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犯上》 第1章 《一念犯上》作者:南风不醉【cp完结】 简介: 受:祁岁桉·九皇子·高冷傲娇 攻:陆潇年·大将军·腹黑疯批 陆潇年,将门之后,一夜间父母被皇上处死,他沦为奸臣之子。 来看他除了臭虫老鼠,还有九皇子祁岁桉。 “殿下这时来看望我,就不怕天下人说你与奸臣有染?” 祁岁桉轻蔑一笑,“我不过是来看看你够不够惨。” 看着曾爱慕的那张脸,陆潇年厌恨地将拳头攥烂。 直到喊杀震天,皇城即破,众人才想起牢内还有最后一个能战的将军。 祁岁桉又来见他。 “若你能戴罪立功,可免九族之罪。” 陆潇年接过盔甲长枪,用一个深吻换了一记耳光。 他看向祁岁按眼神带着侵略的凶狠,“赦免我要,还有一样,待我胜仗归来再向殿下讨!” 陆潇年重拾旧部得胜归来,威名大震权倾朝野。 而此刻,众人门楣踏烂也见不到的陆将军,正将他困于双臂间,将阴狠笑意一字一顿灌入他耳中。 “臣来讨帮殿下夺回江山的奖赏。” 而当祁岁按拼死逃离那座囚笼,最终亲手将他杀死,才蓦然发现五年前陪他亡命天涯的那个白月光,正是陆潇年… — — 第0001章 谣言 大盛朝有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十公主倾慕陆家二公子。 从庆功宴追到了生辰宴,这位临阳公主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陆潇年。 “小十,那玉露团子都要化了。”皇后看她那一脸痴样不禁莞尔。 身后婢女偷偷拽了下祁盈的粉袖,她这才从正舞剑的陆潇年身上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最爱的冰酥山化成了一滩雪泥。 周围女眷见状都掩面低笑了起来。 祁盈倒也不恼,她今天志在必得。来之前已经软磨硬泡地求了九皇兄祁岁桉好几天,他终于答应帮她去约陆二公子了。在她看来,天下就没有他那张嘴搞不定的事。 想到这,那俏生生的小脸上浮出一抹粉红。 忽地四周爆发出一阵喝彩,但见场中陆潇年舞剑已收势,扬手将剑抛给身后随从,单膝行礼道,“侄儿拙技,在姑母面前献丑了。” “快赏,年儿这武艺愈发精进了。” “皇后娘娘快莫赞他,这孩子自从这次跟着他叔父从漠北回来,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整日带着几个护卫就在屋里头捣鼓那些个兵法沙盘,问做什么也不说,神神秘秘的。我这个当娘的想见一面还得装病扮可怜。今儿是全托了皇后娘娘的福,才能安生坐在这里看上一看。” 安定侯陆夫人的一席话,又逗得大家开怀。 金秋十月,天气不冷不热,宴席热热闹闹地一直延续到金乌西沉。 祁盈终于得了机会从席间溜出来,赶走了侍卫疾步去追那个高大俊逸的身影。 穿过七弯八绕的亭廊,那身影如玄鸟入夜林倏地消失不见了。 她心慌地提着裙角往园子里快跑了几步,却突然听到假山后有人在说话。 “殿下是在躲我?” 祁盈脚步忽地顿住,好似是陆二公子的声音。在跟她说话?可她追他还来不及哪里躲了…… 疑是离得远了些没听清,祁盈又往前了几步,却看到怪石嶙峋间一抹月白。 今日是陆潇年二十一岁生辰,他穿的是黛蓝暗寿团纹圆领袍,连内领上的银纹她都看得可仔细。 那这白衣人是谁? “不说话,我便当殿下是默认了。”陆潇年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几分调笑。 祁盈更是纳闷,陆潇年素不喜言笑,更不爱与人攀交,这在盛京城里无人不知,哪会是这般轻佻之人。 难道他人前的矜傲冷漠都是装的? 不会不会。祁盈摇头把这可笑的想法甩出去。可她没想到接下来听到的声音里除了调笑,还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暧昧? “殿下素来能言巧辩,现在连句话也不肯同我说,”陆潇年唇角微扬,向前一步,“难道,是在怕我?” 终于那白衣人忍无可忍出了声,“我笨嘴拙舌,自是比不过霞光万丈的陆将军。” 熟悉的声音,带着天生的冷静和疏离。 祁盈这才反应过来,陆潇年刚才一直喊的是殿下。大盛朝除了她一个公主,其他的殿下都是皇子啊。她一下放下心来,暗骂自己真是傻,两个男人之间哪来的什么暧昧。 紧张的心又重新变成喜悦,一个没忍住喊出了声,“……九哥哥?” 这下陆潇年和祁岁桉都朝这边看过来,祁盈只好从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小脑袋。 “小十?你怎么在这?” “……那九哥又为何在这?”祁盈红着小脸假装嗔怨。 祁岁桉无奈,他不过觉得闷,想出来透透气。赶上陆府盛景——霜天红叶正是一年里最美的时候,而陆府又大的离谱,他一时忘情迷了路,然后就被眼前这人盯上追到了这里。 祁岁桉眼神扫过那人半笑不笑的脸,临时想起之前她的求他的事:“……你不是托我想宴请陆二公子,我特来请他。” 祁盈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他二人之间来回转。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半尺,这姿势....是请人吃饭的样子吗? 算了,比起姿势,祁盈更感兴趣的是结果,“那陆公子可同意了?” 第2章 祁岁桉:“不同意。” 陆潇年:“同意。” 祁盈:“.....” 空气一时静默,恰一阵秋风起,一片玛瑙般的枫叶乘着风载着最后一抹夕阳旋落于他们三人之间。 良久,从祁岁桉的脸上收回视线,陆潇年转头对着祁盈勾唇一笑,“九殿下和公主的请,陆某自然不敢不从。” 一股热意瞬间涌上脸,陆潇年的那一笑仿佛烫在了她心上,她暗自欢喜转头对祁岁桉小声道,“就知道九哥哥无所不能。” 后来,人的确是请到了,却和她辗转数夜所想的场景完全不同。 那日她乔装成公子模样溜出宫,在盛京最红火的萃灵楼里终于单独、私下见到陆潇年。 严谨来说也不算单独,因为自然得是按说好的,九哥哥祁岁桉也在场,否则陆公子总要说孤男寡女不合规矩。 好酒好菜上齐,三人间却始终无人开口。 原以为他二人是同窗,生辰宴那日二人明明看上去十分亲近,合该有个热络的开场方便她见缝插针地表达心意才对,可现在…… 她左右看看,陆潇年自不必说,凭那张脸不用说话就这样安静待着她便心满意足;而另一边,她的九皇兄祁岁桉,若无其事地轻摇着扇子望着窗外江景。 这气氛……两人吵架了吗? 无奈之下她轻扯祁岁桉的袍角低语,“九哥哥,你倒是说话呀。” 而祁岁桉面色沉冷,仍不发一言。 对陆潇年他不张口骂就已是十分给面子了。 学堂上这人就动不动就要跟他讨论兵法,他偏又是个不爱认输的,于是害他白日上学,夜里还要苦读各种兵书,昨夜才抄完一整本,手腕现在还肿着。 见祁岁桉不说话,祁盈只好尴尬笑笑主动找话题,陆潇年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 忽然,祁盈眼眸一亮似想到了什么。 “哦对,我九哥哥从月妃娘娘那新学了制香,可以请哥哥给陆二公子调一款你喜欢的。”说着她从腰间摘下自己的香袋,像捧着宝贝一样,“这‘篱落雪’可是天下独一份儿的,还可安神助眠。” “多谢公主殿下美意,我行军打仗用不上的。”陆潇年眼眸越过祁盈,似不经意地落在祁岁桉微微泛红的手腕上。 眼见这话题也聊不下去了,祁盈一双水莹莹的眼睛再次朝祁岁桉求助,可怜巴巴,天可怜见。 终于,祁岁桉缓缓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祁盈心里大喜。 “确实,香如美人,跟错了人就会变成毒,要命的。” 祁盈:“.....” 五年后。 淫雨霏霏,一片新叶被雨打落,在水洼里飘零。 一阵急迫的脚步踏进水洼,溅起高高水珠,湿了月白袍角,那片油绿嫩叶便粘在银纹靴面上,但无人在意。 “求九哥救救他!”祁盈冲出宫门,冲进祁岁桉怀里。“他不会叛国的,你知道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把祁盈从怀里拉出来,祁岁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送公主回去,看住她不许踏出毓华宫半步。” 一直看着她被侍卫拖回去,那双红肿的眼睛消失在宫门缝间祁岁桉才往回走。 宫墙窄道间一个青灰瘦小身影从雨中朝他疾跑来,跑得太快伞撑不稳,肩头已经洇湿了一片。“殿下。” “如何?”祁岁桉的声音似比这场突降的春雨更冷冽。 “还活着。” 祁岁桉双眉微松,但扫到乐安紧绷的唇线眸光又沉了下去,“把话说完。” “......但下了诏狱。” 诏狱。 那是三司礼法都管不到的地方,历数大盛三朝,凡进去者无一人能活着走出来。 那曾不可一世的陆潇年此番兵败逃亡路上被抓回,三司上柬,自称无能直接丢给了诏狱。但谁不知道,皇后母家陆家大厦倾倒,荡起的尘埃都足以能掩埋死人。 这种要命的差事只能丢给不要命的疯狗才行。 “殿下,太后专门托人传了话过来,让殿下切不可插手。” 乐安左右看看,然后靠近半步,耳语道,“还说皇上一直拖着临阳公主和陆潇年的婚事,怕早就是在等这一天了。六皇子此时散布谣言,就是要将您牵扯进来,您万万不可插手啊!” 进退两难。不曾想躲了五年这四个字还是再次落在他的头上。 五年前他就已经面临过一次这样的抉择,还险些死在去和谈的路上。幸而那时老天眷顾,被一个凌云阁刺客救下并护送一路才捡回了这条命。 可那时他涉世未深,并不知道凌云阁是个庞大复杂的刺客组织,后因刺杀过皇子而被定为了朝廷头号逆党。 而现在谣言四起,民间突然冒出很多人说当年亲眼所见有一个凌云阁曾一路暗中跟随保护他,说他祁岁按就是凌云阁的幕后主使。 还说陆潇年便是当年那个凌云阁。 凌云阁,凌云面。赏金刺客凡出没必戴面具,因此无人知道他们是谁,有多少人,潜在何处。 他们就像无处不在又悄无声息的影子,藏匿于大盛朝的每个角落。 因为只要摘下面具,他们即可隐匿于茫茫世间,有可能就是你身边朝夕相处的医倌、老鸨、挑夫甚至枕边人。 凌云阁三字,已成为大盛人心头最忌讳的一道阴霾。 但祁岁按不同。想到那个凌云阁,他心尖倏地流淌过一阵悸颤。 第3章 他不自觉抿紧双唇,那种温软酥麻好似至今仍停留在唇瓣间。 祁岁按也觉得不可思议,岁月竟没有模糊过那个吻留下的感觉,大概是因为那是他此生第一个吻,也或许是因为那个它来自于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留下这样的冒犯后竟消失地无影无踪。 总之它已成为了一个符号,一记烙印,一枚图腾,也是他五年来寻而未果的牢笼。 现在,他面临抉择。也许这一步踏错他就踏入了对手精心编织的陷阱,尸骨无存。但也许……这个牢笼会被打破。 许久后他轻抬眼眸,眼神空茫地望向诏狱的方向,像是在自言自语,“会是他吗?” 乐安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殿下?您说谁?” “没有,没谁。走吧。”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先排雷:1.有点慢热;2. 除第一章 有女性角色视角外,其他章节没有,和男主没有感情戏;3. 微群像;4. 文笔不好,逻辑废,看不下去就光速逃离,不必告知;5. 谢绝写文指导;6.俩人前期都有点不张嘴,后期就是甜文,信我;7.架空时代,很空那种:8. 前期每周更新6k,基本是周末,后期会随榜更新。 最后求一波海星,评论摩多摩多(#^.^#) 第0002章 私怨 通往诏狱的甬道深不见底,脚步在湿冷幽深的墙壁间撞出回声。 甬道尽头火光烈烈,映得狱卒个个青面獠牙,炼狱一般。走进 牢门,里面摆满了血迹斑斑的刑具,血腥焦腐味扑面而来。 正中巨大刑架上,手腕粗的铁链高高吊起一人,头耷拉着垂在双臂间一动不动,辨不清死活。 祁岁桉微微蹙眉。 “住手!” 一声苍老却又尖利的声音。 典刑司掌使肖炳全循声转头,满脸怒意霎时消散,手中通红的烙铁也僵在半空。 几名御前护卫闪开让出一条道,才看清后面站着一人,一身月白锦袍,披着鸦青大氅,眸光冷傲。 “....九殿下?” “传皇上口谕,即刻起漠北副都统骁骑将军陆潇年通敌叛国一案交由九皇子祁岁桉主审。”内廷总管太监福安贵上前一步宣旨。 像是没听到,肖炳全难以置信的目光还钉在祁岁桉身上,福安贵见他半天不动,冷斥道,“肖大人是要老奴再念一遍么?” 肖炳全回神,讪笑道,“不敢,不劳老祖宗,微臣接旨。”他躬身后退,刚走几步就听身后一道冷冷的声音。 “等等。”祁岁桉眼皮都没抬,“把这些猪盆狗槽一并带走。” 肖炳全止住脚步, 微怔片刻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笑,“是”。 说得倒也没错,人人都道他们是皇上座下养的恶犬,那这些剜刀毒虫琵琶架可不就是他们吃饭的家伙。对此他早已习惯,但至于这么个柔筋软骨的皇子有什么本事能让这疯子开口,他倒是要拭目以待了。 审了足足七日手段用尽但陆潇年只字不言连声痛都不喊,喂什么吃什么,一心寻死,他正愁不知如何跟皇上交待。 “那就有劳殿下了。”他作揖行礼,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低头间忽然闻到一阵很特别的草木淡香,不是那种娆媚的勾人味道,但却让人心尖微微一颤。 “把他泼醒。”祁岁桉声音冷淡。 想到最近街谈巷议纷纷扬扬的传言,尚未走远的肖炳全不禁又再次回头望向那道挺拔的身影,眼眸渐深。 * 冰冷刺骨的井水兜头泼下,铁链有了动静发出轻微撞击声。陆潇年一身血污,呛咳声听上去闷闷的,喉咙中似含着血。 福安贵长松了口气,用帕子捂鼻道,“还活着就好,老奴这就回去给皇上复命。” “福公公请。” 这诏狱阴森,血腥气重,还时不时从远处传来惨叫声,福安贵多一刻也不愿留,行了礼便带着人快步离开了。 出了诏狱,金泉赶忙上前撑伞递手炉,小声问,“老祖宗,您说现在多少人对此案避之不及,可这九殿下怎倒好,自己往火坑里跳。而且他居然能三言两语就劝得陛下同意了,真是奇了……” 福安贵轻咳一声上了轿子,撇下帘子前不清不淡地丢了句,“死马当活马医。” 金泉怔愣皱眉,难道传言是真的?祁岁桉此番是为了向皇上表明态度,他不曾与凌云阁有染? 那陆潇年可有苦头吃了,皇上本就最恨凌云阁,要是陆潇年真的凌云阁,那他们陆家可倒得一点都不冤。 “啪—”听见里面拍木窗,金泉被打断思绪赶紧吩咐起轿。 乾华宫内,檀香袅袅。福安贵穿过纱幔进了内殿,见榻上明黄的身影还侧躺着,便默默立到一边候着。 少顷便见那身影动了动,“说吧。” 福安贵赶忙上前一步,垂首道:“回禀陛下,人还活着,但瞧着是只剩一口气了。” 祁延在金泉搀扶下起了身,接过酽茶漱了口,恨铁不成钢道,“肖炳全这狗东西,再把他也逼死了,天下人倒真以为是朕逼死他陆家满门忠良了。” 自从安定侯陆良平夫妇死讯从诏狱中传出,这几日全盛京的书生们都聚集在宫门外等着审讯结果,赶不走、驱不散,着实令人头痛。 “这也不能全怪肖大人,谁能知道陆家那两个老东西这么不禁折腾,从大理寺转到诏狱还没动真家伙人就没了。皇后娘娘那边还瞒着,好在这些年娘娘专心礼佛,并不大管外面的事。” 第4章 “陆潇年招供之前,就让她在慈懿宫里好生养着,莫让她知道了难过。” “是。皇上对娘娘一直情深意重,可惜陆家不顾皇恩,竟做出这等叛国之事……实在令人心寒。” 皇帝疲累地挥手,不想再多说,“下去歇着吧,雨露寒重,还为朕跑这一趟,赐轿。” * 诏狱陷于皇宫偏僻角落的地面之下,不见阳光,不辨岁月。此刻的诏狱内十分安静,祁岁桉能感觉到自他进来一道目光便一直沉沉压在他身上。 “陆将军还活着就好。”祁岁桉远远望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椅子被狱卒仔仔细细擦净,祁岁桉掀袍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缓缓开口道:“凌云阁已被朝廷定为逆党,那个叫凌霄的也已经被抓,对你将边境舆图卖给匈奴一事供认不讳,对此,陆将军可有何话要讲?” 没指望他回答,这些被问了无数遍的话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果然,除了木炭发出的哔剥声,连灰尘都是安静的。 祁岁桉不急,连阎罗恶煞都无法让他开口,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这些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耗得起。 然而片刻后,牢房内的所有人,连同祁岁桉自己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七日一字未言的陆潇年竟然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掩在低垂的发间模糊不清:“九殿下这时来看我,就不怕……他们说你与奸臣有染吗?” 垂眸掩下那一瞬的微讶,祁岁桉指尖划过杯沿,轻笑一声道,“我与陆将军并不相熟,何来有染一说? ” 嘀嗒、嘀嗒、嘀嗒…… 冰冷水珠混着血顺着头发滴在陆潇年脚下的一滩乌黑血洼里。 祁岁桉再次打量他。 从大盛万人敬仰、战功赫赫的骁骑将军,到如今狼狈不堪的卖国贼、阶下囚,不过短短五年。 一声冷笑,在这安静的牢内显得格外清晰。“父皇不过是派我来看看,背叛我大盛的陆将军现在够不够惨。” 祁岁桉又想起那个凌云面具后意气风发的眼神,心下黯然。 该不会是陆潇年。他心头滋味有些不好受,倒不是因为昔日同窗落得了如此结果,而是因为那个凌云阁做不出这样弃民叛国的事。 若他真是陆潇年,他大概不如去死。 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祁岁桉用手指桌上轻敲了两下。 两个狱卒立刻上前,将陆潇年的头拽起来,迫他抬头望着对面的主审官。 黑褐色的干涸旧伤和鲜红的新鲜创口交错,隆肿的半张脸已看不出半分当年的神采。 仿佛是真的替他感到惋惜,祁岁桉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不过念在陆将军曾为我大盛立下战功,只要你肯配合,我留你个全尸,到下面见到陆侯和夫人,他们也少心疼你一些。” 陆潇年弯唇露出一丝苦笑。相隔不过数尺,但恍惚间又似隔着数不清的荒芜光阴。 而站在这段混沌那端的人,似乎又更远了些。 沉默如一张巨网,悄无声息地蔓延伸展至地牢的每个角落,每一个字都需要积攒足够的力气,陆潇年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以为是他要说什么,祁岁桉便起身朝他走了两步。 距离近了一些,从遮挡双眼的血污间,陆潇年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更清隽、也更冷厉,似这世间最清醒的看客。 这怎会是曾在他怀里哭红眼睛的那个人? 一切好似一场星河遥缈的梦。 “陆将军,要说什么?” 不知是积攒够了力气,还是满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陆潇年沾血破裂的双唇间发出了低微声音,祁岁桉不得不又进一步,侧耳仔细辨认。 “殿下……究竟为何而来?” 眼睫微颤,祁岁桉抬头对上那双灰暗布满血丝的眼,定定地看了很久。 他永远记得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明亮、澄澈,绝不似这般冷漠黯淡。 “我为何而来,”他缓缓展开手中折扇,神如秋水,“为了安邑郡的三千百姓而来,为陆家军两万英魂而来,也为苦等你五年的人而来。” 他的声音沉冷,一字一句都似有实质地压迫在人心脏上,令听到的人倍感压抑和呼吸困难。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一声轻笑穿过混沌灰尘,他听见陆潇年虚弱的声音: “殿下说的,你自己信吗?”陆潇年缓缓睁开眼,“九殿下,再次舍身一博,这次要换什么?名声、功业?还是……那把龙椅?” “住口!” 祁岁桉伸手握住了刑架一侧的铁镣,冷冷看向他。 被激起的怒气蕴积在这深不见底的地牢里,甚至他听到了身后护卫抽刀的声音。他深知现在四境不安,民怨沸腾,朝廷倒是需要这样一个叛贼之死来提升士气,抚慰民心。 但他不能就这样死了,尤其不能死在他祁岁桉手里。陆潇年的死应当发挥更大的作用。 祁岁桉慢慢又靠近半步,微微仰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也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些私怨未了,我不会让你那么痛快死的。” 五年前就是因为他,他才没能见到母妃最后一面。 说完他狠狠向下一扯铁链,陆潇年卡在铁环里的手腕被一下拉到底,后背到手臂上的伤口生生扯开,鲜血一下涌出来,流进皮开肉绽纵横交错的沟壑里。 第5章 粗重的喘息声填补了牢房的寂静,缓了许久,陆潇年艰难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蜡,他不动声色地用眼睛描摹着面前这张脸,唇边弯出一抹笑意。 “这日子总算,是有点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偏剧情,练练节奏,写得不好多见谅555 明天儿童节,祝bb们节日快乐 第0003章 蛊惑 阴冷,昏暗,气味难闻。 锈迹和血污沾了满手,祁岁桉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锦帕,仔仔细细地擦净,然后又坐回到了那把椅子里。 檀木雕镂,扶手是一对振翅欲飞的鹤,精美华贵地与此地格格不入,也正如面前这位主审。陆潇年看着他将那帕子用完后丢在地上,月白锦帕很快被污血一点点吞没。 轻抿了口茶,祁岁桉漫不经心道,“我道是将军想开了,不曾想原是有人已经特意将谣言带给陆将军了。” 他这么多日都不开口,想必等的就是自己亲自来的这一天。 “看来这诏狱虽深,也并非铁桶一块。”祁岁桉放下茶杯,抬眸朝四周扫了一眼。 “陆将军是以为,你只对我开口就能让外面人认为我们关系匪浅,便坐实那个谣言了么?可我不明白,对方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肯这样配合?” “没好处。” “那我倒是真看不懂了,既然没好处,陆将军该不会就是又想看我难堪并以此取乐吧?” 陆潇年从来在他眼中就不是什么好人,学堂上与他争辩,他被皇子们奚落他又袖手旁观。 五年前,母妃猝逝也是因为答应陪祁盈同他吃饭耽误了时辰才没能及时回宫中见到母妃最后一面。 想起那年他跪在暴雨如注的夜里,他苦苦哀求求父皇重查母妃死因,但父皇视若无睹。却在当夜诏陆潇年进宫。 那晚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而第二日他便接到了去西梁和谈的旨意。 西梁王原是那一带的土匪,为人暴虐,荒淫无度,称王之后指定要大盛派一名皇子带着十万两黄金才肯坐下来谈。 谈什么,明眼人都清楚,这分明是去送死。 若说这其中没有陆潇年的“功劳”,他不信。 回想那段不堪,祁岁桉捏紧茶杯的指节泛白,缓缓才松开,“那我们就不妨直接一点。”祁岁桉垂眸捋了捋自己的袖袍,再抬眸,眉眼间都是冷淡。“外面都在传,是你当年伪装成了凌云阁赏金刺客,护送我一路西行去西梁和谈,可有此事?” 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就直接问出口,陆潇年眼眸微抖了一下。 “不曾。” 一声轻笑,在诏狱内听得格外清晰,祁岁桉转头朝黑暗深处扫了一眼,“都听到了,人家说不曾。” “真是荒谬啊,你我身为当事人不知,而天下人皆知。”说完他朝身后伸手,一本褐色封蓝边的册子就递到了他手上。 “其实谣言而已,不难破。陆将军凭此就想拉我下水,未免有些太小瞧人了。” 他接过册子,却没有打开。 “这是我方才拿到的兵籍,上面记录了祈元三十六年春,陆将军身为骁骑营总督带着一行十二精锐前往西南赣州秘密搜集军情一事,而那时的我则在去西梁和谈的路上,两条路相隔一座凉山和一条濮江,所以陆将军将我一路护送至西梁的谣言根本就是无根浮萍。” 陆潇年喉咙间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笑,“这可是军部密要。” “皇上既然让我主审此案,便自会赋予我便宜行事之权。说来也得感谢你,若不是你犯下的罪行过于石破惊天,兵部尚书实在怕受到牵连,否则也不会如此痛快地就将这机密呈交于我。” 指尖抬起,他敲了敲扶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将你们肖大人请出来吧,远远听戏,哪有近着瞧有趣呢?” 闻言肖炳全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满脸堆笑,“肖某是怕这疯子对殿下不利,暗中保护殿下而已。” “还是肖大人想的周到。”祁岁桉脸上也露出笑。 肖炳全迈进诏狱,朝祁岁桉行礼后讪笑道,“殿下谬赞了。”起身时他看到祁岁桉的侧脸隐在明明灭灭的烛影里,睫毛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在随呼吸微微翕动,一时间有些出神。 “想必肖大人都听清楚了?那还要烦请为我作证,五年前护送我的并不是陆将军。至于他与逆党凌云阁是何关系,我必会彻查。” 听到逆党二字,肖炳全方才回了神。 “那是自然。” “还有一事。”笑容倏地从祁岁桉脸上消失,“父皇既命我主审此案,那这诏狱就暂由我代管,肖大人同典刑司的弟兄们辛苦多日,就此可好好歇歇了。” 肖炳全一愣,“这恐怕……” 祁岁桉抬手打断,“我知道肖大人担心什么。”修长匀净的手指交替敲在兵册的硬封上,他声音愈是温和,肖炳全愈发觉头皮发麻。 “放心,陆潇年若死了,便是我这主审失职。全天下此刻最怕他的死的莫过于我了。且肖大人前几日因为陆良平已挨了板子,我已向陛下求情让你好好回去养伤。” “……还是殿下思虑周全,殿下对下官的回护之心肖某感激不尽。”至此肖炳全即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撤走。他换上谄媚笑脸,朝四周人高声喝到,“都还不赶紧谢九殿下。” 谢恩声四起,肖炳全拍拍手狱卒侍卫顷刻离开。 第6章 临走前,肖炳全朝祁岁桉望了一眼,恭身道,“那这兵册……” “哦,瞧我,”祁岁桉恍然,眉眼间弯出如皎洁笑意,“倒是忘了,这东西刚拿到手来不及给父皇送去,我又在此审案走不开,还要劳烦肖大人帮我转呈于陛下。” “乐意效劳。”肖炳全双手接过那册子,低头间再次闻到那阵沁人心脾的淡香。 他将册子塞进袖口,躬身退下。 待肖炳全离开后,牢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祁岁桉对身后的侍卫道,“你们去诏狱外面守着,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一点点在耳边消失,侍卫也带走了大片的火把。 “殿下究竟……还想得到什么。” 此刻空旷的诏狱里终于只剩了他二人,陆潇年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眼前这位天潢贵胄。 真漂亮啊。当年他就用这幅漂亮皮囊独自走进西梁王的军帐,一夜未出,第二日便换来了大盛十年喘息。用的是什么,所有人都目露暧昧心照不宣。 包括自己。 “所以九殿下如此纡尊降贵,究竟为了什么?” 祁岁桉眉峰微动,收紧握着茶杯的手指。 忽然连桌上那一点烛火也被吹灭了,四周陷入了更深黑暗。 适应了片刻,陆潇年听到了茶水倒入茶碗的声音甚至清晰地听见祁岁桉喝水时喉结滚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祁岁桉离开了那把椅子,朝自己越来越近,近到陆潇年闻到了他身上那种沉木的香气,近到他听见了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陆将军,好好活着。” 四个字低低钻进陆潇年耳中,令他恍惚了一瞬。他想起自己五年前救下他时,他混身湿透,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猫。隔着那层面具,他看见他眼神里的绝望。 他记得他也说了这句话,“殿下,好好活着。” 可世事难料,他怎能知道自己一路精心护着却是最终亲手将他送入了敌人军帐。陆潇年布满血丝的眼底愈发猩红,“你们祁家人,应该巴不得我死才是。” 祁岁桉暗暗看他一眼,“也不全是。”他最后停在距离他只有寸余的地方,“陆潇年,真的不是你么?” 离得过于近,祁岁桉的呼吸就喷在他的侧颊上,陆潇年不自觉偏头躲开。 祁岁桉得寸进尺地用嘴唇贴上陆潇年的耳朵,“可为何你的耳朵,我一靠近也会变红呢?” 兵籍是铁证,祁岁桉本已确定。可在他靠近时,他却发现了陆潇年红透的耳根。 他想起很多个夜里,他想趁那人熟睡摘下面具看看究竟是怎样一张脸,可每次一靠近就会被他发现,手腕被狠狠捉住,而面具遮不住的那双耳朵通红一片。 虽然他知道,这或许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巧合,但有个东西还是在心底作祟。“我也不希望是你,但奈何我这么多年找不到他。” 祁岁桉的唇擦过他的耳廓,勾起一簇簇火苗,在燎原。 那声音清晰而蛊惑,炙烤着陆潇年的神经。 所以他清走所有典刑司的人,竟是为了证实这个? 但他此刻不可能承认。一旦承认才会是灭顶之灾。 “不如我们也来做个交易。倘若你能帮我找到他,我让你最后的日子痛快一点,可好?” 黑暗中那眸光犀利逼人,与那蛊惑人心的声音极不相称。他颓力地向后仰,尽可能躲开那道呼吸。 他无法确定祁岁桉对当年那个凌云阁的真实目的,否认是最安全的做法。 “殿下也说了,你我并不相熟,还请殿下自重。” 热意倏然消失,唯余淡淡木香盈在鼻尖。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他这才觉出那些爬满他身体的伤口此刻在叫嚣、撕裂,混身被火燎一样地痛。 祁岁桉转身离开了,陆潇年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截如玉的后颈上。 他的声音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没有半点温度—— “既不相熟我便放心了。私仇国恨,我们慢慢算。” 出了诏狱,天已然全黑。祁岁桉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反复数次,胸口那种闷窒感才褪去了一些。 他抬手,一个身形削拔的侍卫立刻走上前,跪下。 “殿下。” 祁岁桉没有转头,而是仰头望着天上即将被乌云遮住的那片氤氲月色,低声道,“尽快派人去查清安邑地牢里那个叫凌霄的,还有凌云阁那些被抓的刺客,他们究竟身上都有什么印记。” “殿下不是方才已经确认不是陆潇年了?” “本来也并不指望他会是,兵籍记录不会有错。” “那属下不明白,六殿下明知此谣言轻易就能被殿下化解,为何还要到处散播?” “因为他了解我,亦也了解皇上。” 陆家的兵权一直是璟仁帝的一块心病,无论哪个皇子与陆家关系过近都必会遭到猜忌。 祁礼就是借此谣言,料到他会为了解除皇帝猜忌而主动跳入这陷阱。 现在还牵扯到颇为敏感的凌云阁,他必须在皇上面前自证清白。 可这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祁礼的真正目的是最终要将他一起绑上陆家这趟万劫不复的马车,将他们齐齐推下万丈悬崖。 “所以殿下是想尽快找到那个真的凌云阁刺客?” 祁岁桉点头。 第7章 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人若早就死了便罢,若还活着就是祁岁桉最大的把柄。毕竟的确有这样一人曾有悖常理地保护了他一路,早就超出一个凌云阁赏金刺客的职责。 说实话,他也搞不清楚那个叫流萤的凌云阁刺客是目的。一开始他还以为也是祁礼雇来杀他的。 但不仅不是,还保护他。 此谣言之阴毒,不仅在于将他与通敌叛国的陆家绑在一起,更是要将他与逆党凌云阁绑在一起。 稍有不慎,祁岁桉都万劫不复。所以只有先一步找到那人,才能破此死局。 “那陆潇年会帮殿下吗?”祁岁桉闻言转头看了眼伪装成侍卫的杨静山。 “不知道。” 但总要试一试。 【作者有话说】 来咯。 免得各位看官等,以后本店就周日、周一晚上9点半双更吧(●vv●) 第0004章 愧疚 乌云蔽月,灯影寥寥。肖炳全终于在婆娑树影间看到了要等的人,他三两步上前,跪在他袍边。 “让殿下久等了。” 祁礼摆手示意他起来。“兵册送去皇上跟前了?” “是,皇上看完没说什么,只是也命微臣回去休养。” “嗯,这点小伎俩还瞒不过父皇。” 这谣言被破不过是迟早的事,但他只是没想到祁岁桉会这么快。 不过无所谓,陆潇年只要不明不白死在昭狱里,祁岁桉一样难逃死罪。 谁让他自作聪明地要踏进来。 “只是如此一来,微臣便不能再监视他二人了。” 祁礼抬起一只手,从树上掐下一片嫩柳叶捏在手中把玩,“也好,你撤出来,反倒怀疑不到你头上,比死在你手里强。” “是,殿下英明。” “动手吧。免得疯狗乱攀咬。” 肖炳全接到命令后欲起身告退,忽闻身后刀剑出鞘声,在这静夜格外刺耳。 祁礼低着头,嫩绿柳叶在指缝间回转,“知道养狗最忌讳什么吗?” 做了皇帝多年的狗,肖炳全岂会不知。他黯下眸光道,“背主,和无用。” “不错。你既认了新主,就不要再生旁的心思。若被皇上知道,他可不会像我这么柔心软肠。 你弟弟那些罪证若就此被翻出来,你几个脑袋怕是都不够用。” 肖炳全心惊,额头渗出些汗来,“殿下放心,肖某弟弟的命是殿下给的,肖某的命便也是殿下的。” “去吧,做干净点,别让人觉得你真的无用。” * 祁岁桉的离开带走了最后一点亮光,周围也再听不到其他囚犯的声音,整个诏狱陷入彻彻底底的冥寂。 黑暗抽干了陆潇年所有的意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梦还是醒着,甚至分不清是死了还是活着。因为他耳边居然听到了莺鸟啾鸣,看到了树下清秋和桃月嬉笑打闹,淡金色阳光从枝头倾泻,洒满林间。 他仿佛回到了陆府枫园里书房那扇菱纹格栅窗前。 敲门声响起,花朝拎着医箱探进头来。人都还没迈进门就夸张地捂着鼻子咳嗽,“将军不是说最不喜熏香的么?” 桌案笔架上吊着个紫金丝线绣的香囊——篱落雪。 “有味吗?闻不到。”他若无其事双手撑在站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 “……” 望着那被精心系好的香囊,花朝默默无语。 “送到了?” “到了,”花朝从医箱里掏出一壶酒,放在鼻下不喝先闻。 “你们从萃灵楼分开后,殿下先是去南市买了席家的糍粑,又去汴桥东买了沙翁,最后回去路上还买了一包金华腊肉。前两样约莫是买给月妃娘娘的,最后那样怕是他自己爱吃。” 陆潇年沉吟不语,丢过来一包旗,正砸进花朝搂着酒壶的怀里,“我问的是安邑舆图,可送去二叔府上了?” “……” 花朝偷偷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丢在他桌角。 陆潇年拿过信,看完,撕碎扔进了脚边的炭盆里。 “将军还是不肯带咱们同去漠北?”花朝看陆潇年面色就知道他们通宵达旦绘制了一个多月的舆图算是白费力了。 “说让我看家。”二叔是看出局势对陆家不利,不肯让他去战场上冒险。 啪的一声,一支毛笔也折成两断,被丢进了炭盆里。 可无人料到就在当晚宫中传来噩耗——月妃薨逝。皇帝连夜急召他入宫,虽没扣押,但二叔知道京城已经不安全了,让他们即刻出发,装成去西南刺探军情。 两日后他们落脚在橦关镇一个偏僻客栈,一行十二人,是小店久违的大生意。 掌柜用饭时在一旁亲自添茶倒水,笑眯眯地问,“敢问明日还续住否?我看不如一口气多续几日,价格上也可客官优惠些。” “好说,主要看我们……少爷。”孟春放下碗筷。 清秋吃饱喝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靠在椅子上懒洋洋道,“我看不走也挺好,除了早上折腾我们跑跑,可比平日轻松多了。”他忽地坐正,神色兴奋,“对了,听闻这附近山里有野鹤,咱们一会去猎几只?” 一旁的槐序一脸老实,颇为担忧道:“你就知道玩,谁知道老大怎么了,今日喝醉了,明日腰闪了,后天又肚子不舒服的,花朝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给他看啊。” 第8章 花朝终于不用束发,衣袂飘然,半点不像军医,倒像是个风流纨绔。 他端起酒杯,在鼻下轻嗅,“你质疑我的医术,不如质疑一下那位的精神状态。” 话音落,楼上房门打开,未见人但闻其声,“孟春,再休一日。” 花朝暗笑,故意仰头问,“少爷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去给你施几针啊?” 咣当一声门被关上,一包银子从天而降差点砸了他的酒壶。 花朝眼急手快一把接住,在手里掂了掂笑道,“走吧兄弟们,让他自己在这里等罢,”说着双手圈在唇边,仰头大喊道,“我们去快活喽!” 堂下爆发出一阵大笑,众人策马扬鞭,快意而去。 树林青草芬芳,雨后柳条吐翠,水珠晶莹灿烂,一切都明艳可爱。 花朝纵马飞驰,槐序狠狠夹了马腹才追上花朝,低声问,“你刚说让老大自己等是什么意思,他在等人?” 花朝笑,“不然呢,他那身体,几时得过什么病。” “那是等谁?” 花朝朝他看一眼,又看看身后的兄弟们,大家异口同声,“等心上人!” 说着各自扬鞭奋蹄,只留槐序在风中独自凌乱。 “老大……有心上人了?!” 夜里,空气微凉,花朝端了一壶温酒提着丹青袍角拾阶而上。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在从菜里往外挑葱花。 “是我。” 陆潇年放下碗筷去开门,低头看了眼,“不喝,胃疼。”说完就要关门。 花朝一滑溜便钻进屋里。“又没说给你喝。”他来到桌旁一低头便看到桌上那一小山堆的葱,花朝微微皱眉。 他掀袍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上了一杯,低头深深嗅了下,语气夸张,“想不到这橦关镇的槐花酿这么香,比宫里的什么桂花酒、桃花酿不知好喝多少倍。” 陆潇年掀袍坐下,默默把杯子往前推了推。 花朝暗笑,把斟满的酒杯递到他面前,故意叹气:“这里距京城三十里,已出了京备营的管辖,后面的路可就不好走了呦。” 陆潇年不语,埋头挑葱花。 花朝看透,笑道:“就咱们这么几个人,可顶不住那一波又一波的刺杀。” 黑绿相间的葱花山又高一层。这次里面还掺了两颗糊了点边的青菜。 “他们虽说是伪装成了商队,但还是太显眼了,那几个沉颠颠的大箱子,明摆着等人来抢。按理说九殿下看上去也不像是那么傻的人啊。”花朝扬杯而尽,槐花香气弥漫一室。 “与其一路提心吊胆,不如在离京师不远的地方把鬼都引出来。” 见他终于开了口,花朝笑了笑,“你倒是了解他,我看倒不如你一开始就跟老侯爷说了实话,调一队兵,有你、有咱们陆家军的名头护着,谁敢不要命上来送死。” 陆潇年被这葱花恼得本就没胃口,现在更没胃口。 “不合规矩。” “只是不合规矩?”花朝一语道破。 烛光绰绰,陆潇年的脸隐在暗中,辨不清神色。 他想起祁岁桉出行前看他的那一眼,即使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祈年殿,他也能感觉到祁岁桉眼神中的怨恨。 陆潇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最不愿见到的便是我。” “那你这样一路跟着迟早也要被他发现,而且……你怎么回去跟老侯爷交待。” 这军情刺探的本不过半月的事情,可要真护送到西梁再回来,少则一月,多则两月。虽说这次赣州动乱并不影响盛京大局,但他们若真这么做了,以侯爷治军之严他们回去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陆潇年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不连累你们,明日兵分两路,你带其他人去探军情,让槐序和清秋跟着我。只要没有贻误军务回去后我自有办法让我爹饶过他俩。” 花朝知道也只能如此,又续了一杯酒,摇头叹息,“想不到世人眼中威名赫赫的陆将军,居然背地里是个情种。” 破葱花挑也挑不完。啪地一声,陆潇年摔了筷子索性不吃了。 “我只是出于愧疚。” 这是送客呢,花朝识相起身,拂了拂自己纱袍上的褶皱,淡淡道,“愧疚好啊,等我们槐序和清秋领了军棍,你可要记得你还懂愧疚。” 嗖地一声,一支筷子如箭朝他飞来,花朝偏头双指夹住。 他走至门边,轻笑道,“下回店家问你有没有忌口,你就把你那二十八样不吃的东西报菜名似的报一遍,别嘴硬。” 话音落,又一支筷子飞过来,可惜花朝身影矫健已经闪出门外,筷子咚地一声钉进门板里,留尾端在门板上震动,发出嗡声。 陆潇年走过去拔下筷子,肚子咕噜一声响。 饭吃得不顺,人也堵心。 他朝床榻走去,准备倒头睡下。 突然门外又响起花朝的声音。 “想既合规矩地护送人家,又不招人家烦,在下倒是有个不成熟的小想法。”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黑黢黢面目狰狞的面具伸了进来…… 花朝后面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了,耳边的声音一会近一会远,轰一声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会轻一会重,好像一块在黑暗海面上的浮木,随海浪浮浮沉沉。 眼前景象混乱木窗、枫园、大漠、阳光都碎裂成了斑驳倒影,还有一张张熟悉的脸变成了泥雕,干涸开裂一触即碎,随一阵风湮灭消失了。 第9章 坚持了这么多日,虽然见到了那个人,但可能还是要挺不过去了。刚才那些画面,便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吗? 如果是,他并不想在人生结束前的最后画面留下这些无关紧要东西。 他想到了那截光滑柔腻的脖颈,那片冷冰冰的薄唇。 那才是他想得到的最后画面。 * 三更敲过,两个暗影攀上诏狱入口的屋檐,几枚银针猝然没入守卫的脖颈,两人来不及留下一句话便倒在门边。 雨雾遮掩了那两道消失于黢黑大门的鬼魅身影,雨声亦吞没了这渺不足道的短暂失序,万物回归安宁。 整座皇城都在绵绵春雨中沉睡着,唯有地面下的诏狱还能听到潮虫臭鼠从死人脚边爬过的声音。 半个时辰后,杨静山在窗棂上轻轻敲了敲,“殿下睡了吗?” 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进来吧。” 杨静山推开门,床帐合拢着,看样子床上的人并没有起身。 “殿下预料得不错,果然来了人。” “人死了么?” “死了。” 床帐内沉默半晌,低低一声叹息微弱如风,但还是被杨静山捕捉到了。 “那就让他死得更有价值点吧。” 【作者有话说】 bb们端午安康哦 第0005章 逆子 次日依旧阴雨绵绵,天光未亮祁岁桉便照例进宫请安。 今日无早朝,书房内御炉浮香,皇子们如常立于两侧,他站在最末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正值倒春寒,地上紫铜炭盆炭烧的足,皇子们身上的寒气很快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最近一直焦头烂额的璟仁帝祁延难得看上去心情不错,赐了热牛乳,考问了一些时政,又点了几人作答,照例也还是六皇子祁礼得了御评。 “六儿勤敏,西郊皇陵修葺扩建一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闻言众人讶然,这还是第一次父皇派下实差。 差事虽不难办,但意义重大。自前太子谋逆未遂,自尽于东宫。太子之位空悬了近十年,满朝上下都在等着这样一个信号,这修葺皇陵的差事其实就是为了准太子下六部历练铺路。 祁礼心下喜悦但面色如常,掀袍、下跪、叩头、谢恩,一番动作行云流水。 起身后,他状似关切地将目光落在祁岁桉身上,开口道,“儿臣听闻九弟从大理寺手中接过了陆家一案,九弟自和谈回来后身体一直欠佳,诏狱湿冷可要注意啊。” “多谢六哥惦念,有御医开药,几个时辰不碍事。” “那便好。”祁礼笑着退回到书案一侧。话头就这样引到了祁岁桉这边。 “审的如何?”祁延翻开奏折,头也不抬。 “禀父皇,昨日陆潇年虽开了口,但并没有说什么。儿臣想他伤势过重,不宜逼迫太甚,若弄巧成拙有损父皇圣名。” “嗯,朕要的是他的口供,不是他的尸身。此事事关战局,陆氏一案令前线军心不稳,朕必须要他自己亲口认罪才能安民心、平民愤。” 陆家不同于别人,曾手握大盛三朝军权,至今朝中仍有人为其喊冤。这些官杀得尽,天下文人他杀不尽,只能是陆潇年亲口认罪,才堵得上天下悠悠众口。 祁延抬眸朝祁岁桉扫了一眼,意味深长,“你们幼时就常一同在后宫玩耍,后又有同窗之谊,替朕劝劝他。” 祁岁桉迅速低头跪下去,“儿臣与他并无私交。” “不必紧张,外头那些传言朕没放在心上。昨天肖炳全呈上的册子朕也看过了,此案就全权交于你。” “谢父皇信任,陆潇年勾连凌云阁致使我军大败是事实,儿臣定会想办法让他认罪伏诛。” “就是这点才更可恨啊,”祁延神色忽地一冷,将蘸饱墨的笔扔回到砚台,“是朕之前太纵着他了!凌云阁这颗毒瘤也必须趁此机会拔除干净。” “是,儿臣遵旨。”祁岁桉叩首。 炭盆过旺,烧得连空气都燥热。他手心出了薄汗在墨玉方砖上留下两枚印迹,转瞬又了然无痕。 “都下去吧,朕乏了。” 皇帝挥手,正欲起身去后殿,突然,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闯入大殿。 祁岁桉陡然抬头,双拳兀地攥紧。 “启禀皇上,诏狱出事了!” 金泉碎步掠过跪在地上的祁岁桉,来到皇帝面前。尖利的声音划破窒闷空气,利刃般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何事?”皇帝转过头问。 “诏狱来报,犯人陆潇年遇刺!” 祁延瞪着金泉,“什么!” 龙颜震怒,方才还叮嘱务必要陆潇年活着,怎会转头人就遇刺了…… 祁岁桉垂首跪在当中,下颌绷紧,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大殿里满是愕然交错的呼吸,而最终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祁岁桉的身上。 这时不知是他哪个皇兄站出来,声音颤抖道,“诏狱守卫森严,怎会进去刺客?” “是啊父皇,听闻九弟昨日已经将典刑司的人都撤换走,换上了自己的护卫,怎还会出此等事?” “人如何?” 祁延略过这些问题,问道。 金泉垂首道:“死了。禁军巡卫今早发现昭狱外侍卫被毒针杀死,而陆潇年已被火油烧死在大牢内。”金泉恭身垂首道。 “烧死?”祁延疑惑地问,“昭狱起火怎会无人知晓?” 第10章 “回禀陛下,经仵作验尸,陆潇年是先被刺客用利器割喉,然后将尸身丢入火桶泼油焚烧,因此火势并无蔓延。且昭狱位于地下深处,浓烟被锁在地牢内并没有散往地面,加上昨夜的雨……” 祁延勃然拍案,金泉立刻禁声。 “那如何确定被烧死的就是陆潇年!” 金泉躬身碎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和一份奏折呈放在宫女手中的托盘上。 宫女将两样东西转呈至璟仁帝面前──是一枚被熏黑了的鹰骨扳指。 祁延认得,这鹰骨扳指还是当年陆潇年从他这里讨去的。 那时他下朝后总带着他和几位皇子在校场上骑射,陆潇年每每输了不是怪弓就是嫌箭。最后没得赖,就赖上了扳指。一会嫌玉扳指沉、一会嫌木扳指脆,然后就觊觎上了他这个鹰骨扳指。 后来陆潇年初战大捷后祁延就将这枚扳指作为赏赐给了他。 “陛下,除了这枚扳指,大理寺已经确认了尸身,身上伤口与陆潇年前几日受刑留下的伤一致,这是仵作呈上的奏折。” 祁延翻开奏折,眉头深锁。 祁礼双膝重重跪下,见缝插针道,“父皇,如此一来陆家通敌叛国一案死无对证,如何给天下人交待!”他转头扫向垂首伏在地上的祁岁桉,凛然道,“火油烧尸的确是凌云阁惯用手段……只是儿臣愚昧,既然知道凌云阁有可能来灭口,九弟为何不加强防备还要撤走父皇的典刑司,难不成还防着父皇?” 这话无疑是挑拨,言未尽祁礼转头盯着祁岁桉双拳捶地,“九弟,你糊涂啊! 父皇是何等信任你,任天下疑言纷纷,仍派你去主审,可你……难不成凌云阁当真与你有干系,你着急灭口吗?” 一番话令本就燥热的空气几乎要爆裂开,皇子们愤慨指责,而自始至终祁岁桉眼睛紧紧盯着地砖,双臂支撑着身体不言一语。 忽而一阵咳嗽声,书房内立刻无声。祁延被福安贵搀扶着坐下缓了许久问道,“刺客呢?” 金泉抿了抿唇:“抓是抓到了,但皆是死士,他们身上……也确都有凌云阁印记。” 书房里空气凝滞住,所有人几乎都不敢呼吸了。 啪地一声,仵作的奏折被摔在地上,惊得人不由一哆嗦。“好啊,凌云阁进我大盛皇城若进自家大门。” 祁延站起身,却又一阵咳嗽,福安贵赶忙捋其后背,“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他缓缓走到祁岁桉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这个儿子,“这就是你主动要揽此差事的目的?你还有何话要说!” 祁岁桉缓缓抬头,目光沉静地仰望着自己的父亲,“儿臣,无话可说。” 祁延明显一愣,“瞧瞧,这就是朕的好儿子。”祁延气得下巴上的胡须都在发抖,“理直气壮,有胆有识,果然是……”他几乎咬着牙咽下后面的字。 那双冰冷无波的眼睛令他想起一个人,一模一样的神情,语气也一样坚硬冰冷:“臣妾无话可说。” 祁延缓缓将手掌按在他发顶,手指按下,远看像一位慈父在鼓励幼子,而近看才能看出眉宇间积蕴得都是盛怒。 猝然间,祁延猛地抬起一脚,正中踹在了祁岁桉的心口上! 那一脚力气之大令祁岁桉反应不及,一口鲜血喷出,溅洒满地。五脏六腑似被震碎,在胸膛里翻滚灼烧。 他趴在地上,喘息间皆是浓重的血腥味,他捂着心口一点点用手撑着地面扶起自己。 抬眸望着皇帝那张眉开阔目颇有佛缘的脸,祁岁桉慢慢抬手,用拇揩了下唇角。 一道鲜血被指腹从唇边捻开,更衬得肌肤胜雪。 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不为自己辩解,就在这时,祁岁桉忽然露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冷笑。 而唇畔那道血痕令那笑容更添了几分邪魅。 “母妃曾教导过儿臣,”他顿了顿,“言语空洞如风,最是无用。信与不信,其实都不过于人的一念之间。” 祁岁桉仰头盯着祁延的脸一动不动,而祁延也冷冷地看着他。两人无声地对峙了很久,仿佛是一种命运的重演。 最终,祁延颓然抬手,一队禁卫立刻冲进来。铁甲重靴踏在石砖上发出骇人重响,刀剑出鞘声令人混身发冷,闷热的御书房内霎时寒意森森。 “把这个逆子……带走!” 第0006章 暗夜 出了乾华殿,雨已经停了。阳光一半钻出云层,铺洒在殿前毫无遮挡的白玉石阶上。 皇子们分散而行,个个脸色煞白,被吓得不轻,二皇子甚至招手让一个太监过来搀扶着,这才下得了台阶。 “就是罪太子谋反那日也未曾见过父皇如此动怒啊。” “谁说不是。赶紧回去泡个澡,父皇那一脚着实吓出我一身冷汗。” 阳光毒辣,祁礼和七皇子缀在最后,刚迈出大殿,就有下人立刻在他头顶上撑了一把油纸伞。 “恭喜六哥啊,得了实差,可就前路无人阻挡了。”七皇子祁珉笑得明艳,鼻翼上的那枚痣在日光里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祁礼睨了他一眼,示意他少说话。 “就是嘛,祁岁桉这次是栽大了,最讨厌他那股子清高劲,一个南蛮狐媚子生出来的,能有什么资格跟六哥争。” 祁礼微微凝眉,脚步跟着缓了下来。似是自言自语,又似疑问,“不对劲。” 第11章 “哪有什么不对劲啊六哥,你别想那么多了,我新作了首诗,咱们一起去看看娘娘,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说着他拉起祁礼的手臂就要往后宫走。 可祁礼住了脚步,转头仰望从台阶上一步步挪下来的三皇子祁禛。 等着祁禛迈下最后一个台阶,祁礼将伞移到他头上几寸。“三哥方才怎么不说话。” “我有什么好说的,”这高如天梯的台阶让坡脚的祁禛出了一身汗,他从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口里取出一个玉酒葫芦,往口中灌了一口然后递给祁礼,“这是我窖里新酿的紫玉葡萄,冰过的,尝尝?” “皇兄,”祁礼笑着推开酒壶,压低声音道,“咱们仨可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你方才不说话,是不是也看出来什么了?” “我除了会看酒,什么也看不出。”说完他又喝了口酒,浅笑了一下。“失陪。” 望着那截空挡的袖管和一瘸一拐的背影,祁礼皱眉,“好,都和我演戏是吧。” “六哥,什么演戏啊,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写诗脑子写傻了,我问你父皇可是那种当众会动粗的人?” 祁珉想了想,摇头,“父皇最是仁贤恭谨,先帝爷爷不正是看上父皇这一点才传位给他的么?” 祁礼忽然转身,“所以,连父皇都看出来了。我怎么居然刚才没想到!”他对下人吩咐道,“去查祁岁桉被带去哪了。” 祁礼前脚刚回到府上,消息就传回来了——祁岁桉没有被下诏狱,而是关在了祈年殿。 “果然!”祁礼扔掉从花盆里刚薅下来的叶子,咚一声砸回贵妃榻上,倒进一旁穿着清凉的宫女怀里。宫女玉指纤纤,继续给他脸上抹玫瑰浆汁。 “殿下是怀疑被烧死的不是陆潇年?”肖炳全心头一跳,“不可能啊。”他明明亲自确认过。 “看来他昨天支走你,就是为了故意引你来杀陆潇年。”祁礼忽然笑了一声,“有意思,拿人家大将军当鱼饵了。” “殿下是说,祁岁桉知道有人要去杀陆潇年,然后就找人替换了他,然后再焚尸毁容死无对证?可这样就不怕皇上怪罪吗?欺君可是死罪啊!” 祁礼在宫女腿上轻轻捏了一下,惹得宫女一声嘤咛。“所以说,我这个弟弟,看着清冷无欲,又纯又冷跟块玉似的,背地里,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也难怪阅人无数的西梁王只睡他一晚江山都不要就乖乖投降了。要不是这是我亲弟弟,我都有些好奇那是何般滋味了。” 祁礼笑得淫邪,当着众人的面手就钻进了宫女的裙下。 “去盯紧祁岁桉,看他把人家大将军藏哪了。”他倒要看看祁岁桉这般不要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啊,还有”祁礼忽然撑起上身,从宫女怀里露出半个头,玫瑰花瓣覆盖满脸表情僵着显得十分诡异,“你也算半个易容高手,能这么轻易骗过你的想必不是寻常人,去查查祁岁桉身边谁能有这好手段。” 肖炳全闻言垂下头去,“是属下疏忽,请殿下治罪。” “治罪嘛……就只领二十吧,多了肖弟弟该心疼了。” * 夜幕下的祈年殿犹如一头巨兽,静静蛰伏在夜里。 大殿内四壁和穹顶挂着无数青面獠牙怒目金刚的幡旗,偶尔在夜风中发出沙沙声响,似有人在耳边低语,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一点亮光,祁岁桉就跪在那片微弱烛光里看着颤颤巍巍的烛芯逐渐被四周黑暗吞噬。 他感觉身体好似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父皇果真了解他,知道他最怕黑和冷。身体不自觉地抖动着,意识出现混沌,无边暗夜,没有尽头。祁岁桉不知何时彻底陷入了昏迷。 等到他被人推醒时,耳边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得罪了,殿下。” 冷水刺骨从头泼下,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原来日头已经西斜,暖黄阳光穿过祈年殿里繁复花纹木窗重新打在祁岁桉身上。 被幽闭罚跪了两天一夜,他嘴唇泛白干皮,身体摇摇晃晃似一株被风雨捶打了一夜的海棠。“殿下,殿下。”福安贵捻指轻轻推,“皇上召见殿下了。” 祁岁桉睫毛抖了抖,勉力睁开了眼睛,可是那双瞳眸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茫。他喉咙干涩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快拿水来。” 遥远朦胧的脚步声,然后他感觉嘴被大力撬开,喉咙里忽然一阵清凉。 “醒醒啊九殿下!” 缓了不知多久,祁岁桉的意识才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他茫然望着四周,眼神终于聚焦福安贵那张有些苍迈的脸上。他缓缓开口道,“待、待我去洗沐一番,免、免得污了圣目……” “唉,殿下这是何苦呢。”福安贵重重叹气。他托着祁岁桉的手臂,透过那双眼,他仿佛看到了故人。 祁岁桉完美袭承了皇帝和月妃的优点,既有北方男子的俊朗棱角,又长了双南月女子的温软多情的眼睛。 只是不知何时起,这双眼睛一直被冰覆盖着,永远教人看不清那层冰雾背后藏着什么。 福安贵轻轻摇头,叹出一口气,“恕老奴多句嘴,殿下想想月妃娘娘罢。”换作别人巴不得用这副模样去圣前求个可怜,可他倒好,这么多年也不肯向皇上服个软。 轻轻一句话拨动了那根已经和他心脏长到了一起的刺。额筋突起,祁岁桉面色惨白地努力撑起一条腿,颤抖着站直身。 第12章 “多谢公公。” 简单洗漱干净,祁岁桉换上了官服,朱红长袍露出颈边一抹玉白缂丝暗纹内领,衬得他的脸更显苍白。 他双手用力揉搓自己的脸。他皮肤极薄,经不起这样揉搓,只肖几下脸上立刻一片红,倒是瞧着气色好了几分。 他忍着双膝的痛跟随福安贵进了乾华殿。金乌未沉,殿内已经掌了灯。 铜枝烛台,帷帐漫漫。祁岁桉掀袍跪下,膝盖再次触地时钻心的疼痛令他不禁蹙眉,但他很快低下头,将不适压在心底。 “儿臣知罪,求父皇原谅。” 不远处的茶案后传来一声冷哼。“来来,都过来看看朕的好儿子,他可有半分悔过在脸上。” 福安贵赔笑,“陛下,若论对陛下和大盛,九殿下的这份心天地可鉴啊。” “也就你敢为他辩驳几句,”祁延手上的茶碗重重摔在茶台上。“居然敢在朕的面前玩易容假死、偷梁换柱这一套,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祁岁桉的头重重磕下去,震得地板发出闷响,“儿臣知罪,但为了查清陆家叛国一案,儿臣不得不这么做!” 祁岁桉抬起头,“父皇心里也清楚是有人要陷害儿臣,那两个刺客身上的印记是新刺上去的,而凌云阁未经三年残酷密训的刺客是绝不会被启用的,这点想必父皇已经教人查清了。” “栽赃儿臣事小,但有人急着要杀陆潇年灭口才是大事。”祁岁桉眼眸凝起一抹杀意,“父皇难道不是也想知道那一批批送往安邑的军粮不翼而飞,最后都去了哪里吗?” 见祁延没有打断他,祁岁桉便继续道,“让陆潇年认罪不难,他弃城而逃导致兵败是事实,他无从抵赖。但这场仗,败得蹊跷,要查清这背后的缘由才是父皇不想杀陆潇年的真正原因。父皇想借此整肃朝纲,又碍于朝中盘根错节,不易大动,那儿臣愿意做父皇手中这把斩麻刀。” 说完他重重又磕下头去,“儿臣还要感谢父皇不杀之恩。” 祁延重新端起杯,啜了一口,“谢就免了,那一脚够你记恨一辈子的了。” 他掀起眼皮看了祁岁桉一眼,“由明转暗,你这招算得不错。这样那些急着想杀他的人无从下手,想必陆潇年还会因为你救了他而对你心生感念,能吐露出些实情来。既然他硬的不吃,说不定他倒吃你这套软的。 “但朕提醒你,陆潇年这道护身盾牌也仍只能用十日,满朝都盯着,十日之后你还得连人带口供好好得给我送回来,不然朕也保不了你。”说完,祁延放下茶,抬了抬手。 金泉立刻捧着一身狐裘呈到祁岁桉面前。通体雪白,无一点杂色,丝绣金带缀和田玉扣,是难得的珍品。 “这是月妃当年陪嫁来的,朕知道你对你母妃薨逝一事还耿耿于怀,但斯人已逝,朕亦悲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终究是过去了。” 微怔了怔,祁岁桉垂眸接过狐裘,叩首谢恩,再没半句多的话。 一直望着那道倔强身影踽踽独行消失在屹立百年的恢弘宫宇间,祁延才默默收回了视线。 第0007章 密室 盛京的初春就是这样,阳光照着的地方温暖和煦,只要太阳一落山就比冬日还阴冷。尤其前夜下过雨,此刻的冷风毫不留情地往人衣襟里钻。 薄夜中,朱红宫服下裹着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汗已浸透颈背,祁岁桉手中那雪白狐裘也不见披上,一直捧在手上,直到被搀扶上马车。 终于闭目靠坐在轿厢里,感觉像过了一生那般漫长。乐安掀帘子进来,双眼通红,“殿下,我给你上药吧。” 祁岁桉无力说话,微微点头。 乐安上了轿子,将袖子卷到手腕处,屏气凝神地慢慢一点点掀起祁岁桉的裤腿。膝盖已经被磨破,肿如碗大,大片的青紫从膝盖四周泛出,乐安双眉紧拧,眼眶再次泛红。 殿下幼时落过井,自那之后便落下了心疾。但凡黑暗无光阴冷潮湿的地方就会汗如雨淋,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甚至严重的时候还会出现幻觉。每每心疾发作,要至少折腾一整夜。 真不知道这一晚殿下是怎么熬过来的。乐安从小茶台上取出瓶金创膏,取了一点沾在指尖。尽管已经非常小心,但一碰祁岁桉还是疼得眉角抽动了一下。 缓了许久,他哑声道,“去报太后,说这几天住在府中养伤,就不进宫请安了。” “是,”乐安吞下眼泪,小声劝慰道,“殿下莫要难过,陛下是做给别人看的,不然怎么可能这么轻易骗过六殿下。可陛下这心里头实际还是疼殿下的,这金创膏就是刚才让金泉公公送来的。” 胸口发闷,祁岁桉冷笑一声,“左右不过是一块磨刀石而已。” 不过身体里流了他的血,比旁人也并不多出什么。当年他跪在暴雨如注的冰冷石阶上,那样哀求他重查母妃一案他都置若罔闻,却因着别人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发配他去了西梁。那么多皇子,他独独舍得下他这一个儿子。 本以为他只要能活着回来,父皇就能答应重查此案,可不料等他九死一生地回来了却发现关于他母妃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痕迹,仿佛这个人在这世上从未存在过一般。 现在,他又有点用了,就又施舍般用母妃的一点点痕迹来折磨他、敲打他。 他有时侯甚至怀疑,自己幼时从他那里得来的那些疼爱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第13章 他忆起有年中秋夜,宫宴上父皇喝了不少酒,回后宫一路将他扛在肩上,让他去摘树上的杏,摘了满满一簸拿回绛雪轩要母妃尝,说是盛京特有的,非常甜。 母妃不疑有他,咬了一大口立刻酸得整张脸都皱变了形,父皇和他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母亲笑嗔着来打,父皇则将他紧紧护在怀里四处躲藏,笑声传遍绛雪轩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回忆,难道都是假的吗? 乐安见他面色沉郁便转移了话题。“殿下是怎么知道皇上定会配合殿下呢?” 收回思绪,祁岁桉摩挲着掌心的一道疤痕,“天威难测,此遭不过是赌对了而已。” 近几年边境战事频发,运往各地的粮饷最后送到将士手上的连四成都不到。打仗打得就是银子,若这么下去,国库就要被吃空了。 而安邑这次战败,连他都能看出的蹊跷,父皇怎会看不出。所以祁岁桉只好赌一把,父皇定然要收回陆家兵权,但除此之外呢?究竟是要陆潇年的口供,还是想要用他钓出蛰伏深藏在大盛血脉里那只饕餮。 所幸他赌对了——他的父皇素来名、利、权全都要。 “实在太险了,奴才昨夜一夜不敢睡,生怕皇上一怒之下……” 啊一声惊呼,乐安手中的瓷瓶脱了手,滚落到地上。“殿、殿下!有毒!” 蜜色的脂膏抹在红肿的膝盖上,说话间不知道何时就发了黑,本就乌青的患处黑褐一片,十分骇人。乐安惊慌地站起身,双目圆瞪,脑中飞速盘算着:金泉应当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谋害皇子,难道是皇上的意思……? 刚他还说皇上是疼殿下的,转头就自打了脸,他面色十分难看,鬓边立刻渗出汗来。 “殿下……皇上这是何意……”乐安嘴唇被咬得殷红,“我这就去找御医!”说着就要跳下轿子,祁岁桉一把拉住他,“无碍,不必去了。” 乐安难以置信,“为何?” “你进来前我往里面放了些毒。” “什么?!”乐安眼珠子要蹦出来,“是殿下自己下的毒?” 马车还在摇晃,已经驶出了皇宫。祁岁桉微微叹气,“既然要病十日,光膝盖这点伤如何说得过去。” 乐安咬着嘴唇,眉头拧成两股麻绳,纠结很久后道,“那我去请杨大人。” 他不喜欢杨静山,但奈何他是御医里最会治毒的。 乐安转身立刻跳下马车。 刚才抹药时疼出了很多汗,祁岁桉拾起帕子擦净手,这才将那狐裘拉过来覆在自己的身上。 修长手指轻轻拂过那细软茸毛,这竟是母亲的遗物,这也是五年来他得到的唯一跟母亲有关的东西。 他低头,绒毛雪白、柔软,但没有记忆中的香气,甚至连放久了的旧物味也没有。 原来,一个人存在的痕迹竟可以如此轻易被抹去。 母妃住过的绛雪轩、用过的珠翠首饰、身边的侍女太监……甚至连姓名,都被父皇蛮横地抹去了。说不上失望,只是已经习惯了他熟悉的、在意的一切都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和方式离开他罢了。 除了母妃,还有他的老师方岐山。 想起老师祁岁桉不自觉攥紧了双拳。老师不忍看他去西梁送死,在御前据理力争触怒天颜最后惨死在诏狱里。他至今记得老师留给他的那个银发飘拂的背影——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老臣这条命本在十年前就该随罪太子去了,老天让我残喘至今想来就是为了护佑你二人的,有你和潇年一文一武足以保我大盛百年安定。不做这帝师又何妨,自会有千万人踏我尸骨,辅明珠、耀万世!哈哈哈哈……” 寒冰乍破的初春,风仍阴沉沉刮骨般的冷,一阵风闯进轿厢里,吹得祁岁桉一阵寒颤。 老师九泉之下怕是如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五年后,被他珍视为明珠的二人,一个将边郡舆图卖给匈奴弃城而逃,一个为了苟且于世踩在陆家的死人尸堆上奋力向上爬。 明珠……?好不可笑。 如今这世上再无人护佑他了,能护佑他的只有他自己。 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祁岁桉忍着膝盖上火烧般的痛踩着马凳走下轿子。 环顾四周,漆黑暗夜的尽头似有几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收回视线,驻足仰头望着那块空白匾额少顷,抬步迈上王府门前的台阶。 这间王府是他和谈回来后皇上赐下的,是盛京九座王府里最大的一座。 到处斗拱飞檐,珍稀草木环绕,里面多的是两个人抱不过来的朱漆柱子。内部也是一应俱全,极尽奢华之最,彰显圣眷之浓。 可唯有那宽大的朱红扁额上空空荡荡,是盛京百姓口中的“无名王府”。 因为这曾是罪太子的王府。 每动一步,膝盖都钻刺般的痛。府里的奴仆见状立刻伏在他脚边要背他迈上那高高的台阶,但被他拂袖拒绝了。 撑着走进寝殿,不料杨静山一身素衣已早早就侯在一侧了。“殿下。” 杨静山虽是御医,但轻功素来了得,看祁岁桉跨进门抬步已是费力便架起他一步掠过来到了床榻上。 “殿下怎不坐轿子进来呢?”杨静山松开手看到膝头已有血痕渗透出官袍。 “无碍,御史这几日都在盯着还是谨慎些。那两个刺客验过了?”祁岁桉脱下外面的官袍,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和衣躺下。 第14章 “验过了,但对方做得很干净,除了凌云阁印记看不出是何身份。幸亏殿下昨日提前吩咐让人找了被关在禁军地牢里的凌云阁,才对比出那些印记有何不同。” 祁岁桉微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金创膏递给杨静山,“我来时看到四处都有人守着,你留久了怕是不妥。我这里无碍,你去给他治伤吧,务必让他活着。你这几日也要小心,祁礼不是那么好骗的,估计会一一查我身边之人。” “可殿下……这心口上被踹了一脚,祈年殿里又跪了一夜,乐安说膝盖上还有毒,怎会无碍。” 祁岁桉唇角微勾,“我吓唬他的,那金创膏也是我母妃的方子,遇到污血就会发黑,我不这么说他哪能那么痛快让你来。” 杨静山怔了一下,随后摇头一笑,“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乐安公公……好吧,那我先到下面去,殿下尽量少动,要静养。” 说着杨静山转身进了榻后的屏风,后面是一间极为宽大奢华的浴室,足见前太子生活之奢靡。他绕过碧光粼粼的水池,走到池壁西侧。 青砖铺就的池壁有半人高,雕刻着祥云白鹤、松林飞仙的图样。他矮下身摸到一块微微凸起的砖轻轻一推,砖缝霎时开裂,竟露出一个一人宽的窄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阶梯。 杨静山拎着袍角走了下去,身后的窄门合拢,又恢复了浴池砖壁的原本天宫祥瑞的样子。 沿着长长的阶梯走了许久,看到尽头有一扇门,推门而入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密室。内里应有仅有,竟然和殿下正在住的那间一模一样,只是蒙了灰尘,光线自然也不似上面那么明亮。 屋子尽头被屏风隔开的床上躺着一人。杨静山从墙上取下一柄烛台,端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放在床边的圆木几上。 光线昏暗,空气里都是陈旧的味道。环顾这间密室,有大半的家具物什都蒙着灰尘,只有昨日将陆潇年押送进来后碰过的几样东西上有灰尘被拂去的痕迹。 看来是太久没有人进来过这里了。 陆潇年身上缠了白纱布,一只手腕上还栓着铁链被吊在床头。此刻他闭着双眼,似是睡着了。端倪少顷,杨静山轻轻打开医箱,取出一枚银针,放在火苗上烤了烤。 银针的细尖呈现出炫丽的蓝色,他捏着银针,再次端望着陆潇年的脸。 跳跃的烛火映得杨静山狭长的双眼星眸通红,忽然他运一股内力掼于那针尖,对准陆潇年的心口,猛地刺了下去。 第0008章 主人 针尖悬于心脏上方仅几厘,杨静山的手腕突然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握住。 陆潇年缓缓张开眼,目光凌厉。“是他让你来杀我的?” 对方的内力强他数倍,杨静山知道抵不过,但还是执拗地不肯松手。直到银针从指尖掉落,在幽静密室里发出清晰的轻响。 感觉腕骨几乎要碎掉,而陆潇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么下去自己这只手就要废了,但让他说出求饶的话是不可能的,他瞄到陆潇年胸口,提掌朝那渗血的伤处劈下去。 不料陆潇年早一步看出他的意图,就势将杨静山的手腕拽到他自己胸前,挡住了这一掌。 距离过近,饶是杨静山反应再快也已然来不及收回,他紧着撤回半分内力,但还是结结实实劈在自己的小臂上,顿时小臂上有骨头裂开的痛感。 脚步不受控地向后踉跄,在撞上桌案前堪堪稳住了身体。捂着自己被震麻的半个臂膀,杨静山眼神愤恨地望着还在床榻上躺着的那个人。 只见那人慢慢坐起身,被铁链铐住的那只手发出哗啦哗啦响声,密室幽静,回声四起。陆潇年抹去胸前伤口的血,抬眸时不见了那种悠闲散漫,目光里是杨静山从未见过的陌生。 也是,短短五年,稳坐三朝、枝繁叶茂的陆家都翻天覆地,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 眼前的陆潇年也早不是那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陆二公子,因为他认识的陆潇年做不出置满城百姓于不顾,投敌叛国的事。 他的十一个兄弟都死在了安邑那一战中,无一生还。 杨静山眼眶通红愤恨地看着他,“你还有何脸面回来!” 陆潇年目光淡淡的,语调比那目光还要平淡几分,仿佛是在谈论一场根本与他无关的事。 “我也不想,奈何没跑掉啊。倒是你,怎么吃了五年皇粮便真忘了自己是谁了,对你昔日的主子竟也敢如此无礼了。” 即便坐着,陆潇年的高大身形在地面上仍投一片巨大阴影。 杨静山被笼在这片巨大的阴影下,抬眸望那双平静的眼眸,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涌在他胸口,他几乎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没忘。”杨静山的双拳紧紧攥着,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但,此仇必报。无论是谁害死他们,我花朝必亲手将其碎尸万段!” 噗呲一声,陆潇年居然笑了。“所以,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 他揉了揉自己被卡出血痕的手腕,铁链继续哗哗作响。“我知道你怪我当年没有带走你,但你现在不应该感谢我吗?不然你此刻也不过是那两万亡魂中的一个小野鬼儿罢了。” 杨静山遽然抬眸,眼眶四周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倒宁愿同他们一起死在战场上。” 他缓缓卷起自己的袖口,随着官服粗陋布料一寸寸上移,一道道新旧不一的疤痕展露在空气中。“不能同生,杀了你,便可随他们同死。” 第15章 无人知晓花朝虽是个军医,但是却最怕疼。他在别人身上可以破肚缝肠,但对自己,哪怕擦破一点皮也不愿意。以往要没有军务在身,他总是要穿最好看的衣裳,爱惜自己的发肤胜于父母。 而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夜夜难眠,只要闭上眼睛就是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孟春、清秋、槐序……还有他的妹妹——桃月。 “杀我不急。”陆潇年从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收回视线,淡淡开口道,“你的任务还没结束,待你向我交了差,我便可将命交于你。” “你要我潜在九皇子身边获取他的信任,这我做到了。”杨静山将情绪迅速敛起,整理好衣袖。 “那另一件事呢?他的心疾,你可医好了?” “原本快医好了……”杨静山忽然沉默。 别的皇上可能是演出来的,但那一脚绝对不虚。这一脚让他这五年来在祁岁桉身上下的功夫几乎废了一半。 从杨静山略带沮丧的神情,陆潇年似乎已经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微微抿唇道,“嗯,这便对了。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君,总是要拿点什么来换的。” 而后,他目光掠过杨静山脚下的医箱,声音沉静地不像一个生死未卜的死囚,“你回去吧。” 杨静山目露诧异,随后听到陆潇年说,“就说我要见他,不肯医治、一心寻死才将你打伤了。” 从那张时隔五年已经颇为陌生的脸上,杨静山看不出半分这人的目的。他还记得以前他的喜怒总会一眼被他看出,所以他在他面前也从不拘束,散漫地甚至不像手下,倒更像是兄弟。 而今,他觉得面前这个人非常遥远。像一座隐在天边云雾间的远山,他看不透,也无法再信任他,更别谈回到兄弟。 至于他对祁岁桉究竟还有没当年的心思,他不愿也不敢问。因为不知为何每每提到“他”这个字,他总觉得陆潇年毫无波澜的神情下隐藏着些什么。 所以他折衷地回拒,“他的膝盖目前还动不了。”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真是衷心护主啊,看来五年真的改变了甚多。”陆潇年语气霎时冷了下来,带着周身的空气都有些凝滞。“你是不是忘了,究竟谁是你的主人。” “是谁将你和你妹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是谁将你们带回陆家,又是谁替你报了仇。” 杨静山开始混身剧烈颤抖起来,而陆潇年的声音还在继续,“你的命是陆家续的,二叔和我爹都不在了,你的命就是我的。” “让他来见我,膝盖痛,爬来也可以。” 杨静山咬咬牙,抱着自己的臂膀,拎起医箱转头走出去。 几步后,他还是顿下了脚步。他停了半刻,没有回头:“你现在还不能杀他。” 这府上看似清冷,其实四周埋伏着各方高手。而祁岁桉也已不是五年前孑然一身被赶出京城的那个落魄皇子了。 陆潇年忽然大笑,“杀他?”铁链被带动得哗啦作响。猝然间笑声停了,铁链也不再发出任何响动。 杨静山猛地回头,浑身僵住。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还是就断在这里吧,欠的几百字下周补回来。(私密马喽塞) 第0009章 偷梁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尘埃,而此刻的陆潇年像一只蛰伏在黑暗尘埃中的野兽,脸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令人不寒而栗。 杨静山被这种他身上忽然散发出的熟悉的气势震慑住了。 那是对猎物不加掩饰的渴望,杨静山不止一次地见识过,那是他们战场上面对强敌时头狼身上独有的,往往会令对面的猎物簌簌发抖或望风而逃。 一丝异样掠过心头。 陆潇年,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陆潇年幽幽开口道,“你精心养护他这么多年,我怎么舍得杀他。何况是你们把我从昭狱里救出来,是我陆潇年的恩人。人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呢,你说是不是?” 上扬的语调像在杨静山身上抽了一记猛鞭,以前的陆潇年从来不会把这些挂在嘴边,更不会以恩要挟,因此才会致使他一直以来都认为陆潇年和他之间是平等、友爱的兄弟关系。 是什么让陆潇年变成了如今这样?还是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僭越? 杨静山绝望而沉默地收回视线,托着手臂一步步离开。 密室回归了隔绝人世的寂静。在这里听不到地面上的任何声音,看似像一个正常居所,但这里其实比昭狱还可怕。昭狱至少见得到人,听得到活物的声音,而这里除了漫无边沿的寂静之外,一无所有。 环顾四周,陆潇年发现墙面上还有一些被废弃的铁索,眼底漫过一丝冰冷。他想知道祁岁桉费了这么大劲,冒这么大险把他换个地方关着,图什么。 在暗无天日的昭狱已经习惯了用身体感知时间,约莫过去半个时辰后,密室外响起脚步声。陆潇年微微勾唇,静静等待着。 虽然知道祁岁桉当然不会爬着来,但陆潇年看到他时还是吃了一惊。 他是被侍卫抱进来的。 侍卫恭敬地将他放在被擦净的木方凳上,一身白玉锦缎中衣,外面只披了件黛青宽袍,他松开侍卫的手臂时头发也半散下来,一半擦过侍卫的侧颈,一半洒落在肩上,露出的双肩平直且削薄。 陆潇年的视线向下逡巡,发现祁岁桉膝盖处那薄薄的一层布料之下隐约透出乌青。想必这位不肯受一点苦的皇子走到哪里都是靠人抱上抱下的。 第16章 等他坐定,侍卫们又抬进来一口大箱子。 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到祁岁桉略带轻蔑的语调,“听闻将军一心寻死?” 陆潇年神情冷肃,“看到殿下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现在又不想了。” “那便好。陆将军这么急着见我,想问什么就问吧。” 见他这么直接,陆潇年也不再拐弯抹角,“所以殿下是因为有些话终究是不方便在昭狱问,才费尽心机把我救出来的吗?” “费尽心机谈不上,只是有人要杀你顺便栽赃我,我付出点代价的举手之劳罢了。”祁岁桉说着拽了拽衣袍,遮住自己的膝头,阻隔了那道晦暗不明的视线。 “殿下过谦了。” 虽然陆潇年一直处于昏迷,整个过程他并不清楚祁岁桉是如何操作,但通过结果来看,这手段相当了得。要把一个昭狱里的死囚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偷运出皇城,可见祁岁桉如今在宫里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了。 “殿下究竟为何如此?” 这个问题从在昭狱里第一次见他陆潇年就在问,只是当时身边遍布眼线,祁岁桉不可能回答。 他拿出自己的诚意,希望陆潇年也能拿出他的。于是,他直截了当道,“想请陆将军帮我找一个人。一个凌云阁。” 当今时局,能把这三个字说出口便是需要一番勇气的。 头微微后仰几分,陆潇年盯着祁岁桉的脸看了很久。“凌云阁成千上万,是哪一个?” 祁岁桉低头整理袖口,“阁主,凌霄。”没等陆潇年追问,祁岁桉抬眸补了一句,“真的那个。” 在所有皇子里祁岁桉一直自认为自己是怪癖最少的那个。最难忍受之事不过三件事:阴冷黑暗的地方、见不想见的人、讲废话。这三样,眼前占全了。 所以他能省则省,能简则简。 “什么叫真的那个?”陆潇年装糊涂。 祁岁桉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般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起身。“我以为我够坦诚,就能换来陆将军的坦诚。” 祁岁桉转身抬步就要走。 “等等,”陆潇年闻言也不恼怒,拽过手腕上的铁链,像盘珠串一样把玩着,“殿下怎知安邑郡地牢里的凌霄是假货?” 按耐下烦躁,祁岁桉拿出对待乐安的耐性来,缓了口气道,“这就要问你了,那个倒卖舆图的凌霄既然已经从匈奴和陆家手中都得到了银子,促成了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为何要回来自首?难道是半夜想起死了的三千百姓忽然良心泛滥坐卧难安?我想不通。” “殿下是说,那个凌霄是假的,是我自己安排了个假货指认我自己?” 陆潇年脸上的认真表情像是问了个世间最荒谬的问题,认真到一时竟让祁岁桉产生了一点动摇。 “你当真不知?”祁岁桉凝眸望着他,想从他脸上分辨哪句真哪句假。“这假货不是你安排来拖延时间转移视线的吗?” “我生死一条命如今都捏在殿下手里,我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吗?” “那你可认得凌霄?” “我若说认得,殿下会否将此当成我与凌云阁串通的罪证?”陆潇年依然不松口,十分谨慎。 但凡认识阁主凌霄的,必然跟凌云阁有大买卖。 祁岁桉闻言轻笑了一声,听上去颇有几分无奈。看来他是真当自己是来审案的了。他们虽不相熟,但陆潇年有一句没说错,什么为了家国大义的话,他自己说出来都不信。百姓也好,陆家军也罢,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他现在要找到那个蒙面人,确认他是死了还是活着。若真还活着,这事情就有点棘手了,祁礼那边对他还虎视眈眈,就等着抓到他与凌云阁串通的罪证。 而他只有十日的时间。饶是杨静山的易容术再厉害,也怕瞒不过肖炳权这常年与暗桩、刺客打交道的恶鬼。只要仔细查,很快就会露出破绽的。 于是祁岁桉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陆潇年,这是他方才刚刚飞鸽收到的。 陆潇年面露狐疑地接过,展开看到了一副画像。 “这是我派人从安邑地牢里画的,光凭我能把手伸进边郡地牢,告到父皇那就足够把我押入宗正寺的。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愿意帮就帮,若不愿,这东西你妥善留着便可。” 嗤笑一声,那画像陆潇年都没有再看第二眼,只端过床头的烛台,将纸放在烛火上点着了。 “就算我出得去,这画像我能递到谁手里。” 未燃尽的一小块灰烬带着点火星飘飘摇摇,最后在两人之间彻底灭了个干净。 陆潇年把烛台放回去,“我可以知道殿下为何要找凌霄么?” 祁岁桉掀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威胁意味十足,“果然是认识的……” “殿下这就没意思了,”陆潇年抬手打断他,“前脚要我帮着认人,后脚又准备拿我,世上岂有这么求人的?” 祁岁桉淡淡一笑,”好,一码归一码。陆将军既然肯帮我,那国事我先不提。先让陆将军把这份人情还上,我们再谈别的。” “人我会帮你找,但是……”陆潇年晃了晃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哗啦地响声在密室里传出回声,格外响亮。 “将就一下吧陆将军,您这一只手都能断人臂膀,听它响着,我踏实。”祁岁桉微微眯起眼睛,显得有些狡黠。 陆潇年再次抬起手腕,“我是说,我得带殿下亲自去,不是谁都能见到凌云阁阁主的。” 第17章 这话说得没错,不然他也不必如此冒险大费周折得把他从诏狱里替换出来。 “凭你的手信也不行?陆二公子自创的字体可没几人会学。” “殿下可真是会说话,那叫什么自创的字体,就是从小不爱好好写字罢了。”陆潇年不玩铁链了,专注地看着祁岁桉,“凌霄那人,脾气古怪得很。凭什么也不行,他只认我这张脸。”陆潇年挑眉露出玩味的笑。“全看殿下,敢不敢放我出去?” 静默了片刻,祁岁桉也专注地回望着他,从唇边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以前我胆子小,走个夜路都怕,托陆将军的福,自从那次和谈回来之后,就没什么不敢的事了。” 看着祁岁桉淡淡的眸光里闪过的寒意,陆潇年的声音也沉了下去,眸光中隐隐压抑着什么在翻涌。“是啊,若不是那次和谈,殿下岂能又重回巅峰呢?” “这么说我还得谢你。” “可不敢当,五年前我就说过,不是我。” 祁岁桉那晚在大殿前昏迷过去,醒后陆潇年还专程去跟他解释这和谈并不是他向皇上提议的,但祁岁桉当时沉浸在丧母之痛中,将尽数愤怒痛苦全都赖在了他身上。 不过终究是过去的事,他自认也不再亏欠他什么,这些事如今在陆潇年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了。 似是懒得再多说一句,祁岁桉幽幽开口道,“牢里还有个陆潇年,将军还是想想自己的出路吧。” 陆潇年瞳眸微震,这次是真的意外。“什么?” 冷笑一瞬划过那张冷冰冰的脸,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它捂暖。“现在牢里的才是陆潇年,而你,谁也不是了。你的命现在在我手中,私仇国恨,咱们得一点点算啊。” 心底一冷,许多念头在陆潇年心中一闪而过。 他想起在那个破船舱底,破碎的月光透过矮窗照在祁岁桉侧颊上,盛满泪水的眸子随波晃动,一大颗泪珠稍微一晃就从眼眶里掉落出来。 陆潇年第一次知道男人流竟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令替他揩去泪水的同时有种想把全天下都杀了给他赔罪的冲动。 “我不想回去了,我不当皇子了。你带我走吧,求你了。” “殿下不给你母亲报仇了吗?” 怀里的人双肩微微颤抖,被更大的悲伤淹没,“我就是个废物,我报不了仇,我连仇人是何人都不知道。” 那番话说得陆潇年心头酸软,他从不知道一向冷傲高贵的九皇子竟会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早不是当年的祁岁桉了。 他这招偷梁换柱胆大又狠辣,他现在一手握了两个陆潇年的生死——牢里的替死鬼,他随手可以捏死,不高兴了还可以屈打成招;而牢外这个,成了孤魂野鬼的傀儡,再无法用陆潇年的名字活在这世上了。 放下手中的链子,陆潇年沉沉地望着他。“那陆某这条贱命从今后要仰仗殿下护佑了。” 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般反应,祁岁桉轻轻摇头,这次耐心是真的耗到了头,懒懒踢了踢脚边的箱子,发出咚咚响声。 “我不行,能护你命的,是它。” 【作者有话说】 开始替身互动模式 第0010章 换柱 褐色木箱上的铜锁在抬进来时就已经被侍卫卸掉,陆潇年望了一眼箱子,又抬眸望了一眼端坐于面前神色悠然的人。 故弄玄虚。 他伸出长腿,足尖一挑,踢开箱盖。 烛光虽昏暗,但也足以将箱子里的东西照得清楚——是一张张被摆得整整齐齐的人脸! 陆潇年弯腰,定睛看仔细。确切地说,那是不完整的人脸,眼睛上黑洞洞的两个洞,鼻子高扁不一,下巴或长或短,是拼接得十分精细的人皮面具。 “委屈将军挑一个。” 祁岁桉随意挑起一个,在自己脸上试了试,然后漫不经心道,“杨御医的手臂被你折伤了,过几日只能让陆将军试试我的手艺了。” ** 休整两日后,祁岁桉膝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而陆潇年除了还有些脚跛,身上其他的伤已经包好至少从外面看不出来了。 当祁岁桉再次出现在这间密室的时候,陆潇年刚被伺候着擦洗干净,换了新衣服,只是头发还湿着。 脸上的污血洗干净了,将陆潇年那张颇具侵犯性的脸露了出来。小太监乐安奉命来帮他擦头发,手哆哆嗦嗦,显然被前日杨静山吊着膀子,脸色铁青的样子吓到了。 擦了半天只擦了点发梢,水珠还在不断顺着滴下,滴落进陆潇年的脖颈里。陆潇年十分不满地啧了一声,朝着祁岁桉道,“殿下身边就不养点有用的东西吗?” 一听此话,乐安一双凤眼满是恼怒地举起手臂,陆潇年回身一瞪,他的手不听使唤一样乖乖落在陆潇年的肩头,开始给他揉肩。 太欺负人了,乐安边揉边心里骂。太监怎么就没用了,你个卖国叛敌的死囚就又有用了吗? 看出乐安的愤懑,祁岁桉浅笑着挥手让他退下了。 他什么也没说,掀开桌案上的一个朱红妆龛,将瓶瓶罐罐一样样拿出来,摆成一条笔直的线。 “再没用的东西,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祁岁桉拾起一张人皮,在陆潇年面前比划了一下,扁塌塌的鼻子上顶着个宽得像护城河的额头,还有两道短粗得像断指的眉毛横戳在眉心两边。 第18章 “嗯,还挺合适。”祁岁桉客观评价道。 “没有铜镜吗?”没等陆潇年没看清就被那张人皮糊住了脸。 “凑和吧,越是泯于众生的脸才越配陆将军此时的身份,不是吗?”祁岁桉拾起刷子,拧开一个胶瓶,站在陆潇年身前,弯下腰一点点将贴合处粘合。 一直以来都十分遥远的那张脸,此刻忽然在他面前放大数倍,近到陆潇年抬眼就看得到祁岁桉的每一根睫毛,随着呼吸一眨一眨。 烛光摇曳,呼吸清浅。陆潇年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脸虽暂时地消失,却并未获得很久的清净,因为他素来灵敏的鼻子这时站出来抢功劳。 周身都是是篱落雪的味道。淡淡的,是竹香,混合着一点松檀。 很恼人。 更恼人的是触觉。 按在他脸上的那指尖滑腻、冰凉。陆潇年喉咙暗滚,身体微微向后。 他暗自后悔,不该那日把杨静山的手臂卸下来的。 到最后一步,为了使这张脸与皮肤贴合得牢固,祁岁桉不得不用手指在这张脸的每一寸皮肤紧紧按压。按到下巴的时候,他已经很烦很累了。 本来这样的小事根本轮不到他亲自动手。于是心里对他弄伤杨静山的行为便更加痛恨,手上就不自觉加重了力度。直到陆潇年轻嘶了一声,祁岁桉才停了,退后一步再看这张脸,不满消失了大半。 “从此陆郎是路人。”祁岁桉放下工具,在铜盆里净手,对自己的处女作颇为满意。 此刻的陆潇年还不知道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脸成了什么样,祁岁桉一拍手,门外的侍卫和那个没用的小太监就很利落地收拾好了一切。 “陆将军准备准备,稍后我们便出发。” 今日是刘贵妃生辰,朝中大半官员都携家眷进宫,是个好时机。 在离开密室前,祁岁桉双手背后,目光再次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佳作,淡淡道,“去年府上有个侍卫死了,你就填他的缺吧。” 陆潇年左右摸了摸自己的脸,粘上去的胡子触感逼真,“那我叫什么?” 祁岁桉想了想,“刘萤。” 流萤? 陆潇年心里微微一震。 他脑中快速闪过一幅画面。乌云遮月的荒野里,那个蹲在草丛里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目中全是恐惧和难以置信。 像是确认了很久,他才问:“你是谁,你为何不杀我?” 恰一只萤火虫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他凌乱的发间,陆潇年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在下凌云阁——流萤。” 【作者有话说】 下周不更,宝宝们别等,要上榜了得攒攒稿 第0011章 回报 那是一个遍布芦苇的江边,江面茫茫,身后是黑漆漆的密林,月辉隐在乌云后若隐若现。 陆潇年翻身下马把人从马上拽下来。不是他要使那么大力,而是祁岁桉整个人像是被颠散了的蛋黄,而四肢又是那么冰冷僵硬,不使劲拽他他自己根本不会动一样。 “你可以走了。”陆潇年自认为语气很客气。 前面就是官道,凌云阁再猖狂也不敢在官道上动手。只要向当地衙门亮明身份,自会有人继续护送他前行。 可不料祁岁桉半天都像没听懂一样,就那么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殿下?” 陆潇年以为人被吓得有点傻了,还没等他开口再说点什么,腰侧的刀鞘忽然一轻,祁岁桉竟然将他的刀抽走了!还“唰”地一声架在了那截白晃晃的脖颈上…… 对于一个武将,丢刀比丢命还难堪,本能反应之下陆潇年夺回刀,速度快得几乎肉眼看不见。只听铛得一声,赤羽雁翎刀重新落回刀鞘。 显然祁岁桉也没有反应过来手上那沉甸甸的武器就不见了,空余抹颈自戕的姿势还标准地摆着。 “殿下这是做什么?”透过面具,他的声音与寻常有很大差异,又闷又重听起来非常不自然。 “你要杀我,便直接动手,不要、不可以……”后面的话他还没说完,两行眼泪就从祁岁桉眼里流出来。 那双似盛满月光微微泛蓝的眸子更水润了。 陆潇年很快懂他在想什么了。 一直以来民间关于凌云阁的传闻很多,那些神出鬼没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已经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变得有些妖魔化,说是赏金已经满足不了那些杀手刺客,他们以杀人为乐。 比如有的喜欢在地上支口锅一刀刀凌迟涮人肉片吃,有的喜欢把人吊在树上封上蜡油做琥珀,有的喜欢先奸后杀,还有的喜欢反过来…… 读懂了那眼泪何来的陆潇年不知是想笑,还是生气。他堂堂陆二公子这在世人眼中是有些许与众不同,但也不至于变态至此。 可转念,他才又想起对方并不知道自己是陆潇年,于是不自然地伸手向上托了托面具,闷声道,“殿下,有花银子杀你的,自然也有花银子想留下你这条命的。” 那泪水盈盈的双眼中,绝望逐渐被难以置信代替。 “这世上没人想让我活着。” 简单的一句话,陆潇年感觉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与祁岁桉不同,他从记事起身边就从未缺过疼他的人。 父母双亲自不必说,自从大哥折戟沙场,他便被当成宝贝一样供着。 第19章 二叔对他虽然严苛,但谁胆敢动他一手指,二叔一鞭子抽过去,对方小腿能折三截。所以,自幼在皇宫里,陆潇年跟那些年龄相仿的皇子们在一起也是横着走的。 可祁岁桉不同,他那双眸子就让他在皇子间备受排挤。背地里都叫他小南蛮子,妖幺儿。月妃在世,皇帝多少还能护着他。可月妃猝逝后皇帝的态度变得异乎寻常地快,这对于刚十六岁的祁岁桉来说,无疑于是从云端直坠地狱。 被隐藏在面具下的唇抿了又抿,发现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陆潇年手腕陡然反转,簌簌几声利器划破夜空。 突如其来的声音好像将眼前人吓得不轻,许久才缓缓睁开眼。 陆潇年松开握紧的拳头,几只萤火虫忽然跳跃出来,挣脱了那只大掌兴奋地、竭力地发出最亮的光。 “活着,并不是为了讨人喜欢的。”闷沉的声音阻隔了语气中原本的几分温柔,听上去冰冷而笨拙。 望着他手心里跳跃那几只流萤,一时间祁岁桉竟无法从那几颗小小的光芒上移开眼睛。 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好似从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博得更多人的喜爱和认可。他从小就知道母妃没有皇后、刘贵妃背后那样的庞大根基。母妃是亡国公主,他们母子势单力薄的背后只有唯一的一座靠山,那就是——父皇的疼爱。 虽然母妃从未要求过他,但他每件事都会尽全力做到最好。可这些落在他的皇兄们眼中,却成了野心的体现,是十足的威胁。 如今他那唯一一根纤弱的根基也断裂了,那跟他在这世间唯一有亲缘的亲生父亲要让他自生自灭。 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塞着,连吞咽都困难。他竭力咽下眼泪,倔强地转过头,不再看那些奋力做出可笑努力的小虫。 忽然,双肩上再次落下重物。祁岁桉的身子被那双大手突然扳过去,使他面向他们身后的那片黑漆漆的密林。 无数亮光在林间跳跃,树林里像生出了无数只细细密密的小眼睛,像也在惊惶地看着他们。 那是被陆潇年的袖箭惊醒的萤火虫群,此时正是它们努力繁衍的时节。 它们数量多的惊人,争相往更高的地方飞去,很快在漆黑一片的江面上洒下了比星星还璀璨的星辉。微风袭来,星芒碎漾,随江波飘摇成片。 “殿下,好好活着。”陆潇年将掌心的几只流萤朝天空一抛,看他们也汇入星群,然后道,“蚁虫亦可溃堤,活着,才有这样的可能。” 半晌,祁岁桉惴惴地抬眸,望向那狰狞可怖的脸,很难想象这话是从一个戴着这样面具的人口中说出来的。“所以你真的不是想把我……” 耳边一声嗤笑。“殿下平日还是少听些不正经的戏文吧。” ”那……”祁岁桉敛了眸子,“你可以一直陪我吗?”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对方好似没听懂他的话,于是祁岁桉再次抬头望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我出双倍的银子。” 半晌,面具后才传来沉闷的声音,“殿下,我很贵的。” “能有多贵,你是阁主不成。”自幼锦衣玉食,鲜少出宫的祁岁桉其实对银钱没什么概念。 陆潇年沉默。 他也不知道凌云阁的一个刺客值多少钱,而自己任务在身,知道不该任性继续陪他继续往前,可是被这双眼睛望着,不知为何拒绝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只得沉默。 而祁岁桉恰将对方的沉默当作了默认,想了想这样若对方真是什么阁主,自己出的钱恐怕确实是少了。“好吧,如果我能活着从西梁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果然,对方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光,被素来看得懂别人心思的祁岁桉捕捉到了。 母妃说过,世人皆贪。果然如此。 “殿下,”那沉闷的声音顿了顿,黢黑的两指间不知何时捏住了一只小虫,那只流萤竭力翕动翅膀想要挣脱,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可不要反悔。” *** 密室内随着脚步声的离去恢复了安静,墙角的蛛网被不知何来的一阵风吹得晃晃悠悠。 那些本以为忘了的细枝末节,不过因为一个名字就全被丝丝缕缕地勾勒了出来,似积尘蛛网笼在心上,甩不掉,擦不净,丝丝粘粘令人心烦。 陆潇年斜靠在床头,隔着三五个侍卫朝被抱起的祁岁桉身上看,目光深邃而幽长。 就在那身影即将消失之前,他问: “我若帮殿下找到阁主凌霄,可有什么回报?” 远远地,冰冷慵懒的声音从密道那头传回来。“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作者有话说】 祁:你没资格谈回报 陆:不是不抱,是时候未到…… 第0012章 娇气 临近花朝节,盛京的夜晚开始逐渐热闹起来,走街串巷的货郎推着满车的新鲜玩意来到这座无名王府的附近。 朱红大门紧闭,两侧侍卫森严,有种不合时宜的肃穆。货郎将叫卖声吞回肚子里,低头快步离开。 一个时辰后,王府平日供下人出入的西侧门开启,一匹骏马载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没入黑夜中。 不远处就是贯穿整个大盛朝的运河,运河两岸灯火璀璨,商贾行人如织,花灯酒绿演绎着盛京的无尽繁华。 七拐八绕,马在一片破败寂静的旧房屋前停了下来。 第20章 “将就下,别乱动。” 身后那一直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失去了繁华喧闹的遮掩变得更加明显。而身前人的心跳声越发清晰,撞在杨静山的胸膛上咚咚作响。 “既然这么怕,公公非要跟出来做什么?” 拽着缰绳的手心全是汗,但是乐安假装镇定地扬头,一下又撞在身后人的下巴上,两人俱是一痛。 “殿下信你,我可不信你。”乐安揉着头顶愤愤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们有勾连。” 头顶一声轻笑,“一会公公若怕,就躲在我身后。” “我怎会怕,跟着殿下这么多年,什么事没……” 话未说完,嗖地一声一枝冷箭擦着乐安的头顶飞过,头上的黑色斗帽被射穿了一个洞,他登时一身冷汗。 仓惶转头,乐安发现几个暗影已经飞檐走壁朝他们冲了过来。 还未来得及说一个字,一股大力就将他拽到身后,乐安被挡住了视线,他紧紧拽着杨静山的衣服,只听刀剑铿锵,是杨静山用手上的短刀劈开来势汹汹的剑。 可他手臂还有伤,面对这四五个高手的围攻很快不支。忽地一个不防,一声剌破布料的刺耳声,乐安缩缩瑟瑟地探出一点头看到身前人的黑色斗篷被划破,露出脸来。 而对面的几个黑衣人眸孔一缩,也是一惊,“怎么是你?” 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再战。杨静山拉起乐安转身就跑,慌乱中一个装人皮面具的竹筒滚落在飞扬起的尘土中。 而此时,盛京喧闹繁华背后那座沉寂得可怕的无名王府里,一身玄衣侍卫装扮的陆潇年正望着寝殿里一步步跛脚朝他走来的祁岁桉。 沐浴完后,祁岁桉身上竟没有那熟悉的篱落雪香,取而代之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清甜水气。 从寝殿到陆潇年所站在的这棵苍翠古松下,这段路并不短,而祁岁桉竟是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待祁岁桉站在一众护卫面前,陆潇年隐约看到月光下他额发间几滴晶莹细密的汗珠。 陆潇年朝四周瞥了眼,果然看到了两位气度不凡的书生。 额角那滴维持着半落不落的汗珠,和此刻的祁岁桉本人竟是如出一辙———时刻竭尽全力地维持着他翩翩皇子风度,而一到无人看到的地方,娇气的本性就暴露无遗。 “闷了几天我想出去走走,松庭,柏青,你二位就不必跟着了。”祁岁桉状似随意朝陆潇年这边点了几下,“你们几人留下,余下的跟我出去。” 那叫松庭和柏青的,是昨日父皇送来的翰林院学士,名义上是怕他养伤期间落下功课特意来督辅他的先生,实际就是父皇派来的眼线。可毕竟是皇子,他们二人也没资格干涉,于是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客客气气地回了话,随一众侍卫转身离开。 深门阔院空旷的庭院间忽地就只剩三人。陆潇年望着祁岁桉,祁岁桉望着马。剩余那个高大侍卫,目光不偏不倚目视前方。 此人相貌不凡,看起来应该是侍卫长,也是抱祁岁桉进密室里的那个。未等发话,陆潇年向前跨了两步,一伸手将祁岁桉拦腰抱起托上马。 毫无防备的祁岁桉被抱上了马,膝盖不小心撞上了马鞍,痛得他“嘶”一声然后弯身去揉被撞痛的地方,并恨恨地瞪向绝对是故意的陆潇年。 “大胆,别忘了你的身份。”头顶上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闻言那亲卫便要冲过去动手,但忽然被主人喝止住,只能干瞪了这位其貌可怖的新来的一眼,旋即又转过头去。 “你,上来。” 那个目不斜视的侍卫长仰着鼻子从陆潇年身边跨过,跃马而上,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潇洒。 陆潇年眼眸微深。 “刘萤,你在前面带路。” “殿下是怕我跑掉,想断我只脚吗?”陆潇年脚踝还肿着,根本走不了很久的路。而祁岁桉故意只备了一匹马,意图再明显不过。 鲜少穿一身玄黑的祁岁桉,在月光盈照下显得皮肤如瓷,透着淡淡的光。他被身后侍卫的高大身形笼罩着,居高临下地冷笑一声道,“若真想断你的脚,便不会让你还能有用它的机会。” 祁岁桉目光掠过陆潇年那张颇为滑稽的脸,唇角忽然一勾,讥诮之色一闪而过。 “走吧。”他微微偏头命令身后的侍卫。 侍卫高昂着头颅,双臂将主人环在胸前,催马上路。 这一幕,如此熟悉,以致陆潇年一时没回过神来。一个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像从水中被打捞了起来一样。那是在西梁和大盛的边境的澧水河畔,也是一个寂寂月夜,他眼看着祁岁桉被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胜者一般姿态的人圈在怀中从他面前带走了。 而怀中的那人,头都没回一下。 再后来就听说大盛一腔孤勇的九皇子在西梁王军帐里“雄辩”一夜,促成了这足以流芳百世的“澧水之盟”。 