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后宫升职记》 第1章 [古装迷情] 《秀女后宫升职记》作者:岸芷岸【完结】 文案: 孙云儿不如姐姐貌美,不如妹妹聪慧,秀女采选,老太监却在一群莺莺燕燕里选中了她。 进了京里,孙云儿竟过五关斩六将,被封为美人。 比一比宫中姐妹,孙云儿的容颜、气度乃至学识,仍旧是最不出众的那一个。 更何况,她自出生起,就被养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在宫里哪里容易过活。 本想孤独终老,然而皇帝却是人中龙凤,由不得孙云儿不仰视敬慕。 于是摆平心态,修养身心。 美人,容华,嫔,妃,一级一级,竟也站到了他的身边。 后位触手可及,却始终不曾有这样的福气。 孙云儿又打算去慈恩寺养老。 谁知,福气,竟然在后头。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宫斗 爽文 古早 先后爱 主角视角:孙云儿裴纪 一句话简介:娇憨美人宠冠六宫 立意:知足常乐,进取不息 第1章 意外中选 初春时节的江南,端的是花红柳绿,一派旖旎风光。 然而再美的风光,也比不上园子里的景色。 上百名美貌女子齐聚一堂,个个美貌动人,哪怕辛平这个老太监多年不做男人,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一句,美人如花更胜花。 辛平在宫里做了一辈子老好人,总算有些苦劳,掌事大太监看在他那些苦劳的份上,赏了这一桩立功的差事。 办完这桩差事,辛平便要还乡养老,因此,他此次必定要把事办得妥妥当当。 选秀是大事,然而又不算正经朝政,辛平碍着名声,坚持不肯占了县衙大堂,命人寻了个士绅的园子,领着两个手下,慢慢地选看那些如花美人。 选来的大半是平民女子,规矩礼仪稀松平常,这个笑,那个闹,比宫里那些难服侍的主子,又难缠不少。 选秀的三个太监,连同在一旁陪着的县丞,唤了这个拦那个,都急出一身汗。 脸方的小太监瞧着年轻些,用袖子擦一擦脸:“才四月,天儿就这么热了,今夏可别闹旱灾。” 辛平轻轻瞥过一眼,并不说话,边上那个长脸的中年太监却冷笑一声:“高言,你这话,是没盼着咱们皇上和天下百姓好啊!” 这话说得甚重,然而那个叫高言的小太监却没慌,只笑一笑:“施公公说哪里话来,我怎么能不盼着皇上和百姓好,我不过是关心太过了,没有别的意思。” “朝政大事,内阁和徐首辅且还没吱声呢,你说个什么关心!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辛平知道这二人不对付,眼见着要吵起来,连忙打个岔:“施连,今儿的秀女,全看完了?不是说宝应美女如云么?咱们看了这么多,也只选出七八个来,我瞧也寻常。” 边上杵着扮木桩的县丞终于开口了:“回禀公公,还有十位姑娘,出身又好,样貌也好,我特地叫她们留在最后呢。” 高言见县丞脸上带了些郑重,不由得笑着打趣:“想来这十位大姑娘是宝应县的珍宝了。” 施连最见不惯高言这副八面玲珑的样子,正要再呛两句,却见一行女子款款而来,他不好当着人发作,却在心里暗暗咬牙,回京就要把这高言给整治下去。 辛平却没心思顾上旁的,只紧紧盯着那十名如花似玉的女子。 县丞将各人身家一一报上,到了最末两人,更带上两分不难察觉的自傲:“这位是孙玉青姑娘,这位是孙丽娘姑娘,她们是亲姐妹俩,今儿这院子就是她们孙家的。” 随着县丞的话音落下,最末的两个女子慢慢抬起头来,众人眼前均是一亮。 高些的清秀绝伦,矮些的俏丽可人,实在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施连立刻笑着点头赞叹,那张长脸都显得更圆些:“这才算是宝应美女!” 辛平看一眼施连,既没同意也没反对,仍将陈腔滥调的问题,对着十名美人一一问过。 女孩们在隔壁院子候选,已远远瞧见辛平是一副和气性子,这时听见问的是家里人口和诗书女红,便都卸了心防,虽然说话还有些打结,却也都答了上来。 待女孩子们答完话,县丞便又开口了:“有桩事情好叫公公知道,这园子有块匾额,是成祖时候诚王爷亲笔所赐,孙家祖上,可是立过功的呢。” 辛平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人精似的,这时听县丞又说孙家好话,立刻明白过来,这孙家姐妹俩,是打点过的。 两个年轻太监也抬头对视一眼,互相不曾说话,飞快地又低下头去。 辛平是个老好人,若是从前,必然把这姐妹俩选进京去了,横竖后头还有三道遴选等着,他选不选的原也不碍什么大事,然而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大差事,他怎么敢出岔子。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看孙家姐妹,心里叹口气。 美则美矣,却没什么气派。 大的木讷拘谨,一句话打了三次结,小的又太过精明,初选的时候已经不知高低地说些入宫如何的话,若是选了这两个,他这次的差事也就办砸了。 辛平正要摇头,却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你说,七姐和九妹能不能选上?”他顺着声音望去,见院墙花窗里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孔,见他看过来也不慌张,轻轻“哎呀”一声,先是退了半步,又探出头来笑着道:“真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第2章 “来来,姑娘请过来!”辛平笑着招招手,又转头问县丞,“她是谁?” 进门的姑娘,穿了身娇俏的浅粉衣衫,头上零星几朵珠花不显奢华,手里捏着一方浅橘色丝帕,露出的那截手腕上,戴着油润润的一个玉镯子。 只这么一个玉镯子,便显出这姑娘的身份不凡,不是极其受宠,就是出身大家。 县丞看着那进门的女子,心里猛地一跳,然而还得老实回答:“这也是孙家的姑娘,行八。” 孙家的太太和姨娘各有心思,都花了大价钱打点县衙,两个姨娘求的是女儿中选,而正房太太却想叫女儿落选,县丞到底也活了半辈子,哪里不知道孙太太全是一副慈母心肠。 想到这里,县丞又描补几句:“这位孙八姑娘容貌略逊姐妹一筹,故而不曾选上来。” 孙八姑娘听见人当面说她的不是,也不如何恼怒,只笑着点点头:“是,我七姐和九妹生得确比我好看。” 施连先瞧了十个大美人,再瞧见孙八姑娘的模样,干脆地摇头:“这个便罢了。” 辛平头一次对施连的话,反对起来:“不,我瞧这位孙八姑娘甚好,旁人倒罢了,她么,还是得选上。” 县丞的心猛地一沉,想一想家里床底下的银子,咬牙又道:“这孙八姑娘是嫡出的,被家里人惯得不像样,瞧她在边上自作主张开口说话,似乎有些胡闹了,公公只怕还是得三思啊!” 孙家是宝应大户人家,祖上还是受过成祖皇帝亲弟弟诚王爷赏赐的,县丞怎么会说孙家女儿的不是。 这里头分明有事! 辛平那张笑眯眯的脸,忽然板了起来:“县丞大人莫不是收了什么好处,敢阻挠选秀!” 这话原不过是在各人肚子里打转,此时却被辛平给捅破了。 高言连忙上来打哈哈:“县丞大人莫要愁眉苦脸,我们辛公公与你玩笑呢。” 他看一看那位孙八姑娘,满脸娇憨却不算美貌绝伦,进京了落选也还罢,若是被选成宫女,倒不如在家当个万千宠爱的嫡出姑娘了。 想到这里,高言对着辛平轻声劝道:“辛公公,这位姑娘样貌确实不算顶美,选上去了,只怕于我们的差事有碍……” 辛平对着高言,还算有些好声气:“你还年轻,许多事还不通透,选秀女又不是只看脸蛋。” 县丞原先瞧辛平说话和气,只当他是个软面团,这时方知道自己是昏了头,连忙满脸堆笑:“公公说得极是,这孙八姑娘能中选,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辛平懒得和一个县丞置气,听见他换过口风,也不提别的话了,看一看那位已经不会动弹的孙八姑娘,脸上又重新挂上笑容:“敢问姑娘的芳名是什么,我好记录在册。” “孙云儿,是青云直上的云。”孙云儿人都呆了,还没忘了答话。 辛平更在心里连连点头,这个孙八姑娘,瞧着天真不解世事,实际上,规矩气派可比旁人好太多了。 他点一点册子上记下的十一个名字,点点头起身:“行了,差事办妥了。” 县丞知道孙太太送的那二百两银子得退回去了,极其肉疼,对着辛平还得摆出一副欢欣的模样:“公公办完差了,还请去县衙坐一坐,咱们知县老爷还有事要请教公公呢。” 辛平无可不可地站起身,领先往外走去。 孙云儿此时好似被焦雷劈在头顶,耳边只不住回响着辛平的话。 她……被选成秀女了? 孙家三姐妹,说不上哪个更惊讶,一个赛一个地发懵,木木地跟着旁人一起往外走。 走过一条夹巷,却见几个女孩挤在尽头,姐妹三个走上前去一看,却是施连指着高言的鼻子大发雷霆:“你敢踩我的鞋子,莫不是想犯上?” 一双鞋子罢了,便是贩夫走卒也不至于为了这事暴怒,在场的都明白,施连这是借题发挥。 孙家姐妹听得分明,脸上都摆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孙丽娘眼珠子骨碌一转,用胳膊肘子拱一拱孙云儿:“八姐,眼瞧着那两位公公要在咱家闹起来了,你不管管?若是闹出事来,太太脸上可不好看。” 孙玉青轻轻“哎”一声:“八妹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管得了这样的事。” 孙丽娘咯咯一笑:“那位挨骂的高公公,方才可是帮着八妹说话,好叫八妹不进宫来着,八妹总不至于忘恩负义,连恩人的忙都不帮吧。” 选秀的事,自家父亲很是热心,可是母亲不想叫自己进宫,便悄悄打点了知县老爷和县丞,好叫自己落选。 此事算是隐秘,怎么叫这九妹给说破了。 孙云儿睇一眼孙丽娘,嘴唇动一动,仍没急着说话。 想一想,一双鞋子的事,只怕也不至于不可收场,于是孙云儿大着胆子对前头开口了:“那位公公,我想你的同僚不是故意踩你鞋子的,请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施连是有意当着众人给高言难堪,却不曾想有人敢开口说情,不由得冷笑一声:“是哪位主子娘娘在教训我呀?” 这话说得甚是讽刺,孙云儿不由得心里惴惴,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咬一咬牙,越众而出:“是我。” 施连瞧见孙云儿,倒有些不敢发作了。 这是辛老公公开口亲自点的人,辛老公公虽然职位不高,却在宫里伺候多年,是看着皇上长大的,最知道皇上喜好。 第3章 他看中的这位孙姑娘,只怕以后真有大造化也未可知。 施连轻轻扫一眼孙云儿,对着高言哼一声:“瞧这位孙八姑娘的面上,饶了你一遭!回金陵再和你算账!” 高言低低应一声,对孙云儿飞快地投个感激的眼神,弯腰跟着施连走了。 既是没热闹可看,众人便都散去,只剩孙家三姐妹站在夹道里。 孙丽娘把孙云儿上下打量几遍,忽地冒出几句不相干的:“想选的没选上,这也罢了,不想选的却选上了,这下子太太可不要拆了县衙大堂。” 当着姊妹,孙玉青便话多些,她性子绵软,说话有些避重就轻:“八妹这事,太太只怕要心疼得睡不着觉了。” 孙丽娘摇头咂一咂舌,自家这八姐,是太太三十九岁上才得的宝贝疙瘩,忽然被选进京了,哪怕不中选也要受一番苦,太太怎么舍得。 孙云儿听见姐妹说起母亲,猛地回过神来,匆匆道个别,往孙太太房里疾步走去。 她是孙太太的幺女,被如珠如宝地养到大,此番孙太太花了大力气打点,好叫这女儿免于选秀,谁知老天爷爱和人开玩笑,偏生叫孙云儿中选了。 此时孙云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和母亲说中选的事,请母亲拿主意、想办法! 可是她一路走着,心里隐约也有些预感,只怕这次的事,母亲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了。 今日选秀,县里借了孙家的园子,孙太太约束下人不得乱走,自个儿也没出门,和大丫鬟坐在屋里打棋谱。 见女儿急匆匆赶来,孙太太便搁下棋子,对着女儿一招手:“过来,娘给你擦擦汗,是玉青中选了还是丽娘中选了,瞧你跑得这样!” 不是旁人中选了,偏生是自个儿! 这话孙云儿如何好说,她看着孙太太鬓边的几根银丝,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孙太太正要再问,却见两个庶女联袂而来,老七脸上一派怜悯,老九脸上神色古怪,两人行个礼,是孙丽娘开口了:“太太,八姐被选上了。” “什么?”孙太太年过半百,早不是当年的火性了,这会乍一听了庶女的话,还是忍不住跳起来,“丽娘,你说什么?” 孙丽娘到底还是畏惧嫡母,这时连忙又往回描补:“太太,八姐被选上了,她进京走马观花一趟也好,到时候说亲,不是更有面子嘛。” 面子?自家女儿是孙家的嫡女,有个秀才长兄,又有个嫁入江南织造府的长姐,要那些虚面子做什么? 孙太太知道和庶女犯不上置气,也不理睬孙丽娘的话,只问下头人:“老爷呢?” “老爷陪着几位公公说话呢。” “去传个话,请老爷事毕速速过来!”孙太太才说完又改了主意,“不,你去候着,等老爷一出来,就立刻请来。” 丫鬟不敢耽搁,立刻出门去了。 孙老爷说是在陪着太监们说话,实际上不过是在门口站着恭候。 辛平把他打发了出来,和高言在屋里说话。 “高言,你是个聪明人,又读过书明事理,大好的前程等着你,熬出资历了,便是司礼监也进得,眼下藏不住锋芒,怕要遭人记恨。” 这话是好意,高言自然听得出来。 “辛公公,多谢您老提点,可是我不相信上头的公公们只偏宠他施连这个小人。”高言说着,拎起茶壶替辛平添些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上头人自然不会偏宠小人,可是那个施连除开媚上欺下,也是办事的一把好手,只怕不会轻易受冷落。 辛平知道高言年轻气盛,然而瞧这年轻人仿佛是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还是忍不住多提点两句:“我听说施连扬言此番回去要整治你,你可先给自己找个退路,后宫的主子娘娘们心善,她们身边的差事都不难当,例如容贵嫔娘娘……” 高言却出言打断:“辛公公,多谢您为我考虑这么多。那孙有维还在外头候着呢,可要请进来叙话?” 这是没听进去自己的话了。 辛平无声叹口气,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不必了,请孙老爷自便吧。” 第2章 再无转圜 孙有维战战兢兢侯了半天,肚子里打了许多腹稿,好等着在宫里来的人面前露一露脸,谁知屋里只出来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说话愣头愣脑的:“辛公公说还有要事。” “辛公公的意思是……” “孙老爷请回吧。” 孙有维在自家的屋门口站了许久,吹了一肚子冷风,这时连自家的屋门都不得进,不由得暗骂一声太监都是没根的东西,脸上却不敢露出异样,点头哈腰地笑着回身。 才走了几步,却见上房的大丫鬟喜鹊等在院门边,一见自己,就赶了上来:“老爷!太太请您过去!” 孙有维多少年不去妻子房里了,听见妻子相请,想也不想就推了:“有事叫管家进去吩咐就行,不必和我商议。” 喜鹊连忙跟上几步:“八姑娘被选上了,太太请老爷去商议大事!” 孙有维停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一眼喜鹊:“你说什么?” 不待喜鹊回答,孙有维便快步向上房走去。 他知道妻子偷偷打点县衙好叫亲女儿不中选,为这事,他心里老大不高兴的。 可是家中的女儿多,论起美貌,八丫头还排不上号,本就未必中选的,他算一算得失,便懒得计较那些,于妻子打点的事,只作不知。 第4章 依着常理,七丫头和九丫头,无论能不能做贵人,初选总能选上的,怎么到如今,是八丫头选上了? 难道妻子打点银钱时所求的,竟不是落选? 孙有维带着一脑袋疑问进了上房,还没来得及开口,孙太太就一头扑进他怀里:“怎么好,怎么好!云儿她怎么能进京去!老爷,老爷!你快想想办法呀!” 丫鬟们见老爷脸色铁青,连忙上前拉住孙太太。 孙有维用力喘了口气,不耐烦地道:“胡说八道!不知所谓!” 方才情急之下,孙太太又拿出了年轻时的做派,这时已回过神来,她知道自己早不受丈夫宠爱,连忙收敛心神,换了副神色:“老爷,请听妾身慢慢说呀。” 丫鬟们奉了茶便退了下去,没外人在场,孙太太说话便没了那许多顾忌: “老爷知道,咱们云儿自有娇生惯养,进京路上山高水长,她哪吃得了这个苦,老爷不如去求一求县令老爷和县丞老爷,请上头改个主意吧。” 孙有维端着茶碗,不住地吹气,迟迟不喝。 孙家祖上也是煊赫过的,然而早三四辈就没什么人才了,到了孙有维这一辈,更是当了一辈子无用的富贵闲人,旁人都懒得来搭理的。 前十来年,靠着嫡长子考中秀才和嫡长女高嫁,孙有维很是出了些风头,如今嫡出的幺女又能进京去参选,他怎么肯放弃这吹嘘的本钱。 孙太太与丈夫成亲已二十多年,这时哪里不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便又唤了言语劝:“云儿自幼娇惯,规矩脾气没一个好的,进了京,不中选则罢,若是惹出是非来反而不好。” 孙有维眉头一动,低头啜了一口茶。 孙太太又添一把劲:“老爷,你细想想,咱们宝贞那么个全乎性子,在织造府上战战兢兢十来年,也不过才堪堪站住脚,云儿和宝贞差着十万八千里,哪是进京待选的料子。” 孙有维终于开口了,说的话,却还不是孙太太想听的:“理是这么个理,可是老天爷给福气,偏生叫云儿中选了,咱们哪能拦了孩子的前程。” 孙太太心头的火又冒了上来,不由得霍然起身,直直看向丈夫:“老爷,你自来不疼云儿,只疼庶出女儿们,这也罢了,各人的孩子各人疼,我自己疼云儿就是,你若说旁的我也认了,都这个节骨眼了,还拿孩子前程说话,简直是笑话!” “胡说什么?你这妇人,简直不知所谓!”孙有维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孙太太却不打算和丈夫轻易囫囵过去:“老爷你哪里是怕耽误云儿前程?你是怕耽误了孙家的前程、你自个儿的前程!” 这话戳破了孙老爷糊的那张窗纸,他再如何厚颜,也不好意思装不懂了,只好又捧起茶碗喝茶。 “老爷偏疼几个庶出女儿,九丫头识字弹琴还是你亲自教的,云儿这里,你只放任自流一概不管,好!我管!我儿湘平考上秀才,宝贞这个嫡长女嫁进织造府,咱们上房也算给老爷挣足面子了,云儿有这样的兄姐,我就想叫她快快活活过一辈子,难道有什么不对?” 孙有维心里明白妻子说的有道理,想一想长子和长女,对着妻子,说话的声气稍稍软了一些:“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是,宫里人选中了云儿,咱们难道还能得罪宫里?云儿吃用孙家的长大,这副担子也总该担一担。”见妻子面色不虞,孙有维连忙又添上一句:“我又没说一定要云儿中选,只叫她进京走一趟罢了。” 若是丈夫还扯些虚头巴脑的,孙太太必然有话好回,可他把利害陈说清楚,孙太太倒不好如何了。 女儿是心头肉,孙太太再怎么还是想替女儿争一争,一时无话好说,只冷哼一声:“教养云儿时,老爷不曾费心,如今指望担责了,倒想起云儿来了,我们母子几个,就是欠你们孙家的!我不管,云儿就是不能进京!” 男人面子比天大,孙有维哪能对妻子一让再让,这时也沉下脸来:“我倒不想指望云儿担责,想指望玉青和丽娘两个,也得老天爷愿意呢!” 孙太太一噎,又道:“老爷去求县令大人,去求县丞大人,给云儿报个哮症或心疾,免了进京不就成了?” 这法子不是不行,可是到底要折损孙家面子和银钱,孙有维哪里肯。 “老爷不想办法,我就叫湘平去替妹妹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写信去织造府,叫宝贞求织造大人想办法!”孙夫人眼看着丈夫不出声,干脆耍起横来。 这妻子一辈子火性,偏偏生了两个顶顶出息的儿女,算是拿捏了自己和孙家一辈子。 孙有维再如何,也不能叫长子和长女对自己起芥蒂,此时听见这些话,只能应承妻子所求:“罢,罢,我去求县令和县丞,宫里几位大人,少不得打点些,几百几千两,我认了就是。” 孙太太这才心满意足,说句软话:“老爷放心,妾身也不是不懂事的,此次疏通的银钱,由妾身一力承担。” 孙有维无声叹口气,摆袖子出去了。 孙云儿躲在内室,听见父母的大吵一架,早已是心乱如麻,孙太太进屋了也不知道,待肩上搭了只手,她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却是母亲,一下子放下心来。 孙太太唬了女儿一跳,正要替女儿摸摸头,却听见女儿吐出一句叫她心碎的话来:“娘,进京的事,要不就应了吧。” 第5章 “不行!决不许去!” 孙云儿是由孙太太捧在手心长大的,偏生又从小懂事,此时说出这么一句来,孙太太已然落泪:“你这孩子别胡说,进京哪里是……总之娘一定想法子留下你!” “可是爹他……反正女儿去了,也未必中选的,去了也没什么。”孙云儿知道母亲不受父亲宠爱,若不是上头哥哥姐姐出息,只怕连正室位子也坐不稳,她虽不想进京,却更不愿父母为此多生龃龉。 孙太太听见女儿提起丈夫,倒又没了哭的心思,也不曾答女儿的话,只用力揽过女儿肩膀,看向窗外。 进京的事,哪里是女儿想得那么容易!倘若只是不能中选,发还本家,那也还罢了,怕就怕选成宫女,那才是祸福不知。 服侍主子太好了,主子把你留到五六十岁,出宫来无依无靠,比死还不如;可若是不用心服侍,被赶出宫来,也照样没法做人。 这些事,孙太太却不愿告诉女儿,她把女儿如珠如宝地疼了十几年,一丝委屈也不肯叫她受的,怎么能吓唬这孩子。 午饭上桌许久,还不见孙有维回来,孙太太往常只当丈夫是个客,从不等他过日子,今日却耐着性子等他,还不忘打发女儿先吃:“云儿先垫补两口,你是小孩子,别饿坏肚子了。” 孙云儿是孩子性子,先前担忧过了便罢,早把事情抛到了脑后,看一看桌上的饭菜,还有心思打发丫鬟往厨房再要一碟子点心。 孙太太却无心管这些,对着门外翘首以盼。 饭菜冷了热,热了冷,热了三遍,孙太太也实在饿得受不住,端了饭碗来要吃,却听见外头小丫头报“老爷来了”。 孙太太连忙搁下碗筷,扯起嘴角迎出去:“老爷回来了。” 孙老爷看一看妻子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却没心思讥讽,只重重叹口气:“县令大人和县丞大人,一个比一个话说得硬,我看咱们云儿,此次必要进京去的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孙太太不可置信,正要质问两句丈夫是否尽力,忽地想起女儿还在,勉强按捺下性子,“两位大人,究竟怎么说的?难道是银钱上不够意思么?” 孙老爷想想方才两位大人的话,只觉得奇怪,摇了摇头坐下,“可是古怪呢,先前两位大人自己也觉得云儿资质平平,力荐小七和小九来着,这会不知为什么换了口风,直说咱们八丫头好。”他说着,疑惑地看一眼女儿,“我听着县令大人的意思,仿佛是那位管事的辛公公力主云儿进京,就连他也违拗不得。” 若是银钱或人事,孙太太豁出去也要替女儿想法子,可是话到这里,她也知道没法子转圜了,一屁股坐在圆凳上,连哭也没力气哭,只愣怔地看向幺女,喃喃道,“咱们云儿,到底哪里惹眼了。” 若说自家女儿还有什么长处,那便是天真娇憨、无忧无虑,这还是往好听了说的,说得难听些,便是不解世事。 只这些提不上嘴的长处,便能得了那老太监的青眼? 孙太太和妾室通房们斗了二十来年,到底有成算,她隐约觉出,只怕就是女儿这天真的性子,叫老太监看上了。 缘故么,也不难猜,只怕宫里皇上、太后和皇后三位主子,有哪位是爱清净的性子,选些心思浅的人,才好掌控么。 想到这里,孙太太看一眼斯文吃饭的女儿,又躁起来。 这些太监,自己讨好上头,便要自家女儿折进去! 她不欲女儿烦恼,见女儿吃完饭了,便打发女儿回去午睡。 孙云儿还不知选秀的事情另有底细,只打定主意进京去充个数就回来,这时还有心情想旁的:“娘,我想裁一身新衣裳,从京里回来穿。” 孙太太哪有不肯的,忙不迭应了下来,望着女儿走得远了,才自家拿起筷子,夹了根豆芽菜,却怎么也吃不进嘴。 孙有维赔了一中午笑脸,饿得前胸贴后背,端起饭碗便扒饭,埋头吃了好几口,才有空说话:“县令大人还说了,这事轻忽不得,叫咱们好好教养一番女儿。” 教养?怎么教?前头十几年,孙家上下只把八姑娘当富贵闲人养着,女红识字倒是都教了,心机谋略一样没叫她沾,眼瞧着要进京了,一时半刻怎么教得出来? 再说了,若是前头对这孩子有筹谋,便该请了宫里放出来的老嬷嬷进府,这急赶着的当口,哪里从天上掉下个教养嬷嬷来? 孙太太连饭都吃不下了,看丈夫吃得喷香,忍不住又发作起来:“老爷也不替云儿愁一愁,果然是只偏疼几个妾室和庶出!这当口的,我可不知道怎么教,老爷若知道,自己教孩子吧! 眼瞧着女儿只怕要作贵人,孙老爷竟很能忍气了,对妻子的酸言醋语,竟含笑受了:“瞧你,瞧你,一把年纪了还急,我怎么不替云儿急,我早想好了,叫宝贞回家来给云儿教一教规矩,不就成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孙太太的心慢慢放回肚子里,可才放了一半,又提了上去:“宝贞出嫁十来年都不得回娘家,在织造府过得不容易,咱们还是别折腾她了。” 孙有维这上头倒比妻子多些成算,他轻轻哼一声,不知是笑还是讥讽:“咱们只说云儿被选上了,想进京前见一见长姐,鲁家一准儿会放人。” 第3章 谆谆教导 孙有维猜得一点不错,鲁家听见是新选作秀女的孙八姑娘想见长姐,二话不说就把孙宝贞给放了回来。 第6章 不光孙宝贞自己回来了,就连丈夫鲁明也陪着来了,这下子孙宝贞也算是荣归故里。 接风宴上,鲁明把话说得极其好听:“宝贞又不曾出过远门,我哪放心她一个人家来?必要送她回来,再陪她一道家去才是。” 孙宝贞不曾出过远门,还不是鲁家管得紧?如若不然,娘家总能回来一两次的,宝应和苏州,又不是天南海北。 旁人都知道鲁明说的是场面话,笑一笑便接着吃喝,孙云儿自幼儿有一半时候是姐姐带着长大的,见鲁家得了便宜还卖乖,却忍耐不得,在下首对着鲁明道:“姐夫,姐姐怎么不曾出过远门,嫁去鲁家就是出一次远门啦。” 孙云儿原本只是想和鲁明顶个牛,话出口了才发觉,自己这话似乎有讥讽的意味,不由得也是后悔。 旁的还罢,娘和姐姐面上下不来,可怎么好。 果然,下首的孙丽娘轻声嘀咕,“大姐这叫有去无回,真真是结得好亲。” 鲁明隔着大圆桌远远看过来一眼,笑得无比亲切:“八姨说得是,你姐姐确实是出过远门的,倒是我给闹忘了。” 这话听着,一半是鲁明待小孩子亲和,一半是因为疼爱妻子,各人倒都一笑。 然而孙宝贞却知道丈夫性子,因是个最不起眼的二房庶出,平日遇事总爱往心里去,这时听见丈夫罕见地说软话,不由得诧异。 若是顾忌着妹妹的秀女身份还罢,倘若记恨上妹妹,反倒不美。丈夫到底是织造府家的,若是回去闲话一嘴,只怕妹妹也要添些麻烦。 孙宝贞哪肯妹妹身上落一点不是,连忙打个岔:“云儿,你院里那个小燕还在家吗?她做一手好点心,我倒惦记。” 这话出来,一桌子都笑了,孙有维还少有地露出慈父情怀:“宝贞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副小孩性子。” 孙云儿得个台阶,不想下也得赶紧下来,对着长姐抿嘴笑一笑:“小燕前好几年就放出去了,娘又给我一个叫小莺的丫头,手艺也好,姐姐去我屋里尝尝。” 孙宝贞听了,回头对鲁明一笑:“我今晚要和云儿住去,可不管你了。” “好,好,你自去就是。” 众人这便听出来,孙宝贞在婆家虽然过得艰难,倒还算得丈夫宠爱,孙云儿方才对姐夫一肚子气的,也消了一大半。 到了晚间,姐妹两个并头躺在床上,孙云儿已忘了生姐夫的气,对着孙宝贞,不住地问东问西:“姐夫待姐姐好不好?我瞧他凶巴巴的呢。我大侄女和大侄子怎么没跟着回来?我还没见过他们呢。” 孙宝贞在织造府虽是锦衣玉食,总不如在家松快,这时在床上懒洋洋翻个身,一句一句答了妹妹的话:“你姐夫待我还不错,幼芙如今正发咳疾,她太祖母不舍得放她出门,叫抱到屋里亲自看着了,臻哥儿才开蒙读书,不便告假,所以两个人都不曾跟来。” 孙云儿原有多少话要问的,这时见姐姐脸上一副安宁神情,知道都不必再问了。 她乖乖躺回去,嘟囔一句:“原是不想进京待选的,可是能因为这事叫姐姐家来一次,进京一趟也值了。” 孙宝贞听了妹妹的话,眼圈儿不由得一红。 此番孙宝贞归家,就是受了父母嘱托,把在鲁家学得的本事尽数交给妹妹,此时且喜是妹妹自家提起这话,也顾不上叙姐妹情,连忙接着妹妹的话头说了下去。 “云儿此番进京去,心里可有底没有?用不用姐姐和你说说宫里的境况?”孙宝贞生怕妹妹觉得自己显摆,又添一句,“到底鲁家是江南制造,宫里的事,只怕姐姐还是稍稍知道些的。” 孙云儿早打定主意进宫去只管等着落选的,哪会挂心这些,可是见姐姐满脸认真,终究不好显得太不懂事,只好无奈点头。 孙宝贞理一理思绪,慢慢说了起来。 当今的贞平皇帝,便是从前的简王,才过而立之年,登基后守三年国丧,一心忙于政务,于吃穿上并不在意,除开礼服,一年不过十余套常服,算是个明君了。 中宫皇后是元配嫡出,出身百年世家,听说亦是个简朴的性子,各色凤凰图样的织缎,宫中一年仅需百余匹。 “这两位主子……”孙宝贞说着,把头探出蚊帐看一眼,稍稍压低些声音,“和先帝那一朝可大不一样。” 先帝置中宫皇后和太子于不顾,偏宠萧贵妃和幼子,到后来竟动了国本,改立庶出幼子为储,然而那孩子没福,在襁褓中就夭折了,可太子也因废立之事伤了心神,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废人。 当时的简王是唯一已成年的皇子,皇帝垂暮之年,实在无力等着下头的儿子长大,这才不得已立了简王为储。 这段往事,虽然上头不准下边非议,可人心就是这样,越不叫开口越要议论,如今就连贩夫走卒也知道什么叫做宠妾灭妻,孙云儿哪里会不知道。 这时听姐姐说起,又是别样意味,孙云儿不知怎么,忽地冒出一句怪话,“若是当今皇上不像先帝,那我们这些秀女可遭啦,哪会有得宠的日子。” 孙宝贞被妹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轻轻在妹妹肩上拍一下:“你这傻丫头,说什么胡话?” 皇家是非到底不好多说,孙宝贞又把话题绕回选秀,拣自己所知道的事,尽力指点妹妹。 除了帝后,孙宝贞还提了几位高位妃嫔,然而这几位终究不是正经主子,外头人知之甚少,也不过几句话就说尽,最终还是成了家常唠叨: 第7章 “你进宫了,要记着姐姐的话,宫里什么样的美人都有,比伶俐你是比不过旁人的,天真娇憨是你的长处,好好揣着别丢了。凡事要懂得忍耐,可也别任人宰割,明白了吗?” 这话说得,好像孙云儿已经中选了似的。 孙云儿不以为然,对着长姐,也没那许多虚话好讲:“瞧姐姐说得,做事紧了不行松了也不行,哪那么麻烦,我这十几年,天天都是无忧无虑地,不也过得好好的?吃的穿的,哪样少了我的?” 她无忧无虑,难道是因为府里的姨娘和庶出姐妹好相与?还不是母亲和兄姐替她挡了风雨,这孩子,终究还是有些不懂事。 再说了,长了十几岁,心思尽放在吃喝上,一点成算也没有,像什么样子? 孙宝贞嘴唇一动,才想说什么,又听见妹妹来一句,“不争是争,娘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说的,我瞧挺有道理啊。” 这话出来,孙宝贞也不好责怪妹妹了。家中把这孩子当个富贵闲人养着,此时又指望着她光宗耀祖的,这不是为难人么。 见姐姐面色不虞,孙云儿还当她生气了,便又说几句:“姐姐在家时是副爽利性子,并不爱算计筹谋的,我瞧如今过得也甚好,可见不争是争这四个字是很有道理的。再说了,我进宫巴不得被刷下呢,学那么好做什么?” 对妹妹后半句话,孙宝贞只作不闻,拣前头一半,对着妹妹推心置腹起来:“你当姐姐在鲁家过得容易?这十来年,只四个字,如履薄冰!” 孙云儿往常听的都是姐姐如何出息,在鲁家如何风光,此时听见这两句掏心窝的话,一下子着紧起姐姐来:“怎么?姐姐在鲁家受委屈了?” 孙宝贞稍一沉默,将婆家的事,半遮半掩说了出来。 因鲁明是庶出所生的庶出,在鲁家是顶顶不受看重的,平日除了帮府里跑腿办差,一样正经事也捞不着,他的妻子,自然也不好做。 孙宝贞进府时也颇有些雄心壮志,待见了妯娌们互相一交底,便偃旗息鼓了。 鲁家给孙辈聘的媳妇,这个是举人的孙女,那个是秀才的女儿,嫡长孙所娶的,甚至还是个四品官的女儿,孙宝贞这身份,哪够看的。 若只叫孙宝贞埋头做人,也便罢了,偏生妯娌们一个赛一个地精明,管家时常常拉着孙宝贞这不起眼的庶孙媳一起,待到在长辈们面前论起功过是非,总是孙宝贞这小门户出身的多些不是。 听到这里,孙云儿气得浑身冒火,被子都盖不住了:“这些人,怎么这样!姐姐,你可太委屈了!” 孙宝贞见妹妹这样心疼自己,只觉得无比适意,笑着把妹妹按回被子里,又接着说了下去。 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孙宝贞步步小心,终于另辟蹊径,在鲁太夫人面前讨着好,站稳了脚跟。 说到这里,孙宝贞长长地舒一口气:“幸好不曾给娘丢脸,否则,娘在爹面前,终究难说话。不过湘平读书争气,爹瞧在他的份上,也得给娘面子。” 孙云儿前多少年都是没心没肺,到此时才隐约明白过来,自己能过得舒坦,全是母亲和哥哥姐姐在上头撑着。 她面上发热,眼圈发酸,喃喃说两句姐姐受苦了,再不提前头那些话。 孙宝贞见妹妹受教,更觉得高兴,拣起进宫的事,又叮嘱起来。 此番进京,若是选作宫妃,再光宗耀祖也是个妾室,和做大妇全不是一回事了,从前孙家的教导,不能全生搬硬套,得拣选着践行。 再有,虽是个侧室位份,却也不能妄自菲薄,须知宠妃当得好,也能位同副后。 一套话,正面反面都说了,孙云儿却不嫌姐姐啰嗦,她知道这里头藏着无尽的关怀。 孙宝贞说了片刻,自个儿倒觉得自个儿絮叨,又说起前话:“天真娇憨是你的长处,凡事该怎么就怎么,不要扭捏。不该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做,该做的事,也要三思后再决定要不要做,宫里聪明人多的是,你千万别在聪明人面前耍心眼。” “这话姐姐说第二遍了。”孙云儿说着,轻轻倚在孙宝贞肩膀上,“我虽还不明白缘故,可一定记在心里。” 妹妹看着似乎是没心没肺,可对自己的话分明是听进去了,这孩子,终究是又聪慧又贴心,不枉自己带她长大。 孙宝贞眼圈儿也有些热,抚一抚孙云儿的脑袋,轻声问:“这次进京,可要全力以赴。” 孙云儿身子稍稍一僵:“姐姐,我并不算美貌,只怕未必能中选,不如走马观花一趟就回来吧。” 孙宝贞长长叹口气:“傻孩子,你还不知道么,这遭除了选嫔妃,还选宫女,你难道愿意做宫女?” “什么?”孙云儿好像掉进火盆的小猫,一下子蹦了起来,“什么选宫女?” 孙宝贞见了妹妹的样子,轻轻叹口气:“这次进京的五千名秀女,出众的自然是往皇上身边为嫔为妃,那些资质尚可的,也要选作宫女,不然宫里多了那么多主子,谁来服侍?” 进京一趟,原来不只是落选与中选的差别,还有做宫女这条路等着。 这样的事,怎么没人告诉自己? 孙云儿心里一团乱麻,良久才问出一句:“娘知道这事吗?” 母亲知道与否,有什么要紧。孙宝贞叹口气,不自觉地像从前一样拍着妹妹哄她睡觉,脑海中不住想着妹妹的事。 第8章 这个家里,父亲并不疼爱妹妹,母亲虽然疼妹妹,却又溺爱太过了,凡事总是哄着骗着,此番选秀可能要做宫女的事,只怕是有意隐瞒。 见姐姐不说话,孙云儿又推一推:“姐姐,娘知道选宫女的事吗?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事,她才想法子打点不叫我进宫的?” 孙宝贞抿一抿嘴唇,笑着摇头:“你又乱想,娘为什么要瞒你?” 倒也是,母亲瞒自己这事,又有什么用。 孙宝贞长长舒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作个睡着的样子,心里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第4章 初识宫中境况 不知不觉,已到了进京的日子,这日孙家上下收拾妥当,齐齐往码头送孙云儿进京。 孙云儿自小出门都有丫鬟跟着,生平第一次,独个儿从马车上下来,还没迈出脚去,孙太太已忍不住哭出声来。 孙宝贞连忙上来揽住母亲的肩膀,代母亲对妹妹叮嘱几句,勉强说了几句,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孙有维对着女儿,前些日子扮和气扮惯了,这时竟说了一大篇关怀之语,他说得太多,下头儿女们竟没多少好说的,由孙湘平出面说了几句,几个庶出女孩一人道一句珍重,便算完了。 孙云儿也心酸得不能自已,才想落泪,便看见边上等着上船的秀女们投来打量的目光,她勉强把泪水忍在眼眶里,梗着嗓子与家人道别,依依不舍地回身要走。 鲁明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最边上,忽然出声了:“八姨请稍等!” 迎着孙家人各异的目光,鲁明走到孙宝贞身边,取出一个荷包来:“这是你前两天备了给八姨进京的仪程,怎么忘了?幸好我早上出门看见,顺手给带了来。” 孙云儿看得分明,姐姐脸上的诧异,不比旁人少。 这份仪程,想必是姐夫自己的意思了。 孙宝贞接过荷包一摸,是厚厚一叠纸,心电急转,低头一觑,分明瞧见隐隐“泰平”两个字。 泰平钱庄,是有名的全国通兑,算是最有本钱的钱庄之一了。自家丈夫在家并不受宠,存下这样一笔钱,哪里容易。 这当口,孙宝贞来不及细想自己家,只看一眼丈夫:“这是……” “八姨,你姐姐说进宫了处处不易,这点子仪程你拿着,紧急时候用来打点宫女太监。” 孙家人也不是傻子,哪里瞧不出,这是鲁明在给孙宝贞做面子呢。 孙有维连连点头,孙太太却上前替孙云儿推让起来:“姑爷客气了,打点的银钱,我们已给云儿备下了,请姑爷不要多礼。” 孙云儿平日里得长辈赏赐,总要看母亲眼神行事的,今日却罕见地违逆了一次母亲,上前去接下了孙宝贞手里的荷包,又对着鲁明微微福一福:“多谢姐姐和姐夫的厚意,云儿此去,一定全力以赴,不负家中期望。” 旁人尚不明白,孙宝贞却已懂了妹妹的意思,眼圈儿不由得又酸了,这孩子,是在给自己撑场面呢。 鲁明没想到这八姨如此沉得住气,又如此雄心壮志,这时不由得一震。 他打量一眼孙云儿,想起这八姨是辛老太监亲自选中的,只怕当真能做贵人也未可知,原还心疼那二百两银子,这时却在后悔给少了,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对着孙云儿,笑得爽朗:“我和宝贞,祝八姨心想事成!” 县丞在边上远远候着,见秀女们大部分已上船,便往孙家这里催促:“孙八姑娘请快些吧,落在最后惹眼了也不好。” 孙太太还舍不得,孙有维却被县丞的话给说得一惊,连声催促女儿上了船。 孙云儿上得船来,便有个老妈妈领着她往船舱里,进船舱来才知道,整个宝应县,不过才选了十一人。 “咱们十一个人,哪用得着两艘大船?” “哪儿呢,前头这艘船是我们秀女的,后头那艘是给保镖的军爷们的,咱们这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哪能就这么进京?” 孙云儿原当自己已是活泼的,这时见了旁人才知道,自己竟还算稳重。 不多时上来个年轻太监,对秀女们和和气气说了进京事宜,见无人有疑问,便微笑颔首:“我日常住在后头船上,这里有几位妈妈陪着姑娘们,有事请出声就是。” 能中选的女孩,怎么也不是傻的,哪里会随便去劳烦太监和军士,日日安生在船上吃饭舒散,几日下来,互相也亲近许多。 这日靠岸,女孩们又吱吱喳喳议论着中选后的风光,这个说自己要做九嫔,那个说自己只要做到四品婕妤就心满意足,孙云儿并不想中选,便只沉默微笑,忽地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道:“我倒不想进京参选的。” 众人都回头去看,却见是一个叫方兰的姑娘,正轻轻蹙着眉头。 “能入宫参选,是多大的福分呀,你怎么不想去?莫不是故意这么说,显得自己和旁人不一样?” “你这可就口不应心啦!” “哪儿呢,你们别这样说她,她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哦!是,她确实是……”前头说酸话的那姑娘忽地想起什么,一下子截住了话头。 众人都想起了方兰家的境况,孙云儿也不例外。 方兰父亲是个盲人,原还能做些苦力活,偏又被重物砸断胳膊,如今只能在脖子上挂个篮子四处贩卖针头线脑过活,幸而有副好脾气慢性子,旁人瞧他可怜,便也照顾些生意,方兰母亲身患重病,常年卧床,兄长倒是有把子力气,可惜劳累过度,年纪轻轻得了肺痨,这病虽一时半刻死不了人,却也要好好将养,一家四口,竟只方兰这半个壮劳力了。 第9章 此番方兰进京,若不中选还罢,若是被选上了,还不知哪年才有出息,那一家子只怕要活不下去的。 孙云儿想一想,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觑着无人注意,走到方兰身边:“方姑娘,我家中薄有资产,愿意助你度过难关。” 谁知方兰并没应下,反而脸上煞白没了血色,望着孙云儿,竟退了一步:“不必孙姑娘费心。” 女孩们闲来无事,耳朵都竖着听旁人说话,早有几个耳朵灵的靠到跟前,口中说话也直得很: “孙姑娘如今已忙着收买人心了?” “中选不中选都是没影的事,孙姑娘可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了这话,方兰的脸更白了,孙云儿原是好心,此时却变成了唐突,不由得也有些慌乱,然而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将事情换个说法:“我家中有个铺子要人守夜,寻常找不到耐得下性子的人,平日听方姑娘说起伯父,是最有耐性的,这才贸然开口想请来着。” 孙家是宝应有名的士绅大族,船上姑娘都听过孙家的名号,孙云儿这话算是给足了方兰台阶,这下方兰里子面子都有了,由不得她不答应:“既如此……多谢孙姑娘美意。” 孙云儿松一口气,也不多说什么,自去找跟船的妈妈们,请她们帮忙捎信回家。 人群里也有那聪慧些的,等孙云儿独处时,上来提醒她:“孙姑娘引得旁人侧目,可算清楚得失了?就算是为了收买人心,如今只怕还为时尚早,若招来嫉恨,可得不偿失。” 孙云儿自然明白这道理,可她就是见不得可怜人,这时也不多剖白,只笑着谢过那姑娘,又描补几句:“家中有训,我孙家子孙要多行善事,我不过是偶尔为之,并不为别的。” 此事便算遮过,孙云儿也不再提起,再隔些日子,果真无人记得了。 进了金陵城,孙云儿连路上的景致也没看清,就进了皇宫。 进了皇宫,也不能四处乱走,得过三道遴选,最后还有殿选,一边选,还得一边由嬷嬷们教规矩,免得选副绣花枕头上去,冲撞了主子们。 永巷一溜空房子,住得满满当当。 孙云儿手里捏得银钱,思量再三,给分派住处的嬷嬷塞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那嬷嬷看向孙云儿,先是一愣,随即就一笑:“你就是宝应来的那个秀女,辛老公公亲自选中的那个?好,好,你跟着这几位姑娘一道去吧。” 提了辛老公公的名号,旁人也无话可说,再托了那五十两银子的福,孙云儿得以住了个清净地儿。 一个院子只住六个女孩,互相叙过家常,三位是家里做官的,还有一对姐妹花姿容出众,孙云儿掂一掂,自己倒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了。 稍作休整便是初选,这院子的六个,自然是都留了下来。 再隔十日才是复选,由太监们观察女孩们的姿容、发肤,女孩们一边休整保养容颜,一边听嬷嬷教规矩。 如今的贞平皇帝登基已经三年有余,一心勤政,是个明君。 皇后何氏出身百年士族,是太后亲自选中的儿媳妇,皇帝的元配正室,育有大皇子和二公主,然而大皇子福薄,在潜邸时就夭折了,如今二公主九岁,已入青凤阁受教养。 贵妃张氏出身武将之家,进潜邸作侧妃时,父亲仅仅是一个五品守备,如今张老大人年高致仕,是张贵妃的弟弟在军前效力,已是三品的参将了。张贵妃既得圣宠,又受皇后信任,育有一子一女,便是二皇子和三公主了。 听到这里,有那口快的便问:“怎么不曾听见大公主?” 上头教规矩的嬷嬷,面色一丝儿不变:“大公主是皇上原先身边服侍的一位主子所出,在生产时母女俱亡,皇上登基后追封了悯仪贵妃和福宁大公主。” 这仿佛是两个女子福薄的一生,又仿佛暗藏着无数阴谋,可是谁又能说出事实的真相呢? 如今斯人已逝,真相是什么,也并不重要,甚至,都没人在乎了。 若不是有人问,嬷嬷都不打算说,即便问了,嬷嬷也没当成什么忌讳,随随便便就道了出来。 女孩们顿时静了下来,原先嗡嗡作响的庭院,竟是落针可闻。 嬷嬷仿佛不曾察觉到眼前的变化,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宫中事。 一品的妃位,只封了张贵妃这一位主子,再往下,就是二三品的嫔位。 二品的贵嫔位上,倒有两位主子,一位徐氏容贵嫔,是内阁徐首辅的孙女,是徐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如今膝下尚未有子嗣;还有一位顾氏惠贵嫔,养育了皇三子。 三品的嫔位也是两人,丽嫔与和嫔,人如封号,一位生得美丽,一位亲切和气,和嫔身边,养着女儿三公主。 再往下,四品的婕妤,五品的容华,六品的才人,七品的美人,都还虚位以待。 嬷嬷说到这里,好心添上几句:“自四品婕妤以上的主子,才可亲自养育皇子公主,否则六岁开蒙进学后,皇子和公主们便都住在玄英殿和青风阁。这是为了皇子和公主的前程,也是为着姑娘们自个儿的前程。” 女孩们个个都畅想着得宠后一朝有孕,然后母凭子贵,嬷嬷这话不啻于又给女孩们泼一瓢冷水,老半天都无人说话。 道理,嬷嬷说得明白,能在场的都能听懂。 为了皇子公主能受更好的教养,也是为了妃嫔们专心地服侍皇上,低位的妃嫔是不能养育孩子的。 第10章 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然而掐指算一算余下的位份,由不得人不悬心。 四品的婕妤,十二个位子还都空着,可三品的嫔位只余四个,二品的贵嫔只余一个,统共算起来,也不足二十个空位。 后头选秀,三五年一次,新人一拨接着一拨进宫,谁又敢说自己定有福气升到三四品的位子,再坐得稳稳当当? 至于妃位,那更是想都不敢想,惠贵嫔是潜邸老人,又生了皇子,如今也不曾坐上妃位,旁人哪有那个福分。 孙云儿虽不想中选,却也被嬷嬷的话给震得心神不宁。 当主子娘娘都已这般艰难了,做宫女岂不是更难? 她若是被打发回家倒还罢了,若是选成宫女,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第5章 殿选 孙云儿日日虔诚祷告,想叫自己后边两关被筛回去,也不知老天爷是不是打瞌睡,竟叫她熬到了殿选。 六个姑娘,在一个院子同住两个月,又齐齐留到最后,再不熟悉,也熟悉了。 依着身份,三位官家女儿该合得来些,然而有一位江静薇姑娘,颇有些古人之风,不以出身论英雄,虽然出身最高,对平民出身的孙云儿和大小罗姑娘却一视同仁,反惹得其他两位姑娘侧目。 而大小罗姑娘日日连体婴一般同进同出,与旁人都只是面子情,日常都爱说两句旁人是非的,又舍得四处花钱,也不大瞧得上江姑娘的做派。 不过这江姑娘手头阔气,又很会做人,服侍的宫人们都很愿意给她面子,这小院倒也不曾闹出什么是非来。 到最后,竟是江姑娘和孙云儿更要好些。 能留到最后的都不会是冒失的,几个姑娘内里如何不论,面子上总还算是客客气气,日常遇见,也能闲谈几句。 这日大雨,嬷嬷传话下来叫各人自便,江静薇便叫小宫女请了众人一起对坐闲谈。 此时各人都已过了终选,只静待殿选,互相之间,都抱着客气的心思,倒比往常更谈得来些。 大罗姑娘按捺不住先开口了:“前儿嬷嬷验看身子,真把人臊也臊死了!” 小罗姑娘掩口一笑:“听说是为了看各人是不是处子之身,不都说宫中嬷嬷最为老道的么,一看这女子走路姿势便知道是否处子,哪还用得着对着咱们……细看。” 那两位官家女儿自重身份,本就听得多说得少,这时听见罗家姐妹出言粗鲁,便都不理睬,只低头喝茶。 江静薇今日算是主,不好叫场面太尴尬,绞尽脑汁地想别的话来说,谁知大罗姑娘还要提前话:“倘若是个罗圈腿,走路外八,嬷嬷可不要误会了不是处子?” 小罗姑娘立马接上:“若是个罗圈腿,只怕也到不了这关!” 江静薇听了这话,脸都红了,孙云儿不忍,稍一沉吟,拣了旁的事来说。 大小罗姑娘见孙云儿如此热情,终于转过来搭话。 然而一出口,却是叫人不乐意听的话。 “孙姑娘,听说你在路上还帮了一个同乡的秀女,怎么从来没见她来找过你?是她初选就被筛下去了,还是她压根不记得这事了?” 说话的是大罗姑娘,她生得明艳俏丽,是这拨秀女里样貌最拔尖的。 孙云儿愣一愣才想起这事来,她早不记得了,然而知道这话说了旁人也不信,便只摇摇头。 这在旁人看来,便是失意的样子了,大罗姑娘不由得轻笑一声,小罗姑娘却轻轻“哎”一下:“姐姐,你何苦揭旁人的短。” 这事本来也没什么不光彩,可是小罗姑娘一描补,仿佛是孙云儿有意图谋反而落空了一般。 孙云儿在家受了姐姐叮嘱,进宫后除开老老实实便是步步小心,旁人只当她是块木头,可是孙家别的不多,庶出女儿却多得是,孙云儿在家时,日常都要听姐妹们斗嘴的,听也听会了,哪里会真是个傻的。 这时她连受了两句刺,面上不过是微微一动,没急着答话,又凝神看一看小罗姑娘。 这位小罗姑娘生得娇怯怯的惹人疼爱,与姐姐正如春花秋月,各有风姿,姐妹两个中选的可能极大,也难怪行事张扬些。 孙云儿原是不想招惹是非的,这时见姐妹俩直指到面前来说,知道不能再忍下去了,稍一沉吟,笑着开口了:“我与那位方姑娘也只不过是同乡之谊,并没别的,因此进宫后也不曾留心过她的去向,若是两位姐姐想知道,我跟嬷嬷回禀一声,请嬷嬷代为打听就是。” 几个女孩虽然留到了殿选这关,能不能有福气被主子们挑中,却都是未知之数,哪能使唤教导嬷嬷去做事。 更何况,这孙姑娘性子憨直,只怕在嬷嬷面前当真要说些“两位罗姑娘想问的”云云,这事闹出来,非要惹一大堆麻烦。 两个罗姑娘哪敢接这话茬,讪讪一笑,低头去喝茶,大罗姑娘见那两位官家姑娘已挂起讥讽的笑容,忍耐不住,嘟囔一句,“孙姑娘真是伶牙俐齿”,还未说完,便被妹妹扯一扯袖子,终究是没再说下去。 孙云儿这么一出头,众人都知道,这原来是个外柔内刚的。 再要回头交好也来不及了,那两位官家姑娘为人高傲,微微一笑就起身告辞,大小罗姑娘也很快坐不住,随口说要回去歇息,匆匆离去。 江静薇见四下无人了,这才握住孙云儿的手:“孙姑娘原来胸有丘壑,当真叫人意外。” 第11章 孙云儿听得出,江静薇语气中只有欣喜,并无讽刺,于是低头笑一笑:“不敢说什么丘壑,不过是旁人把话说到跟前了,总不好还忍气吞声,江姑娘的话,我不敢当。” 江静薇轻轻嗔一眼:“咱们两个别姑娘来姑娘去的了,听着生分,往后以姐妹相称就是。” 孙云儿从善如流:“是,都听姐姐的。” 这位江姑娘虽然也会权衡局势,到底比那几位看着更良善些,孙云儿和她结识一场,不算吃亏。 也不知是不是孙云儿大方的做派打动了江静薇,她竟罕见地对着孙云儿,说起了心事。 “这次的选秀,也不知最后谁能中选。” “姐姐姿容不凡,想必有望中选。” 江静薇叹口气,对孙云儿一苦笑:“像我这样争着出头的,只怕许多人瞧不上,我知道那两位罗姑娘背地里议论得不少,还有另外两位,对我恐怕也是不以为然,觉得我太功利了。” 这话孙云儿不好接,只好打个岔:“姐姐言重了。” 江静薇又叹口气:“我是家中长女,身上系着母亲和一家子的寄托,怎么能不奋力向上。我母亲过得不易,我此番若是中选,她的日子也能松快些。” 到底江夫人过得怎么个不易法,孙云儿并没有细问。 这个世道,大家族里已婚的妇人,不是愁失宠于丈夫,就是愁妾室们太闹腾,再不就是愁庶出子女们太有出息,没什么新鲜的。 孙云儿看一看江姑娘,险些也要说两句自己意外中选的苦恼,话都到嘴边了,却生生改了口风。 “姐姐肩上的担子,倒和我长姐差不多,我在家却是个顶顶不中用的,爹也不大看中我,名字都只是随便一起的,远比不上其他庶出姐妹,不过娘和长姐很疼爱我。”她说着,自嘲一笑,“这份疼爱,倒把我养得跟个废人一样了,什么也不懂。” “妹妹天真娇憨,想来在家都是无忧无虑的,孙太太是真正疼你啊。”江静薇看向孙云儿懵懂的脸孔,忍不住提点两句,“从前听妹妹说起几句,家中庶出姐妹不少,不乏两位罗姑娘那样的人物,孙太太不曾教导妹妹一味上进,是怕妹妹吃亏啊。” 孙云儿从没想到过这层,这时不由得惊呆了。 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母亲虽没教她内宅的勾心斗角,可是读书识字、女红管家,一样也没落下,她活得虽然单纯,却并不愚昧。 长兄长姐虽然不爱对她嘘寒问暖,可总不忘了时时关怀,姐姐出嫁多年,每月总有一封书信单独写给孙云儿,哥哥在书院苦读,每次回家也总不忘带一本时兴的好书给孙云儿看。 孙云儿心中不由得大为震动,不由得又往深处想一想。 父亲的宠爱和看重虽然要紧,却不能帮着孙云儿把日子过好,父亲那人,向来只爱和外头的老爷们清谈,对内宅事务其实不关心的,母亲的教导、兄姐无声的关怀,却替她在内宅撑起了一片天,也教了她许多人生道理。 各人家事到底是隐私,江静薇见孙云儿沉默,只当她是不愿再谈,于是体贴地转过话题,拣了些衣裳首饰的话说起来。 孙云儿打叠精神与江静薇叙话,心中却暗暗下了决心,要好好替家里争口气。 若要争气,那便得多使些力,能当上宫妃最好,当不上,也得做个出挑的宫女,以后往四司八局当个管事姑姑,也是好的。 想通这点,在殿选那日,孙云儿便又拿出二十两的银票来,给了替她梳妆打扮的宫女:“有劳姑姑替我费心了。” 那宫女先是一怔,然后才微笑接过:“姑娘这也忒客气了些。” 她说着,忍不住提点,“听说江姑娘和两位罗姑娘手里一向大方的,今日想必也有打点,奴婢想着姑娘姿容清丽,不必和旁人争艳,反倒是清雅妆扮更好。” 孙云儿自家也明白这道理,在镜子里对宫女点点头:“但凭姑姑作主。” 宫女平日见的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哪怕是秀女们,也都是心高气傲,头一次见这样乖顺的姑娘,这时忍不住多些怜爱,有意助她一臂之力。 原本打算尽了本分就好,这时冲着银钱和孙云儿的乖巧,梳妆的宫女使尽浑身解数,替孙云儿打扮一新。 出得门来,各人互相一看,大罗姑娘先忍不住开口:“今日咱们都打扮得这样好看,皇上可别挑花了眼。” 这话不中听,可是大罗姑娘生得拔尖,说不得就要做娘娘的,谁又会和她计较。 来领路的小太监只作不闻,笑着躬一躬身:“六位姑娘请随我来。” 转出永巷,慢慢向皇宫的中轴线上走去,宫殿愈发恢弘雄伟,由不得人不低头敬畏。 到了一座宫殿前,小太监侧着身让在一边,对六个姑娘又躬一躬腰:“请姑娘们进院等候,里头自有人接引。” 进得院门,早有个中年太监迎了上来,孙云儿对人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初往宝应去选人的施连。 再往远处一看,辛老公公和两个年老的太监在廊下闲谈,边上站了一溜小太监,那个叫高言的却不在其中,只怕是当真被施连给整治下去了。 孙云儿心里不由得一震,小半是替那一面之缘的高言惋惜,更多的却是为皇宫里的命运无常感到担忧。 来不及多想,施连便领着她们进了正殿。 第12章 殿中的角落里有两个银质仙鹤香炉,里头散发的香味清远飘逸,一闻就知道绝非凡品,孙云儿的一颗心,猛地跳得好似擂鼓,愈往上走愈是剧烈,险些连耳膜也震破了。 待到六个女孩一齐跪下,孙云儿倒不紧张了,随着众人,一同对上参拜。 江静薇端丽沉稳,三位主子似乎都对她很满意,而另两位官家姑娘却没有这样的好运道,连皇帝的一个眼神也没得。 大小罗姑娘生得实在美丽,皇帝凝神看了好几眼,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皇帝只怕对这两位是中意的。 孙云儿依稀听着,太后仿佛是吁了一口长长的气。 难道,太后竟不喜欢两位罗姑娘? 然而不及细想,太监便点了孙云儿的名字,她越众而出,向上深深行了双福礼,尽力保持声音平稳:“民女孙云儿,参见皇上万岁,太后娘娘千岁,皇后娘娘千岁。” 此番却是皇后开口,随意问了两句家常,待孙云儿答了,她点头道:“这姑娘看着天真可爱,宫里倒是少见这样的人物。” 皇帝看一眼下头的女孩,低头捧起茶喝。 孙云儿再憨直,也知道皇帝这是不中意自己,心里奇异地一跳,接着便松了下来。 谁知一颗心还没松到底,又被太后一句话给提到了嗓子眼:“这孩子看着就乖巧,是个好的。” 第6章 得封美人 孙云儿听了两句赞扬,也不知自己是否中选了,晕晕乎乎,又跟着其他人一齐走了出去。 出了大殿,施连便领着六人到门口,仍是原来的小太监来引路,不知是否听说了主子们对这一行秀女满意,他的态度更恭敬了。 两位罗姑娘此番倒不聒噪了,一回院子,就把屋门关得跟个蚌壳一样,另外两位姑娘也是如此,江静薇和孙云儿对视一眼,似是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还是没出口,只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进了自己屋里。 对于几位姑娘的异样举动,孙云儿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然而她自己也有无数心事,便不去四处打听,只安生呆在屋里。 宫中规矩,她也学得不少了,然而中选是怎么个光景,嬷嬷却始终没教过。 倒是有些心思伶俐的问了,嬷嬷却都避而不答,实在问得急了,也不过说一句,“姑娘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孙云儿倒不认为这是嬷嬷故意卖关子,她是自小看着娘和姐姐管家的,最知道“上有所好,下必趋之”的道理,嬷嬷这样谨慎,只怕是因为后宫的主子们处事低调。 今日在殿里遥遥一见,太后尚还会对罗家姐妹表示不喜,皇后也会对自己出言赞赏,可是那位九五之尊,却一声也没出过。 这样想来,行事低调的,必然是那位皇上了。 方才只顾着紧张,没心思细看三位主子,此时回想起来,三人的样貌竟全是模糊的,只记得太后穿着身玄色绣暗红花样的吉服,头上戴着点翠头冠,皇后穿了身大红色吉服,戴着赤金珍珠头冠,皇帝则是一身宝蓝色常服,头上戴了个家常金冠。 只那位皇上一人没穿吉服,不知道是何缘故? 孙云儿不期然地想到了在家时听姐姐说起的话,皇帝性子不喜奢华,又醉心政务。 他不曾换衣裳,究竟是不在意这场选秀,还是急匆匆地从御书房赶到了选秀的宫殿? 孙云儿心里不由得起个奇异的念头,这位皇上主子如此深沉,只怕是个不好服侍的,她倒还不如选成宫女,去四珍八局侍弄衣裳首饰来得松快。 谁知这念头还没在肚子里焐热,小宫女欢欣鼓舞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孙姑娘,奴婢奉命来给您送点心。” 在这个小院里,论起出身和各人资质,江静薇是头一份的,紧接着就是大小罗姑娘,宫女们一向对这三位笑脸相迎,这样亲和的态度,何时轮到孙云儿了。 她心里似乎有什么预感,然而却不敢轻易露出来,只扬声唤那宫女进来。 那宫女端着个红漆托盘,上头果然摆着个粉彩碟子,装的却是平日没见过的细巧点心,边上还摆着一支金灿灿的攒枝簪子,她对孙云儿笑得见牙不见眼:“恭喜主子,贺喜主子,您中选啦!” 孙云儿的心猛地一跳,脑子里只不住转着母亲和姐姐的脸孔,一时又想到那位沉默的君王,竟不知该喜还是忧。 好半天,孙云儿才回过神来,伸手往袖子里摸荷包。 然而今日要去殿选,不便带荷包,这一摸却摸了个空,那小宫女见状连忙推让:“如今您是贵人了,奴婢哪敢讨您的赏。” 都是主子了,对着送喜讯的小宫女,怎么能小气。若是今日这遭小气了,两位罗姑娘只怕又有话说,哪能因小失大。 孙云儿这点成算还有,低头看一看,从手指上拔了个银鎏金的戒指下来:“姐姐请不要嫌弃,改日再遇见姐姐,我请你喝茶。” 小宫女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忍不住多说几句:“姑娘真是好涵养,方才其他姐妹去另外的屋子送点心,可没这样的好运道,那两位主子没带着物件,那姐妹也并不曾说什么,可她们自己却挂不住脸,对那位姐妹说长道短好些话呢。” 这一番话,虽没指名道姓,却几乎把罗家姐妹给明说了出来。 究竟是打抱不平,还是挑动旁人去针对罗家姐妹,一时间,孙云儿竟拿不准。 她看一看那小宫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又听见两句:“其实咱们做奴婢的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只是那两位主子,可实在不好相与,姑娘以后可得提防些。” 第13章 孙云儿再直,终究不傻,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接话,只微笑着道:“这位姐姐谬赞了,有劳你走这一趟。” 小宫女又说几句恭维话才告退,出得屋来走了十余步,自个咂一砸嘴:“能中选的果然都不是凡人,这一位看着憨直,却也滑不留手,听说在大殿上一下子讨了太后和皇后两位的欢心,也不知使的什么法,以后遇见了,还当真不能得罪。” 话音未落,便遇见往其他屋里送东西的宫女,几个人一碰面,互相闲话几句,听见江静薇和孙云儿谁也没搭理罗家姐妹的事,便都知道今日的气是白受了。 孙云儿坐在屋里,望一望身后叠得整齐的床铺,再看看窗下翻了一半的书,心里仍是恍恍惚惚。 她竟然被选成宫嫔了?一行六个女孩,论样貌和出身,她没一样比得上旁人的,怎么竟选了她? 在家时,姐姐依稀说过,天真娇憨是她的长处,说得明白些,这样的性子,一眼就能望到底,最是省心好拿捏的。 可是主子们难道就为这一条便选了她?这样的性子在宫里能走多远,主子们难道不曾想到? 孙云儿心里有个声音,隐约说道,主子们不是想不到,只是不在乎罢了。 不待孙云儿多想,江静薇便到访了,一进屋,倒有些大罗姑娘平日心直口快的样子:“我中选了,妹妹你可中选了不曾?” 先有那小宫女想借力打力,再有主子们高高在上,孙云儿已知道这皇宫是个深水潭,依着道理,她不该答江静薇的话,然而鬼使神差地,她还是老实说了:“方才小宫女来,说我也中选了,明日一早就有人引我去宫室。” 江静薇似是暗中松了口气,待孙云儿更亲和些:“皇后娘娘常年养病,贵妃娘娘打理宫务,这两位都不会亲自管下头的地位嫔妃,我们大约还是往几位嫔主子宫里去。” “就不知,会分到哪位嫔主子宫里。” “是,我也是这话呢。” 两个女孩互相看一眼,不曾说话,只看向窗外。 容贵嫔出身高贵,惠贵嫔育有皇子,丽嫔容貌姣好,和嫔性子亲切,听着都是极好的去处,然而,哪怕是孙云儿这样城府不深的,也知道宫中的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例如,细论起几位嫔主子的位份,既不是依照子嗣排,也不全然按照出身排,得宠与否,似乎也难说得很。 沉默片刻,孙云儿勉强想起一句不算笑话的笑话:“也不知两位罗姑娘中选没有,竟没听她们出来说话。” 大小罗姑娘那性子,平日吃饭都恨不得要和旁人攀比的,倘若是不曾中选,还不四处问个没完。 今日不曾露面,显见得是中选了。 江静薇为着这句,倒展一展笑颜,她性子稳重,也不议论人,只说事情:“听说,先帝爷那时选秀,姑娘们互相争斗,不曾中选的被百般羞辱,中选的又防着被人下手暗害,可见得低头做人还是有好处的。” 对面屋里那两个,怕的该是后一条。 孙云儿不由得也莞尔。 “得了,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回去吃了歇息,咱们姐妹养好精神,早日得宠才是正理。” 孙云儿起身送了几步,到门口时,却见大小罗姑娘从门缝里往外看,遇见这里两人的眼光,连忙后退一步关门,看着似乎还互相撞了一撞。 女孩们装了两个多月大人,到此时才露出些孩子气,孙云儿不由得抿嘴,却见江静薇也是一笑,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又多些默契。 这一晚,孙云儿本以为自己要睡不着的,谁知却一夜好睡,连个梦也没做。 次日一早,孙云儿早早起床梳妆,除开几样随身首饰、一本书和五百两银票,什么也没带,全赏了小宫女。 那接人的小太监见孙云儿出手大方,笑呵呵地夸一句:“孙美人真是宽厚。” 孙云儿听了这句,知道小太监甚是伶俐,捏一捏荷包,咬牙又取了五十两出来,一边后悔前头不该给那样多,以致于现在出手低不下去,一边又对那小太监笑盈盈地:“这点子心意请公公吃茶,有劳公公和我说说,这次中选的都有哪些姐妹,还有,她们分到了谁的宫里。” 中选的人员,各人分派的去处,并不是什么秘密,眼前这位孙美人提前些相问,不过是想做好万全准备罢了,哪怕自己不说,孙美人过几日也能自己知道这些事。 小太监并没多少犹豫,笑呵呵地开口了。 “此次中选的,一共是七位主子,两位才人主子,分别是户部员外郎之女宋才人,和云州富宁县通判之女江才人。还有五位美人主子,除了孙美人您,一位冯美人,这是位秀才的女儿,一位赵美人,这是个泥瓦匠的女儿,外加大小罗美人,是出身士绅之家。” 最后那一句,似乎带着些调笑,然而孙云儿顾不上这小太监是否对大小罗美人有绮思,只追问一句:“那位江才人,是不是叫做江静薇?” 小太监看一眼孙云儿,不掩惊讶,似乎是没想到这小小的民女竟能攀上一位官家之女,再开口时,口气又亲切许多:“是呢,正是这位江才人主子。” 正如江静薇所料,皇后和张贵妃并没亲自管下头的地位嫔妃,而是把她们分到了几个嫔位的宫里。 或许是方才打点的五十两银子起了效用,小太监这时说话,格外细致: 第14章 “宋才人出身高些,是自个儿住一个宫,不过她身份还不高,只住了侧殿。江才人是去了惠贵嫔宫里,这惠贵嫔膝下可养着三皇子呢!啧啧,这两位才人主子,也不知哪一位更有前程些。冯美人去了丽嫔宫里,赵美人去了和嫔宫里,孙美人您,和大小罗美人,都被分到了容贵嫔宫里。” 说到最后一句,小太监怜悯地看一眼孙云儿。 孙云儿有些莫名其妙,容贵嫔出身高贵,虽未育有皇嗣却稳居九嫔之首,她的宫里,算是个极好的去处,这小太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看着自己要和两位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争宠,替自己担忧? 那他可算是白担忧了,她孙云儿可没打算和旁人争宠,她只打算一直做个“心直口快、天真娇憨”的嫔妃。 还不及细想,小太监便说“到了”,宫门前有迎候的小宫女,上前行个礼,笑盈盈地道:“孙美人可来了,大小罗美人已经到了许久了。” 孙云儿心里先是一震,紧接着又松了下来。 那姐妹俩的性子,她又不是不知道,掐尖要强、凡事争先,比她早到宣明宫又有什么稀奇的,她是拿定主意不与旁人做无谓之争的,急这些做什么。 孙云儿回头对那小太监颔首告别,却看见一道怜悯的目光,她不由得在心里起个疑问。 待进了正殿一瞧见容贵嫔,不必多想,孙云儿已明白了小太监的意思。 这位容贵嫔的长相,说她中人之姿都还过誉了,只能说个寡淡。 然而容贵嫔能稳坐九嫔之首,又岂是个简单人物,孙云儿不敢耽搁,低头就拜,心里却已想起了关于容贵嫔的种种传说。 第7章 初见容贵嫔 容贵嫔出身清流世家徐家,是徐家这一辈里唯一的女孩,自小备受徐首辅的疼爱,是徐首辅抱在怀里长大的。 徐首辅是三朝老臣,历经风雨不倒,容贵嫔自小在徐首辅怀里,看的学的,都是经天纬地的大学问,她的文采修养,自然是非比寻常。 当年皇上还是简王时,偶然在徐首辅身边遇到了容贵嫔,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立刻向徐首辅求娶。 徐首辅最疼爱这个孙女,自然是盼她有个好归宿,再三思索,便应了下来。 彼时先帝已经卧床养病许久,身为孝顺儿子,简王本不该在这时候提起纳侧妃的事,然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先帝竟没就此事发作简王,既然先帝都不发一言,旁人更没什么话了,简王赶在先帝驾崩前,纳了容贵嫔进府。 然而,亦有流言说,皇上当年是有意求娶容贵嫔,为的不过是那张龙椅。 因为徐首辅是清流的领袖,和他结盟才能坐稳皇位,而最牢固的联盟,便是婚姻之盟。 容贵嫔当时离及笄还差了小半年,依着常理,本该先定下亲事,等国孝之后再成亲,如若不是为了结盟,简王和徐家都是体面人,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赶在皇帝驾崩前的当口成亲? 当初学规矩的时候,嬷嬷们说的都是些官样文章,只说容贵嫔出身清贵之家,文采出众,再点一句,容主子是进宫做了妃嫔后才及笄的,似乎是在描补什么,然而秀女中也有官员之女,阴私流言哪里少得了。 此时一见容贵嫔的面,孙云儿便知道了,那些流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皇上再怎么,也是个寻常男子,瞧他在殿中一眼看中大小罗姑娘,就知道他还是喜欢美人的,对眼前这位样貌平平的容贵嫔,只怕未必是真心喜爱。 幸好,皇上还算是个体面人,借了徐家的势,便善待徐家的女儿,给了她九嫔之首的位子,算是保她一世荣华富贵。 自己是皇上登基后选的第一拨秀女,只要安分守己地熬资历,以后想必也能有个平静的晚年。 孙云儿正胡思乱想着,忽地听见容贵嫔说一句:“把东西拿上来吧。”她猛地收回心神,却见宫女捧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用大红绒布垫着,上头放着三支晶莹剔透的金镶碧玺簪子。 “三位妹妹位份尚低,本宫也不便赏你们什么贵重东西,这三支碧玺簪子成色尚佳,便赏了你们,祝三位妹妹在宫里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容贵嫔说着,竟走到下首来,亲手替三人插上簪子。 大小罗美人忙不迭地谢恩,大罗美人还客气地推让两句:“妾们姿容粗陋,哪里配得上这样好的簪子。” 话一出口,小罗美人立刻扯一扯姐姐的衣袖,大罗美人还未回过神来,孙云儿却明白了小罗美人的意思。 大罗美人这两句客气话,用在旁人身上还罢,用在容贵嫔身上却是唐突了。 容贵嫔的长相,只怕也就比宫女多些贵气。 初来乍到,这姐妹俩实在是太冒进了。 孙云儿也不去管旁人,只摸一摸头上的簪子,蹲身谢过容贵嫔:“娘娘,这簪子真好看,多谢娘娘。” 容贵嫔忍不住展颜:“孙美人真是一副孩子气,真叫人疼。” 小罗美人看一眼孙云儿,忽地一笑:“娘娘,孙姑娘头上那支桃蝠样式的簪子很有意趣,正合我戴,我想和她换换,成不成?” 容贵嫔微微一笑,还未说话,那位大宫女就开口了:“罗美人,如今你已是宫嫔了,对孙美人的称呼也要记得换过,再有,娘娘赏赐是不能随意交换的。” 小罗美人原是见姐姐说错话,想拉着孙云儿下水,她素知孙云儿是个憨直性子,料想她当着主子娘娘的面也不敢如何,谁料自己却接连犯了两个错,不由得脸都急红了:“我记住了。” 第15章 容贵嫔伸手摆一摆:“墨风,罢了,她们三个新入宫,不必过分苛责,规矩以后慢慢教导就是了。” 