 谁也不能。 “千千,”语气越发急躁,“你不小了,你知道妈妈的意思。你非得这么逼我吗?” “你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去不了。” “你……哎,是,这些年妈妈工作忙,没照顾好你,你受委屈了,对我有意见。这我都知道。妈妈现在不就是想补偿你吗?妈妈以后……” “补偿我什么?” 那些隐痛被轻易勾起,在和路帆有关的事情面前,显得更加丑陋不堪,疼痛难忍。 路帆出现以前,他们没有担负起该负的责任,把她丢在一边。现在有人愿意真心实意待她了,他们却又横在了中间。 许千轻蔑地笑着,“你怎么补偿?找个我不认识的男的,结婚,给我钱,然后赶我走?还是你们再生个小的,美其名曰陪我作伴,一家三口逼我不得不自己滚蛋?” 周梅“腾”地站起,一只手扬在空中,脸涨得通红。 “许千!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你不要以为自己长大了就能无法无天!你懂什么?大人的苦衷你知道什么?你以为这么多年把你丢在一边,我这个当妈的心里好受吗?” 不好受,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我确实不知道。”许千也站起来,迎着周梅的手往前跨了一步,没有一丝畏惧。 很奇怪,居然连愤怒也消失不见。内心无比平静,仿佛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只知道,你们要我承担的时候,我就长大;你们要我听话的时候,我就长不大。你们一直都是为了自己,没有人为我。你还想让我知道什么?” 支离破碎的家庭,千疮百孔的生活。 她一直想当个好孩子。乖乖的,听话懂事。遇到事情了就自己默默扛下来,在大人争吵时收拾好恐惧和不安。这样他们就能少操一些心、少吵一些架,大家在一起的时间也就能久一点。 第25章 她以为自己是漩涡的中心。那些争执都是因她而起。只要她不吵不闹,乱流就会停止,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她错了。她只是个无需考虑的存在,随便安排在什么位置都可以。她越乖巧,越显得没主见,越没人在意。小的时候,觉得她还小;长大了,觉得她无所谓。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她看透了。 真正在意的人是不会把她置于两难的处境的。 哪有什么补偿,不过是为了利益在嘴上做些退让。 如果反抗之后能让这副早就烂透了的壳子彻底垮掉,她情愿忍受指责、背上骂名。 周梅伸开手掌,在空中扬了扬。 月色如水。 许千梗着脖子,丝毫没有躲的意思。她甚至期盼这一巴掌落下来。从没有人打过她,连斥责都很少。不管她犯错还是哭闹,不管怎么折腾试图引起注意,都没有人打过她。没人在意她会不会养成不好的习惯,没人介意她长大后会不会因为缺少管教而跌跟头。 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和谁也无关。 她恨不得周梅打她一巴掌,把那点虚假的联系打散。从此天涯陌路,断个干净。 手悬在头顶,一如僵持不下的情绪。 终于,那只手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周梅没再说话。她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许千枕着手臂躺在床上。 看不见月亮,唯有月光从房檐淅淅沥沥流淌而下,透进窗子。晚风拂着窗帘轻轻舞动,把影子投在地板和床铺上,一起一伏,宛若呼吸。 长夜漫漫,长夜漫漫。 下课铃响。 许千放下粉笔,背对着写满了板书的黑板,深深鞠了一躬,赢得满堂喝彩。 路帆笑着鼓掌,走上去,宠溺地拍拍她的肩膀。 她的眼睛里,是骄傲啊。 昨夜的月光仿佛又照在了身上,寒意刺骨。紧绷的神经等待一个怀抱,温暖亲切,供她休憩。 她渴望在她的怀抱里大哭一场,把所有委屈和痛苦都倾倒出来,直到无话可说、无泪可流。 肩并肩走出教室,听她开着玩笑喊自己“许老师”。许千转过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渴求,直视着她的眼睛。 “老师,”声音干涩,“我能和你聊聊天吗?” 空教室里。 麻雀停在纱窗外的树枝上,和着风叫。 路帆一句话也不说,侧着头,安静地听。许千讲了很多,昨晚的事情,姥姥去世时大人们的争吵,爸妈分开时被告知的愕然…… 午休时间,走廊里静悄悄的。诉说的声音低沉,沉入寂静里,沉在路帆的心上。 “说出来了,心里是不是舒服很多?” “嗯。” “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争吵,血迹,哭泣。散落一地的碗筷。 昏暗狭小的屋子,收音机里刺耳的声音。 酒瓶,倒在地上的父亲。 病床上的母亲。 还有,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小时候,我和你一样,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母给我的,是这样的生活。” 顿了顿,“但现在我都理解了。许千,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经历的这些,它就是你要走的路。你以为别人的生活是风平浪静的吗?只是遇到的问题不一样而已。没有人能幸免。知道吗?” 许千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和她毫无关系。她的眼睛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如同两汪泉水。 这些故事让她惊讶,也困惑。 她没想到,永远从容冷静的路帆,年少时竟和她有着相似的苦痛。 有一天,她也能这样坦然地回望过去吗? 点点头,似懂非懂,却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的答案。她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告诉她,即便眼下满目疮痍,往前走,总会有一片安宁之地。 路帆给了她这份肯定。她让她相信,这些苦痛,都会过去。 站起身,把椅子摆好,和路帆一起走出教室。 阳光烤过的风,有芬芳的味道。 目送着许千离开,路帆站在窗边望了一会儿。 但愿这孩子能相信吧。晚一点,发现那些不堪一击的伪装。 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留不下痕迹。少年时心口烙下的疤,就算时间再久,也不会完全消失的。 不然,她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宿命啊。你要走的路,你要陷入的轮回。不管再怎么想摆脱,他们留在你身上的那些东西都像影子一样,逃不开,甩不掉。 你什么都能改变,除了他们给你的、流淌在你身体每一处的血液。 又或许,她比自己更勇敢呢? 电话响起。 路帆从远眺中收回视线。 这几天的通话记录里只有一个号码。除了他,还能是谁? 接通。 “路帆,我想过了,我们还是离婚吧。这样对孩子也好,你说呢?” 是啊。这样,对孩子也好。既然做不到全面参与,还不如全面退出。给不了他爱,也不该留下创伤吧。 “好。协议你来拟吧,我签字。” 挂断。 阳光刺眼,风也凛冽。树叶的颜色越发暗淡,似乎一眨眼就会转黄。 第26章 差一点,就走过十年了。 她以为她可以学会怎么爱一个人。 或许换一个人,她就可以学会了。只是没有了验证的机会。 可是当初,不也是认准了这个人吗? 算了。算了。 转过身,下楼。脚步声留在走廊的回音里,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心颤。 第13章 十二、烟花 十一月的尾巴。树叶早已落尽,只剩干枯的枝干。 萧瑟的季节。有关艺术节的消息无异于一炉炭火,把他们的心烤得火热。 三年仅此一次。高一的艺术节和高三的毕业歌舞会一起,撑起了北高残存的一丝人性。 书法、摄影、绘画,还有最后的新年晚会,林林总总算起来,差不多能持续一个月时间。他们就像一群在海上漂泊久了船员,听见“抛锚靠岸”的口令,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宛如新生。 任务自然委派给了许千。得到通知的当天,她就把班委、团支部的几个人都叫了出去,趁着大课间开了会。书法什么的倒都好说,谁行谁报名,拿几份作品交上去就行了。唯独最后的晚会,需要精心筹备。 学校的安排是每班出一个节目,团体的也行,个人的也行,时长尽量控制在十分钟以内。正式演出在体育馆,12月31日。 “怎么弄?” 王旭然咧嘴一笑,“千儿,出单人的吧,你去唱个歌。” 程灿灿举起手,“班长,要不让王旭然给你伴舞吧。咱班这体委平时也用不上,这回正好让别的班看看。” 被他们俩一打岔,气氛活跃起来。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一下子提出来五六个方案。 “我分析下局势。唱歌的肯定是最多的,其次是跳舞。小品相声要少一点,目前我知道的只有八班想弄台小品。咱们班里能站在台上插科打诨的也就王旭然一个,所以还是选择歌舞类的比较合适。正好不是有几个唱歌好的?回去再问问谁学过跳舞,让他们伴舞。” “啊?这也太普通了吧?一点特色都没有。” 确实没什么特色。 又想了一会儿,一时间也拿不出更有新意的办法。几个人最后决定,先按照团体歌舞准备,把人选好,班子搭起来了再解决创意的问题。 回到班级,大概交代了一下,让有意愿的同学找宣传委员报名。这个事情就算暂时搁置了。大家又回到了枯燥的学习中,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北高的生活就是这样。哪怕偶尔有星光闪烁,也无法照亮漫天的深蓝。 然而那些微弱的光芒,会在心中留下痕迹。 许千握着笔,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在构建一副气势恢弘的画面。 打着追光,十几个人从观众之间穿过。两束光柱照亮台上两架大鼓,沉稳敲击,台下的人踩着鼓点一路跑上台来。古筝声起,笛声入,一人徐徐登场,吟诵古词。另一侧,又一人跃至台上,一套拳脚虎虎生风。歌声起,击鼓者放下鼓槌翩然起舞。 许千放下了笔。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自习课最后十分钟,许千站上了讲台。 讲完设想,全班同学无不赞成,立刻照着她的方案行动起来。会古筝的、会笛子的、学打击乐的都找齐了,找车、找鼓这种事被沈松替他爸应下了,合唱名单和服装款式也都在商榷。吟词的事情交给了许千,武术勉强交给了练过五年跆拳道的王旭然。 “千儿,咱可先说好了啊,我从今天开始学,最后学成什么样,你别怪我。” “不怪,反正丢人的是你。” 一再央求之下,花姐给他们要来了活动中心的一间教室作排练室。每到傍晚,在食堂草草吃过晚饭,参加演出的人就赶过来,许千组织着抢时间排练。王旭然把ipad带来了,照着视频一招一招地练。那些没参加演出的同学也经常过来,给他们带点零食饮料,算是加油鼓劲。 这个班级,三十个人,让许千有了家的感觉。 排练休息的时候,她坐在一边,看大家有说有笑、吵吵闹闹,她的心里就被烤得暖烘烘的,满是从未体验过的归属感。 到时候呈现出来的效果,一定很震撼吧。 就用这一台演出作为礼物,送给新的一年,送给这个家。 同时也送给你。 辞旧迎新的夜晚,让我为你放一场“烟花”。 晚会当天。 所有观众坐定。 黑暗,寂静。 “咚,咚,咚,咚。” 红色劲装点缀着黑色的纹饰,一队人踏着追光呼啸登场。 节奏加快,鼓声激越。 琴声乍起。扫弦,轮指,一串音符几乎要把空气撕裂。 凄厉哀怨的笛声。 许千一袭白衣,点缀着几缕墨痕。发髻束起,干练洒脱。手腕一甩,摇扇登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长身而立,“啪”的一声把扇收起。 “宛在水中央——” 王旭然腰间挂只葫芦,墨青短打。冲至台上,一拳一掌,一劈一摆,剑眉之下两双眼睛炯炯有神。 猛地一下重击。鼓声琴声笛声,戛然而止。 伴奏声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广袖飘飘,今在何方。” 第27章 先是独唱,随后转为两人的合唱。副歌第二遍响起,所有人一起: “我愿重回汉唐,再奏角徵宫商。 著我汉家衣裳,兴我礼仪之邦。 我愿重回汉唐,再谱盛世华章。 何惧道阻且长,看我——华夏儿郎——” 灯光直射向舞台,晃得人睁不开眼。 结束了吗? 人群躁动着,如同翻腾的海水,而他们,就是掀起浪花的风。 掌声雷动。喧嚣,亢奋。 额角黏着汗水,燥热的心情还未完全褪去。许千焦急地在台下寻找。黑压压的观众,一张张兴奋的面庞。 鞠躬,谢幕,下台。 大家欢呼着向后台走去,沉浸在演出成功的喜悦里。许千一个人走回到台侧,躲开刺目的灯柱,在角落里寻找。 你在哪儿? 第二个节目开始,射灯再次转动起来。猛地一闪,视线锁定在一个身影之上。 那双眸子正注视着自己,眉眼含笑。 她一直在等待着,被找到。 音响在耳边轰鸣,许千跳起来用力挥手,指向窗外的操场。 看见路帆点头向出口走,许千雀跃着转身奔向休息室。找到自己的背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只天蓝色的信封,紧紧攥在手里,立刻又跑了出去。 快,快。一步不停,像是急着跑去未来。 月光,晚风,林声,烟花。 她站在不远处的空地,笑得比夜色更美。 许千在台阶停下,握紧拳头,调整好气息,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许导,恭喜呀!” 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弄得挺不错吧?” “不错,”路帆向前迈了一步,一只手亲昵地搂住她的脖子,“非常不错!” 脸上的笑容越来越不受控制。可能是风太干冷,笑着笑着竟要流出眼泪来。 咬着牙忍住眼泪,庄重地递过信封。 “老师,新年快乐。” 迎着月光,她的脸比平常要更白一些。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好像两颗星。淡淡的皱纹点缀着这幅面容,让这一切变得更加温柔、耐人寻味。她的鼻尖,她的嘴唇,她的下颌,她的脖颈…… 心脏不再剧烈跳动,反而越跳越慢,几乎快要停止。 “新年快乐。” 她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无力而微弱。 这只信封里装着的,是我最勇敢的心意。 路帆接过信封,张开手臂,“新年快乐。” 正式地,拥抱。 烟花在城市上空升起,绽放出漂亮的色彩。人群的欢呼远远传来,窸窸窣窣。 今夜,今夜。 路帆,这个夜晚,我会用一生来记住。 书桌前,路帆打开信封。 一张贺卡,一只小小的公仔。 她认得这只公仔,是史迪奇。和儿子看过那部动画片,大概有个印象。这只蓝色的小怪物抱着一盏南瓜灯,笑得灿烂。 捧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路帆笑着放在一边。 小孩儿。 拿起贺卡,翻过来,墨蓝色的钢笔字工工整整。 “亲爱的老师: 见字如晤。” “一年就这样过去,我们共同走过的半年也将封存进回忆。我在想,如果时间一直走得这样快,我能留恋些什么呢?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想过。直到今年,我才第一次想要留恋。我想让时间等一等,等我把一切都记牢。我要记住那些阳光下的瞬间,好在以后的日子也能取暖。” “老师,谢谢你教会我留恋。我会永远留恋你给我的记忆。” “祝明天的太阳炽热夺目。希望你能明白。” “许千。” 读过两遍,路帆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到客厅,从抽屉里拿出烟和打火机。 那是前夫留下的。 站在阳台,把窗开到最大,点了两次才把烟点着。 空荡的房子里,只有书房的台灯亮着。客厅浸着烟花的色彩,像酒醉后的街道,迷幻朦胧。 路帆靠着窗,玻璃映出自己的影。 那孩子走向自己,一步一步迈得谨慎,羞涩但难掩兴奋。她还穿着演出时的衣裳,一身素白,竟是月一般皎洁。 她笑着,笑容那么清澈,如同山涧。 她把黑夜抛在了身后。 一支接一支。烟盒空了。 窗外的天空也回归寂静。 月色从头到脚浇下来,一阵冰凉。路帆打了个冷战。 我这是在想什么? 关上窗,走回卧室躺下。翻了个身,她又站起来,拉上窗帘,把月光挡在外面。 夜深了。 第14章 十三、第一场雪 元旦过后,就进入了期末。老师还在马不停蹄地赶着进度,复习的事只能交给他们自己挤时间去做。文科有太多东西需要记忆。原理,易混点,时政,案例……紧凑的时间里,每个人都显得灰头土脸、力不从心。 两次拿下第一的许千也是一样。作为班级节目的总负责人,艺术节前的筹备花去了太多精力。付出在节目上的热情抵消了原本分配给学习的那一部分,现在连静下心来看几页课本都变成了挑战,更何况还要整理背诵。成山的卷子堆在桌洞和书包里,分不出来哪些做过,哪些空白。 天黑得越来越早,下了自习去食堂,再回来已经黑透了。北方的冬天总是这样,黑暗,寒冷,把人的精气神一点一点磨碎在北风里。 第28章 能让她提起兴致的,只剩下每天的语文课。不等路帆走进教室,她就把桌面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好,用力抹一把脸,让自己恢复状态。她一进屋,视线总是最先落在手里拿着的钥匙串上。只看一眼,她就快乐起来。 原本没有任何挂件装饰的钥匙串,多了一只抱着南瓜灯的史迪奇。 路帆问过她一次,为什么是史迪奇,许千回答说因为可爱。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选礼物的时候其实纠结了很久。太贵重的她不能收,便宜的东西又很难有什么纪念的价值,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直到有一天,她在钥匙上挂了一年多的小猴子突然不见了。去买新的挂件时,她忽然有了答案。 给她也买一个吧,挂在钥匙上,每天都能看见,每天都能想起。这份礼物会时刻陪伴在她身边,一起走过长长的时间。 买个什么呢? 买个,史迪奇吧。《星际宝贝》是她最喜欢的动画片。 那个来自宇宙的小家伙,被流放、被追捕,一路都在战斗,没人喜欢,没人在意。他肆无忌惮地破坏一切,和所有人为敌。大家都不喜欢他。星际议会要他在无人的星球上自生自灭,莉萝却给了他一个家。从此,他有了名字,有了家人。于是收敛起利爪,用笑容取代獠牙,不再被排斥,不再被丢弃。 许千的童年愿望之一就是成为史迪奇。她也想扇着耳朵跳来跳去,每天嘻嘻哈哈快快乐乐,有一个可以栖身的温暖港湾,身边是愿意牺牲一切去保护的家人和朋友。 嗯,就把这个送给她。 如果有一天真的成了史迪奇,但愿你就是接纳我的莉萝。 那部动画距离现在已经有些年头,走了好几家店都没找到,最后还是在网上下了单。她买的是一组,一个史迪奇,一个莉萝。莉萝也抱着南瓜灯。把两只放在一起的话,他们的眼神是看向对方的。 不敢张扬地挂在钥匙上,只能偷偷系在书包内袋的拉链上。每次拿东西时,总忍不住摸一摸。 好想把这些心思说给你听呀。 春节在二月中旬,两周的假期最早要等到过了小年才能开始。 课桌上贴着便签,画上倒计时,一天划掉一个日子。放假似乎遥遥无期。复习,考试,出分,讲评。稀里糊涂过着时间,好像永远过不完。可是一转眼才发现未划掉的日子只剩下一天。右下角的感叹号变得那么大,快要从便签里跳出来。 放假前一天,新年迎来了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像是助兴一样。 大课间,张淳和王旭然一起把许千从寒假作业里拽出来,喊她去操场上玩雪。 由于位次下降了两名,花姐给她布置了比别人多出一倍的寒假作业,除了语文还是路帆留的量,每科都有增加。假期只有那么短,要是不提前开始写的话,她就不得不在大年三十的鞭炮声里点灯熬油了。 “我不去我不去,作业写不完了。” “诶呀,写不完我帮你写呗,多大的事儿呀?” “我也帮你写,反正就是抄个答案。” “走了走了走了,放松一下。”王旭然霸道地把练习册一合,笔扔进笔袋里,“千儿,你马上要半个月见不到我了,还不抓紧机会珍惜一下?” 站起来,看看窗外,远远的,白茫茫一片。 那就,珍惜一下吧。 一路被两个人拖着跑,许千快要在楼梯上飞起来了。好不容易在操场上停下,想着喘一会儿气,一个雪球就砸了过来。 “来呀,千儿,时间宝贵呀!” 操场上挤满了人。大大小小的雪球在头顶飞来飞去。有的精准落在了目标头上,有的不知道砸到了谁。没有人生气,大不了团一个雪球顺着轨迹原路丢回去。每个人都笑着。笑声那么响,引得校门外的行人都停下脚步。 许千没拿手套,王旭然脱下来一只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捏了多少个雪球,又挨了多少个。她一直在跑。跑一段距离,停下来,弯腰捏一个雪球,继续跑。张淳和程灿灿几个人围追堵截,扬起一捧雪往她的脖子里灌。 他们一会儿扯起嗓子,唱着不成调的歌;一会儿又捡起树枝,在雪地上草草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耳朵和脸颊早就冻得没了知觉,心却是滚烫的。 世界那么白。 天空,草地,树枝,房顶。所有东西都连在一起,没有界限,没有束缚,自由自在地绵延向远方,白得耀眼。 她跳起来,把一只雪球朝天空高高抛起,快活地叫了一声。身边的同学也把雪球抛起来。雪球一个接一个飞起,又一个接一个落下,碎在被踩实了的地面,又被新飘落下的雪花覆盖。 这才是青春啊。寒冷又火热的,奔跑着、跳动着的青春。 “许——千儿——” 顺着声音看过去,张淳挥着手,“你看楼门口——楼门口——” 扭过头,一只憨态可掬的雪人初具雏形。王旭然,还有几个别的班的男生,满脸是汗,头顶冒着热气。他们一人拿一把铁锹,一锹一锹把雪堆上去拍实。旁边围了好多人,有学生,也有老师。 许千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台阶上的路帆,穿着酒红色的大衣,腰间束一根带子,亭亭而立。 丢掉手里的雪球,许千咧开嘴笑了。 “老师!” 穿过密集的人群,两步跨上去,跳到路帆的身边。 第29章 哈出的热气向上飘散,直到消失不见。 积雪反射着阳光,把她照得很白。她一向是不施粉黛的,此时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越是这样,越有种说不出来的美。许千忽然想起了《<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梦》里荣国府小厮说的话:“生怕这气儿出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儿暖了,又吹化了姓薛的。” 路帆自然不知道她这些想法。抬起手,在她的脸颊上贴了一下,“都冻红了。” 笑容更加灿烂起来。 “老师,你们也是明天下午就放假了吗?” “对呀,和你们一样。” 一些念头在脑袋里打转,犹豫着,却不敢说出口。 “假期有什么打算?” “写作业吧……” “啊,对呀,我听陈老师说给你留了不少作业?” “嗯,留了好多。” “这样就没有玩的时间了呀……”路帆拉长了声音,若无其事地看着操场,“那,不写语文作业了?” 许千瞪大了眼睛,“真的!?” “本来我就没想留作业。是教务处统一定的,早就安排好了。那些东西,写了也没什么用。你呢,假期看电影看书,回来之后给我交一篇作文,告诉我你都看了什么,我就算你完成作业了,怎么样?” 许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挑着眉毛,张大了嘴巴。 “怎么?还不满意?” “满意满意满意!” 点头如捣蒜。 路帆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没出息的样子。” “老师,”许千不自觉地舔舔嘴唇,“放假了,我能去找你玩吗?” “找我玩?好呀。你要是写完了作业,想来就过来嘛。” “嗯!!!” 又是一阵点头。 “好了,去和同学玩吧,我上楼了。”拍拍她的肩膀,“好好玩,以后就很难有这么快乐的时候啦。” 目送着路帆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许千回过头。 雪人已经完工,胖胖的身子上插着两根树枝,肚子上写着教导主任的绰号。 人群欢笑,天空洁白。小小的城市,小小的校园。不知道是麻雀还是乌鸦,一群鸟高高地飞过,在楼群上方盘旋。 她走下台阶。 一开始是走,越走越快,后来变成了跑。跑到校门,她甚至想翻出去,穿过门前的马路,继续跑。她不知道终点在哪儿,只是任由心中的快乐发酵成燃料,推着她一路跑下去,直到筋疲力尽。 在围墙边停下,双手撑着膝盖,痛快地喘气。汗水早已把衣服湿透。风一吹,从脖领灌进去,寒意刺骨,让她直打冷颤。她把王旭然的手套脱下来,抖一抖,揣进口袋,用温热潮湿的右手捂住一直暴露在冷风里的左手,捧到嘴边用力哈气。 人群的声音很遥远,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附近这片雪地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足迹。 这一场雪,会很难忘吧? 自从遇见了你,再平常的东西也变得不同。 第15章 十四、认清 假期如约而至。 放假当天,许千在家里睡了一下午。晚上睁开眼睛,已经过了八点。家里漆黑一片。自从上次吵架之后,周梅在家的时间更少了,似乎在有意避开她。 也好。反正见了面,两个人都尴尬,说几句话又要吵起来,还不如不见。 肚子有些饿。她拉开冰箱,空空的,除了几颗西红柿,再找不到能拿来吃的东西。 楼下,孩子的欢声笑语混在车流声中,听起来热气腾腾。 站了一会儿,许千走进房间换好衣服,拿上钥匙出门。冬天到了,应该去吃一点火锅。 穿过两条街,就有一家名气不小的火锅店。许千没骑车,揣着手,慢慢悠悠走在人群里。道路两侧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一家家饭店吞吐着人流和热气,在寒冷中各自占据一方小小的天地。玻璃窗里,家人、朋友、同事围坐在一起,一桌一桌推杯换盏。 许千挂上耳机,试图把自己和周围隔绝开,可是视线又常常被吸引,不自觉地停留在那些陌生的笑容上。耳朵冻得有些发僵。 快走吧,吃上火锅就暖和了。 一进店,服务员迎了过来,笑着招呼她。 “您好,请问几位?” “一位。” 看着比她没大几岁的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又切换回标准的笑容,“这边请。” 在餐桌前坐下,接过菜单,胡乱点了几盘。服务员刚要走,她想了想,又喊了一声:“不要可乐了,拿两瓶啤酒。” 菜很快备齐。等待锅底烧开的时候,她起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是第一次喝酒,也不知道能不能喝完这两瓶。 淡黄色的啤酒覆盖着一层泡沫,小小的气泡贴在杯壁。许千把杯子举到眼前,晃了晃,又拿到鼻尖闻了闻,仰起头,灌了一大口。 好苦。 她拿起茶杯喝了口凉白开。一股热气在喉咙里扩散,并不强烈,却让神经有些倦怠,像是想在这温热里得到短暂的休息。 火锅沸腾起来,咕嘟咕嘟,红油在水汽里显得更具光泽。 一边吃一边喝,啤酒的苦味消退了大半,几乎察觉不到,那份温热却越来越强烈,一点点向上扩散。 她大概明白了酒的快乐。 身上麻酥酥的,有点发软,但又不是生病的那种感觉,不难受,反而还很舒服,像是在泡热水澡。意识很清醒,甚至比不喝酒的时候还要清醒。仿佛有什么围栏被打开了,心里前所未有的开阔,而且快乐。 第30章 拿出耳机,随便点开一个歌单,开始播放。 陈词滥调。 靡靡之音。 听不清唱的什么。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酒劲之下,不耐烦地一首一首切过去,有的甚至连前奏还没放完就被切掉了。一下子跳过了十几首歌,手指忽然停下。 请允许我尘埃落定 用沉默埋葬了过去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 才隐居在这沙漠里 这是听过的歌。 小的时候,在姥姥家,小姨经常放这首歌。她有印象,只是一直不知道歌词。 打开手机,文字在眼睛里排成了诗。 “那一个人是不是只存在梦境里”。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心里忍不住抽痛,猛地收紧,又猛地放开。 不要。 我不要你存在于梦境里,让我用半生来回忆。 许千忽然认清了什么东西。 在酒精的作用下,顾忌被一一击碎。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戒备的是什么。 什么规矩,什么流言,那些狗屁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不就是被人戳脊梁骨吗?不就是被唾弃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些年她见过的恶意太多了,不差这一点半点。 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路帆,什么都无所谓。 把最后一口酒喝光,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好友列表里只有十几个人,给路帆的备注是一个“啊”字——那是每次见到时都忍不住在心里发出的感叹。a字为首的一行里,只有她一个人,骄傲地排在列表顶端。 拉开聊天框,盯着屏幕看了好久,退出。打开朋友圈,拍下酒瓶的一角。 “该隐瞒的事总清晰,千言万语只剩无语。既然是天时地利的迷信,那我就赌这一把。” 设置一人可见。发送。 和那封贺卡一样,希望你能明白。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同一栋楼里,好几家都换上了新的对联。周梅也买了一副回来,让许千贴上。扫除,置办年货,母女二人之间的气氛得到缓和,甚至还一同去商场挑选串门时的年礼。 周梅在米面粮油之间转来转去,许千推着车子,心里合计送什么给路帆比较合适。既然路帆已经答应了可以去找她,那当然是非去不可了。只是大过年的,总不能空手去,怎么说也要带点什么。 买什么好呢?他们大人常挑的那些东西,虽然实用,但总觉得有点俗。 “妈,”许千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说,我要是想送老师,买什么好呀?” “送老师?拜年吗?” “也不算拜年吧……就是过两天去她家看看。” 周梅把两桶油放进购物车,看看许千,“你们老师要退休了?” “啊?不是呀。” “那你去看什么?过几天开学不又能看见了?” “诶呀,就是去找她一下嘛,放假之前都跟她约过了。” “大过年的,忙活完家里的事还要出去走动亲戚,人家哪有功夫招待你?” “我又不用她招待什么。”许千来了情绪,不耐烦地说,“我们说好的事,你就别管了。” “还不让我管……不会是男老师吧?” “你想什么呢!?女老师,女的!”被隐隐戳到了心思,语气不免变得慌张。 “叫什么名字?” “路帆,教我语文。” 周梅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停滞,“路帆……这人我好像认识。他们家是不是有个男孩,上小学?” “啊,是。” “那就对了。她妈之前在我们科室住院,好像是去年的事吧。” “前年。” “对,前年……诶?你怎么知道?” “上课时候她提到过。” “哎,她也挺难的,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大学没毕业她妈就病倒了。听说她在学校成绩特别好,当时都拿到出国的名额,因为她妈,没去成,才回来当了老师……” 是这样的吗? 上一次谈起时,路帆只说回来是为了照顾妈妈,却没有提到未选择的另一条道路。许千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窗边远眺。 每次你看向的,是舍弃了的远方吗? “买箱牛奶吧,或者买点保健品之类的。” “算了,再说吧。” 除夕。 小区里,鞭炮声此起彼伏,挂鞭、花炮,还有拿在手里的小玩意,一个接着一个。孩子们捂得像小熊一样,扬着手追逐,在大人们身边跑来跑去。许千站在阳台向下看,不禁有些羡慕。 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真好啊。 时间快到了。妈妈在厨房喊了一嗓子,她跑过去盛过刚出锅的饺子,端到茶几上。电视放着春晚,欢快的歌舞把气氛拉满。 周梅也过来了,一边摆着碗筷一边说:“过十二点了给你爸打个电话,还有爷爷奶奶,你小姨。” 许千看看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背着光,显得面色发黄,竟有些陌生。 “嗯。” 歌舞结束,台上站满了人。主持人开始倒计时,饱含激情,仿佛在呼唤崭新的纪元。 许千赶紧拿来手机,打开聊天框,飞快敲下文字。 “……五,四,三,二,一!过??——年——好——” 第31章 发送。 “老师老师老师,过年好!” 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屏幕亮起。 “许导过年好呀!” 心满意足。 路帆坐在沙发上,抱着手机发呆。 这是新春的第一句问候。 空荡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大爷家喊过她,让她过去一起过年。她拒绝了。虽然有着同一个姓氏,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家。去了的话,堂弟倒还好说,弟媳和小侄子难免拘谨不自在。何必去给人家添麻烦呢? 她原本在等儿子打来视频,没想到许千的消息先发了过来。 没有那些客套的祝福,只是简单的一串,倒显得更加真挚。她甚至能看到那孩子就在自己面前,像以前那样兴奋地跑过来,咧着嘴笑。 很奇怪,刚认识的时候想起许千,脑子里出现的总是一个落寞孤单的身影。可是如今再提到这个名字,却是完全不同的画面。是因为对她的了解更深入了?还是她改变了? 又或者,只有在自己面前,她才这样活力满满? 路帆摇了摇头。怎么会?太自作多情了。 她知道许千对自己的喜欢。但那是学生对老师的崇拜吧。以前也遇见过这样的孩子。就连她自己上学时也有崇拜的老师,像是戴了层滤镜,不自觉地把讲台上的形象神化。 按理说,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应该清楚和学生的关系,也知道怎样保持距离。前几年不是没有过像许千一样对路帆不断示好的学生。她都是礼貌地后退,既不让对方受伤,也暗暗提醒着分寸。好聚好散,才是该有的结局。 她对别的学生都是这样的。偏偏在面对许千时,她做不到。明知道这孩子的情感盲目而冲动,她还是想一步步从讲台上走下去,靠近她,就像是有磁石在吸引。当许千问能不能找她玩时,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她想让她进入自己的生活,讲台以外的生活。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前所未有。跨年那天晚上,她甚至有了一些奇怪的判断。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荒唐。 怎么会呢?他们两个之间,怎么都说不上那个字。只能算得上投缘,或者说叫惺惺相惜。她这个年纪,早就没有所谓的“爱”了,连喜欢都很奢侈。至于许千,再怎么精力充沛,也不会这么想不开地喜欢上她。 生活是现实的,她太清楚了。 你应该也是清楚的,对吧? 把聊天界面切出去,给前夫发了条消息。不一会儿,视频电话打了进来。接起,儿子圆圆的小脸进入视线。 “不是说好过了十二点就给妈妈拜年嘛?妈妈教过的大姐姐可抢在你前面了哦……” 作者有话说: 许千:冲了冲了,我要冲了!!! 第16章 十五、要与不要 大年初三。 单元门“咔”的一声响,门锁开了。 许千把装糖葫芦的纸袋收紧,打开门上了楼。 路帆家在八楼,她记得,左边的一户。 电梯上升,数字越来越接近。拿着纸袋的手心有些闷热,许千活动活动手指,让空气流通。 到了。走出电梯,按下门铃。 终于,又看见了这个人。 “老师,过年好!” 一周的分别简直难以忍受。一边换鞋,眼睛止不住地停留在她的身影上。不敢明目张胆,只能趁她低头或是转身,飞快地瞟上一眼。 她已经梦见路帆三天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脑袋里就全是她。这几天在外面的时候,走在大街上,她都会特意选择靠近车道的外侧。这样不管路帆是在车上还是在对面的人行道,都能看见自己。 她从没这么想念过一个人。 “骑车过来的?” “嗯。” 屋子里冷冷清清。不光是没有别的声音,温度似乎也比自己家里低上一些,倒像是许久没住人了一样。许千四下看了看,总觉得比自己上次来的时候空旷了许多。 “老师,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嗯,”路帆在厨房拿了只杯子,正要给她接水,“就我自己。” “又去他奶奶家了?” 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对,去她奶奶家了。”路帆把烧水壶放回到底座上,“我和他爸爸离婚了。” 错愕。许千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们不是,很幸福吗? 路帆倒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端着水杯走过来招呼她,“站着干嘛,坐呀。” “哦……” 坐在沙发上,脑袋还是懵的,她有点后悔自己问出了那句话。 “你手里拿的什么?” “啊?”顺着路帆的眼神低头看过去,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买了糖葫芦。 来之前,她特意绕了个远,骑了二十几分钟,在小学东门的一个小推车买的。那个老爷爷卖了好多年糖葫芦,一直就在那个地方,每年冬天都会出现。小的时候,偶尔爸爸来接她,就会给她买一只。 冰冰凉凉,甜甜的,咬一口就能开心起来。 “糖葫芦。草莓的。” 递过去,有些不好意思。 “糖葫芦?”路帆笑着拿下纸袋。糯米纸包裹下,饱满的草莓凝在冰糖里,晶莹剔透,像件艺术品。 好久没吃过糖葫芦了呀。咬下一颗含在嘴里,凉凉的。等糯米纸融化,冰糖也融化,草莓在牙齿间崩裂,汁水里浸透了甜。 第32章 “要不要吃?” 竹签递了回来。 “要!” 用力咬下一颗,一边咀嚼,一边吞下猛烈的情绪。 对面楼顶还积着雪,一堆一堆,躲在阴影里。再怎么阴冷的地方,雪也会化的吧?只要太阳还挂在天空,一切都会温暖起来。 “你说要来找我玩,玩什么?” “不知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那,一起看电影吧。” “好。去影院吗?” “你想去?” “最近倒也没什么好看的……” 路帆站起来,把阳台的窗帘拉上。客厅昏暗下来。从抽屉里拿出遥控器,打开电视。 “挑一个。” “……” 脑子里闪过好多答案。那天酒杯旁的勇气又冲上心头。 “《霸王别姬》。” 路帆挑了挑眉,“喜欢他的电影?” “嗯。” “我也喜欢。《金枝玉叶》也很好看。” 无需提起那个名字,就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画面亮起。苍老的霸王,迟暮的虞姬。色彩褪去,回溯到童年。相识,相知,相爱。分别,争执,纠缠。 许千的视线不时偏离屏幕,怀着胆怯,落在身旁。 她看得很投入,眼睛紧紧盯着画面,眉毛也有些蹙着。蝶衣挂着牌子跪在地上的时候,她的脸甚至抽动了一下,抿着嘴唇,满是不忍。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我也揭发!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颓垣!段小楼,你……你天良丧尽,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了!” 眼泪从眼角滴落下来,轻飘飘的,滑过了脸颊。 那滴眼泪,把许千的心都打湿了。 许千不知道她哭的是谁。 尾声,紧凑的音乐里,宝剑出鞘,蝶衣倒地,段小楼转过身喊了一声“蝶衣”,最后还是唤了他“小豆子”。 演职员表缓缓滚出。 京戏的鼓点还在敲着,路帆扭过头看她。 “你觉得谁更可悲?” 意料之外的问题。 “蝶衣吧,还有菊仙。” 没有回应。 “你觉得段小楼更可悲?” “也许。” 她站起来拉开窗帘。阳光照进,如同大梦一场。 在路帆家吃过午饭,又坐了一会儿。下午两点多,她告了别。 爸爸说,晚上想喊她出来吃个饭。 大年初一的时候已经去过爸爸那边了,和他现在的女朋友也见了面,不知道今天叫自己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时间还早,她骑着车在城市里闲转。作业写得差不多了,还差小小的尾巴,忙活一晚上就能结束。剩下的这几天假期里,她再也不想看到任何和学习有关的东西。等开了学,又是连轴转,她一定得好好放松放松。 还在年假里,路上车不多。她蹬着车子一路向东,慢悠悠地,边骑边看两边的风景。 这座城市太小了,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身边路过的不是老人小孩,就是像她这个年纪上学的人。地理老师讲老龄化的时候说,只要他们在街上走一走,就知道什么是老龄化了。大人们聊天时也总说,这座城市,没有未来。 如果这里没有了未来,想家的时候,就只能凭吊了吗? 许千想到自己的未来。她会走,至少在上大学的时候,会离开。北安市只有两所专科,那不是她的选择。 她之前想去远一点的地方念书。离家远一点,那些记忆或许就能远离。要是学了电影,最好能去北京;不学电影的话,就再往南一点吧,江苏,上海,四川,或者广东。她没什么要求,只要有学校愿意发通知书给她,她就去。 那都是以前的想法。 她现在越来越不想离开这里。最近半年,她对这座城市的感情突然变得深刻,甚至产生了羁绊。想到总有一天要离开,心里就觉得不舒服。虽然不是从小在这边长大,但毕竟生活了很多年,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哪怕只是在街上走着,记忆也会被牵动,有一种温馨的感觉。 她的生活全在这里。认识的人,在意的人,难以割舍下的人,都在这里。 要是不学电影的话,就去一所省内的大学吧。甚至不用坐火车,转两趟大巴就能回来,随时出发。 只要路帆需要,她就能立刻出现。 今天听到她离婚的消息,许千着实混乱了一会儿。庆幸肯定是有的。她对路帆的丈夫印象非常不好,即便从没当面见过,也觉得他配不上路帆。现在离了,正合她意。 可他们还有个孩子。她并不理解孩子对一个母亲的全部意义,但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看着长大的小孩离开了身边,做母亲的心里有多难受。周梅这样的毕竟是个例。就算是周梅,在她发烧感冒的时候也会担心。 从三个人变成一个人。以后的日子,路帆该怎么过呢? 她其实很想趁虚而入。这个词好像不太恰当,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她想弥补路帆心中的空缺,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稚嫩,却也坚实。 我想对你好。比他更好。 许千来到约好的饭店,跟着服务员,进了包间。 只有老许一个人,看样子早就到了。 “可算来了,这壶茶都快让我喝光了。” “走错路了,多骑了一圈。” 第33章 可能因为平时不在一起生活,没那么多鸡毛蒜皮,和老许在一起的时候要比在家里舒服一点。 仅仅是一点。 “你妈在家呢?” “应该吧,我早上就出来了。” “和同学玩去了?” “没,去看了个老师。” “不错,多跟老师们走动走动。以后工作了也是,要和上级搞好关系,像这过年过节的,得勤快着点。” “诶呀,大过年的就别给我上课了。”许千不耐烦地摆摆手,关上了老许的话匣子。“你说有事跟我说,什么事?” “你这孩子,菜还没上呢,急什么呀。多陪爸爸聊会儿天不行?” “前两天不是刚去过你家吗?” “那会儿有外人在,我又不能多问你什么。” “外人”两个字让许千觉得怪怪的。和她相比,那个阿姨在爸爸这儿确实是个外人;但要是在心里都把她当作外人的话,干嘛还要生活在一起呢?大人的想法,她不明白。 “在学校,还适应吗?” “挺适应的。” “老师同学都挺好的?” “嗯。” “都说北高压力大,你怎么样?” “还好吧,我们班人少,竞争小,不像理科班那么累。” “这么说倒也是……”老许在刚端上桌的菜里夹了一筷子,“但高考可不是只跟班级同学竞争,你要跟全市、全省的学生比,压力可就大了。” “那也没有办法。” 老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放下筷子,凑近了些,“千千,爸爸有个朋友,他们家也是女孩,比你大几岁。她一开始也是在你们学校上学。后来,搬到别的省去了,户口也迁走了。等到高考,她考了个985,挺不错的学校。” “啊,那……怎么了?” “她的分那年在咱们省只能去个211,还不是前面那几所。但换个地方,就不一样了。你明白吗?” “高考移民?”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爸爸想着,要不,你也换个地方?” “不要。” “爸爸不是不相信你。我听你妈妈说过,你现在成绩很好。但换个地方,你的排名会更靠前呀,对吧?你能上更好的大学,这多好?” “我不想转学。” “不用现在转,爸爸问过了,咱们把户口先迁过去。等到高三的时候,你过去几个月,就行了。” “爸,”许千转过头,“这事儿犯法。” 老许皱着眉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爸爸给你安排的事,肯定都是找好了关系的,万无一失。我当然不能拿你的前途开玩笑呀!” 前途? 中年人的自以为是。 许千放下筷子,“我不想这样。考好考坏,都是我自己的结果,什么样我都接受。我不想做这种歪门邪道的事情,更不想当个叛徒,背叛同学背叛老师。” “你这孩子,怎么还叛徒了呢?还背叛,你们老师同学之间的感情,不用十年二十年,等上了大学就都断了,人家谁还记得你?人得为自己着想,知道吗?” “不知道。我学不会你那套东西。” 别过脸,不去看老许,努力克制住心里窜起的怒火,压低声音,“再说了,我也不打算上什么985、211。” “那你上什么?念专科?还是高中毕业了就去混社会?” “我想学电影。”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原本是想等想清楚了再找个合适的时机一点点争取同意的。这个场合说出来,事情的演变就完全不受控制了。 果然,老许当时就立起了眼睛,“学电影?你想当演员?” “导演。” “我不同意!” 意料之中的答案。 许千没再接茬。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辩解什么。 空气僵持着。老许也意识到自己过分强硬了些,于是换了个语气。 “千千,你不要觉得爸爸蛮不讲理。你还小,很多事情没经历过。爸爸是不会害你的,只是想尽可能让你少走点弯路,不要摔我们摔过的跟头。” “你说,你在大学,学个法律呀、金融呀什么的,把证考下来。爸爸好几个朋友就是做这些的,北京的,上海的。等你毕业了,爸爸就找人帮你安排个工作,尽可能找那种活少又挣钱多的,你每天轻轻松松,多好呀?” “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安安稳稳才是最重要的……” 永远是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为什么人一活到某个年纪,就听不清也看不见了呢? 许千站起身,撂下一句“我先走了”就出了门。 她要做自己的选择。无论结果怎样,至少心甘情愿。她不希望有一天,自己哭天抢地后悔错过了什么。 那些构想的未来就留给他们自己去过吧。 她目前构想的未来里,只有电影和路帆。 作者有话说: 加个注解,防止误会。小千生活的“北安市”是虚构的哈,重名纯属巧合。大家可以自己脑补一个北方的小城代入一下~ 第17章 十六、反常 假期转眼结束,甚至比想象中更要短促。 开学第一天,他们收到了两个消息。第一,十二班将接收八名理转文的学生;第二,路帆成为了隔壁十一班的班主任。 第一个消息在情理之中,没有激起太多水花。第二个消息却难免让人觉得惊讶。 第34章 上个学期,隔壁班主任怀了二胎。高龄产妇,考虑到安全问题,家里劝她不如直接辞职,反正家大业大不缺她这一份工资,正好还能专心带孩子。于是刚考完期末她就走了,由数学老师当了几天代理班主任。那会儿大家都以为新学期代理就该转正了,没想到来的是路帆。 路帆不再教三班。一边当着十一班班主任,一边带着十二班的语文课。 十二班的大部分同学对这个调动是很高兴的。和路帆相处一学期,把她的脾气摸得差不多了。她不是特别容易亲近的性格,看着总是冷冰冰,但毕竟年纪不大,代沟少一些,和他们还是挺聊得来的。有她在隔壁,两个班也能多走动走动,交交朋友。 最开心的当然是许千了。听见花姐让他们以后去十一班答疑的时候,她整个人高兴得都说不出话了。他们两个班在二楼最偏僻的地方,共用侧面的楼梯上下楼。以后路帆回十一班,一定会经过十二班门口,这样许千就有了可以多看她两眼的机会。 她甚至决定更换平时上楼的路线,改走另一条楼梯。多走一段距离,路过十一班门口。要是她在班级坐着,就能看见自己。 这次调动,无异于校方对她的大力支持。她由衷感谢原十一班班主任家大业大,把这么好的位置空了出来。 原本对能看见路帆这一点已经知足了,刚上了两节课,她又发现了新的优点。 如果十一班开着后门,他们班前后门中碰巧也开着一扇,那么当路帆站在十一班前面讲课时,她的声音就能清晰地传到十二班的教室里来,抑扬顿挫。 开学这周,许千就坐在后门边上。当时政治老师刚走进教室,她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喊了句“上课”。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把椅子往外蹭了蹭,仔细听。不出所料,那个声音讲起了语文。 不是路帆还能是谁? 喜从天降。她高兴得合不拢嘴,把后门整扇打开,趁政治老师不注意,把桌子椅子都往走廊里挪了半块方砖的长度。她的心已经完全飞走了,把这节课当成语文课上,路帆那边提出个问题,她就在心里默默地答,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许千。” 没人回应。 “许千!” 张淳把凳子猛地向后一靠。 “诶,在呢。” “什么在呢,我问你上层建筑都有什么。” “啊,上层建筑……军队、警察、法庭、监狱?” “那是国家机器。” “国家机器……不是上层建筑吗?” “坐下!”政治老师白了她一眼,转过身继续坐着板书,“大家看啊,上层建筑,包括政治和思想两大类……” 张淳侧过脸,揶揄道:“行啊你,胆儿挺大呀,课都不听了。” “谁不听了,我可听着呢。” “是,我们上政治你听语文,听得可认真了。” “嗯?”许千兴致勃勃地靠过去,拿笔戳了下桌子,“怎么,你也听语文呐?” “诶呦,我可没那个雅致。”张淳瞟了她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帆姐还是留给您自个儿欣赏吧,我这,无福消受啊。” “那我可太谢谢你了。” 许千笑着捶了她一下。 靠回椅背,两只脚顶着地砖,身子向后仰着。路帆的声音仍旧清晰,在耳边一圈一圈扩散着涟漪。还是那么动听,和第一次听到的感觉没有任何改变。 都说时间久了就会腻,可到了路帆这儿,不管是容貌还是声音,她丝毫没有厌倦的感觉。每一次都那么新鲜,那么期待,就算再看上、听上千次万次也是一样。 这个人,太有魅力了。 下课铃从头顶的喇叭传来,把许千吓了一跳。她看看表,不敢相信一节课居然过得这么快。 还没反应过来,走廊里已经有人走出来了。路帆离得近,当然最先出现在视野里。 “老师好!” 一步跳出去,她笑着挥挥手,活力四射地打起招呼。 路帆点点头,指指她的桌子,“你被赶出来了?” 站在教室外面,她才发现自己的桌子已经从门框里突出了四分之一,看起来格外显眼,就像“脱颖而出”的那个“颖”。 尴尬地挠挠头,“屋里太热了。” 刚说完这句话,答完疑的政治老师收拾好东西从前门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许千。许千想转身下楼,但路帆还站在这儿,总不能太不顾及形象。 象征性地鞠了个躬,“老师再见。” 政治老师走过来,拿教案在她肩膀拍了一下,“还笑!笑一节课没笑够?”说完,皱着眉头走了。 抿抿嘴,看看路帆,一副无辜的表情。 路帆斜了她一眼,朝着楼梯走去。擦肩时,拎起教案也在她肩膀拍了两下,“听见没?还笑。” “啊?我也没笑呀?” 看着那个窈窕的背影,许千揉揉肩膀,耳边还是刚才路帆开着玩笑的宠溺语气。 没办法嘛。看见你,就是很想笑呀。 下午自习课,在花姐的授意下,许千主持了班会,让新转入的同学做自我介绍,同时代表全班向他们表示欢迎。许千一直有脸盲的毛病。新转来的这八个人里,七个女生,她一个也没记住,刚下讲台就全忘了。 那个男生倒是好认。高个儿,挺白,干瘦干瘦的,眼眶陷得很深,一副眼镜几乎是卡在里面的。文文弱弱,看着比沈松还中气不足。 第35章 他的名字也好记,李炳然。许千在哪儿看过“炳然”这两个字,好像是光明的意思。于是心里就念叨着,炳然,光明,李炳然,李光明。记住了。 快放学的时候,通知让班长带几个人去一楼拿这学期的练习册。许千叫了王旭然、沈松,刚要走,忽然想到应该趁这个机会让新同学融入一下,就走过去敲了敲李炳然的桌子。 “李光明,来搬下书。” 男生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兴奋。他站起来,从两列桌椅间穿过,摇摇晃晃,像个竹竿。 刚一出门,他就追上许千,颇有些扭捏地说:“班长,你知道炳然的意思?” “啊?”许千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叫错了名字,“知道,是指光明吧。” “对,有光明的意思。班长,你平时也喜欢看古文吗?” “还好,看一点。” “你喜欢看哪类?” 许千被问得云里雾里,随口应付道:“就是随便翻翻,研究不深。” 略有些失望地“噢”了一声,他不再追问。 走到大厅,从负责的老师手中接过他们班的几摞。 “十二班的,齐了,拿好了啊。班长呢?来,签个字。” 许千飞快地写下名字,刚要走,听见身后的老师大着嗓门喊了一句“谁去喊下十一班”。 “我去!” 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她把手里的一摞书抱在胸前,丢下一句“我先上去了”,就一步两个台阶跑上了楼。一路冲到十一班门前,后退一步,先把气喘匀,直起身子,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路帆正坐在讲桌旁,拿着红笔批改作业。扭过头,看见许千满头是汗地抱着一大摞书。 放下笔,走过去。 “怎么了?” “老师,”呼吸还有些急促,“叫几个人下楼拿书。” 路帆转过身,朝靠墙的一排摆摆手,“你们几个去吧。” “好了,书给我吧,辛苦你了。” “啊?”许千懵了,看看书,又看看路帆,支支吾吾地说:“这,这是我们班的,文科的,不是你们的。” “噢,是你们班的呀,我还以为你跑这一脑袋汗,是着急给我们班送书呢。” 屋子里传来一阵窃窃的笑声。 看着路帆一副“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许千才知道自己又被她耍了。咬着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愤愤地走了。 回到班级,一边发着练习册,一边在心里揣摩着路帆的想法。 好奇怪呀,上午,还有刚才,这才一天,她居然已经开了她两次玩笑了。这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但在路帆身上可太反常了。 难道新学期开始,她也有点激动?可是她对别人还是老样子呀,不冷不热的。 还是说…… 想着想着,许千兴奋起来,连嘴角都不自觉地上扬。 坐回座位,她拍拍张淳,试探着问:“诶,你觉不觉得今天路老师有点反常?” “路老师?还那样啊。我倒觉得你今天挺反常的。” “我反常什么?” “许千,”张淳转过来,一本正经地盯着她,“你不觉得,今天,你的话有点过多了吗?” 许千疑惑地盯回去,摇了摇头。 “跟上学期比,你现在,已经到了话痨的程度了。怎么说呢?就是,注意着点,别再恶化了,保重吧。” 有吗?没有吧?我不是一直在想路帆的事儿吗? 我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收藏的老爷们!求多多评论,让我拿捏一下>_< 以及:新学期开始,春天到了,千帆要走花路了! 第18章 十七、意外 下半学期总是无聊。 没有开学典礼,没有运动会。往常每届高一在四月底有一个踏青远足,今年不知道怎么,迟迟没有消息。唯一让人欣慰的就是天气越来越暖,不用再裹那么多层衣服。就算早上起的晚一点,也不至于太仓促。 比如今天。 许千冲破一层层梦境,猛地睁开眼睛,六点四十。七点打铃,骑到学校最快只要十分钟。 还好还好,来得及。不出意外的话,还很充裕。 套上裤子,胡乱洗了把脸,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门。这个小区里有好几个北高的学生,跟她一届。平时六点半左右出门,总能碰见,偶尔打个招呼。今天下楼一看,除了逛早市、晨练回来的老年队,只有她自己。 她跨上车子蹬出去,脑子昏昏沉沉,好像装了一团浆糊。 去往学校的路上已经开始拥挤。快到了上课的时间,学校门前的一条街挤满了送孩子的车,让本就狭窄的道路水泄不通。 耳边喇叭轰鸣。许千扶着车把,在两条车道里左扭右扭,几次快要摔倒。还有八分钟,眼看着就要到门口了,靠近人行道一侧突然窜过来一辆电动车,速度很快。许千根本没注意到它,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两只车把勾在一起,许千连人带车被刮倒在地。旁边紧挨着就是隔离灌丛,许千斜着身子摔出去,右手重重地压到了路肩上。 好疼。 躺在地上,低头去看。除了手指压到了,胳膊和腿上也有擦伤,她一时间甚至分不清哪儿更疼。 车流停滞了。非机动车道上,好几辆车在她身前停下,都是学生和家长。有几个人下车把她扶起来,搀到了旁边的人行道上。 第36章 肇事的电动车也在前面停下了,是个送孩子的家长。那孩子过来看了看许千,不认识,转身就进了校门。家长倒是一脸愧疚,一个劲儿道歉。负责校门前的交警走过来,拿起对讲机喊人。 许千疼得直吸冷气,紧紧咬着牙。但毕竟两个人都有责任,对方又这么诚恳,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旁边围观的家长东一句西一句,一会儿说得赶紧送医院,一会儿又说怕是骨折了可不能乱动,场面一度混乱。 这时候,人群中忽然跳进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怒目圆睁,发丝上指,冲到她面前,跟《鸿门宴》里闯帐的樊哙别无二致。 “这怎么回事儿啊?我艹!千儿,这他妈谁干的啊?谁!?” 许千本来疼得不想说话,但看见那个撞她的中年女人一副快急哭了的表情,于心不忍,怕王旭然继续闹下去,赶紧摇摇头劝住,“没事,我没事。” “这还没事?我艹!”他站起来,转过身,冲着茫然的人群喊:“120,快,打120!” 肇事女人扬扬手机,“打,打了,已经打了。”她又向前迈了一步,拉住王旭然的胳膊。 “小同学,实在不好意思啊,刚才车太多了,没刹住……” “你撞的呀?啊?你撞的我们千儿呀!?” 又有几个人挤了进来,教导主任、门卫、校警,还有花姐。 “主任,就是她,她撞的人!” 教导主任点点头,把王旭然拉到一边,去和交警交涉。 人群疏散开。花姐扶着许千,靠在校门旁边。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交警,救护车也闪着灯到了。 许千被抬上车,花姐跟着一起去了。本来王旭然也窜上了车,却被教导主任拉了下来。 坐在急诊室的床上,许千的脑袋仍旧一片空白。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也太戏剧,像电影一样,一下子难以接受。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事,就是擦破了皮、出了点血。大夫却说她右手指骨骨折,得打石膏。 这就叫飞来横祸吧。 抬头望着天花板,忽然想起了什么。 “大夫,我是不是不能骑车了?” “一个多月吧,恢复好了就能骑了。” “是不是也不能写字呀?” 知道旁边站着的是她老师,大夫笑了一下,没回答。 花姐揪了揪她的耳朵,“左手不是还能用呢?” 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从医院出来,本想趁机回家休息半天,可花姐不同意,说“轻伤不下火线”,反正在家没人能照顾她,愣是把她抓回了学校。 刚一进班,一群人就围了过来,问东问西,看她没什么大事,都松了口气。 看见许千包着的手指,王旭然余怒未消,又骂了几句,好像他吃了多大亏一样。 “诶呀,你差不多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就差不多得了?我跟你说千儿,当时要不是你拦着我,我肯定得跟她说道说道。” “说道什么呀?” “她凭什么撞你啊?那骑着车怎么就不长眼睛呢?这么大个人看不见?不知道学校门口该减速吗?” 想起他平时骑着电动车飞驰的样子,许千挑了挑眉。 “你平时,减速了?” “不减速我也没撞到人呀!” “……” “诶,千儿,”王旭然抿抿嘴,鬼鬼祟祟地凑过来,眨巴着眼睛,“你这手,是不是骑不了车了?” “嗯,大夫说要一个月。” “不如我送你吧,你妈平时没空,正好我离你家又不远,我捎你。” “你?别了,你那几下子,我怕你把我摔下去。” “怎么能呢?我,北高车神,你不知道?” 勉强一笑,不置可否。 “那你坐公交来呀?一圈绕下来,得半个多小时呢。” 这倒没错。许千想想自己平时的睡眠状况,早起半个小时赶车对她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看出她眼里的犹豫,王旭然一鼓作气,“诶呀,来吧来吧,五分钟,给你安全送到,绝对靠谱!” 许千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这个年纪的男生,无非就是想在“兄弟”面前充充面子,假装自己有人可陪。她其实很反感男生的这套思维。太幼稚了,完全是毫无意义的攀比。这算什么?那女生当作自己的附加值吗? 可是心里清楚王旭然除了幼稚没别的毛病,比其他那些男生好了太多;况且自己上下学的确需要个合适的交通工具,于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答应了。 当天晚上,刚下历史晚自习,王旭然就兴奋地拎过了她的包。两个人走到楼下,上了车。果然,车棚里几个认识他的男生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看清车座上坐的是许千,笑声更加复杂了起来。 王旭然没理他们,摆摆手,一拧车把,走了。 第二天早上,还是六点四十,许千走到楼下,王旭然已经在等着了。 风驰电掣五分钟,到了学校,比她平时到的时间要早一些。 “诶,这个时间,人好少啊。” “都是踩点来,等再过五六分钟,全是人。现在到的基本都是老师和值日生。” 如他所说,刚从车棚走出来,就碰上了正往教学楼里走的路帆。 “老师好!” 整齐洪亮的问候让路帆眉头一皱。 第37章 “一起来的?” “嗯。” 忽略掉王旭然,径直走向许千。 “被车撞了?” 昨天的语文课在上午,许千错过了,现在是受伤后的第一次见面。 “没什么大事。” 握着她的右手举起来,看了看,“骨折了?” “嗯。” 手臂上的淤青和擦伤,走路时的踉跄,都被她尽收眼底。路帆端详着她,忽然话锋一转。 “昨天晚上也是你送她回去的?” 王旭然正在纠结走还是不走,没注意到这句话在问自己。 “王旭然。” “啊?啊……啊,我送的。” “骑车?” “嗯。” “这几天,我送你回去吧。” “啊?” 这回轮到许千震惊了。 王旭然看看许千呆滞的表情,好心接过话头,“不用不用,我们俩离得近,我送她正好顺路……” 充满威慑的眼神投过来,像把冰锥,吓得他打了个哆嗦,话也吞了回去。 “你们两个人,不安全。” 不敢接茬。 一声不吭地上楼,到十一班门口,两个人整齐地说了句“老师再见”。 “下了晚自习到停车场来。认得我车吧?” “认得。” 王旭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认得她车?” 刚一进教室,王旭然就忍不住了。 “她,之前送过我一次。” “干嘛送你?” “那天下雨。” “哪天下雨?” “就那天。” “哦。” 想不起来到底哪天,只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回忆起刚才的话,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什么叫咱们两个人不安全?” “骑车吧,两个人一辆车,不安全。” “我怎么觉得不是这个意思呢?” 许千沉默了。她也觉得,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她是不是觉得咱俩,有点事?” “好像是。” “完蛋。” 不出所料,大课间,王旭然被花姐叫去了办公室。 开门见山,主旨清晰,毫不含糊。总结下来就是让他断了学习之外的念头,不要影响自己,更不要影响别人。先翻过高考这座山,一切从长计议。 许千倒是没被单独叫走训话,但自习结束,正要出门,花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沉下心来,好好学习,切勿分心。 姜还是老的辣。 “行啊,”捋清楚局势,王旭然一拍大腿,“真行啊!狠人,不愧是我帆姐,牛逼!” 放学后,许千背上书包,乖乖去了停车场。 望着她的背影,王旭然感慨万千。他拍了拍张淳,“诶,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什么奇怪?” “路帆啊,她对千儿也太好了吧?” “她语文那么好,挺正常的呀。” “不对,不对。”手指搓着下巴,眼睛眯了起来,“她数学也好,老林怎么就没这么对她呢?” “老林本来就不乐意跟人亲近。” “路帆也不乐意跟人亲近呀!” 一语中的。 张淳把书包拉好,缓缓看向王旭然。 “确实。” 第19章 十八、越线 车轮向前,红灯绿灯交替着闪烁。夜晚的街道冷冷清清,连行道树都带着几分睡意。 “老师。” 许千看着窗外,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 “王旭然就是想帮我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 准备了一路的解释被吞回了肚子里。 “是你们陈老师,之前跟我说觉得你们俩不太对劲。我是想让你们注意点距离,别被她抓住把柄。怎么?她找你说什么了?” “找了王旭然。跟我也暗示了一下。” “嗯。别怪陈老师太敏感,当这么多年班主任了,总要有点警惕性的。” 后座上的小孩歪靠在车窗,眼睛里映出窗外街灯的昏黄,像一只满怀好奇跳上窗台的小猫。 “老师,”坐直身子,往前靠了靠,“成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参加高考的话,当然重要。” “可要是仅仅围着成绩转,等到毕业了、变老了,再看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有什么好回忆呢?” “有的事看过程,有的事看结果。高中好好学习,是为了以后你可以从容地往回看。” “那要是活到二十几岁,就结束了,能看到什么结果呢?” 路帆愣了一下。 “小孩子不要太悲观。” “这不是悲观呀。只是,本来就很无常嘛。” 声音弱了下去,轻飘飘地,好像在自言自语。 “许千,你希望你的学校给你什么?” “嗯……我希望遇到好多有趣的人。” “你觉得好一点的学校,和平常一点的学校,哪个能让你遇见更多有趣的人?” “都差不多吧,有趣的人本来就有趣,学校改变不了。” “你喜欢看小说,喜欢电影,对吧?” “嗯。” “那你觉得和你有共同兴趣爱好的人,在哪个水平的学校里占比更高?” “……比例低但是也有啊。” 第38章 “确实不能否认他们的存在。但是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是一个校园里,找到那个和你志同道合的人,有多难吗?” “你们不光兴趣相同,性格也要彼此契合,在你欣赏他的同时他也要欣赏你,你们才能建立一个对等而长久的友情。这是一件简单的事吗?到更好的学校,找到的概率会更高一点,对不对?” “嗯……” 窝回到椅子上,许千静静地听着。 她问过很多人有关成绩的问题,周梅、花姐,还有张淳王旭然他们。没有人是这样回答她的。他们谈到的都是很远很远的事情,就业、赚钱、成家……那些事情太远了,远得好像这辈子都看不到。 还好路帆没有和他们一样。 路帆总是这样,不讲大道理,仅仅从她的视角出发。有时候,她就像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同龄人,清楚地知道她在想什么,耐心地给出建议。 她好温柔。 许千没见过路帆这样对待过其他人。班里的那些同学都和路帆淡淡的,一些被她外表迷住的人也都只敢远观、望而却步。她相信自己是唯一走近的人,才有幸看到了那个冰冷外壳下温暖的心。 我可以一直拥有这份温柔吗?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独一无二的温柔。 第二天回到学校,许千着实产生了一些改变。王旭然几次想找她聊天,都被敷衍过去,没了下文。 “这怎么,突然发奋图强了?” “什么?” “我说你,发奋,图强。” “哦。” 继续演算着结果,脑袋里一个字都没接收到。终于,解出答案。许千放下笔,转头看向王旭然,“你刚才说什么?” “我……行,你行。” 许千不明所以地撇撇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到走廊里吹风。 五月。哪里都是一片暖洋洋。她把手伸出窗外,闭上眼睛,感受风拂过每一个毛孔。麻酥酥的感觉,像路帆的拥抱。 她又想起路帆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是一个校园里,找到那个和你志同道合的人,有多难吗?” 可是我已经找到了。再难,我也找到了。 昨天夜里,许千认真想了想以后的事。不管学不学电影,她都要先把文化课学好,这样以后才能有选择的资格。到了大学,她也要好好学习,跟课题,找实习。或许还要再读研究生,不过也可能本科结束就工作。 总之,她要把每一天都好好过,努力地过,然后转一大圈再回来,问问路帆愿不愿意和她走。 等到我不再是个小孩了,我们就一起走吧。 大课间。 花姐走进来,一声令下,让王旭然和教室另一边的李炳然调换座位。 “为什么啊?不是,我不明白啊,为什么啊?你要说换个女生过来也行,怎么把我换掉了,又来了个男的?” 张淳拍了他一掌,“诶呀,你别这么说,人家李炳然一声不吭的,可比你强多了。” “这以后我不在了,谁保护你们呀?千儿,怎么办,挺舍不得你的。” “可别,别舍不得我。一会儿让花姐听见了,给你调到走廊里坐着去。” 王旭然唉声叹气,把东西一件一件搬走了。没几分钟,李炳然大包小裹地搬了过来。 大家对李炳然的印象普遍都是内向、害羞。在之前的座位坐了两个多月,到现在还没和周围几个人熟悉出来,听说一天加起来都不超过五句话。 “欢迎你呀。” 许千想起自己班长的身份,主动打了个招呼。 李炳然放下东西,转过身,腼腆地笑了一下。再转回去的时候,碰掉了桌上的英语词典。 “我有点怀念王旭然了。” 张淳贴过来,用手挡着,在许千耳边悄悄说了一声。 想起搬书时他为了“炳然”两个字跑过来找自己的样子,许千拍掉她的手,“诶呀,人家就是有点内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刚换过来不到两周,李炳然就完全变了个人。每节课,这附近坐着的人都能听见李炳然压着嗓子接话的声音。 这当然和许千有关。 事情是这样的。他坐过来的第二天,数学课,老师正在讲作业。张淳举起手,问了一道题。老师一读题干就生气了,说这是上课时讲过的例题。 “没有吧,老师,这我都没见过。” 许千把自己的练习册压在作业下面,一边写,一边幽幽地感叹了一句,“只能说你没看懂……” “不能说你没看见。”[1] 李炳然接出了后半句。 震惊地转过头,四目相对。 “达瓦里希。”[2] “达瓦里希。” 张淳一脸不解地侧过头看他们两个,翻了个白眼。 那是一节载入史册的数学课。用张淳的话说,从那天起,李炳然走上了王旭然的老路,变成了一个招人烦的“话篓子”。她说的其实并不准确。相比于王旭然,李炳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课的时候,就算没有人搭茬,他也会在下面说个不停。一开始,看他和许千关系好,大家都以为是他们两个在说话。但是抬起头一看,两个人都低着头,一点交流的趋势也没有。许千写写算算,李炳然涂涂画画。 张淳坐得近,常常忍无可忍。可她和李炳然又没那么熟,就用手肘顶顶许千的桌子,“诶,管管。” 第39章 许千偏过头,咳嗽一声。 “李光明。” “嗯?” “老实点。” “少废话?”[3] “知道就行。” “明白。” 每次这样交流结束,坐在后面的程灿灿都会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周围的几个人也都一样。慢慢地,班级里甚至传开了,说许千和李炳然两个人有自己的语言,别人都听不懂。 这些话当然传到了路帆的耳朵里。 拆石膏前一天,晚上。 许千坐上车,刚把书包拿下来放在一边,就听见前排传来颇有些低沉的声音。 “我听班上几个小孩说,你和新转来的那个孩子关系不错?” “啊?新转来的……哦,是李炳然吗?” “对。” “嗯,他也很喜欢看电影,我们俩话还挺多的。” “小心你们陈老师又多想。” “不会吧?她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但这些话能传到我这儿,肯定也能传给她。” 许千没说话,往后靠过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总要这么猜来猜去,防着这个,防着那个。明明只是关系很好的两个同学,因为性别不同,就一定要防着吗? “李炳然这孩子,人是不错,就是性格不太合群。” “他挺合群的,熟了以后话特别多。” “我问你,他以前哪个班的?” “三班啊。” “我以前教哪个班?” “……三班。” 一直到路帆提醒的这一刻,许千才猛地串起了这层联系。很奇怪,之前居然一直忽略掉了,从没考虑过。 “他在三班的时候就不爱说话。在别的课上,老师点了名也不回答,站起来,一句话不说。我的课倒还好。那孩子语文底子好,跟你差不多。不过,我和他也仅限于课堂上的交流,平时看见,他连招呼也不打。” “他比较内向……” “这不是内向的问题。你和他相处久了,会影响到你自己的。” 许千偷偷瞟了路帆一眼,冷冷的表情,眉毛微微蹙着,一副发愁的样子。从刚上车的时候她就觉得气氛不太对了,现在看来,路帆好像真的不太高兴。 “老师,”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你不会也觉得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事吧?” 如同印证的沉默。 焦躁一点点爬了上来。 “不是的,我们俩就是喜欢的东西差不多,所以话才多。没有别的事,真的!” 依旧沉默。 “真的!我们很少谈电影之外的东西……那我以后不和他说话了。你别多想……” “我多想什么?” 这个问题硬邦邦地抛过来,像一个结实地盾牌,挡在了她们两个人之间。 许千猛地意识到,刚才的话说过了头。 路帆有什么好多想的。她只是,站在老师的角度,劝导而已。 自己这是在说什么? 为什么说着说着,语气就变得暧昧了? 车子在单元门前停下。 “明天早上拆石膏?” “嗯。” “那我就不来接你了。” “……嗯。” 掉头,驶出,消失不见。 空气骤然失温。 许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走,却迈不开腿。 沮丧,懊恼,愤恨。 眼泪滑落下来,砸在地上。 你是在怪我,越线了吗?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2】俄语“同志”音译 【3】出自电影《不见不散》 第20章 十九、赌 一周了。 拆下石膏一周了。许千已经整整一周没和路帆说过话了。 一切照旧。早饭放在十一班外面的桌洞里,下课自己去拿。语文课,路帆走进教室。许千站起来喊一声“起立”。讲课,听课。从头至尾,没有一句交流。哪怕偶尔对视,也是迅速撤开。 她不敢看路帆,怕两个人眼神对视后看见她眼里的反感。在走廊碰见,能躲则躲,躲不及了也是飞快地问声好就跑开。 发自内心的恐惧。 其实路帆从没明确表过态,偶尔还会点她发言,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那天阅读题里讲京剧,她顺嘴提起寒假又看了一遍《霸王别姬》,惹得许千浑身一颤。 这就好像在别人家碰碎了什么东西。不管主人怎么说“不要紧”,心里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无论路帆在意与否,许千都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地冒犯了她。她很想去把这件事开诚布公地说一说。哪怕被觉得莫名其妙,也好过于整日提心吊胆。 可是,她不敢。 早上,看见路帆停好车,她就从车棚走出去。马上要在楼门口相遇了,总是忍不住快走两步,走到前面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课间回班,咬咬牙选了另一条楼梯。等到路过十一班时,大气都不敢出,目视前方,两步跑过,连个人影都看不清。 胆小,幼稚,可笑。 许千无比嫌弃现在的自己。 她这一周做过最勇敢的事仅仅是在朋友圈里转发几首伤心情歌,连加个文字的勇气都没有。 怎么会有这么怂的人? 瞻前顾后,担惊受怕,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暴露了行踪。这种恐惧甚至延申到了梦里。有一天晚上,她梦见路帆对她恶语相向。 第40章 在操场上,路帆出现在很远的地方。她一路跑过去,说对不起,说希望她能原谅,说还想和以前一样。 “许千,你让我觉得恶心。” 就是这句话,一个字不错。她记得太清楚了,永远都没法忘记。梦里,她被路帆一把推开。哭着追上去,又被推开。手上、衣服上沾满了土,她爬起来,继续追,不停地说“对不起”。 路帆始终没有回头,大步向前走,走出学校,走出视线。 那天她哭醒了。睁开眼睛,连枕巾都是湿的。 以前的梦从不是这样。以前的梦里,她都是温温柔柔,谈笑风生。她们两个紧紧靠在一起,没有任何距离。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连梦都察觉到不对劲? 一周的失魂落魄,许千像是大病了一场。体育课的时候,王旭然问她是不是瘦了。回到家一量,果然,瘦了四斤。斗志被消磨殆尽。拿着笔写字,脑袋乱成一团,没有丝毫头绪。 可能是憔悴得太明显了,大课间,李炳然凑过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就是,一点事。” “不要紧吧?” 他一副关心的表情,倒让许千忍不住想要倾诉。锁在心里的那些秘密叫嚣着,恨不得自己从嘴里冲出来。 也好。说出来,就会好受一些吧? “下楼。” 操场上。 “怎么回事啊?你这几天看着都不对劲,挺吓人的。” “我好像,把一个很在意的人惹生气了。” “什么叫,好像?你们吵架了?” “没有。” “冷战了?” “没有。” “那个人跟别人背后说你坏话了?” “也没有。” “那,怎么叫生气了?” “就是,嗯,她表面上没有任何波动,但按照当天她的反应来看,应该是生气了。” “什么反应?” “我的话有点……过近了,就是把我们两个的距离拉得太近了……你懂我意思吧?” “懂,继续。” “她当时很直接地质问了一句,一下子跳开,把距离拉远了。” “你们不是很熟的关系吗?” “嗯……” 这个问题把许千问住了。 她和路帆,是很熟的关系吗? 她在她家过夜,知道她生活里的很多事情。她开车接送自己,听她讲好多好多故事。她们一起看电影、吃糖葫芦,她还抱过她不止一次…… 可是每次开口,她都要喊她“老师”。哪怕有意换掉了“您”这个字,她还是她的学生,永远都是。 “我不知道。我们,好像永远都不可能熟悉……我是说,像咱们之间那样熟悉。” 李炳然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问道:“是老师吗?” 遮布被一把掀开。那些心思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让许千打了个冷颤。 许久,轻轻地点点头。 “路老师?” 一切尽在掌控。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这么轻易地识破。而且,还是被认识时间最短的李炳然。 气氛紧张起来。除了日记,她从没在任何时候提起过这件事。张淳、王旭然,所有人都不知情。她怕朋友们会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也怕消息不胫而走,传到路帆的耳朵。 对视着,不安地寻找他眼睛里的态度。似乎……没有质疑? “你好像,一直都很在意路老师,是吗?” “是。” “那这次,也是路老师喽?” “……” 无声地点头。 “我不确定观察到的对不对,但你在语文课上的样子,总是很反常。” “之前,每次路老师走进教室,你就特别亢奋,说话声音都变大了。别人提起路老师的时候也是,你总会不自觉地看过去。要是她跟别人走得近一些,你……眼神不太对劲。” “最近这几天的语文课,你居然一直低着头,就算抬头也不敢看她,连脖子都是僵的。你可能没注意,她叫你站起来发言,你的声音在抖。” 李炳然有条不紊地说着,像个举证的律师,一句一句让许千哑口无言。 没有挣扎的必要了。 “所以,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们俩之间的问题,怎么解决?” “你还没说你们俩什么问题呢。” “……你猜猜看。” “我不太敢猜。”他低着头,不看许千,手里捏着校服的衣角,“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啊,就是……我看你的眼神,有点像《卡罗尔》……” 一语中的。许千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凭几个眼神?凭她偶尔流露的在意? 许千自认伪装得不错,在学校里从没靠得太近过。课上发言,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夹带私货。去十一班找她都是正常地公事公办,很少有题外话。上学期还会跑去办公室吃早餐,这学期都是自己去拿。 《卡罗尔》,是这样的? 她想矢口否认。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否认什么? 否认对她的爱意吗? 这份爱是她现在最宝贵的东西。否认了它,她还剩下什么? “大概。” “我不知道你们具体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但你,你确定吗?” 第41章 “什么?” “你对她的感情,你确定吗?确定是师生以外的感情?” “确定。” 好多事情,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初见时的惊艳,第一次夸奖,第一个梦,情不自禁地窥探,按捺不住地靠近…… “我确定。” 我也曾以为,是师生之间的感情。直到我开始奢求这段关系以外的东西。 我想要每天都见到她。从睁开眼睛,到入睡,我想她一直在我身边。 我嫉妒那些能名正言顺靠近她的人。我也想有那份名正言顺的底气。 我希望她永远不要怪我,就算怪我也能原谅我,不会离开,不会消失。 我恨自己没能早生几年,在她年轻的时候遇见她,相识,相知。 我宁愿我们以另一种方式见面。她不是我的老师,我不是她的学生。 种种这些,是师生之内的感情吗? 许千停下来,看着李炳然。没有表情,两只眸子望不见底。 “那你要让她知道吗?” “我本来没想让她知道。” “可是喜欢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什么?” “你对她的喜欢,就算不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的。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吗?” “我已经说漏了。” “她什么反应?” “我让她不要多想,她反问我,她多想什么。”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件事吗?” “嗯。” “那你现在,还想不想让她知道?” 想。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理智却把答案深藏在心。 想,能怎样呢?她后退的那么清楚,有可能逼着她把那一步走回来吗? “我做不到。” “她明确地疏远你了吗?” “没有……” “那有什么做不到?做了,没成功,才叫做不到。你根本没试一试,刚冒个头就缩回去,怎么就说自己做不到?” “我不想赌上自己在她心中的那些好印象。” “哪些好印象?” 李炳然松开衣角,脸上挂着一副罕见的坚定表情。 “那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不往前一步,你永远只是她的一个学生,成千上万个学生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学生。只有往前了,她才能看见你。就算不同意,至少她记住你了,毕业了也不会忘了你。” “你在她那儿没什么好印象。三年结束,毕业,这些老师不会再和咱们有任何联系。可能某一天,过节发个短信都会变得很尴尬。你希望是那样的结局吗?” 一连串的句子抛过来,把冷冰冰的未来丢在许千面前。没有联系,没有交集。二十年后再提起“许千”这两个字,路帆可能都想不起她的模样。 短短三年。仅此而已。路帆的名字变成一个回忆,提起来,除了遗憾什么都不剩。 “不,”话一出口,竟带着哭腔,“我不想她忘记我。” “我好不容易才遇见了她。真的,很不容易。她要是不记得我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那就主动一点啊!去和她说话,去见她,在她眼前绕来绕去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你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再怎么喜欢也不会有进展。你难道要她走下来找你吗?” 指甲嵌在肉里,疼痛,却还是越攥越紧。 至少还有一半的可能去赢。赢了,我就再无所求了;输了,我也能把这份感情留在你的记忆里,像我记忆中的一样刻骨铭心。 既然你不会走向我,那我就走向你。 只要你能记住我,赌上这些有何不可? 如若万劫不复,那便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 昨天身体出了点问题,没能按时更新,抱歉抱歉! 第21章 二十、微醺 烈日当空。 大课间,许千和程灿灿提着两袋雪糕,穿行在树荫里。 刚下课的时候,以王旭然为首的几个男生吵着说天太热,跑去找程灿灿让她拿班费买雪糕。程灿灿经不住他们的软磨硬泡,拽上许千来了操场东侧的小卖部。 原住民三十人,加上八个理转文,应该是三十八根雪糕。正要付账的时候,许千忽然说应该给老师们也带几根,从冰柜里又挑了六根。 “一会儿直接送到办公室去?” “嗯。除了花姐和路老师,应该都在办公室。” 程灿灿点点头。 “那个……路老师的,我去送。” 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雪糕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她只是需要一个和路帆重归于好的借口。 走进教学楼,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沿着侧面的楼梯一路跑回班,给完花姐,许千拿出唯一的一根酒心巧克力,让王旭然把剩下的雪糕分发下去。 “你去楼上吧,我把这个给路老师。” 十二班的前门紧挨着十一班后门,怕被人看见,她从门口一步跳过去,站在十一班前后门之间的走廊里调整气息。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告诉自己“勇敢勇敢”。 争取多说几句话! 轻轻叩门。 