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迷宫》 第1章 [gl百合] 《群青迷宫作者:亦可钦【完结】 文案: 现今最受瞩目的艺术家何之唯,在自己三十岁时于蓝湖自焚身亡,留下人生最后一个作品:一只蓝色的天鹅雕塑。 她的死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在这场争议中,何之唯的姐姐何之诚因为承受不了舆论压力,遂选择跳楼自杀,自杀时带着自己写了六年的诗集原稿,死时稿纸漫天飞舞。 何之唯生前唯一亲近的除姐姐外的人,童玉卓,则在何之唯自杀后十六年因病去世,年仅四十六岁。 在童玉卓病逝前,她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得到了何之唯姐姐何之诚的日记。当她了解完所有日记时,她觉得这些内容应该进行公布,因此在自己时日不多时决定对这本日记进行编写。 她只写了一半,预感到自己时间不多时恳求何之唯的独子,何之城替自己完成编写。 何之城答应童玉卓的请求。他为了弄明白母亲为何年纪轻轻时就选择自杀,以及真正认识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决定翻开何之诚的日记。 当年的事迹,母亲的秘密,就此解开。 本书同故事线漫画为《红纸》。 内容标签:都市 虐文 现代架空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之唯,何之诚┃配角:童玉卓┃其它:张泽天 一句话简介:天才艺术家完成自己作品的全过程 立意:商业与艺术存在矛盾。 第1章 前言 玉卓阿姨在2038年10月3日因肺结核去世,年仅四十六岁。 她在四十岁的时候身体就已经出问题了,时不时就得往医院里跑。我以前经常去看她,她那时还没有因为病痛缠身到几乎下不了床。 她是我见过最有耐心的人。有很多烦心事我只跟她说,而她总是安静地听着,最后跟我讲没事的,没人会对我发脾气。我在她这里绝对安全,所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大部分时间里我跟她分享自己的生活。学校里发生的事,我暗恋的女孩子,偷偷去纹的纹身。她听后总是说:“要是我小时候胆子再大一点就好了。也许我的青春能过得像你的这样精彩。” 玉卓阿姨说她也想纹纹身,想纹背上,但她怕疼,所以又没纹了。她说想把唯最后的作品纹上去。我听到母亲的名字后没有说话。她也很识趣地没再往这个方面讲,因为我们在谈及母亲的时候总会出现很大的分歧。 我对母亲的印象很浅。她在我四岁时纵火自杀。2023年8月22日,一场人为大火在蓝色山谷里燃起,带走一位年仅三十岁的年轻艺术家。我不了解她,只知道她遭遇很多苦,杀了人,最后又选择用这种方式自尽。 她很出名,因此有关她死亡的报道铺天盖地。那间陪葬她的木屋被烧得只剩几根已经碳化的房梁。即便如此,人们还是把那儿圈起来做了一个艺术馆,连同着她未被烧干净的骸骨和她的作品一起。 那个艺术馆的名字叫何之唯艺术馆,用母亲的名字来命的名。玉卓阿姨在最后的日子里请求死后艺术馆能将自己的骨灰撒入馆内的蓝湖里。艺术馆那边同意了,特意挑了母亲自焚的那个日子将她的骨灰扬了出去。 十五年过去,她终于如愿以偿地陪着母亲,永远在一起。在看到那些灰扑扑的粉尘从空气中消失时,突然一下我很想哭。她这辈子就求过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将自己和母亲安葬在一起;第二件事是求我替她完成这本书。 这本书她只编好了前三章。然后她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持她继续写下去,彻底垮台,最后到她去世。她留下了很多自己的想法供我参考。我在尽量保留她意愿的同时加入了自己的东西。 此书的雏形是何之诚姨妈的日记。母亲生前将自己大半的画搁置在何之诚姨妈家里,而那些日记则全部被藏在母亲创作的一张小小的画中,最后被画的买家发现。 后来那个买家将所有日记转交给了玉卓阿姨。她拿着它们看了又看,每次看都会把病床上的被单哭湿。我来访的时候她很想憋着不哭,可她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看得我很糟心。 那时她的状态已经非常糟糕了,病痛将她完完全全封杀在医院病房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毅然决然地写下这本书,大概是准备能整理多少篇日记是多少篇日记。 我觉得她太执拗,对母亲又太纵容,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要做到这种地步;那时我还没看过之诚姨妈的日记,于是她说:“你找个时间看看吧。”当时我只是默默点头,但并这么没有做。 母亲自杀时,舆论两极化非常严重。有人同情她的做法,有人厌恶她的不负责。而我作为她的儿子,在亲眼看到何之诚姨妈因此承受不了压力跳楼,最后到玉卓阿姨一病不起后年纪轻轻就死去,认为她就和大多数人口中的那个何之唯一样:自私且脆弱。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讨厌她。她让我感到失望,失望到我萌发过不想她当我母亲的想法。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玉卓阿姨这么好的人会爱上像我母亲这样极度自我且傲慢的,所谓的什么艺术家。 在我和玉卓阿姨最后的那次对话里,我终于心一横问了她这个问题。她没有奉劝我不要这样想,也没有强硬地表明过让我喜欢母亲,只是在听完我的质疑后显得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第2章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一切。”她在病床上轻轻叹了口气,说得很诚恳,张了张嘴,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讲,但最后只磨出这么一句话。可能是为了顾及到我的心情,她在犹豫要不要讲。 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想要了解母亲过去的想法。我怕一旦得知她真如所有人所说的那么不堪,自己从今往后会活在她更深沉的阴影里。 玉卓阿姨猜透了我的心思,但还是说了点有关母亲的事。那一小段话让我决定帮她完成这本书,算是为了她去弄明白母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段话不算太长,但促使我翻开之诚姨妈的日记,并且对母亲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唯是一个,一个很纯粹的人——同时她很残缺。”玉卓阿姨少见地说话中停,因为她也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母亲最好。“你说得对。可能我真的就是无药可救到爱上一个这样破败的她;可能从我认识她起,我的喜悦也好,悲伤也罢,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讲到这里她突然变得很难过。“但她不在了,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记得我和唯第一次谈论死亡时,年纪都很小。大概是在我们十七岁。我说我害怕因死亡而产生的无法阻止的分离;唯说她害怕死亡给她带来计划中断,让她无法完成未完成的作品。” “后来唯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也不能说害怕。死亡只是死亡而已。’她向我解释道,无论是无法阻止的分离,还是突如其来的中断,其实就算不死,人总是在遭受这些事。说到底,她只是会为了无法完整表达自己而感到不安,就像我厌倦分离一样。” “她自焚前的一个小时给我打电话,说:‘童玉卓,我的创作结束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连忙问她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但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对我说没有。‘我已经把自己能做的东西全部做完,所以是时候该停下了。画纸画尽了,颜料用完了,就这样吧,再这么画下去会让我痛苦。’她讲完这句话后就挂掉电话,断线的声音捂住我们的嘴,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 “我都没来得及跟她说再见。” 说道这里,玉卓阿姨低下头,停顿良久,仿佛脑海中正重现当时的场景。后来对方叹出长长一口气,继续之前的话:“作为天才的她兴许是太累了。打完那通电话后,我在某个瞬间感觉自己其实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也没有去阻止她。” “我,我阻止不了。” “当她亲自说结束的时候,一切就真的结束了。她的情,她的爱,她的命——” “都跟着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一块,变成灰烬后消失殆尽。”玉卓阿姨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她会走的。她肯定会……我在最开始就很清楚。” 玉卓阿姨瞬间有些泣不成声。她变得只能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这样太狼狈,为此她在拼命地压平自己的声线。我看着她抑制不住的泪,也开始变得有些抽噎。她花了一小阵子平复自己的心情,随后冷静了点,将自己的发言说完。 “现在我已经到这种时候了,睡在这里后做的每场梦都在走马灯。她那些我曾经无论如何都回忆不清的模糊片段,此时此刻全部变得清晰起来。一切就如唯那时候说的那样:死亡只是死亡而已。我没有害怕,就算知道自己将同时遭受分离和未完。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至少我在最后的时刻清楚地回忆起她的每一个瞬间。” “我非常想念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书前言与后记中的“我”指何之唯之子何之城,第一章起直至本书结尾均为何之诚的日记,日记中的“我”为何之诚 第2章 1 2008年11月20日小雪 小唯很累了,伏在病床的扶手上恹恹无力。她困得几乎都要睁不开眼,但还是强迫自己能保持多久的清醒就保持多久的清醒。 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说小唯,睡会吧。她微微抬头,双眼疲倦而不安地快速眨动着,最后轻轻挤出一句不困。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我三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在意识到自己手上的写字茧可能会让我不舒服后,她又将我的手指全全放下,看了我几眼,随后小小地叹了口气,神态很像妈。 又过了小几分钟,她再也撑不住地在病床边睡着。她就睡了二十分钟左右,随后突然惊醒,看到我还在病床上睁着眼好好的,惊厥过后又开始犯困。她还是像之前那样,一定要保持清醒到再也坚持不住地睡着。 我对她说没事的,好好休息吧,姐姐不会走,姐姐错了。她说她只是想醒着,醒着能看今年的初雪,睡着的话,这么小的雪没看到就化了。她总是一边说,一边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着身体,强烈的疲惫兴许再过几秒就要将她压垮;她几乎没有语调的话溜出嘴,多想证明自己对我并不那么上心,可那双眼睛却一直望我,仿佛希望将我永远刻在她的眼球上。 小唯,姐姐,姐姐很爱你。我看不了她这样子,央求她好好休息。姐姐会陪着你,姐姐保证,醒后你还能见到我。她听后皱了皱眉,总是显得很执拗,默不作声地强撑到最后一点精神都被耗空。终于,她再次入睡了。这次她没有很快醒来,挨着窗户沉沉睡去,头垂得低低的,始终保持着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姿势。 第3章 窗外的雪比之前下得大了些,没有要停的意思。小唯一动不动地睡在窗边,逐渐清晰的飞雪把她的轮廓打得透亮。她脸上的碎发随意垂落,就连睫毛都已经脱力到不会发颤;那条她自己梳的长辫松松垮垮,略微发红的长发散落在身上宽大的衣物各处,像只可怜的流浪猫。 我想抱她,同往常那样为她梳头。过来巡查的护士说我还在吊水,不要轻易下床,以此遏制了我。我在护士走后还是忍不住下床抱了她。她实在太累,完全没醒,安静地躺在我怀里,就连呼吸声都微乎其微,手好冷,冷得像雪。 我握住她的手,想捂热它们。她的指节在一瞬间微微颤动,身体往我身上凑了一点。她好小,真的好小,小到穿着那些厚重的衣物还是显得弱不禁风;小到我能将她整个人兜在胸前;小到我该反复提醒自己:她已经十六岁了,是少女,不是幼女。 小唯的成长期没有过渡。在某个夜晚她突然长大,不吵也不闹,整个人安静得像是失去声音,仿佛永远被锁入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不记得她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与人疏离,但记得有天她被父母吵架误伤后毫无反应,表情木讷得像是已经无法感知到疼痛。 她那时候不再需要我的拥抱;不再需要我在父母争执时替她捂住耳朵;不再需要我一遍遍对她说没关系,姐姐在。她只是平静地对我说:姐姐,我知道,过一会爸妈就不会吵了。他们总会安静的。 我曾经一直为她这样过分的冷意而感到不安,但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显得很安稳,一切完好如初,所以我以为她真的长大了,变坚强了。她此刻无意识展现出来对我的依赖让我彻底崩盘。我的心像是被揪住一样,眼泪一下子就涌出好多。她现在和小时候因为害怕跑我床上睡时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她已经不会哭了。 2008年11月22日晴 今天可以出院了。医生来我这儿叮嘱注意事项,还有几个记者过来采访。 我闹出的事上了新闻,这种感觉很糟糕。我不希望自己的事被报导,几个人揣着相机对着我拍了又拍,我仿佛被全全看光。幸好今天小唯不在,不然的话她一定会跟我一块上新闻,而后引起轩然大波。报纸的标题将是天才画家亲姐姐何之诚来到蓝湖,在一酒店烧炭自杀获救。 记者们围成一圈,每个人穿得黑沉沉,像复活岛神秘的石雕。他们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在二十四岁这样青春正好时选择自杀。这样的追问把我刺痛,我张了张嘴,不想回答,但又必须吐点什么东西出来喂饱这群无所事事的饿鬼。 人会无缘无故地自杀吗?谁都知道答案是不会,谁都知道答案不好看,为什么一定要问出这样的话?我没有哗众取宠的心理,他们盯着我身上一些衣服遮不住的淤青看了又看,巴望着能从我口中听到些什么精彩的故事。这比自杀本身给我带来的伤痛要强烈多了。 我生气,难过,最后到无可奈何。而事实上这些情感无人在意,所以我思量许久,草率地回答自杀纯粹是因为活着太累,不想活了。我孤独迷惘,不知所终,于是最后选择自杀。来蓝湖是因为,听说这里的雪景很美。 他们将这些话沙沙沙地记下来,一众人在我身边劝,说你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活着不好吗?人总会有不知道生活意义的时候,但好死就是不如赖活着。这世上美好的事这么多,不要太脆弱,不要太敏感,少想点事,你会活得很开心。 我听后讷讷点头,走流程地说自己现在想开了,真后悔自杀。谢谢救我的警察,谢谢治我的医生,谢谢大家的好言相劝,以后我会好好生活,不好意思这次给你们惹出这么一个不必要的麻烦。 那篇报导最后以这样一个故事出现在大家面前:二十四岁女作家前往蓝湖烧炭自杀获救,自杀原因是觉得活着太寂寞。在众人劝说下,女作家重拾生活自信,保证以后好好生活。 真奇怪,明明每个人都觉得自杀不是好事,但却总是对这种行为感兴趣。如果19日晚上我只是在蓝湖旁的酒店沉沉睡去,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关注了。我望着渐渐退走的记者,一瞬间松懈下来,长长吐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医生了。医生比记者讲人情一些,他们既尊重隐私又尊重生命。我望着那个上前来要找我谈话的医生,他也望着我,表情不冷淡,缓缓对我说了很多事:一氧化碳中毒,脑损伤,注意迟发性脑病。 有很多专业术语听起来很吓人。我无法控制地失了神,最后回过神来听到一句话:有情况要回来复查。 2008年11月2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我把这句话写了无数遍,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最重要的事。从今天起,我得把能记下来的事尽量记下来。如果那么多事脑子记不住了,至少这些纸记得。 医生说一氧化碳中毒会导致记忆力下降,严重的话也可能伤及大脑。虽然及时治疗后的痊愈率很高,我目前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但我不想赌,赌自己就是毫发无伤,赌在我身上总会无事发生。每一场赌博,输的永远是我。因此我学乖了:人要么不赌,要么做好赌输后的准备。 我害怕忘记小唯,日记是为她写的。万一以后我真的不幸痴呆了,希望这本日记多少能唤醒我。 第4章 今天是周日,她和朋友出去一会后回来了。我在玄关处抱了她很久,她缩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手死死地攥着我胸口的衣物。突然一下我很想哭,强烈的罪恶感侵蚀我的骨骼,那种无形又阴湿的疼痛让我有些止不住地颤抖。我见她很想忍着不哭,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最后到实在忍不住地掉下一滴眼泪,心疼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唇角颤了又颤,最后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姐姐。我疼得鼻尖酸楚,泪水把视线打湿到模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被堵得仿佛停止跳动。小唯不要哭,小唯姐姐会永远陪着你,小唯姐姐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红颜料。我不敢哄,不能哄,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仅是维持抱她的这个姿势就让我精疲力尽。 她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绪,很大概率是已经无法抑制了,哭了很久。我没有勇气问她会不会因为我擅自抛下她而讨厌我。无论她回答会还是不会对我来说意义也不大,哪个回答都无法减轻我自杀未遂带给她的创伤,以及我对她沉重的愧疚。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小心翼翼地亲她鬓角上的碎发。她细软的头发像绸缎,深栗色中稍稍带点暗红,仍然留有洗发水的残香。她和我身上的气味相似,但更沉郁,更伤感。人们常说小孩都是无忧无虑,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她不是;是因为她几乎不会哭,所以已经不能算小孩了吗? 这样的猜测让我不知所措。她刚过完自己十六岁生日,不久前才有了一个好朋友。我只希望她像普通小孩那样开心地笑,伤心地哭,大胆地闹。高一八班的何之唯,不骂脏话,不谈恋爱,成绩中上,艺术非凡。我知道她肯定被很多男孩倾慕,她该烦恼的事有很多,但不该是为了家长里短。 此刻她在我怀里默默地抽噎,大抵是哭累了。我的嗓子有些发干,想要多少让她开心些,于是哑着嗓子打趣道:姐姐现在不是在这吗?在这里你都还是这么不开心呀,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姐姐今天没准备吃的?她没有心思接我这个烂透的玩笑,连脸上的泪痕都懒得抹去,期期艾艾地对我说:我害怕。姐姐我、我好害怕。 2008年12月1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离出院有一个星期多了,目前身体状况没有异常。我发现了一家味道很好的西餐厅,有点贵,但带着小唯奢侈这一次不是什么问题。 我很早就去学校接小唯了,把车停在了校门口。她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同她的好朋友说话。那女孩的头发黑黑亮亮,名字叫童玉卓。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小唯的朋友,但名字只听小唯提过寥寥几次。童玉卓是那种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孩,长得很好看,眼睛很亮,梳着一撮小小的辫子,是一个朝气蓬勃而热情的孩子。 她带给人的感觉就像大多数十六岁小孩一样,活泼而有生气,还带有一丝稳重感。这样的稳重感并不违和,反而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明白事理的,有教养的孩子。小唯的气质则截然相反,沉郁且脆弱,让人觉得心事很重。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小唯这个样子是我的问题,我要是能再多保护她一点,也许她也能像童玉卓一样。 小唯她们走近我时,我笑着喊了她们的名字。小唯,童玉卓,我在这里。我也有些惊讶自己脱口而出了童玉卓的名字,明明小唯不怎么说,我和她也不怎么熟悉。 童玉卓见到我后很开心地挥了挥手。我看着她们俩背着书包一块小跑过来,心情很好。小唯很明显是被童玉卓带着跑起来的。我知道她不喜欢跑步,但见童玉卓跑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慢悠悠地晃着走过来。 我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清楚地记得童玉卓的名字了。偶尔在学校里兜兜转转时,她的名字总能出现在张贴在学校各处的红榜上。小唯不怎么谈童玉卓,但这是小唯一直以来的性格。仍然,这不代表小唯不喜欢她。上周日小唯主动叫她出去玩,这实在太难得,小唯竟然主动想找别人出去玩。 我想知道童玉卓是何方神圣,于是今天特意留意了一下这女孩。无可否认,童玉卓是个非常讨喜的孩子。她很有教养,看到我时永远会热情地打招呼,在目送小唯上车后会笑着跟我们说再见。我很喜欢她,邀请她跟我们一起吃饭。她婉拒了,说今天妈妈会回来做饭,想早点回去,让大人少担心点。 成绩优异,懂事顾家,温文尔雅,很难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在这么成熟的同时让人觉得很单纯,她真是很懂该怎么让人喜欢自己。作为小唯的同龄人,童玉卓很完美,如果能为她打分,我会毫不犹豫地给她满分。这样的孩子不会不受人青睐,就算是被大家称作天才的小唯。 我问小唯,童玉卓在学校里是不是很受欢迎?小唯说是,课间时童玉卓永远在和很多很多同学说话。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我对童玉卓很有好感,希望她能多关照小唯一点,毕竟长久闭塞自己的小唯也需要除我以外的人来关注。 第3章 2 2008年12月14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出院了差不多一个月,自我感觉良好。这段时间一直在陪小唯,她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两个星期前好了不少。 我们最近过得很开心。腊月来了,08年很快就要过去。我房间里有了一副新日历,是小唯特意为我画的。这次她一反常态地没有用蓝色作画,选了红色。我觉得新颜色的尝试很有意思,她画了出一种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感觉。 第5章 我对艺术的了解程度很浅薄,但她无数张漂亮的蓝色油画被很多艺术大牛评论为情感细腻,手法精粹。可每当她画起红色时,一切就变成了另一个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八岁时用红色蜡笔画的画,整张纸上都是胡乱飞舞的红线,那张白色的a4纸都要被她涂成红纸了。 我见她拿着那张没什么看头的红纸看了又看,满意了好一会后突然一下瞪大眼睛,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瞬间变得很伤心,最后坐在地上哭,眼泪啪嗒啪嗒打在地板砖上。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但她一直以来就很乖,不会轻易闹情绪。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一个劲地摇头自己哭自己的,最后哭累就睡着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明明她那么喜欢红色,而且最开始她对那张我完全欣赏不来的红纸的情感是珍爱。也许我现在该问问她八岁那时为什么画着画着突然就哭了。下次如果记得这件事的话,就问问吧。 回忆到这里,我瞥了眼她做的日历。这幅日历虽然是红色的,但里头掺杂着好几种绿色,还有很多亮黄。这些颜色完全没有被小唯融在一起,一块又一块的,各自是各自,让我立马想起了她八岁时涂出来的那张红纸。 整副日历的画面就和红纸一样风谲云诡。就算如此,她做出来的日历还是很漂亮,有种诡异又荒诞的美。这些颜色只是相对于她一贯使用的蓝色而言更吵闹,更打眼。 老实说,这本日历我也不是很舍得用,因为这是小唯为数不多非画的作品。要说是画其实也可以,因为每页日历确实都是小唯的画,但我总觉得这和她那些会被裱起来的画很有区别。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将它好好收着,它不应该被我随意用圆珠笔的廉价墨水侵染。 小唯要是发现这本日历被我留到往后的不知道几几年,估计会皱着眉淡淡地说:这才不是什么艺术品。自从受到很多人关注,小唯无论做出什么东西都会被人宝贝起来,就像她为我做的这幅日历一样。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对小唯来说,外人是不是有些太吵了呢?她十三岁就在艺术界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可这没能让她比没成名时快乐多少。现在她随手画的几张涂鸦一经发现就会被很多人评头论足一番,那些她单纯为了好玩画的画也因此已经很少再出现,这样对她来说会不会压力太大了。 说到底,她现在也才十六岁,总不可能一直艺术到底,她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与青春。我觉得作为高中生的小唯也很值得欣赏。她也会因为不想写作业而感到头疼;会因为不想吃饭总被我追着念;会因为童玉卓叫她出去玩所以在家里准备很久。 她是艺术家,但也是个小女孩。普通的,时常为了一些小事而烦恼的小女孩。 2008年12月25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今天是圣诞节,天气也很应景地下雪了,很多树上白茫茫的一片,很漂亮。小唯很喜欢雪,所以这次放学回家的时间晚了那么些,估计是一直都在看城内各种各样的雪。 我昨晚想在她床下给她塞礼物。结果刚进她的房间没多久,她就被惊醒了。圣诞老人没为小唯做成,还把她弄醒了。望着她惊愕地从床上坐起,我很不好意思,拿着礼物站在她床边愣了好久。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姐姐,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油然而生,让我一时之间尴尬得不行。 我见她仍然心有余悸地缩在一团,只好笑着轻声说:姐姐想给你送礼物,没想到你竟然醒了。她见状长舒一口气,靠在床头望着我,随后往我身边凑了一点。我把礼物放在一旁,坐在床沿抱了她一下。 房间里没开灯,我仅仅只能看到小唯湿漉漉的双眼;而她的夜视能力从小就很超群,能在一片漆黑中清楚地看到我袖口上的茶渍,还有我窘迫到不行的表情。她知道我又在熬夜赶稿,袖口上的茶渍就是在写作时不小心弄的,于是轻声要求我陪她睡,这样的话我就不会熬通宵。 前段时间住院加上修整,花了好一段时间。现在工作搁置了这么久,再这么拖下去编辑那边就要翻脸了。我现在在工作上的处境并不好,自从我自杀未遂的事上了新闻,无论是同事还是出版社都对我产生了很大的负面看法。近段时间我想多少表现好点,至少这样能向外证明我有工作的能力。 我因此在原地迟疑了一小会。小唯知道我在想什么,后来又改口说算了,叫我早点睡。她慢慢缩回被子里,随后抬眼望了我一阵子。我的心软了半截,她总是下意识去迁就我。如果哪天我对她说:姐姐想当一天妹妹,稍微任性那么一回,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吧。 想到这里,我往她身边躺下,打算陪她到她睡着再接着赶稿。她似乎有些惊讶,在床上小幅度动了动。我环住她,她小心翼翼地往我怀里凑,身上很暖和。 小唯的身型还是很小,尽管她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上次偶然翻到她在学校的体检单,我才知道她有一米七三。当时我看着那个数字,有被震慑到。我只比她高三厘米,但身型比她大一圈。后来我又看到她的体重,竟然只有九十八斤,更加被震慑到。 她是不爱吃饭。我曾一直担心她营养不良,发育不良,各种不良。但今天抱着她这么久,我发现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她没有瘦在不该瘦的地方。真好啊,我在她这个年纪大吃特吃,还没她长得这么好,胖确实是胖了不少。 第6章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公平的。我早就坦然接受她身上有我没有的艺术基因和优越的外貌条件了,就像她接受我这个平平无奇又怯懦的姐姐一样。我去亲小唯的头发,她似乎睡着了,呼吸逐渐变得缓慢而均匀。 我还陪她了一小会,等她睡得再深一点后再离开去工作。她的睡眠总是很浅,无法像多数小孩那样一睡下就睡很沉。早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时常会被父母吵架的声音惊醒,而后再也睡不着。我带着她睡时她才能睡得安稳点,就像今天这样。 2009年1月1日大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张泽天是今天晚上回来的。我对他突然回家的举动感到诧异。当时小唯和我一块坐在客厅看电视,他的造访将我们整个开心的元旦全然毁掉。 张泽天今天把自己整理得很干净,身上穿的是他最贵的那套西装,看起来至少有个人样。我估计他去会一个重要的人了,十有八九是一个新的富商。 小唯见到他后很紧张,他看起来憋了一肚子火,有可能是这次的生意谈得不尽人意。我知道一场大闹不可避免,所以叫小唯去家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点零食带上来。张泽天瞥了小唯一眼,随后在小唯还没能关好防盗门时就开始对着我咆哮:你他妈到底在干嘛?你知不知道你的事对我影响有多大? 他一巴掌重重向我呼来,特意不打脸,只打能被我用衣服遮住的地方。我真不明白,他都能细心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自己做生意跟别人谈时就不能谨慎用词,挽救一下自己那点逻辑条理少得可怜的话术。 当然,他这一介粗人能动的只有武力。他的每一拳每一掌都比他在谈生意时说的每一句话要精彩。我在清晰地感受到疼痛的同时觉得他可悲。不学无术的悲哀是这样,永远无法体面地解决问题,最后恼羞成怒到动粗。 看来他是在谈生意的时候被人询问道:听说你的妻子烧炭自杀,但好在获救了。她现在怎样?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很显然张泽天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也许哪天我真的自杀成功了,他也只会在亲属认尸的环节才知道我死了,望着我满身被他打出来的淤青佯装可怜,哭着对所有人说:这、这是我老婆……我,我该怎么办…… 他气在头上,越打越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可以结束。他油腻腻的脸上满是横肉,跟着自己大幅度的动作颤抖着,颤抖着;高壮的身体像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我无力反抗,但也没有害怕。我们吵过的无数次架里,他现在这幅恶心的样子我不知道已经见了多少遍,我习惯了。 他让我想起我父亲。我们之间则让我想起我父母。明明当时选择嫁给他就是为了摆脱父母,为了带小唯开始一段安静的,和谐的新生活,然而一切事与愿违。 当时的我还是太幼稚。我认识他时才十八岁,和他结婚时才二十一岁。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浮躁,偏执,一心只想着赶快脱离那个让我难受的家;永远与我的父亲不再相见;让小唯免受父母争执产生的误伤之苦。 我当时没在乎那么多。现在好了,他成为了继父亲之后我的第二个噩梦。 又过了一小阵子,防盗门被轻轻打开,小唯回来了。张泽天仍然不愿善罢甘休地揪着我的衣领,作势要打;一瞬间我很着急,抓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说:可以了,已经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小唯在这里。他见小唯提着东西在玄关处一动不动,望着我们,眼神里的恐惧要溢出眼眶,啧啧嘴后松开了我。 何之唯,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他换上一副笑脸,走到小唯身边接过她手上的袋子。小唯怵在原地不敢吭声,被他兜着进了屋。我做了个深呼吸,对小唯说:回房间休息吧,不早了。张泽天这时叫停小唯,说有事想拜托她。 请你帮姐夫画副画。他表现得若无其事,仿佛我和他刚刚的争执根本没有发生。我之后有个重要的人要见,所以想送点精贵的礼物,让人家对我印象好点。说着他笑了笑。画完后姐夫带你去玩。或者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我都可以帮你买。 小唯还没有从我和张泽天之间的事里缓过来,张了张嘴,没能吐出一个字。我的头很疼,无力感和无处发泄的愤懑把我的心栓得紧紧的,让我浑身不适。张泽天这种社会败类就该下地狱。我很想骂人,但小唯不该承受这些,所以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没骂。 2009年1月7日大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小唯开了一张新画布,轮廓草稿做好了,现在在细化。这次她没再尝试用红色画画了,又画回了自己标志性的蓝色。这张画不是画她给自己的,是画给喜欢名气的人的。 92年的何之唯以画蓝色和镜面闻名。她的大多数画都以蓝色为主,画中总会出现不同形式的镜面。有时她的镜面是盥洗台上的镜子,有时是一架锃亮的钢琴上反射出来的画面,有时也可以是人的眼睛。 小唯很喜欢做画中画。她的画故事性和戏剧性很强,构图非常精妙,有很多细节可抠。但这次她看起来没那么多心思构思,可能是苦于时间问题。她手上正在进行的这幅画在一个月以后便会被张泽天送到一位贵人手里。真搞笑,一个月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幅小小的画上的颜料风干。 第7章 现在天气这么冷,没法开窗。小唯在屋子里画画,她房间里弥漫着松节油特有的味道。我记得自己买松节油时特意挑选了无色无味的那款,为什么她房间里的气味还会这么重?难道这种气味其实不是松节油的,而是颜料的?我也不知道。 我见她画一阵时间就拿着吹风机在画上吹很久,为了让颜料干得快点。她很有耐心地反反复复吹又反反复复画,直到她因为待在封闭的室内闻了太久松节油开始犯恶心。她有些虚弱地走出房间,瘫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一会,感觉好受了点后又继续回房间画画。 这不是张泽天第一次向小唯要画。小唯被艺术界相中的第一幅画就是他推出去的。他那时去见一个业界有名的商业大亨,那人很喜欢收藏艺术作品。 张泽天见小唯画画得这么好,就拿了一幅去讨好对方。对方看到这些画后非常激动,询问他这是哪位大家的作品。他不认识什么大艺术家,只好有些窘迫地回答这只是幅出自自己才十三岁的小姨子的画,并表示这样的画家里还有很多。 那位大商人表示很震惊,说很想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天才女孩,因为她画得实在太细腻,太好了。于是就这样,小唯的画瞬间被捧上高台。张泽天嗅到了她身上无穷无尽的价值,立马又拿了家里好几副油画出去供那人欣赏。同样的,小唯的每幅画都备受喜爱。自此,天才画家何之唯的名声就这么不胫而走。 这是一次大获全胜的营销。不是说小唯画得不够好,她非常有天赋,但她还很稚嫩,仍然有上升空间。现在她的商业价值要比她的艺术价值高上了很多很多倍,尽管大部分人认为她确实拥有惊为天人的创造能力,但已经开始有人诟病她徒有虚名。 她被捧时才十三岁而已,现在也只有十六岁。这样的名气时常让她很痛苦。她的生活因此发生剧变。很少有同龄人愿意接近她,因为她太耀眼;她从今往后就在不停地为了取悦别人创作;她必须永远保持精巧,永远优秀。她不喜欢被注视,不喜欢吵闹,不喜欢高高在上。她想做的只是安静地,自顾自地画画。 某种程度上来看,是张泽天造就了这样的她,可同时他也伤害了她。每次我看到她像今天这样画画,心里都很不是滋味。我不觉得她很享受这个过程。我也说过她不必每次都答应张泽天的强求,但她每次都为他画了画。 小唯不大乐意做违背本心的事。至于为什么可以拼命忍受不适去为一个不待见的人画画,她也没有向我解释太多,只是说了句:如果一幅画就能平息很多事,那她愿意就这么画一辈子。 第4章 3 2009年1月1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我最近有点不舒服,天气转凉加上频繁地熬夜让我开始头疼。小唯见状后,画画时不让我进房间,因为屋子里的气味会让我的不适加重。 这段时间我们各自忙各自的。她在她房间里画画,我在书房里写作。我的状态不好,写出来的东西开始变得有些混乱。一些本来在脑内构思好的词句在下一秒伴随着磨人的头疼被遗忘。我得时不时停下来缓一会,喝口茶,趴在书桌上歇会。休息一小阵子后这种情况会改善很多,看来我真的不能再这么熬夜了。 张泽天今天又回来了一趟。他来看他要的画进度怎样了。小唯说再给她两个星期,目前整幅画已经画好三分之一,她还要些时间来完善。张泽天在这件事上总是意外地很有耐心。小唯说等,他便等着,不会再催。毕竟一幅何之唯的新作价值连城,他等得起。 他就在家里逗留了短短十分钟,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直这样,至于他去了哪,做了什么事,我并不在乎。就像他也不在乎我一样,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情感可言了,非要说一种我对他的情感,除了恨,还是恨。 张泽天走后,小唯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她画累了,开始卧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我从书房里出来泡茶时发现她在和童玉卓打电话。当时貌似童玉卓就在家附近,小唯想叫她来家里坐坐。 我见她一边和电话那边说着,一边眨眨眼询问我同不同意她带朋友回家玩。我当然很欢迎童玉卓来家里,这样小唯就不会总是待在自己那间异味很重的房间没日没夜地画画了。 电话没打完几分钟,童玉卓便带着很多吃的上楼串门了。今天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深蓝色呢子衣,身下配上一条黑色牛仔裤和一双海蓝色高帮鞋,脖子上还系着一条天蓝色格子围巾。 她这身装扮很有英伦范,我在她礼貌的招呼声中沦陷了。她特意为我带了只钢笔,为小唯带了一盒红色指甲油。我在心里暗暗给童玉卓起了一个绰号:满分女孩。她总是把一切做得恰到好处,她的父母想必都不是一般人,能教育出一个这么棒的女儿。 小唯见到童玉卓后很高兴,虽然脸上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她只是很快从沙发上起来,随后询问对方喜欢吃什么,难得特别有兴致地往厨房走。童玉卓还有些奇怪地询问,我们家原来一直都是小唯在做饭吗?说起来真是惭愧,比小唯大了八岁的我身为姐姐却不会做饭。 一个人时我为了图快总是去外面吃,带小唯一块住时初入厨房,就算之后苦练了很久厨艺,做出来的饭菜的味道也总是一言难尽。 第8章 是我把小唯逼上绝路的。虽然她根本不爱吃饭,但竟然为了我这个厨房杀手,只知道吃的废物姐姐,用自己画出价值十万百万的画的手开了灶。然而最恐怖的是,她竟然还很擅长烹饪。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其实做什么都很有天赋,只是有些事她实在提不起劲去做,比如说学物理和社交。 2009年2月20日 何之唯。 我的妹妹十六岁。我病了,我不知道。 我很伤心,我哭了。 2009年2月25日 何之唯。何之唯。她看我来了。她哭了。 2009年2月29日 何之唯,我的妹妹。她十六岁,她是画家。 我生病了,病得很重。我很伤心。 2009年3月5日 何之唯是我妹妹。何之唯十六岁了。 2009年3月11日 何之唯是我妹妹,她十六岁。 医生说是一氧化碳中毒引发的迟发性脑病。这是我生的病,我口齿不清,说话不清。 我不知道自己写什么,我很伤心。我妹妹来看我,她哭了,我哭了,我们都很伤心。 2009年3月20日 何之唯是我妹妹,她是我妹妹。 她来看我了,背着书包,给我买了巧克力。她说姐姐快好起来,家附近有新的甜品店开张了,好了就能去吃甜品。我要快快好起来,我要带她去吃东西。 2009年4月2日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又来看我了。这次她带了很多好吃的。她带了面包,巧克力和奶茶。我感觉自己好了不少,至少语言上没有什么障碍了。我妹妹对我重复自己的名字:何之唯,何之唯,何之唯。她还总是重复我的名字:何之诚,何之诚,何之诚。我觉得这段时间她应该是一直有做这件事。 我感觉自己忘了一些事,但具体是哪些事我不知道。 何之唯,何之唯,何之唯。何之诚,何之诚,何之诚。 2009年4月14日小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我很困,每天都很困。我很想小唯。她最近怎样了?我的状态又有些失常。医生说我还没好,还要做高压氧疗和输液。有人为我请了护工,是谁呢?是小唯吗?她是怎么付钱的?她没有自己的银行卡,身上的现金一般都是我给的。 真奇怪,虽然我没法去细想这些事。我想护工的钱应该是我丈夫给的,虽然在我清醒时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来看过我。我觉得他没有。 2009年4月2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墨菲定律并非玄学,让我恐惧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我在1月14日时突然痴呆,被送往医院前去治疗。住院这么久,我总算恢复清醒了。医生告诉我,我得了迟发性脑病。 我不记得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从一月中到现在四月底,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像是被人从我的脑海里挖走。去年十一月份我出院时医生有告诫过我这个病,我翻了翻之前的日记,在当时出院的一个多月里我还很正常,但那是假愈期。 现在我的记忆力变得很差。我记不清事了,总是要把一件事反复强调多次才能记住。医生把我带去高压氧舱进行治疗,他们说我现在还没能完全恢复,要继续治疗,等治疗到我没有任何异常时方可出院。我不知道还要多久。 病得最严重的那段时间里,我无法自理,不知道说话,不认识人。日记中记载的上次像今天这样头脑清晰的时间停留在1月11日。我14号就发病了,中间有几次寥寥无几的日记,记的东西我自己也只能看个大概。 我觉得那些天记的东西很恐怖。我的字迹不像自己的,潦草而偏激,每一笔每一划都很用力,很难看;我的语言能力变得很弱,留在纸上的句子像是刚学说话的孩子写的。 写作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就连这个才能在病痛下都抛弃了我,这让我惶恐不安。为了还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我按着那些零碎得不行的字词尽力造出几个完整的句子,但它们并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那些日记也许是我在痴呆中偶尔清醒的几天。我一定非常想记下些什么,但我做不到。听请来照顾我的护工说,我出现意识障碍的时间很长。小唯在那段时间天天来看我,一遍遍对我重复我们的名字,希望能够唤醒我。 我看到3月11日和4月2日的日记,一时之间崩溃了,不管有人在旁边地哭了很久。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小唯是怎么过的。她每天到底以一种怎样的心情面对一个痴呆的我。从我去年决定自杀起,就该明白未遂后所带来的一系列链式反应会从此折磨我和亲近我的人。在蓝湖酒店时我没想这么多。我很累了,一边默默烧炭一边等待自己缓慢死去。 这个世界很美,可我无法留恋,不知道自己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欣赏一切。在蓝湖自杀那天的场景没有因病淡化,它们带着我当时一切的感知烙进我的大脑。我记得很清楚,这段我最想忘掉,最想消除的记忆。 08年11月19日,这是小唯满十六岁生日的后一天。下雪了,天气很冷。烧炭之前我在酒店的窗边看了很久,楼层,马路,人行道和躺在最远处山谷里的蓝湖,突然感到很害怕。我不知道我以后该怎么办,不知道我在整个社会该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第9章 有个男人在人行道栽的树边小便;有人在街上扯头花;交通拥堵不堪,我在冷眼旁观一切的同时就身处在这里。最美的蓝湖在最远的地方。它静谧,神秘,遥不可及,嵌在整个城市的边缘,像颗璀璨的蓝宝石。生活很割裂,让我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真的。 我想起了父母,小唯和张泽天。争吵,毒打,眼泪,以及我对小唯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承诺,瞬间将我击垮——我无法再活下去。绝望吞噬我,怒火焚烧我,悲伤撕裂我。我把买来的炭愤愤往地上扔,用打火机点燃无数无数张纸,亲眼见证那些黑黝黝的炭逐渐燃烧。 我父亲把我母亲打进过医院,把我也打进过医院。那时我才十三岁,每天让我提心吊胆的事就是父亲会不会把母亲打死,把我打死;小唯脆弱的哭声让我心碎,她从出生起就一直活在这样暴戾而伤感的环境下;我救不了母亲,救不了小唯,救不了自己;我希望永远离开这样的家,所以在二十一岁就毫不犹豫地嫁给张泽天,最后他原来也和父亲一样。 我是永远无法了结这一切的。噩梦比我的生活要美。我觉得美梦从来就不存在,因此让我就此活在噩梦里也要比活在这里美好。噩梦会在睡醒后消失,但生活永远不会结束,它只会在人死后跟着一条命一起变得毫无意义。 蓝湖是不存在的。何之诚,你明白吗?美丽的蓝湖不存在,它和美梦一样只是泡沫幻影。我泪流满面,缺氧抽光我的力气,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头晕目眩,无法张嘴哭喊,恶心的感觉很强烈。我会僵直,停止呼吸,最后死去;可我不害怕,一点也不;我希望我能就此从世界消失,跟着那堆被烧得发红的黑炭一起。 2009年4月3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今天离院了,以后每天只要去医院做高压氧治疗,做完治疗后就继续自己的正常生活。我在家里无所事事,打算尝试为自己做一顿饭。我的工作彻底没了,现在是一名自由作家,所以时间很宽裕。 不用赶稿,不用硬着头皮给一堆烂剧改本,不用为了钱写很多废纸,至少我能为我自己写点东西了。 小唯有很多事值得被写下来。她在冬天时总是比其他任何时候有诗意。雪让小唯痴迷,她见到人生第一场雪时很激动,趴在家里的窗台上往外望了很久。现在她画了一幅冬景。四月即将过去,天气暖和起来了,她想纪念一下冬天的残雪。 这次她画的是蓝湖。 我望着这幅画很久,心情很复杂。无可否认,它很美;但囿于我自己的事,画中的蓝湖让我很想哭。也许别人不会这么觉得,因为蓝湖只是蓝湖而已。可对我来说,蓝湖是我这辈子都过不去的坎。 虽然有很多事我现在有点记不清了,但初中语文教科书里有篇范文让我印象很深,写的就是蓝湖。作者说蓝湖的冬天很美,蓝色山谷上会覆着一层游丝样的雾。雪花跟着水汽化了又化,最后剩下一点点,铺在山谷中心的蓝湖,铺在蓝湖边环绕的灰黄色草坪上。 那篇课文让我对蓝湖从此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我上初中时,几乎不出去玩。家里的大人们时常不在家,他们总是很晚才回来;小唯那时候还太小了,她需要有人照顾。因此我无法去远行,活动范围永远是学校到家,家到学校。 我在电视上能看到很多美景,可蓝湖是个仅凭文字就吸引到我的地方。它就在本市与邻市交界处,离家很远,但又不像电视中其他风景名胜那样远。我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去,因此一直心心念念,觉得它稍微有那么点距离,但同时又触手可及。 我把那篇课文读给小唯听过。那时对于优美的蓝湖和围绕着蓝湖的蓝色山谷,年幼的她也总是很入迷,问我什么是湖,什么是山谷。我说它们是很美很美的大自然,于是她转悠着眼珠想了想,又问我大自然长什么样。 大自然就像你漂亮的调色板,有很多很多种颜色。我抱着她,她对我这样含糊不清的回答表示很满意,满怀期待地说:那我也和姐姐一样喜欢大自然,喜欢蓝湖,喜欢蓝色山谷。我和她相约,等她再长大一点就带她去看蓝湖看雪。 我十八岁刚拿驾照时借张泽天的车驱车带她去过一次蓝湖。这是我们去的第一次,当时是夏天,我们惊叹蓝湖的美貌;二十一岁,我结婚前一天,我们一块去了第二次。这次是秋天,已经寒风飒飒。我往蓝湖里投了块硬币,祝自己好运;第三次去是去年,我终于见到了冬天的蓝湖。我觉得它好美,好伤感,所以这次在蓝湖里掉的是眼泪和我对生活所剩无几的热情。 翻到之前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在蓝湖烧炭自杀的那篇日记,我有句回答说:因为听说蓝湖的冬景很美。这句话是对的,我没有撒谎。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满足自己的念想,那种感觉很幸福。天空和蓝湖融为一体,美妙的是蓝色,无憾的是人心。 第5章 4 2009年5月1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今天突然升温,有三十多度。小唯换上了条裙子,她的头发也长了不少。我替她扎上鱼骨辫,这样会清爽很多。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也不怎么动,像小时候那样又乖又冷。我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顶着一张常年冷淡看破世俗的表情的同时又有种邻家女孩的亲昵感。梳完辫子后她对我笑了笑,说谢谢姐姐。 第10章 童玉卓今天叫她出去玩。我觉得她现在这样子出去,在街上的回头率只会居高不下。她的皮肤很白,身材欣长,长着一张漂亮到几乎已经没有女生会去嫉妒的脸。她是很标准的符合大众审美的美女,属于那种就算穿校服都想让人多看几眼的好看程度,何况现在她稍微打扮了一下。 我本来以为小唯会早恋,没想到她竟然一个对象也没有,至少我没发现。她在小学时倒是收到过情书,但貌似就两封。她自己对那两封情书一点也不上心,只是随手放在自己房间入门的矮柜上。 我发现那两封信后比她更脸红心跳,连忙问她这是谁写的,姐姐能不能看;她竟然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还没看,但也懒得看。姐姐想看就看吧,反正也无所谓。 我被她这对爱恋不可一世的态度给震慑了。这是一个十岁出头的,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对谈恋爱的该有的不屑吗?姐姐真是太世俗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是艺术家,但我不是。 可能就是因为她实在太冷淡了吧。这样坚定而漠然的态度让很多男孩对她望而生畏,特别是在她变得知名之后,就连女孩都不愿意再跟她玩了。我觉得童玉卓能跟小唯玩是因为童玉卓也足够优秀,因此才不会在与小唯的交往过程中显得唯唯诺诺。童玉卓一直都是自信的,不卑不亢的,而且还很大度地包容小唯。 我想起前段时间见到童玉卓时的场景。那时我才出院不久,在看到她俩时会有种难以言喻的羞愧。因为童玉卓肯定知道我的事,以及我不久前才好转的迟发性脑病。 我觉得作为一个大人,被妹妹的同学知道这些私事很没面子。我很怕小唯与童玉卓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受到影响——何之唯的姐姐自杀过,何之唯的姐姐前阵子还痴呆了,我可不想再跟这家人有什么来往。 但童玉卓没有。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跟我打招呼,和小唯并排走在一起。后来她跟我道别的时候特意给我了一瓶香薰,说闻这个可以让心情变好。 我最开始还以为小唯没让童玉卓知道这件事,因为小唯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什么都不说的类型,没想到这次她竟然能如此信任童玉卓地跟对方说了。 当然,小唯也可能确实没说,但童玉卓是个十分敏感又聪明的孩子。她这么一个事无巨细的满分女孩,怎么会观察不出小唯近期的异常?再说我去年的事都上新闻了,她稍微关注一下早就会知道。 我隐约觉得她知道更多事。她的锐利程度很惊人,但她是个很友爱的人,只会用这个能力去爱。她的积极和稳重让她温暖。我私以为小唯在自己的青春期能遇到一个这样的孩子,实在是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因为小唯能在童玉卓那里得到在家里得不到的安全感和认同感。 真好,我希望她们之间的情感能在各自上大学后仍然延续。 2009年6月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芒种了,夏味十足。今天是周五,小唯她们会提前放学。小唯打电话来告诉我,她们先会去超市里买点东西,还要去考察农贸市场考察一会。这是小唯的意思,她想去农贸市场看看,那儿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很适合做绘画元素参考。 因为听童玉卓也会到家里来吃饭,所以我很早就在厨房里开始忙活了,想把今天的晚饭做得丰盛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成为无业游民后,我的厨艺突飞猛进。果然,做菜是我也拥有的天赋。之前这个天赋没有凸显出来,纯粹只是因为我太忙了,根本没什么时间来让我在一个新领域崭露头角。 我准备了六样菜:土豆炖排骨,清蒸鲫鱼,小炒肉,炒豇豆,红烧冬瓜以及西红柿炒蛋。我预感这些菜根本没法吃完。小唯吃得很少,她的进食方式非常秀气,每样菜只夹一点点,像只猫一样什么都只轻轻舔一口。 相反,我和童玉卓从来不懂什么是浅尝辄止,属于能吃多少吃多少的类型。可能童玉卓比我还是好点,她至少只把自己吃成八分饱;可我喜欢十分饱给我带来的那种异样的满足感。 只是六样菜三个人吃还是太多了。我这么告诫自己,但真正当开始做这些菜的时候,又停不了手。小唯她们回来时我只往桌上摆了四道菜,她们的表情尚可;我把最后两道菜送上桌后,她俩面面相觑,随后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眼神仿佛在说: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们了?三个人六样菜,吃得比皇帝还好。 我固然是不想剩菜,可我更不想让童玉卓吃不饱,或者没做到她想吃的。自从童玉卓开始来家里吃饭,我突然就能理解以前去朋友家串门时主人总是做一堆菜的心情了。我也会像很多主人一样劝童玉卓多吃点,生怕这孩子吃少了不满意。 说起来,在我周围,像小唯这样天生对食物很冷淡的人非常少。一提出去吃火锅,盘串儿,下馆子,大家哪个不是双眼放光,心情爽畅;只有小唯在一听到要出去吃饭时眉头紧锁,仿佛已经先一步撑了一样地难受,轻飘飘地反问道:啊,又出去吃吗? 也许小唯吃饭并不是为了享受。她吃饭只是因为她必须吃,不吃的话她就没法活着。如果吃饭对于人的重要程度降格至与读书相同,当然不是说读书不重要,而是不读书不像不吃饭一样会危及生命,估计她就不会吃饭了。 想到读书上学,我盘算了一下最近的日子。距放暑假也不久了,她们要期末了,也不知道小唯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在我看来,她对读书就像对吃饭那样不太感兴趣,成绩什么的好像也不是很重要,所以她常常不写作业,各科练习册上不知道被学科老师写过多少次补。 第11章 我从来没有因为小唯长期不写作业被她的班主任约谈过。每个老师不怎么管她,因为她已经不需要凭借高考和分数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她在自己的领域知名,顶尖,并且年少。现在她这样的条件不是任何一个同龄学生可以比拟的,所以她想玩就玩吧。学历能做的仅仅只是为她锦上添花,反正她又不扰乱课堂纪律,也从来没做任何出格的事。 作为一个普通人,以我的视角来看她的生活,是非常戏剧化且不真实的。她活得就像某个小说的主人公,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已经在自己这么小的时候就能理所应当地无视生活中普通人为了进步而用来束缚自己的枷锁。也不是说像小唯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真的不存在,而是实在太少太少,少到每个人都觉得这种人不可能就在自己身边。 当然,像童玉卓那样的小孩也很少就是了。也难怪她们会玩在一块。 2009年6月2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临近考试,前两周时间童玉卓没怎么来家里玩,估计是在准备考试。小唯也一反常态地有意愿翻翻学校的课本,偶尔做做题。 今天童玉卓来家里了,背着她那只看起来永远很沉的书包。小唯和她一起在客厅复习,这是我印象中小唯第一次与别人一块学习。她平时不怎么学学校里要她学的东西,只喜欢看自己想看的。她对历史,数学,生物和化学倒是意外地感兴趣,虽然她打算走的是文科。 当然,分科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反正总得来说她的成绩会因为她这样无所谓的态度不上不下,无论她选理科还是选文科。 童玉卓在成绩这方面做得和小唯在艺术领域做得那样好。她也打算学文科,虽然在学习上几乎没有短板。