马蹄声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那侍卫没走出多远就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下意识转头,只见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新侍卫还静静站在原地。深黯的眼睛里有着与那张脸极为不相称的森冷,表情明明那么平静,甚至唇角还微微勾着,但看得他就是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下一瞬,他心道一声不好就见一道寒光闪过,还未待他作出反应,小腿上就突然一阵剧烈刺痛,他痛叫一声,低头发现竟然是自己的佩刀扎到了自己的腿上! 第21章 自己的刀是何时被偷走的为何竟没有发现? 顾不上细想,侍卫抬手反击,而手腕却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人捉住,竟把他直接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等他再抬头时那人已经跃身上马,就见那匹马发了疯似的冲了出去,只留给了他一个高大的黑色背影,从巷口一转消失了。 “疯子!”侍卫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小腿大骂。 而陆潇年早已经听不到了,他勾起唇,将怀里的人又锢紧了几分,低头在他耳边轻笑。 “殿下可真喜欢养废物啊。” * 京郊皇陵外,一个蒙面黑衣人将一个刻满罕见花纹的竹筒交到树下主人的手上。 “大人,恕属下无能,没料到那个御医竟然会武功,而且轻功了得,我们……跟丢了。” 肖炳全掂了掂竹筒,又放在耳边听了听,瞬间蹙起眉来。 他打开竹筒末端的铜扣,从里面滑落出的不是一张人皮,而是一首诗文: “试看披鹤氅,亦是谪仙人”。 肖炳全脸色大变,一脚踹在脚边黑衣人的胸口。 “蠢货!” 他捏着诗文的手气得发抖,他不仅中了祁岁桉的调虎离山之计,还被这首酸诗讥讽羞辱了一番。 他回想起那日在诏狱里第一次见到祁岁桉时忘了掩饰的眼神,脸上似火烧般难堪。 看来不仅六皇子看懂了他的眼神,祁岁桉也看懂了 ,还特意用这首诗来羞辱他。这诗分明是在骂他眼瞎,别人不过披了件鹤氅,他肖炳全却将对方当作了天仙,还讥讽他在家试试自己也披上鹤氅,也能成谪仙。 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被戳穿并被践踏在地的羞耻感令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盯了这么多日,竟让祁岁桉在眼皮子底下跑了,他将写着诗文的绢纸攥在手心里狠狠揉碎。 此时已过了巳时,其他城门已经宵禁,祁岁桉若想把陆潇年偷带出城只有西山脚下的西城门还可通过。而他必须要在人出城前截住他。肖炳全上马大喝一声,“去西瓦肆!” 【作者有话说】 现在嫌人娇气了,啧 第0013章 一忍 空中腾起一朵烟花,在运河河面上炸开金灿灿的花。 今日是刘贵妃生辰,皇后禁足,后宫落寞,唯有刘贵妃十几年来盛宠不绝。 陆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若不是皇帝重情,皇后早也该被废了。刘贵妃此次生辰声势浩大,就是要昭告天下谁才是这后宫最有权势之人。 烟花腾空长达半个时辰之久。 祁岁桉被身后人锢得喘不上气来,他不耐地动了动身子,冷冰冰道,“你松一松。” 松了一些。 但也只限他能动动胳膊。他抬头望着又一朵烟花炸开,旁边一颗腾起的白星混在其中。 那是杨静山发出的信号,说明他和乐安的掩护已经被识破,肖炳全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还有多久才能找到凌云阁?” 陆潇年转头看了看身后,“才又甩掉最后一波人。”他转回头朝前面隐隐约约的西城门看了看,“少说还要一刻。” 祁岁桉从未觉得盛京如此之大,这也是他鲜少出门的原因,每次在盛京逛不到半个时辰就觉得脚底发疼,晕头转向。 “来不及了,他们很快就追来了。”小鱼小虾他们甩得开,但是经常抓捕逃犯、诱捕逆党对盛京了如若指掌的典刑司掌使可不那么好轻易甩掉的。 “你确定凌霄就在盛京城外?” “殿下这时才想起确认是不是有些迟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祁岁桉眼看已经出了繁华地段,进入了鱼龙混杂的老西城。 来不及了。 “掉头,去那边!” 顺着祁岁桉指的方向,陆潇年看到黑暗中一片红艳艳的模糊光晕,他及时勒马,转头朝那片红色奔去。 不同于东城的仆马繁盛的燕馆歌楼,城西缡北山脚下也有一片妓坊,叫西瓦肆,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幽坊小巷,不过这里鲜少官妓,大多门首都有用箬赣盖着的红栀子灯。 挂红灯的意思是,内有除了歌舞佐酒的妓,也有暗藏卧床的娼。 望着巨幅黑幕夜深灯火下那一片红艳,陆潇年淡淡道,“想不到殿下也知道这种地方。” 快马掠过鳞次栉比的一个个招牌,祁岁桉指了前面的“玉莲仙桥”,“早就说过你我并不相熟,你不知道的还多的很。” 马在绣着匾额的彩楼前停下,两人一起抬头,花灯盈盈的门后两座缚彩竹楼用一座桥相连,故称仙桥。桥上灯烛摇曳,站满“仙女”,以待酒客呼唤。 “那为何不直接出城,要到此处来?” “此刻只有西城门可以出城,肖炳全定会朝那追去,不如先来这里避一避。” 还有一个原因,他鲜少来这种场所,藏在这里不太容易被认出。而这片地形复杂人口庞杂肖炳全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而杨静山已按计划在西城门埋伏好,只等肖炳全的人离开他便发出信号,那时他们再去西城门从那出城去找凌云阁。 下了马,没了禁锢的祁岁桉总算喘了口长气,瞥了一眼正在拴马的陆潇年,抬步率先走了进去。 门口迎客的酒保眼睛最是毒辣,一眼看出他身上非富即贵的气韵,笑脸相迎,可是再一看栓完马跟进来那人,像张嘴飞进来一只苍蝇,笑脸一下僵住了。 第22章 酒保朝身旁小二使了个眼色,重新换上笑脸将他二人迎进了楼上密阁里。 这种楼中密阁都是留给玩腻了东城官妓来此处尝鲜猎奇的贵客的。掀帘入内,果然一排色艺上甲者,全然不输各大官楼头牌。姑娘们个个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秋波婉转,艳歌妙舞。 祁岁桉从袖中取出一颗金花生抛给酒保。“姑娘都留下,只一点,我不尽兴谁也不能来扰。” 他旋即掀袍坐下,最是会识人的姑娘们目光在两个来人间流转,目光怪异而快速地掠过更为高大的陆潇年,朝另一张俊美非凡的脸蜂涌而来。 陆潇年至今不知自己的脸被换成了什么样,但从这一路奇奇怪怪的眼神里他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独自绕过屏风,来到后面暗榻旁的铜镜前。 他驻足在镜前愣了足足半刻。 从此陆郎是路人。 他想起前日祁岁桉的话。 这哪是路人,简直连人都不是。 他走出屏风,看到香怀满卧的祁岁桉,衣衫被姑娘们揪扯开,露出大半纤长脖颈来。他半阖着眼任由姑娘们给他往嘴里倒酒,深红的酒液从唇角滴落直腮边,又滑落白皙脖颈最后没入无名处消失不见。 祁岁桉倏然睁开眼,对上了陆潇年的视线。他从唇边缓缓扯出一抹粲然笑意,“辛苦刘侍卫守着点门,别把蚊蝇放进来扰了姑娘们。” 根本无人在意他的回应,也自然无人看到与那丑陋面貌极不相称的那双深眸又黯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歇三天,周四还有 第0014章 再忍 丝竹笙歌,欢笑喧阗,进门来送酒的小二到了门口被立在门边这尊煞神吓得住了脚。 随同而来的酒保也察觉出此人周身的异常煞气,仰起头上前,“这位壮士不妨让让,莫扰了里面贵人兴致。” 说着他便要进去,但被一只粗如树桠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我且问你,里面那位可是这里的常客?” 酒保知道这位恐不好惹,便堆起笑脸,“不常,不常,我这不是也第一次见到如此贵客么。” 酒保朝小二递了个眼色,陪笑慢慢推开那只手臂,溜进门去。 陆潇年一回头就从门缝里瞥见众星捧月的当中,祁岁桉外面的黑色长衫已经被揪开,半散在臂弯,肩头只余下了白色中衣,鞋也不知被谁脱下,一双脚被捧在一双纤纤玉指手中揉捏着。 那般风流享乐的模样,岂会不是常客。 陆潇年眼底积蕴着暗涌。 一个人,怎会如此多面,像看着一个千面佛。 关于他,他的确知道得太少了,那些看似被迫不得已的选择,其实都是一个个精心谋划。 就如同当年他主动选择留在西梁王帐中一样,谁知不是他早就如此打算好的,什么不情不愿、痛苦不甘都不过是演给他看的。哪有什么真心,只有等被利用完才会恍然。 而他只能像现在一样远远看着。 这种超脱掌控的无力感,是陆潇年生平最厌恶的。 幸而此时,楼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闯入。 一群人气势汹汹推搡着想拦住人的侍女和小二就朝这边冲了过来。 打头直奔此密阁而来的是一个眼睛很小但一看就阴狠狡诈的人,陆潇年看到对方目光毒辣地也在打量自己,便伸手拦住了他。 “我家主人吩咐,任何人不可打扰。” 肖炳全冷哼一声,推开他的手臂,但却发觉那只手臂坚如磐石。 看对方半步不让,便一挥手,身后的人一拥而上,陆潇年被迫不得不与他们交手。 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屋内传来一声大喝,“何人。” 门从内打开,姑娘们被吓坏了纷纷挤进墙边,而当中的祁岁桉黯下神色望着门外混乱局面。 “我就当谁这么大胆,原来是肖大人。”祁岁桉冷笑一声,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意外神色。 想不到肖炳全追来得这么快,看来这片地方也早就被肖炳全盯上了,若如此,西城门定然也是出不去了。 “九殿下好兴致。”肖炳全掀开珠帘,矮身走了进来,他的眼神扫了一四周,骄奢淫逸四字不足以形容这场面,尤其是那醉卧在其中之人,唇边还嗫着酒,神色慵懒。 陆潇年也冷眼看着祁岁桉,说实话他那股子压抑在血脉里的风流本性被酒色蒸出几分后,眼尾染红的样子,还真的挺欠……的。 “好巧啊,难不成肖大人也玩腻了,来这仙桥尝尝鲜?最近刚得知关于你的一些小秘密,”祁岁桉故意压低嗓音,“这里的清倌小唱也是一绝呢。” 肖炳全瞳仁倏地一紧,腮帮隆起。本就是压着怒火来的,经不得一激,立刻面沉如铁。 “小唱就不必了,我还是跟殿下有缘分。不如让我来陪殿下喝几杯。” 周围人从刚才听到九殿下三字,已经吓得魂都没了。此刻肖炳全一挥手,人瞬间跑光。 祁岁桉先是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摇晃了几下,然后猛然抬脚,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长桌。 瓜果酒杯滚落满地,酒器瓷瓶也碎了好几只,只听他冷冷道,“肖大人攀了新主,到底是更放肆了!” 肖炳全讪笑,“殿下息怒啊,我一个废物花天酒地不怕,可殿下伤患未愈便到这低贱地方来喝花酒,与身体无益不说,也有失身份啊。” 第23章 “我是何身份与你何干,”祁岁桉捞过鞋,眼神示意站在肖炳全身后的陆潇年。 “过来,给我穿鞋。” 陆潇年怔了片刻,意识到祁岁桉确实是在使唤自己,于是走过去,弯下身,捧起祁岁桉的脚放在膝头,给他慢慢穿上鞋。 “肖大人,你还有空喝花酒,我若是你此刻怕是连哭的心情都没有。” 肖炳全的目光也被那双脚吸引去,随后便看到那个正在给他穿鞋的侍卫,手上伤痕累累,那伤痕遍布的样子有些眼熟。 “殿下明示。”肖炳全答得心不在焉。 “今日我六哥进宫去给他母妃贵妃娘娘贺寿,是带令弟去的吧?” 肖炳全点头。 “令弟聪慧清秀,年纪轻轻就高中,可惜被奸人陷害,不过是只沾了点赌瘾贪污了些小钱,但你可知我六哥给他酒里下了什么瘾?” 瞬间瞳孔瞪大,肖炳全心下一凉。 “这天下若论玩的花,可无人能与我六哥比肩。深宫里那么多废弃的冷宫,你猜他们此刻正在哪一间呢?” “你!”肖炳全惊炸起,恰这时陆潇年已经穿好了祁岁桉的鞋。 肖炳全忽然上前,抽刀架在了陆潇年的脖子上,作势就要去扯陆潇年的脸!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5555 第0015章 恶心 肖炳全青筋暴起的手刚触到陆潇年的额角,就发觉出异常来。 寻常人的脸是温的,而易容用的面皮尽管触感相似,但却无法达到正常体温,就算再高超的手段也很难改变这一点。 他之前没有看出牢里被替换的死囚,也正是因为死人的脸本就没有温度,况且他也不会料到祁岁桉能将计就计,胆大包天到敢如此偷梁换柱,竟然早早就用死囚替换了真的陆潇年。 不过仔细回忆起来,那死囚脸上的假面手段更精湛一些,而面前这个边缘处理得颇为粗糙,一看便知是学艺不精、耐心不足的小学徒。 “这位该不会……” 肖炳全眸色变了变,可话都没说完喉咙里便爆出一声惨叫,一只残破的琉璃酒盏直直刺进了他的左眼! “啊──” 肖炳全躬起身子捂着血流不止的眼痛苦大叫。而其他人刀还未拔出就发现刚才还立在窗边的那二人消失了。 肖炳全捂着血肉模糊的左眼奔至窗边,朝下看去是灯火璀璨的仙桥,而那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还不快追!追不上谁也别想活!” 老西城住的大多是过不起什么夜生活的穷苦百姓,巷陌壅塞,房屋挤挤挨挨,最宽的巷子也不过只能容下一人通过。 从那片红灯花楼出来,陆潇年带着祁岁桉此刻藏身在花楼后面山脚下更贫贱的破屋烂瓦的巷子深处。 他们躲在一间破屋后,干竹枯柴斜倚在门边,下面刚好能容下他二人。祁岁桉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不远处就能听到寂静夜里那突兀的脚步声。 “脚印不见了,给我往那边搜!”有人大声喝道。 一阵杂乱后,脚步声似乎是朝往相反方向走去,祁岁桉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两个人身体贴着身体,挤在黑暗中,陆潇年一低头便能触到祁岁桉的额发,有几缕发丝垂下遮住他的眉眼,这样看这位九皇子还是当年那么乖顺。 如果忽略他刺瞎别人眼睛这个事实的话。 眉梢有两滴被溅上的血迹,陆潇年抬手想用拇指揩去。他声音放得极低,几乎是在祁岁桉耳畔耳语:“殿下这次怎么不使唤我这个侍卫,自己动手了?” 祁岁桉不语,偏头躲开。 “也是,陆某残余这半条命连逃跑都不利索,何况杀人。” 呼吸灼热,钻入耳道,痒得人烦不胜烦。自记事起,祁岁桉就不曾与人有这样大面积的身体接触,刚才就忍着不适在姑娘中强演,为的就是让肖柄全找来时看上去像一点。 姑娘的身体柔枝细柳,并不那么难耐,反倒此时被坚硬胸膛挤压着到像是被无数条毒蛇缠身,浑身上下僵硬难受,教人呼吸困难,可即使祁岁桉想往旁边挪一些也无处可挪。 外面肖炳全的人会随时返回来,只能在这里暂避一下,等人走远再出来。 他冷嗤一声,“之前抢马的时候不是也挺利索。” 在黑暗的地方,和讨厌的人,说无聊的话。这次再加上一项,身体还粘在一起。 祁岁桉厌恶地蹙起眉,指尖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 脚步声反反复复在巷口徘徊,可见搜查得非常仔细。只要推开这扇破柴门就能发现他们,于是两人皆屏住了呼吸,不再敢说话。 “脚印明明断在这,怎么人会凭空消失了?” “给我仔细搜!” 外面巷子泥泞,难免留下脚印。不过陆潇年特意带着他来回在外面乱走了一阵,然后发现这条巷子里铺了干草,可能是这里的百姓为了将草压实铺猪圈,于是他们才藏到这条巷子。 终于忍到脚步声远去,祁岁桉一把推开身前的人,转头弯身干呕起来。 陆潇年胸口上还有伤,方才一只手撑着吊在仙桥下藏身,就已将伤口又扯开了几分,被祁岁桉这一推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他闭目运气暗自缓了缓才把这半条命续上。 “还以为殿下酒量很好呢。”陆潇年松开捂着胸口的手想去扶他,但被祁岁桉嫌弃地拍开了。 第24章 “恶心。” 眉心一蹙,陆潇年面色瞬间黯了下来。他一把攥住祁岁桉的手腕,也不顾胸口上的伤了重新将人压回到墙上。 一直憋在心头上的那股怒气此刻在他身体里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 恶心? 在瓦子里被那么多娼妓围着摸来摸去怎么没觉得恶心?现在碰到他反觉得恶心了?是谁当年先对着他起了反应的?又是谁不顾死活在昭狱里便凑上来舔他耳朵的…… “若我在这里……”陆潇年将几要出口的欲念临时换了,“杀了你,其实也不会有人知道。” 祁岁桉这才抬眸,一双眼睛又冷又刺地狠狠盯着他。他说恶心不是假的,倒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在这黑暗阴冷的地方身体不自觉地反应。 他出门前忘了熏那可以压制心疾的香。 黑暗像巨穹压下,加上面前这人的压迫他透不过气来。他身体一点点冰冷下去,他能感觉自己的指尖已经开始不自觉颤抖。 他一把推开他,捂着嘴低咳了两声,“你不能。” 听他说的不是你不敢,而是你不能,陆潇年恨不得掐他的脖子,“有何不能,左右我这张脸已被殿下捏得无人认得。” 祁岁桉实在忍无可忍,上次被父皇踹到胸口的那脚伤了根本,一咳带着心口就闷痛。“除非你不想在明日辰时前拿到解药。” 陆潇年瞳仁一缩,真的就掐住了祁岁桉的脖子,“你给我下毒?” 本就喘不上气的祁岁桉更难呼吸,嘶哑着喉咙从嗓子里勉强挤出三个字──“五日散。” 陆潇年一双眼睛已经猩红,“解药在哪?” “没带在身上。” 咬牙半晌,陆潇年缓缓松开了祁岁桉的脖子,眼眸幽深无底,他再开口的声音阴冷得像深夜里刮过的寒风。 “没有马,现在再出城也已经来不及,要委屈一下殿下了。” 这堆柴旁就是一口枯井,陆潇年伸手抓住祁岁桉的手,将人拉到井旁。他朝井下望了一眼,枯井并不深。 “搂紧。” 说完他一只手臂环紧祁岁桉的腰,一只手攀着井缘跳了下去。 没想到陆潇年会带他跳井,祁岁桉紧紧闭着双眼,脚落地的那一刻才敢睁开。四周黑戚戚的,这对于小时候落过井的他来说可谓十分恐怖。 但没有办法,他必须要亲自去见一见那个阁主。只有见到他,他才能知道他是不是当年那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跟在陆潇年身后弯着腰一点点摸索往前。 “你确定这里能通往城外?” 陆潇年松开了祁岁桉那双异常冰冷的手,转头说,“你可知百姓管这里叫什么?” 别看他从出生就生活在盛京,但祁岁桉对这座城真的不熟悉。 “这里叫樊鬼楼,又叫无忧洞。” 盛京地价如金,地面上户口繁伙,寸尺无空,住不起地上的就会钻进这排污通渠的地下水道来。时间久了边聚集了众多亡命盗匿之徒,寻常百姓就不敢靠近了。 “就无人整治吗?” “这地下暗沟西通猫儿桥,东连运河,北起布政司前的白狮池,南至雄武营,纵横八达,就是座地下宫殿,即便来了能吏也难将其彻底整治,何况朝廷疮疤累累,哪顾得上这些阴沟暗渠。” “难不成,凌云阁就是靠它神出鬼没?” 感觉身后之人气息紊乱,陆潇年在一个转弯略微开阔之地停了停,不耐道,“殿下倒是聪慧。” 祁岁桉脚步一顿。想不到凌云阁,如此壮志凌云之名却潜在这阴沟暗渠之内,行着肮脏卑劣之事,实属讽刺。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已经顾不得脏,祁岁桉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 “稍后见到凌霄,你就知道了。”陆潇年瞥了他一眼。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见他吗?” “我问了几次殿下都不说,想必也是见不得人之事,我现在命不由己,应该少言多做才是。” 祁岁桉后悔今日出行忘记了熏香,此刻胸口已经越来越闷痛,大脑缺氧,浑身陷入冰冷。 “让我,歇歇。” “前面不久就到了,等等再歇。”看出他脸色惨白,伸手一摸,额头上全是汗。 祁岁桉的膝盖伤没好利索一直弯折着走路,加上约莫是心疾犯了,陆潇年恨恨地咬着牙,但又不能让他死在这。 “抱我。”祁岁桉意识开始模糊,冰冷一浪浪袭来,没过他的脖子一样,感觉快要窒息了。 他不自觉地朝热源靠近,而那热源就是刚才他嫌恶的那片胸膛。 他攀住陆潇年的手臂,像攀住岸边的枯枝一般紧紧抓着,渴望对方能把自己救上岸去。 水里太冷了,眼泪飙出眼眶但却感觉不到一滴。 闷闷的水声在耳边涌动,他拼命挣扎看到没过头顶的那一抹黄色的光。 母妃,救我。 有人推我。 我已经喘不上气来了,我不跟父皇顶嘴了,也不要吃肉脯了,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他拼命拍打着水,脚下踩不到底,但鼻腔里还是涌进了很多的水。 忽然,有一股力量拉住了他,一口气渡进他口中。闷滞的气道被炙热的气流打开,祁岁桉大喘了一口气,尽管这一口气还不足以让他从昏迷中睁开眼睛,但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第25章 他紧紧攀着那热烘烘的地方,继续往上攀,他拼命仰起头,想要再得到一口气。 救救我。 祁岁桉在心底拼命祈求…… 黑暗的甬道深处,陆潇年望着已经不省人事却还尽力仰起头求吻的那个人,那片唇,那截颈,无奈地低下了头,再次将唇狠狠覆上。 【作者有话说】 海星好少呜呜呜,求投喂,已张嘴啊呜( ) 老规矩,不知道说什么的宝子,就“来了”就好 知道有人看,南南就有动力了 第0016章 好软 这个吻来得贪婪,露骨,无法无天。 而对于坠入冰冷黑暗井水中的祁岁桉,他只不过是本能地用唇舌做饵,极尽全力勾出对方口中更多生的气息。 那些适逢其时、热意滚滚的气息及时填补充盈了他冰冷的身体,他不再向下坠了,他快要露出水面了,他就要摸到那盏暖黄的烛灯,看清那个推他下水的人了。 可他不知道,他吻得太急切,勾起得危险远大于安全。他在贪婪吮吸进那些滚烫的同时,实际上交换出去更多。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了活下来其实是将自己的灵魂交换给了魔。对方化身成一只不再克制的贪婪凶兽,直到压榨尽他胸膛里的最后一丝气息,直至他彻底昏迷,才满意地舔舐着自己的唇舌,收起狰狞爪牙,擦掉唇角的涎水重新带上了人的面具。 当意识和声音再次回到祁岁桉身体时,他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艾草,然后是药的苦涩还混合着热烘烘的牛乳醇香。 再一次经历了噩梦般的心疾,祁岁桉浑身已经湿透,醒来时不知自己在何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意识仍旧有些混沌,甚至一时无法辨认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他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睫毛微微颤抖,眼皮上像是被贴上了千斤重的铁皮,压得他根本无法睁开。然后他急切铮动了下身体发现也如铁一般沉重。 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只是动不了。 他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样,之前发生了什么,当这些问题如雷声滚滚在脑中响起时,他仿佛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全神贯注听了一会,好像这里空间很大,声音有些空旷,好在周围没有其他脚步声,听上去应该还算安全。 声音越来越清晰,说话之人好像并不很远,甚至应该就在几步之外的门外。 祁岁桉胸口还是很闷,头脑也昏昏沉沉,能感觉到那些说话人的声音忽高忽低,过了一会他才想起自己之前是昏迷在了那樊鬼洞里,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想了许久,头脑中空白一片毫无画面。 陆潇年去了何处?自己又在哪? 他想叫人,但根本发不出声。 难道是被下了药?陆潇年难道是要在此处杀了他?他不想拿到解药了么,还是说他以为自己在吓唬他? 就在祁岁桉用半个清醒的头脑在竭力思索前因后果时,忽然门外之人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因为那说话的两人好似都提高了嗓门,变得激动起来。 “为何不可?!如果你死了,我们活着还有何意义?” “不需要。” “可这是爷爷的嘱托,我们就是在等这一天!” “我说了,不需要。我的仇,我自己会报。” “怎么报,就是靠里面躺着的那个笨蛋吗?” 笨蛋? 意识到他们在谈论自己,祁岁桉顿时咬牙切齿。长这么大被人说深沉冰冷,说妖孽狐媚,可从未有人说他笨的。 “过去他有可能是,但现在不是了。” 祁岁桉:…… “那之后呢,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对一条毒蛇还能怎么办?” 祁岁桉心头一冷。陆潇年,他果然是想杀了自己的。 “你疯了么?那你身上的毒怎么办?” 显然这是陆潇年的声音,而另一个声音是……?另一个声音十分沉闷,沉闷得耳熟。 耳熟到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起来。 “你们凌云阁不是有百毒解么?” “那可不是一般的毒,是南月的五日散,月妃不也死于此毒么,据说若没有解药毒发后死状惨烈、药石罔效!” “我知道你急,但是你们所行之事除了让更多的人送死有何意义,你就那么有把握定能成功?” 一听到凌云阁和有关自己母亲的死,祁岁桉不仅心速加快,连脑袋里的筋络都开始咚咚咚地跳。 竟然有人知道关于自己母亲之死这么清楚的细节,而这些自己查了五年之久却只字未获。 当年各宫的医籍被一场大火烧尽,已经查不到任何关于母妃的记录,祁岁桉知道越是有人将此事藏匿得严密,越证明这其中牵扯的事情越是重大。 如今,总算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竟是来自陆潇年。尤其当他亲耳听到,母妃是中毒而亡,而所中之毒就来自于母妃曾留给他的那本书,且与自己调配出的是同一种时,祁岁桉内心里波涛汹涌,恨不能现在就出去问清楚,可奈何身体却一动不能动。 恰这时,一个略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咦,你是醒了么?” 祁岁桉努力动了动眼睛,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 “你别费力了,被他们知道你醒了,你就惨了。”是个小男孩,声音清甜,但听上去大概也就十岁左右。 第26章 祁岁桉心中此刻有无数疑问,眼睛抖动得更为激烈。 忽然一只暖和和、软绵绵的小手搭在了他的眼睛上,“嘘,你若不想惹我二哥生气,就乖一点。我有糖人和牛乳,一会你醒了给你吃。” 祁岁桉知道自己再挣扎也是无用,深呼吸让自己竭力冷静下来。 “对嘛,这是为了医你的心疾特给你配的药,很管用,不过就是有副作用,身体要麻痹半个多时辰,”顿了顿,“你忍忍,快到了。” 那靠近的身上有艾草的香气混合牛乳,加上那双软乎乎的手让祁岁桉很快平静下来。接下来他又感觉有温热的指腹搭在他手腕内侧,祁岁桉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脉搏跳动。 “你幼时落过水吧?身体如此寒凉,能活到今天也实属罕见了,我跟你说其实你的身体早就无碍了,主要是心病。 “东方肝,在志为怒;南方心,在志为喜;中央脾,在志为思;西方肺,在志为忧;北方肾,在志为恐。 “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 小孩声音稚嫩,但语气却十分老成。“听不懂吧?算了,我就用最普通的话给你讲吧。就是说你虽幼时伤过根本,但主要的病落在心里,还是思虑过重,你的脸二十岁,可肝心脾肺肾都像个六十岁老头。” 祁岁桉根本无从反驳,也反驳不了,只能继续听他呶呶不休地教诲。 “我跟你说,你这个病,得学会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将淤堵尽数发泄出去,比我这特配的药方可管用多了。”忽然,他的手从他眼睛上挪开了,声音压得更低道,“一会你就要醒了,但你可不能立刻大喊大叫,那样会惹怒二哥的。”顿了顿,那稚嫩的声音里透着股恐惧,“二哥生起气来很可怕的。” 尽管心里好奇他口中二哥是谁,但转念一想,应当就是门外说话人中的一个。 外面两人的声音已经不知道何时低了下去,他听不到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很快,他发觉他的手指可以动了,于是便睁开眼试着开口。 周围果然很空,房梁很高,显得这个地方没什么生气。 他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是谁?” 面前的小男孩不过总角,头顶上两个小揪揪支棱在两边,眼睛不算大,但清澈得很。 “我叫暮冬,但你可不许在前面加上小字。” 想不到名字这么老成,祁岁桉微微勾了下唇,“你是大夫?” “嗯,暮冬大夫。”男孩一本正经。 “那敢问暮冬大夫是谁让你救我的?” 像是疑惑他说的话,暮冬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外面那扇门,“他,他让我救你的。” 连名字都不叫了,可见确实是十分害怕那个叫二哥的人了。 “你又是谁?你……长得真像我阿娘。” “你阿娘?” 暮冬用力点点头,“跟你一样,十分好看的大美人。” “她在哪?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见过一次。”暮冬垂下了头。 “那你记得是在什么地方见的吗,她人呢?” 暮冬刚摇了摇头,正要回答,忽然就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眼神闪过一瞬惊慌,刺溜一下钻进了后面的屏风,还不忘丢给祁岁桉手中一个糖人。 拾起糖人,祁岁桉想起这是他给自己信守承诺没有大喊大叫的奖励,唇边又微勾了一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带着凌云阁面具的高大男人率先走进来,祁岁桉望着那熟悉的面具,心跳再次加快。 他身后是陆潇年,扯去了那张丑陋面皮的陆潇年。 “这就是你要见的凌霄。”被完全遮挡住身形的陆潇年声音从那戴面具之人身后传出来。 祁岁桉的身体已经可以开始活动,他撑起半身,一点点坐起来。 他的目光赤裸裸地盯着那张面具。 一模一样。 跟梦中、跟五年前那人,一模一样。 眼神,周身的气度,还有声音。 “凌云阁,凌霄。见过九殿下。” 祁岁桉发觉指尖在微微颤抖,他试图站起身来,但不知是因为过于激动还是身体麻痹过久,他撑着床沿起身的那一刻才发觉双脚双腿都是软的,他一下朝前栽去!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凌霄一个跨步向前,伸出双臂接住了祁岁桉,同时发觉右脚后跟一痛。 他转过头去看陆潇年,那张脸上还是面无表情,他视线向下移,低头看到了那只踩在自己后脚跟上的黑靴。 陆潇年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后退了一步,撤回了踩在他靴子上的那只脚。 凌霄瞥他一眼,收回视线。 而此时被稳稳接住的祁岁桉腿脚还有些软,只能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凌霄身上。身体紧紧贴合着,祁岁桉抽出手的同时不知道碰了哪里,凌霄不自觉向后一缩。 但没等凌霄来得及把怀里人推出去,祁岁桉便伸出食指按在了凌霄的唇瓣上,一边紧紧地盯着一边来回摩挲着。 像是在把玩,又像是在回味。 面具下的凌霄彻底愣住了。他不知道这位九殿下是在搞什么鬼。难不成在报复他刚才说他笨吗?这次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陆潇年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确实是条毒蛇。跟五年前那个呆呆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第27章 灵魂还在出窍间,就听到这条蛇双唇轻启,吐出了两个字: “好软。” 凌霄心头一骇。 陆潇年皱眉无语。 【作者有话说】 陆潇年:我刚亲完你,你就夸别的男人嘴唇软,礼貌么? 小暮冬立即撤回一个糖人:完了,你完了,二哥要炸了。 第0017章 无心 就眼前这场面,神仙也难救。连藏在屏风后的小暮冬都感觉到了这种紧绷古怪的氛围。 他默默从怀里掏出个一指长的青笛,插进屏风上的洞,正要往外吹,忽一阵劲风掠过,屏风后传来一声玉器掉落的脆响。 凝固住的空气一下被戳破了一个洞,就像那个被戳破了的屏风。 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那个洞里有一只圆滚滚的大眼睛,尴尬地眨巴眨巴然后倏地从屏风后消失了。 “站住!”陆潇年喝了一声,抬步追了上去。 祁岁桉收回把玩够了的手,若无其事地从凌霄怀里站直,后退了两步。他脸色变了变,眼神冷冽地朝凌霄上下一扫,然后一转身朝屏风后面陆潇年离开的地方去了。 而那青脸獠牙面具下的凌霄一脸懵。 刚才被祁岁桉看的那一眼,他都准备要道歉了。此刻望着那片绝尘而去的背影,他才醒悟过来——他才是被非礼的那个,他为何要道歉…… 屏风后有一扇虚掩的门,后面是个狭窄幽长的通道,两壁上燃着几盏铜兽壁灯。祁岁桉感觉不妙,虽不知那个小医郎做了什么,但看陆潇年的神情,事情肯定不简单。 他追过去时,陆潇年的身影已经只余下地上一道被拖得很长的影子,而人已经没入了尽头的黑暗中。 这凌霄是假的,但方才他们所谈论之事,以及母妃身上所中之毒想必那小男孩定是知道些什么。 祁岁桉加快了步伐,来到一片爬满葡萄藤的矮墙,墙后是一个几乎占满整座后院的巨大水池。池边铺着镶嵌着琉璃碎石的青砖,而此刻那小医郎被揪着衣领,双脚正悬在那水面上。 “呀呀呀呀,二哥,二哥,我错了!” 水光粼粼印着小男孩的脸更白了几分。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你,你先放开我啊,你不让说的,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这池子看起来可不浅,对水有阴影的祁岁桉为他捏了把汗,但明显他们话中是有事情瞒着他,所以他打算再听听看。 陆潇年暗了暗,“那他醒后问了什么?” “问……”小暮冬想了想,“问了阿娘。” “你告诉他了?” “没,但是他好像很感兴趣,二哥,你不觉得他很像我阿娘么?”小暮冬眼睛倏地睁大闪着光芒。 “见着个好看的你就觉得像你阿娘。”陆潇年冷斥着把他从水面上拽了回来。“你要是敢给他下些乱七八糟的药,我就把你丢下去。” 小暮冬的脚落在砖面上长出一口气,立刻无辜地连忙摆手,“没,没,我这不没来得及吹就被你发现了嘛。再说我是看你们三个气氛那么尴尬,我就想着把你们直接都毒晕过去,把这一段跳不愉快的回忆过去嘛。” 忽地又一阵劲风,暮冬刚站稳的脚又再次离了地,他的瞳仁倏地又变大,“我错了,二哥!” “你再不出来救他,我可松手了。”陆潇年忽然扬声。 祁岁桉微微一滞,从藤萝后走了出来。 “想不到堂堂大将军会威胁一个小孩子。” 小暮冬转头看到祁岁桉,眼睛忽然亮了一瞬,“大哥哥,救我!” 怕归怕,但祁岁桉知道这孩子其实不会有什么危险。 果然陆潇年朝他睨过来一眼,挑衅般缓缓松开了手。暮冬最怕水,一双脚落了地才敢喘气。而这次小暮冬一个字都不再敢多说,朝祁岁桉偷偷吐了个舌头就飞速消失了。 “怎么突然跟个孩子较上劲了?” 陆潇年冷哼一声,“就这孩子一个不小心能毒死一城人。若不是我发现得早,你此时都不知道你姓甚命谁了。” 闻言,祁岁桉暗暗心惊,转头朝那小孩离去的地方瞧了一眼,默默把那个糖人扔了。 一弦玲珑的弯月斜垂在半空,这被高墙围起的庭院让人有种不知身处何所,今夕何夕的错觉。 “聊完了?”陆潇年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去看他。 祁岁桉默认。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方才那一抱已知那不是他要找的人。 因为有一样东西,实在不一样。 见他不置可否,陆潇年眸光隐晦,偏头朝他望过来,“人见了,也摸了,殿下是不是满意可以走了?” “你和凌霄究竟是什么关系?” 陆潇年瞥了他一眼,抬指点了点胸前,“我这还有你送的毒呢,可没心情陪殿下在这月下谈心。” “我都听到了。” 祁岁桉漫不经心地靠在池壁,轻悠的声音里却满是威胁。 “听到了什么?”陆潇年凝眸偏头。月光倒影,水光恰停在祁岁桉微微扬起的喉结上。 “什么所行之事、里面的笨蛋,”祁岁桉薄唇微勾,“哦,还有……复仇。” 一缕风吹开拂在祁岁桉面颊上的碎发,祁岁桉侧头觑了眼陆潇年,笑意淡淡,“总有种感觉,我醒来的时机,甚是巧妙。” 陆潇年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转身注视着眼前这一池春水,沉默不言。 第28章 有种隐隐的猜测此时在祁岁桉心中渐渐形成。 这个院落不大,但是并非寻常人家能有的,且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过的,墙边修剪整齐的藤萝,路边一丛丛冒芽的野菜,还有这一池水。水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绿藻浮萍。 月光朦朦胧胧地映在水面上,而立在池边那肃杀的人,脸上竟也被笼上了一层柔光。 “这里景致不错,我倒是很想跟陆将军月下谈心。” 他眼神恣意地落在陆潇年线条冷硬的侧颊上,在水光粼粼里半明半昧。 月光不偏不倚,也一寸寸雕刻着祁岁桉的薄唇,陆潇年朝他转过身来,清凌凌的目光看他一眼,微蹙眉。 一片树叶吹落轻点了下平静的湖面,被涟漪触动的不止是原本平静的水波。 阒然幽静的空气里,响起陆潇年略哑的声音。 “怕要让殿下失望了,”他的视线挪向那片水光潋滟的唇,耳边是空空荡荡又嗡嗡作响。“你我无心可谈。” 第0018章 狡黠 “你我之间,可谈私仇可谈国恨,唯无心可谈。” 风很轻,好似一下下在轻抚着柔波,不费什么力水面就漾起涟漪,一旁几枝抽新的枝桠倒映在水中,被风一吹变得曲曲折折。 陆潇年眉眼漆黑地与祁岁桉对视。 静默许久,微风吹落一片叶子,祁岁桉收起目光,眼神微阖着闷笑了一声。 “倒是也没错,那就谈谈国恨吧。” 站累了,祁岁桉看到水池边的葡萄架下有一方石桌,便离开池壁走了过去。 初春的夜晚乍暖还寒,而他只穿着一件中单衣,不由地将领口拢了拢,声音清冷如水:“敢问陆将军,安邑地势易受难攻,我军军备充足,为何要弃城而逃?” 如此温柔的夜色下讨论这么厚重的话题,显得颇煞风景,一只雏燕扑棱了几下翅膀逃走了。 此刻两人的距离算远,夜色教人看不清神色,只望了眼那截月光下更显白皙的脖颈,陆潇年收回视线,望着面前的水波纹缓缓开口。 “这里是陆家私宅,只是无人知晓。” 这忽然所答非所问的一句话令祁岁桉目露疑惑,微微偏头望向靠在水池边的陆潇年。 “他们……”陆潇年的声音断了断,“自裁是为了警示我,拦住我不让我回来。” 这座位于城外山脚下普通得再能普通的小宅院,是他幼时常来的地方,而这池子就是为惧怕盛京酷暑的母亲而造。 “自我带兵开始,他们便很少写信给我。可能陆家上下死在战场上的人太多了,他们将生死看得很淡,觉得以信托思,还不如梦里相见来得畅快些。可是,去岁年末,我却接连收到两封家书。” “第一封家书,是安邑被大雪围困的第十五日。军粮久久未到,百姓余粮见底,我开仓将仅剩的军粮分与百姓。而家书上,父亲寥寥几字只道家中皆安,勿念。” 陆潇年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 “第二封,是匈奴大军压境前,对方得知我军粮草不足意图一举灭城,而此时我却收到了皇命,皇上命我立刻回京并派了西北厢军副都指挥使来接替我龙武卫。” 陆潇年一连三封奏折上书,战前换将乃为大忌。他请求皇上收回成命,疑心是有人假传圣旨。但不料却石沉大海。 但就在等不来皇上的命令之时,却收到了第二封家书。 “家书上还是说一切都好,勿要挂念,但却在信末提起了这座小宅,说池里水都脏了只等他战事罢了回来清理。” 当下他便知,京中出事了。 父亲提到那池子说让他清理,其实是反话。他们的意思是水已脏透,清理不净 ,让他不要回来。 果然不久就收到陆家满门被抄,陆侯夫妇下狱的消息,理由竟是陆潇年违抗皇命,有谋反之心。 这就一场谋划已久的阴谋。 “陆家三代人多半皆殒命沙场,兔死狗烹,历朝历代的开国武将哪个逃得过这样的下场。”陆潇年冷哼一声,“可国难当前,这盛京之中有几人当真在乎那远在天边、不知姓甚名谁、年龄几何的百家之姓。不就是想要夺我陆家手中这柄利剑么,我拿去亲手葬了也不会落在那群脏人手中。” “所以你才弃城?” “是不得不弃。” “为何?” “因为粮道被烧,粮草断了整整三月,军粮已经分完,可还是有一批批人饿死。” 知道这样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用安邑舆图拿去与凌云阁交换粮食。这座城守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唯一活下去的办法是他们要尽快带着百姓向后方黑儿堡撤离。 可不料在中途遭遇伪装成匈奴的军匪,一场恶战死伤无数,而陆潇年在逃回盛京的路上就被抓了。 “那也许你确实不该回来。” 陆潇年蓦然回头,“也许,但也不亏。” 从那片幽黯但隐有火光的眸中,祁岁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种猜测变得逐渐清晰。 祁岁桉双手按在石凳上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他查看过,兵粮明明按时出了库却送不到前线,这其中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想到日前去看祁盈,祁盈的一番话让他有了新的猜测。 那日一听是他的声音,祁盈猛地坐起身朝他冲过来。 第29章 “九哥!” “慢点,仔细摔了。”祁岁桉牢牢接住她。 “他怎么样,还活着吗?我一点消息都没有,皇后见不到,太后那里也不许我去,我被瞒得死死的。” “三皇兄不是来看过你,他没跟你说?”祁岁桉放下手上食龛。 啪的一声脆响,祁盈将发簪摔在妆台上,“我一问他,他便装醉。” 捏起被摔碎一块角的玉簪,祁岁桉看了看,“他活着,还让我带句话给你。” 祁盈瞬间瞪大眼睛,紧紧拽住他的袖袍。“他说什么?” 望着那双忽然亮起的眼睛,祁岁桉仍说得面不改色,“他说他空有一副皮囊,内里其实脏肠烂肚活该落得如此下场,他根本配不上公主,也从未对公主有过半分妄念,望公主珍重。” “不会的,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从不会放弃!” 对陆潇年的每一战祁盈都了若指掌,“那次,他率二十余人被沙尘风暴困在大漠里十几日,人人都当他们死了,但半月后他门却神兵天降出现在敌军营帐,还杀了对方的首领。” 她声音哽咽,泣不成声:“还有那次,匈奴人将他们围困于地下,他们在阴沟水渠里潜伏了三日,腿上都被臭虫水蛭吸烂了,他们一动未动,直到敌人下来以为是给他们收尸,却不料被他们斩杀,解救了全城的百姓。” 袖子被她越攥越紧,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衫,祁岁桉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还有,还有那次……” “够了!”祁岁桉说,“他姓陆,从你出生那天起,他就不会跟你有半分瓜葛!”他盯着她,眼神不容半分质疑地将她带到妆台将她按下。 “陆家为何会倾覆,因为皇后姓陆,父皇不可能再让自己唯一女儿的驸马和你们的后代子孙也姓陆。”他拾起那根碎玉簪,刺进她的发髻里。 “你尚年幼,如这簪,一次动荡并不会让你粉身碎骨,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份心意你断也得断,断不了……”祁岁桉抬起她的下巴,迫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九哥,帮你断。” 确实,陆潇年怎么看也不会是自投罗网放弃性命之人。 有个声音在脑中越来越清晰—— 一切都是假的。他是回来复仇的。 看来陆侯夫妇最是了解他们的儿子,才用了这样决绝的办法想拦住他回来报仇,好为陆家保下最后这根血脉。 可惜,还是没拦住这个疯子。祁岁桉不禁也好奇他的计划,他只身一人打算如何报仇,向何人报仇。 祁岁桉下颌逐渐紧绷,抬眼望去的时候已经心底微微泛起了冷意。 “所以,你是故意让我听见你们的话,又特意用那小孩引我过来的?” 陆潇年敛眸回望着他,眼神狡黠,“殿下果然不蠢。” 祁岁桉转过身,尽力克制着维持表面的镇静,但内心里如遭重击,曾经一闪而过的那些疑问在这一刻都清晰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的评论和海星,kuku开心kuku写 这周无榜隔日更,三章。 第0019章 无耻 祁岁桉目光凌厉,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两人就这样隔着月色对视着沉默,空气忽然变得稀薄。 祁岁桉发现自己的确是不够了解他,但现在细想来,很多一闪而过、被忽略的事情都有了合理解释。 就比如他为何要逃回盛京。 就算安邑失守撤退途中大败,他也大可不必往盛京逃。回盛京只有死路一条,以他的处境他怎么会不知道?而又以他的身手,若想活命逃去除了盛京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换一条生路。 所以,只能有一个理由——他是故意回来的。目的此刻也已经显而易见——他要报仇。 而要报仇的前提是他能活下来。也许他并没有那么大的把我自己一定能熬得过诏狱的手段,所以他早在被抓之前就已经布好了局,只等自己一步步踏进来。 而他祁岁桉就是那个能保他活下来的一线生机。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想清楚了他的目的,祁岁桉的身体不由紧绷,微微发颤。 “所以,你用凌霄,诱我入局?” “是呵。没办法,血海深仇,不找你们祁家讨回来我意难平啊。” 陆潇年缓缓离开水池边,一步步朝他走过去。他高大黢黑的影子将祁岁桉映在青砖上那道细长身影一点点蚕食。“我就说殿下不笨,不仅不笨,其实还聪慧得很。 以前他只是在他面前装的愚笨罢了 “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会上钩?” 陆潇年勾起唇角,笑意森然。“殿下这些年来惦念的不就是两件事:一是月妃娘娘的死,二是那个凌云阁么?” “你如何知道?”祁岁桉觉得双脚都是冰凉的,撑着石桌站起身。 “你不了解我,但我了解殿下啊。”陆潇年眼眸幽黯,似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祁岁桉眼里蓄起恨意,“难道那两个假扮的凌云阁刺客也是你的人?” 陆潇年的一阵轻笑如冷剑刺入池水中,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倒不是,我只给了开局,剩下的不都是殿下帮我布好了局么。”陆潇年顿了顿,“你六皇兄知道我手里握有能置他于死地的证据,必然急着来杀我。我只不过是赌你,不舍得我死罢了。” 陆潇年笑意愈深,“幸好,我赌对了。” 第30章 一阵冷风像是吹进了祁岁桉的骨缝里,前胸后背都被风灌透了一样。 压迫感一点点袭来,不知何时陆潇年已经站定在他面前,压迫着祁岁桉不觉微微后仰,心底懊悔自己对这个人的轻视,可惜为时已晚。 陆潇年目光紧迫地盯着他,不打算给他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时间。“所以你猜,祁礼是怎么知道那谣言的?” 祁岁桉墨蓝瞳仁骤然一缩。 难怪那谣言传播如此之快,他之前就觉得这次祁礼的这套动作过于凌厉了些,原来从一开始便是陆潇年的功劳。 “原来不是有人将那谣言带给了你,而是这谣言本就是你散播出去的,你就是在等我。” 他想到传闻他在被抓之前,一个人孤身杀光了一个营,他早该想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败将,而是一个为了复仇什么都做得来的疯子! 青砖上祁岁桉的身影已经完全被陆潇年吞没,两个影子交叠成一个,而他也被眼前这道高大身影完全笼罩着。 他仰起头,对上陆潇年那双空荡荡但令人不寒而栗的眼。 “所以,才会有安邑郡地牢里的假凌霄。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去查他,只有得知了那是假货,才会冒险把你救出来,让你带我去找真的凌霄。” 那身影没有停下蚕食的欲念,祁岁桉被他强大的气势压迫着身体不断向后,双手握住石桌的边缘尽力让自己站稳不向后倒。 他的长睫微抖,露出少见的不安。 “而真的凌霄早就埋伏在此处,等你出来里应外合,实行你们的复仇计划。” 忽然想到了什么,祁岁桉心中一凛。 难怪方才觉得那凌霄与当年的流萤那般相似,原来那很有可能就是为自己量身而制伪造出来的。 能伪装的前提是,他一定认识原本的那个人,才能找到两个如此相似之人! “所以你真的认识那个凌云阁?” 祁岁桉没直接说出流萤的名字,但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他此刻心头无比复杂,有种莫名的担心,既担心说他不认识,又担心怕他下一瞬会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他。 不会,祁岁桉安慰自己,不是早就已经排除他了,时间对不上,而且军报不会写错。 像是在欣赏祁岁桉的慌乱和紧张,陆潇年沉默了一阵,唇角凝着笑望着他,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倒是可以帮殿下找到他。” 松了半口气的祁岁桉继续追问:“那我母妃的死……” “我知道的不多,但有个人知道。” 泠泠如玉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祁岁桉可笑自己以为在利用陆潇年,却不知自己才是被利用得彻彻底底的那一个。 原本他与凌云阁可以不认识、不相干,但经过这样一遭他与凌云阁就是实实在在地扯上关系了。 “看来我没得选了。”祁岁桉面色沉沉,暗自强压下那许多情绪,恢复了镇定。 “聪明,殿下。所以勿要再枉费心机了,这里见过你的每一个人皆是你与凌云阁勾连的人证。若再晚一点被祁礼的人找过来,可就要将你我捉奸在场了。 “我左不过已经是个卖国狗贼,就算罪大恶极也不会再多死一次。可殿下你呢?”陆潇年继续向前欺身,迫使祁岁桉上身不得不向后。 祁岁桉面色已恢复如常,但一瘦白的双手紧紧抠住石桌边缘,指尖由红泛白。 “若被祁礼抓到把柄,殿下苦心经营这五年得来的一切,就会化为泡影了。你甘心吗?” 陆潇年森冷的笑意像一条毒蛇再次爬上祁岁桉的锁骨、喉咙。 “五年过去了,仍不知仇人是何人,这样的九殿下若入九泉有颜面对自己的母妃吗?” 脸色在月光下愈发苍白,祁岁桉浑身微微发抖,缓缓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来,“无耻之徒。” 笑容倏然消失,陆潇年掐住他的下颌,逼他直面面对着自己的眼睛。 “没错,殿下可现在了解真正的我了?” 祁岁桉耳边落下重重叠叠的嗡鸣,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是祁岁桉看不懂的汹涌暗潮。 隔开那片暗潮,他听见自己有些颓唐微颤的声音:“你打算如何利用我复仇?” 陆潇年失笑出声,忽而又脸色骤变,凝在薄唇边只余下一抹戏谑的笑。 “利用你复仇?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拿’你复仇呢?” 话音落下,祁岁桉的双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缚住,反剪交握于自己身后。陆潇年单手将祁岁桉困在自己和石桌之间。 两个人的鼻息交错,祁岁桉眸光震颤,他试图扭动挣脱但奈何那双手的力气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危险的气息翻涌着,祁岁桉很快意识到这样的挣扎根本是徒劳。 于是他索性放弃挣扎,侧过头觑他,唇边漫出淡淡笑意,“用我也好,拿我也罢,我总要知道接下来是个什么章程,才好配合陆将军吧?” “这才是了,”陆潇年压低音色,目光如刀刃般割过对方的脸,“几年不见,殿下性子变得这么硬……” 话音未落,祁岁桉突然仰头,张口就朝陆潇年的侧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陆潇年吃痛不由松开祁岁桉,捂着脖子倒退了两步,手心一阵湿热,低头一看,竟是血。 祁岁桉笑着看他,偏头啐掉口中血沫,抬起手背抹去唇畔的血。 第31章 鲜红的血痕延长出嘴角,令祁岁桉的笑在月光下看上去邪魅妖冶。 “知道性子硬,就别跟我来硬的。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下的毒呢。” 陆潇年唇角勾起,按住侧颈上渗血的牙印,戏谑地长叹口气,“看来我没看错人,你我是同一种人,睚眦必报、不择手段,天生就该在一起、复仇啊。” 不知何时祁岁桉已经整理好自己,月辉下满身清冷,唇角若有似无藏着笑意,“愿闻其详。” 忽然,有一道沉闷声音从藤萝墙后传出来,“我来告诉你他的计划。” 【作者有话说】 没有什么事情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 一直不解决,就一直打。 算错了,应该更四章,周六到周一 第0020章 牵扯 “他要挟持你帮他复仇,然后再杀了你。” 凌霄迈着慢腾腾的步子,从那片爬满藤萝的墙后走了出来。黑洞洞的面具后那双眼睛扫了一眼陆潇年,最后落在祁岁桉身上。 “小暮冬,给九殿下披件衣裳。” 唰地一声,房顶上跳下一个模糊的小身影,跃到祁岁桉的身后塞了件衣服给他手里,然后一跃又飞上了房梁看不见了,只留下一句话,怨气冲天。“都说别加小字了!” 祁岁桉抬头望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不禁感叹这凌云阁还真是卧虎藏龙,这个小医郎医术和轻功估计都不在杨静山之下。 刚刚与陆潇年的一番纠缠让祁岁桉确实起了薄汗,此时风一吹,便觉得后脖颈都是冰凉的,他披上外衣后也并未改善很多。 祁岁桉收回视线,整理好衣摆,坐在石凳上神态放松下来。“再来壶热茶。” 凌霄疑惑,“殿下竟还有心思喝茶?” 在凌云阁的顶级刺客面前还从未有人如此神色从容过。凌霄的眼神抛向陆潇年,却见陆潇年也掀袍坐了下来。 “上茶,都聋了么?” 这次不是小暮冬,而是两位衣着寻常的侍女快步送上点心和热茶。 祁岁桉悠然抬起手指,端起了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唇边吹了吹。 “殿下当真不怕我凌云阁杀了你么?想必九殿下的首级能值一座萃灵楼了吧?”凌霄瞪向那喝茶的二人。 “若真要杀我,方才便杀了。既然没杀,就是你们此刻不敢杀,杀不得。” 热意顺胸口滑下,顿时缓过来不少,祁岁桉伸手去够茶壶打算再续上一杯,不料指尖触到了一片坚硬。 是陆潇年抢先了一步提起了茶壶。 两人对视一眼,祁岁桉望了眼他那脖颈上还在往外渗血的牙印,心底微微一笑高抬了贵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收回了手。 陆潇年提起壶,壶嘴一转,给祁岁桉先添了茶。 凌霄又看不懂了,方才两人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他都担心陆潇年一个控制不住掐死祁岁桉,所以他才赶忙走出来,现在两人这又客气得相敬如宾了。 凌霄一时无语,还是祁岁桉先打破了沉默,“抓紧说说你们的计划吧,不然赶不及在辰时之前回去找解药,可不能怪我。” 陆潇年放下茶杯,语气坚定道,“凌霄,我说过,这件事我不想牵扯凌云阁,也不想牵扯任何人。”最后三个字,陆潇年语气加重。 祁岁桉微微蹙眉,猜测他意有所指。 “可是……”已经为此筹谋许久的凌霄并不甘心就此放弃。他还欲开口,但被陆潇年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你只要将与你凌云阁暗中交易的那份名单拿出来,九殿下就自有办法除得掉那些贪墨军粮的蠹虫,”陆潇年顿了顿,转头望向祁岁桉,“陆某说得可对,殿下?” 祁岁桉抿了抿唇,“看来我没什么选择的余地,那我提个条件。” 陆潇年做出请的手势。 “我要先见一见你说的那个知道我母妃当年知情之人。” 方才陆潇年说有人清楚这件事时他就怀疑多半是个幌子。 因为他已经暗中查了这么多年,当年母妃宫中的一场大火已经将当年知情的人和有关母妃的东西全烧尽了,包括为她最后救治的御医,全都死在那场蹊跷的大火里,他不信还会有人能活着。 此趟没能找到当年那个流萤,还被陆潇年反咬了一口,但若能得到一些关于母妃死因的线索,他也不算输得彻底。 “不急,殿下是不是先将我身上这毒解了?”陆潇年笑笑。 祁岁桉不说话,只是那样望着陆潇年。面上似含着笑,但双眸里却满是坚定。 见祁岁桉不肯让步,陆潇年偏头嗤笑一声,颇为无奈地敲了敲桌面。 很快后面有了动静。 祁岁桉这才不紧不慢地端起茶,低头吹开浮沫,“我现在倒是真的好奇,陆将军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凌云阁都能任你指挥。” 陆潇年眼神黯了黯,坐正身姿,把不久前祁岁桉说的话还给了他,“关于我,你不知道的还很多。”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从长廊出现。是小暮冬牵着一个老头步伐蹒跚地从后面走上来。 祁岁桉远远看到那佝偻的身影,心里便是一震。 不确定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人,他不由地站起身来,撑着石桌的上身微微向前倾,想要将人在夜里看得更仔细一些。 那老人穿着长长的黑色斗篷,斗帽落下来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第32章 似是嫌他们走得太慢了,祁岁桉绕过石桌,往前走了两步。 一双苍老丑陋的手被小暮冬那双柔软白嫩的小手牵着,两只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又往前跨去几步直到走得足够近,祁岁桉才看到那与所有凌云阁一样的黑色斗帽下是一张被同样的面具遮住的脸。 祁岁桉心脏紧紧揪起,他上下吞咽了下喉咙,双拳紧握在身侧。 不知道是不是他,难道他真的还活着?可是不可能啊,那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皆能与绛雪轩的每一个人对上号。如果真的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祁岁桉难以想象这么多年他去了哪? 千言万语一时都涌来,堵在已经被阻塞的喉咙,他竟然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开口。 尤其是那个他想了无数次的名字,他几乎叫不出口。 面具后的眼睛一直在颤抖,眼中聚集着浊泪,未等祁岁桉开口,便见那人噗通一声跪在了祁岁桉面前。 “老奴,见过九殿下。” 声音一出,祁岁桉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张被揉烂的纸,破碎,沙哑,需要经过仔细辨认才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一旦听懂,祁岁桉眼眸骤然睁大,眼眶涌上一股酸涩。 他伸出微微发颤的手,一点点伸向那面具。就在他要揭下他的面具之前,那只苍老的手按住了自己黝黑的面具。 苍老嘶哑的声音扭曲得像是被魔鬼掐住了喉咙,但是却十分清晰地在颤抖着,仅剩了半截的舌头含在口中竭力说清楚每一个字,“老奴面容丑陋,怕吓到殿下。” 抿了抿唇,祁岁桉喉咙被堵死了一样,致使他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只能微微摇头,按在面具上的那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揭开了那个面具。 面具被掀开的那一瞬间,祁岁桉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住了。他的毛孔好像全部张开,冷风趁机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灌透。 是福安乐…… 母妃宫里的掌使太监,他居然没有死? 眼前之人面容苍老得像九十岁,满脸扭曲狰狞的烧伤,已经被烧得完全变了形,下巴和鼻子揪在一起,两只眼睛往两侧分开去,耳朵已经被烧化了一只,只剩一个小肉球坠在侧面。 任何人见到这样的一张脸怕是都会忍不住吓得转身逃跑甚至呕吐出来。但祁岁桉都没有,他只是失神般呆呆地望着那张脸。 福安乐以为自己还是吓到他了,便立刻将面具拉了下来,双手撑着膝头浑身颤栗,眼泪从那已经变形的眼眶里默默流下。 “殿下,是老奴没有护好娘娘,让殿下也受苦了。” 喉咙里像堵了纱,祁岁桉艰难喉结上下滚了滚也没能将它咽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能发出些许声音,那声音细微而坚硬,却让那老人泪如雨注,泣不成声。 “阿翁。” 第0021章 绝情 如今宫中福字那一辈的老人里,只剩下了陛下身边的福安贵。 当年皇上本有意擢升福安乐做内侍省的左班都知,但他居然拒绝了。外人都说月妃会魅术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药,福安乐竟在皇帝面前主动请愿,说是就要留在绛雪轩做个总领太监。 这才给了福安贵机会,在这内侍省的最高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 对于祁岁桉来说,这位老太监早已超出下人奴仆的身份。幼时于无人处,祁岁桉都是喊他阿翁,因为他是这后宫中他为数不多可信可亲之人。 而这一声阿翁简直要了福安乐的命。他泣不成声,将当日他如何逃出火场之事从头讲来,那模模糊糊难以辨认的声音让祁岁桉听了仍暗暗心惊。 “所以究竟是何人要如此赶紧杀绝?” 福安乐抬起那双混浊的眼,“老奴不知,只知道那日赶上太后宫里请了南屿郡的名角唱戏,娘娘看我们想去又不敢去,就将我们都撵了去。” “宫里人得了娘娘准许都兴冲冲地去了,我本不愿去但娘娘说她乏了要午睡一会,左右也是无事便让我也去了。我看了一会,但心头乱糟糟的总觉得不安,又想起小厨房里吊着汤,于是就折回去了,这一回去……” 祁岁桉双拳紧攥,袖口被捏得皱巴,“看到什么了?” “门口有銮驾,我知是陛下来了,也不敢近前打扰于是就去了小厨房看汤,不料路过的时候……听到了娘娘的呜咽声。” 福安乐越说声音越模糊,祁岁桉蹲下身贴近才听得清。“那声音不似哭声,也不似……”老太监顿了顿,在场人就都知道了,是也不似与皇帝云雨恩爱。 “但当时我没多想,可是后来想想倒像是被掐住脖子时发出的声音。” “就只听到这些?”祁岁桉眼眶微红,声音里有些急切。 “老奴料理了羹汤温着准备给娘娘留着醒后喝,回来立在廊下候命时,听到陛下说……” “说了什么?”祁岁桉心被揪起来。 “皇上说,说,‘到底还是你更绝情,朕输了。’ “然后皇上怒气冲冲地出来了,看到我在一旁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对侍卫说,“把这院子封了,所有人都关起来,一个人都不要给她剩!” “再然后老奴就被关进了后院的柴房,嘴里堵着手脚也都被绑着,没过多久那些出去看戏的宫人也都一个个被抓了进来。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娘娘如何,结果后半夜就起了大火。” 第33章 回想到这里福安乐那双眼里仍有藏不住的恐惧和惊慌。熊熊火舌将几十具尸体烧得畸形扭曲,拼命想逃出去的人面目狰狞着在门口堆摞成山……简直人间炼狱。 祁岁桉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对凌霄沉声道,“谢谢。” 凌霄目光诧异一瞬,“殿下怎知是我们凌云阁……” 陆潇年插道,“能杀皇子、劫诏狱,从大火里救个太监也就不算什么了。” 祁岁桉又转头,望着凌霄,“所以你们从那时起便计划着这一天了?” 凌霄摇头,“是有人花了银子。” “是何人?” “抱歉,这是凌云阁的规矩,不能透露雇主身份。” 祁岁桉转头看陆潇年。 陆潇年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凌云阁的人。” 祁岁桉陷入了沉思,所以究竟是何人能未卜先知一样救出福安乐,既然能救福安乐为何不能救他娘。他救下福安乐的目的,难道就是知道有一天自己一定会找到这里,从他口中得知这些线索? “也就是说,最后见过我娘的人就是父皇,只有他知道真相。” 祁岁桉双唇紧抿。 难怪他查了这么多年,只字未获。这世间也就只有皇帝能将事情瞒得如此彻底。可母妃若真是犯了大错,父皇大可直接把她按律处刑,或赐死或投入冷宫此生再不相见。究竟有何仇怨竟要连累这么多人命,毁尸灭迹做得如此狠绝? 他不由回想起那日,明明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天。唯一不正常的,是祁盈邀他去萃灵楼同陆潇年喝酒。 那日春风熏暖,空气中带着一股湿润、清新、甜滋滋的味道,母亲抿唇轻笑将他送出宫门,偷偷嘱咐他带南河桥边席家的沙翁和北渡口的粉粿回来。 那是母亲最爱的两道南月小食。 当他提着热乎乎的小食回来,等待他的却是一具沉重冰冷的衣冠椁。他甚至都没见到母妃的尸身,整个绛雪轩被烧成一片废墟。 可能是天怜命苦人,当夜便下起了大雨,也正是这场大雨救了福安乐一命。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与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实属灭顶之灾。祁岁桉仿佛被带回到了那个大雨之夜,一时间身体僵住无法动弹。 陆潇年站起身,拉起祁岁桉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你想知道真相,就得有能胁迫你父皇说出真相的筹码。 “你有吗?”深眸望进祁岁桉的眼睛。 “你没有。”陆潇年把人拉近,准备带他走。 凌霄突然拦住他,“不可,我绝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陆潇年瞪了他一眼,“我陆家之仇,与你凌云阁何干。” 陆潇年拉起祁岁桉就要走,忽然衣角被人拽住,陆潇年低头看竟是那个老太监。 老太监缓缓仰起头,满眼痛苦地望着陆潇年,声音撕裂沙哑,“殿下自幼不易,老奴愿用我这一命恳求将军一事。” 福安乐被泪水模糊地眼前浮现出月妃刚有身孕时的样子,她屡次求死都被福安乐阻拦了下来。“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呀!” 他自幼被卖入宫中,受尽折磨。月妃刚入宫时不过是一个亡国被掳来的公主,无依无靠,而福安乐被送入绛雪轩时也觉得这里与冷宫无异。 不料这位异常美貌的月妃娘娘竟然对下人格外亲善,尤其给了福安乐从未有过的温暖。 他曾无数次看着月妃在月下弹琴、调香、烹茶,于这漫漫深宫中用热情与寂寞相抵。她是金丝笼中雀,因此福安乐内心除了感激还多了几分怜悯。 福安乐收回思绪,仰头望着陆潇年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伸手紧紧攥住了陆潇年的衣角,他出口的声音颤抖而无力,“陷害陆家一事与我家殿下无关,但求将军护殿下周全。” 他神情因痛苦而扭曲,而目光却十分坚定沉静。 “老奴不能再陪着殿下了,殿下要照顾好自己。”说完,福安乐缓缓摘下面具,恭恭敬敬摆在身旁,双手展开合于额前、叩首、行礼。 祁岁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冲过去,“不要!”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子们的海星,收到啦! 第0022章 獠牙 锵啷! 只听刀剑出鞘声,随后祁岁桉耳边是一片长久的嗡鸣。 所有的声音都被刺耳的嗡鸣代替。福安乐心口被贯穿,随着陆潇年从胸口拔出剑的动作,人栽倒在血泊中。 福安乐丑陋扭曲的脸上还挂着微笑,眼神平静安详地望着他看着长大的九殿下祁岁桉。 老奴活着是殿下的累赘,能为殿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不成为别人要挟你的工具。 娘娘说过,自由是这世上唯一值得争取的东西。 从今往后,悲怆、欢快、缠绵、苍凉希望殿下都能随心所欲一一尝过,做个自由、热烈、纯净之人。 能再见殿下一面,老奴心满意足了。 干枯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祁岁桉的脸庞伸手摸去,就在要触到他脸庞时,轰然垂了下去。 祁岁桉从地上捧起那只扭曲丑陋的手贴在自己的侧颊,泪水默默而下,顺着腮边滴落在衣衫上。 不知过了多久,祁岁桉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转头仰望那个手中握剑的男人,他的头顶上有一轮弯月,剑尖的血还冒着热气,正沿着冰冷的凹槽一滴滴落在祁岁桉的脚边。 第34章 他的目光异常冰冷,眸光深不见底。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更是像阴暗雾霭中的森林。 祁岁桉双目猩红,紧咬双腮,一字一顿:“你为何要杀他?” “我是在帮他。”陆潇年声音冰冷。 心头如火一样的燃烧,陆潇年的冰冷没能浇灭祁岁桉胸中那团怒火,反而达到了火上泼油的效果。 祁岁桉左手拾起凌云阁面具,缓缓重新盖住那张脸。右手握成拳头,腮帮隆起,仿佛能听到牙齿摩擦的细微声响,微微泛蓝的瞳眸里发出利剑般的寒光。 他手臂猝然扬起,一片黑雾扬散在空中瞬间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非常刺鼻的气味将人呛得掩口后退。 是火药! 想不到祁岁桉竟随身装着火药,凌霄渗出一后背的汗。幸好这里没有火烛,他快速擦干被呛出的眼泪,这才看到祁岁桉竟然手持利剑直抵着陆潇年的喉咙! 再仔细一看,那竟然是刚才陆潇年手上的剑。 世上还从未有人能夺走过他的剑。 而此刻,被抢走剑的陆潇年冷冷低头瞄了一眼离喉咙近在咫尺的剑尖,抬眸道,“殿下要杀我?”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为何要杀他。”祁岁桉一字一顿,寸寸逼近。 他眼眶通红,脖颈上的青筋鼓鼓跳动得十分明显,锋利剑尖已经触到了陆潇年的喉结,他只要一用力就能刺穿他的喉咙。 一旁的暮冬完全被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情势震慑住,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雕呆立在一旁。 陆潇年望着那双盛满愤怒和仇恨的眸子,再次重复道,“我是在帮他。” 闻言小暮冬这才像回过了神,磕磕绊绊往前迈了半步道,“没、没错,是帮他……” “闭嘴。”陆潇年喝道。 小暮冬立刻又缩起脖子退了回去。 陆潇年嘴角绷成一条冷峻的直线,用那冰冷的目光描摹着面前的人,“现在殿下也知道失去至亲之人,是何滋味了。” 唇角忽地又弯起,逸出一抹冷森森的笑,“殿下应好好感受一下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血液沸腾的感觉,记住它,它叫仇恨。” 的确,岁月已经模糊了当年痛失母亲的感受。母亲的温热血脉是他留在这冰冷世间的唯一理由,当被斩断那一刻如断臂,如剜心。 心脏被刺痛的祁岁桉眼睫不由轻颤了一下。就在这一霎,他感觉手腕一沉刺痛袭来,陆潇年劈手砸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再看手中的剑已经回到了陆潇年手中。 一个旋身,剑重新落回凌霄的剑鞘中。 “看好你的剑。”陆潇年朝凌霄投去冷厉的一眼。 仿若做错事的小学徒,凌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又看了眼前恨不得将对方啖肉吞骨的这对仇人,才明白刚才那番相敬如宾到底是假象,这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两头龇牙咧嘴的狼平静了下来,都收起了獠牙和利爪。祁岁桉恢复如常,面色如霜,“辰时可快要到了,脱皮露骨,血肉腐烂,浑身疼痛如遭火焚,这样的感觉将军也想感受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 ling~ling~ling,短小预警---- 本周四更,但都不长(我有罪,已跪) 长度不够,次数凑嘿嘿 第0023章 学坏 宫门外,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籍飞把浑身是血的肖炳权拦在了宫门外。 “肖大人这是……筵席已散,宫中宵禁,没有皇上旨意擅入可等同于谋逆啊。” 肖炳全单眼猩红,只好咬咬牙后退开。 远远眺望许久,一脸餍足的六皇子祁礼踱着悠闲的步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为他撑着伞。 肖炳全健步如飞冲上前,只被简单包扎的纱布上渗出血来。 “哥!”撑伞的少年险些站不住倒在地上,他冲过去,却一把被身前的人大力拽住。 “这里可不是你们哥俩叙旧的地方。” 祁礼使了个眼色,肖炳全生生停住了脚步。而那少年眼泪喷涌而出,被祁礼拽上了轿子。 轿子被抬起,摇摇晃晃,肖炳全默默远远一路跟着。轿子里的少年被祁礼拉着手,一下下轻拍着。 少年紧抿双唇直到来到了被净了街的无人之处,祁礼才命人停下轿子。他给少年身后塞了个厚厚的软垫,微微扬声道, “真是无用。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都吓到弟弟了。” 肖炳全喉结滚动,眼睛如针刺般疼痛,但他迫切地跪下仰起头,渴望能从被风掀开的一角看弟弟一眼。 “是属下无能,将人跟丢了。属下在沿途找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痕迹,但还目前还是没有找到他们。” “连你都找不到,是你太蠢还是他们太会藏了?” “再给属下两个时辰,属下定能将祁岁桉和陆潇年找到!只是卑职有个请求,”肖炳全的声音微微梗住,他稍顿后再次开口,“柄玉蠢笨在王爷身边只会惹王爷不快,卑职想将他带回去。” 轿厢里冷笑一声,“到底还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啊,看你们感情这么好本王都羡慕了,我怎么没有这样好的弟弟。”祁礼贪恋地揉着肖柄玉的手不肯松开,“不过,要不要离开还是得先要问过他自己啊。” 话音落,窄小的轿窗被推开一条缝,肖柄玉微红的眼眶和眼下的乌青露出来。肖炳全心头狠狠一疼,怒火冲上脑门他几乎要冲上去将弟弟抢下来。 第35章 回想起祁岁桉说的那番话,耻辱、心痛交割着他的心。“弟……哥带你回家。” 血迹模糊脸上空洞洞只剩了一只眼,肖柄玉已经快认不出他的哥哥。自他家满门被抄他二人侥幸逃脱捡了一条命,他们改名换姓讨吃讨喝哥哥将他一路养大,他好容易考中功名做了官,却鬼迷心窍受人蒙蔽做了傻事,而现在竟落得…… 他倔强地从祁礼手中挣开,扒着窗棂泪眼朦胧地望着跪在下面的哥哥,咽了咽眼泪方才开了口。 “哥。” 肖炳全闻声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哎,跟哥回家吧。” 可不料,下一瞬他听到肖柄玉哽咽的声音说,“不了,王爷府上还有很多经书等着我抄,王爷待我也很好,锦衣玉食好吃好喝,我就留在王府给王爷做门客了,你我二人好好报答王爷之恩,回家之事,莫要再提了。” 肖炳全独眼圆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是转念间他就想明白了,弟弟是拿自己做了人质只有他在祁礼身边,祁礼才会放心用他,也才会留着他们二人的命。 小窗被他亲自关上,随着那张清瘦的脸消失,肖炳全咽下翻涌上来的苦涩。“卑职这就继续去找人!” 肖炳全起身,轿子里面传出声音,“等等。你之前说是那个小太监给他当了替身?是不是只会傻乐的那个?祁岁桉平白养个废物在身边做什么?”祁礼思索了片刻,“必然还是有用的,抓来问问。” “是。”肖炳全起身,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那顶摇摇晃晃的轿子消失在巷子深处。 * 当那匹栗色骏马被牵进王府后院时,天边已蒙蒙透出黑蓝色。 陆潇年有毒发初期的现象,双目猩红,浑身滚烫燥热难耐。 祁岁桉原本想把他丢进浴室下面的密室里,但转念一想到他脸上的易容被他毁掉了,于是一进府门,祁岁桉就将斗帽罩在了他头上,架着他的手臂将人拽进了屋里。 “不能喝还硬要喝,真是废物!”祁岁桉故意呵斥并将人拖拽到床上,转头吩咐侍女,“就让他在这睡!谁也不许来管他!都退下,明天等他醒了看我不好好罚他!” 等下人都退散干净,祁岁桉转身淡淡一笑,“这不过才第一日,陆将军就反应这么明显么?” 陆潇年一路强撑着骑马已经毫无力气,体内的气脉被横冲直撞,无论他怎么运内力都无法将那火焚之势压下去。 “你该不会给我下的是情药吧?”陆潇年眸光中现出怒火,猩红一片。 “陆将军想什么美事呢,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侍卫,也是我随手可以捏死的死囚。” 陆潇年突然起身将人推压在厢壁上,“殿下,就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祁岁桉突然凑近,唇角浮笑,“舒服我也不亏,就怕你没那个本事。” 浑身被焚烧啃咬的陆潇年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试图分辨清眼前说话的究竟是何人。他失去力度判断的手猛地掐住祁岁桉的下巴,扬起他的头。 “你学坏了。” 五年前,被碰一下都会脸红的祁岁桉,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作者有话说】 学坏一出溜。 第0024章 幼猫 他记得是祁岁桉被他救下的三日后,他们搭上去往武陵的货船藏进船仓底层的阴暗夹缝中。 舱底幽暗潮湿,黑暗纵容陆潇年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祁岁桉脸上,但实际上除了那片微微泛红的唇,他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船身摇晃了一下,陆潇年感觉左肩上忽然落下一点重量,好似是祁岁桉的身子靠了过来,带来一阵微微的暖意,可转瞬那暖意就又消失了。 陆潇年能感觉到祁岁桉抱着自己的双臂默默移开,徒劳地想离他远一点。 浓稠的黑暗如一张密网,沉默加重了黑暗的分量。一阵长久的静默后陆潇年感觉到船板在微颤。 等陆潇年注意到的时候,祁岁桉浑身已经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水淋淋的。 “殿下?”陆潇年先是伸手想去探他额头,却被祁岁桉偏头躲开了。 他尚有意识,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取暖,上下牙齿仿佛在打颤,含混细微的声音几乎令陆潇年以为是黑暗中自己的错觉。 但很快,陆潇年就感觉一团湿漉漉的热气在朝自己靠近,像一只飞虫本能地靠近光源。 没想到刚才连额头都不让触碰的人,此刻却突然靠过来,双臂紧紧抱着他口中呢喃不清,“冷……” 像一只落水的幼猫,祁岁桉忽然仰起头朝他露出的脖颈上蹭,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他被蹭的有些手足无措,又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殿下?”他想推开他的头,但是对方像是将他当作了救命稻草,死死拽着不松手,怎么也叫不醒。 就那样陆潇年像一只展开羽翼的巨鸟用自己的体温将湿漉漉的祁岁桉护在怀里过了一夜。 可不料等第二日祁岁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陆潇年的怀里,他的脸瞬间从耳朵红到脖颈,像一块透明的红翡翠。 他腾地坐起身,使劲往一边挪,可这个堆满麻袋的窄缝只容得下两个人。他窘促地扫了一眼陆潇年后眼神迅速弹开,正色道: “这几日奔波你定是太累了,我尚可理解。但我素不喜与人这样亲近。念在这次情况特殊,下不为例。” 第36章 仿佛又觉得这样的话没有什么震慑力,祁岁桉仰头补道,“否则我、我会扣你钱。” 陆潇年无奈地指了下自己,笑道,“殿下,你昨夜恨不得钻进我身体里了。” 那双微蓝的眸子里,眼神既迷茫又难以置信,然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高傲。“不可能,我不是那种人。” 陆潇年:…… 自那后的夜里,陆潇年都会守在他身边睡,尤其是住在破旧客栈的通榻,一旁还睡着别人的时候。 五年前的祁岁桉,断不可能说出这种污言秽语来。心里这样想着,还没等到祁岁桉的解药的陆潇年就已经被折磨地昏了过去。 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祁岁桉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隐约听到有人在争吵。 “我不是小破孩,我是大夫!” “你?” “不信你让我扎你一针试试!”暮冬小脸红涨,说着甩出一根银针就要扎往杨静山的峨眉穴上扎,杨静山单手一推石桌,运内力将自己推离开。 而暮冬紧追不舍,杨静山佯装摔倒,反擒住小暮冬的双手。将他拎上树梢,倒挂在树枝上。 祁岁桉披了衣裳走出来,一迈出门槛便看到树梢上一正一反两只蝙蝠。 “都下来。”祁岁桉沉声。 听到声音,杨静山才放开他两人飞身下来。 “大哥哥!”小暮冬冲的太猛没收住脚,一头扎进了祁岁桉怀里。 毫无防备的祁岁桉被猛撞得后退往后跌去。 “殿下!” “大哥哥!” 小暮冬和杨静山同时伸出手去拉,但都晚了一步。小暮冬吓得闭上了眼睛。 祁岁桉感觉后背撞上了门,但又没那么疼。一转头,看到了陆潇年那张脸。自己撞进了陆潇年的怀里,被抱了个结结实实。 第0025章 疯子 怕陆潇年被院落里的其他人发现,祁岁桉一把将人推回去关上了门。 陆潇年眼神不解,好似刚才不是接住他、救了他,而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的脸。” 他摸了摸下巴,他这才想起那张寒碜的假脸被他扯掉了,转头时他瞥见祁岁桉低头时脸上一抹稍转即逝的微红。 原来也会害羞,只是更喜欢从后面。陆潇年心底暗道。 这时杨静山冲着门缝低声道,“殿下,我有事情禀告。” 一旁的暮冬努力地踮起脚尖,也冲着门缝压低声音,“大哥哥,我也有事情禀告。” 祁岁桉瞪了一眼陆潇年,转身将他二人放了进来。 “我先说。”杨静山神色十分着急,“殿下,乐安不见了!” 杨静山将昨夜带着乐安给祁岁桉打掩护的过程详细说了。就在他二人准备回府时,乐安忽然说想吃糍粑,于是他们去了榆兰巷,可是买完糍粑后,乐安又说太甜想吃点咸肉,吃完腊肉他又想喝冰酥酪,就这么吃了大半个盛京之后,杨静山一转头乐安居然不见了! 祁岁桉眉心微皱,不用想也知道乐安是被谁抓走了。 想必陆潇年说的那些痕迹线索也是假的,不过就是为了迷惑肖柄全,害他徒劳无功,所以祁礼一气之下才会抓了乐安。 “乐安公公会不会被吓唬一下全招了?” 杨静山有些担心。 “不会。我对他有信心。”祁岁桉捏了捏手指数了数道,“扛个半日应该没问题。” …… 杨静山望了眼陆潇年,感觉这两人有时候还挺像的。 “那暮冬大夫来是有何事?”祁岁桉转向小医郎。 似乎是十分满意这个称呼,小暮冬从怀里掏出一份东西,交到祁岁桉手上。 “这是我家主人给你的,是刚刚收到的秘报。主人说……”小暮冬转头瞪了杨静山一眼,然后抿了唇不再说话。 “无碍,暮冬大夫你不妨直言,这里的人都不用回避。” 小暮冬挠了挠头,为难得地想了想,然后一挺胸脯道,“我家主人想让你做皇帝,杀光这名单上那些贪官污吏!” 语一出,惊住了屋内所有人。 幸好昨夜祁岁桉就将下人都赶了出去,这话要被别人听到,尤其那两个门客,他的脑袋立刻就要落地了! 杨静山率先反应过来,啪啪两下封了这小子身上的两个穴位,然后抹了把头上的汗。 “这是哪来的野孩子,怎么什么都敢说?” 祁岁桉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他是凌云阁。” 杨静山眼神中闪现一丝惊讶,似是没料到凌云阁还诱拐这么小的孩子出来作恶。陆潇年这时候幽幽开了口,“看来,他们是要杀进来了。” “谁?谁要杀进来了?”杨静山问道。 陆潇年转身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匈奴人,应该不出半月就会杀到盛京城外了。” “怎么可能,沿途的京备驻军,各路各府镇守怎么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杨静山满脸难以置信,与此事一比,乐安被抓的消息的确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朝那小孩看了一眼,最后眼神投向正在沉思的祁岁桉。 祁岁桉开了口,“这就是你们昨天说的计划?卖国投敌,引敌入城?” 他看陆潇年的眼神简直就像看一个疯子。 陆潇年缓了缓,喝了口茶,“所以,我昨天才不同意的,殿下忘了吗?” “我只是打算在皇陵修好祭祖时我让殿下帮我挟持皇帝,逼迫他将勾结凌云阁贪污军饷的真正罪魁绳之以法。” 第37章 陆潇年顿了顿,“怎奈何这世上总还有比我更疯的。” 杨静山站在一旁如遭雷劈,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陆潇年竟是这样的打算,而这两个计划都够疯得不能再疯了。而且他在说出这个计划的时候,直白平静地像是在说今日吃什么。 “挟持皇帝……你可真敢想。”就连祁岁桉也颇感意外,他小心折好凌霄给出的那份证据。 “不是有殿下帮我么?” 祁岁桉回身瞪他一眼。 这个疯子说到底就是要拉他做垫背的,拽他一起下地狱。 他捏着手里凌霄送来的这份证据在手里捻了捻。他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个要挟父皇说出当年实情、扳倒祁礼的好机会。 于是祁岁桉后退一步,来到小暮冬的身边,蹲下认真望着他的眼睛。 暮冬从没见过哪个人的眼睛能生得这么漂亮,仿佛会把人的魂魄吸进去,眼睛直愣愣的看呆了。但祁岁桉唇边忽然微微一勾,这一笑又显得有些瘆人,看得小暮冬又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冷战。 祁岁桉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头,笑容诡秘。“去告诉你家主,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办法。” 第0026章 折磨 凌云阁消息素来不会假,“既然此战在所难免,不如铤而走险。” 顿了顿,祁岁桉转身对陆潇年道,“我只有两个要求,不得伤及百姓,不得杀我父皇。至于其他人……”他缓缓起身抚平衣袖,“你随意。” 陆潇年轻笑一声,“殿下是不是忘了,我姑母还在后宫幽禁呢。” 这也是他这位姑父的厉害之处,不废皇后哪里是因为念旧情,而是怕陆家狗急跳墙造了反,既捏着人质又得了贤名。 祁岁桉点头,转向杨静山,“带他下去换张脸,等我回来要让他同去个地方。” 未免留下证据,祁岁桉让暮冬稍口信给凌霄,小医郎过耳不忘,又来无影去无踪,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安全带到。 无人处,祁岁桉展开凌霄送来的那份书信。信上是凌云密阁里调出的交易来往,十分详尽,看得他倒吸凉气。 难怪凌云阁短短五年就能发展成为地下朝廷,原来京中竟有这么多官员都曾与之暗中交易,为保秘密又都自觉充当了其保护伞。 也难怪朝廷费尽力气也只抓了些边边角角,根本无法撼动其核心。 只可惜这些无法直接当成证据,因为极易被反咬一口。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逼祁礼自己露出马脚。 不过这可是个利器,倒可以换个方式用。 心算一下,父皇应允的十日已过去一半,时间不多了。 祁岁桉召人沐浴,而后匆匆入了宫。他在御书房里一直待到午后,与皇帝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裕王府。 祁礼背着双手在庭中踱来踱去,时不时焦急地抬头,望着王府大门。 终于有人跑进来,咚地跪在他面前,“王爷,打听到了,九殿下方才从御书房出来。” 祁礼心中一阵七上八下。该杀的都杀了,该藏的也都藏了,按说不至于真有什么把柄落到祁岁桉手中。 可若陆潇年手中没有实证,祁岁桉又怎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救他出诏狱? 祁礼遽然转头问,“那个小太监呢?招了么?” “没有,折腾一夜了什么都不说。” “想不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骨头还挺硬。走,去看看。” 祁礼带着人风风火火来到后院,庭院当中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下绑着一人。 头耷拉着歪在一边,白皙小脸上鞭痕道道,前襟上也血迹斑驳。 一旁侍卫们赶忙退让到一边。“王爷。” 祁礼上前抓着他的头发抬起他的头。 长相清俊,丹凤眼尾上挑,鼻子小巧精致。 他之前竟没发现这小太监生得这般俊俏,只可惜已经快毁了。 他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拎来一桶冰水兜头朝树上的人泼了下去。 祁礼抢过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啪地一声狠抽在乐安身上,“说,我的好弟弟把陆潇年藏在哪了?昨夜他们去了何处?” 唇角流血顺水淌下,乐安已经说不出话来。一双凤眸里分不清是水是泪,只是通红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祁礼。 “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王爷别在我身上费劲了。” 他不会出卖殿下的。那场大火之后,若不是九殿下他早就在北三所饿死了。 他知道自己笨手笨脚,脑子也不那么灵光,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殿下会一直留着他。别的小太监说他是大富大贵命,他也确实这么觉得。 他家殿下就是天下最好的主子。 祁礼听完怒意更盛,加了力继续狠抽,将心中不安燥闷尽数发泄在鞭声里。 乐安再次晕了过去。 祁礼把乐安的脸一下子按进水中。 “忠心是吧?一个天生的贱种身边也能有这么赤胆忠心的奴才,实在叫人嫉妒啊!” 祁礼一把薅起他,将那窒息青紫的脸摔在了地上。乐安像一只跳出水面的青虾狼狈地蜷在地上,没了一点生气。 “叫肖炳全来收尸,告诉他若三日内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他的下场就同他一样。” 祁礼接过帕子擦手,转身揪起侍女怀里白猫的脖颈,又疼惜地用脸去蹭。“走,陪本王睡觉去。” 第38章 刚迈上台阶几步,突然又有人急惶惶来报,“王爷,九殿下,朝咱们府上来了。” 挠着猫下巴的手猝地顿住了,他没料到祁岁桉竟然敢直接就上门来,难不成带了父皇的什么旨意? 眼神慌了一瞬,然后又很快镇定下来。 “把人拉下去,关好。”说着把低头对白猫道,“妍儿乖乖等我,我去会会咱们这位无名王。” 而此时密室内,陆潇年浑身又开始灼热起来。他双眼通红,好似从骨头里生出了无数的虫在啃噬他。 杨静山看他不对劲,便问了缘由。陆潇年的回答让他一惊,他没料到祁岁桉居然会在他身上下这种猛毒。 “这五日散的解药只有殿下会配,而且要分五日服用,否则只会加速毒发。” 这毒药的确阴狠,这五日内只能任由他摆布。 陆潇年连鼻腔喷出的呼吸都是滚烫的,他闷哼了声,头脑昏沉地倒在榻上。加上昨夜几乎一夜未眠,此刻眼皮沉地几乎抬不起来。 以为他睡着了,杨静山打开妆龛,准备为他易容,却忽然听到他口中喃喃地问,“他一直睡这么少?” 杨静山微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殿下素来少眠。” 转而杨静山又想到方才那小孩子的话,“你真打算挟持皇帝?你不要命了吗?” “本来也没打算活。”陆潇年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臂搭在眼睛上。 “所以你是因为怕连累我,才会对我那样?” “想多了。” 杨静山默了默,向来嘴硬这一点倒是没变。 “孟春他们葬在哪?” 这次,空气静默很久。 杨静山有些紧张地伸手去探他额头,烫得他立刻一缩。 陆潇年抬起手臂遮挡着眼睛,从耳根到胸口都在泛着不正常的红。“我若能活,自会带你去。” 脖颈上青筋根根分明,明明在经历痛苦不堪的折磨,可偏偏声音听上去云淡风轻。“我若死了,记得把他也杀了,跟我葬一起。” 【作者有话说】 周五、周六、周日三更,宝子们 海星啊,哭哭 第0027章 幼豹 奢华王府,灯幕缈缈。明明是白日四处都遮了黑纱,一进门就像是迈入了夜幕。 “殿下这边请。” 祁岁桉只身迈入正厅,一进来就被他皇兄这怪癖惊到了。 皮肤白得孱弱,晒不得一点,还特别宝贝他那张脸。 正中没有八仙桌,而是一张被两把巨大福扇挡住的贵妃榻,祁礼就斜卧在一旁,眯着眼等他进来。 祁岁桉扫视四周,抬眼就看到了站在祁礼身后那个少年。 少年微垂着头,唯唯诺诺,察觉到祁岁桉的目光又将脖子往里缩了缩。即便如此,祁岁桉还是一眼看到了他脖颈上那一圈刺目的勒痕。 “是什么风把九弟这稀客吹来了?” “这里没别人,就省了这些吧。” 又是黑暗的地方,和讨厌的人,说废话。 “也是。累。”看祁岁桉眉眼还算和顺,祁礼心下定了定,“肖炳全的眼睛……听闻是九弟亲手剜的?” 下人递茶,祁岁桉置之不理,只好放在他身侧然后快步退下。 “何至于这么狠呢,怎么说也是皇上的人。” “他是谁的人,你我心知肚明。” “那我替他问上一问,他哪里惹到我们素来温雅的九殿下了?” “他的名字,”祁岁桉顿了顿,“我不喜欢。” 肖炳全。削兵权。默念完,祁礼忽地大笑起来。“不喜欢,也该是陆家人更不喜欢吧。” 祁岁桉抬眸,又扫了眼祁礼身后的人。只见那人一脸麻木,听到自己哥哥的名字也没有半分触动。 大概是被祁礼折磨傻了。 “弟弟将人藏哪了,藏得好严啊。”祁礼语带揶揄,“这盛京到底还是太大了。” “六皇兄客气,也实在是费心,我为何而来想必皇兄已经猜到了。” 望着祁岁桉那张清冷无欲的脸,祁礼若有所思。这人无论看上去多么谦逊低调,骨子里都是难以掩盖的自负和高傲。 他又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从小就格格不入。 尤其到了十三四与宫女们初尝人事的时候,男子哪个不贪玩,可唯有他整日冷着脸,生把教习宫女从少女憋成了怨女。 于是有一次他们给他床上塞了个小太监。等他一上床,小太监就从脚底下爬进被子用嘴碰去裹祁岁桉。 当时他才不过十岁,被吓得惊魂失措,叫声响彻整个后宫。 后来这个小太监被处死,皇帝认为他被这么点小事吓成那样有失体统,罚他监刑。 于是他就眼睁睁看着小太监被打得血肉模糊。 那是陪他长大的玩伴,最后被抬着扔进了荒井里,致使很长一段时间祁岁桉都不敢走夜路,更是害怕井。 而他的几位皇兄就总学那个小太监的声音故意在夜里吓唬他。 祁礼永远记得他那时的样子,一双狭长的眼里从不见笑,满脸孤冷桀骜不服管教。 早慧没有给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所以他根本无法同他的兄长伙伴玩,也总是显得过于深沉,仿佛总是在质疑大人和规矩。数不清多少次因质问“为何,凭什么”而被先生打手心,可他屡教不改,直到长大才学老实。 第39章 想到这,祁礼不由莫名心慌,于是他笑着试探道,“既然九弟只身前来,不如我们化干戈为玉帛。” 祁岁桉一笑,笑容颇令祁礼意外,“可我这人愚笨,向来只会化干戈为利刃。” 祁礼顿时心里一震,神色不自然地抖了抖,“那你不救你那宝贝小太监了?” “一个太监就想威胁我,六哥还当我是十岁孩子吗?”祁岁桉起身,“我今天就是想当面告诉你,休想用什么人威胁我。 “他确实是福安乐的干儿子,但我养在身边就同你养那些猫狗并无二致,”说到这,祁岁桉有意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不过玩物一个,偶尔能博主人一笑,就是他最大的用处了。” 祁岁桉笑容消失,继续道,“昨日我已见过福安乐,你说我留他还有何用? “所以,我是特意来谢六哥的,帮我除了这么个麻烦。毕竟养久了要自己下手,确实也多少有点舍不得。” 一听到福安乐这个名字,祁礼瞳仁圆瞪,浑身汗毛竖立。 “他、他还活着?!” * 而后院里的乐安被蒙着眼扔进了枯井里,四周一股臭烘烘的腐味。他浑身是伤,眼睛早已经哭肿,再挤不出多的一滴泪来。 他约莫着自己是快死了。 他知道自己没用,懊悔的同时也高兴这一次没有给殿下添麻烦。他希望殿下不要来救自己,想起街上吃到的那些美食,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细细回味那些美妙的味道,糍粑、腊肉、酥酪……都是殿下喜爱吃的。如果他能活着出去,一定要亲自买一些给殿下尝尝,真的跟宫里的味道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想着想着他好像忘了身上所有的痛。 是多了一些人间烟火味吧。 乐安想。 不过,怕是没有机会跟殿下说这些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最后的一滴泪水滑落至眼角。 * 正厅里,祁礼怒起,指着祁岁桉的鼻子,“祁岁桉!你最好有一击致命的证据,否则待皇陵修好,太子之位一旦定下,你就只能滚去就藩了。” 祁岁桉的藩地远在辽北,这一路上有的是动手的机会! 祁岁桉温和行礼,“那届时臣弟必送上厚礼。” 说完他干脆转身,只留给祁礼一个薄韧的背影。 祁礼恨不得冲上前一剑将他背后捅穿。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拽住了他的手臂。祁礼低头一看,那只劲瘦的手上遍布密密麻麻的针眼。 “王爷,被他气到您就中计了。当务之急是要确保真的没有把柄落在他手中啊。” 轻轻柔柔一番话,顿时让祁礼心神清明了起来。 他疼惜地拉起那只手揉了揉,放在唇边蹭了蹭,“还是阿玉聪慧。”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肖柄玉的手,转身朝外面施令。 “备马,去皇陵!” * 裕王府外小暮冬展臂飞下,迎上祁岁桉。 祁岁桉摸摸他的头道,“告诉你家主,皇陵可以准备了。” “他会来吗?” “我猜会。” 小暮冬乖巧点头,正要飞走,忽然一道夺目的闪光劈空而下,紧接着天边响起滚滚春雷。 “啊?要下雨?这可怎么办?”小暮冬神情紧张起来,担心打乱计划。 站在石阶上的祁岁桉望着远处静默山巅,心思瞬息万变。然后冲小暮冬勾唇一笑,“好雨”。 要变天了。 他倒盼着这雨下得大一些。 回府后他喝了口茶填了填肚子就往密室去。 半个时辰前,杨静山已为陆潇年换了张新脸。“只要我在,不会让你对殿下不利。” “那你最好看紧我。” “那你还会管他睡得多不多……你该不会还喜欢殿下。”杨静山望着他,企图套出他的真心话。 “你想多了。” 无药可救。杨静山瞪去一眼收拾东西离开,可一出门便看见了站在门外的祁岁桉。 “殿下!可见到乐安了?” 祁岁桉摇头。杨静山瞳孔微颤,然后低头退下了。 推开门,祁岁桉足下一顿。 该说不说,杨静山这手艺实在是比他好太多了,而且居然把这张脸捏得跟他梦中见到的流萤一模一样。 陆潇年也闻声也回眸望着微微发怔的祁岁桉。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目光穿过尘埃,祁岁桉在看流萤,而陆潇年在看当年他救下的那只猫。 原来不是猫,是只幼豹。 沉默对视了许久,祁岁桉抬步朝他一步步走过来,直到走至他身前,弯身下去,皙白而冰凉的指尖触碰那张没有温度的脸,一寸寸抚摸过。 “幸好你不是他。”祁岁桉喃喃。 陆潇年耳边有嗡鸣声,他一把捏住了祁岁桉的手腕。“殿下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即将进入文案部分喽,吼吼吼 第0028章 混账 “喜欢?” 祁岁桉努力抽回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然后恢复了清冷神色。“你想多了。” 陆潇年心头一窒,疑心刚才的话他听到了。却不料祁岁桉忽然起身离开,声音温柔似水:“明日邀你去看出戏,来,乖,先把解药喝了。” * 陆潇年从诏狱里出来的第六日夜里,沉重的、兽性的大雨,发狂般地打击着大地,地上溅起的雨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世上的一切。 第40章 暴雨已连下两日,运河水位暴涨,沟渠满涨,污水溢上了街面,家家户户都在用盆和簸往外舀黑乎乎的污水。 而此时的大殿上,鸦雀无声。祁礼满身污泥伏在地上,身体斗如筛糠,“儿、儿臣也不知这些民伕尸体何来啊父皇。” 皇帝大怒,“那你昨夜好端端为何会出现在那?” “儿臣见有雨,心系皇陵,放心不下,特去查看……” “胡扯!你分明是想欺上瞒下,将这些活活累死的民伕埋掉!哪知赶上了大雨,反倒将他们的尸身冲了出来!” 祁礼恨恨咬牙,这才知是中了祁岁桉的计。 见也瞒不住了,祁礼便呛声为自己辩解道,“是儿臣监管不利,但其他事儿臣当真不知!” “那不知?!好,去查!究竟是何人敢昧了工钱把人活活累死!你!给我闭门思过!” 祁礼长出一口气,心知逃过一劫。他谢恩起身,心中咒骂祁岁桉,就这点本事也想置我于死地。 杨静山将祁礼被禁足的消息带回时,祁岁桉刚睡醒一觉,揉了揉眼睛,睡意萌萌,“就知道会如此。” 这么多年若不是父皇回护他,怎会纵得他如此嚣张跋扈。 祁岁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立时唇瓣上一片水润。“那就再送他一份大礼吧。” 第七日大雨仍不停,民伕一事还未查清,另有一消息轰然而来──皇陵地宫塌陷了! 祁礼再次被押至金銮殿上,望着浑身湿透的大理寺卿手中的两块砖,脸上一片死灰。 “禀皇上,臣带人去勘验过了,皇陵的砖被人替换过。” 皇帝满目愠色地接过一轻一重的两块砖,顿时砸在了地上! “皇陵你们也敢动手脚,给朕查,朕要倒要看看是谁敢吸油水吸到了祖宗头上!” 皇陵塌陷一事传开,一时间民声沸沸,不详的预兆笼罩着祈元年四十二年的初春。 皇帝暴怒,连夜彻查此次参与皇陵修葺的官员,全体禁军出动,整修皇陵、维护治安以及疏通渠道。 又过两日,皇陵贪污案以雷霆速度被查清。所涉官员甚广,甚至还有不少武将,被牵连官员家中抄没出大量家产。 一时间盛京如一株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柳树,还未茂盛已遍地残叶,街面上关门闭户,人人自危。 日前的繁盛恍若前世。 祁延胸口闷滞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短短数日,这场大雨将掩藏在盛京繁华鲜丽表面之下的那些恶臭腐烂全翻了出来。 直至第九日,刘贵妃哭晕在祁延脚下,“陛下,六儿心思最是纯善,他怎会贪污?定是手下人隐瞒啊皇上!” 祁礼已下狱,可一切远没有结束,反倒是以更加劈头盖脸之势令人应接不遑。 殿前都指挥使籍飞领命去拿人,前脚刚走,禁军副都虞石怀德冲了进来,“禀告皇上,匈奴精锐三万已杀至城外了!” 祁延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瘫坐了回去! “陛下!”众人皆惊呼出声,惊惶恐惧如潮水蔓延开来。 “不可能啊!从安邑一路南下至盛京,沿途驻军众多怎会无人来报?” 石怀德双目通红,“报了,但各路传令官皆于途中蹊跷失踪了。” 御医用急针才令祁延缓了过来。他双手颤抖着,召福安贵过来,“传朕命令,开大朝会。” 两个时辰后,御书房内聚集了前来商议战事的大臣们。 