办公桌旁坐着的路帆抬起头,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放下笔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心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许千一手拿着雪糕,另一只手完全是下意识地揪着衣服的下摆。两腿开始发软。从办公桌到门口,那么短的距离,看起来却那么远。 第42章 身后就是窗户。路帆从昏暗的教室里走出来,阳光刚好打在她的脸上。没有说话,挑挑眉,一副询问的表情。 “老师,吃雪糕。” 包装是粉色的,画着一颗大大的心。袋子上凝着一层水珠,捏在手里冰凉凉的。 “还有我的份呀?” 惊喜的笑容,可是怎么看都有些夸张,像是在逗小孩。 “那,那你要是不吃,就算了。” 接过雪糕的手停在半空,“诶呦?” 路帆上下打量了一番,眼角藏不住笑意,“今天怎么这么硬气?胆子大啦?” 脸颊“唰”地烧红了。风从身后吹过来,在上衣和身体的空隙里自在穿行。张开的毛孔经风一吹,麻酥酥的,一阵清爽。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刚从冰水里捞起的梨子。身体和心理都是。 许千把手背在身后,抿着嘴不说话,视线在路帆的脸庞上游荡。 喜欢,会从眼睛里跑出来吗? 就这么看着我吧,看看我对你有多么多么喜欢。 “夏天要到了呀。” “嗯,夏天到了。” “夏天了也不能吃太多雪糕,知道吗?” “我不怎么爱吃雪糕。” “不爱吃,所以给我吃?” “啊……有可能吧。” 路帆捏了捏许千的耳朵,“你今天是来造反的吗?” 砰,砰,砰,砰。 心跳快得像喝了酒,人仿佛飘了起来。她想牵起她的手,在这儿跳一支舞,转着圆圈,越靠越近。 原来你真的没介意吗?那句失言,我的冒进,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暧昧空气。这些,你都没介意吗? 楼梯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令人荡漾的气氛戛然而止。许千转过头,看见程灿灿抱着一摞作业走了下来,身后就是数学老师。 才想起来,老林上午时说会在自习来讲作业。 路帆压低声音,偷偷问她:“怎么?加课了?” “嗯。” “快回去吧。”拍拍她的肩膀,把雪糕扬了扬,“你学数学,我吃雪糕。” 那张常以冷漠示人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孩子般的笑容。 认真地点点头,转过身,跟迎面走来的老林问了声好,轻快地走回到座位。 桌上的雪糕已经有些化了,软塌塌地躺在袋子里。摊开的练习册上洇了一片水迹,翻过去好几页都是湿的,写下的字也模糊不清。 许千掀起一页,用手指轻轻一戳,在湿软的纸上掏出了一个小洞。对着窗户竖起来,阳光刚好从洞里漏进,在另一边的阴影里投下圆圆的光斑。 这束漏进来的阳光,就是你呀。 拿着雪糕回到办公室,路帆靠在椅子上,盯着包装袋上的那颗心发呆。 怎么还是没能忍住? 原本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应她的热情,怎么只过了一周就妥协了? 不得不承认,她见不得那孩子难过。 最后一次送她回家,那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路帆当时就察觉到了问题,毫不犹豫地挡了回去,试图让许千保持好师生间的距离。 那天晚上,很晚才睡。躺在床上,她一点点梳理她和许千之间的交集。似乎是注定的相遇,那孩子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越走越近,就像跨年那天一样。她天真地笑着,头也不回,坚定不移地朝自己走来。 对于她的感情,以前仅仅是捕风捉影的猜测。那句脱口而出的“你别多想”,那一刻她急于辩解的神情,无疑为她的判断提供了证据。 这孩子。 你想得到什么呢?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什么呢? 路帆想起那张笑脸,又想起自己,不禁苦笑。她已经三十三岁了,离过婚,有个九岁的儿子。这样的自己,能给她什么? 路帆刚当老师那几年,常常收到学生写来的小纸条。男孩的,女孩的,都有过。她念大学的时候,学校氛围很开放,所以对这些传来的纸条并不觉得奇怪或是冒犯。 青春期的孩子嘛,总会把一些情感误以为是爱情,也会掩耳盗铃般神化崇拜的人。这不是什么错误,只要老师正确地引导就好了。长大以后,他们也会意识到自己当初有多单纯幼稚。 路帆往往回以同样篇幅甚至更长的文字,感谢学生的喜欢,同时让他们理性审视自己的情感,把重心放在学习上。大部分孩子都会知难而退。少数几个越败越勇的,冷他们几天,也就不敢再动什么心思了。 随着她年纪变大,在这个行业时间越来越久,和学生的距离也在慢慢变远。虽然也会有孩子向她表达自己的喜欢,但用词都是十分委婉克制。只要避重就轻,对那些含蓄的心意视而不见,也不会再有人提起。 这么些年教过的所有学生里,唯一让她意外的,就是许千。 她确实被许千吸引了。她独特的性格,她的才华,她的真诚和纯粹,这些东西都让她不自觉地对这个孩子产生好感,难免对她多有关照。 很多时候,她在许千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契合。这个孩子就像是年少时的自己,无论是爱好还是脾气,都有几分相像。和许千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也回到了那个满怀憧憬的年纪,一身活力,肆无忌惮地谈论和追逐。 情不自禁地,她开始向许千透露自己生活的另一面。她希望能和这个孩子从师生变为朋友,哪怕毕业了,也能保持联系。她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既宠爱,又珍视。 第43章 要说许千对自己产生了一些依恋,倒也并不奇怪。她的家庭环境,没有什么人可以让她放心地依靠,当陌生人给予了关爱时,反应自然要比别的孩子强烈一些。 路帆万万没想到的是,许千在了解过自己家庭状况的前提下,还会对她萌生出师生关系以外的感情。她难道不觉得,这很不现实吗? 许千今年十七了。她们两个,差了十六岁。这放在古代,可是完完全全的两代人;哪怕是在现代,也绝对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跨越的差距。 这孩子难道不知道,她们眼前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吗? 她已经无路可走了。一切尘埃落定,只剩下日复一日的重复。麻木,妥协,周旋于世俗。她的人生是一支早就落地了的箭,只等着尘土一层层掩埋。 可许千不一样。箭还在弦上,连方向都来得及调整。只要她想,她可以飞到无限的远方去,甚至飞到天上,把云层都穿破。她还有太多可能。美好的,刺激的,难忘的。没人能料到她的前程有多远大。 许千不可能看不见这道鸿沟。 路帆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这样愣头愣脑地走了过来,也不怕摔出满身的伤。 她是做老师的,不能这么由着她乱来。不然到最后,可能连师生的关系都没法维系。于是她想到了“冷处理”。把那些加在她身上的关注都撤回,像其他学生一样对待。她会明白的,也会乖乖退回到安全线外的。 话是这么说,她也这样这样做了。原本只想挫一挫她的劲头,没想到这孩子受的打击远比她设想的要大。 笑容不见了,眼神也黯淡下去,整日低着头,像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一样。肉眼可见的瘦了,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很难再和之前那个总是笑着跑来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于心不忍。毕竟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小孩,怎么可能真的翻脸? 知道她小时候的经历,路帆不忍心让她再经受这么残酷的惩罚。就算是有意疏远,听见她胆怯到颤抖的声音时还是靠近一步,甚至想把她揽在怀里。 唯一一次,在和学生的较量上,她输了,几乎是不攻自破。她希望许千永远是开开心心的,不再害怕,不再自责。这不仅仅是为了许千,也是为了那个年少时无人翼护的自己。 就算走近了一些,能怎么样呢? 如果真的到了不得不制止的地步,再叫停,也来得及吧? 撕开包装,轻轻咬开外边包裹着的巧克力脆皮,酒心溢了出来,浓郁的味道在舌尖一寸寸蔓延。 只要我们都还醒着,一点微醺又有何妨? 第22章 二一、玩命 满血复活后的月考,许千再创奇迹:问鼎榜首,比排在第二的马清文高了三十分。 科科出彩。 语数外三科文理同卷,她的语文依旧是年级第一,英语也排在前十里,这倒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让全年级为之一振的是,她的数学成绩排在全校第三,远高于理加强的班级平均分。 文综三科都是任课老师自己命题,设置了大量的选择,光是历史一科的选择题就有六十道之多,后面简答部分仍旧是标准的题量。很多人没答完卷,勉强做完的也是漏洞百出。结果一对答案,许千一共错了两道选择,政治历史各一道。 出分以后,王旭然大老远跑过来,拿着许千的答题卡前前后后看了两遍,一声叹息,“千儿,你能做个人吗?” 赞誉不绝于耳。老师、同学,同学的家长、校外不知道谁的家长……有的人不知道许千的名字,提起她就用“北高文科第一那个孩子”来代替。骑车回家的时候,许千总能从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口中听到自己的事。 这是许千入学以来考过最好的一次,她甚至怀疑以后都不会再考出这么传奇的成绩。喜悦当然是有的。不过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做到了”的解脱。 过去的这段时间,真的太难了。 和路帆闹矛盾的那周,她的学习效率大打折扣。一节课的内容最多只能听进去一半,要是路帆恰好在隔壁上课,听课效果就约等于零。那周周末的数学小测,十道题,她写上来的只有五道。 她不是想不懂,可就是没办法集中精力。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倒也不全是路帆,什么事都有。 所以和解以后,她的当务之急就是让自己乱飞的思绪平静下来,能够专注在学习上。她从家里翻出了一部古早的按键手机,把平时用的智能机关机丢进了抽屉里。从早到晚,一下不碰。 奋起直追。她头一次体会到这四个字的深刻含义。每一分钟,她恨不得掰碎了去用。 五点半爬起来背书,第一个到教室,做题、改题,课间拿来背文综,中午吃饭的时候脑子里也在重复记忆。放学以后,冲个凉,做一张数学卷,再写一组完型,十二点,睡觉。 她买了一罐咖啡粉。每天早上起来,烧好一壶水,不加奶,不加糖,晾凉一点大口灌下去。由于还没完全清醒,好几次,不小心加多了量,苦得几乎要吐出来。可是不这样又不行。她太困了。要是没有咖啡顶着,她能从早自习睡到中午吃饭。 下巴上长了两颗痘痘。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挂在布满血丝的眼睛下面,显得脸色更加苍白。许千本来就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现在更是除了洗漱从不看镜子。真的没什么可看了。越看,越忍不住心疼自己。 第44章 支撑着她这么熬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那份因路帆而起的好胜心。她要变得很厉害,让路帆都忍不住赞叹的厉害。当她和路帆走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会因为她的成绩而觉得,路帆是一个很厉害的老师。 她没有什么宏伟的目标。此时此刻,每时每刻,她只想成为她的骄傲。 考完试那天晚上,许千把学习任务都推到了一边,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她需要休息。十七年来,前所未有的需要。 等待出分的那几天,有人煎熬,有人兴奋,只有许千平静得像没参加考试一样。等成绩出来,她把成绩单上自己那一栏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单科分数,单科排名,总分数,总排名。 好像,就是一串数字而已。 花姐让把成绩单拿给各科老师。每递给一个老师,许千就会被表扬一次。可是一直到站在十一班门口等路帆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值得纪念的事。 她想要的,不是这个成绩。木椟和珍珠,后者才是重点。 路帆接过成绩单,捧在手里,把第一行仔细地看了一遍。抬起头,一脸欣慰。 “不错啊!” “一般吧!” 这是早就想好了的回答。她就是要这么故作轻松地提起,假装这个成绩轻而易举就能得来。她从不在同学面前这么假模假式地吹嘘。但在路帆面前,她希望塑造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形象。 “这么自信?期末联考的时候,可不能丢人了呀。” “全省联考吗?” “重点高中参加联评。” “噢……” “许老师,您这水平,不得考个全省前十呀?” 意料之外的要求。 看着路帆眼睛里的期待,许千挠挠头,笑了。 “勉强一试呗。”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拿命在学。 这是李炳然和张淳对她的评价。 上课时,她在学习。下课了,她在学习。吃饭时,她在学习。别人睡觉了,她还在学习。许千明显感觉自己的眼睛都有点花了,有时候抬起头,眼前一片朦朦胧胧。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全省联考。北高在省里的排名一直很稳定,第五或是第六,不最高,也不低。她对那些学校、那些对手一点都不了解,但是显而易见的,“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一定不是最强的那个。 她和全省前十的位置,究竟差了多远呢? 蒙着眼睛比赛,她只能一刻不停地跑。 一杯咖啡已经顶不住了。她在教室放了只杯子,又买了一罐咖啡粉。傍晚吃完饭,冲一杯,能续航到晚上睡觉。 从早坐到晚,腰和颈椎也出了些小问题。她和花姐打了招呼,自习课背书的时候自己站到教室后面,靠着墙背,这样疼痛就能少一些。 许千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她会为了学习拼命到这个样子。 做不懂的题反复做,记不下来的点天天背。她习惯边写边记忆,在纸上梳理脉络。草纸一本接一本地买,笔芯几乎一天一支。有一次花姐还把她的草纸本当作示范,举起来让全班同学学习。 一个月了,看的杂志只有《中国国家地理》,小说进展为零,电影更是一部没看。许千甚至有点不认识自己了。那天在走廊里走,听人提起“德尼罗”三个字,她愣了好久才想起这个名字不是在课本上看到的。 熬。真的是在熬日子。她就盼着这场考试能赶紧来、赶紧走,别再这样折磨她了。她需要一个假期。考完,拿到全省前十,她需要一个长长的假期走出这场修行。 路帆都看在眼里。其实就算她看不见,许千的一举一动也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老师们早就议论开了,说文科班考第一的那个孩子学习劲头太强了,简直让人害怕。每年都有拼命学习的孩子,但是在文科班,这种冲劲儿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 大家一贯认为,文科班是个“养老”的地方。跟理科班剑拔弩张的气氛比起来,就像度假一样。人少,竞争弱。选文科的孩子又普遍有点“浪漫主义”,飘飘忽忽,对分啊、名次啊看的不是很重。考好考坏,都不怎么当回事。 所有人都没想到,许千会玩这么大。上学期,甚至是这学期的前半程,她身上还明显带着文科式的自由散漫。现在猛地一发力,跟换了个人似的。语文组几个老师特意向路帆确认过,这个许千是不是之前那个天天来办公室吃早餐的小孩。 路帆表面上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实则也是吃了一惊。她知道许千身上有一股别人没有的韧劲,但能发挥到这个程度,实属意料之外。 那天说要她考进前十,只是想口头鞭策一下,让她不要骄傲。看她最近的样子,明显是当真了,非要做给自己看不可。 我的话,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路帆不太敢相信这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原因。可是除了这一点,她又想不到任何能让许千一改常态的理由。 陈丽华跟她抱怨过好多次,说许千总是懒懒散散的,一点都不尽心,怎么说也没用。她也看得出,许千对学习,确实就是玩玩的心态。 浪子回头?迷途知返? 你真的是为我而改变的吗? 不得而知的答案。 她只能在心里暗暗祝福,许千真的能做到。 第45章 不然,她一定会难过好久吧? 当花姐难掩激动地念出“许千,班级第一,全省第三”的时候,没有人觉得震惊。 她的付出,所有人看在眼里。 教室一片静寂。没有什么不可思议,没有什么“居然竟然”。每个人的脑袋里是同样的一句话,“她就是做到了”。 如果连她都没做到,那么谁还会再相信“天道酬勤”这四个字呢? 下了自习,许千找到花姐,说明天想请假休息一下。花姐说不如休息两天,反正刚考完试,课上的安排也不紧。她拒绝了,说只要一天就好,回家睡个觉。 傍晚吃完饭回来,她上楼去了行政区。在语文组门口摆摆手,叫路帆出来一下。 两个人走到一旁的楼梯间里,彼此看着,沉默许久。 “第三。” “早就知道了。” “还挺厉害的吧?” 路帆忽然鼻子一酸。 你怎么总是跟自己卯着一股劲儿。 那么别扭,那么固执,跌得头破血流还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既心疼,又生气。 在她脸上狠狠拧了一把。又张开手臂,把她揽进怀里。 “厉害。一直都很厉害。” 哪怕没有任何证明,在我心里,你依然是个厉害的小孩。 第23章 二二、我是谁 暑假到来以前,一年一度的毕业歌舞会如期举行。 北高有三片操场,三栋教学楼,划给三个年级。每年高考结束后,高一高二变更教室,毕业歌舞会就在最靠近正门的高一操场上举行。 毕业班的很多人都是早有准备,有的人在高考前就找负责老师报好了名。考试一结束,等不及休息,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毕业歌舞会不同于艺术节,没有那么多要求。形式内容不限,名额先到先得。正式演出是在出分前的一个周日,下午四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八点,四个小时排满节目和大小活动。 即便没有学校的要求,每一届毕业生几乎都会准时到齐。这是三年青春的尾巴。参与过这场狂欢,大家才能在笑和泪中好好告别,奔赴下一段旅程。 趁着周日,新一批高二高三往往也会到场。不表演节目,站在操场上为学姐学长挥舞手臂、高声呐喊。 很多老师都在。不仅是毕业班的老师,其他年级教过他们的老师也会被学生盛情邀请来。大部分老师已经习惯,这样年复一年,经过一群群少年的青春,留下渐渐远去的侧影。 三年,真的太短。似乎只有燃起一堆窜天的篝火,才能让有关的记忆永不褪色。 正布置着新教室,王旭然窜过来拍了拍许千。 “千儿,这周日。” “什么这周日?” “我刚才上来,听见胖子和校长说话。这周日,歌舞会。” 旁边好几个人都拎着扫除工具围了过来。 “什么歌舞会?是毕业那个吗?” “咱们也能去看吧?诶,那到时候得多少人啊。” “你们要来看吗?” “来啊,肯定来,反正最近作业不多。” 许千蹲在地上,用打湿的抹布认真擦着桌腿,一言不发。 王旭然也在她身边蹲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千儿,你不会要在家里写题吧?诶呀,这马上都放假了,出来放松放松呗。你要是不来可就没人陪我玩了。连花姐都说了要来,帆姐也……” 手停顿了一下,把抹布翻了一面,继续擦着污渍。许千盯着桌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路老师也去吗?” “去。去年她教这届文加强来着,他们特意喊了路帆,让她去看节目。” “你怎么知道?” “我表姐就在文加强。她跟我说之前一直是路帆教他们。他们班学习热情可高了,所有人都特喜欢她。她自己,为了路帆,把语文提了十多分。” “路老师和他们关系很好吗?” “啊?应该……挺好的吧。我听我姐说,高考之前,有一次路帆去高三楼开会,课间还去班级门口看了一眼,给他们加油打气来着。” 许千“哦”了一声,站起来,往门口走。 “你干嘛去啊?” “洗抹布。” 水房里。许千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猛烈冲击着池壁,溅出的水花在空气中肆意跳跃。她把抹布丢到下面。软软的抹布在狂轰滥炸之下显得格外无力,紧紧贴住池壁,苦不堪言。 衣服湿了。镜子上也溅到了不少水珠。 许千关掉水龙头,拿起抹布拧干,擦去镜面上的水痕。 她看看自己,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马尾有些散了,额角粘着卷曲的发丝。摘下眼镜,拿掉头绳,动作迅速地重新梳好。 走出水房,回到班级。 王旭然坐在李炳然的位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下午四点是吧?” 忙不迭地点头。 “好。” 李炳然拖完地走过来,拍拍自己座位上的王旭然。 “诶,光明,周末你来不?” “干嘛?” “毕业歌舞会。” “没劲。” “我,千儿,张淳,我们仨都来。” 李炳然侧过脸,“你来?” 许千点点头。 “那我也来。” 第46章 周日,下午三点半。 操场上已经有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站在阴凉里躲太阳。 王旭然和李炳然举着冰淇淋从马路对面跑过来,递给许千和张淳。 “进去呗?” 四个人站成一排,向保安指了指胸牌,大摇大摆进了校门。 这是继报到之后,他们第二次穿着自己的衣服进学校。两个男生当然是背心短裤,一身清凉;许千他们俩居然也是短袖短裤,在一众精心打扮的女生里显得格格不入。 其实许千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她对着衣柜挑了很久,才选中这套黑白配。白t恤,黑短裤,踩一双帆布鞋,简单清爽。 今天路帆会来。她希望路帆看见的自己,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四个人举着冰淇淋,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最后抢到了一个离舞台不算太远的位置。 舞台是临时搭建的,面朝东,后面的体育馆刚好能挡住越发西落的太阳。北高在这种撑门面的事情上向来出手阔绰,灯光、音响、摄像,找的是北安市最大一家传媒公司。加上满操场的观众,颇有音乐节的感觉。 距离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许千打了声招呼,去小卖部买了瓶水,然后溜进人群。 毕业生在最前面,新高三的来得少,混在新高二里。基本都是以班级为单位凑在一起的,一个班里面又分出好多小团体。许千在闷热的气息里拐来拐去,终于站到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平台上。 放眼望去,视线落在南边的篮球场。很多老师模样的人站在那里,围成一小堆寒暄着。大多是她不认识的老师。不过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倒是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老林。 许千跳下台阶,朝篮球场走去。又怕自己走得太明显,被认识的老师发现,于是走一段,就拿人群掩护一下。 越靠近,认识的面孔越多了起来。别的班的班主任、科任老师,有的叫不上名字,但也脸熟。路帆应该就在这儿吧? 果然,没走几步,她就看见了路帆。她站在树荫下面,正和花姐、十班班主任聊天。 如果只有路帆一个人,许千的打算是去闲聊两句,把水给她。现在看到有别的老师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篮球场就在不远处,路帆也是。 天气炎热,躁动的人群让这炎热更加难以忍受。黏腻的汗水迫不及待跑出毛孔,大滴大滴从脸颊滑落到脖颈。后背也是湿的,把衣服黏在身上。 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 也许,她原本就只是想知道她在哪儿而已。 拧开瓶盖,痛快地灌下一口,转身朝着朋友们的方向走去。 演出很快开始了。 一段热舞之后,主持人激情澎湃地念完开场词,校长、教师代表、毕业生代表依次上台发言。紧接着,一片震耳欲聋的鼓掌,几个毕业班的老师走上舞台,带来每年必唱的《我的未来不是梦》。 台上站着一排老师,许千一个都不认识。在她前面的学姐学长倒是很激动,一直在卖力嘶吼,唱一会儿歌,喊一会儿老师的名字。台下甚至有人带头喊起了班级口号,一个班接着一个班,越喊越响。 他们几个这时才弄明白,原来上面唱歌的都是毕业班的班主任。 等到我们毕业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吗? 许千想了一下十二班的口号。 呃,好像不太适合这个场合。 除了偶尔穿插进来的几个舞蹈和相声,大部分都是歌曲。一首接一首,流行、民谣、摇滚,一会儿抒情,一会儿狂躁。观众们都打开了闪光灯,把手机举过头顶,随着节拍热情挥舞。 “千儿!”王旭然一只手握成喇叭,用力喊着:“太他妈嗨了!” 许千笑着点点头,继续跟着人群狂欢。节目切换的空隙,她几次扭头,朝篮球场那边望。老师们已经站在了篮球场外的空地,没他们这么狂热,不过明显也沉浸在了这场狂欢里。 后来,老师的队伍散开了,融入学生之中。许千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她前面隔了几排的地方看到了路帆。她的身边围着很多学生,看样子和她关系不错,应该是文加强的学生。 这时候,舞台上又站上了新的一群人。十几个高高壮壮的男生,都穿着校服,在台上排成一排。 一个男生把话筒从架子上摘下来,往前走了一步,清清嗓子,开始说话。 “大家好。呃……我是高三(1)班的万锋,有的人可能认识我,也可能不认识。” 台下一阵骚动。 “不是吧,万锋居然要唱歌了?” “他头发留长了吧?我都没认出来。” “我听说清北都已经给他妈打过电话了,也不知道他最后去哪个。” 台上的男孩无奈地笑了一下,等待台下的喧哗稍稍退去一些,又开口说道: “不过这都不要紧。今天,我和我的同学们,也是我的兄弟们,想唱一首歌,送给陪伴我们三年的老师。歌词可能没那么恰当,但是里面的情绪,是我们此刻的情绪。一首《我终于失去了你》,送给最爱的老师们。” 音乐声响起。许千又看了眼舞台,一边说着“麻烦让一下”,一边朝路帆挤过去。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 你劝我要耐心等候, 并且陪我渡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 如此地宽容。” 第47章 简单的伴奏,把万锋的声音衬得更加干净。他不是那种很会唱歌的人,没有技巧,闷闷的,还有些紧张。但是任何人都能一下子听出来,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感情有多真挚。 “当所有的人靠近我的时候, 你要我安静从容, 似乎知道我有一颗永不安静的心, 容易蠢动。” 路帆就在眼前,伸伸手就能碰到。她和身边的学生一起看向舞台,眼睛亮闪闪的。 音响里传来合唱的声音。十几个男生的歌声混在一起,青涩,却感人。 “我终于让千百双手在我面前挥舞, 我终于拥有了千百个热情的笑容, 我终于让人群被我深深地打动, 我却忘了告诉你, 你一直在我心中——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 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终于失去了你, 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有人哭了。 被阻塞的歌声从话筒传来,颤抖着,在人群中传递。 站在路帆的身后,许千也哭了。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泪水从眼角滴落下来,扰乱着呼吸。她怕路帆察觉,急忙往后退了几步,躲在后面捂住嘴巴,努力让情绪平复。 她想到以后。 有一天,她们会分别,从此她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再与路帆无关,无论悲喜。 好多人哭了。人群跟着合唱起来,耳边是一遍遍重复的歌词。 我不要失去你,我不要。 擦干泪水,大口吸气。许千拍拍脸颊,一鼓作气地走到路帆身边喊了声“老师”。 歌曲已经接近尾声,人群在告别的悲伤气氛里变得沉默了许多。 路帆转过头,看清是许千,眼中闪过惊喜。 “你也来啦?” “嗯,在那边。” “那边能看清舞台吗?” “还好。” 指指旁边的人,许千问道:“这些都是老师教过的学生吗?” “对,带了他们两年。” 说完,路帆朝旁边喊了个名字。一个散着头发、穿着裙子的女生走了过来。 “莹莹,”路帆亲昵地搂着那个人的肩膀,另一只手拍拍许千,“这是我现在教的小孩。特别厉害,跟你高一的时候差不多。” “学姐好。”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 “许千。” “许千……万千的千吗?” “嗯。” “好听诶!我叫孟莹莹,以后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我哦,路老师有我微信的。” 许千点点头,勉强地笑了一下。 强撑着在这儿站了几分钟,许千打了声招呼,回去了。 天已经黑了。晚风一吹,竟有些冷。 她没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自己坐到体育馆侧门的台阶上,背对着舞台和人群,望着围墙外的车流发呆。 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路帆推给她一张名片。 关掉屏幕,扣在台阶上。 坐了一会儿,她给王旭然拨了个电话,说自己肚子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晚风,夜空。 莹莹? 为什么你们可以这样亲密? 如果每一届都有让你喜欢的学生,那么我是谁呢? 第24章 二三、烦 路帆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上课前,在走廊里看见了许千。她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让她把自己的教案先拿过去。 出乎意料,许千居然没有笑。甚至在喊她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一声回应。她只是走过来,接过书本,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班级。 这是在对我摆臭脸? 开天辟地头一回,路帆禁不住诧异起来。 上了课,她的心思一半在课上,一半在许千身上。她居然就那么一直低着头,满黑板的字连看也不看一眼。 上到一半,路帆故意叫她回答问题,想试探一下。 许千倒没怎么犹豫,爽快地站起来,翻了两下书,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说:“问什么?” 这下可就不只是路帆一个人懵了。 听课的、没听课的全都抬起头。许千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歪着身子,谁也不看,拿着笔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按。 “她问,这段环境描写,有什么作用。”李炳然把书立起来,躲在后面小声吹风。 许千就当没听着,还是不说话。 路帆明白了,这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不知道什么事让许千有这么大意见,但看她这样子,显然不是小事。在学校里,许千从来没耍过性子,一直是听话懂事,比别的学生都成熟稳重。她能在课堂上公然叫板,肯定是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 “五十三页第二段的环境描写有什么作用?” 许千把书从桌子上拿起来,看了几眼。 “不知道啊。” 僵持着,两人都是一言不发。路帆盯着许千,对方却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仍旧靠着桌子,面无表情。 旁边的人吓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等待着一场腥风血雨,生怕殃及了自己。 “坐下。” 许千二话不说坐了下去,好像无事发生过。 又是一片震惊。鸦雀无声。 之后的半节课沉闷异常,大家都没了听课的兴致。所有人都在嘀咕许千和路帆闹了什么别扭,居然敢在课堂上摆脸色。 第48章 其实路帆也没了讲课的兴致。许千在下面坐着,她就忍不住回想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这崽子。 下课铃响,路帆喊完“下课”,收拾好东西看着讲台下面。 “许千,出来一下。” 没去办公室,路帆带着许千去了一间空教室。 一进屋,路帆把教案往桌子上一丢,拉过一把椅子就坐下了。 “门关上。” 许千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门关上了。地上乱七八糟好多只椅子,她不坐。低着头站在路帆面前,双手背在身后。 “说说吧。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 “上课不听讲,点你还不乐意。跟我耍脾气,是吧?” 昨天的画面浮现在眼前。那个和她贴在一起的学姐,那声亲昵的“莹莹”。 依旧沉默。 “说话。” “不是。” “那是什么?” “……” “把手放前面来。” 许千没动。刚撕了一半的倒刺就在指尖,撕不下来,也塞不回去。 “许千。” 只好照做。 “把手抬起来。” 抬起左手。 “那只。” 纠结了一下,还是抬了起来。 果不其然,狠狠挨了几下。许千没有躲,咬着牙不做任何表情。她就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路帆脚下的方砖。 “你把话说明白,怎么回事?” “没事。” 同样平静的语气,同样蕴藏着涌动的情绪。 “行。” 路帆吐了口气,站起身,“那你走吧。” 一动不动。 “还不走?好,那我走了。” 拿起书,路帆头也不回地去开门。 许千当然没想到路帆会走,急得两步追过去。 “老师……” “干嘛?” “……” 为什么还是要我来认错?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我不该,我不该在课上胡闹。” “为什么胡闹?”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怎么了?” 羞于开口,又怕不开口会让路帆转身就走。 “昨天晚上,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就和我说了几句话……” 许千还是不敢把“莹莹”的问题说出来,于是信口胡诹,假装是因为受了冷落。 “就因为这个?” 路帆将信将疑。她压根就没想过,许千会对这种细节这么敏感。 “嗯。” 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她委屈巴巴的样子,路帆有点被逗笑了。 “我还以为怎么着你了。就为这点小事,至于在课上给我使脸色?” “嗯。” “他们这就毕业了,喊我过去,我不得多嘱咐嘱咐吗?等你毕业的时候,我也会嘱咐你呀。” “不要。” “不要什么?” “……” “你这孩子,怎么别别扭扭的?你想找我说话,当时怎么不说呢?” “我看你那么忙,也没功夫搭理我。” “哦,当时不说,事儿后跟我算,是吧?以前你也没这么小心眼啊?” “不是小心眼!” “那是什么?” “就是,我就是,我就是不舒服。你说,那么多人,还那么热,我好不容易找着你了,你还不理我……” 越说越委屈。 嘴角就是控制不住地往下弯。虽然不想,但她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像一只河豚。 “我不理你就生气呀?” “你不理我还不让我生气呀?” 眼见着许千越来越气,路帆反倒轻松了。 “年纪不大,气性还不小。那要是生气了就能在课堂上耍,以后课还上不上了?” “我又不是一生气就耍。这不是第一回吗?” “你还想有第二回?” “不是,你……诶呀,你别逗我,我生气呢!” 路帆彻底绷不住了,自顾自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呀?” “都不让人笑了?许老师,这过分了吧?” “……我走了。” “你走呗。” 路帆满不在乎地把门口让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气愤。动物园里猴儿都比我强。 许千站在原地,恨得牙根都痒,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去咬人。 她讨厌路帆这样。避重就轻、粉饰太平,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像是在试探她的边界一样,一次一次有意冒犯。她讨厌被人“拿”着。捆住手脚,想走也走不得。 “诶呀,好啦,还这么气鼓鼓的干嘛?明年歌舞会的时候,我就站在你旁边,行吧?” “不行。” “怎么又不行了?” “烦。” 路帆抬起手想捏她的脸,被躲开了。 “诶呦,真烦啦?别烦了吧。怎么?还得我给你道个歉?” “不用……诶呀,不是,你……” 许千暴躁地摆摆手,“好了,没事了。” “真没事了?” “真没事了。” 路帆又抬起手。这回捏成了。 “回去上课?” “嗯。” 踩着铃进了教室。 地理老师已经到了,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倒是满屋子的同学,目光全都投向她。 第49章 谁都知道路帆可怕。以前仅仅是感觉,现在是确定。自从路帆接管十一班,他们就没少听见隔壁的同学抱怨。虽然不排除前一个班主任过于宽松的原因,但路帆训起人来也是真的恐怖。 期末考试前,应该是物理课,他们班有个学生在后面睡觉被点起来了。老师问他是不是睡觉,他没承认。那个物理老师当天情绪不是很好,就跟他吵起来了,谁也不让步,后来去找路帆告了状。 路帆一点没含糊,当时就给他叫走了。具体说了什么倒是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个男生是哭着回来的,还被停了一天课。再之后,别说睡觉了,连上课说话都不敢,能不说就不说,生怕再被路帆叫走。 刚才许千不在的课间,跟许千走得近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八成也得哭着回来。他们从来没见许千哭过,所以同情之余,都有点好奇。 王旭然是最兴奋的,坐在桌子上比比划划,“我跟你们说,一会儿,千儿要是哭着进来了,带手机的一定得给她拍下来。咱这次要是不拍,下次就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了。” “能吗?不能吧?帆姐平时那么喜欢她,能把她训哭了?” “她都已经明摆着在那儿耍脾气了,再怎么喜欢也得管吧?要是我上课敢那么跟她说话,你们信不信,她当时就得把我请出去。” “你?她当时抽你都有可能。” “那不能,咱们帆姐还是很温柔的,不会忍心和我动手的。” “不过千儿也真是的,太勇了吧?她是真没事找事啊?” “谁知道呢。诶,我估计可能是昨天晚上有点什么事了,不然她也不能提前走。” “她不是肚子疼吗?” “谁知道她疼不疼啊?” 许千朝老师鞠了个躬,在注视之下回到座位。 张淳回头看她,她撇着嘴笑了一下,也不说话。 李炳然给她写纸条过来问有没有事,她只写了一个“没”字。 心情很差。 虽然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差,但还是很差。 闹那么一出,一开始的打算是直截了当问她有关什么“莹莹”的事。没想到戏都演完了,话还是没敢问出口。 她想得到的是一个平等的对待。 为什么我在你眼中就永远都是个小孩?还是那种随随便便糊弄一下,就能轻易搪塞过去的小孩。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啊。 第25章 二四、相思 沥青快要化了。 每一次去电影院,许千都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个问题。 新开了一家影院,就在清河的另一岸,从小区出去,穿过桥就能到。 风是热的。河水的咸腥、草木的芬芳,还有高温之下柏油路面散发的奇怪味道,在一阵阵袭来的热浪里横冲直撞。 街道上总是很少有人。身旁驶过的车子打着空调,紧闭车窗。谁都不愿停留在炽热里。 许千一出门就戴上耳机,随便播一些歌。要是时间还早就在桥上停下来,撑着栏杆,烤一烤太阳。 这个假期没什么好电影。可是那个漆黑宽敞的房间就像有魔力一样,让她忍不住想走进去。 躲进影院的时候,她才能觉得不孤单。 是的。孤单。 以前也有过孤单的感觉,却从没像这个夏天这样强烈。 吃饭,喝水,在家里坐着,在外面走……再小的空隙,孤单也不放过。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几乎要渗进每一个毛孔,侵蚀保护在灵魂之外的躯壳。 她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没有什么刺激眼泪的事情发生,在早上起来或者夜里未睡的时候,眼泪就会自己窜上来,毫无征兆,猝不及防。这个时候,她想拥抱,却没有可以拥抱的人。 好想有个人陪。 好想好想。 有一天从影院出来,路过楼下的礼品店,看到一只很大很大的公仔。白色的熊,穿着毛衣,抱起来像个孩子。她回家拿了钱,又走回来,把熊抱了回去。 周梅不让她睡觉时吹空调。把窗户打开,又常常睡不着。许千躺在床上,抱着熊,数星星、数羊。后来突发奇想,她开始默念路帆的名字。 路帆,路帆,路帆…… 想着要念一百遍,却从没念到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小熊变成梦里的路帆,和她牵着手,一次次拥抱。 这个暑假太长了。新闻上说今年夏天是几十年不遇的高温,还有强降水。省里下了文件,严禁擅自开学。两周快过去了,开学仍旧遥遥无期。 没有一天,她不在思念路帆。自从认识,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第一次分开这么久。思念是那么黏重,像灼热的空气一样,紧紧贴着她。 热了可以流汗,汗水也能冲掉。 可是思念呢? 原来相思是这种感觉。 电影很快开场了。票是随便买的,连简介都没仔细看。刚看了几分钟,就猜到了结局。俗套的青春爱情。 许千以前最讨厌这种电影。干巴巴的,挑不出值得反复咀嚼的东西。电影应该耐人寻味,走出影院,如同做了场梦,要花些时间才能醒来。 这是她以前的想法。 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她居然被打动了。可能是瓢泼般的大雨,可能是昏暗悠长的巷子,也可能是他们争吵时眼角的泪。不知道是什么,她就是被打动了。共情油然而生。 第50章 电影院里有好多情侣,年轻而快乐。他们依偎着,拥抱着,轻声探讨着情节。他们和电影里的人一样,沉醉在干巴巴的爱情里。毫无新意,不值得咀嚼。 却让许千打心底里羡慕。 哀愁笼罩下来。她把手抱在胸前,紧紧抓着衣服。 别人的爱情,总能明目张胆。就算千篇一律、平凡乏味,至少真实而热烈地存在过。她呢?倒是脱离了俗套,猜不到结局,却连自己都不敢信服。 许千常常怀疑,记忆是假的。温柔是假的,熟稔是假的,那些靠近和拥抱都是假的。 感情永远难以启齿。不会有告白,不会有回应。毕业歌舞会之后,很多事情变了。心里多了一层隔膜,就连心安理得地走在她身边都是一种奢望。 那个夜晚之后,她对这份感情的看法发生了很大转变。以前,她自信路帆和她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彼此生活中独特的存在,谁也不能替代。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敢一步步前进,索要一个回音。 然而那一天,“莹莹”出现了。 说“出现”都不够恰当。应该说,是她发现了“莹莹”的存在。原来在她之前,在他们相遇之前,还有那么多人被她偏爱过,甚至一直偏爱着。她不过是这一年、这一届的那一个——千千万万中的一个。 李炳然说,要她站出来,站出来了才能和别人不一样。她站出来了,然后呢?然后转过头,发现站出来的远远不止她一个。 她可以不理会那些世俗的东西,但做不到不理会路帆的想法。如果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做那么多努力有什么用? 那天和路帆发脾气,是真的觉得委屈。就算知道不是她的问题,还是忍不住愤怒。 如果她以前就有过那么多喜欢的学生,干嘛还要来招惹这一个呢?明知道她的性格,也知道她家里的那些事情,干嘛非要把她卷进去呢? 她承认,在路帆注意到她之前,她就对路帆有了些好感。可那是对老师的好感,再干净不过的,对一个老师的敬仰。 她本可以一直敬仰下去。 是路帆一再靠近,进入她的生活,把她的心撬开,才让她情不自禁,把那些世俗的东西抛之脑后。是路帆先让她以为,她愿意救她,把这些年受过的伤都抹平。 可是呢? 忽远忽近。路帆能给她买早餐、拥抱她、在她伤心的时候安慰她,却永远不能淡化掉师生这层关系。每当她想跃过去,都会被明确地挡回来。 路帆不允许她跨过去。 她只是个小孩。现在是小孩,毕业了是小孩,十年以后还是小孩。小孩和大人之间,没有更多的故事可以说。 曲折。每条路都这样曲折。 散场之后,许千闷闷地在楼里乱走。走累了,就坐下来发呆。 旁边的饮品店放着的音乐,冷不丁钻进耳朵。 “……刚下眉头却上心头……” 心里一颤。 “如果要我选择, 只能爱一个人, 让我成为你的有可能。” 怎么都是这种歌曲。 捂着脸,许千让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能哭出来。 好折磨。 那个面孔,那个声音。 要想联系她其实不难。手机就在兜里。敲敲键盘,发个微信,或者直接拨个电话过去,她就能知道这一刻有人想起了她。 但是做不到。人真的好麻烦。想念另一个人,还要担心是否唐突,还要想说了话之后怎么解释。为什么不能直来直去的呢?她恨自己这性格,犹犹豫豫、踌躇不决。 路帆的头像是一片海,水天相接,是化不开的蓝。一看见这个头像,哪怕只是看见蓝色的东西,许千的手指就开始僵硬。脑子里没有文字,只剩空白。 这个假期,她无数次把聊天框打开。一个字敲下去,又删掉。点开她的头像,没有朋友圈,没有签名,连昵称也仅仅是“路帆”。 一干二净。拒人于千里之外。 没有人能走过那些幻象。她的内心,永远触不可及。 许千并不知道,在她垂头丧气的时候,路帆就站在她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 她是和朋友来的。刚才远远地看见那边坐着的人,觉得有些眼熟,走过来时留意了一下,没想到真的是许千。 朋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熟人?” “一个学生。” “孩子看着还挺孤单的。” “她总是这样。” “现在的小孩都这样,跟咱们那会儿可差太多了。前一阵子,我一个同事,他家孩子查出来是躁郁症,开学才大二啊。为了治病,先给办休学了。” 路帆盯着那个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背影,没有说话。 “你先去取票吧,我一会儿过去。” “那行,我先去了。” 分开之后,路帆没有直接打招呼。拿出手机,给许千发了条消息。 “干嘛呢?” 手机一震。屏幕亮着,明晃晃的,弹出一条通知。 “啊”。 一瞬间的心情和这个备注别无二致。 路帆眼看着那个身影坐直了些,对着屏幕,敲了很久。 “在外面”。 一分多钟,只回了三个字。 “在哪儿?” “影院”。 “我也在影院。” 第51章 许千一下子跳了起来,差点把手机扔到地上。她狠狠抓了下脖子,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 正在这时,路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手机还是掉了。 过于惊吓,许千差点叫出来。 路帆想帮她捡起手机,却没快过回过神来的许千。手机屏没关,她当然不能让路帆看到自己给她的备注。 “怎么吓成这样?” “我,我没想到。” “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 尴尬地笑着,掩饰完全乱了的逻辑。 “看电影?” “看完了。” “看的哪个?” 沉默了三秒,“忘了。” 路帆也沉默了。她见过怕老师的学生,没见过能怕到断片儿的。 “吃饭了没?” “啊……?” “我问你,吃饭了没?” 怕路帆再问什么,许千糊弄着点了点头:“吃过了。” “回家吗?” “嗯。” 简短的回应让路帆不知道怎么继续话题。 “老师,您去吧,我走了。” “那好。注意安全。” “嗯。” 走了两步,许千又转回来。 “老师!” “怎么?” “你是自己来看吗?” “不是,和朋友。” “噢。老师再见。” 太失败了。 许千懊恼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真的,太失败了。 怎么就不能像梦里那样?哪怕多说两句话呢? 废物。 许千,你就是个大废物。活该莹莹混得比你强。 第26章 二五、疯 开学前一天,许千和张淳他们仨见了面。 这当然是王旭然的主意。他在他们四个的小群里发了二百多条消息,又挨个打电话游说,终于凑齐了这场“假期最后一疯”。这名字也是他想的。 碰头的地点定在老公园的轮滑广场。说是轮滑广场,其实就是一块铺了石板的空地,还没半块操场大。 在北安长大的人都来过这儿。许千记得小学时,一放寒假,她就会和同学来这儿玩轮滑。二十块钱租一双鞋,两双三十。从小窗口把钱递进去,再拿着纸票去找一个凶神恶煞的老爷爷取鞋。 好几年没来了。 八点五十,许千提前来了十分钟。她到的时候,王旭然已经吃完了第二根雪糕。 “诶呦,千儿啊,你怎么才来呀!” “这不还早呢?” “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呢?我在家都快憋疯了啊!真的,真要疯了!” “那你还差这‘最后一疯’?” “你这人,真是的,就爱揪字眼。走,租鞋去。” “不等他们了?” “先玩着呗。反正四双一起租也还是六十。” 走到窗口前,王旭然掏出三十块钱,比划了一下,“两双。” 许千站在一边朝里面看。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从没看清过这个窗口里面是什么样的。 那会儿太小,个子矮,给钱都要踮起脚来。所以印象里,这个窗口就像个没有光亮的山洞一样,又黑又深,藏着怪物。她通过声音判断窗口里坐着个老奶奶,凶巴巴的,像个巫婆。 现在,她长高了。那个窗口不到她的肩膀,想看里面甚至要低下头。 不是山洞,没有怪物。 收钱的老人就是最平常的老人,看眉眼,甚至有些和蔼。一张折叠床,两只饭盒,小小的办公桌,杯里沏着茶。 杯口有浅浅的茶渍,像是记忆的裂纹。 “想什么呢?走了。” 王旭然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拽着她去那边换鞋。 “姑娘,多大脚呀?” “38码半。” “穿这个吧,试试,大不大。” 许千接过鞋,穿上,扣好。 “行,就这双。” 站起来扶着栏杆走了两步,童年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王旭然倒是熟练,蹬上鞋就滑出去了,像只快活的鸟。 “千儿,来呀!” “这就来。” 走了一段,慢慢松开栏杆,连贯地滑了起来。世界飞快地后退。场地太小,一圈绕下来连气都不怎么喘。她赶上王旭然,继续用力地向前。 风声在耳边越来越响。虫鸣、花香,一切都变得自在起来。这个假期压在心头的那些东西仿佛都不见了。她是一只割断了线的风筝,高高飞在天空,无忧无虑。 滑了几圈,张淳和李炳然也到了,换好鞋,迅速加入进来。 场地上只有他们四个人。一圈又一圈,互相追赶,不知疲倦。 “千儿,慢点,别摔了——” “无所谓,摔了更好!摔了就不用开学了!” “那你不得难受死呀?” “我难受什么?” “见不到你亲爱的路老师了呀!” “见她?我才不要见她。” “怎么?还和她生气呢?” “不是啊。” 许千突然加速,又滑远了些。滑到前面一个转身,绕了回来。 “见到她才会生气呀。” 以前租鞋是有时间限制的,到了两个小时就要再交钱。现在不用了。这几年,购物中心一座座建起来,小孩们的娱乐项目也从户外转向了室内。这种近似于太阳底下疯跑的活动,已经少有家长愿意让孩子来参与了。 第52章 一直滑到中午,广场上还是只有他们四个。 还鞋的时候,老爷爷说让他们有空再来玩。四个人都笑着点点头,转过身,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们可能是最后的人了。最后的,还保有这些记忆的人。 “你们说,咱们是不是老了啊?” “你以为呢?也都是快二十的人了。” “二十倒不算老,但离老也不远了。” 李炳然推了推眼镜,长叹一声,“人呐,就是这么一代把一代送走的。” 王旭然从后面窜过去,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明明,咱能不能别跟个老头儿似的?” “行了,别闹了,说点正经的。去哪儿啊?” “吃饭去呗!” “我问的就是去哪儿吃。” “走,咱找个能喝酒的地儿去。” “喝个屁喝,大白天的。再说了,咱四个还都未成年呢。” “那吃什么?”王旭然拍拍许千,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千儿,听你的,你说。” “找一家烤肉?” “成啊!走着,我知道有一家好吃的!” “你带路。” 一路跟着王旭然拐来拐去,在烤肉店门口停下的时候,许千快要心脏骤停了。 店门正对着路帆的小区大门。 “换一家吧。” “怎么了?你在这儿赊账了?” “不是。” “那干嘛换?他们家特好吃,尤其是石锅拌饭和冷面,绝了。” 张淳和李炳然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算了。 “那就这家吧。” 店不大。服务员领着他们几个进了包间。旁边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刚好能把小区入口的全貌尽收眼底。 她仿佛能看见上个假期的自己,拿着糖葫芦,站在那个位置加油打气。 站起来,拉上窗帘。 “诶?拉窗帘干嘛?怪黑的。” 许千撇撇嘴,不说话,坐下喝了口水。 李炳然打量着她,试探着问:“班长,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 张淳缩着脖子往许千旁边凑了凑,“什么什么事儿呀?诶呀,你们别说这种奇怪的话,说的我都害怕了。” “真没事。” 许千苦笑着把她推到一边,“我是怕被人看见。” “被谁看见?” “路帆。” “嗯?” “她家就在对面那个小区。” “她家住这儿啊……诶?你怎么知道的?你不会跟她补课吧?” “她不补课。” “你又知道?” “……你们俩能别阴阳怪气的吗?看人家明明,多冷静。” 李炳然不看她,涮着杯子,幽幽地说:“我要是还不冷静那就是傻子了。” 王旭然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俩,又看看张淳。 张淳也是一样,看来看去,看不出个眉目。 “行啊,合着这里面有秘密呀。千儿,我懂了,喜新厌旧了。明白,了解。我不如明明讨喜了,是吧?” “你能不能别老给自己加戏?” 张淳拿手撑着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千儿,你是不是和帆姐有什么事儿?” 沉默。 “我去。这是,默认了!?” 依旧沉默。 “我去我去,你不是把她给举报了吧?” “啊?” 许千知道自己这几个狐朋狗友没一个脑子正常,但倒还真没想到能不正常到这个地步。 “我……” 抬头看看李炳然。 “说吧,没事。” 已经坦白过一次,再说出口,也就没那么艰难。 “我,喜欢,路帆。” “……害。” “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你这大题小作的。全班都知道你喜欢路帆,还用得着再说一遍?” “不是那种喜欢。” “也没说你是那种喜欢呀。谁敢是那种喜欢?” “……” 这下好了,彻底绕蒙了。 “明明,你说。” “她对路老师,就是你们说的不能是的那种感情。” “你等会,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王旭然眯着眼睛,身体靠后,手指在下巴上夸张地摩挲。他挑挑眉毛,问张淳:“你明白了吗?” 张淳扭过头,凑到许千面前,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 “你认真的?” “嗯。” 服务生推着车子进来了。肉和菜一片片铺好,在铁板上滋滋作响。 本以为沉默会继续下去,没想到吃了块肉,王旭然就开口了:“怎么说呢,千儿,你要是真的喜欢她,那我们绝对支持你。” “支持我什么?” “追她啊!追他妈的!人啊,年轻的时候,就是得干点疯狂的事。谁都能看出来你对她的感情,你要是确定自己是那个喜欢,那就不该留下遗憾,对吧?” 张淳也跟着点头,“这就是个冷暖自知的东西。反正我是觉得,有她在场的时候,你跟平时不一样。话也多了,人也高兴了。能遇见这样一个人真挺好的。就算她是老师,你也应该争取一下。以后再想碰见一个,可就难了。” “她比我大十六岁,还有个小孩。” “这能怎么样?她不是已经离了吗?孩子不是跟他爸呢?” 第53章 “你怎么知道?” “沈松说的啊。千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再不抓紧,人家可能就要下一位了。” 话虽是好心,但怎么听也不算好听。 “你别这么说。虽然,虽然我……” “虽然你就是这么想的。” “……你们说可能吗?” “可能什么?” “她接受我。” “有什么不可能的啊?我看网上不是挺多呢?” “那是别人。路帆的性格,你们觉得,可能吗?” “可能。她只是外表冷啊。外表越冷的人,越需要人去温暖。我觉得她对你也是有好感的。每次一见到你,她就会笑,你没发现吗?” “有吗?” “诶对,这我也发现了。只要看见你,她就特别开心。而且你犯错她也不说你。” “其他成绩好的,她不也这样?” “不一样。她对别人,是礼貌;对你,是宠爱。” 那一声“莹莹”又在耳边响起。 许千把当天晚上的情景又还原了一遍,问:“相比之下,她对我,还是宠爱?” “害,这你吃哪门子醋呢。孟莹莹,她爸是副校长,你不知道?” “哪个副校长?” “孟校长呗,地中海那个。她可是从小就在学校。同事家孩子,关系肯定要近一点呀。” 许千向来不关心这种事情。听他一说,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她还有很大可能是路帆最喜欢的学生?不和别人并列? 悬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她不禁觉得好笑。自己怎么会这么小心眼,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又是生气又是难过的,足足折腾了快一个月,甚至都闹到了课堂上。 “千儿,那天语文课,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嗯……” “我就说嘛,你那个样子,一看就是存心找茬。怎么样?她是不是没和你计较?” “算是吧。” 张淳往碗里添了一大勺石锅拌饭,一脸嫌弃地看着许千,“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对你都好得这么明显了,就别在这儿杯弓蛇影了。珍惜当下呀,别等毕业了再后悔当初太怂。” 珍惜当下吗? 那我该怎么做?路帆,我该怎么让你相信我可以保护你?我能给你肩膀,让你依靠。我能做的比他更好。 童年会过去,记忆会消失。但是风不会。小时候吹过的风还会再来,一遍又一遍,把悲伤吹走。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以前,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像我一样爱你的人。 让我做你的风吧。 等我。等我。 我会证明的,我给得起你那些生活。 第27章 二六、你是他爹 北方一向春秋短暂。 新学期刚开始不久,气温急转直下。温差拉大,早晚穿着外套还有些寒意。 感冒的人数与日俱增。基本上,只要班级里有一个感冒了,不出一周,半个班都会沦陷。 许千就深陷在流感的猛烈攻势之下。旁边一圈人,从张淳开始,一个接一个倒下。上课时擤鼻涕和咳嗽声此起彼伏,让许千这个幸存者都觉得喉咙发痒。 虽然重感冒是个请假的好理由,但许千并不想孤孤单单躺在家里忍受病痛的折磨。为了不被病毒侵占,除了上下学骑车,大课间还要出去跑上两圈,连花姐都被她的防范意识感动了,表扬了好几次。 她以为只要自己还坚持在学校,就能天天看见路帆。没想到,路帆病倒了。 前一天上课还是好好的,结果晚上回到家,路帆就发了消息,说明天不来学校了,让许千不要惦记、记得吃饭。 看到的消息的一瞬间,许千简直是六神无主。她第一次觉得感冒是一个很严重的病,严重到她恨不得立刻飞到路帆身边陪着她。 她写了又删,最后回了一句“不要紧吧”。 路帆发了个“晕”的表情,说休息一天应该就没事了。 许千放下手机,又拿起来。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披上外套出了门。 当时已经快十点了。向来缺乏夜经济的北安早已进入睡眠状态。街上空荡荡,路灯昏黄,很少看见行人。 也许周梅很快会回来。发现她不在家,然后打电话过来质问。 没关系,就说同学病了,家里没人。 许千把车子停在药房门口,不一会儿,拎着一兜子药出来了。冲剂、胶囊、糖浆,止咳的、化痰的、清热的……虽然是大夫的孩子,她却对这些东西一点概念没有。又不知道路帆到底是什么症状,就马马虎虎买了一堆。 夜晚的街道太冷清了。本就有风,骑着车子,冷风更是从衣领裤脚往里灌。许千紧紧捏着车把,让自己不要打哆嗦,同时拼命地蹬,用运动抵抗寒冷。 到了路帆家楼下,看看旁边没有人,干脆不锁了,把车踢一立,就要上楼。 拽了下单元门,拽不开。 她原本的计划是,把药挂在路帆家门把手上,等走了以后再告诉她。这样就可以避免见面。生着病的路帆应该不希望自己见到她吧?再说,要是见了面,难免被臭骂一通。她不想让路帆生气,也不想被骂。 现在没办法了。这个时间也费劲能等到恰好住在这个单元的人。 “开下楼门”。 第54章 “?” “我在你家楼下”。 没有回音。许千心情复杂地看着屏幕。 刚才自己发过去的语气,怎么看怎么别扭。 门锁“咔”的一声弹开。她不再多想,推门进去了。 轻车熟路地爬到八楼。从楼梯上一转身,看见路帆正开着门等她。 好尴尬。 路帆穿着睡衣,黑色真丝,没什么多余的图案,只在领口袖口嵌着白边。平整的衣领紧贴锁骨,白皙的脖颈在灯光的照射下透着一股温柔。 不对劲。不对劲。 心跳在加速,远远超出可以控制的范围。 许千低下头不看她,努力让冲动平复。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了一个词:缱绻。 要不是路帆正注视着她,她一定要抽自己一巴掌。 “大晚上的,你来干什么?” 猜到了。一定会挨骂的。 把药递给她,不说话。视线一味地逃避。 “进来呀,站门口干嘛?” “不了。我这就走。” “走什么走,我送你回去。” 路帆有些生气地拽着她的手臂往里拉,却没能成功。 “真不用,真不用,我正好在外面呢,就想着,来送个药。” “跟我撒谎?” 手臂被用力捏紧。许千不敢抱怨,眼睁睁看着胳膊上留下红红的指印。 “我给你发消息的时候都几点了?你没回家?” “回了……我正要洗澡,没洗发水了,就去买。刚下楼,你就发消息了。” 话说出口,许千自己都不信。但是没办法,情急之下也编不出什么好理由了,只能信口胡诹。 没想到,手上的力道竟然小了。 她试探着抬起头,看见路帆蹙着眉,似乎走了神,在想些什么。 “谢谢你。” “……” 缓和的态度反倒让许千不会应对。她点点头,又摸摸衣角,最后费尽力气挤出一句“记得吃药”。 “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嗯。” “到了给我打电话。” “嗯。” 意外顺利地逃脱。果然生病会让人没脾气啊。 捧着手机,终于等到了许千到家的消息。 提着的心落了地,却还是紧紧揪着。 寂寞,哀伤,渴求……太多情绪搅在一起,难以分清哪个更加强烈。 可能只有在生病的时候,人才能直视自己的脆弱。就是在这个夜晚,头脑昏沉,坐在仅有她一个人的家里,她才看清自己是多么渴望另一个人进入她的生活。 那孩子转过身下楼,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她的背影,明明还很稚嫩,竟让人觉得踏实。 当许千出现在眼前时,最先涌起的情绪,是喜悦。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到了拥抱。抱住她,靠着她的肩膀,把病痛抵消。 很多年前,她曾经强烈地期盼过能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她以为前夫是那个人。时间证明她错了,也击碎了她的美好愿望,让她觉得再也不会找到。 现在,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似乎出现了,却是一个比她小十六岁的女孩。 原来,那个想要得到什么的人,是我自己吗? 满脑袋都是许千。日子在回放,无数细节连成长长的镜头。 我们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故事? 迟到时的局促、得到表扬后的惊喜、被骂时的委屈……一幕接着一幕,把许千的喜怒哀乐悉数展现。 出乎意料的熟稔,仿佛认识了很多年。 头很疼。可越是这样,想起来的画面就越多。她迫切地希望许千能从那些记忆里走出来,站在她面前。哪怕只是伸出一只手,也让她可以抓住。 意识渐渐混乱,似乎就要睡去。那个形象越来越真实,甚至有了触感。路帆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一把抱住。 她听见自己在哭,在喊。 留下来吧,好吗? 实际上,路帆只休息了半天,下午就回来了。 许千有点害怕见到路帆。 那一晚的形象过于难忘,几乎刻进了潜意识。这就导致那天回去,许千梦到了不好的事。准确的说是,好,但不好的事。 还是在教室里,只有她们俩。许千一开始只是握着路帆的手,后来揽住了她的腰。搂在怀里,抚摸,亲吻。再然后…… 许千真的是被吓醒的。重头戏刚刚开场,她就被自己吓醒了。醒来之后坐在床上,又羞又恼地连喊了十几句“我艹”,抱着被子来回翻滚。 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她一直希望能给路帆最干净的感情,没想到这份干净被自己龌龊的思想玷污了。她很羞愧,羞愧到听见“路帆”两个字就想跑。 所以几天后,当沈松传话说路帆喊她过去时,她吓得腿都软了。 “你去告诉她我不在吧。” “她就在门口。看见你了才让我来喊的。” “那你跟她说我胃疼站不起来。” “你刚才,不是正和李炳然说话呢?还眉飞色舞的。” “……” 李炳然疑惑地看着她,“怎么?又蹦出来个莹莹?” “没有。” “那是怎么?” “……” 这怎么说?说我做了个,春梦??? “你再不去她可能要记仇了。” 第55章 “诶呦……”许千哀叹了一声,趴倒在桌子上,“我害怕。” “那我去告诉她,说你怕她。” 李炳然说着就站了起来,真要走出去似的。 “别别别,”许千也站起来了,“你怎么,怎么还逼我呢?” “快去吧,说不准是什么好事。” 走廊里。 许千攥着裤缝线,试图掩饰腿抖。一副强颜欢笑挂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不舒服?” “啊……有点。” “哪儿不舒服?” “牙疼。” “牙疼你提裤子干嘛?” “手上抓着东西,能缓解一下。” “你这周日有什么安排吗?” 许千以为自己幻听了,张大嘴巴,“啊?” “啊什么?你有事?” “不是,我……你说的是,什么安排?” “……” 路帆被弄得有些烦躁。 本来是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来找她的,这崽子怎么非要自己重复? “许千,你再装傻充愣的,我可就走了。” “不是不是,我真没明白。怎么了?” 稳住,稳住。 “下周我儿子过生日,我想让你跟我一起给他挑个礼物。” 许千这回听明白了。不过听明白是一回事儿,想明白又是另一回事儿。 你儿子要过生日了。你是他妈,要给他选礼物。你说要带着我去,“一起给他挑”。那我是个什么身份? “你能不能去?” “能,能去,能去。” “那就等我消息,到时候我去接你。” “好,好。” 许千完全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打牌托管一样,机械地重复着回答。 一回到班级,她就抓着李炳然把这件事讲了一下。 “所以你说,这件事儿里,我到底是什么身份?” “你是他爹。” 许千推了他一把,“别瞎说。” 李炳然一脸坏笑,镜片后面两只眼睛眯成了缝,“我说,你是她孩子的爹。儿子过生日了,可不得俩人一起挑礼物?” 嗯????? 第28章 二七、讽刺 约定的时间是十点,路帆开车来接她。 刚过七点,许千就醒了。其实她只睡了四个小时。想到今天要和路帆出去,太兴奋了,折腾到三点多才勉强睡着。 翻身下床,洗澡,把头发吹干。 前天刷的鞋子已经晾好了。晒在太阳下面,白得耀眼。许千拿了只板凳坐在阳台,把两根鞋带仔细串好。 选了条牛仔裤,套上白色上衣,整整下摆。许千穿上鞋,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不错,还算满意。 全都收拾妥当,也才八点。她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盘坐在床上打发时间。 客厅里传来响动。周梅正要出门,看见许千整装待发的样子不禁诧异。 “要出去?” “嗯,一会儿就走。” “和同学吗?” “……嗯。” 听见关门的声音,许千长出了一口气。幸亏妈妈没有追问什么,不然说不过两句就要露馅。 如果周梅知道她要和老师一起出去,会怎么想呢? 许千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这件事。一想到路帆和周梅是同辈人,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之前特意查过,为什么学生会喜欢上自己的老师。回答里,很多人提到了“恋母情结”。 她讨厌这个词。就算它本身没有褒贬的情绪,也还是让人不舒服。她只是喜欢她这个人而已,和其他所有东西都无关。如果一个和她同龄的男生能具备路帆身上的所有性格,她一定也会喜欢上他的。 她没有“恋母”。只是她爱的人,恰恰是一个比她大的老师而已。 九点五十,许千下了楼。刚出楼门,就看见了路帆的车。 路帆戴了副墨镜,靠着车门,朝她挥手。 如瀑长发披散下来,垂在深色的大衣上。里面一件灰色打底衫,v字领,衬托着脖颈的线条。 秋风飒飒,吹的许千一阵脸红。 她快步走过去,在副驾驶坐下,僵硬地像只木偶。 “不穿件外套?” “不,不冷。” 车窗半开,干冷的空气在肌肤上游走。她的香气渗在里面,如同一只羽毛,轻轻地挑逗着许千的感官。 她面向车窗,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 连骨头都软了。努力握紧拳头,保持着理智,不至于太过失态。她好怕自己突然失控,在这辆车上,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可她又希望一直开下去,永远不要停。 死在这一刻吧。她们两个人,一起死在这一刻。 “怎么?没睡醒?” 许千睁开眼睛坐直,“啊……有点困。” “别睡着了。一会儿下车,该着凉了。” 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眼前一下子暗下来。许千趁机用余光飞快地扫了几眼。 路帆涂了口红,与平时相比,更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场。她身上的这份孤傲就像烈酒一样,把许千心里的火苗浇得更旺。 “走,先去吃点东西。” 电梯直达顶楼。 还没到饭点,人并不多。店门前的服务生热情地迎上来,举着彩页,介绍套餐。许千挡在路帆身前,礼貌地一一回绝。 第56章 路帆说要带她去一家新开的烤肉店。虽然假期里已经吃了好几次烤肉,但她并不拒绝和路帆再吃一次。 这是第一次和她出来吃饭。吃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只有她们两个。 走进店里,空空荡荡,她们似乎是第一桌客人。在卡座上坐好,服务员把菜单拿了过来。路帆指指许千,“让她点。” “你点吧,我吃什么都行。” “你懒得动脑子,我就不懒?” 许千无可奈何地撇撇嘴。点了三盘肉,一盘菜,还有一道主食,就要把菜单递回去。 “就这些吧。” “等会儿。这点够吃?” “够了……吧?” 路帆白了她一眼,接过来又点了好多。 “你喝什么?” “喝茶就行。” “不喝酒?” 许千抬起头,一脸错愕。 “你,你要喝吗?” “我喝你就喝?” “嗯。” “嗯什么嗯,挖个坑你就跳。”路帆把菜单递回去,“来一扎橙汁。” 服务生刚一走,路帆就数落起她来:“胆子倒不小,什么话都敢接。怎么?平时自己没少喝?” “没有没有,我平时不喝的……” “噢,平时不喝,今天跟我吃饭就能喝了?” “……” “别以为只有烟不能碰。酒也不能,知道吗?以后你出去上学,别人要是知道你不喝酒,就不会给你灌酒。一旦知道你能喝,谁都来找你喝,你说你该怎么推?” 许千无话可说,闷闷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菜都上来了。 许千站起来,拿着夹子想把肉铺好。可是这家店的夹子前面有些弧度,怎么夹都夹不上来。 路帆双手抱在胸前,憋着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许千又尝试了几下,还是不行,于是把夹子一扔,坐了回去。 “夹不上来。” “那怎么办?那咱们换一家?” 许千恨得牙痒痒,也抱起了肩,气鼓鼓地向后靠去。 路帆笑吟吟地拿起夹子,毫不费力地把肉铺好。 “这不是挺好用的吗?” “……” “唉,本来想着带你出来,我能轻松轻松,没想到还得反过来伺候你。” “……” 许千恨不得拿手机把此时的路帆录下来,发到学校的表白墙上,让全校同学都看看平时不苟言笑的路老师是什么“嘴脸”。 肉烤得差不多了,路帆拿起剪刀把肉分成小块,夹给许千。许千毫不客气,闷头开吃。 谁让她嘴那么损。 “诶,”一句话不说地吃了一会儿,路帆突然开口,“李炳然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 想起之前的误会,许千赶紧把嘴里的肉咬断,“没怎么样,我们俩能怎么样?” “前两天我们开会的时候,校长和主任可说了,要严抓早恋。你现在是重点看护对象,可别自己找麻烦。” “我们俩什么事都没有,他们能抓什么?” “你们下课天天待在一起,没事也成了有事了。你成绩好,他们不会为难你,李炳然可就跑不了了。这道理你还不懂?” 许千暗暗戳着盘子,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倒是有些希望别人来抓他们。一旦所有人都认为她和李炳然在恋爱,就没人会注意到她对路帆的感情了,就连路帆自己也是。那样她就可以更加明目张胆地接近,在路帆的生活里占据更多篇幅。 她不在意别人会怎么说她。什么校长主任,那些评价和揣测她统统不在意。只要最后的结果能让她离路帆更近一点,冒多大风险她也愿意。 吃完饭,两个人撑着扶梯下到了儿童用品的楼层。 除了童装、玩具,还有室内儿童乐园和辅导机构。许千平时很少来这一层,看得眼花缭乱。 “现在的小孩生活好丰富。” “你小的时候不也挺丰富的?” “我小的时候,哪儿有这么多东西。我记得我上学之前,还有插卡的游戏机,我小姨把它连到电视上,大屁股那种,我一玩就是一下午。再后来是玩电脑,显示器跟电视差不多大,网速特慢,加载个小游戏都要好几分钟。” “这还不够丰富啊?我们那会儿都是跳皮筋,不也玩得挺好的。” “老师,你会跳皮筋?” 路帆立起眼睛,“怎么?你看我像不会跳的?” “不是不是,是我不会……我小学都是跟着男生疯跑,没学会跳皮筋。” “等哪天有空的,我教你跳。” 脑补了一下画面,许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了别了,你教我估计我也学不会。” “我当年可是全学校跳得最好的,还教不会你?” 正说着,许千看见旁边有一家玩具店,就招呼路帆进去看看。 已经到了中午,店里不少人,好几个孩子在货架间跑来跑去。一面墙上,摆着一架巨大的遥控飞机,在射灯下亮闪闪的。 许千觉得不错,正想走进些看看,忽然发现那架飞机下的背影格外眼熟。 周梅。 她为什么在这儿? 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抬头望着她。 许千迅速转过身,藏在一排货架后面。思绪凝固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第57章 路帆走过来,问她怎么了。 许千抬起头,想组织下语言,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平铺直叙:“我看见我妈了。” 路帆也是一愣。 “哪一个?” 许千指了指。 “走。” 毫不犹豫,路帆一把揽过许千,走了出去。 刚走出没几步,迎面又碰上了一个中年男人。一看见路帆,就变了脸色。 “路老师?” 路帆不易察觉地后退了一步,轻轻拍拍许千的肩膀,松开手,迎了上去。 似乎是十一班的学生家长,拉着路帆一阵寒暄。许千眼看着那个男人和路帆越靠越近,心里泛起强烈的不适。 “这是您女儿?” 那男人忽然话锋一转,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许千。 许千的脸完全冷了下来。拳头握紧了。 “朋友家小孩。” “我说嘛,路老师这么年轻……” 许千往前上了一步,站在路帆身边,十分狠毒地盯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被她盯得发毛,尴尬地搓搓手,“啊……路老师是不是还有事儿?那我就不打扰了,咱们改天再见,改天再见。” 之后的时间里,许千一直处于游离的状态。看见周梅带着别的小孩本就让她心烦意乱,那个男人无意的冒犯更是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 母女吗? 好心情毁于一旦。那天李炳然开的玩笑想起来显得格外讽刺。 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更像是母女? 第29章 二八、动过的心 从商场出来,路帆问要不要去兜兜风,被许千拒绝了。 一点心情也没有。今天不能再和路帆待下去了。每多待一分钟,她想要把事情向路帆坦白的急切心情就强烈一分。 她不想歇斯底里,更不想在事情没办法控制的时候过早摊牌,结果一拍两散。现在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赶紧回家,让她能够独自消化干净压抑着的芥蒂和愤怒。 路帆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格外沉默。她只在等红绿灯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好像不开心啊”。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竟也没再追问,似乎了然于心,只需要一个验证。 从一开始,贸然约许千出来,路帆的心就已经乱了。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约她。这是第一次,唯一一次,她主动约学生在校外见面,还是以私事作为理由。 她其实并不需要什么人来帮她挑选礼物。这是一个可以轻易戳穿的借口,但她还是说了。某种程度上,她甚至隐隐期待许千能听出其中的牵强。 她仅仅是想见她而已——在学校以外的场合,在师生的关系之外。 这么多年来,路帆早已将理性训练得强过感性了。可这个东西毕竟不是简单的“用进废退”。她在骨子里就是一个习惯于以感性作为行动标准的人,这一点,再怎么遮掩,也磨灭不掉。 遇到许千以来的这一年多,心底的冲动渐渐强烈。直到那个生病的晚上,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许千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引燃了所有寂寞。 于是她约了许千。她知道,她不会拒绝。哪怕披着其他名义,至少可以短暂地共处。在无人打扰的二人时光里,她可以贪婪地品尝那份喜悦——那份只需要看见她就可以获取的、再简单不过的快乐。 即便心愿已经简单至此,依旧难能如愿。 许千向她指出周梅的时候,她甚至有些站不稳,头脑中“嗡”的一声。 她比许千更无法面对周梅。人就是这样,心里没有杂念的时候,做什么事都光明磊落;一旦动了心思,哪怕再怎么微小,也难免惴惴不安,似乎所有人都能洞悉自己的内心。 她没办法直视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在周梅面前,路帆觉得自己龌龊不堪,如同禽兽。她不是最先动情的那个,可这件事上无论先后。只要动了情,就是回不了头的过错。 再后来,碰到了那个学生家长。在那个人说出“女儿”两个字的时候,她察觉到了许千的愤怒。 她明白许千的愤怒,可是她不愤怒。她没有愤怒的权利。话传到耳朵里,倒像是无心的警告:那是一个年轻到足以做她小孩的人。她们二人之间,除了师生的关系,能有什么呢?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们之间的种种,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动过的心,终归覆水难收。 路帆不敢看她。只要一眼,便是意乱神迷。她努力表现的和往常一样,以免被许千发现端倪。 一开始的几天,许千确实没发现。因为她同样也在回避路帆。 “母女”的评价着实困扰了她一段时间。她甚至想过就此放手。以后各走各的路,再也不要有更多交集。 她尝试着不去关注。不特意经过她的教室,也不再提早来到学校等她出现。只要把一切还原到开始前的样子,就能渐渐淡忘掉这些胡思乱想吧? 她当然失败了。不过一周,她就认识到了自己的幼稚。 她放不下。失眠、焦虑、突如其来的泪水。再没有任何事能让她高兴起来。 许千第一次觉得生活是这么乏味。每时每刻,她都想破口大骂。骂这无聊透顶的日子,骂这毫无意义的人生。她开始频繁地问别人,以前怎么没发现活着是一件这么没劲的事。 第58章 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只要路帆还在这个学校、还在北安,甚至说,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许千就忍不住想出现在她面前。看不见她,所有意义都变成了没意义,所有快乐都变成了不快乐。 路帆是水。 没有了路帆,她一天都活不下去。 她试图一点点恢复联系。当她在课堂上主动抬起头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躲避的原来不只她一个。 错愕。 不知道路帆的感情,她自然不明白路帆为什么也要回避。她起初以为是自己前一段时间的冷漠让路帆生气了,于是一有机会就主动示好。她一向很少在课堂上举手。接连几天,路帆刚一提问,她就举手,希望能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路帆会点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喊一声“许千”。听她讲完,说一声“请坐”。 再无其他。 路帆好像失忆了。她忘了许千是谁,更不记得她们之间发生过的事。 许千完全懵了。她开始回忆,是不是自己那天有什么举动让她不开心了。遇见周梅以前,一切正常。遇见了周梅,路帆揽着她向外走,也没什么事。出门碰见那个学生家长,路帆还是没有任何反常。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在那天回来的路上吗?她们根本就没说几句话,能有什么问题? 难道是因为她不开心?可她一直都是不开心的。和路帆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比跟别人开心太多了。她知道她的脾气。如果仅仅是因为她不开心,路帆不会跟她生气的。 许千陷入了强烈的自我怀疑里。她甚至觉得是某次和几个朋友聊天的时候被路帆听见了,知道了她的心思,所以才生气了,故意不理她。 仔细想想,又不可能。在学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是小心再小心,尽量不提她的名字。就算是听见了,路帆也很难知道他们说的人是谁。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情绪差到了极点。不论正在做什么,一想起这件事,许千的喉咙就就像被人堵住了一样。自习课的时候,她不得不频繁地去洗手间,一遍又一遍地洗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恨不得带着酒来学校。灌醉了之后,去找路帆对质,让她把事情说清楚。 虽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内心的煎熬,但她越来越反常的举动,还是被大家看在眼里。 当许千一天里第二次把笔摔在桌上起身出去的时候,李炳然和张淳一起跟了上去。 “班长,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能出什么事。” “你这几天太不对劲了,跟变了个人似的……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跟我们说呀,别自己憋着,越憋越难受。” “跟你们说了有什么用,事儿不是还在那里。” “就算没办法解决,好歹能安慰安慰你,总比你一个人死撑着强。” “没死撑着。”许千舔舔嘴唇,努力操控着面部的肌肉,想笑出来。可是一用力,却红了眼眶。 “到底什么事儿啊?”张淳急得不行,拉住许千不让她再往前走,“你什么也不说,还委屈成这个样子,这不是让我们干着急吗?”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也没用。” “是不是因为路帆?” 没有回答。 “她又和谁走得近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就不理我了,好像我们从来没认识过一样,把我彻彻底底从她生活里抹掉了。” “啊?” 两个人一起愣住了。 “不是……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啊?平时上课看着,没这样呀,她对你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吗?” “那次周日我们出去以后,任何一节课,她再没看过我。” “周日?是她喊你去给他儿子买礼物那次吗?” “对。” “那天发生什么了?” “没发生什么。那天所有事情都很正常,她也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反应。但是回来之后,就全不正常了。” 