说是教导,容贵嫔一点也没含糊,拣宫里要紧的事说了些,然后又提点明日要去向中宫请安,最后才说到自己:“我这个宣明宫,墨风她们都知道,没什么别的,只要谨守规矩就好,三位妹妹以后就当我是家中姐姐,不必拘束。” 容贵嫔这样亲切,叫初到宫中的三人感激涕零,临出门前又拜谢不已。 容贵嫔微笑着亲自起身来扶,不知怎么,孙云儿看着容贵嫔的身形,竟想起了大小罗美人从前说的那些杂话。 女子肩直眉锁,嬷嬷们一看就知道这是处子之身,眼前的容贵嫔…… 难道皇上到如今也没临幸过容贵嫔?这位主子,内里岂不是已经失宠了? 才想到这里,孙云儿赶紧收回心神,暗自摇头驱散心中的念头。 无论如何,容贵嫔是个挺良善的人,她不该对容贵嫔这样不礼貌。 再者说,容贵嫔是尊位主子,她对上位者,还是得由衷地敬重些,否则,在这宫里走不长远。 宣明宫虽然看着平平无奇,地方却宽敞,除开东西侧殿,后头还有一间拾芳阁,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容贵嫔将两个姐妹分开安置,叫孙云儿住了东侧殿,小罗美人住了西侧殿,大罗美人却住了拾芳阁。 姐妹两个,在宫里互相扶持是最好的,此时陡然要分开,大小罗美人百般不乐意。 然而前头已知道了主子赏赐是不能随意更改的,此时只好强笑着,跟着各自的丫鬟往屋里去了。 扶着孙云儿的丫鬟,看去清秀机灵,颇有资历,说话也口齿清楚:“美人,我叫连翘,是分派来贴身服侍您的,您身边配了几个粗使宫女和太监,都在侧殿等着见您呢。” 孙云儿走到侧殿,回头看一看正殿,不由得微微苦笑。 在家时,她一个人能住一个院子,小虽小些,却很自在,入宫做了宫妃,反倒要和旁人挤一个院子了,虽然地方宽敞阔大,到底没了自由,这么看着,做平民也没什么不好。 宫女太监们见新主子看着正殿愣神,不知这位主子心里转着什么,静静候着不出一声,待孙云儿进屋坐下,他们才跟着进去,齐齐拜下:“见过美人!” 孙云儿知道这不是小气的时候,咬牙从准备好的荷包里取出准备好的银票来,递给了连翘:“这是我给大伙的赏赐,你们拿去喝茶吧。” 众人瞧见银票,立时笑得真心多了:“多谢美人赏赐!” 孙云儿原是想歇息,可是想想容贵嫔的做派,她又勉强打起精神,多嘱咐几句:“以后在我手下当差,只忠心和规矩不可少,旁的倒没什么。” 方才接了赏赐,个个都眉花眼笑,这时孙云儿提起规矩,却都不吱声了。 孙云儿是见识过母亲管家的,哪里不明白,眼前这场景,是主子和下人们的角力。 虽然已经想象到宫中日子不易,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境况。 连翘见状,提高声音问一句:“美人的话,都记住了么?” 或许是连翘有些资历,宫人们对她的话倒不敢敷衍,不算整齐地应了句“记住了”,便算是应下了孙云儿的话。 宫人们大多拜高踩低,于孙云儿这个主子不一定真心敬服,此时乍一见面就受了规训,只怕都不高兴,孙云儿想到这里,心中有一瞬的气馁。 再想想家中的母亲和姐姐,怎么也不能就此输了阵,如今身份虽然低微,却也不能任由奴婢们来立威。 孙云儿扫一眼下头,微微笑道:“我还有些话,少不得讨人嫌地说在前头。我虽是初入宫,可也知道容贵嫔娘娘是最重规矩体面的,你们比我在宫里的时间久,这也不必我来提点。你们的一言一行,可都系着宣明宫的面子,有了差错,我少不得要回禀容贵嫔娘娘的,你们都记住了么?” 这番话虽然委婉,意思却清楚。 这位美人主子,重的是规矩体面,若是下人有什么言行不当的地方,她可是不会怕事的,一定会向容贵嫔禀告。 容贵嫔是后宫排得上号的人物,谁敢轻忽? 小太监和小宫女们一下子收了轻慢神色,恭恭敬敬地齐声应了个“是”。 孙云儿这才点点头,挥手命他们出去了。 连翘等人都退下去,才问:“美人可累了?要不要这会就进去歇着?” 方才连翘替孙云儿解围一场,孙云儿倒不反感这个丫头,看她满脸的拘谨笑容,猜测这个姑娘只怕和自己一样,在熟人面前才放得开的,想了一想,不忙着拉关系,只问句要紧的:“明日要去拜见皇后娘娘,衣裳首饰可都备好了?” 连翘心中也正惴惴不安,她入宫已经五年了,算不得聪明伶俐,针线厨艺等本事也稀松平常,唯一的长处就是活泼讨人喜欢,可是在宫里,这性子却不占便宜,否则也不能这个资历还来服侍刚入宫的新人。 方才眼见着这位美人似是要受下人的气,她便出面排解,话才出口就后悔了,倘若是个小心眼的,可不要恼羞成怒。 幸好眼前这位主儿头脑清醒,这时回过神来,先已操心起了明日的正事,连翘听了孙云儿的话,大大松口气:“美人请随我来。” 宫中规矩顶大,当今皇上又不喜奢华,因而后妃们的衣裳首饰乃至月例都是有定数的,连翘一边开箱笼,一边对着孙云儿细细解释,孙云儿也不过站着远远一看,心里已经叹起气来。 第16章 如今她位份低,衣裳不过是寻常布料,月例才十两银子,吃饭也只四菜一汤,比在家时差远了。 孙云儿坐在妆台前,看一看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镜,头一次苦笑了起来。 倒不是为着这紧巴巴的日子,而是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宫里的女人一定要争斗。 不争斗,便要过这清贫的日子,不争斗,便要忍受下人们的无礼。 不争是争这四个字,在宫里只怕得换一种用法。 孙云儿心里转了无数主意,脸上却没露出来,她虽不善于谋略,却早已学会了沉默是金的道理,在妆台前出了会神,接着就吩咐:“咱们好好选一身衣裳,明日往中宫朝拜用的。” 连翘应了一声,将衣裳全都铺陈开来,任由孙云儿拣选。 孙云儿看一看床上的那几身衣裳,认真择了一件浅粉上衣,又选了条白色撒花裙子,连翘一看就忍不住出声:“美人,奴婢拙见,明日去拜见皇后,还是端庄稳重些好。” 这话倒显得颇有见识,孙云儿又高看连翘一眼,不曾正面答话,只道:“我与大小罗美人一起,也不好打扮得太寒酸了。” 连翘便不多话,然而想起那两位主子,忍不住嘟囔:“也不知怎么偏偏把那两位主子分到了宣明宫,那两位的性子,只怕要惹祸,可别带累旁人了。” 孙云儿不由得头痛,自己分到的这个丫鬟,聪明体贴是有的,可是嘴巴也太快了些,于是忍不住提点:“连翘,旁人的事,不必多说,咱们只顾好自己就是了。” 连翘脸色一白,低低应了个是。 虽然这位孙美人是主子,可也太拿架子了些,第一日进宫,给下头小的立规矩也罢,贴身大宫女竟也要说教一番,自己这个宫女,可比她这位美人的资历要深远些。 然而连翘也知道,孙云儿的话并没有恶意,在心里嘀咕两句,自己又拣了别的话来说。 宫里没有真正的隐私,主仆俩的话,很快就传到了宣明殿中。 “哦?那个宫女抱怨罗家姐妹,孙美人是这么回答的?” “是,萍儿是这样说的。” 容贵嫔放下手中的诗集,遥遥望向天空。 墨风替主子换过茶水,忍不住相问:“娘娘要选帮手,怎么选了这三位?” “她们三人怎么?”容贵嫔看一看墨风,并不曾动怒。 墨风是徐家的陪嫁,自幼和容贵嫔一同长大,说话自然没那么多忌讳:“罗家姐妹虽然貌美,也颇有些伶俐,可行为实在粗鄙,那位孙美人虽然娇憨可爱,可是长相到底不算出众,只怕这三人未必有用啊。张贵妃叫娘娘先挑人,娘娘怎么挑了这三位?” 对着陪嫁丫鬟,容贵嫔自然实话实说:“规规矩矩的美人,宫里从来都不缺,罗家姐妹又美丽又善于争宠,孙美人又娇俏又天真,都能令人耳目一新,论起走得长远,这三人未必比旁人逊色。” “是,娘娘说得有道理。”墨风心服口服,好半晌后又一笑,“可笑和嫔还以为宣明宫是不得已才收了这三位美人,当着旁人说长道短的,也就是旁人涵养好,都不搭理她罢了。” 容贵嫔轻轻瞥一眼墨风:“你呀,少说几句吧,谨慎这上头,可别输给一个刚进宫的孙美人。” 第8章 拜见中宫 第二天,连翘早早来唤孙云儿起身。 孙云儿在家时千娇万宠,入宫后学规矩又不是最用心的,起早两个字,于她是一辈子的陌生人,这时哪里起得来:“我困着呢,让我再睡会。” 连翘在宫里也服侍了两朝,还没见过会赖床的主子,这时不由得目瞪口呆,愣神片刻又去唤:“好美人,今日给中宫请安,是天大的事,可迟不得。” 孙云儿听见“中宫”两个字,一下子清醒过来,咬着牙坐了起来,还不肯立刻穿衣裳,只坐着醒神。 连翘急得浑身冒汗,取了衣裳来,又不敢往孙云儿身上硬套,只不住地来回比划:“美人,请穿衣吧。” 孙云儿到底不是娇蛮无理的性子,醒过神来,接了衣裳对连翘微微一笑:“我自个儿穿吧,你去拣两样首饰,等会替我梳妆。” 连翘大大地松口气,昨天这位主子连番立规矩,她还当这是位霸道的,谁知竟还算亲切。 孙云儿穿好衣裳坐在妆台前,主仆两个一开口,便是一样的主意: “今儿梳个寻常如意髻便可。” “奴婢浅见,美人今日还是梳个稳妥的髻。” 两人不曾想到能有这份默契,从镜子里对视一眼,各自一笑。 还未梳妆完,早饭便送来了。 孙云儿远远看一眼桌上,不过是清粥小点,远不如在家时丰盛,就这,还得往外拿赏钱。 她也不是傻的,一边伸手往妆台上的匣子拿赏钱,一边对着小太监们把话说得清楚:“头遭见面,这点子心意请公公们喝茶,以后天长日久的,有劳公公们照应了。” 日日都做的差事,皆因是头一次见面才给了赏银,可不能叫这些太监觉得宣明宫东侧殿住的孙美人,是个呆头呆脑、漫手洒钱的傻大户。 小太监们喜笑颜开接了赏钱下去,连翘倒替孙云儿心疼起来。 “美人为人大方,可是送饭是他们分内的事,往后便不必打赏了。” 孙云儿笑一笑:“我方才的话,你没听懂么?” 连翘手上顿一顿,忽地又笑了起来:“美人真是聪明伶俐。” 第17章 孙云儿抿嘴算是一笑,然而心里实在不松快。 方才开匣子,里头的银子少得可怜,宫中行动间就要花销,这点银子实在过得紧巴。 宫里的日子,真是由不得人不上进。 不争是争四个字,当真得换一种用法了。 孙云儿把这感慨藏在心里,扶着连翘的手往永宁宫去,一路上,连翘遇见人便打招呼,还记得不住地和孙云儿说些宫中事。 孙云儿这才知道,连翘原来竟是个人缘好的。 原先在家时,孙云儿不爱掺和姐妹们的事,正愁进宫了不会打交道,如今有了连翘,便可省一半心了。 于是再听连翘说话,便多留两分意,细细听了,不由得心惊,原来宫中许多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光鲜。 皇后虽然贵为中宫之主,可是已经抱病许久,早不理宫务了,如今是张贵妃理事。 说起这话,连翘满脸悲悯:“皇后娘娘自从失了大皇子,便身子不大好了,改元后勉强支持着管了大半年的事,一待宫务稳当了,就全交给了贵妃,如今幸好有个二公主承欢膝下,哎,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事,孙云儿倒也听教养嬷嬷提过一嘴,只说那位大皇子福薄,还在潜邸时就夭折了,此时听见皇后因此一蹶不振,孙云儿也替这母子两个心酸,倒有一瞬间的默然。 然而她到底记得祸从口出的道理,只转个话头:“永宁宫还有多远?” “就在前头了。” 永宁宫是东六宫之首,气势恢宏,非寻常宫殿所能比。殿上遍铺明黄金瓦,屋顶以九只凤凰作为脊兽,殿前的花圃里遍植牡丹、梅花等高洁草木,细枝末节,无一不彰显出皇后这位后宫之主的超群地位。 皇后虽然不理宫务,可是身份贵重,绝非常人能比。 孙云儿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规行矩步,慢慢踏入正殿。 随着宫女的指引,孙云儿轻轻落座,却见大小罗美人就在自己上首,面前就是容贵嫔。 再展眼一望,各宫的主位娘娘身后各自跟着新入宫的秀女,这座次也不知是谁的意思,一下子就叫人看清了派别。 大小罗美人昨日受了容贵嫔教导,今日竟很安分,一言不发地坐在容贵嫔身后,乖顺得好像两只才睡醒的猫。 然而别的秀女却没这样沉默。 一位身穿粉蓝衫子的秀女,正左右恭维:“惠贵嫔娘娘真是温柔亲切、语笑嫣然,我一见了就觉得似曾相识呢!还有丽嫔娘娘,真是神采飞扬、姿容不凡,叫我们这些庸脂俗粉一见了就自惭形秽!” 这话说出来,惠贵嫔不过是莞尔一笑就低头喝茶,丽嫔却抿一抿嘴开口了:“你这话的意思,是惠贵嫔生得不美,我为人不够亲切么?” 丽嫔的话一出来,说话的那位美人脸都白了。 和嫔原先埋头喝茶,听见自己宫中人受了丽嫔一通挖苦,却忍不住了,然而她却不似丽嫔这样伶牙俐齿,只微微沉了脸:“丽嫔,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好欺侮一个才入宫的秀女。” 丽嫔听了,微微垂下眼帘,然而面上并无什么惧色,只淡淡笑道:“姐姐说错了,这位,如今可该称赵美人了。” 新人初次拜见中宫皇后,和嫔就被当众捉个小辫子,颇有些下不来台。 然而丽嫔的口齿她却是辩不过的,自个儿和下头人的脸面,她还分得清哪个重要,略扫一眼身后,嘱咐一句“谨言”,便不再开口。 事情似乎是平息了,然而上首的张贵妃却出声了:“今儿是头一回拜见皇后娘娘,各位妹妹勿要失仪了。” 前头两个嫔位争口舌,还有人想着上去打岔卖巧,张贵妃一出声,各人也都歇了讨好高位妃嫔的心思,安静地低头看起手帕来。 孙云儿先前并没十分盼着中选,也就不曾四处打探消息,只依稀记得分到和嫔宫中的是一位赵美人,这时看了一场热闹,忽地想起这位赵美人的出身。 这位赵美人,父亲不过是挑脚上梁的泥瓦匠,算是这一拨秀女里头出身最低的了。 然而她生得实在美丽,只怕是皇上瞧她美貌,一眼就选中了。 孙云儿想起方才这位赵美人开口便是文绉绉的,只怕是越缺什么越显摆什么,又见她初来乍到就想着吹捧众人,不由得默默一叹。 这一叹,倒不为别的,只叹自个儿的命好,能到容贵嫔这样的主位娘娘手下。 新入宫的这些新人里,肤浅张扬的可不止一位赵美人,边上现放着一位心直口快的大罗美人,再加一位矫揉造作的小罗美人,她们俩若是话多起来,只怕能得罪一堆人。 可是昨日得到容贵嫔教导,二人今日便知道安分守己了。 那位和嫔娘娘瞧着面善,可做事不知所谓,若是赵美人事先得到教导,也不会开口就得罪人了。 赵美人得罪了人,和嫔或是代她出面赔礼,或是及时呵斥她住口,都能及时平息事情,然而这位和嫔娘娘竟然出面和人争吵,把小事化大,也当真是糊涂到家了。 难怪她养着四公主,还屈居丽嫔之下,丽嫔可是无所出的。 幸好自己有福气,能跟到容贵嫔这样一位又和气又明理的主子,只要规行矩步,以后哪怕不能荣宠万千,也能有一份前程。 还有,那位张贵妃果然是位同副后,下头嫔妃,似乎很服她管呢。 第18章 不知怎么,孙云儿脑中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容贵嫔既无出色容貌,又无子嗣傍身,却能位居九嫔之首,凭的是什么? 倘若只是凭着徐首辅和徐家,那这位贵嫔娘娘,也着实太可悲了些。 新进宣明宫的三位宫嫔,与旁人不过是低位嫔妃,可是于容贵嫔来说,却是争宠的助手,也难怪她这样悉心教导。 这样想着,孙云儿不由得向容贵嫔的背影投去一个悲悯的眼神。 忽地听见上头张贵妃关怀地开口了:“容贵嫔身子一向娇弱,如今是仲夏时节,早晚凉,你可不要贪凉快吃冰淘和冷西瓜,赶明儿又闹得生病了,叫人着急。” “是,妾多谢贵妃娘娘关怀,我都记住了。”对着张贵妃,容贵嫔才有些小女儿姿态,显得分外乖巧。 然而孙云儿却忽地醒过神来,容贵嫔再怎么不受皇上宠爱,也是人人宽容忍让的九嫔之首,张贵妃都对她颇为关照,自己这个小小的美人,哪来的资格去替她操心呢。 在家时姐姐说过的自扫门前雪的话,自己几乎都忘了。 孙云儿自嘲一笑,端起茶碗来喝。 大罗美人安静坐了半天,性子早磨光了,瞧见孙云儿喝茶,便悄声问一句:“你的茶凉了没?我的都凉了。” 这话孙云儿不想接,然而终究同是宣明宫的人,她也不好由着大罗美人招摇,只使个“噤声”的眼色,低头不语。 上头凤座空空,只边上一直立着个宫女,垂首不语,此时听见下头有人念叨茶凉,便抬起头来扬声吩咐:“来人,换茶!” 待茶水上来,那宫女看向张贵妃,众人也都对张贵妃投去询问的眼神。 张贵妃知道,散与不散,都在自己一句话了。 她轻轻蹙起眉毛,捧了茶碗低头来喝,再抬头时,脸上已是淡淡笑容:“妹妹们尝一尝永宁宫的点心,比别处的都好些呢。” 这便是要众人再等下去的意思了。 既是张贵妃发话,众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仿佛对眼前苦苦等待的境况甘之如饴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第二道茶也冷透了。 一直沉默的惠贵嫔,忽地开口了:“听说,这些日子选秀劳累,皇后娘娘只怕要好好休养呢。” 她这话出来,和嫔便开口附和:“是呢,娘娘凤体违和,该好好歇着的。” 张贵妃看一看下头人各异的眼神,略一沉思,随即咬牙道:“既如此……” “皇后娘娘驾到!” 第9章 陈年旧事 选秀那日,孙云儿只顾着紧张了,于三位主子的样貌,一个也没看清。 入宫以来听了不少关于皇后的故事,孙云儿早就在心里勾画了许多皇后的样子。 这位皇后避世许久还能得到皇上敬重,必然是一副极其端庄的模样,可她一直抱病,身体必然不会太康健,面上或许会有些病色,这样想,该是一副威严而憔悴的模样。 谁知皇后一露面,倒叫孙云儿颇有些意外。 这是个样貌清秀的妇人,面上并没有多少愁苦的神色,不过是淡淡的没有笑容罢了。 她虽然生得不算顶顶出众,可身上自有一股贵气,那套皇后服饰在她身上颇有种锦上添花的味道。 孙云儿来不及细想,随着众人一起下拜:“妾拜见皇后娘娘!” “众位妹妹免礼平身,叫你们久候了。”皇后开口了,语调也是平平的没什么起伏,“竹影,再换一道热茶来。” 这话仿佛是有所指,又仿佛是随口而发,孙云儿不由得偷偷看一眼上头。 难道是方才众人在殿中说些茶水点心的话,给这位皇后娘娘听见了,她借机敲打众人? 然而看那位皇后还是面色淡淡,一点起伏也没有,只怕是没有敲打下头人的意思。 倘若她是有心管束下头人,也不会一直抱病了。 热茶端了上来,众人也变得热情起来,张贵妃先对皇后说了两句宫中立秋之事,就把话题转到了新入宫的宫嫔身上。 皇后微微一点头,点了两个人出来:“宋才人和江才人是哪两位妹妹?” 宋才人和江静薇起身走到中间,对上恭敬拜下:“妾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看一看二人,问了些宫中日子可过得惯,二人一一答了。 大罗美人早已深深呼吸了几下,仿佛皇后下一个就要问到她了,小罗美人也把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抿着嘴低头沉思。 孙云儿原本安心坐着,见了大小罗美人的样子,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若是皇后问话,她该答些什么? 孙云儿在心里不住盘算,依照姐姐的说法,她是个没心眼的性子,凡事该实话实说,那么便该对皇后说过不惯宫中的日子了。 可是这话说出来,连她自个儿也觉得匪夷所思,宫里的日子该是天下顶好的了,有什么过不惯的? 若是要说那许多逢迎的好话,她又不会,在家十几年,有母亲和兄姐护着,姐妹们顶多就是对她阴阳怪气,谁又需要她去溜须拍马了? 孙云儿不由得懊恼,早知道有这一遭,该抓着连翘那聪明丫头问两句拍马屁的好话来着。 谁知皇后只问了宋、江两个,剩下的人不过是一句带过:“其他妹妹也要和两位才人一样,尽力习惯宫中的日子才是。” 第19章 孙云儿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然而其余人面上却是难掩失望。 若是今日能当着皇后和各位高位妃嫔的面对答得宜,说不得她们就会对皇上提起,那么各人得宠的机会便多一些。 可是皇后已经发话了,谁又敢多说什么,只好从座上站起身,齐齐应个是。 “太后喜清净,已经派人传话下来,说妹妹们不用去慈安宫拜见,等到年节,总有见面的时候。”皇后说着,端起茶碗,“妹妹们无事便退下吧,张贵妃,你且留一下。” 孙云儿随着容贵嫔起身行礼告退,将要出门时,回头看一眼殿内。 张贵妃正满脸笑容地对皇后说些什么,皇后轻轻点头,面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 避世许久,还能叫掌权的张贵妃这样尊重,这位皇后若非是手段厉害,便是极其得皇上和太后支持。 就不知,这位皇后娘娘是哪一种? 孙云儿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摇摇头抛在脑后,跟着其他人走出永宁宫。 出得门来,容贵嫔自上了轿辇,她却得凭一双腿走回去。 大罗美人看一眼容贵嫔,回头轻声嘀咕:“位份高就是好,走路都有人抬,等哪日我也升上四品的婕妤,就能有轿辇乘了。” 小罗美人却没接这句,只忧心忡忡地道:“方才在殿里,皇后只问了宋盈儿和江静薇两个,显然是不看重我们这些普通民女,只怕得宠的事,没那样容易。” “得宠不得宠,原不在皇后,而在……”大罗美人只说了一半,便截住话头看向了孙云儿。 小罗美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忘了边上还有个外人,又道:“皇后如此不把人放在眼里,难道不在意下头人得宠吗?” 孙云儿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摇头,下头人再得宠,也不会撼动皇后的凤座,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大罗美人见妹妹今日罕见地言语冒失,轻轻“哎”一声,小罗美人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孙云儿:“孙美人是与我们同是宣明殿的人,方才在殿里就对姐姐多为照拂,我想孙美人不会害我们的,孙美人,是不是?” 孙云儿虽然与这姐妹俩性子不合,可也算不上厌恶,再说小罗美人的话也正是她心中所想,于是笑着应个是。 小罗美人好像是为了有意拉拢,竟上来挽住了孙云儿,另一手牵了姐姐,三个人并行而去,边走还边说些宫中秘闻。 大皇子夭折,是一件憾事,原本是不该发生的。 那时帝后二人还是先帝一朝的简王和简王妃,彼时萧贵妃正得盛宠,其风头人人避让不及,就连先皇后和如今的太后,在宫里也过得小心翼翼。 起初这位萧贵妃无子,众人见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妃子也闹不成什么事,便也由得她去,偏生她后来竟生了个儿子。 老皇帝垂暮之年竟得一子,视之为祥瑞,竟不顾物议如沸,改立那孩子为太子。 可是那孩子福薄,当太子才一个月就早早夭折了,老皇帝和萧贵妃哭天抢地,恨不得昏死过去。 自那以后,萧贵妃便愈发乖张,挑唆着皇帝处置儿子们,就连前头的太子,都被圈禁了起来。 彼时的简王府小世子,便是在这时候得了一场风寒。 简王夫妇两个,哪敢四处声张,若是给萧贵妃知道这事,只怕要把孩子弄进宫去折磨。 简王一边在外头办差,一边还得装作没事的样子。 简王妃想进宫请御医,简王也都拦了,只道萧贵妃跋扈,若是借此对孩子动手,反而不美,简王妃自个儿也是举棋不定,既丈夫拿了主意,她便听从了。 大皇子便是在那一场风寒里,断送了他小小的生命。 孙云儿也依稀听过这事,可是却没这样详实,此时听了大皇子的事,不由得心里悲悯。 既是为大皇子,也是为皇后。 她原先也猜不透皇后为何放权给张贵妃,此时却隐约懂了一些。 于皇后来说,亲生儿子都因为皇权争斗而早夭,她这亲生母亲如今在凤座上是如坐针毡,哪里愿意享受这泼天富贵。 听说才改元时皇后曾支撑着管了半年宫务,后来便放权不管了,只怕是她只把这皇后的位子当成一份公务在做,一旦履行完她的职责,她是一刻钟也不愿多做的。 小罗美人说得兴起,却见孙云儿在边上沉默一路,她不由得用力拱一拱胳膊:“哎,孙美人在想些什么呢。” 孙云儿猛地从沉思中惊醒,险些把实话说出来,然而最终还是回过神来,笑着遮掩:“小罗美人说起这些,倒叫我想起我娘了。” 大小罗美人倒被这话给触动了,看向孙云儿的眼神也更柔软些,姐妹俩互相看一眼,也没了方才的兴致:“也不知我们姨娘在家怎么样了。” 话到这里,孙云儿便借机道要去御花园散心,大小罗美人只当她是想家,还反过来嘱咐一句:“若是想家厉害了,过来找我们说话谈心。” 孙云儿应了一声,带着连翘,慢慢走向御花园。 连翘看一看主子,试探地道:“美人,你好像有心事,不知能否说给我听听,我或许能为你排解呢。” 孙云儿看一眼连翘:“其实方才小罗美人的话有道理,皇后娘娘看重两位才人,我们这些美人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呢。” 她还是没把实话说出来,倒不是不信连翘,而是不敢说。 第20章 这宫里,隔墙有耳的事情可不少。 譬如她殿里那个扫洒宫女萍儿,闲来无事的时候,不爱和其他人扎堆呆着聊天,总是不知往哪儿去。 孙云儿是见惯了家里姨娘们争斗的,这个收买那个的丫鬟,那个收买这个的嬷嬷,这些事情,见怪不怪。 然而她也知道,上头的主位娘娘要管着下头人,难免要使些手段,她一个初入宫的宫嫔,一无恩宠,二无位份,除了听从,也没别的办法。 连翘不知是不是被孙云儿的话触动了,连忙劝解:“美人若是为了这些事烦恼,却是不必了。宫里的日子还长着呢,高低起伏不在一时。” 孙云儿只当连翘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没想到这丫头也是个眼光长远的人,不由得高看一眼。 “连翘,你的话很有道理,以后我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要你多多提点。” 连翘入宫也有五年了,还未见过这样乖巧肯听话的主子,这时不由得大为感动:“美人言重了,奴婢辅佐美人,一定尽心竭力。” 第10章 侍寝前夕 初入宫的一段时日是不必侍寝的,未侍寝的妃嫔没有资格向中宫请安,容贵嫔日日早起出门,都能看见三个年轻姑娘一脸恭顺地站在门口送行。 到这日,容贵嫔出门,没急着登轿辇,对着三个人笑一笑:“你们有心了,这些日子也别总闲闷在宫里,多出去走走。” 孙云儿想也不想,乖巧应下:“是,娘娘。” 小罗美人却笑着对容贵嫔道:“娘娘风华绝代,我们姐妹在宣明宫都有学不完的本事,哪还用得着去旁人跟前呢。” 这个小罗美人,逮到机会就要拍马,把旁人衬得跟个木头一样。 孙云儿不由得气闷,然而言语讨巧确实不是她的长处,再要对容贵嫔说两句好话也想不出,也只好作罢。 待容贵嫔走远,大罗美人上前来挽住孙云儿的胳膊,似是在责怪,又似是在开玩笑:“你怎么那么实诚,娘娘叫你出门散心,你还真答应了。” 这姐妹俩,活脱脱就是家里九妹的性子。 孙云儿懒得搭理,对她们笑一笑就转身走了:“两位姐姐请自便,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 连翘觑着孙云儿的脸色,轻声道:“其实,容贵嫔娘娘说出门走走,美人去散散心也好。” “罢了,若是那姐妹俩又嘟囔出什么来,又是一场麻烦。” “美人倒不必过虑。”连翘笑一笑,“宫里主子们清闲,得空了总爱在一处喝茶闲谈,美人如今才入宫,本来不好四处走的,可是娘娘发话了,先和旁人交好也不错。” 孙云儿眼前一亮:“是,我倒想去看看江才人呢。” 连翘原本的意思,是想叫孙云儿抓住先机,和其他低位妃嫔联结起来,谁知自家这主子,天真得不解世事。 她看着兴冲冲收拾自己的孙云儿,默默叹口气。 这位主子心若赤子,本不该入宫的。 既然入宫,又叫她遇见自己,且她待人还格外亲切,少不得自己勉力护她周全。 连翘看孙云儿收拾妥当,微笑着提点:“美人,宫中做什么事都怕出头和显眼,若是你想拜访江才人,那反倒不能只拜访她一个人了。” 孙云儿到底伶俐,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好,我往各位姐妹处都走一走。” 连翘眼见着这位主子如此受教,心下更是欣慰。 说了要四处走走,孙云儿便各宫都走了一遍。 这么走一遭,倒真是略有收获。 孙云儿虽然不善言辞,旁人见她性子乖巧,都愿意都说两句。 今日不是在众人前,赵美人便不再文绉绉的,先捂着心口叹自个儿出身低,又羡慕旁人出身好,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孙云儿免不了安慰几句。 得了孙云儿两句安慰,赵美人立刻又高兴起来,竟开始口无遮拦:“和嫔娘娘看着和气,可养的孩子却刁蛮,四公主见天的胡闹,长大了可怎么好呢。” 公主和寻常女子又岂能一样,孙云儿不好接这话,打个岔说还要去别处拜访,连忙走了出来。 冯美人出身平平,为人却骄矜,孙云儿与她话不投机,略坐一坐就出来了。 宋才人是五品官的女儿,出身非比寻常,人虽温柔亲切,与孙云儿却全不是一路人,开口闭口都是朝政时事,便是容贵嫔也没这副架势,孙云儿勉强说了几句,告辞往江静薇处去了。 江静薇正坐在屋里绣花,见孙云儿来了,立刻起身相迎:“稀客,稀客!星儿,倒茶来!” 孙云儿上前来对江静薇行个礼,却被江静薇一把扯住:“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是才人,我该对姐姐行礼的,礼制不可废嘛。”孙云儿见江静薇还要客气,便眨一眨眼,“等哪日我做贵妃了,姐姐恐怕要还我许多礼呢。” “好,且等着你哪日做个贵妃,我日日向你行礼。”江静薇嗔笑,待茶水奉上,挥退星儿,“你下去吧,我和孙美人闲坐着聊聊天。” 连翘看了孙云儿一眼,孙云儿走了一路,正口渴着,埋头喝茶,竟没瞧见。 江静薇轻轻咳一声,孙云儿诧异地抬头,顺着她的眼神一看,连忙对连翘点头:“江才人说得对,我们聊会天。” 这一句话又全是副孩子脾气了,江静薇和连翘都笑一笑。 第21章 待连翘出去,江静薇宠溺地刮一刮孙云儿的鼻子:“小丫头,爱撒娇,都入宫了,还这么说说笑笑的。” 孙云儿轻轻眨一眨眼:“姐姐入宫以来可越发清瘦了,更显得风姿出众,想必皇上见了一定喜欢,今儿晚上翻了牌子,只怕立时就要封个婕妤!” “你这个丫头,坏得很!”江静薇方才的端庄模样全没了,用力跳了起来,冲着孙云儿的脸蛋一拧,“方才说一句你要做贵妃,这就来编排我了!” 孙云儿连声讨饶,江静薇到底沉静,也不过轻轻意思两下,就恨恨作罢:“得了,不折腾你,好生坐着喝茶吧。” 这时坐定,孙云儿才有功夫看周围,这一看不要紧,惊叹的话忍不住地往外蹦:“我的天呐,姐姐你这屋里,比我的也华贵太多了!” 江静薇脸上,忽地浮现出一股复杂的神情。 进屋了只管吃茶,又看这屋子的主人是否瘦了,倒这时候才有功夫看摆设,看便看,还大喇喇地直说比自己屋里好,这样看来,这个孙云儿…… 她前头见这姑娘能一句话噎得大小罗美人无话可说,还当这姑娘是扮猪吃老虎,此刻看,这姑娘是当真性子单纯。 江静薇不由得想起家里那个年方十岁的妹妹,又想起孙家那位长女,再开口时,语气又更柔软些:“也就你这个丫头说话这样耿直,你们宣明宫那两位罗美人,说话可比你委婉多了。” “她们?她们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夸我这屋里华丽,配得上我的身份,大概就是这类话了。” 孙云儿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她们来过姐姐这里?” 江静薇点头算是应了,望一望孙云儿的脸色,又添两句:“也就赵美人和两位罗美人来过,其他人并不曾来。我也想过是否要四处拜访,想想咱们这个身份还是不宜招摇,妹妹不必把这事放心上。” 孙云儿点点头,捧起茶来喝,却在心里嘀咕起来。 她放在心上的,倒不是该不该出门,横竖有容贵嫔教导,她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她想的,是别的事。 那姐妹俩,早上当着容贵嫔,话说得漂亮,说什么宣明宫的本事都学不完,哪用得着往别处走,实际上呢,只怕是满宫都走遍了。 也就自己这傻乎乎的性子,会把她们的话当真。 与这样两位同住一宫,帮衬大约是不必想的了,她们俩不来踩一脚已经很好了。 孙云儿不由得气闷,然而对着江静薇,到底不曾说出来,只高高兴兴地陪着说了些家常,望着时辰不早,便告辞回去了。 回到殿中,已是午饭时分,御膳房的小太监正往屋里送饭,在门口遇见孙云儿,恭恭敬敬行个礼。 连翘掀开碗碟上的盖子,孙云儿一瞧,看着是四菜一汤,实际上还不如秋油拌饭来得爽口。 芋子煨肉,想必是搁在炉子上温了许久的,芋子都快化成一团了;小鱼香煎豆腐,也不知出锅多久,豆腐都干巴得翘起来了;炒小油菜,颜色又灰又黄,不甚新鲜,只一道雪菜炒肉丝还算看得过去,一碗紫菜蛋汤也还能入口。 孙云儿头一次生了些小小的抱怨:“位份低可真不好,饭都吃不成。” 连翘不曾想到,这位美人入宫以来,没嫌屋里寒酸,也没嫌低三下四服侍容贵嫔辛苦,第一个嫌弃的,竟是饭菜不好。 不过想想也是,民以食为天么,是个人,都要在意吃饭的事。 厨房一头要忙御膳,一头要忙太后、皇后和张贵妃宫里的饭菜,再有就是几位嫔主子,下头这些新人的饭菜,还不是一早就做好了搁在大蒸笼上温着,哪有现做的。 连翘刚想出口安慰几句,又听得孙云儿开口了:“我不能一蹶不振,我要得宠,哪怕是为了这一口吃的,我也得撑着往上走!” 她倒不是一味求口腹之欲,而是这饭菜吃了不养人,人都憔悴了,哪有本钱争宠? 然而当着旁人,总不好说是要保养容貌争宠,那也太直白了些。 连翘听了孙云儿的话,又是好笑,又是动容,手里替孙云儿布菜,口里却忍不住道:“美人若是有吩咐,奴婢但凭差遣。” 孙云儿抬头看一看连翘,竟真问出一句话来:“我能不能打点些银子,往御膳房点菜?” 连翘唬了一跳,犹犹豫豫地开口了:“依着例,嫔位以下的主子,若非是有孕、生病等,是不能随意点菜的,美人要花钱点菜,奴婢倒是可以勉力一试,只是怕招摇呢。” 孙云儿低头想一想,又道:“我只要每天中午晚上各一碗炖鸡蛋,这行吗?” 连翘起先还当孙云儿要什么山珍海味,这时听见不过是一碗炖鸡蛋,且还不用换花样,便大大松一口气:“这有什么不行的,奴婢替美人想法子去。” 孙云儿起身从匣子里取出五两银子来,递在连翘手上:“这点子银钱,你拿去打点。” 连翘笑着摇摇头:“不必打点,御膳房有一位和我一起进宫的宫女,如今也算个小小的管事,我去和她说,每顿蒸上几碗鸡蛋,一碗送到美人这里,其他的间错着往别处送,又不费事又不打眼,这不是两下便宜。” 孙云儿听了,放心地点点头,才要把银子往回收,却又推了出去:“礼多人不怪,你拿着这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吧。” 连翘便不再推让,接下了银子,心中却为这主子折服,又单纯又通透,是个难得的好人。 第22章 才要出去,连翘又想起一事,回身道:“美人,倘若还想吃点别的,只要是容易办的,我也能替你办下来。” 孙云儿不过是听姐姐说鸡蛋补养身子,哪里是真图口腹之欲了,这时笑着摇摇头:“炖鸡蛋已经很好了。” 到了晚上,果然有一道嫩嫩的炖鸡蛋送了来,上头还洒了一勺秋油,孙云儿就着炖蛋,吃得香喷喷的。 然而满宫里除了孙云儿,没一个有胃口吃饭的。 今日便该新嫔妃侍寝,可是到了晚膳时分,却还没有翻牌子的消息传出来。 张贵妃略吃了两口就推了饭碗,唤过大宫女庆云:“走吧,去养怡居。” 庆云无声上来扶住张贵妃的手,一路服侍着张贵妃到了养怡居。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何礼正站在廊下,捧着手看天边晚霞,听见通传,回头赶上来请安:“贵妃娘娘。” 张贵妃停住脚步:“皇上可用完膳了?” 何礼点点头:“是,碗碟已经撤了,这会皇上在里头打坐养神呢。” “好,有劳何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 待何礼转身,张贵妃却无声叹口气,面上挂了一丝无奈。 太后得知新秀女入宫还未得皇上传召,便拿这事来问,张贵妃如今代掌宫务,自然是问到了她头上。 眼瞧这位皇帝陛下,吃完饭了宁可打坐养神,也不往后宫多走一走,今日这份差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没等张贵妃多想,何礼已经走了出来:“皇上有请贵妃娘娘。” 张贵妃打叠精神,扶着庆云的手走了进去。 进得内室,屋里却尚未点灯,皇帝正坐在窗下,霞光自窗外投射而入,在他周身映出一个光辉灿烂的影子,然而他整个人背光而坐,却是暗沉沉的看不清表情。 张贵妃蹲身请安,皇帝随手一挥:“不必多礼,怎么这时候来了?” “是新秀女们的事,臣妾听说皇上还未有空宣召哪一位妹妹,特来问一问皇上。” 皇帝一时不曾答话,许久才转了过来。 阳光照着皇帝的侧脸,勾勒出他锐利的轮廓。 这是个英俊的男人,一双威武的鹰眼格外有神,上头一对浓黑的眉毛斜斜飞起,此刻正微微皱着:“是太后叫你来的,还是皇后?” 张贵妃稍一犹豫,还是实话答了:“太后娘娘挂心皇上,召了臣妾去相问。” 皇帝轻轻冷笑一声,也不曾多说什么,只道一句“知道了”。 张贵妃硬着头皮,又添一句:“等会臣妾叫人送绿头牌来。” 皇帝不再说话,张贵妃见他并不曾摇头否了自己的意思,大大松一口气,行过礼便出来了。 待回了德阳宫,庆云才敢开口问:“皇上瞧着不大高兴,难道是不愿意翻牌子?” 张贵妃对着这娘家陪嫁来的大宫女,自然是无甚好瞒的:“哪儿呢,皇上气的不是旁的,是气皇后,气他自己,多少年了,不都是这个样子?” 庆云“哦”一声:“是大皇子的事……”话说了半截,她立刻打住话头,想了一想,似懂非懂地问:“就只为了这件事?” 张贵妃这次却不曾答话,坐在妆镜前,自己动手卸下钗环。 皇帝如今待皇后冷淡,更多的是气皇后不知履行中宫职责,倒不全是为了那个孩子。 然而皇后与皇帝的情分非比寻常,他们俩的事,岂是他人可以置喙的。 庆云一边帮着张贵妃解头发,一边轻声道:“今日也不知皇上翻哪个秀女的牌子,可要奴婢叫人盯着下头?” 张贵妃却不曾答这话,只对着衣架子指一指:“马上立秋了,晚上天凉,换件绸子的寝衣来。” 下头的秀女们,虽然都年轻貌美,到底资历浅着,皇帝并非喜好美色的人,与其盯着下头,倒不如想办法坐稳自己的位子。 想到这里,张贵妃在镜子里对庆云吩咐一句:“去个人,向皇后禀报一声今日的事。” 皇后不是懒怠管宫务么?怎么自家主子还是时不时向她禀报?报便报吧,怎么不报别的,只报皇上召幸新人的事? 这不是往皇后心口的伤疤撒盐么? 然而庆云是张贵妃的陪嫁,自然是一切以主子马首是瞻,看一看主子并无解释的意思,召个小宫女进殿,自家往永宁宫去了。 第11章 尚未侍寝 孙云儿睡得饱觉,一夜好梦,晨起看见连翘挂着两个黑眼圈,还好奇地问一句。 连翘心里哭笑不得,满宫里,只有自己服侍的这一位主子,昨儿能睡得着。 话说回来,心宽的人,在后宫才能走得长远。 于是对着孙云儿,连翘又多几分耐心,半遮半掩地将昨日的事点破:“昨日是新人翻牌子的头一日,后宫无不悬心呢。” 孙云儿正歪着头打量衣架上那身玫粉色衫子,正暗暗嫌弃它招摇,听见连翘的话,愣一愣才回头问:“对了,忘记问了,昨儿翻的,是谁的牌子?” “是宋才人。” “是她?”孙云儿喃喃自语,口气复杂。 依着样貌,自然该是大小罗美人,依着为人,该是江静薇,怎么偏偏是那个满嘴大道理的宋才人? 那个宋才人,除了出身高些,也没什么长处啊。 倘若不是皇帝上赶着找个卫道士,便是他根本不把心思放在后宫。 第23章 这事,且再等几日就能看出来了。 孙云儿不曾多说,只照常给容贵嫔请安,并依着容贵嫔的指点,又往外逛一逛。 除了江静薇处,还去了那个可怜但耿直的赵美人处,再有就是往御花园逛逛,绝不四处招摇。 第二日一早,连翘一边服侍孙云儿梳洗打扮,一边道:“皇上昨儿翻了江才人的牌子。” 孙云儿正在插戴簪子的手稍稍顿一顿,轻声道:“那我今日该去恭喜姐姐了。” 连翘应了一声,又道:“今日起,江才人便得去向中宫请安了,美人可晚些再去。” 孙云儿沉默着点点头,看一看手中那支烧蓝茉莉的簪子,放回匣子里,又另拣了一支粉色碧玺的:“我戴支喜庆的,等会去贺一贺江才人。” 连翘听孙云儿语气淡淡,还当她是不高兴了,连忙劝慰:“美人和江才人交好,她能先得宠,必定能扶持美人的。” 孙云儿想的倒不是这些,然而她不曾解释,只轻轻“嗯”一声。 倘若她所料不错,接下来五个美人也要依次翻一遍牌子的了。 皇帝按照位份翻的牌子,难道当真是个对后宫无意的?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然而再一想容贵嫔到底是个明主,她只要肯熬日子,以后想必也能有个出路,到那时,母亲和姐姐也算有些脸面,不枉自己受她们一场教养。 想到这里,孙云儿又勉强打起精神来:“连翘,叫御膳房早上也给我多送一个煮鸡蛋来。” 连翘方才还替主子沮丧的,这时听见主子还有心思保养,知道她不曾灰心,不由得眼前一亮:“哎,奴婢这就去办。” 谁料,皇帝竟隔了好几日未召人侍寝。 正当阖宫议论纷纷时,皇帝又依次召幸了大小罗美人和冯美人。 孙云儿算一算日子和人选,只怕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了,不由得也惴惴。 如今连翘都看出来皇帝的意思了,对着孙云儿,也难说出什么恩宠不恩宠的话,只安慰道:“皇上他其实是个勤政的明君,一心扑在前朝,后宫的事,还是张贵妃在管着。” 这话,是提点孙云儿去逢迎张贵妃了。 可是如今孙云儿如今不过是个最末流的美人,到了张贵妃面前哪有说话的份,赵美人被人左右嘲讽的场景,还犹在眼前呢。 还是得先往上走一走。 虽然对得宠一事不报期望了,到底还是要挣一个出路。 谁知,皇帝竟又不召幸了。 除了孙云儿和赵美人,其余的,都被召幸了一遍。 偏生只留下了两个人。 因着没侍寝过,孙云儿不能去永宁宫请安,加上受了容贵嫔点拨,孙云儿“忽然”发现御花园的枫叶慢慢转红,颇有意境,便常日流连在园子里,倒少受了许多“关怀”。 然而想来打探的人,总能找着机会,旁人不论,大小罗美人与孙云儿同住一宫,是躲不开的。 这日孙云儿一进宫门,便见两个罗美人齐齐站在自己面前:“孙美人如今真是有把子好力气,日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往园子里闲逛,我们姐妹想见你一面都难。” 连翘如今也知道了两位罗美人的性子,见自家主子沉默微笑,便赶紧上来解围:“我们美人才在御花园逛了一圈,正累着呢,两位美人有话不妨日后再叙。” 大罗美人冷冷哼一声:“你这奴婢好不晓事,主子说话,哪有奴婢插嘴的份?身份卑贱,不知礼数!” 连翘不曾想到大罗美人如此霸道粗鲁,脸色一白,僵在一边。 孙云儿分明察觉到,连翘扶着自己的手都收紧了一些。 她抬头看一眼大罗美人,从崭新的衣裳到那支份例之外的攒枝金簪,忍气慢慢地道:“姐姐无故训斥我的贴身宫女,难道是冲着妹妹我来的?容贵嫔娘娘曾有训导,在宫中凡事都要守规矩讲道理,姐姐的言行,算是讲道理的吗?” 这丫头拉大旗扯虎皮的本事,姐妹俩待选时就见过了,这时见她又使出这一招来,不免慌乱。 然而小罗美人到底心思缜密些,轻笑一声扯开话题:“不过是一件小事,妹妹何必抬了贵嫔娘娘出来,不知道的人,还当妹妹是要狐假虎威呢。” 孙云儿知道自家不曾侍寝,难免声气低些,可眼前姐妹俩就是欺软怕硬,她若是今日客气了,只怕这姐妹俩愈发要欺到头上,至于连翘,不过是被自己给带累了。 为着自己,也为着连翘,她也不能忍气吞声。 于是孙云儿冷笑一声:“依着品级,我与两位姐姐同是美人,既是平级,对方的贴身宫女怎可轻易训斥,这事闹到永宁宫,只怕两位姐姐也是不占理的!” “你……” “横竖我是不曾侍寝的,也不必在意什么名声,两位姐姐是宫中新秀,可要珍惜名声,赶明儿若是传出个欺凌弱小的风闻来,妹妹可是一概不管的!”孙云儿说完,拉住连翘的手转身而去,“走!” 大小罗美人领教过孙云儿扮猪吃老虎,以为她只敢迂回婉转,不曾想她竟还敢当面咄咄逼人,不由得愣在当地。 隔了许久,大罗美人尖叫一声,“她,她那是什么态度?” 小罗美人赶紧一扯大罗美人,“姐姐,算了。” “算了?她以下犯上?怎么能算了?” “方才孙云儿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我们三人是平级,她的贴身宫女,我们的确不能随意训斥,再有,那丫头的意思姐姐没听明白?倘若我们紧追不放,她就要放出风声,说我们欺凌弱小了!” 第24章 大罗美人的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疑惑:“她有这个本事和心计?我怎么看不出?” 小罗美人不答这话,只道:“如今我们虽比她多承圣宠,也不过是点卯似的一次,姐姐和我,还得多想法子邀宠才是正经。” 大罗美人这才作罢,与小罗美人一道回了拾芳阁不提。 连翘被孙云儿拉着跑回屋里,一颗心跳得擂鼓也似的。 她不曾想到,这个身无宠爱的主子,竟肯为了她一个小宫女出头。 自然了,连翘还没昏头到以为,主子是全然为了她这个奴婢,主子大多还是为了整个东侧殿的面子和名声。 可是,就是这样,对她这个入宫五年,见惯人情冷暖的宫女来说,已经足够了。 “美人……”连翘说了两个字就哽咽了。 尚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见孙云儿拍着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哎呀,方才那一通大道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说完了还真后怕,赶紧溜回来,省得那姐妹俩找麻烦!” 连翘不由得又噗嗤一笑,险些冒个鼻涕泡出来。 不论这主子是真后怕,还是将方才的恩情轻轻揭过,连翘都知道,主子的意思是不想提方才的事了。 然而连翘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声:“便是贵嫔娘娘来问,我也要为美人力证,是她们无礼在先。” 孙云儿先是一笑,随后又犯起愁来。 不承圣宠,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她到底是哪里招了皇帝的忌讳? 此刻努力回想,依稀记得那日高高的龙椅上坐着的是个青年人,只记得一身家常衣裳,好像就连选秀这事也并不看重似的。 “连翘,皇上他从前……进后宫进得勤吗?” 自家主子不曾侍寝,这也是连翘的心病,这时听见孙云儿问,连忙出言安慰,“皇上本就勤勉于朝政,于后宫这些事不过是走个过场,奴婢入宫也有多年了,还不曾见过皇上宠爱哪一个呢。” 安慰的话随口说了出来,连翘自个儿心里也起个疑。 如今只一个赵美人和自家的孙美人未承宠,主子们面前自然无人敢议论,然而宫人们私底下的流言蜚语哪里少得了。 那赵美人,是入宫头一次阖宫拜见皇后,就言语不当闯下祸来,说不准上头哪一位主子有意打压,叫敬事房那里暂时扣着她的绿头牌不往上送,往后皇上和皇后问起,总有话说的,这也都是意料中事。 自家美人,性子又乖巧,生得又水灵,论起身份或许是差了些,论起为人和样貌,与那位敦厚宽和的江才人也不差什么了,可怎么就是没被召幸呢。 宫人们议论起来,都说宣明宫东侧殿的孙美人是个扫把星,若不是忌惮容贵嫔的威严,这话早传开来了。 到底是哪里出差错了? 连翘百思不得其解,见孙云儿安安静静地埋头绣花,心里忍不住起些怜爱,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道:“美人久未侍寝,要不要奴婢找敬事房的公公打听打听?” 孙云儿连忙摆手:“罢了罢了,教养嬷嬷们教过规矩的,不准打听这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这事急不来。我且顾着自家修身养性,别的事顺其自然吧。” 连翘应了一声,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私下找人问问,忽地听见小宫女扇儿一路叫着跑了来:“连翘姐姐!大事!大事!” “什么事?”连翘迎了出去,将扇儿拦在门口,“美人在里头休息呢,谁准你这样大呼小叫的?” 扇儿讨好地讪笑两声,轻声道:“香坠被罚了。” “她?她怎么被罚了?一个四处跑腿送东西的小丫头,谁闲得没事和她置气?” 扇儿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孙云儿竖着耳朵也听不清了,只依稀听见罗美人、赏赐之类的字眼,好容易熬到扇儿说完下去,又再忍耐片刻,才扬声唤了连翘进来问扇儿说的是什么事。 连翘见自家主子好像个小孩似的满脸好奇,不由得好笑,然而想想方才听说的事,又笑不出来了:“扇儿来传话,说一个专管四处跑腿送东西的小宫女被罚了。” 孙云儿听了,不由得愣怔,扇儿一路嚷嚷着大事,这算什么大事? 连翘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这香坠是当初给两位罗美人中选时,给她们送赏赐的小丫头,可巧今儿又被差来送东西,大罗美人接东西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只说是这香坠把东西给摔了。” 孙云儿心头一动:“我依稀记得……” 剩下的半截,孙云儿没说,只抬眼看向连翘,主仆两个一对视,便知道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 当初中选时,每位秀女都得了赏赐,当时各人殿选回来,身上没带着打赏的东西,罗家姐妹为此在宫女面前失了颜面,只怕就是为此记恨上了香坠。 连翘脸上多些怜悯:“香坠那丫头平时也不是个顶伶俐的,上头姑姑自然不会保她,见是新晋的美人要罚这丫头,巴不得来讨好,罚她去顶着大太阳跪碎瓦,跪完再去浣衣局当差。” 孙云儿不由得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好半天后才喃喃道:“这丫头,真可怜。” 连翘点点头:“是可怜,不过这丫头平时就不伶俐,只怕是回去了没管住自己的嘴,四处唠叨了。” 怎么没唠叨,那丫头当日就挑唆旁人来自己面前嚼舌了,也不算个宽厚人。孙云儿默默地想着,忽地想起自己方才还与罗家姐妹争得脸红脖子粗,不由得后怕。 第25章 惹不起,躲得起。 孙云儿拿定主意,回头对连翘嘱咐一句:“这姐妹俩可真霸道,咱们以后可得敬而远之。” 连翘应了一声,想想主子方才奋不顾身替自己说话,又恨不得抹眼泪了。 她还当主子方才是胸有成竹,原来是凭着一腔义愤。 孙云儿见了连翘神色,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孙云儿是最怕人把事情挂在嘴上念的,连忙对连翘打个岔:“江才人大概已经请安回去了,走,我们去江才人那里逛逛。” 第12章 露脸机缘 不知不觉,忽忽数日已过。 连着多日,皇帝连后宫的门也没踏足过。 孙云儿与赵美人未得召幸,起先还有人议论一阵,如今倒少些流言蜚语。 不为别的,这些日子以来,皇帝进后宫,只分别召幸了五位新入宫的妃嫔一次,仿佛是专为了点卯一般,并没有恩宠哪一个的意思。 就连位高权重的张贵妃,或是美貌无匹的丽嫔,都没得见皇帝一面,细细论起来,孙云儿与旁人的境遇也差不多,谁又好意思单拣着她说。 这日晨起便是秋风呼啸,刮得飞沙走石、草木簌簌,孙云儿便没出门,捧了本书坐在屋里看。 不多时宣明殿的小宫女玉兰来请,道容贵嫔唤孙云儿前去叙话。 孙云儿望一望时辰,疑惑地问一句:“贵嫔娘娘已请安回来了么?” 玉兰摇摇头:“皇后娘娘凤体不适,免了请安。” 孙云儿不意是这个缘故,连忙岔过话头:“好,我整一整衣裳首饰,马上就来。” 这宫里谁都知道皇后避世是有块心病,谁又敢拿住这个话题多说什么。 连翘也不曾言语,替孙云儿扶一扶髻上的珠花,主仆两个一道去了。 容贵嫔只穿了身家常衣裳,正与大小罗美人闲谈,看见孙云儿进殿行礼,微笑颔首:“孙美人不必多礼,我看你衣衫略单薄了些,可要当心着凉。” 孙云儿连忙应下:“多谢娘娘关怀,妾感激涕零。” 大罗美人有些日子不曾逮着孙云儿讥讽了,这时见容贵嫔竟把这个无宠之人也一般地客气对待,甚至还关怀备至,不由得心里不自在起来。 她敷衍地与孙云儿见个礼,随即就冷笑一声:“娘娘传召,妹妹也来得这样慢,只怕是不大恭敬。你平日里悠闲,勤快得满宫走,怎么偏生陪娘娘叙话就不勤快了?” 小罗美人原本微笑不语,待听见“悠闲”两个字,猛地凝住笑容,控制不住地向上瞥了一眼容贵嫔。 论起悠闲,容贵嫔才是宫里最悠闲的一个,入宫三四年了,还从未侍寝过呢。 幸而容贵嫔正低头喝茶,似乎不曾留意到下头动静,小罗美人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扯一扯大罗美人的袖子:“姐姐,不必多言,咱们还是听娘娘教导吧。” 大罗美人到底不算笨到家,听见妹妹出言阻止,也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漏洞,连忙打住话头,回身坐在椅子上。 容贵嫔搁下茶盏,微笑着道:“没两日就是立秋了,依例呢,逢大日子时,宫中都有夜宴……” 话才说到这里,玉兰忽然自门口探出一张脸,她仿佛知道自己失礼,猛地往后一瑟缩,然而还是探出头来,对着墨风焦急地招手。 墨风连忙笑一笑:“这丫头,平日里就慌脚猫似的,当着几位美人也这样失礼,是奴婢没管教好,这就去说她两句。” 容贵嫔的谈兴似乎淡了,打住话头,嘱咐下头三人吃点心。 才用了早膳不久,孙云儿哪吃得下,然而眼前场景古怪,由不得她不吃。 不多时墨风便进殿来,脸上也是一副古怪神情,她不去看旁人,倒看一眼孙云儿,然后才凑到容贵嫔耳边去,轻声说了两句什么。 孙云儿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容贵嫔“哦”一声:“今儿皇上翻了她的牌子?” 这话出来,自然是希望旁人追问的,小罗美人立刻知趣地问一声:“娘娘说的谁?” 容贵嫔微笑着,脸上竟是一点妒忌也无,还颇有些欣慰:“皇上今日翻了江才人的牌子,还赏了几盆花。” 孙云儿于容贵嫔的境遇也略知一二,这位主子,不过是身份贵重,并不得圣宠的,这时见容贵嫔不妒忌,倒也不意外,可是这位娘娘脸上的欣慰又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孙云儿想明白,大罗美人就忍不住出声了。 “江才人?皇上怎么会翻她的牌子?”大罗美人似乎不可置信,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失态,讪笑着道,“照理,该翻孙美人或赵美人的牌子了。” 孙云儿不由得有些笑不出。 这个大罗美人,可真是让人烦不胜烦,她自视甚高,以为皇帝重进后宫该翻她的牌子,口不择言说错话,却拉了两个无宠之人出来挡枪。 容贵嫔摇了摇头,对大罗美人的失礼并没斥责,只作无事一般转向孙云儿,赞许地点点头:“与旁人交好,才能在宫中走得长远,孙美人这事办得不错。” 孙云儿这才明白,方才容贵嫔脸上的欣慰是什么意思。 容贵嫔是赞她有成算,身无圣宠,却懂得与得宠之人交好。 “不敢当娘娘赞赏,妾不过是……” 孙云儿说了一半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和江静薇聊得投缘,所以才见天往惠贵嫔的晴芷宫跑的。 第26章 她倒是敢说,旁人敢信吗。 这后宫里,就连容贵嫔这样满腹诗书的人,考虑的也是得失功利,更何况旁人。 小罗美人一向伶俐,见孙云儿语结,好心地替她解个围:“孙美人到底有眼光,佩服。” 大罗美人方才讥讽孙云儿不成,这时见旁人都赞她,又不自在起来:“孙美人与江才人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亲热,怎么也不见她在皇上面前保举保举你?” 容贵嫔这次便出面打断了大罗美人的话:“方才立秋夜宴的事,我还没嘱咐完你们,夜宴上有时各位姐妹会一展所长,这是你们入宫的第一次宴会,张贵妃一定会给你们机会露脸的,有什么歌舞琴乐,回去操练一番,到时候在皇上面前博个头彩才好。” 大小罗美人眼前均是一亮,喜滋滋地应了:“妾遵命,多谢娘娘提点!” 孙云儿也跟着应了下来,心里却犯起了难。 才艺?她哪儿有啊? 算账管家,女红诗书,哪一样是能拿到人前出头露脸的? 勉强要算,吟诗算一个吧,可是现放着皇后这位出身百年世家的豪门贵女,再有容贵嫔这位出身清流之家的女儿,她孙云儿那点三脚猫功夫,哪好意思拿出来现眼。 回了东侧殿,孙云儿懊恼地往床上一躺:“哎呀,怎么还要当众露脸呐!别到时候露脸不成,露个猴屁股!” 自入宫以来,孙云儿还没说过这样粗俗的话,这时乍说出来,显然是因为心里愁得厉害。 连翘听了不由得莞尔:“美人,怎么愁成这个样子,又不是当真要去载歌载舞,这样的事有歌舞姬呢,宫中主子娘娘们作歌舞,不过是露脸为博皇上一笑,你随意拣一样本事显一显就成。” 孙云儿坐了起来,歪着脑袋看向连翘,两手一摊:“我当真是一样才艺也无呀。唱歌跳舞是一点没学过,琴呢,我嫌磨手指头,学了一二年就搁下了,棋倒还会,可是这也不算才艺啊,吟诗……当着皇后娘娘和容贵嫔娘娘,我哪好意思作诗?” 连翘跟着自家这位主子也有些日子了,知道这是位娇养长大的闺中女儿,又因为母亲和姐姐的缘故,自小看的学的都是管家理事,于才艺上确实不擅长,这时听了她的话,稍一低头,替她出个主意: “美人想要吟诗也无不可,拿这事去问一问贵嫔娘娘,她说不定就改了自己的才艺呢,贵嫔娘娘可是舞乐诗画样样精通,必不会和美人争这个风头。” 孙云儿连忙摆手:“还是算了,我哪能拿这事去劳烦贵嫔娘娘,容我自个儿再想想。” 才入宫的新人,一无圣宠,二无位份,怎么好去倒逼着主位娘娘退让。 倘若是和嫔那样指望下头人争宠的,自然是千肯万肯,可是容贵嫔却是最重规矩的,怎么可能点头准许此事。 孙云儿再没谋略,这点子成算还有。 连翘知道自家主子是个孩子脾性,见主子连连摇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笑一笑便作罢。 孙云儿又捧着脸想了半天,一个好主意也没想出来。 跳舞是不成的,家中姐妹也没一个会的,只九妹的姨娘是个伶人,算是身姿绰约,却也没把这本事教给女儿。扬州地界瘦马多,正经人家生怕女儿沾个不好的名声,少有让女儿学跳舞的。 唱歌,会是会的,只是孙云儿自己张不开这个嘴。 母亲和姐姐打小对她耳提面命,教的都是做正室的本事,她自个儿一张嘴,就总想起几位姨娘替父亲母亲唱曲儿解闷的场景,倒不是鄙夷,而是觉得心酸可怜,她不愿自己也变成那样。 琴,她许久没摸过了,勉强还能按出宫商角徵羽来,曲子只怕是一首也弹不出了。 想了半天没奈何,把在家时与姐妹们一起写的诗拣了一首写出来。 连翘见主子挥毫泼墨,伸头一看,不由得笑了:“奴婢虽然不通诗书,也知道美人这诗甚好,又是月影又是桂香的。” 孙云儿回头耸耸肩:“就这,还是我九妹给我改过的呢,凭我自个儿,可写不出来。” 自家这主子,也实在太坦诚了些。 连翘心里直想笑,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一板一眼地叮嘱:“这话美人当着旁人可别说。” “这是自然,我又不傻。” 是不傻,就是稍稍有些太娇憨耿直了。 连翘如今看主子,好似看一个小了几岁的妹妹,倒有些母鸡护崽的心,歪着头想一想,道:“我会扎绢花的,只是扎得不如巾帽局的姑姑们好看,我给美人扎两朵绢花,到立秋夜宴上戴。” 哪个女孩不爱美,孙云儿也不例外,自入宫来,除开自己带进宫的几支钗环,只份例里的几样首饰戴来戴去,她早就腻烦了,听了连翘的话,高兴地拍起手来:“好,我想要栀子花的!” “栀子花浅绿,颜色太白,宫中不喜,不如给美人换个粉玫瑰吧。” 孙云儿乖巧应下:“好,粉玫瑰更好。” 中秋夜宴近在眼前,孙云儿把那首咏秋的七言律诗背诵娴熟,又日日替连翘打下手扎绢花,到了正日子的傍晚,装扮一新往御花园去了。 这日夜宴,于新人们来说是崭露头角的机会,除开江静薇略略端庄些,别的新人都打扮得分外出彩,就连那位满口朝政的宋才人和骄矜自大的冯美人也不例外,四下一比,孙云儿倒是最不显眼的那个了。 第27章 孙云儿不远不近地跟在大小罗美人身后,依着位份坐了下来,还未坐稳,就见和嫔到了容贵嫔跟前,她慌忙起身行礼。 和嫔看也不看三个美人,直直盯着容贵嫔:“贵嫔姐姐运道好,一口气收了三位得力干将,不像妹妹我,只得了那么个无用的赵美人。” 这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孙云儿听得直愣神,大小罗美人已互相使起眼色来。 容贵嫔微微一笑,只道:“和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和嫔讪笑一笑:“等会各位新人献艺,叫赵美人先上去,不知贵嫔姐姐意下如何。” 原来是为了这个,孙云儿恍然大悟,再看一看满头珠翠的和嫔,心下不由得摇头。 这位和嫔娘娘,当真只是面相和善,做事是一点头脑也没有,就连她这个新入宫的低位宫嫔也看不上。 妃嫔献艺,原本就是众人在一起凑趣逗乐,能艳压群芳,凭的是各人本事,倘若那位赵美人当真有本事,哪怕是最末一个登场也必然能光彩夺目,何用这样的手段。 容贵嫔却不曾多说什么,只道:“我这里好说,惠贵嫔和丽嫔她们,可得和嫔你自己去说了。” “自然,自然。”和嫔高兴地福一福,临走了,着急忙慌地拍一句马屁,“贵嫔姐姐到底是九嫔之首,就是有气量。” 不待和嫔走远,大罗美人已撇起嘴来,觑着四周无人留意,悄声对着妹妹嘀咕起来: “那赵美人美则美矣,却在阖宫拜见皇后那日得罪了丽嫔,听说后来丽嫔咽不下这口气,往张贵妃面前说了两嘴,那赵美人就被搁了起来。和嫔娘娘不想着甩脱这个累赘,还想捧着她?当真是不知所谓。” 小罗美人抿嘴一笑:“姐姐也说那赵美人是个姿容不俗的了,既是生得美,自然有获宠的可能,和嫔娘娘怎么会轻易放弃这枚好棋子。” 大罗美人点点头,又对孙云儿投过一眼,却并不曾说话。 孙云儿心里明镜似的,哪里不知道大罗美人想什么。 赵美人是得罪人了才被故意搁置,她这个木头似的孙美人,又是怎么碍着上头主子们的眼了? 那位没头没脑的和嫔娘娘尚还知道拉拔一把下头人呢,容贵嫔稳坐九嫔之首,却只知道规行矩步,她这个孙美人,也着实惨了点。 孙云儿心里叹口气,对着容贵嫔,却实在怪不起来。 容贵嫔在张贵妃面前尚要作小女儿姿态讨好,想来她的境遇,也不过就是可怜两个字,又哪里有余力拉拔下头人? 她肯点拨几句道理,孙云儿已经很知足了。 无论如何,要得宠,要走得长远,总还得靠自己。 孙云儿将那首咏秋的诗在心里又默念几遍,再扶一扶头上的玫瑰绢花,用力呼吸几口。 丝竹之声渐响,月影渐高,众人酒意渐酣,却仍未见皇帝的身影。 大罗美人不禁有些发急:“怎么办,我是想跳舞来着,等会吃得憨饱,还怎么跳得动?” 小罗美人平日总挂着笑的脸,这时也笑不出来了:“姐姐少喝几口酒就是。” 便是此时,皇帝的贴身大太监何礼走进御花园,众人看见他,好比是鱼儿见了饵,都精神一振。 何礼好像没看见这满园子美人儿眼巴巴的模样,直直走到张贵妃面前,躬一躬身道:“北边来了战报,皇上和兵部的大人们议事,今儿晚上不来了,叫奴婢传旨,各位娘娘和主子请自便。” 今日是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如今别说是露脸了,就连现眼的机会也没了,饶是当着御前总管太监,妃嫔们也难掩失望,都露出沮丧的神情来。 像和嫔等人,已轻声嘟囔起来:“皇上不来,我们这些人还坐在这里给谁看?” 孙云儿虽然不至于如同和嫔那样失态,却也莫名有些焦躁。 老是不得召幸,她自个儿倒是不着紧,就怕以后一直无宠,带累母亲和姐姐,那岂不是害了她们。 入宫以来,她自问乖巧懂事,除开大罗美人欺到头上那次,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走,怎么到现在,竟和言语不慎的赵美人一样的地步了? 难道,是她生得不够好? 孙云儿不由得抚一抚脸,沮丧地摇摇头。 她生得虽然不如罗家姐妹和赵美人,可也不至于叫人厌恶,到现在未得召幸,究竟是什么缘故? 第13章 些许闲话 立秋的夜宴,众嫔妃为着皇上要来,欢欣而聚,又因着皇上爽约,扫兴而散。 孙云儿虽然有些焦躁,却还沉得住气,自回去修身养性不提。 御厨房那位宫女与连翘似乎甚为交好,再隔一段日子,炖蛋上便多了些现熬的肉末汁、虾茸碎,算是给孙云儿补养身子的。 孙云儿见菜式丰盛,不由得惴惴,往常吃得香的,如今却颇有些味同嚼蜡。 她到现在还无宠,只每月十两的份例,可不够使劲打赏下头的。 箱笼深处倒是还有五百两银子,可那是救急用的,怎么也不能为着一口吃食,就拿出来使了。 对着连翘,也不好意思说手头紧了,拿不出银钱打赏,只嗫嚅着道:“这么破费,是不是太招摇了些,不如请那位姐姐不要再费心了。” 连翘“嗐”一声:“我还当美人是嫌东西不好吃呢,原来是愁这个。” 望一望四周无人,连翘凑近些,轻声把内里的事说给孙云儿听。 第28章 说来也不难,不过是翻着花样做炖蛋,往几位皇子和公主的饭盒子里一送。 几位小主子年纪小,爱吃软烂的东西,除开二公主,旁的倒都爱吃。 和嫔是个碎嘴性子,又疼四公主疼得没边,把这事当作正事絮叨给了张贵妃,张贵妃听见是这事,当场拿了主意,以后皇子公主的桌上,每顿都多添一碗炖蛋。 既是要做,顺手便也能带上别处,那宫女给孙云儿这里送炖蛋,愈发名正言顺了。 孙云儿不曾想到,这事还能这么办,愣神片刻,不知该说些什么,摇摇头吃光碗里的炖蛋,把碗一推:“今儿的饭有些硬了,我要出门散散。” 说是出门散心,还是往江静薇的屋里去。 立秋夜宴后,皇帝只召幸了江静薇和大小罗美人,显见得是最宠这三人了。 罗家姐妹如今心高气傲,虽然碍着礼节的缘故没把孙云儿怎么样,一见了面,脸上似笑非笑,口里不阴不阳,总叫人好像吃了囫囵粽子一样噎得慌。 孙云儿懒得呆在屋里等她们,得空了就往外走。 晴芷宫里,正翻晒着秋季的夹衣,孙云儿往惠贵嫔面前陪坐片刻,又对着窗下读书的三皇子赞两句有板眼,便到了江静薇殿里。 江静薇听见孙云儿来,搁下绣绷迎上前来:“妹妹怎么来了?马上就是歇午觉的时候了。” 孙云儿叹口气:“烦,烦得很。” 怎么不烦,就连吃个炖蛋都要借旁人的光,她孙云儿这辈子,什么时候这样憋屈过。 谁知这话出来,江静薇脸色却微微一变:“你也听到那些闲话了?都是无稽之谈,不必当真。” 孙云儿原不过是随口抱怨,这时听了江静薇的话,倒少不得追问下去:“姐姐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什么闲话?什么无稽之谈?” 江静薇不曾想到孙云儿是这么个回答,连忙捂住嘴:“是我冒失了。”再看看孙云儿,到底还是没忍住:“也没什么,就是……” 就是宫中不知哪个角落起的闲话,说孙云儿不得宠,皆因为她当日殿选,是由皇后出言留下的。 皇帝和皇后两个人,是有块心病的,这便是当年大皇子早夭的事,此事虽不是隐秘,却无人敢提,帝后两个如今形同陌路,全因这件事上而起。 皇后避世多年,秀女大选却不能不出席,她本不理宫务,却出言留了孙云儿这么个秀女,由不得人不多想。 “什么?有人说,我是皇后安插在宫里的棋子?”孙云儿入宫以来,还没这么咋呼过,此时险些从锦凳上蹦了起来。 江静薇急忙一把扯住她:“你急什么,我不是说了,这都是无稽之谈,信不得的。” 孙云儿这才坐了下来:“难道,皇上就为了这个,才一直冷着我?那赵美人呢,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也是皇后安插的棋子?” “你看,你看,你还是急,别急呀。”江静薇拿出在家时哄妹妹的脾气,慢声细语道,“可不是还有个赵美人呢,大伙又不是傻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话是混账话。” 孙云儿听到这里,再不是火冒三丈的了,却还是气鼓鼓的:“人心怎么坏成这样!” 江静薇摇摇头:“这话把皇上和皇后全编排一遍,已传了好几日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倘若无意,倒还罢了,倘若是有意……” 剩下的半截话,江静薇没说,孙云儿却也猜到了些许。 这话若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只怕那人是失算了。 她孙云儿是块不起眼的碎磁瓦,可是皇上皇后却是万金之躯,天塌下来,且有两位主子顶着呢。 想通了这一点,孙云儿便把烦心事抛在脑后,起身去看江静薇的绣绷,一看清楚,不由得笑了:“姐姐的绣工,和我九妹差不多。” 江静薇脸上一红:“我从小就是和绣花针八字不合,这小东西怎么都不听我的话。” 孙云儿此时心情大好,就着江静薇的绣绷改了数十针,把江静薇看得连连赞叹,一席好话吹得孙云儿飘飘然的,几乎飞上天了。 从晴芷宫出来,孙云儿只觉得路边的桂子香气都格外清甜,然而这好心情也不过持续到宣明宫门口。 敬事房的两个小太监,自宣明宫出来,一边笑一边互相嘀咕,远远瞧见孙云儿,微微躬一躬身便算请过安了。 见他们失礼,孙云儿也懒得置气,宫中人都是跟红顶白,她一个无宠之人,不得两句奚落已经很好了。 孙云儿听得分明,两个小太监议论的,是大罗美人侍寝的事,不知怎么,她心里起个疑问,难道,皇帝当真是因为皇后,才冷落她这个孙美人的? 若是因为这样,她这个美人也太冤枉了些。 可是老天爷好像还嫌孙云儿不够沮丧似的,晚上大罗美人侍寝,竟叫人来东侧殿借人手。 主仆两个已经吹灯歇下了,被外头流水般进出的宫女太监吵得睡不着,这时候还要往外出人手,连翘气得掀被子跳起来,险些要骂人。 顾着规矩体面,连翘勉强挂了副比哭还难看的笑,慢吞吞打开屋门,只伸个头出去:“侍寝的事,从来没听说要往外借人手的,这位妹妹,莫不是传错了话。” 那小宫女看连翘年长,倒不敢高声大气,讪笑一笑: “连翘姐姐说哪里话来,是两位罗美人陪着皇上吃酒尽兴,又叫了几个菜,我们拾芳阁人手短,传菜倒酒一时忙不过来,小罗美人这才差我来借人手,并不是为着侍寝。” 第29章 “行了行了,不必再说,我差人跟你去就是。”连翘说着,高声唤道:“萍儿!扇儿!” 待两个小丫头来,连翘却又只放了一个走:“扇儿跟着去,萍儿还是去看着茶水炉子。” 那小宫女只当连翘是在使脸色,一个字不敢多说,领了扇儿下去了。 待殿门关上,孙云儿却多问一句:“萍儿怎么了?” 这话出来,连翘便知道自家主子是个秀外慧中的,算是可造之材,可以尽力辅佐的。 连翘心头大慰,于那罗家姐妹也不怎么生气了,低声点拨主子:“萍儿是容贵嫔的人,奴婢也是这两日才看准的,所以先前便没告诉美人。” 孙云儿今日受的震惊也不是头一次了,然而还是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却还记得压低声音:“不会吧!贵嫔娘娘看着可不像这种人!” 萍儿在宫里并不安分,孙云儿早猜到她背后有人,却不曾想到,竟是顶头的容贵嫔派来的。 容贵嫔已经管着自己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暗中监视?孙云儿只觉得不解。 连翘摇摇头,替孙云儿掖好被子:“贵嫔娘娘虽然平易近人,却终究不是个等闲之辈,这样的手段在宫里也只寻常,幸好娘娘她对美人没有恶意,美人只当不知道就是了。” 孙云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然而又不好说什么,只勉强点点头算是应下。 隔了片刻,孙云儿又坐起来嘱咐:“以后叫萍儿做杂活,少叫她进殿才是。” “是,这些事奴婢都省得。”连翘轻声应了。 又隔半晌,连翘又开口了:“大小罗美人的事,美人不生气吗?” 孙云儿想了一想才出声回答:“不生气。” 连翘听得出这是真心话,不解地追问道:“美人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们……她们……”连翘憋了半天,没拣出合适的词来。 “她们仗势欺人,恃宠生娇?” “不光是这样,她们还狐媚皇上呢!”连翘说这话时仿佛烫嘴,飞快地略了过去,“不管是哪个罗美人侍寝,另一位总是去陪坐,下头人都说她们是祸水呢。” 自成祖时就定下规矩,皇帝一夜只可召幸一位妃嫔,大小罗美人的做派,确实不大端方。 孙云儿轻笑一声:“规矩只说一夜只准一位妃嫔侍寝,又没说不准陪着说话解闷,大小罗美人虽然招摇了些,却也不逾矩,有什么好说的?” “倒也是这个理。”连翘愣一愣才答话,“我只听旁人说她们不是,竟没想到这上头去。” “做事不出格,却能让皇上流连,还能提携姐妹,能想出这样一举三得的事,也算是她们俩的本事,旁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连翘半晌后才闷声道:“满宫里,偏生就她们两个伶俐到头了,看着气闷。” “她们别出心裁,哪日栽了跟头也是自己担着,这就叫有得必有失嘛。” 理确实是这个理,能想到的人不少,能践行的人却不多。 自家这个美人,是真正的沉得住气。 “美人您……”连翘似乎没了平日的伶俐口齿,想了半天才道,“您和宫里别的主子,似乎不大一样。” 说了一晚上话,孙云儿早就迷糊了,这时也没力气问连翘自己怎么个特别法,翻个身向里准备入睡。 不知怎么,脑海中一个激灵,忽地想起一事。 两个罗美人的这做派,会不会是容贵嫔点拨的? 容贵嫔究竟是好意,还是别的意思? 然而困意袭来,犹如滔滔江水,孙云儿再没力气多想一点,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自那日召幸了大罗美人,皇帝又一头扎在前朝,除开给各宫赏了时兴鲜花,一步也没踏足后宫。 孙云儿前些日子还能勉强提着心中一口气,等着侍寝后名正言顺,如今看着两盆平平常常的秋菊,也渐渐淡了那心思。 横竖容贵嫔守规矩,江静薇又对她颇为关照,旁人瞧这两位的面子,总不至于太难为她。 至于些许闲言碎语,她只当乱风过耳,听过便罢。 天气渐凉,慢慢到了中秋。 这是大节,太后的慈安宫里早早放话出来,太后娘娘精神尚佳,召宫中各人拜见。 孙云儿是不曾侍寝过的,仍是没这个福分。 与孙云儿一样被撂开的,还有个赵美人。 赵美人不如孙云儿有定性,这日望着阖宫拜见太后,坐也坐不住了,往孙云儿这里来,只说是讨教针线。 这位赵美人生得不俗,入宫时鲜活光彩,如今连着数月心中惴惴,面上颇有凄楚之色,早不如当初美貌了。 她一边叙闲话,一边望着孙云儿,终究没忍住,艳羡地道:“孙美人真是心宽,这副境地了,还能养得白白嫩嫩的。” 孙云儿总不好说是每天两碗炖蛋的功劳,摸一摸自己的脸,避而不答:“我自幼身体强健,进京了也没水土不服,是我的福气。” “福气,福气,都说进宫了是福气,可是到现在我们俩都还没侍寝,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头呢。” 赵美人也不知是不是跟着和嫔久了,人变得琐碎唠叨,话也酸溜溜的不中听。 这些话,孙云儿是感同身受的,可是再感同身受,也不敢挂在嘴上说。 孙云儿绞尽脑汁,好容易想了件事出来打岔:“外头天好,适合放风筝,我想去放风筝,赵美人要不要一起?” 第30章 赵美人摇一摇头:“我不去了,孙美人自己去吧。”她说着,竟扯起嘴角作个苦笑的样子:“孙美人真是副孩子脾性,怪惹人疼的。” 孙云儿说要放风筝,便当真叫扇儿寻了只小小的风筝出来,自己一路擎着,往御花园走去。 连翘一路上提心吊胆:“今儿阖宫拜见太后,只怕处处都得守规矩,美人可要当心些,别冲撞了谁。” 孙云儿笑一笑:“太后的慈安宫在西边,御花园在东边,保管冲撞不到。” 说罢,主仆两个齐齐放眼去望西边那座高高的宫殿,隔了半晌,连翘竟鬼使神差说一句:“咱们这朝,还不知是哪位主子有福气住进慈安宫呢。” 孙云儿嘻嘻一笑:“无论是谁,横竖不是我!我只要当个安安稳稳的太嫔,就心满意足啦!” 第14章 骤然得召 慈安宫内,常年燃着名贵而优雅的沉水香,叫人一闻,心神都不自觉宁静下来。 太后穿了身家常衣裳,笑微微地看着下头。 “皇后管理得宜,听说后宫如今一片祥和,这都是你这做皇后的功劳。” 皇后落在皇帝身后半尺,这时听了太后的话,上前一步,与皇帝并肩而立,口里谦逊:“儿臣不敢当太后的赞,管理后宫,乃是儿臣的本分。” 这一向来,管理后宫的,都是张贵妃,怎么太后和皇后,都只当没这回事。 下头人心里各有想法,却谁也没摆在脸上。 太后又问:“这一届新进宫的秀女,听说有一位江才人很是端方贤淑,还有一位宋才人也很懂规矩,不知来了没有。” 江静薇和宋才人连忙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向上请安。 太后随意问了两句家常,又提高声音:“还有两位罗美人,听说很是伶俐,可也来了?” 大小罗美人不意还能有自己露脸的机会,连忙齐齐站了出来:“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谁知太后并不曾对她们俩说什么,只上下打量一眼,“嗯”一声便作罢。 大小罗美人心中失落,然而也知道自己与两位才人出身不同,当着太后,一个字不敢多说,乖乖巧巧又站了回去。 太后微微一颔首:“好,几个新入宫的孩子都很知礼,静兰送她们出去吧。”说罢,又和颜悦色转向二皇子:“洛儿马上要入学了,和皇祖母说说,想请哪位大儒作师傅?” 下头的事,已与新人无关。 几个新人鱼贯出了殿,由宋才人道一声“静兰姑姑请留步”,各自散了。 冯美人好似个木头在慈安殿站了半天,别说是太后,就连静兰的一个眼神也没得,心里大为沮丧。 此时她虽走在一行人最后,却总觉得旁人在悄悄回头打量,浑身不自在,走了百十余步,道个要散心,自个儿拐到小路上去了。 好巧不巧,大罗美人在后头轻笑一声:“干站了半天,可怜见的。” 这话虽然尖酸,却并没指名道姓,叫旁人听了生气,却发作不得。 冯美人脸上一白,头也不回,脚下走得更快了。 “美人,美人,慢些走,今天穿的软缎鞋子,这御花园的鹅卵石地面,可容易崴着脚。” “慢?走得慢了,那个大罗美人还不知又要说什么好听的!”冯美人气鼓鼓的,她用力一挥手,拍了拍树上攀着的一条碧绿青藤,拍得那青藤摇摇晃晃。 “宋才人和江才人两个被太后问话也就算了,她们是官家女儿,少不得比我们民女多受看重,罗家姐妹算什么东西,竟然也被太后叫上前说话!去了五个人,独独漏下我!” 说了这些,冯美人犹不解气,恨恨地道:“百合,你说,我就这么叫人看不上眼么?” 百合才张嘴要答,忽地看见满脸惊愕捏着风筝线的孙云儿,连忙拍一拍主子的胳膊,使个眼色。 冯美人顺着百合的视线一望,顿时脸都白了。 孙云儿也不曾想到自己会遇见这副场景,她不由得有些懊恼。 方才风筝百般放不上天,连翘劝她说天气不好,干脆回去,她怕回去再遇见那个赵美人,坚持和那风筝较劲半天。 这会,风筝是放上天了,麻烦也来了。 不该听的话叫她听见了,哪日冯美人落个不是,只怕要疑心是孙云儿出去嚼舌呢。 孙云儿看着冯美人煞白的脸孔,心思已飞快地转了起来,想怎么把这事遮过去。 还没想好,却听见冯美人开口了:“今儿请个安,还被当众落面子,还不如这不得宠的,一个人在御花园逍遥自在!百合,你说是不是?” 这话孙云儿只当平常,连翘却忍不得,上前一步:“冯美人慎言!” 孙云儿用力扯住连翘的胳膊,使个不必理睬的眼神,转头去看自己的风筝。 谁知冯美人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孙云儿,上前几步,直直对着孙云儿的侧脸道:“我倒羡慕孙美人心宽,不得宠还能这样快活,哎呀,若是那赵美人有这副本事,也不至于愁得老了三岁。” 这话却是欺到头上来了,且又当面扯上旁人,孙云儿不好不答,她也不回头看冯美人,只笑盈盈地对着连翘道:“太后娘娘福泽深厚,给她请安是盼也盼不来的福气,听说见她老人家一面,寻常人都能受益匪浅呢。” 连翘会意,点头道:“是呢,奴婢虽然不懂事,却也知道这些道理。” 第31章 孙云儿忽地转向了冯美人:“听说冯美人的父亲是一位秀才,冯美人自小熟读诗书,自然比寻常人更明白这些大道理,冯美人,你说是不是?” 冯美人被对面的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架上高台,还被讥讽不懂道理,脸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 可是这些话句句厉害,她哪敢说一个“不”字,勉强笑一笑,嘟囔一句“妹妹好见识”,疾步走开去。 连翘待冯美人走远,便赶紧劝主子:“美人,咱们回去吧。” 孙云儿可不想再遇见哪个请安回宫的嫔妃,这时也顾不上担心赵美人是否还要扯着她抱怨,乖乖点头应了连翘的话,急急地收那风筝线。 一阵风过,吹得风筝摇摇晃晃,也吹得草木绰约起舞。 方才冯美人拍过的那道藤墙,被吹得分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个男子的脸庞来。 何礼顺着主子的眼神,看向远处那道娇俏的身影,笑着问一声:“皇上要不要召她过来?” 皇帝不答这话,只笑着道:“何礼,你听见这丫头方才的话没?明明是拉大旗扯虎皮,还说得这么一本正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场面话说得不熟练,可又没法子反驳,说她懂事吧,又傻乎乎的,说她笨吧,又怪可爱的。刚才瞧那风筝在墙头摇摆半天,终于放了上去,还算是个有韧性的。” 何礼是从简王府一路跟到养怡居的,何曾见过主子对一个女子这样称赞,他虽是个太监,也算是半个男人,哪里不明白,主子是喜爱这女子。 才要开口问一声是否召佳人前来,却听见主子又问一声:“这是哪个宫的宫女?” 这哪是什么宫女,分明是才入宫的新人。 何礼的眉心狠狠一跳,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回禀皇上,这位是今年新晋的美人,名叫孙云儿。” 皇帝疑惑地又看一眼那道身影:“朕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秀女了。” 您是不记得了,召幸了前头那几位主子后,北边军情紧急,您一头扎进养怡居,饭都在书桌边上吃,谁又敢拿后宫的事去劳烦您呢。 再后来召幸嫔妃,您没看绿头牌,直接张嘴点名,敬事房总不能硬塞了旁人去。 日子久了,您是该忘记这位秀女了。 何礼肚子里咕哝许多,脸上还得笑呵呵的:“皇上国事繁忙,些许小事,自然是放在边上。”他望望孙云儿要走,又问一声:“皇上,要不要请那位孙美人过来?” “罢了,御书房一大堆事等着朕呢,朕先顾那头。”皇帝摇头,脚下已往外走去,“今儿晚上便是翻她的牌子。” 何礼愣一愣,今天可是十五追月之夜,依着祖宗规矩,初一十五,该宿在皇后宫里的。 他再不想提这事,也得硬着头皮提:“皇上,今天是十五……” 皇帝脚步一滞,已经明白过来:“今晚不翻牌子,得空往永宁宫说一声,朕国事繁忙,今晚歇在养怡居。” 这么多年,皇上一直用这借口避着皇后娘娘,何礼默默叹口气,应了下来。 皇帝又走几步,忽地低低叹口气:“一个小小的低位宫嫔,尚知道礼数规矩,并且身体力行,怎么皇后反而……” 皇后?皇后她当年也是知礼的,可是对于一位母亲,丧子是多大的痛。 何礼悄悄抬头看一眼皇帝,又低下头去。 失了孩子,皇上自己也痛,那些日子,皇上白天忙朝堂大事,晚上替大皇子抄经、诵佛,一直到如今,大皇子忌日时,皇上都会独自关着门呆小半天。 那些劝说的话,旁人没资格劝,既没法子去劝皇后,也没法子去劝皇上。 再想想皇上这么多年,好容易对一个女子起些心思,何礼不由得想替那位孙美人行个方便,正想再问一句是否改日召幸,却听见皇帝道:“明天再翻牌子就是。” “哎,哎,奴婢明白,明日再翻孙美人的牌子。”何礼生怕皇帝忘了这事,干脆把话说破。 皇帝似乎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那个孙美人,看上去甚是懂事。” 懂事?光懂事可入不了自家主子的眼。那位孙美人肤白貌美、俏丽可人,虽不是倾国倾城,却当真是娇憨灵动,便是自己这个太监看了,也忍不住放低些声气。 再添上些懂事,就好比是锦上添花,怎么不叫主子上心? 既是个好的,那便不能背个狐媚祸主的名声。 想到这里,何礼便替那位孙美人多考虑一些,低声道:“奴婢服侍好皇上处理北边军务,再往那孙美人处传旨。” 晚一些传旨,便不至于叫有心人看出来,皇上是在御花园偶遇孙美人后瞧上的,既免了孙美人的恶名,更免了皇上这里的非议。 皇帝无可不可,随口嗯一声算是应了。 养怡居门口,早有数位大臣恭敬候着,一见皇帝就赶上前来行礼。 皇帝道一声“免礼”,领先走进内室,何礼进屋去侍奉一遍茶水,又唤了个得力徒弟进屋,这才抽身出来。 四下一顾,寻了个伶俐的小太监:“去敬事房和管事的许公公说一声,皇上明日翻的是宣明宫东侧殿孙美人的牌子。” 小太监待何礼说完,点头应了,随即拍马:“何公公服侍皇上要紧,这些事,哪用得着您亲自抽空出来说。您方才回来时,随口吩咐一声,我立刻就去替您办了。” 第32章 何礼呵呵一笑:“皇上方才偶然瞧见孙美人,心里很喜欢。那位美人主子久受冷落,如今乍一得宠,只怕有人要眼红,我特地晚些说这事,也算给那位孙美人行个方便。” 能在养怡居伺候的,自然千伶百俐,小太监不过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这里的意思,更是翻着倍地拍好话:“公公这副菩萨心肠,真是叫我等汗颜,公公放心,我亲自去办这事,一定叫孙美人知道公公的好意。”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算什么。”何礼谦逊一句,却没提不要招摇的事。 这便是要说给孙美人听的意思了,小太监哪有不懂的,立刻飞奔去了敬事房。 皇上要召幸那位冷落许久的孙美人,敬事房里一干人都是摸不着头脑,待传话的人走了,立刻有人出言提议:“这事不寻常,是不是得回禀张贵妃?” “是,是,是得回禀给贵妃娘娘知道。” 消息送到德阳宫,张贵妃并没表示多少意外,只给了份打赏,赞一句敬事房办事牢靠,就叫送信的小太监出来了。 庆云等了许久,不见主子出声,忍不住问:“娘娘,咱们不用盯着那个孙美人吗?” 张贵妃不由得笑:“她一个小小的美人,我盯着她做什么?” “她……她……她从入宫就未见过皇上,如今乍然受到召幸,谁知道是不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第15章 贵嫔之难 “奴婢名叫唐孝,是养怡居伺候的小太监,特奉何礼何公公之命,来提前知会美人一声,明儿皇上会翻美人您的牌子,请美人提前做好准备。”唐孝说着,冲连翘笑一笑,“还请这位姐姐代美人打点妥当。” “是,是,不敢当唐公公一声姐姐,我叫连翘。”连翘自报家门,看一看主子满脸糊涂,忍不住替主子问一句,“我们美人这事……” 宫中说话,自来讲究个委婉,这样才好给旁人留余地。 眼前的孙美人主仆,虽然冷寂许久,规矩倒是一点都没落下。 这位美人,生得娇俏灵巧,人又懂事,看着不光能得宠,还能走得长远,唐孝似乎有些明白了,何公公那罕见的好心是哪里来的。 于是,对着这主仆俩,唐孝倒愿意多说几句:“今儿是十五,所以皇上特地吩咐了,明日再翻美人的牌子。” 每逢初一和十五,该是帝后团聚的日子,这规矩,宫里人都是懂的。 皇上今日不能召幸妃嫔,可还是提前吩咐了次日召幸自家美人,这岂不是天大的恩宠。 连翘听了唐孝的话,稍一思忖,立时喜上眉梢:“不曾想我们美人有这样的福气,多谢唐公公提点!” 怎么不是福气,第二天侍寝,头一日皇上就下令翻牌子,这样的荣宠,在贞平一朝,算是头一份的了。 孙云儿再憨直也明白过来,这唐孝巴巴地跑来替敬事房提前传话,是卖人情来了。 她心里还糊糊涂涂的,也不知自己哪里得了皇帝青眼,然而这事唐孝一个字不提,显然是问不出的了,只好笑着道:“唐公公一路辛苦,连翘,请公公喝茶。” 不待连翘进屋取银子,唐孝就连连摆手:“不敢不敢,美人不必客气,何公公管得严,不准我们乱收的!” 何礼算是个忠厚人,对下头小太监们管得严,寻常宫女、太监乃至低位妃嫔的孝敬,都是不准收的,唐孝哪怕再贪心,也不敢坏规矩。 更何况,眼前这位孙美人得宠的日子只怕多的是,他更不会为着几两碎银,就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孙云儿再客气两句,唐孝仍是摇头不止,孙云儿只好作罢:“既如此,公公且请等一等。” 唐孝见孙云儿提了裙子进屋,倒有些奇,不知这美人要弄什么玄虚,不论是什么金银珠宝,他肯定是不会要的。 不多一会,就见孙云儿双手捧着一方帕子出来:“这是我平日解馋用的瓜子,公公带一把,闲来嗑着解闷。” 唐孝不曾想到,这位孙美人郑重其事捧出来的,竟是这么一把东西。 再看一看眼前的孙美人,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几乎能映出人影来。 唐孝在宫里也有三四年了,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主子,这时不由得有一瞬的语滞,随即便笑呵呵接了东西:“哎,那奴婢就多谢美人的好意啦。” 想一想何公公的善意,除开看好这位美人的前程,只怕也有那么一丁点儿,是看这位主子娇憨天真,纯良可人。 唐孝把手帕袖了起来,才一回身,却瞧见容贵嫔远远站在正殿门口,他心里一跳,赶紧上去请安。 容贵嫔的面上,还带着淡淡笑意:“唐公公,养怡居的差事不忙吗?怎么有功夫踏足我这宣明宫?” 唐孝心里一个激灵,连忙把腰弓得更低些:“回容贵嫔的话,奴婢是来替敬事房传话给孙美人的。” 敬事房自有使唤的小太监,哪用得着养怡居的人传话,便是唐孝肯跑腿,何礼也不准养怡居的人堕这个威风。 话音才落,唐孝自个儿也觉出里头的漏洞来,连忙又描补:“敬事房的公公们恰巧都有事忙,奴婢拣个便宜,往孙美人这里跑一趟,来露个脸。” 容贵嫔何等通透,闻言微微颔首:“这样看来,皇上是要召幸孙美人了。” 话已说破,唐孝也没什么好瞒的,硬着头皮应个是,心里却暗暗纳罕,眼前这位容贵嫔,向来温婉平淡,怎么今日却改了性子。 第33章 幸好,容贵嫔还是和从前一般体面,并不曾为难下头人,对唐孝挥挥手便放了他走。 孙云儿本要回屋的,可是看见宫里的主位娘娘出来,怎么好进屋关门,一动不动等了半天,待容贵嫔放走唐孝,便蹲一蹲身准备回去。 容贵嫔远远扫过一眼东侧殿,回头吩咐墨风:“咱们去德阳宫。” 容贵嫔并未特地放低声音,连翘听得头皮一麻。 待容贵嫔走远,连翘赶紧问孙云儿:“美人,容贵嫔是不是不高兴了?她去德阳宫,是不是要向张贵妃告状?” 孙云儿立刻摇头:“怎么会,容贵嫔是个有气量的人,我没得宠时,她尚且和气相待,我如今将要得宠,她怎么会不高兴?” 连翘想一想方才容贵嫔的眼神,只觉得心里不安:“可是,美人这次侍寝,比旁人又格外不同些……妇人妒忌之心,不可小觑啊。” 这话说得倒很有道理,孙云儿听进了耳朵,便歪着头认真想了片刻。 然而,半晌后,孙云儿还是摇了头:“我瞧容贵嫔不像那样的人,大小罗美人闹腾成那样,她一个字也没呵斥过,我比那姐妹俩,才哪儿到哪儿。” 连翘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这倒也是。” 轿辇又轻又快,不过片刻,就到了德阳宫。 张贵妃才打发走了敬事房的小太监,便听得下头来报,说容贵嫔求见,她连忙伸手止住庆云的话:“孙美人的事,等会再说。” 话音才落,容贵嫔便笑盈盈踏进殿内:“贵妃娘娘,妾贸然来访,不知打搅了没有。” 张贵妃笑着欠一欠身,客气两句:“贵嫔妹妹是盼都盼不来的贵客,谈何打搅。” 宫里一干人等,最可怜可叹的,就是这个容贵嫔。 皇上为了江山稳固,断送了这姑娘一生,徐家人为着一份前程,齐齐上阵,劝这姑娘自个儿跳了火坑。 这姑娘生得实在寡淡,便是庆云等大宫女都比她有姿色,皇上如今是九五之尊,从前也是凤子龙孙,哪愿意亲近一个样貌寻常的姑娘,因此只纳娶当日在她房里枯坐喝茶,借口尚未及笄,片刻之后就走了出来。 自那以后,容贵嫔的屋里,再没见过皇上的身影。 可是这事,哪边都难,知情人对着皇上和徐家,也只能叹句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皇上当年若不和徐家联手,便要眼睁睁瞧着未成年的十一弟做傀儡皇帝,他这成年的皇兄,只怕是凭空就多几条造反的大罪;而徐家呢,若不和皇上联手,也要被那些欲立小儿皇帝的人,给生吞活剥了。 然而,说来说去,最可怜的,还是容贵嫔这小小的女子。 张贵妃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在心里叹口气,对着容贵嫔,又多几分耐心:“贵嫔妹妹突然来访,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容贵嫔坐在殿中看书,忽地听见外头人声,便走出来看,谁知乍然就听见孙云儿要侍寝,心里乱成一团,这便想着往张贵妃这里来问一声。 可是张贵妃开口问了,她却不知道怎么说。 “我……没什么事,二皇子呢,怎么不见?” “哦,洛儿马上要进玄英殿读书了,我的意思,叫他先去拜拜师父,所以不在殿里。”张贵妃上下打量一番容贵嫔,忽地问,“可有人怠慢妹妹?皇上有旨,妹妹那里务必要优容以待,决不准敷衍,若是妹妹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 不知是因为张贵妃关切的语气,还是话里的深意,容贵嫔神色一动,竟当真问了出来:“孙美人明日要侍寝,事先竟没一丝风声透出来,我还是偶然遇见养怡居的小太监唐孝,问了才知道这事,贵妃娘娘您知道这事吗?” 这话说得颇有技巧,仿佛是在说孙美人使了心机,媚惑皇上。 庆云方才自己也这么疑心,然而听见容贵嫔这么说,却还是眉心一跳。 荣贵嫔的意思,在后宫里,可算得上举足轻重的,她疑心起那位孙美人,只怕孙美人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庆云不由得看向自己主子,不知主子会向着谁。 张贵妃轻轻靠坐在椅背里,连眉毛也没掀一下:“原来是这事,方才敬事房已经来报了,这事我已经知道。” 她说着,凑近一些,颇有些推心置腹地道:“我们这些高位的妃嫔,哪有跟下头小的置气的道理,妹妹若是为了这个生气,竟是大可不必了。” 容贵嫔被堵得无话可说,抬头看一看张贵妃。 眼前的女子,一张端方的容长脸,柳眉俊眼,虽不再年轻貌美,却还是风姿绰约,再加上她诞育了二皇子和三公主,捏着协理六宫之权,在后宫可说是位同副后,哪里懂得自己这个无宠之人的难处。 容贵嫔用力咬一咬嘴唇,还未再开口,张贵妃又微笑着道:“孙美人的事,确实是出人意料,可是这事却也对妹妹有利,你当初选她和罗家姐妹,不就是看中她们新鲜吗?有了这三位得力助手,妹妹也终究会有承宠的一天,是不是?” 面子和里子,张贵妃都给了,道理,也掰开揉碎讲得清楚,容贵嫔抿着嘴唇沉默片刻,又拣闲话说了几句,得体地告辞出去了。 待容贵嫔走远,庆云才轻声开口了:“这位主子,从前还觉得她温柔敦厚、善良天真,如今看着,竟是面善心窄,原先选了三位美人,是指望人家替她争宠,如今人家得宠了,她又气得要兴师问罪,还好娘娘讲得清道理,好歹把她打发回去了。” 第34章 张贵妃微微一笑:“你自己方才还说孙美人恐怕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呢,这会怎么又替孙美人义愤起来?” 庆云讪笑一笑:“倒也不是为了孙美人,只是不忿那容贵嫔,无事时恭恭敬敬,一有事,就来挑唆娘娘做恶人。” “你当她生气,是为了孙美人得宠?” “难道不是?” “她能给大小罗美人出主意,叫那姐妹俩轮番陪着皇上聊天,以便留住皇上,怎么会因为孙美人得宠而生气?” 庆云正是想不通这点,闻言端起茶碗,作个顽皮的样子:“瞧奴婢这个笨脑子,就是离不开娘娘教导,还请娘娘教教奴婢。” 张贵妃展颜一笑:“油嘴滑舌。”她抿一口茶水就搁下了,慢慢点拨庆云:“有恩宠的人,才在意恩宠,容贵嫔她有的是什么?” “是地位,是九嫔之首的尊贵。她……哦!”庆云到底不是糊涂蛋,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容贵嫔不是为孙美人得宠生气,而是在担忧,孙美人骤然得宠,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在意的,是宣明宫主位的权力。 “这么看,那个孙美人可悬了。”庆云良久才出声,“咱们要不要盯着点宣明宫,倒不为了别的,只怕闹出事来。” “罢了,一个小小的美人,还用不着我去操心,等那孙美人成了气候再说。”张贵妃说着,倒又叹口气,“要操心,我也得操心潜邸上来的这些老人。” 庆云一下子把宣明宫抛到脑后,脸上涌出一股郁色:“娘娘说得是,今天去慈安宫拜见,太后娘娘一句娘娘的功劳也不提,只说是皇后管理后宫得宜,皇后管什么了!她……” 张贵妃轻轻咳一声,庆云连忙转过话头:“还不是为着这些日子宫里的流言,说那孙美人是皇后安插的棋子,帝后因为这事才失和的,太后娘娘听见这话,不高兴了,便迁怒在娘娘头上。” 庆云说到最后,又是沮丧又是气愤:“嘴长在别人身上,娘娘就是想管,也管不住啊!这个和嫔,从前就喜欢乱嚼舌根,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知道收敛,她传这样的谣言出来,究竟是何居心?就是几个新人,也比她有规矩些!” 说了一大长串,庆云愈发气愤,不由得又道:“说起来,还是皇后作下的事,皇上选了一对姐妹花罗美人,太后见了不喜,不过是叹了口气,皇后立刻出声留下了那个木头似的孙美人,如今倒好,成了旁人编排闲话的把柄,她也不算冤枉!” 张贵妃仿若不曾听见庆云最后的一番话,只淡淡一笑:“和嫔哪里是没规矩,她是成心的,踩下那个孙美人,不就把她宫里的赵美人给显了出来?” 这踩的是孙美人吗?这踩的是皇上皇后的脸! 如此拙劣的手段,也就那个和嫔能使得出来,偏生她命好,还能有位公主傍身,倒比无子的丽嫔,身份还贵重些许。 庆云内心有些鄙夷,然而不过一瞬就把和嫔抛在脑后,转而担忧自家主子。 “那……娘娘为此受太后斥责,岂不是飞来横祸?这还罢了,若是皇上也对娘娘……娘娘不怕吗?” “太后哪里斥责我了?她不是还关怀了洛儿读书的事?再说,我有兄长在军前效力,还有皇子公主傍身,又握着协理六宫之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张贵妃轻轻弯起嘴角,双目中却涌起一股寒意,“不过,和嫔那里,是该给些教训了。” 庆云不由得摩拳擦掌:“是扣静澜宫的月例,还是叫和嫔抄书?” “你呀,老是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张贵妃轻轻嗔一眼庆云,“和嫔疼四公主疼得紧,便给四公主多送些玩意儿去,什么小木马,小花球,不拘什么,只要是孩子喜欢的,统统送去静澜宫。” 四公主如今已是蛮横无理了,若是由着她玩,再过一二年,岂不是敢去捅天。 哪日四公主闯下祸来,和嫔这个无宠之人,只怕是护不住。 到那时候,这母女两个,只怕就要一损俱损了。 主子这招虽然高妙,却也实在狠心,庆云暗暗咋舌,自去替主子吩咐不提。 第16章 侍寝 八月十六,月亮只是稍稍减了风姿,还是圆圆一轮,挂在天上。 月光如银,透过窗棂,斜斜照入屋里,照得地上一片雪亮,连红烛的火光都逊色许多。 孙云儿由连翘帮着沐浴更衣,穿了身娇俏的淡粉寝衣,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因着侍寝,不必梳繁复发髻,只用一根粉色玫瑰的绢花簪子,斜斜挽住头发,整个人比平日多了几分温婉和风韵。 镜中人是美的,可是孙云儿却不大高兴。 寝衣和绢花皆作粉色,是她闺中所喜爱的颜色,可却不曾想,新婚之夜也得穿这颜色,作人妾室。 妾室,她是见过不少的,不必往别处寻,孙家就有许多妾室,还有没名分的通房丫鬟。 这些小老婆,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妇将她们视如无物,这也还罢了,可是男人呢,一边说着宠爱,一边又叫她们当众做些低三下四的事。 什么洗脚唱曲,捏腰吹茶,无一不做。 便是孙云儿自己,也亲眼见过得宠的六姨娘跪在地上给父亲洗脚。 至于那些不得宠的姨娘,还得去替清客相公们伺候水烟袋,比使唤丫头还不如,丫头们未嫁,且还不必服侍外男呢。 这些,还只是得宠时的境况,倘若男人厌倦了,随手一挥就把这些妇人给打发出去,说是弃如敝屣,可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第35章 反倒是母亲,因着那正室的位子,行事只往端方和精明上走,不必对男人弯腰讨好,再加上子嗣的缘故,虽与宠爱无缘,但尊重两个字,从来不缺。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一个出身寻常的民女,还妄想皇后之位么,这辈子能做个宠妃,都是烧了高香的。 宠妃,说到底还是个妾室,虽说是皇帝的小老婆,不必像寻常妾室那样做些低三下四的事,到底也是身份卑微,皇帝是万金之躯,待下头人只怕是更冷淡,她往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只瞧眼前,后宫里的妃嫔,伸长脖子盼皇帝,皇帝点卯似的来了几次,用江静薇的话来说,“只是平常,不必多想”,她孙云儿资质平平,能有多少福气,得到皇帝的厚待? 月影渐高,更鼓已经响了两下,孙云儿似是被这更鼓敲醒了,不由得打个寒颤。 连翘连忙回身往衣架上取外衣:“天冷了,美人可不能着凉,唉,方才也是奴婢疏忽了,该先给美人披上的。” 孙云儿摇头道个无妨,咬着嘴唇看看门口,心里却担心起了别的事。 倘若皇帝不来,她可怎么办? 连翘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轻声问:“美人是在盼皇上来吗?” 孙云儿不知怎么答,含糊地“嗯”一声。 她盼皇帝来,小半是为着姑娘家盼郎君的情切,大半倒是为了宫中的前程。 皇帝不知为何骤然召幸,且还是在追月之夜提前吩咐的,这消息一传出去,就连江静薇都忍不住来笑着打趣几句得宠,更何况旁人。 倘若此次能顺利获宠,倒还罢了,万一又出个岔子,她在宫中的日子可有多难过。 幸好,没过多久,皇帝还是来了。 皇帝披着露气进屋,进门先搓一搓手,待看见孙云儿安安静静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知道这姑娘已经侯了多时,不由得轻声道:“朕批阅奏章来晚了,你冻着不曾?” 这话出来,孙云儿犹可,何礼却险些把眼睛瞪出来。 皇帝是九五之尊,凡事乾纲独断,何用得着对旁人作解释。 难道,皇上竟已如此宠爱这位孙美人? 何礼偷偷看一看面前,皇上正扶了行礼的孙美人起身,态度算不上多宠溺,比待旁人多些温和倒是真的。 想想这位美人主子一副天真性子,也确实是个可人疼的,唐孝往这里跑一趟传个口信,竟得了一大把瓜子回去。 何礼当时见了那一把宝贝似的瓜子,哭笑不得,拈了几颗吃了,自己心里也觉得孙美人是个好的。 对着这位天真的孙美人,他们这些太监都如此怜爱,更何况皇上。 皇上一天到晚见的都是千伶百俐的人,难得遇见一个良善的,怎么不疼惜。 皇帝握着孙云儿的手坐在床边,连翘知趣地低头随何礼走了出去。 孙云儿看着关上的屋门,心里跳得擂鼓也似的,司寝嬷嬷教的那句声气甜软的“皇上”,怎么也喊不出口。 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安静呆在皇帝手里,温度也好像玉雕一样凉冰冰的,抚平了他内心因为政事而起的焦躁。 低头看一看身边的美人,乌压压的鬓发,一双亮得惊人的杏眼,再往下,就是柔细白嫩的脖子,皇帝心里才平息的火焰,又隐隐燃了起来。 不知怎么,皇帝没像平时一样忙着安寝,倒想起了何礼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絮叨的那些事。 什么孙美人有副赤诚之心啦,什么天真娇憨啦,他当时还随口斥一声多事,何礼却笑呵呵地辩白:“宫中少见这样的人物,奴婢不过是当个新鲜说给皇上听。” 何礼是从简王府一路跟到御前的首领太监,自然不会被一个小小的美人收买,至于缘故…… 皇帝明白这里的缘故,他身边虽有皇后和张贵妃辅佐,又有容贵嫔,却始终少个可心的人解闷。 想到这里,皇帝才发觉,身边的佳人竟已安静许久了。 这姑娘,平日看着活泼可爱,到这时候,也还是怕的吧。 皇帝轻轻揽住孙云儿的肩膀,却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一僵,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便不再有旁的举动,只开口问起家常:“孙美人是哪里人?” “回皇上的话,妾是扬州宝应人。” “嗯,扬州是个好地方,富甲天下,景致优美,有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样的风光,朕还没见过。” 孙云儿轻轻“嗯”一声,不知怎么,在心里对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起了些好感。 对旁人提起祖籍扬州,旁人不是说盐商,就是说美人,好像孙云儿就是盐商家里养着专等选秀的姑娘似的,谁也不把她认真看待。 就连容贵嫔,也委婉说一句,“难怪孙美人气韵动人”,好像孙云儿因着出生地,就不如别人高贵了似的。 倒是这位看起来冷淡高傲的皇帝,并没就这话题多说什么。 孙云儿这样想着,心里慢慢暖和起来,不知怎么又想起司寝嬷嬷教的侍寝规矩,忽地有些糊涂。 这侍寝的场景,和司寝嬷嬷教的,全不一样啊。 然而皇帝要聊天,她一个低位的宫嫔还能吵着要睡觉么,孙云儿偷偷看一眼皇帝,这时才发现,这位皇帝的样貌,竟很英武。 月色愈发柔亮,斜斜洒在屋里,皇帝和孙云儿身上都披了一层淡淡银光。 第36章 皇帝察觉到孙云儿在偷看自己,便低头温和一笑,孙云儿见了,一时不知该低头还是抬头,只好乍着胆子抿嘴一笑,眼帘却低低垂下不肯抬起。 皇帝看着怀中的美人,竟分不清她和头上的玫瑰花哪个更娇艳,心里那团火不由得燃得更旺了,然而他知道怀里这姑娘懵懂,并不想吓着她,只好又耐着性子,拣了家常来说:“孙美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孙云儿更糊涂了,这些话,就连殿选时都不曾有人问过,怎么如今做了嫔妃,倒又被问一遍。 这些事,很要紧吗? 皇帝问话,不可不答,孙云儿小心地想一想要说的话,抬起头又先绽开一个笑容:“皇上,娘和姐姐都叫我云儿。” “嗯,好,那么朕也叫你云儿。”皇帝许久没有这么松快地说话了,轻轻替怀里的美人搓一搓肩膀,“这样看来,你在家最亲近的是你娘和姐姐了?” “是的,妾是母亲生的幺女,在家中排行第八,庶出姐妹们都有各自的姨娘,不过娘和姐姐都很疼我。哦,我还有一位同胞兄长,考上了秀才,我入京之前家里才给他相了一位姑娘,明年或许我就有嫂嫂了。” 皇帝见孙云儿打住话头,微微一笑:“听你说来,你在家万事皆是如意的了?” 孙云儿摇摇头:“也不是事事如意,爹只偏疼庶出的四姐和九妹,这不,连妾的名字都是随口取的。还有庶出姐妹们,大家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背地里总爱互相捉小辫子告状的。” 皇帝这次不曾笑,看向孙云儿的眼神,稍稍带了些探寻:“那,你记恨你的父亲和庶出姐妹吗?” 孙云儿不曾想到侍寝还要答这些话,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道:“不记恨,爹给了我骨血,姐妹们也能敦促我规行矩步,我没什么可记恨的。” 不知为何,皇帝这次倒不曾说话,等了片刻,是孙云儿先轻声开口了:“可是,妾也做不到对爹和姐妹们万分感激,只大家客客气气就是。” 宫中哪个妃嫔不怕妒名,别说是寻常妃嫔,就连皇后、张贵妃,都拿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对旁人得宠总表现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态度,实际上内里呢,刀光剑影哪少得了。 只这个孙美人,大大方方就承认了,自己做不到以德报怨。 皇帝忽然笑了,怀中的美人除开娇俏可人,还有难得的真诚。 气氛不再冰冷,佳人的身子也暖和起来,那些家常杂事,已不必再说,再说下去,便要坏了兴致。 皇帝轻轻扶住孙云儿的腰:“云儿,天不早了,安寝吧。” 孙云儿想一想司寝嬷嬷教的“柔顺”二字,眼一闭心一横,顺着皇帝的力道,轻轻倒在了床上。 皇帝平日里看着冷淡傲慢,这时却好像一团灼热的火焰,烧得孙云儿百般辗转。 孙云儿一时弓着身子,一时含着肩膀,始终是羞涩地闭着眼睛承受。 火,越燃越旺,孙云儿身上沁出密密的细汗,整个人好似被狂风卷起的小小落叶,不住地上下颠簸。 忽然,几滴凉凉的汗珠滴在了孙云儿的脸上,激得她起了一阵战栗,忍不住微微睁开眼。 暗影中,男子英俊的面庞显得尤为陌生,他见孙云儿睁开眼睛,低头在孙云儿额头上落下冰凉的一吻。 孙云儿也不知是自己冷还是热,不由得皱眉轻声呢喃,男子听了,轻柔地将孙云儿揽在怀里,不住地安抚亲吻,整个人的力道却丝毫不肯减轻。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已过,火,也燃烧殆尽。 孙云儿枕在皇帝臂弯里,只觉得疲倦万分。 她自幼娇生惯养,自己心又宽,吃得好睡得好,何时这样劳累过,这时眼皮子直打架,恨不得马上就要昏睡过去。 皇帝虽没再拉着孙云儿闲聊,却也不曾睡觉,只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摸着孙云儿的肩膀,良久后才道:“朕的排行,也是第八。” 孙云儿这点子伶俐还有,闻言立刻轻声道:“那么以后,在无人处,且能不能叫皇上八郎?” 黑暗中,皇帝似乎轻笑一声,“好。” 第17章 提携 有人来唤时,孙云儿还睡得酣沉,听见耳边有人叫起床,只当是清风拂过,侧个身就接着睡。 连翘手里服侍皇帝穿衣,看着自家美人又懒起,不由得急出一身汗,不动声色转到皇帝侧面,对扇儿使劲努一努嘴。 扇儿会意,上前用力摇一摇孙云儿:“美人,美人!” 孙云儿平日就懒怠起床,这时试着睁眼,一双眼皮子却是又酸又重,翻个身向里,险些又睡过去。 谁知脑中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昨日侍寝,连忙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探头一瞧,皇帝正由连翘服侍着穿衣,孙云儿连忙取过自己的衣裳,飞快地打扮妥当。 皇帝并没等着孙云儿来服侍,很快就穿好衣裳,见扇儿笨手笨脚地给孙云儿梳头,扯得孙云儿悄悄咧嘴,知道这小丫头不是平日服侍的,便对连翘一挥手:“你去服侍你家美人。” 连翘应了一声,心里不知多高兴。 此情此景,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皇上是心疼自家美人的。 何礼在外头已恭候许久,听见皇帝出声说话,便隔着门高声问一声:“皇上,内阁和六部的大人们已经在建章殿等候了,您是不是现在就起驾上朝?” 第37章 皇帝看一看孙云儿梳妆妥当,才扬声唤了何礼进来:“孙美人的衣裳头饰都不鲜亮了,叫下头给孙美人挑一批好的衣料首饰来。” 这话出来,别说是何礼,就连孙云儿自己,也愣住了。 今夏才入宫的秀女,秋季才领的新衣,穿着打扮不说是十成新,也该是九成九,怎么可能衣饰已经不鲜亮了。 皇帝要宠一个女子,便是指鹿为马,旁人也无话可说,更何况是赏赐一批新衣。 不过,何礼分明记得,皇上当日从大罗美人屋里出来,也是这样吩咐的。 自然了,何礼还不至于蠢到揭破这一点,只笑呵呵应了下来:“是,皇上。” 孙云儿再单纯,也隐约猜出来,皇帝待自己,或许是有些宠爱的。 她心里先是一喜,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那日大罗美人头上超出份例的一支珠花,顿时又有些沮丧。 她所得到的宠爱,不过是寻常,并不是独一份。 既是如此,不如替自己争上一争。 看着皇帝将要出门,孙云儿咬牙上前:“妾斗胆问一句,皇上赏的衣饰,妾能不能拿来送人的?” 妃嫔间送礼的事,何曾到过皇帝面前,他笑一笑,和声问:“你要送给谁?” “妾想送给江才人,她待妾一向很好,送了我不少好东西,如今我得了好的,我也想送给她。”孙云儿说完,又添补一句,“妾听说御赐之物不可随意送人,所以斗胆问一问皇上。” 皇帝不意是这样的小事,不由得笑了:“孙美人真是赤子之心。” 何礼也在一旁笑着凑趣:“好叫美人知道,不可送人的御赐之物,是指记档的奇珍异宝,衣料这样的小东西,自然是随美人心意,想送就送了。” 孙云儿点头应了:“哎,多谢何公公指点。” 御辇出得门来,天边万道瑞霞簇拥着朝升的太阳,光耀无比。 皇帝不知多久没抬头看过朝霞了,这时一见,不由得神清气爽,满心畅快。 他自来敏锐,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心里突如其来的松快,只怕是因为昨夜的佳人而起。 究竟有多久,他不曾这样轻松了? 自从决定争储起,他就只知道埋头办事,不曾抬头望过天了。 原指望皇后与他并肩而立,谁知道皇后沉溺于丧子之痛不能自拔,竟连皇后的职责也不顾了,他只觉得失望。 至于张贵妃,终究不够稳重,再加上外头的事…… 皇帝的一颗心,多年来一直吊得紧紧的,到了那个娇俏可人的孙美人处,听了一大堆傻乎乎的大实话,他只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孙美人亦非毫无心机之辈,就好比方才,她在自己面前说要送东西给江静薇,这便是讨巧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笑容倏然淡了,侧过头来:“何礼,你说,孙美人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何礼心里一个激灵,抬头看一看皇帝,却只看见一张面色平静的脸。 自家主子生来就是凤子龙孙,除了先帝,何时揣摩过别人的心思了。 何礼不敢轻易开口回答,只打个马虎眼:“奴婢不明白皇上的话,还请皇上明示。” “朕是问你,方才孙美人说的话,是为了和江才人互相扶持,还是纯然发自内心呢?” 何礼恍若大悟:“哦,皇上问的是这个……”他脑中一边飞快地思索,一边对那位孙美人起些莫名的敬意。 后宫之事,除开皇后那里,其余各宫,于皇上来说都是小事。 娘娘们使计争宠,有时这个和那个互相排挤,有时那个和这个又互相联合,皇上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懒得搭理。 就连新得宠的江才人和大罗美人,也没得皇上多琢磨一星半点,如今这一位孙美人,到底有何特殊。 何礼想到这里,说话的语气略带了三分郑重:“依着奴婢的浅见,孙美人并不是与江才人互相扶持。” 他说到一半,略停一停,偷偷瞥一眼皇帝的脸色,见皇帝还是面色淡淡,只好又再说得细一些: “恕奴婢直言,江才人的出身、位份,还远远用不上孙美人来提携,反过来说,孙美人先前一直无宠,江才人也不会刻意栽培她,奴婢想,这二人应当是真心结交的。” 皇帝“嗯”一声,忽地来一句,“给孙美人的东西,精心着些。” 何礼忙不迭应了:“是,奴婢明白,孙美人那里的东西,皇上可有什么话要嘱咐?” 皇帝却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许久,又不提后宫的事了:“张灵均可在御书房候着了?” 今日主子天一脚地一脚的,把何礼绕得直冒冷汗,他一大早就去候着御辇起驾了,还不曾问过御书房的事。 幸好唐孝伶俐,替何礼答了:“回皇上,张大将军一早派人进宫禀报,说他旧疾复发,难以起身,徐首辅已派太医去了,后头的事,奴婢就不知道了。” 皇帝沉默片刻,轻轻摇摇头:“尾大不掉!” 这话无人敢答,恨不得全变了聋子哑巴,然而皇帝还是说下去:“后宫,也该起些波澜了。” 自何礼向下的随行太监,一个个把嘴闭得好似蚌壳,一声不敢吭,御辇和仪仗浩浩荡荡,安静到了御书房。 另一头的永宁宫,也是一样的气氛凝滞。 皇后依旧告病,上头凤座空空,张贵妃领着众嫔妃喝茶,然而神色却不是孙云儿记忆中的轻快。 第38章 大罗美人的嘴闲不住,见孙云儿多看一眼张贵妃,便悄声地嘀咕:“昨儿在慈安宫,太后一个字也不提上头那一位的功劳,她回去可不要气坏了呢。” 孙云儿没去慈安宫拜见,然而稍一思索,也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皇后消极避世,如今除了年节庆典这样的大事肯露面,平日只对六宫之事放任自流,张贵妃辛勤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后却一字不提,张贵妃不生气才怪。 不过,皇后是太后亲自挑中的儿媳妇,出身百年世家王氏,又与皇帝互相扶持着入主皇城,她的份量,又岂是旁人可比的。 孙云儿看一眼那空空的凤座,总忍不住想起早夭的大皇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今日张贵妃心绪不佳,便没拘着妃嫔们多等,一道茶过后,对边上的宫女道:“竹影,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要好生歇息,我们这就告退了。” 竹影应了一声,轻轻福一福:“奴婢恭送张贵妃和众位主子。” 出得门来,张贵妃对孙云儿微微颔首:“孙美人昨夜服侍皇上辛苦了,午膳好好用。” 孙云儿还未得过张贵妃如此关怀,闻言受宠若惊:“是,妾多谢娘娘关怀。” 今日大小罗美人没急着先走,一边一个挽住孙云儿的胳膊,齐齐架着孙云儿往前走。 大罗美人热情地解释:“妃嫔头次事侍寝后,照例有一道补养药膳,贵妃娘娘特地吩咐一声,今日妹妹要饱口福了。” 小罗美人笑着嗔一眼姐姐:“瞧姐姐说得,仿佛孙美人是个馋猫似的。”她说着,轻轻摇一摇孙云儿的胳膊,“孙美人家常爱出去逛的,一定知道哪里有好景致,不妨带我们去看看。” 这份热情,无非是为着皇帝昨日的召幸,孙云儿心里明镜似的。 虽然明白,却不知怎么拒绝,孙云儿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 幸好星儿到了面前:“孙美人,我们才人想请教你针线,不知你是否有空。” 孙云儿如蒙大赦,轻巧挣脱了大小罗美人的束缚:“有空的,有空的!” 今日江静薇似是很沉默,一路上只孙云儿一个人吱吱喳喳,连翘在旁边早察觉出异常,眼睛都快眨得抽筋了,不料自家主子还是自顾说说笑笑,反倒是星儿,迎着她的眼神,不住左右打量。 连翘使了半天眼神也没得到主子回应,只好尴尬地冲星儿笑一笑,无奈地低下头去。 到了晴芷宫的侧殿,分了座次一坐下,孙云儿才发觉,江静薇今日多擦了脂粉,却掩不住那两个青黑的眼圈。 后宫嫔妃所关心的,一是自身荣宠,二是家族兴衰,眼下的江静薇,显然是为着前一条。 孙云儿有些不自在,却不知怎么开口。 倘若是对着旁人,她自然有好些场面话,对着江静薇,却不好意思过分作态,只轻轻咳一声:“姐姐昨夜……是不是因为白天走困了,所以睡不着?” 江静薇心里一团乱麻似的,听了这话,还是一笑。 这个丫头,连失眠的借口都替旁人找好了,了解的人,知道她是善良,倘若是不熟的人,还以为她是讥讽呢。 “昨儿有心事,有些睡不着。”江静薇说着,小心地偷偷看一眼孙云儿,却正巧遇见对方那对晶亮的杏眼,不由得心中一跳,然而却还是持住了不曾低头,话语中微微带了些急切,“我并不是为着吃妹妹的醋睡不着。” 下头的话,只怕是密语,连翘和星儿两个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江静薇长长舒一口气,语调带了些犹疑,“说不吃醋,我自个儿也觉得这话不可信,可是我心里确实不是吃醋的感受。” 孙云儿却颇有同感地点点头:“姐姐这话,我懂。姐姐从前曾说过,咱们入宫,身上系着的,除了自己的荣宠,还有家族的兴衰,我们如今不过是……” 想了半天,孙云儿也没想出合适的话来,只好摇摇头,“我私心觉着,我们不必为这样的事生分,只是不好和姐姐直说。” 江静薇面上带了些笑意,伸手握住孙云儿的手:“我也是一样的心。” 两人都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话已说开,便把恩宠的事抛到脑后,谈起宫中事来。 江静薇圣眷优容,家中又是做官的,消息无比灵通,一开口就叫孙云儿吃一惊: “张贵妃今日心绪不好,可不光是为了慈安宫的事,她的胞兄张灵均大将军一大早就派人进宫报了旧疾,说不能及时面圣呢。” “想来张贵妃兄妹情深,她为兄长担心,这也是理所当然。” 江静薇顿一顿,将身体稍稍倾斜,凑得近些,“妹妹有所不知,张将军自两年前大败北夷后,就逐渐飞扬跋扈,凯旋入京时竟命百官跪迎朝拜,惹得朝中物议如沸。皇上胸怀宽大,自个儿把这事给认下来了,只说是自己下令叫百官跪迎的,这才揭过了文臣武将的过节。谁料竟把张大将军的傲气给养出来了,今日他称病不进宫……” 此时的江静薇,已不是平日那温柔娇羞的模样,瓜子脸上一对丹凤眼神采飞扬,正深深凝视着孙云儿。 孙云儿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江才人,的的确确有过人之处,与她一比,自己的那点子娇憨伶俐,全好像小孩闹着玩了。 想一想在家所受的叮嘱,孙云儿立时明白了母亲和姐姐的苦心,她虽有些自保的小聪明,却没有开拓疆土的本事,守拙本分,才是她的出路。 第39章 不过,她孙云儿到底也是正经选进宫的,与旁人相交,怎么可以一味软弱低头。 既然天真无知,那么她便发奋向上。 “妹妹愚钝,若是猜错了,姐姐可别笑话我。”孙云儿理一理心中思绪,思忖着开口了,“张贵妃为着张大将军的事不痛快,是不是怕自己受牵连?” “是,也不是。我听父亲说过,皇上是一位明君……”说起皇帝,江静薇颇有些不自在,很快地绕了过去,“张贵妃虽然颇有才干,可是我瞧她心思很重,听了娘家的事,只怕自己先要乱了阵脚,这样一来,宫务就得落在皇后身上了,可是皇后……也不知这次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境况,你我这样的身份,只安静修身就是了。” 这是提点孙云儿,这些日子要低头做人。 孙云儿心领神会:“我明白了,多谢姐姐提点。”说罢,立刻知机地提起别的话来,“对了,皇上说要赏我些好布料,我想送姐姐一些,还请别嫌弃。” 从晴芷宫出来,孙云儿只觉得获益匪浅,一路上低头沉思,又没瞧见连翘的脸色。 连翘忍得许久,待走到无人处,终于忍不住了:“美人,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云儿今日唯恐学得不够,连忙点头应下,“我不是说了,在宫中,要仰仗你的地方可多着呢,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美人如今这样待江才人……只怕不妥。” 孙云儿不意听见这一句,不由得猛地回头。 连翘见主子面色冷淡而惊疑,不由得发急,“奴婢不是那种意思!” 孙云儿也不希望身边的宫女是个挑拨是非之徒,听见连翘急着剖白,知道这丫头是一时话没说好,便放缓了声气:“你慢些说,我听着呢。” 第18章 赏赐接踵而来 连翘听见主子问,反倒不敢说了。 她不缺伶俐和勤快,可是进宫好几年,总也分不上好差事,在花房、巾帽局等地方跑了三四年的腿,每每到提拔的时候,总是差一口气。 原以为是旁人使了银钱的缘故,可是大家都是宫女,哪来那么多积蓄,连翘自个儿想想,又否了这想法。 后来,还是一位好心的姑姑点拨,说是她差的就是谨言慎行这四个字,她自那以后就拼命管住嘴,这才被选了上来,分派到孙美人身边。 这位孙美人,是个难得的好人,连翘服侍了一段日子,渐渐地有了死心塌地的念头,可是这时候主子认真问一句,她又想起谨言慎行四个字来。 连翘抬头望一望,眼前的主子面上带着些许不解,眼中再没有一丝的猜疑,显然并不是问罪。 “奴婢斗胆,心里有些想头要说给美人听。”连翘咬咬牙,把心横一横,“奴婢想着,江才人家世又好,人也聪慧温柔,显见得是得宠的,美人与她交好自是应当,可也不必急着提携她。” 连翘的话说得委婉,然而意思却明白。 小小的美人,比江静薇还低了一级,何必上赶着对人家好。 连翘生怕这话不中听,又描补几句,“美人想要送些布匹给江才人,这本是礼尚往来,只是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旁人看见了,只怕无端又要生事。” 孙云儿知道这是好意,笑着应了下来:“好,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然而,送礼的事已到了皇帝面前,不送也是不行的了。 把这话委婉一提,连翘点头不迭:“是,是,偶尔一次,也没什么。” 主子肯纳谏,已是难得的明白人,还肯耐心地对下人解释一番,这简直是少有的明主,连翘恨不得望天参拜,多谢老天爷给了她一个好主子。 孙云儿知道这事于连翘便过去了,然而她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她在皇帝面前特地点出送布料的事,除开是与江静薇礼尚往来,更重要的,是想在皇帝面前博一博,立个娇憨的模样,争一些与众不同的宠爱。 谁知画虎不成反类犬,这行为在旁人眼中看来竟是攀扯高位宫嫔,可真是弄巧成拙。 连翘都觉得自己是想讨好江静薇了,更何况皇帝和那人精似的何礼。 可笑的是,自己当着皇帝和何礼,还一本正经地问些傻到家的问题,只怕他们看自己,就好像看鹦鹉学舌,只觉得滑稽。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又是脸红又是尴尬。 幸好与江静薇一向交好,这么一次礼尚往来,也不算造作。 孙云儿在心中暗叹,自己确实不是玩弄心计的料子。 罢,罢,既然老天叫她一世无忧,她就安乐享受吧。 不过,不使心计是一回事,她却不能再闭耳塞听,哪怕不如江静薇那样见微知著,也得学人家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连翘,扇儿是个可栽培的,可以好好教导。” “是,奴婢从明日起,就带着扇儿进屋服侍。” “不光如此,还得多放扇儿出去交际。”孙云儿又细细点拨。 谁知连翘很伶俐,竟触类旁通:“是,容贵嫔教美人结交别的宫嫔,美人便依葫芦画瓢,也叫扇儿去结交别的宫人,真是妙计。” 自己学的可不是容贵嫔,而是消息灵通的江静薇。 孙云儿并不说破,只微微一笑,岔过话头。 皇帝的赏赐送到,并不是单独送来的,而是与时兴的鲜花一道。 小太监对着孙云儿,翻着花样地拍何礼的马屁:“何公公说了,一起送来,才不打眼。” 第40章 孙云儿自然要领受这份好意:“何公公思虑周全,替我多谢他。” 送走小太监,连翘忙不迭地把赏赐捧给孙云儿看,除开时兴布料,还多了两支份例外的金钗。 眼前的两支金钗,与大罗美人头上戴过的那支,样式相差仿佛,大罗美人的是妍丽蔷薇,孙云儿收到的这两支,是清婉的玉兰和茉莉。 孙云儿又想起大罗美人头上簪的那支珠花,不由得苦笑一笑。 皇帝如今待她,与对待旁人,也并无什么两样。 她自己所以为的得宠,不过是皇帝随口吩咐的千篇一律。 连翘也想起了大罗美人头上的那支簪子,再瞧瞧自家主子得的这两支,且还不如人家的亮眼,她替孙云儿不值,便轻声嘟囔起来:“咱们美人喜欢的是玫瑰呀,皇上昨晚没看见吗?” 看是看见了,只不过,皇帝胸怀天下,哪里会在意一个小女子的发饰呢。 孙云儿有一瞬的沉默,随即又鼓起了精神,对着连翘展颜一笑:“皇上朝政繁忙,哪里有精神留意这些,来,把簪子拿给我好好看看。” 话音未落,连翘立刻点头称是:“倒是美人知礼,皇上最是勤政了,想来也没心思管这样的小事。” 满宫里,也就自家这位美人最心宽了,这事倘若是赵美人遇上,只怕要捧着心口四处叹命苦,可是自家主子,却不是那样容易气馁的。 连翘心里又是酸又是甜,把首饰盒子捧得高高的,送到孙云儿眼前。 “咦,这两支簪子……” 连翘听见主子语调有异,连忙抬头去看,只见主子把一支玉兰擎在手上转一转,露出花芯里亮晶晶的宝石来。 “这两朵珠花是嵌宝石的呢!这样贵重!我们美人真得宠爱!”连翘一扫方才的沮丧之气,恨不得骄傲地把头昂到天上。 孙云儿唇边也绽开笑意,然而还记得端方:“这话不必挂在嘴上说。” 连翘仍旧是满脸自豪:“好,美人得宠的日子多着呢,我不说。”她说着,替孙云儿将那簪子凌空比一比:“美人,咱们明日戴这簪子吗?” “戴……”孙云儿心里甜滋滋地,随即又想到什么,“等些日子再戴吧,不急。” 连翘应一声,喜洋洋地把珠花收起来。 孙云儿微笑看着连翘,心中却想着自己的事,她隐约猜到,或许是自己坦诚的作派打动了皇帝。 在家时姐姐嘱咐得明白,天真娇憨是她的长处,得好好揣着别丢了。 如今不过是小小地展示一番,便已得了皇帝青眼,看来往后,便该走这一条路了。 只不过,该怎么不显眼地给皇帝看见这长处,却要好好想法子的。 孙云儿一边思索,一边随口分派东西: “首饰留着我自己戴,布料咱们四处分一分。容贵嫔对我多有教导,先拣一匹最好的料子给她,大小罗美人和我同住一宫,也得稍稍表示,江才人那里,送这两匹紫色缎子,她最爱这个颜色的。” 连翘一一应了,忍不住夸一句:“美人真是处事周全。” 孙云儿想起自己才入宫时,只顾往江静薇身边扎的情景,不由得好笑:“再不周全,有你提点,我也能学会。” 东西送去容贵嫔处,很快就有了回音。 竟是墨风,亲自来请孙云儿:“娘娘感念美人的好意,特请美人去一叙呢。” 孙云儿连忙起身应下,稍稍理妆,立刻到了正殿。 容贵嫔手边搁着孙云儿送来的那匹妆花缎子,一见孙云儿进殿,立刻笑得无比欣慰:“瞧瞧,说曹操曹操到,才说你是个有孝心的,这就来了。” 孝心?这个词,是不是太重了些? 论年纪,容贵嫔也不过比孙云儿大了两三岁,还远远用不上孝心这个词。 那么,容贵嫔话里所要点破的,就是身份差距了。 如今孙云儿并无一丝的不恭敬,容贵嫔这一举动,孙云儿明白,无非是防患于未然。 宣明宫的主位娘娘,果然不像表面看着那样简单,话说回来,能坐稳九嫔之首的位子,怎么可能是个寻常人。 孙云儿脚步稍稍一滞,立刻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妾见过贵嫔娘娘。” “免礼平身吧。”容贵嫔的笑容如同春花一般,给她寡淡的面貌平添几分动人,待孙云儿落座,她又笑道,“如今我们宣明宫也算是出人头地了,本宫要好好赏你们。” 容贵嫔一招手,几个小宫女立刻捧着托盘上来,这次的赏赐,是一人一个精巧贵重的赤金嵌宝手环,大罗美人看了,忍不住笑逐颜开:“这也太贵重了,妾哪日才能戴,实在不敢领受。” “赏了你们的,便可戴上,旁人问起,只说是本宫给的。”容贵嫔今日,是罕见的和颜悦色,“你们替本宫争气,本宫说不出的高兴。” 孙云儿跟着谢了恩,低头看一看眼前的赤金镯子。 那镯子样式精美,只要是女子看见,不可能不动心,然而孙云儿想想江静薇提点的近日低头做人,便只就着手腕比划一下,遗憾地搁回盒子里,交给了连翘。 再叙一场闲话,容贵嫔便道乏,端茶送了客。 墨风对玉兰挥挥手:“你下去吧,娘娘这里有我就行了。” 容贵嫔抬头看一眼墨风:“怎么,有话要说?” “娘娘今日赐的那镯子……恕奴婢多嘴一问,究竟是为何?” 第41章 “你猜呢?”容贵嫔似乎心绪甚好,竟还开起玩笑来了。 自家主子向来端方,罕见地逗起趣来,必定反常。墨风知道主子对三位美人是既打又拉的,这时再想想,不由得急了:“娘娘可要记得悯仪贵妃的例啊,当年对悯仪贵妃动手的那位主子,可是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娘娘可不能……” “得了,你想歪了!”容贵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虽然提防这三个人,还没到那个地步,她们连婕妤也没熬上来呢,有了孩子,还不是给我养着?我对她们动手,岂不是自毁城墙。” 墨风知道自己想岔了,赧然一笑,不自在地道:“那娘娘的意思……” “登高必跌重,防患于未然。许多事,咱们不必亲自动手,只火上浇油就是。” 墨风似是明白,又似是不明白:“那娘娘赏了镯子,是希望她们戴,还是不希望她们戴?” 戴不戴的,由不得旁人,得看那三个美人自己的心。 倘若是谨守本分,自然知道避讳,不该戴那镯子,倘若是贪图富贵戴出去招摇,自然有看不过眼的人出来收拾。 然而容贵嫔却不对墨风解释,只静静看着茶盏中的茶叶一浮一沉。 孙云儿回了东侧殿,对着盒子里那精美的手镯,只沉默不说话。 一夕之间,仿佛什么都变了。 昨日她还是个默默无宠之人,皇帝仿佛不记得她,张贵妃和容贵嫔等人谁也不拿她当回事,有了圣宠后,什么都变了。 皇帝赏赐,那是情理之中,容贵嫔的赏赐,却是意料之外。 若说是为了奖励,宣明宫三个小小的美人,尚未立功,若说是为了敲打,也还犯不上。 更何况,容贵嫔赏的这镯子,远超份例之外,比皇帝赏的那嵌宝花簪,可招摇多了。 连翘忍耐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美人,这镯子,要不要奴婢找个靠得住的御医瞧瞧?” 孙云儿嘴唇动一动,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只点点头:“好,请人看看也好。” 她也有些疑心容贵嫔赏赐的目的,然而又觉得,依照容贵嫔的处境,膝下养个孩子才是更好的出路,不至于用什么下作手段来害人。 两下衡量,孙云儿竟猜不透容贵嫔的意图了。 连翘望望外头天色:“这会晚了,出门太打眼,奴婢明儿一早就去。” 然而次日狂风大作,秋雨好似鼓点,敲得屋顶的金瓦铮铮作响,皇后宫中早派人传话下来不必请安,连翘望一望那雨点,只能作罢:“这天出去还是太招摇了,奴婢改日再去吧。” 大小罗美人是闲不住的,不出去四处闲逛,也要在宫里走一走,姐妹二人才吃了早饭不久,就往东侧殿来了。 扇儿机灵,大老远瞧见了花枝招展的一对姐妹,立刻疾步进屋禀报:“美人,大小罗美人好像要往咱们这里来了。” 孙云儿就怕这姐妹俩拉着她扯闲篇,哪句话说得不好,立时就要被抓个小辫子,左右一顾,瞧见连翘平日抱着做活计的笸箩,赶紧随手拣起里头的绣绷,才拿在手里,便听见大罗美人娇滴滴的声音:“孙美人好清闲!” 连翘听得直想翻白眼,自家美人从前是清闲的,如今得了圣宠,怎么还被人说清闲,然而她也知道这姐妹俩不好招惹,只沉默着行个礼,搬了两个锦凳来,又金刚似的守在孙云儿身后。 孙云儿懒得和大小罗美人多话,避过话头,笑着扬一扬手里的绣绷:“许久不做针线了,倒有些手痒。” 大罗美人似笑非笑地走到孙云儿面前,紧紧盯住孙云儿的手:“既是如此,我们陪着妹妹做针线,顺便闲谈。” 小罗美人“哎呦”一声,拉着大罗美人坐下:“瞧姐姐这大惊小怪的样子,孙美人说做针线,难道是为了躲着咱们么。” 姐妹俩就是有这副本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别人蒙了窗户纸,她们偏生要捅破。 孙云儿知道多说无用,便埋头绣花。 当今的世风逐渐开化,女子不再拘在屋里埋头做人,然而女红一道还是必修的功课,大小罗美人看了片刻立刻知道,这位孙美人的确是精于此道的。 大罗美人再开口时,已不似方才那样尖酸:“孙美人的绣工,的确很好。” 小罗美人笑一笑:“这样的绣工,倒让我想起我姨娘来。” 孙云儿抬头看一眼小罗美人,不曾接话,只低头又去看手里的绣绷。 这姐妹俩争强好胜,在这一波新人里处处掐尖,庶出身份是两人的心病,一向少提的,这时候无端提起,不知是什么缘故。 第19章 拉拢 罗家两姐妹,姐姐招摇,妹妹缜密,向来是大罗美人话多的,今日却掉了个个儿。 小罗美人的声音,如同潺潺的清泉,轻巧地从山石上滑过。 她有把好嗓子,可是说故事的本领却平平,罗家的事情经由她说出来,便显得干巴无趣。 罗家亦是富足乡绅人家,与孙家境况仿佛,不同的是正房太太早逝,嫡出大姑娘当家,罗老爷见内宅安稳,便无心续娶,只守着一大帮妾室度日。 罗大姑娘已说定亲事,没几年就出嫁,除开几个庶出弟弟读书,其他的是一概不管。 姨娘们各显神通,连带着庶女们也争奇斗艳,各人皆知出身所限,说不上什么好亲,便都朝着以色侍人的路子上靠。 第42章 小罗美人说到这里,脸上闪过奇异的神色,似是怨恨,又似是庆幸,一时竟沉默了下来。 孙云儿搁下手里的绣绷,飞快地打量一眼小罗美人。 这番话里,大多是真的,却也藏着旁人听不出的内情,倘若不是孙家一样地人口繁多,只怕孙云儿还想不到那许多。 譬如说,小罗美人抱怨那位嫡出罗姑娘不管事,那位罗大姑娘一个未嫁的女儿,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姨娘房里么?肯管几位庶出弟弟,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 再比如说,罗家老爷为什么不想续娶?无非是内宅事务井井有条,不必再添新人。 这样看来,罗家的姨娘们也并不算爱生事的,小罗美人的教养,八成还是她自己亲姨娘拿的主意,怨不着旁人。 半晌后,小罗美人似是察觉到了屋里异常的沉默,连忙对着孙云儿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我们能有幸一起选进宫,这是福气,也是缘分,我们姐妹之间,该相互扶持才是。” 前头那一大堆,又是讥讽孙云儿,又是自曝其短,不过是为着最后这一句。 这姐妹俩,是看着孙云儿开始得宠,结盟来了。 孙云儿心中明白,连翘心中也明白。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彼此都已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这罗家姐妹,这样直通通的跟红顶白,连遮掩都不做,若不是急切,便是傲慢。 无论是什么理由,孙云儿都不会轻易接受。 前头她沉寂许久,江静薇自然是待她如初,旁的人也都还算客气相待,只这姐妹两个,同住一个宫里却不顾念情分,家常对着孙云儿指桑骂槐,还把连翘都给捎带上了,孙云儿便是为了一口气,也绝不会低头示好。 再说了,论起姐妹,眼前这二人是嫡嫡亲的姐妹,哪容得旁人去插足? 怕是哄着旁人去替她们冲锋陷阵才是真。 主意拿定,孙云儿便端了茶碗在手里:“妹妹愚钝,听不懂姐姐的话,什么是相互扶持?贵嫔娘娘又宽厚又亲和,咱们哪还用得着靠旁人?” 姐妹俩不意孙云儿这样强硬,竟直接端茶送客了,两人讪讪笑一笑,却还是坐着不动。 小罗美人低头想一想,又抬出容贵嫔来:“孙美人,咱们三人齐心,这也是容贵嫔的意思,否则她也不会赏三个镯子给我们,你就算不顾念我们,也得顾念贵嫔娘娘。” 倘若是容贵嫔的意思,这姐妹俩早就嚷嚷出来了,何至于前头扯那一大篇闲话。 孙云儿只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笑而不语。 大罗美人见威逼不成,又拿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来:“妹妹初初承宠,还不明白宫里的人心险恶,有我们姐妹俩相助,妹妹也能走得更稳更远些。” 连翘还没见过这样厚颜的人,主家都端茶送客了,竟还赖着不走,她挂起得体的微笑,轻声道:“我们美人晨起咳嗽了几声,只怕是着了凉,两位罗美人还是请回吧,待会雨大了,你们可别也受寒。” 主仆两个齐齐赶人,大小罗美人脸皮再厚,也呆不住了,冷笑一声,起身出去。 姐妹俩走远了,连翘轻轻啐一口:“说得比唱得好听,自己也不臊得慌!” 可不是呢,嘴皮子一搭,话说得好听,实际上呢,却是最自私冷酷的两个,前些日子,就连那个不讨喜的赵美人,对着孙云儿也不曾说多少难听的话,这姐妹俩说过的酸话,比旁人加起来都多。 孙云儿却没生气,对连翘摆摆手:“罢了,跟红顶白原是人之常情,这两个人且还摆在面上,比那些阴狠的好防备多了。和她们置气犯不着,咱们且顾自己吧。” 江静薇说了要低头做人,孙云儿便把这话践行起来,对着连翘,委婉点拨:“江才人说了,外头风雨大,咱们这些日子且静心在屋里。” 连翘立刻会意:“是,都听美人的。” 可是,宫中妃嫔,闲来无事就要四处乱走的,忽剌巴儿地闷在屋里,旁人只怕有闲话要说。 连翘看一看孙云儿面前的绣绷,忽地有了主意:“江才人待美人甚好,奴婢给她绣个荷包吧。” 孙云儿闲来无事,干脆自个儿把这活计揽了下来:“姐姐待我甚好,我自己给她绣吧。” 连翘倒笑一笑:“美人该给皇上做的,我听说冯美人就给皇上做了许多扇套荷包,皇上用不用的另说,总是一份心意。” 既是皇帝不会用,那何必做这没用的事。 孙云儿笑着扮个鬼脸,寻个借口,“我懒,还是少做无用功吧。” 连翘闻言也不多说,望一望外头雨小了,唤了扇儿进屋服侍,自个儿把容贵嫔赏的镯子揣进怀里,小心地撑伞出去了。 扇儿进屋,身后还跟了条尾巴。 萍儿双手拢在袖里,仿佛很是拘束,脸上神色又是热情又是乖巧:“我瞧连翘姐姐出去了,怕扇儿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特来打个下手。” 宫中奴婢,若是没有这点眼力劲,也不必再混了。 孙云儿抬头望一望萍儿,忽地起些顽心,笑着问道:“你如此伶俐,怎么从前不见你跟着连翘她们进屋服侍?今日我才是第一遭看见你主动进屋呢。” 萍儿正替扇儿打下手缠丝线,闻言手上一松,线锤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角落。 从前?从前背靠着容贵嫔,萍儿是不屑向这位孙美人讨好的,如今这位美人主子得宠,容贵嫔命令盯紧了她,自己自然要着紧些。 第43章 萍儿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去捡那线锤。 扇儿好像对丝线格外着迷似的,紧紧盯着手里那卷浅绿丝线,连看也不看萍儿一眼。 隔了半晌,萍儿才走去拾起线锤,用力攥在手里,对着孙云儿抿一抿嘴:“奴婢……” 话说到一半,她却说不下去了。 她能怎么说?实话是万不能说的。 难道说她不如扇儿聪明伶俐,所以不得连翘看中?那孙美人该不要她近身服侍了。 还是说连翘多疑,时时防着自己?连翘是东侧殿宫女中的头把交椅,她还没蠢到去告大宫女。 “扇儿姐姐周到,我寻常,怎好和她抢差事做。”萍儿终究是想了个借口,笑嘻嘻地答了话。 孙云儿轻轻挑一挑眉,紧紧盯住眼前的宫女,还是半开玩笑的口气:“是这样么?我不信。” 萍儿被看得低下头去,心里却起些惊慌。 宫中众人皆知,宣明宫东侧殿的孙美人,不比大小罗美人伶俐,更比不上主位的容贵嫔娘娘心有成算,是个最憨直天真的人。 她也一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替容贵嫔办起差事,便格外肆无忌惮,倒比大小罗美人身边那两个眼线,更得容贵嫔赏识。 可是面前的孙美人,脸上带着淡淡笑容,眼中似有无限深意,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心。 