在别人还为了成为年级前百分之二三十苦苦挣扎于题海中时,她作为年级排名中的尖顶一层,纠结的事是与其他同她一样优秀的那么一小撮人争第一。 她是真的把课本还有老师发的各种教辅资料背得烂熟于心。我估计她把各种能到手的题都做烂了,因为她的手上有厚厚的写字茧。我看到小唯在坐在她旁边写作业时漫不经心的表情,实在得感叹一句她俩无论什么都是截然相反的。 就算如此,我没有想强迫小唯好好读书的想法。我和她学校里大部分老师一样,认为她可以只为自己的喜好买账。她的成绩中等偏上,不算太差,但这不代表她不聪明。相反,她非常聪明,只是不愿意学。 小唯最差的两门课是政治和物理,但她这两门的成绩仍然算是过得去。她只是不想学这些,因为觉得这两门学科对自己一点用也没有。而且她对政治的态度真的挺糟糕的,糟糕到她会明面上跟我说政治是她这十六年来见到过最无趣,最野蛮的学科。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唯会用野蛮这个词来形容政治。我觉得这个举动挺好笑的,但她正儿八经地说政治就是一种另类的暴力,因为政治的本质是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为他人强加的牢笼。群众罪不至此,人们不应该为了满足一个人变态的控制欲对着铁链铁门俯首称臣。每个人都是自由且艺术的,而政治在把人拥有的这些美好的东西逐渐扼杀。 她这个观点让我挺震惊的,并且她表述这个观点时辞藻华丽的程度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文盲;可是她作文写得乱七八糟的,而且最讨厌写的就是议论文。回到正题,我不知道她到底是看了什么书,导致她从这个角度看待政治。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又不是很惊讶于她偏激的自由散漫,以及像这样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毕竟她连学都不想上。她到学校里听课很有可能只是因为父母要求她这么做,我要求她这么做,以及现在她可以在那里见童玉卓。 我看着小唯干干净净的练习册,复习资料以及试卷,再对比旁边童玉卓每本书每页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记,突然一下在想是不是自己在学习上还是太纵容小唯了。但她真的是个很有思想,很有内涵的小孩。她并不是没文化,只是学校出的那些为了出而出的题目太浅显了,没法达到她的思维深度,因此总是拿不到分。 我在为小唯辩解的同时又一次狠狠地反省了自己正在做的不就是纵容她嘛。 2009年7月1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小唯她们的期末考试结束,成绩和答题卡已经全部出来了。今天我去参加她的家长会,童玉卓的妈妈也来了,就顺便和童玉卓妈妈打了个照面。 童玉卓和妈妈长得有几分相似,都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她妈妈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五,可气质很凌冽,扎着强势的高马尾,看起来很像电视剧里风行雷厉的社会女精英。 满分女孩这次考试就和我给她起的绰号一样,几乎门门都是满分。虽然她这次遗憾地没能夺得班级第一,联考排名却是全市前二十几名。具体数字我忘了,记忆力不是很好。 我不知道这个排名放在现在是什么概念,但她们班主任表扬她时的那个样子让我觉得这应该意味着她这种成绩能上全国最顶尖的大学。 童玉卓妈妈在听到自己孩子被表扬时不同于别的家长。她显得很自信,丝毫不忌讳地表现得很骄傲。这是我预想的样子,因为社会女精英就该是这样的。当然,这不代表她是个高傲的妈妈。我们在交流时,她从没觉得小唯中规中矩的成绩不够亮眼,只是很感谢我们家关照童玉卓。 第12章 阳阳经常来你们家吃饭,真的辛苦你们了。我因为工作不怎么在家,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现在她跟你们家之唯玩得很开心,至少她不像以前一样那么孤单了。童玉卓妈妈跟我说了很多童玉卓的事,我发现她的小名叫阳阳,还挺意外的。听她妈妈说,这是因为生童玉卓那段时间总是下雨,只有她出生的那天天晴出了太阳,所以叫她阳阳。 我觉得很有趣,后来又跟童玉卓妈妈聊了很多,在学校里待了不少时间。没了工作后游手好闲的我开始很喜欢关注小唯和童玉卓的校园生活,特别是在和童玉卓妈妈说了这么久话,进一步了解了童玉卓后。 小唯她们已经放暑假了。今天的家长会与她们无关,所以她和童玉卓出去玩了,我到家时她还没回来。望着包里从学校带回来的小唯的答题卡以及试卷,我没忍住好奇心地翻了翻这些东西。虽然没有事先经过小唯的同意,但她应该不会为此生气。 语文98分,数学135分,英语112分,文综238分。这样的成绩不算太差。她都这么不努力了,还能考成这样,真的挺厉害的。我一边翻她的答题卡一边想,至少她的字写得挺好看,不像完全没在学习上花过心思。她的数学和英语试卷我没怎么看,因为多是客观题,看着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主要看了她的语文卷和文综卷。 先是语文卷。小唯的作文,60分满分,只打了19分。也就是说,她作文跑题跑到姥姥家,扣了41分;相反的,在剩下的90分部分她只扣了11分,这证明她阅读理解和其他基础能力挺优越的,就是作文太差,不然的话她的语文成绩也会非常好看。 我看了眼作文题:俗话说傻人有傻福。我们在生活中总会崇拜很多看透事实的聪明人,并且以他们为目标而努力,但却常常忘记身为一个普通人也是快乐的。请以此话题为中心,展开聊聊自己对生活的见解。文体不限,诗歌除外。 小唯作文开篇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聪明人会因为知道了很多事而感到痛苦;而傻人从来没有什么傻福。他们看起来高兴,只是因为缺乏能力去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可悲。 我看完了她整篇作文,她真是不留余力地告诉自己的读者:人活着就是受罪。也难怪她的分拿得这么低。虽然整篇文章她写得挺是一回事的,可实在太过负能量了,而且的确跟傻人有傻福这句话毫不沾边——因为她完完全全把这个题目写反了。她的中心思想就是她的第一句话:无论是谁都非常可悲。 再来看看她的文综卷。她的历史分特别高,98分;地理93分,政治只有47分。这个结果一点也不让我意外。她的政治部分只填了选择题和几道自己想回答的材料分析题,其他的地方压根就没填;考得最好的历史倒是每一题都答得让我记忆犹新,特别是最后一道就着一段历史谈论自己看法的开放题。 她写了很大一段,其中的最后总结是这样的:历史是循环,悲伤且无意义。人们总是机械性重复一切,浪漫是重蹈覆辙,伤感也是重蹈覆辙;我们之所以活得像块永恒转动的钟表,是因为谁都很健忘——不记事,也不记情。 第6章 5 2009年8月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最近这段时间我把小唯的各科教科书翻遍了,真想回到以前读书的时候。 学校是个能让我有安全感的地方,所以我喜欢上学。在读书时期,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何之诚的名字也能像童玉卓那样被写上学校红榜,可我偏科非常严重,文科类成绩顶尖,理科类成绩却不尽人意。当然,我理科不算差,只是不如文科好。 一个好成绩能让父母停止争执。我的父亲在见到我作文比赛的奖状时总是喜笑颜开。他喜欢我的第一名,我的金奖,我的上榜提名。这些是他能在外面炫耀的唯一资本:他的长女成绩优异,虽然本质上这与他无关。 我拼命读书,有取悦他的成分在,但更多是为了得到在家里几乎得不到的褒奖,尊重,以及赞誉。那个时候我觉得成绩是我的全部,我活着就是为了读书。好好读书意味着家里的争执减少,父亲的暴力缓和。我享受老师的期许,同学的仰慕,和知识为我与小唯带来的希望。 就是感觉,一旦读起书来,世界就会变得安静,变好。我只要认真学习就可以了,不用再担心别的事。对于我来说这种感觉又轻又飘。我不用承受父亲的毒打,母亲的漠视和小唯的恐惧。这时候我只是我而已,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名字叫何之诚的普通学生;不是女儿也不是姐姐。 前几天我问小唯:你为什么不喜欢上学?她说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自己无法融入一个体系里去。我没弄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稍稍偏了偏头,说是指自己无法遵循任何规则,简而言之就是不希望被管着。 评价学校时,她用了一个词:军事化。学校是军事化的。纪律严明,等级森严,学生永远低位于老师。学生之间有班长团长中队长大队长,这些都是为了方便管理下分的职位,她很不喜欢。 每天例行公事地做很多套无意义的题,听老师讲那么大量将在高考之后被立马淡忘的累赘性知识,还要在无法继续学下去时强迫自己保持希望。这样做对小唯来说很没意义,她也不想附和这样的管理。小唯是这么表示的,说的时候似乎想起了学校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 第13章 我觉得她在某种意义上是锋利的。无论是她写的文章,创造的作品,讲的话,都深刻地诉说着对整个世界的失望,世俗的如此难堪,以至于她批判这些乱糟糟的生活时都显得恹恹无力。这样消极且愤世嫉俗的观点被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说出来很可笑,但也因此显得比平时更悲戚,更可笑。 可若是学校都被小唯抛下了,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选择?社会?家庭?它们甚至还不如学校。如果没有地方可以让小唯真正感到安全和自然,那被整个抛弃的,不就成了她了吗?我暗自担忧,与小唯谈及此事时她也没有否认我的说法,只是很平淡地承认说:对,我是被放逐的。 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选一处看似平静的集体,还不如让她去每个漂亮的湖泊寻找一只洁白无瑕的天鹅。小唯觉得天鹅很美,湖泊很静;可人不行,社会不行,他们太吵太闹,在壮大发展的过程中失去美感。 被抛弃,被放逐的小孩。她无法融入任何团体,这好像就是命中注定——她出生时就因为是个女孩而被父亲妄图弃置;上幼儿园时也永远只是自己拿着笔画画;小学,初中,最后到高中,总是安静地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创作。 我不知道她是否该被纠正。用到纠正这个词时都让我感觉很糟糕,因为冷漠与自我是她生来就有的内核。而尝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就像是强迫食肉动物食草一样。开朗,健谈,需要陪伴不是她的特性。人的群居性时常让她苦恼。她被纠正,也只是为了能让她好好融入多数和她不一样的人里。无论她保不保持原样,疼痛的永远会是她。 小唯对此是怎么想的?她会因为自己的不合群而感到难受吗?我望着她白白净净的教科书犯了难。 2009年9月1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张泽天几个月前托小唯画的那张画被展出在最近开办的艺术馆内。那个艺术馆就是张泽天要去讨好的人赞助兴建的。 这个新闻其实在早几天前就出来了,只是今天艺术馆才正式要开馆。艺术馆的开馆特邀小唯出席。她很不想去,但张泽天说赞助艺术馆的商人也会在场,并且非常希望能见到小唯。张泽天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礼服,甚至还特意跟她学校请了假。 小唯最后妥协了,因为她昨天晚上又见到我们在吵架,随后进房间弄出很大声音。她已经十六岁了,能读懂张泽天很多行为的意思,同样也能读懂我的。昨天晚上是近段时间最让我觉得恶心的晚上。我今天一整天都很难受,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她被张泽天带走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总是看着我。我没有力气装作自己状态很不错,只好对她蔫蔫一笑。她看到后皱了皱眉,随后扭头走掉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粉饰自己的虚弱了。我很累,很累,很累。昨天晚上我无法入睡,今天一整天都很想吐。我要去看医生,我受不了了。 2009年9月1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小唯应该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我昨天睡了很久,很沉,因此没见到她进门。我中途醒过,那时已经傍晚了。我清醒了一小会儿,去客厅沙发上坐了一小阵子,家里还没人。后来我感觉头很重,随后又进自己房间睡了过去,就这么一直睡到天亮。 今天我的精神好了很多,很早就醒了。餐桌上放着一袋巧克力可颂,估计是她昨天特意给我买的。我去她房间看她,她还在睡,蜷在一张毯子里,这么热的天却连空调都没开。 昨天对她来说也是难熬的一天。我想让她多休息一会,于是打电话给学校,又为她请了一天假。今天就用来补足一下她昨日被耗空的精神吧。我不再去她房间打扰她,到书房里打算好好筹备一下自己的计划。 我想离婚。 2009年10月3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童玉卓原来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小唯今天在我们今天的饭桌闲聊上随口提起这件事,我听后有些意外,但又感觉这在情理之中。 童玉卓那么懂事,又非常擅长照顾人,估计就是家庭原因塑造出她这样的性格。她身上那种在我初见时就觉得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气质,原来是从这里来的。 童玉卓妈妈离异的时候,童玉卓才十岁。小唯放下自己的筷子,不打算继续吃了,接着之前的话跟我补充童玉卓的事。我从她口中得知了很多,比如童玉卓妈妈的全名叫汤彩宁,是个很厉害的律师;她二十岁就结婚,三十二岁便离婚。 我对童玉卓妈妈的故事很感兴趣,问了好一些事,让小唯感觉怪怪的。她望着我一小会,随后皱着眉轻声询问道:怎么了?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神经质,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姐姐就是改不了八卦的习惯。 小唯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但也没再多说什么。她对很多事都要么不在乎,要么不感冒,却唯独对情绪异常敏感。有时她这样让我很苦恼,她真像个针孔探头,总是将我的情绪和心思窥探透彻。我有点不安,但她很快就收起了自己那副分析我内心的目光,将饭碗放入水槽后就缩进自己房间去了。 我有点心烦意乱,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近段时间张泽天在家的时间变多,我的情绪变得比之前差了很多。他的喜怒无常让我疼痛难忍。他的粗暴蛮横让我遍体鳞伤。我不知道自己再这么忍下去的意义在哪里,因此开始计划出逃了。 第14章 而很显然,现在要是做出离开这个决定,产生的后果我完全无法负担。离婚这个想法萦绕于心了很久很久,或许从张泽天第一次动手打我时就有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这么做。 我现在的条件甚至不如以前。我没有工作,目前的经济来源全靠张泽天。我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身体情况也有些勉强;我不可能就这样灰头土面地葬送自己,也不可能回家;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父亲;我还有小唯,她还这么小,她也不能再回那个家,而后去忍受她本不该忍受的事。 我很不知所措。也许下次有机会,我该去找童玉卓妈妈谈谈。 2009年11月18日晴 小唯十七岁了,祝她生日快乐。 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她离成年就只有一年了。以后日记的第一句要改成: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今天我特意去学校里接她。童玉卓也在,特意送了她一条很漂亮的红色手链。我带她们两个人一起去外面吃西餐,小唯少有地把自己的牛排吃完了,看来这次的生日非比寻常,她应该是特别开心。 我悄悄给她拍了几张照,纪念一下她今年生日时的笑颜。她从小就对过生日这件事不是很热衷,虽然我打她有自主意识起就执意给她办生日会。我只是觉得一个生日会能让她热闹起来,就算每次参与生日会的只有我们俩。 想起有一次我为了充人气,叫了自己很多很多朋友帮忙为她过生日,结果她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那天的最后,等生日会结束,人都走完后,我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哽咽起来,磕磕巴巴地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特意为她准备这么多东西,为她请这么多人,可她就是没那么喜欢过生日,很不想家里有这么多人。我当时愣住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在她生日时叫任何人来过。 她最受不了人群喧哗了,我早该意识到这点。今年我非常识趣地让她过了一个平常的一天,我的进步显著。 2009年12月24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翻了翻之前很多篇日记,发现自己近段时间记的东西越来越少,写日记的频率也开始下降。 我失业了好几个月,找新工作的进程艰难而缓慢。无所事事带来的空虚感随着时间流逝加剧。我总是坐在书房里,望着亮起的电脑屏幕发呆。我打不出一个字,写不出一点故事。 烦,烦,烦;困,困,困;累,累,累。 内心总是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我必须去找点事做,就算是很简单的端盘子工作也好。 2010年1月3日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去出版社面试编辑被拒。 2010年2月27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距投出去新剧本快两个月,没有回应。 2010年3月10日 面试被拒。 2010年3月23日 被拒。 2010年3月30日 被拒。 2010年4月2日 被拒。 2010年4月5日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今天是清明节,小唯学校里放假了。我和小唯一块去踏青。 工作还是没能找到。 2010年5月5日 被拒。 2010年5月24日 被拒。 2010年6月1日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今天是儿童节,所以我送还差一年就要成年的小唯最后一件儿童节礼物:一盒蜡笔。 我妥协了,随便找到一家咖啡店的急聘信息去面试。他们考虑了一会,表示愿意让我来店工作,工薪是两千五一月左右。 多少钱无所谓了,只要让我能有点事做。再这样待在家里,我感觉自己真的要疯了。 2010年6月11日 上班。 2010年6月26日 上班。 2010年7月1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小唯,姐姐对不起你。 我的情绪总是这么飘忽不定,小唯不可能察觉不到。我明明很清楚这点,却总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什么也不在乎。 回看了今年的日记,没记几篇。在那些少得可怜的生活碎片里,我整个人的状态浑浑噩噩,看起来性情大变。我自己在今天之前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了,也难怪一直找不到工作。 重新忙碌之前的那段记忆似乎被抹除。每一天每一天的,反反复复,没什么区别。我的脑子干脆将这些无用的日常全然抛弃。骤然回过神来,现在2010年竟然已经过去一半多了。 今天咖啡店里生意很好,我回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那么点。小唯在客厅里等我,她做的一桌子菜早就冷了,而那些菜她自己一口也没动。回想起来,自从我开始去咖啡店打工,她就一直有等我回家吃饭的习惯。 我想叫她自己先吃,但她不听,一定要等我回家。也许是我近段时间的状态实在太差,所以她很担心我,想督促我至少好好吃饭。可我每天都很累,累到就连饭都不是很想吃,以至于每次只吃了一小点后就停了嘴。 今天也一样。只是我可能比平时吃得还要少了,这次连一碗饭都没吃完就下桌不再继续吃饭。 第15章 小唯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看起来若有所思。我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过来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也没法再继续关注。我休息一会后就去洗澡了,她这次没在吃完饭后进自己房间,而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显得心不在焉。 我没花多长时间把澡洗完,随后进自己房间去换衣服。换好衣服后,我给自己塞了杯水,喝的时候不小心呛着,呛得很厉害。我咳得整个屋子都在抖,声音很大,持续了好一阵时间。 小唯见势不妙,立马冲到我房间门口推开门,大叫一声姐姐;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应激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见我只是在房间里端着水杯,并且还在咳,这才知道我是喝水呛着了。 她瞪着眼,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僵在原地,仍然心有余悸。我被她惊恐的眼神给震碎,她惊魂未定的样子像是给近期混沌的我一记重击。她张了张嘴,随后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嘴唇还有些发颤,头总是往四周偏,最后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你喝水被呛到了…… 我以为你,我以为你……她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控制不住地吞了吞口水,随后皱起眉,还是端着那杯水怵在原地。我、我以为……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她的声音开始发抖,随后把脑袋偏向一边,垂得低低的,眼泪一下子掉了好多。 她控制不住地抽噎,拼命用衣袖给自己擦眼泪。我见到她这幅样子,心碎得满地都是,扑过去紧紧抱她,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 她不会从我08年给她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她从来就没有安心过。我想把自己的命丢往燃烧着的黑炭的同时,也把她顺手给毁了。 第7章 6 2010年7月2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今天小唯和童玉卓一起来咖啡店玩。我给她们点了一堆吃的,顺便把她们介绍给咖啡店里的同事。 她们在店里逗留了一阵子,吃了个中饭,随后出去了。这次的出行是童玉卓的主意,她想和小唯一块去市里的水族馆。我也很喜欢水族馆,可惜工作让我移不开身,没法跟着她们一块去。我有些遗憾地跟她们道别,随后透过店里的落地窗望着她们并排走在一起。 她们渐行渐远,让我稍稍有些失意。我还希望她们能再多待一会。 我的同事等她们走后过来同我感慨:她们都是非常漂亮的孩子。我说确实,但小唯还是更好看一点。他们觉得我有偏心,这两个女孩明明不相上下地好看;我倒也不掰扯,因为事实上我真的偏心了,谁叫我是小唯的亲姐姐。 小唯在打扮上比童玉卓更女性化一点。她常常穿长裙,并且蓄了这么长的头发,我想她的样子应该更讨男孩喜欢;童玉卓穿得就比较中性化,梳一个小小的辫子,选的衣服都很宽松,给人的感觉也比较好亲近。喜欢童玉卓的女孩或许会更多些。 此外,很多人说我和小唯长得很像。我听后很高兴,今天的工作都积极了许多。 2010年8月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我最近在攒钱,为自己的离婚计划做准备。 小唯的画很值钱,而这些钱基本上都进了张泽天的银行卡里。我们全家的经济来源全部都在张泽天那里。我父母也是,自从小唯出名后就不工作了,成天向张泽天要钱。在缺钱的状态下我与他的婚姻很重要。我必须先做到经济独立,这样才有离婚的资本。 当然,这只是开始。如果真要离婚,张泽天是肯定不同意的。小唯是他的摇钱树,离后我会带小唯走,而小唯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义务和情面为他画画了。离婚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不划算。 我预感到重获自由之前得打一场恶战。 2010年10月1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七岁。 两个月没写日记了。日记也不能再算作日记,我写的东西该成月记了。 近段时间为了赚钱四处奔波,晚上在家的时候还是当上自由撰稿人,得写剧本。反正多一份事多一份钱。对了,现在我还开拓了新业务:写网文。我成功在一个小说平台签约,每天要更新至少四千字。 我在网上新开的那本小说叫《鹿死谁手》,讲的是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的女画家和一位普通打工男相爱的故事。打工男为了让女画家好起来,一直努力陪着她。虽然最后画家的病实在太重,她太痛苦,所以跳楼自杀了。而打工男悲痛欲绝,自己跑到画家跳楼的那段公路上让车把自己给撞死,以此以另一种方式继续陪着画家。 故事是以一个调查这两场命案的警察为主视角写的,所以最开始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寻死。后来通过调查,真相慢慢浮出水面,整个故事才逐渐被大家所知晓。 这个故事既视感很强,因为我就是以小唯和童玉卓为原型写的。小唯是那个画家,童玉卓是那个打工男。女画家的人设我是照搬了小唯的性格,但打工男的人设是我在童玉卓的形象基础上降格修改的。打工男不如童玉卓那般优秀,所以在和女画家相爱时的身份落差感时常让他痛苦不堪,同时也让女画家倍感煎熬。这是整场悲剧的源头。 至于为什么我在写言情故事时把小唯和童玉卓塑造进去,纯粹只是因为我私以为童玉卓是真的喜欢小唯。 第16章 我说的喜欢不是那种普通喜欢。我指的是爱慕。 2010年11月18日晴 小唯成年了。恭喜你,小唯,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童玉卓这次送的东西是耳钉,非常漂亮,是夜来香的形状。那副耳钉一定很贵,因为是铂金的。 童玉卓,我就知道你喜欢小唯。 2011年1月5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网文连载了将近三个月,收入还不错,比我当编辑时赚得多。以前我很瞧不起网文,觉得它们文学性太差,放不下身段去写那些傻乎乎油腻腻的段子。是这样,我只能把网文称之为段子,我甚至都不想说他们是故事。 虽然如此,早知道写这些烂俗爱情故事这么赚钱,当初我就该早点写,这样我早就能离婚了,还跟张泽天僵着做什么。 《鹿死谁手》现在势头还不错,追书的读者不少。我已经写了五十万字,虽然为了达到每天更新的字数要求写了很多无意义又繁冗的句子,但至少看得过去。 不过有一点让我觉得很不适:自从写上了这本书,我最近看小唯和童玉卓相处时的感受都不一样了。起先我说童玉卓喜欢小唯,纯粹只是带有戏谑性地开玩笑。就算前几篇日记我真的用了“真的”这个词,但这不代表我真的真的相信童玉卓真的爱小唯。 可现在,一切都变味了。我会不由自主地放大她们之间的互动,于是童玉卓的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她爱小唯,而小唯总是对她不冷不淡——好可怜的单恋。 我在同情爱而不得的童玉卓的同时,觉得自己这样很变态,并且非常对不起童玉卓本人。她不仅被我写成了男人,还要在故事的最后惨死,除此之外竟然还得因为我写书赚钱而被我乱想。 小唯就算了。我对她没有愧疚之心,因为那个女画家完完全全就是她,就连女画家的名字我都没在她的全名上改多少,叫贺知围。童玉卓那个打工男的角色倒是完全变了样,叫沈俊。 我知道这本书被我这么一讲会变得很蠢,所以我自己不看,眼不见为净。此外,希望小唯和童玉卓都没有看言情小说的喜好。如果真的看到我写的故事,那阵扑面而来的既视感真的刺伤了她们,至少祈祷她们看到我的网名时猜不出我的真名叫何之诚。 2011年3月1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书快完结了,最近被骂得很厉害,因为剧情被我写得太过惨烈。 有些人说我是为虐而虐,写出这些丧心病狂的剧情是不是为了报复世界。还有些人说这剧情把他们给看傻了,总而言之就是不满为什么我不能成全男女主,让他们好好过日子。 白白糟蹋之前的剧情和这么好的文笔。这句话最让我来气,我还没趾高气扬地指责他们没审美就已经很不错了,爱看不看。他们看到现在就已经鬼哭狼嚎成这样了,看到结局时还不得顺着网线来暗杀我。 我这么费尽心思地构思一个不同于各大言情的凄美爱情故事,反映了因为身份地位不同而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痛苦,最后又安排因为这个社会环境所迫而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两人自尽,真不明白为什么还是有人觉得两个人不合常理地谈恋爱谈到天昏地暗要更好看。 算了,挨骂也好,现在来慕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至少我能赚得更多。 2011年5月2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我的书完结了,现在暂时不去平台关注自己书的动态。我摸约着那群读者已经发疯了,所以我也不去看他们留的评论给自己添堵。反正钱到手了,近段时间我想回归生活安静一会。 小唯她们要毕业了。小唯毫无疑问会去最好的美院,她的艺术联考和校考都是第一名,因为她很显然比大部分评分老师都要厉害;童玉卓也肯定会被最顶尖的大学所录取。她们要分开了,都不知道上大学时能不能在一个城市读书。 无论如何,以后再见的机会,估计就少了。也不知道她们这个暑假怎么计划,有没有想过要一起出游。 说起来,自从她们上了高三,我感觉童玉卓来家里的次数比之前少了很多,毕竟学业繁忙。小唯对此则表示她其实也来了好几次,只是碰巧我在上班,或者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觉得不记得的概率很大。虽然现在我已经不用去医院了,可我的记忆力还是大不如前。这也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我忙前忙后,还是多少在日记本写了点东西。我很害怕忘记,丢掉过去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在失去自我。 如果有哪天我真的忘却了对原生家庭的恐惧,对张泽天的厌恶,对小唯的爱,我就已经不是何之诚了。我只会是一个悲戚的,不会抗争的,软弱的女性,并且以后也只能永远忍受现况为我带来的痛苦。 所以何之诚你要记清楚了:你父亲是个残暴的中年人,对你母亲,你自己,实行过严重的家暴;他因为你是女孩,所以在计划生育之下,母亲身体这么不济时仍然决定要第二个孩子。母亲在你八岁时痛苦地生下了第二个女孩,她是你妹妹,很可爱的女孩,名字叫何之唯。她是个天才,可你父亲又因为她是女孩差点要抛弃她;而你母亲因为又生下一个女孩所以遭到他的毒打。 最后,你要记住一个最可恨的人,他的名字叫张泽天。他不择手段地羞辱你,贪得无厌地榨干你和你妹妹身上的价值——他毁了你,耗空你对生活的希望,所以你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要离开他,离得远远的,带上你妹妹一起。 第17章 2011年5月2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小唯又被张泽天带出去了。这次参加的是哪个会展?要见的是哪个亿万富翁?小唯很明显不想去,而且她马上就要高考了,时间不该被浪费在这种地方。真不明白他这样无理的要求还有多少个。我为了这件事跟他吵架,他的火气立马往上冒,骨子里的粗蛮劲就要从他巨大的巴掌中出来。 姐夫,我们出去吧。小唯这时搭住张泽天的肩,没有语气。我怕我们迟到,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后一句变得近乎哀求。张泽天瞟了她一眼,哼哼一声,下手的动作作罢。小唯虽然在跟张泽天说话,但眼睛完全不敢看他。我知道她很害怕,她另一只手在发抖,出门时都没能平静下来。 今年小唯画得比往年少,她只在年初时出过一幅作品。那是一张小小的油画,画的是家里的灶台,作品名为《年》。 这张画被卖出了三百万。买家是一个古董收藏家,很有钱。这位收藏家说想见小唯,并且希望她能为家里人作画。张泽天替小唯答应了这些事,也为此得到了不少好处。我父母最近一次向他要钱时,他给了很多,比以往的每次都要多。 我没什么好说的。 2011年5月2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小唯昨天回来时的状态不对。她看起来很难过,像是哭过。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她到家后就立马回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不出来了,今天早上也没开。 我想叫她去上学,敲了她的房门很久,但没有回应。房间里的无声让我很着急,于是连连在门外试尽各种办法想要开门,但她的房门永远紧锁。一阵寒意霎时侵蚀我。我觉得不对劲,不知道她到底在里面会做出什么让我无法想象的事。 这样的念头一旦开始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急得哭泣,拍门大声央求她开门,或者至少回应一下我。她听见我的哭声后似乎来了,站在门后闷闷地说了一句头疼,今天不想上学。 我为她请假,在咖啡店那边给自己也请了假。张泽天没回家,我要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到这里,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我给他打无数个电话,首先就要指责他这个无能的智障连看护小唯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可他压根懒得接,这样轻蔑的态度瞬间让我怒火中烧。 我迟早要把他整得很难看。 第8章 7 2011年6月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自5月23日回家,小唯的情况一直很差。她开始比平时话更少,我问她很多事,她也总是敷衍地回复我,这让我很着急。 我想知道5月23日发生了什么,她却告诉我那天不是什么很特别的日子。没错,那天她的心情确实很糟糕,那是因为有人当面斥责她的画就是一团垃圾。她受不了这样的评价,因此回家的路上一直忍着,回家后也不解气,所以一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至于姐夫,姐夫他赴完约后说自己有事,所以叫车让她自己回家。 我对她这番说辞存疑,虽然整个故事听起来半真不假。确实,一直以来她就是高傲的,她十三岁时就被众星捧月,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指名道姓地羞辱。我觉得她闹脾气是有可能的,但这次她闹得很奇怪。有什么地方不对,我感觉很不好。 童玉卓早就发现小唯的异常了。小唯没去学校的那几天她一直在担心,因为给小唯发信息时得到的回复都不大像平时那样,说东西也有点含糊其辞,所以她偷偷来问我小唯怎么了。我说我完全不知道,本来还想问问她会不会知道些事。她眨眨眼,若有所思了一会,最后轻轻抿了抿嘴,承诺到自己会想办法的,叫我别担心。 到底怎么了? 2011年6月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小唯今天高考,可她还是没能从之前的状态中完全调整过来。她这几天不怎么跟我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在房间里做题。 2011年6月2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成绩出来了,小唯高考总分589分。这个成绩比较好看,我没能料到她能考这么高。我看她当时参考的状态,觉得她这次高考成绩会滑铁卢式下跌。好在她超常发挥了,填志愿的时候她是志在必得的,心情好了不少,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状态依然存在。 2011年7月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太好了,小唯和童玉卓会在一个城市读大学。 童玉卓的高考总分是691分。真厉害,我当年高考成绩好像是650分左右,每次模考也是在这个分上徘徊,怎么刷题都提不上去了。我不知道童玉卓到底是怎么考的,她也是万里挑一的那种类型。 最近小唯她们在为上大学做准备。我见她和童玉卓在一块忙碌的样子,心里稍微比之前踏实了那么一点。也许5月23日就如小唯所述的那样无事发生,是我多虑了,最近总是神经兮兮的。 2011年7月1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张泽天回来了。他听说小唯会搬出去,于是在她大学附近为她租了一间公寓。虽然我知道他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以后自己去找她要画方便,但至少不习惯多人群居的小唯不需要遭受住宿舍之苦,这算是他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好事。 第18章 小唯见到他后,总是显得惶恐不安。虽然她很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但她给我的感觉不像之前那样了。张泽天瞥了瞥小唯,没说什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不对,这很不对。我说不上那种奇怪的异样感到底在哪里。一切在这个家中的很多固有情绪和动态似乎被放大了:害怕,冷落,压制。 今天童玉卓叫小唯出去玩,我在她走后立马质问张泽天5月23日的事。他这次还是很不耐烦地与我对峙,随后说出了小唯之前告诉我的那些事。我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在撒谎,他的心情顿时变得很糟糕。 我才管不了这么多,本身我就看他不顺眼,而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打了一顿,打到一半后被一个电话叫走。 所有的事貌似都保持了原样。 真的是我多虑了吗? 2011年8月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童玉卓这次叫小唯去蓝湖。我觉得这个决定很棒,虽然我因为自己的工作抽不开身,还是去不了。 在离开这个城市前最后再看一眼蓝湖。想起了自己的一些事。 2011年8月2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八岁。 送小唯她们去大学,哭了好久。对不起小唯,一想到以后家里只留我一人,又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天天见你,我就很伤心。 姐姐会很想你的,包括童玉卓一起。 2011年11月18日晴 小唯,今年十九岁了,祝你生日快乐。 意识到自己将近三个月没写日记,今天是小唯的生日,所以必须记一点。自从小唯上大学后,没什么日记可写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该记什么。每天周而复始地上下班后加班写稿,生活很乏味。 今天给小唯打了三个多小时的电话。我问了她最近的情况,说了说自己这边怎样,讲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都是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不知不觉中三个小时过了。童玉卓和她一起过生日,现在童玉卓代替我以往每年的工作,至少她不会总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又哭了。好想她,也不知道她这样到底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2012年1月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元旦了,今天跨年是一个人在家。我打电话给小唯,她也一个人住在张泽天租的公寓里,过几天就会回来。这次童玉卓已经提前回来了,她和妈妈一起来看我,邀请我和小唯一起过年。 她们家也是两个人,我们家也是两个人,不如一起聚聚热闹一下。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棒,答应了这个提议,一直期待着1月22日的除夕夜。 离婚的事我还没有忘记,正巧趁着这个机会和童玉卓妈妈聊聊。我攒下了一些钱,虽然不能说应对以后的生活绰绰有余,但至少能独立。目前我有能力找人商量商量这个决策了。我只想能尽早实行计划。 2012年1月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小唯回家了,我开心了一整天。她似乎长好了点,虽然还是很瘦,但较以前来说感觉上没那么青涩了。 我们聊了很久,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几乎聊了个遍。我问她现在有喜欢的男孩吗?她一如既往地回答没有,表情淡然得像是我在问她吃饭了没。她果然还是没变,虽然样子上给人感觉是成熟了,但还是和高中那会一样,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感。 说到底,她也才刚上大学半年。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想起我写的第一篇网文《鹿死谁手》,又想起了童玉卓,这孩子似乎也没有立马谈恋爱。于是我转念一想,又问小唯现在有喜欢的女孩吗?她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似乎是从没有从这个角度想问题,于是她那张漂亮的脸上立马浮现了一个巨大的迷惑。 我被逗乐了。我的好妹妹,你果然没有心。她看着我,愣了。我敢打赌她一时之间的宕机是为了回答问题,现在她正在脑海里疯狂回忆自己十九年来的点点滴滴。 我的天啊小唯,你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也有可能喜欢女生吗?你明明一直都在想这么多事,上至批判社会,下达调配颜色,怎么就无法为自己想象一段有别于主流的同性之爱? 当然,她的表现其实很大程度上可以证明她根本就没有喜欢的女孩,毕竟她都没往这个方面想过。92年的何之唯是天才画家,偏爱蓝色与镜面,观察世间万物,却还不知道什么是相爱。 我觉得这个特性很有趣,心里偷偷记了下来,决定下一本新书的主角就以这样的设定为基础进行创作。 2012年1月2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今天我们很早就去童玉卓家里了。我很高兴,这是最近第一次非工作性质的出行。我兴致冲冲,驱车带着小唯去买了很多东西。 小唯还是像以前那样,系着安全带安静地坐在副驾上。我用余光瞥她,她感受到我的视线,轻声询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只是想多看看她。 虽然她话少,但永远是个能让我感到幸福的存在。我父母这辈子为我做过的唯一好事就是生下了她。她让我整个孤单又空虚的人生有了色彩,让我感觉自己被需要。虽然这些话听起来真的很肉麻,可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有时只是看她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我都觉得世界变好了。 第19章 想到她现在竟然就十九岁了,我也二十七岁了。时间过得真快,我都成年快十年了。 我记得自己就是在刚满十八岁时学车的。当时正好在上路,我也想找她说说话,于是询问小唯什么时候也去学车。她听后略显迟疑,目光有些放空地望向窗外的马路,随后回复道:再说吧。有条件的话,会去学的。 她适合开什么类型的车呢?我听后在心里为她物色合适的车型,真想坐一次刚拿到驾照的小唯的车。她既然擅长这么多东西的话,也许以后也很会开车吧。 2012年1月2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我们在童玉卓家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年。我发现自己和童玉卓妈妈很聊得来,她也很愿意帮忙解决我的苦恼。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开明的家长,强势且强大。这也是为什么她能这么有勇气有自信,我很欣赏她。 近几天我经常独自来他们家串门。小唯已经大了,她喜欢自己出去散步,或者跑到一些食品店去看各式各样的食品包装。我觉得她不常闷在家里是好事。她外出时我只叮嘱她注意安全,她自己玩得开心就好。 回到我常来童玉卓家做客的事上。我来找童玉卓妈妈聊天。虽然我主要想聊聊离婚的事,向她借点建议,可我总是很爱跟别人聊天,一聊就会聊一大堆毫不相干的事。不过好在她人很好,已经没有了当时在家长会上初见的距离感,所以也跟着我唠。 我们算是很有话聊,很快便攀谈起来。她比我大十四岁,让我叫她汤姐。我也不见外,就顺着这么叫了;她则称我小诚。 我们聊了很多事:女权,教育,婚姻和工作。聊这些时只有我们两人在场。如果童玉卓也在家,汤姐一般都会叫童玉卓去找小唯玩。 我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尊重隐私。我感觉这也是她身为大律师的职业习惯。不过有关我自己的事其实童玉卓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也不是很在乎,也有跟汤姐说过这一点;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她把童玉卓支开另有原因。 她在这次的聊天中终于向我坦白,说童玉卓喜欢小唯。我当时听到这个讯息时装得很震惊,实则有几分震惊又有几分意料之中。我是个作家,严谨一点来说是个文字工作者,观察人类是我最擅长的事,怎么会看不出童玉卓和小唯那点端倪。 我都以她们为原型写了篇爱情故事了。 当然我之前确实还是对这件事存疑就是了。看来汤姐都亲自认证她女孩喜欢我妹妹,我可没办法再说服自己什么“童玉卓展现出来对小唯超乎寻常的关心只是她单纯地对朋友很好。” 阳阳是一个阳光漂亮的女孩,喜欢的是女孩,喜欢的对象是小唯。童玉卓的秘密就这么被母亲当着我的面揭穿了,她自己知道时会不会感到难过。我也不清楚,但我希望她还是不要知道这件事比较好。 我感觉汤姐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希望她们以后还是不要一起玩了。结果我完完全全误判了这位前卫家长对自己孩子放养的态度。她说自己告诉我这件事,只是想确认一下我们家小唯没有因为阳阳的情感而感到困扰。 阳阳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她在自己初三时就跟我说过不喜欢男孩了。汤姐一边说,一边揣摩着我对这件事的态度。我明白她的意思,进而告知她,其实我觉得这不是什么事。对我来说,童玉卓喜欢小唯,就和其他男孩喜欢小唯一样,毕竟小唯长得这么好看。 小唯也不会觉得这是事。她压根就没有为此困扰过,因为可能都还没能察觉到童玉卓喜欢自己。毕竟她对情爱漠不关心,就算真的知道了也不在乎。我觉得她和童玉卓相处时挺开心的,这真的没什么问题。 当然,我没想到童玉卓原来是个激进派。我一直觉得她是那种就算自己喜欢女孩,也会为了更好地融入社会把本心烂在肚里的类型。没想到她初三就跟妈妈坦白一切了。我暗自在心里佩服她,谁知道与小唯童玉卓相比,我自己的青春期才是最无聊最中规中矩的。 想到这,我很好奇汤姐当时知道童玉卓喜欢的态度。她回想了一会,说:我当时听后是很难过,可这是阳阳自己的事。一直以来她就对整个事态以及自己是什么样很清楚。她说过向我坦白这件事时自己经过了深思熟虑,也耗尽了勇气。她还说自己知道以后面向社会了,她会因此遭遇很多困难。 她自己都想到了这么多,依然选择向我坦白这件事。我觉得我已经无话可说了,这是阳阳自己做的决定。她很早之前就已经不是小孩了。汤姐慢慢说着,随后叹出长长一口气。她不是小孩了。 第9章 8 2012年2月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今天小唯和童玉卓出去玩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没事干,于是又去找汤姐聊天。 这次我听到了很多有关童玉卓的故事。汤姐讲起童玉卓时总是百感交集。我想也是,她作为一个离异母亲,就算能力很强,独自将子女抚养长大也是件特别辛苦的事。 律师要做的事非常多,每次汤姐回家都要到很晚,有时可能还要在事务所留宿。因为无瑕照顾小孩,所以童玉卓很小时就去学校寄宿了,只有周末才会在家。 阳阳是个独立的孩子,她习惯照顾自己。汤姐说着,又讲了很多件小事。我从她口中得知,童玉卓超乎寻常地听话,并且总是能够体谅他人。 第20章 童玉卓三岁时就能自己去幼儿园。她还没上小学时就能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做妈妈为她买来的奥数题。她小学到初中寄宿了,周末时经常一个人看书,偶尔跟同学出去玩。到高中时她才开始走读,虽然回家后大概率还是一个人待着。汤姐觉得这时她能很好地料理自己的一切了,所以让她走读。走读相对寄宿而言会自由些。 一直以来童玉卓就做得很好,无论学业,人事,还是生活。父母离异时她才十岁。那时汤姐向她提出离婚的想法,她说:妈妈觉得幸福就好了。这是妈妈自己的决定。无论决定如何,自己都支持。汤姐听后很感动,而童玉卓说出这样温和而安定的话,真不像一个只是读小学的小女孩。 童玉卓没有埋怨过父亲,也没有觉得离异后母亲和自己会变得残缺。汤姐说过自己离异时也没那么多戏剧性的事发生,整个家平淡而沉静,仿佛无事发生。她和丈夫闹过多次不合,最后也不吵了,只是各自工作,两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在父亲离开的那天童玉卓很平淡地对他说再见,希望他以后能少抽烟。汤姐说这件事她记得很深,因为童玉卓的表现太镇定了。她害怕这孩子只是假装平静,所以询问过对方是否会因此觉得受伤。童玉卓回答不会,她只是单纯地认为父母无法相互磨合,但两个人都是很好的人。 既然不能一起再待下去,那就离开吧。离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也是种新的开始。童玉卓说书上写了:佛教里讲究因果轮回。父母离异是必然的结果,原因是他们也许本来就不适合在一起;而他们之间结束了,那么两个人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开始一段新生活。 我觉得童玉卓对事情的看法很有趣。听完她这么多事,其实她也是个很冷的人,就算对每个人都表现得十分热情。她比大多数人要理性,从小就一个人处理很多事,以至于出现两个对立观点时她甚至不会站边,只会在非要选择时自己反复斟酌,随后选一个道德意义上更正确的一边。 某种程度上她和小唯很像。她们都不是将自己整个浸入大环境的类型,永远永远地保持清醒。我觉得小唯比她更偏激。作为艺术家的何之唯势必要与整个社会分流。小唯对世俗表现得不屑,因此才对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不在乎;而童玉卓在保有自己的东西的同时,从来不做绝对的选择。她愿意进入大集体,并不代表她认同,也许这只是一种她对万事都温柔的态度。 我觉得她们两个都挺不得了的。 2012年2月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小唯和童玉卓一起回学校了。我和汤姐一块去机场送她们,又要经历一次感伤。 我果然还是无法习惯小唯离开这件事,每次一想便悲从中来。 2012年3月1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最近在网上开了一本新书,这次写的是各类案件,素材全部来自汤姐。 她给我分享了很多自己打过的可以公开的刑案。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把这些案件都整理改编成了故事发布在网上。这次的书,名字叫《迷局》。目前我已经写了十五万字,反响非凡,炽手可热。 真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受到关注。以前写书投稿到出版社时虽然不是无人问津,但总得来说是比现在惨淡多了。虽然那时候的写作会让我更心怀热忱,毕竟写的东西是给自己看的,不像现在这样,在网文上写作纯粹写别人想看的。 我在赚钱的同时感觉自己好可悲,明明当初从中文系毕业之后还豪言壮志过在国内文坛要有何之诚的一席之地。当然了,也不是说写网文就不好。我现在对网文的看法变了,自从发现读者也逐渐开始不吃以前那些老套的剧情后。 要编一套能激发读者兴趣的故事还是挺难的。我在细心构思剧情的同时还要完成每日更新任务,这其实不是什么压力小的活。而且有一部分读者不爱看文学性情节,也不想看难以理解的句子,这让我很憋屈,只能顺着众意改。 再写几本,把钱赚够了,我还是想考虑干点别的。 2012年5月1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小唯的新画出现在了新闻上。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画了一张新画,最近和她打电话时她自己也没提及过。 那张画是去年那位想见她的古董收藏家的委托。小唯按对方的意思为他们家画了一幅全家福。同样的,这次的画主调为蓝色,并且画中的墙上有面镜子。整幅画一经亮相便得到了艺术界众多人的关注,我摸约着她在自己美院里也会被问询创作思路。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技艺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同样,她也变得越来越知名。很多商人看中这个机会,都想请她为自家画一幅画,不是为了别的,这也是一种打广告的方式。天才画家何之唯又出新作了,这次她为这家画画,下次她为那家创作;听说这家是什么公司的老板;那家是哪个产业的大亨。她在商圈与艺术圈都有很高的关注度,前景一片大好。 我跟她聊起这些事时,她的态度很冷淡,有时甚至对自己的这些画和委托闭口不谈。我想这些委托全是张泽天推给她的,她自己并不大乐意做这些事。钱不钱的无所谓,她才不在乎自己的画能卖多少钱。 第21章 我其实也挺佩服她对什么都这么淡然的态度。没什么人跟名利过不去,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2012年8月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今天跟汤姐讨论了一下自己离婚的事。我说张泽天是肯定不会跟我协议离婚的,我们肯定得走诉讼离婚。她在了解了我的大致情况后赞同了我,并且告诉我现在以我的情况来看,想要离婚会需要耗费很长时间。 我需要提供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来证明我与张泽天情感破裂。他的家暴行为很严重,并且时常不回家。我身上总是有伤,但我得想办法证明这是被张泽天打伤的。在听完汤姐说诉讼离婚怎么判后,我一时之间又感觉很无力。 我都不记得张泽天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我打电话他不会接,现在就连把他叫来离婚都是件难事,何谈之后那些大大小小又繁琐的流程。 真烦。 2012年9月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今天打电话给小唯,她最近人不舒服,总是生病。我很担心,叫她实在不舒服的话就去医院,她说会的,她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我觉得她突然变得比以往更沉郁,不知道她近段时间遇到了什么事。有可能是张泽天来找她了,可我问这些事的时候她总是什么也不说。 我偷偷打电话给童玉卓,希望她能多少替我注意一下小唯。童玉卓接到我的电话后觉得很不安,说小唯最近都很少联系她了,有时发信息也不回,打电话也不怎么接,她甚至都不知道小唯最近身体不舒服。 听到这里后,我沉默了一会,童玉卓在电话里也显得不是很活跃,但还是想尽力让我安心点,说最近会多去小唯那儿,有事就向我报告。 2012年10月1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我很担心小唯,童玉卓前段时间打电话告诉我,她确实得了重感冒,身体不舒服。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童玉卓说想带小唯到医院看看,她总是不愿意,说要去的话自己会去的。 为什么要拖着呢?我不明白。 这孩子急死我了。 2012年11月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九岁。 听说小唯又上新作了。这次她为一家上市服装公司的老总画了画。我关注的艺术圈里有人说她最近是不是太商业化了,产出比以前多了不少,基本上是不管委托是什么,是谁的,只要开价高就会接。 童玉卓也跟我说过,她最近总是在画画,并且开始情绪不稳定。我很着急,隐约感觉事情不对,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坚定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张泽天在作祟,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可他真的一个也不愿接。 2012年11月18日雨 二十岁了,小唯。虽然最近你看起来总是很不开心,但姐姐还是由衷地祝你生日快乐。 今年童玉卓也陪小唯过生日了。感谢她,她能这么照顾小唯真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最近一直在忙离婚的事,但感觉就像无头苍蝇,什么事做起来都毫无头绪。张泽天不出现,我做什么也是白费力气。 我还没跟小唯说这个决定。今天就不说了,希望她生日时氛围能轻松点,不要想太多事。 