李炳然和张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半晌,张淳猜测着说:“是不是她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啊?” “有烦心事也不可能只对我一个人烦心吧?她对其他人都是和以前一样,偏偏到了我这儿,什么都不一样了。难道我就是那个让她烦心的人?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呀!” “你等下,咱们捋一下。会不会,是和你有关的事,但不是由你直接造成的?” 许千本来就一片混乱,一下子并没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什么叫不是我造成的?” 李炳然把话接了过来:“她的意思是说,可能是她那边单方面地发生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因为这件事,导致她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对你了。” “我们之间的所有交集都仅限于我们两个人,再多一个都牵涉不进来。能有什么和我有关的事发生,让她对我这么大意见?” “不一定是对你有意见吧?万一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呢?” “不知道怎么面对我?都面对了一年多了,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面对?” 张淳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拿捏不准,“你说,会不会……但应该不能啊,这可能性太小了……” 第59章 “会不会什么?” 她看看李炳然,李炳然也是一脸茫然,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张淳四下看了看,确定别人不会听见,压低了声音,“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路帆也对你有感情了?” 第30章 二九、来日方长 许千从没想过这种可能,准确的说,是她从没抱有过这份希望。 路帆于她,永远是一个高悬在天上的存在,遥不可及。 她可以随便提起这个名字,随时随地挂在嘴边,好像是最亲密的人;却没办法让自己相信有一天路帆真的会走过来,交付出同样的心意。 “她怎么可能对我有感情。” 陈述的语气,甚至不留下一丝反驳的余地。 许千自嘲地笑笑,扭过头去看向窗外。 “怎么就不可能了,你不要总是把自己放那么低。你之前不也害怕过吗?在你发现你喜欢她之后,不是也担心过一段时间吗?” “你想想,如果真的是动了心思,她作为老师,要顾及的东西肯定比你多得多。连你都要花一段时间接受,更何况她呢。” “不然你说,之前一直好好的,又给你带早餐、又叫你出去,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突然就变了态度?” 张淳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接连给许千打气。 心思有些回转,却还是不太敢确认,“我在想,她会不会是发现我对她有意思,就开始讨厌我……”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这几天才临时起意开始喜欢她的。都已经一年多了,她要是能发现早就发现了。” 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的。许千想起给她送药的那个晚上。那天的举动,几乎要把爱意说透了。谁都能看出蹊跷,可路帆并没有拒绝,第二天见到后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甚至还要更亲昵些。 难道她真的对我动了情? “你必须要行动起来,千万不能坐以待毙。” “我也觉得,你不能任由她这么淡化你。越是这时候,你越要在她眼前转悠。既然她对你能产生感情,就说明现在她的心里是有空缺的。你得把握住这个机会,时不时就出现一下。你要让她清楚,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需要,你都在她身边。” “那不就是,彻底摊牌了吗?” “摊牌怎么了?她要是有这个意思,你一摊牌,说不准还能推她一把。就算咱们猜错了,也总比你这么耗着强。这三年都快过去一半了,还能有多少时间给你用来玩暧昧呀?” 许千被点醒了,甚至是惊醒。 对于之前那些,她都是半信半疑的态度。唯独最后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她不得不正视。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有时限的。 三年,最多三年。她可以畏葸不前,时间却不能。高三结束,一切都翻篇了。她会走,走出这段生活,走出这座城市,走出路帆的记忆。 在她之后,总会有一个和她很像的孩子出现,顶替掉她的位置,让所有回忆都模糊不清。 只要路帆还是老师,她就有机会再遇见等待她治愈的学生。 然而许千这一生只能做一次学生。 她不会再遇见另一个路帆。 大课间。 两个化学课代表把一大摞试卷搬回来,想放进教室外课桌的桌洞里。没想到每次都能正正好好塞进去的卷子,今天却露出了一边。 把卷子拿出来,蹲在地上朝里面看,忽然发现桌洞最深处有一只盒子。白色的纸盒打着丝带,一角印着蛋糕店的名字,看不见里面的模样。 提着蛋糕敲了敲门,“老师。” 路帆正在批作业,抬头看见蛋糕,不由得愣了一下。 “怎么回事?” 课代表指指课桌,一副无辜的表情,“桌洞里的。” 路帆接过来看了看。没有贺卡,除了店名也没有任何字样。 她举着蛋糕在门口晃了晃,“有人把东西放在外面桌洞里吗?” 教室里的学生都抬起头,看了看,又低下。 “老师,要不打开看看?蛋糕上应该写字了吧?” 路帆点点头,却并没立刻拆开,“你们先回去自习吧,我去问问是不是别的班放错了。” 把学生支开,路帆提着蛋糕上了楼。 她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敢相信。 把蛋糕放在办公桌上,拆掉丝带,打开纸盒。 小巧的蛋糕上点缀着饼干和水果,一半是巧克力,一半是素白的奶油。上面画着海浪和帆船。帆船之下,有一行字。 “今夜只有美丽的戈壁。 ——许千”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按阳历算的话,今天是她的生日。 许千是在三天前查到这一行数字的。 为了得到路帆的生日,她花了整整一周。 她先是在网上查。搜索引擎、社交平台,她一遍又一遍输入“路帆”两个字,还有其他能联想到的信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查到最后,她都对互联网产生怀疑了。不是说所有人都会在网上留下痕迹吗? 她试着在网上搜索张淳和李炳然。虽然大部分都是无关的事情,但抽丝剥茧以后,还是能找到一两条对应着他们本人的信息。 看来不是互联网的问题,而是路帆根本就没给网络可乘之机。 于是她改变了搜查方式。利用王旭然“文科班外交大使”的人脉,她找到了几个和路帆有联系的人:同学的孩子、邻居的孩子、同事的孩子。 第60章 王旭然充分发挥“交际花”的天赋,好说歹说,让他们回家去打听。等了一周,在听了好多个无功而返的消息之后,他们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答案。 体育老师的儿子从他家柜子里翻出来一本通讯录。 扉页上印了时间,是零几年发的。里面记录的老师众多,他懒得翻,直接带到学校拿给了王旭然。 “这上面有出生日期,你自己找找吧。她那会儿,应该已经来学校了。” 这本通讯录是按照来学校工作的顺序排列的,一直翻到最后,许千终于找到了路帆的名字。 10月28日。 万幸万幸,差一点就错过了。 第二天中午一放学,揣好钱,她骑上车子直奔附近的蛋糕店。挑了快二十分钟,终于选定了款式。结账时,店员问她要不要写字。 “可以写多少字?” “十五个字以内。” “能画画吗?” “可以。” 许千想了一会儿,说:“画一只帆船,帆大一些,越大越好。帆船下面再加一句话。” 她要了纸笔,生怕交代不清,工工整整地写好递过去。 “28号中午,我过来拿。千万别写错了。” 下午回去,王旭然问她在蛋糕上写了什么字。 “没写什么,就一句话。” “什么话呀?快说快说,让我听听你们文化人怎么说‘生日快乐’。” 许千说不出口,写在草纸上给他看。 王旭然远远地看了一下,没看懂,拿过来又看了一遍。 “啊?” 许千猜到了他不会懂,也不解释。 没关系,只要你懂就够了。 你一定懂的,对吧? 路帆从不过阳历生日。这是第一次,在这个日子里,她收到了一只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祝福,只有澄澈的心意。 “今夜只有美丽的戈壁。” 这是她上学时最喜欢的诗。 看着蛋糕上的帆船,她把诗句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1] 独属于年轻人的浪漫,没想到有一天,她也有机会再度拥有。 我们的故事,到底该怎么收尾? 从食堂吃完饭回来,许千刚走进教室,就看见课桌上的信封。黄色牛皮纸上只写了三个字,“给许千”。 闭上眼睛都能想起的笔迹。 信封很薄,封口被胶水粘住。 她拿上壁纸刀和信跑出教室,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沿着黏合的缝隙,把信封轻轻启开。 只有一页信。折叠着,背面朝外。 手脚冰凉。不行,真的不行。 她拿着东西又跑回教室,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小团伙中的一个。不等李炳然进门,她就冲了上去,连推带拽地把他带到了楼梯间。 “干嘛呀这是?” “你先帮我看下。” 李炳然不明就里地接过信,“这是什么?信?” “嗯。” “谁的?” “路帆。” “因为蛋糕?” “不知道。” “你自己干嘛不看?” “不敢。” “你好怂。” “我就是怂。快看。看完别告诉我。” 李炳然无奈地摇摇头,把信展开。也不知道是真的读到了什么,还是故意渲染气氛,看几个字就停下来,表情复杂地瞅瞅许千,如是再三。 “写什么了?” “啧,不好说。” “你都看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啧啧啧,真不好说。” 许千被他一逼,身上像爬了蚂蚁一样,伸手就要拿信。 李炳然一抬胳膊,“你不是不敢看吗?” “现在敢了。” “晚了。” 许千怕他闹来闹去把纸弄破了,毫不客气,朝着肩膀一拳捶了上去。 “诶呦,你怎么还打人呢!给你给你,真是的,让我帮忙还打我。” 许千一把抢过,靠着墙深吸一口气。 展开,原来只有短短的一段。 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1] 谢谢你的船。 来日方长。 二十二个字,一眼就能看完。 许千愣在原地。她在台阶上坐下来,把这段字一读再读。 这封信好长。 她觉得像是过了几十年,直到把这一生都过完,才看到了结尾。 来日方长吗? 好,我等。 作者有话说: 【1】海子,《日记》 第31章 三十、宽容 裂痕再度弥合,仿佛从不存在。 路帆对事情的前前后后闭口不言,许千也不追问。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原因是否与他们的猜想一致,都没了深究的必要。 她不在意路帆对她有没有感情。只要还存在于路帆的生活里,她就很满足了。 明年三月,学业水平测试,稀里糊涂混了一年多的理化生终于要结业了。 话是这么说,能不能顺利结业就是另一回事了。 入学以来的每一周,理综三科加起来最多五课时,这还要把其他老师不抢课假设为前提条件。 那天物理课快结束的时候,物理老师拿课本拍了拍桌子,让他们把文综和小说先收一收。 第61章 “你们听好了,从明天开始,咱们进入总复习。大家把学过的这几本书都带好了,还有这三个学期做过的所有笔记,上课都会用到。你们不用太担心,只要把书和笔记弄明白,结业考一点问题也没有……” 张淳暗暗骂了一声,往后一靠,“诶,一共几本书啊?” “我哪儿知道。” 许千摇摇头,朝正打瞌睡的李炳然喊了两声。 “明明,明明。” 见他没反应,许千随手捡起本练习册,伸长胳膊戳了戳他的肩膀。 “唔……嗯?” 还没睡够,李炳然两眼通红,极不情愿地看了看许千。 “你有物理笔记吗?” “什么物理,我看你像物理。” 说完,他又倒头睡了过去。 许千把练习册丢在桌上,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天道好轮回啊。” 不只是他们几个,整个十二班加起来,可能都找不出五本完整的物理笔记,其中还得有三本是理转文带过来的。 这倒也不怪他们。一开始就选了文科,理科课程当然是得过且过。理科班也是一样,在史地政的课堂上头也不抬。没办法,时间太紧了。光是要考试的几科就已经够庞杂了,哪儿还有精力分出时间给别的学科? 当天自习课,花姐让他们抄了一份课程表。学校很清楚他们的水平,于是把每天自习的前一个小时分给了三个对向学科,让老师过来梳理重点,帮他们复习。 这下谁都不敢再用那副半吊子的姿态来应付了。说是复习,其实就是预习。要是连这个机会都不知道把握,就别想拿到毕业证了。 第二天,许千把家里能翻到的所有理科教材全拿来了。跟别人一核对,发现物理、生物各少一本。 “完蛋,我还得去复印两本。” “也就用两三个月,还不如去借一本呢。” “借?跟谁借?” “理科班的啊。” “他们不也用着呢?” “他们用什么。你这两本人家早就讲完了,平时也用不上。” “那结业考试,他们不用复习吗?” “你复习史地政吗?” “嗯?什么意思?” “结业考试那个难度,对他们来说,还用特意复习一下?” “那倒也是。可是理科班我也不认识几个啊,认识的交情也不是特别深……” “你不是有个交情深的吗?” 许千没明白什么意思,瞪着眼睛,“哪个交情深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张淳笑着推了她一把,旁边的李炳然也跟着笑了,“班长,真的,你这脑子也就能算算题、答个卷。要是靠你自己去追人,估计等我退休了人家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你说,她?” “不然呢?你连老师都认识了,还用得着认识学生?” “你就直接往十一班门口一站,大喊一声,‘路帆,借我两本书’,多合适啊。” 许千拎起笔袋朝着张淳拍过去,“我要是有那个胆儿,现在还能在这儿坐着?” “也是,那你就该坐十一班后门当副班主任了。” 闹归闹,许千倒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虽说要稍稍麻烦一下路帆,但是……但是她就是想麻烦路帆。 有时候心里就是不自觉地产生这种想法,想让路帆为她做些事情。不需要是多繁琐重要的大事,她只想在细微的地方求证一下,路帆愿不愿意帮自己。 说到底,还是不安。她害怕路帆随时撤回那本就稀薄的好感,留下她自己,傻傻地在望不见出口的隧道里奔跑。 哪怕前方只有一丝亮光呢?只要还能看到一点点情意,她就愿意继续跑下去,一刻不停。 大课间,许千站在十一班门口,等路帆从楼上下来。 她不想去办公室说这件事。这个时间,办公室里一定还有别的老师。她倒是无所谓,只是怕路帆会介意。万一又有哪个老师像之前一样,无心说起“路帆对自己太好”这种话,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走廊里人来人往。十二班的几个女孩子从这儿路过,跟许千打招呼。 “千千,干嘛呢?” “没干嘛,等个人。” “你不会也是要借书吧?” “嗯?你们怎么知道?” “咱班好多人都去借书了。诶,用不用我帮你借一本?我认识之前考物理单科第一的,他书上笔记特别多。” 许千不好意思地拒绝了。目送着他们远去,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她能感受到,班上的几个女同学对她有些过分热情,几乎是把她捧在手心里。课间给她送吃送喝,开班会的时候投来暧昧的目光……去年跨年的时候,她甚至收到了几张小纸条,写满了粉红色的词语。 她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初中时就是这样,身边不乏女孩子对她情意不明。那会儿她不懂,就当作朋友一样对待,后来上了高中跟人聊天时才听说,她竟然一度是某些人难以割舍的记忆。 现在她成长了。不靠近,不接受,不伤害。她知道自己心里装的是谁。对于其他那些好意,就算再怎么热烈,她也没办法放在心上。 她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在路帆以前,从没对任何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类似的冲动。只有路帆让她感受到了像海啸一样翻腾的情绪。这个为她而动的心,无法再为别人跳动。 第62章 等了有十分钟,路帆终于从楼上下来了。 转过楼梯的拐角,看见许千,她扬了扬眉毛,把书横过来放在桌上。 “怎么,许老师?” 路帆早就拿准了她,在身边有别的学生在时,总是用“许老师”这三个字来称呼她。听了这么多遍,许千还是情不自禁地一阵脸红。 “啧……那个……” 她想干什么来着? 路帆歪着头,学着她的语气,“那个……那个什么?” “你别打岔,我想一下。” “你是不是也想来借书?” “啊,对对对,对,我想跟你借两本书。” “跟我借?我又没有理科的书。” “理科班我没几个认识的。” “噢,就认识我,是吧?” 许千撇撇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对呗,就认识你。” 路帆的脸上浮出一抹得意,“要哪本?” “物理必修一,生物必修二。” 路帆从正门走进去,没过两分钟就拿着书走回来了。 “别在书上写字,知道吧?” “知道。” 接过书,许千虚张声势地鞠了个躬,“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路帆笑着捏了她一把。 “先别再见,跟你说件事。” “嗯?” “沈松跟你们说了吧?那个作文大赛?” “啊,是那个什么杯吧?说过了。” “对。你打算参加吗?” “没想好。” “怎么?还挺犹豫的?” “没时间啊。初赛一篇文章,决赛还要去现场。这马上结业了,我理综还什么都不会呢。” “学业水平考试难度很低的,你没问题。” “那倒是……其实,主要原因是,我之前初中的时候也参加过几次比赛,结果都不是很好……” 许千想起初中时连决赛都没进的惨淡成绩,有些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的,试一下呗。写篇文章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 “到时候要是没进决赛,挺丢人的。” “这么不自信?”路帆抱着肩,盯着许千从上到下打量起来,“我怎么觉得你能进决赛呢?” 许千无奈地笑了一下。她也曾觉得她能进决赛。每次参加作文比赛,她都认真写了,但最后的结果就是不尽如人意。 “我写那东西,你也知道……害,平时考场上我都拿不了高分呢,这也差不多。” 路帆向前探了探,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许千,很多东西不是一次两次就能看到结果的。你只有不停地做下去,才能等到那个被人发现的机会。明白吗?” 温热的鼻息让耳朵痒痒的。许千轻轻屏住呼吸,捕捉着这一瞬快要飘起来的眩晕。 她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回到教室,趁物理老师还没来,她给沈松传了张纸条。不一会儿,作文大赛的通知传了回来。 她把通知单放在腿上,偷偷拿出手机拍了张照。 很奇怪,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次毕业歌舞会的场景,耳边又响起了那一首歌。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 你劝我要耐心等候, 并且陪我度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 如此地宽容。” 既然如此,那就再试一次吧。 第32章 三一、惊喜 花了一个周日定下初稿,又改了两遍,许千觉得差不多了。 故事不长。把生活中的细节放大、拼接,搭建起一个平行的时空。她照着自己的模样塑造了一个男孩子的形象,另一边,是个和路帆很像的女孩。主题简单,有关爱情,有关生死。 她当然不敢拿给路帆看。以路帆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中的“猫腻”,指不定又会惹出什么后果来。 不过在报名表的“指导老师”一栏里,她还是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路帆”两个字。 本来就是她嘛。不管到什么时候,她的老师,永远都是路帆。 报名表和文章一起封好交了过去,许千就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态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没办法,真的来不及了。 之前她一直有一个错觉,就是以为自己的理科思维很强。这不是毫无根据的。中考时,她的物理和化学都拿了满分,初二结业的生物也是满分。 这是一节课都没补过的结果。 那会儿班上好多人都出去补课,中考之前更是补的昏天黑地。有人甚至只上半天学,跟老师提前打好招呼,到了中午提着书包就走,去补课机构奋战到深夜。许千清楚地记得,中考前一周,班上能完整上完一天课的只有四分之一。 她不需要补课。因为她全都会。初二刚开始学物理的时候,她对这个学科毫无概念,第一次月考差点没及格。可是就像高中的数学一样,一番苦功之后,把逻辑绕明白了,她的物理成绩一飞冲天,谁也拦不住。 后来的化学也是一样。快退休的化学老师甚至在别的班替她大放厥词,说翻遍所有中考题就没有许千答不对的。当时听说她选了文科,化学老师托了好几层关系,就为了转达给她一句话:快转理吧,还来得及。 以上种种,促成了许千潜意识中对理科的错误认识。她现在才幡然醒悟,不是她牛逼,而是初中的理科太简单。 “来,我看看你们还能记住多少。”化学老师把书放下,拿起点名册随手一指,“许千。” 第63章 许千拎着复印的理科班笔记站了起来。 “把笔记放下。” “噢……” “你给我说说,银镜反应。” “银镜反应,是……”大脑飞速运转,从一大堆名词符号里挑挑拣拣,“啊,是银化合物还原成金属银。” “对。” 还好还好,这个我会。 许千如释重负,就要坐下。 “诶,等会儿,你这还没说完呢。银镜反应这儿,我还讲什么了?” “还讲了……呃……” “在什么条件下反应?” “加热?” “你问我呢?”化学老师白了她一眼,“能直接加热吗?” “不能……吧。” “那怎么加热?” “水浴。” “对,水浴加热。还有呢?” “什么还有?” “反应条件,除了水浴加热,还有什么?酸性、碱性,还是中性?” “酸性。”听见李炳然在旁边吹风,马上又改了口,“不对,是碱,碱性。” 从开始复习到现在,就没有一个人能在不提示的情况下一口气把问题答对。今天满怀希望地叫了个文科班第一,没想到还是同样的结果。 化学老师沉默地看着她,表情复杂,许久才按捺下绝望,“坐下。” 王旭然正好坐在第一排,看气氛不对,把二郎腿放下来,嬉皮笑脸地往前够了够,“老师,别生气,你再讲一遍我们就记住了。” “我都讲几遍了?还再讲一遍?” “诶呀,老师,您就体谅体谅我们吧。我们就会舞文弄墨,也研究不明白你们那些高深莫测的玩意儿。再讲一遍,我们好好听,争取跟上。” 边说着,他边摆出那副外交专用的招牌笑容。王旭然一向是十二班的活宝,脑子活,没脾气,老师们都很喜欢。听他这么一说,化学老师心头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叹了口气,拿起书又在黑板上写了起来。 “我再讲最后一遍啊,这个银镜反应……” 王旭然扭过头,朝许千咧嘴一笑,对自己哄人的才能颇有些得意。 许千回了他一个笑容。 低头记着笔记,她忽然有一瞬的走神。 现在的生活还是很幸福的啊。就算每天都是两点一线的重复,身边也总有能让自己笑起来的朋友,还有始终给予她无限信任和关爱的路帆。这样的日子,恐怕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高中真好。 决赛入围名单是在十二月公布的。官网上就有,但许千并没有关注。语文课快下课的时候,路帆突然说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 “之前很多同学报名参加的作文大赛,今天公布了决赛名单。有的同学应该已经看到了。全市一共有三个学生入围决赛,其中了两个是咱们班的李炳然和许千。” 没等许千反应过来,王旭然率先喊了一声“我艹”,带领全班开始鼓掌。 脑袋里一片空白。她张大了嘴巴,扭头看看李炳然。李炳然本来并不震惊,看到她错愕的神情之后反倒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昨天晚上官网就发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老倒霉蛋居然有翻身的一天。 抬头看看路帆,一副理当如此的欣慰笑容。大家的视线都向这个方向投过来,比掌声更让人头晕目眩。 下课之后,路帆刚一出教室,许千就站起来跟了过去。 像是知道她要来,路帆站在门口,笑着看她。 “老师。” 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心里有一股无名的冲动,让她在这个喜悦的瞬间想站到路帆面前。 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咧开嘴笑起来。 “不是说进不了决赛吗?” “我也没想到能进。” “既然已经进了决赛,就应该更加自信才对。还有半个多月,这两天回去跟你妈妈商量一下,看看决赛怎么过去。” “飞过去吧,火车时间太久了。” “你自己?” “我妈肯定不能陪我。我问问李炳然,兴许我俩搭伴。” 路帆顿了顿,又点点头,“那倒也好。” 许千当然明白她停顿的意思,一定又是在纠结李炳然“绯闻男友”的身份,赶紧摆明立场,“我们俩好兄弟,正好趁这个机会能在外面玩两天。” 路帆颇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还学会称兄道弟了。” “那当然,我们几个就差拜把子了。” “拜把子?你就不能做点小姑娘该做的事?” “小姑娘该做什么事?” 许千扬了扬下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路帆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就做你在做的事。” 入围决赛以前,许千丝毫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确定入围以后,她的心境就截然不同了。平淡的生活荡起了涟漪。她总是忍不住期待,参加决赛的那几天,会发生什么好玩的事。 到时候会有好多好多和她一样的人吧。就像她和李炳然之间那样,他们有相同的兴趣爱好,一见如故。如果有机会,他们可以痛快地聊到深夜,谈论文学、谈论艺术。 那是她一直以来最想过的生活。很快,这种生活就将呈现在眼前。 李炳然也是同样的激动。体育课、大课间,只要时间充足,聊着聊着,他们两个就不由自主地聊到这件事来。 第64章 “你说咱们提前几天走?” “那会儿还没放假呢,最多就提前一天,再多了花姐肯定不给假。” “要是骗她呢?” “怎么骗?” “跟她说组委会让提前一天注册,这样咱们就能多玩一天。” “这倒也行。反正她那边又没有决赛通知书。” “到时候咱们俩找个带投影仪的民宿,晚上买好啤酒、点好外卖,看它一宿。” “比赛之前通宵?疯了吧?” “找找灵感啊,反正第二天到了比赛现场又不能犯困。再说了,前一天晚上你肯定也睡不着。” “那倒也是……” “诶呀,这么一算,赛前两天,比赛一天,颁奖一天,回来路上又是一天,咱们俩能放五天假。” 话虽这么说,可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小假期,许千并不像他这么兴奋。回来之后,就是期末考试;再往后一个多月,学业水平考试。 她和李炳然不一样。李炳然考好考坏,都是自己的事,只要他不在意,谁也不会说些什么。许千的成绩却直接关系到北高甚至全北安市的水准。 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已经多次明示、暗示过,他们是把许千当成清北苗子培养的,容不得一点闪失。就算她不在乎拿多少分,别人也会在乎。往近了说,花姐就很在乎。 她是个重情谊的人。花姐对她向来很好,她不想让花姐失望。更何况,在路帆那边,她也想保持好“战无不胜”的形象。可以不进步,但不能丢人。 好难。 即便是考过全省第三的她,也觉得很难。 为了给比赛留出余地,许千又切换回了之前那种被王旭然称作“不要命”的状态。与前两次相比,她居然感到了一丝习惯。她甚至觉得,自己体内本身就藏着“工作狂”的属性,现在正在一点点觉醒。 罢了。工作狂就工作狂吧。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付出些代价也是理所应当。 她只盼着最后能得到好的结果。比赛、期末、结业,还有路帆。所有所有,都要有一个好的结果,才不枉她拼上这一回。 第33章 三二、旅程 不出所料,“请假”两个字刚一出口,花姐就变了脸色。 “你们要请几天假?” 李炳然在老师面前从来是“话不过三”,多说一个字都发怵。许千知道他这副德行,只好接过话来:“五天。” “什么比赛能比五天?你们俩合起伙来糊弄我是吧?” “比赛是两天,来回路上还得花两天。” “这加起来不就四天吗?” “……” 在花姐的气场之下,许千到底还是做不到那么猖狂,编好的理由说不出口。 “要我说,就给你们俩三天假,下午走,上午回来,反正也是坐飞机,两个半天够了。” “啊?那提前不还得准备准备嘛……” “准备什么?你们又不是去旅游的,有什么好准备?” 花姐倒也不是真的打算这么严苛,不过是拿话打压一下,让他们把心思收一收。许千在她手下当了一年多的班长,不会连这点意思都听不出,并不反驳,乖乖地等着下文。 “这学期可要结束了。再过半年,就是高三,你们俩都该收收心了。许千,你现在的成绩的确不错,好一点的学校随便挑,但你不能安于现状呀,就不能再努力努力,考个状元什么的?” 许千点着头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听到“状元”两个字,心里忍不住一惊。好家伙,她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些老师对她的期待已经高到了这个程度。 花姐拿捏着火候,话锋一转,“还有你,李炳然,你说你语文和文综学得那么好,就不能在数学和英语上多下点功夫?到时候一录取,人家去好学校了,你去了个连名都没听过的大学,你心里不着急上火?” 听到这儿,他们俩不约而同地乐了。花姐这句话无异于盖了个章,认准了他俩正在搞对象。 许千故意不说话,把这个难题留给李炳然一个人应付。 李炳然虽然真的被逗乐了,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笑出来,不然花姐一定觉得自己说对了,只好控制住面部肌肉,做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尴尬笑容。 “我不着急,人家没名的大学也不一定要我。” “噗嗤。” 许千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子笑出了声。 “你还笑,他都要没学上了你还天天带着他玩。还有那个张淳、王旭然,你带着他们几个天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等到时候高考完了,你自己考走了,他们留下了,以后你们再想聚可就连门都没有了。” 许千倒是真没想到这锅能猝不及防地甩到她身上来,瞪着眼睛,一下子说不出话。虽然知道花姐仅仅是在激将,但这话确实是不好听。如此一来,她不是成了心术不正的人了? 她刚想辩解几句,却被李炳然的咳嗽制止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没再反驳。 最后花姐还是给了他们四天假期。不过前提条件是要把笔记和练习册带着,回来之后她会检查。 出了办公室,许千有点不太开心,鼓着嘴,走路都别着劲儿。 “诶呀,你不会真往心里去了吧?” “她那话说的,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你还不知道她啊?那就是随口一说,刺激刺激你。但凡长个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咱几个平时是谁带着谁玩。” 第65章 “诶,你说,是不是好多人也这么想?” “想什么?觉得你故意耽误我们学习?不可能,谁在意我们几个呀。” “不是,我是说,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学习好的一定是把分放在第一位吧?” “差不多。这话倒也没错,学习好的里面的绝大多数确实是这样的。” “那也不能以偏概全啊,就这么毫无根据地贴标签、扣帽子,多不公平。” “诶呦喂,还公平呢,哪儿有公平的事儿。像我们这种一抓一大把的人,想被人贴标签都没机会,人家压根也不认识咱。人走得越高,别人闲的没事越乐意看你,随之而来的揣测也就越多,你得适应这件事啊。” “我凭什么要适应别人诋毁我?” “不适应能怎么办?去和他们理论,还是把自己气死?” 许千不说话。她也知道这些道理,可降临到了自己身上,一时还是气不过。她和李炳然为数不多的不同就在这里。李炳然把坚持的东西藏在心里,别人爱怎么着怎么着;她却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坚持,就算不赞同,起码要尊重。 “我说你呀,真的,就该学学我,别总那么较真儿。多累啊,又没人在意,反倒会觉得你这人太固执。” “要是不较真儿了,我就不是我了。” “除了你自己,有几个人在意你是不是你?” 至少有一个人。 近乎笃定的,当李炳然说出这句话时,脑海中就出现了那个身影。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是她身上的哪一点让路帆愿意待她与旁人不同。她能做的只是坚持。坚持着和她初见时自己的所有品格,不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不做出一丝一毫的改变。 如果有一天她和路帆走散了,至少可以保证,变的那个人不是她。 在学校的时间总是走得飞快。坐上火车的时候,许千才意识到比赛居然就在明天。 他们要先坐火车去最近的机场,再飞三个小时,才能抵达决赛的城市。 李炳然的父母知道许千,也知道他们关系好,对这次行程很是放心,送行时不停叮嘱儿子要多照顾点女同学。周梅虽然有些担心,但也没办法。一是请不来假,二是就算她陪许千去了,路上肯定又是一堆的不痛快。 许千他们俩倒是很轻松。不等发车,就先拆了包薯片。 李炳然把平板支起来,打开文件夹。 “看哪个?” “我去,你这是下载了多少啊?” “不多,就十几个。” 许千从头翻了一遍,最后选了个恐怖片。 “就这个吧。我一个人不敢看。” 李炳然拿出耳机,递给她一只。许千接过来,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戴上了。 幸亏别人不在。不然光是用一个耳机这件事,就能彻底给他们俩坐实了。估计在旁边这些陌生人眼里,他俩就是一对高中辍学游手好闲的小情侣吧。 刚看到一半,广播提示要到站了。把东西收拾收拾,准备下车。 许千拿起手机,忽然看到屏幕上挂着一个蓝色头像。 无边无际的海。 啊。 “出发了吧?” 消息时间是他们刚上车不久,估计那会儿他们俩刚打开电影。 “才看见 火车快到了一会儿去机场”。 消息刚发出,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好。” “注意安全。” 路帆发消息的时候,总是喜欢加上标点。难道这就是语文老师的职业习惯吗? 许千笑了一下,敲击键盘,“善。” “对方正在输入”的标识亮了一会儿,最后却只发过来一个流汗的表情。 李炳然把箱子从行李架上拿下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笑什么呢?” 她把手机怼到他面前,“笑她。” “这谁啊?谁叫‘啊’呀?” “路帆。” “啧啧啧啧啧,拿远点拿远点,别在这儿秀我。” 许千把手机揣进兜里,背好包就往车门走,高兴得走几步就要跳起来。 “诶,干嘛去,这俩箱子呢,都我拿呀。” 差点忘了自己还有箱子。折返回来,接过箱子,一路拖到车门,快的简直要飞起来。 李炳然一边擦汗一边忍不住感慨,“太可怕了,爱情太可怕了。” 到了机场,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多小时,他们俩钻进kfc,吃着套餐,把剩下的电影看完了。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许千说要去洗手间,把东西都丢给了李炳然。 “别乱走啊。” “诶呀,快去吧你,一会儿都飞了。” “飞了就跑着去。” “要跑你自己跑,我开拖拉机过去。” 许千从挂在李炳然脖子上的包里拿出纸巾,转身进去了。 一直到洗手的时候她都在想,如果李炳然比路帆先出现,或者路帆对她只是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两个会不会就在一起了? 擦干指尖的水滴,她摇了摇头。 哪有如果。有的人注定是朋友,就好像有的人注定是爱人。 走出洗手间,看见李炳然前后各挂着一只包站在女洗手间前的样子,许千拿出手机拍了张照。 “干嘛呢,怎么还拍上了?快点拿走,累死我了。” 许千把包接过来,替他拽了拽皱皱巴巴的衣服,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炳然,真的,相信我,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男人。” 第66章 “什么意思?” “拎包带孩子陪逛街,全都不在话下。” “我可谢谢你抬举我。再磨叽一会儿,开拖拉机我也不在话下了。” 飞机缓缓向前,速度越来越快,建筑不断后退。舷窗外的世界开始倾斜,许千扭头向外看去,心里忽然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诶,你说,咱们不会正好赶上飞机失事吧?” 李炳然咬着牙,从齿缝里漏出几个字,“小点声,小心被人骂。” “说真的,要是就这么死了,你亏不亏?” “我?我不亏,哪天死我也不亏,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怎么,你亏呀?” “亏呀,亏大了。”许千笑了一下,“要是今天死了,下辈子我都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当面说过我爱她。” 第34章 三三、老 落地之后,打了辆车直奔会场,终于抢在结束前一个小时办好了注册。预订的民宿距离会场又是十公里,连人带箱挤上地铁,站了一路。 刚打开房门,李炳然就扑倒在了沙发上,连外套都懒得脱。许千勉强撑着把两个箱子往里踢了一点,走进卧室,也倒下了。 沉默十分钟以后,总算是回了些血。 许千走出来,踹了踹李炳然,让他起来看看这只沙发怎么展开。 为了实现熬夜看片的梦想,他们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这间房。虽然只有一室,客厅的沙发可以展开成床,刚好够住。 李炳然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行了,会了,知道了。”说完,又躺下了。 许千白了他一眼,懒得再管,拖着箱子回屋了。 换好衣服,靠在床上。拿了本小说正要看,忽然想起来应该先给周梅发个消息。拿出手机,最先出现的是置顶的路帆。 正是下了自习吃饭的时间。许千舔舔嘴唇,思忖着在输入框里敲字。 “住下了。” 没过一会儿,那边就回了消息。 “吃饭了吗?” “还没,歇一会儿。” “抓紧吃,吃得晚容易胖。” “……” “那小子呢?” “哪小子?李炳然?” “对。” “睡了吧。他在客厅,我看不见。” “怎么还有客厅?你们住在一件房?” “住的民宿。客厅有床,他睡外面,我在屋里。” 发完这句话,聊天似乎终止了。路帆很久都没再回消息。 许千尴尬地拿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局面。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让她知道他们俩住在一间房里,肯定又要多想了。 抱着手机看了几分钟,屏幕顶部终于弹出了一条消息。 “好。” 好什么? 对于路帆,许千心中常会升起一股莫名的敬意。不愧是教语文的,把汉语拿捏得分毫不差。每次和她对话都要处处留心,几乎每一句话里都藏着字面之外的含义。 比如这个“好”,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就仅仅是“好”的意思;但若是出自路帆之口,内涵就复杂得多了。 许千细细体味着她的意思,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回复。把这句话晾在这儿又不合适,只好发了个心虚的表情作为收尾。 路帆果然不再发消息过来了。许千退出去,给周梅打电话报了平安。刚撂下电话没几分钟,李炳然他妈打了进来,说李炳然电话关机了,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安顿好没有。许千汇报过情况,彬彬有礼地客套了两句。 该处理的都处理好了,许千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到一边,丢开一页都没翻开的小说,摆好枕头把被一盖,闭上眼睛,与世隔绝般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从床上坐起来,脑袋一片空白,拿过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客厅里有细微的响动。她把头发扎好,趿拉着鞋出了房间。 看样子,李炳然早就醒了,正靠着沙发扶手打游戏。 “你怎么不开灯啊?” 许千走到门厅把灯点开。 “啊?醒了啊?我还以为你得睡到明天早上。” “下楼买点吃的吧,我饿了。” “走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吃,住养猪场都没这待遇好。” “你不饿?” “我说的就是我自己。” 放下手机,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走,出发。” 离小区不远,就是一条小吃街。在挑房子的时候,这也是他们做出选择的考量因素之一。 小小的门脸一个挤着一个,色彩斑斓的灯箱伸在半空中,如同招徕客人的手。巷子本就狭窄,支出来的桌椅板凳更使人寸步难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材融汇在一起的味道,油烟滚滚,毫不客气地挂在过往行人的衣服上。 地上黑黢黢的,隔几米就能见到一个望不见底的排水井,井盖上凝着粘稠的油污,仿佛永远冲刷不掉。数不清的脚从上面踏过,携带来四面八方的泥土,肆无忌惮地与之交汇。 许千很怕里面会钻出老鼠来。有一天晚上回家,她就亲眼看到过一只刚下生不久的小老鼠从井盖里探出鼻子,然后一溜烟跑开了。即便知道在这种地方,遇见几只老鼠在所难免,她还是尽可能地站在远离井盖的一侧,拿李炳然当盾牌,严防死守。 “诶,你这人,你怕老鼠我就不怕啊?” 第67章 “男子汉可不能怕老鼠,顶住了。” “谁跟你说我是男子汉了?我就是个男子。” 两个人嬉笑着推推搡搡,进了一家煮粉的小店。 店面不大,但干净整洁,让他们有机会松一口气。墙上挂着菜单,各式各样的汤粉应有尽有。点了两份,让老板帮忙打包。 走出去,继续逛。前前后后进了四五家店,两双手上提满了袋子,才心满意足地决定打道回府。 “明明,你说,在这儿待几天回去,我不会胖吧?” “你肯定得胖。” “那怎么办啊?” “这有什么的,大冬天的不得攒点膘吗?” “……好。” 到了楼下,他们又钻进便利店买酒。本来许千想的是一人喝一瓶得了,点到为止,喝多了也难受;没想到李炳然提了五瓶就往外走,拦都拦不住。 “我可就喝一瓶啊,剩下的你自己喝。” “我没拿你的,这五个都是我自己的。” “我去,你可别喝死了,到时候你妈还得找我算账。” “这能喝死?我在家至少一提。” “你家是卖啤酒的吗?” “我家是种麦子的,一百亩大麦一百亩小麦,您看合适吗?” “合适,真挺合适。” 结账的时候,两个收银员打量了他们好几眼。可能因为李炳然长得过于老成,最后他们还是没说什么,拿袋子装好递了过来。 到了楼上,李炳然把买的吃的一份份拿出来分好,又去厨房找来了瓶起子。许千打开投影仪,开始了艰难的选片工作。 “看哪个?” “随便。” “喜剧?” “不看。” “动作片?” “不看。” 一页一页翻下去,许千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海报。 “诶,《山河故人》,你看了没?” “还没。” “就这个吧。” 关灯,拉窗帘,捡起筷子坐回到沙发上。 声音率先进入耳朵,海浪、海鸥,欢快的音乐。房间忽地一亮,年轻的人们踏着音乐起舞。像是记忆中闪烁的片段,画面很快又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色调。 只是一个开头,许千就确定她喜欢这部电影。 一边看着,一边嗦粉。吃完了粉,又换一碗接着吃。缓缓推进的故事像一艘船,载着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漂。 电影不长。片头的音乐再次响起,年迈的女人孤身一人跳起从前的舞蹈。漫天大雪飘然而下,一切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天空还是那片天空,城市还是那座城市。 脸颊上滚落温热的泪珠。胸口闷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仿佛走过了一生,正站在终点不舍地一望再望。 谁也没有说话。眼看着字幕到头,自动退回到初始的界面,才算梦醒。 许千扭头看了看李炳然,“你说,咱们能活多久?” “能活多久?活不了多久。” “要是有一天咱们老了,该怎么面对啊?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别太乐观,咱们也不一定能活到那天。” “就算没那么老,岁数越来越大,你离新鲜的东西越来越远。有一天,突然发现好多东西不光是不认识、不懂,甚至都已经没办法理解了,你说那种滋味得多难受啊。” “那没办法,谁都得有那么一天,除非你三十岁之前就死了。” “我还真挺想这样的。我宁可死在三十岁,一事无成、固执偏激,也不想到了七八十岁变成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这你倒是想多了,怎么变你也变不成慈眉善目,尖嘴猴腮倒还有点可能。” “是,我尖嘴猴腮,你青面獠牙。” “真到了那么一天,咱俩最好住对门,天天出去吓唬小孩儿,让老李头和老许太太的名号响彻云霄,成为一时双璧。” “再把那老张太太、老王头喊上,凑个局,劫富济贫去。” 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两个人越说越没边。桌上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抬头看看时间,竟已过了十二点。李炳然张罗着再找个电影,许千却上了酒劲儿,上下眼皮直打架。 “你自己看吧,我睡了。” “别睡啊,下午都睡那么久了,还睡。” 许千站起来,摆摆手,“岁数大了,熬不动。你要是还看就把声音小点。” 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一是为刚才的电影和聊天,二是为明天的比赛。翻来覆去,她连上耳机,找到电影里的那首歌曲,调成单曲循环。 “go west, life is peaceful there go west, in the open air go west, baby you and me go west, this is our destiny go west, sun in wintertime go west, we will do just fine go west,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go west,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一遍遍听着,她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一种病。只要听歌就会想到一个人,只要想起那个人就有忍不住的冲动。 音乐明明那么欢快,她却像站在雪地里跳舞一样,满心落寞。 有一天,路帆会老。她也会老。等她老了的时候,路帆可能已经不在了,只变成一个模糊的记忆。某一天,她甚至会老得连记忆都抓不住。有人提起路帆的名字,她觉得心里很空,像是发生过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68章 她不敢再往下想,关掉音乐,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睡着。 不会的。 我绝对不能忘记你。 第35章 三四、光荣(上) 果然又梦到了路帆。闹钟响起的时候,她正要带路帆去见周梅,眼看着到家门口了,梦却醒了。 妈的。 摁掉闹钟,在心里愤愤地骂了一声,抹了把脸从床上坐起来。 两扇窗帘的缝隙里漏进阳光,照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纤尘,清清冷冷,让人忍不住想去探寻。 闭上眼睛,她的模样还在眼前。那么梦幻,那么温柔。 不是梦该多好。 几乎成为了下意识的动作,刚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就打开了微信。置顶的头像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许千点进去,又进入到那个约等于什么信息都没有的信息页。她已经能把这一点仅有的文字倒背如流,每次点开,都如同一种印证:看,她还是那个样子。 想发些消息。想来想去,想不到合适的借口来引起一场谈话。现在是早读的时间,不知道她在班级还是办公室。 许千换好衣服,穿上鞋走到客厅,看见沙发上的李炳然还在呼呼大睡,半颗脑袋裹在被子里,脸朝着里面,像只蚕蛹。 轻手轻脚地换鞋,推开门下了楼。 昨天吃的又晚又多,现在肚子还是满的,一点也不饿。不过她还是决定下楼买点早餐。这样就可以拍给路帆,再顺势问问她吃没吃、吃了什么、现在在干嘛。 七点多,楼下已经是一片繁忙。从早市买好东西回来的老人、准备去上班的年轻人、骑着车子的学生……许千走在他们中间,似乎被淡化掉了异乡人的身份,成为了这份平淡生活中的一员。 离开家以后,也要过上这种生活吧?在大城市里辗转奔波,只有短暂的早晨和夜晚可以得到一丝喘息,在惬意温暖的氛围中伸展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 倒也没什么不好——如果家里有人等着的话。早上醒来,路帆还没有起。她下楼买好各式各样的早点拿上去,再轻轻地把她叫醒。他们一起出门,先送路帆,她再去上班。晚上,她又早早站在学校门口,等着放学。 要是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她就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走出去不远,买了小笼包、馄饨,打包带回了楼上。 李炳然也醒了,顶着一头鸡窝站在旁边,看她把东西一件件摆好。 “先等下吃。” “干嘛?” “我拍个照。” “不是吧?你居然也要吃饭前拍照?” “发给路帆。” “噢。拍。” 拍好,发送。已经到了上课时间,没记错的话,这节应该是十一班的课。她把手机放在一边,掰开筷子吃起来。没想到刚吃了一只包子,手机就响了。 “挺丰盛啊。” 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缓缓打出两个问号,“不是上课呢吗?” “换课了。” “哦。你吃了吗?” “吃了,食堂。” “好吃吗?”刚打出来,许千又删了回去。不行,这么问太尴尬了,好像没话找话。飞快想了一下,重新输入,“一会儿就要走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离得很远吗?” “还好,坐地铁差不多一个小时。怕早上人多,挤。” “早出去一会儿。来不及就打车去。” “好。” “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我相信你。” 看着最后一句话,许千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我也相信。” “诶,”李炳然咬了口包子,含含糊糊地开口问道:“你们俩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嗯?师生关系呗,还能是什么关系。” “天天这么腻来腻去的,不烦吗?” “不烦啊,喜欢还来不及呢,烦什么。” “……我真就搞不懂,这感情怎么就这么上头。” “确实上头。等你有一天也找到腻来腻去不觉得烦的人了,就明白了。” “算了吧,我可没那个闲心。有时间腻着,我还不如去打会儿游戏。我宁可把打游戏打到头晕眼花,也不想跟谁腻着。” “你这话说的,跟被甩了几十次似的。” “诶呦喂,我连靠都不往上靠,谁有机会甩我啊。真的,真没劲,感情这种东西,不管是什么,总有结束的一天。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个人在身边,再要去适应她不在,这我可受不了。” 许千戳着包子,没什么话好说。李炳然就是这样的性格,她早就习惯了,也知道所有劝解都不管用。她只是暗自庆幸路帆不是这样的想法。 到了会场,核验过身份,距离正式开始只差二十分钟。许千他们两个离得很远,不一会儿就分开了。 坐在座位上,心里才开始有些紧张。手机已经关机了。旁边坐着的都是全国各地来的同龄人,互不相识,各自想着心事。 许千愣愣地看着桌角的号签出神。对于决赛的考题,她做的准备很少。来之前倒是大概勾勒了几个故事的轮廓,现在却一个都想不完整了,乱糟糟地混在一起。越是想记起,越是记不起,索性就不想了,任由意识自我发挥。 她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梦。听别人说,当你梦见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也会梦见你。她特想问问路帆是不是真的也梦见了她。在她的梦里,发生了什么故事呢?她们是否也牵着手,走过了长长的巷子,一路欢笑? 第69章 总有一天,我要在清醒的时候牵起你的手,认认真真地,把碰触的一瞬牢牢记在心里。这样,再梦到时就能更真实一点吧? 主考官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简短地宣读过注意事项以后,考题公布出来:倘若我能记得。 很快,身边的人陆续低下头,奋笔疾书起来。许千也跟着低下头,握着笔,闭上眼睛思考。脑海中开始浮现过去十几年生活的片段。她写东西一向如此。学不会凭空编造故事的本事,只好先从经验中汲取灵感,再做加工。 倘若我能记得,倘若我能记得。 脑海中猛地亮起一片火红。跳跃的颜色中,脸庞的轮廓若隐若现。 她当然记得这幅画面。这是她人生中最初的震撼。 提起笔,磅礴的情感汹涌而至。成竹在胸,脉络已然明朗。她要做的就是控制住笔下的文字,赋予它们冷静和锐利。 这是一个末世的故事。 童年移居外星的男孩,与地球一并在极热中转瞬消亡的母亲。过往模糊不清,唯一的凭证只有记忆中那半真半假的一次回眸。 少年时期,一个女孩多次向他表明心意。每当他想要回应,母亲的侧影就会出现在眼前,像是一道翻不过去的围墙。他觉得自己无法走出母亲的影子,没办法给女孩丰沛的爱,于是不断回避,直到女孩在意外中丧生,成为他一生的遗憾。 故事结尾,当年的孩子已至中年。危机再度发生,他主动请求担任新项目的实验者。探测途中,设备失灵,他在生命的最后把测量数据发回地面,静静地等待毁灭降临。那个困扰了他一生的侧影再次出现,仍旧是火一样的红,看不清容貌,在漫无边际地黑暗里发出炽热的光。 感受到生命的消逝,男人望着影子微笑着说:“倘若我能记得,你也该是她的模样。” 写完最后一个标点,许千放下笔,举起手提交了稿纸。 这个故事,她不忍心再看第二遍。文章永远是作者内心的投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男孩是谁,母亲和女孩又是谁。 对于路帆扮演的角色,她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坦诚地剖开自己的内心。只有躲在人物的外壳之下,她才有勇气承认,她对路帆的感情有多复杂、多模糊、多矛盾。这是不愿意放在阳光下的情愫。只有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才敢正视。 走出考场,把手机打开。距离正式结束还有一些时间。李炳然没来消息,看样子还没写完。她走出大厅,去街对面的kfc坐下,给他发了消息,随后又点开最上面的头像。 “写完了。” “这么快?” “也快到时间了。” “写的什么?” “命题,倘若我能记得。” “写了个小说?” “嗯,有点科幻。” “满意吗?” “比赛用的话,挺满意。” “自己满意就行。下午好好玩,回来了就没机会了。” 许千回了个呲牙的笑脸。 没过几分钟,李炳然也写完了,收到消息直奔过来。 “写什么了?” “科幻。” “我去,不是吧?我也写的科幻!” 李炳然明显是写高兴了,声音都提高了不少,引得旁边的客人都投来目光。 “小点声。你写的什么内容?” “人工智能。” “猜到了。” “你呢?你不是不乐意写科幻吗?” “批个皮而已。主旨还是感情。” “怎么?人机情缘?” “我对机器人可不感兴趣。算是简单探讨了一下俄狄浦斯情结。” “嚯,你这,现身说法啊。” “滚蛋,你才现身说法。” 许千懒得再理他,径自走到柜台点餐。李炳然也跟过来,点了好几样,心满意足地端回去了。 “吃得了吗?” “吃不了我打包,就图个乐呵。” “下次有机会,我照着你写一个。” “照着我写?照我你能写什么啊?” “人、人工智能、汉堡精,昏天黑地,虐恋情深。” 李炳然把番茄酱往纸盒上“噗”地一挤,微笑地看着许千,“您能做个人吗?” 第36章 三五、光荣(下) 许千听到自己的名字,错愕地看着李炳然。没过几秒,他们又听见了李炳然的名字。 “我艹我艹我艹!” 一瞬间,许千特别想用力抱一下他来发泄喜悦,伸出手又觉得不合适,就换成拳头在他胳膊上狠狠捶了几下。 “请获奖选手上台领奖!” 台下人头攒动,同样获得一等奖的选手陆续走上舞台。他们俩坐在一排中间,在座椅之间艰难地移动。 音响开得巨大,台上的灯光照来照去,台下统一着装的工作人员也是忙得团团转。许千有些目眩。这是她头一回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出席这么大的场合,走在红毯上,甚至有些梦幻。 这是离梦想最近的一次。她所热爱的东西,第一次,给了她回应,如同奖励这些年来的坚持一样,慷慨而隆重。 李炳然走在前面,大步向前,头也不回。许千紧紧跟着走上了台,站到工作人员安排的位置。 证书、奖杯一一接过,对着颁奖嘉宾轻轻鞠躬。相机架在面前,所有人都盯着镜头,定格下兴奋的瞬间。转身,离场,坐回到刚才的座位,等待后续。 第70章 “这证书好薄啊。”李炳然刚一落座,就忍不住挑起刺儿来。许千敷衍地应和了一声,心思还停留在刚刚转瞬即逝的灯光和掌声。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她毫不怀疑,以后很难再从记忆里翻找出这个略带些高光的瞬间。不用过多少年,现在她就已经能感受到一些片段的流逝了。 大梦一场。名利这种东西,居然真的仅仅是大梦一场。 又看了一眼证书和奖杯,拿手机拍了张照。就装进了背包里,放在脚边。 选择照片,发送。 等回信的时候,她一条条往上翻,惊讶地发现他们俩竟然聊了这么多,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 手机微微一震。 “一等奖?” “嗯。” 一串大拇指,紧接着是一串礼花。 “你们俩都是吗?” “对。” “太好了,回来请你们俩吃饭。” “好。” 许千一阵惊喜,胳膊肘顶了顶李炳然,“诶,她要请咱俩吃饭。” “谁啊?” “她。” 李炳然探过来看看屏幕,“我可不去给你们俩当灯泡。” “当什么灯泡啊,你去了得给我助攻。” “助攻什么?” “旁敲侧击暗示一下我有多喜欢她。” “我可不会旁敲侧击。我要是去的话,就开门见山,‘路帆,许千喜欢你,你要是觉得行你俩就凑合过,不行以后就别联系了’。” “你要是这么说,我当时就跳窗逃跑,以后隐姓埋名,老死不相往来。” 开着玩笑,手机上又来了一条消息。 “你们写的东西会发出来吗?” “说是要出合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版。” “好,等出版了,我去支持一下许老师。” “谢谢路老师。” 许千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表情里找到一张五颜六色的“谢谢”,四角还缀着闪光玫瑰。给路帆发送过去,志得意满地往后一靠。 中午吃过外卖,回到房间蒙着被子睡了一个多小时。再爬起来,李炳然说最近这里正好有一个漫展,他们可以过去看看。 许千对漫展没什么太大兴趣,不过想着或许可以找到些好玩的东西买回去,就兴致勃勃地答应了。 挤在地铁里,闷热的空气包裹在四面八方。许千往里蹭了蹭,靠在门旁边的扶手上,总算是得到一丝喘息。她从衣兜里拿出耳机戴上,点了几首甜甜的歌。 人啊,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甜上加甜。 “我本来是很冷漠的 为什么会一下就被你的眼神打倒 我原来是很聪明的 为什么会一见到你就丢掉大脑 你知道我很淡定的 为什么现在睡着觉都还在偷笑 你明白我很独立的 为什么现在变得无法思考” 列车在铁轨上飞驰。玻璃窗外,漆黑的隧道里,闪过一页页广告。许千看见自己的脸。围巾上面,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一看就很开心。 要是路帆在就好了。要是路帆在身边,她就把耳机拿下来,播给她听。她要搂着她的腰,趴在她的肩窝里,轻轻地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不等她回答,偏过头狠狠亲上一口,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因为我喜欢你啊”。 还要等多久,这一天才会来到呢? 到了漫展会场,李炳然就像出栏那一刹的赛马一样,拉都拉不住。许千摆摆手,让他自己去逛了。反正她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看看热闹,一会儿就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坐着去了。 她看过的动漫属实不算多,把小时候看的柯南、蜡笔小新都加上,也就十几部。迎面走来好多coser,她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一个都认不出来。 果然,她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又往里走了走,看到一个买周边的摊位,好多人正围着挑挑拣拣。许千远远地看见一排皮卡丘,饶有兴致地走过去,想找几个合适买回去送给张淳他们两个。 正朝人群里挤,一个刚付完款的女生提着纸袋转身往外走,和许千打了个照面。许千很自然地往后让了一步,一抬头,却惊得一个趔趄,又向后退了一步。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个女孩像极了路帆。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的皮肤还很年轻,没有皱纹,肤色更亮一些。 许千当然知道这不是路帆。路帆的气场,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得到,不会是这样的轻薄微弱。但她也相信,换一个没那么熟悉路帆的人站在这儿,一定看不出一点差别。 女生本来笑着,可能是看见了许千眼中的诧异,自己也有些懵,不明所以地打量着她。 “不好意思,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 女孩莞尔,点点头以作回应,走了出去。许千跟在她后面从人群中走出来,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出神。 她记得最初的悸动。就像在作文里写的那样,那一刻,她完完全全被路帆的外表震撼了,感受到了有记忆以来最强烈的情绪。刚才看到这个女孩的时候也是一样,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想起了路帆还是单纯地因为这份美。 张淳问过她,为什么喜欢路帆。她回答说因为路帆对她好。真的是这样吗?就在看清那个女孩的一瞬间,她陷入了强烈的怀疑中。是她先爱上了路帆,还是路帆先对她好了呢? 第71章 “看,可爱不?” 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一下。许千吓得一抖,扭过头,看见李炳然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少女公仔,笑得满脸褶子。 “吓我一跳。” “可爱吧可爱吧?” 许千接过来,拿在手里捏了捏,“手感不错。” “我买了四个,两个放床上,一个挂书包,还有一个挂笔袋。” 边说着,他边把手里的三个纸袋一一打开。水杯、鼠标、徽章……当然了,最多的是手办。 “嚯,你这是进货来了?” “正好背回去了,不然还得掏邮费。” “明明,你看那边,”许千把他往旁边拽了拽,对准女孩离去的方向,“那个穿白上衣浅蓝色牛仔裤的女生,看见了吗?” 李炳然伸长了脖子,“哪个呀?” 许千推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就那个,大屏幕左边,手里拎个袋子。” “啊,看见了看见了。怎么了?” “她长得和路帆一模一样。” “害,我还以为什么呢。”李炳然皱着眉甩了甩头,“长得像怎么了?你跟她搭讪了?” “我搭什么讪,闲得没事干了。” “本来就是闲得没事干嘛,真的,你去联系联系,加个微信什么的。万一她和路帆真有点血缘关系呢。” “怎么可能。全中国这么多人,哪儿会这么巧。” “不是的话就当交个朋友了,要是以后你和路帆掰了,还能找个替补选手。” “打住,我可干不出这缺德的事。就算路帆跟我掰了,我也不能拿别人当她,太不道德了。” 李炳然撇撇嘴,“那可说不准,就您这一颗真心,见不着她不得想得死去活来的?” 许千捶了他一拳,走回刚才的摊位,给张淳和王旭然挑了两个小挂件。又转了一圈,看中了一个颗粒拼装的小黄人,让工作人员拿了个没拆封的装起来了。 旅程告一段落。 回到学校以后,他们俩意外地发现了一张喜报,贴在大厅的公告板上,上面赫然印着“许千”“李炳然”。 大家对许千并不陌生,都觉得理所当然;看见“李炳然”三个字的时候却摸不着头脑,想不起文科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员猛将。后来一打听弄明白了,噢,原来是文科第一的“绯闻男友”,怪不得怪不得,理所应当,实至名归。 许千早就习惯了这些流言蜚语,满不在乎。她唯一关心的是,人们有没有把注意力转移到路帆身上。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结果。 就像当初在报名表上郑重地写下“路帆”一样,她最希望看到的,是人们因为她而去肯定路帆的能力。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路帆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要是没有她,许千这个人什么也不是。 几方探询,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不光是学生家长的赞誉,就连平时一毛不拔的校长都给路帆发了奖金。甚至有人说,等他们高三毕业,路帆就将成为新的语文组组长。 许千没有去向路帆核实过这些消息。她知道,路帆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也不会希望她去在意。究竟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只要大家看到了,她这个奖就不算白拿。 我呀,只想把最高的光荣送给你啊。 第37章 三六、你都知道 没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题出的很难,大家得分都不高。许千凭借一分的优势领先马清文,拿下第一。 假期开始的第二天,路帆就把许千和李炳然喊了出去,履行自己的承诺。 “想吃什么?” “都好。” “说一个。” “想吃西餐。” “那就去吃西餐。” 路帆本来说要接上她之后去接李炳然,三个人一起去,但是被李炳然拒绝了。他和路帆确实不熟,就算有许千在中间,坐在一辆车上还是有些尴尬。 路帆客气了一下就同意了,说先带许千过去,在餐厅等他。 许千忽然发现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对路帆坦诚,不论是请求还是心意,她都能勇敢地说出口,不再需要生疏的客套。 这种关系就像是亲人一样。她是她最熟悉的人,熟悉到没有距离。就连提起她的名字时,舌头都会变软,似乎在喃喃一个从出生就掌握的音节。 这样的感觉真好。 在餐厅没等几分钟,李炳然就到了。看见许千坐在路帆对面,他挑挑眉,“你坐这边啊,那可麻烦了。” 路帆和许千都是一愣,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他挠挠头,“我用左手。” 路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许千坐这边吧,让他自己坐。” 许千听清了话,却理解不了意思,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李炳然。一起吃过好几次饭,从来没见他用过左手,这次是玩什么呢? 李炳然倒是一脸无辜,像是没接收到许千的质疑一样,垂着手等她让座。许千只好站起来,坐到了路帆身边。 烦烦烦烦烦。 就算语言上克服了陌生,身体还是改不了习惯。一靠近路帆,浑身都是僵的,手脚冰凉,连脖子都不敢动一下。 手机响起提示音。 她掏出来看了一眼,飞快地关上屏幕。 “李炳然:把握机会”。 妈的。就知道这小子居心不良。 许千伸直了腿,踢了李炳然一脚。他倒不反击,抿着嘴憋笑。 第72章 等菜的时候,许千把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纸袋,递给路帆。 “给我的?” “嗯,比赛时候买的。” 路帆把纸袋打开,拿出里面的纸盒,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文字。 “嚯,这不错,我喜欢。” 许千笑了,“我猜你就会喜欢,正好适合你这个年龄段。” 路帆点点头,“我看也是。” 手机又响了。这回她留了个心眼,没立刻看。等菜端上来的时候,趁着空隙,她才拿起来扫了一眼。 “我去,你也没告诉我还要给她带礼物啊”。 “你带不带不重要。” “不是,这显得我多不懂事”。 “她又不介意。再说了,咱俩又不一样。” “……确实[微笑]”。 许千偷偷扫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骄傲。李炳然翻了个白眼,喝下一大口柠檬水。 东西很快上齐了。许千本以为李炳然是为了助攻才谎称自己用左手,没想到他拿起叉子,熟练的一点破绽没有。紧接着,又看他拿起了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手刀一手叉,又不是用筷子,他们俩坐一起有什么不方便的??? 还好路帆没多想。 有路帆在身边,许千吃得格外克制,连动作幅度都小了很多,只吃离的近的菜,需要伸长胳膊取的一概不碰。 路帆察觉到了,吃了一会儿就让李炳然把那边的菜换过来。 “吃的这么小气。” “啊?” “说你呢,不拿到手边自己就不知道伸手。” “啊……” 许千低下头扒着盘子里的东西,没反驳。毫无疑问,她就是喜欢被路帆宠着的感觉。路帆越是这样数落她,她越觉得心安。 李炳然知道这顿饭自己插不上什么话,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吃,颇有些打击报复的意思。 “这次出去感觉怎么样,好玩吗?” “倒也没玩什么,就吃了点小吃,去了漫展。” “就在酒店待着?” “嗯,太困了。” 李炳然这时候抬起头了,一脸不高兴,“我喊她她不出来,从早到晚写作业。” “谁从早到晚写了。” “不错,这回可是让陈老师放心了。” “那不学怎么办,回来就考试。” 路帆点点头,对她现在的学习态度很满意。 “诶,你们俩想好要学什么了吗?” “专业吗?”李炳然又拿了块披萨,嘟嘟囔囔地说:“我爸妈的意思是想让我走艺考,学编导。” “艺考挺适合你的,你自己不是也喜欢那东西?” “嗯。主要是我不走艺考的话,也没几个学校能要我了。” 路帆笑笑,不置可否,转过头看着许千,“许老师呢?” 许千本来也想说电影,但是听见李炳然和盘托出了,怕路帆又会以为他们俩是说好了要奔着一个方向去,于是兜起了圈子。 “我?我没太想好。我就是不想学经济什么的,别的文史哲学科我都行。我也挺想学电影,编剧、导演,或者学术性强点的。都行,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 “你要是去学电影了,估计会吓到好多人。” “我也觉得。不说别人,我们班花姐就得吓一跳。要是哪天我真去艺考集训了,她可能都不给我假。” “那倒是不能。要是你真的喜欢,就去做,别管别人说什么。路是你自己走的,对吧?” 许千点点头。她就知道,路帆不会像他们一样。她一定会支持她的。不问结果,不论对错,只在意喜不喜欢、后不后悔。 这就是路帆的迷人之处——就算对人对事再怎么冷,却在某些方面依然保持着年轻人才有的热情。 吃完饭,从餐厅出来。车停在马路对面。正是午高峰,主干道上挤满了车,自行车和电动车在缝隙里横冲直撞。 李炳然步子大,瞅准机会先跑过去了。许千和路帆被夹在路中间,进退两难。 刚要迈步往前走,一辆摩托呼啸着从面前驶过,差点把许千刮倒。几乎就在摩托出现的一瞬间,路帆一把握住许千的手,把她向后拉了一下。 手心温热。 她的手指纤长有力,覆在肌肤上,传来阵阵酥麻。 两旁车辆后退,声音渐渐消失。世界在下陷。 路帆挡在她前面半步,手臂向后,把她和车流分隔开。 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掌心扣着掌心,仿佛害怕下一秒就会分别。 指间的空气填满了。 许千慌张地看她,连呼吸都忘记了。 路帆没有回头,仍旧看着前方,看不见表情。 十指紧扣。 胸膛里掀起狂风巨浪,强烈的冲动涌到头顶,让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 她想抱她。 就在这儿,在车流之间,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她想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她,直到天黑。 你都知道。所有所有,你都知道。 这算是你给我的回应吗? 这一刻,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吗? “路帆……” 声音颤抖,刚一出口就丢在了风里。 “路帆。” 手指握紧了一下,又微微松开。 “路帆。” 这一次,握紧的手指没有移动。 第73章 指尖抚摸着她的骨节,那么细腻,那么完美。她想捧着这只手,贴着脸颊,与嘴唇轻轻碰触。 我可以,把我送给你吗? 路帆牵着她走过马路,飞快地把手松开。 梦还未褪尽,两个人都一句话不说。脸颊滚烫,耳朵也是。许千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后面。 路帆把车门拉开,“走吧。” 李炳然也不说话。本来想的是坐公交回去,现在这个局势,不好再开口,只能跟着坐到了后排。 他当然看见了。路帆下意识拉住许千的那一刻,他就看见了。他还看见松手之前的一秒,十指交缠。 进展太快,让他也懵了,只知道傻傻地坐着,一句话不敢说。 “李炳然,你家在哪儿?” “啊?啊……我家……” 张着嘴想了几秒,他才想起来家的位置。 “那就先送你,再去送她。” “好,好。” 他扭头看看许千。她望着车窗,好像整个人都放空了,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咳嗽了一声,希望能引起注意,未果。 拿出手机,发了个表情。 许千那边响了一下,却一点反应没有。 没办法了,你可别怪我。 连着发了十几个表情,可算把许千吵得回过神了。看她拿出手机,他收起表情开始打字。 “什么情况?” “不知道。” “成了?” “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 “我人傻了。” “……一会儿,我下车之后,你们俩不会要去过二人世界吧?” “别问了,我真傻了。” “傻什么傻,赶快支愣起来,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支愣不起来。我现在,全乱了。” “加油。” “好。” “争取请我吃席。” “[微笑]”。 李炳然家离餐厅不远,过没过几分钟就到了。下车的时候,他故意磨磨蹭蹭,拖延时间对许千挤眉弄眼。 许千苦笑着看他关上车门转身上楼,心里七上不下。 手机又响了,拿出来一看,果然。 “吃席,我要吃席。” 还没想好回复什么,路帆边打着方向盘边侧过头。 “你是回家还是想再去哪儿转转?” 啊。 第38章 三七、风不会变 许千想说的是回家,但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反正回家没什么事,不如去转转吧”。 很难抗拒。就算路帆没有伸出橄榄枝,她也会在心里隐隐祈求。她的心思早就乱了,从手心感受到路帆体温的那一刻起,设置下的层层理智全都瓦解消失。 不如去转转吧,再过火一点,让我把所有美梦一次做完。 “想去哪儿?” 许千望着窗外,记忆在梦境里穿梭。 “去公园吧。我家旁边,有一个公园。” 天气寒冷,清河早已结上厚厚的冰,自东向西在公园中央穿行而过,如同沉睡的龙。 已是假期,公园里人不少,多是老人带着年幼的孙辈打发时间。这座城市就是这样,放眼望去,总是数不清的老人和小孩,好像所有人一生下来没几年就老了,才形成了这样分明的断层。 路帆和许千沿着河边慢慢地走,路过象棋桌和一堆一堆追逐着的孩子,有些格格不入。 干冷的空气绕过路帆,掺进丝丝芬芳,钻入鼻腔。许千小心翼翼地吸入,仿佛在舔舐最后一粒糖果。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活过十七年,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宝贝。 “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专职写作呢?” “太难了吧。我没那么多天赋,想熬出来,太难了。” “要是真的没有一点天赋,这次的结果算什么?” “侥幸而已。” “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样,天赋只占很小的比例,需要坚持不懈地做下去才能看到最后的结果。你不要因为麻烦就堵住了自己的路。” “也不是因为怕麻烦吧。我是怕选择了以后,我会一点一点消磨掉最开始的这份热爱。” 路帆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当成谋生的手段以后,你对这份工作的情感肯定会改变的。我自己就是这样。没当老师的时候,对这份工作有好多想法;到了现在,快二十年过去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热情了,只是日常工作而已。”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在犹豫。找到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太不容易了,我不像让这份热爱变质。” “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许千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扭过头看着路帆。路帆感受到了目光的注视,望着前方,轻轻哈了口气,像是叹息。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投入了就会变质,在所难免。” “比如?” “工作,爱好,感情。” 心抽痛了一下。 她能感受到身边的人放慢了脚步,沉重而迟疑。 那个人,是你曾以为会走到最后的人吧? “也不一定。”许千犹豫着,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如果真的是对的事情、对的感情,就不会变质的。” 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轻笑,十分微弱,又像是风无意掠过。 “怎么会呢。什么都会变。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能知道,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第74章 “风不会变。” “什么?” 指甲嵌进肌肤,留下深深的印记。 “风就不会变。太阳也是。” “它们也在变啊,只是变得很慢,察觉不到而已。” “只要比一辈子走得慢,变和不变,就没差别了。” “一辈子太长了。” “不长。有坚持的东西,就不长。” 路帆没再说话。 这是不言自明的默契。她知道,她会懂;她确定,她所理解的就是原本的含义。 当初那个人是怎么说的? 出嫁那天,那个人在一众亲朋面前握着话筒,紧张地像个孩子。他说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愿意和她执手偕老,走完余下的风风雨雨。说着说着,他就哭了。她也哭了。 那一刻她真的信了。她以为那个肩膀会是她余生唯一的依靠。 他们甚至没走过十年。什么地久天长的承诺,什么相伴余生的誓言,都抵不过岁月漫长、人心易变。 她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见过太多分别。如今,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信誓旦旦地许下一世,要她怎么相信? “就算坚持的东西不变,你也会变。你还太小。长到某一天再回过头看,你会不理解自己以前的坚持。” “不会不理解的。想要坚持的那种冲动,一辈子都忘不掉。” “忘不掉能怎样?年轻时候的冲动,以后再也不会体会到了,只剩下悔恨和煎熬日夜折磨。” 许千停住脚步,双手紧紧握拳,眼睛里依稀可见泪光。 “不去争取才后悔。坚持了,就不后悔,一辈子都不后悔。” 路帆也停下来,转过身,克制住心颤,“你还小,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去争取。现在,不值得的。” “值得。”许千咬着牙,生怕眼泪会落下来,沉下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值得。” 她逼着自己直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仿佛捍卫最后的机会。她相信缘分,相信她们的命运注定了要纠缠在一起,正如此刻她相信路帆也不会闪躲。 无言的对视,把空气凝结了。原来这样就可以让时间减速,把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清晰。 最终,路帆走了过来。 她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揽过肩膀,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这是无奈,还是默许? 许千凝视着她,等待一个明确的答案。可路帆一味推着她向前,毫不理会这份灼热的渴求。 罢了。该说的话都说了,她不愿意逼她。 你说过的,来日方长。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过一片圈画出来的冰面,好多孩子驾着冰车在河面上飞驰。紧靠岸边还停着几架空闲的冰车,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系着腰包站在一旁。 许千朝那边望了望,又看看路帆。 “想玩?” “嗯。” 揉揉她的头发,牵着手下了楼梯,朝着那个女人的方向走去。许千抿着嘴,乖乖地跟在后面,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任由大人摆布。 很久没下雪了,冰面干干的,走起来并不怎么吃力。路过冰锥戳出的深洞时,虽然知道不会有问题,还是忍不住瞎想路帆掉下去了该怎么办,脑补一出英雄救美的浪漫画面。 路帆当然不会掉下去。倒是她自己,在交了钱去挑冰车的时候,脚下一绊,滑了个趔趄。 “许老师,身手不行呀。” “岁数大了。” 路帆笑着从铁桶里抽出两副冰锥,打量了一下长短,递给许千。 许千左看右看,挑了两只新一点的车子拽出来,推到旁边的空地上。 “上车吧,路老师。” 锥头插入冰面,迸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表层冰面上留下直径不大的孔洞。把握好分寸,向后用力,冰车缓缓向前滑去。有节奏地连续下锥,如同船桨探入清波,冰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午后的阳光照在冰面上,又晃进眼睛里。人们都说清河很小,但是真正置身其中后,却很难不感慨它的辽阔。迎着太阳望过去,漫无边际,两岸的建筑都变得渺小。离岸越远,声音越少,渐渐的只剩下锥子刺入冰面时一瞬的响动。 和所有北方孩子一样,滑冰车是写在基因里的记忆。冰面和陆地别无二致,甚至更自由、更广大。但是这一次她不敢撒欢。她怕跑远了,一回头看不见路帆。她小心地控制着速度,保持和路帆大致平行的位置,紧跟着她的节奏。 路帆偏过头,脸颊上冻得有些发红,却是罕见的喜形于色,“怎么滑这么慢?你自己去滑,不用管我。” “不慢,”许千单手加力,让车子朝路帆那边靠了靠,“我就想在你身边赖着。” “赖皮。” 路帆加大力气,速度提高了许多。许千跟上去,又恢复到并行的状态,看见路帆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滑到边界的围挡,转个弯往回滑,迎面碰上了一架双人冰车,前面坐着个半大的孩子,后座上的爸爸奋力加速。 许千眼巴巴地看着那架车,有些羡慕。 不知道是看懂了许千的眼神还是巧合,男孩忽然张着手闹起来,说要自己滑,要坐单人的车子。后座上的男人说等回到入口再换车,孩子却不答应。 许千看准时机,一个漂移停过去。 “弟弟,咱们换好不好呀?我们两个是单人的车子,和你们换一个双人的,可以吗?” 第75章 路帆看见她换了方向,也靠过来,听见她的话之后瞪大了眼睛。 两只单人车刚好是一只双人车的价钱,那对父子当然没意见,痛快地换了,临走时男孩不停地和许千说“谢谢”。 双人车就是按照大人带着小孩的尺寸来设计的,坐上两个成年身材的人,当然拥挤。路帆站在一边,看看车子,又看看许千。 “这怎么坐?” 许千毫不客气地往后面大一点的椅子上一坐,把锥子插进冰里,“你坐前面呗。” 路帆走过去,在她脸上用力捏了一把,“胆子不小啊。” “疼疼疼疼疼……” “你坐前面。” “我不。你滑得慢。” “你坐前面。” “不,就不。”