萍儿一个激灵,险些就要把实话抖搂出来。 正要开口服软,萍儿忽地想起今日是自己一时兴起进殿献殷勤,又站直了身子。 她的眼里,孙云儿是个木头美人,还不至于聪明到事看破她的来历,今日想必是突发奇想地问两句,哪用得着她全力敷衍。 想到这里,萍儿心中大定,笑着对孙云儿,也开个玩笑:“美人真是说笑了,我是美人的奴婢,您若是不信我,我可冤死了。” 这丫头还说自己冤死?哪日孙云儿不甚一脚踏错,被这丫头卖了,才是真正冤死。 孙云儿知道,和萍儿是再说不着的了,随口和这丫头说两句家常,便揭过话头:“扇儿,再替我穿针,要群青色的线,我绣这远山要用的。” 萍儿捏着线锤上来,凑近了拍马屁:“美人绣远山,该用绿色、褚色,怎么用群青?真真是别致。这绣样也新奇,不似寻常如意花草呢。” 孙云儿看她一眼:“你倒很伶俐,也很聪明,以后若是肯用心,不妨跟着连翘做事。” 萍儿心里猛地一跳,然而还是笑嘻嘻打过岔去:“美人真是折煞我了,我是哪块料子,怎么配跟着连翘姐姐历练。” 机会,已经给过这丫头了,是她自己不识抬举。 孙云儿连笑也懒得笑了,只低头做针线不提。 扇儿左右看一看,打个圆场:“美人专心绣花呢,我们别吵着美人了,下去听着吩咐吧。” 萍儿口里应了,依依不舍又回头看两眼,这才出去。 连翘很快回来了,身上带了微微的凉气,鬓角也沾着几点雨珠,然而脸上却是喜气洋洋的:“美人,我找御医瞧过了,这镯子没古怪。” “这么说,容贵嫔当真是厚意了。”孙云儿放下心来,接过那只嵌宝镯子,就着手腕比划一下,哀叹两声又递给连翘,“皇上和容贵嫔都赏了好首饰,也不敢戴出去,生怕招摇。” 可不是呢,哪个女子不喜欢好看的首饰,如今得了却不能戴,怎么不憋闷。 连翘不由得莞尔,“美人真想戴,把皇上赏的那簪子戴上,横竖宝石是藏在花蕊里的,不细看也看不出。” “算了,大罗美人戴支份例外的金簪,连我都能看出来,我这支戴出去,还不被人议论到家了。”孙云儿兴致缺缺,只是摇头。 “那……戴容贵嫔娘娘赏的镯子?” 那更招摇了,赵美人那个多话的,只怕能从身世一直说到恩宠。 孙云儿恋恋不舍地又看一眼镯子,狠心地转过头去:“算了,收起来吧。” 连翘应了,搁在了妆台上,笑着恭维两句孙云儿:“前头我还疑心容贵嫔娘娘有什么深意,如今看,她不过是待下宽厚,还是美人看人准。” 宽厚不宽厚的,孙云儿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她一个低位妃嫔,只能以静制动。 雨连着落了三日,再次看见晴天,已是秋意浓浓的沁凉。 孙云儿看一看新发的秋衣,不过是寻常货色,再不想招摇,也看不过去了,吩咐连翘,“今日请安回来,咱们裁新衣,有一匹杏子红的缎子,我看适合你,便给你裁件夹袄。” 连翘唬了一条,连连摇头,“美人,这,这不行的,你送给江才人和容贵嫔娘娘那还罢了,我……我哪有资格用御赐的料子做衣裳。” “我说行,就是行。”孙云儿罕见地没有解释,反倒“蛮横”一次。 连翘又喉咙发酸,一路服侍着孙云儿往永宁宫请安。 皇帝又是连着数日未曾踏足后宫,妃嫔们也没心思来关心孙云儿这个骤然得宠之人了,趁着张贵妃未到,各人口里谈论的,都是大事。 “听说张大将军抱病,留了御医在府里不肯放出,直到今天,都还未归呢。” “那……德阳宫那一位,也不劝诫?” “嗐,听说德阳宫的管事太监秦松亲自出宫去了张家,也不见效用。” “这,这不是……” 僭越,甚至谋反,这几个字,却是无人可说的。 第44章 孙云儿听了许多是非,也不去想谁对谁错,只看一看那张空悬的凤座。 如今乱成这样,皇后还不出来理事? 仿佛有人听见了孙云儿内心的疑问,又低低道,“礼部尚书何大人带头弹劾张大将军,如今朝里物议如沸,还不知怎么好呢。” “这何大人……” “就是国舅爷呀!” 孙云儿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了皇后的底气是哪里来的。 何家是百年世家,本就是皇后最大的依仗,胞兄又是朝中的股肱之臣,且还这样护着妹妹,皇后的确是有底气懒怠的。 不过,底气归底气,皇帝对皇后的消极避世是否乐见,这就未知了。 良久,张贵妃也未露面,只大宫女绮罗来向竹影告了个病:“我们娘娘受凉了,头疼得厉害,不得出门。” 竹影眉头皱一皱,却还是点头应了:“回头请御医好好瞧瞧,可别落下病根来,到时候真成心病了。” 绮罗微微一笑:“不至于,有皇后娘娘关照,我们娘娘一定百岁无忧。” 大罗美人看着上头两个大宫女打机锋,又话多起来:“张贵妃是不是预见到了会有非议,竟也不曾露面,我若是她,就偏要大大方方地出门,横竖外头的事与我无关。” 这次,容贵嫔却不似从前宽厚,回头轻轻瞥过一眼:“慎言。” 容贵嫔少有严厉的时候,这么一句,已经叫大罗美人知道了厉害,连忙掩口:“妾失言了。” 既张贵妃不来,下头人便也不必枯坐,惠贵嫔领头向竹影关怀两句皇后凤体,各自散了。 孙云儿跟着大小罗美人后面,听着她们不住吱喳。 这个说皇后和贵妃不像表面那样和睦,那个又说何家和张家是靠山,只怕宫里宫外都要打起来,说了半天,瞧见孙云儿远远落在后面,便唤一声:“孙美人,你说呢?” 孙云儿赶紧摇头:“我不懂这些。” 容贵嫔都那样严肃地发话了,这姐妹俩还在这里议论,当真是胆大包天。幸好容贵嫔已坐了轿辇回去,不然又是一番训斥。 想到这里,孙云儿寻个借口:“我要回去做针线了,两位罗美人请自便。” 加快脚步回了宫,急急向东侧殿走,眼看着就要进屋,孙云儿不禁松了口气:“回去吧,咱们不管别的,只管裁衣裳去!” 连翘高兴地点点头,出声唤扇儿,谁知扇儿竟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神色古怪:“美人回来了。” 孙云儿还没来得及对扇儿的出现表示奇怪,又听见扇儿道:“美人快进屋吧,贵嫔娘娘等了一会了。” 第20章 绣件与心意 主位娘娘踏足低位宫嫔的居所,这是不多见的。 倒不是说礼法上有什么妨碍,只不过,像容贵嫔这样身份高贵又规行矩步的人,不像会对下面人这样关怀入微的样子。 像和嫔那个琐碎性子,哪怕是日日扎在赵美人屋里扯闲篇,旁人也是信的。 孙云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进屋对容贵嫔行礼参拜。 容贵嫔端坐上首,对孙云儿依旧是那样亲切:“在你自己殿里,不必这样拘束。” 场面总要顾及,容贵嫔不忙着说来意,先说两句落雨天凉,又关怀孙云儿衣裳可还够穿,孙云儿老老实实应了:“晨起确实有些凉意,妾想着拿皇上赏的料子,裁两件新衣呢。” 话先由自己说出,哪日穿了新衣出去,便不必受那罗家姐妹议论了。 谁知容贵嫔并不在意这些,只虚应两声,又道,“家常在屋里都做什么呢,我听说,你绣花绣得不错?” 孙云儿还当是扇儿这丫头替自己吹嘘了,便看向她,谁知扇儿一脸惊疑,恨不得把“我没说”三个字写在脸上。 不是扇儿,自然是旁人了。 孙云儿一下子明白了容贵嫔的来意,然而当着众人不便发作,暂且按下此事,笑着应酬容贵嫔:“我的绣工也算不得好,只是我娘精于此道,我耳濡目染,比旁人稍稍擅长那么一些。” “哦?孙美人这样谦虚,我倒是要瞧瞧了。” 容贵嫔发话了,孙云儿只能把绣绷拿来,恭恭敬敬呈了上去。 “这绣的是千里江山图?”容贵嫔一眼认出来,看向孙云儿的眼光,带了些深意,语气却还是玩笑般的松快,“孙美人看着温婉可人,竟这样胸有丘壑?这倒不像女儿家喜欢的,反倒像男子喜欢的。” 男子?孙云儿身为妃嫔,能扯上关系的男子,只有那一位九五之尊了。 容贵嫔这不是打趣,是来刺探来了。 孙云儿再不高兴,对着容贵嫔,还得好生解释,“江才人喜欢这副画,她一向待我很好,我便想着绣了送她。” 容贵嫔不动声色地靠回椅子里,将绣绷随手搁在边上,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了一丝敲打,“皇上近身之物都是有定例的,寻常人送了,也未必能用,你也不必费心。” “是,妾记住了。” 容贵嫔来了一趟,天一脚地一脚地谈了许多闲话,又带着墨风出去,连翘满头雾水,望着容贵嫔的背影直挠头,扇儿却急急分辩:“美人,我方才不曾对容贵嫔说那样多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绣花又不是一两日了,有心人早就知道了,哪里会等着你来问。”孙云儿好生安慰了扇儿,见这丫头终于放下心来,便问,“萍儿先前不是跟着你进屋献殷勤的,今日主位娘娘来了,怎么不见她露面?” 第45章 扇儿一下子顾不上自己,又替孙云儿着急起来,“是奴婢疏忽了,不曾想到这事,唉,贵嫔娘娘会不会觉得怠慢?这下子咱们东侧殿在贵嫔娘娘面前失仪,可怎么好。” 连翘已回过神来,轻轻扯一扯扇儿:“美人问你话,你直说就是,替旁人说那么多做什么。” 自己并不曾替萍儿分辩,怎么就成了替她说话了。 扇儿心中不解,然而还是乖巧应个是,随后道,“方才贵嫔娘娘来,恰逢萍儿肚子痛,我怕贵嫔娘娘久候不像话,就自己来服侍了。” 萍儿是怕人前露出马脚,特地避着容贵嫔呢。 孙云儿心里明白,然而这话与扇儿却说不着,便又好生安慰她几句,打发了她出去。 连翘小心地看一看孙云儿的脸色,轻声嘟囔:“美人,今儿这事……” 孙云儿方才按捺许久,这时终于忍耐不住,冷笑一声,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嘲讽,“真是想不到,我好好在屋里绣个花,竟也碍着旁人的事了!” 别说是主子生气,就是连翘这个丫头,也替主子不值。 主子在宫里苦苦熬了几个月,容贵嫔虽然没作践踩踏,却也没像和嫔提携赵美人那样提拔,如今好容易主子得宠,容贵嫔不想着拉拢和安抚,倒提防起来了。 孙云儿心中,气血翻涌,比当面受大罗美人讥讽,还要愤怒。 小半是为了萍儿这丫头,大半,是因为那位重视规矩的容贵嫔。 她竟不知道,在屋里穿个针、绣个花,竟也能碍着旁人的事! 别说这荷包不是做给皇帝的,就算是,容贵嫔也没有理由为这个来找茬的。 方才,容贵嫔把话说得好听,什么“皇上所用皆有定例”,什么“不必费心”,说来说去,还不是怕孙云儿伶俐太过,善于邀宠。 孙云儿虽然入宫不久,却也不是傻子,寻常妃嫔,给皇帝做什么送什么,那都是一份心意,并不是指望皇帝真的拿出来用的。 若非如此,冯美人给皇帝做那些荷包扇套,怎么不被丽嫔训斥? 容贵嫔如此心窄,当真是可笑可怜,也难怪孙云儿一得宠,大小罗美人就忙着来拉拢,想必她们二人得宠后,享受了容贵嫔不少“关怀”,二人承受不住,想自立门户了。 外头艳阳高照,屋里却是一片阴凉。 不知隔了多久,孙云儿开口,又是平日那副轻快的语气了:“既说了要裁两件厚衣裳,这就把布料拿出来,咱们好好拣一拣。” 连翘闻言,知道主子心中郁气已散,大大松口气,却也替主子委屈。 小小一个美人,的确是不能和二品的贵嫔顶嘴置气,主子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荷包,我接着绣,要问的只管来问。”孙云儿面上带了一丝笑,“给我再备一块上好的玄色缎子,再替我去针功局要些捻金线来,我要给皇上绣个扇套。” 听了这话,连翘猛一抬头,看向自家主子。 眼前的美人,身着素净的浅绿衣裙,笑语盈盈,眼角眉梢,却带了些从前没有的锐意。 “是,奴婢这就去办。”连翘应下,立刻亲自往针功局去了。 捻金线非常人所能用,针功局的掌事宫女一听便笑了:“孙美人是要给皇上绣东西?” 连翘对着外人,又热情又周到:“是呢,姑姑也知道,我们孙美人是个直性子,虽然言语上不是顶顶伶俐,可是就这副乖巧模样,怪叫人疼的。” 那掌事宫女接了下头人递来的捻金线,对着日头照一照,顺手拣出一绺来,对递东西的人嘱咐两句“要细心些,这种成色不匀的可不能用”,然后将剩下的递给连翘,亲昵地笑道: “行啦,别替你们孙美人吹嘘啦,你从前是个什么样,树上掉片落叶,你都咕哝嫌它不懂事砸了你的头,如今跟了孙美人,一下转了性子,看什么都是好的了!” 连翘嘻嘻一笑,对着那宫女扮个小:“姑姑取笑我,怪不好意思的,我先谢过姑姑,改日给姑姑绣块好帕子!” 论起绣工,满皇宫里就是针功局顶尖了,那宫女听了连翘的话,不由笑出声来:“我还用得着你来献宝?” 连翘又叙些家常,小心翼翼地揣了金线回去,那宫女脸上的笑容久久不散,半晌后吩咐:“去个人,往德阳宫报一声这事。” “姑姑……”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孙美人不得宠时四处闲逛,你们这些小丫头都和她说过话,喜欢她亲和,可是宫里这些日子有事,张贵妃心绪不好,咱们下头当差还是小心些。” “是,是,我明白了。” “我也听说那孙美人可人疼,心里也向着她呢,没见我给她的金线都是好的?你姑姑我难道就是个蛮不讲理的铁石心肠?” “哪儿呢,姑姑是最心善的了。” 消息很快到了德阳宫,张贵妃听见针功局来报的是这等小事,连门也没叫人进,只与庆云说声“知道了”,便打发了人走。 庆云知道主子心烦,小心翼翼地收敛气息,半晌后道:“娘娘,您身子不适,总该请御医来留个脉案。” 庆云说的,不是开付好药,而是留个脉案,这是怕自己装病,给慈安宫和永宁宫抓住话柄呢。 张贵妃心中明白,重重叹口气:“终究是庆云你最贴心,哥哥这么闹,到底是疼我还是不疼我,我竟不明白了,行吧,宣御医来。” 第46章 外头的事,庆云不敢议论,见主子终于肯多说两句话,连忙高兴地接下去:“御医来了,娘娘趁机开两付补药保养身子也好,天气渐渐凉了呢。” “好,听你的就是。” “娘娘就是心性坚韧,这么大的事到面前了,娘娘还是不动如山的,换了旁人,可再做不到的。” “得啦,别乱拍马屁了,论起不动如山,谁能比得上皇后?我还以为出了这事,她要对我兴师问罪,然后趁机接手宫务,毕竟空头皇后可不好做。谁知人家一声不吭,好像没这回事一样。”张贵妃说着,讽刺一笑,“国舅爷在外头再急,也急不到宫里来。” 庆云不知如何接话,张贵妃又叹口气,“也难怪何采晖敢这样肆无忌惮,里头有太后这尊大佛替她擎着天,外头又有国舅爷和何家替她保着驾,便是十个张令葭,也奈何不得她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庆云再不开口也不行,皇后的是非她绝不敢说,只好拣了主子得意的事情来劝,“横竖娘娘有二皇子呢,二皇子自入了玄英阁就颇受太傅赞扬,娘娘还怕没有扬眉吐气的那天吗。” 这话颇有深意,说得张贵妃心中有了盼头,鼓一鼓精神,又问起宫里事来。 庆云事无巨细,将下头报来的事一一说给张贵妃听。 “宋才人在御花园吟诗?赵美人和她志趣相投,两人天天约着一起?这两人也是急切太过了,怎么,她们以为谁都能和那个傻乎乎的孙美人一样好运,偶然间也能在御花园撞见皇上么?” 想想那两人的身份,庆云也不禁露出讽刺的笑来。 “可不是呢,宋才人一个官家女,从前架子摆得最高的,如今和那泥瓦匠的女儿天天坐在一起谈天,也真亏她低得下头!” “都是为了圣宠,年轻人,难免失之操切,也不必耻笑她们。”张贵妃一语带过,又问旁人。 旁人都安分得很,庆云寥寥数语便带过了,最后一言以蔽之,“咱们皇上不是先帝那副性子,宫里必不似前朝那样波澜叠起,宫嫔们一定都是安安分分的。” 张贵妃笑一笑,点出一个人来,“不是说孙美人得了两支份例外的金钗么?” 庆云愣怔一下,疑惑地道,“大罗美人也得了两支,皇上兴之所至,也不足为奇吧。” “下头人来报,说那两支簪子可是嵌宝的。” “不过是贵重一些,奴婢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张贵妃嗔一句:“你呀,傻头傻脑。” 然而庆云终究不是皇帝枕边人,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也不足为奇,张贵妃却知道,皇帝待那位只宠信了一次的孙美人,只怕是有些不同的。 听说那两支嵌宝簪子,是别出心裁地将宝石镶在了花蕊里,又贵重又不显眼,哪怕是孙美人突发奇想地戴出门,不细看也是看不出逾矩的。 这样的细巧的心思,虽然不会是皇帝亲自想的主意,却定是出自他的授意。 张贵妃知道,皇帝并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也知道依着她的身份不该与年轻妃嫔争宠,然而还是忍不住发问了:“那个孙美人……如今在宫里,是个什么光景?” 对于那位出身平平、样貌中等的孙美人,庆云实在是没有多加关注,这时张贵妃问了,竟没多少话好答,除开从前就知道的与江才人交好,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来,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件来: “听说,前次皇上往各宫赏鲜花,独独漏了冯美人,她气得在屋里发脾气,吵扰了丽嫔,丽嫔叫她去问话,她就阴阳怪气地指摘孙美人,说是孙美人在皇上面前进谗言,才害得她失宠。” 第21章 乱风吹过 “谁在谁面前进谗言?害得谁失宠?”张贵妃不可思议问了一遍,然而也不是真要庆云再说一次,自个儿接了下去,“这个冯美人,还真敢乱说。” 岂止是敢乱说,还很敢乱想。 孙美人进宫数月才得以侍寝,哪里会不珍惜这机会,怎么可能当着皇上扫兴地告别人的刁状。 别说是孙美人了,就是最没眼力劲的和嫔和赵美人,也不会做这样没脑子的事。 张贵妃发觉孙云儿受宠,心里起些不自在,听了冯美人的事,弄得哭笑不得,也忘了吃孙云儿的醋,追问下去,“然后呢?丽嫔就由着冯美人乱说?” “哪儿呢,丽嫔可不是和嫔那糊涂性子,听说了这事,立刻把冯美人叫去呵斥一顿,然后又道,既是冯美人待皇上有心,便该多表真心,叫她做针线献给皇上呢。” 做了针线,送到养怡居去,能不能到皇上面前,是一道关;到了皇上面前,他愿不愿看,又是一道关,岂是那样容易的。 哪怕是惠贵嫔这个皇子生母送去的针线活,皇上也不过是收下后搁起,回头赏些东西,更何况旁人。 “冯美人送的东西,皇上都收了没?” “收是收了,可石沉大海,一点回音也没有。丽嫔说送得越多心意越足,冯美人如今正埋着头做针线呢。” 张贵妃一听就知道,什么表心意全是哄冯美人玩的,拘着她在屋里迈不动步子才是真的。 “丽嫔这些年,也就是吃亏在心直口快上,另外就是没有子嗣,其实她在娘娘手下还是懂事的,比如此次,她替娘娘按下了冯美人的事,就免了一场波澜。” 第47章 自然是懂事,三品的嫔位只两个,丽嫔与和嫔,放在一起比一比,高下立时就出来了。 张贵妃管着后宫,当然希望下头多些懂事的人,被庆云这么一提,心中一动:“既这样说,给丽嫔一些恩典也不是不行……” “娘娘!娘娘!”秦松扯着那把尖细的嗓子,在殿外老远就能听见。 秦松是德阳宫的总管太监,少有慌张的时候,如今是多事之秋,难道有什么状况发生? 张贵妃立时把丽嫔丢到脑后,欠身望着殿门口。 秦松到了门口,一向梳得整齐的头发,鬓角略有些散乱,他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躬身行礼:“娘娘,御驾往咱们德阳宫来了!” 张贵妃心里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沉,脸上反倒没露出高兴,只沉默不说话。 君心难测,朝局不稳,皇上这次来,究竟是为了问罪还是旁的意思,她竟拿不准了。 见主子没有动作,秦松和庆云齐齐催促:“娘娘,快准备接驾吧!” 张贵妃看一看身上,为了装病,特换了身素淡的衣裳,这时不知道该不该换,恰在此时,小太监领着御医到了门口:“娘娘,安御医来替娘娘诊脉。” 还真是事情赶到一起去了。 若是平常,迎驾重要,自然该挥退御医,可是这个节骨眼……张贵妃咬咬牙,一手揉着额角,一手有气无力地挥一挥:“请安御医进来。” 主子怎么糊涂了,庆云不由得发急:“娘娘!” 还未来得及劝说,便听见外头廊下渐次响起的请安声,停在门口的,是御医的声音:“臣恭请皇上圣安!” 张贵妃掐着时机,在皇帝踏入殿门的时候,娇弱地尝试起身:“皇上!” 皇帝进门,见主位的女子身着素衣,还愣一愣神,隔了一息才认出,这就是平日雍容的张贵妃。 “你既病了,不必起身,好生坐着就是。”皇帝进门,口气还算温和,“病了?御医怎么说的?” 张贵妃小心地窥一眼皇帝神色,低低道,“才请了御医,还没看诊呢。” 庆云听着主子声音紧得像没上油的琴弦,立时跟着描补:“大雨下了三天,出门都出不得,娘娘说不宜为些许小事扰得阖宫不宁,因此今天才肯放了奴婢等人出去请御医。” “既是如此,叫御医进来诊脉吧。”皇帝的视线,移向了张贵妃殿中常年点着的名贵苏合香。 张贵妃主仆两个,也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 袅袅青烟,正如君心,扶摇缥缈,琢磨不定。 御医进屋,恭恭敬敬对上请安,然后诊脉。 如今朝堂上正是多事的时候,御医把话说得圆滑:“娘娘贵体并无大碍,只是神思不宁,肝火旺盛,臣开一剂清火疏气的药给娘娘服几天就好。” 皇帝并未多问,只端起茶盏抿一口茶,“贵妃既是无大碍,朕这就走了,贵妃好好保养身子吧。” 张贵妃不敢强留,起身送了皇帝,眼睁睁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颓然跌坐在椅子中:“庆云,皇上来这一趟,我怎么看不懂呢?” 满宫的人都以为,皇帝此来,不是宽慰就是问罪,谁知坐着看了一回御医诊脉,随口问了两句话,又走了。 皇帝从来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不可能无故进后宫。 庆云也看不懂,可还得安慰主子,“皇上此次来,想必是挂心娘娘,看过娘娘玉体无碍,皇上也就得回去处理朝政了。” 理是这个理,张贵妃看不懂的,是皇帝的态度。 才进门时,皇帝分明还是有几分关切的,听了御医的话,皇帝又不发一言走了,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是安御医的话没说好?”张贵妃眉心涌出一股厉色。 庆云摇头:“这安御医是咱们德阳宫惯请的,行事不会没分寸,娘娘不必过虑。” 见主子面色还是没有松快,庆云又勉强笑一笑,“无论内里如何,皇上来这一趟,德阳宫总算是有了面子,娘娘在皇后那里,也不至于太低了声气。” 提起皇后,更是叫张贵妃想不通。 皇帝此人冷淡高傲,除了皇后这个元配正室,其余妃嫔都不在意,这次,张贵妃以为皇帝要重新抬起皇后,谁知,竟是到德阳宫来了。 他究竟是为了局势,还是为了张令葭这个活生生的人? 张贵妃四下望一望空荡荡的屋子,轻轻拢一拢身上的罩衣,沉默了下去。 御辇行得甚快,早已出了德阳宫,却不曾往养怡居,只往东六宫深处走去。 一路上的粗使宫女太监,瞧见御辇此时出现在东六宫,无不惊讶,待御辇一消失,立刻互相探听起消息。 到了宣明宫门口,何礼上前,扶下了皇帝。 宫里众人不知皇帝要来,都还无知无觉,廊下守门的小太监们远远瞧见皇帝,都惊得先揉一揉眼睛,然后才想起来请安:“皇上圣安!” 动静早已惊动了屋里人,容贵嫔和三个美人齐齐走出门来,汇到一处,同向皇帝请安:“妾等向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迎着几道各异的目光,淡淡地道了个平身,依次从各人脸上看过去。 容贵嫔是欣喜万分,大罗美人是饱含期盼,小罗美人眼中满是沉思之意,只有个孙美人,疑惑地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眨来眨去。 第48章 皇帝看见孙云儿的神情,暗暗好笑,正想叫上孙云儿去东侧殿,忽地听见容贵嫔道:“皇上,妾有一言,要献与皇上。” 皇帝进后宫,哪怕是见最不讨喜的和嫔和四公主,也绝不会见容贵嫔,这事,众人皆知。 容贵嫔是个聪明人,该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皇上是来见她,怎么却还要出口请人?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听了容贵嫔的话,大罗美人惊得瞪大双眼,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低下头去。 容贵嫔仿若不觉,微笑着道:“皇上,妾身为九嫔之首,对后宫事应当是可以发表看法的吧。” 皇帝不意是这个缘故,再不愿面对容贵嫔,也不能不让人说话,闻言只好点头应下。 既是皇帝和主位娘娘有事要议,下头人也无话可说,孙云儿行了礼就转身离去,大罗美人也无话可说,福一福就转身。 正要离去,却被妹妹扯住袖子:“走,咱们去孙美人屋里,陪她闲谈。” “和她有什么好谈的?” “姐姐糊涂了,到时候万一皇上有什么话说下来,咱们坐在孙美人屋里,总不至于漏了。” 大罗美人看一看正要进屋的孙云儿,轻轻一笑,“你的意思,怕皇上转头又去宠信孙美人,你得去盯着些?” 小罗美人轻轻咳嗽一声,不自在地摆弄一下手中的帕子,“姐姐不必说得这样直白。” “我身子不适,就不去了,妹妹你自个儿去吧。” 大罗美人撂下这么一句,便扶着宫女的手,摇摇摆摆地走了。 姐妹两个恩宠不同,可是一向同心同德,不知怎么,今日竟好像不齐心了。 小罗美人看一眼姐姐的背影,再看一看安静无波的东侧殿,咬一咬牙:“算了,走吧。” 皇帝坐在殿中,喝着春日的雨前龙井,嗅着气味柔和的白檀,只是沉默。 方才在张贵妃处,看了一出唱念做打的好戏,这时候,又要听这个容贵嫔苦心孤诣地进言,他实在是懒得敷衍。 宫中女人,对他皆是有所求的,他知道,也明白懂得。 前朝的事占去了大半心神,于后宫事,皇帝一向是不在意的,女人们在后宫过得也不算容易,有时候,些许小事,他糊涂着也就放过去了。 然而也有少数时候,皇帝是不想看她们演戏的。 譬如今天,他听说张贵妃抱病,便想着去探望一番。 他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去一场,自然有他的用意。 一则是替张贵妃撑个面子,二则是警醒皇后,好叫后宫平稳。 谁知道,张贵妃又是穿素服,又是传御医,闹得阵仗颇大,只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来是在造作,叫皇帝好生腻歪。 哪怕张贵妃说自己躲懒,皇帝都认她是真心,偏生张贵妃由着御医和宫女替她撒谎,皇帝听了,只觉得扫兴,哪还愿意多呆。 横竖德阳宫他是去过了,皇后该明白他的意思,张贵妃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了。 出得门来,皇帝便想起了那个娇俏耿直的孙美人,谁知到了宣明宫,又被容贵嫔给劫了来。 若是旁人,皇帝定要呵斥,偏生是个顶顶可怜的容贵嫔,他对着她,总是有无数亏欠的。 容贵嫔说得一大篇,瞧见皇帝一言不发,便略略提高声音问一句:“妾说的话,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只依稀听得几句,是太后千秋节的事,旁的细枝末节一字未闻,这时被捉个正着,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爱妃还请再详说一遍。” “妾是说,太后娘娘今年千秋节,有新人入宫,妾愿助贵妃娘娘办得热闹些。” 这等小事,皇帝懒得细想,横竖容贵嫔资历尚浅,要夺权且还不如惠贵嫔,于是手一挥就应了。 容贵嫔亲手换了杯新茶来:“皇上请再尝尝我这里的茶。” 皇帝实在不愿多呆,随口道个政务忙,起身出来了。 容贵嫔无声叹口气,行礼送了皇帝出去。 墨风站在角落,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等皇帝走远了,见自家主子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外头,心下怜悯,柔声道:“娘娘,皇上已经走了许久了,您别看了。” 容贵嫔仿佛被惊醒,转过身来,面上没了平日的亲和,只是一股冷淡:“这个孙美人,还真是有本事。” 墨风惊了一惊:“娘娘的意思,皇上今天是来看孙美人的?” “总不是来看望我的。”容贵嫔冷冷道,先是皱一皱眉,随即又道,“罢了,张贵妃说得对,孙美人得宠,我的位子才能更稳,现在我倒指望她再得宠些,替我生个皇子才好。” 孙美人位份低微,生了皇子也不能亲自抚养,到时候,那孩子…… 墨风不愿再想,只转过话头,“娘娘知道皇上是来找孙美人的,何苦还要做恶人,扫了皇上的兴。” 容贵嫔这次却没答话,只往外走了几步,静静伫立在廊下,远远看着东侧殿。 她不是要做恶人,她只是不能容许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受到损伤。 她要叫孙美人和两个罗美人看看,甚至是叫后宫众人看看,哪怕她无宠,也照样能踏在这些身份低微的人身上。 第49章 为此,哪怕是叫皇上扫兴,她也顾不上了。 横竖皇上不会来恩宠她,只会时时摆出一副歉疚和宽容的态度,她为什么不利用好这些愧疚呢? 第22章 君心难测 御辇出了东六宫,然而皇帝却没心思往养怡居,随口叫了个“停”,唤过何礼:“朕想去御花园散散心。” 何礼应了一声,对后头人挥挥手,躬身上前来,陪着皇帝往御花园深处走去。 秋意沁人。 阳光已失了夏天的热度,穿过深黄落叶,疏疏落落洒在人身上。 光影斑驳,照得皇帝面上一明一暗,叫何礼看不清皇帝的神情。 何礼是陪着皇帝一路走上来的,哪里猜不到皇帝在想什么,他虽然明白,却不能劝说。 此次的事,往小了说是家事,往大了说是国事,无论哪一样,他一个太监,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张灵均失了规矩,皇上并未迁怒张贵妃,然而却也深深觉得,再由张贵妃代掌后宫不宜,是希望皇后借机重掌宫务的。 可是皇后,依旧默默无声。 何礼自诩八面不沾,也暗暗替那位皇后主子着急,她再这么懒怠下去,皇上便连生气都不愿生气了。 皇上再看重正统,也不可能俯身去哄人,皇后与皇上情分虽深,天长日久,也要消磨殆尽。 真到了那一步,只怕后位就要易主了。 甚至,不用等到那时候,就说眼下,皇上明明该扶持皇后出来重掌宫务,却还是把心偏向了张贵妃。 若不是张贵妃自个儿心思重,造作太过,只怕皇上早就要全力抬举她了。 “何礼,你说说看,朕看起来坐拥六宫粉黛,可是想找个可心的人说说话,竟也不能够。” 这说的是孙美人,何礼心里明白。 他望一望皇帝,装个糊涂:“宫中处处得守规矩,贵妃娘娘和贵嫔娘娘在皇上面前,说话难免拘谨,不能怪两位娘娘。” 皇帝知道何礼在打马虎眼,回头用力瞪一下:“你这个面糊人,和稀泥和到朕面前来了?朕说的不是她们两个!” 何礼被揭破,嘿嘿一笑:“孙美人位份实在太低,皇上哪怕是想单独见她,也不能够啊。” “既是位份低,那就给她升位份,叫她自个儿住,这不就是了。” 皇帝随口说出,仿佛只是吃饭喝水这等小事。 何礼不敢扫皇帝的兴,却不得不委婉相劝:“主子,要孙美人独住一个宫,也得是四品的婕妤往上了,这……” 皇帝只觉得气闷,又用力瞪一眼何礼,重重哼一声。 然而他也知道礼制不可废,咬牙半天,长叹一口气:“皇权,皇权,细算起来,净受人辖制!” 这话仿佛是在说后宫,又仿佛是在说前朝。 何礼也默默叹口气,半遮半掩地劝:“时日久了,总有云开见月的那天。” “罢了,如今事忙,朕还顾不上这头,你替朕记着,等过年时候给宫嫔晋位,让孙美人晋个四品的婕妤。” 孙美人这恩宠来得真是莫名其妙,皇上是个多英明睿智的人,怎么会喜欢那么一个直人? 虽然那位美人主子娇俏讨喜,可是离旁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论知礼懂事,有江才人,论安分守己,有惠贵嫔,论起美貌,更有丽嫔和两位罗美人,为什么皇上偏偏宠爱她? 何礼再猜,也只能往八字相合上头猜。 虽然知道主子喜欢那位孙美人,何礼还得硬着头皮劝: “皇上,孙美人一无身孕,二无功劳,如此越级晋封……” 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投过冷冷的眼神,他本生得英武,加上君临天下的威严,几乎压得何礼抬不起头,赶忙改了口风: “孙美人陡然越级晋封,只怕受人非议,到时候反倒对她不利。” 这话是真的,文官一枝笔厉害,什么都敢参,加上后宫没一个简单的妃嫔,到时候便是把孙美人架在火上烤。 皇帝不再说话,沉默行至一棵高大的桂树下,猛地停住脚步。 前些日子一阵秋雨,打得桂花七零八落,寥寥无几,几星黯淡灰黄色的桂花零星缀在叶间,香味残败,一如皇帝此刻的心境。 何礼还想再说几句,看看主子到底没坚持要晋孙美人作婕妤,便不再出声了。 皇帝看着那株年深日久的桂花树,不知想些什么。 仿佛这树从有他记忆起就屹立在御花园里,直到如今,越发显得郁郁葱葱。 桂树枝叶交错,正好像朝局和后宫。 前朝的事波谲云诡,本就不是后宫该掺和的,张贵妃有个当大将军的胞兄,容贵嫔有个做清流领袖的祖父,这二人绝不适合掌管宫务。 因此,他指望着皇后统帅、约束后宫,可是皇后却沉溺于丧子之痛,连职责本分都忘了。 宫务总得有人管,不是皇后,便是旁人。 张贵妃代管六宫,虽然兢兢业业,却只计较于细枝末节,不懂得立规矩树威严,和嫔敢传出那样的流言,却只得个捧杀的待遇。 容贵嫔还算进退有度,然而皇帝实在不愿亲近。 惠贵嫔也还贤德,可是只知道埋头教养三皇子,没什么大本事。 第50章 不知怎么,皇帝又想起那位娇俏可人的孙美人,随即又是一阵气闷。 好容易得个可心的孙美人,既没宠妾灭妻也没容她插手朝政,不过想单独和她谈天,竟不能够! 想着把她位份升一升,却也碍手碍脚。 这个九五之尊,是否当得太窝囊! 皇帝意兴阑珊,再没什么赏景的心情,与何礼慢慢往往外走去。 行至一道浓密的藤墙前,忽地听见一道清凌凌的女声:“才人姐姐请指点,我这句诗该怎么改?” 皇帝心下一动,透过密密的树藤看向花园深处。 两个女子相对坐着,一个身穿粉衣,神色淡淡,是宋才人,还有一个身穿蓝衣,眉眼妩媚妍丽,却是不识得的。 何礼人精似的,一见皇帝神色,立刻上前来,装若不经意地道:“原来是宋才人和赵美人在此论诗。” 赵美人?难道又是一个没见过的宫嫔? 皇帝起些好奇,将目光投了过去。 何礼识趣地作个好奇的样子,将藤墙掀开些,装模作样地打量:“赵美人入宫许久,还未见过天颜呢。” “你这奴婢,浑说什么!”皇帝知道何礼的意思,然而他不是好色之徒,岂会看见美貌女子就动心。 “这赵美人样貌也好,看着又是个好诗书的,哪日与皇上对坐清谈,也是一桩美事。” 皇帝正是心烦意乱时,听了这句,倒有些意动,又看向赵美人。 宋才人将诗句悉心改好,吟哦两遍,笑着问:“赵美人看我改得可好?” 赵美人胡乱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宋才人改的,一定是好的。”她说着,搁下手里的花笺,凑近些道:“姐姐可曾听过冯美人说的那些话?” “什么话?”宋才人似笑非笑,神色分明是知道,口里却推脱,“做姐姐的只知道低头做人,不曾听过。” “冯美人说,她前次没得皇上赐花,是孙美人侍寝那天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这才致使她失宠呢!”赵美人说起闲话来眉飞色舞,全没刚才那文绉绉的模样,“这话传得满宫都是了,主位娘娘们面前恐怕还无人敢嚼舌,下头谁不知道?” 宋才人自然知道这事,闻言不过笑一笑,将那诗句又捧起来看,隔了许久,才出声应答,“那,妹妹觉得,这事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赵美人说的什么,皇帝已无心再听,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何礼无声跟了上去,心里却重重叹口气。 宋才人和赵美人日日痴守在御花园等皇上,然而自个儿不修口舌,皇上真到了身边,也没本事留得住。 尤其是那位赵美人,头一次拜见皇后,就一口气得罪了惠贵嫔和丽嫔两个,也算是个少见的笨人。 丽嫔当场把火发了出来,过后便只当没这回事了,惠贵嫔却往张贵妃面前去说了些是非。 一个新入宫的七品美人,与一位养育三皇子的二品贵嫔,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张贵妃想也不想,当着惠贵嫔的面吩咐下去,搁起了赵美人的绿头牌。 这么着,赵美人入宫尚未侍寝,便已在失宠的边缘了。 宋才人和赵美人,学了孙美人的偶遇,却没学会人家的涵养和谨慎。 此时想想,孙才人懂得静口修身四个字,到底是有福气的。 何礼一边想着,一边服侍皇帝更衣洗手。 “今天晚上,翻孙美人的牌子,让轿辇去接了孙美人,往乾泰宫去。” 何礼心中猛地一跳,面上丝毫不露,“是,奴婢这就去给敬事房传话。” 乾泰宫是皇帝寝宫,从前只张贵妃和丽嫔得进过乾泰宫,如今孙美人一个小小的七品宫嫔也能有这份恩宠,可谓是贞平朝头一份恩宠了。 “还有那个冯美人,以后她的事,不必再到朕的跟前了。” 君心似海,不可捉摸。 冯美人前头送了许多针线来,皇上瞧她殷勤,也点头收了,众人只当冯美人马上要复起的,谁知这就失宠了。 何礼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到了屋门外,才长长叹口气。 唐孝凑了上来:“师父,您有什么吩咐?” “去给敬事房传两件事,第一,今晚翻孙美人的牌子,早早备好轿辇,接了孙美人去乾泰宫。” 唐孝猛地一抬头,看见何礼饱含深意的眼神,立刻低下头去:“是,徒弟一定办好这事。不知第二件是什么?” “冯美人的消息,以后不准到养怡居来。” 唐孝眉头微微一皱,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何礼:“师父的意思是……” 那位冯美人,送了许多针线活来养怡居,皇上可是都收下了。 何礼掸一掸衣袖上沾着的几星桂花,看一看万里无云的天:“皇上不喜冯美人话多,所以叫她好好修身养性,这话,你好好记在心里,若是旁人问起,也有话好答。” 冯美人话多?她连皇上的面也没见几次,怎么就惹得皇上不喜了? 如今后宫风平浪静,只一些小小波澜,其中有一件,就是冯美人与孙美人的官司。 皇上这是要替孙美人撑腰了,并且,还要叫旁人都知道。 第51章 唐孝心里一紧,不敢想其中缘由,也不敢再多嘴:“何总管放心,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帖。” 原本唐孝是想叫下头小的跑腿,这时也不唤人,自个儿拎了袍子跑得飞快。 到了敬事房,唐孝三言两语把话说清,又把差事分派清楚:“孙美人那里的事,我去吩咐,冯美人那里的事,有劳各位公公办好。” 众人面面相觑,待唐孝出去,有人啐他一口:“混账东西!拣着高枝儿攀,好差事自己抢着做,得罪人的事,就扔给我们。” “罢了,他是养怡居的人,又是何总管的得意弟子,谁敢招惹他?” “你肯让着他,那冯美人的差事,你去办。” “我为什么要去?你怎么不自己去?” 许公公眼瞧着下头拌起嘴来,厉声呵斥两句,见下头人不吱声了,理一理袖子,带了个小太监往外去。 “许公公,咱们当真去丽嫔娘娘面前说冯美人的事?丽嫔娘娘那张嘴,不吐脏字,能把我祖宗八辈都给骂一遍。” “蠢材,这事哪用得着去丽嫔跟前说?”许公公冷哼一声,“谁掌管后宫,便往谁跟前报一声,这不就结了?” 第23章 乾泰宫 火似的夕阳烧得西天云霞灿烂,恍若最华丽的锦缎。 孙云儿抬头看一看天上的霞光,搁下绣针,轻轻转一转肩膀。 “美人累了就歇歇吧,做针线哪儿就那么赶了,犯不着吃这样的苦。”连翘端了碗红枣茶来,轻轻搁在边上。 不是赶着吃苦,而是要报答。 江才人待自己一向照顾有加,皇帝待自己不算殊宠,到底也还算疼爱,如今孙云儿不名一文,也只有做些针线回报。 “这是做给江才人和皇上的,一位是我最要好的姐姐,一位是我的主子夫君,哪儿就说得上吃苦不吃苦了。” 连翘明白主子的心意,除了叹主子懂事,也张不开嘴劝说了。 “主子用眼多,我换了这红枣茶,泡个枸杞菊花来。” 连翘才端起茶碗,便见萍儿满脸喜气地进屋,她知道主子不喜萍儿,便冷了脸训斥:“美人要静心绣花,谁准你进来的?” 扇儿紧随其后,满脸的窘迫,进屋后仿佛想解释两句,却又作罢,只道:“唐公公来了。” 连翘没空搭理萍儿,对着扇儿一招手,两人齐齐迎了出去。 唐孝满脸笑容,一见连翘就拱手作礼:“孙美人大喜了!” 连翘喜上眉梢,对着唐孝作个请的手势,迎了他进屋。 唐孝进屋,把话说得讨巧喜庆:“皇上今晚翻的是美人的牌子,届时有轿辇接了美人去乾泰宫,这份荣宠,只张贵妃和丽嫔有过,如今美人算是独一份的了!” 乾泰宫是皇帝寝宫,等闲妃嫔不能进入,今上勤政,也少宿在乾泰宫。 他怎么忽然想到要去乾泰宫了? 不知怎么,孙云儿想到了先前皇帝到宣明宫的情景来。 那时,他微笑看着自己,仿佛有无数话要和自己说。 后来,却被容贵嫔请到了正殿去。 他……难道是为了和自己独处? 孙云儿想到这里,脸上烫了起来。 当着旁人,孙云儿勉强持住,对着唐孝微笑颔首:“多谢唐公公走这一趟。”说着又往几子上抓一把香榧:“这点子零嘴,公公请拿着解闷。” 唐孝推也不推,笑逐颜开地接了,恭敬谢过赏便出去了。 连翘想一想,跟了出去。 扇儿左右一瞧,将探头张望的萍儿拉了出去:“走吧,别吵着美人绣花了。” 二人走到门口,却见唐孝与连翘说着什么,萍儿又想凑近了听,却被扇儿一把攥着拉走了:“咱们去给美人准备梳洗的东西。” 唐孝看一眼两个小丫头,心里明镜似的,对着连翘,也不提起,只微笑着掂一掂手里的干果:“往孙美人这里走一趟,便得些果子,不枉我抢着当这差事。” 他来当差,岂是为了这把果子,分明是为了在皇上和美人面前讨好。 连翘也不揭破唐孝的话,只笑着附和:“我们美人就是这么副直性子,谁待她好,她就待谁好。” “你好生服侍孙美人,以后必有前程。”唐孝轻轻拍一拍连翘的肩膀,见连翘轻轻闪避,连忙收回手,低声道,“好叫你知道,冯美人说孙美人的是非,已被皇上给冷落了,我猜着,只怕张贵妃明早就能知道,她知道了,这事也就作准了。” 连翘一下子顾不上别的,追着问一声“当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自己猛地一拍大腿,“冯美人说的那些话,我怕美人难过,特地瞒着她,如今皇上这样恩遇,倒不好不告诉她了。” “罢了罢了,既是孙美人不知道,那便不说了。”唐孝摆摆手,又高看连翘一眼。 “晚上记得给孙美人带件斗篷,夜来风霜重,回宫时别着凉了。” 连翘恭谨应下,避开唐孝亲昵的手,“多谢唐公公提点。” 进得屋去,连翘还以为要看见一个手足无措的主子,谁知孙云儿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吩咐,“给我换那身浅橘色交领夹衣,配那条碧色闪缎裙子。”顿了一顿,又道,“再去尚衣局知会一声,以后不必给我送粉色衣裙了。” 第52章 连翘也不问缘由,低声应了下来。 夜色四合,一顶四人抬的青帷华盖轿辇,静静停在宣明宫门口。 大小罗美人唯恐旁人不知,站在西侧殿门口,吱吱喳喳地闲聊。 “怎么有一顶轿辇停住门口,贵嫔娘娘夜里还要出门吗?” “哪儿呢,是东侧殿的孙美人,皇上今儿翻了她的牌子,这是要往乾泰宫去啦。” 孙云儿沐浴完毕,正对镜梳妆,听见外头的闲言碎语,丝毫没有波澜。 从镜子里瞧见连翘脸色铁青,孙云儿还反过来安慰一句:“和她们置这些闲气做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们。” 连翘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手上动作还记得轻柔些,“她们说天说地,我都不搭理她们,可是说美人,我偏听不下去!美人你这么好,她们怎么好意思说你!” “就是张贵妃,受了太后一个冷脸,她们不也照说不误,更何况是我。” “她们前头还想着来拉拢美人呢,这会又不修口德,也不怕老天爷打雷劈了她们!” 孙云儿微微一笑,从匣子里取出皇帝赏的那支嵌宝簪子递给连翘,“叫扇儿去门口说一声,事关宫务,两位美人谨言慎行,保管有用。” 连翘半信半疑,唤了扇儿来吩咐下去。 扇儿依言去门口,仿佛发泄一般,大喊一声,“事关宫务,两位美人谨言慎行!” 话音刚落,就听见正殿廊下传来了墨风的声音:“天黑了,贵嫔娘娘要歇息了,两位罗美人请安静些吧!” 西侧殿门口,一下子没了声音。 连翘转怒为喜,满脸惊讶地问,“美人这句话,怎么这样灵光?” 孙云儿抿嘴一笑,“事关宫务,这句话扯上了张贵妃,也隐隐带了皇上,容贵嫔自诩重规矩,怎么能放人手下人胡说八道损了体面?” 连翘又是骄傲,又是佩服,“我们美人就是聪明,贵嫔娘娘借着绣花来敲打,美人也能用规矩拿捏她!” 拿捏?自己一个小小的美人,哪有本事拿捏容贵嫔? 不过是扯虎皮拉大旗罢了。 幸亏容贵嫔重规矩,倘若是和嫔那样的,孙云儿还真不知道怎么好。 孙云儿转身嗔一眼连翘,“你呀,也要谨言慎行!” 方才连翘一时得意,又拿出从前的做派,这时被主子提点,连忙掩口,“奴婢再也不敢了。” 孙云儿不再责备,抽出妆盒最下层的小抽屉,取出一只赤金的嵌宝镯子来。 连翘见了那镯子,惊得瞪大眼睛:“美人,这镯子,是不是太招摇了?” “你也想到了?容贵嫔的用意,就是要我们招摇。”孙云儿赞许地看一眼连翘,“替我扣上这锁扣吧。” “我明白了,容贵嫔赏这镯子的意思……”连翘说到一半就不说了,转个话头,“两位罗美人,倘若把这镯子戴出去招摇,只怕要惹是非。” 主仆两个,脚步轻巧,由一盏羊角风灯照着路,到了宣明宫门口。 抬轿辇的小太监训练有素,步伐又轻又齐,很快就把孙云儿送到了乾泰宫。 孙云儿四处一望,便知道乾泰宫位于建章宫和永宁宫中间,夜色中巍峨恢弘,屋脊上的瑞兽好似有灵一般,静静注视着世间一切。 唐孝早侯在廊下,见了孙云儿,连忙迎上来请安:“美人请先进殿稍候,皇上批完奏章就来了。” 孙云儿迈进殿内,回头想要搭着连翘的手,却见连翘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了下去。 殿中只一个大宫女站着,见孙云儿进屋,默默施了一礼,也退了出去。 深秋的夜,寂静无声,仿佛能听见空气中落叶的声音。 偌大一个宫殿,只剩孙云儿一个人了。 屋里并未如她想象中那样遍设明黄,椅子上铺陈着墨蓝色锦垫,地毯是暗青挑深褚色花样,处处显得沉着稳重,只梁上高高悬着杏色帘子,略增些飘逸。 原来皇上不只是个穿着龙袍满脸严肃的天子,也是个寻常人。 自己从前是把皇帝当成戏文里的脸谱了。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知怎么一笑。 空旷的屋里,略响起些回声,孙云儿连忙止住笑,左右看一看,努力辨清楚方向。 东边是一道八扇的落地大屏风,紫檀为座,大理石作屏,上头是写意的泼墨山水。 西边是一道密密的珠帘,后头也设了一座小小屏风,瞧不清是什么。 孙云儿好奇地穿过珠帘,绕到屏风后头,却见老大一个浴桶,正袅袅冒着热气。 正要满脸通红地退出来,却听见外头廊下的请安声音,回头时,皇帝已到了身后,方才那侍立的大宫女,正无声跟在后边。 皇帝看见满脸窘迫的孙云儿,心中觉得好笑,随即就升起一股热潮,当着外人,只淡淡一挥手:“这里不用你服侍了,下去吧。” 那大宫女飞快地抬眼看一眼孙云儿,默默行礼走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殿门。 孙云儿原本还持得住的,瞧见那宫女从门缝里露出的淡淡笑意,却不由红了脸,对着皇帝,一下子忘了礼数:“皇上害我丢脸了!” 皇帝忙了一天,怎么也想不到,见了孙云儿听见的第一句话竟是埋怨。 第53章 皇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小妮子大胆!” 孙云儿心里轻轻一跳,咬着下唇偷偷看一眼皇帝,却见他眼中闪着笑意,顿时放松下来。 这男人,喜欢的不就是自己娇憨天真么? 于是干脆抬起一张芙蓉脸来,歪一歪脑袋扬起眉:“皇上,小女子这厢有礼啦,您大人有大量,才不会跟我计较。” 皇帝微微一笑,轻轻牵住孙云儿的手:“不必多礼,可等饿了不曾?走,陪着朕去用些。” 孙云儿是吃过晚膳的,可是皇帝要吃饭,她只能乖乖相陪。 绕过那扇紫檀山水大屏风,便看见一张圆桌,上头摆着四碗八碟,孙云一见就笑了:“皇上的晚点心,可真不少。” 皇帝轻轻暼过一眼:“朕还没吃晚饭呢。” 这桌上的十几个碗碟,就是皇帝的晚饭了? 孙云儿不由得愣怔。 她在家时,曾听姐姐说起皇帝简朴勤政,还当是一句虚话。 毕竟,孙家这个宝应的大户人家,也被外头人说勤俭,这所谓的勤俭,不过是比别的富户家少做几身绸衫,少打几件首饰。 在孙云儿心里,皇帝的简朴,不过是从一桌子一百零八道菜,减到九十五道菜。 谁知桌上只十来个碗碟,这顿晚饭,比孙家的饭菜也就相差仿佛了。 皇帝仿佛看穿了孙云儿的心思,笑着道,“朕不在意口腹之欲,倒是累得你跟朕吃苦了。” 孙云儿笑着摇头,“妾不苦。” 这干巴巴的一句,仿佛很没诚意,孙云儿又寻了话来说:“妾听家里管事妈妈说,妾小时候,有一年年景不好,鸡蛋都难买,偏生那时候我爱吃炖鸡蛋,日日为这个吵闹不休,如今年景好,可再没那样的时候啦。” 不知为何,皇帝紧锁着的眉头忽然松了下来,轻轻拍一拍孙云儿的手:“云儿很有心。” 孙云儿见皇帝忽然开颜,竟有些糊涂,低眉想一想,便好似明白了什么。 皇帝此刻甚是高兴,孙云儿便端着杯子讨个巧:“为了如今的好年景,我敬八郎一杯。” 皇帝举起金杯与孙云儿轻轻一碰,“今晚月色甚好。” 孙云儿啜一口蜜酒,笑着应道,“是呢。” “等会用完膳,云儿替我沐浴。” 孙云儿一口酒未咽到喉咙里,呛得咳嗽起来。 第24章 头份恩宠 入宫以来,侍寝的规矩,嬷嬷们早教过了。 什么夫妇,君臣,纲常,孙云儿虽不说熟稔于心,却也是认真习过的。 宫中规矩成百上千,恨不得连走路的姿势都给教了,却没一条是教妃嫔服侍皇帝沐浴的。 孙云儿脸上滚烫,不知怎么想起方才殿中那个大宫女,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酸话:“皇上有那位宫女姐姐服侍,哪用得着我。”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孙云儿,又举起金杯,啜一口酒。 他是个冷性子,不好美色,可是从做皇子时,身边正妃侍妾便少不了,对于女子,算是了解的。 大凡女子,总是善妒,虽不至于为此谋害人命,却也要酸言醋语一番。 眼前的佳人,虽然只是个低位宫嫔,却敢玩笑似的说一句酸话,皇帝知道,这女子待自己除开敬重,也是有一丝真情的。 身为皇帝,大约是不会拥有哪个女子的真心,哪怕是有,也无法证明。 这道理,皇帝自己明白,宫里各人,亦都明白。 因此这皇宫里,无论是皇帝和后妃,都不去强求所谓真心和真情。 然而各人终究也是凡人,遇见一个人以真心相待,谁能不动容。 皇帝此时,对着满脸娇羞的佳人,便骤然放轻了声气。 从前在简王府时,还是侍妾的丽嫔敢对他撒娇争宠,后来入了宫,便自重身份起来,别说是撒娇,恨不得学了张贵妃和容贵嫔的气派,日日把规矩体面挂在嘴上。 规矩体面,那不是妾妃们该想的事。 皇帝举杯喝干蜜酒,将眼前的佳人,从柔荑看到肩膀,再看到那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这簪子,云儿可喜欢?” 孙云儿方才说一句醋话,心里已是懊恼,不知为何,在这男人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松了心神,对着容贵嫔和大小罗美人,分明还记得许多忌讳的。 这时听见皇帝自己揭过话头,孙云儿大大松了口气,抬手扶一扶簪子:“妾很喜欢。” 皇帝看向孙云儿的手腕,眉头微微蹙起:“你这镯子……” 孙云儿一时倒忘了这事,听见皇帝问起,便拿出自己早先预备好的话:“容贵嫔娘娘为表恩德,赐了妾这只镯子,妾今日打扮得隆重些,特地戴上。” 皇帝轻轻“嗯”一声,随后便道:“这只镯子赤金嵌宝,一副富贵气象,云儿姿容清雅,不必戴这累赘之物。” “是,妾明白了。”孙云儿乖巧应了,摘了那镯子搁在边上,再提起酒壶来,殷勤地道,“我给八郎再斟一杯酒。” 皇帝见了孙云儿如释重负的样子,心下不由得好笑。 这个妮子,只怕是故意戴了镯子来自己面前显摆,盼自己斥一句逾矩,便不必再戴了。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早就看透她的心思了。 第54章 他知道容贵嫔是有意为难她,特地替她解围来着,就不知这傻姑娘猜没猜到自己的心思? 皇帝微笑着喝干杯里的酒,止住了孙云儿的动作,“再喝,你的八郎就要醉了。” 这话似有无限缱绻,浑然不似那传说中冷心冷性的贞平皇帝。 孙云儿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红烛明亮,照得皇帝面色和煦,他紧紧地盯着孙云儿,眼神热得似要把人给融化了。 这人,仿佛是醉了。 孙云儿心下慌乱,低下头去,却被皇帝牵了起来:“走,我们去沐浴。” 两人并行,孙云儿才发觉皇帝身材算得上颀长,几乎挡住了墙角的烛光。 绕过一道屏风,又穿过一道珠帘,烛光转动,在男人脸上投下明灭阴影,更映得他英武不凡,清隽无双。 不知怎么,孙云儿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来,这男人若不是皇帝就好了,她待他的心,便显得真诚多了。 可是,世上最不可能,也最不应该发生的,就是这件事。 孙云儿不过是稍稍一想,就把这念头抛在脑后,恭敬地捧起毛巾:“我……妾服侍您沐浴更衣。” 眼前的女子,娇羞可爱,好似一朵沾着露珠的粉玫瑰。 玫瑰?她头一次侍寝,头上簪的,仿佛就是一支粉玫瑰。 皇帝忽地冒出一句,“你头上戴的这簪子也不好,改日叫下头重做一支。” 孙云儿心里原是绷得紧紧的,听见这句醉话,倒自在些,抿嘴露出个浅浅的笑来,“皇上厚爱,臣妾怕承受不起。”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要孙云儿帮忙,自己动手解起衣裳来。 孙云儿一双眼睛不知往哪里放,慌乱地四下一顾,紧紧盯住了架子上的寝衣。 余光中,男人精瘦的身材显露无疑,宽肩长腿,颀长匀称。 皇帝低低一笑,也不勉强孙云儿过来,自个儿进了浴桶,扯过布巾挂在脖子上:“云儿来帮我舀水就好。” 孙云儿大大松口气,眼神闪躲地上前来舀水。 皇帝闭着眼睛靠在浴桶边,隔得半晌,又忽地冒一句不相干的,“芳芷只管我吃喝,不管我别的。” 芳芷?必是方才殿里那个大宫女了。 皇帝是在对自己解释吗? “谁问这个了。”孙云儿轻声嘟囔,然而想起皇帝到底是九五之尊,赶紧又添一句,“八郎心思细腻,云儿感激不尽。” 水声清越,热气蒸腾,熏得人晕乎乎的,皇帝心烦意乱,伸手握住了孙云儿的腕子,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不似平日冷峻,“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 孙云儿这时顾不上害臊了,只默默无语。 但凡识字的人,必知道皇帝名讳,平日里读书写字才好避讳。 当今皇帝,姓裴名纪,谁人不知? “我叫裴纪。”皇帝低低地道,“许久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孙云儿不由得后退一步,惊疑地盯着皇帝。 这位九五之尊喝醉酒,难道失态成这样了?他该不会叫她一个小小的低位宫嫔唤他名字吧? 借两个脑袋给孙云儿,她也不敢! 幸好皇帝只是摇摇头,“我再不是什么皇子纪,也不是什么简王,更不是什么王兄,我如今,只是皇上了。” 外头朝堂之事,亦有一丝波澜进了后宫,孙云儿了然,再看向皇帝的眼神,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悲悯。 这男人不过而立之年,寻常富户人家,这个年岁的公子哥儿,多的是醉生梦死、走马观花之徒,然而他却不同,九州万方,都已压在他的肩上了。 皇帝今日不像皇帝,像个寻常人,说得许多心事。 孙云儿这才知道,皇帝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随心所欲。 内阁四位大臣,除开徐首辅,其余人各有心事,有的是立嫡,有的则拥立那位十一皇子。 朝堂上的六部大臣,更是各有派系,不必赘述。 就连后宫,亦不让他轻快。 孙云儿沉默听着,间或应一声,并不多作评论。 皇帝觉得舒心,他说这些,本就不是指望孙美人这个低位妃嫔替他出谋划策,她静静听着,他反而觉得心神放松。 热气熏人,蒸得酒意上涌,皇帝指挥着孙云儿把布巾取来,自己擦干身子,潦草披了寝衣,打横抱起了孙云儿:“爱妃,安寝吧。” 这一晚,又与前次不同。 皇帝像一阵疾风,又像一阵烈火,不住地燃烧,索取,孙云儿轻声呢喃,却依旧不能解脱,渐渐昏沉,不由得低低哀求:“别,轻些。” 皇帝低头落下细碎的吻,不肯放轻了动作,幸好待孙云儿还算疼惜,不住爱抚。 深秋的夜,竟好似仲夏,湿热而烦躁。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轻声催促:“瞧你一身汗,我叫人抬水进来给你沐浴。” 孙云儿的声音好似细细的春风:“不,不许叫人进来。” 皇帝凑近了些,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一口,“那朕亲自替你沐浴。” 孙云儿连忙起身:“不,不要。”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走吧!” 长夜寂静,孙云儿一夜好眠。 次日晨起,一个女声在绫帐外头轻轻唤:“皇上,美人,该是起身的时辰了。” 第55章 孙云儿听见这道陌生的声音,立时醒了过来,先回头看一眼皇帝,接着掀开绫帐,映入眼帘的正是那个样貌端正的大宫女,她连忙乖巧地打个招呼:“芳芷姐姐。” 说罢,一个骨碌就起身来,“有劳姐姐唤我起身,请姐姐把衣裳递来,我服侍皇上更衣。” 芳芷微微一笑,沉默地递上皇帝的衣裳,识趣地退了下去。 孙云儿接了衣裳,回头搁在床上,却遇见皇帝带着笑意的眼神,不由得糊涂,“皇上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在自己殿里,睡得和憨小猫似的,来了乾泰宫倒一副勤快样子。”皇帝说罢,乐呵呵地总结一句,“装相!” 孙云儿脸上一红,软软地顶句嘴,“在自己的地方,和外出作客,自然是不一样的。” 自己的地方?宣明宫那个东侧殿,哪能算是这姑娘自己的地方。 想给这姑娘一个好些的住处,竟也做不到! 还是自己这皇帝当得太软弱! 皇帝这时又不笑了,自己动手穿衣,扬声唤了芳芷进屋,“把孙美人的宫女叫来,替她梳洗。” 说罢,回头对着孙云儿和气道一声,“朕这就去御书房了,等会早点来了,你在这里吃了再走。” 芳芷一边替皇帝整理衣角,一边对连翘笑着打招呼,待送了皇帝出门,便回身进屋,笑着道:“连翘姑娘可要我打个下手?” 连翘哪敢让乾泰宫的大宫女给自己打下手,连连摇头,嘴里不住谦虚,“怎么敢劳烦姐姐。” 芳芷看出这主仆两个都是懂分寸的,便也不赶着帮忙,只唤了个小宫女来听吩咐,自个儿对孙云儿微微颔首:“我去替美人瞧着早点,美人请慢慢梳洗。” 那小宫女便没芳芷那样沉静,对着孙云儿,天上地下地拍马屁:“孙美人真得圣宠,如今就已留宿乾泰宫了,这份恩宠,算是咱们贞平朝的头一份啦!” 孙云儿微笑不语,那小宫女也不气馁,又转过来对着连翘说好话。 “连翘姐姐昨儿等了一夜,也辛苦了呢,一会我给姐姐捶捶肩。” 主仆两个听不惯这样的恭维,从镜子里一对视,都是无奈。 然而乾泰宫的人,再怎么也不是寻常人能得罪的,连翘想一想,指使那小宫女打个下手:“我腾不出手来,请妹妹把美人的簪子递给我。” 那小宫女眼尖,转个身的空,惊呼起来:“哟,桌上还有只嵌宝镯子呢,美人可千万别落下了!哎呀,这镯子可真是贵重!皇上待美人,可真是恩赏!” 孙云儿笑一笑,“那镯子便不戴了,皇上说它气象富贵,与我的样子不合,就搁在乾泰宫吧。” 连翘看一眼那镯子,立时在心里替主子叫个好。 主子看着又直又天真,实际上可真是个有成算的,容贵嫔赏的那嵌宝镯子是个烫手山芋,不定哪天就要惹一番是非,主子不动声色,就叫皇上开金口留下了那镯子。 孙云儿也不管那嵌宝镯子下落如何,斯斯文文用了早点,往永宁宫去请安。 她是从乾泰宫去,与旁人全不是一路,人群之中扎眼得很。 大小罗美人仿佛是守在永宁宫门口,一见孙云儿,立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孙美人早啊,今天一大早就去东侧殿寻你一起出门,竟没寻到,我们只能先来了。” 谁不知道昨夜宣明宫的孙美人往乾泰宫去了,可是谁也不说破这事。 此时正是请安的时辰,永宁宫门口人不少,听了这话,众人纷纷驻足,听宣明宫的三个美人,能起些什么争端。 孙云儿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对罗家姐妹微微颔首:“两位姐姐出门早,竟也能在这里遇着我,总不是特地等着我来的,可见是缘分。” 众人不由得开颜,都在心里叹这孙美人是个妙人。 她这话,仿佛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大小罗美人一下子窘迫异常,两张俏脸,红得好似霜叶。 人群中,发出轻轻一声嗤笑,大罗美人立刻循声望了过去:“旁人笑也还罢了,赵美人笑什么?我等没福气往乾泰宫去,只怕你有这样的福气吧!” 这话是戳了人的心窝子,赵美人的一张脸顿时白了,求助似的看向和嫔。 和嫔却好似不曾看见赵美人的眼神,只顾着低头看帕子。 大罗美人愈发得意,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孙云儿轻轻咳一声:“贵妃娘娘的轿辇来了,各位还不进去?” 第25章 分庭抗礼 张贵妃坐在高高的八人抬舆上,雍容华贵,身后跟着的仪仗更衬得她气势非凡。 人群不自觉地分开两边,让队伍通过。 张贵妃连眼神也没往四周扫一下,待到门口看见惠贵嫔,才露出热情的笑来:“惠贵嫔今日来得早啊,三皇子的咳嗽,想来是好了?” 惠贵嫔得体地微微屈一屈膝,道一声谢,亲自上前扶了张贵妃。 对着张贵妃,惠贵嫔不似平日沉默,谈起育儿经,絮絮一长串话:“眼瞧着治儿也要入玄英殿去读书了,到时候,可不知能不能过得惯。” “洛儿这个兄长在,一定好好照应三皇子。” 两位高位妃嫔寒暄,没有旁人的事,众人都知趣地退在后头。 第56章 庆云在边上,对着低位宫嫔们笑一笑:“各位主子,请进去吧。” 昨夜是孙云儿独占鳌头,她不欲惹人眼,进殿后一声不吭坐在位上。 永宁宫依旧是那副典雅肃穆的气象,众人不敢在皇后宫中放肆,倒没人来找孙云儿的麻烦,除开赵美人,都各自安坐。 赵美人绕过人群,静悄悄走到孙云儿身后,还是大罗美人瞥见了使个眼色,孙云儿才发觉。 一瞧见赵美人的身影,孙云儿赶紧立起身来:“赵美人,有何指教?” 阖宫皆知赵美人是个嘴碎的,失礼之处犹胜和嫔,可千万别被她抓着小辫子了。 谁知赵美人并不是来找麻烦的,只微微颔首:“多谢孙美人方才为我解围。” 话音刚落,大罗美人已笑着插话:“到底是孙美人与赵美人有缘,我们三个同住一宫,竟不如你们亲热。” 小罗美人轻轻对姐姐瞥一眼,掩口一笑:“姐姐,孙美人是后宫新秀,无人不上赶着巴结,你说这话,太唐突了。” 赵美人不惯姐妹两个的锋利言辞,连忙辩白:“我不是来巴结……” 话说一半,她自个儿也觉得虚伪,便低头闭口,只把手里的一方素色帕子,捏得没了形状。 孙云儿无法,只得补上一句:“方才在永宁宫门口,又是当着贵妃娘娘,谁敢失礼?” 把方才替赵美人的解围,说成守礼,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大小罗美人果然失去兴趣,回头品茶去了。 赵美人愈发感激,眼中几乎带了一丝湿意,手里的帕子松了些,低低道:“等会散场,孙美人请稍留一留步,我有话要和你说。” 赵美人与自己,性格不合,立场也不完全相同,孙云儿无意去交好,便疏离地微笑:“赵美人若是想闲聊,不妨到宣明宫来,我扫榻相迎。” 谁知赵美人脸上,竟多些坚持,“孙美人务必等着我,我要说的话,是和你有关的。”她往上头扫一眼,用力咬一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又吐出半句,“是和孙美人的名誉有关的。” 赵美人抛下半句谜语,匆匆离去,只留下个若有所思的孙云儿。 方才赵美人看的方向,分明是和嫔。 她来找自己,难道是和嫔的意思? 还有,赵美人说,要说些和她的名誉相关?那会是什么事? 尚未来得及细想,屏风后就传来尖细的人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皆是一愣。 皇后驾到? 这位中宫皇后,若非重大年节庆典,是绝不会出来接受嫔妃朝拜的,今日是什么日子,她竟露面了? 众人来不及细想,纷纷起身下拜,口中恭恭敬敬问安。 “众位妹妹平身,赐座。”皇后的语调,依旧是淡淡的,然而细听却能发觉,似乎带着一丝郑重。 借着起身的空,孙云儿飞快地抬头暼一眼皇后。 一个身材高大的内侍,与竹影一左一右,立在凤座后头。 高高的赤金凤座上,皇后穿了身玄色衣裙,上头绣着雍容的大红团花牡丹,衣摆和裙摆皆以凤尾作装饰,显得无比庄重。 前次新人初见,皇后可都没这样郑重过。 孙云儿不期然想起了江静薇与自己说的话,抬头望去,正巧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 两人冲着对方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彼此心里都明白,皇后,只怕是与张贵妃打起擂台来了。 殿中各人都不是傻的,哪怕是事先没猜到,如今看见了皇后的服饰,再看看下头张贵妃僵硬的笑脸,也能明白。 皇帝才去德阳宫一趟撑腰,皇后立马就穿着凤凰牡丹的衣裳出来了,这里头的意思,谁猜不到? 大家都是女子,自小都学过些心机与谋略,入宫也都学过规矩,谁都知道,在宫里,一朵绣花、一绺丝线,都是有讲究的。 贵妃再怎么位同副后,也掌不得凤印、穿不得凤袍,这是规矩,也是深不可逾的天堑。 皇后是在点醒张贵妃,也是在向众人宣告,她,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张贵妃面上不过是一瞬间的郁色,立刻恢复了春风般的笑,对着皇后,竟说起家常来: “前几日落雨,又寒又阴,皇后娘娘可曾保重凤体?宫中诸事繁杂,太后娘娘千秋节在即,万事都等着娘娘拿主意呢。” 这是张贵妃服软了,众人心中明白,却又好像不明白。 皇上都去德阳宫给张贵妃撑腰了,她还怕什么? 然而皇后亦不似平日里那样疏离,接了张贵妃的话头,亲亲热热说起千秋节来。 这下子,众人更糊涂了。 都以为要水火不容了,这两位娘娘怎么又演起妻妾和睦来? 大小罗美人不住使着眼色,孙云儿只作未见,她可不想搅进是非去。 好容易熬到散场,孙云儿一声不吭地随着人群往外走。 赵美人隔着人群唤了几声,孙云儿头皮发紧,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走得更快了。 小罗美人轻轻一声嗤笑,回头看向了赵美人:“我说赵家姐姐呀,孙美人是宫中新秀,哪是你我可以随意攀附的?咱们这些闲人,只要自己在屋里埋头过活就是。” 第57章 赵美人苦笑一笑,正瑟缩着低下头去,忽地看见和嫔那冷冷的目光,只能勉力昂起头来: “小罗美人这话得罪了冯美人,我替她向冯美人行个礼。” 孙云儿原是一股气往前走,这时不由得回身,映入眼帘的,却是和嫔似笑非笑的脸孔。 一瞬间,孙云儿便明白了,和嫔如今,只怕是要逼着赵美人往外头走了。 赵美人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紧紧挽住冯美人的胳膊,笑着道:“冯姐姐前些日子在屋里潜心绣花,这分明是贞静守礼,怎么到了小罗美人嘴里,就成了闲人了?” 众人都知道赵美人是有意拉扯冯美人,可是小罗美人确实也是言语不慎。 要论起闲,除开江才人、大罗美人,再算上如今这个新秀孙美人,其他人谁不闲? 就连丽嫔、惠贵嫔乃至皇后,都闲得很。 冯美人再不想掺和,也得开口说话:“小罗美人好大的口气!你是说除了侍寝都是闲人,照你的意思,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也是闲人了?” 小罗美人面色一僵,正要剖白,却听见后头远远传来张贵妃的声音:“哪个不知高低的,在永宁宫门口喧哗?” 众人连忙屈身行礼,张贵妃由庆云扶着,昂然立在中央。 她眼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冯美人和小罗美人脸上,良久不说话,只冷冷一笑。 张贵妃梳了高高的众仙望月髻,斜斜插了支满池娇挂珠钗,细珠流苏微微晃动,折射出耀目的光来。 她这么轻轻一声笑,仿若鞭子,抽得人心里一跳。 然而接下来的话,更叫人心惊。 “我当是谁,原来是冯美人!皇上前头说不愿见你,可是还准你还住在荟芳宫,这样大的恩惠,你竟不知道珍惜,既是不惜福,那便搬去冷宫住吧!” 听了这话,在场的没一个不惊讶,张贵妃后头的话,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还有赵美人,不修德行,好生回去抄书,把女则抄上三十遍,回头送到德阳宫来。” 赵美人抄书,无人关心,都去看冯美人。 妃嫔的升迁废黜,绝非寻常人可以定夺,张贵妃此举岂不是僭越。 此次,就连惠贵嫔和容贵嫔,脸上也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张贵妃在殿中对着皇后敬重恭顺,到了永宁殿门口就大发神威,这副做派,叫人捉摸不透,与皇后的阴晴不定,倒是如出一辙。 容贵嫔凝神看一看张贵妃,却见这女子脸上带着笃定,没有丝毫心虚。 容贵嫔稳步上前,虚虚扶住张贵妃:“贵妃娘娘一向体察皇上皇后心意,这一决策,叫妾等拜服。” 众人被这么一点拨,立时明白过来。 张贵妃与皇后如今是不和睦了,敢当众拿这样的主意,必定是出自皇上的授意。 于是各人均出声附和:“妾等无不拜服!” 孙云儿跟着屈一屈膝,心里却不住哀叹。 在宫里的日子才好些,皇后和张贵妃就打起擂台来,下头人可怎么过。 这厢还没愁完,老天爷又开个玩笑,冯美人恭敬送走了张贵妃,竟直直冲到了孙云儿面前。 连翘吓了一跳,立刻上前半步挡住了孙云儿,江静薇也从旁走了过来,声音沉静而提防:“冯美人何事?” 冯美人冲着孙云儿上下打量好几遍,又看了看边上神色端凝的江静薇,终究不曾说出什么来,只冷冷哼一声就转身走了。 江静薇还要说些什么,见惠贵嫔已经走远,只好匆匆告别,跟了上去。 大小罗美人走近来,一左一右擎住了孙云儿,连翘使了使劲,竟没争过,被挤在了一边。 大罗美人开口说话时,语气是说不出的幸灾乐祸:“方才冯美人是想污蔑妹妹你,她觉着自个儿失宠,是妹妹在皇上面前说了坏话呢。” 小罗美人像是怕孙云儿听不懂,好心地细细解释:“仿佛是冯美人在御花园时,有两句关于慈安宫的言语不曾说好,恰好被妹妹你听见了,她是疑心妹妹去皇上面前告状了呢。” 话音未落,连翘立刻急得出声:“两位美人!” 她知道自家美人是个天真性子,想叫她少些烦恼,不曾告诉她此事,谁知此事却被罗家姐妹说破了。 孙云儿不去看两个罗美人,只对连翘投个安慰的眼神,随即用力挣脱出来: “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样无稽的话。两位罗美人知道得这样清楚,难不成是在御花园当场听见的?