2012年12月2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岁。 《迷局》写完了。又开了一本新书,讲异地恋。 小唯换了发型。她没留刘海了,几缕发丝垂落在脸上,显得疲乏而脆弱。童玉卓给我拍来的那张照片里,她正卧在公寓里那张小小的单人沙发上睡觉。我觉得她的气质变得比以前更颓唐,更清冷。她瘦了,样子蔫然无力,仍然很美,像一株患病的水仙。 她最近一直都在画画。很多艺术圈里的人在讨论她,说她把钱看得太重,措辞严重到像是她为钱出卖了灵魂。我听着很恼火,这帮子人就是不知道停嘴。 我之前给她打电话,跟她说了要跟张泽天离婚的事。她听到张泽天的名字时总是显得很不安,但得知我找他是为了跟他离婚,突然又平静了。我问小唯是不是张泽天时常来她这里,她在电话那头顿了顿,随后说是的。 我感觉很不好。这有点不太对劲。我说不清楚,但就是有什么事不对。 难道是我太敏感了吗?我不知道,也不想再让小唯为此感到困扰。和张泽天尽早离婚,对我和小唯来说就像渡劫成功一样,所以我还是把重心先放在这上面吧。 我希望小唯下次见他时能告知他:我和他的婚姻要结束了。她说她会的,噩梦总会结束。 2013年2月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岁。 小唯回来了,她的精神状态不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最近总是在画画,很累。 我对她的情况感到不安。童玉卓和她一起回来后也每天都来看她。我觉得她出事了,她让我们提心吊胆。 2013年2月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岁。 今年过年也去了童玉卓家里。我们过得很愉快。 2013年3月23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岁。 第22章 小唯又病了。 2013年5月6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岁。 小唯上了新画。 第10章 9 2013年8月1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岁。 童玉卓打电话跟我说,小唯桌上突然摆了很多抗抑郁药品。 小唯,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跟姐姐说? 2013年10月2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岁。 今天请假去了小唯那里。我到她公寓里时,她还在画画,惊讶于我的出现。 这次我是突然造访的,没预先跟她讲自己会来就擅自来了。从童玉卓告知我小唯罹患抑郁症起,我就给小唯打电话,说我还是来看看她,可她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拒绝我。上一次我说我要来,她就拒绝了。又不让我看她,又不跟我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很烦躁,也很难过。这次我不得不来,就算她不想让我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把我推开。她的有意疏离让我受伤。她这么做是否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可这样对我来说只会是火上浇油。就算得病了,那也没关系。小唯只是生病了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照顾她,童玉卓也愿意照顾她,她不该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顾自的。 她桌子上有很多药。我瞥了那些药一眼,沉声询问她到底怎么了。她不打算回答我,只是坐在画架前停下手中的画笔望着我,随后又立马将视线移开。一时之间我很生气,有些控制不住地迅速走到她面前拔高声音地大声斥责:何之唯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她在我大吼的时候猛地一颤,很难过,缩在自己的椅子上任由我骂,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见状突然有点说不下去,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但还是生气。我感觉自己肺部因为上升的血压和急促的呼吸正在隆隆作响,震得整间公寓里骤然像是发生了一场微型地震。我瞪着她,她根本不敢抬眼看我,还是保持沉默地垂着头。我见她在发抖,一声不吭,最后实在有些受不了地哭了。 她的眼泪把我瞬间打回原形。我开始很惶恐,心里的愧疚一下子被放到无限大——她已经是病人了。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不该这么冲动,再这么去刺激她。我去抱她,连声跟她说对不起;她哭得很厉害,一个劲地捂住自己的耳朵,表现得异常不适。 她现在很需要照顾。她没法一个人生活。 2013年11月1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岁。 我把最近知道有关小唯的病况告诉了童玉卓。小唯的抑郁比较严重,躯体化程度很高。她开始频繁出现耳鸣,厌食且少眠。最糟糕的不是这些病症,而是她逐渐被耗空的心理。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愿意吃药,就算医生给她开了这么多东西。 我还有很多事都不知道,她也不想说。我无法强迫她开口,一想起我突然去她公寓看她那天的事,我就很不知所措。我身上还有工作,跟张泽天离婚的事仍然没有着落,目前我只能拜托童玉卓多少照看一下她。 童玉卓在得知这些事后难过了很久。她说以后她会每天都来看小唯,确保小唯至少每天都有在服药。 我很感谢她。她是个非常可靠的对象。 2013年11月18日多云 眨眼之间到了13年的11月18日。小唯,这是姐姐在日记里为你庆祝的第四个生日。 二十一岁是个很奇妙的岁数,说像刚满十八岁那样的不谙世尘不是,说像二十好几步入社会的初经人事也不是。姐姐觉得二十一岁是个混沌而璀璨的年龄。那年我拿到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真正实现了离家出走,嫁给了一位比自己大七岁的落魄商人。 在这里我就不多讲自己的故事了。先按照惯例地祝你二十一岁生日快乐。今年在日记里为你写生日祝福,虽然很大程度也是给我自己看,可我还是希望能将这些文字献给你。 你长大很多,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你讲过你刚出生时才四斤,58公分。你当时被放在一个量身高体重的盘子里,全身红红的。我见你的第一眼被吓到了,觉得你长得很奇怪,像只没了皮的兔子;现在你二十一岁了,出落得越发越光彩照人。我见到你便相形见绌,你很好看,白得像玉蚌里的珍珠。 今年发生了很多事。对你我而言,13年就像一道坎。我们都遭遇了一些不顺,但有句话说得好: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不擅长给别人打气,可仍然觉得这句话说得并非无道理。我发现往年在咖啡店里永远拉不好的花到了今年突然就能做好了。我觉得这总预示着什么,说不定就是在告知我好事马上就要来了。 姐姐八岁时真的见到过流星。见到流星之前我算对了一道之前一直算不对的数学题,也许这就是当时的一个好兆头。预兆总是很神奇吧,我在得到一个美丽的流星之前它会礼貌地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小孩,顺便许了个愿:希望象征好运的流星能再赐我一件好事,于是第二天你出生了。流星是不会违约的,我永远相信它。 小唯,今年我没能看到流星,所以只好去了蓝湖,又像自己二十一岁时做的那样往湖里投了块硬币,希望蓝湖能祝我们好运。姐姐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有时觉得现实太刺痛,所以不愿认清,也不愿承认,最后选择相信了这些人们口中的玄学。 第23章 你是我唯一愿意承认的现实。我永远爱你。最后祝你生日快乐,真正地,由衷地快乐。 2013年12月4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张泽天主动来电了,估计是小唯见到他时跟他说了我的事。这次听到他的声音时我没有感到生气,这样的平静让我自己都很意外。我只是淡然地跟他讲了离婚的事。他在电话那头也一反常态地没有激动,没有生气,回复得倒是很干脆:离婚啊,行吧。 我没有料想到他会这么配合地松口,突然一愣。他叫我自己定个日期,准备好了他就去离婚协议上签字。 好吧,原来事情没我想象的这么复杂。我早该意识到我们之间已经什么联系也没有了,唯一作为这段婚姻的纽带的小唯暂时不在我这里。也许他在我们这里挣的钱已经够多了,他可以恢复自己的产业将我们弃置了。 我刚认识张泽天时,他二十五岁,家里经营的产业破产。他们家开印刷厂,似乎是惹上了一些不能惹的人,所以大数厂子要么被封扣,要么被焚烧。那时他把家里剩下那些有点价值的东西都卖了,包括很多书。我经常从他手里买书,最后通过某个机缘攀谈上了,于是待在一块,二十一岁时决定与他结婚。 他那时的样子离失魂落魄只差一点。也许我在某个瞬间产生过一种我们之间很相似的错觉:认为我们都是被抛弃的,需要被拯救的人。而事实上错觉就是错觉,我的浪漫情节害了我。 今天得知他愿意体面和我结束这段本就不该存在的关系,我谢谢他,这也算是他给我的最后一点面子。 2014年1月26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小唯和童玉卓一起回来了。她的状态比我之前去看她时好了很多,看样子是童玉卓的功劳。 相比起之前因为厌食导致的体重骤降,小唯因为服药带来的副作用所以重了些。尽管她现在还是很瘦,仍然没能恢复到病之前的样子,但至少不是我去看她时那种弱不禁风的程度。 她最近的情绪似乎是稳定了些,只是手会不由自主地小幅度抖动,而且有些嗜睡。我跟她聊天时她也明显愿意说话了,讲了一些学校里的事和童玉卓是怎么照顾她的。我问她为什么生病也不愿意跟我说,开了药也不愿意吃。她说她觉得自己能应付得了,认为没这个必要。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生病。情绪低落、浅眠甚至是厌食,这在她还没生病时就是她生活的组成部分,只是程度没那么严重。从她开始头疼到实在忍受不了地去了医院,她才迟钝地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病了,病得很重。 至于为什么不吃药,纯粹因为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太多,有时严重到无法让她创作。刚吃药的那段时间她手抖得很厉害,连笔都握不了;药还让她嗜睡,以至于她画画的进度很难推进。 我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她:以后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就立马去医院,不要什么事都觉得无所谓。 你二十一岁了,不会照顾自己。你不吃饭,不睡觉,只画画,这无法证明你对画画的狂热,只能证明你对自己生命的轻视。你一米七三,只有九十二斤,你能被一场三级风轻易吹跑;你生理期都无法保持规律,还想整明白自己的人生?何之唯,我的妹妹,你能不能意识到自己永远徘徊在死线? 她被我说得有些灰头土面,随后主动过来抱了我。我本来还想继续就着一堆事批评她,见她这样也只好缴械投降,拿她没办法。 以前她不会这么做,自从我开始念她,自从她发现自己这么做我基本上就不会再念,她就在不想听我说话的时候抱我。我真希望她能少学点诸如此类的小聪明。 我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当姐姐和当妈本质上还是存在差别。我暂且不纠结于她糟糕的生活方式,想轻松点,转而逗她地故意询问是不是不想吃药时也用这招对付童玉卓。她说她不会,随后松开了我。 就算抱了也没用,童玉卓还是会让我吃的。她一边说一边顺势坐在沙发上,调侃道:她意志坚定,不像你。 你说得这么笃定,那就是试过的意思。我注意到她有点不一样的情绪,笑了。作为天才画家的何之唯是冷淡的,她很少在乎除自己以外的人,童玉卓是为数不多的一位。六年时间的相处,从高中到大学,她成功被对方的执着所打动了也说不定。 我喜欢拿她们之间的事做文章,于是继续挑拨道:你就是喜欢吊着她,女人的把戏罢了。小唯听后淡淡笑了笑,看着我很久。她对我这样的玩笑反应得总是很淡然,因为她知道这永远只会是个玩笑。 我觉得她的眼神在告诉我其实她很早就知道童玉卓喜欢自己,只是她一直不打算谈论这件事,也不打算表态。 我确实猜不透她的心思,甚至不知道她对童玉卓到底是不是有纯粹友情之外的感情。她还是冷冷的,静静的,让人捉摸不透。无法深刻了解她们的事让我稍稍有些不甘心。我希望能得到更多信息,于是装作随口一说地询问:都不知道童玉卓在你这次生日时送了你什么。她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微微欠下头,随后反问一句:今年到童玉卓家过年打算送什么? 送一瓶我珍藏的葡萄酒,预祝新的一年红红火火。我回答她,笑得很开心,感谢蓝湖为我带来的好运。 第24章 2014年2月18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小唯向家里寄了一幅自己的随手画,上面特意署了名,并写上一段小字:给最亲爱的姐姐。 这幅画很小,被厚重的画框包住,显得并不和谐。整张画是红色的,画的是她公寓里的阳台。她红色的画总是相对写意,在一些微小的地方会有几缕莫名其妙的绿色。当然,她对空间的把控以及对物件的描绘仍然是完美的,只是颜色调配会变得很粗糙,就像底稿和上色是两个人画的一样。 没记错的话,她很小时就这样了:画蓝色时臻于完美,画红色时牛鬼蛇神。话虽如此,画都是好画,只是国内大部分有钱人还是更喜欢传统油画的细致,所以她蓝色的画价格高昂且闻名。 我个人还是更喜欢小唯那些自由的红色画一些。我觉得这样的画才更像她,她也通常在画这类画时开心些。 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和小唯讨论过最喜欢的颜色。我说我最喜欢红色,她便说那她也要和姐姐一样喜欢红色。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尝试用红色画画,以前她的每幅画几乎都是蓝色的。 我还是对她八岁生日时用红蜡笔做的涂鸦记忆犹新。那应该就是她第一幅红色的画了:一张满是乱糟糟线条的红纸。 想起那张画,再看她现在这幅画,突然发现她真的长进了好多。 第11章 10 2014年4月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清明节休假,飞去小唯那儿看她了。我去她公寓里时,童玉卓也在,似乎是跟她一起住了几天。 她们这算是短暂地同居了吗?我不由自主地瞥了童玉卓一眼,对方在接受我的目光时显得迷惑不解。见童玉卓在给小唯阳台上的绿萝浇水,我自顾自地别过头去,转而跟她扯了些有的没的。她的状态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来没有那种恋爱中的女人该有的感觉。 童玉卓,你真的喜欢我妹妹吗?她的平淡让我突然又开始质疑起这件事来。虽然汤姐是说过童玉卓喜欢女孩,但这不代表她会喜欢小唯;而且就算汤姐说自己女儿喜欢我妹妹,但又不是童玉卓自己亲口承认的,这不能成为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的八卦之心在熊熊燃烧。这件事我太想弄明白了,因为它扑朔迷离,似有似无,已有六年的时间,反正就是很有趣。而且作为姐姐,我总是会对妹妹的情感线特别特别感兴趣。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应该是天底下所有姐姐的共性。如果不是,并且非得要找个什么理由的话,那就只能是我太爱小唯了。 2014年4月1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在童玉卓给我发有关小唯的那么多条动态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每张照都把我妹妹拍得这么好看,你是不是喜欢她。 这句话有半开玩笑的意思。虽然我是认真的,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句式娱乐化了。童玉卓给我汇报小唯的动态是我的请求。我清晰地知道这点,也深刻地认识到这根本不能成为她对小唯有意思的证明,可我还是问了。 反正我就是好奇。 结果我在自己猝不及防之时接到童玉卓的一记直球:对啊,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2014年4月1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小唯和童玉卓的相处方式我看不懂。一个是知道对方的心意一直不表态,一个是知道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心意,但看喜欢的人不表态,所以自己也没总是纠结于这件事。这算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型恋爱方式吗?90后都是一群好奇妙的人。 2014年5月2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今天成功和张泽天离婚了。我从他家里搬了出去,汤姐表示让我在她家住几天缓冲一下。在我找到新住址之前,我都可以住她那儿。 开心,在网上开一本新书吧,这次讲离婚。 2014年6月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最近在物色新房子和新工作。我之前给小唯打电话,告知她我离婚了,以后可以不用搭理张泽天。她估计得自己在学校附近找个地方落脚,因为先前那个公寓是张泽天为她租的。 她最近应该也在忙这些琐事吧。我给她打电话时她总是听起来很累。 2014年6月1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找到一个四十平的小房子,地段和环境都不错,精装房,价格也能接受。新生活要开始了,近段时间的心情真是好得不得了。 2014年7月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小唯这次暑假没有回家。她大三了,估计在忙很多事。童玉卓也是,她在准备法考。 小唯就不用说了,毕业之后肯定也是一如既往地接委托,要么就是被直聘去各大美院带学生,虽然我觉得她不会走后面这条路。童玉卓打算和汤姐一样,成为律师。这是个聪明的决定,因为汤姐是个比较有名望的律师,在这方面能为自己女儿提供不少资源和人脉。 她们俩还真是妥妥的精英配精英。 第25章 2014年8月2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小唯还没从张泽天给她租的公寓搬出去,张泽天也没叫她走。最近小唯状态不好,有点像是旧病复发了。她承认过自己在觉得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后就擅自停了药。我有叫她注意点,还是谨慎为妙地把一年的药吃满,看样子她还是没听。 父母那边也在我意料之外地没打电话给我要钱。这很奇怪,上次他们来要钱还是在三月份。 2014年9月1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打电话联系了父母,他们说张泽天还一直在给钱。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和他离婚了。 什么情况? 2014年9月1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一岁。 张泽天换手机号了。 2014年9月23日晴 小唯又病了。 2014年9月27日晴 童玉卓说小唯还在原来的公寓里。小唯之前为什么跟我撒谎,说自己已经搬出去了? 她最近状态很差,我肯定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有不好的感觉。 2014年10月2日晴 小唯这天在我视频电话打了好久一阵后才接。她说她在医院治病时睡着了,没能当即接到。 我不知道她接电话时是在哪,那儿看起来不像是医院。 2014年10月3日晴 小唯原来那间公寓已经被闲置了。我到的时候那里没人,问了那儿的房东知不知道一些小唯的去向,他说小唯和那个替她租公寓的男人一起搬了出去。 我真的要崩溃了。 2014年10月7日晴 小唯不接电话。 和童玉卓问了很多人,最后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 2014年10月9日晴 查到张泽天的新号码,他在接到我的电话时显得毫不意外,任我咆哮着询问小唯在哪。他随我撒泼,笑得很猖獗,在电话那头懒洋洋地说:希望我不要打扰他们,何之唯现在是他的老婆。 短短一句话被他说得趾高气扬。 真想杀了他。 2014年10月14日 报警没用。 2014年10月20日 报警没用。 2014年10月25日 报警没用。 2014年10月29日 派出所警告我,再这么做是在扰乱公安秩序。我崩溃了,我该怎么找小唯? 2014年12月2日晴 被父母急急叫回家,小唯和张泽天都在那。 我知道这是张泽天故意的。他故意联系我父母,故意带小唯回来,故意让我亲耳听我父母再次承认他是好女婿,故意恶心我。 我无法控制自己地冲上去跟他打,我真想一刀捅死他。 2015年3月23日晴 很长一段时间没跟小唯说话。我不想找她聊天。这段时间我留给自己平复一下心态,等稍微冷静一点后再跟她说话。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决定在看到张泽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后仍然选择跟他结婚。 我们所有人都闹得很难看。她到底知不知道现在这件事已经传开了:何之唯在姐姐离婚后立马嫁给了姐姐的前夫,何之唯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为什么非得这样?我真弄不明白了,小唯你到底在做什么? 2015年5月14日晴 今天去了小唯那里,张泽天一如既往地不在家。看来他们之间也不是在玩真的。我随即又在心里冷冷地回应自己一遍:当然不是玩真的。 小唯在画画。她的委托变多了,屋子里的画室至少摆着不下六幅的新画布。她见我来后停了笔,转过来望着我,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我能看出她很累,状态非常差。她似乎已经无法应付正常的交流了,显得讷讷的,像一具漂亮的玩偶。 我的心被刺了一样,愤懑似尖刀一般划伤我的神经。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我对她一切的行迹缺乏理解,生气气完了,痛苦苦完了,最后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不可能是主动要求嫁给张泽天的,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做。 我跟她说了几句话,聊了一小会天后聊不下去,哭了。她蹙着眉,张了张嘴,似乎有了点反应。我知道她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她还是一点东西都没说。 这种感觉让人很绝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能做的除了哭,还是哭。小唯像只未上发条的瓷娃娃,呆愣愣的,眨眨眼睛后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真的无法再负担这样的压力了。我没力气挣扎了,我没力气了。我瘫在一把椅子上,泪不决堤。何之唯,何之唯……你说话!你给我说话!我虚弱地低吼,那种奇怪的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那样,震得整个房子隆隆作响。 小唯似乎终于被唤醒了一般,下意识叫了声姐姐。她吃力地眨动着眼睛,眼球出现一小会震颤后恢复了过来。我抹掉自己脸上的泪,看着她。她再次张了张嘴,又在意识到什么之后偏过头去,重新保持沉默。 还是什么也不说。 到底在干嘛?这次我爆发了,所有耐性与隐忍全然崩塌,强烈的怒意将我整个身子焚烧得疼痛不堪。我猛地站起来,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地去抓小唯的肩膀大声咆哮:你说啊!你到底有什么可瞒的?何之唯,你还想怎么折磨我? 第26章 我失控地将她钳制在身边。她整个脆弱的上肢因为疼痛蜷在一起,瘦削的双肩薄得像纸,被我用大拇指刺穿。我轻而易举地碾碎她,支配她,恫吓她;她就连挣扎都是那么无力,急促起伏的胸腔和含糊不清的呜咽让我越发越盛怒。我给过她那么多次机会,等了她这么久,我到底还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我?我还要怎么做才能得知一切? 这太不公平了。我颤抖着大喊。我、我是你姐姐……我做这么多只是想保护你……何之唯,何之唯你明白吗?我哭着加大手中的力度,几乎要将她的肩给捏碎。她再也承受不了了,剧烈的疼痛激怒她,逼得她使出浑身解数将我一把推开。 我被她这一推给弄懵了,往后打了几个趔趄,有些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她的五官扭成一团,气喘吁吁好一阵后怒视我,眼神要将我射穿。 消停会!她极其罕见地拔高声音对我喊,声线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你没有大义凛然的必要。你不要再问了,你自己好好过好自己的就够了。她的嘴唇颤得厉害,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之诚,不要再问我的事了。她的语气很强硬,这是她头一次这么跟我说话。我被逼得无话可说,怒意正再次逐渐侵占我的身体。一段短暂的沉默仿佛在宣告我们之间的决裂,而她最后展现出来的弱态却再次扼杀我,让我无法放下她的一切。 休息吧,姐姐。小唯低下头去,不再望着我。她最后轻声央求道:求求你,休息吧。 2015年7月9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二岁。 去年闹了很多事,所以忘记祝小唯二十二岁生日快乐了,现在在这里补上。 自上次跟小唯吵架后已经过去了大概两个月。我冷静了很多,想通了很多事,最后决定按照小唯的意愿接受一切。 我无法做到因为小唯的一个在我看来极端错误的选择而与她分道扬镳。童玉卓也是一样,尽管我们都觉得她这次错得离谱,可她是小唯,所以我们会接受她。 她跟我吵架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觉得她总有自己的苦衷。这个苦衷是什么,她不愿意跟任何人说。既然她不愿意,我再怎么问也问不出答案,因此我妥协了。我可以尊重她的意愿,什么也不问。我还是她的姐姐,我很爱她,这不会因为她不告诉我一些秘密而改变。 我仍然每天给她打视频,监督她吃药。她在我们刚闹完的那几天里状态最糟糕,导致我很后悔我那天的一切所作所为。 我从来没对她下过重手,但那天我确实太失态了。我不该对她大吼,也不该弄疼她。那天我自己的行为让我想起了我父亲,还有张泽天。我在事件不能如愿以偿时怒发冲冠,像个幼稚的孩童般无理取闹,进而去伤害自己亲近的人。 一想到原来自己也没比那两个人好到哪去,我就觉得受伤。 我再也不想跟小唯吵架了。每吵一次就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脾气爆,还嘴碎。 我们之间几乎不吵架,这是第二次吵。第一次吵架大概是在她十岁的时候,我那次大闹和这次的表现差不多。我不记得我们那次是因为什么原因吵了,反正最后的最后我把她逼到家里的墙角,还差点动手打了她。 现在想起那件事,我自己都觉得害怕。而且她那时还那么小,足足比我矮了一个头。要真打起来,完完全全是我单方面压制她。 哎,我不知道。我这么恶劣的根性到底给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这次给她买了很多东西寄了过去,希望她至少能有一样东西会喜欢。小唯,姐姐错了,对不起。 第12章 11 2015年8月14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二岁。 思考良久,决定搬到小唯那边去住。最近在看小唯附近有什么房屋出租,然后再去那周边工作。 这件事我也跟童玉卓说了。她说她会帮忙看看的,有发现什么好房源就通知我。 今天我跟童玉卓通话了很久。她最近很忙,要做的事有很多。小唯的状态不好,外加上小唯嫁给张泽天这个决策很明显让她也感到为难。我见就连她都无法再粉饰自己内心的悲伤了,突然一下觉得很苦涩。 有时我也不知道,童玉卓爱上我妹妹到底是件坏事还是好事。我无法从对方的角度去揣度这件事。只是就现在来看,我作为小唯的姐姐,瞧见童玉卓长时间的付出从来得不到回应,让我觉得自己的妹妹未免有些太过残忍。 现在童玉卓还要承担小唯带来的痛苦。如果她没有死磕在小唯身上,也许现在根本就不会有一点创伤。她本可以好好学习,安心享受自己的大学生活。小唯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她也很累,再这么折腾下来会吃不消了。 何之唯是天才画家。她的天赋是无可比拟的;她的相貌是无可挑剔的;可她的生活是不可承受的。她骄傲,孤高,不可一世,同时存在严重的自我诋毁。她像个带刺的玻璃球一样锋利又易碎。她的聪明注定让她抑郁,她的沉默加速自己的消亡。 她是不屑于爱的。父母为她展现的婚姻让她觉得残暴而吵闹;我为她展现的婚姻让她坚定之前的想法。爱欲只是身体为了繁衍和适应群居而分泌的那些具有迷惑性的费洛蒙,它总是让人产生幻觉,只有笨拙的人才会沦陷在幻觉里。 第27章 童玉卓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吗?童玉卓知道她谁都不在乎吗?童玉卓知道她根本没有能力去爱吗?要是这些事她全数明白,并且还是选择继续维持她们之间的关系,那就太悲伤了。 甘愿做傻子也要当好人太难了,太勇敢了。我曾一度思索过是否要奉劝她放弃我妹妹,可这是她们之间的事,干涉是一种另类的侵权。 2015年9月11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二岁。 最近将大部分事给安置好了。找到一户小房子,稍微有点年头但质量还不错。今天去看了小唯,她状态尚可,又瘦了。 我叫她如实回答自己的吃药情况,她也没撒谎,坦诚说自己擅自停了药。 随着委托越来越多,她为了自己的工作不被耽误,还是选择了停药。虽然最近她貌似没出什么问题,可上次她擅自停药的后果并不好。我希望她能多少正视自己的身体健康,包括心理的。 其实坦诚点来说,我见到她时还是很生气,只是不想再对她生气了。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妹妹,也只有这么一个牵挂的人,再向她撒泼跟她闹僵没有意义。她无法承受我的情绪,所以我叫自己克制点。我搬到她身边的目的是为了照顾她,不是进一步攻击她。 何之诚,你明白已经发生的事很难再改变了,所以试着去接受。你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要再想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了。 2015年9月1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二岁。 童玉卓今天来看小唯了。我们三个人在客厅里一块坐了会,见天气很好,讨论了一小会,想计划一次出行。 我刚搬到这边来,对这儿并不了解。小唯一直喜欢待在家里,她对这个城市的认知仍然保持新鲜,虽然人已经在这儿待了四年了。童玉卓倒是很靠谱,说这附近有个公园,有很多人会在那边放风筝。我们今天可以去公园里野炊,享受一下今日美好的阳光。 去公园的提议完美通过了,我们打算下午走路去。我到厨房去准备野炊用的东西:一些吃的,一些饮料,还有一张餐布。童玉卓在客厅里陪小唯说说话。 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样放松过了。我想起她们还在高中那时的日子。童玉卓经常来家里吃饭,我们三个人总是像今天这样聚在客厅里谈东谈西,或者一块看电视。那时掌勺的人还是小唯,现在由我替她完成这个任务了。 刚用过午饭后一切都显得懒散温暖,我在厨房里找餐布时都有些漫不经心。这种天气其实也很适合睡午觉。我心里这么想,骤然发觉客厅里声音越来越小,于是悄悄望过去,发现小唯挨着童玉卓,将自己身子的重量全都压在对方身上。她们仍然还在说话,只是交流的方式逐渐从普通的聊天变成相互呢喃耳语。 小唯困了,药物的作用让她嗜睡。她靠着童玉卓,双眼眯起,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感觉下一秒就要睡着了。我隐约听到她们对话中的几个词:讨厌,责怪,原谅,安心。整个谈话的内容其实挺含糊不清的,因为小唯看起来马上就要没有意识了,她说出的句子正逐渐变得零零碎碎。 我不想过去打扰她们,只是在准备好一切东西后靠在餐桌旁望着她们。童玉卓轻轻搂住小唯,耐心地回应小唯给的每个意义不明的话,说得那么轻又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大一点声就会扰乱小唯的呼吸。 她们没说多久,大概讲了五分钟,小唯就睡着了。她和童玉卓最后说的事是去公园。小唯问童玉卓:在公园里放风筝能放起来吗?童玉卓说可以,就是得跑很久很久。 那我就没办法放风筝了。小唯说。我跑不动,跑不快。我会在风筝放起来之前脱力,摔跤;童玉卓就说帮她放,但小唯得多少跟着她,不能离她太远,不然风筝放完后她们俩都不知道对方人在哪,只能看到空中好几个风筝随风飞舞。 你要一直跟我在一起,不然会走散的。童玉卓说。 小唯微微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随后睡着了。 2015年10月1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二岁。 今天看到一篇文章,作者写自己突然得知一个在一块打游戏的网友去世了。那个人在游戏个人主页的签名是:我输了,癌症赢了。最近登录时间显示的是九个月前。 我看了眼睡在沙发上的小唯,她才刚躺下不久。几缕头发垂落在她的脸上,我替她轻轻拨往耳边,她没什么反应,仍然酣睡,似乎永远吵不醒了。那些抗抑郁药让她睡得很沉,她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我想去抱她,将她永远留在自己怀里。她的嘴唇因为低烧而发红,呼吸平缓又微渺,也许什么时候停止了,我也不会第一时间意识到。我害怕她也像那篇文章所讲的故事一样,在某天悄无声息地离开,最后留下的只有自己存在的痕迹。 很多老先生常说,人死后会进入一个新世界。那里并不比人间差,有花有鸟,杂念少,唯一不好的地方是遗憾多。我以前对这种看法的正确性表示过坚定不移的支持,可现在我不再认同了。如果死亡真如大家所说的那般美好,为什么绝大多数的人还会对此感到畏惧? 今年我三十一岁,也开始害怕死亡了。少年时期死亡从未给我带来过多深刻的恐惧,因此我在二十四岁那年毅然决然地奔向死亡;可现在我已经做不到如此无畏了,我怕死,怕自己死,怕别人死。我害怕它给我残缺人生带来一个新的无法弥补的空缺。 第28章 又回想起了七年前的事。我因一氧化碳中毒住了院,小唯在病房里守了我一夜。她不敢合眼,不敢出声,沉默地坐在我的病榻旁望着我,直到我苏醒。那时她害怕我就此离去,尽自己所能地把我留住,抓着我的手不肯放。 现在我终于能体会到那种无力感了。一想到她会在我身边就此渐渐死去,我就会泪流不止。我只能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目睹她消失。我救不了她,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牺牲。 2015年10月3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二岁。 小唯的状态变差了。张泽天在这段时间肯定是回来过,因为家里的画室少了两幅画。 很显然,小唯精神情况的好坏和张泽天的出现有着显著的相关性。张泽天一出现,小唯就会发作。张泽天不回来,小唯就恢复平静。 我不知道张泽天到底做了什么。小唯是不会说的,而我自己盲目的猜测逼得我怒火中烧。我强迫自己不要往恶心的地方猜,虽然每次都忍不住。至少这个混蛋是为了钱强迫了小唯不断画画,就凭这点我都能气得想要去扭断他的脖子,他最好别让我看见他。 因为我不能当着小唯的面发脾气,所以一切情绪都得等我回自己那儿的时候再发泄。我房子楼梯间的那个灭火器箱子被我踢烂了,最近花钱搞了个新的。家里也有很多个瓶瓶罐罐被我打碎,那些本来就是我放在家里给自己摔的。 童玉卓知道我的脾气。她见到我做这些事,从来没有说过任何闲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隐忍一切的。她的控制力很恐怖,有时我在怀疑她是否真的拥有情绪。她太理性,太束己,沉稳自律得让我觉得她不像人。 她见我发脾气,见我把家里的东西打得到处都是;她见我哭,哭得四肢发麻;她见到我这么多破事,不会抨击我,不会责罚我,会做的只是安慰我,告诉我这些都是正常的,我是没问题的。 瓶瓶罐罐是可以摔的。它们可以随着屡次脆响和尖叫碎得满地都是。眼泪是可以流的。泪水从来不代表懦弱与无理取闹,它只象征着人拥有的一种正常的情感,和开心时的微笑别无二致。童玉卓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很感谢她能这么讲,她总能让我平静下来。 我觉得童玉卓不像一个二十二岁的孩子,她对人的包容程度超乎我的想象。这样类似的评价我发觉自己貌似早几年时就说过很多次了。 2015年11月18日晴 今年二十三岁了,小唯,生日快乐。 日记已经换了好几本了,可对你的生日祝福是惯例,永远不会换。 这次的生日祝福姐姐想了很久,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我拿着笔愣了很久,不知从何而起,脑子里那么多事都乱作一团。很显然今年也是忙碌的一年,从搬来这边以后每天过得就像打仗。大城市的生活节奏真快,像我这种性格懒散的人也许以后还是回老家会比较好。 最近经常梦到你。从你出生梦到你二十三岁,一切都是白驹过隙。时间过得真的很快,我也不知不觉就三十一岁了。或许再次一睁眼一闭眼,下次我在日记里提到自己的岁数会变成四十岁。 恋旧已成常态。三十出头的我开始对事物变旧的瞬间异常敏感。我有很多件衣服开始被自己洗得褪色;经常用的那只白色马克杯逐渐被茶色侵染;你和我都用的那款洗发水正在偷偷涨价。我无法离开这些能够为我带来安全感的东西。它们脏脏的,旧旧的,但是是满含情感的。 姐姐是不是变得太脆弱了呢,开始逐渐变得拒绝接受新事物。我都开始害怕你长大了。 八岁你在自己生日上哭了;十岁你在自己的生日上哭了;今天你又在自己二十三岁的生日上哭了。你在自己的画室里不小心打翻了一桶油漆,鲜艳的红色浆液流得满地都是,像血,像湖,像一块明亮的镜子。 童玉卓替你打扫好了一切。我给你买了一桶新油漆。我去抱你的时候你抖得很厉害,眼眶红红的,泪水烫烫的,害怕得像只迷途的羔羊。我总会下意识回忆起你小时候,你一直都是这么小,随手一兜就能轻易将你整个搂住。 生病之后是不是活在一个新世界里了?那个世界里很吵,什么东西的声音都很大,一切总是很模糊。害怕是正常的,胆怯是本能的,小唯,你只是像姐姐一样,对未知的事感到恐惧。每个人都会这样,这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你可以像以前那样,感到害怕就跑到姐姐怀里。没关系的,姐姐会永远保护你。 今年我特意去了一趟寺庙,在那儿为你求了一张符。这符保你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对不起,姐姐又开始信神拜鬼了,这么做是不是太幼稚了?也许是吧,既然我都不想接受新事物,那我就已经不会长大了。幼稚也因此是情有可原的,希望你能原谅这样的我。 我问庙里的先生,求来的符灵不灵,他跟我说心诚则灵。我还跟很多神仙说了话,问你的病会不会好,他们都说会好。我这次仍然决定无条件相信神仙,毕竟神仙是不会说谎的。 第13章 12 2015年11月2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小唯的新画在一个新办的艺术展内展出。这次展会面向大众,画廊里有很多人。我和童玉卓都去了,小唯为我们偷偷免了票。 第29章 虽然我们很幸运地能够见到小唯的作画过程,可像画展这样将她完成的作品集合起来一起看,这样的经历还是非常少。 这次小唯不只展示了代表自己的蓝色画,还展示了一张小小的红色画。那张小红画周围围着一圈人,被集中讨论着。我摸约着那群人是一些行内人,在说她这次的红色画和以往的画相比,风格迥异,大为不同。 童玉卓也没怎么见过小唯的红色画,这次应该是第一次看。可她在看到那张画时并没有觉得很惊讶,随后跟大多数关注小唯的人一块感叹:这竟然小唯画的。她只是很平淡地看着这张画很久,表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仿佛知道点什么事。 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感想。她看着我停顿了一小会,随后说就是想起了第一次跟小唯攀谈起来的场景。她们初次正儿八经地有交流就是在小唯举办的第一场个人展上。那时小唯和她才十五岁,刚上高一。 07年时,唯的画展的票价是八十块。我为了看展省了好几天饭钱。童玉卓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每一处细节都被牢牢记住了。唯在那天主动找我聊天,我们就讨论她自己的画。 因为注意到唯几乎没有别的颜色的画,我便问她,为什么总是很喜欢用蓝色?她淡淡地回复我:蓝色是安全色。唯说蓝色是安全色,可她明明最喜欢红色了。童玉卓这么说着,笑了笑,继续说:她其实是个很拧巴的人吧。 我赞同她说的话。小唯是个很拧巴的人,她的性格也难得能用一个什么词概括,确实就是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曾经还觉得自己不能算是喜欢画画,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对所有发生的事总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童玉卓还讲了她们在学校里那时发生的一些其他事。她对自己这份感情所经历的心路历程比我想象中要丰富很多。我没想到她原来很早之前就喜欢上小唯了,大概是从得知小唯和她上一个高中起。 我不经感慨:那你还真是藏得很好。童玉卓却说她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要掩饰自己喜欢小唯的意思。她确实是从没将喜欢二字说出口,因为很显然小唯并不喜欢她这样,可这也不是说小唯真的无法接受她。 我知道这种感觉。关于相爱这件事,没人知道小唯是怎么想的。要说小唯真的不在乎童玉卓,这是假的,因为她根本就懒得在自己不在乎的事上花时间——可她也无法称得上爱谁。 她没有所谓的什么俗欲,也没有陪伴的需要。一直以来她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尝遍人间冷暖,一个人逐渐消失。有时我也说不清她是否能被称之为脆弱。她都已经能够离群了,怎么还会是脆弱的;可她在病恹恹时蜷作一团的样子,她哭着叫姐姐时的样子,她靠着童玉卓睡着时的样子……我讲不清,她的复杂程度是我无法用文字囊括的。 大艺术家何之唯的故事到底该怎么写?这个问题兴许将会困扰我一辈子。 2015年12月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父母打电话向小唯要钱,他们这次欠的是赌债。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染上赌瘾的。尽管小唯很有钱,但这仍然很糟糕,非常糟。赌债从来不会越欠越少,以后他们来要钱的数目只可能有增不减。 小唯和我一块在屋子里的客厅里,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们俩一时之间不知何言。我们应该介入父母的事,可现在已经晚了。小唯只能暂时给他们打钱过去,不知道下次他们要钱是什么时候。 我担心的事是,万一之后小唯要离婚,她很可能因为父母的事离不了。当然,她确实是比我之前的情况好多了。至少小唯是个有名的艺术家,每幅画价值不菲。现在她自己手里能有一大笔钱,虽然她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根本就不打算离婚。 赌债每次欠的都不是什么小钱,谁知道小唯自己的钱能够还父母的多少次赌债。也不知道张泽天到底是跟小唯开了什么条件,能将小唯牢牢拴在自己身边。 我得把赌博这件事给弄清楚。 2015年12月2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最近小唯的状态比以前好了不少。她在今天甚至极其罕见地外出了,为自己买了些画材,还带了很多瓶酒。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起还喝上了酒。不过她大了,喝得不严重也是没问题的。 她就坐在屋子的画室里喝,一边画一边拿着一整瓶酒给自己灌。我没想过她喝酒的方式原来会这么不拘小节,看来她找到了自己唯一喜欢的食物:酒。 我觉得她喝酒这件事挺滑稽的。她的身板这么薄,喝不了多少就会醉。她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就算这样,还是喜欢用灌这样豪放的方式喝酒。有可能是因为她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是看着哪个跟别人拼酒的人喝的,于是就跟着这样学。 毫不意外的,酒没能喝几下她就已经开始犯晕了。我发现她有些醉态时,她驼着背坐在自己的画旁一动不动。我见状觉得有些奇怪,于是走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她的耳根红得就要滴血,听到我这句话后反应了很久,随后轻轻回复我:嗯。 我去扶她,她自己试着走了几步,脚步轻飘飘的,于是请求我还是先让她坐着缓会。我照办了,她坐在椅子上歇了会,没想到更晕了,完全就站不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这是醉得不轻,眼睛往我这儿瞟了瞟,显得很心虚,像是犯错时害怕被罚的小孩。 第30章 我想笑,但不能笑。她自己买来一瓶就有二三十度的酒还敢这么对瓶吹,作为姐姐应该好好借机批评一下她这样鲁莽的行为。我装作失望地皱了皱眉,语气比较低沉,故意问道:小唯,你是不是把自己给灌醉了? 她真的怕了,见形势不妙就先一步道歉:……我、我我我、我下次不这样了。她因为喝了酒,说话结结巴巴的,语气倒是很诚恳,包公听了都得偏心。我在自己心里乐得不行,觉得调戏她很好玩,于是就开始得寸进尺。 我怎么知道你下次到底会不会再犯错了?我双手抱肩,还是一脸严肃,看起来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发脾气了。她一时之间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就开始耍些小把戏:姐姐,我,我下次给你买……买你看了好久的那款包。 听到这句话时我差点就要绷不住了,但出于姐姐的身份,最后还是绷住了。我还是表现得铁面无私,用审讯的目光看着她。她好着急,在这种迟钝的状态下眨了好几次眼,又说要给我买什么什么我想要的,什么什么我感兴趣的,在发现我真的不吃这套之后显得很无奈,最后顾不得面子地拉下脸来撒娇。 她低着头,很僵硬地拉了拉我的袖子,随后轻轻说:我真的错了,姐姐。我真的错了,我不喝了。别生气嘛,下次不会再喝成这样了…… 我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她的骑虎难下。那股扑面而来的羞耻感让她不敢抬头。她自己的内心肯定也在想:我都二十三岁了竟然还要因为喝醉这件事跟我姐姐撒娇道歉?我在受邀到各个展会时谁敢让我这样跟他们说话?我从来就不需要跟别人道歉!我在批判社会的时候都没人会反驳我什么!我是知名画家!我一幅画要卖好几百万!我这么讨厌撒娇竟然还要,竟然还要…… 以上虽然都是我自己的臆想,但莫名其妙地配在小唯身上就是特别好笑,感觉她入俗了。 她真正在心里想的,应该是:真没想到姐姐是个这么难取悦的人。演戏累死人了。我好累,她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2016年1月1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童玉卓今年先回家了。她奶奶病重,情况不乐观。最近都是我和小唯待在一起。我们祈祷她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 很久没跟汤姐联系了,这次跟她打了通电话。她说童玉卓奶奶已经是肠癌晚期了,吃不进饭,睡不着觉,化疗做着也很痛苦。医生说奶奶做化疗最多最多还能撑个一年,叫家里人好好商量一下后事。 阳阳最喜欢奶奶了。汤姐告诉我,因为她和前夫忙不赢,所以童玉卓在上小学之前经常由奶奶带着。爷爷很早就走了,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阳阳陪着奶奶,让奶奶不那么孤单;而奶奶最疼阳阳,说从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 本来奶奶病重这件事,汤姐不想告诉童玉卓。最近童玉卓的压力很大,又是准备考研,又是和我一起照顾小唯,还在做兼职,再告诉她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多了。只是奶奶在医院住院时,一直念叨着童玉卓,说想她,想多少再看看她。汤姐这才将一切跟童玉卓说了,她得知这件事后立马就订机票回家了。 童玉卓一定非常难过。我和小唯谈起这件事时都能想象到童玉卓见到奶奶时的样子。小唯那天晚上到阳台去了,跟童玉卓打了很久的电话。我没去打扰她,她披着一件大衣坐在阳台的一把椅子上张着嘴在说话。 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能在她们谈话的最后从她的唇形中微微读出星点词语:在乎,保重,注意身体。 2016年2月5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回家了,这是十一年来第一次主动回家过年。 我是一个人回来的,叫小唯留在自己那儿,今年就委屈她自己一个人过一下年了。我不希望她在见到父母之后精神状态变得更糟糕,所以赌债这件事,我自己来捋清楚一切来龙去脉。 父亲见到我后很惊异,他显得很不耐烦,在我问点赌博相关的事时选择避而不谈。他满嘴脏话,烟不离手,一口牙齿黑黄邋遢,我看着都觉得反胃。虽然他很恶心,但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因为他的种种恶习而感到生气了。他从头坏到尾,烂是他的常态,当他某天开始反思自己以前的罪行了,那才值得我好番惊讶。 很显然我是无法从他口中套出任何事的。他只会在被逼问到无话可说的时候跳脚,出口成脏地讲些下流话后叫我滚,义正言辞地狂吠到就赌怎么了?我是你爹!我没有心思跟他争,这种无意义的事让我觉得还是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会比较好。 后来我去问了点他周边知情的人。有人告诉我他是被一些赌徒带出去玩,赌着赌着就上了瘾,最开始只是打麻将,随后上升到了去地下赌场。我深知自己父亲一脚扎入泥潭便再也不愿挣扎的本性,突然之间也不伤感,不失望,不恼怒了。 他是我和小唯这辈子都无法甩去的鬼。他当着我的面骂我们俩,骂他自己的女儿们贱,因为我们嫁给同一个男人的事给他抹黑了,让他瞬间又在自己那群狐朋狗友之中掉了面子。 幸好没带小唯一起回来,不然她又要发作了。 我在弄明白他到底欠了多少笔债,怎么跟别人欠的之后就想回去了,可母亲在我要走的那天对我说,希望我至少在家里吃个年夜饭再走,于是我留了下来。 第31章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母亲要留我,听了她的话也只是觉得她其实很可怜,无法跟父亲做抗争。她明明也是个很冷淡的人,在我和小唯小时候还曾一度认为是我们的出生导致她这生的不幸,因此一直就不愿意好好带我们长大。 我承认她的无力,也许那时候就算她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为此我同情她,也理解她将怨念带到我们身上,但我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她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没多说什么,只是打算简单地做餐饭,为我准备一些年货,告诉我回去了也带点给小唯吃。 她只是很寂寞而已。家里经常只有她一个人,包括新年。今年既然我回来了,她希望我能陪她吃餐饭。 第14章 13 2016年2月26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张泽天最近出现过。小唯的状态因此又变糟糕了,我很担心。 我觉得小唯的病情总是这样反反复复也不是办法,可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她最近的状态糟糕了不是一两点,而是开始出现谵妄。 她自言自语的次数变多了,似乎还出现了幻听,因此总是在没人说话的时候东张西望。她比以前要更畏光了,就算是晚上也不想开灯。除此之外,她的情绪调节也很糟糕,画画时没把颜料完美地上在自己预期的位置时就会崩溃大哭。 我感觉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抑郁症了。她在我的督促下按时服药,仍然出现了这些状况。她需要去医院再看看。 2016年3月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童玉卓回来了。她看起来还不错,于是我问了问她奶奶的事。她说奶奶正坚持做化疗,目前状态比之前要好。 太好了,这算是近段时间为数不多的一个好消息。 2016年3月1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童玉卓回来后,经常来看小唯。小唯的情况有所好转,但仍然需要引起注意。 最近没能带小唯去医院,因为我自己也生病了。我感觉好累,得休息一小会,在病好一点后立马就带小唯去医院看看。 2016年3月16日晴 小唯确诊了精神分裂。 2016年3月17日晴 对不起,姐姐还是没能保护好你。 2016年3月20日晴 累。 2016年3月25日晴 累。 2016年3月29日晴 哭了。 2016年4月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我不知道自己做这么多的意义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再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我更不知道一切到底要怎样才会有好的转机。 这些疑问并不是我的情绪话,而是我真的有在认真考虑这些问题。我就是觉得自己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可是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好。是我努力的方向不对吗?那我该朝哪方面进步? 我不是无坚不摧的。我真的很累了,很想休息。今天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一整天,哭了很久,好希望有人能帮帮我。 2016年4月15日晴 童玉卓最近在帮忙照看小唯。 2016年4月23日晴 打算近期回老城一趟。 2016年4月2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最近因为很多事,心态崩溃了。今天回了老城,看到很多熟悉的街区,感觉踏实了不少。 我在蓝湖附近的酒店住一晚后就回小唯那去。今天千里迢迢地跑这么远住个酒店不为别的,就为散散心。这间客房很棒,打开落地窗后能看见整个蓝湖。我一边写日记,一边欣赏蓝湖的夜景。 天气晴朗的晚上,蓝湖上空仍然白雾缭绕。整个蓝色山谷像是被蒙上一层薄薄的纱,月亮藏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是个羞涩而白净的少女。漂亮的湖面平整如圆镜,皎月轻轻碎入蓝湖,神圣而静谧。 很美很美。无论看过多少次,蓝湖永远是蓝湖,蓝湖永远美丽。我这样想,悲从中来,霎时眼泪控制不住地流。 生活怎么还是这么差劲呢?你怎么还是这么美呢?你甚至比从前更加容光焕发,更加震慑人心了。越是痛苦越是美丽,这也未免太过残忍。 08年那时我住的是另一个酒店。这次没选同一家,就怕没辞职的前台认出我,就怕突然跳出一个老板谴责我让他酒店名声变差到没人愿意去住。今年我没买炭,也没想寻死,就想安静地在蓝湖旁边住一晚,让自己再次面对一下二十四岁那年的心境,随后一切重新开始。 何之诚,马上就要三十二岁了,你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会被世俗轻易击垮的愤青了。 2016年5月1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小唯的记忆力开始急转直下,她变得反应迟钝,记不清很多事。上一秒询问她想要吃什么,下一秒她就会忘记自己的回答。 从今天起,我会把日记写得再详尽点。我写日记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不忘记小唯,现在更是如此,多上一条替小唯记清楚身边发生的一切。 桌子上摆的药变多了。它们从一瓶变成一小堆,又从一小堆变成一大堆。我看着很心疼,小唯那么单薄的身体装不下这么多药。她吃药时会因为药带来的副作用感到不适,不吃药又会被疾病所折磨到心力交瘁。 第32章 她在自己清醒时能意识到这样糟糕的状态,会坐在画架前沉思。她就只是单单坐着,清瘦的背脊从吊带中突显,像一座会呼吸的山脉。画架上新开的画布是一尘不染的,她能就这么看那张什么也没有的画布很久,从上午看到下午,仿佛进入一个新世界。 我守着她,有的时候真的很想忍住不哭,但没法控制自己。她吃药时要花大部分时间来睡觉,因此做了很多梦。大多数梦她会不记得,寥寥无几几个能记住的梦她说给我听,说总是梦到姐姐远行,远行回来后又总是为她带很多束漂亮的花。 很可惜的是,这些梦都时常被她忘记上色。她说自己不知道那些漂亮的花是什么颜色的,很想记住,很想弄明白,可一旦睡去大脑就不受控制。它太健忘了,忘掉给梦上色,忘掉什么是色彩,忘掉她自己时刻强调的,最在乎的东西。 有天她再次坐在画布前画了一张新画,那张画能清晰地告知我:她病了。她不再洞悉蓝色,画不出漂亮的镜面。她说她画了自己的睡房,我看不出她画的是什么,整幅画五颜六色的,一切线条都歪歪扭扭。 小唯在自己情绪稳定时看过那张画,沉默了很久。她后来表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画的这幅画了,可当时眼中的房间就和画中的房间是一样的。这是幻觉吗?她讲不清楚,眼前时常出现一些彩色的,扭曲的画面,一切看起来像是出了故障的电视屏幕。 意识出走了。小唯是这么形容她生病的状态的。那种感觉就像灵魂出窍,她觉得自己真的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可不知道那是哪儿,也没法去形容那个地方,因为一旦回过神来,她就会忘记一切。 有时她也会在意识出走时回忆到从前。