许千憋着嘴,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让我在后面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到了那边再换过来。” 这崽子。 路帆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妥协地点点头,收好冰锥在前面坐下。 两个人紧紧挨着,几乎没有空隙。 前方除了路帆,什么也看不见。许千只顾一下一下用力地滑,听着路帆的指挥,驶向未知的地方。 全身心的交付。世界不用那么大,只要有一个路帆,就够了。 她看见青丝间藏着的一根白发。就像眼角的皱纹一样,诉说着岁月,让她着迷。她轻轻地贴着她的脊背。手臂每次向前挥舞,刚好可以把她收进怀里。 你能听见我的心跳吗?我能听见。它跳得好快,咚咚,咚咚,快要跳出来。 “老师……” “嗯?” 我喜欢你。 第39章 三八、家人 关上楼门,许千不急着上楼,站在阴冷的走廊里发呆。 冬日昼短,眨眼就是傍晚。天空一片橙红,稀薄的云层也笼着如梦似幻的颜色。楼道里的窗子很小,开在楼梯的转弯,高高挂着。许千就站在投下来的一方光亮中,闭着眼睛回味流逝过的每分每秒。把瞬间反复咀嚼记忆,生怕一个转身就弄丢。 她不期待路帆能够给她明确的回应。太奢侈了,比挂在天上的月亮还难触碰。只要路帆表现出一点点态度,她就能心满意足。 触碰,拥抱,耳语,指尖的缠绵……这些是从未涉足过的禁区。靠近时的暧昧气氛让她想到小说里的那些片段。 这就是,肌肤之亲吗?就算更探进一步,也不过如此吧?努力了这么久,夜深时的月色终于成为了怀里那一抹温柔。 许千回忆着,唤醒全身上下每一处记忆。想着想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帧画面,喉咙泛着的燥热酥软随之退去了许多。 那个男人也曾这样接近过她,互相碰触,彼此交融。她介意。她介意她的姗姗来迟,介意那一场缺席,介意没能以一个合适的身份丰富这段故事。 原来这就是“造化”,一定要让过程掺进遗憾。 好在还来得及。只要余下的时光风平浪静,就还有机会弥补。 寒假很快过去。开学不到半个月,就迎来了学业水平测试。 临考前两天,十二班陷入了一种群体性焦虑。课上不爱接话,课下也紧张兮兮。有的人像是魔怔了一样,就连去个厕所都要带上一张写满了知识点的小纸条。 许千准备的还算充分,假期时信心满满,一点也不紧张。结果开学没两天就被班级里的气氛传染,心里也没了数。想着把握好最后几天冲刺一下,却静不下心,离得越近,越记不下东西,物理和化学的词语扭曲着缠成双螺旋结构,一做题就要从头开始一个一个排查。 她已经不打算拿a了,只求及格,能顺顺利利地拿到毕业证。花姐总是宽慰他们,说北高的学生错不了,每年全校加在一起不及格的也不过十个,不要自己吓自己。 王旭然听到这话,苦笑着把笔往桌上一丢,“不过十个也得有我一个。” 由于陆陆续续转进了不少理科生,现在的十二班早已不像当初那样宽敞。原来的单人单桌并在一起,两人挨着,让出的走道只允许单向通过。王旭然那边一开口,沮丧的心情一个接一个传递,弥漫在全班。 就算是玩笑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万一真的那么“幸运”,成了十个里面的一个呢? 心里打鼓的时候,人就会不自觉地寻求庇护,甚至于求仙问佛,图个踏实。北高是个盛产“神”的地方。毫无疑问,许千就是其中之一。 中午和傍晚吃饭的时候,总有人端着盘子坐到许千身边,从记不住的知识点开始,一直问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干点什么。 许千虽然是泥菩萨过河,但还是强打起精神,耐心地开导、解答。她总觉得自己作为班长,还是班级第一,有必要发挥一些正向的引导。日子这么苦,大家还愿意相信她能带来一点点甜,她没理由扫兴,于是化身励志大师,喂完鸡汤再打鸡血。说得多了,居然让自己也平静了不少。 考试那天,所有人都早早地来到了学校。 因为是全市分考场,所以除了北高的大部分学生留在本校考试以外,还有一些外校的学生也被分到了北高的考场。 许千第一次在操场上见识到这么多生面孔。与此同时,她也是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为什么外界都说北高的孩子不一样。放在一起,你总能轻而易举地认出人群里哪个是北高的、哪个不是。就算都套上同样的衣服,神态和气质也是不一样的。 第76章 越思考,越迷茫。 不自觉地,脑袋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要是当初没有选择这条路呢?像初中时的一些同学一样,离开这条用考试和知识铺成的路,现在的她会不会也能像操场上一部分同龄人一样满脸轻松快乐? “发什么呆呢,眼睛都直了。” 王旭然贱贱地凑过来,撞了撞许千的肩膀。 “来啦。” “什么啊,我都来了快半个小时了。那边。” 王旭然抬手朝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望过去,张淳、李炳然、程灿灿,还有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女生都在。 许千跟着王旭然走了过去。刚一靠近,好几个人就饿虎扑食般围了过来,抢着和她握手。 “干嘛?” “收集能量。” “我有什么能量?” “保过的能量。” 许千哭笑不得地杵在地上,任由一群女孩子“上下其手”。她不信这个,当然也不怕别人碰了自己之后真的会分走好运。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心安,她很乐意当个吉祥物。 没过一会儿,楼门开了。第一科考的是语文,这对许千来说倒是一点都不值得担心。自信地走到考场,把东西放在门口,进去之后找到座位就坐下来闭目养神。 临到开考前大概十分钟的时候,门口传来谈话的声音。许千的耳朵一下子支了起来,敏锐捕捉到熟悉的音色。睁开眼睛,果然。路帆挂着证件站在门外,正和考场老师核对什么东西。 她没告诉过她今天会来。 今天的路帆穿得偏正式,头发全部散开,衬衫外面披了件棕色的风衣,垂到膝上。口红点缀着气色,让她看起来更加干练,颇有些职场女性的气质。 这是没见过的路帆。 许千抬着头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儿往旁边探,希望路帆能注意到她。然而路帆的注意力没有丝毫转移,像是对她的存在全然不知。 看看时间,还来得及。她索性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讲台前跟另一个监考老师打了个招呼,说要去洗手间,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晃过路帆的眼前。 她在的这间教室在走廊深处,前后门之间的空当对着楼梯间,刚好有个墙垛遮挡视线。算准了路帆会从这边下楼,她站在墙垛后面,静静地等待那边谈话结束。 路帆核对好信息,果然朝这边走来。许千的计划是找准时机吓吓她,没想到路帆从墙垛那边刚一转过来,就抬起手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像是有透视眼一样,将她一把拎了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闹?” 把戏被识破了,许千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想出来溜达一下。” “要考试了还溜达,快回去。” “噢。” 认怂地点点头,转身假装要走。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你这两天都在这儿吗?” “在学校,但不一定是哪个楼。” “噢。” 还想说什么,却被路帆看穿了心思般打断,“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考试,拿不到全a可有你丢人的。” 许千挑挑眉,没再接茬。摆摆手,溜回了教室。 试卷很简单。不光是语文,每科都没什么难度。上午考完,她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信了花姐的话。 这种难度的卷子,要是有超过十个人拿到不及格,北高就可以把大门两边挂着的那些优质生源基地的牌子全摘下来了。 本来还说课间的时候几个人互相考考,巩固记忆,现在完全卸下了防备,一点复习的欲望都没有了。 下午第一科考完,他们几个懒懒地站在高三楼前的空地上晒太阳,甚至极其无聊地玩起了“123木头人”。 “动了动了动了,左手。” 张淳幸灾乐祸地跑回来,把许千推到前面的位子。 许千转过身闭上眼睛,“准备好啊,开始啦。1……2……3……木头人!” 猛地回过头,几个人各自摆着稀奇古怪的姿势,努力维持平衡。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像一层薄薄的保鲜膜覆住了时间。 照片泛黄以后,就会是现在的颜色吧? “快转过去吧,要抽筋了!” 王旭然摇摇晃晃地抱怨着,话音刚落,悬在半空中的腿就落了地。 “来吧。” “你这可属于是耍赖了……” 旁边的人群中不时投来关注的目光。有好奇,也有羡慕。放眼望去,整片操场上似乎只有他们在没心没肺地做着游戏,像是幼儿园直升高中。 不远处走过几个捧着档案袋的老师。看见队伍中的路帆,王旭然侧过身子扬起手,在头顶高高地挥了挥,“老师!” 他们几个也都凑过去,热情地和路帆打招呼。路帆看到了,朝他们点点头。许千故意不抬手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知道,她的眼睛里一定有她。 她好喜欢这个瞬间,像酒一样上头。一边是以心相付的朋友,一边是一眼万年的挚爱。她站在其中,放肆地做个孩子。 “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 旋律在脑海中播放。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句歌词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原来生命里真的可以遇见那样的人,即便整座城市在下一秒灰飞烟灭,你也愿意在最后一刻待在这群人身边,彼此相拥。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家人吗? 第77章 好幸运,我找到了。 第40章 三九、筹码 考试告一段落。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准备得不够充分。等到真正经历过了,回头再看,才发现它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像缸里的米粒、雨中的一滴。 从考试结束到成绩公布,还要过去一个多月。生活又回归了正常。许千以为从此可以按部就班,维持着简单快乐的节奏,一直到毕业;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像暴雨一样浇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身上。 是路帆。 离开了学校,她的生活已经再难泛起一起波浪,家里的事也早就在视野中淡去。但是路帆不一样。当沈松把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许千才意识到路帆和她的不同。 她可以了断,路帆却不能。 事情开始于一个周一。 早上,还没进楼,许千远远地看见路帆,跑过去打招呼。明明是迎面去的,跑到跟前,路帆居然吓了一跳。许千也怔了一下。她从没见过这么憔悴的路帆。 眼角疲惫地向下垂着,眼球上满是细密的血丝,显得有些混浊。她的脸上挂着中年人常有的倦怠,连皱纹都清晰了许多。 短暂的对视之后,许千是真的被吓到了。怎么会呢?周六上课的时候还是好好的,短短一个周日,她怎么会衰老成这个样子? 路帆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什么不同,微笑着点点头,和往常一样。 她不知道,整个上午,许千的脑袋里全是这一抹笑容,勉强,又无力。 她想当面问路帆,但是看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就没了勇气。 她很清楚,即便是现在,她在路帆眼里也依然是个小孩——可以在开心的时候拉过来分享,却无法在心烦时诉说。 你不说,我便去问。 这种事情不好像之前的生日一样明目张胆去打听,只能旁敲侧击。又找到了体育老师的儿子。他们俩毕竟仅仅是同事,这回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 倒是沈松那边,稍稍套了几句,就套出了口风。 “路帆?她最近肯定烦啊,能不烦吗?都闹到她对象那儿了,啊不对,是前夫。” “闹什么?” “好像说是她弟弟犯了点什么事,应该也不是大事,但是公司要开除他,他想让人路帆捞一把,天天去她家缠着。具体怎么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这么回事儿吧。” “她弟弟?”许千记得路帆是独生女,当初她家里出事的时候也全是一个人跑前跑后。哪来的弟弟? “是吧,应该是,我听我妈说的。可能是表亲之类的。” 许千一向跟沈松只有表面情谊,可事到如今,除了他也没有别的线索,只好放低姿态客气起来。 “松哥,你能跟阿姨再多打听打听吗?” 沈松一脸受用地摆摆手,“诶呦呦班长,您可别这么说,多大点事儿。今天晚上我就去问我妈,一定给你问明白了。” 如他承诺,第二天,事情的来龙去脉果然弄清了。 这个弟弟是路帆大爷家的,比她小一两岁左右。结婚了,家里有个男孩。他在一家私企做上班,是个小主管,待遇很好。 前一段时间公司有笔账出了问题,查出来是公司内部有人动了手脚。本来不是他的问题,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算的,把他也牵涉进去了。新升上来的负责人之前和他有点过节,再加上一些暗地里的操作,就打算让他当替罪羊,开除处理。 这几年北安市的经济一直不景气,还能正常发工资的企业不多了。现在把他开掉,不说新工作待遇怎样,就连能不能找到一家愿意要他的公司都得画个问号。 托了一圈关系,都解决不了。他打听到公司一个高层的孩子在北高上学,就跑到路帆这儿来,想让她帮帮忙,跑到她家软磨硬泡了好几天。 这种事情,一听就知道结果。以路帆的性格,当然不可能允许别人利用自己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去牟私利。 被路帆拒绝以后,他又去找自己的前姐夫,想让他帮忙劝劝路帆,依旧无功而返。 听了这些,许千已经完全明白路帆的疲惫由何而来了。 某种程度上,她们俩是一样的。缺乏亲情,所以格外珍视那星星点点的联结。就像她看重和朋友们之间的感情一样,路帆一定也看重和大爷家的关系。她记得她说过,在最困难的时候,是大爷一家掏钱接济他们。 可是与感情同样重要的,是责任。如果说路帆眼中有什么最不能亵渎,那就是“老师”这个身份。她这么一个较真儿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利用学生或者学生家长去牟利?要是她能做出这种事情,许千也不可能把她看得这么与众不同。 矛盾就在这儿。所以路帆才会发愁,一下子老了好多。 能怎么办呢? “她弟弟在哪家公司啊?” “这我可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两个字的名字,在开发区那边,做加工的。” 不好的预感忽然蒙了上来。 “不会是,万聚吧?”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我就记得是个万什么来着,是它。” 嚯。 老许工作的地方,就是万聚。 原来我就是那个学生。 周日中午,许千坐在包间里,喝光了一壶茶水,叫来服务员又接了一壶。 老许说出门时耽误了一下,要她再等几分钟。 第78章 她不急,但紧张。 去年冬天在饭桌上谈崩了以后,他们父女两个没再单独见过,见面都是加上周梅或者老许现在的女朋友。 老许尴尬,许千也尴尬。一共相处了那么几年,还是聚少离多,他们两个真的算不上有多熟。争吵之后,更是进退两难。关系僵在原地,谁也不知道怎么继续。 这次为了路帆,许千心一横,豁出去了,打电话约了老许。提前没告诉他是什么事,只说这周末有空,想见见他。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估计老许隐约也能猜到自己是有事相求。只是不知道听到她的请求以后,他会作何反应。要是他问起来原因,她该怎么解释呢?想了一路,还是没想出一个妥帖的答复。 当然不能透露路帆这层关系,不然会玷污了她的名声。许千最不想的就是别人把路帆和某些老师归为一类,成天想着怎么利用职务之便捞点好处。路帆不是这样的人。任何人都没资格这么想她。 实在不行,就赖着,让他自己去猜。只要咬紧了牙不松口,怎么也猜不到路帆这儿来。 过了大概十分钟,老许到了。 点好菜,闲聊了几句,许千直奔主题。 “爸,有件事儿想求您。” “诶呦,怎么了这是,跟爸爸还客气上了。只要是我能力之内的,你尽管说。” 看见老许一副轻松的表情,许千突然有些不自在,倒像是“胳膊肘往外拐”。 算了,拐就拐吧,顾不得那些。 “你们公司,最近账上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嗯?”老许一头雾水,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你说万聚?” “对。” “听过点风声,应该是吧,我不太清楚。怎么了?” “是不是要开除一个主管?姓路?” “开除一个主管?” 老许越听越糊涂,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打量着许千,“我没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想想,有没有这么个人?” “哪个字?陆地的陆?” “路线的路。” 许千在桌面上比划了一下,急切地看着老许。 “路线的路……我倒是认识一个姓路的,以前在我手底下干过,现在是不是主管就不知道了。” “他叫什么?” “路航。” 一听这名字,八九不离十。 “就是他。他是不是卷到这件事里了?” 老许这回不再回答了。眉头紧皱,把许千盯得发毛。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千千,这人和你什么关系?你打听他干嘛?” “关系比较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楚。爸,这人是不是掺在这事儿里?” “说不清楚也得说啊。你这怎么就突然问起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来了?” 许千听出来他是误会了,灵机一动,解释道:“他是我同学的舅舅。我那个同学从小就在他家长大,和他感情特别深。这两天出事儿了,听说他要被开除,特别愁。我一问是你们公司的,就来问问你。” “你哪个同学?” “李炳然。你不认识。” “男生?” “对。” 老许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就是拿准了这一点。老许一定以为这是她的男朋友。只要这么以为了,以老许的性格,就不会再多问。 他和周梅一样,都觉得对许千有所亏欠。因为缺少父母的关爱和陪伴而去寻找依靠,这是他们两个的过错,不怪许千。 老许沉默着又喝了一杯茶,拿出手机,拨了号码走出去。过一会儿,他回来了。 “确实是他。目前的处理办法来看,是要开除他。” “所以呢?” 老许喷出重重的鼻息,“千千,你现在还小,做事情不应该赌气。你们小朋友之间可以有感情,但是要慎重,明白吗?不能太当真……” “他本来就是替别人顶罪的。” “千千……” “可不可以不开除他?” 老许别过了脸。 气氛越来越紧张。她就是来赌的。不知道胜算多少,也不知道会输掉什么筹码。 想想也是好笑。上一次赌,是因为路帆;这一次赌,还是因为路帆。要说这不是命运,那就再没有什么东西能算得上命运了。 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老许终于转过脸来,表情严肃。 “你要是真的决定了,爸爸也拦不了你。这件事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电话的事。但是打这通电话之前,我有一个条件,你答应了,我才能答应。” “什么条件?” “填志愿的时候,让我和你妈妈来安排。” 原来这就是筹码。 许千轻笑了一下。 “好,没问题。” 第41章 四十、疼 门铃又响了。路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真的累了。一直以来,记着大爷一家的恩情,她对这个只小两岁的弟弟总是百般照顾。 路航高考那会儿,一寒一暑两个假期,她从学校回来之后一天都来不及休息,从早到晚辅导他功课,愣是把在本科线边缘徘徊的路航拽到了一所省内不错的一本。毕业之后,工作是前夫走动关系找人安排的。后来路航结婚,她已经工作了,拿出三个月的工资封进红包,一点没含糊。 第79章 路帆知道,路航不是能成大器的人。在家靠父母,在外要靠她。这倒没什么。她的人生早已不是预期的模样,再为他改变一些,也没什么不舍。只要不触犯原则、不牵连别人,能满足的要求她都尽量满足。 这一次,是真的不行。 她记不清路航在过去的一周里来过几次了。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带着老婆孩子,有时候把家里两个老人也叫上。意思很明显,就是要逼路帆妥协。 可能,可能,可能换一个学生,她就让步了。一听见路航提到“文科班姓许的小姑娘”,所有的可能都成了不可能。 她们两个之间已经有太多剪不断理还乱的事了。是,她对许千的感情,绝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但她不能让这份关系再复杂了,更不要说掺杂进感情之外的东西。 她当然清楚许千和她爸爸的关系。为了路航的工作,让许千去求她爸爸,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发生的事情。许千答不答应不重要,她爸爸同不同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再让许千为自己做出取舍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允许许千因为她耽误了自己。 那个孩子的广阔前程,谁也没有资格阻拦。 门铃响了几遍后终于停止,然而手机又响了。路航的名字在屏幕上亮得醒目,让她感到一阵头疼。 “喂?” “姐,在外面吧?”电话那边的语气竟格外轻松,似乎还有些难掩的喜悦。 “嗯,刚开完会,在路上。” “我说呢,摁门铃没人开门。姐,太谢谢你了,真的,太感谢了!找了这么多人都没用,许总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什么?” 路帆像是脑袋上挨了一记闷棍,完全懵了。 “你不是跟许总说过了嘛,今天人事那边给我来了信儿,说我不用走了,还跟以前一样。” “许……许总?” “姐,你这都忙糊涂了吧?就是你那个学生家长啊,文科班的。” 怎么会这样? 她从没在许千面前提过一个字,又是谁联系的她? “路航,你背着我找她了?!” 怒火一下子蹿了上来,喉咙滚烫。如此强烈的愤怒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过了。她努力克制着,让理智一点点收回,不至于撕破脸。但是一想到许千为了和她的关系去和一个陌生的父亲求情的场景,她的心就像被刀绞过。 连手都在颤抖。这是少年时就有的毛病。只要情绪过激,手就会抖个不停。 路航从小跟在路帆身边,太了解她的脾气了。路帆从不打他,只需要板起脸说句狠话,就能把他吓得魂儿都没了。此刻听到路帆强压着火的声音,连骨缝都渗着寒意。 “我,我没啊,我没有啊姐,我怎么敢去找啊,不是,不是你找的吗?” “我不知道我找没找过?” “姐,我真没找啊,那这,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电话两边同时陷入了沉默。路航害怕得大气都不敢喘,路帆则陷入了怀疑。 要是路航没找过…… 是你? 你干嘛要来趟这趟混水? 第二天早上,车子还没停好,许千就被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路帆叫住了。 “诶?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早?” 一开始看见路帆,许千没留心,以为还和往常一样,只是来得早了些,笑嘻嘻地锁好车转身和她打招呼。结果就迎上了她那双能杀死人的眼睛。 春日骤然失温。 “老师……” 声音变弱了许多。往前走了两步,她甚至不敢再走,站在两米左右的位置踌躇不前。 路帆不是没板过脸,但那都是故意吓唬她,不是真的生气。她从没见过路帆现在这副表情,像山一样冷峻地压过来,让人不得喘息。 “过来。” “怎么了?” 路帆双手插在衣兜里,掩饰着内心强烈的波动。她也害怕。她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可是问题非解决不可。她很担心自己的选择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比如,她们以后再也做不成师生;比如,许千恨她入骨。 “你去见你爸爸了?” 许千听了之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当下松了一口气。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是在帮路帆的忙,虽然没打算邀功,但心里还是暗暗得意的。看样子,事情已经办完了。老许答应了她,就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好。那路帆现在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欲扬先抑? “啊……”往前踱了一步,许千挠挠头,“是啊。” “然后呢?” “然后就,和他讲了一下。” “讲了什么?” “嗯……他单位的事。” “我弟弟的事?” “啊?啊……是……” 还没“是”完,就被路帆厉声打断。 “我要你管了吗?” 许千没听懂,瞪着眼睛,一脸茫然。 “我们家的事,什么时候需要你插手了?许千,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对你再好那也只是我的本职工作而已,你别自己想入非非。” “我……” “以前,我是你的老师;以后,我也是你的老师。就算你毕业了离开了这儿,我都只能是你的老师。反过来,你也只能是我的学生,只能做学生该做的事,明白吗?!” 第80章 许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表情,没有动作。脚钉在地上,像个桩子。脑袋完全空了。脖子以上的一切,她都感受不到。 舌头都是麻的。一瞬间,许千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头皮又麻又涨。眼前一阵阵眩晕,脚下几乎要站不住。她把肌肉绷紧,努力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可是越用力,身上抖得越厉害,像是抽搐。 人渐渐多了。路过她们,都投来奇怪的目光。路帆还在说话,依旧是那副可怕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可怕的声音。但是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声音仅仅是声音,没有任何含义。 已经过了三四分钟,她才发现路帆走了。眼前那么空旷寂寥,如同无边无际的黑夜宇宙。 迟来的情绪,是世界的尽头。 眼泪冲出眼眶,流成了河,怎么也收不住。许千紧紧咬着牙,不愿意哭出声来,可是鼻腔阻塞,呼吸越来越困难。脖子和脸都涨得很红,青筋也一根根暴露出来。太阳穴鼓得很疼,快要炸开。 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到教室的。灵魂已经飞走,只剩下凉透了的躯壳。 耳鸣不止。旁边的人说什么,一句都听不清楚。 第一节数学,讲练习册。她把练习册拿出来摊开,一页都没翻过。数学课下课,也是傻傻地坐着。直到听见旁边的同学说起来下一节是语文课,才猛然惊醒。 语文课吗? 不行。不行。 “唰”的一下站起来,直挺挺地往门口冲。没有任何方向,只是告诉自己快走,快走。转过楼梯,下楼,穿过高二楼前的操场,又奔着高一楼去。 预备铃在后方响起。脚下没有一丝停顿,继续向前。上课铃也响了,她却依旧充耳不闻。 不能见到路帆。无论如何都不能见到路帆。就算被当作逃课处分,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路帆相见。哪怕只是闻到她的气息,眼泪都会涌出眼眶。 教室里,路帆站在讲台上环视,一眼就看到了张淳身后的空位。心里陡然一惊。 “许千呢?” 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和平常大不相同。张淳转过身看了看,迷茫地摇摇头,旁边几个人也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拿起课本刚讲了一句,又把书放下,留下一句“你们先自己看”就出了教室。 她最先想到的是许千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但是学校对这方面一直严防死守,四楼以上每扇窗户都有护栏,顶楼更是上着锁。学校里又找不到什么锐器,就算要犯傻也有很大难度。 能去哪儿呢? 去洗手间找了找,没有。下了两级台阶,又折返回来。如果现在去找,早上的话不就形同虚设了吗?她就是要和她斩断这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现在去了,就更不明白了。保不齐一见到许千,自己心里封好的情感就又会翻涌起来。 想来想去拿出手机,拨通了陈丽华的电话,告诉她许千不见了。 挂断,把自己整理好,又走回教室。 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你要恨,那便恨吧。恨总比爱容易放下。 陈丽华当时正在办公室备课,接上电话就出去了。上课期间,丢个学生可不是小事,更何况丢的是从来不出差错的许千。 本以为要找上一会儿,还犹豫着要不要去调监控,结果刚走过操场就看见她了。 许千蹲坐在高一楼后面的阴影里,像个走失的小孩,孤零零的。 花姐气冲冲地走到她面前,问她怎么回事。她傻了好几拍,苦涩地笑笑,说不舒服。 “小祖宗欸,哪儿不舒服了?” 抬起手,捶着心脏,一下重过一下。 “疼。疼得要命。” 第42章 四一、终点 许千平日里身体一向很好,除了偶尔胃疼,没怎么因为生病请过假。花姐一开始觉得她就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耍耍性子;一看她苍白的脸色,才意识到似乎真的出了问题,赶紧蹲下来扶住她。 “好端端的怎么心脏疼了?” 没有回答。不能开口。一开口,眼泪就会流出来。 “是不是熬夜了?” 紧抿嘴唇,摇了摇头。 “以前疼过吗?” 还是摇头。 陈丽华是真的慌了神,当即要带她去医院。 嘴唇干涩,许千动了动,发出几个疲惫的音节,“不用了,回家。” “你家里有人吗?” “没。” “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 眼前蒙着水汽,喉咙越来越紧。 “不要紧。就是,出了点事。” 陈丽华紧皱着眉头,对眼前这个孩子束手无策。说到底,许千和别的学生不一样。换做另一个孩子,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偏偏是许千,她不知道该站在什么距离去处理。她总是把事情锁在心里,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能有人能走近她的世界吧。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陈丽华。 “真的不要紧?” “嗯。” 嘴上说着不要紧,却连点头都这么吃力。 花姐拿出手机打给周梅,交代了一下情况和许千的意思。 周梅也很惊讶。从小到大,许千的心脏从没出过问题,按理说不可能突然出现这么严重的反应。不过既然她自己说不要去医院,那就是真的不用去。她很清楚,按照许千的性格,只要她本人不想,就算生拉硬拽,也不可能把她折腾到医院去。 第81章 “那就让她回家吧,我中午请假回去一趟。” 挂了电话,陈丽华让许千在这儿等一下,自己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坐上车,眼泪一直在流。 从学校到家,无非是那么一条路。她骑过几百次,也在路帆的后座上,走过了几遭。 她不明白啊,怎么就这样了。明明是想帮她,为什么得到了这么个结局? 你到底在气什么?难道说,你真的觉得,我是在冒犯你的生活吗?你不是已经接纳我了吗?我们牵手、拥抱,做了那么多师生之外的事情,你都忘了? 许千不停地劝自己,不要想得太极端,可就是控制不住朝着不好的方向揣测。她不明白,怎么就能翻脸无情,但凡有一点点在意她,也不会说出这么狠的话。 只是一时兴起吗?高兴时施舍,倦了就收回。对你来说,我就是一个用来消遣的存在? 她拿梦想当筹码,只盼着能把路帆的问题解决,让她开心起来。她不指望路帆感激,甚至不期待她会知晓。至少,至少事情应该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呢? 窗外的景色再熟悉不过。高一刚上学不久,她就搭过路帆的车回家。那天大雨滂沱,路面一片积水。路帆的气味盈满空间,她坐在后座,兴奋而激动。那时她们不熟,朦胧的情感还在发酵。她触不可及,夜夜在梦里光顾。 就算我们不曾靠近,也好过现在。 许千从来没这么后悔过。一开始后悔自己贸然地介入,转而又后悔最初的接近,甚至于后悔选择了北高。 她一直都是个胆小的人,是路帆给了她勇敢的底气。现在路帆走了,什么都不剩了。生活回到起点。那束光不见了,世界在一点点收束,幽暗,封闭,令人窒息。 无声的泪水变为啜泣。就算有别人在场,也控制不住。 我错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当天晚上,梦里全都是她。许千沿着曲折的走廊向上,走到了路帆的办公室。很多人都在。她站在门口,扒着门框偷偷地看。路帆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她走过去,敲敲桌子。 “老师?” 路帆像是没听见,继续批改着作业。她又轻轻唤了一声。话音刚落,路帆“腾”地站起,揪起她的衣服。她蹲在地上苦苦哀求,却还是被拖出了门外。 走廊昏暗,路帆的脸藏在阴影里。她说:“许千,你让我恶心。”门被重重关上,只留下她一个人和哭声作伴。 夜深梦醒,一身是汗。心里像被挖空了一样,浑身无力。她想睡下,可是刚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又是路帆。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情节,唯独那双寒冷的眼眸始终如一。 她一直以为,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一旦被人伤到,就会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从今往后一干二净,再不相见。然而路帆是例外——伤害了,还是不舍。 她想再见。不是愤怒,而是思念。 在家休息了两天,她回到了学校。 大家都在问发生了什么,却得不到任何答案。没有答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想见,也想逃;想继续,又想放弃。人生像是到了一处悬崖,前有万仞深渊,后有追兵无数。 第一节下课,她让李炳然去看看十一班门口的桌子。翘首盼望,只等来无奈地摇头。 “这两天,她提起过我吗?” 李炳然看了她一眼,在座位上坐下。 “一句都没有吗?” “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面部的肌肉僵在一起,连苦笑都困难。她真的笑不出来了。钢笔尖扎进指肚,越陷越深,刺出血来。血和墨混着,染出混沌的颜色。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她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仅仅是一次考虑欠佳的帮助,就让一切画上了句点。 语文课的时候,她抬起头。讲台上的人站得那么远,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的视线扫过除她以外的所有人,温暖而轻松。唯有与她无意间对视时,像触电了一样,迅速移开,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许千,你让我恶心。”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吧? 几次站到路帆的门前,都没有敲门的勇气。她害怕噩梦成为现实,害怕猜测全部证实。话不说明,就还有幻想存在的余地;门一打开,剩下的只有一地狼藉。 关系僵持着,唯一的幸运是每天还能见上一面,聊慰相思,证明她还没有被完全驱逐。 期中考试,她掉到了全班第八。轮回般的巧合,刚好是入学后第一次考试的名次。 所有人都在问“怎么了”。老师在问,同学在问,就连从没见过面的陌生家长也在问。全省文科第三在快升入高三的时候忽然不行了,有人担心,有人窃喜。 花姐找到她,像是个代表,提出了质问。 “怎么了?” “没怎么。” “你最近状态很不对。从你那次生病回来,老师们都和我反映,说你上课时心思根本没在课堂上。” “是吗?” “你是想放松放松?” “不是。” “那是怎么?” “不怎么。” 陈丽华被她满不在乎的语气搞得恼火,以为是冲她来的。 “许千,你是对我有意见吗?” “没有。” “那你对其他老师有意见吗?” 第82章 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两只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有啊。” “谁?” “呵。” 陈丽华看着她的模样,隐隐有了答案。 “路帆?” 许千缓缓转过头,眼中不无诧异。这个名字,好久没听人提起了,仿佛有几十年。 “你和路老师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没有矛盾。能有什么矛盾。” 如果真的只是矛盾而已就好了。 “以前,你们俩关系不是很好吗?路老师总和我提你,说你天资高,底子好。她一直很喜欢你的,要是和老师之间有了什么误会,去说明白就好了,路老师不是记仇的人,你也不要太耍小孩子脾气……” “没有误会。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话说出口,像刀子划破喉咙。钻心得疼。 什么都没有,该多好啊。 陈丽华为难地站在旁边,看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边不行,就换另一边。没课的时间,她找到路帆,开始询问许千。 “最近,许千在你课上怎么样?” 路帆平静地回答说还和以前一样。 “这孩子,最近有点不大对劲啊。” “有吗?这我倒没发现。” 又是一次碰壁。 陈丽华忽然有一种感觉,路帆才是许千的班主任,言传身教,所以许千才会这么像她。她们都是那种把自己和外界划得很清的人,情愿把事情统统装在心里。 无功而返,她只能又找来许千,告诉她不管问题在哪儿,还是要以学业为重,熬到高三毕业,什么都不是问题了。许千顺从地点点头。回到教室,依旧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事实上,许千变得很平静。这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细细回想,可能连童年都不曾这么平静过。每天醒来,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晚上躺在床上,心中也还是同样的情绪。 疲惫。 长跑就要结束。感情,梦想,生命。尽头就在眼前,似乎闭上眼睛再睁开,所有所有就能结束。她恨不得结束。走在路上,甚至幻想一辆车狂奔过来把她撞飞;睡在梦里,也盼着心跳骤停,身体一点点冰冷。 就到这儿吧。 她累了。真的累了。 第43章 四二、悲剧 消沉了一个多月,许千才从深不见底的绝望中一点点恢复过来。 李炳然他们几个安慰她说不过是一场冷战,僵持之后彼此退让,就算不和好如初,也总会有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至少每天还能见到她,这不就是值得庆幸的吗? 许千也开始接受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她学着适应现在的距离,从舞台中央变换到观众席的最末。她应该庆幸,她还在剧场里,还能看到舞台上的那个身影。 她常常想起那句“来日方长”。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吧?我从没自以为是过。给你的爱,一直是小心再小心,说出口的话都要先咀嚼上千遍。这一次,我是真的因为不懂才惹了你。现在,我知道了,以后也不会再犯。 来日那么长,我可以慢慢地等你原谅我。 学习的状态也在恢复。期末考试一点点迫近,她稳住情绪沉下心来。她寄希望于创造出一个足以光耀北高的记录。到时候就算路帆要斩断联系,其他人也会时时提起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要让路帆看到,她的坚持,她的固执。即便被狠狠抽了一耳光,也不会一蹶不振。学习是这样,爱是这样。 然而噩耗总比喜讯先到。 期末考试刚刚结束,成绩还没出,“换老师”的消息不胫而走。 升入高三,人员调动,按照所谓的“快慢班”调整师资配置。几乎所有班级都牵涉其中,有的班甚至要一次换掉三个老师。十二班不用经历那么大的变动,换掉的只有路帆而已。 只有路帆。 消息传到许千耳朵里的时候,她又感受到了那阵眩晕。时间仿佛倒流回了那个早晨。春日阳光火辣辣地抽在脸上,一如路帆的呵斥。 这是她设好的局吧? 许千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认识了快两年,第一次闹了这么大的矛盾,紧接着就是不可挽回的分离,比设想的终点早了整整一年,就像是害怕她会做出任何补救一样。 刀子在心上划过。不同于那天猛地一刺,刀刃来来回回,划开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疼痛难忍。她说不清楚哪一种更让她难熬。长痛短痛,都是刻骨铭心的痛。 日子变成了倒数。从没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过一天,少一天。每次在课上见到她,都意味着再见的机会减少了一次。“0”在逼近。总会有最后一天、最后一课。在那之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旷。 除了许千之外,似乎并没有几个人对路帆的离开有多不舍。 这确实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他们不是“不擅长告别”,而是觉得“告别”二字根本无关痛痒。如同朝代更迭之际清算得失,居然有人大肆议论起路帆对十二班的功过。有人喜欢,有人不满,有人担忧,有人期待。 许千沉浸在终日惶惶里,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直到那天马清文在教室后面大放厥词,她才一怒之下拍案而起。 马清文说,路帆讲课太次,什么都讲不明白,平时拿腔拿调端着架子,以为自己有多清高。 第83章 当时课间,许千坐在教室中部的位置,低着头发呆。这番言论无比刺耳,横冲直撞钻入脑袋。 万丈怒火。 座位拥挤,她站起来,把椅子向一旁踢开,抄起抽屉里的英语辞典,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马清文还在侃侃而谈,侧着身子,丝毫没意识到身旁不断靠近的杀气。 许千走到跟前,抬起手,眼睛都不眨一下,朝着脑袋就砸了下去。英语辞典3000多页,前后硬壳封面封底,单手拎着甚至有些吃力。向下的那一刻,辞典脱了手,最后的命中效果相当于是丢过去砸到了马清文的右脸上。 “嘭”的一声响,辞典完成使命之后,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课间,班级里人不多。想休息的人被马清文吵得睡不好觉,听见声音扭过头,看见他额头上的红印和掉了的眼镜,都觉得大快人心。 马清文被拍傻了。旁边几个听他说话的人也傻了。扭过头看见动手的人是许千,震惊又被提高到了另一个层次。 许千弯下腰,拿起辞典。 “是个人就别他妈在背后嚼舌根。路老师讲好讲坏,都轮不上你来评价。” 马清文仗着人高马大、成绩好,平日里在班级里嚣张惯了。虽然一向不敢在许千面前造次,但好端端地挨这么一下,心里也起了火。他本来就不爽许千踩在他头上,成绩比他高,还是班长,正好逮住这么个机会,新仇旧恨一起算。 他把摇摇欲坠挂在脖子上的眼镜一把摘下,抬起手就揪住了许千的衣领,摆足了要打架的气势。 这时候,王旭然正好从门口进来,当时就炸了,骂了一声,顺手抄起门后的拖把就朝后面冲了过去。 文科班就这么几个男生,平日里,他和马清文表面上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但要是把他和许千一起放在天平上,结果可就显而易见了。 把拖布一横,戳着马清文顶到后面的黑板上。看他还不松手,又朝着他的胳膊挑了几下,一步挡在他们俩之间。 “你他妈有病吧,大老爷们欺负人家女生,要不要脸啊?” “她先动手的!” 马清文没了眼镜,头发乱糟糟,衣领也有些歪斜,看上去更像是气急败坏之后撒泼打滚。王旭然个子没他高,气场却远胜于他,梗着脖子,一手拎着拖把,倒真像个英雄。 许千冷笑了一声,“是我先动手的啊,我就是想抽你。” 教室前面的监控直接连到监控室。保安抽了支烟回来看到这一幕,赶紧去喊教导主任。主任一边上楼一边给花姐打电话,两个人几乎同时赶到。 “谁打架了?哪三个人?出来!”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怎么回事?” 监控视频已经记录下了全过程,一切清晰无比。但是由于许千的参与,事情又不能按照章程简单处理。他们需要一个合乎情理的起因,来开脱许千的行为。 她不能接受处分。这次期末考试,许千又拿到了班级第一。如果因为这件班级内部的纠纷对她通报处理的话,势必会影响到以后。荣誉、称号、自主招生……这是一件小事,后面那些却不是。 许千代表着北高建校以来文科的最高水平,这一点毋庸置疑。无论是陈丽华还是主任,乃至校长,谁都不愿看到她被一个小污点连累了大好前程。更何况她一向品学兼优,理应有一个反转来证明她的清白。 所有人都在等她开口。 许千环视一圈后,视线落回到窗外的树梢。 “没怎么啊,我先动的手。” “你为什么动手打人?” “我就是不爽他。” 花姐急得站了起来,“你这孩子,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 许千仍旧盯着那棵树,强撑着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内心深处,坚硬的部分已然攻破。 别关心,别在意。就算这样会让你们伤心,我也没办法说出她的名字。 就当那个我死了吧。从今往后,不会再有。 最后,学校还是没给许千处分。虽然算作得利的一方,但连许千自己都觉得好笑。如果她没有考到全省第三的能力,怎么可能有人愿意站出来偏袒她?这个慕强的世界,所有人都在为了名利奔走,就连学校也不是净土。 你呢? 当初选择我,也有利益的考量吗? 她确实变了。各方各面,都和以前截然不同。短短一个多月,她甚至认不出自己——悲观消极,揣测人心。她就像个输掉一切的赌徒,自甘堕落成阴沟里的渣滓,越沉越深,直至毁灭。 她认识到无力回天的局限。再怎么出色,再怎么优秀,再怎么把尊严丢在脑后几乎就要跪下来求她,都不能改变眼前崩裂的现实。那天挨完批斗回来,不是没有人替她说话。事情的经过被一遍遍还原,不乏有人站出来支持她的行为,路帆却装聋作哑。 她把自己当成局外人。许千也是她的局外人。 她不重要了。对于路帆来说,她什么都不是。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你说过,你喜欢这句话。 我早该知道的,没有皆大欢喜的结局。我珍视点点滴滴,不过是“无价值的”,你随手施舍,不经意,不损失。就像宝玉把扇子递给晴雯,毫不在意。 然而我和你不同。这个我,自从遇见你之后,从里到外都是为你而活。既然你不要我了,这些东西留着也就没多大意义了。什么未来,什么梦想,没有你的未来和梦想有何意味? 第84章 你还说过,你更喜欢悲剧。好啊,那我就把所有所有全都毁灭。快乐是回忆,痛苦也是回忆。只要能留在你的记忆里,哪种我都不介意。 是,当初救我的人是你。 你最好能记得,事到如今,毁我的人也是你。 第44章 四三、玉壶冰 电梯向下。一面是老旧的铁皮,一面是圆弧形的玻璃。地面在迫近。某一个楼层,下落停止。电梯门伴随着吱呀声缓缓开启,挤进来七八个人。狭窄的空间瞬时占满。 许千被刚刚进来的人逼到了角落。艰难地转过身,发现路帆就在身后,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老师。” 呼唤淹没在喧哗里,连自己都听不清。她认得这群人,都是十一班的。几个男生高高大大,染着奇怪颜色的头发,围在路帆身边嬉笑叫嚷。 “你们几个一会儿可要多吃点。” “那当然。老师,吃完饭咱们去唱歌吧?” “好啊,想去就去,玩得尽兴一点。” 她笑得好开心,语气无比轻松。 为什么?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时,从没见过这副神情? “老师……” 伸出手,近乎绝望地想要触碰。路帆回过了头,瞥来一眼,随即笑着转了回去,继续刚才的话题。 连一声问候,都是奢求吗? 悲愤交加,许千从背包里抽出水杯,横过来拎在手里,重重地向身边的玻璃砸去。一下,两下……刺耳的响声在头顶炸开,整扇玻璃从空中破裂,碎成万千块坠落下去。 水杯在重击之下变了形,轮廓扭曲交织,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收回手臂,鲜血流了一地。没有疼痛,只有一片腥红,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向上蔓延。她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时间仿佛正顺着伤口流出。 电梯门开了。没有人在意。路帆在簇拥之中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许千跟着走了出去。眼前是课间的走廊,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两成群向楼下走。程灿灿在眼前经过,她跟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是在干嘛?” “跑操啊,高三年级都要跑操。” 许千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顾滴血的手臂,迈开腿在人群里穿梭。 “怎么跑那么快?” “我要去找路帆啊,晚了就看不见了。” 闹钟把梦惊醒。 睁开眼睛,阴天,灰暗,压抑。油绿的枝叶在窗外伸展,腻得窒息。低下头,手臂完好,没有伤口,没有血痂。 捂住脸,深深地吸气,憋在胸口。眼眶湿润。 她像一块沉入水中的海绵,吸足了烦恼,轻盈的身体变得沉重,无力浮起。海水深蓝,望不见底。耳边有巨兽的低吼,如同阵阵耳鸣。 讨厌的感觉。 又是梦见路帆的一天。一开始还在计数,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尽头。也不知道是真的在意,还是习惯性的思念把在意强化,只要一闭上眼睛,路帆就会出现。现实中缺失的相见,全在睡梦中补齐。 今天是高二下学期的最后一天。上完晚课,放学,迎来暑假。 可能真的有命运存在。命定的事情,怎么都躲不开。今天之后,路帆不再是十二班的语文老师。而这分别的日子,恰恰是语文晚课。 注定了分别,偏偏还要渲染离情。命运啊,你无不无聊? 白天的语文课,路帆像个没事人一样正常走着进度。提了一下假期作业,轻飘飘地说作业是年级统一留的,新老师来了也要检查。有几个人配合着发出沮丧的声音,算作回应。 许千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这就是她们如今相处的模式。路帆再没点过她。无论是课堂的发言,还是作业点评,“许千”这两个字都不会出现在语文课堂上。 在路帆十几年的从教生涯里,她不曾对任何一个学生采取过这样无情的漠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还未完全长大的孩子感受到被抛弃的沮丧。许千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最独特,最残酷。 她不怪她,甚至于主动配合。语文课一开始,她就拿出小说,自顾自地读起来。不参与讨论,不发表观点。不只是路帆,其他人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有恨吗?或许吧,谁知道呢。 晚课还没开始,沈松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打开电脑拷贝文件。有人凑过去问,他甩甩头发,“今天晚上看电影。” “看什么电影啊?” “《泰坦尼克号》。” 许千正在教室坐着,抬起头,看着幕布从顶部拉下。 “路老师选的?” “对啊,帆姐说在教室看一半,剩下一半留作业。” 教室里的气氛活跃起来。有的人趁着还剩几分钟,飞快下楼跑去超市买了零食和饮料,像过年了一样。 旁边坐着的几个人也摩拳擦掌,颇有些激动。许千漠然地坐在其中,拿着笔在本子上乱涂。 纸页被划破。她把笔丢开,站起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鼓起勇气。 什么事没有,什么都不会发生。结束就是结束,不会再有后续。 没过几分钟,上课铃响了。路帆在一阵兴奋的鼓掌声中笑着走入教室,如同翩翩踏上舞台。 关灯,放映。 这是一部看过不止一遍的电影,小的时候就在电影频道看到过。那时候只记得男主角很帅,女主角很美,音乐动听,游轮宏伟。 第85章 还有什么呢?不记得了。大家说这是一部爱情电影。哦,爱情。小小的许千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爱情。 这一次,是她理解爱情之后看的第一次。缺失的部分被弥补了。对结局了然于心,在回忆开始前就已经代入了感情。 “我甚至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他只活在我的记忆里。” 手指死死扣着桌角,骨节生疼。 多可笑。那么短的相处、那个年代,没留下一张照片;相处了两年的这个年代的我们,居然也没有照片可以回忆。 几十年以后,在你的记忆里,我是什么样子? 画面退回到那艘巨轮启程之前。jack赢得船票,灿烂的阳光照亮俊俏的面庞。他欢呼着奔跑,仿佛赢了一生。 “你说,要是他知道自己没几天就死了,还上船吗?” 要是我知道最后是这个结局,还会接近你吗? 时间一点点推进,电影中的男女相识相爱。rose因为jack而改变,去抗争,去追求。 rose戴着项链躺在沙发上时,班级开始躁动。男生们咳嗽着比比划划,女孩子们小声地交头接耳。许千转移视线,直直地盯着路帆。 她坐在电脑前,脸被屏幕照亮。那么美,那么动人。她看得认真,忽然抬起手,在眼角抹了一下。 心漏跳了一拍。 许千恨不得立刻站起来冲到她面前,看看她有没有流泪,质问这眼泪为谁而流。 愤怒、怨恨、悲痛,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难以承受。她站起来,从后门走出,一个人蹲在楼梯间里抱头痛哭。 同学以为她去洗手间,没当回事。走廊安安静静,唯有哭声清晰刺耳。 快结束的时候,她摸着黑走回了座位。下课铃就要响起,泰坦尼克号还未完全沉没。路帆让门口的同学把灯点开,关掉了电脑。 灯光亮起的瞬间,许千仓惶低头,怕被她看见哭红的眼睛。 路帆站在讲台上,环视一圈。清冷的声音最后一次从十二班的讲台上传来。 “好了,就到这儿吧。‘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咱们后会有期。” 铃声响起,很多人拿着书本冲上讲台,让路帆签下名字抑或祝福。她微笑着一一接过,留下清秀的字迹。程灿灿拿出手机说要合影,她也答应了,对着镜头笑得温柔。 许千站在座位上,目睹着一切。落寞的身影在空荡的桌椅之间,格外寒冷。 拎起书包,一言不发地离开。转弯,下楼,在缝隙里穿行,去车棚打开车锁。 坐上去,握住把,又松开手。 放学的人快走光了,身边的车子越来越少,对面停车场里也开走了一辆又一辆。 那个身影姗姗来迟,终于出现在视野。开锁,车灯闪了一下,上车。轮胎向前缓缓转动,碾压细碎的石子,转过弯后笔直前进。 许千转过车把,跟在后面。 出了校园,速度加快,她也提高频率,骑得满头是汗。红灯下,并排停着,车把距离副驾驶的车窗只有一拳的距离。 许千没有看她,咬着牙冠目视前方。 绿灯亮起,较着劲一样用尽全力向前。 一直送到楼下,目送着她走进楼门。和梦里一样,没有回眸。 我知道你看见了。我也猜到,会是这样。 别烦我。今天是最后一天做你的学生,让我以这个身份,再送你一程。从今往后,我再不纠缠,老老实实从你的世界里滚蛋。 抬起头,等着那盏灯亮起。脑袋一片空白,站了一会儿,蹬上车子走了。 回到家,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拎了五听啤酒塞进书包。 把车倒在一边,坐在花坛旁启开一听,一口气灌下去。胃猛地一激,酒精的味道涌上来,快要溢出喉咙。 沉下气,又打开一听,强撑着往嘴里灌。世界消失了。痛苦和酒精包裹着身体,漂浮在一片虚空里。 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 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 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 一开始是在心里默念,渐渐变成了低吼,最后含糊在哭声里分辨不清。 一个时代逝去了。 青春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起来了,不能再按时更新,跟老爷们说声抱歉。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争取坚持日更! 第45章 四四、无眠 凌晨两点,被雨声吵醒。 屋子里很闷。雨滴拍在窗上,如同从天而降的刀子,一把一把朝屋子扎过来。 拉开窗帘看了一会儿,走到客厅,从冰箱里取了瓶水。仰头灌下去,凉意自上而下,唤醒全身。 幸好,梦还未至。 回到书房,打开电脑,戴上耳机。 影片继续。巨轮迎来覆灭,往昔辉煌不复存在,年轻男女在寒冷的海面上忍受残酷离别。 jack不再呼吸。冻僵了的脸庞如同雕塑,定格住了一生中全部美好。深不见底的海洋把他吞噬。下沉,下沉,消失不见。 闭上眼睛,没有再看下去的勇气。 那个身影也是这样消失的。在车流中若隐若现,被人群遮挡,随着楼门关上彻底遗失在黑夜里…… 路帆把笔记本合上,沉沉地向后靠去,一点力气也没有。 对不起。我没办法。 同一片夜,同一场雨。失眠的人,不止一个。 第86章 许千两眼通红,太阳穴发胀,血管一下一下地跳。她很困,但是睡不着,一躺下,眼前一团乱麻,像是有什么东西溜进了脑袋,正在里面横冲直撞。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无意义地倒数。 很奇怪,居然不悲伤。 这就是酒精的好处吧。麻醉神经,就算知道悲伤的事情还在那儿,也感受不到。连骨头都是软绵绵的,人躺着,仿佛在无限下落。 她试着呼喊路帆的名字,突然发现想不起她的模样,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越努力,越记不起。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像是隔着纱帘,再一用力就戳破了,连影子都找不见。 哈。 笑的冲动抑制不住,嘴角自己咧开,夸张地上扬。她抬起手把嘴巴捂住,眼泪又从眼睛流了出来。 一切都是无意义的。 夜晚,雨水,哭笑……毫无意义。没有月光,没有太阳。所有所有,都是寂寞的注脚。 天亮,夜里发生的故事都被隐藏。喝了太多酒,一早起来,许千的脸有些发肿。周梅问她是怎么了,她搪塞着说喝多了水。 “千千,你是不是瘦了?” “没有吧,还是以前那样。” “你等着,我把秤拿过来。肯定瘦了,眼看着都比以前瘦了不少。” “怎么会……” 嘴上是这么说,但她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最近这两个多月,几乎没怎么好好吃过饭。没胃口,强逼着自己拿起筷子,吃一点就饱了。再加上失眠,体重一定掉的更多。 周梅把秤拿过来放下。许千站上去,低头一看,果然,瘦了十三斤。 周梅觉得是她学习压力太大导致的,一边自责一边开导,让她不用把自己逼得这么狠、要适当放松。许千笑笑,点头予以回应。 她感谢妈妈从不曾想真正了解她的内心,也不关注她面临的问题,一直以来都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给予她“需要”的支持和帮助。这让她不必撒谎掩饰,省去了不少麻烦。 等到周梅去上班,许千面对着空荡的客厅,才又感受到了眼前的生活是多么无聊。好像没有快乐了。遇见路帆之前,快乐很容易被感知;路帆出现后,经历了太多狂喜,以至于如今难以再分辨出琐碎中简单的快乐。每一秒都无聊透顶,没什么能让她期待。 把自己拖进房间,发现桌上的手机正在震动。接起来,电话那边,王旭然的大嗓门让人不得不拉远距离。 “千儿,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呀?” “没看手机。” “不是吧,放假第一天就开始学习了?这有点过分了吧?” “在客厅和我妈说话来着,手机在屋里。” “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还行吧?” “没什么行不行的,就那样吧。” “今天下午,咱们几点过去?” “过去干嘛?” “歌舞会呀。” “歌舞会?”许千飞快回忆了一遍,对这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什么时候发的通知?” “通知发在高一那边了,咱们这儿没有。我和你说过了啊,你忘了?” “不记得了。” “……千儿,你是不是,不太想来?” “我怕。” 电话两头同时沉默。认识了两年,目睹着她和路帆之间发生过的种种,王旭然当然明白她的想法。 “行吧,你要是不想来就算了。估计也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唱唱歌、跳跳舞。我可能也不去了,确实没多大意思。诶,要不咱们四个去玩吧,网吧,或者去唱歌?” 许千感激朋友的理解和体贴。不管是之前困惑的时候,还是现在的惨淡收场,他们都默默陪在身边,接纳她自顾自的倾诉。 但是有的路,只能一个人走。再多陪伴也于事无补。只有真的在心里坦然放下了,才算战胜了过去。不然别人再怎么开导劝慰,夜深人静时还是会心痛到辗转难眠。 “我就不去了,你们三个去玩。我可能要自己理一理,一点点把这件事忘记。”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一声叹息,“怎么说呢……害,我也说不好。我这人,不像人家明明,大道理张口就来。我就是觉得,有些事也不一定要忘记吧。怎么可能真的做到忘记呢?你不敢面对,所以才想忘记;那不如就勇敢点,逼着自己正视。” “正视什么?” “正视你们压根儿就没可能啊。嗯……我说话可能比较硬,但是,话糙理不糙吧。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还抱着侥幸心理,觉得有一点点可能,对吧?你总是在骗自己说只是时机不对什么的。你倒不如就彻底死了心,早点认清,路帆无论如何都不会和你发生什么故事的,不然她就不配做一个老师了。这样想,你自己也能解脱了,不是吗?” 许千安静地听着,不认同,不反驳。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明白呢?确实如他所说,即便走到了今天,她仍旧无比确定,只要路帆勾一勾手指,她就会回去。她也暗暗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像她需要路帆一样,路帆也会需要她。 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她等下去,总会有尽头。 陷在爱情里面的人都是这样吧。以为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于是彼此纠缠,无法前进又不愿后退,两个人互相折磨,一耗就是好多年,甚至把这一辈子都耗进去才发现自己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来。 第87章 哪怕只有一点点渺茫的可能,她都不愿放弃。宁可暂时地忘记,也不想正视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的事实。 “再说吧。走一步,看一步。”许千故作洒脱地一笑,想让电话那边的朋友放心,“第一段感情,总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又闲聊几句,挂了电话。 下午,她还是去了。 舞台光芒四射,人群狂热躁动。什么都和去年一样。她站在操场边缘的台阶上,做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时间过得真快。 每一年都有新的学生来到这里,就像那些所谓的新节目一样,重复着过去的故事。但是对他们自己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 可能每一届学生都曾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开天辟地,空前绝后。等到把三年完整走过,才意识到“年轻真好”,天真单纯又野心勃勃。 很快啊,她就要成为校园里最老的那批人之一了。有关他们的故事就要结束,变成这本校园回忆录中薄薄的一页。这些人,这些故事,随着毕业,都将不见。他们各奔前程,而过去还停在那里,永远无法触及,只好在记忆里落灰。 经历过分别之后,许千对人生的体会拔高到了全新的高度。站在台阶上看着学弟学妹,颇有种世事沧桑的感觉。 节目开始,印象刺耳。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不到第三个节目,她就走了。本来也对晚会不感兴趣。她就是想来“故地重游”一番,试图用重现的场面填补失落的内心。来了,目的没实现,留在这儿除了伤感什么也得不到。 许千从台阶上跳下来往大门走,迎面碰上了一个和路帆同办公室的语文组老师。她当然认得许千,全语文组没有不认识许千的。一看见许千走过来,就朝她点了点头。 许千本来有些走神,没注意,看清之后微微鞠躬,说了声“老师好”。 “刚开始就要走呀?” “嗯,正好路过,就进来看一眼。” “诶,见到路老师了吗?她就在那边。”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见过了。”慌张地点点头,又朝门口走了几步,“老师,我先走了。” 从大门口跑出,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她刚才好怕那个老师会拉着她过去。幸好幸好,跑得够快,不然又是一场恶战。 骑上车子,一路向东,骑到天彻底黑下来,抵达城市的边界。她不做停留,掉转车头,又向西骑回去。 除了做这些无意义的事,她实在想不出该怎样让自己平静。坐在家里只会胡思乱想,和朋友见面聊来聊去还是会聊到这个话题。在高强度的运动中,她才能短暂放空,把情绪从身体中抽离。这是唯一有效的排解。 抵达家门口的路口,红灯。许千握紧刹车停下,回过神来,听见街边的音像店在放老歌。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不等绿灯亮起,猛地一蹬骑了出去,把旁边的轿车一个逼停之后,向左转弯,进了小区。 我倒要试试,到底要用多少年才能忘掉。 第46章 四五、幽灵 许千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高三新学期第一天,刚过去一个上午,她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难的不是见不到她,而是虽然见不到她,却时时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比如早餐,比如从隔壁教室传来的声音,比如转角处一个掠过的背影。 她是生活中的幽灵。看不见,摸不着,赶不走。 早上数学课,老林讲着讲着随口提了一句“你们这些书生”。许千当时正在低着头算题,听到“书生”两个字思绪一下就被打断了。路帆最喜欢用这个词。 那时学《滕王阁序》,读到“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她停下来,把这一行字写到黑板上,又读了一遍。然后缓缓转过身,放下粉笔,叹了一声“十有九人堪白眼”。那节课,许千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随口接上了下半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她记得清楚,路帆循声看过来,朝她微微一笑。 之后的英语课,练习册上选词填空的内容刚好是京剧。她又想起了那年春节一起看过的《霸王别姬》,想起昏暗光线前那副精雕细琢的眉眼。 怎么会有这么多回忆?渗透进生活的每一寸褶皱,根本无法割裂。 醉生梦死地挨到了下午,排在第一节的语文课又生了事端。 新派来的语文老师姓赵,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枯瘦黝黑,头发稀少。他在北高教了快三十年,带了好多届高三加强班。大家都说赵老师语文教得好,考前一个月突击,能把及格线以下的学生带上一百分。 在他开始讲课之前,班里很多人就议论起来了。许千很意外,身边几乎每一个都知道赵老师的存在,也知道他的那些辉煌成就。更让她意外的是,有的人居然已经跟着他补了一年多的课。 是她太不合群了?来到北高两年,居然对这些全然不知。她倒不觉得有什么提前了解的必要,只是感慨于信息获取上的滞后。 她一直都很疑惑,那些出去补语文的人要补的到底是什么,补习班的老师又要教他们什么。从小到大,她从没上过补习班,不知道补习班的课堂是怎样的模式和纪律。不过不难想象,无非几套桌椅、一面黑板而已。 第88章 理科补课她能理解,学校课上思维走得快,有的人上课听不懂,只好课下去另找老师。英语和文综补课她也能理解,可能学校里教课的老师水平不够、讲的不清楚,去外面找水平更高的老师把知识掰开来讲,听得能更明白点。 可她想不明白语文有什么好补。从小说到大的汉语,意思都明白;就算遇到了生字,拿起新华字典就可以查。难道要教怎么理解文章吗?那么多文章,哪里教的过来,每一篇都是作者写就当时的思想涌动,记忆那些程式化的东西怎么可能用得上? 学校里的语文课只是教给学生文学这个大范围之下的思维方式而已,路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很多语文老师也都能讲清楚。可能不同的老师对同一篇文章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归根结底不过大同小异,大部分的功夫还在学生自己日积月累用心感悟。 这也能靠补课获得?听到他们说新来的赵老师打出来的牌子是“语文速成”,心中不自觉升起鄙夷的情绪。他们不是一类人。跟着他,她也不可能学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语文课一开始,看着那个干巴巴的男人走进教室,许千就抱定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打算。她不会因为路帆被顶替掉刻意和他作对,也希望这个“教学能力出众”的老师可以不那么关注她。就当作班上没有她这么一号人,相安无事。 正好,这周她坐在最后一排,靠近角落。正常来说,要是老师的视力差一点,站在讲台上根本不会看见她。想着赵老师年纪这么大,眼神估计也不会很好,许千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极力隐藏自己。 万万没想到,开始上课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哪个是许千”。 “许千呢?没来上课吗?” 许千一开始没站起来,想看看后续。然而全班同学的视线都投过来,赵老师也跟着朝这面看,逃是逃不过了,只好抬起头举了举手。 “这儿呢。” “站起来,我认识认识。” 赵老师走下讲台,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把站起来的许千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 “好,坐下吧。”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又走回讲桌前,“早就听过你的大名,今天可算是见到本尊了。不错,是个好苗子。” 他这番言论让人摸不着头脑,班级里一片寂静。许千还在状况外,不明就里,如蒙大赦地坐下以后拿出小说摆在摊开的课本上,一边观察着形势一边读起来。 “你们假期的时候,留过两套卷子,对不对?来,把第一套,综合检测括号一,拿出来,我们这节课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它讲完……” 赵老师浑身上下散发着老教师特有的那种感觉。说话慢,动作慢,做起事情慢条斯理,板书写得龙飞凤舞。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黑板上写下“综合检测(一)”,可能是想练字吧。许千抬起头瞟了一眼,想起别人的吹捧,更觉得离谱。 “我们先来看选择题。许千。” 闻声而动。一脸平静地站起来,手背到身后,在书包里掏来掏去。抓到了卷子的一角,抽出来贴着身体运送到桌面。 “孩子,从第一题开始,把你的选择题答案念一遍。” “一c,二d……” 读完一面,翻到下一面。把所有答案都念完,放下卷子,忐忑地等待下文。 讲台上,赵老师拧着眉头,没有立刻评价。摘下眼睛放在讲桌上,抬头看看她,又看看别人。 “所言不虚呀,跟答案一模一样。来,谁有不会的,报题号,让许老师给你们讲。” 别。别。 一听见“许老师”三个字,许千心里产生强烈的抗拒。这是她现在最不能听到的东西,特别是出自一个讨厌的人口中。 手掌不自觉地攥紧。 有问题的同学开始报题号。报出一个,赵老师就在黑板上写下一个。问得差不多了,他把粉笔丢开,“来吧,许老师。” 脑子一片空白。 第一个数字是“1”。议论文文本阅读,问哪种说法错误。看着最上面的标题,她对这篇文章一点印象也没有。 从头向下扫了两行,完全没有思路。 “我不记得了。” 提问题的同学茫然地看着她,甚至有些惊讶,像是不敢相信许千居然有不记得的时候。 “你没在卷子上做标记吗?” “没有。” “以前路老师没要求过吗?” 眼前,她的身影一闪而过。 “没有。” 台上的男人颇有些惊讶,把自己的卷子转过来给他们看,指着密密麻麻的笔迹说做阅读一定要标记、路老师怎么会没教过你们…… 呼吸的频率不自觉地加快了。 眼前好像是放假前的那个课间。马清文在教室后面诋毁路帆,她踢开椅子,拎着辞典砸过去。 咬着牙,脸色越来越难看,连眼角的肌肉都在用力。 “好,那你先坐下,我来讲。” 尽可能轻地坐下,却还是弄出了一些动静。有人回头看她,被她的眼神吓了回去。 他讲了什么,许千没在听。她把小说压在卷子上,发泄一样飞快阅读。也不知道讲到了哪儿,她忽然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许千,这道题你怎么看?” 抬起头,像喝酒的人在酒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第89章 “啊?” 张淳侧过脸,小声地喊着题号。她拿着卷子站起来,扫了一眼。第三篇阅读,简答。试卷上的字迹草得难以辨认,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着是不是自己写的。努力辨认了两秒,垂下手臂。 “我觉得答案说得对。” “答案肯定是对。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不同的想法。你还写什么了?” “没写什么,差不多就这些。” “你把你的答案念一下。” 抽抽嘴角笑了一下,松开手,让卷子飘落在桌上。 “太草了,认不出来。” 有人在笑,不过笑声很快不见。大家都看到了讲台上赵老师严肃的表情。 “好,你坐下。” 终归是经验丰富,他没有为难许千,而是把问题放在了课下解决。 大课间,花姐把许千叫走。毫不意外。她早已经习惯被带到办公室来谈问题。 “我听语文老师说,你上课有点闹情绪?” “没有,我就是没答上来题。” “呦,还有你答不上来的语文题?” “有。” “赵老师跟我说的是,你不太配合?” “没有吧,我挺配合的……” “许千,你是不是,对换老师这件事,还有点不太能接受?” 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赵老师也是非常优秀的老师,他比我在学校待的时间还要长,带出过非常出色的学生。我知道你在学习上自己有主意,但你不能让老师觉得你不尊重他,对吧?” “哪儿有不尊重,我挺尊重他的。” 陈丽华不说话了,靠在椅子上,默默看着她。许千一副无辜的表情,倒像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毫不闪躲地看回去。对视了许久,花姐才再次开口。 “许千,你就那么喜欢路帆呀。” 第47章 四六、暗涌 蕴意复杂的一句话,有羡慕,有惋惜,有感慨。 许千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拿不出任何话来抵挡。喷出的鼻息似笑非笑,挠挠头,不否认,不回答。 花姐盯着她,手指间玩弄着桌上的笔帽。有些话在嘴边,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想来想去,还是吞了回去。站起来,绕过桌角走过来,拍了拍许千的肩膀。 “老师一直觉得,你比别的同学成熟。你也确实很让我们放心。在一些问题上,我相信你能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分得出轻重缓急,不要等到高考结束以后才想起来后悔。” 许千微笑着点点头。 “赵老师那边,我会去解释。不过以后再上课,你也要拿出态度来,不要和老师对着干。我不希望最后一年还要分心去处理你们和科任老师的关系问题,明白吗?” “明白。” “回去吧。” 从花姐的办公室跑出来,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花姐对她还保持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分寸。她很害怕最后的处理办法是让她去和赵老师道歉。她说不出那种话,一句也不会。认准了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道歉的。 沿着行政区走廊,往教室的方向走,刚好能路过语文办公室。还隔着一扇门的时候,许千就已经在期待了。从假期开始前的夜晚到现在,已经十几天没见到路帆,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明目张胆地见到。她不得不利用好每一次偶遇的机会,宣泄折磨人的思念。 路帆会在里面吗?她不清楚。学校不要求班主任大课间的时候守在班级里。自由的二十分钟,也不一定要在办公室度过。她在心里一遍遍祈祷她在那扇门里,而门又恰好是开着的。最好是在她经过门前的一刹那,路帆从里面走出来,和她不期而遇。 短短的距离,被磨蹭得无比遥远。明明五秒就能走到,愣是走了一分钟。再不经过,后面的陌生老师就要把她反超了。 高三搬来了新的教学楼,她还不知道路帆的桌子在哪个位置。走过时紧靠着门对侧的墙壁,溜着边探头张望,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窈窕背影。 黑色的夹克在腰间微微收紧,深色牛仔裤把双腿衬得更加修长笔直。又是那个半散的发型。许千对这样的路帆毫无抵抗力,只看一眼,就能深深沦陷。 她站在桌子旁边,面朝着窗户,认真倾听另一个老师的讲话,不时点头回应。许千不自觉地想起那么多次谈心,路帆也是这样坐在她的对面,接受那些烦恼的倾吐。 什么时候,我才能再一次坐在你的对面? 那个在她后面跟了好长一段距离的老师终于超了车,在她和办公室之间的走道飞快走过,擦肩时颇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那个老师的身影在眼前晃过之后,屋子里的路帆刚好回头。短暂的一刹,许千飞快转头,几乎跑了起来,逃离门口。 这并不是她的本意。然而两腿不听使唤,发着抖向前迈。 一路冲到楼下的教室,混进结束了课间回到教室的人群里,腿部的颤抖才算平息。回过神来,才发现不仅仅是腿,连心跳都加快了,手脚变得冰凉。 你在怕什么? 许千质问自己,却得不到回答。 自习刚开始不久,广播说让各班班长去开会。不用去也能猜到,刚开学,只有开学典礼需要部署各班。其实也没什么好部署的。要表彰的去前面领奖,剩下的人拎好板凳排成排,支起耳朵听就好了。 第90章 十二个班的班长在教务处的办公室占成三排,许千默默地站在最后,被前面几个男生挡得严严实实,一只脚踩在门外。这就是她想要的位置。听不清,看不见。 教导主任一句句说着,许千只听清了最后一句“走吧”。她往后一退,转身就要走。 “诶,许千来了吗?十二班班长。” 从里面出来的人把许千拦在门口,她举起手喊了一句,“来了。” “你先别走,等一下。” 等人群散去,她走回屋子里,一脸疑惑地看着主任。 “许千啊,马上开学典礼了,咱们呢,有一个学生代表发言。校长说今年想找两个,文科一个,理科一个。文科这边,就找你了,你回去准备准备发言稿。” “啊?” “不用太费心思,大概三五分钟的长度,你看看写多少字合适。在网上找找,删删改改的,以你的文笔肯定不成问题。” 许千担心的当然不是稿子的问题。她一向不怯场,这种站在主席台上讲话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脱稿都可以试一试。她唯一担心的是台下的观众。那么多张面孔中,有一张,是她最怕见到的。 “一个就够了吧,我们两个说的也是差不多的话。” 教导主任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抿抿嘴唇把茶叶吐掉,“许千啊,校长的意思呢,是让你们俩分别讲一讲自己的心得体会,展现一下咱们北安高中文理兼修的特点。” 许千不自觉地挑挑眉毛。好一个文理兼修,十一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也不知道“兼”在了哪儿。 反驳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既然是校长的意思,除了他自己改主意,别人很难撼动。她应该费心思考虑的,是到时候站在主席台上面对路帆要讲些什么。 她会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千百号人面前,对着话筒,讲出埋在心底的话。鼓舞士气、振奋人心、夸耀功绩的话就交给另一个人来做吧。她没那个热情,也没那个意愿。 “写好了需要拿给您看一下吗?” “不用了,你的水平,我放心。” 领了任务回到班级,开始起笔讲稿。她不能说的太直白,不能让别人读出这段话的对象是路帆;又不能太委婉,以至于连路帆都读不出自己是唯一的听众。 怎么写好呢…… 开学典礼当天。 许千站在大厅,透过玻璃门看着主席台上的理科代表深深鞠躬。 台下掌声一片。 无数道视线投向讲台,随着主持人念出许千的名字,视线更加灼热。 人群之中,她是那么耀眼。 根本不需要花多大功夫。漫不经心地扫视而过,许千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路帆。旗杆向左,第三个班,队伍最后。 她是那么得不同。 许千整了整衣服,走过玻璃门,接过话筒,在主席台正中站定。摊开页夹,环视四周,深吸一口气。 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叫许千,来自高三(12)班。 两年前,迈入北安高中大门的那一刻,我并不相信有一天我能站在这个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讲话。老实说,那也不是我的意愿。 我是一个懒散的人。没有远大志向,也没有坚韧的毅力。在来到北高之前,我甚至对大学没有任何期待,考多少、考到哪儿、学什么,这些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没有什么与我有关。我的未来是白纸一张,没打过草稿。 可能是命中的注定,我来到了这里。从这里开始,我相信缘分,也相信命运。在这里,我找到了我的兴趣、爱好和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东西,并不断获得实现它们的能力与机遇。除了这些,北高还给了我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情感。 情感是最深层的动力,驱动着人九死不悔。热情、激情、友情、爱情……以上种种,构成了我们在困境中绝地反击的信心。很幸运,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习得了支撑我前行的最丰沛的情感——在这所校园里,经由我的老师。 感谢我的老师,带我走出黑暗,看见太阳。正因如此,你们才看到了今天的我。 人的一生是有限的,能见到太阳的机会也是有限的。我们不得不珍惜站在阳光下的每分每秒。光热稍纵即逝,一不留神就会错过。 同学们,我们高三了。多荒唐,眨眼的功夫,我们就高三了。他们都说高三是黑漆漆的隧道。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的太阳有没有落下,不知道此时照在我身上的光热来自直射还是余晖。如果我的太阳落下了,明天一早,它还会升起吗? 我没有答案。你们也没有答案。但是我们有现在。 同学们,抬头看看,看看那个此时此刻正晒着你们的太阳。你们知道,它还在;我知道,有一道我期盼已久的目光仍在注视着我。此时此刻,超越了每时每刻。我们还有一年,足够写好结局。我愿意拼尽全力抓住此刻的阳光,你呢? 我期待你的答案。 谢谢大家。 放下话筒,微微调整角度,朝着她的方向深深鞠躬。抬起头,刚好迎上那道目光。 第48章 四七、困 这一次对视出乎意料得长久。 路帆位于队伍的最后,离主席台很远。许千站在门厅的雨棚下,面部被阴影覆盖,看不见表情。路帆自以为躲在人群里就能不被发现,于是放纵自己贪婪地注视。 第91章 那个小孩,终于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模样。她不再需要谁的翼护,可以从容地站在众人面前,接受欣赏和赞誉,也能抵御质疑和批评。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看到的。从相遇的那一刻,直到现在,这是她对许千的全部期许。 傻孩子,你已经足够闪耀了,不需要谁来做你的太阳。 站在高处,与路帆不同,许千清晰地接收到了那一束灼热视线,并回报以同样的炽热。