你们若是当时在场,也替我分辩分辩,横竖我是懒得解释的。” 远处赵美人听了这话,满脸复杂神色。 孙云儿无暇去理那许多,只对连翘招招手:“走吧,咱们回去,好好做我的针线。” 两个罗美人被甩在后边,也不气馁,又上去拥住了赵美人:“姐姐出身虽然寒微,然而却最好风雅的,读书写字不在话下,加上你是宫中闲暇最多的,就在屋里好好抄写吧。” “罢了,不必多说,回宣明宫去吧。”容贵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拦住了两个罗美人的话头。 和嫔在边上轻轻哼一声,待容贵嫔走远了,才冷冷对赵美人道:“走吧!” 第58章 赵美人应一声,沉默跟着和嫔回去。 和嫔忍耐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又絮叨起来: “瞧瞧人家宣明宫的这几个,一个赛一个地聪明,容嫔这个主子一发话,两条姓罗的狗就开始咬人,再一吭声,两个姓罗的立刻住口。孙美人呢,又会争宠又会扮无知天真,你呢?你呢?巴结那些高位的你巴结不上,我叫你去跟孙美人套个近乎,这也做不到吗?愚笨!” 赵美人轻轻扯一扯嘴角,似是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只无奈应一声,“是妾愚笨,娘娘别生气。” “我生气?我有什么好气的?我有四公主,又是九嫔之一,我有什么可气?你到现在还没得宠,眼瞧着皇上都快忘记你这个人了,你自己还不上心?还得我替你急?” 赵美人脸上的苦意更浓了,头埋得低低的,还是那么一句,“都是妾愚笨。” “和嫔娘娘,不怪我们美人,若不是头一日她……” 赵美人赶紧回头瞪一眼自己的贴身宫女,“巧云!” 巧云抬头看一看主子,无声低下头去。 和嫔忽然回身冷冷一笑,全没了平日里那副琐碎操心的模样,“你这个小丫头倒忠心护主,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这个主位有意放纵她赵福清闯下祸来?我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赵美人这次却没再念自个儿愚笨,只低头在心底叹口气。 实在怪她自个儿蠢,进宫见和嫔为人亲切,就失了提防,以致于头一日就得罪了惠贵嫔和丽嫔。 至于缘故么,赵美人起初不懂,后来却想明白了。 和嫔放纵她闯祸,正是为了事后摆出一副好人样,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死心塌地地抱着和嫔这个主位的大腿? 只瞧那个孙美人,得宠后哪还把容贵嫔放在眼里? 回头看看自己,是死死被和嫔捏在手心里了。 第26章 特地恩赏 孙云儿领着连翘,并未回宫,反倒走到了御花园一条僻静小路上。 连翘心里忐忑,罕见地结巴起来:“美人,冯……冯美人的事,我不是故意瞒你,你别生气。” “你倒是聪明,知道我是为这个生气。”孙云儿停住脚步,回头瞪着连翘。 连翘又是作揖又是卖好地笑,若是有条尾巴,都恨不得拿出来摇一摇,简直是又可怜又虔诚。 孙云儿再也装不下去,噗嗤笑了出来,“行啦,要是给小宫女们看见,你还要不要面子了?” 连翘长长松一口气,“就知道美人疼我。” “我知道你是怕我听了冯美人的闲话不高兴,可是你瞧,你不说,旁人也会说给我听的。” 连翘捏紧手中的帕子,说不出的懊恼,“我不该自作主张的,美人若是事先知道这事,也能多些应对。” “你真当我不知道?江才人那里,早派人来知会过我了。” 看连翘懊恼得不行,孙云儿上前一步,轻轻替连翘扶正髻上那支包了银的铜脚簪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听了那些闲话生气,可是正如你所说,我事先知道,也好多些防备,是不是?” 连翘瓮声翁气地“嗯”一声,隔得许久才道,“奴婢以后,不这样了。” 孙云儿也不再提这话头,只摇一摇头:“赵美人方才,大约是想用此事来做人情,谁知生出那样的变故来。” 事关主子,连翘一下子又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她会不会来找美人的麻烦?” 麻烦,倒是不至于,张贵妃和皇后两尊大佛要发威,下头小的,有几个敢闹腾的,这些日子,只怕宫里要无比平静才是。 孙云儿简要解释几句,连翘听得连连点头:“美人真是聪明。” 被夸了这么一句,孙云儿有些飘飘然,又多说几句:“赵美人这些言行,只怕都是和嫔的意思。” 连翘不解,“和嫔?她为什么……哦!敢情是叫赵美人沾咱们美人的光来了!是想从您这儿遇见皇上?” 这话太过直白,孙云儿不好回答,只抿一抿嘴。 连翘也知趣,立刻改了话头:“如今事多,从今儿回去,我也少出门了。” “你不出门,咱们东侧殿连份例的饭菜都没得吃啦。” 主仆两个说说笑笑,又从御花园逛了一大圈才回去。 途经永宁宫,却见皇帝的仪仗正停在门口。 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孙云儿知道这不是该自己过问的事,带着连翘绕个远路,慢慢回了宣明宫。 眼瞧着宣明宫近在眼前,许多话回去了便不好说,连翘觑着孙云儿脸色,低低问道,“倘若赵美人真的来求美人替她引荐,美人愿不愿……” 孙云儿有一瞬的沉默。 这个问题,她一直逃避,可终究还是逃不过去的。 依着常理,与赵美人互为援引更有好处,便该替她引荐。 可是孙云儿知道,自己待皇帝,并不只是寻常的君臣之分,也是有那么一丝男女之情的。 叫她把别的女人送到皇帝身边,她做不到。 若是不替赵美人引荐,于情于理,又都显得太冷漠了。 孙云儿看着连翘探询的眼神,头一次闪躲起来。 第59章 幸好,也不待她出言回答,主仆两个便看见了扇儿。 扇儿站在朱红墙根下,一身青衣分外打眼,远远瞧见孙云儿,立时喜气洋洋迎了上来:“美人总算回来了,何公公一大早就带着人送赏赐了,美人快去看看吧。” 孙云儿一下子什么都抛在脑后,加快脚步,走进东侧殿。 桌上搁着好几个锦盒,另有明黄纸包着的数匹锦缎,地上还放着四盆娇艳的浅粉玫瑰盆栽,连翘抢先惊呼出声:“美人,是玫瑰,是玫瑰!” 这句话,扇儿和萍儿听不懂,孙云儿却是懂的。 皇帝他,难道是特地给自己赏赐了这几盆玫瑰? 那位九五之尊,难道猜到了自己喜欢玫瑰?他真的这样心细,这样体贴? 孙云儿半信半疑地上前打开桌上的几个锦盒,除开手镯、戒指、绢花等寻常首饰,另有一支精巧的累丝玫瑰簪子。 连翘一副老怀甚慰的样子,轻轻用帕子抹着眼角:“美人终于熬出头来了。” 这还不算熬出头,哪日升个九嫔,掌一宫主位,亦或是升个婕妤,能亲自抚养孩子,才真正算熬出头呢。 孙云儿也不丧气,命连翘将赏赐记档入库,又点出两匹料子来:“这两匹紫色的缎子,正合江才人,改日给她送去。” 连翘指挥着扇儿归置东西,萍儿一边帮忙,一边谄媚地靠近来:“美人与江才人,可真是交好啊,这在宫里,可不多见。” 孙云儿尚未说话,连翘已出声呵斥:“主子们的事,岂是你这个奴婢能议论的?” 萍儿并没顶嘴,却也没像从前一样恭敬,只懒懒行个礼出去。 扇儿满脸为难神色:“美人,连翘姐姐,我,我去说她两句。”她尚不知萍儿底细,又与萍儿日日呆着,自然想着萍儿好。 “罢了,不必强求,人各有志。”孙云儿摆摆手。 萍儿那丫头,只怕是又得了容贵嫔什么赏赐或许诺,下定决心要立个大功了,否则,哪有胆子这样? 既是劝不回来,何必再劝。 “扇儿往江才人那里走一趟,问她一声,何日方便,我想去探望她。” 扇儿应了一声,摆好东西出去了。 连翘问一声孙云儿不再出门,便替她拆了头上的繁复首饰,嘴里还不住念叨孙云儿心善。 “前阵子三皇子犯咳嗽,惠贵嫔心绪也不好,美人怕招了她的眼,都没敢去找江才人说话,这份体贴,真是少有。” 孙云儿笑着从镜子里嗔一句,“得啦,今儿是什么日子,个个都来拍我马屁。” “实在不是拍马屁,看着美人得宠,奴婢们心里高兴呢。” 连翘到底有分寸,知道主子不喜下头人过分吹捧,只提了这么一句,就说起旁的事来。 冯美人被张贵妃当众发落去了冷宫,那地方是至死不得出的,冯美人算是彻底没了前程。 原先连翘还担心冯美人心里怨怼,会对孙云儿不利,如今是不必再担心了。 “冯美人想要出来,除非是大赦天下。” 孙云儿一边绣花,一边微笑听连翘絮叨。 连翘仔仔细细理着丝线,又说赵美人。 “从前也不曾见赵美人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如今这是怎么了?”连翘不解,“她前阵子还和宋才人一起吟诗作赋来着,怎么又改了门庭,来与咱们结交?” “改门庭?我算个什么门庭?”孙云儿好笑,“赵美人的门庭,只有和嫔一个。” “难道,她这么四处露脸,真是和嫔的意思?和嫔有这份心机,当初怎么由着她犯错?” “婆婆和儿媳的故事,你总该听过,婆婆管儿媳,是既拉又打,和嫔待赵美人也是这么个样子。”孙云儿委婉点拨,见连翘已然明白,便不再说,“罢了,不说旁人,替我把那两根玫紫色的绳子拿来,我要打个络子坠在荷包上,好送给江才人。” 不多时扇儿回来,只道三皇子咳疾初愈,尚未养好,江静薇约了三日后相见。 三日后,竟是阴雨天气。 青灰色的天,细密的牛毛雨,叫人一看就骨子发寒。 永宁宫一早遣人下来,吩咐不必请安。 连翘替孙云儿多夹了两块紫姜搁在碟子里,犹疑着劝:“这样的天,皇后宫里都不用去了,要不美人就别出门了。” “天上又没下刀子,我怎么能爽约?难道你主子我就是这么个没信誉的人?” “自然不是!”连翘把胸膛挺得老高的,再不提不出门的话,“我去给美人寻一件厚衣裳来。” 饭毕,连翘替孙云儿撑着伞,唤了个小太监来拎着礼盒,慢慢往晴芷宫去了。 照例先往正殿去拜见惠贵嫔,四皇子大病初愈,惠贵嫔无心见人,只遣了大宫女瑞香出来说话。 孙云儿也无意上赶着巴结,与瑞香笑着应酬几句,自往侧殿去了。 瑞香回屋,说起孙云儿不卑不亢,惠贵嫔倒有些感慨:“如今的新人,可是远远胜过我们这些旧人了。” “哪儿呢,娘娘有三皇子,这就是天大的底气,后头这些人,拍马也赶不上娘娘的。” 皇子有什么稀奇,皇上正当盛年,如今新人入宫,以后宫中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多。 第60章 照孙美人这个得宠法,只怕下一个诞育皇子的就是她了。 想到这里,惠贵嫔唤过瑞香,“我今儿没见孙美人,便送包好茶去。” 江静薇刚命星儿上茶,便见瑞香进屋,连忙起身相迎,“瑞香姑姑。” 瑞香满脸笑容地说明来意,顺便替主子再描补两句,“娘娘连日照顾三皇子累得很了,不曾见孙美人,特叫送包明前的龙井来,知道江才人一向爱喝的。” 江静薇连忙谢过,亲自接了瑞香递上的纸包。 孙云儿分明瞧见,瑞香盯着桌上的锦盒和布料,看了好几眼。 宫中人皆道惠贵嫔只知埋头过日子,静心养育三皇子,依着孙云儿看,只怕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江静薇的话,更是证实了这猜想:“惠贵嫔娘娘一向是恩威并施,礼数周到,在张贵妃跟前,都颇有脸面呢。”说着压低了声音,“便是她,一句话压下了赵美人的前程。” 孙云儿一向以为,是丽嫔那急性子做的这事。 江静薇仿佛读懂了孙云儿的意思,笑着摇头,“这宫中能坐上高位的,没一个简单的。” 星儿与连翘见主子们相谈甚欢,相视一笑,默默退出去去泡茶。 孙云儿便将礼物一一献宝:“这是一只玛瑙戒指,这是一对堆纱绢花,这是两匹缎子,我那天一得了,就想着给姐姐送来。” 江静薇将礼物依次看过,果真都是好的,想想君恩,她再不愿意吃醋,也没法子无动于衷,再看一看孙云儿兴致勃勃的眼神,她压下心里的酸意,笑着点头:“妹妹有心了。” 孙云儿敏锐得很,一下子察觉到了江静薇的异样,抬眼去看。 面前的女子,穿一身藕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然而脸上的落寞神情,孙云儿却只在家中失宠的姨娘们脸上见过。 孙云儿心中微微一沉,低头捧了茶喝。 她怎么忘了,与江静薇终究不是亲姐妹,这样大张旗鼓地拿了赏赐来,头一次还算是客气,第二次,只怕有个炫耀的嫌疑。 第27章 神仙打架 “妹妹这副穷人乍富的样子,是不是叫姐姐笑话了?” 听了这玩笑话,江静薇微微不自在,语气自责起来:“哎,妹妹何出此言,我绝不是那个意思。” 说罢,便对上了孙云儿狡黠的眼神,江静薇这便知道,这小丫头,是故意说笑。 “好呀,你这个丫头,竟敢挤兑我!” “哪是我挤兑姐姐,是姐姐自个儿没回过神来,掉进我的坑里了。” “你还笑我,瞧我拧你的脸!” 不过是这么几句,先前的尴尬已经不翼而飞。 江静薇笑着虚点一点孙云儿,自个儿心里也犯奇。 论起出身教养乃至口齿伶俐,眼前这丫头都算不得顶好,可是有一样本事她是强过别人的,总是能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恰当的话来。 或许,皇上便是喜欢她这一点。 其实,别说是皇上了,就连自己,不也是格外喜欢她这一点么? 想通了这一点,江静薇便笑得格外真挚些:“我方才,当真不是嫌弃你。” 孙云儿抿嘴一笑:“知道姐姐不是这意思,既然姐姐不嫌弃,那我还有件礼物要给姐姐。” 一见那只精心绣成的荷包,江静薇的双眼立刻亮了:“是千里江山图?这幅画我还从没见人做成绣样,天老爷,这么精致的东西,你怎么做出来的?” 她说着,立刻解了自己腰间系着的那只宫样荷包,换上了孙云儿的这只,还站起身左右转了一圈:“好看吗?” “好看,姐姐戴着,特别好看。” 星儿与连翘一起捧了茶点进屋,一瞧见那荷包立刻赞不绝口,又问:“奴婢能不能去美人那里描个绣样?我们才人很喜欢这副画的。” 孙云儿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星儿真有眼光,这绣样是独一份的,你既想要,只管去找连翘就是。” 星儿笑嘻嘻应了一声,与连翘手拉手退了出去。 江静薇见孙云儿这样大方,对自己方才心中的醋意便惭愧起来,左右想一想,拣了宫中新鲜事来说。 “冯美人的事,究竟与妹妹有什么干系?前些日子听见她说妹妹的坏话,我只是不信,听说打入冷宫后还成日吵闹不休,妹妹,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一个失宠的人,有什么好在意的? 孙云儿探询地看向江静薇,却看见对方担忧的眼神。 “不怕冯美人,就怕其他人借此生事,毕竟,后宫这些日子不算平稳。” 的确不平稳,张贵妃和皇后,都拿出一副当家作主的架势,后宫里,还不知以后是个什么光景呢。 “姐姐的话,我记住了。”孙云儿心里起个警醒,然而又想起萍儿,不由得苦笑一笑。 “在宫里,终究不是在家,人多眼杂,行事总是不便。” 江静薇聪明得很,立刻接口,“我曾听星儿说过,妹妹身边那个叫萍儿的丫头,是有些来历的。” 孙云儿轻轻“嗯”一声,不曾正面回答。 江静薇却不在意孙云儿的态度,只轻轻摩挲着那匹华丽的缎子,轻声道:“华贵的绸缎,咱们轻易动不得,边角的针头线脑,尽管下手剪除。” 第61章 这话的意思,是提醒自己除去萍儿? 孙云儿心里一紧,探询地看向江静薇,却见对方不躲不闪,直直与自己对视。 “妹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孙云儿轻轻应一声,伸手拈起一块芡实糕,反复掂了几遍,迟迟不送进口,心里有一瞬的犹豫。 如今是多事之秋,实在不是处置萍儿的好时机,可是江静薇的话也是道理,那萍儿窥探之意越发明显,她若是再忍下去,只怕主子的威严就再也立不住了。 低头看看手里的芡实糕,这是依着位份,给江静薇送来的糕点,七品的美人,只能用些马蹄卷、江米糕之类的寻常点心。 要向上走,还是得有决断。 孙云儿将那芡实糕凑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江静薇只点了那么一句,立刻转过话头说起正事:“听说皇上往永宁宫去了。” 那日,皇帝仪仗大张旗鼓停在永宁宫,想不看见都难。 这事,只怕近日要在东六宫这锅沸水里头,滚上好些日子。 前头张贵妃生病延医,皇帝亲自探望,众人都以为张贵妃要起势了,谁知皇后不过是露一露脸,连个娇也没撒,就让皇帝倒戈过去,由不得众人不深思。 皇帝终究不是宠妾灭妻的性子,想要学先帝朝萧贵妃争宠的,也得先掂量一番。 “姐姐前些日子提点我低头做人,我都记着呢。” “如今,只低头做人只怕是不够了,唉,且熬吧。”江静薇往点心盘子里拣了一枚奶卷子,只抿了一口就皱眉,“今日的奶卷子糖搁少了,酸得很。” 孙云儿连忙递个空碟子过去:“姐姐说低头做人只怕不够,妹妹愚钝,还请姐姐赐教。” 江静薇接了那碟子,将奶卷子搁在里头,用清茶漱一漱口,“妹妹家中人口也不少,必知道管家的道理,当家作主,头一件事是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当家先得立威。”孙云儿脱口而出,忽地自个儿明白过来,“哦!皇后久不理事,如今重掌后宫,要立威!” “神仙打架……”江静薇说了一半,用一根纤长的手指点一点孙云儿,又点一点自己,“凡人遭殃。” 孙云儿也只能苦笑,“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了,且熬吧。” 自晴芷宫出来,日头已经渐渐到了天顶,碧空点缀朵朵白云,遮得阳光忽明忽暗。 深秋的太阳再怎么烈也是不晒人的,孙云儿以手作帘,遮一遮太阳,正要与连翘论两句天气,忽地看见一个身材矮胖的内侍渐渐走近,定睛一看,正是敬事房的总管太监许澄。 一见孙云儿,他立刻上前来作揖问好:“孙美人,奴婢给您问安啦。” 孙云儿微微颔首,笑着问:“许公公,这个时辰,你老人家怎么亲自出来办差了?” 许澄看着眼前笑容真挚的女子,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滞。 宫中的主子娘娘们,哪怕是最不受宠的和嫔,也倨傲无比,对着何礼等大太监,还肯和气相待,对自己这个敬事房的总管,往往视若无物。 更有甚者,如大罗美人这样的,遇见他往别的宫去,还要不阴不阳地问两声。 像这位孙美人一样,把自己当个人的,实在少见。 许澄不过是稍稍一默,便笑了起来:“永宁宫的差事,自是奴婢亲去,才合规矩。” “既是皇后娘娘召见,那么许公公快去吧。”孙云儿不欲许澄为难,立刻与他作别。 行出数十步,连翘悄悄问一句,“美人,皇后怎么想起召许公公去了?” “左不过是问问妃嫔们得宠与否,也没什么意外的。” “可我瞧许公公的神情,好像心里藏着事呢。” “这些日子,咱们不问外头事,且埋头做人吧。” 既是主子拿了主意,连翘便也不再相问,沉默片刻,忽地听见主子又说一句,“回去把我给皇上绣的荷包拿出来,再叫萍儿进屋侍奉茶水。” “美人……” “你放心,我有数。” 连翘知道主子这是下定决心要处置萍儿了,一颗心猛地跳了几下,小心扶着主子,慢慢走了回去。 许澄看着那道窈窕的身影渐渐走远,长长叹口气。 要说这位孙美人,是上头喜欢,下头也喜欢,唯独中间没什么人喜欢。 自皇上到张贵妃,喜她安分懂事,宫女太监们,又喜她随和亲切,可是自嫔位起的主子们,除开江才人,只怕没几个喜欢她。 不为别的,那独一份的天真娇憨,落在寻常人眼里,便是撒痴撒娇、作态争宠,旁人学不来那副模样,只好咬着牙地恨。 想到这里,许澄长长叹口气,自言自语起来: “那个冯美人,只怕是孙美人命里的克星,都进冷宫了,还能报个有孕,若真是出来了,还不往死里攀咬孙美人!” 话是这么说,差事不敢耽误,许澄掸一掸衣袖,马不停蹄地往永宁宫去了。 永宁殿里,常年熏着松竹香,满室肃穆清冷,叫人一进就醒了心神。 皇后穿了身家常天蓝衣衫,钗环样式也甚是简朴,唯有髻上一支九尾金凤钗,显出不凡的气度来。 第62章 “许公公,冷宫那里报了冯美人有孕,虽说已经单独挪了一室,可是也不好轻易叫御医去那地界,少不得把彤史翻一翻,理清楚了才好办事,这才劳你走一趟。” 竹影话说得谦和,许澄哪敢认这份客气,连忙把册子恭敬呈了上去。 皇后不过稍稍一翻,就阖上册子点了头:“时间倒是能对上,先把冯美人挪出冷宫,请御医去好好诊脉,再叫人往养怡居报一声。” 许澄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是,是,敢问娘娘,冯美人出来了,住哪儿?” “原先住哪儿,现在仍旧住哪儿,许公公糊涂了不成。”竹影一边笑,一边把彤史搁在了许澄手里。 原先,冯美人是住荟芳宫,由张贵妃打发去冷宫才几天,便又皇后挪了出来。 两位娘娘,是打起擂台来了。 张贵妃总不会到永宁宫寻晦气,受责难的还是下头人。 许澄只觉得手里的册子有千斤重,心里叫声苦,脸上不敢露出来,又说几句天气时令的闲话,才慢慢退了出来。 恰逢小太监寻来,远远喊一声师父,许澄立刻上去拍两下:“喊什么喊!永宁宫地界,别扰了皇后娘娘清净!” 这么虚张声势两下,自然没把小太监打疼,他缩一缩脖子,先乖乖应了是,然后才说正事:“皇上今儿翻了江才人的牌子。” 论起恩宠,江才人与孙美人不相上下,可是出身却高了那许多,只怕以后能坐上九嫔乃至四妃也不一定。 听说孙美人与江才人交好,可谓是慧眼独具。 许澄脸上神情复杂:“嗐,要说这孙美人,还真有本事,一早就能攀上江才人,这么看着,她且倒不下去呢。” 小太监连忙问两声,许澄半遮半掩解释几句,又叹口气:“咱们做奴婢的,听吩咐当差就是,别说是上头,就是下边,咱们也得罪不起。” 这样丧气的话,小太监还没听许澄说过,见师父一大把年纪还愁眉苦脸,便伸手接了那本厚厚的册子:“师父,我替您拿。咦,好不好的,皇后娘娘要这个作什么?” 这事,瞒也瞒不住,许澄不打算支吾,直言告诉了徒弟。 小太监惊得捂住嘴:“皇后和张贵妃,冯美人和孙美人,说不得旁人也要掺和一脚,这下子,东六宫可不要乱成一锅粥!” 第28章 动 深秋时节,屋外阳光和煦灿烂,屋内却颇显阴凉。 连翘进屋,先替主子拢一拢领口,然后才出去唤人。 孙云儿往针线笸箩里取了绣绷,拿在手里端详着,静静等待萍儿到来。 萍儿听了连翘唤,立刻站起身来,脸上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美人要的这些丝线,我还没分好呢,本想和扇儿一起赶着做完,谁知道……” 扇儿连忙把活计全部接了过来,连翘看一看两个丫头,再不提点什么公道了。 这个萍儿,只怕是留不住了,实在是不必再提点。 萍儿拍一拍身上的浮尘,喜盈盈进了屋,却遇见了孙云儿沉静的眼神。 这位主子,一向活泼天真,怎么竟露出这样的眼神来? 不知怎么,萍儿想起宫中的传闻来。 孙美人明面上娇憨天真,实际上心机颇深,不然也不能一手携住江才人,一手又死死挽住了皇上。 跟着这么一位主子,是否不该两头下注的? 萍儿心里打个突,上前乖巧行个礼:“美人,奴婢来了。” 孙云儿好像没察觉到萍儿的异样寡言和守礼,只微笑道:“连翘说你当差很细致,今日起,你也跟着进屋来侍奉茶水。” 萍儿方才还乱跳的心,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就说么,这位主子倘若真是心有成算的,怎么只是个美人? “是,奴婢这就替美人倒茶。” 萍儿上前提壶倾出一杯清茶来,轻轻搁在孙云儿手边,凑上前看一眼绣样,又忍不住多口起来:“美人这绣的是龙,这绣件想来是送给皇上的了。” “是,皇上待我,格外不同些,我就想着送个扇套给他。” 孙云儿也不多说,点到即止。 萍儿脸上的笑容,立刻凝滞了。 宫中诸位妃嫔,也并不少向皇上献礼,皇上自来是收了不戴的,这位孙美人信心满满地说这么一句,难道是有把握叫皇上配戴? 这样的恩宠,必得禀告容贵嫔去。 萍儿耐心侯得片刻,寻个借口道解手,立刻回身往外去了。 连翘也不曾想到,方才主子已说了要提拔萍儿,那丫头还这样果断地背叛,她一张俏脸,顿时铁青:“美人,让我去罚这个没规矩的丫头!” 孙云儿动一动冷得发僵的手指,低声说起旁的事来:“冯美人虽入冷宫,却对我心存怨恨,恐有人借此生事,你派个粗使小太监,时不时去冷宫附近探一探消息,瞧有没有人在那周围打转,若有,看清楚是哪个宫的人。” 连翘听见正事,便暂将萍儿搁在一边,回身唤了扇儿进屋服侍,自己往下头寻人吩咐去了。 孙云儿安坐着绣花,扇儿手里仍旧捧着那把丝线,慢条斯理地分着线。 一眼瞥过,孙云儿不禁问:“这不是我给萍儿理的线,她怎么给了你?” 第63章 这还是学的丽嫔制约冯美人的招数,以繁琐活计束住萍儿,叫她难以四处乱走。 没想到,萍儿竟连本分的差事都扔给了旁人。 扇儿平日好性子,总提萍儿说话,这时咬一咬嘴唇,只说一句“美人的差事要紧”,旁的什么也不说了。 孙云儿心知,只怕萍儿是一心想在容贵嫔面前立功,其他什么也不想了,扇儿这丫头机灵,想必也已看出来了。 方才,机会她已给过那丫头了,是她自己不要,这样看来,这丫头,是不必再留了。 孙云儿看一看眼前的金龙凌云绣样,冷静地唤扇儿替她穿针:“换根浅紫的线来,我要给这祥云加一道紫气。” 话音刚落,容贵嫔笑着进殿,口里是罕见的亲和:“孙美人日日坐在宫里绣花,真是好定性。” 容贵嫔自诩身份高贵,少肯踏足下头人的屋舍,怎么知道孙云儿“日日”绣花? 这分明是有人告知。 更何况,还来得这样及时。 孙云儿起身让座,恍若不经意地唤,“萍儿倒茶,咦,萍儿呢?” 扇儿本已立在墙角,闻言连忙上来倒茶。 也不知萍儿是不是候在屋外,听见里头唤,立刻垂手踅进殿来,瞧见容贵嫔和庆云,还作个惊讶的模样,低头问安,然后才接了扇儿的活计。 孙云儿好似不曾察觉萍儿的失礼,只笑着与容贵嫔寒暄。 容贵嫔是听见萍儿传信,说孙美人正在绣物件送给皇上,忍不住亲自来看。 她可以容许下头人邀宠,可是并不代表她准许她们逾矩。 先前她已提点过孙美人,送给皇上的东西都是白费心机,这孙美人还肯一针一线地绣,若不是犯傻,就是拿准了能叫皇上佩戴这绣件。 皇上肯为孙美人破例戴一个绣件,这便是天大的恩宠。 然而于容贵嫔来说,这样的手下,却是超出掌控了,是她不允许的。 思及此处,容贵嫔的笑容,又加深一些:“孙美人的绣工这样好,本宫倒有一事来寻你。” 孙云儿的笑容,比容贵嫔还亲切和蔼:“贵嫔娘娘有事,只管唤了妾去吩咐就是了,哪用得着贵步临贱地,亲自来说?” 这句话,终究是带了那么一丝锋利,刺得容贵嫔笑容发僵。 然而孙云儿的话,挑不出一丝礼数上的错来,容贵嫔只能将话里的讽刺视若无睹,笑着说明来意:“太后的千秋节将到,我想着奇珍异宝总是寻常,咱们宣明宫便合力绣一副松鹤延年献上去,这才算有心意。” 孙云儿眉头微微一蹙,喝一口茶掩饰内心的思绪,然后笑着应了下来:“娘娘思虑周全。” 容贵嫔很满意孙云儿的顺从,不自觉地松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吩咐事体:“本宫画出绣样来,你与两位罗美人合力绣出,你的绣工好,少不得多费些心了。” 孙云儿心里微微一沉。 哪里是多费些心,两个罗美人只怕根本不是绣花的料子,容贵嫔是拿定注意,要折腾自己。 出力做事,孙云儿是不怕的,更何况是献给太后的礼物,她一个不字也不说,只问句要紧的:“不知时间赶不赶得及?” “来得及,本宫并不要你们绣什么八尺的大件,一副二尺的炕屏,便可。” 二尺炕屏,说起来不大,然而送给太后的礼物,又怎么能轻忽,这活计并不轻省。 孙云儿无声叹口气,微笑应了下来:“既是娘娘吩咐了,妾没什么可说的,唯有全力以赴。” 这答复叫容贵嫔心满意足,正欲起身离去,忽地嘱咐一声,“我赏你的镯子,贺寿那天可与罗家姐妹一同戴上,也是姐妹和睦的意思。” 孙云儿抿一抿嘴,笑着端茶相送:“娘娘好意,本不该辞,不过皇上说那镯子气象富丽,不合我如今的身份,已叫我留在乾泰宫了。” 容贵嫔面上倏然闪过一丝郁色,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亲和,颔首不语,转身出去了。 连翘进得屋来,还奇一奇:“容贵嫔娘娘怎么来了?” 孙云儿苦笑一笑,当着萍儿,并不多说,而是换个话题:“这些日子,多泡枸杞红枣茶来。” 连翘更是奇了,想起方才容贵嫔的贵步临贱地,心中起些猜测,将两个小宫女打发下去,问一声,“美人,容贵嫔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的。”孙云儿摇头,捧起茶碗浅浅啜一口,“不过是提拔我来了。” “哦,这就好,这就好。”连翘轻轻拍一拍心口,“容贵嫔娘娘看着端方,可是性子极深,我还真有些怵她。对了美人,她来提拔您什么了?” 孙云儿搁下茶碗,顺手抽出素帕,轻轻拭过唇角,浮起一个无奈的笑来:“她是听说你主子绣工好,提拔我给太后娘娘绣千秋节贺礼来了。” 这一句话,把容贵嫔来的缘故和目的全说了清楚,连翘忍不住心惊:“美人,这差事不能接!” 孙云儿抬眼看去,连翘立刻噤声。 太后千秋节的贺礼,怎么能随便议论。 于是只好改个话题,说起萍儿来。 “萍儿那丫头无礼,当真要她进屋服侍?”连翘口气犹疑,“我明白美人的意思,是想叫她得意忘形了,哪日便犯个错打发出去,可是,若是在皇上面前失礼,岂不是要连累美人?” 第64章 孙云儿打的正是这个主意,她也知道自己可能被连累,可是她现在一无身份,二无威严,唯有借力打力,些许不如意,只能咬牙咽下。 倘若不除去萍儿,她哪日只怕敢给自己下毒。 “无妨,皇上是宽和仁君,不会随意因为小事迁怒我。” 见主子拿定主意,连翘便不再劝说,看一看主子沉静的面容,心里多些底气。 她怎么忘了,自家这位美人,能从几千名丽姝中脱颖而出,定不是个简单的。 思及此处,连翘忍不住又拿了前头的事来说,这次记得说得和缓些:“太后娘娘的贺礼,轻忽不得,美人这差事,只怕得小心些办。” 岂止是得小心,简直就是让人左右为难。 绣得差了,自是不行,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就够孙云儿狠狠喝一壶的了,说不得连脑袋都要丢了。 绣得好了,那也为难,若是每逢节庆献礼,容贵嫔都来吩咐一句,那孙云儿便成了宣明宫的便宜绣娘了,好处还得和容贵嫔与罗家姐妹对半分。 怎么办都是错。 孙云儿摇摇头:“这事且容我先想一想,先办萍儿的事。皇上下次来,便叫她进屋伺候茶水,你这两天,好好教一教规矩,皇上面前,也不能太失仪了。” “是。” 又隔几日,皇帝果然翻了孙云儿的牌子。 因着皇帝一句要与孙云儿共进晚膳,御膳房翻了花地献殷勤,皇帝一向简朴,这功夫全花在了孙云儿的份例上。 天寒地冻,便送个三鲜一品锅子,又炖了虾仁蒸蛋、芋子煨肉,另有一碟子鲜灵的菱角,一盘脆生的小青瓜,虽没有燕肚鲍翅,也算是极尽讨好了。 孙云儿见那蒸蛋上的虾茸浇头仍是熟悉的手法,精心浇成太极图样,正是当初连翘去拜托的那位厨娘所制,于是顺口赞一句:“这蒸蛋一向精巧,口感也嫩,不知是何人所作。” 御膳房的厨娘,不知凡几,谁没事会管这些,侍立在边上的何礼愣一愣神,微笑着道:“孙美人心细,奴婢倒是不曾留意到这些。” 连翘心里明白,自家主子是有了力气就要拉拔旁人,又恨不得眼圈热得要淌眼泪,用力持稳了声音,将所熟的那宫女的名字报了出来。 皇帝无可不可,说了个“赏”字,接着就擎了杯子与孙云儿对饮。 孙云儿浅浅啜一口蜜酒,却见皇帝已经喝干了杯中酒,烛光灼灼,却照不暖这男人阴沉的面色。 这位九五之尊,似乎不大高兴。 萍儿还好像个木头似的杵在边上,是否要她来斟酒布菜? 倘若因此触怒皇帝,是否太过得不偿失了? 孙云儿咬一咬牙,轻声唤萍儿,“还不来替皇上斟酒?” 第29章 谋算 既是拿定了主意,什么触怒皇帝的风险,便也顾不得了。 何礼与连翘,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了出去,只留一室静谧。 孙云儿知道皇帝今日心绪不佳,怕他没心思看宫女,干脆点破,“萍儿,再替皇上布菜。” 皇帝原本垂着的眸子,一下子抬了起来。 一身银白袍子,富贵气象的男子,面孔一下多些阴郁。 孙云儿心里不由得猛地一沉,她怎么竟忘了,皇帝是最厌恶别人算计利用他的。 皇帝没看萍儿,只看向孙云儿,眼神还算和气,“这丫头,好像原先不是殿中服侍的。” “是,皇上明鉴。”孙云儿轻声应了,不敢多说什么。 她原本是有心描补几句,萍儿聪明伶俐,故而提拔进屋服侍,初来乍到,只怕规矩不周全云云,这样方显得一番算计名正言顺,可是看皇帝心绪不好,这些话也不敢说了。 皇帝原本满脸郁色,见孙云儿惜字如金,反倒笑了。 方才一眼,他已看出来,这姑娘叫新宫女进屋服侍,乃是有意为之。 然而目的,他却没看出来,这时她短短几个字,像是很怕惊扰了自己。 不论是想提拔这宫女,还是想打压这宫女,其实她一句话,他一定为替她做的,譬如方才特地提起的那个厨娘。 毕竟,许多事于她来说难如登天,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宫中女人,对皇帝所求的,不正是这个么? 哪怕是放在民间,妻子对丈夫,也是有所求的。 “既是你家美人提拔你,便好好当差,勿要辜负了你们美人的一番好意。”皇帝罕见地絮叨。 孙云儿这便知道,皇帝只怕是又有些醉了。 入宫时,教养嬷嬷并不曾说过皇帝酒量小,前次乾泰宫,这男人也是几杯酒醉,想必是心绪不佳,闷酒伤人。 孙云儿想想皇帝的那些担子,无声叹口气,几乎有些不忍心利用皇帝。 然而算定的事情还是得做,孙云儿咬牙起身,往内室走去,并吩咐萍儿,“我再去取两块帕子来,怕皇上等会醉酒要擦汗的,你在这里,好生服侍皇上。” 萍儿眼睫一颤,不看孙云儿,反倒垂眸去看皇帝。 宫中的妃嫔们,哪个也不会放任宫女和皇帝独处的,自家这美人,难道是要自己替她争宠? 孙云儿纤细的身影隐入内室,并不急着翻什么帕子,只坐着想千秋节贺礼的事。 第65章 太后的贺礼,是一定得送的,而且要竭尽全力做好活计,不能让容贵嫔挑出毛病来。 如今最担忧的是,大小罗美人不肯担担子。 既是如此,请容贵嫔把活计分派好就是,再有,提议赋诗一首,后头署名宣明宫何咏、罗音泉、罗音惠、孙云儿,便可将几人的功劳一并带上。 孙云儿盘算好了,便起身往箱笼里去寻帕子。 外间的事,她也侧耳听着。 宫中妃嫔,素来提防手下宫女勾引皇帝,是不会让宫女和皇帝独处的,然而她说了进屋取帕子,短短片刻,萍儿也不至于肖想这样的事,顶多是言行失当,得罪皇帝,被打发出去。 孙云儿寻到帕子,算算时候,又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端详自己。 入宫已有半年,镜中人早不是当初天真无邪的模样。 镜中人眉眼面容,与在闺阁时并无一分的改变,不同的是眼中多了些心事,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深沉和疲惫。 怎么能够不疲惫,一个镯子、一个宫女,乃至一份绣活,都得算计着行事,倘若是从前闺阁中,何至于如此。 想到这里,孙云儿惊觉,自入了宫,大的磋磨,竟不是来自旁人,都是来自容贵嫔。 从前不曾想过,如今细想起来,才愈发觉得人心隔肚皮,那位容贵嫔,看着是个端方守礼的主位娘娘,实际上心眼窄得叫人发笑。 忽然,外间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声,紧接着便是皇帝冷冷的呵斥:“大胆!” 殿门吱呀响了,仿佛是外头人进屋了,孙云儿来不及想什么,捏着几方绣帕冲了出去。 萍儿捂着半边脸,不可置信地跪在地上,似乎还没回过神,忽地瞧见主子和同僚们都到了跟前,连忙开始哭。 “皇上,奴婢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呀!” 她只哭了两句,又回身来拉孙云儿,“美人,我是奉命进殿服侍的,你可要明察呀!还有连翘姐姐,你是我的教导领班,最知道我心性的!” 皇帝原本只是阴沉着脸,听了这几句,忽地出声断喝:“何礼,拖了她出去!少在这里聒噪!” 何礼一挥手,早有小太监上前来,一个拖人,一个捂嘴,很快就把萍儿安静地带了下去。 连翘左右看一看,抽身退了出去,何礼也好似没事人一样,出殿关门,还在廊下安慰连翘一句,“今日朝政繁忙,皇上心事多,不要紧的。” 既是萍儿已经被拖了出去,孙云儿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取了条帕子,轻轻替皇帝擦去因为暴怒而起的一点汗珠子。 皇帝静静坐了片刻,忽地握住孙云儿的手,止住她的动作,“方才那个丫头,难道一直这么忤逆犯上?” 孙云儿为难地垂下眼眸,一对眼睫,抖得好像冷风中的蝴蝶:“她……平日看着还好,妾这才想着提拔她上来服侍的。” “傻气,那丫头一看就是不安分的,受了斥责,不想着认错悔改,先攀扯主子和大宫女,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你身边?”皇帝说着,随意一挥手,“朕替你打发出去了,回头再补人上来就是。” 孙云儿抬眼,满是不可置信,半晌后才低低道一声,“妾谢过皇上。” 她不至于傻得认为,皇帝是看不透她的算计,然而皇帝还是肯这样不问缘由地帮着她,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皇帝发作一场,酒意倒散了些,自家提壶斟酒,又喝两口,才问,“你知道那宫女方才胆大包天做什么了?” 算计皇帝一场,孙云儿颇有些内疚,闻言乖巧摇头:“妾不知道。” 皇帝冷笑一声:“那么个东西,也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也真亏她有这份好心思!” 孙云儿闻言愕然,然而不过是瞬间又释然了。 后宫中女子,要想一步登天,最简单的不就是邀圣宠这法子么?虽然手段鲁直粗粝,一旦成功,立刻翻身作人上人,哪怕是赌,萍儿也愿意赌这一把。 她只想拿萍儿一个御前失仪的罪,把这眼线赶出殿去,谁知道,那丫头,竟如此大胆。 既是这样大胆地背主,那么怎样处罚也都不为过了。 孙云儿才把心里一点内疚抹平,便听见皇帝开口了:“爱妃,方才那个丫头,是不是你特地留下来的?” 烛火明明,左右乱跳,正如此时孙云儿惶惑的心。 理智告诉她,这事不该对皇帝说实话,皇帝登基后受得前朝诸多制约,最恨人算计辖制的,若是实话告知,只怕皇帝要勃然大怒,那么失宠也就是瞬间的事了。 孙云儿一时不敢随意开口。 时近冬日,天寒地冻,依着份例,孙云儿还未能烧上炭盆,然而下头人知道她圣宠,想着法子给她送东西补贴。 殿中悬的,是精美的软缎帘子,既细密华丽,又不透风雨,能挡去半数的严寒,此时不知哪里起了一阵微风,刮得那帘子轻轻作摆,也刮得孙云儿脊背发凉。 不知怎么,孙云儿还是老实说了:“那丫头,平素在殿中不甚安分,妾是想着,借皇上之力打发她出去,一点子手段,叫皇上看破了,真是惭愧。” 第66章 皇帝一颗心,早已是钢锻铁打,然而这时候好像被投入滚烫的灶膛中,猛地烘了起来。 倘若不是在这里举步维艰,她怎么可能行事如此委婉,打发一个不听话的宫女,还要借了旁人的手。 方才有一瞬,他几乎以为那个宫女是受令来邀宠,可是冷静下来便知道,他不该疑她的。 皇帝明明没有喝醉,却还是忍不住说起了平日里不该说的心里话:“云儿要打发一个宫女出去,跟朕直说就是,不必这样委婉。” 孙云儿心中,一下子静了,窗缝里还是微微透风,可是孙云儿却觉得身上暖了起来。 她昂起头,大胆地看着皇帝的眼睛,认真应下,“是,妾记住了。” 皇帝的意思,她隐约明白。 他要她以诚心相待,他也愿意以恩宠相报。 虽说后宫还有皇后和张贵妃打着擂台,这星点宠爱,于孙云儿来说,已经足够了。 孙云儿眼眶有些发酸,望一望桌上的菜式,往铜锅子里拣了一只金黄的蛋饺,搁在皇帝碟子里:“八郎请再用些。” 皇帝夹起那只蛋饺,慢条斯理吃下肚,轻声问:“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发生什么事了?” 倘若没有“宫外”这两个字,孙云儿便要开口相问了,然而扯上朝局,她明白自己资质有限,便老老实实摇头:“妾不知道。” 见皇帝似是要说,她连忙又补一句:“后宫不宜干政,妾明白的。” 皇帝面上,浮起一个浅浅的苦笑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孙云儿又开口了。 “妾家中有位七姐,性子最是怯懦柔软的,常常受其他姐妹欺负,她姨娘总是担心她吃亏,便时时问她与姐妹们可有口角争端,这位七姐呢,也是妙人,对姨娘告状时只以甲乙丙丁代称姐妹,她姨娘往我娘面前哭诉时,也有意语焉不详,这样一来,七姐便不至于为此受责难了。” 皇帝心下无数烦恼,也不由得莞尔:“你这大胆的丫头,要我学你七姐,作胆小鬼么?” “不敢,不敢,不过是妾愚笨,听不懂朝中大事,只好劳烦皇上说得简单些了。” 皇帝实在是一肚子话没处说,低头稍一沉吟,又捏了酒杯,将心事娓娓道来。 事情与孙云儿所猜的,也差不太多。 皇后重掌宫务,与张贵妃打得有来有回,下头人两边不敢得罪,事事都掂量着办,就连太后千秋节的请柬,也耽误了两天才往外送。 “原本呢,这家的家主是看重元配正室的,从前事事替她考虑周到,偏生这正室沉溺于往事不肯自拔,这家主不过是偶尔偏重了一次妾室,正室立刻抖擞起威风来,还耽误了正事,真叫人寒心。” 这话,孙云儿听得懂,也能体会。 从前,眼瞧着张贵妃恩宠万分,皇后不发一言;张贵妃行事不能面面俱到,皇后也不出来补救周全,偏生这次皇帝打算提拔张贵妃了,皇后立刻跳出来抖威风,这番动作,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有特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皇后不在意皇帝的情意,也不在意宫中的规矩,只在意自己的威风和权柄。 哪怕皇后心里不是这个意思,行事做派,也显出这个意思了,皇帝怎么会高兴。 见皇帝兴致败坏,孙云儿先温声哄一句,“妾能明白这家主的感受。” 皇帝面上,立刻和煦一些,孙云儿这才温声道出下头的话,“可是妾想着,凡事不怕当面对质,家主若是有什么话,不妨当面和这位夫人说清楚,免得生了误会,到时候耽搁了家里的正事,反而不好。” 皇帝长长叹口气,轻轻揽住孙云儿的肩膀,“满宫里,就属云儿说话最中听,性子也最宽和。” 孙云儿微微一笑,起身替皇帝舀一碗汤,缠枝的瓷勺子才点破那平静的汤,便听得皇帝说一句,“云儿是这么副宽和性子,朕的话也好出口了,冯美人有孕,皇后叫人来回禀,想要挪她回荟芳宫。” 热汤轻轻一晃,孙云儿立刻稳住瓷勺,不动不摇地盛好八分满的一碗汤。 皇帝见她面色沉静,眼中赞许之色更浓一些,又和声道,“那个冯美人不修口德,得罪过云儿,我想着,先来听听你的意思。” 第30章 实心分忧 自从皇帝的宠爱在东六宫传开,宣明宫东侧殿便被各人送的东西填塞得满满的。 江静薇自不必说,除开衣料、诗画,还毫不避讳地做了糕点送给孙云儿。 在后宫中为防着下毒,没人敢给人送吃食,只江静薇心地坦诚,与孙云儿毫无嫌隙,隔几日就大大方方拎着点心来。 容贵嫔赏了几卷画轴,以青瓷大缸整齐装着,静静伫立在墙角,大小罗美人送了上好的丝线,也用木架子理了,千丝万缕地靠在窗下。 高几上是惠贵嫔赏的秋海棠盆栽,矮脚凳上搁着和嫔赏的一块暖脚锦垫,茶几上是丽嫔赏的琉璃茶盏。 那只晶莹剔透的琉璃茶盏分外名贵,孙云儿起先以为是丽嫔受宠手上大方,加上为人客气,这时却忽然回过神来,是为了描补冯美人对自己的失礼。 第67章 原来宫中的一切,都是有缘故的。 那么,眼前这位九五之尊方才的恩宠,是否也有别的缘故?他是不是为了叫冯美人回去养胎,才那样体贴地对待自己? 屋里虽然满满当当,孙云儿却觉得空落落的,正如心中。 她几乎要抓着皇帝问一句,是否特地等着两人情浓的关口说起冯美人,忍了许久还是忍住了。 “宫务有皇上和皇后娘娘拿主意,妾只知道听从,没什么意思。” 美人如白玉无瑕,说话的语调也是玉雕一样,又凉又硬。 最后几个字,仿佛是在陈述自己并无二话,又仿佛是在说做人没意思,听着平淡,却带着些锋锐。 天底下敢这么和皇帝说话的人,从前便没几个,自他登基后,更是一个都无。 皇帝本该生气,不知怎么,偏生受用得很:“云儿是不是不高兴了?和朕说说,是怎么了?” 孙云儿低头抚着腰间的穗子,低声道:“这事,我高兴不高兴,原本也是不重要的,皇嗣和我,谁都知道怎么选的,八郎不必来考验我。” 怎么?自己方才的话是这个意思?皇帝不由得诧异。 自打生下来,他就是皇子,因着性子孤直,除开先皇和太子,就连几个王兄的话,他也是不在意的,因此素来是言语冷淡。 如今做了皇帝,谁敢计较他的言语,偏生这丫头就敢。 可是,若不是在意,她也不会如此直言,当初在御花园对着冯美人,这丫头可是伶牙俐齿、大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呢。 于是皇帝耐着性子,柔声解释:“朕不是考你,是想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你不喜欢,便叫那冯美人仍旧住在冷宫就是。” 什么?皇帝为了宠爱自己,连皇嗣都不顾了? 孙云儿又后悔了,方才若是顺嘴说两句大局为重的话,可该多好,倘若明日皇帝真把冯美人打发回冷宫,皇后和张贵妃两人便不要斗了,要齐齐来碾死宣明宫这个祸水孙美人。 “皇,皇,皇嗣为重,皇上还是别把冯美人打发回去吧。”孙云儿开口,竟有些结巴,随即就调整好心态,脸上又是那副柔顺的模样,“皇嗣的事,岂能轻忽,妾这点子道理还是懂的。” 皇帝看着孙云儿言不由衷,也不责备,只替她舀了只柔润细腻的洁白鱼丸,自己在心中无声叹息。 这个丫头,还是不敢与自己说实话。 不过还好,她看着也并不像往死里记恨冯美人,为着皇嗣计,便叫那冯美人住回荟芳宫吧。 话说回来,他原先的打算,是想叫冯美人在冷宫产子,然后把孩子抱出来,如今想想,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不可出差错,还是放在眼皮子下好。 “既是云儿懂事,明日一早就让皇后把人挪回荟芳宫。” “是。” 有了冯美人的事,两人都没了什么兴致,然而彼此都不是矫情性子,闹不起别扭,饭毕下头人收了碗碟,两人洗漱躺在床上,仍旧捡了“家主与夫人”的故事,慢慢地说着。 除开太后千秋,宫中还有一件大事,柔嘉长公主出嫁。 这是先帝的第十五位公主,与十一王爷是一母同胞,如今正值妙龄,该是婚配的时候了。 十一王爷当年险些被拥立,他的生母在后宫惊惶难安,最后病亡,是德太妃瞧十五公主可怜,求着太后把她抚养长大,如今到了年纪,德太妃自然要替养女操心。 孙云儿立刻回过神来:“这位家主的十一弟,不就是当年险些继承老家主衣钵的那一位?那么十五姑娘的婚事,可是轻忽不得了。” 皇帝心下,对孙云儿的聪敏大为赞许,伸手抚一抚孙云儿的鬓发,才道:“可不是呢,这差事难办,大夫人和二夫人都不愿意担,老夫人的寿宴好出风头,两个夫人又都抢着办,这些日子,下头人快要打架了。” 没了冯美人横亘中间,孙云儿便自在多了,她想一想方才皇帝的态度,便又把坦诚重拾,替皇帝推心置腹起来: “依着妾的浅见,十五姑娘的婚事,最难的就是人选,便由家主择出个人选来,两位夫人想必也不会为难了。” 皇帝忍不住又转头去看躺在外侧的孙云儿,旁人都只会在皇后和张贵妃择一位逢迎,只有这姑娘,不偏不倚,是实心想替他分忧。 “这道理,朕……那家主如何不懂,可是他这些年奔波劳碌,于女眷之间的事,是一窍不通啊。” 身边这男人,果然是只在天下大事上用心,细枝末节,当真是需要辅佐的。 既是皇后与张贵妃角力,旁人又没这个荣幸,自己何不争上一争? 孙云儿仍旧是先笑一笑才开口,令人意外的话,脱口而出:“十五姑娘不宜与大族联姻,家主可择一寒门士子联姻,既能免了十一郎那头胡思乱想,也能将这女婿提拔为家主心腹。” 皇帝对孙云儿倾诉,原也没指望她能拿主意,一则是这姑娘出身不高,未必有多大的见识,第二,宫中女子的心思,素来只在争宠上,没几个是真心愿意为他分忧的。 这时陡然听见一个法子,皇帝先觉得惊世骇俗,稍一琢磨,便觉得妙极。 第68章 他如今在前朝,可谓是上下掣肘。 内阁四位大臣,两位是废太子一党,还有一位是支持十一皇弟,徐首辅虽然竭力辅佐,却也有些挟恩望报的意思,培植党羽,并纵容门人贪没百姓钱财以饱私囊。 武将那里,皇帝在潜邸时便栽培了张灵均作大将,然而这人性子急躁傲慢,如今日渐跋扈,亦是尾大不掉。 这些人好比水面的浮萍,顺水逐势,皇帝费心调停,才叫他们稳当呆着。 旁人未必想不到提拔新人上,可是总有诸多忌讳。 譬如内阁几位大臣,只想培植自己的党羽,再譬如中阶的官员,也不愿犄角旮旯里冒出的新人,无端踩在自己头上。 甚至,皇帝自己,也是心有顾忌的,如今朝局不稳,他怕新人难堪大用。 眼下一个驸马之位,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好时机栽培新人手。 皇帝知道,孙云儿未必想到深处这样多的事,然而这姑娘偶尔冒出一个主意,便能恰好合上自己心思,若不是二人心意相通,便是她生来带着运气。 无论哪一样,都叫皇帝龙心大悦。 这一夜,过得安安静静。 次日晨起,皇帝又一大早上朝去了,连翘进屋服侍孙云儿,颇有些不合身份的多话。 “皇上离去时,嘱咐了何公公要送新的宫人来,说要补萍儿的缺,还说东侧殿的内侍和宫女,都叫何公公掌一遍眼,不好的都换了。” “扇儿,快把那嵌宝簪子拿来,这是皇上的恩宠,咱们美人最好还是多戴,你要是不机灵些,当心何公公把你打发去花房浇水。” “美人,天冷了,鸡蛋羹冷了腥气,不如换成五香蛋来,如何?” 孙云儿昨晚陪皇帝聊天到老晚,起来还犯着瞌睡,想趁梳妆时再眯一眯,然而连翘一通唠叨,是眯不成了,只好苦笑着抓住连翘的手摇一摇:“好连翘,有话就说吧,绕弯子绕得我头晕!” 连翘被戳破心事,尴尬笑一笑,先打发了扇儿出去倒洗脸水,然后才做贼一般压低声音:“昨晚皇上驾临,屋里没叫打热水呢。” 话一出口,连翘自己先脸红了,她是黄花闺女,却要来操司寝嬷嬷的心,也是为难她了。 孙云儿脸上也微微发烫,然而脸上还是挂着平日那副既和且软的笑:“宫中又没规矩说,皇帝召幸嫔妃,必要做什么事,你别乱操心。” 连翘脸上的血红立刻褪去,变成急切:“奴婢不是这意思……” 她知道这话题不好再说下去,干脆把话照直了说:“昨儿派下头人出去冷宫打探消息,今天一早就有信传来了,冯美人有孕,马上要挪回荟芳宫,还要召御医诊脉呢!她若是回来,美人的日子岂不是要难过?” “我的日子,和侍寝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孙云儿微笑着摇头,镜中的芙蓉脸,满是沉静,“哪怕是昨儿侍寝了,我也没本事现怀上皇嗣,和那冯美人打擂台呀。” “倒也是这个理。”连翘不知不觉被绕了过去,信服地点点头,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着跺脚,“美人才是绕弯子呢,我是怕美人在皇上面前吃亏呀!” 不是怕自己吃亏,是怕自己昨夜没侍寝,是将要失宠的征兆,以后会日子难过。 可是孙云儿明白,昨晚上她陪着皇帝说的那些故事,可比侍寝要重要多了。 这话不必对连翘说破,孙云儿只提起眼前的事来:“你放心,皇上是明君,绝不会让好人吃亏的,你没见皇上给我填补人手了?我吃不了亏。” 连翘这才彻底放心,扶着孙云儿出去。 主仆俩慢慢走到容贵嫔的正殿门口,与大小罗美人一道,静候着她出门。 容贵嫔一改从前的慢条斯理,没叫下头人等太久就出门了,一眼扫过,眼神落在了孙云儿面上,带着些似笑非笑。 孙云儿读得懂那眼神里的意思:别以为你这低位宫嫔得宠,等着吧,等会去了永宁宫,马上就要给皇嗣让路了。 身为一宫主位,竟心窄成这样,百般给手下人派杂事不说,连讥讽都摆到脸上,真是白瞎了那一肚子的书香。 不过,一个人但凡要气别人,自己肚子里先得生大气。 孙云儿想明白这一点,便也对容贵嫔的眼神坦然受之,不言不语地侧身让过。 出了宫门,容贵嫔照旧上了辇,留下三个美人,慢慢步行去永宁宫。 依着惯例,大罗美人该拿皇帝驾临东侧殿的事讥讽几句,然而今日她却罕见地沉默,是小罗美人先搭讪,她满脸愁苦,然而说的话却险些叫连翘笑出声来: “孙美人,贵嫔娘娘叫绣花,我们姐妹俩,是真真不会呀!” 连翘嘴才一咧,忽地瞧见主子眉头微蹙,顿时也回过神来。 这两位主子推个不会,那么活计便都落在自家主子身上了。 孙云儿一点为难也没有:“咱们宣明宫给太后送贺礼,必要每个人都出力的,两位美人这话,不该对我说,该对贵嫔娘娘说。” 第31章 树敌与结友 自从前次突然露面,皇后在妃嫔们面前,愈发威风。 第69章 永宁宫本已是东六宫最金贵之所,如今又足足地添了许多富贵气象,自描金茶器,到皇后肘边倚着的一个明黄小圆枕,无不是皇后才可用的制式,若不是太过晃眼,只怕连殿中的帘子,也要换成明黄色。 后宫之主,何至于这副模样。 孙云儿看得分明,上首的张贵妃,唇边挂着淡淡讥讽,应酬的话却毫无破绽。 下头的妃嫔,个个低头喝茶,谁也不去掺和两位主子娘娘的官司。 孙云儿也觉得皇后太过虚张声势,然而想起大皇子,却还是没法像旁人一样,放肆地在心里瞧不上皇后。 近来宫中喜事接二连三,皇后或许是有了精神,打扮得比从前鲜亮。 象征权势的九尾凤钗,稳稳簪在髻上最显眼的地方,耳坠碧玉,颈挂珠链,身穿大方而典雅的玫紫色,这么一打扮,素淡的五官也显得有了颜色,叫人看出来,皇后原本,也是一位明丽的闺秀。 此时这位中宫皇后,一如新掌家的管事娘子,絮絮吩咐许多事体,每说一件,还好心地给下头人留些反应的余地。 “二皇子在玄英阁的师父要回乡丁忧,需得再择大儒,张贵妃若有什么心愿,只管对本宫提了,我去对皇上说。” 旁人还好,张贵妃听了这话,牙都要咬碎了。 就好像谁不能在皇上面前进言似的! 别说是高位妃嫔了,就是下头那些低位的美人,哪个见不到皇上,撒不上几句娇的? 只有这位常年失宠的中宫皇后,把面见皇上当成一件大事来说! “太后千秋节,在京三品以上的命妇都要来贺,顺便把各世家的孩子们也叫进来,给柔嘉长公主好好择一择婿。” 这话出来,张贵妃脸上的怒意又熄灭了,只低头沉思。 这位贵妃娘娘,怎么如此喜怒无常? 旁人还糊涂着,孙云儿昨夜听了皇帝的话,稍一思忖已明白过来。 昨晚皇帝说过,柔嘉长公主的事无人肯沾手,这会皇后说的择婿,定不是上赶着担这担子。只怕是借了长公主的名头,替自个儿的二公主择婿。 既是世家子弟都进宫来,那么张贵妃也可替三公主择一择东床快婿了。 在好处面前,张贵妃不会轻易动怒。 “冯美人的身孕已经由御医诊实了,以后荟芳宫的担子,丽嫔你可要担起来些。” 最后这句话,好像一杯水倒进了滚油锅,一下子激得人裙沸了起来。 消息灵通些的人,早听到风声,这时不过是对孙云儿投来一个含义复杂的眼神,赵美人却呆若木鸡,直直望向孙云儿,眼中的惊惧遮掩不住。 大小罗美人近在跟前,几乎毫不掩饰地对孙云儿叹息:“哎哟,对头要回来了,赵美人都害怕起来了,孙美人可怎么好哟。” 赵美人怎么不害怕,那冯美人被冷落,起因就是与赵美人在永宁宫门口,当众争执。 虽然孙云儿是旁人心中冯美人落罪的罪魁祸首,可她如今圣宠在身,冯美人只怕不敢招惹,那么,首当其冲要受报复的,可不就是赵美人了。 孙云儿对众人的各异眼神坦然受之,待看见容贵嫔惺惺作态的怜悯目光,不由得大是闷气。 再如同才入宫时一样谨小慎微,孙云儿是不愿意了,可是顶撞主位也不理智,干脆装作不懂,歪着头,无邪地对容贵嫔问一句“怎么了”。 憋闷一下子转到了容贵嫔脸上,她大为无趣,话也不答,转头喝茶去了。 皇后与张贵妃打完擂台,无暇再管下头人,叙了两句天寒加衣的闲话,便放了众人出门。 各人心里都松口气,如今的局势,是一动不如一静。 赵美人隔着人群,便想往孙云儿这头来,孙云儿与赵美人谈不上熟识,也不想在这时生事,便刻意侧过头,避而不见。 大罗美人眼尖,早望见了赵美人的举动,见孙云儿装作不知,便嗤笑一声:“如今架子大了,不搭理人家了,亏得人家先前还来卖好。” 孙云儿忽地转身,深深凝一眼大罗美人,吓得她心里一沉,还以为孙云儿要仗着圣宠冲她发作了,谁知孙云儿却只轻声唤,“容贵嫔娘娘。” 容贵嫔正由墨风扶着往前头登辇,闻言回头:“何事?” 如今对于孙云儿这个手下,容贵嫔心中,深深的无力。 这丫头看着恭敬,可是处处脱离她掌控,真想上些手段呢,这丫头又处处乖顺,譬如太后的贺礼,一句为难也没有,一口应了下来,叫容贵嫔想发作也挑不出错处。 如今便好似个滑不留手的冰雕,握不住,还刺手。 可是,还不得不敷衍。 孙云儿迎着容贵嫔的眼神,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方才小罗美人说,太后的贺礼,她们俩绣不了。” 容贵嫔猛地转过身来,动作之大,带得那优雅的扇形的裙摆猛地一扫。 “本宫和你们提这事的时候,你们可没说绣不了。”容贵嫔的心里,一下子冒火,怎么一个个的,都不服管束了。 大小罗美人还从未见过容贵嫔如此阴霾的神情,闻言齐齐摇头,才要辩解,便听见容贵嫔冷冷道:“回宫再说!” 第70章 墨风上前扶住容贵嫔,飞快地将三个美人都扫一眼,心绪复杂。 人心总是往上走的,自家主子自从服侍皇上,便是独一档的优待,哪里知道下头人挣扎向上的难处。 自家主子待下不算宽和,自从东侧殿的萍儿被悄无声息打发出去,更觉得威严受损,御下愈发严苛。 如今这三位美人,只待有个际遇,就要跳出去了。 受了容贵嫔和墨风主仆俩的眼神,孙云儿不过淡然处之,大罗美人却扯着妹妹的手摇一摇:“贵嫔娘娘是什么意思?” 小罗美人瞧着娇怯怯,胆子却比姐姐大,这时当着孙云儿,还敢说一句硬气话:“贵嫔娘娘横竖不能打罚我们,姐姐有什么可怕的。” 姐妹两个不再理会孙云儿,携手走了。 孙云儿提起裙角,才要往回赶,斜刺里便有人拦住:“孙美人,请留步。” 看清来人,孙云儿忍不住叹气。 赵美人是这皇宫里最可怜的一个秀女。 初次当众露面,就得罪两位高位嫔妃,身为主位的和嫔,只知道胡搅蛮缠,也不好生护着,到如今,这花容月貌的赵美人,不光没侍寝,反倒比旁人低了一大截去。 孙云儿不喜欢赵美人琐碎无趣的性子,可也恨不起来她。 赵美人看着孙云儿,从头上那支嵌宝的玉兰簪子,看到腕子上那对超出份例外的玉镯子,心里一时苦一时酸。 眼前的人,容貌比不上自己,也不是皇上当初亲自选中的,如今却新入宫的妃嫔里最得宠的一个。 自己若不是着了和嫔的道,也不至于沦落到此地步,要来低三下四地求人引荐。 赵美人无声叹口气,脸上浮起笑容:“孙美人这一向可好?” 孙云儿无意为难赵美人,稍一思忖便颔首,作个请的手势:“天气这样好,不如去御花园走走散心。” 赵美人愣一愣,方才她分明听见容贵嫔叫下头人回宫的。 可是孙云儿主动邀她同行,她求之不得,也不提容贵嫔的话,只亦步亦趋跟着,与孙云儿一同沉默着走向御花园。 一路上,多少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似在惊讶,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一起散心了。 赵美人承受不住这样的打量,不过片刻,就不自在地低声道:“我身份低微,不宜与孙美人同行,请你先行。” 她说着,便想谦逊地退到后头,谁知却被孙云儿一把拉住。 宫中女子都厉害,赵美人以为孙云儿要发作自己,不由得骇然抬头。 正要求饶,却遇上孙云儿大有深意的目光:“想要走得更高更远,这点子眼神,可不能受不住。” 孙云儿说完这句,便不再沉默,单刀直入:“赵美人是不是害怕冯美人报复?想来找我商议这事?” 赵美人愣一愣神:“我不是……” 她是无宠之人,身边只有个贴身宫女巧云还算忠心,消息极为不灵通,还是方才在永宁宫才知道冯美人的事,心下只知道震惊,哪想到这样多。 回想起来,方才和嫔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想来是早就知道冯美人要出来了。 和嫔分明知道,却不提点自己,还当真是…… 赵美人口中发苦,把和嫔交代的事暂且搁在一边,先替自己操心起来:“还想请教孙美人,冯美人这事,可怎么办。” 御花园近在眼前,园子口一棵大柳树光秃秃的,枝干虬结,在冬日里显得格外沧桑。 “怎么办?不怎么办。”孙云儿肯定地道,轻轻拂过眼前的柳枝,往御花园深处还苍翠的冬青树下走去,“若是有人拿这事来问赵美人,你也只答这几个字就是。” 赵美人并不是一味憨傻,能够进宫,到底是有几分聪明的,这时听见孙云儿的话,却还是呆住。 稍一思忖,便知道孙云儿说的是道理,皇嗣的事,自然是比天大,确实是不该做什么。 她不曾想到,这位传言中滑不留手八面玲珑的孙美人,竟是个好心的直人。 沉吟半晌,赵美人才想起来相问:“你为什么要提点我?” 孙云儿不答这话,又道:“赵美人今日特地来,是不是奉了和嫔的令,想和我好好结交,以便接近皇上?” 这下子,赵美人结巴起来了:“你,你,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一出来,赵美人便把自己的底全泄了干净,她知道,面前这位孙美人特地叫了自己出来,只怕是为了把话给说清楚,至于要说什么,大约就是婉拒了,想到这里,赵美人不由得大为沮丧。 她越过孙云儿,走到冬青树下,昂头嗅着淡淡的香气,隔了半晌才道,“这宫中果真都是聪明人,我这点斤两,当真是……” 孙云儿并不出言讥讽,只静静看着赵美人。 赵美人却又不说眼前事了,只喃喃说起了旁的。 “想必孙美人也知道,我家不过是挑脚上梁的泥瓦匠出身,全仗一副脸孔进了宫。 “进宫一比,我的样貌竟然也算是出挑的,差的只是些气度,于是学规矩时我拼命地学,终于把自己糊成与旁人一样的素白墙面。 第71章 “我以为,自己和旁人是没什么差的了,谁知道头一日当众露面,就得个不是,再后来,便再没起得来。 “旁人都说皇宫是神仙住的殿宇,可我只觉得像一口井,困得我跳不出,也游不动。” 原先的赵美人,总喜欢文绉绉的附庸风雅,这时候说几句真心话,竟也不显粗俗。 孙云儿忽地开口:“要我替你在皇上面前引荐,请恕我无能为力。” 赵美人张口结舌。 方才她那番话,全是真心的,既是有感而发,也是为了打动孙云儿,谁料这位孙美人,却一点面子也不给。 “赵美人原先待我也并不算客气,我没那样的好心,肯以德报怨,再者说,我与你同是七品,谁也不比谁高贵,若是替你引荐了,你得宠后又如同从前一样待我不客气,我又待如何?你来求我,还不如去求和嫔娘娘。” 赵美人一双眼睛,顿时黯淡下去,口中喃喃,“倒也是这个理。” 两个宫女,并肩站在远处,本就泾渭分明离开半尺,听了主子的话,互相看一眼,垂眸各自往两边分开些许。 孙云儿不意赵美人这样好说话,回身凝视一眼,见赵美人脸上满是涩意,并没埋怨的意思,想来是入宫这半年,已明白了许多道理。 于是起些好心,出个还算公允的主意:“其实,只要和嫔娘娘去上头两位主子娘娘面前说一声,由哪位主子往敬事房打个招呼,只说新入宫的妃嫔还有未曾侍寝者,皇上也不至于不给赵美人这个体面。” 赵美人脸上的涩意,变成了浓浓的苦意。 和嫔就是不肯替她出力,才逼着她自己往外头来的。 好好一个宫嫔,想要侍寝一回,还得跟那暗门子的娘子似的,上赶着讨好什么人,当真是可笑。 眼前这孙美人,脸孔虽硬,替自己出的主意却还算公允,比和嫔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孙美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赵美人语气淡淡,却不曾失礼,屈膝福一福,“容贵嫔还有事召唤,晚了不好,孙美人自便吧。” 孙云儿看着赵美人瘦削的肩膀,心里起些怜悯,出声唤住:“赵美人留步。” 赵美人疑惑地抬头:“怎么,孙美人还有事?” “你要我替你在皇上面前引荐,这事绝无可能。” 赵美人才亮起的眸子又暗了下去:“我还不至于这样蠢,方才孙美人的话,我还没忘记。” “我本不想帮你的,因为我知道,你也说过我的闲言碎语。”孙云儿说到这里,已见赵美人变了脸色,她只作不见,不紧不慢又接着说了下去,“可是你到底不曾踩踏过我。” “柔嘉长公主出嫁,德太妃也算终身有靠,赵美人可细想这事。” 孙云儿搁下这么一句,召过连翘,慢慢往回走。 连翘回头望一望,见赵美人在寒风中站成一棵不动的枯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还记得赵美人原先待自家主子不算亲厚,转头替主子抱个不平:“美人何必提点她去扶养四公主,她又不是什么宽厚人,不如由得她自个儿去。” “方才一番试探,赵美人还算个明理的,帮她一把,也没什么。” 这是明面上的话,至于不能说的那些道理…… 冯美人的事,提点了孙云儿,这宫中的日子有起有伏,与其树个强敌,不如结个朋友。 连翘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喃喃念一句“美人深谋远虑”,便不说话了。 第32章 入局 宣明宫在东六宫并不算奢华,然而地势宽敞,屋舍阔朗,正殿前种着一株辛夷,后头拾芳阁旁又拢着一丛翠竹,甚是风雅。 孙云儿随着玉兰踏入正殿,容贵嫔正端茶来喝,举止还算文雅,脸上的表情却称得上是阴霾。 大小罗美人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她们方才竭力渲染孙云儿的绣工如何好,贺礼的事,已推出去□□成了,届时只要略动一动针线以示亲手的意思,就能完成任务。 容贵嫔对于孙云儿的迟到,大为不悦。 她自问待下头人不薄,谁知这一个两个都不服管,这个孙美人还敢把萍儿给打发出去,简直是反叛。 还有罗家姐妹,先是不愿自己出力,方才又竭力献言让这孙美人独自做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容贵嫔知道,宫中的贺礼,心意大于本身的价值,一幅画能体现宣明宫上下和睦,才更讨太后欢心。 原本她是想力主三个美人合作绣花的,现下看见孙美人姗姗来迟却毫无悔意,她却想改主意了。 孙云儿哪里看不懂殿中三人的眼神,对上恭敬行个礼,绽开一个笑容:“我来迟了,请娘娘恕罪。” 眼瞧着小罗美人已经要开口,孙云儿抢先出声:“方才赵美人拖住我的脚步,两位罗美人分明瞧见,也不来帮帮我。” 她语气微嗔,仿佛是小女儿撒娇,并没一丝生气的意思,很合容贵嫔的心意。 想一想孙云儿头一次面对绣活,一个不字也没说,反倒是一口应下,至少面上是比罗家姐妹恭顺多了 于是容贵嫔的一颗心,又暂时偏了回去:“两位罗美人,你们所作所为,可不是姐妹和睦的道理。” 第72章 大小罗美人顿时讪讪,喃喃应个是,便不出声了。 容贵嫔叫了三人来,意思很明白,绣活必须得做,还得做得好。 孙云儿一早料到容贵嫔是这么个意思,只低头不语,大小罗美人满心烦恼,拼命扯着手中帕子,脸都要笑僵了,孙云儿见了,心中不由得发噱。 这姐妹两个,倘若肯努力做事,她是不在意稍稍多出些力的,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要是想不劳而获,把差事都推在她头上,却是不行。 于是趁着容贵嫔喝茶的空隙,孙云儿把一早盘算好的事说了出来。 “贵嫔娘娘文采斐然,不如题一首诗,后头落款,将宣明宫四人的名字皆都带上,绣样方面,我们三个分工合作,这样方是姐妹和睦、上下一心的道理。” 容贵嫔平日嫌孙云儿主意大的,这时却很是赞同:“是极,是极,这么一副绣样拿出来,才讨太后娘娘欢心。” 容贵嫔都这样说了,事情就再没讨价还价的余地。 三人出得殿来,大小罗美人齐齐叹口气。 孙云儿忽地转身,问一句,“两位罗美人,当真不精绣艺么?” 大罗美人攥着帕子上前来,鲜红的裙角如水波漾起涟漪:“孙美人是有何妙计么?倘若你愿代劳,我愿在皇上面前多美言你几句的。” 孙云儿这才发觉,大罗美人比小罗美人,生得好看许多,也难怪,她待旁人,总有颐指气使的态度。 想是她抛出的条件太过诱人,小罗美人脸上竟生出艳羡之色,孙云儿见了,忽地生出顽心:“这好处我不需要,不若请小罗美人代劳针线活,大罗美人把这份善意转赠给她。” 一句话,讥讽了姐妹两个,既骂了姐姐仗势欺人,又点破妹妹不受圣宠。 真真是一张利口。 大小罗美人的两张脸,齐齐涨红。 不待姐妹俩说话,孙云儿又正色:“贵嫔娘娘吩咐的差事,只怕不能讨价还价,两位美人,还是好好回去练针吧,三日后咱们就开始绣了。” 她这么一拉一带,两张俏脸又是喜又是愁,待听见最后还是得做活计,大罗美人已板起脸,若不是还在宣明殿门口,只怕立时就要骂人了。 连翘瞧着主子逗弄两位罗美人,心里好似悬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 那失宠的赵美人,主子尚且认真以待,这两位身有恩宠的,主子怎么反而不当回事了。 好容易回了东侧殿,连翘接过扇儿奉来的茶:“去给美人灌个汤婆子来。”待扇儿出去,连翘才发问。 孙云儿知道连翘的关切,坐在妆台前,一边卸钗环,一边耐心解释:“赵美人虽然不上台面,可是为人尚还良善,我无宠时,还来陪我说过两次话,可是罗家姐妹又是什么样?” 连翘想想当初两位罗美人指桑骂槐的模样,脸上多些义愤:“确实如此,当初美人好性子,她们便欺上门来,如今美人硬气了,她们反而不敢说话,这就叫欺软怕硬!” “江才人来了!” 扇儿笑盈盈地打起门帘,一手将汤婆子搂在怀里。 “姐姐怎么此时来了?” “外头出事了,我怕你不知道,来说与你听。” 江静薇一进屋就把斗篷猛地掀开,另一手取了帕子叠成小块,不住往脸上扇风。 大冷天的,她额角竟渗出一层细毛汗,脸上没了平日的淡然。 孙云儿连忙支了下头人出去,亲手倒杯茶递上:“姐姐,是什么事?” “冯美人忽然腹痛不止,丽嫔吓得赶紧传太医去瞧,结果却是中毒!” “这,这……的确是大事。”孙云儿心里大震,“是什么人对她下手?” “你。” “我?”孙云儿猛地跳了起来,不可思议看着江静薇。 江静薇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冷静的神情,接着道:“现在,线索都指向了你。” 在孙云儿印象中,江静薇一向是温柔文雅,少有这冷静锐利的模样,她没给孙云儿留什么反应的时间,飞快地说了下去,“你殿中打发出去的那个宫女萍儿,在冷宫门口恰巧遇见了冯美人,不忿她从前对你无礼,所以出手加害,致使冯美人腹痛不止,这就是你目前的处境。” 说完这席话,江静薇立刻起身,“事关皇嗣,只怕马上就有人要来你这里,我不便久留,你有什么法子,或是有要帮忙的,使人去我那里说一声即可。” 江静薇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似一阵温柔的紫藤花雨,轻轻飘出殿去。 “姐姐,姐姐!”孙云儿追到门口,“你……为什么帮我?” 宫中之人,择伴结为助力,是人之常情。 为什么,这样的时候,还肯帮我? 你不过只是个才人,难道不怕得罪人么? 孙云儿没把话问明白,然而看江静薇的神情,分明是听懂了她的话。 江静薇没答,只匆匆道,“冯美人的事,皇后和张贵妃都懒得亲自管,丢给惠贵嫔了,她一出事,就有人去晴芷宫回禀,我这才能知道消息,来告诉你。你要记着,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其他多余的话,不该说的别说。” 说罢,她便欲转身离去,然而最终还是回头看一眼孙云儿,用力抿嘴道:“我知道这话听着虚、假,可是这世上还是有人,是从嘴上到心里都信仁义道理的。我知道你是,我也是。” 第73章 孙云儿看着江静薇离去的身影,眼眶发酸,终于明白了连翘平时动不动就淌眼抹泪的心境。 回头正要和连翘说两句知心话,却见这丫头已经哭成一个泪人,迎着她的目光,抽泣着道:“江才人,可真是个好人……” 孙云儿心下一软,正要附和,却听得连翘又道一句,“若是江才人做皇后,我们美人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连翘猛地回神,一边擦眼泪一边改口:“我是说四妃之一,就是这么打个比方……” 还没待连翘的眼泪擦干,便有个身材高大的内侍,领着一帮壮实的年轻太监,孙云儿认得,为首的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赵敏福。 