当她游走到自己十岁的记忆碎片里时,她可能真的会觉得自己只有十岁。对此我总是五味杂陈。她还能想起以前的事,证明她不会忘记我,仍然知道我是她的姐姐;但她已经不会再生长了,也许永远会受困于过去。 今天收到一个快递,是我的,但我当时在洗手,所以叫小唯先帮我签收一下。她拿着笔在签收单上签字,我过去时还没签完,发现她在单子上签的名字是何之城。 这是我八岁之前的曾用名。我父母最开始想生男孩,何之城这个名字是为一个即将降生的男孩准备的。就算我最终作为女孩出生了,这个名字仍然被强硬地沿用到八岁,终止于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时。 因为他们觉得这回该有个男孩了,所以我不再需要为了他们成为一个假小子。何之城这个名字被改成了何之诚,虽然还是很中性的名字,但诚听起来总是比城要诗意点,至少也能让我更认可自己是个女孩。 我在她很小时为她讲过这个故事。她在这次的意识出走时从脑海里挖出了这件事,签字的那时她是多少岁呢? 2016年5月1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今天给小唯带了一束粉色的郁金香。她很喜欢,将那束花插入一个被空置了很久的米色花瓶里。 我是在今天下班时特意去花店里买的。听她在自己的梦里屡次提及姐姐带来鲜花,所以我打算以后的每天,出去后都为她买一束。 花花草草不在我的常识范围内。我买来了一本植物百科,顺带查了很多有关鲜花的资料,发现这其中有很多门道。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了很多花语。小唯为我填补了一块知识盲区。 最近小唯的状态比之前好,她平静的时刻多了很多。这些日子里她开始听古典乐,偶尔看看诗歌,最多的时间还是叫我讲讲自己的作品。我很羞愧,觉得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我不像她,我不是什么知名作家,写出来的东西都称不上是精品,没有什么欣赏价值。 虽然她总是讲没关系,就是想听听我写的故事。我发自内心地相信她并不会对我的作品做出批判,可说道底我还是没有将自己作品展出的底气。我说我可以为她讲些别的,讲很多文学大家们那些值得欣赏的文字。她感受到我的窘迫,最后还是不想为难我,于是就这么算了。 也许等姐姐打磨出一篇真正值得深思的故事,那时候再跟你详细讲讲吧。我对小唯这么说,随后便拾起许多小时候看的名著为她读起来。她也没说什么,就像以前那样坐在我身边听我讲故事,偶尔问出几个我答不上来的问题。 我们读《<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梦》,《白鹿原》;一起谈论陀氏,福楼拜;王尔德的诗句让她陷入沉思。她很喜欢残雪的小说,于是沙发上摞了许多本残雪文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是莫言,她觉得残雪有望成为第二个获得此荣誉的中国作家,甚至希望写信给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今年将残雪提名诺奖。 她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丝毫不奇怪的。从我第一次带她接触残雪的小说起,就知道她一定是从那些文字里看到了很多她认为新鲜的想法。我在想,她十六岁时就对我说学校是军事化的,政治是粗蛮的,对整个现实社会表现出如此深刻的批判,是否是因为受到这么多文学作品的影响。 小唯对人的哲思是尖锐的。有时我作为一名作家,与她相比时会为自己的矫情感到羞愧。我实在无法将自己和她放在同一个位置上去,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把自己从这个社会中剥离,就只是这么冷眼旁观一切。 2016年5月24日晴 第33章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这次在自己家附近的花店挑了一束百合,很漂亮也很新鲜。 小唯新买了几只花瓶用来装花。我自己也买了几个,于是家中瞬间多出很多瓶瓶罐罐。童玉卓今天也来造访,在见到客厅突然多出这么多东西后大吃一惊,问这是怎么了。我跟她说这是打算在家里做个花圃,她有些茫然地点头,小唯望着她一知半解的样子笑了。 我们今天准备了一锅炖肉,午饭的丰盛程度无法想象。从备齐配菜,调味,最后到炖煮,一共花费了四小时左右。这次做饭的是小唯,她在今天主动请缨要大展身手。我为她打下手,见她又在厨房忙碌时很欣慰,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感动。 她的手艺一如既往的精湛,尽管这么久都没动手了。我和童玉卓都要吃得动不了了,她自己仍然还是吃得很少,不过要比以往吃得多一点,看起来情绪不错。 又是一个懒散的午后,小唯在服药后很快睡去。她很喜欢在天气好的下午窝在沙发上午睡,童玉卓坐在一旁陪着她,我负责洗碗。 虽然每次在洗碗这件事上童玉卓总是再三请愿让她来,因为她总是来蹭饭,再怎么说也得帮忙做点事。我一直都拒绝她,说就让她好好陪着小唯,顺便洗碗对我来说是件很放松的事。当然,我的本意其实就是想离远一点,随后悄悄观察她们的动态。 我觉得站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偷窥她俩互动是件很没品的事,但竟然并不以此为耻。无论是小唯,还是童玉卓,她们之间从没遮遮掩掩过,双方都没有对相互脸红心跳的瞬间。一切全是干净而纯粹的,如果不仔细看,也许没人会发觉她们那点若有若无的丝丝缕缕。我也便觉得没什么不能看的,所以每次都看。 小唯多数时间都倚着沙发沉沉睡去,童玉卓就只是坐在她身边望着她,两人像是一幅安静的油画。她们就连一些最基本的肢体接触都很少,偶尔牵手,极少拥抱。那些含蓄的情感全部被藏入眼神里,平淡而隐匿,像是不存在。 欲望在这段关系中是稀薄的,欠缺的。小唯的无欲与生俱来,她无法产生滚烫的情爱,而童玉卓为了她选择将自己束缚到底。我只见过童玉卓一次显露自我。某天下午小唯牵着她的手睡着了。她坐在小唯身边好久,用拇指反复摩挲小唯的手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刚出生的幼婴。 我问童玉卓,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意去抱她?她眼里的爱欲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出现过便立马消失,一瞬间就扎入了瞳孔里。她向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说当然想抱,想得要哭,想得发疯,日日夜夜;可她害怕这么做,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将小唯碰碎了。 唯是脆弱的。她略微发红的深褐色长发细软而茂密;她的皮肤像雪,又白又冷;她的肩那么薄,腰只有一小点,细细的脚踝承受不了重力,稍稍让人一握就会被碾碎。她是一具用玻璃制成的娃娃,内置是空的,易碎而美丽。 她一直是这样的,蔫然无力,仿佛一朵枯萎的花。我不知道自己的轻举妄动是否会毁了她,所以就这样吧,就这么欣赏也很好。童玉卓这么坦白道,眼神没有离开过小唯。 柏拉图式爱恋原来真实存在吗?我在听完她的表白后询问自己,觉得这样一丝杂质都没有的情感有些太唯美了,诗意得像假的,完美得不像情感。 第15章 14 2016年6月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看到一家花店里有矢车菊卖,蓝色的,很好看,小唯特别喜欢。现在屋子的客厅里群花荟萃,的确成了一个漂亮的花圃。 今天我们讲到了梵高的故事,我骤然发觉小唯和梵高的经历很类似。他们都是艺术天才,有一个永远支持他们的姊妹,患病,同样的无法合群。 当然,小唯的经历总得来说要比梵高幸运很多。她的作品并非在本人生前时无人问津,十三岁就成名的人生注定了一点:就算她仍然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她的故事会是吵闹的,被争论不休的,世俗化的。 人总是会对别人的生活津津乐道。他们并不关心除自己以外的人,谈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只是因为谁都喜欢偷窥。偷窥是匿名的,无罪的,无负担的,能够满足压抑的欲望的。 何之唯是有名的画家。她长得很漂亮,巴结了很多富商,她当然会很出名;听说何之唯十三岁时就被看中了,她不会在那时候就品行不端了吧?她不是还有个姐姐吗,她竟然在姐姐离婚后立刻嫁给了姐姐的前夫。艺术家都这样吧?私生活肯定乱了套。我们当然认可她的作品,但她确实是个不检点的人,人品不值得我们欣赏。 诸如此类的话题数不胜数。我知道他们还能编出更可笑的话术,甚至很多根本就没有发生的事。这么做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泄欲,通过对一个人的集火来平息众人对生活的不满。 小唯之所以要选择离群,也许是因为不愿被同化成一个毫无思想的,只会无差别攻击他人的社会单位。当个人融入集体时,个人的意识就会降低。人会变的没有责任感,容易被煽动,偏激而有攻击性。这样去个体化的典范行为有时真的很让人绝望,绝望得我会深刻地意识到,不要对人性抱有任何期待。 我希望的只是,小唯能快乐地画画,当一个她口中所说的流放者,遵循着自己的意愿去世界的每个湖面寻找天鹅。 第34章 2016年6月1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随着小唯新作的展出,她最近在艺术界受到的关注正不断增高。她已经毕业了,但美院那边仍然希望她能留在学校里做特聘教授。 小唯才二十三岁,如果真的去当老师带学生了,应该就是她们学校历来招过的最年轻的教授。当然这份工作她拒绝了,理由是现在自身条件不允许。她在上学期间就生病了,时常请假,差点因为出勤率太低毕不了业,以这种状态去授课有些太勉强了。现在她确实还没能调整过来,仍然需要时间休息。 还有几个在我看来很搞笑的拒绝理由,她说出来时我真的以为她在开玩笑:那帮子学摄影的男生真的烦;看到了招录进来的几个女孩竟然连最基本最无趣的石膏几何体都能一个也画不好;这群本科艺术男女实在是聒噪又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上了一个顶尖美院就不得了了,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嘛。她说真后悔自己上了大学,毕业了简直算是脱离苦海,学校那边竟然还妄想抓她回去受刑。 我笑了,问她你自己不就是艺术女吗?她立刻否认了,态度一等一的绝,说自己才不是,比起艺术女她还不如当愤青。 果然疾病是无法带走小唯特有的傲世轻物的。她还真是对身边的同龄人时刻充满了敌意和不屑,除了那些杰出的个体。难怪她大学期间一个朋友也没交到,现在也就只有童玉卓肯跟她玩。 我倒是真的很好奇,童玉卓作为一个对艺术也像我一样一知半解的人,到底是怎么吸引到小唯的。小唯说因为观察到童玉卓是个非常自律的人,自律且斯文到不那么像人了,这种人很少,所以她很感兴趣。 在这里,她特意说明了自己口中的自律和普遍认知的那种自律不一样。童玉卓身上的自律不是指她为了保持体型严格控制饮食,不是指生活规律且稳定,也不是指生活非常检点经得起诱惑。 当然,这些都是童玉卓做到的表层的自律。她最难得的地方是永远地,时刻地,忤逆自己的本能。小唯继续解释自己对童玉卓自律这个评价的理解:她是一个非常接近社会对“好人”形象的幻想的人——无私,无欲,理性,忠诚,以及奉献。 为什么这些品质值得被人称道,因为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很艰难。简而言之就是做一个好人是非常难的,毕竟人的本性就是又懒又坏,能躺着绝对不坐着;多一事永远不如少一事。我们所说的文明化就是压抑这些劣性的过程,使人变得温驯而勤劳。 逆流而上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学习为什么时常让人觉得痛苦,因为它本质上是让人文明化,叫人违背自己的本能。童玉卓在学习上能做得这么好,被那么多人认为是温柔的,大度的,源自她最擅长的自我束缚,在这段长久的苦行中永远隐忍。 小唯一边说,一边在摆弄我今天为她买的黄鸢尾。她在意识清醒期间时不时就能说出一些很惊人的话,让我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仔细回想自己所见的很多事,看的很多书,我发现她寻迹到的东西是能够解释很多事的。 当然了,作为一个很喜欢吃饭又很喜欢和妹妹一块享受生活的人,我还是对世间的一切没有那么悲观的看法。我承认小唯说的大部分事是对的,人很坏,人很可恶;但人性是复杂的,不是吗?就像我这个一面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暴戾,一面又非常希望疼爱自己妹妹的姐姐一样。就像童玉卓那个对任何事都保持绝对理性,绝对中立,却仍然不理智地爱上了小唯的普通人一样。 2016年6月3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最近自己的工作很忙,没像之前那样经常去小唯那里。今天稍微清闲一点,没那么多事,去看小唯了。这次为小唯带的花是风信子。 她的病情总是时好时坏,前段时间的精神状态比较稳定,但今天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幻听,说父亲来了,父亲在骂我们姐妹俩不孝不忠。我见她又开始坐在画架前哭,去抱她,她歇斯底里的症状没能因此减轻,所以我只好给她喂药,希望能借此让她镇定下来。 药效发作时她整个人又进入一种出窍的状态。安静是安静了,但她眼睛无神,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我问她姐姐是谁,她有些迟钝地自顾自喃喃着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红色她不知道,蓝色能看到。 我很伤心,也听不懂她说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她重复:姐姐是何之诚,妹妹是何之唯。她在我的复读中逐渐感到困倦,之前的歇斯底里耗空了她的精力。她费劲地眨动双眼,随后沉沉睡去。我抱着她,她睡得很死,药物暂时夺去了她对万物的敏感。 她新画的那张画又开始变得扭曲而艳丽。我将她搂在怀里,带着她在那幅画旁睡了一会,随后把她抱进睡房睡了。她变沉了,虽然将她从画室抱到床上仍然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也许是那些精神药品附带的唯一能为她带来好处的副作用。 我清楚地感受到她在患病后对自己能力流逝的恐慌。时常出现的幻视干扰她,莫名其妙的幻听折磨她,就连被她所掌控的,作为安全色的蓝色也不再安全了。一想起她此前那幅睡房的画,杂乱无章的颜色和那些弯曲角度浮夸的线条,再看现在她手上这幅如此类似的画,我就会哽咽:小唯,现在你眼中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第35章 她以前那些优雅而精致的蓝色油画让人平静,现在画出的色彩斑斓的作品却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她未完成的那张画里有一只彩色的小猫,猫眼被画得像蝇眼,呲着奇怪颜色的尖牙利齿在笑。 这是她看到的东西吗?这是她看到的小猫吗?我望着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她,心都要碎了。她的眼睛像是被强行安上一对万花筒一般,那些碎片化而多彩的图形变化莫测,纯粹的蓝色就此从她的眼里消失。这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公平,太残酷了。 我真希望能替她患病。没有了对颜色的辨识,这对作为艺术家的她来说得是多大的打击。 2016年7月1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今天和童玉卓一起带小唯去城里一个新建的人工湖边玩。我这次买了薰衣草,童玉卓买了木槿。收到两束花的小唯很开心,笑着说谢谢两个大姐姐。 她正在意识出走,口中总是提及自己有个优秀的姐姐正在上初三。我估算着她处在自己七岁的那段记忆里。童玉卓没有说什么,她总是很耐心地就这么为小唯扮演一个大姐姐,同小唯说话,与小唯在湖边玩,尽力地哄她。 那个人工湖里有天鹅。小唯发现后,很兴奋地跑去看,拉着我们一起。她在跑上湖中的石板路时让很多天鹅受惊了,大部分天鹅扑打着翅膀要么游走要么作势要飞走。小唯在看到很多天鹅展翅的瞬间停在原地,愣了愣,突然又恢复了过来。 她站在自己脚下的石块上,静静地观看天鹅们重归平静,最后缓慢收起翅膀的样子。她的表情回到平时的冷淡,眉眼不再丰富,气质一瞬间就变了。我们都知道她回来了,那个二十三岁的天才艺术家回来了。 她观察着众多的天鹅,看着它们慢条斯理地梳理自己的羽毛,将啄伸入湖水觅食,最后曲着长长的脖子停在湖面。我不记得她看了多久,可能是一小阵子,也可能多过十分钟。她厌倦后顺着石板路慢慢从湖中央走回岸边时,像是神话中的水宁芙那样美,娴静而柔弱,特别是与她七岁时那般幼稚活泼相比。 童玉卓离她比较近,在岸边等她。我还待在湖边不远处的一把公用休息椅旁,目睹她们回到从前那种亲近又疏离的状态。 这次小唯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意识出走。她说那种感觉像是梦游,在回忆中以第一视角回顾一切:父亲,母亲,姐姐,画画。她在老家的楼道里看到一只彩色的小猫,走出家后附近不远处有儿童娱乐设施,里面放了颜色鲜艳的滑滑梯,扭曲的跷跷板,以及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建筑里有个大人,他的脸是歪的,一直不停地夸她,说她画画好看。 我骤然发觉,她在说的不是回忆,是她出现的幻视。她讲着讲着也意识到了这点,因为最后让她清醒过来的天鹅是她幻视结束的标志。 她没有说天鹅是彩色的,湖面是形状任意的,天空是流动的;她说自己看到了白天鹅,看到了现实中美丽的白天鹅,终于明白了目前身处的地方是人间。 2016年7月2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张泽天回家拿画了。 2016年8月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小唯今天头疼得很厉害,她无法控制地歇斯底里,没有力气再接过我为她新买的那束杜鹃。 这次她再次出现惊厥,幻听,意识障碍。她说话变得很奇怪,语句开始碎片化,期期艾艾地挤出好几个不着调的词:不懂,压住,疼,红色,红色,红色。后来她开始只说红,红红红红红,重复无数次;在一瞬间,她突然又像是遭到重击一般哭喊疼,费劲地挣开我,想要从窗户那儿跳下去,最后被我阻止。 我有些受不了了,今天在她服药睡着后跑到屋外哭了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是无法做到忽视这件事,我必须找到小唯变成这样的原因,不然她永远也别想从病痛中恢复。 张泽天新的电话号码我不知道,小唯应该是知道的,我要试着从她那儿找上张泽天聊聊。 第16章 15 2016年8月30日晴 我早该知道,张泽天是不会跟我透露任何信息的。他会做的只是恶心我,摧毁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他,在向他询问小唯的事时低声下气,态度谦和到将近卑微;他不会有同理心,也不觉得自己应该将心比心,除了羞辱我还是羞辱我。 我回自己住的地方后几乎将整个家掀了。我气疯了,很绝望,看到他时杀心四起。我感觉我会杀了他,这是迟早的事。 2016年9月1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这次小唯看到的是蓝湖。她说蓝湖的颜色变了,变得让她不认识。蓝湖也不再是湖,它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镶嵌在蓝色山谷里。 她跟我描述这番景象的时候坐在自己的画室里,眼睛一直看着被她涂得乱七八糟的调色盘。我只能给她拿药,但她不吃,说自己没病,不需要吃。她当时的样子看起来的确很正常,情绪也很稳定,可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将一个邋遢的调色盘认成蓝湖的,所以我强行让她服药了。 在我强迫给她喂药的时候她挣扎地很厉害,很不配合,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的意识很清醒。我不相信,觉得她的精神问题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下次更要带她去医院认真复查一遍。 第36章 这次我们闹了。因为她不吃药,总是妄图抵挡我送过来的药,最后我被磨得再也没了耐心,把她的手腕都给抓青了。药是直接塞进她嘴里的,我给她喂了几口水顺一顺药,她因为在哭所以被呛得厉害,咳着咳着把药给反了出来。 我只能再给她塞一次药。 这次她没怎么反抗了,把药好好地吃了下去。没过多久,她就在药效下筋疲力尽地睡去。我也累了,真希望自己也能和她一样就这么睡去,什么也不用管。 2016年9月24日晴 这几天小唯开始疏远我。我很恼火,不知道她这次出的又是什么毛病。 今天她一如既往地对服药这件事不情不愿。她也不想让我碰她,总是有意地不跟我说话,尽量减少和我独处的时间。我不理解,我在照顾她,她怎么总是不明不白地逆反我?她非但不体谅我,反而还刺激我,这是为什么? 我觉得这些都是张泽天搞的鬼。肯定是张泽天控制她,让她来打压我。我质问小唯是不是这样,她总是矢口否认,说我变得很恐怖,很吓人。我听着觉得头疼,烦躁的感觉把我的心挠得瘙痒难耐,很想骂人。 我可能真的爆了粗口,骂了人;但这就是因为憋不住了,而且我没有一直这么做。小唯还总是哭,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哭的。我真的搞不懂她。我已经让步这么多了,我觉得我作为姐姐已经很尽力了。她都生病这么久了,该哭的是我才对。 2016年10月3日晴 动手打了小唯。我忏悔。 她在我询问为什么要和张泽天搞在一起时仍然选择闭口不谈。我有点生气,又问张泽天是不是在得知她患病后仍然强迫她画画,对此她一声不吭。这时我怒火中烧,忍了,换了另一个问题:张泽天有没有对你做过不好的事?她愣了,还是一个音也不吐。 我们为了这些事争论过。怎么争的,我记不得了,只知道她反复强调不要多问之后就开始哭。然后我就恼火,最后控制不住地打了她。 我扯开她的手,重重地往她锁骨上一推,在她打趔趄的时候毫无力道控制地抽了她侧颈,蹭到了她的耳朵。我知道自己当时要不是因为小唯打趔趄时身子侧倾了一个角度,不然扇到的就会是她的脸。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盛怒吓呆了,瘫坐在地上,身子开始止不住地抖。她的耳朵在充血,热热的,于是她下意识去摸,结果手抖得根本控制不了。我见到这番场景后如梦初醒,瞬间觉得错愕,伸手过去想要将她扶起。她在看见我动时猛地大颤,手下意识挡在头顶,以为我这一动是又要打她。 我当时……当时真的……我不知道。 2016年10月17日晴 童玉卓给小唯带花来了。小唯接下花后一直粘着童玉卓,对我开始有了戒备。 我很伤心,也很窝火,今天这一整天都过得很生气,所以表现得一定非常差。 童玉卓在离开之前把我叫出屋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就是和小唯有了点摩擦。她听后皱了皱眉,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似乎又在犹豫要不要说。我看着她,回忆起这段时间发生的很多事,骤然感到很难过,突然就哭了。 我真不是个好姐姐。我呜咽着对她这么说,醒悟到了什么,随后一直在哭。童玉卓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我带到房子外的花园里,就这么静静地陪着我。我向她坦白了近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骂了自己很久。 她在听的过程中没什么表情,但我知道她肯定多少对我失望,对我生气。当然,她是不可能表现出来的,只是在我不断攻击自己时轻柔地对我说我压力实在太大了,哭会吧。哭会好些,没关系的。 但你必须要和唯好好道歉。童玉卓对我这么说。我点头如捣蒜,后悔是早早就有的情绪,强烈的罪恶感在她的提醒之下更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我问她,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暴力的人?她没有正面回复我,只是跟我说暴力很容易给人带来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 我听后真的很难过。她这次没有安慰我,只是用很温柔很平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之前就在脑海里做的那些反思。童玉卓很聪明,她知道我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我不愿面对自己犯的错,所以她来替我搬出这些我特别想藏的东西。 我今天跟她哭了这么久,认认真真想了这些问题后,冷静了不少。我觉得最近自己的行为确实是太过激了,因此做出了很多在我自己看来已经算是伤天害理的事。 童玉卓长叹了口气,最后对我笑了笑。我很感谢她,同时也感到很羞愧。她最后再进屋内跟小唯待了会,随后就走了。 今天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我恢复平静了,希望下次不要再出现之前那种暴戾粗蛮的状态。 2016年10月29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这几天的主要工作是赎罪。我向小唯道歉了很多次,在家里买了无数束花。她近段时间意识出走得很厉害,精神状态非常差,因此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的道歉。 我为她买了茉莉,山茶花,紫罗兰和丁香。她多次没能看出这些美丽的鲜花是送给她的,以为这些东西来自外太空,是危险的,而我要陷害她。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亲近她,让她重新在我身边感到安全。今天我们之间相处得好了些,功夫不负有心人。 第37章 小唯在今天口中总是喃喃道红色,从自己画室不知哪一处搜刮出一根又短又脏的红蜡笔,随后在自己的某张画布上胡乱涂画。我没有阻止她,任她这样随心所欲地画画。她应该是意识出走了,进入到自己八岁那年的记忆里。 我回忆起她八岁的种种事迹,那件让我记忆犹新的事发生在她八岁的生日上。我在自己的日记里屡次提及的红纸,那张线条毫无章法,色彩毫无美感的,用蜡笔乱涂出来的红纸,此时此刻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八岁的小唯趴在地上画画的样子。我记得她每根头发是如何垂落,记得她痴迷于红色蜡笔在纸上涂出来的痕迹,记得她听到红色这个词时眼里放出的光,最后又记得她独自拿起那张红纸放声大哭的样子。 这次她的状态就和当时一样。她将画布从画架上取下来丢在地上,随后俯下身跪在地上画画,把那根原本就用得差不多的红色蜡笔耗尽。用完这只蜡笔后她开始崩溃,猛地支起上身四处张望,口中念念有词:红,红,红,红。我听后便帮着她再找一只红蜡笔,可努力了很久都无果。 她很沮丧,最后骤然拾起一管绿颜料,胡乱向她的红蜡笔画挤去,随后用手将那些堆成一团的颜料抹匀。她这么弄了很久,把身上画得很脏。她的手臂,脸上,脖子,胸前,逐渐被颜料染得又花又乱,和她那张画布一样惨不忍睹。 我等她玩累了,看着她将整张画布涂得满满当当,红绿交杂得让人不禁想要掩目。她在完工后举起那张画布,笑了,像个小小孩一样发出咯咯声,随后拿给我看,说姐姐你看,我画了张新画。 那幅画她宝贝得不得了,所以我替她好好地安置在一个画架上,夸了无数次好看。她很满意,一直在笑,显得很高兴。这次她情绪很好,我带她洗澡时她都非常听话,既不闹也不吵,自己坐在浴缸里洗去一些颜料,任由我为她清理掉头发上那些最难洗的颜料。 我拿着淋浴头去冲小唯的头顶,她乖乖低着头,看着水帘从头上垂落。就这么看了一小会,她似乎是冷静了些,状态恢复正常了一点,于是便询问了一件事:红色到底是怎样的颜色? 这个问题确实是挺奇怪的,但听起来有点像二十三岁正常的小唯会问出来的问题。我便笑着回复道:你自己应该最清楚红色到底是什么颜色了,不是吗?大艺术家何之唯。 小唯听后没再说话,看起来若有所思。我替她将头发洗净,那些湿漉漉的长发在浴灯下发亮,泛出一种柔美的红色光泽。 她的头发比我的头发更红些。我这么想到。真漂亮。 2016年11月10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小唯感冒了,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我为她送去勿忘我,她烧得嘴唇通红,没有力气伸手去接我的花。她轻轻呢喃一声谢谢,随后费劲地对我笑了笑。我将花放上床头柜,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她的双颊发烫,被我冰凉的手触碰后显得不适,下意识皱了皱眉。 我很难过,坐在床头一直陪着她。这么多天了,今天是她这段时间为数不多清醒的日子,而她却又要忍受高烧带来的痛苦。我望着她想睡又无法睡去的倦态,很担心,也很心碎。一想起前段时间我对她施展的暴行,她在身心情况这么差的时候被我加害,我就无法忍受。 我镇静不下来,越是在内心告诫自己冷静,就越是失控。我努力了很久,最后实在控制不住了,弓着背坐在她床边默默地哭。她见到我的眼泪流个不停,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没能发出声音。我擦去泪水,告诉自己不能当着小唯的面哭;小唯似乎能听见我的心声,清了清嗓子后说没关系,声音微乎其微。 没关系。她虚弱地喘息,说自己现在记性太差,早已没了之前的回忆。我听后不知何言,这个谎言很无力,可很动人。她尽可能地一直说,说了很多有关自己的画的事,说能记得的就是那一张张绚烂的作品,脏兮兮的颜色,被时间抽走生命的珍贵涂料,一块块干枯到龟裂的色块。 蓝色真漂亮。天是蓝的,湖是蓝的,童玉卓的发箍是蓝的,姐姐用来喝茶的马克杯也是蓝的。蓝色是所有美好事物的颜色,它安全而静谧,所以我画它,爱它,珍重它。小唯这么喃喃着,眼神开始放空,仿佛在回忆什么。 红色,红色就是一种很复杂的颜色了。它不可控,神神秘秘的同时大摇大摆。我弄不懂红色到底算是一种怎样的颜色。它很跋扈,很锋利,总是从我眼里逃脱。我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样的颜色,只知道太阳就是红色的,国旗也是。我害怕它的同时对它很好奇,画它很需要勇气,因此只尝试过寥寥几次。 我听她慢慢讲,语调缓缓的,速度平稳,像是在听一张磁带。她说到最后很累了,突然不讲了,就只是安静地望着我。那些她脑里的景象和故事同她的声音一起戛然而止,犹如一幅幅只完成了一半的油画。 姐姐。她叫道,声音细如蚊虫振翅。我去挽她的手,掌心是烫的,感觉像是握住一团火。她就要睡着了,意识已经昏昏沉沉,在最后回握我的指节。 睡吧,小唯。祝你好梦。 第17章 16 2016年11月18日雪 小唯,祝你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日记已经写了八年,从你十六岁写到现在,记了很多事。我花了好一阵才翻完以前那些日记,感触很多,一时之间又觉得语塞。人都是这样,想说的东西多了,却变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38章 这次的生日祝福姐姐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只能挤出一句常规而老套的话:祝你身体健康。姐姐很爱你。 今年的天气很应景,在你生日时下了第一场雪。你最喜欢雪了,在窗外才飘起星点雪花时就跑去阳台那看雪,披着一件厚厚的呢绒大衣。 姐姐今天为你带了很多花,有铺地锦,石竹,迷迭香和蔓马缨丹。你捧着它们很久,带着它们一块在屋外看雪。你在外面待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冷得有些受不了。你是皱着眉头跑回屋内的,手里的花上全部沾满了融化的雪。 童玉卓来的时候,你说顾城来了,因为她带着一顶又高又厚的无边帽,那顶帽子和顾城经常戴的帽子有几分相似。你很喜欢顾城的诗,因此今天被你错认成顾城的童玉卓在你这里受到无比殊荣。 你很兴奋地跟她交流,她也相当地认真,几乎是把以前在学校里学过的所有有关顾城诗的解析一字不落地为你背诵出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你重复了这首诗很久,坐在沙发上一直念。这是顾城最广为流传的一首诗:一代人。我在你小时候经常读给你听,即使你在第一次听这首诗时就一字不落地将它记住。 你曾经因为这首诗天天照镜子,脸差点就要挨在镜子上。我问你在做什么,你说你在看自己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的。那个时候你似乎才六岁,我觉得六岁的你很可爱。 今天你虽然没有恢复到平时的状态,仍然会在口中重复一些让人听不懂的零碎话。可我知道,你对艺术和美永远敏感,就像蜜蜂总会发现花蜜。你最近画出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画非常受人追捧,姐姐对艺术的造诣并不高,不知道欣赏,以前还一直觉得这些画很渗人,没想到它们都是瑰宝。 姐姐不是那么有天赋的人,姐姐只是一个很普通,很世俗的人。回忆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无数个片段,我最终没能像为你带来的那些诗歌文字那样优雅清高。我固执,易怒,不能很好地管理自己的情绪,就像我们那个粗手粗脚的父亲一样。 我曾多次告诫自己,不能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介粗人,不能为了自己的一时之气,不一定对的己见不被认同而动手;可我却时刻像只控制不住的野兽一般,当事情不得所愿时就会暴怒,暴怒时就会划伤你。 诗词歌赋没有驯化我。仍然,我还是在你身上重蹈我们家的覆辙:父亲伤害母亲,父母伤害我,而我伤害你,反反复复,不得终止。有时我不能想象,我们以后会不会在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时,仍然延续这样无穷无尽的恶行。 或许人类命运真的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只是在机械性重复一切,历史永远被重蹈覆辙。你是聪明的,洞悉这么多道理,因此承受这么多苦。很多时候我都在思考,无所不能的你最后选择成为艺术家,是否是因为艺术作为抽象和美的代表,成为你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慰藉。 你在自己意识清醒时,不清醒时,全都表示过希望能听到我的作品。感谢你,一直这么热烈地,真挚地认为我是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一个世界洞察者。姐姐真想为你写出优美的诗句和漂亮的文字,只是我对一切的认知仍然需要更深切。再给姐姐一些时间吧,让我发现生活中更多的美。 2016年11月19日晴 身上湿漉漉的,我很冷,一直都在哭。小唯还没醒,医生说她暂时没有大碍,但要住院观察至少两星期。 拜托,不要这样。 2016年11月20日雪 小唯的情况很糟糕。她昨天突发严重的幻觉,并因此从一处风光桥的人行道上径直往下跳。 我只是想带她出去玩而已。我只是想带她去上次她见着天鹅的人工湖而已。我们前半段路程都过得很愉快。昨天是个美丽的晴天,气温变暖,无风而沉静。她走路很快,独自在我前面一大截悠闲地散步,很平常地踏上风光桥,一边过河一边看天上的太阳。 我没能料想到一个行人会在过桥时不慎将手中的玻璃瓶摔碎,也没能料到就这么一声刺耳而短促的脆响同样也会打碎她的理智。那只是一瓶饮料而已,一瓶平平无奇的饮料。那个被打碎的瓶子也不是什么定时炸弹,它只是一个简单而轻薄的玻璃瓶。 小唯在玻璃瓶从地面上炸开时立马惊叫了出来,眼球开始震颤,身体抖个不停。她发作了,因为那个不起眼的瓶子。她在瞬间泣不成声,哭,张着嘴不顾一切地哀嚎,手拼命地捂住耳朵,一个劲地央求道不要,不要,快停下。 有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常行为所吸引,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我见状大喊她的名字,跑过去想带她走。她见到我时看起来很惊恐,像是遭遇了强盗,一边哭一边往远处逃。我很难过,只能追着她一遍遍喊:我是姐姐!我是姐姐!小唯,我是姐姐!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追了她多久,只知道有很多人在桥上围观发生的一切。小唯不擅长运动,很快就没了体力,我在快追上她的时候她表现得很绝望,突然就开始爬桥上的围栏。 桥下就是宽敞的河道。那条青绿色的大河像是歇息的巨蟒。我害怕她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直接送入蛇口,霎时间崩溃了,撕着嗓子喊求求她别跳。她惊恐地呼喊道我是魔鬼,我是打人的父亲,我是伤害她的姐姐。我无言以对,心像是被撕裂了那般疼痛。 第39章 她不让我靠近,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激动地控诉着,控诉着自己遭过的罪。我明白那种痛楚,巨大的心理创伤给她带来的阴影让她精神恍惚,让她在听到瓶罐破碎的声音时就下意识害怕,下意识逃脱,下意识绝望。 她没法控制自己,红褐色的长发在折腾了这么久后凌乱地散落,积蓄已久的情绪在此刻全然爆发。她没好,从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那些对一切事物的恐惧就没能得到排解——父亲的暴戾,母亲的忽视,姐姐的伤害,姐夫的压制,身不由己,漫长而痛苦。 我只能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她像我二十四岁那样被生活压垮。她满脸是泪,面容扭曲;她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家了,那时她那样口齿不清地呐喊,哭诉,撒泼;那些名声,钱财,尊严,就像今天地上的那些玻璃渣一样一文不值。旁观者骂她疯了,这里有精神病在发作;我跪在地上起不来,除了求她别走,还是求她别走。 我在站起来往她身边扑时,她什么也不顾地纵身一跃,一头栽入青青的河水里。我绝望了,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却下意识跟着跳了下去。 冬天了,前不久都在下雪,河水冰得像是要凝固,这是我唯一能清晰认知到的感觉。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克服恐惧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往下跳的,那一刻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不知道,以至于之后是怎么将小唯带上岸的,我全全忘却。我只想了一件事:小唯不能死,她不可以死;我不能没有她,我必须救她。 小唯,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我只想你留下来。 2016年11月3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小唯的病情在待在医院的这段时间好转了不少。医生给她开了很多更强的药,最开始住院的那几天因为她歇斯底里症状很严重,所以经常要打镇静剂。现在她不像刚入院时那样狂躁了,加药后她整个人开始变得非常迟钝,但情绪比之前平稳,应该不会再出现跳江这样的过激举动。 这段时间非常难熬,对我是这样,对童玉卓也是。我们时常在病房里守着她,同她讲话,可她要么完全不搭理我们,要么就总是回答一些毫不相干的句子,口齿不清,人格像是被病痛吞噬。 我们尝试过叫她的名字,何之唯这三个字犹如被逐出她的大脑,怎么说她都不会应。我很着急,也叫过何之诚的名字,她在听到我的名字时会眨眨眼,偶尔像小孩那样嬉皮笑脸,笨拙而磕巴地说姐姐姐姐,姐,姐姐。 童玉卓的名字她完全不记得了,她就这么残忍地丢弃了对这个熟悉姓名的反应。我不知道这对于童玉卓来说是多大的伤害,可童玉卓似乎只悲伤了一小会,随后说服自己没关系,唯只是病了,她会好起来,她会记起自己。 得知自己被遗忘的童玉卓没有哭,没有生气,除了一天等小唯睡去,她牵了对方的手很久,没有表现出任何癫狂。唯要面对的东西太多了,就算真的忘记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这么说着,看着我同情的表情才开始笑得有些苦涩,询问道: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执拗,太愚蠢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一味付出的,痴迷的爱是不理智的,不好看的,不划算的。我知道,可我无法控制自己。童玉卓一天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对我坦白:这段爱恋毫无疑问是痛苦的。她曾经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无数次尝试忘却小唯,竟然一次都没有成功。 一想起小唯却因为这样的病将童玉卓轻而易举地丢弃,我就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了,可这不是小唯能够左右的事。她们两个人都让我感到痛苦,而我作为中间人,除了共情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没关系的。这些情感不重要,在唯完全醒来之前,一切事情都不重要。童玉卓这么对我说,仍然每天都表现得自然而云淡风轻。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默默无闻地注视小唯,尽自己所能地照顾对方,倾尽所有爱意。 小唯很喜欢红色蜡笔,童玉卓便买来红色蜡笔;小唯想睡觉,童玉卓便为她轻轻拉上窗边的帘子;小唯要听诗,童玉卓便背着一书包沉甸甸的诗集,一本接一本地为她念。有时见到小唯仍然为病所困的样子,我都要快坚持不下去了,童玉卓却始终做到相信小唯自己能好。 这到底是出于一种怎样的爱,才能身为一个和小唯毫无血亲关系的人,为她做到这种程度?看着小唯在有天听到童玉卓名字时感到开心,我都有些忍不住想哭。童玉卓那天很高兴,说了很多有关她和小唯高中的事。 今天,在近日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童玉卓这个名字之后,小唯终于张了张嘴,可没有笑,微微皱着眉头低垂着眼帘,以这种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了很久,随后钝钝地回复道:爱人。 2016年12月1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历经二十天左右的住院,小唯的情况稳定了下来。今天我带她出院了,回家时张泽天正在家里等着拿画。 他是现在才知道小唯出事了的。刚出院的小唯带上一大堆药回家,呆呆的,钝钝的,见到张泽天的时候轻轻说道:哥哥。她望着对方好一会,随后偏过头来望着我,眼神里出现的是迷惑不解。 张泽天见状,挑了挑眉说:她这下是真的疯了。我已经对他这样无良的话术免疫了,虽然还会生气,但至少不会气到整个人不可控。小唯在听到疯字的时候点点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开始一直在口中小声喃喃道:疯了,疯了,疯了。 第40章 我看着这样的她,还有医生为她开的这么多药,心情沉郁得像是沉底。至于跟张泽天对峙,我没有力气了,也不想再耗费心思去挣扎,只能张口平淡地说:她病了,病得很重。你的出现加重她的病情,她再也不能像最初那样画画了。你考虑一下吧,为了她的蓝色画,多少离开的时间久一点。 他听后也没说什么,那副样子貌似在斟酌自己的计划。随着小唯病情的发展,她的画开始变得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打眼。虽然这样绚烂而奇怪的画仍然受人追捧,仍然价值不菲,可已经开始有人对这样浮夸的作品感到厌烦了。 兴许是赞同我说的事,为了美丽的蓝画,为了蓝画以后能卖出一个更高的价格,张泽天说他可以近段时间都不回家打扰小唯,我也因此可以毫不忌讳地住在这个家里好好照顾她。如你所愿,做你自己想做的吧,何之诚。他笑了笑,随后说:我需要作为天才的何之唯回归。交易结束,合作愉快。 说完这句话后张泽天就走了。小唯在他出门时大喊再见,他哼哼一声疯子比天才有人味,至少会主动跟他说话。老实说,他对疯子何之唯很满意,反正皮囊还是那副漂亮的皮囊,脑子笨了倒是更听话些,唯一可惜的地方就是画不出正常的画。 小唯听到了画,遂开始反复念叨画,画,画,画,画。她念着念着,突然笑得很开心,像个收到礼物的小孩。她搞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只是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很敏感。我望着这样乐不可支的她,又回想起和张泽天之间的对话,骤然感到悲戚,还是会哭,这次只哭了一小会。 第18章 17 2016年12月28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童玉卓这次造访带来的花是玫瑰。小唯喜欢这些漂亮的红色,接过玫瑰看了好久,随后笑了,说这样在跃动的颜色真好看,像是跳舞的光。 小唯今天相对而言比较清醒。她能说出一些修辞,虽然总是把一个东西形容得很奇怪,但有那么点艺术的味道在。比起刚入院那段时间的表现,现在的她似乎真的正在努力康复,言行举止正逐渐向正常那儿靠。 马上就要跨年了,在新的一年里,她一定会恢复得非常好。我和童玉卓都对天才小唯的回归翘首以盼。我开始写诗了,希望能在下次她想要听诗时为她展示出来。童玉卓做我的第一听众,和我讨论讨论我写出来的诗。 最近写的小几首我自己都比较满意,就在想要不要将它们集合,写成一个诗集。这个诗集是写给小唯的,所以我为诗集起了一个名:天鹅之家。童玉卓说这个名字起得很棒,因为小唯是那么痴迷于天鹅,她本人也和天鹅一样孤高而美丽,虽然现在不是这个状态。 我时常想起她十六岁时说自己是流放者的场景。她没有归宿,终身流浪,时时刻刻在寻找着拥有一身洁白羽毛的美丽天鹅。我觉得这样的她浪漫而悲情。虽然谁都知道她是自己从社会出走的,可我仍然希望她能在想休息的时候有一处地方落脚,这是天鹅之家这个名字的完整寓意。 2017年1月13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闷在家里将近一个月了,就连喜欢居家的小唯都显得无精打采。今天我回家时给她带了几朵蓝色的绣球,她这次没像以往时那么开心,很平淡地接过后说谢谢姐姐。 我问她,是不喜欢绣球吗?她说不是不喜欢,就是我带来的绣球像是不慎被我压坏了,已经破了相。我听后不禁感慨,逐渐恢复的小唯果然同患病时不同。天才是尖酸的,这点张泽天倒是没说错。 虚弱,懒散,厌世以及傲慢,这些属性正随着疾病的康复重新回到小唯身上。我看着窝在沙发上因药物作用开始犯困的小唯,她仍然时不时皱着眉嘟囔道姐姐,姐姐;另一方面,她已经可以开始自己阅读了,看到一些让她费解的句子时会批评道真不知道作者是怎么想的。 我意识到,她逐渐变得刻薄的过程就是她逐渐正常的过程。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很滑稽:她在自己最不清醒的时候爱笑,吵闹,像个永不歇息的小孩一样充满活力,甚至将童玉卓称之为爱人;反倒是现在,当她开始有些自主意识后,她立马就重新批判社会了,以一种高傲的态度故意与世界作对。 她肯定已经忘了自己叫童玉卓为爱人的事,这个冷淡无情的艺术女。我一边想,一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小唯闻声睁开耷拉下来的眼皮,瞥了我一眼,见我在笑,也跟着笑了笑。我见她这状态,估计是马上要睡了,因为她要无意识的时候才会变得可爱。 2017年1月2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今年的年三十和小唯一起过。我换上了一件红色的大衣,给小唯准备了一个红包。今天小唯再次出现意识出走了,但不同于以往的每次,这次意识出走时她整个人显得很沉郁很稳定。我跟她说话时,她能很清楚地讲出自己的事和我的事,只是童玉卓会被她称作新认识的朋友。 当她谈论起自己讨厌物理,以及对语文课本上戴望舒的《雨巷》印象深刻时,我大致明白了,她当时正处在自己十五六岁的那段记忆里。 我开始写日记时就是在她刚满十六岁那会。她口中的一切都曾出现在我的笔下。刚上高中的小唯和一般的高中生不一样,她没有少年的烦恼,一直在担心着社会,体会着由人的关系纽带所带来的痛苦和喜悦。童玉卓在那时候走进她的生活了,因此她表现得虽然悲伤,但还不至于那么压抑。 第41章 作为天才艺术家的何之唯是特立独行的。她在自己三岁时就画出了人生第一幅巨作;八岁时就被学校的画画老师引荐给更多的艺术家;十三岁名声大噪,她画中的蓝色和镜子从此被人铭记于心。 年少成年的她毫无疑问是优秀的,可她孤僻沉默,对世俗的一切表示不屑。她对那时流行于同龄人之间的一切都嗤之以鼻,讨厌墨守成规的教育制度,嫌恶传统思想对人的禁锢。我想起她当时正值青春期却连对异性的丁点好奇都没有,更是对恋爱表现出一种轻蔑的态度,突然发觉,或许十六岁的何之唯和同龄女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拥有极强的表达欲。 今天,我鼓起勇气为小唯读了自己写的第一首诗:《篝火晚会》。她坐在沙发上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位置,一边听我念一边默默点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我清了清嗓子,将诗读两遍: 我希望在黑夜里燃烧, 举办属于一个人的篝火晚会。 星是眼,月是耳, 看我发烫, 听我呐喊。 扬尘融合我, 夜风吹散我。 美丽的黑夜,动人的大火, 属于天空,属于我。 诗只有这短短几句,我都不知道自己读满了一分钟没有。读完后我很紧张,时不时就抬眼望着小唯。这时的她不是我妹妹,她是一个知名的,极具天赋的艺术家;她的审美高于我的,因此她是居高临下的。 我虽然料想得到,诗一念完,她在心里应该早就开始对我的诗进行批判了,也做好了被她调侃的心理准备,可当她真的在斟酌着用词,想着怎么批评我才最不让我受伤时,我还是受伤了。 这首诗比春晚有意义。小唯思考良久后对我的第一首诗给予这样的评价,我有些哭笑不得,随口嘟囔了一句她从来就不知道鼓励一下姐姐。她挑了挑眉,还是以一副艺术家的口吻继续说:它很美,还能再动情一些。 我望着她,眨了眨眼。她对我这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表示不解,猜我是不是要被自己给弄哭了,于是微微偏过头去调整了自己的评价:这首诗很孤独,很符合我。我觉得它很棒,希望姐姐能多写一些诗。 感谢你鼓励我,小唯。虽然你的鼓励几乎可以算是我逼出来的。 2017年2月14日晴 童玉卓今天带来了一大束玫瑰。我骤然意识到,今天是情人节。 小唯接过她的玫瑰时很兴奋,特别开心地对她说谢谢。这次小唯的状态比较亢奋,为了这束玫瑰竟然主动去抱了童玉卓。虽然这时候对小唯说吃点药很不合时宜,但这种开心女孩的性子确实不是她本人该有的脾气。 童玉卓和我一样深知这一点。尽管这样的小唯热情而主动,很讨人喜欢,但终究不是她。在经历过小唯的拥抱,小唯的感谢,小唯的赞誉之后,童玉卓仍然冷静地招架住一切,成功奉劝小唯服药了,条件是带小唯出去约会。 我觉得小唯抓着童玉卓手臂央求对方带自己出去时挺好玩的,她在自己人生的前十几年全是一副冷漠脸,这个高贵的年轻艺术家很显然是不可能做出像这种在她看来有伤风化的行为的。小唯这副撒娇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她一次喝醉的场景:为了讨好我不让我生气,所以勉为其难地撒娇了。 童玉卓也是拿小唯没办法了,去约会就约会吧,但她用唇语拜托我也请一同跟行。我收到指示后表示明白,在她们出门一阵子后就悄悄跟上去,时时刻刻掌握两人的行踪。 以防万一,我特意带了个包,里面装了小唯的药,还有一些医疗用品。为了不让小唯注意到我,所以我换了套衣服才出门,走路时也鬼鬼祟祟的,这让我自己都觉得很滑稽可笑。我真没想到,何之诚,何之唯的姐姐,在自家妹妹跟别人约会时要被拜托跟踪行迹。 童玉卓未免太谨慎了点。她是个完美的同居对象,可在浪漫这方面她简直糟糕透顶。 我在见到童玉卓选择带小唯去附近一个影院看电影时,就更坚定了心中的那个想法。童玉卓不是浪漫主义,她作为实用派同样觉得学习潮流的约会方式很没有意义,所以目前仍然沿用着上世纪的情侣才会用来出来约会的那一套。 幸好小唯处在不那么清醒的状态,她看起来挺开心的。但要是是那位作为极端浪漫主义的艺术家得知自己要约会了,并且约会的内容是看场爱情片,知名画家何之唯也许当即就会和童玉卓分手。 算了,她们本来就是一对很不可思议的组合。而且她们也并不是什么情侣,反正她们奇怪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归类。朋友?这个词太浅情。恋人?这个词太过火。家亲?这个词太违和。 我只好为她们这种关系起一个新的名字:湖月。作为彼此相应的两人却始终无法贴合在一起,一个悬于天空,一个融入大地;白天在万物苏醒时,湖中无月,月不露面;夜晚在两人独醒时,月入湖面,湖月相融。 2017年3月2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距小唯出院将近三个月,张泽天如约没有过来打扰,因此她的情况好了不少。我为她带了蓝星花,她今天收下后轻轻回复一句谢谢,表现得很正常,很冷淡。 二十四岁的天才艺术家何之唯是否在今天全然回归了?得到这样的反应后,我有些狂热地妄想她仅靠三个月的疗养便能痊愈;但不管她有没有真的痊愈,当她像最初那样重新坐在画架旁时,我真的哭了,很感动。 第42章 我倚在屋里的画室门口,一边看她画画一边哭。她只用蓝色打了个草稿,我就已经在门边泣不成声。我的视线是灼热的,声音是吵闹的。她无法忽视我,为此也没法继续画下去,画了几笔后便放下笔跑过来抱我。 她知道我是姐姐,我是何之诚;知道自己是妹妹,是何之唯;记得童玉卓,童玉卓很重要。她像曾经那样仅靠裸眼就能辨别所有蓝色。她的安全色,她的镜面,她的天才,全部回来了。 2017年4月1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我在这边的出版社找了份新工作,目前正打算入职。小唯近期的状态持续稳定,这给我很大的信心。她最近几乎不出现幻觉,也没有过激情绪,有能力料理自己的生活。我不需要再每时每刻堤防她的极端行为,她也表示过没问题了,在照顾她这么久后还是希望我能拥有自己的生活。 当然,她仍然要定期去医院复查,每天同样得按时服药。相较于患病之前,她显得比以前要迟钝很多,有时也会表现得傻傻呆呆的,喊她时会需要些时间来反应。 童玉卓也时常来串门。自从小唯在无意识时对她嘟囔出一声爱人,她变得主动了不少。以前完全不会刻意触碰小唯的童玉卓,开始希望能挽住小唯的手。玫瑰成为了家中最常见的花种,因为童玉卓只知道这种花象征着爱情。 她们密语的次数增多了。我很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但总是不好意思问,这样会感觉我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当然,事实上我也确实是很爱凑热闹。 小唯和童玉卓会因为一方的一句压根算不上坦白的坦白而变得你侬我侬吗?我很好奇,虽然预感大概率她们还是会处在八年以来那一成不变的相处模式里。 2017年5月19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和同事讨论选题时讲到了精神病相关题材。我在选题会上情不自禁地说了很多有关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的事,以至于别人都惊讶于我对这两种病的了解程度。 他们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的,突然一下让我有些语塞。我也不知道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在听起来既不烂俗的情况下又显得很有说服力。 当我以何之诚这个名字入职时,就注定了所有人都明白我是那个天才画家何之唯的亲姐姐。小唯生病时创作的那些五彩斑斓的画被讨论过很多次,早就有人怀疑过她有精神病了。在我刚来这儿工作时就有人时不时问我,小唯是否真的得病,她是否是因病才如此有天赋。 罹患精神疾病像是艺术家的必备过程,人们也会为此津津乐道。我理解他们多数时并非恶意,历史上众多天才都拥有某种精神病,因此对精神病产生一种美丽而诡异的幻想是情有可原的;但一想起人们在得知小唯正如许多艺术家和天才那样得病,云淡风轻地就将她的天赋和遭受的痛苦概述于一句简简单单的精神病,我就会很难过。 看客无法体会演绎者之苦。没人知道二十四岁的何之唯成长于一个破碎而暴戾的家庭,时刻忍受旁人无聊的闲话,受困于一段利益为上的关系里。她高傲的自尊脆弱得像纸,一次次被生活中这些丑恶的尖刀捅破,最终让她自己都无法接受一个破破烂烂的自己,于是她的意识出逃了。 我目睹了她走向癫狂的全过程。她那些安静的画随着病情的发展逐渐变得吵闹,近段时间又慢慢开始变得平淡,这个转变天知道为此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她有过口齿不清,遭受过严重的幻觉,嗜睡,惊厥,易怒,易哭,吵闹,痴呆,失忆,最后痛苦到从一处风光桥上跳河,谁能想象忍受这些折磨好几年。 我是个心眼很小的人,因此无法容忍人们在饭后茶余毫无负担地讨论自己的妹妹有精神病这件事。对于为什么会对抑郁症和精神分裂这么了解,我给出的谎言是:因为以前有个很好的朋友就得病了,很可怜很惋惜,我也不是特别想展开讲下去。 第19章 18 2017年6月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小唯最近在家看了很多部电影,又关注了乐坛里的小几个人。从她二十岁开始出现精神异常,直到现在逐渐好转,已经过了四年。这样的四年缥缈而模糊,她对这段时光的记忆像是一块残缺不齐的巨型拼图,什么都发生了,但什么都好像不记得,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回忆起一个具体的模样。 2013年至2017年,小唯将这段被疾病偷走的四年称之为漏梦,因为它们是一个个清醒梦,既不真也不假,并且正随着现今时间的推移逐渐被大脑遗漏。四年听起来不长不短,却足够让高中生成人,大学生步入社会。 2020年我国便会实现全面小康。而现在已经2017年了,四年在现在对于完成一个国家目标而言都绰绰有余,世界迭代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作为天才艺术家的何之唯是不会接受自己被时代抛弃的,因此希望通过别人的作品来尝试弥补自己脑内对这段时间认知的欠缺。 今天是周六,我在家休息,同小唯一起欣赏了《路边野餐》。这部电影是去年的,有两小时左右,是毕赣导演的处女作。我们在看完这个作品后体感非常好,甚至连小唯这样对电影要求苛刻到挑剔的人都觉得有点意思,特意去了解了一下毕赣这个人。 第43章 我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撇开小唯能注意到的那些镜头语言,色调,分镜,配乐,滤镜等等等等杂七杂八的艺术处理不谈,单看电影里那些优美的诗句就让我对这位89年的新星导演感到崇拜。 