她很惊讶,路帆居然没有躲。一时间喜悦不已,以为是刚刚的告白起了作用。 从主席台下去,走回班级的队伍。饱受煎熬地等到典礼结束,回到教室,趁着课间溜出去,期待一次偶遇,证实她的态度。 其实不能算是偶遇。她坐在后门旁边,能听见十一班那边的声音。下课铃刚响,她听到隔壁教室前门开关的声音,随即传来清晰有力的脚步声。这个声音她认得。这是路帆的足音。 脚步越来越近。许千沉下气,把握时机站起身,一步迈出了门外。 她看见了,在她出门的那一刻,路帆看到了她。即便只有一瞬,她也能确定路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自己。然而,就在那一瞬,她低下了头,匆匆走过许千的面前,转身上楼。 有意为之的漠视。 许千傻在原地,望着那个身影在转角消失。足音还在走廊里回响,一步也不停留。 为什么?明明已经回应过我了…… 不安在心中升起。难道对于你而言,我沦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吗?想注视就注视,想漠视就漠视,不需要考虑情绪,甚至不需要考虑存在。难道我们从未认识过吗? 这是她最怕的结果。 她能接受再不联系的相思,却不能接受否认过去的遗忘。她宁可被路帆记在心里,当成一个不能提起的名字,也不想和其他人一样,被轻易提起又轻易略去。 你当真这么冷漠无情? 许千不愿意这么揣测路帆的人品,但是接下来的几天里,猜测竟不断被验证。十二班的所有人,似乎都被忘了。在走廊里碰见,不管他们的问候再怎么热情,路帆的回应只有礼貌而生疏的微笑点头。过去的两年被抹去了,谁也没有幸免。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和十一班学生的关系。上课的时候,后门开着,许千常常听到隔壁传来路帆的声音,轻松、愉快,回应她的是一阵同样轻松的笑声。听他们说,路帆对他们很好很好,愿意听他们的烦恼,毫无保留地给予安慰。许千甚至不止一次看到路帆的手搭在某个学生的肩膀,亲昵地安抚情绪。 果然,我只是你成千上万个学生中的一个,对吧? 你需要的只是追随者、爱慕者,至于这个人是谁,根本无关紧要。你履行职责、施舍恩惠,对所有学生无差别的好,让我们把你奉到心中的重要位置。可是在你心中,我们所有人都挤在同一个位置,对吗? 你拥抱过多少人?你用车载过多少人?有多少学生去过你的家?有多少学生和你同桌吃过饭?你在多少人的青春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之后翩然而去? 对我的好,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你是不是特别得意,这么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我的真心? 多可笑啊,我居然以为我们是对等的。我竟然奢求过能做你心中唯一的那个。你明知道我当了真,还是引着我一步一步错下去。等我达到了你期待的效果、一刻都离不开你了,你才玩到了尽兴。 你骗我。 心凉了下来。 我珍惜的那些,都是你布好的局。 恨。 这个字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她感受到了恨。那么强烈,那么粗暴,没有一点点回转的余地,就像当初第一次体会到爱一样。 你是我第一个爱的人,怎么也成了我第一个恨的人? 胸口憋着一股气,酝酿成暴力的冲动,一天强过一天,渐渐难以控制。在走廊里走着,总是忍不住捏紧拳头,朝着身旁的墙壁用力砸去,就算疼,也克制不住蹿起来的心火。坐在教室里,远远听见路帆的声音,拿笔的手指就会加大力气,让笔尖深深划破纸页,渗出的墨水如同鲜血。 晚课结束后,校门前人群散去。路帆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一个人向家走去。许千戴着帽子,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手里握刀。带着体温的香气在鼻尖萦绕。 她冲过去,一手向前勾住她的脖子,一手握住刀柄猛地刺去。滚烫的血液涌出来,顺着刀刃滴落。手上也都是血。 红色染透路帆的衣服。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不挣扎,不喊叫。她的身体变得很软,无力地向下滑。 许千紧紧抱着她,俯身贴过去,轻声唤她的名字。 泪水浸透了衣衫。她拔出刀,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去。 睁开眼,凌晨两点。 枕巾一片潮湿。摸摸脸颊,泪痕干涩。 我快疯了吧,居然在梦里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坐起来,手掌在月光下一片洁白,没有一丝污秽。可是梦里,每一个骨节都沾了血。路帆的血。 许千抱住头,蜷缩起来。初秋的夜晚已有寒意,手脚冰凉,甚至在微微颤抖。 好冷。 拿出手机,置顶的头像还是那一片海。 点开,调起键盘,迟疑着,又关上。 第92章 人的心怎么就能这么狠。 十月中旬,李炳然走了,去北京集训,备战艺考。 走之前最后一天上学,中午,他们四个去了校门口的面馆,算是给李炳然饯行。 可乐代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他们三个说个不停,许千却一言不发。 “怎么了这是,明明走了,你这么难受啊?” 许千勉强地笑了笑,“是啊,难受。” “没事,这不是还有我呢,我不走。” “对,还有你呢。” 张淳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怎么还有他了,我不算数?” “算数算数,你也算数。” 李炳然坐在对面,一脸担心地看着许千,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有他知道许千为什么难过。 告诉她要去集训的消息时,李炳然满心期待地煽动许千,正好两个人搭伴还能减学费。许千拒绝了,并把之前为了路航而许下的承诺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李炳然这才知道,当初那个约好同行的人食言了。 他不怪她。他明白她的感情有多热烈。他也不止一次羡慕过许千能在这个年纪里找到一个能让她奋不顾身去爱的人。他只是觉得惋惜。那些一起做过的梦,如今只能靠他一个人去实现。 多疼啊。为了爱的人舍弃掉爱的事,多疼啊。 要是最后得到了好的结果,尚且算是值得。可是结果却是截然相反的残酷。她是真的输了,什么都不剩。爱的人、爱的事,一个都没有得到。 李炳然想象不到这件事如果换做自己去经历会怎样。他没爱过人,对电影的热爱也没那么强。但是看着眼前许千所承受的痛苦,他能猜到,他一定无法承受。 许千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悲哀、怜悯。于是故作坚强地咧开嘴,“没事,你走吧。” 选择是我自己做的,没什么好后悔。 生活彻底改变了,沉默成为了主题。 她很少再开口,不论课上还是课间。又困又累,每天都是这样,休息多久都不管用。总是在走神,总是想哭,消沉的情绪不可抑制地袭来。自习课上,她试着集中精力做一页题,等到铃声打响还没写完一半。 她甚至在白天做梦,眼睛睁着,身体醒着,那个脑子主导的自己却已经离开了这里,一会儿在城市里的某条街道,一会儿在一片未知的荒漠。 没有快乐,没有意义。 她开始长久地睡。上课睡,下课睡,晚上回家之后还能睡。睡眠无止无休,困意随时到来。她能感觉到,睡眠的质量在下降。 梦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有时站在扭曲的空间里,有时陷在脱不开身的危机。不论什么场景和情节,路帆一定会出场,构成梦中行为的全部动机。 她频繁地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个男孩把野猫抓到书包里,挥着榔头一下一下打死。老师抓住他以后,质问他伤害动物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他一脸茫然,瞪大了眼睛说,他被困住了,就像那只猫。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可是一切又都变了。她清晰地记得过去两年里发生过的所有,并且不断在头脑中回味;看看眼前,曾经拥有的那些东西再也触碰不到。 都去哪儿了,都去哪儿了?绕了这么大一圈,怎么都不见了? 她被困住了,就像那只猫。 第49章 四八、逃跑(上) “许千呢?” “没来。” “又没来?” “啊……” 数学老师停下手中的粉笔,转过身,环视一圈。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两周都缺了几天的课了。” 张淳不敢吱声,挺直了脊背接受老林投来的目光。背后空空荡荡,许千的桌上只有一张翘起的便签,潦草地抄着一句歌词: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李炳然走了以后,许千常常请假,一周至少缺一天课。她不知道怎么在学校待下去。静不下心,一分一秒都难熬。回到家里,至少她可以一个人待着,没有触景生情,也不会因为别人提起某一个路帆曾经说过的词语而产生哭的冲动。 花姐不想给她假,但是没办法。做了两年多的师生,虽然自认为从没走进过许千的内心深处,花姐还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孩。看她坐在教室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心疼。许千来找她请假,最后说出口的总是“歇歇吧”。 别人都在背后说是因为她太想李炳然了,绯闻男友一走,在学校待不住。许千知道这些话,一向嗤之以鼻。她还嘱咐张淳,别人问起她和李炳然的关系,不用跟他们理论,就装不知道好了。 要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同时发生的事情还有路帆的离开。她恨路帆,这是真的;她不想让路帆成为众矢之的,这也是真的。她觉得自己很矛盾,矛盾得快要割裂。连做梦都想杀了她,回到现实里,竟然都不愿意让她受一点委屈。 人啊,贱不贱。 不过今天这节数学课并不是她有意要逃的。 昨天晚上一直头痛,回家以后吃过止痛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刚有了些朦胧的睡意,闹钟又响了。打过电话,请了半天的假,打算着睡一上午,下午再来。 午休的时候,她背着书包出现在楼门口。正要上楼,碰见了吃完饭下来散步的老林。 第93章 “诶,许千,你等等。” 闻声停住脚步,不无尴尬地微微鞠躬,说了声“老师好”。 “好什么好,我可不好。”老林气冲冲地走过来,一副惹不得的模样,“你最近怎么回事,是身体不舒服了还是家里有事,怎么总不来上学?” “身体不太舒服,今天早上折腾到五点才睡着。” “发烧了?” “头痛。” “你们高三的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很正常,挺一挺就过去了。哪一届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你那些同学都好好地来上课了,你有什么坚持不了的?” 许千不愿意反驳,垂手站在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老林数落。 “高三是场持久战,明白吗?你不要以为自己以前学得好了,到高三就可以松懈了。我告诉你,我以前见过好多高一高二成绩不错的学生,到高三一放松,成绩马上就掉下来,根本追不回去。你别不信我说的,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 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知道,不松懈。” “许千,这种时候,你可得听话了,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能不请假就不请假。你现在耽误下的,以后可没工夫补。等你高考出分了,后悔都来不及。” 哈,又是后悔。花姐说过,现在老林也在说。 你们都觉得,我会后悔吗? “是,是,来不及。”夸张地笑着,一脸真诚地侧过身,直视老林的眼睛,“老师,您放心,我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老林还想再教育几句,不等她开口,许千就找个理由先跑了。她不想听人提起那么长远的事情。高考以后,毕业以后,甚至是工作以后。 太远了,远得好像永远不会发生。她能看到的只有今天和明天。今天和明天,都是没有路帆的、暗无天日的一天。 高三楼和之前那两栋的格局一样,想去十二班,有两条楼梯可以选。许千还是选了绕远的方案,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十一班。她自信这个时间没有风险,路帆不会出现在教室附近。 单肩背着书包,晃晃悠悠地往楼上走。程灿灿前两天说,看她走路很担心,像喝多了一样,拖着两只脚在地上蹭。她以前当然不是这样走路的。以前就算累了一天,也昂首阔步。 可能真的醉了吧。醉到连迈稳步子的力气都没有。 上到三楼,转过扶手,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身影。纤瘦,温柔,抗拒。 休息的时间,走廊空荡,安静又惬意。路帆站在教室外的桌子旁整理试卷。纸页翻动的声音一路传过来,钻进耳朵,搔着越跳越快的心脏。 手上没有一点力气,快要扶不住书包的肩带。她好想跑。转过身,一路跑到楼下、跑出校园,就像之前很多次做的那样。只要依旧逃避,她就能幸免于难。 跑吧,跑吧,当个逃兵。 可是路帆转过了身。 收拾停当,她把试卷叠好拿在手里,正要进门。转身的一刹,刚好与许千相对。 她以为她会视而不见。就像开学典礼上的那次对视一样,路帆没有离开,而是放下了手中的卷子,静静地等她走去。 鬼使神差。两条腿不听使唤,顺从地朝着路帆的方向走去。心里大声吼着,却劝阻不住。 别信她的把戏。没可能的,什么都没可能。已经被她骗过那么多次了,还不死心吗? 越靠近,手越凉。路帆一动不动地站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神像两把剑,狠狠扎进她的身体。 走到十班的位置,许千真的走不动了。她猜不到路帆要干嘛,因此生出无数猜想,有好的,多数是坏的。即便情况已经不能再坏,她也不愿意再被伤害一次。 她不想恨她,更不想让这份恨深到足以把爱抵消的程度。 “过来。” 抓紧了衣角,摇摇头。 “许千。” 寒意从心底涌出来,如同背靠冰川。她听不得路帆喊她的名字。这是属于她的名字。 她到现在都记得,当初第一次听见路帆叫出自己的名字时有多开心。那种感觉就像是世间万物刚刚诞生,她在其中,被赋予了定义。 因为你叫我许千,所以我才叫许千。没有儿化音,没有连读。两个字的韵律交叠在一起,构成了我。 你有多久不曾唤过我的名字? “许千。” 又一声呼唤,语气更重了些,似是在责怪她不及时回应。 别喊我,别喊我。你一开口,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原谅你。 路帆不再等待回音,而且径直向前,走到许千面前。 “听陈老师说,你最近总不来上课?” 越过防线的距离,让每一根神经绷紧。警惕地向后靠着,不看她的眼睛,也不回答。指尖抠在墙壁上贴着的瓷砖缝里,如同沉没前抓住一根稻草。 “怎么?最后一年开始耍脾气了,是吧?待不住了?” “好好上课,把别的心思都收起来,什么都没有高考重要。” “要是最后考得一塌糊涂,可有你丢人的。” 厌恶的情绪从心底往上爬。她讨厌她的避重就轻,明明知道这一切都因为什么,却还要安上别的动机。 你以为这样就能把对我的那些伤害全都抹掉吗?摆出一副局外人的姿态,就能理直气壮地来说教? 第94章 许千用力地向后一推,撑着墙往前进了一步,离开路帆气场压迫的范围。 “我就是个自以为是的人,用不着你操心。” 抓紧书包的肩带,愤愤地咬着牙大步迈开,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是不想回头,是不敢回头。等到在教室里坐好,她都在想路帆听到那句话是什么表情。 她能逼着自己说,却没勇气看。一想到她走之后,路帆错愕地站在原地,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当时只是有一股泄愤的冲动,根本没考虑路帆作为接受者的心情。 我是不是让你难过了? 复杂的情绪纠缠着。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又觉得就该反击。到了晚课,心情仍没有平复。她想找个人倒倒苦水,又不知道怎么让别人明白她纠结痛苦的点到底是什么。 晚课是数学,老林在讲台上卖力讲着没几个人能听懂的压轴题,偶尔穿插几句对许千的批评。 本就烦乱的思绪彻底系成了死结。 第一堂晚课结束,许千晕晕乎乎地往外走。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儿。空着脑袋,任由腿选择方向。晚风一吹,她才醒来,看见自己现在操场东侧的小树林深处,旁边紧挨着围墙。 这里离教学楼有不远的距离,从楼上走到这儿,几乎就要花掉一整个课间。 果然,刚想到这一点,身后就响起了预备铃的声音。 操场上的人群向楼里涌。夜色之下,渺小又模糊。 许千抬起头,朝围墙上方望了望。 好像也不是很高? 往前走了几步,向上一窜,踩着墙柱上破败裸露的砖石,双手紧紧扒住上端的边沿。猛地一用力,身体撑了上去。 许千这下才看见,原来在围墙的上面,插了很多片碎玻璃。大小不一,参差不齐,一看就是为了防止翻墙有意为之。正找着落手的地方,体力渐渐不支,身体也开始下坠。 管不了那么多了。许千伸手一抱,膝盖顶着墙体,脚下也用力蹬着,总算把自己折腾到了墙上。 墙的另一边紧贴着一盏路灯,下去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路灯照耀之下,她看见手上被划出无数道伤口,拇指外侧还插着一小块碎玻璃。 膝盖也在痛。隔着裤子,估计也擦破了皮。 心头涌起一股戏剧性的悲壮,转而又是苦涩。深吸了一口气,把玻璃从肉里拔出来,丢在一边。 血肆意地往外渗。她懒得管,抱着路灯杆子跳了下去。 小路上车不多。路过的几个行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她,似乎想不到北高也能有翻墙跑出来的学生。 许千看看他们,跑到街对面,又转过身看看学校,挥了挥伤痕累累的手。 第50章 四九、逃跑(下) 最先发现许千不见的当然是张淳。 踩着上课铃从洗手间回来,刚进门就看到许千的座位空着,心里一阵疑惑。 要是以前,她不觉得怎么奇怪。高一高二的时候,他们几个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课间出去瞎逛,逛到打了铃才狂奔回来,有时候比老师到的都晚。可是自从升入高三以来,许千天天萎靡不振的,下课很少出去,更别提迟到了。 能去哪儿了呢?要是许千也去了洗手间,怎么说刚才也能碰上了。还是说她被老林叫走了?有可能,上午她没来的时候老林就对她意见不小,叫去办公室训上几句也是情理之中。 正想到这儿,老林走进来了。只有她一个人,进来后随手就关上了门。 心下一惊。这会儿她还没想到许千可能是跑出去了,只担心她会不会因为迟到被骂。扭头看看程灿灿,一对眼神,她也对许千的消失不知内情。 这是跑到哪儿去了? 课上了有十分钟,张淳越想越不对劲,合计着举手说明一下情况,别是在学校里出什么事了。没等她做足心理建设,老林就发现了空着的座位。 “诶?张淳,你后面是谁?” “许千。” “我记着就是她。她人呢?刚才在吗?” “第一节在来着。” “那现在人在哪儿呢?” “不知道,刚才课间出去了就没回来……” 教室里瞬间爆发一阵骚乱,有人关心许千,也有人单纯看个热闹。王旭然在屋子的另一边,伸长了脖子喊张淳,“你去找找,是不是摔在哪儿了?” “对对对,你去找找去,程灿灿,你也跟着去。” 老林一下子想起来中午碰见时许千说她不舒服,也有点慌了神,赶紧派他们两个出去找人。 张淳他们俩不敢耽误,站起来就往外走,分头行动,一层一层找下去,找了十几分钟也不见个人影,只好回到班级来报告情况。 与此同时,王旭然偷偷拿出手机给许千拨号,没想到竟然被挂掉了。他忽然反应过来,好像不是他们想的那么回事。看着老林火急火燎地给花姐打电话,不禁为许千担心起来。 千儿,你可别惹出什么大麻烦啊。 许千当然不知道自己跑出来以后教室里发生了什么。翻墙的决定实属偶然,要不是走到墙角的那一刻预备铃刚好响了,她也不会临时起意翻出来。 没有目的地。踩着路灯的影子,沿着街道走过一个个路口。手上的血已经凝注,伤口似乎发炎,又胀又痛,还在发热。刚好路过一家社区诊所,许千走进去,让护士简单包扎了一下。 第95章 从诊所出来,冷风一吹,才有些清醒,也开始有一点害怕,觉得这次的做法确实出了格。那会儿王旭然的电话正好打进来。既然逃了出来,不如就尽兴一点。她看看备注,想着他能猜到她的意思,就挂掉了。 转转悠悠又走了一段距离,去了一家商场,在一楼的快餐店坐下,点了一些小食。手机屏幕开了又关。花姐的电话打过来,周梅的电话也打过来。她看着,想接,又不知道接了以后说些什么。 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十七年人生,头一回。这应该是唯一一次吧,她成了那种让人担心的小孩,任性、不懂事,甚至算得上“坏”。 让我任性一次吧。明年就十八了。从小一直乖乖听话,再不任性,就没机会了。 东西还没吃完,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眼神扫到屏幕的那一瞬,手上伤口传来的阵痛立刻消失不见。 承认吧,你就是在等这个电话。 一秒都等不及地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前强迫着自己停顿几秒,稳住呼吸,接起。 “立刻回来。” 没有任何铺垫和问询,那个声音清冷严厉,像一个响亮的巴掌,不由分说地抽过来。 酝酿好的台词哽在喉咙里。一时无语,举着手机,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玩吗?” 耳朵烧得很红,伤口又开始发热。许千不知道上辈子到底欠了路帆什么,光是电话那边传来的两句话,就能让她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说话。” “不好玩。” “你在哪儿?” “……” “许千,别逼我骂人。” “盛兴百货。” “在大门口等着,不许乱走。” 电话被突兀地挂断。一阵忙音中,眼泪流过了脸颊。 怎么会这样软弱?你不是恨她吗?不是在跟她置气吗?凭什么任由她这般颐指气使?明明是她对不起你,到头来怎么又都怪到了你的头上? 手握成拳,越攥越紧,连纱布都绷紧了。 最终,还是松开了拳。 站起身,把外套系好,走出商场。秋夜凉意甚,门口刚好又是风口,许千不停地打着冷颤。她隐隐觉得身上在发烫,可能是伤口发炎的缘故。头越来越沉,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你会来接我吗? 我不恨你了,你可以不要讨厌我了吗? 两束车灯飞快晃过,一辆黑车在身前停下。许千不愿意看它,好像不看它就能改变事实。然而车门开了,花姐从车上走了下来。 气愤的表情,紧抿的嘴唇。她从老师的眼睛里看到了担心,也看到了烦躁。 “对不起。” “上车吧。” 为什么不是你? 花姐把她送回家,交给了周梅。从进家门的那一刻起,许千就像一根松了的皮筋,彻底神志不清了。当晚烧到三十九度,持续了一天,之后又在三十七和三十八度之间烧了两天。 这三天,周梅请了假,全心全意在家里照顾她。可能是因为受了打击,半梦半醒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如此地依赖妈妈,如此渴望妈妈陪伴在身边的感觉。 为什么要把路走得这么曲折呢? 烧到糊涂的时候,她就能看见路帆。绷着脸,没有表情,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她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甚至不敢让路帆注意到她,躲在暗处看着那个身影一点点消失。 周梅说,听见她在夜里说胡话。她问说了什么,周梅说没听清,好像是在叫谁。 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糊涂了都放不下。 退烧以后,回了学校。由于手上还缠着绷带,一进屋,好多人都围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看来花姐为了稳定人心、保持她的良好形象,保密工作做的不错。许千搪塞着说自己摔了,着了凉、发了烧,含含糊糊地蒙混过去。 然而老师们那边却不是这样。花姐自不必说,这么一闹,对她的印象急转直下。其他几个老师应该也知道了内情,明显表现得疏远了。许千不介意。她本就不值得老师们那么器重她。现在,连她都把自己放弃了,怎么还能奢求老师们不放弃她呢? 她把自己当成个废人,期待着在这个教室里悄无声息地毁灭。 第一节课间,去洗手间。刚一出门,就看见了从楼上下来的路帆。 呵,命运。你非要把我折腾到死,才肯罢休? 这一次,她没有躲,腿也没有抖。当路帆看向她的时候,她也毫不客气地用锐利的目光回敬过去,同时上前两步,站到了路帆面前。 路帆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对她的挑衅置之不理。 “病好了?” “没好,倒也死不了。” 身后路过的其他班同学听见这句回答,不禁吓了一跳,往旁边绕了一步,频频回头看她,想不出怎么有人敢这么和老师说话。 路帆收起心平气和的表情,眉眼渐渐凝重。 “许千,你别不识好歹。” “有吗?”许千笑了一下,举起受伤的手在她面前扬了扬。纱布裹着玻璃扎出的伤痕,纱布之外的地方,也是一道道血口。 “什么是好?什么是歹?我从来都不认识。要不您教教我?” 路帆一句话不说,两只眼睛瞪着她,快要冒出火来。她一把抓住那只缠绕着纱布的手,拉着许千,把她拽到楼梯间里。 第96章 许千对这突如其来的拉扯毫无准备,踉跄着被拽走,胳膊和手掌都传来钻心的疼。 楼梯间的门被关上了。几乎同时,脸上传来一阵火辣。 无人的领地,只有那一记清脆的耳光在回响。 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许千不觉得有丝毫意外,反倒像是理所应当。她抽了抽嘴角,笑容里带着戏谑。 “怕别人看见?有什么见不得的?” “你适可而止。” 本来想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路帆。 路帆看了看她的手,目光又落回到她的脸上。手印清晰可见,让白皙的皮肤晕出红色。再不言语,转身推开门,走出了楼梯间。 颓丧地在台阶上坐下,任由泪水决堤。 不是说哭的多了,就流不出眼泪了吗?为什么偏偏要在她面前哭得不能自已?手上脸上都还印着她留下的痕迹,就像心里被她划出的伤疤一样,触目惊心。 说了要退出,干嘛又要一次次出现在我眼前?就让我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不好吗?我堕落成什么样子,与你何干? 路帆,折磨我,会让你快乐吗? 作者有话说: 认真更一次作话,掏掏心窝子。 看了最近的评论,知道大家等得急。先说一声抱歉,这两天真的有些忙,工作上的、人际上的,牵涉了太多精力。不过也请大家放心,这个故事是我决心要写的,酝酿了那么久,总不会弃坑。 当初说要把这件事写成小说,是想自己做个了断。互相折磨了那么久,总不能再这么下去。 我以为,写出来,就能释怀。 从高一的事情一路写过来,很轻松,还算客观。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勇气,可以客观地回看。然后写到了高三——难以释怀的高三。 应该说是果然,我还是掉进了回忆里。尽可能地克制情绪,写出来的东西依旧逃不开自说自话的嫌疑。翻看这一段写的故事,真的称不上满意。原来我还是那个一提起分别就会手足无措的孩子,哪怕在故事里,也没能力体面地说一声“再见”。好多次写了大段又删掉,再一个字一个字敲回来。坦白讲,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当初的心情。太复杂了,也太疼。过了这么久,回忆起来还是疼。 说一声感谢,谢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你。身边的朋友都知道这段感情,但是没人陪我走过每一处转折。真的感谢,发自肺腑。 故事过了三分之二啦,毕业之后的日子不会再有这么多细节。人嘛,本来就是越长大越麻木,越难被触动,许千当然不会是例外。 真诚地希望你能把故事听到最后,和许千一起,把青春走完。 迟来的祝福:中秋快乐! 第51章 五十、蓝色 许千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路帆生日的那一刻,天空正洒下一阵轻飘飘的雪。 许千抬起头,看看窗外,又看看教室里埋头学习的同学,心下一片茫然。 进入高三以来,什么都变了。她和路帆的关系变了,身边同学的心态也变了。雪花飘落,没有人在意,更不会有人像从前那样叫嚷着冲进雪里打闹。 究竟是因为高三,还是因为他们已经长大了呢? 路帆的生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她居然到今天才忽地想起。没有什么触动,只是抬头的一瞬走了神,然后想到去年曾买过一只蛋糕,上面画着大大的帆船。 帆船远去了。漫无边际的海面上,不会再出现那一张帆。 那天路帆扇在她脸上的耳光真的起了作用。不能说是被打醒了——她从不觉得过去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有任何不清醒的因素,应该说,是让她终于认了。 就像小孩子为了得到昂贵的玩具躺在地上哭喊乞求一样,之前发疯了一样做出的种种,说到底,也只是想通过对自己的伤害换得路帆的同情。 当大人转身走远,孩子就会停止哭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她也是一样。当所有办法都不能让路帆心软,那些自我折磨也就没有了意义。 日子回归了一成不变的乏味。她夜以继日地完成老师们布置的那些作业,几乎不动脑子,机械地演算、抄写,在座位上从早坐到晚,只是偶尔站起来去个洗手间,或是拿着杯子接一点水。 不旷课,不说笑。问到什么答什么,对同学抛过来的话题反应迟缓。曾经那样丰沛的精力被轻而易举地消磨掉了。就连错过了路帆的生日,也并没有引起丝毫感伤。 仅仅是空旷而已。这一颗心,曾经容纳过世间最细腻丰富的情感,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旷。她甚至怀疑之前的感情是否真实地存在过。如果存在,为何再也体会不到了呢?怎么会连一点情感上的记忆都没有? 都是假的。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是假的,我对你的爱恋是假的,后来的恨意也是假的。你只是一个曾教过我的老师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生活就是这样无聊,自始至终。 最近一次月考,许千毫不意外地拿了第一。 很多人乐意看到许千现在的样子,这符合他们对她一贯的期待:成熟、稳重、刻苦。老师们觉得她迷途知返,终于又回归了正路,都为她的悔改感到欣喜。 花姐又开始把她树立为全班的榜样,让大家都来学习许千沉得住气、吃得了苦的优秀品质,在高三冲刺阶段也要保持平常心,一步一个脚印。 第97章 老林对她的态度也好了很多,不再计较之前缺课的事情,似乎真的相信了那段时间是她身体不好。有时候看许千坐的时间久了,还会让她去活动活动,课间常常把她叫出去,塞点红枣、核桃什么的。 就连老赵都把之前那些不愉快抛在了脑后。上课的时候,他总是点许千起来发言,似乎她的答案比标准答案更值得参考。许千也很听话,只要点到她,就会乖乖地站起来给出满意的回答,不再暗暗较劲。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许千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 作为朋友,王旭然和张淳两个人当然是和许千统一战线的。他们把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现在的许千不会再让别人担心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烦恼。可以说,这是他们几个认识以来,许千最平静的一个阶段,平静到无可指摘。 越是这样,越是心痛。眼前的这个人,哪里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许千?那个爱说爱笑、多愁善感,转转脑筋就能想出来一大堆点子的许千,去了哪儿呢? 王旭然总在晚上放学以后给李炳然发消息。他明白,李炳然比他们两个更了解许千,于是寄希望于他可以想到什么好办法让许千不要再是现在这副模样。李炳然知道以后也去做了尝试,给她发消息、打电话,怎么样都于事无补。 似乎有什么闸门被关上了。许千把所有情感都封在一个坚硬无比的盒子里,挂了锁,又把钥匙丢进了阴沟。她心甘情愿当一个机器一样的人,没有温度和感情。 仅存的感情都留给了夜晚。只有夜深人静,看着对面窗户里的灯一盏盏熄灭,许千才能短暂找回当初的自己。 洗漱之后,在书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信纸。旋开钢笔,灌满墨水,在首行工工整整地写下“路帆”两个字。 虽说是信,知道了永远没有寄出的可能,内容上也格外随意,连寒暄都省略。这更像是一页页日记,以诉说的口吻,记录每天的点滴。她必须要做一些记录。没有记录,她无法确认自己还身处于生活里。 她在信里谈论很多东西。不会的数学题,拿了满分的英语小测,某句来自老师的表扬,又或者对某些小事的感慨……她什么都说,唯独不谈论感情。洋洋洒洒写了满篇,流水账一样,连她自己都没有再读一遍的兴致。 写完之后,装进两毛钱一只的牛皮纸信封里,拿胶棒粘好封口,在信封的空白处写上“给路帆”三个字,又在下方写好日期。放进抽屉,收好钢笔,关掉台灯。走过去把合着的窗帘拉开,转身上床,盖好被子。盯着洒进来的月光,合上眼睛。 等这一切都做完,一天才算结束。 也只有这时,她才允许自己轻轻地说上一声,“我好想你”。 白天藏好的那些思念,都留到梦里去说。 唯一一次能称得上失态的举动是在跨年那天。 新年的气氛多多少少营造出和往日不同的感觉。许千收到了一些贺卡,多是祝福和感激相遇的话。她对这种事情一向不怎么敏感,只在收到别人的祝福时才会想起来这样的日子里是应该送上祝福的。 这么算来,路帆倒真是个例外,能让她主动想到祝福,并且精心筹备,只为了看到一个笑容。 捻着同学送来的贺卡,许千鼻子一酸。 今年,应该是最后一次共度新年了吧?很快就要各奔东西,流落到天涯海角。再想见一面,会很难吧? 等我走出了这个校门,要有多少运气,才能再见你一面? 那些刻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她都记得,一刻不曾淡忘。每一个曾打动过她的笑容都像是刚刚绽放并且仍在继续的一样,仿佛提起笔就能分毫不差地画下来。 那年的烟花有着绚丽的颜色,照亮了那一片夜空,也照亮着从那以后的每一个夜晚。 如果,我只是送上一句祝福,你会怪我吗? 我们不需要相见,仅仅是一张贺卡而已。 你会接受吗? 许千站起身,找了几个人,要来一张还没写字的贺卡。一面是空白的横线,翻过去,另一面是湛蓝的海洋。 电影里说,蓝色是最温暖的颜色。 请允许我用这张蓝色的贺卡,回应你曾给予给我的那些温暖。 老师: 新的一年很快到了。这应该是我们在同一个时空里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很多话不必再说,有些话仍有存在的必要。人们总说蓝色象征着忧郁。我在电影的海报上看到过一句话,说蓝色是最温暖的颜色。我不知道究竟哪一种解释更能代表蓝色。对我来说,它的意义可能更丰富、更含蓄、更无法一概而论。新年总是红色的,我却选了一张蓝色的贺卡送给您。因为太多的心情不知道如何定义,只好用颜色来做抽象的表达。希望您能原谅。 新年将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为您祈祷来全部好运。真诚地祝愿您新年快乐。 写好之后放在一旁,等字迹晾干。找了个十一班的同学,托他趁路帆不在的时候把贺卡放在办公桌上。 她特意没有在贺卡的结尾署名。就像拒绝当面给她一样,她怕自己的名字会让她反感。书写时,她甚至变化了字迹,故意用一种和平时不同的笔体,去掩盖自己的痕迹。 她并不怀疑路帆只看一眼就能猜到是她写的。还会有谁这样说话呢?在新年贺卡里,尽说一些无关的事情。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路帆,这一次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是单纯地祝她新年快乐而已。这一份再纯粹不过的诚心,她希望路帆能够看见。 第98章 路帆确实看见了。 从办公室和学生谈完心下来,回到教室,一眼就看到了办公桌上蓝色的贺卡。背面朝上,一片海洋让人看了心生欢喜。她喜欢海,所以微信头像也是海。班上很多小孩都加了她的微信,要是有谁特意选了这张贺卡,也不足为奇。 翻过来,没有落款,字迹并不熟悉,心中还有些疑惑。然而只读了两行,全部的疑惑就都消解了。 还能是谁呢? 除了她,还能有谁特意选择这样一张贺卡?又会有谁用这样闪躲的语言来表达新年的祝福? 一时间,她分不出来心里究竟是哪种情绪占了上风。高兴吗?确实,她很开心又收到了从许千那边传来的消息。那天以后,她以为这份感情终于破裂了,以后再没有什么接触的可能了。没想到她还能写下这张贺卡,在新年到来之前如期送达。 心酸吗?这也是不能回避的。陌生的笔体,哪里还看得出从前的影子?她记得高一刚来的时候,许千写字很草,她说过让她去练字。她果真听了话,下过苦功夫,练出一手好字。然而现在,那套笔体又不见了。 当然,还有遗憾。 强行纠正之后,这段关系终于又回归了正常的尺度。一个又一个“您”字,表明了许千的清醒。看在眼里,却像那天迫不得已挥下的巴掌一样让她难以释怀。 蓝色的确是忧郁的颜色。 许千啊,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们都不要选择蓝色,你也不要再做我的学生。 第52章 五一、空白 寒假,新年,一模,二模。 时间推着人走。当小区里的幼儿园开始欢庆六一,许千才突然发现,高考已然降临。 成山的卷子,原来也有写完的一天。 整个年级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像是有什么磁场在干扰着他们的情绪,烦躁、敏感、容易波动。有人大笑,有人出了点小事就哭出来;有人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有人念叨着再来一年。 漫长的三年,终于只剩下最后几天。老师们已经没有什么好讲的了,把提醒过无数遍的东西拿出来再三叮嘱。他们总是笑着看老师,老师也笑着看他们。看着看着,鼻子就会陡然一酸。 三年朝夕共处,早就成了一家人。一场考试结束以后,天各一方,从此在彼此的生活中消失,可能一辈子都不再联系。 离别的伤感在弥漫。在最后的关头,深锁心底的情感中午苏醒过来,挣脱牢笼。许千看着身边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恐惧。就好像小时候跟在大人旁边走,鞋带开了,于是蹲下来系,可是大人还在往前走着,只有她被落在了后面。 以后的世界,要怎么面对呢? 北高例来的传统是5号拍毕业照,6号休息一天,7号进入考场时和站在校门口的校长、主任一一击掌。一届又一届毕业生,都是这样被送上了另一段旅程。 当花姐告诉他们明天早上穿好校服、六点半到校准备拍照、可以带手机相机的时候,许千忽然晃了神,初中毕业时拍合照的场景在眼前一闪而过。她记得那天,初中班主任安慰他们不要太感伤,身后的男生小声嘀咕说“初一刚入学就等着这一天呢”。 所有相遇都会走向告别。 难道人都是为了告别才相遇的吗? “今天是陪你们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应该说,很幸运吧,能陪着你们这一群小孩走完三年。我知道,你们中有的人可能在想,‘给你当三年学生,一点也不幸运’。那没办法,幸不幸运,三年也过完了,以后走到哪儿你都得说。你高中班主任叫陈丽华。” 花姐扬了扬下巴,一副骄傲的样子。灯光之下,许千看见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她第一次发现,花姐的眼睛是这么亮,就像阳光下晒着的玻璃球。 “大后天,就要高考了。高考之后,你们这帮小玩意儿就能彻底撒欢了。不像我,休个假期回来又要被‘折磨’三年。我现在就盼着啊,新一年来的都是小姑娘。要是再来几个王旭然那样的臭小子,我可受不了。” 讲台下发出一阵笑声,轻轻的,倒像是叹息。王旭然挠挠头,朝花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许千也笑了。她看见花姐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知道过去的那些冲动都得到了原谅。 “我念师范的时候,我的老师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作为一个老师,最快乐的事就是看到学生比自己过得好。每年学生毕业,我都要把这句话说上一遍。真的,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们在座所有人,以后都比我过得好。” 有人红了眼眶。许千趴在桌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掉眼泪,特别是作为班长,不愿意渲染悲伤。 “明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好照一张毕业照。等以后你们谁出名了,我好拿这张照片跟别人吹牛去……” 所有人都看着讲台,目不转睛,认真地听着,比高一开学上的第一堂课还要认真。 这样的一群人,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相聚在这里呢?毕业以后,又有谁还能像老师一样,不厌其烦地包容他们的少年意气? 可能,也不需要相聚,少年的心性也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平静。这一段光阴过去了,再也不能回头。 花姐说完话,看看台下的许千,“班长,讲两句?” “讲,讲两句。” 两步走上讲台,看看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多少情绪能拿来倾泻,然而眼神和同学们接触的一瞬,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张张嘴巴,想说话,却变了声音。 第99章 “我……” 尴尬地笑笑,低头想把泪水藏好,没想到越流越畅快,止都止不住。 “对不起。我……呵,我这人,就是有点爱哭……” 捂住眼睛,试图平静下来,黑暗中却看见了更多过去。 王旭然坐在教室后面,抻着脖子朝她一笑,“千儿,别说啥了,你起个头,咱们唱首歌吧。” “对,唱首歌吧。” “班长,起个头呀。” 许千抹了把眼泪,放下手,“好,那就唱首歌。” 最后一次,沉下气,响亮地喊了句“起立”。椅子移动的声音在教室内回响。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一,二!”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 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 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 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 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 曾陪她们开放……” 歌声在走廊里飘着,连他们都能听到回音。一开始还唱得出歌词,到后来,很多人已经哭得张不开口。 许千早就不再唱了。她记的很清楚,歌词里,写的是“她”。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和你走到最后。 我真的以为我能永远守在你身旁。 我真的以为,毕业那天我们能站在一起。 我知道你就在隔壁。 好想,好想再抱你一次。 第二天,大家都早早地到了,拿着手机、相机,去找老师和同学拍照。 许千被很多人拉着合影,面对镜头,一次次摆出笑容。她没有主动找别人,只是让合过影的同学把照片传给她。 眼睛在走廊里上上下下地搜寻,期待一个身影。她不确定自己有勇气走上前去。她只想拍张照片,哪怕躲在暗处照个背影,也能留下念想。 三年,我还没有过一张你的照片。 张淳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回来,一把勾住许千,“诶,不去找那谁合影啊?” “再说吧,不想被她骂。” “最后一天了,不可能骂你。走,我带你去。” 说着,她就把许千往楼梯拽。 “别别别,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敢。” “走吧你。” 一手按住肩膀,一手钳住胳膊,半拖着把她往楼上带。许千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任由她把自己拽上了楼。 以这种姿态出现,你总不能再怪到我头上来吧? 行政区有不少学生,挤在走廊和办公室里,找喜欢的老师合影签名。走到语文组,张淳敲了敲门。几个老师和学生一起回过头,却不见路帆。 “请问,路老师在吗?” “她出去了,应该是回班了吧。” 退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十一班就在旁边,刚才上来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有路帆的影子。这么短的时间,莫非刚好错开了? 一边往楼下走,张淳心里有些奇怪,“她不会,没来吧?今天一早上都没看见她。” “不会的,最后一天,怎么可能不来。” 话虽这么说,但是想到路帆对她和其他同学做过的那些绝情的事,不禁也有些怀疑了。 回到三楼,走到十一班门口,忽然发现整间屋子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张淳走进去,跑到窗边看了看,转身就招呼许千。 “那儿呢。” “谁?” “路帆啊。” 走过去,顺着张淳的视线一望:操场一侧,十一班所有学生站成一圈,把路帆围在中间,一个学生托着一大盘蛋糕走上前。路帆提着一只大纸袋,从里面掏出东西来分给他们。 离得远,看不清分的东西,只能听见一阵欢快的笑声。路帆和他们一一拥抱,长久而亲切。 “走,下去找她去。” 张淳伸出手拉许千,却被她挣来了。 “不去了。” “怎么不去了?” “没必要。” “你这人怎么这么矛盾啊?你不是天天想她想得要死似的,现在又说没必要。” “她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她。” “千儿,你怎么总跟自己较劲啊?她以前那么喜欢你,这就毕业了,她能不想看见你?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不想,今天这个时候,你去找她拍张合影,她总不可能拒绝你吧?走吧走吧,去找她,我和你一起。” 许千猛地往后退一步,转过身,往十二班的方向走。 “你干嘛去啊?” “我不想看见她。今天,以后,我都不想再看见她。折磨了我三年,总算到头了。从今往后,我要是再和她有一点瓜葛,我都瞧不起我自己。” “不是,诶呀,你是不是看见她对别人好上来酸劲儿了?早知道就不喊你去看了。人家当班主任的,毕业了给学生买点小礼物不是挺正常的吗?你计较这干嘛呀。你现在装横,等以后想起来,哭都没地方哭去……” “哭?”许千停住脚步,转过身盯着张淳,“我为她哭的还不够多?我还差再哭几次?我看明白了,从头至尾,掏心掏肺受苦受难的都只有我一个人,她路帆乐在其中。我已经被她祸害成这个样子了,要是再当断不断的,说不准以后得把这条命搭进去。” 第100章 “怎么就把命搭进去了,哪有这么严重……” “惹不起,我只能躲。” 回到教室以后,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他们班下楼拍照。 他们下到楼下的时候,正赶上十一班回来。许千一路低头,目不斜视。她知道路帆走过了她的身边。那抹属于她的淡淡香气飘过鼻尖时,她逼着自己不许抬头,加快脚步下了台阶。 她坚持了对自己的承诺。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去找路帆合影。 三年的校园生活就这样结束,只剩最后一场考试。 荒唐开场,荒唐落幕。 走过了那么多,最后不还是只剩下了空白。 第53章 五二、高考 和李炳然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时候,许千有一种奔赴刑场的感觉。之前听别人说高考前睡不着,她还不信,到现在总算是隐隐有了些体会。她转过头,想说点什么,却组织不好语言。 陌生。 李炳然是为了拍照才回到学校的。过去的半年多里,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开始是准备艺考,然后省考、校考,再之后是文化课复习。 他说省考过了,她说好;他说拿到了南方一所学校的合格证,她说好;他说回来以后要去机构上全日制,她说好。昨天,他告诉她,要来拍毕业照,她才忽地意识到,已经流逝过了那么大段的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 他原本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一段时间的分隔后,终归淡成没那么重要的小小片段。 “你紧张吗?” “不紧张啊,我考400多分就够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不是说高考。我是说,对高考之后的生活。” “啊?还好吧……不能说是紧张,就是有点茫然。还好。” “我没去找她合影。” “嗯?” “我还是没能再抱一下她。” “是她不同意吗?” 许千对李炳然的问题不做回应,一步步走着,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说法,它说一个人一辈子只会被安排一份真正的感情,不一定什么时候,总会遇到那么个人。但是安排了不代表你们就能走到最后。你可能会错过。错过之后,就再也不会心动了。即便以后又找了个人做伴,你对他也不可能产生之前的感觉。” “没听过。我可不唯心。” “我也不唯心。但是在感情上,在遇见路帆以后,就是忍不住相信。我想象不出来以后我还会爱上一个别的人。我没办法接受,另外的某个人拥抱我,在我耳边喊我的名字。可能,可能就算我又选择了谁,也一定是因为她身上有路帆的影子。” “诶呀,你想这些干嘛呀,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后天就要高考了,你琢磨这些干嘛?闲的呀?” 许千苦笑了一下。 “你知道,你不在这段时间里,我过得挺不好的……发生了好多事。” “你们不是都跟我说过了吗?我知道。” “‘知道’和‘经历’是不一样的,明白吗?我现在和以前完全不同了,被从头到脚地改变了。” 李炳然没听懂她的意思,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改变什么?不还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我有种预感,”许千抬起手蹭了蹭眉间,像是要把皱着的眉头揉开,“我可能会考得很不好。” “害,除了马清文,有几个高考之前不觉得自己考不好啊?你那个成绩,考得再不好能掉到哪儿去?你弃考一科分都比我高。”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李炳然面朝着许千,瞪大眼睛,一脸笃定,“你要自信。不要因为一个路帆,就把自己全都否定了。你说是因为路帆才有了现在的你,但是在遇见路帆之前你不也好好的?你中考不是考得挺厉害的?就算路帆走了,你还是你,还是那个随随便便就能超过第二几十分的你啊。” 许千不再说话。 度过漫长的两天,夜里,辗转无眠。许千很想让自己睡着,但是一次又一次失败,在天快亮时才勉勉强强地产生些困意,短暂地进入了睡眠。 再次睁开眼睛,6月7日早上六点半。 吃过妈妈准备的早饭,两个人一起坐车去了考场。虽说是高考,但就像之前的结业考试一样,北高的学生依旧被分在本校考试,和过去三年里每天的上学路径别无二致。 这一天的校门口格外热闹。在许千的印象中,北高门前的路上从不曾挤过这么多人。家长、考生、老师,还有许许多多说不上为何而来的人。横幅拉满街道,驾校、酒店、辅导机构,五颜六色,装饰得倒像一条商业街。可能每一年高考时都是这样吧。唯独这一年,因为置身其中,才看起来格外不同。 刚一下车,许千就看到了十二班自发占据的一块“集合点”。她和周梅摆摆手,朝那边走过去。 看见她出校,围成一圈的人群让出小小的缺口,等待把她包裹进去。老师们都在,一看见许千,表情都变了变,像是大戏开演前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幕布拉开的一刹。 “千儿,来了啊。” 赶在所有人之前,王旭然最先朝她打了个招呼,随意,平常。许千点点头,因为失眠而略感焦躁的心得到了安慰。 有的家长见过她,有的没见过。不管认不认识,都听过她的名字。此时看见了“本尊”,立刻产生一阵小小的骚动。 第101章 “这就是许千啊。” “你们班总考第一的那个孩子?” “全省第三啊……” “看看人家孩子。” 许千往老师们身边靠了靠,回避开这些无形的压力。 她听惯了别人的评价,并不计较。只是这一天,她想尽可能地保持清净。 “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还好。” 回应给花姐一个笑容,许千转过身,朝刚才一直默默看着自己的老林张开双手。 “老师,抱一下吧。” “好,抱一下。” 温暖有力的拥抱,比言语更具有振奋人心的力量。许千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句话:人之所以有手臂是为了拥抱爱的人。 视线越过老林的肩膀,不远处就是一群十一班的人。人影重叠,看不见路帆。但她知道,她一定就在其中。 第一科是语文——你教给我的语文。多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没过多久,校门缓缓打开,人群骚动起来。看看时间,可以进考场了。和周梅抱了抱,许千跟着人群,一点点向着门口移动。 校长和主任都站在那儿。不停有北高的学生靠过去,激动地和他们击掌。许千不想去。他们都认得她。她不想在进考场的前一刻,再次被人投以满载期许的目光。 向旁边绕了绕,贴着边往前挤。刚过了十一班的位置,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两下。 心底隐隐的期待被唤醒。做足了惊喜和失望的两手准备,许千转过头。 是那个儿子和她同届的体育老师。当初还是通过他,得知了路帆的生日。 “许千,加油啊。” 礼貌地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加快脚步,向考场走去。 铃声响起,第一科考试结束,复杂的情绪变得单一。 早上说好了,中午妈妈会来接她,他们两个一起打车回去。周梅说会在校门口等她。结果许千刚走到校门正对着的高一操场,就被声势浩大的人潮吓了一跳。 那么多人。 阳光下,汗水黏在额头,闪闪发光。一张张沧桑的脸都朝向同一个方向,焦急地寻找。警戒线悬在半空,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个持枪的特警。走出的考生都不约而同地站在那片不允许旁人涉足的空地上,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 还没找到周梅,许千一眼就看到了现在最前面的花姐。花姐也看到了她,伸着胳膊喊她过去。 “老师。” “难吗?” “不难。” “有人干扰你吗?” “没有。” “好样的!你妈在那边。” 许千第一次在花姐脸上看到这么灿烂的笑容。这是发自肺腑的开心,不掺杂任何别的情绪。她被这种快乐感染,脚步也变得轻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过去,拉起了周梅的手。 “妈,这儿呢。” 周梅转过脸,眼中闪过惊喜,拉着她又搂又抱,重复着和花姐差不多的问题。 两个人一边说着,从人群中撤出来,往路口走,去打车。 这个时候,打车是最容易的,几乎全北安的出租车都在附近等着,随叫随到。一辆车靠过来,周梅在前排坐下。许千绕到里侧,拉开车门。 坐下,发动,掉头。车子转过方向的那一刻,许千猛地坐直了身子,努力探头,就要贴到窗户上去。 路帆。 这里离校门已经有了些距离。但她毫不怀疑,那个人就是路帆。 目光贪婪地追随,直到车子开远,轮廓消失。 没有什么情绪。她只是想看看她而已。 之后的一天半轻松顺畅。题目难度适中,没有什么阻碍。数学卷的压轴题不太拿得准,至少能拿到一半以上的步骤分。文综中规中矩,和模拟卷差不太多。英语碰见了几个生词,还好,不影响做题。 抬头看着被夕阳染出一片火红的天空,许千有种梦醒的感觉。耳边交织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她记得一模之后,他们约好了高考之后要在校门口撕书。扭头看看,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履行约定。 原来高考和别的事情也没什么不一样,睁眼闭眼,稀里糊涂就过去了。 之前幻想过好多庆祝高考结束的办法,比如找上他们三个去喝到天亮。现在想想,那些不过是高压之下呈呈口舌之快。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只是老老实实回到家,吃一口饭,然后躺在床上一觉睡到明天中午。 光阴似箭啊。 既然是箭,就回不了头。 第54章 五三、拒绝 “你到了吗?” “马上,正锁车呢。” “我在大门这儿呢……好了,看到你了。” 许千把电话挂断,直起腰,朝街对面的人扬了扬手。 这是王旭然选的地方。高考刚一结束,大家就在群里说哪天约出来全班吃个饭,王旭然张罗得最积极。许千索性把任务委派给他,让他去挑酒店。一番数据收集和实地考察之后,他选择了眼前这家,价格公道,环境好,就是位置稍稍偏了点,刚才骑车过来的时候甚至走错了路。 “都到齐了?” “二十来个,除去不来的,没差几个了。” “菜上了吗?” “没,都备着呢,不是得等人来齐了再上菜嘛。” 许千拍拍他领口挂着的墨镜,“装备挺齐啊。” 第102章 “那当然,帮许总办事,装备必须齐全。” “他们俩呢?” “张淳到了,在楼上呢。明明堵车了,估计再有个三五分钟。” “那咱俩再等一会儿,接接人。” 正说着,一个人走了过来。他们俩一开始没认出来,定睛一看,才看出是沈松。 王旭然迎过去,揽住他的肩膀,“呦,这不松哥吗?这小头发烫的,跟那小绵羊似的。还染色了?” “染了,栗棕。” “行啊,够骚!” 许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觉得滑稽,不过嘴上还是夸了夸好看。 没一会儿,又过来两个女孩子,化了妆,烫了卷。许千看看自己一身短裤t恤,又看看人家的烈焰红唇,不禁哑然失笑。 都是“大人模样”了,只剩我一个高中生。 幸好,李炳然很快出现,和她做了伴——胡子拉碴,无精打采,白色短袖松松垮垮,踩着一双明显要洗了的网眼运动鞋。他一走过来,王旭然就先笑了。 “明明,你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吗?” “没有啊,我六点半就醒了。” “这怎么不拾掇拾掇自己呢,至少把胡子剃剃啊。” “拾掇什么,不就是吃个饭吗?” 许千走在前面,侧着耳朵听他们吵闹。 推开包间的门,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转了过来,好像已经毕业多年,在各自的领域功成名就,终于又聚在一起,谈论当年。 “差不多到齐了,上菜吧。” 服务员走进来,一道道菜摆上转台。点了一箱啤酒,男生女生都举起杯子。很多人是第一次喝酒,浅尝一口,皱着眉头。许千和坐在手边的王旭然碰了碰杯,一口喝尽,再次倒满。 “菜都上齐了,起筷吧。” “班长,讲两句啊。” “讲什么,考试前不是刚讲完?” “考前是考前,现在是考后。” “就是,千千,讲两句。” 许千推开椅子站起来,提着酒杯,觉得自己像那些一喝酒总要先致辞的中年人一样,有点怪怪的。 “不说什么了,就祝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干了!” “好!” 笑声混杂在餐具碰撞的声音里,就像是在电影中。很久没感受过这种很多人凑在一起的快乐了,上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跟着姥姥小姨,去乡下的太姥家过年。 这是他们的宴席,只属于这一代人。 吃完饭,去唱歌。酒精继续出演,挑起一阵阵兴奋。女孩子们平时不怎么喝酒,从刚才的饭桌下来已是微醺,大都把酒换成了饮料,握着麦克风一点点清醒过来。 男生们还在喝,像是进行着孩子气的比赛。许千一个人坐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自斟自酌。 马清文扶着立麦,吼罢一曲《男儿当自强》,忽然转过身,朝许千招了招手。 “班长,来唱一个。” 目光都投过来,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才注意到许千也跟着来了歌厅。 听见马清文喊她,许千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高二快结束时打的那一场架让他们俩的关系变得很僵,整个高三,一直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她不明白喊她是想让她出丑,还是单纯就想听她唱歌。 点歌台前站着的几个人都让到一边,朝许千招手。 “算了,我不唱,你们玩。” “别啊,大班长,自己喝闷酒多没意思。来,唱一个。” 酒杯捏在手里。 音乐是催化剂。她太明白这个道理。从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她就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点歌。听别人唱尚且还能忍耐,一旦自己开口,就会露出破绽。 “不唱了,嗓子不是很舒服。” “懂了,班长这是看不起我们啊。也是,咱们这帮人太俗了,拉低您档次了。” 场面变得尴尬。刚才还闹哄哄的一群人面面相觑,听出了马清文话有所指。王旭然挑挑眉,第一个站起来,走到马清文面前,颇有些亲昵地搂住他。 “马哥,干嘛呀。千儿嗓子疼,你难为她有什么劲。” “呦,这算难为?我是看咱大班长孤零零怪无聊的,想带她活跃活跃。嗓子疼,不唱也行。那咱真心话大冒险吧,选一个,热闹热闹。” 王旭然看他死缠烂打,一下子来了火儿,捏了捏拳头想好好理论一番。没想到许千往前一拦,主动接了话。 “行,热闹热闹。大冒险吧,有意思点。” “你看,班长比你爽快多了。那就大冒险,有人出题吗?”马清文得意地扬扬下巴,趁别人都没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没人说我就说了啊。来,班长,当着我们的面,跟你喜欢的人表个白。” 听见这个要求,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许千和李炳然的关系。这三年来,他们俩约等于公开透明,当众告白一次也算不上什么“冒险”。一些人甚至开始疑惑,马清文既然想为难她,怎么会设置一个这么轻松的挑战。 许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盯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啊。” 她猜到了。以马清文的脑子,不会看不出来。从那天为路帆出头开始,她就注意到了马清文的关注。他一直在窥探着她的情绪。由里而外,抽丝剥茧。 “没问题,这算什么冒险。” 第103章 目光都转向李炳然。李炳然也做好了被当做挡箭牌的准备。这种局势,能替朋友挡这一枪,没什么亏的。 嘴角泛起一抹笑意。许千走到张淳面前,朝她要手机,把众人的视线转移过来。 “干嘛?”递出手机,张淳一头雾水。 “我的号她存过。” “啊?” 不是质疑谁是“她”,而是不敢相信许千居然当了真。 “他让我给喜欢的人打嘛。” 一口酒气喷出来。张淳知道她这是醉了,借着酒精才有了勇气。一下子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生怕电话接通之后她乱讲话,收不了场。 嘟……嘟……嘟…… “喂?哪位?” 哈哈。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喂?” “他们让我跟喜欢的人告白。”许千吞了口唾沫,笑出声来,语气戏谑,“我说完了。再见。拜拜。晚安。” 不等任何回应,潇洒地挂断。 “打完了。没我事了吧?” 把手机扔在桌上,旁若无人地走回那个角落,拎起刚才喝了一半的酒抿了一口,向后倒去。 手机响了,在桌上震动。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它。张淳拿起来,一看是刚才的号码,扭头看看许千。 “接吗?” “随你。” “喂……” 听见电话这头声音有变,对方停顿了一下。 “张淳?” “啊,是我。” “许千和你在一起呢?” “在一起呢。我们班刚吃完饭,来唱歌了。” “她是不是喝酒了?” “啊?啊……她……啊。” “你告诉她,不许再喝了。” 张淳转身看看许千,“老……她说不许你再喝了。” “要她管。” 许千故意提高了声音,自顾自地又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推开门出去了,留下一屋子处在状况之外的人。 路帆那边沉默不语。张淳夹在中间,支支吾吾的,想解释,还怕自己多说两句就会暴露出路帆的身份:“那个……呃……她有点喝多了,她,她不是那个意思的……” “你帮我拦着点她。” “好,好。” “等快结束了告诉我,我去接她。” “啊?啊,行行行,好。” 意外夹着惊喜,又应和了两句,挂掉电话,张淳赶紧推门出去找许千。许千倒是没走远,就在两条走廊的交叉处,静静靠着墙,一动不动。 “你干嘛呀,噎她干嘛?” 不回答。迷离的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她说一会儿来接你。” “接我?” “对,让我提前给她打电话。” 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包间走。 “你干嘛去?” “拿包。” “拿包干嘛?” “回家。” “不是,你这人有病吧?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她不是不想看见我吗?那就永远不要看见。” “那会儿是上学,她怕耽误你。现在毕业了,她都主动来找你了,你这又别着什么劲儿呢?” “我没别劲儿。我就是不想看见她,而已。” 推开门,拿上包,撂下一句“家里有事先走了”就又退了出来,朝着大门走。李炳然和王旭然也跟出来,追问是怎么回事。许千不说话,张淳把路帆和许千两个人的意思还原了一遍。 一路拦到门外,他们三个人还是劝不住她。李炳然叹口气,“得了,我陪她回去吧,你们俩再待会儿。” “也行,那你看着点她。” “不用你陪。我有车。” “你都喝了多少了,还要骑车呢。打车回去吧。一会儿我再过来把车给你骑回去。” “用不着。我能骑。” “咱能别犟了吗?你们俩有什么事儿我不管,但你能别让我们几个跟着担心吗?” 许千虽然喝了酒,但还不至于醉,知道这话里的意思,也不再坚持,任由李炳然招来车,跟着一起坐上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千做梦总会梦到这一天。当时要是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她一定会选择留下来,乖乖地等路帆来接。 退让一点就好了。以后的日子也不至于那样生不如死。 第55章 五四、起止 把节目单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生怕不小心看漏了名字。 没有。那两个字,真的没有出现。 心里出现一块空缺,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弥补。 我以为你会来的。 路帆转身走出人群,想起自己班学生还有一个节目,又走了回去。 看完,麻木地笑着,麻木地鼓掌。 耳朵忽然捕捉到熟悉的音色,扭头望过去,看见了王旭然。于是挤到他身边,摆摆手。 “路老师。” “就你自己吗?” “就我自己。” “许千没来?” “嗯……” 失望一闪而过,又被妥帖地藏好。 歌舞会结束之后,开着车去了她家小区。在外面绕了一圈,还是开走了。 成绩是在两天之后的下午公布的。 打开网页,输入账号。 他们都说,查高考成绩的时候是一辈子最紧张的瞬间。许千却觉得相比于紧张,兴奋更强一点。这不是那种快乐的兴奋,而是像喝酒以后,血流加速,急切地想得到或者改变什么。 第104章 闭上眼睛,按下回车。 三,二…… 一。 睁开眼睛。 脑袋一片空白,如同被抽成了真空。 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个时刻,她都不能说出自己当时到底是什么感觉。冲击太过强烈,以至于把记忆都销毁。 610。 看了三遍,数字始终如一。 每一科的成绩都很清晰,但是怎么看都不真实。 这是梦吧?怎么可能,数学和英语连130分都没过,文综平均下来一科还不过80分。 绝不可能。一定是填错了信息。这是别人的成绩。许千故意不去看最上面的姓名栏,退出去重新登入。 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 不可能。不管是一模二模,还是平时的月考,她都没考出过这样的成绩。 周梅的电话打进来。手机在桌上震动,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她却一点反应没有,仿佛这个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 到了晚上,北安市里所有关注着高考的人都知道了,北高文科班有一个一直成绩很好半只脚踏进清北的孩子考得一塌糊涂。很快又有消息传出来,说她之所以考不好是因为搞对象,自从小男朋友去外地学习了,她的成绩就开始变得不稳定。 许千不知道自己的事情能传播得这么快,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知了她的分数。一个下午她都把自己关在屋里,试图接受这个结果。 除了周梅,没有人联系她。无心的人根本不在意拿到这个成绩以后她会不会崩溃,有心的人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来安抚。 班级群里发了个表格,说让大家把成绩填上去,学校在统计。许千一直没有点开。后来稍稍缓过来一点,想着不能耽误花姐那边的工作,就打开了表格,没想到她那一栏早已填满,总分和单科都一分不差。 所有人都知道,却没人来说一声“没关系”。 这种时候,连家人也是外人。周梅怕她一时想不开,特意请假回来。然而回来了,仅仅是坐在客厅里,不敢走进房间说上一句安慰的话。 巨大的孤独感把她吞噬。当人站到某个高度的时候,身边就不会再有同伴了。就算天塌下来,也只能一个人顶着。别人没办法感同身受,更别提挺身而出。 人情冷暖。 这四个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天已经黑了。许千坐在椅子上,面朝夜空,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就像路帆一样,高考的失败从另一个方面改变了她,从头到脚,完完全全。曾经规划好的人全被击垮,一张白纸在眼前摊开,根本不知道从何下笔。 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 一束光忽然亮起,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手机屏幕上写着“路帆”两个字。 防线彻底崩溃。 偏偏是你。事到如今,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撑着伞赶来的那个人偏偏是你。 蜷缩在椅子上,泪水浸湿衣袖。她最终还是把电话挂掉,没有勇气面对那份迟来的关心。 又响,又挂。 反反复复,通话记录多了七条。当电话又一次打来,挂断以后,她关了机。 你说得对,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忘了我吧。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报志愿的时候,许千遵守了之前的承诺。她只提出要去北京的要求,除此之外,一切听从周梅和老许的安排。 通知书没到的日子里,去了学校一趟,拿毕业证。见了面,没办法再躲避。很多人都问她是怎么了,她只说“没怎么”,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更多的关心挡在身外。 再后来,通知书到了。许千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校名一样陌生。一所并不以经济见长的学校,老许给她报了金融。她看到时还有些意外。不是说金融的分都很高吗?考这么烂,居然还能被录取。 本该是十二年里最快乐的假期,在许千眼中,却根本不值得任何留念。没有旅行,没有庆祝,没有社交。她把自己关在家里,默默消化着情绪,接受命运的安排。 有人问她要不要复读。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怎么可能再坐回到高中的教室里啊?高三这一年,她真的已经受够了。 黑板,粉笔,讲台……所有所有,无不指向路帆。高考之后,这一切又将指向最终的失败。 她不是一个心性坚强的人。就算重来一次,也没有逃脱的魄力。 升入大学,不过是另一场逃亡。 离开之前,只和李炳然他们三个做了告别。李炳然毫无悬念地去了之前通过考试的那所传媒类学校,王旭然去湖北学外语,张淳在陕西学历史。他们三个都比平时的成绩高出很多,最后的选择也都算是遂了心愿。 告别时没有太多言语,只有祝福。她真诚地恭喜并祝愿他们前程似锦,也真诚地祈祷自己的前路不会太过坎坷。 路帆又找过她。路帆在微信上说,想见见她。她没有回复,路帆也没有再提。 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过是一个低谷,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当火车驶离了站台,故乡的风景向后退去,那种无以言表的痛苦终于疯狂地席卷上来。有不甘,有不舍,有害怕。 同时,还有抑制不住、越掩藏越汹涌的思念。 以后真的就见不到你了。方圆百里,再没有你的身影。我会再想起你吗?我会再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吗?我还有机会再得到你的关心和关注吗? 第105章 胸口被压住了一样,喉咙里堵着,越发收紧。许千捂着脸,大口地呼吸,却没有丝毫改变。 肩膀被人搂住。周梅以为她只是刚离开家才这样,轻轻地拍着,安慰她马上就十一了,很快又能回来了。 回来了,又能怎样呢。 九月底,刚认识了半个月的部长说,要组织部门招新后第一次团建。 来到大学快一个月了,各方各面,仍有许多不适应。比如团建。她不知道这种活动的意义在哪儿。 不上课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躲在图书馆,抱着电脑看电影,或是从藏书室挑一本小说。只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高中时的那个自己,那些爱好,那些热情。 在图书馆待累了,她就会出校。坐公交,坐地铁,在偌大的北京闲逛。她喜欢看展,也喜欢去那些古迹,不过最喜欢的是去路帆念书的学校。她混进去过很多次,走在她走过的街道上,想象当年的路帆是什么模样。 一个月来,她一直在问自己,当初那么坚定地选择北京,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路帆。又或者,她对北京的喜欢本身就是因为路帆呢? 团建约定在晚上八点,东门,一起出发,去一公里远的一家烧烤店。选择学生组织是想逼着自己踏出舒适圈。真的踏出来了,她倒又不适应了。许千没有晚课,早就到了,远远地站在旁边,等手机上的时间变成“20:00”才走过去,和几张陌生的面孔打了个招呼。 部长是个大二的学姐,叫程潇,在人文院。看得出,学姐很喜欢她,从一开始面试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最近几天也总是在微信上找她聊天。许千也很喜欢这个学姐。温柔,爱笑,对人客客气气,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做起工作干练潇洒。 也正因如此,她始终和学姐保持着距离。那天拍合照时被抓到了身边,她自己跑开了。刚才打完招呼程潇又要过来搂她的肩膀,她一个闪身,躲到了旁边。 她抗拒着所有靠近,生怕一不小心,卷入另一场浩劫。 “你看看,被人家小孩嫌弃了吧?”副部站在一边,瞅瞅许千,无心地开着玩笑。 程潇抿嘴一笑,倒也不生气,歪着头挑挑眉,“不会吧?小千不会真的嫌弃我吧?” “没有的,我就是……有点热。” “确实是有点热。一会儿喝点冰的,凉快凉快。诶?要不要吃冰沙?路上有家店的冰沙特别好吃,想不想试试?” “算了吧,我不是很喜欢吃冰。” 接连两次拒绝让许千有点不好意思。她悄悄往后退了退,把聊天的位置让给旁边几个早就跃跃欲试的干事。果然,刚一有空缺,那几个人就挤了过去,围着程潇还有两个副部问长问短。 许千苦笑着站在一旁,拿自己和同级的这几个人比了比,心里不禁生出感慨。他们才是年轻人,适应大学,适应群体。而她,倒更像一个离群索居的老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靠回忆过活。 还要多久才能把烙印抹平,全心全意地面对新鲜的一切呢? 第56章 五五、我想你了 人到齐了,朝着烧烤店前进。 程潇本来是走在最前面的,看见许千一个人低着头跟在后面,就让副部带头,自己跑到队尾来。 “喜欢一个人待着?” “嗯……我比较慢热。” “不主动一点,怎么跟别人热起来?” “再说吧。不是很想主动。” 许千不是故意拿话噎她的。只是正好说到了这儿、想到了这儿。话一出口,她才察觉到这么说不太礼貌。抬头看看程潇,还好并未介意。 程潇总是让她想到路帆——初见时的路帆。对她无限包容,照顾那些不安的小情绪,会从人群里把她揪出来放在眼前照看。她很感激程潇,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出现,并带来温暖。她也害怕程潇。前车之鉴,她不敢对任何善意报以长久的奢望。 一路上,前面几个人有说有笑。程潇和许千肩并肩沉默地走在后面,像是队伍之外的人。有人过来找程潇说话,简单的回应之后,她又回归到沉默,像是在和许千比赛一样。 “那个……” “嗯?” 程潇偏过头,两只漂亮的眼睛在路灯下闪闪的。 为什么我遇见的人总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你们专业课多不多?” 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话题被轻易识破。程潇笑了,“不想说话就不要强迫自己,沉默着也挺好的。” 许千实在是不擅长交际,听她这么说,一下子再找不出什么话来,抬手尴尬地搔搔脖子,不做强求。 饭桌上,和预想的完全一样,许千根本没办法融入这场交谈中。他们讨论的话题,很多是她从未关注的。哪个明星、哪个游戏,这些她都不曾在意;而当大家问起她的喜好,她随口提起的事物同样引起了别人的困惑。 天南海北的人,各自携带着过去二十年的记忆来到这里。这和从前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很少有人抱着结交知心朋友的希望去认识别人——过去的朋友已经足够了,新认识的人不过只是新的陪伴。 许千自顾自吃着东西,别人问,她就答;若是不问,便不吭声。她特意选了一个很靠边的位置。程潇作为部长,当然要坐得中间一点,其他人都在她两边分开。这样一来,他们俩之间的也隔的足够遥远,不必生出枝节。 第106章 几轮聊天结束,气氛有些冷了,只剩下两个副部还在努力活跃,扯出几个问题随口问着。许千低下头,偷偷划着手机。 自从上了大学,手机似乎成为了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没有手机,连正常的生活都变得困难。她讨厌这样,像是被局限在了这一方小小屏幕里,出不去,外面的东西也进不来。她还是喜欢像以前一样,读书,看电影,发呆,思考,而不是把时间打成碎片。 然而不可避免的,太多时候,比如现在,除了看手机真的没有其他更有意思的事情值得去做。 朋友圈里总是一片繁荣景象。和高中时的沉寂完全不同,掌握了自主权,大部分人开始热衷于在朋友圈里展示自己的生活。吃的、玩的,参加什么活动,评了什么奖项。许千自己不发,但是很乐意看别人发。看着同学每天更新生活状态,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还在一起一样。 流连在别人的生活里,许千忽然有一瞬的心酸。原本,她是那个被别人关注的人,现在却只能在坐在观众席上关注别人。 “到谁了?该许千了吧?” 旁边的女孩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才发现满桌人正都看着自己。 耳朵隐约听见刚才聊到了高中,但是心思不在话题上,并不知道喊到自己是为何。 不等她开口问,程潇体贴地重复了一遍问题,“高中时候最擅长什么?” 许千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问倒了。毫无疑问,说到“最擅长”,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答案就是学习。要是这么回答的话,一定会被无端揣测。再说,要是真的那么擅长,也不会在最后输的什么都不剩。 抿着嘴思考了一会儿,喃喃地说:“等人。” “什么人?” “等,人。” 一桌人都有点懵,只有程潇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有所思地问道:“怎么,有故事?” “没什么故事。就是总在等人而已。” 其他几个人也听懂了,竖起耳朵,静静等待下文。 许千却拿起面前的饮料,喝了一口,“真没什么故事。” 眼前出现那个侧影。 “前男友吗?” “不是。” “暗恋对象?” “不是。” “跟你表白的?” “不是。” 她忽然意识到了她们俩这段关系的另一个“悲剧性”特点,那就是不管心里有多想倾诉,也永远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口。原来她们的关系这样模糊不清,不是明恋、不是暗恋,却纠缠折磨了那么久。 严防死守,最终没有泄露一点点信息。 自始至终,许千一直在喝着可乐。几个男生要了啤酒,有的女孩子也跟着拿起酒杯。问到许千的时候,她摆摆手拒绝,说不会喝酒。可是即便如此,走出饭店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晕乎乎的。 情绪似乎被烤炉加热,又像是在夜色中发酵。 站在门廊,看着明亮的夜晚,鼻子忽然一酸。 陌生的北京。这么大的城市,却找不到哪怕一丝温存。街道宽敞,高楼林立,往来的车辆、行人川流不息。现在已是深夜,目所能及之初竟满是步履匆匆的年轻男女。 这里和北安毫无共通之处。身处其中,只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无力。 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不会有人在意。这座城市不记得任何人。这里的人,也不记得我。 于是,她想起了路帆。她同时想到的是之前没太看懂的一段记述。 那是在《百年孤独》里,那个喜欢上姑妈的奥雷里亚诺为了摆脱这段感情的折磨而奔赴战场,可在战争中陷得越深,“战争本身就越像阿玛兰妲”。 “在那些被攻陷村镇的阴暗卧室里,特别是在那些最下贱的地方,找到她的影子;在伤员绷带上干涸血迹的味道中,觅见她的身形;在致命危险所激发的恐惧中,随时随地与她相遇。” 她理解了这种感觉。内心越是煎熬恐惧,越是落寞失意,她就越渴望那个人能再度出现。她想拥抱她,把头埋在她的肩窝,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把所有委屈和悲伤都冲刷掉。 无望的念想包裹全心。 月亮高悬在头顶,贯穿着所有回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记得,你喜欢这句诗。你说纵使相隔万里,抬头遥望同一轮月,亦能消解相思,这是古人的浪漫。 月亮是否知道,我看向它时,心里有多想念你? “走了。” 程潇在身边轻声呼唤。 许千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藏好潮湿的思绪,点点头。 “走吧。” 回去的路上,她依旧沉默着坠在队尾。经过这次所谓的团建,一些人已经开始熟起来了。他们在前面跟着两个副部,聊得热火朝天。程潇不放心她,默默地退到了她身边。 “怎么啦?” “没什么。” “是不是想家了?” “也不算想家吧。想起了以前的……朋友。” “我去年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不习惯突然变成了一个人。你要主动去认识新朋友,不能一直这样闷闷不乐的。” “学姐,你说,分开的时间久了,再见面,感情会变淡吗?” “同学的话,不会吧。我现在还和以前高中时候的朋友天天联系,假期回去了大家也都和以前一样。” 第107章 “那,老师呢?” “老师……这可说不好。有的老师会比较喜欢和毕业的学生保持联系。我高中班主任就是,每次不等放假就问我们几个什么时候能回家、几号过去看她。但是也有一些老师,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不想和学生建立工作以外的情感联系。毕业了就是毕业了,以后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许千思考了一下程潇的话,觉得她所认识的路帆——或者说是和她相处时的路帆,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们俩之间的故事太复杂了,也不能按照师生关系的标准去衡量。 “想老师了吗?” 犹豫着,还是点点头。 “那就联系一下嘛。高中时候关系好的老师,应该很开心看到学生毕业以后又来联系自己的。” “真的会开心?” “这也算是对她工作的肯定呀。你反过来想想,要是你,收到学生的来信说想你了,你会不会开心?被人惦记着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老师也这么觉得。” “我高考考得不好,学校里的老师应该都对我很失望,这个老师以前对我期望很高。而且,以前,也有过很多不愉快的经历……” “你现在很想她,对吗?” “对。” “那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想你?” “我只是一个学生啊,那么多学生,她现在又有了新的学生。再说,之前是真的,有过很多不愉快。” “有那么多不愉快,你还是很想念她,不是吗?” “嗯。” “感情都是相互的。我妈妈就总跟我说,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也在在想念你。” “我知道。