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哪里》 第1章 《春天在哪里》作者:星七【cp完结】 简介︰ 酷哥x小太阳 顾灵生x尹馥 攻是先知,可以预见部分未来 - 师父对顾灵生说,你会和一个男孩相爱,但终点一定是死亡,家破人亡的亡。 顾灵生不屑:爱情能当饭吃? 后来他为了尹馥忘记吃过许多餐饭。 1998年洪水,劫后余生,他情不自禁和尹馥吻到一起,忽然想起师父的话。 他知道,只要不相爱,厄运就不会降临到尹馥头上。 于是他推开尹馥,“只是玩玩,你不会当真了吧?” 1999年春天,顾灵生打开房门,看见尹馥提着行李站在门口。 尹馥将他推倒在床,“那就只做不爱。” 那个春天阴雨霏霏。 他喜欢尹馥弯得好看的窄腰,喜欢他脊背突起的骨头,喜欢他清纯天真又毫无保留的放纵。 可他不敢宣之于口,只敢在尹馥熟睡时,偷偷叫一声宝贝。 可命运还是如期而至。 尹馥家破人亡,顾灵生消失不见。 尹馥辗转找到顾灵生,却又得到那句:“只是玩玩,你不会又当真了吧。” 从此,爱都变成恨。 2002年,当尹馥和追求者并肩走在街上时,一个人突然横在他们面前。 那人形销骨立、枯瘦如柴,唯独一双深邃的眼睛是他当年爱过的模样。 那人恳求他:“可不可以不要爱上别人。” - he彼此初恋 参照90年代末背景,但架空勿代现实 第1章 1998年的冬天 1998年的冬天很冷,所以春天来得也特别慢。 当尹馥第无数次张大眼睛左右打量那盆山茶花时,收获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不仅没瞧见一点儿花苞的影子,还在一片叶子上看见了极其不和谐的一滴汤汁儿。 尹馥隐约记得室友中午吃了红烧牛肉味泡面。 “小尹,又在研究你那茶花呢?”说巧不巧,室友正好走进宿舍。 尹馥不动声色地揩掉汤汁,笑答:“嗯,还是没开花,今天好不容易出太阳了,打算拿到一楼去晒晒呢。” “哟!”室友忽然拍了一下大腿,“我中午在这桌上吃泡面来着,我吃得急,没溅到你的花吧?” “没。”尹馥把花抱起来送到室友眼前,笑道,“看,这不,干干净净的。” 宿舍一楼走廊人来人往,三月初而已,大小伙儿们勾肩搭背讲着话,气哈在东北依旧寒凉的空气里,白茫茫的一片。 尹馥小心翼翼地抱着山茶花穿梭在人潮里,他本想抱着花到宿舍外边的草地晒晒,但—— “小尹吶!”坐在门口的宿管刘阿姨叫住他。 尹馥停住脚步,直起猫着的腰,心道怎么藏在人群里还是被发现了,但转过身去时,还是扬起笑容乖乖道:“刘阿姨好。” “好啊,好啊!”刘阿姨笑得皱纹都堆在了一起,朝他招手,“快来陪我唠会儿嗑。” 深圳刚成为经济特区那会儿,刘阿姨的儿子就南下打工去了,如今快二十个年头,儿子在南方赚了钱、成了家,每年都说一定带大胖孙子回老家看雪,可去年跑媳妇家过年了,今年又跑海南旅游了,反正没回来过。 尹馥的老家那县就在深圳边上,刘阿姨总拉着他打听深圳的事儿。 想起在家乡的奶奶,尹馥总是没法儿拒绝刘阿姨的。 “哎,您等会儿。”尹馥应着,把花放在走廊的窗台上。 好在工大的宿舍是开放式走廊,山茶花放在窗台上能晒到些太阳,他也能在宿管室里瞧见。 只不过这儿头顶是晾衣服的杆子,冬天的衣裤厚,水压根儿拧不干,滴答成一片。 尹馥抬眼看了看那条正在滴水的黑色长裤,小心地将茶花左移了一寸,避开从裤脚坠下的水珠。 见他走过来,刘阿姨打趣:“怪不得是学生物的,整天抱着盆花,又整啥课题呢?” “不是课题,是家里带来的花。”尹馥笑着解释,“上火车前奶奶塞给我的,她说,茶花开了,春天就来了。” 刘阿姨点头说好,然后又抓着他问,那深圳种不种茶花呀,深圳哪条路茶花最多呀,那些做生意的人喜不喜欢茶花呀,反正什么都能给拐到深圳上去。 尹馥一边耐心地回答着,一边时不时张望着那盆茶花。 春天虽然迟到,好在阳光是每天都按时从东方洒落的。山茶花的叶子被他养的绿油油的,在阳光下更甚了。那是顶好的山茶花,是奶奶给的,尹馥想,一定一定,要等到它开花。 刘阿姨真能唠啊,眼看太阳都要下山了,嘴还没停:“那从深圳到你老家是不是不远啊——” “哎!”尹馥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匆匆地跑出宿管室,“小心那花呀——” 没来得及。 那位正在收衣服的男生一个不注意,撑衣杆怼到花盆,将花盆怼了下去。 一声“啪嗒”,尹馥原地剎车,下意识闭上眼。 又一声“啊”的尖叫,尹馥愣了一瞬惊觉不妙,快步走过去,趴在窗台上往下看。 花盆不偏不倚,砸到了墙根下一对正在亲热的男女。 女生被砸了一身泥,专门为约会穿的漂亮棉服都脏了,男生则吃痛地捂着手臂,竖着眉毛往上看。 第2章 “同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衣服我赔给你,还有你手臂是不是受伤了?我陪你去校医室吧医药费我出,如果校医室看不好咱们就拦个的士到校门口市医院去!” 他一气呵成说下来不带喘气的,眼睛亮汪汪的一片真诚,那对情侣懵了几秒,似乎也不再好意思动气。 眼看男生那句“算了没事”刚要说出口,把花盆怼下去的那人套上刚收下来的裤子,歉也不道一声,扔了句“十点来108”就转身往外走。 “操,什么人啊这?!”被砸男生的眉毛又竖起来。 “同学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尹馥赶紧安慰一句,又立刻转身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角,“喂,花虽然是我的,但你推下去也有一份责任吧!” 想着先解决砸到人这事儿,他那半句“我还没让你赔我花儿呢”憋在嘴里没处说,回想他的山茶花被砸在地上和泥一起稀巴烂的样子,他的心就跟滴了血似的,可疼可疼了。 那人比他高比他壮,只是稍稍向前了一步,就将衣服从尹馥手里扯了出来。 他回头时,乌黑的头发正好搭在乌黑的眉间,又坠进乌黑的眼里,三月的第一缕阳光洒满了整个走廊都没洒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是阴郁深邃的。 于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尹馥觉得自己坠进一个漆黑的漩涡,又或是宇宙里的黑洞,明知道是危险的,却再也出不来了。 但也只是一个瞬间而已。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塞到他身上,撂下一句“有急事”就匆匆离开了。 纸币哗啦啦地从尹馥身上掉到地上,数量真不少,可惜面额都是几毛几分的,一大把也不值几个钱。 还不如不给,跟瞧不起人似的。 尹馥再回到宿舍时,天已经黑了。 东北天黑得早,可能已经是晚上了可能还没到,但尹馥没心思去管。疏星挂在黑漆漆的天幕上,尹馥抬头望了一眼,又想起早上那人的眼睛。 分明生得这么标致,竟没想到人品这样差,工大好说歹说是全国闻名的理工科大学,怎么会有这种人哪? 他刚陪那对情侣去了校医室,赔了男生医药费,又去商场买了件新棉衣赔给那个女生,一趟下来,花出去不少钱。就那人拍他身上的那一堆毛票,还不够一个零头呢。 他不剩一分钱,晚饭都没吃。校门口小摊小贩可多了,又是煮苞米又是烤红薯的,可他啥也不能买。不仅如此,他过马路时还踩着没化的积雪摔了个大马趴,小轿车“叭叭叭”的,自行车“铃铃铃”的,也没人来扶他一把。 尹馥耷拉着身子回到宿舍。 他到宿管室问刘阿姨借了扫帚,在刘阿姨问他“事儿都解决了吧”时,花最后一点儿力气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往墙根那儿走。 刘阿姨说那人叫顾灵生,住108,性子阴阴沉沉的,我一个七老八十的每次见着他都得莫名起一身鸡皮疙瘩!反正他不好接触,你算是倒霉啦,做好花钱消灾的准备吧。 尹馥走到墙根处,看见自己宝贝的山茶花就这样死在水泥地上。 他蹲下来,捻了片还算完整的叶子,拇指小心地抹掉上边的泥,揣进口袋。他站起来,将一地破碎扫进簸箕里,连同还没到来的春天一起。 可突然“咔”一声,扫帚断了。 尹馥安静地看着和稀巴烂的茶花断在一起的扫帚头,看了好久好久啊,久到他觉得自己都能坐上火车回家看看奶奶的花园到底万紫千红了没,而后忽然蹲下来,抱着膝盖哭了。 他出生的1981年正是改革开放的好时候,他爹妈敢饮头啖汤,成了第一批下海经商的人。爹妈赚得盆满钵满的,生意都做到东南亚去了,结果一次出海遇着风暴,再也没回来。 县上别的孩子说他没爹没娘,奶奶就拿着扫帚追到那孩子家里去,嚷着非要那家人给尹馥道歉。老太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孙子受委屈。 小时候,尹馥被欺负得抽抽搭搭哭鼻子,奶奶就摘一朵茶花给他玩,安慰他说:“馥仔不哭,我们安安稳稳过日子,任老天爷也欺负不到头上。你看,茶花开啦,春天来啦。” 他还哭,奶奶就给他唱他最喜欢的那首儿歌:“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 奶奶一唱这歌他就不哭了,还条件反射傻愣愣地跟着一起唱,唱着唱着他就笑了,泪花掸进奶奶笑出来的皱纹里,好像哭的是奶奶,不是他一样。 回忆蜿蜒在泪水里袭来,尹馥哭得更伤心了。反正这儿也没人看着,他不管不顾了,就要放肆哭一场才好。 于是耳畔响起一声冷冷的“喂”时,他没听到。 然后就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背。 因着作用力,尹馥差点儿没向前倒去,好在来人及时抓住了他的大衣帽子,才没让他一头扎进茶花尸体里。 维持住平衡后尹馥也不敢回头,生怕别人见着他哭鼻子的模样。虽说他也不是什么校园红人,但他向来都是对人笑着的,哪里在外人面前红过眼眶呢。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哭腔听起来不那么明显,问:“谁啊?” 背后的人马上没说话,尹馥只听到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然后一股热气搅动周遭空气,那人在他身旁蹲了下来。 “哒”一声,瓷器磕到水泥地,尹馥面前多了个什么东西。 第3章 月黑风高的,他第一眼看不真切,只是有一股淡雅的清香直接灌进他的鼻头,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南方的奶奶。 是一盆盛开的山茶花。 尹馥怔愣,下意识扭头看身旁的人。 那双眼睛在夜色下更漆黑深邃了,就这样盯着他,目不转睛地。茶花香馥郁在鼻腔,他一下子都忘记哭了,只是无意识地抽抽着,昏昏默默地陷入那双眼睛背后的黑洞里。 许久后,乌黑的眼睛终于从他脸上转移到地上,望着那一地破碎。 “是山茶花,没买错吧。”他说。 他的声音是冷的,可尹馥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冷。 作者有话说: 小灰字来自歌曲《离开是很长的决定》(原唱任然)。 第2章 葬花 刘阿姨说,他的名字是顾灵生。 这名字真好听啊,尹馥忽然觉得。 许是见他哭傻了只知道呆愣地望着自己,顾灵生也没再纠结碎的到底是不是茶花了,又问:“医药费多少?” 尹馥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偶尔抽搭一下。 又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好一会儿,顾灵生不知道想了什么,又问:“你还赔了那姑娘大衣吧,多少?” “你为什么给我买茶花啊?”尹馥突然抬头,压着他最后一个音节问。 他刚哭过,嗓音混合着哭腔和沙哑,加上他天生的细软声线,听着四不像,难听死了。可他没觉得丢脸,仍用泪眼望着顾灵生,在心中执拗着,非要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仍旧没打破顾灵生脸上的冷静,他答:“碎了人的花,不就该赔吗。” 他把“碎”字发音成“cei”,来自南方的尹馥想了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哦。” 只是赔而已啊,对啊,他俩素不相识,除了赔,哪里还会有什么旁的因素呢?尹馥失落地想。 他站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问题傻而突兀,失落之中又多了层害臊,兀自拿坏掉的扫帚继续扫,不在意道:“校医院有医保没要钱,大衣六十。” 顾灵生就从包里掏出六十给他。 “一半就行了。”尹馥扯出三张十块钱递回去。 其实还有之前顾灵生塞的那几张毛票呢,尹馥数过了,一共两块八毛二。他平时最不愿意欠着别人一星半点,这会儿却别扭得不想提,想着明儿趁他不在宿舍偷偷放他桌上好了。 一只手伸过来,却没有接过那三张钱,而是抢过尹馥手中坏掉的扫帚放到一边,然后又蹲下来徒手将碎了一地的茶花叶子、泥土和碎瓷片堆到簸箕里。 他动作极快,尹馥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提溜着簸箕站起了身。 “走吧。”他突然说。 “……啊?”去哪? 他稍稍回头,“你不是要给它埋了吗。” 尹馥一愣,正想问“你怎么知道”,他已经迈开了步子。 他的背影和漆黑的夜融成一片,好像不是他走进黑夜中,而是他本就来自那里。 工大实在没有什么文艺气息,老式教学楼旁种着稀稀疏疏的几棵树,全都光秃秃地在料峭的风里萧瑟着。三月了,还是一派肃杀模样。 他们来到机电楼前一块小花园,这是校园里植被最多的地方。 顾灵生走到花园那颗松树下,将簸箕放在地上,脱下手套,将手直接插到还有雪渍的地里,往两边刨。 “嘶……”尹馥看着都觉得冷,不禁出了个声。 听到声儿的顾灵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好久才转回头去继续。 尹馥被看得紧张,藏在大衣里的手指都蜷了起来。那双眼睛太深沉了,被瞥一眼就想能要命似的,被这么淡淡地、久久地望着那就更别提了。 转念一想,要葬花的是自己,只有顾灵生一个人挖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尹馥赶紧蹲下身子—— 却只蹲了一半就被叫停。 “冷就站着。”顾灵生说。 “……啊?”尹馥半蹲着僵在空中,他发现自己总听不懂他说话。 然后顾灵生又不说话了,埋头挖他自己的。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和他黑色的头发连成一片,地上的雪没融干净,黑白之间,尹馥好像看见一张文艺照片。 尹馥没少看香港的文艺片儿,他觉得现在他要是有台相机给顾灵生拍个照,拿到香港去指不定会被王家卫看上,然后他就发财了,奶奶也不用种花了,他们一老一小就躺在床上数钱得了…… “嘿嘿……”这么美美想着,尹馥不小心笑出了声,下一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两只手一起上阵捂住自己的嘴。 这时,顾灵生也挖出了个小坑,站起身来看向他,问:“看过《霸王别姬》吗?” 这人怎么知道他正巧在想香港文艺片? 但尹馥是个心思单纯的,没来得及多想顾灵生这话有多突兀,嘴巴就先激动起来:“当然看过,这是所有港片里我最喜欢的了!你也喜欢吗?” 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捂着嘴的手还没放下来就开始说话,原本清亮的声音被闷在嘴里,配着他这幅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但顾灵生像是个不会笑的,莫名提了一嘴《霸王别姬》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收回目光,朝挖出来的小坑扬了扬下巴,说:“埋。” “……哦。”尹馥这才想起来这茬正事儿,于是蹲下来将残破的山茶花叶子和根茎推进坑里。 第4章 不一会儿他就全推进去了,忽而身边一股热气,是顾灵生蹲在他身边,恰好在他的手碰到那冰冻的土的前一秒,适时地将土填进坑里。 于是尹馥的手就一点儿也没冻着。 尹馥愣愣看着他的动作,好奇地问:“你家是哪里的啊?也有葬花的习俗么?” 顾灵生的问句也说得没有声调:“不是你要埋吗。” “不是我家有这个习俗,是我自己……”尹馥忽然顿住片刻,咂摸两下顾灵生的话,讶异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埋的?” 顾灵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说:“走吧。” 顾灵生脚程太快,尹馥想跟他并排走却总是失败,只能勉强跟着他身后,踩着他路灯下的影子。 他想再问问顾灵生是不是也喜欢《霸王别姬》,为什么知道他要葬花,那盆山茶花又是去哪里买的,但顾灵生好像不太好接近。 他们刚才的所有对话,好像都是顾灵生主导的,他自己挑起的话题,顾灵生却不愿意回答。 尹馥瘪了瘪嘴,踩在顾灵生影子上的下一脚加重了些。 终于走到宿舍楼,顾灵生到墙根那儿拿了那盆山茶花,递给尹馥。 尹馥接过,低着头说了个“谢谢”。 顾灵生住一楼,他住四楼,给了花就两清了,这一分别就不会再见到了,尹馥一肚子失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忽然想到什么,尹馥睁大了眼,问:“哎对了,早上你给我了两块八毛二,我待会拿给你吧?”顿了顿,手指紧张地搓了一下怀里的花盆,又问:“那什么……认识一场也挺有缘的,要不我请你吃个夜宵吧?” 墙根处是没人,可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就在不远处,尹馥的耳畔又安静又嘈杂。 借着宿舍楼投下的灯光,他终于有机会看清顾灵生的模样。五官和眼神一样深邃,瘦削的脸像一把利刃竖在夜里,生人勿进。尹馥没见过这样气质的人,叫人害怕,又叫人想探究。 “为什么?”顾灵生突然问。 “……啊?”尹馥回过神来,又没听懂他的话。 为什么要请他吃夜宵?还是为什么要还他那两块八毛二?还是……为什么要缠着他?这哪里是缠着啊,他只是……想和他交个朋友罢了。 为什么想和他交朋友?尹馥也不知道,就像人们看见月亮都会感叹一句好美一样,他遇着顾灵生,也就不自觉地想靠近他。 心中所想让尹馥有些莫名心虚,也不敢再直视顾灵生,于是他的目光滑到顾灵生的颈间。 尹馥愣了一下,他好像隐约看到了一道暗红色的横痕。 “哎,你受伤了。”尹馥又抬起眼,眉毛蹙成担心的模样。 顾灵生下意识垂了垂眼,又抬起眼看他。不知为何,他这回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不同于之前的漆黑一片,许是宿舍楼的光洒了下来,尹馥在瞳孔里看到了微不可察的光亮。 “那几张毛票你留着吧。”他沉默片刻这样说,转身就要走。 他的离开毫无预兆,尹馥抱着上茶花追上前却又赶不上他,只得伸出手去抓他的大衣帽子,这不抓还好,一抓,他的颈脖就露出了一大片—— 一大片交错的红痕。 尹馥轻叫了一声,着实被这触目惊心的画面吓了一跳,手劲送了一寸又立刻抓紧,拉住他说:“你得涂药。” “不用——” “不行。”尹馥将他往后扯,顺着作用力来到他身边,一把将那盆山茶花塞到他怀里,又拽着他的袖口,边扯他走边说,“我宿舍有药,我帮你涂,正好再把那两块八毛二还你。” 山茶花的清香灌入顾灵生的鼻腔,他垂眼看着被尹馥拽着的衣袖。 他知道,自己从特地绕了几里路、跑了好几个花鸟市场终于找到了一盆盛开的山茶花开始,就做错了事。 好久之前,师父就对顾灵生说过:“过慧易折啊,你命里还有一道情劫。” 情? 顾灵生虽然比谁都信命中注定,但他仍旧十分怀疑,自己经过了前十八年那些腌臜事儿,是否还具备爱人的能力。 可是师父继续说:“那个男孩,会让你记一辈子,他喜欢山茶花,喜欢《霸王别姬》,来自南方,很可爱,会一辈子都追着你跑。” 顾灵生看着怀里的山茶花和拽着他衣袖的人,他想: 自己好像真的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要互相遍体鳞伤的人。 第3章 命运 顾灵生的师父老了,胡子都不用染,自个儿就白了。 师父年轻时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真像个算命的,把头发胡子都漂成白色,这么些年下来确实在业内积攒了个好声誉,但也被同行嫉妒红了眼。 所以今天顾灵生急匆匆跑出学校,就是听说师父被那帮人欺负了。 他不要命地跑到师父摆摊的那个小巷,还没来得及看师父在哪儿后颈就挨了一刀。 “俩骗子!”他们骂。 “他们”是同行,都是做算命生意的。他们特别有分寸,每一刀都叫顾灵生疼,却不构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就该他妈剜深点,料想你俩骗子也不敢报警!”他们撂下这句话走了。 顾灵生把师父扶起来,扶到他那小破地下室,给他上了药,听着那老顽童翻来覆去地咒怨“他们就是嫉妒俺的才华!”,沉默地给他下了一碗面。 第5章 他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嫉妒师父和他,全世界没几个人有这种能力,能看见每个人身上世界线的能力。 他记得小时候某天,他跟邻居小孩二胖说,你今儿要是去街道口菜市贪吃拉皮,就得碰着你妈和另一个男人挽着手出来,你要是不贪吃,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事儿了。 二胖哇一声哭了,撒腿就往他俩爹所在油田跑,说要告状顾灵生诅咒他全家。 忽然,顾灵生又在二胖身上看到一条世界线——如果二胖跑到油田上,就会撞见他爹和油田女经理在偷情。于是他去拉二胖,却怎么拉也拉不住。 他追二胖追了好久,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又看到了好多好多条线,可是所有线的终点,都是二胖家庭的破碎。 他自从那天便明白了,自己只能看到命运,却永远无法改变命运。 并且,命运越凄惨的人,预知能力越强。 他本以为父母在油田爆炸中死去,自己被送进孤儿院,又在孤儿院里被冷落凌辱,这个命运已经够悲惨,可是竟然还不够。 时至今日,他仍看不到自己的世界线,也看不到与自己亲近的人——诸如父母、朋友和未来的爱人——的世界线。 于是他找到了师父。 师父说,想要自己的预知能力达到最强,就要选择最惨的那条世界线。 从前的顾灵生觉得没必要,跟着师父靠算命过活,目前的能力也够了,何必把自己搞得再惨一些。 可是遇见尹馥之后不一样了。他开始问师父今天他身上有哪几条线,如果a线是小测拿高分,b线是算命赚大钱,c线是在天寒地冻的冬天发一场高烧,他一定会选择c线。 每一次倒霉,他的能力就能增强一些,他就越能准确地预见到,尹馥几点几时几分,会出现在宿管室里。 面条上桌,面香终于让师父的嘴停了,他看只有一碗,问顾灵生:“你不吃?” “有事。您今晚别洗澡,明儿我再来给您换药。”他背上包往外走。 “哟——”师父长长地吊了一声,“遇着那个命中注定的男孩儿啦?” 顾灵生脚步一顿,本想嘴硬驳一句,又忽然想到师父什么都能看到,就不自在地紧了紧书包带子,闷声往外走。 师父嗦面的声音响彻云霄,于是那句提醒好似就沉在了东北冒着烟儿的空气里,无足轻重。 “灵生啊,你知道结局的,别太投入了。” 可是顾灵生还是倒了三趟公交车去了花鸟市场,又在里边走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一盆盛开的山茶花。 他不知道那男孩儿那盆开出来的会是什么颜色的花,他买的这盆是白色的,他很满意,白色总与纯洁挂钩,一如那男孩的笑容。 他住在一楼,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天天偷看男孩和刘阿姨聊天,天天偷看他的笑容。顾灵生生在肮脏的油田里,从没有见过那样干净的笑容。 顾灵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山茶花,喜不喜欢《霸王别姬》,是不是来自南方,会不会一辈子都追着他跑,但自打去年秋天入学时第一次在宿管室瞧见他,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知道结局不好,所以他忍。他忍了一个月、两个月、一个学期……还是没忍住。 1998年的冬天真冷啊,顾灵生一整个寒假都在想,男孩那么瘦,要怎么捱过冬天呢? 就这样想了一个寒假,今儿他终于见着男孩了。男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棉服,衬得他更加干净漂亮了,笑容在他脸上还是那样纯净温暖,仿佛寒冬也不忍从他身上踏足而过。 他看呆了,忘了手上拿着撑衣杆,一个不注意,撑衣杆就把男孩的花给怼了下去。 怼下去了之后他才想起来师父在挨打,又急匆匆地往外跑。他不知道自己给人留下了怎样的第一印象,但总之一定是不好的。 可是好与不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结局也不会好。 师父说过的:“有无数条世界线凌驾在你们身上,可是所有线的终点,都是分离,甚至死亡,家破人亡的亡。” 而现在,坐在尹馥床边的顾灵生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明知道自己和他没有好结局,明明决定陪他葬完花之后就不再来往,还是无可救药地在尹馥担心地看着他说“你受伤了”的时候,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了,他终于知道了男孩的名字。 “对啦,我叫尹馥,馥郁兰香的馥。”上楼的时候,男孩是这样对他说的。 馥郁兰香的馥。 顾灵生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山茶花,觉得这名儿真适合他。 他觉得自己也应当自我介绍一下,但又觉得说自己名字特别扭特傻帽,“顾”字在嘴边做了好久的准备也没冲出口。 “我知道,你叫顾灵生。”尹馥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我跟刘阿姨打听的,不介意吧?你……名字好好听啊。” 尹馥脸上是那种天真烂漫的笑,那种他偷看过无数次的笑。此时此刻,这个笑容是给予他一个人的。 他怎么会介意,他高兴都来不及。 “可能会有点疼。”找到药膏的尹馥搬了个小木凳坐在他面前,拉过他的手。 肌肤接触的那一刻,天知道表面装得比1998年的冬天还冷的顾灵生心跳得有多快。 就是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许多想法,比如他那怦怦直跳的心究竟是因为预先知道尹馥是他所谓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还是因为尹馥这个人本身。 第6章 可是当那沾着冰凉药水的棉签吻上他颈间的疮口时,这些想法全都烟消云散。 不是因为药水太凉,而是因为尹馥忽然离他很近,而且还在那样近的距离里问他:“凉不凉啊?” 垂眼看,看见亮晶晶的眼眸里除了天真和纯净,别无他物。 顾灵生忽然找到了答案,不是因为什么预知,就是因为尹馥这个人。就算师父没告诉他他命中会遇着这样一个男孩,他也一定会陷入这场山茶花的陷阱里。 “凉不凉?你说话呀。”尹馥又问了一次。 顾灵生回过神来,本想下意识摇头,可忽然又悬崖勒马,沉着声说:“有点儿。” “凉啊……”尹馥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清秀的眉眼微微拧了一会儿便解开,灵光一闪似的亮着眼睛对他说,“那我给你哈哈气。” 顾灵生还没反应过来,一股热流就喷上颈间。 心滞一瞬,顾灵生垂眸,只见尹馥仰着头,天真地问他:“好点了吗?” 嗯,疮口倒是没热多少,心和一些什么别的地方倒是热起来了。 “嗯。”顾灵生只低低应了一声,他怕说太多话,会暴露自己嗓子已经哑了。 尹馥听他这么说似乎很高兴,每上一点药就要哈一口气,渐渐地,他离顾灵生越来越近。 顾灵生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受到他嘴唇的形状。 “行了。”顾灵生忽然站起来,不想让自己的某些自然反应愈演愈烈。 其实理性来说,他不该和尹馥接触的。尹馥看起来这样单纯干净,他不愿将他领入那条终点必定是痛苦的世界线。 他问过师父,是不是他和这个命中注定的男孩一定会相遇,师父说,是,但相遇不代表相识、相知和相爱,只要你们不走到相爱这一步,结局都是好的。 他追问什么叫“结局都是好的”,师父说,那个男孩儿会事业有成,他奶奶会长命百岁,他自己会遇到另一个相守一生的人,白头偕老。 师父顿了顿,又说,其实感情里的和平分手也算是功德圆满的一趟旅程了,可惜在你们俩身上并不存在这种可能,你们相爱之后,所有的世界线都充斥着怨恨、背叛、意外,和死亡。 他本想问师父,那就没有改变命运的可能吗,可想起小时候二胖家的事,又沉默了。 二胖父母双双出轨的事闹得整个油田人尽皆知,不久后两个大人就离婚了,又和各自的情人跑到别的城市去组建了新家庭。后来二胖变成了二瘦,从有爹有娘变成了没爹没娘,本来是他们小学第一批少先队员的二胖,后来染了毒,死了。 “哎,后边的还没涂到呢。”尹馥在身后叫他。 “不用了。”他拉开宿舍门就要走,矛盾地,却又抬起眼看门牌号。 记住了,尹馥住在417。 “哎等等,你的两块八毛二。”尹馥匆匆跑回床边,翻开枕头拿出那沓毛票。 “不用了。”顾灵生这么说着,可是拧开门把手的动作却停滞了一瞬。 “那……”尹馥似乎被他搞得有些手足无措,“那我请你吃饭吧?” “不——” “我晚上还没吃呢。”声音听着可可怜怜的。 顾灵生拧开门把手的动作是彻底停住了,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想象到尹馥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眼睛一定是水汪汪的,可怜又漂亮的样子。 怎么办?如果他答应尹馥吃这顿饭,他们就会从“相遇”进入“相识”,就会离命定的悲剧更进一步…… 顾灵生回头。 尹馥站在那里,双手局促地抓着那沓两块八毛二,手指小幅度地在最外边那张一毛钱上磨蹭着,脸上却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他的尴尬一般。 不知怎的,顾灵生的目光已经移到尹馥的脚上去。 尹馥穿着厚厚的棉鞋,他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就是觉着,棉鞋下的脚趾肯定是用力抓着地、蜷在一起的。 出于一探究竟的心思,顾灵生突然好想把尹馥抱到床上,帮他脱下鞋子,拉过他一定又细又白的脚踝,仔仔细细看个究竟。 “你说话呀。”尹馥又这样说。 顾灵生抬起眼,他听见自己问:“吃什么?” 第4章 春天来啦 说要请人吃饭的是尹馥,一路乖乖跟着顾灵生的也是尹馥。 他很少出校吃饭,室友叫过他几次,他都想着,花了这顿饭钱,奶奶又要多种一盆花、多弯一次佝偻的背,还是摇摇头拒绝了。所以对学校周边的餐馆,尹馥是不熟稔的。 “这家?” 前面的顾灵生忽然停住脚步,尹馥一个剎车不急,撞进他怀里。他闻到顾灵生身上的香皂味道,清爽不刺鼻,和他的冷淡形成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对比,是冲突的、神秘的、美的。 尽管恋恋不舍,尹馥还是从他怀里跳出来,抬头。 ——老肖烧烤店。 尹馥没什么意见。 推开小店的门,热气滚滚而来,热气之后的,是一声熟人间的招呼声。 “哎呀妈这谁呀?小顾!你师父最近——” “叔,”顾灵生打断他,“带了朋友。” “啊。”老板歪头,看见顾灵生后边的尹馥,不再继续那句寒暄,问,“那就来个双人套餐?” “谢谢叔。” 尹馥因为“朋友”二字在原地愣了很久,回过神来,看到顾灵生就要坐下,尹馥跟上去本想坐他对面。 第7章 可顾灵生又忽然瞥过来一眼,而后直起稍稍屈起的膝盖,往里走到暖气片旁边的那个桌子。 尹馥不知道顾灵生为什么选择靠里的桌子,他懵懂扭头看了看墙上的镜子,看见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子。 他的心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胸膛,不知是因为羞怯自己红鼻子的窘态,还是因为好像知道了顾灵生选择靠暖气片那桌的答案。 尹馥局促地坐在顾灵生对面,小店的热气滚在空气里,他的鼻子又红了,这回不是因为冻的,是因为热的。 顾灵生不说话,尹馥的手指在桌底下搓老泥一般缠着彼此,半天终于想出一个话茬。 “师父?”他想到方才老板没说完说那句话,“你怎么有师父呀?” 顾灵生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尹馥看见他生动的喉结在往上滚的路上忽然停下,一秒后又继续向上,向下,向上,向下。 桌下,尹馥本焦灼地缠在一起的手指,突然一动不动了。 他的喉结,好好看。 “打工。”顾灵生放下水,简明扼要道。 “什么工?我也想……!”尹馥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唐突,语无伦次解释道,“啊,我是说,我想帮家里分担一些,我家只有奶奶一个人,我不想她那么累,一把年纪了还……” “你父母?”顾灵生打断他。 尹馥愣了一下,才笑着答:“他们不在啦,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了。” 顾灵生看着他,眼神很深邃,比往常更甚。许久之后,他沉声说:“抱歉。” “哎呀没事,我对他们都没印象啦。”顾灵生只是说了两个字就让尹馥心里热乎起来,滔滔不绝道,“我奶奶带着我也挺幸福的,她很宠我的,有空你到我家去就知道啦!哎对了,那盆山茶花就是她给我的。今年冬天好冷呀,你觉得么?” 顾灵生嗓子里冒了个“嗯”,融在烧烤店呼啦呼啦的灶炉声里,听不真切。 “是吧!新闻说湖南那边都雪灾了呢。”尹馥也没管他应没应,接道,“我怕冷,就盼着春天来了,于是奶奶就让我带着这盆山茶花,她说呀,茶花开了,春天就来啦。” 顾灵生看着他,没说话。 尹馥不在意,喝了口水润嗓子,终于想起来问:“哦对了,你在哪里打工?可不可以带我去啊?” “不行。” “啊……哦。”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果断,尹馥的声音跟着热情一起耷拉下去,埋在腾腾的暖气里,掩耳盗铃地藏着。 他想,自己果真太僭越了吧,才认识不到一天,就缠着他要一起吃饭,还问这问那的。顾灵生说得对啊,他给自己买那盆山茶花只是“碎了人的花,不就该赔吗”的道理,根本不是任何示好的信号,他才不想跟自己交朋友呢。 朋友?自己想的,只是朋友吗? 他想起他最喜欢的《霸王别姬》,想起程蝶衣的爱恨嗔痴,想起自己为他流过的每一道眼泪。他又想起县上有个姑娘给他写了一封粉红色的信,而他拿到信的那一刻心里不是欢喜,而是没有任何欢喜的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默认自己是和程蝶衣一类的人。 “我的伤,打工打的。”沉默很久的顾灵生忽然说。 “……啊?”尹馥愣了一下,才想起方才上药是在顾灵生颈脖上看到的纵横交错的血痕。 “我……”他本想说“我不怕”,但缩了缩鼻子,不敢逞强,只得转口道,“你……怎么打黑工啊?” 顾灵生又不说话了。 这时,老板托着个不锈钢的铁盘出来,把一串串焦香的烤串放上桌,“来喽!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 “老肖叔,您这儿缺个人手?”顾灵生打断他。 “啊?我啥时候缺……”老肖叔一愣一愣的,眼神顺着顾灵生的眼神一瞥,瞥见尹馥,立马改口,“啊是了是了!咋的,这位小兄弟要来?” 尹馥瞧瞧老肖叔,又瞧瞧顾灵生,总觉得哪里不对,问:“您……真的缺人手么?” “嗬!”老肖叔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你瞧瞧,俺这小店埋汰完了,你来了正好给neng neng保洁啥的,合适!” 尹馥反应好久才知道他说的“neng neng保洁”是“搞卫生”的意思。再扭头看顾灵生,他面无表情地吃着烤串,仿佛他真的只是帮了个衬,搭了个桥而已。 尹馥在老肖烧烤店打工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走回学校的路上,尹馥小跑跟上顾灵生的步伐,小喘气着说:“谢谢你。” 顾灵生淡淡地瞥他,问:“什么?” “请我吃饭,又给我介绍工作呀。” 顾灵生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比东北的冬末的夜晚还冷,可是他不经意间放慢的脚步又让尹馥觉得,他那么着急撇清自己其实只是嘴硬。 这么想着,尹馥不自觉地抿嘴笑了一下,偏就要揭穿他:“你走路好快呀。” 顾灵生的脚步不自然地顿了一下,这一下后,他又加快脚步,走得比之前还快许多,连西伯利亚吹来的风都赶不上他。 尹馥跟在他身后,再次小跑起来,他乐此不疲地踩着身前人的影子,每踩一脚,就偷偷笑一下,嘴里小声哼着小曲儿——他儿时最喜欢的《春天在哪里》。 他想,虽然奶奶那盆山茶花摔了,但顾灵生给他买的是全然盛开的。奶奶说,茶花开了,春天就来了。 第8章 是呀,春天来啦。 可是尹馥好久都没再见到顾灵生。 开学后课程逐渐忙碌起来,尹馥早八晚八一刻不停歇,还要去老肖烧烤店打工,等到周末才终于有空去108找顾灵生。 可每回去,都被顾灵生的室友告知:不在。再追问他去哪了,回答一律是不知道。 尹馥发觉顾灵生的室友不太热情,他本以为是他们的性格使然,但有一次他在篮球场上瞧见108这几个人勾肩搭背地闹着彼此,又惊觉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想到刘阿姨说过的,顾灵生性子阴阴沉沉的,不好接触。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顾灵生呢?为什么自己就那么乐意往他身上凑呢?尹馥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大家错了。 于是四月的某天,他去问刘阿姨,刘阿姨说,小尹,是你性格太好啦,其实我整天拉着你聊天,你也烦吧?尹馥忙摆手说不是,我特喜欢跟您聊天。 刘阿姨笑,又说,我这儿正好有两张电影票,你陪我聊天那么久,送你啦,最近上映的《泰坦尼克号》,跟心仪的小姑娘去看吧。尹馥忙说,我没有心仪的——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顾灵生就进了宿舍楼。 “刘阿姨我明天再跟您说!”尹馥一溜烟追了上去,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拿起桌上那两张电影票,嘿嘿笑了两声,“刘阿姨,电影票,谢谢啦!” “顾灵生!” 这人脚程还是那么快,尹馥在他身后追,怎么也追不上。 好不容易追上了,顾灵生已经走到了108,打开门要进去。尹馥左脚跟着踏进去,抬右脚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别人宿舍,非请勿进。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顾灵生已经反手关上了门。 准确的说,是半掩上。可是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刚刚喊的那一声惹得半个走廊的人都回了头,独独顾灵生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尹馥站在108的门外,觉得春天又走了。 一个月没见着了,顾灵生是不是早就忘记了有他这号人啊?他跟老肖叔打听,老肖叔还说,小顾哪有朋友啊,认识那么多年没见过,他肯定是欠了你什么人情,才带你来我这儿吧? 是啊,顾灵生摔了他的山茶花,把他的春天偷走了,于是就还了一盆花回来——在顾灵生眼里,这样就是把他的春天还回来了。一次性结清,不需要再做别的了。 尹馥的脑袋耷拉下来,不经意间,他手中的两张电影票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了。 这么个样子还给刘阿姨也不是事儿,但尹馥也不想和别人去看电影,他室友人很好,尹馥愿意跟他们一块上课、吃食堂、跑步,但不愿和他们一块看电影。 看电影是很特殊的事情,要和很特殊的人一块做才行。 尹馥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下一秒就被扯住大衣帽子。 尹馥回头,看见顾灵生肩上没了方才挎着的包,眼神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漠深邃。 “什么事?”顾灵生问他。 第5章 泰坦尼克号 尹馥差点忘了自己找顾灵生什么事。 准确的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找他什么事,看见他的身影就想也没想地跑来了。 这时,顾灵生的垂下眼眸,看向他手中那两张揉皱的电影票。 “哦!”尹馥终于想起来,紧张地邀约,“那个……看电影么?《泰坦尼克号》上在国内映啦!爱情灾难片,在国外拿了好多大奖,好多人都看哭啦,什么you jump i jump……” “嘶啦——” 电影票在尹馥紧张揉搓的手指间里裂成了两半。 尹馥:“……” jump个头,他现在比较想从宿舍楼顶jump下去。 “那什么……”尹馥尴尬而慌张地将那两半电影票拼在一起,扯了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我……也不是故意撕烂的,咱们先过去,电影院应该会通融一下的……吧……” 越说越心虚。 尹馥重重叹了口气,把那两半无可救药的电影票揣进大衣口袋,耷拉着脑袋道:“算了,下次吧。而且……你很忙吧?一个月都没看见你,我、我还是不要打扰你了……” “走吧。”顾灵生冷淡地说了这两个字,绕过尹馥往外走。 “……啊?” 尹馥愣了片刻,回身,只见顾灵生走进和煦的春日里,他后颈上的疤痕都被阳光迷蒙得看不见了。 笑容逐渐爬上尹馥的嘴角,他追上顾灵生,也走进失而复得的春天里。 他们来到电影院前,人山人海,都是为了《泰坦尼克号》来的,一问票价,50一张,站票30一张。 “多……多少?”尹馥又问了一次。要是他没记错,这个城市人们的平均月工资水平也就300块钱。 《泰坦尼克号》究竟是有多好看?能炒到这么高的价? 售票员不耐烦道:“买不买呀,后边儿老多人排队呢。” “我……”他上个月在老肖烧烤店拿了150块钱工资,如果买两张坐票的话直接就没了一大半,可是站票不行吧,请人看电影哪儿能让人站着呢? 突然一个力将他向后扯——顾灵生扯着他的大衣帽子把他拽走。 一直被顾灵生拽出人群,尹馥才弱弱问:“不看了么?” 顾灵生放开他,张口刚发了个“不”的音,又忽然闭上了嘴,不知想了什么,再开口时就说:“上别处。” 第9章 “啊?可是……别的电影院也是这个价吧?” 别的电影院确实也是这个价,但不是电影院的地方就不一定了。 顾灵生领他来到一个隐秘的巷子,七拐八拐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店,推开门进去。 是个便利店,年轻的老板剔着寸头叼着烟,大花臂在昏暗的店里也那么招摇。 见他们进来,老板吐了个十分标准的烟圈儿,笑道:“哟,稀客啊。” 在烟圈喷到尹馥的脸之前,顾灵生适时地走到他面前挡住,问:“《泰坦尼克号》,有吗?” “我说你怎么突然来了呢,原来是看爱情片来了,还带着……”老板说完,歪头看他身后的尹馥,挑了挑眉。 尹馥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神情怪怪的,不自觉地往顾灵生身后躲了躲。 他想问问顾灵生都是怎么认识这些社会上奇怪人的,因为去打的那份黑工吗?太危险了,他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劝顾灵生别去了,跟他一块儿去老肖烧烤店多好,这样还能天天见面呢。 这么幻想着,尹馥的笑容不自觉地跑到嘴边,他赶紧抿住嘴,祈祷没人看见的同时,心虚地抬起眼。 一抬眼,就对上了顾灵生打量他的眼神。 顾灵生沉默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那么深邃,尹馥因被吓到而骤停的心又砰砰直跳起来。 顾灵生领着他进了小房间,寸头老板开了放映机,不着调地说了句“别弄坏我这沙发啊”便出去了。 怪怪的人说话也怪怪的,尹馥不明白,看个电影而已,怎么会弄坏沙发? 这么想着,身旁的沙发凹陷下去,是顾灵生从门口汽水架子上顺了两瓶北冰洋回来,递了一瓶给他。 “谢啦。”尹馥接过,下意识去含吸管,结果含了个空。他忽然想起这边的人喝个汽水都是粗犷对瓶吹的,于是窘迫地抿了抿嘴。 往旁边一瞥,瞥见顾灵生正好收回的目光。 尹馥愣了一下,刚刚顾灵生好像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嘴唇看?尹馥懊恼地想,一定是他含空气的样子太傻了,顾灵生一定是在看笑话呢。 小小的投影屏上,电影已经开始了。 “英文的,没字幕,听得懂?”顾灵生问。 尹馥“啊”了一声,本想说“有点吃力”,可顾灵生这么问的意思是他听得懂?都是工大的学生,自己听不懂岂不是很丢面子? 于是他豪气地仰头喝了口北冰洋,说:“没……没问题!” 十分钟后。 电影里,水手:“have you been through the inspection queue” 顾灵生:“你们体检过了吗?” 电影里,jack:“of course.” 尹馥抢答:“‘当然’的意思!” 电影里,jack:“anyway, we dont have any lice.” 顾灵生淡淡瞥他,没说话。 尹馥弱弱道:“lice……什么意思?” “虱子。” 电影有些大声,顾灵生声音又低沉,尹馥凑近他问:“什么?” 顾灵生好久都没说话,尹馥抬头,吓了一跳——顾灵生的脸就在他头顶,他几乎要亲到他的下颚。 尹馥觉得自己该赶紧离远些,但……他的身子好像动不了了。 屏幕上,jack在甲板上朝下挥手,人群窜动,空气沸腾,他是那么地快活,那么地自由。 自由,尹馥的心里充盈着这个词语。他忽然想到程蝶衣,想到他热切追求过的东西,和他用送给霸王的那把宝剑自刎演艺生涯的结局。程蝶衣和jack,是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 那自己呢?自己会是谁? 恍然回神,尹馥知道他走神太久了,于是赶忙坐正身子,与顾灵生拉开距离—— 却被忽然起身的顾灵生挡住去路。 顾灵生坐起来,身子从他身前压过,伸手到沙发前面的小茶几上扯了几节卷纸。扯纸分明不是什么难事,但顾灵生却扯了好久,久到尹馥被他的身子压在沙发靠背上,根本动弹不得,也驱逐了所有动弹的心思。 又闻到了顾灵生身上的香皂味儿,尹馥的思绪和香气分子一起在逼仄的房间里乱撞。 顾灵生终于坐回来,在他头顶低声说:“虱子,louse的复数。” 电影里的汽笛突然嘶鸣,尹馥的心猛烈一跳。 因为顾灵生低沉的同声传译,因为他身上那股好闻的香皂味,尹馥一直没怎么看进去,最经典的“you jump i jump”他还因为走神差点错过。 直到那几段旖旎的情欲戏。 尹馥忽然觉得好热,他坐起身子抓住桌上的北冰洋猛喝了一大口——却扑了个空,他的北冰洋早在上一段情欲戏时被他喝完了。 尹馥尴尬地将玻璃瓶放回茶几上。 “喝我的吧。”身后,顾灵生忽然这样说。 尹馥下意识想说“啊?不好吧”,但是音响里适时地传来一些旖旎的声音,尹馥下意识看向屏幕,猝不及防看到了香艳的一幕。 他浑身紧绷起来,不知为何,顾灵生身上那股香皂味此时此刻变得格外浓郁,隐秘地在他周身招摇着,舞蹈着,跳跃着。 他想闭眼不看屏幕,想堵上耳朵不听声音,想捏住鼻子不闻顾灵生的味道……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紧绷在那里,手指和脚趾全都蜷起来,抓住沙发和地,抓住顾灵生散落在空气中的香气。 jack问rose:“are you nerves” 第10章 顾灵生:“你紧张吗?” 他听得懂,这么简单的一句英文他当然听得懂,他想要顾灵生不要翻译了,顾灵生的声音就在他身后那么近的地方,他只要稍稍放松身子就能触到。 顾灵生说,你紧张吗,尹馥分不清他是在翻译,还是在问自己。 “no.” rose拉过jack的手指亲吻,“put your hands on me, jack.” 尹馥觉得自己在发烧,他要降温,要降温。他看向桌上顾灵生那瓶汽水,他想一把抓起来喝,但他有顾忌,他不知道自己在顾忌什么—— 突然,那瓶汽水自己跑到了他嘴边。 是顾灵生也坐起身,拿过来递给他。 “喝吧。”顾灵生说。 他怔怔接过,瓶身就那么大,他蹭到顾灵生的手指,他惊奇地发现,寒冷的顾灵生此刻的皮肤也是热的。 顾灵生松手,靠回沙发上,不紧不慢地翻译:“把你的手放在我身上。” 这句话让尹馥吞下了好大一口北冰洋。 jack和rose在接吻,尹馥后知后觉地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橙子汽水,想:他喝了顾灵生的汽水,那他算不算也和顾灵生接吻了? jack和rose在逼仄的车厢里赤裸地拥抱,尹馥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这个小屋子,想:他和顾灵生也在一个如此逼仄的空间里,那他算不算也和顾灵生…… 作者有话说: 嗯……怎么不算呢? 第6章 以后别来找我了 那些香艳的场景终究是过去了,尹馥终于在电影高潮片段看进去了。 灾难来临,jack和rose抓着那块浮木在海里飘摇,jack说:“winning that ticket, rose, was the best thing that ever happened to me. it brought me to you.” 顾灵生在他耳边翻译:“赢得船票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它将我带向你。” “promise me you'll survive...” “答应我活——” 顾灵生的低沉的翻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唰唰”的两声抽纸、扯纸,下一秒,一迭纸巾被递到尹馥面前。 尹馥流泪了。 但他不想让顾灵生发现,所以他一直静悄悄的,控制着连鼻涕都不敢吸。 怎么……怎么顾灵生还是能注意到? 尹馥不知道该不该接那张纸,如果接了那不就承认自己很弱么?大男生看个电影还哭。他努力缩了缩鼻子,以为这样就能把眼泪送回去。 可是突然,屏幕里的jack松了手。他沉入大海里,rose在冰冷的海中只身一人地叫喊。 尹馥睁大了眼,刚刚才止住的泪又滚了下来,甚至更多。 “拿着吧。”顾灵生将纸塞到他手里。 尹馥恨自己看得太入戏,他总是这样情绪充沛,不管是平日里的事儿,还是这些虚幻的小说、电影,总是一点点波动就能掀起他心中的波澜万丈。 “……谢谢。”尹馥颓丧地拿起纸,压着动静擤了个鼻涕,末了还找补一句,“我其实不是很爱哭的。” 顾灵生没说话。 尹馥更难过了,看的电影难过,被顾灵生发现难过,被顾灵生冷落更难过。他轻轻叹了口气,望着屏幕,卸了力气靠到沙发上。 就连顾灵生身上那股香皂味都不这么好闻了。 “挺好的。”顾灵生突然说。 尹馥扭头:“……嗯?” “能哭出来,挺好的。” 什么意思?尹馥刚想问,电影又开始了对白,顾灵生张口翻译,他插不上话。 他本想打断他问个清楚,可是电影忽明忽暗的光打在顾灵生的眉骨上,像山上突然凹陷的沟谷,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岁月的苍凉。 尹馥忽然找到了比电影还好看的、还令他难过的东西。 电影播完,顾灵生陪尹馥在小房间里坐了很久。 “太残忍了。”尹馥一直没缓过来,“为什么jack不再坚持一下,等到救援队来?这样就不会是一个悲剧了。” 他看电影看小说上头了就得找人探讨探讨,更别说这部让他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泰坦尼克号》了。 但顾灵生一直没说话,尹馥着急了:“你说话呀。” 顾灵生没看他,一直望着早已黑掉的屏幕,沉默许久后反问:“他们都得救了,就一定会美满吗?” 他的声音比他的眼神还深沉。 但尹馥没注意,不解道:“为什么不会?你是说……他们俩门不当户不对么?可这样的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是挺过不来的呢?只要他们相爱不就好了么?” 房间里很安静,顾灵生和安静融为一体。尹馥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他眉眼间隐约带着的一丝悲怆。就像是方才看电影的间隙,他透出的那股十八九岁年纪里不该有的苍凉。 “人总是没法对抗命运的。”顾灵生说。 尹馥愣了一瞬。顾灵生是想到了什么吗?他担心自己触到他的伤心事。顾灵生好似有沉重的过去,可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好像也并没有跟自己分享的欲望。 果然,顾灵生站起来,打开门。 “我要去打工了。” 撂下一句冰冷的话,什么也不解释。 门外,寸头老板看见他们出来,叼着烟打趣:“哟呵,194分钟的电影,你俩搁里边待了210分钟啊。哎,我的沙发还好吧?” 顾灵生没答他的话,只说:“谢了,下回免费。” 第11章 下回?免费?哪个下回?免什么费?尹馥茫然地看向老板。 老板吐了个烟圈,挑了挑眉,又看向顾灵生,“挺清秀嘛,原来你喜欢这款?” 尹馥的脸一下子热了——谁清秀?谁喜欢谁?顾灵生……喜欢自己? 再回过神来时,店里已经没有了顾灵生的身影。 尹馥急忙追出去,在出店门口时脚步顿住,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怯怯地对寸头老板说了句:“谢……谢谢!” 尹馥追上顾灵生时,他已经走出了这条小巷,站在路口。他脚步还是那么快,尹馥赶上他时他正好剎车,尹馥再次撞到他身上。 尹馥赶紧跳出来,“不好意——” “你知道怎么回学校,对吧。”顾灵生垂眼问他。 今天阳光很好,尹馥抬眼看他,发觉他的眉眼还是在阳光下更好看,方才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实在太深沉了。 他看了半晌才想起来答:“啊,知道,知——” “嗯。”顾灵生得到答案后转身,不带犹豫地踏进斑马线,“以后别来找我了。” ……什么? 尹馥愣在原地许久才听清楚顾灵生留下的这句话。 他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一点儿也不好。 尹馥蔫了好久。 他不是没想过去找顾灵生问个究竟,可每次去108,顾灵生都不在。 3月末,室友呼啦呼啦吸着泡面问“老香了,小尹来一口不”,尹馥平时还会因为担心室友不高兴而跑过去嗦一口,这几天是完全没心情了。 室友没见过尹馥难过,甚至可以说,自打大一入学,他就很少见尹馥不笑的样子。 “咋了啊?你的花儿不都开了么?”室友瞅瞅他,又瞅瞅他的山茶花,心道自己也没再把泡面汁儿溅到上边去啊。 尹馥瞥了眼那盆花,瘪了瘪嘴,心想,顾灵生还不如不送这花呢,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就像春天从未来过,就不存在走了这一说。 “没事儿。”尹馥摇了摇头,不想将坏情绪传播给室友,撑起一个笑容说,“快吃,待会儿是第一次金工实习呢,别迟到啦。” 其实尹馥并不怎么期待金工实习课,听学长学姐说,每年都有人手指头被车床绞断的,尹馥觉得太吓人了。 因为父母的事儿,小时候奶奶就总跟他强调,咱家的人不适合冒险,就安安分分的,做个普通的、正常的人。 可是他一进教室的门就看见了顾灵生。他一个人站在最后排,抱着本书在看,人群从他身前穿流而过,熙攘喧嚣,独独他是安静的那个。 “咋这么多人呢。”室友在他身边说,“啊对,咱班跟机械3班合上来着。” 合上啊……那岂不是每周都可以见到顾灵生了? 尹馥忽然开始期待这门预曦正立。课。 金工实习要分组,尹馥本想跑去问顾灵生要不要跟他一组,可是互相想起那天顾灵生说的那句“以后别来找我了”,就又望而却步了。 “小尹,咱几个一组呗?”室友揽着另两个人的肩问他。 “哎哎哎你别跟我们组抢尹馥啊,”另一个同学从远处走过来,吆喝着,“小尹,我们组还差一人,你加入正好就够了!” 他嗓门太大,整个教室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投射过来。要换做往常尹馥断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 他悄悄瞥了瞥顾灵生的方向,只见他淡淡地朝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收回了目光——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关心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顾灵生了,是因为那天寸头老板说的那句“原来你喜欢这款”?可这也不是他说的呀,顾灵生怎么还搞连坐呀。 再说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至于么?顾灵生很反感别人开他和自己的玩笑?他是很反感自己,还是很反感被开同性的玩笑?他接受不了么?那为什么最开始他要问喜不喜欢《霸王别姬》? “小尹说话啊,大伙儿搁这等着呢!”室友叫他。 “啊,好。”尹馥回过神来,“那……就咱们寝室一组吧。抱歉啊大黄,别的课咱们再一组怎么样?” 他不愿意得罪人,特别大黄还是个暴脾气。好在他平时乐于助人性格好,同学们都喜欢他,大黄也没计较。 定下来之后,尹馥悄悄回头,只见顾灵生还一个人站在最后,好似没有加入任何小组。 “还有哪些同学没组?或者还有哪个小组缺人的?”老师问。 一些人猛地地举起手,有的还喊着“老师我还没人要呢”,生怕被老师忽略,可顾灵生只是慢悠悠地举起手,那高度将将超过肩膀,一副老师看得见就看、看不见拉倒的态度。 “哎,最后排那个同学,你就加入这一组吧。” 老师将顾灵生分到了大黄那组,尹馥又高兴起来——大黄是同班同学,跟他关系不错,这样是不是又有机会和顾灵生说话了? “来来来,集中注意力了啊!”老师敲桌,“先讲安全生产规范,别明年被学弟妹传断手指的就是你!” 尹馥赶紧回神,摸了摸自己目前还健在的手指。 第一节课做了个锤子。 室友一边操作,一边说:“哎你们知道吗工大有个传统,说是把自己金工实习做的锤子送给心爱的姑娘,就相当于表白!贼他妈浪漫。” 浪漫吗?尹馥低头看着自己做的这沉甸甸的榔头,心想,呃,女生们收到锤子真的会……高兴吗?那……万一送的对象不是女生呢? 第12章 这么想着,尹馥回头—— “你他妈做不做啊?你不要学分我们还要呢!你们机械的人都这样吗?他妈拉个老脸以为谁欠你的?!” 尹馥愣住。 是大黄在朝顾灵生喊。 “我不是在做吗。”顾灵生淡淡地反问他。 大黄眉毛直接竖起来,“你他妈自己做自己的也叫做?合作,合作懂吗?不然老师分组干哈呢?!” “切割,很简单的一步,不需要合——” “装你妈呢?!”大黄的拳头挥过去。 第7章 不能再多了 但没挥出去。 “怎么了大黄?”尹馥抓着他的手臂,讨好地笑着,又瞟了眼顾灵生,“有话好说嘛,老师待会儿回来了看着多不好。我和这位同学认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也就你脾气好能受得住这种人!”大黄双手抱肘,没好气道,“别被人欺负还替人数钱!” 尹馥嘿嘿笑了笑,顺着他:“我傻人有傻福嘛!那什么……既然你们合不来,那要不我和他换个组?” “不用。”顾灵生冷冷拒绝。 大黄眼看又要发作,尹馥室友走过来帮衬:“行啦,小尹你既然和这位兄弟认识,就我换进大黄的组吧。” 尹馥心跳一滞,那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和顾灵生一组了? 他抬头看顾灵生,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刚刚他连和自己换组都拒绝,更别说换成和自己一组了吧,尹馥自怨自艾地想,顾灵生那么冷的一个人,说不让自己再找他,肯定就是不愿再和自己有任何接触了—— “行。” 头顶忽然传来冷冷的一声。 尹馥抬起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尹馥发现顾灵生的人缘很差。 金工实习下课,大家都成群结队抢食堂去了,顾灵生就沉默地将自己做的小锤子塞进书包,沉默地一人离开。 “哎——”尹馥慌忙收拾书包要追上去。 室友问他:“小尹吃饭不?叫上你那兄弟一起?” 眼看顾灵生就要走进下课的人山人海里,尹馥回了个“今天先不和你们吃啦”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刚刚在做锤子的过程中他故意装得像个笨蛋,这也要问顾灵生,那也要问顾灵生。 同组另外两个人都傻眼了,说小尹你平时成绩不挺好的么,怎么今天啥也不会了?他红着脸说自己只会纸上谈兵,动手能力差。 顾灵生淡淡瞥他一眼,倒是好生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 尹馥看到了一丝希望,反正都不要脸了,那就不要脸到底,今天他必须缠着顾灵生,问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不让自己找他了,还要重新跟他做上朋友才行。 先做上朋友才有下一步嘛,步步为营! 尹馥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而后伸手一拽,拽住顾灵生的衣角。 下课人潮涌动,顾灵生被他拽停,后边的行进的同学就哐哐哐往他俩身上撞,尹馥觉得自己又被撞进顾灵生身体里了一些。 他心怦怦直跳却还不忘偷笑,没想到下一秒就被顾灵生揪着帽子往前带了好大一步。 尹馥不懂他为何突然揪自己帽子——他好像特别喜欢这么做,就像自己习惯于拽他衣角一般。 但顾灵生比他高出一个头,腿自然也是比他长不少的,顾灵生的一小步可谓是尹馥的一大步——于是他几步踉跄,还踩了顾灵生好几脚。 终于走平稳,他抬头看顾灵生,下意识笑得讨好。好在顾灵生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也没有因为被踩到鞋子而生气。 顾灵生瞥了他一眼,很快速地收回了目光,将书包带子扯紧了些,动作有些不自然。 他的步伐太快,尹馥甚至都小跑了起来,在他旁边一蹦一蹦的,问:“你刚刚为什么跟大黄闹起来啊?大黄他脾气是不好,但他人不坏——” “没跟他闹。” 言下之意就是大黄自个儿闹的。尹馥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好像……这么说也没错。 尹馥脚步慢下来想了片刻,又重新追上他,“可分组不就是为了合作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合作啊?” 顾灵生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尹馥一边追他一边思索,忽然想到什么,说:“诶不对啊,你来我们组倒是合作了,和我合作了……” 顾灵生脚步顿了一下,又忽然立刻加快步伐径直往前走。 尹馥愣在原地,回味着顾灵生脚步的顿涩,几秒后终于咂摸出了甜味儿,后知后觉地扬起嘴角。 终于走出教学楼,空气终于从男生拥塞的那股浓郁味道变得清新。这所老牌理工科的大学总算是被春天装点了些文艺浪漫的绿色,风一吹,叶子就荡漾起来,尹馥的心也荡漾起来。 他突然想到室友说的那个,关于金工实习小锤子的传统。 手探到书包侧袋,小锤子随着他蹦跳的步伐一晃一晃的,一副急切想要把自己送出去的模样。 尹馥掏出小锤子,追上他,在紧张里扯出一个笑容,说:“诶,咱们一起做的小锤子还挺好看呢,那什么……我的送你!” 顾灵生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我有。” “那……你也把你的送我呗。”尹馥短腿小狗似的蹦着,这样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顾灵生终于舍得瞥来一眼,尹馥急忙抓住他的眼神,期待地看着他。 第13章 顾灵生一直不说话,尹馥的心忽上忽下的,眼睛明亮了一会儿又耷拉下来,耷拉了一会儿又亮汪汪地抬起来,嘴上还说着:“好不好啊?” 顾灵生收回眼神,沉默地从侧袋掏出自己做的小锤子,递给他。 尹馥喜出望外地接过,欣赏了好一会儿,才记得将自己的锤子塞他侧袋里。 “诶,你知道工大的传统么?”尹馥有些紧张地解释,“就是大家会把小锤子送给……给……意……” 半晌又说不出“意中人”仨字,于是语调一转,“意……一些朋友!” 尹馥简直想把自己舌头咬断,什么“一些朋友”啊?能想个再尴尬一些的词儿么? 他丧气地抓了抓头发,再抬眼时,顾灵生又走远了。 ——所以他自然也是看不到,顾灵生忍不住翘起的嘴角。 不达目的不罢休,尹馥又追上去,“你去不去吃饭吶?咱们一起吧?” “不去。”顾灵生往前走。 尹馥跟上,“啊?你是不喜欢吃学校食堂么?那……咱们上外边吃?” “不去。”顾灵生走得更快了。 “哦……”尹馥的脚步慢下来,渐渐地,他停下了脚步,“顾灵生,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顾灵生一直机械地快步走着的双脚忽然被尹馥那委屈的声音拽停。 他回头看,人潮里,一只落水狗耷拉着肩膀,漂漂亮亮又可怜兮兮的。 顾灵生不自觉往尹馥的方向迈了一小步,可也只是一小步,他的理智就将他拽住了。 师父说,有无数条世界线凌驾在你们身上,可是所有线的终点,都是分离,甚至,死亡。他问师父,谁会死?他想,如果死的是自己那无所谓,他也没多想活,可如果死的是…… 他不敢想这个问题。 那天师父频频摇头,对他说:“色令智昏啊,灵生。这么低级的问题你也问得出口?你自己知道答案的。” 顾灵生知道的。 世界线像宇宙中的尘埃一样,多得数不清,每一个岔路口的转弯,命运就会有不同的去向。横亘在他和尹馥之上的世界线太多太多了,死的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尹馥。 他看不见这些线的走向,师父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在身边,所以他每一次和尹馥的接触,都只能谨小慎微,他害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让尹馥走向厄运的深渊。 ——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接触。 所以顾灵生狠下心,收回目光,扭头走了。 原本看见他转头过来的尹馥还心花怒放了一瞬,没想到马上被泼了一盆冷水。 顾灵生还不如不回头呢,回头之后冷冷看人一眼也不理人,跟看笑话似的。 尹馥又委屈又生气,忽然头脑一热,上前几步喊道:“喂,你……好没礼貌啊!” 话音刚落,亡命赶去食堂的路人同学都施舍了他几秒看傻子的眼神。 在路上这样喊一声,没礼貌的不知道是谁。 尹馥脸都要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室友都说他好相处,坏脾气的大黄说他好欺负,他明明是个没有棱角的人,怎么遇着顾灵生,一切都不一样了。 也不是有棱角,他就是好奇心太重,顾灵生又太神秘,他从小生活在那个简单的小县城里,没见过顾灵生这样的人,所以…… 所以好奇就是喜欢吗?喜欢就是程蝶衣对师哥、jack对rose的感情吗?他—— 他没空多想了,因为顾灵生忽然逆着人流朝他走了过来。 刚刚喊的人是他,现在觉得心虚的也是他,没等顾灵生走到他面前,他就上前几步先认错:“那个,对不——” “看电影吗?”顾灵生打断他。 “……啊?”尹馥愣了一秒。 顾灵生没再说话,插着兜往前走。 愣了几秒,尹馥后知后觉地在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蹦蹦跳跳地跟上他,“看!” 他想,顾灵生主动问自己要不要去看电影,说明他不讨厌自己,如果他不讨厌自己,就是大概可能也许有那么一丝丝喜欢自己—— 顾灵生脚步突然停住。 尹馥差点儿撞他身上,抬头时,脸上还是雀跃的——可是他的笑容马上就消逝在空气里。 “但是我们,”顾灵生看向他,眼神比平时还要深邃,“只能做朋友,不能再多了。” 第8章 双向吃醋 他们又来到了寸头老板的店。 但尹馥完全没有任何期待感,他的脑子里有好多好多小蜜蜂在打转,嗡嗡嗡地重复着顾灵生那句话:“我们只能做朋友,不能再多了。” “哟,又来幽会?”寸头老板叼着烟,流里流气地从柜台里走出来。 顾灵生没理他的打趣,问:“有什么片儿?” 他语气里的冷漠一如往常,可是掺杂着这一路的所思所想,尹馥觉得他大概是对同性之爱没有兴趣。 这么想着,尹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寸头老板挤到了一边。 “你要看啥?科幻片、搞笑片、动作片、爱情片,还是……”寸头老板揽着顾灵生的肩,往他脸上吐了个烟圈,暧昧道,“爱情动作片?” 顾灵生岿然不动,“有港片吗?” “有啊,老多了。最近来了个《金枝玉叶》,张国荣梅艳芳袁咏仪,看不?这题材啊,你保准儿喜欢。”寸头老板朝他挑了挑眉。 第14章 尹馥一愣,这《金枝玉叶》他看过啊,里边最经典的一句台词就是: 「男又好,女又好,我净系知道我钟意你。」 寸头说顾灵生保准儿喜欢这题材是什么意思? 眼神看去,只见寸头一连往顾灵生脸上吐了好几个烟圈,嘴都快要挨到顾灵生脸上了。顾灵生只是定定站着,没躲。 尹馥忽然好像懂了。 “没字幕你能——”寸头瞥了尹馥一眼,扭头朝顾灵生挑眉,“哟,故意挑的港片儿吧?” “能不能放?”顾灵生打断。 “能能能,祖宗。”寸头搭在他肩上的手抬起来,拍拍他的脸。 寸头的动作让尹馥皱起眉。 顾灵生正巧瞥了一眼尹馥,瞥到他眉间的不悦。 他们又进了那个昏暗的小房间。 尹馥不明白,既然顾灵生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那为什么还约自己来看电影?是故意让自己看见他和寸头的亲昵,好让自己死心么? “会粤语?” “……啊?”尹馥愣住,“会。” “可以翻译吗?”顾灵生说,“听不懂。” 听不懂为什么还选这个片子?这个人好奇怪啊,说他们只能止于朋友,却又要跟他单独看电影。 想到方才寸头和他的亲密,尹馥心中更憋屈了。虽然说他脾气好,但也不是能被这样对待的,要是让奶奶知道他在别人面前这样低声下气,奶奶肯定拿拐杖敲坏他脑袋了。 他不想猜来猜去,他要问个清楚。 “你,”尹馥鼓起勇气,扭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顾灵生看他,问:“什么?” 什么?那可太多了。 从那盆茶花开始,他的命运就开始和顾灵生产生了联结。就像80年代末的下海潮让他失去父母,90年代初的政策让深圳富起来,1998年冬天的大雪让奶奶的花没有活下来,1998年春天,他和顾灵生的相遇,就是命中注定。 于是尹馥理了理思绪,打算从最近的帐开始算。 “你,”他努力维持着质问的凶狠模样,“你跟那个寸头什么关系?” 顾灵生看着他,像是在思考如何作答,也像是,单纯地在看他。 尹馥被看得有些心虚,担心自己凶起来的样子很滑稽。 就在他被看得快要败下阵来时,顾灵生才答:“打工的顾客。” “顾客?”尹馥这回倒是接得很快,“顾客怎么搂着你啊?还那样亲密朝你脸上吐烟圈儿,你也不嫌呛得慌么?” 一气呵成,不带喘气的。 顾灵生安静地看了他几秒,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笑得很轻,轻到除了尹馥这样在意他一举一动的人之外,不会有人感觉得到。 尹馥一肚子火瞬间作鸟兽散。 他没见过顾灵生笑,就算只是短短的一瞬,也足够他窥探个够了。那双冷冽乌黑的眼睛弯起来,空洞不再,灵动鲜活。 愣了一秒,尹馥回过神来,在心中指责自己倒戈得也太快了。 “笑……笑什么啊?没礼貌!”他强行维持趾高气扬的模样,可是脸已经不可遏制地烧了起来。 “知道了。”顾灵生说。 “知……”尹馥懵懂地重复,没一会儿就晃过神,“知道什么了?” 顾灵生没回答他的问题,扭头看向屏幕,不一会儿又牛头回来,看着尹馥问:“电影开始了,翻译?” 