我又想起我自己写的那些破诗,和这位导演的诗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他无疑是一位鬼才,也难怪小唯这么骄傲的人能看得上他的呈现。 2017年7月12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小唯的新画被展出了。这次她放出了隐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出现的蓝色油画,画的是镶嵌在蓝色山谷里的蓝湖,作品名为《蓝湖公园》。 因为她许久没画画了,之前得病时创作的那些画很不符合大众审美,《蓝湖公园》作为她最近的一幅写实风景画被大肆宣传。很多艺术收藏家对这幅作品表现得很狂热,当它被张泽天拿去竞拍时,争抢的人非常多。 《蓝湖公园》从底价500万人民币起拍,最后以5724万人民币成交,价格翻了十倍有余。这个数字很恐怖,价值五千多万的画能意味很多事,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最少最少都引起了竞拍场的一片哗然。 认真审视一下《蓝湖公园》,整幅画沿用何之唯标志性的蓝色系,这次的镜面就是安静躺在画中心的蓝湖。在这幅画里,小唯画出了将近四十种不同的蓝色,由深到浅,由亮及暗。被使用得最多的那种蓝色非常明亮艳丽。据很多艺术鉴赏家说,小唯画上的主蓝色比目前公认为最鲜艳蓝色的群青色还要亮。 如今市面上还没有一幅画像《蓝湖公园》这样,大面积使用这种明艳的,独特的蓝色。这么漂亮的蓝色通过电视,印入书里,经过手机屏幕,魅力丝毫不减,仍然让人印象深刻。这样的画值得将近六千万的价格。 除此之外,自从小唯在病重的那几年画出了色彩斑斓的画,人们便意识到这位画家是不稳定的。销声匿迹许久的蓝色画很有可能就此消失,所以以后小唯画的每幅蓝色画都极有可能是艺术家何之唯创作的最后一幅蓝画。 当然,这是一种营销手段。张泽天特意请来了很多媒体大肆宣传:何之唯画出新的蓝色油画了,但因为她的状态不稳定,所以这很有可能是她最后一幅蓝色画。为此各大收藏家,商人,有钱的艺术鉴赏家,在《蓝湖公园》的竞拍上才会犹如饿虎扑食般疯抢这幅画。 新的最鲜艳的蓝,价值5724万,最后一幅蓝色油画,铺天盖地的报导将曾经那个只扬名于艺术圈和商圈的年轻艺术家推至大众眼里。何之唯这个名字在一夜之间变得家喻户晓,而《蓝湖公园》作为小唯目前创作过最昂贵的一幅画,同样被人民群众铭记于心。 很显然,前所未有的热度灼伤了小唯。她不喜欢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下,尽管这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最近有很多家媒体都堵在小唯家门口希望能对她进行采访,她擅自拒绝了好几个,剩下的采访张泽天全部强行让她接受了。 我很难受,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唯总能这么听张泽天的话。张泽天的出现让我惴惴不安。看着小唯憋屈而劳累的样子,我也显得无能为力,只能祈祷事情不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2017年8月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张泽天重新开始向小唯拿画后,她的状态不如以前那么好,但好在也不能算太差。媒体才是让小唯不堪其扰的对象,众多的人和杂碎的嘴让她精神紧张。这几天她又有轻微的幻听了,不过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我的生活也被这场蓝色的热潮给搅乱。无论我如何闪躲,记者永远能在暗处找到天才画家何之唯的亲姐姐,并要求采访我。疾病,婚姻,天才,传闻与情人,当我被要求证实一些琐事时,我才意识到,这场风波的走势已经开始变得奇怪。 问了这么多,为了什么呢?何之唯,现今最受瞩目的艺术家,是否行迹不轨,是否罹患严重的精神病,是否勾引走我的前夫?一个个尖锐的问题像是抵住我脖颈的尖刀,以至于真的让我不知所措,真的让我觉得自己有罪,可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我只能像个机器一样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词。 不由分说地深究很暴力,无穷无尽地追问是原罪。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记者。 2017年8月17日晴 进了派出所。 我殴打了一名过来采访的记者。我已经明确拒绝那么多次了,不接受采访,不接受采访,不接受采访。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那个人便嚷嚷道:看来何之唯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算他倒霉,这个小矮子在我被这么多家媒体惹得最不爽时挺身而出,让我发泄了自己的恨意。 民警调解了好一阵子,那记者也是一副灰头土面的样子,被嘲笑了竟然被一个女人打成这个样子。我听到这句话后还是很生气,不过为了能早点被放走,还是忍了。 我们按流程地录了口供,然后被询问是否需要通知家人。我知道这个叫人来的意思是问我们双方有没有后台,所以我把童玉卓给叫来了。她是律师,认识了不少公安的人,希望她能帮我解解围。 童玉卓总是很靠谱,这次就麻烦她了,毕竟我不想在这里留到次日凌晨。我还想回去看看小唯,她最近状态不好。童玉卓闻讯赶来,前后不超过十分钟。她在了解情况后跟那些警察交流了会,随后打了个电话叫一个民警听。 第44章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陪那个记者两百,警察也打发他走了。他是个识趣的家伙,在见到我们大概率并不好惹后没再说什么,拿了钱就走了。 我跟童玉卓说,希望她能将这件事保密,不要把我打人进了派出所这件事告诉小唯。她点头同意了,什么事也没多问。我们就这么对视了几秒,经历一阵滑稽的沉默后,她忍不住先笑了,说:之诚姐,你真是个狠角。那个记者伤得像是被好几个人一起群殴了一样,脸肿成那个样子。 我也憋不住笑,但还是为自己动粗了感到尴尬,清了清嗓子说:谁叫他把我惹急了。 2017年9月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四岁。 小唯今天将自己最常戴的那根发带从头发上取了下来,随后用树脂封住。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引来我的注意。我害怕她再次出现精神错乱,于是连忙确认她的神志是否保持清醒。 我问了她很多事,她一五十五地回答我,清晰而明确。我没有得病。她这么说着,告诉我将自己最喜欢的这根发带用树脂封住纯粹只是为了保留发带现存的美好颜色。 我望着那根今后将永远保持本样的发带,在听完她的意图后没再说什么。这会是小唯做出来的事。那发带的颜色是有些陈旧的红,像是被水洗过很多遍,但依然算得上是明亮。我印象里小唯刚戴上这个发带时,它的颜色非常鲜艳,也难怪她戴了这么久了,色彩还是漂亮的。 当问询小唯钟爱这根发带的原因时,她只是随口谈及到自己的二十一岁。我们在三年前有过一段对话,那时我问她:童玉卓在你二十一岁的生日上送了你什么?她当时没有回答,因为知道我那时是刻意为了挑逗她们之间的关系所以这么说的。 现在她为我揭晓答案了:童玉卓那时送的东西就是这根漂亮的红色发带。我有些疑惑,难道童玉卓在小唯生日时就送了根发带吗?小唯后来告诉我,别这么说,这发带很贵的,要三四千。听到价格后我瞬间为自己觉得童玉卓小气这个念头感到惭愧:是我孤陋寡闻不识货,原来就这根不起眼的发带也是一种奢侈品。 不过童玉卓家里条件确实很不错就是了。她的母亲是大律师,父亲是商人,虽然父母两人离异,但父亲每月都会给童玉卓寄来一大笔抚养费。她每次给小唯买的生日礼物都不便宜,但平时她自己也不怎么爱花钱,基本上都是一年只为小唯奢侈一次。 扯远了,回到发带本身上来。小唯说现在这个发带的红色是最合适,最柔美的。再少一分沉淀,再多一分时间,都会打破这么美妙而平衡的色彩。这样的颜色在她眼中仿佛拥有充沛的生命力,会跃动,会说话。 我深知自己无法体会到小唯看到的美,所以只是静静地待在她身边等她。今天因为看到了这样的红色,她很开心。 2017年10月4日晴 童玉卓的奶奶去世了。童玉卓在得到消息后立马赶了回去。小唯今天又和上次童玉卓回老家看奶奶那样,去阳台跟对方打了两三个小时的电话。 这次童玉卓好像在电话那头哭。 2017年11月6日晴 我们每个人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没有谁能做到一直坚强。 2017年11月18日晴 小唯,二十五岁了,祝你生日快乐。 二十到三十岁的十年过去一半,你的头发越来越长,超过腰迹越过臀线,坐在画架前会散落在圆凳上。你现在换了一根新发带,还是红色的。你用这根新发带扎着松松垮垮的长辫,任由长发垂落至肩上。 你真漂亮,坐在圆凳上画画的样子娴静而乖巧。我总是有种错觉,错觉你仍然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而我才刚刚二十出头。 我最近总是有种无端猜想,脑内重复思考我们是否拥有早就停止生长的可能性。你在十五六岁时就不怎么长高,而我在二十三四岁时就不怎么理发。我问你,问姐姐有没有变老;你问我,问自己算不算成熟。我们留给相互的回答永远很一致:才不是。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好几年了。在我们同时意识到这件事,并同时反问是不是老早之前有过相同的对白,不经意间我们便再一次复制过去。说真的,我们的时间也许早就被上了一把无形锁,过去成了将来,将来成了过去,听起来就像是你眼中的历史,永远在重蹈覆辙。 我为你将花束买尽,今天又买回了第一次送你的花种:郁金香。你像是收到最初的花束那般快乐,紧紧抱住我。我将你兜入怀里,喜悦感如暖炉升起的温度似地源源不断散出,欢庆你真的长大了,真的又还很小。 二十五岁对我来说不是什么特别的年岁。那一年就和往常的每一年一样,拥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每个日夜一共二十四小时。我曾多次幻想,在这个过半的青春里,自己会事业有成,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事实总是很喜欢跟我开玩笑,我一无所有,只有你。 有时我在想,当你到了三十岁时,会不会在某个瞬间仍然像我一样恍惚,恍惚自己突然而然就三十岁了。明明还什么都没干,明明还什么都没有。 这种由内而外的空虚让姐姐变得很没安全感。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地过,昼长夜短后昼短夜长,我只会老去,最终成为一粒不起眼的尘沙,孤独地扎入大地。 最近因为这样的心态时常想起我们的母亲。她在过年那时留我吃年夜饭的样子反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好像已经忘了恨,或者说是恨累了。我开始想念她,想念她寥寥几次带我出去玩的场景。那时你还很小,躺在襁褓中被她抱在怀里。 第45章 人越长大,就越矫情了。脆弱的我在与万事斗智斗勇了这么久后,总算是开始感到疲乏了。倘若我们能永远当两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鸟,那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写了这么多废话,感时伤春这么久,姐姐终归要回到现实。现实中的你刚满二十五岁,而我则有三十三岁了。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天天开心,这样的话术每年我都在说。有的时候我也很惭愧,明明身为一个作家,却无法为你造出最美好的世界,最动人的辞藻。 小唯,姐姐是不是太没用了?我也许真不是一个好姐姐,什么好的都给不了你,什么坏的也没能为你挡住。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写得这么悲情。姐姐很爱你,希望你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像无忧小鸟,祝你生日快乐。 第20章 19 2017年12月4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最近似乎在调配一种红色。她会在自己的画室里待很长一段时间,调色盘上总是被她故意弄得脏兮兮的。 我看到她画的新画了,大大小小准备了九张,每一张都用了大量刺眼而嚣张的大红,像鲜血,像明火,像大太阳。 这次她画的是抽象画,只有一些笔刷带着颜色旅游的痕迹,我有些看不懂。 我正努力思索着她这次用这样的颜色画的是什么,没想到今天她在看完这九张画后,一举将所有的画全数扔入花园的焚烧桶内处理掉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红色。她皱着眉喃喃道还不够,在我目瞪口呆之下气喘吁吁地折断每张画的画框,坚持不懈地进行着焚烧作业,直至她九张漂亮的红色画尸骨全无。对此我有些汗颜,唯独在对艺术品上,小唯容不得出现任何缺憾。 我想起她四岁时为了画一只麻雀,废掉七张a4纸的场景。四岁的她早已锋芒显露,拥有超群的审美,但她的画技虽妙,却始终无法跟上审美的成长,因此那时她每画成一幅画便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进行无比严苛的精修整改。 她曾经时常因为无法展现脑海里的美丽画面而感到沮丧。幼年时期的何之唯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深深的自卑里,原因是蓬勃发展的思绪得不到完整的表达。她一直觉得自己画得不够好,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真正意义上“完成”了一副画——因为她画出来的东西相对于自己的想象而言,实在是太过苍白了。 很难想象吧,国内现今最知名,最受瞩目的艺术家也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杰出,是否真正有天赋。因为她是自负的,在那么小时,她尖锐而夺目的艺术天赋便让她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旁人的惊叹和嫉妒为她透露出的信息是:她与众不同,手持得天独厚的优势。 所有人都这么告知她,她是优秀的,出众的,因此她便将自己高高挂起,骄傲而不可一世。可一旦站到这样的高度,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仍然还是太青涩,还是无法满足她自己时,她一下就被摔得很疼,变得像只折翼的雏鹰一般脆弱。 我记得,有天她画着画着就哭了,哭着对我说她讨厌画画。她画厌了,画烦了,艺术为她带来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因此她要放弃画画。我知道她轻薄而稚嫩的自尊被她自己给瓦解,只好想尽办法安慰她,最后到哄骗她要是不画画的话,姐姐就会因为太过伤心生病,甚至有可能死去。 创作的过程是一种自我折磨。每完成一幅作品,艺术家都要经历长时间的自我诋毁,最后才能走到自我肯定。这个步骤听起来轻巧,可战胜自己是这世上最难办到的事。有些艺术家也许这辈子就受困于此步,永远也出不来了。我写文章,也多少算半个创作者,因此还是能稍微体会到那种与自己博弈的痛苦。 小唯在烧完那九张画后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听了会歌。她在放张蔷的歌,迪斯科听得我手脚发痒,想要跳舞。我喜欢这种欢腾有韵律的音乐,但她似乎是累了,没听多久就开始犯困。 艺术是美的,并且需要艺术家以精神内耗为代价来滋养。我慢慢等她睡着,随后强迫停止自己的手舞足蹈,为了保证小唯良好的睡眠质量,忍痛关掉了张蔷的歌。 2017年12月1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最近带着小唯去医院复查了。她的情况不错,医生给她减药,她不用再吃像以前那样大量的精神药品。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去了趟花店买花。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她自我为她送花起,第一次自己挑自己喜欢的花。她开开心心地挑了好几种,有茉莉,百合,鸢尾和雏菊。 我很高兴于这家花店在十二月天里依然还能上架这么多反季花种。那家店老板和我已经是老熟人了,所以我们就着这件事攀谈起来,她说现在科技很先进,花也能在温室大量养殖。 2017年啊。我不经感叹一句,随后又在心里默默思考,以后是不是麦子也能做到一年全熟。这样的话,我国乃至世界的粮食问题便能进一步得到改善了。感谢科技。 小唯没有参与我们的话题,她专注于自己的花上。整个花店并不大,她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兜兜转转,几乎将每朵花都看遍了,随后才心满意足地捧着自己最爱的几束同我一起走出店门。 我觉得能让她出门的理由除了独自出散步,去商场看食品包装后,从现在起又多加了一个逛花店。 第46章 2017年12月2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童玉卓今天来了,一如既往地带上一束玫瑰。小唯待在屋子里画画,我替她接下童玉卓的花束,将这些花移至花园里。 室内的花已经多得摆不下了,所以我们只好忍痛将一些花放到室外的花园。童玉卓听后环顾了一下客厅,随处可见的花束将整个房子装饰得色彩斑斓,就连张泽天回来取画时都得骂句脏话说怎么搞这么多花。 谁管他怎么想。 我们就着这些花随便聊了聊,而后还扯了些家长里短。她跟我说了说自己的奶奶,汤姐的情况,家里大多数亲戚怎么样,以及自己最近的工作。我跟她说她没怎么来的这段时间里,小唯一直都在搞创作。 她把你送她的那根很贵的发带用树脂封住了。我这么跟童玉卓说着,得到对方一个预感中的些许诧异。 那根发带就被摆在小唯的画室里。我带童玉卓去看,两个人走到画室门口后看到小唯皱着眉将一幅画了大半的画从画架上用力取下来,随后随意弃置在地上。 童玉卓在这时显得小心翼翼。她见状后只是悄悄缩在门口观察小唯的反应,看起来是不想打扰小唯。我们便再次移步至客厅,坐在沙发上聊天。 小唯在这种时候是绝对不能叫人打扰的。 2018年1月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在经历一个月的调配后,小唯似乎找到了自己心仪的那种红色。她还是打算一口气画九张画,但每张画的尺寸都非常娇小,平均每张都只有一副标准相框那样那么大。 看到她在创作上总算是进入状态了,我替她感到高兴。她的情绪也好了不少,不像之前那样焦虑而痛苦。这次的试色对她来说似乎是道很大的坎,好在她最后还是凭自己的努力迈过去了。 她跟我分享了自己是怎么得到调配色彩的灵感的。前天童玉卓约她出去走走,她们上街时路上有很多路边摊。离过年也不远了,有人在街上卖中国结,很多路灯上也悬着中国结样式的灯。 那些绚烂的红色大灯,含蓄的朱丹丝线,无不让她心跳加速血压飙升。红色在跳舞。小唯这么描述道。吵闹的,活跃的大红,像个孩童般地在街上四处乱窜,缩进灯管,藏入影子,融化在漂亮的中国结里。 她表述到,这样锋利的颜色时常让她感到害怕。她总是讲自己不知道红色是什么样的,只知道红色很嚣张,很可怖,很不可控。童玉卓当时听到她这么说,便提议道:既然这么多红色都这么具有杀伤力,那么你不如创造一个让你觉得安全的,安静的红色吧。 就像我送你的那根发带的红色。它略显陈旧,像是微微褪色的枫叶,不过仍然算是鲜艳的红色。你看,它既不吵闹,又留有红色的特性。童玉卓一边说,一边往路边摊上为小唯买了一个小小的中国结。 在那个中国结被放入小唯手中后,童玉卓又说:看,其实这样不那么起眼的红色也是很常见的吧。这个中国结的颜色也和发带的颜色很类似,是能让人感到安心的红色。 让人感到安心的红色。这句话振奋了小唯,她回家的当晚在画室待了良久,和色彩交流得不亦乐乎,最后心满意足地捧出一种看起来再常见,再平凡不过的红色——微微带点棕褐色的红,像被风化过的消防栓,从铁门上跌落下来的倒福,那根被她用树脂封住的,戴了三四年的发带。 我自然是无法体会到这样的红色的美妙之处。按小唯的意思来说,这不是她选择了这种红色,而是这种红色选择了她。我听得云里雾里的,毕竟我们在艺术鉴赏上不是一个层次的。 我只知道她大概在说:颜色也是有记忆的,这样的颜色记得自己,因此她才能在见到这种红色时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 2018年1月1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今天在和张泽天谈画的事。我当时没在场,以下消息全是小唯转述给我的。 父亲欠的赌债越来越大,张泽天最近在做投资,整个家的开销增加得太快,小唯必须再多画些画来卖钱。 距上次《蓝湖公园》的拍卖已经过了有半年之久,那5724万元除去竞拍场索费,一些线人的中介费,等等杂七杂八的钱,到小唯和张泽天手里还剩4998万。 这剩下的钱中有四千万元全被张泽天薅走拿去投资,振奋自己的产业,要么就是给他们家那边用。余下的一小千万是小唯的,她为父亲还零零碎碎的大小赌债就烧去了绝大部分的钱。 我真不知道小唯到底是怎么容忍这么不公平的财产分配的。她是个聪明的,可以说是智商超群的天才,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正遭受的待遇同等于一个免费奴隶。说到底,她和张泽天的关系就是荒谬的,不可理喻的。她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份上,无私地奉献自己? 这个问题我从她决定和张泽天结婚时就开始研究了,研究到现在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尝试过无数次,无数次问询小唯,无数次旁敲侧击,从来没能得到过一个想要的结果。 已经四年了,小唯还在瞒。我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得知一切? 2018年2月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第47章 张泽天近段时间出现在小唯那儿的时间实在有些太过频繁。而他的出现总会让我感到极度不适,所以不在必要时刻我不去跟他碰面。 我估计他最近每天都回去,因为手头要钱。 也不知道这次他又是把钱花在了哪里。明明从小唯十三岁为他画画起,他就开始大笔大笔地挣钱,挣到现在都已经过了十二年了,怎么还没把钱挣够。 听说他前段时间做生意亏了一大笔钱,看来这是真的。 小唯的状态也变得不算太好。我最近的工作很忙,抽不开身,只能跟她打电话。今天的日记就是在出版社里写的。 我跟她打视频时,她总是显得有些虚弱。有次她的眼眶红红的,我以为她哭过,连忙问询发生了什么事。她闷闷地对我说了句没什么,兴许是吃了药后说话有些呆呆地,莫名其妙地告诉我欲望很可怕,很暴力,它会化作一把锋利的长剑,凶狠而粗蛮地捅入人的腹部。 我会被刺穿吗,姐姐?我会受伤吗?会流血吗?她皱着眉这么反复嘟囔道,看起来精神又开始有些不正常。我见她这幅样子,骤然感到很害怕:她的病才好转不久,现在又要复发了吗? 千万不要这样。 2018年2月21日晴 我打电话给母亲问候情况。她接到我的电话后显得有些意外,但语气里掩饰不住喜悦,一下子跟我说了好半天的话。 我们聊了一段时间,最后聊到父亲身上。母亲告知我,他酗酒严重,没日没夜地赌博,劝也劝不动,一劝自己就会被打。 我听后沉默了很久,随后慢慢开口告知我们这边的情况:妈,小唯他们最近用钱也很紧张了。小唯很早就病了,病得很重;张泽天做生意亏了大钱,他再这么为父亲贴钱,就要翻脸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明白,明白她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无能为力,所以告诉她自己说这些只是想让她知道这些事,我们之后自己会想办法解决的。 以前我是不会说这么多的。我那时没有心情为父母透露我们的信息。但现在,我只是觉得,她作为母亲至少有得知女儿们的近况的权力,无论情况是好是坏。 第21章 20 2018年3月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的新作再次出现在竞拍场。这次的新作是九张小画,用色均为红色,作品名为《安心色九则》。 我认识画上的红色。那种红色就是她此前自己调配出的最满意的,唯一一种让她感到安心的红色。这个颜色是她照着童玉卓送给她的那根发带调的,灵感来源也是与童玉卓的那次约会。小唯在写这次的作品概述时屡次提及童玉卓,虽然没人注意就是了。 这次九幅小画被同时竞拍,每幅小画以底价200万起拍,最终九幅画分别被六个人拍下,总拍卖额为3622万元。 很显然,自《蓝湖公园》惊为天人的5724万问世,艺术家何之唯的作品竞拍场便成了舆论的焦点,人们津津乐道的事物。《安心色九则》虽然在最终拍卖价格上远不及《蓝湖公园》,但仍然获得很大的反响。 小唯在对颜色的拿捏这一块做得无可挑剔。她的颜色永远是情绪化的,全都拥有向人们诉说的能力。这些安静的红色仿佛在跟全世界传达一种寡淡的忧伤,犹如缓慢流动的河水,浪漫地汩汩淌出。 批评家和鉴赏家们给予《安心色九则》的评价为:“先锋而朦胧的,优美而娴静的红色长河。” 当然,大部分的围观群众其实也就像我一样看个一知半解。《安心色九则》的九张小画都是极简的,抽象的,让没有审美基础的人难以潜心去欣赏。反正都是门外汉,既然看到行家点评行家,说好,说妙,咱们大家自然而然地不明觉厉,也便认同说何之唯厉害,何之唯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天才永远是引人注目的。哪里有热度,哪里就有镜头。无论小唯再怎么避免露面,密集的媒体还是将她牢牢逮住。于是在媒体的镜头下被迫暴露了寥寥几秒后,小唯那张漂亮的脸还是没能逃过大众的眼睛,人们从她的画转变为开始讨论起她这个人来。 因为一直以来小唯就是那种气质清冷的忧郁美女,再加上她本人羸弱而消瘦的体型,这次一经曝光又被众人大肆口舌了一番。我翻了翻网上对她的一些评价,半数不怎么了解她,只知道何之唯这个名字的人说:在没看到她长什么样之前,他们一直以为何之唯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会留着大把胡须和长发的年迈艺术家。 谁还能想到真正的何之唯竟然是林妹妹那种类型的年轻病弱艺术女。 也不知道小唯自己看到网上那些可笑的,下流的,荒谬的评论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然,我不是说没有正常而正面的发言,只是一般这样的发言都不如上述那些发言来得让人印象匪浅。 不过她应该也对于看自己评价这件事不感兴趣。小唯其实不是很喜欢一切电子产品,像手机,电脑,平板之类的。她基本上只用这些东西通讯,要么就是查阅一些资料,另外的娱乐元素和一些别的分散人的注意力的玩意她都很不屑于去使用,更别说去各大社交平台看别人对自己的评论了。 按她的话来说,过度碎片化信息和只接受娱乐会让人失去反思的能力,进而变蠢。我觉得她说得其实很有道理,因为我自从开始迷恋上刷手机,整个大脑就开始罢工,只知道乐呵乐呵看很多又傻又无聊的短视频。 第48章 亏得我还是个最需要专注,最需要耗费精神,最需要保持纯粹的文字工作者,难怪我感觉自己最近写不出东西来了。我要为自己每天放松就刷手机的行为反思。 2018年3月17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病了,缩在沙发自己的位置上沉沉睡去。童玉卓今天来看她,来的时候她才睡下不久。 童玉卓这次直接将买来的玫瑰插入花园闲置的花瓶里了,随后才进屋。我笑她现在已经很熟悉流程了,都不需要我特意从屋内跑到屋外只为放花。童玉卓听后微微一笑,回答说:谁叫室内的花圃已经容不下任何一朵玫瑰了。 她见小唯在睡觉,不想将对方吵醒,于是提议和我一起去阳台那儿坐坐。我同意了,泡了两杯茶带着一块去了阳台。 今天下雨,我们一同望着从房檐上滑落的雨珠了很久,随后才开始说话。我问她有没有注意到最近有关小唯的新闻,她说看了,那九幅新画很好看,只不过都是红色的,不是何之唯的代表色。 当谈及小唯焚烧过九张初稿后,童玉卓有些意外,说自己不知道这些被竞拍的九张画原来是重绘。她看小唯画画的次数不如我的多,同样也不知道小唯会苦苦挣扎于创作。 我告诉她,她对最初的九张不满意,是因为画上的红色不是她想要的红色。她越看越难过,最后一举将所有的成果全数烧尽,一切全部重来。现在的《安心色九则》问世,耗费掉了大堆颜料,数以千计张画布,以及小唯大半的精力。 她把你写进自己画的概述里,提了很多次。我跟童玉卓说,小唯这次的画,灵感来自于她。她听后眨眨眼,显得稍微有那么点受宠若惊,又有那么小小点的开心,但还是表现得很平静,笑了笑说自己还不知道呢,小唯的画里原来还有她的功劳。 我们就着这件事又聊了很久。在童玉卓得知自己为小唯提供灵感后,她一直都在情不自禁地微微笑,可能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我知道她在心里偷着乐,想着想着自己也笑了。 童玉卓问我在笑什么,我打趣了一句爱让人意乱情迷。 2018年3月24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张泽天自从拿到小唯新画拍卖得来的钱后,又从小唯这里销声匿迹了。小唯最近的状态都很差,正好趁着这个麻烦精没在家的时候好好休养一下。 我最近经常去看小唯,童玉卓也一块去。自从前阵时间和张泽天频繁待着,短暂的精神问题在小唯身上发生的频率高了很多。她有时会变得语无伦次,说话听起来不是那么有逻辑,偶尔还是会出现轻微的幻听。 她很累,总是显得很没精神,变得比平时还要喜欢躺着。近期就连画画都无法煽动小唯心中的热情,那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时常以一种怠惰而憔悴的样子,毫无形象可言地融入沙发里。 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跟我说,不知为何就是很累,很没力气,整个人也很沮丧。童玉卓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就为她带来很多诗集和唱片,希望她多少能振作起来。 我们经常在房里放邓丽君的歌。虽然小唯和童玉卓都是90后,比她们大八岁的我84年出生,仍然不可避免地爱上邓小姐的嗓音和音乐。 小唯童玉卓她们比较熟悉《月亮代表我的心》,红遍全球的《甜蜜蜜》,以及每当学到《水调歌头》时老师必放的《但愿人长久》。我对邓小姐印象最深的曲子则是《我只在乎你》,因为这首曲子似乎在我有意识起就一直在老家的巷子里放。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小唯听到这句歌词后,一直在口中重复喃喃,倚在沙发上似乎想到什么,淡淡地笑了。 2018年4月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在今天短暂的午睡后默默地哭,坐在沙发上愣愣的。我连忙去抱她,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讲到这里便自己把眼泪擦净了。 在不好的梦中,父母的容貌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她被关在一只全部由斑驳地砖造成的笼子里,被父亲用有八只手指的大手一遍遍抽打。她疼得大哭,母亲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一边看,身体各处一边开始生长眼睛,长到脖子,长到肩膀,长到手臂。 我听她慢慢复述自己的梦,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有那么多个好梦,可残酷的神经唯独让她记得最可怕的那几个。我只能安慰她这只是个梦,梦都是假的。她听后讷讷地点头,还没缓过来似地呆愣了好一阵子。 她这副样子让我很心疼。我不知道该如何让她好受点,想了很多无聊的话,都没能让她开心起来。那些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被我僵硬地讲出来,讲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受不了。后来小唯便说:姐姐,我们去一趟人工湖吧。我想去看天鹅。 我终于停了嘴,听到这个提议后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对着她笑了笑。于是这天我们就驱车去之前的那个人工湖看天鹅,结果天鹅不在,又是工作日,湖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今天我们承包了整个湖。虽然没能见着天鹅,但来都来了,就坐在湖边的公用休息椅上聊天。我们谈起自己的父母,说了很久,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相互分享各自对于父母的感受。 第49章 小唯说,害怕父亲,遗忘母亲。小时候她一直相信父亲就是人们口中的死神,他迟早有一天会将家里所与人带走。她说自己曾经甚至尝试去探寻父亲愤怒的原因,可无论她怎么努力,怎么想,都无法为他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一不高兴,就酗酒;被别人欺负受了气,就来欺负家里人;浑浑噩噩,像一头失控的公牛。母亲则冷淡而沉默,被打就被打,忍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来对我们撒气。小唯皱起眉头,继续说道: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他们生我们是为了什么,既然他们一点也不想对我们负责,也没有对我们负责这个能力。 我说我也不知道,有可能他们只是想要两个作为男孩的何之诚何之唯。小唯没有否认我这个说法,只是点点头,随后又说:也许我们作为男孩,在受到伤害时有这个能力还手回去,至少不会被伤得那么重。 暴戾极有可能不会随着我们的性别转变而转变。我们是他的子嗣,就仿佛注定了会被他压制。小唯想了想,叹出一口长长的气。父亲,他是个脆弱又不安的人。他只是一名初中还没毕业的铁匠,穷的时候吃不饱饭,累的时候睡过大街。以前见识过金钱的力量,跟一个有点势力有点家底的人打架,遭了报复,吃过亏之后,一直就在有钱人面前低声下气的,任人羞辱任人骂。 没钱就没有安全感,也没人管,没人帮忙。生活的粗糙感割走了他所有的斯文,为了维持最后一点无用的自尊便开始从妻女下手,以武力压制获得野蛮的征服感。 很可恨又很可悲。我接着她的话继续说。母亲,母亲也只读过中专,开一个十几平的服装店赚些小钱,人就和店一样又瘦又小。她比父亲家境好些,她自己的父母叫她相夫教子,于是也便盲目地跟从自己的丈夫。她没有反抗意识,受到伤害时除了隐忍还是隐忍,因为她的父母之间就是这样的,一个打一个忍,每个人都这么过来了。 她沉默,无依无靠,觉得自己这辈子必须依附上一个丈夫。被打被骂她也知道疼,可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就是丈夫打妻子再正常不过,忍忍就好,所以她就忍。 说了他们很久,最后我们两人的陷入了沉默。我和小唯似乎同时意识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我逐渐变得像我们的父亲,而她却与母亲越来越相似。 2018年4月1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上班时零碎写了点我和小唯之间的事。我对之前和小唯在人工湖的那次对话耿耿于怀,并且实在有些不愿接受自己变得越来越像父亲的事实。 我在父亲第一次打我的时候就在心里暗自发誓:以后绝对不能成为像他这么无药可救的人。但尽力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我发现自己和父亲拥有着同样的暴躁程度,也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喜欢生气,而且我也确实对着比自己弱小的小唯撒过气。 父母是什么样,孩子就会是什么样。一代接一代,一代不如一代。这种永无止境地轮回让我感到恶心。 2018年4月2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最近吃得比以前要多。她近期的情绪其实不是特别好,但能对食物感兴趣是好事。 2018年5月5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童玉卓来看小唯了,她这次带的玫瑰是蓝色的。 今天虽然下雨,但我们还是驱车去了人工湖看天鹅,因为上次没看到,心里留了遗憾。这次湖里有天鹅了,小唯近日难得地开心了一下,一边撑着伞,一边静静地望着沐浴在雨水中的白色尤物。 第22章 21 2018年5月1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说自己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腰疼。我怀疑是她坐久了,一直不愿意出去运动。童玉卓也同意这个说法,说自己可以带小唯出去运动。 我记得童玉卓很擅长网球,而且她确实很喜欢运动,时常去健身。我希望她能替我陪小唯运动外出,因为我没这么多时间。最近的日记都记得很短,也是因为有工期在做书,总是很忙。 2018年5月14日晴 小唯老在睡觉。运动劝说无效。 2018年5月20日晴 别开玩笑了。这一点也不好笑。 2018年5月2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冷静了一个多星期,心情平复了些,希望自己的记录不至于满是脏话。我先正式写下:张泽天恶心透了。我真想让他下地狱。 小唯怀孕了,发现时已经有三个月。她在19日自己去了医院,想看看反复折磨自己的腰疼是怎么一回事,结果竟然检查出已有身孕。得知消息的那天,她一整天没说话,也没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我。 她就只是瞒着,一个人呆坐在画室里不知道多久。医生让她停一些药,所以20日那天我以为她是自己不想吃那么多药就擅自停药,差点又要因为吃药的事跟她大吵大闹。她在看到我生气后情绪直接崩溃了,失常地跟我吼她怀孕了,怀孕有些精神类药品吃不了。 我听到她说自己怀孕时直接懵掉,多次叫她别跟我开玩笑,因为我知道孩子只可能是她和张泽天的。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她哭得很凶,哭得无力。 第50章 近段时间张泽天从小唯这儿消失,但三个月之前他们天天见面,小唯那段时间精神状态最差。我要疯掉了,特别是想起她有次打电话给我,问自己会不会死,会不会流血;欲望刺穿腹部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我颤抖着面对她,叫了一声小唯。她已经无法反应了,只能自顾自地大哭。瞬间我就崩盘了,也开始哭,随后冲出房间到屋外的花圃里砸东西。我打碎了无数个花瓶,气恼,愤懑,杀人之心暴起,摧毁一束束花,踏烂一片片花瓣。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将整个偌大花圃中的一切锤碎,捣烂,撕裂,像是龙卷风席卷过这里。我真想杀了他,我真想杀了他,如果他那时候真的出现了,我跟他赤手空拳地互殴也要弄死他。 我还要怎么冷静?我还该怎么冷静?他不仅要从小唯那儿捞钱,还要侵害小唯,吃小唯的肉喝小唯的血。我满腔的怒火将整个花圃烧得精光,最后身体里留下的,除了悲戚还是悲情。 我是无法保护小唯的,从头到尾。我只能任由她被伤害,一次次,一刀刀。想到这里我就止不住眼泪,瘫坐在地上起不了身。我很无力,本质上也和她一样束手无策。 这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这很不公平,很不公平。 2018年6月6日晴 没有选择打胎,因为小唯身体太差,而且身孕有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了,做人流太危险。 2018年6月19日晴 童玉卓和我在寻找有关婚内侵犯的信息。童玉卓告诉我,这样的案子会非常难判,说着说着她竟然也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她真的很生气,最后却冷静下来擦干了眼泪,郑若其事地宣布到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她迟早会让张泽天付出应有的代价。 2018年7月2日晴 张泽天得知了这件事,回来一趟,强行带小唯做了一次胎儿性别检查。肚中是个男孩,他高兴坏了。 2018年7月13日晴 张泽天的父母得知小唯怀了男孩这件事后很开心,给小唯打了一大笔钱。小唯的精神状态竟然意外地稳定,冷淡地拿着这些钱去还了我们父亲的赌债。 2018年7月26日晴 小唯,你为什么能这么坦然地接受现实?最痛苦的不是你自己吗? 2018年8月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怀孕将近五个月,小唯的肚子开始缓缓突起。仍然,她本身很瘦,穿上一件薄卫衣外套后,不细看就无法明辨出是否有身孕。 最近她变得比平时还要寡言少语,冷淡,难以接近。她清楚地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态度似乎是已经不想再挣扎。拼个鱼死网破很没意义,特别是减药过后她身上轻微的戒断反应也将她折磨得精疲力尽。 我无需问询任何事,她的身体早就给出了最可信的证明。每天看着她恹恹无力地坐在画室里,我就算有很多话想说,最后也只能堵在喉咙里。 她是受害者,我深刻地意识到这点。但我发疯地想知道那个陈年旧事的真相:为什么她要在亲眼见证我和张泽天离婚的过程之后,仍然选择和他结婚?为什么她一定要折磨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明知前面是火坑还要跳? 已经四年了,她还是缄口不言。这四年来我为此逼问过她,怒斥过她,威胁过她,她始终将沉默贯彻到底,永远保持神秘。我觉得她总是这样不可理喻。原本在我摆脱张泽天后,我们可以毫无顾虑地一起生活。她仍然是盛名的,能够毫无负担地创作,明明就不会出现任何损失。 现在发生的一切,明明都是不必要的。不结婚,她也许根本就不会抑郁,也许根本就不会罹患精神分裂,也许根本就不会怀上一个我们最恨的人的孩子。加害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我对她失望,并且感到恼火。无数次我都觉得自己气得忍不住要打她,我是永远也无法原谅她的;可每到最后气完了,看着她单薄的身体,还有她一声声无助的,无意识的姐姐,我就不可控制地感到悲戚。 近段时间当她刚淋浴完,看到镜中的自己时,都会微微发愣。我想起上次去浴室洗手时看到她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伸手去摸自己突起的小腹。很难想象,那层薄薄的白色浆膜层下有一个新的小生命,对吗? 她显得有些错愕地望着我,恐惧一闪而过,困苦掠过瞳孔。我望着她像衣架一样平直而消瘦的肩,逐渐肿胀的胸部,因急促呼吸而迭起的排排肋骨,最后到那个装有男孩的小山丘,瞬间感觉酸涩无比。 怀中的小人能通过脐带体会母体外的复杂心情吗? 2018年8月1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近几天似乎活跃了些,常常晚饭后一个人在家周边散步。童玉卓最近来得很频繁,花圃里几乎都是她送来的玫瑰。她们俩开始像以前那样,经常坐在沙发上说悄悄话。 我重新躲在家中某个角落偷窥她们的一举一动,发现她们还是照常地呢喃软语,偶尔会有些礼貌的肢体接触。虽然很多事都没变,但不知为何,我感觉一切似乎变得更温情了些。 童玉卓对小唯怀孕一事的接受程度远比我高很多。她在很早之前就冷静了下来,一直都在默默地着手调查张泽天的事,理性而效率,坏脾气只出现在她完美人生的小几秒内。她还是同往常一样无微不至地关照小唯,跟小唯说话,陪小唯画画。 第51章 自从得知小唯怀孕了,童玉卓的言行比以前更加温和,尽自己所能地让小唯觉得舒适。我挺佩服她的,感觉她真如小唯以前评价的那样,是一个具有神性的,不像人的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好得让人感觉太假。 我悄悄问过童玉卓,你在得知小唯结婚,最后到小唯怀孕,都不会觉得难过生气,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吗?她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遂反问我:你觉得自己被她背叛了吗?我被她的反问给问住了,随后又说这不一样,我是她亲姐姐,我会永远爱她。 那我也是一样。童玉卓这么回答我。就算撇去唯的身份,作为一个受到侵害的女性,唯也是要获得更多关爱的。我只是希望她能振作起来,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好生活。 2018年8月2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花圃里不知不觉又放满了玫瑰。 2018年9月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今天带小唯去医院做孕检了,情况还不错。出版社那边最近事情扎堆,我有点顾及不过来。童玉卓也很忙,每次都是尽量抽时间过来看小唯,但小唯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待着的。 想让张泽天上点心是不可能的。他最好也别这么上心,有心过来还会让小唯情绪恶化。 2018年9月1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童玉卓跟我打电话,今天她和小唯一块去人工湖看天鹅了。她说小唯肚中的孩子也很喜欢天鹅,小唯说看到天鹅的时候那孩子肚中乱动。 我听后勉强地笑了笑,随后跟她聊了点别的。 我对这个小男孩的情感很复杂,他让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想到他是自己妹妹受苦的证明,张泽天行暴的产物,我就有些愤恨,尽管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 小唯自己会不会爱这个孩子呢?我不知道。 我会不会太小心眼,太幼稚了呢?为了大人之间的那些恩怨去埋怨孩子。 2018年9月2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昨晚难得和小唯一起睡了,我们晚上聊了很久的天,这种感觉有点像小时候。 我跟她抱怨了很多工作上的事,无薪加班让我积怨已久。我一边说着,一边义愤填膺地大骂自己出版社领导。她就一边听一边笑,随后说:你也可以不上班呀,我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当即就感动了,但还是扯了句女儿当自强,班还是要上的。 我的话匣子打开了,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算晚,于是在这之后就一直叭叭叭个不停。小唯总是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回两句话。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但最近笑的次数变多了,整个人看起来温和了许多。因为到了孕中期,她的肚子已经不小了,所以基本上只能侧睡。我和她面对着面,看她因为胎动无意识地皱了皱眉,突然很想去抱她。 她在我伸长胳膊的时候下意识捂住肚子,怕我的手臂压到她的肚子。我突然感慨道,她已经是个孩子的母亲了,和以前确实不一样。 想到孩子这件事,我的思绪就有些控制不住地飘忽。虽然她看起来已经不愿再想这么多了,也表现出对腹中孩子的善意,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问她要当母亲的心情是怎样的——“你到底会不会爱这个孩子”之类的话语实在有点问不出口,所以还是问得温和了些。 小唯望着我很久,似乎是知道我想问什么,但故意避之不谈,因为确实也不想再纠结了。她想了会,张了张嘴,随后才轻轻说:很累。 当母亲很累。因为胎儿大了,所以内脏被挤作一团,压迫身体各个器官,每天总是得跑厕所;胸部发胀,很疼;好在没有孕反,不然她真想直接将自己整个子宫连带胎儿一起从身体里掏出来。 他是个坏脾气的孩子。小唯说。他听到很多陌生的声音就会拳打脚踢,不喜欢班得瑞,不喜欢巴赫肖邦李斯特,不喜欢邓丽君张蔷周杰伦,就连我自己的声音他都不喜欢。他和我一样,讨厌整个世界。她这么说着,轻笑了几声。我听后也有些忍俊不禁,打趣道:那他肯定也讨厌我了。我刚刚都说了这么久的话,他肯定觉得我是个嘴特多的烦人精。 小唯笑了笑,把手从肚子上放了下来说:你靠近点问问他。我轻哼一声,将自己耳边多余的头发捋至耳后,随后将耳朵贴在小唯的肚子上说:我是何之诚,一个脾气和你一样不好的坏蛋,怕我你就老实呆着。 我将手掌一并放在小唯的肚子上,耐心等待回应。小唯也没有说话,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这个小男孩似乎害羞了,没什么动静。 看来他真被我吓跑了。我这么想着,正准备起身,这时一阵小小的胎动触及我的侧脸,像是在抚摸我,并不是拳打脚踢,而是一个安静的触碰。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感觉他似乎真的有想和我建立联系。小唯在感受到肚中孩子的走向后笑了,对我说:他喜欢你。我有被触动到,但还是佯装地很冷静,说:可能吧。也许他感受到同类了,所以很亲昵。 他都不喜欢我。小唯嘟囔道,随后望着我笑。他讨厌全世界,但只喜欢你。 第23章 22 第52章 2018年10月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的预产期在十二月初,距现在差不多两个月。我感觉她需要更多的照顾,但我又无法向出版社申请陪产假。很多时候我倒是真希望自己能娶小唯,或者童玉卓真是个男性,能法定意义上娶小唯,这样我们中至少一个能名正言顺地休陪产假。 看到小唯那副走路都笨重的样子,有时我真担心她一个跟头栽下去,闹得一尸两命。当然,这只是个玩笑,她生活自理其实都没问题,倒不如说自从对怀孕一事认命看开之后她甚至还学会了很多七七八八的东西。 小唯看了很多育儿方面的书,也通过各种方式学习到了很多孕期知识。我最近都会陪她睡,每次看到她坐在床上就着读书灯看完一本又一本,不知为何觉得很搞笑。她看书的速度非常快,书页被她翻得哗哗响,没过多久就读完了一本。 很早之前我就诟病过她这种囫囵吞枣的读书方式。后来我才发现,她这么读只是纯粹阅读速度比一般人快了不是一点,书上的东西她什么都记得。一本书读完之后,她能就着怀孕育儿一事侃侃而谈,现在她已经是个专家了。 今天发生了一件我自己觉得很好玩的事,侧面印证小唯对怀孕一事来说确实已经是专家了。 我上午出去买东西了,午饭前回来时在路边一个店子里看中了一个整蛊盒子。那个盒子是红色的,我觉得小唯肯定会喜欢,于是特意买回来想看看小唯被吓的反应。我到家时她还在做饭,在厨房里倒腾得差不多了,正在炖排骨。 为了让一切表现得很平常,我照旧买了束茉莉送给她。她果然还被蒙在鼓里,仍然不知道风暴已然降临。我在送完花后装作不经意地将那个红色的整蛊盒子递给她,说这是在逛街时看到的一个漂亮小礼物,就买来送给她了。 她毫无防备地欣然接受,对我百分之两百的信任在打开那个盒子时被粉碎得连渣都不剩:一只充气斑纹蛇高高弹起,把她吓得瞪大双眼地惊叫出来,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呼吸心率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见状笑得前仰后合,她立马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但表现出来的样子显得很羞耻,和以前那种被吓就被吓了的重归平静完全不一样。她仍然心有余悸地站在原地,低着头,有些发颤,表情很不好,介于那种想对我破口大骂,自己又自尊心全无而抬不起头的状态。 这是她遭受我那么多次整蛊中反应最精彩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现这样的表情。我还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直笑得很开心,直到我发现她身上穿的那条裙子湿了,有液体顺着她的腿缓缓往下流,我才觉得自己玩脱了。 她被我吓得羊水都破了。我当时一直在脑里疯狂念叨:完了完了完了。突然一下变得很着急,连忙到她身边去扶她,随后说了无数遍对不起。我是真的被她吓到了,一种强烈的愧意席卷而来,让我瞬间有些想哭,但还是火急火燎地拿手机打120,马上就要叫救护车把小唯往医院送。 我正心急如焚,小唯这时倒是比我冷静了,抓着我打电话的手轻轻说叫我别打了,没事。我一脸状况外,皱着眉头被她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给整懵了,只能一直喃喃道:怎么会没事?怎么会没事?你羊水都破了,你肚子疼不疼啊?你坚持一下,救护车很快的。 她的耳尖发红,抓紧我的手臂往下拉,示意我不用打120,语调淡淡地,说:是失禁。 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眉头挤作一团地眯起眼哼了一声:啊? 她在明白我是真的还在状况外时显得更羞耻了,又轻轻将之前的句子补完:姐姐,我尿失禁了,羊水没破。 我听后一怔,看着她,慢慢将正要打电话的手放下,随后望着她被打湿的赤脚眨了眨眼。她对我这个反应表现得极度难堪,耳朵更红了,虽然已经被我气得不想说话了,但还是打算为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她二十五岁了会因为一个整蛊盒子而吓到尿失禁。 胎儿太大了,会把膀胱挤得又瘪又小。被吓的时候人的腹压突然变高,会挤到膀胱,于是一下就……她很不好意思地做了个深呼吸,没继续说完,动身打算去房里换一身衣服。我在反应过来后突然又快乐了起来,幸好小唯没事,这次整蛊我差点把自己给吓哭了。 因为这件事她午饭都没怎么吃,也确实在生我的气地今天一整天都不怎么想跟我说话。干些别的事都好说,小唯最受不了的事就是自尊被伤,但也就是这种反应才最好玩。我承认自己的恶趣味,可小唯表情丰富起来实在是太好玩了。 我在今天玩得有些不亦乐乎,在这之后又不管不顾地对小唯说了很多骚扰性语言,感觉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我说姐姐把你弄到尿失禁了,她缩在沙发上皱着眉头有些烦躁地捋了捋头发,无力地向我反击道别总是把话说得像个猥琐男正在进行语言骚扰。 我当然能意识到这点。我就是故意要说这些限制级的话来挑逗她。捉弄自己的妹妹在任何时候都很有趣,今天的我就是无良肮脏男,调戏良家妇女是我的追求。 2018年10月1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张泽天今天回来了,我那时候不在。小唯说他只是回家问了个情况,了解一下预产期是什么时候,他和他父母要来看小孩出生。 第53章 男孩的待遇真不错啊,竟然还能请动这两座大山。我嘲讽道,对于张泽天一家压根不在乎小唯,只在乎腹中胎儿这件事耿耿于怀。小唯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她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她都拿张泽天父母给的钱去还我们父亲的赌债了,两家之间的情感本来就不是那么亲昵。 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张泽天父母都会在那时候到场,而我们的父母甚至还不知道小唯怀孕一事。小唯已经不知多久都没跟父母通电话了,我打电话也只是极少跟母亲通一下话。 今天在稍加思索后,我们还是决定打电话给母亲,至少跟她说一声她就要有孙子了。至于父亲,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他也不会来关心小唯,以及小唯的孩子。我们之间的联系可以仅仅维持在欠还赌债上,互不侵犯的状态挺好的。 这次的电话由小唯打。她开了免提,方便我也跟母亲说话。母亲在接到小唯的电话后很惊讶,听到小唯的声音时连连叫了好几声小崽小崽。小唯跟母亲聊了一阵,我在听的时候感觉母亲一直想说很想小唯,只是似乎不怎么敢讲出口。 后来小唯告诉母亲自己怀孕的事,说小孩十二月就会出生。电话那头顿了顿,随后一直说好事,好事,小崽,这是好事,妈妈要当外婆了。母亲对于小唯怀孕都到将近要生的时候才告诉她这一事表现得不那么介意,就只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很希望能见一见小唯,见一见小孩。 母亲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安静了一小阵子,随后拘谨地询问小唯: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和小唯听后对视了一会儿,小唯回答:还没想好。 这么说来确实,孩子都要出生了,小唯甚至都没跟小孩取名。我估计张泽天那边是早就想好孩子的名字了,这孩子大概率会被冠上他们取的名字。小唯说会好好想想孩子的名字的,而后便无话可说地换了一话题。 我们之后还聊了会,随后就挂断了电话。小唯在和母亲说完话后安静了很久,我猜她是在回忆母亲的样子。 小唯在我结婚搬出去时被我从家里带走,父母完全没拦着。我那时二十一岁,她才十三岁。我们在那之后再也不回家过年,不到不必要不跟家里打电话,他们也从来不会为了除钱以外的事打电话给我们。 上次小唯迫不得已回去还是她和张泽天结婚的时候。距那次回家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五年了,在这五年里母亲和小唯一面也没见,一句话也没说。而小唯这个人总是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人和事很健忘,她在我们此前在人工湖的谈话里说到过:母亲会被她遗忘。 至少这通电话让她重新回忆起自己那位和她一样孤单的母亲。 2018年11月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童玉卓今天来了,这次她带了一大束玫瑰,因为买花的那个花店今天上的玫瑰在打特价。小唯见状询问道:玫瑰还能像批发货一样地特价甩卖吗?童玉卓回复说这么多花只要三十元,听说是花店老板失恋了,于是一举之下打算将店里代表浪漫爱情的玫瑰全部卖掉。 这也侧面印证了人是不可理喻的感性动物。小唯听后笑了笑,予以此评论。我赞同了,但挖苦了一下她,说我们何之唯女士是个例外,她不是感性动物,因此不是人。 我和小唯为此斗了会儿嘴。最近我变得开始喜欢惹恼她,因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故意与人疏离,对世间万物保持距离。当她的一喜一怒变得显而易见,当她开始尝到生活的喜悦,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容光焕发。 我也不知道这种客观意义上的美妙感是不是纯粹只是我的错觉。她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表示妥协,不再与世界如此针锋相对后,看起来就和所有二十五岁的女性一样,美丽而温和。 在她身上发生的骤变其实也让我有些恍惚。在经历过家暴,精神病,最后到婚内侵犯导致怀孕后,以前那个愤世嫉俗的何之唯,与世为敌的何之唯似乎死去了,被这些重大的伤害给击垮。取代而之的新何之唯,温良恭俭让,娇嫩而动情,变得能够容忍他人,甚至连眉眼都不再锋利。 我很难评判这样的转变是好是坏。现在的小唯毫无疑问是正常的,健康的,适应社会的——但,但她以前,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幅样子很奇怪,她的本性并不合群。