大家互相看了看,发现人数寥寥,连平日大朝会的一半都不到。这场大雨里,病的病,躲的躲,倒的倒。 “匈奴距京都还有不到两百里,最晚后日便会抵达京备五营。一旦京备营抵不住,盛京沦陷在即。”石怀德声音沉着,喉咙发紧。 祁延转向枢密院使康贾忠,这个拥有发兵之权的最高军事长官。“现还有何人能战?” 大盛重文轻武的弊端此刻展露无遗。三品以上武将都已派往各地镇压军阀。京中原有三位将军镇守,可一位年事已高大雨染病,一位牵扯贪墨案被下了狱,还一位早已自裁于诏狱之内…… 满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这时,群臣中缓缓站出一人。 * 服下解药的陆潇年不知何时浑浑噩噩睡着了,等到他再醒来,发觉周遭气味不对。 眼皮沉重如坠巨石,半晌都睁不开。鼻中血腥味弥漫,腥臭潮湿。他猛地一惊,睁开双眼—— 诏狱! 阴虫臭鼠爬过他的脚边,他简直难以置信! 眼前浮现出祁岁桉充满蛊惑的声音——“明天带你去看出好戏。” 这人嘴里的话,果真一个字都不能信!汹涌的恨意袭来,冷戾气息一下子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就在这时,诏狱内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踩踏在陆潇年的心脏上。他知道凌霄和他的每一步计划,但唯独这一步,是他断然没想到的。祁岁桉居然瞒着他,故技重施地将他又送回了诏狱。这无疑于羞辱! 当祁岁桉的那张脸再次出现在牢门外时,陆潇年已双目猩红,握紧的双拳青筋暴起。心中像是有一头困兽就要挣脱出来。 而祁岁桉一身无暇白衣翩翩抬手,立刻有人捧着长枪和盔甲跪地,高举过头顶。 “陆潇年接旨—— 若你能戴罪立功,可免九族之罪。” 第41章 陆潇年眸色阴鸷地望过去,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淬了冰。“这就是殿下说的更好的计划?” 而祁岁桉墨蓝的眸光里一片平静。“陆将军可莫要辜负我的一番苦心。”说完又挥手,让人给他解开了手枷。 不料转刹间,一个黑影闪过,卷起地面一阵尘土,只见陆潇年不知何时来到祁岁桉身前,单手掰起他的头,狠狠低头衔住了他的唇! 他的吻粗暴,汹涌,几乎淹没了祁岁桉的呼吸。他挣脱不开他的大掌,直到他感觉快要窒息陆潇年才松开了他。 他没料到陆潇年竟敢当众羞辱他,祁岁桉大口地喘息着,抬手狠狠朝陆潇年的脸上扇去! 响亮的耳光声响彻地牢。“混账!” 而陆潇年眼神微眯,拇指揩去唇边被抽出的鲜血,唇角噙笑。而再抬眸时,看向祁岁桉的眼神里带着侵略的凶狠,“赦免我要,还有一样,待我胜仗归来再向殿下讨!” 【作者有话说】 本文即将在下周五入v,宝子们谨慎订阅呦 感谢海星和评论,可以来我微博(同名)找我玩儿 新文记得收一波,两个海王互钓,老房子着火cp1416419,还有不仅和禁欲老板共享痛感,还共享快感的cp1440252 实在不知道下一本先些哪个,就看你们了555 ◇ 第29章 噩耗 “你有得胜的信心,很好。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 不杀父皇,不伤百姓。 “陆家上下还有百余口人被押在牢中。换好盔甲,我在外面等你。” 祁岁桉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潇年默默阖上眼,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那片瓷白的身影。像一座冰山,看着冷,但摸一下会让你恍惚觉得,那下面其实有温度。 * 三日后,匈奴精锐抵达距京三十里的橦关镇外。橦关镇上的百姓早已闻风而逃,整座橦关镇如一座死城,只有不到三千驻军镇守,面对三万大军瑟瑟发抖。 橦关镇守常季押着正要逃跑的知县扔进军营里,周县令拿出一大包银子,也顾不得四周有没有人,就往常季怀里塞,“你常大人有大义,别拉着我啊,我这一家妻儿老小可不能给匈奴当炮灰!” 常季身高五尺,眉目漆黑,本不过是县下的一个巡检司长,因训练甲兵著有成效被调任至橦关镇守。他虎口钳住周县令的手反折过去,“你休想逃,京中正在查贪腐,等大仗结束,我第一个把你送上金銮殿!” “别做梦了,不逃你我都得死在这里,你可知这次匈奴为何会突然天降!”周知县这会压低了声音,“因为他们其实都是凌云阁的同党,而且他们收到了消息,知道陆潇年已死,诏狱里那个不过是个替死假货!他们是来、是来、是来……” 后面的话他还是没胆子说出来,“你自己在这里等死吧,凌云阁是什么手段就等着被屠城吧!” 常季不过一个镇守,文武自古分两家,没有上方的命令,他管不了一县之长,只得松手任他离开。 但周知县这一番话很快传开动摇了军心,军中已有人窃窃私私,“要我们在这里等死?” “就是!” “咱们也跑吧!” “不跑就是死啊!” 帐外渐渐混乱,常季走出军帐,望着还未战就丢盔卸甲的士兵心下无限凄凉。 “谁要当逃兵!”他气势强盛,顿时鸦雀无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跑了百姓怎么办?身后的皇城怎么办?国灭,家安在?!” 静默一瞬,常季在人们眼中看到了冷漠和畏惧,而他颓丧、愤怒、无力。 若陆家军尚在,陆将军尚在,何以让匈奴跨过屏障直抵我家门! 他毕生所愿就是能加入陆家军,而陆家军最为精锐的龙武卫他想都不敢想。只可惜,在安邑一战龙武卫也全军覆没了。 想及此,他悲从中来,满腔怒火无处可发,他举起手中大刀猛地一挥,一旁碗口粗的枯树拦腰砍断! “我常季,即便死,也只能死在敌人刀下绝不做逃兵!朝廷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援兵来之前谁倘若逃跑就如此树!” 他转身掀开军帐踏入帐内,咽下满腔愤怒。他不相信周知县的话,十多日了陆潇年生死传闻真真假假,但他内心仍存一线希望。 不料就在当晚,京中再次传来噩耗彻底掐灭了常季的希望。 大军当前之际,陆潇年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于今晚被推上城门,斩首示众! 城门楼上悬着孤零零地一个首级,被雨水冲刷地面目全非。 下面聚集着前来打着伞看热闹的人们。仰头望去,只有一颗圆滚的头颅在那里高傲孤独地悬着,像是目空一切地俯视着下面冷漠的人们。 很快,人稀稀落落地离开了,唯有一双属于少女微红双眸伫立在雨幕中。她耳边响起那个清凌如雪的声音,“你断不了的,九哥帮你断。” * 皇帝寝宫乾华宫内里,因连日阴雨颇显寂寥。刘贵妃哭哑的嗓音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上,“陛下,陆潇年即已伏诛,就把六儿放出来吧!” 金纱黄幔垂合紧闭,皇帝祁延躺在龙榻里一言不发。 “皇陵贪墨一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陛下难道真任由那贱人的儿子将六儿踩在脚下吗?陛下忘了当年是谁要将陛下……” “够了!”一声呵斥夹杂了连绵起伏的咳嗽声,祁延嗓音干涩无力,“你下去,朕不想看见你。” 第42章 刘贵妃绝望的脚步声离开,感觉身后发凉,今日的乾华宫格外森冷。 象征着皇权的金黄色帷帐内,陆潇年将刀抵着皇帝祁延的后腰,而祁岁桉的匕首压在福安贵的脖子上。 “姑父,好久不见。” 祁延满目惊慌,才意识到身后的不是祁岁桉的侍卫,而是…… 他颤颤巍巍道,“年儿,朕知道你委屈。朕也按你们说的去做了,只要你能救我大盛,之前的事朕不追究。” 陆潇年在他耳后冷笑一声,阴森得令祁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陛下说的,微臣听不懂。陆潇年刚已经被陛下赐死,我不过是九殿下身边的护卫。” “好、好,你们早就谋划好勾连到一起了是吧,我还当传闻是假的……”祁延眼神惶惶,瞪着祁岁桉。 “是假的。我们……”祁岁桉顿了顿,抬眸一笑,“真正勾连不过才一个时辰而已。” “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以为这些年父皇是清楚我要做什么的,只是看着我如此辛苦也假装看不见罢了。”祁岁桉单手从怀中取出那瓶药膏,捏在手中把玩,“我当您会心软,哪怕那么一点。” “你、你母妃之死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也跟你说了多次,阿晏……”祁礼忽然喊出祁岁桉的乳名。 “不要喊我这个名字!”祁岁桉脖筋突起,满眼冰霜似要炸裂开,他咬牙重复道,“不要喊我这个名字。” “父皇,想必城外匈奴已经收到了陆潇年已死的消息,是让他们杀进来给全城百姓收尸,还是他们最惧怕的人神兵天降,就在父皇此刻一念之间。” 陆潇年目光虚虚地凝视着对面的人。他再次感觉这张脸十分陌生。他还记得不久前他问过:你可有胁迫你父皇的筹码。 然而没想到,自己竟然就是他手中的筹码。 “他身上被我下了毒,我母妃制的五日散,解药在我手上,他只会听命于我。”祁岁桉的声音淡淡的,已经听不出方才的半分波澜。 “父皇肯说实话,我才能让陆潇年去救你的大盛啊!” “这也是你的大盛!” “我的?”祁岁桉忽然笑了,“父皇你抬我与祁礼相争,以为我不清楚你是何目的么?前太子,我大哥祁琮德仁兼备,备受称赞,可奈何无人可与之抗衡,最后受奸人挑拨谋反,几乎断了大盛的半条命。 “你怕重蹈覆辙,于是久久不肯立储,若不是看我能和谈回来,还可拿来给你做祁礼的磨刀石,怕是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吧。” 他说着,转头望向陆潇年,目光森然,“若没猜错,这一举多得的主意是你这位好侄儿给你出的吧?” 他猜这就是那夜他与皇帝的谈话内容。 祁岁桉漠然收回视线,“所以,我母妃是如何死的?” ◇ 第30章 野兽 祁延像被迫面对那段回忆,身体颓然向后,但被陆潇年挡住按在了龙榻上,“是、是她罪有应得,前太子造反谋逆,是她谋划的!” 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祁岁桉墨蓝瞳孔微震,“不可能!她是这世间最纯善的女子,不可能害我大哥!” 他的那些皇兄中,太子祁琮是待他最好的,每次被几位皇兄捉弄都会有大哥给他讨回公道。 “那你跟我一样,被她的外表骗了。”祁延缓了口气,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朕老了,朕知道你心里是念着大盛百姓的,他们是无辜的,你要太子之位也好,要查清你母妃当年之事也罢,朕都答应你。” “你们两个,都是抱在朕膝头看着长大的,本性是什么样朕再清楚不过,”祁延满目疮痍,连咳几声,福安贵浑身强硬紧张地眉头紧缩,“陛下!” 祁延黯然抬手挥了挥,“朕活不了多久了,朕知道。只是局势动荡,这烂摊子不收拾好,朕死不瞑目!”祁延从枕下摸出一枚虎符,交给身后的陆潇年。 “陆家为大盛征战无数,是朕错了,不该轻信小人伤了大盛根基。等你此战回来,朕会还陆家公道。” “至于九儿,朕答应你,会封你为太子。”祁延的头垂了垂,叹出一口气道,“朕,累了。” 待皇帐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时,刚才凝滞的空气才重新开始缓缓流动。福安贵浑身湿透地跪在祁延的脚边,双目流下两行浊泪,“陛下!” 他胸口起伏不平,“您忘了当年先皇是如何说的么?这皇位交给谁也不能交给他,他本就是带着仇恨来到这世上的,您不该……” 祁延抬手打断了福安贵的话,颓然倒在了榻上,纵是见惯风云,这接二连三的事情也让他颇感无力,只能一遍遍喃喃重复着,“朕累了。” “朕,累了。” 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 皇宫外,雨还在不眠不休地下着,只不过是泼累了短暂地小了一些。来时千万重的雨幕变成了稀疏的雨网,笼罩在这天地间。 伞下,祁岁桉和陆潇年对视了一眼。两人静默无语地朝宫外走去。 到了宫门口,祁岁桉忽然递给他一个斗笠,“我带你去个地方。” 于是马蹄飞踏,溅起高高的水柱,两人身上具已湿透,水柱流淌过脸庞,眼前模糊一片。 等祁岁桉勒了马,陆潇年抬头才看到安定侯府的匾额赫然在眼前。 没想到祁岁桉竟会带他来这里。宽阔的大门上贴着被淋湿的封条,皱巴巴、冷清清,像两条丑陋的疤痕。 第43章 陆潇年勒马,攥住缰绳。“这进不去。” 祁岁桉擦去了脸上的雨水,“只有大雨才无人看守,其他人都被抽走去修沟渠了。”他淡淡道,“你可以带我飞进去。” 陆潇年默了默,他不太愿意靠近这座宅子,但架不住实在好奇祁岁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且他的身上也开始发热,好像毒药发作的时辰到了,于是无奈道,“遵命。” 两人驱马来到侧巷,这里幽静无人。陆潇年目光沉沉望着这座高墙,墙头杂草横生。 他展开一侧手臂,望着祁岁桉。 “过来。” 尽管有斗笠,雨水还是打湿了祁岁桉,从鼻尖到薄唇都淌着水滴,唯有眼圈泛着红,整个人清冽得像一抔初春的泉水。 淋雨的感觉并不好,但祁岁桉一动不动地看着两步之外的陆潇年。 走过去本也没什么,但陆潇年看他的那种眼神让祁岁桉不知为何心底忽生倔强,冷硬道,“是你,过来。” 雨势适时变大,填补着两人之间这段沉默较劲的空间。 默了默,最终还是陆潇年走了过去。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祁岁桉,白皙的耳垂下坠着水珠,晶莹莹的。领口微乱,露出薄薄的肩骨连着锁骨,淋了这么一会,肩窝里就已汪出一片小水洼。 不等祁岁桉反应,他大掌滑下一下将祁岁桉的腰搂起,力道之大令祁岁桉感觉被墙壁撞了一下似的。紧接着陆潇年足下一顿,环着他腰越过了布满青苔的高墙。 隔着湿透的衣袍,掌心里的侧腰薄刃紧实。陆潇年没想到他并不瘦弱,是恰到好处的手感。 一跃而下落在青砖上,大雨令荒芜的院落长满了青苔,落地时祁岁桉脚下一滑,握着他侧腰的手及时收紧,让他稳稳站住。 陆潇年浅尝辄止地松开了手。 祁岁桉拢了拢衣领,轻咳一声道,“这边。” 拨开杂草,祁岁桉朝前走去。跟在他身后的陆潇年抬眸环顾四周,极力辨认这是陆府的哪个院落。 他已经太久没回过家,想不到再回来时这里已经荒草丛生,颓垣败壁,满眼陌生。 而祁岁桉倒是脚步轻快,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仿佛这不是陆潇年从小长大的地方,而是祁岁桉的家。 他记得祁岁桉小时候经常迷路,现在这么熟稔,可见常来。 “之前都是谁带殿下进来的?”他声音听起来不经意。 祁岁桉头也没回,“杨静山。” 陆潇年眼眸暗了暗。 拐过一条布满杂草的小径,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熟悉,而陆潇年面色也愈发沉郁。 祁岁桉自顾推开侧面的小门,率先走了进去。 总算到了没雨的地方,四周一片黑暗,祁岁桉摸到窗边,找到半只蜡烛。 而陆潇年浑身愈发灼热,推门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物是人非,想不到这扇他从小到大推开无数次的木门竟好似千斤重。 他的脚步顿在门边,喉结上下滚动,深吸了一口气,迈了进去。 到处都结幔灰尘蛛网。 祁岁桉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火烛,点燃,房内忽然亮了起来。 熟悉的一切忽然在眼前一一出现,菱纹格栅窗、紫檀笔架、宽方书案、墙上长弓,还有眼前硕大的沙盘。 陆潇年感觉自己呼吸变得闷滞,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 这里是枫园。 幼时一切美好的回忆都在此刻如碎片汹涌而来,耳边、眼前交替出现母亲端着热乎乎的梨汤、花朝披散的衣袍、书案上歪歪扭扭的草字,脚下无数揉烂的纸团,窗外清秋和槐序在斗嘴,桃月偷吃小厨房里的包子塞了满嘴看热闹,树上挂着破了的风筝,耳边还有大家喝酒划拳的声音。 心脏忽然绞痛起来,就像他在诏狱那晚,身体变得忽轻忽重,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他眼里蓄起恨意,一步步走向祁岁桉,“你为何要带我来这?” 似是看出他有些不对劲,祁岁桉悄悄摸出解药,“这个沙盘还完好,明日出征我觉得你可能需要……” 话未说完,一道黑影闪过一只滚烫的大手就钳住了他的脖颈,将祁岁桉未说完的话尽数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粗粝的指腹按擦着他的脖颈,危险的气息从陆潇年的周身散开来,密密匝匝地包裹着祁岁桉,像是要夺走他身边的空气。 而陆潇年的那双眼睛明明是漆黑而平静的。“你,故意的。”他一字一顿。 祁岁桉没想到陆潇年反应这么大,从喉咙里强挤出声,“你发什么疯!” 直到他掏出解药瓶在他眼前晃过,陆潇年这才恢复了一些理智,木着脸一点点松开手。 白皙细长的脖颈上像是被烙上了印记,留下鲜红的指印。祁岁桉捂着脖子咳嗽,半天才缓过来。 陆潇年呼吸加重,五脏六腑在灼烧翻腾,隐忍的目光落在那些指印上,鲜红的实在有些炫目。 “我不过是带你来看这个沙盘!”祁岁桉低吼出声,但透过陆潇年令人窒息的眼神,他好似也突然意识到了陆潇年为何如此反常。 这里是他的家,他以为自己是故意带他来刺激他的。 眼底还有几分未退的怒火,祁岁桉忍了忍,不打算和他计较,但转念又觉得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掐住自己的脖颈了,还有牢里那个混账的吻。 第44章 这口气,他得讨回来。 于是祁岁桉压了压眼底的怒火,走到他身旁。他微微仰起头,将解药放在手心里凑近了他的唇边。 “你该吃药了。”凉丝丝的声音灌进陆潇年的耳朵。 祁岁桉流畅的下颌角扬起倔强的弧度,昏暗的光线下,侧颈上的皮肤几乎透明,似乎充满了温热的弹性。 受了蛊惑般陆潇年一点点低下头,靠近那只冰凉的手。 被灼烧的身体渴望冰凉的抚慰,这几乎是本能。 所以当冰凉的手心蹭着陆潇年炙热的唇瓣时,陆潇年感觉自己身体不由地在紧绷。 他呼吸忽快忽慢,平静的瞳仁里燃起了火。 祁岁桉的唇边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紧张和害怕反倒慢慢褪去。他试着伸手去抚他的侧颊,像安抚一只血液贲张、气喘吁吁的野兽。 危险的气息好似在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散去,祁岁桉颇有耐心的将解药喂进他的嘴里。 吞下药丸,陆潇年耳边仍有重重嗡鸣声,模糊的眼前看到那片薄唇微微开合—— “不过你要记得这个教训,”祁岁桉望着他的眼睛,神情清冷,声音温柔,“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勾引你、试探你、算计你。但你不可以。” 混沌的意识还盘桓在脑中没有褪去,身体的灼痛也还楔嵌在肌肉里,陆潇年深深呼出一口灼热的气,他对这种受人钳制任人摆布的感觉十分陌生。 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 尤其是眼前这个人。 像一座冰山,看着冷,但摸一下会让你恍惚觉得那下面其实有温度。当你犹豫、不确定想再探究竟时,他又会突然凑近你,告诉你,对,别碰——下面是熔岩。 ◇ 第31章 消失 半个时辰后,祁岁桉坐在生锈的铜炉前烤火,屋里的废纸破椅被他当成了柴,一点点送进火堆里。 周身已经差不多烤得半干,他抬眼朝陆潇年望去。那人面色沉静,双手撑在那片巨大的沙盘边上,目光沉沉地凝视着面前延绵起伏的丘陵沟壑。半个时辰了,他一言不发,眼中似有微光。 透过熊熊火光,他想起年少时此人的模样。 一时间,眼前浮现出那朝阳般明媚的春华时光。那时老师还那般健朗—— “陆潇年!你又给我睡觉!” 厚厚的书简敲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重响,震得茶杯杯盖跳得老高,又稳稳掉落了回去。 陆潇年慢悠悠吹走额前被震落的碎发,懒懒掀起眼皮。 周围一阵低笑声。 生气也不失大儒风度,方歧山捋捋胡须继续道,“我们接着讲,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将战......” 方岐山向下扫视看到陆潇年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后,露出一个玄妙的微笑。 还未等他问出“这一战诸位怎么看,”陆潇年就已经举起了手。方岐山肃立于一侧,抚髯静等看一场好戏。 “学生以为,此战实在输得窝囊,宋襄公将打仗一事当成了做面饼,先和面后倒水一步不能错,殊不知战场之上千变万化,谁反应快谁才能赢,兵不贵众而贵于速,胜于诡。” “哎,又来了....” “轮到咱们睡觉了喽!”周围人低声嘀咕,等陆潇年一番博征旁引后,众人一起转向祁岁桉,异口同声起替他问:“不知九殿下如何看?” 一场哄堂大笑。 祁岁桉无奈站起,朝方岐山一拜:“学生并无什么高见。” 每每落座时他总能瞥见陆潇年脸上露出那种得意又餍足的神色,像一头骄傲的狮子。 用老师的话说,这一方书桌囿不住他的雄心,他张牙舞爪随时意欲冲出牢笼。一旦出笼,则万夫莫敌。 后来也确实如此,他用兵诡谲,十战九胜,每一战都足以被编写进兵书供后世人学习。 但,三万匈奴此刻就在城外,京备五营也不是陆家旧部,他明日空降于敌前,能不能降得住,这场仗究竟打不打得赢,全城百姓保不保得住……一切都不十分确定。 这个沙盘据说是他带着手下不眠不休一个月做出来的,所以祁岁桉带他来是想提醒和警告他,不要忘了他做这个沙盘的初衷。 火光中,两人默默对视,目光交汇。 陆潇年黑沉眼眸黯淡下来,压迫着周身的空气。而祁岁桉淡淡收回了视线。 是夜,雨势渐弱,家家户户沉睡于静夜中。沉寂的雨夜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盘踞在缡山脚下。一枝冷箭嗖地一声刺透雨幕,穿过城门楼下悬着头颅的那根细线。 清晨的盛京在绵绵春雨中苏醒,然后逐渐沸腾。 家家户户家中都莫名出现了一张印着云纹的信纸,纸上赫然列着贪墨陆家军饷的京中要职和交易往来账目。 很快人们还发现,悬在城门上的那颗陆潇年的头颅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大盛朝的九皇子——祁岁桉! ◇ 第32章 奖励 几夜大雨,庭院里积了不少的水,下人们穿着蓑衣在扫地上的积水,发出唰唰的响声,衬得这个清晨更加寂静。 东厢房门窗紧闭,屋内光线昏暗,榻上被子里裹着一个人。只露出一张苍白浮肿的脸,浑身通红,烧得奄奄一息。 杨静山把他身上的湿衣服剥下来,凌云阁找到他的时候乐安在水中泡了一整天,织物和伤口都粘连到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用剪刀裁去粘连的地方,那个鞭痕累累、触目惊心的身体一点点显露出来。 第45章 他屏息凝神地处理着乐安的伤,却听到一阵低喃。以为是人醒了,忙凑过去,只见小脸上双眉还是紧皱着,只有绛紫的唇动了动。 他把耳朵凑过去,低声叫他,“乐安公公?” 杨静山再次贴近,耳朵几乎贴上了乐安冰冷的嘴唇。过了许久,微弱的声音从那冰冷的唇缝间漏出一些,“我、是……废物。” 杨静山心头不由一颤。每次见到的乐安都是笑眯眯的,虽然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他那笑容便会顷刻消失,但那却是在压抑的深宫之中难得一见的轻盈的、发自内心的笑。 而这样的乐安,他还从未见过。 * 常季等了两日也不见身后的援军,这一战注定凶多吉少,但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城防。 “镇守,匈奴不是已经知道陆潇年已死了么,为何还不发动进攻?”负责城墙上守卫的李伍,满脸青涩,下巴上刚刚冒出一圈青茬胡须。 “怎么你还盼着他们打啊?”常季望着静悄悄的远处道。 “早死早超生。反正我没爹没娘,多杀几个下去见我爹娘,也让他们高兴高兴。”李伍挑眉,眉眼间不见害怕,反倒是期待。 常季给后方京备五营申请支援的信已经两日了,无人应答回复。城墙下,想逃但不敢逃的士兵整日提心吊胆,不知道这把悬在头顶上的剑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这个左贤王坚昆,之前跟陆潇年交手多次,对陆家军恨之入骨,尤其是听到陆潇年已死,肯定喜不自胜,但至今没有发起进攻,”季常心头沉甸甸的,“许是被陆潇年骗过多次,担心有诈吧。” 季常有种感觉,身后的京备五营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十分蹊跷。更蹊跷的是匈奴远袭而来,粮草军备并不充足,定然是要快攻才有可能趁虚而入一举拿下盛都。然而却因城门口上挂了陆潇年的首级而拖延了两日,使匈奴人粮草的压力倍增,难道是有人故意拖延?可谁又能如此了解坚昆能捏准他的心思? 季常沉眉深思,突然被李伍推了下手肘,“镇守!快看!” 耳边先是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像是从天边滚来的阵阵春雷,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天边出现了一道黑线,如浪潮涌来。 “敌袭!”号角声响起,夕阳如血,染红了天际,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黑压压的一片匈奴铁骑身披兽皮,手持弯刀,眼神中闪烁着野性与贪婪,他们长驱直入掠过半个大盛,只为今天。 马蹄声如雷,仿佛一群来自地狱的野兽,冲向橦关镇,欲将中原的繁华一口吞下。 “守城!!”季常振臂高呼,心跳如雷。 * 距京三十里外的京备五营,是盛都的最后一道屏障,在听到了不远处的战鼓声后于一声令下冲向橦关镇。 而对作战计划一无所知的祁岁桉已两日未眠,可他没有丝毫睡意。他站在京备天字营的侧营帐内,望向天边。 残阳血红,脚下大地震颤,时不时有传报兵冲进帐内汇报军情。 “九殿下,还是坐下等吧。”说话的人正是军备营监军籍奎。 祁岁桉面色微微有些尴尬,他昨天是被陆潇年掳进这军营里来的。当他二人被带到他们面前时,营帐里所有人的眼珠都几乎掉了出来。 尽管陆潇年掏出虎符,可众人面面相觑仍无人敢上前半步。 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陆潇年转向祁岁桉,“劳烦殿下,为我正名验身。” 后来,经过解释众人才相信面前站着的是如假包换的陆潇年。而城门上的首级不过是用死囚易容,用来迷惑敌军的。 当然,也是祁岁桉用来胁迫皇帝的手段。 后来祁岁桉被关在在内账,隔壁好似一整夜都在商议布置战术,而他什么也听不到。直到天亮前陆潇年才掀开帐子走进来。 祁岁桉冲上前去质问,“你为何要把我掳到这来!” 陆潇年眼底血丝弥漫,凝了他一会道,“怕殿下耍赖,欠债不还。” 说完两个重甲卫兵走进帐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小侍从。 “守好九殿下,没有我的命令,他不能踏出这军帐半步。” “是。” “殿下,”陆潇年手心朝上,眉目漆黑地望着他,“解药。 只剩两颗了,祁岁桉从袖中取出药瓶,准备将一粒倒在他的手上。可陆潇年却忽然撤回了手,一动不动地望向他。 腮帮微微鼓起,是祁岁桉在暗自咬牙。他心里咒骂了一句,他将褐色药丸倒在自己的手心,一点点靠近陆潇年的唇。 他看见陆潇年可恶的唇角勾了一下,然后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带到他自己唇边。 腕骨被他攥得很疼,祁岁桉紧蹙双眉,墨蓝的眸被长睫掩着。而陆潇年微微俯身,眸子牢牢盯在他脸上,将他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忽地,他低头,温热舌尖轻触了一下祁岁桉的手心,卷走了那颗解药。 “恶心。”祁岁桉猝地抽回手,在衣袍上蹭干净。 狭长幽深的眼眸暗了暗,陆潇年嚼碎解药转身出去。 祁岁桉望着走出军帐的那个黢黑身影,暗自攥紧 了拳头。 不知为何他有种将毒蛇亲手养大了的感觉。 * 匈奴善骑射,城墙上一个个士兵被匈奴人射倒,匈奴大军如潮水般朝城门涌来。大盛士兵已经吓得双腿发颤连弓都拿不稳。 第46章 李伍杀红了眼,正把刀一个匈奴胸膛拔出,血溅了他一脸,这时突然身后一个匈奴朝他扑过来,等李伍想转身之时已然躲避不及,弯刀砍在他侧过来的手臂上,整条手臂从肩膀整整齐齐被砍断,露出刺目的森森白骨。 他痛得怒吼出声,用剩下那只手臂朝匈奴奋力砍去! 滚石、油桶、圆木已经用尽,匈奴人用肉身筑城长梯一波波涌上城墙,他们弯刀锋利闪着寒光,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城墙上的守兵溃不成军,个个浑身是血,顽强抵抗着一波波的匈奴。 “开城门吧,镇守!”耳边是残兵的哀嚎。 “我们抵挡不过他们的!” 可惜常季耳边像被血糊住了,除了奋起挥刀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远处匈奴的大军黑压压地铺满天际,而身边站着的大盛士兵已经不到半数。城门被一下下咚咚咚地撞着,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常季绝望地望了眼远处的大地,双目猩红而苍茫,“老子死也不会给你们开城门,多杀一个老子都赚了!哈哈哈哈!” * 喊杀声震天,祁岁桉掀开帐幕极目远眺,身边的小侍从端来了茶点,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已一夜未阖眼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扫了眼他手中端着的东西,祁岁桉摇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距离战争这么近,脑中出现了曾经抄的那些兵书,如今那些遥远的字眼都变成了如有实质的沉重巨石。 “把监军叫来。”祁岁桉垂手道。 监军籍奎放下手中笔墨很快掀开帐门走了进来,“参见九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给我笔墨,我要给京中写信。” 监军籍奎面露难色。“陆将军嘱咐过,不可让京中任何人知道殿下此刻在这里。” “为何?”祁岁桉没想到自己会被软禁在军营里。 “将军说……”籍奎说这话的时候不敢抬头,声音也变得更低,“是……怕有人毁了他的奖励。” 祁岁桉眸光微微一抖。难道他是怕父皇会反拿他当作人质,来挟制他陆潇年? 这人真是阴晴不定,心深似海。 牢里的那一蛮横凶厉的吻,他以为不过是陆潇年的羞辱和报复,现在看来……祁岁桉双拳紧紧攥在身侧,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 他脑中不禁浮现出前夜在陆府里,陆潇年双臂撑在他身侧将他困于沙盘和他身前时,耳边响起的那句话。“殿下,从此刻起,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拿回我的奖励。” ◇ 第33章 幻影 匈奴人也没想到,区区一个三千兵不到的橦关镇他们竟然攻了大半日,这些残兵弱将在最后生死关头迸发出的能量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城门大破时,城墙上的李伍的尸体已经被匈奴践踏的四分五离。他的断臂还握着刀,头颅滚过匈奴的脚下,双眼中隐有血泪。 已经抬不起手臂的季常盲目地挥舞着他的大刀,嘶声怒吼着,“冲啊!把这些蛮狗赶出去!” 从城门向下望去,远处的大地上血泥成河。 匈奴骑兵涌入空城,铁蹄踏过一具具大盛士兵的尸体。城已破,却仍不见后方援兵。 季常心下绝望而凄凉,也许他早也该带着这些兵逃跑,他们也是人,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有名有姓、有父有母的生命。 陆家军被陷害,陆潇年被斩首,他们这些末等无名之卒更是无人在意,他们这些人甚至连一块城砖都不如!这样的大盛究竟值不值得他们用命去守护?脚下这些兵士们他们转世投胎时,会不会心生灰念不愿再世为人? 停了不过半日的大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已经和鲜血混在一起的泥土被冲刷出道道血沟,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橦关镇上。 季常绝望地举起了手中的大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上。“来世,誓死不做大盛兵!”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军报写了一封又一封,直到橦关城破的消息传到朝堂上,所有的人都开始瑟瑟发抖,习惯了安乐盛世的他们感官迟钝般仿佛才嗅到死亡的气息在一步步逼近。 灰暗和压抑的笼罩着这座臭气熏天的城,盛京这位曾经貌美艳丽的少女,如今像活在阴沟臭渠里的老鼠,狼狈不堪且岌岌可危。 躺在榻上的皇帝得闻橦关镇已破,震惊地从榻上爬起来,福安贵赶忙冲过去扶起祁延,“陛下,眼看城门将破,不如移驾吧,奴婢已经备好车……” “混账!”祁延本以为陆潇年再如何混也不会拿国家命运开玩笑,可两日了他却不见踪影,橦关镇失守,盛京朝不保夕。 “拿朕尚方宝剑,朕……”祁延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哇地吐了一榻。 “陛下!保重龙体啊,只要龙体安泰,大盛根基就仍在,社稷未尝……” 祁延抬袖擦去唇边的血,神色痛苦,“根基,大盛的根基何在……” * 被切断了与京中联系的祁岁桉,只能在守备森严的军帐内来回踱步。他像一个被剜去双眼割掉双耳的人,处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当中。 他不断地问那个小侍从,外面的战况如何,陆潇年可有消息。 ‘陆潇年是个疯子’,这个念头随时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也令他越来越令他不安。手握虎符,坐拥整个京备营三万兵力的陆潇年,他会做出什么? 第47章 何况他身后还有凌云阁……他之前就已经骗过自己一次,会不会他这次又骗了他?他们实际上与凌云阁串通就是要打算与匈奴里应外合,推翻大盛? 不知何时,他的亵衣已经湿透,祁岁桉脸色苍白,双唇开始发抖,眼前出现了幻影。 时而是陆潇年的那张疯狂扭曲的脸,时而是母亲亲和的声音,时而是福安乐倒在血泊里,时而是自己被流萤护在怀里…… 已经三个时辰没有收到前线的消息,祁岁桉半昏半醒地倒在榻上,他感觉自己大概要青史留名了,他是大盛灭亡的罪魁祸首,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世人唾骂千秋万世…… 与此同时,他高估了陆潇年的衷心,以为面对沙盘上的大盛疆土、山川百姓就能唤起他的初心的。 然而陆潇年骗了所有人,包括把虎符交给他的父皇……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混帐!无赖!祁岁桉在心底咆哮,若他今晚再不出现,明日辰时就是他的死期。还有最后一颗解药,那是他手中唯一的最后的筹码了。 而这种威胁在此时也显得微不足道,因为他觉得陆潇年也有可能疯到要于大盛同归于尽,用全盛京的人为他陆家陪葬。 耳边像被灌满了水嗡嗡作响,头混混沉沉地还在胡思乱想,而一颗心已经沉到了海地,冰冷窒息感汹涌而来,祁岁桉浑身凉透。 ◇ 第34章 慌乱 匈奴人已经大半杀入了城内,冰凉的刀刃贴着季常的脖颈,他闭上眼睛,手腕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准备于橦关同归于尽。 而就在此时,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尖鸣响起,天空中掠过一个巨大的黑色暗影。一只雄鹰盘桓过战场上空,向他的主人发出尖锐的报警! 口鼻中喷出滚烫热气,季常的手顿滞在半空。他从被血遮挡的眼中,往天边看去,匈奴人身后好似出现一道身影。 那身影迅猛冲入所有人视线中,从一个黑点以极快的速度膨胀变大,而它所经之处的一切都像是被它凝住,粘在一张巨网里,包括人们的呼吸。 季常感觉自己心跳好似停了下来,整个天地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在那一个黑色身影上。 直到他看清了马背上那个身影,心跳声才再次落回耳中。 是陆潇年! 那身影突然催马加速,如一道风驰电掣的闪电冲向了还在往城门冲杀的匈奴人。他身后跟着一排排整齐的骑兵,人数越来越多,如金色的巨浪掀翻天地,很快吞没了那些还未进城的黑色匈奴骑兵。 而同时,季常感觉到仿佛整个橦关镇的四周有被海水潮涌淹没的声音。电光火石间,身披金甲的援军从四面八方攀墙而上,很快这座四方的城墙上就被金色占据。 这时,已经入城的匈奴兵才抬头,慌乱地仰头望向四面高墙,像是望着天降神兵。 已占领四面城墙的京备营手脚利落地清理了城墙上的匈奴,于是四周不断有匈奴惨叫着从城墙上摔落下来,跌成肉泥。 “中计了!”左贤王原地勒马,抬头仰望自己带来的草原雄鹰,怒喝一声:“撤!” 可是这哪里还有路能让他们撤,四处城门已封,只有这一个城门可走。城门外是不断被陆潇年像赶羊一样赶进来的匈奴兵,后退的和冲进来的两股人挤在一起,无数战马冲撞受惊,一时间嘶鸣惨叫此起彼伏。 而城墙上的京备营,按照计划好的取下身上都有装满火油的小瓦罐,一攀上城墙后就解下瓦罐。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油罐砸向被困在城中的匈奴骑兵。 随后城墙上某个方向上一只火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度,下面的匈奴兵霎那间停止了踩踏冲撞。 上万双眼睛极其默契地追随着那只火把,每双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喝恐惧,逃跑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在“轰”地一声巨响后,看着人群中腾起半丈高的火焰。 瞬间地面上、墙壁上轰然冒出赤红的火舌,将中间的上千骑兵一口吞噬了下去! 惨叫声、马蹄声、嘶鸣声震耳欲聋,城墙上的士兵被大火炙烤着,同时举起弓箭,仁慈地朝那些被大火焚烧地痛苦扭曲的匈奴兵一箭射死。 热浪冲天,连大地都在滚烫地熊熊燃烧。傍晚的橦关镇上空出现了比晚霞还绚丽的蓝焰,整座城转瞬成为了一座巨大的人间炼狱。 军帐里的小侍从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的上空,吓得手脚发麻,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才想起什么,转身,冲进军帐使劲地摇晃着祁岁桉。 “九、九殿下!”热浪从天边扑来,冲进军帐里,烤得小侍从汗流浃背。而昏睡中的祁岁桉身体却仍是像一块寒冰。 小侍从声音里带了哭腔,慌乱地想把祁岁桉拖拽起来,“不好了!九殿下!橦关镇烧、烧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短,所以今天补一章,双更 本周更5天,快夸我粗长 ◇ 第35章 想吻 尘埃与喧嚣四起,橦关镇像一口油锅,余温还在不断攀升。当人们得知橦关镇被烧死的不是百姓,而是冲进城内的匈奴兵时,陆潇年已经将城外剩余的那些匈奴像赶羊一样赶进了缡山。 不知从何冒出的一队精兵突然出现在匈奴兵身后,与陆潇年带领的京备天营形成合围,匈奴擅长的骑射在山野围困间失去了全部优势,只能像被虎狼冲散的羊群,在大雨中漫山遍野地拼命奔逃,互相践踏。 第48章 第三日清晨,雨终于停了,青灰色天边泛起冥冥薄雾。 朝堂之上,龙椅上空空荡荡,皇帝因接连变故卧病在床。群臣窃窃私语,焦灼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而就在大战开战的前一夜,盛都京城百姓家中莫名出现的交易账目令天下大惊。 名单上,上至兵部尚书,下至各路转运使司、台谏,多达一百三十余人,忙坏了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 天下百姓看着,悠悠众口难堵,这便成了大盛史上第一次自下而上引发的肃清贪腐的大案。 掌军国机务的枢密院同知、掌管国家财政的三司使,也就是“计相”,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此刻都垂手而立,静待前线的来报。 不知何时,一缕碎金的晨光钻出雾霭云层,直射进大殿内,宰相张阑抬手遮了遮晃眼的阳光。 阒然间,私语声忽地消失。 大殿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黑暗的身影,挡住了那道久违的阳光。众人缓缓转头朝那道身影看去,被夺走了呼吸。 跨过门槛,盔甲铁靴踏过大殿上的青砖,发出铿锵声。 陆潇年就这样踏着每一个人的心脏走到大殿正中。他手上提着一个滴着血的绸袋,血腥味已经散开,不少人眼神开始惊慌。 被血溅满的盔甲已看不出原本的金色,陆潇年掀开自己的面甲,环顾了下四周。 “好久不见,诸位。”他缓缓开口。 畏惧、惊慌如潮水般蔓延开来,只听咚地一声,陆潇年一松手,那褐色的包袱掉落,在大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我来向皇上复命。”骨节分明的长指将虎符举在手中,环视了一圈。 “陆、陆潇年……你、你不是死了?” 说话的是枢密院使康贾忠,他声音颤抖,几乎惊软了腿。 “差一点,康大人见到的鄙人的头不过是为了迷惑敌军。” “那、那你前两日去哪了?怎么不出兵?!” 一声轻笑。 “因为绕到匈奴身后,费了些时间。” 陆潇年收起虎符,凄冷长眸半挑着,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 康贾忠被看得胡须震颤,肥硕的双肩开始发抖。“这不、不可能……” 陆潇年取下腰间的弯刀,捏在手中把玩。暗金腰甲被披风遮挡了一半,但愈发显得他身高腿长。他唇边延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意,令人心底生寒。 “关于此战事后会有人呈上军报。我此时前来,是来找大人算笔旧账的。”说着陆潇年足尖一抬,一脚将那包袱踹了过去。包袱不偏不倚,撞在康贾忠的腿上散落开来。 一颗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首级赫然显露出来! “我陆家军险些饿死在安邑,这还得谢谢康大人在背后放的那把火啊!” 康贾忠浑身一瘫,面容失色。“你、你你休得胡言!”看着脚边那颗狰狞的头颅吓得连连倒退。 他想不通这人明明已经人头落地,是如何能摇身一变上了战场,又是如何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的! 陆潇年不紧逼,只是冷冷望着他,字字铿锵道,“我陆家三代,以血肉之身筑起的高墙,就被你们这群蠹虫啃噬一空。现在高墙倒了,还是要我陆家来给你们收拾。 “你以为一句不承认就抵得了我龙武卫战死的弟兄,抵得了安邑饿死的百姓,抵得了我枉死在狱中的父母了吗!” 最后的一句低吼令人汗毛直立,康贾忠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后面窜上了脖颈,而同时一股热流顺着裤腿流下。 陆潇年轻嘶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纸血书,单手抖开,贴到宰相张阑的脸前。 那是安邑郡守死前写下的手书,上面将贿赂枢密院,按康贾忠命令构陷陆潇年的罪证写得清清楚楚。 “这、这是假的,不要信他!我是……”康贾忠疯了一样扑向那张阑企图抢走那封血书。 忽然一抹金光闪过,康贾忠刹那间不再说话。 像被定住的傀儡,只有双目凸出地瞪着陆潇年。 很快,他的脖颈上开始出现一条血缝,血缝越来越大,鲜血从那条缝中汩汩流出。 “陷害忠良、通国判敌,你这一颗脑袋怎么够呢。”戏谑而冷寂的声音从陆潇年牙缝中挤出,他反手用刀尖轻轻一推,那截肥腻短脖上的脑袋便轱辘一转掉落了下来! 宰相张阑也没想到陆潇年竟敢当朝就直接把人杀了。他呆愣在原地,又眼睁睁看着他用康贾忠还未倒下朝袍擦净弯刀,插回自己的刀鞘里。 “诸位,我们还有很多账要算,但现在,先恕陆某失陪了。”陆潇年冷寂的狭眸朝四周环顾一圈,转身离开了。 到底是历经三朝的宰相,张阑很快神色寰转过来,在他身后高呼,“陆将军不计前嫌,于危机之时救我大盛,实属英雄大义!” 面色如纸的众人也这才回过神来,齐声山呼:“将军大义!” * 王府里,一双铁靴大步踏过庭院中的水洼,溅起高高的水柱。怀中抱着一人倒在他的肩头,面无血色。 后院东厢房里的杨静山焦急不安。他听闻前线大胜,陆潇年不知从哪变出了一队精兵,将匈奴堵在了中间。 心脏咚咚加速,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手臂上的道道伤口像是感知了这种期待,也勃勃跳动起来。 此时听到门外有铿锵的脚步声,他起身就要往外去,想找陆潇年一问究竟,但突然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第49章 低头一看,是乐安紫青的手,手臂上鞭痕横斜,骨瘦如柴。 他转身回望,只见乐安的肿胀的眼皮抖了抖,昏迷了三天,人终于醒了。 杨静山喜出望外,回到榻前,“乐安公公,你醒了?” 乐安费力得睁开眼,刺眼的光线让他乌黑的睫毛不自觉地抖动,声音沙哑,“我这是……死了吗?” * 主殿里,陆潇年一脚踹开门,将祁岁桉抱进后面的寝室,把人慢慢放在榻上。 “杨静山呢?怎么还没来!”顾不得自己毒性开始发作,陆潇年开始动手解祁岁桉的衣服。 像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祁岁桉衣服黏贴在他冰冷的皮肤上,整个人看上去一点生气都没有。 “杨御医这几日都在后面照顾乐安公公。”下人瑟瑟发抖地望着这个脸色可怕的不速之客,想上前劝阻又不敢。 陆潇年黑沉着脸走出去,朝空中吹了个口哨。 不多时便从墙外飞进来一个小人儿。 “二哥,你回来了?”暮冬足尖落地,跟着陆潇年迈进了寝殿。 光线打进来,正好照在陆潇年削韧的下巴和脖颈上,小暮冬一眼看到了陆潇年侧颈上明显的牙印,“哎?你脖子怎么了?那些蛮人怎么打不过还动嘴啊?” 陆潇年这才想起来,他脖子上还有祁岁桉那日留下的牙印。 一想到他带着牙印上战场,还真是头一次。他抬手捂了一下,然后道,“别管。” “你看看他。”陆潇年双眉紧蹙地起身让开,让暮冬把脉。 他回到军帐就发现内帐里的祁岁桉昏了过去,一直到现在也没醒。 手搭上祁岁桉的手腕,暮冬先是皱眉,但很快舒展开。“二哥,你几日没睡了?” 陆潇年心算了算,两日三夜。 暮冬站起身,“你常年打仗身体习惯了,可大哥哥不行啊,你打了多久的仗,他就多久没吃没睡了。” 说着他掏出一个小药包,抛给陆潇年,“这个让人熬了,可以快速恢复体力,你俩都喝点,然后好好睡上它三天三夜就没事了!” “不是因为心疾?”陆潇年又问。 暮冬忽然生出疑窦,“你怎么知道他有心疾?” 陆潇年懒得跟一小孩解释,只是微微松了口气,继续问,“他真的只是累的睡着了?” “哼,不信拉倒。”小暮冬最不喜欢有人质疑他的医术,于是挑眉生气。 陆潇年这才走过去,把祁岁桉的手臂塞回到被子里。他倒是希望祁岁桉真的是犯了心疾,想起他每每旧疾发作时那急切的样子,可比醒着的时候好对付多了。 此刻睡着的人,双睫阖着,一圈细密浓长的绒毛覆盖在眼睑上,眼下的乌青透过瓷白的皮肤泛出来,显得乖巧惹人怜。 一直这样睡着多好。 想到这两日自己在战场上厮杀时,祁岁桉竟然一直没有阖眼,心底升起一种隐秘的满足感。 他微微附下身,想吻。 “二哥?” 小暮冬突然出声喊住他,不知道陆潇年这是要做什么,只是怕他打扰他的漂亮大哥哥休息。 可下一瞬,他感觉陆潇年的背影好似冒出了森森凉意。 他说错什么了吗?暮冬心下一惊,然后他就听到陆潇年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 “转过去。” ◇ 第36章 绞索 榻边放着早就晾好的水,见他醒来嗓音那么沙哑,杨静山扶起乐安,将水碗递到他唇边。看着乐安连吞咽都十分艰难,他心底泛起自责来。 那日要不是他嫌弃要吃这吃那的乐安,不耐烦地走远不想理他,也不至于让肖炳全的人钻了空掳走了乐安。 他蹲下身子,一下下安抚着乐安的后背,“公公慢点喝。” 清凉的水缓解了乐安喉咙灼烧的痛。他紧抓着杨静山的手,眼神紧张急切,干裂的唇动了又动。 “公公是想问殿下吧?”杨静山看他神色焦急,帮他说出心中疑问。 乐安用力点头。 “殿下安然无恙,听闻随陆潇年上了战场,大胜,匈奴人被杀光了,这下他们少说三五年内不敢来进犯了。”杨静山声音里有按捺不住获胜的喜悦。 可不料乐安的眼圈突然红了,紧接着又有晶莹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杨静山一慌,抬手去抹那如断线珍珠一样的泪水。 “别哭啊乐安公公,殿下不顾危险命人把你从裕王府救出来,特意嘱咐让我将功补过。你现在身子还弱,最忌心绪起伏,会伤神!” 可是他越这样说,乐安越觉愧疚于殿下,哭得停不下来。杨静山彻底慌了,赶忙把人抱进怀里,像哄小孩一样呼噜着他的后脑勺,轻声哄着,“公公不哭。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你爱喝的糯枣梨汤,你不哭了我去给你端来好不好?” 听到糯枣梨汤,乐安哭声果然渐小了下去。他的头枕在他的肩上又抽啜了一会,却又猛地推开了。 不知是哭得太久还是怎么了,杨静山看着乐安的脸红彤彤的,尤其是那小巧的鼻子,红透得像块玉石。 “怎么了?”杨静山不明所以。 乐安转头钻进了被子里,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杨静山被他这说变就变的情绪搞得有点莫名其妙,低头一看肩头被乐安的泪水濡湿一片,以为是他哭累了,于是站起身为他掖了掖被子,轻声道,“那乐安公公好好歇息,我去给你端梨汤来。” 第50章 说完他出去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钻进被子里把自己狠狠蒙上的乐安脸烧得通红,他在心里默默气恼,“自己怎么也中了这人的道。” * 暮冬说睡个三天三夜就好,可这种福气陆潇年是没有的。他附身吻了下还在沉睡的人,然后静静起了身。 整个王府被陆潇年带来的龙武卫重重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接过侍卫递来的腰带,穿戴整齐,简单用了早饭,他便踏出院门。 不料凌霄已经在庭院中等着他。 “果然没你们去不了的地方。” 凌霄带着面具,不置可否,只是从身后拿出一两样东西递给他。“这不是来给你送追疾和赤羽刀。” 一手接过马鞭,一手接住凌霄抛来赤羽刀,他把腰间的弯刀卸下,回首丢给身后侍卫。 “蛮狗这刀确实用不惯。” 侍卫捧着弯刀,心里一阵骇然。他至今难以相信陆潇年连把自己的刀都没有,就带他们在三日之内大胜匈奴,几乎将对方全歼。 面前的陆潇年修长挺拔,双肩宽阔,臂膀坚实有力,那异于常人的身高和力量仿佛就注定是为战场而生的。 虽然他们隶属京备营,但经此一战无人不心生敬佩。加上陆家遭人陷害之事已经满盛京皆知,又无人不心生愤慨。 “后面的事打算怎么说?”凌霄退到一旁,看着陆潇年冲着树下的追疾大步走过去。一身油亮黢黑的追疾也难耐地刨蹄冲他哼哼。 陆潇年搂过马儿的脖子,头抵在它头上揉了把它的鬃毛。 凌霄本不想打断他们的久别重逢,但还有很多等着与他商议安排,轻咳了两声打断道,“我收到消息,还有人贼心不死,那些没被皇陵案牵连的,可生怕等你去找他们算账,都在筹谋着怎么对你先下手为强呢。” “是么,我这条命值多少两银子?”陆潇年不以为意地抚摸着鬃毛。 “倒没有人不开眼直接买你命,但你身边的人……” 陆潇年放开追疾,从一旁捞了一把草料宠溺地喂给它,“我自己的人,我自己护着。” 凌霄在他身后白了他一眼,然后眼神投向紧闭的寝殿,意有所指道,“你最好是护得住。” “走了。”凌霄一挥手,树上小暮冬悻悻收起瓜子,塞进兜里,翻身飞出了高墙。 * 重回朝堂,皇帝祁延坐在金銮大殿正中的龙椅上,面上与往常无异,但龙袖下不受控制抖动的手难掩即将油尽灯枯的空芯。 大殿上的血迹已被擦洗干净,但血腥味不知为何还久久不散。众臣垂首,任谁也不敢抬眸,生怕对上陆潇年的那双阴晴不定的眼。 他那日就放话出来了还有旧账要一一与他们清算。于是放眼朝堂,个个心怀鬼胎。有的庆幸一直作壁上观,有的暗自懊悔隔岸观火没拉上一把,还有的因在陆家沦陷之时为讨康家欢心趁乱踩了一脚而魂魄不安。 扫视一周,众生相皆落入眼中。陆潇年站定,掀袍单腿跪下。 “臣陆潇年,救驾来迟。” 祁延经历了心惊动魄、大起大落的一夜,现在坐在龙椅上仍是心有余悸。他最担心的局面就是陆潇年会佣兵逼宫谋反,但他此刻竟然还是跪在了自己面前。 现在虽知危机已过,但仍心有戚戚焉。面前此人孰知会不会是一场更大的灾祸。 但他面上和颜悦色,赶忙抬手让陆潇年平身。“爱卿不必多礼,听闻爱卿竟三日未眠,救我大盛百姓于水火之中,朕实感钦佩,有何愿望尽管说来。” 缓缓起身的陆潇年仰头朝皇帝看去,沉声道,“陆家遭人陷害一事,听闻三司已经在加紧查办,昨日我已经将罪魁康贾忠就地斩杀,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众人疯了才敢在这时有意见。 看着满朝道鸦雀无声,陆潇年满意地转回目光,对皇帝道,“臣确实有两个心愿。” 见陆潇年还未有主动归还虎符的意思,祁延心底没底,只好强颜欢笑道,“尽管提。” “一是臣在外打仗多年,对姑母甚为想念,听闻皇后一直病着,臣想能随时去看望。” 祁延心里微震,这是要在宫中随意行走之权,还要将皇后重新抬出来昭告天下人陆家重回中心。他稳稳心神,道,“年儿一片孝心朕颇为感动,准。” “谢陛下。这第二件,臣想释放我陆家亲眷并为家父家慈以及叔父补办丧礼。” 祁延闻言长出一口气,他还当陆潇年要趁机要祁礼的命,顿时松了口气。“准。年儿不愧是我大盛典范,如此拳拳孝心定教天下动容,朕怎能不允。” 可不料,陆潇年挑挑眉,露出桀骜的笑意,“只是陆府荒废已久,收拾起来颇要费些时日,而臣不愿再等。臣现暂居九殿下府邸,不知可否借来一用。” 这…… 祁延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他有种感觉陆潇年这招就是报复。 哪有在别人家设灵堂的道理,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和羞辱。 祁延脸色灰败,陆潇年桀骜不语,双方大有僵持之意。 还是宰相张阑站出列来,他手持芴板弯了腰,道,“陛下,九殿下还未正式封王,所以那王府一直也没有挂上匾额,严格来说九殿下也只是暂住于此,老臣认为不过是一座空府,延迟几月等陆府修葺完善再对九殿下封王嘉赏也不迟。先下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陆家蒙冤,若能尽快为安定侯夫妇治丧平反,才能让我大盛将士万心归一!” 第51章 很快,就有人出列附和。不得已之下,祁延点头同意。之后他攥紧袖中手,眼神示意福安贵。 福安贵捧出一卷金黄圣旨,展开宣读。 “陆潇年接旨——” 满朝文武就这样听着这位半月前还是通敌叛国的死囚,居然就这样起死回生,一跃成为大盛掌管兵权的最大权臣。 陆潇年被赐封一品骠骑大将,代替康贾忠掌管枢密院手握三军。 陆潇年下跪接旨,将虎符呈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陆潇年没有急着进宫去见皇后,而是出宫后驱马回到了那座无名王府。在路过安定侯府时,他忽然勒马停驻了片刻。 侯府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扯掉,但墙头的杂草依旧。他眼前出现了那个雨夜,那个沙盘,还有那片薄刃的侧腰。 身旁的侍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发觉陆潇年的眉眼暗沉,周身的散发着肃杀寒气。 所以当陆潇年迈入庭院中,连树枝上跳跃的鸟都不敢出声了。 “他怎么样?”陆潇年拍了拍追疾的脖颈,将它交到侍卫手中。 侍卫大气不敢喘,恭身道,“殿下醒是醒了,但不肯吃东西。” 陆潇年忽然足下一顿。“大夫来看过了吗?” “看过了,但也说没大碍。” 陆潇年轻嗤一声,跨进寝殿,绕过屏风直朝浴室后面的密室走去。 密室甬道内三步一卫,一直排到那间卧房内。祁岁桉一醒来没料到换成了自己被关在这间密室内。周围的侍卫都换上了陆潇年的人,任他怎么威胁命令,那些人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只是用刀剑挡住他不让他出去。 密室的木门低矮狭窄,陆潇年推门就看见祁岁桉将满桌子的饭菜打落一地,而他坐在榻前冷冷地盯着那扇门。 密室还是那样,昏暗、积满灰尘,床榻后面的墙壁上垂着不知做什么用的生锈铁链,蛛网挂在角落飘飘荡荡。 “殿下这是要绝食?”陆潇年面色不虞地踢开脚下撒落的馍饼。 “陆潇年,疯了么!”祁岁桉双眼通红,布满血丝。 陆潇年脸上挂着笑,看似和煦,却让人莫名胆寒。祁岁桉眼神里透露出惊慌,而陆潇年气定神闲一不紧不慢地靠近。 他伸手轻柔地触碰了下祁岁桉的脸颊,动作极其温柔,却让祁岁桉骨子里生出一股恶寒,身体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推开陆潇年,却被他的大手拦腰拦住。陆潇年眼眸开始泛红,里面似有暗芒,而他的声音却非常轻,像是怕吓到怀中的猎物。他将他圈禁在怀中,轻声道,“这次,你扔不掉我了。” 惊慌如潮水将祁岁桉没顶,陆潇年的目光像一条绞索,缠绕在他脖颈上,眉眼间蕴积着深不见底的阴戾。 “你放开我!”祁岁桉低吼,试图从他怀里奋挣开,“你别忘了你还有最后的解药在我手里!” 陆潇年滚烫的手掌拖住祁岁桉,他的身体就失去控制般往他身上一嵌。他双手捏着祁岁桉的手腕,戏谑一笑。 “不提醒,我倒是差点忘了。”陆潇年完全将祁岁桉笼罩在自己影子里,“我猜殿下绝食,是不是此刻想着就算死也不会把解药给我?” “可惜,我不会让你死的。”陆潇年薄唇微抿,半眯着眸子。 他忽然朝身后扬声,“转过去。” 侍卫齐刷刷转身。 陆潇年掰起祁岁桉的唇,低头狠狠吻了下去。 ◇ 第37章 调教 他双手捏着他的手腕,双臂如两道墙将祁岁桉固定在身前,越吻越狠。昏暗中,滚烫的、粗莽的吻密密匝匝如冰雹砸向祁岁桉。 难以挣脱的屈辱和毫无办法的无力感让祁岁桉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空气湿漉漉的,如一张网,连尘埃都被笼在其中不在漂浮。 陆潇年似一头嗅到了猎物的凶猛野兽,啃噬吞食着他的每根神经。 他不打算停下来,祁岁桉感觉到了他的恨意和决心。 从一开始,他就想好了要这样羞辱自己。他说过,要拿他报仇,只因他姓祁! 被锢紧的身体贴在陆潇年身上,他感觉得到精贵的锦缎下越来越滚烫,他不知道是因为毒性发作还是他真的起了不该有的玉念。 恐惧如灭顶之灾吞噬祁岁桉,他才明白此刻的陆潇年就是要用这样的办法逼自己,逼他主动拿出解药,逼他像前两次那样亲手喂到他嘴里。 他快要呼吸不上来了,本就因为没有吃饭而浑身无力,现在被吻得喘不上气来,头脑窒息般昏沉,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得尽快做出决定。 陆潇年的吻只是短暂地缓了缓,见祁岁桉仍在顽强抵抗,他便不怀好意地将他的手腕捏得更紧,并往自己的身前带去。 祁岁桉脑中警铃大作,同样身为男人,他怎么会感觉不到陆潇年汹涌的玉念。他浑身一颤,找到时机在陆潇年的唇上狠狠咬了下去。 痛嘶一声,陆潇年松开了他的唇,低头看到祁岁桉的唇缝里鲜血淋淋。 被祁岁桉咬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他眉头压着,神色越发凉薄起来。 “殿下,这次该肯吃饭了吧。”陆潇年拇指揩去唇上的血,抹在祁岁桉的侧颈上。 祁岁桉厌恨地偏头躲开。 “你能关我多久?一辈子吗!” 一辈子。 陆潇年掀起眼皮,周身气场阴沉骇人。 第52章 “未尝不可。你指望谁来救你?你的父皇?方才朝堂之上,他可是连你的名字提都没提,还连这座宅子都给了我。现在,这里是我的府邸。” 祁岁桉满眼的难以置信。 “殿下养过马吗?”陆潇年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他。 “再野性难驯的烈马,只要心够狠,有足够的耐心,总是能调教好的。”陆潇年说着,眸中闪过一抹黑色的暗涌。 陆潇年忽然又靠近,望着惊慌失措的猎物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地自责。 祁岁桉浑身发着抖,明明没有犯心疾,眼神中强撑的倔强和支撑他的全部恨意看上去比心疾犯了还惹人心疼。 他抬起手想抚去他额前被他吻乱的碎发,但祁岁桉警惕地倏地向后躲开,防备的眼神刺了一下陆潇年的心。 他收回了手,变成手心朝上的姿势,“解药。”陆潇年有点懊恼。 吓到他了。 * 乐安喝完梨汤,杨静山将他沾满脓血的衣物换下来,正抱着往后院走,忽然头被什么砸中,这一转头不要紧,他差点以为是阳光晃瞎了眼。 金色阳光里,清秋单手搭在槐序的肩头,怪模怪样地笑着。 杨静山心跳在耳边咚咚撞着,怀疑眼前是假象。 只听清秋嘲讽一笑,“呦,是谁这么大本事,让我们那么爱干净的花大人亲手伺候沐浴更衣啊?” 半晌,杨静山才回过神来,扔下衣服朝他们冲了过去,一把紧紧将两人拥住,紧紧抱在了一起。 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连出口的声音都是哽咽的,“你们没死?!” 他紧紧勒着两个人,肩膀硌在胸膛上的微微痛感让他终于确认了眼前不是梦境。“你们没死!太好了!”花朝眼泪模糊一片,他推开一些,抹去眼泪,紧紧地盯着两个人的脸,咸涩的泪水落至腮边,“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怕吵到乐安,花朝把他们领到西厢房,清秋和槐序大致讲了安邑那一战。 原来在撤退途中,陆潇年让他们龙武卫的三千精卫伪装成了军阀,而剩余人扮成匈奴在撤退到黑儿堡前假装遭遇了伏击。 陆潇年率先逃跑,对外放出消息大盛兵败,就是为了引匈奴轻信,安邑城防以破,让他们迫不及待地在初春粮草不足时冒险南下,深入敌腹来攻打盛都。 “原来他是要以身诱敌。”花朝听得胆战心惊。“那你们后来去了哪?” 清秋看了眼槐序,槐序一脸老实道,“我们现在是凌云阁的人了。” 花朝拍桌站起来,“什么?!你们怎么能入了凌云阁!” 清秋把人拉下来,“你先别急。凌云阁也只是我们目前隐藏的身份,具体的还要看老大后面的安排。” 槐序也道,“我们这不怕你一直被蒙在鼓里担心,才偷偷来看看你。” “那……他们呢?”他记得陆潇年说过,都死了。 “都活着,桃月托我把这个给你。”清秋手心一翻,一瓶桃花酿露了出来。“这是她自己酿的,这几年每年都要酿上一壶,你偷偷喝,别让老大知道我们来过。” 花朝低头闻了闻,酒香扑鼻。鼻子紧接着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再哭就太丢人了,要被他们嘲笑一辈子。 花朝使劲咽了咽,依依不舍道,“我想归队。” 清秋笑了一下,“你归队了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老大当初留你在这,不就是为了让你拿下那个人的吗?” 花朝这才反应过来,是被清秋误会了,“不是啊,这不是殿下的衣物,老大也没让我……” 清秋和槐序夸张地捂住耳朵,齐声摇头,“不听,不听,花朝念经。” 老大的命令那是他们能随意听的东西吗? 他们三人嬉闹着,却不知就在他们的脚下,陆潇年正将祁岁桉推抵在角落里。 陆潇年黑漉漉的眸光笼罩着明显受了惊吓的祁岁桉。他抿了抿唇,竭力克制着浑身被虫啃噬般难耐的灼热,压下声音道,“殿下,是还想要再来一次才肯乖乖给我解药吗?” 祁岁桉也知道,如今被囚禁的自己已然落入他手中,失去了所有的优势和筹码。陆潇年大可将自己打晕,将解药搜出来,而自己也大可吞下解药、毁掉解药,与他同归无尽。 但,死不存在在他的选项里,他还有很多事没做。 于是祁岁桉将药瓶从袖中摸出,将最后一粒倒在他通红的手心里。 是他起了贪念在先,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能利用面前这人给对手致命一击,并达到自己的目的。 老师说的没错——贪婪之人,一念人间,一念地狱。 祁岁桉手腕内侧被陆潇年的粗粝拇指来回摩挲着,他感觉到自己那层薄薄的皮肤下脉搏在战栗。 ◇ 第38章 被骗 屋内寒冷寂静的空气压在他的头上肩上身上,祁岁桉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尽管陆潇年眼睛里的红潮渐退,可祁岁桉仍心有余悸。他知道此时不能再激怒他,于是他试图转移注意。 “危机已平,陆将军重回巅峰,咱们也该坐下来聊聊过往了。” 过往。 短短二字,令陆潇年恍惚一瞬。 不知为何,他们之间那短暂的过往这几日反复在他梦境中一遍遍上演。梦里是落进他手心里的滴滴清泪, 是蹭在他颈窝绵绵痒痒的触感,是喷在他耳廓滚烫灼热的呼吸,是慌乱无处可藏的重重心跳。 第53章 目光在那双眼睛里反复探寻,试图找出与梦中之人哪怕半分相似模样,但终以徒劳告终。 这不再是五年前的人,莫要再被骗了。 陆潇年兀然收回了手,“去换新的饭菜来。” 那些面壁而立、恨不能是真聋的侍卫们意识到这是对他们说的,慌不迭回复,“是。” 说完陆潇年头也没回,抽身离开,弯身跨出了那道窄门。 * 次日,陆潇年睡到日晒三杆,被门外的侍卫叫醒。 “将军,不好了,老西城那边出事了,禁军副都尉石怀德在外等着求见,说无人敢管,只能请您去看看。” 沉在梦里不愿醒来的陆潇年,烦躁地翻了个身,才想起现在禁军、殿前司和枢密院都归他管了。 “更衣。”他嗓音暗哑,喉咙似是被什么火灼了一夜。 侍卫一边给他更衣,一边将大致情况汇报了一遍。 原来经过几日断断续续的雨水冲刷,天蓝如洗,清晖普照,墙角背阴结了一冬天的冰著子早也融化得干干净净。 沟渠满涨,污水久久不退。 京城民居接栋连檐,巷陌壅塞。一时间臭气盈天,民怨沸沸。 官府虽派了军巡铺和潜火队上街用水龙往外抽水,但收效甚微。 盛京地势西高东低,污水流进了东城大户人家,于是就有人连夜将西城通往东城的街道用沙袋堵死,还不许西城百姓通过。 可总有要出来寻生计、看病的百姓要出城,但被巡兵拦了下来,双方起了冲突,还将一个老翁踩在污水里,活活淹死了。 陆潇年微微蹙眉,“那究竟是谁让封的城?” “好像、都传、应该是……”侍卫的声音低了下去。 双臂展开的陆潇年瞪他一眼,那侍卫赶忙低头到,“九殿下。” “扯他娘蛋。” 陆潇年低骂。他都已经把人藏起来了,看来仍是有人不肯放过他。 “去看看。” 来到后院马厩,陆潇年随意牵了匹马。追疾一旁急得又哼哼上了,陆潇年抓了一大把草料喂给追疾,“你蹄子白,脏了还得给你洗。” 说完他跨马头也不回地离开,追疾急得在他身后嘶鸣。 街上的确混乱不堪,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灾难。不过说起来,盛京已经三五年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确实也的确是一场灾难。 被雨水冲刷过后,很多屋宇上的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墙面一块块剥落,被大片青苔吞噬。 纵马来到了东西城交汇处,远远就瞧见横木沙袋高高筑起两人多高,巡兵剑拔弩张地抵抗着要推翻阻碍和攀爬翻过来的百姓。 “让我们过去!” “救救我的孩子啊,孩子还要看大夫啊!” “九殿下心怎么这么狠啊!他不能让我们饿死在这里,放我们出去啊!” 哀嚎声、哭闹声、镇压声如潮,老西城的污水已经积到了半腰高,再这样下去,整个西城的民屋矮房就要保不住了。 身旁的侍卫见状,催马上前,“都住手!陆将军来了,都住手!” 石怀德早早等在了这里,一听到,立刻转身迎上前行礼,“陆将军。” 陆潇年坐在马上微微颔首。大多百姓听到陆潇年的名字都停了下来,可仍还有人不顾巡兵手中那些挡在身前他们身前的兵器,还继续往前推搡拥挤。 手中的马鞭悠悠抬起,陆潇年指着远处的壅塞,眉眼冷淡道,“把这些人都带走。” 石怀德怔了下,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命令传了下去。顿时混乱一片,咒骂哭喊声更大,陆潇年屡次听到祁岁桉的名字混在其中。 负责盛京巡防事务的是巡检司,那个巡检司掌使见状不妙,抬腿要撂,不料被陆潇年一眼看到。 一把弯刀贴着他的鬓边飞过,扎进了滚木上的沙袋里。巡检司掌使双腿吓得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陆将军,饶命!” 陆潇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命人拆掉阻塞然后掉头驱马离开了。 陆潇年入宫,就看见御书房内工部尚书正趴在冰凉地板上,抖如筛糠。 “梁广渠,当初你是怎么跟朕保证的!不是说这福寿沟能保盛京连月大涝也没有问题吗?!汛期未到盛京就成了这样,若汛期又当如何,是要让朕也在污水里淌着走吗?!” 盛京地下排水的福寿沟是去年户部刚拨了银子重修的,却连第一个春天都没扛过去,若这几日不能把水排净,天一暖定会引发疫病。 “微、微臣去年岁末验收工程,各项具是合规合标的,不应该、实在是不应该啊!”梁广渠主抓这项,每个环节他都亲自核验监督,绝不可能出错的。 这时福安贵禀报说是陆潇年来了,梁广渠一听这名字后背就冒冷风。 不料陆潇年走进来,满面春风地给皇帝行礼,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还是五年前皇帝最看好器重的侄子一样。 “赐坐。”祁延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陆爱卿,有何事?” 陆潇年没有看梁广渠,而是微微颔首坐下,“臣来是想禀告皇上,九殿下前几日同臣上了战场,受了惊吓,这几日无法上朝,臣是来给他请病假的。” 祁延早就听闻了今早的事,说是祁岁桉吩咐人堵了西城。本以为陆潇年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料却是请病假。 第54章 “朕这正在询问工部,这沟渠一事,朕会一查到底的。” 陆潇年轻笑一声,“皇上圣明。不过臣身上伤未痊愈,一想到家父家母就心伤欲绝,心中一心只想着办丧礼之事,无心顾及其他,还望皇上体谅。” 祁延暗松了口气,敢情这祖宗是来告御状的。于是他主动提出,“大战刚过,陆爱卿是该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你还未去拜见皇后吧,你去看看她吧。” “好,臣正想见见姑母。” 不再闲话,陆潇年走出御书房,从始至终没有看过梁广渠一眼。 来到后宫,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陆潇年眼前浮现儿时在后宫里钻来钻去的时光。他们在后宫捉迷藏,皇子们总是藏在那几个老地方,陆潇年找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可每次都有个小尾巴,叫他总是一通好找。 后来他好奇跟踪过祁岁桉一次,才知道他不是真会藏,而是他能把自己藏丢了。 一个爱迷路的小路痴,居然跟人玩捉迷藏。 陆潇年唇角勾了勾。 来到皇后住的慈懿宫,陆潇年却发现宫门紧闭,门外也无人驻守,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他抬手敲了门上的铜狮环,许久门才被打开。令陆潇年微惊的是,开门的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 “陆将军,皇后娘娘知道你会来。这是她让我给你的。” 不过顷刻,陆潇年的心思已然百转千回,他起初以为是皇后被什么人挟持,又或是姑母得了什么重病,但转念都排除了这些念头。因为他低头看到了和尚匀长的手上托着一样东西。 黑黢黢的一个面具。面具背面朝上,但不用翻过来,陆潇年也知道这是什么。 青年和尚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惑道,“娘娘还说,将军不用惦念,她很好。只是送来这个东西的人,居心不良,将军若不处理,皇后娘娘寝食难安。” “是何人?” 僧人默默摇头,随后朱门再次紧闭,陆潇年望着那扇高墙红门沉默地站了许久。 “回府!”狭眸中闪过锐利如锥的寒光。 ◇ 第39章 真欠 密室里祁岁桉刚沐浴完,浑身沾染着水汽,他披了一件黛青莲花暗纹宽袍,从脖颈道胸前的白皙皮肤还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手中拿着巾帕擦干自己的湿发,却不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祁岁桉心脏紧了一霎。 他不知道外面的时辰,但通过进来轮换的守卫他判断现在不该是陆潇年回来的时候。 下一刻,门被一脚踹开。 陆潇年手上攥着什么东西,沉着脸走了进来。先是用不明含义的眸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然后走了进来。 祁岁桉放开湿发,任其垂在肩头,然后朝床榻边走去,隔开与他的距离。 看陆潇年的神色,不知他是又从哪犯了什么疯病。 陆潇年瞥了眼桌上的空了的粥碗,对身后伺候的人道,“先下去。” 侍女们恭身退出,屋内顷刻间只剩下了他二人。 祁岁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将没来得及系好的腰带束紧。 看出他眼神里强作镇定的惧意,陆潇年敛眸道,“你不用怕,我也没那么想碰你。” 说着他将那个面具放在桌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闻声看过去,祁岁桉好似知道了他的怒意从何而来了。 “不解释一下?” “是我的。”祁岁桉答的坦荡。 “所以就想凭这么个仿制的破玩意栽赃皇后?”陆潇年嘲讽。 这的确是仿制的,是祁岁桉凭印象画出了模子,然后从民间找人秘密打造的。 “能制出这么逼真的,看来殿下私下没少研究凌云阁。”陆潇年拾起面具,一步步靠近。 祁岁桉随着他靠近的脚步,一步步后退,直到被他逼到墙角。 “你要干什么?” 陆潇年掐住他的下巴,举起手中的面具,“报仇啊。” “诏狱里、陆家私宅、还有这里,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得一一还给你才行啊。” “你说,我要把这面具给你带上,打晕了再扔到大街上,等人们发现凌云阁面具下的脸,居然是九皇子祁岁桉,想想那个场面,是不是很刺激?”陆潇年收紧手指,祁岁桉的下巴和侧颈上立刻落下了鲜红指印。 “哦对,忘了,你身上还缺一枚云纹。”陆潇年的眼神顺着他的鼻梁向下,从交错的领口一路没入深处。“纹那里?” 祁岁桉被钳住住,丝毫动弹不得,他咬牙切齿,“疯子!” 话音落,陆潇年将手上的面具狠狠扣在了祁岁桉的脸上,撞到了他的鼻子令他鼻头一酸,头微微后仰的同时,膝盖猛地向上一抬,用尽全力撞上陆潇年两腿中间。 ——呃! 陆潇年被撞得弯下了身,窒息般的痛令他眉头紧皱在一起,祁岁桉取下面具,朝陆潇年脸上砸去。 陆潇年强忍着剧痛单手接住飞过来的面具,而趁这个空当,祁岁桉看准陆潇年侧腰上挂的那把刀,伸手就要去抽。 可不料,这次他没能得手。 “没有第三次了。”陆潇年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抬眸狠狠等着祁岁桉。祁岁桉手向后一摸,抄起床榻边的铜烛台就朝陆潇年的头上砸过去。 三次?这个说法只是在祁岁桉脑中一闪而过。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部被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占据着,没有细想这话背后的意义。 第55章 “去死吧!”祁岁桉眼底猩红一片,他这几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为的就是养足力气。铜烛台分量很足,如果朝后脑狠狠砸去他不是没有机会。 这是他预想了很多方案后最终选中的武器。因为他够普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也因为它够趁手,烛台的边缘也足够锋利。 同样来不及思索,陆潇年只能抬起手臂去挡,那烛台薄薄的边缘砸在了他的骨头上,顿时一声闷响。剧痛顺着经络直窜入大脑,祁岁桉的力气竟大了许多,想必这致命一击用尽了他全身的力。 难怪他这几日肯好好吃饭睡觉了,原来都是在等这一刻。 陆潇年还从未被人这样偷袭过下身,于是两人扭打起来。一开始祁岁桉还能趁陆潇年下身的痛还未消解而频频得手,铜烛台重重砸落在他的后背、侧颈以及大腿,但很快陆潇年便站起身来,桌椅被踹倒、床榻上的帷帐被扯掉,茶壶瓷碗碎了一地,屋内一片狼藉。 最后陆潇年把人按住,单手死死钳住祁岁桉的手高举过他头顶,另一只手抢过他手中的烛台,扔到了一边。 他拾起刚才掉落在床榻上的面具,朝祁岁桉的脸上要给他戴上去。 而祁岁桉奋力挣扎扭动,脸左右转动,想躲开那只不断靠近的面具。可他越躲,陆潇年的力气就更大几分。 最后在那面具眼看就要覆盖上他的脸时,祁岁桉忽然仰头,朝他的小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陆潇年痛得一嘶,阴狠狠地盯着他,“真是……欠。” 这次他把最后那个字说出了口。 祁岁桉以为他被咬了,会躲开,但没想到陆潇年像没有痛觉一样,没有撤回捏着面具的手,反而更狠地直直朝他脸上压了下去。 最终面具被死死按在了祁岁桉的脸上,冰凉的沉闷的感觉压在他的脸上,虽然留有口鼻呼吸的位置,但祁岁桉仍感觉呼吸不畅,他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 经过这一场激烈扭打,他的衣衫早就被拉扯开,胸口和脖颈再次曝露在空气中,随着呼吸红晕漫开散至腹部和双肩。 本连大气都不喘的陆潇年,却在这一刹乱了呼吸。 门外的侍卫听着屋内叮当大乱,闷哼粗喘,个个如盲如聋,无人敢动,只是在心底暗自脑补着屋内的景象,想不到将军竟然有这样异于常人的癖好。 过了半刻,陆潇年喘着气走了出来,关上门后对他们吩咐,“半个时辰后,进去把这个给他喂了。” 侍卫赶忙接过陆潇年手中的东西。 出了密室,陆潇年也折腾出一身汗来,这才发现肚子也饿了,吃了点东西,去沐浴。一入水,这才发觉后背、大腿、手臂上都火辣辣的。 低头看那些伤痕,心底狠狠骂了句,“小狼崽子,手这么黑。” 忍着浑身的痛和满肚子的闷火洗完,刚换好衣服,就有侍卫来报,说是早上那些被抓的人已经审出了结果。 陆潇年怒气冲冲地接过密保。 寻常普通百姓已经释放回家,而混入其中的闹事者也供出了是何受人指使栽赃祁岁桉。 尤其那个巡检司掌使,已经吓得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招了出来。 密报看完,陆潇年眼眸深沉。“果然。”正好满肚子怒火没处撒,他转头对侍卫道,“备马,去诏狱。” 侍卫领命正要退出,忽地又听头顶上传来一道声音,“等等。” 陆潇年摸了摸小臂上那圈青紫的、微微凸起的、还在发烫的牙印。“去后面,把九殿下也带上。” ◇ 第40章 过瘾 按吩咐,侍卫们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进去喂药。一进门,被眼前的一切惊得下巴都合不上—— 这、这哪里还有半分原来的样子,像是被两只凶兽拆了家,连棉絮都在半空中飞着,更别提那满地狼藉。 再往里走点,侍卫都惊得不会呼吸了! 九殿下祁岁桉脸上带着一个狰狞可怖的黑色面具,肩头只罩了件薄衫,双手被生锈的铁环高高吊在头顶上,头歪在一边,好似晕了过去。 侍卫小心翼翼地靠近,叫了两声“殿下”无人应答,看来是真的昏过去了。他不敢耽搁按照吩咐将那包药用茶水化了,轻轻掰开九殿下的嘴给他喂了下去。 一个时辰后,侍卫已经提前准备妥当,陆潇年带着四肢瘫软但头脑清醒的祁岁桉来到了诏狱。 他现在可以随意出入于皇宫的任意地方,无人敢阻拦。 祁岁桉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拦腰抱起,一步步朝那通往地下深处的诏狱走去。 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他却闻得到那种潮湿腥臭的味道。回想自己第一次来这里,不过是短短半月之前。 这半月之间,竟发生了这许多事。祁岁桉的头仰着靠在陆潇年的臂弯里,双手被那双大手紧锢在胸前,陆潇年微热的胸膛透过他的玄色长袍透出,下面是他强有力的心跳。 他的目光从这个方向刚好看到他的下巴,棱角分明,线条冷硬,给人极强的压迫感。而不过半月之前,他还是那诏狱尽头牢房里被恶狗肖炳全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死囚。 熟悉的环境,很难不让人生出物是人非之感。 尤其是此刻,祁岁桉觉得自己连个死囚都不如。至少死囚可以控制自己的四肢,而他只能屈辱地任由陆潇年像抱个宠物一样将自己放在椅子里,还“贴心”得帮他拨开自己额前和鬓边的碎发,而狱卒眼中那些欲言难止、惊讶又畏惧的眼神,让高傲的祁岁桉觉得简直比死还不如。 第56章 陆潇年朝身后伸手,狱卒很有眼色地递上一块事先准备好的毯子,陆潇年接过蹲下身,盖在祁岁桉膝头上,掖好,然后亲自推着这木轮椅往更深处走。 “带你来见个人。”陆潇年朝前方微扬下巴。 祁岁桉抬眼朝那扇牢门内望去,长满青苔的湿冷墙角里,头发凌乱的祁礼斜倚在墙角,手上用稻草编着什么,神情呆滞,已经完全看不出这是曾经那个娇弱又飞扬跋扈的六皇子。 “六殿下,别来无恙。”隔着牢门陆潇年站在祁岁桉身后冷声问。 祁礼看清来人,空洞洞的眼神倏地缩了一下。他目光从陆潇年脸上向下移,看到了坐在轮椅里的祁岁桉,空荡荡的衣服下面像是忽然被撑一点精神气撑起来了,他坐直了自己的身体,又缓缓举起手中的物什,强扯出一抹笑,“是呵,这不闲来无事想抓只臭虫养着玩儿么。” 是一只尚未编好的促织笼。 陆潇年道,“六殿下对圈养宠物还是那么痴迷。” 祁礼不理睬他,只是偏头一笑,“陆将军和九弟再次回到这里,应该感触很深吧。” “托你的福。不过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 尽管身体不能动,祁岁桉头脑却十分清明。先不论陆潇年为何要把他绑到这来,但眼下似乎是有一场好戏。 果然幽暗深处,从他们身后走出一位少年。少年一身惨白素衣,头发半散着,头上用一枝银簪束起,披在肩上的乌黑头发也没能遮挡住他脖颈处的那圈勒痕。只是淤青不似上次在裕王府看到时那么明显,但仍旧衬得人愈发清冷。 他目光如炬,一步步朝祁礼所在的牢门靠近。 看清了来人,祁礼倏地瞳仁瞪大,手上编了一半的促织笼滚落在脚边。 “是你!”祁礼按耐不住地冲了过来,钉在身后的铁链哗哗作响,他抓着牢门的骨节泛白,眼神里全是汹涌的恨意。“你居然背叛我!” 肖柄玉站定在牢门前,双手垂在身侧,望着面色如纸的祁礼。 “是我啊。”他清冷一笑,那曾沾满泥土的脸上,却有一双最坚定的眼睛。 眼前的祁礼,是他最陌生的祁礼。他熟悉的是那个将他双手捆绑在身后、给他带上项圈铁链、每叫一声就刺他一下、脸上又会露出痴迷怜爱的祁礼。 只要听到他的惨叫,就会兴奋和满足,那张白得病态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更加浓郁的疼惜。 每每想到那些不堪的画面,掌心、手背、浑身上下的疤痕就会撕裂般的疼。他淡淡后退半步,躲开祁礼青紫狰狞的手。 “你这样的人,不值得被背叛吗?” 肖柄玉眉目淡淡的,纯净无欲,正是与白衣书生们一起星前月下清茶淡话、弄月吟风大好年纪,就像他的名字—— 他本该是一块玉。 可命运作弄,让他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祁礼心头不明来由的一痛,随即又觉得荒唐,于是惨笑起来,“玩鹰的被鹰琢了眼,不过幸好,你已经被我玩残了,你以为你还能飞去哪里!” 肖柄玉神色淡淡,“是啊,其实六殿下待我也不薄,至少我不用再像小时候趴在地上跟狗抢饭吃。” 听着他们的话,祁岁桉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难怪那晚祁礼会那么配合地出现在皇陵,让他们找到那些尸体那么容易,现在想想,应该是肖柄玉在背后推波助澜。 看出他眼神中的惊讶,陆潇年半蹲在祁岁桉的轮椅面前,手按在他的肩头,似是安抚,“别急,慢慢看。”说着他把轮椅往后拉,远离牢门,藏进了暗处阴影里。 肖柄玉说完靠近两步,指尖触上祁礼的脸颊,带着亵玩的意味在上面上下滑动。“只可惜,你为了抬康贾忠做枢密使,杀了我全家。”他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祁礼不由地从里到外打了个冷颤,“不然,我大概也会有些喜欢你的。” 祁礼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有声音颤抖出来,“你、你是王霄之子!?” 当年即将升任枢密院左使的王霄全家三十多口人被活活烧死,唯有两个孩子下落不明,想不到竟然就是肖炳全和肖柄玉! 恐惧令他惊慌地连连倒退,却被肖柄玉骨瘦如柴的手一把拽住!肖炳玉冰冷的双眸凝着祁礼惊骇震颤的瞳孔,一只手不紧不慢地绕到头顶,勾唇冷笑,“残鹰不能飞了,但是……”他顿了顿,从发髻上取下那只银簪,以迅疾之势猛地刺进了祁礼的眼里! “仍可啄目。” 以眼还眼。 微缩的眸光一闪而过,变成如一道冰墙般的冷漠。他就这样看着祁礼捂着眼睛咆哮痛呼,唇角缓缓延出一抹微笑,而眼中不自知地滑落下一颗清泪。 他没有再驻足,而是转身来到陆潇年面前。 “多谢,我哥哥与九殿下的仇怨也从此一笔勾销。” 陆潇年在一旁冷冷看着。 面前这个泠泠如玉的少年,竟然那么像一个人。 他们像一匹黑暗中的孤狼,白日装作是条善良温驯的犬,而夜晚就露出狼的本性,而且一旦决定下手就不留一点情面,没人值得他们有所顾及。 慈悲又冰冷,友善又疏离。 肖柄玉双臂展开,朝陆潇年和祁岁桉行了大礼,弯下的白皙脖颈后面除了狰狞的疤痕,还露出一枚尚未褪去红肿的小小云纹。 看着肖柄玉决绝离去的背影,祁岁桉心底暗暗呼出一口气。一道冰冷的声音,裹着灼热的呼吸落进他的耳朵里。 第57章 “怎么样,看得过瘾吗殿下?”陆潇年贴近他的耳边。 祁岁桉眼睛圆瞪,充满威慑,但落在陆潇年眼中,却只是隔靴搔痒的可爱罢了。 越过祁岁桉,他走到牢门面前,对着还在哀嚎的祁礼冷冷道,“他还是心软了,换我的话,那根簪子此刻应该在你脖子里。” 混着血的泪水汩汩涌出,祁礼浑身被撕裂般的痛,他已经分不清是哪里痛,只觉得恨不得在这一刻死去。 “省点力吧,只要你母妃活着就不会让你那么轻易死的。你是她活着的希望,也挟制她最好的棋子。告诉她,不要再用脏东西来脏我眼睛,不然我还会来亲自给六殿下送大礼。”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回到祁岁桉身后,从身后掰起祁岁桉的下巴,迫他仰头望着自己,悠悠开口道,“我知道你也像他一样报仇,但是怎么办呢?” 望着那双残忍冰冷的眼睛,手脚瘫软的祁岁桉心底涌起巨大的屈辱和滔天的怒火,他恨不得将面前这个男人抽筋剥皮! “——我就是喜欢亲手把你的爪子磨锋利,再等你来向我报仇的那一日。” 话音落,陆潇年低头狠狠吻上了祁岁桉的唇。 【作者有话说】 日常敲碗~求海星555 ◇ 第41章 驯服 汹涌的吻,带着铺天盖地的侵略意味令祁岁桉额角青筋暴起,更糟糕的是,他连自己的唇舌都是被迫敞开的,且根本无法合上。他只能在心底破口大骂,混蛋!畜牲!疯子! 祁岁桉急促地呼吸着,徒劳而费力地挣动但却感觉不到他的四肢。他想把这个人杀了的心都有,他恨自己之前竟然对他还留着一丝幻想,以为他不过是想报仇,没想到他对自己却抱着这么肮脏的心思! 他想咬死他,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 可能是他的意识太过于强烈,原本瘫软毫无知觉的舌头竟然渐渐有了知觉。祁岁桉心脏剧烈地跳着,但却不动声色等待唇部一点点也恢复知觉,就在陆潇年心满意足意欲离开的一刹那,祁岁桉猛地咬了下去! ——呃,一声痛呼陆潇年双眉猛蹙,火辣辣的刺痛从舌尖传遍全身!腥锈味从口中漫至喉咙,他偏头将血啐出去,不可思议地望着祁岁桉。 看来他让暮冬配的药,剂量还是小了! 而方才还在喷火的那双墨蓝眼睛,此刻狎邪地凝着他,仿佛是想威胁、警告他,让他知难而退。 可惜他陆潇年生来就不会写这四个字。 他腾地将人从轮椅中猛揪起,捞着腰一下扛在肩上,大步走出了诏狱。 侍卫看到从地面出口走出来的陆潇年的脸色,心里倏地紧张起来。黑云压寨,怒气冲天,他虽然跟了陆潇年没多久,但也很少见到这位大将军会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但细想一下,好像每次这种细微的起伏也都跟一个人有关。 再一想到早上密室那副可怕的场景,心里不由替他怀里抱着的人捏了把汗。 事实上,他的担心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陆潇年下了轿子马车都没停稳就将祁岁扛出来,直到将人扔在了密室里重新收拾好的榻上。 上次祁岁桉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昏过去的,只记得醒来就已经在了马车里。现在他虽醒着,但是却觉得还不如昏过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潇年将自己的手腕单手捉住,然后扯过后面墙上的一条铁索,圈在他的手腕上,随着咔哒一声响,祁岁桉的心重重向下一沉。 他想挣动,但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他想起上次在那个陆家私宅醒来时也是这种感觉,看来应当是同一种药。 他恶狠狠地瞪着陆潇年,舌尖半麻,好像在一点点地恢复知觉。像上次一样,他应该很快可以说话了,但距离恢复四肢的知觉应该还有一阵时间。 他希望能有什么拖延一下让眼前的陆潇年不要靠近自己。 可惜,他的所有挣扎和渴望在陆潇年面前都是无望而可笑的。陆潇年将他绑好后,胸堂随呼吸上下微动,望着他的眸光幽暗深不见底,令人本能地害怕。 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祁岁桉看着他拾起摆在桌子上的那个面具,拿在手上把玩。 “为达目的,连自己都出卖的人,我倒是心生敬佩。”陆潇年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更不知他这无端而起的话源于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殿下对于曾经护送你去西梁和谈的那个凌云阁,很是在意吧。”陆潇年的声音倏地冷了几分。 祁岁桉眼眶紧缩,这种完全失去掌控,对下一刻完全无法应对的感觉令他本能地恐惧。 他不想听到从陆潇年口中说出任何一个关于流萤的字,如此肮脏卑鄙的人不配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 “我很好奇,殿下对他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才会不顾一切地跳进这陷阱里来。”陆潇年神色愈发深沉,令祁岁桉看不懂,却又暗暗心惊。 “可如果你真的在意,你又怎么会主动走进西梁王的帐中。” 祁岁桉不明白陆潇年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件事,这件事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但好在陆潇年没有再对他进行下一步动作,只是缓缓放下了那个面具,语带轻嘲地笑了一下,“所以啊,同样是生死存亡,不知面对我,九殿下会不会也能做到卖身求荣呢?” “呸,”祁岁桉的舌头恢复了直觉,朝他狠狠啐了一口。滔天的恨意终于有了一丝出口,那些咒骂祁岁桉忽然觉得不够,非常不够。但有三个字,他知道一定能刺痛他。 第58章 一丝轻蔑冷笑响起,祁岁桉在陆潇年略微惊讶的眼神里肆意挑衅,他一字一顿道,“你不配。” 果然,陆潇年双颊鼓起,后槽牙相磨的微响在这个静密的空间里十分清晰。陆潇年一步步踏过地板,靴下发出沉重闷响,他俯身钳住祁岁桉的下巴,指印深深陷进他的皮肤里,骨节透出青色。 “是吗,我倒要看看那夜在榻上你是怎么讨好那个狗屁西梁王的。” 掐着他下巴的手迫他不得不仰起头,然后微微附身,衔住了祁岁桉的唇再次吻了上去。 猝不及防的吻,令祁岁桉瞳仁倏地放大,但就在他舌尖抵进来前紧紧咬着牙关,任他怎么撬都无动于衷。 陆潇年在他唇上狠狠琢磨一番,然后撤后一步,抬起头与祁岁桉四目相对。他轻笑一声,“殿下就这点能耐了?” 趁人之危的混蛋!祁岁桉忍无可忍,怒道,“你不也就这点能耐了么。” 那张本就充满侵略性的脸上,忽然被一道寒光覆上显得威迫逼人。陆潇年将身侧是刀抽出,横在祁岁桉胸前。他附身靠近,用刀背贴上祁岁桉的脸。“关于我,你实在是太不了解。” 冰凉刺骨的触感,令祁岁桉猛地一颤。“你!你要做什么!”祁岁桉怒不可遏,双眸圆睁。 刀柄很长,几乎和刀刃等长,这种刀祁岁桉觉得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他此刻以及来不及细想,刀刃还在一下下轻拍着他的脸,充满了侮辱的意味。 “我是利用了你,但我也救了你。” “是啊,然后呢?随时准备在我身后咬上一口,捅上一刀?最后还要拉上我姑母?” 他和肖柄玉是一种人,是他绝对不能信任、被长相蒙蔽、掉以轻心的那种人。所以,对于一匹野兽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它拥有反抗能力之前驯服它。 陆潇年顶了下舌尖,被咬破的伤口还在泛着麻麻的痛,眼前祁岁桉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就是一副最好的良药。 刀光在烛光前一闪,只听刺啦一声,祁岁桉心重重一跳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预感要与审核大战了,关注+作者不好啦(凶凶~) ◇ 第42章 邀请 闭着眼等待疼痛感落下,这种任人鱼肉的滋味并不好受。因为不知道最终会落在哪里,心口?眼睛?还是更脆弱的地方? 祁岁桉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但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没有任何实质的痛感。难道是他断了自己手脚,因为那个药的作用而毫无知觉? 他睁开眼,身下没有血迹。微微颤抖的目光缓缓向上,陆潇年手中的刀不知何时收回了刀鞘,那只手虚虚搭在刀柄上,而另一只手上是一块布条。玄黑的布条花纹精美华贵,隐隐有银线在烛火里泛着光。 原来他只是割下了他的一片袍角。他是在故意吓他。 “混账!疯子!”祁岁桉气得咬牙切齿。 陆潇年轻漫地笑了一声,“殿下没学过骂人吗?就只会这么两句?”说着他一步跨上榻,来到了祁岁桉身后,用这布条从后面勒住了他的嘴。 祁岁按的咒骂立刻就被勒割成了破碎的呜呜咽咽,陆潇年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一点点收紧,“还有,殿下究竟知不知道这种场合下,骂人只会祝兴……” 拇指摩挲过颀长颈项,刺啦一声扯开祁岁桉的衣领。锁骨间那片曾经盛满雨水的浅洼终于完完全全展露在他面前。 灼灼气息逼近,后颈有一块非常明显的突起,那块圆润饱满的颈骨像是落入凡间的罪恶之果。 灼热呼吸最终烙印在上面。 又痒又烫。 祁岁桉内心警铃大作,心跳声震动着他的耳膜已将他淹没,他拼命的、声嘶力竭地喊叫像被阻隔在了一片汪洋之外。任他内心如何挣扎、踢打、扭动,他废物一样的身体没有半分回应。而那些破碎的咒骂和怒吼从高空坠落下来,只剩下了一滩加倍可笑的烂泥碎肉。 覆盖着他冰凉身体的衣衫随着陆潇年的吻被一层层褪下,直到祁岁桉上身完全展露在空气之中。 “住手!“滚下去!”“不得好死!”这些模糊的怒吼在他口中咆哮而出,但根本无法阻碍身后人半分。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他怎么可以对自己做这样的事,他是皇子啊!他难道不怕终有一天会被人发现而杀了他吗?他竟然不知道陆潇年会恨他到如此地步。 转念他又想到陆潇年说的那句话,“你的父皇可是连你的名字都没提……” 他被囚禁在陆潇年身边这么多日,外面竟一点来寻他的迹象都没有。 他或许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吧。 也或许,从生下来就是个错误。没人在乎他的生死, 他在这人世间获得的为数不多、可被称之为“爱”的感受,在福安乐被陆潇年亲手杀了之后也彻底化为灰烬了。 想到这,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没有知觉的身体其实在微微发抖。随着陆潇年指骨刮过,寸寸薄韧肌肉在经过时都会紧缩。 更像是某种邀请。 “我记得殿下只有这样被抱才会脸红。” 陆潇年“如他所愿”地一只手从后面揽过,深沉幽暗的视线如鞭,寸寸下移。 空气里浑浊着从未有过的一种味道,像是唤醒了这间幽暗密室里的某种诅咒,木椅、屏风、长灯,每一样好似睁开了眼睛,凝视着这对新的主人。 第59章 它们贪婪又嗔怨地伸出舌头,这一场浓烈的危险仿佛已经让它们等了太久,垂涎三尺地望着新主人那紧绷的下颌。 只见他手指一根根展开,落在祁岁桉的侧肩。 他的耐性异于常人,明明在压抑着,但嘴角却噙着淡淡的笑,似是享受凌迟的 罪人,矛盾又危险。 仔细看才知道,他是对这种自虐般的隐忍在上瘾。他享受着让那种细腻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指尖的珍重像是在把玩一件稀世珍宝,同时严格地只允许自己一次只多一根地累积那种块感。 从项到背,从背到山谷,再从山谷到高丘,紧绷着的脊骨连成了一条蜿蜒至神秘之境的弧线,像一条妖蛇吐着鲜红的信子,魅惑地匍匐在那冰凉滑腻的皮肤上。 曾经经验丰富的农夫也许早也知道危险,但奈何幼兽的眼神太无辜,许下的承诺又太诱人,农夫渐渐撇下了越来越薄的理智,待双脚站在了已经薄如纸的冰面上时,还在侥幸地想,这条蛇也许是特殊的,它那么漂亮那么单纯,它不会咬人,不会辜负我的一番苦心,更何况它都说了它没什么野心,它只是怕冷,想要我的一个抱而已…… 农夫必然会被咬伤,留下血迹斑斑的伤痕,还坠入脚下冰窟险些丢了性命。所以侥幸活下来的农夫余生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向这条亲手养大的蛇讨命。 于是,农夫的大掌掐住蛇腰寸寸滑下,似是丈量又似烙印。 陆潇年不急不缓,用粗粝的掌心折磨、惩罚着祁岁桉紧绷到要崩裂的神经。 突然,掌温倏然消失。祁岁桉天真的有一瞬以为这场折磨终于要结束了,可他很快听到了身后有木匣被拉出又合上的声音。 他动不了,只能凭听觉去猜测陆潇年的每一个动作。 随后是瓷盖摩擦的声音,刺耳地激起他一阵鸡皮疙瘩。一股淡香桂花香缓缓缭绕出来,钻进了祁岁桉的鼻中。 他不知道是什么,可他明明早就将床榻上那几个抽匣翻过,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时间细想,因为他就很快知道那是什么了。落在他后腰上的手指,比陆潇年之前毒性发作时还要滚烫,很快就化开一片滑腻顺着他的腰窝向下而去…… 刹那间,祁岁桉头皮发麻,浑身的毛孔都瞬间闭紧,他的心脏跳动得快要炸裂。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这么真切地听到万念俱灰天地崩塌的声音! 这个疯子!他脑中关于床笫之事贫瘠的想象帮不上任何的忙,反倒让他陷入了深渊般的恐惧。 会发生什么、是不是真的会像传闻中有人直接会疼死在榻上…… 这些可怕的想象随着耳畔陆潇年暗哑的声音轰然而至,他清晰地听到脑中啪得一声,那根紧绷的弦铮然断裂。 “越紧就越像邀请,殿下这也不知道么。” …… 昏暗的密室内,原本垂落的蛛网和灰尘都在刚才他们离开之后的那两个时辰里被清扫一空,这间密室恢复了十五年前的模样,绛红珠帘床帐,朱墨刺绣金线的锦被,崭新的像是一所别样的婚房。 若不是墙上这些镣铐和塞满了床柜的绳索玉器,这里几乎与地面上那间寝房并无二致,就像是被复刻出来的一对孪生兄弟。只是两人于白天黑夜互为颠倒,有着不为人知的、截然不同的面孔罢了。 甬道外的侍卫早已撤走,春夜寂静,月光婆娑,地面上面的人们也早已安然入睡,无人能听到回荡在地下深处整整一夜那铁索一浪一浪的撞击声。 ◇ 第43章 软烫 其实祁岁桉的消失并不是全无人关心,只是变成了街头巷尾、悄声议论的另一个版本。 有说正是因为九殿下舍命保全了陆潇年,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击退匈奴,是胸怀大义的祁岁桉再次给大盛续了命,而且自己也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可也有人说,是他为了得到太子之位打败祁礼,在诏狱里苦苦以身哀求,待陆潇年得胜归来,就将自己献给了陆潇年,不然陆潇年怎么要鸠占鹊巢住到那无名王府去。 事实究竟如何,其实也没人说得清,书生们偏爱第一个说法,而勾栏自然对第二种津津乐道。 “你是没见过那九殿下啊,我可听老西城仙桥里姐妹提起过,那九殿下不久前现身过一次,给她们直接都看傻眼了!那身段、那皮肤、那风流姿态,当世找不出第二人啊!” “难怪西梁王当年一夜投降,连黄金都差点不要了呢。” “还有陆将军,那是何等人物啊,满京城的闺阁贵女哪个不想嫁他,难怪他连大盛公主都看不上,原来竟是喜欢男人啊!” 虽然大盛民风开放,分桃断袖并不稀奇,可但凡了解这位陆二公子的都知道,那是除了打仗对任何人或者事情都不感兴趣的。 当年有多少媒人最后生生被吓得不敢登陆府的门。这位爷明明那么顶着那样一张英俊无双的脸,可总是面挂阴云,桀骜冷峻,任谁都不敢靠近。 如今这样一传,好似也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歌姬舞妓们一通分析,最后纷纷垂头丧脸。“这辈子啊,咱们是没戏喽。” “赶紧干活去!做什么白日梦呢,就算陆将军真喜欢女人就轮到你们了吗?那可是连皇上都惧怕三分的人物,真是什么梦都敢做!”妈妈骂骂咧咧用手中的扇子赶走了聚首闲聊的姑娘们。 而就在隔壁,一双骨节颀长、指尖敷着薄茧的手蓦地放下茶杯,在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音。 第60章 “下回换个地方。” 凌霄轻笑一声,“人家说的也没错。谁知道堂堂枢密院正使、禁军总督一品骠骑将军,竟然喜欢那种又冰又冷高高在上的。”一摘了面具,眼神全剩下了不正经,“硬邦邦,冷冰冰,有什么意思?” 陆潇年心底冷嗤,讥讽一笑,“是没意思。” 他还以为他能硬多久。 而事实上昨夜的祁岁桉最后车欠得像水在自己的臂弯里一漾一漾。要不是他一直单臂把他环月腰捞着,他都能融化滴落进身下铺着的绸缎里。 原本冰冷如水的申提,第二次时就已经完全被暖好,而且很快就越来越灼。 放下茶杯,陆潇年沉垂望着自己捏过茶杯的手指,饶有兴味地轻轻捻了捻,仿佛指尖那滑膩紧拾的感觉至今还在。 明明又软又烫。 所以世人无人知晓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九殿下,竟有那样的一面。 只有他知道。 凌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他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唇角微挑。 他纳闷道:“没意思你把人藏起来?” 陆潇年抬了头,转头望了眼窗外,没打算理他。 凌霄忽然眸光一亮想起来什么,凑近道,“哎,你问没问他,当年那西梁王到底有没有……”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对面投来的目光截断,全堵在了喉咙里,噎得他不上不下。 凌霄不自觉吞咽了下喉咙,好半天才假装无事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转头往窗外眺。 “到底有什么事?” 不耐的声音一响,凌霄便装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把视线转回来。 他的确是有事,但现在那个王府里到处是在张罗布置灵堂的人,他们实在不便出现,这才叫暮冬将人约到了这里。 凌霄咳了一声,正色道,“自然是有事。此次大败匈奴,你也为陆家报了仇,是不是也该兑现你对凌云阁的承诺了?” 见陆潇年不语,凌霄只得继续道,“我之前答应你帮你将龙武卫的精锐暗中养着,还答应帮你把交易证据找出来,这已经是坏了凌云阁规矩,不给阁里一个交代,此事根本说不过去。” 