电影斑斓的光投映在他的脸上,他嶙峋的五官就变得更加挺拔,原先尹馥觉得他的脸立体得像山谷,像沟壑,可现在他又觉得这样的比喻太过萧森。 或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光影,或是因为他方才短促的一笑,尹馥觉得,如果顾灵生是一道沟谷,那么沟谷之后必定是仿佛若有光的桃花林,是万物生灵的所在。 “哦……哦。”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刚刚还在生气。 整场电影翻译下来,尹馥口干舌燥,离开小黑屋时,顾灵生体贴地又给他拿了一瓶北冰洋。 尹馥跟没喝过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 于是喝得太急,呛着了。 “咳咳咳——” “哟,小家伙慢点儿。”寸头老板递给他两张纸。 尹馥咳得狼狈,下意识接过。 寸头老板抽着烟,吊儿郎当地看着他,说:“南方人长得好清秀啊。” 礼貌使然,他急于向对方道谢,可一滴挂在他下唇的北冰洋阻碍他开口,于是他伸出樱桃红的小舌尖,勾住,舔掉,才客气道:“没有没有,谢谢啦。” 寸头只是盯着他看,没有再说话。 尹馥刚刚咳得到处都是,左擦擦右擦擦,没注意到寸头过分灼热的眼神。 一会儿后,寸头又看向顾灵生,手又揽上他的肩,“哎,你真的没兴趣?不然就让给你哥我得了——” “喝完了吗?”顾灵生漫不经心地跨了一步,撇掉寸头的手,也正好横在尹馥和寸头之间。 他的话语永远都没有语调,尹馥以为顾灵生等得不耐烦了。 “没……没,我马上!” 于是他含住吸管,猛吸。 但是吸了一下就有点儿吸不动了,顾灵生一直盯着他看——再具体一点儿,盯着他的嘴唇看,再再具体一些,盯着他含着吸管、一动一动的嘴唇看。 他看见顾灵生的喉结小幅度的滚了一下。 第15章 “哎,听见我说话了么?”寸头没眼力见儿,又凑上来,这回直接一把勾住顾灵生的肩,“让给你哥我,行不行啊?” 顾灵生垂下眼,扫到搭在他肩上那只手,冷声警告:“别搭我肩。” “哟呵,生气啦?”寸头笑了,手还赖着,“罕见啊,他妈比小行星撞地球还稀有。” 顾灵生冷冷对上他的眼睛,“听不懂人话?” “行行行祖宗。”寸头放下手,目光移到尹馥身上,“以前不随便我搭吗?怎么,小家伙吃醋啦?不是说看不上么,那还在乎什么?那我不搭你的就是了呗,我搭他还不行吗?” 寸头的手伸向尹馥—— 没得逞。 抢在前一秒,顾灵生适时地把尹馥拽出门,又是拽的帽子。 “哎,瓶子……”他的北冰洋还有最后一点儿没喝完,玻璃瓶还没放回框里,他努力对抗着顾灵生的力量,可是任凭如何用力,都无法把自己从他手里扯出来。 他扯不出来了,再也出不来了。 “扔来吧!”寸头朝他喊。 “……啊?” 扔?万一碎了怎么办? “哎顾灵生你等会儿,我给人老板还……” 顾灵生置若罔闻,一直扯着他往外走,力道里带着情绪。 尹馥压根儿停不下脚步,心一横,他朝寸头喊:“接好了——” 瓶子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稳稳落在寸头手中。 寸头朝他打了个响舌,尹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顾灵生三两步拉出了巷子。 “你那么着急拉我干什么?”尹馥实在跟不上顾灵生的步伐,摔开了他。 顾灵生先是朝远处望了一眼,寸头已经不在目光所及之处,然后才将目光落在尹馥身上。 他从未如此聚焦过,像是在生气,尹馥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你愿意就回去跟他待着吧。”说完,顾灵生扭头走了。 果然生气了。为什么? 尹馥咂摸他刚刚的话,追上他,猜:“你……不想让我跟他待着?” 他脚步又快了一些。 尹馥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又问:“为什么?他喜欢男的?” 不说话,脚步又快了。 “他……”尹馥恍然想起寸头刚夸他清秀,“他不会看上我了吧?” 脚步顿住。 尹馥直接撞他背上,抬头,言语比脑子快:“那……你着急什么?关你什么事儿?你不会在吃——” “草。”顾灵生冷不丁骂了个脏话,打断。 尹馥愣住。 “你写大物了吗?”顾灵生问。 “什么大物?”尹馥还是懵的。 “你们生物不上大学物理么?大作业今晚交。” 尹馥瞬间瞪大眼睛,“啊——没写!” 下一秒,他就拽着顾灵生跑起来。 顾灵生竟然没有躲,仍凭他拽着,一会儿后又像是嫌他跑得慢似的,反客为主,扯开尹馥拽着自己衣角的手,反而抓住他的手腕。 风在耳边呼啦地响,尹馥被他抓着的地方虽然隔着衣服,但却莫名地热起来,热一直顺着手臂传导到心里,又由心脏的血液泵到全身,大物作业也不想写了,倒春寒也不觉得冷了。 偷偷看顾灵生,风把他的乌黑的头发吹得真好看。 他像春天里自由的垂杨柳,也像挣破束缚的逍遥鸟,褪下那层与年龄不相仿的沉郁,他不过和自己一样,是活在十八岁的轻快里的少年人。 尹馥摆正目光,偷偷记下此刻的光景,包括远方烟囱滚出来的黑烟、近处街边蒸汽屉子后叫卖老面馒头的大爷,以及,方才瞥见的、顾灵生好似翘起来的嘴角。 那是1998年,春天正深,他们尚且还能在隐秘的情愫里,尝一点命运没有痛下狠手的甜头。 第9章 当他们的命运不再有交集 顾灵生觉得自己做错了许多事。 从把尹馥的那盆山茶花怼下去开始,他做什么都是错,搭理尹馥是错,拒绝尹馥更是错。 可是发现暗恋了半年的人正好也喜欢着自己,任谁能百分之百忍住?何况他才正值情窦初开的十八岁,又何况,他在此之前从未爱过任何人,也从未被任何人爱过。 一旦踏入了这条命运里,就像坠入一条湍急的河,再也无法上岸、回头。 于是他又去找师父。 梁大仙正在小巷里摆摊算命,鼻子上架着圆黑墨镜,脑袋上一顶瓜皮帽,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烟指点江山。 “难。” 梁大仙一锤定音,坐在对面的中年夫妇一齐打了个颤,像被命运下了审判,重锤一击。 “你俩命里子嗣缘薄。”梁大仙掸了掸烟灰,“不过倒是有个法子,就是……哎,费银票儿。” 男士一个向前,差点儿没把梁大仙摇摇欲坠的小桌子掀翻,“啥法子?大师您尽管说,钱那都不是问题!人都说你这儿准,大师,我信你!” “搁我这儿买串转运珠,不贵,五十到一百,你俩自己寻思买多少的。”他吸了口烟,“当然,越贵效果越好嘛。” 1998年的五十块钱不便宜,顾灵生看见夫妻俩面面相觑,也看见他们身上的许多世界线。 迅速将那些世界线排列组合之后,他得出两个结论:一,这对夫妻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能在下次怀上,二,师父又在骗人。 第16章 “大师,那俺两来个五十……”男士改口,“操,直接来个八十的吧!” 见着顾灵生来了,梁大仙两个眼珠子从墨镜上方露出来,使唤道:“徒儿,给拿串一百的出来。” 顾灵生“嗯”了一声,心想:又来这套。 “一百?”男士疑惑,“大师,俺刚刚说的是八十啊。” 梁大仙一根烟抽完,又点了一根,“哎,这算命呢,也讲究缘分,你瞧,阴天了好些日子,偏就今儿晴了,你说是不是咱仨有缘哪?你付八十,我给一百,剩下二十,以后常来!” 夫妻俩感激涕零:“哎呀妈,大师人真好!以后常来,常来!” 看了百八十遍这场面的顾灵生走进地下室,去拿珠子。 师父也是厉害,啥都能扯到缘分上去,天晴了是缘分,下雨了是缘分,城管来揪人了也是缘分,算着算着不小心放个屁还他妈是缘分。 有天师父让他学着这样招揽顾客,他一个屁也放不出来,本要说的“下雪了,说明你我有缘”,硬生生说成了“下雪了不安全,以后不方便就别来了”。 顾客走后,梁大仙一拍脑门儿,说,灵生啊你也太实诚了,总为别人着想,吃亏的就是你自个儿! 顾灵生觉着师父说的没错,他决定痛改前非。 ——没曾想遇着尹馥又一夜回到解放前。 顾灵生随便在梁大仙桌上捎了串珠子。 根本没有什么五十、八十、一百之分,这些小珠子的成本一毛一样,不过几毛钱一颗。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夫妻俩掏了无数张毛票和无数粒硬币,终于凑到了八十。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梁大仙将那些票子揣进口袋,说:“哎对了,你俩最好在三月廿一干那事儿,那天啊,灵。” 坑蒙拐骗一大圈儿,这才说到点子上。 夫妻俩应着,高高兴兴走了。 顾灵生问:“师父,您还这样,不怕那伙人又来揍吗。” “我哪样了?”梁大仙用刚摸过烟和钱的手指捻了两粒炒花生扔嘴里,“你就说他俩三月廿一能不能怀上吧。” 能,顾灵生看得见。可这也和转运珠没半毛钱关系啊。但顾灵生不多说,他一向不喜与人争辩,不喜管别人的事儿——包括他亲爱的师父。 他记得今儿来,为的是自己。 “师父,有事请教。”顾灵生说得郑重其事。 梁大仙不在意的模样,仍嚼着花生米,含糊“嗯”一声。 顾灵生直接问了:“师父,我和尹馥谁会死?” “咳咳——”梁大仙一粒花生米卡在喉咙。 顾灵生体恤地上前拍了拍他师父的背,又帮他拧开泡着枸杞的保温杯盖子,水递到他嘴边。 梁大仙接过,喝。 体恤地等他师父咽下那口水,顾灵生又问:“哪条线是我死他活的?有法子能让我们不偏不倚走这条在线去么?” “咳——”继花生米之后,梁大仙差点儿又被枸杞噎到。 “您老别给我说买转运珠。” 梁大仙想明白了,不关花生米和枸杞的事儿,他是被这破徒弟的执念噎死的。 “你看你,又实诚了。”梁大仙终于缓过气来,“人固有一死,或今儿死,或明儿死,你看了这么些人的命,知道命运无常,还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干啥?从前我劝你不要陷太深,可你既然已经陷进去了,那就不疯魔不成活嘛!” 顾灵生跟没听到他的劝说似的,又问:“有没有我跟他在一块儿,快活个几年,然后我投河自尽,或者卧轨自杀——反正就是,我死了他就不用死了,有没有这样的线?” 梁大仙瞧他,他还是头一次在这看什么都无所谓的徒弟身上,瞧见一份执着与认真。 他回忆起在巷口捡到的顾灵生,十几岁的小孩儿而已,脸上身上全挂了彩,问他疼不疼,要不要上医院,那小孩儿竟说死了也无所谓。 梁大仙抬了抬眉,如实回答:“有啊,不过他后半辈子都得活在你死了的阴影之下,郁郁寡欢个三五十年,最后病死,因为没结婚没子嗣,还是搁家凉了三天才被邻居发现的。” 顾灵生第一次想说,凭什么他命这样苦。 小时候被整个大院儿的叔叔阿姨冷眼,作业被全班同学扔到垃圾桶里,回家了被爸妈拿衣架揍,也没喊过一句苦。 他知道这是他的错,谁让他能看见别人的命,谁让小时候的他不懂事,把二胖爹妈双双搞外遇的事儿、他们张老师喜欢摸女同学的事儿,都一股脑说出来。 后来他懂事了,不说了,可他爹妈死了,因为油田爆炸。他老家那个城市全靠油田养活,“油田工人不怕苦不怕累”闻名全国,他父母的死亡,不过是这些被歌颂的故事里,一粒可以被轻易抹去的尘埃。 再后来他被送去孤儿院,他不爱说话,不像别的孩子一样讨喜、会来事儿,能把来领养的叔叔阿姨都哄得团团转,孤儿院骂他是老赖,冷落他、折磨他。 他从不觉得命苦,他熬夜温书,他翻墙出去算命,终于在攒够了钱之后来到了这座城市,找到了师父,也考上了大学。 他从不觉得命苦,在遇到尹馥之前。 顾灵生回到宿舍的时候,尹馥在108门口等他。 谢天谢地,工大的宿舍是开放式走廊,让他那天能把花怼下去,也让他今天看见打在尹馥睫毛上的阳光。 第17章 漂亮。 目光再往下移,尹馥的左右手交错在一起,彼此摩挲着,顾灵生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根本移不开目光。 “那什么,吃饭么?”尹馥问他,“我正好要去老肖叔店里打工,他……他说想你了!” 尹馥的借口找得一如既往的烂,顾灵生一如既往地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马上就要翘起来的嘴角。 顾灵生的“走”字还是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可是没有。 师父的话在他脑中盘旋:“郁郁寡欢个三五十年,最后病死,因为没结婚没子嗣,还是搁家凉了三天才被邻居发现的。” 顾灵生抿住欲启的唇。 他告诉自己,不能接触再多了。 “没空。”于是他说。 “……嗯?” 尹馥又发出那种上挑的疑惑声,清亮又软糯。顾灵生想报复性地把他按在墙上,用自己嘴堵住他的嘴,不再让他发出这种声音,听得心痒。 可他什么也没做,侧身擦过尹馥,说:“让一下。” 尹馥呆愣地让开一步,他进宿舍,关上门。 他觉得自己关门的动作已经够轻,可是锁落下的“哒”一声,还是垂直灌入他的心里,拔凉。 尹馥一定觉得他很奇怪,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漠的。奇怪就奇怪吧,尹馥讨厌他最好,当他们的命运不再有交集,死亡就与尹馥无关。 当他们的命运不再有交集。 顾灵生垂眼看到自己枕边的活页夹,走过去,翻开。 《出国交换申请表》。 他还没填,今天是截止日。 他本该填的,可是那天看完电影,他拽着尹馥一起跑回学校,被春风吹得快活起来之后,他就犹豫了。 他贪恋了不该贪恋的快乐,命运会报复他。报复他就算了,他不能拉尹馥下水。尹馥的笑容是比阳光还美好的事物,他不能自私,不能剥夺。 可是尹馥每天都来108门口。 顾灵生不理他,目不斜视插兜往外走,尹馥也不泄气,就硬生生跟着他,问要不要一起吃饭,要不要一起自习,能不能借大物作业抄一下。 顾灵生一概不回答,他想,没有人会一直热情的。 可是他想错了,他忘了师父说过的话:那个男孩,会一辈子都追着你跑。 第10章 你知道我喜欢你,对吗 这天,顾灵生从师父那里回校已经是晚上十点半,走进寝室楼大门时却还是看见了坐在宿管室里的尹馥。 尹馥看见他进来,一溜烟儿从宿管室跑出来。 “哎小尹,你说深圳哪条路……”刘阿姨的在宿管室呼唤。 尹馥全当听不见,一路小跑追赶顾灵生。 顾灵生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刘阿姨记恨。 “顾灵生,等会儿!”尹馥追到他身边。 下一秒,一个透明卡片被递到顾灵生眼前,手掌般的大小,塑料薄片里,封印着一朵洁白的山茶花。 “这是你给我那盆山茶花里,开的第一朵全盛的花。”尹馥的脸微微发红,“那什么……正好我们专业有节课教做动植物标本,我就正好用它做了,今儿正好遇着你,就正好送你。” 真是有够正好的,顾灵生想。 他最后望一眼尹馥红得有些不正常的脸颊,转身推开宿舍的门。 尹馥拉住他的衣角。 “你收下吧,好不好?我……熬了好几个夜做出来的。” 熬了好几个夜?不是说“正好”吗? 顾灵生回头,这才发现尹馥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声音也没有平时清亮了。 他心头一软,差点儿就伸手接过了。 但他忍住了。 顺便别开眼,不再接收尹馥期待的眼神。 “算了。”尹馥收回手,“你不收也行,我明天再送,你明天不收我就后天送,送到你收为止。” 尹馥的执着让顾灵生的心重重下沉,他叹了口气:“我说了,只做朋友。” 尹馥看了他许久,启唇似乎想要说什么,视线一瞥,瞥到身后顾灵生室友张望的眼神,瞬间收束所有多余的表情,低头说了个“明天见”,将标本揣进口袋,离开。 顾灵生回头。 “那个学生物的怎么整天来找你啊?”一个室友问,“他……不会是兔子吧?” 另一个室友抬起头:“啥玩意儿?谁是兔子?好恶心啊!” 顾灵生沉默地关上门,淡漠道:“来借金工实习报告的。” 室友们长嘘一口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吐槽某个浴场有兔子乱摸人,字里行间都是鄙夷和唾弃。 嫌恶声中,顾灵生沉默地洗漱,爬上床,从枕头下翻出尹馥送给他的金工实习小锤子。 他先是照例亲吻了它冰凉的身躯,然后伸手捏住锤子的两边,好像捂住它的耳朵。 第二天的金工实习课,顾灵生插着兜进车间,习惯性地抬起眼皮找尹馥。 没找到。 走到他们小组的位置,他见到了尹馥的室友,却没见到尹馥本人。 本以为尹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可是直到打了上课铃,尹馥都没出现。 他尝试用能力看到尹馥在做什么,可是他看不见。一次次倒霉使得顾灵生的能力提升不少,目前他能看见尹馥身上发生的鸡毛蒜皮小事儿——如果他看不到,说明事儿不小。 讲台上,老师已经开始讲话。 第18章 顾灵生望了一眼车间外边,空荡荡的走廊,没有一个身影。他忽然想起尹馥昨晚红得不正常的脸颊,以及他说自己熬了几天的夜。 最近校园流感频发。 “尹馥呢?”顾灵生问组里另外两人。 那两位先是一齐瞪大了眼,然后缓缓扭头看顾灵生,一副怀疑自己听错的表情——毕竟,上了半个月的课,顾灵生还没主动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尹馥呢?”顾灵生又问了一遍,语气比刚才着急不少。 “啊。”一个室友反应过来,“尹馥病了,发烧请假了,在宿舍休息。” “……发烧?什么时候开始烧的?去校医院了吗?吃药了吗?他中午吃饭怎么办?”顾灵生皱着眉头问了一连串,又扫了一眼教室,“你们寝室都在这儿,谁照顾他?” 室友被问得怔愣:“……啊?也就三十八九度,至于特地留个人照顾……么……”却在顾灵生冷得可怕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顾灵生没再说话,扭头看向讲台,心里开始嫌弃这位老师废话很多。 终于到实操环节,今天要做的是木雕书签。 平时都是小组最后一个上机的顾灵生今天抢在第一个,在操作时心浮气躁,脑子里没剩什么理性,等刻完了,才发现自己刻的是一朵山茶花。 顾灵生小幅度蹙了蹙眉,还是将书签揣进口袋,瞥了眼在别组指导的老师,找准时机溜出教室—— 剎住脚步。 他问尹馥室友:“你们什么课要做标本?” “啊?”室友一脸迷茫,“标本?没听说。哦,不过我看小尹这几天晚上都在熬夜做这个,衣服也不添几件,估计就是因为这样冻感冒了吧。” 顾灵生口袋里抓着书签的手紧了紧。 “别跟他说我问过他病了的事,谢了。”说罢,他溜出教室。 顾灵生先是去门口药店买了药,又去学校超市买了黄桃罐头,最后到食堂打包了皮蛋瘦肉粥、荠菜鲜肉饺子和好几个不同口味的包子。 他太着急,买包子时伸手掏钱,那枚书签从口袋里掉出。 排在他身后的同学是个活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儿,只是好心地替他捡起,放到他买的那袋药里,没有吱声。 “刘阿姨。”他将这一大堆东西放在宿管室桌上,“尹馥病了,麻烦您送去给尹馥。” 刘阿姨一脸惊讶地看着这大包小包的,又抬眼看顾灵生。 这是顾灵生第一次和她说话,她记得上学期,顾灵生的一个室友来找她说要换寝室,寝室里有个哑巴,受不了那沉闷的气氛,然后说了好多关于顾灵生的怪事儿。 食物的热气蒸腾到她脸上,她觉得这孩子兴许并不那么奇怪。 也是的,不然尹馥怎么总想巴着他呢?尹馥是那么乖的一孩子。 “你自己送上去就完了呗。”刘阿姨对他说。 “我还有课,麻烦您了。”顾灵生扭头要走,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步,回头,“对了,别跟尹馥说是我送的。” 三天了,顾灵生已经三天没有在晚归时看见坐在宿管室的尹馥了。 顾灵生收回眼神,想,已经好久了啊。 却在回头时呼吸静止。 尹馥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薄睡衣,靠在走廊上等他。 顾灵生心一急,快步走上去问:“你不冷么?” “你果然知道我病了。”尹馥看着他说。 顾灵生这才意识到尹馥眼神里的笃定,忙别开眼神,想要转身进寝室。 然而在他打开门之前,尹馥在他身后适时地说:“你落了东西在我这,木雕书签,不要了吗?” 顾灵生动作滞在半空。 那天他心里都是尹馥生病了这事儿,压根儿不记得什么木雕书签,现下回想起来,却只记得自己是放在了口袋,怎么会跑到尹馥那儿? 他回头,看见尹馥手里攥着那枚书签,上边雕刻着的山茶花昳丽绽放。 “山茶花?”尹馥垂眼看了看书签,抬眼,“为什么刻这个图案?” 不知是否因为生病的关系,尹馥的语调很平,带着一丝冷清的压迫感,让顾灵生有些不敢出招。 “为什么不接受我送的标本,却又刻这个图案?为什么逃课去给我买药?为什么送药给我却又不露面?为什么把书签放在袋子里?”尹馥走近他,“顾灵生,你什么意思?” 已是十一点,走廊没有人,只有洒在他们身上的月光,和悄然吹过的春风。 顾灵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觉得月光洒在尹馥翕动的睫毛上,好漂亮。 春风还带着些凉意,尹馥打了个抖,顾灵生看在眼里,产生想要将他抱进自己怀里取暖的冲动。 可是他没有。 因为尹馥问他:“你知道我喜欢你,对吗?” 这句话被尹馥说得很轻,却又在四下无人的夜里掷地有声。 心脏撞击着胸腔,顾灵生不敢回答。 这一瞬间他想到许多事,想到师父说过的话,想到那些他曾经看到过的悲惨命运,无一幸免。所有试图与命运做的抗争,都叫徒劳。 尹馥没有让他一直沉默下去,又问:“你这么做,我可以理解为,你也喜欢我吗?” 顾灵生看着尹馥发白的唇,于心不忍地别开目光,答:“不喜——” 这时,一个拎着热水壶的同学匆匆经过,顾灵生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害怕他听到尹馥口无遮拦的“喜欢”二字。 第19章 尹馥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警觉,问:“你是害怕别人的眼光吗?” 他不害怕,他自己被怎样唾弃都行,但他不能让尹馥遭受无端的冷眼和嘲弄。师父说过,他们在一起之后厄运的开端,就始于关系被外人捅破那天。 于是他顺水推舟,说:“是。两个男的,不正常。” 尹馥听了他的话,没有表情,反问:“《霸王别姬》《春光乍泄》那些电影也不正常吗?如果不正常,为什么还能拍出来?” 顾灵生自我批判:“我觉得不正常,我思想落后。” 尹馥追问得很快:“那你有喜欢的女孩儿么?” 顾灵生没正面回答:“学习忙,没空。” 尹馥点头,顺着他的话说:“嗯,学习忙,有空打黑工,却没空搞对象。” “我没钱,课余时间都用来赚钱。” “那怎么还有空跟我看电影,还两次。” “那是把你当朋友看。” “怎么没见你有其他朋友?” “我——” “好了,顾灵生。”尹馥打断他,“你说了那么多,就是没说,你不喜欢我。” 第11章 19岁快乐 尹馥不知道那儿来的自信,自从那天打寸头老板的店里出来,回到宿舍一番细想,他的心就越发膨胀了。 顾灵生会因为他吃醋而警告寸头不要再搭肩,会盯着他吮吸北冰洋的唇看,会在奔跑时拉他的手腕。 是,那天他们拉手时,本来是隔着一层衣物的,可是跑着跑着,顾灵生的手就钻到他衣袖之下,直接抓到他的手腕,皮肤贴着皮肤。 之后他跑去宿管室问刘阿姨,以前那个含蓄的年代,您咋知道叔钟意您啊?刘阿姨脸颊爬上一道和她花白头发不相匹配的绯红,说,一个人喜不喜欢你呀,你是能感觉出来的。 他接着问,那万一感觉错了呢。刘阿姨说,那就错了呗,喜欢一个人又不是做买卖!还能计较得失呀,那保准儿不是真喜欢。 不计较得失,尹馥明白了。 顾灵生这样半推半就的,尹馥不介意自己当主动的那个。 更何况顾灵生又不是没有给暗示,比如那堆药和食物,比如藏在其中的木雕书签。 于是他质问顾灵生,顾灵生说了一大堆,就是没说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你。”顾灵生立刻补充。 尹馥:“晚了。” 顾灵生显然被他噎到,开始口不择言:“你很烦,一直缠着我,让人困扰。我不喜欢男的,我喜欢女孩儿,我以后要娶妻生子,养儿防老。” 尹馥发现他找借口的时候十分滑稽,还是冷面的模样,嘴里却说出来一串长长的话,平时他从不说这么多话,可不就是这会儿紧张,在胡诌么。 “哦,”尹馥点头,佯装思考片刻,又问,“那为什么不直接拒绝我?” “你又没直说。” 尹馥立刻直说:“我喜欢你。” 看顾灵生哑口无言的样子真有趣,尹馥心想。 顾灵生像一颗洋葱,有好多好多层,最外面那层叫做冷漠。剥洋葱并非易事,会被辣到流泪,所以只有锲而不舍的人,才能吃到最甜最隐秘的洋葱芯。 许是实在不知道如何作答,顾灵生说:“别喜欢我了,行吗。” 顾灵生冷语中带上一丝祈求的温度,尹馥不知道由头,所以也没领情。 他点头说:“行啊,那我喜欢寸头去,他好像对我挺感兴趣的。” “他不靠谱。”顾灵生立刻否认。 “那谁靠谱?你介绍一个也行。”尹馥反问。 顾灵生的唇微微张开,好似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说:“太冷了,你回去吧,行吗。” “行。”尹馥先是答应,又将木雕书签递到他眼前,“这个也还你。” 顾灵生没有接,尹馥不带犹豫地塞他手里。 “顾灵生,今天你说的话没逻辑,我听不懂。唯一听懂的意思,是你不想我再来找你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行,我遂你的愿。” 尹馥说到做到,再没去找过顾灵生。 但工大就这么点地儿,总是能碰着的。 比如每周一次的金工实习,比如尹馥每天故意在宿管室陪刘阿姨唠好长的嗑儿,为的就是在顾灵生进宿舍楼的那刻,抓住他偷看自己的眼神。 今天是4月19日。 尹馥在宿管室里,看见顾灵生走进来。 他眼疾手快把那张书票塞回刘阿姨手里,“刘阿姨不用,真不用啦。” “嘿你这孩子!”刘阿姨又往他手里塞,“南方孩子搁这儿无依无靠的,过生日怎么能算啦?拿着书票,上新华书店买几本书去!” 刘阿姨的嗓门儿已经够大,但尹馥还唯恐顾灵生听不见,于是说:“生日而已,也没朋友陪,就跟平常日子一样过呗!” 他才不缺朋友陪,室友问他晚上一不一起吃烤肉,大黄还邀他上家里吃饭,可他一一拒绝。世界上那么多人对他好,他偏就要逮着顾灵生。 可是顾灵生一步没停地走进了108,连平日偷偷瞥他的眼神都没有了。 尹馥耷拉下来。 他有点儿累了,在强令自己不和顾灵生接触的日子里,每一刻都抓心挠肝的,他恨不得从四楼戳个小孔一直通到108去,悄悄看顾灵生都在做什么。 “那谢谢啦,刘阿姨。” 第20章 “哎呀甭客气!我儿子以前也喜欢看书呢,不知道他去深圳之后……” 尹馥分心地听着,时不时“嗯”“啊”地应一声,心思都跑野了。 他想,顾灵生真是冷血动物,分明听见今儿是别人生日,也没点儿反应么?停下来给他个眼神也好啊。 尹馥望着108,足足望了半小时,那扇门都再没开过。又望了半小时,门开了,尹馥背一下子挺直,可是又立刻驼下去。 出来的是顾灵生的室友,不是他。 尹馥愈发怀疑自己在自作多情。 时针指到十一点,刘阿姨一拍大腿:“哟!这样晚了,你赶紧回屋洗洗睡吧!澡堂都关门了吧?” 是啊,等顾灵生等得澡堂都关门了。他是南方人,还是习惯一天洗一次澡。他恹恹地想,自己付出得可太多了。 “没事儿,”但他还是挤出一个笑容给刘阿姨,扯谎,“我下午洗过啦。” “那就好,快回去吧!”刘阿姨起身,“我去打盆热水泡脚。” “哎,您慢点儿。”尹馥也跟着站起来,应道。 他看着刘阿姨走远,又望了一眼大门紧闭的108,扯了扯特地换上的崭新米色针织衫,溜出马上要锁门的宿舍。 月亮挺圆,不知道奶奶怎么样了。 他每年生日,奶奶都可当回事了,又长寿面又滚鸡蛋的,画着黑猫警长的生日蛋糕都整出来了。他想,不会有人比奶奶更在乎自己了。 那些喜欢不喜欢的,都是轻飘飘的,是浮在月光旁边的云,月亮走了,云也就看不见了。 尹馥踹了一脚操场上的石子儿。 石子儿咕噜咕噜地往远处滚,滚到了一个人的脚边。 谁大半夜熄灯了不回宿舍跟他一样在外边鬼混? 顺着石子儿一路往上看,黑色的鞋,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夹克,黑色的眼。 可是顾灵生是明亮的。 月光洒在他身上,空灵神秘,好像那些白天瞧不见的小精灵都挤在他身上发光。 “你……”尹馥懵了一阵,突然想起自己该对他爱答不理才对,于是又换上没好气的口吻,“你怎么在这?” “你不也在这吗。”顾灵生说。 尹馥鼻尖轻轻“哼”一声:“我乐意。” “我也乐意。” 学人精。 尹馥的别扭劲儿一下子上来了:“看着你了我就不乐意了。” 顾灵生没马上接话,他朝他直直走过来,踩着月光。 尹馥觉得自己的心被放在了地上,不然为什么顾灵生每走一步,他的心就在胸腔里横中直撞一下。 他过来干什么?几点了?他会祝自己生日快乐吗? “那,”走到他面前的顾灵生开口,“生日快乐。” 尹馥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什么逻辑?他说自己不乐意顾灵生在这儿,顾灵生就祝自己生日快乐,这样,自己就乐意了?原来他在顾灵生眼中如此好拿捏?尹馥不满,可却又没有任何反驳的说辞。 因为他的确被拿捏住了。 所以他的怪罪都变得虚伪:“凭……凭什么祝我生日快乐啊?” 顾灵生垂眸看他,距离很近,所以他声音很沉:“刚在宿管室说那么大声,不就是想让我知道吗。” 原来宿管室的对话,他听到了。 尹馥按着心中浮现的喜悦,将翘起的嘴角改刀,改成努嘴,评价道:“自作多情。” 顾灵生抬眉,“那我走了。” 说罢真的扭头就走。 “哎——”尹馥叫他。 顾灵生回头,看他。 尹馥不知道说什么,他希望顾灵生留下来陪他,可是他说不出口。一是害羞,二是别扭,三是月光洒在顾灵生身上,好看得实在冷冽,他分不出心了。 他不说话,顾灵生就又转身要走。 “哎——”尹馥又叫住他,当他裹挟着月光转过身来,尹馥的声音全然软下来,“留下来陪陪我吧,好不好?” 顾灵生永远都忘不了1998年4月19日晚11点不知道多少分尹馥的这个眼神。 尹馥的眼睛本来就明亮,在满月之下尤甚,光点在他漂亮的瞳仁里流窜,像天上滚动的星河,叫人想孑然一身跳进去,不管不顾。 于是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和尹馥并排躺在了操场上。 足球场的草冒了尖儿还没修理,四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好在今天是放晴了,于是留给他们的,就是一股雨后的青草气味。 春天的味道。 顾灵生记得尹馥说,山茶花开了,春天就来了。他突然想问问尹馥,他送的那盆山茶花怎么样了,可是他不敢开口。 祝尹馥生日快乐已经是破戒了。 天知道他回宿舍后什么都没干,就等着听刘阿姨经过108门口去打热水的脚步声——那说明,尹馥和她的聊天结束了,那么他就可以偷偷出来,像每天那样,看尹馥上楼的背影。 可是尹馥今天没有上楼,乖乖好学生竟然在熄灯之后出了宿舍。 顾灵生尝试用能力看到尹馥出宿舍之后会干什么,可是他看不到。 尹馥大病初愈,东北的春天一向与温暖不挂钩,出于担心,他选择跟出来。但刘阿姨锁了门,他是翻窗出来的,脚差点没崴断。 出来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想起尹馥在自己经过宿管室时刻意放声说的“生日”二字,没有被自己领情。 第21章 “你有没有生日礼物送我?”尹馥忽然问他。 “……没有。” 其实有的。他看见室友给女友迭了好多个千纸鹤,用毛线串在一起,像风铃。他笨拙地也去买了好些张彩色的纸,明知道是送不出去,却还迭了一抽屉,还在迭得最好看的那个绿色的上边写了——“19岁快乐”。 “……哦。”尹馥的声音听起来很失望,“那我能不能自己要一个啊?” 要什么,他给得起吗?顾灵生还没想明白,就已经“嗯”出了声。 “我还想要你接受我的山茶花标本。” 收个东西而已,这没什么,顾灵生想。 于是他答应:“好。” “我想要那个木雕书签。” 送个东西而已,这也……没什么,顾灵生勉强地想。 于是他勉强答应:“……行。” “我还想要你承认,那是专门刻给我的。” 第12章 东北大浴场 尹馥是小坏蛋,顾灵生想,他不仅知道循循善诱,更知道自己不会说任何话来否定那个问题。 “好不好啊?”尹馥追问他。 顾灵生真的受不了尹馥这样说话,带着央求的口吻,可怜兮兮,可是细究一番就能体悟到他的志在必得。 尹馥知道怎么做最能让他招架不住,尹馥是小坏蛋,顾灵生再次确认了这个命题。 在尹馥灼灼的目光里,顾灵生说:“你觉得是就是吧。” 他只能这样回答,这是极限了。 尹馥“嘿嘿”地笑,心满意足地平躺回去。 可是不一会儿又侧躺回来,说:“好冷。” 顾灵生犹豫片刻,想到尹馥的感冒刚好不久,最终还是沉默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还冷。”尹馥又说。 还冷?顾灵生垂眸看自己仅剩的一件单衣,不知道怎么办了。或者说,他知道,但他不能那样做。 “你过来点儿。”尹馥开始给他提供方案。 只是过去点儿,顾灵生想,只是。 于是他蹭过去了一些。 草地沙沙两声翻出雨后的味道,鼻腔被洗涤,大脑也不甚清醒了。 尹馥也挨近他,只是他们手臂贴着手臂,横亘在身体之间,有点儿挡路。于是尹馥抬起顾灵生的手,趁他不备钻进他手臂和身体之间。 等顾灵生反应过来时,他的手臂已经环在了尹馥肩上。 “顾灵生,”尹馥叫他的名字,“你在抱我。” “……”顾灵生哑然,“是谁抱谁?” 言下之意是尹馥耍赖。 “就是你在抱我。”于是尹馥耍赖到底。 尹馥把“就是”二字说得上扬,顾灵生的心被勾起来。尹馥的头发蹭在他侧胸,薄薄的单衣根本挡不住毛茸茸的攻击,直接痒到心底。 “哎呀,”尹馥忽然低叫一声,“我今天没洗澡,臭么?” 说罢小鼻子还动了动,像爱干净小动物在嗅自己的味道。 顾灵生心要化了,声儿也不沉稳了:“怎么……没洗?” 他知道尹馥要一天洗一次澡,看见这种小事的能力他还是有的。他看见澡堂雾气里的尹馥,脱得一丝不挂的,露出所有白皙透嫩皮肤的,他垂涎着、却被其他人看着的尹馥。 无端的占有欲就这样燃烧起来,于是他每天跟踪尹馥去澡堂。 也只是跟着去澡堂而已。有一次他甚至都拿上了换洗衣物,可是才踏进澡堂半步他就退出来了。他怕自己真正看到尹馥身体时会有反应,从而当场被怀疑成变态。 “还不是为了逮你。”尹馥答他的问题,“守你一天你都不出现,都怪你。” 尹馥怪他。尹馥怪他不要紧,可是尹馥嗔怒地怪他。嗔怒的话,那就是没有真的怪他,可是他要开始怪自己了。他要怪,这个叫顾灵生的真不是东西,让人干守一天,还不让人洗澡,简直太过分了。 “那要不要去洗澡?”顾灵生听见自己问。 尹馥愣了一下,“现在还有哪能洗澡?” 尹馥被顾灵生带到了浴场。 当尹馥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的时候,他已经拿着手牌,跟着顾灵生到了储物间。 然后他就看见大家直接在他面前脱个精光。 虽说学校澡堂大家也都是赤诚相见的,但……外面的人乱七八糟的,万一有危险呢?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呢? 尹馥下意识寻求庇护,于是他看向顾灵生。 下一秒就愣住。 顾灵生脱下了黑色的上衣,正弯腰脱裤子。流畅的腹部肌肉线条迭起来,还是无一块赘余的肉。长裤褪下,只剩内裤。 他的内裤也是黑色的,黑色明明显瘦,可是却已经非常可观,尹馥神经质地想。 顾灵生的拇指从肚脐下方卡进内裤边缘,往两边迅速一滑,在胯骨处停住,往下压—— 压到一半停住,向尹馥投来目光。 于是在尹馥的眼中,面前的画面就是:顾灵生半弯着腰,在弥漫着热气的灯光里扭头来看他,光影将他的皮肤照成很健康的麦色,内裤褪到一半,森林若隐若现。 尹馥的眼睛眨得飞快,他克制不住。 顾灵生收回目光,本来顺畅的脱衣动作僵持片刻,才继续——继续得并不流畅。 他脱完,再次看向尹馥,问:“不脱吗?” 尹馥觉得他不着片缕地这样问自己,很色.情。可是下一秒又打消脑海中这个念头,北方人肯定早就习惯这种浴场了,自己在想什么?想这么多,没见过世面一样。 第22章 “脱。”他说。 他一鼓作气脱了个精光,没注意顾灵生看他的眼神,其实和他一样热切。 尹馥还真没见过世面。 大池子里泡着赤裸裸的男人,白花花一片也没人害臊,扯着大嗓门儿侃大山,口中喷出来的热气构成眼前的雾,尹馥觉得他要感谢这些雾,这一层仅有的遮羞布。 他缩着目光避开那些肉体,却又避而不及。 为什么大家都不害臊?他们会不会也在看我? “没人看你。”走在他前面的顾灵生突然说。 “……啊?”尹馥懵了一下。 “啊……”又明白过来,顾灵生嫌他大惊小怪了。 尹馥本就不舒服,因此更不舒服了。 但想到这是顾灵生特意带他来的,尹馥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浴池区。 在下池子前,尹馥做了许多思想准备,他看见对面一大爷搓了搓脖子,好像搓出个什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一捻,掉进池子里。 抬眼看见老大爷头上的标语——「禁止在池内搓灰」,他感到绝望。 “不下吗?”已经在池子里的顾灵生问他。 “……下。”尹馥告诉自己,就当这是游泳池。 身体被温热的水包裹,尹馥本还庆幸能多看顾灵生的裸体一会儿,可是现下全然没有这个心思了,他脑子里都是大爷从脖子上搓下来的泥。 “舒服吗?”顾灵生问。 “嗯……”尹馥强撑着,“还行。” “不习惯?” “没……没有。”尹馥嘴上答着,一直瞅那大爷。 顾灵生顺着他目光看去,问:“认识?” 眼看大爷的手又在颈间刷牙似的左右搓动,尹馥闭上眼,小声却又忍无可忍:“他刚刚撮了一块老泥下来,扔池子里了!” “正常。”顾灵生说,“还有人撒尿呢。” “啊?!” 尹馥直接跳出池子,“哗啦”一声,惹得大家都往他这儿看,包括那位搓泥的老大爷都百忙之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尹馥脸瞬间熟了,又“噗通”一声跳进池子里,恨不得把脸也埋进去才好。 顾灵生差点没忍住笑。 他想,尹馥爱干净,以后要和他住带有淋浴间的房子。 顿了一秒,他又苦笑,他们哪有什么以后呢。 尹馥真的很不适应。 泡完池子,顾灵生带他去搓泥。当师傅戴着大手套摁住他的背时,尹馥感觉自己马上要经历满清十大酷刑。 可尹馥究竟还是低估了,搓泥本身不算什么——虽然痛,但被搓下来一大层泥就让他实在无法接受了。 怎么可能?!他一天洗一次澡,一天换一件里衣,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老泥!还被顾灵生看见了! 瞥一眼旁边的顾灵生,掉的泥大概只是他的一半。 尹馥想回宿舍,想一头扎进他的小床里,睡到天荒地老,最好不要再醒过来。 简直没脸见人了! “我经常搓,所以不多。”顾灵生对他说。 尹馥没力气答应,他的安慰也叫他觉得无地自容。 他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邋遢大王奇遇记》,“小邋遢,真呀真邋遢”唱的简直就是他自己。 走出搓泥的地儿,到了休息大厅,躺得横七竖八的大家终于穿上了衣服,浴场统一制式的那种绸面短袖短裤,可尹馥也没觉得好受多少。 “要不要——” “顾灵生我想回宿舍。” 尹馥没想过自己会打断顾灵生的话,他看见顾灵生微微变大的瞳孔。 哑声几秒,顾灵生说:“宿舍锁门了。” “那就翻进去。”尹馥接道,又补一句以示愿望强烈,“墙又不高。” 顾灵生没说话,只是看着尹馥,又好像没在看。 但尹馥因为他望着自己有却有些空洞的眼神,心中腾起了许多想法,比如顾灵生会不会觉得自己脸皮薄,然后就不喜欢自己了。 什么啊,尹馥耷拉下来,顾灵生也没承认过喜欢他嘛,都是自己瞎猜的。顾灵生带他来浴场也不能说明什么啊,顾灵生从小生活在东北,这是他的习惯,捎上自己不过是顺带。 于是他说:“好吧,墙是有点高,但你帮我一把我就能上去了。还是,你不想回去啊?按规矩是不是得在这儿待一整晚啊?那……那你告诉我回去的路,我自己——” “要不要,开一间房?”顾灵生打断他。 “……嗯?”尹馥怀疑自己幻听。 他花了一秒钟分神,看见柜台上立着一块价目表——大床10元,双床20元,家庭套间30元。 “开一间房,我们,单独。”顾灵生看着他,说。 第13章 大床房也行 走廊的灯是暗的。 于是顾灵生身后又有了影子,可是尹馥没心思像往常那样踩着玩儿了。 刚才开房的时候顾灵生问他身上有多少钱,他临时起意溜出宿舍哪里带了钱,然后顾灵生说手头只有15了,开不了双床房,要不还是回宿舍吧。 他看着顾灵生深黑的眼眸,鬼使神差地说:“大……大床房也……也行。” 走廊尽头,一男一女站在房门口。 “100摸一摸,200嘴炮儿,300来真的,你看吧。”女人的声音沙哑,是那种很特殊的沙哑,叫人过耳不忘的沙哑。 第23章 尹馥下意识看向那边,愣了一下,总觉得女人的面容有些熟悉。 下一秒,顾灵生就挡在他面前,“别看,进来。” “哒”一声,门开了,又“哒”一声,顾灵生把开了灯,又“哒”一声,尹馥的心蹦出来了。 “舒不舒服,试试不就知道了?”女人低哑暧昧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 可能是刚泡完池子的缘故,尹馥觉得好热。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北方浴场了,可是转念一想,不再来的话,怎么再和顾灵生独处一室呢? 一只带着清爽香皂味的胳膊穿过他的身体,压在他身后的门上。 “哒”一声,门关了,尹馥也失去了依靠向后倒—— 那只关门的手臂及时扶住他的腰,手臂是赤裸的,尹馥穿着的浴场丝绸衣裳是薄薄的、冰冰的,因此就好像,他们的皮肤接了一个又凉又热的吻。 “别看那些。”顾灵生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说。 尹馥别无选择地仰头看他,房间里就一盏老旧的白炽灯可怜地亮着,他却无情地挡住了所有光线。尹馥记得自己小时候特别害怕黑夜,现在却觉得自己那时真蠢,黑夜明明是这么有吸引力的事物。 而且他说,“别看那些”,他这是在保护他吗?他为什么要保护他?他在意他吗?他为什么在意—— “你睡吧。”可是关好门顾灵生又忽然直起身子,走到桌子前坐下了。 刚刚擦起火的暧昧骤然消逝,尹馥愣了一会儿,问:“你……你呢?” 顾灵生沉声:“只有一张床。” “没关系啊。”尹馥走进房间,“我、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说完这话尹馥才想咬舌头,论身高体型,哪轮得到他对顾灵生做什么。 顾灵生沉默很久,也只是说:“你睡吧。” 好不容易共处一室,尹馥不想放过机会,挣扎:“你干坐着我睡不着。” 顾灵生起身,尹馥以为他改变心意,倏地躺下,还留了半边床的位置。 可是顾灵生只是走过去“哒”一声摁掉开关,帮他关了灯。 窗帘也被拉上,房间里全然暗下来,安静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尹馥想不明白许多事,那些顾灵生做的矛盾的事,一边说不喜欢、逃离他,一边又对他这样好、那样好。 将被子卷进手脚之下,缩成一条毛毛虫,尹馥开口问:“顾灵生,你是故意出来跟我说生日快乐的吗?” 顾灵生说:“不是。” 他融在黑暗里,尹馥看不清他的人,也无法相信他的话。 “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 “我想也是,不然你干嘛带我来浴场呢。”尹馥的脑袋探出被子一些,“那你喜欢我吗?不讨厌,不就是喜欢么?” 尽管知道顾灵生会回避,但他还是想再问一次,就算得不到回答也好,他就当做再告诉顾灵生一次:我真的很喜欢你,好希望你也能响应我的那种,喜欢你。 如他所料,顾灵生没有正面回答。 沉默很久后,顾灵生说:“不该带你来这儿,抱歉。” 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尹馥没反应过来:“……嗯?” “这儿,让你不舒服了。” 尹馥才反应过来顾灵生回答的是他前半句话,带他来浴场一事。 话到嘴边的“没关系”被尹馥抿回口中,转念一想,他赖皮道:“那我生气了,我不想原谅你。” 顾灵生哑然,他好似不知道说什么,只会说:“对不起。” “你上来睡觉我就原谅你。”尹馥接得飞快。 顾灵生:“……” 他的膝盖甚至已经开始用力,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顾灵生想到正在学的控制理论,他本来是一个极其稳定的系统,可是尹馥的所有输入都让他变得不稳定,摇摇欲坠。 可是人们说对不起,不就是为了求一句没关系吗?不然根本不算真心实意的道歉。为了这句没关系,本就该不遗余力地满足对方的所有要求才对。 是吧。 所以他听尹馥的话躺上床,只是为了寻求原谅,不是为了什么别的—— 忽然,衣角被扯住。 是尹馥钻出被子,爬到床尾拽住的,然后他说:“上来嘛。” 尹馥的力道不重,轻轻拽着他的衣角将他往床上带,绸面衣料滑过他的腹肌又紧紧贴上、绷住,顾灵生忽然想起刚才看过的、一丝不挂的尹馥。 他被尹馥拽上了床。 “拽”这个字眼或许不准确,是带,是森林里漂亮又灵动的小兔子对他摇了摇耳朵,然后他就迷迷瞪瞪地跟了去,上钩了才发现,那哪里是兔子,分明是只小狐狸。 床不大,一米二的宽度,尹馥离他很近,呼吸和心跳都听得到——很快,跟他的一样快。 尹馥说:“再跟我说一声生日快乐,我就原谅你。” 他说:“生日快乐。” 尹馥变本加厉:“再抱抱我,我就原谅你。” “……”顾灵生再次认定他是一只披着兔子皮的狐狸,叹了口气,“我究竟有什么好的。” “我也不知道啊。”尹馥翻了个身变成侧躺,面对他,“难道你知道我有什么好的么?” 小狐狸又在给他挖陷阱。 顾灵生没有扭头,可是他知道尹馥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一定在盯着自己,他也知道自己一旦回看过去,就会忍不住犯罪,通过以暴制暴的方式惩罚这只狡猾的小狐狸。 第24章 许是见他不说话,尹馥半个身子贴上他一边手臂,问:“你说话呀,难道你知道么?” 顾灵生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心里说:知道啊,你哪里都好。 “唉,算了,反正你不会说的。”尹馥松开他的手臂,翻身背对他,“你什么都不说。” 门窗紧闭的小房间很暖,盖着的被子很厚,可是顾灵生就是觉得,尹馥不再抱着他,手臂好冷。 房间里好安静,甚至能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奇怪声响。顾灵生不想让尹馥听到这些,他伸手将被子往上拉,盖住尹馥的耳朵。 却不小心碰到了他冰凉的耳垂。 可是尹馥一动不动——他不为他的触碰所动了。 顾灵生有点儿慌了。兔子看着可爱,所以他总是忘记,兔子也是会生气的。 怎么又变成兔子了?顾灵生也分不清楚它究竟是兔子还是狐狸了,或许他什么都是,顾灵生拿他没有办法。 尹馥想要什么?想要他说喜欢,他给不了,想要他抱抱他,他不敢动。 妈的胆小鬼,顾灵生骂自己。 “顾灵生,”尹馥背对着他,开口,“你说我们只能做朋友,不能再多了,那我们就做朋友,行吗?” 顾灵生愣住。 尹馥整个头缩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补充:“我不会再贪心了。” 第二天,尹馥是在顾灵生怀里醒来的。 他庆幸自己睡觉不老实,钻进喜欢的人怀里也有了说辞。他向前抻了抻额头,去蹭顾灵生一晚上就长出来的胡茬儿,动作却又突然收束—— 人体真是个奇妙的机器,额头的感觉竟然能直直传到到下腹去。 悄摸儿掀开被子起身,尹馥到厕所冷静下来,然后洗脸刷牙,顺便回想顾灵生昨晚答应他的那个“好。” 顾灵生答应做朋友,那就从朋友开始。 推开卫生间的小窗,绿芽儿从外边的树上弹进来,给了尹馥一脑门儿。 他眨了眨眼,定神下来后,轻轻扬起笑容,轻轻哼着那首小时候最喜欢的歌儿,还未经原作同意擅自改词儿: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顾灵生的眼睛里……” 后来他们回了学校。 尹馥在一楼和顾灵生道了别,走上四楼,催班费去了。 这次班费是为了暑假的野外实习课收的,班委决定到时候搞搞班级活动,别白瞎了野外的大好风光。 尹馥敲门。 开门的是大黄。 尹馥愣了一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大黄有些眼熟,过了一秒后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奇怪,他几乎天天上课都能见到大黄,可不眼熟么? 大黄看见尹馥,神情顿了一下就知道来者何意,问:“今儿最后一天了?” 尹馥抱歉地点头,“是的,班长说要提前筹划一下支出,所以……今天得交了。” “别人都交了吗?” “对。”尹馥讨好地笑着,“只差你了。” “唉!”大黄重重叹一口气,“我跟我爹妈说了,他俩说拿不出!妈的,你说好好的改啥制?就今年初,我爹妈都下岗了!那啥,要不小尹你跟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你来跟他们说,成吗?” “没问题。”尹馥拍了拍他,领着他往外走,“你先别着急,叔叔阿姨肯定能再找着活干的。” 大黄仍是暴怒:“你瞧外边街上人来人往的谁也不认识谁,其实都他妈是下岗的人!” 尹馥也听说了下岗潮的事儿,特别是东北,很严重。但他不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浸淫着,终究是理解得不真切的。 ——这不是年初才有的事儿么,怎么就已经辐射到他身边的人了? 所以他也只能说着那些他自己听起来都苍白无力的话,安慰着大黄,带他走到一楼,问刘阿姨借了电话。 “喂妈,那啥,咱班班委跟您讲话!”大黄将听筒塞尹馥手里。 尹馥接过,说:“阿姨好。” “啊,你好。” 尹馥愣了一下。 电话对面的女人声音疲惫而沙哑,是那种很特殊的沙哑,叫人过耳不忘的沙哑。 第14章 下岗潮 尹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结束与大黄妈妈的对话的,她沙哑的音色在耳畔回荡,时代的苦难忽然之间就有了形状。 “啥?!”接过听筒的大黄惊喜道,“今晚吃红烧肉?咱家不好久揭不开锅了么?我靠,你俩找到活儿啦?回,必须回!顺便领班委一起,您把班费给他!” 挂了电话,大黄一把揽过尹馥的肩,高兴道:“走,跟哥回家吃红烧肉去!” “好……好。”尹馥希望自己扯出的笑容不要看起来太勉强。 大黄揽着他往校外走。 走到半路大黄忽然说:“哎对了,之前金工实习那事儿……不好意思啊。” “啊?”尹馥没反应过来。 “就你……就他……你们……”大黄支支吾吾,然后一拍大腿,“哎呀,反正那会儿我没眼力见,不该嘴他,你别介意啊!” “我——”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尹馥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大黄误会了。他赶忙解释:“不是的,我跟他还没……嘶,不是‘还’,就是……” “没事儿!”大黄宽慰地拍了拍他,“都什么年代了,这又不丢人!你别害怕啊,要是谁因为这个看不起你,你告诉你大黄哥,我揍他去!反正那什么,你们……你们要幸福啊!” 第25章 尹馥看着大黄,觉得他的善良值得被世界上所有的幸运眷顾。 因为下岗,大黄父母之前的公家房也不能住了,现在一家三口挤在逼仄的30平米房子里,在四楼,是顶楼。 大院里房子挨着房子,散发着阴湿腐臭的味道,环境堪忧。 好在打开门时,扑上来一股红烧肉的香味。 “爸妈,红烧肉好了吧!”大黄一推门就嚷。 尹馥很久没见大黄这样兴奋过了,在他的印象里,大黄一直都脾气暴躁,第一学期还好些,这个学期愈发变本加厉了,动不动的冷脸发脾气。 一对夫妇从低矮的厨房走出,男人端着一盘红烧肉,女人捧着一锅米饭和三个碗。 尹馥看清了女人的模样,不,其实他在昨晚就看清了。岁月是善良的,没有过多侵蚀她的皮肤,如果她的眼里还有光芒,那一定比他们学院迎新晚会上跳舞的那些姑娘还灵动。 “阿姨好,叔叔好。”他想了太多,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问候有些迟了。 “啊,班委是吧。”开口的是男人,“班费是多少来着?” 尹馥答:“叔叔,五块钱。” “啊,五块钱。”男人有些呆板地重复,“媳妇儿,给人班委拿。” 听罢,女人机械地转身,打开一个柜子。 尹馥觉得他们看起来很没有精神。不是说找到工作了么?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叔叔找到工作了,阿姨也就不用去浴场了,不是么? “你们学校,下学期要交学费了吧,多少?”男人看着大黄问。 大黄没吱声儿,尹馥望了他一眼,看见他脸上的愠气。 也是的,高高兴兴回家,父母却死气沉沉的,谁能高兴呢?更何况大黄还带着自己,可能觉着丢面子吧。 尹馥不忍气氛尴尬住,代替大黄回:“叔叔,学费2000元,住宿费300元,管一年。” “啊,两千,三百。”男人呆滞地重复。 “你快别说话了!”大黄不耐烦地坐在桌前,拉上尹馥,“小尹,坐下吃饭!” 尹馥愣愣:“啊,好……” “班委先回去吧。”男人说,“今儿只煮了仨人的量,班委下回再——” “啪”一声,大黄将碗重重砸在桌上。那张已经裂了的木桌子好似发出苍老的哀嚎,好像那是它生命里最后一次重创。 大黄对他爹吼:“那我少吃点成吗?邀请同学来家又赶人走,操他妈的,磕碜吗?!” 他爹眼神空洞地盯着那盘红烧肉,然后沉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大黄碗里,说:“磕碜,儿子,爹对不住你。” 大黄拿起碗就要往地上摔。 尹馥及时拉住他,打圆场:“好啦好啦,我下次再来嘛,咱们还要当三年多同学呢,来日方长!” “班委,”这时,母亲走到他们身边,不动声色地拉开大黄和尹馥,将一迭厚厚的毛票塞进尹馥手里,笑着说,“对不起啊。” 她的笑容缓缓地浮在脸上,缓缓地,慢到尹馥没有发觉。 慢到,就像他曾以为,时代像老牛拉磨一样缓慢向前走,殊不知须臾之间,天已经变了无数次。 尹馥愣了好久才收紧抓钱的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 尹馥离开大黄家。 身后是大黄孤独的叫骂,身前是拉着“酥饼油条”铁皮车准备上街摆摊的年轻男子,男子戴着眼镜,书生模样,天上,是沉郁的、春天不该有的乌云。 尹馥从小在奶奶的保护下长大,看的都是春日里美好的鲜花和云彩,所以很多时候会忘记,其实时代的车轮会碾压在每一个人身上,毫不留情。 比如他记忆里根本没有存在过的父母。 他低头看手中残破的毛票,有些甚至都烂了边角,有的上边还有圆珠笔写字的痕迹。 他抽出面值最大的那张一元钱,脚步僵住—— 一张皱得可怜一元钱纸币,上边干涸着一道不明的白色污渍。 尹馥忽然有些想哭。 可是他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眼眶就被打断。 ——被两声重重的“砰!”“砰!”打断。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有什么东西从顶楼砸下来了,重重的摔在地上,然后安静了,像土归土、尘归尘一般,万籁俱寂。 可安静只持续了一秒。 院子里的女人和小孩开始尖叫,男人开始大骂粗口,就连立在中间的那颗老槐树,也在无风的日子里莫名摇动苍老的枝干。 尹馥原地寒毛卓竖地僵了一秒,撒手,那五块钱毛票掉在地上,转身冲上四楼。 路过人群围着的那一方天地时,他从缝隙里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还带着笑,她旁边的脸没有笑容,眼神的空洞和几分钟之前盯着红烧肉的一模一样。 但只有他们两个。 尹馥从没想到自己可以只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冲上四楼,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力气敲门、锤门、撞门。 “大黄!大黄!”他喊,他喊他的名字,“黄习书!黄习书!” 习书。 他愣了一秒,他一直叫他大黄,总是忘记他的本名。 他想起入学时他说相声般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黄习书,我爹妈给我起这名儿就是希望知识改变命运,想我以后别跟他俩似的,在厂里干生产线,没技术。他俩开玩笑说啊,万一哪天铁饭碗不保,留下的肯定都是知识分子!” 第26章 真的吗?尹馥想起刚刚拉酥饼有条车的那个男人,他戴着眼镜,面相斯文,气质儒雅,像工大里所有读过书的同学,像讲台上所有教着书的教授。 门开了。 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撞在他怀里,他感觉到肩膀处的衣物变得濡湿,他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 费了好大力气,尹馥将他抵起来。 大黄口吐白沫,脸色发青,双眼狰狞,浑身发抖,艰难地抓着他:“尹馥……救,救我……救我!” 怎么救?他怎么会这样?刚刚不是好好的吗?他吃了什么?! 尹馥望向桌上那盘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 “尹馥!救——” 大黄的话突然顿住,他抓在尹馥肩上的力道突然松懈,他的双眼变得僵直,他的身体变得柔软,他贴着尹馥滑下去,逐渐和水泥地成为一样的温度。 尹馥被他带着跪在地上,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张着嘴,尹馥也张着嘴,他说不出话,尹馥也说不出话。 不,还可以救的。 尹馥抖着手将他放平,双手按在他的胸口,学着电视里看过的急救方法那样,用力地往下按,往他已经感受不到动静的心脏里按。 活过来,大黄,活过来!咱们还要当三年多同学呢,来日方长啊! 他在心中吶喊,可是面前的人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越来越僵硬。 他不信,他用力地按压,用力到额头浸满了汗珠,用力到额前的发丝都变成一缕一缕的,用力到他一着急手差点儿折过去—— 没有用了。 他开始叫喊,开始流泪,开始发抖,开始怪罪为什么除了他没有一个人上来救大黄—— “没事,没事了。” 有人来了。 声音有些熟悉,可是尹馥没有心思去想是谁。 一个和他一样年轻的生命被时代带走,就在他眼前。 来人的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拖拽走,力量很大,动作很轻。 被拖走的过程中,他看见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官上前,蹲在大黄身边探鼻息,看瞳孔,摸颈动脉,然后说,死了。 死了。他们轻易地给他下了判决,死了。 老鼠药吧,警官用的是唠嗑儿的语气,前几天隔壁街也是这么个死法,那家那个娃娃才三岁呢,造孽哟。 哎,警官看向他,同班同学是吧?让你遇着这事儿可真……唉!但待会儿还是要跟我们回局里做个笔录啊。 他为什么不把话说完?让我遇到这事儿可真怎么? 尹馥忽然想起阿姨对她说的那三个字,对不起——他好像懂了,她在说,对不起,让你看到这幅场面。 为什么她到临死前还在善良?为什么善良的人要死? 他想到她给自己的那些毛票。 那些毛票是什么呢?是班费。为什么要收班费呢?是啊,为什么呢?如果不是他今天非要收齐班费,大黄就不会回家,就不会吃那盘红烧肉,就…… 他颤抖,他看着地上昔日的同学,他明白,是自己在他的死亡上剜了一刀。 他控制不住眼泪,控制不住抽搐,控制不住口中发出的无意义的呜咽和叫喊。 “没事,没事了。”抱着他的人紧紧控制住他,声音又沉又柔,“尹馥,冷静下来,我在这儿。” 好熟悉的声音,谁?是他吗? 尹馥在泪眼里扭头。 是他。 “顾灵生……”尹馥抓着他环在自己胸前的手,紧紧地,好像要掐进他的肉里,“是……是我硬要问他要班费的,是我害死他了吗?” 他呆愣地望着他,不是在对他说话,也不是自言自语,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灵生,我害死他了,是不是?” 第15章 向上 尹馥的泪溅到顾灵生脸上,冰凉的,绝望的。 顾灵生搂着他,一只手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胡乱擦掉他的眼泪,可是没有用,尹馥浑身抖得更厉害,眼里流出更多眼泪。 顾灵生恨自己来晚了。如果再早一点,他就可以阻止尹馥看见这幅场景,甚至阻止大黄吃下那盘红烧肉。 他预见了尹馥会跟着去大黄家,再后来会发生什么,他就看不见了,但他知道,以他的能力都看不见的事,一定代表有大事要发生了。于是他冲到师父家里,问到了答案。 可是他还是来晚了。 但他也知道,他就算来早了,也改变不了命运。大黄一家的死,尹馥的所见,是命运为他们挑选的一条世界线,只要是命运说了算的事儿,人为的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 “顾灵生,我害死他了,是不是?” 尹馥的这句话,顾灵生不知道怎么回答。 顾灵生没有抱过人,只是笨拙地用手掌覆盖在尹馥的后脑勺,让他埋在自己颈窝里,轻轻安抚。 他说:“不是你,是时代的错。” “时代。”尹馥重复这个词,“那他们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熬过这个时代了啊。为什么要拉上大黄,他还在读书,他还有大好的前途啊。” 顾灵生没有回答。 他看见小时候生活的油田大院儿也空了一半,楼上王婶因为没钱治病死了,王婶女儿和女婿都是知识分子,一开始去卖煎饼,可是这个时代谁有钱买饼呢? 后来老公用板车拉着老婆去风月场,老婆进去了,老公就在门口抽根烟,跟外边等着的其他老公假模假样地聊天。可其实那些老公也刚从里面出来,为一些有特殊需求的男性金主服务。 第27章 知识不是铁饭碗,“读书改变命运”的命题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也终究失去了真理的身份。 顾灵生低头看,看见他怀里的人,有一种和时代不相匹配的天真。 顾灵生陪尹馥到警局做了笔录。 警官笑着看向顾灵生,小伙儿跑步挺快嘛,看见跳楼就跑来报警,有来咱警局当辅警的天赋啊。哎,工大离这儿也不近,你咋碰巧在这附近啊?还认识这位尹同学,太巧了。 顾灵生说,嗯,周末喜欢在市里闲逛,确实太巧了。 警官问尹馥,你为什么跟黄习书回家,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吃饭,为什么你前脚离开他家后脚他们就死了,你和黄习书有没有什么过节。 问完了,警官说,你走吧。 尹馥问,您不怀疑我吗。 警官说,问你就是走个流程,下岗家庭,为啥死我还不知道么,这个年代啊,就是这样的。 工大的老师也来了,又问了尹馥好半天情况,并交待他此事不要声张,回了学校同学问起来,你就说是意外,一氧化碳中毒。 又说,小尹啊,以后学习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老师,要是到大三了想推免呢,也可以来老师办公室聊聊。 后来,大黄的叔叔来了,一脸麻木地来了,警官说什么,他就点头,问他话,他就“嗯”“啊”地答应,没有情绪,没有波动。 安静了很久的尹馥突然开口:“他为什么是这样的?” “什么?”顾灵生一直在他旁边陪着,低头看,尹馥眼神没有变化,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 “他弟弟一家死了,他为什么是这样的。”尹馥迷茫地望着那个男人,说。 顾灵生没有说话,只是再朝尹馥站过去了一些。 “顾灵生,”尹馥叫他,却不看他,“我不想回学校。” 顾灵生垂眸,只见他的目光还滞空地扫在大黄叔叔身上。 他回答:“好。” “不想回宿舍。”尹馥又说,没意义地说了两句意思一样的话。 “好。”顾灵生不揭穿他,反而答得更多,“那我们就不回。” 他说,我们。 尹馥没有说话,顾灵生本能地伸手在他背上轻轻安抚了一下,又问:“那你想去哪儿?” 尹馥终于将目光收回,仰头看他,说:“想去看水。” “看水?” “珠江,你知道么?珠江就在我家门口流过,小时候不高兴了,我就去江畔上坐一坐,看水一直流、一直流,马不停蹄地流,就觉得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就好了。” 他的声音和眼神一样平静,可是顾灵生心中已经疼得像有刀在剜。 顾灵生答应:“好,我们去看水。” 他们坐在江堤上。 尹馥望着江面不说话,顾灵生陪他沉默。他不想通过任何形式的问句让尹馥感到压迫,尹馥想说,他就听,尹馥不想说,他就等。 松花江望不到头,江水奔流,像是永远不会停止前进的步伐。 “松花江比珠江流得慢些。”尹馥没由来的来了一句。 “是吗。”顾灵生接。 “是啊。”尹馥说。 然后再次陷入沉默。没有人在意这段对话的意义是什么,他们好像陪伴彼此许久的人,能够自由地和对方说无关痛痒的话。 江畔有风,尹馥的头发吹迷了眼。顾灵生静静看着头发丝儿在尹馥的眼睛里飞舞,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替他将头发拨到两边。 尹馥接受着他的动作,脸上没有多余的波澜。 顾灵生痛恨将尹馥的开朗和灵动剥夺的凶手,可是他找不到报仇的对象。时间和命运在人类世界里造次,却又逃之夭夭。 “顾灵生,我能做些什么?”尹馥扭头看他,“为大黄,为和大黄一家际遇相同的人们。” 顾灵生很想回答他,却发现自己找不到答案。 尹馥眯眼看向江的尽头,“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工大,为什么要读生物,老师说工大好,我就填了,老师说生物工程前景好,我就报了。” “小时候听奶奶的话,长大了听老师的话,我好像没有话说给自己听。” “顾灵生,你呢,你有没有话说给自己听?” 剖白一向不是顾灵生擅长的领域。他拼了命从孤儿院逃出来,昼夜不分地温书考上工大,在大一刷到满绩,前不久拿到了出国交流的机会。他做这些时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想过这与他常说的“死了无所谓”的颓态不同。 好在尹馥突然换了话题。 他忽然抓住顾灵生问:“你父母是做什么的?他们……他们工作还好吗?” 顾灵生终于在他眼里看到一丝情绪——着急,焦虑,那是颓丧了一天的尹馥为他一人产生的情绪。 “我父母已经走了,在我小时候。”他回答。 尹馥的双眼微微睁大,片刻后又放松下来,像是在庆幸他的父母不用遭受时代车轮的碾压。 忽然,尹馥抓着他手腕的劲儿又大了。 “那你学费怎么办?你还有钱么?你没钱了要说啊,我借给你,你别……” 你别想不开。 他的话没说下去。 顾灵生却听懂了,他说:“有钱,够。” “哪儿来的钱?” “打工。” “你就靠自己吗?这么多年。” 第28章 “嗯。” 尹馥逐渐松开他的手腕,又看向滚滚向前的江水。很久之后,他说:“顾灵生,你有许多话说给自己听。” 他的声音混在松花江弥漫上来的水汽里,像被浸泡过一般散漫彷徨。风又吹乱他的头发,顾灵生再次伸手帮他拨开,不带任何旁的心思,像是出于相伴已久的习惯。 尹馥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顾灵生也扭头看开阔的江面,说:“不知道。”顿了片刻,他也眯起眼看江面,又说:“想离开这儿。” “去哪儿?” “北京。” “北京?” “北京。”顾灵生只是重复,不做解释,他也解释不出来。 尹馥也没有追问缘由,只说:“北京没有水,我是说,珠江,黑龙江,这样的大江大河。” 顾灵生下结论:“你不喜欢。” 尹馥追认:“我不喜欢。” “那里有后海,颐和园有昆明湖,北戴河也离得不远。”顾灵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说。 于是尹馥解读为:“你是在邀请我吗?” 顾灵生失笑:“我哪有资格?北京的脚都没摸着。” “你笑了。”尹馥扭头看他,“原来你会笑。” 顾灵生也看向他,发现他脸上没有表情。 “我也想笑,可是现在笑,是不是不太好。” 因着方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顾灵生还以为他心情好些了,没曾想又绕回来了。尹馥的伤怀比他想象得还要持久,尹馥对友情的忠诚比他想象得还要深刻。 “不会的。”顾灵生说,“他会愿意看到你开心。” “是吗。”尹馥又看向江面,不说话了。 江水就这样在他们眼前奔流,顾灵生此前从未觉得,松花江的江水竟是如此浑厚,浑厚得像时代的波涛,他看见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坠入浪涛中,被裹挟着向前,向不知名的远方。 “顾灵生,你有梦想,你要去北京。我也要有,要有梦想。”尹馥顿了顿,“你说,去北京了以后,能拯救那些下岗的工人么?” 拯救,是过分宏大的叙事。 作为先知,顾灵生知道这世界上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普通的人们年少时被名为“梦想”的陷阱诈骗,经历社会毒打多少轮,才终于知道所谓梦想都他妈是放屁。 可他却回答:“你想就可以。” “我想就可以。”尹馥的重复像孩童无意识的呓语,“可是,要怎么做?” “做到行业尖端。”顾灵生答,“到尖端就能被看见,你说的话就有人在意了。” 尹馥重复:“尖端。” 尹馥的声音很轻,可顾灵生却掂量到梦想的重量。那是他佯装颓然背后的掩藏,藏得太久,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其实是那么渴望向上的生活。 第16章 可我还是喜欢你 他们在江边坐了很久,直至夜幕深重。 在这个城市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他们不得不回学校。对“家庭”这个概念陌生且唾弃的顾灵生想,如果他在这个城市有个家就好了。 他们赶在锁门前回到宿舍。 刘阿姨又去打热水泡脚了,此时,门口无人把手。 楼梯就在脚边,尹馥跨上一级台阶,却又回头。 顾灵生看着他的动作,不语。他不敢做任何主动的邀请,即使是在这个距离拉近了不少的夜晚。 尹馥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里有试探。 “今天谢谢你。”他说。 顾灵生沉默片刻,说:“没事。” 尹馥仍是看着他,没有往上走。顾灵生揣在兜里的手握成拳,他仰头望尹馥,像等待神灵下判的信徒。 可是尹馥眼中的试探一点点流逝,最终变成消逝不见。 尹馥回头,走上了台阶。 顾灵生望着他,带着最后一点儿希冀望着。可是尹馥却直至走到他视野之外,也没再回头。 于是顾灵生往回走。 他心中有许多以前不曾有过的恨,对时代,对命运,对一个屁都不敢放的自己。 走到宿舍门口,他停住脚步,看向远处水房仍在接热水的刘阿姨,大脑自动开始计算在几点几分之前溜出去才不会被她发现。 原地犹豫片刻,回头,转身,他又走回楼梯口,等待。 他不知道楼梯上是否会走下来那位伤心的南方男孩,如果会,他今晚一定不管不顾抱紧他,禁止悲伤再接近他,如果不会—— 没有如果。 尹馥出现在楼梯转角。 宿舍楼的楼梯有十二阶,顾灵生看着尹馥左脚缓缓踩下倒数第一阶,右脚跟上落在倒数第二阶,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后来他分不清左右脚,也数不清台阶,因为尹馥跑了起来,在阶梯上,朝他。 “熄灯啦,锁门啦,回宿舍了都!”刘阿姨的声音从水房传来。 等不及了。 顾灵生跃上第一阶,伸手—— 很巧,尹馥同时也伸出了手。 还尚存一丝理智,顾灵生在将要握住尹馥的手时,一个拐弯,握住他的手腕。 他们一齐跃下台阶,一齐在刘阿姨“熄灯啦熄灯啦”的叫嚷声中逃亡,他们跑出宿舍楼,跑出学校,在四月末的北方春季里吹着刮过的风,在时代振动中紧紧牵着彼此。 只有彼此。 顾灵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尹馥手腕滑到手心。 第29章 跑到不知名的路,他们停下,双双撑着膝盖喘气,喘完了,直起身子,同时扭头,看向对方。 顾灵生怀疑月球的出现就是为了点亮此刻尹馥看向他的眼神。 “你跑得好快。”尹馥看着他说,“你总是跑得这么快,我是说,你走路也好快,我总跟不上。” 一盏孤月,小路无灯,尹馥的双眸是世间所有明亮的所在。 顾灵生看着他的眼睛,产生许多胡思乱想。他怪自己跑得快,他好像一只摇曳的蜡烛,在黑暗中孤苦伶仃,而自己是让他孤单的罪魁祸首。 “对不起。”顾灵生说。 尹馥望着他的眼眸缓缓垂下,好似在失望他只会说对不起。 “……对不起。”顾灵生笨拙地又说了一次,并且朝尹馥靠近了一步。 尹馥垂眼看着他的脚步,又抬眼看他。 顾灵生又朝他走进一步,他们的脚尖靠在一起,像寒风中相互依偎的两只流浪猫。 尹馥亮晶晶的眼眸看着他,像在确认什么,像在等待许可。 顾灵生懵懂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肩头靠上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好像真的是流浪猫在蹭他的颈脖。 