强烈的违和感和她转变的原因时时刻刻提醒我:她变“好”极有可能是她向整个社会宣败的证明。 一切也许正如我在她十六岁时就讨论过的那样,天生孤高的明星妥协了,妥协自己融入世俗,妥协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她放弃思考,放弃批判了,因为再这么做下去会让她痛苦,而她真的无法再承担更多的伤害了。 2018年11月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今天为小唯买的花又是茉莉。她喜欢各式各样的花卉,但茉莉是最喜欢的一种。我自从听到她说最喜欢茉莉后,没再随机买不同的花种,一直为她买茉莉。 出版社那边的工作先告一段落,最近空出很多时间来陪小唯。我们经常性窝在沙发上无所事事整个下午,偶尔一起读读诗,听听歌。她自怀孕后都没画画了,因为颜料和各种画材的气味有轻微的毒性,她不希望影响到自己的孩子。 我趁着自己这段为期不长的空档写了诗,并且不像以前那样扭捏于在小唯面前分享出来。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锋利,每次听完我的诗后给我的评价都很婉转,几乎全是正面反馈,只会在话要说完的最后一小点时间里讲些我可以改进的地方。 第54章 温柔的,和善的,有温度的何之唯。她看着我时,眼神柔软得像是春水,语气平缓而慵懒,显现出来的娇柔气质拨弄得人心神不宁。我曾无数次告知自己:她是变了,但她还是那个何之唯,仍然脆弱,仍然会无意识显露出一丝冷意。 2018年11月1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五岁。 小唯在谈及给肚中的男孩取名时显得心不在焉。她在被我问打算取个什么名时总是偏过脑袋苦苦思索,随后丢给我一句:叫什么似乎也不那么重要。如果实在没名字,不如就和我叫一个名字吧,反正何之唯是个很中性的名字。 我对她这种随意的态度表示无语。她在孩子的冠名上毫无参与度,就这么置之不理,随后由张泽天那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我问她,你就不对自己的男孩有所期许,并以这种念想为他命名?她眨眨眼,对我这个想法疑惑了半天后说:他以后怎么样,都是他自己的事。我就算期待了,给他一个名字又能怎样? 父母给过你何之城这个名字,希望你是个男孩,并且认为你会坚毅如长城,你看这个名字让他们如愿了吗?让你如愿了吗?期望什么的在面对事实时不照样没用。她这么反驳我,让我有些哑口无言。 我一阵汗颜,只好撇开自己名字一事,自顾自地讲了几个好听的男孩名:何秦启,何所依,何益诚,何景昊,结果这些名字统统被她否决。她说这些名字听起来就有一股扑面而来的言情男主名味,况且孩子跟着她姓有点不大可能,虽然我们都希望他能跟着我们姓。 后来可能是为了应付我,也可能是觉得我起的名字都实在是太难听了,小唯打断我,说要不就跟我起一个音的名:何之城。 反正这个名字也是你的曾用名,本来就是一个男孩名。他叫何之城,听起来跟我们多像呀,别人一听就知道是我们家的孩子。她这么说道,随后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看,他听到何之城这个名字后就有反应,看来他对这个名字挺满意的。 我听后也不想否认她了,毕竟何之城确实是个好名字。 第24章 23 2018年11月18日晴 小唯,二十六岁生日快乐。 今年是很奇妙的一年,我们家会迎来一个新成员。我们为他选的名字是何之城,这样一来他听起来很像我们的姊妹。 想起很早很早以前,你就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好奇过自己是怎么来的。因为你是一个杰出而与众不同的孩子,这个问题在你学会说话不久后就被你问出了口。很可惜我当时也只有九岁十岁左右,虽然大部分的事都懂了,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你是露水凝结而成的小人。当时的我这么回答你,因为小时候的我着迷于日间的晨露。你对此深信不疑,再大一点后就跑去收集露水,希望能复制出一个新的小人。显而易见,新的小人是不可能出现的,于是你问我到底是哪步搞错了。我回答你,你集的露水必须要是百分之百的晨露,并且集得还不够多,凝不成小人。 而后你就看书去了,在尚且稚嫩的年纪里懂得比我要多了。你是怎么在三四岁,四五岁时就读懂那堆晦涩的生物书的?这种不同寻常的聪慧要是能分我一点就好了,也许我现在就真的成为知名作家了。 到了你十岁左右,你把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给升级了,问我当母亲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那时才成年,直到现在也不是一个母亲,因此一直无法回答你的问题。现在你成为母亲了,这个问题想必你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说起来也真是挺好笑的,我比你大八岁,但你却比我先成为母亲。今年我三十四岁了,离婚之后虽然见到过几个自己抱有好感的男人,但始终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与任何人结婚生子了。 婚姻给我带来的感觉变了。早在很小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结婚生子是一个女孩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我对此也深信不疑,因为年少时听过很多同龄女孩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新娘。我们以前看的无数场电影,特别是爱情片,也永远都会出现热闹而快乐的婚礼这个桥段。 我在二十一岁之前,也就是自己真正结婚之前,对婚姻抱有的美好幻想像是彩色的泡泡,悬浮于生活上空,美丽而多彩。我总是忘记,忘记真正的泡泡从来都是易碎的,幻灭也就是风一吹的事,一瞬间什么都没了。 其实仔细想想,我也不该被“婚姻一定意味着美好”这句话所蒙蔽。我们明明都亲眼见证过自己父母那段一言难尽的关系,都处于一个这么痛楚的位置了,竟然还是上当受骗,认为结婚能够解决自己生活中遇到的一切烂事。 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原生家庭给我带来的痛苦,因此强迫自己相信婚姻能让我如获新生?是因为我从出生起就被所有人一遍遍告知婚姻就是安全的,健康的,美好的?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再挣扎了,因此只能赌自己能遇上一个对的人? 我可能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了。 当然,我没有否认有人会拥有一段成功的婚姻,也不会批判那些非常想结婚的人。只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实在太没安全感了,因此不再相信爱情能将生活变好,也不再相信结婚生子是爱情的最终产物。 姐姐现在和你一样,觉得爱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而人对爱持以的态度总是相悖。那么多人都说爱情使人盲目,可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甘愿眼瞎。明明歌颂爱情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但没能成为爱情的信徒却又被称之为勇敢。 第55章 所以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呢?这个被问烂了的问题又一次被我问了出来。你说它是致幻的信息素,是子虚乌有,是人类最愚蠢的发明。我说它是咎由自取,是苦难,是毫无道理可言的可怕刑具。人会被它给绞碎,因此有句话才说智者不入爱河。 姐姐这样想是不是太过悲观了?对爱抱有这样的消极评价像是要与世为敌,就像你一直在做的那样。 2018年12月4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小唯的预产期是今天,但小孩似乎不愿这么快问世,因此仍然缩在小唯肚中不出来。张泽天和他的父母今天都来了,打算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守着小男孩的出生。 他们给孩子取的名字是张绛。绛字是从一个风水大师那儿花几千块取的。我和小唯对生辰八字,算命起名这些事一概不信,觉得这些东西邪乎且费钱,很没有必要。 当然,我们不可能当着张泽天一家的面表现出来。他家两个老人家一直念念叨叨这小孩出生在腊月怎么怎么样,降雪了怎么怎么样,他的五行缺什么什么,因此要如何如何。我和小唯也只是一直点头附和,没说什么。 老俩口顺带往家里带的,还有很多补品和各类营养物。这是给小唯准备的,虽然她大概率吃不下。 在这段尴尬的会晤结束后,我和小唯腾出空间给两个老人家。我们回我的小地方住着,小唯这里就给他们住。虽然他们是特意来看小唯肚中的小孩的,但很显然小唯跟他们一起住的话,避免不了很多不便和尴尬。 张泽天也赞同这个提议,任由我将小唯带回自己家。毕竟他和他父母又不会照顾小唯,除了我和童玉卓以外,他们任何人有过关心小唯的举动吗? 2018年12月15日雪 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雪。今年的天气真是很要命。 2018年12月20日雪 小小的何之城仍然不打算出来。或许他更喜欢2019年? 2018年12月27日晴 医生把他从小唯肚里抱出来。他是个哭声很响,惹人注意的小伙子,红红的,圆圆的,皮肤在灯光下有些微微泛橘。小唯叫他橙子,只抱了他小小一会就被张泽天他们一抢而去。 为此我感到不爽,但今天不想生气翻脸。不管怎么样,世界欢迎你,小橙子。 2019年1月1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小唯最终还是顺着张泽天他们的意,称橙子为张绛。既然她自己对孩子的名字无所谓的话,那么一切都不算什么事。张绛是个好名字,听起来确实比我之前想的那几个好听。 张泽天的父母在看完橙子出生之后就回家了,和之前一样,给小唯留下一大笔钱当做橙子的奶粉钱。小唯这次只拿了一半去还我们父亲的赌债,剩下一半留给橙子用。张泽天和他父母的作风相同,留钱走人,也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到底算是懂味还是不懂味。 家里人走空后,小唯回去住了。我和童玉卓经常来小唯这里帮忙照顾小孩,不过因为工作在身无法全天在线,因此小唯请了保姆,她一个人也无法应付这么多事。 虽然以前早有耳闻养小孩是件极其费心费神的事,出版社很多同事也曾多次表示羡慕过我自己勇敢地做出不要孩子的决定,但当我自己亲眼看到小唯时,我才明白一切困难似乎才刚刚开始。 橙子是个吵闹的孩子,晚上时常惊醒哭喊。小唯每晚都会断断续续醒来喂奶,随后又断断续续因为太累睡去。尿布也是时不时就得换,小唯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要因为他时常呕吐反奶而更换。 我在此之前没能体会到新生儿的脆弱程度,直到橙子问世才逐渐意识到他们需要得到的照顾必须如此精道细致。小唯在近段时间就没能好好休息过,一场稍微长一点稍微好一点的觉都没睡过,一直在为橙子折腾来折腾去。 怎么在我印象中,小唯没有这么让母亲费心过。她是一个就连出生时都哭声很小的孩子,护士们还一度以为她病了,有什么缺陷,也许会夭折。像半夜哭喊要喝奶的事也极少发生,她对乳汁的热情并不高,因此那时候母亲涨奶得严重。 橙子与自己母亲的性子截然相反,他显得很蛮横很贪婪,总是像只饥饿的狼崽。小唯从来没有出现过涨奶的烦恼,这个贪食的小男孩甚至会咬伤自己的母亲,连带着血液将乳汁一扫而空。 小唯被他折磨得生痛,有时情绪上来了甚至宁愿涨奶也不想给橙子喂奶。他要将我啃噬干净,他恨不得把我的骨髓都吸食完毕。有次她真的疼得受不了了,我见她抱着橙子的手都在止不住地抖动,一边烦躁地喃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一边因为疼痛哭泣。 她真的算是特别隐忍的了。听请来的保姆说,以前见到过很多母亲给孩子喂奶时都疼得破口大骂,她们孩子还没橙子咬得这么凶。不愧是大艺术家,素质就是高。保姆边夸边感慨道从没从小唯那里听到过一句脏话,她甚至连骂人都是文绉绉的,有时骂的句子还让人有些听不懂。 我觉得这样的评价很搞笑,就问保姆,小唯会骂橙子什么?对方想了想,说她会骂小孩贪狼,饿鬼,犯了暴食之戒的小罪人。反正挺多诸如此类的话,听起来怪文艺的,所以没有表现出对小孩那么严重的厌恶感,更像是嗔怪一般。 第56章 何小姐一定是看了不少的书,她是个有耐心且温柔的母亲,虽然经常讲些让人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话。艺术家应该都是这样的吧。那个保姆是这么评价小唯的,随后又加了一句:就是不是很喜欢吃饭,感觉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根本就懒得吃饭。 我觉得小唯这个保姆请得很好,非常细心地在短短半个月里就摸清了女主人大概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说话也挺好玩的。 2019年2月3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童玉卓今天来看小唯了,一如既往地带了一束玫瑰。这已经成为国际惯例,不过保姆还没能习惯,经常吐槽童玉卓未免也太喜欢玫瑰了点,每次来都带。 我向保姆解释道,这是艺术家何之唯和她挚友之间的一点小形式。对方听闻后郑若其事地点点头,仿佛什么都懂了又什么都没懂,抱着总之这也是艺术的一种形态就对了的心态立马接受了这个理由。 童玉卓经常抱着橙子,逗他开心,哄他入睡。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清楚地明白如何让人迅速喜欢自己,橙子也被她的魅力所折服,每次她一抱就不哭不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她。 今年二十六岁的童玉卓和我一样没当过母亲,但却比我更明白如何照顾孩子。我深知自己是无法跟一个完美的人相比的,喃喃道童玉卓唯一的不完美就是爱上我妹妹。她说我说反了,她是一个不完美的人,爱上小唯后就完美了。 我觉得她这句话说得未免也太浪漫了一点。当然,她是不可能当着小唯的面说的。而且我很奇怪她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全世界都知道童玉卓喜欢小唯,小唯自己也知道,但两个人都没有想要捅破最后一张纸的意思。 形成我之前给她们定义的这种湖月之情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小唯是无欲的吧。她是一个不会对□□产生渴求的人,而且极度自我,甚至在精神上都难以接受别人。她没有爱,就算佯装着想要示爱也会是奇怪的。 试想一下相爱但并不相融的连理,感觉上是怪诞的,因为欲望其实是爱的一种最直观的体现。很多时候我也在思考友情与爱情边界的模糊性。友情与爱情的区分,貌似主要区分于双方对相互身体的欲望上。性是爱情重要的组成部分,我甚至觉得它是爱情之基。 让我近期最直观感受到这点的,是童玉卓每次在小唯给橙子喂奶时都会别过自己的视线。她也不是觉得喂奶这个举动不文雅,只是羞于去看对方的身体。就像热恋中的情侣,对于情爱和相互的身体这一事,双方总是羞涩的,因为欲望在身上客观存在,有欲望就会有羞耻。 我以前总是对童玉卓喜欢女孩这点存疑,现在其实答案是明确的,她对小唯的爱并不是谎言。她拥有那种暧昧的欲望,只是一直一直都选择压制。她强大的理智似乎能够支持她这么做一辈子,年少时爱上小唯是她唯一一次破戒,因为那时她确实还不像现在这般成熟理性。 小唯就一直都很神秘了,毕竟她的一切都不明确,除了以前在无意识的状态将爱人一词说出口过,再也没有任何有关情爱的表达。 她早在很小的时候竟然跟我说自己特别想去当尼姑。我当时还因此觉得她很好笑,现在这么一看也不是没可能。 第25章 24 2019年2月14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今天小唯去外面吃饭了,童玉卓带她去吃法餐。她们只吃了一小时左后就回了家,因为橙子不能离开自己的母亲太久。 看着在玄关处换鞋打算进屋的两个人,我叹了口气。俗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这段爱情开始的苗头都得被育儿和工作给掐灭。情人节不是法定节假日,因此每个人都很忙,大艺术家何之唯在今天只抽出一个小时来支付自己的浪漫,而大律师童玉卓也顺带着只有这么一个小时能变得如此情感丰沛。 至少小唯在今天确实因为这一小时变得很快乐。虽然童玉卓之后只在家里聊了会天后就赶着回去整理案子了,但小唯和她聊天时比平时表现得热情些,谈了很多事。 这次童玉卓十分少见地在小唯这里谈及了自己的工作。她说最近见到很多情案,19年的开头一下接到了大大小小十几起案子,也不知道大家最近都是怎么了。我只在一边喃喃道,这证明19年注定是比18年更不平凡的一年。 我对18年的感觉很不好,因此今年过年时特别开心,开心2018这么不顺的年份终于成为过去。小唯倒是一直对这些事没什么大看法,表现得淡淡的。2018年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张绛出生了。她这么说着,将橙子抱在怀里微微晃动双臂,希望哄小小的橙子入睡。 橙子不怎么睁眼看她,躺在襁褓里,对万事都不闻不问。我发觉橙子这个乳名虽然是小唯取的,但她自己并不经常这么叫。多数时间,她只会称橙子为张绛,或者绛。 真名带来的天然距离感似乎就是小唯想要的。她使用别人真名的频率极高,就连和她相处了这么久的童玉卓在她这里也没有特定的昵称。她只是单纯地叫对方童玉卓,干净而冷淡,就算童玉卓总是叫她唯。 我作为小唯的亲姐姐,能被她一直称呼为姐姐,感觉上是已经在她这里得到了无可比拟的优待了。 2019年3月9日晴 第57章 父亲又打电话来要钱,这次欠出了一大笔债。 小唯的电话开了免提,我们俩听到父亲那样无赖地要钱时都很无语,就连责骂的力气都不想花。 他反正都这么无药可救了,说了又有什么用。语言很无力,如果一切事情只需坐下来一块谈谈就能解决,世界上还哪来那么多矛盾可言,哪来那么多战争可言。 我们总不能绑住他的手脚,将他就此囚禁在家里以防止他再去赌。就算真的囚禁成功了,他也会千方百计地计划出逃,重返赌场,甚至有可能为此来报复我们。有欲望就会有伤害,当他第一次进入赌场毫无节制地挥霍时,一切就已经晚了。 我想起了之前在和作为律师经常打官司童玉卓谈工作时对方的一句话:坏人倘若真的铁了心要行害,伤害就是不可避免的,无论再怎么保护好人都无济于事。 因为这次父亲真的欠了一大笔钱,小唯和我都拿出自己存款的大半给他打了过去。虽然我出的那些钱同等于杯水车薪,但能为小唯垫点是点,抚养橙子也要很多钱。她因为没再画画因此近段时间一直就没有收入,之前卖画分来的钱都得赔给父亲。 我真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该持续多久。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活活耗死,虽然这似乎就是他想要的。 2019年3月2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时隔这么久后,小唯再次拿起了画笔。她重新坐回画室里,开了新画布。张泽天也回来过,他来看看自己的儿子,顺带谈起了财务一事。 保姆说他俩关着门在画室里谈了很久很久,谈完之后张泽天就走了。小唯在此之后的状态有些恍惚,她也没跟我说和张泽天谈的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赌债,孩子,妹妹,婚姻,我在遇到任何问题时都是无力的,这种可怜的状态让我觉得很绝望,但为了小唯,我必须坚强点。 2019年4月1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小唯的新画用的是她自创的安心色。这种红色还没有名字,尽管已经通过此前的作品《安心色九则》被大众所熟知。 这次她画的是橙子,进度很快。相比起以前三四个月半年一年地出一次新作,还是被张泽天胁迫着才有这样的速度,这幅画在半个月之后就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真是非常难得。 我想这也是她唯一一幅还没画完就想好名字的画。她将此画命名为《绛》。画中小小的张绛躺在卧室里的那张婴儿床,床边坐着一个消瘦的棕发女人,正在为了哄小孩入睡慢慢推动着婴儿床。那个女人很抽象,只有一个模糊的侧身,和被着重刻画的小张绛不同,仿佛是被画家刻意埋藏了。 虽然女人没有脸,但我知道这个人就是小唯她自己。整幅画中什么都是精致的,背景,小孩,从房间外透进来的自然光,婴儿床上悬着的五彩斑斓的微型旋转木马。唯有那个女人像是被随意一笔带过,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笔触和细节。 很有趣的是,虽然这是一幅写实画,但作为画中主角的张绛也被她一并画成了她的原创色,通体为红。在观赏这幅画时虽然第一时间能够清晰地辨别出躺在婴儿床上的是个婴儿,但恍惚之间会因为这种不同寻常的肤色把婴儿错认成刚出生的小羊羔。 我觉得这些独特的想法很有创造性。她故意将自己画得简陋而没有形态,把儿子画得很精致,可色彩上看上去像新生幼兽,整体画面又是那种略显陈旧的红色,让这幅画变得很有趣味性很神秘,也很值得反复去看。 大多数看到这幅画的人也会像我一样,先注意到那个模糊的她,随后再到婴儿床上的小孩,最后到整个泛红的房间。为什么这个女人人像这么模糊?她是谁?画家为什么唯独不给她刻画?小孩的皮肤为什么被画成这样的红色?女人会是孩子的母亲吗?这其中想必有很多很多故事。 我当然是好奇此画被公开后会得到怎样的解读,会不会和小唯所想表达的东西一样。 2019年4月2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母亲打电话过来说来看我们。她把小唯和橙子的事跟父亲说了。在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孙子之后的父亲喜笑颜开,立马就说要飞过来看看小孙。 我和小唯没说什么,父母来看小孩自然是欢迎。 2019年5月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给父母定了六月份的机票。我们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来准备他们的来访,特别是小唯。她最近又要开始筹办画展和竞拍了,虽然这些事大部分张泽天会自行为她处理,但最主要的还是她的画。 这段时间里,她除了喂奶看孩子就是画画。大多数的展会和拍卖都定在七八月,时间很紧迫,让她苦于创作。 我真想多少帮帮她,可我没办法画画,只能为她写一首首无聊的诗逗她开心。 2019年5月2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今天上午,《绛》被拿去竞拍了。这幅画小唯自己很喜欢,完成后都不舍得拿出去卖。当然这件事由不得她。还没等她自己好好看几眼作品,这幅画就被张泽天掳走拿去卖了。 第58章 我真是不知道张泽天在干嘛。他已经振兴自家的产业了,现在真正特别需要钱的是我们家。我们还没疯了似地找钱,他倒是一看到有钱挣巴不得立马跑过去直接用嘴接金币。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人越有钱,就越贪婪,越像强盗。 回到小唯的作品《绛》上来。今天的竞拍在网上进行了直播,这幅画最终以1763.3万元成交。因为本画的主色调和上次的《安心色九则》用的主色调相同,这次引发出来的讨论便回归到被大肆宣传的,小唯最出名的那张画上来:《蓝湖公园》会不会真的成为何之唯最后的蓝色作品了?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2019年5月25日晴 永远躲不过烦人的媒体。 2019年5月30日晴 有关《绛》的讨论正在逐渐升温,因为小唯有孩子的事被报道出去了。何之唯当母亲了,她有个才几个月大的儿子,名字叫张绛。《绛》这幅画肯定是她为自己儿子画的。 这些信息是谁泄露的? 我觉得这些潜伏在四周的记者很恐怖,他们为了新闻热度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2019年6月3日晴 活在现今的时代毫无隐私可言。个人的意识被科技和效率践踏得一文不值。我希望回到最美好的八十年代。 2019年6月1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今天拜托家里的保姆在家里做一次大扫除。明天父母会过来看橙子,多少希望能给他们一个干净良好的印象。 小唯有点想见母亲了。我也是,自从我上次回家过年,和母亲两人吃了一次年夜饭,我对她的态度变柔软了。时不时我会和小唯一起买些东西寄回去给她,偶尔为她写几封信讲讲最近的情况。 今天我们还给她打了电话,随便聊了些事。这次小唯主动和她聊天,说了很多有关橙子的好事。母亲在电话那头听着,没怎么多说,一直在感慨好,真好,很期待明天的会面,马山就要见我们,马上就要看看孙子了。她通话时总是很开心,笑得很多,我们的氛围很好。 结束通话后,我们也情不自禁地聊起母亲来。小唯对母亲的印象很淡,她没有什么与母亲的深刻回忆,也没有真的体会到母爱。我理解她,同时也觉得她很可怜,因此从小就一直希望通过自己来尝试去弥补小唯缺失的母爱。 作为母亲的第二个女孩,小唯在母亲这里遭受的待遇比我要凄凉很多。第二个女孩也是父亲加重对母亲的虐待的主要原因,因此母亲早在小唯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埋怨她,养育她的态度都是冷淡的,勉强的。 小唯对母亲唯一的印象停留在一句话上:都是你。母亲在一次遭受父亲的毒打后指着她的鼻子谩骂道:都是你。对于母亲,她只记得这件事了。那时她才六岁,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也都明白。 我总是说她太聪明了。她这样的聪明让她无情且脆弱。我们家散落在空气里的情绪被她过分敏感的皮肤尽数捕捉。她似乎在自己出生时就知道自己很不受待见。父亲一直就没怎么跟她说过话,母亲也会刻意地冷落她。 我们的父亲时常不在家,拥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因此讨论他对我们的爱没什么意义。我们的母亲那时被父亲折磨得筋疲力尽,也已经没力气再爱我们了,但在我小的时候至少她还会在放课后来接我,带我去吃冰淇淋。 小唯在家却里什么都没能得到,她只有我。 很多时候我都在跟自己辩驳一件事:小唯的极度自我是否是天生的。人们以前评论小唯时,都说她是个内向的孩子。她不说话,不怎么生气也不怎么开心,偶尔自言自语,对交朋友这件事没有显现出任何的热情。 我想很多人都把冷漠和内向搞错了。她的这些表现从来不是因为羞于表达自己,而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亦或是她什么都知道,只是早就累于为了适应别人而去改变自己。 毕竟在她那么那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怎么搭理她。她都已经形成了一种观念:自己是不重要的,不被需要的,没用的。就算她说话,表达,努力地讲述自己的内心,也没人会听。 既然不被在乎,那就干脆不讲吧。她不是什么会逆流而上的人,知难而进在她看来是无意义的,愚蠢的。她不屑于将自己的精力长久消耗在一件都不一定能做成的事上,因此就这样吧,封口,住嘴。 2019年6月17日晴 坏人就是害死自己之前也要一同害死别人。 2019年6月18日晴 我们无话可说。 2019年6月19日晴 我们的父母于2019年6月17日上午11点34分因车祸当场死亡。那天是他们坐飞机来看我们的日子。父亲驱车,车里还有我们的叔叔,在送完父母上飞机后负责把车开回去,也因为这场车祸一并死亡。 我和小唯被叫回老家认尸,这下一家四口终于团聚了。人们告诉我,父母的车径直碰上一辆大货车,人都是一瞬间没的,估计都还没能开始觉得疼就死了。警察和救护车跑去事故现场时,车里的三个人都被折得七扭八歪,皮开肉绽的。两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 他们说是酒驾。酒驾害死了三条命。我愤恨,愤恨是一条贱命拖死两命就此下地狱。我都无法想象母亲生前的恐慌程度:她从坐上重醉的父亲的车上起,是否就开始害怕?是否直到迎面看到高速驶过来的货车时都在畏惧,畏惧驾驶位上的恶鬼下一秒就要借着酒劲打死她? 第59章 为什么?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都在这种时候了,还要酩酊大醉?我真不明白这个神经病到底是不是要来看我们。为什么要烂醉后上路?为什么不能就为了这么一天忍忍自己的酒瘾? 我心寒,愠怒,只会为母亲感到无尽的悲恸。他不值得我的眼泪,他害死了所有人。我甚至不想为他做任何后事,还不如让警察们将他担回事故现场,一点点叫来往的车辆将他整个沤烂的身体压瘪压平。 第26章 25 2019年6月22日晴 今天将父母送去火化,顺便举办葬礼。我在被叫回老家后一直就待在这里。小唯回去了一趟,小孩需要喂奶,她没法单独出行,因此把橙子和保姆带在身边后再次回来同我一起办丧事。 我和小唯两个人待在火葬场,小孩和保姆住酒店里,他们没有来的必要。 或许这场所谓的白喜事是我们父亲最受欢迎的时刻。今天来了很多人,像是等待分食尸体的秃鹰,对于父亲遗留的财产一事纷纷表示出各自的看法。 自从小唯出名后,父亲花钱开始大手大脚,因为他的小女儿让他钱财滚滚。房子,金银珠宝,车子,染上赌瘾后他将大半东西拿去还赌债,但仍然相对富足。 虽然我不想引起任何纷争,但这些钱财都是小唯的。她支付了我们全家几乎所有的开销,东西全该属于她。不过她的态度也很明确:这些无聊的东西别人要争就争去吧。她一件父亲的东西都不想留,所有家产中她只拿走了母亲一直戴着的银手镯。 我们穿梭在前来搭话的众多亲戚中。很多面孔我们压根没见过,也许是远房表亲,也许和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这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始终保持沉默,任人讨论,安静地等在火化室旁看着父母慢慢被烧成两小抔灰烬。 书上说过人出生时大概有三公斤,死后被烧成骨灰后也是三公斤左右。我不记得这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了,但读的时候感觉很动人。无论是谁,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以什么样诞生,最后仍然会以什么样结束。天公是浪漫的,悄悄做出这样前后呼应的预设,让我瞬间觉得死亡也不那么可怕了。 拿到两个小小的罐子后,我和小唯的心情都很缓和。我感觉我们不再痛恨曾经那个让我们尝尽无限痛苦的父亲,也不再有意冷淡那个花费人生大半时间埋怨我们的母亲。毕竟他们已经不在了。恨也好埋怨也好,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们最后将两个人的骨灰撒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小溪里。以前母亲经常带我来这条小溪洗衣服,现在我们替他们洗去在人间积攒的一切困恼。 2019年6月23日晴 我们在离开老家之前去了一次蓝湖。 这是和小唯一起去的不知道第几次。很多事我在逐渐忘却,但似乎已经不会为此感到害怕。忘记就忘记吧,清晰地记清楚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太残酷了,我需要释怀的能力。 蓝湖的水深沉得像是染缸,色彩浓重而惹眼,能够给站在湖边看湖的人带来很大的震撼。我突然发觉,昨天就应该将母亲的骨灰撒入蓝湖里,而不是让她陪着父亲一起消失在一条无名的小河中。 小唯站在我旁边,看着蓝湖很久,随后赞同我这个想法。她说蓝湖太美了,若是以后自己不在了,真希望最终能够葬身在蓝湖里。我听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自己十年前也是这么想的。 十年兴许太无情,太长了。当我提及自己以前的痛点时,竟然也不再觉得痛,跟小唯说起这件事时心态平和得诡异。我说当年要是自己烧炭自杀真的成功了,蓝湖就出名了,随着一个无名的二十四岁女人一起。 小唯听后没说什么,挽起我的手,像是当年守在我床边那样,轻轻握住我的食指,中指,无名指。 我下意识抱住她,似乎再次体会到那时的阵痛。十年过去,所有的感觉都还很新鲜。枯萎的草皮地,被缺氧折磨到瘪成葡萄干的肺泡,医院病房滴滴作响的心率监测器;眼泪,拥抱,体温,承诺;痛楚,懊悔,怠倦和无力,正从左心室顺着血液循环再次回到右心房。 我的眼眶再次发烫。小唯单薄得几乎要消失的身体和以前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我怀里溜走。这一次没有眼泪,她环住我的背均匀呼吸,鼻息一点点温湿我的大衣,像是融雪。我曾在无数个白色的夜晚双手合十,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请求上天叫我永远爱她;十年前的那天却因为自己的脆弱,擅自抛弃这一切。 梦中的蓝湖,小唯的泪水,是我命中躲不过的劫数。浩大的蓝湖此刻只能容下我们,渺小而无力的我们,一切尽失的我们。我曾经无数次想问出口:小唯,你会恨姐姐吗?会恨这么懦弱而胆小的姐姐吗?最终还是没有接受听到会这个回答的勇气,因此改口轻轻说:姐姐是个很脆弱的人吧。 姐姐是,很脆弱,很没用的姐姐。我松开她,像是赎罪一般站在她面前望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她在听完这句话后皱着眉,随后低下头,又抬起,最后疲乏地笑了笑,对我说:都不怕死了,还谈何脆弱。 她说着,顿了顿,告诉我十年前,就在我出院那天,她和童玉卓偷偷来了一次蓝湖。那天她逃课了,央求着童玉卓能陪她那么一小会。 我们旷了一整天的课。那是我的任性,被我一同携带过去的画架,颜料和画布无罪,童玉卓无罪。小唯说:我也不是在想别的。要说真的疼痛到无法呼吸,是和童玉卓远远站在蓝色山谷的不知某处看蓝湖,发现蓝湖真的特别特别美,发现姐姐选择将自己埋身于此仅仅只是希望最后的时刻接近美好。 第60章 我没有说话,继续听着她讲自己在那个时刻发生的故事。她回过头来望着我,略微发红的发丝扫过她的脸,我感觉她很快就要被微风吹散了。她绵软而冷清的声音总是很伤感,很无力,仿佛稍有不慎就会随风而去。 童玉卓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她也知道我的。她全都知道。小唯说着,理了理自己被吹乱的头发。我没有跟她透露过太多事,但她就是知道。她很聪明,十六岁时就用自己填出满分试卷的脑子想清楚我们家的来龙去脉了。 我在那天询问童玉卓:父母很疼自己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三岁时我看到邻居家小孩的一幅画,画上画了一家三口,上面用蜡笔写了几个字:爸爸妈妈很疼我。我当时看了,觉得很伤心,并且不理解为什么写出爸爸妈妈很疼我的小孩,会将画上的所有人画得那么开心;那个小孩告诉我:疼就是爱的意思。爸爸妈妈很爱我。 小唯望着我,皱了皱眉继续说道:我只能从字面上去理解疼这个字。疼就是父亲打你时你掉出的眼泪,疼就是母亲对你忍无可忍后谩骂时你的沉默,疼就是你满身是伤时下意识的哀嚎。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很可怕……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疼也可以表示爱。 还有俗话说的那句打是亲骂是爱,我觉得这句话很恶毒。我就是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人要这么说。为什么打骂这么有杀伤力的事会成为亲爱。 我总是执拗地认为,这种所谓的疼爱文化,从最开始就是人们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上的刑具。小唯继续说着,语调没有情感。都已经偏执到要动手了,怎么会是好事?怎么会是爱?受害者为何要忍受这样的疼爱?要忍到何时?忍到再也坚持不下去,忍到最终消亡? 也许所有人都知道动手打人和辱骂是不好的,但因为自己无法控制这种暴行,因此只能为它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它是爱,说它是情……我在想,暴力被实施是否是因为人们无法接受一切不如自己所愿的东西,看到有人违抗自己,看到事与愿违,就会失控——这终究还是人本身的问题,因为人心太过脆弱,承受不了自己是能够被反驳的事实。 脆弱的从来就不是你,姐姐。她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发颤。我,我……我都不知道,如果没有出生在那样的家里,你我是否不会像今天这样,是否能够拥有一个无伤无痛的未来,是否可以毫无负担地在夜里睡去。 我,我想象不到,想象不到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能够为我们带来什么。我可能,我可能也不敢想……她这么说,留下一滴眼泪。你躺在医院里时,我不敢合眼。我,我很害怕,我很害怕你就此离我而去。我,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我,我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去蓝湖,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去的。你初中时总是为我读有关蓝湖的文章,你说那里很美,文字把它描述得像是从来不真实存在——看到你躺在病床的一瞬间,我在想,对你来说,死去是否会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因为真的死去,你就不用再经历这些痛苦了。你不再需要日日夜夜忍受毒打,忍受新伤旧痛的反复折磨。你不用在意这么多了,终于结束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你可以休息了,不再痛苦。 而活着,活着你就要重新面对这一切——你,你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错……你只是出生在一个这样的家里,并且只能听天由命地承受一切。这太不公平了,这对你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你选择烧炭自杀已经是对待这个世界最温柔的方式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小唯一边说,一边控制不住地开始哽咽。我早已泪流满面,她有些发颤地抱住我,停顿一小会后冷静下来继续说道: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方面沉静地思索死亡对你来说或许意义更大,一方面仍然自私地希望你继续活着,继续陪我,保护我。 我听着她轻声的呢喃,说着对不起,发誓永远不会抛弃她。蓝湖收藏我们的眼泪,蓝色山谷保留我们的承诺。我们是不幸的孩子,星星可怜我们,月亮心痛我们,我们在太阳落山之际相互依偎,相互需要。 2019年7月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小唯戴上了母亲留下的银手镯。那个银手镯很细,略微有些发黑。我在自己很小很小时就对这个镯子有印象,以前似乎听母亲说过,这个镯子是外婆送给她的成人礼。 我也收到过母亲送给我的成人礼。十八岁时,母亲将一枚银质的胸针戴在我的衣领上,随后跟我说,何之诚,你现在是大人了。她慎重的样子像是在为我加冕。现在这枚胸针被我小心地收纳在一只盒子里。 小唯在得知这个故事后表示:将那个胸针拿出来戴上吧。这次她想画我,戴上那枚胸针的我。我不会拒绝她,盛装打扮后坐在她的画室里。一开始我表现得很僵硬,不知道她想要我做一个什么样的姿势,所以总是端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身上是一整套西装,为了这次的画特意熨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也是好好整理了,虽然看起来基本上也就和平时一样。小唯在我坐到她的画架面前后看了我一小会,随后说:你看起来不像女儿,也不像姐姐。 她说的时候表情很平和,顺带评论道我确实是很适合那枚胸针。就算如此,我还是会因为没能做出如她所愿的姿势感到尴尬,尽管她对这件事似乎没那么介怀。 第61章 选一个你自己觉得最舒服的姿势就可以了。她在我进画室的时候这么说道,告诉我自己没什么要求,我可以自由发挥。这就像是我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她回答我随便。我在发现她还没打算动笔时感到不安,又换了很多个姿势,虽然她没有叫我换。 大概也是不想再让我随意乱动了,这次小唯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望向旁边的一张木桌,说:这样吧,你就坐在那张桌子旁写诗。我想画你写诗的样子。 我听后一愣,但很快恢复过来,随后搬来很多诗集和自己专门用来写诗的本子。这次她对我的表现比较满意,没说什么,在我拿起笔写东西时她也拿起自己的笔,开始在画布上打稿。 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后来进入状态了,很快便忘记小唯正在画我。我翻看了自己的本子,里头已经有了不少诗,都是我这几年零零碎碎地写的。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写诗了,上次诗上记的日期还是半年前。 我的大部分诗都是写给小唯的。有一些是自己的随性创作,还有一些写的是自己。我没有为母亲写过诗,所以这次,我希望为她写一首。母亲送给我的这枚胸针是勿忘我的形状,我觉得很应景,因此这首诗的名字就叫《勿忘我》吧。 我一边写,一边在脑海里构思。那时候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和小唯都很安静,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我作诗她作画,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想起母亲。这样的氛围总是让人伤感而有诗意,因此我的诗写得很顺利。我将它也记在日记上来: 勿忘我, 邻里乡间空落落。 勿忘我, 怀中无人冷清清。 勿忘我, 思愁念苦沉寂寂。 勿忘我, 笑眼如画兴冲冲。 勿忘我, 浓情好意悄咪咪。 勿忘我, 别离无声悲戚戚。 勿忘我, 血浓于水情深深。 脑中浮现出母亲无数个瞬间。她爱我,恨我,念我,离我的所有样子,都像是胶卷旧带一样映入眼帘。我的眼泪缓缓垂落,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三十四年了,一切皆是过眼云烟。恨要忘记了,念要忘记了,忘不掉爱,忘不掉离。 2019年7月1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童玉卓这次叫我出来吃东西。我们随便找了一个客人稀少的咖啡店,漫不经心地点了几个东西后开始谈话。 她叫我出来是想讲有关张泽天的事。我们一直都想惩戒他,虽然还没能找到一个合法的途径。他很狡诈,总是疑罪从无,并且利用小唯精神脆弱这一点,让我们得不到一点信息。 撇开小唯当初同意和他结婚这点不谈,孩子的事是不可原谅的。就算现在冷静了下来,我还是不认为小唯与他的一切行迹都是自愿的。他高壮而强势,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暴脾气。小唯无力招架这种人,她的身心都太过脆弱。就算现在病情好转了很多,我仍然不觉得她能再承受任何的伤害。 我本来以为童玉卓能为我带来一个好讯息,没想到这次她面色凝重地向我道歉:这个人似乎没能留下任何漏洞。很遗憾,目前还没有掌握到能够将他定罪的证据。 我们本来是想,要是无法在婚姻这一块给张泽天扣一个有罪的帽子,不如找找他在赚钱上的娄子。遗憾的是,他在挣钱这块倒是很老实,没耍什么肮脏手段。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在上流社会混了脸熟,很多大牛愿意帮他也只是因为他有小唯。 虽然他通过小唯实现了很多,振兴自己的家族产业,开拓了几个新业务,但他确实也是个没有什么商业头脑的商人,因此屡次投资都亏得精光。 这样一个愚蠢的人也想不出什么偷税漏税等等诸如此类的钻空子行为。他倒是对家里什么时候临近破产这一事很敏感。也许是已经经历过一次,好不容易挺过来了,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因此对财务赤字额外紧张。 至于婚内侵犯这一事,在法律上就更难判决了,毕竟这不是小唯出庭指责张泽天违背她的意愿侵犯她就能解决问题的事。我就想起之前自己想告他家暴的事情,还是汤姐为我处理的,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没能告得上他。 当然,一切仍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我可以跟他斗得个鱼死网破,我不在乎。他总会被我抓到空子的,童玉卓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们不可能让他好过。 第27章 26 2019年7月3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童玉卓今天有难得的休假,于是捧着一大束玫瑰来看小唯了。她们最近有一阵子时间没见面了。小唯一直忙于作画,童玉卓一直忙于帮别人打官司,两个人都不是很得空。 出版社那边的情况也很不景气,所以我的工作不顺利,加班很常见,虽然这不是被要求的。 总得来说,像今天这样人都来齐的日子近期比较少见。小唯说想去人工湖看天鹅,我们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于是我驱车带着所有人去了人工湖。家里的保姆决定守家,所以橙子让小唯自己带着跟我们一起走了。 路上正巧聊到了考驾照的事。童玉卓二十岁的时候拿到了驾照,现在六年过去,她正好换了一下证,虽然一直没买车也一直没开车。她不确定自己现在还记不记得车怎么开,我想着下次有机会的话可以让她熟悉一下我的车。 第62章 也许我是需要为自己找个代步工具了。童玉卓思索了一会后这么说道,不过表示自己对车的了解并不多。我跟她说这件事交给我,我对车倒是挺熟悉的。从十八岁拿到驾照起,我就一直开车。现在我三十四岁,拥有十六年的驾龄,已经是一名妥妥的老司机了。 我想起以前自己还一直试想过小唯开车的样子。不过自从她患病以后,我也不清楚她还能不能考驾照。我当时在车上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小唯能不能考驾照。小唯当即回答我不行。 童玉卓看了小唯一眼,貌似知道是什么事,但却说着小唯是因为得病了所以才不能考驾照。我发现她们俩之间有短暂的眼神交流,似乎在说着什么秘密。好像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我对这份只有她们俩个知道的事表现出强烈的好奇,虽然我是不可能当着她们的面问出这件事。 算了。既然她们没有要分享这件事的打算,那么我也不需要这样子一探究竟。她们肯定有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的原因,比如两个人之间的爱恋什么的,虽然我没想清楚这个跟考驾照有什么关系,不过也无所谓了。 我把车停到湖外,随后我们一起进公园里去看湖。小唯抱着橙子下车,童玉卓护着她,两个人走在我前面像以前一样悄悄说话。 这次她们说的又是什么秘密呢。我偷偷在心里揣测,像只栖息在树上的猫头鹰一样瞪大眼睛注意着她们的一举一动。没有了谈恋爱欲望的我现在倒是很热衷于关注别人的情感。我也不知道这和我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有无关联,亦或是我只是纯粹上年纪了,开始对别人的生活产生浓厚的兴趣。 确实啊,我都三十四岁了。虽然我不觉得自己老,但肯定也不能说还很年轻。二十四岁的我对别人的生活还鲜有留意,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变化都有感觉了。恋旧恋了很长一段时间,逐渐对自己稳定而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厌烦。 就是觉得需要从别人身上的一些变数来刺激一下自己对生活的热情,比如我妹妹和自己在乎的人之间的进展。 2019年8月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张泽天来要画了。这次他表现得很恼怒,很焦急。小唯说画还没画完,他就开始催促她赶紧画。 他似乎又被别人整了。我不知道他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又是亏了钱,吃了哑巴亏。他回家基本上就为了要画,估计也不会为了别的。 2019年8月18日晴 小唯的精神状态又变差了。 2019年8月2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带小唯去医院复诊,她又开始有点复发的迹象。因为处在哺乳期,精神类药品都是不被建议服用的,因此当时医生给她减了些药。现在她因为减药所以旧病微微复发,这很需要警觉。 如果情况不好,就吃药,停止哺乳。医生是这么说的,开了几张单子后又让我们带回去几盒药。 小唯拿着这些药没有说话。照顾孩子带来的长期劳累外加近段时间张泽天的压迫,她再次出现幻听和幻视,虽然都只是轻微的,偶尔的。因为此前服用大量药品,减药时她的戒断反应也时常折磨她。尽管她为了张绛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但痛苦是不可避免的。 至少她的神志仍然清醒,不会像她发病最严重那时歇斯底里,完全没有自主意识。我用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说没关系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听后皱了皱眉,随后叹了口气说:真希望绛能快点长大,我感觉我要撑不住了。 我感觉我要撑不住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突然一下我感觉很恐惧,很悲伤。 2019年9月13日晴 小唯的精神状态不好,被迫给橙子断奶了。她已经无法负担照顾孩子的工作,恢复往日的服药量让她疲惫而犯倦。 近日频繁出现的幻视幻听严重干扰她。她总是说听到了很多人在骂她,骂她不负责,骂她是个无用而美丽的花瓶;还有一些声音重复命令她:说说你自己。讲讲你自己。说说,讲讲,说说,讲讲。 我不知道怎么讲自己。小唯总是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她开始变得恍惚,跟我描述自己看到了什么时又回到以前那种糟糕的状态:她说她看到了彩色的,扭曲的画室。画架像是被液化,调色盘变成一张可怕的脸,随处散乱的颜料总是蹦蹦跳跳,惹恼她,刺激她。 她在病发状态时浑身散发着一种强烈的不安。和以前生病时不一样,她不再表现得像小孩,也不偏执,不极端。她只是安静地蜷缩在沙发角里发颤,无法控制地发颤,像是很冷一样紧紧抱住自己,默默地等待一切结束。 看到她这幅样子更让我难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习惯痛苦对谁都是件非常残酷的事。我不能为她免除一切苦难,我能做的太少,太有限。 2019年9月27日多云 十个彩色的梦和十个失真的脸。小唯今天的状态有所好转,遂为我说出前几天精神很差时所见。 我和保姆一同坐在家里的客厅听她说话。她说第一个记清楚的梦是好梦,梦里有彩色的山羊,羊眼全是漂亮的蓝宝石;第二个梦是坏梦,看到一个小孩蜷缩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死去;第三个梦是坏梦,医生将她五花大绑后给她打针;第四个梦梦到自己从天上永无止境地跌落。 第63章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梦,全和第四个梦一样,她梦见自己死去,被淹死,被烧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掐死;好在第八个第九个梦都是好梦,她梦见很多漂亮的糖果蜗牛,蜗牛壳上的纹路全是左旋的;她还梦见了有人杀牛,给牛放血时,从牛身上流出来的血是深蓝色的,像一条优美的蓝色丝巾。 讲到第十个梦时,她突然顿了顿,随后说: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梦,还是单纯的记忆。她看到了父母的葬礼,以及和我一起去的蓝湖。一切都很真实,很细节。父母骨灰罐子的颜色,母亲稍稍发黑的银手镯,鲜艳的蓝湖,颜色均是存在的,合理的。 我不记得任何人的脸。她说自己所有的梦都是以旁观者视角出发的。她看不到人脸,但从自己看到的那些人影细节中得知哪些人是自己,哪些人是父母,哪些人是姐姐。 我听她这么说着,不知为何觉得心很沉。人们都说:梦是有寓意的。梦是人对自身愿望的实现,对本心的射影。小唯的梦永远关乎荒谬和死亡,她眼中的一切都是暗沉而让人不安的,包括她口中所讲述的那些好梦。 小唯,你到底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里呢?再次回到我一直在纠结的问题上来:现在这个温和的,愿意微笑的何之唯,是否才是最病态,最无药可救的? 2019年10月11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小唯创作的那副我佩戴着胸针写诗的画在今天被竞拍出去。画的名字叫《勿忘我》,最终以4374万元出售。 整幅画的主色调为红色。和之前的《安心色九则》以及《绛》一样,画中运用了大量小唯自创的红色。现在这种红色已然成为了今年的流行色,被广大群众称作“之唯红”,虽然小唯并没有正式为这种红色命名。 这次的画是写实画,因为能被更多人所接受,讨论度也比较高,因此成为小唯卖出去的第二贵的作品。画中的我被她画得比真人漂亮许多,背光坐在一张桌子旁写诗。衣领上的勿忘我形状的胸针在我身体的阴影下闪闪发光,成为画中最瞩目的交点。 虽然基本见证了小唯创作的全过程,但它最终亮相时还是让我为之震撼。我记得自己最后一眼看到这张画的时候,她并没有画出我脸颊上的泪水。现在她加上去了,一层淡淡的,泛着微光的水痕,在我脸上像是附上了一层星辰。 一个正在写诗的女人,情绪复杂而浓烈,眼中含泪。那枚胸针惹人注意,光彩夺目,像是要独自从整幅画中跳出来。这次我没有特意去看各路批评家对这幅画的解读,因为只是安静地注视画中的我自己,一种抨击心灵的强烈情绪便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尽管画中的红色被上得很奇怪,但整体的色调是和谐而悲伤的。小唯说过,自己一画红色,就会变得失控。她近期似乎是为了驯服红色,因此展出的画全是红色的,再也没有那些沉寂而深刻的蓝色画了。 自从她取下童玉卓送给她的发带,随后用树脂将其封起,蓝色便从她这里销声匿迹了。她调配的这种与那根发带极其相似的颜色,似乎成为了她的新标志——毕竟人们已经开始称这种颜色为“之唯红”了。 我询问小唯,不打算为这种红色取一个名字吗?它已经和你自己一样有名了。对此她的反应就和当时我鼓励她为橙子取名一样:名字什么的无所谓,大家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我看着她淡然的表情耸耸肩。她似乎天生就对这种通过给一个事物命名来表示此物所属于自己这种事不感冒。她的占有欲稀薄到近乎没有,毕竟就算现在变温和了,她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少在乎些什么。 2019年11月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橙子很有天赋,他和自己的母亲一样是个聪明孩子,在自己满一岁之前就学会了自己走路。 今天童玉卓来看小唯,当时小唯刚服药不久,在沙发上睡着了,没想到正在地上爬的橙子在见到童玉卓进屋后突然而然站起来去迎接对方。 保姆和童玉卓有幸见到了这一瞬间。橙子趔趄地扑向童玉卓,口中咿咿呀呀,看起来很开心。很遗憾今天我没看到橙子站起的时刻,我加班到八点半左右才过来。保姆见到我后就很兴奋地拉着我讲有关橙子的事,让我突然想起小唯小时候的很多瞬间来。 小唯的成长轨迹像是超车道,她半岁断奶,八个月时学会说话,十个月就会自己走路。以前的我不了解自己的出生是怎样的,当时身边也没有谁家又生了一个孩子让我来观察,因此看到小唯是这么长大的,我就以为全世界的小孩都和她一样。 我那时还没意识到,身边这个瘦小而安静的女孩,是以天才的身份诞生于世的。当然,那时我自己也才八九岁,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妹妹名字格式和自己一样:我是何之诚,她是何之唯。 直到她三岁时就能阅读我根本就看不懂的很多工具书,说的话也开始变得深奥起来,我才骤然明白——我们家的次女,我的妹妹,92年的何之唯,是个天才,是个注定了不平凡的天才。 小唯正待在画室里画画。我没去打扰她,进橙子房间看了眼橙子后就回自己家去了。最近出版社有个出差公务,有一个星期,我需要准备一下。 第64章 2019年11月1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橙子走路学得很好,他已经可以跑得稳稳当当了。很神奇吧,据他独自站起到现在也就过了十天,他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跑步能手了。 小唯最近总是牵着橙子出去玩。他对新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因此每次外出时精力无限,跑得很快跳得很高,像一只欢乐的梅花鹿。绿化带的花花草草,小路间放置的四色垃圾桶,沥青地面上积攒的小石子,都是他研究并且深爱的对象。 他还不会讲话,仍然停留在咿呀学语的阶段,嘴巴却很热闹,总是哼哼唧唧个不停。每次小唯叫唤他时,他总是兴奋地握着手里自己采摘的各种东西跑回妈妈身边。小唯拿他没办法,大多时候只是叹口气亲吻他的脸。 她有尝试阻止过自己儿子不要破坏花草,但每次尝试基本上以失败告终。像“花草也是有生命的。”这类话术对未满一岁的橙子来说是无效的,他还不明白“有生命”是什么意思。 小唯在发现自己还没办法通过语言教会自己儿子很多事后,就此作罢。毕竟绛才是个这么小的孩子,乱就乱一会吧,长大以后他就没这个机会了。她这么说着,在看到橙子扒住她的裤子要她抱时将小孩抱起,随后继续对着橙子擅自喃喃道: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呢? 还不会说话的橙子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安静地望着妈妈,眼睛湿漉漉的,黑溜溜的,很像那些刚出生的小动物。相比起小唯,橙子长得和张泽天还是更像一点。我和小唯带着橙子出去的时候,见到母子二人的人都说:孩子和妈妈长得不那么像,估计是像爸爸一些吧。 小唯每次为此和别人攀谈时也只是笑着轻轻点头,回复道:他确实长得不是很像我。不过这也是好事,长得和我很像的话,他以后一定是个看起来非常阴柔的男孩。万一他以后想留大大的络腮胡,这样的五官就不合适了。 我又回想起小时候无数个盯望小唯的瞬间。她的样貌从小就是出众的,因此当时幼稚的我一直会在心里悄悄感叹道:她以后的孩子一定会非常漂亮。 小小的橙子似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了。他不喜欢别人评价他,特别是“长得不像妈妈”这句话,每次见到热心爱讨论的大人们都会躲在小唯身后。