不是还说,做梦梦见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你怎么知道不是这样?” 她被问住了。这个问题出现在心里无数次,却从没问出口过。 我梦见你的时候,你到底有没有梦见我? “你至少要问一问,才能有答案。你想那个老师,那就去找她,给她发微信、打电话,问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只要她还很乐意回复你,就说明你们是同样的心情。” “太唐突了吧?” “感情本身就是唐突的。既然你是学文科的,只要这个老师不是数学老师,应该都能理解你的唐突。” 许千忍不住笑了,“是语文老师。” “那就更能明白了。语文老师是最能明白这种情绪的。你现在就找她,随便聊什么,看看她的态度。” 程潇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确确实实说动了她。拿出手机,忽然想起那个最气愤的时候也不愿更改的尴尬备注,又把手机放了回去。 “我想想怎么说,回去了就给她发。” 程潇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抿着嘴笑了一下,“别太晚了。”然后拍拍她的肩膀,加入了前面几个人的话题。 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泛起温暖。放慢脚步,又把手机掏出来,酝酿着,点开了那个蓝色的头像。 像是怕被监视到此刻的纠结,她甚至不敢在输入框里敲下文字,只在心里打着草稿。眼看着就要走到校门,终于咬牙跺脚,把所有草稿甩出脑袋。 飞快地敲击键盘,按下发送,生怕有一丝后悔。 几百公里外,正在洗漱的路帆扫了一眼亮起的屏幕。 “许千:我想你了。” 第57章 五六、重逢 手中的动作停下了。 “我想你了。” 又读了一遍,屏幕暗下。 路帆没有立刻拿起手机查看。仰头漱口,冲掉残留在嘴角的牙膏。把脸打湿,挤一点洗面奶,不紧不慢地在皮肤上一圈圈涂开。洗净,擦干。 拿着手机走回卧室。坐在床上,仍旧不急着回复。随手抽过床头垒着的一本书,翻到书签所在的位置读起来。 她告诉自己不要太过心急。 给许千一个反悔的时间,也给她一个慎重思考的机会。 但愿这次,你没喝酒。 又来了一条消息。 她把提示音设置成水珠滴落的声音。圆润潮湿的一声“嘀嗒”,重重地砸在心上。 “许千:[图片]” 点开,高楼之中一轮明月。 “许千:北京的月亮快要圆了,你那边呢?” 路帆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秋的寒气附着在玻璃上,扑面而来,让夜空上悬着的圆月更显清冷。 眨眼的功夫,又是一年秋。 拍下,发送。 坐在宿舍楼下的广场,焦急不安地等待。嵌在地面的光源微微闪烁,如同碎落人间的星,伴着晚风呼吸起伏。身边有好多情侣,同性,异性,拥抱亲吻,把情绪挥洒在空气中。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情不自禁地默出这句诗,才发现其中的味道这样缠绵。 手机响起的那一刻,她的手腕僵住了。屏幕朝下,不敢翻转过来。 如果这是你,今夜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如果不是你,今夜的我要怎么入眠? 当手机再次响起,她逼着自己面对未知的答案。 点开,是故乡的月圆。 紧随其后,一个若有所指的问题。 “喝酒了?” “没有。” “在外面?” “宿舍楼下。” “早点回去,晚上凉。” “好。” 第108章 怕话题就此终结,想了想,又补充着道:“我想你了。” “对方正在输入”的标识在顶端反复。许千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实在是太像了,连这份纠结都如出一辙。 她好怕犹豫之后以沉默收场。最后的结果若是一片空白,她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路帆。 万幸,她给出了回应。 “多出去玩,好好学习,别老想着我。” “学了,没什么好玩的。” “刚开学不适应吧?” “不适应自己一个人。” “交点朋友,不要总是封闭自己。” “累了,不想社交。” “不想社交也得去尝试,一个人憋着会出问题的。” “好。可是我想你。” “我知道。” 停顿了两三秒,又一条消息发过来,“我也想你。” 印象里,这是路帆唯一一次直白地表达感情。她相信这不是敷衍。 程潇是对的,原来当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真的也在想念你。 感官伸出触手,捕捉周身流动的一切温度。她终于再度恢复了快乐的能力——久违了的,如此纯粹的快乐。 许千从冰凉的理石台面上站起来,特别想找个人用力拥抱一下,宣泄心中快要溢出来的热情。嘴角忍不住向上扬,露出牙齿,连眼睛都眯起来。往宿舍楼走,越走越轻快,几乎要跑起来。 路帆路帆,路帆路帆。 怀揣着这一份冲动,一步两级地跑到五楼。推开宿舍门,格外热情地和屋里几个室友打过招呼,然后在桌子前坐下,给路帆拍了张照片。 书桌一侧的挡板上粘着挂钩,挂着一个抱南瓜灯的莉萝。从家贴身背过来,平时不敢带出寝室,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丢。她一路跑上来,就是想把这只公仔拍给路帆。以前不敢让她知道的存在,现在应该算是有了公开的资格。 “可爱吗?” “可爱。” “史迪仔呢?” 屏幕另一边,路帆摸着黑走到门厅,去翻包里的钥匙。拿到之后攥在手心,慢悠悠地走回去,卖起了关子。 “忘记放哪儿了,我找找。” “怎么不扣在钥匙上?” “太幼稚了。” 许千一时无语,愤愤地发了个生气的红脸。 “找不到你就赔我一个。” “不是你送我的吗?怎么还要我赔?” “你辜负了我的心意。” 看到这一句话,路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知道许千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几个字明晃晃地摆在眼前,她却没办法忽视它们所带来的冲击。 我的的确确辜负了你。 她忍不住开始疑惑,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选择疏远,如今又是为了什么默许再次的靠近。 当初是因为路航。因为不想让许千再为她做出牺牲,所以狠心把关系割裂,借着后来调动的机会试图让她断了念想。今天的接触来自于许千的主动。她选择回应,何尝不是出于惦念。那一天,知道了许千的成绩,她心中先于错愕出现的情绪是恐惧。她知道许千高三之后心理状态一直很不稳定,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做出什么傻事来…… 等等,高三。 高三一年,许千总是无故旷课,在课堂上公然顶撞老师,和同学之间也时有矛盾。她记得,当时很多人说是因为李炳然走了。 真的是这样吗? 许千和李炳然之间,她多少有些参与。不管是出去吃饭时看到的两个人的接触,还是平日里听到的他们的对话,都不像一段恋爱中的关系。假如没有那些传闻,光是以老师的直觉和经验去判断,她也不会觉得这两个人是情侣。 难道,是因为我吗? 不安郁结在心中。她很清楚,如果是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从和马清文打架,到顶撞赵老师,再到后面的旷课、逃学,甚至包括出分之后没有打通的那么多电话……所有这些,通通指向自己。许千高三这一年的一举一动,都起源于那个冷峻的早上。 如果是这样,那她就是断送了许千一生的人。 她是被高考改变了命运的人,同时也是见证着无数人被高考改变命运的老师。她太清楚高考的失败意味着要多走多少弯路乃至死路,更明白在心理层面,将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巨变。 这一切,真的因为我吗? “怎么还没找到?” 她的消息又发过来。路帆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要是因为我,为什么,你不恨我?为什么还要来靠近我? “之前,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许千看到这个问题,有点摸不着头脑,索性装傻充愣,假装不理解她的意思。 “什么电话?” “出分以后。” 心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下。像是某种创伤后遗症,平时不提还好,只有一听到和高考、成绩、学校有关的东西,心底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如同被人推下了悬崖,在高空中急速坠落。 “不想。” “为什么?” 许千不愿意让路帆察觉到她的介意。她希望在路帆眼中,她永远是坚强乐观的,不在意这些名利世俗,就像路帆留给她的印象一样。 “讨厌你对我冷漠。” 本以为这样讲不但能藏好不甘,还能让路帆知道她有多在意;却没想到短短一行字刚好印证了路帆之前的那些猜想,掀起万丈巨浪。 第109章 长久的沉默。 许千眼看着谈话不再继续,以为路帆把这句玩笑当真了,于是急忙补救,“开玩笑的,不讨厌。” 依旧没有回音。连着发了好几个可怜兮兮的表情,都换不来她的现身。 好不容易再次建立的联系,还是中断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路帆在凌晨四点回了一句“好”。 好。 好什么? 紧接着就是十一假期。 来上学之前,许千的计划是十一不要回家。虽然坐高铁只要三个多小时,但毕竟折腾了几百公里。再说,回到北安就意味着和以前的生活重逢。她不确定自己准备好了再次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登场。 然而那天夜里和路帆的接触改变了计划。 她要回去。趁着路帆也有假期,她要把一些事情当面讲讲清楚。这一年多来,面对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仅有的几次,也都称不上愉快。要是这一次不能趁热打铁,她怕以后都没有机会。 30号下午到家,她就给路帆发了消息,告诉她回来了,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约一下见面。隔了小半天,才得到回复。 “最近事情有点多,等等吧。” “等等我就走了。” “挤不出时间。” “我就是想见见你,不用太久。” 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处境,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上一次选择了后退,非但没能让她死心,还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难道这一次要前进吗?可是前进了以后,又该怎样呢? 路帆选择装傻,放在一边,不予理睬。这样做的结果就是,30号晚上,她给新一年的学生上完晚课,回到家,在小区门口看到了许千。 许千坐在大门外的花坛上,抬着头望天。 他们俩只隔了不到十米远。 刚才远远地看见了人影,没敢认,此时走到这个距离,也看清了五官。路帆停在原地,一瞬间甚至想转身走另一个门。 夜晚喧嚣。一旁的行道树上虫鸣不止。 “老师,”坐在花坛上的人依旧抬头仰望,缓缓开口,如同自言自语,“我之前以为,时间久了,很多东西就记不清了。没想到一回来,脑袋里所有东西又都恢复了。你刚从那边路口转过来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明明那么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说到这儿,她站起身,直视着路帆的眼睛,一步一步走过来,“你说,人为什么就是忘不掉呢?” 第58章 五七、值 “我在北京待了不到一个月,梦见了同一个人18次。你知道,以前,我也梦到过这个人,很多次。不同在于以前的那些梦都是悲剧。不是被远远甩在身后,就是追上之后又被丢下。最近不一样。梦里的那个人总是朝着我笑。她等我,也让我等她。” 路帆故作冷静,一动不动地站着,手却握紧了提包的拎带。 她不知道,所有细小的波动都被许千捕捉。她更不知道,许千之所以能够察觉,是因为曾和她站在过同样的位置。 那时,站在对面步步紧逼的人,是她自己。 “我高中这三年,学了好多东西。别的学完就忘了,只有感情,学了,就记一辈子。我以前真的以为我是个没感情的人。没冲动过,没心动过。我都想过要自己过一辈子了,然后你出现了。你信一见钟情吗?我信,看见你了我就信了。” “我知道你知道。这么说可能有点绕,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你就是知道。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呢?为什么非要说那么狠的话,把我挡在千里之外?” “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挺恨你的。其实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完全不恨你了。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你。这两个事情不矛盾的。我就是喜欢你,你对我好的时候我喜欢、对我不好的时候我也喜欢。好像一生下来就定了,我就得喜欢你,改不了。” 眼眶里淌出泪水。许千一向不愿在别人面前哭,可是一旦开口,眼泪就不由自主。她不想逼路帆,她只想来把事情讲讲清楚,让她知道自己没有变,这一颗心还是属于她的。她也不知道,怎么话一出口,情绪就这样歇斯底里,像是要把过去三年多的所有幸运和委屈都翻出来晒干。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路灯下闪烁。恍惚间,路帆又看见了那年初冬从月光中走来的少年,一身白衣,冲着她一个人灿烂地笑。那时烟花刚巧在夜空绽放,少年轻轻抱着她,羞怯地祝她“新年快乐”。 “不要哭……”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一阵苦涩。她好怕再多站一秒,自己也会流泪。于是跨出一步,想要越过,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习惯了不正视。只要不当面对峙,她就可以用冷漠的外表藏好愧疚和欲罢不能的偏爱。 许千早就猜到了她会走。错身的刹那,猛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这一次接触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一不小心就让她在眼前溜走。 “你不能走。你不能再一次把我丢在这儿。” 手臂挣脱不开,路帆伸过另一只手,试图掰开死死嵌在胳膊上的手指。许千当然不会就范,两只手一起抓住,不惜印下发白的抓痕。 “松手。” “不。” “松手。” “路帆。” 角力陷入了停滞。两个人同时被各自的回忆牵制,抽身乏术。 第110章 许千看到的,是第一堂语文课结束后停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路帆想起的是那个下午,站在不同方向的车流之间,身旁的小孩轻声呼唤,掌心潮湿。 如果是命里注定的劫数,我们怎么能逃得掉? “路帆,我想你。你可不可以不走?我不想再这么痛苦了,你可不可以不走?” 许千还在苦苦哀求着,只顾着用力把路帆往回拉,没注意到身后小巷里窜出来的摩托车。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从路帆听见了发动机的声音,到看见车子打着灯没有丝毫减速地冲过来,再到许千被撞倒在地,中间仅仅间隔了十几秒。 被车子顶着向前移动了几米,最终摔倒在绿化带旁。 没有喊叫。许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根本来不及多想,路帆疯了一样扑过去,跪在她身边。 “怎么了,怎么了,摔到哪儿了……” 许千闭着眼,仍旧没有一丝反应。 “许千,许千,许千你说话呀,摔到哪儿了呀……” 骑摩托车的那个人摘了头盔走过来,头脑从酒精中瞬间清醒过来。他也被许千这副模样吓傻眼了,不敢相信刚才还好端端的人被撞了一下之后就一动也不能动了。 路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刚一靠近,就被喷了股热气。 许千原本是想再躺一会儿,装死吓唬吓唬路帆。肌肤接触的一瞬间,痒得受不了,于是漏了馅。 睁开眼,路帆的脸庞就在眼前,微微起身就能碰触。 路帆没意识到许千是在骗她,看着她苏醒过来,急忙询问伤势。 “摔到哪儿了?脑袋疼不疼?胳膊、腿、手脚都还有感觉吗?” 这么一问,许千的痛感像是收到了指令一样也跟着苏醒过来。头部一侧有节奏地胀着,伴以疼痛和眩晕;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擦伤,与地上的尘埃接触,阵阵刺痛。她想用手撑着坐起来,右臂用不上力气,分不出是肘还是腕出了问题。 看着路帆焦急的眼神,她不知道此时的情况该从何向她说起。 “疼。” “都摔出来了,能不疼吗……能坐起来吗?” “不太行。右手不敢动。” 路帆俯下身离近了看:手腕处,除了擦伤,表皮之下明显鼓了起来。 “应该是骨折了。你不要动,不要用力,就保持着现在的位置。” 许千“嗯”了一声,仰面朝天,转动眼球追随路帆的身影。 她看见路帆一脸愁容地站起来,走过去和骑车的人交涉。她听见路帆发了火,虽然没有一个脏字,但是每句话里都塞满了听者难以承受的愤怒。骑摩托的一直在道歉,几次被她骂得张不开口,红着脸憋得脖子都粗了。 许千听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思维忽然有一瞬间的游离。 还好被路帆骂的人不是她。 还好这三年多来,她没把路帆惹到过这个程度。 摩托车主被带走了。路帆和许千一起上了救护车。 这是许千第二次躺在担架上被救护车拉走。上一次在校门口,也是被车子撞了。她不禁觉得好笑,怎么自己这么“吸车”? 上一次,陪她去的是花姐。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躺在担架上,跟着车行驶的节奏摇摇晃晃,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她的班主任不是路帆呢?如果是路帆,陪在她身边的,就不是花姐了。 那时的她想不到,这种躺着抬着的待遇还能经历第二次。她更想不到,第二次,陪在她身边的人,真的是路帆。 受了伤,好像还有点值? 这么想着,她歪过头看路帆,看一眼就忍不住笑。路帆被她刚才的样子吓住了,以为真的伤得很重,此时紧皱着眉,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出神。许千把握住机会,比她还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浪费了。 路帆啊路帆,我怎么就是看不腻呢? 从前多幼稚。毕业的时候赌气不找她合影,出去喝酒又不让她来接。当时假装自己多有骨气,后来还不是想念到寝食难安。 早知道死心这么难,不如报个省内的大学,坐二十几分钟的车,想回来就回来,下了课还能到北高门口接她下班。 一步错,步步错。 听到粉碎性骨折的结果,她一点都不意外。一回生,二回熟,医院都是同一家,算得上轻车熟路。本来以为头上要缝针,没想到仅仅鼓了个包,检查一看骨头也没问题。 也不知道是这次折得比较严重,还是路帆特意要求,许千被安排住了院。 路帆办完所有手续回来,问许千要周梅的电话号码。 “干什么?” “你都住院了,不得通知你父母一下?” “不用通知他们。” “至少得让他们拿几件换洗的衣服过来呀。” “衣服不在家里。” 路帆盯了她两秒,“他们不知道你回来?” “啊。” “你现在,和家里,没联系了?” “有联系,不多。” “你妈妈又结婚了?” “快了。” “那你放假了还回来干嘛?” 许千被这句话噎了一下,不知道路帆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猜我回来干嘛?” 路帆不回答,皱着眉想了一会儿。 “你住哪儿?” 第111章 “张淳也回来了,我去她家。” “行李放过去了?” “嗯。” “她换号了吗?” “没换,还是高中那个。” 路帆拿着手机就出去了。过一会儿,又进来,说她去拿行李,让许千自己待着。 半倚在床上,屈起完好的左臂当枕头。许千又有了那种做梦的感觉。太遥远了。距离上一次看到路帆为她这样奔忙,太遥远了。虽然明知道也就隔了一年多,但是在心理上,就像隔了一个世纪一样。 她转念又开始考虑假期之后的事情。伤筋动骨一百天,上次骨裂都养了那么久,何况这次是粉碎性骨折。国庆假期结束,要是回去,就得打着石膏。到时候一个手挂着,一个手拿行李,自己坐着高铁折腾几百公里再从车站折腾回学校,想想都累。 再说了,她不想回去。 要是跟路帆的接触以失败告终,她一定会回去。再怎么难也会回去。但是因为这一场车祸,那些龃龉都被搁置了。她能看得出,路帆在意她,和以前一样甚至更甚。她相信只要她死缠烂打下去,他们就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马上就要好起来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去。 决定了,假期结束也不回去。留下来,把伤养好,把关系确定。 这一次,我不会再有一点点犹豫。 作者有话说: 大家国庆快乐!!!!!看评论看得好感动呜呜呜呜呜(┯_┯)谢谢大家!!!!!今天亲戚来了,又更晚了,对不起对不起π_π 第59章 五八、潮湿的夜 等路帆拿了行李回来,许千已经靠着枕头睡着了。 房间另一边,是一面落地窗。这家医院位于市中心,高层的病房能将城市最繁华的部分一览无余。现在时间不早了,但是灯光还未消尽,望出去,仍是一副灿烂的景象。然而房间内,双人的病房,另一个床位没人住,空空荡荡。她一个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看起来那么孤单,像是被这座城市抛弃了。 路帆把行李简单归拢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放进柜子里。关掉灯,拉过一只椅子,在病床旁坐下。 傻孩子,干嘛非要回来呢?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把大好前程都抛下? 可是,可是…… 手不自觉地抬了起来,贪婪而克制地向前探寻,像是新生的婴孩看见火焰,又像走出洞穴看见大千世界的囚徒。 指尖碰触她的指尖,传来一瞬的颤动。路帆以为是许千醒了,急忙抽回手。停顿了几秒,才意识到刚才的颤动来自她自己。 冰凉,光滑,细腻。这是尚未经过岁月打磨的手指,像水一样澄澈。 她又一次抬起手,轻轻地触摸,从指尖到指根,再到掌心和背侧突起的骨节。 呼吸变得炽热,眼睛却渗出冰凉。 是我太懦弱,给不了你他们那样的承诺。 也许是情绪的波动加大了动作的幅度,许千轻轻哼了一声,迷茫地睁开眼睛。 路帆的手还覆在她的手上,一下子抽离出来,随即站起来俯下身,另一手扶住她的脑后,假装是要扶她躺好。 “老师……” “继续睡吧,时间也不早了。” 路帆强迫自己目不斜视,只盯住床头栏杆上的一点。幸好夜色昏暗,足够藏下流露在眼角眉梢的贪恋。 许千却毫无畏惧,把视线落在路帆的脸庞,紧紧跟随。 离得好近。她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连贯起所有记忆。 前几天,走在校园里,身边路过的人群中忽然飘来同样的香气,温热,轻柔。她一下子就被定住了,像是着了魔,改变方向,跟着气味的踪迹在校园里横冲直撞。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是她,不是她,但腿就是不受控制,朝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奔去。错过了课程,迷失了方向,最后连气味也消失不见。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快要被失落压倒。 这一次,是你。终于是你。 窗外的灯光照亮她半边的脸颊。 亲吻,是什么感觉? 闭上眼睛,微微起身,短暂的碰触。 她的脸颊,好冰。 那只托在脑后的手变得僵硬。睁开眼,动作被定格住。许千第一次在路帆的眼睛里看到了慌乱。 她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在加重。 再一次亲吻,认真而长久。鼻尖抵着她的眼角。那么潮湿。 许千把没受伤的那只手从被窝里拿出来,绕过路帆的手臂,越过肩头,揽住她的背。 嘴唇向后偏移,贴着她的耳朵。 “老师……” 声音颤抖着,却在寂静的病房中格外清晰。 “老师……” 又一声呼唤,把防线全数冲破。 欲望释放的夜晚。压抑在心底的那些晦涩,终于见诸光亮。 路帆向后撤了撤,双手伸过来,托着许千的脸。 靠近,触碰。 原来嘴唇这样柔软,像一颗没那么甜的软糖。 潮湿的眼睛,潮湿的吻。 潮湿的夜晚。 我们为什么要哭? 第二天早上,阳光洒进来。 许千已经很久没看过日出了。走在低谷里的日子,连初升的太阳都有嘲讽的意味。 今天,她终于又看到了日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太阳爬过楼顶,越升越高。阳光之下,路帆提着早餐走进来,把粥和碗筷在小桌板上一件件摆好。 第112章 这是做了三年的梦。最初察觉到对路帆的感情,就是因为这个梦。她想到和路帆生活在一起,想到睁开眼就能看见她,于是她知道了她是那样爱这个人,爱到无法自拔。 时间过了这么久,幸好梦还没过期。 “把粥喝了,里面的菠菜不许剩。这两个鸡蛋都是你的。这个是牛肉饼……” “吃不了。” “有什么吃不了的?多吃点,好得快。” “我不想好得快。” 许千眼巴巴地看着她,故意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让路帆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晚上。 得了便宜还卖乖。 路帆放下筷子,腾出手来,在她耳朵上狠狠拧了一把。 “疼疼疼疼疼……” “以前你不是不怕疼吗?” “我什么时候不怕疼了?” 路帆想说的是高三她翻墙爬出去那次,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算了,那些事情,最好不提。 许千问出口的同时也想到了。她不仅想到了手掌被玻璃划出的伤口,还想到了路帆的那记耳光。 怎么会有不怕疼的人?那时候再怎么喊疼,你也不会理睬,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路帆把勺子递给她,拖过椅子坐下,敲敲鸡蛋,替她剥壳。 许千舀了勺粥,吹一吹,抿了一口。 菠菜的味道好重。 她不喜欢喝粥,尤其不喜欢喝菠菜粥。小的时候,小姨总是在粥里放菠菜。那会儿喝多了,把这辈子的菠菜都吃够了。现在一闻到菠菜的味道就打激灵。 紧抿着嘴唇,把勺子拿远一点,偷偷瞟路帆。没想到路帆一边剥鸡蛋,一边观察着许千的一举一动。这一瞟,正好对视。 “不好喝?” “不是。” “是不是太烫了?” “啊。” “吹吹再喝。” 又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放不进嘴里。 “我……我不爱吃菠菜。” 路帆挑挑眉,“还挺挑食的。” “小时候菠菜吃多了。” “那你想吃什么?” “我吃肉饼和鸡蛋就行。” “太干了。你等着,我再去买碗粥。小米粥可以吗?”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是很爱喝粥。” 路帆正站起来要往外走,听到这句话不禁转过头,“你不爱喝粥?” “一般。” “那会儿在学校,早上给你带的粥,你不是喝得挺干净的?” “……” 要不是你带来的,打死我也不会喝那么多。 “那就小米粥吧。” 路帆出去以后,许千一个人待着无聊,想拿手机跟张淳聊一会儿。左找右找,都摸不到,枕头下面也没有。 她隐约想起来好像从昨天晚上看见路帆一直到现在,她都没碰过手机。不会是被撞出去的时候掉了吧? 心咯噔一下。 这是上大学以后新换的手机,才用了一个多月。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里面存着她记录的和路帆的点点滴滴,还有分开以后给路帆写的那么多信。这些都是从高中用的那部手机上转过来的。要是丢了,这些回忆也就都没了。 坏了坏了,坏了。 不一会儿,路帆回来了。把粥放在小桌板上,又开始剥另一颗鸡蛋。 “那个……” 路帆眼睛都没抬一下,面无表情,“那个什么?” 许千一下子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好了。亲都亲了,叫老师不合适;直接喊名字,又有点怕。 “路老师,你看到我手机了吗?” 路帆被这句路老师逗笑了,白了她一眼。把手中的鸡蛋放在餐盒盖子上,擦擦手,站起来。 “给你收到柜子里了。” 拿过手机,递给许千。 “你看看还有没有电。” 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看见手机没摔坏,许千松了口气。输入密码,打开。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全都被路帆看在眼里。 锁屏背景是一片大海。海的正中,有一只船。船帆飘扬,如同海面上飞过的白鸥。 她的密码是数字。没看错的话,是258326。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她平时用的,也是九键。58326,刚好是路帆两个字。 主屏幕上,壁纸是一个对话框,一边是她的头像。 路帆微微探了探身子,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老师老师老师,过年好呀!” “许导过年好呀!” 心被包裹住。热量源源不断,像温泉一样汩汩涌来。她从没被人这样放在过心上。在许千以前,从没有过一个人,这样认真地爱过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就像之前觉得爱情可笑那样,她觉得自己从前那种希望许千适可而止的想法很可笑。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爱情存在。也真的存在许千这样的人,愿意倾尽所有,把生活过成一首浪漫的诗。 何其幸运,她是这首诗的主题。 “许千……” “嗯?” 关掉屏幕,抬起头。 “没事了。” 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怎么了?” “没事。” 许千咧开嘴,朝她一笑。 “你笑什么?” “你喊我了啊。” “我喊你就笑?” “对啊,你一喊我,我就想笑。” 第113章 “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喜欢你呗。” 路帆莞尔一笑,抬起手。许千以为她还要拧耳朵,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没想到路帆这一次托住了她的脸,轻轻拍了拍。 “老师。” “嗯?” “我能,不叫你老师吗?” “那你想叫什么?” “叫名字。” “没大没小的。” “可以吗可以吗?” “可以什么可以。就算我只教了你一天,你也永远是我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懂?” 许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你能,永远教我吗?” “天天看见我,不会腻吗?” “不会。看不够。” “叫我什么?” “老师。” “这才对。” 作者有话说: 感谢柠竹帮忙推广!!!谢谢新朋友老朋友对千帆的喜爱!!!⊙▽⊙ 第60章 五九、同居 下午的时候,张淳来了。不只她,王旭然也跟着过来了。他是昨天晚上才到的家,听见许千又被车撞了,就张罗着要来看她。后来听说路帆在这儿陪着她,更坚定了尽早过来打探情况的信心。 来之前,他们俩给许千发消息,问是哪个病房。许千一个劲儿把他们俩往回劝,怕见面了以后路帆尴尬。 “你不告诉我拉倒,我去找路帆问去,看她让不让我们去。” “我们俩这才刚好一点,你俩别给我惹事儿。” 对话框里不再有新的消息进来。没过几分钟,路帆的手机响了。 她当时正坐在一边看书,等着护士过来输液。拿过手机,看见屏幕上张淳的名字,抬头看了许千一眼,然后接了起来。 “喂?” “老师,我和王旭然正在住院部楼下呢。许千在哪个房间啊?我问她她不告诉我。” 张淳嗓门大,加上屋子里本来就很安静,隔着几米的距离,许千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尴尬地看着路帆,细细捕捉她的眼神中是否有一丝不愉快。很意外,竟然没有。告诉了房号,又简单说了两句。挂掉电话,路帆平静地说了一声“张淳和王旭然过来看你了”,然后放下书站起来,拿过柜子上的苹果去洗。 许千没想到她能这么无所谓。等她洗好苹果回来,接过一只咬了一口,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不好吃?” “不是。” “那怎么了?” “没事。” 路帆并不知道张淳他们两个对过去的那些故事了如指掌。她以为他们两个之间的这份感情,应该会被深深藏在心里。就像她做的那样,许千也不曾跟任何人说过。所以听到他们两个要来,路帆也没有丝毫不安。谁都知道许千家里的情况。作为老师,照顾一下受伤的学生,也没什么不对。更何况,高中的时候,她就经常在做类似的事情,没什么不妥。 没过几分钟,张淳他们两个出现在病房门口,朝里面探了探头。 “老师?” “进来吧。” 看见屋里两个人一副“琴瑟和谐”的模样,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十分默契地笑了。 “老师,您一直在这儿陪着她呢?” “这几天要输液,还有几个检查。她家里面又没人,正好我放假了,就过来陪她几天。” “老师,我俩跟您倒个班吧。本来回来就是想几个人聚聚,她住院了,我俩闲着也没事。咱们倒倒班儿,您也能好好休息。” “她没什么大事,过两天就出院了。我在家也是待着,在这儿还能清净清净。” 王旭然咧嘴一笑,“老师,您太偏爱千儿了,上学的时候就是。” 许千一直紧绷着神经,关注着三个人的一言一行。听见这句话,当时就立了眼睛,恶狠狠地瞪了王旭然一眼。 路帆倒像没在意一样,莞尔一笑,“摊上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我也没办法啊。” 坐下来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大学的事儿。张淳说她天天认那些繁体字,看得眼睛都花了。不过还好,比高中的时候开心,至少不用学数学了,而且她对历史也确实有兴趣。王旭然学的是德语。他自己很满意。一个是因为一般人听不懂,可以拿出去跟人吹牛;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学院好多漂亮女孩,他看都看不过来。 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路帆坐在一边,侧着头,微笑着听。许千本来也想加入对话,但是听着听着,就不愿意开口了。 平静的心荡起涟漪。她感觉自己在一点点缩小,矮成小小的影子。 她学的,是什么呢?她不知道。高数?经济法?管理学?还是概论?她不知道自己在学什么。她问同专业的学姐,学姐们说到了下学期就好了,能学专业课了。她看了看他们的课程表,依然一脸茫然。 高中的时候,她总是开玩笑地说,打死都不学经济。然而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最不愿意和经济有任何瓜葛的人,被这个专业死死地缚住。 因为是文科班,以前的好多高中同学都学了那些学术性很强的专业。比如汉语言,比如哲学,比如考古学。或者学外语,学新闻,学马克思。也有人在学经济,比如马清文。不同在于他热爱,他们热爱,她却不。 每当听见别人谈起这些,她就会沉默。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特别是此时此刻,路帆就坐在一旁。她不知道中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她只知道,她求了老许,帮了路航,但对她付出的代价一无所知。一直到现在,路帆也没问过她,最后为什么会选择经济,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对这件事不觉得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第114章 可能,在你眼里,这是个正确的选择?就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学经济,就是最好的出路? 护士推着车走进来,挂上吊瓶,把针头扎进她的血管。许千喜欢盯着看。在针头刺破皮肤的一瞬,她能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快乐。就像高三那年任由玻璃划破手掌,她体味到毁灭。 这些这些,你都知道吗? 原来发生过的事情,真的没办法更改。就算我把你找了回来,我们比当初更加亲昵,那些已经付出了的代价还是无法偿还。 路帆注意到她的沉默和失神,频频投来视线。 “速度还可以吧?” 她抬起手,指指挂着的吊瓶。 许千点点头,“还好。” 他们俩一直待到了太阳落山,才被路帆劝走,下楼找家店去吃饭。 当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路帆,胸口那股压抑着的不甘渐渐变为苦闷,哽在喉咙里,爬上眉心。 她终归不是那种容易满足的人。想和路帆在一起,是确信自己能够给得起这份爱——不仅是感情,还有物质。如今这个望不清明天的自己,要怎么给她承诺呢? “闷闷不乐的,想什么呢?” 路帆把用过的椅子摆到一边,又走回来,收拾着桌上的垃圾。 “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没想什么还不开心……总是什么都不说,憋着憋着,自己受不了了。” “我……算了。” 有些话,要怎样才能说得出口? 输完液,许千让路帆回去了。夜里没什么事,除了手腕的骨折和后脑勺的瘀血,别的伤都算不上什么问题。她想让她休息休息,也想趁这个夜晚,自己静一静。 只有路帆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才允许自己毫无顾忌地陷入到消极的情绪中。 一个人躺在昏暗的病房里,听着走廊里不时响起的走动声。她第一次体会到之前那些老师常说的话。他们说高中是最轻松的了。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只要学习就行了,其他一切都不用操心。下多少功夫,得多少成果。毕业了就不是这样了。要考虑的事情越来越多,每天都在做取舍,衡量各方各面的利益和期望,就算付出了也不一定会有回报……那时候她不懂,觉得老师们都是在骗人。现在她才明白,原来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那时候她只需要考虑让路帆看到她。现在却要考虑被看到以后,要怎么对得起这道灼热的目光。 继续读研吗?读研倒是可以缩小学校的差距,毕业之后也能拿到更多一点的机会和报酬。可要是继续在这个领域学下去,当初她所热爱的一切,又要怎样实现呢? 还是说,走一条更难的路?换个方向,去学电影。她只答应高考的志愿让老许去填,又没说以后就要在这条路上继续发展下去。下一步换个方向,也算不上食言吧? 一边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她醒来过一次,因为听见路帆走进来,门开了又关。她睁开眼睛看了看。路帆走过来,轻轻帮她调整姿势。 “再睡一会儿。” 听着她的声音,安心地睡去。 在医院住了五天。出院那天,路帆把行李都装上了车,随后把她也装了上去,一起拉回了自己家。 站在路帆家的门口,许千有一秒恍惚。上一次来到这儿,是多久之前? “站着干嘛,进来啊。” “噢。” 走进屋里,大体都和以前一样,却也有细小的不同。 门厅多了一双新的拖鞋。洗手池旁,多了新的毛巾。当路帆推开次卧的门,记忆开始模糊。 第一次来这里,住的就是这个房间。天蓝色的墙壁,挂着的地图,白色的书桌……但是照片不见了。书架上的书也被清理,只放了一些杂志。床上铺着新的被褥,深蓝色,散发着淡淡清香。 “这几天你就住这儿吧。床单都是新换的。” 这些都是为了我准备的吗? 路帆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边归拢着,一边淡淡地说:“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回来,直接过来就好。你妈妈要是再婚的话,你跟着住也不方便。” 许千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着的——被爱护,被关照。可是当这份爱真正降临,她反倒开始惶恐,怕梦会醒来。 “假期结束之后,我暂时不回去……” “养好了再回去吧。你们大一刚上学,课也不多。住着吧。我中午晚上都回来。” “你不用特意跑回来,我能照顾我自己。” “回来我也能好好休息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儿离得近,开车五分钟就到了。” 坐在床上,看着路帆走来走去,一个词忽然从脑袋里蹦出来。 这就是,同居吗? 第61章 六十、归程 之后的日子特别简单,几乎可以用单调来形容。北高的假期没那么长,许千这边刚一出院,路帆就又回去上班了。 路帆总是和她说,不用那么早起。她先去上班,她尽可以睡到自然醒。然而心里装着事情,每天一早路帆要出门前的几分钟,许千一定会睁开眼睛,比闹钟还要精准。她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客厅里,目送着路帆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厅,说上一句瓮声瓮气的“拜拜”,再回到房间倒头睡上一会儿。 大概八点多,许千会再次起床,走到洗漱间把自己收拾立整,然后下楼去买东西。路帆给她留了一副备用钥匙——当然是她强求的结果。 第115章 路帆本来说,让她在家里好好养着,用什么东西她都会带回来。她哪里肯依?一再向路帆展示自己单手形态下仍然具备的生活能力,说要是好几天不下楼身体会垮掉之类的,软磨硬泡,终于从路帆手里骗来了这副备用钥匙。 拿到了钥匙,就可以出门采买。只有一只手可以用,她不会买太多。一只背包背在前面,买一兜水果或是蔬菜就装进包里。去一趟,最多也就装三四个提兜,手里再拎一个,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回去之后坐在沙发上放个电影,悠哉悠哉地等路帆回来。 她的想法很简单:她跑一趟,路帆就能少跑一趟。她不想让路帆那么累。就算现在不得不被人照顾,她也不想让路帆完完全全被这些东西束缚。除此之外,她还有小小的私心。她越来越发现,她还挺喜欢做这些事情的,这些,看起来似乎属于“家庭主妇”的事情。她喜欢这样,为了生活准备,为了爱的人奔走。等手好了,她一定要学做菜。收拾房间,做好吃的,她都要包下来,让路帆下班回来什么也不用做,享受她的“服务”就好。 生活变得完整。那些无意义的琐碎,因为你,都有了意义。 有时候吃完饭,他们会出去散步。从小区一路走出去,沿着人少的小路,走到路灯都变得昏暗。有一次,迎面碰上了一个路帆的高中同学。他和路帆寒暄了两句,看看许千,不清楚是什么关系。许千抢先一步,说自己是路帆的妹妹。 “妹妹?我记得你有个弟弟来着……” 路帆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妹妹,侧过脸,挑挑眉,疑惑地看着她。 “你记错了,她还有个妹妹。” 和那个老同学告别之后,许千一边走着,一边想起来之前和路帆去商场那次,碰见的学生家长说他们是母女,她还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生气来着。现在想想,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母女也好,姐妹也好,抑或仅仅是学生,有什么关系? 她站在她的身边,住在她心里,还需要什么名分来证明? 许千休养到了十月下旬。导员那边一再询问,路帆也觉得,刚上学就请这么久的假不太妥当。于是说定,十月二十号,坐高铁回去。 临走前三天,路帆就开始给她归拢行李。许千一下子觉得路帆真的承担起了她生命中“母亲”的角色。当时准备东西去上学,大部分都是她自己收拾的。妈妈问她还需要什么,她说差不多了。妈妈点点头,说好。路帆不一样。路帆不会问,只会把她需要的东西都装好。 可能是在一起生活的这一段时间培养了默契,也可能是两个人性格中一直都在的那份相似,她为她做出的选择,一定是最让人满意的。比如毛巾的花色,比如纸巾的品牌。又可能,因为是她的选择,所以才无可挑剔。 出发前一天晚上,路帆下班回来,递给许千一只纸袋。 “试试大小。” 打开,是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不是那种常见的布料,有点毛呢的感觉。正面绣着logo。许千知道这个牌子,不便宜。 她知道路帆的性格。她要做的事,就一定做成。如果她拒绝接受,一定很不愉快。 戴在头顶,大小合适。站在镜子前看了看,不论是款式还是颜色,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不错,正好早晚天凉的时候戴。”路帆走过来,又打量了两眼,满意地点点头。 许千也喜欢这顶帽子,摘下来,转身扣在路帆的头上。 “你戴着更好看。” “好看什么……”路帆的脸颊上意外地浮起一丝羞涩,略有慌张地摘下来,“我这个年纪,戴不了这种帽子。” “怎么戴不了?”许千按住她的手,又戴了回去,“好看。都好看。” 当天晚上躺在床上,许千偷偷在网上下了单,买了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地址留的路帆这里。 买的是中午的车票,因为路帆说,要来送她。 去高铁站的路不算长。车子平稳地开着,许千望着窗外,难过得要哭出声来,只好用手指抵住嘴唇,强迫自己把情绪收敛。 路帆也是一路无话,盯着前方,沉默地操纵着方向。 要是以前上学那会儿,许千一定想知道路帆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想到她。现在,她不好奇了。答案是肯定的,毋庸置疑。她一定也在想着她,像她给予她的思念一样深刻。 为什么总要在最快乐的时候分开? 到了进站口,路帆先把行李和许千一起卸下,自己过去停车,再回来帮她拖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要拿。一个小皮箱,再加上随身背着的双肩包,没什么了。可路帆还是执意帮她拿,怕她一不小心再伤到手腕。她甚至把北京那边车站到学校的车都定好了,提前给司机打了电话,拜托他帮忙拿行李。 “我能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路帆对这一点丝毫不反驳,却还是“独断专行”地打理好了一切。 她只是想多做点什么,把心里的亏欠填补。 离发车还有三十分钟时,许千进了站。路帆本来还要跟门口的安检人员说明情况,跟着进来送送站,被许千拒绝了。这一次,她一定要拒绝。她受不了坐在缓缓开动的列车上看路帆在窗户里渐渐远去,更受不了看见分别时她眼睛里的不舍和遗憾。 一个人去面对吧,至少,还能有所克制。 第116章 “发车了给我来个消息。” “明白。” “到站了就给那个司机打电话,你们两个核对好在哪儿上车。” “知道。” “到学校了给我发条消息。” “放心。” 路帆最后又从上到下把她看了一遍,点点头,“去吧。” 许千控制住已经在微微抽动的嘴角,张开手臂,“抱一下。” “好,抱一下。”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用力拥抱下去。不害怕,不慌张。她可以放肆地吸吮她的气息,感受空气在怀中膨胀升温。 “我不想走……” 埋在她的长发里,许千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孩子气,甚至带着哭腔。 上一次离开时,她没有丝毫类似的感觉。那时她想逃,逃离记忆,逃离失败。虽然离开的一瞬有不舍,但她很清楚,她不愿留。 这次不一样。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学校那边传来一份通知。老师辞职了,她被开除了,学校搬迁了……什么通知都行,只要能让她有理由留下来。 她不想离开这座城市——这座名为路帆的城市。管它什么前途、什么成就,她统统不要。她就要留下来,待在路帆身边,到老到死。 感受到脖间流淌的温热,路帆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还有两个多月就放假了,放假了再回来。” “再回来,你又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怎么可能不要你?去吧,该检票了。” 抬起头,飞快地抹了把眼睛,盯着路帆看了几秒,咬咬嘴唇,像是逼着自己下定决心。 “那我走了。” “嗯,走吧。” 转身,故作决然。候车大厅在二楼。刚把箱子拖上电梯,她就受不了了。眼泪在脸上流成了河。转过身,朝楼下的路帆远远挥了挥手。 这是第二次。第二次,这么不忍别离。上一次是在高二结束时,知道了路帆要走。 她真的害怕。她怕回来以后有什么东西变了。她变了,或者路帆变了。不管怎么样,他们不能恢复到这样的关系了。经历过之前的那些事情,路帆总是给她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她就像个朝令夕改的君主,谁也不知道这份恩惠什么时候会被撤回、什么时候会变为惩戒。两个多月的时间不算短,再回来,路帆还会像现在一样待她吗? 路帆能够给予所有她需要的情感,除了安全感。面前是流连忘返的仙境,背后是万丈深渊。她永远说不准路帆的下一个举动是把她往前拉还是向后推。 再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像现在这样,可以吗? 进了校门,许千给路帆报了平安。拖着箱子往宿舍走,那种无形的压抑又笼罩过来。这是只有孤身一人时才能感受到的苦闷。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哪怕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这座城市,终旧只有她一个人。 进宿舍楼的时候,通过敞开的玻璃门。许千一扭头,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路帆买的那顶帽子服帖地扣在头顶。 把箱子停住,抬起手,摸了摸帽子。 这两个多月的相思,要靠你来消解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二更【挤眼】 第62章 六一、好久不见 起床,吃饭,上课。无限循环中,最大的快乐,是晚饭之后挂着耳机走在操场上,给路帆打一通电话。 这个时间,刚好他们都有空。路帆也在操场上走。在北高三块操场中的某一块,一圈一圈地绕。 “现在的天儿特别好看,你那边呢?” “刚才下了会雨,已经晴了。北京下雨吗?” “一会儿还有课。我不想去了,可是那个老师总点名。我看看能不能点完之后就跑。” “明天月考。对呀,又要监考。不想判卷。高一的孩子答得太没章法了……” “我想放假。” “我也想。” “我想见你。” “我也想。” 每到周五的晚上,许千就忍不住打开手机,看看高铁的时间。能去北安的车就那么几列,她全都记下来了。好几次,她连座都选好了,到了支付的页面,又退了出来。她们不能一再告别。不论是她还是路帆,告别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次次重逢,一次次再见,会把感情消磨掉。 保持一点新鲜感吧。我们都在思念中辗转反侧过,才能更确定彼此的重要。 许千托了几层关系,找到了一个现在在路帆班级的小孩。小姑娘,成绩不错,热情开朗,一听说许千是毕业了的学姐,一个劲儿地问好。让许千意外的是,当她说出她是路老师以前在文科班的学生时,那个女孩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学姐,你是不是叫许千呀?” “你怎么知道?” “我们都认识你呀。我们数学老师总说,说她上一届教文科班数学,有一个女生成绩特别好,数学也学得好。” 许千没想到自己值得老林这么挂念着。一想到后来高考的成绩,特别是数学一科,没能如她所愿拿个满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林老师人很好,课讲得也好,就是性子有点急。你们平时别气她。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学姐,听说你们班有一个语文次次年纪第一的。也是你吧?” “听谁说的?” “路老师啊,别的班语文老师也总提。” 第117章 许千没有回答“是”或“不是”,追问道:“路老师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这个学生阅读题一道不错,就错默写。” 许千对着屏幕笑出了声。 “确实,背不住。” “学姐,真的是你呀?你太牛了,教教我吧。我语文总拉分。” “把必背的文言文背熟。不然你们班老师该罚写了。” 许千想问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一下子都涌上来,不知道该挑哪个先问;又怕追问的语气太过冒进,让学妹心中起疑。 对于路帆的生活,她的好奇,永远超过对自己生活的好奇。她甚至想让学妹帮忙偷拍两张路帆上课的照片。那是她一直以来的遗憾。当时觉得时间长,看不见分别,毫不珍惜坐在讲台下听她讲课的机会。后来闹了矛盾,又被年少的意气阻挠,不肯拉下脸面去求一张纪念。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坐回到她的课堂上,听她把那些诗词歌赋再讲一遍。 可能是感受到了她字里行间对路帆的思念。一天晚上,正在图书馆自习,拿着水杯出去要打水,手机上来了一条消息。点开,是学妹发过来的照片。 晚自习,熟悉的教室里从前到后亮着几盏白炽灯。路帆站在讲桌旁,看向画面另一侧,正在说些什么。在她身后的黑板上写着零星的板书,许千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在讲《饮酒》——她讲过的《饮酒》。 讲台上的她还是那么耀眼。头发简单地扎着,深蓝色的毛衣在腰间微微收紧。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夹着粉笔,随意地在空中伸展。灯光下,面庞白皙,双目盈盈。 这样的你,叫我怎么不动心? 掐算好时间,到了放学的时候,许千走出图书馆,给路帆拨了个电话。 “怎么这个时间来电话了?没课吗?” “有课,学《饮酒》呢。” 电话那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是一声了然于心的笑。 “怎么?这么快就插好眼线了?” “那当然。时不我待呀。” 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瞎走。路过一片空地,有个拉手风琴的男生正在练习。这首曲子她再熟悉不过了,《我心永恒》。 风一吹,心就忍不住跟着颤抖。 “你听。” 她站在演奏者身后的黑暗里,把手机拉远。 手风琴是悲伤的乐器。复杂的情绪缠绕成音符,就像杯子里浅浅的一口烧酒,要细细品味,才能拆解出意味。 电话的那边,久久沉默。许千知道她在听。她还知道,分别那夜流下的泪水,究竟为了什么。 走了再多的弯路又能如何? my heart will go on. 相信你也是。 命运偶尔宽容。有了盼头,日子就能走得快些。期中,期末,假期。一年的最后一天上午,许千考完了最后一科,一心一意地盼望着又一次见面。车票早就买好了,明天上午的这个时间。要不是今天的票没抢到,她恨不得现在就走。 朝思暮想的人啊,我们快快相见。 她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三天前就寄走了,今天应该能送到。一封手写的长信,一只手镯。手镯是银的,省吃俭用外加点兼职的钱买的。没什么复杂的图案,只在内侧有一艘小小的帆船。她还给自己买了一个新年礼物。是一只项链,垂下来的挂坠上是相同的图案。 傍晚,程潇问她在干嘛,要不要一起出去跨年。她明白她的意思。第一次离开家,身边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跨年难免孤单寂寞。不过她还是谢绝了。和留在寝室的几个室友点了外卖,吃完之后收拾好行李,早早地睡了。除了回去,她已经无心再做任何事情。 回到北安,她的想法当然是直奔路帆家去。但是不行。她要先回家住上几天,假装自己对妈妈再婚的事情毫无意见,然后才能找个理由撤出来,和路帆开开心心过假期。这些都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事情。准确地说,是路帆计划好了的事情。 十一月底,周梅打电话过来,含含糊糊绕了半天。许千听懂了意思,直截了当地说“好,我同意,你们结婚吧”。这边给妈妈吃下定心丸,挂了电话,另一边就去找路帆。 这是早就能猜到的事情。许千心里做足了准备,没什么好难过的。其实她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妈妈再婚了,就意味着另一个人会住到她家,或者妈妈会跟着另一个人住到别的家。不管是哪个结果,她都会落单。这是最好的结果。落单了,她就可以自己去找伴。比如路帆。 她想过了,要是妈妈问起来,她就说去张淳家住了。反正周梅和她这些朋友的家长一向没什么联系,就连张淳这个人,她也只是见过几次面而已。提起跟张淳打了招呼,不存在露馅的问题。 她一开始的计划是回来之后直接把东西都拿到路帆那儿去,安顿好以后回家跟周梅点个卯,和她继父吃顿饭认识一下,这样就可以了。路帆说这样做不妥。好不容易回去了,总得和妈妈多待一阵子。就算情况恶劣,她不想妈妈,妈妈也不想她,从礼数上讲,她也得在家里先住上几天,不然会让人多想的。 许千知道,在人情这种事儿上,路帆比她更有经验。毕竟多活了十六年,在社会上待了那么久,比她这个校门还没出过几次的“愣头青”不知道强了多少。既然她这么说了,照做一定没错。只是白白浪费了几天,心里有些不甘。 第118章 走出车站,一切都和设想的一样。妈妈和继父一起出现在视野里,微笑地看着她。许千沉了口气走过去,从容地打着招呼。 回家的路上,她拍下窗外的街景发给路帆。不一会儿,路帆回了一张照片,是那只手镯。 “才送到吗?” “早上到的。” “好看吧?” “好看。” “明天早上我去找你。” “找我干嘛?” “看看手镯。” 在家歇了半天,晚上果然出去吃饭。酒桌上,其乐融融,一副和气的景象。许千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长大了、心性稳下来了,还是因为心里知道马上就能见到路帆,居然没有丝毫不舒服的情绪。他们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乖巧得让周梅倍感欣慰。 回去之后睡了一晚。早上六点多,换好衣服,把房门关好,拿上钥匙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到楼下,先把车推到小区门口的摊子打了点气。蹬上去,朝着刻在心里的方向前进。昨天在车上的时候她就想好了。白天出来不方便,还容易被问东问西。早上假装还在睡懒觉,偷偷跑出来,不容易被发现,正好还能赶上路帆上班的时间。 一路骑到路帆家楼下,立好车提,斜跨着静静等待。 早晨的阳光美好得近乎梦幻。耳边是风的声音,伴着些许鸟鸣。老人,孩子,小猫小狗,一个接一个在眼前闪过。 楼门吱呀呀地开了,走出那个望眼欲穿地身影。 跳下车,两步跑到面前,用力拥抱。 “好久不见。” 第63章 六二、新岁 “大早上就跑出来,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路帆不无嗔怪地瞪了一眼,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昨天回来以后懒得收拾,只拿了洗漱的东西出来,带回来的衣服还没整理。早上出来得急,又怕声音大吵醒了屋里的人,套了件单衣就出来了。一路上骑着车,风迎面扑过来,早就把她冻透了。但是想着能见到路帆,心里燃着火,再冷的天也不足为惧。 “不冷。” “傻呀?这都什么时候了,穿这么薄,还不冷?” 许千咧开嘴笑,把所有想说但不知道从哪儿说起的话都藏进笑容里。 “把车锁了吧,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你上班吧,我就来看看你。” “这才几点,早着呢。天冷。车放这儿吧,我送你。” 许千看着她,满足地点点头。 只要你出现在视线,世界就变得温柔起来。 上了车,朝着许千家缓缓驶去。路帆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衣袖下落,刚好露出白皙的手腕和那只手镯,小巧、简单。 “‘皓腕凝霜雪’呀。” “什么?” “没什么。”许千抿嘴偷笑,把这句点评藏了回去,“老师,北高什么时候放寒假?” “还得二十多天吧。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在放假这事儿上一直能拖就拖。” “你现在带几个班?” “除了我自己带的班,还有一个科任。跟你们那会儿一样。” “俩晚自习?” “对。怎么,有事呀?” “想晚上约你出去。” “你先老老实实在家待两天。假期这么长,急什么呀?” “哪儿长了?我们2月20几号就开学了,加起来也就一个多月的假期。过年那几天又不能在一块儿,能不急嘛。” 路帆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看见后座上的小孩一脸愁容,两条眉毛拧到了一起,不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还能笑什么,笑你呗。斤斤计较的,就差这么几天?” “差。”说完之后,还觉得态度不够强硬,又加了一句,“很差。” 许千是在假期的第七天才顺利住进路帆家的。如她所想,妈妈果然没说什么。她倒是问了要去哪儿,许千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搪塞她,还很大方地主动给了张淳的电话和地址。张淳那边没得说,自然全力配合,并在电话中热情祝福许千和路帆“百年好合”。 之前给她的那副备用钥匙一直没收回去,许千趁着路帆在上班,把行李偷偷摸摸推了进去。本来以为能让路帆小小地措手不及一下,进了房间,发现事情好像也不尽然。能看得出,床单被罩都是这几天新换的,屋子里还飘着洗衣液的味道。桌椅柜子上都是一尘不染,甚至能倒出影子来。 她早就在等她。从她回来的第一天起,就在等她。 许千沉默地把东西一件件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好,克制着鼻酸,让自己在这段感情中表现得没那么感性。可是她控制不住。就算之前被路帆伤害得那么深,她还是忍不住自问是否配得上如今路帆给她的这些偏爱。 她想起分班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心头萦绕不去的恨意。当时怎么就那么恨?甚至在梦里都想杀死她。明明是爱着的,自始至终,从头到尾,这份爱都没退去过哪怕一秒。为什么,我曾经那么认真地恨过你? 那天晚上,路帆刚巧有晚课。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她像平常一样把钥匙插进锁孔,旋了半圈就开了。她愣了一下,以为早上出门忘记反锁。推开门,看见客厅亮起的灯盏,才明白是她过来了。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你今天不是有晚课嘛,我就自己来了。” 第119章 “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 “吃饭了吗?” “我看你柜子里还有点面条,刚才煮了一碗。” 路帆故作戏谑地挑挑眉,“呦,许老师会煮面条呀?” “怎么不会?小时候就会了。”许千扬扬下巴,“我会做的可不止面条呢。” 在家待的这几天,她没怎么闲着,几乎一整天都在厨房和楼下的菜市场之间两点一线地奔波。这是国庆回来的时候立下的“壮志”——要给路帆做饭。 早在期末复习的时候她就开始琢磨了,手机上下载了一堆做菜的app,没事就看人家做菜的视频。她知道这么看没什么大用,只有实操起来才能检验本领。但毕竟是在学校住宿,条件有限,没机会让她练手。不看吧,又总觉得没什么底,怕回来之后在路帆面前出洋相。 这就好像高中上学那会儿写作文。自从知道了写出来的东西路帆一定会看,每次考试,她都格外用心地写,哪怕是无聊至极的题材也使出浑身解数。不为分数,只为让路帆看到她在认真做事。这一次,她想让路帆看到,她真的很想和她共同撑起生活。 两个人又简单聊了一会儿,许千就说困了,要去睡觉。路帆明白她是想让自己好好休息,也不推脱,不再继续话题,点点头去洗漱。 临睡前,许千定了早上五点的闹钟。她从没这样期待过早上、期待新一天的到来。明天将会是不同的。明天以后的生活,将是崭新的生活,有她,有路帆,她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各自承担起生活的一部分。 她忽然想到了很小的时候常听大人们提起的一句话,说夫妻夫妻,其实就是“搭伙过日子”。她们现在算是在搭伙过日子吗? 不止。她们是在共同经营一段人生中重要的回忆——老了以后再提起,都忍不住感慨万分。 终于终于,我不再是你生命中短暂停留的过客。 一直住到了腊月二十五,周梅催她回家,许千才依依不舍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搬回去。这时路帆已经放假了,好不容易迎来了两个人整天都能待在一起的“天赐良机”,却又要被拆散,许千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我不想走。” “大过年的哪儿有不回家的。” “他们又不缺我一个。” “胡说,你爸妈就你一个小孩,怎么不缺你一个?” “我妈都再婚了。” “再婚了你也是她的小孩。” “我不想去那个男的他们家,我都不认识。” “那你让你妈妈自己去呀?” “……” 许千不再争辩。她知道,她最想说的话,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在意的哪里是周梅那边?和继父虽然不熟,但是能感觉到,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对妈妈也很好。刚回来的时候,她就被带着去见过继父的父母,也都是很和蔼的老人,不论是对周梅还是对许千,都很和气。 她介意的,是路帆。她知道,她走了以后,路帆多半要一个人过年了。 大年三十的时候可能会去大爷家,但那也是不情愿的。自从高二路航那件事以后,路帆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处理好这段关系,对大爷一家,有一种许千不是很能理解的愧疚。至于她前夫那边,许千以前一直以为他们是“和平分手”的,前几天一次聊天才得知,原来她前夫父母那边对路帆的印象不太好,觉得她太强势、不近人情之类的。 一想到合家团聚的日子里她要身不由己地跑到别的地方去凑数,而不能陪在路帆身边倒数新岁,许千就一肚子委屈。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路帆永远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明明自己心里也不想她走,可就是不做任何挽留。 她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做那个一味倾诉的人。她希望这段关系是平等的,不存在老师学生,不存在大人小孩。她想哭,她会找路帆;反过来,路帆也该是这样,会有情绪,会不开心,会遇到烦心的事情想找人喝喝酒消消愁。只有这样,才算伴侣。 “三十的时候,咱们能打视频吗?” “你要是方便的话,就打呗。” “我想和你一起倒数。” “好呀。” “你会想我吗?” “才分开几天。怎么这么黏人?” “你会想我吗?” “会。” “真的?” “真的。” 大年三十那天,春晚主持人对着全国的观众拜年。许千拿着手机,躲在没人的房间里,跟路帆视频。如她所想,路帆真的是一个人。 “就你自己吗?” “嗯。” “不对。还有我。” “对,还有你。” “要倒数了。” “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 “你记不记得高一过年的时候,我给你发过消息。” “记得。” “十,九,八,七……” “五,四,三,二……” “一。” “路老师,过年好。” “许老师,过年好。” 客厅里,大人们互相恭祝新年的财运平安,孩子们跑来跑去,说着吉祥话,讨来压岁钱。窗外的天空升起一簇簇烟花,色彩斑斓,释放着夺目的光热。 房间没有开灯,原本是一片黑暗,此刻也被照亮。 刚认识你的那年,我以为你是我窗子里漏进来的月光。没想到相逢之后,白昼黑夜,都因你而存在。 第120章 路帆,再给我点时间。让我鼓起勇气,好好讲一句“我爱你”。 第64章 六三、醉 大年初三的早上,许千如愿以偿地跑了回来,连同一条鱼、几斤排骨鸡腿、好多青菜。 路帆开门的时候被她吓了一跳,打量了半天。 “你要干嘛?” “做菜啊。” 过年这几天,天天趴在厨房门口偷学。再加上年前的练习,她现在有九成把握给路帆做出一桌还算不错的饭菜。菜单早就想好了,蒸鱼、糖醋排骨、酱鸡腿,再炒点青菜。做不出满汉全席,至少要让路帆眼前一亮。 “许老师,你学的是烹饪专业吗?” “对,明年就考厨师证。” “我给你打打下手?” “用不着,你去再睡会儿吧。” “行啊,那我就不管啦。” 路帆点点头,去客厅坐着了。嘴上答应着,心里当然不敢完全放松。她不怕许千做出来的东西半生不熟、不好吃,而是怕动刀切了手、动火烧了头。年前倒是也看她做过菜,但就是放不下心,心里面对她的印象还是高中时候那个毛毛躁躁、需要人照看的小孩,一个不留心就会出差错。于是把电视的声音调低,一边看着电影,一边瞄着厨房,时刻准备支援。 许千哪里知道客厅里还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潇洒地洗菜切肉,快要在狭小的厨房里跳起舞来。一想到这顿饭是做给路帆吃的,心里就高兴得要飞起来。她甚至在想,以后真得上个进修班,考个厨师证,这样就能做更多好吃的给她吃。 怎么办啊,这么喜欢你,我是不是要完蛋了呀?世界上那么多好东西,要花多大力气、攒多少钱,才能全都拿给你呀? 一心二用总是容易出差错。许千一边洗着菜,心里盘算着有关路帆的事情,没留心身后煮着排骨的锅。沸水从盖子里鼓出来,迅速占满了灶台。 路帆一扭头,看见厨房那边蒸汽四溢,急忙赶回来,关了火。 许千回身看见路帆,又看看灶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刚刚膨胀起来的一点小小的骄傲像浮在空气中的泡沫一样轻易破裂。虽然路帆什么都没说,她还是有点下不来台的感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洗菜来着,忘了拧到小火了。” “你继续收拾菜吧,灶台这儿我帮你看着。” “不用,我自己看着就行,你回去吧。” “反正我也是闲着。我怕我一不留神,你把我厨房点了。” 路帆的本意是想开开玩笑。她这人一向如此,嘴上不饶人。她以为许千和她待了这么久,早就了解了,不会往心里去。然而这句话刚一出口,许千的眼神就变了。她一句话不说,转过身继续洗菜,周身的气场却明显能感受到变化,冷了许多。 路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本身是件很小的事情,越解释越乱,没什么好说的。可正是因为没什么好说,才难处理。她知道刚才自己一句无心的玩笑一定已经在许千的脑袋里延展出复杂的网络,最后通向了哪儿,谁也说不准。 这孩子。总是这么敏感。 她默默地退出了厨房,给许千一点安静的空间。 许千听见她走出去了,心里提着的一口气稍稍放下了一些。她确实在计较路帆说的那句话。总是把她当小孩,难道要等到路帆老了以后,她才能当大人吗? 那是母女,不是爱人。 做好了菜,碗筷都摆上桌,许千让路帆等一下,背上包,自己拿上钥匙出了门。路帆问她去哪儿,她不说,再进门时从包里掏出十听啤酒。 “路老师,喝吗?” 路帆没想到她下楼是去买酒,有点懵。她知道许千喝酒,但不知道她已经敢当着她的面喝酒了。 “你不喝的话,这些就都是我的了。” “不要命呀,喝这么多。” “这算什么,不多。” 你哪里知道,那些你不在身边的日子,我要喝多少酒才能睡着。 跟许千住同一层的人都知道,他们专业有个爱喝酒的女生。经常拿着电脑跑到楼梯间里,屁股下面垫一摞纸,盘着腿,身边放好几听酒。别人拿菜下酒,她不,她拿电影下酒。一听接一听,一部接一部。没人知道她要喝到几点才回去,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喝酒。只知道楼梯间里偶尔飘满的酒气,一定是因为她。 “许千,你喝酒可以。要是喝醉了耍酒疯,我就把你丢出去。” “行啊,丢呗。反正我喝醉了也不耍酒疯。” 起筷,夹菜。两个人面对面坐,沉默地吃着。许千的厨艺的确不是吹的,用不着问路帆,她自己都敢下这个定论。但是路帆一句都不夸,她也一句都不问。闷着头吃菜,闷着头喝酒。 许千喝了两听以后,路帆也启开一听,跟着喝起来。许千看看她,没说话。她早就猜到路帆会喝酒,而且酒量不小。 她这样的性格,年轻时候一定比她还能作。 两个人你一听我一听地喝,像是在进行一场对规则讳莫如深的比赛。十听啤酒很快空掉,没了支撑的铝皮倒在桌上,无精打采。 许千还觉得自己没喝够,但也没了再喝的机会。 放下杯子,抬头,红着眼睛。 她一喝酒就这样。不上头,不上脸,眼睛却会红,像是大哭过一夜。 “路老师……” 第121章 路帆捏着杯子。她知道许千会开口。她一直在等这句话。 “路老师。” 路帆抬起头,直视那一双红得吓人的眼睛。要不是知道许千的酒性,换作别人,她一定以为是喝出了问题。 “怎么?” “我……我……” 一开口,就要哭。 为什么这么难?不过是几个音节而已,竟要花这么大力气。 “你什么?” 酒精在舌尖麻痹着神经。路帆喝了酒之后,没有了平时那股子生人勿近的锐气,说起话来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凑过去。 “我……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你喝多了。” 对啊,如果不是拿喝多了当借口,我怎么敢坐在这里把这么些年来的心思都坦白? “今年,是我认识你的第四年。你还记得我们是哪天遇见的吗?你不记得,我记得。8月27号,下午1点35。当时你已经上课五分钟了,我迟到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不敢进吗?”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我怕你呗。我是真的怕你。从小到大,我就没这么怕过谁。那天我第一次见你,还没看清楚你长什么样,光是站在门口,我就怕了。” “国庆回来那天,在你家楼下,我跟你说过,我说我在北京一个月梦见了你18次。你知道,在去北京之前,我梦见过你多少回吗?我特别怕你,怕到靠近一点腿都会抖。你没发现吗?高一的时候,我跟你说话都不敢多说,因为话一长,我就磕巴。可是,人就是这么矛盾。我都那么怕你了,我又忍不住想见到你,好像见不到你,我就活不起了似的。” “上学的时候,我就盼着上语文课。你一进屋,我的心就落地了。要是一天看不见你,日子就跟白过了一样。后来你不教我了,我跟每周坐在后门的人都打了招呼。十一班一上语文,我就让他们把后门打开。只要老师不说,一节课都不关。你不让我见你啊,我就想听听你的声。” “不听不行啊,不听我活不下去啊。你知道高三那一年,我哭过多少次吗?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数不过来。有时候,正上着课,我就哭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晚上睡觉,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全是你。我就喊你的名字,一遍遍喊,一边喊一边数数。别人数羊,我数你。我就说今天晚上你来不来啊,今天的梦里,能不能抱我一下啊?” “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任何人。我想让你知道,这个喜欢,它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喜欢。我想给你做饭,送你上班,我想和你过日子,你明白吗?我想爱你呀,掏心掏肺地爱你,你明白吗?” 涕泗横流。许千用手掩着脸,说话的时候不敢再看路帆的眼睛。遮住了眼睛,还能听见她的泣不成声。 她不想让她哭。当初知道那个男人和她离婚,她曾经在心里暗暗咒骂,说要是她,一定不会抛下路帆,不让她受任何委屈,不让她流泪。经历了这么多,她才明白,原来感情中有那么多迫不得已。两个人在一起,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就能避免的。 为什么我们要经受这么多委屈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别的那些相爱的人一样,牵手、拥抱、白头到老?只有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我才敢对你和盘托出,才敢大声地讲出我有多爱你。 脑袋一阵阵发胀。流了太多泪,眼睛肿着睁不开。 路帆一句话不说,一手撑着额头,默默承受心头的刀绞。 到底是谁错了呢?该怪她先留了情,还是怪许千先动了情?还是怪他们太不勇敢、太不直接? 我也爱你呀。从开始,到现在,我也爱你呀。 “别哭了,别哭了……眼睛都肿了,别哭了……” 隔着桌子,路帆抓住她颤抖的手,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扶着她的头,抵在身上。 “不哭了,乖,不哭了……” “你喜欢过我吗?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你可不可以也爱我?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小孩,可不可以把我当爱人……” 没有回答。 许千已经哭不出声音,无力地靠在路帆身上。眼睛里没有泪水,手也不再抖。她累了,很累,很困。靠着路帆,在她的体温里,头越来越沉,呼吸变得平稳。 她不知道,她每说一句,身旁的人就点一次头。 趁着酒醉,我才敢给你承诺。 即便是酒醉,我也不敢把爱意说出口。 许千啊,如果我们换个位置,你会不会答应这些请求?你还会不会说爱我? 第65章 六四、蛛丝 酒醒之后,一切成空。两个人都在努力用理智驯服情感,把那一夜的撕心裂肺暗自收好。 都不提起,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许千在路帆家住到了开学前一周。假期的尾巴,又回到自己家里,尽一尽女儿的责任。回家的日子就好像一场戏。她扮演女儿的角色,周梅做好一个母亲,继父表演慈爱和体贴。他们互不侵犯、互不越界,没有冲突,没有争吵。这是一个合家欢的剧本。所有不愉快都被角色的光芒覆盖。 临走前一天,趁着他们都出去上班,许千一个人跑出来,照例骑上车子,在城市里瞎转。马上又要和这里告别了。可能不管离开、回来过多少次,再走时,心里也还是会情绪复杂。这就是故乡吧。说不出来究竟在留恋什么,但就是不愿意走。 第122章 老马识途,老车也认路。许千挂着耳机放空自己,沿着街道胡乱操纵方向。回过神来,正等在北高旁边的红灯下。 你也想念这里吗?这一段路,那一群人。过去的时光。 她不愿意做个怀旧的人,想快速骑过去。但是红灯亮着,又不能走。抬起手腕看看时间,马上要到傍晚的休息了。学生老师都去吃饭,离得近的可以回家。今天是周四,路帆没有晚自习。吃完饭,再回班级照看一会儿,等到上晚课的老师过来,她就可以走了。 那就等等吧。等她出来,送她回家。 门口行人不少。这里的人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把北高当作城市唯一的希望。她以前也是这么想的,觉得北安除了北高,再没什么可以夸耀。 可是她走出去了,看到了更广大的世界。回过头,北高似乎也没什么值得追捧的。它只是全国千千万万所以高考为最终目的的高中之一,可能成绩更好一点,倒也没那么好;可能学生的水平更高一点,倒也没那么高。 反而是那些一直被这里的人们淡忘乃至厌倦的东西——比如午后的安逸,比如低廉的物价,比如夏末早秋渐凉的天气——更让漂泊在外的游子难以忘怀。他们怀念的,她怀念的,是一份朦胧的感觉。触摸不到,量化不了。就像这里的回忆带给你的那份萦绕在心头的情绪一样,你说不出来,可它就在那儿。从生到死,从不曾消散。 她不愿意离开这里。即便是现在,覆水难收,她还在乞求一个改悔的机会。是因为路帆吗?或许。留下来,就能留在路帆身边。只因为路帆吗?倒也不是。 可能她只是在畏惧改变吧。那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改变。 那夜以后,这是她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她究竟是爱这座城市本身,还是爱那份一成不变带来的安稳?同样的,现在的她,究竟是依然深爱着路帆,还是爱着那种爱的感觉?她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就像一个习惯。她习惯了爱路帆,习惯了想着她、惦念她。一切都被惯性驱动,却没有了本身的力量。 或许是因为路帆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让她尝尝患得患失,时而觉得这份感情真实可感,时而又觉得这只是一场颅内的高潮。 果然啊,一份不确定的感情,真够折磨人的。 手指摩挲着车把,没有留意到红灯转绿。等到又一个红灯亮起,她才回过了神。抬头看看,无奈地叹气,只好等待下一次通行的机会。 隔着围墙,能听见校园里的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这是下自习了,学生们说说笑笑地往食堂去,和当年的他们别无二致。校门开了,一辆辆车子骑出来,涣散的人群也从里面向外涌。人流里,一个身影格外不同:贴着墙根,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皱着眉头,抬头看看又低下,像是担心天会掉下来一样。 许千一下子走了神。虽然她从没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过自己,但她能猜到,当年刚上高中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浑身上下一股忧郁气质,谁看了都觉得不开心。 你在烦恼什么呢?当年的我,又在烦恼什么呢? 绿灯亮起,她一步蹬出去,在校园门口转了个弯,停在对面的空地,找了个台阶坐下,一边看着,一边等路帆。 过了十几分钟,吃过饭的学生陆续回来了。许千又看到了那个像她的孩子。这一次不是因为那份相似的忧郁,而是因为她身边站着的人。 那是路帆。几乎和记忆中的片段完全重叠,她和那个学生并肩走着,手腕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微微侧头,在说些什么。 那是你的学生吗?新一年的、需要关爱的学生? 她以为她会愤怒。等待着,却没有。恰恰相反,心里竟然是一种“本该如此”的释然。仿佛尘埃落定,猜测终被证实。 你是老师啊。老师的责任,就是教导学生。每一年,你都会接触到新的学生。我这么普通的人,你也会一次又一次遇到。他们和我是一样的,孤僻、内向、敏感,容易动情。你靠近指引,翩翩而来又翩翩而去,付出却不沾染,用情却不沉溺。 许千看着他们走向校门,进入,消失,心里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剧烈的波动。很奇怪,好像燃料被用尽,她的那些愤怒和委屈也在一次次声嘶力竭地哭诉中耗尽了。试图调动,竟无情可动。 许千站起来,有种刚睡醒的感觉。她拍拍自己的脸,还是之前的平静。站在路口,穿过马路,来到校门前,仍旧没有起伏。 这是怎么了?怎么感受不到那要命的爱了? 操场上的人多了又少,随着上课铃的响起逐渐清空。她一个人站在大门口,惹得旁边的门卫频频注视。她也转过头,傻傻地看门卫。又回头,看看停在对面的车子。走过去,蹬开车踢,骑走了。 一路上,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一些从没留心过的画面。手、脖颈、脸颊、眼角,那么熟悉,那么陌生。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明明总能见到,此时看着又好像是第一次见。干燥、皱纹、斑点、疤痕,层层叠叠,在眼前一次次闪过。 她好像走进了一个迷宫里,出去需要密码。她隐约知道那个答案,但就是想不起来,于是困在里面绕了一圈又一圈,心急如焚。 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不见面?为什么想到她的衰老? 为什么?为什么? 想了一路,想不出原因。直到夜里躺在床上,折腾到凌晨,她才恍然大悟——那个正值青春的自己,苏醒了。 第123章 开学半个月,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她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变的是她。 北京的一切都让她心动。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已经荡然无存,新的人际网络也在稳步建立。身处于学校,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生机勃勃。难以反驳,她喜欢这份成人的自由。可以和同学在宽阔的柏油路上骑车到深夜,也可以拎着酒瓶一个人独坐到天明。她可以睡到天昏地暗,也可以在失眠的时候拿本小说读到困意袭来。 这和在路帆身边是不一样的。在路帆身边,她是个小孩。无论是感情中,还是日常生活里,都是个小孩。她要早睡,要早起,要少喝酒多吃水果。她不能讲脏话,不能唉声叹气,不能满不在乎地把生死挂在嘴边。 青春的燥热在作祟。隐隐地,她在渴求一种碰撞。思想和思想,力量和力量。有关于世界,有关于人,有关于性。 这些东西,路帆给不了。 这才是她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永远没办法更改的,年龄上的差距。 就像是挂在悬崖之上的挣扎,在学校的这段日子,总想给路帆发点什么,试图让她介入生活,来弥补一些难以逾越的鸿沟。可路帆那边的回应总是不尽如人意。不是隔了很久才回,就是当做没看见。她甚至摸出了规律:如果发的是无聊的碎碎念,路帆会很快回复;如果发的是崭新的生活,她便充耳不闻。 有一天,和班上的几个男生女生玩了通宵,大早上跑到天安门去看升旗。春还没完全暖起来,凌晨的风透着寒。蹲在路边,不暇思索地,随手拍下身边特点鲜明的建筑,发给路帆。知道她在睡,也不着急,关了屏幕把手机握在手里等。等到广场越来越满,等到国旗升上了旗杆,又骑着车子回了学校,路帆还是没有回复。 按照北高的作息,那时第一节课都结束了。许千有点不高兴,又发了一条,追问她怎么不回。 “在忙。” 这是唯一的回复,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用所谓的忙把她随便打发。 看到这样的回应,许千总是很愤怒。可是发作了又显得不够成熟,于是暗自消化,劝说自己要懂得理智和忍耐。 她并不知道,每次分享过去的生活,在路帆看来有多刺眼。 这是她没办法参与的一段人生。就像她的过去许千无法触及一样,许千正在经历的这些,她也无力涉入。 