声音在他颈窝闷闷响起:“顾灵生,你白天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他们离得太近,顾灵生头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骨传导的效率,尹馥的声音从肩颈的骨头直达胸腔,包裹心脏。 “你是在跟着我吗?” 怎么回答呢?说是,那就等于承认了居心不轨,说不是,说只是巧合,可是那里离学校那么老远,谁信呢。 尹馥像是知道自己等不到答案一般,没再问这个问题。他将所有力量卸在顾灵生肩上,问:“顾灵生,你和别的朋友也这样抱在一起吗?” 顾灵生不回答。 尹馥知道他不会回答,他的发问好似也不是为了求一个回答,他只是在安全的地方,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什么也不用介怀。 他又自顾自道:“你说,大黄的魂到哪儿去了?我记得他特别期待我们专业的野外实习,可惜他去不了了。你说他的魂儿会跑到我们将要去的那座山上吗?” 这回顾灵生能说话了:“会,你记得多煮一份米饭。” “好。我要多煮一份米饭。”尹馥说给自己听,像是在记备忘录。 可爱得让人心疼。 顾灵生很想把他抱紧一些,但…… 算了,不管了。 他收紧了手臂,把尹馥稳稳圈在怀里,又伸手拉上他的衣帽,严严实实盖住他的脑袋,提防他吹风着凉。 “顾灵生,你去图书馆吗?以后我们一起上自习好吗?我想去北京,北京一定有许多机会。我觉得我去了北京,大黄会开心的。” 顾灵生做最后的挣扎:“广州,深圳,离你家近,或者上海,机会都多。” 尹馥笃定地说:“我就想去北京。” 顾灵生总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像哄孩子那样答应:“好,去北京。” “所以,以后去图书馆吗?” “去图书馆。” “明天开始?” “明天开始。” ——尹馥说什么是什么。 “那今晚怎么办?” “今晚……” 凌晨一点,梁大仙从算命发财的美梦中惊醒。 打开门,看见他徒弟睁着大眼睛望他,他徒弟背后还有一双眼睛也睁大着望他。他好像在乌漆嘛黑的夜里看见两只呆猫。 花了一秒用能力看见此前发生了什么,他“啧”一声,皱眉看他徒弟,怪他越陷越深。 顾灵生低下头。 “大伯好!”后边那位突然乖乖叫了一声。 梁大仙五官弩起,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大……大伯好。”然后他徒弟也这样叫。 梁大仙:“……” 行,喜提一侄子。 梁大仙抻眼打量徒弟后边的南方娃娃,呦嗬,白净清秀!虽然他能通过能力看见尹馥的模样,但真真实实地见着了,还是觉得:他徒弟真是好福气了。 “大半夜的,也好意思叨扰你大伯。”他接受了这个身份,打着哈欠转身,“咋不去烦老肖,去烦寸头,来烦我一老人家。” 后边半天没听见动静。 梁大仙又“啧”一声,回头:“进来啊,傻啦?关门!风吹得贼冷!” 梁大仙的地下室窄小,勉强分割出两个房间,一个当卧室,另一个当客厅。 作为大伯,梁大仙装模作样地摆出家长的样子:“今儿晚了,明儿再问你俩咋回事儿啊!大晚上不睡觉搁大马路上晃,不知道最近下岗潮好多打劫的吗?” 赶紧说完了台词,他啪一声关上门,继续做他的发财梦去了。 梁大仙老了,入眠总是很快,这些年他经常做梦。 他先是梦到他徒弟和这南方孩子牵手走在北京后海,又梦见他自己变成年轻的模样,他也牵着一姑娘,那姑娘的波浪卷儿很新潮,浓妆艳抹,在上海滩穿着旗袍,那么多人回头看她,可她就只朝他一个人笑。 客厅里,顾灵生松了口气。 师父年纪大了以后越发像个老顽童,他害怕自己大半夜造访惹他生气。 他本是想去找老肖叔的,可是尹馥说老肖烧烤店已经一周没开张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实在不想去找寸头,不想让寸头看尹馥,一眼都不行。 第30章 “你大伯……生气了吗?”尹馥小心地问他。 “没有。”顾灵生弯腰收拾沙发,丈量这小小的沙发如何才能挤下两个人,最后得出结论:只能抱着。 他开始怀疑师父没有让他们睡卧室是故意的。 “来睡吧。”他说。 尹馥很乖地脱掉外套,躺下,然后看着他。 他只是在脑中纠结了一秒然后就躺了上去。 “进来点,别掉下去。”尹馥伸手捞他的背。 他顺势往里挤,顺势揽着尹馥。 就在他担心这样的距离会不会擦出什么不合适的火花时,尹馥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就像刚才在街上的那个拥抱,纯粹得没有杂质,只是依偎。 尹馥问他:“我想梦到大黄,你说我今晚能梦到他吗?” 顾灵生换了一种说法:“他会来你梦里。” 这个说法似乎惊喜到了尹馥,顾灵生看见他从自己怀里抬起头。 尹馥看了他片刻,又埋头进他怀里,“那我要快点睡了。晚安,顾灵生。” 尹馥的发丝擦在唇边,顾灵生觉得自己好像在亲吻他,是那种珍视的、不带情欲的吻。 “晚安。”他沉声说。 但顾灵生没有睡着,他担心尹馥会因为白天的事情睡不着。 尹馥的呼吸很浅,顾灵生无法判断他是否睡熟了。白天的事情冲击力实在太大,他希望他睡个好觉。 于是他等,等尹馥的呼吸变成有规律的起伏。 可是却等到了别的东西。 不知道凌晨几点,尹馥从他怀里抬起头,他感觉到尹馥的视线——尹馥一直在打量他。 好像是在确认他睡没睡着。 “顾灵生,你睡着了,是不是?”尹馥轻轻说。 顾灵生装睡。 尹馥信了,继续说:“你知道吗?大黄说,祝我们幸福。” “好好笑,是不是?” “顾灵生,我知道你抱我,你对我好,不代表承认你喜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想问了,现在这样也很好。我不想想这些了,我想好好努力,我想和你去北京。” “顾灵生,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可我还是喜欢你。” 第17章 大伯 第二天,“大伯”看见沙发上抱着睡的两人,“啧”一声,但还是在下面条时,多下了两人的份儿。 先醒过来的是尹馥,他这一晚上本就没有睡好,时常想着大黄会不会来,可是没在梦里等到他。 尹馥将顾灵生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小心拿下来,起身来到厨房,看见梁大仙驼着背在炉子前。 他觉得顾灵生的大伯有些奇怪,虽然还没说上个几句话,但总感觉神神叨叨的。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地下室,挂着不少神神鬼鬼的面具,还有好多奇怪的符。 “傻愣着干哈?有空就来帮我把茶泡上。”梁大仙头也没回,突然开口。 尹馥吓一激灵,他明明是放轻了脚步过来的,大伯的耳朵这么好使? 依人篱下,他不敢怠慢,抛开脑中的疑惑上前泡茶。捏一把茶叶扔茶壶里,尹馥拿起热水壶就要倒。 “哎,”梁大仙打断他,“搁忒多了,拿出来点儿。” 尹馥照做。 “啧,又忒少了,再搁点儿。” 尹馥照做。 在尹馥第无数次重复“拿出来——放进去”这个循环时,梁大仙满意了,让他倒水。 尹馥乖乖倒水。 不知怎的,他有些怕这位大伯,他其实很讨老人家喜欢,奶奶那些老姐妹都喜欢他,刘阿姨也是,怎么倒这位大伯这儿就不奏效了?奇了怪,总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 “小伙子也忒听话了。”梁大仙突然说。 尹馥抓热水瓶的手差点失稳,“……啊?” “南方来的吧?”梁大仙问。 “……啊,是的。”尹馥摸不着头脑,只得乖乖回答。 “喜欢山茶花?” “对……家里奶奶种花的。” “喜欢《霸王别姬》?” 尹馥一愣,“您……也看这个电影啊,哈……哈哈。” 他干笑两声,心道:怎么跟查户口似的? 他想起刚刚和顾灵生认识那会儿,顾灵生也是莫名其妙问他是不是喜欢《霸王别姬》,像走无间道核对身份似的。 倒好了水,尹馥将热水壶放回炉上—— “喜欢我大侄子?”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尹馥手一抖,热水壶没放稳,眼看沸水就要从壶口流出,梁大仙料事如神一般,提前伸手过来扶住壶身,热水在壶口打了个圈儿,又缩了回去。 尹馥呆愣看着他大伯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下颚保持惊异状,收不回去了。 怎么跟有特异功能一样? 梁大仙瞥他一眼,“问你话呢,小伙子。” 尹馥“啊”了一声,像被长辈撞破心事的所有孩子那样,后知后觉地红了耳尖。 他支吾解释:“那个,我们就是……同学。大伯您是不是误会了?是这样的,我昨天和一同学到他家拿班费,然后……” “行啦,甭解释了,我都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知道他喜欢顾灵生?还是大黄家的事儿?什么时候知道的?昨晚半夜顾灵生跟他说的? 尹馥越过他看向他背后墙上挂着的鬼画符,心里发毛。 第31章 梁大仙押了一口茶,悠悠道:“这事儿啊,怪不到你头上,你该吃吃该喝喝。” 说的是大黄那件事。 尹馥的心一下子沉下来,他握着茶壶的手不自觉攒了紧。 梁大仙弯腰打开柜子,尹馥看着他佝偻的背,忙说“我来”,却被梁大仙一声“啧”给打了回去。 梁大仙拿了个茶杯出来,往里倒了茶水,推给尹馥。 “孩子,世界上无奈的事儿多了去了,就像你以为考试只要努力就能考好一样,其实就他妈是放屁,你都不知道那些公子哥儿、小公主们背后打了招呼呢。人呢,思想负担太重是活不好的,孩子,没办法的事儿,就让他没办法吧。” 是这个道理,尹馥也低头喝了一口茶,可是他又尚存一丝念想,一丝关于努力还是能够改变命运的念想。 不过…… 他抬眼瞅了瞅大伯。 大伯愿意这样开导自己,似乎也不是什么恐怖的人。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谢谢大伯。” 对面又“啧”一声,“谢我干啥,我刚说啥忘啦?” “……啥?” “该吃吃该喝喝!”梁大仙端着茶杯和面条走出去,朝沙发那块儿放大音量,“喝茶、吃面,顺便把大侄子给老子踹起来,他妈几点了还睡得呵哈儿的!” 尹馥觉得顾灵生和他大伯的关系真不一般。 顾灵生是被大伯一脚踹醒的,吃面的时候,大伯还指挥顾灵生往他碗里夹肉沫,尹馥说“不用不用吃不了那么多”,顾灵生收回筷子,大伯就“啧”一声说:“对人好点儿成不成?傻帽儿!” 吃完面,两人跟大伯道别。 走在路上,尹馥问:“你大伯是算命的么?”见顾灵生瞅自己,尹馥又补一句:“他家里好像摆了很多那些东西。” 顾灵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哦……” 不知道?尹馥觉得奇怪,顾灵生看起来和大伯很熟的样子,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营生的吗?顾灵生说他父母已经走了,那么…… 尹馥问:“你是你大伯养大的么?” 顾灵生的手揣进口袋,答:“是也不是吧,他也没钱。” 对了,顾灵生昨儿在江边说他是靠自己过活的。想到昨天的事儿,尹馥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相信,大黄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对顾灵生说:“我想去问问大黄的葬礼是什么时候,然后去图书馆。图书馆,你……还记得么?” 昨天的江水实在壮阔,人的大脑在雄壮的自然面前总是显得苍白无力,会被带着走。尹馥担心顾灵生昨天的好只是一时上头。 经过昨天,他意识到万事万物不能强求,要是顾灵生不认,那就算了吧,生活已经把人逼得太死,不要再给别人堆积的压力了,况且之前也说好了的,只做朋友。 一个人去图书馆也没有什么—— “记得。” 顾灵生闷闷的答应声打断尹馥的思考。 还好不是。 这座北方的城市太冷,他一个人还是不习惯。 大黄没有葬礼,没有人有钱给他们家办葬礼。 他们家仅剩的那点儿家当被同样下岗的亲戚分割完毕,腾了点儿钱出来给大黄一家三口找了块地做了坟,然后亲戚们作鸟兽散。 尹馥打听到大黄墓地的地址,本想上老肖叔那儿去捎一口白酒给带上,可是来到熟悉的老肖烧烤店门口,却发现门匾被换成了“大姨麻辣烫”。 他问老肖叔上哪儿去了,里面人回答说:“啊,就把店卖给我那老哥是吧?嗐,说生意不好做啊,拖家带口下南方打工去了!” 生活如是过,在逐渐凋零的春天里。 尹馥的生活开始变得规律,宿舍、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四点一线。他心无旁骛地学习,比高考那会儿还认真,他心里想着大黄,想着北京。 每周日,他会到大黄的墓前坐一会儿,跟大黄讲讲这个星期都上了什么专业课,他不想大黄落下知识点。 顾灵生总是陪着他。 他们专业不同,不会每时每刻都凑在一块儿。 比如周二尹馥有早八,顾灵生就会自己去图书馆,把书包放在身边的位置上给尹馥占座。比如两人周四都是满课,那就在晚上下了最后一节课后,到操场跑步。 他们像所有交好的兄弟那样并肩,谁也没有再提关于爱情的任何字句。 直到五月中旬,尹馥被钱教授的实验室接收。 钱教授是做微生物学研究的,尹馥主动联系到他,表示希望进实验室学习。本来大一的学生专业课就还没上几节,按理说没有进实验室的条件,但尹馥这段时间把大二上的专业课都预习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他恳切的态度,钱教授便答应了。 当然,尹馥一开始接触不到实验的核心,只能做最外围的活儿,比如管理实验器材,比如养实验室的小白鼠。 实验鼠的需求量大,尹馥每周都要去郊区接新一批实验小鼠,一来一回坐公交要花上一个上午的时间,因为小白鼠臭,他还总被公交上的人嫌弃。 尹馥最不喜欢给别人带来麻烦,后来就不坐公交了,想走路。 但没走成。 他的这个想法不知怎的被顾灵生知道了,顾灵生不知怎的变出一辆自行车让他骑,他问自行车哪儿来的,顾灵生就说是他大伯的不要了的。 第32章 尹馥没多想,五月底的某天他骑着这俩自行车去接小白鼠。 五月底是他们专业的考试周,尹馥昨晚复习到凌晨一点,今早不到六点就起来了,早餐也没来得及吃,就蹬着自行车出了学校。 自行车的链条顺滑地转着,尹馥觉得大伯真会保养车,旧车也还能骑得那么好。 骑了一小时,接到小鼠,尹馥将小鼠笼子绑在后座,往回骑。 太阳起来了,尹馥开始出汗。 他抬手擦汗,发现自己手有点抖。他想,应该是没吃早餐导致的,回学校以后吃了早餐就好了。 于是他愈发用力地骑,想要快些回去。可是他的腿突然像灌了铅一般无法施力,他出的汗越来越多,是冷汗,太阳很大,他却觉得冷,冷得手抖,冷得抓不动车把手。 身后的小鼠吱吱叫声变得越来越小,尹馥又擦了一把汗,想,是不是这批小鼠有问题? 一定是有问题的,小鼠都不叫了—— 汽车也不响了,人群也不喧嚣了,树上叶子的沙沙声也没了…… 他连人带车倒在地上的疼痛也感受不到了,所有感官消失之前,他还记得伸手去够小鼠笼子,把它拖到自己胸前,护着。 第18章 我也会难过的 尹馥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挂在墙上的鬼画符。 他吓了一跳,直接坐起来,又忽然觉得这个窄小的空间有些熟悉。 “喂,人醒了!”破铜锣嗓子嚷道。 ——是顾灵生的大伯,站在地下室的门口往厨房的方向喊。 然后尹馥就看见顾灵生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 刚醒来的尹馥脑子不甚清醒,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下发生了什么,然后一惊,掀开被子就要往外跑。 下一秒就被顾灵生按回去。 “我的小白鼠!”尹馥焦急道。 顾灵生朝门口扬了扬下巴,尹馥目光追过去,看见大伯正拿着一枝狗尾巴草逗笼子里的小鼠,时不时“嘿嘿”笑两声,老顽童的模样。 尹馥松了一口气,但也仅是一口,下一秒他又惊叫道:“几点了?我中午之前得把小白鼠送到实验室,我晚上还有考试——” 话没说完,就被顾灵生摁回沙发里。 他这才有空留意到顾灵生的脸色,虽然和平时一样平冷,但好似带着一丝愠气,眉头蹙得紧。尹馥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心虚。 顾灵生把那碗热粥递到尹馥面前,“吃。” 尹馥讪讪接过,莫名不敢说话,低头舀一口放嘴里。 甜的。 尹馥愣了一下,他来东北上学很少吃到两广那种甜粥,放冰糖,放红薯,吃的都是清一色的大碴子粥。 他很惊喜,抬头时眼睛都亮了,可是一对上顾灵生严肃的眼神,就犯了怂。 “你低血糖了你知道吗?”顾灵生看着他,质问的口吻。 尹馥大气不敢出。 顾灵生又问:“为什么不吃早餐就出门?不知道自己要骑两小时的车?” 尹馥搅了搅碗里的粥,忽然觉得这甜粥一点儿都不甜。 “你知道晕在路上有多危险吗?我找到你的时候一辆卡车差点儿从你身上碾过——” “你怎么知道我低血糖了?”尹馥抬头,疑惑地打断他。 奇怪,就跟初遇时顾灵生莫名其妙知道他要埋花一样,就跟大黄出事时顾灵生恰好出现一样,顾灵生怎么什么都知道?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顾灵生被问住,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段时间一直沉心在学习上,尹馥克制自己不去关注对顾灵生的情愫,所以也就会忽略他一些行径,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不正常。 比如他们晚上从图书馆出来吃饭,尹馥说想去二食堂吃锅包肉,顾灵生很笃定地说锅包肉卖完了,尹馥不信,偏就要去,去到一看,锅包肉真没有了。 又比如他们去操场跑步,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在操场上撒欢儿,本来大家都跑得好好的,顾灵生却突然加速伸手拽住小姑娘的衣服,下一秒,足球飞速从小姑娘面前擦过。 而现在,抬头看着这间地下室墙上挂着的那些神神鬼鬼,尹馥的狐疑愈发严重了。 “哟!” 大伯一声高喝打断尹馥的胡思乱想。 “这小老鼠要不要吃东西啊?我看里边的草儿都没了呢?哎哟,这只怎么不动啦,不会是嘎了吧?!” 尹馥一惊,把粥塞顾灵生手里,跑去查看情况。 他不能让小白鼠们出一点儿差池,他向来不允许自己负责的事情出错,给他人或集体带来麻烦。 尹馥到笼边查看,一愣,小白鼠们都活蹦乱跳的呢。 “瞧我这老眼昏花的,没事儿了,它又动了,我看错了。” 尹馥松了口气,想要回沙发上问清楚顾灵生,但大伯又将他叫住,开始滔滔不绝地提问。 “哎,你拿小白鼠干嘛呀?” “哦,做实验。” “做啥实验啊?” “哦,那你岂不是要解剖?” “这么可爱的小家伙你能下得去手么?” “啥?还要杀青蛙,杀小兔子?!” …… 这么一问一答差不多十分钟,再加上尹馥还虚弱,蹲久了有些脚麻。 “行了。” 背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下一秒,他被提着衣领拽起来,拽回沙发上。 第33章 “吃了粥再说。” 是顾灵生,声音冷得不行。 尹馥将自己的衣服从他手中扯出来,心中的别扭不知从何而来。 “哎对了,你去吃粥。”大伯帮腔,“小年轻啊不注意身体,上回不是和你说了该吃吃该喝喝么?这回要不是我叫我徒……我大侄子去青云路上帮我买东西,你现在还晕在路上呢!” 哦,原来又是巧合,尹馥想,他和顾灵生还真是有缘。有缘又有什么用呢?就像现在顾灵生管他,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并不意味任何事情。 尹馥接过碗,还是热的——准确的说,顾灵生又去热了一遍。 他接过,舀一勺放嘴里,心中五味杂陈。 “你以后不许去了。”顾灵生看着他说。 尹馥抬头,有些明知故问:“去哪?” “接小白鼠。” “凭什么啊?”尹馥张口就是这三个字,又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稍微软下来,“我以后会记得吃早餐的,昨晚是复习太晚了,脑子不清醒,所以——” “以后也不许熬夜复习。”顾灵生打断他。 尹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被顾灵生的眼神生生逼了回去,抿着嘴,盯着手中的粥不说话。 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顾灵生算是自己的什么呢?这段时间他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说好的做朋友,可是顾灵生的某些行为明显已经超出了友谊的范畴。 其实他早就想清楚了,不管顾灵生什么态度,他们就这样装模作样下去也未尝不可,可许是现在虚着,一个月来的隐忍爆发了,就想问问顾灵生: 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约束我?你是我的谁? “哎哟,麻烦喽。”大伯瞥了他一眼,关上门走出去了。 因为大伯的眼神,尹馥这才意识到自己眼眶已经十分酸涩了。 眼睛肯定红了,真丢脸,真……真生气! 抬眼睨顾灵生,瞧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没了凌厉,多了份无措。 于是尹馥来了勇气:“你不也熬夜学习么?你看你的黑眼圈,你还好意思还管我呢!” 这回轮到顾灵生闷声不吭了。 尹馥来了劲儿:“是你说要去北京才激发我斗志的,怎么你就只许自己努力啊?再说有了今天的事我就会注意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能一次次晕倒在半路?你——” 问不出口。 这段时间的微妙平衡,尹馥不知道该不该打破。 刚热好的粥好像又有冷下来的趋势,在沉默凝滞的空气中。 “对不起。”顾灵生先开了口。 尹馥发现顾灵生很喜欢在手足无措时说这三个字,比如之前他怪他跑得快时,又比如之前他去浴场不舒服时。 好像说了对不起就一定会被原谅一样。 尹馥明白了,顾灵生的对不起不是道歉,是耍赖,是他希望保持他的神秘和怪异的工具,是他希望自己点到为止、不再深究的幌子。 偏就不。 “对不起我什么?” 不吭声。 “你凭什么管我?” 不吭声。 “你说话呀!” 还是不吭声。 尹馥红着眼看他许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人家顾灵生把他从半道上救回来,自己不但没感激,还咄咄逼人。 可是这个平衡是顾灵生先打破的,是顾灵生刚刚先像训小孩儿似的一连串质问他的,但顾灵生能温柔点儿,他也不至于如此计较。 但顾灵生凭什么对自己温柔呢?自己又不是他的谁。可是如果他没有义务对自己温柔,又问什么要管自己呢?又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自己晕厥的地点呢? 尹馥想不明白,他才发现自己和顾灵生这一个月来的平静都是假的,其实早就乱成一团。 忽然,顾灵生叹了口气,伸手抬起他捧碗的手,说:“先吃东西,行吗?” 这下倒是温柔了。 尹馥垂下眼睫,一滴眼泪忽然就从眼角滑下来。 余光里,他瞥见顾灵生好似惊了一下,然后伸手想要帮他抹掉。 他立刻别过头,不让顾灵生碰。 尹馥抬起胳膊胡乱往眼睛上一抹,然后安静地喝完了粥,起身走到厨房去洗碗。 “我来。” 顾灵生要抢着洗,尹馥就避开他的手,不让他碰。 后来顾灵生好像是没办法了,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尹馥洗完了转身把碗放架子上沥干水,顾灵生也跟着转身,尹馥拎上小鼠笼子走出地下室,他也跟着走出去。 “大伯再见。”尹馥跟大伯说再见。 “……大伯再见。”顾灵生学舌。 梁大仙还拿着那束狗尾巴草,朝他俩晃了晃,忽然“啧”一声,对顾灵生说:“这都哄不好?” 尹馥走到自行车旁,瞥见顾灵生上前来,立刻一屁股坐在前座上,然后把小鼠笼子放后座,固定好。 “我载你。”顾灵生终于说话了。 尹馥抬眼看他,他知道自己眼睛还是红的,他知道顾灵生受不了他眼睛红。 “别哭了。”果然,顾灵生如是说。 他心软了,他心疼了,尹馥知道,可以开始宣泄了。 尹馥红着眼说:“我不想再见你了。” 他看见顾灵生的瞳孔微微睁大。 于是一股脑倒出来:“大黄出事了你及时赶到,我晕倒了你又经过,顾灵生,除了你一直跟着我我想不出别的理由。难不成你是神仙么?开天眼了?” 第34章 “一开始是你说要做朋友的,好,那就做朋友,这段时间我一直忍着,不敢表露多余的情绪。可是你在做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给人希望?顾灵生,你能不能别这样对我?” 尹馥别过头不再看他,轻声说:“你不知道吗?我也会难过的。” 第19章 还生气么? 那天尹馥是自己回学校的。 顾灵生半天只说了个“对不起”,尹馥一气之下踩了脚蹬子,一溜烟跑了。 他知道顾灵生骑了一辆车跟在他后边,他视若无睹,回学校之后把小鼠放到实验室,就一个人跑去图书馆复习,还特意坐的旁边都是人的位子,让跟来的顾灵生不能和他坐在一起。 后来的一周,他再没跟顾灵生说过一句话。 虽然顾灵生总是会出现在他的身边,沉默地,像影子一样跟着他。 一周过去,又到了要去接新一批小白鼠的时候。 尹馥照旧六点起床,蹑手蹑脚洗漱完毕出了宿舍楼,来到自行车棚下。 顾灵生给他的那辆自行车安静地停在那里,尹馥看见它时心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想到那天顾灵生把车推来给他的样子。 “我大伯不要的,你拿去骑。” 他跟往常一样冷着脸,可是眼神却飘忽着,像是心虚的表征。 尹馥记得自己那天忍了很久才忍住破口而出的冲动。 他本想说:顾灵生,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尹馥叹了口气,走进车棚,开锁,推车,跨上车,蹬—— 没蹬出去。 “呲啦”一声从自行车的链条处传来。 尹馥愣了一下,低头查看,这才发现自行车掉链子了。他赶紧踢开脚蹬子,蹲下查看。一看才知道,不是掉链子了,是链子直接断了。 ——哪个缺心眼的?谁这么无聊剪人自行车链子啊?! 尹馥站起身,心中焦急不已。 他最讨厌不守时了,和人约好了每周这天八点接小鼠,他次次都是七点四十就到了,在门口乖乖等到七点五十八才敲门进去,他怕来早了打扰别人,来晚了又叫人厌烦。 就在他心里腾起无数个“怎么办”时,远处传来一声“铃铃——”自行车的铃铛声。 尹馥循声望去。 在清晨尚未翻白的天色中,顾灵生扶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沉默地看着他。 尹馥下意识看了一眼断掉的车链子,又缓缓回头看顾灵生,忽然明白了什么。 ……幼稚! 他快步朝顾灵生走去,皱着眉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可是—— 可是就在他走到顾灵生面前时,顾灵生拎起一袋热腾腾的包子豆浆,挡在两人之间。 “又想直接去,不吃早餐?”顾灵生问他,声音和平时一样冷得听不出情绪。 尹馥顿时有些心虚,但下一秒又想起自己应该生气,于是伸手拨开那袋早餐,质问:“你干嘛把人车链子剪掉?” “我没剪。”顾灵生面不改色道。 尹馥看着他睁眼说瞎话。 没想到顾灵生还补一句:“再说,车也不是你的。” 尹馥气得哑口无言。 “吃早餐,然后我载你去。”顾灵生把那袋早餐塞他怀里。 尹馥没接,绕过他直接往外走。 顾灵生将早餐挂在车把手上,立刻推车跟在尹馥旁边。 尹馥余光瞥到他,心里烦得不行。他加快脚步,顾灵生也加快脚步,放慢脚步,顾灵生也放慢脚步,后来他干脆跑起来,顾灵生也跑起来—— 但他又跑不过顾灵生。 尹馥一个急剎车回头:“你烦不烦!” “烦。” 尹馥:“……” 承认得倒挺痛快。 尹馥自觉自己是个文明青年,但现在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想骂出来。可是抬眼看顾灵生的模样,又想起初遇时自己克制不住的心动,就什么也骂不出来了。 今年六月多雨到有些反常,今晨的天空飘着乌云,尹馥想,万一今儿下雨了,一个人骑车也不是个办法,自己淋湿了不要紧,淋湿了小白鼠怎么办? 嗯,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要原谅顾灵生,就是为了小白鼠。 尹馥又在心中给自己强调一边:只是为了小白鼠。 “你吃早餐了吗?”尹馥没好气地问。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问,顾灵生显然有些惊异,顿了一会儿才答:“吃了。” 尹馥指车把手上的那袋早餐,“给我。” 顾灵生取下来递给他,眼神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他的眼神忽然让尹馥心里爽快了不少,于是继续颐指气使:“上车。” 顾灵生听话地跨上前座。 尹馥一屁股坐在后座上,命令道:“开车!” 但顾灵生没动,而是稍稍回头,问他:“你还生气吗?” 从尹馥的角度看去,顾灵生恰好背着光,于是他的侧脸就成为了剪影,与阴暗却又透着晨光的天色融成一体,他在暗里,也在光里。 尹馥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对这张脸生气。 他收回目光,掂了掂手中温热的包子,出口的话也莫名没了火气:“快走啦。” 两人接了小白鼠回到学校时,突然开始下雨,周围阵阵惊呼,蜂拥至建筑物下避雨。 顾灵生加快速度往实验室骑,坐在后座的尹馥用身子护着小白鼠。 第35章 “哎,小尹?” 尹馥循声望去,只见钱教授用公文包挡着脑袋朝他们跑来。 他忙问好:“钱老师好!” “哎,好好好。怀里是小鼠吧?来,给我。辛苦你了,这雨下的。”钱教授从他怀里把那笼小白鼠提溜出来,转身跑进屋檐下。 顾灵生和尹馥停好车,也跑进屋檐避雨。 钱教授看见顾灵生,问:“哟,这位也是咱实验室的?我好像没见过呢。” 顾灵生:“老师好,我是尹馥朋友,机械学院的。” 他把“朋友”二字说得顺口,尹馥听了,不自觉地瘪了瘪嘴。 “机械的啊!我和你们院几位教授的关系都非常好呢,像机电的赵老师,车工的王老师。”钱老师十分亲切地攀谈起来,“哎对了,你们学院今年新出了个去英国帝国理工的交换项目是不是?” 尹馥一愣,出国? 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是太遥远的事情,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县里被别人嚼舌根:“那个尹馥的爸妈就是出国死了的!”所以他对出国这件事有天然的芥蒂,也从不主动去了解与出国有关的任何讯息。 他看见顾灵生不怎么自然地瞥了他一眼,答:“是。”顿了顿,又补充:“但我也不太了解。” “快去了解,多好的机会!”钱老师说完,又转向尹馥,“小尹,我们学院也在努力争取一些对外项目,第一批就是开放给本科生的。费用不用担心,学院报销。你不是说想参与实验项目?出去一趟回来,我考虑考虑。” “好的,钱老师,我想想。” 后来钱老师听说尹馥还要去复习期末考试,就自己拎着小白鼠走了。 “走吗?”顾灵生问。 “去哪?” “图书馆。”顾灵生答得十分自然。 尹馥本不想和他一起去,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生他的气呢,可奈何晚上还有一门考试,而且,他没带伞。 看着这雨短时间内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尹馥还是说:“走吧。” 顾灵生撑伞,尹馥走进他的伞里,下一秒就被结实的胳膊揽住肩膀。他下意识挣了一下,发现不仅挣不开,这个动作还十分做作矫情。 雨丝溅在脸上,是冰凉的,他却觉得脸颊发热。 偷偷瞥顾灵生,发现他眉头微微蹙着,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是刚刚钱教授提到的出国交流的事儿吗?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尹馥不得不再往顾灵生那边靠了靠,问:“顾灵生,你要出国吗?” 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顾灵生放低脑袋,反问:“你要出吗?” 还好下雨天空气冰凉,不然那么近的距离,尹馥脸颊上的热就要一丝不落地传到给顾灵生了。 尹馥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问:“出国是不是对履历有很大帮助?” “是吧,不清楚。” “哦……”尹馥想到父母的事儿,心中纠结。 坐飞机安全么?在天上待十几个小时,掉下来就是大海,就像爸爸妈妈一样,尸骨都找不着了。万一出了这种事儿,奶奶怎么办呢? 忽然,他想到和顾灵生看《泰坦尼克号》的场景,“哎,你英语那么好,你要想出去肯定能选上的!” 顾灵生没说话。 尹馥没有注意到他不自然的沉默,越想越兴奋,“你出去了回来以后就是‘海归’了,到时候你想去找北京的工作还不简单么?” “你呢?”顾灵生却问。 “我?你考虑我干嘛?”说完才意识到这话里有超越友情的成分。 大雨瓢泼,好像世间所有声音都被盖住,连同那些不小心宣之于口的情愫也可以被隐匿。可是忽然,雨声弱了,是顾灵生揽着他走到了一个屋檐下。 正当尹馥想要问顾灵生为什么突然不走了时,抬眼,就看见那双深邃的眼睛沉沉望着自己。就像看见黑洞那样,他被震慑住,忽然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要考虑的。”顾灵生看着他说。 尹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频率乱掉。 顾灵生又说:“我害怕你不吃早餐就去接小白鼠,又晕倒。” 尹馥狡辩也变得小声,像是在撒娇:“我又不是小孩,也没这么弱……” “我想每周都接送你。”顾灵生压着他最后一个音节说。 没有了雨声的掩护,尹馥将他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尹馥不敢看他了,扭头看雨,可是好奇怪,怎么雨里也出现了他的成像。脑子出问题了,被一种叫顾灵生的病毒侵袭了。 “这两个学期专业课太多了,不是出去的好时机。”顾灵生说,“等到大四课少了,我们再出去。” “……我们?”尹馥听见自己抓住这个关键词。 顾灵生确认:“我们。” 尹馥努力保持镇定,可是他的手却在暗中抓上衣角,紧紧攥住,揉搓,甚至想扯烂。 “还生气么?”顾灵生问。 尹馥想把头固定住,可是头却自己摇了两下。 “走么?”顾灵生问。 尹馥想把头固定…… 算了。 他乖顺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论哄老婆的一百种方式 第20章 初吻 那晚尹馥考完试,一出教室就看见顾灵生站靠在走廊上等他。 顾灵生怀里抱着他本放在走廊地上的书包,低着头,目不转睛盯着他挂在背包上的木质书签。 第36章 人群从他身前经过,那些喧嚣与吵闹都与他无关,好像他唯独在意的,就只有怀里的背包、背包上的木质书签和书签上绽放的山茶花而已。 尹馥的心像纸一样皱在一起。平衡已经被打破,已经回不到过去两个月心照不宣做朋友的状态了。 他朝顾灵生走去,走到他身边,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他身边,同样看着那枚书签。 尹馥忽然想问问他把自己那个山茶花标本放哪儿了,是不是也会像自己别在书包上一样,放在一个特殊又醒目的位置。 “考得怎样?”顾灵生终于从木质书签上移开眼,稍稍偏头问他。 尹馥本想回答“还行吧”,但忽然想到小时候和奶奶说觉得自己能拿100分,奶奶都会高兴地抱他起来亲一口。 于是他小心试探:“感觉……不错?” 顾灵生却没有什么表情。 尹馥不过是小小失落了一会儿,反正在顾灵生这儿,他干的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儿也不少—— “去玩儿么?” 尹馥愣了一下,扭头看顾灵生。 顾灵生也看着他,眼神询问着他的答案。 “……去玩?”尹馥仍然怀疑自己听错。 尹馥分明还没给肯定的答复,顾灵生就直接将他的包挎在自己肩上,开始往楼下走。 尹馥跟上去,一头雾水,“去哪玩?不是,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带我去玩? 但他又不敢问了。才刚和好呢,不想再闹别扭了。 尹馥看着挎着自己书包的顾灵生的背影,心里轻轻发誓:再也再也,不想和他闹别扭了。 尹馥认得,这是中央大街。 刚来这里读大学的时候他来过,他们寝室都不是本市人,是大黄领着他们来的,特别热情地给他们讲解什么中华巴洛克风格之类的。尹馥记不太清了,他后悔当时没有将大黄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开心点。”顾灵生突然说,“他肯定希望你开心点。” 尹馥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 这人有读心术吗? “你不开心还有别的事儿吗。”顾灵生说。 尹馥觉得他说得也是,在大黄这事儿之前,他确实是个只会没头脑傻乐呵的人。 顾灵生瞥了他一眼,见他不再怀疑,才放心地收回目光。 这些天,顾灵生觉得自己的能力又强了许多。 比如昨天,他看到尹馥下课会因为飞奔来找他而被同学撞倒,所以分别时提前告诉他下课不要跑,果然尹馥就真没摔那个大马趴。 又比如前天,他看见尹馥因为出门考试太着急而忘带学生证,所以那天早上提前守在他寝室门口,问他带学生证没有,尹馥果然一惊,跑回去拿。 但能力变强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命运赠予的所有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越强的能力会招致越大的威胁,频繁地篡改命运既定的路线会招致报复。 他们是宇宙中最渺小的存在,任何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力量都能将他们碾碎,随时随地。 顾灵生抬头看夜空中久未散去的乌云,他想,这个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 既然注定要说再见,那么,再见之前再怎么放纵,上天,你都是会原谅的吧。 “吃过马迭尔吗?”顾灵生问尹馥。 尹馥一脸懵:“马……什么?” 顾灵生盯着他看,不说话。 他发现尹馥懵圈儿时候的表情特别可爱,眉毛微挑,眼睛睁大,嘴唇半张。 说到尹馥的嘴唇,顾灵生记起尹馥两次喝北冰洋的样子。第一次没有吸管,尹馥的唇包裹住空气,含了个空。第二次他特地给尹馥拿了吸管,那张唇就抿着吸管嘬,放开时,吸管折弯了。 原来尹馥喜欢咬吸管。 那他接吻的时候会不会喜欢咬嘴唇——对方的嘴唇?那自己是否有幸成为这个“对方”? 他早就想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比如在食堂,尹馥吃溜肉段吃得嘴巴油亮亮的时候,又比如在图书馆,尹馥盯着习题思考不自觉地噘嘴的时候。 可现在,顾灵生抬眼看周围的人群,还是只得压住心中的邪火。他失策了,不该带尹馥来人多的地方。 他终于记得回答尹馥的问题:“冰棍儿。” “冰棍?”尹馥眼睛亮了。 完了,顾灵生发现自己连他的眼睛都想亲。 顾灵生只买了一根马迭尔,递给尹馥。 “你不吃么?”尹馥问他。 “我不爱吃。”顾灵生撒谎。 “……哦。”尹馥拆开包装,正要咬一口,又忽然剎车,抬眸看了眼顾灵生,试探着问,“要不……你咬一口我的?” 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虚虚揽着尹馥的肩将他往墙角带,“这儿人太多了,到一旁去吃完再逛吧。” 其实人一点儿也不多,最近实在多雨,出来逛街的人都少了。 但许是尹馥注意力都在冰棍儿上,所以对顾灵生的话没有质疑。 他们走到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 “快吃快吃,要化了。”尹馥着急地将冰棍递到顾灵生嘴边。 顾灵生看着冰棍化出来的白色液体悬在冰棍一脚,要掉不掉,故意说:“你吃吧。” “可是——”尹馥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那滴白色液体就要坠下来了,他赶紧张嘴去接—— 第37章 顾灵生也同时靠上去,他对准的不是冰棍儿,就是尹馥的唇。 离开的那天已经那么近,不用再等了。 终于,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 顾灵生无数次想象过亲吻尹馥的唇是什么感觉,今天算是体验到了一半,是温的又是凉的,是软的又是刺的,是疯狂和克制之间的矛盾,在撞击他的心房。 他想再深入一些,想伸手揽过尹馥的后颈加深这个吻,想让他的唇都覆盖上自己的湿润的温度,想到他嘴里最柔软的平原探索,在上面搅动翻腾。 可是也只是想想。 “操,兔子!”一个声音朝他们嚷。 顾灵生一把将尹馥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 一路人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妈的恶不恶心啊?他妈大街上发情!” 顾灵生刚要开口怼—— “我操,工大的?!”那人迷了眼往尹馥的书包上瞥,“微生物……” 顾灵生立刻将尹馥的书包瞥到身后。 尹馥的书包是钱老师的实验室发的,上边引着“工大微生物研究所”的字样和logo。 “没事吧?”尹馥在他怀里小声唤他,还想抬头。 顾灵生死死按着他的脑袋,不允许他的一点儿样貌被那人看了去。 他抬眼看对面的人,一头黄毛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像什么正经人。再用能力看去,看见这人竟然也是工大的,最后因为学分没修满被退学。 知道了他的结局之后顾灵生顿时觉得同他较劲十分没必要,恶人自有天收。 那人打量了他的脸许久,嗤笑道:“没想到学校里也有兔子。”说罢,朝他们吐了口唾沫就走了。 人走了,顾灵生放开一只手,尹馥在他怀里抬起头。 刚刚不到两分钟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需要被一一梳理。他们同时回头看,已经没有人再经过,夜色的掩护也忽然变得更深重了。 于是又同时看向彼此。 顾灵生虚揽着尹馥腰的那只手还没收回,尹馥也还半趴在顾灵生怀里没起来。 尹馥在他怀里,仰头,眼睛在夜里亮晶晶的,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不会生气吧?” 像只小狗在求原谅。 顾灵生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故意的不是他。 “没关系。”顾灵生说。 得到了谅解的尹馥还没离开他的怀抱,眼睛比刚才更亮,安慰他:“那人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小狗也会安慰人呢?顾灵生有些想笑,还好憋住了,轻声回答他:“没往。” 好像又要下雨了,空气忽然粘滞起来,沉闷地笼罩着拥在一起的他们,让他们动弹不得,分不开,想要更近。 冰棍不知何时脱手,早就化了一地。 是尹馥先抬起的头,闭上的眼。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人?顾灵生想不明白。 他伸出手,抵住尹馥的下颚,拇指往上顶时故意放大了力气,他就想要看看尹馥会不会因此逃跑。可是没有,尹馥只是发了一个晦涩不明的“嗯”,然后乖乖地顺着他的力道仰头。 可那个“嗯”才是最要命的。 顾灵生吻上去。 刚刚的触碰只是一瞬间,这次,他好好衔着日思夜想了很久的唇,仔细研磨,可是没有经验的他又克制不住,仔细研磨最终也变成了横冲直撞。 尹馥被他弄得又发出好多个“嗯”,每次“嗯”完就被顾灵生的舌狠狠压回去。 两人分开时,黏连的不知道是将要下雨的天气,还是别的了。 顾灵生看着尹馥泛红的脸颊,尹馥抵着他的胸口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他。 顾灵生心想:完蛋,一对视就又想亲—— 显然,拥有这个想法的并非只有他。 尹馥踮起脚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啄木鸟似的,亲完又落回他怀里,亮着眼睛看着他笑。 尹馥问:“这是你的初吻吗?” 顾灵生应了声:“嗯。” “哦。”尹馥眼珠子转了转,“那……你挺厉害的。” 顾灵生看着他调皮的模样,心想,真想把他绑起来关着,一辈子只许自己看。 他抛给尹馥同样的问题:“是你的初吻吗?” 尹馥“哼”了一声,说:“不告诉你。” 顾灵生真想掐他。 他心想: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哪有老油条被亲得一直“嗯嗯嗯”的?只有小狗狗、小白兔才会呢。 作者有话说: “命运赠予的所有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来自茨威格《断头王后》。 第21章 避雨 后来顾灵生又带尹馥去吃了饺子,吃了熏酱,从中央大街逛到松花江边,直到下雨了才匆匆往回跑。 两人都没有带伞,顾灵生一手揽着尹馥,另一只手虚虚护在他额头上——虽然这样也并不能挡什么雨。 眼看雨越下越大,顾灵生还是把尹馥带到一个屋檐下先避雨。 “下雨真没意思,还没逛够呢。”尹馥不悦道。 顾灵生想到尹馥说他之前和室友来过中央大街,本想问“你不都来过了么”,但忽然咂摸出一丝甜味儿,又按下不表。 于是顾灵生换了个方式哄:“下雪的时候会很漂亮。” “真的么?”尹馥睁大眼问他。 顾灵生点头,“当然,东北的冬天一向漂亮,玩的也多,亚布力滑雪,松花江溜冰儿。” 第38章 他发现自己其实不是话少的人,问题在于和谁说话,想不想说。 “那等到冬天了,你要带我在中央大街吃马迭尔,去亚布力滑雪,在松花江上溜冰!”他蹦到顾灵生面前,仰起头,“好不好?” 好像有雨坠进他的眼里,亮晶晶的。顾灵生又想亲他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尹馥的请求,他答应不了。 “说话呀。”尹馥仍在他面前仰着头。 顾灵生不知道怎么回答。 突然,尹馥迅速回头看了一下四周,然后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突袭有些过于猝不及防,顾灵生被撞得往后仰了仰,尹馥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角,将他扯回来,然后趁机又亲了一下。 顾灵生反应过来时,低头看眼前的人,就看到那双小狗一样亮汪汪的眼角眨巴着看他。 “好不好啊,顾灵生?”小狗又问一次。 怎么有人撒娇都这么真诚? “好。”顾灵生听见自己这样说之后,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得了便宜,尹馥终于乖乖回到顾灵生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不再闹他。 雨越来越大,瓢泼在中央大街的小块地砖上,劈啪作响,沿街商铺的黄色灯光模糊在雨后,又在雨中曲折穿行,最后投射在他们眼里。 顾灵生悄悄看尹馥,看见光在他眼里被反射成好看的形状。顾灵生在考虑要不要买个相机,在离开之前,把这些光留在自己孤单的往后余生里。 这时,尹馥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也抬起眼偷偷看他,却在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立刻收回眼神。 顾灵生忽然想到小时候二胖抓着他说:“语文课我和翠花对视了,翠花特娇羞低下头!”边说还边晃他的胳膊。当时顾灵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激动的,还甩开二胖的手说“你好肉麻!”,但十几年后的今天,他觉得自己要给二胖道歉。 尹馥问:“现在几点了?” 尹馥考完试是九点,他们骑自行车来这儿差不多半小时,然后逛了差不多一小时。 顾灵生答:“十一点?” “哦……”尹馥应道,眼珠子转了一圈儿,“那个,宿舍是不是关门了?” 顾灵生顿时知道他什么意思,侧头,看见尹馥眼巴巴地看他。 “……没带够钱。”顾灵生说的是实话。 尹馥指了指自己的书包,得意道:“哥哥请你。” 比尹馥大三个月的顾灵生:“……” 他瞥了眼尹馥,六月初的天气,尹馥穿着的九分裤露了脚踝,白净、细瘦、骨感,只是看这一点点,他就已经想要把尹馥推倒。 想到师父说的,尹馥之后会遇到另一个与他相伴一生的人,他还是会嫉妒这位没有出现的人,嫉妒他能拥有尹馥的唇,尹馥的腰,尹馥的修长的腿……尹馥身体的全部。 可是顾灵生问自己:想不想?想。能不能?不能。他擅自剥夺了尹馥的初吻已经是罪大恶极,他不能再贪心了。 于是他说:“不太好。” 尹屿{汐*团[}队馥似乎没听明白:“你怎么这么要面子?上次去浴场你付,这次我付,有什么的嘛。” “不是要面子。”顾灵生解释不清楚,顿了顿,忽然想到一个折中方案,“去我大伯家?” 夜里十一点半,梁大仙哼着小曲儿串他的转运珠,门被叩响。 还以为是夜里又来生意了,老家伙心中沾沾自喜了一会儿,佝偻着背去开门。 “欢迎——” 梁大仙话哽在后头,和两只呆猫大眼瞪小眼儿。 说实话,他应当想到是他徒弟的,毕竟之前他徒弟三天两头就要来问候一次他老爷子身子骨如何如何——不过那是之前,这两个月他差点儿都忘了有这个徒弟了。 啧,爱情啊。梁大仙在心里一声叹息。 “大伯好!”先开口的还是他侄媳妇。 “大……大伯好。”然后是他的呆瓜徒弟。 梁大仙一个都没答应,转身进屋,毫不客气地使唤:“来帮我串珠子,我一老人家,费眼儿!” 梁大仙坐在沙发一侧喝着热水,瞅着俩串珠子的孩子。 他侄媳妇第一次干这活儿,看起来不知道怎么弄,许是碍着自己在这里,也不敢吱声,就用波棱盖儿撞了撞他徒弟,等他徒弟看过来了,他就用那双亮汪汪的眼睛求助。 梁大仙想,南方果然是水多啊,水土养人,这南方小孩儿眼睛里跟有汪池子似的。 南方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南方了,上一次还是1949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南方人了,上一次也是1949年。 其实他知道的,在这之后,他定是有许多南方人和他打过照面,甚至交谈过,但是他都不想承认。他心中的南方,永远属于上海滩上穿着旗袍的那位姑娘。 梁大仙喝了一口热水。 再瞅他徒弟,徒弟双手穿过侄媳妇手间,手把手叫他怎么串珠子,两双手窝在一起虽是在干正事儿,但趁机彼此磨蹭着,缠绕又分开,分开又缠绕。 “让我自己来一次。”侄媳妇轻轻晃开呆徒弟的手,小心地拿着细线往珠子中间串。 他徒弟紧张地看着,这眼神儿,不知道的还以为看奥运会呢。也是奇了怪,串个珠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他徒弟也分明能通过能力瞧见侄媳妇能成功,还紧张个啥? 第39章 珠子被穿进去。 侄媳妇一脸惊喜地看向呆徒弟,眼神像在讨奖励,呆徒弟的手朝侄媳妇后脑勺去,举到半空往他这儿瞄了一眼,瞧见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又悻悻地放下了。 梁大仙挑眉,喝下杯里最后一口热水,起身到厨房去打。 “师……”他徒弟站起来,“大伯,我帮您。” 还算有良心。 梁大仙没回头,撂下一句:“干你的事儿吧!” 到了厨房,他用能力看见两小孩儿抻着眼往自己这儿瞅,瞅着自己背对着,就立刻嘴对嘴“啵”了一口。 嗬!梁大仙在心里嫌弃,年轻人,真肉麻! 不一会儿他又担心起来:这俩是在一块儿了吗?亲了抱了,但是没说在一块儿的事儿?年轻人都这样了吗?顾灵生忘记他交代过的话了?还是不在意这南方孩子的死活了? “啧,不让人省心。”梁大仙接了热水,嘟囔道。 他出了厨房,叫顾灵生:“跟我出来,给我瞅瞅我那自行车咋不好骑了。” “啊,好。”他徒弟起身。 “我也……”侄媳妇也起身。 “你不用。”梁大仙手朝尹馥摆动,“你搁屋里头坐着,外边下雨老大了。” 师徒俩出了地下室,来到地上。 雨一直是瓢泼的,砸在铁皮屋檐上也变得振聋发聩。 “看得到我叫你出来干啥么?”梁大仙问。 顾灵生沉默一会儿,答:“看不到,猜到了。” 梁大仙干巴巴冷笑一声,“这都看不到?能力不行还搁这儿瞎整,你晓得老天都看在眼里吧?你在这儿甜甜蜜蜜,老天看你笑话,到时候往死里整你,整你们!” 顾灵生低声反驳:“师父,我俩还没在一块儿呢。” “啊,没在一块儿,然后亲人家,还亲四次。”梁大仙给他一贲儿篓。 他下手狠,额头红了一片,顾灵生也没敢抬手揉。 梁大仙知道是镇住他了,问:“你到底咋想的?” 顾灵生沉吟片刻,回答得很认真:“您说的是我们不能相爱,相爱之后就会招致厄运,所以就不相爱,一直不走到相爱这一步,就不会……” “你们这样儿,跟在一块儿了有什么区别?”梁大仙又想给他一贲儿篓。 顾灵生不说话了。 六月的雨反常地大,梁大仙看着夜里的雨,看到许多往后世界上将要发生的悲剧,看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爱情不爱情的,也是身不由己的。 “师父,还没来得及和您说,我马上就要走了。”顾灵生突然说。 梁大仙一愣:“走?” “出国当交换生,八月底就走,到时候……”顾灵生踢了一脚脚下的小水洼,“也就和他断了。” “那你……”梁大仙顿了顿,明白过来,“哦,所以现在赶着趟儿跟人好,到时候好让人恨你,是不是?像之前那样不明不白的,反而容易一直想着,忘不掉,是不是?” 顾灵生看着雨,用沉默代替回答。 梁大仙也没说话,也沉默地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重重叹了一口气。 许久,梁大仙问:“上哪个国家?” “英国。” 梁大仙顿了顿,忽然想到有人跟他说过,听说英国总是阴雨绵绵的。 他悠悠一声:“英国啊。” 徒弟扭头看他,试探地问:“师父,我到时候去了,可以试着帮您找王奶奶……” 作者有话说: 波棱盖儿=膝盖 贲儿篓=额头 第22章 我们这样……算什么? 1949年,24岁的梁大仙在上海念大学,遇见了王曼因。 王曼因是富家千金,大家闺秀,是上海滩穿旗袍最美的姑娘。梁大仙是穷学生,学测绘的,抱着三角尺和圆规,除了画图啥也不懂。 一次,梁大仙跟着老师到一海岛测量,遇着了来岛上游完的王家一行人。王曼因先是爱上了梁大仙的图,后来爱上了梁大仙的人。 梁大仙觉得自己没钱,一直躲着王曼因,可是王曼因等他下课,看他画图,给他唱昆曲儿,听他说德先生和赛先生两眼放光。 梁大仙简直无处可躲,藏好的心意也在王曼因的一次次攻陷下无所遁形,于是终于在上海滩牵起王曼因的手。 后来,五月的烽火烧到了上海,梁大仙问王曼昱,等胜利了,要不要一起到外滩上欢庆?王曼因答应他,好。 可是在万人高呼的胜利中,拿着两面红旗的梁大仙没有等到王曼因。后来辗转打听得知,王家举家出国了,到英国去了。 所以听徒弟说要帮他到英国找人,梁大仙笑着摇摇头。 都已经多少年了啊?七老八十了。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缘分是强求不来的。 梁大仙对他徒弟说:“你师爷走之前就说她已经嫁人了,现在估计儿孙膝下天伦之乐呢,我一糟老头子去叨扰人家作甚?” 王曼因出国后,梁大仙找到了自己的师父,师父告诉他,你俩命里无缘,不过一段露水情缘,若强行求缘,只会适得其反,两败俱伤,甚至见血光之灾。 师父说,想再续前缘的法儿也不是没有,就是太痛苦,还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梁大仙追问师父什么方法,师父看他执拗,最终告诉了他。 “娑婆世界之缘起法则是阴阳相横,顺遂和不顺的交错是命运的必然。吃苦了业,用‘苦’去平衡厄运障碍。受人所不能受之苦,形销骨立,灭血光之灾。” 第40章 后来分配工作,梁大仙主动去了最偏远的西部山区,一次测量时脚一打滑,坠入山谷,在医院一躺就是半年。回去工作后又遭小人构陷,没了工作,流落回东北老家给人算命,穷得吃不起饭,摔断胳膊留下的旧疾复发,差点儿没活成。 可是受了这么些苦,梁大仙这些年寄到英国的信,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前些年可以说因为政策受阻,再后来改革开放了,确实收到一份从澳洲寄来的信,信也没署名,就短短一句话: “asshole, stay away from my wife!” “可是师父,”顾灵生说,“我能看见,王奶奶现在是一个人。” 梁大仙猛地回头看他徒弟。 顾灵生闭眼蹙眉,边用能力透视边说:“她五年前和她丈夫离婚了,她唯一的儿子现在在澳大利亚成家了,前夫也在澳洲,王奶奶她……一个人在英国。” 梁大仙一愣,他徒弟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都能看到英国的人了。 没空想他徒弟,梁大仙又开始想王曼因。难道还要再试一次吗?再形销骨立一次?梁大仙看着自己的老胳膊老腿,甚至怀疑是否还撑得住。年轻时因为测量坠崖,现在老了,一到下雨天骨头就疼,再折腾怕是得直接没命了。 “师父,您可以再想想。”顾灵生又回头看了一眼,瞅着门的方向,“咱们出来太久了,要不……先回去吧?” 说罢,又回头看了一眼。 师徒两一对视,顾灵生心虚道:“我是怕他怀疑,上次他已经问我您是不是算命的了……” 梁大仙看着他徒弟,又忽然不知道自己没有告诉他通过形销骨立转圜命运的方式,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梁大仙不愿自己的徒弟受苦,更不愿他白白受苦。 梁大仙能看到,凌驾在顾灵生和尹馥之上的世界线变得越来越少,稍微好受一些的剧本全都消失不见,命运给他们俩留下的,都是苦难——他们现在过得太快乐了。 梁大仙这一生的青壮年时光全都荒废,受了苦却成了杨白劳,他徒弟得到什么程度才能感动命运?或许,就让他们远隔重洋,各自安好,才是最平安的退路。 他摆了摆手,佝偻着背自己先进去了,抛下一句:“我的事儿你甭操心了,好好出你的国吧,到时候就想法儿留那儿,再甭回来了。” 顾灵生看着师父佝偻的背影,觉得他好像要被夜色吞噬。 他看过师父年轻时的照片,意气风发,少年气盛。他不敢想象被命运蚕食之后,人竟然会孤独成这副模样。 师父的孤独没有换来王奶奶的一辈子的幸福,那他呢?他离开之后,尹馥的幸福会被百分之百保证吗? 顾灵生进屋时,尹馥正襟危坐,双手乖乖搭在膝盖上,张望着门口的方向。看见“大伯”进来,他想站起来问好,“大伯”一摆手,他又坐回沙发上,不敢吱声的模样。 师父进了卧室睡觉,关了房门。 顾灵生反锁好大门,走向沙发。 “还要串珠子么?”尹馥问他,又要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珠子和线。 “不用了。”顾灵生坐到沙发上,尹馥的旁边。 “哦。”尹馥悻悻将珠子放回原位,看他。 顾灵生也看他,仔仔细细地看,将他眉毛的走势、鼻梁的弧度、唇峰的高度都记在心里。 被看得久了,尹馥的眼睛从睁大变成微眯,身体也逐渐往顾灵生靠。 但是顾灵生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尹馥像打盹儿一样又往回缩了一点儿,然后不悦道:“你在干嘛?” “嗯?”看得出神的顾灵生没反应过来。 “你……”尹馥脸又红了,小声嗫嚅,“你不想亲我吗?” 顾灵生突然发现尹馥的眼睫毛很长,在因为害羞而飞快眨动的时候,就像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叫人想伸手刮一刮。 然后顾灵生就这么做了。 他蜷起手指,用食指关节轻轻碰了碰尹馥的睫毛。尹馥顺从地闭上眼睛,仰起头,给他一个更好的角度。 很乖,很想让人欺负。 顾灵生捧起他的脸,吻他。 尹馥勾住顾灵生的脖子,顺势倒在沙发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嘭”一声,两人下意识分开,去看“大伯”那扇关着的房门,发现没有危险之后又对视,继续这个未尽的吻。 这个吻在尹馥将手伸进顾灵生裤头时停止。 顾灵生扼住他的手,把不乖的小爪子拎出去。 尹馥也没再调皮,沙发太小,他半个身子趴在顾灵生身上,小声感叹道:“选错地方了,应该去寸头那里。” 顾灵生的眉头一瞬间就蹙了起来,冷声道:“不去。” “为什么啊?”尹馥的手又开始往下,“在那里……总比在大伯家合适。” 顾灵生再次将他的手抓出来,这次不放手了,就一直扼住他的手腕,防止他再造次。却没想到尹馥一挣,一抻,就变成了和他十指紧扣。 顾灵生想起自己不久之前得出的结论:尹馥是披着兔子皮的狐狸。 他说出的话也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你很想见寸头?” “我哪有?”尹馥说完顿了一下,抬头偷瞄他,言语间带上笑意,“顾灵生,你在吃醋啊。” 得逞的语气,让顾灵生又想低头咬他。 尹馥心满意足地嘿嘿笑了两声,又趴回他的胸口,空闲出来的那只手在他胸前的衣服图案上描边儿玩。顾灵生被他的食指勾的心痒,干脆也拽住他这只手,不让他乱动。 第41章 尹馥没手玩儿了,却还兴奋,于是嘴上又不消停了,问顾灵生:“顾灵生,我们这样……算什么?” 该来的总是会来,还好,顾灵生早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他答:“不算。” 尹馥不悦:“不算你还亲我?” 顾灵生诚实道:“忍不住了。” 他感受到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颤了一下。 “忍不住什么了?”尹馥声音都变软了。 “去北京。” “去北京?”尹馥顿了顿,试探地问,“你是说,等到我们毕业之后去北京了,再在一块儿,是么?” 顾灵生伸手拉灭沙发旁边的落地灯,客厅一下子陷入黑暗,于是他的词钝意虚也被安全地掩藏起来。 他只应道:“嗯。” “真的?”尹馥语气里是被压抑的雀跃,也是第无数次的不确定。 顾灵生没有再回答这句话,他松开尹馥的手,将被子拉起来给他盖好,又捋了捋他的头发。 尹馥的头发是软的,好像一直浸润着南方的水汽,顾灵生在心里记下这个特点。 尹馥也伸手拉了拉被子,让被子也盖过顾灵生的肩,然后在他怀里小小蹭了一下,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他轻声说:“你说得对,现在我们还什么也没有呢。等到我们什么都有了,自然也就有彼此了。” 一记重锤砸在顾灵生心上,顾灵生觉得尹馥会恨他。 他低头亲吻尹馥的头发,心想,恨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忘记我的话。 第23章 暴雨 后来他们每天泡图书馆,从开馆到闭馆,学得天荒地暗。 直至六月中旬,尹馥要去野外实习十五天。 尹馥出发的前两天晚上,两人照旧一起从图书馆出来。 因为野外实习的安排,尹馥已经考完试了,本不用去图书馆,室友还约他出去搓一顿呢,但他拒绝了。在没了学习任务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想陪着仍在考试周的顾灵生。 自己对学习的爱好像并没有那么纯粹,尹馥觉得该自我检讨。 可是六月以来一直在下雨,即使是六月中旬也仍有寒意。风雨吹来一些离愁别绪,包裹着他们。 这段时间每天都和顾灵生一起自习,忽然一下子要见不着十五天,尹馥心底本来藏好的情愫又不由得涌出来。 “你们还去野外实习吗?”顾灵生撑开伞时忽然问他。 尹馥愣了一下,问:“为什么不去?” 野外实习是生物工程专业大一暑假的必修课程,是写在培养计划里板上钉钉的事儿。况且,大黄生前说过的,他特别想去野外实习,尹馥无论如何都想替他去看看。 顾灵生伸手将他扯进伞下,“今年降雨量反常,嫩江的水位已经暴涨了,山区很危险。” 他们走进雨里,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单薄的伞面上,像是灾难前的奏鸣曲。 “已经那么严重了吗?”尹馥反问。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备战期末考,新闻关注得少了。他确实听说今年因为厄尔尼诺现象,降雨激增,嫩江水位上涨,但好像还没有太夸张吧? 他想起奶奶。珠江流经家乡的县城,如果珠江也泛滥了怎么办?他突然很想回家。 “会变得很严重。”顾灵生笃定地说,又补一句,“六月底,会很严重。” 尹馥不知道他的笃定从何而来,但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开始自我安慰:“可是学院目前还没通知,我们都准备好东西了,如果真有事儿,应该会取消的吧?还没取消就说明……没事儿吧?” “你别去了。”顾灵生忽然停下脚步,命令式的语气打断他。 “……啊?”尹馥望着他严肃的神情,有些发懵。 “撒谎,说你病了。” “可是这是要算学分的,我不去的话就要挂科了……大家都去就我不去,是不是太夸张了?又没什么特殊理由——” “我担心你。”顾灵生打断他,“这个理由够特殊吗?” 尹馥说不出话来,只是靠紧了他一些。雨在他们周围猛地砸落,尹馥觉得只有顾灵生是能确保自己安全的港湾。 但是他的生命里不止有顾灵生。 “我知道你担心我,也谢谢你的担心,但是……”他不自觉地抓住顾灵生的衣角,试图在对抗他的时候让他感受到一丝柔和,“但是,这是大黄想去的地方。” 顾灵生断言:“他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去有危险的地方。” 话是这样说,但尹馥总觉得不对,“可是……” “别可是了。”顾灵生十分强硬。 尹馥没再说话了,抓着他衣角的手也松开了。 他想,顾灵生真霸道,还不讲理,上回他晕倒也这样强势,这会儿还这样。自己又不是小孩了,学院也不可能不考虑学生安全,他怎么就能板上钉钉有危险呢? 他们沉默地走在雨里,直至回到宿舍楼。 “哟,哥俩儿又学到这晚吶?”刘阿姨热情地给他俩打招呼。 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和顾灵生学习,尹馥已经很久没有陪刘阿姨唠嗑儿了,他每次看见刘阿姨都有些心虚,特别是和顾灵生一起出现的时候。 但今天不一样了,他心里有些别扭。 他和刘阿姨说:“刘阿姨好!这不想着马上要去野外实习了,赶紧再学点嘛。” 第42章 下一秒他就被顾灵生拽到走廊拐角。 “还要去?”顾灵生是质问的语气。 尹馥不理解:“不是……如果学院取消了,那我就不去,但现在学院都没吱声儿呢,全生物工程专业大一的,就我一人不去,不太合适吧?” “我担心你的安全,我能看见……”他话语突然止住。 尹馥情绪也上来了:“我只是想替大黄……” 话没能说完,想到大黄,尹馥的心就很沉很沉,大黄离去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而已,可是他已经觉得过了好久。有一天,自己会不会忘记大黄?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谁都没再说话,谁都知道,再说就是车轱辘话翻来覆去,没意义了。 很久之后,顾灵生说:“你回去睡吧。” 尹馥忙说:“我不是故意和你吵……” “我知道。” 尹馥看他,眼里都是求和的意思。 十点半的走廊,总有来往水房打水洗漱的人经过,顾灵生好似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时机,最后轻轻用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唇,然后又将食指碰在尹馥唇上。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太着急了是我的错。”顾灵生沉重又温柔地对他说。 月光打在他好看的眉骨上,尹馥觉得自己疯魔了。 怎么争吵过后,却好像更喜欢他了? 第二天,尹馥没有和顾灵生去图书馆,他留在寝室收拾明天要去野外实习的行李。 正收拾着,室友忽然进来,尹馥问他:“超哥,你带专业书去吗?” 超哥朝他摆手:“甭收拾啦,取消啦!” 尹馥一愣:“……什么?” “野外实习,取消啦!”超哥指了指窗外的瓢泼大雨,“雨太大了,学院分析之后觉得危险就取消了,而且导员还让我们外地的能赶紧回家就赶紧买票回家!” “……啊?”尹馥听得一愣一愣的,导员昨天不还来寝室交待野外实习要带什么东西么? “你去不去火车站?咱俩一起去买票吧!”超哥拉他往外走,“新闻说,嫩江马上就要决堤了!” 直到下到一楼,尹馥都是愣的。 尹馥在宿舍楼门口看见顾灵生。 他刚收了伞,像是从外边什么地方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撑着墙看他。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有些蜡黄,黑眼圈儿不浅,像是熬了个大夜。 野外实习被取消,昨儿人顾灵生说对了,尹馥想到自己昨晚那样固执地和他争执,心里觉得过意不去。 好像上前抱抱他,亲亲他,说句对不起,可是人太多了…… “哎,顾灵生?”超哥也认识他,“你从我们院回来啦?你可真行,真跟领导想一块儿去了!我和小尹现在打算去火车站呢!” 尹馥怀疑自己听错了,顾灵生去他们学院做什么? 超哥的话似乎并不让顾灵生感到意外,尹馥顺着顾灵生直勾勾的目光,看到被超哥拽着的自己的手腕。 尹馥在雨里闻到一股陈年老醋的味道。 他挣脱超哥的手,“那个超哥,我……我其实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回家呢,要不你先去吧?” “啊?你还留这儿干啥,太危险了!” “我……”尹馥瞄了一眼顾灵生,“啊对,我不是在钱老师实验室干活儿么?我得先给他打个报——” “你跟他去吧。”顾灵生打断他。 尹馥怔住。 “赶紧回家,再晚铁路被淹也走不了了。”顾灵生严肃地说,“而且,珠江也要撑不住了。” ——奶奶! 尹馥几乎是冲出宿舍楼。 忽然想到什么,他又转身,朝顾灵生喊:“等我回来,寝室找你!” 火车站人上人海,都是抢票的学生,外加想要逃离的洪水的工人。尹馥在拥塞的人潮中才逐渐感受到洪水卷来的窒息感,像是末日降临,大家抱头鼠窜地逃亡。 挤了一小时,尹馥只买到了明天的站票。 站票就站票吧,再等卧铺就是一周之后了,尹馥害怕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可是他走了,顾灵生怎么办?他和他大伯住在地下室,要是洪水蔓延到市区,会很危险吧?! “想啥呢小尹?上车了!”超哥拽他上公交车。 “啊。”尹馥赶紧跟上。 公交车上都是人,平日里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同志们今儿都挤这儿了,乌泱泱一片。 这幅末日一般的场景着实令人揪心,尹馥问:“超哥,你说,洪水不会到市区来吧?” “这谁说得准呢?就像昨儿咱还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准备野外实习去,今儿就取消了。”超哥说,“哎对了,你问问你机械那朋友啊,顾灵生。” 尹馥一愣,“他?” 超哥来劲了:“对呀!我早上不是去学院盖章么,在导员办公室碰见他了。嗬!他拿着几张纸,纸上是好几个他手绘的折线图,我一听,他这是给咱导员分析今年降雨量和嫩江同比流量呢,说山区危险,不能去山区,要取消野外实习!” “不过当然,这事儿肯定不是他促成的哈,他正说着,咱院长就下来了,就正好给导员说了取消野外实习的事儿。” “后来院长走了,导员打断他,问,哎同学,你好像不是我们学院的吧?顾灵生一开始说是,后来导员就要拿出花名册对人,然后顾灵生就只能承认说,我有朋友在你们学院,特重要的朋友。” 第43章 “特重要的朋友——”超哥拉长了声音,“小尹,是不是你啊?” 第24章 笨蛋 雨实在太大,尹馥回到宿舍楼里时,全身都湿透了。 超哥在门外抖了抖雨伞,“哎呀妈这淋的,咱赶紧上去吧,别感冒了!” 尹馥看了一眼108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湿漉漉的自己,本已经跟着超哥走向楼梯的他又停下脚步,回头。 “超哥你先回吧!”尹馥对他说。 超哥回头,“啊?那还上哪儿去?” “我……我去找一下顾灵生。” 超哥顿时大悟:“哦——!找吧找吧,把咱小尹拐跑喽!” 他这话听着叫人脸颊发热,尹馥忙解释:“不是的超哥,我和他就是……好哥儿们……” “我说是别的了么?”超哥逗他。 尹馥哑然。 “再说,就算是别的也没什么,我个人觉得哈。”