如果他会说话,他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在口中喃喃道:不喜欢这样,妈妈我们走。 2019年11月1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出差前的最后一天,和小唯她们一起去了人工湖看天鹅。今天天气很好,整个公园里人很多,有人特意带了面包屑去喂天鹅。 湖里的那些天鹅都已经长得很大了,估计是无数个被喂养的日夜积攒出来的福相。橙子今天是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天鹅,兴奋得不行,立马跑到湖边想去逗那些羽毛正在闪闪发光的天使。 小唯一边盯着橙子,一边喃喃道要小心,不要掉到池里去了。她快步走向湖边,看着自己精力充沛的儿子,以防他太过开心扑入湖内。她手中还捧着我今天给她带的茉莉和童玉卓送给她的玫瑰,看起来像是刚结束完一场约会。 橙子只在妈妈喊自己名字时稍有收敛,剩下的时刻永远都在逗天鹅。很多次他都差点要摔入湖里了,好在小唯站在一边护着他。他很想去摸天鹅长长的脖子,但没有一只天鹅愿意搭理他。后来他看那些带着面包屑的游客成功摸到了天鹅,就跑到那些游客身边讨点面包屑来喂天鹅。 我和童玉卓看到不会说话的他就这么眼巴巴地盯着那些游客手中的塑料袋,觉得他可怜又好玩。他真的很明白如何利用自己的可爱得到自己想要的,面包屑成功得手后马上跑去喂天鹅了。 小唯看着他通过自己顺利与天鹅实现了亲密接触,愣了一会,也显得有些无奈地笑了。这个小男孩和她一样迷恋这些漂亮的水中天使,并且十分愿意花费精力尝试去触碰他们。有只天鹅很赏脸,真的跟着他,让他抚摸自己的颈脖。他十分高兴,摸了好一阵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让那只天鹅和自己一块来到小唯身边,随后牵着妈妈的手一同摸了摸天鹅颈上细软的绒毛。 我真的很难去形容当时小唯的表情。她表现得很惊异,很幸福,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一种表情。与儿子一同寻迹到最美的那只天鹅时,是她人生中笑得最美,最动人的一天。 第28章 27 2019年11月18日雨 小唯,二十七岁生日快乐。 随着年龄的持续增长,你我都开始对年岁变得不够敏感。年少时我们的每一个生日都是特别的,让人激动的。我曾多少次在自己的生日蛋糕前许愿,希望自己快点长大;现在一切都显得稍微有些乏味:你知道的,一天只是一天而已,生日也只是个日子,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除了在这天我们都会空长一个岁月。 对现在的我来说,一年过得实在太快了。橙子下个月就要满一岁,而我觉得他昨天好像才刚从你肚中出来。他凌厉的哭声让我终生难忘,所以我对他的印象也基本上停留在那个时段。他长得很快,让我陈旧的认知都有些跟不上了。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没有这种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感觉。我那时觉得一年是冗长的,能够吃无数顿饭,能够在一副日历上画满无数把大勾。也许也正是因为那时我很年轻:五岁,十岁,二十岁,一年就是人生中的五分之一,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第65章 现在的一年是三十五岁的我,生命的三十五分之一。相比起最初有时间概念的五岁,生命的五分之一和生命的三十五分之一之间仿佛拥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个鸿沟的名字有很多,比如老气横秋,比如感时伤春,比如岁月不饶人。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三十五岁时就开始抱怨自己正在缓慢老去。我的皱纹并不多,我的体重和二十五岁时的一样。也不知道一切都是为什么。生活其实很精彩,工作虽然累,但确实是我热爱的。我没什么好不满的,但总感觉内心空落落的。 似乎从我开始记日记起,当我看到自己自杀未遂后你伤心的眼泪起,我就一直处在这种空虚的感觉里。有什么东西把我给挖空了。我是一具行尸走肉,从二十四岁起便停止了呼吸,木讷地活着,以至于现在已经完全无法回答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这个问题了。 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对着天空咒骂对整个社会的不满了。时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竟然也可以将人身上尖锐的,无形的棱角渐渐磨平。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看橙子长大,最后与身边所有亲近的人一起慢慢老去,最后死亡。 今年缺席了你的生日,但仍然不会忘记想你。我为你写了一首诗,因为在出差住的酒店这儿看到了很亮的月亮。老家和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光污染都很严重,抬头也无法看到星星,月亮时常被一层厚厚的霾所笼罩。 姐姐很爱你,每时每刻,日日夜夜。祝你生日快乐,希望月亮捎走我的思念。 2019年11月2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童玉卓和小唯吵架了。我出差回来后到小唯这里,保姆实在忍不住跟我讲述我不在的这几天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剧变。 我在听到对方跟我说,小唯在十九号尝试大量服药自杀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和保姆谈话时,小唯正在房里和儿子一起睡觉,她还不知道自己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将会被我全数知晓。 11月19日,小唯趁着保姆出去买菜的空子服用超量的精神类药品,而后整个人昏死在地上。好在童玉卓在她服药不久后就来访了,看到倒地的小唯怎么叫唤都叫不醒,似乎是没了反应,于是立马将她送进医院去洗胃。 幸亏抢救及时,小唯没有生命危险。以她这种孱弱的体质,一下子服用这么多药早就不知道够她死多少回了。她被童玉卓送回来后精神又开始恍惚,状态非常差,几乎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童小姐陪了她一整天。保姆这么说道,皱起眉头,似乎回想起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在小唯尝试自杀后的第二天,她的精神状态好转了很多,于是童玉卓询问她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唯倒是冷静地回答:我自杀了。保姆说,她说这句话时一点语气也没有。她冷冷地说:我自杀了。我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随后便任凭童玉卓坐在她身边暗自悲伤。 她们就着这个话题说了很久。无论童玉卓说什么,怎么说,小唯永远只回答:我觉得再这么活下去没有意义。她们就这么对峙了很长一段时间,童玉卓再也忍受不了了,转而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掉眼泪。 有印象的话,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童玉卓会这么显露自己的情绪。保姆说她当时对着小唯大声地咆哮,声带颤抖得将近无法控制。童小姐咆哮道:你还要怎样?你还会怎样?我还该做到怎样?那副样子已经失去了平日的斯文和彬彬有礼,她崩溃了,她哭着质问何小姐还要怎样,一直都在问为什么对方总是这么自私,这么不近人情。 为什么你能够做到这么自我?为什么你从来就不考虑别人?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万事好的一面? 童小姐一边说,一边哭。保姆回忆道,随后继续为我复盘整个情景——童小姐说了很多很多,印象最深的一段话是她说:“我接手了这么多个案子,那些央求我为他们讨回公道的委托人谁都声泪俱下地向我控诉,控诉自己的苦,控诉别人的恶;我知道他们很可怜,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们!” 她哭着哭着,就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有些结巴:“唯……唯,但是你、你,你不一样。我看到你哭,我就会伤心;看到你生病,躺在床上恹恹无力,我就心痛;看到你总是这么憔悴而无望,我就无力——因为我在乎你,你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我……我爱你,我爱你!这、这不是秘密,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 讲完这些后,童小姐的情绪似乎缓和了点,愣在原地一小会,擦掉自己脸上的眼泪后,音量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然后就开始向何小姐央求道:“……唯,我没你这么聪明,很多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很幼稚,也很执拗,我的生命中存在非你不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失去你后,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好好活着——” 保姆回忆道,童玉卓说着说着虽然自己冷静了,可小唯却在此期间崩溃。一直作为鞭挞对象的小唯在听到对方央求自己活着的时候终于忍受不了了,眼球开始出现震颤,双手不听使唤地发抖。 童玉卓见状神经瞬间紧绷。她喊了好几声唯,最后到大声呼唤何之唯。小唯又开始像当初病重住院时那样,不给予回应,却一直在哭。童玉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非常害怕,害怕小唯再次有任何闪失。她焦急地望着桌子上的一大堆药,不知道小唯这种状态下到底该用哪种,又怕自己稍有不慎用错了,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第66章 后来她们又去了一次医院。这次她们回来得很快,在医院用药后的小唯再次回归平静,变得有些呆呆的,意识不大清楚。经历这一次大闹后童玉卓的心态变得很糟糕,保姆说从21号一切闹剧结束起直至现在23号,童玉卓都没有来过,也没有像平时一样会给小唯打电话。 虽然只有两天时间,但这对童玉卓这种人来说已经算是过去很久了。她不是那种像我一样,和妹妹发生冲突后需要好几个月的冷静期的人。她非常理智,整理自己的情绪就跟整理书本一样简单。 我去睡房里看着睡去的小唯和待在她身边的橙子,突然一下哭了。 如果处理小唯自杀这件事的人是我,我是否能扛得住这样的绝望呢?我深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2019年11月2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童玉卓来访了,一如既往地带着一大束玫瑰。今天她想叫小唯出去吃午饭,所以很早就来了,站在家门口显得微微有些局促不安。 我猜她是希望跟小唯就着之前自己失态的事道歉,虽然我觉得任何人碰到那种情况都会情绪崩溃。她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没有当场跟着小唯一起走极端。我也非常理解童玉卓在看到小唯自杀时的心情,是我的话我可能会控制不住地打她,然后清醒了就跟她道歉。 小唯和童玉卓还不知道我其实清楚地了解了自己不在家时发生的一切。她们两个人压根就没想将这件事告诉第三者,只是家里的保姆嘴碎地跟我讲了。 我现在也稍微能够理解,为什么她们很多事只会在相互之间分享。有时告诉了我也没什么意义,反而会像现在这样适得其反。虽然我觉得小唯自杀的事情我作为姐姐是很有知晓的必要的,但童玉卓对这些事会有自己妥当的处理方式。她不会让事情变得不可控,这也是为什么她们两个人对这件事都只字不提,因为我得知后,很可能会成为那个不可控的因子。 我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目送她们出门。小唯今天的状态看起来还算不错,她在看到童玉卓时也表现出一丝的不安。她们两个人见到相互时都是一个表情,这让我觉得这场闹剧能够在她们的一顿饭后得到良好的解决。 当然,我仍然会因为得知小唯的自杀倾向而感到很紧张。 2019年12月1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橙子会说话了。他在今天清晰地对小唯喊出妈妈两字。妈妈。他一边喊,一边笑,表现得异常开心,似乎正在为妈妈这个词欢庆。 这次我总算没有错过橙子的精彩瞬间了。当时我和童玉卓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小唯正在陪橙子玩,突然一声清脆而稚嫩的妈妈让整个客厅变得沉寂下来。 我看着小唯,随后又与童玉卓面面相觑。因为橙子的吐词很清晰,我有些不确定地询问道:他刚刚是叫了一声妈妈吗?童玉卓回答:好像是的。 橙子见状后又喊了好几声妈妈。妈妈妈妈,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小唯见状也很高兴,回过头来望着我们笑了很久。 绛会说妈妈了。她就是这么说着,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 2019年12月1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近日里小唯的状态还不错。她在见到橙子慢慢开始学会很多词时心情都很轻松,张泽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出现,因此她整个人表现得很温和。 兴许是橙子的那声妈妈让她大受鼓舞。 2019年12月27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橙子满一岁了,为了庆祝这一刻,我们今天决定为他举办抓阄。 我们在客厅那儿腾出了一大块空地,将画笔,厨铲,乒乓球,音响,书,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摆成一圈,随后让橙子站在圈里。 迷惑的橙子看着一圈的东西一动不动,他还不明白我们这是在做什么。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显得很是无辜地望着小唯,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小唯对他说:绛,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现在妈妈和姨妈想送你一个生日礼物,你可以拿走自己身边任意一个东西,但记住只能选一个。 我不知道一岁的小孩是否真的能够听明白自己妈妈到底想让自己干什么。橙子的反应告诉我们,他似乎是听懂了,真的在原地像个企鹅一样小小地转了个圈看完所有东西后,开始选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了。 他会喜欢什么呢?我在一旁使劲瞎猜。也不知道小唯的艺术天赋有没有遗传到位。如果他完美地继承了小唯的天赋,那么他以后也大概率会是个万众瞩目的大艺术家。他应该会选画笔吧?我这么想,看着他像个挑剔的审查官一样一件一件地检阅自己身边的物品。 最开始他径直走向了乒乓球,但是后来想了想,又走开了。而后他走到音响面前,对这个东西倒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差点就要选音响,但瞥了眼其他的东西,注意力又被别的物品吸引过去了。 我被他这样犹犹豫豫的样子弄得挺着急的。因为我个人非常希望他能够拿起画笔,他既然和母亲长得不像,至少内在总有一点东西得要看到母亲的影子吧。我只是觉得,小唯这么辛辛苦苦地让他诞生,多少还是得让橙子身上拥有哪怕一丝丝小唯的痕迹。 第67章 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不是表示我占有欲太强了。虽然我表面上说着对橙子什么事都不像妈妈这点不在意,但我内心其实还是有点在意的。倒不如说,因为我恨张泽天,因此我希望橙子能够和张泽天判若两人,让所有人都无法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张泽天。 小唯似乎没有这些无聊的想法。她很爱自己的儿子,对于张泽天的恨不会延续到孩子身上,毕竟她为橙子遭受了这么多苦,就算再怎么冷漠还是会对从自己身体里待了那么久的孩子有感情。 所以对于自己儿子到底选不选不选画笔,她一点也不在乎。而且就算橙子最终真的选了画笔,励志以后要成为画家,她也一点都不相信自己儿子会比自己做得更好。她是最高傲,最自负的艺术家,除了自己以外,基本上蔑视一切。 很显然,橙子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早就被我们两个在心里算计了,他还是很乐在其中,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像是在逛一场属于自己的微型花市。 大概选了差不多五分钟,橙子也多少感到厌烦了,最终要决定为自己选定一个生日礼物。我们耐心等待的抓阄结果,在他走向画笔时公布了:他给自己挑的礼物确实是画笔,一支普普通通,十块钱能卖一袋的画笔。妈妈用了不知道多久的,毛刷上被很多颜色污染的,陈旧而脏兮兮的画笔。 我自然是很高兴,在他拿起笔笑的一瞬间就将他抱起,连连欢呼了好几声。小唯的表现倒是很平淡,在我放下橙子后轻轻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小脑袋,说:看来你以后想和妈妈做一样的事,成为一个画家。 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画家,只是在听到画家这个词时一直在口中喃喃:画家,画家,画家。他似乎很喜欢这个词,念着念着就笑了,随后说:妈妈,妈妈。妈妈,画家。 第29章 28 2020年1月5日雪 最近新闻上说有疫情开始在我国蔓延。引发这场疫情的新型病毒的名字叫新冠,最近要多关注一下橙子和小唯的身体健康了。 2020年1月18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小唯开了一张新画布,这次她用回了以前最喜欢的蓝色。她说昨天在网上看到了蓝湖的照片,很想念蓝湖,因此这次想为自己画一张蓝湖。 虽然这张新画很大概率还是会被张泽天掳走,但我支持她的想法,让她做自己想做的。她最近又有些旧病复发,时常耳鸣,整个人的状态不算太好。我希望她能保持心情愉悦,因此不打算跟她谈谈之前她自杀的事。 橙子在见到妈妈坐在画架前画画时显得很高兴。他对颜料表现出异常的好奇,因此一个劲地搅乱小唯的调色盘,让她整个上色工作都变得极其艰难。小唯总是拿他没办法,他天生就不是一个乖孩子,又这么小,不一定能明白小唯说话的意思,所以教育他不要乱动妈妈的东西是没用的。 看着小唯在画室里忙于应付橙子的样子,我真不知道这次她的蓝湖该耗费多久的时间才能完成。 2020年2月1日晴 出版社里最近变得特别忙,听说是再过半个月后,国家出政策勒令全国上下所有人居家隔离。我们这边现在的审核工作堆积如山,做书的进度也不尽人意。最近真的太忙了,没怎么去小唯那边看她。 2020年2月1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小唯将自己自创的那种红色命名为玉卓红。她为这种颜色的调配方法申请了专利,用这种颜色设计了好几个头饰后向商标局注册了颜色商标,并将这些东西在今天全部偷偷送给了童玉卓。 这些事她早在四个月前就着手准备了,前几天才将一切落实。因为单一颜色商标的注册在我国很难成功,法规上也没有明确表示这种类型的注册是可许的,她四个月就能将一切事情办妥,这种执行力简直是超乎想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她成功了,很厉害。 我觉得小唯将红色作为送给童玉卓的情人节礼物,是件非常浪漫的事。当然,她这次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红色送给对方,再对上四个月前的时间点,我觉得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向童玉卓道歉。 毕竟去年十一月她尝试自杀,并且在自杀失败后还说了这么多不负责的话。我总觉得,换作是任何一个人,面对当时的她后,一定会决定不再陪伴她。她很擅长亲手摧毁自己所有的亲密关系,因为她就像童玉卓说的那样,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 既然现在她这么费劲做出了玉卓红,并将自己最喜爱的这种红色用童玉卓的名字命名,证明她确实是对自己此前说的话,做的事感到后悔。她看起来是挺想和童玉卓说说话,好好道个歉的,但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子,很好面子,拉不下这个脸。 因为没法当面说一句对不起这么简单的话,情感受挫的大艺术家为了赎罪,费尽心思饶了十八个大湾给童玉卓赔礼道歉。毕竟她从小就已经很高傲了,几乎不犯错,犯了错也很问心无愧。还是原来那句话:对绝大多数事物毫不在乎的何之唯并不知道如何去爱,因此体会不到自己让别人受伤时的痛楚,更不明白对他人抱有歉意的意义何在。 当然,也不是说她真的毫无同理心。对万事有一套自己看法的她是独到的,理解的世界会和很多人的解读出现巨大的偏差。 第68章 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她五岁那年询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家总是这么竭尽全力地拯救一个癌症晚期患者?所有人都明白病人活不长了,再这么治下去明明对谁都不好,浪费公共医疗资源,浪费钱财,最终什么也没得到。 我当时因为她的这个问题感到害怕。我望着希望得到答案的她,一时很语塞,最后只能挤出一句:小唯,人不能这么无情。她听后皱着眉,似乎在考虑自己是不是惹我不高兴了,不过她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要这样。 对她来说,她只是问了一个小小的问题而已。就像是她以前问我自己是怎么来的一样。在她当时绝对利益化的大脑里,她只能通过数字化一切去理解人们所有的行迹。病人的寿命还剩小几个月,家里人为了让病人或者花了借了十几几十万——人死了因此治疗收益为零,剩下的家破人亡尽是赤字。 我当时也只有十三四岁,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这种人之常情。大人的世界总是很复杂,其实病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其实家里人也因为知道病人快死了所以不那么想救病人,但每个人都会逢场作戏,为了一些社会上所谓的人之常情。 当然,也有很多人在看到自己的家人病重马上就要离世时,是真的很希望能将病人挽救回来。我只是觉得她问出来的这个问题是我无法用一句话回答的,这实在太苍白无力了。倒不如说,一个思维与常人无异的孩子是不会将这个问题问出口的。也许他们会想,但他们知道这必须是一个沉默的问题。 我也因此只能反问她:如果我们父母就要死了,你会选择不顾一切去救他们吗?五岁的她竟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希望自己能死在他们前面。她这个回复倒是确确实实地惹恼了我,我有些生气地换了一个问题:那如果是我要死了,你愿意救吗——不,我们换种说法,你觉得救我值得吗? 她眨了眨眼,被我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住,微微偏过脑袋小声说:我愿意替你去死。 2020年2月2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这次的疫情比我想象中要严重多了。我想起非典那时的抗疫行动,似乎都没到全民居家隔离的地步。 看来新冠是个很凶险的病毒了,虽然报道上说它的致死率只有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很多人患上新冠后都只是出现轻微的症状,随后便自愈。尽管这样,被强行闭塞在家里让人感觉这次的疫情像是一场空前的浩劫。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看着新闻里的报导,有种新冠或许要征服全世界的那种恐慌。人类是不是要灭绝了,这个病毒这么可怕。我待在小唯这里一直不停地焦虑,小唯对待新冠的态度倒是很淡然:如果它真的能灭绝人类的话,那它确实是为大自然做了一件绝好的事。 我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做到一边抱着自己儿子看电视,一边说出这种刻薄的话的。不过我之前看到一本书,那上面说很多天才都或多或少具有反社会人格,所以小唯应该是属于反社会情节比较严重的那种。 好在她是个女性,并且相对于攻击他人,更喜欢攻击自己。不然的话,她应该不会是一个大艺术家,但还是会很有名,成为那种被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的天使变态连环杀人犯。 果然,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2020年3月12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童玉卓打视频过来了。她一个人在自己家里隔离,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耐住独自隔离的孤独的。 她说自己在封城后的生活其实也并不无聊,每天都在看卷宗。这几天把卷宗都整理完了,等到开庭的时候她就正好出去打官司。 我跟她打趣道,赚这么多钱做什么,每天都只知道加班加班,活脱脱一个工作狂,也不知道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她只是笑了笑,说:不工作的话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小唯的生活倒是没有因为新冠受到太大的印象,毕竟她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出门,基本上是待在家里画画,创作。橙子稍微对不能外出感到不满,而且不是很能关得住,因此天气好的话小唯还是会带他在家周围绕几圈。 童玉卓说之后如果可以来小唯家的话,她会给橙子带一个专门给小孩用的水彩颜料盒。她听说了我们给橙子抓阄的事,遂聊起天来,说这下我们家要变成艺术世家了。小唯听后笑了笑,讲这事还是有些说不准。 绛好动,坐不住,和纸笔打交道是很需要静下心来的。她拿着手机一边说,一边提醒在地上玩的橙子不要着凉了。后来等她的视线重新移至手机屏幕时,她对童玉卓说:况且,他没法看清楚各式各样的颜色。当时她的表情显得微微有些歉意。 童玉卓似乎是知道什么,随后跟她说:可你不也是这样的吗?但你现在是个杰出的艺术家了。反正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定的。 小唯听后垂下脑袋叹了口气,抬眼笑了笑,附和道:你说得对。 我感觉她们的这段对话像是加密了一样,虽然每个字我都听懂了,但意思我是完全不懂。为什么小唯突然而然说橙子没法看清楚各式各样的颜色呢?为什么童玉卓又说小唯也是这样的?我搞不懂,很想问,问了之后小唯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随口讲一下而已。 第69章 谈及到看到颜色这一块时,小唯的回答总是很含糊。而且她在自己得病时也屡次提到颜色这个东西。当然,作为艺术家的她,颜色诚然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但我觉得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不止意味所谓“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毕竟她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总是会重复说:红,红,红,红。重复无数遍。她还总是会很慌张地说一句话:我看不到红色,我看不到红色。一直以来红色在她的表述里就是怪异的,危险的,神秘的,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很可惜的是,小唯是个太喜欢藏秘密的人了。而且这些谜团似乎属于那种,只要她自己不主动解开,那么它们这辈子就会是个谜团的事。我无法自己通过挖掘线索来得知一切。 2020年3月2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小唯今天接到了张泽天的电话,毫无疑问,他是来催促小唯画画的,顺便问了问儿子的情况。 他的印刷厂和其他产业因为疫情的印象开始亏损了,有些店要被迫停运,经济形势不妙后他就会来向小唯施压,叫她画画,然后拿画出去卖。小唯没说什么,她还是自己做自己的,甚至没有告诉张泽天有关玉卓红的商标申请的任何事。虽然这个颜色会是个牟利的绝佳好机会,但她并不愿意将玉卓红交入别人手中。她希望这种颜色是纯粹的。 我还是没什么好说的。 2020年4月7日晴 重拾自己的网文业务,再次写回爱情故事。 我在登陆网文平台后翻了翻自己第一篇网文下的评论,没想到还算是很像样。评论区没有我在刚写完时想得那般满目疮痍,好评还是比较多的,就是一般是以“好看是真的好看,但就是太虐了……”这种格式出现的。 《鹿死谁手》,我的第一篇网文,以十六七岁的小唯和童玉卓为原型写的言情小说,没想到真的还算挺受欢迎的。当时我写完这个故事就落荒而逃了,因为预感自己会被骂得很惨,同时自己在心里也有点不接受这本小说。 我就是觉得,自己盲目地揣测两个未成年的小女孩之间的情谊,这个举动实在是背了良心债。但现在恍惚之间十年一过,没想到她们还真那么点暧昧所在。 既然现在她们成年了,我也不如十年前那么要脸了,所以这次我就直接以她们为原型写同性之爱的小说。小说名字我想好了,叫《湖月》。至于为什么叫这个,我在之前的日记里已经写过了:我觉得她们这样疏离而亲密的关系很像地上的湖和天上的月之间的关系。 这次我准备大纲时没花多长时间。小唯是她自己,童玉卓也是她自己。一个顶尖的律师在自己十五岁那年爱上了一个年少成名的画家。毫无疑问律师是优秀的,完美的;她的人生无懈可击,整个人自信而挺拔;可与年轻而闻名的天才艺术家相比,她又是普通的,暗淡的。 这样的落差时常让她在望向画家时心脏砰砰直跳。她只有在和对方待在一块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很谦卑很不起眼,因此在这段关系中她是被动的,苦于付出的。而画家因为年少成名,所以非常高傲冷淡,但认可律师,因为她确实足够优秀。 很显然,画家是个孤高的角色。她的冷淡刻薄,她的天才优越总是让人难以靠近——她从来不去理解别人,因为这不是她作为天才需要掌握的生存技巧。也正因为这样,律师总是被她伤害。 她们的关系无法亲密起来,一直就这么僵持不下,直到两个人最后都孤独终老。在这段情感中没有人谈情说爱,无论是画家还是律师基本上就处在这种你不言我不语的状态里。 画家无法忍受别人闯入自己的世界,律师苦苦挣扎于自己的爱永远无法被接受。两个人其实从最开始就知道相互是无法磨合在一起的,因此便一直生活在拥有一层纸窗户的关系里,最后到死去。 这听起来真是无可奈何又伤感。我猛然一惊,发现自己可真喜欢写悲剧。至少这次没人非自然死亡了,最后她们一起下葬,两个人的墓碑是挨在一起的。 第30章 29 2020年4月21日晴 疫情好转了,我工作的出版社倒闭了。重新回到无业游民的状态,所以《湖月》的进度很快,从开书到现在已经写了八万字。 这次的故事不打算写很长,写个十二到十五万字就差不多了。虽然现在的网文动辄几百万字的篇幅,但我仍然觉得无意义的文字还是没有什么展出的必要。按照传统文学的标准,十二到十五万字已经是长篇了,故事能够讲得很清楚很韵味。 只是就我个人而言,什么东西还是讲究一个在质不在量。我在设计各种情节和文字时也挺花心思的,字数少并不代表我对自己的文章没有热情。 2020年5月6日晴 失业之后一直在物色新工作。投了好几份简历,现在还没有回音。 我骤然发现自己的失业率真的很高,目前为止都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个工作了,还不是自己跳槽。 2020年5月19日晴 疫情是控制得不错,但是今年的经济形势真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 2020年6月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今天是儿童节,城市也解封了一段时间,现在外面相对安全,所以我和小唯带橙子出去玩了。 第70章 被疫情封杀在家里数日的橙子在今天兴奋得不行,像只快乐小鸟。他在小唯为出门做准备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拽着妈妈的裙子,一遍又一遍地催促道:快点!快点!妈妈快点!清脆响亮的声音像是随风而起的银铃。 拽裙子这种有伤风化的行为很显然是小唯不想看到的,而这小家伙的力气很大,有时真的能把小唯的裙子拽起很高。小唯说了他很多次,在屡次说教未果后小唯放弃了,因为发现橙子是个窝里横,他只拽自己妈妈的裙子,不会拽其他任何人的裙子。 既然不会影响到别人就算了,只是苦了自己。小唯是这么想的,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橙子到底是跟谁学的拽裙子。 对逆流而上没有兴趣的小唯决定改变自己,因此她在带橙子出去玩时很少再穿裙子,改穿牛仔裤,这样一来这个小恶魔就扯不动她了。 但是今天在服药后,小唯似乎因为药效而忘记了要换裤子这件事,为出门换衣服时仍然换上了长裙。橙子见到妈妈穿长裙高兴得不得了,往日里小唯总是穿裤子,他没法拽,这下妈妈换回裙子,他又可以拽妈妈的裙子了。 这个才一岁半,口齿伶俐贯通的坏小孩总是很懂得如何让自己的妈妈显得很可悲。小唯带着橙子走出家门时都费劲,一方面一遍遍说不要拽妈妈的裙子,一方面紧紧地抓住橙子拽她裙子的那只手,还要防止这小孩跑得太快一个不小心会摔跤。 我的介入只能暂时减轻小唯的负担。橙子越长大,学会说的话越多,就开始变得越黏妈妈。有的时候他不愿意让我带,对童玉卓的态度好些,但始终还是无法和他保持跟妈妈那样亲昵的程度。 这样排他的小孩时常让小唯感到很疲惫,因为她的精力非常有限,很难维持带孩子这样高强度工作时的状态。此外,橙子聪明的小脑瓜从他学会说话起就变得很不务正业。在观察到小唯是个几乎不会生气的,喜静的,非常纵容他的妈妈后,他就从来没让小唯省心过。 他很喜欢哭,一旦什么事不如他愿,他就会哭;他总是要妈妈陪着,还特别喜欢让妈妈抱;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就会吵着要买,而且竟然在看到小唯穿他不喜欢的衣服时还会要求妈妈换掉——但他只折磨自己的妈妈,在除妈妈以外的人带着时,他简直乖得让人心疼。 对此我总是一阵汗颜,说现在的孩子怎么都是这么鬼精鬼精的。小唯听后无奈地眨眨眼,随后便被发现一个玩具店的橙子给拽走了。 不要小瞧了孩子。在橙子这里吃尽了亏的小唯显得很是语重心长,站在一个玩具店里,听到自己儿子点名要所有类型的迪迦奥特曼时叹了口气。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么个聪明法,所以我从来不把小孩当做什么都不懂的白纸。她这么说着,还是保持着与橙子对峙的状态,一边阻止他拽自己裙子,一边向玩具店老板付钱买奥特曼。 虽然整个场景看起来真的非常滑稽,但至少我妹妹再次让我庆幸了自己做出不再结婚不打算要孩子的决定。 2020年6月1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童玉卓来了,一如既往地为小唯送上一大束玫瑰。我写的那本小说里也强调了这点,我很喜欢她这种老土而死板的仪式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样很浪漫。 虽然我们童玉卓女士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书呆子,也不是个老古董式的传统女人,但这不妨碍她在恋爱这方面比我还过时。她高中那会成绩特别好,又会打网球,很受欢迎,但唯独在浪漫这一环上是一点功夫也没下。 实用主义的她似乎不是很愿意为生活情调和美这种虚得要命的东西买账,消费观仍然还停留在我这个年代:吃穿住行,舒服就够了,好不好看无所谓。我之前也提到过,她一年到头会买的最不符合她的价值观并且最贵最好看的那个东西,是送给小唯的生日礼物。 我一直觉得与之相反的小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悲情浪漫主义会和童玉卓这样的人打一架。没想到她们竟然能够以现在这种方式和平相处,看来她们两个人为了相互依存都隐忍克制了不少。 今天她们又在玄关处说了一小会悄悄话。这是她俩相见后的固定环节,就连橙子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在聊过一小会天后,童玉卓送给橙子之前在视频电话里约定好了的那个水彩颜料盒,小男孩接过礼物后兴奋得在客厅里蹦蹦跳跳的,立马就要拿着去画画,大声喊要画妈妈的大画布。 小唯偏了偏头,询问自己儿子:就想用画布了?你不先画画简单一点的普通白纸?橙子吵着跑进了画室,有些结巴地喃喃道:我,我我,我就要!妈妈画了什么,他就要画什么。 我笑了,评论一句至少在偏执上,他还是很像妈妈。小唯听后扭了扭头,疲于反驳我,也疲于阻止自己儿子,因此就任橙子去了。这只爱搞破坏的小犀牛在小唯的画室里横冲直撞,每进去一次都要将整个画室搞得一片狼藉。 自从当了母亲以后,小唯变得大度了不是一点,虽然这种大度一看就知道是被自己儿子给硬逼出来的。橙子是唯一一个被她允许碰自己画具的人。可能她本来也不想允许,只是橙子不听她的话,毕竟一岁半的张绛也是唯一一个在大艺术家何之唯面前都毫不讲理的人。 童玉卓觉得很好笑,在见到橙子自顾自地拆开妈妈一张新画布开始画画时对小唯说:他拆画布的样子和你一模一样。小唯轻轻哼哼一声,答复道:因为他最近总是很喜欢学我。 第71章 一岁半的小孩确实处在模仿大人的时期。橙子在拆完画布后立马学着小唯画画的样子,坐在画架前的椅子上,一只手端着童玉卓送的水彩颜料盒,一只手画画。他把自己的妈妈雪的像模像样的,在画画中途还时不时皱眉,因为小唯会这样子。 他在模仿妈妈和画画这两件事上显得很活跃,没过几分钟后,画就画好了。他画的就是很简单的房子,太阳和我们四个人。用完画布后的橙子小心翼翼地从凳子上下来,随后装模作样地往后退几步,眯起眼睛说:……还,还不够! 小唯画画的样子简直被他完美无缺地复刻了出来。我们都觉得很好笑,随后看着他说完还不够后又往画布上加了几笔,最后终于满意地完成了整幅画:一张画有蓝色的房子,黄色的草地,绿色的太阳,和红色的四个人的儿童画。 现在这么看,橙子似乎是没能遗传到妈妈的艺术天赋。他画的一切在他这个年龄阶段都显得常见又普通,颜色上得还比一般孩子都要怪。当然,我也不知道等到他三岁时再画画,是不是会好很多。 毕竟小唯的天赋就是在她三岁时展露的。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画画。她将幼儿园老师发放的白纸用深蓝色颜料涂满,随后再用其他亮色随意勾勒几笔。整幅画很简单,也很复杂,那种用色配色已经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了。 她的艺术生涯从三岁的那幅蓝色画出现起,就辉煌地开始了。有句老话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这句话只适用于普罗大众,对于天才来说,天赋之间的差距才是最悲伤,最无法逾越的。 毕竟能成为一个广义认知的聪明的天才,所有这样聪明的人没有人不努力,到这个阶段最能拉开差距的就是天赋了;而天赋是稳固的,恒定而无变数的,在人出生时就被设置好。最悲伤的事莫过于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无法与天注定的人比拼。 小唯看着自己儿子的画,小小叹了口气。 2020年7月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张泽天今天来家里,询问小唯的作画进度。当他走进画室里看到橙子的那幅画时,显得很诧异,随后问小唯:你画的,还是张绛画的? 躲在小唯身后的橙子听闻张泽天的问题,一个劲地皱眉,也没有想要在自己父亲面前承认这幅画出自自己之手的意思。当然,这样的表现很显眼,张泽天立马就知道了这是他儿子的画,而后就嘟囔一声:一岁半的小孩能画成这样很不错了。 小唯没有说话,安静地待了一会,让张泽天自己随便在画室里拿走几幅画。父母之间微妙的氛围让橙子感到不适,这个几乎不怎么露面的爸爸似乎和自己妈妈的关系很冷淡。他现在已经知道怎么说爸爸了,但仍然在张泽天来家里时躲着他,张泽天让他叫爸爸时他也不叫,每次都只是躲在小唯身后。 张泽天对此貌似也没有特别在意,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几乎没有参与照顾孩子的环节里。张绛和他不亲近再正常不过了,他也没想着为自己辩驳什么。当然,他确实还算想跟自己儿子多少建立一点联系,说自己下次来有时间的话会带橙子出去玩。 他这次拿画时也想将橙子的那幅画顺带拿走,结果遭到了橙子的极力反抗。在见到自己的画被张泽天拿走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从妈妈身后跑出来,扯住张泽天大声喊:你不许拿!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张泽天倒是对自己儿子这种看起来非常小心眼的行为表示宽慰,他在发现自己这么做橙子会理他后,就一直逗他,直到橙子一边哭一边打他。后来橙子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抢不回来自己的画了,便拉着小唯叫小唯向张泽天要画。 小唯眨了眨眼,视线只在张泽天脸上停留了不足一秒,随后立马移开。她在和张泽天对面时永远保持沉默,不搭理对方是她能做的唯一反抗。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小唯自上而下散发出来那熟悉的冷意才会从她温驯的包浆里一泻而出。 张泽天很显然会因为她这样子感到烦躁,但在儿子面前他不好发作。小唯没对张泽天说任何话,只是低下头来对自己儿子说:绛,下次妈妈带你画水粉,会比你现在这幅画更好看。 敏感的橙子早在察觉到父母之间越来越不对劲的情绪时就停止了哭泣。他转悠着自己黑黑的眼珠,很是警惕地望着张泽天,随后又躲回了小唯身后。张泽天这时看起来很沉郁,放下自己儿子的画,说不带走了,算了。 他匆匆拿了两张别的画,都比较小。小唯这时擅自从画室里走开了,橙子跟着她一块。 张泽天走到玄关处,语调恢复成平时那般懒散滥贱,叫小唯再多画点,随后就走了。 2020年7月1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我们今天又去了一趟人工湖。这次是橙子提出想看天鹅的,他在看电视里的纪录片时看到了大雁,以为它们是天鹅,很兴奋地扑进小唯怀里,说自己想看天鹅了。 童玉卓也来了,这次给橙子带了一个木制的小鳄鱼。橙子很高兴,拿着那个小鳄鱼玩了很久,在人工湖边上时都没怎么去逗天鹅,倒是小唯一直站在湖边看天鹅。 作为艺术家的小唯确实很痴迷于天鹅。我感觉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能待在人工湖边看很久很久的天鹅。也不知道欣赏天鹅是不是所有艺术家的共性,以前语文老师介绍王羲之时,也说他特别喜欢鹅。 第72章 当然,他似乎喜欢所有鹅类,包括家禽的那种鹅。我仍然记得小时候看过与王羲之相关的故事。他在听闻一位老妪家有只非常漂亮的鹅,就立马与那位老妪联系,说自己很喜欢她家的鹅,想来见鹅。 等他拜访老妪家时,老妪笑眯眯地端上来一锅炖好的鹅肉,对王羲之说,这鹅可肥,可漂亮了。先生您是喜欢鹅吧,它一定会很鲜美,不会让您失望。 书上说,当时王羲之看到锅里的鹅,差点都要掉眼泪了。我就觉得他们艺术家真的好善感,毕竟像小唯这种冷漠的人,在第一次看到自己觉得很漂亮的天鹅时也哭了。因为她当时病得很重,我还以为是她发病了;但她说自己哭,纯粹只是因为那些天鹅太美了。 第31章 30 2020年8月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小唯的新画在今天被竞拍了出去。这次的竞拍仍然通过直播进行了公开。橙子在手机上看到妈妈的画时表现得很兴奋,一直看着屏幕说:这是妈妈的画,妈妈的画上电视了。 作为一个不足两岁的孩子,橙子的词汇量大得惊人。与他同龄的小孩不一定能将“上电视”这一词说出口,而他现在已经能够理解大部分词语,虽然还不会识字。 我觉得这和小唯跟他说话的方式有关。小唯在语言上的用词总是非常不口语化,她很喜欢用大量名词,修辞也说得很多,这不符合大部分人的说话习惯。比如我在看到童玉卓罕见地穿了一件很花的格子衬衫时,我会说她今天穿得很花很亮;但小唯会说她今天是醒目的,像只花蝴蝶。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小唯是如何为橙子解释“父亲”一词的。一日橙子询问“父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唯没有回答这是“爸爸”的同义词。她只说,父亲通常意义上是指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男性。 橙子这时喃喃道:那“父亲”就是“上帝”或者“老天爷”的意思;小唯说他可以是,但多数时候不是。“父亲”只是“父亲”而已。上帝和老天爷能够掌控世界,可父亲不行。父亲就像是一车番茄。红红的,带有酸味的圆形果实是番茄;腐烂的也是番茄,破损的也是番茄;软的,硬的,泛黄的,泛青的,它们统统不一样,但全部都是番茄。父亲的形态各异,但都是父亲,就那些不一样的番茄一样。 妈妈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不是老天爷,不是上帝,只是一个长有粗糙胡子的父亲,手上有块状的厚茧,力气非常大。小唯抱着橙子缓慢说道:妈妈的父亲很会打铁,能做出很多东西,但无法创造世界。 橙子听后皱着眉头哼哼一声,样子是似懂非懂,最后却吐出一句话:我不想要坏番茄,我想要好爸爸。 2020年8月1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疫情过后的今天,正处于暑假阶段,街上有很多学生。吃完晚饭后的天还是很亮,所以我们出去玩了,跟着人群一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散步。 距初次解封的时间不算太长,大家都兴致满满。与社会没有太多接触的橙子第一次这么开心地在路上到处跑,看到了很多很多新奇的玩意,想买这个要买那个。 对于橙子的私欲,小唯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尽量去满足。自己儿子想要的任何玩具,她基本上都给小孩买了。这次也是一样,没过多长时间,小唯就已经没法帮他全部拿下新买过来的玩具了。 童玉卓给橙子买了一个小小的书包,是深蓝色的,用来给他装自己喜欢的玩具。橙子很高兴,说玉卓阿姨最喜欢他了。我和小唯听后觉得很好笑,这小孩总是很会见机行事,一张小嘴不知道有多甜。 得到小书包的橙子一直将书包背着,还是在四处兜兜转转。我和童玉卓都不是很能跟得上他,真是苦了小唯。 小孩上身精力的旺盛程度超出我的预想。连两岁都没有的橙子像只浑身围绕着闪电的雷鸟,总是拥有放不完的电。他也不是一个怕生的孩子,正处于牙牙学语阶段的他拥有强烈的表达欲,会和路上很多人说话。 我们时刻注意他的安全。小唯一直待在他身边,偶尔他跑得太快没能跟上,在他停下来和陌生人说话时也会第一时间赶过去。这场单方面的追逐戏码很有趣,倒不如说,看小唯带孩子就是件很有趣的事,因为她在应对橙子所有的固执时都是束手无策的。 大概逛了一小时,天刚开始黑。我们走到步行桥河边的一处健身器材区,那儿已经有人开始玩烟花了。他们手上的烟花是老式的,就是那种一根根的,在点燃后只会发出微小声音的样式。 橙子第一次见,特别想玩,就跟小唯说:妈妈,我也想玩这个。小唯便带他玩,找到路边小贩顺带也为我和童玉卓带了几根。 因为这种烟花相对安全,也比较环保,很多大人会带着自己的小孩玩。我们周边有很多亲子,都是父母带着小孩来玩的。橙子也比较热情,看到很多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就会上去搭话,跟他们一起玩烟花。 他很喜欢这种拿在手上呲呲发亮的东西。他在看着烟花棒燃烧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拿着它们在空中画圈,随后大喊道:魔杖!魔法棒!他才两岁不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到这些词的,有可能是小唯给他看的哈利波特系列电影。 第73章 橙子的热情很有感染力,很快他便和自己攀谈上的小孩的一家人玩得很开心了。在与人相处上,他已经比小唯强了不知道多少了。小唯见他完完全全融入别人家并且丝毫没有违和感后,也没再多操心,只是坐在一处休息椅,安静地守着他,时不时看看被风吹动的河面。 我们都跟着她一块坐下,一起聊聊天。童玉卓说橙子真的很聪明,他对自己周边的一切都很满意,也很乐意学习世界,因此跟同龄小孩说起话时感觉都不一样。他说的那些话很像大孩子才会说的东西,譬如用修辞“像”,“似”,“如同”。 毕竟小唯说话就是这种味道。小孩会学大人说话。橙子妈妈说话是什么样的,橙子说话就会是什么样的。我这么讲到,随后轻笑了一下:幸好他的妈妈不是我,不然他现在估计就会骂脏话了。 小唯轻哼一声:你也不愿意改改这点。我则反驳道自己说脏话也不是为了去侮辱别人,只是有时语气来了,用脏话更舒服点。就是语气语境啊,有时候说得太正式了,真的没有脏话带来的那种感觉和气势。我一边讲,一边跟着她和童玉卓一起笑。 至少我从来不在橙子面前骂脏话。我对小唯说:每次见到你和童玉卓说话时一点脏字都不带,就不舒服。你们太斯文了,让我感到不适。特别是小唯你,你说话就跟说书一样,文绉绉的。我耸了耸肩继续调侃道:可能艺术家就是这么说话的吧。 小唯听后,偏过头去轻哼一声。她懒得和我拌嘴了,看看自己儿子现在在干什么。我只好转过头去逗童玉卓,问她觉得是小唯那种听起来特别特别华丽的口语好些还是我这种脏话连篇的口语更合适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她笑了笑,说自己还是更喜欢文艺一点的。 算了,我就知道她肯定会依着小唯。我装作自讨没趣地样子别过头去,和小唯一起看橙子在干嘛。 橙子手上的烟花棒早早就玩完了,现在正在和他新认识的一家子人玩健身器材。他见到别人家的小孩在吊单杠,自己也想吊,但是太高了,他上不去。 和他一起玩的那个小孩要吊单杠,就叫爸爸来把自己举上去。这时橙子看了小唯一眼,但意识到妈妈很有可能无法将自己托那么高,高到让他碰到杆,突然一下就安静了。他在发现这是一项爸爸和小孩互动的游戏后,在原地就这么站了一小会,随后立马活动起来,询问别人的爸爸能不能将他托上去,让他玩玩单杠。 小唯突然站了起来,望着自己儿子仿佛无事发生地仍然玩得很开心,一时间愣在原地,很是不知所措。 2020年9月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玉卓红在无数次面向大众后无疑成为了今年的流行色。自《安心色九则》问世后,小唯每张面向大众的作品都大量运用了这种颜色。随着有关她和她的画的讨论热度升温,玉卓红变得越来越受追捧。 现在在很多饰品里能够看到这种颜色,虽然小唯最初创造玉卓红的目的不是如此。她也确实用这种红色设计了几个头饰,这些设计被一家奢侈品大公司相中,花高价将它们全买了下来。 很显然,这些漂亮的饰品抓人耳目,新冠期间人们积攒的购买欲在这时候通过这些美物得到释放。很多人都买了玉卓红相关产品,至少我上街时能注意到一些。 童玉卓已经知道很多事了。她这段时间来小唯这里时看起来都特别开心—当然,她的表现一直都是镇定的,但她最近跟我提及小唯的次数多了不是一点点,证明她真的因为小唯的这个礼物高兴了不知道多久,特别是从我这里得知小唯特意选了2月14日这个日子将东西送出的。 我问她,收到现今最受瞩目的艺术家的情人节礼物有什么感想。她说这太美好,太浪漫了,一点也不像真的。 共事的人和她认识的很多人,甚至是过来委托的客户,都询问这个玉卓红里的玉卓是不是她。她一开始还以为他们在开玩笑,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种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红色;后来在看到网上出现的那种熟悉的红色后,她才知道,玉卓红的玉卓十有八九与自己有关。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心态。童玉卓说,就算每年生日都在给小唯送礼物,每年的情人节也会送,但自己从来就没想过收到回礼。就像对唯的爱一样,我从来没想过她会回应我。她这么说道,那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让我感觉又可爱又辛酸。 也不是怪小唯太冷淡所以觉得童玉卓很辛酸。而是作为一个几乎没有缺点的人,童玉卓真的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她竟然在这段关系里会显得这么卑微。她的出生是顶尖中产,她付出的努力众人未及,她也是脱颖而出,极其出众的——好成绩,好相貌,好大学,好工作,好家庭,好性格……活脱脱是个完美无缺的,那个永远会出现在所有人口中的“别人”。 而这一切,只因为小唯是个天才,突然一下就变得低下了。优秀的普通人和天才之间仿佛有一层厚厚的屏障,出生的那一瞬间就什么都被决定好。反观小唯,我作为她的姐姐只能尽量客观地,不带情感地分析她:她出生在底层中产,原生家庭非常糟糕,性格也因此极度不合群,不讨人喜欢;身体和精神都很差,脆弱而荒芜,除了天赋和外貌,其他一切的评定都会是负分。 如果小唯没有一个天才艺术家的脑子,她就会和普罗大众一样——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凄惨。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通过读书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稍微好了些。失去能力的小唯,就会是下一个我,而她这样的性格又注定了会比我更难以适应现今社会的规则。 第74章 就是成为生命个体的那一下,基因重组的那一下,小唯赢了,因此她就永远赢了。这很不公平,但也很公平。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去重新斟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这句话。 2020年9月18日晴 《湖月》完结了,订阅的人非常多,在那个频道也算是一个现象级作品了。这次我虽然还是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收到的反馈都挺不错的。 尽管我为此感到开心,但最近还是不打算做这个了。今天入职了一家新的出版社,工作重心会放到那上面去。 我的人生就是失业和入职的无数次交替。 2020年9月3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橙子已经学会自己玩手机了。他很喜欢在手机上看妈妈的画,因为会有熟悉感。 在他看到作品《绛》的解说时,他问小唯:妈妈,这是你画的我吗?小唯回答是的,摸着他的头说,这是送给他的诞辰礼物。 他在得知这幅画是小唯特意为他而画的时候很开心,对着这幅画连连夸了几声好看,随后又说最喜欢这幅画了。小唯也很高兴,因为这幅画她本身就很喜欢,当时画完都想留着不卖,虽然最后还是被张泽天给卖出去了。 后来橙子又看到了小唯最出名的作品,价值将近六千万的《蓝湖公园》。他在看到这幅画时一反常态地很安静,像个大人一样欣赏了一小会,随后说这幅画真漂亮,因为是蓝色的,他觉得蓝色特别特别好看。 橙子问小唯:妈妈你画的是什么地方?小唯回答说:这是妈妈和姨妈老家的蓝湖。蓝湖很漂亮,安静地镶嵌在蓝色山谷里。它很美,是妈妈和姨妈最喜欢的地方。 听到湖和山谷的橙子似乎思索着什么,随后发问道什么是湖,什么是山谷。我和小唯在听到这个熟悉的问题时相视一笑。小唯笑着说它们是很美很美的大自然,而橙子便追问道大自然长什么样。 大自然就像玉卓阿姨送给你的水彩调色盒,有很多很多种颜色。我擅自接过小唯的话回答。橙子在听后很高兴,说那大自然很有趣,是大自然的蓝湖和蓝色山谷也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地方。他想回妈妈姨妈的老家,去看湖,去看山谷。 第32章 31 2020年10月1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张泽天今天来看儿子,说自己之前答应了带他出去玩,现在来兑现承诺。 橙子很不给面子,他不喜欢这个与自己形同陌路的爸爸,因此在张泽天想抱他的时候表现得很抵触。他总是在口中喃喃道:要妈妈抱!要妈妈抱!随后缩进小唯的怀里。 张泽天因此很为难,并且开始表现得烦躁起来。小唯不想让事情继续难看下去,做出了一个决定:她也跟着张泽天橙子一块出去玩,这样的话橙子就会愿意同这个基本上不会怎么带他的父亲呆着了。 他们没出去多久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只有何小姐和橙子,张先生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家里的保姆跟我聊天时说道这件事都觉得很后怕:感觉何小姐的丈夫是个脾气很差的人。 我说这种感觉一点也没错,张泽天就是这样一个人。 2020年10月2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七岁。 带橙子回老家看蓝湖了。我们从汤姐那儿得到一个消息:蓝湖和蓝色山谷的地段正在准备开发,政府开放出售此地的土地使用权。小唯对这个讯息很感兴趣,她在最近出售完画和许多设计后手上有一大笔闲钱,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能买下蓝湖和蓝色山谷地段。 往日不算特别惹人注意的蓝湖开放使用权的原因很简单:蓝湖地段来往的人并不多,占地面积却特别大,保持它的美丽需要钱来维护。如今疫情刚过,经济形势不好,政府资金可以用在更有需要的地方。如果有人愿意承包蓝湖这个地段,对于本市和蓝湖本身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我们得知了一下盘下整块地段的价格,虽然不便宜,但在各种政策的扶持下并不算完全不能接受。小唯对于蓝湖地段非常有购买欲,我也不阻止她,因为她并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头昏脑涨的人。我只是告诫她,盘下那里需要的可不是一笔小钱,而且她应该还需要办理许多繁杂的手续,并且不会因此获得任何收益。她说她知道,自己会好好想想的。 看来小唯是肯定要盘下蓝湖了。我望着她脸上一如既往的淡然表情挑了挑眉。 2020年11月18日晴 今年二十八岁了,小唯。祝你生日快乐。 疫情是始料未及的,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我们曾计划过很多次远行,都因为疫情流产了。