凌云阁随着壮大,里面的势力日益盘踞错杂,早前因为有人与匈奴人暗中交易违背阁令,后又因泄露买主破了规矩,几方势力矛盾激化,若不是有老阁主的面子压着,早就闹起来了。所以凌云阁此时亟须一个独立于各方势力又极具威信的人来压镇。 “此人非你不可,当初你就不该回来……” 陆潇年抬手,“打那天起我就说了,我与你们没关系。” “可爷爷早就指定让你来做这个阁主,我不过就是个代替你的……” “行了,别再跟我提这事。”陆潇年仰头将杯中茶一口饮尽,咚地砸在桌子上,眸光锋利道,“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说完他起身要走。 “你仇也报了,难道还真舍不得那几个破官衔不成?” 陆潇年足尖顿了顿,“你觉得杀几个蚂蚁大的贪官就算报仇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陆侯都在信里告诉你了,池子早就脏透了,成臭泥潭了,你清不干净的!你不如跟我走,虽不能荣华,但能保你富贵,最主要的是还能保你平安无虞地活着。这难道不是夫人和侯爷当初把你托付给凌云阁的初衷么,他们用自己的命不就是为了保你?” 陆潇年缓缓转过身,沉吟片刻道:“这是他们的选择,不是我的。” “那你要怎么样?靠你这一双手就把天下这个大泥淖给它挖净?” 凌霄自认为了解陆潇年就像了解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他从不是贪权恋势的人,这次他把丧礼搞得这么满城风雨的背后绝对另有原因。 可即便他自认为了解,其实也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就像最初他违抗陆侯和夫人为他的安排私自闯回盛京一样。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之前留下了一步又一步的安排。虽然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波澜,但凌霄还是看到陆潇年握紧的拳骨透出了些许青色,“没打算挖净,我只是来捞回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陆潇年说完转身掀帘走出门去。 “哎,你去哪?”凌霄起身在他身后追问,“你现在丁忧守丧又没什么差事,走那么急做什么?还有很多事没同你商议呢……” “洗澡。”陆潇年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洗澡?大正午的洗澡?凌霄抻着脖子嘴半张,半天没能合上。 而当陆潇年掀帘出去,方才那些议论的歌姬们看清了从隔壁走出来的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化成了木雕,半天都叫不回魂来。 * 不辨日月,不知时辰,只有两盏烛灯虚虚晃晃。朦胧的红帐内还弥漫着暧昧不清的气味,祁岁桉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只知道醒来时浑身散了架一样的疼。 只不过微微抬了下头,就觉得被牵动的每一处皮肉都在争先恐后地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事情。 锁骨、胸骨、肩胛、腿根……没有一处幸免,那些骨头连着又好似早就断开,要断不断地拽着筋扯着皮的疼。他不过微微扭动了一下腰,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这些疼都还不算什么,不过是留下了些深深浅浅的痕。 第61章 最疼的,是…… 那不堪的一幕乍地刺进脑中——只环在自己腰前的手臂,青筋根根分明,再往下就是自己被分开的…… …… 祁岁桉死咬唇,往枕头上狠狠砸了好几拳。 混蛋!畜牲! 他愤恨地咬紧牙,也顾不得陆家祖先就把陆家上下全都问候了个遍。他咒骂得太认真,连四肢早已恢复知觉的事情都忘了。 就在这时,吱扭一声床帐外的木门被推开了。 祁岁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谁…… 不会又要来? ◇ 第44章 太狠 这么快回来了?某个不自觉地疼了一下。 他平趴在榻上,脑中幻想陆潇年被戳瞎眼或被咬断舌头的惨样。 “九殿下?大哥哥?” 听到这个声音的祁岁桉猛地一激灵,心想陆潇年不会这么畜牲居然让他来处理伤处吧? 就算他是个很厉害的大夫,但……那也毕竟是个孩子啊。 祁岁桉不想出声,顾不得身上的疼,把自己紧紧蜷在被子里。 而帐外的小暮冬没听到回应,心一下凉透。前日二哥让他配那个治心疾的药,他以为真的是要给大哥哥看病,也没多想就多配了两副,哪知道他是趁人四肢麻痹把人打伤了。 陆潇年要他去送跌打消肿的药,当时小暮冬就急了,“你居然欺负我漂亮大哥哥!”然后就跳起来悬在陆潇年的手臂上,扒住他狠狠咬了一口,“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虽然不知道祁岁桉到底被打成什么样了,但暮冬可是记得大哥哥也曾毫不留情地在二哥脖子上咬过一口。他二人之间实在是古怪得令人费解。 时而看上去很默契,时而又像两只你死我活的斗兽。不过他现在更关心的是陆潇年把他的漂亮大哥哥打成什么样了。 希望没有打到脸才好。 紧张地越过满地狼藉,小暮冬朝床榻边一步步蹭。“你还好吧,大哥哥,你说句话啊。” 按陆潇年吩咐,小暮冬多一步都不敢再靠近了,低头抠手站在床帐两步之外的地方。 祁岁桉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可这一声连他自己都吓一跳,那几乎不是人发出的声音,哑得像是喉咙里被塞了火炭。 暮冬揪紧的心落下一些,嚅嚅道:“对不起,大哥哥。二哥他……、他……”小暮冬手都快抠烂了,他了半天也实在找不到任何辩解之词,只好说“他对别人不这样。” 过了半晌,围得严严实实的红帐下伸出半截手臂。 “水……” 手腕上触目惊心的勒痕让暮冬心里不由一惊—— 二哥……这、这也太狠了! 青紫血痕十分刺目,暮冬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去桌上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递到那只修长的手上。 他忽然恭谨起来,不敢再喊大哥哥,因为他觉得要完了,凌云阁、陆家,还有他,算是把九皇子得罪完了。 “那个,殿下。药膏我配好了,二哥走之前说你、受了伤,让我给你把个脉,然后给你开副调理身子的药。”暮冬撒了慌,平时密的插不进去一根针的嘴把一番话说得磕磕巴巴。 “不必了。”虽然吞咽困难,但喝完水嗓子至少有了些声音。 也不知道陆潇年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的。 透过刚才掀起的那条窄缝,他能看见那双小皂靴就乖乖停留在距床榻木櫈的两步之外,没有要进一步的意思。 祁岁桉微微松了口气。 “记得一定要按时上药,够不到的地方,可以喊别人来帮忙。” 够不到的地方?祁岁桉尴尬地牙都要咬碎了。 真是混蛋!畜牲! 祁岁桉简直恨不得晕死过去算了,“你赶紧走。” 小暮冬不知道为何里面的人忽然就生气了,他有点委屈地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白瓷瓶,小心翼翼地把床帐掀起一个缝快速塞了进去。 “那殿下好好休息。” 说完也不敢再留,转身就跑。可走出几步,突然脚步又停住了。他咬了咬嘴唇,壮着胆子道,“那个福公公,二哥命人厚葬了。其实他……” 他猜就是因为这件事两人才会打架的,于是咬牙继续道,“福公公被大火伤了几乎半个身子,但他为了能撑到见到殿下,每日都得用超出常人三成的补药吊命,可那副作用实在是太大了。我劝过他,他也不听。” 暮冬见过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撞墙的样子,闭了闭眼道,“这五年来的每个夜里,他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像被活活砸断一样……实在是太痛苦了。所以二哥没有瞎说,他是替他解脱。” 小暮冬捏了捏拳头又道,“失去家人的滋味不好受,二哥也一样,我猜他跟你应该都是因为难过。” 说完小暮冬叹了口气,望了眼静悄悄的帷帐,转身垂着头往门口走。 就在他的足尖要抵上门槛时,他听到身后哑涩的声音:“你到底是谁?你为何叫他二哥?” 【作者有话说】 这章短,今晚自罚一章 请用海星狠狠表扬我!!!! ◇ 第45章 抬高 据祁岁桉所知,陆家除了已经战死沙场的陆潇桀和早已远嫁的二姐陆潇嫣,家中并无其他人了。 这个暮冬自出现,就表现出对他格外的亲近,就连知道他是皇子之后也依然很喜欢喊他“大哥哥”,只是在被陆潇年威胁时才会想起来喊“殿下”。 第62章 而对陆潇年则不同。 无论什么时候都躲他很远,却坚持很亲昵地喊他作“二哥”,这是存在祁岁桉心中的诸多疑问之一。 可半天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祁岁桉也实在爬不起来去问,就准备下次找机会再问清楚。他不是陆潇年那么没人性会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算了……” “我是他捡回来的。”暮冬说,“我不是中原人,我其实是南月人。”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小暮冬忽然眼睛骨碌一转,想出来个尿遁的主意。“哎呀,肚子疼了,我下次再来看你!” 人都已经跑出去了,却又在门口顿住了脚,转过头,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别惹他了,一定记得昂。” 说完才又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南月人?这倒令祁岁桉颇感意外。自南月被灭国后,大多数南月人逃往西梁,而大盛的南月人大多没入奴籍,做着最贫苦低贱的活维持生计。 祁岁桉忍着痛,一寸寸挪动手臂,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瓷瓶紧紧攥在手心,却像握着个参天大树那么大的耻辱碑。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惨过。他不相信陆潇年是因为良善才会从路上捡个孩子带回来,说不定是在哪欠下的风流债,还骗小孩说是捡回来的。 又在心底痛骂了一通。喉咙堵着,他强咽了咽。忍着全身的痛拧开瓶子,指尖挖了一块蜜膏出来。 牵一发而痛全身。他有些天真的希望昨夜陆潇年只是一时兴起,但理智很快告诉他,只要他不离开这里,就还会有很多次。 红肿和疼痛令他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想该如何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他环顾四周,这明明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寝房,甚至因为挂了这些红帐暖烛而有些暖意,可是床榻四周的墙壁上却挂着长长的铁链,锈迹斑斑,显得整个屋子格外诡异。 之前是什么人住在这里?建造这间屋子的人会不会也曾做过一样的事情?那人后来如何了?有没有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祁岁桉微微起了薄汗,不知哪里来的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显然靠蛮力他根本不是陆潇年的对手,而他随时带着的防身用的毒药和火药都用完了,还没来的及再配就被那个疯子关进了这里。 加上自己的心疾……本都要好了,上次又犯了一次后感觉又加重了,他得想办法尽快见到杨静山。 杨静山。 祁岁桉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五年来,这位新来的御医用他不远不近的妥帖取得了他的信任,于祁岁桉而言,他就像一座无言的山石沉默而可靠。 也许他能帮他离开这里。 但陆潇年既然派了小暮冬来,就说明他是绝不会让杨静山靠近这里半步的。那他该如何才能见到杨静山? 就在这时,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祁岁桉极快地抽回手,用被子将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 直到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轻盈而小心翼翼,捂在被子里的祁岁桉才暗暗出了口气。 “殿下,奴婢伺候您吃些粥吧?”听声音是个小太监。 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但平日都是在宫里住着,很少回这座王府,一时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人。 “不用。” “可、可陆将军说务必让您吃东西,不、不然”小太监声音里充满畏惧,“今晚就把咱们这些一直跟着殿下的,包括乐安公公,都送去北三所……” 祁岁桉暗暗磨牙,心里又把陆潇年从头到尾骂了一遍。 “那奴婢伺候您沐浴?” “不用!”这浑身狼狈不堪的样子被人看到,他不如去死。 缓了缓,他道,“饭我会吃,澡我也会洗,放好你们就都出去。” 小太监默了默,道了声:“是。”可是没人真敢走,只退到一旁默默等着。 没有听到脚步声,祁岁桉发怒将药瓶朝床帐外砸出来,“听不懂话吗?” 瓷瓶被砸在屏风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然后滚落在一双玄黑的靴前。 “我来吧。”低沉的声音,沉得令人头皮一麻。 不光小太监,连祁岁桉听到这个声音身体某个地方都不自觉跟着颤了下,这一动便更痛得厉害,牙都要被他咬碎了。 看到陆潇年朝他挥手,小太监迫不及待地缩瑟着脖子逃走了。 低头扫了眼丝毫没有动的饭菜,陆潇年眼神暗了暗。他朝红帐走过去,掀开,正对上祁岁桉那双墨蓝但却似会喷火的眸子。 经过昨夜,祁岁桉浑身上下,看不出半分原本那高傲清冷的样子。那脖颈下的淤痕,还挂着洇红的眼尾,实在是太勾人。 “不饿?” 陆潇年伸手想去拨开遮挡着他耳朵的头发,却被祁岁桉猝然偏头躲开了。 “不管你是想逃走还是想杀了我,都得先活着,别把自己先饿死了。” 自己在想什么,好似被这混蛋看了个透,祁岁桉心底更加愤怒。他强压下心中怒火,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陆潇年像是觉得好笑,嘴角挑了挑,“你说干什么。”说完就像剥春笋一样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从下人准备好的一摞衣物里随手拽过一件紫色的薄纱罩住他斑驳的身体,手掌从他侧腰下穿过,将人环抱了起来。 祁岁桉大惊,“混账!放我下来!” 第63章 “还骂?”陆潇年突然眸光暗了暗。 祁岁桉噤了声,立刻想起了这个混蛋昨晚的话,结果就是他骂越狠,他撞越狠,直到他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见他不说话了陆潇年满意地抬脚往浴室走去。热水早已备好,绕过屏风,陆潇年先腾出一只手来试了试水温,然后把人一点点放进水里。 温热的水触到身上的那些淤青,先是疼得祁岁桉一缩,他下意识就要骂,但出口的一瞬想起了什么,又憋了回去。 陆潇年勾了下唇,当作没看到。 祁岁桉在努力适应水温,这辈子也没这么一言难尽。 他双眉蹙起,紧紧抿着唇,双臂搭在浴桶边上,长发披散覆盖在他胸前后背,随薄纱一起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只被丢进水里的炸毛猫。 忽然,臀上落下一个巴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 “你!”祁岁桉猝然转头,眼睛瞬间睁大。 “抬高。”陆潇年脸上没什么表情。 橙暖烛光透过氤氲水雾笼罩着他的侧脸,硬是没能将他下颌锋利的线条柔化半分。反倒在暧昧不清的光线下,英挺的鼻梁和高耸的眉骨令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 祁岁桉难以置信,这么一副皮囊下居然裹着这么一个畜牲不如的灵魂。他都已经这样了,他该不会……? “想骂就骂。” 祁岁桉忍着滔天恨意忍了忍,终还是咽了下去。 “不骂,就抬高。” 祁岁桉咬着牙,默默躬起,露出水面。 虹月弯弓,陆潇年望着从水中升起的那条紧绷的白虹轻笑一声,不知从哪里摸出了那个白色瓷瓶。 “殿下以为,我是要做什么?”他说着打开瓷瓶,指尖揩了一些,捻在自己手指上。 “再高。” 眼眶通红,牙快咬碎了,忽然又被重重拍了一下,他不得已又往上拱了拱月要。 “想骂就骂吧,脸都憋红了。”那声音轻慢,似笑非笑。忽然他俯下身,嘴唇贴近祁岁桉的耳朵,“不过上个药而已。” 祁岁桉不自觉向前缩瑟了一下,但又被捞了回来。 呼吸落入耳畔,故意似地来回磨着祁岁桉紧绷的神经,“还躲?” 【作者有话说】 就知道不肯让别人看,巴巴赶回来给洗澡。 ◇ 第46章 太乖 那节劲韧薄瘦的腰突然就乖乖停了下来。 盯着那个方才被自己扔出去的白瓷瓶,祁岁桉意识到自己是杯弓蛇影了。但陆潇年故意的耍弄让他再也忍不住,痛骂出来:“畜牲!混蛋!王八蛋!卑鄙无耻!下流小人!” 手指缓缓打着圈,声音显得漫不经心。“还有呢?” 被那结实的手臂紧紧圈着腰,祁岁桉鼓了鼓腮帮,一鼓作气:“银贼!银棍!” “嗯,有点意思了。”陆潇年手指微微用力压了压,“继续。”祁岁桉一下痛得脚趾缩起,张口又骂起来,“混蛋!” 陆潇年嘶了一声,停了下来。“这句重复了。” 祁岁桉抠紧浴桶的指尖白的没了血色,心里大骂,脑中却想不出其他的词来。 “满腹诗书,偏偏骂人不会。殿下以前还是太乖了,难怪挨欺负。” 祁岁桉被热水熏着本就出了汗,浑身透着一层薄粉,现在被他这么一激更是气得满脸通红,连耳根脖颈都变成了透明的红琉璃。 他绞尽脑汁搜刮着,不服输的劲冒了出来,按都按不下去。 “朽木!粪墙!夜壶!” 陆潇年抿唇忍着笑意。“继续,又没了?” 祁岁桉扬起头,狰狞半天挤出一句,“竖子!” 他确实想不到更多了,气喘吁吁地瞪着陆潇年那张可恶的脸,看他悠悠然收回手指,在祁岁桉的腰窝里蹭干净多余的药膏。祁岁桉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死老鼠!臭狗屎!” 终是没忍住,陆潇年笑了起来,然后又作恶的掐起祁岁桉的下巴,“殿下知道你骂人的样子多可爱吗?” 骂出一身汗的祁岁桉,跌回水里,一直紧绷的身体忽然就泄了力,跟水融化在了一起。可能是刚才一直绞尽脑汁在想骂人的词,好像已经忘了那一身伤的疼。 他想起小暮冬曾说过他应该用力大喊大叫,心疾会好很多。现在骂完毛孔舒张,血脉通畅,确实感觉胸口不那么闷了。 尤其被温水包围着,折腾了一天一夜一直紧绷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困乏之意袭来,祁岁桉头脑开始昏沉,一个字也不想再多说,眼睫勉为其难地眨了眨就闭上了。头在歪倒磕到浴桶的前一瞬,被一只大掌稳稳托在了手心里。 眼睫上挂着水珠,细细密密的绒毛湿嗒嗒地覆在下眼睑上。眼尾还挂着红滟滟的雾气。睡着的模样实在乖巧,与世无争纯净无暇的样子太具有欺骗性。一睁开眼,就准又变回一只毒蝎子。 五年前,他就被蛰过。 那张熟睡的侧脸,明明与五年前一模一样,眼尾一样哭得通红,枕在他的臂弯里。手中还紧紧握着他,仿佛生怕他趁他睡熟后离开一样。在没找到落脚地的很多个夜晚,他们就在树下、山洞渡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而第二天一醒来,祁岁桉就会暗暗瞥一眼脖颈下被他弄湿的袖子,然后利落地拍拍身上的土,若无其事地擦擦眼角的泪痕解释道,“我就是太累了。”走出几步后往往又会良心发现,对被压得像个废人只能运内力疏通经络的流萤说,“这晚可以给你加钱。” 第64章 什么回报、加钱、封赏的话他听了太多次,没有一样兑现。 望着那张渐渐睡熟的脸,陆潇年伸手按上祁岁桉的唇,边揉边道,“欠我的,我自己回一点点讨回来的。” * 阳光普照,春终于来了。 经过上次闹事,京兆尹、巡检司、禁军三方合力,在工部梁广渠的指挥下终于疏通了沟渠,街面上留下的污糟脏垢也正在一点点被清理干净。 御医所这几日也忙得不可开交,把预防疫病的方子和药挨家挨户分发下去。 杨静山忙完已经日头西斜,本想着回去自己家里换洗休息,转念又想到还有个离了他就不能好好吃饭的,于是低头闻了闻自己,觉得还可以就又直奔无名府去了。 已经晌午,肚子轱辘响了一下, 他转头又往宝寺巷去。 骑马太急,转弯时差点与一辆马车相撞,车夫本来被突然冲出的马吓得不轻,刚想大骂就看明了对方也穿着官衣,只不过是个五品。 “大人倒着慢着点啊。” 杨静山勒马,附身拍拍马头稍作安抚,这时车夫身后露出个人,杨静山看清人之后,下马行礼,“梁大人,抱歉,是下官莽撞了。” 对方正是最近被架在火上烤的工部尚书梁广渠。这么大一个尚书,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发丝也有些散乱,不知几夜没阖眼了。他不见愠色,只是抬手道,“是杨御医啊,不必客气。九殿下……还好吧?” 因为知道前面就是无名王府,就把他当成了去给祁岁桉诊治的太夫,于是随口问候道。 不料杨静山脸上微微僵了一下,道,“殿下正在好转,多谢大人惦念,下官会转告给殿下的。” 都说梁广渠贪污,但他这几日在京都怎么辛苦也是有目共睹,有些堵塞的沟渠他甚至都亲自钻下去,浑身的污垢臭味怎么都洗不掉,听闻被夫人嫌弃几次赶出寝房。 “大人也要注意休息才是。” 原本疲累麻木的神色因着这句话微微变了变,然后帘子放下,就各自继续前行了。 回到府上,他把马交给小厮,“将军回来了?” “不到晌午就回来了。”杨静山皱了皱眉,不知道陆潇年在搞什么鬼。明明大权在握,却丝毫不用,反倒在这布置去起了灵堂,朝也不上,军也不整,整个人都透着股子古怪。 他摇了摇头,避开正在往梁柱上一圈圈缠白绫的下人们,抬步就往后院去。 吱扭一声轻轻推开门,紧闭的床帷帐下立刻缩回去一只手。杨静山转头关门,再回身,床边的小几上糕点就又少了一块。 他轻笑了一声,大声道,“乐安公公,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一声冷哼从床帐里传出。 杨静山已经习惯了,只把热腾腾的牛肉小包和腊肉打开,摆在榻边的圆几上,然后往床帐方向扇了扇风,然后懒洋洋道,“累死我了,排了许久的队才排到这家牛肉包,我浑身都臭了,我啊先去洗个澡,再换个衣服,再温壶酒。公公也不知道还得睡到什么时候。算了,好好睡吧。一会我自己吃。” 说完他就走了,打开门,然后又把门合上,制造除关门声后双臂抱在胸前靠在门边静静看着前方。 果然,不多久就伸出一只细白的手臂,然后唰一下帷帐打开。 乐安早就饿得大闹五府庙,牛肉包和腊肉的诱惑怎能抵挡得了。抓了一个包子。一抬头—— 四目相对。 乐安腾地红了脸,“你!”素来伶牙俐齿的乐安忽然磕巴起来,“你、你惯会胡乱勾引人!” 上一瞬杨静山还在笑他,下一瞬就被说懵了。他指了指自己,惊愕道,“我?我买个包子就勾引人了?” 他大步走过去,抓住又要钻回帐子里的乐安,“公公说清楚,我勾引谁了!?” 乐安先是不肯说,然后被抓得手腕发了疼,气得低头一口咬了下去,然后趁杨静山松手就又钻回了帐子里,拉紧帘子怎么叫也不松手。 被咬了一口莫名其妙的杨静山气鼓鼓地走出门,低头揉着手腕,一出门就撞上了一个人。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撞人了,被乐安看得那一眼莫名烦躁,头也没抬指着对方就骂,“他娘的瞎吗?” 指尖直直怼着一个人的高挺的鼻尖,目光交汇的一瞬,杨静山浑身僵直如遭雷击。 【作者有话说】 睡着的老婆谁不爱 ◇ 第47章 捞月 “被狗咬了?” 凉凉的声音,配着凉凉的目光绕开顶着鼻尖的手指,微微偏头看向那个手指的主人。 杨静山浑突然就像被泼了盆冷水,哪还有半分怒火,直接一下凉透。 他干张了张嘴,开口:“陆……”不行,直呼大名不礼貌。 “老……”还不行,他已经不是龙武卫了,喊老大不合适。 “二……”也不能叫二公子,会让他想起家人,徒增伤心。 于是“陆老二”这个称呼就响当当地落进了陆潇年耳朵里。只见他眼眸一暗,捏住了那根手指。 杨静山没想到陆潇年会突然来,之前在密室里被卸掉半条胳膊的残余回忆骤然冒了出来,“疼、疼……” “这张脸,是真看不习惯。”说完他唰地扯下了杨静山脸上的那层皮。 一声惨叫惊飞了枝头的雀鸟,杨静山的痛苦面具被撕掉,直接跪在地上露出更真实的痛苦面具。 第65章 “你,”陆潇年指了个一旁的侍卫,“明天去趟御医所,就说杨御医身染恶疾,暴毙。”说完头他也不回地离开了。 侍卫看得目瞪口呆。 看着完全变了张脸、捂脸跪在地上的人,缓缓竖了根大拇指。敢称呼陆将军“陆老二”的人,要不是当值,他都想给他磕一个。人都走出老远,那大拇指还在背后翘着。 杨静山看着侍卫那幸灾乐祸的背影,单拳捶地。 今天怎么这么倒霉。陆潇年来干嘛,是来找乐安麻烦,还是就是为了让杨静山消失的?难不成是防着自己去见祁岁桉? 的确,以他这些年对祁岁桉的了解,若他知道自己是有目的接近他,潜在他身边,并把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都传给陆潇年的人,他估计都有可能亲手毒死自己。 其实,他也不是背主,或忘了陆家对自己的恩情,而是这些年与祁岁桉的相处,让他清楚地知道祁岁桉其实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人。他若信任一个人,必然是审慎又漫长的。 这五年来,杨静山若不是付出全部真心对他,怎会能获得祁岁桉的信任呢。 也可能就是这样的全部真心,成为了某人的喉中刺吧。 嗐,还不是你自己当初死撑才导致的局面,现在那根刺早长在肉里,成了一根谁也碰不得、咽不下又拔不出的倒毛刺了。 杨静山揉着发胀发疼的脸,这些年这张人皮面具已经带习惯了,他捡起一旁的面具,攥在手心里。 他可以做回花朝了。 但……会不会吓到里面那位? 没想到就在这时,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花朝心里咯噔一下转过头去。 乐安一双凤眸瞪得滚圆,惊诧地望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半天谁都没说出半句话来。 花朝想重新带上已经来不及,只听乐安惊叫一声连连后退,“你、你、你是谁!” “来人……呐”乐安的惊叫还未完全出口,就被花朝捂住嘴推进了门里,砰地一声紧紧踢上了门。 乐安原本听到门外的痛呼声以为是杨静山不小心摔到了,才一瘸一拐地急忙跑出来,不料却被眼前看到的一切吓懵了。 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鼻梁高挺,眉目俊朗,还带着几分风流纨绔气。要不是身上的衣服实实在在就是杨静山的,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你、你先不要声张。”花朝的手紧紧捂着乐安,弄得乐安都快要喘不上气来。 乐安呜呜哝哝,眼睛瞪得溜圆,含含糊糊的声音从指缝中漏出,“你究竟是谁?” 掌心被乐安的嘴唇搔得有些痒,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手心蔓延开,他赶忙拿开了手。 “我叫花朝,原是龙武卫的军医。” 乐安大口喘着气,脸憋得通红,眼睛瞪得更大,“花朝?龙武卫?” 微微长出一口气,他回想刚才陆潇年的话,看样子他是真的可以提前结束做杨御医的日子了。 “那你怎么会成了御医呢?”乐安猛地后退两步,“哦,我知道了!”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闻,乐安指着他的鼻尖道,“难怪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就是来勾引我家殿下的!” 花朝不可置信听到了什么,再次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之前我就觉得奇怪……” 乐安在这宫里也算是老人了,自从几位皇嗣接连出事,太医都是御医所随机派到各宫,但他家殿下偏是对这位新来没多久的杨御医颇有些不同。 若赶巧哪日是别的太医来请平安脉,则当日宫里上下可都是要更提心吊胆一些的,因为那日的九殿下……有很多平日不见的小脾气。譬如茶汤色泽不对,木窗格栅太低挡日头,熏香太浓缠头,墨稠了稀了……总之是不肯好好写字的。 而且太医院哪个御医不是年逾半百,老态龙钟的,怎么就他年纪轻轻就考入太医院了…… 可是,这些话还没出口,乐安两道眉就高高蹙起来了,心道也不对啊,若真是为了勾引殿下,那现在这张脸不比之前的那张好看多了? * 两日后,大盛邸报最不起眼的地方上就挂了御医院太医杨静山因治理淤渠累疾病罔的消息,可惜根本无人去关心一个五品小御医的生死。 因为一同登出的还有三日后陆府丧礼吊唁事宜。 一时间又成为盛都热议的话题。茶肆、酒楼、瓦舍里人们谈得津津有味,不厌其烦,不厌其详也不厌其旧。 皇帝受奸人蒙蔽,误伤忠良,特恩赐王府作为吊祭,追封太尉头衔并重新厚葬,赙赠珠玉、衣衾、车马、帛、粟各千。 “这下可有那些大人们愁的喽!”一商贩打扮的茶客笑道。 “愁什么?” “官家带头赙赠,下面的官们哪个敢不送?” “可陆将军不像爱财之人啊。” “欸,这盛京里除了你我,哪个把爱财写脸上了?”此人之话立刻引来大笑。 的确依大盛朝俗,亲友们需要为逝者家中送上钱帛和金币,若是有联姻关系的还要送上牲口和酒,以作“上祭之礼”。 通常关系越为亲近的,礼金礼品越为丰厚,这就是大盛的厚葬之风。 陆潇年此时权势正鼎,在这时办丧奠说他不是为了趁机敛财都无人相信。 三日后。 无名王府内,满目白绫飘扬,檀香缭绕,碎金阳光穿过松柏叶缝在湿漉漉的墨砖上投下驳驳斑影。 第66章 白、金两色相映的灵堂正中摆着三座厚重的檀木棺椁,巍峨庭柱上从顶垂下道道挽联,书墨苍劲淋漓,僧侣在一旁静立,木鱼诵经声悠扬。 来人络绎不绝,唯独不见苦主陆潇年。 一直到午后,花朝绕着王府上下找了好几圈也没能见到陆潇年的影子,他来到密室入口,把守的侍卫拦住他并告诉他陆将军也没在下面。 最后花朝带着疑惑来到后院的马厩,果然,追疾也不见了。 他随手牵了一匹马也出了王府侧门。 花朝一路疾奔直出了西城门,又朝南骑了许久,果然在城郊外的一片荒废的马场上看到了一个正在策马身影。 这里曾是陆家军以前的校场,他们自幼就一起在这里打马球、赛马、骑射。可现在被封了短短半年,这里就已蔓草荒烟满目凄凉了。 花朝在校场围栏外勒马驻足,看着夕阳里马背上的那个身影。血橙色的天幕下,一个黑色的剪影疾纵于天地间。上身迎风绷成一张精美的弓,颀长有力的双腿踩在马镫上,纵马扬鞭,掠过冒出嫩草的荒土,身后扬起黄尘。 看得出,追疾和他都已许久没这般放肆疯跑了。 花朝握紧马鞭,低头看了看掌心已经褪去的薄茧,催马提缰越过围栏,一跃冲进了校场。 感觉到身后有人,追疾不用主人催就足下加力,奋蹄飞奔而去。陆潇年转头看到迎风而来的花朝,拍了拍身下的马颈,夸了一声乖。 追疾是他亲手驯出来的马,也最是了解他,而它本身也不喜欢服输,所以追疾从未让他失望过。 两匹马在空旷的天地间尽情追逐,仿佛一时间回到了过去。 当日头落尽,云影无光,温柔的暮色开始笼罩这片原野时,追疾才算跑累了渐渐缓下脚步来。 花朝也多年没有这样纵马了,出了一身的汗。被风一吹觉得浑身舒爽。他驱马与陆潇年并肩,侧头看去,逐渐灰暗的天色里看不出那张脸上是什么表情。 花朝喘匀了气,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语气还是那么没大没小理所当然。 他实在也很怀念自己是花朝的日子。 “既是办丧礼,你又不在,这不是空给别人留话柄么?” 明日就得有御史参他。 “你找到这来就为这事?”陆潇年头也不回。 “还有,”花朝咽了咽喉咙,“我什么时候可以回龙武卫见到桃月他们?” 自从知道他们都还活着,就每天都想什么时候能见到妹妹桃月。 “他们暂时回不来。” “为什么?” “还有没做完的事。” “什么事?你都已经权势滔天了,连他你都……”花朝一着急说错了话,自觉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权势滔天?”陆潇年嗤笑一声,“都是假的,里面都是他们的人,我现在去除了被架空,就是等着挖坑被埋。” 陆潇年这才看了他一眼,眼里看到的是曾经的花朝,觉得顺眼很多。“脏水很快就该泼过来了。” “什么意思?”花朝神色急切,感觉越听越听不懂。 跑出一身汗,胸口滞闷的感觉褪去不少,陆潇年回头又看了看花朝,“六皇子祁礼人关在诏狱,眼睛被戳瞎,你可知道此事?” 花朝点头,表示有所耳闻。 “那这几日你可曾听到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 花朝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但再仔细一想,便知道了陆潇年的意思。这事已过去了好几日,按说刘贵妃最是疼爱他这个儿子,折了心头肉却毫无动静属实不正常。 “你是说,刘贵妃仍有谋划?” 陆潇年微微点头。 刘贵妃背后是刘家,掌管财政的三司使计相刘臻就是刘贵妃的亲叔叔。他不相信横行大盛十几年的刘家能就因为他在牢里吓唬祁礼那几句话,就真的忍气吞声风平浪静了。 花朝眼神转了转,忽然亮了起来,“那我明白了! “所以你把九殿下关起来,其实是为了保护他。因为你知道刘贵妃一定不会放过他,就算刘贵妃放过他,皇帝也不能放过他。而你把他藏起来办声势浩大的祭奠是为了让他们不敢直接来府上闹事要人。你是怕他们对他不利……” “我是怕他碍我事。”陆潇年打断他。 嘁,花朝心里冷嗤,死鸭子都没你嘴硬。 “真不懂你为什么。”花朝低声嘀咕。“明明还喜欢……” “不要再提了。”陆潇再次打断他,声音变得冷厉起来。“早就过去了。” “那你现在这是干嘛?让他恨你?” 恨这个字,在陆潇年的前二十五年几乎没有出现过。他的人生无比顺遂,以至于他从不觉得自己会跟这个字有什么干系。 甚至无法想象有天他也会被这个字掌控。 恨,心中之艮。艮是一座万丈高山,翻不过,绕不开,移不平。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要一听到这个字,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双怒不可遏,几欲喷火的眼睛。 黯黑中透着蓝,雾蒙蒙。没有温度的一双眼,像是天上的月。 可有人揉碎了那片月。 陆潇年平静地抚摸着马鬃,眸光森寒,在初生的朦胧月光下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图什么,从泥潭里捞月亮罢了。” 花朝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拢了拢自己的前襟,感觉愈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在这时,远处飞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卷起一股烟尘最后停落在他们面前。 第67章 马儿踏蹄嘶鸣,小暮冬仰头对着高大马背上的人道,“二哥,不好了,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从泥潭捞月亮”,很喜欢这首歌《借过一下》我码字的bgm ◇ 第48章 中毒 京都繁大,最不缺的就是贵人。不是有句话说,盛京遍地都是公鸡头上的肉,大小都是个官(冠)。 而原本清冷荒寂的王府,从未容纳过现在这么多人。 来往吊唁的大小官员已经快要将门槛踏破,可惜,任谁都没能见到陆潇年。大部分人放下名帖和礼金就无奈离开了,庭院中只有一人,空手而来却一直等着不肯离开。 正午的骄阳明晃晃地照在庭院当中,原来陆府的总管陆九自从狱中被放出来就住到了这里,负责上下大小事宜,不过几日便将这无名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梁大人,还是先请回吧。”陆九道。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陆将军。”梁广渠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白得没有血色,眼底也透出乌青来。 陆九年近五十,鬓发灰白,饶在陆家经历过大世面,见到堂堂工部尚书这副模样也着实心里一惊。 他暗暗使了眼色,让下人去再找。 “我家公子前几日在战场上损伤,加上心中悲痛,这几日实在不便见客,梁大人可等过两日丧仪结束再来拜访。” 突然梁广渠抓住了陆九的手臂,眼神里满是惊恐,身子几乎要栽倒下去,“让我见见陆将军,我有要紧事跟他说。” “梁大人,您先起来。今日来的哪个不是有要紧事啊,您莫要为难老奴……”陆九感觉到梁广渠抓着他的手掌温度不同寻常,赶忙让侍卫把他搀扶起来,“去请暮冬大夫来。” 话音刚落,梁广渠突然撒开了手,双目猩红骇人,身体僵直着朝灵堂直冲撞过去,口中还大喊着:“贪官啊!你们都是贪官!” 侍从们一看不好,冲上去拦,但为时已晚,只听咚得一声闷响,梁广渠撞在了棺椁的边角上,登时额头上露出个血窟窿,人栽倒在供桌上,喉咙正好压到香烛上,皮肉烧焦的味道立刻弥漫了整个灵堂。 人们都吓住了,一时间都愣在原地。 陆九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还不快去人抬下来!” 恰暮冬被叫来,走到梁广渠身边蹲下一摸,人已经断了气。 工部尚书撞死在陆家灵堂之上一事很快传开,校场在京都城外,饶是暮冬和追疾脚程再快,等陆潇年赶回来时王府已经被大理寺围得水泄不通了。 梁广渠的儿子跪在蒙着白布是尸身前痛哭,捶胸顿足,“还我父亲命来!我父亲出门前还好好的,他清廉一世,没有礼金可送,却白白送了自己的命!天理何在啊!” 围在门外看热闹的人被打动,跟着举着拳头大喊,“偿命!偿命!” 当陆潇年下马,人群看到他回来立刻噤声缩起头,但眼神还带着畏惧,冰凉如水,这让人很难相信这和十日前欢庆迎他入城的是同一帮人。 人们自动退让到路两边,留出中间的一条空道让给陆潇年。陆潇年身高异常本身就有压迫感,当他的靴子一步步踏上台阶,众人纷纷低下了头。 大理寺的兵也闪开了路,陆潇年带着花朝和暮冬径直走进去,一入庭院便看到了地上的白布和跪在两旁的一双儿女。 梁广渠的儿子一看陆潇年来了,哭得更大声,而一旁的女儿看上去尚未及笄,只是垂着头不哭也不看陆潇年。 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兵和被弄得乱糟糟的灵堂,陆潇年冰冷的眼神在三个牌位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 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这里来。 “陆将军,”大理寺卿严敏行礼,“下官职责所在,还请大人见谅。” “发生了何事?”陆潇年问陆九。陆九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而梁广渠的儿子立刻站起身争辩,“不可能,我父亲今天出门时还好好的,哪里身体发烫,精神不济了!” 大理寺卿严敏道:“方才等大人回来前,仵作已初验过,额头撞击是致命伤。” 陆潇年道:“严大人可否介意让这位小医郎看上一看?”说完他指着小暮冬。 “等大人就是为了与大人核验清楚后再入案,以免只是下官一面之词。” 陆潇年点头,小暮冬上前掀开白布,蹲下身子蒙上口仅戴上手套开始检查,花朝也走上前,脸色瞬间变了变。 陆潇年看在眼里,但没有问。 小暮冬先查看了额头的伤口,然后按了按梁广渠的手臂,又捏了捏指端,最后仔细查看了口鼻,小脸越来越暗。 随着他的动作,花朝脸色也越来越沉,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半刻后,暮冬起身,摘下手套和口巾道,“不是撞棺致命,而是……” “毒。”花朝和他异口同声。 小暮冬仰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没有上手,只是在一旁看就看出来了,他心中难免有几分佩服。 “这毒应该在这位大人体内有几日了,所以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这种毒很少见,作用在内脏,如果开膛剖尸就会看出脾脏已经破裂,肠肚粘黏。” 一番话令人难免刮目相看,严敏便问道:“据这位小医郎看究竟是何种毒呢?” “像、像……”小暮冬刚才那行家里手的老辣样子转眼不见了,偷偷抠手抬眼望着陆潇年。 第68章 “你如实说。”陆潇年道。 小暮冬半天还是不敢说话。 “那你说。”陆潇年看向花朝。 花朝本也不愿开口,但现在也没了办法只能道,“他应该是想说,这毒像五日散。” 陆潇年眸光一滞。 严敏闻言皱眉,“五日散?若我没记错这应当是南月流传来的一种剧毒……” 预料中的栽赃果然来了。陆潇年冷笑了一声,还未开口就听花朝抢先道:“但不可能是五日散。只是症状像而已。” “哦,这位是?”严敏审视地上下打量他。 “是我龙武卫的随行军医,花朝。” 严敏一听龙武卫,收回了怀疑的目光。花朝继续道:“且不说五日散里有一味十分珍奇的料,只独产于南月,边境盘查十分严格,根本运不进来。就算有人偷运进大盛,这五日散的威力寻常人根本连第一晚都撑不过,怎能会到现在才发作。” “花大夫这么说可有凭据?”严敏追问。 “我三日前曾在王府门外遇到过这位大人,当时他只是面色疲累,并没有中毒迹象,刚才这位小医郎说了他已经中毒数日,若真是五毒散,怎么可能白日还去清理沟渠?” “也许梁大人意志坚强呢?” 陆潇年这时开了口,“不是意志坚强就能忍得过去的,严大人可曾被灼烧过皮肤?” 严敏不置可否地望着陆潇年。 “烧手之痛可忍,而脏腑之灼痛,”陆潇年眉目深锁,似是想起了什么事。“足以活活疼死。” 严敏神色一震,“难道大人……中过此毒?” 陆潇年双手交握,偏头突然笑起来,“同大人说笑罢了,我真若中了此毒,还能站在这里?” 严敏看他面色不羁,暗叹果然如传闻那样喜怒无常,眼前出了这样大的事还居然笑得出来。 严敏正色道:“那还请将军配合,大理寺会尽快搜查王府,查清缘由,还九殿下和陆府一个清净。说起九殿下,臣还想请教几个关于南月此毒的问题,不知……” “不妥。” 陆潇年双手摊开,指向灵堂排位。“严大人搜我陆家灵堂,我没意见。但这里毕竟是九殿下的王府,九殿下现在伤病未愈,大人连道旨意都没有,说搜就搜?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严敏没说话,但一旁梁广渠的儿子突然从身后冲出来,大喊道,“那我父亲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严大人,都说大理寺最为公允,我看你们就是狼狈为奸,这毒只有南月人会配,明明里面就有南月人,为何不能问不能审!?” 闻言,陆潇年转头看他,“梁公子这番话,想必是抱着必死决心说的吧。” “你、你不用威胁我!父亲自幼教导我公允廉正。若我不站出来替无权无势之人发声,还要被你们这些权贵只手遮天了不成!那天理王法何在!” 一番话慷慨激昂,王府门外的百姓们再次躁动起来。“对!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陆潇年笑了笑,收回目光。“那也要真犯了法才行,您说呢,严大人?” 前一阵的动乱余波未平,民愤积怨颇深,严敏知道再这样闹下去,怕是会出乱子。 于是转身对陆潇年抱拳,“我这就去御前请旨,但大理寺为了保护现场会守住王府,也是为了保护殿下安危。还请陆将军和殿下在此期间勿要擅离,以免造成说不清的误会。” 陆潇年笑着点头。“自然。” 严敏命人抬着梁广渠尸身离开了,陆潇年吩咐关闭府门。待一切安静下来,他于无人处留下暮冬和花朝。 “你们可确认是五日散?” 两人同时沉默。 ◇ 第49章 挫败 方才说的那么振振有词,但其实花朝心底也不完全确定。他见过陆潇年中毒的样子,根据陆九的描述症状相似,可是时间这一点对不上。 可万一用毒之人更加了解它的毒性且十分擅长变通呢? 小暮冬眼神朝寝殿的方向看了看,低头道,“师父给的医籍上是这么记的,但除了二哥你,没有见别人中过这种毒啊。” “这事暂时不许跟任何人再提起。皇上知道我中过五日散,也知道是他给我下的毒。现在只能在仵作开膛剖尸前尽量拖延时间,并找到证据证明会配五日散的另有他人。” 陆潇年转向花朝,“你跟他关系那么好,可见过他母妃留下的那本南月医典?” 花朝心底翻了个白眼,摇头。“据说那是月妃唯一的遗物,殿下没有给外人看过。” “那个乐安呢?” “那就不清楚了。” 陆潇年抿了下唇,挥手让他们先下去。 已经把人藏这么深,仍没想到还是会被当成靶子,之前对凌霄说的那句话言犹在耳——“我自己的人我会自己护。”现在听来只是徒增挫败。 * 一进密室,祁岁桉就注意到了陆潇年怫然不悦的面色。 怕他犯浑祁岁桉决定今天不触他霉头,于是难得的主动走下来,用没有绑着的那只手还倒了杯茶给他,道:“出事了?” 陆潇年坐下,接过茶晃了晃。 “没有毒。” 陆潇年抬头,偏头看他,“你都知道了?” “不用试探我,这里除了你没人敢跟我说话。我只是觉得你这几日不太正常。” 陪追疾跑了这么久,确实口渴了。陆潇年仰头一口喝空,又把茶杯递给他,眸光在他脸上梭巡了一圈。 第69章 虽然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像是他睚眦必报的行事作风,但祁岁桉在这里确实没有任何机会配制五日散。而且就算他能配,他也会第一时间投进自己的嘴里,而不是杀一个不相干的梁广渠。 “我问你,除了你,可还有谁知道五日散的配方?” 祁岁桉倒茶的手停了下来,把杯子放下,“为何这样问?” “你先回答。” 祁岁桉不可能错过这样一个得到外界消息的机会,于是默不作声只是用眼睛看着他。 僵持许久,陆潇年开口: “好,我告诉你,但你也必须跟我说实话。因为这事关你我性命,开不得玩笑。”陆潇年妥协,将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 “梁广渠。”祁岁桉听完后喃喃自语。 “应当是前一阵沟渠贪墨案有关。”陆潇年自己拎过壶,倒水又仰头喝尽。 “好一个一箭三雕。”祁岁桉黯下眉目,勾唇一笑。 陆潇年眸光转开,喉咙不自觉滚动了一下。“显然是冲你我来的,大概是怕你我会联手。” 用梁广渠的死掩盖沟渠的贪污,再栽赃给祁岁桉,最重要的是他临死前喊的那句“贪官”,用意再明显不过。 “那可真是杞人忧天了。”祁岁桉笑意倏然消失。 “殿下话也别把话说那么满,以后之事谁能说清楚呢。一月之前你也想不到这些铁链会栓在自己手腕上不是?所以现在殿下能回答了么?除了你,可还有人会配此毒?” 祁岁桉思索少顷,抬眸道,“我母妃留下的那本医籍……被我落在了宫中。” 陆潇年手上的茶杯一顿,这医籍怕是早被人动过,或者还留在他宫里,就等着大理寺去搜查,到时就再难洗清干系。 陆潇年站起来,“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在别人找到前把它拿回来。” “不行,这么贸然前去,太过张扬。若对方真的冲我来的,定然会在璟和殿外等着抓我,不如让乐安回去,就说帮我取衣物。” 陆潇年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半晌后才道,“他?” “就是他,才不会显眼。” 陆潇年忽然笑了,“所以殿下才会一直把他养在身边?很多事,怕都是这个看着像个废物似的小太监帮殿下做的吧?” 难怪当初宁愿要欠凌云阁一个人情也要去救。原来是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好。” 时间耽搁不起,以严敏的行事风格,他不会等到第二日早朝的,定会连夜进宫请旨然后赶回这里。 “只有一个时辰,我会想办法在路上拖住他,我派人送他进宫。”说完陆潇年突然靠近,拇指按在祁岁桉的耳垂上摩挲了几下。他压下声音道,“还有,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殿下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所以,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你和我都会死。” 【作者有话说】 啧,你的你的。 本周更新结束啦,歇两天,下周继续 中秋佳节快乐,宝们,谢谢你们的支持呀 ◇ 第50章 讨好 陆潇年说的话,也并不完全是威胁。 因为陆家一倒,刘家便是在这朝中唯一根深蒂固的存在了。 皇帝表面将枢密院交给了他,但内里其实早被刘家蛀空。里面都是些阳奉阴违刘家狗,不知道给他埋了多少坑等他来踩。他此时若动用枢密院的权力,就是给刘家当活靶子。 但对方也属实没料到他会看穿,以办丧礼为由暂避锋芒,于是这才狗急跳墙想了这样一招。 但刘家比他想象中更快更狠,孟春他们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对方就已经摸准了他的软肋。 无奈在心里叹了口气,陆潇年伸手捏住他的软肋。 侧腰上忽然覆上来的手带着强势的温度,令人避无可避。祁岁桉闭了闭眼,心中盘算了下如今局面。父皇明显是有意用陆潇年来掣肘刘家,所以他现在也只能借陆潇年的势。 至少要找机会先出去。 “我知道,还要靠你查清我母妃的事,而且你看,”粗粝茧腹反复揉着他柔软的耳垂,祁岁桉心里泛起一阵寒。但他压着心底的不适唇角又微微勾起,教人看不出任何异样来,“我现在有的选么?” 算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陆潇年低头在他唇角轻琢了一下就放开了他。 不一会,乐安被带到了密室,在陆潇年的监视下,与祁岁桉见了久违的一面。 一看到祁岁桉,乐安眼睛哭得红肿,但祁岁桉顾不得安慰,手掌按在他双肩上认真交待道,“你再哭就要被看出来了。严敏再急,面圣前也是要更衣沐浴的,你还有时间赶在他进宫之前回宫。东西我就放在太后送的那座西洋钟下面,你拿的时候要小心,那是太后最喜爱玩意,若她哪日来璟和殿看不见它可是要生气的。” 乐安听了,这才止住了眼泪,心疼不已地对他家殿下行礼,“我会小心的,殿下,你也保重。” 全程他都不敢抬头看一旁的陆潇年一眼,不然他知道自己一定藏不住想替殿下杀了他的眼神。可奈何自己又实在没那本事。 乐安只好又在心底骂自己废物。 花朝早在寝殿外等他,因为各处都有重兵把守,他带他绕到一处竹林后无人看管的高墙,搂着人飞出去,径直落在墙外的马背上,带他朝皇宫疾驰而去。 “公公哭过?”花朝一边纵马一边伸出一只手朝身前人的脸上一抹,果然湿湿的。 第70章 “没有。”乐安用袖子抹干眼泪。 “嘴硬可不是什么好毛病。”他微微蹙眉,低头贴近乐安鬓边,“会错过重要的人,公公不要学。” 仿佛是被涌来的热气腾着,乐安从额角到侧颊的半边脸又麻又热,像夜色中的灯笼,蒙着圈圈红晕。 没有了御医的身份,花朝不能进宫,只好把人从马背上抱下来,仔细嘱咐,“我在这片林子里等你。切记你身上伤还没好透,不可快跑,如遇危险,就把这个点着。东西拿不到也没关系,人要紧,记得了?” 乐安抿唇,没敢抬头,只是点了点头就拢起袖子朝宫门大道走去。 他小步快走,希望能快点走出身后那个人的视线,因为他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压得他心跳不听地撞击后背,也不知道在马背上被察觉出来没有。 终于走到宫门外, 乐安长出一口气,从腰侧解下腰牌,给拦下他的禁卫看。 “已经夜深,宫里不得出入。”禁卫道。 乐安不说话,低头又拿出了陆潇年给他的枢密使腰牌,这才开口,“我是奉陆将军之命来帮九殿下取他的衣物。” 禁卫一看枢密使哪还敢拦,立刻双手奉还了腰牌放行。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乐安如鱼得水,抄最近的路回到璟和殿。璟和殿宫门紧闭,门外有禁卫把守。 但无人不认识乐安,他又有陆潇年的腰牌,所以还是很顺利进了宫。 璟和殿里没什么变化,只是守夜的因为主子许久不回来,早就疲懒地不知哪里躲懒去了。乐安一面想着这倒是方便,一面想着等回来了怎么收拾这帮人。 他径直来到祁岁桉的书房,屋内没有掌灯,但他还是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那座西洋钟。 他心里一阵欣喜,可恰此时,西洋钟的小鸟突然出来报时,把乐安吓得险些失手把钟掉在地上,幸亏他反应快牢牢搂紧。 突然,他就想起了祁岁桉的话,殿下为何会特意叮嘱不要摔了?还提到太后?难道殿下未卜先知就知道他会被这鸟吓一跳摔了不成? 不对。 乐安心思一转,伸手往钟下面摸去,果然。 空无一物。 哪里有什么医典。 是殿下压根没把书放在这里,还是已经被人拿走了? 心跳不由地加速,他匆匆取了两件衣物裹在包袱里,想尽快离开璟和殿。 他似乎明白九殿下的意思了,出了璟和殿转头往相反方向走。 夜色中,他疾步如飞穿梭在宫道间,几次都巧妙地避开了巡视的禁卫。 就在即将抵达太后住的懿仁宫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一片嘈杂,伴随着“抓贼!”的声音,两侧的宫殿里灯都突然亮了起来。 乐安强作镇定,听到身后已经传来了禁卫的脚步声,再往前就到了懿仁宫,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可是继续往前就有被抓住的风险。 怎么办? 心跳声震在乐安耳膜上,他掏出方才花朝给他的烟烛看了看,又塞了回去。 点燃也来不及了。脚步声近在咫尺,下一瞬就会拐过这道弯墙发现他。可恨自己不会飞,乐安决定先跑再说。 就在这时,他感觉身后起了一阵风。他紧张地转身回头看,一个玄黑身影唰地落在他身后,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腰被紧紧环住,就在禁卫转过宫墙那道弯的前一瞬,乐安被带离地面飞到了懿仁宫转角的屋脊上。 脚步声带着匆忙和失望渐渐平息,乐安这 才回过神来,猛然发现自己和蒙了面的一个男人并排躺在屋脊侧面的阴影里。 嘴还被那双大手捂着,乐安满眼惊异地要推开男人,但一道温柔声音在他耳边炸开,“是我,乐安。” * 大雨过后,南风悄悄吹皱了河水,绿柳静静温柔了夜色,解冻的土地散发出醉人气息,盛京运河两岸恢复了往日繁华。 但这一切都与祁岁桉无关。密室里没有春天,更没有四季。 半个时辰后,一个侍卫进来,在陆潇年耳边低语几句,然后退了出去。 陆潇年端着粥碗的手缓缓放下。 “严敏今夜进不了宫了,因为宫里进了刺客。” 祁岁桉神色微变。“你做的?” 重新盛了勺热粥,放在唇边吹了吹,递到祁岁桉唇边。 祁岁桉偏头躲开,眼神冷厉下来。 “是我。但放心,你的乐安没事。”陆潇年目光含笑,“有花朝在,只是可惜不能替殿下给太后传信了。” 铁链发出轻微的响声,缚在身后的双手五指忽然紧绞在一起。 “怎么,殿下是没想到我会派人跟着他?还是没想到我能听出来殿下的弦外之音?” 盛满粥的瓷匙又往唇缝间抵了抵,而那薄薄的唇瓣抿得更紧。陆潇年状似无奈地低下头笑叹一声,“殿下方才一点不避着我,是不是太把人当傻子了。人被骗的次数多了,都是会生出防备心的。” “你打算这样把我关到什么时候?”祁岁桉偏过头,躲开那瓷匙。 “自然是关到你肯俯首听话为止。” 祁岁桉仰面闭口不言,眼中怒火渐起。 “殿下又忘了?别用这样的眼神。”磁沉的声线里有些许警告意味,无端又引起祁岁桉一身寒意。 收回目光,祁岁桉偏过头去。 铜灯架里的烛芯忽得一跳,发出哔剥声,密室顿时静的出奇,一时间那些不堪入耳的回声好似就闯进了祁岁桉耳朵里。 第71章 铁链声、拍击声、喘息声、咒骂声…… 陆潇年目光半落不落地悬在祁岁桉脸上,将他眼底的变化尽数收进眼底。 那脸色苍白憔悴得像一张被揉皱的宣纸,明明一碰就要碎了,偏偏微红的眼眶里眸光还那么冷硬,“我说了我自己会吃。” “所以那本南月医籍究竟放在何处了?”陆潇年仿佛根本没听见,也不生气,只是将那勺已经凉掉的粥倒进手边的空碗里,又从手中碗里盛了一勺,然后低头吹凉。 “绛雪轩。”这次祁岁桉不再绕弯。“那本医书在那场大火里早就烧成灰烬了,但幼时母妃罚我抄过书。” 抄的就是这本,内容他早就熟烂于心,所以没有原书他也配得出各种香、火药、毒药来。他让乐安去宫里找就是为了让他去找太后,但不料被陆潇年识破了。 “那些抄的书稿呢?” “也都烧了,不过……” 他曾经也偷偷叛逆过,把自己抄好的藏了一份,不爱抄的时候就拿那份顶替。 “被我藏了后院在一个罐子里,不知道还在不在。” 瓷匙又递到嘴边,温热抵着他的唇。见他还要坚持喂,祁岁桉眉头紧紧皱起,胃里翻滚着不舒服的绞痛。“你再喂就休怪我吐在你脸上。” 陆潇年眸色抬眸,看到那张倔强的脸,眸色冷了一瞬。 他知道这种事,他做得出来。 粥碗被放在桌上,瓷匙斜斜没入金黄的粥内,陆潇年起身用锦帕擦了擦手,然后绕到他身后为他一点点解开绳索。 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日后就是太后寿宴,你若肯听话,我会带你进宫。 “我说了,你其实不用耍那些小心思,更不用惊动太后。你想出去,你其实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好了。” “什么事?”祁岁桉心底凝起不好的感觉。 热意忽然从祁岁桉后面覆上来,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祁岁桉拢在身前,气氛一下紧绷,宽大手掌从后面扳过他的喉结。 “讨好我。” 【作者有话说】 陆潇年嘴上:讨好我! 心里:咱能把饭先吃了不祖宗t_t ps:动了个小手术,尽量不影响给宝们做饭哈, 本周w更3-4章这样 ◇ 第51章 俯首 “你做梦。”祁岁桉牙缝挤出这三个字。 “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出去?不就是想去绛雪轩么?” 绛雪轩三个字令祁岁桉原本平静无波的瞳孔倏地一颤。他难以置信地转头,刚好撞上陆潇年幽暗不明的眼神。 “我知道你一直想去查,但苦于一直没理由。”陆潇年缓缓抽掉最后一根麻绳,攥在手上站了起来。 “那地方常年重兵驻守,而且已经成了宫中禁地,怎么可能进得去?” 陆潇年下巴朝饭菜点了点,“你自己把这些饭吃了,就进得去。” 说着,陆潇年端起碗,塞进他手里,微抬下巴,示意他喝掉。 “就这个条件?”祁岁桉不可置信的端着碗望着他。 “还想有什么?”陆潇年轻笑,握着他的手将碗又推到他唇畔边。“这是给你的听话的奖励。” 祁岁桉刚张开嘴,就被猛灌了一口。但陆潇年的手没停,还在继续握着他的手往高抬。祁岁桉不得不继续把碗里的粥喝光。 他仰着头,喉结随吞咽上下滚动,他挣脱不出陆潇年的手腕,只能随着他的动作勉强继续吞下粥。 很快眼尾被呛得一片通红,眼眶水滟滟在烛光里泛着微光。陆潇年拇指摩挲过他的眼尾,眼里好似没什么情绪。 可不料却被祁岁桉偏头躲开了。 看着自己落空的指尖,陆潇年语气颇为遗憾,手上却又加了好几分力,“殿下,好像许久没哭过了。” 终于那碗粥被灌得一滴不剩, 陆潇年才松开了手。 祁岁桉猛地一把将碗推开摔碎在地上。瓷片崩裂炸开,祁岁桉迅速弯身捡起一片碎瓷片,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突起的青筋在瓷片青白锋利的边缘一下一下的地跳动。祁岁桉只要手一抖,下一瞬就会有鲜血像烟花一般喷溅出来。 “放我出去!” 陆潇年冷笑了一下,“出去之后呢?殿下打算去哪?回皇宫?你别忘了,你可前不久挟持过你的父皇,他最擅卸磨杀驴,你觉得他会放过你? “还是说,殿下打算仇也不报了,浪迹天涯?”陆潇年漫不经心地从盘中拾起一颗金黄的枇杷,一点点撕去上面的皮。 “我就算行乞流浪,也好过在这里……”祁岁桉嗓音还絮着沙哑。 “好过什么?好过在这里卖身?”陆潇年遽地抬眸,冰冷眼神落在祁岁桉已经和瓷片一样颜色的指尖上。 “殿下忘了你是拿什么与我的刀剑和盔甲交换了?怎么,求我的时候趾高气昂,那些耍弄和巴掌,还有我要的赏赐,殿下都忘了?” 落进祁岁桉眼中是陆潇年越来越沉的脸色和越来越危险的气息。在被囚禁在这里的这些日子,他已经对这种气息越来越敏感。 不堪和疼痛令他下意识地想要自我保护,手上不自觉开始微微发颤,手指因为太过紧张用力已经僵硬地有些抽搐,一不小心就划破了颈侧的皮肤,所幸并不很深,但仍立刻有一道血痕出现。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就听见一阵风声擦着耳边飞过,祁岁桉都没看清是什么朝他飞过来,只是觉得浑身一瞬绷紧,头皮倏地被揪紧,阵阵发麻。 第72章 紧接着一直捏紧的瓷片就从指缝间飞了出去,咚地一声闷响,被钉进了他身后的床柱上。 青白瓷片插进楠木,撞碎了的尖头一部分化成齑粉掉落在潮湿的地面上,还有一部分因为极快的速度刺进了木头,而就在瓷片上方一寸的地方,还有一支乌黑镶金的袖箭。 陆潇年起身略过微微发愣的祁岁桉,走到床帐前,拔下袖箭和那枚瓷片,然后又走回来,把那剥好皮的枇杷递给他,啧了一声。 “你这声音,暮冬说这个清肺润喉。” 祁岁桉浑身还在冒冷汗。他还陷在刚才那种命悬一线的紧张当中,他回想刚才贴着他脖颈青筋飞过的那只袖箭,只要他稍微偏一点点,或者祁岁桉恰那时挪动了一点点,那袖箭此刻就不可能钉在那楠木中,而是穿吼而过,带着鲜血偏钉入身后的柜墙。 而再看陆潇年,自己的每步仿佛都在他预料之中被他一一拆破。他更没想到外面那样乱,陆潇年竟然还会过来亲自盯着他吃饭,还有心管他嗓子哑不哑。 他原本的确打算借机骗暮冬进来,摔碎碗用瓷片挟持暮冬出去。但陆潇年说的也没错,就算出去了又能去哪呢?若真能进绛雪轩,这样的机会,他不能放弃。 知道不能再激怒他,于是他咬了咬后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了眼陆潇年手上的颗剥好的枇杷。果肉鲜嫩多汁,看着就十分诱人,但祁岁桉皱眉,嫌恶地转过头,“我不吃这个。” 陆潇年看了看手中白剥的枇杷,又看了看祁岁桉。默默放下,拾起帕子擦干净手。 “不吃这个。”陆潇年不明意味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好。” “什么好?”祁岁桉下意识滚动了下喉结。 “我一直想知道外面传的谣言是不是真的。当年对那个西梁王,究竟殿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陆潇年放开他的手,眼神暧昧不明地圈着他。 “如果殿下真有这样的本事,说不定我也会对殿下俯首称臣呢。” 祁岁桉扬起手,朝陆潇年的脸扇过去,但反被握住了手腕。 “来讨好我,若你还想进宫去查清绛雪轩的话。” 陆潇年眼眸一点点深黯下去。他扔掉手上那颗枇杷,将沾满汁水的拇指摩擦着祁岁桉的嘴唇,然后从他紧抿的唇缝间狠狠按了进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又是拆成语的一天 陆:又是想弄哭他的一天 ◇ 第52章 称臣 后腰的骨缝被抵在坚硬的木桌边上,祁岁桉的身体被迫向后仰,他双手反撑在桌沿,随着对方不断加大的力度而向后弯折,像被风压弯的柳条,又像被某个顽劣孩童拉得快要崩断的弓。 呼吸一起一落,手指在他唇齿间恶意窥探。 俯首称臣。他在心底默念这四个字。 自出生起,他就被寄予厚望,这点从他的名讳就看得出—— 祁岁桉。 而他的皇兄们的名字都是整整齐齐的两个字。可惜又不约而同地有着各式各样的缺陷——好赌的、好色的、口拙的、瘸腿的……因此当年祁岁桉一出生便众星捧月般的耀眼。 生于皇家,尊贵无双,父母恩爱,容貌非凡,聪慧异常。老天好似把所有亏欠祁家的都在这个幺子身上一次弥补齐全了。 他父皇生怕再生出个不正常的来,于是连姓名都坚决要与其他皇子区分开,就好似那些煊赫堂皇的名字会带着某种诅咒。一直到祁岁桉都满月了也没挑出合适的名字。皇子满月礼上没有名字被视为不祥之兆,这才最后听了月妃的,起了“岁桉”,一个市井乡间最普通的名字。 岁岁平安。 就同他的乳名阿晏,母妃也只是要他日日平安。 如今看来,他母妃和父皇的愿望双双落空了。 他被一个疯子囚困于身前,既无法日安也不正常,并且他大概是大盛朝有史以来皇子中最荒诞的——要被迫用这样的方式讨好一位权臣。 祁岁桉眼底又蓄起恨意,偏头咬唇。可能是太用力,他舌尖尝到了一丝腥甜。 他舔掉唇瓣上的血,舌侧的柔软也顺着陆潇年粗粝的拇指边缘一擦而过。 余光里,他看到对方漆黑恣意的眸光像被烫到似地一缩。 那一点点变化,很微小,但却被祁岁桉捕捉到了。那扣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掌在缩紧,但祁岁桉毫无顾忌地探出一点舌尖,将陆潇年的手指轻轻勾了一下。 像一只幼猫不知天高地厚地试探。 果然那眸光又微微颤荡了一下。 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舌头也可以成为武器一样,祁岁桉侧头觑着,墨蓝的瞳眸锁在陆潇年的会变化的眼睛上,秘密进行着一场大胆的实验。 蜷缩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一只手向后撑起自己,他仰着脖颈,用指尖在陆潇年那里虚虚地点了点。 就是这样一点若有似无地撩拨,祁岁桉便发现对方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微微僵了起来。 祁岁桉忽然笑了。他似乎窥探到了比咒骂更解恨、更能控制陆潇年的法门。 他还想起老师曾说过的一句话:世间最精妙的谋划不是八面玲珑,而是‘和光同尘’。 可能生来祁岁桉就要一次次面临这样的困境,这也许这就是老师口中说的——他的宿命。既然命运已经将他推至车轮下,害怕、厌恶、拒绝、痛恨,这些情绪都是无效的。 第73章 他若想再次站起来,就只能直面这个巨轮。 攀上它、适应它、驾驭它。 可能是他眼神里的咒恨消失了,也可能是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陆潇年按进他口中的手指逐渐松了力度,撤了出来。 他皮肤很薄,是南月人特有的那种透光的白皙,但同时也不禁碰,就这么一会,唇瓣就被揉得红透,连嘴角也泛起红,令祁岁桉看上去十分好欺负的样子。 “看来,殿下是想好了。” 祁岁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勾唇惨然一笑,“都道受世人称颂的陆将军,是什么矜贵冷傲坐怀不乱的正经人物,其实私下也不过如此。” 说罢,祁岁桉解下那一直挂在他身后的那枚面具,然后突然挣起身,将陆潇年一下推按到木凳上。修长如玉的手指把玩着掌中的面具,眼神清浅又疏离。 “我这人,一直奉行一句话——”,他单手撑在木椅的椅背上,身子一点点俯下,靠近陆潇年。 单薄的花青紫垂纱勾勒着他隐隐蕴含力量的身躯,松散着的月白云纹领口露出纤长脖颈。“深陷其中,便享受其中。” 握着面具的手越靠越近,呼吸在两人鼻尖纠缠。落入陆潇年耳畔的,不止是那悱恻的声音,还有包含着露水般湿重的呼吸:“我早就说过,若能让我舒服我也不亏,可奈何是你没那个本事。” 说完,他将面具扣在了陆潇年的脸上,而后的瞬间,祁岁桉像是被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夺走了呼吸。 太像了。 若说之前看到戴着面具的凌霄与流萤有八分相似,而此刻的陆潇年就有九分。 他会是流萤吗? 凌霄差的那一分,在他手不小心碰到凌霄时就已经验明。而陆潇年…… 像是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条,祁岁桉脚跟向后撤了半步。 这半步拉开了他们之间距离,但瞬间又被涌上来的回忆填满。 他曾不小心撞见过正在沐浴的流萤。当时他们落脚在一个客栈里,一路东奔西躲地跑了一个月,眼看前面就要到西梁边界,终于松口气的他就在睡前向掌柜讨要了几杯酒喝。 不知道是不是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就很容易喝醉,他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是流萤把他抱上楼,放进榻里,而他好像还没尽兴,抓着流萤的胳膊坚持让他再陪自己喝几杯…… 后面发什么他不清楚想不起来了,但他记得后半夜想去如厕发现浴房居然还亮着烛火。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门缝开着,里面有人在洗澡。迷迷糊糊间好似听到了些不正常的声音,他好奇地推开一点门缝,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单臂撑着墙,身子侧对着他完全看不清脸,但从喉间溢出的粗喘令祁岁桉酒瞬间醒了一半。 “流萤?”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问。 喘息声戛然而止。那身子微微侧过来一些,就在祁岁桉以为即将要看到流萤的长相时,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块黑布飞过来蒙在他头上,他胡乱抓弄也没能把它扯下来,却在张牙舞爪时,手心突然抓到了什么…… 那一瞬,祁岁桉至今难忘。 僵硬、呼吸停滞、五雷轰顶,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那是他第一次将另一个男人握在掌心里。 后来再发生什么,他又不知道了,因为脖颈侧一阵剧痛,然后就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中。但那种滚烫的、跳动的、坚实的以及异乎寻常的感觉却深深烙在记忆中。 想来这么多年找不到流萤,除了他是凌云阁之外,恐怕这也是一个十分一言难尽的原因。 想来也只有陆潇年……是一想起来仍令他想破口大骂的程度。 但理智告诉他,不可能。军籍上的记录不会错,从第一次在诏狱里,他就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 陷入沉思的祁岁桉,朦胧烛光映着侧颊,红晕一层层随光晕潋滟开,他并不清楚自己神情迷蒙的样子已经快要将陆潇年心头那所囚笼撞开。 回忆不停撞击着囚笼上的索链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陆潇年很快要被击溃,仿佛那晚那个磨人却不自知的幼兽又回来了。 他的忍耐力,是被祖父和二叔磨练了二十多年的,但此刻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紧绷着像缠缚着理智的妖蛇在吐着信子极力诱惑: ——你那晚就不该忍。 ——不忍,他早就是你的。 ——什么皇子,什么纲常,什么犯上,是你不敢直面你的欲望罢了 ——就是你自己,亲手把他送到别人榻上的…… 够了。 陆潇年的眼底籍蕴着不正常的猩红,从牙缝中狠狠挤出几个字来,“一念之差。” 可怖的神色和声音让祁岁桉陡然惊醒,浑身打了个冷颤。 “什么一念之差?” 察觉到危险的祁岁桉仓惶后退,但被陆潇年一把捏住脖子把他按在桌子上。 侧脸被按在冰凉的桌面上,腮帮凹陷下去口齿变得不清:“放开我!” “奈何我没本事?”陆潇年嗓音哑涩地发出一声冷笑。 祁岁桉后悔了,果然他的腰带被一把扯了下来,绕了几圈在他手腕上,一下绑紧。 “畜牲!混账!放开我!”祁岁桉拼命挣脱着,声音颤抖干哑地几乎发不出声来。 ……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陆将军,不好了,太后急召!” 第74章 【作者有话说】 陆:一念犯上,是因为差一念犯上。 ps:宝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但终会找到驾驭老攻的法门的。 让他称臣!看好你 ◇ 第53章 雏鸟 太后。 呼吸凝滞住。 所有的声响和动静阒然消失,流转在空气中的暧昧也顷刻间荡然无存。 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陆潇年沉声觑着眼前人。“看来,殿下和殿下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小觑。” 他不知道那个叫乐安的是怎么做到还能把信传给太后的,他放开了祁岁桉,双手轻轻拢了拢祁岁桉的衣领,能看得出他在竭力克制,拇指只是在祁岁桉的下颌线上蹭了一下,轻声道,“扫殿下兴了。” 他一点点拆开祁岁桉手腕上的腰带,露出无可奈何的一笑。“但既然殿下搬出太后,那臣还能怎么办呢。”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 侍卫手中捧着朱红色的官服侯在门外。他也知道自己这信报的不是时候,但太后懿旨,他分毫不敢耽搁,那是要掉脑袋的。 虽然此刻也有掉脑袋的风险,但他还是寄希望于自己并没有真的打断什么。 大概想到陆潇年脸色定不会好看,侍卫浑身紧绷着,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可不知为何那高大身形单手撑着门,手上隐隐有青筋紧绷着,仍保持着关门时的姿势好似隔着门在想什么。许久,他才听到陆潇年的嗓音有些微哑,不过听上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严敏那边如何?” “禀将军,按您吩咐的说宫中有刺客,暂时被拖延住了。”侍卫立刻回禀,丝毫不敢犹豫。 陆潇年指尖在门框上轻敲了两下,“看紧他,这两日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这里,冒闯进来的来一个杀一个。” 陆潇年转过身。 侍卫一下慌了。 将军双目有点红,火气很大。 * 陆潇年走后,密室里再次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祁岁桉环顾这间密室,如果空气有形的话,大概此刻的密室内的空气是一张被烟熏火燎的废纸,抑或是一段被烈火焚烧的残墙,因为保留着滚烫的余温,碰哪里都有灼肤之痛。 本就密不透风的暗室里,空气变得愈加稀薄,尽管这场大火并未完全燃烧,但足以令人头昏脑胀。 此刻的祁岁桉只觉得浑身疲累,他将自己裹进被中,不一会就竟然睡着了。 昏昏沉沉中,他好似做了个梦。梦中还是那个逼仄的客栈,店家只给了一盏灯,就昏昏晃晃地笼在床帐上。他感觉头很重,重得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抬起来。 像只蹒跚的雏鸟,头摇摇晃晃地抬起寸许,又猛然向前栽了下去。幸好额前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托住,才不至让他头磕到。 被稳稳的托住后,他才一点点抬起头,撞入一双温暖的瞳眸。那双眼睛仿佛是一泓蒸腾着热意的暖泉,让祁岁桉想不顾一切地跳进去,被热水紧裹着,从内到外泡个通透。 于是他竭力向上攀,折颈般仰望着。不知是因为喝醉了还是因为犯了心疾,他从那双眼睛里仿佛看到了银河倒泻。 他缓缓低头,在心中预演着一场隐秘的浩劫。 他听见梦里的自己说:“我不想做皇子了,带我走吧。” 可对方没有任何的回应,祁岁桉抬起手,按住了他的面具,心跳在随着他的动作而鼓鼓躁动,几乎跳到他嗓子里来,搅得他的声音都变得不像自己了,“我想……” 剩下的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的手就被一只大掌包裹住了。 “殿下,醉了。”不知为何那声音听起来那般哑涩。 祁岁桉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真醉了,他的手不小心探进了流萤的衣领,“好冷。” “别乱动。” 这只手也被无情地按住。 流萤掌心的温度像是能把人烧出一个洞来,而对于祁岁桉来说,这温度却刚好,像冰冷的冬夜靠近的火炉,不会觉得烫只觉得温暖。安全。 只可惜这是个梦,更可惜的是这一次他仍旧未能看到流萤的脸。 梦到这里其实他已经半醒了,但他不甘心,强迫自己继续把这个梦做下去。于是他不顾流萤的束缚,蛮力挣开双手,一手按在了不该触碰的地方,一只手攀住他的脖颈用双唇去熨烫流萤的侧颈。 哦,对,还有舌头。陆潇年就很怕他的舌头。流莹也会怕吧。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在逐渐清明的梦境中固执地伸出舌尖,擦着流萤燃烧的耳廓向下而去。 他感觉到流萤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脖颈上的青筋在他舌尖鼓鼓跳动着。他有种即将得逞的喜悦,他添他的侧颈、下巴,企图用挑开那个可恶的面具。 同时,他能感觉自己有个地方在叫嚣,在怂恿,仿佛一切都是因它而起,是这场浩劫的根源。 当啷一声,那滚烫得似要崩裂的流萤弃械投降,面具掉落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享受得逞的喜悦,祁岁桉就被眼前看到的吓醒了。 他大口喘着气,猝然睁开了眼,又闭上。可是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那张他恨之入骨、挂着邪魅笑容的脸——陆潇年! 心脏快要崩裂,缓了许久,祁岁桉一点点抬起自己的手,移到眼前。 幽暗的烛火昏昏晃晃,和梦境中几无差别。手心残存的那滚烫跳动还在,也和梦境中几无差别。 第75章 他胸口随呼吸上下起伏,心绪难平,汗珠顺额角滑下,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幸好,这只是一场梦。 * 挨过了一个无比漫长的夜,祁岁桉缓缓睁开了眼,红帐上映出一个人影 “来了。”祁岁桉开口。 “二哥让我来给殿下把脉。” 祁岁桉懒懒将胳膊伸出帐外。暮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双指精确搭在脉上。 “他人呢?” “昨夜从宫里回来,听人说又去什么梁府了。” “去梁广渠府上?” 暮冬像是没听到,只是疑惑地嘶了一声,“你这身体……” 以为他察觉出了什么,祁岁桉有些心虚地含混道,“是怎么了么?” “奇怪,心疾好似好多了。” 暮冬松开手,将他手腕轻推回了帐内,问道:“大哥哥是不是最近按我说的经常大喊,把心中淤堵都尽数宣泄出来了?” “怎么会……”自诩冷静的祁岁桉刚要分辨,突然想到什么,缄口不语了。 …… 他将自己的衣服裹紧,然后问暮冬,“今日初几了?” 暮冬还在琢磨这病疾好起来的玄机,顺口而出道,“三月初六。” 祁岁桉轻轻皱眉,眼尾还洇着不正常的红。明日即是太后生辰,他若没猜错太后定会召他入宫。 想到此,他起身系好中衣掀开了床帐。“暮冬大夫,这几日你可见过杨静山,那位宫里来的御医?” 已经许久未见过他的暮冬被祁岁桉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两步。“你、你的脸……” 祁岁桉从他眼中看到了惊恐,不由地也去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本周又要到周四或者周五了 没有你们评论的日子好难熬t_t 求个关注+,要筹备新文了 ◇ 第54章 淬毒 暮冬指着祁岁桉的侧脸,说话都不利索了,“伤疤,吓人……” 祁岁桉抬手摸了摸侧脸,耳鬓往前一寸那里确实有一道凸起的疤痕,那是幼时就存在的。时间过去太久,他早已记不清这道疤痕如何而来,但这道疤痕很奇怪,平日不明显,尤其鬓角的头发遮挡住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可一旦……过于激动,它就凸显出来了。 会很红,像一道细长的血痕。 祁岁桉已经许久没有意识到过它的存在了。想必是因为刚才那个难以言说的梦。 “无碍。”祁岁桉干咳了一声,放下侧面的头发。 “是不是二哥…” “不是。”祁岁桉斩钉截铁地打断暮冬脑子里的发散。 “哦。”暮冬垂下眼睫,但内心已经有了结论。 不过十几日不见漂亮大哥哥眼窝深陷,眸子像是被一块灰网蒙住,黯淡无光,简直与他初见时的九殿下判若二人。 就算自幼饱尝人间辛苦,他也毕竟只是个孩子。愧疚一下涌上心头。若不是那日他没有问清楚就把药配给了陆潇年,他也不至于被欺负成这样。 还有那道红痕,二哥怎么舍得下去手……实在是太过分了,哪里还有半分大盛皇子的样子。 “我错了,都是我没问清楚。”暮冬的声音开始哽咽,说完没忍住冲过去抱住了祁岁桉,“都怪我,二哥他太坏了,枉我还替他说好话!” 这突如其来的一抱,令祁岁桉双手展开不知该落在何处。他有些呆滞地感受到胸前有一股暖意,是那种很诚挚、很透明的暖意。 也很陌生,祁岁桉在这一刻莫名与暮冬交换了身份,他倒像是个孩子一般笨拙又新奇地感受着。 原来被人真心实意地拥抱是这种感觉。 母妃很少抱他,虽然他知道母妃也很爱他,但她很少会像普天下的母亲抱自己的孩子那样去拥抱他,于是他一直也以为自己不喜欢身体被别人触碰。 但说实话,此刻的感觉,不算坏。 至少他并不是很想推开他。他缓缓抬起手,然后不自然地落在暮冬的头上,轻拍了拍,“没关系,这并非你的错。” 说完他又干咳了一声,声音听上去颇有几分为难和苦恼。“不过确有一事要烦劳暮冬大夫。” 暮冬闻言有些难为情地松开祁岁桉,后退了两步抬头看着他。 “太后的生辰在即,她一向待我很好,若这样去贺寿怕是会吓坏她,可如何是好。” 暮冬斩钉截铁,拍了下胸脯。“无妨,之前给你和二哥用的补汤效果奇佳,我这就去给你抓药。”说着擦了下眼睛就要往外走。 “补汤?什么时候?”祁岁桉不记得自己喝过什么补汤。 “就是打完仗,殿下因为过于紧张而陷入昏迷,二哥就在寝殿守了两晚,清晨出来的时候说是要进宫复命,但那样子才是吓人我就赶紧熬了些补汤。” “……我昏迷多久?”祁岁桉眉眼间露出些许不安,因为自他醒来就已经被关在这间密室之内了。这里不辨时日,自己昏迷过去多久,昏迷期间陆潇年对他做了什么,他全然不知。 “大概三日。”暮冬神情也略有些紧张。 “那这三日他都睡在何处?” “寝殿吧,他、他也不让人进,进去了还让我转过去……”暮冬回忆着,声音逐渐没了底气。 祁岁桉紧紧攥紧了拳头,以这个无耻之徒的行事作风,他不知道已经对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第76章 一想到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祁岁桉再次恨恨地咬牙,恨不得在心底将他抽筋剥皮。 暮冬看出祁岁桉面色难看,不敢再多停留,低头作揖:“那我先去抓药了。殿下好好歇息,不要多想。你的心疾只是好转,若遇刺激再昏迷过去也还是会很麻烦的。”暮冬转身要走。 “等一下。”祁岁桉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必须要利用一下这难得的同情心。他闭了闭眼,手扶额头,看上去十分难受的样子。 事实上他也的确十分难受,陆潇年只要活一天他就十分难受,活十天他就万分难受。 “我这几日确实胃口不大好,能不劳烦再给我带些云木香。”祁岁桉抬眸,黯然地望着暮冬。 云木香? 听到这三个字的暮冬有些出神,关于云木香的药用功效几乎一字不落的出现在他头脑中,但是因为祁岁桉的眼神可能过于真挚,暮冬下意识地忽略了有关毒性的部分。 云木香不过是味寻常药材,可健脾和胃、调气解郁,暮冬痛快地点了头。 * 天气虽然暖了起来,但今夜突如其来的风却将前几日好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吹了个干干净净。当梁府大门向两位不速之客敞开时,风裹着寒意席闯进来,呼啸着掀翻满府的白绫奠仪,满目凌乱。 梁广渠的夫人在下人搀扶下战战兢兢地走至庭院当中,望着陆潇年,手上紧紧攥着女儿的袖子往自己身后拽了一下。 “你们来做甚!”梁广渠的儿子闻声从灵堂冲了出来,满面怒容。 “我家主人是想来拜见一下梁大人,听闻梁大人前夜还在沟渠上监工,如此栋梁委实可惜了。” “你住嘴,若不是因为你们我父亲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不管你因何而来,我誓必将你告倒,绝不会向你们低头!” “连她二人的死活也不顾吗?”陆潇年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梁夫人和那个神情木讷的女儿。 “想必梁尚书是背负了极大压力才最终做了这样的选择,你决意要辜负他?”陆潇年转向梁夫人。 “夫人很清楚,沟渠一事梁尚书没有贪污半两银子,那究竟是何人推他入深渊,夫人就不想为尚书洗清冤屈吗?” “我、我……”不善言辞的梁夫人哽咽得说不出话,一旁的女儿深深地把头埋进了胸前,双手反复抠弄着指尖,指甲已经短得露出肉来。 陆潇年收回视线。 “九殿下没有下毒,我敢以此项上人头作证。”目光投向梁广渠的儿子。“而你的人头则取决于实情是此刻从你口中说出,还是他人口中。” “你们沆瀣一气!谁不知你们、你们是……” “是什么?”陆潇年目光凌厉如寒冰。 突然,梁夫人身后那女儿发出一阵尖锐地叫声,在寒风里叫的人脊骨发凉,毛骨悚然。梁夫人狠狠扯了下她的头发才制止了她的尖叫,随后慌乱地用袖子遮住了那双抠得血肉模糊的烂指甲。 梁广渠的儿子也窜向前挡住了那对母女,脸上的神情愈发怪戾扭曲,他指着陆潇年,忽然癫狂大笑起来:“你还敢替他担保,谁不知祁岁桉是南月妖妃的儿子,骨子里都淬了毒,小心某个夜里他把你毒死在榻上,哈哈哈哈哈……”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将梁广渠灵位前的烛火吹得奄奄一息。 “他尽可以试试。”陆潇年低沉阴冷道。 【作者有话说】 陆:他不敢! 祁:em…放酒里还是放菜里好呢 (骚瑞,修修改改缝缝补补,晚饭改夜宵了 宝子们明天当早饭吃吧 本周w更) ◇ 第55章 该死 清早严敏被拦在宫外,因为太后请的戏班子要进宫,皇帝被太后请去懿仁宫看戏,以贤孝著称的皇帝特意嘱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严敏眼巴巴地看着宫里开始热闹而望洋兴叹,刑案的事瞬息万变。工部尚书,堂堂三品大员暴毙于王府,竟被几个唱戏的阻拦,说出去都觉荒唐。奈何阻拦之人权势滔天,竟还能搬出太后这尊佛,不由得让人暗暗心惊。 “怎么办大人?” 严敏垂手背在身后,对手下道:“既然王府不让进,那就等人出来。” * 喝完暮冬熬好的补汤,祁岁桉双颊渐渐有了些红润,眼下的乌青也褪去不少,他还见到了从皇宫里回来的乐安。 乐安是除了暮冬唯一被允许接近祁岁桉的人。在严密地看管下,乐安为祁岁桉沐浴束发。 祁岁桉问清了昨夜宫中发生的事,乐安都一一回答,说是自己灵机一动,把装着殿下衣物的包袱扔进了懿仁宫里。 他知道太后对花粉草籽过敏,宫里什么草木都没有,一个孤零零的包袱就落在墙边大道上,很快就被太后宫里的人发现。 但太后将陆潇年召去说了什么,他却不知晓。 乐安拿捏着分寸,再多的并不再说,因为这里都是陆潇年的人,他们的话都会尽数落入他耳中。 知道自己不能跟着,乐安临走前不放心地嘱咐,“殿下你多穿些,这几日忽冷忽热,你这身子……总之别淋着别冻着。”说完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看,然后才微红着眼眶离开了。 哪知乐安一语成谶,寿宴那日早上便开始飘雨丝。前不久暴雨的阴影还潜伏在每个大盛人的心头,所以都担忧这场雨变得更大。 第77章 街上早早闭门谢户,整个盛京城像缩回壳子里的龟,静悄悄一动不动。 当祁岁桉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地面上时,他感觉到一阵晕眩。 明明天上阴云密布,他却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带着刺目的光。他抬手遮挡着双眼,眉头紧皱,眼神时虚时散,缓缓才看清那熟悉的香炉、屏风、插着桂花枝的花瓶。 一切明明没有变,但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走出王府庭院,陆潇年就站在石阶下的轿子边等他。他抱着手臂怀中搂着那把翎羽刀,整条宝寺巷从东到西都被净了街,静得不真实。 扫视一圈,祁岁桉没有看到乐安,也没有看到杨静山,也不知他们现在何处,陪同他入宫的皆是生面孔。 “请。”翎羽刀贴在陆潇年掌心转了一圈,刀出鞘几寸长度刚好足够挑开轿帘。 祁岁桉唇角微微扯动了一下,有点嘲讽意味,但又不像,淡得像雨丝,没来得及落下就融在了雨里。 轿夫摆上脚蹬,扶祁岁桉坐进了轿厢里。 他寻了角落靠着,闭目深嗅。 春雨的湿润,草木的清新,泥土的厚重,侵满他的胸腔新鲜得竟令他有点想吐。 祁岁桉抬手按住胸口,忽然轿帘被打开,陆潇年也弯腰坐进来。他看了眼蜷在角落的祁岁桉,在一旁坐下。 “不舒服?” 祁岁桉不说话。 不用睁眼他也能感觉到宽敞的轿厢也变得狭窄了许多,于是他尽力又往一旁挪了挪。 “不舒服?”陆潇年又重复了一遍。 “恶心。” …… 除了轻微的磨牙声,轿厢里静得只能听见雨声。陆潇年敲了敲窗,马车缓缓动起来。 “想问就问吧。” 祁岁桉睫毛抖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睁眼。他本想问昨夜太后与他说了什么,但想了想又作罢了。 以太后手段怎会不知自己是在求助,可她并没有直接将他召回宫中,而是召了陆潇年,单凭这一点祁岁桉就大概猜得到其中缘由了。 陆潇年手中的权只是他暂时束之高阁之物,他不用是因为他知道审时度势暂避锋芒,但这权柄仍旧牢牢被他握在手中。单就枢密使司这可监察百官,调度全军这一项,也足以令太后忌惮。 因为当年太后就是掌握了枢密院才帮祁延一举灭了南月,立下奇功而夺嫡成功,她也才因此从一个不受宠的妃嫔一跃成为了尊贵无双的皇太后。 如今朝中局势又渐成三足鼎立之势,国库命脉被捏在计相刘臻手中,宰相张阑一直稳居政治中心,所以父皇和太后此时必然不得已笼络陆潇年来做制衡。 自古帝王,无不善制衡之术。而自己,想必就是双方默认的赠与陆潇年的“礼物”。 陆潇年不死,礼物就不可能拥有真正的自由。 想到这祁岁桉感觉愈发喘不上气来,手腕上好似还锁着铁链,脖颈上还扣着颈环,还有那句——不管你愿不愿承认,你已经是我的。这句话像生生烙在他心脏上的火印,比凌云阁的云纹要深刻、要滚烫,它让仇恨从此有了具体的形状。 所以陆潇年其实并不怕他逃走,因为无论他逃到哪里,他身上都会一直带着这个烙印被仇恨反复折磨。 除非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先死。祁岁桉摸到袖口中的瓷瓶。 一路上两人无话,抵达宫门口。 陆潇年先下了轿子,站在下面朝祁岁桉伸出手。但祁岁桉避开,一步步迈下马车,然后头也没回地朝宫门走去。 陆潇年缓缓收回置于半空的手,跟在祁岁桉身后。 消失十数日的祁岁桉再次出现,轻易俘获了所有人的目光。有好奇、有窥探、有讶异,当然还有隐秘的龌龊。 如往年一样,寿宴摆在坤禧殿,是懿仁宫里最大的配殿。距钦天监定好的吉时还有半个时辰,太后和皇上还在懿仁宫里听戏,大臣们都等在坤禧殿外的空地候着,三五成群的闲谈。 远远看到一前一后走来的二人,那些想巴结讨好的,在陆家丧礼上吃足了闭门羹,陆家灵堂上出了事一夜之间传遍,谁也不会这个时候上去触陆潇年的霉头,所以都十分有眼色地行了礼打了招呼后就躲得远远的。 而陆潇年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祁岁桉身后,不像个权臣,倒像个随扈。 这倒也好,有这位凶祟跟着,祁岁桉省去很多废话。他面色虽好了很多,但嗓子还未完全恢复,那种不太正常的沙哑免不了要引来更多遐想和猜测。 但一直不开口也是不可能的,他的好皇兄们掐好点一般,在他们刚刚站定就随后相继到场。 他们一来,殿外就忽然热闹起来,他们大声、热络地与周围王公大臣们寒暄,亲如一家。 祁岁桉一如既往地嫌恶这个部分。他转过头想假装没看到,当一只埋头在江边喝水的鹤。 不过,是一只被拔光羽毛的灰鹤。不用立于鸡群,就是立在高矮胖瘦各有千秋的鹤群里,也太过显眼了些。 于是,身后响起一道熟悉又刺耳的声音,“呦,这不是许久不见的九弟嘛。” 都已经没有羽毛了,还有人不肯放过他。 祁岁桉只好转过头,挂上了颠扑不破的完美笑容。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神不经意略过陆潇年时觉得这个人好似比他还要更沉郁。 仿佛被拔光羽毛浑身赤裸地丢在这金銮殿上的不止他一个。 第78章 可明明他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七皇兄。”很多人看着,祁岁桉迫不得已开口。 “呦,你这嗓子,怎么……?”祁珉目光惊诧,嗓门提高不少,跟着眼神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投向了一直未开口的祁岁桉。 如芒在背,祁岁桉的笑一下僵化在脸上,那道疤痕开始发烫。 ◇ 第56章 哄骗 祁岁桉的目光死死盯着祁珉的脸,大殿上明明十分安静,但他耳边全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嘈杂声音。 “睡过了吧?” “肯定是的。” “正常人的声音怎么能这样?” “是不是还有伤?” “感觉走路也怪怪的” …… 人们的复杂眼神变成了如有实质的声音,他感觉灵魂有些出离,仿佛分裂出两个自己。一个清楚地知道,其实一句“风寒未愈”就能应对,与祁礼比起来,祁珉这种无脑低劣的小伎俩根本不够看。 可是另一个死死地向下拖拽着自己,企图将他拖入深渊。 因为这次不是谣言,是真的。 假的他不怕,他是干净的。可现在不一样,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身体被劈成两半,那些声音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将另一个企图争辩的自己啃噬殆尽,最后脑中只留下了一个声音—— 是的,你们说的都是对的。 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祁岁桉,祁珉得逞般用扇子挡了下嘴,做作地低头凑近笑道,“九弟这是作甚,难不成……” “难不成九殿下风寒未愈,七殿下是还想再染一次么?”一道很平静的声音从祁珉身后传来,吓了他一跳。 转头看到陆潇年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后退了一大步,用扇子夸张地扇着空气。“晦气。”他七岁的时候染过风寒,差点没命。 祁珉声音不高,但还是被祁岁桉听到了。 这一声晦气触发了祁岁桉,将他从方才被淹没的声音里拽了出来。他缓缓掀眸冷道,“六皇兄也这曾这样说过,且那日陆将军也在场。” 还想说什么的祁珉立刻闭了嘴,瞪他一眼然后离开了。 祁礼现在是什么下场无人不知,再看陆潇年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于是那些复杂的眼神纷纷收敛了回去,大殿上恢复了诡异的安静。 “吉时到,皇上、皇太后驾到!”高亢嘹亮的嗓音突然缭绕在大殿上,所有人跪迎圣驾。 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中,夹杂着耳边低沉而蛊惑的声音:“惯会狐假虎威。” 起身时,祁岁桉狠狠瞪了陆潇年一眼。忍过今晚,只肖忍过今晚。他朝对面严敏方向扫了一眼,他今晚必须找机会进去绛雪轩,祁岁桉暗暗捏了捏拳。 宴席开始,千般心思,各怀鬼胎。但宫宴本身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丝竹交错,乐舞暄阗,一派安康盛世之相。 各地使臣依次进献贺礼,太后慈容满面一一分赏,金泉和福安贵口中念的祷贺祝词之声此起彼伏。 越是隆重的宫宴越是繁冗漫长,有经验的大臣们都早早吃饱,或者偷偷在袖中塞些点心,趁中间的空档垫一垫。 终于挨到乌金西沉,才有宫人端着佳肴美馔鱼贯而入,陆潇年同张阑等重臣同席,目光时不时落在对面频频举杯的祁岁桉身上。此刻的他身着皇子华服,眉心微蹙,长睫微垂一副极善忍耐的样子。 他好似一直都挺擅长忍耐的,从小到大。 但这么说又有点不对。 对他的厌烦,倒是从一开始就没忍过。 陆潇年捏着酒杯,觑着面前这场欢宴,置身世外。 绷了一整日,都有些疲乏,酒过三巡气氛逐渐松弛起来。三皇子祁禛袖子里藏着酒,开宴前就已经有了酩酊醉意,不过他素来如此,无人同他计较。 祁珉诗性兴大发,以贺礼和太后寿辰为题端着酒壶挨桌斗诗,很快也喝的云山雾绕。 严敏一个人喝着闷酒,毕竟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摸爬多年,耐性极好,只是眼神时不时扫向陆潇年和祁岁桉。 宫宴的菜色素来是那几样,都是祁岁桉不爱吃的。他接过宫人斟满的酒往大殿外看了眼天色,约莫最多也就一个时辰宫宴就要结束了。再往高处看去,太后已现疲态。 严敏蓄势待发,而陆潇年纹风不动。 他朝对面看,一身朱红朝服的陆潇年百无聊赖地手中把玩着酒樽,侧耳仿佛在听宰相张阑说着什么,可眼神又很遥远,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 祁岁桉双眉越蹙越紧,恨不得现在就去掀了陆潇年的酒桌。 正想着那飘忽迷离的眼神突然就撞了过来,就算隔着婀娜舞动的轻纱,祁岁桉将陆潇年的漫不经心和故意耍弄也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他进绛雪轩,那些话不过是逼他低头就范的哄骗手段罢了! 隐在袖中的拳攥紧,又松开,露出已经快要被捏碎的瓷白药瓶。 恰这时,祁珉跌跌撞撞拎着酒壶朝他这边过来了。 顺着祁岁桉的视线,祁珉回头。“看什么呢,九弟?” 而陆潇年早已移开目光低头与张阑谈笑,说没几句就起身离席了。大臣席间去如厕方便也是惯有的事,无人在意。 装没听到祁岁桉按下心头怒火仰头灌下一杯闷酒,起身朝皇帝行礼,也朝外走。 第79章 祁珉追在他身后,“唉,九弟,怎么走了,还要同你赛诗给太后助兴呢……” 出了宫殿冷风一吹,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的祁岁桉胃猛地一缩,但顾不得那许多,四处望也没看到陆潇年的身影。他往往给外臣们临时休憩的永仁殿走,身后有忽深忽浅的脚步声追来,以为是缠着他赛诗的祁珉,祁岁桉不由加快了脚步。 可身后那步子也紧追不舍。 不想再跟祁珉废话,祁岁桉专挑着无人的路走,他七钻八绕甩掉了跟出来的宫女太监,可却怎么也甩不掉那喝醉了的祁珉。 大概是因为雨停了,月被蒙在云后,后宫的湖面上雾蒙蒙的,只映着几盏遥远的宫灯。 钻过几枝柳条,又跨过几丛矮草,甩开了身后的吵闹他才微微出了口气。 可再抬头已然有些分辨不出自己走到了何处。没有月光透进林子,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 抬眼往湖对岸看去,是层层叠叠的黑,看不到宫墙。 这是他最讨厌的地方,落水、被吓、监刑都在这片林子里。 祁岁桉停下脚步,按了按额角。酒意一点点缠上了头,头脑像被一层厚重的雾气笼罩,心跳在加速,但思绪却逐渐变得缓慢,喉咙里甚至有了潮湿闷滞的味道。 突然,地上一道黑影闪过,那烦人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祁岁桉的忍耐到了头: “你还有完没完……” 祁岁桉转身但没看到人,定睛往林子看,才看到了隐在树荫下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树枝挡住他大半个头,远远看像个无头恶鬼。 “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你老婆要跑了,嘻嘻 陆:超级不嘻嘻 国庆快乐宝们! ◇ 第57章 难驯 心跳咚咚猛地加快,祁岁桉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他讨厌这种被人跟踪而对方又隐在暗处的感觉。 “究竟何人,出来说话!” 幸好黑暗中那身影没有隐太久,晃动几下后树枝发出簌簌响动。 “殿下这是又迷路了吗?” 熟悉的声音令祁岁桉心跳顷刻缓了下来。虽然是比恶鬼还恶,但总归不是鬼。 “你为何跟着我?” “吓到殿下了?” “没有。”祁岁桉直接了当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是你说要去绛雪轩,找到五日散的方子证明会配此毒的另有他人。怎么,你又不急了?” 树林间的陆潇年突然往外迈了一步,一把将祁岁桉拽进林子里,将他抵在树干上,捂住了他的嘴。“你要不再大点声喊呢?” 话音刚落,一队巡守的禁军脚步从不远处响起。两人静等那脚步声远去,陆潇年才放开了他。 祁岁桉不想再跟他废话,压低声音直奔主题。“每年太后寿宴都会抽调各宫人手,绛雪轩这种废宫更不会留太多人,我不会轻功,你带我进去,今夜就是最好的机会。” “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潇年掀眸看祁岁桉。 祁岁桉也看着他。 “你做梦。”牙缝中恨恨挤出三个字。 “是差一点就梦到了。” 银棍,混账,疯子!祁岁桉在心底又轮番骂了一遍。 “都听到了。”陆潇年勾唇。 风过树梢,林间飒飒作响,陆潇年后退了半步,笑容消失。“殿下总得给我句实话,我才好判断值不值得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陆潇年声音沉了沉,“绛雪轩里到底有什么?若光是那本医书,以你的性子不至于这么急。严敏只要从你那搜不出证据证明毒药是你配的,他也奈何不了你,何况王府里的人都能证明你未曾离开过半步,我只是不愿意把这事摆在明面上,怕你难堪罢了。” 祁岁桉看着他,冷笑:“你还怕我难堪。” “既不信我,怎敢让我带你进绛雪轩的?殿下尝试了那么多年都未果,想必也知道擅闯禁宫的后果。难道就不怕我半路出卖于你?” 祁岁桉脸上的表情变了变,是陆潇年看不懂的神色。他静了静,轻轻说了四个字——“既然如此。” 他从胸前缓缓摸出一个瓷瓶捏在指尖,看向陆潇年的眸光分外沉静,好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下面蕴藏着什么不可知的力量。 “五日散里有一味特殊的药叫金砂,可于五日内缓缓灼烧脾脏。没有它就是普通毒药,有了它,才是世间至毒。” 黑暗无光的树荫下,陆潇年仿佛看见祁岁桉的唇角勾了勾,是那种安静隐秘又有点疯的笑意。 他的心轰地往下一沉,伸手就去夺祁岁桉手中的药瓶,但指尖只来得及触到祁岁桉的唇那瓷瓶就已然空空滚落在地。 他朝地上看了一眼,转头看到祁岁桉的唇瓣上沾着些白色粉末。 “你疯了?!”陆潇年一把掐住祁岁桉的脖子,掰开他的嘴企图把毒药抠出来。 祁岁桉咧嘴笑着。 被掰开的嘴半张开,露出半截舌头。 “你疯了吗,你吃的什么!”陆潇年双瞳似喷火,运了内力一掌拍在祁岁桉后背上。 被这一掌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的祁岁桉弯下了腰,猛咳了一阵。他抬手擦去眼角延出的泪,缓缓站直身体,唇边带冷笑。“放心不是五日散,若有我早喂给你了,何苦等到今日。” 笑意不达眼底,墨蓝的眸子看得人浑身发冷。“云木香,本来是想留给你的,但好像给我自己效果更好。” 第80章 陆潇年的脸色沉得像身后的湖底,唇线紧抿着,像有什么随时会要绷断。他猛地掰起祁岁桉的头,狠狠衔住了他的唇。 他强势地抵开祁岁桉的牙关,席卷而来的苦味令他意识到祁岁桉的确是疯了。平常稍微苦一点,连枇杷都不吃,那么娇气的人居然会这么决绝地吞下这么苦涩难咽的毒药。他狠吮着似乎想要将毒药全部交换到自己身体里。 祁岁桉被他这种疯狂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他感觉喉咙被探进东西一样愈发想咳嗽但口腔被侵占无法呼吸,只能用鼻子快速地交换着空气。 他没想到陆潇年会比他更疯,带着毒的吻令祁岁桉喘不上气来,胃部的抽痛愈发明显,身体不自觉地失了力气,瘫靠在陆潇年紧箍着他腰的臂弯里。 陆潇年察觉到祁岁桉身体的变化,才放开了他。他看祁岁桉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呼吸平复半晌才从牙缝中凶狠地挤出两个字:“解药。” “在那本医书里。” 听到祁岁桉略带挑衅的语气,陆潇年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 “这下殿下满意了?” 祁岁桉声音听上去十分沉静,像是在说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一件事:“解药的配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云木香毒性较慢,大概只有十二个时辰。” “你还真是……”陆潇年再次掐住祁岁桉的脖子,把他推抵到树干上,牙根咬得酸痛也不解恨。 祁岁桉笑。 掐着脖颈的手掌突然并拢,抬起,劈在了他的颈侧。 祁岁桉眼睛忽地睁大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就顺着树干滑落下去。 陆潇年无奈地捞住他的腰,把人按进怀里。 难驯。 * 坤禧殿内丝竹声渐褪,太后稍微一欠身子一旁的老太监立刻过来搀扶。 “哀家实在是乏了,皇帝也早点歇了为好,毕竟身体刚见好,莫再累到。”太后的目光向下搜巡了一圈,看向皇子席位间空着的位置,最后又在垂着头的严敏身上落了落,收回目光道:“哀家就先回宫了。” 