问题一直存在着。某些时间,纷扬的尘土可能会覆盖其上。然而看不见的地方,裂痕依旧生长蔓延。那种渐行渐远的疏离感像一根蛛丝,缠绕在这段关系上,看不见,却能察觉。 长此以往,丝线纵横交织。若有一天,真的结成了网,我们要怎样才能挣脱? 第66章 六五、三个0(上) 许千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很热。春悄悄向夏过渡,寒凉的天气在太阳的烘烤下变得灼热。早上起来,身上汗津津的,头发黏在额角,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躁。 于是她说,去剪短发吧。 这并不算拍拍脑门临时起意。除了发型,短发还是一句宣言,坚定地表态,与一些东西划清界限。从发现自己喜欢路帆的那天起,心里就埋下了种子。她察觉到了,只是不敢确认。于是欺骗着自己,假装看不见这粒种子生根发芽。 如今,当初的幼苗已然参天。许千也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就和这棵长在心里的树一样,越长越高、越长越壮,总有一天会把她撑破。 有的人就是很适合短发,对吧? 从北门出去不远,有一家水平不错的理发店。之前留长发,去的次数不多。不过身边有短发的同学,说他们家的师傅手艺精湛,要是想换发型可以让他帮忙设计,很少出错。她倒是不需要人设计。想剪的样子已经浮现在脑海里,只要理发师能听懂她的意思,就万事大吉。 走进店,洗头,坐下。沟通好想法,任由剪刀在发丝间游走。地上很快落满了头发。 这是个充满了仪式感的时刻。古代讲,女子断发如断头。今天剪掉长发,也算是把以前的自己终结了吧? 理发师拍拍她的肩膀,说剪好了。抬头看看镜子里的人:两鬓齐耳,额前齐眉,有点陌生,但又好像早就见过。 “还用不用再调整一下?” “不用了。这样挺好。” 刚一走出店门,她就给路帆发了照片。路帆马上给了回复:好啊,不错,干干净净的。 许千本以为她会问为什么好端端地想起来剪短发。可是没有。就像过去一段时间里告诉她的所有事情一样,她的回复只有一句浅浅的附和,怎么看都很敷衍。 烦。 低着头,闷闷地往回走。一不留神,跟一个同样低着脑袋走路的女生迎面相撞。 “不好意思……” 两个人慌慌张张各自道歉,抬头的瞬间,许千却吓了一跳。 这张脸,她见过。 不是在大学,不是在北京。记忆指向一个冬天,异乡的人群里,她缓缓转身。 和之前的相遇如出一辙。许千傻傻地盯着人家出神,那个女孩满眼疑惑。 不会有错的,就是这张脸——和路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当年作文大赛拿了一等奖之后,她和李炳然去逛漫展,她在摊位上碰到了一个长得很像路帆的人,还说了两句话。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去看漫展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她刚好碰见了一个像路帆的人;两年之后,这个人又刚好和她出现在了同一所大学。 第124章 “同学,你……” “嗯?” “你之前,有没有去过一个漫展?” 女生先是摇摇头,听许千补充了一些细节之后,又点点头。 “那你记不记得,你在一个摊子上买完东西,有个人说,你长得很像她朋友?” 女生皱着眉,认真想了一会儿,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我想起来了……不过我记得,是个长头发的女孩子……” 许千笑了笑,点点头,“就是我,十分钟前刚剪的。我大一,同学你大几?” “我也是大一,理学院的,你呢?” “经管。” “咱们要不加个微信吧?我还不认识经管院的同学呢。” “好啊,加一下。我叫许千,许多的许,大千的千。” “何一。如何的何,数字一。” 何一。听到这两个字,许千没忍住,笑了一下。 “一二三四五?” “对呀,怎么了?” “没怎么。你爸妈挺为你着想的,写名快。” “你也不比我慢多少吧?多三个0而已。” 许千还没转过弯来,瞪着眼睛,等她解释。 “个十百千,不是差三个0?” 说完,何一扬扬手,“我先走啦,有课。” “什么课呀?” “数学分析。” “呃……好。” “你们经管院的不用学吗?” “我们专业暂时还没有。”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挺好,祝你以后也不用学。走啦。” 许千停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久久出神。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她还是忍不住感慨这两个人的相似程度之高。不论是正面的五官,还是背面的身形,在不熟悉的人眼中一定毫无分别。要是两个人并肩走在人群里,许千只能靠走路的步伐来判断身份——路帆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落得很实;何一走起路来轻轻的,像是在跳。 这么像的两个人,怎么都让我碰见了? 从那以后,她们总是会在各种奇怪的时刻相遇。可能是课间换教室时走过的转角,可能是操场灯光下的擦肩。学校不算小,人也不算少,她们偏偏总能遇见。 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在话剧社排戏的室友拉她过去帮忙,到了排练室一看,何一居然也在。 “你怎么在这儿?” “我排练呀。”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没事我提这干嘛?” “你不是学数学的吗?” “学数学怎么了?学数学,不让排话剧?” 何一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以各种她想象不到的方式登场。她们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说熟吧,没那么熟,她甚至连她老家在哪儿都不知道;说不熟,又有点假,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许千从不觉得尴尬,想到什么就能说什么。某个瞬间,她甚至会产生错觉,仿佛和何一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像张淳他们几个一样,让她能毫无顾忌地开玩笑。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原因。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和人很快建立感情的性格,除了路帆以外,她从没主动向谁卸下过防备,只有对方一再示好,她才会尝试着掏出一点真心。 何一就是那个一再示好的人。天气热时,她会把冰镇过的饮料贴到许千脸上;听见咳嗽,她会掏出一板药和一瓶水;赶早课的时候在教学楼碰见,她就把手里拎着的热腾腾的包子塞给许千……何一对她的好,由表及里,布满了所有共处的时刻。 一开始,许千还很纳闷,为什么她对自己这么好。后来一点点观察,发现她对别人也是这样的,掏心掏肺,不留余力。 她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一定生活得很幸福的人:家庭和睦,不愁吃穿,有良好的教养,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她没被人伤害过,因此不惧怕任何人,做事之前更不会有最坏的打算,一切随心。 说到底,她是和许千不一样的人。她从晴天里来,不染风雨。 许千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在她身边,就能被她的情绪感染,短暂地放下一些压在心头的东西:学业、未来、和路帆的关系、落了灰的梦想。跟何一走在一起的时候,这种东西都没那么重要了。她只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大学生,没有过去,不必忧虑未来。 或许,她可以是我在大学四年里最好的朋友。 这么想着,对何一的防备一层层卸下。她们约着出去看展探店,搭着地铁满北京转。有的地方她在上个学期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去过,只是当时一个人,什么风景都差些意味。这一次身边有了朋友的陪伴,心境截然不同。 这么大的城市,终于不再只有我一个人。 “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人特别好,我们俩挺玩得来的。” 喜悦杨溢在心间,她忍不住想和路帆分享。消息刚发出去没一会儿,那边就来了回复。 “男生?” 冰冷冷的两个字,浇灭了快乐,反倒勾起无名的怒火。她讨厌这句若有所指的话。愤愤地敲了下键盘,只回复一个句号。 另一边,拉起和何一的聊天,发出一串“好烦”。 “烦什么?” “就是烦。” 她还没和何一提过路帆的事,此时也并不想和盘托出。一边糊弄着,一边想怎么绕才能回避开自己和路帆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第125章 “总得有个事吧?” “我一个老师,跟我阴阳怪气。” “大学?” “高中。” “刚才吗?怎么突然联系?” “一直有联系,关系挺好的。” “女老师?” “嗯。刚才我跟她提起你,她问我是不是男生。” “是不是男生,怎么了?” “像在试探我交没交男朋友一样。” “多想了吧?老师们不就是乐意开这种玩笑?” “事情比较复杂。她知道我不想找男朋友的。” “嗯?为什么?” “之前跟她说过。” “不,我问你为什么不想找?” “就是不想。对男生没什么感觉。” “那你不会对女生有感觉吧?” 没想到问题会甩到这儿来,许千被噎了一下。她不好直白地回答,但又不想昧着良心说假话,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有可能”。 “她知道?” “大概吧。” “嗯?” “嗯。” “我没太明白。” “晚上出去吃串吧,当面说。” “很愁吗?” “有点。” “好,那就去吃串。” 第67章 六六、三个0(下) 串店总是热气腾腾。好几只锅里滚着红油,食材的香气被逼得无处可逃,在空气中焦急地跳跃。 两盘串串均已下锅。等待煮熟的空当,许千干了好几杯酸梅汁。 “诶,许千,你不喝酒的?” “不喝。” “我一直以为你能喝的。” “话怎么说?” “不怎么说,直觉而已。” “喝了酒就容易说错话。以前总喝,现在停了。” “不至于吧?小酌一下能说错什么?” “算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是心里真有事,小酌也会惹麻烦。再说,有人不喜欢我喝酒。” “你不像是这种人。” “哪种人?” “因为别人不喜欢,就能管住自己的人。” “不完全吧。分人。有的人比较重要。” “比如?” “比如我之前说,和你长得很像的那个人。” “她不喜欢你喝酒吗?” “嗯。之前在她面前喝醉过。” “耍酒疯了?” “倒也不算。但是挺失态的。” “同学?” “不是。” “学校外面的朋友?” “不是。” “……是这个老师吗?” 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她对我很好。” “看得出来。” “看出来什么?” “你谈到她的时候,舌头都软了,你没发现吗?” 何一提过酸梅汁,把两只杯子都倒满。杯子推至面前时,许千注意到她的手腕上套着一只很细很细的手环。 她的手也很像路帆。只是这只手环上,没有帆船。 “她多大年纪呀?” “三十六,比我大十六岁。” 何一戏谑地挑了挑眉,“算得这么快?” 话里有话,许千听得出来。学生很少对老师的年纪记忆深刻,更难得把师生之间的年龄差距挂在嘴边。除非真的关注,真的介意。 “高中的时候,她很照顾你,是吗?” “嗯。她挺器重我的。什么机会都给我,总是鼓励我。” “做老师的,都会这样吧?” “不一样。别的老师也看重我,但是和她不一样。他们是想我做出成绩,给他们争光;她是想我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有价值。” “这怎么看出来的?” “能感觉到。她明白我。我的取舍,我的追求,她都明白。” “电影之类的吗?” “嗯。别的老师都觉得这些是耽误学习的东西,但她很支持。” “所以即便毕业了,你还是很在意她对你的态度,是吧?” “对。很在意。” “她知道你的在意吗?” “知道。当面说过。” “因为很在意,在她开玩笑说你和哪个男生走得近的时候,你觉得不再被她理解了,于是不开心,是吗?” “差不多。” “可是老师们就是会这样想的。” “我知道。可她不应该这么想。” “因为你跟她表示过你没那么喜欢男生?” “大概吧。” “这很重要吗?” “什么重要?” “这一点,在你们俩的关系里,很重要吗?” “重要。” 话说到这儿,脉络已然明朗。答案浮现在心里,只差一句印证。 “你喜欢她。” “谁?” “这个老师。” 层层纱帘被依次挑破。许千早就做过了心理准备。但听见这个论断时,还是有一刹乱了呼吸。 高中毕业以后,她还从未跟任何人重提过这段往事。其实回想起来,当初和张淳他们三个坦白的时候,也并没完全说透。他们是事情发展中的旁观者,很多东西不用讲述,他们也能做出自己的评判。何一和他们不一样。故事发生时,她并不在场,却凭借只言片语,推断出了她自以为深藏的情意。 是该说她对路帆的感情太过浓烈,怎么遮掩都掩盖不住;还是该说何一真的太像路帆,一眼就能把她从里到外全都看穿? 第126章 热汽氤氲,如同一道幕墙挡在两个人中间。许千把故事从头讲起,慢慢地回忆,挑选着词语。第一眼不可抑制的心动、迷茫时路帆给予的指引、靠近的暧昧、初窥内心的恐惧,再到后来的的分别、怨恨、痛苦、原谅…… 自始至终,何一都履行着一个听众的职责,保持沉默,适当点头。她的眼神无比平静。即便看不真切,许千也敢肯定这一点——这个故事,她早已知晓。 “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 “你是怎么肯定,你对她的感情是爱的?” 许千微笑地看着她,语气平常,“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能感受到吗?” 对面的人目光一抖。 “我会怀疑。” “小的时候我总问大人,什么是爱。他们说了好多,我还是不明白。等到遇见这个人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看见她的那个瞬间,就是爱。” “没有可能是错觉吗?” “没有。在我想把它定义为爱的那一瞬间,它就不可能是错觉了。” 何一点点头。 许千能看得出,她有话想说。等待着,终究没有下文。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迎着舒爽的晚风并肩漫步。身边是宽敞的四排车道,高架桥在路的分叉向上翘起,仿佛通向天国。空气被一辆辆车卷来卷去,悲伤地呜呜哭泣。城市里的物品都会发声,城市里的人却习惯了沉默。 许千沉浸在刚才所讲的故事里,情绪还在蔓延,难以抽回。她注意到了身旁的人也有心事。可是自顾不暇,如何劝慰旁人? 到底还是何一先开了口。 “你还在等她吗?” “算是吧。虽然她没给过我任何语言上的确定,但我还是相信,她心里有我。” “当然有你。你不是说,假期的时候你一直住在她家吗?” “让我去住,也不能代表什么吧。她这个人,太复杂了,我说不准。” “如果最后她还是撤回去了,就像之前一样,你不是又要白白耽误好多时间和感情?” “没办法。除了她,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过同样的感情。” “可能是心理作用?你已经给自己设定了这样的暗示,于是以后遇到别人时就主动地回避。” “就算真的是某种暗示,也是既定的东西了。我改变不了。” “上大学之后,你主动尝试过吗?” “尝试什么?” “和别的人有一些感情上的接触。” “怎么会有。” “万一在接触的过程中,你之前的暗示,可以被淡化呢?” “算了吧。我这个人,对感情本来就没什么需求。要不是遇见她,可能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暗示吗?” “你不明白。我从小成长的环境、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真的可以让我长成一个漠视感情的人。是她给了我缺失的那些东西。她给了我以后,就再没有人可以重复地给予了。” 其实这段陈述是昧着良心的。就在话出口的同时,许千就感受到了一种近似于悲凉的孤单。她骗了何一。她不是一个天生漠视感情的人。只是那份敏感一直被压抑在心底,遇见路帆以后,才有了拿出来公之于众的勇气。 不说,是不想示弱。她宁可让人觉得自己无情无义,也不想被窥见内心的柔软。何一算得上她的朋友。但就算是朋友,也有不能看见的东西。 等红灯的时候,何一又靠过来一点,张张嘴巴。她说了“可是”,又接了一句“算了”。 “怎么?” “没怎么。” 摇摇头,心里又觉得不甘,“你这样挺不值得的。”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遇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改不了。眼下不管我怎么选择,都是在已有的对错上发展而已。我已经懒得再去经营感情了。如果她愿意和我走下去,我们就走;如果不愿意,我就自己一个人,也挺好。” “一个人,多孤独。” “我不怕。” “你那是自欺欺人。” 戳到了软肋,没有反驳的力量。 何一,你真的很像她。你们都是一样的锐利,轻轻一划,就把我从里到外全部看清。 “孤独又不能怎么样我。挺一挺就过去了。” “可你还是会介意。” “我哪儿介意了?” “介意她阴阳怪气你,介意她没正面回应你。你要是真的能抗过孤独,干嘛还要等她?” 耳边是何一的声音,眼前却浮现出路帆的身影。两个形象交叠在一起,让她分辨不清。 “你不觉得你死守着的其实是你自己的想象吗?想象中的她,想象中对她的炽热爱情,还有想象中那个痴情等待的你。” “你明明希望可以更进一步的。你想有一份真正的爱情,两个人同样主动、同样用心,而不是一高一低,一个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一个只能垫脚抬头拼命伸手。” “你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干嘛非要把自己放到那么低的位置?” 低着头走,努力排除耳边的话语。越想置若罔闻,言语的力量就越强大,一字一字敲击在心上,把外壳敲碎,露出包裹其中的柔软。 这些这些,要是她也能明白,该有多好? 许千一味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人是怎么的表情。她不知道,何一说着说着,眼睛变得湿润。她更不知道,在她期待远方的那个人可以体谅她的一片心意时,也有人对她抱有同样的期待。 第127章 那时的她还没真正明白,何一为什么能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只多了“三个0”。 第68章 六七、重叠 学期过半,节奏加快。课程的安排更加密集,各项活动也都进入了关键阶段。和身边的同学比起来,许千手头的事情倒不算多,除了学习,只有一个校级组织而已。 下了课回到寝室,屋子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这倒也好,虽然冷清,但是足够宁静。看小说,写小说,或是复习功课,比图书馆舒服多了。有时一直待到晚上十点多,屋子里才陆陆续续又多了人。 何一看不下去,觉得照她这么过,大学毕业了还跟高中生没什么区别,于是拉着她又是做志愿又是搞活动,哪儿热闹往哪儿去。许千都应下来了。她其实挺喜欢何一这样的,能带着她,做她不乐意一个人做的事。不管怎么说,至少这样能保持和人的接触,不至于丧失社交的能力。 连她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到,何一居然成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上课,睡觉,和何一待在一起。有一天开完部门的例会,和程潇一起下楼,程潇问她是不是在理学院有个很好的朋友,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们两个已经要好到了连别人都知道的程度。 心里的空缺在某种意义上被填满了。路帆还是会出现在梦里,但是次数越来越少,出现时容貌也越来越模糊。 许千知道,新的生活真正开始了——一段充满了新鲜感、却没有路帆的生活。 上半年罕有假期,生活不得停歇。一届将要毕业,其他年级向着下一个阶段过渡。天气越来越热,人心也越来越浮躁。好多大一刚来急着脱单的情侣分手了,有的唉声叹气发誓再不碰感情,有的重振旗鼓立刻投身下一场战斗。 可能是被身边同学们的情绪感染,许千居然有了一丝心乱。在何一上课的夜晚,她一个人在操场上走,身边路过的人成双成对。脑子里突然涌出来很多东西:西瓜,空调,雪糕,泳池……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强烈的渴望。 她不想一个人度过夏天。 夏天那么热,几乎要把世界都烤化。只有和朋友爱人一起度过,才能抵挡高温的威逼。 她需要一个陪伴。 她渴求一个陪伴。 第一个跳出来的当然是路帆。她想起初见时她穿的那件蓝色短袖。那年夏天有独特的味道,带着一点点洗涤剂的清香,还有风吹起时的凉爽。她怀念那个夏天。那是记忆中最美好的夏天。 如今天各一方,心思难猜,那样的夏天,还有重来的可能吗? 想到这儿,她拿出手机,摁下一串号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微信,发了一句“有空吗”。 “在备课。怎么了?” “没事。闲着呢。你忙吧。” “好。” 放回去,不由得苦笑。 她之前在网上认识一个姐姐,工作五年了,她们两个聊天的时候刚和前女友分手不久。许千问她,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会没有热情吗?那个姐姐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当然”。 “年纪越大,事情越多,感情占的比重就越来越小。耗了那么久,谁还有那个精力呀。” “要是真的很喜欢呢?” “就算你是真心喜欢,人家也不一定。时间长了,她的态度会反过来影响你的。” 那会儿她不相信这句话,觉得她和路帆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坚持了那么久、经历过那么多困难,不可能因为时间和距离淡了感情。然而真正走到现在,她悟到了话里的意思。 不是淡了,而是累了。 刚从体育场走出来,何一来了消息。 “在哪儿呢?” “体育场。” “吃饭没?” “吃了。” “我想去吃冰,要不要一起?” “去哪儿吃冰?” “校外,不远。” “好。” “北门见。” “好。” 想了想,改了方向,朝着她上课的教学楼走去。 没等多久,铃响了。一大群学生从里面挤出来,像池子里的鱼苗。 许千站在树荫下面,路灯照不到。她看见了何一,何一没看见她,急匆匆地往北门走。她从后面跟上去,小跑两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巧。” 肉眼可见的欣喜浮在脸上。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体育场吗?” “反正闲着。一起走呗。” 何一用力点点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许千歪着头看她,想到是自己的到来让她如此开心,心底泛起喜悦,随之又落了下去,变为苦涩。 这样的表情,只有在你的脸上才能看到。 明明那么像,怎么就是不一样? 坐在糖水铺的角落里,要了两碗冰。大口吃着,暑气一点点退下去。店里打着暖黄色的灯,照在脸上,格外温柔。 许千吃着,何一在笑。她问她笑什么,她不说话,摆摆手,自己也吃一口。 “你真的好爱笑。” “有吗?可能因为你比较好笑。” “我很好笑?” “不是那种好笑。就是……让我想笑。” “为什么?” “不告诉你。” 许千注意到,她的嘴角两边有浅浅的酒窝。太小了,平时没怎么注意过。现在因为桌子小,离得近,才得以看清。 第128章 这是路帆没有的。 又或者,路帆也有酒窝,只是她没资格看到。 “最近,你们又联系了吗?” “谁?” “你的老师。” “说过话,但也算不上什么联系吧。只言片语。” “她很忙?” “嗯,挺忙的。呵,也可能是找借口吧。无所谓。” “怎么无所谓?你不想她了?” “还好。可能有点习惯了?总不理我,慢慢就适应了。” “那……要是现在她又理你了,你会回去吗?” “或许吧。可能她勾勾手,我就屁颠屁颠凑过去了。” “不怕她再把你推出来?” “这么多回了,我还有什么好怕。” 何一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好奇总是让许千吃惊。她似乎很想认识路帆这个人,也很想知道路帆和她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某种程度上,她比许千自己更要关心结局。 “你怎么老是问她的事?” “你不是一直因为这事心烦嘛,再说了,你又说我长得像她。” “你确实长得像她。” “怎么像?” “都像啊。眉毛,鼻子,嘴唇。最像的是你们俩的眼睛,长长的,眼尾像刻出来的一样,说话的时候有点向上挑。” “她爱笑吗?” “嗯?” “你不是说,我很爱笑?” “她不笑。我没怎么见过她笑的样子。” “那以后我也不笑了。” “为什么?” “这样更像她啊。” 许千笑了一下,“你像她干嘛?” “这样你想她的时候,就能拿我代替一下。” 气氛骤然改变。 许千生怕自己误会了话里的意思,不说话,抬眼想从何一的眼神里得到否认。 何一收起笑容,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直视着许千的质询。 “你没必要代替她。” “可是我想。” 盛气凌人。 她的气势把许千一下子带回到了高一犯胃病的时候,路帆在前面走着走着,回过头问她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路帆,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敢爱,敢恨,连告白都说得这么咄咄逼人? “你知道我心里还有她。” “我不介意。” “这样对你不公平的。” “她对你,就公平吗?” “这是两码事。她欠我的,用不着你来还。” “我乐意替她还。” “何一……” “我不指望你能多爱我。我只是不想看你过得那么辛苦。我喜欢你。在你来跟我打招呼之前我就注意到你了。军训的时候我们连就在你们连旁边,我每天都能看见你。我看你站军姿,看你踢正步,看你休息的时候一个人望着天。后来你告诉我之前漫展上的事,我一下子就知道为什么我会情不自禁地注意你了。你和我一个北方人,一个南方人,没有任何关系,却能一次又一次遇见,而且每次看见你我都发自内心的高兴。许千,你的名字比我多三个0。你不觉得这特别巧吗?咱们俩就是注定了要遇见的。遇见之后,发生一段故事。你不觉得吗?” 大段的坦白让许千晕头转向。她从来没想过她说的这些。可是仔细捋一捋,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确实如她所说,存在了太多巧合。她本来是个不信命的人,因为路帆,她开始相信;随着何一把事情一件件摆清,她又看不明白,命运到底要让她往哪边走。 “这都是巧合……” “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我确实越来越喜欢你了。我从没这么喜欢过谁。这不是巧合。” 如果换一副面孔,许千可以轻易找出一百个反驳的理由。然而对着这张脸,她完完全全无话可说。 谁都可以反驳。除了她。她太明白了,那种遇到某个人时被命运指引的感觉,是不需要任何证明和解释的。那个人一出现,你就能感受到。像路帆之于她,她之于何一。 “我只是想对你好。我只想你过得不那么辛苦。你值得别人来爱你,而不是一味去爱却没有回音。” “可是你也值得。” “你允许我爱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值得了。” 坚定的语气,和记忆重叠。 然而这一次,身份对换。 第69章 六八、选择 “换作是你,你要怎么做?” 仓惶逃离之后的深夜,许千躺在狭窄的床铺上,把同一条消息发给了两个人。 李炳然说,要选何一。 “你和路帆僵持了这么久,该说的都说了,她有过什么回应吗?就算假期的时候她对你很好,你看现在,你走了,不又和以前一样了?你是想和她过一辈子,可人家不想啊,你能怎么办?非要自己苦着自己吗?” 张淳说,要选路帆。 “谁说她爱你你就要跟她在一起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的性格,你自己比我更清楚。和她在一起,你脑袋里面想的还是路帆。她长的再像路帆,到底也不是路帆。就不说你自己心里面乐意不乐意,就是对这个人,也不公平啊。你干嘛要耽误人家?” 许千把两条消息从头到尾都看了看,关了屏幕,闭上眼睛两难。 在糖水铺的时候,何一讲完大段的告白,她想不出该拿什么回应这片真心,于是选择了沉默。安静了两分钟,何一笑了。她站起身,结了帐,回来时拍了拍许千的肩膀。 第129章 “别愁,我就是想说出来,不答应没关系的。别为我发愁。” 这一段话落进耳朵里的一瞬,许千像是被挂在了绞刑架上,提着心,浑身都绷紧了。 她明白这种卑微的爱意。若不是真的喜欢到无法自拔,怎么可能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 当初作为说爱的那个人,她以为任何人一定都很乐意听到有人如此爱着自己。然而时过境迁,真由她来接受别人的示爱,心情和设想中的截然不同。 当你心有所属时,哪怕仅仅是听到别人展露的爱意,都和两面三刀的懦夫别无二致。眨眼的功夫,她就冒犯了三个人。 她愧对路帆。毋庸置疑的,在听到何一说爱的瞬间,她感到欣喜。那种雀跃,那种欢腾,像是锅盖下压着的沸水,终于在掀盖的那一刻得以释放。她习惯了不求回应地爱。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获得了被爱的资格——那样热烈、勇敢,丝毫不逊于她对路帆的汹涌情感。这违背了她在路帆面前的剖白。 她愧对何一。她眼中的何一,自始至终,都带着路帆的影子。要不是因为她和路帆容貌相似,她也不可能主动和她说话。即便是到了现在,她的口中说出了路帆永远不可能说出口的话,许千还是怀着一丝侥幸,欺骗自己这也是路帆心里所想。她对不起她的认可,更对不起这一份奋不顾身的真情。 说到了最后,她甚至都愧对自己。总是担心世界会变,没想到走到今天,变的那个是她自己。年少的时候守着干净的感情,以为能坚持到最后。才独自生活了不到一年,就已经耐不住内心的寂寞了。 不能免俗吗? 我曾经珍视的那一片赤诚,被我自己弄脏了吗? 不忍答应,不舍推开。关系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何一欣然接受。她跟许千说,没关系,你要怎样,我们就怎样。 她们一起骑车去超市买便宜了几毛的西瓜,去海洋馆看海豹,跑到颐和园里散步消食,凌晨在后海的酒吧里听别人唱歌。 天气闷热粘腻,似乎不想让人好过。然而身边有了陪伴,早上从床上爬起来上课也变得没那么痛苦。 许千越来越清楚,这就是她想要的、两个人的夏天。 所以当何一试探着想要牵住她的手时,她没有抽回。 “天好热。” “是啊。” “你的手好凉。” “嗯。” “我可以……” 路灯下,何一停住脚步,拉着许千转向自己。 她的眼睛被路灯的光线罩上深黄。雾汽盈盈,脸颊上泛着红晕。 你的眼角,没有皱纹。 “我可以,亲你吗?” 第一次亲吻,也是在夜晚。我躺在病床上,吻了她。 你好像她。真的好像。 点点头,闭上眼睛。 轻轻地触碰,紧接着,是热烈的缠绵。 感觉是不同的。何一和路帆,亲吻时的感觉是不同的。何一的吻更热烈、更长久,也更真实。 这一次,许千能够确定,她不必担心失去。 “你会想起她吗?”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带来一阵痒意。 咬着牙点点头,“对不起。” 呼吸越来越热,烧得她无地自容。 “不要紧。” “我忘不了……” “没关系的。” 泪水滴落的声音。 她听得真切,就像是砸进了耳朵里。 她不该答应。从一开始,就不该同意她的靠近。既然给不了她一份对等的爱,干嘛还要给她希望?这不是和路帆的做法如出一辙吗? “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而是希望今后的你,灰心的时候记得曾经有人喜欢过你。” 这句话突兀地从脑袋中跳出来。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路帆要给她那些所谓的“折磨”——她也深深渴望着这份爱意。不论自己爱的程度如何,路帆都需要许千的爱存在,来证明她活过的人生。 “何一,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胳膊上落着的手握紧了。她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 “何一何一,我们要不要……” 嘴被手捂住。她的眼神好复杂,有恐惧,有哀求,还有期待。 许千抬起手,把她的手移开。坚定地盯着那双代表了两个人的眼睛,再一次询问,“何一,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我不想逼你。” “你没有逼我。是我自己的选择。” “要是我发现,我没有那么喜欢你了,该怎么办?” “喜欢,我们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 “我不想让你后悔。” “自己做的事,哪有什么后悔?” 再一次,吻了上来。 她的牙齿咬着许千的嘴唇,轻轻的,不忍发狠。她的泪水一直流到许千的脸上,沿着下颌的轮廓肆意延伸。 许千张开手臂,抱住了她,越抱越紧。 她从没有这样用力地拥抱过一个人。 她说不清楚怀里的人到底是谁。脑子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形象。 好温暖。就像深冬雪地里的一炉柴火。 “卧槽,千儿,你可真行啊,脱单了不告诉我。” “没来得及。” “什么没来得及,那他们俩怎么都知道?” “之前正好聊到过。” 第130章 “怎么不跟我聊呀?” 王旭然在电话里步步紧逼,好像失宠了一样。许千不愿意把中间的那些纠结再重温一遍,遮遮掩掩,搪塞过去。 “所以你就算是真正弯了?” “高中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不是,那会儿我以为你是只对路帆有感觉,跟性别没关系。” “也许吧。谁知道呢。反正这个是女孩子。” “有照片吗?发来看看。” 许千找了找之前一起出去玩的合照,发给他。 “卧槽。” “怎么了?” “你从哪儿找的啊?这也太他妈像了。” “确实挺像的。” “这算什么?替身?” “别瞎说。她们不一样,性格完全不一样。可能我就是对这种长相容易动心吧。” “这要是让路帆知道,她自己都得吓一跳。” “她怎么可能知道。” “你不打算告诉她?” “我怎么告诉她?跟她说,老师,你把我掰弯了,你不答应我,我就自己找了一个?” “嘶……这话确实不太好说。但是,你确定她不会发现吗?” “她有什么机会能发现?” “倒是没有。我就是感觉,她要是知道了,应该会挺伤心的。毕竟,她很喜欢你啊,结果你找了个和她很像的人在一起。” “她从来没考虑过和我走下去。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需要感情,更需要陪伴。” “你会遗憾吗?” “我这辈子遗憾太多了,不差这一个。再说,我和何一在一块挺开心的。” “那要是再回去了呢?” “再回去,还和以前一样。她是老师,我是学生。曾经的学生。” 除了王旭然,张淳和李炳然在得知她和何一在一起之后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她用相同的答案回答,从容而平静。可是说到底,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套说辞能不能坚守下去。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人世间的一切,只有时间能给出最后的答案。 大三的寒假,路帆终于发现了端倪。 “许千,你在学校是不是谈了个朋友?” 这时距离她们正式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摩擦之中分分合合,争吵后彼此原谅。在许千的眼中,何一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特的存在。像路帆一样,代表着一段岁月。 她没办法否认。那是欺骗,也是辜负。 “是。” “是个女孩?” “是。” 路帆皱起了眉,和高中训她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你非要走这条路吗?” “我没得选。” “你可以选的。你……” “五年前我就选过了。现在,我没得选。” “你想过你要面对什么吗?” “想过了,也面对了。” “你现在只是学生。等你真正走到了社会上,麻烦才多起来。” “我不在乎。” “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乎的。她也不在乎吗?你的父母,她的父母,也都不在乎吗?” “不同的人在乎的东西不一样。我在乎的东西,你不会明白。你在乎的,我也不会在意。我们不是同样的人,从来都不是。” 第70章 六九、分别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记忆里的面孔,却让人不敢相认。 路帆久久地望着,试图从她平淡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破绽。然而没有。 她已经是个合格的成年人了,懂得把情绪的起伏埋在心里,不表露,不声张。即便是路帆,也分辨不出她的话里有没有赌气的成分。 她活了这么多年,早该知道的,没有什么留得住。当年的小孩,总有一天要长大。 “你若非要这样……”路帆以为自己可以冷静的,没想到话一出口,声音就变了调子。 “你若非要这样,我也拦不了你。你自己的路,要你自己去走。” 餐桌对面,许千放下筷子,笑着抬起头,“当然啊,我的路,当然要我自己走。” “我希望你能分得出好人坏人,不要被人轻易欺骗了感情。” “也不是第一段感情了,我分得出。” 话题陷入僵局。 这话里分明藏着怨恨,你为什么又要摆出那么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一言不发,像是临时凑到一桌的陌生人。服务员过来添水得时候被冷冰冰的气氛吓了一跳,说话都有些犹疑。 “您好,”扬了扬手,许千招呼服务员留步,“买一下单。” “好的,请您到前台付款。” “我来付吧。说好了要请你的。”路帆从包里翻出手机,和许千同时站了起来。说话时,她低着头,似乎不愿再和许千多对视一眼,匆匆地走了。 满桌餐盘狼藉一片,如同眼下的生活。 心被掏去了一块。许千没有坐下,像是走了神,仍旧傻傻地站着。她感受到寒冷。不是从外面吹来的,而且来自内心的深处,在一个连她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正呼呼地向外输送寒气。 真的好冷,连手都冰了。 路帆走回来,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又喝了一口,穿好外套,提上包,环视了一圈,朝大门走去,“走吧。” 许千把外衣披在身上,扣子都没系,失魂落魄地拖着两条腿跟上去。 第131章 由于实习,大二结束后的暑假没回家。这次放假之后又在北京多留了一段时间,前几天才回来。她刚到家没两天,继父就说想和周梅去三亚找几个老战友一起过年。本来想带着许千一起过去,被她拒绝了,推脱说这边有朋友,上个暑假都没回来,好不容易聚一聚。等到路帆来问她什么安排的时候,她又说留在家里陪周梅,先不过去她那边。 原本的想法是,从学校回来了,身边没有何一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自己静一静,好好休息一下,等调整好了再去见路帆和高中时候的朋友。没想到路帆今天在饭桌上问到了何一的事。更没想到,她的反应居然这么强烈。 “我送你吧?” 即便是在说这句话时,路帆依旧没有看她。 “不用了,我扫个车骑回去。” “好。注意安全。” 说完,她转过身,朝着停车场走远了。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脑子里蹦出来的想法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望着那个头也不回的背影,她真的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可能,这就是结局。 虽然才五点,天早已黑了下来。街道两边亮起暖黄的路灯,昏昏暗暗地照着地面和行人。 北风一阵阵刮。她分不出是外面更冷,还是自己的心更冷。 手机一直在震动。她从衣兜里掏出来,看见是何一发过来的几十条“想你”,沉默着,关了机。 大二的时候,张淳谈了个男朋友。没到两个月,男的说感觉“没那么喜欢,不想耽误你”,提了分手。张淳喝了好多酒,半夜里打电话过来,哭着问她“我们为什么就是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当时何一在身边,许千怕她听见,赶紧找个借口钻进了厕所。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走在大街上,耳边一直重复着张淳那句哭喊。 “许千,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可是你还是跟她在一起了。他也不喜欢我啊。为什么他不能也跟我在一起呢?可是,可是,她为什么不喜欢你呀?路帆为什么不能和你在一起呀?我们为什么就是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就走到了今天。 为什么已经到了今天,你问我的还是“在不在乎”,而不是我还爱不爱你。为什么那些在我看来狗屁似的东西,在你眼里,就那么重要。 为什么我也犯了错? 为什么我比你更可恨了? 为什么这么些年了,你就是不能开诚布公地说一声爱我? 脸上没有泪水,心里没有愤怒。 她真的长大了——就算不明白,也仅仅是不明白而已。 “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这段话,是你教我的吧?我记得屈原回答渔父: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 你说“察察”是干净,“汶汶”是污浊,世界上扰乱本心的东西太多,人要有自己的取舍。 风越吹越猛,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敞着怀的外套被掀到身后,露出肚子直面冷风的击打。 浑身都冷透了。她想把衣服系上,可是手被冻得僵硬,怎么也拉不动拉链。 “他妈的。” 用力拉了几下,锁头死死卡着一动不动。 “艹!” 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引得身边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 许千把衣服后面的帽子扣在头上,搂紧了外套无助地蹲下。 头好痛,像个裂开的椰子,汁水从里面汩汩地流出来。 不远处有一家酒馆,许千踉踉跄跄地跑过去,顶着风拉开门,侧身钻了进去。寒冷被挡在门外,风声也小了许多。世界上只剩下头痛,扰乱着清醒,嘲笑着荒唐。 服务生微笑着走过来,引着她在最里面的座位坐下。许千看了看单子,要了三瓶啤酒。 她已经很久没喝酒了。自从跟何一在一起之后,总是怕酒后失言,惹出收拾不了的麻烦,只有回了家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才敢拿出杯子小酌一点。 可是今天太冷了,好像把过去二十年里的寒冷都聚在了一起。她需要酒来暖暖身子,也暖一暖冰着的心。 “要不要来一点小食?” “不用了,谢谢。” 年夜将近,四处洋溢着喜悦。旁边几桌都是挺着啤酒肚的中年人,推杯换盏,喧哗起坐,喝得满脸通红。她听见他们在聊家庭和工作,老婆孩子、老板同事,语气里不无嘲弄,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 你们娶到心爱的人了吗?现在过的,是年轻时想过的生活吗? 唯有少年多壮志。谁年轻的时候不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到头来,经历了一波接一波的摔打,才不得不低着头承认也就是那么回事。 许千啊,我对不起你。 服务生拎着酒来了,说是要先结账。许千摸摸衣兜,把手机拿出来开机。屏幕亮起,刚一连上网,十几个未接电话就出现在屏幕上。粗粗扫了一眼,几乎都是何一打来的。何一总是这样。一会儿联系不上她就急得满世界喊人,恨不得贴寻人启事。 结好账,起开瓶盖对着玻璃瓶灌了一口,一条一条翻着刚才错过的消息。 在干嘛? 我想你了。 怎么不回消息。睡觉了吗? 还没睡醒? 我想你了,好想好想。 第132章 电话怎么关机了,你在干嘛呀? 为什么不理我,都半天了。 …… 看得心烦。不是烦她,而是烦自己。 退出来,想给她回个电话,怎么也措不好辞。算了。明天再说吧。就说手机磕了,刚修好。 继续翻着,除了何一,还有一些学校那边的工作通知。一一回复过,终于把列表的所有红点都清空。 每天都有好多消息发过来,堆积成山,像是证明着什么成就一样,一刻也不让人喘息。可是消息再多,也等不来一条值得期待的。 手指滑动,翻到通讯录的最下方。 还是那一片海,只是备注不再是排在最顶的“啊”。改了很久了,一个句号,再无其他。 呵,就算改成了句号有什么用?不也是单独占据一条索引,一下就可以找到。 装什么啊。许千,你就是个傻子、懦夫、小人!爱的人你得不到,反过来还折磨着爱你的人。你贱不贱啊? 在心里一遍一遍痛骂,也抵消不掉撕裂般的疼。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如她所料,在这之后的整个假期一直到开学,路帆再没联系过她。于心有愧,她也没再主动联系路帆。走之前高中的几个人找她吃饭,她特意一个个嘱咐,让微信上加了路帆的人都不要发朋友圈。 是我对不住你。既然你不愿意再见,那我们就不要再见。 然而有一点她没料到。回去之后没多久,何一跟她提了分手。那天一切正常,不管是天气还是她们一起做的事,都和过去的一年多没什么不同。 “许千,我们分手吧,我没那么爱你了。” 许千知道,从见过路帆那天开始,她的状态一直不好,何一一定看在眼里。她或许只是在耍脾气,想让自己收心,不是认真的。 “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吗?” “确实有过开心。但是开心,不是感情的目的。分手吧。说好了的,咱们好聚好散。” 她记的很清楚。分手那天,何一的表情像极了路帆。当时路帆说,“你自己的路,要你自己去走。” 第71章 七十、戏 梦里的人,有两幅面孔。她把路帆认成何一,诉说愧疚和亏欠;又把何一当作路帆,质问沉默,忏悔背叛。 分开后她才明白,何一从来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无关路帆,更无关过去的那些记忆。她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仅仅属于她们两个人的。 哪有什么替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两个人,教会了她爱情仅有的两类:一个像火,在接触的刹那熊熊而起,灼烧着她,把那一份快乐和痛苦交杂的感觉刻进骨头;一个像水,初见时只觉平常,随时日慢慢浸湿,融进最琐碎的日常,难以割舍。 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都是真的,唯独白头偕老是假的。 她选择接受,接受过去犯下的错误,也接受世事无常的残酷。记忆会淡的。她要做的,只是等待记忆慢慢风化,消解成尘埃。 身边的同学开始为毕业后的日子做打算,就连那群平时看来最不靠谱的人也奔走于面试和会议。处于稳定关系中的人把另一半当作考量的条件之一,尽可能走相近的道路,让感情得以延续到人生的另一阶段。 孑然一身轻,许千不无庆幸,她只需要跟随自己的心意,升学或是就业,全凭好恶,不用担心谁会不会失望。 寻找了那么久,最后还是把自己交还给内心。 她沉下心来好好想了想以后。她的性格,她清楚,不适合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时间长了,她会忧虑,会厌倦,会感到不确定的窒息。升学,她又绝不想继续在当前所处的这个领域发展。这里不欢迎她,她也不喜欢这里。 电影吗?年少时做过的梦,大学这两年多仍未褪色的热爱,似乎都在呼唤她走回当年未选择的路——艰难曲折,却闪闪发光。 寒冷的岁月里,电影曾经拯救过我。 凛冬又至,除了电影,我还能去哪里寻求庇护? “好,大家记住这个感觉,把词儿再熟悉熟悉。下午咱们拍这场戏。大家先吃饭吧。” 听见导演的话,一群人松了口气,说说笑笑地拿了外卖,走到旁边的空地坐下,享受短暂的午休。 许千没急着过去,走到导演身边聊起了剧本。 剧本是她写的,导演是她找的,演员是她和导演一起面试的。这是一部学生电影。她想拿来看看自己的剧本拍出来什么效果,做导演的学长想拿它当考研的材料。 “我刚才看的时候觉得这场戏劲儿不太够。要不这样,侯扬说完话以后,佩佩的那段词不要,她就看着侯扬。看一会儿,点头,说两句话,转身就走。” “我也觉得劲儿不够。但是把词删了以后会不会更不够了?” “不会的。你想啊,佩佩本身是非常强势的性格,什么事儿都不让步。可是这回在侯扬面前她一下都没挣扎,完全妥协了。这不是更能表现出她彻底认命了的情绪吗?” 导演盯着剧本想了一会儿,“那行,等一会儿让他们俩演一遍看看。先吃饭吧,都凉了。” 许千点点头,走过去把剩下的两份饭都拿起来,递给导演一盒。 在台阶上并肩坐下,掰开筷子,就着风连饭带菜往嘴里送。断断续续拍了一周,她从头跟到尾,给演员讲戏、帮摄像打光。今天是为数不多的一次,按时吃上了午饭。大部分时候,她都是靠饼干或者干脆面垫肚子,等到收工了再去胡乱吃一口。一心扑在片子上,倒不是对这个剧本有多得意、多爱惜,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能寄托心思的活计,于是一股脑倾倒了热情。 第133章 “许千,说真的,你这个剧本打动我了。我不是跟你客气。你知道,我高考是走的艺考。那会儿集训的时候认识了不少人,看过一些咱们这个岁数的人写的剧本。实话实说,你这个故事,是为数不多能打动我的。” 导演叫曾博,是在剧本写好以后辗转了好几层关系联系上的。开拍之前,他们俩只见过两次面。同类相吸,她能感受到,他们是差不多的性格,这几天相处起来也没什么不自在。不过这突如其来的赞扬,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啊……是嘛……还好。” 曾博一副坦然的样子,继续分析:“侯扬和佩佩他们俩之间,说白了就是一段没有结果的小镇爱情。但是你写出来的故事,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特别……细腻,读起来给人一种置身其中的感觉,能体会到他们俩被社会环境、阶层拉扯的那种无力。真的,我喜欢这个故事。” 许千点点头,“算是掺了很多个人经验在里面吧,所以读起来可能更真实一点。” “创作者最大的财富就是经验嘛。”曾博笑了一下,“怎么?以前有段类似的感情?” “说不上类似。只是人物的设计上参考了一下。” “侯扬?” “是佩佩。” “噢。” 曾博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觉得窥探了隐私,于是夹了块肉塞进嘴里,不再多问。 许千倒是满不在意。又扒了两口饭,把饭盒放在脚边,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 “她和佩佩挺像的。气场特别足,人很强势,说出话来谁都反驳不了。我写佩佩去城里,在书店看到了一本《雪国》。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她看的就是《雪国》。” “同学?” “不是。”许千轻轻敲掉烟灰,“来北京之前认识的一个人。” 曾博点点头,侧过脸,抬手指了指她脖子上挂着的项链。 “这个?” 许千低头看看,有点意外,“怎么说?” “我看你天天戴着,自己待着的时候还总瞅它。” 摘下来,攥在手里。帆船的轮廓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那么熟悉,好像从生下来就陪在身边。 “嗯。算是个纪念吧。” 曾博也吃完了,拿袋子把垃圾装好,连带着许千那份一起丢掉了那边的垃圾桶里。走回来继续坐下,管许千借了个火。 “还没问过呢,抽多久了?” “半年多。” “现在抽电子的多。” “不是很喜欢。总觉得跟玩具似的。” “我也不喜欢。倒是方便点,不用带火。” 曾博把打火机还给她,用力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缓缓吐出。 “你说,像咱们这种人,是不是多多少少有点装?” “那当然。要不是太装,也不会拿这些虚构的东西当成真实。” “明明是生在这个时代的人,非得端着,追求过去那些东西的质感。感情上也是,谈的时候不珍惜,分开了往死里怀念。” “说不上有多怀念。好多年了,早忘了。” “忘了还写?” “习惯吧。习惯了一谈到感情,就想起那么个人。就好像胳膊上烫了个疤,一挽袖子就露出来。” “烫了个疤,”曾博被她的比喻逗笑了,“确实,就是烫了个疤。” “平常什么事儿没有。偶尔看到了,心里挺不是滋味,但是待一会儿就好了。” “你觉不觉得,咱们这代人老得特快?年纪不大,早早的就不抱希望了。” “咱们这代人什么样我不知道,我是老得挺快的。不过,我也没打算活多久,按三十二算的话,大半辈子过去了,差不多也该这样。” “嚯,还有零有整的。怎么?这是找人算过的?” “我倒还真想算算。”许千舔舔嘴唇,眯起眼睛看着远方,“我认识那个人的时候,她三十二。” “猜到了。” “这也能猜?” 曾博咧开嘴笑了一下。“你太成熟了,估计也看不上差不多大的。” “那可不一定。岁数差不多的,玩得到一起。” “过日子又不是玩。一方担待的太多,肯定走不长。” “那我找个比我大的,她不还得反过来担待我?” “你?”曾博最后抽了一口,把烟掐灭。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你可用不着别人担待。” 说完,他走下台阶,招呼剧组的人收拾东西开工。许千没太听懂他最后说的话,想问,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张张嘴巴,没问出口。 演员照着刚才她跟曾博说的演了一遍,效果不太理想。演佩佩的那个女生本身不是佩佩的性格,没了台词,有点抓不住情绪。曾博试着演了一下,也差点意思,于是喊来许千示范。 “你代入一下。侯扬你们俩好了那么多年了,现在他说他要去南方打工。他话里的意思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你们俩以后都不能再见了。这你都知道,你还知道你拦不住他,因为他已经被城里的那些东西改变了,他不可能再满足于县城里没有希望的生活了。你只能让他走,看着他走。” 演员似懂非懂。许千拍拍曾博,让他搭个戏。曾博看了看侯扬的台词,十分投入地表演起来。 “我要出去。我不可能一辈子就在这么个地方待着。佩佩,再待下去,我就完了,我这辈子都完了。我会变成臭水沟里的烂泥,连光都见不着。佩佩,你知道我,你知道我的,我不能这样……” 第134章 一边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他越逼越近,抓着许千的肩膀,仿佛一种胁迫。 就是这种感觉。 那天的我,就是这样。 许千一丝不苟地模仿着记忆,错开眼神,拒绝任何对视。她从曾博的手里挣脱出来,后退一步,点点头。 “好。你去吧。” 转身,离开。 “对了对了,就是这种感觉。”曾博从角色中跳出来,激动地打了个响指,拍拍许千,转过头继续给演员做进一步讲解。 许千让到一边,平复涌起的情绪。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转身离开,从此再没有消息。 当时的你是不是也想好了,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第72章 七一、曾经的你 大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排得很早,还没到校历上统一划定的考试周,许千已经结束了学期内所有科目的学习和测评,提前进入假期。 好多人都去找了实习。许千大二的实习足够完成专业在学分方面的要求,加上确定了不会在本专业继续发展,没再为难自己。正好之前的片子剪完了,抽空买了张去南方的机票。 这是早就约定好的。她要带着人生中第一部完整的作品,去见一个人。 飞机是在下午两点多落地的。天气正热,隔着舷窗都能看见外面快被烤化了的地面在阳光下扭曲。许千庆幸自己带的行李不多,不然折腾一趟下来,到了住的地方,一定是一身的汗。 从飞机到大厅,距离不算长。曲曲折折,内心却格外煎熬。痒痒的,有期盼,也有畏惧。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年多来的所作所为会得到怎样的评价,更不清楚此次与老朋友的相见又将对以后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 生活总是充满了不确定性。 现在的她越来越清楚,人在未知的命运面前,有多渺小。 “许千,这儿!” 李炳然个子高,在黑压压接机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许千推着行李,扬手回应了一下,朝着他匆匆走去。 大一的暑假见过一次,当面告诉了他自己跟何一的事情。然后是大二的寒假,同学聚会时见面,吃完饭两个人沿着河堤散步,聊了聊未来。再然后,就是一年多的分隔。像是提前约好了一样,她回来的假期他不在,他回来的假期她又选择留校。 曾经朝夕相处一刻不分的他们想象不到,原来长大之后,真的可以一别就是一轮冬夏。 “给我吧。” 李炳然迎过来,很自然地接过行李,就好像当年她们两个结伴去比赛一样。同样的动作,却是连外表都有了改变的人。许千剪了短发,不再是那个吊着马尾常常不开心的小姑娘;李炳然蓄了长发,遮住了日渐圆润的面庞,挡不住微微鼓起的肚子。 “你胖了。” “呦,还说我呢,你也没好哪儿去呀。” 许千笑着给了他一拳。 “快点,车都叫完了,还有五分钟到了。” “日子过得挺不错呀,还打上车了,我在北京都是挤地铁。” “这不是许导来了嘛,哪儿敢带着您挤地铁呀。” 许千愣了一下。她在剧组的时候特意跟大家讲强调过,她是编剧,不是导演,就是怕有人叫她“许导”。 时间过了再久,有的东西依旧像个标志一样立在那儿。就算记不起到底标志了什么,它还是在那儿,慢慢化成生活里的一根刺。有一天,刺会长进肉里,好像从未发生。但是在那之前,只要触碰,就隐隐作痛。 “我不是导演。” 李炳然哪里想的起来以前的那些事情,侧过头瞥了她一眼,不知道这句解释有何意义。 许千吞吞口水,“我们俩好久没见了。” “谁们俩?咱俩?确实挺久了。” “我和她。半年多了。一点联系都没有。” “你们俩不是分手了吗?还联系什么?” 许千苦涩地笑笑。以前只要一说“她”这个字,没有人不知道她指的是谁。现在倒好,还需要另作解释才能区分得开到底是哪个人。 时过境迁。果然。 “我是说路帆。” “路帆?路帆怎么了?你不是一放假就去她家吗?” “没有。上个假期,过年之前,我没去她家。” “为什么?” “她知道何一的事情了。” “嗯?她怎么知道的?” “直觉吧。也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谁知道呢。” “这有点离谱了,谁也没说,她怎么能猜到?” “你当然明白不了。能感觉到的,很细微的不同。换作是她那边有了什么情况,我也会有察觉。” “你们女人好可怕。” “跟女人没关系。只要很在意一个人,所有感官就都灵敏了。” “你不是总说她不在意你吗?” 只是无心的询问,听起来却像是嘲讽一般。 “是啊,我也以为她不在意我的。”许千咧咧嘴,“活该,都是我自作自受。” “那是在你分手之前?” “对。之后回北京没多久,就分手了。” “因为她?” “差不多吧。何一说是没那么喜欢我了。不过我回来以后一直惦记着这么些事,多多少少,她也能看出来什么吧。” “她知道路帆?” “一开始就知道。我没瞒她。” 第135章 边说边走,李炳然看见了约好的车,走过去跟司机打了个招呼。装好行李,上车。 “那分手了以后,你怎么不主动联系一下路帆?” 许千摇摇头,“我能怎么联系。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还在饭桌上的时候就已经一句话都不想再说。我现在分手了再去找她,她不是更会觉得我很恶心吗?” “这有什么恶心的?你们俩之前压根也没在一起呀。是她一直不表态,拖了那么久。确实,你脱单了,是因为你自己等不了。但是从头到尾,她都没让你等过呀。” “我们俩的性格,好多东西就算不说也心知肚明。即便她从没说过要我等,可她做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以前的做法也摆明了我要等。后来我找了别人,那就是背叛。” “这算怎么回事儿。”李炳然听得云里雾里,两条眉毛拧到了一起,“你不觉得你们俩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都不说吗?以为对方能明白,拖来拖去,磨磨叽叽,最后要么会错了意,要么错过了时机。她在那儿绷着不主动,你也跟她一起绷着?” 许千还想反驳,没等开口,狭小空间内的另一个人突然加入了谈话。 坐在前面听了一路的司机缓缓开口,“这个小伙子说得对。感情这种东西,最怕的就是藏着掖着。诶,你不要把什么东西都搞到心里去呀。你猜我猜,猜来猜去能猜到个什么?人家女孩子腼腆害羞,不主动,这没办法;男孩子要是再不主动,你们两个当然没办法谈下去呀。” 两个人一开始都没听懂。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许千这几天感冒声音低沉,又顶了头短发,被司机师傅误认成男生了。 刚才你一句我一句中碰撞起来的纠结被这个乌龙闹得一扫而空。许千摁住身旁狂笑的李炳然,又压低了点声音,点头应和,“对对对,您说得有道理。” 到了酒店,放好东西,两个人在楼下简单吃了点东西,又折回楼上。 打开电脑,连上硬盘,打开文件,播放。 这才是这次旅行的目的。说好了的,做出了作品,要第一时间给彼此看。 片子只有十七分钟。剪好以后,许千已经看过好多遍。这次坐在一边,陪着李炳然又看了一遍。剧情了然于心,她关注的,是李炳然的表情。 看得出,在他这里,算是过了关。 “卧槽,这镜头可以啊。” “刚才那句词来感觉了。” “这要是来个升格……” 李炳然看得很用心,有的片段甚至倒回去仔细品味,推敲之后给出中肯的评价。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相信他的审美,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这一点从未变过。能让他认真对待的东西,至少算不上差。 演职员表滚出的时候,李炳然按下暂停,指了指曾博的名字。 “水平可以。你们学校的?” “对,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一个学长。” “大四?还没走?” “现在走了。” “你不是说他要拿去当材料吗?” “说是想空一年好好准备,明年再考。跨考难度太大了。” “确实。诶,那你想过没,要是第一年没考上,是继续考还是换?” “继续考呗。我想不出来我还能做什么了。你知道我。我就是这么个人。” “嗯。”他点点头,话锋一转,“那你不想让她知道知道?” “什么?” “让路帆知道知道,你还是那个你。” 这句话许千不敢接,连连摇头,“我可不是那个我了。我早就变了,比高中那会儿差远了。” “至少在性格上还是以前那样啊,又轴又倔,不撞南墙不回头,总想那些飘着的东西。” “呵,你这是夸我呢?” “实话实说而已。你高中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总想不切实际的事,认着自己那套道理,搞的老师们都不敢多说你。” “这倒是。可我让她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我和她之间,又不是撞不撞南墙、飘不飘的问题。” “你以为她当初在意你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傻呗,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得要她帮忙。” “差你一个傻子呀?” 许千扬扬眉毛,歪着头等下文。 “我做事还没你靠谱呢,她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什么意思?” “她关注你是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啊。别人想的是做题考试,你每天想的什么?跟那文艺复兴似的,总想着找点价值。就是因为这才让你和别人不一样的。” “所以呢?” “所以你要让她知道你现在还是那副矫情文艺青年的样子啊。她自己就是那样的,矫情文艺中年。她觉得你变了,不单单是因为你找了个人,更是因为你抛弃了以前的自己。诶呀,我也说不明白那个意思,就是,就是不那么‘浪漫’了,向最世俗的孤独低头了,明白吗?” “不明白。” “傻子。我问你,她结没结婚过?” “结过。” “你谈没谈过恋爱?” “谈过。” “这不就完事儿了嘛。她不想再见你的原因是看见你走上了她当年的路,没有幸免。她以为你可以幸免的。她以为你可以活成她理想中的那个样子,所以才一直关注着你、在意着你。你现在就要向她证明,你没有落俗,没有走她的老路,你拐了个弯又走回到之前那条少有人走的路了。这下能明白了吧?” 第136章 这是从没想过的思路。 她一直觉得自己背着背叛的罪名,却从没想起来她和路帆的故事本身就是路帆对另一场感情的背叛。 其实从头至尾,她们背叛的根本不是某个人,而是曾经选择过的人生。 “所以,我应该告诉她,我现在准备考电影的研了?” “把片子发过去。这是最直接的。让她看到,你现在的思想,还是当年作文里的感觉。” “会不会太唐突了?” “唐突什么,都那么熟了,客套不假吗?” “……” 我们确实很熟了。就算半年多没联系,也还是很熟。 传到云盘,复制链接,打开微信。拉到通讯录的最下,点开和路帆的对话框。粘贴,发送。 “我写的剧本,拍出来了。” 紧紧咬着嘴唇,又敲下几个字。 “路老师,打个分?” 指尖是凉的,仿佛正触摸冰块。她不敢发出去,怕语气太热络,略过了过去的不愉快,让她反感。可是不发,又心有不甘,觉得话没说尽。 “磨叽。” 李炳然猛地一探身子,点了发送。 “她要是不回我怎么办?” “放心,不会的。” 第73章 七二、故乡的月 办公室里,几个今年刚结束了高考的孩子围着桌子坐满,正笑嘻嘻地和路帆聊天。 高一的时候,路帆是他们的班主任。后来按照成绩水平调整教师安排,路帆主动要求从班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走到了人生的一处平台,她有点累了,迫切需要一些心态上的调整,这对日后的工作和生活都很重要。 当时班上好多学生都舍不得她,甚至掉了眼泪,想让她留下来。可越是这样,她离开的心意就越坚定。 这些学生总是让她想起许千——那个依偎着厮守一冬后,不敢再次拥抱的人。 她需要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这个职业。或者说,作为老师,她够不够资格。 两年转眼过去,当初那批刚从初中升上来的孩子已经长大,步入成人,像以前送走的一届届孩子一样从容自信地坐在她面前,回忆起过去相处的岁月。他们穿过一段旅程,找到了某个答案,怀揣着这个答案奔赴了下一段人生。 然而她,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却还停留在原地。成人和少年是不同的,一年快似一天,一天却又能比一年还漫长。人生少有大的起伏,就算已经到了转弯的路口,光是想清楚方向盘该朝哪边打也要花上好几年来慎重考虑。 “老师,您一会儿有课吗?” “今天没晚课,下了自习我就下班了。” “那正好,我们几个想请您吃个饭,您看……” 路帆委婉地摇摇头,“你们几个去玩吧,我晚上家里还有点事。” “噢……” 几个学生不无遗憾地互相看看,没再央求。其实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有了预期,路帆可能不会同意。她总是淡淡地游离在他们的生活之外,哪怕是做班主任的时候,也远不如几个科任老师亲近。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让人着迷,却不敢亲近。 “诶,老师,”一个男生忽然抬起头,“我记得之前说,有个您教过的挺厉害的学姐在北京呢,是吗?她现在还没毕业吧?” 路帆听了之后一愣。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当然是许千,可她不记得教他们的时候自己怎么提到过她,以至于两年过去还记得清楚。 “你说哪个?” “就是有一个文科班的,您说她语文学得特好,除了默写基本不怎么错的。” “噢,”故作平静地点点头,“你说她啊。怎么了?” “我妈想让我报北京,我想跟她打听几个学校。” “信息什么的,网上应该都有吧?” “我听我妈同事说有的学校因为在北京所以分才高,实际水平不怎么样。我想找个明白的打听打听。” 路帆点点头,沉默了半晌,“她今年该升大四了,平时比较忙,我们也没太多联系……”一边琢磨着话该怎么说,一边从桌子上拿过手机。没想到刚摁开屏幕,就看见了一条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好久没看到的名字。 “许千:路老师,打个分?” 目光被这一行字吸引,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拿起手机是要干嘛。 空着的部分被填满了。 几个学生不明所以,一起等待着下文。 “老师?” “嗯?噢。我把她的名片发给你。” 回过神来,点开微信,故意绕开了那个未读的红点,从通讯录进入,把她的名片发送出去。 “老师,学姐她叫什么名字啊?” 路帆没有回应。她被名片上的文字吸引了。一直留着备注,忽略了暗藏的心思。 昵称是“各凡”,个性签名一栏写着“自有玉壶冰”。 “老师?” “许千。” “我还以为就叫各凡呢。” 眼神中闪过慌乱。正好,下课铃响了,如同救星。 “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又客套了几句,把学生送出去。转身回到屋里,关上门,路帆才松了口气。 刚才到底在紧张什么?她也不知道。几个孩子一定不会把这个名字和她联想起来,自然猜不到两个字的意思。可能还是她太心虚了吧。有关于许千的所有事情,都让她坐立难安。 第137章 现在的自己,怎么这么不坦荡?她果然活到了一个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年纪了吗?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坐下来,强忍着冲动,先喝了口水,做好充分的准备,才点开了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我写的剧本,拍出来了。” 短短一行字,勾起心中无限激荡。即便还没看到什么,已经涌起莫名的感慨和自豪。 她把手机放下又拿起,盯着屏幕上的文字,迟迟不点开链接。笑容在脸上一点点展开,那种久违了的喜悦又涌上心头——埋一粒种子,等一场花开。当初埋下的期望,终于结出了果实。 侧过脸,窗外一片枝繁叶茂,层层遮掩,绿得生机勃勃。那张稚嫩的脸庞终于从记忆深处再次浮现:忧郁地望向窗外,那么孤独,那么疏离,却透着坚定和执着,让人忍不住想知道她到底从窗外看见了什么。 你果然做到了。所谓的离经叛道、不自量力,到底还是挡不住你。 点开链接,下载到电脑,播放。 每一帧里都有她的味道,和高中时候写过的文字一样,细腻隐忍,留下无数遐想。那些台词从角色口中说出来,自然而真实,透着一股生涩的力量。 这是她的作品。就算不被告知,也能轻易察觉。 侯扬跟佩佩告别的那个片段,熟悉得如同来自记忆。路帆说不出原因,怎么想都想不到究竟在哪里看过。直到佩佩转身离去,镜头里只剩下侯扬一个人,她恍然大悟。 那天走后,坐在车上,她看到的正是这个画面。 许千站在空旷的远方,寒风瑟瑟。 紧随其后,是一段长镜头。没有台词,只有节奏忽快忽慢的呼吸声。侯扬望着佩佩走远,自己也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风越吹越猛,走路甚至有些踉跄。侯扬边走边试图拉上外套拉链,拽了几下都不成功。最后他用力跺了跺脚,选择了放弃。 他搂着衣服一路走,走到路口的站牌下等车。摇摇晃晃的小巴载着满满一车人出现,他登上车,在吱呀呀的声响中朝最里面走去。镜头跟在背后,摇摇晃晃,时远时近。等他握着扶手转过身来,刚好落为特写。 发红的眼眶,潮湿的睫毛。 镜头平稳地拉远,从局部到整体,又从巨大到渺小。 影片戛然而止。 片尾响起音乐,然而呼吸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荡。微弱,颤抖,如同强忍着哭泣。 看到“许千”两个字从黑色中缓缓出现,她才意识到,这呼吸原来是自己的。 “我喜欢。” 思来想去,最后只把这三个字发送过去。 你明白,这是我最高的评价。 这条消息距离许千发过来的最后一句话隔了一个多小时。如果再早一点,许千就可以感受到眼看着它出现在屏幕上那一瞬的狂喜了。 然而,没有。 才等到十分钟,看路帆还没有回音,忐忑的心就坠入了谷底。她摸摸衣兜,发现烟没了,管李炳然要。 “你开始抽烟了?” “嗯。” “牛逼啊。” “快点。” 李炳然刚把烟掏出来,就被她整盒抢走。点上一支,安抚焦躁不安的情绪。 抽到第三支的时候,她受不了了,果断地长按关机,把手机丢在了抽屉里。 “你干嘛?” “每次都是这样。爱理不理,我他妈不伺候了。” “不是,你伺候什么了啊?” “给她发消息不是不回就是隔好久才敷衍一句,非得我低三下四地求她才能理我一下。凭什么?谁都不能这么对别人,她凭什么?” “那不是你自己想找人家嘛……再说了,这还是上学时间呢,万一她有事儿呢。” 许千瞟了眼表,确实,还没放学,她可能真的在忙。但是心里的火气消不下去,盯着手机只会更加煎熬。她脱了鞋,气鼓鼓地往床上一躺,把被子拉到头顶。 “我睡觉了。” 李炳然明白她的心情。看了看,没再多说,默默地把烟灰倒掉,回了自己的房间。 本来只想躺着静静,没想到迷糊了一会儿,居然真的睡着了。 临时起意的睡眠总是多梦。梦里路帆回了消息,问她“和我有什么关系”。许千打电话给她,被一次次挂断。她买了回家的车票,连行李都没拿,急不可耐地想见路帆。回到北安,一下车,眼前出现的不是车站,而是北高的教室。格局和记忆中完全不同,但潜意识里有个声音让她确信,这就是北高。她找了一层又一层,像是在迷宫里转圈,碰到一个人就问看没看见路帆。 后来迷宫塌了。她也醒了。 睁开眼,天已经黑了。月光洒进来,落满地板和床铺。一个翻身下了床,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走到书桌那边,拉开抽屉,开机。网络恢复,程序运行。 一条消息弹出来:“我喜欢。” 迷宫坍塌之后,路帆从废墟中款款走来。 关掉屏幕,光刚好照在手臂上。她走过去,把窗户拉开,把晚风和月色一起迎入心房。 异乡的风,故乡的月。 你还是照耀着我,一如当初。 第74章 七三、回家 到站,开门,下车。鞋子踩在坚硬的石板上,才松了口气。 幸好这不是梦。 这一次离开算不上久,一个学期而已。听着人群中传来的乡音,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138章 她确实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小城里装了太多的故事,对她而言,几乎称得上是伤心地。之前学校的老师找她谈心时问,是打算留在北京还是回家乡发展,她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后一个选项。 “去哪儿都不会回去。” “确实,发展机会没有大城市多。” “倒不是机会的事……太熟了,容易伤心。” 可她还是回来了。 就像高中时候猜到的那样,她离不开路帆。即便分开了一段时间,只要她勾勾手指,她就会回来。 “千儿,你到了吗?” “到了,出站了。” “没看着你啊……噢噢噢,我看到了。” 人群里,王旭然戴着墨镜,朝她挥挥手。许千点点头,笑着走过去。 王旭然跟她放假的时间没差几天,直接从学校回家了,比她先到。听说她今天回来,主动要求来车站接她。原因很简单:他爸换车了,退下来的旧车理所应当地被他收入囊中。 “这边没地儿了,我车停的有点远。箱子我拿吧。” 有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身上还是透着一股子中二少年的愣劲儿。王旭然就是那种人。看他咋咋呼呼话里话外透着得意的样子,许千配合地拉长声音,“是嘛?辛苦王师傅了呀。” “不辛苦不辛苦,以后我可全得仰仗许总了。” “放心放心,只要有我一块肉,就得有你一口粥。”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确实如此。老朋友的可贵就在于你可以完完全全卸下防备,不用担心说出口的话被揣测出别的含义,更不怕你来我往的言语之间藏着那些晦暗的东西。 幸好得到了原谅。要是真让她完完全全割舍掉和这里的联系,无异于把她的心都剜去。 “分手了?” 边走着,王旭然侧着身随口问道。 “嗯。刚开学那会儿就分了。” “吵架了?” “算是和平分手吧。没办法,我给不了她相同程度的感情。” “她就那么喜欢你?” “不亚于我对路帆。” “那还能说分手?” “我们俩性格不一样。我念旧。” “你确实挺念旧的。”王旭然咧嘴笑了笑,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那现在怎么办?就单着了?” “不想再找别人了。” “行,单身挺好的,你看我这……” “就跟路帆凑合过得了。” “啊?” 思路被打断,王旭然愣愣的,没反应过来。平时许千和他的联系不如跟张淳、李炳然多,好多信息是他没跟进的。 “你有对象了之后,你们俩还有联系?” “害……”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人,死皮赖脸呗。” “没想到啊,千儿,挺渣的呀?” “确实。诶呀,倒也不算吧。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对她很好的。” “可是你心里有路帆啊。” “她知道这件事。我没瞒她。我也想心里只装着她一个人,试过了,做不到。” 王旭然眯着眼睛摇摇头,“搞不懂你们这些痴男怨女。啊,不对,痴女怨女。” 上了车,朝着家的方向一路开去。之前在电话里告诉过,从三亚回来以后,周梅就搬走了。高中时住的房子空着,留着等许千回来。 “介意我抽根烟吗?” “你抽烟?” “啊。”点点头,从衣兜里拿出烟点上,另一只手抹了把脸,“马上就戒了。” “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多?大概吧。” “够愁的啊许总。那怎么又要戒了?” 喷出的鼻息带着笑意。两只手不自觉地交叉在一起,摩挲着指尖的倒刺。 “怕被骂。” “呦,”王旭然偏过脸,从墨镜的侧边打量起她,“谁啊,还能骂我们许总了?” “还能有谁。” “帆姐?诶,一开始我就没听明白,你俩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怎么觉着,这里面好多事儿我都不知道呢?” “你确实不知道。” 许千搓了搓手,调低座椅,抱在胸前,慵懒地向后靠去,把从上大学到现在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捋了一遍。这其中,有的他知道,有的不知道。王旭然听得入迷,一副认真的样子,努力理解时间线和人物关系,最后终于弄懂了来龙去脉。 “所以说,这次回来,你的主要任务,还是去找她呗?” “缓两天吧。我怕一回来就去见她,情绪太激动,又做什么傻事。” “你都做了那么多傻事了,也不差这一件。” “就是因为以前太傻了,才走得这么僵。”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这马上就毕业了。你肯定得考研吧?但是考研了你就还得和她再异地三年。你怎么选?” “我想和她商量。” “直接说?” “嗯。再耗下去,真不一定是个什么结果。” “行啊!”一打方向盘,王旭然不无感叹地长叹一声,“你们俩这么些年,呵,也真够折磨人的。” 许千把烟盒里的最后一支拿出来点上,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 六年多了啊。 独居的日子清闲自在。九十平米的房子,都归她自己。她喊了那三个“拜把子兄弟”过来帮忙,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下。她的卧室换到周梅之前住的那间,空出来的屋子改作书房。客厅装了投影,阳台摆了长桌,冰箱里塞满啤酒和饮料。整间屋子最让她感到快乐的一处设计,是床铺对面做的类似照片墙的东西。稀疏的网格上,夹着一页页纸:考卷、作业、纸条……它们原本被存放在床下最深处的箱子里,是高三那年整理密封、以为一辈子都不敢回看的秘密。不同的纸张,不同的内容,唯一相同的是一成不变的两种笔体。 第139章 每天晚上上床之前,她都要站在墙边看上一会儿。锋利的笔迹有穿破时间的力量,让过去的日子触手可及。 纸张和纸张之间的空白,被小小的相纸填满。照片全是瞬间的抓拍,模糊,却有种暧昧的情绪。这些都是在大一那年冬天回来的时候照的。趁着路帆不注意,迅速掏出手机,留下纪念。 这间房子就像是一个标志。曾经隐藏着的东西被摆到了抬眼可见的地方,一如许千的感情,从一开始的遮掩,终于走到了开诚布公。 她找以前的同学写了幅字,挂在门厅作为装饰。字很简单,只有“山海”。 我翻过了我的山。山后,是一片蔚蓝的海。 再次和路帆相见,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来一台面包机。许千在家闲着没事,合计做个面包试试。原料不够,决定去买,顺便再带点零食饮料回来,补一补库存。 从小区出去走十分钟就有一家不小的超市。天气热,她懒得折腾,脚下踩着人字拖,扣个帽子就出门了。到了超市,推着购物车慢慢悠悠地左看右看,正比较着面粉的价格,忽然被一个声音击中。 “等一下,我买一袋面粉。” 心跳陡然加快。根本不用看,她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脚被钉在地上,抬不起来。她只能寄希望于帽檐够大,能挡住五官,让她认不出来。 可是熟悉的人,就算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侧影,也能毫不怀疑地喊出对方的名字。她能做到,路帆当然也能。 “许千?” 语气上扬。不是试探,而是惊讶。 刻意拖住时间,留出一秒的空白。脑袋里飞速回忆,居然找不出她的模样。直到转身抬头,网络才被连通。 “老……老师。” 很奇怪。再一次相见,她竟和六年前一样磕磕巴巴。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听你说?” “前几天。” “你自己来的?” “嗯。” “自己住?” “嗯。” 连问了几个问题,路帆屏住呼吸停下,用眼神代替言语,意犹未尽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她的目光粘粘的,像是触摸。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被堵住又释放,刺激着神经,传来酥麻的信号。 像裸体一样。这就是许千当时的感受,□□地站在路帆面前。 一个跟路帆差不多高的男孩推着车子靠近了些。他原本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听见这边的对话才凑了过来。 路帆侧过身,把男孩往前拉了拉,指指许千,“这是妈妈的学生。” “姐姐好。” 突然出现的角色,让许千完全傻了。对于她儿子,唯一的印象是当年住在她家时看到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和眼前的少年相差甚远,产生了一种颇为魔幻的效果。 “都这么大了呀……” 话出口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路帆也是。她们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就要被这个世界抛弃。 他的眉眼很像她。记忆里,他要更像爸爸一点的。可是现在两个人站在一起,却能轻易看出面容之下相同的血脉。 这就是你的儿子。那个占有了你的全部、作为你人生中决不能略写的一章的,你的儿子。他都已经这么大了。 路帆,时间好短。 我们真的耗了太久。 第75章 七四、我和你妈 许千被路帆带回了家,说要一起吃饭。 回到那间曾经短暂生活过的房子,许多回忆开始涌现。片段不多,每一帧都清晰如昨日。洗好手,许千想去厨房帮忙,被路帆拒绝了。 “你帮我看着他写作业。” “哈?” “假期作业还一笔没动呢。” 分配了任务,许千不得不听命。果然,不管平时是什么样,只要行使着母亲的身份,全天下的女人几乎别无二致。悻悻地走到书房,关上门,拉过椅子坐在一边。男孩已经在书桌前坐下,磨磨蹭蹭地做着开工准备。 她自己上学的时候,就是最不喜欢写假期作业的。除了语文,别的学科都是能混则混。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成了万恶的监工。 “你妈让我看着你写。” 眼镜后面,那双和路帆一样清澈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 “姐姐,你给我讲题吧。” 都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许千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来讲题,他既不动手也不用动脑,支着耳朵听就好了。要是路帆来查,还能美其名曰在学习。 “你妈说你假期作业一笔没动呢,我怎么讲题?” “不是一笔没动,动了几笔,太难了,写不下去。” 诚恳期待的眼神,越看越眼熟。 这小子,怎么跟王旭然似的?他真是路帆的儿子? “行吧,我给你讲讲,讲完了你再做。不过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忙?我肯定帮。” 她站起来,把椅子拽到书桌边上,凑近了些,“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不许告诉你妈。” “好好好,姐姐你问,我知无不言。” “你叫什么名字?” “郑铎,铃铎的铎。” “你妈给你起的?” “对。” “你多大了?” 第140章 “周岁14,开学初三。” “你不是跟你爸住吗?” “我爸出差去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她学生吗?” “我叫什么,知道吗?” “不知道。” “许千。许多的许,大千的千。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没什么印象。她什么时候教你的呀?” “你上小学的时候。六年前,我高一。” “姐,你这是不是有点难为我了?小学的事,我怎么记啊?” “……” 确实有点难为人。许千想了想,换了个思路。 “她平时,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学生吗?” “我们俩聊天,她一般不聊学校的事儿。” “一点都不聊?不能吧,总能提到点吧?” “也就我成绩不行的时候提。” “比如?” “她说我不努力,说她以前教过的学生学到后半夜。还说我不自立,什么都要她和我爸照顾着,她有个学生一直自己照顾自己……” 他又说了好多。哪个听着都像她,又像记忆里北高的所有人。