好在我们仍然在一起,没有随着报告上受感染人数的数字一起滚动不停。 这次在你的生日里,橙子为你唱了生日歌。他不着调的稚嫩声音像是空气里跃动,带动着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起,不断舞动,幸福感溢满整个房间。 08年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忘了很多事,写了好几本日记。现在再想重新回看之前所有的日记,就需要花一段时间和精力了。我没有选择继续回看,心态也已经变得很好了:很多东西忘记就忘记吧,什么东西都讲究一个随它而去。 书上说,人的大脑不是在无意识地遗忘,遗忘是它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方式,是主动的,因此我现在觉得遗忘不可怕了。忘就和想起一样,都是组成我的一环,就像生与死,是不可控的。我在发觉这世上并不存在完全为我所控的东西后,释然了很多。 第75章 仍然记得二十八年前的今天。无论姐姐怎么忘,你出生的样子从来没有被脑脊液冲淡过。记得你的呼吸,记得你的心跳,记得你的抓握反射。我抱着你,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仿佛抱住了你小小的心脏一般,指腹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属于生命的律动。 是否在那时起,我们的心脏同调了?同时起搏,同时冷静。我在思考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的共济性,究竟能不可思议到什么程度。 橙子在自己一岁多的时候看到蓝湖,问出了你小时候问我的话,就连语气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是巧合吗?我当时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这是人的共济。我觉得这种无意识的重合很浪漫,像诗一样美。 今年为了制造一场有意的重合,姐姐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一盒蜡笔。我总是想起你八岁生日那年的事。你拿着一只红色的蜡笔在一张白纸上肆意乱画,将白纸画成红纸;我问询你是否热爱画画,而你回答不知道。 又在不停碎碎念。我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事很想问,但不记得了。我三十六岁了,人生正在逐渐做减法,可对于有关你的事却很希望自己能做加法。我感觉你越长大,就越神秘,像是悄悄藏入黑云中的皎月。 最后,姐姐很爱你,千千万万,日日夜夜。祝你生日快乐。 2020年12月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童玉卓来访时给橙子带了一把玩具枪。橙子很喜欢,拿着这把枪自顾自地完了很久。后来他玩累了,就拿着张纸趴在地上画画,用的是我送给小唯的那盒蜡笔。 他画了那把枪,虽然不是很像,但大概能看出个形状。童玉卓送给他的这把枪是绿色的,但他还是把颜色上得乱七八糟,用了很多橙色和黄色。他也快两岁了,在画画这件事上貌似还没有像小唯那样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 今天他在画完自己的新玩具枪后立马拿给小唯看,想让小唯夸夸自己。小唯在看到儿子画的那把枪后一怔,但立马恢复过来,随后说画得好看。我感觉她愣住的那一瞬间肯定在想:这小孩到底在画什么鬼东西。但为了保护儿子脆弱的自尊,她得表现得不那么嘴毒。 童玉卓也跟着小唯夸橙子的画。相比起小唯这种敷衍地说好看好看,童玉卓的表扬就走心多了。她会夸橙子这个枪身的形状画得很可爱,会说他上色很鲜艳亮丽,诸如此类的细节性的夸奖。 橙子很开心,特意自己跑进画室里,学着妈妈的样子把画纸放上画架。他为自己的新枪和画高兴了一整天,在作品受到大人们的一致好评后备受鼓舞,遂又动笔画了好几幅自己的玩具枪。 他每幅画的上色都惨不忍睹,画里的枪永远就不是绿色的。小唯见状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望着儿子随意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张画。我望着现在和童玉卓玩得不亦乐乎的橙子,跟小唯耳语道:看来他没能遗传到你对色彩的天赋。 小唯听后眨了眨眼,随后轻轻喃喃一句:我没给他一双能看到真正色彩的眼睛。 可不是嘛。他没能得到你的眼睛。我笑着说道。你那双几乎能辨识所有蓝色的眼睛。 2020年12月20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张泽天家最大的印刷厂不慎失火,听说是工事故障所致。这场事故里死了三个人,亏损很严重,一下子给张泽天造成了极大的经济负担。 我本以为这次他回家只是为了找小唯拿画继续出去卖。当然,他确实拿了,但我没想到他竟然还主动跟小唯提出了离婚。 他认识了一个房地产大牛的女儿,和他差不多大,但很有钱,也和他处得很好,跟他很对得上眼缘。他似乎是想和房地产老板的女儿相好,这样的话自家经济亏损还可以让女方家补一补。 有人说,他们私底下早就暗暗勾在一块了。女方年纪很大了,至今未婚,所以结婚意愿很强;听说张泽天就是在她提出结婚的想法时开始计划着跟小唯离婚的。 这下就算和小唯离婚要分财产,以后也不一定能要得上画,但也不重要了。那位女老板可比他有钱多了,在商圈的名分也很响亮。至于这样的女性到底是怎么看上张泽天的,我也不清楚,当然也不是很好奇。 我大概的猜测是,女方被张泽天的创业励志故事所打动,觉得他很有能力。一个中年男性,在家里破产后重振家业,还凭一己之力创造出了现今人们熟知的天才画家何之唯,这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在营销这点上,我倒是承认他的能力。他确实已经算是很成功了,只是挤入商圈挤入精英阶层仍然还不够。他在业界做出的成绩就是小唯,小唯仿佛是他的一块招牌一样,很多人都顺着这块招牌认识了他找到了他。 现在这块招牌已经出现破损。小唯的病重和橙子的存在都让这位画家的创作陷入难产,她正逐渐变得无法满足张泽天的需求,换句话说,她的价值马上就要被烧完了。同样对生活表现出强烈不安的张泽天,在敏锐地察觉到小唯的无力后决定抛弃她,寻求一个新的靠山。 也许在当年看到小唯发病最严重的那时候,就是他说小唯这下是彻底疯了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要将她丢弃。我也不想再说什么,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还是感谢他的忘恩负义和自私自利,没有这样的性格,小唯这辈子都无法逃离他,将会永远被他给毁了。 第76章 小唯在得知这件事后,沉默了很久。对于这个讯息,我简直欣喜若狂,认为2020年发生在我们家的第一件好事就是张泽天终于肯放过她了。小唯解脱了,我当时就只想了这么多,所以一直在跟她掰扯离婚后的计划。 她的反应冷静很多,不悲不喜,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自己平时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这时才慢慢被她没有回应的冷意所降温,眨了眨眼,轻轻询问道:怎么了? 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只是低着头垂下眼帘,脸上是种说不出来的表情。 绛呢?她询问着,瞬间显得极度无助。 2020年12月21日晴 童玉卓叫小唯现在就和张泽天离婚。子女在不满两周岁之前,法定在非特殊情况下都会把抚养权判给母亲。 我们得知这个消息后明白这个方案不可取了。现在已经晚了,张泽天肯定是早就算好了,就算小唯现在叫他来协议离婚,他也可以拖着不来,直到橙子满两岁。 小唯似乎走神了,在童玉卓这里了解完大概情况后就一直显得心不在焉。童玉卓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木讷,感觉很难过,抱住她很长一段时间,随后向她保证自己会好好帮她打这场官司。 2020年12月27日晴 橙子今天两岁了。小唯为他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是皮卡丘形状的。小男孩人生中第一次吃生日蛋糕,狼吞虎咽,满嘴奶油,大声说出自己的愿望是每天妈妈都能为他买蛋糕。 橙子特别高兴,今天说了无数遍最喜欢妈妈了,亲了小唯很多次。他玩得很疯,喜欢蜡烛熄灭的瞬间,品尝不知多少次美味的动物奶油。最后他累了,晚上八点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唯将他抱在怀里,望着他很久,希望将他此刻的样子永远烙进脑海。 他比以前长高好多。小唯坐在我旁边轻轻呢喃道。再长大一点,我的怀里就塞不下他了。 她说完后笑了笑,就是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下眼泪就出来了。我见状有些鼻尖酸楚,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绛今天两岁了。小唯哭着说。他两岁了。 2021年1月13日雨 小唯,这是你的决定。无论选择离婚还是不离婚,姐姐永远支持你。 2021年1月17日晴 孩子判给了张泽天。因为小唯有精神病,而且经济条件不如张泽天好,法院决定让父方将孩子带走。 童玉卓因为没能为小唯争取到抚养权,一整天再没说话。 2021年1月29日晴 搬出去的那天橙子哭得很大声,竭尽全力地叫妈妈回来。小唯没有回头,坐上车后才开始哭。 我们应该深夜再走。她控制不住地呜咽。至少……至少等他睡着。 2021年2月10日晴 新房子在小唯以前就读的美院附近。小唯接受美院的邀请,打算去当特聘教授讲课带学生了。她最近的状态不好,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虽然对她这个决策表示怀疑,但我没有阻止她。我觉得她不会做无意义的事,因此没说什么。 2021年2月17日晴 童玉卓来看小唯了,习惯性地带上一大束玫瑰。 很可惜这个房子没有花圃,家里还没有购入花瓶。 第33章 32 2021年2月28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小唯成功将蓝湖地段盘下了,打算在那儿建一个艺术馆。她为艺术馆出了设计图,我看了,这个艺术馆很大,馆内还有很大一块区域是画室。 小唯说,这个画室是开放的,所有人都可以进去创作。她说蓝湖周边的风景很美,如果有人看到这么漂亮的事物迸发出了灵感,都可以跑去艺术馆的画室把自己的内心画出来。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浪漫,虽然说出这句话时,她正把自己喝得烂醉。 2021年3月9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我不知道她在美院里讲课会是怎样的。她最近每天都会喝酒,还开始抽烟了,精神状态很差。 2021年3月24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悄悄去了美院打探风声。刚入职不久的小唯似乎做得很好,她的课很受欢迎。我在院校里随便找了几个小孩聊天,他们说小唯的课基本上是坐满了人的。她只愿意带那么点学生,所以报她的课有很多要求。 原来是因为她的高调,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愿意去凑热闹吗。我一边思索,一边询问。那些小孩笑了,说除此之外还因为何之唯很年轻,很漂亮。上她的课很显然比上一般的老教授的课要赏心悦目,而且她确实很厉害。 她讲什么了?我表现得很好奇,也的确很意外自己的妹妹风评原来这么好。 就是和别的老师不一样。有个小孩说。何之唯对艺术有自己的见解,而且也经常演示自己的创作过程。 何之唯并不是什么很积极的老师。她看起来总是很累,说话也是冷淡的,没有任何激情可言。现在课上了小两个月,很多报上课的同学和她稍微熟络了点,就跟她搭讪,问她为什么会突然过来讲课;她说因为学校给钱了,不然的话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带小孩。 说到底,她也没比我们大多少。她还带硕带博,有些学生是真的比她还年长。也不知道她怎么好意思对着一群和她自己差不多大的人说带小孩的。那个小孩笑了笑,随后继续说。 第77章 教授时长并不久的何之唯,现在已经被学生们总结出了很多经典语录。这位美女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近,你会发现,如果主动找她聊天,她还是很愿意搭理的。有人真敢调戏她,问她有没有对象,没有的话要不考虑一下自己;她对这类问题的回答基本上都很搞笑,无论是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是轻蔑地哼一声,随后说:你配? 她的有趣程度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囊括的。小孩最后说道。每天给人的感觉都是对生活充满了失望,很嫌弃自己的学生,不跟她说话就完全不会出声——但一鸣惊人。 我真想把这些话全部录给小唯听。也不知道她自己听到这些评价时会不会笑。 2021年4月6日多云 最近小唯总是待在美院里上课,上完课就在家里马不停蹄地画画。现在已经没有人催促强迫她画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辛苦。我感觉这段时间她完全就不想让自己闲下来,一直把自己的每天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很担心她这样子。她又喝酒,又抽烟,与此同时还在服药。这种状态很奇怪。我只能把她买来的酒藏起来,要不然就是带到我的房子那边;烟也是,虽然买的都是那种清淡的女士香烟,但我会悄悄把这些东西扔掉。 都吃药了,怎么还这样?虽然以前她还是抑郁症的时候也是服药时喝过一次酒,但她也就喝了那一次,所以我当时没说她什么。现在她所作的一切,明摆着就是要折磨自己。 2021年4月1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我叫童玉卓劝劝小唯,今天童玉卓便捧着玫瑰来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吃晚饭,也还是很愉快,晚饭后又去了人工湖,虽然这次湖里没有天鹅。 小唯一如既往地站在湖边,没有天鹅就望着湖面。她捧着童玉卓送的玫瑰,似乎在回忆什么。童玉卓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后,走到她旁边和她聊天。我没有去打扰她们,离得比较远,自顾自地在湖附近随意走动。 看着她们一如既往地说着悄悄话,我稍微安心了点。她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挨得很近,大抵在耳语,从很多角度看起来像是拥吻。我已经不那么关心她们在说什么了,这也不重要。我只希望小唯能好起来,她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的生活变数了。 童玉卓和小唯的交谈时间总是很短,她们每次像这样的对话只会持续不超过十分钟。这次童玉卓抱了小唯,也只抱了一小会,随后就松开手,两人一起慢慢在湖边踱步。 她们俩今天穿的都是白衣,漫无目的地踏上湖中的石头路,像是一对迷路的天鹅。 2021年4月3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我的劝诫无效,但童玉卓的劝诫有效。小唯最近这几天不怎么喝酒,烟也不抽了,心情不像以往那般沉郁。至少她在说话时表现得很温和,不是那种每句话都带刺的类型。 她还是把自己每日的行程安排得很满。白天上课,晚上画画,人就像一个陀螺一样不断旋转,也不知道休息。她孱弱的身子支持不了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因此在今天全线罢工。低烧一整天,没力气吃饭,课也是找别人代的。 我今天也没有去上班,请假陪着她。离婚以后,她一直忙个不停,整个人虚弱了不少。她画了很多幅有关儿子的画:橙子的肖像、他的婴儿床、她们一起睡的那个房间、儿子画画的样子……每张画的颜色都很触目惊心,诡异而悲怆,附带着浓烈的思念和忧伤。 她不停地给自己找事做,总是抽烟喝酒,妄图用这些无力的手段荼毒自己过分敏感的神经。与儿子分开所致的伤口让她疼痛难忍。如果不这么做,她每分每秒都会清晰地感受到剜颈一般的痛楚。 她备受折磨的样子扼杀我。我永远无法,无法逃避这场双人的刑罚。她人生的灰度大得像是纯黑,颜料、调色板和儿子是她生命中唯一的色彩,而这些东西也在离她而去。每次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在滴血。 今天守在她的床边,我捂住她的手,和她说话。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像今天这样平淡而普通的谈话很少见,我不生气,她也没哭。我问她,累吗?她说累,尝试去理解世界需要经历漫长的精神内耗。她说她很想放弃,叹了口气,斟酌很久后抛出大段内心独白。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将这些话忘却。这一整天,她的话回旋在我脑海里,反反复复,清清楚楚。 “我是天生的疯子,这与疾病,与家庭,与社会无关。我生下来就是那个疯子。我是白色羊群中的黑山羊,在清醒地意识到这点后总是无法接受自己。”她说。“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自己身上的疯癫。” “因为对自己残缺的样子不满意,怎么补都补不上,所以就想把自己杀害。就像是你画画时画不出满意的样子,你就会想把整幅画丢掉,扔进垃圾桶。” “我想象无数个自己死亡的样子。白天构思,晚上做梦。梦里我一个人快乐地消失,在一处湖面寻找到一只拥有一身亮蓝色羽毛的天鹅。那只天鹅将我捎走,一瞬间,一刹那。” “当意识到死亡很美时,我就知道我马上就要被自己杀死了。” “总有人说,既然决定不了出生,至少要决定死亡。其实大家都没什么自由可言。每个人都决定不了生死,我也一样。母亲,姐姐,绛和童玉卓,你们的存在牵动着我。我的消失不具有单独性,就像一根链子,就算只断一节,整条链子就被毁掉了。” 第78章 “也不是这么难理解的事。食物链的一环灭绝,剩下的环都有被抹杀的风险。有些调查报告显示,一个人的自杀会导致其亲属的死亡率倍增,因为亲属会被大众指责谩骂到为什么没有关注到自己的家人。不仅是亲人,亲密的朋友也会被无差别攻击。遭受亲近的人消失的痛苦后,还要被攻击,这很致命。” “——人的社会性可以是良药,但多数情况下是毒药。” 她顿了顿,随后继续说:“……我总是反复思考,决定离婚的那一瞬间,绛会不会恨我。” “我很清楚他会。但我还是选择抛下了他,就像是我们父母当初想抛弃我一样。也不是因为我恨他,所以要以离开这种方式去惩罚他。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再建立任何联系。这很幼稚,很自私。我知道,我知道。” “或许我真的不在乎他。我爱他吗?我反问自己。相比起让自己长久地待在地狱,只为陪伴他,我更愿意自己脱离苦海,让他下地狱。我已经忍受不了了。我不想再这么耗下去了,因此选择了离婚。” 我当时望着她,差点要哭出来。她叹出长长一口气,似乎已经说累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坦诚,向我诉说一直以来的心境。她说没必要尝试去理解她,而我却在那一刻真的理解了,因此只觉得痛苦。 最后我问她,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她当初选择和张泽天结婚的原因了。她似乎变得又有些警惕,沉默了一会,随后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会告诉我真相的,但不是此刻。 2021年5月1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今天带小唯去医院复诊,医生说她的情况一般,但不需要再吃这么多药,因此给她减了药。 我看着她桌上的药时而多,时而少,反反复复,反正永远也不会清零。她消瘦的身影和这些药产生的对比如此强烈——人很有可能消失,而药不会。 她还是照常上课,画画,偶尔去一趟蓝湖那边监察艺术馆的情况。有时她还是会出现幻听,说听到绛在哭,哭着问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他。她打电话给张泽天,说想见一见自己的儿子,结果遭到拒绝,对方总是说还没准备好,最近很忙没时间。 每次看到她打完电话后垂下手臂就这么愣在原地很久,呆呆的,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很心疼。 2021年5月27日晴 今天她尝试割腕,被我阻止了。 2021年6月8日晴 我很害怕。工作辞掉了,我得看着她。 2021年6月19日晴 你真的要这么残忍地抛下我吗? 2021年7月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今天小唯的状态好了点。她还是不能减药,减药后整个人就会变得很极端。前两个月尝试自杀了两次,好在都被我阻止了。 我很奇怪,她上课时似乎没人发现她的异常。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撑得过白天,却无法撑过黑夜。她能够正常工作,正常画画,却无法正常入睡。她歇斯底里的症状似乎又复发了,只是发作时间通常都很短。 2021年7月2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盯着小唯一个多月,她的精神状况好了不少。近段时间她的情绪都很稳定,工作上也没问题,个人作息都很正常。她还特意在学校周边找到一处空闲的租赁间当自己的工作室,因为家里没有地方让她画画,在学校里搞创作又总会有很多人围观。 童玉卓在近段时间里也一直过来看她,好好照顾她。家里买了很多新花瓶,装的全是玫瑰。 我现在也没什么要求,只想小唯不必每天伤心。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创作,讲课,什么都好,只要能让她高兴。 2021年8月1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蓝湖那边的画室建得差不多了,我们打算去看看。 小唯要求施工队把房基各路设备设施建好后,优先做画室。于是在艺术馆其他地方完完全全都还是水泥墙时,画室就已经很完善了。我觉得这样的施工方式很离谱,也不知道小唯到底是怎么说服那些人这么做的。 整个画室全是用圆木搭的,空间的主色调是漂亮的清淡肉橙色。射灯做的是冷光暖光随意调节的,有一扇墙做了落地窗。再购入一些绘画器材,这间画室就已经可以供人使用了。小唯说,叫施工队先做画室,是因为自己很想在这里画画,透过画室的落地窗,就能看到蓝湖。 我调侃道她也不嫌麻烦,还特意从美院那边做个飞机来这里画画,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说她乐意,为了追求美,人总得牺牲点什么。 拗不过她。至少她在看到画室建成后很开心。 2021年8月2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童玉卓来了,今天我们一块去了动物园。出行看动物的主意是我提的。最近小唯从美院回来后总是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又开始变得喜欢发呆,显得有些讷讷的。我不希望她在家里闷太久,因此决定带她出去走走。 去动物园的想法源自以前橙子说过,想要妈妈带他去动物园。我记得那时候小唯正带着橙子看动物世界,在看到电视里这么多老虎狮子,斑马羚羊等等各类动物时,他很激动,会指着屏幕大喊老虎!老虎!狮子狮子!以及其他出现在屏幕的动物。 第79章 我们驱车过去,虽然是暑假末,但来的人还是很多。园里有很多带着小孩来玩的家庭,小唯的注意力也因此鲜有放在动物上,一直都在注意络绎不绝的行人。她今天的话多了些。兴许是触景生情,她说了很多有关橙子的事。 绛很喜欢老虎。她这么说道,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浅浅笑了一下,随后立马又变得很伤心。 好在她没有流泪,不然的话我就会哭出声来。 2021年9月14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八岁。 小唯现在很喜欢自己在租赁的画室里呆很久。我时常去那个画室里找她,她把自己的空余时间全部花在那里了,完成了好几幅画。 没有了张泽天的压迫,也不需要再带孩子,情感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丰沛,小唯的创作效率高了不少。这些画她都没有想要出售的意思,在今天却突然说,画室里放这么多画很碍事,希望能把画放我家里。 我很诧异,问她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些画全运回自己家,她说自己家我们经常住,我的家不怎么住人。我不介意的话,我那个小家就当个贮画室也挺好的。她以后还会有一些画要放。 她这么考虑也有道理。我同意了,将这些画分批往自己家里放。 2021年10月3日晴 张泽天这个神经病,今天打电话跟小唯又说要复婚。 2021年10月17日晴 小唯的状态变得糟糕了,很显然是被张泽天给激的。她这几天频频接到对方的电话,对方说他们得复婚。张泽天和房地产女儿结婚的事怕是没成。我向一些知情人士打听情报,他们说女方最终还是嫌张泽天地位不及自己,钱财也就那样,所以婚没能结成。 所以我在当时就想:这么有钱有势的女性是怎么会看上张泽天的。当然,现在也不是嘲讽对方的时候了。现在小唯又接二连三地被他骚扰,我可不能坐视不管。目前最重要的事是帮小唯远离这个疯子。 2021年10月29日晴 小唯这几天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她这几天开始频繁给我打电话来确认我的安全。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而然要这么做。就算是张泽天如今反悔了离婚这个决策,她也不应该慌张成这样,而且她着急也应该是替自己着急,不该是替我。 她这样的状态实在是太异常了。我感觉很不对劲,最近要把她盯紧一点了。 2021年11月18日晴 这次生日打算举办得特别一点。这是小唯恢复自由身的第一个生日,二十九岁了,也很隆重。我特意叫童玉卓去接她,自己在家里准备了很多东西,房间也精心布置了,就等她回家收到这份惊喜。 姐姐为你准备的一部诗集。名为《天鹅之家》的九十二首诗。因为你是92年出生的,所以我写了九十二首。虽然还没出版,但原稿都已经整理好了。之后我会将这些诗进行出版,当做姐姐送你的生日礼物。 小唯,二十九岁生日快乐。 第34章 33 2021年11月19日晴 生活像是玩笑。 2021年11月21日 小唯。 2021年11月23日 小唯。 2021年11月25日 小唯。 2021年11月27日 小唯。 2021年11月29日 小唯。 2021年12月1日 小唯。 2021年12月3日 小唯。 2021年12月5日 杀他的人应该是我。 2021年12月28日晴 无法忘记昨天。 2021年12月31日雪 所有事件,我将一字不落地记下来,让愤懑时时刻刻保持新鲜。 2021年11月18日,何之唯在租赁画室进行创作,张泽天通过线人的消息得知她在那,特意选了她生日这天跑过去希望与她洽谈复婚一事。他有些醉了,意识昏沉,样子很可怜,反反复复恳请小唯与他复婚;小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多次正面回复复婚这一事不再有可能。 遭到拒绝后的张泽天恼羞成怒,性情大变,妄图对她实施殴打。她被张泽天施暴后倒在地上,急情之下拾起散落在地上一把裁纸用的大美工刀,多次进行警示反击,对方视而不见,仍然不决定停手。 小唯很绝望,在张泽天借势压住自己时向对方侧颈猛刺三刀,割破颈动脉致其大出血。张泽天被刺后极度惊恐,捂住自己的脖子止血,又被她先后刺伤手背和手臂。受伤的张泽天没撑多久,两分钟后就已经无法挣扎,再过了三分钟后因失血过多死亡。 小唯身上有大量血迹,大部分是张泽天的。她的手部有伤,手臂上有多处淤青,脖子上也有被手掐出来的浅痕。她在张泽天死亡后就一直瘫坐在地上,精神已经失常了。童玉卓稍后来接她,目睹了画室的狼藉,遂报警。 2021年12月27日,此案开庭审理,进行一审。作为公众人物的何之唯闹出此事,此次庭审因舆论压力过大全程直播,为公开庭审。法庭里挤满了记者,小唯站在被告席,童玉卓作为第二证人出席。我坐在被告人家属席,听完所有过程。小唯自己的证词无法证明她是否蓄意谋杀张泽天,童玉卓作为第二证人的证词为:小唯瘫坐在地上,已经精神失常了,因此不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童玉卓特别强调了“精神失常”这个词。她知道,如果证实当时小唯的精神状态不好的话,小唯不需要为此次事件负责。那天童玉卓在法庭上说了很多,多数与小唯的精神病史相关。我发现,尽管她在说的时候尽量在保持自己的冷静,但声音还是有些微妙地发颤。 第80章 小唯没说任何话。她的辩护律师很镇定,很冷静,仿佛很自信这场官司他能为小唯打赢。他很守序,等待法官叫道自己后再出示证物证词。我当时不敢相信这一切,只能默默地望着小唯带上手铐安沉默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低头。她的表情很漠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见到张泽天父母的样子。他们阴着脸,也一言不发,认定了小唯就是蓄意谋杀自己儿子的疯子,无声而恼怒地等待法庭对小唯死刑的宣判——直到小唯的辩护律师开始陈述自己的所有证词,一沓厚厚的资料,一点点念,念了至少半小时。 以下为何之唯本人证词:张泽天通过姐姐何之诚与她相识,那年她十三岁。她在十三岁到十六岁期间目睹张泽天不断对姐姐行暴,张泽天便以此要挟她:如果不为他画画就将姐姐打死,年幼的何之唯见状,遂开始一直为他画画。 2011年5月23日,这年何之唯十八岁,在被迫与张泽天出席油画展会时碰到一位收藏家。此收藏家希望何之唯为家人作画,她没有这个意愿,张泽天却因为劳酬很高因此强迫她接受委托。她在那时反抗对方,结果遭到性骚扰,并被对方警告道:如果不听话的话,一切就不是单单像这天一样,摸摸她就完事了。 她被警告道不能报警,必须完全配合张泽天,满足他任何的要求。不这么做,或者想拼个鱼死网破地报警,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杀害自己的姐姐何之诚。就算他因此被抓获,在警察到来之前他也要把姐姐给杀了;如果没杀成人就做了牢,他也会暗暗叫别人帮自己杀了何之诚。 为此,她从头到尾就没有吭过一声。 2012年8月21日,何之唯十九岁,医院妇科的就诊记录显示她遭到了侵犯。这是张泽天第一次这么做。 2012年10月14日,何之唯在同年再次就诊,医院妇科的就诊记录显示她遭到了侵犯。这是张泽天第二次这么做。 2013年3月22日,何之唯二十岁,医院妇科的就诊记录显示她遭到了侵犯。这是张泽天第三次这么做。 2013年8月10日,何之唯同年确诊患抑郁症。 2014年8月18日,何之唯二十一岁。张泽天与何之唯结婚。何之唯被迫答应,仍然因为对方要挟她,如果事情不能如他所愿,她的姐姐就得死,她自己也会死。 婚后张泽天曾多次在违背何之唯的意愿下对其实行侵犯。2016年3月16日,何之唯二十三岁,确诊精神分裂。他们之间这样的事一直持续,直到何之唯二十六岁,怀孕了。 小唯的辩护律师就这么念着,张泽天父母的表情从最开始的阴沉愤慨,变为怀疑,变为难以置信,最后变为不知所措。我和童玉卓早在律师念到三分之一时就开始哭,脸上的泪永不停止。 很多人就和我们一样,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有些人直接不管不顾地中途离场,就连审理此案的法官都将自己的眉头皱得要纠在一起。整个法庭在小唯的辩护律师念证词是安静得出奇,氛围压抑得让人窒息。所有人都在感伤,这些不堪的事迹被冷冷地一一罗列时,就像往人心上一刀一刀地捅。 只有小唯,一个人站在被告席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没哭,没笑,没吵,没闹。她只是这么站在被告席,无数只镜头对着她拍,她所有的遭遇就此全然公开。好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二十八岁的大艺术家何之唯的一切:她从自己十三岁那年起,遇到张泽天的那时候起,就被不停地胁迫,不停地折磨。 十八岁到二十六岁,八年的时间里,被同一个人一遍遍不知轻重地侵犯。当一切真相公众于世时,她已经不是那个昂贵而高调的艺术家了。她是可怜的杀人犯,疯子,精神病,被侵犯过的悲惨女性;她杀了自己的丈夫,儿子是丈夫侵犯她的产物,她很凄惨,很病态,很疯狂。 2022年1月2日雪 司法精神鉴定的结果是何之唯患有重度精神分裂,并且在案发时无自主意识,因此无需承担刑事责任。 2022年1月28日雨 法院判小唯无罪,张泽天父母没有不服判决进行上诉。 2022年2月3日多云 小唯要接受强制医疗,被送进精神病院直到病治好才能放出来。 2022年2月14日晴 我和童玉卓一起去看小唯。我带了茉莉,童玉卓带了玫瑰。护士说她表现很好,不哭不闹,也没有自残倾向,每天都很安静地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画画。 看到小唯的时候我们俩都哭了。 2022年2月28日晴 从那时起就一直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杀掉张泽天。 2022年3月7日晴 我不能失去你。 2022年3月19日晴 他妈的记者。 2022年3月30日晴 竟然还有人能够说出何之唯就应该被判死刑的话。 2022年4月7日多云 喝酒。 2022年4月15日雨 喝酒。 2022年4月29日晴 喝酒。 2022年5月20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九岁。 小唯的病房号是104。104门前总是挤满人,透过一扇观望窗去看住在里面那个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医生,病人,护士,记者,无论是谁都对电视上那个站在法庭里,杀了丈夫最终却被判无罪的大艺术家何之唯感到好奇。 所有人都想知道,已经被鉴定为重度精神分裂的,行凶时完全无法控制自我的何之唯,在举起刀的那一刻,是否其实已经清醒了,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杀丈夫。蹲在104门前的记者最多,医护人员蹲点的比较少,好奇她的,基本都是新来的。 第81章 我很讨厌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就这么被关在一个连窗都无法打开的房间里,像动物园里的天鹅一般被游客肆意观望,我就窝火。每次来探病时,看到这种情况后我都免不了在医院里大闹一场。 她已经很累了,我请求所有人不要再折磨她。 今天来看她时,她的情绪很好,就和护士在我来访时经常向我汇报的那样:每次都很安静地坐在窗边画画。精神病院给她纸和铅笔,偶尔带彩笔蜡笔给她。她在这三个月里随手画了很多小画,除了一些铅笔画,大多画的颜色艳丽,画的都是自己儿子。 我每次过来,都很想哭。作为被折磨的对象的她却无动于衷,没有喜怒,没有悲乐,只是说:精神病院比外面好,至少很安静,吃药时没人在乎你是谁。你就和住在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是精神病,来这里的目的都是尽快把病给治好。 很喜欢这个小小的空间。小唯说,觉得自己在这里绝对安全,因此她能很安心地睡着。院内一天作息时间的安排是六点起床,八点睡觉,十个小时的睡眠让她变得柔和很多。今天她在看到我来时笑了,说姐姐,很想你。我听到这句话时五味杂陈,最后还是忍不住流泪,哭了。 我每次来几乎都会哭。她似乎已经对我这样的失态感到习惯,安静地任我伤心一会,随后轻轻抱住我。她单薄而消瘦的身子像是蝴蝶脆弱的翅膀,薄而易碎。我拥住她的时候总是要屏住呼吸,甚至害怕自己的鼻息会将她打碎。 今天她又给了我几张小画,希望我能将它们带回家。以前她没有在自己随性的涂鸦上签名的习惯,现在她有了,每张画都有自己的签名。她说希望我能将它们好好安置在我家里,连同着她之前创作的一些油画一起。 我点头,在探病时间到后小心翼翼地护着这些画回了家。 2022年6月28日晴 仍然记得你第一次叫出姐姐时的样子。 2022年8月7日晴 小唯很多时候都只是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画画。她画了很多很多只天鹅,每张都被我好好保存下来。 精神病房里很安静,精神病房外拥堵不堪。 2022年9月14日晴 早起早睡,按时吃药,不吵不闹的小唯,和房间外经常对着墙说话的病人们格格不入。今天见到一个人赤着脚拿着自己的鞋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心情很复杂。 住在这里的人,被谁抛弃了? 2022年10月2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九岁。 随着事件热度慢慢褪去,104房间的门口已经不再拥堵不堪了。 小唯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医生说她精神状态的各项评定都很好,再留院观察个两三月,确认她能够适应正常生活后即可出院。 我很开心,这次和小唯说了很多未来的计划。她说出院后想去见儿子,我会带她一起去张泽天父母那儿看看橙子。 2022年11月18日晴 三十岁了,小唯,生日快乐。 被保护的,原来一直都是我。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没有说过希望自己当一天妹妹,你则当一天姐姐的话,一切闹剧是否就不会发生。 我已经很难再说些什么了。祝福祝完了,眼泪流干了,留给你的只剩下悲悯和爱。姐姐是没用的姐姐,无法保护你,无法为你做些什么。我痛苦了无数次,因为自己当时幼稚的那个冲动——认识了张泽天,竟会将你我的一切搭进去。 当在法庭上得知自己这些年以来所有困惑时,我就无法逃脱出去了。我将永远活在2021年12月27日,那个解开你谜底的日子。当时所有的画面从不间断地在我脑海里播放,你的手铐,我的眼泪,众人的嘘唏,镜头的残酷,都像是带刺的长鞭一样永不停止地抽打我。 我永远懊悔,懊悔我毫无察觉地一点点,一步步将你杀害。如果最初我能早点发现,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如果我成熟地知道冲动是魔鬼,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张泽天,我们是否能够拥有完整的春夏秋冬? 每个你痛苦的瞬间,在真相揭开的那一刹那,变得越发越难忍。无数个恐惧的梦,无数个刺骨的日夜,全都拧成一段粗糙的麻绳绑上你的颈脖。你苟延残喘,吐出一口一口的血,在一个封闭而黑暗的未知世界逐渐死去。 总是想起你说,当意识到死亡很美的时候,就真的离死亡不远了。姐姐其实没有浪漫强大到认为死亡美丽,只是在对生存的理解过程中感到疲惫,因此逐渐明白:死亡只是死亡而已,结束从来不是意味着恐惧。 我有过命悬一线,你尝试过几次自我了结,我们的父母随风消失,最后到张泽天的血液流干。我跟死亡打过很多次交道,当它变得不再未知时,所有事情就已经不再可怕了。 我们挣扎了这么久,流了那么多血,剜下这么多肉,面对生时还是无力而凄惨。也许你说得对,逆流而上从来就是一件愚蠢的事。我还没能成熟到坦然接受一切付之东流,因此随它去吧,死亡何尝不是另一种选择。 我理解你的很多行迹后,最终选择顺其自然。 姐姐和你一样,也很累了。我只剩力气爱你。世界好大,好残忍。 第35章 34 2023年1月19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三十岁。 第82章 将近一年了,小唯在今天被批准出院。她说她想去蓝湖,想去看看艺术馆建得如何了。我给我们两人定了机票,打算回老家看看。 童玉卓今天来了,仍然带着一大束玫瑰。她在见到小唯时怵在门口很久,眼睛一直眨个不停。我知道她很想忍住不哭,但还是没能忍住,最后喜极而泣。小唯主动去抱她,她紧紧地拥住小唯,手中的玫瑰贴在小唯消瘦的背上。 去年的日子像是流云,没有人知道是怎么过的。我们不再感伤,一切重归于好,期盼着天气变暖。 2023年2月3日晴 此前一直说想见儿子的小唯,突然不打算见橙子了。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绛。 2023年2月26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三十岁。 失去工作的小唯不再常待美院附近的家。她频繁地待在蓝湖艺术馆那边的画室里,画很多画,似乎还在准备一个雕塑。 这个雕塑不大不小,还看不出基本形状。小唯说她想雕一只天鹅,我拭目以待。 2023年3月1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三十岁。 小唯说想去环游世界。我听后打算辞掉工作陪着她。她说不要,自己一个人去也很好。我在得知她想一个人走走时,表现出强烈的不安。我很害怕她一个人突然而然地出去,说无论怎样,身边多一个人还是要比形单影只安全些。 我说了很多毫无道理可言的理由,希望她能改变自己的想法,和我一块出行,但她还是拒绝了。 姐姐,我会回来的。她这么说着,挽起我的手后看着我。我向你保证。 2023年3月25日晴 小唯,做出放下你的决定比我自己放弃自己还困难,但姐姐相信你。 2023年4月13日晴 收到了从纳库鲁湖寄来的明信片和小唯与火烈鸟的合照。 每天都在跟她视频,但她似乎还是很喜欢用寄明信片这种怀旧的方式为去到一个地方做留念。 2023年5月2日晴 阿蒂特兰湖的明信片上有很多小唯喜欢的漂亮蓝色。 2023年5月27日晴 这次收到的明信片来自贝加尔湖。真漂亮,虽然湖泊被冻住了。 2023年6月15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三十岁。 历时两个多月的环球旅行就这么结束了。小唯在今天回了家。我只收到了三张明信片,但她其实去看了很多很多个湖,都在湖边买了明信片寄回来,只是有些邮寄的效率比较低,也不知道那些漂亮的卡片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我和童玉卓欢迎她回家。她说这个世界很美,讲了许多自己看到的颜色。我感觉这次游历给她带来的帮助很大,果然,相信她是永远不会错的。 她说近段时间都会在蓝湖的画室呆着了,想把那只天鹅雕塑做完。我在见到她这次旅游回来的状态后信心倍增,虽然还是稍微有些顾虑地询问她是不是应该让我陪她一起去。这次她还是像之前那样,轻轻笑了一下后婉拒了。 我不再纠结什么。这次仍然决定相信她。小唯现在就做她自己想做的吧。我觉得没有什么阻止的必要,也一遍遍告诉自己:小唯已经不再重病了。她是一个健康的,平常的人。她不需要再像病人一样被时时刻刻地盯着。 这次她在走之前决定去看一眼儿子。我觉得她总算突破这个心理障碍了,真的非常不容易。其实她不想去见橙子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不想亲耳听到自己儿子对她说恨。她没有这个勇气,没有这个勇气接受橙子因为她而受伤的事实。 我只是觉得,她总得迈出这一步。如果她只是一味地躲着橙子的话,她和儿子之间的关系也就这样了。她就会像自己母亲一样,逐渐被亲生儿女所遗忘。 2023年6月28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三十岁。 跟张泽天父母说了想见橙子的事,他们没有像张泽天一样禁止小唯和橙子见面。今天我们一起飞去张泽天父母家里看他。 两年没见,橙子四岁了,比之前高了很多。他已经会识字,能自己看许多书。他还是像之前那么聪明,但变得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愿意搭理别人。他在见到小唯时显得很难过,表现得不是很热情,总是躲在爷爷奶奶身边。 小唯见状也没说话。她想去抱橙子的手僵在空中一小会,随后放下了。后来她无奈地笑了笑,站直自己的身子后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被这一幕狠狠地戳伤了。也不知道年仅四岁,但异常聪明的橙子,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不在了,还是自己的母亲所致。 橙子一直皱着眉头,小嘴张了又张,突然一下变得很委屈。张泽天父母决定给我们留点空间,擅自出去了,说老两口散散步。橙子见状也没有立马跟着爷爷奶奶出去,他确实很想跟妈妈待着,嘴里有不知道多少话要说。 小小的橙子站在妈妈对面,犟在原地欲言又止。他很生气,很不理解,并且觉得现在的母亲很陌生。小唯的内心肯定很煎熬。我看着她眼睛里的痛心,几乎都要溢出来了,一时之间真的要落泪。 小唯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轻轻吐出一个字:……绛。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后,橙子再也忍受不了了,在原地来来回回地快步走动,喉咙里总是发出脆脆的哼哼声,最后哭着说:我,我觉得你不爱我。 第83章 听到儿子说出这句话的小唯,无法控制自己,极其少见地语无伦次,沉郁而焦急地说道:绛,你、你知道……妈妈,妈妈—— 橙子没有等小唯说完就插嘴询问道:妈妈,你、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被抛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像看到小唯被它击碎了一样。她差点就要在儿子面前哭了,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这是她这辈子最情绪化,最悲恸的时刻,她期期艾艾地,一遍遍地对自己儿子说:绛,妈妈,妈妈爱你胜过爱世间万物,妈妈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别人…… 橙子哭得很大声,小唯跪下来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我不敢看了,悄悄走开,躲在一个小角落里偷偷抹泪。 2023年6月29日晴 小唯去蓝湖了。 2023年7月17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三十岁。 在蓝湖画室那边待了半个多月的小唯,今天突然飞回来放画。这次她带来的每幅画都好好地签上了名,无论是完成的还是未完成的,上面都有何之唯的名字。 在此期间,我在家里收到了加尔达湖和贝托湖的明信片。我将这些明信片拿给小唯看,她拿着这些明信片笑了笑,说卡片上的湖还是需要亲眼去看看才能深刻体会到那种壮丽程度。 我问她,在去了那么多个湖后,有没有找到她梦里那只全身长有亮蓝色羽毛的天鹅。她说还没找到,但确确实实看到了很多漂亮的鸟类。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最后我问她,觉得哪个湖最美;她没想多久,回答蓝湖,说这世上也不再存在比蓝湖更美的湖泊了。 在蓝湖能看到蓝天鹅吗?我笑了笑,望着她打趣道。她听后看着我好一会,随后也笑了,说可能吧,可能蓝天鹅真的就会在蓝湖出现。白天鹅在蓝湖里沐浴,蓝湖的水是湛蓝的,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会被这些美丽的蓝色湖水染蓝,渐而变成一只蓝天鹅。 2023年7月28日晴 收到了印有布莱德湖的明信片。 2023年8月11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三十岁。 今年的天气太热,小唯叫兴建艺术馆的施工队停工,说不着急这一会儿,等天气转凉一点再施工会好些。 施工人员走后,现在蓝湖真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我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很享受这样的孤独感。差点忘记了,她是一个与人疏离时才会感到舒适的人。我还跟她聊了点别的,自己的工作,童玉卓最近送来的花,橙子上幼儿园的一点事。 她安静地听我说了很久,后来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等她做完手中的雕塑就回来,快了,作品马上要完成了。 期待。小唯非画的作品,除了她十六岁时为我做的一副日历,还有几个卖出去的设计,就只有现在她手中的那个雕塑了。真想看看是只什么样的漂亮天鹅。 2023年8月2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三十岁。 今天是七夕,小唯打电话过来,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说七夕是个很好坦白自己心意的日子,所以想在今天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对我说完。 我很认真地听她说,尽自己所能地记住她说的每字每句。她从我们小时候谈到现在,跟我打了将近两小时电话。 “我记得,最早有关姐姐的记忆,是你十一岁的脸。”她说。“你那时是齐耳短发,脸圆圆的,说话声音很大。你喜欢抱着我,我也喜欢被你抱着。小时候怕黑,会想缩进你的床上,因为我知道,你会永远保护我。” “我其实,我知道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我很胆小,很脆弱,总是能被微小的事物轻易割伤,因此你才总是需要保护我。我小时候很爱哭,感觉凭借自己无力的双手无法抹除对整个世界的不安。我的力量微薄到连自己也拯救不了,你为了我,时时刻刻都遍体鳞伤。” “有的时候我不想让你当我的姐姐。这世上自私的人很多,可我是全世界最自私的那帮人。我可以为了自我表达抛弃所有,我可以为了自己的作品不顾一切,可我不能为了别人做出任何改变。我像是一块亘古不变的顽石,任由挡在自己头上的大树随着时间逐渐消亡,而我永远如初。” “我不想你当我姐姐,是因为,是因为你太好了,而我太差劲。如果没有成为我的姐姐,你这辈子都不会过得这么痛苦。” “童玉卓,童玉卓也是一样。如果她没认识我,是不是也不会这么痛苦。我是所有人的痛苦根源,原因就是我是一个不愿改变的,自私的,脆弱的人。” “或许我真的爱她。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和她一起待着的时候,很有安全感,就像是跟你待在一起时一样。她很爱我,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早就知道她十五岁那年就爱上我了。我只是一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爱她。” “我的大脑叫我接受她,我的潜意识让我拒绝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可能证明了,我真的不会去爱。我想起绛,他四岁就说‘妈妈,我觉得你不爱我。’小孩从来都是聪明的,他真的很能察觉到自己被抛弃了。” “我如果真的爱他,会不会在张泽天提出离婚的时候再为绛咬着牙坚持一会儿,坚持到他十岁,可以在我和张泽天离婚时决定自己跟谁。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他仍然还会是一个快乐的,毫无顾虑的小孩;不会变得像现在一样,看起来这么悲伤。” 第84章 “果然吧,我是个疯子,自相矛盾到极点的疯子。” “我怕对生活感到疲惫了,因此去全世界的美丽湖面寻找天鹅。”她最后说道:“你问过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在一处静谧的湖面寻找到那只梦里的蓝天鹅。” “姐姐,今天,我见到了,见到世界上最美的蓝天鹅。” “天鹅寻到了。篝火升起了。” 2023年8月24日晴 昨夜蓝湖地段发生了一场火灾。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早在昨天的一通电话之后就知道了。 2023年8月27日晴 躺在大火里那具未被烧干净的遗骸属于小唯。 2023年8月29日晴 那个没能建成的艺术馆被烧得只剩支架。全由木头堆砌而成的画室几乎消失,只剩一座亮蓝色的天鹅雕塑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狼藉之中。 2023年9月2日晴 艺术家何之唯8月23日于蓝湖自焚的新闻传遍全国。我已经不会哭了,面无表情地接受了一个又一个的采访。 这样一个吵闹而拥挤不堪的世界,你没有再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2023年9月17日晴 收到了纳韦尔瓦皮湖的明信片。 2023年10月2日晴 有骂我没能关注到小唯的,有骂小唯不顾自己儿子就这么自杀的,有骂我们俩都玻璃心的。我们挨骂的原因各式各样,总有人对我们的行为不满意。 人们愤怒在与人们想愤怒,不在于愤怒是否讲道理。 2023年10月17日晴 收到了从卢安达湖寄来的明信片。 小唯,姐姐很想你。 2023年10月31日晴 人们从不停止说话。 2023年11月18日晴 今天收到了最后一张湖泊的明信片。它从希利尔湖寄出,这个特别的湖泊拥有着粉红色的湖水,因此明信片上写道:最后一站,用粉色结束这段旅行。 你终于回家了,姐姐知道了。欢迎回来。小唯,三十一岁生日快乐。 第36章 35 2023年11月19日晴 天气很好,日记从雪天开始,那么就以晴天结束吧。 我换上了自己最贵的那套西服,戴上母亲送的胸针,把所有诗全部带走了。 很喜欢自己一直在用的那只蓝色马克杯和经常喝的茶,于是出门前又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喝完茶后,盛装出席,不再回头。 亲吻完秋风了,口中有枫叶的味道。可雪不出现,我用什么留住你。 第37章 后记 翻完何之诚姨妈的所有日记花了我将近一年的时间。她从2008年起开始写日记,一直写到2023年,最后一篇日记上标着的日期是11月19日。 11月19日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因为这是母亲生日的后一天,也是她在2008年尝试烧炭自杀的日子。 她在2023年的这个日子,从自己出版社所在的那栋写字楼楼顶跳楼。这件事在当时也成为了一个轰动新闻:继何之唯自焚自尽后,其姐姐何之诚选择跳楼自尽。她跳楼的时候带着为母亲写的九十二首诗的原稿,这些稿纸在她跳下的一瞬间全部散落,自由散漫地飘向不知何处。 我尽力想找到所有诗,很多稿纸要么不见了,要么毁坏了,因此最后只能整理出五十七首。这些诗都很悲伤,很美。我把它们出版了,也向当时保存这些物证的警局请求自己能将这些稿纸留下。何之诚姨妈为这本诗集写的扉页最让我痛心,因为诗集的名字从她最开始在日记里提到的《天鹅之家》,被改成了《天鹅之墓》。 想到这个,我就很想哭。她的日记我翻了这么久,撇开日记体量不谈,还因为翻着翻着,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 我作为何之唯的儿子,从日记里旁观母亲从小到大的一切事迹。这很残酷,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看到最后。当然,最后我替玉卓阿姨完成这本书了,证明我还是做到了,做到了解自己母亲的全部,做到接受自己的来历。 我不知道自己曾经和母亲有过一段亲密时光。那时我还太小了,两岁三岁,母亲与我那些美好的瞬间都被我所遗忘。书上说,人能对什么东西有印象始于三岁左右。人脑的遗忘机制怎可以这么残忍,她只能陪伴我那么久,记忆却偏偏让我忘掉那些日子。 我能记得的,只有长大之后被一遍遍询问道:你真的是何之唯的儿子?只有别人用很多传言打击我时给我带来的蒙羞。何之唯有精神病,我是精神病的儿子;何之唯被侵犯了,听说她本来就品行不端,这是应该的;何之唯不管不顾地自尽,她什么也不在乎,连儿子都不要了。 从小到大,这些声音都时时刻刻伴随我。我为这些话语感到悲愤,觉得自己这辈子全被母亲给毁了。我恨她,恨她不负责,恨她就这么离我而去。当时玉卓阿姨无论怎么向我展示一个真正的母亲,我都听不进去了。 我就是觉得,只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就该承受这些因为她的问题而出现的谩骂吗?成为何之唯的儿子又不是我能决定的。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无法原谅她。 带大我的爷爷奶奶,不希望我再因为父母的事感到困扰,选择为我改名。我从最开始的张绛,变成刘成撤,和张泽天和何之唯一点关系也没有。刘成撤这个名字,我用了八年。看完何之诚姨妈的所有日记,我再次改名,这次从刘成撤改成了何之城。 何之唯与何之城,听起来像一对兄妹。很遗憾玉卓阿姨不在了。如果她还在的话,应该会说:这下你和唯的关系终于变近了。以前的我一直急于否定与母亲的联系,现在我会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最受瞩目的艺术家何之唯的儿子。 第85章 虽然何之城这个名字足以暗示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但还有一点,一个最隐蔽,最让人难以置信的点,能够证明我是何之唯亲生骨肉。 我最后没选择像母亲一样成为艺术家,是因为我是重度色盲。我小时候总是把太阳画成绿色,把草地涂成黄色,因为我完全无法分辨红色和绿色,以为它们是一种颜色,看起来大概像是正常人眼中的黄色。 我的母亲,伟大的艺术家何之唯,是程度极其严重的红绿色盲。她很多很多画都是蓝色的,也把蓝色作为自己的安全色,因为她只能清晰地看到这种颜色。她觉得红色很危险,是因为她一直都不知道人们口中的那个红色到底是怎样的。 她在自己八岁时,就是何之诚姨妈送她红色蜡笔来画画时,就发现了,发现自己看不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红色,因此突然而然就崩溃了。画画是她凄惨人生中唯一的慰藉,而老天爷却连她看清所有颜色的能力都要剥夺,这让她无法接受。 她是色盲的事成为秘密,只有她和玉卓阿姨知道。玉卓阿姨还是在和母亲出去玩的一次偶然发现的,之后母亲希望玉卓阿姨为她保管这个秘密,所以这件事甚至连何之诚姨妈都不知道。 因为母亲成名很早,她十三岁就成为艺术界一颗闪亮的新星了,而新星的诞生总是充斥着质疑和刻薄。她很高傲,因此也小心翼翼:当时还未成年的她清楚地明白,色盲这个标签为她带来的,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受限,以及世界对自己创作全数的否认——一个色盲画出来的画这么出名,真的是因为这幅画好吗? 唯其实也很不自信吧。玉卓阿姨当时把母亲掩埋自己是色盲的原因告诉我,那是我们为数不多谈论母亲的时刻。本书书名为《群青迷宫》,这也是玉卓阿姨的主意。她说唯就这么一直迷失在蓝色里,留下的最后一个作品都是蓝天鹅,就像是永远被困在蓝色的迷宫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浪漫,因此沿用了,将本书命名为《群青迷宫》。何之唯艺术馆中的那只蓝天鹅现在仍然矗立,安静地看着蓝湖。天鹅身上的蓝色是何之唯独创的蓝色,与她的画《蓝湖公园》中大量沿用的那种蓝色一致。 这种蓝色比最鲜艳的群青还要亮眼,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调配出来的。人们把这种神秘而亮眼的蓝称之为何之唯蓝,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天鹅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