面对孙云儿,赵敏福的态度还算客气:“孙美人,皇后娘娘有要事,请你走一趟。” 孙云儿看一看他身后的八个壮实太监,不由得莞尔。 皇后这是打算先礼后兵,也算是个讲究人了。 “好,我这就随公公去。”孙云儿说着,忽地想起什么,又止步了,“请公公稍候。” 赵敏福笑着上前一步,“美人,可不好叫皇后娘娘久等了。” “我得向主位娘娘禀告一声去。” 赵敏福又是一笑,“我来请孙美人,自然是早就知会过容贵嫔了。” 孙云儿看一看死水一般的正殿和西侧殿,略有所悟,方才江静薇来,竟没人出来探头探脑,原来是这个缘故。 既是赵敏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孙云儿不再挣扎,只微微颔首,乖巧地应了: “公公的话我明白了,既如此,连翘叫扇儿来陪我去永宁宫,你把我这些日子绣的那只荷包拿个锦盒装上,送给江才人,那是应了她的。” 赵敏福不发一言,耐心等着连翘领了扇儿来,对着扇儿微微笑着道,“你跟了孙美人是福气,这么快就近身服侍了。” 孙美人微笑受了这句吹捧,对扇儿伸出手:“走吧。” 两只手一搭上,孙云儿便察觉出,扇儿哆嗦得厉害。 想必连翘已飞快地把事情告诉这丫头了,是以她怕得厉害。 原本不该让这丫头小小年纪就去永宁宫涉险,可是她实在没法子了。 连翘得去替她送信。 她嘱咐的那荷包,绣的是金龙凌云,她是叫连翘去给皇帝送信。 倒不是说,她真指望着皇帝来救她,皇帝忙于政务,不一定会过问这样的小事,更何况,孙云儿也不习惯依赖旁人。 不过是,受了委屈,总得叫皇帝知道。 这差事更难办。 她特地提了江静薇,是提点连翘去请她帮忙,可事关皇嗣,江静薇也不一定有法子,连翘或许得随机应变,去求何礼或唐孝。 扇儿连养怡居的门都不知往哪儿开,这件差事,只能连翘去。 想到这里,孙云儿用力捏一捏扇儿的手,微笑着道:“你进屋服侍没几天,连我的衣裳摆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能去永宁宫见世面了,这才是你的福气呢。” 赵敏福只当这是礼尚往来的吹捧,侧过脸,堆起一个殷勤的笑:“孙美人真是聪慧灵透。” 扇儿却知道,这是主子在替自己开脱。 连翘方才的话,虽然急,却清楚:“冯美人有事,咱们美人被萍儿诬告成主谋了,我要出去搬救兵,你好生陪着美人去永宁宫一趟。” 想一想主子平日的宽仁,再想到萍儿与自己日日在一处,自己竟没发觉她的异常,扇儿不由得愧疚。 再抬起头,扇儿眼中已多几分坚毅,稳稳地回握住孙云儿的手。 孙云儿微微讶异,侧眼看去,却见扇儿面上一股破釜沉舟的神情,迎着孙云儿的眼神,似是在说,无论皇后问什么,只要她知道,一定尽数相告。 冯美人的事,来得出人意料,然而却叫孙云儿对这宫闱,多了无数感慨。 除开上位者的那些算计、冷漠,她还有许多人的关怀和支持。 无论如何,冯美人的事不是她做的,她不怕! 孙云儿的一颗心,原本跳得擂鼓似的,这时忽然稳了下来。 哪怕是永宁宫那瑞凤镇守的恢弘屋脊近在眼前,也没叫她软了气势。 到了殿门口,赵敏福随手一引:“孙美人请。” 见孙云儿身姿如一株直直的秀竹进殿,赵敏福倒在心里高看一眼。 事关皇嗣,殿中只几个主位娘娘,并无宫人服侍,赵敏福伸手拦住扇儿,随手往地上一点:“就在这里候着。” 孙云儿进殿,见宫中的主位来了大半,一时不知该怕还是该笑。 皇后自然是当中坐着,张贵妃和惠贵嫔坐在上首,下首坐着个满脸惊惶的丽嫔,正紧紧盯着孙云儿,眼中意味不明。 “妾拜见皇后娘娘。”孙云儿屈膝深深作福,“拜见贵妃娘娘,惠贵嫔娘娘,丽嫔娘娘。” 她不厌其烦将殿中各人均行一遍礼,落在各人眼中,别有意味。 “你这小小的七品美人,怎么敢指使手下去谋害同是宫嫔的冯美人?她如何不要紧,腹中龙裔若是受损,你担得起责吗?” 张贵妃首先发问,引得皇后频频皱眉。 孙云儿明白,张贵妃这样急着把事情栽给自己,是忧心。 第74章 这份忧心,自然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美人,而是为了她自个儿前头代掌宫务的事。 皇后若是拿住此事,一口咬定是张贵妃御下不严,那么她几年的功劳和苦劳就全白费了。 惠贵嫔看一看孙云儿,欲言又止,丽嫔却按捺不住开口了:“孙美人,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冯美人本就是个麻烦,如今有了这桩事,更好比一个炮仗,丽嫔怕炸着自己,忙不迭地往外抛。 孙云儿却不忙着接话,只摆出一副惶惑的模样,深深垂下头去,心中却不住地思索一个问题。 萍儿这事,究竟是不是容贵嫔的指使? 自己又该不该拉了容贵嫔入局来? 连翘她,又能不能搬到救兵? 第33章 以儆效尤 “孙美人,当着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你有话尽管说。”惠贵嫔委婉催促。 如今两位主子娘娘打擂台,便把冯美人扔给她,她又不是荟芳宫的主位,凭什么去管冯美人,还不是曾经生养过的缘故。 偏生还未有机会大展身手,就闹成这副局面,真是令人头大。 “她有什么可说的?分明是听说了冯美人要出冷宫的消息,怕以后受报复,就命令小宫女先下手为强!”张贵妃面色凌厉,一对花瓣似的嘴唇一开一合。 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推断,张贵妃停一停,又恢复几分往日的雍容,“亏得平日还是一副乖巧的样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后审视的目光扫了过来,口气还算平和:“孙美人,是这样吗?是你出手对付冯美人的吗?” 孙云儿气得要发笑,这些主子娘娘都颟顸了不成,那萍儿手中毒药的来历,以及被自己赶走的前因后果,都不问问清楚么? 只要问清楚,自己和冯美人的官司就全明白了,她们为什么不问? 正要言辞振振地反驳,忽地江静薇严肃关切的面孔跳上心头,还有那几句叮嘱的话,“问什么答什么,不该说的一字别说。” 这也是当初在家时,姐姐的叮嘱。 孙云儿把一肚子话用力吞了下去,乖巧地摇头:“皇后娘娘,不是这样的,冯美人的事,不是妾做的,请皇后娘娘下旨明察。” 她说这话时,并没像寻常人一样躲着皇后眼神,而是直直看着皇后。 皇后也在借机打量下头身子纤巧的宫嫔。 这小丫头,遇见如此大事,尚能镇定答话,腰杆挺得像一枝笔直的秀竹,全没惊惶的模样,抛开事情真相不谈,这小丫头的气派,倒当真不可小觑。 如今她才掌宫务,就遇见这么一桩事,也真是老天爱开玩笑。 这件事,惠贵嫔已查得七七八八,向她报过了。 冯美人腹痛难止是真,萍儿下毒也是真,孙美人打发萍儿离开宣明宫也是真,唯一尚不明了的,就是萍儿和孙美人之间的关联。 皇后举棋不定,她尚不知这孙美人究竟是不是无辜,不知该怎么审。 倒不是顾忌一个小小的美人,而是太后千秋节在即,不可闹出事端来,否则叫太后不快,也叫内眷和命妇们看了皇家笑话,却是得不偿失。 再说,这孙美人看着不是池中之物,她还拿不定主意是该拉还是压。 孙云儿见皇后沉默,心中愈发焦躁。 她自己也是看着娘和姐姐管过家的,知道上位者在意的不是公平和真相,而是局势的平稳,娘和姐姐委屈了下头人,必会给些补偿和抚慰,可是上头两位打官司的主位娘娘,却未必有这样的好心了。 她知道,上头的意思,只怕是想委屈自己,安抚冯美人,并保全容贵嫔的名声。 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把方才想好的话,急雨一般落了出来:“皇后娘娘明鉴,那萍儿本就是在我殿中服侍不好,才被打发了出去的,她对妾怀恨在心,起意报复也不是不可能,再有,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哪能轻易得到毒药,这事只要稍稍一查,就能摸到线索,还请娘娘明鉴!” 话一出来,惠贵嫔先唬了一跳,连丽嫔脸上也没了方才的冷锐,只轻轻咳一声:“孙美人急切中失态了,怎么可对皇后娘娘这样说话。” “孙美人,你说这么一大长串,是指责皇后不分青红皂白就向你问罪吗?”张贵妃神情愈发慵懒,甚至带了些笑,“你这是藐视皇后。” 这罪名不轻,孙云儿心中一惊,抬头看向皇后。 方才皇后眼中还有几分赞赏之意的,这时却只剩对她的不悦了。 孙云儿对皇后眼中的冷意视若无睹,冲着张贵妃深深福一福,引得张贵妃高高挑起眉来,“贵妃娘娘言重了,方才您先对我问话,我想着皇后娘娘面前一定是可以畅所欲言的,这才大胆开口,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气度非凡,想来一定可以明辨是非。” “什么什么!你胡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本宫叫你随意胡说的么?”张贵妃用力一拍椅子扶手,染着丹寇的纤指用力点着孙云儿。 “好了好了。”皇后再次开口,仍是那副平和的口气,“孙美人才入宫,年轻不懂事,张贵妃你怎么和一个新人大呼小叫起来。” 张贵妃一下子又失了仪态,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涨得通红。 孙云儿这才发觉,上头的娘娘们斗起嘴来,比下头的年轻人可厉害多了。 第75章 皇后明着是提点规矩体统,实际上句句都在扎张贵妃的心,什么年轻、新人,都是张贵妃如今最忌讳的,偏生皇后说个不住。 张贵妃究竟管了多年的宫务,不缺城府,稍一定神,又拣起前话来:“事关龙裔,不可不慎重,依着妾的意思,该把这孙美人禁足起来,然后把她身边的人一一拷问,重刑之下才能问出真相。” “不可!” “请娘娘三思!” 两道声音齐齐响了起来。 孙云儿不意还有人肯替自己出言,回头一看,却是江静薇。 她已换了身素淡的浅粉衣衫,犹如一朵惹人怜爱的娇弱蔷薇,正伴着皇帝,面色微微焦急,对上殿中各人注视的目光,便隐了一半身子在皇帝身后:“是妾冒失了。” 殿中各人起身见礼,皇帝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回头安抚江静薇,“你自己都如此了,还能替孙美人操心,这是你的气节,谁敢怪你?” 一句话,就定下了江静薇今日的行为,见义勇为。 然而皇帝的话,却叫众人有些糊涂,江才人怎么了? 惠贵嫔似是惊讶,又似是紧张,上前半步,说话都打个结:“江才人,你,你怎么来了?” 江静薇半垂眼帘,眉头微蹙:“方才我身子有些不适,赶紧叫星儿传御医来,御医诊了说是喜脉,娘娘不在宫中,永宁宫又有大事,后宫无人做主,我心里害怕,只好派人去养怡居送信。” 孙云儿先是一喜,随即又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江静薇。 这位江才人,该不会是为了自己,才贸贸然把身孕给报出来的吧? 她这样,难道不怕得罪人?不怕被人害了?p 瞧惠贵嫔的样子,要说她对江静薇有孕一无所知,那绝无可能,只不过是瞧江静薇不吱声,她也不主动来问。 如今江静薇一口气把这身孕捅到了皇帝面前,闹不好,惠贵嫔还得担个失察的过错。 惠贵嫔并非蠢笨之人,难保不为难她。 “姐姐初次有孕,难免慌张,幸好皇上庇佑,必定无事。” 这几句话也不知有没有效用,然而孙云儿抢先替江静薇描补两句,希望惠贵嫔日后少些迁怒。 见下头的小姐妹两个相互扶持,皇帝不知想到什么,眉心微微一跳,随即提起来意。 “江才人说后宫有事,朕正好批折子批乏了,特来问问。” 皇帝勤政,一天能批四五个时辰的折子,从没听见他说累,怎么今日偏要进后宫来管闲事了。 还不是为了那娇滴滴的孙美人。 殿中众人齐齐变了颜色,皇后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对着皇帝,笑得端方:“有皇上亲自坐镇,今日之事,一定能水落石出。” 张贵妃不甘落后,也摆出公正的态度来:“既是事关宣明宫的宫女,那么容贵嫔也该来。” 两人话音刚落,皇帝就“嗯”了一声,赵敏福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应声出去了。 皇帝来了,皇后便给孙云儿赐了个座,她和江静薇对坐下首,互相看着。 彼此虽没开口交谈,却已懂了对方心意。 姐姐,你何必以身犯险?你这样,值得吗? 傻丫头,别问值不值,要问该不该。别怕,我替你把皇上请来了,无论如何,没人敢冤了你。 不多时容贵嫔就到了,她装扮得齐整,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从孙云儿面前经过时,还带过一缕浓淡适宜的花香。 宫中有事,容贵嫔听见风闻也不奇怪,可是还来得及给衣裳熏上花香,这也太闲适了。 闲适得好像,她早就等着被传唤。 孙云儿是局中人,格外敏锐,立刻笃定,容贵嫔便是指使之人。 江静薇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无奈地看一眼孙云儿。 两人遇上对方的眼神,都知道,今日的事情,便止在萍儿身上了。 容贵嫔有备而来,对着皇帝和其余人,侃侃而谈: “萍儿虽是孙美人近身服侍的,到底也是宣明宫的奴婢,犯下事来,是我失职。我想着,孙美人天真烂漫,应当不至于指使萍儿去毒害冯美人和龙胎,定是那萍儿自己心存歹意,借了冯美人,想要构陷旧主,这是一石二鸟的毒计。” 还未审案,容贵嫔已经说得头头是道,自惠贵嫔以下,各人都低下头去。 皇后和张贵妃听得入神,仿佛陡然听见了什么金玉之言。 容贵嫔说完,皇后便看着皇帝:“容贵嫔说得也有道理,我这就叫人提了萍儿来拷问,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将皇后、张贵妃和容贵嫔一一看了过去,还未来得及说话,何礼便急急进殿:“皇上,冯美人她,没保得住龙胎。” 何礼少有失态的时候,这时带着这样的消息撞进来,仿佛沾一丝淡淡血腥味,叫各人都低下头去。 江静薇忍不住抚着心口干呕起来,孙云儿顾不上旁人,连忙冲上去相扶。 皇帝低眉敛目,语气低沉得像一潭无波的水:“那宫女以一微贱之身谋害皇嗣,意图嫁祸旧主,歹毒至极,如今龙裔已损,不必再审了。廷杖,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四个字,叫殿中众人,都愣了神。 第76章 这就是要当众行刑,还得叫宫人们都得去观刑。 众人知道,这里头一半是为了那胎儿,一半是为了孙美人。 孙云儿察觉到众人打量的目光,两手用力捏着帕子,昂首一一回看过去。 皇后和张贵妃等人,不过是微微一笑就转开目光,容贵嫔却紧紧拧着眉头,仿若是叹那萍儿可怜的命运。 皇帝敲定的事,自然是不必再议,皇后吩咐赵敏福下去办事,皇帝安静听着,待皇后说完,便淡淡开口:“江才人有孕,恰逢太后千秋,这是喜事,得好好晋一晋位份。” 江静薇家世又好,人也出众,晋封是意料中事,众人并无意料,只对着江静薇道一句恭贺。 孙云儿正激动得捏着江静薇的手乱摇,忽地听见皇帝点到自己:“孙美人陪伴照料江才人有功,也该晋一晋位份。” 第34章 厚此薄彼 皇帝骤然提出要晋孙云儿的位份,殿中各人皆是一惊。 江才人晋封,叫人心服口服,她在后宫一向安分守礼,有怀有龙裔,依例,是可以晋级的。 这孙美人,凭的又是什么?容貌、教养、出身、气度,无一样拿得出手,唯一能提上嘴的,就是那没来由的狐媚子劲。 然而皇帝并不打算就此事多作解释,只挥一挥手驱散众人。 张贵妃领着众人行礼告退,出得门来,对着孙云儿和江静薇各扫一眼,转而对惠贵嫔与容贵嫔说笑:“两位妹妹调理得好人才。” 惠贵嫔被无故拖进冯美人的风波中,大觉晦气,对着张贵妃,便没了平日的敬重,微笑着给个软钉子: “妾哪有什么能耐调理人,都是江才人自己有福气,说来二皇子他们就要有弟弟妹妹了,自来人丁兴旺是大吉之兆,这真是喜事一件。” 张贵妃眉头微微一扬,将手伸向了容贵嫔。 容贵嫔不假思索,立刻扶住了张贵妃,丝毫没有平日倨傲的模样,也并不觉得自己谄媚。 张贵妃心中气顺了些,对惠贵嫔,又有了些居高临下的意味:“我们洛儿要换师父了,三皇子马上要入学,可曾选好新师父?” 惠贵嫔眼中微微一暗,摇了摇头。 三皇子既非嫡出,又非长子,她自己不过是个二品嫔位,哪有资格选师父。 还不是跟着二皇子,拣些好处。 方才与张贵妃顶撞的那股子气性,一下子泄了干净,惠贵嫔又恢复平日那副安静的模样,得体地告退。 孙云儿来不及理会容贵嫔那针一样尖利的眼神,携着江静薇行个礼,急匆匆告退。 还未走出永宁宫的院门,就忍不住对着江静薇发问:“姐姐,你当真有了身孕?” 这话问得傻气,江静薇不由得一笑,然而还是认真答了:“是,御医诊过,确确实实。” “今日的事,不知会不会对姐姐的身孕有碍?御医怎么说的?可曾开药了?” 江静薇一一应了,握住孙云儿的手,轻轻晃一晃,“傻丫头,只顾着担心我自己,不想想自己的事么?” “我的事?我的事能如何?萍儿为非作歹与我无关,皇上已替我分辨清楚,不过……冯美人真是可怜。”孙云儿说到这里,轻轻叹口气。 怎么不可怜,好好的一个人,犯了两句口舌,惹来天子之怒,尚是新人便已进了冷宫,然后又莫名被害,竟不幸折损了胎儿。 这女子的一生,仿佛已经能看到头了。 江静薇也沉默片刻,随即就略过这事:“你回去,要想好怎么应对容贵嫔。” 孙云儿简直要跳了起来:“我还得应对她?她指使了萍儿去害冯美人,又嫁祸给我,该是她对我有所交代才是吧!” 江静薇苦笑摇头,连带着星儿和连翘,也在后头无奈微笑。 入宫已有数月,旁人都渐渐斗得如火如荼,只眼前这位孙美人,还把良心公理当一回事,牢牢记在心上。 孙云儿也知道自己的话太天真,说完便低下头去,喃喃抱怨:“先前老觉得日子艰难,一匹锦缎,一支簪子乃至一碗炖蛋,种种琐碎都值得争一争,如今一脚踏进漩涡中间,才知道,原来平平淡淡的日子竟还算好过,幸亏姐姐请来皇上救我,否则依着张贵妃,我怎么也要吃一吃苦头的。” 江静薇也无声叹口气。 今日的侥幸,只怕不是常常有。 她又不是时时能在肚子里揣着龙胎命人报讯,也不是每个宫女都像连翘这般有能耐,养怡居的门也能进得去。 姐妹两个一时无语,隔了半天,是星儿先提起话头:“也不知皇上给两位主子,晋个什么位份。” 孙云儿看一看身边三人,个个面色惨淡,便开个玩笑:“星儿这话问得好,最好给姐姐升个嫔位,我往姐姐手下当狗腿子去!” 这笑话还算逗趣,江静薇和星儿抿嘴笑一笑,然而连翘却还是满脸愁苦。 孙云儿察觉到异常,待与江静薇分别,便拉着连翘询问。 连翘用力咬着唇,许久才开口:“美人,尚宫局给咱们派的新人就要来了,奴婢怕,你会嫌弃我愚笨。” “原来是这个!你放心,任什么新人来,也决越不过你去。”孙云儿大大松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今天在养怡居吃亏了呢,心想怎么也要替你讨回公道来。” 第77章 连翘面色愈发凄苦,却不敢给主子瞧见,只好用力低下头去。 那唐孝从前就动手动脚,今日见她有所求,更是言行冒犯,她不得已屈辱忍下,终究还是把江才人的喜讯送进了养怡居。 横竖唐孝是个太监,她也没真失了贞洁,些许委屈,她咽得下,不必给美人知道。 孙云儿看连翘仍是不大高兴,干脆揽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摇:“好连翘,别担心啦,我给你保证,有了新人后绝不对你负心,如何?” 主子肯这么来俯就哄自己高兴,连翘怎么也不能再摆脸色,勉强挤出个笑,不过一瞬,又垮了下去。 “奴婢高兴不起来,想想回去还得看容贵嫔的脸色,听大小罗美人的闲话,就心里不痛快。” 孙云儿也皱起眉来。 什么摆脸色、说闲话,她是一概不怕的,然而容贵嫔是顶头的主位娘娘,再使个手段,她可吃不住。 是该防着些。 一回宣明宫,墨风便恭敬侯在门口:“孙美人回来了,娘娘等你有些时候了。” 孙云儿稍稍扬一扬眉,并没立刻应下。 容贵嫔这样大喇喇地主动宣召孙云儿,几乎有一瞬,叫孙云儿以为,她是无辜的。 然而墨风的神色,分明带着些紧张,她是主位身边的大宫女,何至于畏惧一个低位宫嫔。 除非是亏心。 迎着孙云儿深究的眼神,墨风几乎承受不住,深深低下头去。 她从未想过,自己那温文尔雅的主子,会是个心机深沉之人。 借刀杀人、一箭双雕,事后还能推得一干二净,可谓是手段狠绝。 除开她自个儿善于谋略,也有个徐家的缘故,否则皇上今日,怎么能当众轻轻放过。 墨风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战栗起来。 皇上虽然放过了主子,却当众杖毙萍儿,她是当值宫女,不曾去观刑,是玉兰去了。 回来后,玉兰呕得不成样子,小丫头奉茶她也不及喝,缓过气来就说一句,“孙美人是个角色!” 此时对着这位厉害角色,墨风怎么不怕。 孙云儿无意与宫女为难,轻轻搭着连翘的手,走进了宣明殿。 容贵嫔又换了一身装扮,月白夹袄,银色缎面裙,看着好似月宫仙子一般清雅,神色也一如孙云儿进宫时那样和善,见孙云儿行礼,还嗔一句:“孙美人客气什么,快坐吧。” 孙云儿已清晰知道了冯美人的事,还当进殿来要看见一个满面煞气的容贵嫔,谁知这人言笑晏晏,演技好得让人叹服。 除开忌惮孙云儿的晋升,也是不把人命放在心里,更是笃定了旁人拿她没法子。 可不是没法子,皇帝当众都没说什么,旁人又能如何。 孙云儿隐约替萍儿和那胎儿可惜,然而更要操心自己,只好收敛心神。 她做不到无事一般,便循礼低头坐下:“妾惶恐。” 容贵嫔笑着对大小罗美人一挥手:“好了,你们来说吧。” 大罗美人的笑,遮都遮不住:“听说孙美人要晋位分了,以后只怕就要称一声孙才人了。” 小罗美人也罕见地露齿而笑:“孙才人绣艺精绝,我等低位之人,无福和你合力绣图,太后娘娘的千秋贺礼,只能劳烦你一人了。” 大罗美人闲适地摆一摆手:“孙才人心胸宽广,必不会和我等低位宫嫔为难。” 孙云儿不由得失笑,她只当容贵嫔宣她进来要如何折辱,却原来只是多扔些活计给她。 皇帝的恩宠,在后宫果然是好用的,不过是一忽儿功夫,容贵嫔待她,竟已算和蔼了。 孙云儿想也不想,一口应下:“好,便是我独立完成。” 容贵嫔眼见得孙云儿这般爽快,嘴角噙了一丝满意的笑:“既是你独立完成,也不必署名了,绣好了送去慈安宫就是。” 孙云儿高高扬起眉来。 不署名,那便是无主的东西。 绣样是容贵嫔画的,诗作是容贵嫔题的,那么这副炕屏,旁人便自然而然算在容贵嫔头上。 原来容贵嫔打的是这个主意,等旁人辛苦劳作完了,上前来摘现成的果子。 幸好江静薇提点,她已在心里预设许多对策,此时心里已有了法子,面上摆副又惊又急的模样,最终化作一股气馁:“是。” 容贵嫔满意于孙云儿的为难,轻松放了几人出去。 出得门来,大小罗美人当着孙云儿,有说有笑。 又是说御花园腊梅含苞,又说柔嘉长公主选秀,仿佛事事都要去赶个热闹。 连翘气闷:“美人在太后千秋节前,只能闷在屋里绣花了,她们倒是无事一身轻。” 绣花而已,孙云儿不怕难。 容贵嫔满以为自己能夺了孙云儿的辛劳成果,却不想孙云儿早已有了对策。 “去替我向针功局要些浅紫色丝线来,那松鹤延年画上的祥云,需得添些紫气,方显得富贵。” 这话,主子从前仿佛说过。 连翘竭力思索,忽地想起什么,“美人前头给皇上绣那扇套的时候,便是以紫气……” 孙云儿轻轻横过一眼,“你别说呀,有些事,说破无用!” 第78章 连翘连忙捂嘴,飞快地去了。 因着如今孙云儿得宠,往针功局的差事办得容易,听见孙美人要给太后绣松鹤延年,一气儿给了十几卷杂色丝线,还顺口道贺:“听说孙美人要晋位份了,这算是我们一点子孝敬。” 连翘客气几句,拎着老大个包袱回了东侧殿,罕见地对扇儿开个玩笑:“我的天爷,美人得宠,我们的差事也多起来了。” 扇儿接了连翘手里的丝线,也回一句玩笑:“好叫姐姐知道,明日新人就来东侧殿了,姐姐若是嫌累,便把活计给下头小的做去。” 连翘却已就着灯光理起丝线来,扇儿拨亮烛火,回身出去点个炭盆进来。 连翘一喜:“咱们美人用上炭盆了?” 扇儿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皇上在永宁宫定下了,咱们美人要升作五品的容华,可不是该用炭盆了。” 连翘猛地跳了起来。 五品!自家美人一口气升了两级呢!这在性子冷淡的皇上跟前,算是很得宠的了。 扇儿拉着连翘坐下,嘀嘀咕咕地说家常:“皇上给江才人晋了婕妤位,我猜着,是为了叫人不说我们美人闲话。” 孙云儿出言打断扇儿的话,手中飞针走线不停,“少议论旁人的事。” 扇儿连忙应下,沉默半晌,又忍不住嘀咕起来:“皇后对皇上进言,太后千秋节是喜事,合该广施恩德,不能厚此薄彼。因此,除开冯美人和赵美人,其他人,也都各晋了一级。” 连翘一下子笑不出了。 主子在皇上面前恩宠极盛,却好似不受皇后喜欢,往后的日子,只怕要小心在意些。 第35章 贵人感恩 青灰的天空之下,细雪乱飞。 扇儿一边给炭盆拨火,一边庆幸,亏得自家主子升了位份,不然冷冬骤临,主子还得捏针绣花,哪受得住。 下雪天,皇后照例传话不必请安,孙云儿自从吃了早饭,便一直坐着绣花,手僵肩酸,听见火钳轻轻撞击铜盆,便抬头松一松筋骨,见只有扇儿在屋里,略奇一奇:“你连翘姐姐呢?” 扇儿笑了:“今日新的宫人要来,因主子升容华,内务府比原先又添些人,连翘姐姐去交接人手了,容华,您忘了?” 孙云儿一时不惯这称呼,闻言抿一抿嘴:“皇后娘娘的意思,内务府这阵子忙,先顾千秋节和长公主的事,其余都等到后头再说,如今尚未正式册封,这容华两个字,先别叫了。” 扇儿应了一声,稍稍沉默,还是忍不住:“这些日子,其他主子们那里都改口了,皇上定下的事,册封不过早晚的事,主子倒也不必太谨慎。” 孙云儿知道扇儿说的是实情,哪怕是最谨慎的江静薇,如今也不拘着下头人唤一声“江婕妤”,她便也不言语。 皇帝金口已开,事情本就是水到渠成,如今皇后一压,真是活活叫人吃了苍蝇一般腻味恶心。 除开提点下头人谨记身份,只怕还有巩固自己的皇后威严。 孙云儿几不可察地笑一笑。 这位中宫娘娘,或许是避世太久了,竟忘了自己权力的源泉。 她的权力来源,不是那把凤座,也不是太后和宫外的何家,而是皇帝。 皇帝亲口定下的事,她也能推三阻四,若是张贵妃敏锐,便该抓住这痛脚告她一个怠慢圣意。 不过,张贵妃失算,也轮不上一个低位宫嫔操心,孙云儿再不满皇后的决定,也没本事和中宫抗衡,只能摇摇头,又捏起绣花针。 “容华,容华!”小宫女自外头进屋,跑得气喘吁吁,鬓角都毛了,惹得扇儿连连瞪眼。 小宫女见了扇儿眼神,稍稍收了些声气,“柔嘉长公主来了。” 这次轮到扇儿惊呼一声,“什么?” 孙云儿心中一动,来不及细想,柔嘉长公主已扶着侍女的手踏入殿中:“孙容华,本宫贸然来访,切莫见怪。” 因为十一王爷,柔嘉长公主与皇帝并不亲近,若非是婚事,后宫里几乎都无人提起这位长公主。 不过,公主是金枝玉叶,再不显眼,也不是孙云儿可以得罪。 她上去微笑与柔嘉长公主见个礼:“公主请坐,我这里微寒了些,请长公主莫要嫌弃。” 扇儿已奉上茶点,柔嘉长公主端了茶盏轻轻一嗅,微微笑一笑,略抿一口:“这茶甚好,孙容华谦逊了。” 因见长公主驾临,扇儿奉的是皇帝赐的好茶,孙云儿见柔嘉长公主通透,便单刀直入:“我与公主素无交情,不知长公主驾临,所为何事?” 柔嘉长公主生得端丽,光洁的脸庞,利落的眉眼,唇边一颗细小的黑痣,平添几分娇俏。 此时对着孙云儿,她也不绕弯子:“本宫是来谢你,谢你向皇兄进言,替我择了一位好驸马。” 孙云儿惊诧于长公主的直白,然而不敢贸然接话,只笑着打个马虎眼:“公主说哪里话来。” “本宫身份尴尬,碍着十一王兄,嫁不得高门贵族,然而也不可随意许个贫民小户,倘若是皇嫂或张贵妃,便会大局为重……”柔嘉长公主说着,嘴角翘起一个讽刺的笑,倏然既逝,“她们定要把我配给朝中位高权重的鳏夫,总不让我十一王兄得了便宜。” 第79章 孙云儿不知说些什么,顺手推过桌上的点心,“公主请尝尝。” 柔嘉长公主随手拈起一颗松子糖,搁在碟子边上并没吃,仍自顾自地说着:“如今皇兄赐婚新科进士,这人是江南书香世家出身,听说为官也还算精干,虽然这桩婚事后头还有皇兄其他考量,到底不算折辱我,皇兄特地对我说,这是你的主意,我便知道,得好好谢谢你。” 皇帝日理万机,竟还有心思替孙云儿顾及这些细处,素未谋面的柔嘉长公主,竟真上门道谢来了,这些由不得人不动容。 孙云儿不由得心下暖和,脸上的笑容真挚起来:“不敢当公主一声谢,我一切都好,不劳长公主挂念。” 话一出口,扇儿便咬了嘴唇,自家主子方才还为着晋位的事发愁,怎么不拿出来说? 孙云儿知道扇儿的意思,轻轻瞥过一眼,又请柔嘉长公主喝茶。 这位长公主自己也过得谨小慎微,孙云儿并不指望她来谢。 柔嘉长公主四下一顾,起身走到了绣架跟前:“哦,你在绣花,定是送给太后的贺礼了,这绣样的笔法,看着很眼熟。” 绣样的事,孙云儿早已有了应对之法,闻言只是沉默微笑。 扇儿早替主子委屈,闻言立刻开口:“是呢,长公主真是慧眼如炬,这是容贵嫔娘娘画的绣样。” 容贵嫔此人,面善心窄,能想出占人功劳这样的馊主意,不足为奇。 柔嘉长公主笑了笑,低头端详那绣样。 这小宫女倒是忠心护主,然而用得不是地方,一个小小的绣件,便替主子委屈起来,若是惹怒了容贵嫔,再招来一帖毒药,可就不得了了,孙容华得宠,容贵嫔不敢如何,一个小宫女,还不是说碾死就碾死了。 不过,既然人家已求到面前,不答应也说不过去。 柔嘉长公主稍一沉吟,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深了些:“本宫明白了,我会请德母妃提醒太后,这是孙容华辛劳的贺礼。” 扇儿喜上眉梢,咧嘴看向孙云儿。 孙云儿微笑着对这丫头颔首,心里却默默一叹。 扇儿是好意,然而除开显得孙云儿气量狭窄,并没其他用处。 可是孙云儿也不打算怪她,扇儿不知道绣样上的祥云有门道,只是替主子着急罢了。 孙云儿笑着上前引柔嘉长公主出来:“长公主这样热心,真是叫我动容,既是如此,就谢过长公主了。” 柔嘉长公主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听皇兄的口气,你是个极其聪明有分寸的人,我不信那绣样的事,你没准备。” 话说到一半,扇儿已经懊恼起来。 白白浪费了长公主给容华许的一次好处,她怎么这么蠢! 柔嘉长公主回头瞥一眼面色惨白的扇儿,伸手搭上了孙云儿的胳膊:“本宫说谢你,你竟不想要,由得这小丫头随口求我一桩事,你能不能说说,是何缘故?” 孙云儿静默着,柔嘉长公主便趁机打量她。 宫中不缺美人,眼前这女子算不得顶美,然而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犹如山谷间一支闲适的兰花。 光是隐忍退让,在后宫可成不了事。 便是无宠如容贵嫔,也敢轻易下手害了两条人命,一则是算准了皇帝厌弃冯美人和那腹中胎儿,二则是背靠徐家,若非如此,早被处置了。 没心机、没谋算的人,再和善美貌,在后宫也活不下去。 柔嘉长公主知道,眼前这女子,一定还有别的法子赢得皇帝的信任和喜爱。 孙云儿迎着柔嘉长公主目光,也不经意地打量一圈。 这位长公主是十一王爷的胞妹,照理该是个谨小慎微的模样,然而她穿了身明艳的大红遍地金袄子,明艳张扬得不怕人窥探,既是心底无私,也是胸有城府。 无论是哪一种,都算得上是个女中豪杰。 炭盆里毕剥一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是孙云儿先笑了起来:“长公主……” 谁知长公主打断了孙云儿的话,自顾自拣了旁的事来说:“好叫你知道,二皇子的新师父,是原先礼部的何尚书,如今已封了太子太傅。” 礼部的何尚书?那不就是皇后的胞兄? “无论这是谁的意思,总而言之,皇嫂还是比张贵妃略胜一筹。二皇子捏在何家手里,皇嫂便该放宽心了。” 孙云儿心里震惊,不住揣摩话里的意思。 皇后和张贵妃的交锋,是皇后胜了,难怪张贵妃没抓住皇后的把柄痛踩。 这样看来,皇帝也是向着皇后的,也难怪皇后敢推迟下头人晋封的事。 柔嘉长公主仔细打量孙云儿的神色,慢慢道:“皇嫂久不管事,皇兄有意替她立威,然而晋封的事没道理拖着,本宫可……” 然而连翘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即大门洞开,冷气扑进屋里,接着便看见连翘喜洋洋的笑脸:“容华,我领着新人回来了!” 陡然看见柔嘉长公主,她连忙打住话头,规规矩矩行礼。 屋舍内的静谧被打破,柔嘉长公主便不再是方才的模样,一瞬间就是高贵淡漠的金枝玉叶,然而留下的话,却还是由不得孙云儿不动容:“本宫不是不记恩的人,孙容华的恩情,我一定会报。” 第80章 连翘一直将长公主送到了院门口,回头来,却没顾得上问方才的事,只道:“容华,我带回来一个人!” 孙云儿看着屋外乱纷纷的雪花,心思也是一样的混乱。 方才长公主的话,有一条最要紧的消息,后宫里还是皇后当家,甚至,皇后与何家,还把张贵妃母子给捏在了手心。 这等大事之下,孙云儿哪有心思顾旁的,也没听清连翘的话,只随口“嗯”一声。 “孙家姐姐!”一道女声响了起来,随即便飞快地改过口,“奴婢给孙容华请安!” 孙云儿被一声姐姐惊得回过神,连忙去看地上伏着的那女子:“你是……” “我是方兰!” “如今入宫,改名叫素兰了!”连翘听见话失了规矩,连忙接过话头,絮絮说起在内务府选人的事。 扇儿看一眼那青衣宫女,见生得秀丽,已猜到了身份。 这是今年新选进宫的,不曾有福气做宫嫔,便作了服侍的人。 有的人觉得,为嫔为妃,身受圣宠,才是入宫的福分。 然而在扇儿看来,做个宫女,平平顺顺熬到二十四岁,然后放出宫去过平淡日子,才是天大的运气。 素兰微笑着看连翘絮叨,觑个空,说一句:“连翘姐,其他姐妹和公公们,还等着拜见容华呢。” 连翘猛地回过神,轻轻拍了拍额角:“是了,多亏你提醒,以后咱们互相扶持,好好在容华这里当差。” 素兰望着连翘出去,又扫一眼扇儿,并没避讳:“容华,奴婢在内务府那里打转的时候,遇见一个人。” “谁?” “往咱们扬州选秀的那位公公,高言。”素兰微笑着,颇有些得意,“他听说奴婢往容华这里服侍,还叫奴婢向您带好呢。” 第36章 讨恩赏 一瞬间,孙云儿好似回到了半年前的宝应。 孙家的园子里,是高言替她说话,想叫她留在家中当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那位高公公,如今可好?瞧他说话做事颇有进退,想必已经身居要职了吧?” 哪怕是施连作梗,凭着高言的本事,也应当不会一蹶不振。 “是呢,高公公如今在内务府作了副总管,我瞧他,是当真挺有本事的。” 话音才落,一群宫女太监跟着连翘进屋,押尾的,竟是唐孝。 对着孙云儿,唐孝一向是和气的:“给孙容华请安了,皇上说了,这些个宫女太监容华先使着,若是不好的,奴婢立刻领了回去。” 最后一句,颇有警告的意味,众奴婢立刻乖顺地低头应声:“奴婢等一定好好侍奉孙容华。” 孙云儿见唐孝差事当得精心,便开句玩笑:“唐公公这样照应,我可再不能一把瓜子打发了。” 唐孝连忙顺杆子上来:“瞧容华这话说得,满宫里,我就爱吃您这里的零嘴,还求容华再赏些。” 孙云儿虚点一点桌上的点心盒子:“连翘,给唐公公再抓一把南杏仁。” 连翘肩膀一僵,用力埋下头去。 孙云儿这才发觉,连翘今日已经表现古怪好几次了。 依着连翘的性子,哪怕是再忙得头晕眼花,也绝不会在养怡居的人面前失态的。 孙云儿不动声色,另指了素兰,顺口对唐孝介绍两句:“可巧这位素兰姑娘是扬州来的,说起来,是在进京路上就认识的熟人,多谢唐公公为我择了她。” 众人便都明白,往后素兰在孙容华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红人了。 再有,素兰是内务府择的,跟唐孝并无干系,这是孙容华会说话。 唐孝乐呵呵受了这句谢,又作个揖告辞:“这些时日忙,奴婢先回养怡居去服侍了。” 孙云儿看得分明,唐孝从连翘身边经过时,她微微瑟缩一下。 入宫以来,嬷嬷们教得许多规矩,宫人们闲磨牙,却叫孙云儿听见许多阴暗角落的腌臜事。 小宫女们,一边擦洗宫殿,一边扎堆地结伴,不是彼此情如姐妹,而是为了躲着太监们。 太监们虽是男人,却残缺不全,总想着找回男人的本事和尊严。 太监们到底是男子,生得比女子强壮有力,哪怕不能行歹事,拉着宫女们调笑几句,也叫女孩子们挣不脱、跑不开。 虽说不是每个太监都如此,可是十个里有一个,就够叫小宫女们害怕的了。 “扇儿带着素兰她们安置去,连翘来替我分丝线,绣活得赶一赶。” 话一出口,连翘的肩膀立刻松了下来,像一只受惊的金丝雀,终于飞回了深深的密林中。 内室点得百花香,又有炭盆取暖,一室馨香和暖,然而连翘却轻轻打着哆嗦。 她强撑着不叫孙云儿看出来,伸手去拿线锤,然而手抖得厉害,绕了几下都没把丝线绕上。 孙云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里替连翘疼得厉害,上前轻轻握住连翘的手,把那线锤拔出来搁在一边,委婉问一句:“连翘,你是不是有心事?” 连翘木偶般捡起那线锤,用力将那尖刺捏在手心,剧痛之下慢慢稳了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不,容华,我没有心事。” 第81章 “好连翘,你我算是一同起于微末,情如姐妹,你有什么难事,就和我说,我在皇上面前很受宠,还怕帮不了你吗?” 孙云儿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话说得无比笃定。 谁知连翘却只说“无事”,接着就把嘴闭得跟个蚌壳一样,再不肯开口了。 孙云儿还要再问,然而又想起事关女子清誉,只怕连翘是不愿揭破伤疤,于是便搁在一边:“好,你说无事就是无事。” 天色阴沉,绣架旁特地点了盏烛火,烛光轻轻晃着,正如连翘猛烈挑动的心。 主子的意思,分明要以恩宠替她主持公道,主子才堪堪立住脚跟,怎么能为了她自毁前程? 她宁可再受些折辱,也不能让主子这样做。 更何况,主子的话,已是对她最大的慰藉。 连翘缠线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孙云儿不停飞针走线,仿佛赌气一般。 她若是身在妃位、嫔位,那个唐孝怎么敢占连翘的便宜? 还是她太无用! 这绣活她一定要尽快赶出来,做得又精又巧,好好叫太后高兴高兴,替自己、替连翘,狠狠争口气! “连翘,萍儿走了,咱们殿里缺个人手,你好好带一带素兰。” “是,她与主子相熟,人也稳重伶俐,是个能办大事的。” 连翘答得毫不犹豫,一点也没有嫉妒素兰的意思。 孙云儿忍不住停了针,伸手过来拉住连翘,轻声道:“往后,你和素兰分管两边,你只管陪我在内宫行走,叫素兰办外头的差事。”她怕连翘面上过不去,又添一句,“素兰和内务府的高公公熟,办外头的差事,更便宜些。” 连翘猛地一震,眼圈一下子红了。 自家主子,分明什么都猜到了,可是自己不说,主子便也不揭破。 主子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奴婢,主子是在乎自己尊严的。 大约是殿中热气足,连翘一直惨白的脸忽然红润起来,她高声应了个“是”,比平日里中气还足。 “好,这才是我的好连翘!”孙云儿哄孩子一般逗一句,随即便道,“献给皇上的荷包,我也赶好了,你这就叫素兰送去养怡居。” 这荷包送去,既是叫素兰在外头露脸,也是再给皇上点一点荷包的祥云。 连翘心中明白这差事要紧,小心地道:“不如这次,还是我去送,或是扇儿也行。” “不,就叫素兰去。”孙云儿语气淡淡,然而面上的坚毅却表示,这是最终的决定,想想又提点一句,“扇儿这丫头,言语还是缺些谨慎,你记得再教教她。” 素兰接了一桩要紧差事,知道轻重,办得妥妥帖帖的。 自养怡居回来,素兰立刻站稳脚跟,众人都视她作仅次于连翘的大宫女。 扇儿依旧跟着连翘办差,寻了空与连翘嘀咕:“素兰姐还真是有派头……”见连翘横过一眼,她连忙改过口风,“要说还是咱们容华厉害,不言不语地就提拔一个人上来。” 连翘收回眼神,只忙手里活计:“皇后娘娘唤了容华去,说是陪长公主说话,咱们把衣裳熏好,别误事了。” “连翘姐姐,长公主怎么叫咱们容华去相陪了?会不会和前儿她来的事有关系?” 连翘轻轻瞥过一眼,“话太多了,会惹麻烦,你想想咱们主子,如今在宫里是能轻易招麻烦的吗?千万个小心,还有人拿冯美人来算计主子呢。” 扇儿不由得讪讪,然而心悦诚服,“我知道了,要谨言慎行。” 孙云儿骤然受了皇后传唤,竟是要陪着长公主说话,心里隐约起些猜测。 然而真到了永宁殿中,亲耳听见皇后的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柔嘉长公主说,太后千秋后便是年关,届时又是过年又是你们的册封礼,怕我这皇嫂忙不过来,因此建议将册封礼提前。” 皇后说着场面话,眼中却是洞悉真相的了然,“孙容华,还不谢过柔嘉长公主?” 孙云儿当真是受宠若惊,口中连连称谢。 提前册封,可不光是日子往前挪了这样简单,各人的份例、起居的规格,都是随着册封礼走的,如今尚未正式册封,只江静薇、孙云儿这样受宠的人,内务府才提前加送炭盆、添些人手,份例并不曾涨,其他人更是还过原先那紧巴巴的日子。 柔嘉长公主,这是给孙云儿实实在在的好处。 “长公主蕙质兰心,皇后娘娘恩泽后宫,我在这里行礼道谢了。” 柔嘉长公主心满意足地告退,“皇嫂,德母妃还有许多事要嘱咐我,我就先告退了。”说罢,她轻轻对孙云儿使个眼色,“孙容华,你陪皇后再谈会天吧。” 孙云儿看着柔嘉长公主的得意神色,颇有些啼笑皆非。 这位热心的长公主,替自己涨了份例,还想替自己在皇后面前混个脸熟。 可是皇后贵为中宫,和自己一个低位嫔妃,又有什么好谈的? 孙云儿并没贸然开口搭话,只沉默坐在下首,任由皇后打量。 第82章 皇后借着喝茶的功夫,淡淡瞥过一眼下首的丽人。 这女子不如江婕妤那样端丽稳重,也不如大罗才人那样艳丽无双,然而身上有种出众的恬淡气质,叫人不能忽视。 光是恬淡,在这宫里可争不到圣宠。 皇后又想起皇帝当日当众说的话来。 “孙美人陪伴照料江才人有功,也该晋一晋位份。” 私底下,又嘱咐几句,“云儿稳重懂进退,朕想给她个婕妤的位子。” 江才人晋位,凭的是家世和自个儿为人周到,且肚子争气,这孙美人一气儿升三级,凭的又是什么? 当时皇后便出手压了下来,理由光明正大。 “孙美人家世不高,骤然晋升高位,一则是招人妒忌,二则是不利于她自个儿修身养性,再有,江才人怀着龙裔,总得顾及些许。” 皇帝不情不愿,点了个五品的容华位。 皇后一口气还没松,皇帝又道,“朕还想叫云儿自个儿住一个宫。” 这下子,皇后真要喘不过气了。 本朝规矩,自婕妤往上,方可独住一宫,独自抚养皇子公主,嫔位以上,才能掌一宫主位、协助皇后管理妃嫔,这个孙美人,是哪来的狐媚子本事,引得帝王这样? 皇后已驳了皇帝一次,不能再驳第二次,再说,已有个宋才人独住偏殿的例子,于是不情不愿许了个偏远的玉泉宫,并顺手又压一道:“五品的容华还不够住主殿的,孙容华去了玉泉宫,只能住偏殿。” 谁知皇帝毫不在意:“无妨。” 皇后立刻明白,皇帝是为了和孙容华独处,这更是实实在在的宠爱了。 皇帝性子冷,向来不在后宫用心,就连张贵妃和丽嫔也没得他多问一声,皇后还以为,皇帝这辈子是不会宠爱任何人的。 眼下这样宠爱一个女子,定是这女子狐媚惑主了。 于是皇后又抬了别的宫嫔上位,并将太后千秋节和柔嘉长公主拿出来,推迟晋位典礼,为的就是压一压那孙容华的气焰。 谁知道,柔嘉长公主竟热心地来作说客。 柔嘉长公主被德太妃惯得天真娇憨,几句话就被套出真相来。 是皇帝授意,叫这位皇妹替孙容华来做说客。 皇后知道,柔嘉长公主虽然天真,却并不是任人摆布的傻子,那样热心地替孙容华说合,显然是心甘情愿。 皇后倒起个好奇心,想探寻这孙容华到底是什么人。 于是,便将孙容华唤了来。 此时,这孙容华安静坐着,任由她这个中宫皇后细细打量许久,光这份定力,就不是常人所能有。 “皇上对你很是看重,柔嘉长公主也对你甚是嘉许,本宫想,一定是你为人乖巧懂事的缘故,想着好好赏你些什么。” “无功不受赏,妾不敢领受。” 这是意料之中的客套,皇后见孙云儿还算懂事,心里点个头。 正要随口夸奖两句,却见下头的女子,直直看了上来:“然而皇后娘娘恩泽,妾不能不领,因此倒真想讨个赏。” 皇后简直是气得发笑,然而总不好当面反口,只好不悦地道:“你想讨什么赏?提份例?还是想住玉泉宫的正殿?你只要开口,本宫一定许你!” 孙云儿听见玉泉宫三个字,猛地一惊,随即轻轻放过,说起旁的事来。 “我的贴身宫女连翘,一向服侍得周到,我听说她妹妹在家乡病重,想求娘娘一个恩典,提前放她出宫去与家人团聚。” 第37章 投名状(入v章节) “近来内务府事忙,你们册封礼提前,已是瞧了柔嘉长公主的面子,一个宫女的事,且往后搁吧。” 皇后既没答应也没反驳,轻轻一句话就把孙云儿打发走了。 待人出去,皇后立刻命人唤赵敏福进来。 “好不好的,那孙容华怎么提起她的宫女来?倘若是替宫女讨赏,也还是情理之中,可是要提前放人出去,又是怎么个道理?你去打探打探。” 赵敏福去了小半日,很快就把事情真相弄得七七八八。 皇后听了,略蹙一蹙眉头:“我这两年不管,张贵妃就选了唐孝这种人进养怡居服侍?” 养怡居的人手,只怕张贵妃还做不上主,赵敏福和竹影对视一眼,决定不点破主子这句话。 竹影看着主子冷寂几年,愈发性子怪癖,如今好容易重振精神出来,怎么好又走入窄巷,于是委婉劝一句,“人心隔肚皮,唐孝内里什么样,只怕外头也未必看得出来。” “倒也是这个理,既如此,等明年宫中事少了,放了那个连翘出去就是。”皇后点点头,忽地笑了,“孙容华算是个有良心的了,瞧她平时重用那宫女,遇见这样的事,不说借机讨好养怡居,反倒肯替那宫女求条生路。” 这话中正平和,还有些从前的气象。 竹影大大松了口气,附和着说句恭维话:“可不是呢,娘娘治下,才有这样的人物。” “你呀。”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感慨万分。 她是出身何家的高门贵女,是先帝和太后亲自挑中的简王妃,当年太后对她的考语,“纯淑懿德,端方肃丽”,说她德容兼备。 第83章 她曾经也是个合格的简王妃,称职的中宫之主,能服众,肯纳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下头人渐渐视她作一个泥胎木偶似的皇后,身边人也渐渐逢迎多于劝诫了。 “你是跟着我从何家出来的,不必和我讲这些虚话。”皇后拿定主意,开诚布公,“如今的局面,你怎么看?” 竹影许久不曾听见主子开口询问自己,惊讶地抬头看去。 皇后迎着竹影的目光,不避不闪,“多的话我也不说,只说这位孙容华,明明算是个实在人,张贵妃在我面前总把她说成奸佞逢迎之辈,如今还放任东六宫流传些诋毁孙容华的话,可见如今世道变成什么样了。这些年,想必我也受得不少蒙骗,你难道愿意见我这样?” 竹影知道主子是要振作了,一股热气冲到头顶,想起眼前的境况,刹那间又退了下去。 主子说东六宫流传着诋毁孙美人的话,便是说张贵妃已经捏住了东六宫的喉舌和人心。 倘若早一二年,主子肯抖擞精神,或许还有机会重新树立绝对的威信,然而如今二皇子已经开蒙读书,张贵妃羽翼渐丰,主子现在才想着起复,只怕是晚了些…… 可是事在人为,有些事,不去试,又怎么知道不行? 竹影是何家给皇后派的大宫女,到底有些谋略,稍一沉吟,已拿了好几条主意出来。 “如今当务之急,是重新竖起威信。奴婢有三条计策,请娘娘暂听。” “第一条,是借着此次千秋节和册封礼,好好在后宫树一树威风。” 话一出来,皇后已微笑着垂下眼眸,显然是不中意这法子。 “这是下策,娘娘心里自然是有数的。第二个法子,是收拢人心,为娘娘所用。” 这话是暗示皇后将江静薇和孙云儿纳入麾下,皇后听了,眉心一动,不置可否。 “叫我把别人送到皇上身边,我实在是做不到。” 竹影心下叹息,自家主子直到如今,还没能超脱男女之情。 可是这世上,哪有无情笑有情的道理? 于是也不去提点皇后冷下心肠,只提了第三个法子:“自然了,最好的办法,是娘娘能够诞育一位嫡出的皇子。” 皇后苦笑一笑:“本宫哪怕是今日就怀上龙子,拍马也赶不上二皇子的呀。” “娘娘放心,有何太傅在外头,不会把二皇子教成狼子野心的。” 想起何家和兄长,皇后又多些底气,素白的面孔略添些红润。 略作个权衡,便拿了主意:“江婕妤那里,现在就叫内务府开始选乳母和保姆,孙容华……便叫她住个玉泉宫正殿。至于其他人,晋位之喜,各赏一串金珠就是。” “是,娘娘心宽,是后宫之福,皇上一定高兴。” “皇上未必把心思放在后宫,不过是……好人不能叫她张令葭一个人做了,我这后宫之主,也该好好布一布恩泽。” 竹影仿若不曾听见这话,又贴心地追问一句,“请娘娘的凤谕,关于孙容华的流言,咱们可要帮着澄清?还有冯美人和赵美人两个……” “孙容华的事,你想法子暗示她自个儿学着处置,想要我扶持,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皇后皱起眉头,“还有那可怜见的两个人,位份晋不上,各赏一百两银子罢了。” 于无宠的人来说,银子金珠又比金珠更实用些,竹影这便知道,主子还是心软。 既然主子并不曾失了本心,就不愁没有来日,竹影抖擞精神,召了小宫女进来听吩咐,自去外头吩咐事体。 才下过一场雪,又连着阴了几日,屋顶上积雪未化,地上的犄角旮旯结着薄冰,无事没人愿意出门。 竹影穿了灰鼠里子斗篷,一路慢慢走到内务府的值房,见外间无一个人,也不奇怪,自解了斗篷进屋去。 “好冷的天!都躲在屋里做什么呢?” 屋子当中一个碳炉子,上头搁了个大铜壶,边上架着铜丝网,网上烤着芋子、花生和栗子等物,周遭围了一大帮太监宫女,正扎堆围着摸牌。 竹影进屋招呼一声,众人只当是哪个宫的小宫女出来跑腿,你推我搡地应一声,无人回头。 边上一个年轻太监回头一看,笑着斥一句“懒鬼们”,自己搁下牌迎上来。 “竹影姑姑!” 这一声招呼,吓得旁人纷纷回头,一个小宫女手里牌散了一地还不察觉,一张牌飞进炉子里,霎时就被火苗舔得焦黑。 竹影心里嫌这值房里没规矩,然而皇后才重掌宫务,许多事情攀扯不清,便轻轻放过,只对那应声的太监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皇后娘娘有差事,你好生听了,回禀你们管事的。” “小的高言,谨听皇后娘娘凤谕。” 事情有三,一是给有孕的江婕妤寻乳母和保姆,二是给得宠的孙容华布置玉泉宫,第三件,则是给无宠的冯美人和赵美人各封一百两银子。 高言听完,又简要重复一遍,一字不曾错,引得竹影多看两眼。 待高言分派下头人做事,她才明白过来,远远点了高言问:“你是今日管事的人?” 第84章 “回竹影姑姑的话,小的是内务府的副总管,也是今儿的值班内侍。” 竹影稍一颔首,示意高言往外几步:“我瞧你头脑清楚,做事也灵透,怎么偏偏不知道管束下头人?” 高言讪笑两下:“多谢竹影姑姑提点,不过……都是同僚,也不好意思管束太过了。” 当初在扬州选秀,就是心气太高,回京被施连整治,险些跌得起不来。 幸好那辛老公公良善,临出宫前托了他一把,如今辗转挣扎,终于在内宫混了个杂差。 竹影也无心来管下头人的官司,横竖这个副总管不好用,还有别的在后头等着,随口嘱咐两句好生办差,就往宣明宫去了。 贴了大红签子的一百两银锭送到静澜宫,引得赵美人又惊又喜,不住谢恩。 和嫔还不至于贪图这点子东西,倒不曾多说什么,只顺口称颂一句,“皇后娘娘真是宽仁无比,恩泽六宫。” 四公主远远看着高言等人走了,跑上前来,歪着头问,“清姨,你不是有份例银子吗?母后为什么还给你赏银子?你银子不够了吗?我有的。” 皇后只怕是瞧自己没晋上位份可怜,额外赏些实惠东西。 然而这话不必四处嚷嚷,再说四公主知道疼人,赵美人高兴还来不及。 于是连忙编个借口:“皇后娘娘疼四公主,见我天天陪着四公主玩得高兴,赏我呢。” 四公主被人赞,嘻嘻一笑,头上的捻金红头绳倏然闪过微光,两个细细的羊角辫上别着七八朵小金花,险些盖过了头发。 和嫔揽过四公主,顺手摸一摸女儿颈子里有无出汗:“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玩贵妃娘娘送的那些花球和小木马了?是不喜欢了吗?娘再给你弄些新玩意儿来。” 四公主躲过和嫔的手,往赵美人身上一靠:“清姨天天给我梳好看的头发,比花球好玩多了。” 和嫔笑一笑,扶着素馨的手回殿去,对赵美人微微颔首:“你是个有心的。” 四公主一路蹦蹦跳跳跟着赵美人进屋,见她忙着归置银子,便自己往矮脚几上拿了素日玩的那个银铃铛,轻轻摇着。 赵美人接了赏,心里又是酸又是喜,此番晋封没她的份,这是情理之中,可是皇后还是封了一百两银子来,她却不懂了。 算来算去,只扶养四公主这一件事算得上功劳,这还得谢那孙容华的提点。 于是好声好气与四公主商议:“清姨想去孙容华那里一趟,她绣工很好,我想给四公主绣个小香袋,要去请教她针线,好不好?” 四公主立时乖乖点头,跳下凳子,牵着嬷嬷出去了。 赵美人转身对着妆镜理一理容妆,咬唇想一想,从最底层的屉子翻了个金戒指。 巧云见主子没把戒指戴在手上,反而塞进荷包,无声叹口气。 主子娘家微寒,一件首饰也无,如今日日穿戴的几样,还是入宫时上头娘娘们赏的。 好容易攒了两样不舍得戴的,这会又拿了出来,大约是想去给孙容华送礼。 孙容华恩宠万千,自家主子却是无宠,又出身低微,孙容华哪就缺这么一件首饰了。 天近傍晚,赵美人加快脚步,走到了宣明宫。 东侧殿门口,宫人们进出穿行,比从前热闹数倍都不止。 赵美人愣怔片刻,看准了扇儿的身影,拉着问一句:“是御驾要来吗?” 扇儿不意赵美人这个时候来,屈膝行个礼,没急着答话。 赵美人又道一句,“若是皇上要来,我便改日再拜访,横竖我是无事的。” 这话说得谦卑,扇儿连忙笑着迎她进屋,“哪儿呢,是我们容华嫌天色暗了看不清针脚,叫我们点灯呢,还有容华正绣花,坐着怕冷,连翘姐姐叫再添些炭火来。” 她说着,扬声通报,“容华,赵美人来了!” 孙云儿颇感意外,搁下针来,起身到外间。 赵美人深深屈膝行个双福礼,口中是向上请安的规矩,孙云儿想要阻拦,却还是忍住。 与人为善,原也不在一个礼上,她是初晋位,立些威信也好。 赵美人起身,从腰间解了荷包,取出戒指奉给孙云儿:“这是送给孙容华的,贺你晋升之喜。” 孙云儿捏起那戒指端详两眼,笑着摇摇头,“看这样式,大约是入宫时张贵妃赏的,我也有一个仿佛的,就不领受赵美人好意了。” “孙容华,你一定要收!”赵美人坚持道,“我如今带四公主带得很好,我得谢你!” 孙云儿不意是这个缘故,然而她更不能收了。 宫嫔晋位,没有赵美人的份,她一边要小心讨好和嫔,一边又要费心照顾四公主,一定是需要各处打点的。 “这戒指,我不能收。” 见赵美人又要推,孙云儿便打发了连翘出去,“我想问几句话,还请赵美人明白告知,就算是你给我的答谢。” 赵美人举着戒指的手,猛然停住:“什么话?” “这些日子我忙着绣花,也不曾出门,依稀听得几句风言风语,说冯美人日日在荟芳宫痛骂……这事,赵美人可曾听说什么详情?” 第85章 赵美人稍一瑟缩,讪讪地低下头去,戒指捏在手心,又冷又硬。 怎么不曾听见?冯美人骂得难听,丽嫔也不管束下头人口舌,任由流言四处乱飞,如今只怕东六宫全听见那些流言了。 冯美人把孙容华送的东西全摔了出来,还骂她心肠歹毒、谋害龙胎,是个狠辣妇人,往后必堕地狱,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赵美人不过低头片刻,又立刻抬起头来。 巴巴地赶着给人家送礼,人家问两句话就躲躲闪闪,并不显真诚。 “明白人都知道赵美人的话是胡话,没人当真的。”赵美人先肯定地安慰一句,又道,“不过,流言老是这么传来传去,对孙容华的名声不好。有人说,冯美人的事,无风不起浪,孙容华你定是有些不妥的。还有人说,丽嫔是生气了,所以才任由冯美人污蔑孙容华。总而言之,孙容华你……境遇不算妙。” 她说着,轻轻拍一拍心口,“幸而贵妃娘娘又善心又有手腕,压着没叫事情传到养怡居。” 张贵妃的用意,难说得很,倘若真善心,怎么会任由流言在东六宫乱飞? 若不是皇后派人来点醒,只怕孙云儿还想不到这许多。 然而她并不打算与赵美人说破这些,只道,“这就是我要托你的事。我不收你的礼,但是想请你往冯美人跟前去替我剖白两句,如何?” “我说话她肯信吗?”赵美人一出口,便觉出自己的推搪,又补一句,“我怕话说得不好,反倒碍了孙容华的事。” “无妨,她不信是她的事,你替我去说了就行。有些事,局外人开口,比我自个儿去说更有用。” 这差事也并不算容易,赵美人看一看手心的戒指,还是咬牙收进荷包里,“好,我替孙容华去就是。” 孙云儿见赵美人起身要走,轻声唤住她,“赵美人可知道,该怎么说?” “不就是实话实说……”赵美人疑惑地回头,见了孙云儿沉静的面色,心中忽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战栗。 她仿佛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后和张贵妃不是她的主子,面软心硬的和嫔也不是她的主子,这位外表恬淡的孙容华,才是她以后的主心骨。 更何况,这位孙容华品性上佳,怎么也不会害人。倘若她指使自己害人,自己不做就是。 “妾愚钝,还请孙容华赐教。” 连翘在殿门口唤一声,“容华,晚膳来了。”隔得片刻,见赵美人心事重重地出来,赶紧侧身让过。 天色已经擦黑,巧云扶着赵美人的手,顶着朔风,走得小心翼翼。 今年是严冬,才入寒月,已下过两阵雪,赵美人用力拢一拢灰鼠皮子的护颈,脚步加快些。 巧云忍不住发急:“美人,可慢着些,这两日路上有薄冰,宫里已有好几个崴了脚的。” “孙容华是个厚道人,她吩咐的事,我得早些替她办。” 墙头的宫灯随风摇晃,映得人面色不明,巧云看不清主子脸色,便把疑问埋在心底。 赵美人紧紧捏着手里的荷包,似是在劝巧云,又似是在说服自己。 “孙容华明知道冯美人和丽嫔不一定听我的,还要我去替她说话,并不是强人所难,而是为了保全我的颜面,把这点黄白之物留在我手上。如今对我来说,银钱真是太重要了。” 巧云心里赞同,可还是替主子担忧,“丽嫔可不是好脾气,主子去了,少不得受委屈,还有冯美人,如今只怕是失心疯了呢。” 想要做好人,从来就不是容易事。 赵美人捏一捏巧云的手,“我不怕的,你不必替我担心。” 东侧殿里,素兰一边替孙云儿布菜,一边说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 “听说容华要搬去玉泉宫了,这几日,不如先让奴婢等人替容华收拾起来。” 孙云儿随口应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皇后派竹影来说的那些话,她隐约明白里头的意思。 后宫这一座山头两位神仙,她必得选一个作主子,解决冯美人的事,算是给皇后纳的投名状。 皇后是正统,又得皇帝信任;张贵妃为人一向亲切,甚至还帮着自己弹压过容贵嫔,倘若是从前,孙云儿还真不知道怎么选。 可是真遇见大事了,仿佛张贵妃并不是一个好靠山。 罢了,闭眼选一个吧,只要不逼着自己害人,谁都是一样的。 更何况,冯美人的事,本就该有个结局了。 只不过,说动冯美人重新掀起案子,便算是揭了容贵嫔的面具。 背叛旧主这四个字,想来是要东六宫流传些日子了。 耳房里,安静坐着两个人,赫然是连翘和扇儿。 自素兰来了,连翘都往后退了退,扇儿替连翘抱屈,然而连翘却甘之如饴,两人对面坐着吃饭,一个满脸憋闷埋头扒米饭,一个却是笑盈盈的,还有心思给对方拣一块豆腐。 扇儿再学得谨言慎行,当着连翘,还是憋不住话。 “连翘姐姐,那个素兰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来了才几天呢,把你都挤到后头了,又是显摆她认识高公公,又是显摆她的消息灵通,就好像谁不认识个大人物似的。” 第86章 连翘又给扇儿拣一片煨肉,轻声劝:“我什么年纪了,她多年轻?我以后放出宫,容华身边还不是指望她担起担子来,既是早晚的事,何必争这个长短?” “连翘姐姐,你出宫还得两年后呢,怎么这么早就让她。”扇儿轻声嘀咕,然而也知道连翘说的是道理,说罢就埋头吃饭了。 连翘能躲开唐孝,恨不得拜佛烧香,可惜这种事不光彩,万不能和旁人说,只好埋在心里。 连翘想一想,又替素兰说两句好话:“她是新来的,总要表一表忠心,横竖都是有利于咱们容华的,哪用得着计较?” “倒也是这个理。”扇儿闷声应了,从碟子里拣了块最大的煨肉递在连翘碗里,“姐姐多吃点。” 连翘见她还是有气,再耐心开导两句,“你想想,往外头的差事,都是素兰办了,可是江婕妤那里的差事,不还是我们两个去跑的?咱们容华,是一点也不偏心的呢。” 扇儿歪着头,咬着筷子想一想,竟咧嘴笑了,“容华派给我们的,是心腹差事。” 连翘也抿嘴笑了,扇儿这丫头虽然冲动,却不傻,容华身边多些聪明人,才能走得更高。 饭毕,连翘去替换素兰,两人彼此心里都存着客气,很是谦让几句。 孙云儿连着多日赶工,终于把炕屏给绣好了,见连翘进来,便带着她拆绣绷:“你认识的人多,明儿去找个可靠的人,好好镶个底座。” 连翘立刻想起了素兰来:“不如让素兰去,她和内务府的高公公熟,想必差事能办好。” “你也不必事事都让着她……”孙云儿说到一半,又改口,“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就叫她去吧。” 连翘取了一块素绢,仔细包好了绣样,孙云儿看她这样细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本没有办成的事,一下子跳出喉咙口:“我已向皇后娘娘请求,说你妹妹病重了,提前放你出宫去。” 连翘唬了一跳,不自觉想起扇儿的话。 难道主子真的只宠那个素兰,要赶了自己出宫? 连翘猛地回头,却见主子眼里满是不舍,不过一瞬,就回过神来。 “容华不必为了我……”连翘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唐孝虽然混账,可我躲着他,他也奈何不了我的。”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道理连翘自个儿想必也明白,不然也不会说躲着唐孝。 孙云儿见连翘体贴,心里愈发不好受,忍不住叹气:“我提是提了,皇后却不置可否,只说宫里事忙。你放心,等过完年了,我再替你去求,总要求得你出宫才是。” 连翘心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愣怔半晌,迸出一句傻话:“可是我没有病重的妹妹啊。” 孙云儿顿时笑了:“傻丫头,病重的哥哥姐姐不好找,弟弟妹妹还不多得是,只说是你离家后爹娘抱养来的,谁又能挑出毛病来?” 连翘不意主子连这都替自己考虑周到了,心里酸得厉害,只不好当着主子哭,便拣了旁的事来说: “竹影姑姑来一趟,说了宫里流言的事,倒叫我想起一桩事。给冯美人送的东西,全被退了回来,那些缎子是上好的,再送人又怕忌讳,不若赏了芳芷。” 好端端的,把这晦气东西送给芳芷做什么,还不是想叫芳芷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办事得双管齐下,赵美人那里是一道,芳芷那里又是一道。 孙云儿心里明镜似的,轻声提点,“芳芷若问,你只管说是我的意思。” 身为乾泰宫的大宫女,扫洒擦洗等粗活自不必芳芷亲自动手,皇帝又少来乾泰宫,她日日闲着,只抱着笸箩做针线。 连翘进屋,便看见芳芷细细缝着一双松江棉布的男袜,她轻轻咳一声,芳芷转过头来,看清来人,笑着嗔一句:“你这个丫头,多大了还学小孩子顽皮。” 在芳芷面前,连翘自然得扮小,先拉着她说两句闲话,捧上缎子,然后又道:“我想吃芳芷姐姐泡的三清茶了。” 芳芷看一看桌上那几匹好缎子,故意叹口气:“罢,罢,拿人手软,给你泡就是!” 论起拍马屁,芳芷在宫里也见过不少了,很少有人能像孙容华主仆这样,拍马屁拍得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加上皇帝宠爱孙容华,她也乐得在这主仆俩面前做好人。 连翘长长嗅一口三清茶,细细品一口,满脸陶醉,“姐姐泡的茶也太好喝了!” “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事求我?” “瞧姐姐说的,我非得有事求你了,才能来献殷勤么?” 芳芷笑了笑,伸出纤细的手指来,一一细数,“头一次是给我拎了盒糕点,第二次是给我送了两枚璎珞,都是托我在皇上面前提点孙容华做的针线活计,这都容易得很,我又没说不答应你!” 连翘语气天真,略带些惶恐,“姐姐,今日送你的缎子……” 三言两语,说清了冯美人的丧心病狂。 说完事情,又描补几句自家主子的委屈:“容华的为人姐姐是知道的,性子最柔软的了,如今流言满天飞,阖宫都觉得咱们容华是个恶人,偏生还不能叫屈。” 第87章 “这些缎子,本是我们容华的一片心意,冯美人不光不领情,还摔了出来。再拿去送人也怕忌讳,是我想着不如拿来给姐姐存着,以后出宫了或是送人或是折价卖了,都是一份实惠,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白捡的便宜,芳芷自然不会拒绝,再说连翘行事很有分寸,并没叫她自己用这些缎子,她不至于记恨。 连翘的意思,她也听得明白,无非是请自己开口,在皇上面前替孙容华叫一叫屈。 冯美人的事,是一笔糊涂账,有人说是萍儿无端作恶,有人说是孙容华下手害人,亦有些风声,说是宣明宫的主位容贵嫔,借刀杀人。 芳芷还记得那日皇上独自宿在乾泰宫,面色沉沉,她进屋送茶,隐约听见四个字,“德不配位”。 彼时的孙容华,不过是个七品宫嫔,谈不上什么身居高位,芳芷心里明白,这桩事的罪魁祸首,应当不是孙容华。 如今的孙容华是宫中新秀,也不过是想替自己争口气,算是情理中事。 芳芷稍一沉吟,便欲点头应了,谁知连翘又亲热地挽住她,压低声音道:“不瞒姐姐说,我们容华已托了赵美人去荟芳宫替她辩白,这事,我们容华就是想挣一口气。” 芳芷这便明白,孙容华是铁了心要厘清案子,于是一口应下:“冯美人自个儿不修德,说到皇上跟前也是她咎由自取,旁人不论,我是肯定这么说的。” 连翘“哎”一声,满脸感激,“像芳芷姐姐这样热心的人,可真是世上少有!” 这话倒也不算吹捧,这宫里人人都不想管闲事,芳芷答应帮忙,算是很热心了。 芳芷口里谦虚,然而旁人知道感念她的情意,到底高兴,脸上的笑容止不住地加深:“小丫头还不喝茶!” 老天爷给面,千秋节这日,阴沉多时的天,终于放晴。 东六宫各处,一早就忙碌起来。 孙云儿已迁入玉泉宫,这地方偏远,她要赶上给太后拜寿,便起得比旁人都早些。 素兰虽然伶俐,梳妆的本事比不上连翘,这日清晨便识趣地退在一边,看着连翘和扇儿给孙云儿梳妆。 连翘手巧,乌油油的头发,在她手里左右一盘、一窝,就挽成光滑的高髻。 素兰起先还为自己的无所事事而吃味,这时只剩叹服:“咱们容华这么一打扮,简直像嫔位的娘娘了。” 孙云儿勉强睁开瞌睡的眼睛,从铜镜中看见陌生的面孔,也不禁愣怔。 富丽的三仙莲花髻梳得整整齐齐,簪上皇帝赏的金步摇,再戴上皇后赐的华胜,配上浅绿的闪缎袄子、葱绿的绫裙,正如素兰所说,已有了些富贵气象。 “走吧,今日是大日子,迟不得。” 孙云儿和赵美人,都是头次参见太后,两人在永宁宫门口碰上面,见对方打扮得严整,彼此露个笑容。 赵美人先上来行礼,话说得谦和:“给孙容华请安了,妾早上给四公主梳头,倒是有些迟了。” 素兰见赵美人这样客气,轻轻拉着连翘询问。 连翘哪敢说,主子和赵美人定好计策,冯美人将于今日当众喊冤,届时主子将要给容贵嫔重重一击。 于是避而不答:“今日人多,咱们不便进殿,我带你去下处,和各宫的姐妹们打个招呼。” 孙云儿与赵美人相伴着走到正殿门口,还未进去,已听见里头莺声燕语,随着赵敏福的通禀,一个小小的女孩蹿了出来:“清姨!” 那女孩一头扎在赵美人怀里,立刻被一个半大的姑娘拽了出去:“阿琪,不准顽皮。” 那姑娘身穿大红遍地锦的袄子,头戴牡丹金冠,一望即知身份非凡。 四公主回头看一看,立刻乖巧起来:“二姐,我知道了。”说罢回头对赵美人和孙云儿眯眼一笑:“清姨好,孙容华好。” 那半大姑娘见了孙云儿二人,微微颔首:“孙容华,赵美人,请进吧。” 高贵的身份,加上在永宁宫能摆出主人的姿态,哪怕四公主不曾喊那一声“二姐”,旁人也能猜到,这是皇后的女儿,嫡出的二公主裴宝萱。 孙云儿对二公主回个微笑,再对四公主挥一挥手,与赵美人联袂进了永宁殿。 莺声燕语,暗香涌动,端的是一副美人图。 皇后扫一眼殿中,众人立刻静了下来,孙云儿注意到,江静薇竟然不在殿中。 不少人都以眼神发出疑问,皇后便出言解释:“晨起时,江婕妤的宫女来报,说她孕吐厉害,恐怕耽误来永宁宫请安,等会她会自行去慈安宫,我们这就走吧。” 宫中的道路遍铺红毯,草木尽扎红绸彩绢,然而却还是比不上这一群女子来得娇艳。 皇后雍容,稳居中宫之位,哪里计较这些,不过是微笑走在前头,张贵妃看着一个个花朵般的面庞,不禁心中失落。 潜邸上来的人,最貌美的是丽嫔,最年轻的是容贵嫔,都被张贵妃早早收在麾下,可是与真正的娇花软玉一比,这两个竟都没了光彩。 张贵妃原先握着协理六宫之权,又有二皇子和三公主,算是背后有靠,如今宫务交了大半回去,儿子也被何家人教养了,她身边只剩个女儿聊以慰藉。 第88章 可是这女儿,不久前也进青凤阁了。 也不知二公主使了什么法子,把自家女儿管得服服帖帖,回了德阳宫就不住地说些二姐如何如何,张贵妃再稳重,也受不了这些。 皇后自个儿那样昏懦无能,怎么把女儿教得如此厉害! 张贵妃咽不下这口气。 打理宫务,本就不是她分内的,还给皇后,她无话可说。 皇子教养,亦非宫妃可以置喙,新的太傅虽是皇后兄长,为人却还算清正,她也没法子抗争。 独独一个女儿,张贵妃以为可以作终身依靠,谁知短短数月,竟也成了皇后一派。 至于自家那位兄长,被皇上派去的两个副将牢牢看住,既没做成土皇帝,也没犯下逆罪,可终究,也不能作自己的靠山了。 一切的一切,叫她如何甘心! 从前什么都握在手里,她也学着皇后雍容大度,如今什么都失去了,才明白皇后原来是真有几分气度的。 张贵妃对皇后倒多几分说不清的佩服,然而她身后又没有个好兄长擎天保驾,只能自己筹谋。 眼下新人辈出,一个个处置了未免惹眼,只好授意丽嫔把水搅混了,总不叫皇后安生就是。 张贵妃想到此处,心气又平了,紧随皇后,踏入慈安宫。 进殿后,众人见江静薇得了一座在下首,神色各异。 一个小小的四品婕妤,进了慈安宫后,能得太后单独召见,本事不小。 孙云儿在人群中,看得分明,江静薇的脸色,比她记忆中要惨白一些。 她不由得有些担忧,也有些懊恼。 连日闭门绣花,只遣连翘和扇儿去晴芷宫问好,怎么江静薇成了这副模样,她竟不知道? 然而看上头太后的神色甚是欣慰,孙云儿勉强将一颗乱跳的心按回肚子里。 看样子,江静薇是与太后谈了片刻,太后不会不垂问,她老人家既是笑,想必江静薇是无事的。 于是颂完贺词,孙云儿寻个空到了江静薇身边:“姐姐,你的脸色怎么不大好?” “孕吐厉害,人没精神,脸色自然差。”江静薇轻轻抚过孙云儿的脸颊,“你还说我,你这些日子连着操劳,也瘦了许多。” 孙云儿反握住江静薇的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瞧见江静薇颇有深意的眼神:“更何况,今日脸色差的,又何止我一个。” 孙云儿张口便想解释冯美人的事,顺着江静薇的眼神一瞧,却看见了大罗才人。 大罗才人生得貌美如花,一向用心打扮的,今日却只淡施脂粉,颇有娇弱之态。 她自然不是想在太后面前显摆自己的风姿,大约是,想在今日报个喜脉,来个喜上加喜。 孙云儿忽地后悔起来,太后到底是个老人了,自己要谋划什么事,何必非要选在一位老人的寿宴上? 她半晌不曾言语,许久才找回声音,“不瞒姐姐说,还有一位心事重重的冯美人呢。太后娘娘的千秋节,想必会很热闹。” 江静薇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和自责,轻声开解:“树欲静而风不止,旁人不来招惹,咱们也不会算计旁人,难道做好人便是坐以待毙么,更何况,我等的身份,要指望旁人听见我们说话,只能使些手段。” 