许千本来是想从他口中挖出来一点路帆关注着自己的证据,没想到得到的结果,却更显得她和其他所有人没什么不同。 “最近呢?最近她有没有提过,某个学生的事情?” “最近?我想想……”郑铎张着嘴巴,眉头紧锁,拼命完成许千交给他的艰巨任务,最后试探着说:“有个拍电影的?” 这回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她怎么说?” “她给我看了个小电影,说拍得特别好。我是没看懂。她说那是她学生拍的,还说她上学那会儿就喜欢电影,上了大学也一直坚持,所以才拍出来了。当时是我说不想打篮球了,她劝我来着。” “没了?” “没了吧。”许千的逼问让他有点尴尬,靠着椅背,努力想给出满意的答复。 心底传来一声叹息。 她摇摇头,拿起桌上的笔,“行了,讲题吧。从这儿开始?” 讲了三四页,路帆敲敲门,端了盘水果进来,放在桌上。 “写怎么样了?” 许千把刚才的成果翻了翻。 “姐姐写的还是你自己写的?” 郑铎没吱声,在桌子下面用脚碰了碰许千。接收到信号,许千接过话,“他写的。不会的我给讲讲。” 路帆斜了她一眼,“你当我这么多年老师白当的呀?” “不敢不敢。” “让他自己写,别帮他。” “是是是,不帮不帮。” “吃水果。那西瓜挺甜的。”路帆把桌上的碟子拿起来,塞给许千,“你吃,不给他。” 看着路帆转身出去,许千把水果放下,推给郑铎。 “你妈管你挺严啊。” “可不嘛……害,反正我是挺怕她的。” “我也怕。” “哎呦喂,这么多页,都得我自己写了?” “初中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开学吗?你急什么?” “她让我在这儿这几天把数学作业全写完了。” “还剩几天?” “三天。” 许千捏了捏练习册的厚度,又翻翻旁边的几张卷子。 “辛苦。” “姐,你帮帮我吧。我刚才都回答你那么多问题了,你就帮帮我吧。” “我能怎么帮你?” “帮我写啊,你写练习册,我写卷子。” “疯了吧你,我的字儿你妈能看出来。” “你写草一点,她就看不出来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要是让她知道了,不得骂死我。” 郑铎沮丧地“哎”了一声,抓抓头发, “那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不然我就亏了。” “数学学得不怎么样,账倒是算得听明白。”许千摆摆手,“问。” “我妈现在,还是单身吗?” “啊?” 这个问题可把许千吓了一跳,“腾”的一下从椅背弹起来。 “你什么意思?” “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许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搓搓手,往回坐了坐。 “为什么问这个?” “我看你好像和我妈挺熟的,估计能知道。” “有什么迹象吗?” 郑铎忸怩起来。纠结了一会儿,探了探身子,小声说:“我妈开始戴手镯了。” “什么手镯?” “银的,很细,上面有个小船。” 悬着的心落了地。 许千点点头,没声张,仍旧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你妈以前不戴吗?” “不戴。她不喜欢那些东西。手镯、项链、耳环什么的,以前从来没看她戴过。” “万一是她自己想戴了呢?” “我妈?”无奈地笑了笑,“绝不可能。” “所以你觉得是别人送她的?” “肯定是。她连睡觉都不摘,一定有猫腻。” “噢……”许千点点头,认真配合着,藏好得意,“那要是你妈真和谁交往了,你介意吗?” “不介意啊,我介意什么。我爸都二婚了,我……” “你爸又结了?” “都两年多了。” 心中涌起无名的愤怒,闷闷郁结着,把刚才的喜悦冲淡。 第141章 就算他们俩早就离婚了,她还是有一种路帆被人欺负了的感觉。当初离婚就是那个男的提的。现在又是他先找到了下一个。凭什么?他那么个满大街随处可见的货色,凭什么压过路帆一头? 郑铎当然不知道这些想法,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其实挺想我妈赶紧找一个的。她太要强了,总不服软。我奶之前总说,她太强势了。其实不是。她就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她比我爸更需要人陪。你说她那么大岁数了,自己一个人,多孤单啊。” “你妈哪么大岁数了?”一开始听着还挺感动,到了后面这一句,许千听不下去了。 “啊?她都快四十了,还不大呀?” “大什么大。你妈可年轻着呢。”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剩下的水果又抱回到自己身前。郑铎瘪瘪嘴,“本来就不年轻了……” 许千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去厨房找路帆。 时间已至傍晚。火红的夕阳落在天边,透过窗户,在阳台洒下一片梦幻的颜色。路帆置身其中,轮廓被光线勾勒,美得不可方物。 喉咙动了动,暗暗吞了下口水。全身的肌肉紧张着,抵抗一种跳跃的冲动。 什么都没变,除了六年光阴一去不回。 路帆瞥见人影,转过身来,“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往前走了几步,“就是想看看你。” 站在身边,目光流过她的指尖、手臂,又跳跃至腰身。记忆在复苏。曾经抱她的感觉传输到皮肤,让她忍不住想要验证。 上前一步,用力抱了下去。 贪婪地吸吮独属于她的气息,任由发丝搔着脸颊。这是不可复制的感觉。 只有怀里的人是路帆,她才能感受到如海啸般汹涌的磅礴爱意。 “干什么呀……” 路帆原本正在切肉,被这突然的拥抱吓了一跳。放下刀,想要挣脱出来。 “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时间安静了。两颗心扣着彼此的节拍,强烈跳动。 请允许我尘埃落定, 用沉默埋葬了过去,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 才隐居在这沙漠里。 该隐瞒的事总清晰, 千言万语只能无语,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原来你也在这里。 年少时钟爱的旋律毫无征兆地再次回响在脑海,带来截然不同的触动。 尘埃落定,满身风雨。 若你准许,这一次真的要隐居下来。过去的岁月已经证明,没有你,在哪儿都是漂泊。 “对不起……” 话未出口,眼泪就流了出来。看着自己的泪水浸透她的衣衫,却控制不住。怕声音太大引来屋里的孩子,要紧了嘴唇,伏在她的肩膀无声哭泣。 薄纱一样的轻柔的晚霞把她们两个罩在一起,随渐起的晚风呼吸。一双手摸索着,最后落在另一双手上,握紧,交叉。 “好了,不哭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了大家关于更新时间的想法。有时候确实是忙了一白天,到晚上才腾出手来写,等写好了立刻就发也已经十一二点了,再加上审核慢,一两点钟甚至更晚才能看到。实在是抱歉抱歉【鞠躬】。 约定一下吧,要是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还没发出来或是“审核中”,大家就不要再熬夜等当天的更新了,写好了我会存到第二天早上发。 还是那句话,感谢大家的喜欢和陪伴! 第76章 七五、冤孽 饭菜端上了桌。许千去屋里喊郑铎,敲门进去的时候发现他正在看小说。 走上前去,把书拿过来,是一本博尔赫斯的集子。 “你妈乐意看这个。” 郑铎收拾着东西,抬头看她,“姐,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妈呀?” “她教了我两年,我肯定了解呀。” “我班主任也教我两年了,我怎么不了解她?” 许千把书放下,若无其事地拿起桌上空了的果盘,往门口走,“高中和初中不一样。” “诶,姐。”郑铎追了两步,把她拦下,一手挡住门,说话前朝门外警惕地看了一眼。 “怎么?” “我有点好奇。我妈在学校,你们对她评价怎么样?” “很好啊,她讲课好,人也好,我们都特别喜欢她。” “那有没有……” 话说一半,他挤眉弄眼试图让许千会意。许千接收了半天,也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有没有什么?” “有没有男生喜欢我妈?” “啊?”许千抬起手狠狠戳戳他的脑门,“你这脑袋里面想什么呢?” “不是不是,诶呀……我一个哥们,特喜欢我班老师,全班都知道。我就想,我妈长得那么漂亮,会不会也有学生喜欢。” 少年眼神诚恳,像两面镜子。 “你妈确实漂亮。可能有吧,我不知道。” 避开目光,转过身快步走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露出破绽。她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站到了从前的对立面上。以前大人总说“你还小,不明白”,她气不过,不知道有什么能不明白。到了今天,她成为了那个遮掩的大人,才知道确实有好多东西是小孩子不明白的。 比如我和你妈妈的事,你就不会明白。 饭桌上,郑铎自己坐在对面,滔滔不绝讲着初中男生感兴趣的那些话题。看得出来,是因为许千在他才这样兴奋的。要是只有路帆一个人坐在这儿,一定是不理不睬的态度。 第142章 “那天我去打球,碰上个五十多岁的大爷,特厉害,把我哥们儿都看傻了……” “别一口一个哥们儿的,那叫同学。” “玩得好的同学不就是哥们儿嘛。” 许千插在中间打着圆场,“对对对,现在是同学,以后就是哥们儿了。” 路帆瞪了她一眼,“你倒是两边都不得罪。” 许千笑笑,朝郑铎无奈地挑了挑眉。 这样的口角在饭桌上一次又一次出现。她从中周旋,一一化解。吃完饭,郑铎进了书房,许千就在厨房帮路帆收拾。一边撤着盘子,一边做起思想工作:“你管他管得太严了。他上初中,正是青春期,你不能总是压着他,会有逆反心理的。” “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了,知道怎么跟青春期的孩子相处。” “你那是知道怎么跟青春期的学生相处。你在学校是老师,哪个学生轻易敢跟你叫板?你要是拿上班时候的状态对郑铎,他肯定不舒服。” 路帆斜着眼睛,“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一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怎么就都了,我上学的时候又不惹祸。” “你不惹祸?”递过碗筷,路帆顺势抬起手,在她脸上拍了两下,“属你惹祸最多。” 过去在眼前一闪而过。缠绕着纱布的手掌,愤怒地低吼,响亮的一记耳光。 许千一把抓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皮肤,轻轻摩挲。 “干嘛……” 路帆慌张地朝书房那边望了望,反过手来想把她压下去,却被紧紧攥住。 “你欺负我。” “什么?” “高中的时候,你欺负我。” 路帆瞪着眼睛,试图挣脱,却也等待着下文。 “你老是凶我,骂我,还打我。” “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谁让你老是不听话。” “我哪有。” “怎么没有?两个班的学生都算上,也没有比你更让人操心的。” “那你别管我呀。” 脸庞越靠越近,音量近乎耳语。许千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恰到好处地用力,让靠近的趋势不被停止。 鼻尖碰触着鼻尖。呼吸温热。 你的眼睛好美。 书房忽然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手一秒松开,两个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然而脸颊的滚烫却不能同样在瞬间消散。许千转过身,又向前走了两步,把窗户拉大了些。 夏夜的风吹拂过耳畔。额角的汗水受风一激,带来丝丝凉意。路帆也走了过来,若无其事地收拾起台面上的厨具,一言不发。 “妈,我下楼一趟,拿个东西。” “嗯?什么东西?” “之前借出去几本书,说是顺路来还我。”郑铎往门厅走着,扭头看了看她们俩。 “拿了书就回来,别在外面瞎逛。” “知道。” 不耐烦地扬扬手,换了鞋,推门而出。 “被他爸惯成什么样子了。” 双手抱在胸前,观察着路帆的表情,“诶呀,这个岁数的孩子,不都这样吗?” “学习不上心,不正经的学得倒挺快。这马上都初三了,一点儿不知道着急。” “反正有你在学校,他中考考什么不是都能来北高嘛。再说了,我高中那会儿不也这样?没事儿的……” “他要是有你那个脑袋我就不愁了。”路帆皱着眉,把她的话打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今年就先这样吧。等他上了高中,我想把他放眼皮底下看着。北高的强度,我怕他跟不上,学到一半儿再不学了。” 动作停顿了。 明年,我就毕业了。 她知道她不该因为郑铎计较什么。在母亲的身份面前,除了郑铎,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她没想争,从来没想过。可是,可是那种计划落空的失落还是从心底慢慢升起,就像船舱里渗进的水,没过腰身,逼向头顶。 “好。确实应该看着。” 委屈爬上眉梢。她怕路帆看出来,低着头,转过身,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路帆心思全在郑铎身上,也确实没注意到。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把厨房和餐桌收拾干净。关了这边的灯,路帆走向客厅,许千却没跟上。 “我先回去了。” “嗯?再待一会儿吧,等郑铎回来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骑车来的。” “回去还有事?” “嗯。回去写论文。” 许千揣好手机,走到门厅换鞋。她告诉自己动作要快,最好让路帆还来不及反应,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路帆迎过来,显然没弄明白怎么走得这么突然。还想问,被她一句“老师再见”堵了回去。 “你……路上小心。” 我没有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我二十二了,是个马上就要毕业的人了。我不是小孩了,不应该情绪化。她儿子马上上高中了,她当然应该一门心思地照顾他呀。我可以等。我还要读研,读研三年之后,他毕业,我也毕业,一切都刚刚好。到时候我可以让她来,或者我回去,要不然再想个别的什么办法,我们还可以继续下去的。放松,放松…… 把车子蹬得飞快,满头大汗。许千一路都在开导自己,试图平静下来。 可是道理是一回事儿,心情又是另一回事儿。 第143章 是啊,她已经二十二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早就不是那个轻易相信地久天长的小孩了。 “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这是你说过的吧?你说我长到你那个年纪,就会明白。没想到才几年过去,我就已经明白了。 她以为自己能考上清北,再不济也是那几所顶尖学校中的一个,结果到一所在北京都排不到前面的学校念了四年;她以为她永远不会背叛内心,永远不会随随便便开始一段感情,然而当何一告白的时候她还是接受了。 世界变得太快。人抵抗不了。 还有三年。 路帆,我怕。 回到家,打开冰箱,取出六瓶啤酒。喝了一会儿,下楼买烟,再回来。坐在阳台的地上,把窗户开到最大,看着亚麻的窗帘在月光下轻轻起伏。毫无困意。内心一点点平静下来。不是释然,而是无可奈何地接受。 人生就是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轮回。高中的时候,她担心毕业之后去了大学,会和路帆断了联系。现在,她又担心读研回来物是人非。 上一个猜想并没完全应验,可其中的纠葛也足够煎熬。 这一次,又会怎样?又能怎样? 这就是她的命啊。 从她不合时宜不合规矩地爱上路帆那一刻起,后面的故事就都注定了。 “风流冤孽,造劫历世。” 脑袋里蹦出来的词让她一愣。 噢,是红楼。当年讲课的时候,路帆就提到了这句话。她说宝玉重情,把封建的礼法都放在情后。她说好多人都不喜欢宝玉,因为他太顽劣、太儿戏,不能成大器。紧接着,路帆问他们,喜不喜欢宝玉。 好多人都笑了,小声议论着,却不回答。只有许千抬起了头。她说“喜欢”。 除了路帆,没有人听到这句话。 许千记得很清楚,路帆看着她笑了。像点头,也像摇头。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宝玉一样的人。 第77章 七六、我学生 记着郑铎说过的话,许千有意没去打扰。他们娘俩好不容易团聚几天,她不想当个局外人夹在中间。在家闷闷地看了三天电影,她才又和路帆见了面。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纯属偶然,这次则是伪造偶然。一大早就跑到路帆家楼下,绕着小区的围墙骑了不知道多少圈,终于堵到了她的车。路帆开着车刚驶出小区大门,许千就从旁边骑着车子过来了,正好挡在车前。 “呦,路老师,早啊。” 路帆显然识破了她的伎俩,白了她一眼,“别闹,快到点了。” “不会吧,路老师怎么可能迟到呢?” “许千,你再皮,你就去替我上课。” “行啊,我替就我替。第一节吗?那我现在就去。” 无可奈何地盯着她瞅了一会儿,挥挥手,“上车。” “就等你这句话呢。” 只用了一分钟不到,停车,锁好,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许千像个马上要去郊游的小学生,系好安全带后乖乖地把手放在膝盖上,等待即将开始的旅程。 “我让你上你就上?” “不然呢?” “跟我去学校?” “去呗,能怎么着。” “不怕你们班陈老师看见?” “怕什么,上次看她还是大二呢,正好,今天去看看他们。” 路帆笑了,打趣道:“小没良心的,去了就等着挨骂吧。” 车子开着,路帆问起她以后的打算。想起那天夜里的失意,许千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啊,考研吧。兴许。今年我找找,要是有合适的机会,也可能直接工作了。” “你们专业毕业了,除了去银行,一般都什么工作?” “看前几年的就业数据,还是考公的多,或者去证券公司之类的。干什么的都有。” “你想干嘛?” “我?我肯定不干这行啊,我压根就不是这块料。” “做电影?” “嗯,目前的想法是做电影。不过这个圈子太不好进了。我就想考研考个好点的学校,先混点人脉。” 路帆点点头,“嗯,人际关系确实挺重要的。你现在和人相处,怎么样?” 许千一愣,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什么怎么样?” “你以前不是老不合群,就和身边那么几个走动。” 没想到路帆对她高中时在人际交往上的恐惧印象这么深刻,受宠若惊地挠挠头,“啊……我现在还好,还好。” “那就好。你现在不小了,很多东西也不用我教你。该低头的时候就低头,别总那么傲。登高自卑,这道理你得一直记着……” 听她在耳边滔滔不绝,许千有种回到了高中课堂上的感觉。她坐在下面,路帆站在讲台上,聊文学,聊哲学,聊人生。仔细想想,这似乎是她最习惯的相处模式。不管在别人那里她有多少话想说,到了路帆面前,她最想当的,是一个倾听者。 她的思想,她的声音。接收到这一切的时候,她无比清晰地感应到,她们之间那种超越身体之外的共鸣。 我们的感情,有庸俗的部分。不过很幸运,庸俗之外,还有神交。 “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吗?” “嗯,明白。路老师说的,能不明白吗?” “还有啊,你这孩子,太感性了,以后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里,尽量不要这么感性。太感性的话,你会受伤的。” 第144章 “受伤就受伤吧,我不怕。” “不是怕不怕的事。意气用事的话,后果可能很严重的。” 许千把手抱在胸前,想着之前李炳然说过的那些话,微微一笑,“我要是担心后果,就不是我了。” 车子刚好在红灯前停下。路帆转过头来,注视着她,一言不发,最后也笑了。 对啊。那样,你就不是你了。 到了学校,跟着路帆一起上楼。刚走到行政区,迎面就碰上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 “呦,林老师!” 老林年纪大了,再加上走廊里采光不好,站在远处没认出来,听见声音站住了,没敢答应。 路帆拍拍她的肩膀。许千跑过去,迎面给了老林一个大大的拥抱。 上一次见花姐,是在大二。见老林,可就是毕业的时候了。 那会儿她计较着高考的失败,总觉得让老师们失望了,没脸回来见他们。特别是老林。虽然高中三年,老林总是训她,懂不懂就把她叫起来站一堂课,但她知道,老林其实是最爱惜她的。她在数学方面算不上有天赋,全靠老林这么逼着,才有了后来的成绩。 一眨眼,都要四年了。 当初的少年终于跟自己和解。老师,您愿不愿意原谅她的杳无音信? “老师,还记得我吗?” “诶?许千?”老林的眼睛里溢出从未见过喜悦。记忆中,哪怕是最开心的时候,老林也没有这样笑过。 “你还知道回来呀?” “这不是想您了嘛。” “你怎么进来的?又翻墙了?” “这怎么还翻旧账啊,我光明正大进来的。” 路帆也走过来,朝老林点点头,“我带她进来的。” 老林第一节有课,寒暄了几句就走了。许千又去英语组找了找,被告知还没来。 “先去我那儿待着吧。” 跟着去了语文组,没等进门,脑袋就开始嗡嗡作响。 路帆现在正在教新一年的高二。还是那个教学楼、那个办公室,一成不变,冷眼看淡了多少分分合合。 记忆中,高二刚开始的时候,是最亲昵的。日子平静如水,琐碎的日常因为你的存在而让人心安。没有离别,没有高考的压力,一切都像下午两三点钟的天空,晴朗,辽阔。 那时的我没有忧愁。我有的,只是对你澄澈的爱。 屋子里没有别人。路帆放下包,拿了杯子去给她接水。看她还在门口愣着,扬手招呼进屋,“傻着干嘛?” “噢,”回过神,腼腆一笑,“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说来听听,我看你能记住什么。” 许千知道她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用一贯戏谑的口吻,把过去发生的好的坏的全都淡化。 我都记着。所有所有,我都记着。你别忘了。 “记得你给我带早餐,带我去商场给郑铎挑生日礼物。还记得我送了你一个蛋糕,你给我写了封信。后来我去比赛,你请我吃饭,然后我们……” 路帆抬起头,装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然后什么?” “然后啊……嘿嘿,没什么。” 身后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许千收起刚才的嬉皮笑脸,下意识地往路帆身边靠了靠。很奇怪,没有任何根据,她忽然担心来的人会是赵老师。高三他刚来的时候,许千很不懂事地摆明了和他作对的态度,不论是课上还是课下,一点情面不给。但是说到底,那是不满于路帆的离开,不是冲着他去的。要是今天真的遇见了,心里抱着愧疚,难免有些尴尬。 “这一大早上的,我家楼下还修上路了,全堵死了……” 幸好,不是。 松了口气的同时,许千才想起来当时就说老赵马上要退休了,现在的话,应该早就不在学校了。 有的人,短暂相遇之后就不会再见。但愿您忘了我,忘了当年那个冒冒失失傲慢无礼的孩子。 进来的老师许千也认识,高二结束的夏天,她一个人偷偷跑去看毕业歌舞会,就是被这个老师碰见了,以为她要找路帆。说起来,当时全语文组似乎都默认了她和路帆之间比师生更近的关系,每次她来办公室,都像是来串了个门。 进来的人看见许千,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打量,觉得眼熟,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名字。 “诶?这孩子……” 许千赶紧接上,“老师好,我是许千。” “我学生。” 身旁,路帆轻飘飘地跟了一句。明明只有三个字,钻进耳朵,却比长篇大段的告白更让人心醉。 我是你的学生,意味着我的一切都传承于你。我承袭你的思想、你的精神,按你的规矩做事做人,以你的训诫约束举止。我是属于你的。我的所有成绩,都建立在不容置疑的前提之上:我是你的学生,你是我的老师。 “噢,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之前陈丽华班上的?第一次月考考了130?” “是我。” “我记得以前你是长发来着,打眼一看我还没敢认。毕业了吧?” “大四,还有一年。” “多快呀,转眼就过去了。我记得你上学那会儿就总往我们屋跑,成天跟在小路后面。” “可不嘛,那会儿属她最不着调,放在身边看着还不老实呢。” 路帆故意提高了音调,朝这边瞪了一眼。 第145章 “我记得她上学那会儿挺懂事的呀,成绩好,办事办得利索。你还是你们班班长来着,是吧?” “是,是班长。” “你看人家毕业这么长时间了还能回来看你,多好啊。我那届带的那帮孩子,毕业了就走了,有几个回来的……” 许千跟着嗯啊了一会儿,实在待的尴尬,找了个理由跑出来了。站在走廊里,还没想好往哪儿走呢,就听见旁边不远处传来一声招呼。 “就知道往语文组跑,跟上学时候一个样。” 第78章 七七、我爱的人 看着走廊那边的人,许千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花姐好”。幸好教学楼的环境压制了一些不理智,及时改了口。 “老师!” “放假啦?” “嗯。” “你不是大四了吗?怎么没实习去?” “去年实习过了,今年想回来歇歇。” “歇歇也行。等以后上班了,也就过年能回来了。”花姐点点头,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拍着,“诶?还没说呢,怎么一来就跑语文组去了?” “我倒是想来英语组呢,刚来的时候您不在啊。” 说话时,她分明看见花姐的眼睛里闪过羡慕。就像高中那会儿,她问她“怎么就那么喜欢路帆”一样,有种复杂的情愫。 那时的她不能完全理解,花姐和她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师生关系,何至有羡慕;到如今,年过二十,做过几次前辈,带过一些后来人,她才懂得了这眼神背后的意味。 她羡慕的不是有许千喜欢路帆,而是路帆的价值能够被一个学生近乎盲目地肯定。这种“被崇拜”,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体验的,更何况崇拜者是许千——那个令所有人交口称赞、连她自己也由衷爱惜的许千。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么奇妙。没来由地吸引、靠近,留下不可取代的痕迹。假如当年是另一个老师教她语文,可能这三年会无比平常地过去。她会记得花姐的好、老林的好,会记得三年里发生的好多事情,却不会记得有哪个人让她朝思暮想、刻骨铭心。 这就是我们的相遇,此生绝不再有。 聊着聊着,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个人问题上。以花姐的思想,必然不会把她对路帆的感情往别的方向想,也不会想到许千有可能会喜欢同性,一开口就是“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上次问你就没有,都毕业了,还没有?” “真没有。” “那你这四年,一个没谈?” 许千无意给自己找麻烦,更不想提起何一勾起不愉快的回忆,于是尴尬地笑笑,“一个没谈。” “许千,这可不行呀,你可得在这上面多花点意思了。要是大学里面没合适的,不行找找以前你们那些同学呢?” 她着实没想到花姐对自己的感情生活这么操心,甚至不惜拿从前被她严抓严打过的李炳然、王旭然来充数。再这么聊下去,恐怕马上就要给她安排相亲了。 “那可算了吧。咱们班那仨瓜俩枣的,太熟了,没办法处。反正我也没想法,不急。” “等你有想法的时候优秀小伙子都被别人抢走了,你想急也没机会。许千,你别不听话。你得趁着年轻这几年,抓紧找找合适的。哪怕后来不在一起呢,至少要体验一下感情是怎么回事儿。人这一辈子,总要体验一回的……” 许千微笑着点点头,没再接茬,任由花姐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对婚姻爱情的见解,左耳进右耳出。脑袋空空的,只剩下一句话:我体验过了。 世上最难得的感情,我体验过了。 “陈老师,没课呀?” 回过头,路帆倚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花姐朝她点点头,“刚才还说呢,这小没良心的,一回来先跑去看你了。” “在校门口碰到了,她说要回来看看她陈老师,我就带她上来了。” 许千抱着肩靠在椅子上,欣赏路帆从容不迫地自圆其说。还说我呢,自己撒起谎来不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又聊了好多,学业、工作,以前的事、以后的事……这一次,她才真正感受到一种解脱。她放过了自己。不论是和路帆那些理不清楚的分分合合,还是高三那年的自暴自弃,抑或后来的不如意,她都放过了。眼下的一切都弥足珍贵,以至于不忍因为过去的事情而错过。污渍被擦除,褶皱也一一熨平,始终攥紧的拳头终于摊开成掌。 那段日子,她走过了。 那天晚上,路帆又把她拉去吃饭,中途再次问起考研的事情,她第一次把埋在心底的梦想说出了口。 她想学导演。她想成为真真正正的许导,把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变为财富,构建一个个梦,为一个个像她一样的年轻人提供栖身之所。 路帆说,好啊,那就去考,要考就考最厉害的。 她点点头说,好,我去考。 即便很想待在路帆身边,她还是选择了住在自己家里。一是有路帆在容易分神,静不下心;二是只要灵感出现,她一定会没白天没黑夜地做出来,这样也会打扰到路帆休息。 忍耐一下吧。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不差一个夏天。 像是在偿还高三那年无知放肆欠下的债,复习的过程中,她格外拼命。每天六点多就从床上爬起来,下楼骑一会儿车子算作运动,吃饭,听新闻。然后就是英语、政治、专业课的轮番轰炸。她要背理论、写剧本,到了夜里还要拉片。虽说都是她热爱的事,但堆在一起,难免需要动用毅力和耐力。说了要少喝酒,偶尔也得倒上一杯帮助睡眠;半戒不戒的烟,自然也捡了回来。 第146章 有天李炳然闲着没事过来找她,没等进门就被门口堆着没来得及扔的酒瓶吓了一跳。 “嚯,酒量见长啊。” “失眠。” 在客厅坐下,又看见了垃圾桶里的烟头烟盒,摸摸下巴,语重心长地说:“许千,你这屋里,缺个女人。” “我不是?” “你是。你还缺个照顾你的女人。” “你说路帆啊?” “路帆挺好的。女大三,抱金砖。她比你大好几个三,肯定能把你照顾好。” “滚吧你,嘴里没个正经话。我俩要是在一块儿,也得是我照顾她。” “你会照顾人?” “会不会的也得是我。要是她照顾我,不得骂死我。” 当时两个人闲聊,只当是开玩笑。没想到李炳然来了以后没过几天,路帆就来了。 那天是周六,天快黑了,她刚开了瓶啤酒坐在沙发上准备看片,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你在家吗?” “怎么了?” “在不在家?” “在。” “那你把单元门开一下。我在你家楼下。” “啊?” “今天没晚课。我刚才去了趟超市,给你带了点吃的。” “不用不用,我这儿还有好多吃的呢……” “赶紧开门,怪沉的。” 挂了电话,光着脚跑到门口开了单元门。又光脚跑回客厅,把酒塞进冰箱。桌上的烟灰缸已经满了,她先倒了烟灰,想想觉得烟灰缸本身就不该出现在这儿,另扯了只垃圾袋把它兜在里面,藏进柜子。 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她冲过去要开门,想起来自己连鞋都没穿,折回来又穿鞋。再赶回去,门铃刚好响了。 “老师。” 路帆拎着两只装满了的袋子站在门口,疑惑地看着她呼吸急促。 “不知道接一下?” “噢,接。” 许千一直待在屋里,自然感受不到。路帆刚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味呛了一下。她抽过烟,但也仅仅是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抽那么一两支。就算是和郑铎他爸住在一起的时候,家里的烟味也从没这么重过。 她知道许千和大多数女孩子不一样,大大咧咧的,挺能喝酒。可抽烟这件事,实属意料之外。注视着她的背影,俨然一副成年人的模样,有那么一刻犹豫要不要说出口。等她转过身来,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路帆还是没忍住。 “许千。” “嗯?” 看见路帆板着的脸,浑身上下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跟当老师的在一起就已经很可怕了,更何况还是跟自己的老师在一起…… “你抽烟?” “啊?啊……抽点,吧。” “你倒是一个不落。” “在戒了,在戒了。” “从高中就开始抽了?” “哪儿能啊,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还抽烟,那可真是不要命了。” “不看着你就敢抽?” “不抽了不抽了,以后不抽了。” 许千努力压制住本能的恐惧和退缩,扯出一副笑脸,试图把这个事儿翻篇。可路帆仍旧是刚才的样子,一点笑模样没有。 眼前的场景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高一那会儿路帆拦着她撕手上的倒刺一样,让她抓心挠肝。 “许千,你现在也不是小孩了,做事情得想后果。你这么糟蹋自己身体,以后可怎么办?” 许千低着头,听着数落,心里委屈,闷闷地嘟囔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之前不理我……” 无心地嘀咕,却让路帆顿时哑口无言。眼前站着的仿佛不是此时的许千,而是七年前刚入学时那个让人忍不住心疼的小孩。 傻孩子。遇到了事情,想到的永远是伤害自己的办法。最后弄了一身伤,也不知道叫声疼。 瞟见路帆的表情有所缓和,许千才敢抬起头来,靠近一点,弱弱地说一声“错了,以后不抽了”。 “酒也少喝。” “收到。” 路帆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事情才算过去。 吃了饭,又坐了一会儿。路帆站起来说要走,她点点头。本来是想留的,奈何话哽在喉咙里,羞于开口。 站在路帆面前,她还是太腼腆了。 “那行,我回去了。你早点睡,别熬太晚。” “嗯,一会儿就睡了。” 眼神黏着她的身影,跟出屋子,直到她挥挥手,消失在楼梯。 坐在空荡的房间里,闻着她残留下的香气,许千又看了一遍《断背山》。 这是每看一次都会被深深打动的电影。她一直觉得,若要选一部电影来解释她的一生,答案一定是它。可能是因为心爱的人开车离开后ennis蹲在墙角哭到呕吐,也可能是因为那两件jack死后才被发现的沾血的衬衫。从开始到结束,每一分钟,都让许千像在照镜子一样。看不见相同的外在,却又同样深刻的爱。她曾经记得读到过一句评论,说他们爱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彼此。这句话和电影一起留在记忆里,某个瞬间就会想起。 等等我,等等我。 你知道的,我爱的人只是你。 "i swear." 第79章 七八、爆裂 假期短暂。带着“我必上岸”的决心,许千回到了学校。图书馆,食堂,宿舍,三点一线。身边考研的人不少,好多人都以她为榜样,督促自己坚持到最后。熟悉她的几个朋友对她高中时的辉煌略有耳闻,但也从没亲眼见过她在学习上认真起来是什么样子,如今可算是开了眼,纷纷感慨所言不虚。 第147章 其实许千自己都没想到,懒散了三年多,竟然真的能回到以前的状态。心里烧着一团很旺很旺的火,一想偷懒,这团火就腾地蹿起,带来阵阵疼痛。 她在逼自己。 输过一次,不能再输。 越是忙碌,日子走得越快,生怕人赶上一样。保研、报名、国奖答辩、双选会……一条条通知在班级群里短暂停留,随即迅速消失不见。偏偏北京的秋过分短促,骤降的气温更让赶路的人走得艰难。许千找到进了工作室的曾博,挤着时间合作把假期写好的剧本拍了出来。这一次,她是编剧,也是导演。 准备几乎做全了。细想想,她的人生里好像还真的缺少一次这样的经历,为了某个遥远的目标,奋不顾身。要说有什么与此类似,那大概就是对路帆的追求。路帆是和前途梦想一样的存在。光是想想,就让生活充满希望。 复习的过程中,她尽量一个人去面对不断涌来的负面情绪。路帆很忙,她知道。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她的时间和精力,于是偶尔拨通电话,都会在手机里存下录音。她把它们当作最高奖励,只有取得了一些成绩时才有机会听一听。每个字,每句话,甚至每一处停顿,她都能背下来,牢牢地记在脑子里,连梦里都不会说错。 “昨天我去看你说的那个电影了,确实好看,我挺喜欢的。” “你说现在这群孩子,一点儿都不注意身体,什么时候了还喝那加冰的奶茶。” “今天有个小孩下课的时候夸我手环好看来着。我也觉着好看。” 有这些语音的陪伴,她就不会孤单,好像路帆还在身边一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古时候戍边的将士,把一封封家书贴身带着,聊慰相思。 她告诉自己,徭役会结束,她会有回家的一天。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她只要认认真真埋一个因,等一个果。 然而天不遂人愿。路帆的一个电话打破了平静。 周日傍晚。许千从食堂出来,正要去超市买盒水果。手机响了。看见是路帆,她高高兴兴地接了起来,按下录音键,等待着新的消息。 “你现在忙吗?” 疲惫,惆怅。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让她心头一沉。路帆是个不肯轻易示弱的人。除非发生了真正要紧的事,绝不会把情绪化的东西流露在表面。 “不忙,怎么了?” 沉默。 她的呼吸轻轻的,从几百公里外传来,似乎还能感受到温热。 她恨自己不能抛开所有,出现在她身边。 “出什么事了?” “他要把郑铎带走。” 许千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脑袋里有些混乱。之前路帆只说等郑铎上了高中,要放在身边看管,没提过别的事情。他们俩离婚了以后,郑铎一直跟着他爸爸。她不明白路帆所说的“带走”是什么意思。 “带去哪儿?” “海南。” “他不是今年中考吗?” “他爸调动了工作,把他也带走。” “郑铎同意了吗?” “他根本不管郑铎愿不愿意。” 故事似曾相识。当年老许也是这样,为了所谓的“优势”,劝她去别的省份念书。一代代人,为什么都要经历相同的取舍?上一次,老许让她舍弃身边的老师同学;这一次,郑铎要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做个选择。 “不是说有什么户籍限制吗?他去了之后有资格参加高考?” “他的……他爸后来找的那个人,在海南有房子。” 许千知道那个没说出口的词语是什么。他爸后来找的那个人,也就是,他的继母。 对一个母亲而言,这是最重的伤害。 “你和他交涉过吗?” “说过了。” “他怎么说?” “他说这样对孩子好。” “可是……” 可是什么呢?没有可是。事实就是这样。从功利的角度衡量,或者以她学过的经济人的思想,这样的做法确确实实能让郑铎得到最大的利益。留下来,就算凭借路帆的关系进了北高,等待他的也只有日复一日埋头苦读的三年;离开,则是完全不同的教育模式,更少的竞争、更多的机会、更宽广的平台。他会结交新的朋友,陪他熬夜、聊天、看海;他会被另一个妈妈照顾,不挨骂,不被盯着做题,更不可能在学校的课堂上被“重点关照”…… 她忽然意识到,路帆早就知道这些事实。她之所以打电话来,是不敢面对“事实竟然如此”。 你终于愿意让我看见你的软肋。可我能帮到你什么呢? 电话的两端同时陷入沉默。许千很想说点什么,像当初路帆一次又一次开导她一样,为她提供一个依靠的肩膀。 “你……” 开口,又无言。 挫败的感觉。十六岁的她面对路帆的失落无能为力,没想到二十三岁了,她能做的仍旧是倾听而已。 就算我们付出了相同的感情又能怎样?你走过的那段路,我得跑得多快才能追上?难道要你停下时间等我吗? “许千,你知道,郑铎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是我生下了他啊,他怎么能把他抢走呢?他凭什么呀……” 声音颤抖着。那个一向充满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居然也会颤抖。 她哭了。 第148章 天都塌了。 慌张。世界走到了末日一样的慌张。许千就像个被扔到大街上的孩子,赤着双手双脚,对命运一无所知。关于和路帆在一起之后的生活,她想过很多:早上起来,她会做好每天不重样的早餐;中午休息,她要开着车去接她回家;晚上下班,她会牵着她的手沿河堤散步……她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想过她哭了,她要怎么办。 别哭,你别哭。 眼泪不由自主地跟着流下来。紧咬着嘴唇,以至于渗出血来。她在路边抱着头蹲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求求你,别哭了。 路帆,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一个一个全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是。” 用尽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呼吸变得急促。明明说过那么多肉麻的话,到了这一刻,竟然如此难以启齿。 以前说的是爱。这一次,说的是命。 “我在。”泪水滚烫,灼烧过脸颊,“路帆,我在。” 她好希望电话那边的哭泣可以停下来。她希望听到一句抓住稻草般的“幸好有你在”。她希望路帆还记着,就算他们都走了,还有她站在身后。 “你不明白。许千,你不明白。” 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找不到裂缝在哪儿,却能清晰地听见破碎的声音。一开始只是小小的缺口,迅速蔓延扩大,近乎爆裂。 “你不要哭……” “你不可能明白这对一个母亲有多残忍。” “路帆,你别这样……” “我不会让他走的,绝对不会。” “路帆……” “他是我的儿子,他不能离开我。他们要是想带他走,那就法庭上见。” “路帆!” 喊出来的声音让身旁走过的路人一怔。无助地向后坐下去,一手捂着脸,低低地哀求,“我害怕……” 我害怕这样的你。失控,发狂,罔顾事实。我怕极了。我怕你会做出傻事来,把自己的生活全毁了。我会帮你的。如果你要做傻事,我会帮你的,义无反顾。可我怕我的帮助对你一点作用也没有。路帆,你明白吗,我怕我对你一点用也没有,就连宽心都做不到。 我真的怕。我怕看见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满腔爱意,到头来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笑话。 别这样,我求你了,太残酷了。 电话那边的人不再说话。哭泣的声音慢慢减弱。她听见她在平复呼吸。她站了起来,跟着一起让心情平静下来。 然后她说,我冷静一下,先挂了。 声音消失的那一刻,许千看见了那条裂痕,如同深渊。 夜里,她失眠了。戴上耳机,把手机里的录音从头到尾听了一遍,除了傍晚录下的那条。眼前恍惚闪过好多画面,全都和路帆有关。有的是记忆,有的是梦,还有既没见过也没梦过的场景。耳机里的声音沉着平稳,像山林里敲响的钟。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因为黑暗的另一边,还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作祟。起初听不真切,闭上眼睛仔细分辨,才听出其中的信息。 那是路帆的哭声。克制,隐忍,却像针一样一下一下扎着她的心。 对不起。你说得对,我不会懂。我不会结婚,不会有小孩,不会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为了孩子的学习眉头不展。那个男人给过你的东西,我永远没办法给你。我们可以谈情可以说爱,就是不能把命运交织在一起。 对不起。你是我要找的人,可反过来,我不是。 第80章 七九、噩梦 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路帆并没有像之前做过的那样音讯全无,这倒能算作一点点安慰。然而关于郑铎的事,再没提起过一个字。许千尝试着问过,刚一开口,就被打断。 她在回避。许千知道,这种事情,总要花些时间来接受的。可她想不通,路帆为什么对她也回避。这好像是件私事,而她是个外人。她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郑铎爸爸那边应该还是之前的态度,事情并不能朝着路帆期待的方向发展。再多的细节,她无从得知。 眼下最重要的,是考研。许千努力克制着对路帆的牵挂,让心思集中在复习上。仍旧保持着原来的作息和学习习惯,一点点推进。偶尔分神,也强迫思绪回到眼前的文字上。 似乎没有多大影响,除了写东西时,不自觉地流向悲剧的结尾。都说作品是创作者内心的写照。她以前以为可以采用技法掩饰主观性的东西,现在才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和之前那些作品比起来,现在写的东西明显透着一股忧郁的蓝色,黏重,黯淡,仿佛冬天飘着霾的早上。 往往如此。在她人生的转折点上,往往如此,因为情绪,左右了结局。 之前是谁说过来着?她记不起来了。当时高考成绩刚出,好多人来安慰她,说什么考场上紧张了、判卷不规范等等,其中的一个人没有说那些偶然性的东西,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说以她的性格,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会儿她心里还气不过,不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什么问题,凭什么要得到这个结局。直到重蹈覆辙般踉踉跄跄站在了又一个转角,她终于明白那个人的意思。 对于感情,她太敏感了,敏感到不适应这个社会运作的法则。她天生是为情而活的。宝玉怎么可能入朝为官呢?她又怎么可能对情感的波动熟视无睹、一心一意钻研眼前的事呢? 第149章 她可能天生具备一个创作者该有的细腻与敏锐。但当创作的资格要先用理智来换取时,她就会被淘汰。 结局不是早就写好了吗? 考试当天早上,离开考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她把电话卡拔了。这样,她就不用煎熬地等待。就算路帆真的没来电话,她也可以骗一骗自己,假装蒙在鼓里。 第一科结束,吃饭,睡觉,然后去考第二科。政治和英语,还算意料之中,该拿的拿了,该放的放了。走出考场,心情轻松了许多。拿出手机,深吸一口气,把电话卡放了进去。 拨号,接通。 “喂?” “考完了?” “嗯,刚出考场。” 你,有没有联系过我? 问题太傻,怎么说得出口。 “还好吧?” “还好。” “回去吃点好的,早点休息,别贪晚……” “我想吃你做的饭。” “回来吃。等考完了,回来给你做。” 我还想抱你。 “明天考专业课?” “嗯。” “放松,没问题的。” “好。”停顿了几秒,胆怯地继续说道:“你知道,高考那天,我一直在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进考场之前,你为什么不来抱抱我。” “我不知道你在哪儿。” “我知道你在哪儿。”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 “你不会答应的。” “那天你来找我,我肯定答应呀。” “我找了你一年,你连看都不看我。” “那会儿不是怕影响你学习……” “你不在才是最影响我的。”压住渐渐扬起的声调,让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控诉,“我眼看着你抱了别的学生。” 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气。 “别说这些了。过去多少年了。明天还剩两科,你好好考,平常心,别想这些。” “那这次,等我考完了,你能抱抱我吗?” “好。” 紧接着的寒假,她只回去过了个年。一共待了不到十天,就匆匆忙忙赶回学校,谁也拦不住。这期间,和路帆见了三次面,吃了两顿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执意这么做,就是想把这一口气憋住。团聚也好,庆祝也好,都留到尘埃落定以后吧。 出成绩的时候,许千正在忙活毕业论文的初稿。成绩不算很高,在复试的名单里排在中间。作为跨考的学生,拿到这个成绩足够令她满意。第一时间告诉了路帆和李炳然他们几个,转过头就开始加紧准备复试。 导演专业,最难的就是复试。要根据给定的题目,当场拍一支短片出来。拍完之后,还要进行面试。一想到要站在那些从教多年的老师面前表达自己的思想,她就底气不足。电影于她,太神圣了,神圣到哪怕触碰一下都担心会构成亵渎。 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她和曾博打了十几通电话,跟李炳然的通话次数更多,常常到了后半夜还在交流构思。甚至在梦里,出现的还是跟电影、复试有关的东西:拍摄时忘了插卡、灯光当场出了问题、演员跟她意见不合撂了挑子……把她的梦收集起来,几乎可以凑出一套片场事故大全。 朋友们都劝她不要太紧张,在网上认识的已经上岸了的学长学姐也安慰说没那么可怕。神经紧绷着,仍旧放松不下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在担心什么。如同看见了暴雨来临前搬家的蚂蚁,她恐惧于未知。 这是命运的分叉。 复试当天,拿到了题目:来日方长。 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脑袋嗡嗡作响。长久活跃着的想象力突然被束缚住,定格出一张面孔。 除了你,我什么都想不出。 来不及感慨造化弄人,她必须马不停蹄地起笔构思。讲个怎样的故事呢?几乎所有第一眼看到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想到离别。可是拍离别,又太大众,难能拍出个人风格;况且一涉及离别的题材,她就会陷入不能自已的浓墨重彩中去,过于主观,歇斯底里。 那拍什么?来日方长…… 你总说来日方长。可那个来日,究竟是何日? 灵光闪现。围绕这一句话,许千把故事徐徐展开。 主角是一对恋爱了八年的情侣,生活在小城。男孩在银行做柜员,女孩是百货商场的收银员。不同的岗位,他们过着相同的生活。一成不变的工位,一待就是一天,一天变成一年。抬手的角度,微笑的分寸,词语的选择,什么都不变。他们是上了发条的人形装置,拿微薄的薪水,重复随时可能被机器取代的工作。 有一天,男孩下了班,骑着电车到商场大厅等女孩下班,却发现女孩正坐在一楼的快餐店里。 “倒班了?” “没有。” “今天这么早。” “我没去。” “不舒服吗?” “不是。我辞职了。” 由这段对话作为开始,她试图探讨青年人的生存压力、感情中价值观的分歧,还有一些更加形而上的东西。大量的空镜,大量的留白,她想要还原某种经验性的情绪。比如每次和路帆争吵之后的沉默,比如看见她转身离开时内心的落寞,比如那天晚上听见她哭那种绝望到世界毁灭的无力。 她希望用这支简短的片子容纳下这些不好的记忆,同时也希望,评审她的老师能够读出它们。 第150章 第二天的面试没有想象中困难。前一天的作品得到了一些肯定,老师们提出的问题都在能力之内。出来以后,站在路边等公交,心里升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她像一只气球。一直被系在柱子上,不得自由;现在绳子解开了,于是一刻不停地飞升上去。 电话里,她告诉路帆,应该可以。 “题目难吗?” “还好。” “考的什么?” “拍了个短片。” “你拍的什么?” “算是爱情吧。不完全。” “命题?” “嗯。来日方长。” 也许是心理作用,电话那边的人停顿了一下。她猜想她正在心里重复着,嗯,来日方长。 “你觉得不难就好。” “不是觉得不难,是太熟了。” “你说拍摄的流程?” “我说题目。” 又是停顿。 “那就好。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忙毕业论文了。可能五一会回去吧。” “过几天不就出结果了?” “嗯。” “好。五一回来,请你吃饭,好好庆祝一下。” “不用请我,路老师亲自下厨就行。” “我做菜的水平,你还没吃够?” “吃不够。” 这样的时候,好久没有过了。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结果,至少有了坐下来喘口气的机会。那些问题,都可以慢慢解决的,对吧?郑铎也好,我们也好,所有事情都能等来一个答案。如果这一次,我考上了,是不是就有可能为你多做点什么了呢? 我的能力有限,但我会尽力做好。你要相信啊,我可以的。 一周以后,名单出来了。 录取的人数不多,几行表格,一眼就能看完。从上到下看了两遍,没有她的名字。退出去,再打开,依然没有。 所以,这就是结局,噩梦一样。 第81章 八十、躲 那三天里,没人知道许千在哪儿。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联系不上。 失败可以让人发现不足,从而进步。可接二连三的失败只会带来深深的自我怀疑。两次至关重要的考试,她都输了。 平时的耀眼无足轻重。在决定命运的关键,她永远是被淘汰的那个。举杯碰撞,叮当作响中碎了满地的何止是梦想,更是仅剩的那一点少年的骄傲。 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面对以前的生活。以前的朋友,以前的环境,以前的自己……以及路帆。这是登上泰坦尼克的船票。有了它,她才敢体面地站在路帆身边,邀请她登上甲板,一同眺望漫无边际的蔚蓝大海。她原本想,给不了她宽厚的肩膀,那就在她疲惫时变出一支玫瑰。现在连登船的资格都被取消,再多浪漫又有何用? 况且这一次失败无异于证明了,她连浪漫的能力都没有。 我就是个平凡的人,眼前是一摊艹蛋的生活。以前是,以后也是,一辈子都逃不出这个恶心的诅咒。 路帆,我救不了我自己。更救不了你。 复试结果出来后的第四天,她告诉李炳然他们几个,她要消失一段时间。不用找她,她不会想不开,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自洽。要是路帆问起她的消息,就说不知道好了。 “你这不是想让她急死吗?” “那你就告诉她,我什么没有,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儿干什么。” “要说你自己去说,别让我们传话。” “我们不会再见了。” “不是,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啊,有什么不能再见的?你不就是考研没上岸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能怎么着啊?” “你没发现问题出在哪儿吗?” “什么问题?” “只要我们俩的事还这么僵着,我就永远迈不过这道坎,我没办法往前走。” “那你就先把你们俩的事解决了啊。你们不是已经关系很好了吗?我一直以为你们俩已经在谈了。” “两个人在一起,是要过日子的,不是搂搂抱抱说点甜言蜜语就能糊弄过去的。我没办法和她一起过日子。我们俩在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里。我根本解决不了她的那些烦恼。” “哪儿那么多事。那么多在一块的,不都是俩个人凑在一起,拍拍脑袋就领证了,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复杂?”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第一,我和她领不了证。我们的关系,永远只能是两个人的约定,没有任何形式上的保障。第二,我对她的感情,不是那种拍拍脑袋随随便便的感情。从第一眼,到最后一眼,我的爱从来没变过。我想给她最好的,我想让她对我也有同样的爱。如果我解决不了她的烦恼、帮不上什么忙,那她就算在我身边,也是受委屈的。这样的关系,我接受不了。” “你坚持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到了今天,说放弃就放弃了,不亏吗?” “没有什么亏不亏的。都是我心甘情愿。” “说真的,你不如不遇见她。” “我宁可遇见她,至少留下了回忆。要是没遇见她,我这一辈子,就真的没什么了。” 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好多事情。 论文改了又改,答辩,毕业。去了一家证券公司。拿了点工资,再加上大学四年奖学金、做兼职攒下的一点钱,租了个次卧,试图落脚。工作不到两个月,辞职。跟着曾博忙活了半个月,还是离开。挣扎着在北京扑腾了一阵儿,灰突突地卷铺盖走人。买最便宜的票,坐了一夜的火车,去南方投奔李炳然,挤在他租下的房子里,给不知名的公众号写点文章,挣些稿费。 第151章 十八岁,许千站在北高的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她一定想不到,二十三岁的她,过的是这样的人生。 三十四岁,路帆站在操场上微笑着听自己的得意门生讲话。她也想不到,三十九岁的她,居然这样想念一个走散了的人。 郑铎还是被带走了。送他走的时候,她没哭;回到家里,看着那间先后属于他和许千的房间,她哭了。她忽然意识到过去三十几年的生活里,自己一直在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试图用手握住一缕烟。而那些实实在在属于她的,却被辜负了。 她总是想着怎么过上别人的生活。当初母亲生病,她不得不回来。可她没必要结婚,没必要让一个短暂相识的男人进入自己的生活。她没必要选择教师这个职业,更没必要放弃自己长久喜欢的文学和艺术。 她没必要成为一个世俗标准上的贤妻良母。 她本就不是贤妻良母的性格,却选择了这一条路。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曾经有一个人出现在生活里,义无反顾,只想让她看到另一种可能。她不但装聋作哑毫无反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把她的那份热情和勇气也消磨干净。 终于,那个人退缩了,沦为和她一样的人。她们一同坠入世俗的漩涡里,再难回头。 你才是那个老师。从一开始,我们的身份就颠倒了,才有了这样的结局。 又是一年夏日长。 去北京的前一天夜里。从周梅那边吃过饭回来,她叫来李炳然和张淳,点了宵夜,在家里摆上一桌。 毕业之后,张淳回了家乡,在北高当老师,教历史,平心静气,安安稳稳。李炳然跟着工作室,写写剧本,搞点副业,收入可观,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知道许千明天要走,一个调换了晚课,一个提前两天就请了假回到北安来送行。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场景好似往昔。只是少了读研回不来的王旭然,也少了当年的那份意气风发。 “你果然还是‘叛变’了。” 明知道是句玩笑话,离别之际,听着还是不免心酸。 “没办法。混不下去了。” “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怎么能?过年就回来了。” “那边学期跟咱们国内的一样?” “差不太多。” “不难受?” “好不容易录取了,难受也得去啊。” 话题沉闷,越聊越让人心里发堵。 当初决定要出国读书的时候,她就想到了,相比于适应国外的生活,分别才是最难接受的。 可是除了走,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她要的不是学历,不是工作,也不是什么贴金的借口。她只想到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环境里,静下心来,想一想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过。 所以当老许问她要不要考虑出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哪个国家、哪个学校、拿什么样的文凭都无所谓,只要是艺术有关的学科就好,这是唯一的要求。 逃避没有用,她知道。 但她真的没有直面的勇气了。 “你到现在,真的一直没联系过她?” “没有。” “我跟你说啊,我在学校,有时候碰见她,我都不知道怎么躲才好。她总是问我你的事。” “你怎么回答的?” “就说你过得还好。” “她呢?她过的怎么样?” “老样子呗,还能怎么样。不过好像……我也说不太准,感觉她跟咱们上学那会儿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啊,明年就四十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最无可奈何的悲哀,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脑袋里闪过上了年纪的路帆一个人走在路上的画面,不禁升起一刹的悲戚。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会找到另一个人。以后的路,会有人替我陪着你走。 “那你不打算和她告别了?” “她会忘了我的。再见面,只会让忘掉的时间被推后。没必要。” 酒过三巡之后,李炳然问出了一直哽在喉咙的问题。 “你出国,是不是想躲她?” “也许吧。躲她,也躲我自己。” 首都机场。 快步走向登机口,恨不得把过去都甩在身后。记忆在眼前翻飞。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迷宫,把她困在里面。 我想念你。我想见你。 我们见一面吧。我后悔了。 我可以抱抱你吗?最后一次,我可以抱抱你吗? 我不走了,好不好?让我留下来,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路帆,路帆,我爱你啊。我们这辈子,还能再见吗? 走得越快,脑海中的声音越嘈杂。她知道自己在哭。脸上没有眼泪,哭声却已响彻心扉。脚下的步伐只要慢下一个节拍,她就会回头,把之前的决心誓言全都击垮。她深知这一点,于是更逼迫着自己,不要停。 终于,上了飞机,在座位上坐定。擦掉额头的汗水,把安全带扣紧,同时扣住躁动的悔意。 快起飞吧。起飞了,一切就结束了。 “……在飞机起飞和下降过程中请不要使用手提式电脑,在整个航程中请不要使用手提电话……” 拿出手机,正要打开飞行模式,通知栏里突然出现一封未读的邮件。 第152章 “给许千”。 加粗的三个字,像雷一样把她击中。 新年,烟花,教室,黑板,蛋糕,拥抱,呵斥,泪水…… 呼吸急促,她甚至快喘不过气。大量的信息在身体中横冲直撞,仿佛不属于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放我走?到了今天,你还想怎样?你真的要彻底毁了我才肯罢休吗? 路帆,路帆。 那句在心中说过千千万万遍的话又一次回到了脑袋里。 “如若万劫不复,那便万劫不复。” 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 缓缓吐出,打开。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要完结了【挤眼】 第82章 八一、带我走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个图片后缀的附件。 舱门关闭。乘客都已坐好。空姐正逐排检查着安全情况。她赶紧把那些图片全都下载下来,拖延着时间,等最后一张也下载完毕,才开了飞行模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指尖冰凉,她不敢看。 轮胎在跑道上转动,加速,升空。离地的那一刹,看见窗外倾斜的地面,她突然感到强烈的悔恨。 她应该下去的。看到了那封邮件的第一时间,她就该下去。虽然她很大可能只是说点分别的客套话,但是万一呢?万一她来送她,万一她想挽留,飞机起飞了,她就只能留路帆一个人失落地等待了。 别了。别挽留。最后这段路,我不想对你有亏欠。 飞行逐渐平稳。 愣愣地盯着窗外好一会儿,她用力拍了拍脸颊,掏出手机,打开屏幕。 一共有八张图片。 第一张,作文纸。 “所谓造化弄人,无非就是把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打你个措手不及。你昂着头往前走,以为自己走向的是崭新的未来,却发现回忆时刻挡在身前,看不见,又暗自筑起迷宫,让你怎么也走不出,只好在原地打转。” 这是她的字迹。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一段话。可能是某次考试吧。没想到,当初考场上匆匆写下的文字,竟能一语成谶。 现在发给我是什么意思?安慰吗?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当年每次写作文时,我心里藏的全都是想写给你的话吧? 第二张,黑板。 她穿着校服站在讲台上,正对着前面几排的人说话。后面的黑板上写满了板书,中间是大大的“饮酒”两个字。 就是那天,你第一次喊我“许老师”。下了课之后,我去找你说话,哭了好久。你第一次跟我讲起你的事。要是没有那天的长谈,我可能永远不敢靠近你吧? 可是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那天偷偷拍下了我的照片? 第三张,舞台。 是那次艺术节。光线昏暗,拍摄的位置离舞台很远。调整了焦距,以至于微微模糊。她能认出来,画面正中的那个人是她自己。一身白衣,骄傲恣意。 那时候多好,有那么多浪漫可以挥霍,能够把整出节目当作礼物,只为了让你注意到我。后来的烟花,你还记得吗?我送给你的那只史迪仔,还带在身边吗? 第四张,早餐。 熟悉的杯子,立在熟悉的桌面上。后面的背景是高二楼的办公室。 鸡蛋灌饼,粥。 她记得,前一天上课不知道是谁提到了鸡蛋灌饼,她坐在第一排,跟旁边的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想吃鸡蛋灌饼。当时以为路帆没听见,不成想第二天的早餐就是鸡蛋灌饼。她以为是和路帆心有灵犀,还偷偷高兴了好一阵儿。 毕业之后的这几年里,再没人提醒过我要吃早餐。 第五张,蛋糕。 海浪,帆船。 “今夜只有美丽的戈壁。——许千” 这是我给你过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唯一的一个。真想不出来当时怎么好意思写下这样的诗。换作现在,一定没有勇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我也觉得奇怪,怎么在你面前就那么全然不顾。 第六张,冰场。 就在她背过身去挑冰车的时候,路帆站在身后,偷偷拍了照片。臃肿的冬衣把她裹得像熊一样,耳朵冻得发红。透过照片,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背影看起来这么坚实,仿佛可以毫不怀疑地依靠下去。 前面的照片,她只当作是路帆在怀念。看到这一张,她忽然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回事。这一张的视角太过暧昧,除了记录之外,似乎多了某种情绪。 你是想向我表达什么吗? 算了吧路帆。算了吧。 来不及了,我们两个都来不及了。 第七张,一页申请。准确的说,是辞职申请。 满页都是她的笔迹。一眼扫去,就已经了解了大概。右下角,潇洒地签着名字。 呼吸彻底乱了,和第一次看见她名字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你要怎样? 路帆,你要怎样? 她一下子不敢再往下翻了。还剩最后一张图片,她怕映入眼帘的是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又把之前的几张图片看了一遍,要了杯水,大口喝下,舒缓喉咙里的燥热。 咬咬牙,翻过。 第八张,手写的信。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简短的一段文字: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153章 听说你要走,才知道这句词有多悲凉。几番沉浮,竟已八年。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你在走来,而非我走去。看样子,这一次再不主动,余生恐怕真的见不到了。 四十岁的人,居然害怕告别。学着你的样子,勇敢了一次。 签证还要些时间。你安心上学。 我们很快见。 目光粘在最后一行字上,怎么也挪不开。血液不断上涌,脖颈周围的皮肤阵阵酥麻。 愣了两三秒,猛烈的鼻酸冲了上来。她张开嘴巴呼吸。脸上的肌肉僵硬着,甚至于抽搐。嘴角时而上扬,时而又向下。泪水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从温热,到冰凉。 静默的落泪,渐渐变为啜泣。 她分不清此刻是悲是喜。心头裹着莫大的委屈,让她恨不得放声嚎啕。 我们很快见。 这一句话,她等了八年,又不止八年,似乎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等待着。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为什么要在我决定和你一刀两断后才说?为什么非让我把自己推翻,当一个没有决心的人?为什么白费这么多力气,还要等你的签证下来,到了异国他乡才能见面? 路帆,我们已经浪费了太久。我等不及。 一个月后。机场。 许千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等待着。她已经在这儿站了快两个小时。怕迟到,特意打出提前量。没想到飞机晚点,比预计的时间又延后了些。 虽说和之前那么漫长的等待相比,这两小时不算什么,但越是临近,心里越难平静。 一年零七个月。 你还是老样子吗?要是我认不出你,我们难道又要错过? 又一班飞机落地,大批旅客取了行李朝这边走来。许千踮着脚尖,视线从一张张外国面孔上扫过,最后锁定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女人。 牛仔外套,长发扎成马尾。帽檐之下,皮肤白皙,未加修饰的嘴唇有些苍白。她走得很快,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扶住肩上的背包,在人群中左右穿行。目光坚定,走向许千。 想象了无数次的见面,在真正见到的那一刻,只剩下沉默地伫立。 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穿过时光的隧道,走到面前。 “许老师?” 喉咙动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 “你瘦了。” 抿着嘴点点头,局促地“嗯”了一声。接过行李,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朝出口走去。 路帆的眼眸里似乎闪过失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已经想要辩解。急躁,干涩。身上很热,很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有了。 十几年没出过远门了。初到陌生的环境里,路帆本能地向许千靠近。然而身边的人只顾沉默,走了一段距离,甚至低下头摆弄手机。一阵慌张袭来。她不免怀疑起许千的态度,担心自己做错了决定,成为一个麻烦。 果然还是不该这样冲动的吗?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扭过头,许千拿着一只耳机递给她。 “听一下。” 茫然地接过,戴好。 是已经跳过了部分的片段。 每次我总独自远走, 保持缄默不皱眉头, 这次你却说一起走, 彼此温柔 从此以后, 像土壤抓紧花的迷惑, 像天空缠绵雨的汹涌, 在你的身后, 计算的步伐, 每个背影每个场景, 都有发过的梦—— 渐起的情绪戛然而止。停顿了两秒,又切到下一首歌。 听起来,是相同的旋律。仍然只有片段,却换成了男声。 每次你总说一起走, 彼此温柔 从此以后, 这次你却独自远走, 保持缄默不皱眉头, 像土壤离开花的迷惑, 像天空遗弃雨的汹涌, 在你的身后, 计算的步伐, 每个背影每个场景, 都有发过的梦—— 带我走到遥远的以后, 带走我一个人自转的寂寞, 带我走就算我的爱你的自由 都将成为泡沫, 我不怕带我走。 她们早已停下了脚步。 身边的人故意转过脸去,不知阳光照射下,泪痕有多清晰。 无需言语。 靠拢过去,张开双臂,把她揽入怀中。一开始,怀里的人像是满不情愿,浑身僵硬;几秒之后,忽然转过身来,回给她同样温暖的拥抱。 巨大的落地窗让阳光得以从容地照进,洒落满地,把她们包裹其中。异乡的午后,身旁旅人步履匆匆。世界安静,拥有的只剩彼此。 “不要走。” “不走。” 亏欠了那么多岁月,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应该庆幸,还有补救的机会。剩下的日子,我们慢慢走,把故事好好讲完。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咳咳,先说一句,正文结束了,但是有番外(划重点)。 接下来进入抒情部分。 真的真的,感谢大家的支持。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都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之前说过,这个故事早就想写了。但毕竟写小说不是发条朋友圈那么简单,一直到今年七月初,正好是假期,才下定决心起笔。 第154章 开头最难,写了又改,终于在八月发了出来。只要有空,就会写。一开始固定用电脑,后来手机备忘录也利用起来。路上,地铁上,餐厅里……果然,人不逼自己一下,真的不知道能走到多远。我是个写字的,不过实话实说,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故事,我是第一回讲,大家或许也能在行文中看出一些生疏和迟钝。(说到这儿,再次感谢大家的包涵)千帆的故事能够讲完,一是靠大家的监督和期待,二是心里真的想做个了断。 写到高三分别的时候,跟大家讲过,说越写下去,回忆涌现的越多。我和许千不一样。我的那个她,和路帆也不一样。现实,哪儿有小说那么勇敢。所以我们的结局,当然不可能有多美好。我曾经试图做朋友,也真的做过一段朋友,奈何走到今天,她不愿意。想写下来,就是因为不能面对这个现实,于是想在写的过程中实现自洽。结果怎样呢?我说不好。确实比之前好了一些,但不可回避的,就在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她。和故事中路帆的做法一样——或者说,是和当年她的做法一样——在教学楼里,我翘了自习一层一层地找她,而她刻意躲避。梦里,我又哭了。 忘掉一个人,真的好难。不过好在,我认清了我们之间不存在可能,于是不必想许千那样犹豫。值得庆幸,我的问题,只有忘记而已。 看到评论区里有的朋友写下了自己的过去。感同身受,却不知怎么安慰。经历过的人自然懂得,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高三的时候,那个接替她来教我的老师常说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那时我不懂,觉得太无情。后来因为她付出了太多代价,才明白这句话有多恳切。我衷心祝福所有诚挚的爱意都能得到回报,同时也衷心希望,我们都能学会在不可挽回的时候放手。 我们都值得爱。 最后的最后,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觉得故事还不错的朋友们可以继续保持关注。wb账号已经找回,没太想好发点什么,以后会给大家指路。以后可能会再写长篇连载,也可能在公众号更些短篇或是影评书评。真诚希望,再度开张的时候你们还在。感谢感谢! ps:不太确定明天能把番外写出来,可能有些延误。但是,一定有!! 第83章 番外:小朋友 飞机落地。 收好靠枕和耳机,把包斜挎在身上。这只包是上个月和同学出去吃饭时在路上偶然看到的,墨绿色的皮料,长长的拉链深藏其中,没什么轮廓,更显得随性洒脱,与许千的气质颇有几分契合。看见它的第一眼,一个念头直扑头脑:买它。 路帆说了,会来接机,跟她一起在北京逗留几天,再回北安。当时考虑到签证问题,路帆待了一个月不到就回去了。走的时候,许千还没太适应这边的生活,难免有些灰头土脸。她走以后,节奏才慢慢调整过来,开始融入周围的圈子。虽说这次分别的时间不算长,但一想到再见面,出发前她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想给路帆一种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感觉。 毕竟,这是第一次,以爱人的身份和她重逢。 拿了行李,还没走到出口,许千就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捂着一件裹住膝盖的羽绒服,头上戴一顶绒线帽,除了眼睛周围没有任何皮肤裸露在外。要不是太过熟悉,许千很可能路过身边都认不出来。 早知道路帆打扮得这么随意,她就不会花大价钱从头到脚都换成新的了。 路帆好像还没发现她,瞪着眼睛,朝她身后张望。低着头,躲进人流里,快步走过去,绕到她身后。向前,贴近,贴着绒线帽压着的耳朵,轻轻喝了一声。 “嘿。” 身前的人抖了一下,转过身来,眼神中难掩欣喜,但又多一层似笑非笑的戏弄。 “呀,这不是许导嘛。” 声音飘在空中,柔柔地跃起。自从她们俩正式在一起之后,这个称呼就变成了二人世界里最亲密的爱称。她叫她“许导”,她唤她“路老师”。 天平的两端,终于具备相等的份量。 “路老师,不拘小节啊。” “在许导面前肯定是黯然失色。” 说着,路帆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抬起,帮许千整了整衣领。动作自然熟练,流淌出爱意。 盯着她的鼻尖,许千很想亲上去,努力按捺着冲动,心底忍不住发痒。 双手环住她的腰,靠向自己。把头埋进肩窝,贪婪地吸吮衣服上的香气。 “想你了。” 怀里的人在变软,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得到。与此同时,那双贴着肩膀的手向后延伸,扣住脖颈。 “我也想你。” 从机场出来,打了车,直奔路帆的住处。 回国以后,路帆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工作。她大学时一起办文学社的朋友在北京做传媒,流量很多,听说她闲着就拽上了她。路帆本来水平就高,加上那么多年社会经验,上手操作了一段时间就掌握了。朋友打过招呼,待遇很好,和当年许千刚毕业混的那段日子比起来,简直判若云泥。算上之前的积蓄,手头宽裕。于是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间一室一厅,一个人住,和一只胖胖的加菲猫一起,等许千从国外回来。 车子上桥下桥,路过熟悉的北京城。一路上,她们紧扣十指,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用指尖搔着掌心。 时间这样美好。和北京有关的记忆,终于多了美好。当初上学的时候,和同学聊天,他们一直觉得只有在这里买下了一间房子才能得到踏实。此时,她忽然意识到原来的结论完全错误。 第155章 对她这种人来说,物质永远给不了踏实。即便有了宽敞的房子,夜幕降临后坐在里面,她依然不具备让暖色的灯光充盈整个空间的勇气。 只有感情能填满她——和路帆的感情。 路过文慧园路的时候,记忆漏掉了一拍。资料馆就在这里。每个抢上了票的周末,她都会来,消磨掉几乎整日的光阴。一个人坐在宽敞的放映厅后排,抱着肩,观看,落泪,起身离场。 所有故事,不管披着怎样的外壳,最后都会触及情。一旦触及,头脑中属于路帆的那块封地就会颤抖。眼泪止不住,兀自向下流。 “你去过资料馆吗?” “在北京上大学的,有几个没去过。” “我是说过来工作之后。” “去过几次。怎么了?” “那你有幸拥有了我的眼泪。” 身边坐着的人愣了一下,思考片刻,对这句颇有些诗意的话没什么头绪。 “什么?” “我哭过好多次啊,在资料馆。” “我们又不在同一个座位。” “没关系的。” 它们为你而流,镌刻着你的名字。在你到来之前,不会有任何人取走。 话藏在心里,没说出口。扭头去看窗外,高耸入云的建筑轮廓清晰。 她知道她会懂,只是在用追问的方式勾出一句告白。 她偏不说。如今具备了沉默的权利,她当然要让路帆小小体验一把愿望落空的感觉。 路帆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轻声笑了。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把许千的手掌包裹其中。 北京,北京。发自内心地谢谢你。存放了那么多故事,容纳下那么多离合。 房门打开的那一刻,许千愣住了。最先进去视野的不是沙发也不是阳台,而是侧边的墙壁上悬挂的一只相框。相框不小,里面平铺着一页页纸,错落有致。 信和明信片。 脱了鞋,光着脚径直走过去,凑近了仔细看。高中的、过去半年的,全都落着她的名字。要不是亲眼看见这铺了几乎半面墙的相框,她很难相信自己居然给路帆写过了这么多东西。 全都是肉麻的句子。 “这是我写的?” “还能有谁?” “我这么肉麻的吗?” “你以为呢。” 路帆笑着白了她一眼,把拖鞋提过来,让她穿上。 “不过,我那会儿写的东西,还真挺有文采的。” “可不是嘛,许导的文笔,谁能比得上啊。” 转过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过去的半年里打了不少视频,每次都只能看个局部。她跟路帆请求过,让她看看全貌,却被她拒绝,说是要保留点神秘感,等回来了再看。此时在屋子里走着,倒还真有一种揭开秘密的新奇。每走过一处,她就能想象到路帆一个人在家时是怎样的画面,当初这样布置时又有怎样的心思。比如那一幅信铺成的挂画,站在它前面,她就能看见路帆想念她时站在同一个位置的身影。 这是她们的家。空间有自己的情绪。在这里,许千可以轻易地感受到,从一开始,这间房子就具备她们两个人的情绪。无论是墙壁的颜色,还是家具的样式,都融合了两个人的性格。路帆一只在等着她回来,给她一个可以栖身的港湾。 听谁说过,选择一个人,其实是确信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这个人会为你做出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她们的爱开始于心灵相通。这么多年过去,她越来越确定,无需言语,路帆就能知道什么是她想要的。这个房子,就是最好的例证。 “参观完了?” 路帆一路跟着,倚着卧室的门框,看许千把胖成了球的加菲猫抱在怀里。 “参观得差不多了就收拾收拾,出去吃饭。” “去哪儿?” “离这儿不远,开车十几分钟。我朋友要请你。” “啊?”心里一阵错愕,“哪个朋友啊?” “我老板,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 “她……请我干嘛?” “给你接风啊。” “她认识我?” “当然认识。” “她……知道咱们俩的关系?” “知道。” 盯了路帆一会儿,确认她没在开玩笑,才愣愣地点头,“好,我先去下洗手间。” 餐厅里。许千坐在路帆身边,对面是路帆的朋友。在同龄人里,路帆算是长得年轻的了,没想到这个朋友看起来比她还要小一点。一头短发挑染深蓝,墨绿色的高领毛衣纹路细腻。年轻,又庄重。这是她对她的第一印象。等餐的过程中,脑子里不停出现一个疑问:要是路帆大学毕业之后没有当高中老师,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 “路帆经常跟我提起你。学电影,是吧?” “对,学导演的。” “我一个朋友就是做电影的,等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那真是太感谢了。” 路帆坐在一边忍着笑,结果刚送过来的柠檬水,往三个人的杯子里各倒了一些。 “她比较腼腆。” “看得出来。小朋友嘛。” “你可别说她小,一会儿该生气了。” 朋友间的对话更让许千感到局促,双手放在膝盖上,不知所措地揪着裤子。其实她的困惑很简单。面对这位路帆的朋友,她不知道是该用晚辈的姿态,还是以平辈的身份。既然她知道路帆和她是恋人的关系,那她的位置就该和路帆等同。可她们又相差了十几岁,真正摆成平辈,又多少有些冒犯。暗暗计较着,语气就变得迟疑。 第156章 “不用紧张。我听说你当年追她的时候,可一点都不紧张的呀。” “啊?啊……那倒是。她,不太好追。我太紧张的话,估计就追不到了。” “她当然不好追。我们上学那会儿,追她的男的女的加一块儿都排到河北去了。” “哪儿有那么多。” “可不就是那么多嘛。经我手给你的情书都有多少封了。” 对于路帆的过去,她一向知之甚少。如今听到有人谈起其中的细节,不禁来了兴致,把之前的局促一扫而空。 “她上学的时候,什么样?” “什么样……就跟你现在差不多。” “也是短头发?” “稍长一点。整天穿着特别素的打底衫,下摆掖在牛仔裤里。她腿长,又苗条,怎么穿都好看。” 许千转过头,看看身边的人,笑了。 “现在也好看。” “行了行了,别当着我面儿肉麻,回家腻去。说真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你路帆能跟个这么小的在一块儿。之前你跟我说的时候我还纳闷儿,那么小,得多闹啊。今天来了一看,还行,跟你挺配的。” “闹,怎么不闹。你还没见她闹的时候呢。” “我什么时候闹过?” “也不知道是谁动不动大半夜打电话过来非得说两句才安心。” 桌对面的人笑吟吟地看着,似乎期待更多好戏。 许千试图辩驳,张张嘴巴,想不出有力的回击。正好菜端了上来,找到了救兵。 “吃饭吃饭。真是的。” 边聊边吃,时间拖得格外长。吃过饭,她们俩又说想去逛街,许千只好跟在后面拎包。朋友买了几件衣服,送了她一顶帽子。路帆转了几圈像是在找什么,最后还是两手空空。 “你想买什么?” “想买个包。” “买呗。” “没看到合适的。” “你想要什么样的?” 路帆抬起手,指指许千身上的挎包,“这样的。”说话的时候,她像个还在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有些扭捏,却又透着一种势在必得的狡黠。 嚯,怎么半年不见,倒学会撒娇了? 许千装出一副不舍的样子,低头看了看,压低了眉毛,仿佛有多痛心。演了一会儿,大声叹了口气,“害,行吧,那就送给你吧,谁让我宠你呢。” 旁边默默看戏的朋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没眼看”。路帆也没想到许千能这么自然地把这句话说出口,惊讶之余脸颊蒙上一层红晕。 “想不到啊,路帆,原来平时都是小朋友宠着你呀。” 路帆扬扬下巴,把手一背,摇摇晃晃地大步走在前面,“可不是嘛,全靠许导照顾我了。” 跟在后面,许千有些恍惚,仿佛前面走着的人真的比自己小很多一样。她的任务就是一直守护着她,遮蔽掉所有不开心,保护她的无忧无虑。 她知道,这是当年的愿望。当年知道路帆离婚的时候,她的愿望就是代替那个人保护她。现在,她做到了。 高楼环抱。四通八达的道路把人群送向不同的远方。在这座见证了她们各自青春的城市里,在她面前,她做回了女孩。 生活亏欠过我们太多太多。受过的苦,流过的泪,都是心上的疤。不过好在历尽千帆之后,我们还有彼此。 余生的路,我们慢慢走,直到把那些遗憾都弥补。 作者有话说: 鸽子带来久等的番外[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