超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们小心点儿,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歧视……那个啥的。” 尹馥走到108门口时,心中五味杂陈。 前一天刚和顾灵生吵架,后一天野外实习就因为危险取消了,证明顾灵生说的是对的。前一秒超哥才说“就算是别的也没什么”,后一秒他又提醒“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歧视”。 走廊外,雨像是从六月初下到现在一般,一直没有停过,天空中轰鸣的雷声像是要将这个世界割裂。 以前的他从未因为自己取向的特殊而怨恨命运,可是现在,或许是因为有了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他突然开始害怕。从大黄的事件中他明白,谁也无法逃脱命运、时代、社会……这些巨大的桎梏。 108的门开了。 尹馥记得自己没有敲门。 未来得及多想,顾灵生从里面走出来,扔给他一条毛巾。 毛巾被扬在他脸上,尹馥嗅到那股好闻的香皂味——顾灵生身上的那种。 他呆愣地在原地闻了好一会儿,正要抬手把毛巾拿下来,顾灵生就先抽走了毛巾,将毛巾扔他头顶,伸手给他擦头。 下午两点,大家都因为暴雨在匆匆往宿舍赶,人多眼杂,尹馥被顾灵生的气味包裹着,心怦怦直跳。 这时,108刚刚被关上的门又开了。 “靠,一出来就看见这对兔子,真他妈晦气。”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男声,音量控制得十分合理,恰好能让他们听到。 尹馥怦怦直跳的心差点儿骤停,然后又重重沉下去。 是啊,不是所有人都像大黄和超哥那样友善的。他一直相信世上还是好人比坏人多,可是最近几个月,他觉得自己的认知是天大的错误。 “……那个,还是我自己来吧。”尹馥后退了一步,与顾灵生拉开距离,左右看了看。 顾灵生也淡漠地瞥了瞥周围,没再上前。 安静得只剩雨声,尹馥在毛巾的边角里抬起眼,偷看顾灵生,看见他的黑眼圈儿,看见他熬了一夜的皮肤。 尹馥不忍心沉默下去,于是开口:“你室友……你别在意。”说完才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是你别在意。”顾灵生说。 “我不在意的。”尹馥忙说,“只要……只要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那就不是个事儿。” 顾灵生看了他很久,然后应了个“嗯”。 尹馥以为他不开心,一时间都忘了擦头发,愣是把毛巾搭在头上,只露出两个眼睛,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句:“那个……昨天跟你吵架,对不起。” 顾灵生小幅度抬了抬眉。 尹馥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野外实习取消了,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有危险,而且……我听超哥说了,你跑去我们学院找导员了,你……你昨晚是不是熬夜弄这事儿了?” 顾灵生走近他一步,伸手,再次帮他擦头,低声说:“你不用这样。” 尹馥感受到他的手在自己头发上揉搓,好痒,从头皮痒到心脏。 “……哪样?”他反问。 “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和我相处,不用。”顾灵生擦好了,抽走毛巾,不经意地在他脸侧划了一下,“不要总想着别人,多想自己。” 被毛巾刮到的皮肤迅速灼热,尹馥把手藏在身后,紧紧攥着,问:“你也是这样吗,多想自己?” “我不是。”顾灵生说,“我多想想你。” 尹馥竟然觉得他熬夜过后的黑眼圈儿也是好看的。 尹馥盯着他,“顾灵生,我想亲你……” 顾灵生垂眸笑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人来人往的走廊,低声说:“忍忍。” 尹馥想把走廊上的人都打包扔到垃圾桶。 顾灵生不常笑,他每次笑声都很沉,喉咙里低沉地传来几声沉闷的震动,听得人心痒痒的。尹馥更想亲他了,想连他震动的喉结也亲。 “我买了明天的票,早上八点。”尹馥说。 “嗯。” “如果不下雨,你送我吗?”尽管顾灵生让他不要小心翼翼,但他发出邀请时还是有些怯。 但顾灵生的话扫走了他最后的怯懦。 顾灵生说:“下雨也送你。” 尹馥发誓走之前一定要亲到顾灵生。 晚上,他回宿舍收拾东西了,又去钱教授实验室照顾了小白鼠,给钱老师告了假。钱教授体恤地同意了他的回家申请,然后又跟他提了一次出国交流的事儿。 第44章 尹馥认真地说:“老师,我想着大四再出去,现在很多专业课都没有上完,我认为还是现在国内把基础打扎实为好。” 说完还有些心虚,毕竟表面上是这样说,实际上还不是因为顾灵生。 没想到钱教授却夸他:“你考虑得还是很周到的嘛!不错,这样也有条不紊,就按你自己的步伐来吧。” 尹馥被夸得更心虚了。 他回到宿舍楼去找顾灵生,没想到被刘阿姨叫住。 “小顾让我跟你说啊,他大伯生病啦,他去照顾他大伯了,今晚不在宿舍。他还让你别去他大伯家找他,没啥大事,下雨了就好好待宿舍里。” 尹馥一愣。 ……大伯病了?前几天才见着,不是看着还好好的么? “哎小尹,”刘阿姨叫他,“你都好久没陪阿姨聊天了吧?有了兄弟就忘了阿姨啦!” 尹馥忙摆手:“哪里的事,刘阿姨!我……我今晚陪您聊!哎不是,你看我不会说话,不是‘陪您’,是我也想和您聊!” “这孩子,还是那么会说话。”刘阿姨笑着,让他进宿管室来,又像从前那样问他关于深圳的事儿,深圳会不会也被水淹呀,深圳市区的排水系统怎么样呀…… 尹馥左耳朵听着刘阿姨的话,右耳朵听着窗外的雨声。 雨那么大,大伯还好吗?那个地下室会不会进水?还有…… 顾灵生明天还会来送他吗? 尹馥第二天六点就醒了。 他先是跑下楼来到108门口,从门上的副窗往里看——顾灵生的床上没有人。 他转头看室外的大雨,甚至比昨天还夸张,没有停的趋势。趴在走廊往下看,墙根处已经积了能够没过脚踝的水。 他们的宿舍楼在低地,如果他们楼已经被淹,说明地下室……! 尹馥转身,拔腿跑上楼。 尹馥行李不多,就一个手提包,他看了看顾灵生送给他的那盆山茶花,本想带走,可现在下着雨,他实在没法儿拿,于是给室友留了个纸条,请他代为照顾。 反正下学期还要见面的呢。 尹馥关上门,下到一楼,给刘阿姨宿管室门口放了一袋苹果,然后提着行李走出宿舍,跨上自行车,冒雨飞驰。 他骑得太快,雨伞约等于没用,雨丝倾斜着从伞下钻来,逐渐将他打湿。 现在是六点十五,他要按时上火车回家,家里还有奶奶,但他也要在此之前见到顾灵生,确认他和他大伯没有事。 尹馥其实不太擅长骑自行车,从前在县里上学都靠走路,没必要使用代步工具,雨天地滑,地上积了水,他已经打滑了好几次—— “哐——” 这次终归没保持住平衡,摔了。 尹馥没空觉察出疼痛,将车扶起来继续骑,他也没空低头看一眼——他已经浑身湿透。 顾灵生大伯的地下室在一个巷子里,尹馥拐进巷子—— 剎车。 他刚刚好像……恍惚间看到了一个在雨中飞速骑行的身影,那个身影穿着一身黑。 尹馥回头。 那个身影同时剎车、回头。 他们剎车和转身的幅度太大,车轮扬起地上的水,溅起一层低低的水帘。尹馥忽然觉得溅起水帘的形状很像山茶花。 雨横亘在他们之间,像千山万水。他们扔下自行车朝彼此跑去,像为了彼此跨越千山万水,义无反顾。 他们奔赴彼此,拥在一起,在无人的小巷里,在瓢泼的大雨中,在没有通讯却心照不宣朝彼此狂奔的岁月里。 尹馥靠在顾灵生胸前,气喘吁吁,话都说不上来。 顾灵生用手抵起他的脸,帮他擦掉刚刚因为摔跤沾在脸上的泥水,然后再把他按回自己怀里。 沉默地拥抱了很久,最后,是顾灵生先开的口:“为什么要跑?” 尹馥又抓着他胸口湿漉漉的衣服喘了好一会儿,才答:“担心你,还有大伯。” 说完,他就感受到顾灵生又把他抱紧了一些,然后他听到顾灵生叫他:“笨蛋。” 尹馥怀疑天空下的是酸雨,他好像要溶化了。 “大伯怎么样?”他问。 “他没事,感冒而已。地下室淹了,让他转移到楼上邻居哪儿暂住了。” 尹馥点头,也问顾灵生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跑?” “担心你。”顾灵生报以同样地回答。 尹馥心里甜,嘴上却说:“雨太大了,你其实可以不用来——” “答应你了,要送你。”顾灵生打断他。 尹馥抿住嘴,安静地听他的心跳,和自己的一样,和现在下的雨一样。好像天地都在为他们的风雨兼程奏鸣,当下的尹馥有理由相信,他们是会被上天眷顾的。 尹馥抬头,对顾灵生说:“你也是笨蛋。” 顾灵生低头吻他,承认道:“我是。” 第25章 诀别 尹馥看了看表,现在是六点五十,从这儿骑车到火车站需要半个小时,火车八点钟开,时间不多了。 尹馥抬头问顾灵生:“我上去看一眼大伯,然后我们就走?” “我大伯还在睡着。”顾灵生说,“直接走吧,他心领了。” 尹馥也没多想,点了头。 顾灵生将其中一辆自行车推到墙根处锁好,跨上另一辆自行车。 尹馥上了后座,撑开伞,“别骑那么快,时间来得及的,下雨天路特滑,我刚来都摔了一跤呢。” 第45章 自行车本要启步,却又忽然顿住。 因着惯性,尹馥撞在顾灵生背上,问:“怎么了?” 顾灵生沉默片刻,才说:“没什么,以后骑车小心点。车我给你挺宿舍车棚底下,钥匙放刘阿姨哪儿,下学期开学了找她拿。” 尹馥心道,之前怎么没发现顾灵生这么啰嗦啊?不过顾灵生好像只对他一人啰嗦,对其他人都是置之不理的。 他甜蜜地扬起唇角,拍了拍顾灵生的背,笑着说:“知道啦,以后会小心的!再说你这话说的,像下学期我们不见面了一样,钥匙你到时候给我就行了呗。” 身前的人又是一阵沉默,很久才沉声答:“也行。” 尽管尹馥交待顾灵生不要骑快车,但顾灵生还是只花了二十分钟就骑到了火车站。 路上有几处拐弯尹馥心惊肉跳,不自觉抱紧顾灵生的腰,在后面叫他慢点儿,然后在下一个路口的时候,顾灵生骑得更快,尹馥也只好抱得更紧。 “不是叫你别骑那么快么?”尹馥跳下车说。 因为父母的意外,奶奶总是教育他凡事要小心,宁愿求稳,不要求快。 顾灵生锁好车,胳膊一伸将尹馥揽过,带着他快速往候车室走。 “你淋太久雨又坐两天两夜的火车,会感冒。” 尹馥心还没来得及因为这句话怦怦直跳,他就被顾灵生带进了候车室的洗手间里——准确的说,是被拽进了隔间。 反锁了隔间的门,顾灵生对他说:“脱衣服。” 尹馥:“……?” 这……这是公共场合,顾灵生喜欢玩这么刺激的? 许是见他呆愣在原地,顾灵生上前一步靠近他,伸出手要去掀他的衣角。 尹馥急忙退后一步,“我……我自己来!” 顾灵生盯着他的耳根,顿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淡漠道:“想什么呢?湿透了,包里拿件换干净的换上。” 尹馥心道,把人拽进隔间让人脱衣服,谁能不想歪?……怎么还是他的不是了。心里这么想,但嘴上一个字也不敢说,憋得脸通红。 却没想到顾灵生又朝他走近一步。 尹馥下意识退后一步,背已经抵到了隔板,退无可退。 隔间外人来人往,灯光甚至能将他们的影子通过隔间底部的缝隙投影进来,告诉他们这场突如其来的暧昧其实危机深重。 顾灵生压低声音:“之前不是还说‘哥哥请你’,现在知道害羞了?” 尹馥想了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在中央大街那晚他打的嘴炮。 他的手不自觉的抵在顾灵生下压的肩上,耳朵听着外边不断进出的脚步声,心里无可救药地想,到底为什么会有人连他的一句嘴炮都记得?还当真了? 但死到临头也只能嘴硬:“谁……谁害羞了?谁叫你当时不去的?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反正我要回家了,我回家了跟别的弟弟说去!” 下一秒下巴就被捏紧,抬起。 尹馥被迫抬起头,看到顾灵生眼里沉默的欲望,欲望之外,好似还有一股淡漠的悲伤。 他的眼睛乌黑深邃,像黑洞。黑洞里是什么?尹馥觉得是火,火燃烧在无边的宇宙里,好遥远,好盛大。 拇指在下巴上重重地擦了一下,尹馥差点没有克制住喉头发出的低吟。 “哒——” 隔间的门被谁推了一下,尹馥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推开顾灵生—— 没推开,因为他被直接吻住了。 不止吻,顾灵生边吻边撩他的衣角,将他湿透的衬衣往上堆,堆到胸口,露出上身不该露出的地方。 顾灵生也湿透了,他的手指头刚刚握着车把手,是尹馥撑着的伞覆盖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头格外地凉,碰到胸口的裸露上,尹馥全身发紧,下意识咬了一下顾灵生的下唇。 被咬了,顾灵生就愈发变本加厉地用力,嘴上用力,手上也用力。 尹馥完全被撩起来了,他趁着接吻的间隙低头往下看,然后绝望地求饶:“不行了……等会还要上车,别人会看到……” 于是顾灵生的手就马上下移,咬着他耳朵说:“你觉得我会允许别人看?” …… 结束时,尹馥整个人都瘫在顾灵生身上。 顾灵生问:“还有没有别的弟弟?” “没……没有了。” 顾灵生将他抵起来,捧着他的脸。尹馥以为他还要亲,于是闭眼往前凑,但是却被顾灵生死死固定着不动。 尹馥睁开眼,刚要问他怎么了,却忽然看见他眼里的欲望褪去后,只剩下了悲伤。 黑洞在远离自己。没来由的,这个莫名的想法飞进尹馥的脑子里。 然后他就看见顾灵生的食指曲起,碰了一下他颤动的睫毛。而后他的脸终于被捧起,顾灵生给了他一个庄重而正式的吻。没有舔舐,没有啃咬,就是唇贴着唇,交换温度。 一吻结束,顾灵生扶好他,沉默地从他行李包里找出衣服裤子,帮他脱掉身上又湿又皱的衣服裤子,帮他穿好,然后把他换下来的衣裤抱在自己怀里。 “这两件已经湿了,我带回去洗?”顾灵生问他。 尹馥还是懵的,愣了一下才答:“啊,好,下学期管你要。” 顾灵生没有接他的话。 被顾灵生一路带到站台时,尹馥还是怔愣的。 汽笛的呜咽在暴雨里划出一道口子,绿皮火车从远处驶来,人们开始拥抱,告别。周围,是热闹的离愁别绪。 第46章 尹馥抬头看顾灵生,看见他轻微蹙起的眉头。 尹馥不知道他的悲伤从何而来,下学期不是还要见面吗? “顾灵生。”尹馥轻轻叫他,“是不是舍不得我?” 顾灵生低头看他,然后挨近他,手背不动声色地贴上他的手心,在人群里半真半假地握着。 “舍不得。”顾灵生沉声承认。 尹馥没想到他竟会承认,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火车开进站,一声汽笛长鸣后,缓缓停下,车身上的雨沉默地往下流,像是绿皮火车的油漆脱落,彩色终究也要变成灰色。 下车,上车,人潮交迭流窜在他们身边,他们却仍在暗处虚虚握着手,像长在一起的、屹立不动的连理枝,踩着这片写满他们故事的土地,风带不走,汽笛吹不散。 直到列车员拿着喇叭在站台上催促。 “我要走了。”尹馥对顾灵生说。 顾灵生“嗯”了一声,将手提行李包递给他。 尹馥忽然想到什么,着急忙慌地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在上边写了一行字递给顾灵生。 “这是我家地址,我家里没电话,县上有两个公用电话亭我还没用过,还要研究一下,那个……你……”尹馥抬头看他,看见他眼中的悲伤时,后半句话突然不敢问出口。 “怎么?”顾灵生示意他说。 尹馥小心翼翼地问:“你会写信给我吗?” 顾灵生看着他,答:“会。” 尹馥莫名松了一口气,“等临近开学了,我回信告诉你我买的车次,你……你来火车站接我,好不好?” “好。” “下学期还一起学习,去图书馆。” “好。” “等到了冬天,你之前说过的,要带我去中央大街吃马迭尔,去亚布力滑雪,在松花江上溜冰,好不好?” “好。” “顾灵生,我走了。” 顾灵生的“好”字没有接应上。 尹馥看了一眼火车,有些着急了,“顾灵生……” 列车员在催,站台上只剩寥寥几个赶路人,和唯一站着不动的他们。 “去吧。”顾灵生终于松口,也松开了他的手。 尹馥往车门处赶,顾灵生跟在他身后。走到了,尹馥将车票递给列车员,列车员看了一眼,放行。 尹馥回头。 顾灵生在淡淡地笑,带专属于他的淡漠,和他只赠与自己一人的温柔。 尹馥心头一紧,莫名慌张。 顾灵生不常笑,就像六月不常下没有停过的雨,就像春天不按时绽放的山茶花,就像回到最初的最初,顾灵生在不认识他的情况下问他,是不是喜欢《霸王别姬》。 “你上不上啊?”列车员催促他。 汽笛再次嘶鸣,拖长的余音飘荡在暴雨声里,像诀别的哀歌。 诀别。 尹馥看懂了,顾灵生眼里的不是悲伤,是诀别。 可是他已经被列车员推了进去。 车门关上,车轮滚动,尹馥趴在车门的窗上,看着好似已经与他山海相隔的顾灵生。他想张口对他说句什么话,可是他发不出声音,顾灵生也听不见了。 站台上开始后退,顾灵生开始远离他。 车玻璃被尹馥趴出了雾,尹馥慌乱地用手擦掉,可是再抻眼看时,顾灵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点。 比落在玻璃上的雨滴,还要小,还要小。 他再也抓不住他。 又或者,从来没抓住过。 第26章 疾病与洪水 顾灵生站在原地,久久地伫立,沉默。 绿皮火车消失在暴雨尽头,开往他永远也到不了的南方,春暖花开本就不属于他,他也不能允许自己将美好的人拉下命运的泥沼里。 手上,尹馥换下的湿漉漉的衣服还在滴水,那片薄薄的写着地址的纸被他攥在手里,他想碾碎,想丢弃,可是他又不舍得,最终还是塞进口袋。 顾灵生换洗了干净的衣服,回到医院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早上他本想直接从医院回学校的,六点多醒来时却用能力看见尹馥直接朝着他师父地下室赶了,结果看到一半,能力突然断了——这说明尹馥在路上出事了,这事儿还不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看不见。 结果回到师父家那个小巷一看,一只湿哒哒的落水小狗,脸上都是脏兮兮的泥水。 那一刻,顾灵生什么也不想考虑,就想冲过去把他抱紧,去他妈的英国,去他妈的命运,他想和尹馥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可是理想和现实总是隔阂着天堑,就像他怎么也没想过,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师父会是胃癌晚期。 在楼下给师父买了饭,是老爷子爱吃的红烧肉,他上楼。 在电梯里,他恰好遇到了师父的主治医师,于是他询问师父的情况。 “再来晚一点儿就没命了!”医生带着指责的口吻,“他这个胃是老毛病了,胃癌!怎么拖了那么久都不来医院看看呢?现在好了,拖到晚期了,我们也没法确保手术的效果的。” 顾灵生低头听训,记下医生交待的注意事项,到了楼层,走出电梯。 师父从没跟他说过,他也从未看出来师父有什么异常过,每天二两花雕酒,喝得乐乐呵呵的,要不是昨晚师父告诉他胃疼了,他怕是要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第47章 顾灵生走进病房。 病房里的其他两个床位,家人簇拥,围着病人吃饭。师父住在最靠里的床位,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背对门口。他的面前,是下雨的天,是淋湿的树,和被雨打落的树叶。 顾灵生心口发疼。 “师父。”他走过去,把饭放在师父床头。 “哟,来啦。”师父顺势坐起来,语气仍是欢乐的,跟平时没有二致。 顾灵生却听着揪心,沉默地扶他坐好,帮他翻开小桌板,打开饭菜。 “红烧肉,还是我徒弟懂我!”小老头高兴坏了。 他越是笑,顾灵生越是难抑苦痛和纠结。他也给自己买了一份饭,可是却如何也吃不下去。 梁大仙瞅他一眼,问:“咋啦?送走我侄媳妇啦?” “嗯。”顾灵生沉沉应一声。 梁大仙挑眉,“怪不得垮着个脸。” 顾灵生没说话,看着他师父,不禁怀疑师父是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我垮着个脸不是因为他,我是……”顾灵生叹了口气,“师父,您怎么不告诉我您病了呢?” 梁大仙塞一口红烧肉进嘴里,“嗐,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也,有啥好说的?原先吧,想着反正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一个样,治病还得花钱,现在嘛……”他把那口肉咽下去,“现在突然想明白了,想活了。” 顾灵生愣了一下,看他师父。 梁大仙逃避他徒弟的眼神,假意咳嗽两声,“那啥……你不是说,能去英国给我找王曼因么?” 顾灵生一顿。 “反正都要死了,死之前能找到就找找,万一找到了吧,那不得有个好的身体去见人家么?” 真成,他师父比他还相信爱情。 但顾灵生又想起刚刚医生说的话,无奈道:“您病成这样,我还去什么英国?” “去啊!你的任务不是照顾我,是帮我实现伟大的爱情理想!”梁大仙摆摆手,“你甭虞兮正里。担心我,你师父算命坑蒙拐骗也算是有一些小钱,请个护工还是请得起的。” “师父……” “哎呀甭说我了!说你,你真舍得放你那小媳妇走啊?” “……我不是得去英国帮您实现爱情理想么?”顾灵生说这话时带着点气,他拿这个老顽童没办法。 “是。但是吧灵生,我好像看见……我看见他家也要闹洪水!他家是不是在县上?珠江边上?县上不像市区有排水系统,没有堤坝,一冲,就垮啦!就几天以后的事儿!” 尹馥回家路上,看见县上两个原本隔了一段距离的鱼塘,连成了一片。 雨还在下,他的内心还在挣扎。他不知道顾灵生什么意思,他从来就没有知道过。看着车窗外的被雨水泡得泥泞的路,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正意义上地成年了。 1998年,他遇见百年一遇的寒潮,他遇见生生将人逼死的下岗潮,他遇见全国大暴雨,他遇见一个和他相爱却又把他推开的人。 火车到站,尹馥下车,往家里赶。 路上,他看见很多穿着军绿色衣服的子弟兵,他们肩上扛着沙袋,在往珠江边赶。他也看到很多人扛着大包小包,往火车站来。 为什么都往外走? 他随便抓住一个人,用家乡话问:“怎么啦阿叔?怎么那么多人搬家呀?” “要发大水啦!还不走?家被淹了事小,人没命了划不来啊!”阿叔匆匆抛下这句,抱着娃赶车去了。 尹馥看着路上,虽是在下雨,虽然有一些泥泞,但至于那么恐慌么?暂且抛下这些担忧,尹馥往家里赶。 尹馥到家时,家里没人,他放下行李就往邻居家跑。 邻居惊喜道:“哟,馥仔回来啦?你奶奶这几天都在花园里哩,落大雨,她的花都被淋坏了!” 尹馥谢过,又问他们为什么大家都跑走了,真的要淹水了吗? 邻居说:“那都是道听途说,据说上游要开闸泄洪,一开闸我们这里可能就决堤了嘛,但是这不还没说要不要开呢嘛,跑也是白跑,真的要开闸,县里肯定要提前说的呀,反正我家不跑,折腾!” 尹馥跑到花园。 奶奶的花园只有一个简易的雨棚,老人家坐在雨棚下,雨溅在她银白的发丝上。 “奶奶!”尹馥扔了雨伞跑过去,想要直接往她身上扑,后来又骤然想起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才赶紧剎住车。 奶奶本愁眉看着花园的花,一看见他就喜笑颜开了,搂住她大孙子,嘴里“哎哟哎哟”的,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祖孙俩闲聊了一阵,奶奶问尹馥怎么不到月底就回来了,尹馥说学校那边也发洪水了,跟咱这一样,全国都在发大水呢。 说到这儿,奶奶叹了口气,看了看花园里的花,说:“今年冬天这些花遭殃一次,夏天又来一次,馥仔,明年都要没有山茶花给你带去学校哩!” 山茶花。 这三个字,让尹馥的心随打落在泥地里的雨水沉入低地。 暂且按下心中的沉郁,尹馥安慰奶奶:“没事奶奶,花都是小事,身体没事才是最重要的嘛。” 他奶奶没说话。 尹馥又说:“对了,我看县上好多人都往外跑,说是洪水真的发起来了,县城都要被淹。奶奶,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奶奶摆摆手,“不避,避什么嘛?以前又不是没发过大水,哪次县城被淹啦?我要留在这里,看着我这些花。” 第48章 奶奶这么说,尹馥也没打算和她老人家争辩。可是一天天过去,尹馥越来越忧心忡忡。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遥远的人没有音讯。 尹馥到县上的公用电话亭给宿舍楼拨了电话,跟刘阿姨唠了几句嗑,然后顺势问顾灵生,刘阿姨说,已经好几天没看见顾灵生回寝室了。 尹馥本想问问谁认识机械学院的人,找到顾灵生留给学院的紧急联系人联系方式,可是辗转多人,还是没问到。 公园电话亭小小的檐不能遮风避雨,尹馥每一次来打电话,都会浑身湿透。 可是他不在乎,湿透了,就好像回到了分别那天,他们拨开雨雾,朝彼此奔去的时刻。 尹馥希望科学家快点革新通讯方式,要是能随时随地都联系到相联系的人就好了。不过想了想又觉得没意义,如果对方不想联系你,那么再便捷的通讯方式都是摆设。 三天后。 县上来了更多的穿着绿衣服的子弟兵,还来了很多领导,市里的、省里的、北京的。县上人心惶惶,原来说不跑的邻居,昨天已经拖家带口坐上了火车。 尹馥也着急,劝奶奶走,可是奶奶就是要守着她的花园,不想走,说也没地方去,去深圳那些地方住酒店可贵,浪费钱。 尹馥拗不过老人家,只好让奶奶先从花园回家,然后把奶奶给子弟兵们煮的鸡蛋、蒸的包子送到江边,分给战士们之后,也扛起沙袋帮忙筑堤。 也有不少老乡来帮忙,江堤上,军绿色之中点缀着各色衣衫。 “哎靓仔,你搬好久了哦,早上就见你在这里了,你去休息一下啊!”远处一大爷嗓门比雨声还大。 尹馥也不自觉循声望去。 一个年轻的身影,挺拔,消瘦,用手肘擦掉眼前的雨水,跟大爷说了句什么,继续弯腰搬沙袋。 “哐——” 尹馥怀里的沙袋掉下,溅飞泥水。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背的斜挎包上,挂着他不久前做的山茶花标本。 第27章 你会不会不要我? 尹馥看着他,双唇微张,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雨瓢泼在他的面颊上,他乌黑的头发都湿透了,耷拉在额前淌着水,水流在他脸上,一汩一汩的水像画卷,尹馥觉得不真实。 直到顾灵生扔下手中的沙袋,从背包里拿出一把伞撑在他头上。 “你……”尹馥只说得出这一个字。 你怎么会来?是因为我来的吗?那天在火车站送走我,原来不是永别吗?是我感受错了吗?可是他一个问题也问不出口。 顾灵生垂眸看着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而后揽上他的肩膀,将在暴雨中岌岌可危的伞斜斜撑在他头上,而自己的一边肩膀已经裸露,淋湿。 尹馥抓着他的手想要把伞扶正,却如何也推不动顾灵生执拗的手。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全是湿透的自己,不知道顾灵生为自己撑伞的意义。 来不及多想,尹馥就被顾灵生推着走。 “快走。”顾灵生催他。 “……去哪?”尹馥问。 “离开这个县城。”顾灵生笃定地说。 为什么这样笃定?初遇时那种神秘感又回来了,就跟最开始他知道自己会葬花,问自己喜不喜欢《霸王别姬》一样。 “为什么?”尹馥追问。 “洪水会来,这里挡不住了。”顾灵生瞥了他一眼,“我看了近期珠江的水文数据,做了个推断。可以去你家吗?详细说。” 又是看水文数据。尹馥想,顾灵生为了自己看了两次水文数据,做了两次分析,他明明不是学水利专业的,他…… 他对自己那么好,怎么会离开?尹馥忽然觉得,自己在火车站那些莫名其妙的悲伤矫情得不行。他答应自己了,冬天带自己看雪,未来一起去北京,怎么会抛下自己呢?不会的。 “好。”尹馥领着顾灵生往他家走。 尹馥带顾灵生进家时,还未想好怎么同奶奶解释,没想到顾灵生早就编好了,说得顺溜:“奶奶好,我是尹馥同学,学水利专业的,跟着老师来珠江调查。” 然后顾灵生从包里掏出几张画着折线图的纸,跟奶奶分析说水位太危险,降雨量太反常。 尹馥在一旁看着,刚被暴雨淋湿的身体突然变得很暖。偷偷瞥顾灵生,看见他眼下生出比前几天更重的黑眼圈,看见他额头闷出一个正在发芽的痘痘,尹馥暖起来的身子忽然又冷下来。 他往顾灵生身边站近了,在奶奶看不见的视野里,膝盖紧紧贴着他的膝盖。 老人家还是顽固,还好顾灵生前脚进来不久,后脚,战士们就敲开了他们家的门。 “准备泄洪了,县上组织疏散撤离,收拾收拾东西,晚上就要走!老人家腿脚不方便,到时候我们多来几个人帮忙。” 老太太还没肯走,问:“那我的花怎么办嘛?辛辛苦苦种的,我还要留着供我孙子上大学哩!” 尹馥眼睛一热,不自觉攥紧了手边的衣角。 “奶奶我帮您搬,好不好?我现在就去!”尹馥往外跑,“我把花都搬到我们家屋顶上,水……应该淹不到三楼?”他又不确定了,下意识看向顾灵生。 “淹不到。”顾灵生笃定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战士们听闻,也要跟着去搬,但被尹馥和顾灵生拒绝了,顾灵生笃定地表示就他们俩够了,让战士们去做更重要的工作。 第49章 尽管奇怪顾灵生的笃定从何而来,但尹馥没有心思多想,带着顾灵生往花园跑。 花园里很多山茶花都遭殃了。 尹馥看着那些残枝碎叶,想到奶奶刚刚说的话,心口就像被雨丝捶打那样发疼。 奶奶这一辈子勤勤恳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只为了能让他上好学,吃好饭。奶奶总是温和的,世界上只有两件事会惹她生气,一件事是她的孙子,另一件事是她的花,而她的花,其实也是为了她的孙子种的。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揩掉脸上的雨水。尹馥回头,是淡淡地看着他的顾灵生。 “会没事的,相信我。”顾灵生说,“先搬,好不好?” 如果回到初识那段时间,尹馥绝对不会相信,顾灵生会和“温柔”这个词产生任何连接。 尹馥点点头,弯腰,开始挑捡尚未凋零的花朵。 两个年轻人折腾到日幕低垂,终于把花搬到了三楼。 尹馥家三楼的自建房在县上算是独树一帜了,县上大多是平房。这还是因为当年他父母下南洋赚了大钱,回乡给盖的。 尹馥想,无形中,命运也给予了父母孝敬奶奶的方式。 来不及多感慨,两人又将一二楼的值钱东西都搬到三楼去。 尹馥在二楼收拾卧室,顾灵生在一楼,听奶奶的指挥把需要转移的东西往上搬运。 收拾到一个隐秘的柜子,顾灵生没多想,直接拉开—— 一张化验单,上面赫然写着:慢性肺源性心脏病。 “别……”奶奶话说到一半。 “对不起奶奶,我……”顾灵生有些无措。 他应该提前用能力看一看的,时间紧迫,他没顾上那么多。可是他现在再用能力看,发现自己仍是看不见的,与尹馥有关的重大事项,都会触及他的能力盲区。 “没事,你知道就知道了吧,小顾,但是奶奶拜托你,千万不要告诉尹馥。既然你知道了,就帮奶奶把藏在柜子里的药也带上,到时候住招待所啊,你和尹馥一间,奶奶不想让他看着这些药,啊。”奶奶说这话时,望着门外铺天盖地的大雨,没有看他。 收拾好家里后,火急火燎地带着奶奶去火车站。 “现在哪里还有票?”走到半路,尹馥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我来的时候已经买好了,三十分钟后开车。”顾灵生说。 尹馥愣住,顾灵生想得也太周到了吧?连他们什么时候收拾完家里都能预判好? 还没想明白,奶奶就说:“哎小顾,你不是说,跟老师一起来调研吗?你跟我们走……” “老师昨天判断出情况不对,已经走了,去广州开会了,他让我们自行回家,我想到尹馥在这个县上,所以过来了。”顾灵生扶着奶奶,自然地说。 要不是尹馥知道实情,他差点儿都信了。 而实情是…… 他为奶奶撑着伞,雨丝打在他裸露在外的耳廓上,挑起一片潮红。 顾灵生买的是到深圳的票。 他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招待所住下,开了两间房,尹馥担心奶奶,说要和她一间,奶奶不愿意,说长大了不是小孩儿了,男女有别,要自己住,不论尹馥怎么劝都不听。 在祖孙俩差点儿吵起来之前,顾灵生及时打圆场,拉住尹馥,说:“别跟老人家置气。” 最后,尹馥和顾灵生买了吃的送到奶奶房里,看着她吃完,帮她调好淋浴间的热水,等她洗完,又进去确认她上床盖好了被子睡觉,才放心地离开。 他们又住在一起。 这是一间破旧的招待所,昏暗的地灯照着两张床,白色的床单都变成了沉郁的黄,暗而暖。就像兵荒马乱之后,世界归于平静、单一,只剩这道光,和难以平复的心跳。 “都湿了,你要先洗澡吗?”顾灵生将行李放在桌上,转身问他。 尹馥没说话,在沉闷的光线里看着他。 顾灵生的短袖已经完全被雨打湿,光线下,他腹部的码列整齐的肌肉影影绰绰地裸露着,黑裤子被淋湿,包裹着他的形状。 尹馥眼睁睁看着那个形状随着自己逐渐灼热的目光而变化。 尹馥目光上移,对上顾灵生的眼神,“为什么来找我?” 顾灵生不说话,看了他许久,然后朝他走进,一步步,踩着他的心跳上。 可是在顾灵生伸手揽腰之前,尹馥还是伸出食指顶在顾灵生肩上,阻止他再靠近,用在雨水里浸润了许久的眼睛望着他,说:“顾灵生,我要你说话。” “担心你。”顾灵生低头看着他,声音很沉。 “嗯。”尹馥有些顶不住了,“还有呢?” “着急。”顾灵生又朝他走了一步。 “不都一个意思吗?”尹馥仍用食指顶着他,指关节开始颤抖。 顾灵生的手抬起,轻柔地握住尹馥的食指,摊开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紧扣,然后用带着点儿求饶的语气叫他:“尹馥……” 尹馥差点腿一软,直接落进他怀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顾灵生喊他的名字,喊给他自己听,在那么近的距离里,在那么暗的房间里。 他得寸进尺:“再叫一声。” 顾灵生没有听他的话,而是突然一个横抱将他抱起,摔到床上。 床不算软,尹馥没觉得疼,因为顾灵生的双臂垫在他身下,做了缓冲。 第50章 顾灵生压在他身上,终于又叫他:“尹馥。” 尹馥拉下他的头和他接吻。 身上已经湿透,不介意再湿一些,尹馥环着顾灵生的颈脖,紧紧圈住他,心想,跟他吻到水漫金山也没有关系。 吻了很久,尹馥累了,推开他喘气。 尹馥问:“你知道吗?我走的那天,以为你不要我了。说好的一起去北京,你会不会不要我?” 顾灵生没有回答,而是换了个姿势将尹馥抱在怀里,扭过他的下颚吻他,说:“不要分心。” 尹馥没有追问,张开双唇让他进入自己的世界。 他千里迢迢而来,劈波斩浪,风雨兼程,他不顾黏腻和濡湿的触感抱着自己,和自己热烈地接吻,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28章 你好可怜啊,顾灵生 晨光透过窗帘打进屋内时,雨还没停。 尹馥翻了个身,撞到一个胸膛上,惊醒,睁眼,看见顾灵生光溜溜的身子。 睡意全无。 回忆了一下昨晚的事情,尹馥耳根子瞬间烧起来。 他昨晚和喝了酒一样,缠着顾灵生帮他做几天前在火车站厕所里做的那件事,顾灵生做完了,他就说“礼尚往来”,也要去帮顾灵生。顾灵生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是似乎耐不住他的纠缠,让他胡乱来了一通。 这还没完,他初尝禁果,好像总觉得不够,然后就问顾灵生,有没有看过两个男生的片子,顾灵生说没看过,他就说“没看过啊,那哥哥教你”。 尹馥捂住脸,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心想,是不是他吓到顾灵生了?是不是因为自己……过分热情,所以顾灵生昨晚才拒绝做到最后?是不是—— “咳……咳。” 思绪被两声咳嗽打断,尹馥抬头。 一直蒙在被子里的他这才发现,顾灵生脸红得吓人——不是像他那样因为害羞而脸红,而是…… 尹馥用手背去贴他的额头。 好烫! 昨晚他们太着急,没来得及冲澡就开始折腾,白天淋了一天的雨,浑身湿淋淋的,估计是因此受凉了。 “顾灵生?”他轻轻叫他,“顾灵生?” 顾灵生睁眼十分艰难,眉心皱着,开口时声音已经哑了:“嗯?” 尹馥将手背贴在他额头,又去贴他颈脖,“你发烧了,有哪里难受?我去帮你买药。”说罢想到什么,立即跳下床,翻出他行李包里的两件衣服,“来,先把衣服穿上。” 顾灵生想支撑自己坐起来,勉强撑起半边身子又倒下去。 “哎——” 尹馥跑过来扶他,给他穿好衣服,跑去给他少了一杯水,到房间打湿了毛巾垫他额头上,又着急地问他的症状,问完了,着急忙慌地跑出去买药。 门关上,顾灵生拿下冰凉的毛巾,贴在鼻尖。 还能闻到尹馥的手留下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会病这一场,出发之前,师父告诉了他。他来帮助尹馥和奶奶躲过洪水,是替他们选择了一条相对顺遂的世界线,但厄无法凭空消失,只能相抵,所以他让别人躲过痛苦,自己便要付出代价。 但顾灵生是庆幸的,因为病的是他,不是尹馥,也不是奶奶。 奶奶…… 顾灵生想起昨天不小心在抽屉里看见的化验单,想起师父说过的:他和尹馥相爱,最终导向的结果是家破人亡。他没有家,那么这个承受这个结果的,很可能是尹馥。 顾灵生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胸口没由来地疼。 顾灵生再次睁开眼睛时,尹馥和奶奶都坐在他的床边。 还没反应过来,奶奶就将手探到他额头上。他清晰地感受到奶奶手背的皱纹,里面镌刻着她含辛茹苦的岁月,她独自一人将孙子拉扯长大的后半生。 “应该是烧起来哩,馥仔,拿体温针测测。”奶奶的手从他手上拿下,伸进被子里,抓住他的手,“小顾,都是因为帮我们你才淋雨受凉的,你和馥仔一样大,奶奶真是看着心疼……” 奶奶的手心也是粗糙的。 顾灵生忽然想到妈妈。他不确定妈妈爱不爱他,妈妈总和爸爸吵架,觉得爸爸在油田里不上进,评不上标兵,丢脸,因此也常常迁怒到他的身上。后来妈妈就死了,在他还未来得及学会亲情的存在之前。 “来量体温。”尹馥拿了体温针给他,又对奶奶说,“要不要先吃退烧药啊奶奶?他烧得好烫。” “想什么哩?不超过38.5度不能吃退烧药的。”奶奶挥开尹馥,避着尹馥的眼神,又说,“你也长大了,有的事情自己要学会做嘛,不要总想着问奶奶,奶奶也是会……” 后半句话她没说下去。 尹馥一屁股坐在奶奶身边,撒娇道:“奶奶嫌我烦吶?不管,我就问奶奶!” 顾灵生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水银体温针的很冰,他身子打了个颤。 如果他将成为破坏这一幕的罪魁祸首,那么他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 顾灵生迷迷糊糊睡了一天,做了好多个梦。 梦里,他的胸口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他就要喘不过气,可是突然,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尹馥从远处跑来,替他搬开了大石块,一下子扑到他怀里,还骂他是笨蛋。 醒来时,窗外已是夜幕,尹馥坐在一旁的床上,移着枕头打盹儿。 窗帘拉得不严实,街边的路灯将雨丝漫在窗玻璃上的纹路打在他脸上,有一种静谧的美好。就像瓷瓶,谁也不忍心打碎。 第51章 这个比喻让顾灵生想到自己当初把尹馥的花瓶碰掉。那或许就是一个错误,可是转念一想,当时他因为看尹馥除了神而不小心弄掉了花瓶,或者,这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说不定,他们的相遇,他们的相知,他们的相爱,最后的结局,都是命里逃不过的劫难。 可即使如此,顾灵生也要尽自己全力去扼住命运的缰绳,就算是为了他这一生唯一爱的人。 “……嗯?”这时,尹馥醒了,揉了揉眼睛,“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顾灵生说。 “那么快?真的假的?” “真的。奶奶呢?” “她在她房间睡下了。”尹馥跳下床,来到他床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你骗人,还那么烫!骗人是小狗,你是不是小狗?” 看着尹馥亮汪汪的眼睛,顾灵生有些想笑——小狗还说别人是小狗呢。 顾灵生没说话,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床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侧,贴着,闭眼。 他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如果这是最后的相处时间,那就放肆一些,狂妄一些,这样也不至于在未来看见尹馥和别人恩爱如漆时,因为没有曾经拥有过,而过分痛苦。 还好尹馥很乖,干脆直接躺下,躺在他的身边。 顾灵生掀开被子,让他进来。 “你烫烫的。”尹馥贴着他说。 “嗯。”顾灵生声音还有点哑,“你凉凉的。” 尹馥被他的话逗得“嘿嘿”笑了两声,下一秒又突然止住笑声,用手捧着他的脸,说:“你好可怜啊,顾灵生。” 尹馥说这话时眼睛里水光翕动,眉毛担心地蹙着,更像小狗了。同时拥有小兔子、小狐狸、小狗狗,顾灵生觉得他再可怜也值了。 “不可怜。”顾灵生沉声说。 “怎么不可怜啊?”尹馥反驳,“都是因为我你才这样的,你大老远为了我跑来,还发烧……都怪我。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就当是给你赔罪了。” 顾灵生说:“不至于。” 这句话没说完,他本想说“不至于,宝贝”,可是他没能说出口,就像昨晚激情前夕,尹馥让他叫名字,其实他那是本来想叫的,不是名字,而是宝贝。 顾灵生只好拿下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藏到被子里紧紧握着。 “至于,就至于。”尹馥执拗。 顾灵生一向受不了他半撒娇半生气的样子,一瞬间觉得身子烧得更厉害了。 可是这样的尹馥,终究不能够被他拥有。 火车上就准备好的话,是时候该说了。 “不用赔罪什么,你回学校之后好好学习,多跟钱教授联系,多向他请教,天冷了也要穿好衣服,不要像我一样感冒发烧,太难受,你那么瘦,我怕你受不了,还有——咳咳……”话没说完就又咳嗽起来。 “慢点说。”尹馥赶紧拍他的背,“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啰嗦?比我奶奶还能说呢。我反正记不住你这一串话,回学校了罚你天天在我耳边唠叨,好不好?” 顾灵生仍是咳得停不下来,也正好没有响应尹馥的话。 等顾灵生终于不咳了,尹馥又躺在他的身边,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我今天带奶奶在深圳市区逛了逛,还给刘阿姨买了几张明信片。我感觉深圳也挺好的,高楼大厦的,大家下班都行色匆匆的,感觉生活很充实的样子,原来这就是大城市的样子啊。” 顾灵生顺势说:“你以后在深圳发展也很好,离家近——” “顾灵生!”尹馥突然急了,“不许你说这种话!我就是跟你闲聊嘛,又不是有别的意思。我们说好了一块去北京的,你这话说的,搞得我会食言一样。” 说完,生气地翻过身。 顾灵生无声地叹了口气。 窗外的雨还下个不停,瓢泼的,盛大的,像是命运降下的、人类无力对抗的审判。不知道那些靠江靠河的城市和乡村怎么样了,洪水有没有冲垮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农田,他们毕生的心血。 顾灵生知道,他和尹馥还能在这个破旧的招待所相拥,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他从背后抱尹馥,说:“对不起。”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说对不起的机会。 他其实想说,对不起,宝贝。 尹馥转回身,说:“算了,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亲我一下就原谅你啦!” “会传染——” 尹馥直接捧起他的脸,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罢了说:“顾灵生,你真的很婆妈哎。” 然后又亲了一下,说:“可是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你。” 第29章 你不会当真了吧? 一周后,顾灵生的感冒好的差不多了,不过还有些咳嗽。 尹馥嘲笑他身子弱,怎么要一周才好全。 顾灵生没说话。其实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烧过,就算发烧,也是四五天就能好。顾灵生知道,这一次是命运在提醒他,不要再肆意妄为了。 正好洪水已经退去,三人回到县上,将家里打扫过,将花都搬回花园里。 当奶奶邀要为顾灵生收拾一间房出来时,顾灵生说:“我要走了。” 下一秒,楼梯上就哒哒哒跑下来一个人。 顾灵生抬头,看见抱着几本书的站在楼梯口,至上而下看他。 第52章 农村的自建房没有漂亮的灯光,尹馥明亮的眼眸也变得灰暗,因为跑步而糊在眼前的头发也没有被拨开,凌乱在他额前。 顾灵生的心痛来得没有预兆,他觉得自己将一个美好的、明亮的人打碎了。 尹馥送顾灵生到火车站站台,手上提着一袋奶奶蒸的发糕。 “怎么不待久一点?我还想给你介绍介绍我以前的小学、中学呢。”尹馥低着头说。 火车的鸣笛划破天空,绿皮车厢隆隆驶来,与一周前的场景及其相似,唯二不同的是,天空不再下雨,他们角色对调。 顾灵生说:“我已经待了很久了。” “好吧。”尹馥仍是失落的,不过下一秒又笑起来,“没事,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呢。” 顾灵生不忍看他。 “你蹲下来点,我把这袋发糕放你包里,不然提在外边会冷掉的。”尹馥拍拍他的背包。 顾灵生半蹲,他听到书包拉链被拉开的声音,然后尹馥将发糕放进去—— “哎?”尹馥从他包里拿出了个什么,“这是什么?‘娑婆世界之缘起法则是阴阳相横……’” 顾灵生心一紧,赶忙抢了回来。 那是他出发前,师父让他在地下室找的手稿。师父说,我此前已经把能教给你的都交给你了,这是最后一件东西,至于内容,你自己体悟吧。于是顾灵生就带在包里,在两天两夜的火车上苦读研究。 “什么呀?”尹馥好奇地问。 “不知道,这背包是我大伯的,可能是他的东西。”顾灵生张口就来。 “哦……”尹馥还张望着眼想要看。 顾灵生赶紧将手稿收进包里,拉好拉链。 火车正好到站,尹馥望了一眼火车的方向,推了推他,笑着说:“你快上车吧。” 他的洒脱让人心痛。 “反正一个多月后就开学了嘛。”尹馥说,“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你没有必要来的,多危险呀?你对我那么好,我都记在心里了,谢谢你,顾灵生。” 雨过天晴的日子里,从乌云中穿透倾泻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和他的笑容相得益彰。他本该一直这样单纯地笑,风雨都和他无关。 “应该的。”顾灵生狠心地别开目光,“我走了。” 尹馥不疑有他,点头道:“嗯,本来想亲你的,人太多了,开学再说吧。” 顾灵生揪紧了书包带子,费了很大力气才忽略掉他这句话。 他转过身,说:“再见,尹馥。” “拜拜。” 看不到他,从他的言语里也能听见,他还是笑着的。 顾灵生踏上火车,找到位置,看向窗外。 尹馥笑着向他招手道别。 顾灵生甚至希望他想一周前那次分别那样,有些许怀疑也好,这样便不至于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太过天崩地裂。 可是火车开动,时间向前走,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 顾灵生看着越来越小的尹馥,靠在窗玻璃上,动弹不得。 尹馥,在平行时空里,会不会存在一个没有与我相遇的你?那个你,一定更快乐。 一个月后。 梁大仙出院了,胃癌到了晚期,所有的治疗也只能延长生命,已无逆转的办法。 顾灵生将梁大仙带回地下室,又交待了护工一些注意事项,然后让护工去买菜。房里,只剩师徒二人。 顾灵生看着他师父不说话。 梁大仙料事如神,道:“别告诉我你又不想去英国了啊,大后天就要走人了,钱都交了,甭浪费喽。医生说了,乐观的话,我不还能活个两三年吗。” “所以我要留下来照顾您。”顾灵生接得很快。 “哎呀,啰嗦!”梁大仙嗤一声,“不是请了护工吗?那位护工在医院照顾我一个月,各项表现都挺好的,你还有哪里不放心?再说,你去英国还要帮我办事儿呢。” 顾灵生还是不说话。 梁大仙直接出大招:“你再这样我就打电话给我侄媳妇,告诉他你要不告而别的事儿了啊!” “……行吧。”顾灵生拿这老顽童没办法。 “哎,这就对了嘛!”梁大仙从桌上抄起两粒花生米,扔一粒进嘴里,另一粒递给顾灵生。 顾灵生瞥了一眼,没接。 “德行。”梁大仙嗫嚅一声,扔自己嘴里。 在远行前,顾灵生还要搞清楚一个问题:“师父,您给我的那几张手稿,到底什么意思?”顿了顿,他试探道:“是说,命运其实是可以改变的,但是要吃苦?吃常人不能忍受之苦?” “我也不知道。”梁大仙咀嚼着花生米,没和他对视,“这是我师父、你师爷留下来的,反正我是没整明白啥意思,你能不能整明白,就看你造化了。不过……” 梁大仙停下咀嚼,看着他认真道:“在你没有弄明白真正的含义之前,不要轻易用自己来试炼,否则非但目的达不到,还会给你带来无妄之灾。” 师父从来都是乐呵呵的,顾灵生很少看见他正经的样子。顾灵生本蠢蠢欲动的心又被按下了。 暂且放下这个话题,顾灵生拜托道:“师父,最后一件事。” “我侄媳妇?”梁大仙闭眼猜到。 “……嗯。”顾灵生手紧了紧,“开学了他要是找过来,麻烦您不要跟他说我去了哪里,就说,您也不知道。或者,把我骂成良心狗肺那种人也行。” 第53章 “让他恨你?” “让他恨我。” 梁大仙没说话,指挥顾灵生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的背影,悠悠道:“他怎么会恨你啊……” 南方。 尹馥刚在花园里帮完忙,忽然想到今天是刘阿姨的生日,于是跑到公用电话亭去,往宿舍楼里拨了个电话。 电话没多久就被接了起来,尹馥给刘阿姨祝寿,跟她说去深圳的时候给她买了明信片,开学了带给她。刘阿姨高兴得不行,又跟他说,儿子今年也不能回来帮她过生日,尹馥说那他肯定给您准备大礼啦,刘阿姨说,他晚上肯定会打电话给我的。 “哎小尹,你说你去深圳啦?”刘阿姨问。 “对,之前不是发洪水么,我们县被淹了,就去深圳避了一周。”尹馥顿了顿,“那什么……要不是顾灵生大老远跑来告诉我们,我们都没跑那么快呢。” 他还是忍不住在刘阿姨面前夸顾灵生,毕竟刘阿姨一开始对顾灵生印象不好,尹馥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刘阿姨彻底扭转对顾灵生的印象。 “哟,他上你们那儿去了?真有心啊!” 刘阿姨果然夸了他,尹馥心里甜滋滋的,但是也只持续了一秒—— “那你们兄弟俩一年都见不着面,等他回来了啊,不知道关系还能不能这么好哟。” 尹馥本来搅着电话线的手顿在空中。 “您说什么……?” “啊?你不知道吗?顾灵生前两天来我这儿办退宿了,说是要出国交换一年!” 晴天霹雳。 “什……什么时候?” “好像是后天就走吧,去英国,不知道几点的飞机。”刘阿姨说,“喂,喂?小尹,你还在吗?……” 听筒垂在半空,被弯弯绕绕的电话线拽着,却仍旧摇摇欲坠。 忽然一声旱天雷,南方的夏季,又要下雨了。 这是尹馥第一次坐飞机,他落地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他打听到顾灵生是第二天凌晨的飞机。 尹馥不熟悉机场的分布,打听了半天,来到国际出发口时,已经是十一点,电子屏上显示着那架飞往伦敦的飞机马上就要登机。 “来,咱们出发前合个照!” 尹馥循声望去。 一队学生排成一排,手拿印着“工大机械学院第一批赴英国帝国理工交换生”的横幅,而他们中间最高挑的那位,成为了尹馥眼里唯一能看见的人。 而那个人在看到他时,表情竟没有一丝惊愕。 尹馥忽然觉得航站楼里的空调开得好冷。 “一二三,茄子!”举着相机的老师说,“好了,大家都各自再检查一下自己的证件,没问题我们就过安检——哎,你是?” 尹馥不管一行人惊愕注视着的目光,拽着顾灵生走到一旁,然后甩开他的衣袖,看着他。 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本来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质问的、撒气的、委屈的、央求的,可是在瞥见顾灵生背包上挂着的那个山茶花标本时,全都说不出口。 只能看着他,克制不住眼周的酸胀。 候机楼的玻璃窗外,飞机起起落落,不曾驻足,航站楼内的播报声不绝于耳,冰冷地提醒着这是分离的场所,留不住任何缱绻的情绪。 “我要走了。”顾灵生看了一眼带队老师,说。 尹馥用发红的眼看他,“你就只有这一句话跟我说吗?” 顾灵生忽然嗤笑了一下,反问:“不然呢?” 尹馥攥紧了衣角,他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不是说大四再考虑出国的事,不是说……一起去北京吗?”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战战兢兢,不敢确定。 又是一声嗤笑,顾灵生说:“只是玩玩,你不会当真了吧?” 说完,顾灵生转身,回到队伍里。 尹馥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看着顾灵生背包上左摇右晃的山茶花标本,他还在垂死挣扎地想,这不会是真的,不会的…… 第30章 真相 尹馥在宿舍躺了两天两夜,枕边,是顾灵生做的金工实习小锤子,和那枚木雕书签。 这些都是假的吗?顾灵生真的是会说出“只是玩玩”这种话的人吗? 如果只是玩玩,顾灵生为什么要在书签上刻山茶花?为什么要在自己骑车晕倒的时候出现?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南方,让自己从洪水中转移? “娑婆世界之缘起法则是阴阳相横……”不知怎么的,尹馥念叨起这句话来。 顾灵生包里的那几张手稿是什么?他大伯家那些神神鬼鬼的符又是什么?为什么他一开始就知道他要葬花,知道他喜欢《霸王别姬》?为什么他大伯也知道…… 尹馥从床上坐起来,身下床,跑出宿舍。 ——顾灵生,休想骗我。 他跑得太急,下楼时撞到了一个染着一头黄毛的男生。 “操,走路不他妈长眼睛?”那人嘴巴不太干净。 “不好意思,没撞疼你吧?”尹馥赔罪道,“那个,我现在有事儿要出去,我住417,生科院的,叫尹馥,你呢?等我回来了给你送点水果当赔礼道歉吧?” 那黄毛看了他一眼,疑神疑鬼地反问:“生科院?” “嗯!”尹馥说,“你是什么学院的?住哪?” 那人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答:“机械,116。”末了又吊儿郎当地说:“啥时候回来啊?晚一点老子他妈就退学了。” 第54章 尹馥出了学校。 他知道,直接去找大伯肯定难以得到想要的答案——虽然现在那人到底是不是顾灵生大伯都值得怀疑,于是他自行车一转弯,转到了寸头的商店。 寸头在看到他时,一脸错愕,呆愣了很久才跟他打招呼:“哟,稀客啊。” “谁?” 尹馥还没来得说话,店里面就又走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男生睨了尹馥一眼,然后目光冷冷移到寸头身上,“又是你哪一任?” 寸头叼着烟,勾过那男生的肩,往他脸上吐了一口烟圈,“老子这辈子只有你这一任。” 尹馥看得眼睛都直了。 “滚。”眼镜男推开他。 寸头笑嘻嘻地朝尹馥走过来,“怎么大驾光临啦?”然后朝他身后望,“哎?今儿就你一人?顾灵生呢?” 他回头看了看,眼镜男进了房间,然后对尹馥说:“闹分手啦?你单身啦?哟,不巧了,你要是早来几周就好了。” 尹馥没听见后面的话,寸头说出“顾灵生”三个字时,尹馥的心就沉入谷底。这两天,他的一个室友也回来了,也问他“怎么不和机械那位同学一起活动了”。 ——别人都喜欢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可你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留我一人和他们解释。顾灵生,你真的好过分啊。 “咋不说话?来找哥啥事?”寸头邀他进店,给他拿了一瓶北冰洋。 尹馥谢过,却没有喝,放到了一边,“我想问问顾灵生的事。” 寸头一愣。 尹馥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情况,寸头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你俩……哎哟卧槽,读大学的都这么纯情吗?追求一生一世一双——” 话没说完就被从房间出来的眼镜男给了一记爆栗,“你说什么人纯情?” “媳妇我错了,我错了。”寸头求完饶,看回尹馥,跟他说起顾灵生的事,“其实他也交待过我别跟你说,不过他一声不吭走了确实不够意思,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那啥,要是你俩日后有啥瓜葛,别赖我头上啊!” “就,我这不做小本生意的么,一开始赚不到钱,自己他妈不想努力,就想着走快捷方式。于是就找到了梁大仙——哦,就是顾灵生他师父,住地下室那位,你应该认识吧?后来算命次数多了,就和那对师徒熟悉了,我小卖部的东西随便他们拿,他们算命也很少收我的钱了。” “时间久了,我就发现这顾灵生和我是一类人啊,都喜欢男的,要不试一试?结果人油盐不进!还以为他性冷淡呢,没想到啊,是在等你啊。说真的,他带你来店里那两次,我就觉得他——怎么说,铁树开花了!哎媳妇,他后来是不是来店里问过什么金……锤……?” 眼镜男正弯着腰上货,冷淡道:“金工实习的锤子。” “啊对,就这玩意儿。”寸头说,“他特意来问我媳妇的,我媳妇也是大学生嘛,问说收到这锤子是什么意思,我那会儿还逗他,就不告诉他,没想到他就搁我店门口一坐,那架势,是得不到答案就不走了!” 一记重锤砸在尹馥心上,各种情绪碎了一地。 尹馥走出寸头的店时,心里不知是苦是甜。 原来他知道金工实习小锤子的含义,但是他什么都不说。顾灵生把许多秘密都揣在心里,为什么?和算命有关吗? 尹馥跨上自行车,往顾灵生大伯家骑——准确的说,应当是他师父家。 尹馥敲响地下室的门,却没想到开门的是一位中年阿姨。尹馥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顾灵生说过让他师父到楼上邻居家住了。 “抱歉,我是来找——”他却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名字。 “是来找我的吧。”屋里,传来破铜锣嗓子的声音,“小赵,让小孩儿进来。” 尹馥进屋,看见茶几上早已摆上了两杯茶——或许一杯是老爷子的,一杯是阿姨的。 “小赵,今晚我想吃牛肉了,麻烦你去菜市买点新鲜的。”老爷子说。 中年阿姨答应下来,出了门。 “那位是我请的护工。”梁大仙还特绅士地伸手,请他坐,“坐下,喝茶。” 尹馥愣了一下,看着茶几上还冒着烟的茶水,又回头看了一眼阿姨离开的方向,“这是……为我准备的吗?” “当然。”梁大仙说,“我知道你要来。” “您知道……” 梁大仙押了一口茶,悠悠道:“我还知道灵生会遇见你,你们两个小崽子会爱慕彼此,但如果你们在一块儿了,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分离。你会恨他,你的家庭会受到重创,你的奶奶会重病一场,生命垂危,甚至离开人世。而你或者他,也可能会在鬼门关走一遭。” 尹馥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这段话。 他迟缓地抬头,看见老爷子头顶上挂着的牛鬼蛇神的符,想到顾灵生背包里的那几张手稿,想到顾灵生在见他第一面时就知道他许多事…… “不可能……”他不愿相信。 “崇尚科学的孩子啊,那我说我和灵生都是先知,能预见未来,你也不信,是不是?”梁大仙笑笑,“早知道就该听灵生的,不跟你说实话,在你面前把他骂成狼心狗肺的人,让你恨他才好。” “恨?……”尹馥失语。 这是什么逻辑?顾灵生真觉得他前后矛盾的表现天衣无缝吗? 第55章 “不过啊,我之所以对你讲实话,一是觉得欺骗对你来说不公平。命运虽然是既定的,可选择权应当在你手上。”梁大仙押了口茶,“第二啊,我是觉得你不会恨灵生的。” 尹馥一惊,而后低下头。 他伤心是要伤心过头了,生气也是快要气死了,但恨,根本沾不到一点儿边。 “您还有读心术……”尹馥小声道。 梁大仙哈哈大笑:“过誉过誉,先知其实也只能看见未来,没有办法改变未来。所以我说的关于你奶奶的事,是会发生的。” 他收起笑容,严肃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你应当知情,你奶奶早在三年前就得了心脏病,只不过她一直没告诉你。你可以去查证,如果这事儿是真的,那我刚才说的话也都是真的,是不是?” 尹馥还没消化完这句话的讯息,梁大仙就又神秘道:“对了,待会回寝室的时候,刘阿姨会给你点东西。” 尹馥拖着身子回到宿舍楼,一进大门就往宿管室瞅。 他希望刘阿姨出现,她出现,就说明老爷子说的是对的,顾灵生是骗他的,不是真的抛下他。他又希望刘阿姨不出现,这样,奶奶也就会是健康的了。 宿管室里没有人,只剩一台小风扇在左右摇头。 ——刘阿姨不在。 尹馥松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秒又蹙起眉头来。哪一个结果都不能令人满意。 曾经他以为上了大学会收获满满,可是却一直在失去,失去从家里带来的山茶花,失去大黄,失去顾灵生,失去奶奶的健康。如果可以不要长大就好了。 “哎小尹,总算看见你啦!”刘阿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刘阿姨还是在的。怎么办,奶奶怎么办? 刘阿姨走到他面前,说:“顾灵生不是退宿了吗?我去收拾她宿舍的时候发现他还留了不少东西,下学期还要安排别的同学住进来,你和他关系好,要不你替他保管一下?” 才不要替顾灵生保管。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已经说:“好,您给我。” 尹馥从刘阿姨哪里拿了一个大袋子,回到宿舍。 宿舍里没有人,尹馥将大袋子放到桌上,打开。虽然窥视别人的隐私不好,但顾灵生骗他都骗到国外去了,尹馥再也不想为他考虑了。 袋子打开。 里边是一些书,一个记账本,一个玻璃瓶和……他送出去的金工实习小锤子。 尹馥拿起记账本,翻开。 【1998年3月15日,支出:老肖烧烤店尹馥工资,150元。】 【1998年4月15日,支出:老肖烧烤店尹馥工资,150元。】 拿起那个玻璃瓶,打开,里边迭满了星星,捻起一颗,拆开。 【19岁快乐——1998.4.19】 可是当时顾灵生明明对他说,没有准备礼物。 第31章 去找你的答案吧 距离开学还有一小段日子,尹馥来到钱教授的实验室,咨询明年交换名额的事。在教授好奇地问他不是打算大四再出国吗时,尹馥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低着头抱歉,说想法又变了。 钱教授答复:“最早的一批也是这个秋季学期开始申请,明年春季学期出去,去的是伦敦大学。” ——还要半年啊。 他要出去吗?可是他出去了,奶奶怎么办? 尹馥打算在开学前回一趟家。 回家之前,他绕到去了顾灵生曾经生活过的那座油田城市。 空气中的石油味儿灌入鼻腔,尹馥忍不住咳了几声,但看到这座城市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便觉得自己太过娇气,不够质朴。 可是质朴的另一面,是作为井底之蛙的无知。 他来到顾灵生居住过的油田大院,问在树下乘凉的大爷大妈认不认识一个叫顾灵生的人。 “哦,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吧,他爹妈在油田里被炸死嘞,诶唷,尸体都找不全!那小孩儿真是可怜,听说后来去孤儿院也被虐待完了。” “他有啥可怜的?一小孩儿,今天诅咒王家出轨,明天诅咒李家车祸,嘴真毒!关键是他还一说一个准,我怀疑他爹妈就是被他克死的!” “他现在干啥去了?我猜肯定没出息,跟那个什么二胖一样,碰毒了吧?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尹馥又来到顾灵生居住过的孤儿院,装作来进行社会调查的大学生。 负责人将他领到荣誉墙前,尹馥在墙上看见了顾灵生的名字,和他十三四岁的照片。 十三四岁的顾灵生也是不笑的,也喜欢穿一身黑,头发长得遮住眼睛,和眼角不注意看就会被忽视的伤疤。 他的名字下边,赫然写着:顾灵生,优秀成员,经本院积极培养,现考入工大机械学院,就读机械工程专业。 “这位就是我们孤儿院出去的优秀成员,还和同学你是校友呢!”负责人说道。 尹馥看着照片,语气很冷:“他眼角的那个痕迹,是什么?” “啊……”负责人瞥了一眼,神情很快便恢复自然,“可能是洗照片的时候被染上了什么痕迹吧?你知道的,那个年代照相机什么的都不发达嘛。” 尹馥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他靠在车窗玻璃上,望着窗外徐徐移动的风景发呆。 出发前,他又去拜访了一遍梁大仙,梁大仙同他讲了顾灵生的前二十年。经过这么一趟实地考察才发现,原来梁大仙所言还有许多美化的成分,顾灵生的遭遇其实更加残酷,不是一个孩童所能够承受的。 第56章 尹馥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遇到这样的人生,是否能撑到二十岁。 尹馥也不敢想象,如果顾灵生的往后余生也因为自己变得愈加阴郁,自己又该如何承担这份命运的重量。 他想要给他快乐。 记得那天的最后,梁大仙说:“灵生这辈子都是不幸的,他经历了太多事,连死亡也不怕。你知道吗?他曾问过我,有没有一种办法是让你们俩在一块儿快活一番,然后他去死,你和你奶奶都健康幸福的。” 尹馥的心像被左右拉扯一般疼痛。 顾灵生是笨蛋,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一个人承担?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选择顾灵生就要抛弃奶奶,选择奶奶就要抛弃顾灵生,这个“抛弃”不是单纯的“抛弃”,其中包含着死亡。 尹馥双手捂住眼睛,“……我该怎么做?” 梁大仙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也活不长久啦,说点难听的话,你奶奶的病是三年前患上的,是在你们认识之前,从这个角度来说,倒也可以认为她不是因为你们的关系而……” 看见尹馥抖动的双肩,梁大仙的话没有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尹馥的背,“人总是要走的,孩子啊,我想,你奶奶也是知道的。” 尹馥回到家时,奶奶在火车站接他。 他当时和奶奶说的是学校临时有事要回去一趟,奶奶问什么事他也编不出来,话也没说清楚就走了。时隔一周再次看见奶奶,他心情十分复杂。 洪水早已退去,属于南方的夏季烈阳炙烤大地,尹馥上前为奶奶撑开遮阳伞,等待奶奶的询问,同时也想着自己该如何开口,关于她的健康,关于自己特殊的取向。 “馥仔,今晚吃粉,想放猪肉还是鸭肉?” 尹馥愣了一下。 奶奶拍拍他的肩膀,“你看你,心事重重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你长大了,奶奶也没法给你唱儿歌啦,吃口家乡的粉,什么事都没有,好不好?” 尹馥对奶奶扯出一个笑容,笑容在奶奶收回目光后就瞬间消失。 他不明白 ,小时候唱一首《春天在哪里》就能好的心情,为什么长大了就不复存在了呢? 祖孙二人回到家,奶奶给尹馥煮了粉。 米粉入口,鲜香顺滑,可是尹馥抬头,看见坐在他对面奶奶满脸笑容,心中就沉得像有千斤重。唱儿歌、吃米粉,都好不了了。 尹馥停下筷子,斟酌许久,终于问出心中的话:“奶奶,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奶奶的笑容几乎一下子就收束了。 从她的神情,尹馥已经猜到了七八十。他说话也变得颤抖:“您的身体还好吗?不许骗我,您骗我,我明天就带你去县医院做体检!” 桌上,鲜香的米粉好似一瞬间就凉了。 奶奶叹了口气,问:“灵生告诉你的?” 尹馥一愣,“……他知道?” “他之前不小心看到了。”奶奶看了看他,又朝角落里扬了扬下巴,“去开吧,那个抽屉。” 尹馥疾步走去,拉开抽屉—— 哗啦啦几声,满满的都是药瓶碰撞的声音。药瓶之上,是一张化验单——慢性肺源性心脏病。 拿着一张薄薄的纸,手竟然也抑制不住地颤抖,尹馥再开口时,已是哭腔:“为什么……不告诉我?” 奶奶反倒笑了:“告诉你有什么用哩?治病的办法不就是吃药嘛,你还能给我变出特效药来啊?奶奶就是怕你去读大学整天担心我,不好好读书。” 尹馥丢下化验单,扑到奶奶怀里流泪。 奶奶拍着他的背,用小时候哄他睡觉的语气说:“奶奶养你那么大啊,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养老的,是为了让你过自己的生活。” 尹馥说不出话,在奶奶怀里一个劲地摇头。 奶奶的语气带上笑,“就像我养的那些花,如果它周围的土里都是阻碍它生长的石子,那花也不会长得漂亮,是不是,馥仔?” 第二天,尹馥还是带着奶奶去了医院。 医生说奶奶的病情不算严重,因为是慢性,所以只要按时吃药、多加检测即可,不用太担心。 “你看嘛,奶奶就说没有什么大事情的嘛!”奶奶挽着他的胳膊走出医院,“啊哟我的乖乖仔,医生都说没事了,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哩?还有什么不开心的,跟奶奶说嘛!” 尹馥低头沉默片刻,看了看远处的县电影院,问:“奶奶,咱们去看电影吧?” “好啊好啊,看什么?”奶奶兴奋地问他。 “县电影院今晚要放《霸王别姬》,张国荣的。”尹馥努力将话说得自然。 “哦哟,那个香港小帅哥,看看看!”奶奶乐呵呵的。 尹馥看着她的笑容,回过头,担忧地皱起了眉。 看完电影,尹馥和奶奶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一路格外安静,夏夜的知了竟然都噤了声。 尹馥低声问:“奶奶,您看明白了吗?” “七七八八吧。”奶奶的声音比往日沉许多。 尹馥小声试探:“您觉得,程蝶衣对他师哥的感情,是不是不正常的?” 奶奶没有说话,路上只剩祖孙俩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好像马上就要碎裂的月光上。 许久后,奶奶笑了一下,缓缓道:“没什么不正常的,喜欢嘛,怎么都是正常的。” 第57章 尹馥松了一口气—— “但是,”奶奶话锋一转,“如果是我的子孙,我不希望他们这样。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社会上还是有很多歧视,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宝贝活得太辛苦。” 今夜无云,月光皎洁,光芒直入眼眶,刺得尹馥的眼睛生疼。 他很想流泪。 “奶奶,这个世界上我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尹馥望着月亮,眉头紧蹙,强忍颤抖,“原来世界那么复杂,不是高中写数学题那样,一步步往下走,就能得到答案的。” 奶奶没有说话,只是拉起他的手,放在手心,另一只手覆盖上去,紧紧地握着。 尹馥感受到奶奶手心的皱纹,那是她这一生走过的山川与沟壑。 祖孙二人无言地走到家门口,尹馥问奶奶要不要洗澡,他去帮忙烧水。奶奶沉沉应了一声,尹馥转身进淋浴间。 “馥仔。”奶奶却忽然叫住他。 尹馥回头时,看到奶奶和蔼又慈爱的笑容。 奶奶对他说:“你还那么年轻,去找你的答案吧。” 第32章 还敢抛下我吗? 顾灵生从王曼因的别墅出来时,伦敦下起了毛毛细雨。 手中拿着出发前师父的亲笔信,无处可去。 风华过去,王曼因奶奶仍旧优雅从容,风韵不减当年。她看到梁大仙的信,先是略略惊讶,面带笑容读完,许是在看见信中写到他的病情时,眉头又不忍微蹙。 可是最后,她还是将信退了回来。 她温柔礼貌道:“说实话,我已经忘记喜欢他是什么感觉了。时间太久了,如果不是你找来,我甚至都不会想起,生命里还有他这个人出现过……抱歉。” 他走到泰晤士河边,停下,望着缓慢流动的河水,想到他也曾经和一个人一起坐在江边看水。 