话音未落,大罗才人已经软软倒了下去,恰逢皇帝踏入正殿,凑巧瞧见了这一幕。 “快传御医!” 皇帝抢上前扶住大罗才人,招来各色眼神。 孙云儿再如何恬淡退让,也看不得这一幕,于是捏着帕子深深低下头去。 旁人也是一样沉默不语,唯有皇后,唤过赵敏福上前,语气既端方又平和:“去替皇上扶着大罗才人,别耽误了皇上给太后拜寿。” 太后安坐受了皇帝的礼,轻轻瞥一眼大罗才人,“把那孩子扶下去吧,身子弱得很,别为了我老婆子,劳累着了。” 大罗才人立刻摆脱了赵敏福的搀扶,盈盈下拜:“回太后娘娘,妾无事,只是有孕后体弱,偶发眩晕。” 太后轻轻“嗯”一声,“御医诊过脉了再说吧。”又看向江静薇,“这想必想来是你带来的福气。” 大罗美人听了,不由得脸色煞白。 同样是有孕,太后何以偏心至此!官家女和民女,差别就这样大么? 她心中又是气愤又是酸楚,将眼神投向了皇帝,谁知皇帝正与皇后说话,并不曾瞧见。 孙云儿忍不住要替大罗美人叹气,想拿肚子博太后欢心,也不能这么个鲁直的样子,也不知谁给她出了这馊主意。 大罗美人似是不甘,低头咬唇片刻,将眼神投向了容贵嫔。 第38章 功败垂成 殿中各人,不是忙着奉承上头主子们,就是忙着互相应酬,只孙云儿这样时时关注容贵嫔的,才能捕捉到容贵嫔的神情。 对上大罗才人失落而懊恼的眼神,容贵嫔先是一垂眸,随即就昂起头来,直直看了回去,仿佛在说,主意我出了,你自个儿不中用,又怪谁? 大罗才人心里一苦,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才不至于垮下笑容来。 群花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笑容恬淡的孙才人,妙龄女子穿着身合体的绿色袄裙,肩平颈直,颇有宠辱不惊之态,犹如万花丛间一片绿叶,醒目而灵透。 第89章 大罗才人正肆无忌惮打量着孙云儿,忽地对上对方的视线,虽然只是一瞬,她却还是惊得移开去。 孙云儿并没将视线停在大罗才人身上,这叫她既气愤又庆幸。 从前她只当凭着一张脸孔,能横行后宫、步步高升,可是真入宫了才知道,恩宠从来与容貌无关。 譬如,前些日子她侍寝,试探性地问皇上,若是有孕,能否再晋一晋位份,好叫她独自抚养孩子,皇上想也不想就拒了,那时她才明白,这孙云儿在皇上心里,有多大的分量。 如今,她可是再不敢对着孙云儿语出不逊的了。 孙云儿并没抢着与人应酬,只静静陪着江静薇,这在旁人看来,是懂得分寸。 赵美人知道内情,却明白,孙容华是紧紧注意着那个冯美人,她不由得也捏了把汗,对着四公主的纠缠,头一次起些敷衍:“四公主乖乖坐着,别动了。” 和嫔只当赵美人是畏惧太后威严,好心地伸手揽过四公主:“阿琪来,别吵着你清姨了。” 冬日的阳光,斜斜射入屋内,将屋子劈成明暗两半。 最末的座位上,冯美人穿了身玫红缎子袄,一颦一笑在阳光里格外显目。 她看着上头的容贵嫔,跟着张贵妃左右逢源,一身华服衬得那张平凡的脸孔几乎有些俗气,不由得用力咬牙。 这容贵嫔一无才二无德,不过托生一个好娘家,便在宫内如此横行霸道,倘若不是那赵美人来寻她说明真相,她还真会把那个孙容华当成罪魁祸首。 “冯美人可要想清楚,若是听信流言,任由真凶逍遥自在,反倒叫亲者痛仇者快呀!” 对着赵美人怜悯的眼神,冯美人如芒在背,不知怎么,扑在赵美人身上哭得不成样子:“我也知道孙容华只怕不是真凶,可……我怎么敢找容贵嫔的麻烦?” 冯美人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敢寻容贵嫔晦气的,可是当真看见罪魁祸首在上头得意洋洋,她便知道,复仇的心,足以支撑她做任何事。 “太后娘娘,妾有要事禀报!” 喧哗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了,所有的视线都投在冯美人身上。 赵美人不自觉用力攥紧帕子,以探寻的目光看向孙云儿。 孙云儿几不可查地颔首,暗示赵美人不必紧张。 赵美人竭力控制自己转过头去,免得露出马脚,木然看着冯美人一步步上前来。 皇后看赵美人神色不善,已开口阻拦:“有什么事,你等会私下跟本宫说,不要耽误了寿宴。” 太后心绪上佳,却肯展示一番慈恩:“有什么话,说给哀家听一听。” “我要告容贵嫔欺瞒主上、胆大妄为!” 赵美人松了口气,这话正是她教冯美人说的,瞧她说得一字不错,也算自己没辜负了孙容华的托付。 太后微微蹙眉:“你这话,可有证据?” 赵美人更是放下心来,证据,孙容华一早就绣在了炕屏上,只要赵美人依着她所教的,告那容贵嫔一个欺瞒的罪过,保管容贵嫔以后举步维艰。 “证据就是……”冯美人紧紧握着双拳,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证据就是那宫女萍儿!容贵嫔指使那宫女谋害龙胎,其心可诛!” 变生腋肘,赵美人惊得站了起来,不去看冯美人,反而看向了孙云儿。 孙云儿也是满心惊愕,看见赵美人惶惑的目光,立刻知道,是冯美人临时改变了心意。 话已起头,剩下的便如倾盆雨水,再止不住:“那宫女萍儿下毒谋害,此事一想就知道事有蹊跷。萍儿是被孙容华赶出殿的,怎么可能还肯听孙容华的话去害人?倘若说是萍儿自作主张,那更没可能,她不过是一落罪宫女,哪有胆子谋害皇嗣?还请太后、皇上和皇后明察!” 话越说越顺,冯美人乱跳的心,也静了下来,她自觉说得有理有据,必能把容贵嫔给扳倒。 看着满脸惶惑的赵美人,冯美人心中却笑这人无用。 只拿一幅绣样告个不痛不痒的罪过,算什么计谋,要告就告那容贵嫔谋害皇嗣!她失了腹中胎儿,这天大的罪行,定叫那容贵嫔万死不能翻身? 冯美人紧紧盯着上头的主子们,等着看他们大发雷霆。 谁知太后不过是扫了她一眼,立刻转开视线:“原来是这事,此事不是早已查明了么?” 皇后见太后投来询问的眼光,立刻接口:“母后英明,这事早已查明,是萍儿那丫头怀有歹心,谋害旧主,冯美人不过是无辜收到牵连,只怕是伤心惊惧之下,有些失去理智了。” “可怜见的一个孩子,过后好好恩赏就是。” 说完这句话,太后已经转头去和几位太妃说话,殿中恢复了人声喧闹,冯美人静静站在当中,好似泥胎木偶,无人理会。 孙云儿的一颗心,已失望地沉到了肚子里,然而冯美人的话,到底洗清了她身上的污名,于是她用力呼吸几口,上前去替冯美人收拾残局。 “皇上,皇后娘娘,我瞧那冯美人伤心得很,不如重重地赏她,可好?” 第90章 皇帝从不理会这等小事,然而孙云儿开口了,他便仔细想了想,给了个恩典:“冯美人丧子后不高兴,便给她晋个位份,再召她家人进宫探望一次吧。” 皇后似笑非笑地扫一眼皇帝,端庄应了下来:“是,妾身领命。” 孙云儿心中一动,立刻追上一句:“既然如此,不如也赏赵美人一个恩典,否则只她一个人没晋位,看着怪可怜的。” 皇后惊诧地看一眼孙云儿,又看向皇帝。 皇帝想也不想就应了,还笑着赞一句,“云儿就是心善。” 皇后再次对皇帝的话感到意外,然而她不过是一笑,招手命孙云儿上前:“你自入宫,还是头一次拜见太后她老人家,快过来好好请个安。” 太后如今不理世事,闻言立刻转头,孙云儿瞧见,她那平静的面容微微起个涟漪,好比细石落入湖面,很快就绽成一个慈祥的笑来:“过来,给太妃们也请个安。” 孙云儿依言上前,规规矩矩行过大礼,太妃们笑着应了,当中一位面容清瘦的出声调侃一句:“这孩子倒和我年轻时候有几分像。” 孙云儿心里明白,这位应当是德太妃,她也不躲闪,大大方方笑一笑:“多谢德太妃赞赏,妾愧不敢当。” 太后随口问了几句孙云儿家世,便点头放了她下去,芳芷觑个空,搀了孙云儿一把,等离了主子们,才问:“容华,怎么那冯美人当众告发容贵嫔下毒?事情的真相我已暗中告诉了皇上,这样做是否太……” 下头的话,芳芷没说,孙云儿却猜到了。 东六宫的流言,叫孙云儿受了许多委屈,张贵妃却压着不告诉皇帝,芳芷已经替孙云儿把这委屈点破了,事情本该平息,此时冯美人当众翻供,芳芷疑心,是受了孙云儿指使。 孙云儿心中无奈,脸上却还笑着:“她失了孩子,一时义愤过头了也是有的,谁也想不到她竟当众状告高位妃嫔,若不是失了心神,谁敢如此,倒白费了姐姐原先的一番苦心。” 芳芷起先疑心孙云儿,这时反倒怜悯起她来,顺口安慰:“心神好的,谁会像冯美人那般行事,你放心,若有人拿这事去皇上面前说嘴,我自会替你分辩。” “多谢姐姐。”孙云儿回头一笑,“姐姐快去忙吧。” 待芳芷走了,孙云儿走出殿去,在廊下找到了冯美人。 冯美人的背影,像一株开到盛极的玉兰花,微微带着颓势。 “你是不是在想,明明说得有理有据、证据确凿,怎么主子们都充耳不闻,偏偏不理会你?” 听见孙云儿的话,冯美人猛地转身,脸上飞快地闪过气愤、疑惑,最后变成了浓浓的遗憾:“是,我恨她不死!” “你这样恨她,分明知道我不是害你的罪魁祸首,怎么偏生还要传出那样多的流言来害我?” “我,我……”冯美人瘦弱的肩膀,猛地塌了下来,如同一只折了翅膀的燕,哽咽良久,发出一声呜咽,“我不恨你,又能恨谁?” 这话说得古怪,孙云儿却听懂了。 一个二品嫔位,一个七品美人,能得罪谁、该得罪谁,寻常人一想就能做出选择。 更何况,孙云儿也算是害了冯美人的间接凶手,她恨,情有可原。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体谅你的难处,所以我不怪你,但是我也不会原谅你。” 冯美人神色木然,“哦。” “你知道你失败在什么地方吗?你以自己的好恶揣摩上位者的心思,根本就是弄错了方向!” 冯美人眼珠抬了起来,眼睫轻轻一颤,“你什么意思?” “萍儿的事情那样简单,你以为上头主子们颟顸猜不到真相?你错了。容贵嫔身后靠着徐家,和一个籍籍无名的你比起来,孰轻孰重?选择,你会做,主子们也会做,她们是有意保着容贵嫔!” 这话刺痛了冯美人,她的双眼立时泛起了泪意,“可是我肚子里……” “你肚子里是有皇嗣,可是皇宫里向来是子以母贵、母凭子贵,以后皇子多的是,上头的主子们,并不稀罕你肚子里这个。”孙云儿见冯美人要反驳,慢慢添上一句,“自然,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冯美人重重一颤,却没再等着孙云儿,只慢慢低下头去。 “你按照我原先教的话,原本可以在主子们心中埋下容贵嫔品性不佳的种子,再往后,耐心等待,寻找机会,便能慢慢将容贵嫔的势力瓦解,可是你偏偏自作聪明!” 孙云儿说完,拉着冯美人到了门口,远远注视着上头巧笑嫣然的容贵嫔,“你瞧,她在主子们面前多么的纯良天真,真正对下头人动手又多么地狠辣干净,你还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吗?” 冯美人埋着头,看不清神情,良久后抬起头来,眼角似有湿意,“但请孙容华赐教。” 第39章 “现在,收拾一下,作个…… “现在,收拾一下,作个无事的样子,进屋去吧。” 孙云儿语气平静,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反而激得冯美人焦急起来:“我,我还可以去揭破那绣样的真相,不用你亲自说,我这个局外人说更管用不是吗?” 第91章 “罢了,一着不成,不好再追,若是连着告容贵嫔两状,旁人只会说你报私仇,可不会再体谅你失子,你告的事,自然也是不成的了。”孙云儿不急不躁,耐心点拨,不忘提一句,“皇后娘娘体谅你失子后心神不宁,已允了晋你作才人,你该好好修养身心的。” 冯美人尚未转过神来,孙云儿已进了殿内。 看着孙云儿的背影,冯美人,不,应当叫冯才人了,跟着踏入宫殿,心中万千感慨。 人群熙熙攘攘,万紫千红中,孙容华身着绿袄,既醒目又灵秀。 这位温文秀丽的孙容华正与江婕妤坐在一处,语笑嫣然,仿若刚才与冯才人的一切,全是她自己的想象。 她不是不明白,这位孙容华是借力打力,并没真正拿她当朋友,然而孙容华待敌人和同僚,似乎也不错。 从前巴巴地跟着丽嫔讨好张贵妃,又得到什么了?那日丽嫔说的话,依稀在耳边:“宫里的孩子难生养,你自己没福,就别再攀扯旁人了。” 这道理与孙容华说得也相差仿佛,然而从丽嫔那花瓣一样的嘴唇里迸出来,就好似冰雹子一样,又冷又伤人。 反倒是孙容华,借了她的手,便肯给她好处,倒还算厚道。 上头容贵嫔不知说了什么,哄得主子们笑得开怀,惊醒了冯才人。 她慢慢走回位子,看一看左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身边的宋容华搭讪。 宋容华稍稍一惊,很快就冷静下来,接受了冯才人的搭话,眼神却不自觉飘向那个孙容华。 她瞧得清楚,孙容华出去又回来,这位失子的冯美人就找回了心神。 在宫里,能讨好顶头的主位和交好的宫嫔不算本事,能和对手处得好才算本事。 更何况,这位孙容华既无出身又无美貌,竟也一脚迈上了五品的位子,还住了玉泉宫正殿,这更是不容小觑的本事。 宋容华牵起嘴角自嘲一笑,入宫时,她是最煊赫的一个,往后,只怕是那孙容华和江婕妤了。 下头人各怀心思,主子们却心绪上佳。 太后收了许多贺礼,这时随手解了腰间一枚观音玉佩下来给众人观赏,引得众人不住称赞,容贵嫔见了,笑着撒个娇:“这礼物贵重,妾送的那炕屏,倒寒酸了!” 孙云儿在下头听见,猛地抬头。 这个容贵嫔,还真是厚颜大胆,竟当众提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礼,是生怕别人找不着麻烦么? 孙云儿觉得自己今天格外好运,简直算是心想事成。 太后待容贵嫔还算亲厚,凌空虚点一点她的笑颜,叫人把那炕屏搬了出来。 几位太妃立刻交口称赞。 针法究竟好不好,并不重要,难得的是容贵嫔身居高位,还愿献一件亲手绣的礼物,这份心意最难得。 德太妃仔细看两眼那炕屏,笑着道:“这炕屏的针法像正宗的苏绣,难为容贵嫔肯用心去学。” 容贵嫔自幼长在京城,祖上是冀州,怎么可能去过苏州,近来也并不曾听说她向针功局问话,显见得没为这绣件操过心。 太后原先不曾想到这上头,此时凝神看了一眼,笑容也淡了下去。 在后宫浸淫了数十年,太后已是风雨不惊,平日好似弥勒佛一样笑口常开,这时陡然不笑,便瞧出她有一双极为锐利的丹凤眼,目光灼灼,盯着那炕屏。 另一位太妃笑着打个岔:“这炕屏的图样倒精巧,看着像是自己画的。” 容贵嫔勉强笑一声:“静太妃好眼力。”她再想夸耀自己的画工,这时也不敢了。 太后已恢复了平日的慈祥,再没看那炕屏一眼,招手将二皇子叫到跟前。 那炕屏好似被人遗忘一般,静静搁在了几子上。 上头的变故,各人都看得清楚,赵才人把帕子捏得紧紧的,以眼神询问孙云儿是否要告知炕屏真正的来历。 孙云儿看着上头主子们的神色,冷静地摇了摇头。 德太妃出面揭破绣工的事,太后已察觉出不对,这事,便不是她们下头人能置喙的了。 柔嘉长公主和德太妃是一片好心,可是她们只能点出容贵嫔并非亲力亲为,不能点出孙云儿的名字,否则,便显得不公正。 这一局,到现在,只怕是彻底走入死巷,不必再想了。 主子们言笑晏晏,孙云儿微微低着头,仿佛上头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忽然,皇帝轻轻咳一声:“芳芷,把荷包拿来。” 芳芷愣一愣,从怀中取出一个玄色荷包,恭敬递了上去。 孙云儿心中一跳:那荷包分明是…… “说起苏绣,倒叫儿子想起孙容华给我绣的这荷包,她是扬州人,绣工甚好,母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可吩咐她。” 话一出口,知情人便都睁大了眼睛,容贵嫔甚至毫不掩饰地回头瞪着孙云儿。 皇帝是个门外汉,都能看出那炕屏的绣工出自孙云儿之手,并拿了孙云儿的绣活出来以供比对,那么精通绣活的女眷们,更能瞧出来了。 皇帝虽没明说,却已将答案送到了各人心里。 这炕屏,是玉泉宫孙容华的手艺。 容贵嫔,是借了他人的名头,还要说谎。 第92章 众人的神色,顿时微妙了起来。 在后宫中,对妃嫔的要求向来与民间不同,宫中妃嫔,管家理账、女红书画,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柔顺侍上、繁衍子嗣才是要务,容贵嫔如今一味讨好太后,失了一个诚字,实在不是为嫔为妃的道理。 容贵嫔自己也明白这道理,面上煞白,不过是一瞬就恢复了常色,“太后,妾献的那小屏风,正是孙容华的手艺呢。” 各色的目光如同带了冰雹的细雪,砸得容贵嫔生疼,然而她还得生受着。 能入宫的并无蠢人,都看得出她此时的坦诚,不过是为了遮掩方才霸占他人辛劳。 更何况,皇帝随身带着孙容华荷包,这异常的宠爱,已叫人明白了孙容华不同寻常的分量。 张贵妃笑着推了三公主上前打岔,皇后亦唤了二公主上前承欢膝下,众人的欢声笑语遮过了方才的尴尬,殿中热闹得仿佛不曾有过冷寂。 孙云儿位份尚低,没有说话的份,然而隔着人群,却看见皇帝递过一个眼神来,那眼神里,分明是“别怕”两个字。 皇帝未必能算到方才的闹剧,带着那荷包不过是凑巧,然而就是这凑巧两个字,才难得可贵。 他本不会佩戴妃嫔送的东西,然而却为她破例,并毫不避讳地当众说出,这无疑是一种宣告。 这后宫之中,孙美人不是位份最高的,不是家世最好的,甚至也不是最美的,然而却是皇帝最在乎的。 孙云儿一颗心坠得沉沉的,又暖和又满足。 那炕屏,不知什么时候被收了下去,并再也不会见到天日。 皇帝还得上朝,外命妇也到了进宫朝拜的时候,再过得片刻,皇后便领了众人出来。 不出意外地,孙云儿受到了许多人的搭讪,就连几位太妃和太嫔,亦递过两句话头,叫孙云儿得空去指点大宫女们针线。 容贵嫔扶着张贵妃,随口说着些天气如何的闲话,眼睛却紧紧盯着孙云儿。 那狐媚子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与皇上站在一起说话,皇上笑得宠溺,皇后在边上也是一副老怀甚围的模样,不像个皇后,倒像个……虔婆。 容贵嫔心中,不知怎么生出恶毒的想法,倘若那孙容华也如同前朝的萧贵妃一般,生出个孩子夺皇位,便好了。到时候皇后的位子不稳,必定大怒,二皇子失了太子之位,张贵妃只怕也要想尽办法碾死那贱人。 张贵妃察觉出容贵嫔的心不在焉,顺着她的视线一看,轻笑出声:“怎么一回事?怎么栽在这个丫头手里了?这丫头算计起来,当真滴水不漏么?” 庆云偷偷看一眼主子,几乎要把自己的头埋到了胸口。她听得出,主子是在挑动容贵嫔对孙容华的不满。 容贵嫔忽地尖笑一声:“贵妃娘娘说笑了,谁算计谁,还不一定呢!” 墨风恨不得扑上去捂住主子的嘴,下一刻,张贵妃开口,她又恨不得去捂张贵妃的嘴。 “妹妹从前就是心太善了,才在身边养出这么个人物,这个丫头已是无法,还有两个,可别再骄纵了。” 容贵嫔紧紧盯着远处与惠贵嫔寒暄的罗家姐妹,笑容倏然淡了,“她们休想再翻出天去!” 张贵妃不置可否,扶着庆云走远。 容贵嫔对着墨风冷哼一声:“去,把那罗家姐妹叫回来!这山望着那山高,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宣明宫正殿,依然熏着气味柔和的白檀,一如既往地平静、安宁。 然而容贵嫔的面色,却狰狞得好似暴雨前的天空:“你们是不是向那惠贵嫔取经,以待来日生个皇子?” “不……不敢,妾不敢。” 容贵嫔的面色并未缓解,然而语气却已平淡下来,“大罗才人怀着龙胎,或许皇上还愿意顾念,升个位份,再赏个宫舍,小罗才人,你又没个肚子,恩宠也是平平,只好跟着本宫了。唉,说到底,还是大罗才人比你招皇上疼爱,你就该多学一学她。” 姐妹俩都听得出话里的挑拨之意,然而,事实也就是这么副境况,姐妹俩对视一眼,各自别开视线。 容贵嫔又叙两句闲话,挥手命小罗才人出去,留下了大罗才人。 大罗才人坐立不安,然而容贵嫔却扶额打起了瞌睡。 大罗才人无法,对墨风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墨风会意,上前轻轻给容贵嫔捶起肩:“娘娘累了,可要进屋歇息?” 容贵嫔睁开眼睛笑一笑,“墨风,你带着她们都出去吧,玉兰给我添几片宁神香去。” 大罗美人知道这是要说些密事,她想一想自己并无过错,只怕是容贵嫔要提拔自己,不由得激动得浑身发热。 “本宫待你如何?” “娘娘待妾恩重如山。” 大罗美人不论心底如何埋怨容贵嫔的严苛,嘴上还是飞快地说了恭维之语。 “恩不恩的,也不敢当,不过是指望你出息了能做本宫的靠山。” 话题向着大罗美人预期的方向走去,她忍不住激动得轻轻战栗起来。 “等你产下皇子,本宫想替你向皇上求个恩典,封你作婕妤,也叫你独住一宫。” 第93章 大罗美人喜不自胜,双手扶着尚平坦的小腹,盈盈下拜:“多谢娘娘。” “至于你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归在本宫膝下。” 第40章 自以为是 白檀香气柔和典雅,加上安神香的气味,更显恬淡悠长。 玉兰添完香片,早已无声退了出去,宣明殿内,此刻只剩两人面面相对。 大罗才人先是一愣,随即发出激烈的呼声:“娘娘,娘娘!请饶了我吧娘娘!” 晋位婕妤,本可自行抚养皇子公主,然而容贵嫔却欲生生夺了孩子去,那么晋位便是一种交换了。 大罗美人再自诩深沉,也一时难以舍弃孩子。 她知道容贵嫔是想抱养孩子的,原本打算一世窝在宣明宫,像赵美人扶养四公主那样,日日守着自己的孩子,谁知道,容贵嫔竟想夺子驱母,叫骨肉永远分离! “娘娘,我愿一辈子不晋位,我永远住在宣明宫,求您别让我和……” “哎,你这大呼小叫是做什么,叫旁人听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容贵嫔言笑晏晏,然而双眸却好似寒冰一样冷酷,丝毫不带感情,“方才谢恩时不是挺高兴的?听见要交换,就不愿意了?怎么,你当宫里的人都是开善堂的么?” 大罗才人冷汗涔涔,还欲再求,却张口结舌。 她听得出,容贵嫔不会再容许她商量,她腹中的胎儿,无论男女,是必要送到容贵嫔身边的了。 大罗才人心里乱跳,小腹隐隐作痛,她不知怎么一个激灵,紧紧盯着墙角的仙鹤香炉。 容贵嫔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忽地嗤笑出声,“你还真是……不该伶俐的时候瞎伶俐,我若想害你,也不会选现在。” “你这些时日与我好好将养身子,给我生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出来,其余的,不必担心。” 大罗才人听完,大大松了口气。 她本疑心容贵嫔要害她,这时却已明白,哪怕是冲着她的肚子,容贵嫔这段时间也不会为难她,不光不为难,还会好好地保着她、护着她。 既是如此,便也不想那许多,这些日子该替自己筹谋起来。 大罗才人拿定主意,便少了些慌乱,恭敬行礼退了出去。 回到拾芳阁,大罗才人翻箱倒柜寻了针线,随意扎了个花,然后便命柳叶替她拿着缎子,急急赶往玉泉宫。 柳叶见大罗才人脚步匆匆,吓得劝她:“才人不如慢些,你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了!” 大罗才人心里发急,然而脚步还是慢了下来。 虽说讨好皇上很重要,可是肚子是她眼下的依仗,更不能损伤。 玉泉宫在东六宫的东北角,地势偏远,宫道也渐渐冷清,再转个弯,就连千秋节布置的彩绢都已寥寥无几。 柳叶忍不住道:“都说孙容华住玉泉宫是恩宠,我怎么瞧着这里很冷清呢,只怕也就比冷宫好一些。” “别胡说。”大罗才人止住柳叶的话,停步辨认方向,远处一座宫舍,院中一株高大的玉兰,光秃秃的树枝上绑满绢花彩带,她想也不想就抬步走去。 到了廊下,却被扇儿拦了拦,还是连翘出来解围,才放了人进去。 大罗才人忍气吞声进屋,还当要瞧见一个脸孔板起的孙云儿,谁知明间未曾见人,被引到了内室,在窗下的绣架前见到了孙云儿。 绣架上是一张大红纱绢,上头绣着疏疏几支仙草,瞧着就是吉祥图样。 “孙容华好兴致。”大罗才人笑着上前,指一指柳叶手里的素缎,“我正有绣活要请教孙容华呢。” 孙云儿搁下针,回头瞥一眼大罗才人,端起茶来喝。 她不曾答话,大罗才人便被晾在了原地。 柳叶替主子难堪,讪笑着上前托起素缎:“宫中都知道孙容华绣工好的,连太妃太嫔们都赞呢。” 孙云儿仍不曾答话,素兰上前轻轻一拉柳叶:“主子们说话,没有我们奴婢插嘴的份,妹子,咱们还是出去吧。”她说罢,还不忘给大罗才人倒杯茶,愈发衬得柳叶言行无状。 柳叶顿时脸红,手忙脚乱退了下去,临出去前,把那素缎搁在了绣架边上。 屋中没有旁人,大罗美人便松下劲来,拣了张椅子斜斜坐下,颇有风流姿态。 “孙容华如今是贵人事忙,不愿帮我了?” 孙云儿看着满脸笑容的大罗才人,忍不住发噱。 这个大罗才人,看着是一副聪明脸孔,实际上还不如赵才人看得清局势。 无论从前两人有什么过节争端,如今位份有别,该遵的规矩就要遵,二人并无深交,大罗才人进得门来,总该先行个礼才是。这大罗才人还把她当成从前籍籍无名的孙美人,还以为她会退让,只怕是想错了。 或者说,这大罗才人并不是想不到,只是傲慢。 然而孙云儿懒得和这糊涂人说,含了一抹淡漠的笑,随手一指那茶盏:“请喝茶。” 大罗才人见孙云儿还是从前那副软和声气,一下子把来时的一点小心抛到了九霄云外,竹筒倒豆子一般,吱吱喳喳说起了来意: 第94章 “我知道你绣工好,想时常来请教你,不知你可愿意?你知道的,我如今有孕在身,想开始给我的孩儿绣些贴身的物件,可惜绣工是实在不佳,只好常常来烦你了。” 她说罢,托起那方只绣了一个角的素缎,殷勤地送到孙云儿跟前。 孙云儿并没接过,只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问句不相干的:“不知大罗才人何时生产?” 大罗才人还当孙云儿是接了自己话茬,将那素缎随手搁下,笑盈盈地:“是七月里。” 七月?七月正是盛夏,孩儿哪用得着缎子面的东西?这大罗才人,既不真心关爱自己孩子,找借口也找得这样敷衍,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请教针线是假,借机多见皇上才是真。 且不说自己和她交情寻常,便是如同江静薇这样的密友,孙云儿也没打算拿圣宠当人情来做。 孙云儿也不揭破大罗才人,只淡淡道:“实在抱歉,我赶着给江婕妤的孩子绣衣裳,又要往太妃和太嫔们那里去教针线,实在没工夫教你。” 话一出来,殿中一片沉寂。 大罗才人印象中,孙云儿是个说话温和、笑容甜甜的小姑娘,哪怕是容贵嫔刁难她一个人绣花,她也不过是沉默着应下,因此这才招摇着来玉泉宫搭讪,为的就是在此多遇见皇上,谁知,竟被当面拒绝了。 她面子挂不住,立时柳眉倒竖,猛地站起身来。 方才进屋时不曾留意,这时站起来才发现,这玉泉宫的一个小小房间,竟摆满了华贵的装饰物。 什么定窑的水仙盏,前朝青花的鬼脸瓮,什么糖玉的小盆景,碧玺的小珠链,虽不算奇珍异宝,却也是超出份例的好东西了。 这么多的物件,不可能是皇后或张贵妃赏的,只能是皇上赐的。 甚至墙角还立着一个乖巧的铜制兔子香炉,那兔子怀里抱个喜气洋洋的大蟠桃,蟠桃顶上,袅袅冒着三缕青烟,透出的香气,已不是内务府发的寻常货色。 大罗才人的气,一下子消了下去,改成一副玩笑的口吻,然而怎么听怎么尖酸:“如今妹妹真是贵人事忙了,旧日姐妹有事相求,你也这样无情,真叫人寒心呐!” 姐妹?自己何曾是她的姐妹了?孙云儿简直想发笑。 更不必说,这人在自己落魄时百般为难,就连为人良善,也比不上赵才人。 孙云儿再没气性,也被激起了几分火气,冷笑一声道:“论起好姐妹,两位罗才人与容贵嫔岂非是真正的好姐妹?太后娘娘的那副炕屏,大罗才人分明知道出自我手,怎么也不替容贵嫔娘娘分辩两句,由得她当众丢面子,你们这样的好姐妹,我可不敢当!” 这话又硬又冷,好似一根冰棱,一下子刺穿了大罗才人的遮羞布。 她再如何厚颜,也不好意思久留,勉强撑着笑脸,嘟囔两句“罢了,不可勉强”,忍气走了出去。 殿门口的廊下,素兰和柳叶远远站着闲谈,望见大罗才人,柳叶立刻丢了素兰,迎了上来。 “混账东西!也不好好在门口等着我,以为自己得了意了,便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么?等我哪日诞下皇子,叫你好看!” 大罗才人似是在骂柳叶,又似是在骂旁人,声音又尖又酸,仿佛未熟的橘子,直浸得人心里发毛。 素兰小心地侧身让过,目送了大罗才人出门,才转身进屋,却见孙云儿正拎着那块素色缎子,懒洋洋地往边上丢。 “其实……容华如今初初晋位,多与旁人交好,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孙云儿微微笑一笑,对着素兰,便直白多了:“她呀,不适合做朋友,也不适合做敌人,大家各走各路便是。” 素兰不解,对自己的笨拙感到无奈,想要再开口询问,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这殿里个个伶俐,就连扇儿那小丫头也聪明无比,她在这里,总是好像个缺心眼。 连翘进屋,身后跟着个笑盈盈的小内侍,喜气洋洋地上前请安:“恭喜孙容华,今晚皇上摆驾玉泉宫。” 孙云儿微微颔首,命连翘赏一把果子,打发了那小内侍出去,然后起身走进内室,预备着晚上接驾。 连翘转身要跟上,却被素兰轻轻一牵袖子:“连翘,咱们容华,肯提拔赵才人,怎么反而不把大罗才人拢在麾下?这大罗才人,可比赵才人有恩宠。” 连翘有些不明白,主子的意思,这素兰为何那样多问,然而想想自己马上要出宫的,少不得耐心些:“旁的不说,那大罗美人进屋了,连个礼也不知道行,这是有诚意的样子么?她既不是诚心,何必搭理她?” 素兰应了一声,还要追问两句,连翘却已赶进屋去,素兰抿一抿嘴唇,走了出来。 她依稀记得这位孙容华在来京路上的慷慨相助,怎么如今这位主子身居高位了,反倒变了性子? 难道,人都是会变的? 素兰愣怔站在原地发呆,却见扇儿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把鲜花,笑嘻嘻地道:“幸而咱们容华受宠,否则大冬天的要一把鲜花,可真不容易,如今也只几位高位娘娘和江婕妤那里才有呢。” 第95章 “我去插上吧。”素兰被惊醒,一把接过扇儿手里的花。她恨自己的笨拙和愚钝,便想抢着做些事。 扇儿脸上的笑淡了,然而想起连翘的教诲,还是由着素兰进去了。 夜色四合,玉泉殿中灯火通明。 何礼与连翘一人一边,各自领着下头人站在边上,素兰殷勤服侍布菜。 “皇上,请尝尝这道鸡汁鱼皮羹,这是扬州做法,容华专门吩咐御膳房做的。” “容华,请用翡翠烧麦。” 皇帝向来沉默,今日倒罕见地抬眼看了看素兰,对孙云儿道:“这宫女倒还算伶俐,听唐孝说,是你从前认识的?” “是,妾进京选秀路上认识的。” 只这么一句,皇帝便再无他话,孙云儿便也不开口,沉默着用完了饭。 皇帝牵着孙云儿进屋,连翘领着下头人收拾东西,扇儿不高兴,搁碗碟时力气大了些,引得连翘频频相顾,忍得半天,终于忍不住:“你怎么了?皇上来了,咱们可得加倍小心些。” 素兰领了个小丫头下去打水,不在屋中,扇儿也不顾何礼还在外头廊下,气哼哼地道:“偏生是素兰伶俐,布个菜有好多话说,说便说吧,对着皇上伶牙俐齿,对着咱们容华,只干巴巴一句!” 连翘不由得笑了:“那有什么,对皇上殷勤些,不就是为奴为婢的道理么?她不也是为了咱们容华好?” “我……我就是觉得她不对劲!”扇儿把嘴撅得老高。 连翘伸手拧了拧扇儿的嘴巴:“你呀,就是多心,她对劲不对劲的,你操个什么心,你不想想咱们容华的本事?” 话音才落,便听见里头皇帝“哈哈”一声,扇儿听见自家主子受宠,一肚子气登时平了,对着捧水进屋的素兰,还侧身一避:“素兰姐姐小心些。” 第41章 不欢而散 玉泉宫正殿的寝室内,红烛高照。 百花露的香气清新淡雅,叫人心旷神怡。 这熏香制作繁琐,然而原料并不难得,少了份尊贵,故而后宫的主位们都不爱用,孙云儿从高言拿来的盒子角落里拣了出来,叫这香见了天日。 皇帝坐在床边,随手捡起翻开的书卷,看了一眼,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合上书看一眼封面:“你在看史记?” 孙云儿一把夺了书卷搁在边上:“皇上不许笑我,这才看到第一卷 呢。” 皇帝“哈哈”一笑:“你这妮子越发叛逆,朕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这么多话。” 孙云儿一向懂得有收有放:“要陪着八郎说话,总得肚子里有些墨,不然成日说些吃穿打扮,腻也腻得慌。” 这话倒叫皇帝想起什么,抬眼瞥过来,微笑着道,“你是有大志的,读得史记,也能容人,一个新宫女,便也提拔上来了。” 孙云儿不意皇帝提起这个,稍一愣怔,正要开口,便见素兰送了水进屋。 能入宫来参选,素兰的样貌自然是好的,鹅蛋脸儿,肤如凝脂,入宫受训许久,行止也端庄,这时见两位主子都看着她,把铜盆搁在架子上,不慌不忙行个礼:“请皇上和容华洗手净面。” 不知怎么,孙云儿恍惚想起来,素兰仿佛说过,她是殿选时才落选的。 皇帝看着素兰出去,又点一句,“这丫头甚是伶俐。” 孙云儿神思不定,木木的应了一声,“是呢。” 这些日子以来得宠的种种,如云烟一般飘过眼前。 皇帝虽然爱往她身边来,却不是次次命她侍寝,两人之间,静静躺着聊天的时候,倒占了一半。 因着皇帝本就冷淡后宫,孙云儿本也不曾多想,今日见皇帝连番点了两次素兰,她忽地想起什么,霎时好似被雷劈了。 难道,皇帝的意思,是叫她提拔素兰上来侍寝? 她原以为自己与皇帝是郎情妾意,却原来,自己不过是个生得好些的容贵嫔,是皇帝用来谈天解闷的女幕僚? 皇帝见孙云儿愣怔,心下只觉得好笑。 这姑娘心思纯良,只爱把人往好的那面想,如赵才人和冯才人之流,从前言语得罪她,她瞧她们可怜,还给她们求恩典,如今只怕是看不透那个素兰的心思,他不忍她来日发现了事情真相后失望,便出言提点。 果然这姑娘像个才发现鲜鱼的小猫,惊得话都不会说了。 长痛不如短痛,如今发现那宫女的机心,总比日后被骗了好。 皇帝怕孙云儿难过,想了一想,拿自己举例子,“先前不敢提拔新人,前怕狼后怕虎的,后来听了云儿的话,将新科进士封了驸马,又在文臣武将里大力提拔新人,虽然开头日子难些,如今已好过多了。” 皇帝向来不会哄人,说完这番话,自觉又委婉又有理,得意洋洋看着孙云儿。 他觉得,这番隐晦的道理,便是个石头人听了也要动容,更何况,还暗中褒奖了这姑娘献计有功,自己简直是太会说话了。 孙云儿勉强笑着说两句恭贺,心下却越发焦苦。 果然!果然!皇帝到自己身边,只是为了排解朝局的苦闷! 她原先还怜悯容贵嫔,如今看来,自己也不过是个笑话! 皇帝见孙云儿情绪低落,体谅她可怜,便也不多说话,只淡声道个“睡吧”,便自起身了。 第96章 两人各怀心思,安静地洗漱净面,收拾妥当了躺在床上,皇帝便伸了手臂来揽孙云儿。 侍寝的规矩,嬷嬷们早教过的,柔顺两个字就是金科玉律,该努力顺从。 然而今日的孙云儿,心口好似有一团火,又好像塞着一大块冰,忽冷忽热,不知是什么滋味,皇帝的手一碰她,她竟浑身僵硬。 她实在是做不到,把侍寝当成一种邀宠的手段,她总觉得,男女欢好,至少该有那么点情谊的。 从前,她以为两个人是浓情蜜意,在那事上,是尽力配合,然而今日,她连逢迎的兴趣也没有。 皇帝敏锐得很,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孙云儿的异样。 他自成年加冠,还从未遇到女子敢拒绝他,这时不由得起些淡淡的不悦。 女子平日里撒痴撒娇,那就好比猫儿雀儿伸爪子,轻轻挠了也不疼的,然而妃嫔的本分就是侍奉君上、繁衍子嗣,这却是拒绝不得的。 皇帝好似被冷水顶头浇下,一肚子热气登时熄灭了。 他气得立刻要起身回去,然而想想自己方才点破那个不安分的宫女,只怕这姑娘是心里愤懑,以致于气得什么都忘了,于是勉强耐下性子,轻声问:“怎么了?” 君上问话,不可不答,孙云儿再不痛快,还是勉强嘟囔一句:“没怎么,就是累了。” “嗯,这些日子事多,你也确实是累着了,既累了,好生歇着吧。”皇帝说完,仰面平躺着不动,很快就睡着了。 外头不知何时又落雪,雪花甚重,扑在窗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月光沉沉,渐渐暗了下去,想来是浓云密布,将天地间遮得一片灰暗。 孙云儿心里烦闷,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一把掀了被子,赤脚下地去,她怕吵着皇帝,便轻轻吹灭蜡烛,呆呆站在绣架前出神。 绣架上的绣件,是她对江静薇未出世孩儿的满满心意,她一向以为,自己是能把君恩和姐妹情谊给分开的。 如今,她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做到了。 她以为的君恩,未必是真,那么姐妹情意,又是否是真的? 孙云儿到底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不过是沉思片刻,便拿定主意,等下次皇帝再驾临玉泉宫,便也学着那些高位嫔妃,荐了素兰侍寝。 受不受,是皇帝的事,她总不能连皇帝的暗示也违逆了。 这主意拿得实在不轻松,几乎生生在心上劈了一道口子。孙云儿心中剧痛,却自嘲地开解自己,入宫以后,还谈什么真心呢。 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睡着。 次日晨起,是连翘来请,皇帝没有懒起的习惯,不过是睁眼醒个神就坐起身来,回头瞧见孙云儿还在睡,先是好笑,随即想起昨日被拒,又不痛快起来,对着连翘,愈发语气淡了:“快叫你主子起床吧,虽则雨雪天不必往中宫请安,规矩体面也别误了。” 连翘不由得心惊胆战。 自她到了孙云儿身边服侍,见的便是烈火烹油一般的日子,哪怕是从前未得圣宠,主子也自有办法保全自身,何时受过旁人的呵斥了,不曾想头一次被训,竟是皇上开口。 连翘慌忙伸手去推主子,却见主子睡得沉沉,还发出几声呓语,皇上似乎甚为不悦,一句话也不多说,自顾穿好衣裳往外头去了,连翘急得汗都要下来,一把抓住了主子的手,谁知却被烫得一哆嗦,这才明白,主子是病了。 “素兰,扇儿,快进来!” 连翘急得大叫,待两人进来,又支了扇儿出去:“快向皇上说,咱们容华病了!” 扇儿应了一声却不曾动,挤出个难看的苦笑来:“皇上他,已经走了。” “什么?”连翘又是大叫一声,她心思极快,立刻猜到主子生病是有缘故的,一下子紧紧盯住了素兰。 对于素兰的出格,连翘并不是察觉不到,她只是不曾往逾矩的方面细想。在她看来,作宫女也不比作妃嫔差的,安安分分地熬到二十五,平平顺顺地放出宫,比在宫里勾心斗角要强得多了。 她是这么想的,扇儿也是这么想的,她以为,素兰肯定亦是如此。 至于素兰那些过分的伶俐,她只当做寻常,毕竟,哪个奴婢到了新主子跟前,都是要立功表心迹的,她为了让素兰更快地融入,甚至还有意退让了些。 谁知道,让来让去,竟让出个祸患来! 连翘一扭头,看见烛台上红烛只燃去短短一寸,再想想昨夜又不曾叫打水,心中顿时起些不好的预感。 主子和皇上,进屋后分明听见两声说笑的,怎么竟没……难道竟是为了素兰起了争执? 这可怎么好! 连翘心里发急,行事还没失了章法,一头支了素兰去请御医,一头又叫扇儿打温水来擦洗降温。 扇儿干脆地应了便要出去,素兰张一张外头的天色,搓了搓肩膀:“外头下雪,可冷呢。” 这是素兰头一次开口顶撞人,屋里霎时静了下来。 素兰迎着连翘喷火的目光,毫无畏惧地看了回去。 她并不是傻子,相反地,她觉得自己是有几分聪明伶俐的,虽然有时与连翘和扇儿相比,她少了几分与孙容华的心意相通,可她觉得这不过是时间使然。 第97章 甚至,与宫里的主子们相比,她觉得自己也不是那样逊色,她缺的,不过是一些机遇。 机遇,可以是老天爷给的,也可以是自己争取的。 于是昨天她试探地小试身手,皇上立刻注意到了她,她心里觉得,只怕自己的机遇不远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毕竟她进京就是来参选嫔妃的,虽然落选,可这宫中哪个女人不属于皇上,她是宫女还是妃嫔,差别并不大。 当然,对于孙容华的恩情,她感激,并铭记在心,所以前一阵子也竭力辅佐,可是孙容华不过是个路上遇见的陌生人,并不值得她放弃自己的前程。 想到这里,素兰只觉得自己已登上了嫔位乃至妃位,看着连翘的目光,一下子高傲起来,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外头很冷呢,又飘雪珠子,出去太冻人了。” 连翘对素兰向来是软和声气,换了从前,便要叫扇儿顶了出门的差事,今日却是罕见的硬气:“天下雪,便打伞,天气冷,便加衣,老大的人了,也该学着照顾自己。”她说着,竟罕见地添一句讥讽的话,“咱们做奴婢的,命难道很贵么?贵得过主子么?” 素兰气得发抖,然而到底争不过连翘,不情不愿取了油纸伞,又随手扯了件厚实的毛斗篷出去。 扇儿看得分明,那件灰鼠斗篷,分明是容华赏给连翘姐姐的,若是平日,她早嚷嚷起来,然而如今大事当前,她知道不是置气的时候,咬牙扭过头,愈发加紧了手上换帕子的动作。 连翘也早瞧见素兰“借”穿自己衣裳,她怕素兰又寻理由推搪出门,便只作不见,幸而扇儿这丫头没嚷出声来,她心下定了些,稍一沉吟,道:“容华病了,我得想法子去养怡居递信。” “姐姐,你……”扇儿说了一半便不说了,改口劝,“皇上忙于政务,管不到后宫,咱们该给皇后娘娘送信的。” 姐妹们都在一处住着,彼此的心事,是瞒不住的,唐孝的心怀不轨,连翘自己羞于启齿,旁人又怎会一丝不知。 扇儿知道,前次能冲破养怡居的层层封锁送信,全是因为连翘忍了唐孝的种种无礼,她体谅连翘,自然不愿意她以身涉险。 连翘想想唐孝的嘴脸,心里直犯腻,转身给扇儿递帕子,险些呕出来。她用力一攥拳头,还是没退缩:“循例,皇后娘娘雨雪天是不见人的,容华病了,这在皇后眼中只是小事,怕是永宁宫递不进信去,我怎么能不想旁的法子。” “可是,可是……”扇儿想说,想法子也不能舍了自己,然而又不好挑破,只急得乱跺脚,“姐姐不能去!” 连翘望一望床上双颊通红的孙云儿,下定决心站起身,轻轻卷起一阵风,“我一定要试试!” 这阵微风为孙云儿带来一丝凉意,她似乎醒了些,嘴唇稍稍一动,溢出两句呓语:“八郎,别,别去素兰……” 连翘好似被针刺了,心头一痛,用力一抹眼角,随手提了把油纸伞就往外冲,扇儿急忙取了自己那件斗篷,七手八脚给连翘披上。 “好好服侍容华,等着我回来!” 第42章 投桃报李 大冷天被支出门办差事,素兰是老大不情愿的。 后宫里等级分明,宫女们也有上下之分,她知道这是连翘打压她的手段,然而却有一丝的不解。 前些日子,分明连翘还是让她、敬她的,怎么一夜过去,连翘好像被那扇儿传上了什么疯病,逮着自己乱咬起来? 自己去了孙容华身边,可从没得罪过连翘呀。 素兰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望一望伞外搓绵扯絮一般的大雪,干脆将脚步再放慢些。 雪天路滑,出门办差的都是低等的太监宫女,像她这样的大宫女,少有出门的,她不愿失了身份。 轻轻巧巧地迈着莲步到了御药房值房,先靠墙角搁了油纸伞,又伸出纤指摘下风帽,四处张望,寻了个看着顺眼的年轻御医,轻启朱唇:“这位御医,我是玉泉宫的宫女,我们容华身子抱恙,来请人诊脉。” 那御医看一看素兰,一张板板正正的面孔没有丝毫波澜:“姑娘是头一次来办差吧,御医出诊,得听当值院使的调派,可不是你唤了谁就是谁。” 素兰大为窘迫,慌乱地四处张望。 “罢,罢,咱们这些糟老头子,人家看了就烦,就是付太医你跟着去吧。” 这笑话说得不高明,付太医和素兰都没笑。 付太医起身披了蓑衣和斗笠,随手召个小太监替他拿药箱脉枕,顺口问,“孙容华是怎么了?是胃口不调,还是心烦不适?” 这两条,问的都是妇人有孕的症状,只要是个成年女子,都听得明白。素兰稍一愣怔,喃喃道,“都不是,孙容华发热了。” 付太医听了,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一眼素兰。 方才这宫女进屋,弱柳扶风般地造作,早已引起了众人的主意。 她生得一副好人才,穿着打扮也华丽,看着是个大宫女的模样,然而却被大雪天支出来办差事,众人心里都各有想头。 都是在宫闱服侍久了的,方才付太医心里,立刻跳出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第98章 待听见是孙容华身体抱恙,付太医立刻想到有孕的事上,便猜这大宫女是预备着侍寝的,还略奇一奇。他虽没和孙容华打过交道,却也依稀听见,那孙容华是个心地坦诚的,怎么也学旁人邀宠。 谁知竟是孙容华发热。 主子发热,这宫女竟还只顾着施展美貌,简直不知所谓,付太医立马明白,为什么她会大雪天里出来跑腿了。依着他看,这处置只怕还轻了些,得说那孙容华心善才是,这时也懒得多话,回头瞪一眼,立马领着小太监加快了脚步。 素兰不知怎么被付太医的眼神震慑,心里开始着急,手忙脚乱地系斗篷、带风帽,又要忙着撑油纸伞,然而付太医看也不看后头,脚步匆匆,一头扎进风雪中。 雪中的宫道,分外狭长难行。 付太医已走得老远,素兰跌跌撞撞在后跟着,竭力跟了一段路,走得气喘吁吁,她用力喘两口气,几乎要破口大骂,然而顾着身份,只用力跺一跺脚,震得雪珠子簌簌地从伞上滑落。 鹅毛大雪扑簌而落,打在伞上微微有声,宫道尽头站着个蓝衣女子,蹙眉看着远处发脾气的素兰,侧首道:“连翘,这不是你们玉泉宫那个素兰?” 说罢也不待连翘答话,自顾道:“这丫头只怕你压不住,偏生孙容华又病了,罢,我和你走一趟玉泉宫。” “是。”连翘安静应了一声,嗓音绷得紧紧的,僵直得甚至不知道把伞倾斜一些挡雪。 方才在养怡居的场景太过奇异,又太过混乱,震得连翘到现在还未回过神来,什么素兰、素梅,她压根没留意到。 她早前才出了东六宫,在御花园门口便遇见了冯才人,潦草打个招呼就要往养怡居,冯才人见她神色匆匆,开口相问,她便直说了。 不知怎么,冯才人竟说要陪她走一趟。 一到养怡居,还未走到屋前,便有小太监上来拦:“连翘姑娘,皇上在里头处置军务,这会不见人。”他见连翘还要开口,又紧跟着说一句,“何总管陪着皇上在屋里呢,也不便见你。” 连翘急得不行,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递了出去:“唐孝公公必是有闲暇的,请帮我递话。” 那小太监立时笑得暧昧,连翘忍气吞声,却听见冯才人在边上疑惑地发问:“他笑什么笑?古古怪怪!” 连翘尚未答话,唐孝已从抄手游廊尽头闪了出来,他跌跌撞撞的步子和漫天的酒气,叫连翘心里发紧,他一开口的话,便答了冯才人的疑惑:“连翘姑娘!今儿怎么有空,来找咱家作耍?” 他说着,一双只穿靸鞋的脚,直通通踩进积雪,眼睛直愣愣盯着连翘煞白的脸庞,竟伸手来抚摸:“前些日子躲着我,今儿是不是想通了,要和我做一对……” “放肆!”冯才人上前一步呵斥,“你怎么敢这样说话!” 唐孝被厉喝一声,脸上显出迷茫的神情,转头望着冯才人。他依稀记得这女子是见过一两次的,然而却记不清是谁了,瞧她穿一身素净蓝衣,只怕身份还不如连翘,大约是个可欺的,于是一只粗糙的手直直冲着冯才人的脸庞去了:“这位姑娘好样貌,也是跟着连翘来……” “混账!” “唐孝你做什么!” 两道声音齐齐响了起来,何礼从屋里掀了帘子出来,竹影从院门口忽地露面,两人一齐出声呵斥,打断了唐孝的动作。 冯才人一见外人,立刻泪盈于睫,抖得站都站不稳:“竹影姑姑,你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冲着那孙容华的面子,她才出头替连翘说话,谁知竟惹出这么一桩污糟事来!她是妃嫔,是天子的女人,可不是什么任人欺辱的人! 唐孝对着门口痴笑两声,“师父,你和竹影姑姑,也是约好了一道作耍着?”他说着,竟伸手来揽连翘和冯才人的肩膀,冯才人尖叫一声,用力推开了唐孝,连翘还未回过神,冯才人已经对上哭了起来:“皇上,您可要替妾做主啊!” 皇帝从屋里露面,脸色好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又阴又沉。 后来,唐孝便被拖了下去,他又是挣扎又是求饶,在雪地里滚出凌乱的痕迹。 再后来,连翘便赶紧报了主子生病的事,皇帝沉默片刻,只对竹影了“皇后费心处置”几个字。 想到这里,连翘心里愈发不解,皇上都知道主子生病了,怎么还是那么个神态,她有一瞬间,几乎是真疑心皇上看中素兰,然而再看看身边沉默的冯才人,素兰且比冯才人差着许多呢,又觉得应当不至于。 再走片刻,连翘慢慢找回了心神:“冯才人怎么这样的天还出门?还有,您怎么愿意费心神陪着我去养怡居,又陪我回玉泉宫?不是奴婢多话,只是等我们容华身子大好,她必要谢您,到时候问起奴婢,奴婢也得有话回。” 冯才人回过头来,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紧紧盯住了连翘。 她知道连翘是孙云儿的心腹,然而还是惊讶于连翘的敏锐。 受了孙云儿提点,她收拾心情,专注当好一个低位嫔妃,认真地讨好起皇后和顶头的主位丽嫔,并与各宫都交好。 过几日便是大皇子的忌日,她打听到皇后必要派人去清善阁给大皇子焚经祝祷,因此日日穿了素服过去,烧些东西给她未出世的孩儿,今日果然凑巧遇见竹影,搭了几句话。 第99章 后来偶遇连翘,她起了报答孙云儿的心,便自告奋勇陪着去了养怡居,谁知竟遇见那样的事。 连翘问起,冯才人拣了些能说的话来答:“我是给未出世的孩子烧几样东西,从清善阁出来,凑巧遇见了你。孙容华待我不错,我怕方才那个素兰回宫去闹起来,故而陪着你走一趟。” 连翘听得出,冯才人的话并不是全部真相,她并不是傻子,稍稍一想就猜到了里头的事。 方才冯才人受了委屈,开口便求竹影做主,显然是有亲近的意味,她是在御花园附近遇见冯才人,这大冷天的,若非是有事,谁愿意出来奔走。冯才人,只怕是搭上了永宁宫。 她一时猜不透冯才人的意思,沉默片刻,暂搁在脑后,指着一棵高大的玉兰树:“前头就到了,冯才人请小心脚下。” 素兰走得慢慢吞吞,老远瞧着付太医进院子,她也不急,不慌不忙地拢着斗篷前襟,踱步走进院子。 廊下并不是平日的清净,熙熙攘攘站着玉泉宫上下的宫女太监,素兰立时觉得不好,才要说什么,便听见身后一道冷冷的女声:“素兰姑娘真是慢性子,办一趟差事,顶得上旁人两趟了。” 素兰回头一瞧,却是一身素净衣裳的冯才人,领着连翘和自己的宫女,在边上对自己怒目而视。 门帘一掀,竹影从屋里走了出来,绕过素兰,上前笑着请安:“冯才人怎么来了,连翘,快请冯才人进去呀。” 几人把素兰撂在雪里,素兰只觉得,廊下的十数道目光,几乎要把自己烧穿了。 然而她还是拿出平日的气派,昂头进了屋,却见付太医已走笔如飞地开方子,口中还道:“竹影姑姑,请代为回禀皇后娘娘,微臣施针过后容华已无大碍了,此病虽急,却不险,好好将养些日子,也就痊愈了。” “好,付太医说得清楚,我已听明白了,也好对皇上和娘娘回话。”竹影说着,笑盈盈地对付太医微微屈膝,然后又转过来,笑容倏然褪去,眼中的寒芒似要把人给戳穿,“皇后娘娘有旨,素兰服侍主子不周,延请太医误时,当差不力,叫我这就领了人走。” 素兰的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 “我,我……昨儿在殿中服侍的,不是我一个呀!”素兰慌乱地四处张望,先一指连翘,又一指扇儿,接着又指了外头,“她们昨儿都曾在屋里服侍的,怎么偏处置了我?” “敢跟我顶嘴,质疑皇后娘娘的旨意,你还是头一个。”竹影扯起嘴角,轻轻地、慢慢地摇了摇头,“还有,你的污糟心事,还是别叫我说破了。” 啪啪两声击掌,从屋外闪进两个年轻宫女,不知怎么动作,一推一搡已拿住了素兰,还顺手给她嘴里塞了块破布,静静看着竹影。 素兰双臂剧痛,甚至疑心是不是被两个粗笨的奴婢给扭断了,痛得涕泪横流,然而竹影好像看不见她的窘样,笑嘻嘻地对连翘道:“今日连翘妹子受了委屈,皇后娘娘原说要重重处置唐孝,不过孙容华还在病中,一切就等容华好了再做定夺。” 连翘连忙行礼应是,目送了竹影出去,又与冯才人应酬几句,往外送了几步,回转身来,满脸都是欣喜:“走,咱们回去照顾容华。” 扇儿连忙上前摸一摸连翘的额角:“好姐姐,你可别也是病糊涂了,好端端的,你笑什么?容华可还病着呢,当心被人捉个把柄。”她说着,轻轻嘀咕,“素兰虽然被带走了,可到底没说怎么处置呢,虽然高兴,也不至于笑成这样。” 连翘心绪大好,做事分外利落,先把烛火拨亮些,又往铜盆里拧布巾,顺口嘱咐扇儿把炉子生上火,以便温药,待一切都忙好了,慢慢坐在床边脚踏上,抱着膝盖道,“我是替容华高兴。” 扇儿还是不懂。 容华生病了,有什么可高兴的? 连翘回头看一眼床上的主子,叹息般地道,“咱们容华,很得皇上喜爱呢。” 她知道扇儿听不懂,便说得更细些,“后宫没有真正的秘密,素兰的事,明眼人一看就懂,寻常人遇见此事,肯定想着息事宁人,以备皇上来日宠信素兰,皇后出手如此重,只怕是皇上的意思。” 扇儿似懂非懂,然而很愿意相信这说法,“姐姐说得有理!”她歪头想一想,“那唐孝呢?皇后娘娘怎么不趁机处置了?” 连翘苦笑一笑,“唐孝是养怡居的人,又是何总管最得力的徒弟,皇后娘娘怎么好轻易处置,推给咱们容华,是想叫容华懂事些,保下唐孝来。” 扇儿心里憋闷,用力锤一下脚踏,“老天爷真是,叫那狗东西得意!” “别怕,我不准的。” 两个丫头齐齐回头,却见主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 孙云儿口唇干裂,声音嘶哑,然而说出的话却有千钧力道。 她怕两个丫头没听清,又用力扯着嗓子挤出一句,“连翘别怕,我不会叫唐孝好过的。” 连翘嗓子发酸,又险些哭出声来,却听见外头一道急促的女声响了起来:“云儿怎么病了?” 这是江静薇的声音,孙云儿眉心一跳,才要说话,连翘已冲出去拦人:“婕妤千万不可进去过了病气!” 第100章 “怕什么,怕什么!”江静薇到底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停住脚步在门口转了两圈,语气慢了些,“怎么我一个没顾上,成这样了?听说是竹影姑姑亲自来了玉泉宫,带走了素兰,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素兰飞快地将事情说了一遍,既没添也没减。 江静薇安静听了,良久才开口,“这个素兰,必得严惩!” 孙云儿哑着嗓子,用力喊出一句,“姐姐,素兰无关紧要,我有别的事求你。” 第43章 手段 贞平五年的新年,过得格外热闹。 百官齐心,赋税纳得足,军中亦打了胜仗,皇帝兴致高,格外吩咐办得热闹些。 皇后重掌宫务,得了这一句,便是翻倍的热闹。 是以,新入宫的妃嫔们,都得以见识了皇家体面。 然而这些热闹,都与孙云儿无关,她静静躺在病床上,起身都难,抖心抖肺地咳一阵,出一身汗,再重重跌回去。 除开江静薇时时过来,隔着门拣了新鲜事说给孙云儿听,旁的人也都有应酬,或是亲身来探,或是遣大宫女送了礼来,玉泉宫分明偏远,来人却是络绎不绝。 连翘扇儿一头忙着照顾孙云儿,一头又忙着迎来送往,累得昏天黑地。 最忙的便是付太医,他偶然间接了这桩差事,施展全力替病人医治,然而病情反复,他心焦得很。 他自问医术尚佳,否则也进不了太医院,从前给妃嫔和皇子公主看病,也不曾这样费力,怎么这次,病人好得这样慢。 皇上屡屡召了他去询问孙容华病情,他每次都道尚未痊愈,虽然皇上并不责备,可他到底是个大夫,怎么能忍受病患没有好转? 这日收了脉枕,付太医并不曾向以往一样急着回身开方,看一看孙云儿半阖的眼睛,忍不住问:“容华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孙云儿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的锐意,几乎叫付太医吓了一跳。 素闻玉泉宫的孙容华是个性子绵软的女子,谁知竟有这样的眼神。付太医先是一惊,随即若有所悟,倘若是真正的面团性子,怎么可能在宫里升得这样快。 孙云儿垂眸又咳嗽几声,沉默不语。方才这年轻御医的话,她听得明白,不过是说她病情辗转绵延,是出于心病。 心病还要心药医,这话,连小孩子都能学舌一般说出来,然而真遇见事了,未必每个人都能做好。 前些日子忙过年,帝后都不曾多过问玉泉宫的事,孙云儿知道国事和宫务为大,也不曾多想,加上高言三五不时领了皇命来送东西,孙云儿心里,以为皇帝是很在意自己的。 如今已近元宵,皇帝却还没来问过自己,孙云儿再是看透世事,也看不透君恩和情爱。 她本以为,自己在皇帝心里是有些分量的,谁知,不过如此。 后宫里,君恩就是天,一阵风过去了,众人都已嗅到了异样气息,除开江静薇和孙云儿拉拔的两个才人,旁人竟都少来了,就连永宁宫的竹影,来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 连翘和扇儿清闲了下来,开玩笑说总算得空,背地里却也说,只怕皇上是生气了,两个丫头天真,每每说到这时,总是彼此不解地问,皇上到底在气什么。 气什么,孙云儿隐隐能猜到些,可是她总不好直通通地问皇帝,你是不是为了素兰的事,和我生起气来了? 孙云儿生来不是容易服输的人,无缘无故跌个跟头,怎么能不想。 她看一看眼前年轻的大夫,用力咳一声,念一句道家的真言,“清净为天下正,我在病中,不宜多思,也不敢多思。” 付太医眼中升起异样的怜悯,忍不住又劝一句,“容华既明白道理,心也该放宽些。” 孙云儿应一声,飞快地打量付太医。 她使人打探过,这位付太医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好医术,原本打算云游四海,谁知机缘巧合却被遴选入宫当差,其父是前朝御医,在宫闱斗争中不幸受累而亡,御医的位子于这年轻人来说是一种煎熬,于是他便信奉了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修炼得淡泊如水。 孙云儿仔细地选择着字眼,慢慢说出下头的话,“医者父母心,付太医自是希望我快些痊愈,所以才破例开口劝我,是不是?” 付太医眉心一跳,慢慢站起身来整理药箱。 孙云儿摆手命旁人出去,只留下了连翘和那捧药箱的小太监,然后道:“我如今的境况,只怕是离失宠不远了,这就是我的心结,付太医想必也能猜到,不知付太医愿不愿意帮我一把?” 付太医勃然变色,用力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药箱,一身靛蓝棉袍,掀出一个猛烈的弧度,“你们这些后宫妃嫔,都是如此自私自利,我是御医,我的本职是治病救人,不是让你呼来喝去的狗腿子!” 小太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眼巴巴看了一下连翘。 付太医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方才一竿子骂了许多人,脸上略白一白,不言不语走了出去。 连翘为难地将主子和付太医的背影来回看看,终究没憋住心里的话,语气轻得怕呵化了雪花:“容华怎么就说起失宠的话来,依着我看,容华才不会失宠呢。” 她话说得肯定,然而心里也没底气。 第101章 虽然竹影和高言常来玉泉宫,可养怡居那里并无一个人来过,倘若皇上忙得脱不开身,派个下头人看看,也不是难事。 可是,皇上竟一次都没派人来问过。 养怡居无人来看,渐渐地,旁人也来得少了,只江婕妤还是日日隔着一道帘子,陪主子说话。 里头的道理,连翘似懂非懂,她自知不够聪明,肯听话是自己的长处,于是犹豫地问了出来:“依着容华的意思……皇上为什么要冷了玉泉宫?” 这话题甚是沉重,连翘本不想提起,可是主子这样高傲的一个人,竟低头向一个御医求助,显然是遇见了困境。她虽没聪敏得能替主子解难题,却能听主子倾诉。 室内燃着清新的百花香,这香气平日闻着怡人,这时在封闭的空气中竟泛出一丝浊气,加之炭火烧得足,熏得孙云儿心烦意乱。 连翘的问题,好像一颗火星子掉在炭堆上,烧得孙云儿浑身冒火。 起先,皇帝是在意她的,皇后和东六宫的妃嫔看着养怡居的意思,时常来探望,可是她身子不争气,一日日地蹉跎在病床上,事情便也糟了下去。 皇帝身为天子之尊,没有俯就人的道理,见孙云儿一直拖着不痊愈,只怕以为她是矫情使性子,便也当真置起气来。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苦笑,早知道有今日的境地,那日怎么也不会为了一个素兰站在冷飕飕的窗下发呆,以致于冻出伤寒。 至少,该把自己裹得暖和些,然后也叫他知道知道烦恼。 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晚了,只能是亡羊补牢,希望还不算太迟。 再有,凡事夜长梦多,日久生变,倘若自己再不能复宠,连翘的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孙云儿心头焦躁,干脆将胸口的被子掀开,赤足踏在软毯上。 天爷呀,病还未拔根,可别再冻出个好歹!连翘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往架子上去斗篷,一边又低头拣鞋子,忙得手足无措。 孙云儿蹲身扶起她,慢慢地道:“里头的缘由,一时难以说清,现在,咱们先顾素兰那头。” “素兰……她被皇后娘娘带走,廷杖二十,扔在冷宫自生自灭,算是毁了,这,还有什么好顾的?”连翘胳膊上搭着斗篷,一只手拎着靸鞋,满面困惑。 孙云儿知道,皇后快速处置素兰,必定有江静薇出力的缘故。她托了江静薇看住素兰不能翻身,江静薇雷厉风行,把事做得干净利落。 当时扇儿听见素兰残废,还嘀咕两句可怜,是连翘训斥了两句以直报怨,才算是翻过篇去。 孙云儿不是矫情性子,并不因为江静薇的凌厉而责备,她知道江静薇并非心狠手辣,不过是爱憎分明,恨极了素兰的背叛。 “既然素兰都这样可怜了,那便饶她一命,你对付太医说,请他开出一副养伤的药,只要保那素兰不死就行。” “还有呢?” “其他的事,过些日子再说。” 隔得数日,付太医终于又来玉泉宫,孙云儿不言不语,他却如坐针毡,诊完脉了,终于忍不住道,“一个犯错的宫女之性命,你尚且知道怜惜,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孙云儿苦笑一笑,“在这后宫,喜和悲从来由不得自己。”她病已大好,嗓子不再暗哑,如同清凌的泉水,轻轻滑过山石。 付太医知道眼前这女子用的是哀兵之计,却还是忍不住替她可怜。 她说得不错,后宫的风,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往哪边刮,只要圣宠一天不降临玉泉宫,她的困境就一天不会解。 付太医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用力叹口气,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知道皇上常常召付太医去询问我的病情,付太医人品正直,必定是据实以报,那么,不知可否把我日日枕着的东西,随口提给皇上听。”孙容华说着,取过枕边的一个玄色荷包,上头绣了一半的金龙分外耀眼。 连翘心里一提,紧紧盯住了付太医。 这些日子主子捏不得针,那荷包是她这两日急赶出来的,是早上付太医进屋前才摆到容华枕边,根本提不上什么日日相伴。 幸好付太医素来不留心这些,闻言神色大动,喃喃一句“可叹可怜”,算是委婉应下了孙云儿所求。 到了养怡居,付太医在门口候得许久才得以进门。 内室墙上新挂了一副舆图,北方的边境,密密麻麻作了各种标记,付太医只作不见,一板一眼行个礼,垂手等着皇帝问话。 “孙容华还是那样?” 付太医从前不曾留心,今日受人所托,立刻察觉出皇帝语气里的冷淡来。 那孙容华并不是危言耸听、杞人忧天,皇上对玉泉宫的态度,似乎确实越来越冷淡了。 至于缘故,付太医不必细想就能猜到,这世上只有旁人来迁就皇帝的,哪有天子去俯就别人的。孙容华久病不愈,皇上是嫌她气性大呢。 付太医后知后觉,有心要替孙云儿分辩两句,却知趣地住口了,他知道自己笨嘴拙舌,也不欲搅进后宫风波,用力忍住了心中的话,把孙云儿所求的事,夹在自己的话里娓娓道来: “孙容华到底是离乡之人,一病之下便容易缠绵病榻,加之她心情郁闷,更难痊愈。微臣替她诊脉时,曾见她珍爱地把一枚玄色荷包收在枕下,也不知病因是不是从这上头起来。” 第102章 皇帝眉心一动,从舆图前,猛地回身:“那荷包什么样的?” 付太医不意皇帝问起这种细枝末节,张口结舌,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犹疑地道:“荷包是玄色,绣的大约是龙,还有云——” “好,好!” 付太医瞠目结舌,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叫好。 皇帝“哈哈”两声,挥手叫付太医出去,对何礼淡淡暼过一眼,“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孙容华不是恃宠生娇的人,她生病,可不是为了撒痴撒娇,那就是心里惦记着朕!” 何礼是有意压着玉泉宫,好保全唐孝,一个年翻过来,眼瞧着玉泉宫都能冷清得撒网补雀了,他觉得,唐孝是九成九无事了。 谁知那孙容华面都没露,轻轻巧巧使个荷包就得了恩宠,这简直是令人咋舌。 何礼知道,唐孝这徒弟,哪怕是再孝顺伶俐,也再保不住了,连忙改了前些日子的口风,笑着上前作个揖:“奴婢只是半个男人,这男男女女的事,奴婢哪懂哟!都是奴婢误了主子们的事,请皇上责罚!” 皇帝似笑非笑地睇过一眼,“罚不罚你的,且另说,听说孙容华的宫女受了好大的委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44章 重出 梅花谢时,孙云儿打扮整齐,往永宁宫请安。 春意从枝头、花蕊间冒出,泼泼洒洒地朝人迎面扑来,墙角、路边随处可见飞花碎叶,愈发显得生机盎然。 孙云儿便是在这春光中,迈步进了永宁殿。 请安的人已来了大半,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宋容华爱俏,已穿上了薄薄的夹袄,正与左右说笑,耳下的金坠子一闪一闪,在颊上投下一对精巧的光影,忽地瞧见孙云儿,她立时冲着对面的和嫔使个眼色,和嫔顺着她的眼神一瞧,拉长声音道:“孙容华,久违了!” 殿中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 孙云儿虽然一直养到开春才出宫来交际,可是东六宫里关于她的风闻,是一点也没少。 众人从前是把孙云儿当成一团窝丝糖,又甜又绵,然而如今看她,好似看一个陌生人。 孙云儿迎着众人的目光,坐在了座上,先对江静薇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就看向了上首。 皇后尚未露面,是容贵嫔领着众人,在围着张贵妃说笑。 这时遇见孙云儿的目光,容贵嫔眼睫一颤,竟侧首避开。 孙云儿暗自好笑,笑这容贵嫔好似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忽地听见一人发问,“孙容华,何总管亲自领了唐孝去玉泉宫赔礼,你竟没饶了唐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呀?” 循声望去,是丽嫔开口,她一张不再年轻的芙蓉面上,满满的疑惑神色。 孙云儿将众人打量一遍,分明各人都作此想,偏只丽嫔一个人问出声来。 依着她的美貌,恩宠本不该在和嫔之下的,想来是言语不慎,早早失宠,以致于连孩子也没能有机会诞育。 不过孙云儿没有兴趣提点旁人,更犯不着替已经混上九嫔的丽嫔操心,既丽嫔发问,她干脆借机表态: “丽嫔姐姐的话,我不懂。唐孝犯错了,犯错就该受罚,我为什么要饶了他?难道大伙儿都是这个想法?” 众人面上都是一僵,心道这孙容华好不晓事,倘若饶了唐孝,便是趁机卖何礼与养怡居面子,以后数不清的好处呢。 孙云儿哪里不明白众人的想法,区区一个连翘,怎么能与养怡居的人情抗衡。 可是连翘不是旁人,是她贴身服侍的宫女。 于情,连翘陪着她度过了最落寞最难熬的日子,从微末时候每日一碗来之不易的鸡蛋羹起,孙云儿便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辜负连翘,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太监让她受委屈。 于理,连翘是孙云儿的贴身大宫女,倘若饶了唐孝,便是把连翘的脸面至于不顾,那么旁人便不会再认真看待连翘,下一步,或许就是轻慢玉泉宫,孙云儿哪怕是为着自个儿,也不会任由连翘受辱。 不过,孙云儿并不打算对着众人挖腹剖心,只淡淡说一句:“唐孝得罪了我玉泉宫的人,必须受罚,不光是唐孝,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话一出口,众人悚然色变。 这话何其狂妄! 仿佛是在说,日后哪怕是高位妃嫔想要责罚玉泉宫的小宫女,也得三思而后行。 寻常人不过是微笑着转开视线,容贵嫔在上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倘若是从前,她不会把孙云儿的话当回事,甚至还要找机会教训一番,可是这些时日以来,皇上对这丫头的宠爱,已经叫人不得不顾忌退让。 孙云儿轻巧一句“打狗还得看主人”,把连翘受的委屈归在了整个玉泉宫脸面上,这个软钉子,何礼不吞也得吞,狠心打发了唐孝去冷宫服侍,谁知孙云儿犹嫌不足,竟让唐孝这个养怡居的副手,做起了收夜香刷恭桶的活计! 皇帝听后,不过一句“咎由自取”,就生生压下了何礼的委屈和脾气。 再过些时日,孙云儿还在病中,就闹着要学画,说自己画不出好的绣样,言语中分明指着宣明宫和容贵嫔,皇帝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竟对此事大大赞扬,不光从丹青馆亲自选了无数好画送去玉泉宫,还派了画师去玉泉宫教学,那架势恨不得把孙云儿培养成一代才女。 第103章 都是做女人的,同为皇帝妃嫔,谁看不懂这里的意思。 皇帝素来冷性,何时这样迁就一个女子了? 众人都当皇帝是不会宠爱任何人的,如今亲眼瞧见,这才明白,皇帝不是不会宠爱人,只是不宠爱自己。 这其中最不受宠的一个,又是容贵嫔。 此刻孙云儿坐在殿中,轻声细语说些玉泉宫不可得罪的话,瞧着像只灵巧的小猫撒娇,然而众人眼中,不啻于一只心机深沉的雌虎,稍不注意就要伤人。 一声通传,打破殿中寂静,皇后笑着登上凤座,先道个免礼,接着寒暄,“说什么说得这样高兴?叫本宫也听一听。” 皇后说下头人高兴,下头人便得高兴,张贵妃脸上堆笑,立刻拣了新鲜事来说,“妾们正说儿女经呢,洛儿近来读书甚有进益,得了皇上好几次夸奖呢。” “听说何太傅博学强知,皇子们跟着他读书,必定是好的。”惠贵嫔笑着接一句。 三皇子将要进学,她也得先替儿子筹谋起来。 果然皇后面上一瞬的阴霾皆尽散去,不厌其烦地问起了三皇子的吃穿,问完三皇子,又问四公主,“若琪这孩子,听说如今已经开始握笔了?” 和嫔不意自己还能得皇后垂问,喜得险些失态,“是呢,赵才人日日哄着她一道练字,如今已经练到撇画了。” 皇后慈母般把三皇子和四公主叮嘱几遍,眼见着张贵妃将要失去笑容,又带一句三公主,“乐宜这些日子犯了咳嗽没去栖凤阁,福萱问了好几次呢。” 张贵妃挑起的一场剑拔弩张,惠贵嫔打岔,皇后举重若轻地化解了。 再叙些家常,本该散场了,谁知容贵嫔又点了孙云儿出来:“皇后娘娘,听说孙容华病中还苦练画技,这于她自己的康健无益,后宫妃嫔的康健,从来不只是自己的事,此风断不可长。” 话说得明白,孙云儿对皇上撒痴撒娇,虽然争到了圣宠,却是损了身子的,损了身子,便不能好好繁衍皇嗣,这是失职。 