所有人起身恭送,皇帝亲自将太后搀扶下台阶。 待到太后的身影消失在大殿的屏风后,严敏转着手中的杯子,铛啷一声假装是不小心摔了杯子,引得正要回到龙椅上的皇上闻声回过头来。 “臣罪该万死!” 严敏唰地跪下,从袖中抽出一封奏折,双手托举于额前。 皇帝祁延望了眼静下来的四周,朝福安贵递了个眼色。福安贵走下去,来到严敏身边,取过他手上的奏折悄声留了句:“严大人可真会挑时候。” 皇上虽人在看戏,但自然知道前夜发生之事,也早知道严敏等这一刻是为何,于是挥手让歌舞都退下就地将寿宴改成了朝堂。 “臣有事启奏,前日戌时二刻,工部尚书梁广渠在陆家灵堂上撞柱暴亡,经仵作查验梁大人身上中剧毒,据推断此毒极为稀有,”严敏顿了顿,“是南月五日散。” 几字一出,大殿上听到了明显的吸气声。 祁延还在翻看奏折,所有人就屏息凝神地等着皇帝翻看到最后一页。 终于奏折啪地一声合上,回荡在大殿里。 “所以爱卿想要如何?” 南月二字何其敏感,皇上这一问又让众人心底一凛。 “这五日散里有一味药——金砂,十分罕见,只有南月的金砂沟才有,我朝明令禁止不许任何人开采、私运、买卖。” 严敏感觉后背如负千斤,头皮也在簌簌地发麻。皇帝对于祁岁桉的态度一直教人琢磨不透,器重但不亲近,关护但又不慈爱。所以对于要查祁岁桉一事,严敏也拿不准会有何后果。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陆潇年和祁岁桉先后出了大殿,至今未归。大概福安贵说他会找时机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了。 于是壮了壮胆,严敏仰头望着那身明黄的龙袍道,“九殿下一直在王府养病未出,梁大人恰就死于王府,据目击者道梁广渠在撞柱前曾口中大喊贪官,臣想彻查王府和九殿下的璟和殿。陆将军与九殿下已离席一刻至今未归,事不宜迟,臣斗胆想请求圣旨兵分两路,以免证物被毁!” 祁延眼神向下扫视一圈,发现陆潇年和祁岁桉确实不知所踪。 这么久过去要破坏也早破坏了。他知道严敏就是要他当众给一个态度,而且事关金砂,大意不得。 “要查就彻查。籍飞。”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一身重甲迈步进来,跪地抱拳:“臣在。” “调两队禁卫随严大人去查,将九皇子祁岁桉的府邸和宫中的寝殿璟和殿都给我仔细搜查,看有没有五日散或者那个什么金砂。” “石怀德,搜查皇宫上下,将陆潇年和祁岁桉给朕带回来!” 禁军副都虞石怀德也迈出队列,“是!” * 祁岁桉是被什么东西痒醒的,脖颈还感觉很痛,但又同时觉得很痒。他费力地睁开眼,但视线依旧模糊不清,只有鼻尖能闻到一种很特殊的味道。 焦糊、陈腐,还有点冰凉清香,像篱落雪。是可以抑制心疾的让他安心的熟悉味道。 昏沉的头脑费力地转动了一圈,倏地一下清醒过来。 篱落雪? 这里怎么会有篱落雪…… 他兀然睁开双眼! 远处是虚化的枯焦树干,视线缓缓聚焦到眼前,悬着一个香囊,已经打了结的穗子晃晃悠悠地蹭在他的锁骨、侧颊和脖颈上。 第81章 那香囊十分眼熟。 祁岁桉努力地回想,好像是当年送给祁盈的那个。 怎么会在这? 这是哪? 他怎么晕过去的? 很快,他想到了晕过去之前那个凶狠的毒吻,还有那张疯子般的脸。 他揉揉眼睛,目光顺着那穗子一寸寸上移。看不清颜色的衣领、袖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再向上…… 祁岁桉呼吸忽然滞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说】 国庆攒攒稿子,周五见啦么么 一首《最可爱的人》送给追文的天使们,辛苦啦 文案加了点后面的剧情,感谢宝子们的海星 ◇ 第58章 执念 流萤? 心慌不可及地悬起来。掌心下寻到一块碎瓦砾,他把指尖偷偷按在瓦砾尖上,有清晰的刺痛传来。 “醒了?” 祁岁桉手心撑地身体向后仰,脚不自觉地往后蹬了两步。 “你是谁?”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面前的人摘下凶神恶煞的面具。 他这才看清自己已经身处绛雪轩了,祁岁桉对着陆潇年的脸愕然道,“是怎么进来的?” “多亏了殿下这面具,做工精良。”陆潇年说着把面具塞进怀中。“看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禁卫没阻拦?” “怎么可能不拦,但是他们拦的是凌云阁,不是我。” 祁岁桉瞳仁转了转,明白了陆潇年的意思——他是用这面具引开了禁卫。 “最多半刻他们就该反应过来了。”陆潇年走近两步,朝他伸出手。“找医书。” 祁岁桉斜去一眼,“那你不早叫醒我,就用个破穗子?” 说完他试着自己站起来。显然腿脚还有些无力,最后还是不得已拉住了陆潇年的手,借他手上的力站了起来。 “叫了,都不管用。”陆潇年收回手,将香囊也塞进怀里,“谁知道最后居然是怕痒。” 祁岁桉不自在地别过头。他是怕痒,所以从小就不喜欢别人的触碰。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那个香囊陆潇年居然还留着。 鼻息间篱落雪的香气已经散去,逐渐被周围湿腐陈朽的气味覆盖。他用袖子掩住口鼻,然后再次仔细打量环顾四周。 青苔霉斑侵蚀覆盖了记忆中熟悉的一切。那条将绛雪轩一分为二的长长亭廊已经看不出半分原本的样子,杂草藤蔓疯狂地生长攀附着断裂的廊柱,木檐的裂缝里也竟然开出小小的白花来。 亭廊后面的小竹庭是他幼时读书的地方,母妃常坐在那株被烧焦的玉兰树下听他念诗。院子里还有五株海棠树,每当花瓣飘落时,宛如粉色雪花纷纷降落一般,绛雪轩因此得名。 时间仿佛将亭廊遗忘在了那段时光里,当他时隔五年再次回到这里,直击灵魂的冲力把他从里到外贯了个透。不知是胃还在一缩一缩地揪痛,还是因为这种超出防备地震撼,祁岁桉觉得浑身疲软,头脑也恍恍惚惚的。 他盯着那条长廊出神,恍然间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亭廊跑过来,后面是追赶叮嘱他慢点的福安乐。 那孩童不知看到了什么,急着朝这边跑。但太过着急了没看到脚下的台阶,“殿下小心!”福安乐大惊失色猛扑向前,但还是差一步,指尖擦着锦缎抓了空。 祁岁桉没来由地腿软了一下,伸手去捞,但也没捞住。那孩子不知是不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扑通一声平展展地摔倒在他脚边。 “殿下!”福安乐惊叫着冲过来,祁岁桉感觉他在路过自己身旁时还狠狠瞪了他一眼,仿佛是在骂哪里来的碍事的东西。 孩子身上白色锦绣冬服被刮破,露出些颤巍巍的棉絮来。 “别抱他,让他自己起来。” 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刚露出两声哭腔,但在听到母亲的声音后戛然而止,乖乖地咬住了嘴唇默默将哭声憋回去。 母亲的声音顿了顿,手上捏着锦帕就站在离他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以后你我都不在了,没人抱他的。他得自己站起来。” 祁岁桉有点心疼地看着他,那就是小时候的自己。那摊开的小手掌心已经矬破,满手鲜血掺着碎石渣,侧脸也被地上的石头戗出一道划痕,一双墨蓝的眼眸里噙着泪,将坠未坠。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颊,那里确实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他想起这道疤痕是如何来的了。 但他不理解母亲为何这么冷静,他毕竟那么小,祁岁桉走过去想扶,但脚下却死活动不了,好像有什么力量在拽着他、禁锢着他。 遥远的声音仿佛隔着海水,朦朦胧胧地传来,祁岁桉伸出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个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撑在地面上,然后一点点咬着牙忍痛站起身来。 他好像还听到了远处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这么小就懂百忍成金,将来必成利器!” 祁岁桉被这声音激出一声冷汗,他用尽全身力量猛地一回身,却看到了陆潇年的脸。 他为何会在这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下一瞬,他被捏住了脸使劲摇晃起来。 “殿下?祁岁桉?祁岁桉!” 疼痛令他一点点从刚才的场景中抽离回来。耳边的海水声逐渐退去,眼前那些人和物倏然消失了,满眼的青翠娇艳一点点褪色干枯恢复了眼前黑压压的废墟模样。祁岁桉口中喃喃道:“我刚才看见我母妃了。” 第82章 “我知道。”陆潇年的声线很紧很沉。 “可能是那药。”祁岁桉晃了晃头。云木香的毒性发作初期就是会产生幻觉。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缓了缓,分辨出方向后踩着脚下的瓦砾朝记忆中埋罐子的地方走去。 满眼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那些被烧干的枝桠像从地面上伸出的枯骨魔爪,长长地伸向天空。 陆潇年跟在祁岁桉身后,心境复杂。方才祁岁桉的眼神空得可怕,叫什么他都听不见,还伸手做出很多奇怪的动作。这里是祁岁桉自出生起就生活的地方,想必重回故居给他带来的冲击着实很大。 他想到自己前不久刚回去的枫园,也是杂草丛生荒芜凄凉,也是自幼长大的地方,但绛雪轩更惨烈,每一砖一砾都在狰狞地申诉着无声地冤屈。 祁岁桉深一脚浅一脚,举步维艰地朝亭廊后面走去。他的身影在夜色里忽高忽低,却有种莫名的力量。 大概是叫执念,也或者叫倔强。 若他早放下这件事,说不定他和皇上之间也不会生出这么多的隔阂,他王府的那块空荡荡的匾额上或许也早就写上了东宫。就算不是太子,也会是某个至尊无上的亲王。他会娶妻生子,建功立业,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 而他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回来的理由了。 想到此处,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替自己庆幸,庆幸祁岁桉并非贪图富贵享乐之人。 当年若没了这份执念,他或许早在被放逐出盛京的路上就支撑不下去了。从小养尊处优被娇养大的皇子,那一路上脚底却磨破了多少水泡,血泡粘在靴袜上多少次,曾经一日不能无香的九殿下又多少次跟他睡在破庙里的白骨堆旁。 正是他这份执念,让陆潇年选择回到盛京自投罗网。因为他笃定祁岁桉会因要查月妃的案子而帮他从诏狱里逃出来。 命运的纠葛或许早就注定了。 从祁岁桉带着他这种性格来到人世间时起,从他第一次在林间的月光下见到那张惶然无措的脸时起。 大概是想到了那段岁月,他忽然想到方才祁岁桉醒来看着自己的神色,眼神里不是看到他时的那种冰冷、遥远、厌恶,那双眸子迸出了久违的光芒。 那是看流萤时才有的目光。他在祁岁桉第一次看到凌霄时也曾看到过这种目光。 或许应该找个时机告诉他,只要他不会再离开,被吓跑,哪怕也还是恨他。 下月就是他生辰了吧,或许可以那时…… “找到了!”祁岁桉的声音打断了陆潇年一直停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祁岁桉从一棵已经被烧成黑木桩的树根旁刨出来一个黑黢黢的灵塔盖陶罐。 陆潇年扔掉手上的树枝大步走过去。坛子被一直埋在地下,其实并不深,但大火烧起来把陶盖也烧裂开,上面的灵塔从底部开始断裂,陶罐上面歪扭着好几道裂缝,好像遭到了雷劈。 祁岁桉去转那陶盖,但纹丝未动。看来年深日久已经被潮气和泥土锈住了。时间在一点点过去,祁岁桉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陆潇年最后将陶罐抱了过去,转了一下也没转动,抬起了手掌。 “别……!” 阻止不及,陆潇年一掌劈下来,陶罐立刻裂成两半。有东西哗啦散落下来,沾了他一身。“书呢!”他看着空空的罐子质问。 祁岁桉腾地站起来一把推开陆潇年。他惊慌地捂着口鼻,另一只手去捂着陆潇年。 “有毒!” 金色粉末在空中飞扬而起,即便是月光微弱的夜色里,也似有璀璨星芒在闪烁飞舞。 陆潇年的脸上覆盖着一只冰凉的手,他满眼错愕地望着祁岁桉。 看出他要问什么,祁岁桉眼神示意他别说话,快走! 两人踏着瓦砾跑到一间被烧毁的屋子里,屋子门外就是一口井。祁岁桉把陆潇年推按到墙上,然后秉着呼吸蹲在陆潇年的面前。 “你干嘛?”陆潇年听话地捂着口鼻,低头看向他。祁岁桉来不及解释,举起一只手向上又捂住了陆潇年的嘴,眼神凌厉地制止他说话。 祁岁桉收回手蹲下去脱陆潇年的靴子,然后又起身快速剥去陆潇年的衣服。 陆潇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祁岁桉狠狠瞪着他,神情紧张而焦灼地与他僵持,但手上分毫不肯松力。 看着祁岁桉越来越红的脸,陆潇年很快妥协地松开了手,任他脱下自己的衣袍只剩下一件中衣,又看他跑出去把官服和靴子扔到了那口枯井里。 做完这些祁岁桉已经憋得满脸通红,他大喘了一口气就往绛雪轩的西侧门跑。 陆潇年跟在他身后刚跑到墙边,门外就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声音是从正门传来的—— “曾可见到陆将军和九殿下来过这里?” 祁岁桉指墙,神色紧张。陆潇年会意,单手搂过他的腰,正要运内力跃出去,却突然听到门外—— “你们,过来把这围住!” 脚步声又近又重,听数量大概有三十多人,大概都是殿前司的皇城禁卫。 “陆将军没来,倒是好像看到了凌云阁。”回话的人有些心虚。 “凌云阁?”问话人的声音一下就紧张起来了。“什么时候?往哪边去了?” 祁岁桉心跳猛然加速。他身体紧贴墙壁,和陆潇年并排隐在墙下的阴影里。 第83章 “我等立刻去追了,但没追上,怕中计就急忙赶紧回来了。” “你们离开了多久?”那领头的声音明显变得更紧张。 “大概……一炷香。” “糟了!进去搜!” “副都虞,没有皇上命令这绛雪轩不能进啊!” “我就是奉皇命而来的,让开!” 【作者有话说】 本周还是w更,大概周五到周一这样 继续国庆快乐哈哈哈 ◇ 第59章 逃走 “怎么办?”祁岁桉手心冒出冷汗来,紧紧攥着拳。 陆潇年却将手按在他肩上用极低的声音问:“所以殿下现在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吗?” 肩头的手压得祁岁桉半个肩膀都沉了一下,“疯了吗!要说也是先出去啊!” 吱呀—— 久未打开的宫门被厚厚的碎瓦枯叶堆挤着,发出艰难推动的声响。 “来人!拿东西把这些清走!”门外的人大喊,声音在残墙断壁间形成回声,忽远忽近听得祁岁桉头皮发麻。 而陆潇年一动不动,垂眸盯着他,还幽幽笑了一下:“现在解药也没有了,要死一起死倒也不错。” 他们藏在宫墙边一段塌倒的矮墙后,宫墙外就是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祁岁桉猜一定是他们离席的时间太久,引起了注意,或者太后此刻已经回了宫严敏拦下了皇上。 祁岁桉咬咬牙,狠狠瞪着陆潇年咒骂了句:“疯子!” “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书稿对不对?”陆潇年的声音很低,也很平静。他拉住祁岁桉的手将他的腕骨捏在虎口里,“你也没有吃下毒药对不对?陶罐里就是金砂,你就是为它来的,对吗?”平静的声音在最后终于有了些波澜。 “对,”祁岁桉极力压低声音,狠狠道,“那个金砂,不止可以用来配控制人的毒药,它还……” “给我进去搜,搜仔细了!!” 终于推开宫门的禁军门一拥而入冲进来了,杂沓的脚步声踩在碎石乱瓦上,在这静夜里十分响亮,像踩踏在祁岁桉的神经上! “什么!快说!”陆潇年催促。 手腕被捏得生疼,他能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也在微微发抖。“金砂遇火只肖几钱的量就足以把整个绛雪轩夷为平地。” …… 少顷,陆潇年松开握着祁岁桉的手。“你是怕金砂被那个下毒的人已经拿走,所以来确认它还在不在的?” 祁岁桉点头。毒药不是他配的,但梁广渠却中的是五日散,那说明另一个配毒之人定然也知道金砂的功效。 若真有人拿到金砂,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的金砂又从何而来?”陆潇年的声音打断了他。 “我母妃留给我的。” 有一年母妃郑重地交给他让他藏好,说关键时候能救他的命,于是他就包好藏入这个坛子里埋进了地下。后来听闻绛雪轩走水,他从宫外回来时连魂魄都是散着的,因为他藏的金砂一旦被点燃,足以炸毁整个大盛皇宫。 万幸的是,大盛皇宫安然无恙,只有绛雪轩这个偏僻宫殿被烧毁。但这场火起的实在蹊跷,父皇事后的态度和他封锁绛雪轩的行为都让他猜测,父皇一定知道绛雪轩里有什么。 所以他一直想回到这里,他想知道除了他之外究竟还有谁会配五日散,所用金砂又从何而来? “你宫里可还有?”陆潇年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急切起来。 “没有了。”严敏道,“王府和璟和殿臣都派人里里外外仔细搜查过,的确没有看到金砂。”严敏跪在大殿上,后宫女眷都早已退下,只留下了文武百官在忐忑地等待这场惊心动魄的结局。“也没有找到任何有关金砂和五日散的痕迹。”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大殿现在死一般沉寂,唯有祁延一直紧皱的眉头不着痕迹地松了松。 这时,百官之首出列一人身着一品朱红官服,身材矮小,方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的眼睛,板着铁青的脸色站在大殿正中。 “臣听闻昨夜陆潇年亲自去了梁广渠的府邸威胁梁氏母子。堂堂二品尚书,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于陆府灵堂之上,陆潇年不仅不避嫌,还上门威胁梁氏亲眷,实属前所未有骇人听闻!此案不单单是毒杀,背后怕是牵扯到前一阵的沟渠案,臣请求陛下严查!” 刘臻对于梁广渠死前指控陆潇年贪官之事避而不谈,这明明是更容易直接扳倒陆潇年的罪状。 “计相请起。”皇帝道。“沟渠一案三司正在查,却在这节骨眼上死了梁广渠,线索证据不全,朕也颇为头痛。此案朕要亲审绝不姑息,你们方才可搜到其他证据了?” 严敏上前,“确实从王府中搜查到大量丧奠礼金,这是明细请陛下过目。” 闻言义愤填膺的刘臻默默退回位列之中。大殿再次安静下来,就在此时站在对面的三皇子祁禛忽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换来皇帝的一声斥骂。 “你!成天就知道喝!给朕滚下去!” 三皇子醉熏熏地噗通跪倒在地,“父皇饶命!父皇饶命!儿臣是喝醉了,方才去出恭好似看到有个戴面具的往绛雪轩方向跑过去了……儿臣想必是困倦,做梦了?” “面具?戴什么面具!”祁延正襟危坐,神色紧张起来。 三皇子咚咚磕头,“儿臣没看清,儿臣喝醉了,定是看走眼了!” 第84章 朝臣都不是傻子,个个七窍玲珑,闻言心底皆是一惊——凌云阁?! 凌云阁时常出没皇宫毕竟只是传言,没有人亲眼见过,但祁禛一番话让所有人不由地紧张害怕起来。 江湖上都知道,凌云阁每次出没,都会带走一条人命…… 祁延方才松下的眉头再次揪紧,身体绷直,震怒道,“给我去绛雪轩搜!” 方才副都尉石怀德派禁军满皇宫地找祁岁桉和陆潇年,最后在绛雪轩发现可疑行踪之人,现在太监传了话来,说三殿下看到凌云阁就在绛雪轩里,石怀德一听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若方才真有凌云阁闯入了皇宫,他们禁军和殿前司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 * “你确定璟和殿里没有了?”陆潇年声音冷厉,抽出刀从自己雪白的中衣上割下一条五指宽的布条。 他侧耳听了一下,脚步声应该已经到了亭廊,再往后面走绕过那排烧毁的厢房,就能看到祁岁桉方才扔他衣服那口井,方才因为慌忙,他扔的时候还有陆潇年的一只靴子搭在井边上没有完全掉落下去。 墙外都是禁军,此刻已然冲不出去,而绛雪轩里的禁军越来越多,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转眼就会发现他们。 显然他们已经陷入穷途末路,祁岁桉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满是汗水的手心攥得更紧。 就在这时陆潇年突然转过身将那白布条一分为二,一半系在自己脸上,另一半要给祁岁桉系上。 祁岁桉不明所以本能地往后闪去,但被陆潇年抱住后脑勺一把桉进了怀里。他的双手快速在他脑后翻飞,一股热浪一样席卷了祁岁桉的神经。 “你要做什么?” “你藏好,”陆潇年的低沉声音擦着祁岁桉的耳廓,“听到爆炸声你就往外跑。跑出去,就自由了。” 说完陆潇年双臂倏然收紧,很短,很紧地抱了他一下,然后把他推离出去。 他微微勾了下唇,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只火烛,跟花朝给乐安的那只一模一样。 “你疯了吗!!”祁岁桉伸手去抓,但五指间只抓到一阵湿润的风。 陆潇年看了一眼祁岁桉,那一眼很静、很深,然后一转身飞到了那口枯井边。 祁岁桉霎那间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心慌再次席卷而来。金砂一旦被点燃,陆潇年来不及跑的……虽然他也希望这个疯子死,但这不是他预想的死法。 “你!” 祁岁桉从未感觉如此心慌过,他自己也很难解释清楚缘由,只是下意识想冲出去阻拦住这个有可能会把自己炸成碎肉的疯子。 但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潇年拿起那只沾了金砂的靴子,用轻功飞到另一端的东墙下,而与此同时亭廊处的禁军已经朝他们这片破瓦房冲了过来。 祁岁桉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耳边的声音仿佛消失了。那些冲进来的禁卫动作变得无比缓慢,而陆潇年举着点燃的火烛,从烛光里朝他露出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 你先走,出去你就自由了。 他耳边混合着遥远而朦胧的声音。那是流萤的声音,同时重叠着陆潇年的,祁岁桉被巨大的心慌摄住,身体先一步向外冲的同时,视线忽然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黑影阻挡住了。 那道黑影从天而降,横亘在他和陆潇年之间,祁岁桉浑身血液从头瞬间凉到脚底。耳边还是那嘈杂遥远混乱的声音,祁岁桉已经分不清眼前和幻象—— 出不去了,一起走! 我是凌云阁,从来只有我要别人命,我不会有事,相信我。 你一定要逃出去,出去你就自由了。 汹汹火光里,热浪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看到流萤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可惜下一秒他没有看到就被一股强大内力反推了出去。 就在陆潇年要点燃火烛的霎那,他感觉后背猛烈一记剧痛整个后背到脖颈瞬间麻痹。惯性使陆潇年向前一栽险些摔倒,他迅速站稳下意识转身回击,却在转头的一刹—— “你?” ◇ 第60章 慌乱 祁岁桉也没看清那道黑影从何而来,好似凭空降落在他和陆潇年之间。 还没看得更清楚,就见陆潇年轰地倒在半途中,而那黑影足尖一点地,转瞬就来到他面前,祁岁桉这才从眼前的幻想中清醒过来,看清面前的人,披一身黑袍,黑色的衣衫下居然是一个和尚! “你是何人?”祁岁桉的话音未落,下一霎就被这个陌生的和尚拽着飞到了半空。 他都没看清自己是怎么踩着一排排禁卫脑袋上的头盔飞出绛雪轩的,就只听见下面一片混乱。 “出来了!” “在那儿!” “放箭啊!快!” 弓箭声擦着他的耳边、发丝嗖嗖飞过,等他意识到他说不定根本逃不掉极有可能中箭而死时,就发现已然落在了湖畔的那片林子的另一侧。 身后依然是紧追不舍的禁军,来势汹汹,祁岁桉感觉自己是一只慌不择路的野兔,几次差点撞到树干上,幸亏那个和尚一直拽着他以极快的速度闪躲着。 “这边!” 禁军眼看着两个黑影钻进了树林,等他们好容易追出树林,所有人却又猛然收住了脚步。 树林边缘的宫道上赫然出现一队人马,太监宫女簇拥着一辆宽大的轿子,身后不远处就是一座巍峨宫宇。 第85章 “参见皇后!”禁军众人愣了愣,然后齐刷刷跪下,后面还有刚钻出树林未收住脚步的,直接扑到叠在了前面人的身上,场面一度荒诞混乱。 “大胆!”慈懿宫的总领太监金僖大喝一声,尖亮的嗓音在谧静的夜里吓得人浑身哆嗦。“随意冲撞,惊扰了皇后娘娘为太后奉灯祈福,你们可担当得起?” 副尉慌忙抱拳道,“卑职是奉皇上之命前来寻……”寻谁他犹豫了一下。 皇后虽不理后宫之事多年,但她与妃娘娘当年的纠葛无人不知,他怕九殿下的名讳一出口更要惹怒皇后。 “做甚吞吞吐吐的!娘娘身子本就刚见好再让你们吓出个好歹来!”金僖长眉竖立气势威严,加上他是金泉的师父,宫里的太监福字辈下面就是金字辈,无人不敢不敬。 “……卑职是来找从绛雪轩跑出来的两人。”副尉到底没敢说出祁岁桉的名字,说完抬眼往金僖身后的轿子后面偷望一眼。 “绛雪轩?”金僖声音里也满是惊讶,“有人进去那鬼地方做甚,晦气!” “回禀皇后,金公公,今夜进了贼人,皇上命我等来搜查,卑职等人亲眼看到那二人是往慈懿宫这边来的,卑职担心若真潜在了皇后宫中恐对皇后娘娘不利!” “怎么,听意思你们冲撞了娘娘耽误了给太后供奉佛灯的吉时,现在还要搜查慈懿宫不成?!” “卑职也是奉皇命行事,”副尉听出金僖有意在拖延,更加怀疑祁岁桉就藏在他身后的凤鸾仪驾里,心里有了底气,语气就也生硬了起来,“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金僖不紧不慢地挥了下手中的拂尘,扬眉道,“每年三月初六皇后都会去法喜寺彻夜为太后奉佛灯还愿祈福,此事全大盛无人不知……” “金僖。”凤鸾内忽然传出一道女声打断了他的话,那声音澹然娴雅如山涧清泉。 “皇后娘娘。”金僖闻声立时转身,躬身面对轿门作揖行礼。 “与他人便,即与己便,莫要耽误了弘一禅师定下的吉时。” “是,娘娘。”金僖行礼,转回身不耐烦地对副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动作快点。 再张扬禁军也不敢蜂拥而上,副尉派十人进了慈懿宫,他亲自带了五人前后仔细搜查凤鸾,其他人守着各路口。 每一个太监宫女从前到后被逐个检查面容,搜查了两个来回后,最后面的禁卫冲副尉默默摇了摇头。 尽管难以置信,但副尉的眼神最终还是落在了轿门。 朱红轿门上金凤腾云彰显着轿子主人的至尊地位。 而门内的祁岁桉呼吸紧紧抑着,汗珠从鬓角滴滴滚落。 “卑职斗胆冒犯,还请皇后娘娘见谅。”说完,副尉一手紧握着刀柄,一手伸向轿门。 * 陆潇年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感觉后背又烫又痛,像烙在一块硬铁上,尤其被袭击到的地方,痛从伤处向四面八方散开。 袭击他的人定是个高手,内力深厚,精准的一记猛击就让他从后背穴位被震麻封住了他整个血脉。 他倏地想起最后看到的那人—— 由于对方出手速度其快,他没来得及看清脸就晕了过去。他在脑中努力回想许久仍未果,最后缓缓睁开了眼。 高穹圆顶,金碧辉煌。 这是什么地方? “乾华殿。”皇帝祁延的声音里透出难掩的焦急与疲惫来。 顾不得后背的疼痛,陆潇年腾地一下坐起身,看到了四周的朝臣和坐在对面龙椅上的皇帝。 “陆潇年,你可知罪!”刘臻先一步指着恢复了清醒的陆潇年义愤填膺道。 将他抬到这里的石怀德此时站出列,“启禀皇上,臣在绛雪轩找到陆将军时,他人已经昏迷,并未找到凌云阁踪迹。”说完他退回到队列之中。 “祁岁桉呢?”陆潇年一把拉住脚步尚未站稳的石怀德。他幽深的黑眸眼底泛着红,神情狠厉可怖。 “说!你为何会在绛雪轩!”龙案上响起啪的一声脆响,龙颜大怒,震得人心头一颤。 而陆潇年像没听到一样,起身就要往大殿外冲去,但被两边冲来的禁卫按住手脚拦住。 “祁岁桉呢!!”陆潇年扭动着怒吼了一声,这一声蕴含着惊涛骇浪似要掀翻整座宫殿。 他的眼底透着不正常的猩红,睫毛根根颤抖着,十几个禁卫眼看要按压不住,果然下一瞬陆潇年双臂猛然抬起,强大的内力将十几个禁卫掀翻在地。 “祁岁桉呢?”他一字一顿。 察觉到陆潇年此刻的异常,严敏赶忙道,“已经派人去找了,九殿下应当还在宫中没人离开皇宫。” 听到还在宫中,陆潇年喘息的频率渐渐缓和了许多,但眉眼间还是带着不正常的焦躁不安。直到严敏从袖口中掏出一样东西,顿了顿,朝陆潇年递了出去。 “这是在湖边捡到的,不知是否是九殿下掉落的。” 陆潇年一把夺过攥在手中盯着看了很久,白色布条上还沾染着祁岁桉身上淡淡的味道。他想起微微火光里的他回眸看到的那一瞬。 白布蒙面遮挡了他大部分冷峻的面部,只余下了那双含情的眼,金暖色的火光映在他的紧张眸子里,与不寻常的墨蓝色柔和成一种很璀璨的景色。像傍晚雨后的漫天落霞。 那一幕,很难忘。 像是一种卓有成效的安抚,陆潇年眼底的猩红终于褪去,他掸去身上灰尘,徐徐转头。 第86章 但所有人还是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因为比刚才还要阴沉可怕,仿佛随时会在大殿上大开杀戒。 陆潇年在心底暗暗深呼吸。他自然知道刘臻的目的,既然已经将摆到台面上就不会轻易让他脱身。今日必然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他在心里默念:好吧,就半炷香,超过佛挡杀佛。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只水面上的浮鸭,尽管看上去镇定优雅,也难掩水下慌乱划水的事实。 胸口像被破开了一个洞,全身气血都在从这个洞缓缓流失。 耳边尽是刘臻一党的慷慨陈词、激烈指责,而他脑中只有一个声音: 祁岁桉究竟去哪了? 【作者有话说】 陆潇年:真的不能都杀了吗? (老婆不见了,急) ◇ 第61章 轰鸣 陆潇年将白布紧紧攥在手心里,待那些呶呶不休的指控终于结束后,他转向皇帝祁延。 “臣擅闯绛雪轩是臣有罪,任凭皇上处置臣绝无二话,但臣必须要先找到九殿下。”他语气决然,没有半分余地。 祁延身体向前倾,手掌向下紧紧扣着龙椅的扶手。“那你是知道他藏何处?” “轿厢里?”金僖按住了副尉的手,怒目圆瞪,“大胆!” 副尉的手掌抵着轿门,双方剑拔弩张僵持着,各不让步。空气凝滞如一团密密匝匝的阴云笼罩在湖边,像随时都有一场狂风暴雨来临。 就在这时,轿门突然从内打开了。 皇后端坐于轿中,掌中托着一串菩提,面容恬淡高雅,声音却有种久居高位的压迫感。“你尽可进来搜。” 副尉快速扫了一眼,匆忙低下了头松开了手。 因为出汗后背浸湿粘在身上,祁岁桉忍耐着这种闷滞和不适,他藏在皇后身后的那块轿壁后,那里看着与其他三面轿壁相同,但只要上手一摸便知那是块空壁,而祁岁桉就躲在后面的夹缝中。 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一动不动地盯着副尉。 已经满头大汗的副尉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臣不敢。” 转身他不再说话,“皇后娘娘恕罪。”朝四周大喝了一声“撤!” 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声轻柔的叹息后,皇后朝一旁移开,露出身后的锦绣云壁,轻声道,“出来吧。” 一直紧绷着的祁岁桉忽然松了口气,掀开那块假轿璧走了出来。 “多谢皇后。”祁岁桉朝皇后行礼,这是他自幼便做熟的事情,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但我不明白…… “本宫为何会救你?” 是啊,皇后自己也说了他是妖妃的儿子。他母妃夺走了所有后宫女人的宠爱,皇后最恨他才是。她不该浪费这个机会才对。 可当他仓皇撞上凤驾时,他却被和尚塞进了皇后的轿子里。至于那和尚,转眼间便不见了。 谁救他都比皇后救他更合理一些。 “佛说因果缘序,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皇后笑意深深,递给祁岁桉一块帕子,示意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本宫是替人还债,也是还欠你母妃的一个人情。” 轻轻的一声叹息,像拂过湖面的一阵春风。祁岁桉感觉清晰地听清楚了每一个字,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却似被浓雾笼罩,混沌一片。 替人还债?还母妃人情? “替什么人还债?为何会还我母妃人情?”祁岁桉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迟钝过。 因为面前的是他曾经的假象敌,是他在苦苦找不到母亲死因的那些年将内心所有咒怨都倾倒在其身上的仇人。 皇后浅笑了下,然后拉他坐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本宫先送你出去,宫外有人会接应你。你父皇藏了这么多年关于金砂的秘密,今夜怕是再难藏住了。你于他而言也就再也无用了,所以,你还是先跟本宫离开这里比较好。” 皇后说了统共三句话,可落入祁岁桉耳中的却是三声轰鸣 轰— 轰轰—— 轰轰轰—— 像被火药炸毁的废墟,祁岁桉勉勉强强从灰烬中爬起来,面对皇后言语间那一层层震撼的信息: 父皇早知道绛雪轩内有金砂,所以才派人那般严密看守,这么多年不重建就是怕这坛足以炸毁皇宫的金砂被发现,而这秘密今夜被他亲手捅破了。 其次皇后也知情,并且知道他就是去绛雪轩去寻金砂的。 最后皇后还知道他早就想逃出来,因此不是恰好碰到搭救,而是故意在此地等他,并在宫外派人接应他。 只是有一点,祁岁桉攥着皇后递给他的那块巾帕,抬眸问道:“为何金砂被发现,父皇为何就要杀我?” 【作者有话说】 再歇两天,周四来更哦 ◇ 第62章 逃出 “因为……” 笃、笃。 轿门这时响起了两声轻叩,金僖低语道,“娘娘,得出宫了。” 皇后长长的指套在唇边虚比了一下,“先出去,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 “就这些?”陆潇年沉眸,显然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刘臻一党对他的指控可谓全面。 祁延匆匆合上写满陆潇年罪名的折子,却出人意料地问了陆潇年一个极不相干的问题:“祁岁桉可曾带走了什么东西?” 陆潇年怔了下,然后摇头。 第87章 就在祁延神清明显放松下来的同时,急促紧张的脚步从殿外飞快传来。 “皇上,皇上赎罪!”金泉几乎脚下擦出火星。 “何事慌张!”皇帝胸口正闷着,站起来指着金泉大骂。 “七殿下,七殿下、他殁了!” 祁延一屁股跌坐进龙椅里,双眼发直,手脚瞬间麻痹冰凉! 半晌,祁延才缓过来神,“珉儿?在何处?!” “七殿下被人推入了湖中,巡卫发现打捞上来时,人已断气了。” “湖边?他好端端去湖边做甚?” “有人亲眼见到是追着九殿下去的。” * 梁广渠一案还未查清,皇子又死于当夜,严敏简直头皮发麻。 大殿上顿时乱作一团。 “朕、朕要亲自去看看。”祁延歪着半边身子朝福安贵招手。 福安贵赶忙过来搀扶,并传令“起驾!” 朝臣们刚经历陆潇年的恫吓已经腿软,此刻只能相互搀扶着随皇撵移步至后花园的湖边。无人敢议论,但心中都再次印证了江湖上那句传闻:凌云阁出没,必会带走一条人命。 早已将案发现场围拢起的火把将暗夜照的灯火通明,火光倾泻在水面上连成一片火海,更显局势紧张。 皇帝从龙撵上被搀扶着走下来,跌跌撞撞地来到岸边那块被蒙着的白布前。 “珉儿……”祁延颤巍巍地伸出手,弯腰想去掀开白布的一角,但突然被福安贵拦了一下。 “陛下保重龙体,还是奴婢来吧。”说完福安贵用身体挡住皇帝,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祁珉因窒息而青紫的唇肿胀着,鼻翼上的褐色小痣泡得发白,外凸的眼球布满血丝,面貌令人胆寒发竖。 福安贵赶忙将白布盖了回去。 “陛下,节哀。”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他知道皇帝十分疼爱这个七皇子,是真正父亲对儿子那种疼爱。 祁延浑身抖动着,面色如纸,“珉儿不过是喜文好墨,从未有任何野心,竟不料也难逃……” 余下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他喜欢看祁珉笑的样子,那是他的儿子中最单纯的一个,每每听到自己新作的诗被夸赞,眼睛就会笑得迷成一道缝,鼻翼上那枚小痣一耸一耸的。 “究竟是何人!”想到此祁延一声怒吼,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 就在此时,籍飞举着一样东西冲到皇帝面前。 “启禀陛下,方才禁卫从湖面上捞起了这个!” 一个湿淋淋,滴着水珠的凌云阁面具! 血液在这一刻倒流,心脏像是失去了跳动。这是祁岁桉的那个假面具。 它之所以可以浮在水面上是因为这是个假的凌云阁面具,是用丝楠木仿刻的。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收回胸前的。 今夜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的时机令人没有喘息和思考的时机,的确像是被精妙谋划过的一样,难不成真的是祁岁桉? 陆潇年上前,“陛下,这是臣……” “父皇,儿臣想起一事。”陆潇年的话被另一人抢先打断。只见有一人影从人群里摇摇晃晃地站出来,手中还捏着一枚酒葫芦。 “儿臣方才看这片树林,就想到幼时……”祁禛打了个酒嗝,用手背擦了下嘴,酒味熏得福安贵偷偷捂住了口鼻 “有屁快放!”祁延此时哪还顾得上什么皇家风度,怒骂道。 祁禛比方才更醉了几分,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嘴里含含糊糊,需要极仔细地辨认才能听得清楚:“儿臣记得九弟五岁那年落水,好似就是在这片湖边。 “虽然后来不知被谁救上来了, 但宫中传言是七弟先推了九弟,反倒是七弟受了风寒险些没命,而九弟安然无恙,会不会真的是什么巫蛊之术?反正他们南月的东西都挺邪的……” “一派胡言,把他给我拖到祈年殿去!”祁延感觉脸都被祁禛丢尽了,竟然还真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祁禛立刻慌了噗通跪下,膝行向前数十步,抓住祁延的皇袍衣摆。“是儿臣喝醉胡言,是儿臣胡言,求父皇饶恕啊!” 祁延将祁禛一脚踢开怒道,“祁岁桉呢?还未找到吗?!” 籍飞拱手道,“皇宫上下微臣带兵都仔细查过,连凤撵微臣都查了多次,除了皇后依制出宫去法喜寺为太后守灯祈福,至今未有人离开过皇宫。” 蘧然间,陆潇年心中一凛。他想起来将自己劈晕的那张脸在何处见过了。 正是那日在慈懿宫给自己开门的那个和尚! 难不成真的是祁岁桉杀了祁珉? 低低私议之声此刻犹如千万只被毁了地穴的蚂蚁从四面八方朝人们涌来。 “究竟是不是凌云阁啊,这面具不就是凌云阁的吗?” “真是祁岁桉为了报仇?” “两人在寿宴前就曾起过冲突,这所有人亲眼所见。” “是啊,九殿下也确实以祁礼的下场威胁过祁珉。” “难不成九殿下是与凌云阁有染……?” 当听到这种推测时,祁延再度一口鲜血喷出。福安贵用丝帕慌不迭地去擦,太医这时也赶到,将皇帝搀扶上了龙撵。 “去追,祁岁桉。”临上轿撵前,皇帝垂垂老矣的身子佝偻下去,转头望着身后的陆潇年。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亲自去。找不回来,你提头来见。”祁延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杀意。 第88章 陆潇年清晰地看到了,于是跪下道:“是。臣这次绝不会让他再跑掉了。” 严敏突然拉住陆潇年道,“臣与将军同去。” 那块白色布条就是从这林间找到的,从陆潇年当时神色来判断那就是祁岁桉的。 还有凌云阁的真面具是青铜的,不可能还能浮在水面上被打捞起来,很显然陆潇年也知道那是个假面具。 严敏看得出涉及到祁岁桉时陆潇年的紧张,外加上整场寿宴他对二人之间的观察,外界的传闻好似并非空穴来风。 祁岁桉又与凌云阁有何关联,严敏预感这一切都并非巧合。 为防监守自盗,他决定寸步不离地跟着陆潇年。 “随你。”陆潇年瞪他一眼转身跨上马朝宫门飞奔而去。 * 雨虽早就停了,但天幕上的月光仍被黑沉沉堆积的灰黑色云片埋葬着,透不出一星半点的亮光来。 夜暮低垂压迫着大地,被连绵阴雨吓坏的盛京人早早闭门锁户,官道上只有马蹄声在疾驰回响。 皇后的凤鸾无人敢阻,一路朝京郊而去,天地间万物静谧,唯有轿厢内的祁岁桉在经历着浩劫。 “帮前太子还债?”问出口的瞬间,祁岁桉意识到这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反问,好似脑子是真的被云木香毒坏了。 皇后微微颔首,掌心捻着那串菩提,目光缓缓从祁岁桉脸上移开。“皇上封你的这间王府曾是前太子祁琮的,你舅舅也曾住过那里。” “舅舅?”祁岁桉从未听说过自己何时有个舅舅! “你母妃,当年被皇上看中带回大盛,她当年也不知南月王室除了她还有活口。可他确实是你的舅舅,他叫凌云。” “凌云?!” 【作者有话说】 小桉变身复读机的一天。 本周更新三章宝宝们,又要去医院。 下周补给你们 ◇ 第63章 抉择 “那、凌云阁可与他有关系?”祁岁桉发现自己嗓子很紧。 “他是最早的阁主。”皇后的声音很沉静,落入祁岁桉耳中却有种蕴藏着某种巨大能量。他有预感,他曾苦苦渴求的、被人刻意掩埋的真相即将被这种能量炸个粉碎。 好半晌祁岁桉才缓过点神来,上下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做好准备。 皇后这才柔声道: “凌云原叫乌樾,是南月王室太子,你母妃的孪生哥哥。当年太后为帮你父皇夺嫡不知从何处得知南月有一种特殊的矿物,若加入到火药中威力巨大,可横扫天下。于是你父皇主动向先帝请愿前往南月探寻此矿。 “他带着丰厚贺礼以开拓贸易为由来到南月,还得到了南月王室的厚待。本以为是一次友邦外交但殊不知是引狼入室。当南月王室逐渐得知了他的真实目后,态度骤变。 “可你父皇野心昭昭,早已在四周布满强兵良将,率军的正是我的兄长陆良平。 “于是毫无防备的南月人遭遇了灭顶之战,但他们誓死守卫金砂的秘密,临死前用易容之术将一双儿女送出宫外,但不料还是被人发现了。 “公主被当即带回,撕去假面后美貌惊为天人,被你父皇一眼看中,而那个太子……” 皇后顿了顿,看向祁岁桉,“长相与你十分相似,也难怪年儿对你……” 说到这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祁岁桉眸光也黯了下去,像被剥光衣服一样难堪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或许这就是我们陆家难逃的命运吧。” 车马还在疾驰,现下应是往法喜寺去的路上了,因为山林间草木野花的湿浓气息越来越重。 这一路出了宫门后便格外顺利,但越是顺利,祁岁桉越隐隐不安。 他抬起头问,“后来呢?我……凌云怎么了?”祁岁桉发现舅舅这个称呼于他而言太过陌生,今夜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生命中还有这样一个“亲人”,更不知母亲为何会对他的存在如此守口如瓶。 “他,被我父亲暗中救下藏于陆家军带回了大盛。后来……”皇后缓了缓,端起了一个青瓷茶杯,捏在指尖却许久没有喝一口。眉目间的沉静像是被什么打破, 好似静谧的夜空被撕裂了一个缺口,即将倾泻而下的不知是月光还是暴雨。 “他成了前太子祁琮府上的一名暗卫。” 皇后轻轻的一句话,再次化为祁岁桉耳边的轰鸣。 那间密室。 那座王府。 所以父皇将前太子曾居住的王府赐予他,却不肯再多赐给它一个正常的名字,因为它曾是大盛朝一段无比难堪的存在。 他以为他做好了面对任何可能的准备,但这一刻,他发觉他并没有。 皇后轻轻抿唇,望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道:“后面的事情人尽皆知了。” 前太子祁琮为了一个男宠佣兵谋反,事败后自尽于东宫。只是人们不知道那男宠就是易容之后的南月亡国太子凌云。 “他……” 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皇后和祁岁桉同时伸手撑了下轿厢,紧接着就听到金僖有些紧张的声音从马车下面传来。 “皇后娘娘,有人追来了。” 祁岁桉紧张地滚动了下咽喉,“那我母妃呢?究竟因何而死?” “当时本宫在山上闭关礼佛,并不清楚个中缘由,只知道你父皇后来知道了凌云的存在,所以你母妃想了个办法保护你。” 第89章 “金砂?” “是。她对你父皇说只有你活一天,金砂矿才安全一日。” “可母妃从未对我说过关于金砂矿的事情。只是将两瓶金砂交予我。”祁岁桉不解。 “是的,正因如此你才能安全地活到今天。否则你父皇会对你用尽手段逼你说出来。” “那究竟何人知道金砂矿所在?” “世人都在找,孩子。” “那……凌云呢?还活着吗?” 皇后摇摇头。 “祁琮出事后,他就也消失了。无人知道他的下落,有人说他出家了,有人说仍隐姓埋名在凌云阁以杀人为乐,还有人说……”皇后闭了闭眼睛。 “说他将自己一刀刀凌迟了。” 祁岁桉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我救你,是替琮儿还债。一切都源于他与凌云本不该初遇的那日。且看你和年儿要重蹈当年覆辙,本宫不能坐视不理。” 祁岁桉如坠冰窟,他体会到了手脚失去知觉的那种麻木和冰冷。 命运之诡,何其难逃。大盛太子将南月太子囚禁于密室之中,对其百般凌辱,凌云逃出后万念俱灰,悲惨自尽。 祁岁桉咬咬牙,一字一顿道: “但我不是凌云。” “是的,这也正是我冒此风险救下你的原因。”皇后面色沉了下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月妃和我同为女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唯有为子女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于你,本宫已仁至义尽,路要如何走,现在你自己选吧。” 皇后屈指轻敲窗棂,金僖递进来两个锦盒。 祁岁桉不解地抬头望向皇后。 她抬手示意金僖打开。 两个金绣云缎锦盒先后被掀开,赫然露出两个面具。不同的是,一个是一张软皮假面。另一个,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凌云阁面具。 皇后倾身拿起那张凌云阁的面具,在手中端详。 “年儿也曾面临一模一样的选择,但他最后的决定十分令人失望。而你不同,自幼聪慧过人,最善石以砥焉,化钝为利,相信你知道你母妃的愿望,也清楚怎么做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凌云阁的面具被放回锦盒,皇后的目光又落在那张假面上:“你尽可以选择从此埋名,过自由无惧的生活。也可以继续寻找真相为你母妃报仇。只是无论哪条,都有代价。” “什么代价?” “代价就是你都再也无法回到皇宫,去继续做你的九皇子了。” “为何!” 皇后指尖开始捻动菩提珠,“因为出宫前,祁珉死了。而你,就是凶手。” “我?”祁岁桉眼睛圆瞪,惊愕地望着皇后。但几乎一个转念间他就明白了皇后话背后的意思。 ——他被人栽赃了。 那唇齿间逐渐幽冷的声音一字字灌入祁岁桉的耳中:“因你幼时那次落水,就是祁珉推的。因为那次你父皇考学,称赞了你的诗句而没有称赞他的。 “他的尸身被发现时旁边还有你自己制的那枚假面具,而所有人又都曾于寿宴前见过你们的争执。” 几乎被轰塌的理智让祁岁桉紧紧咬着牙关,竭力拼凑着自己一片片残肢碎体。 “为何,你为何要这样做!”他感觉自己好似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踩在废墟之上,用破碎的声音发出最后的疑问。 “为了不给你留后路。还因为,恩情的部分我已经还完了,但你毕竟还是月妃的儿子,不是么?” 皇后唇角延出今夜的第一个冷笑。 车马继续颠簸着,偶尔有被惊起的鸟兽发出的呖鸣响彻静谧的林间。 马蹄声在身后逐渐清晰,祁岁桉感觉到马车在脚下在滚滚震动,如狂风巨浪。 他抬眸看向皇后雍容娴静的脸,手缓缓伸向其中一个锦盒。 【作者有话说】 晚了,晚了sorry 刚回家,明天还有一章 ◇ 第64章 惩戒 夜色沉沉笼罩着山巅,一只鹰盘旋在高空,忽然一声唳鸣沿着陡峭崖壁向下俯冲,最终停落在金僖的肩头,扑腾两下收回羽翼乖巧站好。 “娘娘,那边都准备好了。”金僖推开轿门,皇后点了点头,打开面前的竹笼,用纤长的金丝戴帽指套戳进一条昏睡的四脚蛇腹部,递给金僖肩头的鹰。 四脚蛇肚皮被捅穿,刚四脚朝天地挣扎了几下,就被鹰迅猛地一口叼住,转瞬吞入腹中。 “奴婢担心他不甘心。”金僖手臂一抬,鹰又飞入夜空中。 皇后低头拨弄了下剩余几只昏昏欲睡的蜥蜴,然后缓缓盖上竹笼,拾起佛珠在手中捻道,“阿弥陀佛,轮回苦果,不尝不知,无常苦海,不生不灭。” 金僖轻轻关上轿门,“奴婢知晓了。”身后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踏在林间湿软泥地上发出隆隆闷响。 * 出皇宫后换上追疾,陆潇年直奔城郊外的法喜寺,严敏带着一队禁卫紧随身后。 马蹄隆隆,冷风猎猎,却像是在给陆潇年心头那簇火苗上继续不断地添着干柴和火油,越烧越旺。 他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却没想到祁岁桉会这么快就离开他。更让他意料之外的是,居然是皇后——他的姑母会亲自帮祁岁桉逃走。 心脏毫无节奏地乱跳着,忽轻忽重,时有时无,胸腔内的所以脏器都拽着向下,扯得他说不出哪里疼,就像被突然被挖空一块一样。 第90章 他拼命地催马狂奔,当他终于远远看到皇后的凤辇,心跳才重新重重地跳了几下。 “他走了。” 皇后安之若素地望着轿门外的陆潇年。 “去了何处?”陆潇年竭力克制着胸口那团爆裂的火。 “年儿,这是他的选择,也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陆潇年想起那个和尚,还有那个假面具,握着缰绳的拳骨被他捏得咔咔作响。 但他仍抱有一线希望地想从皇后的脸上得到些许否定。 告诉他那个面具不是皇后早早设下的一步棋,告诉他祁岁桉不是故意制造这么多混乱以便借机逃走,告诉他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巧合。 但皇后娴静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不置可否地闭了闭眼睛。 “驾!”陆潇年一勒缰绳,掉头就往方才路过的岔路口狂奔。他方才在经过时就注意到了湿泞地面上那串孤单的马蹄印。 印记还新鲜清晰,应当还未走远。 他能追上。 他绝不会再眼睁睁看他从自己面前消失了。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一直紧绷着,陆潇年扬鞭时眼前突然黑了一瞬,他甩了下头再抬头就看到远处山腰箭闪闪的火光,像是星星一样时现时没。 鼻间还闻到了浓烟的味道,眼前黑沉沉的林子里忽然出现一团右一簇地亮起跃动的火把。 陆潇年又甩了甩头,那火把倏地消失了。 但他还是听到了祁岁桉在耳边的声音—— “出不去了,一起走!”大火熊熊,他们被困在那个破客栈,眼前是祁岁桉那双紧张的眼睛。 “你一定要逃出去,出去你就自由了。”他听见自己闷重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出来。 那双墨蓝的瞳仁里闪烁着泪光,陆潇年强忍着想俯身去吻的冲动,将他推了出去。 随后眼前一黑,等他从黑焦的废墟中爬起来。滚滚弥散的烟尘中他看到祁岁桉被一个高大身影笼罩的背影。而他被西梁大军阻挡在祁岁桉冰冷的视线之外。 后来他才知道,那把火就是祁岁桉自己放的。 陆潇年吞咽了下喉咙,头脑里像是被塞入了一团棉花,他用力地甩了甩头,眼前的烟雾退散开,远处的山火、废墟和大军都骤然消失了。 知道是幻觉,他咬了咬牙 用力一夹马腹,加速朝林间疾驰而去。 树林繁茂,林间的小路崎岖不平,追疾的脚步不得不放慢。 严敏此时也赶到了岔路口,远远看到陆潇年不知与皇后说了什么,就转头回来朝那条崎岖的山路而去,他远远朝凤辇行了个礼也快速跟了过去。 就在这时,林间响起了一声鹰唳。陆潇年举头望去,但并没有停下,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 凄厉的叫声惊得严敏等人的马惊慌地停住了,就这慌神地一瞬间,林中突然腾起无数暗影。 暗影转刹朝这条小道围拢过来,等到严敏等人看清那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具时,仿佛瞬间被夺去了呼吸。 是凌云阁! 陆潇年眼看要追上祁岁桉了,但视线却被凌云阁挡住,胸口那团火怒火随一声怒吼爆裂而出,他抽出翎羽刀,迅疾朝飞过来的凌云阁蒙面人砍了出去。 厚厚的黑云像被扯碎的棉花漏出一些银白色的冷冷月光,树林里的打斗无声而激烈,这些凌云阁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很快不断有禁卫摔下马去发出惨叫和闷响。 当他终于冲出,落在祁岁桉背后的同时,一道寒光也正朝祁岁桉刺来。 祁岁桉惊慌中差点滚摔下马背,但被一直手掌捞住按回到马上,同时耳边当啷一声巨响,两个兵器的震击下,他耳朵登时嗡鸣,听不见任何声音。 陆潇年单手驭马,另一手持剑与不断扑来的凌云阁激烈交手。 严敏自然也不是敌手,眼看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而他被重重围困在正中。陆潇年杀出了一条路,勒住缰绳回头看到了严敏。 凌云阁也对祁岁桉下了手,就证明祁岁桉与凌云阁没有关系,严敏是人证,他不能让这唯一的证人也死在这里,于是陆潇年当即把祁岁桉换到了追疾的马背上。 “回家!”陆潇年朝追疾大喝一声。 听到命令,追疾立刻驮着祁岁桉从林间夺路而逃。 陆潇年反身挥刀,捅进一个凌云阁的下腹,抽刀时鲜血喷溅而出糊了严敏满身满脸,他劈开一个豁口,一把已经魂飞魄散的严敏拽到自己的马上。 手中的赤羽雁翎刀如雨点般在空中翻飞,他朝祁岁桉逃出去的方向追赶,但凌云阁仍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一波又一波,大有要将他死死围困在林子里的势头。 而远处已经看不到祁岁桉的背影。 头脑愈发昏沉,陆潇年知道自己无法以一敌百,于是他朝追疾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勒马掉往回跑。 见他往回跑,那些凌云阁反倒杀得不那么急了。只是仍紧追不舍。直至来到城门外,果如陆潇年所料,他们的目的不是他,或者说不是要杀他,而是要阻拦他去追赶祁岁桉并将他赶回城中。 这些突然出现的凌云阁显然不是凌霄那一派人,是受何人命令他已心知肚明。 被迫回城后,陆潇年把严敏放下道,“严大人保重。” “那你呢?”死里逃生的严敏双腿落地后仍在不停地发抖。 第91章 “转禀皇上,我会将九殿下带回去的。”说完陆潇年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了。 他直奔老西城而去,当年他带着祁岁桉跳下的那口枯井还在,他栓了马转身跳了下去。 怒火仍不断在他胸口堆积,当他跳出井口看到正在池边狂饮的追疾,长出了一口气。他上前搂住它的脖子,轻拍了拍。 “好样的,追疾。” 追疾是他从匈奴手中俘虏来的马王,当年它被大火围困住,陆潇年为了救它出来身后留下了一道从后颈到侧腰的长疤,险些丢了性命。 知道自己这次回盛京凶多吉少,就将追疾托付给凌霄养在这私宅里。追疾通人性,从未让他失望过。 这间隐在郊外的旧宅,除了凌霄偶尔会来,平日只有几位老仆守着。上次已见过陆潇年,所以再次见到他并不意外纷纷朝他行了礼,“少爷。” “他人呢?” “已经安置在东厢了。” 陆潇年点头,他踏着心头滚滚怒火大步跨过亭廊朝东厢走去。 心跳忽地莫名繁乱起来。在这一刻,他既怕推开门后里面只有空荡荡的一间屋子,祁岁桉还是不见了。又怕他真的就端坐在那里,脸上是那副冷漠的、对他任何动作都豪无所谓的样子。 无论是哪种,只是稍微想一下,心就会像被针刺一样地痛。 脚步在门外停住。上一次,祁岁桉也是躺在里面的榻上,只是上一次祁岁桉被暮冬用了药,手脚都不能动。 早知道,他就该一直让暮冬用那药煨着他,这样他就不会有机会离开自己了。 手掌推开门,发出清晰地吱呀声,在这静谧的宅院里格外响亮。 屋子不大,可一目了然。 短短一段路,陆潇年做了千般设想,可当屋内场景一览无遗地落入他视线时,他刹时间顿住了呼吸。 失控的惩戒欲和占有欲在这一刻骤然达到了顶峰。 一路绷紧那根心弦,张力达到极致,终难堪压力寸寸崩裂,发出震耳铮鸣。 陆潇年僵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凌云阁势力复杂,正在内部争斗中。这个前文提到过一次,怕宝子们忘了 全文大概26、7w左右,后面权谋部分不会太重l了,还是以谈恋爱为主hhh ◇ 第65章 我来 一瀑青丝散落至腰间,祁岁桉上身不着寸缕地站在灯火阑珊处。半张脸笼在黑暗中,略显苍白的唇紧抿,喉间还发出模糊难耐的微吟。 陆潇年喉结上下滚动,闭了闭眼睛但毫无作用。闭上眼也仍能清晰看到那张惊艳动人的侧脸——额头微扬,鼻尖上凝着晶莹汗珠,还有那想让人一口吞下的漂亮喉结。 仿佛是感觉到了他沉沉的目光,祁岁桉倏然转过头来。在看清来人后,已经垂至腰间的雪白中衣被他忙拎起来,慌乱地遮蔽住上身。 “你、出去!” 云木香的毒性开始发作,体内有一半血脉好似被阻塞,另一半又在沸腾。他被胃痛搅得天翻地覆,好几次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本想脱下衣服去后面浴室浴桶里泡冷水给自己降温,但头脑昏沉地站不住,只好扶着床柱先脱去衣服。 不想陆潇年这么快便追来了。 在祁岁桉的视线里,陆潇年的脸忽远忽近,那双黑沉沉的眸也忽大忽小,甚至多看一会那张脸也变得歪曲起来,显得更加狰狞。 “滚,滚出去!”祁岁桉小臂上青筋凸起,颧骨和侧颊都染着绯色,墨眉微蹙,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直到一双大手钳住了他的手臂,祁岁桉蹙眉,“痛、放手……” “还逃吗?”落入祁岁桉耳中的声音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 祁岁桉抬手朝他脸上扇去一巴掌,但浑身软绵无力,轻易就被陆潇年握住了手腕。 陆潇年一双眼眸深如寒潭,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 “我没有。”祁岁桉声音倔强,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是想逃,但没想就会是今天。今天的一切发生得都太紧太密,快得让他来不及去仔细想,就已经被推动着赶到了这个境地。 所以这一切根本不是由他的意愿支配的,若真由他谋划安排,远不止自己逃跑还被逮住这么窝囊。 可显然陆潇年已经没有耐心等下去了。那暂时平息的惩戒欲被这三个不痛不痒的字重新挑起。 他一把从后面握住他脖颈,将他推抵在床柱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然后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唇。 猛然被撬开的牙关被陆潇年强势闯占。后颈上的手在不断收紧,陆潇年想象着这节细长的天鹅颈只要稍稍用力便会折断在自己掌中,白皙的皮肤因为克制着力度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陆潇年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他想把他吞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他就再也逃不掉了。 他越吻越凶狠,呼吸越来越急躁,胸口那团火在体内横冲直撞。 然而来时那一路上的烦躁、惶然、不安却像被抚顺舒展了的羽毛,都被浸润在这个疯狂的吻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安全了。 不是祁岁桉安全了。 是他安全了。 当心跳和呼吸在这个吻的尾端逐渐加重时,陆潇年才放开他,将头埋在祁岁桉温软的侧颈上,张口咬了下去。 怀里的人一声闷哼令他满足,于是又用舌尖去抚慰那凹陷下去的牙印。“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谁想把你带走我就杀了谁。” 第92章 而此时的祁岁桉连张口去咬他的力量都没了,头蔫蔫地垂在陆潇年的肩头,人挂靠在他怀里,呼吸急促灼热。 可是怀里的人一点也没有挣扎,乖得过分,这完全不像往常的他。 陆潇年心忽然向下一沉,将怀里人推开一点,捧起他的脸,那种不正常的绯红像火炭灼人眼。 “你怎么了?” “毒……解、毒……”祁岁桉蔫蔫地,鼻腔的热气喷洒在陆潇年的手上。陆潇年面色霎时紧绷起来,“毒?什么毒!” “云、木……” 话未说完,陆潇年登时将他打横抱起来,冲出房门,朝仆人吩咐:“快去找暮冬!” 守在门外的仆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少爷面色差成这样,于是丝毫不敢耽搁奉命而去。 陆潇年将人抱回到床榻上,一层层剥去他的衣服。连往常白皙如玉的身体上也泛出不正常的红,慌乱和后悔一瞬淹没了他的理智。 刚才自己怎么能没有发现祁岁桉的异常。而且他也没料到,祁岁桉这次没有骗他,是真的服下了那毒药。 “我看你才是真的疯了。”陆潇年握紧拳,此刻祁岁桉侧颈上那枚已隆起红肿的牙印格外刺眼。 确实是他自以为是而忽略了,路上他看到的火光时就应该想到也是因云木香而产生的幻象,若那时便想到,他可能会直接带他杀出来去找解药了。 他只尝到祁岁桉唇齿间那一点就出现了那般真实的幻象,祁岁桉服下多少,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些问题令他越想越觉得惶惶不安。 “解药呢?”他摇动祁岁桉。 可是祁岁桉闭着眼睛,胸膛起伏微弱。 陆潇年不通医理,更不知道暮冬何时才能被找到。凌霄本就行影无踪,此刻他带着暮冬离开了盛京城也不一定。 他忽然想到刚进来时祁岁桉赤裸着上身,看那样子应当是要去后面的浴房,于是他又将人抱起放入水中。 陆潇年不断用沾湿的巾帕去擦他干涩的唇和脸,希望能冰凉换回他的一丝清明。“解药呢,解药在哪!” 仿佛是受到冷水的刺激,祁岁桉渐渐睁开了眼,但语气仍是冷峻,“放我走……不然……我会死在这。” “告诉我解药在哪。” 陆潇年不相信以祁岁桉的性格会不提前准备好解药就吞下毒药。他将祁岁桉的衣服拿起来抖落、翻找,但一无所获。 “放我走。”祁岁桉眼睛费力地睁开一道缝隙,支撑不了几息又闭上。 陆潇年唇线紧绷着,双目渐渐赤红,声音里带着几分病态的痴狂。“这次就算死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见祁岁桉又睁开了眼,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残忍的笑,“你说过,这毒性有十二时辰对不对?你若不告诉我解药在哪,我就在这陪着你,一起等死。” 陆潇年用手扣住祁岁桉的肩把人压在浴桶上,眼神凶狠而执拗,却又脆弱而可怜。“你不会死的,你以为用死威胁我,我就会放了你?你错了祁岁桉,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种滋味,悔恨才是世间最毒的毒药。” 吸饱了水的空气愈发凝重,不断下坠、滴落。滴答、滴答、滴答,一声声如笞打抽在清醒的人身上。 两人用对生命的漠视在无声中激烈抗辩,直到陆潇年的眼底越来越冷,血腥的暗红浸染在幽深的瞳眸,像一只绝望的野兽。 陆潇年押上了自己全部的赌注,赌祁岁桉会认输。 又是一段无声的对峙后,祁岁桉前后摇晃了两下垂下眸,唇间溢出了三个字——杨静山。 说完就咚的一声朝前栽下去,倒在及时出现的掌心里。 托着祁岁桉的脸,陆潇年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赌赢了。他将他的头缓缓放在浴桶边用一块柔软的巾帕叠了几折垫在他颈下,就打开门走了出去。 老仆迎上前来,“少爷。已经去找小暮冬了。” “去找花朝。他在无名王府,让他带着云木香的解药来,要快。” “是。” 陆潇年走到庭院里来到追疾身边,抚摸了下追疾雾黑的鬃,语气凝下来:“要快,追疾。” 当陆潇年迈过浴房的屏风,看到祁岁桉还在处于十分不清醒的状态。但他俯身用额头去探,感觉温度在下降。 又怕他失温,他也迈入水中。将祁岁桉的身子捞过来,从身后环着他,让他靠坐在自己身前,然后不断用水和巾帕去敷他透红的脸。 凉水很快不冷了,他又叫人抬了冰来。当冰块倒入浴桶中,浮在水面上,陆潇年的嘴唇很快开始发紫。而祁岁桉浑身终于不再那般滚烫了,人好似也恢复了一些意识。 祁岁桉缓缓睁开眼,陆潇年低头就能看到他湿漉漉的睫毛,像挂满冰晶的雾松,压弯了枝头摇摇欲坠。 还没等他开口,怀里的人忽然扬起头,眼神一点点向上攀,最后停落在陆潇年的眼睛上。 陆潇年被看得心重重一跳。 那双幽蓝的瞳眸朦胧着一层水雾,看上去十分遥远。他扬起的纤长脖颈像是主动露出自己的要害,陆潇年只肖低头就可以一口衔住那青色的血脉并一口咬穿。 事实上他也非常想这样做,因为他一想到祁岁桉从自己身边逃跑,还服毒逼自己放他走,他就感觉五脏六腑要裂开。 三层铜枝烛塔的点点火光倒映在水中,光斑摇曳落在祁岁桉的身上。 第93章 眼前的祁岁桉很是不同。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祁岁桉。眼神虽仍迷蒙,但褪去凌厉后像卸掉了他一贯强硬的盔甲,人随水波变得柔软起来。 明明方才人还虚弱无力地像是随时会醒不过来,这时却忽然间不知哪来的力量,他竟一转身双臂向上环抱住了陆潇年的脖子。 猝不及防的动作令陆潇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面色紧绷,嘴唇青紫,但怀中的人好似全然看不见,忽然挺起上身继续得寸进尺地向上攀,胸口露出水面,冰凉透明的水滴裹着盈盈烛光浮在两颗上。 只见那泛着水光的薄唇微启,嗓音低哑魅惑:“抱我,流萤。” 陆潇年脑中嗡地一下,像正弹奏的古琴铮然断弦,发出延绵不绝的震耳余音。 又来了吗。 难道是毒勾出了祁岁桉那要命的心疾? 陆潇年竭力想推开祁岁桉,他完全不清楚祁岁桉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因此他并不想此刻在这种情况下与祁岁桉发生什么。 但没有用,祁岁桉舌尖竟然在他下唇扫了一下,然后攀上了他的耳朵,气音撩人地钻进他的耳朵:“你都救了我那么多次,求求你再救我一次,不然今晚我就要烧死了。” 看着那放空的、迷离的眼神,陆潇年知道了——他又进入某个幻象之中了。 他推离开祁岁桉。 “你看清楚,我是陆潇年。” 祁岁桉的瞳仁艰难地聚焦了半刻,但很快又飘忽起来。他一把将陆潇年的手打开,蛮横地将他推倒按在浴桶边,不等陆潇年反应便低头吻了上去。 生涩又凶狠的舌尖不断勾缠着陆潇年的一触即崩的神经,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强制的一天。 祁岁桉越吻越深,忽地夸坐于他身上,闭上眼,双睫湿漉漉地贴着,呼吸忽深忽浅地扑打在陆潇年的脸上。 他清晰地感知着怀中的幼兽在毫无忌惮地向他索求,浴望明目张胆地铺写在那张与之极不相称的清冷的脸上。他知道自己应当阻止他,但眼睛却诚实地舍不得错过分毫,贪婪地欣赏着他情难自禁的九殿下。 那个经常冷傲,偶尔娇气的九殿下。 像是终于尝够了他的唇舌,祁岁桉气喘吁吁地放开了陆潇年。神情迷离而忽又勾唇一笑,“你别怕,本殿下会补偿你的。” 轻诺必定寡信。陆潇年认命地在心里默念。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并不是陆潇年,甚至就算被当作流萤也不真的意味什么。他只是与勾栏瓦舍里那些清倌小唱是一样,在祁岁桉的眼中不过是一个用来疏解的工具。 但他还是打算认下这个命。 如果帮他疏解出来能好受一些的话。 陆潇年的手从身后抽出,将祁岁桉搂入自己的怀里,手掌自下而上,最终停落在祁岁桉薄韧的月匈前。 指尖按住,提起,立刻就有一声难耐的申银扫过面颊。 陆潇年无奈地在心底叹气。他的九殿下真的是有很多折磨他的办法,正当他另一只向下朝那漂亮的东西探去时,他的手突然被按住了。 目光一颤,他顺着向下看到了那只抓着自己的手,耳畔传来清冷的声音:“别动,我来。” 陆潇年顿时怔住了。 他……来? 【作者有话说】 陆:上位,危(吓得腿麻) 本周会更得比较多,大概要连更5-6天了,宝子们补药抛弃我啊55555 ◇ 第66章 动动 来什么,来哪里,怎么来。 这些问题伴随着画面闯入陆潇年脑中。眼前的人好似变身成一只张牙舞爪的野豹,眼神微眯着,透着危险。 陆潇年忽然被他这阵仗搞得心底微凉,头脑发懵。就算对方将他当成了流萤,难道流萤在祁岁桉心中是可以被他……的吗? 咬着后牙,陆潇年浑身绷紧半天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场面。最终他心一横动了动手腕,打算不管他,继续,但却被祁岁桉不知死活地无情拍开。 祁岁桉皱着眉,有气无力地嗔怪,“都说了,我来。” …… 陆潇年无奈地闭了闭眼。他见识过十八岁的祁岁桉豪不讲道理的样子。难道真由他……试试……? 对于他脑中的天人交战祁岁桉自然毫不知情,只是用手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乱划,激起不小的水花。还在他身上摇来晃去,握着工具的手忽轻忽重,半天不得其法。“流萤,是这样吗?” 嘶,陆潇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同时心底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这才明白祁岁桉的意图。 仿佛劫后余生,陆潇年双手握住了他的腰想扶他起来,但祁岁桉却突然向下用力,突来的触碰差点就让陆潇年失控使蛮力冲进去。 “直接这样会流血的,殿下。”陆潇年被折磨得火大,他强忍着理智撤回来,把他重新抱上去。 “那要如何?”祁岁桉眨了眨眼,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 陆潇年叹了一口气,“你不会,还说要你来?” 好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又像是不服气,完全变回十八岁的祁岁桉手臂忽然哗啦甩出水面,又溅起一片水花,甩陆潇年一脸。“明明都这样的呀。” 明明…… 都…… 双手握住祁岁桉的两篇臀,他黑沉的眼睛里分明写着后悔,后悔刚那一刻的心软没狠狠把他按坐下去! 第94章 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加了力道地捏着那两瓣语气森森地问:“殿下所说的‘都’是跟谁?” 虽然处于迷蒙的幻象之中,但祁岁桉也能笨呢个地意识到危险,本他讨巧地没有回答问题而是伸出舌尖轻舔勾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就……无师自通。”说完又抓着陆潇年又是一顿乱戳。 陆潇年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乱拳打死老师傅想不到在云雨间也一样奏效,祁岁桉这一通抓捏揉戳下来嘴里还唔哝不清,“好难受!”“流萤,你动动。” 真是要疯了,陆潇年掐住祁岁桉的腰向上一把抱离,把他推按在自己的膝头。祁岁桉惊叫了一声不得不抓住浴桶木边稳住突然失衡的身体。 虽然背对着他,但闯入陆潇年眼中的却是更致命的景象。两座圆耸的山丘,通往细瘦纤长的一条弯桥。而两山之间还藏着一条妖蛇,正在一翕一合的吐着信子引诱着他。 紧咬后牙,陆潇年克制着又把人捞回来,把他抱起放到了浴桶旁的雕花圆木桌上,上面放着方才脱下的凌乱衣物。 祁岁桉被按坐在上面,双脚分开踩在浴桶边上,身后抵着丝绸屏风。 浮冰飘在水面,撞击着浴桶发出叮咚声。祁岁桉一只手在身后撑住自己,五指紧紧抠住木桌的边缘,另一只手插进陆潇年的发间。 屏风上的松竹随他的呼吸被不断向后压弯,饱满的水珠不断滴落,滑下他修长纤细的脖颈。 头顶上不断传来令陆潇年头皮发麻的声音,他稍微抬眸便能看到不断后仰的下颌和上下滚动的喉结。 想不到他的九殿下原来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当初就该一念犯上。 想到这,悔恨又在他心头狠狠啃噬了一口,又酸又痛。 可不料祁岁桉此时忽然低下头来,眼神迷离地望着自己,口中含混不清道,“流萤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心间最柔软的地方又被补刺了一下,酸涩满溢。陆潇年惩罚般狠捏了下指尖的两粒,果然那座弯桥跟着大地一起震颤。“呃要、要……” 脚趾抠住了浴桶边,祁岁桉挂满晶莹水珠的身体向上拱起,像一道绚丽彩虹落入湖面。 还在余震中的祁岁桉紧紧攀住了他的脖颈。“流萤,你……别走。” “不走,我哪也不去。”陆潇年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脑后,静静等他呼吸平稳些然后推开一点,让他看清自己。“看清楚,我就是流萤。” 已经浑身泄力的祁岁桉摇摇晃晃睁开眼,“好,流萤……”他费力地掀起眼皮,眸光只聚焦了一瞬,也不知看没看清,眼皮吧嗒一下又合上了。 陆潇年叹气,苦不堪言地低头看向自己。 世间不乏荒唐事,讨债者一身狼狈,欠债者却得一身轻松,不过好在祁岁桉还是被他找到了,他不会再轻易放手了。陆潇年低头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睡吧,殿下。”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少爷。”老仆在门外,声音很轻。 “花朝到了?等等。”一直悬着的心忽地松下来,陆潇年赶忙将人抱到榻上,盖好被子。 他又运内力调了调气息,将心火压下去。 “进来吧。” 而令陆潇年没想到的是,跟在老仆身后的不是却花朝。 “二哥?”小暮冬急不可耐地从老仆身后探出半个头来,一眼就看到了榻上沉睡的人。 他蹦出来,心疼又恶狠狠地瞪着陆潇年。 已经穿好外袍陆潇年唰地地拉住了床幔,想到祁岁桉能拿到那木云香只能是从暮冬手中得到,那暮冬想必应该也会解此毒。“云木香的毒,你可有解药?” 不料暮冬满脸震惊,“中毒?大哥哥说没胃口我才……” “叫殿下。”陆潇年打断他。 暮冬眨眨眼,“殿下怎么会中毒?”随后眉毛竖立起来,“我是给了他云木香,他也知道用量,怎么会中毒?是不是你逼他的?” 陆潇年揉揉额角。“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吃的,而且我也中毒了。” “我不信,就算是殿下自己吞毒,那还不是你因为你一直欺负他!” 看他那幅着急气愤的样子,陆潇年也是实在是没有精力跟他解释,“你赶紧去配解药,你要想救他的话。” “我讨厌你。”暮冬恶狠狠地瞪着他。 没想到已经狼狈成这样还要跟个小孩子吵架,经历了这一夜周折奔波后放松下来的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身体的疲乏,于是陆潇年冷冷掀眸道,“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早就成诗里的冻死骨了。” 不料暮冬小脸一沉:“那你还不是看上了我娘的美色!” “你就给我个破画轴子,怎么就成我看上你阿娘了?”陆潇年揉着还在一跳一跳地额角,索性捅破道,“再说,那根本不是你阿娘。” 暮冬猝地怔住了,嘴唇张张合合半天,“你说什么?” 陆潇年放下手,浑身酸痛忽冷忽热,声音也透出疲惫来。“画上画的是月妃,是祁岁桉的娘,不是你的。” 暮冬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 陆潇年也察觉到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于是缓了缓,“我就说就该早点告诉你,可凌霄不让,说瞒着你点好,怕你受不住。但真相就是真相,你过年都要虚十二了,总归是不能总活在虚幻里。” 他刚捡到暮冬的时候,小暮冬才五六岁,坚定地认为画上的就是他阿娘,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陆潇年也曾试图跟他解释,但小暮冬十分倔强地认定了这一点,而且他毕生所愿就是能找到他的阿娘。 第95章 所以当他见到祁岁桉时,才会看得失了神。 像被抽走了魂一样,暮冬都没听见后面陆潇年说了什么,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那一句:那不是你娘。 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以为自己没爹没娘,一路逃难吃百家饭长大,直到有人把这个画轴塞进他怀里,告诉他,拿着这个画轴跟着陆潇年,就能找到他阿娘。 但这么多年过去,他没有找到,但也已经渐渐接受了阿娘已经死了的说法。 可现在突然跟又他说这不是他阿娘。 脑中嗡嗡作响,耳边尽是那些欺负他的乞丐围着他骂他的话,“傻儿呆瓜没爹娘,臭粪沟里抢鼠粮!” 才不过五岁的暮冬被臭烂菜叶子牛粪糊了满身满脸,那时他就想,如果自己真的没爹娘,那他是怎么来到在人世的?凭什么别人都有爹娘呢?是老天爷都嫌弃他吗? 看着呆在原地的暮冬,陆潇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还是先去给你的漂亮大哥哥把毒解了吧。” “我不会解,我只有这个。”小暮冬垂下眼睛慢慢从身上解下一个葫芦。 “这是龙仙醉,也叫百毒解,是从五毒身上萃取的毒液,师父留给我保命用的,你也喝点吧,管用。” 陆潇年接过来闻了闻,自己先喝了一口,确认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后转身拉开床帏。 人还昏睡着,红晕飞在两颊,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陆潇年叫了半天不醒,连瘙痒也没用,就只好用嘴渡给祁岁桉。 困意袭来,陆潇年躺在祁岁桉身边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亮的,当陆潇年朦朦胧胧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花朝的脸。 “你可算是醒了!九殿下呢?”花朝拔出陆潇年穴位上的针,神色慌张,“他不是中毒了吗?人呢?” 使劲锤了锤发胀的脑壳,才算恢复了清醒。他猛地翻身坐起,身边空荡荡只剩一片冰凉。 “幸亏追疾认路,我进来的时候你宅里的下人都被迷烟放倒了!祁岁桉呢,他人呢!?” 腿软脚软地下了地,陆潇年跌跌撞撞走到衣柜前猛地拽开,衣服被他翻得乱飞。 “都什么时候了,你找什么衣服!” 陆潇年不做声,因为他根本顾不上跟花朝争辩,直到所有柜子、抽屉被他倒空,他才回过身来,脸色白得骇人。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画轴。” 花朝还没反应以来,陆潇年就已冲出了门外。 【作者有话说】 老婆又跑了,不嘻嘻 ◇ 第67章 骗子 花朝不明所以但知道事态紧急,出于习惯也不再多问就随陆潇年冲了出去。 当他追到后院,却发现陆潇年静静地站在马厩前,手指像是无意识地在横木上轻轻划动,但单单是从背影就能感觉到他的那种压迫。 “少了马?”花朝大概猜到了他如此生气的原因。 “还是跑了。” 他知道暮冬轻易就能毒死一村子的人,但他才十岁,以他的身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扛起昏迷中的祁岁桉的,就算用轻功也不行,他都没有马高怎么把人带走? 所以,骑走马的人不是暮冬,是祁岁桉。 “从仆人中的毒来看,他们已经离开至少两个时辰了。”花朝为他牵过追疾,把缰绳塞进陆潇年手中。“我来的路上,也到处都是巡兵在找他。” 接过缰绳的那只手青筋根根暴起,陆潇年转过头时双目赤红渗着寒意,令人不寒而栗。陆潇年跨上马,跃出宅门。 这座宅子隐在地势低洼的林间,被浓荫遮蔽着高墙和屋檐,寻常只开一道窄门,轻易很难发现。当追疾跨出宅门却被勒停住了脚步,紧随其后的花朝也被迫勒马。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在林间,一团团带着寒意的雾气不时扑打在脸上,视线被阻隔在一片混沌中。 花朝朝马背上的人望了一眼,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了些许茫然和无措。 是啊人海茫茫,要何处去寻。而眼前这场大雾好似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 朝雾溟濛,像缠在缡北山半腰的白纱缓缓浮动,雾幕像保护沉睡中的孩子将山中万物怀抱其中。 缡北山北面因为地势高峻,山路崎岖,人迹罕至,半山腰上一座破瓦残墙的破庙里荒草杂生。 庙门摇摇欲坠,被风吹得吱呀乱响,正中佛像金漆早已剥落,露出大片泥胚来。蹲在佛像底座后面的小孩,用一支狗尾巴草在地上划来划去。 听到后面草席上有细微的动静,立刻扔掉草跑了过去。 “你醒了?” 祁岁桉揉了揉眼睛,“这是何处?” “你半路就昏过去了,后面下起了雨,我只好牵马先找了个地方落脚。” 祁岁桉撑起身子朝外望了一眼。破庙门阻隔了大部分光线,加上晨雾教人看不出天色几何。 “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吧,”小暮冬扶着祁岁桉的手臂,帮他坐起来。 双腿和腰都泛着酸痛,喉咙也干涩沙哑,“有水吗?” 小暮冬从另一边解下一个小葫芦递给他。“方才你睡着我替你把了脉,毒已经缓解了很多。” “多谢。”祁岁桉喝完水,袖子抹去唇边水迹,把葫芦还给他,“昨夜还没顾得上问你,你这么做不怕你二哥了?” 第96章 暮冬接过葫芦,垂下头不出声。 “你现在回去也来得及,他肯定已经猜到是我自己跑出来的,至于你,你可以说是我胁迫你的。” “不用了,我也没什么好胁迫的。”小暮冬掏出一块帕子,仔仔细细地擦葫芦外面。 “所以,是为何?” 小暮冬缓缓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也蒙了一层雾。“你呢,你是为何要离开我二哥?” “我……?”没想到会被反问,祁岁桉抿了抿唇,半晌道:“我跟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暮冬突然站起来,把葫芦往身后一甩,与那装毒酒的葫芦撞在一起,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都在骗我!”暮冬从背篓里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的长条,紧紧握在手中。 “你也早就知道这上面的不是我阿娘对不对?凌霄也知道,凌云阁里的人都知道!你们就合起来就哄骗我一个小孩子,对不对?” 祁岁桉神情怔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暮冬紧紧皱着眉,“你自己看。”他把画轴丢给祁岁桉,然后蹲在地上背过身去。 手中的长条很沉,连外面包裹的布都做工精致,一看就非俗物。祁岁桉抽掉绳子,一点点从布中剥出——原来是一副画轴。 他缓缓打开,一个女人的画像徐徐展露在面前。当那张脸露出时祁岁桉瞬间凝住了呼吸。 画卷上的女人在树下抚琴,海棠如雪纷纷飘落,盈白如月的脸上樱唇含笑,美目流盼,宛若一位瑶宫仙子。 画像上的人他已经许久未见了,那些已经模糊掉的画面在这一刻从画卷上活了过来。 “阿晏,来剥枣子。” “阿晏,抄完这章阿娘教你蹴鞠好不好?” “月光光,照地堂,阿晏你乖乖训落床……” 他的母妃,他的阿娘总是温柔的,但那温柔的目光背后又有蕴积着一种力量,现在回想,确实跟皇后的目光有几分相像。 祁岁桉吞咽下涌上来的酸涩,指尖落在月妃的脸上,反复摩挲。“这的确是我母妃。但它怎么会在你身上?” 暮冬的头闷在膝盖间,声音有些模糊,“有个人塞给我的。” “是什么人?你还记得吗?” 暮冬摇头。 “我那时太小了。就记得有人把从后巷里我赎出来,让我往西走,去岔路口等一个人。”那人说只要他看到这画轴就一定会带他走。 大雪天他就抱着画轴子,穿着破洞的棉袄在雪地里等,然后就等到了陆潇年。没想到把画轴递给他,他打开看完就真的把他带走了。 “那人就是你二哥?” 问完话,祁岁桉的头脑中忽然不合时宜地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些声音碎片,“我就是流萤。”“不会让你逃走的。”“你是我的。” 他想起昨夜他醒来看到的一幕。陆潇年的脸非常近地贴在他眼前,浑身滚烫还出了薄汗。手臂还紧紧搂着他的腰,而他自己则不着一缕地缩紧在他怀里,两个人紧贴着,气氛暧昧甚至淫靡。 发生什么显而易见,但过程他却一片空白。 趁人之危,连中毒的自己都不肯放过,为了泄愤将他当成工具,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强烈的不适感令祁岁桉皱起眉,他闭上眼睛缓了很久,眼前出现陆潇年的脸,和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你看着我,我就是流萤。” 骗子。祁岁桉睁开眼那些声音终于消失了。 “对,他骗了我,所以我生他的气。他把我最重要的人弄没了,那我也把他最重要的人带走,好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暮冬没有管祁岁桉在想什么,一股脑地继续说着: “不过起初我以为你不想离开呢,因为我看你醒来的时候紧紧抱着他的胳膊,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所以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他。” 祁岁桉又沉默了一阵,他不想哄骗他,更不想把刚才想到的画面再想一遍,于是决定放弃解释直奔重点。 “给你画轴那个人叫什么?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暮冬摇摇头,“他戴着面具,我没看到。”说完暮冬又垂下了眼睑,神情沮丧起来。“或许我师父说的对,人世间和阴间本没什么区别,一样多的是我这样的孤魂野鬼。” “你父母并不是有心要抛下你,也许只是……”祁岁桉在斟酌安慰他的话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突然间“不得已”三个字他说不出口了。 母妃遭人陷害,尚可以说是“不得已”,可他的父皇是因为不得已吗?他把自己送到西梁王的军帐里去,是因为不得已吗?绛雪炫里的金砂被发现,他就要杀他,也是因为不得已吗? 他不知晓天下父母都是如何爱护子女的,所以他也没有立场去安慰暮冬。 可暮冬没察觉到祁岁桉的低落,只是追问:“也许什么?”圆滚滚的眼眸里还亮了一瞬。 “死得早……” 听到这三个字小暮冬眼眸瞬间暗了下去,跟着眼眶就红了。“他们死得早,或许就不该生下我。这样我就不用来受罪了。” 祁岁桉发觉自己真的不擅长安慰人。 沉默半晌,祁岁桉道:“那不然以后就我来给你做哥哥吧。” 果然他看见暮冬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吗?” 祁岁桉认真的嗯了一声。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很真诚的,可能因为同情也可能因为他真的不讨厌他。 第97章 “那好。”暮冬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一激动又冲进了他怀里。“那你别抛弃我,也别像我二哥一样骗我。” 没料到小孩子其实还蛮好哄的。祁岁桉又感觉自己也不是完全不会安慰人。 他的手笨拙地落在暮冬头上,轻拍了两下。“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现在也是孤魂野鬼一只了。” “嗯,我一定会把你的心疾治好,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我还会做饭。”暮冬扬起头。 祁岁桉笑了笑,“煮牛乳,我也会。” 暮冬难为情地笑了笑,松开了抱着祁岁桉的手臂。“大哥哥,你想好去哪了吗?” “想好了。”昨天在皇后的轿子里,他就已经想好了,只是没料到会又被陆潇年捉了回去。 “天地旷阔,可容万物。总不至于容不下你我。” “大哥哥说的对,二哥当年把我领到师父跟前去学医也是这么说的,让我有一技傍身就……” 话说到一半,突然听到庙门外有隆隆响动。 祁岁桉立刻捂住了暮冬的嘴。 “九殿下!我知道你在里面!” ◇ 第68章 绝处 声音隔着空旷的庙宇有些模糊。 祁岁桉与暮冬两人互看一眼,心同时往下沉。难道是陆潇年,这么快就追过来了吗? “我等奉旨来接殿下回宫。”声音似更近了一些,祁岁桉这才听出是严敏的声音。 “我去拖一拖,你从后面走,快。”祁岁桉对暮冬低声道。后面有个不大的院子,虽无门,但那残破的高墙对暮冬来说不成问题。 暮冬却一直摇头。 祁岁桉只得蹲下,双手握着他的肩膀与他平视:“你听我说,你轻功好腿脚快,你去找杨静山来,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我毕竟还是皇子,他们不敢轻易对我怎样的。” “我不想让你死。”暮冬的紧张害怕都写在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 “我不会死的。”祁岁桉笑了下,“咱俩都已经是孤魂野鬼了还能怎么死,是不是?” 暮冬抱着祁岁桉死死不撒开手,小小的手心里有微凉的汗水,透过祁岁桉的衣物湿濡濡的一小片贴在他后背。“我刚有哥哥。”暮冬的声音小小的,像一把小钢锥一字一字地钉进他的后背。 祁岁桉心头微沉。 就在这时,就听到外面严敏义正言辞地高喝了一声:“恐是有人挟制了殿下,放箭!” 须臾间,箭羽呼啸声破空而来。流矢飞一般穿过破庙的门窗,如暴雨砸进破庙之中。 祁岁桉脸色霎时冰冷,他一把把暮冬推出佛堂。“我去挡一挡他们,你快走!” 破庙正门被千万只箭被射穿,不堪重负轰地一声砸倒在地上,扬起漫天的尘土短暂地阻隔了人的视线,紧随其后的是纷杂冷漠的脚步声,踏在空软的破木门上发出重重的回响。 禁军如潮水涌入,兵甲森严。这哪里是来接他回宫,正如皇后所言,根本就是来杀他的。 “住手!”祁岁桉慢慢从佛像身后走出来。 灰尘飞扬,在一束破旧的阳光下纠缠,随后像失去活力的舞者,自由坠落,纷纷扬扬地散落满地。 众人这才看到位于佛像身旁发出这声喝止的祁岁桉。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身紫金皇子规制的礼服,名贵而精致的绫罗经过一夜颠簸已破损得十分难堪,像一匹散旧了的马车倒在泥土中央。 但即便如此,祁岁桉一贯傲然出众的容貌仍具有威慑力,墨蓝幽深的双眸似含着冬霜,像一株覆盖着冰晶的傲枝立于残破佛身前。 禁军闪开一条路,严敏缓步从他们身后走出来。“九殿下,微臣奉皇上命令来带您回宫。” “祁珉不是我杀的。梁广渠也不是我下的毒。”祁岁桉声音冷肃。 “国家律法凌驾于任何身份之上,是与不是,微臣得带殿下回去亲自审问清楚,此乃微臣职责所在,不是殿下一句话便可驳回的。”说到律法,严敏神情肃然。 但祁岁桉知道,即便严敏是个尊律法高于一切之人,他的父皇可不是。 祁岁桉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个瓷瓶,捏在指尖。 “我手中的金砂为何物,想必严大人也已知晓,只要将它被点燃,方圆十里无一人能活。” 听到金砂,严敏双眸先是一抖,然后很快恢复了镇定,冷笑了一下。“殿下莫唬我。” “此乃剧烈爆物,性情不稳,威力巨大。不然你以为我父皇当年为何花费那般兵力要去攻打南月一个小小属国?又为何我大盛朝要封锁南月严防有人挖掘金砂?” 祁岁桉的眼神朝他左手边斜了一眼,灰蒙蒙的佛像石座一角上有一截暮冬之前点燃的火烛,烛泪燃了一夜已经化成一滩,中间的烛芯摇摇晃晃。 “我母妃生前说过,我一日活着南月金砂矿才一日安全。由此可见,那陷害我之人才是存着灭我大盛的野心,严大人是该查清。”祁岁桉说到这,将手缓缓移向烛火,近到手背已经感受到了火的炙热。 “此外,我父皇既知我身体里流着复仇的血脉,还能留我至今日是为何,严大人可曾想过。” 严敏的神情微变,祁岁桉看在眼中。 “当然,我本贱命,死了也不足为惜,如若不信,我也可以带你们一同去见我母妃问个清楚。”祁岁桉唇角逸出一抹淡笑,映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第98章 他声音沉冷,却清晰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中。静默了许久,严敏吞咽了下喉咙。“那殿下可愿意随臣回宫,当面向皇上禀明这一切?” 心里微松了口气。 “先让他们撤出去,我会跟你走。”祁岁桉微回转头,余光扫到方才暮冬所站着的地方已经没了人。他心底缓了下,然后转过头来对严敏道,“我现在身上有伤,我需要大夫。” 他自然不会真的随他回去,但他必须先为暮冬拖延时间,再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严敏无法仅通过祁岁桉的神情判断他手中的瓷瓶里是不是真的有金砂,但又不敢完全不信。 想起皇上昨夜在乾华殿上的神情,比起祁岁桉的下落,皇上的确是更在意绛雪轩里的金砂。祁岁桉在绛雪轩里藏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陆潇年说是祁岁桉未将金砂带走,但谁又能真的确定。 与其这般被动,倒不如…… 严敏捋抚胡须笑笑,“自然。”他转头对身后人吩咐,“赶紧去为殿下请个大夫来。”在回过头之前他朝某个方向抬了下眉。 再回过身来,严敏神色如常。“殿下请稍事歇息,这里山路湿滑,怕是要好一阵大夫才能来。” 祁岁桉微微颔首,悬着的心也稍放松了一些。 暮冬和杨静山轻功都很好,应当赶得及在大夫上山之前先一步赶到这里。 就在祁岁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时,耳边突然一声破空的哨音,他惊转回眸。 躲避根本来不及,他心弦骤地绷紧,浑身像一块冰僵住,脑中一片空白。 风声、门的吱呀声、呼喊声在这一瞬阒然消失了,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极速后退、模糊,眼前只剩下那个直冲自己而来的青色箭头。心跳在这一刻停止,祁岁桉的瞳孔不断放大放大…… 突然,如雷击般铛得一声,重击在耳畔,形成一种来自天外般的轰鸣。随之所有的声音轰隆隆地又重新落回到祁岁桉耳中。特别是那枝重箭的尾羽,在空气中不停嗡嗡颤动,盖住了他的心跳声。 他怔仲着,缓缓低头看去。小暮冬不知何时挡在了他身前,手中高举着那个画轴。画轴被利箭刺穿,露出的青色箭头此刻近距祁岁桉的心脏只有堪堪不到一寸。 许久,祁岁桉神识才重回人间,他猛地把暮冬拽到自己身后,“你怎么还在这!” “呦,这不是那个小医郎吗?”严敏反应也极快,手一挥,原本后退的禁军再次围拢过来,步步朝祁岁桉逼近。 “你们不许抓我哥哥!”暮冬紧抿着双唇,张开双臂挡在祁岁桉身前。 “明明有大夫啊,既如此,想必殿下手中的金砂也是假的吧。”祁岁桉看到严敏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屑。 这一刻他的心是真正慌起来,莫名的,像有千斤重剑正悬在头上,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掉落,直直贯穿他的颅顶。 “殿下,此等境地下您觉得谁会来救你?太后?皇后?”严敏朝他逼近一步。“还是陆潇年?” 祁岁桉被迫后退,手上用力晃了晃,才拔下那摇摇欲坠的火烛,握在手中。 额角有汗珠滴落下来,重重砸在手背上。 他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 流萤说过,绝处也有生机,不能放弃。 禁军的包围渐成围拢之势,祁岁桉带着暮冬步步后退。 祁岁桉勉强笑了下,然后作势要去打开瓷瓶。“不信就来试试!”这个动作令禁军的脚步顿了一下。 突然身后的后院从高墙上也跃入了众多禁军,前后完全将祁岁桉和暮冬围住,这令他想一步步退到后院的计划也落了空,眼前彻底陷入了绝境。 小暮冬死死护着祁岁桉,注意力都在祁岁桉手上的瓷瓶和火烛上,谁都没注意他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只玉笛。 “你们谁也别想带走我哥哥!” 里面装着毒烟,这也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得救大哥哥,因为他知道那瓶子里根本不是金砂,而是他之前在密室里给他的那瓶金疮药。 他想跟祁岁桉一起去浪迹天涯,给他煮牛乳,给他医好心疾,他还想长大后做一个像他那样闪闪发光的人。 祁岁桉会是个好哥哥。他温柔善良,是这世间最像他阿娘的人。 玉笛放在唇边,小暮冬像一只卖力的囤鼠鼓起腮帮。青烟从从玉白的笛口飘出,袅袅升起,像田野间的炊烟。 倏地,远处一只箭越过重重人墙直直朝他飞来! 暮冬本能地要用轻功闪开,但他突然想到了身后还有祁岁桉。他躲开,哥哥怎么办。 就这一闪念之间,毒箭如一道犀利的闪电直刺而来。 “——暮冬!”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宝宝们 ◇ 第69章 醒醒 僵直紧绷的双腿突然被什么猛撞了一下,祁岁桉慌地低头去看。 暮冬双手握着喉间插着的箭尾,双唇不断向外涌出鲜红的血泡,还有大量的血从他喉咙那个血洞里向外喷溅。暮冬胸膛急促地起伏,很快因为得不到足够多的空气起伏变成了抽搐。 小脸扬着,大眼睛望着祁岁桉,像是在向他乞求。明明暮冬没有说话,但祁岁桉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 哥哥,我不想死。 救救我 我想活 我想和你一起浪迹天涯呢 我才刚有哥哥 第99章 救救我 祁岁桉分明听到了,但他确不知该怎么做。他双手慌乱地想去拔掉箭,又知道这样不行,两只手不知该顾哪里,最后只能用手捂住他的喉咙,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少流一点血。 可是暮冬的衣服都已经被血浸透了,血滴不断从他的衣角、袖口往下滴,血泊已经快要把小小的他淹没。半大的人,怎么身体会有这么多的血,祁岁桉怀疑他要把全身的血都流尽了。 “暮冬……”祁岁桉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嗓子干紧地皱在一起,像是被毒箭封住喉咙是他自己。 那满是鲜血的双唇颤了一下,喉咙呼噜呼噜地发出些破碎难辨的声音,身子晃动了两下后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大脑一片空白,祁岁桉伸出的手只差一寸就抱住了他,最终还是眼睁睁看他砸在自己脚边。 “暮冬!”祁岁桉抱起暮冬的浑身是血的身子,眼眶发酸、发烫,紧接着一滴泪就滴在了暮冬的小脸上。 小暮冬紧皱着眉,十分难受的样子,圆瞪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绽开了一点笑意,像在对祁岁桉说“抱歉”。 抱歉,我搞砸了。 他指尖还在动,祁岁桉目光随之看去,发现他的指尖在一寸寸在地上向外伸,可明明每牵动一下就会扯着伤口疼。 那指尖还差一点就够到了那只滚落在地的玉笛。 看出他要做什么,祁岁桉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了下来,他一把握住了小暮冬细瘦的手腕。他哽咽道:“不用,不用了,别用力。会疼。” 没有算计,没有交易,没有回报,只有一颗鲜血淋漓的心捧在那双赤诚的小手上。 只是这颗透明的心即将不再跳动了。 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到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感觉怀里的温度在一点点消失,世间再厉害的医术和武功都无法阻止这种流失的加速。 “怎么办。”祁岁桉无意识地喃喃。 不是杏林高手吗,连杨静山这样的御医都比不了你的医术吗,教教我怎么做,我保证会学得很快的。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未这样无助过。 醒醒。 祁岁桉心底的呐喊声振聋发聩,但暮冬还是缓缓闭上了眼,手腕上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 那一刻,祁岁桉脑中轰地一下眼前的所有变得混沌、模糊。 手上沉甸甸的,他只好把人更紧一点地搂住,好像这样他能留住他一样。 破庙里本就昏暗的光线在他视野里扭曲着,同时曾一直为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而懊恨,可现在才发觉原来亲眼看着亲人离开也并没有更好受一些。 不知是这种痛太过剧烈,还是因为毒性并没有完全解去,祁岁桉感觉浑身再次发烫,眼前的一切都在不断缩小、模糊、远去。 好像有人在用冰冷的东西刺他,好像有人在冲他喊,好像又突然消失了。 厮杀声混着耳边无尽的嗡鸣,震得祁岁桉头痛。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后好像又涌进来更多的人,然后就开始了颠倒、混乱和漫天血腥味弥漫。偶尔有一两声的喊杀声和惨叫声清晰地闯入,但很快又被潮水的声音闷住。祁岁桉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一会在水里,一会在血泊里,一会在寒冷的雪地里。 厮杀声一刀刀刺在耳中,他猛然睁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有一个面目狰狞的脸闯入,视线才一点点聚焦,清晰。但他头脑混沌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种脸,只是下意识地把怀里的暮冬又搂紧了一些,怕他被人抢走似的。 面具后那人嘴唇在动,祁岁桉勉强看清了他手上的东西,是个药瓶,“解药……殿下……”那人的声音落在祁岁桉耳中断断续续的,“吃……救你……殿下” 祁岁桉本能地躲开,但这时那狰狞的面具忽然被摘掉了,露出一张他熟悉的脸,好半天他才记起是杨静山。 “殿下,云木香、解药。” 祁岁桉一把抓住了杨静山的手,指着怀里的暮冬,“救他,救他。” 他的声音极为干瘪,像是一个人在被掏空了呼吸后所能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杨静山低头,望了眼已经面色灰白的暮冬,怔怔摇了摇头。 看懂了杨静山的眼神,祁岁桉绝望地低下头,小心地用手指抹去暮冬唇边的血。 十岁。十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母妃疼爱,父皇夸赞,每个人的眼神里看到十岁的他都是赞许和期待。 暮冬也十岁。但他们的十岁天差地别。暮冬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岁这一年。他好像刚刚从自己身上得到一点关于家人的想象,甚至都没得到什么爱的回馈,只是一点想象,就满足得令他愿意付出生命去守护。 只是一点想象啊。 也许正是这点想象害死了他。 祁岁桉忽然悔恨。自己不该说出什么做他哥哥这样冒失唐突的话。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只是为了这样的一句话,就傻到为自己去挡命。 又一滴泪坠下。祁岁桉轻轻拍着他。 刀剑的寒光搅弄着破庙中的尘埃,凌云阁和禁军在激烈缠斗,但禁军显然远不是这些凌云阁刺客的对手。 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喊杀声惊扰到,祁岁桉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们,像是在看,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他眼神滞惘,与那尊破败的佛像有着一样空洞而又悲悯的神色。 