等到他们都老了,那个人是不是也会说,忘记曾经爱过他这样一个人? 顾灵生从包里拿出师父的手稿。 “娑婆世界之缘起法则是阴阳相横……” 他垂眸看着,眼神沉重。 出国后,他查阅了许多玄学资料,他以为手稿所言为:可以通过吃苦扭转既定的命运,可是被王奶奶拒绝的这一遭,又打破了他的推论。 师父这一生比他苦得多,纵使如此,师父在晚年时,还是没能了却心中夙愿。吃苦,不过是自我感动、自我折磨。 已经是冬天了。 伦敦的天气预报说,西伯利亚冷气团开始影响欧洲大陆,气温骤降,不久后将会下雪。 顾灵生想起他曾答应过一个人,冬天了,要带他去看雪,去中央大街吃马迭尔,去亚布力滑雪,去松花江上溜冰。 他想起那人发出这个邀请时眼里的雀跃,也想起那人在告别的站台上确认这个承诺是否还会兑现时的紧张。 他是多么生动的人,他张扬又内敛,是春天的山茶花,是夏天的红太阳,是秋天在树枝上发抖的落叶,是冬天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强风。 是自己得不到的人。 十几天过去,顾灵生考完试,给师父挑选了一些圣诞节礼物,连同写着与王奶奶会面情况的信一起寄出。 写信时,他在最后本写了一句“他还好吗”,可是又划掉了。 将信交给邮差时,一阵冷风吹来,顾灵生忽然觉得胸口很疼,扶着墙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邮局的人好心给他拿来了纸巾和水,他接过,谢谢都来不及说一声,就用纸捂住咳嗽不断的嘴。 拿开纸巾时,他看见纸巾上一抹指甲盖大小的血红色。 “oh my god, are you ok!”邮差吓了一跳,用英语说,“你是大学生吗?学生保险里面有体检,你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顾灵生谢过,摇着头,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邮局。 回到家,他躺在床上,紧闭双眼。 他想通过能力看到尹馥在做什么,可是他看不到了。 出国以后,他的能力似乎越来越弱,九月时还能看见走在校道上的尹馥,现在却一点儿影子都看不到了。 他又咳嗽起来,胸口一阵闷疼。他知道,这是命运给他的惩罚。 一个月后,顾灵生收到了师父的回信。 师父在信中说他身体很好,不必挂念,还请小赵阿姨在信上写了一句话作证。 ——他也看不到师父的情况了。现在的他,只能看见和自己完全完全没有一丝关系的人的命运,能力式微到了极点。 师父的信中只字未提王奶奶,只交待他要在英国好好学习,注意身体,信的末尾,祝他生日快乐,说今年的礼物一定会让他喜欢,可是他翻遍包裹,也没见到礼物的影子。 难道是邮寄过程中弄丢了吗? 顾灵生打算午休过后,去邮局问一问。 他倒不是在乎生日礼物,只是不想辜负师父的心意。他向来不喜欢生日,小时候过生日,要不是遇上父母吵架,就是遇到孤儿院给他吃冷馊的饭,没什么好印象。 1月19日,圣诞节已经过去,医院体检部门开始上班。 顾灵生在考虑要不要去查一下自己为什么总会胸闷,不过又觉得最近好像好转了一些,没有这个必要。 再说吧,反正生活也没有了激情,没有了意义。 健康或疾病,生存或死亡,好像都没有关系了。 第58章 冰箱里还剩最后一把意面,顾灵生中午随便煮了,酱也没放,就着盐就吃了。 他不喜欢嘈杂,不想住大学宿舍,于是出来租了一个单间。他在国内时其实通过算命攒了不少钱,出来之后打工的工资也能支撑每月的支出,生活其实并不拮据。 只是他觉得没意思,放酱或是放盐,都是一个味道。 吃完饭,顾灵生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第几次梦见尹馥,梦见他在大雨里骑着自行车朝自己狂奔而来,梦到他抱住自己,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说,顾灵生,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 是敲门声把顾灵生弄醒的。 他迷迷糊糊起身,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发现竟然已经下午四点半了——邮局马上就要关门,今天是去不了了。 每次梦见尹馥,都会睡得很沉、很久。 顾灵生走向门口。 “哪位?”他用英文问。 门外无应答,只是仍在敲门,很急促地敲门。 这个公寓比较老旧,没有猫眼,顾灵生心想明天过后一定要找人来打一个。这么想着,他打开门——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像是他在街上吹到的冬风。 于是他被冬风凝固住,哑然失声。 是在梦里吧? 顾灵生回头看了一眼——可是自己不在床上。 他又回头,确认自己面前站着的提着行李箱、红着眼盯着他的人,是他的日思夜想,心心念念。 “不邀请我进去吗?”尹馥问他。 顾灵生迟缓地让开半个身位。 尹馥提着行李大步走进屋内,毫不客气地将行李箱放在顾灵生昨天刚洗过换上的地毯上,然后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单间里巡逻。 他走到厨房操作台前,上面还摆着顾灵生中午吃剩的盐拌意面。 尹馥垂眸扫了一眼,抬头时没有什么表情,问:“你在这边就吃这个吗?” 他的眼神比冬天还冷,顾灵生不相信这是那个眼睛总是闪着光的人。 没有得到回答,尹馥也不恼,跟他说:“我饿了。” 顾灵生愣了半晌,转身蹲下,要穿鞋出门,“家里没有东西吃,我去买。” “为什么不提前准备?”尹馥冷言打断他的动作,“你看不见吗?你的能力,看不见我要来吗?” 顾灵生僵在原地。 他突然想到师父在心里写的——“今年的生日礼物你一定喜欢。” 这个老头…… 顾灵生站起身子,没有回头看他,说:“你……知道了。” 然后他便听到背后的一声冷笑,“不然呢,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顾灵生不得不立刻握住门把手,紧紧攥着,借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你凭什么抛下我一个人走?”他听见尹馥一步步朝他走来,“你说过的话都是骗我的吗,冬天带我看雪,和我一起去北京?那是不是,‘只是玩玩’也是……骗我的?” 他越说声音越抖,尖锐也早已消失不见。 顾灵生痛苦地闭上眼睛。 尹馥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顾灵生,你怎么……你怎么说得出口的?” 是哭腔。 顾灵生下意识回身,看到尹馥红着眼瞪着他,可是这幅佯装倔强的样子下一秒就破功了——他别开眼神,眉头一蹙,几滴眼泪就垂直地砸到了地上。 尹馥愤恨地伸手胡乱擦了一通眼泪,可是却越擦越多,最后干脆放弃,垂着身子,双肩发抖。 “顾灵生……”他说,“我好恨你啊。” 他的眼泪像玻璃碎在顾灵生心里,要粉身碎骨了。顾灵生一步上前,伸手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紧紧箍着。 他想让尹馥恨他,可是为什么当尹馥说出这句话时,不是他想的那样洒脱?恨的下一步不是遗忘吗?这个小笨蛋怎么会大老远追来? 他突然想到师父曾经说的——“那个男孩,会一辈子都追着你跑。” “你凭什么抱我?”怀里,尹馥哭着问他。 他收紧了怀抱,“……对不起。” “你凭什么说对不起……” “……对不起。” “你是不是觉得说对不起我就要原谅你?”尹馥红着眼说,“在深圳那个晚上,你是不是也以为不做到最后,我就会原谅你的不告而别?” 顾灵生又想说对不起—— “顾灵生,”尹馥没有让他说,拽住他的衣领,“我想和你做。” ……话题是怎么忽然转到这个方向的? 顾灵生下意识拒绝,“不——” “闭嘴,”尹馥一个用力将他压在背板上,“让你做就做。” 说罢,开始红着眼解他的衣扣,“不就是不能相爱吗?那就只做不爱。” 顾灵生去抓他的手,“尹——” 尹馥用力挥开他的手,一口气将他的睡衣扣子全部解开,抬眼命令他:“顾灵生,把我衣服脱掉。” 顾灵生不敢动。 “脱掉。”尹馥抓着他的手来到自己领口,带着他的手伸进去,带着他摸自己光滑细腻的颈脖、锁骨、前胸…… 冬天忽然变得好热。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手开始混乱地交缠,不知道究竟是哪双手把尹馥的上衣脱掉,或许也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反正他们的双唇也已经交缠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第59章 “……摸我。”尹馥在接吻的间隙里,边喘边命令。 顾灵生照做。 “裤子,脱。”尹馥又命令。 顾灵生照做。 尹馥攀上他的肩,命令:“抱我,到床上。” 顾灵生照做,深沉地看着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床上的尹馥。 尹馥回望他,见他站在床边不动,伸脚去勾他的脖子,用气声说:“上来啊。” 顾灵生忽然想到前几天看到的新闻,说哪个山上发生了雪崩。 忍了很久很久,最终忍不住的时候,确实是会天崩地裂的。 山顶的雪开始慢慢地颤动,彼此挤压着,那一点空间已经无法满足积压已久的雪,于是缓慢的颤动变成波浪般的耸动,耸动变成山峦都在起伏的涌动……有两个力在彼此牵拉,一个想要突破,一个想要挤压,针锋相对,短兵相接,旷日持久…… 最后的瞬间,雪崩发生,满天的白雪铺天盖地地滚下山崖,落在这里,落在那里,落在所有雪能够去到的地方…… 他们筋疲力尽地抱在一起,顾灵生听见尹馥问他: “爽不爽,还敢抛下我吗?” 第33章 半年 早上六点,昨晚没有时间被好好拉上的窗帘半掀着。窗外下了雪。 顾灵生翻了个身,看着身边熟睡的尹馥。 半年前,尹馥脸上还有一点儿肉的,摸起来软乎乎的,可是现在,不仅是脸上,他的身上、腿上、屁股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 顾灵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睛下方——好重的黑眼圈,尹馥本来皮肤就白,衬得更重了。 顾灵生靠近他,在他额头吻了一下,轻轻叫了声:“尹馥?” 没有动静,呼吸仍然平稳。 刚下飞机,又有时差,刚刚还从下午一直弄到天黑,他全程又那么……主动,肯定累了,不睡得沉才怪。 他来英国做什么?什么时候走?马上就过年了,他应该很快就要回去了吧。 顾灵生支起身子又吻了吻他的额头,看他睡得沉,试探着微微张口,要叫昨晚无数次情不自禁就要叫出口的那个称呼:“宝——” “干什么?” 顾灵生身子一僵。 尹馥睁开眼睛看他,陈述道:“顾灵生,你偷偷亲我。” 顾灵生睁眼说瞎话:“……你没睡着?” “我怎么睡得着?”尹馥反问他,“你这坏蛋一声不吭地消失半年,还指望我能睡着?顾灵生,你是不是坏蛋?” 他把“坏蛋”二字咬得很重,顾灵生方才还沉重的心情被抹去几分,忽然有些想笑。 他轻轻躺回床上,承认道:“我是。” “还是笨蛋。” “我是。” “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是丑八怪,是胆小鬼。” “我是。” “是特别喜欢我的人。” “s……”他及时住口,祈祷不要被命运听见。 尹馥嗤鼻,骄纵道:“真讨厌,你怎么不上钩啊。” 顾灵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往前挪了挪,轻轻把他抱在怀里。尹馥也忽然变乖了,窝在他的怀里不说话。 顾灵生抱着他,一丝不挂的、被自己亲手扒光的他,全身上下都是自己的痕迹的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希望时间静止。 雪越下越大,窗子都变白了,世界寂静无声。 顾灵生越过尹馥头顶看向窗外,轻声说:“下雪了。” 说罢,顾灵生要松手让他转过去,没想到尹馥直接拽着他的手不让他松开自己,硬生生在他的禁锢之下转了过去,然后在自己拉进顾灵生的手臂,缩进他怀里,让他从背后抱自己。 尹馥望着窗外的雪,说:“顾灵生,你骗我,你说要带我去看雪,中央大街,马迭尔,亚布力,松花江,你一样都没实现。” “……对不起。”顾灵生也望向窗外,“但……” 他没有把话说完。 直至今日,他还是不忍在尹馥面前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即使尹馥已经知道了真相。 尹馥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是你好讨厌啊,你要逞什么英雄?是不是以为自己一声不响把所有痛苦都承担了,我就会真的过得开心幸福?” 顾灵生不说话。 尹馥在他的怀里回头看他,眼睛被雪映得明亮,“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你,我怎么都不会幸福。” 顾灵生看着他终于又亮起来的眼眸,忽然很想低头吻他,再把他压在身下狠狠地欺负,直到这场大雪结束。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轻轻说:“那奶奶怎么办?” 尹馥缓缓地将头扭回去,也不再说话了。 雪好像下进了屋里,盖在他们身上,即使紧紧相拥,也不再感受得到彼此的温度。 尹馥背着身,对他说:“我只来这里交换半年,这半年里,我们是同学,是室友,是情人,但不是恋人,没有在一起。虽然我说过很多次喜欢你,但你不说喜欢我,就不算在一起。” “半年后我就回去,回去以后我们就从对方的生活里消失,当做从来也没有认识过。这半年里,遇到事情不许自己扛,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许玩消失了,好不好?” 原来他的人生还能最后快乐半年啊,顾灵生想,命运,你真是慷慨又仁慈。 第60章 大雪过后,就又是春天了,还能一起看一次春花烂漫,也便不枉此生。 顾灵生答应他:“你觉得好就好。” 后来尹馥终于睡着了,顾灵生一直望着鹅毛大雪,毫无睡意。 早上八点,顾灵生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出门去超市,打算填满半年来都没有填满过的冰箱。 买了一堆尹馥喜欢吃的东西,回到公寓,打开门,看见一个泪人坐在门口。 还没反应过来,小泪人就朝他扑过来,紧紧拽着他肩头还落着雪的衣料。 “哗啦——” 顾灵生买的东西撒了一地。 “都说好了,我以为你又……”尹馥拽着他的衣服,话说一半就低下头,看见一地的食物,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推开他,倔强地转身跳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谅……谅你也不敢!” 顾灵生在原地愣了半晌,逐渐咂摸出尹馥这一场闹剧是什么意思之后,低头笑了一下,可是笑容在一秒之后就变得苦涩。 他们又能快乐多久呢? 顾灵生捡起地上的东西,走向厨房,问:“你想吃什么?意面,披萨,牛排,寿司,还是中餐?中餐有米粉也有米饭,买了猪肉,可以做……你喜欢的锅包肉。” 尹馥从被子里探出一个眼睛,“你怎么买了那么多……我要吃锅包肉!” “好。” 就算是他说要满汉全席,顾灵生也愿意给他做。 顾灵生望了他一眼,看见他颈脖上招摇过市的吻痕,收回眼神,问:“有没有不舒服?不知道昨晚有没有帮你洗干净。” 尹馥反应了半晌,才“哼”一声,答:“还好,你也没有很厉害啦。” 顾灵生瞥了眼他红起来的耳根子,不禁怀疑这和昨晚那位主动邀请他探索身体的是不是一个人。 可爱的,热情的,害羞的,千面的尹馥,以后谁会幸运地拥有他?顾灵生从现在就开始嫉妒那个人。 “顾灵生,”尹馥又叫他,“你煮饭好不好吃啊?” “还行吧。” 他这些年都是自己生活,虽然自己给自己做饭都是随便糊弄,但十几岁和师父住在一起时,还是得伺候那位嘴巴贼叼的老爷子的。 尹馥骄纵道:“不好吃你也得给我学,这半年内我一次饭也不会煮。” “知道了。”说完话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带上了宠溺的语气。 顾灵生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想到正事儿,问:“你去哪个大学交换?今天不需要去报到?” “伦敦大学。”尹馥答,语气带着些骄傲,“你都不知道,我为了争取这个名额有多努力,这是我们学院第一批出来交流的呢,竞争可激烈了,我熬夜熬得黑眼圈儿都出来了才拿到的名额。” 顾灵生切肉的手顿住,看向他。 突然很想过去亲他。 尹馥继续道:“报到啊,还没到时间呢,我是自己提前来的。专门卡着你生日这天来的,不过昨晚忘了说,昨晚……” 尹馥也咳嗽两声,“现在勉为其难给你补一声好了,生日快乐,二十岁的顾灵生。” 顾灵生看了看他红起来就没有褪下去的耳朵,压抑住笑出来的冲动,压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波澜万丈,低声说:“谢谢。” 这是他这辈子最跌宕起伏、最开心的一个生日,再也不会有人为他翻山越岭,飞跃重洋而来了。 尹馥的生日是4月19日,还好,还在这半年内,顾灵生心里暗暗决定,要好好给他过二十岁生日。 “就说谢谢啊?”尹馥说。 顾灵生看他。 “过来亲我。”尹馥红着耳根子命令。 正合他意。 顾灵生走过去,低头吻他,却不料被尹馥一把勾住脖子,拉倒在床。 “我手脏——” 话没说完就被尹馥翻身压在身下,堵住嘴。 小舌头在口腔里打转,没有方向地胡乱冲撞,顾灵生只是扶着他的肩膀,张开嘴任他造次。 尹馥终于亲够了,倒在顾灵生身上,趴在他胸前。顾灵生略感胸闷,不过可以忍受,无声地抱着他。他们贴得太近,彼此身体的变化被不加保留地感知到。 屋内的暖气开得很足,身上很暖,甚至燥热,屋外的大雪纷飞似乎发生在另一个时空。 尹馥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我说错了,其实……你昨晚挺厉害的。” 顾灵生强行压住冲动,看了眼厨房操作台上被弄好一半的料理,问:“不吃饭吗?” 尹馥支起身子,贴着他的身体往上爬,爬到他嘴边,在将吻不吻的距离里反问:“你想吃吗?” “我是怕你饿——” “原来饭比我好吃啊。”尹馥打断他。 顾灵生顿了一下,下一秒就翻过身来,将尹馥压在身下。 还好他没穿衣服,这倒是节省了时间,不过顾灵生又喜欢穿着衣服的他,这样,自己就可以把他亲手剥光…… 不过,其实穿着衣服也不错,顾灵生记得有一次和尹馥去图书馆,尹馥穿了一件白衬衫,顾灵生当时就很想把他抱在图书馆的桌子上…… …… 日上三竿,尹馥总算是累了,脱了力便沉沉睡去。 顾灵生躺在他身边,轻轻叫他:“尹馥?” 没醒。 “尹馥?” 没醒。 顾灵生往前挪了挪,吻在他额头上,终于抑制不住,轻轻叫出:“宝贝。” 第61章 他的宝贝一动不动。 于是他收紧手臂,把头埋到他柔软的头发里。 他其实想叫宝宝,可是又觉得太肉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反正叫什么尹馥都听不见——脑子乱成一团,都是因为怀里这个小笨蛋。 顾灵生吻了吻他头顶的发丝,低声说:“笨蛋。” 第34章 以后跟你一起生活的人 睡到下午,尹馥终于醒了,被饿醒的,还好一醒来就闻到了香喷喷的饭菜味。 顾灵生看见他醒了,说:“饭菜差不多好了,洗手间在那边。不知道你带没带牙刷和毛巾,已经帮你买回来了。” 尹馥伸了个懒腰:“你怎么还是这么啰嗦啊。” 顾灵生选择闭嘴,但眼神已经从锅里的锅包肉完全移向床上,看着被子下露出的两条修长细白的腿,想起早上他抓着那两个脚踝…… “滋啦——” 差点儿就糊锅了。 “哎你看着点。”尹馥也听见声音,提醒他,“我现在可是特——别饿,不好吃我打死你。” 他把“特”字脱得老长,顾灵生想扔下锅铲过去掐他。 顾灵生又瞥他一眼,见他还是在床上左右翻跟斗伸懒腰,于是问:“不想起?” 尹馥停下翻滚,从被子里伸出双手,“起不来,你抱我。” 顾灵生哽住:“……” 这人撒娇真的很有一套。 他无端咳嗽两声,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说:“饭菜还要一会儿,你去洗完正好可以吃。” 尹馥显然不接纳他的变相拒绝:“不去,等你做完然后来抱我去。再说了我起不来床怪谁?还不是怪你!下次让你试试就知道了。” “可以。”这回,顾灵生倒是接得很快。位置的事他确实不介意,只要尹馥想要,他就给。 尹馥瞅他一眼,“哼”一声,红着脸半天才说了个:“不要。” 顾灵生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垂眼看锅包肉已经做好,于是关火,扔下手中的锅铲,快步走到床边。 尹馥以为他要来抱他去洗漱,于是张开双臂等他拽,没想到顾灵生直接整个人压下来—— 顾灵生捏住尹馥的下巴,去含他的唇,碾压他蠢蠢欲动的舌,啃咬他这张一开口就是撒娇的嘴巴。 顾灵生吻得用力,无端的嫉妒来得突然,他突然想到尹馥日后会在另一个人身边这样撒娇,这样变着花样要求他抱去洗漱,就要发疯。 好想和他一起死掉。 到了晚上,他们终于吃上饭了。 尹馥饿得都有些发晕,坐下来就开始大快朵颐,平时叽里呱啦说话的他安静得不行。 顾灵生在咀嚼的间隙偷偷看他,心中暗暗决定以后不能再这般纵欲过度,至少要让他的宝贝吃饱饭。尹馥太瘦了,顾灵生决定在这半年里把他喂胖。 尹馥很快便吃完了一碗饭,顾灵生见状立刻放下自己的碗筷,起身去帮他装饭。 “顾灵生,你不赖嘛。”尹馥边咀嚼边说话,声音融成一团。 顾灵生盛完饭回来递给他,很想伸手掐他被食物塞得满满的脸。可还是忍住了。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里,做什么都还是心虚。 他移开目光,沉默地夹菜。 尹馥未察觉出异样,边吃边感叹:“顾灵生,以后跟你一起生活的人,一定很幸福。” 夹菜的手顿住,顾灵生看向他。 “怎么了?”尹馥回看他,看见他脸上略带阴郁的表情,笑了一下,放下碗筷说,“我说的不是事实嘛?我们没有办法一直在一起啊——啊,即使是现在,我们也不算在一起。” 说完看了一下天空,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不要被老天爷听到。” 尹馥撑着下巴看他,“你不在的这半年,我都快把眼泪流干了,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没有办法,所以在最后的时间里就不要想这些了,快乐一点不好吗?” 顾灵生又发现了尹馥的一个优点,乐观。 于是他又开始嫉妒那个以后会拥有尹馥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尹馥,一定是要比自己好一万倍的人,要有钱,要帅气,要温柔,要聪明,要……比自己更爱他。 他低头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口米饭,嚼了两口发现这次买的米竟然泛苦味。 他沉沉应了声“嗯”,但是心里却想:以后不会有人跟我生活,等我们分开了,我就回去照顾师父,等师父也离开了,我就找一个地方安静地死掉。 他不是没有想过向上的生活,考入工大、申请出国都是他努力所得,而在那次松花江边的交心之后,是尹馥把他的努力具象化了,目标化了。 未来没有尹馥,生活也不再有动力,努力也成为无头苍蝇,失去方向。 “雪下过之后,春天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了?”尹馥撑着下巴看向窗外。 顾灵生也望向窗外,只见一片白茫茫,这才哪到哪? 于是他纠正:“3月才是春天。” 尹馥回头,扔了一块肉到嘴里,“不管,就是快要来了。” 顾灵生目光从窗外平移到尹馥脸上,深沉的目光落在他微扬的嘴角上,心中虔诚地祈祷: 上天啊,请为他永远保有天真吧。 第二天,顾灵生一打铃就冲出了教室,身后的同学叫住他说要讨论一下presentation时,早已不见人影。 第62章 跑到一楼,看到在门口等他的尹馥,顾灵生猛地剎车,调整脚步和呼吸,双手插兜慢悠悠地朝他走去。 可是呼吸是无论如何也调整不过来了。今天尹馥穿了一件米色的羽绒服,在漫天的白雪里显得更加白净漂亮,顾灵生好像找到了比雪还要好看的东西。 他走到尹馥跟前。 尹馥也看到了他,笑着说:“你来得好快。” 顾灵生从他的笑容中移开目光,“提前下课了。” “哦。”尹馥点头,“走吧?” 昨晚尹馥说明天想在伦敦逛逛,请顾灵生当导游。顾灵生自然答应下来,心中计算好还剩多少零花钱,本打算带尹馥去吃一家很贵的西餐厅,但尹馥却说就想吃他学校的食堂。 于是顾灵生领着尹馥往食堂走。 “gu, wait a moment!”背后,忽然有人叫他。 顾灵生回头,看见一位金发碧眼的男生,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半晌后才想起来这是小组作业的成员。 “alex?”又花了几秒才想起来人家名字。 alex用英文说:“我们小组的作业还没讨论呢,你走得太急了。”又看到他身边的尹馥:“啊,是约了朋友吗?抱歉,不过只需要一会儿就好,我们说一下分工。” 顾灵生看了一眼尹馥。 尹馥立刻摆手说:“没事,你们聊,我等着。” alex十分热情:“其实我们刚刚已经分配好任务了,哎,你们要去吃饭吗?我们一起吧,边吃边说!”说完就自来熟地揽着他们的肩膀往食堂走。 独处泡汤。 餐厅里,alex十分热情地询问两人关于中国的文化习俗,尹馥热心解答,顾灵生则沉闷地吃着饭,一声不吭,看alex的眼神不甚友好。 吃完饭,三人在餐厅外分别。 送走人,尹馥立刻教训顾灵生:“你也太没礼貌了吧,话都不说一句。” 顾灵生没回答他的话,插着兜直径往前走,“还去不去?” “喂!”尹馥扯住他衣角,“你这样我真的会很担心你以后的社交哎!” 担心……以后? 顾灵生心一沉,顿住脚步。 尹馥焦急地说:“你在学校也是,除了跟我就没有跟别人讲过什么话,顾灵生你不能这样啊,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性格好一点嘛!以后没有我了,你怎么办?” ——那就不要离开我。 下一秒,顾灵生便在心里嗤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天方夜谭的东西。 “啊……”尹馥突然意识到什么,“对不起是我说好不提以后的,但是……但是你这样……真的很让人担心。” 顾灵生看着他纠结的面色,转身走回他面前,“知道了。” “……什么?”尹馥抬头看他。 “会好好交朋友的。”顾灵生认真道,“还有什么要注意?” “要对外国朋友礼貌一点,我们出门在外就是代表国家形象,代表工大,你不能给集体丢脸!” “嗯,还有吗?” “还有,以后自己吃饭也不能随便,要吃健康一点,不许再吃盐拌面!” “嗯,还有吗?” “还有不要总是穿一身黑,要穿得有朝气一点,要——”尹馥突然顿住。 顾灵生实在忍不住,在最后一个路人从他们身前经过之后,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巴。尹馥认真指挥这指挥那的样子太可爱了,没办法。 亲完,顾灵生若无其事地问:“还有吗?” “没……没有。”尹馥的耳廓瞬间红透。 “那走?” “好……好。” 两人并肩走,顾灵生偷偷瞄身边的人,耳朵红,鼻子红,眼角也微微泛红,出门前他刚亲过的那张唇微启,好像想说什么。 顾灵生静静等待。 伦敦的街头,行人匆匆,汽车发动机冒着烟,烟被下过雪的空气朦胧。 “顾灵生,”尹馥终于开口,“我刚刚还没说完。” 顾灵生问:“还要改什么?” “难道我说什么你都会改吗?” “当然。” “以后不许像刚才那样突然亲我。” “这个,半年内好像改不了。” 第35章 今晚别碰我 顾灵生带尹馥去了大英博物馆。 尹馥十分高兴,拉着顾灵生不厌其烦地看了一个又一个馆,惊叹连连。 他唯独遗憾是:“要是有相机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拍照回去给奶奶看了。” 顾灵生将尹馥的这个愿望记在心里。 在看到介绍牌上不认识的单词时,尹馥问顾灵生是什么意思,顾灵一一耐心解答。 “你英语真的很好,顾灵生,你都不知道我为了考雅思考试,熬夜熬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顾灵生瞅一眼尹馥头顶。 没有掉光啊,还是毛绒绒的,昨晚他还应尹馥的要求扯了,很结实的,可以直接把尹馥的头扯起来,让他下巴高高扬着,然后操控他去含…… “顾灵生,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顾灵生回过神来,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英语?还好吧。” “你是不是很早就考虑出国的事情了啊?你雅思什么时候考的?”尹馥一脸质疑。 “去年三月底……”顾灵生说完才意识到有坑。 尹馥横着眉毛凑近他,“在认识我之前还是之后?” 第63章 顾灵生立刻插兜走开,“赶紧看,马上闭馆了。” “肯定是之后吧!”尹馥追上他,伸手拧了一下他的手背肉,“顾灵生,大坏蛋,从那么早就开始骗我了。” 说完,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将手伸进去和他十指紧扣了一瞬,拇指在他手心扣了扣,又若无其事地放开。 手心的瘙痒直达心底,顾灵生忽然很想立刻回家,变成尹馥口中的大坏蛋。 但是当看到了中国文物时,尹馥就闹腾不起来了。 他站在瓷瓶前,久久地看着玻璃之后被关押的器皿,安静得出奇。 “顾灵生,它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顾灵生摇头。 尹馥望了他一眼,又回头去看那个漂亮的青花瓷瓶。 “顾灵生,”尹馥看着青花瓷瓶对他说,“我希望未来再听见你的名字,是在行业尖端。我希望我们都能成为很厉害的人,去保护现在无力保护的人和事。” 顾灵生一怔。 展品柜里的灯光从玻璃里折射出来,映在尹馥漂亮的脸蛋上,在他的睫毛下投上一层金箔,于是他便好似泪光莹莹的模样。 正是在这样的光影里,尹馥看向他:“答应我好不好?即使没有我了,你也会好好生活,努力向上。” 顾灵生想也不想地答:“好。”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尹馥。 只是他自己心里知道,尹馥离开的那天,就是他生活失去光泽的那天,就像展品柜里的青花瓷瓶,纵使有再漂亮的灯光照耀着,也终究不是在本土土壤上的熠熠生辉了。 “不许骗我。”尹馥蹙眉看他。 “不骗。”顾灵生笃定地骗他。 尹馥狐疑地看着他,“以后我会偷偷查你哦,如果我在报纸和电视上看不到你,你下辈子就给我等着!” 他的表情实在可爱,顾灵生险些失笑。 “好。”他答应着,并且期望未来不会有比报刊和电视更发达的传播技术出现,希望现在欧美正在发酵的所谓“互联网”不要发展为千家万户都可以使用的工具。 不过大概也是不用担心的吧,等尹馥遇到另一个人,他就会忘记自己,到时候也就没有什么查不查的心思了。 “顾灵生,”尹馥忽然又叫他,神色中都是心疼,“我来之前……去你家乡看过了。” 家乡?那个油田? 顾灵生全然怔住。 “你看到这些瓷器,不会想到自己吗?”尹馥又望向青花瓷瓶,“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语言,还有回不去的家。” 顾灵生说不出话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他不知道面对别人的关心时,应当作何表现才好。 看着尹馥忧郁的神情,他心中又沉痛起来——他最担心尹馥会因为自己而难过。 但尹馥又忽而笑了,拉过他的手走到一旁,让其他人去观赏,边走边对他说:“不过你还是比他们幸福一些,至少有我陪着。” 他的乐观,永远是顾灵生这辈子的珍藏。 顾灵生松了一口气,顺着尹馥说:“它们之后会比我幸福,它们会回家。” 已经出到了展品柜之外,但尹馥仍然没有放下拉着的顾灵生的衣袖。 博物馆里人潮窜动,各国的语言在展厅里小而密的交汇着,于是他们的爱意也能被掩藏起来。 顾灵生说了一句并不美好的话,可是他们心照不宣地想,知足便是常乐,上天会讨厌贪得无厌的小孩。 于是尹馥说:“那就太好了。” “嗯。”顾灵生应道,“那就太好了。” 两人回到家,顾灵生刚要去做饭,尹馥就说:“你别做了,不是还要做小组作业么?我来吧。” 正在挽袖子的顾灵生一愣,“不是说……” ——这半年我一次饭也不会煮? 尹馥走到操作台旁,将他推走,“你以为我真那么娇气啊?总不可能在你有作业的时候,还强行要求你为我做这做那,你下午能抽空陪我去博物馆我已经很感谢了。” 顾灵生本想说“我们之间不必说感谢”。可是他们之间是什么呢?又好像什么也不是。 “没关系。”顾灵生又走过去要弄。 “行啦顾灵生,你真很的啰嗦哎!”尹馥再次把他推走,“还是你不相信我的厨艺?我虽然没你做的好吃,但也不会吃死人啦。” “好吧。”顾灵生妥协,并且想过去亲他。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但是没亲到。 尹馥及时挡住他伸过来的脸,摆出算账的架势:“还有,要不是今天中午碰到你那位外国同学alex,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你有小组作业要做?” 顾灵生默默将身子收回去,不敢亲了。 尹馥睨他一眼,“你又瞒着我!都说过了,这半年里有事要说,不许瞒着我,要一起解决。” “好,以后不会了。”顾灵生态度诚恳。 尹馥挑着一边眉毛,摆出一副勉强满意的表情,朝顾灵生勾勾手指。 顾灵生看着他的样子想笑,像小孩子玩扮家家酒装女王。于是他伸手揽过他的腰,把人圈在怀里亲了个够。 可关于体恤顾灵生去做小组作业的事,尹馥很快就后悔了。 顾灵生为了这个小组作业有一天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家,尹馥兴冲冲地打开门,差点儿就要扑上去,却没想到—— 第64章 “hi, yin, nice to see you again!”alex朝他招手。 尹馥半空中剎车,差点一个趔趄直接撞到对面的墙。 顾灵生适时地扶住他,“明天就是deadline了,学校讨论室关门了,他做完就走,你要睡就睡你的。” “抱歉,不会打扰你吧?”alex朝他好友地笑着,用英文问。 尹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笑容别有深意,但念着他们明天就交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请他进来,还友好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想,反正明天就交了,顾灵生和他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来往了。 但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用中文问:“你们不是小组作业么?怎么只有你和他?” 顾灵生答:“小组里面有不同分工,我和他负责做最后的资料整理。” “……哦。”尹馥恹恹地应了一句,心里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 alex听到他们的对话,用英文问:“怎么了?” 尹馥刚要回答,顾灵生就走到桌子旁,拉开alex旁边的椅子坐下,说:“没事,开始吧。” 尹馥坐在床边看书,时不时在书的遮掩下偷偷往那边瞥。 原本是他和顾灵生坐在一起学习的小小桌子挤了另一个人,顾灵生还和他挨得那么近,肩膀都要靠在一起了!还有膝盖,膝盖也要碰到了!他拿着笔在顾灵生的纸上划了一句什么,几乎整个人都要掉进顾灵生怀里了! 尹馥干脆直接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不再看了。 可是背后还不断传来他们俩小声讨论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全部都钻进尹馥的耳朵里。 他手上的书看了二十分钟,却一页也没翻。 他有些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要求顾灵生对国际友人友好点儿?为什么要顾灵生去广交朋友?他觉得自己好幼稚,像出尔反尔的小孩子。 还好顾灵生不会跟自己在一起一辈子,他也觉得自己讨厌。 那天晚上,alex是十二点走的。 尹馥虽然八百个不情愿,但是出于国际礼仪,还是好心问他:“这么晚了不安全,要不要留宿?” alex刚要说话,就被顾灵生抢先一步:“还是算了,我们家就一张床,地方还小,而且也没有多余的床褥打地铺。” alex没有强留,只是挑了挑眉,问:“你们睡一张床啊?” 尹馥一惊,赶紧说:“你别误会,我们在中国是同学,一起住为了省钱。” “但愿是我误会了。”alex说完这话看了顾灵生一眼,然后便和他们道别了。 alex一走,顾灵生便把门关上,转身要去把尹馥捞过来亲。 却捞了个空。 再回头,看见尹馥已经一头扎进了被窝里,声音闷闷的:“今晚别碰我。” 第36章 吃醋 顾灵生在原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尹馥好像是在吃醋。 他看了眼缩成一团的被子,没遮严实,还露着尹馥的半边耳朵,像是生气了的小兔子钻回山洞,耳朵还耷拉在外面偷听动静。 顾灵生不自觉抵了抵后牙槽,走到床边。 许是听到他的动静,尹馥又把被子往里扯了一些,整个头都包裹起来。 顾灵生坐到床边,扯了一下被子,没扯动。 “你是不是误会了。”他说。 被子里没声儿。 顾灵生就说:“那我以后不交朋友了,小组作业也不写了。” 被子里立刻探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不行!” 顾灵生花了很久才憋住笑意,“那逐渐疏远他好了。” “可是那个小哥明明就是对你有意思啊!万一他一直往你身上贴呢,像我当时……”话没说完就噤了声,毛茸茸脑袋又心虚地往被子里钻了。 “像你当时一样?”顾灵生故意逗他。 “你……”尹馥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你烦死了顾灵生!” 夜里十二点,世界安静得出奇,窗外没有几盏灯,光也少得可怜,唯独这间小房子暖烘烘的,不像在冬天。 顾灵生没再说话。 这份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尹馥从被子里探出头,下一秒就看见换好了睡衣的顾灵生爬到了床上来,于是脑袋又钻回被子里。 顾灵生伸手扯了扯被子,没扯动。 小兔子力气还挺大。 顾灵生也不管被子里尹馥什么姿势,直接连人带被子一把抱在怀里,他感觉到被子里的尹馥挣扎了几下,但最后因为挣扎无果,就闷闷地“哼”一声,不动了。 顾灵生抱着那一团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在黑暗里低声说:“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 他明显感觉到被子里的人一僵。 他继续道:“大一开学就注意到了,你总是在宿管室和刘阿姨聊天,每次进出都能看到你,本来我中午没有午睡的习惯,后来实在想看你,所以就——” “嘘!”尹馥突然钻出被子,双手慌乱地捂住顾灵生的嘴,“别让老天爷听见了。” 顾灵生确实没说下去,因为他拉下尹馥的手去吻他了。 彼此的唇舌已经十分熟悉,顾灵生知道尹馥喜欢他如何给予,尹馥知道顾灵生喜欢他如何响应。可是他们并未放松每一次的吻,只会更用力,更深刻。 因为不剩几次了。 总是要吻到筋疲力尽、呼吸急促才结束。 尹馥整个人软在他怀里,气喘吁吁地问:“做不做?” 第65章 “不做。”顾灵生又低头亲了亲他额头,“你刚说今晚不许碰你。” “我反悔了。”尹馥抬头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也不做,昨晚的还没缓过来。” “缓过来了。” “没有。”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嘘。”顾灵生再次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 尹馥也安静了,缩在他怀里。 玩闹过之后的拥抱最是熨帖,窗外的银装素裹都成了点缀,美好比不过彼此相伴的几个瞬间。 顾灵生抱紧了怀里的人,在心里说,真不知道下辈子要怎么样才可以遇见你。 要不,还是不要死了,以后就找个离尹馥进的地方,偷偷看着他往后余生的幸福好了,等到尹馥寿终正寝那天,他再去死,这样他就可以和尹馥一起下地狱,和他同时投胎转世,下辈子从出生开始就要纠缠他。 第二天,顾灵生的小组汇报结束,组员们提议要不要一起去吃顿好的,顾灵生表示自己有约,就不去了。 他插着兜往教学楼外走,准备去公交车站接尹馥。 两所学校距离四公里左右,他们同时下课,顾灵生慢悠悠地走,估摸着到公交车站还等再等一会儿,才能等到尹馥。 行色匆匆的人从他身边过,各种肤色,各种语言,但他没有多余的眼神,心里想的全是今晚要给尹馥煮什么菜才好。 前天晚上弄得实在有些夸张,床上一次,地毯上一次,进了浴室本来要帮他清理,结果他硬是缠着,又是亲又是摸又是哼唧的,还说什么“顾灵生你是不是不行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吃粥吧,顾灵生想,就做那种粤式的粥,不要吃东北的大碴子粥了,太粗糙,不适合尹馥的胃。 “咳咳……” 猝不及防地,他咳嗽两声,胸口又有些发闷。 说好的体检一直没去做。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觉得自己很健康,只是胸闷有一阵没一阵的来,咳得很厉害的时候还是会见血。 还好老天有眼,没有在尹馥在场的时候让他感到不适。 “咳咳……” 顾灵生已经走到公车站,他扶着站牌咳嗽。 “hey, are you ok!”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顾灵生定睛一看,是alex。 他们不是去小组聚餐了? 顾灵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了句没事,然后疏离地走开。 却没想到alex又跟上来,对他嘘寒问暖。 他实在不想跟这位外国友人在公车站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停下脚步,直截了当道:“我对交朋友没有兴趣,请不要再跟着我。” alex挑了挑眉,笑着反问:“是因为你和yin住在一起吗?你们是……?” 顾灵生重重地皱起眉头,没再理他,转身就要走。 因为转身,因为烦躁,他没有注意到一辆公交车已经到站,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中国男生一蹦一蹦地下了公交车。 alex像听不懂他的英文,已久跟在他身后:“所以你们不是情侣,也没有在date?gu,我很喜欢你,如果你不想和别人挤一张床,可以来住我的house。” 顾灵生低着头一个劲地往前走,没注意到前方一辆自行车正直直朝他骑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抓住了手,往后拉。 回头,看见alex笑着对他说:“be careful.” “你——”顾灵生刚想甩掉他直接开骂,却余光一瞥,瞥到一双平时亮汪汪的眼睛呆愣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下一秒,尹馥转身跑走。 顾灵生心里骂了一句,甩开alex:“不想死就继续来找我。” 尹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可是他听见alex说“gu,我很喜欢你”的时候,腿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在看到alex拉住顾灵生的手时,腿就自己跑起来了。 那是只有自己才拉过的手啊。 alex长得很俊俏,金色的头发,立体的五官,蓝色的瞳仁,又很爱笑,这样的人主动示好,应该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吧。 顾灵生要是跟他在一起,应该很好的,先不说外貌很般配,如果顾灵生以后有留在国外发展的打算,那跟一个外国人在一起,就能很快融入这边的文化…… 尹馥跑到一座桥上,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趴在石墩上,往下看水面中倒影的自己。 皮肤白是白,可是总没有人家白种人白吧,五官也就这样,人家鼻子高得要上天,自己呢,这小鼻子挂在脸上还不如不要,眼睛也不好看,没有人家的眼窝深邃,也没有精灵一样的蓝眼睛…… “跑什么。” 尹馥惊了一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的声音。 尹馥别扭着,不愿意去看他,可是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这样吃醋,毕竟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是。 他不看顾灵生,顾灵生也趴在石墩子上,和他肩膀挨着肩膀,一起看水。 尹馥往左挪了一步,不想和他贴着,下一秒,顾灵生就也往左一步,肩膀继续贴上来。 尹馥刚要继续挪,手就被顾灵生一把抓住。 “不高兴了。”顾灵生陈述。 “没有。” 顾灵生看着他,“那怎么挎着个脸。” 尹馥回避他的目光,“我今天上课听不懂,我心情不好。” “哦。”顾灵生没忍住,低声笑了一下,逗他,“那我回去找他?” 第66章 “你——”尹馥立刻扭头看他,又别扭地将头别回去,“你回吧!反正我也没资格约束你,你跟他怎么样我不能插手,国是我追着你要出的,房子是我腆着脸要住的,床是我求着你要上的——” “不是。”顾灵生打断他,“出国不是你追着来的,是我不打招呼先走,怪我。房子也不是你硬要住的,是我一开始没有考虑到你,不然应该租个大一点的,怪我。床……” 尹馥心里软成一片,听到那个“床”字时还是羞红着脸看了看路人,小声打断:“你别说了……” 顾灵生听他的话没说下去,只是由抓着他的手,变为与他十指相扣,用身体挡住路人的视线。 “我不喜欢他。”顾灵生说,“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尹馥又被他深邃的目光吸引进去,足足看了许久,才别过头,小声道:“……以后可以考虑。” “以后也不会。”顾灵生笃定地说。 “可是他那么好看。”尹馥还是没看他。 “没有你好看。” “我不好看。” “好看。”看到最后一个路人走过去,顾灵生捧起他的脸,“眼睛也好看,鼻子也好看,嘴巴也好看。可惜我只有一张嘴,只能一次亲一个地方。你觉得我先亲哪里比较好?” 第37章 过年 1999年2月15日,除夕。 那天顾灵生和尹馥本来都有课,两人第一次在交换期间翘了课,跑去打了两个越洋电话,一个打给梁大仙,另一个打给奶奶。 梁大仙接起电话就是一破铜锣嗓子:“知道你俩会打电话来,我都瞧见啦!得啦,怪浪费钱的,挂了吧。” “师父,”顾灵生叫住他,看了眼尹馥下意识想要掩盖,又忽然意识到尹馥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于是说,“我能力好像弱了很多。” 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问:“最近有啥身体不适吗?” 顾灵生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说实话,但瞥了尹馥一眼又改口:“没有。师父呢?” “还成吧。”老爷子咳嗽两声,听着不太自在的样子,之后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一句,“小赵可以证明。” 顾灵生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 “怎么啦?”尹馥站在他身边,看到他皱眉,问。 顾灵生立刻舒展眉头,说了个“没事”便将电话递给他,“你跟他聊会儿吧。” “师父。”尹馥跟着顾灵生这样叫。 梁大仙乐呵呵的:“哎,我侄媳妇!” 这个称呼让尹馥脸红,他低下头“哎”了一声,而后向梁大仙问新年好。 又寒暄几句,尹馥问:“师父,您能看见我奶奶身体还好么?医生说她的心脏短期内都不会有太大问题我才决定出来这半年的,但还是有些担心……” 电话对面的声音听不真切,滋啦滋啦的电流声跨越太平洋之后,也失真得令人胆战心惊。 许久之后,梁大仙才说:“目前没啥问题。” 尹馥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但也仅是一口。 “宝贝儿啊。”梁大仙这样叫他,就一位长者像在对和他一样的、无数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说,“人有太多惦念,是过不好这一生的。” 直至挂电话很久之后,尹馥也没有听懂这句话。 街上,橱窗里挂着“1999”的标志,千禧年就要到来,时间都长大了,可是尹馥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长大,还是听不懂许多人世间的话。 他们又打给奶奶。 尹馥还担心奶奶不会接,他家里没有电话,他是打到邻居家里的,邻居家在去年底装上了座机。 出国之前,尹馥请邻居多关照奶奶,并告诉他们除夕这天会打电话回去,只是不知道这么久了,这个口头约定还是否作数。 “喂?馥仔?” 1999年的通信迟缓,约定也更加珍重。 “奶奶!”尹馥高兴地叫道。 他给奶奶道新年快乐,说自己在这边很好,无需挂念,又问奶奶身体怎么样。 “好啊,身体好。”奶奶说,“你不要担心,在那边好好读书,多开开眼界,多……” 奶奶顿了顿。 尹馥以为是信号不好,反问:“多?” “多开心一些。” 尹馥一愣。 奶奶沉默了一下,似是有话说却又说不出口,正当尹馥要回话时,她最终还是开口说:“你和灵生要相互照顾,知不知道?你也不要总是让人家迁就你。” 此话何意,不必挑明便知其所有。 尹馥声音也变小了:“我哪有……” 奶奶好似笑了一声,但笑声很快又消逝在电波里,片刻后她静静道:“馥仔,奶奶以前有一句话说错啦。” “……奶奶?” “小时候奶奶总是教育你,不要去冒险,要安稳过一生,那是因为你爸妈的事留下阴影了。现在觉得……”奶奶顿了顿,“你的人生,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尹馥听得出,她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越洋电话贵,最后顾灵生又跟奶奶问了过年好之后,他们就挂了电话。 下午四点,两人决定去逛超市,晚上做一餐年夜饭。 这还是尹馥第一次和顾灵生逛超市,他感到很兴奋,半个身子趴在推车滑动,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跟顾灵生一句“要不要买这个,看起来很好吃”“那个好像有点贵,算啦算啦”。 第67章 顾灵生跟在他后面,扶着他的腰,防止手推车不慎打滑,大过年的摔着他的宝贝。 最后买的东西都是尹馥做的主,顾灵生只在价格上提了建议。尹馥总是想买最便宜的那个,顾灵生建议他把价格和质量同时考虑。 于是尹馥又说了那句话:“顾灵生,以后跟你生活的人肯定很幸福。” 顾灵生正在看一款酱料的价格,闻言一顿,眉头蹙了起来。 “又勤俭持家,又会生活,又——” “你好像很想把我让给别人。”顾灵生打断他。 “我……”尹馥正自顾自说得开心,一愣,抬眼看顾灵生才发现他已经不悦。 说来也怪,顾灵生其实并没有多少表情变化,但尹馥就是能从他五官的细微动作中,觉察出他的情绪。 尹馥声音变小,“我没有啊,我这不是实话实说么……” 顾灵生垂眸看着他,“但是这半年里,能不能不要说这句话。” 又是那种看一眼就要被打碎、吸进去的眼神。 尹馥听见自己乖乖地说:“……能。” 他声音落下的那一瞬间,顾灵生的表情就放松了。 顾灵生转身去拿货架上的那瓶酱料,放进手推车时手正好也将尹馥虚虚圈在怀里,嘴唇擦过他耳边,“也怪我,如果你那么大方,之前也就不会吃alex的醋了。” 尹馥双腿一软,差点倒在一旁的货架上,将那些瓶瓶罐罐都撞散在地。 他们买完东西出来,伦敦冬天的下午五点,天已经完全暗下来。 这边没有过年的气氛,下班的人潮从身边流过,行色匆匆,人们身上不剩多少的热气儿都消逝在寒风里。 顾灵生瞥了尹馥一眼,伸手拉进了他脖子上的围巾。 尹馥抬眼看他,然后又收回目光,悄悄靠近他,在臃肿衣物的掩护下,将没有提东西的那只手塞进顾灵生的口袋里。 他们十指紧扣,冬风都会绕道而行。 “顾灵生,以后我们都一起来逛超市好不好?感觉好幸福。”尹馥的拇指摩挲着他的虎口,对他说。 “好。”顾灵生自然是什么都答应他,但又想逗他,“这回不怕被老天爷听到了?” “啊!”尹馥一惊,手差点儿都抽了出来。 顾灵生不动声色地将他拽住,没让他跑走。 尹馥又抽了一下,没抽出来,“顾灵生……” “没关系,你只是手冷。”顾灵生紧紧牵着他说。 他瞥了一眼尹馥,嘴巴藏在围巾里,厚厚的围巾像个小火炉,还冒着白气儿。 他收回目光。 他刚刚其实是想说,没关系,你那么可爱,上天一定会原谅你的。 回到家,两人开始忙活。 尹馥本来的想法是涮火锅,因为比较简单省事儿,但顾灵生说南方过年不涮火锅,要给他做广式白切鸡,尹馥惊讶地问他怎么会做粤菜,顾灵生低声说为了你学的。 于是现在的厨房里,尹馥就跟树袋熊一样挂在顾灵生身上,顾灵生把那只鸡拿出来清洗,尹馥就从背后亲他一口,顾灵生把鸡切块,尹馥又亲他一口,顾灵生准备好佐料,尹馥再亲他一口。 一两次亲亲顾灵生还受得了,但频率太高,着实有些碍事了。 于是他无奈地回头去看尹馥,委婉道:“你这样,我今晚十点都做不好。” “那就十点再吃。”尹馥理所应当道。 顾灵生微微挑眉,“十点吃,十一点收拾,然后睡觉?” 尹馥点头,“对啊,正合适。” “原来你觉得正合适。” 不……不然呢? 尹馥一愣,瞬间就明白了,脸一下子通红,立刻从他身上跳下来,从购物袋里捞起一把青菜就开始洗。 边洗还边红着脸,假装正经道:“顾灵生你快弄,太晚吃饭对身体不好。” 顾灵生边切葱花边重复:“嗯,确实对身体不好。” 耳根子烫得不行,尹馥真想把自己舌头咬掉。 饭很快便做好。 可惜出租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办法看春晚回放。 尹馥嚼着顾灵生做的白切鸡,和他聊天:“去年王菲和那英唱了《相约九八》,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唱一首《相约九九》。” “《相约九八》?”顾灵生反问。 “你没听过?” 顾灵生摇头。 “你不看春晚么?” “我爸妈死了之后就没看过,师父家没有电视,孤儿院……”顾灵生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一到除夕就排我的值日,让我去扫厕所。” 尹馥筷子都不自觉地放下了,“顾灵生……” “没事儿,现在不挺好的?”顾灵生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吃。 但尹馥仍是没有拿起筷子,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想到刚刚在超市里答应顾灵生的,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顾灵生给他夹了一只白灼虾——这也是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两广人吃虾喜欢白灼。 但尹馥还是看着他,一脸纠结。 尽管已经猜到,顾灵生还是说:“想说什么就说。” 尹馥立刻接:“想说你不让我说的话。” “赦免一次。” 尹馥看着他,认真道:“顾灵生,你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 没有拉窗帘,窗外的白雪倒映月光,却不如他的眼眸明亮。 第68章 顾灵生说:“你也要。” 可是他却怀疑,世界上会不会有人比自己更爱他。 第38章 冬天,春天 除夕夜是滚烫的。 即使异国他乡没有烟花爆竹,即使窗外是一片皑皑白雪。 桌子上的白切鸡和白灼虾吃了一半,已经变成残羹冷炙,虾壳和鸡骨头零零碎碎地被谁扔在桌上,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杯子好像刚刚被什么东西撞倒了,黄色的啤酒洒了一地。 没有人去管这些。 床上,尹馥的腰像一座桥,弯成漂亮的弧度,洁白的桥面本是让人不忍踏足的,可是就是有人要在上边留下斑驳的痕迹。 顾灵生的食指和中指搭在尹馥的蝴蝶骨上,他的蝴蝶骨好像桥的起始点,凸起在桥的一端,本就是叫过河的人扶着的、摸着的。 食指和中指从那里一路往下缓缓滑动,好像两只腿在桥上行走,践踏,直至桥的另一端,另外那个翘起的一端。 这是一座只属于他的桥。 暂时只属于他。 暂时。 嫉妒又没由来的从心底生发,顾灵生狠狠地捞起尹馥的胯骨,叫他贴近自己,像天上坠下的雹恰好砸进冰窖,填平,填满,没有缝隙。 尹馥总是很乖的,全然把自己的身体交由顾灵生掌控,就像是这般突如其来的动作,他也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的低吟,便乖乖地配合顾灵生,摆好自己的身子,摆成对方想要的形状。 这样的乖巧让顾灵生更加嫉妒以后那个人。 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尹馥,包括他自己。 所以他愈发狠厉地作祟,猖狂的,疯狂的,癫狂的。 他甚至十分阴暗地抱着破坏他的想法,想要将他碾碎在自己手里,这样他往后就不会落到别人手上。 所以他不放过每一处能够欺负他的地方。 还好尹馥看起来也十分享受这样的欺负,他涨红的脸,他一直张着的嘴,他抓着床单的手,他被颠得一动一动的头发。 窗外还在下雪,可是春天就要不远了。 结束了,顾灵生紧紧抱着尹馥,心里默默地想,尹馥那么喜欢春天,等真正的春天来临,做的时候就不要拉窗帘吧,就让他看看,他和外面的树枝,究竟是谁颤得更厉害。 弄了很久,自然也要歇很久。 眼看怀里的人就要睡着,顾灵生轻轻将他拍醒,说:“我抱你去洗。” “……嗯?”尹馥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着他将睡欲睡的样子,顾灵生内疚起来,“抱歉,下次不那么凶了。” 其实他每次开始之前都是那么想的,奈何…… “不行……”尹馥在他怀里摇摇头,明明要睡着了,却还是闭着眼下意识地找他的唇要吻,话也说不清楚,“……要凶,喜欢凶。” 顾灵生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低头满足了他讨吻的行为,然后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好想叫他宝贝。 顾灵生已经收紧手臂,已经收到了最紧,可仍是觉得不够紧。 不论怎样,他都不可能将他紧紧拴在身边。 他又想到师父和王曼因奶奶,他本以为去找王奶奶会得到一个好结果,这样便能证明,师父交给他的那几张手稿的意思是,可以通过苦难平衡灾厄,最终获得幸福。 不可以的,命就是命。 就像1998年初的寒冬,就像1998年夏季的洪水,就像大黄会死于非难,就像今天的伦敦会下雪,一切一切都是定好的,人类永远无能为力。 “顾灵生……不是洗澡吗?洗不洗啊?”怀里的人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些抱怨。 低头看,尹馥脸颊上还带着由自己创造出来的潮红。 他托着尹馥的后脑勺,轻轻将尹馥摁进自己怀里。 他喜欢他弯得好看的窄腰,喜欢他脊背突起的骨头,喜欢他主动撅起的臀,喜欢他清纯天真又毫无保留的放浪,和无处不在的敏感。 可是他不敢说,他怕自己每一次忍不住的爱意,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最终他放开尹馥,本想叫出口的“宝贝”也咽下腹中,只是说:“洗。” 冬去春来。 工大在伦敦的留学生决定组织一次春游,就去chiswick house赏花。 尹馥自然是乐意的,因为他听说那里种植了世界上最稀有的山茶花品种middlemist’s red,又听说会有同学带着相机去,于是打算请同学拍几张照片,到时候带回国给奶奶看。 顾灵生自然是跟着的。 出发去集合点的路上,尹馥知道顾灵生不喜欢这样的集体活动,于是十分体恤地说:“其实你可以不用……” 然后看到顾灵生淡漠瞥过来的眼神,读懂了他眼神里“你以为我想去吗”的意思,就闭了嘴,低下头偷偷地笑。 “哦……所以是,你想看着我?”尹馥故意问他。 顾灵生望了一眼前方集合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男女女,“我去看山茶花。” “是吗?”尹馥笑着看他。 顾灵生平淡道:“山茶花开得太漂亮,容易招蜂引蝶。” 尹馥差点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反击:“我哪有招蜂引蝶,明明是你好不好?哎,那个alex还来找你吗?” “没来。”顾灵生顿了顿,“你有招蜂引蝶,寸头一开始就看上你了。” 尹馥失笑,锤了他手臂一下,“你说什么呢,人家寸头现在都有对象了!” 第69章 顾灵生脚步一顿。 尹馥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你看不到吗?” 顾灵生张了张口本想下意识回看不到,但顿涩了微不可察的一瞬,改口道:“看得到,忘了。” 尹馥不疑有他,边走边说:“是嘛,我还奇怪呢,你不是看不到和你关系密切的人的世界线么,我想寸头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你总不至于看不见他的事儿吧。” 顾灵生眉头蹙了蹙,没接话。 带了相机的同学就是超哥。 工大生科院今年一共就五个出来交换的名额,有两个都出自尹馥宿舍,听说现在大家考试之前都回去摸一摸尹馥他们寝室的门把手,以求保佑。 “哎哟我去,好久不见小尹,可想死哥了!”超哥看见尹馥就冲上来抱他。 尹馥差点儿被他撞倒,后退几步,背就被一只宽大的手顶住。 尹馥浑身一紧,电流顿时传导到全身。 ——这只手昨晚刚摸过同一块脊骨。 然后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拉住他的手臂,将他从超哥怀里拉出来。 超哥也注意到顾灵生,“哟,这位是,顾……”超哥有点儿忘了他的名字。 尹馥刚要介绍,身后的人就淡漠地说:“顾灵生。” “啊对,顾灵生,好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巧啊,你也在伦敦!”超哥热情道,“哎,你俩怎么一起来的啊?” 尹馥想打个哈哈过去:“啊哈哈,我们……” “我们住在一起。”顾灵生淡淡地抢答。 尹馥眼珠子差点掉地。 来英国之前要报名住宿,他没有填表,只和同学说想自己在外面租房,不想住宿舍,但从没说过他是和顾灵生住在一起。 超哥笑道:“哦小尹,原来你早就有着落了啊,我说那时候我邀请你住一间宿舍,你怎么拒绝我呢。” 尹馥尴尬地笑两声,抬头瞄顾灵生,只见他面无表情——准确的说,是外人看起来面无表情,但他清楚地知道,顾灵生在生气。 尹馥本来想支开超哥去哄哄顾灵生,奈何他们专业的剩下四名交换生也看到了他,又走过来与他攀谈起来,围着他说了个没完。 足足聊了有十几分钟,大部队终于坐上公交车出发。 尹馥特地选了个车尾的两人座,尹馥靠走道,顾灵生靠窗。 坐下来,尹馥去瞧他,问:“生气啦?” 顾灵生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招蜂引蝶。” 尹馥有些好笑道:“顾灵生,那是我同学好不好。” “是,要是没我,你和他就住在一起了。”顾灵生漫不经心道。 尹馥迅速反驳:“那你怎么不说要是我不跑来找你,我俩就没现在了呢。” 顾灵生被哽住,不说话。 尹馥继续出击:“再说,你干嘛这么针对超哥,当时你跑去我们学院跟导员说取消野外实习的事,还是超哥告诉我的呢,你得感谢他才是。” 顾灵生声音没什么起伏道:“嗯,感谢他。” ……完蛋。 尹馥瞄了一眼前排,大家都安生坐在位子上低头休息,或是看窗外的风景,无人注意到最后一排的他们。 于是尹馥半转过身子,从下方仰头看他,睁大眼睛故意问:“你在吃醋啊?” 顾灵生垂眸看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前方,承认道:“是。” “……哦。”尹馥又凑近他一些,“那怎么才能不吃?” 距离太近,顾灵生抬眼看了一下车厢里的人,伸手去推他,“算了——” 他话没说完,下一秒,尹馥就把他压到车窗上,在窗外那一丛丛绿叶过滤来的碎阳光里,迅速亲了他一下。 接吻的瞬间,还能听见前排的人小声交谈的声音。 放开他,尹馥笑着说:“别算了啊,我又不是哄不好你。” 阳光不断地在叶子里逡巡,被行进中的公交车窗捕获,车内壁像碎了一层流动的金。 顾灵生看着尹馥。 他想,或许尹馥上辈子是神,春天里的阳光就是他亲手创造的。 第39章 错过的合照 他们到了chiswick house,三三两两的走在花园里,晒伦敦少见的太阳。 传说中的middlemist’s red果然漂亮,尹馥拉着顾灵生蹲在花丛之前看了好半天,研究人家的品种,人家的茎叶,人家的花瓣。 看到后来,他本想叫上生科院的那几个同学一起来讨论讨论,但是瞥到顾灵生的眼神,又噤了声。 他在看花,顾灵生在看他。 “你……”尹馥不自在地伸手碰了碰手边的叶子,“你别看我啊。” “那我看什么?”顾灵生还是没有移开目光。 他的目光让尹馥觉得阳光都没有那么刺眼了,只好小声说:“来这这庄园都是看花和看风景的。” “我来是看你的。”顾灵生直接道。 尹馥看了看四周,声音更小了,“顾灵生,这是在外面……” “刚刚在公交车上不是在外边?” “那是……!”那是我在哄你。 尹馥吃了个瘪,低头不说话了。 “那回家再说。”顾灵生低笑一声,终于收回过分灼热的目光,伸手碰了碰手边的杂草。 那株杂草被顾灵生碰到尹馥面前,尹馥瞥了一眼,伸手将它拨回顾灵生面前,顾灵生再拨回去,如此循环往复。 第70章 他们好像在通过一株杂草,在人来人往里大方地牵手。 尹馥漫不经心地将杂草碰过去,说:“你最近越来越直白了。” 杂草碰到顾灵生的指腹,没有被立刻拨回来,有一秒的顿涩。 “会注意。”说罢,顾灵生收回手,没有再碰那株杂草。 尹馥看了看他,又伸手到他那边,将草轻轻挑回自己面前,没说话。 已经要进入四月了,学期已经过半。 原来半年竟然那么快就要过去。 “你昨天收到奶奶的来信,她有说什么吗?”顾灵生问。 “她说她身体好着呢,还复印了医院的体检单给我,我看了,确实是今年二月初做的。”尹馥顿了顿,补充道,“别担心,再说……” 再说我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回国了。 但他没说出口。 顾灵生“嗯”了一声,刚刚的调笑神色不复存在,眉头蹙得深。 抬头远眺,远处的那方池塘被阳光照拂,粼粼波光忽明忽暗,就好像快乐和痛苦总是交织,最终总要分出个胜负。 “小尹,你们搁这儿蹲半天了,干啥呢?” 尹馥回头,是超哥站在他身后。 “过来跟我们拍几张照吧!”超哥举着照相机。 “好啊。”尹馥马上答应下来,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顾灵生。 顾灵生微微扬了扬眉,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音量问:“怎么?” 想到出发前吃醋的顾灵生,尹馥小声问:“可以去吗?” “当然。”顾灵生答,又补充一句,“不用问我。” 尹馥的睫毛不自觉地颤了颤,他感到十分纠结。他不知道是希望顾灵生吃醋,还是不希望他吃醋,如果有一种顾灵生吃醋,但是不被老天爷发现的办法就好了。 超哥热情道:“顾灵生你也一起来啊,这异国他乡的,咱们相聚就是缘!别不好意思,都是同学,一起拍几张照片儿留作纪念,到时候我洗出来分给你们人手一份,等以后谁成大老板了,就拿这照片讨钱去!” 顾灵生看向尹馥。 尹馥期待地看着他,却又知道顾灵生不喜欢这种集体活动,更别提照相了。 但顾灵生却说:“好,麻烦了。” “嗐,客气啥!”超哥拍了拍他的肩膀。 尹馥注意到顾灵生一直盯着超哥手中的相机看。 超哥先是指挥所有人一起拍了张大合照,接着又给各个学院的学生分别拍了几张,最后又应邀给不同的人拍单双人照。 拍了半天,忙活出一头汗。 尹馥看着他,对顾灵生说:“咱们去给超哥买瓶水吧?” 顾灵生仍是盯着相机看,片刻后才答:“卖水的地方远,我去吧,你在这里等。” 说完,他转身要跑去买水。 “哟,相机准备没电了,谁还要拍的快来啊!” 顾灵生刚刚跑开,超哥在不远处喊。 尹馥张口想要喊顾灵生回来,可是一抬头却发现他已经跑远了。 “哎小尹,应该给你和顾灵生拍一张啊,你俩……”超哥朝他挑了挑眉。 “我……我俩?”尹馥装傻。 超哥一拍他的肩膀,左右看了看,见他俩身边没别人才说:“你还跟哥装啥呀,野外实习那会儿我就看出来啦!” 尹馥不自觉地看了看天,赶紧否认:“超哥,我和他真没关系,就是朋友……” “行行行,你说啥是啥啊。”超哥笑道,“我去问问还有没有别人要拍了。” “哎超哥,等等。”尹馥又叫住他。 超哥回头。 “你……”尹馥思忖片刻,还是说出口了,“你能把电留着等他回来吗?我看你拍照辛苦,叫他去给你买水了。我……我还是想和他单独拍一张。” 超哥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尹馥口中的“他”是何许人也。 超哥没忍住大笑几声,然后把相机关了,放进相机包里,勾着尹馥的肩说:“还说‘就是朋友’?” “朋……朋友就不能拍合照吗?” “能能能!”超哥笑他。 尹馥觉得自己脸在发烫,早知道不叫住超哥了,可是他看顾灵生一直盯着那个相机看,他觉得顾灵生是想要和自己合照,又不好跟超哥开口。 还有两个月了。 还有两个月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伦敦的雾,没有春天的花,没有顾灵生每天晚上从紧紧的背后抱,没有人会再对自己这样好。 所以留下一张照片,是会被允许的吧。 十分钟之后,顾灵生回来。 他跑得有些急,但是微微喘气的样子还是让尹馥想起了无数个夜晚里他的样子,每当顾灵生用他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看着他时,尹馥就会忍不住地被他吸进去,什么都想给他,命也可以。 “谢了兄弟。”超哥接过顾灵生递来的水。 顾灵生还在喘气,只是点了点头。 超哥看他这幅样子,问:“这么喘?跑哪儿去买了?” 顾灵生又喘了一会儿,只说:“不远。” 尹馥颇为怀疑地看着他,但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超哥就揽着他们的肩膀靠在一起,说:“来来来,小尹刚刚特意让我把最后的电留给你们拍照,赶紧的。” 顾灵生闻言,看了尹馥一眼。 尹馥感受到他的目光,本想回看,却又碍于超哥的注视,没有看过去,只是在靠近顾灵生时,轻轻用垂着的手挠了一下他的腿侧。 第71章 “哎我草。”超哥拿出相机,骂了一声。 “怎么了?”尹馥问。 超哥挠了挠头,将相机举起来给他们看,懊悔道:“没电了,开不开机了。抱歉啊,小尹,我真是……唉!”超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天已经有些暗了。 太阳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散发着余热,可是仍然阻挡不了汹涌而来的黑夜降临。 “没……没事!”尹馥朝超哥笑了笑,宽慰道,“一张照片而已,再说了还有大合照呢,大合照我跟他也站一起,差不多一个意思嘛。超哥你别这样,又不是你的错。” 超哥看着尹馥,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顾灵生差点儿又上前挡在尹馥身前,企图拦住他的视线。 超哥看向顾灵生,意味深长道:“兄弟,多好的人儿,好好珍惜吧。” 尹馥和顾灵生垂在腿侧的手同时蜷了蜷,两个手背猝不及防地碰在一起,顿涩一秒,又迟滞地分开来。 