第100章 所有的凌云阁都带着同样的面具,身形、刀法如同复刻般。 祁岁桉被动地被打开唇,吞下杨静山倒入他口中的药。渐渐地,他感觉到有一束目光,透过面具,隔着杀戮和血腥远远地定在他身上。 在这短暂的失去感官的过程中,祁岁桉混沌的头脑突然闪过一道光。 柴火噼啪,微弱火光中流萤抱着他,用他厚实的胸膛紧紧裹覆着自己冰冷的身体,在狂风冻雨中将体温一点点渡给他。 应该就是山洞里的那个雨夜,祁岁桉的心脏雷鸣般地偷偷狂跳。 眨眼间,破草屋天光刺眼。祁岁桉手握枝条,手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攥住,朝一只稻草人腹部狠刺。 “集中。”耳后的声音很沉,被看穿心思的祁岁桉心慌不已,那声音更沉,沉得他心头一酸。“我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你。” 又一瞬,月辉清皎洒满庭院,他头垂在双臂间装醉,偷偷抬眸间看到流萤在细细挑拣葱花,然后将挑干净的菜喂进他的嘴里。 没错,那是流萤。 是流萤在看着他。 流萤又来救他了。 他伸出去手,撑着地想站起来,但毫不意外地栽倒。但他再站起,突然一根银枪刺向了他的面门。 他怔了怔,枪尖突然又铛地一声又被什么挡开了,但他毫不在意地站起来,往那混乱的刀光剑影中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但突然,一个大力从他身后将他拽住。“殿下!”是杨静山拽住他,“你不要命了吗!” 禁军一波波朝祁岁桉扑来,但被凌云阁一波波挡开。 而对此,祁岁桉全然无知。他只是怀中抱着暮冬,眼睛死死盯着方才看到流萤的方向。 突然间,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的人,举刀朝流萤的后背砍过去,而流萤浑然不知,仍在远远地看着他。 “不要!”祁岁桉大惊失色,甩开了杨静山的手,朝刀光剑影冲了出去。 ◇ 第70章 深渊 当天光再次回归到祁岁桉眼中时,阳光正是一天中最炙热的时候。晨雾早已散尽,金芒万丈穿透薄薄的云雾,刺入破庙。 一束光刚好落在佛像上,斑驳的佛身像被重新镀上了金光,反射出黄灿灿的光晕来。昏迷过去的祁岁桉缓缓睁开眼,耳边重新灌入嘶喊声、刀剑声,只是那些声音变得非常遥远,像蒙着一层布,又像是在海的另一边。 他眼前出现了很多重影。 阳光在不断碎裂、倾泻。头被铁锤重击过一样疼,天旋地转。 “殿下,我带你出去!”祁岁桉被那些声音搅得想吐,好半天才看清了说话人的脸——是杨静山。 “快走殿下,刚才太过危险,所以我不得不点了你的穴,现在趁他们没杀进来,我们出去!” 大概是解药在这期间起了作用,方才那些纷杂喧嚣的幻象都一一平息。 庙内短暂地恢复了原有的安静,尸体横陈,大多是禁军,偶尔也混着一两个凌云阁。 “殿下,这边。”手臂被拉起来,杨静山要接过暮冬。 但祁岁桉躲开了他的手,双手仍紧紧牢牢抱着。 磕磕绊绊来到庙门口,喊杀声再次震耳起来。 “那些来支援的京备军把下山的路堵住了,现在咱们只能趁没有完全包围住,从另一侧走。” 一跨出那扇破庙门,就看到高台下还在混战。这次人数更多,而很多凌云阁刺客已经浑身是血堪堪抵抗着。 “你怎么会是跟凌云阁一起来的?”祁岁桉忽然转头,看着杨静山。 “这说来话长。殿下当心!”花朝一把将祁岁桉拽到他身后,躲避开不知道什么地方射来的利箭。 原本昨夜他们出来,是准备去找凌霄,但不料半路就碰上了。原来凌霄也才知道那些劫杀祁岁桉的凌云阁属另一方势力擅自出动,特意赶来告诉陆潇年。 当得知严敏带着人连夜赶往了北山,陆潇年就猜到祁岁桉的行踪被人发现了,于是他们伪装成凌云阁与凌霄一同上山。 而花朝当即想到,祁岁桉看到自己陌生的脸,不会轻信自己吃下解药,于是就换回了杨静山的脸。 剩下的事,只能再慢慢找机会跟他说。眼前最主要的是能把他先救出去。 被抵挡在外的禁军果然看到他出来,立刻像红了眼的蝗虫一样朝庙门杀拢过来。 冰冷的阳光在盔甲和刀剑之间跳跃,反射出刺眼光芒。祁岁桉朝被一束光晃了下,下意识偏头躲开,却不经意对上了一道目光。 正在厮杀的那双眼睛里,满是猩红和疯狂,让祁岁桉更加确定,刚才看到的流萤就是因为云木香而产生的一场幻象。 “殿下,再不走来不及了!” 一声嘹亮的口哨声,花朝拉住追疾的缰绳,大吼:“殿下,上马!” 可祁岁桉没有听到似的一动不动。 “殿下!” 忽然又一支箭破风而来,花朝一剑劈挡开,顺着祁岁桉的目光,花朝这才看到陆潇年。 他一直混在与他身量相当的凌云阁中,若不是那道目光很难分辨出谁是谁。 就在这一晃神的瞬间,花朝右后侧突然冲出来两个禁军。刀剑眼看就要捅穿花朝的腹部,花朝后知后觉地转身反劈,但他知道完蛋了。 脑中空白一瞬,就在这时却听见两声惨叫,那两个禁军捂着眼睛倒地上痛苦扭曲的滚来滚去。 第101章 空气中是一种刺鼻的味道。 花朝朝祁岁桉看去,只见祁岁桉面目表情地拍了拍手,那还是在陆潇年回来之前祁岁桉就让他给他弄来的火药。 他之前还一直好奇他要火药做什么,看来是做成了灼伤人眼的防身之物,难道早在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有危险? 花朝回过神,声音焦急:“殿下,你快走,出城后一直往南,那里有一个荒废的校场,我会那找你。还是把他先交给我。” 闻言祁岁桉低头,若不是满身满脸的血,暮冬简直就是个睡着了的孩童。 祁岁桉抬头,花朝看出他眼中的担忧,轻笑了下,拿出凌云阁的面具,“我有这个,之前隐瞒了殿下,我会武功的。我可以杀出去,我会去校场找你!” 说话的功夫,他们身后又有禁军朝这边冲过来,祁岁桉知道没有时间再犹豫,于是道,“你小心。”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将暮冬反绑背在身后上了马道,“他不想让我丢下他。” 这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句:“拦住他!皇上口谕,九皇子勾连凌云阁造反,就地诛杀!” 祁岁桉眼眸一冷,挥下马鞭,啪的一声脆响,而同时身后无数箭矢也朝他飞来,祁岁桉仿佛能感觉到后背上那万箭齐发的力量。 但他此刻已经没有惧怕,他早就看好的方向上有一棵粗壮的参天大树,而胯下这匹雪白四蹄的骏马也颇懂他心意,飞身一跃便穿过矮丛飞到了树的另一边,巨幅的树冠遮挡了他们身影,箭矢纷纷钉落在粗壮的树干之上。 头脑变得逐渐清明起来,祁岁桉最后看了一眼杨静山,然后朝山下冲去。 下山的路时而平缓时而陡峭,喊杀声已经渐渐远去。祁岁桉骑马在山林间穿梭,脸上被树枝划破,衣服也被荆条勾得破破烂烂,身后的追兵被花朝拦在他身后。 终于,祁岁桉看到了密林的尽头露出的光来。 跃出树林,阳光刺眼,祁岁桉闭了闭眼极力适应光线,却在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蜿蜒的小路的分叉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手上没有任何兵器,穿着黑色粗布长斗篷,静静立在岔路口。他的身后一边是悬崖,另一边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弯路。 还没等祁岁桉勒马,马自己就突然停住,前蹄朝天扬起,险些把他掀下去,祁岁桉勒紧缰绳才堪堪稳住身体。 这时连祁岁桉也感觉到了,那黑衣人明明没有抬头,却浑身散出的那种摄人的气场,那是一种平静而强大的杀气。 有些熟悉。 等那人缓缓抬起头,祁岁桉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正是那个救他出绛雪轩的和尚。 “阿弥陀佛。” 和尚叫竺空,眉清目秀,修长的手指竖于胸前,“九殿下,皇后娘娘派我来问,殿下现在可后悔自己的选择了。” 祁岁桉握着缰绳的手一滞,指尖刺进了掌心之中,追疾的马蹄也跟着晃动后退了两步。 他一时没明白和尚话中的意思。 难道皇后早知道,他会选择那副人皮面具而不是凌云阁? 他想起那晚在凤辇里,听完皇后的话后他有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所以他作出了离开的选择。 暮冬的话让他觉得离开也许也不错。 找一个无人认识的乡野村落,换上那张普通寻常的脸,与暮冬开一间小医馆。门前种几株葡萄,看它爬藤,再养几只鸭鹅,听它们叽叽喳喳互相追赶。 可是现在,暮冬没了。一夜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样的日子与他而言,根本是妄想。他已经隐隐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将自己推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祁岁桉心头忽然一阵剧痛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像有锯齿在心脏上反复拉锯。他不知道这种剧痛从何而来,于是他掏出那张面具,紧紧攥在手上。 看着那张软塌塌的脸,有一个声音在脑中逐渐清晰了。 他倏地瞪大眼睛,面色一瞬间惨白如蜡,他突然知道刚才的剧痛上因何而来了—— “我选错了。若我当初选了凌云阁的面具,是否暮冬就不会死了?” 像是早会料到般,竺空语气澹然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他顿了顿,“殿下早该想明白的。” 悲愤霎时间涌上祁岁桉胸口,他转头看了看背上歪在一旁的暮冬的脸,指尖狠狠刺进掌心肉中。 “那她!”祁岁桉的声音颤抖,按耐不住地嘶吼出来:“还要让我做狗屁的选择!” 祁岁桉将人面狠狠朝和尚掷出去。 “殿下会吗?即便选了又会甘心吗?”和尚看都没看那张空荡荡的面具,说,“轮回苦果,不尝不知,无常苦海,不生不灭。殿下,仇恨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只有凌云阁才能帮你报仇。” 他指了指身后,“正如我身后这条路,何去何从,殿下该做出明智的选择了。” 祁岁桉忽然笑了。 原来,祁珉、暮冬就是用来逼他入凌云阁的工具。人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达成目的的冰冷工具。 但是…… 祁岁桉的目光投向悬崖。 脚下的路被悬崖斩断,而和尚身后亦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马蹄不安地踏动,与山林的沉默和刺眼的日光一起重重地压在祁岁桉的头顶。 耳边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林稍的鸟儿都死一般地寂静。 第102章 直到一道声音从身后的林间响起,如巨斧劈开了这种密不透风的死寂。 “他哪条路都不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们的反馈,评论弹幕我都有认真看,但每天都要抓紧时间码字就没能及时给大家回复啦 明天还有一章,大概会早点发出来,欢迎大家评论留言,加作者关注,吃席不迷路 爱你们 ◇ 第71章 报仇 熟悉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砸在祁岁桉耳中,他蓦然朝身后望。 浑身雾黑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人,身上穿着凌云阁的暗云纹黑衣,面具后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面是祁岁桉看不懂的情绪。 很快陆潇年双腿一夹马腹来到他身边,但眼神并没有看向他,而是望着远处的黑衣人。 “他不会跟你走,哪也不会去。” “这恐怕由不得你,二公子。”竺空用了这个十分久远的称呼,连祁岁桉都觉得十分陌生。 那还是五年前陆潇年的生辰宴,那时的陆二公子极大可能会是大盛驸马,是一战成名的冉冉新星,是大盛未来的希望。 然而此刻再看与自己并肩于此的人,祁岁桉心中充满晦涩难言的感觉,像在看一本用更远古的文字写的书。以为字里行间是精妙诗句,但真正看懂后每一个字都艰涩得可怕。 因为它书写的不是未来,而是毁灭和绝望。 若不是他,祁岁桉或许不会落得现在的境地。若不是他被囚禁在密室,他或许不会如此被动一步步被皇后利用算计至此。再早一些,若不是陆潇年向皇上提议去和谈,他不至于与凌云阁有关联。 又或者更早,若不是在陆府枫园里,他非要他拦下正找不到路的他,就不会被祁盈发现,他就不会去灵萃楼错过母妃的死 还有在那间密室里,他对自己做的事……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恨他。 “我也不会同你回去。皇上要杀我,皇后要逼我入凌云阁。而你带凌云阁来救我所图为何,将我再带回去锁在那间密室里?” 陆潇年转向他,摘下他的面具,面色灰冷,比祁岁桉在诏狱里第一次见到的脸色还要灰冷。 “祁岁桉,你看着我。”陆潇年声音冷肃,“救你的是凌霄,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何人,你知道吗?”陆潇年抬起马鞭指向黑衣和尚。 “那才是一条不归路。”陆潇年说,“你会被训练成这世间最冷血的杀人工具,心中除了仇恨和目标,没有半点人性。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祁岁桉听见自己冷笑了一声,“听上去至少痛快。” 他夹了下马腹,追疾往前迈了两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希望你到时跑得快一点。” 说完,祁岁桉催马朝竺空一步步走去。 眼前的山坳布满茂密纠缠的枝桠,耳边静的没有一丝风声,他像是庄严奔赴战场的死士,缓缓迈向那已知的、注定的结局。 他要报仇。 比起屈辱地活着,他宁愿没有感情,他愿意将灵魂交予恶魔。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有没有人性又有何区别呢。 “祁岁桉!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声音同样是威胁,但根本不是陆潇年平时那种冷静和游刃有余,听上去干瘪无力。 祁岁桉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他头都没有回,朝披着黑色袈裟的和尚平静地走去。竺空的目光十分沉静,与皇后的眼神十分相似——寂静无声,却蕴含不可估量的能量。 像被那种目光吸引,祁岁桉的心头不再烦乱,连失去暮冬的那种疼痛都像在渐渐消失。望进那双如深湖静谧的双眸,祁岁桉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变轻盈了起来。 那些曾经紧紧束缚他,让他觉得难堪、痛苦的一切像一层层羽毛,被那目光轻轻一抚,便从他身上脱落下来,飞扬到了半空,与灰尘一同在阳光中飘扬着,摇摇晃晃。 忽然间,身后扬起一阵风,祁岁桉轻盈而飘扬的意识被落在肩上的一只手忽然拉住,像一只看不见的细绳牢牢拽住纸鸢。 陆潇年的马不知何时停在了他的身侧,他的肩膀被他的手死死按住。 “你不能去。看着我,祁岁桉,你不能去。”陆潇年嘶哑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哀求。“你想报仇,有很多条路。凌云阁,你不可以去。” 他艰难地组织着话语,但发现祁岁桉的眼神空洞,同时透出一种诡异的坚定。 与他曾见过的凌云阁杀手一模一样。 祁岁桉显然极易被驯化,像是具有天生的这种能力。不得不说,皇后看人非常准,祁岁桉一定可以成为她袖中最锋利的剑。 可这么易被驯化的祁岁桉为何在他面前却那么顽强。 陆潇年抽出刀,拦在祁岁桉的身前。 祁岁桉这才停下脚步,低头看向那把刀。 忽然,陆潇年手腕一旋调转刀柄,刀尖对准自己,雁翎刀柄递向祁岁桉。“如果你真那么恨我,你现在就可以报仇。” 祁岁桉神情有些怔然地看向刀柄。 “别去,岁桉。” 很轻的气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祁岁桉却听得很清楚,看的也很分明,陆潇年说这话的时候的眼神里、语气里藏着难得一见的哀求和惶然。 刀尖在阳光下闪着碎金的光芒,世间只剩下了祁岁桉。他握住了刀柄。拇指压在金属花纹上,轻轻地摩梭。 第103章 距离刀尖一寸的地方,就是陆潇年的胸膛。流萤教过他,刺脖颈右下三寸的位置,对方必死无疑。他以为当这一天来临时,他会畅快,会解恨,会毫不犹疑。 他也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竟然犹豫了,而且内心无比平静,像此刻停留在树梢的风,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向。 他缓缓抬起眸,心脏毫无来由地刺痛了一下。 “陆潇年,这是替五年前的祁岁桉还的。五年后的,我还会来讨的。”淡淡的话音落下,划破了宁静刀尖猛然向下刺进了陆潇年的腹中。 【作者有话说】 聪明之人往往付出更大代价。 因为自以为是的人才会固执地看不见。 这是小桉的弱点,也是他的成长。 ◇ 第72章 救他 疼痛令陆潇年的眼眸震颤了一下。 他望着祁岁桉,手握着刀刃一点点拔出了刀尖。手心被锋利的刀刃割破,血滴滴落下,洇透了黑色的衣摆。 “就现在。”他把刀柄再次递给祁岁桉,唇角涌出一道鲜血。 陆潇年太清楚凌云阁的手段,一旦他离开,他此生都再难找到他。即便他能那般幸运从无数傀儡一样的杀手中找到他,他也不再是那个鲜活的、冷傲的、偶尔会娇气的祁岁桉了。 可祁岁桉并没有如他所愿,薄薄的嘴边淡淡地露出一抹笑。 他把刀还给陆潇年。 “不要!”陆潇年转身追上,但忽然间那个黑影动了动,卷起了一阵尘烟,横在陆潇年面前。 一股极强的内力冲击而来,陆潇年流血不止的手捂住伤口,鲜红的血不断从指缝中汩汩流出,他奋力抬起手臂挡住竺空从天劈下的一掌。 骨头仿佛震碎裂开一样,对方的内力远强于他,强大的震荡使他摔下马来。 “他死,或是进凌云阁,只有这两种选择。”竺空目光如刃,泛着寒凄凄的光,低头望着倒在地上的陆潇年。 “那你就试试。” 他吹响口哨,追疾停了脚步,陆潇年捂着伤口朝他奔过去。 而那黑影再次闪动,瞬间来到了祁岁桉的马前,拽住了追疾的缰绳。 “公子,莫要逼我。”竺空手中有一根细针,空而寂静的眼神望着一步步朝祁岁桉跑来的陆潇年。 陆潇年运了全身的力,飞到祁岁桉的身边。他伸出手抓住了祁岁桉的衣摆。 他已经被逼到发疯,双眼猩红地像浸了血。“不!”他怒吼。可就在这时,那根银针也没入了追疾的脖颈。 追疾一声惊鸣,高高扬起了马蹄,祁岁桉差点被掀翻。 祁岁桉刚要转过那个岔路口,朝悬崖的另一边的小路转弯,但不知那和尚手上那根细银针刺了追疾的什么地方,追疾突然发起狂来。 它双蹄乱蹬,先是在原地转发狂地转圈,口鼻中喷出白色的泡沫,然后眼睛像突然看不见一样开始失控般四处乱闯。 祁岁桉紧紧拽着缰绳,极力地想控制马。但马却想拼命地将他摔下来。 “追疾!”陆潇年再度飞起,想落在追疾上去控制它,但追疾全然失控,朝一块山石猛撞了上去。 “追疾!停下!” 陆潇年只来的及拽住了马镫,用自己全身的力量拖住马速,马拖着他在地上飞驰,陆潇年的手臂挂在祁岁桉脚下的马镫上,腹部刀口被生生撕扯开。 就在距离那块巨石仅半米的地方,追疾猝然调转方向,朝不知道什么地方再次疯跑起来。陆潇年的腰被重重甩到山石上,擦着山石的锋利边缘被拖着继续向前。 头被突出的枝桠撞了一下,陆潇年瞬间失去了意识,祁岁桉也差点被甩下马,只差毫厘他的头就直接撞在山石上颅骨碎裂。但他本能地拽着缰绳,竭力控制它。 暂时失去意识的陆潇年被拖行出十几米,当他恢复过来时发现追疾正拖着自己和祁岁桉奔向山崖! 追疾的速度非常快,可能是太过痛苦,又或是慌不择路,它疯了似地朝着那面山崖狂奔,似要一跃而下。 祁岁桉在这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他别无选择,哪怕会被摔死也只能松开缰绳弃马,否则就会连人带马一起掉入面前的万丈悬崖! 它看了眼挂在马镫上还死死不松手的陆潇年,“松开!”祁岁桉吼道。 就在祁岁桉准备跳下去的前一刻,陆潇年猝然拉住他的马镫,终于翻身上马背来。 赤羽雁翎刀被他从地上抄起,他抓住了祁岁桉手中松掉的缰绳,并将他紧箍胸前。 “抓稳!”陆潇年的声音穿过耳边。他忽然俯身,将祁岁桉向前压下去,伏在马背上。 眼看悬崖边就在眼前,追疾五步之内就会踏空,他们全都会被带下去。 而缰绳早已失去作用,不管陆潇年用多大力去拽,追疾都毫无反应,它只是疯了一样往前跑。 祁岁桉大脑一片空白,生死一线前眼前的悬崖都变得模糊了起来,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的身子被压低贴在马背上,就在追疾的离悬崖只有三步的地方,他听到耳边一句低语。“对不起。” 紧接着陆潇年横握着刀,俯身一刀抹向追疾的颈。 连一声痛叫声都没有,追疾扬起的前蹄滞在半空,高高仰起的脖子喷出汹涌的鲜血,洒向悬崖,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弧线,然后轰地一声落在重重地砸倒在地上。 第104章 陆潇年的双臂像一对展开的翅膀,将祁岁桉紧紧护在怀中,滚落在一旁。 腿上手臂都火辣辣地疼,祁岁桉睁开眼,看到马头就耷在悬崖边上,半截被割开的喉咙已经伸出了悬崖,就那么空荡荡悬在半空。 心脏像停止跳动一般,许久才重新落回来到胸腔里。祁岁桉推了下陆潇年的手臂,但没有推动。 “陆潇年?” 身后的人没有声音。 祁岁桉使了浑身的力去掰开他紧扣着的双臂,但陆潇年两只手臂硬的像石头,他根本拽不开。 肌肉仍是紧绷的,像僵死了一般,任他怎么去拽、去拉、去推都分不开锢紧他的双臂。 祁岁桉这才意识到陆潇年可能是…… 这时,面前出现一双僧鞋,很普通的青灰色僧鞋。 黑衣和尚竺空蹲下身,不知在陆潇年身上点了什么穴,陆潇年的肌肉忽然松懈了下去。 祁岁桉这才得以转动身体。 他爬坐起来,一回身便看到了浑身是血的陆潇年。 他的脸上、胸前、腹部、腿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他好像一只被挂破了无数洞的风筝,所有的地方都在往外冒血,头沉沉地栽到地上,像一只破碎的、濒死的野兽。 “他……” 和尚又在他身上点了两下。 “九殿下,你看到了,公子宁愿杀了他最爱的马,他也不会放弃你的。” “只要他知道你在这世间一日,他便会疯了一样地去寻你。找到你,囚困你,将你据为己有,这就是你和他的全部余生。” “他自幼就被当成陆家乃至大盛的希望,接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严苛的训练,他也从未让人失望过。他自然也从未受过任何感情上的挫折,但五年前,因为失去你他才变了。” “他变得偏执、易怒,但凡是听到任何关于你和西梁王的消息,他都会发疯。那年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遍体鳞伤,其中大多数都是他自己划伤的。” “他总觉得不该假扮凌云阁的,若就以陆潇年的身份去保护你,或许你还不会那样绝情的离开他。”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离开,才是他唯一的活路。” 祁岁桉茫然听着,那些话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混沌,粘稠成片地砸在他耳边,但他好似一个字都没听懂。 “你是说,他是流萤?”一句话被他说的断断续续。 竺空垂下眸子,“阿弥陀佛。” 祁岁桉望着眼前生死未名的陆潇年,他的视线从那张脸,缓缓一点点向下,最终落在自己刺下去那个刀口。 他怎么会是流萤? 不可能的。 不会,自己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流萤? 陆潇年为什么要救自己?他若真是流萤,他问了那么多次,为何他从来不说! 祁岁桉的脚忽然变得很软,像树被生生连根拔起。他用一只腿撑着,另一只腿的膝盖咚地砸进了血泊里。 浑身血液在倒流,手指尖抬起时无法控制地颤抖不停。就在最终要触到那双紧闭的眼睛时,他又收回了手。 祁岁桉没有任何直觉,麻木地站起身,望着流血不止的陆潇年,撕裂的喉咙里发出喃喃二字——“救他。” 然后他木然地背起暮冬转身走向了不知名的深处。 【作者有话说】 本周在首页大概还是五连更。 感谢你们的评论和海星,没有你们我可怎么办/(ㄒoㄒ)/~~,等我码完最近这艰难的几章按个儿亲 ◇ 第73章 放手 他没有走向那条弯折得看不清尽头的路,而是走进了林子里,像一头慌不择路的马,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头脑被重重掼击了一样,离开,只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最本能的决定。 脑中全是刺目的耀眼的光,祁岁桉成了一头完完全全被本能击垮的野兽,那些复杂的、人的感情好似已经彻底崩塌。 震惊。 害怕。 愤恨。 后悔。 迷茫。 委屈。 所有的所有,像一根根错综复杂的绳子缠绕着、盘踞着捆绑在他心头,然后从四面八方同时收紧。 眼前的路越来越窄,锋利的草叶、荆条割破他的皮肤,身上扎满了灌木刺,还有一些挂在头发上,扎进脖颈的肉里,而他毫无觉察。 林间树影疏密,阳光倾泻下来,在眼前不断斑驳摇晃。 祁岁桉垂散着头发,衣襟松散,脸上像木头人一样迟钝呆滞。他眼前的一切都在随着忽深忽浅的脚步摇摇晃晃。 有一个声音在他脑壳里撞来撞去,像一只想冲出铁笼的鸟,不断地用头四处撞击。 ——陆潇年就是流萤。流萤要死了。 这两句话不断交替反复,像毫无意义的呢喃,但是他丝毫不敢停下来。一旦停下,他就连走路、呼吸这样本能的事情都做不了了。他的眼前就会出现陆潇年黑沉的眼神,出现自己刺入他腹部的刀尖,出现他浑身血毫无生机垂下头的样子。 他用力地一口一口咽下口水,好像他的喉咙全部被扼住了。胃里忽然一阵天翻地覆地绞痛,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干呕吐起来。 苦涩翻涌至喉咙,他吐出的都是黄绿色的胆汁。 他自认为一直是个冷静的人。 他从小便显现出异于常人的自控能力,让他冷静地不像个孩子。被老师训诫打手心,他一声不哭;被罚抄书,就站在勉强到他胸口的书桌前,一抄一整夜;母妃怕有人在他爱吃的东西里下毒,他就能对那盘肉脯视而不见。 第105章 所有曾经有过一点点喜欢的东西,比如树梢上的那只麻雀,母亲给他的安睡香,太后送给他的西洋钟,那个陪他的玩伴小太监……哪怕只刚刚露出一点点苗头,就被他以危险为由彻底推远。 但,只有一样东西例外。 它比所有的东西加起来都更加危险,但却被它藏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只有夜深的时候,他会偷偷拿出来,抚摸、擦拭、戴在脸上,搂在怀里。 他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他想象着面具后面的那个人的眉眼、嘴唇、呼吸、声音入睡。又在多少个昏暗的黎明戴着它想象着那双粗粝的手,慢慢伸向自己。 可现在,他被自己亲手刺了一刀,然后为了救自己被马拖拽撞在石头上。 救自己。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陆潇年,为什么会救自己。他不是恨他、折磨他、以此报仇为乐的吗?为什么要在坠入悬崖前还要来救他! 如果他真的是流萤,又为什么要骗他? 他问过多次、试探过多次,他为什么都不说他是流萤? 那个和尚又会不会也是在骗他? 他累了。 太累了。 为什么每个人的话都要去猜,真的,假的,目的,心思,他句句要猜,要用更快的速度更准确地猜。 可他现在太累了。 他猜不动了。陆潇年说过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再也猜不动了。 他搂紧暮冬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脚下踉跄了两下,栽到了地上。倒下时,他唇角不知被什么草划了一下,延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祁岁桉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 活该老天会把他喜欢的东西一一收回,他不配拥有。他活该被骗、被利用、被报复,他自以为是的敏锐、聪慧、自控现在看来不过都是笑话。 但凡这些自以为,有那么一点是真的,他为何还会看不出,陆潇年就是流萤? 为何他还会落到此刻的境地? 暮冬被他害死了。 流萤也被他亲手害死了。 他像一只斗败的蟋蟀拖着残躯破体,走不动,逃不了,心底破了一个巨大的洞。 阳光越来越炽热,炙烤着他。他连掀眼皮的力都没有,也许他的结局就是躺在路边被一只鸟一口吞进肚子里吧。 也好。 一起死在这,倒也不错。 最后他想起陆潇年好像曾说这样的话,心揪疼地呼吸不上来。 * 轰隆隆,马蹄声贴着地面,细碎石砾像是在震动的鼓面上小幅跳动。 眼睛缓缓睁开一道缝,就看到了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陆潇年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被血糊住的双眼令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像沐浴在如血残阳里。 乌黑长发飘散,周身朦胧罩着金芒。一道细长的跌跌撞撞的身影撑开了他眼中的天地,但越来越小,成了一个模糊的,颠倒的,移动的黑斑,渐渐消失在光晕间。 他不想让他消失。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一夜间失去了他最敬爱的二叔,失去了疼爱他的父母,失去了无数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失去了追疾,失去了家。 在这场浩劫里,他只剩下了他。 那是他唯一能捞住抱在怀里的东西,是支撑他想活下来的一点念想。 他不能连他也没有了。 像个刚会抬头的婴孩,他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倔强地往前爬了一下,然而剧痛立刻袭来,骨头好似在体内被碾碎的渣滓,而皮囊的唯一作用就是包裹住它们,不让它们难堪地散落在外。 不远处就是倒下的追疾,一道深痕将头和身体分开,只有鬃毛还勉勉强强地连着。追疾的四蹄还在微微抖动,腹部一鼓一鼓,还没有彻底断气。 陆潇年继续爬,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时,一双僧靴占满了他整个视线,挡住了他的去路。 “公子,你的血脉都已被我封住,莫要再动,再失血就真的没命了。”说完,竺空迈步来到追疾身边。 “若我没记错,这匹马叫追疾吧?”他蹲下身,将马头和马身拼回到一起,将马头挪到陆潇年抬手便能触碰到的地方,然后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惜了,当年你二叔和你大哥在草原上三平匈奴才得此一匹昆仑雪王。它极通灵性,日行千里,但却无人能驯,后被匈奴人窃走,险些死在火海之中。最后还是公子不顾性命冲进火海将它救出。” 噗呲一声,一股鲜血喷涌出来。一袭黑衣的竺空身上一滴血都没有,看追疾彻底不再呼吸,他才拔出插在追疾心脏上的刀。 陆潇年的心脏跟着一阵绞痛,但它终于不再痛苦了,这点他还是感谢他的,因为他看出了自己要做什么。 竺空将刀插进土里,双手合十念了一段超度经文。 陆潇年抬手就摸到了追疾的脸,想起它被围困那日。它眼神慌张无措,马蹄在原地踏来踏去几次想冲进火海,但哪怕火舌已将他胸、背上的鬃毛烧糊,但它也没放弃。 可能就是那种倔强的眼神触动了他,和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很像。 经文梵音回荡在这半山腰间,忍着痛陆潇年一点点伸出手敷在追疾的眼睛上。 同时,一滴泪滑落,滚入泥土,融进鲜红的血泊里。 二叔当初给它起名的时候说,世间再快的马,也难追相思之疾。陆潇年还能想起草原上二叔说这话时望向远山的神情。 第106章 许久,陆潇年嘴唇翕了翕。 善解人意的黑衣和尚立刻缓缓俯身,靠近陆潇年才能听到他的声音。陆潇年眼眶酸涩,声音嘶哑:“我做皇后的刀,放他走。” 又一滴泪滚落,那双干涸的双眼彻底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作者有话说】 追疾555 ◇ 第74章 疯了 沉闷的冬月,被一场新雪打破。厚实莹洁的雪褥铺满盛京,天地间银装素裹。 干燥、轻盈,如绒毛似的雪花异常胆怯地飘落下来,落在枫树下一人散落着的乌黑发顶。 一串脚印无声踏在松软的雪地上,在不远处停驻。 树下的人仰着头,白皙的面庞被雪映得亮盈盈,可是眼睛里却仍是黯淡一片,像是再怎么样也照不亮。 他走过去,驻足在他身旁。头顶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也不知在雪中站了多久了。他伸出手,轻轻掸去他发顶的积雪。 “也不知道戴个斗笠。” 乐安没回头,仍是仰望着树尖,盯着树冠上的那片血红的枫叶似要马上被雪压弯。 走近才能看到那张白盈盈的脸上除了黯淡的眼神,还有冻得通红的下巴和鼻尖,花朝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揪疼。 “所以,你是打算一直就这样,再也不和我说话了吗。” 又不知多少片雪花落下,落在乐安微红的眼下,化成了小小的一滩水。 探出的指尖倏地收紧,花朝收回了手。自从祁岁桉消失后,乐安不肯让他碰,把脉也不行。花朝只好也仰头看。 枫园已经被修缮,两年前他们随陆潇年搬回这里住。明明同住在一间侯府上,但陆潇年和乐安之间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壁。陆潇年从不踏入后院的枫园,而乐安也从不出去见陆潇年。 只有花朝每日无谓地穿梭在这堵墙之间。 “要是觉得闷,过几日西市有庙会我带出去逛逛。”花朝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乐安一直在看什么,收回了视线。 目光停落在乐安侧颈的青筋,他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拂去他肩头的落雪,把斗篷围在他身上。 乐安的目光很静,已经从最初的歇斯底里到每日得不到消息的麻木,到现在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安静。 这种安静倒是跟陆潇年的眼神很像。但与乐安整日整夜无所事事地发呆不同,陆潇年时刻都在忙,从早到晚,陷入事无巨细的漩涡里,但目光里的安静与乐安一样。 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只要被风轻轻一推就会飘向远方。 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回答,花朝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单方面的对话。雪花偶尔打在他脸颊上,莫名地也不觉得冷。 今夜从皇后那回来,路上就开始飘雪了。一路上,陆潇年倚在轿厢一角闭目养神,鲜少地露出了一点疲态来。 花朝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爱热闹的人,但居然也很快就习惯和适应了这种安静。 就像此刻,诺大的陆府,琼楼金阙比之前陆家最鼎盛时还要光彩溢目,但寥落的好像这世间只有他们三个人活在这里一样。 花朝突然间就很想说说话。哪怕仍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说话,但至少身边有人在听。 “其实那天,我不是没有挣扎过。但看到血肉模糊的人就躺在你脚边,无论是恩人、主人还是……兄弟,”花朝已经很久不去回忆那天了,现在回想起来,仍能闻到干燥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我可能是吓傻了吧,我知道我应该去把殿下追回来,或者按约定去校场找他。” 花朝顿了顿,“但我就是移不开脚。”他再次仰起头,望着面前的树。 “我也曾经很恨陆潇年,以为他把我和我的兄弟们生死相隔,让我一个人留在皇宫里只为让我医好祁岁桉的心疾。” “一开始只也只当是一个任务。完成它,我就可以离开。”花朝喉结滚动了一下,侧头看到乐安的睫毛上已经结了一层水晶,乐安终于动了动,抬手把它们擦去了。 “但,直到我感觉到祁岁桉信任我。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他的试探,但相处久了发现,他其实是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看上去浑身是刺,但实际上他内心很简单,也很软。” 口中呼出的白雾,在他面前一点点散开。 “你怪我、恨我,我也理解的。如果我那天追上他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也不用被困在这里,也许还能回到宫里,做那个无忧无虑,风光八面的乐安公公。” 短短两年多,祁岁桉的璟和殿已经成了大盛皇宫里的又一座废墟,所有宫人都被扔进了北三所自生自灭,乐安是他求陆潇年费了很大的劲才保下来的。但为了确保他不会被认出来,乐安就一直被关在陆府后院,哪也不能去。到后来风声过去,反倒是乐安自己哪也不想去了。 至于那间无名王府,随着祁岁桉的消失也被淹没在了荒草丛里。 斗转星移,权力更迭起伏,无论是皇后还是贵妃争斗,还是陆家与刘家厮杀,到头来反倒是大盛的百姓和皇上在目空一切地安静度日。 自从梁广渠的妻女指认是刘臻的儿子以梁家上下性命要挟梁广渠吞毒栽赃,刘臻府邸被封,梁家房梁上又搜出梁广渠生前亲笔写的认罪书,福寿沟贪墨一案才彻底查清。 刘臻将贪墨的大笔银两都用来建一直往南延申的福寿沟,这与孟春他们传回的书信证据不谋而合。 第107章 至于刘臻为何要批建那么多的福寿沟,他死也不肯说。 皇后方才将陆潇年叫到慈懿宫也是要他尽快把刘臻按死,不要让他再兴风作浪。 皇上大概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还不大上朝,任由皇后垂帘听政,掌管三军的陆潇年最终如其所愿地成为了她手中的一柄利剑。 但这利剑也偶有不听使唤的时候。前日,又一个凌云阁的老巢被陆潇年连根端了。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里才能培养出一个凌云阁?”皇后冷眸怒视着陆潇年。 “知道。” 刚扫的那个地下巢穴里挖出一个深坑,里面挖出了近百具儿童残骨。更不要说毒药、刑床、淫具这些东西。与之相比,之前肖柄权的诏狱像个玩具。 “凌云害死了琮儿,但他留下的凌云阁是我筹谋半生才夺来的。当初你答应好的,我放过祁岁桉,你来为陆家报仇雪恨。 “放着凌云阁这枚暗箭你不用,可以,我依着你。但你自捣巢穴是什么意思?!” 陆潇年目光沉静地站着,不回答,也不出声。 皇后见他又是这副样子,无奈地软下声来。“一旦找到金砂矿,你就是这天下的主人,无人能敌了。” “刘家在替你找,凌云阁在替你找,天下的人都在替你找,你只需要掌握大权就好。年儿,姑母从小就看好你,我已经没有儿子了,只有你才能替琮儿实现他的宏图大志。” “姑母为何不自己做女皇帝?”陆潇年冷清的声音突然乍响在诺大空寂的寝殿上。 皇后怔了一下,眼神茫然了一瞬然后摇头,一旁的金僖淡然地剥着橘子,递到皇后手里。 “我的心你至今还不懂。我不是喜欢权力,我只想让应死之人得到应有的报应。”皇后的手抬起,指向一个方向,“他的内心早就被权力啃烂了,你当初已经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就该那时让他死。”橘子捏碎在指尖,汁水顺着锋利的指套流下来。 “你疯了。”陆潇年平静道。 皇后冷笑了一声:“或许我们家的人多少都有些疯的血统吧,不然我兄长怎么会不顾死活偷偷把凌云带回来,你以为他只是可怜他吗? “还有你二叔,兢兢业业为皇家卖命,连已经过门的爱妻都肯休掉。还有你,这个凌云阁早就是爷爷为你准备好的替身,你大可以选择逍遥自在,却为一个人尽可夫的妖孽之子回来,受尽折磨。 “若论疯,你们谁不比我疯。 “哦,还有你那姐,我的好侄女,宁肯放弃郡主远嫁到塞外喝风吃沙,可管过你父母,管过你死活?哈哈哈,都是疯子!都是疯子罢了!” 陆潇年闭了下眼睛,眼前立刻出现了黑压压的树影。他的表情像一片阴影一样平静。 “我也只有这一个条件,不管爷爷和父亲是用什么和那个凌云做交换,帮他成立了凌云阁,都与我无关。我不会用里面任何一个人做替身,也不会发出任何一个命令让他们去杀人。” “你才是疯了!那是咱们陆家最后的退路,只要你一日不做上那皇位,咱们陆家就没有绝对的安全!” 皇后没等陆潇年回答,面色徐徐沉冷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他死了,不可能回来了。” 皇后的声音和花朝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一起落在这静谧的雪夜。 乐安的睫毛颤了颤,扬起的脖颈大概太久了,僵直酸痛。等这么久了,那片摇摇欲坠的红枫仍没被压断。 平直光滑的颈抖了一下,乐安缓缓把头转了过去,看向花朝,眼眶泛红。 “不会的。” 随着他的话音,砰的一声,乐安仿佛听到了最后一片雪花落在枫叶上的声音。 那片摇摇欲坠的红叶终于不堪重负,载着厚厚的积雪坠落在乐安和花朝的足尖前。 与此同时,一滴倔强的泪珠也不堪重负,顺着白皙的面庞滑落至狐裘衣领间。 【作者有话说】 你们还在吗,还在吗,还在吗 补药抛弃我啊,后面开启新时间线了,给我一首歌的时间,最艰难的部分过去了 搞暧昧我擅长啊,信我!(手握八米长刀咬牙切齿版) ◇ 第75章 擦身 乐安果然夜里发起了烧,花朝头脑里的弦绷得很紧。因为自上次他被救回来,乐安的身子就伤了根基,所以昨夜在雪地里站的那一会,他的心其实一直揪着。 他一直用热帕子为昏睡着的乐安擦拭,直到天快亮温度才退下去。花朝松了口气准备也去睡一会,可转身看到乐安蜷缩着喃喃说好冷,要抱。 每次乐安发热其实都很乖,从不闹人,但这次不太对劲。 攥着烫手的长帕,花朝愣了一会。 想了想,他还是开门,冒着冷风去隔壁搬来了自己的被子。 不料一进门就看到乐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亵衣又都脱了下来,大剌剌地敞在床榻上,胸口到腰肢都泛着芍药般的粉。 花朝喉结滚了下,赶忙走过去给他把被子掖紧,手放在他身上拍了拍。 “别乱踢,汗发出来就好了。” 怕他再掀被子,花朝犹豫了一下,然后合衣躺在了床上,将被子压在身下。 果然乐安又乖乖睡了。 花朝暗暗松了口气,不料猝不及防乐安转了个身,脸就贴着他的颈窝,花朝的呼吸倏地就重了起来,满脑子都是白里透粉又挂着晶莹汗珠的乐安。 第108章 花朝咬着唇缓缓闭上眼,不敢再低头看一眼。 * 夜晚的萃灵楼,贵客芸芸。花朝不知道陆潇年怎么突然有喝酒的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睡不好的缘故,他跟在掌柜身后随上楼有些心不在焉,连前面的人停了脚步他居然也没察觉,直直撞到了掌柜身上。 “呦,这位大人当心脚下。”掌柜满脸陪笑。 花朝抬头,对上陆潇年越过来的眼神。换以前定少不了会带些揶揄,可是现在那目光还是很平静,平静到什么都没有。 “无碍。”花朝讪讪道。 陆潇年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继续朝里面走。路过当年祁盈包下的那间房门口,陆潇年足尖顿了顿。 掌柜在京城见的达官显贵多了,颇有眼色地赶忙上前:“大人,这间被人包了常年,还是里面请吧。” 原本也没打算停留的陆潇年,听到常年二字却驻了足。他偏头朝那扇门看,好似那松竹雕镂的图案真有什么特别一般。 以花朝这两年的观察,凡是于那个名字有关的一切都被陆潇年不着痕迹地刻意避开了。 那间密室、那个无名王府,陆潇年一次都没再从那门前路过。就连搬回陆府后,那个他当年付出了极大心力亲手做的巨大沙盘也一直被锁在那间屋子里,从未踏足过一步。 没时间,也是不想。 但现在,他却突然停下来了。 陆潇年穿着玄黑暗羽纹常袍,腰间的暗金腰带束着显得人更削拔,像一道巨大的阴影笼在那扇门上。 “是何人?”冷冷的三个字从陆潇年口中冒出。 掌柜明显哆嗦了一下,为难地躬起身来,“也、也是贵人。大人还是随我到前面,这边风景绝佳,打开窗雪枝都能伸进窗来,“雪吟子”这佳酿只有您那间才独有啊。” “贵人?” 黑色缚袖紧紧裹着陆潇年紧绷的小臂,好似在挣扎。他面色越来越紧绷,花朝从他的眼眸里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或许,只肖轻轻一推开门。 那人从未离开过,就在某个纵情声色的角落,一个身着青白如雪的衣袍之人独自倚着窗,袖中伸出一截皙白手臂,仰着头在接漫天洋洋洒洒的雪花。 又或许那人也满目含笑地就坐在酒色艳酣正中,衣襟微松露出修长脖颈,乌黑长发披散任由妓子握着他冰凉的脚踝。 不然自陆潇年把给他送礼的名单上的人以贪腐之名送进了监察院,谁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常年包下全盛京最大的酒楼里这间最贵的房? 这两年陆潇年疯了一样剿灭凌云阁,连他们十二暗卫都找不到的人,会不会有可能就一直没离开过盛京城? 想到这连花朝的心跳都开始加快。 尽管理智上他知道,这种推断漏洞百出,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也知道陆潇年一直和乐安一样,只不过是靠“他不会死”这四个字苦苦支撑着,一直到现在都仍不肯放弃罢了。 所以陆潇年此刻,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这扇门外,他紧绷的小臂久久没有抬起半分。 他大概也害怕再经历一次那种燃起点点星火但又寂灭到锉骨的失望吧。 那是一年前,孟春传来消息说是在澧水边的一个县城里有个香料铺子好像发现了祁岁桉的踪迹。 当时陆潇年立刻提笔回复:速去。 但又揉掉,改成了“等我。” 这个不起眼的香料铺子之所以引起了孟春和清秋的注意,是因为他们在跟踪一个凌云阁的时候发现了那人频繁出入此地。 凌云阁都是被训练得断情绝义,断不会有家眷用得到香料这种东西。 孟春心思缜密,没有打草惊蛇,渐渐发现这间香料铺子的掌柜好似在帮凌云阁的人清洗云纹,用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药料和手法。 当时陆家军正在全力铲除凌云阁,起先他们身上的云纹都用烙铁自己熨平,但刺青的位置特殊且统一,留下的疤痕亦是凌云阁的证明。 于是很多人后来不惜自断手臂才勉强保住一条命。 清秋还发现这个香料铺老板不收银子,只是要对方用消息来换。 当时花朝和陆潇年连夜奔袭,十日后抵达了澧水南岸的这个小镇。 当地知县很清楚所辖地盘有凌云阁的巢穴,但碍于惹不起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当陆潇年赶到那个香料铺子时,铺子门窗紧闭,早已人走屋空。 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但还是能看得出主人简洁拮据的生活。 不知道是被绑走,还是察觉到了什么。花朝只是眼睁睁看着陆潇年平静地砸碎了眼前能看到的一切。 最后在废墟里发现了一炉香。香炉已经被砸烂,但里面还有残余的香。 当陆潇年掀开炉子的那一刹那,已双目赤红的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淡淡的松竹香,像挂在竹叶上的雪。篱落雪的味道,缓缓飘散出来。 但后来,这个人就像那丝淡淡的香气,随时间蒸腾消失了,无影无踪。 谁也无法确定那个掌柜是否就是祁岁桉。但若世间真的只有他一人会制此香,那便是陆潇年距离祁岁桉最近的一次。 萃灵楼里灯火摇曳,乌黑的皮质缚袖泛着暖暖烛光,五光十色的酒旗在酒楼外招展飘摇。陆潇年缓缓抬起了手,掌心向下,按在这扇门吊楼的松竹之上。 第109章 【作者有话说】 相信我,我比你们还急 你们的海星。鱼粮。评论我都收到啦,知道你们还在就好 么么 ◇ 第76章 而过 长廊弯弯曲曲,各屋檐下的灯笼里投来的光晕斜七杂八地映在陆潇年的侧脸上,深黯的眼眸下有一片厚重的阴影,将他的脸映得更加深邃。 从这个角度,花朝清晰地看到陆潇年的喉结滚了一下,推开了那扇门。 门缓缓打开,门缝间立刻涌出醺醺暖光和扑鼻酒香。 花朝屏住了呼吸。 突然,视线被挡住,掌柜砰地关上门挡在了门前。 “大人饶命啊,使不得。这里的贵人小人得罪不起啊。” 花朝沉下脸,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大人你就得罪的起了?” “不不不,”掌柜的脸瞬间铁青,他也不是白目,眼前这位是何人他就算装不认识也不敢真不认识。“小人、小人嘴拙!”掌柜响亮地抽起自己耳光来,眼看两颊通红一片。 “让开。”陆潇年声音低沉。 花朝闻声缓缓移开脚步,掌柜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就在这时,门忽地从里面打开了。 门里的人和门外的人一样愣住。 房间两角挂着的灯笼,红彤彤映在门内那人的脸上,教人分辨不出究竟是灯照的,还是因为醉酒导致。 “三、三殿下?”花朝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 “……陆将军这是?这么巧?”祁禛眯成缝的眼倏地睁开,瞪大,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掌柜,又抬起望了望面色不虞的陆潇年。 “三殿下。”陆潇年泛白的拳一点点恢复血色,但下颌还是紧绷着。 掌柜又朝祁禛猛磕头,“是小人无能,小人办事不力,打扰了贵人兴致,小的该死!” 祁禛像是被他这大惊失色的样子逗笑了,“这说什么死不死的,陆将军哪算什么打扰,是我想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 祁禛转向陆潇年压低声音笑道,“陆大人来得极巧,快进来尝尝我这从西梁偷偷弄来的琼粱,我都没舍得喝几口呢。” 陆潇年目光越过他,朝屋内视线所及的地方巡梭一圈,将门又推展一些。 门发出吱呀一声,在这不尴不尬的氛围里显得有几分刺耳。 祁禛随他视线朝身后也看了一圈眼,转回头看到陆潇年眼中凝着的冰霜,讪讪笑道,“陆大人要是不喜欢,我让她们下去就是了。” “不必。”说着,陆潇年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时花朝注意到了陆潇年展开的手心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甲印红痕。 屋内满目奢靡凌乱,祁禛倒是毫不为意,坡脚走在前面,路过还不忘顺手把一位官妓歪斜的领口扶正,笑道,“里面请。” 花朝目不斜视地跟着陆潇年跨过满地狼藉走进内室。 内室清净许多,轩窗用挑杆撑开,江面上雪后的清洌空气飘进来,冲淡了不少酒味。 花朝素少饮酒,但爱闻酒味,一闻便知知道这种难得一闻的浓郁香气的确是西梁特有的堪比天宫玉浆的琼粱酿。 陆潇年在桌前坐下,还是五年前的那个位置。三皇子祁禛也掀袍坐下,看着陆潇年有些惘然的神色,开口道,“陆大人可算稀客,不会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吧?” 陆潇年转头望了眼窗外白茫茫的江面。 “不瞒殿下,我其实是专程来拜访的。” 提着酒壶的祁禛手一顿,放下羊脂白玉酒壶指了指自己,“我没听错,来这里是专门找我的?” 陆潇年点了点头。“有件事想拜托殿下。” 看着陆潇年的神色,祁禛慌忙摆起了手,“别,别陆大人,我就是这天下最大的纨绔,喝喝酒就是我毕生所愿,自小就帮什么就毁什么,可不敢谈什么拜托。” 陆潇年完全没听到似的,“过几日刘臻就会被发配黑儿堡,一路上若无人照应,怕是连潼关都出不去。那可是殿下实打实的舅父,殿下就不想替他求个活路?” 负责押送刘臻的是陆潇年指派的人,花朝明白陆潇年这是要胁迫祁禛,至于陆潇年是何目的,他却并不清楚。 谁料祁禛的手摆得更起劲了。“不不,陆大人肯定是搞错了。”话音落,祁禛突然掀开自己的衣袍。 藕色的衣袍下藏着一截突兀的铁皮假肢。 “刘家与我毫无干系,自我腿废我这舅父就再没把我当人看,他被发配那是他贪心不足蛇吞象。” 陆潇年解下刀,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地响声。祁禛下巴抖了一下,胡须跟着颤。 “三殿下还记得自己是祁姓,如此就好办多了。你舅父已不在京城,刘贵妃连失二子已疯疯癫癫,殿下的好日子这不才刚开始。” 祁禛不说话。 陆潇年端起酒杯,放在鼻下轻嗅了一下,“若论享受,九位皇子之中,谁也比不上三殿下您。就拿这酒来说,与西梁原定的十年商贸断交若提前结束,这酒殿下还用偷偷摸摸藏到这里来喝?那还不是想喝多少喝多少……” 祁禛脸色有些发白,身子向后退了一点,讪笑道,“陆将军怎能么没喝就说上酒话了呢?” 澧水之盟其中一条,就是大盛与西梁十年内不再贸易往来,这协定怎么会突然结束,除非是皇帝驾崩,新帝…… 陆潇年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打断道,“祁岁桉死了,回不来了。大盛朝就剩了三皇子和那个二十多岁还和阿娘睡一张床的阿斗,刘臻倒了,刘家将倾,殿下不曾进一步为自己考虑过么?” 第110章 他已是皇子,如何还进一步? 祁禛脸色愈白。 陆潇年步步紧逼。“这个梦殿下不会没有偷偷做过吧?世间可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做这个梦了。我陆家奉谁坐明堂,”陆潇年将旧一口饮尽,酒杯捏在手中,“其实都一样。” 祁禛面如白纸,快速吞咽了一下喉咙,陆潇年的话像一颗火星落进他心里,顷刻便熊熊烧起来。 可是陆潇年的脸色沉静的可怕,看得祁禛心里莫名发慌,“你……你不是来杀我的?” 陆潇年修长的手指在剑尖上游移,语气漫不经心,“下棋嘛,这局玩烂了,再开一局便是。” “你是说,祁岁桉那局被你……玩烂了?” 陆潇年指尖滞了一下,缓缓掀眸,“殿下现在肯再回想一下了吗?刘臻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话?” 祁禛自然知道陆潇年是想问福寿沟的事情,但兹事体大,他不知道该不该信陆潇年,他真的会扶植自己上位吗? 祁禛神色仍有些犹豫。 “殿下,别逼我掀屋顶,你才肯开门。”陆潇年的耐心显然到了头。 祁禛喉咙干涩地看了看面前的酒,他决定赌一把。“其实想随时喝到这酒也不难。” 陆潇年微微挑眉。 “开渠辟路,再汇集天下高手保证运送,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原产地,然后就能将这琼粱直接运往酒窖了。” “产地、渠道、运送。嗯,现在就差产地了。还是三殿下通透。”陆潇年笑了下,又闻了下酒香,“多谢。若我没猜错,这产地应当就在西梁和南月交界吧?” 花朝听完心中雷动,这才方知陆潇年此行的目的。 原来陆潇年不遗余力地剿灭凌云阁不只是为了寻找祁岁桉,更是为了破坏刘家的这个惊天的计划! 他想起刘臻的最后一笔福寿沟的批款,就刚好是那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祁禛垂眸。 “自然,陆某下次再来陪殿下喝个尽兴。”说完,陆潇年拾起桌子上的配刀走了出去。 几次三番,祁禛都出现在十分重要的时机,刘臻一直不肯说出福寿沟的用途其实就是想给三皇子铺路。不得到陆潇年对祁禛的支持,刘臻这只老狐狸的是不会松口的。 正如他所料,三皇子其实并不蠢笨。现在福寿沟被毁,凌云阁被铲除,那现在就剩下产地——找到金砂矿所在就是破局关键了。 而金砂矿的位置,全天下人都在找。 其中,有一只伪装成盗墓的小队,此刻正在一艘旧货船上往南月和西梁交界的邑县去。 “哎,站住!” 一个浑身刺青的莽汉不适应行船,正扶着船舷吐地七荤八素,好不容易站稳脚,看到一个青衣素衫的瘦长身影从他面前飘过。 “给爷倒口水来!口他娘干死了!” 那瘦长身影驻足,但是根本没有循声转头,像一缕飘在江面上的薄雾,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又继续往前走。 莽汉本就吐得想死,憋了一肚子火,看这个跑船的竟然无视自己,一下来了气。 跌跌撞撞几步朝那身影猛扑过去,一下把人扑在甲板上。 莽汉压住了那人修长的腿,死死抱住不让人起来。 突然间,鼻尖窜入一股很奇特的香,把他那种恶心的感觉一下压了下去。 莽汉怔然道:“你、你身上好香啊。”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 第77章 香毒 饶是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他也从未闻过这种香气。 跟婆娘身上那种脂粉香全不沾边,也不似什么麝香龙涎那么馥郁。 淡淡的一点松竹,又好似混合着什么冰晶一样。就像住在一片竹林里的修士睡醒一夜推开窗,发现下雪了的那种感觉,深吸进鼻腔再吐出来,就有种把五脏六腑涤荡一遍的清透,让人忍不住想再多闻一会。 于是他好奇地朝那张脸看去,想看看是哪个跑船的居然用这么高雅讲究的香。 可是出乎意料的,当他看清那张脸时,方才在脑中出现的什么端方公子,如玉少年的样子顷刻不见。 失望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脸上。就算甲板昏暗,但依然能看清他身下抱住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那是一张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的脸。眼窝深陷,面色灰暗,鼻翼两侧两道深长的沟纹盛满了生活的不易和委屈。 莽汉旋即嫌弃地松开来,摇晃着站起来。“赶紧去他娘给爷倒杯茶来。” 被拽倒的那个人没有说话,拍了拍身上的灰棉夹袍,站直身体,朝船舷外黑茫茫的江面看了看,对莽汉道,“甲板上风大,看天色怕是要下雨了。要是不嫌弃,小的屋子里煮了管晕船的药茶,可以让大人好受些。” 黑压压的云将天色笼得像一个倒扣的大锅盖,闻言莽汉鼻子里闷嗯了一声,在甲板上吐得胃都空了,若此时能有间暖和和的屋子,能喝口暖和的茶,的确会舒畅许多。 “请大人随小的来。” 这艘船已经不少年头了,甲板上的木头已经露出年深日久深深浅浅的刻痕。莽汉跟在后头,看着前面那道颀长的背影,戏文里那种泠泠如玉光风霁月的脸就又浮现出来了。 真是奇怪。 “你叫什么?” “暮冬。” “年龄不大吧?怎叫的这么老气沉沉的名字?” 第111章 “也不小了。这边,小心脚下大人。” 到了窄门,推开后就是下船舱的舷梯,常年阴潮不见日光的木梯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毕竟夜已经深了,莽汉也不想惊动老大,就小心地放轻了脚步。 随着一扇简陋的破木门被推开,莽汉再次闻到了那种很奇特的香气。 “大人请。” 窄小逼仄的屋内点着一盏油灯,随船身摇摇晃晃,屋内简洁得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冷冷清清的。但炭盆上确实温着一壶茶,也将屋子熏蒸得暖暖的。 “你身上的香味哪来的?”莽汉瓮声瓮气忍不住好奇的问。 “小的自幼有心疾,阴冷天气就易犯病,后来遇到个很厉害的大夫就给调了这香,可以压制住。” 莽汉接过那个叫暮冬递来的茶,目光落在了那截灰棉夹袄里生出的修长脖颈上,白莹莹的,暖光里甚至能看清上面细软的茸毛,心底不知道怎么地就突地跳了一下。 莽汉攥紧手中的杯,吞咽了下喉咙,在那人转过身之前,慌忙将温热的茶水灌进肚子里。 熨贴滑喉而下,看着他的背影,那削直的肩好似突然抖了一下,莽汉想,头发披散下来垂在肩上,岂不会似绸缎一样。若这趟真得了手,他也要尝尝贵人们的玩意儿。 想着想着,那身子忽地转过来,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发生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 只可惜莽汉来不及想是什么,喉咙已经开始火烧般地灼痛起来。 “别挣扎,会死的。”那人接过他手上的茶杯,嗓音淡淡。 他将茶杯轻轻地丢进煮沸的水中,然后拢着手放在炭盆的上面烤暖。 “现在我问你什么,你点头或者摇头就好。若乱动,你脾胃会爆裂开,死得更快。” 莽汉骤然瞪大的眼睛里,惊恐万状。他不信邪地猛一挥拳,当即一口鲜血喷出来,喷得满床满墙。他面色变得极其扭曲和痛苦,而再看那人,墨蓝色的深眸如漆黑江面一样平静。 “明日你们可是要去西梁的麇山里挖金砂?” 莽汉感觉自己体内有团四处乱窜的火,他好似明白过来,这人根本不是偶然路过,也许连自己的晕船也都是他搞出来的。 他双瞳突出,满嘴鲜血地动了动好似在问你究竟是何人。可惜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脚不敢再动一分,因为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仿佛真的随时会爆裂炸开。 莽汉意识到这一点后,终于肯接受现状,无奈地点了下头。 那人却没有就此露出满意的表情来,那瞳仁里仍然没有任何波澜,反倒有些失望的神色从眼神里一闪而过。就好像他早就知道答案,因为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而有些懊恼一般。 “你叫郭蛤,南月人,二十五年前,你的义兄把一个四岁半的男孩拖付于你,他战死疆场,你也兵败逃亡,路上你一直照顾义兄妻儿,但后来贪图美色,你将义兄的妻子霸占,将那男孩卖到了洗煤场。” 那人细长的手在水壶的蒸汽里缓缓交替,白雾袅袅。 莽汉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这件事早就烂成渣滓,知道的人也早就死的死,散的散,何况当年他做的干净,世上无人知晓。 他又怎么会知道? “点头,不然会死。” 这是第二次提醒,那声音无波无澜,甚至每个字都透着一种无力的颓丧,可是却冰冷刺骨。 莽汉点头。 “但你不知道你那义兄的妻子,其实是南月公主的贴身婢女,死里逃生出来带了一幅画。那幅画你因为赌输钱而当掉了。” 莽汉此次不敢耽搁,当即点了头。 “再后来,你欠了这个船老大的钱,就开始随他四处盗墓。说是盗墓,其实是在替匈奴人找金砂矿。” 说话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给他时间,等他点头。 莽汉点头。 “嗯,差不多都对上了。不过有件事还是要让你知道,毒死你的不是那杯茶,是你闻到的香。” 香如美人,跟不对人就是毒。 他自始至终背对着郭蛤,烛光中他的身影在地上虚虚晃晃,形成一道弯曲的河流。 “暮冬,就是那个孩子的名字。我找了你很多年。现在,你可以死了。” 话音落,郭蛤感觉到腹部一阵爆裂剧痛,脾脏裂开,鲜血从眼睛、耳朵、鼻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你、是谁?”郭蛤嘴唇毫无意义地只是抖了几下,然后就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祁岁桉抿唇,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跨过他肥硕的身体。 ◇ 第78章 何人 一望无际的江面上,晨雾霭霭。天将亮未亮,天幕从偏紫些的空青色一寸寸褪洗,最后在白雾的晕染下变成了虾青。 甲板上已经有人开始走动,脚步声穿透潮湿的甲板,就好似直接踏在祁岁桉的头顶上,一只脚刚踏进飘渺的睡梦中又被这恼人的脚步声拽了出来。 棉被下他的身体紧紧蜷成一团,已经大概两个时辰了,甚至已经把腿窝的温度也都掠夺走,脚还是没有暖回来。 祁岁桉窝在甲板下的一个角落里睡觉,那里原本是放置干柴的,后来柴房挪到了船尾更靠近炊舱的地方,现在只容得下祁岁桉和一张床。 他是新来的斗手,每日缘篷绳登于船桅之上,负责占风望向。 第112章 昨夜与人交值,从船桅上下来时已经被风吹透得像一张薄绢纸。 忽然门被敲响,祁岁桉没有作声。门没闩,进来的除了小陶也不会再有别人。 果然,门缝后面探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和一大一小得很明显的眼睛。 “就、就知道你、你又在这睡、睡了。” 小陶有口吃之症,是船上的木匠,偶尔负责修补船体上漏水点什么的。 祁岁桉眯了眯眼,算是回答。 小陶啧了一声从背后变出一个食笼,一大一小两颗黑豆一样的眼睛亮了起来。“瞧瞧,热、热豆芽汤、烫、烫薯饼子。” 没有放的地方,小陶往里挤了挤祁岁桉的腿,坐在席子边上把自己的膝盖当桌子。 看祁岁桉兴致缺缺的样子,小陶撅嘴,“你、你这人,真、真不识好歹,这、这好东西是天、天、天、天能有的吗?”小陶一气之下连说了好几天。 小陶其实比祁岁桉还大两岁,从小就随着父亲跑船,前年才从学徒熬成了阿班。 “谢谢。”祁岁桉撑着坐起来。接过小陶立刻递来的薯饼,确实还烫手。 “到哪了?”祁岁桉咬了一口,呼出白热的气。 “就、就、就快到西梁边儿了。” 就着热汤吃下饼子,确实身体有暖回来一些。小陶这才满意地收起碗碟,忽然神情神秘地靠近祁岁桉,小的那只眼睛眯的几乎成了一条缝,道,“昨夜出事了,你知道吗?” 祁岁桉摇头。 “死人了!”小陶把手圈在嘴边小声道,眼神里还有些害怕。 “什么人?在哪?” 小陶其实没见到,但为了显示他在船上人缘很好吃得开,就把经过说得十分细致。什么货舱的甲板渗了血,伙夫跑到上层的客舱,在一个空屋子发现了满屋子的血,然后吓晕了,最后还是火长报告给了船主。 “是什么人?” “外、外面正在查,我、趁乱来看看你。我、我记得你去收、收拾那间的被子来着。” 祁岁桉摇头,“我下值就在这睡了。” 小陶忽然咧嘴一笑,用肩撞了一下他,“我、我当然知道你。你、你、你那点胆子,都还不如我家养的小崽鸡。你看你第一次,上、上、上船栀下来脸都青的。你还、还敢杀人不成。哈哈哈哈……” 他说完手握拳头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放、放心,兄弟我给、给你作证。” 祁岁桉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小陶对这人木呆呆的样子早已习惯,毕竟在一起相处了三个多月。他们相熟起来是因为挑水泡。 行船的日子漫长且无聊,不让赌钱,挑水泡成了是他们船伙计之间最刺激的游戏。 每次小陶输了都被人按着挑手上的泡,反反复复都溃烂了,直到抹了祁岁桉给他的药膏。所以轮到祁岁桉被挑水泡时,他也会护着他一些,尽量让他们下手轻点,因为他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手。 就在这时,甲板上传来咚咚脚步声。 “我估计船、船主要清点人头,你快、快洗洗脸出来,你这、这脸色也太、太难看了。我先、先上去,你快来啊。” 随着小陶离开,祁岁桉慢慢吐出一口气。 从他收集到的有关凌云的消息来看,凌云阁也在一直寻找金砂矿,这点他属实没有想到。身为南月的太子,南月王为何会不把秘密传给太子,而是留给迟早要嫁人的公主。 母妃大概知道自己随祁延入大盛只会凶多吉少,所以在出行前将自己的贴身婢女嫁了出去,那婢女就是暮冬的娘亲。 出逃时,婢女那些金钗珠环的名贵嫁妆来不及带,却带上了那幅画,可见那并不是一副普通的画。 后来祁岁桉也去寻了郭蛤当年当掉那幅画的当铺,但当地人说,几年前当铺失火,连伙计带掌柜都烧死了。 凌云阁想必是来晚一步,被那个给暮冬送画的人抢先把画赎出来了。 所以那幅画就是金砂矿的秘密所在。母妃怕她身后无人能保护自己,于是将它托给他人,并告知父皇,只有自己能解开画上的秘密,这样父皇才不敢杀他。 但事实上,知道这个秘密一定另有其人。 所以,只要跟着这些挖金砂矿的人,就能找到那个人。 祁岁桉闭眼回想那幅画面,但其实他并不知道究竟如何破解。 咚地一声,门被踹开。 “懒货,这里果然还藏着一个!船主召集所有人集合,你没听到吗!”凶神恶煞的甲兵刀剑指着祁岁桉。 “睡迷糊了,这就去。” 甲板上集合了所有人,个个不敢垂头,勉强直视着船主。船主的下巴到脖颈上有一道扭曲粗长的疤,下巴左边被削掉了一块,让他看起来脸是歪着的,助长了他的不怒自威。 “你就是昨夜当值的斗手?”船副按住祁岁桉,把他压倒在船主脚下。 脖颈被压得抬不起头,眼前只有船主常年不洗散发着臭味的靴子。 “是。”祁岁桉答。 小陶站在第一排,眉头紧簇,心里为祁岁桉捏把汗。 “那你昨夜可见到过老郭?”船主问。 “见到了,他晕船,让小的去取茶水漱口。” “那就是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小陶心底一惊,脚步往外一挪。这一步被祁岁桉用余光扫到,偏头朝他投去警告。 第113章 小陶迈出的脚步立刻停住,被那种冰冷可怕的目光吓住了。 “你若不肯说实话,那我就挨个杀。不如……就从那个小结巴开始。” 船主手里的刀一扬,刀尖指向了小陶。 小陶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祁岁桉忽然笑了一下,转头冲着船主说了一句,“是我杀的,因为他要逼我画画。” 船主顿时震颤了一下,连下巴上的刀疤痕都跟着颤动了一下。 “你……知道那幅画?” 祁岁桉掀眸,淡淡道,“南月美女,如仙如幻,过目不忘。” 等所有人都散去,小陶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他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画,单是祁岁桉亲口承认自己杀人这一点就叫他半天无法回神。 难道是怕船主真的杀了自己,而信口胡编的? 整整一天,小陶都像丢了魂一样,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船主的房里,祁岁桉被绑着手脚,身上挨了好几鞭子,但他表情仍是那般木然:“你们大可以不信,杀了我。但郭蛤为何要把我带上船还假装不认识我?又为何接近边境才逼我作画?” 船主震怒,眼眸闪烁不定。面前这个斗手确实是跟着郭蛤前后脚上船的。当初郭蛤承诺他见过那幅画,但怕他们杀人灭口,要求下船后才肯画出那幅画,还狮子大开口的要三百两银子。 “我又如何能信你。” “海棠对应季节,花瓣对应星斗、琴弦对应距离加之女人抚琴时面向的方向,推断出金砂矿所在位置并不难。” 话音落,祁岁桉清晰地看到船主的眸光微颤了一下。 看来是猜对了。 “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见到你的买家。” 两日后,下了船。祁岁桉被蒙眼押到一间黑屋里。 船上给出众人的解释是要把这个杀了人的斗手押送至官府。被吓坏了的小陶攥紧着自己攒下的钱袋,一路悄悄跟着。不料最后还是被发现了,祁岁桉冷冷地把他骂了回去。 “蠢货,要不是你昨天睡得早,你也得死。” 小陶面色难看地被船主和甲兵押回了船上。 进了黑屋,祁岁桉被摘了眼罩,手脚仍被捆绑着,面前是铺展开的宣纸和笔墨。 视线恢复后,他抬头看见黑纱后好似站着个人。 “何人?”祁岁桉问。 空气静默许久。 “小骗子。” 黑纱后的人开了口。 【作者有话说】 来者何人? 黑影:你猜。 ◇ 第79章 觊觎 声音听上去陌生又熟悉,祁岁桉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了几个来回,但还是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黑纱双层,那人又故意坐在阴暗处,被绑在椅子上的祁岁桉身子向前探了探也没能清脸。 “究竟何人。” 黑纱后传出一声冷笑,“你倒是先说说看,为什么非要见我?” “因为你认识画中的女人。” 黑纱后的人静默了一阵。 “你倒真的是很聪明。” 那身影动了动,祁岁桉心忽然加重跳了一下。对方的话让他意识到,这次可能是真的要接近真相了。 “可我怎么记得你说过,永远不会再回来这里的?” 那身影忽地站起来,高挺匀称的身影投在黑纱上,莫名地,祁岁桉的心飘忽了一下。 他的唇线紧绷成一条线。 微风浮动,黑纱飘起,后面的人仍不打算出来,祁岁桉实在讨厌这种故弄玄虚,“少废话,没脸见人的话,就休想知道画上藏的秘密。” 话音落,一声凌厉的刀剑出鞘声响起,眼前的黑纱突然从中间一分为二,轰地坠落。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露出来。祁岁桉瞳仁空茫了一瞬后倏然睁大。 “九殿下,别来无恙。” 祁岁桉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怎么是你?” 西梁王虞楚那张脸化成灰他都会记得。 眼前之人同五年前无甚分别,眼尾弧度上扬,左耳下坠着一个金环,手里握着一根蛇皮鞭,嘴角噙着不咸不淡的笑意,还是那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放荡不羁的模样。 “怎么,共度一夜良宵之人都不认不出了?”男人挑眉。“要不再度一夜,帮你想想?” “你怎么会在这?” 虞楚轻笑,眼神透着轻傲,腔调散漫,“小骗子,还是那么没礼貌。” 祁岁桉缓过神来,斜他一眼冷冷道,“我无所谓,你别又对着我哭一夜就行。” 虞楚当即变了脸,关于那夜的尴尬回忆又涌现上来。 “带走!”他黑着脸道。 祁岁桉的头上再次被蒙了罩子,一路先车后船,最后换了马,约莫一天半之后他的头罩才被摘了下来。 黑暗剥夺了他的视线,加之路途颠簸,这期间他只被喂了两次水和一顿米汤。头套摘下来,他适应了很久才看清自己身处何地——是虞楚的寝殿。 蝇豆大的烛火在朦胧中摇摇晃晃,缓了很久祁岁桉才看清面前敞胸露怀端着酒杯怀抱美女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是我?”祁岁桉开口嗓子干哑。 这些年他的易容之术精进许多,根本无人发现。 男人啧了一声,幽幽开口,“你们大盛就是这么谢人的吗?若碰到的不是我,你能被那帮人生吞活剥地吃干净,血还要被做成血豆腐卖了知不知道?” 第114章 祁岁桉不以为意地揉揉手腕,被绑了两天一夜,麻绳已经被勒进了肉里。“哪帮人?” 虞楚就着美女的手吃下一颗白嫩多汁的山竹。“你从上船之前我就派人跟着你了,就怕你到这来。你说你,他们两边黑吃黑,你跟着捣什么乱?” 祁岁桉双眉皱了一下,“黑吃黑?” “你差点儿坏我大事知不知道?本王也就是念在当年造了你不少黑谣的份上救你一命,不然,就你那点拙劣伎俩,换个人当场就把你办了!还什么海棠、抚琴,一派胡言!” 被看破的祁岁桉不言语,嗓子又痛又痒,他端起面前的茶水,放在鼻下轻嗅了下。 这动作没能逃过虞楚,他懒洋洋道:“放心吧,我疯了才会去毒南月公主的儿子。谁不知道她把南月药秘都传授于你了。” 闻言祁岁桉这才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不够,还要。”他把空杯向前推给虞楚。 虞楚看他的样子唇角勾了一下,“没礼貌,见了长辈也不叫人。”说完,还是亲自提壶给他又倒了一杯茶,推回到他的面前。 连喝了五杯,祁岁桉才觉得嗓子不那么火辣辣了,语气淡淡道,“你算什么长辈。” 明显被噎了一下的虞楚,又啧一声然后无奈摇头,岔开话题问到,“那幅画,你当真见过了?” 祁岁桉其实肚子里的问题比他还多,这一路上他被剥夺了视线,但心里却分外清晰起来。 按常理来说,西梁王虞楚想得到金砂的目的路人皆知,无非是想反攻大盛,早日恢复商贸,甚至直接想夺得天下。本就土匪出身,奢靡惯了缺银子,抢自然是最快的办法。 若祁岁桉也不认识他,大概也会这么想。但经过五年前那短暂的相处了解,他知道虞楚根本就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 否则,他不会那么痛快地就同意了那个条件苛刻的澧水之盟,甚至连祁岁桉原本答应的十万两黄金最后都没要。 他还记得当时虞楚的原话——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花间酒,美人笑,此生吾愿足矣。 当时祁岁桉还在心中嘲讽了很久,并庆幸自己没长那样的恋爱脑。 所以现在来看虞楚也来抢金砂矿,背后必有其目的。 于是,祁岁桉根本不接他的话,缓缓掀眸,问道:“贵国是终于要亡国了么?” 此话一出口,连虞楚怀里的美女都吓得一哆嗦,手里剥了一半的山竹咕咚一声滚落掉地,更别说宫里那些噗通噗通跪倒一片的宫人。 不料,他们的王压根儿没听到一样,拾起山竹,毫不在意地丢进一旁盛果皮的金钵里,拉起美女的手用帕子擦干净。 “等要亡国才想起抢金砂,不就晚了么?”虞楚道。 “那你所图为何?”祁岁桉问。 “那幅画呢?”虞楚也问。 祁岁桉继续问:“难不成你是想引出真正想抢金砂之人?”。 虞楚笑:“画没在你身上?烧了?” 祁岁桉:“所以,你不是想抢金砂,你是要杀了抢金砂的人?” 虞楚:“没有画,却见过,猜出画上有秘密,还敢信口胡诌,看来是没丢,知道它在一个很稳妥的地方?” 两个各不答话,各问各的。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冷风在这金碧辉煌的寝殿里横冲直撞,像冷与暖的一场无声的较量。 最终还是祁岁桉先开了口,声音沉静有力,“所以画是你派人送到暮冬手上,让他带给我的。” 虞楚唇角勾了勾,露出阴恻恻的笑意,“金砂矿是你母亲托付于我的。凡觊觎金砂之人,必死。” 又是一阵静默,祁岁桉也笑了笑,“那你钓到鱼了吗?” 虞楚拉起美女冰凉的手,又送了一颗山竹到嘴边,眯着眼睛看着祁岁桉笑道: “在路上了,应该就快了吧。到时还得请我们小阿晏配合一下。”话音落,那颗饱满鲜嫩的山竹被一口吞下。 【作者有话说】 祁岁桉:噎死你。 这周,这周 必见嘻嘻嘻 ◇ 第80章 好戏 “究竟是何人?” 虞楚伸了个懒腰,“我也不知道先来的会是哪个,且等等看是哪个短命鬼吧。” 祁岁桉望着那个懒洋洋的背影,心底升起一言难尽的复杂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行为乖张,确实不像个君王,可也不似外界所说是个十恶不赦的土匪流氓。 祁岁桉甚至有时候感觉,他还挺伤春悲秋的。 想起五年前那夜,祁岁桉战战兢兢也以为自己羊入虎口,甚至已经备下毒药,做好与他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不料这人先是顽劣地逼自己给他跳舞,被骂回去后又抬来琴让自己抚琴,失望而去后又带着笔墨来让自己给他画画,在得到一只八爪大王八之后,他又抱来一个精美华丽的香炉,让自己给他调款香。 祁岁桉这次没拒绝,给他调了个事后香。 虞楚当晚喝了不少酒,加上香的作用醉得一塌糊涂,最后就远远地坐在寝殿外的游廊外面远远看着祁岁桉流眼泪。一会哭一会笑,直到把自己累睡着了。 第二日看着自己作下的一片狼籍,这人厚颜无耻地不肯承认了。恰好一个宫女看见祁岁桉沐浴时身上的一些伤痕,宫中就渐渐起了风言风语。 更让祁岁桉无语的是,这个西梁王毫无下限地往这黄谣上添油加醋,说自己当夜如何威风八面,与祁岁桉如何风流快活,听得宫女羞红的脸都能滴出血来,大有将那些从盟约上丢了的面子都从“床榻间”找回来了的意思。 第115章 祁岁桉还没见过哪个一国之君能如此幼稚、下作。 他当时才不屑这些流言,能活着回到大盛查清母妃死因才是他当时唯一惦念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这个虞楚与母妃的关系绝不简单。且虞楚是想让自己帮他杀掉要来抢金砂矿的人。这样不用脏他西梁王的手,用自己一个盗墓贼的身份去做这件事最为划算。 这算盘珠子拨得怕是八百里外的猪都听见了。也不知会是何人跳到这陷阱里来。 还有那幅画,当时一心只记得抱走暮冬,却忘了那幅画,也不知道它最终落在何人手中。 想到这里,思绪像坠入悬崖的河流,猝然又自然地断在了天边。 * 盛京正值隆冬千里冰封,而澧水却江波依旧。连续赶路十日,对于常年行军的人根本不算什么,但是苦了跟来的乐安。 浑身颠簸得散了架一样,到了澧水边的县驿站,乐安已经又昏昏沉沉发起热来。 花朝给他喂完药,盖好被,就退了出来。 准备回房睡觉时,看到陆潇年屋里还亮着灯。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花朝朝那光源一步步靠近。 暖光透过窗纸朦胧地映在斜斜的窗台上,花朝先是咳了一声,然后屈手指敲了敲窗棂。 “将军,还没睡?” 里面没什么动静,花朝准备要离开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你也没睡。” 花朝有点局促站在门口,他往屋内匆匆扫过一眼,看到烛台下那幅长卷。 见陆潇年没有要收起那幅画的意思,花朝又扫了一眼,“那个,我想替乐安谢谢你。” 原本没打算带乐安的,但是花朝一是不想将他假手于人 ,二是乐安察觉到什么似的,在他们决定亲自来寻金砂矿之前的一天,突然说想出去走走。 花朝本以为陆潇年会拒绝,但没想到陆潇年什么都没说。一路上两人还是几乎能不见面则不见,但花朝眼见乐安明显情绪开朗起来。 从小被圈禁于深宫大内,从未离开过高墙之人,一路上都被江河山海的万千景象震撼着。 所以,花朝想谢谢陆潇年。 陆潇年静默少倾,道:“不必。” 只得到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回应,虽在意料之中,但花朝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看见陆潇年又端起烛台低头端详,就要退下,忽然这时又听到陆潇年说了句:“兄弟间不必言谢。” 花朝双脚像被钉在青砖上一样,刚要感动,就听到他说,“病恹恹的,别非等失去再后悔。” 刚被兄弟二字捂热的心,一下就又坠了下去。 “听闻前一阵有个盗墓的船上扣押了个杀了人的斗手,明天叫县官来问问。” 花朝出于习惯性应了,但他其实没听见陆潇年说了什么。 直到陆潇年的目光从画上抽离出来,望了眼像灵魂出窍似的花朝,唇角冷淡地勾了勾,“当年教我的时候不是挺会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自己喜欢?” 直到退出门外,花朝还是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原来,他对乐安的喜欢而且已经到了连陆潇年都看出来的程度。 不知不觉间他的脚步已经停到了乐安屋外。夜里空气冰凉如水,但一想起乐安的笑,心里就暖了起来。 * 第二天,县衙里的县官连滚带爬地赶来了客栈,见到陆潇年吓得腿软趴在冰凉的地上直哆嗦。 不赐座还好,赐了座的县官以为被赐了断头饭,要命不久矣,袍子下半个屁股高悬着,双股战战地把前几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 连有个大小眼的傻子想给他赎身的事都说了,希望自己这么配合兴许能换回条命,结果偷偷掀眸瞥到陆潇年更黑沉的眸色,县官差点一屁股坐空摔倒地上。 “你是说,那个会作画的人被带去西梁了?” 县官一脸死灰的点头。 “那人长什么样?” * “你这脸真的是丑得我吃不下饭。不打算换回来吗?”不等祁岁桉回答,虞楚就自己抢答了,“也是,哪有长这么妖孽的盗墓贼。” 虞楚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那就委屈小阿晏了。到时还得需要你配合一下。” 祁岁桉恶心得啐了一口,眼眸翻涌起厌恶。 “配合?你就不怕我又坏你的事。” 虞楚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垂下眸子的祁岁桉,道:“你舍不得的。” 就在这时,宫人小碎步来到了大殿上,“启禀王上,有一队人朝咱们西梁来了。” 虞楚弯了唇角,笑道,“腿脚挺快啊。” 祁岁桉正在扒拉着碗里的葱花,心不在焉地只留了一只耳朵听。 就听到虞楚忽然提高了嗓门,“大盛将军啊?待本王亲自去宫门相迎!” 祁岁桉手中的筷子倏地抖了一下,手腕像突然无力一样,吧嗒掉了一只筷子。 他抬眸,正对上虞楚那双含着阴笑等着看好戏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今晚修文晚了,sorry ◇ 第81章 庆幸 大盛将军? 大盛有几个将军? 是哪个? 祁岁桉大脑空白一瞬,指尖微微发麻。虞楚看着他,眉梢微挑,身后立刻有侍卫冲过来将他按倒在桌子上,嘴里还被塞上了布。 “暂且委屈殿下了。”虞楚微笑拍拍手,拍掉手上红豆酥饼的渣。 第116章 侍卫将祁岁桉带走。 空荡荡的后宫里,祁岁桉被关进了其中一间。西梁的天总是湛蓝的,屋檐一角探出几枝金桂,偶有鸟雀从窄小的轩窗前掠过。 这是祁岁桉眼前能看到的全部景象。 日光照在东窗角,没有人来。 日光移到正中,仍无人来。 日光移到西,仍是一片寂静。 屋内越来越暗,像被蒙了一层黑纱,眼前的那些景像一点点在天幕里褪色,消失。 祁岁桉的心像在暗无边际的深海里浮浮沉沉,耳边只有自己冰冷的心跳声。 他不知道身后的门何时会被打开,走进来的又会是何人。这种折磨,随着夜幕的降临越来越令人窒息。 突然,吱呀一声,院门响了。 接着是脚步声。 祁岁桉的心脏倏地被揪紧。 他挣动身体,将与身体绑在一起的椅子努力转正,面冲那扇门。椅子腿和青砖摩擦,发出类似指甲划在琉璃上的刺耳声音。 “大人,这边请。” 纷杂脚步声终于停在了门口。 祁岁桉深呼吸,抬头,目光紧紧盯着那扇门。 先进来的是光,双眼的刺痛让祁发按不得不低下头来,余光的缝隙中,地面上的被拉长的人影一直延伸到脚下,他本能地,缩回了脚尖。 是谁? 祁岁桉抬起头,闷滞晦涩的光线从高大的身影后而来,而他的脸是晦暗的,模糊的,可祁岁桉心头却犹如踩空般蓦然一悸。是陆潇年…… 他来做什么! “陆将军,这便是你要找的那个盗墓贼,按我西梁律法被拔了舌头。”虞楚道貌岸然的声音在陆潇年身后响起。 祁岁桉陡然抬眸,视线越过陆潇年看清了虞楚的表情。 “陆将军此行颇为低调,没有带什么随从,这几日里你们都给我小心伺候着,随时听候陆将军调遣,若有任何闪失,小心本王也拿你们的舌头当下酒菜!” 虞楚倚在门边,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但目光里对祁岁桉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 这是要他当哑巴,用他来当诱饵试探陆潇年此行的真实目的。 “此人全权交给陆将军处置,不过今日已晚,舟车劳顿,将军还是先休息吧。”虞楚站直了身体,“带陆将军去休息。” 陆潇年闻言转头对虞楚道,“多谢西梁王。”说完,视线没有再停留一分转身离开了。 门再次被关上,光线随陆潇年的身影一并消失,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漆黑,瞬间吞没了视线里所有东西,也包括祁岁桉自己。 陆潇年没有认出他来? 紧张到极致的心跳仍震动着耳膜,祁岁桉忽然为自己感到可笑,紧张什么,他明明是该庆幸才对。 即便陆潇年就是流萤是真的,但密室里那些被囚禁,被索取被狠狠踩踏的尊严也是真的。 漫漫长夜,祁岁桉蜷在靠墙的角落里。 他不知道陆潇年来做什么,更不知道虞楚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呵,两个疯子聚到了一起。 祁岁桉不知道自己是隔山观虎的那个看客,还是会被殃及的池鱼。 他刻意忽略心头那一丝莫名的,尖锐的痛。 窗外,月光冰透如玉,寸寸西移。 祁岁桉不知道自己何时昏睡过去的,等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又是一片湛蓝。 西梁好像分不出什么四季,天总是蓝的,空气中总有淡淡的花草香,空气也时常湿润。 祁岁桉望着天发呆,突然门在身后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身材瘦小的太监。 “小的奉王上命令,来伺候公子沐浴。” 被拔掉口中麻布,解开绳子,祁岁桉手腕酸痛,下颌更是酸得几乎合不上。 祁岁桉道,“我要熏香。” 太监顿了一下道,“好的,小的这就去。” 开门的瞬间,祁岁桉视线扫到门外,竟无人把守。 祁岁桉走到书案前,取下笔。 他低下头,笔尖颤了又颤。 罢了,就当还了流萤的情。 将写上字的纸叠好的那一刹那,心口又传来一阵莫名的刺痛。他告诉自己这是放下,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西梁王害他而坐视不理。 太监很快回来,手托熏香盘,沐浴完祁岁按又道,“我饿了。” “小的这就去给公子取吃食。但今日冬至祭祖有宫宴,王上有令,让公子不要随处走动。” 祁岁桉模糊着应声。 太监转身往外走,门还未拉开,突然后脑一阵钝痛,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咚得一声栽倒在地。 祁岁桉放下手中的紫铜香炉,换上了那个小太监的衣服,托着熏香盘,带上门,走了出去。 西梁虽不大,但这皇宫却比大盛还要奢华,他想找到陆潇年谈何容易。 踌躇间,忽然他从身后被人撞了一下。 “呦,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在这躲懒呐?”一个太监瞧见眼他手中的东西,骂道,“陆将军可等着用呢,还不赶紧送去!” 闻言祁岁桉立刻抬脚继续往前,身后又追来骂声,“蠢啊,济明宫在那边,哎呦喂!” 看到祁岁按低头朝自己指的方向去了,太监在他身后露出笑容。 到了济明宫,层层宫门外都有重兵把守,祁岁桉低头道,“小人来给将军送熏香,烦劳大人通禀。” 第117章 侍卫将祁岁桉高举过头顶的熏香盘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番,“等着。” 侍卫敲响陆潇年的房门,听到是来送熏香的,陆潇年放下了手中的书。 “昨夜不是特意吩咐了,我们将军不喜熏香的么?”一旁清秋先出了声。 门外侍卫也皱了皱眉,顿时心头掠过一阵异样。“那是下人搞错了,小的这就把人撵出去,还望将军莫要见怪。” 清秋嘁了一声,继续剥花生。突然,陆潇年开了口,“让他进来吧。” 还没走的侍卫在门外听到了,赶忙应声。心想这些贵人的心思真是千变万化。于是他走回去,对祁岁桉语气不耐烦道,“将军让你进去”。 祁岁桉低头,跟在侍卫身后。 济明宫内院落不大,但十分雅致。松柏环翠,庭前有溪水潺潺。跨过一段木桥,拐过亭廊就来到了陆潇年的门前。 祁岁桉深呼吸,推门,低头迈了进去。 “小人来给大人送熏香。”他觉得自己嗓子又干又涩,像是被粘在了一起,倒是听上去有几分像那些轻声细语的太监了。 清秋看都没看,扒拉着花生壳里找花生,“放那吧。” 祁岁桉走到书案前,放下熏香,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字条藏在托盘下。 他埋下头,余光能看到书案另一端陆潇年的袍角。 他本应放下熏香就立刻退出去,但此刻脚下仿佛生了根,将他定在原地。 “怎么,还有事?”清秋掀眸问。 陆潇年闻声也抬起了头,打量面前这个小太监。衣服不大合身,袖口短一截,露出一截手腕,隐约似有红痕。 “没有,小的这就退下。”祁岁按赶忙收回手,藏回袖中,然后低垂着头往门外退。 “你等等。”陆潇年忽然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事要请假,就把明天那章提前一起更了。 祝诸位宝宝用餐愉快。 ◇ 第82章 重逢 后悔几乎在这一刻就开始在全身蔓延了。 祁岁桉后悔刚才那一刻的失魂,更后悔来这里的那个决定。 “过来,伺候更衣。” 阴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一字一字,像根根利箭,射穿祁岁桉的后背。 而陆潇年的视线如有实质地压下来,压在那截细白的后颈上。 清秋也惊惑地抬了头,看了看刚换完衣服没多久的陆潇年,又看了看那个从进来一直垂着头的小太监。 只见陆潇年站起身,朝屏风旁的木衣架走去,随意取下了一件青色外袍,丢进小太监手里。 陆潇年一言不发擦过他的身旁,走到屏风后,站定。 空气沉甸甸地静默着。 “怎么,是要我自己来吗?” 祁岁桉这才恍过神,脚步沉重地跟进去。 屏风后是被阻隔出的一个狭长的空间,本就空气稀薄得可怜,此刻祁岁桉拿着衣物,手心沁出薄汗来。 他暗暗吸了口气,刻意让自己尽量放慢呼吸。 他不一定是认出了什么,兴许只是临时起意想换件衣服而已。 他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指尖伸向陆潇年的腰带,开始为他更衣。 逼仄的空间内静得只能听见他们彼此的呼吸声,尽在咫尺,鼻间灌满了陆潇年的气息,霸道地挤压着祁岁桉的呼吸,迫得他再次想逃离。 随着腰带一点点解开,外袍一下松散开来,露出里面的亵衣,陆潇年胸膛的起伏好似在加快,祁岁桉的指尖随着也在微微颤抖。 落在后颈上的那道目光越来越重,重得他快要呼吸不上来。 就在他指尖触及陆潇年的胸膛时,他的手腕被一把擒住。 熟悉的危险气息从陆潇年周身散发出来,手腕上传来清晰地痛,祁岁桉咬了下舌尖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抬起头来。”头顶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祁岁桉耳中开始嗡鸣,几乎要覆盖掉震耳的心跳声。 “不是因为有话要说,才大着胆子闯进来的吗,抬头。” 陆潇年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但实际没有人比祁岁桉更清楚地知道那每一个字背后蕴藏的力量。 陆潇年的手掌一寸寸收紧,祁岁桉感觉自己的腕骨在一寸寸裂开。 突然,“砰”地一声,祁岁桉整个人被推抵到墙上,后背撞到坚硬冰冷的墙壁,好似震得整个房梁都在颤。 清秋闻声腾地从椅子里跳起,朝这边跑。 “别过来!” 屏风外的清秋立刻收住了脚步。 祁岁桉的两只手腕一起被死死按住,抵在墙上,几乎要被捏断。 陆潇年的身体像一堵厚重的、燃烧的墙,呼啸着朝他压下来。 “我叫你抬头。”陆潇年的声线紧绷着,仿佛随时会绷断。“为何不敢看我。既然这么怕我,为何还要来。” 祁岁桉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他一点点抬头,脖子上顶着千斤重的压力,艰难地一寸寸移动。 就在对上陆潇年视线的那一霎,祁岁桉狠狠哆嗦了一下。 陆潇年眼中的疯是他曾无数个深夜噩梦的根源,祁岁桉只看了一眼,便浑身血液逆流,瞬间失去了全身的温度。 陆潇年用手扣住他的下颚,阻止他又要逃开的视线。 他紧紧盯着手中那张陌生的脸。 第118章 陌生又如何,眼神是骗不过他的。以及他的呼吸、温度、气味,此刻他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是他曾经那么熟悉,却又苦苦寻找了那么久的真实。 老天待他不薄,终于被他找到了。 幸好眼前的人是热的、软的、触手可及的。 足够了。 陆潇年用视线在身上一寸寸丈量,像是在确认祁岁桉的状况。同时手指一点点不自觉地向下,从下颚缓缓移动到脖颈。虎口收紧,感觉比之前更细、更脆弱。 瘦了这么多。 陆潇年竭力克制着想收紧虎口的欲望。 两年了,不知安危,不知生死,将自己刻意藏在这副陌生的皮囊下,一次次躲过自己的寻找。 如果掐死他就能换来平静的话,他或许早就这么做了。 但陆潇年克制住了,掌心贴着祁岁桉的脖颈,感受着那颈侧跳动的脉搏。 陆潇年凝眸,深深望进那双眼睛,像一个疯狂的吸血虫,迫不及待地想从中汲取支撑他活下去的养份。“你为何会来。” 感觉到陆潇年的手掌在一寸寸向下移,甚至有指尖几乎探进了他的衣领,祁岁桉猛地一震。 身体本能的警告向他发出不安的警报,耳中的嗡鸣震着大脑和快要碎掉的耳膜。 他再次抬头,看见了陆潇年的眼神,刹那间,那种暗无天日的记忆如汹涌地潮水般朝他扑来。 祁岁桉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微红的眼眶都在跟着发颤。 “放开我。”祁岁桉嘴唇翕张。他不知道陆潇年有没有听到,反正自己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那三个字被尽数淹没在了耳中尖锐的嗡鸣中。 他知道他失败了。他逃不掉了。 他逃了两年,也逃避了两年。 但还是失败了。 这两年里,他不断告诉自己,陆潇年变了,因为流萤是不会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的。他根本处理不了再次面对陆潇年的局面。他想象不到自己要用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去面对一半是流萤一半是陆潇年的那个男人。 事实证明,他确实无法面对。他这两年的努力,化为了泡影。等待他的,仍旧是那些可怕的回忆。 如海啸般的嗡鸣,还在一浪浪灌进他耳中。剧烈地挣扎扭动也没并没用,陆潇年只是将他抓的更紧,好似害怕一松开他就会在他眼前融化消失。 罢了。 祁岁桉阖上了眼,冰凉的脸上滑落下两道泪痕,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因为假脸是感觉不到、也没有任何温度的。 如果自己的心,也能包裹在一张假皮下就好了。祁岁桉认命地低下了头。 可能,这就是他逃不开的宿命。 渐渐,急促的呼吸逐渐回落平静。可是,祁岁桉想象中粗暴的吻和那些霸道的占有并没有一同落下来。 相反地,他感觉到手腕上的桎梏消失了,疼痛随之减退,那堵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墙也在一点点后退,远去。 他一点点睁开眼,看见陆潇年眼眶红得骇人,黑沉的瞳仁缩瑟,嘴唇在一翕一翕。嗡鸣声中,像剥开一层层包裹着银丝的茧,他艰难地分辨出了陆潇年口中的喃喃: 对不起 别怕我 对不起 ◇ 第83章 惊醒 他知道对不起的分量太轻,但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陆潇年已经忘记了多久没见过他的眼泪,不知从何时开始,祁岁桉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流过眼泪了。 明明五年前在流放的路上,他是个夜夜都会在自己怀里偷偷哭的人,像一只无家可归淋了雨的猫。 那时的他对自己全身心的信任,可是他却因为怕暴露自己恶劣的心思没有给他对等的信任。 等他再见到祁岁桉,他已经将浑身柔软的绒毛换成了尖利的刺。而他以为只要将刺拔掉、磨平,他就可以再次得到他。 可是他忘记对方也是在不断成长的,何况那本就是一个从出生起就流着高傲骨血的男人。 所以当温热的泪水再次触到他的手背,心底像冰封的河面轰然裂开,他才猛然惊醒。 即将消失殆尽的理智就在那一刻勒住,像一条绳索突然勒住了他的喉咙。祁岁桉畏惧的眼神让他无法呼吸。 于是颤抖的指尖,缓缓离开了那片温热。像从自己的身体掏走了什么一样,尽管撕扯的生疼,但他知道,他只能这样做。 此时,一缕阳光移过屏风,投映在陆潇年侧脸上,令他的脸一半陷在阴影里。眉尾被阴影拉得很长,睫毛下蕴积出一片阴暗,似深潭般幽暗。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传报:“西梁王到!” 不等屋内回应,虞楚大步如风跨了进来。清秋起身,慌忙在身上蹭了蹭手,朝屏风扫一眼,高亢喊道:“参见西梁王!” “陆将军呢?”虞楚阴沉着脸,视线在屋内梭巡。 “……将军在更衣。”清秋看着虞楚的脸,一时恍惚竟觉得这西梁王好似来捉奸的正夫。 虞楚转身,看到是有一对人影透过日光交叠在屏风上,顿时脸色更加黑沉。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就在此时屏风后传出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算了,笨手笨脚,滚。” 随着话音落下,那道更高大些的影子后退了半步。 嘴上说着滚的人先放了手。 第119章 祁岁桉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但这半步的空间却令他重获呼吸,如释重负。 像被踩在狮子脚下的猎物,狮子一松开爪子立刻夺命而逃。 可刚一迈出屏风,虞楚就迎上来将他拦下,并拽到身后。 虞楚沉眸打量,像在确认他的状况。 祁岁桉轻摇了下头。 可是虞楚低头,发现他脸上有泪痕。微红的眼眶里明明氤氲着水雾,却又好似一潭死水。不知想起了什么人,虞楚眸色变得复杂,下意识抬手去给他擦。 恰这时陆潇年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到了这一幕。 “西梁王!”陆潇年眸色阴鸷。 于是虞楚的手悬在半空,意识到是自己恍了神,慢慢收回手,垂在身侧。 他转回头望向陆潇年。 那人眼眶也有些红,额前发丝微乱,苍白沉郁的脸让人觉得无端疲惫和沉重。 “陆将军。”虞楚挪动半步,用身体挡住了祁岁桉。 陆潇年朝祁岁桉迈了两步,但两步后,足尖又停下。 “西梁王来得好巧。”陆潇年面色沉沉地看着他。 虞楚斜去一眼,冷然道:“本王听闻他逃出来跑到了陆将军这里,怕他对将军不利,特来将他抓回去。”虞楚朝身后示意,“把人带走,严加看管!” “等一下。”陆潇年道。 迈进来的侍卫停住了脚步。 “西梁王可是说过,将他全权交予我处置。” 闻言,虞楚轻挑了下眉,看了眼祁岁桉,不紧不慢道:“本王是说过,但那也要问过他本人的意思才行。” 陆潇年喉间冷哼一声,声音里像渗着冰碴,“西梁王果然贤明,连一个小盗墓贼的意愿都如此尊重。” 虞楚掀眸,也懒得再跟他装,于是意味深长挑眉笑道,“是啊,谁让他不是一般的小贼呢。” 他转回头,等着祁岁桉的回应。 空气再次静默。阳光将祁岁桉的影子在他身后拉得很长。 陆潇年眉微拧起,目光沉沉压地在祁岁桉身上。 而祁岁桉双唇紧绷成一条直线,摇了摇头。 虞楚冷笑耸了耸肩,“那抱歉了陆将军。”说完,他拽起祁岁桉的袖子,将他拉出门。 望着扬长而去的那道身影,陆潇年心脏传来清晰的痛。 可他不敢再追去,脚下似有千斤重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半晌后说: “看好他。” 清秋立刻回复,“是。” * 祁岁桉被带回了后宫的那间屋子。那被砸晕的小太监早不知了去向。虞楚命人先给他端了些吃食来,看着他好好吃下后问: “他认出你了?” 将最后一口红豆粥送进口中的祁岁桉,像是个布偶眨了眨眼算是回答。 虞楚嘁了一声,“装了这么多年的形形色色的人,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一下就让人看出来了?” 祁岁桉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后,他开口道:“现在我也没用了,放我走。” “……你能去哪?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祁岁桉转头望向窗外,将目光投向最远的天边。 “可你们……”虞楚看着祁岁桉苍白的面色,顿顿了顿,道:“算了。”他走到祁岁桉身侧,手掌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先好好休息,睡上一觉,明日我带你出去。” 说完,虞楚抬脚朝门外走。 “等等。”祁岁桉叫住虞楚。他没有转头,茫然地望着窗外,问:“你会杀他吗?” 虞楚按在门上的手滞了一下,唇边露出一抹阴翳的笑,“那得要看他。” 随着门“砰”的一声被关上,祁岁桉的双肩徒然陷了下去。 大脑仿佛停止了转动,那种疲惫感再次涌来。 可能是身体真的太累,祁岁桉感觉好似虚脱了一样,浑身乏力,手脚拽着他向下沉。他像一副空荡荡的皮囊一步步挪到床榻边,连衣服都忘记脱,抻过被子钻进去,把自己紧紧裹了起来。 明明很冷,却又仿佛有一束暖光笼在身上,教他沉沉。耳边簌簌声不断,屋外像是下起了大雪。一阵犬吠在北风呼啸中时断时续,他起身打开门,瞬间被雪拂了满面。 他什么都看不见,可忽然间,漫天大雪静止住了。雪花停止了坠落,他伸出手,从空中摘下一片六菱雪花。 透过晶莹剔透的雪瓣,他看到远处雪地里蹲着一只大黑狗,正远远地看着他。 它的眼睛黑亮,但看向他的眼神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祁岁桉朝它招了招手,那大狗就跑了过来。 但是一进门后,它又停在了门口,垂着头不靠近,也不离开,就蹲守在门边。直到他主动走过去,祁岁桉弯腰去摸它的头顶,大狗才又抬起眼睛看他。 它体型很大,毛发厚实温暖,还带着风雪的味道。祁岁桉想起小时候在宫里遇到过的那只小狗,也是浑身黝黑,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蹲在树下,也是这样怯生生的看他。 只可惜,因为自己很喜欢,总去偷偷喂它,被发现后,那只狗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祁岁桉顿时觉得这只大狗就是曾经小时侯的那只,是回来看他了,于是他俯下身,抱住了它的脖子。 大狗先是闪躲了一下,眼神里好似怀疑,可很快,它就把头小心翼翼地蹭在祁岁桉脸颊上。鼻子冰冰凉,呼出的气又很温热。 第120章 可突然间,大狗挣开了祁岁桉的怀抱,朝着门外狂吠起来。 门被风吹开,飞雪轰然落下狂吹进门,将衣着单薄的祁岁桉几乎掀倒,他双手挡着脸,大黑狗冲到门口朝外面狂叫,漫天棉絮看不清天际,但是渐渐有一个黑影,身骑高头大马,一身耀眼的明黄盔甲,从风雪中一步步朝这间小屋走来。 祁岁桉在看到那黑影后就开始害怕得颤抖,他的脚步跌跌撞撞向后退,明明那人还很远,但是祁岁桉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你的血太脏了,都是仇恨,父皇来帮你清理干净。” 祁岁桉浑身湿透,被风雪打透瞬间凝结成了冰霜,裹在他身体的表面。 他浑身打着哆嗦。这时,一个暖黄的光源出现,并不断靠近着,祁岁桉握住那温暖的光,光斑停留在他手上,手立刻温暖起来,那光斑又停留在他额头、脸颊、脖颈、胸口…… 他像抱幼时那只小狗一样,紧紧地将那片光留在自己的怀里。 今夜无月,夜风吹进窗户,年久失修的窗棂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床幔被风吹得轻扬。浓稠的黑暗中,一双浓得化不开的墨眸紧紧盯着床榻的一角。 明明诺大的床,却大部分都空着。只在贴墙的角落里蜷着一个人形,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将自己抱的很紧。 陆潇年伸出手,将他湿漉漉的额发拨开,却发现他在浑身发抖。 一声无奈的叹息声,落入静谧的夜色中。 * 晨光微熹,穿透薄薄的晨雾照进窗,祁岁桉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还是一模一样的景色,只是窗外的桂花不知何时被风吹尽吹落。 祁岁桉侧身,摸向身侧,一片冰凉。 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这两年来不管梦的开始是什么,最终都会变成反反复复的同一个噩梦。只是马背上的人有时是他的父皇,有时是皇后,有时甚至是一具没有头的尸身。 只有昨夜,像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洞中,篝火将他环抱、熏烤着,他醒来时居然浑身都是暖的。 这种感觉太过新奇,甚至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两年来他的手脚就从未暖过。 就在他愣怔时,门被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有些年岁的太监。祁岁桉立刻认出,就是那天骂自己躲懒的那个。 那太监笑盈盈走进来,朝祁岁桉行了个礼,然后眯起狭长的眼睛,笑道,“殿下,该上路了。” 【作者有话说】 陆潇年:忍不住,一点也忍不住 不让来,偷偷来 ◇ 第84章 克制 清秋最讨厌这种潮闷天气。他怀念盛京的秋天,满园枫叶,天高气爽,出再多汗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黏一身。 他躺在树叉子上,用个西洋镜远远地望着窗户里的人——穿得严严实实,坐得端端正正,已经从早上坐到正午。又晒又闷的天气,居然也不开窗。 想到这,清秋陡然打了个激灵。按说九殿下也是自幼生活在盛京,怎么能这么习惯西梁的天呢? 咯噔一下,清秋的心往下一坠。看了看来往宫道上没有人,一个飞身落在了对面的屋顶。 他手脚极轻,攀住屋檐上的瓦片,双脚倒挂在雨檐上,眼睛一寸寸朝屋内看。 这一看不要紧,吓得清秋魂都飞了。 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的哪还有祁岁桉的影子,衣服是一样的衣服,可是脸确是一张奴颜媚骨的脸。 一声细绳吊着他的头发悬在房梁上,是正儿八经的头悬梁,四肢与桌子、床栏绑的结结实实,难怪远处看这人做得端正像在桌前一直看书一样。 关键是那绳结绑得利落整齐,竟打得还有几分漂亮。 清秋一拍脑袋,重新找回重点。——祁岁桉被掉包了!紧接着他就想起了陆潇年的话——看紧点。 抱着死定了的心情,清秋的脚步落在济明宫院内。 老大快天亮才回来,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刚睡。可是事关重大,清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咬牙一跺脚推开了陆潇年的房门。 “怎么了?” 清秋都还没开口,陆潇年腾得就坐起了身。 从看到清秋的表情开始,陆潇年的心就开始往下沉。 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从香盘下发现的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陷阱。 * 江波渺渺,江面平缓开阔,像一条玉带夹在两侧青山之间。 “省点劲吧你。”虞楚摇着扇子,望着麻袋里还在挣扎的祁岁桉。 “打伤毒晕我那么多宫人,要不是看在你阿娘的面子上,我早给你扔江里喂鱼了。” 噔噔噔,甲板上传来脚步声,“王上,陆潇年追来了。” 虞楚哼了一声,合上扇子,“总算来了,腿脚可真慢。”他挥手,麻袋被吊上了船的桅杆。 船尾远远驶来一叶轻舟,除了船夫,上面只站了一个人。 虞楚轻笑了一声,“还真敢一个人来。那就请上来吧。” 陆潇年在禁卫的看押下下来到甲板上,站在了西梁王的面前。 虞楚看着他笑,拍手道,“明知是陷阱还敢踏进来,不愧是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陆潇年。” 满船布满重兵,还有两架弩机正对准着陆潇年。 尤其是虞楚身边,还站着一个黑衣近卫,身背重弓,一看就知武功高强。 而陆潇年定定望着西梁王,视线微微向下觑着,道,“用什么换,不妨直说。” 第121章 虞楚突然大笑。“好好好,这票绑得,痛快!” 笑声还未停,突然虞楚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弩机,瞄向陆潇年。 “自然是用你的命。”虞楚脸上的笑猝然消失。“别忘了当年可是你陆家和祁延一起荡平了南月。” “我要先见到他。” 桅杆上的麻袋已经被吊到顶端。随着里面人的挣扎在剧烈摇晃,整个桅杆都好似随时会倾倒。 虞楚抬手。一个斗手像一只猿猴一样,身形矫捷手脚并用地爬上桅杆,到了麻袋前,用匕首扎进麻袋,露出一道缝,扒开,露出那张脸。 “都知道祁岁桉善易容之术,我怎么能确定这假面背后是谁,放他下来,我要看到他真的脸。” 突然桅杆上的麻袋轰地坠落下来,陆潇年一个飞身过去,将坠下的人紧紧抱在怀中。 假面被揭去,露出祁岁桉那张苍白的脸。 陆潇年眸色暗了下来,拳骨苍白。 然而怀里的温热只是从存留了片刻,陆潇年就被推开,祁岁桉被那近卫一把带到虞楚身后。 虞楚摸了摸鼻尖,笑着看他二人,道:“其实陆将军都要死的人了,是真是假又与你何干。” “既然你早就想杀我,为何不第一日就杀。” “那多无趣。”西梁王嬉笑。 “哪有看着有情人从此阴阳相隔,一个为救爱人死在面前,一个抱憾了却残生来的有趣。” “疯子。” “多谢夸奖。” 虞楚懒洋洋伸手,好似拿累了将弩机递给身旁近卫。近卫接过将弩机,对准陆潇年。 虞楚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何而来。你猜的不错,金砂矿的确在我西梁边境。而你手上的画上确就有金砂矿的位置。所以,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你没带画来,才是你的死因。” “我带画来也是一样死。其实你根本不必费这么大周章,你大可直接将我杀了,然后回信给刘家。” 刘臻敢在没找到金砂之前就这么嚣张地大肆贪墨,修建沟渠,定是得到了西梁王的什么承诺,由此也不难推断出关于金砂的那些秘密是从何而来了。 “哈哈,陆将军果然聪明。是啊,三皇子有了我的支持,就等同于手握金砂矿,天下谁敢不听其号令!而我,拿捏着你们大盛的命脉,就是在为我南月报仇,这天下其实尽在我囊中。”虞楚又大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船上,突然,一柄匕首抵在了虞楚的后腰之上。 “让他们都退开。”一道森冷的声音从虞楚颈后传来,激起他一身寒意。 虞楚身躯僵直,瞳仁一震,“你、你要做什么?” “画里到底有什么秘密?”祁岁桉用手中的刀尖刺开虞楚的衣服。虞楚的皮肤感觉到了匕首的冰冷。 原来那个斗手就是桃月,她划开麻袋后,就将匕首偷偷塞在了祁岁桉手中。 虞楚干笑一声。“你不是早就猜出来了么?”周围的禁军呼啦一下围上来。 “你知道我那是都胡说的。”祁岁桉将匕首再次抵近。“让他们都退下,放下兵器。” “好吧,”虞楚挥手,示意周围的禁军退下。禁军层层退开,退到船边,将兵器纷纷放下。“金砂矿的位置,其实就藏在那画的夹层之中。”虞楚道。 祁岁桉回头看了眼陆潇年,陆潇年点头。 虞楚抬头间这才发现船竟然朝一侧的岸边驶去,他惊异望向陆潇年,“你、你竟然……” 陆潇年唇角勾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你也说了明知是陷阱。我陆家军能一次次活下来,不是全靠运气。不做好万全准备,我怎敢堵上所有人的命就踏进来。” 哗啦一声,十几个黑影从船舷下面翻上来,禁军脚下的兵器被转瞬抛进了江中。 早在陆潇年决定要来找金砂矿之前,他就早早让孟春清秋和桃月他们悄悄潜进了西梁,这艘虞楚常用的官船也早在他控制之中。 祁岁桉既然冒险来提醒他,他昨夜在祁岁桉枕下也留了一张字条。提笔很久,最终还是只画了一艘船。 “难怪祁岁桉说要走水路,还那么配合地就答应把自己绑起来演这出戏了。”虞楚哂笑,望着陆潇年,“我还真当他几年不见变乖了。” 陆潇年眸色微变,咬牙道:“西梁王还是担心自己吧。” 说话间,船已快要靠近岸边,虞楚被祁岁桉用刀抵着,推到船舷边。祁岁桉轻笑一声,在他身后低语道,“谢谢西梁王几日来的款待,看在我母妃的面子上,我就不丢你下去喂鱼虾了,不过,你可要游快一点。” 说完,那些整齐立在船边的禁军被暗卫们一脚一个踹下了船,饺子下锅一样,噗通噗通溅起高高的水花。 最后只剩了虞楚。 陆潇年站在祁岁桉身后,盯着祁岁桉背影,眸光翻涌,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双层高船下江水滔滔,贴得极尽的二人不知耳语了什么,陆潇年的指骨发出咯咯响声。 他的双眸越来越红,就在骨子里的那股疯要冲出胸膛时,祁岁桉一抬脚将虞楚踹出了船舷。 水中立刻响起一片惊叫声:“王上!” 可不料虞楚邪笑一下,手指擦过船舷时竟抓住了祁岁桉的腰带。一股邪力,他将祁岁桉一起拽翻下了船! 他怕水。 陆潇年几乎一个闪念间跟着飞出了船舷,伸手去抓。 第122章 仰面望着坠落下来的二人,虞楚唇边勾起一个满意的笑。 【作者有话说】 西梁王:今日kpi达成 鱼虾:喂的也太多了些吧 ◇ 第85章 下坠 那布满厚茧的指尖擦过自己的衣角,祁岁桉蓦然瞪大双眼,风声如剑刺入双耳,下一刻,脊背砸向水面,近乎断裂的疼痛让他还来不及想,冰凉刺骨的江水混合着泥沙轰然奔袭向口鼻。 下坠,一直下坠。 江流犹如巨兽猛压狠踩,仿佛一定要将祁岁桉按进江底才肯罢休。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口漆黑寒冷的深井之中,变成了那个只有五岁,哭喊到无力的祁岁桉。 胸口的仅存的气息被挤压,对呼吸的渴望让他拼命地游动,可这不是平静无波的深井,哪怕他如何挣扎也无法将自己送出水面。 就这么死了吗。 他不甘地睁大眼,浑浊江水裹着沙砾刺得眼睛生疼,但他不敢闭上眼,生怕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绝望中,忽然有一束光射入水中。暖黄的,摇晃的光一点点散开,同梦中的那个光斑一模一样。他倏地睁大眼睛,奋力地蹬脚朝那水面上的光挣扎靠近。 光斑变大了,他手指极力朝那光斑伸出去。可肺里的气在一点点耗尽,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惧再次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他残余的意识。 就他再也呼吸不上来,绝望地闭上双眼时,突然身后出现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 那只手臂环过他的胸口,一股结实而强大的力量将他朝上托起。 祁岁桉猛然转身,看到了熟悉的脸。被水覆盖的眼睛正惊惶地望着他,不断有气泡从他紧抿的唇缝间露出。 水,柔软无形,也最为恐怖。被这种致命的柔软一直紧紧包围的祁岁桉一旦抓到了坚硬的东西,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那一瞬迸发出的对生的渴望打破了对死亡的恐惧。 他紧紧握住了那只手臂,随陆潇年的大力朝水面上游去。 当空气最终重新灌满他的鼻腔时,他发觉脚下已经能踩到软腻的泥。陆潇年的手掌心大力扣在背上,口中便立刻涌出大口的水来。 祁岁桉终于可以重新呼吸了,他大口大口的喘气,费力地睁开双眼。 水面上一片凌乱,四周都是扑腾着朝岸边游的禁卫。还有一些禁卫们手忙脚乱地捞起漂浮在水面上的弓箭,开始朝四周乱射。 祁岁桉抹了把脸,逐渐清晰的视线中他忽然看到不远处那个黑衣近卫也站了起来,满面怒容地取下背在他身后的大弓,搭箭,朝陆潇年瞄准。 脑中轰得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 他要射杀陆潇年。 随之而来的恐惧和心脏紧缩令祁岁桉几乎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把还在给他拍后背的陆潇年一把推了出去。 霎那间,倒映在祁岁桉瞳眸中的那个黑点瞬间成了庞然巨物,像只怪物一样咆哮而来。 空气瞬间凝结成冰。眼前的一切都在极速后退,只有那个黑点在不断靠近、拉长。所有的声音都刹那间消散,祁岁桉忘记了呼吸,大脑也在这一刻停滞。 电光火石间,天地万物都不过是遵循本能法则在运行。但祁岁桉隐隐好似知道这不对,这一切都很不对,但他根本来不及去细想他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可仅仅瞬息间,祁岁桉眼前再次骤暗。一道黑影像一道穹顶一样重新遮蔽了天光。 几乎是同时,一道清晰的、闷重的声音在祁岁桉耳边炸响,像是有什么被撕扯、贯穿。 祁岁桉大脑迟缓地转动,当他看到明明已经被推开的陆潇年将他撑在他双臂间,重新用身躯笼罩着他时,他才意识到那被贯穿的声音是什么。 颤抖的目光朝上一点点看去,黑色的玄铁箭头穿透了陆潇年,嚣张地裸露在他左侧胸口外面,箭尖鲜血滴答滴答开始坠落。目光相触的一瞬,祁岁桉的心脏开始没来由的疼痛。 但时间残酷地飞速掠过,一切都太快,只是转眸间他就看到陆潇年一口鲜血喷出,并被重箭射得向前栽出去。祁岁桉接住了他的身体,但紧绷着的弦也铮然崩断。 祁岁桉低头不敢相信这满手的鲜血是从何而来,随着心脏的刺痛,早已脱力祁岁桉眼前一黑颓然滑倒下去。 * 天还是那么湛蓝,但江面上起了大风。 船身很高,当花朝急匆匆拎着药箱登上舷梯,他险些被甲板上的风掀倒。 他闷声跟在清秋身后,紧绷的心脏比来时跳得更快了。当他听闻陆潇年中箭时,他差点把乐安的药碗摔地上。其实作为一名随军的大夫,各种伤他早已见惯不惯,但这次不知为何莫名心慌。 他踩上甲板,脚底发虚,抓住船杆堪堪稳住身体,还没回过神来,就突然被眼前的一个高大黑影撞得几乎又跌下船去。 “你可算来了!”孟春拉起他就往船舱里跑。 *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祁岁桉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还飘在水面上,随水波一漾一漾的飘荡着。 但恐惧消失了,冰冷也消失了,他浑身很暖,不像掉进了冰冷的江里,倒是像浸在温暖的浴池里。 是死了吗,还是到了天上? 这样的温暖舒适太久没感觉到过了。上次是什么时候呢,在水里,好像是被抱着…… 第123章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来,想到头开始疼又懒得去想了,索性就这样飘着吧,飘到哪算哪。 水将他带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做了很多很多奇奇怪怪的梦,梦里到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但又一件也想不起来。 那条大狗还是跟着他,不远不近,撵不走,撵急了还凶。祁岁桉抬手要打,它又立刻卧在地上耷拉下头来装可怜。 罢了,祁岁桉懒得管它,困得不想睁眼,只觉得梦里好舒服,舒服到一辈子不想醒来。 因为大风,原本航程被拖了又拖。终于风停了,船即将靠岸。 花朝推开舱门,走进来给祁岁桉喂药。整整两夜,他一直在两边跑。 摸了祁岁桉的脉,他疲惫地长出了口气。 清秋问:“怎么样?” 花朝摇摇头。 稳是稳住了,但两天了还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他给祁岁桉喂完药,收拾好东西对清秋道:“我再去看看他,今夜最为危险,一定看好他,有事就去隔壁叫我。” “老大,醒不过来了吗?”清秋问。 “看他陆潇年的命数了。”花朝抬脚要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微弱的响动。 花朝足尖滞住,回身朝榻上看。 不知是不是错觉,祁岁桉的眉心好似抽动了一下。 突然花朝心里生出一个想法,他一把拉住清秋。 “你拉我干嘛,我现在就想去杀了那个狗屁的西梁王!” 花朝给他使了个眼色,拉着他往床榻边走。低头扫了眼沉睡中的祁岁桉,花朝忽然扬声道,“你杀了西梁王有什么用,陆潇年死了,这是事实!这可能就是他陆潇年的命!你清醒点,陆潇年死了,死了!你知不知道!” 紧闭的双眸忽然颤抖了一下。 “你他娘说什么……”清秋眼睛圆瞪,一听眼眶都急红了,忽然瞥见花朝床榻上挤眼睛。 他迟疑片刻,将信将疑地也开始高声骂道,“就因为救你九殿下,老大连命都搭上了,现在倒好,你睡得开心了,陆潇年死得值吗!谁来给他陆潇年赔命?!” 还在温暖水中摇摇晃晃的祁岁桉,忽然就被水呛咳了一下,耳边灌进了模模糊糊的声音,有个名字好似一直反反复复出现。 ——陆潇年 ——陆潇年 ——救 ——偿命 ——死了 猝然间,头颅里像被钉入了一枚楔子,字眼像重锤一下下砸着,似要将他的头颅砸裂开般。 陆潇年,死了。 祁岁桉猛然睁开眼睛,侧身一口鲜血喷涌出来,溅在帷帐上。 花朝松开清秋,唰地拉开帘子,“殿下?你醒了!” 清秋也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心里嘀咕怎么叫魂还有叫别人名字的…… 祁岁桉眼神空茫,瞳仁没有聚焦一样,空洞洞地望着船坞顶问,“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文,今晚补上昨天的,sorry ◇ 第86章 没用 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只有后面那个侍卫他勉强认得,正是在陆潇年屋里剥花生的那个。他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袍角,又追问了一遍,“他死了吗?” 清秋毫无防备地被拽住,膝盖磕在床柱上发出咚得一声,疼得一嘶,蹙眉道,“跟死了也差不多了!” 祁岁桉像是没听懂一样,眼睛还是直直盯着他。清秋被那空洞洞的眼神看得发毛,转过头去向花朝求助。 花朝弯下身,一根根掰开祁岁桉的手指,将清秋衣服从掌心取出,安抚道,“他没死。刚才是见你听到他的名字有反应,我才故意那么说的。殿下,你放松些,你们都会没事的。” 闻言,祁岁桉想了很久。陆潇年中箭的画面像是被刻意遗忘了一样,之前那些被刻意忽略的问题也遽然钻入脑中。——陆潇年明明都被推开了,为何还要替他挡那一箭,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会死吗? 还有自己为何会…… 头铮地一声又开始疼,像裂开一般。祁岁桉紧紧皱着眉头,又呕出一口鲜血后再次昏了过去。 “殿下?殿下!” 这次不管花朝怎么在他耳边喊陆潇年的名字,祁岁桉再不肯醒过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清秋问。 花朝清理着血迹,叹气,“他的心疾由来已久了,落水刺激复发,又接二连三地紧张,刚才能短暂地醒过来亦是侥幸。” “他不会一直醒不过来吧?”清秋彻底发了愁。那日他们谁都没想到陆潇年居然会用身体去替祁岁桉挡那一箭,若祁岁桉不醒过来,还不知道他们老大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花朝又叹气,“你盼点好的吧。” 船终于在夜里靠了岸。 邑县县令在送走陆潇年之后,好容易松了口气,感觉像白捡了条命一样,这几日铆足了劲的及时行乐,忽然听下人来报说西梁王的官船回来了。 “什么!”县令大惊失色。 “你可看清了?是西梁王的船?!” “他时不时就来,那船那么高,咱们这小码头就那一艘那么惹眼,奴才怎么敢看错呢。” 怎么前脚送走一个阎王,又来个无常。难不成二虎相争有了结果?陆潇年难伺候,可这西梁王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哪次来了不叫他脱层皮,自家县衙都快成他西梁驻大盛的客栈了。 县令叫苦连天地穿上衣服,从花船上下来就往岸边赶。 第124章 到了岸边一看,码头上被清空,两边屹然分列着高大英武的黑衣侍卫,气氛肃杀与花红酒绿的江边码头格格不入。 西梁王每次来可不是这个风格。县令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就在想偷偷溜走时,突然被叫住。 “县令大人!”孟春打头从船上下来,向县令行了个礼,“陆将军受了重伤,住在驿馆多有不便,可否寻一处宅子方便将军静养。”。 “陆将军?受伤了?” 县令瞠目结舌地仰头望着这艘他熟悉的大船,他没看错啊,这是西梁王虞楚的船。 这个西梁王可是十分宝贝这艘船,从不把歌姬舞妓带到自家船上,怎么这船还拱手让给陆潇年了? “怎么,县令大人不方便?”孟春问。 “方便方便,陆将军要用,岂有不便之理。”县令不敢再发愣,慌忙点头,但心头又随之有些发慌。若这船是赠给他的还好,若是抢来的,那……邑县的安逸日子可算到头了。 县令心有戚戚地领着孟春一行人搬进了自己新修的宅院。他心疼地望着里面的一砖一瓦,自己都还没住上过呢,实在是…… 不过又一想,里面住的可是陆潇年,那可是皇后仅剩的侄儿,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的人。想到这,县令觉得自己已经登上了通天梯一样,下巴不自觉地仰了起来。 为了让着通天梯结实地通上天,各种名贵草药不要钱一样往陆潇年住的府宅里送。 县令一面担心陆潇年醒不过来,一面担心西梁王这几日会趁机报复,两日下来眼下就出了两块狗皮膏药一样的大黑斑。 但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给西梁王送个信,讨个好的时候,宅子里传来了好消息——陆潇年醒了! 县令拎着补药去看望,但却被拦在门外。 “我来看望看望陆将军。” “陆将军没在,吩咐任何人都不见。” 没在?县令吃了个闭门羹。不料看见每日送来的那些名贵补药被一箱箱正往另一个屋子搬。 “府上还有人受伤?” 孟春向下扫他一眼,“县令大人还是不问的好。” “哦哦,是下官唐突了。”临走前,他往里面的翠轩阁里偷偷看了一眼,里面站满禁卫,那架势堪比皇宫大内。 “那日下船,你可看见什么别的人了?”县令边跨出府门边嘀咕问身边下人。 “小的没看见。连陆将军都只看到了抬下来的担架呢。” 县令揪着自己的小胡子,冥思苦想,“那担架几人抬?” “一、二、三、四……六个!”小厮记得很清楚。 “是了,寻常二到四人足以。难不成……”县令眼前一亮,捋着胡须狡黠一笑,“得了,明日除了药,记得再送去些姑娘家用的胭脂、衣裳!” 翠轩阁被青竹掩映着,一到夜里散出青松独有的淡雅清香,让人神情清爽。不得不说,这个县令看着油头滑脑,但这地方修缮地确实不错,这也确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花朝轻轻推开门,绕过堆了满地的绫罗绸缎,胭脂香粉,走进里间去给祁岁桉喂药。 一掀开门帘,就看到床前黑压压的那道影子。 “大夫的话,你是一点也不听啊。”花朝走到桌前,没好气地咚一声放下药箱,斜眼觑他。“你看着也没用,他这是心疾犯了,你要是光看就能看好,还要我有什么用。” “是没用。”陆潇年沉着脸。 “嘁,好意思赖我了还。本来都要好了,亲爹先踹一脚,后又是你。你看看他脚上手上的冻疮,这两年不知道遭了多少苦。现在又落水,得了,这五年全白费了。 这次,陆潇年没回嘴。望着露出被子外面那双通红的手指,陆潇年胸口传出沉闷的低咳。 啧了一声,花朝走到祁岁桉身前,摸了摸脉。“去吃点吧,你这才刚醒过来,真当自己铁打的呢。 花朝蹲下要给祁岁桉喂药,看陆潇年一点没有让地方的意思,于是白他一眼道,“还是不饿?那要不您受累帮我把他扶起来呢” 听到这话,陆潇年黑沉沉的眉眼好似舒展开了一些,弯下身,用没有缠绷带那只手臂穿过祁岁桉的颈下将他抱起来,让他靠坐起来,倚在自己身前。 身体是温热的,软软的一团靠在身上,让人感觉那么大的骨架好似消失了一样。陆潇年手脚无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直这样看着他。 瞥了一眼陆潇年被压住的伤口,花朝无奈叹气,“算了算了,还是给我吧。” “不用。”陆潇年坚持道,他抬起双手扶住祁岁桉的头,像捧着什么贵重的玉器,轻声道:“就这样喂吧。” 花朝心底无奈地叹口气,开始喂药。 喝完药,陆潇年拇指擦过祁岁桉的唇角,凝着那双紧闭着的双眸,道:“为何这次不一样。” 陆潇年的语调很平,听不出是问话还是自言自语。 花朝收拾药碗,偏头问,“什么不一样” 陆潇年敛眸,指腹又拂过苍白眼睑下那排细软的睫毛,“以前每次发作他都是要抱的。” “什么”花朝好像没听清,朝他后退了一步,贴近陆潇年。 陆潇年缓缓掀眸,瞪花朝。 “我真没听懂。”花朝干巴巴眨着眼睛装无辜。 “我说,他之前每次犯了心疾,都是要人抱的。”陆潇年又重复了一遍。 第125章 花朝眼眸里闪烁过一抹狡黠,“敢情您在这每天蹲守,是等着人家万一醒了要抱呢啊。” 陆潇年站起身,面色紧绷地就要朝外走。 花朝笑,也不管他,就在陆潇年磨磨蹭蹭的脚步就快走到门边时,花朝又悠悠开口道,“反正我没被抱过。” 脚步忽然止住了。 “没有?” “五年,一次也没有。”花朝憋着笑。 唇角弯了一下然后转瞬消失,陆潇年沉声道,“饭在哪,我饿了。” 花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陆潇年能醒过来他心头移除了一块大石头。这次的箭伤实在悬之又悬,再稍稍偏左两寸就是心脏,那可是神仙也就不回来了。 忽然,他擦手的动作顿住了。 那箭…… “哥?”桃月一进门就看到花朝站在油灯前若有所思。 “你可太厉害了,老大不仅这么快就醒了,还居然自己要饭吃了。” 花朝嘴角干巴巴动了下。 “你怎么了?”桃月走过去。 花朝放下巾帕,对着桃月道,“我好像明白了一件事,不,两件。” 顿了顿,花朝有气无力地又说了句,“这人……太可怕了。” 桃月一双细长的桃花眼被花朝的话吓得瞬间睁圆,“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花朝把帕子丢给桃月,看了眼躺在榻上的祁岁桉。 “难怪他第一次见我就像是要杀了我似的。” 【作者有话说】 陆:误会你了,兄弟 花朝:我什么都不知道……(抱头就跑) ◇ 第87章 爱欲 “什么跟什么啊,谁要杀谁?” 看着桃月被他的话吓得不轻,花朝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露出一个仓促的笑意。他没再继续解释,但神情还是凝下来。 “我问你,”花朝手托着下巴,似是想到了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认真看向桃月。“他中箭时的情形你可看见了?” 桃月皱了皱眉,被她哥这急转直下的情绪搞的摸不到头脑,但还是尽力回想当时的场景,“我们当时都在船上,老大跟着殿下跳进水里,等他把殿下从水里捞出来后就一直背对着船,当时很乱,但我记得那个侍卫拉弓的时候,九殿下把老大推开了,然后老大就又扑过去挡。” 听完桃月的一番话,花朝继续若有所思。半晌后问,“若是你,你的第一反应会怎么做?” “我……”桃月仔细回忆当时那个侍卫和陆潇年之间的距离,忽然眼神里也透露出些不可思议,“我会用剑去劈挡。” 说完,他们两个人一起陷入沉默。 桃月都能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陆潇年怎么会不清楚这个解决办法。 身为陆家精锐中的精锐从小接受着各种残酷的训练,就是要训练他们面对这种危机的时候,怎样用最快速度计算出最小成本的方式去抵挡回击对手。这几乎已经是他们的本能。那个距离,尤其对陆潇年来说,足以做出最恰当的反应。 “会不会是他身上没有刀,毕竟上船前就被西梁王搜身了……”桃月想试图推翻花朝的这个猜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理由站不住脚。 因为当时陆潇年所在的浅滩上,脚边散落的都是他们缴械的兵器。而且以陆潇年的身手和反应,他甚至可以不用兵器,将祁岁桉扑倒就可以…… 这几日所有人的心都悬在陆潇年能否醒来上,没人去仔细回忆当时情形,可是现在一细想,桃月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失神地喃喃道,“他……疯了么,不知道那样会死么?” 花朝久久才叹出胸口淤堵的一口气,惘然道:“爱欲如刃,非要有人血肉模糊方知其存在。” 偏头看到桃月似懂非懂脸色有些发白,花朝迅速敛起神色,笑着弹了下桃月的脑门,笑道,“好了,许是你哥我又想多了。陆潇年多惜命的人你忘了?九岁那年,他弄坏了二小姐的马鞭,怕挨揍宁肯在屋顶上睡三天,直到二小姐说不怪他了,还将那鞭子最后送给他了才肯下来。” 桃月的注意力成功被带偏,语气里带着些许佩服和,“那倒是,反正打小他想要的东西,别管用什么法子,最后总是能得到的。” 花朝应声,又和桃月闲话了几句小时候的事,还嘱咐桃月别把他胡说八道的话告诉其他人,否则又要被他们笑话。 桃月眉眼终于舒展开,笑他心思比女子都细。 等将桃月送出门外后,花朝坐在椅子里,心头沉沉的。 陆潇年是仅仅一时慌乱也罢,还是想以命要挟也罢,这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花朝都看在眼里。现在的陆潇年比五年前,更加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心思。对于祁岁桉,他这种执念已经近似于忠诚。而忠诚的另一个名字,叫偏执。 花朝心底隐隐不安。 清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了花朝。他披上衣服,先去隔壁看过了乐安。 “殿下醒了吗?”外面天色黛青,屋里阴暗一片。 “还没。”花朝端过煨在炉子上的热茶。 整座府宅这几日里都被阴云压抑着闷得透不过气来。所有下人的脚步都轻得像羽毛,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都五日了,怎么还不醒。”乐安满脸愁容。 “昨日用了暮冬给他配的那种药,应该快了。”花朝指尖拂开乐安额前的碎发,挤出一个笑,“你起来自己吃点东西,我先去翠轩阁看看。” 第126章 花朝撑着伞,到檐下收起伞立在门边,推门而入,果不出他所料陆潇年还坐在那。 微暗烛光在床帏上投映出黑沉沉的一个巨影,像个阴郁受伤的兽。 他走到榻边给陆潇年把脉,有意无意地把陆潇年两边袖子都卷高,但没有看到任何痕迹。 陆潇年没觉察花朝这多余的动作,目光还是落在祁岁桉细瘦的脖颈上。人的颈子怎么会那么纤长,像可以轻易折断的芦苇。两侧锁骨弯出漂亮的弧度,无端让他想起那个雨夜。 在陆府的高墙外,雨水顺着祁岁桉的侧颊滑过,滴落进锁骨处那弯弯的一泓低洼里转瞬消失。 他还记得祁岁桉挑着眉眼,说,“是你,走过来。” 那时看似是他愿意随了他的意走了过去,但其实他发现很多时候主动权都不在他手上的。 譬如现在。 陆潇年俯身,粗粝的拇指擦过祁岁桉的喉结,那里的皮肤薄得透明。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看祁岁桉那张脸上的狰狞。 像是被他囚于身下的那些日子里,那双墨蓝的眸子里总是迸发出剧烈的恐惧和愤怒。 漂亮又生机勃勃。 不像现在,就会用死气沉沉来对他进行报复。 他又忽然意识到,与等待比起来,凌云阁地牢里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也不算什么。 他粗糙的指腹在祁岁桉薄薄的喉结上摩挲,好似虎口会随时猝然收紧。 【作者有话说】 下章周四~ ◇ 第88章 勾缠 脖颈上滚烫滚烫的,像有一把火钳掐着他的喉咙。这是意识回到他身体时,祁岁桉首先感觉到的事情。随之,危险的感觉令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悬在视线上方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睛。祁岁桉冷不丁打了个冷颤,他本能的第一反应是想逃,挣动了一下他这才发觉,四肢根本毫无知觉。 心慌倏忽蔓延开来,祁岁桉余光瞥向四周,又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惶恐不安中,他看见陆潇年黑沉的眸光鹜然亮起来。 “他醒了。”陆潇年不可置信望着自己的手。 祁岁桉喉咙皮肤上那种灼烫感随之消失。 咚,不远处石杵与陶罐相撞发出清脆声音,一个男人疲惫但英俊的脸闯入祁岁桉的视线。 “谢天谢地!这可多亏了你上次没用完的那点药了,也幸亏还你随身带着。”那人激动地拍陆潇年的肩。 陆潇年闷声不语,下颌紧绷着。 祁岁桉盯着那张脸想了很久,觉得这人眼熟,但大脑迟缓得不像话。不过那人像是立刻看出了他的疑惑,十分善解人意地的拍着自己的胸口,兴奋道:“殿下,是我。我是杨静山!” 杨静山? 祁岁桉倏地睁大了眼睛。 陆潇年站起身,祁岁桉不知陆潇年要做什么,四肢还麻痹着,曾经的可怖记忆令他本能地露出恐惧。 只见那双劲韧有力的手抬起,像是要落在他额头,却不知为何久久没有落下,带着难以猜透的意图空悬片刻,最终收回到他身后。 祁岁桉虽然不解,但在看见他后退到杨静山身后时,心中警戒卸下大半。 眼前暂时只剩下了那个自称是杨静山的人。但祁岁桉还是能感觉到他身后那道沉得可怕的目光。 “殿下,你醒了可太好了,你应该马上就能动了,别着急。”花朝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他手上下挥舞着,比这自己这张脸,“是我啊,我是一直易容的,这是我本来的脸。我其实叫花朝。” 祁岁桉听着他有些混乱的话,努力分辨他想表达的意思。 “你别着急,慢慢听我说,啊还有,你千万别生气,你现在一点气都不能动,你听我讲。” 明明是眼前这个人更着急。 祁岁桉的呼吸还有些不稳,胸口有点疼,蹙了下眉回应他。 “我不是有意欺瞒殿下,是他,他让我来治你的心疾。”花朝手指朝身后指去,后面的话他说得有些着急又小心翼翼的,但祁岁桉听懂了大概。 “我其实叫花朝,是陆家的随军军医。是他让我易容进宫做御医,医你的心疾,他怕你发作,乱抱人……”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拉住他。 “他刚醒,你让他缓缓。”陆潇年说。 “嗯?”花朝懵然回头看陆潇年。 “你先出去吧。” “哦。”花朝转头朝祁岁桉尴尬地笑了下,怀着兴奋和激动走了出去。 出了门,站在雨檐下,雨珠滴落在脸上吧嗒,花朝才猛地醒悟过来。自己才是大夫啊,为什么要先出去? 可他再推门,门已经从里面闩上了。 花朝急得拍门,“陆潇年,你可不许胡来啊!他身体还没好,什么你都不能……” 话猝然停住。 祁岁桉再次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想向后躲去,但他的身体毫无反应。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压压的身影从门边一步步走过来。 那目光冰冷又沉重。 祁岁桉恐惧,心速加快但无处可逃。 陆潇年缓缓俯下身。祁岁桉看见他黑沉的眼眸里翻起复杂而又汹涌的暗涛。 他的下颌猝不及防地落入了陆潇年掌中,五指在一点点收紧,颌骨传来清晰的痛感。 陆潇年深沉的眸光盯着他干裂的唇,拇指在他颈侧摩挲两下,忽而那唇瓣靠近祁岁桉的呼吸。 第127章 “最后一次,不然我怕我会后悔。” 话音都还没来得及消散开,陆潇年的唇就压了下来。 干涩的唇瓣被陆潇年狠狠衔住,但却没有急着撬开他而是在他的唇瓣上细细揉捻。皲裂被湿润一寸寸抚平,然后微冷的舌尖滑入口中,贪婪的攫取,勾缠。 这个吻来得汹涌,但又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疯。因为他深知陆潇年疯起来是什么样的。 他在克制。 忽然,祁岁桉上身被他抱起,直接按进他怀里。陆潇年紧紧地抱着他吻他。身体后知后觉地有了些知觉,肩头一片湿热,感觉骨头都在发痛,好似陆潇年是要将他揉进他的身体里。 眼前的一切在旋转,呼吸交错,心速加快,这令他无法理解和思考他说的最后一次和会后悔是什么意思。 终于,饕风虐雪渐渐平息下来,呼吸还在灼烧着,陆潇年单手握着他的脖颈,额头颓然地抵在祁岁桉的额上,缓缓喘息。 拇指一下下摩挲着他薄红的眼角,陆潇年嗓音嘶哑暗沉,像是在喃喃自语,“好了,现在好了。” 陆潇年缓缓抬起头,与他目光对视。祁岁桉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脆弱又狂热,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轰地一下燃烧。 祁岁桉艰难地扭动了下身体,做出最大限度的挣扎。身体本能地排斥和害怕,令他的双眸一寸寸瞪大着。当他发觉脖颈以上有了知觉,便一头撞了过去。 可陆潇年先一步觉察出他的意图,用手掌隔开了祁岁桉的力。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丝颓靡的笑意。 “祁岁桉,我的命是你要救的。” 陆潇年眸光逐渐冷静下来,泛出让人无法忽视的痛,“救了,就不能再丢掉了。” 说完,陆潇年将他从怀里放出来,托着他一点点放低到榻上。他将祁岁按的手脚慢慢塞回到被子里,动作轻缓小心,像是怕会弄碎精贵瓷器一样。 门外雨声淅沥,在拉开门的前一刻,陆潇年缓缓呼出一口气。他闭上眼,就出现那双又惧又恨的眼睛,心脏泛起后知后觉的痛。 后怕也随之涌上来。 陆潇年的唇边却蔓延开来一丝凉凉的笑意,他上瘾似的品尝着那种痛意,仿佛这才能证明他还活着。 祁岁桉还会恨罢。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已经吻过你了。 随着关门声,屋子里阒然静了下来。祁岁桉用力平息着微喘,仰头朝四周打量。 房内锦绣雕梁,从壁画到摆件都泛着新亮,他对气味天生敏感,甚至能闻到家具上还有新漆的味道。 虽不知身处何地,但已然是出了西梁,且暂时安全了。 唯一令人不安的因素便是陆潇年。 醒来时,他明明像是正要掐死自己的,可后来却又走了。 他动了动身体,四肢都开始回复了知觉,手臂又麻又沉,跟之前被下药之后的反应是一样的。 陆潇年居然还有暮冬配的药,不用想也知道他为何一直带在身上,怕是早就想好一旦找到自己后好随时故技重施。 方才真的是十分惊险了,幸亏杨静山门外那几句提醒,陆潇年也还算尚有一丝人性未泯。 祁岁桉缓缓移动四肢,抬起手臂,这时,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祁岁桉迅速摸过系在腰间的带子,抓在手心里。 若是陆潇年又来,他就打算用这跟腰带勒死他。 但他很快就松了口气,因为进来的人是杨静山。 “殿下,你还好吧?”花朝慢慢走近到他身边,眼神却赫然愣怔住了。 祁岁桉望着他看自己的眼神,以为是自己的嘴唇被陆潇年啃破,脸不自觉地发起热来。 他没想到一醒来就要受这样的折辱,顿时感觉无地自容,如芒在背。按说杨静山不是这般没有分寸之人,看出自己的窘迫不仅没有转开视线,反倒弯腰俯下身来,凑近了更仔细地看他。 “干什么!”祁岁桉有气无力,但眼神冷厉。 “殿下,你这肩上……怎么出血了?” ◇ 第89章 脏了 血? 祁岁桉低头,果然肩头一大片血迹洇透了白绢中衣。但这显然不是他的。 看见祁岁桉眼里短暂的茫然,花朝随即也明白了,移开视线解释道,“看来,是他伤口崩裂开了。” 根据这个血迹的位置,不难想出陆潇年做了什么,以及用力程度。伤口崩裂来是必然的。可看他方才从屋里出来时眉眼间蕴积的阴郁就知道,他那张嘴必然又没用对正地方。 可再这么下去折磨的是他啊,他已经提心吊胆快十日了,他们二人偏又都是那样骄傲的性子,但凡有一个长嘴的也不会弄成现在这般地步。 于是花朝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然后拖着脚步沉重地走到屏风后面,从炉火上取下药砂壶。 慢火煎熬的药汁还在咕嘟咕嘟,壶嘴处冒出白色的雾气,药味刺鼻。花朝给药碗上铺上一层纱布,脸上愁云密布。 “他的伤,如何了?”祁岁桉一说话才发现嗓子像吞下沙子一样磨得疼。 花朝不答话,眉眼垂得更低,还不易察觉地叹出一口气。 见他这副样子,祁岁桉眉心簇起来。“这是何意?” “唉,殿下不必忧心,反正他那条命啊让他也糟践不了多久了。” 说着,他把药壶拎起来,慢慢倒在纱布上,一点点滤出半碗棕褐色浓稠的药汤来。 第128章 他偷偷瞄了眼祁岁桉,继续怨道:“你昏迷五日,他就在这杵了五日,药不喝,觉不睡,饭不吃。要我说,殿下你当时多余把他推开救他。”花朝颓丧地用扇子扇着热气。 难怪那张脸方才看上去那么苍白。祁岁桉又低头,看了眼肩头的血迹。 在水边陆潇年朝他奔来时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乱,凌乱地遮挡着他骤然惊恐的双眼。 那一瞬,他第一次发觉原来陆潇年也会害怕。 可是,他是不想活了么?陆潇年朝他冲过来的短暂瞬间里在想什么? 那自己呢为何推开他? 自己当时又在想什么? 每次想到这里就想困兽走进死路一头撞上一面铜墙铁壁,头遽然又开始痛,像被劈开的裂缝里荡出了余震,深深往根里去。 祁岁桉用手扶住头,埋在双臂间,看上去十分痛苦。 “殿下,”花朝赶忙走过来,“我给你开点安神的药,你好好休息。”花朝看他这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怀疑自己是不是演得有些过了。 县令送来的那些药,可不是什么以次充好的样子货,党参、灵芝、枸杞、熊尾都是贡品级别的,更不要说什么鸡鸭鹿鹅,厨房天天都做不过来。 陆潇年虽然吃得不多,但有这些吊着,已经脱离了最初的危险。 但是…… 既然已经演了,花朝了解祁岁桉的性子,就算此时他还是会走,但也不会真的罔顾救命之人的性命之忧一走了之。 祁岁桉胸口闷闷咳出两声,抬起头,像是要起身。“我欠他一条命,我还他便是了。” 这话把花朝吓得不轻,立刻扶住他道,“殿下,切不可这样想。他为了找你……唉”这些话花朝在心里转了一圈也没敢说,他知道现在祁岁桉心里恐怕还是没有接受,说得太多只会成为负担,只会让陆潇年在他心里更加可怕可恨。 他们其实都没有时间好好相处过,花朝知道这根本急不来。 于是他放轻缓语气道,“殿下,乐安还盼着来看你,前几日听闻你落水昏迷不醒,又发了热,现在才刚好。你们二人此刻的身体实在不敢让你们激动。等殿下养好了身体,我让他来看你。” 听到乐安的名字,祁岁桉喜出望外地眼眸亮了一瞬。 “他在这?” “嗯。”花朝点头,“此次出京来寻殿下,陆将军同意将乐安一并带出来,乐安现在已经不是宫里人,将军给了他自由身。” 祁岁桉沉默。 “先喝药吧殿下。” 祁岁桉接过药碗,苦腥味冲鼻,顶得他喉咙处发酸。 祁岁桉仰头而尽,舌根处留下浓郁的苦涩。“那今夜呢?” “今夜……我去看看他的伤,但我估计他紧绷了几日的心弦一松,八成是早就昏睡过去了。” 花朝说的一点没错。 陆潇年出了翠轩阁,走出没几步就开始觉得天旋地转。强撑回房里,距离床榻还几步远的时候一下向前栽过去,幸好一旁有清秋把他一把扶住。 几乎是昏死过去一样,怎么叫也叫不醒,把清秋吓得脸色煞白。 花朝来看过后,没想到他这一睡居然睡了两天一夜。等陆潇年睁开眼睛时,居然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眼前都是幻觉。 因为他看见祁岁桉长发垂肩正披着黛青鹤氅,眉头紧皱地望着他。那双冰冷如霜的眼睛令陆潇年浑身冷得一哆嗦。 祁岁桉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像水面上的一块浮冰。但眼窝深陷了下去,显得人清瘦地可怕。 “你醒了。”祁岁桉道,若不是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脸上,陆潇年几乎都要猜不出他在同谁说话。 花朝快步走进来,看着他俩,眼睛里含着点笑意道,“还得靠是殿下福泽深厚啊。” 陆潇年掀眸问:“我睡过去了?” “你是睡死过去了。”花朝有恃无恐地笑了一下。说完他往祁岁桉身上看了一眼。 陆潇年看他手里那碗浓得像泥浆一样的药,皱起眉,头微微朝后躲了一下。 但这微乎其微的闪躲一寸不落地落尽了祁岁桉的眼中。 “我不喝。”陆潇年不自在地偏开了点视线,最终落在祁岁桉白中透粉的指尖上。 花朝面色为难地看了眼祁岁桉,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你看吧。 见状,祁岁桉接过药碗,道,“我来吧。” 花朝说这药只要连喝十日就能好差不多,届时他再离开也不迟。 他说的对,他当时不管处于什么状况,既然想去救他,就是不想看他去死。他确是欠他的,是该好好还他。 只有生死两清,他才能继续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想及此,手里的碗忽然沉得坠手,扯得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跟着泛起细密的疼来。 他低头,眼睛望进哪浓稠的褐色汤药,再次告诉自己,他欠他的。 于是祁岁桉换了神色,颇有耐心地用汤羹盛起一勺,放在唇边吹。 陆潇年藏在被中的手指还是掐了下虎口,痛感清晰传来,熟悉的场景,只是二人调换了身份。 药汁的味道并没有温度变化而变得更和颜悦色,但祁岁桉望向他时,眼中的冰融化了不少。这令陆潇年有种春日煦暖的错觉。 墙外不断传来孩童们的欢笑声和脚丫踩在水坑发出的水花声。 第129章 他望了眼窗外,雨虽停了,但天还是阴沉的。枯枝干叶也扑簌簌地随风掉落。 明明仍是初冬。 祁岁桉的细瘦修长的手指捏着药匙,送到了陆潇年的唇边。 唇瓣上传来一片温热,同昨天的那个吻一样。 陆潇年低头,缓缓靠近,开启双唇含住,吞下那苦涩难耐的药汁。 他黑密的眼睫遮蔽着那双幽深的眼,眉头微微蹙着,舌尖在喝完那勺苦汁后舔了下唇,这样子看上去竟有几分乖顺。 祁岁桉收回视线,低头去盛下一匙。瓷匙的底轻轻擦过碗沿,发出细细簌簌的摩擦声,脊背好似上窜出一连串的火花一样。 屋子里被熏得很暖,祁岁桉发觉手心出了层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汤匙越靠近陆潇年的唇,手就愈发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起来。 陆潇年垂眸看见汤匙里因为微抖泛起的细密波纹,唇线紧抿,他忽然后仰了一点,祁岁桉就跟着向前一寸。这往前的一俯身,手偏了力瓷匙里的药汁倾斜,就洒落在了陆潇年亵衣上。 祁岁桉低头,怔然望着那片药渍,不偏不倚就滴落在陆潇年两腿之间,在白绢上留下一片尴尬的污渍。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紧接着祁岁桉的手腕被捉住,祁岁桉有几分愕然地随之仰头,望向陆潇年。 ”脏了,殿下,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本周还是w更,最近有点忙,但是肯定会更的。么么 ◇ 第90章 错觉 暖炉熏熏,热气蒸腾,空气沉默凝结成水珠,结在雕镂繁花的窗上。 陆潇年望着祁岁桉不说话。 “陆潇年,若你以为你还可以随意折辱我,你就错了。”祁岁桉放下碗,冷冷道。 “我记得在昭狱里见殿下的第一面我就在问,殿下因何而来,可直至现在我也没能得到一句答案。”陆潇年突然道。 “殿下对流萤可不是这幅样子。” 如果流萤只是流萤,就好了。 像被一下戳中心脏,酸酸软软地疼了一下。祁岁桉掀起眼眸,像似隔着山水,远远地望他。 “我知道。”陆潇年想伸手抱住他,但他忍下了。 “我会给你时间。昨天说了是最后一次,就不会随意再碰你了。” 不等祁岁桉答话,陆潇年食指推开碗沿,道“我去换一下衣衫。” 他作势起身,但扯到伤口时不由蹙眉轻嘶一声。 望着他捂着胸口上的伤,祁岁桉放下碗。“别动了,我去给你取来。” “多谢,殿下。” 望着祁岁桉的背影,陆潇年眼角弯出一点薄如秋水的笑意。 祁岁桉从木架上取下熏好的衣裳,手中的衣服散发出淡淡皂角味,干爽利落,就像这间屋子,药味、炭火、木头,家具,每样除了自身东西本该有的味道,再闻不到其他。 这也是一贯以来陆潇年身上的味道。没有熏香的遮掩,身上从来都是自然的,直白的。 他把手中衣物递给他。 陆潇年接过,掀眸道,“殿下若不介意,我就不起身换了。” 他从床上撑起上身,眉宇间的神情虽与平时殊无二致,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额头竟然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祁岁桉不语,也没有上前帮他。 陆潇年单手解开腰带,抖落掉带伤的那一侧衣袖,裹着纱布的伤口露出来。蜜棕色的胸膛紧实地被层层白纱布缠裹,祁岁桉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然后转移开视线。 他有些后悔没早一点转开视线,此时不论走开,还是避开眼前那片饱满贲张,都显得有些过于刻意。 于是他垂下眸子,端起药碗。 “药凉了。” 呼吸像一根绷起的弦,祁岁桉快步走回到炉火边。 炉火边的空气被烤得干燥,不再那么粘稠湿重,祁岁桉暗暗呼出一口气,那根弦才阒然松了下来。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声轻而短促的笑声落进空气中,陆潇年安静地换衣服,再无他话。 当祁岁桉再次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碗回来时,陆潇年早已穿戴整齐,只是祁岁桉的余光还是扫到他胸口,伤口上又透出些血迹来。 祁岁桉眉尖略略蹙着,开始给他喂药。他心底期望陆潇年识相些不要再说话,赶紧做完这差事后好回去躺下。 大概是看出了他眉眼间的阴沉,陆潇年的确也没再说话,两人默契地找到了暂时得以安然相处的距离。只是害祁岁桉手臂必须长长地绷直,以保证不会太近,汤药也不会被他再吓得晃洒出来。 半碗药,竟比他抄一夜书都累,手臂不一会儿就酸的发麻起来。 而陆潇年认真地一勺勺喝药,目不斜视偶尔才会目光扫过祁岁桉那木然紧绷的唇线。 看他浑身僵直的样子,就好似有一副煞有其事的盔甲包裹着他。 欲盖弥彰。他越是这样严阵以待,陆潇年心底就越能确认祁岁桉推开他的那一刹那是出于什么。 但他不敢声张,他知道此刻的安谧有多来之不易,以至于他宁愿忍着,压着每根叫嚣的神经。 只有他自己清楚,心底的疯和渴时时刻刻都在啃噬着他,而那才是真正的他。 “那幅画真的在你那吗?”祁岁桉忽然问。 恰他一抬眸时看见陆潇年眼眸中隐隐有锐意。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在将他一眼看穿。 第130章 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气腾起,祁岁桉面色沉沉,咚地一声将碗摔回到桌子上,站起身来。“我看你也没什么事,自己喝药吧。” 繁乱的心跳听在耳朵里恍若刺耳的讥讽,陆潇年的目光总是令他想逃。 陆潇年心神一震,忽地拉住他的手。“没有。” 手心被宽大粗粝的手掌攥住,祁岁桉低头看,这只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就这么牵着。 陆潇年立刻松开了手。乌沉沉的眼睛里有几分可怜,明明陆潇年之前从未再他面前露出过这种神色,但不知为何祁岁桉竟然感觉熟悉。 祁岁桉涩滞住,一时站坐都不是。他面色紧绷道,“若不是杨静山说是你救下了乐安,我才不会答应来帮他给你喂药。陆潇年,你这些瞒神唬鬼的伎俩困不住我,除非你还将我用铁链锁起来。” 陆潇年眼眸忽然黯下,心想他倒是真的想。把他锁在金笼子里,锁一辈子。 “除非,你想得到一堆白骨。”祁岁桉眉眼冷下来。“我欠你的命,我亦可拿命还你。丧家之犬,宁折勿辱,我以为你懂得。” 话音落,祁岁桉头转身走出去。 干燥而沉闷的空气被阻隔在门内,雨后的清新扑面而来,但祁岁桉仍觉得透不过气。 他惶然逃离了这扇门。 如果流萤只是流萤,如果陆潇年只是陆潇年,就好了。他再次想。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相安无事。县令还是有事没事地往这宅里跑,但陆潇年几乎从不见他。祁岁桉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由乐安陪着,只有在一日三餐和用药时,陆潇年才能见到他。 吃饭的时候,祁岁桉和陆潇年坐在桌前一起用饭,但隔着数道精贵膳食,两人沉默地各吃各的。 偶尔筷子会夹到同一道菜,又会一触即分,而后便默契地谁也不会再动那道菜。 可即便他知道祁岁桉吃得并不开心,但他仍难以克制必须要每日见到他才会安心的念头。 他劝慰自己,已经让步了这么多,就让他在吃饭这件事上越界一点吧。仿佛冬日里这间暖熏熏的屋子里,那些安静的、只有碗筷清轻触的叮咚声响会给他一种已经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幸福的错觉。 可他并不知道,这样的错觉像落山的太阳,余晖遮遮掩掩进入了倒计时。 这日晚饭后,清秋靠着陆潇年的门边,准备和孟春换班。 “老大,我总觉的那个县令不对劲?孟春你来看。”清秋挑着眉往窗外看那县令的背影。 孟春闻言立刻警戒起来,走到房门边挤在清秋身边往外看。窗外蜿蜒小路上有一胖一瘦两道身影,正是那张县令和带来的小厮。屡次失败见不到京城来的这位大官,送的东西也都被折成租金退了回来,走起路都像飘忽着的无根野鬼。 “哪里不对劲?这宅子的租钱包括他送来的那些药材,咱们可是翻了倍给的。” 清秋用肩把他撞开,笑道,“哈哈,瞧你,说什么你都当真。让你替我找姑娘你怎么不当真?” “你……”孟春忽地沉下眸。 “哦,我知道了!还惦记上次清月楼的姑娘,才舍不得给我呢对吧?”清秋笑着闹他。 “什么姑娘?”陆潇年问。 “就是前两天,张县令来请咱们弟兄几个去酒楼,里面有个唱曲的姑娘,人长得那叫一个水灵灵,教我孟春哥哥看得眼睛都直了去!”清秋学着戏文里的念词。 “你快闭嘴!”孟春一把钳住清秋,“老大,别听他胡说,我是觉得那姑娘总跟清秋眉来眼去,怕她、怕她……” “哎呀呀,疼,松手!”清秋被按得跳脚。“明明你就是嫉妒人家姑娘看我不看你……” 孟春没松手,反倒手腕上更用了几分力。“我盯着她是怕她给你酒里下毒!你都忘了你上次那条命怎么捡回来的了吧!” 上次吓得他魂都快没了,这个清秋,实在欠教训。 “好了,别闹了。”陆潇年沉声,孟春立刻松了手。 清秋也见好就收,瞪了孟春一眼。 “那县令怎么了?” 清秋委屈,揉着自己泛红的脖颈,嘟囔道,“他每次回去时,都会故意绕到翠轩阁,可出府的路又不在那边,我都发现好几次了。” 陆潇年放下手中书,掀眸道,“你没看错?” “我怎么会看错。”清秋仰起脖颈,瞪孟春。“我眼神最好了。” “你眼神好,会分不清哪个是太监哪是九殿下。”孟春冷哼一声。 陆潇年抬手,制止道:“去查查。早就觉得他一个小县令,就算邑县富庶,也不至于如此奢靡。” “是。”清秋和孟春异口同声,两人随后视线撞到一起,又各自弹开别转过头去。 “那他送来的那些女子衣裳首饰,要不要也寻个机会给他送回去?”孟春问。 陆潇年手指点在翻开的书页上,眸光沉浮不定。 半晌,才缓缓开口,“先留着,说不定用得上。” 恰这时,花朝送药进来,看到门边两个人剑拔弩张,无奈弯唇一笑。看他二人从小争执到大,仿佛又回到从前,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俩斗鸡,斗累了就去歇歇,一会儿来盯老大喝药的人该不敢进门了。” 那可是要命的。 清秋闻言立刻闪到一边,朝孟春吐舌头。 孟春攥拳。 第131章 叩门声按时敲响,孟春恭恭敬敬地拉开门,朝门外一身朱紫衣袍的祁岁桉行礼,“见过九殿下。” 清秋也跟着行礼,抬眸间发觉祁岁桉跟以往不大一样。 陆潇年放下书,也望着走进来的祁岁桉。 花朝迎上去,笑道,“殿下今日气色不错。” 祁岁桉接过花朝手上的药碗,展眉浅笑。“日子过得快,不觉就快十日了。” 说完,他不紧不慢地拿起汤匙,低下头吹散热气,白雾袅袅散开,露出陆潇年凝重的眉目来。 祁岁桉带进来外面满身清冷,徐徐钻进陆潇年心底。 “十日如何?”陆潇年望着那双他,烛火映得他眼瞳如墨。 祁岁桉冷笑一声敷衍道,“见你日渐好转,已无危险,我高兴。” 陆潇年忽地觉出不对来,视线凝在祁岁桉明艳的脸上,道,“花朝,你们出去。” 门声响起,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陆潇年从枕下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缓缓拔下刀鞘,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祁岁桉道,“殿下不是还没看那幅画么。” 祁岁桉眸色一滞。 “现在肯拿出来了?”祁岁桉问过一次,但陆潇年含含混混他也就没再提。 陆潇年点头。“本也是想找到你后亲手交到你手上。金砂矿一日没找到,四海之内皆惶惶,你这些年不就是想找到它吗。” 陆潇年再次将刀柄递出去,心头泛起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痛。 “还有一刀,你说以后会找我来讨。如果真要走的话,就先把这两件事做完吧。” ◇ 第91章 两清 微微怔忪了一下,祁岁桉缓缓接过那柄小巧锋利的匕首,将刀刃一点点靠近陆潇年。 冰凉的刀刃落在陆潇年的下颌上,望着陆潇年的神情,祁岁桉忽然想起为何会觉得熟悉了。 梦中那只大狗,与现在陆潇年所露出的眼神一模一样,黝黑的眸光里总是带着几分小心和哀求。 祁岁桉被自己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也吓了一跳,刀刃抵在陆潇年的喉结上,淡淡道,“你喜欢我?” 陆潇年目光不偏不倚地望进那双墨蓝的眼睛里,眸光沉静。 “我以为你早知道的。” 祁岁桉敛下眸光,忽然道,“你给我讲讲京中这两年发生的事吧。” 陆潇年看着他收起刀,心里好似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清透月光,刚才的惶然波澜才逐渐抹平。 他讲了刘陆两家的党争,讲了皇后越俎代庖笼络朝臣,讲了皇帝愈发昏聩在后宫不理朝政装聋作哑,讲了刘家倾塌搜出多少金银,还讲了天天到东宫溜达的三皇子。 祁岁桉听着听着,生出一种恍惚来。 仿佛那是上辈子的事,与他毫无干系。他不过是沧海一粟,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微尘。 他望着陆潇年坐在窗边就着月光喝茶,捏着青瓷茶杯的手骨节分明,他想象不出那些被他一语带过的种种背后,就是这样一双手在搅弄。 他随意可以捏死任何人,可他却将刀递到自己手中。 “你不怕我真杀了你吗?” 听他这样问,陆潇年忽笑了。“我早说过,同你死在一处倒也省心。” “疯子。”祁岁桉道。 陆潇年勾唇,“你推开我的时候,不也是想寻个解脱么。所以你也是个疯子,可惜我们没资格死。不过,疯子就该和疯子在一起。” 祁岁桉也笑,“也是,扯平了。” 像他们这样,生下来身体里就混合了高贵和肮脏的血,怎么能不疯呢。祁岁桉忽而觉得乏累,站起来走到门口,“其实没什么好值得喜欢的,一条破败身子,若不是还有些残念系着,早该消散了。你我从此两清罢。” “清不了。”陆潇年神色紧张地站起来。 比起离开他,祁岁桉这种颓败的神情才更让他害怕。“祁岁桉,除非我得到我想要的,否则你跟我清不了,扯不平。” 祁岁桉视线落在陆潇年冒出一层青茬的脸上,他淡淡道,“你不累吗?” 过了一会,祁岁桉又轻笑了一声,抵着门的手忽地垂了下来。 “但你有句话说得没错,我们没资格死,更没资格一走了之。” 那幅画,祁岁桉这几日拖着不提,其实是有意的。因为一旦打开看了,这些日子平静的假象就彻底破了。仿佛只要拖延着不去打开,假象就会是真的。但他给自己定的十日期限到了,他再没办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金砂他一日不找到,四海之内一日不得安宁。若真落入他人手中,天下苍生就会经历生灵涂炭的人间地狱,他也愧对母亲的信任和嘱托。 胸膛里闷闷地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他转身问陆潇年:“那画在哪?” 陆潇年站起身,从他身旁擦身而过,来到床榻边。他拉开床柜,将画轴递给他。 裹布上还沾着暮冬的血迹,祁岁桉手指有些不由控制地解开上面的牛皮绳。 陆潇年尽管很不想提那个人的名字,但他还是开口道,“虞楚说,金砂矿的位置就在里面的夹层里,但我仔细看过,那个破洞的边缘能看到些金粉微末,我疑心月妃娘娘在里面特意加了金砂,以防有人想烧毁或者破坏它。你打开时要小心。” 祁岁桉停了手,道,“那我拿回去。” “就在这吧,我陪你。”陆潇年将画从他手中取下,走到书案前熟练地拆开画卷,一点点铺展开。 第132章 ◇ 第92章 心乱 熟悉的画面在祁岁桉眼前徐徐展开。陆潇年让开位置,后退至祁岁桉身后。他的视线越过他肩头凝在他瓷白如玉的侧颊。 从侧面看,祁岁桉鼻梁高挺,浓黑睫毛微垂,眼尾一小片翳影遮掩了他眸光里的情绪。 他能想象到再见到自己的阿娘却是天人永隔的那种心情。就像当年看到母亲的牌位时,他想,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就只剩下了木头上一些冰冷的笔划。他不敢看清他们的名字,也不敢念出声,好似只有闭上眼他们才会活过来。 忽而,祁岁桉削薄的双肩颤抖了一下,陆潇年一时分不清是烛光还是他心头的那片月光。 他伸出手掌,在几乎要落在祁岁桉肩头时,又陡然悬滞在半空。他缓缓收拢五指,将手又收了回来。” 陆潇年道,“物归原主了,你现在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祁岁桉指尖轻触画上的女子,眼前逐渐氤氲。他想象不出外面兵荒马乱,国破家亡之际,她一个女子如何能画出这样的清风明月来,她当时在想什么。 母妃留下它,是要以此保他能登上皇位吗?还是说,仅仅是希望它不落入它人手中,以免苍生之苦?若自己手握着这可以毁天灭地的权力,他又有几分信心能不被膨胀的野心裹挟,成为又一个皇权的奴隶? 想起父皇脸上那些早已刻进皱纹里的伪善和无力,他突然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不要怕。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身后忽然落下一道声音,声音很轻,像一朵空气。 祁岁桉转身,墨蓝的瞳眸里蕴起一层水雾。他望着陆潇年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都说了我也是个疯子,你如何就知道我会和他们不一样?” 胸中有一股横冲直撞的欲望,翻搅着陆潇年的理智。他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压进胸膛里,深深吻他,告诉他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愿剖骨剜心的给你。 但他强压下翻涌沸腾的欲念,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因为你是祁岁桉。你的名字里没有玉圭金臬,没有万里鲲鹏,你只想岁岁安安。” 陆潇年脚尖向前移了移,烛光给祁岁桉脸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他的皮肤泛出瓷器釉质的淡然光泽,世间万物自此皆黯然。 他屈起食指轻轻蹭去祁岁桉脸上蜿蜒而下的泪水,收回的手指最终落在祁岁桉的柔软的耳垂下,轻而珍重地捏了一下。 “有我在,不要怕。” 两日后,孟春将两封信放在了陆潇年的桌案上。 一封是皇后的,问他还要在这里躲多久。另一封是从半路拦下的,是张县令送到京里的。 “果然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信上,张县令将陆潇年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告知了一位大官,中书令下的一位门客。 陆潇年甚至想不起这人的名字。 不过他想起这人与三皇子倒是在一处喝过酒。若是丞相的人,他并不怕。但若真是为祁禛搜罗祁岁桉消息的,他怕心火正旺做着太子梦的三皇子真会失心疯做出些什么来。 “传个口风出去,我呆闷了今晚想出去走走。” 张县令接到府上的消息时,几乎从梨花黄木的案前蹦起来,兴奋地拍掌,“我就说,纸扎人穿衣服,空端个架子罢了。这些京里来的我见得多了,哪个是干净人!何况这可是江南!快去清月楼摆上最好的酒席,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撵远点!” “还是老爷英明!”小厮笑得谄媚。“不过,陆皇后的心思那可是司马懿之心,何况陆家现在正盛,三皇子能有胜算吗?” “你懂个屁,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三皇子那边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他陆潇年还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篡权夺位不成。 “再说一旦确定了祁岁桉已死,那皇上膝下可只剩下这么一个堪用的,若真靠上这艘大船,你老爷我就是这船上头号功臣!” 小厮闻言点头如捣蒜,跟着心旌摇曳做起了京门大户大管家的梦来。 月上重楼,清月楼花灯摇曳,但人影却寥寥。 陆潇年坐在千层帷帐正中,周围莺转燕啼,流苏摇颤,个个媚眼如丝。 “陆大人,邑县这乡居野处自比不上盛京,大人可别嫌弃。” “张大人客气了。” 清秋也跟着在后面翻白眼。 心道就眼前这阵仗,还有他新宅子里那些黄花梨,京中二品尚书家中也不会有他的多。 “前几日陆大人身受重伤,下官整日忧心得茶饭不思,今日听闻陆大人好转,就想带大人出来散散心。这清月楼可是江南小名楼,这里的佳酿和佳人都是一绝,心情愉悦,伤也能好快些不是。” 张县令端起一壶琼梁酿,要给陆潇年亲自倒酒。陆潇年手掌挡了下,施施然道,“佳酿就免了,有伤在身。” 县令恍然拍了下自己的脸,“瞧我,瞧我,忘了大人身上还有伤,下官自罚。” 陆潇年看他三杯下肚,移开目光道,望向帐外灼灼桃色,淡淡道,“佳人倒是不错。” 面色开始泛红的县令,朝一旁小厮挤了挤眼,立刻有雪肤花貌的江南女子鱼贯而入。 皎皎清辉落了满地,伶仃小院内绿竹幽静。乐安一边研墨,一边怔怔出神地望着垂手站在书案前的祁岁桉。 多年不见殿下主动说要写字,一般这种时候乐安都不敢多嘴说话。 第133章 花朝方才来送药给殿下,顺便说了今晚不必等他家将军用晚饭。 祁岁桉问:“病了?” 花朝面色讷讷地摇头。 乐安追问,“那去哪了?” 花朝悻悻不敢撒谎,老实道,“是张县令请陆将军去了清月楼。” 乐安一个没忍住,“这病还没好,就去喝花酒了?” 盯着乐安圆瞪的眼睛,花朝坐立不是。他夹在陆潇年、祁岁桉和乐安之间感觉再这样下去,也要大病一场了。 他寻了个借口慌忙退下。 乐安大气不敢喘地看着祁岁桉,只见他敛了敛衣袖,唇角平直,缓缓在纸上落下一笔。 夜里,等祁岁桉睡下后,乐安从翠竹轩退出来蹑手蹑脚走进花朝屋里,房里烛火半明半昧,院里大多人都睡下了,只有花朝还在用铜称称药,准备明日的药。 见乐安进来,他脸上的疲倦瞬时消散,他放下称笑着迎上去,举起双手示意无辜。“与我无关啊,我拦他不让他去,可他也不听我的啊。” 乐安知道花朝其实也为难,这段时间压力都压在他心底,于心不忍再说什么,于是静静绕到花朝身后。 “你做什么,又咬我?”花朝要转身。但被乐安按住。 乐安的手指在他后背滑动了一下,但觉得碍事,微凉的手指忽地钻进他罩衫里,激得花朝周身一颤。 “我问你,这是什么字?”说完乐安就在花朝的后背上划动起来。 指尖所经过之处都像火烧,花朝呼吸都跟着灼热起来,索性比划并不多,两个字很快就写完了。 沉默了半刻,花朝说,“开无头,亡无首。” 烛火哔剥发出响亮的一声,衬得四野安静恬谧。 乐安听得愣住,眉眼间都是疑惑。 花朝从衣衫下捉住他的手腕,转身对他轻笑道,“你家殿下呀,心乱了。” 乐安更听不懂了,手心被展开,就见他在自己手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两个字,挠得乐安心上又痒又麻的。 “那陆潇年故意的?”乐安双颊微红。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花朝微眯眼,给他搓热手,“你当张县令这个官怎么来的?那是早先刘家为了铺建福寿沟,沿路把各地的县官都换上了自己的人,一路这么安插下来的。所以他一开始就是三皇子的人。所以要想保护你家殿下不被人发现,只能先演给他看,待他把假消息传进京,他们二人伤也养的差不多后再暗中启程护送殿下回京。 “还可以趁机谈谈殿下的态度,一箭双雕。” “那这还得演多久啊?我家殿下写了一晚上的字了。”乐安不满。 花朝嘴上笑,心里却不甚乐观。“那要看他俩谁耐性好了。” 过了会,花朝忽然又拉住乐安,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作者有话说】 宝们,存稿阵亡。以后也是每周更w字,大概4章,但会改成隔日更 辛苦追更宝宝们了(鞠躬ing) ◇ 第93章 燥火 一连三天,陆潇年夜夜都去清月楼,几乎都是快到天亮人才回来。 乐安本来对花朝出的馊主意嗤之以鼻,但眼见祁岁桉写了三天的字,写完的字都来不及收,晾满屋子里到处都是。人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不同,就是这字是越写越难看。 “官商勾结,成何体统啊!”乐安气鼓鼓地进门来,“听闻张县令将当地的富商积聚,喝完花酒就夜游溧江,彻夜笙歌,这陆……陆将军是当真一点也不惜重陆家名声了!” 今天天冷,乐安沾了一身寒气,走到炉边,将手悬在上面搓暖。 “殿下,要不咱们也出去散散心吧,我听闻这里可多好吃的了,我一直憋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就那几样吃食,闷死了。” 祁岁桉本没什么想法,但听乐安说临近年根,很多商船往来,码头热闹的很。 他忽然想到小陶,也不知自上次一别,后来他如何了。 “那去换件不打眼的衣服吧。” “真的?”乐安闻言高兴地眯起眼,“那光衣服不行,单单殿下这容貌穿什么也是会打眼的。” 祁岁桉想了想,确实他怕小陶认不出自己,也怕这样不安全,于是换回之前的那张脸。 邑县是溧水边的一个小城,其实不大,几条沿江而建的街,纵横交织,幡旗飘扬挤挤挨挨地招揽着各地商船,出了府邸远远就能看到清月楼。 乐安状似无意地拉着祁岁桉边走边吃,还没到清月楼就开始打嗝了。 两边吆喝声叫卖声热闹非凡,可唯独清月楼门前门可罗雀,乐安从钱袋里掏出两文钱买下了一包云片糕,边吃边打听。 老板见他小小人,眼睛清凌凌的,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就偷偷告诉他,说这清月楼里的姑娘们全被一个被京里来的大官包下了。 “全包?!”乐安一下没搂住声音,偷偷捂嘴朝身后瞄了眼,祁岁桉垂着手,背对着清月楼望着灯火熠熠的江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每个姑娘都得了这么大一枚大金锭。”老板夸张地用手圈了个圈。“还据说看上了头牌的姑娘,准备带回家呢。” “乐安,走了。”祁岁桉转身,回身眼神不经意扫过临街最高那层的花窗,里面飘出清越丝竹弦声。 他驻足片刻,那窗子雕花繁复,将暖光割裂成不规则的形状,看不见人,空荡荡。 第134章 乐安见状赶忙回到他身边,“殿下,要进去吗?” 祁岁桉缓缓收回视线,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转身径直朝远处的码头走去。 码头上船舶如织,来来往往的纤夫货郎和各地游客,祁岁桉看了一会,没找到他想看到的人,觉得无趣便带着乐安回到了府上。 一跨进门,居然在中厅看到了成箱的女子衣裳首饰。 乐安被这仗势吓了一跳,嘴里嘀咕,“这不会是真要带回家来了吧。” 祁岁桉瞥了一眼,然后远远走了。 “等等我,殿下。” 乐安追上去,心里又骂花朝。还说,只要带殿下去清月楼下绕一圈,殿下准保就会直接冲进楼里去将陆潇年拎出来呢。 哪知殿下连正眼都没瞧上一眼就回来了。 回来后,祁岁桉倒是说累了,卸下面具后早早吹了灯睡下了。 可不知为何耳边都是那恼人的丝竹声,他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脑子里乱糟糟,各种声音纠葛在一起嘈杂地吵得他睡不着。 几乎天快亮是时候,他才迷迷糊糊进入了浅眠。混沌中,他仿佛又看到那只大黑狗,祁岁桉看到它就不自觉地心烦,恨不得上去踢两脚。 就在这时,他耳中传来细微的吱呀声,有点遥远,一阵干冽气味混着淡淡酒味飘进鼻尖。 味道越来越清晰,脚步声也逐渐明了,祁岁桉心跳不由地加快,但他沉沉闭着眼睛假寐。 熟悉的气息带着压迫感,在一寸寸靠近。祁岁桉心跳不休,耳膜被自己震得要快聋了一样,也不知道这样的静夜里会不会被听到。 尽管他闭着眼,陷入无边的黑暗中,但他的感官变得极其敏感。他仿佛能看见陆潇年就站在他床帐外,漫不经心地曲起食指挑开了床帐。 随之那种属于江南冬夜的冰凉清冽忽而就闯入进来。 四周变得更静,沉默和目光一齐笼下来,像是一张撒入江里的渔网。水底的鱼逃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网在里面。 祁岁桉竭力控制睫毛不去发抖,尽量让自己呼吸听上去深而匀缓。 但天知道这有多难,因为他不知道陆潇年接下来会做什么,这种未知的危险气息令他手心攥紧、湿透。 陆潇年在看他。 他在想什么? 为何没有动静。 若自己忽然而起会不会将他吓一大跳而不再敢妄为? 可不知为何,祁岁桉此刻并不想这样做。就在心慌如野火一般开始蔓延时,一股温热鼻息忽然扑在他脸上。这一下就令祁岁桉差点失了心防,睫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幸好有靡靡夜色替他遮掩,祁岁桉敛息凝神,感觉微凉的鼻尖抵着他的轻轻蹭了两下,随着一声微乎其微的轻笑,那股热气骤然消失远去。 祁岁桉偷偷绵长而缓慢地换了口气,手心里攥成一团的被子已经濡湿一片。 忽而,陆潇年的大掌又落下来,落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到底还是你的耐性好一点。” 余音在干冽的空气中散开,气息和脚步声也随之消失,像大梦一场,了无痕迹。 只有掀开的窗漏进一阵风,吹落了书案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绢纸,发出莎莎声响,令周遭更加静谧。 随之几不可闻的一声落窗声,祁岁桉起身,不可思议地朝外望。屋内空落落,只剩下了满地月辉。 祁岁桉冰凉指腹擦过,唇瓣上空空的一片冰凉。 他居然没有亲下来。 繁乱的心跳有一下没一下地落进夜里,窗外林哨风动,树影相织,空气中还有淡淡的冷冽味道。 须臾间,祁岁桉太阳穴抽跳了一下,他想起很多个夜,他好似都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祁岁桉哑然,眼底满是迷离星光。难道这不是第一次他站在窗前这样望着自己么。 方才在期待什么,身体被挑起的寸寸毒火顷刻烧出了一个大洞,赫然摆在眼前。 他喉咙干燥,起身到了杯凉茶吞下,也不觉缓解。躺下后,心绪还是起伏,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方才陆潇年要压下来的样子。 他无力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那是刚刚陆潇年手掌覆盖过的地方。他的指腹总是滚烫,粗粝,想到这祁岁桉深深呼出一口气,再也无法忽视那个要命的变化。 ◇ 第94章 醋色 天色朦胧,微凉晨雾飘散开,鸟雀叽喳在枝头跳跃。乐安同往常一样轻叩翠轩阁的门。 门内无人应声。乐安看了下日头,确认自己没来早。 他簇起眉,侧耳贴到门上,加了两分力又叩。按理来说,往常这个时间殿下早就该醒了。 “殿下?我进来了啊?” 耳朵贴门上又等了会,屋内终于传来回应,乐安赶忙推门进去。 青黛色床帐还严严实实地拉着,乐安走过去,问,“殿下,是有何不适吗?” “嗯。”里面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嗓音听起来的确是有些干涩沙哑,乐安立刻神色紧张起来,“那我去叫花朝!” 乐安映在床帐上的身影消失后,祁岁桉微微松了口气,起来收拾好自己。 等花朝进来时,祁岁桉已经一切恢复如常。 “殿下,是哪里不舒服?”花朝放下医箱,直奔床榻而来。观察面色,看起来倒是挺正常,甚至还泛出点不常见的红润来。 第135章 祁岁桉避开他的眼神,摇了摇头,“我这心疾可还能痊愈?” 花朝不明所以,“怎么了,昨夜心疾又犯了?” 祁岁桉敷衍点头,接过乐安递来的凉帕子擦脸。“我想知道我每次犯了心疾都做了什么,为何我醒来后想不起分毫。” “这……之前在宫里殿下犯心疾就是会在床上辗转,盗汗,梦魇,要折腾整宿。但出宫后殿下再犯时,我都没在殿下身边,倒是可以问问……”花朝顿了下,偷偷掀眸扫了一下祁岁桉,“陆潇年。” “他?哼。”乐安不满地哧鼻,“现在哪能见到人啊,我们昨日路过清月楼,好家伙,整栋楼都被他包下了。”乐安越说越气,“人家都说他还要把姑娘带回家来,我看连聘礼嫁妆都准备好了……” “乐安。”祁岁桉冷冷打断。 乐安怏怏不再言语,但脸被气得通红。 他把花朝拉到屏风后,压低了几分声音道:“你不是说他是演给京里人看的么?演这么认真做什么!”乐安边说,边伸出头往外看,但见祁岁桉刚打完襻膊,低头正在整理那件烟紫绫纹罩衫。 “你有所不知,那个县令鬼贼的很,不演真一点根本也骗不过他,他现在还在四处打听翠轩阁呢。”花朝小声回话,也不时从屏风折缝里向外看。 “他不就是想知道陆潇年找没找到殿下么?”乐安微微提高了些声音,给花朝递了个眼色,示意有脚步声在靠近。 花朝心领神会,立刻声音大了些,发愁道,“是啊,但我家将军一向也不近女色,这京里都知道,总不能就在这呆了几日就忽然开窍了,也太过刻意了,所以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全套?!”乐安忽地提高了嗓门,抬眸间恰好看见祁岁桉拿着笔筒从屏风前走过。 乐安嘴角勾起,“那今晚他还去清月楼吗?” “应该……还会去。” “还会?!”乐安故意又喊了一嗓子。 “乐安。”忽然屏风外祁岁桉喊他,“研墨来。” 乐安笑着冲花朝挤眼睛,探出半个脑袋,回:“哎,来了!” 祁岁桉淡淡嗯了一声,面色不豫。 等练完半个时辰的字,又用过早饭,乐安看着几乎没怎么动的小菜清粥,问: “殿下吃这么少,是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祁岁桉缄默,又回到书案前,用镇纸铺开新的纸,从架上取笔,继续写字。 乐安小心试探问,“殿下,是在生气吗?” 不知道刚才他和花朝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但他总觉得殿下路过那屏风不是偶然,更像是故意凑过去听的。 花朝说,喜欢一个人,才会吃醋。吃醋说明这个人在心底已经是非常重要,重要到无法与人分享丝毫。 乐安试图从祁岁桉的脸上看出这样的醋色来,但那张清冷如雪的脸上除了平静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祁岁桉单指戳开他的脑门,淡淡道,“你挡着字了。” 乐安悻悻撇嘴,坐在窗前闷闷不乐,望了眼窗外雨过天晴的漫天云霞,心想这样好的天又废了,定然是又要困在这屋子里写一整天字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书案前,默默拿起墨锭开始研墨。 他知道殿下有心事,不只因为陆潇年,还因为书案上那个沾着深褐血迹的卷轴自从拿回来,一动未动过。 他心不在焉地磨着墨,正出神,面前忽然出现一封信。 “想办法把它送出去,记得避开陆潇年的人。”白瓷般的修长双指间夹着一封信。 ◇ 第95章 丢了 傍晚,乌金西沉,天边出了晚霞。送完信的乐安蔫蔫的趴在楠木方几上。 一想到晚饭,乐安就无精打采。因为小厨房要照顾院子里的病患,翠轩阁但做一份,味道寡淡得像斋饭。 见他这副样子,祁岁桉无奈摇头轻笑。果然人一旦食髓知味,满足后便再难忍受寡味。 “换衣服去吧。” 祁岁桉将笔架青瓷笔搁上,偏头转动了下僵木的颈肩。 乐安眼睛亮起来。“真的吗?殿下不是不舒服吗?” 祁岁桉又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长睫垂下,夕阳余晖投影在他脸上,眼睑下一片淡影,更衬得皮肤发出玉瓷一般透明光泽来。 乐安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他家殿下的这张脸,但却此刻又忽地生出新的感叹,他发现殿下脸上这种偶然出现的艳色仍会令他不敢呼吸。 他目光追着祁岁桉的身影,暗暗感叹世间怎会有人生得如此好看。 忽而屏风边冷淡的一道声音,打破了乐安的出神,“他去得,我去不得吗?” * 邑县码头夜晚行人如织,沿街叫卖声像是有魔力一样牢牢吸引着乐安的脚步,几乎每个摊位他都会停下闻闻看看。 祁岁桉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时不时望向四周。 “殿……”乐安转本想喊他来尝尝这碗油茶面,里面有核桃碎、芝麻、瓜子仁,沸水一冲,浓香四溢。但他差点儿喊错,别扭地改了口,“暮公子,你要来一碗吗。” 出门前祁岁桉同昨日一样易了容,并嘱咐乐安在外叫暮公子。 祁岁桉闻声收回视线,走到他身边,压下声音道,“你吃就好了,我去码头那边看看。” “你自己吗?那我不吃了,我同你一起。” 第136章 祁岁桉的手按在他肩上,道,“不必,就在前面,你吃饱再来找我。” 掌柜恰这时把油茶面递到了乐安面前,祁岁桉替他接过,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坐下吃。 乐安略有不安地坐下看着祁岁桉离开,朝码头方向走去。 码头有什么?殿下昨夜就在码头好似在等人。是什么人呢?乐安纳闷,着急吃,舀了一勺但忘了吹,一下烫到舌头,“啊”一声叫出来。 这一打岔,祁岁桉的背影就彻底消失在乐安视线里了。 距离码头不远的地方,祁岁桉若无其事朝前走,身后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混在人群中。 忽然前方有人吆喝,“杂戏开锣!杂戏开锣!”人群哗然朝码头涌去。祁岁桉恰路过一个偏巷趁机忽一闪身,藏身进去,之后果然巷口闪过两个身影。 身高似同陆潇年相仿,但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方才他就总觉得有人在跟着,现在可以确定了。 幸好把乐安留在摊位上,人多的地方他们应该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 他静等了片刻,没有再见到其他可疑之人,便准备从这条巷子的另一头穿出去,去找乐安汇合。 巷子深幽,两道窄墙之间仅容一人通过,一排高矮不一的房屋阻隔了街面的喧喧嚣。月光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祁岁桉快步走着,影子在他身后拉得很长很长。 忽而,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心跳骛的跳快几拍,祁岁桉放缓了脚步,辨认出对方是单独一个人,且脚步均匀有力,年纪应与他差不多。而且听上去这步子不拖沓,不急迫,倒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感觉。 祁岁桉推测那人大概就会在巷口前动手,于是一直藏在袖中的火药瓶静静从袖管滑落至手心。 巷口就在前面数十步的地方,叫卖声越来越清晰,暖黄的光映在巷口的地面上,一片亮堂。 码头上的人吆喝着,杂耍的人正在表演喷火。 轰地一阵火光,巷口拥挤人群里爆发出惊叫和掌声。 祁岁桉猛一转身,拇指顶开瓶盖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擦亮了火折子。火药喷飞出去,眼前一下爆出明亮火光,瞬间将小巷照得通明。 只见那人反应极快地扬起袖子护住了脸,祁岁桉转身往巷外跑。 那人被火烧得连连后退,等再抬眼,眼前早已没了人影。 一声沉沉的叹息落入半明半暗的硝烟中。 到了码头,祁岁桉老远就看见乐安踮脚四处眺望,待心跳平复后他朝身后望了望,已经看不到有什么异常,便挥手道:“乐安!” 隔着人群乐安听到有人在喊他,一回头便看到了一身烟墨长衫的祁岁桉。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紧簇的眉也舒展开,踮脚挥手喊,“这儿!” 他朝祁岁桉这边跑,气喘吁吁来到祁岁桉面前,说话含混不清地吐吐噜噜地说了一长串。 祁岁桉眉心蹙起,“嗯?” 乐安吐出舌头,红彤彤的舌尖上,有个水泡,“烫到惹!” 祁岁桉这才明白,眉眼间不经意展露出一点笑意来。 可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他的肩,鼻尖传来淡淡的硝烟味。 祁岁桉先是下意识双手将乐安挡在身后,然后转身,一张黑乎乎的脸赫然出现。祁岁桉脸上那点笑意先是凝固住,然后又一点点融化开。 “真是你啊!”熏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来。 闻声,乐安从祁岁桉身后探出一点头,还没看清是谁就见那大黑脸一下将他家殿下紧紧抱住了。 * 清月楼是邑县最高的建筑,顶楼里陆潇年百无聊赖地玩骰子。姑娘们靠墙站成一排,站的仰首挺胸,规规矩矩。 “三。”陆潇年用完好的那边手肘撑着头,懒懒道。 墙边姑娘们顿时掩口一阵发笑,只见左起第三位姑娘拎着裙边,蹲下,起身,蹲下,又起身,做满三次后轻手轻脚地去陆潇年身后站好,等着下一轮被摇到。 “大人……可真会玩。”富商表情复杂。心道这可是小刀剌腚开了眼了,这哪是陪酒,倒更像是练兵,反正这好几天了,这两排姑娘轮番交替却无人能靠近他身。 不近陆潇年就算了,自己也跟着连个衣角都摸不到,还美其名曰:克制才是最高级的风月意趣。 反正张县令是熬不动称病不出了。富商心道自己真是花钱找罪受,再这样克制下去不如跳江来得痛快。 正琢磨着,一个身影高大削拔的人走了进来,附在陆潇年耳边轻语了两句。陆潇年手中的骰盅猝地滞顿住,“跟丢了?” 只见陆潇年抬眸间,深眸里如积寒冰,看得富商浑身一激灵,酒杯差点一松手摔在桌子上。 “咚”一声巨响,骰盅落在桌上。两边仕女被这动静吓得缩瑟起来。 “还不去找!” 富商手中的酒杯随着陆潇年一声低吼,彻底吓得掉到了桌子上,褐色的酒液洒了满身,狼狈之极。 抬眸再看陆潇年,面色阴沉地像是积满暴雨前厚厚的积雨云。 “我亲自去。” ◇ 第96章 幼稚 前脚出了清月楼,后脚就撞上了满脸焦急的孟春。 陆潇年:“如何?” “老大,人找到了!就是当时码头因为来了杂戏班子忽然混乱,桑落和槐序就被殿下甩掉了。” “被甩掉了?”陆潇年重复这四个字,语调平淡,但无端有压迫感。 第137章 孟春明白他的意思,被甩掉的前提先得是被发现,所以也不知该说他们俩是太大意还是殿下心思太敏密。 陆潇年扫了一眼一旁垂着头的二人。 “他现在何处?” “在码头。其他人都在暗中守着,我先回来报信了。” 孟春也垂首,心底泛起后怕。现在满邑县怕是都有刘家眼线。邑县又地处水、陆交汇,人口繁杂,其中难保混进来杀手。若真被劫走,一时半会很难追查到,所以老大才让他们寸步不离地轮班跟着。 可谁能想到他们已经尽量隐藏,但还是被祁岁桉发现了,万幸人没丢。他垂着的视线偷瞄到陆潇年身侧,那双指节泛白的拳现在像是松开了一些。 “按规矩,回去领罚。”陆潇年跨出门槛。 走下清月楼的台阶,他抬眼望向四周,车马簇簇,人声喧嚷。说书的、算卦的、玩杂耍的、打拳卖药的……百艺逞能,九流毕备。但不知为何这热气腾腾的景象下总好似潜伏着危机。 尤其是今早收到的最新来报,西梁和北匈都异常地安静,可越是如此,这局势就越透着股不正常。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好祁岁桉和金砂不被发现才。祁岁桉在,金砂在;金砂在,天下安然。 稍事顿足后,他朝孟春递去一个眼色。孟春领悟,立刻朝清月楼侧卖云糕的小贩走过去,用一包碎银子换了他的全部装扮。 小贩低头看身上那件华贵精致的外袍和手中沉甸甸的钱袋怔愣发呆,再抬头眼前已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孟春几人还是分散在人群中暗中跟着,而乐安一早被先带回了府,交给了花朝。陆潇年换上买云糕的装扮,背着篓子直奔码头。 码头人头攒动,刚好有一批货船靠岸卸货,更显嘈杂。陆潇年在人群中身形高大,就算穿着粗布衣裳,也引得不少人注目。陆潇年拉低斗笠帽檐,视线搜寻一圈后,终于在一个面摊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紧蹙的双眉倏地舒展开,隔着如织人影望着祁岁桉的背影。 那身影清落落一片,似飘落入凡尘人世的一片轻云。世间无数嘈杂暄嚣在这一刻如潮水远去、后退,周遭只剩下静静的心跳声。 良久,陆潇年缓缓抬脚,一步步朝祁岁桉走过去。 可就在这时,从面摊的屋里蹿出一人,那人朝掌柜喊了句什么,然后转头将祁岁桉的肩一把搂住,亲热地将他拽到街面上。 而祁岁桉竟然也没把那人推开。 可见是熟识。 且还熟识到身体可以被随意触碰的程度。 陆潇年忽觉克制二字实为可笑。 清秋跟孟春远远跟着,脚步随之骤然一收。清秋用肩撞了下孟春小声问,“那人谁啊?” 孟春也疑惑地摇头,说人找到了但没说还有一个啊。而且那人的相貌平平,两只眼睛一大一小的,看着滑稽又眼生。 “那完了。” 清秋和孟春都顿时心头一凉。再看前面陆潇年,连背影都笼着阴沉。 “我去把人劈晕带走,总好过老大动手。”清秋作势就要上前去,但没走几步被陆潇年一把拉住。 “我去看看。” 盯着地面上那两个几乎粘在一起的影子,陆潇年慢慢走过去。路上有人拉住他问云片糕怎么卖,他不出声,只盯人家着看。 “有病啊,不卖拉倒。”买糕的被那双眼睛看得骨头发凉,赶忙走开。 陆潇年低头迎面走过,状似不经意地与祁岁桉擦肩,却又在那片烟紫色袖摆擦过手背时,将它拉住。 “公子,买云糕吗?” 斗笠下的嗓音分外阴沉,连小陶都注意到了这个卖云糕的。 小陶把祁岁桉一把拽到身后,“松、松手啊,卖云糕你就卖云糕,怎、怎么么动手动脚的……” 小陶上下打量,看对方身穿贴补丁的衣裳,带着灰布方帽,但眉宇间那股子桀骜冷峻却与这一身打扮极不相称。 陆潇年的眼神落在祁岁桉被抓住的那只手上,手背和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的青筋渐渐凸起。 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祁岁桉抽出手,掀眸道。“小陶,无碍。这位是……”他瞥了眼这身打扮的陆潇年,“……我房东。” “房东啊?”难怪这么凶神恶煞的,小陶心道。 “你欠、欠他房钱?”他把头凑近祁岁桉耳边低声问。 祁岁桉刚要摇头,就听见陆潇年答: “欠了。” “欠、欠……很多?”小陶感觉那目光好像一把刀子一样盯着自己,应当不是个小数目。 陆潇年:“很多。” 闻言,小陶暗自掂量了一下兜里的银子,最近下船刚又结了五十贯钱,原准备来这邑县钱庄存起来的,结果码头上竟看到了暮冬。他穿着不同他不敢相认,哪知跟进巷子里还差点被他用火药烧伤了。 看来暮冬刚才就是在躲债主,日子过得怕是比他还寥落。 “你欠了他多、多少啊?我这有点,但不不不很多。上次因为私、私自下船被船主罚了,又被县衙关关了两天,打点官爷花了点,剩、下的你都拿去!”小陶掏出钱袋子足足一百贯,一股脑塞到祁岁桉手中。又生怕他像上次那样赶他走,就用双手包裹着祁岁桉的手。 不知是什么加重了手上的分量,小陶总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的钱袋。一回身,仰头对上陆潇年黑沉沉的视线,好似在眼馋。 第138章 别的可以,钱袋子可不行。于是他壮着胆子捍卫道,“你、你直盯着我的钱袋做甚,没见过这、这么多钱吗,该不会想抢吧?我、我告诉你,这四周可潜伏着我的兄弟,我只要喊一声,他们就会把你绑到县衙去!” 陆潇年:“巧了,我也是。” 祁岁桉斜去一眼:“幼稚。” 他慢慢抽出手,对小陶道,“不必了。”说着,他将钱袋推回,塞进小陶衣襟里,展眉浅笑:“他有病。” 【作者有话说】 陆潇年:老婆骂我有病,没关系。 老婆让别人碰,生气!(抱臂低头跺脚尖……) ◇ 第97章 在意 小陶闻言仔细打量,脸倒是好看,但臭黑臭黑的,嘴唇发白,印堂也黑,确实看着不甚正常。 祁岁桉收回视线,温和嗓音在末尾微微挑起,“我给他看病能抵一部分。你的钱攒得不易,快收好吧。” 小陶半信半疑:“你、你可别骗我。上、上次你骗我,我可难、难过了好久呢。” 见对方认真点了头,他才收起钱袋。手勾着他肩,垫着脚道:“那那我请你去前面脚、脚店吃一杯,咱俩好好叙、叙叙旧。我想你的紧呢,你跟我说说你这段时间都、都去哪了。” 小陶眉眼舒展开,一大一小两颗黑豆又亮了起来。 祁岁桉犹豫了一下,回身问陆潇年,“你去吗?” 陆潇年沉着脸点头。 小陶不情愿地撇了撇嘴,但也没办法阻拦。于是一路上将他当空气,拉着祁岁桉聊东聊西。没走几步,陆潇年在卖甘蔗的摊前停了下来。 一转身,祁岁桉双手忽地一沉,两根半米长的甘蔗落在手上。“抱着。” 祁岁桉挑眸觑他,而陆潇年已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这人,想吃怎么不自己抱着!”小陶回身见他好像在故意欺负暮冬,就走回来要替他抱。 但不料那人忽然又回过头来盯着他看。 小陶刚要开口,自己手里也突然多了三根甘蔗。 这人,确实有病。 因为捧着甘蔗,两人不得不分开些,就不断有行人从他二人中间的缝隙穿过,于是实在不方便再聊什么,只好继续往前面茶馆走。 可能是甘蔗沉,祁岁桉步子不自觉慢慢落在了小陶身后。陆潇年走在他身旁,两人眼神交汇一瞬,一触即分。 人来人往的闹市,两人忽然安静。周围不断有人经过,挤得陆潇年和祁岁桉的肩和手臂时不时撞在一起。陆潇年其实很想问清这黑豆眼是什么来路,但扫了眼祁岁桉的神色,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问 突然人群里有个少年捡蹴鞠,扒开人缝眼看就要撞过来,陆潇年突然挡在祁岁桉身前,拦住了他。“看人。” 少年没收住脚,撞在了陆潇年身上,再一仰头,被斗笠下黑沉沉的脸吓了一跳,连着后退两步,转身抱着蹴鞠跑开了。 祁岁桉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闷哼,发觉身前的人被撞得不轻只是忍着没有后退。他想到他身上的伤,不过才八九日功夫,怎么可能伤能好那么快,还好到成天流连香楼而不归的程度。 于是他嗓音淡淡问:“之前那些跟着我的,都是你的人?” 陆潇年疼得后牙发酸,他忍着低嗯了一声,缓了缓才说,“祁禛的人也在到处找你。” “祁禛?” “我之前为了稳住他,答应过要帮他。所以,他现在比我还急着想确认你的安危。只要你回不去,他就放心了。结果你还到处乱跑,招摇过市。” “我招摇?”祁岁桉掀眸上下打量他,“满城谁不识得这位包了清月楼的京中大官啊。” “那还不是为了你去做人肉靶子。” 陆潇年语调微沉,听着竟有几分委屈。祁岁桉侧目,看着那紧绷的侧脸,他唇边露出一瞬而逝的笑意。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陆潇年也看回去,可那抹清浅笑意早已错觉般消弥在红尘中。 祁禛。祁岁桉琢磨着这个名字。那自小便是个搬动是非听墙角捡漏的人物,不然也不至于因为爬大皇兄的窗户摔下来,将腿摔成那样,很难想象这天下若落入祁禛手中会是个什么样子。 两人无声并肩,走在鼎沸的窄街里。 直到小陶满意地在一个座彩楼欢门前停下,转头招呼。 “就这儿,快来。”小陶将甘蔗扔给店小二,“帮、帮小爷捆好。” 说完他拉过祁岁桉的手臂就往里面去,边走边给他介绍,“这、这个丰乐楼啊虽抵不上盛京的樊楼,但你知道么,当年皇帝登基前南下时,可、可是流连此楼数日呢!运气好,还、还能碰见京城里来的戏班,他们演的讽剧和相扑都是你见都没见过的,保、保准你开怀大笑。” 一走进去,闹哄哄地喧嚣扑面而来。叫好声、杯盏声、招呼小二声、吵闹声,混杂着三教九流的气味和酒糟菜香灌了满鼻。 祁岁桉不自觉微微蹙眉。 若说清月楼丝竹清雅吟风舞月,这里就是酒色财气市井百态。 小陶拉着他,揣着一掷千金地豪气对小二道,“要上房,备上好的酒菜。” 绕过喧闹纷纷的前厅,跨进后院耳边顿时清净很多。后楼要比前楼高雅些,院中搭着戏台,小陶朝引路的小二打听后笑逐颜开,“今天来着了,有好戏!” 二楼轩窗敞开,往下就能看到高高的戏台,位置极佳。 第139章 陆潇年跟在他二人身后,朝主位径直坐下。 小陶啧了声,默默走到他身侧坐下。 祁岁桉也不急不缓走过去,在陆潇年另一侧坐下。 珠帘秀额,灯烛晃耀,祁岁桉呷了口温酒,手脚渐暖。轩窗外开始有戏曲唱念声传来,小菜美味,景色醉人。 他忽地想起一首诗,是首题壁诗,“太和酒楼三百间,大槽昼夜声潺潺。千夫承糟万夫甕,有酒如海糟如山。”眼前所见虽不抵春色满钱塘,却也是这两年来从阴渠泥淖里摸爬出来后见过最繁华的盛景了。 可若依前几日陆潇年所言,皇权阴阳颠倒,朝廷人心不古,的确不知这繁华还能延续多久。 双肩缓缓下沉,仿若有一双无形的手沉沉压在他肩上。 而小陶对他心中所想全然不知,边聊边喝,很快醉意爬上脸,晕乎乎地讲着船上趣事见闻,还时不时拍着胸口保证以后发达了,请他去更好的酒楼。 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方才那股缠在心头上的阴晦也渐渐散开,不自知间祁岁桉弯起了眉眼。 他大抵知道当初在船上自己为何会对小陶一见如故了。因为他、乐安,还有暮冬都是一类人,他们心思透明、单纯,靠近这样的人令祁岁桉心底有那么一丝安全感。 就像飞蛾趋光,他们是祁岁桉在茫茫黑暗中寻到的那稀有的一点亮光。 不觉间,祁岁桉也多饮了几杯酒。 而自始至终陆潇年都在默默独酌,只有眼眸不经意扫过祁岁桉的侧脸。 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柔和烛光,绒毛细小可见,眼尾也起了薄薄醉意染着一抹绯色,尤其那双望着小陶的目光里,是不自觉晕开的些许温柔。 握着酒杯的手指慢慢收紧,他垂着眼,酒水里映出暗涌翻滚的黑眸。 他曾独有过他目光里的温柔,那双微凉的手也曾环过他的脖颈将自己挂在他身前,无意识地轻蹭着他的胸膛,仿佛世间所有靡色都盛进了他那双墨蓝的眼里。 “你耳尖怎么这么红,我想看看你。”他记得祁岁桉这样说。而后他的手指在他面具上拂过,口中的热气喷在他侧脸,险些让他失控。 他咬牙推开怀里的人,将他抱回被中。 每每回想至此,爱恨交织的丝线就会寸寸收紧,深深勒进心脏。 他奉他如山间清风天上明月,而哪知自那过后的每一天他都活在悔恨中。 窗外忽地一声乍响,打断了陆潇年的目光。只见小陶摇摇晃晃站起身,绕过桌子拉起祁岁桉就往轩窗边走,“啊!开始了!” 小陶和祁岁桉并肩挤在窗前,就听下面咣咣起了锣声。“讽偶戏!三文一位!好戏开锣!” 小陶醉意萌萌但在手心里仍仔细扒拉出三文钱,反复数了几遍,朝下扔去。 戏台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顷刻台子上洒满了铜钱, 乐鼓声隆隆,有穿着滑稽衣服的戏子登台,手中操控者几个木偶,用奇怪的语调开始唱念。 “我乃仙界龙仔,龙生九仔,我最细小一只。” 另一戏者手中的戏偶神情肃穆,声音粗哑。“我乃龙尊,吾儿生九百年,死者七八,比小人亦难养也!” 人群中爆发出一段大笑。 陆潇年闻声也站起身,站在他们身后,望着紧挨在一起的肩膀,眸光复杂。 “吾皇,还有儿在。”台上小龙偶道。 祁岁桉双肩蓦地一颤,心底生出不好的感觉。 “哼,要汝何用,汝非我族类,乃蛇灵邪祟迷惑我诞下的妖孽,吾留你不过为了不让人骂吾薄情罢了!”龙王甩袖斥道。 祁岁桉下颌紧绷,双眸愈发冰冷。这出戏分明就是在演他自己。 “吾皇开恩!求吾皇开恩!”小龙仔跪地求饶,被龙王一脚踹开,以极其滑稽的可笑的姿势趴在地上,然后还翻滚了好几圈。 小陶跟着捧腹大笑。他醉醺醺的,丝毫没有察觉身侧逐渐阴沉下去的气息。 直到祁岁桉脚步后退,小陶身侧空了他才回头。 小陶走过去,拉起他的袖摆,眼神关切,“暮冬,你怎么了啊?怎么忽然不高兴?” 没等祁岁桉回过神,忽然耳边撩过一阵风,卷起衣袖的手臂擦着祁岁桉的面颊,一下将小陶与他隔开,而那双大手掐着小陶脖颈,将人直接掀飞出去。 “你做什么!” 黑沉沉的眸子压了又压,但猩红还是翻了上来。陆潇年走过去,再次捏住小陶的脖颈。“你究竟是何人?” “唔……我、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小陶双脚离地在挣扎,口中的话含糊不清。 “陆潇年!”祁岁桉拉住他的手臂,“你放开他。” “谁派你来的?”陆潇年又问 “他不知情。”祁岁桉的眼中起了急色,那是他那双淡然的眸光中少见的波澜。“他是我在船上就认识的,他不是谁的人。” 陆潇年双手没有松开,反而加了几分力。 “你在意他。” 祁岁桉心脏重重一跳,仰起头,与陆潇年目光对视。 “你先放开他。” 小陶的脸已经憋得通红,眼神慌乱恐惧,感觉自己是真的会随时被他掐死。 “陆潇年!”祁岁桉几乎咬牙切齿。 说实话,那是陆潇年最喜欢的神情之一。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张有几分陌生的脸,寸寸逼近。而祁岁桉被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眼神也逐渐变得冰冷凶狠。 第140章 陆潇年松开手,小陶咚地一声落在地上,眼神里的恐惧还没散去就觉得脖颈一阵一记剧痛,然后晕了过去。 嗖嗖几声,袖箭飞出,熄灭屋内烛火。陆潇年的重重身影压下来,将祁岁桉逼退至窗边。 窗外笑闹声、锣鼓声、叫好声不断,无人抬头注意到这扇戏台上方,忽然暗下的窗上两个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 第98章 身偿 月影移墙,月光透过菱花窗折射在地面上,斑驳碎裂一地。 “你疯了吗陆潇年,你差点掐死他!人命在你眼中就这么不值钱吗!” 祁岁桉被推抵在窗上,双手猛地推开陆潇年。但陆潇年没有动,牢牢将他圈禁着。 视线微微向下移,祁岁桉看到他胸口洇透一片血迹。陆潇年也随他的视线向下,低头看了眼伤口。 他蹙着眉,比起心底正在裂开的地方,他并不感觉到什么疼痛感。他不以为意地屈起手指,轻缓刮过祁岁桉的脸颊。 “昨日你明明来了清月楼,明明是想进去找我的。” 祁岁桉冷冷望着他,心跳加剧。“所以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喜欢你?” 陆潇年:“至少你在意。” “我承认,我在意。”祁岁桉打断他,“但你别忘了我们中间隔着什么。” 若不是方才那幕讽刺剧,连他自己都差点忘记了。他差点沉溺在江南的柔香暖意里忘了他们之间那堆积的层层恩怨。 忽地又一阵哄笑声入耳,外面不知又演了什么,人们笑哄哄地闹着,冲台上人吹口哨,淫言媟语忽远忽近地闯入耳中。 “倒不料堂堂龙子,如此狎媚……” “嘁,本王尝过,不过云云……” 寒冷渗入骨缝,这些话他其实听过不少,可此刻站在陆潇年身前,却似被扒光衣服扔进闹市。 他本能地再次想逃。但同时另一部分自己也知道,不能再逃,也无处可逃了。 浑身力气似被很快抽走,空余一副散了架的皮囊飘飘荡荡地悬在窗前,好似随时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出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明知道当年事情并非如此,且假的就是假的,他从未放在心上过。可此刻他内心的羞愤源于什么,是害怕被陆潇年误解当年,还是怕他也这样看自己。 他转身去关窗,但还是晚一步—— “呦,都道那处两朵云瓣似的软比娇女,嫩比稚童,绝色矣……” 像一记耳光猛然扇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眼眶都随之干涩发痛。 