后来他们离开chiswick house,步行了十几分钟达到公交车站,尹馥一路上都没有看见卖水的地方,问顾灵生刚刚是去哪里买的水。 顾灵生平淡地答:“就在公交车站,刚刚有个卖水的小贩,现在走了。” 尹馥怀疑地看了看四周,不敢确定是否真的有小贩出现过。 “我最近两周可能会比较忙。”顾灵生突然说。 尹馥看向他,“怎么?” “学校的事,还有打工。” “打工?你钱不够了吗?” 车来了,人有些多,顾灵生护着尹馥让他先上车,在他耳后低声说:“你生日不是要到了吗。” 尹馥踩上车的那只脚差点一软,没站稳。 还好顾灵生在后边顶着他的背。 上了车,两人没有抢到最后一排,于是只能在前排正经坐着。尹馥的心却比来时还要痒痒,但想到那张没能拍成的合照,心有空落落的,五味杂陈起来。 尹馥说:“顾灵生,我不要什么贵重的生日礼物。你不许为了我拼命打工,把自己弄得累累的。” “不累,就两周,已经联系好了。” 意思就是要尹馥别管。 “好吧,但是不要太贵重。不许勉强,其实你给我做一桌子好吃的我就能满足。” “要贵重。”顾灵生看着窗外已经漆黑的夜。 尹馥心里又酸又甜,还有些苦,顾灵生还记得他的生日,顾灵生要给他送生日礼物。 这辈子他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 顾灵生转过头来,认真地对他说:“要把你养刁,这样你以后才能找个更好的人。” 第40章 窗外的春天 顾灵生早出晚归的第三天,尹馥就受不了了。 这天早上六点,顾灵生又要偷偷摸摸下床洗漱,就被尹馥一把从背后抱住。 他明明记得尹馥刚刚还在有规律地呼吸,睡得很沉的样子。 确实还在有规律地呼吸,顾灵生感觉到尹馥的气息喷在他后颈。他怀疑尹馥是故意的,尹馥知道那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他很喜欢欢愉时尹馥的舌在那一块地方逡巡。 但是已经六点了,七点就要上工。时间很紧,他还打算起来给尹馥做个早餐留在锅里,这样尹馥起床了就可以吃到新鲜的。 没有时间造作了,即使很想。 顾灵生清了清嗓子,拍拍尹馥环在他腹前的手,说:“我要去打工了。” 尹馥把头埋在他后颈,梦呓般迷糊道:“……不许走。” “尹馥。”顾灵生叫他的名字,带着无奈的警告意味。 “嗯……不要。”尹馥却愈发抱紧他,胸膛贴紧他的背,“你走了以后好冷。” 顾灵生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自己能分成两半就好了,一半赚钱养他,另一半在家陪他,折寿十几二十年也没关系,反正没有了尹馥,他也不在乎生死。 顾灵生说:“我给你再找一床薄被子。” “嗯……不要。”尹馥嘟囔,“就要你。” 顾灵生真的没办法。 就像小动物眼巴巴地看着你,求着你,行行好,陪陪他,任谁都不舍得走的。顾灵生完全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抛下尹馥一个人来英国的,自己是怎么舍得对他那么狠心的? 在心中长叹一口气,顾灵生自暴自弃地转过身,将尹馥抱在怀里。 抱得比他抱自己还要紧。 尹馥又迷糊地睡了一会儿,边睡边小幅度地伸懒腰,在顾灵生怀里动来动去。 “咦?”尹馥突然抬起头。 “怎么?”顾灵生看他。 “你……”尹馥又低下头,腿稍稍抬起来蹭了一下。 顾灵生立刻将他不安分的腿摁住。 但是只摁腿显然是不够的。 尹馥抬起头,刚刚还睡眼惺忪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仰头看他,“我帮你,好不好?” “睡觉。”顾灵生将他的头摁回自己怀里。 已经6:10了,他想,看来熬不了尹馥喜欢喝的皮蛋瘦肉粥了,只好给他蒸几个包子,热一袋牛奶。 “喂——” 他只不过分心想了一下,怀里的家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到了被子里,开始工作。 他伸手去抓尹馥,想要把他抓出来,可奈何尹馥实在太了解他的喜好,于是他的手一伸下去,就变成了插进尹馥的头发里,不受理智控制地捋、甚至是揪他的头发。 第72章 春天的绿叶在窗外荡漾,起起伏伏,左摇右晃。 顾灵生还记得他在冬天时的邪恶想法:等到了春天,在欺负尹馥的时候要拉开窗帘,让他看着外面那棵树,跟真正的春天比比,到底是春天更春天,还是他叫得更春天。 但顾灵生一直没有付诸过实践,即使他们的窗口对着的是一面围墙。他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心软,他决定今晚就进行报复计划。 最后顾灵生还是没有煮成皮蛋瘦肉粥,蒸包子也急急忙忙的,只好交待尹馥自己关火。 恶作剧得逞的小坏蛋在被子里朝他挥挥手,“慢走,小心路上腿软哦。” 顾灵生不得不折返回去,狠狠咬了一顿他的嘴唇才解气。 顾灵生在学校附近的超市里收银,收到早上九点去上课,傍晚下了课又继续来收银。 本来是有夜班的,工资更加优渥,但顾灵生不舍得放弃和尹馥相拥入眠的机会。 快下班时,他碰到超哥和几个同学。 “顾灵生?”超哥认出他来。 他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却没想到从超市里出来时,看到在转角等他的超哥。 顾灵生有些意外,“找我?” “对。”超哥笑了笑,“我们今天没课,来帝国理工玩玩,没想到遇见你。” 顾灵生不知道说什么,只点点头。 超哥问:“小尹怎么不跟你一起?” 顾灵生略感疑惑,心想他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他就该在家好好休息,不该累着。 顾灵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我打工。” 超哥挠挠头,“我知道,我意思就是……他怎么不和你一起打工,他不是到哪儿都要黏着你么。” 顾灵生实在不懂超哥什么意思,他怀疑自己全世界可能只能听懂尹馥讲话。 超哥看出他的疑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没别的意思,就是……嗐,你可能不知道,小尹为了争取这趟出国名额,挺不容易的。他专业课是好,但是出来不是要考雅思么,听读写他都没问题,就是口语,你知道,他有点儿粤语口音,一时间纠正不过来。” “于是那会儿,他就每天五六点起来,到咱工大操场上去念英语,晚上下课了又去念,念到宿舍关门才回。那会儿还是冬天呢,零下十几度、十几度的十一二月,他一回宿舍,我们几个都傻了,耳朵、鼻子、手全通红的,睫毛上边都结霜了。” “我们几个室友都看不下去了,叫他就回宿舍念就完了,结果他说怕打扰我们,说操场上没人看着他,他自在,还是坚持在外面读。后来他考了两次雅思,第一次口语还是没考好,回来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又五点多起来去操场念了。” “我们都劝他不用这么拼,出国机会年年都有,今年不行就去明年的,但他说不行,他就要去今年的,明年的和今年的不一样。那时候我不知道有哪里不一样,现在……” 超哥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说:“小尹真的是很好的人。” 一个易拉罐滚到脚边,顾灵生将它踢开,盯着它滚了一会儿,又弯腰拾起,“我知道。” 易拉罐进入垃圾桶之前,被轻轻捏变了形。 跟超哥告别后,顾灵生在原地站了很久。 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他不知道下辈子要怎么样才能遇见尹馥,下辈子尹馥不爱他也没关系,他想要给尹馥做牛做马。 尹馥变成风流浪子,他就做他的万紫千红里的一棵;尹馥变成动物,他就做肥美的肉或者草;尹馥变成草木,他就做滋养他的土;尹馥变成尹馥变成天上的月亮,他就变成奔向月亮的一颗彗星,永恒地死在月亮的怀抱里。 顾灵生低下头,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天马行空什么。 “咳……咳……” 最近起得早,睡眠不足,又开始咳嗽了,胸闷也厉害起来。 没关系,还有不到两个月,等和尹馥分开了再去检查。万一有什么,不要给他知道。 顾灵生打工的超市开在一家百货商场旁,顾灵生经过广告栏,不知道第几次看着里面的广告发呆。 那款相机,他还差20英镑就凑够了。还要再打一周的工,就可以领到这份一周一结的20英镑了。正好,一周之后就是4月19日,尹馥的二十岁生日。 这是他一早就决定好的礼物,从他带尹馥去大英博物馆那天,尹馥说如果可以有相机拍照回去给奶奶看就好了。 在chiswick house没有拍成的双人合照,顾灵生要加倍补回来。 还有不到两个月,他要和尹馥拍很多很多照片,然后带着这些照片入土为安,快乐地死去。 顾灵生打开家门,一个人形挂件就直接跳上他身上。 顾灵生猝不及防地退后两步,伸手捞住他的腰臀才得以站稳。 “想你。”尹馥仰头望他,眼睛很亮。 顾灵生搂着他关门,将他往上颠了颠,颠到舒服一些的位置,低声说:“今早才分开。” 尹馥埋头在他颈窝,“那也想。” 顾灵生沉默地看着尹馥的头顶,忍不住低头吻了一下,“不怕老天爷了?” 尹馥在他颈窝里不知道是摇头还是蹭,“没事,只要你不回应我就好了,那就是我单相思,我自作多情。” “不……”顾灵生想反驳,又止住口。 尹馥从他怀里起来,看着他,“累不累?我给你留了热水,你洗个澡就可以睡了。” 第73章 “你呢?” “床上等你,一起睡。” “先不要睡。” 尹馥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后瞬间红了耳朵,“你……明天不是要早起?” “是。”顾灵生深深看着他,“可我今晚想要你,可以吗?” 尹馥睫毛颤得飞快,“好……好。” “我不想拉窗帘,可以吗?” “……好。” “明天有早课?” “有。” 顾灵生将他放下来,拿了浴巾走进浴室,“那我温柔点。” “没关系。”尹馥在身后叫住他,声音很小,“可以不用温柔。” 顾灵生如了他的愿,也如了自己的愿。 他揪着尹馥的头发,逼迫他抬头看窗外的那棵树,却没有逻辑地问:“十二月的操场冷不冷?” 身前的人一顿,回头看他。 顾灵生却没有再说话,低头咬了口他的唇,然后拽起他的头发,再次让他面向窗外。 夜色下,窗外的绿意也是看不真切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围墙上,抖动一片影影绰绰的斑驳。 顾灵生觉得很酣畅,却又很痛苦。 他们晃得比树还要厉害。 第41章 二十岁生日 四月末的夜晚,顾灵生晚归。 今天是4月18日,顾灵生在超市打的最后一天工,因为涉及交接工作,所以他回来得晚了些。 他害怕错过一秒钟,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跑,跑到家门口甚至有些喘不上来气,扶着胸口平复呼吸。 “咳……咳……”又忍不住咳嗽。 他立即走到离门口远一些的地方,生怕房里的尹馥听到。胸闷好像越来越严重了,他记得自己大一的时候跑四千米还没现在的一半喘。 终于平复气息,顾灵生将钥匙插进锁眼。 打开门,他说:“还没——” 本想说“还没到12点吧”,却直接噤了声。 平时都会往他身上蹦的尹馥今天却直接躺在了床上,安静地睡着。 顾灵生想起尹馥说他最近有一门考试,这几天都在努力温书,可能是累了吧。 本打算给尹馥送上零点祝福的顾灵生纠结片刻,还是决定不叫醒他,小心地关上门,去洗漱。 洗漱完毕,他躺上床,慢慢地往尹馥身边挪动,轻轻地抱住他。 现在是4月18日23:55,还有五分钟,尹馥就要过二十岁生日。 尽管连打工两周早出晚归,顾灵生很疲倦,但他还是打算自己守到零点,向梦里的尹馥说一声生日快乐。 却没想到,怀里的人感受到他的温度之后,就第一秒转过了身,埋头进他的怀里。 “你回来了。”尹馥嗓子有些低哑。 顾灵生没有多想,只觉得或许是他已经睡了一段时间的关系,毕竟每天早上起来,尹馥的嗓子也是这样的音色。 “嗯。”顾灵生低头吻他额头,“吵醒你了吗?继续睡吧。” 尹馥闷在他的怀里没有抬头,问:“你明天还打工吗?” 顾灵生说:“不打工,陪你过生日。明天下课去接你。” 对于顾灵生的这句耳鬓厮磨的温柔低语,尹馥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安静了一下,反问:“下课?” 他低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半梦半醒、意识不清,顾灵生只觉得可爱,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他的额头,忍不住开始幻想明天尹馥坐在烛光之后的反应。 他说:“嗯,我约了一家西餐厅,晚上带你去吃。” 尹馥沉吟片刻,说:“其实——” “不许嫌贵。”顾灵生打断他。 于是尹馥便没有再出声了,只是愈发用力地贴近他的胸膛,手也攥紧了他的睡衣衣角。 顾灵生便顺势将他抱得更紧,问:“你几点下课?” “……五点。” “不是四点?” 他记得尹馥周一下午是那节课是四点结束。他早就背熟了尹馥的课表,甚至背得比自己的课表还熟,从未记错过。 怀里的声音闷闷的:“有个essay作业要找教授问一下,跟他约了四点之后的时间。” “好,那五点我去找——” “哒——”轻轻的一声,是时针指向零点的声音。 “生日快乐,二十岁。”顾灵生伸手去抵起尹馥的脸。 他花了比平时更大一些的力气才把尹馥从自己怀里弄起来,弄起来之后才发现他的眼眶是红的。 “你……” 尹馥笑了笑,他眼周的泪花反射着床头柜的光,明亮又破碎。 尹馥说:“我感动的。” 但顾灵生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尹馥抬头亲了亲他,解释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你去年给我迭了一罐子星星,却没有送出手,结果被刘阿姨拿给我了。还有在老肖烧烤店的300块钱工资,也是你付的。顾灵生,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 他话没说出完,似乎是词不达意。 顾灵生想到曾经愚蠢的自己,熬了一个晚上折了一罐子星星,还被室友冷眼议论,顾灵生也觉得唏嘘,又觉得幸福。 “顾灵生,”尹馥问他,声音有些微颤,许是刚刚流过泪的缘故,“你说,我如果不来英国这趟,会后悔一辈子的,是么?” 听起来有些迷茫,像是在找认同的孩童。 顾灵生不想控制他的思想,只是说:“你怎么想就怎么样,那是你的想法。” 第74章 尹馥又问:“顾灵生,我把我生日愿望都给你,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健康,想要你开心,想要你事事都如意。”顾灵生把所有愿望都还给他。 尹馥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沉:“我想要你没有我之后,要好好学习,要一路向上,变成很厉害的人。你要好好留在这边学习,争取在这边找到好导师,直接读研,再多待上几年再回去。” 突然,他眼睛变得很亮,“你手头有多少钱?你可不可以直接和工大毁约,然后留在这边读本科?” “我为什么要浪费一个学位?”顾灵生觉得他困迷糊了,“我的项目是一年半,我再过半年也要回去了。” 尹馥“嗯”了一声,埋头进他怀里,只说:“睡觉吧。” 第二天,顾灵生难得地睡了一个懒觉。 尹馥有早课,上午七八点的时候就出门了,顾灵生本来要起来给他做早餐,却被尹馥勒令继续躺着,说要是敢起来就今天就不和他去过生日了。 于是顾灵生便如了他的愿,继续睡了。 锅里有尹馥煮的粥,是白粥,放了点儿糖。尹馥说这是他从小吃到大的东西,而且他们那里不叫做“粥”,而是叫做“稀饭”。 顾灵生记住了很多次,却还是习惯性地称为“粥”。 他盛了一碗,糖化在嘴里时的甜味就像尹馥向他讨吻时的感觉一样,甜腻地在口腔里翻滚。顾灵生发誓自己下次一定要记得改口称之为“稀饭”。 要一切都随他才好。 吃完早饭,出门前,顾灵生走到床头最后看了一眼。 床头摆着的那天去chiswick house的大合照。他和尹馥站在第一排最右侧,身边的树正好将阴影投在他们两人身上,为他们圈出一道天然的结界。 但无论如何,这张照片终究是集体照。不过没关系,很快,床头的照片就会被替换下来,变成他们俩单独的合照。 顾灵生去超市领了两周的工资,然后绕到商场的数码店里,买下了那款相中很久的数码相机,外加八盒胶卷。 店员说,其实八盒有些多,如果买回去不用会很浪费,不如先买个一两盒,等需要的时候再来买。 “用得完。”他却说。 别说八盒,就算是八百盒他都能用完。 从早上尹馥没睡醒就开始拍,拍够最后两个月,拍他在晨光里等公交,拍他在傍晚朝自己奔来,拍他在晚上那盏床头灯之下漂亮的躯体。 顾灵生小心地提着礼物盒,朝尹馥的学校走去。 他到尹馥的学校时,是下午三点半。尹馥正在上的这节课应该还有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于是顾灵生轻车熟路地走进他的教学楼,决定去他教室后门偷看他上课。正好,可以先试一下这个相机,从后门往里给他拍一张照片。 带着些许隐秘的心情,顾灵生走到尹馥的教室后门。 朝里张望,去找那个清瘦的亚洲男孩的背影。 没有找到。 顾灵生愣了一下,再往里看了一圈儿,满眼都是金色或者棕色的头发,白色或者黑色的皮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亚洲人,身形又对不上…… “你说,我如果不来英国这趟,会后悔一辈子的,是么?” “你可不可以直接和工大毁约,然后留在这边读本科?” 昨晚尹馥对他说过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 顾灵生有了很多不好的猜想。 他转过身靠在墙上,闭眼,试图通过能力看到尹馥在哪里,可完全看不见。他又尝试着看超哥,也看不见。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能力,竟然已经退化到了这个地步。 他正要走,想着跑回家看看,就有一个亚洲面孔直直朝他来。 准确的说,应当是朝那个教室的后门去,但是在看到他时,眼神一顿,然后叫住他:“你是……顾灵生?” 眼前的人戴着眼镜,脖子上挂着工牌,顾灵生看到上面写着“工大生科院赴伦敦大学交换带队负责人”。 “你……”老师看他的表情有些复杂,尊重之中又掺杂着别扭,“你知道了吧?你们老师告诉你了吗?” “什么?” 没得到回答,走廊上有冒出一个人,“顾灵生,你果然在这!” 顾灵生认出来了,那是他们机械学院的带队老师。 他突然觉得很冷,胸闷又来了,甚至还裹挟着之前从未有过的胸痛症状。 这时,后方传来两声疾速的脚步,两声之后就停住。 顾灵生认得,这是每天回家跳到他身上的步伐,可是为什么现在却如此沉重。 他回头,看见尹馥。 走廊里还有别人,四周还有此起彼伏的讲课声,可是尹馥的眼里只有他,是悲丧的,是凄美的,像是听到了丧钟最后的判决。 尹馥举在耳边的手里拿着一台诺基亚手机,上边的屏幕还亮着蓝色。蓝色变成诀别的色彩,在他漂亮的眼眸里,化成就要流出的泪。 顾灵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的手突然失去力气,“啪嗒”一声,礼物盒掉在地上。 不知道相机会不会被摔坏。 可是就算摔坏,大抵也送不出去了吧。 第42章 树也不再摇晃了 尹馥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 他跟着带队老师去伦大教务处和留学生中心办了手续,又专门去和essay的教授解释了一通为什么突然要回国了,最后去销售点买了明天的机票。 第75章 本来顾灵生要和他一起去买机票的,但是带队老师说,你们两个还是不要一起回去了吧。尹馥看见顾灵生想要反驳,然后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下一秒,他就看见老师嫌恶的眼神。 那个带队老师明明之前还对他照顾有加,在英国过年的时候还邀请他去家里吃火锅。 家门口,顶上的门牌写着303,尹馥记下这个数字,却又不知道有什么用。 就像他不知道这一切会来得如此突然。 分明可以不用这样突然。 尹馥已经完全不记得老师口中那个“机械学院染着黄色头发的问题青年”长什么样,花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在宿舍的楼梯间撞过他一次。 只是撞一下,那人毫发未损,为什么要把他和顾灵生的事专门写出来,贴在学校的布告栏里面? 老师说,那人是问题青年,因为屡次挂科,达不到毕业要求,后来又被保卫处屡次发现盗窃同学的财物,数额已经达到立案标准,所以只好给他退学。 于是那人就开始发疯,在宿舍里行踪诡秘,偷室友的钱,偷刘阿姨的风扇,被发现了,还说: “是你们欠老子的!我妈被人捅死了,我爸捡破烂,老子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凭什么给我劝退?!凭什么那些恶心的同性恋你们不管还送出国,来开除我?!” 那张布告栏上的大字报编纂了他们的“丑闻”,说他们结实于男同性恋才会去的风月场所,和很多人上过床,很脏,可能还带着病,最后彼此两个垃圾看对眼儿了,一起欺骗学校的出国交换名额,逍遥海外。 这是谣言,尹馥的同学在学校里帮他澄清,可是澄清永远无法赶上传播的速度。 更何况在许多人心里,同性恋就是原罪。 他和顾灵生分明就是受害者,可是那两位带队老师看他们的眼神,就像鄙夷又不得不装文明的样子。或许老师们自己觉得已经很体面,但是其实十分滑稽。 昨天老师借他诺基亚打电话,他还回去时,老师甚至想要抽一张纸巾出来包着他接触过的手机。 想到这儿,尹馥又有些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他没想到昨天老师来找他说的也就是指学校里的事,今天,老师见到他就焦急地说:“你家里打电话来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疯子会把这些事散播到他和顾灵生的故乡,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县城里原本对他亲热友爱的邻里邻居,会开始在背后议论他。 本来他请邻居照顾奶奶,结果照顾进了医院,昨天打电话时说是在他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邻居说是被他乱搞同性恋给气的,可是他明明记得奶奶对他说的那句——“去找你的答案吧”。 尹馥打开门。 顾灵生坐在椅子上,看见他回来了,立刻站了起来,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又停在原地。 他们之间不过两米的距离,可是尹馥觉得好远,好像一道天堑,再也没有办法跨越了。 “回来了。”顾灵生看着他说。 “嗯。”尹馥应了一声。 顾灵生看着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了很久之后只是说:“锅里还有稀饭。” 尹馥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顾灵生会说“稀饭”,他曾经无数次“纠正”过他,要说稀饭,不要说粥,但顾灵生总是不记得。 他宁愿顾灵生今天也不要记得。 “嗯。”尹馥垂下眼睛,强忍住眼眶的酸涩,“先收东西,我明天早上九点走。” 说完,自己走到衣柜旁拿衣服出来,又把行李箱拖出来,背对着顾灵生开始迭衣服。 他能感受到身后的顾灵生坐在床边,一直沉默地看着他,可是他就是无法回头,他害怕一回头就会掉眼泪。 很奇怪,他明明在顾灵生面前掉过很多次眼泪,可是唯独今天他不想让顾灵生看到他在难过。 他尽量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背对着顾灵生说:“箱子太小,我带不走的衣服就留给你穿。”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答:“好。” “用完浴室要记得关抽风机,很浪费电,你总是忘记。” “好。” “以后不要再打工了,多睡觉,注意身体。” “好。” “多多交朋友,那个alex,其实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顾灵生没有接这句话。 尹馥手上的那件毛衣有些厚,他重重摁下去,让手陷进柔软的毛绒里,却没有觉得舒服一些。 “我还是跟你回去——” “不。”尹馥拒绝得飞快,他自己也诧异了一会儿,然后才补充,“我们一起回,会添乱……” 小县城,人言可畏。 顾灵生也没有说话了,尹馥相信他知道自己什么意思。 房间很亮,尹馥故意把衣服迭得很慢,要不然一回头,顾灵生就会看见他一定已经红透了的眼眶。 尹馥说:“在这边和教授多联系,如果能留下来,就不要回去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 尹馥的衣服早已全部迭好,他看着那件羽绒服,想到冬天,想到顾灵生曾经许诺他的,去中央大街吃马迭尔,去亚布力滑雪,去松花江上溜冰。这个承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兑现了。 尹馥决定以后都不要喜欢冬天了。未来,去一个没有雪的地方生活吧。可是北京也下雪吧?还要去北京吗?没有顾灵生的北京。 第76章 “过来。”顾灵生忽然在他身后沉声说。 尹馥没有动,又抓起一件已经迭好的衣服散开来,重新迭一遍。 “尹馥。”顾灵生又叫他一次。 那件衣服已经被尹馥揉得皱巴巴的了。 好可怜啊,尹馥看着衣服想,一件衣服都这么可怜,所以其实,他和顾灵生的事情,也算不上什么吧? 可是当顾灵生从背后抱住他的时候,尹馥还是没有忍住。 眼泪滴到那件皱巴巴的衣服上,把衣服弄湿了,尹馥放开了它,它已经很皱,尹馥不忍心再用泪渍去伤害它。 顾灵生伸手到前面来给他擦眼泪,问:“你记得我们在中央大街接吻,被一个人看见吗。” 尹馥恍然想起那晚有个人叫他们“兔子”,但是当时他被顾灵生一把摁在了怀里,他没有看见那人的长相。 “……那是他?”尹馥不敢相信。 顾灵生说:“我会让他死。” 尹馥立刻回身,抓着他的肩膀,焦急道:“你不要做傻事!” 顾灵生将他的手拉下来,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平静又难过地说:“可是他让你哭了。” 憋了很久的泪已经流了一些,在此刻终于决堤。尹馥慌张地命令自己不要哭,哭得厉害了,顾灵生就要去做傻事了。可是眼泪好像不听话,就是不断地外溢。 顾灵生将他抱进怀里。 尹馥靠在他的肩膀上强忍着抽搐,他不想这样的,他以为他们的分别是释怀的、洒脱的,是享受了一场之后,心满意足地向彼此挥手道别。 或许老天爷知道他们是骗子,是明明相爱却要假装不爱的骗子。 骗子总是破绽百出的,比如像现在这样,没有人会把不爱的人紧紧抱在怀里,在他的鬓角落下细细密密的亲吻。 “……顾灵生,我们好像结束了。”尹馥趴在他的肩头,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 第二天,尹馥没有让顾灵生送他去机场。 顾灵生早上有课,尹馥坚持让他去上课,并且命令顾灵生不可以在交换期内离开英国,不可以做断送前途的傻事。 “奶奶的情况,我会想办法告诉你。” “好。” 说完最后的话,他们分别,在四月下旬开始的这天,接了这辈子最后一个吻。 尹馥第一次在接吻的时候没有闭眼睛,他越过顾灵生,眼神呆滞地看着窗外那棵树。 那棵树已经很茂密了,尹馥记得风吹过来的时候,彼此堆栈的树叶会摇动得很厉害。可是今天那些叶子十分安静,尹馥昨晚还看了天气预报,他明明记得今天有风。 树也不再摇晃了。 尹馥闭上眼。 这一切都结束了。 机场,飞机起落,人生别离。 许是因为父母的事情,尹馥很害怕乘轮船和飞机,因此坐在位子上的他,不得不抱着书包寻求一些安全感。 尽管他知道起飞前,空姐会来要求他收到座位底下。 突然,他被一个硬硬的东西膈到。他愣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在书包里放什么硬物。 于是他拉开拉链,摸到那个东西。 是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打开,里面放着一沓英镑。 尹馥拿出来抖着手数,是1000英镑,折合人民币一万五千元。 他记得自己曾经问过顾灵生出国带了多少钱,顾灵生说自己没有家,去到哪里,所有的积蓄就带到哪里,出国之前留了几千块钱给师父,剩下的两万多块钱就都带在了身上。 信封里,还有一张纸条:【来不及换成人民币,你先拿着给奶奶治病。】 第43章 目光 尹馥感到医院的时候,奶奶刚刚从手术室里出来。 麻醉还没过,奶奶唇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被护士们转移到病房里。她的周围是一圈县上的人,其中不少他们的邻居。 尹馥看见奶奶,一下子冲上前去,可依然在邻居们嫌恶的眼神里,不自觉地顿了一下脚步。 奶奶的手术还算成功,但医生在交待术后的注意事项时,还是说老年人到了这个年纪,能不能挺过来还要看他们自己,就算这次挺过来了,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完全地健康了,总是要留下病根的。 “做好心里准备吧。”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尹馥垂在腿边的手攥紧了裤子,他痛恨自己竟然一秒钟就理解了医生的这句话。 奶奶还没醒,护士让亲属不要聚集在里面,给老人家空间。 于是尹馥和邻居们来到病房之外。 大家都和他保持着距离,没有人愿意正眼看他,但却又暗中斜着眼睛打量他,嘴巴不屑地歪到一边,嘴里喃喃着似乎是不太好听的话。 尹馥走到邻居大叔面前,边掏口袋边说:“王叔,谢谢你这几个月照顾奶奶,这是一点心意。” 说完,拿出了他在路上就分出来装好的一千块钱。 王叔的表情十分复杂,他盯着尹馥手中的信封,手好像往外伸了一下,然后又在他老婆的一声“哎”的提醒之下收回手,移开目光,可是下一秒,那双眼睛又不自觉地瞟信封,好像在看信封里面纸钱的厚度。 “没事,您收下吧。”尹馥往前递了递。 “哎,莫碰我!”王叔突然惊恐地退后一步。 尹馥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带队老师接过他拿过的诺基亚时想要用纸巾包住。 第77章 这时,王叔的老婆王婶上前一把拉住他老公,把他老公跟藏儿子似的藏在身后,斥道:“你有病不要传染给别人啊,注意一点!” 尹馥有些想笑。 更多的邻居围上来,在与他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里对他七嘴八舌。 “就是啊,你怎么这个样子?你奶奶把你养那么大,怎么可以去……哎呀,脏死啦!” “你爸爸妈妈死了,你家就指望你传宗接代,搞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你奶奶就是被你气进医院的!” “考上大学大好前途打水漂哩,胡涂啊你!我当时就说不要让小孩去那么远的地方嘛,你看,不如留在身边打工种田……” …… 尹馥垂着头,任他们的唾沫飞溅到自己身上。 他看着他和邻居之间的一臂间隔,看着空中的飞沫,竟然开始神游着思考他的邻居们究竟怕不怕——究竟是怕被传染什么病更恐怖,还是不能骂他一两句更可惜。 “老人家醒了,亲属进去看一下!” 不知道骂了多久,护士出来喊道。 “哎,你们不要一下子进去那么多人啊,直系亲属进去就行了,其他人也不好堵在病房门口吵渣渣的!” 尹馥感谢护士姐姐给他解脱的机会,可是抬眼望向她时,却也看见她鄙夷的眼神。 即使她作为护士必定知道那个病并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即使他根本就没有那个病。 尹馥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去做个体检自证清白,可是下一秒又觉得没有必要,就算他将干干净净的体检报告甩在他们脸上,他们也会有新的话题来议论他。 “王叔,钱我放在这里了。”他蹲下身子将钱放在地上,还好心地为在旁边放了一包纸,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病房,关上门。 “奶奶……”尹馥走到床边,握住奶奶的手。没有来得及搬一张凳子,他直接跪在床边。 奶奶缓缓地转头,看见他,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 她的笑容让尹馥觉得难过,她分明可以怪罪他,可以依赖他,可以向他诉苦说生病有多么多么难受,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笑。 尹馥将奶奶的手抵在额头上,“奶奶,对不起……” 奶奶摇了摇头,张了张口,好像还说不出话,于是只好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外面还是很嘈杂,尹馥回头看了一眼,邻居们正通过病房门口的小窗往里张望,嘴里还在议论着什么。 意识到什么,尹馥立刻回头,“奶奶,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很健康,我和他都很健康,我可以去做体检——” “……不……”奶奶开口了,尽管还是十分艰难。 尹馥愣了一下。 奶奶又换了一会儿,说:“我相信我的馥仔,还有灵生那个孩子,都不是那样的人……” 酸涩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上眼眶,但尹馥忍住了,他不能在奶奶面前掉眼泪,他不能让生病的人反过来照顾他。 “让他们走吧,让他们不要再来了。”奶奶望着病房的小窗口,轻声说,说罢,头转向了另一边,不再看那个方向了。 日光打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却无法填补那些岁月侵蚀的痕迹,在这一刻,尹馥才觉得奶奶是真的病了。 尹馥走出病房,邻居们立刻自动退后一米远。 尹馥淡淡地瞥了一眼刚刚放钱的墙角,装钱的信封和纸巾都不见了,再去看王叔的口袋,里边鼓鼓囊囊的。 他收回目光,给邻居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各位叔叔婶婶,给你们添麻烦了,以后奶奶就由我来照顾——” 他话还没说完就再次被七嘴八舌打断:“你照顾得不得行啊?你有病不会传染给她吧?” “就是啊,你不要害死你奶奶了!” “要不你花点钱雇个人吧,要是外面的人你嫌贵,我们——” “不需要了。”尹馥抬起眼打断,平素的柔软全然不见,“我从小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如果你们觉得我真的是那样的人,我无所谓,但是不要再来烦扰奶奶,她的身体承受不住你们的七嘴八舌。” 不知道谁说:“哦哟我们还成了烦扰了?没有我们你奶奶怎么来的医院?白眼狼,你真要害死你奶奶了!” 尹馥扭头望向声音的方向,又扫视一圈眼前的人,他记得小时候这个叔叔夸过他学习好,那个阿姨在听说他考上工大之后想要他来帮她儿子补习。 南回归线经过的城市,四月底已经开始炎热,尹馥觉得脑袋发晕。 这就是近乡情怯吗?眼前的人们,是如此陌生。 心中有千言万语,尹馥都收入腹中,转身进病房,留下一句:“到底是谁要害死我奶奶?” 邻居们再也没有来过。 南方的气温一天天攀升,奶奶的身体一天天好转,陪床的尹馥逐渐松了一口气。 这天,他陪奶奶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走累了,他们坐在花坛边上,奶奶拉过他的手,说:“你回去吧,回去学习。” 尹馥立刻答:“我陪您。” 奶奶笑笑,“我都要好啦。” 尹馥挽住她的胳膊,“那我也陪您!” “不象话!不读书啦?” “没事,学校的事之后再处理,我——” “灵生呢?”奶奶突然打断他。 尹馥愣住。 奶奶拍了拍他的手,说:“你怎么一直不跟我提他。” 第78章 尹馥确实从来没有跟奶奶提过顾灵生,不管奶奶对顾灵生的印象是好是坏,他都不愿意触发任何敏感的话题,他只希望奶奶好好养病,什么都不要想。 但奶奶却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不明白奶奶的意思啊。” 尹馥盯着地上横行而过的蚂蚁,不说话。 他怎么不明白?去年暑假他和奶奶一起去看完《霸王别姬》的那个夜晚,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是让奶奶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被卷进谣言里,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是这个小县城里的大多数人,在男人和男人的问题上,好似都是愚昧的。 “我的病是因为那些人说话太难听了,他们在我面前骂你,才坏起来的。” 是啊。 尹馥握紧了奶奶的手,所以他才不能走,才不能留奶奶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可是尹馥没有顾灵生的消息。 他回国之后,他们就完全断联了,他曾经打电话给梁大仙问过顾灵生的情况,但是梁大仙却说他也不知道。 尹馥问他可否用能力看见,梁大仙说:“老啦,突然就啥事儿都瞧不见啦!” 尹馥怀疑这对师徒又在搞什么鬼。 八月底,奶奶出院,尹馥也不得不回学校处理学籍异动问题。 他将奶奶一起带到了学校,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每天照顾奶奶的起居。奶奶本来不想让他这么麻烦,但他坚持不允许奶奶再回到县里那样的环境下生活。 医生说奶奶并不是痊愈,只是不再需要住院了,回家之后仍需要静养。 因为尹馥没有完成在英国的学业,所以无法进行学分转换,他需要在明年重修大二下的所有课程。还好不是强令留级一年,发生了太多诡谲的事情之后,尹馥已经对此感到万幸。 处理完学籍,回宿舍把东西搬走。 他的床位早就清空,只是走之前留了一些东西在刘阿姨那里暂存。 半年没有和刘阿姨见面,他也十分想念她,他笑着去问刘阿姨好,可是刘阿姨看见他,却十分提防,将他的那包行李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拈着,扔在了宿管室门口。 行李旁边的,还有一袋苹果。 “这个还你。”刘阿姨说完这句话,就“啪”一声关上了宿管室的窗户。 他记起来,那年洪水他急急忙忙离开,没有来得及和刘阿姨道别,于是就在宿管室门口放了一袋苹果。 一年了,居然还可以归还。 第44章 忘记我吧,尹馥 尹馥去那个地下室找梁大仙,没有找到。 楼上的人从窗口探下头:“你找那个算命老头啊?上第一医院去吧!去年就住过院啦,今年又去了,估计啊……是难了!” 尹馥觉得好像有一盆凉水浇到自己头上。 疾病搭起一座跨越生死的独木桥,在最普通的一天你睁开眼,发现自己出现在桥上。你牵着亲人、爱人、所有在意的人小心地过桥,许多时候你过去了,他们却永远留在了桥上。 尹馥去第一医院,找到梁大仙。 他买了一堆水果和保健品,梁大仙看见了,摆摆手叫他拿回去。 “浪费!”还是破铜锣嗓子,还是老顽童一般的语气,可是躺在床上的梁大仙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活泼,脸上血色全无。 尹馥只是将东西放在床头,坐在床边,低头苦笑了一下,许久才说:“你们师徒俩骗子。” 梁大仙咬了一口护工给削的苹果,“他是骗子,我可不是啊。那叫什么玩意儿来着……啊,隐私权!我生病是我隐私,你又不是我儿子孙子的,我不想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不是您儿子孙子的,是啊,就连之前开玩笑的什么侄媳妇也不是了。 “是啊。”尹馥笑了笑。 梁大仙打发他,“回吧,你奶奶不是还在家么?” 尹馥盯着他手里的苹果,皱了皱眉,问:“顾灵生没来看过您吗?” 梁大仙说了句有的没的,“哎哟这苹果崩我牙!小赵,这苹果你带回家吃啊——” “师父。”尹馥叫他师父,语气沉重。 梁大仙眉色一顿,望向身边这个小伙子。梁大仙第一次鱼s希b椟2伽见尹馥是在能力里,对他第一印象是极好的,南方孩子,白净纯洁,无忧无虑,后来见着真人了,只觉得比印象里还要加倍的好。 可是现在,纯净没有了,笑容没有了,他所有美好的质量好像都被命运的碾碎在尘埃里。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梁大仙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看向窗外,“他六月的时候确实回来过,给我把往后几个月的医药费都交了,完了八月底又消失了。” “八月……”尹馥忽然想起自己就是八月底来的学校,“他在躲我吗?” 梁大仙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否定,还是在说不知道。 尹馥想到什么,问:“六月,他不在英国读书了吗?” “你到底是希望他回来,还是希望他不要回来?” 尹馥没有马上说话。 病房外的树已经开始落叶,已经是秋天了,又一个冬天要来了。 他还记得上一个冬天,他被顾灵生抱着看窗外的雪,顾灵生答应他,半年里,遇到事情不自己扛,要一起想办法,不许玩消失。 可是他食言了,他又消失了。 顾灵生总是食言,尹馥不知道这个冬天自己是不是该找机会去中央大街,去亚布力,去松花江。据说为了迎接千禧年,今年冬天市里会开办“冰雪大世界”冰雕乐园。听起来很有意思,可是他却觉得没意思。 第79章 尹馥说:“他总会回来看您的,我守着您,我守到他来为止。” 窗外的树又落下一片叶,梁大仙叹了口气,说:“等不到的人啊,就不要等了。” 这个城市的冬天又来了,松花江滚滚流动的江水被凝固成一片坚固的冰,当雪花落在上面,天地间就盖了一层被子。 这个冬天远没有1998年的冬天冷,可总是来往医院、学校和出租屋的尹馥每天被风亲吻面颊,时常被冻得全身打颤。 更何况身边没有那个会将他的手放进口袋里暖的人了。 尹馥问奶奶想不想回南方,奶奶说不想。尹馥说等我毕业了回南方工作吧奶奶,咱们去个大城市。 奶奶拉过他的手,只是问:“馥仔,你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对吧?” 当那股酸涩感冲上眼眶时,尹馥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他当然不甘心。 他知道自己和顾灵生注定没有结果,但是为什么顾灵生却不肯对自己好好说一声再见。 没有一场体面的告别,要他如何开展新的人生。 他的爱恨嗔痴,怕是这辈子都要被大雪冰封在这座北方的城市了。 梁大仙的病也越来越重,顾灵生还是没有出现。 奶奶也住院了,又一次住院了。 可能是因为老人家没有在如此北的地方生活过,冬风一吹就感冒发烧了。感冒发烧对于年轻人而言是小事,但对于奶奶,是可能要命的,更别说奶奶还有心脏病。 千禧年早已到来,全世界都在庆祝新世纪的到来,尹馥却在奶奶的病床前复习期末考试到凌晨两点。 学累了,抬头,看夜空中的火树银花,想,他还没有和顾灵生放过一次烟花。 考完期末考试,尹馥去机械学院打听顾灵生的消息。 其实他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第一次还十分忸怩,现在早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些老师体面又鄙夷的眼神。 尹馥本以为这次也会无功而返,却没想到会得知: “他退学了,就前几天来办的。” 走出机械学院时,大雪纷飞。机电楼前的小花园,那棵松树依旧挺立在雪中,就是不知道1998年春天埋葬的那株山茶花,还在不在那片土里。 记得那天他们葬完花,顾灵生带他去吃老肖烧烤店,他留在店里打工,一共拿了300块钱,不是老肖烧烤店付的,是顾灵生付的。 他欠顾灵生这300块钱,还有他塞在他书包里给奶奶治病的一万五千块钱。 顾灵生却什么也没有欠他,除了那些无足轻重的承诺,比如答应带他过冬天,答应不会凭空消失,答应会好好学习不做傻事。 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恨顾灵生。 又一年春节到了。 奶奶的情况好了一些,尹馥将她带到梁大仙的病房,让两个老人家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 章子怡穿着一件玫红色的衣服出来唱歌跳舞,两个老人夸她漂亮,说那部《我的父亲母亲》演得好。 尹馥坐在一旁,眼神呆滞地看着这首歌的名字:《把春天迎进来》。他想起小时候那首儿歌,他在心里唱起来: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的…… 小朋友的…… 的什么? 他忘记了。忘记了歌词,忘记了曾经无忧无虑唱着这首歌的自己。 “梁大仙的家属?”护士突然走进来。 护工小赵阿姨回家过春节了,于是尹馥应声走出去。 护士说梁大仙的医药费需要续费了,尹馥说了句谢谢,走下去交钱,心想这医院也太不人性化,竟然让人大年三十儿交钱。 缴费处没什么人,只有一对夫妇,和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年轻人。 尹馥只是略略瞟了一眼就低下头,他已经失去了对世界的好奇,失去了喜怒哀乐的能力。 那个年代没有叫号,谁排到了就是谁。 所以当尹馥低着头往缴费台前挤的时候,那个黑衣服年轻人也同时挤过来—— “消化内科6号房1床梁大仙。” 他和那个人同时说。 许久没有跳动的心脏就像是在这一刻复苏,尹馥好似听见心脏挣脱中铁锈的束缚之后,铁锈铮铮落下的声音。 抬头,他还是和初见时一样,一身黑色,最是漆黑的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攥在手里的钱被尹馥捏皱,他突然想起离开伦敦的前一晚,他也揉皱了一件衣服,然后顾灵生从背后抱他。 “交不交啊你俩?”收银的人催促。 “交。”顾灵生把钱递过去。 尹馥没有跟他争,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等待,没有离开寸步。 他看见医院门口有个中年男子在抽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想要尝一尝烟的味道。 顾灵生交完了钱,看向他,像是知道自己这次躲不掉了的样子,任他发配。 尹馥嗤笑了一声,直起靠在墙上的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向医院门口。 顾灵生跟着他。 除夕夜,很冷,烟花很盛。 他们相对而视。 尹馥看到五光十色映在顾灵生的深邃的眼眸里,却也没有将他照亮,也没有将自己照亮。 “我应该把那一万五千块钱还你。” “不用。”顾灵生插着兜,“这几个月你陪我师父,就当感谢。” 第80章 他没说“师父”,而是说“我师父”。 尹馥咬牙,“你跟我算得真清楚啊,顾灵生。” 顾灵生移开目光,转身看向漫天的大雪,冷淡地说:“你我没有任何关系,本就该算清楚些。” 尹馥觉得不可理喻,转到他面前,仰头质问:“你答应我的都忘记了?” “我答应你什么?”顾灵生接得很快。 顾灵生冰冷的目光缓缓下移,尹馥忽然说不出话,不住地打了个颤。 这双眼睛曾经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在每次自己跳到回家的他身上,在每个清晨自己睁开眼睛时,在每次汗水交融的深夜,他掰过自己的下巴,命令自己也看着他。 尹馥近乎失声:“你……” 顾灵生不再看他,“本来就是玩玩,你又当真了。” 说罢,启步离开。 尹馥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走进纷飞的大雪里,莫名其妙地想,等下一个春天来了,顾灵生也会和雪一起融化掉、消失掉的,对吧? 下雪的日子总是静谧,他在广阔的天地间,听见顾灵生的最后一句话: “忘记我吧,尹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三年后了 第45章 三年后 三年后,北京,理大。 九月开学季,师门新生聚餐一如往年举行。 所有男孩都被导师拉着喝了酒,特别是研一的新生。 但尹馥没有喝酒。 2000年除夕夜的那场大雪过后,他上街买了几罐啤酒,然后发现自己居然有酒精过敏。本来想要抽烟的,但是想到病房里的两个老人,还是没有选择这种不健康的排解方式。 那段时间是怎么捱过来的已经不记得了,考研那半年,正好是奶奶病得最重的时候,他在病床旁的小凳子每天复习到深夜,直接瘦了十斤。 实在累了,他就去大黄的坟上坐一会儿,想,死亡是什么感觉呢,另一个世界是不是其实更轻松呢?他问大黄,对着坟墓,可是大黄不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后来考上了,奶奶也出院了,本来高高兴兴的,打算带奶奶到首都来看天安门广场,却没想到在六月的一个夜晚,他和奶奶永远地告别。 那晚他焦急地想要送送奶奶去医院,但是奶奶拒绝了,只是拉着他的手,让他带她去天台去坐一坐。 那个夜晚星星很多,奶奶靠在他背上仰头看天,缓缓说: “不知道你爸爸妈妈还记不记得我,但是馥仔,奶奶好高兴。” “馥仔,奶奶去找爸爸妈妈了,你要找个人陪你。” “灵生啊,是个好孩子……” 奶奶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过来。 “哎——” 一个人撞在背上,尹馥的思绪被打断,回头看。 “师兄抱歉!我……我好像……喝醉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在他面前摇摇晃晃。 是师门里新来的师弟,尹馥没记住他名字。 “没事。”尹馥好心地扶了一下。 “嘿嘿师兄,让你见笑了。”师弟醉醺醺地说,“对了师兄,你刚刚跟胡老师聊的那个病毒学的课题是什么?我挺感兴趣的,我本科毕设就是做这个方向。” 病毒学在生物学里是一个相对冷门的分支,导师让尹馥负责的课题又十分前沿,尹馥前期花了不少功夫补习,如果能有位熟悉研究背景的人来帮他,确实会省力不少。 “那个课题是我在跟。如果你有研究基础,可以跟胡老师申请,往后我们一起努力。”尹馥看了眼走得歪歪扭扭的人,“要不还是等你酒醒了再说吧。” 听到“我们一起努力”,师弟的眼睛瞬间亮了,“好的师兄!师兄你住在哪栋寝室楼?我们一起回吧,你放心我没醉!路上你给我讲讲那课题具体都要干什么呗。” 尹馥其实并不想,现在他的不喜热闹,更倾向于一个人待着。 但看着路都走不稳的师弟,他还是说:“好吧。” 师弟笑得很开心,“谢谢师兄!对了师兄,我叫何徐,我爸姓何,我妈姓徐,所以我叫何徐!你说他俩这名儿起的,是不是特偷懒?” 尹馥礼貌地笑了一下,只是淡淡说出自己的名字,没有多余的话。 后来,何徐跟尹馥一起负责病毒学的课题。 尹馥发现何徐其实并没有多深厚的知识积累,不过是因为本科毕设做了相关研究,对一些名词和方法论比较熟悉。不过人已经被导师分过来了,尹馥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每天与何徐同进同出便成了习惯。 想起曾经和另一个人从早到晚都黏在一起,尹馥低头扯了一下嘴角。已经差不多三年了,居然还是会想起他。 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这天,尹馥和何徐从实验室走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理大和工大不一样,宿舍的门禁在十二点,如果平时多给阿姨送水果,那么在做实验半夜晚归时,敲开阿姨的窗让她帮开门,就不会挨骂。 不过尹馥没心思再和任何阿姨搞好关系了。 阿姨也好,同学也罢,他都是维持着体面的点头之交。师门的同学都这样评价尹馥:尹师兄看起来特别温柔,却又感觉很不好接近。 尹馥对这个评价很满意,任何形式的感情都让他疲倦。 “师兄,”走在他身边的何徐突然说,“我下周过生日,打算请在学校对面火锅城请客,师兄有空赏脸来吗?” 第81章 尹馥瞥了眼他满脸期待的样子,淡淡地收回目光,“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但那天应该需要在实验室盯结果,我就不去了。” “对啊!”何徐双手一拍,“那我也不去了,我跟你一起盯。” 尹馥礼貌道:“没事,你该去就去。” 何徐空了几秒没说话,再开口时语气带上委屈:“你不去就没意思了。” 尹馥没说话。 相处差不多两个月,这位师弟安的什么心思尹馥看得一清二楚。 其实何徐人不错,身形高挑壮硕,性格开朗阳光,在这个圈子里可以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一款,但尹馥就是没有旁的心思。 何徐并不气馁,又挑起另一个话题:“师兄,我总觉得最近老有人跟着我。” “是吗?”尹馥随便应了一句。 “是啊!”何徐还回头看了看,“但又看不到人,好奇怪啊。” 尹馥象征性地回头看了一眼,校道上干干净净,除了月光什么也没有。尹馥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吸引他注意的方式。 这些年沉沉浮浮,让尹馥十分讨厌拉扯,于是干脆直接挑明:“师弟,我近期都没有谈恋爱的想法。病毒学的项目胡老师很看重,我不希望工作之外的东西影响我们共事。” 那天何徐的表情,尹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十分难忘。 惊诧、慌张、猝不及防,像极了当年的他听到那个人说的那些“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们只能做朋友”的反应。 再后来,何徐仍然表现得很热情,并且表示:“师兄近期不想谈没有关系,我等到师兄愿意谈为止!” 像极了当年腆着脸跟在那个人身边的自己。 直到一次组会。 头一天晚上尹馥赶了一个ddl,几乎没睡,开会时大脑短路,答不上来导师的问题,差点就要被骂,何徐主动起身救场,表达流利,逻辑缜密,得到导师的好评。 组会结束,何徐跑上来跟他说一起走回宿舍,尹馥没有拒绝。 自从上次坦白之后,尹馥再也没有和何徐同进同出过,都是在实验室见面。 尹馥说:“刚才谢谢你。” “没事儿!师兄要是真的想谢我,圣诞节和我出去玩吧?你别多想,就是朋友一起去玩而已,不是什么别的。我看师兄每天就是实验室、食堂、宿舍,也应该多出去走走才是。” “我……”尹馥犹豫了一下。 “没事儿,师兄可以再想想,圣诞节还有一周。”何徐很高兴,话多起来,“不过,师兄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有人总跟着我吗?” “还有?”尹馥差点忘了这事儿。 “嗯,有几次我都看见他了,穿着一身黑衣服,好吓人啊!是不是抢劫啊?我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孩啊!” 见他说得确有其事的模样,尹馥停下脚步,回头认真看了一圈儿,“没有啊。” “师兄你陪我走回宿舍,你一定能看见他的。” 听见“陪我走回宿舍”,尹馥略略扬了扬眉,不知道这位师弟晓不晓得自己的说辞很拙劣。 不过尹馥没有回绝,何徐的宿舍楼和他也就五十米的距离,并不远,就当多散一段路的步。 把人送到宿舍楼下,尹馥正要告别,转身时却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小树林里闪过一道身影。 尹馥眉头一顿。 “师兄,你在听吗?” 尹馥回过神,“抱歉,什么?” 却没想到何徐直接上前一步,伸手去要去拉他的外套拉链,“我说你穿得太少了,风大——” 尹馥下意识退后一步。 何徐的手顿在空中,“抱歉,我……” 对面人看起来十分无措,尹馥想,也不怪别人,毕竟是他答应了陪人回宿舍,给了人错误的暗示。 从开学到现在也已经三个多月了,这位师弟还对他锲而不舍,他是不是也该放下身段,尝试着接触一下新的人? 思绪游移,他突然想到有人曾经说过“要把你养刁,这样你以后才能找个更好的人”。想来竟也觉得讽刺,好像说这话的人很好一样,好像他也很好,好到足以配得上最优秀的人一样。 真是两个自作多情的烂人。 尹馥还是对何徐说:“圣诞节我可能要去实验室。” 何徐愣了一下,然后勉强地笑着说“没关系”之类的话,尹馥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眼神瞥到远处的小树林,寻找刚才那个黑影。 已经找不见了。 那个黑影只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有着差不多的身高而已,他竟然也能看成那个人。 用快三年的时间去忘掉一个人很难吗?尹馥十分憎恨自己。 圣诞节那天,何徐再次邀请尹馥出去玩,但尹馥还是选择待在了实验室。 被拒绝后,何徐也只是沮丧了一会儿,就又打起精神说:“师兄那我跟你一起去实验室吧,可以吗?” 尹馥叹了口气,实验室又不是他开的,当然可以。 今晚尹馥的思绪有些飘忽,操作机器的时候一个疏忽,弄错了一步,重做之后等实验结果出来,已经过了凌晨。 宿舍锁门了,尹馥有些苦恼,他和阿姨并不熟,如果敲醒阿姨可能会被骂。 何徐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于是问:“师兄,要不去看个通宵电影吧?看两场天就亮了,到时候再回去。” 第82章 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尹馥困惑又内疚,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好的。 不看电影,聊聊清楚也好。 理大校园水系发达,两湖一河贯穿校园,他和何徐走在湖边。 往日一直主动找话的何徐沉默了一路,不知道在想什么。 尹馥干脆直接说:“你可能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钱,还欠着15300元的债务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还掉,你如果认识工大的人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我本科过得有多离谱——” “我知道。”何徐突然停住脚步,打断他说。 尹馥愣了一下,一个不注意,踩到地上的一块石头,重心不稳向一旁倒去—— 何徐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尹馥要说“谢谢”,可却发现何徐没有松手。 何徐揽着他的腰,贴他很近。他另一侧身体挨到了栏杆上,退无可退。 “师兄,我知道你那些事情,知道你是被污蔑的。”何徐在他耳边说,“但你真的好难追啊,其实有时候我会想,你愿意跟那种烂人在一块儿,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试一试呢?” 听到“烂人”一词,尹馥还是眉头一蹙。 “师兄,我是不是对你太有耐心了?”何徐贴在他腰上的手收得更紧,气息已经喷在了尹馥的耳畔,“你提到了那个人,我突然就想,要是我直接变成他那种人,你是不是——” 突然,声音收束,贴在身上的人被拽开。 “我草,你谁啊?!”何徐踉跄几步,差点撞到一旁的栏杆上。 尹馥回头,看见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色,形销骨立、枯瘦如柴,唯独一双深邃的眼睛是他当年爱过的模样。 第46章 可不可以不要爱上别人 十二月的北京很冷,哈出的气变成白雾漫在空气里,尹馥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怎么那么瘦?没有好好吃饭吗?这个想法在脑中出现的瞬间,尹馥觉得自己真是下贱。 何徐挡在他面前,怒斥:“你谁啊?” 顾灵生盯着何徐,不说话。 又来这套,不说话玩神秘,尹馥冷不丁嗤笑一声。 两人都闻声回头看他。何徐退后一步把他挡在自己身后,顾灵生见状上前一步要把两人拉开,何徐不爽地挺着胸上前迎他,马上就要打架。 尹馥伸手,不轻不重地将何徐拉回来,然后抬眼对上顾灵生的眼神,问:“几年不见,哑巴了?” 余光瞥到身边的何徐面露惊诧,尹馥收回目光,淡漠地盯着顾灵生看。 顾灵生也看着他,那双眼睛在瘦到凹陷的眼窝里,更显深邃。 尹馥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就被他的目光吸进去,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世间好看的眼睛那么多双,他竟然就傻了吧唧地认准顾灵生那一双,不知道当年脑子里是哪根筋搭错。 顾灵生还是不说话。 尹馥又冷笑一声,对何徐说:“走。”说罢,启步离开。 何徐得意,他擦过顾灵生肩膀时,还故意撞了一下。 “尹馥。”顾灵生沉声叫住他,“这人不行。” 尹馥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一阵疾速的脚步声,再回头时,只见何徐揪起顾灵生的领子把他摁在栏杆上。 何徐怒气冲冲:“你他妈认识我吗?我草,你是不是就成天跟着我那人?你——” “我确实天天跟着你,你去霓虹街。”顾灵生打断他。 何徐愣了一下。 霓虹街,理大旁边的小宾馆一条街,各式各样的灰色服务一应俱全。 瘦骨嶙峋的顾灵生显然不是何徐的对手,但他被人摁着却一点儿也没显得慌张,又说:“一周一次,甚至三次。” “你——!”何徐恼羞成怒地举起拳头—— 被拽住。 他回头,只见尹馥看向他的眼神很淡。 “我先送你回宿舍。”尹馥说完,看着他举起的拳头。 何徐默默放下拳头,“师兄,我……” “我先送你回宿舍。”尹馥打断他,重复这句话,礼貌的、不容置喙的。 何徐和他们楼的宿管阿姨关系不错,他敲开阿姨的窗,阿姨说“这么晚才做实验回来啊小何”,让他赶紧进来。 尹馥突然想到刘阿姨,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找到别人陪唠嗑。 何徐进去之前,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开口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尹馥疏离地看着他,何徐也便住了口。 只剩他们两人了。 月光打在顾灵生身上,将他的嶙峋瘦骨映得更加明显,他穿着一件又薄又丑的黑色外套,线头都已经开了,里面少得可怜的绒毛持续飞出来。 有两根线在尹馥心里拉扯,一根是对他当年消失的怨恨,另一根是为他现状感到的疼痛。 讨厌拉扯,干脆全部结算清楚。 尹馥对他说:“有空吗?等天亮了去银行取钱还你。” 顾灵生看了他很久,才反问:“什么钱?” “你给我奶奶治病的一万五千,还有老肖烧烤店的三百。” “不用——咳……咳……” “怎么了?”尹馥听见自己立刻这样问,语气甚至带着关切,脚甚至想向前走一步靠近他,手甚至想伸过去帮他拍背。 尹馥厌恶自己。 “有点冷,没事。”咳完,顾灵生答。 尹馥又打量了他半晌,觉得他瘦得实在夸张,然后转身,命令式地抛下一句:“跟上。” 第83章 学校外面有一家烧烤店,尹馥带着顾灵生进去,看了一眼他瘦削的身形,点了很多串儿,还点了一碗适合病人吃的砂锅粥。 “不用稀饭了,吃不完。”顾灵生忽然说。 尹馥顿了一下。 “稀饭?”站在一旁的老板娘疑惑。 尹馥不动声色地将菜单还给老板娘,“就这样,谢谢。” 烧烤店并不干净,油光黏腻的瓷砖地,不知道有没有消毒过的餐具,收银台后老板娘大声开着的收音机广播。 “据悉,广东某医院转运了一名奇怪的病人,连续七天高烧,肺部大面积感染……” 谁也没有说话,广播回荡在安静又吵闹的烧烤店里,好像可以将刚刚那个太过特殊的词掩盖过去。 尹馥三年没有回家,长期漂泊在北方地区,他的语言习惯早已被影响,他自己都差点忘记“稀饭”这个词。 身边的食客还在高声阔论,好像是听了广播的内容,在讨论要不要抢盐。尹馥从来没有窃听的习惯,只是相顾无言的这几秒钟,他的耳朵好像也觉得尴尬,不得不找些事情做。 “咳咳……”顾灵生又开始咳嗽。 尹馥倒了一杯水给他,问:“生病了?” 顾灵生看起来在努力地克制,但还是又咳了好一会儿才答:“没有。” 这个谎撒得过于明显,尹馥蹙了蹙眉,又问:“过得怎么样?” “还好。”顾灵生答。 又撒谎。 尹馥有点烦,分明是顾灵生先忽然上来打扰他的生活,现在又装哑巴不说话,这人是要干什么? 有些恼火,他干脆直接问:“你干嘛跟着别人?” 一直盯着桌面的顾灵生终于抬起头,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你喜欢他吗?” 尹馥被他的话噎住,只觉得面前的人不可理喻,“关你什么事?” “他去霓虹街。”顾灵生强调这个事实。 尹馥觉得可笑:“关你什么事?” “所以你喜欢他。” 这是什么荒谬的结论?尹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也没压下心中莫名起来的火气。 烧烤和砂锅粥上来了,尹馥不想再说一句话,闷头就吃。 顾灵生伸手拿过他的碗给他盛粥,尹馥忍了很久才忍住让老板娘给他拿一个新碗的冲动。 吃了一顿安静且难受的饭。 结完账走出烧烤店时,尹馥看了眼墙上的钟,竟然才凌晨三点,距离银行上班还有至少五个小时,但他一刻也不想和身边这个人待下去。 忽然,一直沉默的顾灵生说了句:“他配不上你。” 室外气温很低,尹馥怀疑自己耳朵被冻坏了。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失笑出声,反问:“那谁配得上?你吗?” 顾灵生没有回答。 要是顾灵生一直闭嘴也就罢了,他此话一出,尹馥再也忍不住了。 他转身盯着他质问:“当年为什么走?为什么要把师父也带走?三年了我都找不到他,他身体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 “你要走就走干净,现在又是怎么回事?碰巧遇到也就算了,你还跟着别人,然后和我说不要什么配不上……”尹馥越说越觉得生气,“顾灵生,你到底想干什么?” 理大的校大门就在前方,夜色也挡不住全国最高学府的光辉,可是这一刻,尹馥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子。他讨厌理大,讨厌北京,讨厌三年前在最后一刻将志愿改到理大的自己。 “又不说话是吧?”尹馥点头,“行,反正你最近都在理大跟踪别人,应该很闲吧?明早九点过来校大门,我把钱还给你。” 说完转身就走。 下一秒却被拉住,拉的是大衣帽子。 尹馥心一沉,回忆瞬间涌上心头,他竟然没有力气将自己的帽子从他手中拽出来。 顾灵生显然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拉帽子,三年前的习惯竟然还没有改过来。他顿了一下放下手,却又害怕尹馥跑掉,转而拉住他的手腕。 “你要去哪?”顾灵生问。 尹馥没有回头看他,本想用不友好的语气反斥回去,可是开口时声音就软下来了:“……关你什么事?” 帽子已经被放下,可是被拉拽的感觉还在,跟三年前的一模一样。 北京的冬天比东北还冷吗?为什么鼻子冻得酸酸的啊? 顾灵生说:“你跟宿舍楼阿姨关系不好,现在回去她会骂你。” 他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他是不是在观察了自己很久?那为什么不早点来跟自己相遇?如果何徐没有去霓虹街,他会看着自己跟别人好吗? 鼻子的酸涩要冲上眼眶了。 尹馥甩开顾灵生拉着自己的手,没有回头,他说话声音很小,几乎是嗫嚅:“到底关你什么事啊?我都要忘记你了……顾灵生,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尹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这三年,他害怕自己稍微露出一点儿软弱,生活就会再一次找到下手的时机,将他击打得体无完肤。 “真的吗?”顾灵生往前迈了一步,但没有贴近他。 “……什么?”鼻酸得不行,尹馥没敢回头。 “忘记我。” 尹馥沉默,许久之后才答:“你觉得呢?” “是因为遇见了那个人吗?”顾灵生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 第84章 “算了……”尹馥摇摇头,许久没有过的情绪崩溃又要发生,他不想再和这个人说话了,转身就要走。 手腕再次被拉住,身体被拽着转了半圈,顾灵生在无声地逼迫他和他对视。 已经发红的眼眶无所遁形,尹馥觉得好丢脸,可是下一秒,却意外地发现顾灵生的眼神不再沉郁冷漠—— 那是尹馥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见哀求的意味。 若时光倒流回2000年的除夕夜,尹馥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他这辈子会听到顾灵生央求他说: “可不可以不要爱上别人。” 第47章 我想和你在一起 尹馥以为自己听错,可是看到顾灵生恳切的眼神,他才缓慢地相信,这是从顾灵生嘴里说出的话。 这个人消失三年,今天突然横空出世,叫他不要爱上别人,这是什么道理?自己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眼眶已经太酸胀了,奶奶走了之后,他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要忍住,不能为顾灵生破戒。 “所以你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尹馥轻轻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顾灵生……你把我当什么了?” 说完又别开目光,再多看一眼,眼泪就要撑不住了。 顾灵生垂眸看了眼他们分开的手,默默往前迈了一步,说:“不是,我是在请求你,你可以不答应。” 尹馥没有看他,却感受得到他接近的气息,还是从前那种好闻的香皂味。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可是顾灵生竟然会用低下的语气跟他说,请求。 尹馥问:“然后呢?” “然后我会一直求你答应。” 真的可笑,说得好像有多深情。 “早干嘛去了?” “早……咳咳咳……”顾灵生又开始咳嗽。 “你到底怎么了?你肯定生病了。”尹馥终于抬头看他,见他张口就知道他又要撒谎,于是抢话,“不许骗我,我经常去医院做调研,你什么状态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于是顾灵生就说不出话来了,背过身去一直咳,拿出纸巾来捂住嘴巴,把纸巾拿下来时,上面有褐色的血。 顾灵生不动声色地将纸巾塞进口袋,回头确认尹馥没有看见。 尹馥蹙眉问:“你到底怎么了?你现在在做什么,读书还是工作?还有,师父在哪里?” 三个问题,顾灵生只答:“师父挺好的,找了个老伴儿,在国外。” 尹馥对此将信将疑。 暂且不深究师父的事,尹馥又问:“那你呢?” 顾灵生沉默片刻,“我挺好的。” 还嘴硬。 他说:“你不告诉我你的事,然后又让我不要喜欢别人,是不是有点荒谬?” “再等等我,我会告诉你。”顾灵生恳切地说。 “我为什么要等你?”尹馥看着他,看着他惯用的沉默,却看不透沉默背后到底是谎言,还是有难言之隐。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等了。 他的脑袋很乱,眼睛很胀,即使这三年他成熟不少,仍没有准备好应对顾灵生的突袭。 “明早九点来校大门,我还你钱。”说完便快步离开。 他听到顾灵生在身后追了几步,但是那脚步声最终还是消失在了北京的夜里。 尹馥心里很空,他希望顾灵生不要追,却又希望顾灵生追上来,拉住他,抱住他,再在他耳边说出那句央求的话。 那个晚上,尹馥没有回宿舍,他去实验室睡了一晚上。 并不能睡着,也不知道是因为实验室的桌椅太硌,还是因为什么别,但尹馥不太想承认是因为顾灵生。 第二天九点他去了校大门,等了十几分钟,顾灵生没有来。 其实来了,尹馥看见了躲在树后面的他。 于是尹馥转身走了,他搞不清楚顾灵生想干什么,也没有心思再搞清楚了。 就当这场可笑又荒谬的偶遇没有发生过。 可是却又在这之后的无数个夜里,梦到顾灵生说那句“可不可以不要爱上别人”的话。 后来的两周,顾灵生都没有再出现——如果说跟踪不算的话。 其实也不能算跟踪,每天尹馥从实验室出来,都会看见在远处那颗树下站着的瘦削身影,他从不上前来跟尹馥说话,只是一直保持着距离,默默地将尹馥送回宿舍。 但是1月19日到了,顾灵生的生日。 尹馥痛恨自己的大脑还记得这个日期,痛恨自己在收到奖学金的第一件事,是走进商场里挑选哪件黑色羽绒服最好看。 结了账,尹馥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并不喜欢穿黑色,尺码也买大了。 尹馥走回学校,意料之中地感觉到背后有人在跟着自己。 手中拎着的袋子突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尹馥忽然不想拎着了,可是又舍不得扔掉。 “师兄!”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尹馥循声望去,校门口,是骑着自行车的何徐在朝他招手。 那晚过后,尹馥对何徐的态度愈发淡漠,但不可能完全不予理会,毕竟同在一个师门,课题也还要一起做。 何徐骑车到他身边,问:“师兄你刚从外面回来吗?好巧啊!你要回寝室还是去实验室?我载你。” 尹馥掠过他,“不用了,谢谢。” “师兄……”何徐拉住他。 尹馥不悦地蹙眉,用力将自己的手抽走,张口刚要说话,就被何徐抢先。 第85章 “师兄你还是很在意那个人对吧?他当年那样伤害你,你为什么还要——” “这是我的私事。”尹馥直言打断,他本就心烦意乱,实在没有心思理会,直接转身就走。 “师兄等等!”何徐再一次拽住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纸,“我……我是去过那些地方,但我没有染上什么病,我查过了!” 尹馥刚瞥到那张纸上写着“xx人民医院”,还没看清楚就被另一股力气扯开了。 闭着眼都能猜到是谁,这位跟踪狂终于舍得现身了。 “草,怎么他妈又是你啊?!”何徐气势汹汹地下了自行车。 顾灵生将尹馥扯到身后,冷漠地看着何徐。 “你们都分手三年了还来纠缠,你他妈贱不贱啊——” 这话实在是太难听了。 “何徐。”尹馥郑重地叫他的名字,并且拉回想要上前的顾灵生,回头用眼神警告顾灵生不要惹事。 顾灵生沉默了一瞬,最后还是卸了想要上前揍人的力气。 尹馥回头看何徐,严肃道:“谁也不想‘被得病’,被冤枉是什么感觉我比你更清楚。但你不洁身自好、自暴自弃,我感到厌恶,不管你健康还是不健康,我都看不起你。” “我跟你说这些话和他无关,我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虽然我这是我的隐私,认为我没有必要告知你。” “我希望我们日后还能在课题上好好合作,除此之外,我不想和你有超越同门之上的联系,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会跟胡老师申请调离这个课题。考上理大不容易,爱惜羽毛吧。” 尹馥没有管何徐的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开,离开之前拽走顾灵生,以防他们两个再次发生争执。 顾灵生的穿着实在不够得体,那件掉线的黑色外套惹了路上许多人的注目,尹馥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低着头不敢说话,却又一直小步跟着自己的样子,实在好笑。 他竟然也能等到顾灵生像只哈巴狗一样跟在屁股后头。 尹馥把黑色大衣扔到顾灵生怀里,“以后到学校里穿好点。” 然后身边的人就忽然停下了脚步。 尹馥回头,看见他抱着那个袋子怔愣的表情,而后他抬头,看过来的眼神里,是尹馥许久没有见过的动容。 好像一汪干涸的湖水终于被雨水滋养,再次显出生机。 尹馥的心滞了一瞬,嘴上却说:“……干什么?我是看你可怜。” 顾灵生却还是那样看着他。 “你别想多了。”那目光太灼热了,尹馥几乎承受不了,扭头要走。 顾灵生三两步跟上来,抓住他的手,“你还记得。” 校园的这一角很安静,没有人经过,尹馥开始后知后觉地反思自己为什么走到了这条路上,明明回宿舍和去实验室都不是这个方向。 尹馥尝试抽开被顾灵生抓着的手,无果,再次说:“你别想多——” “你说看我可怜。”顾灵生打断他,“那就再可怜可怜我。” 他声音很沉,却带着祈求的语气,尹馥的心倏地软下来,这三年里长出来的棱角都消失不见,本该说出口的重话直接忘在九霄云外。 顾灵生发现了他柔和下来的眼神,于是稍稍用力,将他往自己身上拉。 “你要——”干什么。 尹馥话没说完,就被抱住了。 尹馥下意识想要推他,可是手刚刚抵上他的肩,顾灵生就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三年了,尹馥还记得拥抱顾灵生是什么感觉,顾灵生比他高,肩膀比他宽厚,往往是他像个没骨头的一样歪七扭八地倒在他怀里任他抱,没有过这样—— 这样,被依靠的感觉。 “好累。”顾灵生在他耳边说。 顾灵生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尽管他现在很瘦,但尹馥还是差点力气不逮向后倒去。 花了几秒找到重心站稳,尹馥克制住想要反手抱住他的冲动,但问出口的话却不自觉地柔软下来:“怎么了?” “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的声音闷在颈间,由骨传导直达胸腔,尹馥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停跳的一秒。 “可我做不成好事。” ……做好事?这跟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吗? “我没有能力照顾好他们。” 他们? “朵朵和小胖住院了。” 朵朵和小胖? 尹馥问:“……是谁?” “我在孤儿院做义工照顾的孩子。” 第48章 我受不了,尹馥 尹馥跟着顾灵生来到医院。 他没有进病房,只是在门外看着顾灵生和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玩飞行棋。 顾灵生在笑。 其实三年前他也很少看顾灵生笑,少有的几次大抵是他把顾灵生逗笑,然后顾灵生淡淡地抿着嘴,算是在笑。但现在,顾灵生笑着看那两个孩子,连眼睛都是弯着的。 一局飞行棋下完,顾灵生起身收拾好棋盘。 两个孩子拉住他的衣角,“小顾哥哥,你要走了吗?” 收好棋盘,顾灵生弯腰对他们说,“嗯,老师马上买饭回来了,我明天再来。” 小女孩抱住顾灵生的腰,“不要哥哥走,今晚又要打针了,好痛好痛的!” 小男孩也愈发攥紧了他的衣角,将头靠在他肚子上。 第86章 顾灵生摸了摸他们的头,低声安慰:“你们现在受了苦,以后就会幸福了。” 小女孩抬起头,天真地问:“那哥哥呢?现在是苦还是幸福?” 顾灵生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外。 尹馥本就一直在看他,猝不及防地接收到他的眼神,一时间无处可逃。 医院的酒精味很浓,尹馥觉得刺鼻,脑子也不甚清醒,他好像一瞬间回到了那场山茶花的初遇,他被顾灵生的眼神吸引,而后万劫不复,越陷越深。 然后他看见顾灵生收回目光,对两个孩子说:“是幸福。” 这就是幸福了吗?尹馥的心脏酸得难受。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您好,您在我们病房前……” 尹馥回头,看见一位提着盒饭的中年女士,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孤儿院负责照顾两个小朋友的老师。 “您好,我是顾灵生的朋友。”尹馥只能这样解释,尽管这个说法让他略感不适。 老师笑道:“原来如此啊,以前没听小顾说过他有朋友。” “碰巧遇上的,老同学。”尹馥往里看了看,见顾灵生还在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也左右抱着他,看起来十分信任他,于是问,“顾灵生在你们这里当义工很久了吗?” 老师也看着病房里温馨的场景,“他是2000年9月来的,两年多了。您瞧,孩子们都喜欢他。”她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哎呀,只是……” 2000年9月?那不就是……自己来北京的时候? 尹馥心一沉。 老师笑得有些尴尬,“您知道所谓义工,就是没有工资拿的,最多包一日三餐。其实大伙儿当义工,也都是闲暇时间来献献爱心,但是小顾他一年四季都在孤儿院里待着。” “我们想给他个职位,他也不要。虽然这样像是我揣度人隐私似的,但……”老师停顿了一下,委婉道,“小顾看起来也不像是很富裕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不肯接受工作呢?” 尹馥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原来顾灵生真的没有工作,那他这三年靠什么活?他住哪里?生病了怎么办? 老师看着病房里的三人,“小顾他虽然看着话少内向,但干起活儿来是一顶一的好,主动、勤快这都不提了,在孤儿院最重要的,就是有爱心,真诚。” “不瞒您说,我见过太多为了完成任务来我们孤儿院的人了,那些大学生为了完成社会实践要个公章,还有那些企业大老板,不知道是来献爱心的,还是来作秀的。” “只有小顾啊,是真的喜欢这些孩子。我想他的家庭尽管不富裕,但一定很好,才能培养出这样有爱心的小伙子……” 不是的,尹馥在心里想。 顾灵生的出身并不好,他只是和那些孩子一样没有父母,但他不想让那些孩子和他一样,在孤儿院里受到虐待…… 老师抱歉地笑了笑,“哎呀,不小心说多了,我就是想跟您说啊,作为老同学您也劝劝他,我们孤儿院随时朝他打开大门。” 老师走进病房,和顾灵生说了几句话,老师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尹馥,笑着对他说了什么,他跟着抬头,然后目光就没有收回去了。 尹馥有些慌乱地收起目光,却感觉到顾灵生仍在看他。 顾灵生走出病房,出现在他身边。 “你刚才在跟老师聊天。”顾灵生看着他说。 “嗯。”尹馥不想看他,启步往外医院外走。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老师刚才的话之后,尹馥就在顾灵生面前摆不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了,好像一瞬间就转变回了三年前,顾灵生沉默地进攻,他的城池轻易地失手。 顾灵生跟在他身边,沉声追问:“老师和你说什么了?” “不关你事。” “是不是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她朋友的女儿,在理大读研一,说你们郎才女貌,一看就是天生一对。” 尹馥脚步一顿,看向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会答应吗?”顾灵生压着他最后一个音节问。 顾灵生深沉又直白的目光落在他眼里,尹馥心脏不可遏制地一抖。 不行,要拿回主动权。 “人家跟我说,你自己没几个钱还要当活菩萨。”尹馥没好气地说,“你住在哪里?带我去。” 见顾灵生犹豫了一下,尹馥刚要开口施压,就被顾灵生一句话压了回去。 顾灵生恳切地盯着他,说:“那到我家可以抱你吗?” 尹馥知道北京很大,却从未实实在在地体会过这座城市的规模。 当顾灵生带着他乘地铁,又转了无数次公交,来到城郊的一个看起来像城中村的地方时,尹馥才具象地意识到刚才老师说的话。 顾灵生哪里是不宽裕?根本就是穷得揭不开锅。 那是一栋自建房,上上下下许多外来打工的民工,大家吵吵嚷嚷地挤在一起走廊里抽烟,高谈阔论哪个工地赚的钱给多一些,哪个工地又拖欠工资,准备如何如何去集体讨薪。 尹馥走进楼里时,工人们都停下来看他,然后又彼此对视。 那些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排斥,好像在说一个穿得人模狗样的读书人为什么要来他们这里,是不是在无声地炫耀他体面又漂亮的生活。 “上来。”顾灵生适时地拉了一下尹馥。 第87章 尹馥收回目光,转而盯着顾灵生拉着自己手腕的手看。 他突然想起以前和顾灵生在寸头那里看完电影,发现大物作业没写,然后被顾灵生拽着手腕往学校跑。 那好像是一个春天,远方有烟囱、近处有卖馒头的大爷,还有顾灵生好似翘起来的嘴角。 原来他们也曾经快乐过。 顾灵生打开门。 这是一间巴掌大的房,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塑料凳子,一个行李箱,就构成了这个房间的所有。墙和地板都是水泥的,窄小的窗户外面是一个嘈杂的工地。 尹馥在原地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其实并没有反应过来,顾灵生将他压在门上,抱住,头再一次埋进他的颈窝里。 顾灵生在他颈间闷闷地问:“你会答应吗?” 答应什么? 尹馥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顾灵生说的是刚刚的问题——孤儿院的老师要给他介绍对象,他会不会答应。 尹馥无言,“你怎么……” 怎么一路了还在想这个问题。 “对不起。”顾灵生又说。 “……道什么歉?” “很多。比如我现在不应该抱你,可是我嫉妒那个师弟。” 他说到这个,尹馥才想起来要算账:“你跟踪别人,还想跟人动手。” “嗯。”顾灵生却一点儿悔改的意思也没有,“我跟他跟了几个月,我想,如果他靠谱,能照顾好你,我也就……” 顾灵生没说下去,只是收紧了环在尹馥腰上的手臂。 熟悉的肥皂味近在咫尺,尹馥有些大脑有些短路,他恍然间记起顾灵生曾经说过他要把他养刁,让他找到更好的人,但是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灵生跟着何徐,是在替自己考察他吗?何徐是出入了风月场所,但…… “如果他靠谱呢?”尹馥问。 你也会把我拱手让给别人吗?——后半句话没说出口,毕竟现在他并不属于顾灵生。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怎么就自动这样想了。 “我受不了,尹馥。”他叫他的名字,“我试过了,这几个月我在忍,可是看你和别人走在一起,我受不了。” 顾灵生很少叫他的名字,从前是,现在是,所以每一次叫,尹馥的心脏都会像触电一样发麻。 不能再说这些了,要受不住了。 尹馥生硬地撇开话题,并且想要推开顾灵生,“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顾灵生没让他推开,反而将更多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回答:“他们是被父母弃养的,先天性心脏病。” 尹馥放弃了,任他压着、抱着,“之后呢?他们会好吗?你能看见的,对吧?” 顾灵生沉默片刻,“我看不见了。” “……什么?”尹馥愣住。 顾灵生看不见别人的未来了? “挺好的。”顾灵生自顾自地说,“等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了。” “什么意思?” “我不能说。” 尹馥抬眼看了看他的床头柜,上边摆着一摞高高的书,似乎都是一些有关阴阳五行的书籍。尹馥知道了,顾灵生是又有什么难言之隐,关于那个自己不理解的玄幻世界。 顾灵生又问:“可能还要很久,你可以等我吗?”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尹馥思绪很乱,“那我们现在算什么?” “做朋友,可以吗?”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和三年前一样,顾灵生对他说他们只能做朋友,于是两人在相互喜欢的情愫里装聋作哑,到最后彼此折磨。 “不想做朋友吗?”顾灵生终于从他颈窝里起来,用那双漆黑的眼盯着他,“还是,你现在想做.爱?” 第49章 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尹馥差一点儿就沦陷了。 顾灵生抱着他,那灼热又深沉的眼神快要把他融化了,有些粗重的呼吸声漫在耳畔,肥皂香气掠夺了他鼻腔内的空间,至此,他的感官全都被顾灵生占据了。 尹馥去推他的肩膀,“顾灵生你有病……” 话从口中说出之后,才意识到那声量是又羞又小的,跟像半推半就似的,好像在招惹,在勾引。 果然,顾灵生愈发搂紧他,鼻子都探到他的侧脸上开始嗅了。 “我有。”顾灵生似有若无地用鼻尖蹭他的脸颊,“我有,尹馥。” ……能不能别再叫名字了。 ……腿要软了。 尹馥抓着最后一丝理智,闭眼一把推开顾灵生,“不行……!” 顾灵生比之前瘦了不少,猝不及防被推得后退几步才站稳,然后抬眼看尹馥很久,才说:“好吧。” 那眼神让尹馥心里发毛,顾灵生长得高,可是又低着头,目光从上方看过来,尹馥一下子就想起了县上谁家养的一只大黄狗,吃不到肉的时候就这个表情,委屈巴巴的。 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顾灵生转身,弯腰去拿放在地上的热水壶,然后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反扣着的玻璃罐,往里倒水。 那热水壶是印着大红花图案的,可是都斑斑点点地生了锈,大红花也不红了,丑得难看。那玻璃罐外边还有一圈儿没撕干净的贴纸,尹馥瞅了一眼,发现这罐原来是装辣椒酱用的。 尹馥问:“你现在喜欢吃辣椒酱了?” 第88章 顾灵生倒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沉默半晌,答:“光吃白饭没味道。” 尹馥愣了一下,“不……吃菜吗?” 问完,尹馥才意识到答案有多明显。 顾灵生没有工作,又住这种地方,哪里有钱吃菜。 顾灵生没回答,只是把冒着热气儿的玻璃罐递给他,“渴了吧,喝水。” 尹馥心里闷得难受。 他没有接过水,只是抬头看这间屋子。看了两秒就发现没什么好看的,沉重的水泥色,冰冷的钢架床,一张薄薄的褥子铺在上面,尹馥看着都觉得冷。 他看了眼放在床上的那件黑色羽绒服,他想,买错了,应该给顾灵生买一床厚棉被才是,转而又想,厚棉被也不够,这小窗户看着就漏风,要不还是给他换个地方住吧。 思来想去,脑子里乱七八糟,尹馥有一堆话闷在喉头却又说不出口,最后话到嘴边,又回到了吃饭上。 “你只吃饭不吃菜,营养不均衡,不行的。”尹馥说。 顾灵生沉默地将玻璃罐放床头柜上,才答:“孤儿院包义工的三餐,那里吃得不错。” “说到孤儿院,人家要给你职位,为什么不要?你住这里也是要付房租的吧?”尹馥看了看窗外正在扬着灰烟的工地,“你有收入吗?你去工地干活吗?” “工地需要每天上工的,我去不了。以前在工大不是学过一学期计算器基础吗,隔壁有个网吧,计算机坏了就找我修,我要价便宜,他们喜欢找我修。” 他既然说到工大。 “为什么要退学?”尹馥一下子就坐在他身边,盯着他问。 顾灵生低着头,实质和拇指相互捻着,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摸了装热水的玻璃罐太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答:“念不下去了,没意思。” “是为了躲我。”尹馥立刻接。 顾灵生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捻起来。 “也不全是……咳咳……”他又开始咳嗽。 尹馥赶紧伸手给他拍背,等他咳完了,笃定地说:“你肯定生病了。” 顾灵生没说话。 尹馥眼睛没离开过他,“肯定没去看病,是不是?为什么不去看病?” 顾灵生终于说:“看了。” “什么病?”尹馥立刻问。 沉默了一会儿,顾灵生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病例本,递给尹馥。 尹馥瞥到那个抽屉里还放着一把金工实习小锤子。 病历本在手,尹馥打开的时候手轻微地发抖。 因为经常去医院调研,尹馥能看懂一些医生写的字,他看见上边赫然写着“哮喘”二字,以及下边写着的“主诉,反复胸闷、憋喘、咳嗽伴咳痰一年”,看日期是2000年9月。 2000年9月?那不就是他们分开没有多久的时候? “你在英国的时候就……?” 顾灵生“嗯”一声。 尹馥才隐约想起来以前在伦敦,一遇到雾天顾灵生就会有些咳嗽,但频率不高,当时尹馥没有放在心上。 抬头看窗外,工地扬起的灰尘把傍晚的夕阳都遮挡了一半。顾灵生住在这种地方,一天要吸多少灰尘? 他低头翻病例,后面是一片空白。顾灵生再之后就没有去医院看过了,他不要命了吗? 尹馥合上病例,“我把老家房子买了,我有钱,我出钱给你治。” 顾灵生沉默地摇头,“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 顾灵生将病例收好,“我不能说。”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又要当哑巴?尹馥有些生气地看着他,下一秒,顾灵生就拿过床头的一本书放在尹馥腿上。 “很多事情说出来了,就像带着目的了。”顾灵生沉声说,“不好。” 尹馥愣了一下。 腿上的那本书是关于阴阳玄学的,尹馥伸手抓着书的两边,用力用拇指去捋平封面的褶皱。 翻开第一页,尹馥看到“积德行善,吃苦了业”八个大字。 尹馥一下子就明白了:吃苦也好,行善也罢,关键在心诚不诚、静不静,如果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才去修行,那便是有杂念的,老天爷是不会认可的。 尹馥的手紧紧地抓着书页。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事到如今,他就想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在顾灵生出生时挑中他,给他旁人没有的能力,又剥夺他健康和幸福的权利。 北京是个巨大的熔炉,有没日没夜吸着扬尘的农民工,也有打小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幸运的?凭什么幸运的是他们? 尹馥忽然很想把腿上的书扔掉,他不要相信里边讲的什么吃苦,什么逆天改命,这都是诱骗世人茍活在不公里的幌子。 他手劲一大,书从腿上掉下去,一张纸也随之掉出来。 好熟悉的字迹…… 这是…… 顾灵生眼疾手快地去捡,尹馥打掉他的手,顾灵生还要去抢,尹馥就直接拉住他的手,用眼神警告他。 果然,顾灵生看见他的眼神,就讪讪地收回了手,也收回了眼神,不敢和他对视。 尹馥捡起那张纸条,手比刚刚抖得还要厉害。 【灵生,不要怪罪自己,馥仔还没去念大学奶奶就得了病了,和你们没关系。你照顾我这么些日子辛苦了,但是,奶奶还有最后一件事麻烦你:馥仔的后半辈子,就拜托你了。】 第89章 他张口想要说话,却近乎失声。 他抖着声音,问顾灵生:“‘照顾我这么些日子’,是什么意思……?” 顾灵生低着头,“你去上课,奶奶一个人在医院的时候,我就去陪她。” 尹馥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们不能再继续了,你明白吗?那个时候……”顾灵生抬起头,看到尹馥眼中的泪顿了一下,却还是低头沉声说,“我们就不该在英国有那一段,是老天爷来惩罚了。” 尹馥用手捂着脸。 凭什么?到头来,他就是想问一句,凭什么是他们? 世界上的事情不全是有答案的,就像大黄的死,就像九八洪水里死去的那些人,公平吗?不公平。可是怎么办?不知道。 好像每当人们想要说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时候,命运就会痛下狠手。 “奶奶她知道我们这些……命不命的事情吗?”尹馥问。 “知道。” 尹馥把捂在脸上的手放下来,沉默片刻又失笑一声,“顾灵生,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你不是能看见命运的人,我们相遇、相爱,是不是也不会有那么多心理负担?” 眼泪流下来,尹馥倔强地用手背抹掉。 顾灵生抽了几张纸递给尹馥,尹馥不接,顾灵生就抬手帮他擦眼泪。 他边擦边低声说:“奶奶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可我还是没有办法不怪自己。” 尹馥拉住他的手,噙着泪看他,“所以你这些年一直跟在我身边,我来北京了你就跟来北京,却又不现身,就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奶奶,是吗?” 顾灵生闷闷“嗯”一声,“还有……” 他话没说完,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些阴阳五行的书,然后继续温柔地帮尹馥擦眼泪。 他眉间的沉郁全部落在尹馥眼里,就算是有泪模糊视线也看清楚了,他瘦削到凹陷的脸颊,冬天皲裂开来的皮肤,和缠绕在他们身上,仍未被清除的孽障。 “笨蛋,别擦了。”尹馥抓过他手里的纸巾,“抱我。” 顾灵生抬眼看他,然后抱他。 “奶奶说了要你不要怪罪自己,她还让你好好照顾我……顾灵生,你都没做到……” “对不起。” “以后别再说对不起了。” “……好,不说了。” “是不是等你一点儿预知能力都没有了,我们欠老天爷的债就还完了?” “嗯。但是心要诚。” “你心最诚了,你个大笨蛋,孤儿院的老师都跟我夸你了。” 顾灵生沉默了一下,愈发抱紧他,“可能因为太想和你在一起,所以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多。” 越过窄小的窗,尹馥看到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这间水泥房里,算不上蓬荜生辉,但至少也照亮了他们因为拥抱而交迭在一起的衣角。 过去很苦,但什么都说开了以后,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吧。 “还没好好说一声呢。”尹馥从他怀里起来,弯起泪花晶莹的双眼,“顾灵生,生日快乐。” 第50章 会的 晚上,尹馥没有走。 其实他想走的,第二天还要去实验室,后天要开组会,他还什么都没准备,但是…… 但是顾灵生说困,想要睡觉,尹馥说那你就睡,我走了,顾灵生就说你也困,你也睡,尹馥本想说自己不困,但是看到顾灵生的眼神,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双眼睛特别可怜,尹馥从没有看过顾灵生这样。 从前顾灵生把苦头都咽进腹中的那些日子,尹馥从没见过他露出一点儿可怜的神色。 哪里舍得走。 于是尹馥陪顾灵生睡觉。 那张钢架床是九十的,就跟学校宿舍的床一样大,两个大男人挤在上面都躺不平,只能侧躺,相互搂抱着才不掉下去。 尹馥太久没有和人睡过觉了——其实他这辈子也就和顾灵生睡过,他还不太习惯,觉得硌得慌,顾灵生瘦得凸出来的骨头硌,硬邦邦的木头床板也硌。 他心里惦记着组会,想,要不算了吧。 可是他刚刚使一点儿力,连身子都没起来一厘米,原本好生闭着眼的顾灵生就倏地睁开眼,用那种深沉又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尹馥没办法,只好乖乖缩回他怀里。 后果之一就是被抱得更紧。 之二就是顾灵生的手开始乱动。 那双手本来就纤细修长,现在更加瘦了,那些指关节,那些指腹,像无数嶙峋的山在尹馥的身上逡巡。窄小的房间漏着风,原是冷的,可床榻这一方小天地倏地热了起来,要着火了。 尹馥推他,推不动,低吼:“顾灵生……!” 顾灵生置若罔闻,继续专心致志。 太突然了,白天还冷眼相对,晚上怎么就要巫山云雨了?不行,还没准备好呢…… 尹馥抓住他乱动的手,口中胡乱找着理由:“你……你这病不能剧烈运动吧……” 尹馥的力气太小了,本来就小,现在这个时候的更小,好像是在半推半就。 顾灵生把手抽出来,要去解他的扣子,“你这些年有没有想着我弄过?” 太烫了,这张床太烫了。 ……顾灵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每天都想着你弄。”顾灵生喘着气,声音很沉,“所以你说,我能不能剧烈运动?” 第90章 “你……”尹馥羞得不行,奈何床太小却又无处可躲,“你这些书上没说修行要节欲吗……你……你别一夜回到解放前——” “不用。”顾灵生打断他,一个用力起身想将他压下。 “……不要!”尹馥使出全身力气推他。 他这回是真急了,顾灵生猝不及防,没支撑住,差点儿向后倒去,尹馥伸手去拉他才没有翻下床。 他们面对面坐着,一时间没话说。 尹馥低着头,余光瞥见顾灵生身上薄薄的里衣,于是拉过被子披在他身上。 顾灵生看了他一眼,又是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然后又低下头。 尹馥不自觉地去抓他的手,“我……还没准备好。” “知道了。”顾灵生声音低低的,“对不起,我就是看见你跟别人在一起太嫉妒了。” “顾灵生,我没和别人在一起……” 顾灵生没回应尹馥的话,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当初也是我把你推出去的,我还嫉妒……你就当我有病。” “好了不要说了。”尹馥晃了晃他的手,“再说我要生气啦。” 顾灵生愣了一下,抬眼看他。 他把尾音的“啦”字说得轻快,像以前那样。其实他也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自己话音一落才反应过来。似乎只有在顾灵生面前,那个天真快乐的他才会回来。 尹馥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顾灵生把他拉过来,圈着他,额头抵着额头,低声说:“还以为你现在变得很凶。” 尹馥小声:“我就是很凶。” 顾灵生笑了。 太近了,尹馥眨着眼看他,看见他除了瘦很多,什么都没有变,深邃的眼睛,和眼睛里倒影着的自己。 好闻的香皂味氤氲在鼻腔,尹馥心想,这个顾灵生真是的,一上来就摸,也不知道先亲一下。 他们都三年没有接吻了。 好在老天终于开眼,尹馥心想事成。 顾灵生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吻住他的嘴唇。 冬天的北京太干燥了,顾灵生嘴上的皮有些干,刮在尹馥的唇上,好痒好痒,尹馥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直接被顾灵生搂着背捞回来,被按在身后的墙上亲。 尹馥一边被亲一边想,他的嘴唇真干啊,明天回去要给他买润唇膏,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没有别的办法啊,只能先自己含一含了。 乱七八糟的吻在乱七八糟的思想里结束。 顾灵生离开尹馥的唇,回他刚才的话:“你一点儿也不凶。” 第二天,两人醒来,顾灵生带着尹馥去一楼的洗漱间洗漱。 他们起来得晚,醒了之后又在床上又是亲又是抱的,这会儿,农民工们早就去工地上工了,洗漱间没有别人。 尹馥还是觉得这个环境太差了。 水槽里都是黑乎乎的淤泥,槽壁上黏着早上不知道哪位兄弟刷牙时掉下来的一抹绿牙膏,尹馥接了一捧水去泼,还愣是泼不掉。 挂着的那些衣服毛巾还滴滴答答的滴着水,伸头到水龙头下边洗脸的时候,后脑勺总会被不知道从哪位仁兄裤衩上滴下来的水砸中。 且不说如果起得早,这里闹哄哄的挤着都是人。 世界上有太多命苦的人,尹馥想到大黄,三年了,自己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当初想的什么“要成为行业顶尖”“然后帮助那些活得辛苦的人”,终于知道是年少轻狂,天方夜谭。 现在连眼前人都还没帮上呢。 尹馥洗好,去看顾灵生。 他真的太瘦了,只吃白米饭配辣椒酱怎么行?还有他的病,不能再住在这种地方了。 奶奶去世之后,尹馥就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了,手头还有一笔钱,可以给顾灵生租个好点的房子。可是他自己也还是个穷学生,在外租房的话就要入不敷出了。 “咳……咳咳……” 正想着,顾灵生又开始咳嗽。 尹馥回过神来,赶紧去拍他的背,然后就看见顾灵生咳出来的白痰。 心一下子就揪起来。 钱不钱的,哪有健康重要。 “顾灵生,我们出去合租吧。”尹馥听见自己说,“就租在离我学校和孤儿院附近。” 顾灵生抬起头看他,眼神有些惊愕。 尹馥赶紧说:“你别担心钱,我有。” 顾灵生拿毛巾擦了一把脸,又用晾衣杆拨开上边都挤成一团的衣裤,找了个空隙把毛巾挂进去,然后说:“不花你的钱。” 尹馥想到:“我还欠你的一万五千三呢,我欠你的,租房就当还了。” 顾灵生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你不欠我的。” 尹馥讲究公平:“好啊,那你也不许计较我的钱。” 顾灵生没说话。 尹馥不知道他又在考虑什么,只能猜:“你那些阴阳五行的书我还没看,但我觉得你稍微住好一点,老天爷是不会怪你的。你又不是不做好事,也不是没吃苦,到时候把自己给累坏了,你……”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一下。 顾灵生终于抬起头看他。 尹馥低头,抬眼,小声地说:“我奶奶还让你照顾我后半辈子呢,你万一有个好歹,谁照顾我嘛……” 三年可以带走很多东西,但是那些在意和在乎,就像京广在线的人来人往,也总是带不走的。 租房的事情顾灵生答应了,一看尹馥那个样子他就答应了,根本舍不得拒绝。 第91章 以前那只眼睛亮亮的小狗狗又回来了。 但还没完全回来。 尹馥还不能是他的。 火车上,顾灵生能看见隔壁座位的大爷会在郑州下车,对面的婶儿一下车就要买根苞米吃。 虽然那些人生大事看不着了,但这些小事儿还是能瞧见,就跟出租屋那些水龙头似的,一直滴滴答答淌水,关不紧,闹心。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熬到头,难道真的要等到像师父那一把老骨头的时候吗? 可是他已经和尹馥说好,过完年以后,就一起在市区里找房子住,等住到一起了,肯定又会像在英国那会儿那样什么也忍不住,到时候老天爷看在眼里,可怎么办呢? “想什么呢?到了,下车。”尹馥拉他。 他们下了车。 “累不累?待会儿找水给你吃药。”尹馥对他说。 尹馥读完那些书之后,还是把他拽去医院看病了,尹馥说,书上说了,吃苦了业的意思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而是在疾苦来临时,采取中庸的态度去合理地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其实这些道理顾灵生都懂,师父去英国之前也都跟他说过,但或许是因为心还不够静,总是想着尹馥,所以想着自我受苦。 尹馥买了一瓶矿泉水,水自己喝了一半,然后让老板给兑上半杯开水,变成温的,递给他,让他吃药。 顾灵生接过水和药,没动,盯着他看。 尹馥好笑:“看我干嘛?吃啊。” 于是顾灵生才低头吃药。 尹馥看着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抻了个懒腰,“整整两天的硬卧,太久了,飞机票又好贵,如果以后从北到南的火车只要十多个小时就好了。顾灵生,你说,会有这么一天吗?” 二月,南回归线穿过的小县城是暖和的,地球上不知道第几个春天要来了。 春天都来了,火车也总有一天会快起来,生活也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顾灵生回答:“会的。” 第51章 新年快乐,宝贝 2003年的春节是2月1日,尹馥带顾灵生回老家见奶奶。 两年没有回来,这个小县城还是没有变,一样的青山,一样的没有绿水,一样的目光。 奶奶的坟在后山上,尹馥一开始没有进到县里,但小地方就这么大,总能碰到些熟人。 比如当年买他那个房子的王大叔。 那房子其实没卖出个好价钱,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县上没人不知道,所以没人愿意来买他的房子,他们说住进去了要被传染的。 最后是王大叔买的,不是因为看他可怜,是因为王大叔家里没钱,儿子又要娶媳妇,媳妇是隔壁县的,不知道这些事情,然后跟他讲了价,压了千把块钱。 尹馥懒得算计,卖了就一走了之,再没回来过。 奶奶的坟在山上,要骑一段路的摩托车到半山腰才行。 王大叔和他儿子载他们上山——不是因为看他们可怜,只是因为钱。 “五十。”尹馥下车,递给王大叔。 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给五十那是天上掉馅饼了,可能是因为在他家房子住了那么些年也活得好好的,压根儿没染啥病,王家爷俩才觉得不赚白不赚。 王大叔把钱塞兜里,完了又往衣服两边擦了擦手,问:“几时下来?” 尹馥答:“一个钟头,下来之后再给一百。” “哦哟,我看半个钟就差不多了嘛,这山又不高。” 尹馥没回答,眼神示意顾灵生走。 反正一小时后下山他们肯定还在,就是把车开走了,肯定也会觉得不能错过这一百块钱,就又会回来。 这是他的家乡,他太了解这里的人,可爱、可恶、可怜又可悲。 王大叔说得没错,他们只花了十分钟就爬到了地方,还不算尹馥想着顾灵生有哮喘,没有爬那么快。 奶奶的坟是他当初请隔壁县的人来弄的,抬价给了好几百块钱,他们县没有人愿意帮他。 其实这两年的清明节尹馥本来应该回来的,但他压根儿没有回来的心思。 他相信奶奶会理解的。 烧了香,洒了酒,尹馥和顾灵生坐在坟前的山头上,眺望远方。 听了尹馥说的这些过往,顾灵生问:“那为什么还要把奶奶带回来?” “她的遗愿。”尹馥答,“我本来想给她在东北,或者北京买一块公墓,但是她说,虽然不喜欢这里,但还是要回来,她怕葬在别的地方,走了以后找不到我爷爷我爸妈。” 顾灵生握了握他的手,“那她肯定找见了。” “嗯。”尹馥看着远方,淡淡笑了。 山的那边还是山,尹馥记得以前学地理的时候说,两广是丘陵地区,山不算高,当时尹馥就不明白,这还不算高呢?走都走不出去。 初中时,好多人都想着去广州去深圳打工了,说读书没用,不赚钱还花钱,他被说得心都动了,要不是奶奶见状带他到广东的那几所大学转悠了一圈,他就真的打工去了。 尹馥眯起眼,指着远处,“顾灵生,你看到了吗?那是珠江。” “嗯。”顾灵生也眯起眼,“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坐在珠江边看水。” “你还记得。”尹馥笑道,“还记得我们以前说的吗?在松花江边。” 顾灵生跟背课文一样滚瓜烂熟:“要去北京,要做到行业顶端,拯救那些下岗工人。” 第92章 尹馥没想到他记得那么清楚,去拉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顾灵生反手握紧他的手。 珠江很远很远,在山沟的那一头平静地流过,稳稳地流出大山,汇入海洋。 尹馥问顾灵生:“你还想读书吗?” 顾灵生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想等欠老天爷的债还清了,就留在孤儿院工作。” 尹馥愣了一下。 “不支持?”顾灵生看他。 “不是,就……” 尹馥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说,他能接受孤儿院的工作当然好,但…… “就觉得挺可惜的,你以前读书很好,我记得那时候金工实习,你一学就会,而且你努力离开孤儿院就是为了逃离那个环境,最后又回去……” 顾灵生看远方缓缓流动的江水,“所以我不想让更多的孩子跟我一样,想要逃。他们已经没有家了,孤儿院应该成为他们的家。” 尹馥心里很酸楚,他起身,回头看奶奶的坟墓。 如果有人在经历困苦之后依旧能保有善良,那他一定会心想事成的。奶奶到天上去了,是不是认识老天爷呢?奶奶一定会去帮顾灵生和自己求情的。 他走到奶奶的坟前。 “奶奶,顾灵生我给你找回来了。您也真是的,当年他趁我上课就去医院陪您,您也不告诉我。”尹馥看向身边的顾灵生,“您别担心我,他会照顾好我的,是不是?” 顾灵生沉声:“嗯。” “奶奶,顾灵生说以后要去孤儿院教小朋友,我觉得他不读书了挺可惜的,想到以前您种花种得腰都佝偻了,也送我去念书……” “以前我不明白,您自己也不读书呀,为什么非要我读呢?我在家帮您种花多好。您说,‘就是不想让你种花才叫你去读书哩!’” 尹馥低头笑了一下,“怪不得您喜欢他,你俩一样一样的。自己吃了苦,后来也不知道自己享福,还累死累活去对别人好。” 顾灵生搂住他,紧了紧他的肩膀,“别这样说奶奶。” 尹馥低头“嗯”一声,眉头皱起来,眼眶一酸,“如果她还在就好了。” 顾灵生低头去看他,看见他在憋劲儿,于是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直至逗他笑出来,才收回手。 顾灵生说:“她一直在。” 而后,他们相视一笑,吹着山间的风。南方二月的风,是冬天的尾巴,是春天的气息。 尹馥不知道老天爷还要考验他们到几时,不知道束缚着他们的所谓“悲剧命运”几时能够解除,但就像山沟里的江水那样,如果只想着眼前的苦,不往前奔流,那是永远都见不到大海的。 尹馥看着坟前的土,安静地说:“奶奶,保佑我们吧。” 尹馥和顾灵生上坟回来,王大叔爷俩把他们拉到县上的一家招待所,街上好多人都出来看他们。 在那些目光里,尹馥给了王大叔两百块钱。 王大叔一愣:“不是一百?” 不远处的县民们对视一眼,议论起来。 尹馥把钱包揣口袋里,不咸不淡道:“给娃娃的。” 王大叔看了看不远处的邻居们,恋恋不舍地将一百块钱推回去,“还是不要了吧……” “拿着吧叔,大过年的。”尹馥抬起眼皮看了看左右,“你都来载我了,已经落人舌根了,不拿白不拿。” “这……” “再说了,你载客我付钱,你拿钱我给钱,天经地义,咱都没问题。”尹馥抬高了声量,“是觉得咱有问题的人啊,才是真有问题。” 招待所的小房间里,顾灵生从行李箱里拿出从出租屋里带来的电煮锅,尹馥拿出刚买的熟菜、空心菜和豆腐果,两人准备简单吃一顿年夜饭。 顾灵生低声笑了一下,“长大了。” 尹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刚在门口和王大叔那一茬,伸手拍了他一下,“说什么呢,跟占我便宜似的。吃药了吗你?” 顾灵生立刻去吃药。 尹馥边把洗好的青菜放锅里,一边漫不经心道:“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是不是刻薄了些?反正还没能在一块儿,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顾灵生赶紧把药吞下去,去搂他,“对别人刻薄,对我软乎,挺好。” “谁软乎了?”尹馥靠他怀里,瞅他一眼。 于是顾灵生就证明给他看。 背后抱着,手摸他头发,摸他脸颊,摸他胸口,摸他…… 尹馥低低叫了一声,推开他:“……顾灵生!” 顾灵生放开他,嘴上却还是说:“是软乎的。” 尹馥差点没把锅里的空心菜抓起来扔他那地方上,但想了想,好像又和自己后半辈的幸福有关,于是只能自己吃闷气,闷着闷着,就压着嘴角笑了起来。 夜里,爆竹声没有停过。 两人吃完年夜饭,抱着看春晚。 赵本山范伟高秀敏出来了演小品了,尹馥在顾灵生怀里笑得歪七扭八,边笑边说:“这春晚小品一年比一年好笑,那十年以后不得乐翻天了啊!” 顾灵生没说话,抱着他,吻他的额头。 春晚结束,顾灵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尹馥,“奶奶没了,馥仔也要有红包。” 尹馥愣了一下,顾灵生叫他……馥仔。 心里忽然软乎乎的,好吧,他有点儿想承认顾灵生说他软乎没说错了。 第93章 但他嘴上却还是说:“你又占我便宜!我也得给你红包,明天上街买一个去。” “不用。”顾灵生将他推起来,和他对视,“你可以给别的。” “……什么?” 刚问完尹馥就后悔了,顾灵生那双眼睛燃着火,比窗外的烟花还要亮、还要热。 “还没准备好?”顾灵生声音很沉很沉。 “我……”尹馥其实早就准备好了,他就等着顾灵生了,其实顾灵生可以不用问,可以直接…… 下一秒他就如愿了,被抱起来摔倒床上,顾灵生让他跪好,他就心满意足地听话,跪好。 无数的烟花在空中炸开,于是招待所里的那些声音就被藏在了年年岁岁的热闹里。 在伦敦的时候,窗外是树,而现在,窗外是火树银花,是更热烈、更绚烂的存在。从前,他们晃得比树还要厉害,现在,他们浓重的爱在彼此身上炸开,烟花都要甘拜下风。 “新年快乐。”顾灵生抱着尹馥,顿了一下,还是哑声叫出他一直想叫那两个字,“宝贝。” 第52章 小顾哥哥的对象 年初三的时候,尹馥和顾灵生就回了北京。 孤儿院的孩子们没有家,万家团圆的年,孩子们也应当有团圆的权利。 孤儿院的老师们已经值了好几个班,除夕和年初一都没能回家,于是顾灵生自告奋勇顶班。 老师问他:“你一个人能行吗?” 他就回答:“不是一个人”。 老师们都说,哟,小顾是不是找到对象啦,顾灵生没说话,直到初四那天,他把尹馥领到孤儿院来。 老师们都八卦着呢,都留在院儿里等着看小顾的对象,结果带来一小帅哥,都傻了眼。 一小孩儿耳朵尖,听到老师们说了这茬子事儿,特意小短腿儿蹬蹬蹬跑出来瞅,见着尹馥一愣,扯了扯一旁的老师,傻了吧唧地问:“张老师,小顾哥哥的女朋友咋是男的呀!” “猴孩子,去去去!”张老师赶紧把人赶回去,对两人说,“哟,小顾来啦,过年好!这是上次在医院见过的那位老同学吧?” “老师们过年好。”尹馥点头笑道,又看了看面前的整一大排人,“你们……搞这么大阵仗迎接,费心了。” 张老师和身边的老师们尴尬地相视一笑,“嗐!咱们就是以为小顾带对象回来了,在电话里说啥‘不是一个人’!” 然后又看向顾灵生,“小顾,你说你这孩子,话也不说清楚,大过年的,害咱们白高兴了!” “老师们过年好。”顾灵生上前,沉声补一句,“争取明年给你们好消息。” 老师们一惊:“哟?这么说就是有眉目了?” 顾灵生垂眸看了眼身边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眉目也不是我说了算。” 后来老师们又七嘴八舌问,是哪儿的人,是学生还是上班了,是学什么的,你俩咋认识的。 顾灵生一一回答,是南方人,广东的,在读研究生,是学…… “那个……!”尹馥一把把他拉过来,“孩子们都在里头等着呢。” 老师们回头,看窗户里一堆往外张望的小脑袋,忙说是是是,然后交待顾灵生要注意的事项,又感谢了一番,便回家过年去了。 看老师们走了,尹馥拍了一下顾灵生,“你瞎说什么呢?” 顾灵生闷闷地笑,“不是吗?” 尹馥觉得他就是个愣头青,“你以后还要来这儿工作呢!万一……” 万一又像大学时那样,性向被爆出,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顾灵生知道他什么意思,虚虚扶着他的腰推他进去,“我也没说什么,别瞎担心。” 推门进去,小朋友们都围着顾灵生转,几个小男孩更是攀着他的身子就往上爬。 闹完了,小孩儿好奇地打量着尹馥,问:“小顾哥哥,这是谁呀?” 刚刚跑出来那猴孩子抢话:“我知道,这是小顾哥哥对象!” “啊?!”小孩儿们齐声,“小顾哥哥对象怎么可能是男的呀!” 猴孩子叉着腰,一副啥都知道的样子,“为啥不能是男的,昨天玩儿扮家家酒,你壮壮不也当人强强老婆了嘛?” “那是扮家家酒嘛,又不是真的!” 快二十几个小孩儿在耳边吵吵嚷嚷的,尹馥觉得自己耳朵都快掉了,勉强保持住得体的表情已经是难事,更别说要怎么控制住这群孩子。 顾灵生把挂他身上的那几只猴儿扯下来,走到黑板前写了几个大字——“包饺子”。 小孩儿们立刻安静了,小声地念着黑板上的字,然后又立刻尖叫起来,激动地手舞足蹈。 他们一开始叫,顾灵生就把黑板上的字擦掉。 “小顾哥哥,怎么擦了呀!” “都说过年吃饺子,可是厨房这几天一直给我们煮那什么营养套餐,我们都吃腻啦!” “就是啊就是啊!” 顾灵生不说话,安静地等他们吵完,还忙里偷闲抽了个空,越过这群小毛孩儿去看对面的尹馥。 尹馥站在孩子们身后,淡淡地笑着回看顾灵生。 是他小看顾灵生了,他原本怎么也想不出来,顾灵生这闷葫芦要怎么在孩子堆里出类拔萃,赢得所有孩子的欢心,还能让孩子们都听他的话。 这下他是明白了,闷葫芦才适合对付这群小猴儿呢。 第94章 “哎呀呀,你们别吵吵了!”终于有个年龄大一些的孩子站出来说话了,“吵来吵去,小顾哥哥都说不上话了!” 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于是顾灵生转身,把“包饺子”三个字给写上去。 顾灵生不紧不慢地转身,“安静听话,就有饺子吃,还像刚刚那样吵,哥哥就领你们上长安街去喝西北风,怎么样?” 小孩儿们都不说话了,小嘴一个比一个闭得紧。 顾灵生略略抬起手,指挥小孩儿们回头。 小孩儿们乖乖的,一齐向后转。 于是,尹馥就和二十几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儿了。 尹馥一时有些无措,余光瞥到顾灵生在压着嘴角闷笑,恨不得把手上拿的饺子馅儿全糊他脸上。 让他们对眼儿看了很久,顾灵生终于说:“还有人问那个哥哥是谁,今天的饺子馅儿,都是那位哥哥给你们买的。” 孩子们惊讶地张大了眼,彼此看着。 “说谢谢。”顾灵生说。 孩子们愣了一下,没想清楚怎么称呼他,有人刚要说谢谢哥哥,刚刚那个猴孩子就蹿出来说:“谢谢小顾哥哥的对象!” 那以后,尹馥就多了一个外号:小顾哥哥的对象。 不是每个孩子都敢这么叫他,大多数还是叫小尹哥哥,但是总有几个皮的喜欢开玩笑,一见到他就这么喊,还往他身上爬。 尹馥也不恼,笑着和他们闹。 跟顾灵生在孤儿院的这么些日子,他渐渐理解了顾灵生的选择。 时间好像回到1998年,他们坐在松花江畔,谈未来,谈理想。 那时,未来可真远啊,那些狂妄自大的“拯救下岗工人”的理想也遥不可及。 但现在,看着顾灵生把孩子们交得服服帖帖的,口中背着顺溜的唐诗三百首,他忽然就觉得理想很近很近。 下岗潮之中,知识分子不见得活得更好,但尹馥想,不能因为一场悲剧就去否定教育的意义,读书不见得有出路,不读书,那便是断了自己一条后路。 顾灵生已经在实现他们共同的理想,尹馥觉得自己也要抓紧时间了。 做到行业尖端并非易事,过完年,尹馥又开始去泡实验室。 病毒学的课题到了新的阶段,尹馥经常去和导师胡老师请教、讨论,做实验一做就是一天。 直到有一天他等实验结果到凌晨,回宿舍发现阿姨睡了,又不想敲开阿姨的窗。 “骗人。” 一个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尹馥差点儿没吓一跳,还没扭过头,就被顾灵生从背后抱住,耳廓被轻轻吻了一下。 尹馥吓得从他怀里跳出来,“在学校呢……” 顾灵生眼睛沉沉地看着他,“是惩罚。” 尹馥心一滞,“……惩罚什么?” “你说你会按时睡觉。” 尹馥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白天顾灵生给他发短信,问晚上要不要来孤儿院吃饭,说孩子们都想他了,尹馥说了要做实验,然后顾灵生就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反复沉声说了好几遍不许熬夜。 最后是尹馥说知道啦,你好啰嗦呀,顾灵生才挂了。 顾灵生靠近他,“是我啰嗦,还是你不听话?” 尹馥本想退一步,但一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皂味就动不了了,声音也变小变弱:“……什么听不听话的,你当我小孩儿呢。” “嗯,不是小孩儿。”顾灵生忽然放开他。 尹馥愣了一下。 顾灵生已经转身走了,还回头低声对他说:“跟上。” 尹馥懵懂地追上去,“……干什么?” “宿舍不是关了?”顾灵生瞥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宿舍楼,漫不经心道,“不是小孩儿,就去干点成年人该干的事。” 北京这个地段的宾馆不便宜。 尹馥看到价格说要不还是算了,顾灵生付了钱就把他往楼上拽,一言不发,火急火燎。 刷开房门,插卡取电,尹馥眼睛还没来得及习惯光亮,就被顾灵生堵在墙边亲。 尹馥呼吸都还没有调整均匀,就被顾灵生紧紧实实地堵着嘴,他刚要呼吸一口气,顾灵生就立刻堵回去,变本加厉地亲。 直到把尹馥给亲腿软了。 “你……过分!”尹馥歪七扭八地地倒在他怀里。 “谁过分?”顾灵生又低头亲一下他鼻尖,“做实验一个星期都不理我。” 尹馥哪里还敢反驳。 顾灵生继续讨伐:“不理我就算了,还骗我说会按时睡觉。” 尹馥小声:“……你个病人还来操心我了。” 顾灵生眉色一沉,“觉得我是病人?” 尹馥愣了一瞬,下一秒就被打横抱起,扔在床上。 三月初,北京还很冷,窗户上起了雾,不知道是因为暖气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尹馥的膝盖红了一片。 有点儿痛,有点儿受不住,可是他又觉得再痛一点也没关系。 因为顾灵生抬起他的下巴吻他,在他身后强硬地问:“我是不是病人?” 第53章 一切仿佛真的都在变好 第二天是顾灵生叫尹馥起的床。 “几点了?”尹馥赖在他怀里不想动,伸手把要起身的他拽回来。 没办法。面对在睡眼惺忪时撒娇的尹馥,顾灵生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第95章 他躺回来抱着尹馥,回答:“八点多了。” “八点多?”尹馥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起那么早干什么?” 顾灵生低头看他,看他纤长的睫毛,忍不住屈起手指刮了刮,“你不是要去做实验么。” 睫毛别刮得痒,尹馥小声“哎呀”了一句,躲开,但是又被顾灵生捏着下巴捉回来,继续刮着玩儿。 尹馥放弃了,任他玩儿,然后说:“哦,我要第二天要做实验,所以这就是你昨晚那么温柔的原因?” 刮着睫毛的手指一顿,空滞了几秒,顾灵生抬起尹馥的下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惩罚乱说话的小狗狗。 这也叫温柔?顾灵生想把被子掀起来,让尹馥看看他自己的膝盖有多红。 尹馥嘻嘻笑了几声,接住他的亲吻,然后说:“今天周日,不去实验室了。” 顾灵生帮他整理被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温柔沉声道:“该去就去。” 尹馥耍赖:“不去不去不去,陪你!” “没事儿。”顾灵生说,“我昨天说你不理我,不是真的——” “哎呀,你啰嗦死啦顾灵生!”尹馥伸手捂住他的嘴,“我今天就是想跟你待在一起,不行吗?” 顾灵生愣了一下,然后在尹馥手心里喷出个:“行。” 顾灵生的气息痒痒的喷在手心,尹馥不自觉地缩了缩手,可是来不及了,那痒已经直通心底,直达下腹。 于是尹馥往他怀里挤了挤,故意说:“冷。” 顾灵生立刻抱紧他。 尹馥又在他怀里抬起头就,半撒娇半命令:“亲我。” 顾灵生立刻低头亲他,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吻。 温柔到尹馥有些不满。 他将顾灵生往外推了推,问:“几点要退房?” “十二点之前。” “你把我弄醒了,你要给我道歉。”说罢,手就开始去撩顾灵生的内裤。 顾灵生的“好”字没能说出口,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还有一种道歉方式自己不亏反赚。 顾灵生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既然尹馥觉得昨晚太过温柔,那就将功补过一下好了。 最后是前台打电话上来催,他们才匆匆忙忙地退了房。 尹馥下楼的时候腿还是软的,差点儿没站稳。 顾灵生倒是好,确实咳嗽了几下,但脸不红心不跳地吃了几粒药之后,就又和没事人似的了。 尹馥觉得太冤枉了。 刚刚在床笫间,他还好心提醒:“嗯……你……你悠着点儿,药不够了,你……不要命了!” 顾灵生却没有听他的,继续着,还趴在他背上,沉声说:“你比药还管用。” 中午,顾灵生请尹馥去学校对面吃了羊蝎子当作补偿。 暖汤下肚,尹馥觉得舒服不少,精神头又回来了。 尹馥抬眼看顾灵生,觉得他凹陷的脸颊好像胖回来了一些,但还是很瘦。 那天他跟顾灵生经过药店门口,有个体重秤,不称不知道,顾灵生一米八七的个子,竟然只有一百二十斤。 于是他又赶紧给顾灵生夹了很多肉,顾灵生说饱了,他就说不行必须吃,顾灵生不吃,他就哼一声装生气,低着头不说话,直到顾灵生拿他没办法,乖乖把碗里的肉都吃完。 看着这幅画面,尹馥又“嘿嘿”两声笑了。 忽然觉得,好像一辈子这样,也不是不行。 一个名分而已,老天爷爱给不给。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如果一直这样耗着,顾灵生的病就会一直拖着,永远好不了。 尹馥不知道老天让顾灵生突然患上这个疾病的缘由,到底是要惩罚在伦敦过分快乐的他们,还是给予顾灵生“吃苦了业”的机会? 尹馥扭头看窗外的天色,阳光被掩藏在阴云之后,看不真切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老天爷,您究竟什么时候给我们下判决呢? 吃饱喝足。 尹馥想到什么,提议:“下午咱们去看房子吧?说好的租房子,我一做实验就给忘了,今天就把这事儿办了。” 顾灵生沉默了一会儿,尹馥看他那样子,立刻抢话道:“不许拒绝!” 顾灵生又沉默片刻,最终说:“房租就当我先欠你的。” 尹馥“啧”一声,说:“什么欠不欠的,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顾灵生略略垂着头,还是说:“可我什么也没有。” 火锅里的羊蝎子汤咕噜咕噜,尹馥伸手关了火,四周还是嘈杂的,但他们这一小方天地却安静下来。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吗?”尹馥扭头看着窗外,缓缓说,“那时我们说,‘等到我们什么都有了,我们就有彼此了’。” 顾灵生当然记得。 这是在他们的初吻发生之后的那个晚上,在梁大仙的地下室相拥而眠之前,他们耳鬓厮磨的内容。那时顾灵生骗尹馥毕业了,去北京了,什么都有了,就能在一块儿了。 嘶哑的声音带着内疚,顾灵生答:“记得。” “这句话是错的,顾灵生。”尹馥没有任何讨伐的语气,只是看着他真诚道,“一穷二白时期的爱情才是最动人的,一起吃过苦,才会珍惜后来的所得。你觉得呢?” 他眼里闪着的光让顾灵生新生动容,他忍不住伸手在桌子拉住尹馥的手,回答:“你说得对。” 第96章 尹馥笑了,爽朗道:“走,租房去!” 他们十分幸运,在下午看第三套房时就相中了,签了合同。 一个小单间,一米八的床,带厨房,卫生间虽然小了些,可能没法儿两个人一起洗,但问题不大,而且关键是离理大和孤儿院的距离都适中,出门就有公交站。 房东也很好说话,看他们两个一起来,问了一句“是你们俩一起住吗”,两人点了头,房东便露出了然的表情,友好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尹馥本以为看房子需要花上个三五天才行,真是何其幸运。 签完合同出来,已经天黑了,雾又起来了,远方的高楼都看不见了。 一到这种雾天,顾灵生的咳嗽就厉害起来,尹馥陪他在路边咳了好一阵,忧心忡忡地帮他拍背。 看着夜空,尹馥心想:太幸运了,是不是……就会在别的地方被下降头? 三天后,本计划一起搬新家的两人不得不得改变计划。 昨天尹馥到组里开会的时候,胡老师告诉他两天后要去武汉出差。 位于武汉的中科院病毒研究所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前沿基地,设备也是最先进的,胡老师和那边联系上了,说让尹馥过去用那边的设备做一个月的实验,把在这边一直没有做出来的实验做出来。 尹馥当然没有拒绝的份儿。 还好何徐早已主动和胡老师申请调离了这个项目,找的理由也还算得体,大抵是觉得病毒学太过前沿,不感兴趣之类的。 尹馥没有去多了解,没心思,也没必要。 所以最后,是因为和另一位师弟一起去。胡老师会先带他们过去,不过他只待四五天就回。 这天晚上,尹馥到医院找的顾灵生。 顾灵生在陪朵朵和小胖玩,给他们讲《龟兔赛跑》这个故事。 “小顾哥哥,这个故事都听腻了!”朵朵抱怨。 “就是啊,小顾哥哥,不想听故事了,要不你给我们唱歌吧?”小胖提议。 顾灵生僵了一下,“哥哥不会唱歌。” 尹馥在门外目睹一切,直接走进去拆他的台:“谁说的,你还没开口就说不会?” 三人一齐看过来,两个孩子眼睛都亮了:“小尹哥哥!” 顾灵生的眼睛也弯起淡淡的弧度。 尹馥将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这些日子,他已经跟孤儿院的孩子们都达成了一片,在院儿里的,以及在医院的这两位。 小胖对他说:“小尹哥哥,你唱!” “好啊。”尹馥大方地笑了笑,又看一眼顾灵生,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意思是叫他看好了。 尹馥说:“你们有没有学过《春天在哪里》?这是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的歌。” 小胖:“学过!” 朵朵:“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歌!老师说了,我最喜欢春天了,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春天来了,我的病也会马上好的!” 尹馥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从前的自己也十分相信春天代表着希望,可是经历两年浮沉之后,好像早就遗忘这个美好的比喻。 孩子都知道事情,他觉得自己也要捡回来。 于是他开始唱。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的…… 小朋友的…… 的眼睛里。 奇怪,以前的他好像忘记过这句歌词,但如今又莫名地记了起来。 窗外,绿芽儿已经开始冒尖儿;窗内,顾灵生靠在一旁,定定地看着拍手唱歌的他。 尹馥分出心抬了个眼,和他短暂地对视。 那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看到顾灵生眼里的温淡的笑,看到他身后的窗外,好像已经满园春色,万紫千红。 一切仿佛真的都在变好。 第54章 想你想你好想你 把两个孩子哄睡着,尹馥和顾灵生走出病房。 顾灵生一直低着头,目光斜斜地盯着他,眼神灼热又直白,却又不说话。 尹馥被看得有些发热,问:“干嘛?” 顾灵生又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差点儿撞上迎面走过来的人,被尹馥拽住,才终于肯收回目光。 尹馥教训他:“看路!——” “你唱歌好听。”顾灵生压着他最后的音调,低沉地说。 尹馥心一滞,差点儿也撞到人,这回轮到顾灵生去拉他。 顾灵生拉着他的袖子之后就没松手,不但没松手,还在长长的袖子下面,悄悄勾起他的手指。 北京的医院总是人多的,尹馥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又被顾灵生紧紧勾回去。 几次挣扎之后,尹馥只得放弃,压制着乱跳的心脏睨了顾灵生一眼,扯别的话题:“你摆架子,在小朋友面前唱个歌怎么了。” 他们走出了医院,走在大街上。 顾灵生说:“我真不会唱。” “唱歌嘛,张开嘴就会了。”尹馥歪头去看他,另一只手故意去撑开他的嘴巴,“张嘴会不会,嗯?会不会?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顾灵生躲,尹馥就伸手拽住他的下巴,去挤他的脸颊,把他的嘴巴硬生生挤开。 顾灵生的脸被他挤得很丑。 尹馥哈哈笑成一团,顾灵生也被他带得低声笑起来,还要分心去扶笑得歪七扭八的他。 第97章 身后一个自行车经过,疯狂“铃铃铃”好几下,上边的北京大爷还高喝:“嗬!干啥呢别挡路啊!我刚抢的盐和板蓝根别给我撒了!” 闹够了,顾灵生也把尹馥送到学校了。 尹馥得说正事了:“我要去武汉出差一个月。” 顾灵生愣了一下,“武汉?一个月?” “对,那边有个中科院病毒研究所,设备先进,我在这边做了一两个月的实验也没成果,去那边把实验做出来也好,不然进度一直推进不了,我还说想读博呢,没有成果也读不成。” 顾灵生点点头,“也好。” 他们走到宿舍楼下,尹馥把顾灵生拽到墙根后的那一方隐秘的天地里——只有他们,和头顶上暖黄的路灯。 尹馥把手抵在顾灵生胸前,抬眼看他,“就是见不到你了。” 顾灵生搂过他的腰,把他带向自己,低声说:“一个月而已。” 尹馥“嗯”了一声,顺势倒在他肩头,蹭了蹭他身上好闻的香皂味,在他颈窝里闷闷地问:“不会等我回来,你又跑了吧?” 顾灵生承诺:“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 “你说的。” “嗯。”顾灵生沉声应一声,然后轻轻把尹馥的脸扶起来,低头吻他。 夜晚的校园安静,偶尔听到自行车的链条声和路过同学的交谈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融在他们唇舌相拥发出的声音里。 一吻结束,尹馥在顾灵生的怀里抬头,“那……等我回来再搬家?” 顾灵生又忍不住低头吻了一下他额头,“那合同就白费一个月了。” “没事,这回出差导师会给我发钱。”尹馥说,“或者你先把你的东西搬过去住也行,我的等我回来再说。” 顾灵生“嗯”一声,把尹馥按回自己怀里,安静地、紧紧地抱着。 很久之后,顾灵生低声说:“一个月不能见你了。” 尹馥心一抖,“你刚不还说‘一个月而已’?” “说错了。”顾灵生把他抱得很紧,“一个月好长。” 尹馥小声地笑了一下,“要不你跟我去武汉?”顿了顿,他又想到:“哦对,那你还是留下来陪朵朵和小胖吧,医生说现在不是在术后恢复的关键期么。” 顾灵生捧起他的脸,“那下次。” 尹馥看着他,回应道:“嗯,下次。” 然后他们自然而然地接今天的不知道第几个吻,在2003年三月初的北京,在他们没有心思去听的校园晚间广播里。 “据悉,2月14日,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已经组织有关专家对从广东现场采回非典型肺炎的标本鉴定,另外,广东省报告病例总数为305例,已连续五天无新病例出现……” 尹馥去武汉的那天,顾灵生将自己租的小屋子退租,把东西搬到合租的屋子去。 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一个行李箱外加一个背包就完事儿。 他本来想把被子搬过去的,但是尹馥嫌弃他这床被子太薄,说不买一床新的厚被子不让他进门,于是顾灵生只好听话,收拾好东西之后又出门买了一床新的被子。 他买的是西单商场里上好的棉被,买完,数数手头的钱,所剩无几。 师父不是没有给他寄钱回来,可他怎么能要师父的钱。 顾灵生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北京的春天总是起雾,这让他想起伦敦,想起那段曾经快乐到云霄,又悲惨到谷底的日子。 老天爷什么时候给予他最后的审判?说是在吃苦了业,可他又觉得自己杂念太多,很想快点出去赚钱,不想花尹馥的钱,不想让尹馥那么辛苦。 空荡的房间,顾灵生无事可做,于是给尹馥打电话。 尹馥没有接。 一分钟之后,尹馥发了一条短信过来:【在和导师他们吃饭,晚点打给你,想你想你好想你。】 想你想你好想你。 顾灵生甚至能想象到尹馥说这句话的语气。 好想把他抱在怀里狠狠亲一顿。 等不到尹馥回来再搬家了,顾灵生决定第二天就去尹馥那里帮他把东西搬过来,他想第一时间和他住在一起,一刻也不想等了。 头天晚上顾灵生征得了尹馥同意,于是第二天,顾灵生去了尹馥的宿舍。 尹馥昨晚已经在电话里和室友打过招呼,顾灵生进到了尹馥的宿舍,帮他收拾东西。 尹馥的东西也不算多,顾灵生收拾了两个行李箱,外加一个手提包。 正要走,尹馥室友提醒他:“哎,他这个小箱子你别忘了。” 顾灵生这才注意到桌角有个不起眼的木箱子。 尹馥昨晚在电话里交代他不用所有东西都搬走,只需要把衣服、他常用的专业书和毛巾牙刷带走就好,所以他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个小木箱。 “他可宝贵这个箱子了。”室友笑道,“每隔几天就用布来擦一擦,都被擦得锃亮的了!” 顾灵生闻言捎上,“好的,谢谢。” 回到合租屋,顾灵生一连咳嗽了好一阵。 本来这段时间吃上药了,感觉没有那么严重了,但是这雾天一来,再加上他又提了一路的重物,病症就又突然来得急了些。 白痰又被咳出来。 去卫生间处理好,顾灵生将尹馥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到他们共享的衣柜里。 其实顾灵生的衣服也就三四件,但是看见衣柜里都是尹馥的衣服,他觉得很幸福,比看到自己的衣服还幸福。 第98章 整理完衣服,码放好尹馥的专业书,顾灵生的目光落在那个小木箱上。 里面装了什么,尹馥能当个宝贝一样供着?他自作主张打开,尹馥应该不会介意吧? 这么想着,顾灵生的手已经掀开了木盒盖子—— 金工实习小锤子、木雕书签、折满星星的玻璃瓶、一个记账本、一朵干花。 顾灵生认得那朵干花,那一定是自己当年送给尹馥的那束山茶花中的一朵,大抵是在他们分开的那几年,尹馥做的…… 顾灵生也认得,那是自己本科时用的记账本。 他拿起来,翻开。 他的字迹:【1998年3月15日,支出:老肖烧烤店尹馥工资,150元。】 他的字迹:【1998年4月15日,支出:老肖烧烤店尹馥工资,150元。】 尹馥的字迹:【这300块钱还没还你,顾灵生,你是不是就想让我欠你一辈子?】 他的字旁还有水渍的痕迹,顾灵生仿佛看见1998年拿到这本东西时,哭红的眼角。 心忽然抽痛,痛感好像传导到肺里,顾灵生重重地咳嗽,他刚刚明明已经吃了药,可是却咳得更厉害了。 他拿起手机,翻开短信,盯着尹馥昨天发给他的短信看。 【想你想你好想你。】 才分开一天,就已经要受不了了。 顾灵生恨自己,恨自己被命运选中,却又没有对抗命运的能力。他想要尹馥,就现在。 管不了了,顾灵生抓起外套就出门,往火车站去。 他到了火车站。 北京西站总是那么多人,顾灵生看着前方排队的人群,心急如焚。 大屏幕上显示,最快的一班开往武汉的车就要还有二十分钟发车,他要赶上这一趟,一刻也不想多等。 不过排队五分钟的时间,顾灵生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他用最快速度买票、进站、上车,坐在座位上的那一刻,心才终于放下来。 他忽然想起当年曾和尹馥在站台分别,尹馥说“本来想亲你的,人太多了,开学再说吧”,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忽略掉这句话,然后在开学时一声不吭地去伦敦。 真是个混蛋。 火车鸣笛,即将开动。 顾灵生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是孤儿院的老师打来的。 正好,他也想说一下请假一个月的事。 顾灵生接起来。 对面传来焦急的声音:“小顾,朵朵……朵朵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第55章 我很爱你 朵朵原本是个孤僻的小孩。 顾灵生记得自己刚到孤儿院那天,朵朵是值日生,和她一起值日的小胖想要跟她分工,她却拿着扫把一个人走到墙角,对小胖的话充耳不闻。 顾灵生走过去问她为什么,她不说话,于是顾灵生就陪着她一起蹲在墙角,慢慢地给她将自己在小时候孤儿院的故事。 在讲到自己除夕夜被安排去打扫厕所时,朵朵小声嗫嚅一句:“是啊……” 在顾灵生的追问下,朵朵说:“今天是我生日,老师还让我来扫地,他们都不喜欢我……” 顾灵生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于是拉着她的手找到负责安排的老师。 老师一愣,去翻档案,“啊?今天不是她生日吧?” 最后发现是一个乌龙。 朵朵被遗弃之前,她的生父母给她过过一个农历生日,但朵朵没有农历的概念,就把农历的日期当成了新历来记。 最后,顾灵生和老师帮她一起完成了值日,尽管今天不是她真正的生日,但顾灵生还是还带着她去巷口买了一个小蛋糕。 朵朵很黏顾灵生,老师说,她进手术室之前,嘴里迷迷糊糊地念叨着:“小顾哥哥……” 顾灵生心一横,下了火车,往医院跑。 朵朵转院了,转到了一个更好的上级医院。 顾灵生想,再过几天,等朵朵病情稳定一些了,再去武汉也不迟。 可是几天之后,朵朵的病情不但没有稳定,还变得越来越严重。 她一直在发高烧,出现头痛、干咳和乏力的症状,医生说,这和她可能会出现的术后并发症并不吻合,倒是……很像广东的那个突然肆虐的所谓非典型性肺炎。 朵朵的情况一下子被医院重视起来,她被转移到隔离病房。 