他按在窗棂上的手被攥得发白,肩头也在微微颤抖。 不是的。真相并非如此。 可世人听不到,也根本无人在意。在世人眼中左右不过是一场佐酒下菜的热闹罢了。 可陡然间,哄笑声、喝彩声、秽语声阒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温热的、宽厚的手掌牢牢捂住了他的耳朵。 世间清净下来,嘈杂纷扰被隔绝在那双手掌之外,耳中只剩下他的心跳声。 陆潇年就这样在他身后抱住了他,然后将他拨转回身。 祁岁桉抬眸,对上陆潇年沉沉的视线。 那双唇动了动,祁岁桉在嗡鸣的心跳声中,根据口型猜出他说了什么。“别看,别听。” 眼眶忽地酸涩,喉咙里似有什么东西顶着,堵着,难受得让他吞咽不,只能咬着唇不让眼泪流下。耳边除了心跳声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正在开裂。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有温热的呼吸在缓缓靠近,两人纠缠的喘息间还有淡淡血腥味散开。 忽而,陆潇年的吻落下,寸寸吻去他脸上的泪痕,吻漫至唇角,他轻啄一下后又忽地滞住。陆潇年退开些,低头望向祁岁桉。手指缓慢擦过他唇珠,将他咬破的血珠在指尖捻了捻。 微温,粘腻,淡淡的腥甜。 陆潇年深深望进祁岁桉的目光里。 灼灼目光与碎裂的月光纠缠在一起,什么恩怨,什么道德,什么理智在这一刻被原始欲望一点点驯化。 陆潇年缓缓捏起他的下巴,拇指带着微颤摩挲着他的侧颊。他欺身下来,膝盖抵开祁岁桉的双腿挤进去。而后微微抬膝触到祁岁桉,沾着血迹的拇指一点点按进他柔软冰冷的唇缝里。 祁岁瞳孔猛烈一颤。口中粗粝的手指抵着他的牙龈,摩挲着,像是在极力忍耐。 “都这样了,殿下还不肯承认么。”陆潇年道。 他用膝盖抵到他,不轻不重地蹭过。 祁岁桉霎时间感觉头皮炸裂开一般,后背窜起了一片火花。 涎水顺着陆潇年拇指流下,祁岁桉狼狈地垂下眼,可恨自己的身体总是先一步出卖他,逼他不得不去面对那种肮脏的渴望。 可他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多么动人,破碎的样子无端就会勾起更强烈的破坏欲。陆潇年再难抵抗,望着不断后仰的泛红的眼尾,用手掌扣住了他的后脑,气息不稳道,“祁岁桉,从枫园那天,我就想吻你了。 祁岁桉心脏像被捏了一把,针刺一样疼得无法呼吸,泪水漫过脸庞,胸口随呼吸起伏着。 他去过陆府多次,可似乎无需解释他便知道陆潇年口中的枫园是哪日。 那天的天很蓝,云很淡,薄暮西沉,夕阳将枫园染得满目火艳。他也像这样带了几分醉意,在陆家后园子里散漫地走,迷了路迎面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人他不是不认识,但他微烫的目光令他调头想走,却被对方堵在了假山后。 第141章 原来,一切竟那么早。 他微仰着头,不可思议地望陆潇年。 而他不知道盈盈月光正映在他仰起的喉结上,亮晶晶的,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引诱。 陆潇年喉结上下滚动,嗓音低哑:“而且那晚,不是我向皇上提议的。” “那你为何不说?” “我说了,我还去璟和殿看你,但你伤心过度一直昏迷着。之后我就被派出了京,我托人给你留了信。” “我没见到信。” 沉默在空气中晕开,承载着多年的遗憾,落进二人心间。 深宫樊笼,里面关着无数扭曲的魂魄。利益纠缠错割,是谁拿走了那封信真相早已难觅。 “信中写了什么?”祁岁桉喘息。 “不记得了。”嘴上敷衍着,陆潇年的手掌忽地将他覆盖住。祁岁桉闷哼了一声紧张地抓住了他的手,低喘,“停下,陆潇年,停下。” 沉沉的气声灌满他的耳朵,“不,你不想让我停。”手心之物鼓鼓跳动,他在他耳畔轻笑一声,“认命吧,祁岁桉,这就是你我的命。” 陆潇年黯了黯,低头吻了上去。 温热包裹着祁岁桉的喉结,引起祁岁桉浑身的颤栗。他的吻在喉结上流连片刻,随后沿脖颈缓缓向上,敷上了他的双唇。 这次祁岁桉没有推开他。因为他手脚发软根本无力。若不是陆潇年搂着他的腰,他都疑心自己会变成一张纸滑落下去。 他在陆潇年的吻里沉溺着,像是苦苦挣扎,又像是如愿以偿。这种复杂、矛盾在他心头交替攀升。 他忽然理解了那些弱小的飞蛾,趋光是它们的宿命,而靠近远远不够,它们更想被融化在炽热火焰里。 逃了两年,若这就是他的命,此生注定要与陆潇年如此纠缠才能呼吸,他或许也该认命。 陆潇年的吻越吻越深,呼吸缠错,舌尖的腥甜好似甘霖,被他如饥似渴地吞进身体,滋润着他干涸几乎寸断的肝肠。 他手掌紧握着祁岁桉的腰侧,揉捏着向下,在祁岁桉身上点火。 突然,一道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祁岁桉喘息着一把推开陆潇年。 被再次按到伤口陆潇年紧紧蹙眉,闷咳了两声后松开了手。 他含着胸口缓了缓,回头看到倒在桌上的那个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 祁岁桉:“小陶……” 忽而小陶咧嘴,好似要哭出来一样,“你、你究竟欠他多少,我替你还。你别、别身偿啊……” ◇ 第99章 心甘 小陶一番话,六目相对,尴尬沉默。 就在祁岁桉失语的瞬间,身后突然一声爆裂巨响,并排的几扇窗同时被猛地撞开,翻进来几个黑影。 “当心!” 陆潇年一把将祁岁桉拉到他身后。外面混乱起来,声音嘈杂,尖叫声四起,戏台突然被掀翻,人群被吓得惊叫逃窜。小陶吓傻了一样,愣在原地,眼看着明晃晃地银刀冲着自己的脖子就抹了过来。 “小陶!” 祁岁桉要冲出去救小陶,但却先一步被陆潇年的手臂拦住,只见陆潇年抬手,银色袖箭飞出,黑影应声倒地,而几乎同时,翻进窗的刺客已经辨别出小陶并非他们的目标,刀剑直奔他俩这边而来。 陆潇年抡起面前的凳子抵挡,凳子霎时间被劈成几半分裂碎开。黑暗中刀枪碰撞迸裂出火花,陆潇年夺下其中一人的剑,劈挡着不断涌进来的刺客们。 “是凌云阁!”祁岁桉看清了冲过来的一个个熟悉的面具,他看到他们侧前方也冲过来人,他抬脚踹翻一旁的屏风,头顶上落下的剑砍在了屏风上的木框上,祁岁桉趁机将小陶拉过屏风后面。 “快走!”陆潇年的声音传来,他单臂用剑,低挡着面前八九个刺客,他剑锋凌厉利落直取命门。尽管不断有人倒下,但窗外还不停有刺客翻窗进来。 祁岁桉手边拾起什么就用什么挥砍,一个扑来的黑衣人刀横着飞来,祁岁桉后仰,头撞上了墙发出咚地一声,眼前冒出些星星来,但他顾不得疼,迅速矮身,那人刀擦着墙砖划出一道长长的火星。 祁岁桉想拉着小陶往门口逃,但是已经来不及,这间不大的房里层出不穷的黑影,刀光剑影,如潮水般向他们扑来。 凌云阁不是已经被围剿得差不多了,为何会在邑县这么个小地方出现这么多凌云阁? 有个想法在祁岁桉脑中一闪而过,但根本来不及印证,只见陆潇年拖着半个肩膀,勉强但杀出一条路,可就在这时门也突然被撞开,四周全是杀喊声和呼救声,整座丰乐楼已经全被凌云阁包围住了。 前后都没有了退路,这些凌云阁如一只只饿狼鬣狗紧咬着陆潇年不放,很快他的身上就已经了中了好几刀,血腥味弥散开来。 陆潇年的刀光反射出冰冷的光,突然朝他抛来一柄刀,祁岁桉双手从空中接住。 “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陆潇年问。 “记得。”祁岁桉答。 “杀!”陆潇年话音落,噗呲一声,一股滚烫的鲜血喷溅在祁岁桉脸上眼睛盯着祁岁桉,用手中的刀抹断了一个刺客的脖子,像是在给他做示范。 祁岁桉动作略显涩滞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鲜血。他没想过有需用刀剑亲自杀人的这天,手中的这把剑沉重而冰冷,他能看见陆潇年胸口已经洇出一滩血迹。 第142章 他的箭伤…… 这时,他的余光瞥到小陶,小陶的缩瑟成一团,钻在桌子下抱着桌子腿儿抖如筛糠。 “这些就是你的人?”陆潇年也覷到他,荡开眼前的几个刺客质问他。 铛地一声,刺客的剑从耳边削下,陆潇年后退一闪,方桌立刻被削掉一角,祁岁桉听到陆潇年的话登时心往下一沉。 “小陶你……”一闪神,刺客的剑挥过来,祁岁桉的弯身躲不及,发冠被削掉,头发顿时散开,惊起祁岁桉一身冷汗。 更让他发凉的是陆潇年话背后的意思。 迟迟不见陆潇年的暗卫前来支援,可见是被阻拦在外面了,这次的人数众多,显然是计划已久。这些凌云阁怕是早就埋伏在邑县四周,借戏台聚拢人群,让他们放松警惕的同时阻隔那些支援不能及时赶到这间房里来。 而戏台正上方这个位置,怕也是早早被定好。小陶只需将他们引进这间屋子里来,令他们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不、不我不、不知道他们会……”小陶带着哭腔抱住祁岁桉的小腿。“你快把东西给他们吧暮冬!” 刀剑声嘶喊声充斥在耳边,而这一刻祁岁桉耳中突然空白静了一瞬。他狠狠盯着小陶缩瑟的目光,愤怒点燃了他那双冰冷的眸子,他没料到自己会被小陶出卖。恰这时他余光扫到,陆潇年的后背露出了破绽,一道骤然冷光闪过。 祁岁桉心脏猛然间抽痛了一下,他一脚踹开小陶,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剑狠狠插入偷袭陆潇年后背的那个刺客的后颈。 刺客的喉咙被剑刺穿,一口热血喷涌出,陆潇年这才回头看到那个捂着喉咙倒下的刺客,而他身后站着祁岁桉,双目紧张到无神地正望着他。 “多谢。”陆潇年的唇色因失血而苍白。 话音还未落,又有三五个刺客围了上来,陆潇年的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但他没有半分犹豫地横在了祁岁桉身前,后背靠在祁岁桉的胸膛前,“今天真不一定能出去了。”他声音淡淡,似在调笑。 但祁岁桉心重重地坠着往下沉,像一脚踏空,身体失去重心地天旋地转。 可突然腰被拉住,结实的手掌环着他的腰用力收紧了一下,这样一来祁岁桉就像被牢牢钉在墙壁上的楔钉,嵌在了陆潇年突然转回来的怀里。 “你做得很好。”祁岁桉从他声音里听出了淡淡的疲惫感,而心跳因为这个拥抱,不合时宜地在此时加速。 “我在,别怕。”陆潇年的怀抱猝然消失,他转身去抵挡朝祁岁桉飞来的刺客,将后背交给了祁岁桉。但这句话的余温像是爆炸后的热浪,令他的心跳蓦地停了几拍。 祁岁桉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倚靠着,记忆中他的后背从来都是靠在陆潇年胸前。他目光向上,陆潇年脖颈两侧轮廓模糊,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冠松散,几缕发丝翻飞时不时蹭过祁岁桉的脸。 祁岁桉心底忽地生出一丝酸涩。原来面前的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是需要人保护的。 他的目光穿过血腥弥漫的危险空气,落在几步之外的桌子上。 “会出去的。”祁岁桉道。 说完,他离开陆潇年的后背。趁乱翻滚到房间中间的圆桌下,伸手摸到桌上的酒壶,朝扑过来的刺客身上泼去,袖中的火折子这时被擦燃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猩红的火光,顿时眼前骤亮,刺客身上的酒遇火被火点燃,瞬间烧成了火熊一样的怪物,撕心裂肺地痛叫着朝祁岁桉扑过来。 祁岁桉拔刀一刀刺入熊熊燃烧的火人心脏里,陆潇年看到他出手的动作比方才更利落更狠辣,不由闪过自己教他用剑的那一幕,那时的祁岁桉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可他根本没有更多时间留给他回忆,四周的织物和木桌木椅都熊熊燃烧起来,祁岁桉和陆潇年并肩背靠着背,朝窗边退。 小陶也从桌下面逃出来,被火烧得四处躲。就在这时,祁岁桉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方形的布巾,里面包裹着什么绢纸一样的东西,陆潇年余光瞥到一眼,瞳仁猛烈一颤,问:“你要做什么?” 祁岁桉没有回答,刀被冲来的又一个刺客压弯的同时,抬脚狠力朝对方下腹踢去,对方一声惨叫疼得弯身。 祁岁桉眼神里闪出一丝寒光,陆潇年忽然看懂了他的眼神。毛孔骤缩,生出透心的寒冷,可他的唇角却不自觉弯起,像是生死一线间生出的惺惺相惜。“小疯子。” 祁岁桉唇角也一勾,攥紧手中的布巾,眼神朝窗外冷冷瞄了一眼。 “一起死,敢吗?” “为你,心甘情愿,千百遍。” 陆潇年一把搂住祁岁桉的侧腰,双手紧紧护住他的头,朝窗外纵身跃下。 两人身体相拥坠落,跃出窗的一瞬,祁岁桉扬起手臂,手用力将那装着金砂矿舆图的布包掷入窗内。 瞬间,已经着了大半的屋子乍然一声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 第100章 我疼 地动山摇,大地跟着震颤。爆炸令眼前的丰乐楼像被顶开盖子的锅,沸腾的火光直接掀翻了屋顶,火光直冲入云霄,腾起浓厚的黑云。 被热浪冲击身体加速下坠,皮肤被灼烤得生痛,陆潇年望着眼前的一切,黝黑的瞳眸里映出火光猎猎,而双臂仍像一对坚实的羽翼将祁岁桉牢牢护在怀中。 他如何也想不到,那张埋藏着金砂秘密的舆图就这样被他付之一炬。可惜了,只是墨汁里混了些金砂的舆图就能产生如此威力,若真将其用之于战场…… 第143章 来不及再去想更多,他内力受损用轻功已然不大可能,他只能在极短时间内做出伤害最小的判断。 可不料耳旁轰地一声,戏台坍塌,就在陆潇年以为安全落地的一瞬,戏台背后的红色大幕烧塌,砸了下来。 “老大!”暗卫们赶到时,恰看到这一幕,纷纷大惊失色。 他们一直被阻拦在丰乐楼外,听到爆炸声惶然往这边冲。 “老大!”清秋和槐序急红了眼,就往火里冲。 其余人也不顾滚烫燃烧的横梁木柱,用蛮力将重物搬开,他们脱下衣服,抽打扑火。当大幕终于被灭得差不多,掀开一看,所有人都惊住了。 陆潇年像一只巨鸟,将祁岁桉紧紧搂在怀中,祁岁桉几乎毫发无损,但陆潇年的外袍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破破烂烂的,织物的边缘还有明明灭灭的猩红火星,裸露出大片大片鲜红的皮肉来。 两人被砸倒时,头部均受创陷入昏迷,但却仍保持着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姿势。 当邑县的潜火队赶到时,大火已经将整座丰乐楼烧得只剩下黑漆漆的骨架。所幸邑县房屋并不接栋连檐,只有这一座楼着火,四周百姓也自发用水囊猪牛胞前来救火。而丰乐楼里的人在戏台暴乱的时候就已经逃散得差不多了,因而百姓伤亡并不多。 邑县所有的医馆和大夫也都赶来,帮忙救治。 当花朝赶到时,看着面前两个黑黢黢又血乎乎的两人,差点两眼一黑也昏了过去。 他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刚把这俩人治得能下了床,怎么就又把自己搞成这样,这一个两个的,在不惜命这点上怎么如此相似一致。 桃月在一旁,叹了口气上下捋着花朝的后背。“哥,你先别生气,赶紧先看看老大的伤怎么样。” 丰乐楼对面的一间药铺里,四周的人都被清走,现在掌柜专门腾出三间房给他们临时安置。陆潇年和祁岁桉被抬进后院里,花朝看了他的伤,后背和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 再看祁岁桉,尽管烧伤并不严重,但是仿佛头部受了重击,颅内不知会不会积下淤血。他诊完脉,满脸黑沉。 “怎么会这样,老大不是早就有所防备么?”花朝简单处理完祁岁桉这百年,又跑去陆潇年床前,看着陆潇年那一身五花八门深深浅浅的伤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他小心地剪开陆潇年身上血肉粘连的地方,这才顾得上问周围的人。 清秋闻言要开口,却被孟春拉住。 “我来说。” 清秋身上也有好几处伤,虽都是皮肉伤,但他唇下有一处烧伤,燎起大片的水泡,一动就扯得生疼。 原来这些天陆潇年看似在清月楼寻花问柳,实际暗中让他们巡查来往船只,并查到在家抱病不出的张县令收到了京里的密信。密信上只有二字——避险。 当时并未查到所谓的避险是何意,所以陆潇年才会让他们形影不离地跟着祁岁桉,可恰这时就出现了那个叫小陶的可疑之人。 他也是命大,爆炸的同时他也跟着跳下了窗子,锁骨摔裂但尚有一息之气。孟春已经请了大夫专门给他医治,现就等人醒来问清楚,就知道派他来的究竟是何人。 而凌云阁二百三十七人,死伤绝大半,留了些活口也都暂被关押回府,等待后援来人审问。 而陆潇年早早写信将距离邑县最近的边郡军已经调至溧水,这场突变并不会形成军变,毕竟这里兵力不足,但怕就怕有外族混入其中。 这些凌云阁余孽怕也是早就混入邑县的,平日装扮成贩夫走卒一直潜在暗处,就等上面的一声令下。整个邑县现在乱作一团,烧打砸抢,哭嚎声、求救声、逃命声响彻门外。 “外面乱个一两日的必然的,但只要老大在这溧水边境就不会乱;边境不乱,大盛也就不会乱。现在就看他能不能在对方有进步一步动作前先醒过来了。” 孟春的一番话,令屋里霎时陷入沉默。 接下来的几日,邑县因为边境驻军的进驻,很快平息了混乱。张县令仍是龟缩不出,但被驻军的统领季常强行拖出府扔进了牢里。 “你与京中密谋一事,陆将军早已告知我详情,你若不肯说出实情,我也不急。你尽可以看是你主子救你的信先到,还是我这鞭子先断。” 话音落,啪地一声抽响,惊起地牢里回声三千。 季常自从橦关一战之后,就被陆潇年授了军功,并着他到这西南边郡来做了驻军统领。季常的气势威仪,陆潇年对他有知遇之恩,加上对他此刻生死安危的担忧,恨不得立刻扒了这狗官的皮。 但是陆潇年之前在信中曾提过,此人是重要证人,勿要保他性命。 张县令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泪横流。“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季统领,我只是个芝麻大的县令,怎么能手眼通天送信到京中呢?” “好好,来先喂张大人两鞭尝尝。”季常笑笑挥手。 * 两日后,张府的私宅里,季常将张县令的口供送到。 槐序将人领到外厅,“季将军稍等,我们将军人虽醒了,但身上伤太重,意识也不甚清醒,此刻正在上药,我这就进去禀报。” 季常点头在客椅上坐下。他审了一日就拿到了这个狗官的口供,虽然他坚持一口咬定凌云阁之事与他无关,但与祁禛密谋的事情已经交代清楚。 第144章 他已经两年多未见到这位陆将军,一想到此生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作为回报,不免心怀激荡。双手攥来攥去,眼神不自觉往后厢瞟去。 通往侧厢的雕花木门紧闭着,里面很静,听不到什么声音。 又等了一会,季常忍不住站了起来,拍了拍胸口,确认狗官的口供还在。半天不见里面人叫自己进去,于是脚步不由踱来踱去。 据闻陆潇年是从爆炸的丰乐楼里跳下来的,以一人之躯抵挡了近百个凌云阁,他心目中对这位将军的倾佩愈发强烈,也不知神志不清,伤势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想着想着,脚步不知何时靠近了侧厢的门,却听到里面有轻声的嚅嚅声。 禀报的人去了那么久,如何半晌不见人回应。季常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并没有人,于是偷偷将耳朵贴上了门。 里面似有两人在低语—— “趴下。”一人声音清冷。 而另一人声音略哑,拖着点尾音,吸气声十分明显。 “阿晏,我疼。” 季常的脸瞬间僵住。 恩人的声音他不会听错,被他立刻辨认出。因为陆潇年站在三军前宣布任命他西南边郡统领时的声音沉凝威仪,他终身难忘。 但可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一个几乎此生都不可能产生的荒诞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陆潇年在撒娇。 【作者有话说】 季将军:omg,偶像塌房了 ◇ 第101章 赏我 一滴晶莹露珠枕着碧叶安睡,风过林稍,水波晃动,露珠滚落,了然无痕。 廊下,窗内传来低咳声,金僖轻叹一声收了视线,转身朝两个小太监挥手。窗被立刻关紧,炭盆地龙又添了新碳。 起风了。 隆冬已过,春风料峭,皇后娘娘被幽禁的日子又似绵绵无尽。 金僖替娘娘伤心,皇后娘娘为陆家操劳一生,不料还是落得如今的结果。若说先前的幽禁是避险,可如今这次,则是落败。 年前,从西南边郡传回来消息,陆潇年遇刺,浑身烧伤,命不久矣,皇后当场吐出一口鲜血来,然后就久病不起了。她懊悔自己没能拦住陆潇年当年要南下的一意孤行。后再听闻说动手的是凌云阁,便知是落入了刘家的圈套。 凌云阁早被陆潇年清剿干净,皇后手下的凌云阁也都被陆潇年从内瓦解殆尽,此时冒出的凌云阁,自然是假扮的,这就是想挑拨他们姑侄的关系,栽赃于皇后。 而先前皇后给陆潇年去了那么多信,如石沉大海,那时是陆家改天换地最好的时机,可惜,大势已去。 皇帝得知此消息后,在三皇子伪孝的胁迫下,将皇后幽禁,并答应朝休过后一开春便立诏册封太子。 祁禛暗叹舅舅刘臻这一招高明之至。他庆幸自自对陆潇年没有偏听偏信,如今他春风满面地开门扩府,过年期间广迎宾客,一时间风头无两,俨然大盛主人之姿。 而京中大门大户,挤破头地想把自己的女儿塞进去,之前因坡脚无人肯嫁他一个落魄皇子,所以一直没有纳正王妃,只有两三小妾,而现在今时不同往日,祁禛太子之位已然是板上钉钉,那太子妃可就是日后的后宫之主,对家族荣辱何其重要。 祁禛此人虽贪酒好色,但有一点,就是极善审时度势,且耐性极佳,硬是将他那些对手熬走,如今大宝独揽,单凭这一点也是不得不令人佩服。 所以他并不急此一时。父皇昏昏老矣,时不多日;陆潇年则濒死之身,据他派去的暗线回报已三月不能下床,便溺不自知,只能进流食。 当年何等人物,回想起酒楼那次相遇,祁禛仍对他心有余悸。可如今落得这一下场,也着实令人唏嘘。 祁禛抿了一口酒,搂紧怀中美人取暖,喟叹道:“只可惜没了金砂矿,若有此物在手,本王也能驰骋天下,所向披靡,成就一番霸业!” 妾女娇嗔依偎怀中,“王爷雄图大略,不用那些物什也自然是雄霸天下的真龙之子!” 祁禛展眉开颜,“妙哉,赏你今晚一夜春风!”他捏起妾女下巴,在羞红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那些曾看不起他的哥哥弟弟们,此时怕是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吧。他们死的死,残的残,下狱的,发配的,还有尸骨无存的…… 想起至今找不到尸骨的那个祁岁桉,祁禛心里还是不踏实。 他已经派人乘船出海去找了,竟也杳杳无音。大漠、瀚海、天涯、海角,无论花费多少时日,总归是要找到这个人才能安心。否则,这将成为他一生的心病。 祁禛面色忽地阴沉下来,他端起酒杯,将怀里妾女的头朝下面按去,得到想要的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让本王如此惦念,待本王找到你,鞭尸车裂方解此恨。” * “啊嚏……” “凉着了吧,让你别坐在窗下,不听。”陆潇年拾起一条斗篷,微微踉跄地走到窗边。 “我自己来就好。”祁岁桉放下笔,将勾画的纸盖住起身去迎。动作有点急,不小心撞上了陆潇年的胸口。 “疼啊。”陆潇年捂着胸口的伤处弯下身去。 对于他这声疼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祁岁桉已难准确判断。给他上药,轻轻一碰就疼得直喊,满头是汗;可前日夜里,他心疾犯了钻进他怀里时,他却一声没出,就那么静静搂着他睡了一夜。 第145章 醒来,祁岁桉惊诧地望着他,猛地推开陆潇年,骂他混蛋。 可陆潇年眼底乌青,满眼委屈,“没良心。” 祁岁桉不相信真是自己厚颜无耻半夜爬床,于是他去找花朝,让他赶紧医好自己这破病。 但花朝无奈地摇摇头,说自己在努力了。 “小暮冬说过,我这病得大喊大叫,你想想法子。”祁岁桉回想起来。 “殿下,您讲讲理,大喊大叫,这不得您自己想法子么。”花朝无奈。 “我不会。” 祁岁桉从小的受得严苛教育里就没有做蛮人这一条。 “那您想想,您都什么时候破口大骂过?” 这…… 耳根不由发烫起来。 自丰乐楼一事已过两月,这花朝为了方便照看他二人,将他二人安置在同一间房内,两人用屏风相隔。陆潇年的烧伤大多集中在背部,起先只能趴着睡,祁岁桉的头被撞,看似万幸地很快醒来了,但实际上总是夜里犯心疾。 陆潇年虽然嘴上不说,但很配合的在尽力康复,他伤势恢复很快,但祁岁桉心疾却频频复发,着实令花朝头痛。 归根结底,还是心病罢了。只是他一直找不到这病根在何处,无法对症。 不过,好在有季常在,审问之事不用他二人操心可以安心静养。季常做事沉稳干练,将整个府邸严加保护,密不透风。加之凌霄出现,与他内外配合,很快就将那些假凌云阁审问清楚。 原来凌霄这些年也一直在追查这些人。凌云阁善藏匿,陆潇年知道光是表面上的清剿上是根本不够的,于是就派凌霄暗中追根溯源,这一批就是一直混在凌云阁内部那批无恶不作之徒,是刘家豢养混入凌云阁的刺客。 他利用凌云阁暗中刺杀多位朝堂政要,党同伐异,更可怕的是,最近季常查清这些刺客并非大盛人,而是匈奴人! 原来刘家一直与匈奴人暗中往来,所以当年联合匈奴人一起构陷陆家,承诺找到金砂后将天下一分为二。 当这一切呈报至陆潇年面前时,陆潇年凝眉沉思许久,然后偏头望向祁岁桉。 云破月初,皎皎清辉落了满地。祁岁桉一袭白衣,头发随意用根红绸松散系着,黑发如瀑垂在身后。 灯罩被打开,他修长双手去剪烛芯,脸被映得盈盈生光。 陆潇年敛眸,突然跪下道:“是我陆家的错。当年爷爷害怕落得个兔死狗烹的局面,想借凌云阁为陆家留一条退路,但却演变成大盛的一颗毒瘤。如何处置,全听由你安排。” 祁岁桉见他如此,并没有拉他起身。只是沉吟半晌,道,“也不全然,我的舅舅凌云当年为南月复仇心切,才搭上刘家这条贼船,一切根源其实还在于金砂。” 祁岁桉没有去扶他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目前身份不过是一介布衣,陆潇年并非在跪自己,而是在替陆家祖上跪大盛百姓,跪他的良心。 的确,三月过去邑县早已恢复平静,但百姓被吓得不轻,整个镇上冷冷清清,不少人为求安全背井离乡,离开这里。 一场阴谋,看似不过只是烧了座楼,可实际伤及的确是百姓生计,那才是大盛命脉和根基。 剪刀开合,发出一声清脆响声。烛芯黑焦的部分被剪掉,余下的烛芯虽短,火苗很弱,但没多久,屋堂内就更加清亮起来。 陆潇年身上的烧伤已然开始蜕皮脱落,低垂的颈后露出一片嫩粉的新肉来,祁岁桉的目光黯了黯道,“无论我如何选择,你都会帮我的,对吗?” 陆潇年抬头,望向走回窗边的祁岁桉。身长玉立,俊拔如初。 “那要看殿下……赏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来喽! ◇ 第102章 心野 久久,两人目光对视,穿过袅袅缕缕的龙涎香。祁岁桉没回他,而是走过去伸手将人拉起。 “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陆潇年一只手臂吊在纱布里,用另一只抬手拂去祁岁桉散在肩头的发丝,“你问。” 祁岁桉望着对方的眼睛,“为何偏是我。” 以陆家当年鼎势,以陆潇年这个人,以他们之间的鸿沟,他断然想不通为何两人会走到这里。 对方的目光柔缓散开,沉沉笼着祁岁桉。不知缘何心底涌上一股暖意,那种暖意与以往不同。不飘忽,不虚浮,而是慢慢在身体里散开,踏实地沉蕴在他体内。 “若我早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怕就不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了。”陆潇年无奈勾唇。 他缓慢靠坐下,捏着祁岁桉的指尖。 “你已经有打算了?” 他这些天来,并没有同祁岁桉谈过这个问题,只是暗中将这里封锁起来,将自己即将撒手人寰的消息带回京中。 他知道,这个决定对于祁岁桉来说并不容易,祁岁桉每日除了替他上药外,多半时间都在坐在窗前写写画画,或者发呆。 只见祁岁桉点点头,沉声道:“回家。” 他神情平淡,但眼神里透着坚定。 陆潇年将祁岁桉拉下来一点,两人的脸靠的很近。“有我在。” 他屈指剐蹭过祁岁桉的侧脸,“沿途我已安排好接应的人,只要能顺利抵达盛京其他就不足为惧。宫里来信,皇帝身体靠补药强撑着,多了不敢说,再挺个一个月不成问题。我原本忧心,你被他们伤透了,不肯回去,但自从你烧了那张舆图,我反而不担心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装着天下百姓的。” 第146章 祁岁桉笑意渐深,“这天下也不是非我不可,你也可以。” “可饶了我吧,我这性子,光想到要按时点卯上朝就要我命了。不过……”陆潇年情不自禁摩挲了下祁岁桉的手背。 “若抬头就能看到你,那就另当别论了。” 被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 “今日正事说完了?”祁岁桉忽地问他。 陆潇年警惕抬眸,“嗯?” 祁岁桉突然倾身,“那就算算帐吧。” “算……什么帐?”陆潇年不得不后仰退开些。 “还未建功,便要向我讨赏,其罪一;伤患未愈,便流连青楼,其罪二;心思不纯,匡我伤肝劳脾,其罪三;借伤行骗,使唤我为你上药喂饭,其罪四……”祁岁桉微凉的指尖落在他的鼻尖上,缓缓向下移动,划过唇缝,拂过喉结,寸寸向下。 “这其罪五嘛,最为可恨。”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陆潇年不自觉喉结暗滚。 花朝曾严正警告过他,若不想以后瘫在床上就万不可以大动。以至祁岁桉犯心疾那几日,他怀抱心爱之人却一动不敢动,真真是受尽折磨。 眼下,祁岁桉居然如此撩拨他,摆明了是报复他。 陆潇年不甘,揽住了那只钻进衣领里的手。“你方才不是问,为何偏是你。我想到了。” 祁岁桉几不可查地皱眉,浅笑道,“洗耳恭听。” “小时候,我大哥去得早,爷爷就把陆家兴辱寄托在我身上。他怕我耽溺享受,对我管教严苛。我没有玩具,也没有朋友,只有日复一日地练功。我娘看我越来越孤僻,想尽办法才求了姑母下懿旨,让我同你们一起去上了国子监。我一开始也不想去,但……” 祁岁桉眼前浮现出他们儿时模样,“难怪你总是一脸不高兴,但什么?” “但看他们欺负你,也挺好玩的。”陆潇年勾唇笑道。 祁岁桉解他衣襟的手突然停住,斜睨他。 陆潇年眼角弯出笑意,“你那时瘦瘦小小的,长得白净,斯斯文文,小小的人每天阴沉着脸,好像总有想不完的心事。可我觉得,你每次被哥哥们欺负完要哭不哭的样子,才是真的你,十分动人。” “所以,你就跟着他们一起欺负我?” “我没有啊。”陆潇年无辜地望着他。 “没有。”祁岁桉冷嗤一声,甩开他的手,掀眸用目光点了点不远处书案上那些写废的绢纸。“你知道我为何那么讨厌写字吗?” 看着那些歪歪扭扭忽大忽小的字,陆潇年装傻摇头。 “就为了回答你刁难我的那些破问题,我夜夜得抄书。” “敢情那每一笔一划,都是在骂我呢。”陆潇年笑着拉过祁岁桉的手腕,端详着,他记得他手腕总是红红的。 “后来你落水,我无意路过从井里救下你之后,你浑身湿漉漉的样子像只小可怜。” 他说完,祁岁桉忽地抽出手,看着他,“是你救了我?” 陆潇年点头。 “那我怎么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无人知晓?” 相隔久远,细节已经模糊,陆潇年想了下,“大概我是偷偷溜进宫去的,怕被姑母知道挨罚吧,就随意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了。” “难怪谁都不承认呢。” 就算是他曾又一次救了他,祁岁桉今日也不打算放过他。很快他们就要赶路,路上人多眼杂,还是乔装易容装成互不熟识的陌生人最为稳妥。而一旦进了宫,还不知是有怎样一场血雨腥风等着他…… 想到这,祁岁桉再次忽然靠近陆潇年红透的耳根,他故意冲着上面吹了口气,“既然陆将军行动不便,要不要换我上去,换个位置试试?” 陆潇年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但面色勉强维持着镇定道,“殿下这两年,属实是在外面玩的心野了。” “怎么,只许你州官放火?”祁岁桉的手指说话间,探进了陆潇年的腰带间,指尖一勾,腰带挑落开。 皮肤被微凉的手指拂过的地方,泛着火星一样。因为伤势一直压着的野火遇到劲风枯草,燎原一样疯长。 陆潇年的耳垂忽地就被温热裹进去,惹出无端一声闷哼。 “殿下这是真要跟我算账?” “你以为本殿下是跟你闹着玩的?”祁岁桉用舌尖挑弄着陆潇年的耳垂。 “我可满身都是药,殿下不怕弄脏自己了?”陆潇年的气息已然开始不稳,忽深忽浅的。 “那就洗干净绑起来,免得你乱蹭。”祁岁桉浅笑,身子压下来,一条膝盖半跪在椅子上,抵进陆潇年两条腿中间。 “好石更。”祁岁桉吐出耳垂,垂下眼。 陆潇年何曾被人这样亵玩过,他单臂一下锢紧祁岁桉的腰,让他彻底俯下身来,喘声道,“那殿下最好停手。” “我说的是椅子。”祁岁桉轻描淡写,双唇微勾,贴近陆潇年的靠近耳根的脖颈,热气喷洒在上面,立刻激起陆潇年一阵颤栗。 祁岁桉呵气如兰:“真舍得让我停下吗?” 【作者有话说】 斯哈斯哈~ ◇ 第103章 过火 不待陆潇年回答,祁岁桉的身体阒然抽离。随之而去的还有他身上浅淡的香气。他眉梢眼角挂着些慵懒,屈指敲敲额角道,“瞧我这记性,忘了火上还煎着药,花朝叮嘱过的,别过火。” 最后三个字,尾音微扬,听上去欠欠的。 第147章 “这不过火?”陆潇年咬着腮帮。 祁岁桉不答话,只是笑。清浅眸光在他脸上流转一圈,转身离去。 望着那片松散垂落的乌发,陆潇年阖眼,心中喟叹,点火烧屋还抢东西,趁火打劫这四个字是叫他玩明白了。 果然,这一夜辗转,梦里乱,心也乱。一早就听到外屋地里嘈嘈杂杂起了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 他喉咙里像塞了块火炭似的,咳了下,更哑痛。 “出了何事?” 他撑起身子,掀开被,索性不睡了。 听闻屋内有声音,外面的几人霎时静下来。 几个人用眼神猜拳,最后还是落到了老实人中的老实人孟春头上。 孟春脚步踌躇了下,朝屏风靠近半步,道,“是……前厅来了个人,来找九殿下。” 一听到是找祁岁桉的,陆潇年困意消散。 “怎么说的?” 孟春很笃定地回,“是说找斗手暮冬。我们拿着那人的手信去报,殿下二话没说就出去见了。” 昨夜祁岁桉刚做了决定要回京,今日就有人来找,这日日在眼皮子下面也并未见他与外人有交往,这不禁令陆潇年警惕起来。 不过,对于祁岁桉的行事,他的确是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就比如他至今不知道祁岁桉是什么时候将画轴拆开,取出夹层中的舆图的。 要剥离那份舆图,既要避人耳目,又要避火烛,甚至怕吸入金砂还要带上蒙面,只能是深夜,将火烛放远,劳神费眼小心谨慎,想必不知熬了多少个夜。 一想到他最终还是选择独自一人去面对这些,陆潇年内心既心疼又有几分不是滋味。 自己说了陪他一起,但说到底,祁岁桉还是没有完全接纳和信任自己。 对于祁岁桉的保持距离,陆潇年自知如今这局面是他该得的,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们现在何处?”陆潇年只是担心他身份会暴露,问道。 “殿下带那人去了翠轩阁。那人带来的随从,现在都还在前厅候着。” 翠轩阁? 这三月来,祁岁桉基本都住在陆潇年这厢,那个小独院他已经很少回去了。 分明是要借这举动,告诉陆潇年是他的私密事,不要随意打扰。 陆潇年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还未等他想好该不该过去,就听屏风外面吱呀一声门响—— “老大,不好了,来的人是虞楚!” 众人哗然,紧盯着清月,“你可看清楚了?” 虞楚他们当时在船上可都见过,方才可谁都没认出那就是虞楚。因为虞楚的身形高大,气质桀骜,而方才来的那个就是个普通商人模样,背微驼,满手的金石玉器,生怕人看不出他有钱似的。所以他们才会将其误以为是哪个船老板,并未多想。 清秋扬着胸脯,拍了拍,“我这回从房上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对方进了屋,撕下假面,就是虞楚,如假包换!” “这贼人!当时冲殿下和老大放阴箭还没找他算账,他倒是自投罗网来了!走,活捉了他去!”槐序不禁气愤,拍清秋的肩。 “站住!”一声低沉声音穿透屏风。 整个东厢静得像冬夜里的荒野。半晌,陆潇年开口道,“潜在四周,不许靠近,听到什么也别来报我,但他一根毛发都不许少。” 众人面面相觑,揣着一知半解领命而去。 虞楚跟着祁岁桉进了翠竹掩映的小跨院,门一推开就被堆在角落里的几个箱子吸引去了目光,铜甸镂花,金漆薄粉,一看就是闺阁女子之物。 可虞楚目光环视一圈,屋子陈设清冷素雅,并不像女子闺房。可是那些罗裙薄纱,金钏耳珰却又是实实在在大大方方地摆晾着。 祁岁桉竟还有此等嗜好? 可方才见面,祁岁桉对他的态度冷若冰霜,若不是动手不便,那眼神冷得似要将他一箭剜心。待祁岁桉关上门,走进来,虞楚站在祁岁桉面前,竟有几分局促。 “我来得有些晚了,没耽误吧?”这话说得就十分心虚。 “耽误什么?耽误我没被人陷害死吗?”祁岁桉站在桌前,指尖拂过案上的灰尘,捻在指尖。 修长匀称的手骨,微微有些发红。 见他还有气,虞楚微微有些烦躁。他不习惯顶着假脸说真话,于是抬手撕去,揉了揉脸上发皱的皮肤道,“真他娘闷得慌,这玩意你竟然能戴两年?” 祁岁桉扫过他那捂得发白的脸,想起自己夜里取下假面时那些一碰就疼的水泡。 “你欠我一个解释。”祁岁桉冷冷道。 虞楚屈指摸了下鼻子,低头道,“我此番来除了交代你让我办的事,主要就是来给你赔礼的。” 祁岁桉闻言掀眸,觑他一眼,“赔礼先放一边,毕竟差点没了命的人不是我。东西找到了?” 虞楚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紫铜小炉。看上去跟手炉差不多大,但是没有镂空,也没有底托。一个小巧的铜盖包着一层布紧紧盖着。 “你要不要先清理下周围的人,每次我拿这玩意都会手抖。我怕我一会扔地上。” 虞楚虽这么说,但他竟将这这东西在怀里揣了一路,可见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害怕。 “紫铜克金,只要不遇明火,它还算稳定。”祁岁桉颇有把我地接过来。他从木杆上取下两块白色绸帕递给虞楚,然后给自己也系上。 第148章 虞楚戴上后,郑而重之地后退三步,对祁岁桉摆手,“你先等等,好侄儿。” 祁岁桉要拔开盖子的手顿住,侧眸望向他。 “万一这东西一会炸了,我怕有些话我不说会来不及。”虞楚凝了下眉。尽管祁岁桉在信上说的很清楚,他已经知道弄清楚了金砂的特性,但丰乐楼爆炸一事早就传开,一想到还是心有余悸的。 “首先,射你那一箭,并非我指示。那个擅作主张的暗卫我给你带来了,等你亲自处置,要杀要剐都随你;其次,我也没想到陆潇年会替你挡这一箭,倒是教我对他更放心了些,只要他后来没有以此要挟你,我觉得这人倒是对你真心的。” 祁岁桉回想当时,心惊仍历历在目。陆潇年嘴上从未提过什么以命相还的话,不过是耍些不值一提的手段迫他给他端茶倒水罢了。 这样想来,自己这条命倒是显得有几分不值钱。人家都是拿着鸡牌当令箭,他倒是刚好反过来,握着令箭当鸡牌。 祁岁桉觉得有点无奈地好笑,总觉得陆潇年最近的行径不知为何愈发孩子气。 虞楚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当他是还不理解他的苦心,于是继续道,“不过,你也别怪我先前那么狠心,用你来试探他。他陆潇年手握半个大盛,他同他亲姑母同是不是一条心,他心向你,还是向皇后,我必须得搞清楚。不然,这金砂一旦落入错人之手,我愧对你母亲的嘱托。” 陆家迅速复起,这背后除了陆潇年大刀阔斧的铁血手腕,自然也少不了那位韬光养晦隐忍多年的皇后背后的推波助澜。怕就怕这是姑侄二人设下的“美人计”,对祁岁桉骗身骗心,让他心甘情愿地交出金砂来。 虞楚的担心,祁岁桉其实也早就想到,但当得知那幅画居然是一直在陆潇年手上,他就放下了大半的戒心。否则他真为金砂而来,大可直接打开画轴取出舆图,再根据位置直接杀到西梁,硬夺下金砂矿便是。 但他没有这道心思,不代表皇后没有。皇后想必当初真的肯放陆潇年南下来寻他,多半也是存了这样的算计。找到金砂矿或是找到祁岁桉,对陆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你一把年纪了,想不到还居然信人心这种东西。”祁岁桉诘笑。 虞楚:“不是信人心,是信爱。” ◇ 第104章 疯火 爱? 说实话,祁岁桉是很少听到这个字的。更谈不上信或不信。他承认他对陆潇年的不止在意,他对他有一个男人本能的欲望,也有些许欣赏。 但他们之间其实离这个字,感觉还遥远的很。 什么是爱? 他曾经目睹过父母之间的其乐融融相濡以沫,他曾以为那是爱。但,结局呢?母妃枉死,而他的父亲,连一场体面的葬礼,甚至一个合理的解释都给不出。 至于皇宫里的其他人,更是与这个字不沾边了。 陆潇年对他的也许只是一场执念呢? 那些深埋在地下暗室里的日子,除了占有,他当时是爱吗?如果真的爱,他会罔顾对方感受而做出伤害他的事吗? 祁岁桉不想再往下想了。 看着他渐渐黯淡下去的眸色,虞楚好似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阿晏,你阿娘曾教过我一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我并非劝你放下过往。而是取舍间,你要问自己曾不承受得起那些失去。” 虞楚望窗外望了一眼,四周十分幽静,在这个本该忙碌的清晨显得不同寻常。 “世事无常。有的一别,转身相逢;有的一别,天人永隔。”虞楚望着祁岁桉的侧脸,不禁想起旧人。可神情忽地又一转,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似地干笑了声,“人上了年纪就爱絮叨了。” 祁岁桉瞥他一眼:“你也没那么老。所以你究竟是我娘的什么人?” 虞楚沉眸。 他生于南月高门世家,后入宫做御前侍卫,中秋前夜公主礼佛途中遇刺,他救下公主,暂住潭昭寺避难,当夜月色清姣,海棠树下公主抚琴,一曲出淤泥而不染的《出水莲》,惊为天人,夺去了他的呼吸。 “都是前尘往事,不提也罢。”余光中,虞楚的眼角垂着,挂着几分难掩的落寞。 听他已经这么说了,祁岁桉不好再问下去,继续手上要打开紫铜炉盖的动作。 “等等。”虞楚又拦。 “你确定,不用让外面的人都撤远些?” 祁岁桉望了眼窗外,外面安静地诡异。不用说也知道,若不是身上伤还未好不能用轻功,陆潇年怕是自己一早就藏在房梁上了。外面必然是有那些暗卫守着,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次危机,祁岁桉对他们早已放心。 “我有数,放心,虞伯。” 听到这老气横秋的称呼,虞楚啧了一声,不满道,“你不好奇我怎么找到这金砂矿的吗?” 祁岁桉唇角这时才微微有了些弧度,“不好奇。” 这舆图和那幅画本就是障眼法,是虞楚故意放出来钓那些不肖之徒的,为的是好将他们拢进西梁,再一网打尽。而母妃说过那个用来保他一命、知道金砂矿的外族人,一直都是他——西梁王! “你是真尽得你阿娘真传了。”调香、用药、易容,哪一样都上手极快,一学就会。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得知画轴落在陆家手中还那么不慌不忙的时候。” 第149章 “怪不得你那么痛快就把那舆图烧了呢。” “我想那也应当是阿娘的意思。” 她若真想留存这舆图,有千万种更好的办法。而她选择在墨里掺了金砂,就是想告诉自己,若没想好怎么用它,倒不如毁了干净。 就当金砂从未被发现过,随物转星移,它终只是年湮世远的一则传说罢了。 “那你,想好如何用它了?”虞楚神色紧张地看着那个打开了的紫铜炉,又瞟向祁岁桉。 祁岁桉倒是神情沉静,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能毁天灭地的火药,只是一捧黄土。 金砂粉末闪着细碎的光,映得祁岁桉双眸流光璀璨。 祁岁桉颔首,神情专注。 “我想试试,但空有想法,没有权力是行不通的。 “所以,你需要陆潇年的支持?” 祁岁桉再次点头,“毫无保留的支持。” “那你舍了什么?” “自由。”祁岁桉垂下眸。 进退有据,孑然一身的自由。 * 东厢房宽敞明亮,阳光透进窗,映得洒扫完后湿漉漉的地砖熠熠发光。 房内很静,早饭陆潇年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清粥就叫人撤了下去。 孟春说凌霄已将回程的设定好的路线绘制成图,按他吩咐两条路明暗交替,除了陆潇年无人知晓他们第二天的行程,更不知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孟春汇报完,陆潇年既没说让他退下,可也没再有别的吩咐。 气氛就这样不尴不尬地沉默着,孟春一时摸不到头脑,不知老大这是还想听什么。可不是说,那边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带回来么? 这题着实难住了他,孟春站在堂内,很快就觉得脚底板发烫。 恰这时清秋好似心有灵犀,经过窗外。孟春干咳一声,用眼神向清秋求救。 清秋会意,推门进来,主动汇报,“老大,那厢还没聊完,殿下早上还没用早饭,花朝说殿下胃不大好,要不要……我让人送些进去?” 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两人居然还没谈完,陆潇年扔下书,觉得浑身燥闷,起身道,“随意。我要沐浴。” 清秋一笑应之,拉走了呆若木桩的孟春。 出了门,清秋立刻吩咐下人将早饭送到翠轩阁。 孟春不解,“随意……就是要?” 清秋笑,“咱二公子一直不就这样,小时候被爷爷吓唬,他喜欢上什么爷爷就扔什么,着迷上什么就杀什么,导致他从小就练就的性子,喜怒不外露。因为爷爷说,这样敌人就不清楚你的弱点,也自然无从下手。不要,他会说不要,但想要,嘴上肯定不说。若说随意,那就是要。记住了?” “那老大怎么不直接自己过去?” “一是怕殿下觉得他不信任他,二来虞楚也是易容秘会,他要真去了,俩人是以何身份见面?你可别忘了,虞楚那一箭原本最初就是要射在咱老大身上的。再说,还隔着七年之前殿下和谈的事,这可咱们多少年来提都不敢提的事。” 孟春恍然,对清秋再次心生佩服,难怪一般这种人情往来的事,陆潇年从不交给他去办呢。 浴室宽阔且深,修建得格外风雅别致。摆设家具一应俱全,焚香鼎炉,雕花檀椅,软纱温帐,奢华得堪比华清池。 据县令自己交代,当年刘家要建福寿沟,大笔银财都进了各地县令自己的腰包,这笔钱刘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用来笼络人心。 修这座新宅子就是用的这笔钱财。张县令岂会料到自己一天没住上,还把自己送进了牢房里。 这几月,花朝让他用药浴可帮他表皮伤处快速愈合。陆潇年赶走侍女,自己一个人站在水池前。 波光粼粼,映在他英俊但稍显疲惫的脸上。 侍女本想提醒一声,因为没到沐浴时辰水还没完全热好,但看那冷峻的神色,不敢再多一句嘴地快速离开了。 胸口闷,陆潇年扯开衣襟,一想起在西梁,祁岁桉装扮成小太监在屏风后为他宽衣解带,烦躁更甚。 盯着眼前的摇曳水光,陆潇年弯身捞起水,拍了拍脸。 水温微凉,思绪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到了翠竹掩映的幽静小院里。 人家旧情人相会,他在这里洗冷水澡。 心头的那股疯火越压越甚,偏偏那腰带还跟他作对一样怎么摆弄也抽解不开。 噗咚一声,水花四溅。 陆潇年就这样穿着亵衣跳进了水中。 微凉水温包裹全身令皮肤毛孔骤然缩紧。 他闭了口气,将自己沉在水里,双臂展开浮在水面上。心向下沉着,仿佛一时又困入了当年的梦魇里。 马背上被虞楚圈禁在怀里远去的背影,和那些无休止的风言风语折磨啃噬得他彻夜难眠。有个声音再一直嘲笑他,笑他的自以为是,笑他的无能,笑他明明内心是个疯子还要假装大度温柔。 这样的自己有多不堪,他太清楚。那一箭,他目的就是不纯,他就是想赌一把,好用救命之恩逼迫祁岁桉永远在自己身边,永远不要离开他。 他浑身冰冷,那些新长出来的皮肉看似愈合,实则里面的疯病却越演越烈。他的克制、他的忍耐在这一刻被压抑许久的欲望顷刻吞噬。 只有当他的身体被祁岁桉紧紧裹敷住的那些时刻,他才是真正平静的,安全的。 第150章 看似是他救了祁岁桉,实则他才是需要被救的那一个。 胸腔里的空气逐渐稀薄,呼吸变得困难。耳朵里灌满了闷闷的水声,隔绝了一切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陆潇年!你出来! “陆潇年! “你疯了吗!陆潇年!” 随后是噗通一声,溅起无数水花。 哗啦一声几乎同时,陆潇年浮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地站在水池中央。 水中有个身影在朝他扑过来,他快速抬手抹去眼上的水,甩了甩湿发。他看清了那张脸,同时也看清了脸上的惊慌失措。 “你是想溺死自己吗!” 陆潇年挺拔的鼻尖还挂着不断滴落的水珠,唇色青紫,方才他飘在水面上的样子着实吓坏了他,祁岁桉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但手掌还未落下,手腕就被一只大手钳紧,紧紧攥在了手里。 陆潇年将祁岁桉压进怀里,“你来了,我的阿晏。” ◇ 第105章 小动 心脏咚咚狂跳。 隔着湿透的衣物,心跳紧贴在陆潇年的胸膛上。 再次听到陆潇年的声音,祁岁桉方才回过些神来。尽管有那么一刻理智上他猜陆潇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看到那个长发披散,漂浮在水面一动不动的白影,祁岁桉霎时僵直。 对溺水本能的恐惧令他大脑停滞空白,几乎没多想就跳入了水中。 可现在看水不过刚沒胸膛,他顿时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跑这么急,担心我了?”陆潇年呼出的热气扑进他耳朵,心跳更是加速。 祁岁桉的腰被他箍着,喘不过气来。他手臂勉强挤进他们之间,才推开他。 他低喘,带着怨气道,“这个乐安。”稍一回想,祁岁桉即刻明白过来。 他原本正在和虞楚商议回京路线和事宜,乐安忽然端着早饭神色紧张地进来,说是陆将军有急事找他。虞楚也道,“刚好我肚子饿了,我先吃点东西,你先去。” 想来,乐安和虞楚联合起来诓他。 水中倒映出他的狼狈模样,碧色鹤羽暗纹春衫皱皱巴巴粘在身上,面色煞白,头发也湿成一绺绺。 他转身跨步就往池边走,带起大片水花。低头间,水影婆娑,身体仿佛摇摇欲坠,没走出没两步就感觉胸口开始阻塞。 忽然他的手臂被人从后面拉住,重心一个不稳,向后跌进了滚烫的怀里。 他身体后仰,袖摆扬起水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滴滴晶莹连成珠线,最后又悉数落了祁岁桉满身满脸。 他被陆潇年结结实实地从身后托住,陆潇年将他拥在身前,手指掐起他的下巴,迫使祁岁桉转头。他没有让他再逃开,低头吻住了沾满水珠的唇。 水波在日光里荡漾,琉璃屋顶上映出袅袅波纹。 陆潇年吻着他,饱尝着那两片水莹莹的唇。两人皆浑身湿透,只隔着织物的身体摩擦着,原本微凉的水温竟在二人间蒸腾出热气。 陆潇年单手托着他后仰的头,拥着他一步步往池边去。 触到冰凉的青玉石,陆潇年才肯放开他的唇。 “祁岁桉,你折磨我的手段可真多啊。” 陆潇年一只手臂托抱着他的臀将他抱坐到池边。冰凉的青玉石面令祁岁桉冷得打了个寒战。 站在水中的陆潇年微微仰视地望着他的脸。 浑身湿漉漉的,眼眶一遇水就会微红。原本那一双清冷疏离的眸子,却因为一个吻而染上了欲色。 “他来做什么?”陆潇年双手撑开他膝头,嘴唇靠近祁岁桉的喉结,眸光幽暗危险。 祁岁桉双手撑地,后仰起头,“他、来道歉。” “哦?向你?”陆潇年欺身,舌尖在他喉结上蹭了一下。引起祁岁桉浑身的颤栗。 “陆潇年,这还是白天,你身上还有伤,你、你收敛点。” “你昨日撩拨我时,可想过收敛二字怎么写?” 祁岁桉的外袍被陆潇年褪掉,露出里面齐腰褶裙,上身白绸交领上襦衣襟大敞,露出一片薄粉。 根本不再给他回话的机会,陆潇年掌根撑在祁岁桉双腿间的青玉石砖上,只是指尖触到了一点祁岁桉腿根的皮肤,就听见他的呼吸颤抖了起来。 陆潇年侧脸贴在祁岁桉耳畔,“一亲就软,一碰就硬,阿晏就你这样还敢到处玩火?” “我没、没到处。”听他这话音,祁岁桉好似品出些什么。但此刻剑拔弩张,全身血液汇集到一处,舌头和大脑一起打结。 他猛地按住突正在解他腰带的手,墨眉紧蹙,呼吸急促,试图劝阻让对方恢复理智:“陆潇年,你、你偏要这个时候么,以后不骑马射箭了?你还不能大动,你忘了么?” 陆潇年轻笑了一声,手没闲着,挑开捆绑褶裙的腰带抽出来。“没错,偏要。” 他再次吻住他的唇,用白绸覆盖,系住了祁岁桉的眼睛。 亲到祁岁桉快呼吸不上来,陆潇年才又放开他,拇指擦去他唇角的涎水,手指上不自觉多了些力。“再说,谁说我要大动了。” 祁岁桉听不懂,神色惶然失措。 水池四周的地龙将水温加热,水汽氤氲在池面上。碧色春衫的下摆浮在水面上,随晃动涌起,落下。 不多时,随着被闯进,眼前的水波突然像翻起了潮涌,将祁岁桉的意识再次淹没。 第151章 陆潇年低头衔住化成水的祁岁桉,将他紧紧搂在臂间,双指在襦裙下若隐若现。 “祁岁桉,你穿云纱裙的样子一定极美,穿给我看好不好?” 祁岁桉早已回答不出,只含含糊糊嗯了声,紧咬的双唇间发出不知是难受还是舒悦的声音,覆盖住了指间水声。 “阿晏,晏小九,我的阿晏。” 耳畔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陆潇年低沉挠人的声音一声声唤着他,让他的身体和意识随水波越飘越远。 不知过去多久,伏在自己胸前的余颤渐渐平息。祁岁桉上身还算端方,但裙下已经一塌糊涂。 人好似还处在半梦半醒间,即便是用腰带绸布蒙着他的双眼也好似并不管用。陆潇年擦净手指,食指轻轻梳拢他额前微乱的发丝,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明明水做的人,怎么会还这么怕水。” 陆潇年把祁岁桉一点点擦洗静,抱到后面的软榻上,盖上被子,看着他熟睡的眉眼忍不住弯身在他潮湿的额角落下一吻。 他叫来人,吩咐:“去翠轩阁,告诉客人不必等了。” “就这样说?”侍从犹豫着确认。 陆潇年:“就这样说。” 识相的话,那人早就该滚了。 不料片刻,小侍从捧着一张纸回来了,说人一炷香前已经走了。 陆潇年微凝,接过,上面写着一行歪扭的字,“我的贴身暗卫我给我大侄儿留下了,若敢对他不好,他还射你。” 陆潇年嘁了一声,“谁稀罕。” 有时间不如滚回去好好练练字。 他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浴池里。 休整三日后,陆潇年和祁岁桉商议准备启程。出发前,季常将县令押解着,来到议事厅。 为掩人耳目,避开三皇子祁禛的围追暗杀,此行他们要分几路分散出发。经商议,他们要装成在邑县受灾迁移的百姓和商人。至于卖什么,酒水运输成本太高,布匹又太沉笨,最后祁岁桉定下香脂膏粉和药材两个品类。 县令是重要人证,押解要格外小心。装扮成看货的老仆最为稳妥,连人带货由镖师一起轮换看管。 县令跪在一角,看着昔日那个被押进牢里的小贼,如今高坐明堂,竟与陆潇年并肩。他瞠目结舌,料自己当时必是瞎了这双狗眼。 原来住在翠轩阁里的,竟然是他,是个男人。 县令被带走后,季常最后问祁岁桉请示那个叫小陶的如何处置。“他这些日子就嚷着要见您一面,还想跟咱们一同入京。” 陆潇年说过这些都交予祁岁桉处理,包括自己。而陆潇年已经得到那日浴池里的惩罚,就是祁岁桉三天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现在他颇想知道祁岁桉会怎么对这位背叛过他的“落魄旧友。” 几乎没什么停顿,只听祁岁桉神情冷淡地说,“别让他做梦了。给他些银钱,打发走吧。” 陆潇年还算满意。他不想让那个叫小陶的再出现在祁岁桉面前,因为他拥有可随意触碰祁岁桉的特权。这个特权他至今也没能拥有,还在靠强取豪夺。 季常闻言躬身拱手,眼神习惯性移向陆潇年。 陆潇年其实懂祁岁桉的心思,他们回京之路生死不知,就算能顺利抵京,小陶这样的人也难免迟早会沦为对手用来要挟祁岁桉的筹码。祁岁桉这是在断他念想,放他生路。 这个看似冰冷的外表下,其实一直包裹着一颗水一样的心。 陆潇年站起身,对着堂下人道,“所有人听着,你们都是我陆潇年的出生入死的兄弟,今日我把殿下的性命交托于你们。以后殿下的命令,无需过问于我。 “我知道爷爷当初把你们特意选进陆家是为我陆潇年替死的。但我们生死与共多年,我从未有过让你们替我去死换自己偷生的念头。生既同世,死亦同巢。但,我陆潇年今日以命相求,求各位也能像护我一样,护我身边人、护九殿下周全!” 说完,陆潇年陡然掀袍,跪在祁岁桉面前,拱手抱拳,“臣陆潇年请求护送殿下归朝!” 当年的十二暗卫只剩十人,他们的名字按照十二月序排列,孟春为首掀袍,跪下,“孟春请求护送殿下归朝!” “花朝请求护送殿下归朝!” “桃月请求护送殿下归朝!” “槐序、仲夏、荷月、清秋请求护送殿下归朝!” …… 十个人的声音整齐有序,嘹亮响彻厅堂,久久不散。 桃月偷偷红了眼眶,众人也都想起那年大雪死在匈奴弯刀下的上秋和暮冬,喉咙哽咽。 而祁岁桉此刻也终于明白陆潇年为何给那个捡回来的孩子取那个名字了。 最后凌霄和季常同时跪下,“凌霄、臣季常请求护送殿下归朝!” 添上他两个,又整整齐齐变回了十二人。 祁岁桉胸腔里有股什么东西在震荡着。他起身走到陆潇年面前,手心托住他的手腕,望进那双深眸,道,“都起来吧,是我要谢你们与我共赴山河。” 他扶起陆潇年,并肩站在他身侧。沉稳的呼吸和他身上干冽的气息令人莫名心安,他目光平视着他们,开口道, “前朝有冠军侯,沙洲酒泉嘉峪关,戈壁飞沙到山丹,七日转战千余里,六天横扫五国,今朝有我陆家军亦不逊色,八百轻骑十日内翻越瀚海沙漠,五战五胜击溃匈奴将他们撵回老巢。” 第152章 说完他又回望一眼身侧的陆潇年。 忽然发觉,匆匆一别两三年,一晃又是春天。 祁岁桉望进他的黑沉双眸道,“出来太久了,我们一起回家!” 陆潇年也开口,接了那首诗的下半阙——“临窗坐看两千里,拂晓待我入长安!” “兄弟们,我们回家!” “回家!” “回家!” 众人欢呼。在众人压抑许久的兴奋中,陆潇年回望祁岁桉,四目交汇。 祁岁桉读懂了陆潇年目光里无声的言语—— 祁岁桉,我们回家。 ◇ 第106章 心虚 深宫夜凉,御柳抽新。 三皇子烦躁地将酒杯推倒,琼浆玉液洒了满身,满桌酒菜狼藉一片。 “无用!” 祁禛捏着密报气得胡须发颤。密报上说那个邑县自从被西南驻军包围,他们的很多眼线就莫名失踪了。传回的消息乱七八糟,时而说陆潇年已经死了,时而说陆潇年逃走了,时而说他同西梁王准备一战,各路消息纷杂眼花缭乱,搞得祁禛成了睁眼瞎,辨不清虚实。 尤其近日朝里开始有了弹劾他的折子。为首的是一个叫季常的人。祁禛一查,此人正是西南边境驻军统领,说是查出他勾连匈奴的罪证。 而这个季常正是两年前陆潇年新提拔任命的。 原来他竟在那时就已经部署这步棋了。 陆潇年这个人总是如此,走一步看三步,而且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的人,若不是舅舅及时提醒,自己怕会被陆潇年玩得尸骨无存。 不过万幸的是,皇帝祁延自过完年后,连坐上龙椅的那几步台阶都得人扶上去了,身体愈发不支,头脑也愈发昏聩,被刘家事先安排好的人一打岔,这事情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划过去了。 “不行,不能再等了。”祁禛道。“夜长梦多,得想个办法了。” 陆潇年和祁岁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弄得他心底越发慌乱。 既然父皇已属强弩之末,活着也是受罪,与其他们父子二人都备受煎熬,不如少一人痛苦。就让这份煎熬,从此由他这个儿子来受,送父亲早日极乐也未尝不是一种孝顺。 思及此,祁禛坐下,展开双臂,“给本王更衣,本王要进宫去看望刘贵妃。” * 连夜奔袭数日,商队马不停蹄已经赶到了黄河边。 “前面渡口过了河,最多十日,就能抵达盛京了。”去前面探路回来的孟春回报。 “可是前面就不能连日赶路了,先别人说人马受不了,豫州人口密集,白日再想日行千里可就难了。再如此疾奔,太惹人耳目了。” “是啊,越临近盛京,我们越当小心。刘家得在祁禛登基前确保万无一失,必然在路上布下天罗地网。” 其实方才他们就发现过城门已经十分不易了,光是盘查就用了一个多时辰。幸好九殿下有远见,提前都为他们作了面具,有花朝和祁岁桉为他们易容,加上提前准备好的关碟,才顺利通过。 “过了黄河就是京备五营的地辖,那边……”清秋他们一直在外,对京中形势不大清楚,只记得京备五营的统领叫何奎,是刘臻的亲侄外甥,于是有些担心地问。 凌霄清点完货物,拍拍手走过来道,“那都是老皇历了,咱陆将军去年就革了他的职。” 今夜只能睡在野外,于是正在扎营钉木桩的清秋站起来好奇地问,“怎么革的,讲讲,讲讲。” 凌霄狎昵一笑,望了眼远处正在脱盔甲的陆潇年道,“手段嘛,有点脏;但效果肯定是八百里分麾下炙摧枯拉朽劈里啪啦。” 清秋推了他一掌,嗔道:“不会用诗句就别用,分麾下炙是说带咱吃烤肉的意思!” 凌霄心情不错,笑道,“好好,我好好说。”他撑起架势,引得周围一圈人都不自觉围了过来,像听说书的。 他们离家太久,就喜欢听这些热闹事,八卦之心燃起纷纷七嘴八舌问起来。 “咱们陆将军用了招美人计加将计就计。”凌霄昂首叉腰,故弄玄虚。连刚换完衣服从帐里出来的祁岁桉都闻声顿下了脚步。 他侧耳,听着,又觉得干站着听有违君子之风,于是捡起一把不知谁扔下的斧子,假装要劈柴。 “那夜咱将军巡营,住在营房里。不知哪个不安好心的半夜往将军房里塞了个温香暖玉的姑娘,还被人下了药,你们懂吧,”众人狂点头,听的眼睛都亮了。“然后呢,然后呢?” “咱老大是谁啊,嵇康之貌,下惠再世。他把人家姑娘硬从身上扯下来,然后送进何奎屋里去了。” “最后啊来个贼喊捉贼,说有贼人潜入,闹得满营灯火通明,最后就捉到了何奎榻上。何奎当夜事没办痛快,还落得个秽乱军营兼治军不严的罪名。” “最惨的是,全营皆知,刘家何家颜面扫地!” “痛快!”清秋几乎都要拍手叫好了,兴奋地看向河边坐着的陆潇年,可转身发觉九殿下在劈柴,慌忙跑过去,“我们来,殿下!您当心。” 祁岁桉听他们讲得话糙,脸上不知何时泛起些不自在。再看看手里那小块木柴,暗暗骂自己—— 祁岁桉啊,祁岁桉,你何时也成了这样爱听墙角的人了。 他不自然地把斧子交还给清秋,抬头看大家哄笑着散去。陆潇年早把事情安排妥当,丝毫不需要他插手这些,他看着大家井然有序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一时有些尴尬。 第153章 他瞪着不远处陆潇年的背影。他又不是谁家大小姐,用得着这么小心么。 这一路上,陆潇年什么几乎都不让他沾手,虽然他也知道这份偏心是为何,但他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 他已经不是当年被精雕细琢像块脆玉一样高高捧在手上的九皇子了,经历这两年,他也是满手薄茧浑身是伤,他不需要他这么保护。 还是清秋率先发现他神情不对,立刻明白过来,起身对祁岁桉道,“殿下,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祁岁桉敛起思绪回神,“何事?” “我这手掌刚扎了根木刺,不便帮老大穿甲脱甲,他自己的手臂还不能完全用力,能请殿下代我去帮他一下吗?” 祁岁桉朝陆潇年看过去,确实方才就要脱掉的胸甲和腿甲还都在身上原封不动地穿着。 不能用力吗? 祁岁桉想起那双手臂,不仅将自己圈在臂弯里丝毫不费力,而且还那般快速抽动自如…… 腾地,祁岁桉脸莫名烧了起来。他慌忙地低下头遮掩,生怕被周围人看出来自己在想什么,“嗯,我这就去。” 说完鬼使神差地,他居然又从清秋手里夺下了斧子,耳中全是心跳声。 清秋手中兀地一空,愣住了。只见九殿下手拎斧头,垂着头,好似气汹汹地朝陆潇年走过去。 他慌忙在身后大喊,“殿下,殿下,胸甲是用手脱可不能用斧子劈啊!”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祁岁桉从没觉得自己如此窘迫过,他丢下斧子,看都没看就转身钻进了陆潇年的营帐里。 ◇ 第107章 如影 祁岁桉觉得浑身在发烫,尤其是脸,感觉假面都要被烫化了。他钻进了帐子里,踱了几步才发觉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这里不是自己的营帐,是陆潇年的! 他现在转身出去,定然要被人再次注视,简直狼狈之极。可若一直自己呆在他帐里不出去,又显得他好似真跟他有什么似的。 这大白天的,他又不是陆潇年,随时随地就能发情。 都怪那凌霄,讲话那么粗俗露骨,害他联想到那日水池的情景。 不能想了。 不能再想了。 停,祁岁桉!你不能再想了! 就在他努力地深呼吸,平复心情时,帐幕忽然被掀开,祁岁桉赶忙屏起呼气。 “喘这么粗的气,不舒服?” 祁岁桉听他这种关切的话就莫名不爽,“不用你在这装好人。” 陆潇年走近,观察他的面色。假面手艺太好了,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但那双眼睛里的嗔怒,着实灵动真实。“我装好人了?” 祁岁桉后退半步,“我不是什么温香软玉的姑娘,不需要你那么照顾。我也是个男人,有手有脚,什么都做得来。” 听他这话音,陆潇年品出了些什么,轻笑道,“原来是吃醋了。” “我才没有。”祁岁桉吞咽了下喉咙,又退开半步。但他不知道自己越退离床榻便越近,简直是羊入虎口。 陆潇年神色淡淡,逼近一步,“那就是……想到什么了?”他手掌忽然落在祁岁桉的肩上,拇指一抬就触到了祁岁桉的脖颈。 滚烫滚烫的,还浮着淡淡的粉色。 脖根都红成这样,可见面具下的脸得红成什么样。可惜了,被假面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到。 “我当真以为你听到姑娘二字就要来砍我呢。”陆潇年调笑着,然后在他侧颊快速亲了一下。 灼热的呼吸覆盖下来,丝丝缕缕地扫着祁岁桉的脖颈。 “行军辛苦无聊,几个大男人们凑到一起胡说八道是常有的事,你才听几句就起了这么大的反应,以后我可怎么放心你带兵打仗去。” 祁岁桉听的一怔,“谁、谁说我要带兵打仗了。” “御驾亲征,收复失地,统一天下,海晏河清,这不是殿下心中所想之事吗?” 在邑县住着的那三个月里,祁岁桉常在伏在案头写写画画,或时而朝着窗外发呆,神情忧虑。 祁岁桉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未及开口反驳,人就被陆潇年拥进了怀中。 “阿晏,我知道你其实有更大的抱负,虽然你暂时还不想告诉我,但无论你打算做什么,”陆潇年牵起祁岁桉的手,抚摸着他手指上的薄茧,嗓音低沉温柔。“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一统天下也罢,毁天灭地也罢,我都与你同担。 “你是旷世贤君,我就是肱股良臣,你是千古罪人,我就是乱臣贼子。 “这朝堂上我就是你的影子,只要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我在你身后,所以放心去做你想做之事,我会一直陪你。” 心脏怦然跳动,祁岁桉微微发着怔,阒然失语。 他的确有事瞒着他,陆潇年虽然不问,但将他每日的沉思和消瘦他都看在眼里。所以那些粗重活他不让他去做,是想为他省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去休息。 他知道,那必然是一件大事情。 也没有打算得到他的回应,他轻轻捏了下祁岁桉的脸蛋,帮他回神。 “劳烦九殿下,帮我脱甲。” 甲胄并没有像祁岁桉想像的那么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微温,那是陆潇年的体温。 祁岁桉渐渐收敛思绪,认真地帮陆潇年开始解甲。 一开始,是真的认真脱的。 手指偶尔会触碰到陆潇年坚硬的身体,祁岁桉自觉不太妥当,紧绷着肌肉。 第154章 脱着脱着,两人都沉默了。 忽然,陆潇年喉结滚动了一下,先开了口,“明日还是清秋来脱吧。” “嗯。”祁岁桉飞快同意。 终于卸完,陆潇年在他唇角轻啄了一下,没敢再多待快步掀帐走了出去。 他长出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冲树下独自站着的那人喊,“那个谁,你箭法准去猎几只兔子来,晚上我们分麾下炙!” 众人听闻欢呼起来。 唯有叫“那个谁”的虞楚前暗卫满脸冰霜,“我有名有姓,我叫宁安。” “好。”陆潇年心情不错,不屑跟他斗嘴。 只是在那人飞起故意扬起尘土时啧了一声,朝飞掠过他头顶的黑影道,“兔子猎不到,烤鸟也行。”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夕阳沉落,暮色苍茫。火堆发出噼啪声响。 火架中央架烤着一只羊,羊肉被烤得外酥里嫩,冒着滋滋焦油,香气四溢。 他们习惯疾速行军干粮裹腹,不料真能吃到炙羊肉这样的野味,纷纷赞许宁安,互相又熟络了几分。 安宁知道自己的第一任务是保护祁岁桉,于是眼神时刻随时紧追着他的身影,清秋望见祁岁桉吃完独自走到河边洗手,便拉住要跟去的安宁道,“放松点,你安心吃,殿下自有人看护着。” 说着,他热络地搂着安宁的肩重新坐下,没注意到身侧有道沉下来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搂人肩膀的那只筋骨分明的手上。 祁岁桉不大喜欢羊肉,换以前这是他绝对不会碰的东西。他对气味敏感,因此不喜欢那种膻味。但不知是不是陆潇年的手艺好,他烤的这只羊,口感颇好。 他洗干净手,站起身,忽然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住了。 残阳烈烈如血,倒映在河面。 空旷坦荡,独对苍天,他怔怔地垂手站着。 他想起自己也曾站在一片江水前,那时的他走投无路,做出他人生中的最后的一个决定——他决心去死。 若不是流萤,不,是陆潇年。若不是他救下他,他可能没有机会再站在这里看到这样壮阔的景色。 这七年,好似是他额外获得的时间。他做了很多事,错误的,正确的,都已经随时间流逝而去。 但好似有一件事,有一个人,始终贯穿在这条时间长河里。 “无论你选择做什么,我都陪你一起。”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永远都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过去叫流萤,现在叫陆潇年。 祁岁桉的心脏忽然急速跳动起来,想有什么屏障在这一刻突然被打通了一样,一种强烈的感觉在他胸腔里来回涌动着。 他很想将一些话立刻告诉陆潇年,仿佛晚一刻那些话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他急忙转身就跑,却一头撞进了陆潇年的怀里。 祁岁桉惶然向上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写着些疑惑。他身后传来大家的笑闹声,遥远又清晰。 而祁岁桉心脏剧烈跳动着,双手紧紧攥着陆潇年的臂弯,急切道,“陆潇年,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你慢慢说。”陆潇年眉心跳了一下。 祁岁桉静静地望着他,“我刚才想清楚了,我喜…” 后面的字还未出口,只听天空中一声啸叫,声音尖利刺耳,陆潇年陡得浑身紧绷起来。 身后笑闹声霎时间消失,祁岁桉跟着紧张起来。 “有敌袭!” 玄鹰在上空盘旋,只有紧敌袭军部才会派它来给陆潇年送信。 众人兵器刹时出鞘,四周顷刻肃杀下来。所有人仰头注视着玄鹰,最终它落在了桃月肩头。 桃月熟练地拆下他腿上的信筒,后丢了块生肉给它。 她将信直接打开,就着熊熊火光看清了上面的字,然后霎时僵住了—- 上面只有四个字,“帝危,速归。” ◇ 第108章 复仇 “赶不及,根本来不及。”孟春急道。 就算他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也至少需要七日,更何况一路上既要过关渡隘,还要甩开那些围追堵截的刺客。 “看来,是某些人等不及了。” 祁岁桉懂陆潇年的意思,“没料到我们当中胆子最大的竟然是我这位三皇兄,竟敢弑父夺位!” “老大,现在怎么办?” 陆潇年几乎没有沉吟,“兵分两路,辎重压后,甲队随我先行。” “是!” 多年默契,无需解释十二人自行分站开列。 “那……就算能缩短至五日,皇上他也未必能撑得了五日。”花朝道。 他在御医所时就研究过皇帝的医籍,皇上性弱不刚,精神屡遭重创,久病沉疴,若真被人下了毒,就算被及时发现,也很难救回。 何况这个时候下手,说明祁禛已是狗急跳墙,用的必然是猛药,以图一击即中。 陆潇年微凝双眸,“那也只能拼死一试了!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我们即刻出发!” “等等。”祁岁桉忽然出声。他眸光落在陆潇年的脸上,“我想到一个办法,或可一试。” * “快!快!”福安贵拼命催促着宫女太监,“端热水来!”全御医所的太医堆挤在养心殿,个个心惊胆战。 灯火通明,将寝殿照得亮如白昼,寝殿里一股浓重的药味,明黄龙榻上穿来剧烈的咳嗽声。 第155章 把脉的御医摇头退下,又换上喂药的、施针的。 白日还能上朝的皇上夜里就突然病急,咳嗽加剧,吐出褐色的血来。 宰相张阑着大理寺、枢密院在外围逐一排查原因,但查了整日发现根本无人来过养心殿。 情况分外焦急,焦头烂额之际,三皇子祁禛率领一众老臣和世家来到大殿外。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说好听点是来尽忠侍疾,但实际上就是来逼宫的。 吃相未免太急太难看。 张阑面色冷峻命人将他们拦在大殿外,有籍飞亲自帅御前司严密把守,倒是无人敢闹事。 忽而一阵咳嗽声后,皇帐内发出微弱的声音,“皇……后,朕,要见皇,咳咳,皇后……” 祁延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堵着掺了沙子的棉花,进气少,出气多,每个字都已然费力到听不见了。 但福安贵侍奉皇帝多年,从丝丝拉拉的声音里立还是停明白了。 但是……皇后?在这最要紧的关头,她要见的人却会是……皇后? 他随驾多年,甚为了解皇后的为人。皇后陆莞宁看似温婉,实则性情凉薄。从嫁进王府两人就一直不冷不热,做了这貌合神离的夫妻三十余载,缘何弥留之际皇上想要见的、最为挂念的竟然是她? 福安贵虽如此想,但丝毫不敢耽搁,立刻传人去请。他甚至不免在心底隐隐担心,这位被二次幽禁的皇后都未必会来赴这道临终前的皇命。 可不料,仅一炷香的功夫,皇后就来了。她身着一身雪白素衣,头发披散在肩,显然是没来得及梳发就匆匆赶来。 路过养心殿外祁禛等人身侧时,她疏冷的眸光瞥他一眼,然后抬步迈上来台阶。 她脚步看上去还算从容,除了随风飞扬起的发丝有些凌乱外,脸上仍显得娴静端庄。 “臣妾陆莞宁拜见皇上。”皇后在榻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都、退下……”皇帝费力地抬手。 寝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嘈杂退去,祁延的呼吸声显得尤为刺耳。 “莞宁,过来些吧。”祁延微弱声中杂着重重的喉咙杂音。 皇后起身,行至榻边。她掀开帐子,看到祁延那张灰败的脸,瞳仁微缩,后又快速恢复了平静。 “朕的毒……是你吧?”祁延说得字字艰难,面如死灰。 “陛下英明。”皇后淡淡道。 “朕,咳咳咳……朕知道,你……因为琮儿……一直在恨我。” 已经忘记多久没用过“我”这个自称,祁延感觉如此陌生。 如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终于可以卸下朕这个字,也终于可以说些真话了。 “是我对不住你,莞宁,咳咳咳,是、是我误了你一生。”沉闷的呼吸后过,他重重咳嗽起来。 皇后面色肃然,腮帮紧紧绷着。她冷哼了一声,“陛下现在才想起道歉,会不会有些太晚了。” 皇后望着那张弥留苍老的脸,自己的一生也像走马灯一样,快速在眼前闪过。 这个男人,误了她的一生。 当年他为了皇位为了得到陆家支持,伪装成一见倾心,将她娶进家门,而一得到皇位就将她束之高阁。 他擅长在所有人面前装出情深意重的样子,实则不停地纳妃生子,甚至还将敌国之女掳来,对其百般恩宠。 可她陆莞宁是将门之后,也曾是胸怀抱负的大家闺秀,也曾幻想可对天下做出一番贡献。她郁郁不欢,是祁琮的诞生才令她渐渐走出,并将所有心血倾注在这个儿子身上。 大皇子祁琮不负所望,生得芝兰玉树,端方清雅,颇具明君之风。 天下读书人,包括太傅都对这位太子寄予厚望。 可惜他的声望太盛,连祁延这个做父亲的都自愧不如。 祁延因对被夺位的恐惧一直处处打压他,甚至抬出刘家来暗中掣肘,让太子祁琮的那些凌云壮志都日渐淹没在阴谲诡谋之中。 想到这里,皇后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她嘴角延出冰冷刺骨的讥笑:“怎么样,喝下你此生最爱的女人亲手为你调的毒药,是不是格外美味?” 祁延混浊的瞳仁颤抖。原来,是他今日喝下的那碗药。 “惊讶吗?说来这还得感谢祁岁桉,若不是他闯进了绛雪轩,我还拿不到这金砂。之前我调的五日散,怎么调都差些意思,原来是差了一味金砂。” 五脏六腑炸裂开一样疼,祁延瞳孔睁大,浑身开始颤抖,抓住了皇后。 皇后嫌恶地推开,甩手道,“我的琮儿,多好的孩子,却被那个贱人的哥哥终日关在密室里那般折辱!明明是他凌云先勾引琮儿,否则我琮儿岂会……?!” 肮脏变态的字眼她说不出口,她激动地站起身来,笑容变得残忍而扭曲。 “刘家以为凌云能帮他们夺位,哈哈,做梦!凌云只是利用你们给他南月复仇罢了,真正的凌云其实早就被我剥了皮喂了狗了! “我的儿子活不了,你们谁的儿子都别想活!” “你、竟然是你……!” “是啊,陛下,你不觉得他们都该死吗?” 祁延冒出浑身的冷汗,粘腻在身上,湿透了下身的被褥。 难怪她甘愿被幽禁在后宫,难怪杀害皇子们的凌云阁能随时潜入宫中。 原来,凌云阁根本就是她一手操控! 第156章 皇后扫了眼窗外,满意地笑道: “既然不能都杀掉,我留个玩偶不为过吧。祁岁桉算他命大,陆潇年又不听话。但祁禛乖啊,我一拦住他跟他一说我能帮他,他立刻就同意了。多会审时度势的孩子,知道他那个只会哭唧唧的娘一没了刘臻这个娘舅根本也帮不了他。 “我养个傀儡,养谁不是养,他靠个大山,靠谁不是靠?你不是最在乎你的江山,你的贤名吗? “等你身后不久,我也会送个美人给他,不,多多的美人,像你一样,流连床榻最终死在榻上,哈哈哈哈……” “疯、疯……咳咳咳咳……疯子!” “是啊,”像是笑累了,陆菀宁抬眸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幕,“这深宫大内,住久了,哪还有正常人呢?” 忽然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刀,刀刃泛着寒光。 祁延瞳仁剧颤,“来、来人……”可惜他气息太微弱了,声音连床帐都没传出去。 “别怕,菀宁不杀生。何况五日散,得熬满五日才有意思。陛下您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怕宝前情忘了,来提示一下: 皇后的儿子是大皇子,也就是前太子祁琮。 祁琮被凌云利用,被诬陷造反,后被迫自裁于东宫。 他俩的故事浓缩一下就是《爱上敌国亡命疯批太子,他假装爱我,不料只是利用我复仇》 那间密室,就是他俩的。 感兴趣的话,可以小写个番外,maybe:) ◇ 第109章 秘密 下了渡船,待陆潇年看清岸边立着的人,不由地讶然失语。 那人戴着斗笠,粗布烟霞长衫,帽檐遮掩下露出的一小截面容,白皙清冷。 肖柄玉? 陆潇年之所以记得这个人的名字,是因为他的那个臭名昭著的哥哥肖炳权,他在诏狱里可是没少受他磋磨。 但他万没想到,自己在凌云阁里找了很久没找到的人竟会出现在这里,还一直和祁岁桉保持着这么紧密的联系。 陆潇年不禁朝身旁之人看去,长发半束,步履轻松,神色泰然,倒是一副干净磊落的君子模样。 那日祁岁桉说有办法,当他说可以利用福寿沟时所有人大惊失色。 “所以你早就写信给他,让他做好了准备?” 祁岁桉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些年你跟他、跟京中其实一直有联系,除了我?”陆潇年神情明显不悦。 祁岁桉唇角微勾,但淡笑转瞬消散。“陆将军,这个关头了还有空吃醋?” 陆潇年暗暗咬了咬后牙,才勉强将那种被祁岁桉玩弄于股掌的感觉强压下去。 他祁岁桉扮君子,倒落得自己成了斤斤计较不知轻重缓急的小人。 难养,实在难养。 那个戴斗笠的人朝他们快步迎上来,为了掩人耳目只是朝他们简单行礼,后对祁岁桉道,“一切都已按公子吩咐准备妥当,请诸位随我来。” 经历了这几年的历练,肖柄玉已经褪去了当年在祁礼府上初见时的青涩阴沉。人虽仍消瘦,但眉目间多了几分明朗,像是重新获得了生活的朝气。 当年祁岁桉离开,身中剧毒昏倒在林中,幸亏是混在凌云阁中的肖柄玉救了他。肖柄玉趁机逃离凌云阁,并将他带离京城,隐居豫州,还将小暮冬也葬在了这里。 陆潇年好奇他们之间的过往,换句话说,他好奇祁岁桉离开盛京蛰伏在这茫茫人世间的所有过往。 可现在的确不是追问这些的时机,一行人乘着肖柄玉准备的马车,赶到了豫州城外十几里的一座寺庙外。 寺庙幽静古朴,古松苍老。 进了寺庙,里面的住持出来相迎,祁岁桉行了佛礼,态度亲切又恭敬。 “方住持,这位是陆潇年。” 住持对这个名字既不意外亦不陌生。“阿弥陀佛,陆施主里面请。” 陆潇年身后跟着孟春和清秋,一路被请进寺庙院内。 寺庙香火不算旺,但清雅干净,让人一走进来心先定了三分。 虽然不知道为何来此,但此刻,表面维持八风不动实则心焦如焚的孟春确实是心静了几分。 “凡遇大事,需凝静气,阿弥陀佛。”清秋含着笑意将他戳穿,还双手合十,边走边故作高深地教导孟春。 孟春瞥他一眼,牙根痒痒忍住想教训他的冲动,腹诽道:也不知道方才是谁在马车上像个活猴上蹿下跳,手脚不老实地攥着他不放。 进了佛殿,绕过佛龛,方住持引他们来到后面的禅场,这是平日和尚诵经习法的地方。 坐在蒲团上,祁岁桉先闭眼随住持颂了一小段经文。 他长睫茸密,覆盖在眼睑上,更衬得皮肤似雪。陆潇年盯着他微微开合的双唇,清越梵音缭绕,仿佛将五脏六腑的之淤气全部排清了。 方住持缓缓睁开眼,淡然笑容里带着几分赞许。“阿弥陀佛,解我相人相众生相,公子似找到了系铃之人。” 祁岁桉有些赧然,长睫微垂没有抬头,双手合十道,“不过是罪孽深重者以求心安,甚为惭愧。” 方住持摇头,“皈依佛门是功德,以身殉天下亦是功德。公子之恩德后世铭记。” 陆潇年听出他说的是金砂一事,心想确实一把火烧了世人都找不到,免去多少杀戮和生灵涂炭,确实算得上是一件大功德了。 第157章 “事不宜迟,”说罢,方住持掏出一个羊皮卷,双手呈递至祁岁桉面前。 “这是这一路各城池之间相连的福寿沟舆图,肖施主自接到公子消息起,就已经从这里实验往返数次,走过最快一次的路线只用了十个时辰,这是他标注出的最近的路,大家在此稍事休整,他现在去为各位准备车马干粮了。” 接过舆图,祁岁桉递给陆潇年,耐心解释道:“当年刘家为了运输金砂,将原本低矮狭窄的福寿沟以汛期加固之名义拓宽了数十倍。里面可容三匹马并驾齐驱,且里面设有驿站可供中转休息,原本一千多里的路途直接缩减了三倍。” 陆潇年看着详尽的舆图,再次大为震撼。 他抬眸望着祁岁桉。 祁岁桉眸中含着浅淡笑意道,“我并非第一个想出此道之人。当年橦关一战,你利用橦关地下的福寿沟绕到匈奴军后。我是受你启发,才开始想到要研究各地的福寿沟。既然刘家花真金白银建了,不用岂不浪费?” 方住持闻言笑道,“当年殿下为此可是没少钻沟遁地。” 他看几人茶水饮尽,正色道,“京里那边也已准备妥当,随时恭迎殿下。” 这次方住持郑重地称呼祁岁桉为殿下,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试图寻找方向的迷茫年轻人了。 “多谢住持。”祁岁桉道谢,没再多说什么带着陆潇年等人离开了。 “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当陆潇年看着面前黑洞洞的入口,侧目问祁岁桉。 而祁岁桉故作神秘,但神情郑重,“不多,只剩两件。” 陆潇年轻啧一声,此刻没时间同他计较是哪两件,只是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下马,从马背上拽下祁岁桉的,让他附身朝自己贴下来。 陆潇年不知他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有预感祁岁桉的筹谋远比他想像的多得多。 他将手心里的香囊挂在祁岁桉的脖子上,无视他人目光,两人相隔极近,鼻尖几乎相抵。刚从佛法清修之地出来,祁岁桉就被陆潇年灼热的呼吸和目光撞得心跳加速。 他听见陆潇年在他耳边悄声道,“篱落雪还你,路上不要再犯心疾,我承受不起。” 倏地,祁岁桉耳根觉得发烫。不等陆潇年反应,他将那个香囊塞回衣领,将他推开催马挥鞭,率先飞一样地没入了黑漆漆的洞口。 * 养心殿被包围了三日,祁禛早没了耐性,和皇后里应外合,闯进皇帝寝殿。 当宰相张阑赶到时,太后也匆匆赶来。 “大胆!无诏擅入,罪同谋反!”张阑呵斥道。 祁禛笑了笑,“本王只是担忧父皇安危,你们拦着不让进,不让本王知晓父皇的情况才是真的有谋逆之心!” “禛儿,这皇位迟早是你的,何苦被人利用了去?”太后瞪了一眼皇后,拉着祁禛看似苦口婆心地规劝。 但其实对她来说,哪个皇孙继承皇位对她太后来说区别不大,她来只不过是因为她曾答应过一个人。 “哈哈哈,都说迟早都是我的,为何却一直迟迟,不见早早?” 这时祁延又剧烈咳嗽起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诏书,取诏书……” 陆菀宁自刺一刀,说是不舍皇帝要陪皇上同去。但实则是为了自证清白,同时弄出动静御前侍卫冲进大殿,毕竟有籍飞这张牌在手,她心里才有底。 显然,皇帝已经被毒药折磨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他几乎哀求地拽着陆菀宁,撕裂火灼的喉咙里只剩下沙沙声。“解药,我传位……求……” 众人都没听清皇帝说什么,但是皇后和福安贵听懂了。 两人目光相视,福安贵装模作样地附在皇帝耳边听了一会,然后抬身宣道,“请宣诏书!” 霎时殿内安静下来,所有人跪拜在地,等待。 福安贵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中托着一道明黄圣旨,开始宣读。 祁禛心跳加速,掠过前面的一串冗长官话,只听最后一句—— “朕将位传于…… 三皇子祁禛捏紧双手,手心里的肉几乎掐破一般。 “传位于三皇子,祁禛,钦此!” 三皇子几乎雀跃地想跳起来,若不是他的腿不允许的话。 就在他膝行三步上前接旨前,突然有道声音乍响起来—— “皇上,” 一个声音虽沉,却震慑心脏,让殿内人俱是一震,“万万不可!” 【作者有话说】 如无意外,今日完结 ◇ 第110章 有愧 宰相张阑,一身紫红官袍手执一封奏折站起身,神情肃然,目光铮铮瞪向与皇后勾连的福安贵。 “请陛下三思!”殿前司使籍飞也忽然站列出队。 皇后浑身一颤,指向籍飞,“你、你竟然背叛本宫!” 籍飞不言语,眉目凌然地望着皇后,“自始至终我籍飞只效命于大盛!” 这时,守在殿外的群臣齐声开口,“请陛下三思!” 祁禛转头,看着那一张张面孔目眦欲裂,其中不乏那些登门拜府与他表过衷心的大臣。“你、你们这些阳奉阴违的小人,竟敢耍弄本王!” 宰相张阑不慌不乱地将手中奏折打开,“三皇子祁禛罪若丘山,勾连匈奴,结党营私,谋逆篡位。今日在此的每一个人皆是人证,身为执宰有权调动枢密使将三皇子羁押,以待候审!” 第158章 “不,本王是亲王,你无权抓我!”祁禛倒慌起来,站了好几次站不起来。坡脚不听使唤地用不上力,致使他半个身子颇为可笑地斜着。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宰相厉声道。 他终于站起身来,“你们联手冤枉我,是你们,是你们对我行贿在先!” 宰相目光掠过他,拿出第二封奏折。“这是陆将军南下临行之前交与我的,说若皇后有欲夺权篡位这一天就拿出来公布于天下。” 宰相不再管叫喊不休的祁禛,开始朗声念出奏折上的内容。 这封是弹劾皇后的,每一条罪证都明明白白,皇后陆菀宁听得头皮发麻,险些跌倒,她没想到陆潇年竟然会将刀尖对准她。 众人听完陆潇年列举的五十多项罪名,都傻了眼。想不到凌云阁、皇子的死竟都是皇后手笔,他们皆被眼前这个看似娴静淡然的皇后震撼到无言以对。 “拿下!”张阑挥手。 “谁敢!?本宫是大盛的皇后,谁敢乱动!” 陆菀宁指着张阑,“陆潇年才是乱臣贼子!他死了,倒将这些他做下的这些事一并推到本宫身上,休想!况且你只是一介宰相,岂有代替皇上颁布政令之权!?”皇后临危不惧,仍竭力保持着最后的理智强辩道。 张阑毫不意外,他蛰伏三朝,对于这个有着蛇蝎心肠的女人颇为了解。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封第三封,只不过这次不是奏折,而是一封盖了金印宝玺的圣旨—— “皇上早料到会有难支的一天,所以自将你囚禁于后宫之时就对你有所防备,特允我监国之权,只为将奸佞一网打尽,还我朝野清明!” “来人,将三皇子和皇后押至宗人府!”一声令下,殿前司的御前侍卫一拥而上。 祁禛剧烈挣扎扭动身体,面目狰狞道,“本王是未来大盛的皇帝,是皇位继承人,方才皇上已经颁布了圣旨!你们才是谋反!禁军!禁军速来救朕!” 祁禛已然胡言乱语,但大臣当中也不乏有人被带偏,怔忡着琢磨起祁禛的话。 福安贵方才确实宣读了圣旨,明明白白地说是将圣旨传给了三皇子,若继任的新帝被抓,这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何况皇帝病危,这龙椅总要有人继承才是。 不料众人惊愕无措之时,福安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奴有罪,老奴方才假传圣旨,但求一死!” 说完,他将方才宣读的圣旨展开,上面一个字都没有,根本就是空白! 皇后陆菀宁眼睛干巴巴地瞪着空白圣旨,干涩的双目又转向福安贵,口中喃喃不清,“不可能,这不可能……” 福安贵转向皇后,道:“那日金僖来找我时,我的确收下了他送来的东西。他虽是我亲徒,但皇上才是我的主子,我陪同皇上自幼一起长大,断不可能就此背叛皇帝。 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们一样,在这深宫里被磨得人鬼不如,我福安贵尚有良心安存,就算江山被你们这些贼人窃了去,我也不会苟活,我早就想好要陪皇上到最后。更何况,福安乐和月妃娘娘都曾将九殿下托付于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陛下和我都在等他回来。” “九殿下?祁岁桉?哈哈哈哈……我看你们都才是疯子,这些年了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不定都已转世投胎了!哈哈哈哈哈……”陆菀宁披头散发,扭曲着被按压住的身体,狂狷大笑。 凄厉笑声回荡在大殿上,听得人头皮发麻。 倏然,一道清冷声音从人群后穿过来—— “若我真转世投胎了,你怕不怕?” 笑声猝然而止。 所有人循声回头,一道削拔英挺的身影立在殿门外的石阶前。 祁岁桉翩跹而至,走过群臣中央,坦然接受了所有人目光当中的质疑、审视、欣喜和惊诧。 “父皇,儿臣违抗皇命回来请罪了!”他仍记得在破庙外皇上下令让他永远不要再出现。 但是,他此刻回来了。 祁岁桉径直走到皇榻前,行了大礼。 祁延被毒药折磨地眼睛已然睁不开,祁岁桉掏出一瓶解药,将褐色药丸捧在手心,喂至他唇边,“父皇,这是五日散的解药。” 进宫的路上,禁军副都统石怀德已经将宫里的情况告诉了祁岁桉,他才知道皇后居然在皇上的汤药里下了五日散,幸好他身上一直备着解药。 被折磨得太难受了,皇帝几乎没有犹豫握住祁岁桉的手腕将解药吞了下去。 很快,他脸色缓和了很多,眼前也逐渐清明起来,看清了祁岁桉的脸,他颤颤巍巍地触摸道,“是、是九儿,朕的九儿回来了?” 他喉咙中含着哭腔,祁岁桉握住了祁延的手,心绪翻滚亦说不出话来。 “是朕错怪、冤枉了你。是朕的错,咳咳咳,朕的错。” 伴随着猛烈的咳嗽声,祁延涕泪横下。当初他以为是祁岁桉将七皇子祁珉推下水中,所以怒极才派人追杀他。 他此时的后悔令他哽咽地说不出话。 “皇上,九殿下已到,臣可否宣读真诏书了?”张阑迅速道。 众人闻言再次惊愕,以为听差了。 怎么还有真诏书!? 祁延闻声勉强出声道,“朕说过,会将太子之位传于你。” 他这一生说了太多的谎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站在权力的中心很多曾经坚守的是非早已模糊,初心早已被各种欲望吞噬,但最后这一次他勉强做到了。 第159章 “对你,对你母妃,我皆有愧,但你母妃临终前的嘱托,朕做到了。” “我母妃……她究竟是如何死的?”祁岁桉哽咽。 “你的舅舅,凌云逼她交出金砂,否则就将你抓去凌云阁训练成杀手,最后亲手将朕杀了,好、好替他们南月报仇。”祁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得不中途停下大口喘气。 “你母妃不肯,为了保护你和大盛,她、她吞毒自尽了。” 那日月妃得知祁岁桉要同祁盈一同出宫赴宴,就决定不再拖延,他不想让祁岁桉看到自己最后的模样,亦不想让他追查真相,于是才见了皇帝,求赐她一死。 祁岁桉心绪巨震,自己苦苦寻求的真相竟是这样! 他不禁想起那日出门前,母妃拉着他的手,托他买南市席家的沙翁和北市的粉粿回来。 原来,是她在故意拖延时间。 “所以,您才要烧尽了绛雪轩,将一切掩埋,断了所有线索,以免我去追查?” “她、怕你成为第二个凌云,终日活在仇恨之中……” 祁岁桉的确想起在山林里的那条岔路口自己中了邪一样,险些选了加入凌云阁做了皇后报仇的工具,重蹈凌云的后辙,原来,他曾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么久,是因为他其实也一直认为自己骨子里就流淌着不伦不类、复仇的血液。 随着解药发挥作用,皇帝祁延恢复了些精神,偏头将目光移向张阑道,“宰相那日之言,朕深思许久,是朕之前错了,为了制衡权术一直打压他,不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爱卿宣旨吧。” 宰相张阑扫视了一眼众人,将圣旨从一个密匣中取出,朗声宣读—— “皇九子祁岁桉,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张阑念完,将圣旨展示于众人之前,然后掀袍跪拜: “恭迎太子殿下回朝!” 群臣跟随山呼,余音震撼乾坤: “恭迎太子殿下回朝!” 【作者有话说】 感恩陪伴,多谢包容 ◇ 第111章 情终 出了养心殿,经历了心惊胆站的两天一夜,众朝臣皆心绪起伏,久久难平。 大多无心再谈,纷纷散去。 跟随在宰相张阑身后的吏部尚书佘正志,回头望了眼归复平静的重重宫阙,心绪仍在激荡中。 一场权力的更迭就这样未经血雨腥风地悄然落了幕。 “学生不明。”他实在没忍住,开口问步伐稳健的宰相张阑。 张阑已年逾古稀,历经三朝仍稳坐于权力中心。佘正志想知道他是如何提前得知这一切的,又是如何能做到搅弄风云还能全身而退的。 张阑并没有因为他的问话而停下步伐,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到身旁。 佘正志是他的学生,亦这朝堂上为数不多的心志坚定之人,他对他很放心。 佘正志狐疑接过信,展开。 书信上笔迹苍遒有力,似籍蕴着鸿鹄般的千里之志。 信上是关于如何减轻各地赋税以及提高农产力的一些作法,足足十页。 佘正志看着看着便入了迷。 条分缕析,语言凝练,且每条政令都层层到位,甚至将落实中易出现的纰漏错处也提前考虑到了,思虑之周全,眼光之长远,看完令人心中惊叹不已。 他合上信,抬眼间已经出了皇宫。 他拉住老师的手臂,迫不及待地问:“这是出自哪位?” 他看完简直像挖到了宝贝一样,双目放光。这届贡生中若要有此等人物,必将成为国之栋梁! 可他翻遍书信和信封也未曾找到落款和署名。 “我也想知道。”张阑眸光沉着望着远处,回忆着。 “约两年前,我便开始收到这样的匿名书信,多是关于各地政令上的一些弊端和亟需改革的地方。我原本以为是某些地方官发泄不满的牢骚,无处可发泄,索性脏水直接泼到我眼前来,但后来渐渐发觉并非如此。 “因为后来的每封信上,这个人明显是开始了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除了指出问题,并附上了解决试行的办法,这些办法初看还有些生涩,但渐渐已经鞭辟入里,同你手中这封一样。” “噢,只有一点不同。”张阑补充。 “有何不同?” “之前的每封信字迹缭乱,没有章法,像是个新学写字的稚童。” “可这封信功力深厚,笔劲纯熟。”佘正志心中忽然一亮,“所以此人之间是用笔迹来掩盖身份。那必然是因为他的笔迹一旦示人,就极易被你认出?” 张阑点头,抬步继续向前走去。 可是一个写字如此好看之人,想忽然扮丑也是不易的,想必也要经过日日夜夜的练习。 何人需要如此费劲心机地掩饰身份,同时又对朝政有如此宏大视角的分析。 “我后来叫人跟过一次半夜偷偷送信之人,跟到了一处寺庙。而这最后一封信,此人恢复了他的笔迹,也许就是想告诉我,他无需再隐瞒身份了。” 佘正志震撼地脚步猝然顿住,“所以,这封信是……九殿下写的?” 张阑垂手,也顿下脚步,花白的胡须下露出久违的笑意。 “或许该叫太子殿下。” 第160章 他望向天边,朝霞漫天,刺破云层笼在山巅之上,金芒万丈。 他想起他的故友——前太子的太傅,也是后来祁岁桉的老师——方岐山。 “岐山兄,这下你可以泉下安心了。” * 一个月后,陆潇年在宗人府见到了皇后陆菀宁。 自回京以来,陆潇年重新接手了枢密院,与监国新太子一明一暗,合力收拾着皇后留下的残局。 那么多空缺的职位需要补满,那么多的政令需要重颁,还有妄图在其中浑水摸鱼的那么多两端鼠首要等着处理,两个人除了朝堂上处理政务,私下里一直没有时间见面。 福安贵假宣圣旨按律当处死,但祁岁桉念他忠心护主,削名夺姓以布衣之身侍奉在皇帝身侧,并准允了他自己的请求,随帝殉身。 而三皇子在祁延的恳求下留下一命,至死看守皇陵,终生伴一盏枯灯书写大皇子祁琮与凌云的生平旧事。 至于皇后陆菀宁,祁岁桉交由陆潇年亲自处置。 于是,在处理完手头所有亟待解决的麻烦事后,陆潇年来到阴暗闭塞的宗人府,来处理这最后一件。 隔着监囚铁栅,陆潇年望着里面仍是一身雪白囚衣的皇后。 他唤了一声姑母,里面正在闭目打坐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看到是陆潇年,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里,迸射出毫不掩饰的恨意。 “为何,为何连你也要背叛我?”陆菀宁声音听上去还是那般温柔,但却在微微发颤。 陆潇年从计划着要将皇后罪行公布天下的那一刻,就准备好了面对这样的诘问。 “因为,陆家世代忠良贤名,不能毁在你我二人手中。” “这样做,你就以为你有多干净了?以下犯上,你对祁岁桉做的那些勾当,到了九泉之下,你觉得陆家祖先哪个能原谅你?” 陆潇年沉下一口气,“那不是勾当,是因为我爱他。” “哈哈哈……,爱?”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陆菀宁平静的神色被撕裂,又露出阴鸷狰狞来,“你被骗了,孩子。” 她侧身望向悬窗外的那一轮清皎明月,“凌云在死前也曾说过这三个字,还说琮儿也爱他。哈哈哈,可是结局呢?我的傻琮儿最终还是沦为了他复仇的工具,这叫爱吗? “爱是世间最肮脏的字眼,人人都可以此画虎皮扯大旗到处招摇撞骗。表象之美好诱人,可撕开下面里面全是权力的脓疮和欲望的毒水! “你口口声声的爱,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欲望,获得你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罢了。” 一番话被她戳中痛处。他当时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祁岁桉,不过是想抚慰过去的遗憾和填饱自己的心魔罢了。 “无爱无欲之人,才能做这世间真正的强者。”见到陆潇年眼中的怔忡茫然,陆菀宁唇角露出一抹得意,“他利用你登基,他终也要为了延绵子嗣而娶妻纳妃,最终他会抛弃你,你可曾想过这些?” 沉默如网重重压下来。 陆潇年无言以对。 倏尔,一道声音清冽、坚定—— “孤不会。” 心陡地重重一跳,陆潇年循声回望,祁岁桉一身尊贵华服立在门口。 半明半暗的昏黄烛光将他笼罩着,他没想到祁岁桉会突然来到这里。 “你怎么来了?”他甚至忘记了尊称殿下。 祁岁桉原本处理完手上的政务,想终于有时间可以同陆潇年见面,但却听闻他在这个时辰赶去了宗人府。 他知道他也一样,想处理完尽快来见他。 但转念他又一想到,以陆潇年的行事风格他不会他将皇后这件事留到最后,想必他是为难了。 祁岁桉隐隐有些后悔,是他疏忽了,忽略了陆潇年的感受,他至少也应当问过陆潇年的意见,而不是直接将这件事丢给他。 看似是尊重,但实际上是为难。因为那毕竟是他的亲姑母,是陆家他的最后一位亲人。 于是祁岁桉越想越不安,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从东宫赶到了宗人府。 他缓步朝陆潇年高大的身影走过去,并立在他身侧,罕见主动道, “今夜月色不错,孤有些乏累,想邀陆将军共饮一杯。” 陆潇年望着昏暗中的那张脸,冷峻的脸此刻被柔光包裹,双眸熠熠,他感觉心跳不停地在胸腔内撞动。 “对不起,是我当年不对。”陆潇年知道他都听到了。 祁岁桉也没有回避,而是坦然道: “其实当年你并不是介意虞楚,你是介意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对家人、对情感都无法掌控的无力。所以,即便后来你知道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事发生,可你仍然无法放过和原谅自己。” 祁岁桉轻轻的几句话,令陆潇年黑沉瞳眸微颤,他深深地望向祁岁桉,恨不能将他直接拥进怀里。 祁岁桉亦看得出他心底的执念在为无声崩塌。他带着几分故意,当着陆菀宁的面道,“这些日子杀了那么多人,也赏了那么多人,还没问过陆将军,想让孤赏你什么呢。” 陆潇年忽地掀袍跪下: “陆某只求终生守卫大盛,守护皇上。” 祁岁桉托起陆潇年,拉住了他的手腕,道,“走吧将军,今晚月色正好。” 两人并肩离开,一双身影在地面拉长、重叠。 夜风静谧,只余下身后陆菀宁恨铁不成钢的咒骂声。 第161章 走出宗人府,祁岁桉注意到陆潇年情绪有些低落,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并一路将他带到观澜亭,不料那里真备了酒菜。 “有个东西要给你看。”祁岁桉按着陆潇年的肩,让他坐下。然后取出一封奏折一样的东西,双手递给他。 陆潇年打开,“这是什么?” 一张工笔画的图鉴,像是火铳的内部拆解图。 “它叫流蓥之火。我想将金砂混合火药,改良这把西夷送来的火铳。” “你画的?”陆潇年惊疑。 祁岁桉端起一杯酒,独自斟满,他眉尾微扬,神情有几分得意,“那两年我走访了很多民间火器师,他们帮我一起实验出了金砂和火药的最佳比例。我还想着将它用于农田水利冶金炼铁,增加动力,提高产力。” “可那个金砂舆图不是被你烧了么?” 祁岁桉饮下一杯酒,眼尾立刻沾了红。累了一天,他此刻不必在拘着,于是向后靠在栏杆上,身姿懒散地笑了笑,“都是虞楚那老狐狸的主意,金砂其实他一直替我母妃严密看管着。” “他爱慕你母妃?” 祁岁桉笑着点点头。 “难怪……”陆潇年想起虞楚走之前留下的信,信上管祁岁桉叫大侄子。他那时只觉得烦,并未多想。但现在回想,其实当时的他,对于他和祁岁桉究竟是什么关系已经不那么介意了。 “难怪什么?”祁岁桉忽然凑近。 “这就是你藏的秘密?”陆潇年闻到祁岁桉呼吸中淡淡的酒香,心跳又不由地加速跳了两下。 “之前还不完备,时机也不成熟,环境也不安全。如果陆家军和龙武卫有了这样火铳配备,你收复失地的想法必然能加速实现。我想把它送你,助你一臂之力。” 陆潇年再也忍不住将祁岁桉揽进怀里。 四周的侍卫和随从自觉转过身去。 “那另一个秘密呢?”陆潇年握着祁岁桉的手腕,拇指在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上来回摩挲。 “另一件……”祁岁桉倏地仰起头,双唇含住了陆潇年的耳朵,将热气喷洒在早已红透的耳根上:“我喜欢流萤,我亦喜欢陆潇年,值得庆幸从始至终,那个人都是你。” 夜里,为了安抚心情不佳的陆潇年祁岁桉吹灯拔蜡将人强硬留在了宫中。 很快他便后悔求饶,“你、你不是不要任何赏赐吗?” 陆潇年尝尽他口中美酒,舌尖贪婪勾过祁岁桉的喉结,惹得身下人簌簌颤抖。 “有一样,一直想要。” “什么?”祁岁桉气息不稳,声音慌乱成麻。 “太子殿下自己再骑上来一次。” …… 两月后,先帝祁延病逝,太子祁岁桉登基即位。 守孝三年间,新帝革故鼎新,大盛朝日新月异。过后却无人提及为这位年轻英俊的新帝纳妃立后一事,因为—— 大盛朝有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安定侯陆潇年倾慕大盛皇帝祁岁桉。 而皇帝,亦是。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一路磕磕绊绊,终难尽如人意 但真心如是,愿各位都能得偿所愿。 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