顾灵生每天都守在门口看她,看她一个人在里边孤单的样子,想到小时候那个在孤儿院举目无亲的自己。 这些日子,北京每天都在发生变化。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食盐和板蓝根的价格被越抬越高,医院里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多,发热门诊里的人每天都在增加…… 这天顾灵生从医院回来,忽然觉得胸很闷,他鬼使神差地绕到药店去想要去买几个口罩,却发现售罄了。 他回到出租屋时,开始咳嗽。 他以为是这几天奔波医院,哮喘又犯了。他拿了几片药扔嘴里,洗完澡之后却没有觉得好转,反而胸闷、咳嗽得更厉害。 诺基亚手机铃声响起,是尹馥给他打来电话了。 他重重地咳嗽几声,咳了个尽兴,才摁下绿色的通话键。 一接起来,尹馥就讨伐:“你说过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的。” 顾灵生沉声道:“刚刚洗完澡,正要打。” “好吧。”尹馥的声音有些失落,不过下一秒就自己调整好,雀跃起来,“你今天干什么啦?” 第99章 “我……”顾灵生顿了一下,“我去孤儿院叫他们认字了。” 他下意识地向尹馥隐瞒朵朵的事情,也下意识地伸手摁住喉咙,压住自己想要咳嗽的欲望。 “好厉害啊,小顾哥哥。”尹馥故意这样叫他。 顾灵生心痒痒的,更想咳嗽了。 他用力摁住喉咙,然后反问:“你干什么了?” “我就在实验室里待了一天呗。”尹馥说,“我跟你说,武汉这个热干面也太干了吧?我觉得有点儿噎,不过我豆皮挺好吃的,下次你来,我带你去尝尝。” 顾灵生看着桌面上摆着的那张火车票,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答:“好。” 那天晚上,顾灵生开始发烧。 三月底的北京还是冷的,可是他却觉得像在炎热的酷暑里,出了一身盗汗。 迷迷糊糊间,他又梦见了若干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他的胸口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他就要喘不过气,可是突然,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尹馥从远处跑来,替他搬开了大石块,一下子扑到他怀里,还骂他是笨蛋。 第二天,他给孤儿院的老师发了短信说明了情况,并提醒她们也注意,然后就得到几位老师一模一样的回复:【我也发烧了。】 他摁着太阳穴,逐一回复:【保重身体。另外,如果尹馥问到你们头上,不要和他说我也病了,拜托。】 有老师回复过来问为什么不能告诉,顾灵生回: 【我和他本来也不熟,只不过老同学偶然相遇,他也对孤儿院义工感兴趣,这段日子就交流多了些。他在武汉的项目关系到他考博,所以不必让他分心,耽误他的正事。】 顾灵生头痛欲裂,在药箱里找到体温针,一测,竟然已经烧到了39度。 他在衣柜里抓了一件旧衣服,顶着要恍惚的意识,做了个口罩,又抓上尹馥忘记带去武汉的围巾,围在自己脸上,遮住口鼻,然后出门去了医院。 医院离家有三站路,但是顾灵生害怕传染给别人,于是选择了走路。 寒风吹在发烫的脸上,顾灵生觉得自己好像被拉扯在两个世界之间,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仅剩的一点思绪都用来想念尹馥。 他想,还好尹馥去了武汉,要不然他们住在一起,尹馥也没法幸免于难。 他自己多难受都无所谓,他只是不舍得尹馥受这个罪。 走到发热门诊的时候,顾灵生被告知很多人排队,要等两三个小时。 人太多了,顾灵生听到有人说:“没发烧,但是觉得难受啊,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 他在昏昏欲睡里想,没发烧就不要来医院了啊…… 再后来的事情,他就记不清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独立的病房里,左手扎了针,头顶上两大瓶水正在吊着。 忽然意识到什么,右手一摸口袋,摸到手机,却发现已经自动关机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他出门时是上午九点,现在是几点了? 这时,护士推门进来,“你醒了啊。” 顾灵生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嗓子是沙哑的。 护士看了看他头顶吊的水,“你疑似被感染了,我让医生来做个流行病学调查。” 在护士转身出去前,顾灵生哑着嗓子唤:“……稍等。” 护士转身。 “请问,您有……诺基亚的充电器么?”他艰难地说,“我……我每天都给……家里人打电话,今天没有打,他……他们会担心。” 护士了然,“正好我有,待会儿给你带过来。” 医生过来问了他这几天都去了哪里,顾灵生说就是来这个医院看望病人,那个病人是昨天确诊的,已经被隔离了,没有接触过。 医生说:“这个医院里已经确诊好几例了,不是她传的,也可能是别人传的。” 然后一声又问了他有没有别的什么慢性病,当听到顾灵生说哮喘时,医生的神色短暂地顿了一秒。 尽管医生的表情变化微不可察,但顾灵生还是注意到了。 他握紧了被子底下的手机。 护士将充电器给了他,“这个你拿着用吧,我家里还有备用的。” 顾灵生谢过。 开了机,短信铺天盖地地来。 【怎么关机了?】 【说好给我打电话的……】 【怎么一个小时了还关机?】 【顾灵生,你在哪里?】 嗓子很难受,顾灵生知道如果打电话过去一定会被发现,可是只有回电话,才能让尹馥不担心。 顾灵生硬着头皮拨回去。 电话几乎是第一秒就被接起。 “你去哪里了?我现在在火车站差点儿都要买票回去了!” 听声音,感觉尹馥都要急哭了。 顾灵生的心一紧,一下子又想要咳嗽了,他狠狠地掐自己的虎口,才得以忍住。 “朵朵……突然进了icu抢救。”顾灵生努力地维持声音的稳定,“对不起,让你着急了。” “啊,对不起,刚刚不该吼的……”尹馥的声音瞬间软下来,“朵朵情况怎么样了?” “抢救过来了,别担心。” “那就好。”尹馥松了一口气,“你声音怎么哑了?” 顾灵生紧紧地拽着床单借力,“没事,可能就是昨晚熬了一晚上,没睡觉。” 第100章 尹馥不疑有他,“哦,那今晚还要你守着吗?别累坏自己。” “……不用了。” “那你快回去睡觉。” “好。” “那我挂了。” “……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小,电流滋啦滋啦地响了几声,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武汉和北京切割开来,此生不复相见。 顾灵生的心一空,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尹馥……!” “嗯?”尹馥又把手机拿近了。 顾灵生听着尹馥的呼吸,在心里记下他呼吸的频率,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怎么了?”尹馥又问他,“没什么事我挂啦,你快去睡——” “我很爱你。”顾灵生听见自己打断他,“看见你第一眼就很爱你。” 对面的声音空了一秒,然后是一声低笑,问他:“你干嘛呀?”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说。”顾灵生顿了顿,又找补一句,“可能是……icu有点吓人。” 电话对面又爽朗地笑了几声,尹馥用最轻快柔软的声音说:“我也爱你,顾灵生,乖乖等我回去。” 第56章 别担心 武汉的春天,总是日复一日地飘着很多梧桐絮。 尹馥每天的轨迹也出奇的一致,宿舍、实验室、食堂三点一线,外加每晚八九点给顾灵生打电话。 十天过去,实验取得重大突破,尹馥很高兴,请求师弟能不能加班加点把实验做出来,这样就能早点儿回北京。 还好师弟的女朋友也在北京等着他,他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实验成功,比预期时间快了很多。 尹馥和师弟喜出望外地联系了导师,导师听了也很高兴,让他们马上把论文写出来,马不停蹄地投稿发表。 五天之后,两人把论文初稿写完发给胡老师审阅,一时间闲下来,于是商谈着出去转转。 从户部巷到黄鹤楼,从黄鹤楼到江滩,蔡林记的热干面比食堂的好吃太多,尹馥逐渐爱上这座中原城市。 长江宽阔,尹馥想到家乡的珠江,想到本科时的松花江。也想要和顾灵生在长江边看水。 在江滩边看到许多出双入对的小情侣,尹馥心里痒痒,他想,以后一定要带顾灵生来武汉玩,他和他也要成为长江边上的一对鸳鸯。 这天晚上回到宿舍,尹馥给顾灵生打电话。 “晚上的江滩真的好漂亮啊,还有长江大桥也是,傍晚的时候在夕阳下边特有感觉,晚上开了灯以后也好看。”尹馥雀跃地跟他分享今天的所见所闻。 电话对面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嗯”地应一声。 “我马上就要回去了,还没逛够呢。”尹馥说,“不过比起待这儿,我还是想回北京,谁叫北京有你呢。” 尹馥越说越开心,他期待着顾灵生的反应。 可没想到,顾灵生沉默片刻,竟然忽略他后半句话,问:“这么快就要回来了?不是一个月吗?” 仿佛一盆凉水泼到头上。 他加班加点赶实验进度,就是为了早点回去见顾灵生啊。 “实验提前做成了,论文也提前写完了!”尹馥有些置气,“怎么啦?你这话听着好像不想让我回去似的——” “咳咳……咳……” 电话对面的声音忽然变小,是顾灵生把手机拿远了,像是在刻意掩盖他咳嗽的事实。 不知怎么的,尹馥心里忽然腾起一些不好的预感,问:“怎么了?咳嗽又严重了吗?” 顾灵生又咳了一阵,才答:“没有,只是北京最近总起雾,别担心。” 顿了顿,顾灵生又说:“你还是等等再回来,北京现在……疫情比较严重。” 尹馥不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理大好像还封闭了校园,新闻还说要建定点医院专门收治非典病人,好像挺吓人的。 其实导师也让他们先在武汉避一避,等到情况好转了再回来,经费可以走学院报销系统,让他们不必担心。 在武汉躲一躲确实是理性的选择,但…… 尹馥总觉得怪怪的,这些天顾灵生的声音都有些沙哑,问就是守着朵朵休息不好,完了还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别担心,这个医院没有病例”。 但这都是无端的猜测,尹馥当下也只能说:“好吧。” 又过了两天,师弟跟尹馥说想回北京,师弟和女朋友都是北京人,他们俩家里都说在北京买不到口罩和白醋,想让他从武汉带点儿回去。 尹馥想到几天前自己问顾灵生孤儿院的情况,顾灵生说孤儿院的物资很充足,让他别担心。 ——别担心。 这些日子,尹馥在电话里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三个字。 他为什么要一直强调? 尹馥拿出手机,打开通讯簿,却发现自己没有存孤儿院任何一位老师的电话。之前去孤儿院都是跟着顾灵生去的,确实没有另外联系其他老师的必要。 但尹馥的直觉越来越强烈,顾灵生一定在撒谎,至于撒到什么程度,他不敢多想。 他急匆匆跑去实验室,打开一台电脑,查询到孤儿院的座机号码。 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接电话的老师说孤儿院现在缺洗手液、消毒液、口罩,很多老师和厨师都不敢来上班了,人手严重短缺。 尹馥当即表示可以带物资回去,又问:“那个……经常去你们那儿的一位义工,顾灵生,他最近有来吗?” 第101章 电话对面思考了一下,“啊,他很久没来了,不过他这段时间应该一直在医院看朵朵和小胖吧,我也不太清楚。” 那天下午,尹馥和师弟去购买了许多物资,第二天,两人一起坐上了回北京的飞机。 出于一些奇怪的直觉,尹馥没有将自己回北京的消息告诉顾灵生。 昨晚他们照常打电话,尹馥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很累,尹馥心里一声咯噔,赶紧让他早点休息,挂了电话。 没有回到北京之前,尹馥知道北京的情况已经十分严重,但仍旧缺乏具象的概念,但落地的那一刻,他的所有的想象都化为前所未有的恐慌。 在几次有限的乘飞机经历里,尹馥都没见过那么空旷的机场。人人都带着白色的纱布口罩,低头匆匆行走,人和人之间自动隔开几米远。 出站的地方设置了测温区,广播循环播放:“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您在出站前红线内停留三秒……” 尹馥和师弟没有敢坐公共交通,他们打了一辆车。尹馥让师父先把师弟送到家,然后再到他和顾灵生的出租屋。 家里没人。 不是没人,是明显很久没有人住过,桌子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除了灰,桌子上还有一张火车票。 【北京西——武昌,2003年3月25日】 心跳骤停。 顾灵生他……曾经想要去武汉找自己吗? 尹馥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给顾灵生拨出了电话。 “您好,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又一连打了好几个,都是关机状态。 信息阻滞的时候,所有最可怕的想法都鱼贯而出,侵袭着他本已所剩不多的理智。 刚刚回来的路上,司机师傅播放的广播里,不知是哪个部门倡导:“为了您的健康,请减少外出,少去人员密集场所、医院等高危场所……” 可是…… 可是他不能再失去一次顾灵生,也不能再像从前面对下岗潮时那样,面对眼见的疾苦而手足无措。 尹馥拖着两大个行李箱,带着物资去了孤儿院。 他个人的能力实在有限,两个行李箱已是极限,但也救孤儿院于水火了。 孤儿院食堂的师傅已经连续上了两个星期的班,尹馥让他去休息,主动去顶了一餐的班。 炒大锅菜是个体力活,尹馥戴着口罩在烟熏火燎里,眼泪都被逼出来好几次。 值班的老师看见了,赶忙让他休息。 谁知尹馥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您还是不知道顾灵生的下落吗?我联系不上他。我特意从武汉赶回来的,打他电话打不通……老师,您能不能帮我……” 老师有些为难。 她答应了顾灵生不要把他感染的事情告诉尹馥,顾灵生说他和尹馥只是偶遇,实际上并不熟,可是…… 老师看着尹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模样,又觉得这两人一定是有过命的交情,否则一位怎会隐瞒,另一位怎会如此着急? 尹馥看出了她的犹豫,一下子站起来,“老师,是不是他要你们别和我说的?一定是!” “这……” “老师,我……我和他……” 尹馥有口难言,如果他和顾灵生是男女朋友,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说“我是担心我男朋友,您就告诉我吧”,老师也一定会理解的。但可惜他们都是男生。 尹馥焦急地看着老师,却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老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逐渐睁大的眼睛似乎包含了许多深意。 最终,她还是说:“小顾他……他感染了,昨天他和我另一个被感染的同事一起,被转移到了小汤山。昨天我还联系上他们了……” 尽管早有猜测,但这个事实真正落地的时候,尹馥还是感觉一道惊雷劈在身上。 时光仿佛倒回1998年的暑假,刘阿姨在电话里对他说,你不知道吗,顾灵生出国啦。 “你是什么时候给他打的电话?”老师边掏出手机边问,“打不通吗?” 尹馥恍然回神,“大概三四个小时以前。” “我打一个试试。”老师拨号,打开免提。 依旧是冰冷的提示音:“您好,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小汤山医院。 顾灵生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夜里,他和同房的病友一直在咳嗽,此起彼伏,好像在用生命做一场奇怪的比拼。 他扭头,看到这位六十多岁的大爷身上的世界线。 大爷会死。 明天就要死了。 那么自己呢? 为什么他的能力还是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他记得没被感染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到生死这样的大事件了。 高烧已经持续了一周都没有退下去,本来他的哮喘就是肺部的疾病,而这个病毒攻击的也是肺部,雪上加霜。 曾经师父说他和尹馥最后会走向“家破人亡”,奶奶走了或许并不是终点,尹馥家破,他人亡,这样的安排也不是没可能。 尹馥的课题就是做的病毒学吧?倒也不错,如果真的没挺过去,自己感染过的躯体,或许还能成为他研究的标本…… 顾灵生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最后一刻,他只是在想:明天……明天就跟护士说,要把遗体捐献,只捐献给理大胡教授的研究团队…… 第102章 可是第二天,他一直没有醒过来。 第57章 笑容 没有出租车愿意载尹馥去小汤山,他只得回头到孤儿院去寻找救兵。 目前孤儿院值班的老师也只有两个,她们一听是顾灵生的事儿,都乐意帮忙,一位老师主动顶夜班,另一位老师开车和尹馥一起去。 虽是送他去了,但老师还是说:“不过……小汤山咱应该进不去吧。” 确实进不去。 保安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大老远见着他们就往回摆手,“嗬,别过来呀,不知道这是啥地方么!” 看尹馥一往无前的样子,保安还以为他急病投医来的,又一连退后了好几步,“哎哎哎!保持安全距离呀!” 尹馥不得不剎车,但上半身还是克制不住努力往前探,“您好,我……我朋友在里边,突然联系不上了,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打听一下消息?” “你‘朋友’?”保安重复了这两个字,“你只是他朋友,你当然不能知道他情况了,你去问他家属不就完了吗?有什么紧急情况,都会通知家属——” “他没有家属啊!”尹馥着急地喊道,“他……” 他和我是世界上孤零零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一瞬间,尹馥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和顾灵生都没有亲人了,如果他们有谁失去了对方,后半生就只能孤独到老。 老师看他急得气都顺不过来,拍他的背安抚:“小尹你先别急,这咱肯定也进不去,不然还是回去等等?” 看着近在咫尺的医院,看着或许近在咫尺的顾灵生,尹馥不愿意挪开一步。 他不住地上前两步,却又在保安防备而惊恐的表情下剎车,声音发抖:“求求您了,我打他电话半天都没人接,您能不能帮我进去问——”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来自北京的陌生座机。 强烈的直觉扫过脑中,尹馥摁下绿色通话键,手抖得厉害。 一个女声说:“您好,是顾灵生的女朋友吗?” “我……” “诶,你是男……”电话对面将手机拿远了。 尹馥赶忙说:“我是顾灵生家属,我是他家属,您说!” “啊,我看他住院的时候一直打这个电话呢,还以为……”护士顿了顿,“这边通知您一下,顾灵生他情况比较危急,从白天到现在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考虑到他还有基础性的肺部疾病,您这边……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尹馥差点儿直接腿软倒下去。 “我现在就在你们小汤山医院门口,能不能让我进……”话没说完,尹馥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十分不现实。 “您别着急,现在情况特殊,家属没有办法进行陪护,但我们肯定是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去抢救每一位病人,您自己也保重好身体……” 之后护士再说了什么,尹馥都没有听见了。 他拖着身子离开了小汤山,老师将他送回家,问他“没事吧”,尹馥扯出个笑容摇摇头,却连说再见的力气都没有。 回到出租屋,他靠着门背滑坐下来。 视线的正前方是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个小木箱,尹馥有些恍惚。 这不是他放在学校的东西吗?啊,对,顾灵生之前说了,去他宿舍帮他把东西搬来了,因为等不及,想在他从武汉回来的第一天就进入同居生活。 同居生活…… 真的还会有吗? 尹馥不知道是走还是爬到架子前,拿下那个小木箱,打开,一件件地查看里面的东西。 他拿起那朵山茶花的干花。 那年他从伦敦回来,本想把顾灵生送的那盆山茶花扔掉,可是已经走到了垃圾桶旁边,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默默地将花抱了回去。 在第二个春天,在顾灵生对他说完狠话的那个春天,山茶花又开花了。尹馥将一朵花剪下来做成干花,然后把那一整盆花都种在了当时居住的小区院子里。 他当时想,等本科毕业,离开这座城市,就真的真的要和顾灵生一别两宽,再也再也不能想他,也不能再在半夜梦到他。 尹馥走到桌边,把顾灵生买的那张火车票放进小木箱里。 看日期,这应该就是顾灵生去宿舍帮他搬东西那天,看时间,或许就是顾灵生在看到这个小木箱之后,产生了去武汉的冲动。 顾灵生一直在沉默地朝他奔赴。 之前是,现在也是。 未来呢? 尹馥打开电视。 新闻里,代表病例的冰冷数字还在上升,主持人说已经进入了平台期,总体情况在逐步趋于稳定。 平台期。 尹馥在心中重复这三个过于宏观的字。 这是多少正在经历生死的个体,构成的三个字啊。 这三天,尹馥几乎没有睡着。 他尝试过拨回那个座机号码,可是一直占线,有一次好不容易拨通了,对方说顾灵生情况好了一点点,但意识还是不清醒,没说几句就挂了。 特殊时期,医护都很辛苦,尹馥不想再添麻烦。 其实他知道,如果顾灵生情况好转了,医院一定会通知他的,主动打过去,也并没有多大用处。 除了让自己更着急以外。 他给梁大仙拨了个越洋电话。 梁大仙听了,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第103章 他不必再说什么,尹馥已经全然明白他的意思。 顾灵生告诉过尹馥,两年前,师父一点儿能力都没有了,也病得很严重,但突然有一天,王奶奶从英国赶来,师父的病就奇迹般地好转了,出院之后,两人就一起去了英国生活。 师父经历了很多很多苦难,才在晚年换来一点点迟暮的幸福。 可是顾灵生还那么年轻,比起从战火岁月里走来的师父,他经历的那些,或许根本也不算什么吧。 尹馥忽然不知道要如何一个人度过后半生。 所以当胡老师的电话打进来时,尹馥是恍惚的。 他现在的情绪实在不适合做研究,想好请假的说辞,尹馥接起电话。 “胡老师好,抱歉,我——” “哎小尹啊,是这样。”胡老师直接打断他,“你也知道我们的项目一直很受重视,科研经费也是没少咱的,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现在上边希望我们能够对sars病毒去做一些前沿分析。” 尹馥的背瞬间就挺直了。 “但是呢……”胡老师停顿了一下,“但是可能需要我们进到小汤山现场去调研、采样,你看这……啊,我知道这确实有些为难,不勉强——” “老师,我可以去!”尹馥紧紧地握着手机,“老师,什么时候去?我现在就可以出发!” 可是尹馥不知道顾灵生在小汤山的哪里。 他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拿着笔记本跟在胡老师身后,胡老师问病人什么,他就负责记录,或者进行补充提问。 尽管心里想着顾灵生,但他也不敢怠慢工作。 这是一个发热的春天,这是一个高热的医院,尹馥看见一瓶又一瓶的输液瓶被丢弃,看到一个又一个的病人上了呼吸机,甚至看到一些盖着白布被推出去的人。 恐慌,惧怕,为这些生命感到痛惜,同时祈祷上天眷顾最后一点幸运。 他和胡老师又被带到另一个病房。 医生说:“这个病房只有一位患者,男性,24岁。” 尹馥的心莫名一紧。 “前几天一直昏迷,意识断断续续,不过今天清醒了,咱们护士正要通知家属。” 这时,尹馥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转头看一旁的护士台,护士正在拿着座机听筒放在耳边,许是等了一会儿没人接听,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护士:“嘶,怎么不接电话呀,前两天不还整天打电话来催呢么……” 好熟悉的女声。 医生:“胡教授,您二位请进。” 病房的门被推开的那一剎那,尹馥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睛。 那双眼睛原本是半阖着的、病弱无力的模样,但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就不可遏制地睁大了。 胡老师走到他身前,弯下腰轻声对顾灵生说:“小伙子,你好啊!我们是理大生科院病毒学的研究团队,现在来问你一些问题,方便吗?” 没有回答。 顾灵生的目光一直聚焦在胡老师的身后,他半张着嘴唇,还扎着针的手抓住了床边护栏,似乎是想要用力握紧,却又使不上力。 尹馥看见他的眼角红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顾灵生眼里有泪水。 没得到回答,胡老师又问一次:“小伙子,方便吗?” 顾灵生十分迟钝地点了一下头。 胡老师直起腰板,回头道:“来,小尹,听我问了这么多位患者,你应该也熟悉流程了,这位轮到你来。” 说罢,胡老师拿过他手上的记录本,给他让出位置。 尹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用颤抖的双腿,走完这短短的几步。 来到顾灵生的病床前,他学着胡老师的样子弯下腰,靠近他。 再没有闻到那股好闻的香皂味,取而代之的,是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沾染上的消毒水味。 这不是他的顾灵生了,不是那个健康的顾灵生了。 他抖着声线说:“……您好,我是……理大生科院……” 他说不下去,痛苦地闭上眼。 忽然,手被轻轻握住。 抬眼,看见顾灵生在对他笑。 忍着眼角的红,笑得很淡、很吃力。 第58章 我是死了,还是醒了? 胡教授听到尹馥不正常的声线,急忙走上前来问:“怎么了小尹?” 一旁的医生也上前查看,“哎哟,是受触动了吧?年轻人情绪容易崩,正常,咱们这里有好些年轻医护都掉眼泪来着。” 胡教授摆摆手,让他从顾灵生床边退下来,“你先平复一下情绪,这位还是我先来问吧。” 尹馥低头接过本子,“抱歉老师,是我太不专业了……因为这位是我……” 看见顾灵生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尹馥顿了顿,只说:“……是我的老同学。” 胡老师和医生恍然大悟,表示理解和同情。 医生及时提醒:“但是你得忍住,别哭出来啊,注意防感染,别用手去碰皮肤。” “好,谢谢您的提醒……” “你放心,咱们医院都是全力救治每一位患者。你老同学的情况不算好,但也不至于太差,咱们积极配合治疗,齐心协力,一定可以战胜病毒!” 尹馥点头道谢,说不出话。 他看着胡老师低头在顾灵生床前问问题,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记录,可是提笔才发现手一直在抖,字不成字。 第104章 “……我没事。”正回答着问题的顾灵生忽然哑声说。 “什么?”胡老师一怔。 “……我没事,尹馥。” 顾灵生的目光越过胡老师和医生,淡淡地朝他来。 尹馥不知所措,他的眼眶里已经都是眼泪,他不能让眼泪流下来,穿着防护服,不能擦眼睛,可是如果不流下来,他就看不清顾灵生了。 他好久没有看到的顾灵生。 他想要相伴到老的顾灵生。 到老。 可是他们现在都才24岁。 “……尹馥。”顾灵生忽然又叫他。 尹馥忍着眼泪看过去,“……嗯?” 顾灵生红着眼,艰难地笑着说:“生日快乐。” 一瞬间,尹馥的手紧紧地握成拳。 这怎么可能忍住不哭啊。 24岁了。 尹馥忽然意识到,今天是4月19日,自己的生日。 这是他和顾灵生重逢后的第一个生日,尹馥曾畅想过无数次,一起吃蛋糕,一起吹蜡烛,一起睡觉,睡觉的时候听顾灵生叫自己宝贝。 上个一起过的生日,他们别分,这个一起过的生日,难道又要分别吗? 胡老师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拿过本子,“小尹,你坐旁边的病床上休息一下。” “老师……” 胡老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病床上的顾灵生,“这三天咱们都得来,你可以每天都来看你同学,但是如果你一直这样要掉眼泪似的,对患者的情绪也会有很大影响。” 听到能每天都来看顾灵生,尹馥瞬间坐直了身子,“好!……谢谢老师!” 可是与生命赛跑的途中,情绪是最容易抛下的东西。 第二天,尹馥在做完调研后,得到导师的允许,只身一人来到顾灵生的病房。 他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隔着防护服与顾灵生握手,千言万语积压在胸口,说不出一句话。 先说话的是顾灵生。 “尹馥,”他虚弱地叫他的名字,“你太瘦了,以后多吃点。” 尹馥说不出话,握着他的手只是摇头。 “……你在北京读研的头一年,去食堂吃饭都只吃一两米,一肉一素。” 果然,顾灵生一早就在默默跟着他,就在观察他的生活。 “以后没法拜托你同门给你送吃的了,你自己要……咳咳……” 同门送吃的,什么意思? 尹馥忽然想起实验室有个同门人特别好,每天都带水果和零食来分给他们,而且每次分给他的分量都最大,要不是同门也是男生,指不定得闹绯闻。 尹馥怔愣:“那些吃的……是你送的?” 顾灵生嗯了一声,“我每天把零食给他,让他……别跟你说。” 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买了一整个师门的份儿。顾灵生分明没有工作,没有几个钱。 “……顾灵生,你是笨蛋吗?” 顾灵生淡淡地笑着,低声应了个:“嗯。” 尹馥抓着他的手,想要用力却又使不上力气,顾灵生也没有反握住他的力气,他们的手轻轻地交迭在一起,隔着好几层仿佛手套,无法相拥。 顾灵生又缓缓说:“还有,做实验不要做太晚,熬夜伤身。如果一个人过不下去了,觉得孤单,就——” “顾灵生!”尹馥打断他,“我不许你说这些话!以后你来监督我吃饭,监督我睡觉,还有我这辈子就跟你一个人过……你不想我孤单,你……你就好起来,知不知道?” 顾灵生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说:“我的存折里还有大概五千块钱,你拿去用。” “顾灵生,我要生气了!” “密码是790419,你的生日。” “顾……” “师父在英国,过年过节替我问候一下,辛苦你了……”顾灵生顿了顿,哑着嗓子叫他,“宝贝。” 顾灵生叫他宝贝。 尹馥的头重重地垂下。 他曾经恨顾灵生是个哑巴,可是现在他恨不得顾灵生是个哑巴。 第二天,尹馥知道为什么顾灵生昨天要坚持说那些话。 他忽然想到奶奶走的那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奶奶十分平静,不去医院,只是要他带她去楼顶看星星,然后交代了一些“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 或许人是真的能感觉得到自己生命在流逝的吧。 这是尹馥在小汤山调研的最后一天,他本和胡老师在其他病区,忽然,负责顾灵生的护士跑过来叫他。 “那个小伙子意识不清醒了,他……他反复叫你的名字。” 尹馥几乎是第一秒就拔腿跑出去,意识到什么又剎住车,回头去看胡老师。 “快去!”胡老师催他。 尹馥来到顾灵生的病房时,顾灵生还在喃他的名字。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顾灵生的呼吸十分急促,“尹馥,尹馥……我看到了好多人的命……除了你的、我的,所有人的线都看到了……” 这说明,顾灵生的能力变得前所未有的高。 不是说,能力消失了,就算吃苦了业成功了吗?为什么……还会反其道而行之? 顾灵生上了呼吸机。 他的生命变成监控仪器里的数据,变成那根平缓的折线,变成一声声冰冷的“滴滴”声。 尹馥守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凹陷的脸颊。 第105章 明明上个月好不容易才把他喂胖一点啊…… “小尹。”胡老师走了进来。 尹馥怔愣地回头,看见是导师,赶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咱们……咱们要走了是吗老师?” 胡老师只是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尹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恋恋不舍表现得太过明显。 只是老同学,担心是正常,但也不至于在这里三天,就几乎三天不吃不睡也要守在人家身边。 “老师,我……” “没事儿,你……” 师徒二人都有些局促。 尹馥回头看了眼命若悬丝的顾灵生,回头,没有犹豫地说:“老师,如果您介意,我可以立刻退出课题组,我——” “我尊重你们。”胡老师打断他说。 尹馥怔住。 胡老师柔和道:“21世纪了,这很正常,别多想。我是想说,上边给我们批的期限就是三天,明天我们就不能再进来了,所以……” 尹馥低头,“我明白。” “但你放心,我会让医生好好关照他。”胡老师说,“他有基础疾病,等日后康复了,我让医生给转到最好的康复医院,顺便把哮喘给治了,这样你们以后的生活也能轻松些。” “老师……” “我还没见你这么着急过呢,小尹。”胡老师笑了笑,“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都是不骄不躁很稳的,没想到还有这一面。” 尹馥的手紧紧地握着彼此,“……让您见笑了。” 胡老师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为了爱情么,不丢人,你师母要病了,我得比你还急。” 那晚,尹馥只能遵从规定的离开。 为了防止交叉感染,他和胡老师住进了专门安排的酒店,隔离一周。 那是煎熬的一周。 酒店窗外的那棵树像极了伦敦的那棵,尹馥每天盯着它发呆,想到伦敦无数个和顾灵生相拥而眠的夜晚。 那时,本该居安思危,可谁知竟是人生里最快乐的几个月。 他从包里掏出来一颗星星,是尹馥出发前从顾灵生送给他的那罐迭星星里掏出的一颗。 拆开来,看见上边写着“19岁快乐”。 顾灵生是个大笨蛋,为什么要写19岁快乐啊,应该写“永远”快乐啊。 日子一天一天过,胡老师每天给他打电话,交流学术,交流他考博的事情,顺便转告他顾灵生的病情。 那天,胡老师说他在武汉写出来的那篇论文过了初审,又说这样的话考博绝对没问题了,尹馥听了,竟然没有一点儿欣喜之情。 因为胡老师后边跟的是:“不过啊……小顾好像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挂断电话,尹馥嚎啕大哭。 窗外的那棵树一动不动,安静地陪伴着他,他看着那棵树,看着树上绿油油的树叶,怀疑自己来到了一个虚假的春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再次响起。 看到来电显示上的“顾灵生”三个字,尹馥还是怔愣的。 接起电话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哭到睡着,然后做了梦。 显然,电话对面的人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的声音很弱,很哑:“尹馥,我看不见那些线了……” “我是说,别人身上的命,什么都看不到了……” “尹馥,我是死了,还是……醒了?” 第59章 真正属于春天的绿色 尹馥离开隔离酒店的那天,正巧也是顾灵生转院的那天。 顾灵生的肺炎已经治愈,在胡教授的安排下,他被转送去了最好的肺科医院,继续治疗哮喘以及可能存在的sars后遗症。 尹馥打电话给胡教授道谢,并询问做实验的事情,胡教授体恤地表示:“准你一周假,你先陪小顾,实验我让你师弟来帮我。” 尹馥感激不尽。 尹馥来到顾灵生所在的肺科医院。 他先去询问了医生治疗方案,医生让他不必担心,胡教授都已经打点过、交待过。 他又战战兢兢地问了费用,医生笑道:“不用啊!胡教授没和你说吗?sars治疗费是国家包圆的,在我们医院的治疗不收费。” “我们医院在研究sars后遗症,需要一些样本,不过因为免费嘛,这个名额也是有限的,本来名额都满了,你同学是胡教授打点过才加进来的。” “也请你放心,我们已经取得了顾同学的同意,也不会给他用什么新药,主要是以观察为主。” 尹馥郑重地握了握医生的手,“好,谢谢您!” 他记得当时考研之后,因为照顾奶奶耽误了提前联系导师的契机,等想起来,院里许多大牛都已经被挑走了,唯独胡教授因为研究方向比较冷门还有名额。 原来现在的幸运在当时就已经奠基。 尹馥看向窗外。 春季的浓雾终于散去,五月的阳光照拂大抵,老天爷不仅赦免了他们,似乎还额外赠送了许多好运。 尹馥走进病房。 顾灵生一直醒着,听到脚步声,缓缓扭头过来,看见是他,立刻就要坐起来。 “好好躺着!”尹馥忙过去止住他。 尹馥的手轻轻碰到顾灵生的肩头,一个月没有进行的肢体接触唤醒许多情绪,春天好像也能产生静电一般,尹馥的手抖了一下,就要收回。 下一秒就被顾灵生抓住。 低头,看见顾灵生直勾勾地看着他。 第106章 大病初愈,顾灵生不仅脸颊是凹陷的,本就深邃的眼眶也在暴瘦下显得坑瘪,皮包骨一般,看得尹馥的心止不住地疼。 他缓缓张开手掌,与顾灵生十指紧扣。 又想哭了。 “别哭。”顾灵生看着他淡淡地笑,“都过去了。” 真是奇怪,从前顾灵生一点儿也不爱笑,这几次见面,反倒是他笑得更多。 没有让病人反过来安慰自己的道理。 于是尹馥拉了个椅子坐在他床边,努力扬起笑容,“嗯,都过去了。” 看着终于恢复一些气色的顾灵生,想到在小汤山的那些和死亡交锋的岁月,尹馥百感交集,许是留下了心理上的后遗症,尹馥至今还在害怕重蹈覆辙。 他问顾灵生:“你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到别人的命了吗?” 顾灵生的拇指伸出来,安抚地蹭了蹭他的手背,低声道:“真的,宝贝。” 顾灵生又叫他宝贝。 尹馥根本受不了,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声音也一起软下来,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早知道不去武汉了,你个骗子。” 如果不去武汉,他生病了自己就会第一时间知道,也就不会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个可怖的病毒,面对前所未有的恐慌。 但顾灵生却说:“如果是你,你会告诉我吗?” 其实也不会。 他也不会愿意让顾灵生担心自己,更不愿意让他放弃学业从武汉跑回来。 所以尹馥低着头说:“说明我们都还没把对方当家人。” “家人?” “谈恋爱的时候肯定是不愿意对方看见自己难堪嘛,但那些夫妻一起过日子的,一定是知无不言、患难与共的。说明咱俩……还没到那份上呗。” 顾灵生沉默片刻,“但是我们没办法……” 没法办拥有具有法律效力的合法伴侣身份。 顾灵生将尹馥的手握紧,心想,好像已经有一些国家允许同性婚姻了,等出院了要查一查能不能去哪些国家办理结婚登记。 尹馥却只是抬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问他:“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用那么复杂。就问你,你想不想和我过一辈子?” 顾灵生看着他的眼睛,想到初见时他因为一盆山茶花哭红了的眼,那双眼睛在夜色下,就是像现在这般明亮的。 真好,他的宝贝永远都明媚而美好。 他回答:“做梦都想。” 尹馥笑了,“那你嫁给我。” 顾灵生没有意见:“好,我嫁给你。” “那等你病好了,咱们结婚去。” 顾灵生愣了一下,但看尹馥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还是放下疑惑,全然相信他。 他忍不住拉起尹馥的手到唇边,落下一个吻,恳切地答:“好。” 这几天,尹馥几乎都在医院陪床。 第四天,顾灵生见尹馥实在辛苦,心疼了,勒令他回家好好睡一觉。 尹馥本来不愿意离开,但顾灵生一直念叨他也要养好身体云云,尹馥实在经不住他的啰嗦,就回去了。 却没想到,第二天再来医院时,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走进病房,看见几位医生都围在顾灵生的床边。 他心一紧,还以为顾灵生的病又加重了,急忙走过去。 “小尹,你来了!”一位医生笑着对他说,“你同学的哮喘是被误诊的。” “……什么?” “他患的不是哮喘,是急性喘息性支气管炎,这两个病在临床上有很多相同的症状与体征,哮喘目前无法根治,不过急性喘息性支气管炎是可以治愈的……” 医生又向尹馥具体讲解了另两个病症的区别,尹馥激动地听着,时不时看一眼顾灵生,最终忍不住低下头,红了眼眶。 五月中旬,春夏之交,医院花园里栽种的树木正葱茏。回想起伦敦的那一棵树,它在伦敦的雾蒙蒙的天色里好似掉漆的油画,总带有一股暗沉的冷意。 终于看到真正属于春天的绿色了。 “哟,没事没事儿!”医生指挥护士给他扯一张纸,“你俩老同学关系可真好啊,看这涕泗横流的!” 尹馥被医生的话逗笑,泪花从笑容里掸出来,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在顾灵生的手心里。 顾灵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尹馥却从他的眼里解读出许多内容。 关于那些苦痛的岁月,关于在绝望中生存的他们历经种种,心里却依旧只有彼此。 一周后,顾灵生出院。 ——健康的顾灵生出院。 医生说,之前因为误诊,顾灵生的急性喘息性支气管炎没有用对药,现在虽然谈不上根治,但很少会复发,有小概率在冬春时节复发,但注意保暖,多喝水,多加运动即可。 顾灵生进家门时,差点儿没傻眼。 两件西装整齐地摆在床上,左边那件看起来有些旧了,另一件还是崭新的。 尹馥笑着说:“左边那个是我的,本来打算考研复试的时候穿的,结果穿来北京,发现大家都穿的普通衬衫,吓得我赶紧跑到厕所去换了。” 尹馥考研复试的时候,顾灵生没有偷偷跟来北京,而是留在哈尔滨陪奶奶了。 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顾灵生觉得尹馥实在太可爱,于是没忍住搂过他的腰,在他额角吻了一下。 第107章 尹馥扭头看他,“不过因为也给你买了一件,所以现在派上用场了。” 顾灵生看他,问:“婚礼?” 尹馥点点头,“就我们两个人,就在这间屋子里,可以吗?”顿了顿,像是怕顾灵生介意一般,又补充道:“我……我冰箱里还买了蛋糕呢。” 顾灵生又忍不住吻他了,这回,他直接将尹馥转过来圈在怀里,吻他的唇。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吻了。 快两个月了。 交迭的唇齿融在窗外吹来的春风里,顾灵生轻轻咬尹馥的舌尖,尹馥浑身战栗,倒在他怀里。 顾灵生回答:“当然可以。” 别说在家了,在垃圾堆里他都愿意。只要是和尹馥,在哪里、什么形式,都变得不重要。 两人为彼此换上西装,顾灵生为尹馥调整衣领,尹馥为顾灵生打好领带。 着装好,尹馥说:“要不现在就吃蛋糕吧?” 顾灵生顺着他:“听你安排。” 于是尹馥转身到水池旁,边洗杯子边说:“我酒精过敏,没买酒,只买了饮料,你去冰箱里把蛋糕拿出来。” 于是顾灵生打开冰箱。 愣住。 冰箱没有插电,里面什么食物也没有,只有一个红色的小盒子,和一个纸袋。 他回头看尹馥,“这是……” 尹馥带着笑容走过来,先拿出那个小盒子,打开。 两枚银色的戒指躺在里面,是最普通简单的款式,没有花色,没有镶钻,却存粹美好。 尹馥说:“我昨天去理大金工实习基地借了设备,亲手打的这对戒指。现在没钱,以后我们再买好的。” 顾灵生沉沉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从前吃的苦都不算什么。 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尹馥看他没动静,碰了碰他手臂,小声道:“快给我戴上呀。” 顾灵生立刻照做,他抖着手拿过其中一枚,捧起尹馥的手,为他戴上。 戴好了,他托起尹馥的手,在戒指上落下吻,“不再买了,就要这对,一辈子不换。” “好。”尹馥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唇,而后也帮他戴上,并示意他打开那个纸袋。 顾灵生打开。 里面是一台数码相机。 他曾经没能送出手,后来因为实在没钱而不得不卖掉的那一款。 顾灵生再一次愣住。 尹馥笑着看他,“以后我们多拍照片,好不——” 顾灵生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头埋在他颈窝,闷声说:“我爱你。” 尹馥愣了一下,而后带着笑意轻声说:“笨蛋。” 第60章 你哪里都漂亮 春天过去了。 顾灵生正式入职孤儿院,成为一名老师。 领到工资的第一个月,他和尹馥一起请胡教授到理大旁的饭店吃了一餐饭。 饭桌上,胡教授看见他们手上戴的戒指,笑得十分和蔼。 他说:“你们的路不好走,老师支持你们,不代表社会上其他人也支持,你们除了自己多加小心以外,更重要的是相互扶持,相互信任。” 两人点头,感谢老师的照顾和关心。 胡教授又说:“小尹,暑假到了,你也要准备开始复习考博了,谈恋爱是好,但也不要分心啊。” 尹馥忙道:“老师我明白的,您放心,我绝对不耽误正事儿!” 那之后,尹馥又开始忙碌起来。 理工类的研究生向来没有暑假,尹馥不仅要在实验室里继续做项目,还要挤出时间来复习博士生考试。 时间紧任务重,每天七点就出门,在学校里待一天,晚上十点才回家。 尹馥最喜欢的,便是图书馆关门时,看到在门口等自己的顾灵生。 夏季的夜晚总是伴着蝉鸣,下自习的人群吵吵嚷嚷,而顾灵生就安静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朝他走去的自己,仿佛世间所有喧闹都与他无关。 他的眼里一直一直,都只有自己。 他们回家路程大概十五分钟,其中很长一段路都是胡同。 胡同的灯光总是暗的,在路边下期的大爷也总是聚精会神,所以他们偷偷十指紧扣的手也总是不会被发现的。 胡同口有个大爷买糖葫芦。 第一次看到时,顾灵生就问尹馥:“要不要吃糖葫芦?” “要!”尹馥直接跑到大爷面前拿下一串,付了钱。 他第一口喂给顾灵生。 顾灵生顺从地咬了一个,剩下的都给尹馥吃了,并且说自己不喜欢吃。 之后的每一天,尹馥从图书馆出来,除了能看见顾灵生,还能看见他手上拿的一串糖葫芦。 再后来,尹馥发现顾灵生又撒了谎。 国庆节放假,尹馥和顾灵生去英国看望梁大仙。 梁大仙现在小日子过得舒坦极了,和王奶奶住在复式小别墅里,每天都牵着小手去公园里散步,那手牵的,比他俩小年轻还紧呢。 正值国庆,他们陪两位老人去唐人街。 看到有卖糖葫芦的,梁大仙拍了拍顾灵生:“徒弟,你以前不最喜欢吃这玩意儿吗?” 尹馥一愣,然后感觉到顾灵生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僵住。 “哎我侄媳妇,”梁大仙还是喜欢这样叫他,“你知道吗?以前灵生刚到我那儿住的时候,好家伙,老子好心给他煮的面条儿他不吃,看见巷口来的那糖葫芦大爷就一溜烟儿往外跑!” 第108章 尹馥扭头去看顾灵生,故意扬着音调说:“哦,原来如此啊。” 顾灵生要逃,“我去买瓶水——” “你给我回来!”尹馥眼疾手快地拽住他衣角,凑到他耳边咬牙道,“又骗我,你是不是大骗子?” 顾灵生讨好地紧了紧他的肩膀,“见你喜欢吃,就都想给你吃了。” 心里甜得不行,但尹馥嘴上还是教训他:“你真是大笨蛋!那我也想给你吃呢?” 顾灵生闷闷地笑一声,稍稍抬高了手,摸了一下尹馥脸颊,答应:“好,以后一块儿吃。” 看见师父过得快乐,他们也便放心了。 梁大仙的胃病不算痊愈,但也许是运气终于眷顾,也许是王奶奶照顾得好,来英国这两年都没啥大事,吃嘛嘛香。 顾灵生给他师父说了在小汤山的经历。 梁大仙只是押了一口茶,说:“从前咱能瞧见命,但这世间许多道理咱也参透不了,还以为自己有特异功贼厉害呢,其实还不如普通人,活得平平庸庸,简简单单。” 平平庸庸,简简单单。 这天晚上,尹馥和顾灵生重新走了一遍当年交换时,从大学回出租屋的路。 “平庸,简单……”尹馥小声重复了一遍梁大仙刚刚说的这两个词。 “嗯?”顾灵生没听清。 夜色中,尹馥看向他,“顾灵生,你想要过这样的人生吗?” 四下无人的街,顾灵生迅速揽过尹馥,在他额角落下一个吻,“只要你在身边,这辈子怎么过我都行。” “你现在可真会说这些可人的话。”尹馥撞了撞他,却又握紧他的手。 顾灵生反手将他握紧,问:“你不想吗?” 尹馥眯眼看向前方,“跟你,我当然想,咱们这一辈子简简单单的就好,可是……我们的生活里也不该只有彼此,是不是?” 顾灵生思忖片刻,“要做到行业尖端?” 尹馥嗯了一声,“以前在松花江边说过的,要变强大,要做到行业尖端,要帮助那些下岗的工人,还是没有实现……” 灯光昏暗,他们牵着手跨过脚下的一处坑洼,再抬头,前方的道路仍旧隐秘在黑夜里,看不清轨迹。 尹馥说:“等我考完博,我们回哈尔滨看看吧,好久没有去见大黄了。” 顾灵生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牵着他往里走。 一直走到他们曾经的出租屋窗外的那颗树下。 顾灵生深沉的声音沉在夜色里:“这棵树还在这里。” 尹馥看向他。 顾灵生伸手,温柔地帮他拨开迷了眼的头发,轻声道:“只要你回去,大黄也还会在那里等你。” 秋天过去,冬天到来,年历又翻了一页。兵荒马乱的2003年终于过去,2004年到来。 尹馥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泡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能喘口气。 博士生考试结束,项目也获得了阶段性成果,胡教授准了他四天的假,于是他和顾灵生踏上前往哈尔滨的旅程。 火车越往北走,地上的积雪越厚,天地间只剩白色一种色彩,盛大而壮美。 顾灵生去餐车买了两桶泡面,一桶红烧牛肉,一桶鲜虾鱼板,两人换着口味吃。 他故技重施,故意剩了很多留给尹馥,尹馥问他吃饱了没,他顺口就答吃饱了,然后就被尹馥揪着耳朵骂大骗子。 怕尹馥生气,顾灵生赶紧把面桶捞过来大口往嘴里塞。 看着眼前大口吸溜面条的人,看着车窗外的鹅毛大雪,尹馥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比之前度过的任何一个都要温暖。 “顾灵生。”尹馥轻声叫他。 对面的人闻声抬头,嘴边还有不小心沾到的面汤。 尹馥伸手替他揩掉,然后说:“你说过,以后从北京回广东的火车只要十几个小时,怎么现在还是这么慢啊?” 顾灵生错愕一瞬,眉眼随即变得温柔,答:“以后肯定会有的。” 尹馥笑了笑,“那以后你带我坐。” 顾灵生伸出手,在桌子底下与他十指相扣,沉声答应:“好。” 尹馥虔诚地相信着,往后的每一个冬天,也都会想今年这般温暖。 火车到站。 雪覆盖了这座城市,也覆盖了那些痛苦的往昔。 曾经那个不能实现的承诺,如今也终于实现。 第一天,顾灵生带着尹馥去中央大街吃了马迭尔冰棍,在他们初吻发生的那个墙根后,再接了一个吻。 中央大街一直往下走,过了防洪纪念杯,就是松花江畔。 许多小朋友在上边玩闹,推搡着打出溜滑。尹馥眼珠子一转,一个用力推了把顾灵生的腰。 “你——” 顾灵生和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一旁的小朋友都停下来哈哈大笑,“哥哥你怎么长这么高还摔跟头呀!” 尹馥笑得肚子疼,伸手拉他起来,却没想到顾灵生一个用力就把他拉下去。 他猝不及防地摔到顾灵生身上,又猝不及防地被顾灵生拿了一捧雪堆在后脖颈。 “顾灵生!” 尹馥怒斥一声,抓起身下的雪就要报复,结果却被顾灵生轻而易举地钳制住手腕。 “你……!”尹馥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的顾灵生早就不再瘦削,每天被尹馥督促着吃饭,外加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夜跑,让他壮实了不少。 第109章 所以现在,尹馥只能缩着冰凉的脖子一动不动,心里实在后悔把顾灵生这个大坏蛋喂胖。 尹馥记仇,晚上回到酒店,非要和顾灵生来一场摔跤大赛,最后的结果就是被顾灵生压在床上,从头亲到脚。 顾灵生尤其爱亲他的脚踝。 尹馥其实很不好意思,每当顾灵生的唇碰上来,他的脚就不住地往回缩,然后就会立刻被顾灵生紧紧拽回去,被珍惜地捧着,细细密密地吻。 尹馥又羞又燥热,伸手去扯他头发,“上来……别亲那里了。” 顾灵生偏头躲过他的手,抬眼,一边盯着他一边亲,低声说:“要亲,漂亮。你哪里都漂亮。” 酒店的暖气太热,受不了了。 尹馥又扯一下他的头发,“说什么?听不到。” 顾灵生又亲了一会儿,才虚虚压在他身上爬上来,最后将他牢牢锁在自己身下。 接吻,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尹馥接吻。 尹馥太乖了,一旦他的手指轻轻碰到尹馥下巴,尹馥就会特别自觉地抬起头,张开嘴。 不过也许是接了太多次吻,现在的尹馥不会在接吻时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了。 顾灵生对此十分不悦,于是每次在床榻上,他都会愈发狠厉地掠夺尹馥口腔中的每一寸,直到逼出他爱听的声音。 亲完,顾灵生靠在他耳边,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说,宝贝你好好看。” 又叫宝贝。 尹馥声音完全软下来,“……你又没看全。” “什么意思?” 尹馥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口,带着他往里摸,又靠在他耳边轻声说:“笨蛋,把我衣服脱掉啊。” 主动的后果,就是这天晚上的风雪很大,吹刮得窗户噼啪作响,可是尹馥一点儿也没听见,他的身体被顾灵生占据着、侵袭着。 他后悔一开始说那句“你又没看全”,顾灵生咬着他耳朵说:“脱光了也看不全,要你把各种姿势都摆一遍才行。” 半夜三点,雪停了,他们还在继续。 第61章 爱 第二天,两人本来计划去滑雪,但尹馥根本起不来,一觉睡到下午两点。 顾灵生买了黏黏糊糊的东北麻辣烫回来,叫尹馥起来吃东西。 尹馥轻哼一声,把头蒙在被子里。 于是顾灵生立刻放下手中的食物,躺到床上去哄人。 他从背后抱住尹馥,头靠在他后肩上,低声唤:“宝贝。” 尹馥不理他。 他又把人环紧了一些,再唤:“宝贝。” 尹馥瓮声瓮气:“你才不宝贝我呢,我腿疼,腰疼,膝盖疼,哪哪儿都疼。” “可昨晚问你舒不舒服,你说——” 尹馥倏地转过身来捂住他的嘴巴,“你不许说话了!” 顾灵生闷笑一声,把他的手拉下来,凑过去和他接吻。 尹馥很好哄,本来也没真跟顾灵生置气,况且,昨晚叫着“快点”“还要”的人,也不是别人。 又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尹馥起来把麻辣烫吃了,然后出门。 两人先去工大走了一圈,拍了好多照片,然后尹馥带顾灵生去了他曾经租住过的小区。 可是尹馥没有找到他曾经种下的山茶花——那株顾灵生送他的山茶花。 尹馥有些失落,顾灵生哄他:“回北京了再给你买。” 尹馥收起失落的神色,重新扬起笑容,“来年春天,咱们一起去买。” 晚上,尹馥和顾灵生见了超哥,超哥已经工作了,还说马上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请他们回来喝喜酒。 看着他们手上的戒指,超哥笑道:“哟,还是晚了你们一步啊!” 两人相视一笑。 尹馥喝不了酒,顾灵生又跟超哥碰了一杯。 超哥干了那杯酒,忽然神色一变,“对了,我听说那个黄毛……” 他话没说完,看了看两人的眼色。 顾灵生问:“怎么?” “他之前盗窃不是只判了一年么,刚出来没多久又进去了。”超哥说,“这回的来头好像还不小,听说是巨大经济犯罪,得判个十年八年的。” 尹馥和顾灵生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恨吗?恨。可是恨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唯一的方法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在往后余生把心爱的人保护好,不再让任何人侵扰。 吃完饭,他们与超哥告别,来到大黄的墓前。 上了香,献了花,尹馥仍不愿离开。顾灵生自然是陪着他。 尹馥看着墓碑上大黄的黑白照片,内心酸楚。回想大黄走的那天,至今还是会觉得触目惊心。 已经2004年了,1998年的那些下岗工人都去哪儿了?他们讨到生活了吗?还是……都经历了大黄一家所经历的绝望? 雪又下了起来,顾灵生伸手帮尹馥戴上羽绒服帽子,尹馥感受到他的动作,抬眼起来看他,然后靠在他身上。 曾经想要做的事不仅遥不可及,更是无从下手,要怎样才能真正帮助到曾经的下岗工人们呢? 这时,顾灵生的手机响了。 是孤儿院的老师打来的。 顾灵生接起来:“王老师?” “小顾啊,小胖的亲生父母找到了!”王老师在电话对面激动地说。 “小胖父母找到了?”顾灵生碰了碰尹馥,“王老师,尹馥在我边上,我们身边没别人,开打公放您介意吗?” 第110章 “不介意不介意,小胖也好喜欢小尹,让小尹一块儿听听!”王老师顿了顿,“哟,我是不是打扰你俩休假了……” 顾灵生这次是请了年假陪尹馥出来的。经过之前的sars,外加顾灵生去上班时也不愿意脱戒指,孤儿院有不少老师都猜测到了他们的关系。 或许是和他们俩接触已久,对他们印象都好,又或许是他们非典时期的爱情故事实在感人,所以老师们都没有微词,甚至还会私下开他俩的玩笑。 尹馥朝电话里说:“没事王老师,您说。” “哎呀,小胖的爹妈原来是东北的下岗工人,后来带着小胖来北京打工,一个不小心就把孩子弄丢了。现在小胖爸妈做生意赚了钱,脱贫致富了,都在郊区买了套房呢,小胖以后有好日子过啦!” 又和王老师寒暄几句,顾灵生挂了电话。 两人对视着,然后一起看向照片里的大黄,笑容爬上嘴角。 这个笑容不是开心,不是心酸,也不是悲悯,只是翻越许多座高山之后,看到开阔的平原,发自肺腑的笑。 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帮助了下岗的工人,通过一种代际的方式,去关爱和教育他们的下一代。尽管这只是一个个体,但将来,他们一定会离这个理想越来越近。 尹馥说:“顾灵生,你一定要好好当老师。” 顾灵生回答:“你也要好好做研究。” 广袤的黑土地下着雪,雪覆盖城市,覆盖村落,覆盖时代在这片土地上烙下的印记,顺便迎接下一个春天。 第二天,尹馥身体恢复,顾灵生带他去亚布力滑了雪。 尹馥的运动细胞一向不太发达,一连摔了好几个大马趴。 他每一次摔跤,顾灵生都要心疼一次,赶紧滑过去扶他,问他疼不疼。 尹馥笑着摇摇头,对他说:“我太笨啦。” 天地间的雪银装素裹,将他笑得弯弯的眼睛映得明亮。 时至今日,顾灵生还在为他亮晶晶的眼睛而心动,那是一双将他拽出阴沟的眼睛,就算经历了这么多艰难苦楚,仍旧保持着澄澈。 顾灵生将他扶起来,反身牵着他的双手,慢慢在雪场里带着他滑。 时间久了,尹馥对他说:“你自己去滑。” “不去。”顾灵生断然拒绝。 尹馥推了推他的手,“你会滑就去滑,不然多浪费钱啊。” “不去。”顾灵生再一次说,“看你滑更有意思。” 尹馥抬起亮晶晶的眼,盯着他,“你好黏人。” “嗯。”顾灵生坦然承认,“不喜欢吗?” “不喜欢。”尹馥飞快地接。 顾灵生心跳一顿。 谁知尹馥忽然用力拉他的手,借力滑向他,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说:“爱。” 他们回到北京,回家放了个行李,就匆匆赶到孤儿院。 谁知道一进到院里,就看见小胖的小脸蛋上挂着眼泪。 顾灵生和尹馥对视一眼,走上前。 “小顾你回来了啊!”王老师看见他们,笑道,“哟,还把咱小尹带回来了。” 两人和王老师打过招呼,顾灵生摸了摸小胖的脑袋,问王老师:“这是怎么了?” “嗐,不愿意和亲爹亲妈回去呗。”王老师回答,“问他为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 顾灵生问:“他父母呢?” 王老师回答:“说今天生意上要接待个重要客户,见客户去了。” 顾灵生闻言垂眸,恰好看见小胖瘪了瘪嘴。 他大概有了一些猜想,蹲下身子去捏了捏小胖的肥脸。 见状,王老师说:“小顾,小胖最喜欢你了,你跟他聊聊。” 尹馥也说:“我进去把礼物分给其他孩子。” 顾灵生抬头对王老师点了点头,然后对尹馥笑了笑,在他离开前,还不经意地牵了一下他掠过身侧的手。 顾灵生蹲在小胖面前,问:“你之前不是和哥哥说,想爸爸妈妈吗?” 虽然顾灵生已经入职成为老师,但孩子们还是习惯叫他哥哥,其他老师已经纠正过多次都无果,于是便任着孩子们这样叫了。 小胖手上揪着一支狗尾巴草,玩得起劲儿,就是不说话。 顾灵生也不急,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不想说,于是就陪他玩儿狗尾巴草,顺手从草丛里拔了一根下来,两人用狗尾巴草打架。 打了好一会儿架,小胖的狗尾巴草断了。 小胖也没再拔一根,定定地瞅着地面,说:“哥哥,爸爸妈妈和我想的不一样,他们好像不喜欢我……” 终于把孩子的金口等开。 顾灵生轻声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给我买了好多玩具,还说以后给我上很好很好的寄宿学校,但……”小胖没说两句就带上了哭腔。 顾灵生摸摸他的头,“没事儿,慢慢说。” “我和他们说下个月要参加春季合唱比赛,我想留下来和小朋友们一起准备,比赛完了再和他们回家,他们说唱歌没用……”小胖抽了抽鼻子,“我本来还想拿第一名,请他们吃烧烤呢!” “哥哥,你喜不喜欢吃烧烤?咱东北来的,都喜欢吃烧烤吧!可是小时候爸爸妈妈没钱,他们每次经过烧烤店都会在外面看很久,我……我一直记得这事儿呢……” 那天晚上,小胖的父母来了。 第111章 顾灵生见了小胖的父母,听他们猴急地说:“已经联系好了寄宿学校,孩子不愿意去可咋办啊,花老多钱了!” 等他们抱怨完,顾灵生给他们讲了很多事情。 包括自己曾经在孤儿院的经历,包括他在九八年下岗潮中看到过的悲剧,包括小胖这几年在孤儿院有多想爸爸妈妈,包括小胖想参加合唱比赛真正的原因。 那晚,小胖的父母让小胖留在了孤儿院,留到合唱比赛结束,并且答应小胖,合唱比赛那天会来看他。 再之后的每一天,小胖父母下班了都会来陪小胖玩,会给院里的所有孩子买礼物,还打算为合唱比赛从外面请专业的音乐老师。 不过比赛的规则是本院老师当指挥,院里的老师们谢过小胖父母的好心。 接下来,哪位老师担此重任就成为了难题。 大家本想让去年指挥的小张老师继续,却没想到顾灵生主动站了出来。 “我来吧。” 老师们都说好啊好啊,小顾年轻帅气,给咱们院长脸! 定下来人选,选曲又成了难题。 王老师问顾灵生:“那咱唱什么曲目啊?” 顾灵生早已有了答案:“唱……” 第62章 【完结】生活啊,总是充满希望 那天晚上顾灵生回到家,已经是九点多了。 尹馥听说小胖的事得到了解决,也十分高兴。 他帮顾灵生锤背,“辛苦小顾老师啦,还饿不饿?我给你下面条。” 顾灵生摇摇头,把他拉到床边坐下,“晚上小胖爸妈给全院孩子买了肯德基,我也有份。” 尹馥顺势倒进他怀里,“你偷吃好吃的!” 顾灵生搂过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咱家楼下就有一家肯德基,明晚我请你吃。” “明晚我要做实验。” 顾灵生捞他的背,让他贴近自己,“几点回家?明晚不值班,我去接你。” 尹馥顺从地贴上他,用鼻尖去蹭他的鼻尖,“八九点吧。” “好。”顾灵生吻住他。 接吻已经变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唇舌都已经熟悉彼此的动作,一个攻进,另一个就张嘴欢迎,先是温柔,然后炽烈,最后依依不舍,分开了又重新贴上好几次,这吻才算真正接完。 他们松开彼此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床头。 于是顾灵生顺其自然,将尹馥囚禁在自己身体和床头之间,“明天可不可以上实验室找你?” 尹馥明知故问:“干嘛?” 顾灵生与他额头相抵,沉沉地说:“你穿白大褂好看。” 尹馥轻轻打他一下,“变态。” “好看。”顾灵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可不可以偷一件回来?” 距离太近了,他的目光几乎赤裸地攻城略地,尹馥再开口时,声音已经软了:“我穿白大褂是搞研究呢,你……想到哪里去了?” 顾灵生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又埋头到他颈间,又嗅又吻,边说:“不怪我,谁叫你穿白大褂的样子实在是太……” “顾灵生!”尹馥不许他说了。 耳朵和脸颊都要烫死了。 还没洗澡,尹馥艰难地把人推开,强硬换话题:“你们合唱比赛定了什么曲目?需不需要义工?我可以去帮忙。” “比赛是其他老师负责,我也不清楚。”顾灵生自然地撒谎,继续往他身上贴,边吻他耳后到锁骨的地带边说,“你不是马上要博士面试了么?专心准备你的,别管。” “你……嗯……”尹馥话都说不稳了,“你去年还说你摆架子不唱歌,你看你,正式入编了也不改。” 尹馥说的是之前朵朵和小胖还住院的时候,两个小朋友让他唱歌,顾灵生说不会唱,最后是尹馥给他们唱了《春天在哪里》。 “以后改。”不知不觉,顾灵生已经把他的衬衫扣子都全部解开了。 冰凉的唇贴上皮肤,尹馥不自觉地将身子蜷缩起来,“还没洗澡……” 顾灵生却不理会他的拒绝,将亲吻往下,“以后你说什么我都改。” 受不了了。 尹馥抓住他的头发,止住他的动作,“我的包里有惊喜。” 顾灵生早就心无旁骛,“待会儿再说,宝贝。” “那可惜了,看你那么喜欢,我特意为今晚准备的诶。” 顾灵生顿了一下,下一秒就转身下床拿包。 打开,里面是一件崭新的白大褂。 “先声明,不是实验室偷的啊,我才没那么不要脸。我去市场买——” 话还没说完,尹馥就被顾灵生压在了床上。 最后,在尹馥的坚持下,顾灵生抱着他的小研究员去迅速洗了个澡,然后替他穿上这件白大褂,反过来将小研究员当成实验品,狠狠地做完一个又一个实验。 胡同口的那棵树抽出绿芽,2004年的春天来临。 这天下午,春季合唱比赛即将举行。 前些日子尹馥面试完,去孤儿院看了孩子们,小胖盛情邀请他:“小尹哥哥,你一定要来看我们的合唱比赛哦!” 尹馥自然是答应下来。 他笑着捏小胖肥嘟嘟的小脸蛋,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顾灵生对小胖伸出了大拇指。 上午,尹馥先去了学校。 今天是博士生考试发榜的日子,今年是理大第一年采用互联网进行招生工作,尹馥提前到实验室开了计算机,守着录取结果公示。 第112章 九点,刷新页面—— 他在排名第一的位置看见自己的名字。 实验室的同门都来恭喜他,师弟师妹更是问他有什么复习的秘诀,尹馥淡淡地笑了笑,回答:“大概是家里有人照顾衣食起居,除了学习就不用操心别的事情。” 实验室安静一秒,然后爆起惊呼。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神仙才能让三年都专注学术的尹馥师兄动了凡心啊,这不得是顶配绝配天仙配才行么。 尹馥笑着听大家的猜测,心想自己家那位,曾经还真是个能预测未来的神仙。 可惜现在为他下凡了。 离开学校,尹馥没有马上前往合唱比赛现场,而是绕道去了花鸟市场。 冬天回哈尔滨的时候,没有在曾租住过的小区找到那株山茶花,那么,就在这个春天把它找回来。 老板介绍:“今年这个红色的品种卖得好,喜庆、大气!” 但尹馥还是指了指后面那一小盆,“还是要白色的那株,谢谢。” 尹馥提着花,前往合唱比赛的现场。 比赛租了艺术学院的一个礼堂举办,艺术学院可不小,尹馥绕了半天没找到地方。 他给顾灵生打了电话,没人接,然后又发了短信,没回复。 估计是在忙着带孩子呢,他想。 于是他找保安大爷问了路,又找了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了。 尹馥掀开礼堂的门帘,走进去。 小主持人在台上介绍:“下面有请第二儿童福利院带来合唱《春天在哪里》。” 听到歌名的时候,尹馥心跳一顿。 孩子们陆陆续续上台了,小胖站在第一排。尹馥看见第二排观众席的中间,小胖的父母在朝他招手。小胖也看见了爸爸妈妈,他笑得小脸颊肉都堆在了一起。 尹馥也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虽然没有真正在物质上帮助到下岗工人们,可是看到小胖父母事业有成,小胖在孤儿院这几年长成可爱懂事的模样,家庭又重聚起来,尹馥也感到十分温暖。 他相信,日后自己和顾灵生一步一个脚印,一定能为曾经的下岗工人们,甚至是其他在苦海中浮沉的人们,提供更多的帮助,不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他开始寻找顾灵生的身影。 照理说,孩子们上了台,顾灵生应当带着相机,来台下拍照才是。 可是尹馥却在台下看到了孤儿院的另一位老师拿着相机。 直觉几乎是在一瞬间冲上心头,尹馥转头看向登台的方向。 然后对上顾灵生的眼神。 顾灵生穿着“结婚时”买的西装,看向他,眼神深邃又隽永。 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1998年,他们初遇的那个春天,顾灵生不小心用撑衣杆把他的山茶花怼下去,砸到人,他们一番理论,顾灵生往他身上拍了两块八毛二,他望着顾灵生的漆黑的眼失了神。 一切从山茶花开始。 山茶花。 尹馥把那一小盆山茶花从袋子中拿出来,举到脸侧,看着顾灵生,不自觉地笑了。 顾灵生神色顿了一瞬,眉眼也温柔起来。 而后他收回目光,走上舞台,面对孩子们,架起指挥的手势。 快活的伴奏起,孩子们随着节奏左右晃着脑袋,有几个小朋友弄错了方向,脑袋磕到一起,可爱极了。 而顾灵生的背影,是一如既往的深沉,也是焕然一新的生动。 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尹馥从侧面看过去,还能瞧见他小声领唱的嘴巴。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眼睛里……” 顾灵生又一次骗了他,说是别的老师负责,实际上是为了实现对他的承诺。 他说顾灵生摆架子不唱歌,顾灵生说改,就真的改了。 可是尹馥又觉得顾灵生不单单是为他改的。顾灵生爱他,爱这些孩子们,也爱这个曾经伤害过他们,却又最终没有抛弃他们的世界。 “看见红的花呀/看见绿的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曾经的他们在苦难中浮沉,经历过无数个寒冬,他们心痛过、绝望过、怨恨过,可是最终,在春暖花开的2004年,他们又找回了春天。 “嘀哩哩哩哩哩哩/嘀哩哩哩哩哩/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表演结束,顾灵生转过身面对观众,带着孩子们鞠躬谢幕。 起身,他看向坐在第一排边上的尹馥。 他们相视一笑。 此刻,他们正年轻,没有功成名就,没有大富大贵,没有名誉傍身,可是他们知道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因为生活啊,总是充满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