孙云儿的风头再锐,也还担不起这样的担子。 张贵妃亦微笑着,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孙容华年轻不懂事,得好好听一听过来人的教导。”她说着,还对皇后笑一笑,“娘娘心慈,不忍心苛责新人,妾愿为娘娘分忧。” 下头人不敢作声,互相使起眼色来。 容贵嫔是咒孙容华以后无子,还扣个争宠的帽子,而张贵妃则摆出一副高高的架子,仿佛是立时要替皇后处置孙云儿。 江静薇瞧这两人话说得厉害,连忙去看孙云儿有何应对。 谁知孙云儿竟好像忘了辩解,愣怔地以委屈的眼神看着皇后。 这个傻丫头,怎么不说话!江静薇按捺不住,用力一捏帕子便要站起,然而她如今肚腹隆起,轻易起不来身,便晚了一步。 皇后已肃起神色,淡淡训起话来:“妃嫔的本分就是侍奉君上,不管是什么法子,只要皇上高兴喜欢,这就行了,旁人若有本事,也请皇上去指教自己写字画画,本宫一样不置一词。” 容贵嫔在后宫一向受礼重,不说是几个嫔,就是张贵妃乃至皇后,都对她从无重话,陡然被皇后敲打,霎时脸色灰败,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 正要发作,忽地收到张贵妃警告的眼神,容贵嫔立时回神,与旁人一起恭敬应下了皇后的话。 孙云儿随着旁人屈膝,起身,心里也轻轻松了口气。 给永宁宫的投名状,她前头已经纳过了,可也不能一味老实听使唤,也得瞧瞧皇后是不是个值得追随的主子。 幸好,皇后比容贵嫔可靠多了。 出得殿来,赵才人和冯才人一左一右走上前,却被各自的主位唤了回去。 丽嫔说话鲁直:“别尽想着攀高枝!人家有本事,你没本事,合该回去好好修炼!” 冯才人一句恭贺的话还没来得及升上喉咙,便无奈地咽回肚子里。 和嫔却迂回得多,等赵才人对孙云儿请过安,才拿了四公主作挡箭牌:“赵才人,四公主还等你回去练字呢。” 赵才人张了张嘴,对孙云儿投过一个苦笑,缓步走回和嫔身边。 丽嫔与和嫔,一向是不对付的,这时竟同仇敌忾起来,一同走到孙云儿面前,颇有些居高临下: “孙容华还未升主位,就开始收拢人心了?” “当真有本事,哪日有了自己的宫里人再使手段,何必来拉拢本宫手下这个不中用的赵福清!” 孙云儿迎着二人,直直看去,“我虽年轻不懂事,却也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与冯才人和赵才人相交,不过是为着微末时候的一点子情谊,并无别的意思。说句不好听的,我就算要拉拢,也该去拉拢大罗美人那样的,是不是?” 这话说得叫人挑不出刺,丽嫔与和嫔讪讪,轻轻哼一声,各自领了人走。 丽嫔还转头对冯才人斥一句,“瞧瞧,人家没看上你!” 冯才人却没看丽嫔,只回头看一眼孙云儿。她知道,这位孙容华的确不是存心拉拢,不过是与她互相利用,想必对那位赵才人,也是一样。 第104章 不过,不曾下手谋害,并且互相有所裨益,这不已经是挺好的了? 孙云儿却无暇来顾这里,竹影已从永宁宫追了出来:“孙容华慢走,奴婢奉命来问您一桩事!” 不是问旁的,是问连翘出宫的事。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对连翘出宫的借口心里有数,竹影半遮半掩,已把话说清楚了:“从前许多烦心事,连翘不得不出宫去,如今风雨已过,连翘也不一定非要出宫了。” 孙云儿回头看一眼连翘,却不曾当面应下竹影:“这是大事,叫连翘回去好好想一想。” 玉泉宫的那株玉兰,已经坠满鼓鼓囊囊的花苞,只待第一缕暖气升起,就要蓬勃而绽。 孙云儿打发了闲杂人等,与连翘站在树下,却不看她,只远远望着天边一抹云:“你可想好了,这次不出宫,二十五岁时,只怕也不一定能出去了。” 等孙云儿愈登愈高,连翘也就越来越重要,到那时,孙云儿便不想、也不能轻易放连翘出宫了。 原还有个素兰好指望,如今只一个扇儿,想要成材,少说也得七八年甚至十来年。 熬到那时,连翘已三十岁了。 连翘原本心里提得紧紧的,这时拿定主意,反倒前所未有地松弛,别的一句不说,只肯定说了三个字,“想好了。” 主仆两个都不再说话,静静站在树下,任由微微的暖风吹过。 不知多久,两个内侍结伴而来,一个是高言,另一个,则是敬事房的许澄。 许澄到来,似乎是意料之中,众人见他,谁也没有特别的惊讶,他不紧不慢地说了皇帝要驾临玉泉宫的旨意,不忙着走,反倒拱一拱高言:“高公公也是来办皇上交代的差事?” 玉泉宫得圣宠,这一个月来宫里人人都瞧见了,许澄想要借机踟蹰在玉泉宫攀亲近,也并不奇怪。 高言却赧然一笑,把话推脱了出去:“不是,我是为着一些冷宫的琐事来的。” 冷宫?那里能和玉泉宫搭上关系的,不过就是个素兰。 素兰得罪了孙容华,被打了个臭死,不知为何,孙容华又不肯叫她死,出手保下她半条命,许澄立时想到了,孙容华只怕是要折磨素兰以泄愤,这时听见是此等阴私,心里好奇高言到底担当着什么角色,人却不敢耽误,急匆匆告辞:“奴婢还有差事,便不打搅孙容华了。” 孙云儿微笑着目送许澄出去,待许澄的背影消失,她的笑容立刻淡了:“高公公,你素来只管办差,从不多嘴,何时又管到冷宫了?你是想借着冷宫的素兰,来要挟我?” 在她印象中,高言这人品性不坏,不至于行事如此卑劣。 然而人是会变的,孙云儿不得不防,她转过身,目光放得冷锐,“你若是不说出个道理来,只怕就要得罪我了。” 前两个得罪孙云儿的,一个在冷宫半死不活,一个在收夜香刷恭桶。 话里的深意,隐隐可闻。 第45章 前程 过年那些日子,高言常常领命来给玉泉宫送东西,精致吃食自不必说,新奇玩意儿不知多少,小到簪发的金花,再到名贵布匹,大到观赏的名画,只要是皇上觉得好的,一股脑儿都进了玉泉宫。 高言今日来,确是心里有事,进殿后忍不住多看两眼。 屋里并没堆山填海地把赏赐搁在外头,反倒是守屋的小宫女腰间系了根粉紫色的腰带,正是前些日子内务府送来的杂色绢纱中的一匹。 高言依稀记得连翘曾说过孙容华不喜粉色,想来是皇上所赐不可退回,便拣出来随手赏了宫女。 既是想好了要求前程,总得冒些险,高言心里跳得擂鼓也似的,行了礼又说一遍来意:“冷宫里有些事,奴婢要禀报孙容华。” 孙云儿自己回身坐在平日常坐的一把椅子里,背靠着软垫,姿态端庄而闲适。 她并没立刻叫高言免礼,下头的年轻内侍便也一直弓着身,耐心等着。 “高公公不像爱背后议论人的,平日在内务府,为人也甚是宽和,今日来我这玉泉宫,想来不是要挟我。” 高言只觉得压在心上的大石陡然松了,用力松了口气,面带一丝微笑看着上头。 谁知接下来的话更叫他惊讶:“高公公有何求,说出来我听听。” 高言虽然惊讶,却不假思索:“我想来玉泉宫当差!” 孙云儿“哦”一声,不曾言语,沉默片刻,轻笑一声道:“公公所求倒是说得利索,那手里又捏着什么可交换的东西,怎么忘了说出来?” 高言确是想显得叫自己的筹码更重要些,有意沉默,谁知竟被一语道破。 他依稀记得在孙家花园巷道中,孙云儿替自己解围,对着施连只一句直直的话,“请不要生气了好吗”,如今不到一年,已能把人的喜悲捏在手心了。 在宫中的时日,真是叫人飞速地成长,相比之下,他倒好像在往后退。 更何况,当初素兰被选来玉泉宫,还是他拿的主意,如今看着,这主意也不怎么高明,只盼孙容华别因此记恨才是。 来时的志得意满,一下子褪去大半,高言心里对孙云儿的敬服,也添了许多。 第105章 他不敢再拖拉,把冷宫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此次他倒确实不是拿素兰来要挟,而是发现了素兰的异样,想着以此作为向上攀登的阶梯。 “素兰伤口恶化,每日换的敷料增多,以致于冷宫的嬷嬷频频去内务府索要布料?”孙云儿只觉得不可思议,“素兰如今再没威胁了,谁会对这么一个人动手?” “谁动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看在眼里是怎么一回事,容华聪慧,一定想到这一点了。” 当局者迷,孙云儿被一提点,立刻回过神,“是,不错,旁人看着,必定以为是我要害她性命。” 孙云儿脑中一忽儿闪过好几个人,然而都不像。 容贵嫔是最可能的,可是她为人高傲,会自降身份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动手吗? 大小罗美人,她们有这个心也有这个胆,可是她们的手能伸进冷宫吗?孙云儿自己,也尚未有这样的能力呢。 此事想不清,孙云儿便暂且搁在一边,对着高言,似笑非笑道,“当初素兰说,能来我身边是走通了公公的路子……”她见高言面色又惊又惧,立时知道不是他所为,便转过话头一笑:“自然了,那丫头乱夸海口,无人当真的。” 高言又一次领教了孙云儿的厉害,殷勤地笑一笑,背上却爬了一层细汗。 孙云儿也不再绕弯,说了自己的意思:“你想来玉泉宫当差,我想这不妥当。” 不待高言出声,孙云儿又抛出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来:“我想着,去养怡居当差,你的前程会更好。” 养怡居的差事,自然是顶顶好的了,虽不如司礼监体面尊贵,却是皇上最亲近的人,就连扫洒小太监,也不少人巴结的。 可是,这差事便是皇后也不敢随口许诺,眼前这位主子,有何本事说动皇上。 更何况,她这样做,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高言一时不敢应声。 孙云儿知道世人心思,只说利益交换:“我这次重新起复,打听到先前失宠时何礼在背后作祟。虽说他是为了唐孝这个徒弟,到底手段不光明,日后不一定能秉公处事。我便想着,养怡居若能有自己的人手就好了。” 还有些隐秘心思,是想报答当初选秀时,高言想尽办法让她落选的好意,只不过这话说了旁人也不信,不如不说。 果然利益最叫人看得清楚,孙云儿的话,高言一下子就信了:“既然容华如此说,奴婢愿勉力一试!” “你想怎么试?” “我……”高言一下子语结。读书写字甚至吟诗作赋,他都来得,可是总不能跑去养怡居门口大声作诗吧,不必皇上何总管动手,下头小太监先捆了他去作法除妖。 “你且回去,明日一早来玉泉宫送东西。”孙云儿也不多说,只郑重许诺,“倘若试了不成,我必定请皇上调你来玉泉宫当差,总不叫你落空。” 高言立刻知道自己选对了主子,郑重行个大礼才出去。 待高言出去,孙云儿立刻唤了连翘来,吩咐她亲自往外走一趟。 连翘不放心:“今晚皇上要来玉泉宫,奴婢怎么能出去乱走?该侍奉主子沐浴着预备侍寝才是。” “这些琐事,扇儿也做得。你要办的,是要紧差事。” 孙云儿把素兰的事一说,连翘立刻意识到了这里头的不对:“是有人想借此损害容华名声!是谁?” “是谁,我还拿不准,得试探一番,你问一问赵才人和冯才人,记着,要委婉些。” 皇帝来玉泉宫时,孙云儿正在悉心作画,听见通传,搁下笔来行礼,起身时口里却是娇嗔:“都怪皇上,妾最后一笔,画歪啦。” “月余不见,云儿的性子,还是这样惹人疼。”皇帝说着,对何礼挥挥手,“你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服侍。” 倘若是从前,皇上何至于如此,还不是为着孙容华,对自己起了隔阂。何礼心里叫苦,然而唐孝的事确实是他不厚道,加上皇命不可违,只能唯唯诺诺退出去。 孙云儿一概往日少说少错的作风,拉着皇帝,不住唠叨:“八郎看我这幅画,画得好不好?泼墨山水画虽然写意,却不适合制成绣样,工笔画倒很适合,所以我如今用心练习。” 皇帝见孙云儿说说笑笑,心里不由得大动。 这姑娘从前,分明不是如此活泼的性子,看来自己的天子之怒,还是吓着了她。 此刻她拼命说笑,焉知不是与自己生出隔阂来了? 皇帝素来冷淡多疑,听见孙云儿久病不愈,心里先已疑她是拿乔作态,何礼再一说,他愈发坚信自己从前是看错了人,便对这姑娘冷落起来。 冷落归冷落,却又怕她当真为一个奴婢的事气坏了身子,时时召了付太医去询问病情,得到的总不是想要的答案,他竟不知怎么是好了。 身为男人,他没试过真正宠爱一个人;身为皇帝,他没有盯着后宫一个低位妃嫔的道理,幸好还有边陲战事分神,否则皇帝都怕自己在大臣们面前失态。 幸好,付太医无意提起的那个荷包,叫他吃了颗定心丸。 第106章 这姑娘,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哪怕是被自己给气病了,也是真心惦记自己的。 于是后来,流水样的赏赐,便进了玉泉宫。 此时皇帝看着孙云儿,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冒出一句,“云儿,这次的事,是朕做得不妥当。” 孙云儿口中絮叨,头脑却已被皇帝的话给惊了,于是说出的话变了样:“……论起工笔细描,谁也不如那位叶大家,皇上你在说什么?!” 别说眼前这男人是个九五之尊,哪怕是王公贵族,乃至寻常富户人家,也少有男人向女子认错的。 虽然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是朕不妥”,到底已经是叫人惊掉下巴。 孙云儿一下子泪盈于睫,不抬头对皇帝展示,反而闷声埋头抽泣:“不是,我也有不对。” 如今恩宠渐盛,来自各方的刀剑也愈烈,男女之间那一点点的情意,似乎如梦如幻,孙云儿对捉摸不定的东西感到畏惧,于是欲把一颗心炼成铜铸铁打。 谁知才起个头,就被击得溃不成军。 “我,我不是有意病着,我就是……”孙云儿也不知自己前些日子在想什么,反正就是心里不得劲,怎么都感到疲乏。 “我懂,我懂。”皇帝连自称都忘了,感慨万千地托起孙云儿的脸庞,从怀里取了素帕,轻轻擦去孙云儿的泪水。 “朕才登基时,也如同你这般……”皇帝终究内敛,不曾把话说透,只道,“事情过了,便过去吧,不必为此平生龃龉。” “不,不能过去。”孙云儿用力一昂头,鬓边的碎珠步摇,发出微微的簌簌声,她又重复一遍,“不能过去。” “不能过去?”皇帝好气又好笑,“你这个妮子,还想拿这事来倒查朕的不是?” 不知怎么,气氛便缓和了,孙云儿被皇帝的话逗得噗嗤一笑,两人之间的伤感消散大半,接下来的话,便不再是哀哀戚戚的: “人跌过一次跟头,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第二次,我想着,和八郎的这次不快,全是话没说清,无论如何,我以后不会再如此,有话必定和八郎说开才是。” 皇帝好似才认识了孙云儿,定定看着她。 眼前这女子,生得俏丽可人,却穿一身湛蓝袄裙,平添几分冷静的气度,看着不像寻常妇人,颇有大家气象。 有过即改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多少人连第一步都迈不出,连认错都不肯。 这姑娘干干脆脆地认错,并且毫无谄媚之意,只想把事情解决,这雷厉风行的作风,便是六部堂官里,也少有及得上她的。 皇帝忽地发觉,这姑娘并不只是个温柔沉默的解语花,她的骨子里,还藏着更大的潜力,或许,配得上更高的地位。 “云儿敢认错肯改过,是勇士,朕也要学一学你的勇。”皇帝说着,轻轻拍一拍孙云儿的肩膀。 孙云儿再次为皇帝所震惊,亦抬头看着皇帝。 高大的男子,生得英武清贵,然而眼中的坚毅却表明,这人绝非是轻易能弯折的性子。 便是这么副性子,加上九五之尊的身份,还肯间接认一句“有过则改”,由不得孙云儿不动容。 不知怎么,她想起还在孙家时,家中的一件琐事。 书院先生给兄长写的荐书,不知被弄丢在哪里,一家人急得打转,父亲气得责骂母亲掌家无方,母亲为儿子前程担忧,忍了这口气。几天后,在得宠的九姨娘处寻到了荐书,原来是父亲揣在怀里,酒醉后随手搁在了边上。 兄长往外读书,全是外事,其实母亲少能插手,父亲责骂母亲,是无能之下的狂怒,事后发现自己错怪了妻子,一句话也无,轻飘飘就将此事揭过。 相比之下,眼前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人品贵重得,整个人仿佛闪闪发光。 孙云儿心里筑起的那道矮矮堤坝,消融无形,对这男子,打从心底生出敬服。 她曾疑心过,疑心他是否把自己也当成容贵嫔那样的摆设,然而如今却知道,绝不是。男子若不在意女子,会敷衍、欺骗甚至冷待,绝不会以尊位之身,低头认错。 他是在意她的。 至于他究竟在意她多少,孙云儿知道,在后宫想这个问题是没用的,便干脆不想了。 皇帝自然能看出孙云儿眼中的爱慕,又郑重许诺一遍:“我与云儿,再不生隔阂。” 这一夜,自然是浓情蜜意。 次日晨起,皇帝并没急着去上朝,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孙云儿梳妆,到后来,干脆从连翘手里接过黛石:“朕来。” “张敞画眉是佳话,不过皇上是天子之尊,来捏这小小眉笔,是否太屈尊了?”孙云儿嘴里开玩笑,然而见皇帝动作笨拙,便不敢再说,生怕脸上多两条黑蚕。 皇帝紧紧抿着嘴唇,连翘在边上欲言又止,孙云儿赶紧夺了眉笔塞在连翘手里,“皇上的手里握着天下,不能做这等琐事。” 皇帝“哈哈”一笑,接着长长叹口气,“朕要出宫些日子,还真是放心不下你。” 孙云儿未来得及作反应,便听见扇儿隔着门道一声,“容华,高公公来送东西了。” 第107章 第46章 东风 昨日孙云儿允了高言送他进养怡居,此时高言依约而来,孙云儿心里却犹豫了。 起先是觉得皇帝无情,因此想好了也要作个精于算计的无心之人,如今两人剖心以待,是否还要这样算计? 然而孙云儿自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不过一瞬便拿了主意:“扇儿叫高公公进来吧。” 皇帝奇一奇,“是江婕妤的人么,怎么一大早来给你送东西?” “是内务府的人。”孙云儿说着,高言已经进屋,她看一眼罩着红布的托盘,高言立刻识趣地接口,“皇上前些日子命内务府拣有趣儿东西送给容华,今儿得了一支新制的玫瑰珠花,立刻送来给容华。” 孙云儿并不曾交代高言以什么由头来,他竟也说得妥妥当当,是个值得提拔的人。 于是顺手拈起珠花,欲递给连翘,皇帝却接了过去,在孙云儿髻上随手插下。 孙云儿愈受宠,何礼就愈心惊,他不敢再挑动事情,只拿正事来催促:“皇上,该起驾了,今儿要和内阁、六部议事,迟不得呀。” “你也是当差当老了的,怎么这样絮叨?”皇帝不知道何礼心里想什么,只觉得他烦。 孙云儿一个眼神递过,高言立刻知机,笑着说一声:“都怪奴婢来送珠花,耽搁了皇上正事,俗话说关心则乱,何总管是陪着皇上一路走过来的,自然更关切皇上。” 皇帝脸上神色这才缓和,挥退何礼。 初春的朝阳,照得人周身和煦,何礼却一身细汗,不知是热还是寒,出得门来,心底叹口气,回头看一眼高言:“空了去我那里,一道喝杯茶,你不该窝在内务府办杂差。” 高言适时露出喜色:“是,恭敬不如从命。” 他已明白了孙云儿的意思,暗叹这位容华心思高妙。与其开口求人,不如让人主动注意。养怡居少了个唐孝,何总管再周到也力有不逮,自己此时卖好,便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何总管的视线。 屋里,皇帝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坐着看孙云儿梳妆。 孙云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转身直直看着皇帝:“八郎为何这样看着我?” “北戎大败,要来我朝和谈,朕不欲在宫中接见,想在西山行宫见他们,过些日子要出宫去,放心不下你。” 孙云儿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还照顾不了自己吗?” “皇后是国母,得跟着朕去接受夷族朝拜,张贵妃是大将军之妹,这一趟,也得带上她。” 话未说尽,孙云儿已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宫中位份最高的两位娘娘都离宫,那么掌事的就是容贵嫔这位九嫔之首。 她与孙云儿的新仇旧恨,虽不至于不死不休,然而轻易也是解不开的。 孙云儿的局面,不大好。 屋里有一瞬间的沉默,连翘连忙搁下手里东西,召了小宫女们出去。 孙云儿不知该作何反应,生气便显得心胸狭隘,高兴又太过虚伪,她都做不出,只好回过身,对着妆镜一下一下抚平自己的领口。 皇帝也有些懊恼,两人才复情谐,他便说这样的事,前头那些,都像是算计。 “我没事……” “朕不若带你一道……” 话一出口,两人便都笑了,孙云儿抢着拦下皇帝的话:“云儿才是个什么身份,跟着去西山行宫,以后还要不要在宫里安生过日子了。” 皇帝的笑容,一下子深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心中暗暗许下,只待这姑娘有孕,立刻要给她晋位。 孙云儿跟出殿来,向外送了几步,停在那株玉兰树下。 春风乍起,吹动枝头摇晃,最高的那支玉兰花已悄然绽放,与树下立着的佳人融成一幅绝妙的图画。 皇帝心里怅然若失,他还从未尝过挂念一个人的滋味,在宫道上行出老远,俯身问何礼:“你说,孙容华在宫里,能过好吗?” 孙云儿的事,何礼如今是一点也不敢沾染,闻言赶紧打马虎眼:“孙容华聪慧,怎么都能过好的。”他原还想考察考察高言,如今巴不得有个顶锅的,立刻提了出来:“如今养怡居少人手,内务府那个高言,奴婢瞧着还算懂事,不如拨进养怡居来。” 此等小事,皇帝向来不管,何礼提得并不费力。 然而皇帝今日却稍作沉吟:“嗯,好,高言甚是懂事,以后跟着你服侍,也好。” 在今早之前,皇上只怕连高言的人都不识,高言给孙容华送了个玩意儿,立刻得了“懂事”的考语,何礼咋舌,对当初自己力保唐孝的事,愈发懊恼。 皇帝已走了许久,早膳的热气已淡了,孙云儿坐在桌边,还是一动不动。 连翘忍不住劝,扇儿却愤愤地理解主子:“要和容贵嫔单独呆在宫里,这换了是我,我也吃不下!” 连翘嗔一眼扇儿,然而自个儿也叹气,“话粗理不粗,我昨儿出去打探一番,素兰的事,只怕是容贵嫔动的手,她……哎。 容贵嫔素来自重身份,哪怕是辖制人,也向来是拿矩体面压下,像如今这样,已是失了阵脚。 不知怎么,孙云儿忽地有了力气,夹起翡翠烧麦用力咬一口,又喝一口豆浆,重重地道,“要叫我吃哑巴亏,她,休,想。” 第108章 扇儿的一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双手直搓:“容华有什么好办法?是去永宁宫告容贵嫔草菅人命,还是直接去宣明宫对质?” 连翘从前也是这副冲锋陷阵的模样,好容易改了过来,如今又多一个扇儿,孙云儿不禁好笑,伸手拧一下扇儿的脸颊:“你这两个也算是好办法?傻丫头。” 办法,孙云儿倒是有,可是难道就这么一直斗下去? 后宫里想要斗,永远有得斗,拉下高位的取而代之,压着下头的自保地位,能做的事多得很,可是,若把心思都花在这些事上,可多无聊。 哪怕是最低位的七品美人,一餐也是四个碟子两个碗,虽不如孙云儿在家时的排场,可她是孙太太捧在手里长大的,日子过得富贵,换了孙丽娘等庶出姐妹,吃穿用度只怕还不如七品。 皇后是个称职的后宫之主,有些资历和功劳的宫嫔便能晋位,哪怕是赵才人和冯才人不曾晋位时,还能各得一百两赏赐,总而言之,在这后宫,只要不作奸犯科,日子不难过。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斗得你死我活,孙云儿理解不了,一度觉得容贵嫔是不是愚蠢,再想想家中姨娘和姐妹也有好斗的,似乎又能理解一些。 “许多事,还是得问过容贵嫔再作定夺。”孙云儿打算,先与容贵嫔开诚布公谈一谈。 容贵嫔身份高,为人一向倨傲,除了皇后和张贵妃,旁人都不放在眼里,孙云儿要谈,还真不知怎么谈,思来想去,便拿这事去劳烦江静薇。 如今江静薇的肚子已经老大,穿着宽松的浅紫对襟夹袄,面容丰盈,连发丝也柔亮无比,整个人好像微微发光,孙云儿不由得呆住,“都是有孕,姐姐怎么这样容光焕发?我听说,妇人有孕,都会变憔悴的。” “各人体质不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江静薇笑了笑,伸出手来,“瞧我手都肿啦。” 孙云儿立时心疼,“怀个孕,姐姐怎么受这样大的罪。” “你这丫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前后两句话,全是两个意思。”江静薇发噱,然而她也知道孙云儿是心疼自己,便揭过这话,“今儿来寻我,是有什么事?” 孙云儿随手一指桌上搁着的礼盒,“给小侄儿送些东西,顺便请教姐姐一些事。”她说完,又绕了回来,“不如请个太医开些药方,人一直这么肿着,怎么受得了。” 江静薇轻轻叹口气,“怎么不曾请,请过两次,皇后娘娘指的那位老太医说这事不要紧,便不曾开方。” “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太医,懂什么!”孙云儿气得骂人,又道,“我生病时看的那位付太医,医术很精,颇有医者仁心,不如请他替姐姐开两个方子。” “好。”江静薇应下,问回前话,“你方才说,有什么事要问我?” 孙云儿稍一思忖,把素兰的事简要告诉了江静薇。 “容贵嫔这人,初识时觉得她宽和大方,认识久了就知道她是个面善心窄的人。从前她还顾着规矩体面,如今连一个宫女也不放过,只怕是有些急了。”江静薇肯定地道,随即又疑惑地扬起眉,“只不过……她有什么好急的?” 这话没头没脑的,孙云儿却听明白了。 容贵嫔一向不得宠,所在意的是她那尊贵的九嫔之首的位子,瞧着孙云儿得宠,原本不该上心的。 然而孙云儿深受恩宠,又岂会止步于如今一个五品的容华位,这一点,皇帝和孙云儿心照不宣,此时却不好大喇喇地拿出来说给江静薇。 江静薇也不是当真要弄清楚容贵嫔的心思,稍稍一想便搁在边上,说起孙云儿关切的事来:“依我说,你要去寻容贵嫔开诚布公,得找个人陪着,她敢对素兰动手,难保不狗急跳墙,万一在宣明宫下手害你,可就不得了了。” “这,不至于吧!青天白日,她还能鸩杀我不成!”孙云儿惊得双眼睁大。 “傻丫头,你忘了,宣明宫还有个怀孕的大罗才人!” 容贵嫔如今把大罗才人的肚子看得无比重要,向皇后讨了恩典,大罗才人许久不曾在人前露面了。 孙云儿自己也病了许久,亦有些日子不曾出门,这事,还真有些忘记了。 见孙云儿发怔,江静薇又重复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容贵嫔想要用大罗才人做些文章……不得不防。” “是,姐姐说得有理。” 出得门来,孙云儿便问连翘,“冯才人和赵才人,该请谁一道去宣明宫?” “依着奴婢看,该是冯才人好一些,赵才人和四公主日日在一起,办这次的事不方便。” “我这么拖人下水,是不是不厚道?” 连翘似是不认识孙云儿,古怪地看了自己主子一眼。 这皇宫里,临死都要拉人垫背的事多了去了,自家这容华,不过是叫人相陪着去宣明宫问个话,都要愧疚一番,真是少见的心软。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连翘肯定地说,她怕自家主子心存不忍,又说得更明白些,“在宫里,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容华帮着晋位的时候她们不推辞,办事的时候便也不该推辞,不然,把容华你当成开善堂的了?” 孙云儿一时做不惯上位者,听了连翘的话,便平复心情,“去请冯才人吧。” 第109章 因着大病初愈,皇帝特赏了孙云儿一驾二人抬舆在宫内行走,冯才人出门时心下惶惶,见了那抬舆,立时平复下来,还有心吹捧一句孙云儿,“孙容华真是圣宠深厚。” 连翘竭力控制自己低下头去,暗自腹诽这冯才人见风使舵。先前她去荟芳宫提起拜访容贵嫔,冯才人几乎把“不去”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如今一瞧见自家主子受宠,又巴巴儿地来讨好,还真是两副面孔。 然而这也是人之常情,在这宫里,跟红顶白才是常态。 不过一瞬,连翘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与百合两个,一左一右服侍着主子们往宣明宫去了。 孙云儿要来拜访的信,一早就送到了宣明宫,容贵嫔才给素兰使了手脚,心里亏得厉害,只当孙云儿是来问罪的,便把两个罗才人全拉了出来压阵。 容贵嫔平素高高在上,今日却笑得外强中干,还不住提起大罗才人的孕肚:“也不知大罗才人这一胎是男还是女呢。” 孙云儿不接话,单刀直入:“我有话要对容贵嫔说,请娘娘屏退左右。” 容贵嫔顿时心中大乱,眼帘一垂,来个不答话。 她只敢暗地做些手脚,真要和这孙容华当面争执,她是有胆量没底气,连何礼这个养怡居总管太监都没讨得了好,她一个无宠的贵嫔,又能如何。 再说了,素兰的事,是孙云儿先做了初一,她才做十五,事情闹出来,孙云儿先落个心狠手辣的罪过,她怕什么。 想到这里,容贵嫔稍稍抬起头来,“如今春花初绽,本宫命人做了鲜花饼,你们都尝尝。” 大小罗才人齐齐拈起鲜花饼,仿佛这是天下美味,一眼不看上头,冯才人一双素手,紧紧捏着帕子,攥得骨节凸出,欲言又止。 一个是宠妃,一个是她们惹不起的贵人,又能如何? 孙云儿微笑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容贵嫔娘娘一向会管教人,我有个不省心的宫女,却不知怎么处置了,想来向娘娘请教。” 第47章 开诚布公 鸟鸣啾啾,灵巧动听,宣明殿中的沉默,愈发叫人心慌。 容贵嫔生怕孙云儿当面痛骂自己,心下一横才敢开口,然而说话几乎打结,“事无,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有话,当着大家的面说也是一样。” 当着下头人,这个孙云儿总不能咄咄逼人,再想质问逼迫,说话也得留几分情面。 “好,既然容贵嫔执意留下人,那就这么说吧。”孙云儿无可不可,她带了冯才人来,本就是为了作个见证。 “我身边原先有个素兰,因行止不端,被打发了出去,皇后娘娘秉公执法,罚了她廷杖,这丫头命不好,没熬过廷杖,一双腿彻底残了,如今在冷宫养伤,谁知她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有人下毒害她,想叫她双腿溃烂而死……” 这些事并不是秘密,除开下毒这一节,人人都知道的,此时孙云儿重提,不过是为了观察容贵嫔的反应。 对于孙云儿所说素兰“行止不端”,容贵嫔面露讥讽,对于皇后严惩,她则是不以为然,及至说到素兰中毒,容贵嫔脸上露出复杂神色,有厌恶,有蔑视,独独没有一丝的怜悯和悔意。 “天老爷,素兰不过是个与人无干的宫女,哪怕她事先得罪了孙容华,也不必如此严惩!”大罗才人不明就里,怪声讥讽孙云儿。 小罗才人也掩口笑一笑,“再说,素兰已经受罚,何必再多此一举毒害她。” 这姐妹俩,只当孙云儿是看那素兰不顺眼,想要折磨至死,顺便到宣明宫来杀鸡儆猴,故而言语都不客气。 冯才人被连翘委婉问过素兰的事,又受邀一道来宣明宫,已约莫猜到容贵嫔是真凶,此时听见罗家姐妹反口来讥讽孙云儿,不由得心惊肉跳。 这宣明宫里的人,主位谋害龙胎、毒害宫女,下头人敢对着宠妃言语冒犯,都是疯了不成! 冯才人生怕孙云儿不痛快,想打个圆场:“其实那个素兰算是咎由自取……” “是不是咎由自取,自有老天爷判案,冯才人急着说嘴干什么。”大罗才人轻笑出声,“有好就往上扎,这本事真叫人佩服。” 孙云儿原只想警示容贵嫔,不想罗家姐妹上赶着讨口舌之便,见冯才人煞白了脸,她便轻轻挑开话题:“有好自然大家分,这条道理,大罗才人一定是身体力行的了。” 罗家姐妹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瞥开视线。说起互相提携,如今姐妹俩还不如外人,两人一下子无话可说。 容贵嫔见罗家姐妹不再出声,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她自重身份,不愿亲自和孙云儿争辩,这才唤了姐妹俩当口舌,然而此时不得不开口,“孙容华说来说去,本宫还不明白你的意思,你那宫女是死是活,与本宫有什么干系?” 方才这女子的冷漠讥诮,孙云儿看得分明,此时见她不思悔改,便不再说,只微微翘起唇来:“贵嫔娘娘如此说,便是不想答我的话了,既如此,我也是无法……” 这句话拉得长长的,语气又轻有软,好像怕吓着了谁,然而话里的深意却叫人不得不多想。 唐孝不过是得罪了玉泉宫的大宫女,便被罚去刷洗恭桶,何礼这总管太监不过是帮着唐孝压了压玉泉宫,近些日子动辄得咎,受了皇上许多冷言冷语,这个孙容华,简直是个狐媚惑主的妖精! 第110章 这狐狸精此时看着便要发怒,叫一干人都心惊起来。 小罗才人抢先开口,脸上的笑容,比醋汁还酸:“孙容华,贵嫔娘娘没有那种意思。” 大罗才人连忙也跟着说和:“有话好好说……” 只有冯才人,心里又痛快又解气,她腹中孩子因容贵嫔而失,巴不得看容贵嫔吃瘪。 见宣明宫气势矮了,冯才人立时要讥讽几句,然而看见孙云儿面色沉静,似在等着容贵嫔发话,她生生忍住了。 容贵嫔似是被两个罗才人点醒,又似是自己想起什么,干笑一笑,道:“孙容华不必如此急切,你有话就直说么。” 孙云儿探寻地看向容贵嫔,这相貌平平的贵女眼中,分明还有许多不甘,然而面色却已平静下来,于是也不提前事,只拣要紧的说。 “宫中的日子,高高兴兴地过是一天,勾心斗角地过也是一天,与其争斗纠缠,不如平平平静静,素兰就是想不通这个道理,才会一跤跌得起不来,贵嫔娘娘,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罗家姐妹有些糊涂,什么勾心斗角,什么争斗纠缠?素兰尚未得计就被这狐狸精一般的孙容华给掐了去,哪来得及争斗? 冯才人心中却有些急了,她今日答应走一遭,是想看着孙云儿杀一杀宣明宫的锐气,怎么此时孙云儿好像不顶事了? 然而容贵嫔的眼神却骤然深了起来,她听得清楚,眼前这娇花一般的孙容华,说的不是素兰那宫女,而是自己。 这孙容华是在说,别斗了,休战吧。 容贵嫔有一瞬间的恼怒:这个出身卑微的臭丫头,在说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敢对旁人呼来喝去! 然而孙云儿不给她发作的机会,又道:“斗,我是不怕的,我不过是块不起眼的砖石土粒,碰上精美的玉器和瓷器,也不知是谁会碰碎呢。” 大小罗才人此时才隐隐明白过来,这孙容华,是对容贵嫔耀武扬威来了。 容贵嫔几乎气得哆嗦起来,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然而一双手还是在袖中捏得死紧,半晌,尾指一痛,一枚长长的指甲已断在掌心,这刺痛惊醒了她,勉力收拾了心情,端起笑容: “孙容华的意思,我已明白,本宫与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从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本宫乏了,不留你了,你请便吧。” 孙云儿也不管这话是不是真心,横竖容贵嫔当着人应下,总不好来日打自己嘴巴,于是干脆地行礼告退。 出得门来,冯才人大大松了口气:“孙容华当真有本事有胆量,敢和容贵嫔这样说话,真叫人佩服!” 孙云儿回头,深深凝一眼冯才人,看得冯才人低下头去,这才转开视线,淡淡地道:“冯才人没像上次一样自作主张,跳出来跟容贵嫔争吵,我很高兴。” 冯才人心里讪讪,面上不曾露出,只直直挺起腰板:“吃一堑长一智,我难道老是让容贵嫔拿住短处么!” 孙云儿微微一笑,“行了,走吧。” 宣明宫里,仍是一片寂静,静得大罗才人几乎要叫起来,好打破这死寂。 良久,是小罗才人先出声了:“娘娘,您难道就这么对那个孙容华认输了?她虽得宠,可您身居高位,也不必如此退让呐。” 容贵嫔冷笑一声:“得宠?宫中的恩宠,哪有长盛不衰的,等着吧,这次从西山行宫回来,皇上很快就有新宠相伴了。” 大小罗才人都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北戎来我朝议和,必要和亲,我朝没有适龄的皇子公主,必然是北戎公主嫁入我朝。一个公主加上服侍的侍女,少说也得六七位新宠。” “真是妙啊!”大罗才人轻轻一拍手,俏丽的脸上,露出痛快的笑来,“她孙云儿以为自己是七仙女么,能一直霸着皇上的宠爱!” 容贵嫔面露赞许之色,“到底是你有福气,得了皇嗣傍身,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娘娘。”大罗才人轻轻抚一抚隆起的肚子,满脸喜气。 “你有身子,别劳累了,先退下吧。小罗才人留着,陪我说说话。” 容贵嫔今日受了挑衅,必然要撒气,大罗才人怜悯地看一眼妹妹,毫不犹豫地告退。 小罗才人沉默地看着姐姐摇曳的背影,竟一时不曾听见容贵嫔唤,禾心在后头加重力道拍了拍主子肩膀,才引得小罗才人回神:“娘娘说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你姐姐既得圣宠,又得我看重,自己如今好比一枚弃子,没人理会了?” “妾,妾不敢。” “还说不敢,说话都这样惶恐起来了。”容贵嫔把笑意加深,“本宫不是那样无情的人,只不过,你也要有本事才行!” 小罗才人不由得糊涂起来。 本事?什么本事?争宠的事,姐姐比她强,皇嗣的事,姐姐也已占了先,她还有什么可做了讨容贵嫔欢心的? 容贵嫔用力哼一声,“那个孙容华,大言不惭,目无尊上,本宫烦她烦得很,可是她惯会狐媚祸主,本宫也没奈何……” 小罗才人原觉得自己伶俐的,此刻却越发糊涂。 第111章 这位贵嫔娘娘,自己都说没奈何了,又指望她做什么?难道要自己去玉泉宫门口,啐着口水咒骂孙容华? “爱屋及乌的故事,你总该听过。孙容华是那座金屋,江婕妤便是那屋上的……” “娘娘的意思,是要我去寻江婕妤的晦气?”小罗才人猛地站了起来,心惊肉跳,只觉得不可思议,“江婕妤可是怀着身子的!” 容贵嫔面色微微一滞,“瞧你这话说得,本宫是那种人么?本宫的意思,只是叫你想法子和江婕妤交好,然后从旁探听孙容华的消息。” 小罗才人这才放下心来,“这事,包在妾身上。” 待小罗才人也出去,墨风犹疑地开口,“娘娘,江婕妤……” 多年主仆,容贵嫔终究瞒不过墨风,于是微微颔首,“不错,我就是想叫江静薇吃苦头,叫孙云儿好好痛一痛!” 墨风立时大惊:“娘娘,不可呀!江婕妤怀着皇嗣,倘若事发……动手的人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呀!” 容贵嫔瞪她一眼:“你没听我说的是‘想’?我若是动手,被查了出来,徐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墨风这才松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絮叨起来:“不过孙容华也确实太招摇了些,对着尊位的贵嫔,也敢语出挑衅,那宫女自己命不好,她拿来质问娘娘做什么……” “好了!”容贵嫔出声打断,“你去内务府要些新鲜玩意儿回来,赏给大小罗才人,好好拢一拢她们的心,叫玉兰进来服侍吧。” 墨风眉心用力一跳,无声叹口气,依言换了玉兰进殿。 忽忽数日,都是安静无比,孙云儿难得过了些清净日子,得空便往江静薇宫里去,陪她谈天解闷。 这日孙云儿进殿,恰巧遇见江静薇喝药,随口问一句,知道是付太医开的消肿祛湿药方,便仔细看一看江静薇的手指:“姐姐果然纤瘦些许。” 星儿高兴得双手合十作个揖:“岂止是纤瘦了呢,婕妤如今人不肿了,觉也睡得香了!” “什么药方,如此见效?” 江静薇立时笑了:“也亏得这付太医手段高妙,平平常常的药物,也能使出这样的功效来,不过是桔梗、芍药等寻常东西,加了些祛湿凝神的薏仁。” “薏仁?这东西,孕妇能用吗?”孙云儿分明记得,家中姨娘们对此物,都是避之不及的。 “放心,皇后娘娘指的太医也看过这方子了,说是无碍的,只是薏仁性寒,给我又开了一剂红枣桂圆汤,补得我浑身冒火,都不怕冷了。”江静薇说着,掀了自己的袖子,“喏,我比你们,都少穿一层衣裳呢。” 孙云儿应一声,端起茶来喝,还未沾唇,便笑了:“这茶从前没见过,定是皇上新赏的了。” “是。”江静薇面色微红,似是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我父亲升了池州知府,那里山上产得野茶,不过是尝个新鲜,贡进宫里来,皇上便也赏了些给我,妹妹喜欢,包些给你就是。” “江大人升官啦,这厢要恭喜了。”孙云儿高兴地伸手握一握江静薇的腕子,“今年春闱,我哥哥也不知能不能中,若是能中,我娘在家的日子,便更好过些。” 江静薇笑着拧一拧孙云儿的脸颊,“咱们孙容华好大威风,连容贵嫔也敢当面质问,孙太太在家,还有什么可怕的。” 孙云儿面上微微泛红:“姐姐怎么知道宣明宫里的事?”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宣明宫忽然有一日报了许多碎茶盏,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隐情了,如今你在宫里呀,可是威风得很呢。” “我与容贵嫔开诚布公,说好了各自相安,如今看着,她还算守信,往后,咱们也能过些安生日子。” 江静薇长长叹口气,看向孙云儿的眼神很是复杂,“傻云儿,在宫中的日子,哪里安生得了?你没听说,三皇子进玄英阁读书,被何太傅多赞了两声,张贵妃已经寻了惠贵嫔好几次晦气了。” 孙云儿心下不赞同张贵妃的行为,片刻的沉默后,言不由衷地道:“皇子们的事,与我们无关,只管埋头过活就是。” 江静薇又叹口气,“我们?我们的日子也安生不了,你还不知道吧,北戎来朝,献上公主和亲,以后宫里,可热闹着呢。” 孙云儿终于明白,容贵嫔罕见的安静,是怎么回事。 容贵嫔是待那北戎公主进宫,分了宠爱,等着看孙云儿气得发狂呢。 可是,她寄希望于那异国公主,是否太可笑了?自个儿仇视孙云儿,便指望旁人来添堵,这简直是无能之辈。 孙云儿微微一笑,提起旁的来:“姐姐近来给肚子里的孩儿挑东西,不若请了赵才人来参详,她带四公主,带得很好呢。” 第48章 阴私 春和景明,这是皇帝去西山行宫的日子。 容贵嫔领着后宫众人,齐齐送别帝后与张贵妃。 皇后与张贵妃一左一右,低眉站在皇帝身后,听皇帝谆谆叮嘱容贵嫔。 容贵嫔少有这样光彩的时候,一句一句,把皇帝的话掰开揉碎了答应:“是,太后和太妃们那里,妾一定好好孝顺,还有,妾一定照顾好江婕妤和大罗才人的龙胎,后宫的妹妹们,妾也会一并照应。” 第112章 皇帝耐心等她说完,低低“嗯”一声,又走到了孙云儿面前:“朕走了,你在宫里,要好好的,凡事等朕回来再做计较。” “是,妾明白。” 这么一句关怀,叫一干女子,平添多少艳羡。 何礼望一望天色,小心地上来催促:“皇上,该起驾了。” 容贵嫔领先退在一边,深深作福:“妾恭送皇上皇后!” 御林军开路,紧跟着是代表皇权的御马、纛旗、仪仗,依次开拔,接着是龙辇、凤辇,后头跟着张贵妃的青翟车,再后头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服侍宫人,一对一对疾步而去。 龙辇行得老远,只剩一个小小的明黄华盖,容贵嫔忽地转过身来,淡笑着看向孙云儿。 众人顿时互相使起眼色来。 “孙容华这些日子,好得意好风光呐!皇上出宫前,除开关怀江婕妤和大罗才人,只宿在你的玉泉宫了!” 这话粗鲁得几乎乡野,孙云儿竟不知怎么接了。 然而容贵嫔还不住口,“方才临行前,皇上独独唤了你千叮万嘱,这可真是郎情妾意呢。” 江静薇眼看孙云儿面色涨红,心有不忍,出言打断了容贵嫔的话:“娘娘,宫门口风大,还是请进内宫吧,免得在这里吹风,着凉伤了玉体。” 容贵嫔笑着睇一眼江静薇,“孙容华真是可人疼,个个儿都替你说话,我这当家都不知道怎么当了。原也没什么烦神的事,不过是指望孙容华替我制些颜料作画,常去我宫里陪我说说话,既你去不得,不如就请江婕妤代劳……” 江静薇身形微微一晃,面孔霎时白了,她有身孕,如何受得劳累。 谁都瞧得出来,容贵嫔是在当众立威。 她的意思很明白,她不会对孙容华如何,不过就是想叫孙容华去宣明宫“陪着作画”,仅此而已。 自然了,明着说是陪伴,实际上委屈是不会少的,倘若有人要出言相助,那么便自己替孙容华去受罪。 未待有人出声,容贵嫔又看向了孙云儿:“孙容华,本宫既不打骂你,也不挑剔你,不过是想和你叙一叙姐妹情,你不会连这也不答应吧。” 话说得重了,人群一阵沉默,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连翘在人群里,远远看着容贵嫔得意洋洋的脸,气得几乎想上去挠人。 这个容贵嫔,前头答应了不和自家主子作对,如今眼见着主子得皇上恩宠,又闹这一出,真就是为了恶心人来着! 张贵妃为难惠贵嫔,容贵嫔便来为难自家主子,一条藤上上下两个瓜,还真是一样的苦瓤子! 然而孙云儿微微一笑:“是,娘娘雅兴,我一定相陪,只不过……” 话音未落,惠贵嫔便出声了:“容贵嫔,孙容华已允了我去晴芷宫教一教宫女们针线,如今治儿去玄英阁读书,知道挑剔衣裳了,赶着给他做衣裳,作画的事,不如搁后吧。” 后宫皆知惠贵嫔是个闷头过日子的木头人,此时陡然替孙云儿说话,众人皆是讶异。 惠贵嫔拿出三皇子来,便是容贵嫔也没法子,她若是敢怠慢皇子,太后和太妃们便要问责,只好捏着帕子,咬牙放了人走。 孙云儿虚扶着惠贵嫔远去,江静薇便被团团围住。 幸而星儿眼疾手快,将自家主子护在臂弯,然而江静薇还是被捉住问了好几句: “江婕妤,惠贵嫔怎么护起孙容华来?” “你住在晴芷宫,这里头是不是你牵线搭桥?” “好本事,能说动惠贵嫔这个笑面菩萨下凡。” 江静薇平素温婉和气,这时不知怎么,面上的笑容疏离起来,仿佛隔了一层纱:“惠贵嫔为何要护着孙容华,这得问她了,我哪知道。”她说完,用力撑了撑后腰,“我累了,便不相陪了,姐妹们请自便。” 容贵嫔又急又怒,然而却奈何不得。 惠贵嫔与她是同级,膝下有养着皇子,她是绝不敢招惹的,江静薇肚子里怀着一个,她亦不好抓着发作,心里一口气,顿时憋闷起来。 想起孙容华还有两个狗腿子,容贵嫔便在人群里寻找,还未出声,惠贵嫔的大宫女瑞香已来了,满脸诚恳的笑容: “四公主前儿穿的那双鞋子看着软和,不知赵才人是怎么做的,我们娘娘请赵才人也去坐一坐,和嫔娘娘若是有空,还请一块儿去。” 容贵嫔又转向冯才人,瑞香又抢着出声:“我们娘娘还说了,清善阁供奉大皇子的香火不能断,冯才人有空,还请去看顾着些。” 三两句冠冕堂皇的话,把人调了个干净,容贵嫔便是想发作,也没人给她出气了。 容贵嫔不愿看丽嫔等人的神色,匆匆回了宣明殿,冷声呵退了两个罗美人,唤了玉兰进殿。 玉兰进殿,小心地避开了墨风的眼神,安静匍匐在地上:“给娘娘请安。” “前次叫你准备的东西,这便放出去吧。” 玉兰身形一颤,然而却很快稳住,抬头时面上并无异样神色,语气平静得仿佛在确认一件头发丝般的小事:“对江婕妤下手,若是事发,只怕是不好。” 第113章 “既是不好,你把事情办得好些就是!素兰的事,你便不曾办好,难道这次还要出差错?”容贵嫔不耐烦地一捶美人榻,“徐家派了你来,总不能一点用处也无,外出应酬、家常打理是墨风,这些事不是你还是谁?” 玉兰面上微微起些波澜,随即又静了下去,“奴婢不是这意思,奴婢的意思是,要把事情办得不露痕迹,不能心急,药量得轻些。” “这更好。”容贵嫔面上,浮现出一阵不寻常的笑,给她平淡的面孔,添了一份诡艳,“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更好。” 玉兰应了,正要退下,又被唤住:“这药的功效,你可拿得准?” 药效作用在人身上,哪里说得准,除了鹤顶红、鸩酒等必死无疑的毒药,其余慢性药,效果皆是因人而异,然而玉兰不敢说,只肯定地道:“奴婢拿得准,江婕妤一定会在生产当日出血而亡,皇子则不会受损,看起来,就和寻常妇人产后血崩一样。” 容贵嫔满意地点点,挥退了玉兰。 玉兰虽是徐家千方百计送的暗桩,到底不是杀手,害了个宫女,已是内心惴惴,如今再要害一位得宠妃嫔,简直是惶惑无比。 幸而那药见效慢,未必能查到源头,玉兰这样安慰自己,狠狠心往御药房走去。 晴芷宫内,一派祥和氛围。 和嫔素来话多,今日惠贵嫔主动相邀,她自觉如鱼得水,满殿只听见她一个的笑声:“要说还是男孩子好,男孩子健壮些,这些日子花粉多了,四公主只能窝在屋里少出门。” 惠贵嫔耐心应酬了和嫔,又拣了两本习字时的字帖,送了和嫔出去,命瑞香掩了门,郑重看向了孙云儿:“孙容华,你究竟怎么得罪了容贵嫔?” 这句话不算和气,赵才人立时坐不住,然而惠贵嫔深沉,孙云儿亦不是个好惹的,她不敢随意起身,只好耐着性子接着听。 惠贵嫔又道,“你们两个,前些日子借着江婕妤的肚子来一趟,说了些三皇子的事,本宫念你们的好,可是若以为凭这么点好,就要本宫为你们开罪容贵嫔,只怕是想错了。” “娘娘虽说不愿开罪,方才妾眼神求助,娘娘还是帮了我,说明娘娘心善,不是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惠贵嫔的脸色缓和一些,指了指几子上的碟子,“这是三皇子带回来的糕点,你们也尝尝。” 孙云儿捡起糕点尝了一口,顺口夸赞,“三皇子真是孝顺,也不枉娘娘为他打算那样多。” “本宫打算得再多,也架不住有人带坏。”惠贵嫔用力叹口气,随即疑惑地摇头,“张贵妃多么精明一个人,怎么就放任娘家侄子在二皇子身边带坏?” 说起贵妃的阴私,赵才人顿时又坐不住了。 张贵妃精明一世,如今一时有些失势,竟糊涂起来,二皇子的伴读,除开选定的公卿侯门之子,还添了两个娘家侄子。 这心思也不难猜,无非是自己腰杆子不够硬,又得仗娘家势了。 这两位张公子,父亲的跋扈和招摇学得十成十,连国公府的世子也敢使脸色,又不学无术,一肚子花花肠,但凡是新奇的,无不拿来讨好二皇子这表弟。 如今二皇子才八九岁,已开始对着小宫女赞一声“好香”了。 三皇子初入玄英阁,有样学样,当着惠贵嫔不敢露出,无人处遇见扇儿,也学着二哥夸了声“小丫头生得不错”。 扇儿都十四五岁了,比三皇子大出老多,不觉得受冒犯,反把这事当笑话告诉了孙云儿。 孙云儿正被容贵嫔气得不可,闻言立时知道,这便是压制容贵嫔乃至张贵妃的法子。 借着江静薇给腹中孩子拣东西,邀了赵才人这个见证,往惠贵嫔的晴芷殿来,轻轻巧巧一提,惠贵嫔立时领了情。 今日,惠贵嫔便当众拉了孙云儿一把。 此时关起门,惠贵嫔的意思,孙云儿听得明白。 张贵妃和容贵嫔虽是一党,但各归各的,容贵嫔行差踏错,惠贵嫔愿意出言阻拦,要她和容贵嫔撕破脸,她却是不愿的。 孙云儿轻轻点一点碟子里的糕点,说了句不相干的,“依着娘娘看,二皇子和三皇子,谁更聪慧?” 提起儿子,惠贵嫔面上不自觉浮出柔软笑容,“你这话不该问我,哪个当娘的不说自己的孩子好。” “那么赵才人怎么看呢?” “我……”赵才人本想打个马虎眼,然而想起二皇子油滑的模样,实在夸不出一个好字来,老老实实地道,“依着我的愚见,是三皇子更敦厚沉稳些。” “是了,二皇子如今行止有失,咱们三皇子却可趁机青云直上,等到加冠那日,储君的位子落在谁头上还未可知呢,娘娘怎可不为三皇子打算?” 一席话,听得赵才人愣怔不已,什么“咱们”三皇子,什么储君的位子,孙容华在说些什么白日梦呀! 再说了,刚才说的不是容贵嫔的事,怎么就扯到立储上头了? 第114章 可是惠贵嫔却好似入了迷,见孙云儿住口,还追着问一句,“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怕实话告诉娘娘,我对娘娘确实是有所求,一则是求娘娘庇佑我不受小人戕害,二是护江婕妤等人的周全,如今先拜了娘娘这尊菩萨,还望娘娘不嫌弃。” 小人,自然是说容贵嫔了,如今阖宫里也只她一个敢和孙云儿较劲,至于江静薇,本就是惠贵嫔宫里人,由她护着,也无可厚非,惠贵嫔稍一沉吟便应了:“本宫应你就是。” 出得门来,赵才人不禁腿肚子发软:“孙容华方才在殿里说话真有胆量。” 说有胆量,还是委婉的,简直是太吓人了。 那话听着,仿佛明日三皇子就要登基大宝,她孙容华领着一干人等,纳头拜入惠贵嫔这个太后的座下。 如今皇帝不过才过而立,后头少说也能再生七八个皇子,论起嫡长,三皇子哪个都不占,怎么偏生惠贵嫔就信了方才的话? 孙云儿微微笑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我扯谎?” 如今对着孙云儿,赵才人比从前自在些,还敢回一句玩笑,“我可不敢说容华的不是,别说皇上了,江婕妤先要来向我问罪。” 孙云儿委婉点拨,“看情势,张贵妃是不想赶她两个娘家侄子出去的,长此以往,二皇子只怕也没什么出息了,到时候论起贤能和长幼,三皇子未必会输。” 这里的意思,便是把宝押在三皇子身上了。 既然押宝,那么提前和惠贵嫔交好,也是应有之意。 赵才人深以为然,“还是容华有远见。”说完,她更佩服孙云儿了。 能说动惠贵嫔心甘情愿庇佑自己,这位孙容华,也实在是个人才。 行出百余步,忽地遇见小罗才人,赵才人先开口打招呼:“小罗才人怎么在这里?” 小罗才人好似吃了火药,不阴不阳一甩帕子,“我往御药房求坐胎药了,怎么着?” 满宫妃嫔,只赵才人一个没侍寝,这话仿佛又是在揭短,赵才人讪讪,干笑一声垂下眼眸。 小罗才人打赢了嘴仗,却没像平日一样得意洋洋,只低头玩弄帕子。 隔得许久,未听见孙云儿出声放她走,小罗才人猛地抬头,正碰见了孙云儿的眼光,好似被洞穿内心。 她没来由地心虚,又不想在孙云儿面前露怯,便自己先找了话来说:“也不知,皇上这次回宫,会带回几个姐妹呢。” 赵才人如今埋头扶养四公主,尚不知道此事,闻言轻呼一声,不自觉便看向了孙云儿。 孙云儿却安之若素,还淡淡笑着,“往后一拨一拨地选秀,宫中姐妹会更多,与其愁这个,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 小罗才人脸上闪过奇异的神情,似是妒忌孙云儿的淡然,又似是讥讽她虚伪,良久后,冷笑一声:“孙容华向来兼济众人,便好好顾着江婕妤的肚子,哦,还有你身后这几条狗尾巴吧!” 第49章 今非昔比 孙云儿已去的远了,惠贵嫔还静静坐着,好似一尊低眉观音像。 瑞香在边上安静侍立,不敢惊动主子,直到那青雀铜香炉的尖嘴里都不冒烟了,才小心地提醒一声,“娘娘,如今天还不算暖和,久坐容易着凉。” 惠贵嫔“哦”一声惊醒,忽地问,“江婕妤呢?” 这话问得没来由,江婕妤还能在做什么,自然是好好待在偏殿养胎了。 瑞香答了,忍不住问,“娘娘为何这样问?” “你说……此次的事,江婕妤有没有份?” 瑞香垂眸,“娘娘的意思,是前些日子孙容华和赵才人来说的,张家两位小公子带坏皇子们的事?” “你也和我打起哑谜来了。”惠贵嫔轻笑,忽地站起身来,一件平平无奇的墨绿色对襟长褙,在行动间闪出微微的金光,她走到瑞香面前,似是在端详瑞香的脸,又似是在看远方最高处建章宫屋顶的金龙瑞兽,隔得半晌,才又开口,“我问的,是今日孙容华说的那些立储的话,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受江婕妤指使。” 瑞香见主子点透,便也不再避,“奴婢觉得,是不是江婕妤授意也不紧要,最重要的是,孙容华和江婕妤本就是一体。” 容贵嫔慢慢将视线从瑞兽收回,定在了瑞香的脸上,“那么,孙容华的意思,是否就是江婕妤的意思?” 瑞香侧头思考,半晌才道,“奴婢隐约觉得……这两位主子之间,似乎是孙容华更有主意些,说不得她还能做江婕妤的主呢。” 惠贵嫔不语颔首。 瑞香见主子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回身往香炉里添香片,不多时,淡淡的香气就飘了出来,似松竹,又似清茶,端的是叫人心旷神怡。 惠贵嫔深深吸一口,随即道,“先把香灭了吧,请江婕妤来说话。” “娘娘……” “我没有为难江婕妤的意思。”惠贵嫔淡淡瞥一眼瑞香,“你倒是替她操心。” 瑞香听得出主子并不是责备,微微一笑,“奴婢倒也不是替江婕妤操心,是替主子操心。江婕妤的肚子,人人瞩目,奴婢是不想主子沾上麻烦。” 第115章 惠贵嫔思绪又飘向远方,喃喃低语,“我也不想沾上麻烦,可是,她肚子里说不得就是四皇子,我少不得要探探她的意思。” 瑞香到偏殿时,恰逢御膳房给江静薇送饭。 江静薇对惠贵嫔一向恭敬,于是对着瑞香也格外和善:“瑞香姑姑,娘娘有事吩咐?我这就随你去。” 瑞香哪敢叫江静薇饿着肚子,连忙摆手:“婕妤请慢用,用完了慢慢散步去正殿,娘娘有事相邀。” 惠贵嫔一向宽仁,少拿规矩磋磨人,皆是有事才唤,于是江静薇便一口应下:“请姑姑回娘娘的话,我吃了饭就去。” 瑞香点头作福,正要退出,忽地又见星儿捧了一碗黑沉沉的药上桌。 都是一个宫的,怎么竟不知道江婕妤吃药?叫人知道,岂不是要说自家主子失职!瑞香大惊,连忙委婉发问。 江静薇笑一笑,“我脚肿得穿不进鞋了,所以开些去肿药,并不是身子不适。” 瑞香看着那黑沉沉的药汁,不曾多说,行礼退了下去。 回了正殿,却忍不住对惠贵嫔念叨:“江婕妤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为着脚肿,就开了药来喝,也不怕伤身伤胎。” 惠贵嫔正端着青瓷小碗吃饭,闻言顿了顿筷子,继续拣那白玉兰花片里的鸡蓉吃。 “她年轻,加上生得好,肯定珍爱自己容貌,横竖吃坏了身子不是旁人替她承担。” “奴婢就是怕,江婕妤出点事,要咱们担责。皇后和张贵妃都出宫了,容贵嫔摩拳擦掌要整治人,不得不防呢。” 惠贵嫔眉头微蹙,一张温婉的鹅蛋脸不带情绪,声音却冷了下来:“这个容贵嫔,寻机就要生事。” “可不是呢。”瑞香附和一声,面上却显出疑惑,“从前容贵嫔也不是这样的性子,在张贵妃、娘娘们面前也都讨喜娇俏的,怎么如今……” 从前?从前,后宫净是潜邸老人,最年轻貌美的丽嫔,也有二十七八,守孝三年,熬得跟苦瓜秧子似的,几乎连女人气都没了。 对着这么一宫女人,皇上自然提不起兴致,几乎不往后宫来的。 容贵嫔虽不貌美,人却是最年轻的,加上徐家作后盾,她是年轻而位高,自然觉得世事皆如意。 如今,新人入宫,个个儿年轻貌美不说,沉稳如江婕妤,已得了“堪当大任”的考语,貌美如大罗才人,也隐隐有个赛西施的名头,更不用说那个娇美讨喜的孙容华,实实在在占去了皇上的半颗心。 容贵嫔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岌岌可危。 她那高傲的性子,怎么允许自己坐以待毙。 更何况,徐家也绝不安于一个贵嫔的位份,必定有得力之人在宫中扶持容贵嫔,以待来日。 不弹压下头人,那也不是徐首辅亲自教养长大的徐家嫡女了。 惠贵嫔摇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烦心事给驱散,搁下碗筷,遥遥张一眼殿门口:“江婕妤怎么还没来?” 主子怎么了,不过一盏茶功夫,江婕妤哪里就能用完膳赶来。 瑞香心里嘀咕,然而口中却应道,“奴婢去偏殿催请一下。” “不必了。谁都是怀过身子的,哪里能不体谅人。”惠贵嫔制止了瑞香,沉默半晌,下定决心一般道,“等会,去找个可靠的人,瞧一瞧江婕妤的药渣子。” 瑞香一惊,抬头看向了惠贵嫔。 “娘娘您是怀疑……” “我没怀疑谁,也没怀疑什么事。不过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惠贵嫔说着,眼神远远投向了墙角的香炉,忽地冒出一句不相干的,“悯仪皇贵妃不就是吃错了药,以致母女俱亡。” 提起往事,瑞香顿时惊出一身汗来,“是,是,主子所虑有理。” 今日惠贵嫔罕见地敞开心扉,瑞香也忍不住多说几句,“容贵嫔进府晚,悯仪皇贵妃的事,她肯定不知道,主子倒也不必过分忧虑。” “最毒妇人心,这事,还得听过才会学吗?当年,咱们的张侧妃不就是无师自通……”惠贵嫔说着,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 江静薇勉力加快了吃饭的进程,又匆匆喝了药,扶着星儿的手到了正殿。 惠贵嫔正喝茶,便没来得及免礼,见江静薇艰难地起身,笑着嗔一句,“你这个身子,还和我多礼做什么?快坐,还有两个月该生了吧?” “娘娘好记性,太医说了,是端午前后生产。”江静薇笑着答了,心里却起个疑。 惠贵嫔是个实在人,不似容贵嫔那样,无事便要寻人晦气,无端端叫了她来寒暄,这还是头一次。 这头江静薇暗自思忖,惠贵嫔也在向下打量。 眼前这女子,是新一辈里难得的出挑,娇俏讨喜,自是那个孙容华占头一份,端方懂事,却得推江婕妤。 虽说新人资历浅,不足为惧,可是后宫里哪有常青的树,就说张贵妃,因皇后懒怠而侥幸掌了几年宫务,瞧着风光无限,外头兄长一个功高震主的罪过,里头皇后重打起精神管事,双管齐下,张贵妃眼瞧着就要冷寂下去了。 更何况,二皇子还有那档子事。 想到此处,惠贵嫔便记起正事来,对着江静薇和声开口:“前次孙容华和赵才人来提了治儿的那件事,我心里很感激,想赏赐她们一些东西,你和孙容华最好,想问问你的意思。” 第116章 江静薇猛地抬头,看向惠贵嫔。 自来尊者赐不敢辞,惠贵嫔赏东西给两个低位宫嫔,哪用得着问旁人意思,这分明是特地为了提起“那件事”。 惠贵嫔到底不擅长作态,见江静薇愕然,还当自己话说得不好,连忙描补两句,“本宫是不是唐突了,把不该说的事给说漏了?你……不知道那事?” 江静薇立刻明白,这是试探,甚至,可能是挑拨离间。 无论是哪一种,江静薇都不打算接招。 她与孙云儿,本就是亲密的盟友,孙云儿有事,必不会瞒她的。孙云儿以三皇子的事情拉拢惠贵嫔,江静薇不光知情,还想帮着牵线搭桥,是孙云儿坚持把她摘出来,言道,“姐姐生产再即,若是旁生变故以致胎气受扰,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此刻对着惠贵嫔,江静薇便纯然一副温婉模样,只拿身孕作借口:“我身子重,这些日子不问窗外事,着实是不懂娘娘的话,还请娘娘明白告知。” 惠贵嫔大大松了口气。 既是不问世事,那必然是无心储君之位的。 本来还想多问些琐事,多探探江婕妤的意思,如今是大可不必了。 于是惠贵嫔翻着倍地关怀江静薇,末了,命人取了件三皇子幼时的小衣裳出来:“这衣裳是治儿小时候穿过的,便给你讨个好彩头吧。” 江静薇得体地微笑,接下谢恩,扶着肚子退了出去。 瑞香恭恭敬敬地把人一直送到了殿外,回头进屋,小心掩上门,压低声音急切道:“娘娘,江婕妤的药里,果真有古怪!” 惠贵嫔不过是随口一吩咐,不料当真网着一尾鱼,不问那药,只问动手之人:“是不是徐咏动的手?” 瑞香点头,“娘娘料事如神!这事,要不要告诉江婕妤?” “罢了,我才召她来,关怀了一大串她身孕的事,还赏她一件三皇子小时候的衣裳,这就告诉她药的事,她还当我使的一箭双雕之计呢。” “那……咱们难道……” “不管”两个字,瑞香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怎么行!出事了,还不是我们晴芷宫背不是!”惠贵嫔说着,低低咒骂容贵嫔一句,道,“想法子把这事透给孙容华,让她们自个儿和容贵嫔掐去。” “对了,还有……”瑞香脸上露出浓浓的疑惑,“大罗才人的保胎药里,也有不干净的东西,这,要不要一并透出去?” “这个徐咏,是发疯了不成?自己手下人也要害?”惠贵嫔瞪大眼睛,随即摇头,“咱们又不是开善堂的,狗咬狗的事,不必理会。” 第50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容贵嫔给江静薇下毒的消息送到玉泉宫,孙云儿惊得非同小可。 待瑞香出去,孙云儿用力一拍几子,震得茶碗微微一跳:“这个容贵嫔,竟如此……” 她受教养严格,虽算得上能言善辩,所知骂人的话却不多,想了半天,只“心狠手辣”四个字。 可是,只这么四个字,哪能描述她心里的惊和怒? 上位者弹压低位者,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站规矩、抄佛经,甚至罚月俸,这些手段,哪个大宅门里见不到。 新入宫的人,哪怕是大罗才人那样仗着容貌不可一世的,也知道在宫中低头做人。 下头人乖顺,不过是指望着高位者看自己知礼,少些折腾。 还以为容贵嫔从前那些细碎的攻心手段已是极限,不曾想,竟这样胆大妄为,连龙胎都敢做手脚! 她不仁,也休怪旁人无义。 孙云儿发了一通急,渐渐冷静下来,坐在绣架前,轻声道,“惠贵嫔倒当真是个忠厚人,投桃报李,我们才纳了投名状,她这就给我们回礼了。既如此,我不能浪费了她的心意。” 连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下。 主子要立威,大约便是从此事上,她一个婢女,尽力周全就是,何必替主子拿主意。 “去,先给星儿送个信,叫江婕妤别喝药了,再叫人去御药房好好查一查,江婕妤的药,究竟是怎么出了问题。” 如今孙云儿是后宫第一得宠,御药房的人知无不言,没几日扇儿很快就带了信回玉泉宫。 孙云儿特地邀了江静薇,一同坐着听扇儿回话。 容贵嫔手下的玉兰,说自己胸闷气短,要开付好药,在御药房闲逛时,打开了江婕妤的药罐子查看。 “嗯,好,这消息不错,然后呢?”孙云儿紧紧握着绢帕,生怕自己漏听了什么。 “然后,然后就没有了。”扇儿说得干干脆脆。 连翘早已猜着这一出,见孙云儿大失所望,江静薇满脸糊涂,她便提点扇儿,“你把话说清楚些,什么叫然后就没有了?” “那些小太监,滑不留手得很,得了银子,事情吐得很快,可是一句瓷实话也没有,问起证据,推说没有实的,问起人证,只说看得不清,我看婕妤和容华要把这事捅破,可难着呢。” 孙云儿这才明白,惠贵嫔的消息,为什么来得那样快,瑞香回话时,为何一点卖弄的意思也没有。 惠贵嫔的意思很清楚,事,她是透过了,她孙云儿若是在意江静薇这个好友,便拼命替她查证、避祸,惠贵嫔自个儿是不担这担子的。 第117章 亏得她还大张旗鼓找来江静薇,还以为水落石出就在今日,谁知是这么副局面。 “惠贵嫔,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孙云儿自嘲地笑笑,“原来在这宫里,并没有开善堂的好人。” “那……反正这事我也知道了,这几日我都没喝那药了,这事,不如就算了吧。”江静薇面色犹疑。 “不,不能算。”孙云儿慢慢地回头,看着江静薇道,“姐姐,不能就这么算了。” 连翘睁大眼睛,不这么算了,主子还想怎么样? 如今正是容贵嫔在宫里立威的时候,主子倘若和她顶着干,容贵嫔还不疯了似的惩治人。 可是,若是咬牙咽下这个窝囊气,连翘自己想想也不痛快,寻常委屈,受也就受了,如今连胎儿都受牵连,明日只怕更没道理。 劝说的话到了嘴边,看着主子满脸坚定,连翘又不说话了。 江静薇是局中人,自是想查明真相的,可是她知道,自己说不准哪日就生产,这事一旦捅出去,后头还是落在孙云儿头上,她不想麻烦人,故而主动说出“算了”两个字。 可是,她没想到,孙云儿坚定地说,不能算了。 看看眼前的姑娘,正是玉兰花一般明媚娇嫩的年纪,面上的神色,却已带上了丝丝的老谋深算和凌厉,叫江静薇不期然想起家中护崽的那只狮子猫来。 “我们不能自己去揭破这事,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是也不能坐以待毙,容贵嫔这人……”孙云儿摇摇头,打住话头,随即回头问江静薇,“姐姐,你近日是不是都在抄写佛经?” “是在抄写没错,你怎么知道?” 谁能不知道,冯才人那人,虽然人不坏,可最软弱怕事,又爱偷些小懒,她被惠贵嫔派了清善阁的差事,借口说自己笔迹不佳,请了江静薇抄写佛经供奉,自个儿拣那轻松的供佛果,这些事小宫女们都传遍了。 江静薇心善,想着自己有孕闲暇,便当真替皇后和大皇子抄起佛经来。 “西六宫里,除开太后她老人家,德太妃也醉心佛法,因着柔嘉长公主的事,德太妃还愿意卖我些面子,姐姐这事,还得落在太妃娘娘处。” 至于为什么不去求见太后,一则是没有确凿证据,第二,太后可不是她们这些低位嫔妃能轻易见到的。 于是,隔得几日,江静薇捧着大肚,与孙云儿一道,双双迈进了德太妃宫里。 德太妃一见江静薇的肚子,立刻欠身命人扶起,口里还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想着到我这里来,不像我的柔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珠帘一动,柔嘉长公主端着个红漆小盘走了出来,芙蓉面宜喜宜嗔:“母妃!” 她对江静薇和孙云儿的到来,稍稍表现出意外,然而却很好地遮掩了,反倒表示欢迎:“我自出宫,母妃一个人寂寞得很,你们两个常来陪陪她。” 孙云儿应下,好奇地问一声,“长公主怎么进宫了?” 柔嘉长公主看一看江静薇的肚子,未染丹寇的手指轻轻抚上小腹,微笑不语。 江静薇与孙云儿立时道恭喜,道完恭喜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今日的事只怕更好办了。 江静薇捧上佛经,略请教德太妃几句,孙云儿觑着机会,委婉地提起来意。 “太妃娘娘,长公主,其实今日来,我们是有事相求。姐姐她身怀有孕,却受人暗害,我们心下惶恐,特地来求太妃娘娘相助来着。” 说罢,孙云儿又将事情一一讲清。 德太妃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来。 她早预料到这两个年轻人是有事相求,却不曾想是这样的事。 皇后和张贵妃出宫,如今掌事的是容贵嫔,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气太高,心高了,有时为达目的,难免手重。 容贵嫔必不会看着旁人搅事,那会坏了她自己的名声,此次动手的,确实是她自己。 这两个孩子,倒是有本事,短短数日就把事情查得清楚。 也有胆量,敢大喇喇上门来求自己。 为人,也还算实诚,并没随意添减一句话。 德太妃想着,慢慢出声了,“你们来找我这老太婆,是想做什么?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太婆,什么也做不了。” 听了这话,江静薇难掩失望,然而还是体贴地垂首,“是我们思虑不周,给太妃娘娘添麻烦了。” 孙云儿略一沉吟,看一眼柔嘉长公主,道:“太妃娘娘,如今长公主和江婕妤一般地身怀有孕,求您看在江婕妤可怜的份上,出手护住她。” “你们俩,和容贵嫔,都是我的晚辈,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能为了这头而折腾那头。”德太妃语气淡淡,“虽然她做错了事,终归不是我方便管的。” 这话听着,似有松动,江静薇与孙云儿对视一眼,又齐齐相求,孙云儿还多添几句,“我们只想太妃娘娘护住我们,别无所求。” 话,孙云儿说得委婉而明白,她所求的不是复仇,不过是一份安稳。 德太妃还在沉默,柔嘉长公主忍不住了,上前轻轻推搡着德太妃的肩膀,撒娇一般地道:“母妃,你瞧她们俩,不过跟我一般大,活得如履薄冰的,瞧着叫人多不忍心呐。” 第118章 “好吧,好吧,看你的面,帮她们就是。”德太妃对着女儿,难掩疼爱,“穗满姑姑亲自去办这事,包管办成,这总行了吧。” “多谢母妃!” “妾等谢过太妃娘娘!” 自德太妃宫中出来,江静薇忍不住叹,“今日这事……德太妃当真是心善,我以后要多来看她。” 孙云儿知道江静薇心中颇多感慨,怕她伤了身子,连忙笑着打个岔,“姐姐如今肚子愈发大了,肯定不便出门,等生产完坐月子,又得耽在屋里个把月,再见德太妃,都快入秋啦。这一句话许到秋天,的亏没说给德太妃听,不然她老人家得望眼欲穿。” 江静薇笑了笑,望着宣明宫的方向,“你说,穗满姑姑会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 没隔几日,就有消息传到了东六宫。 穗满替德太妃去御药房开方,偶然间瞧见了宣明宫的玉兰四处打转,便捉住她一问,谁知这玉兰胆子小,被穗满唬得说出真相,说是江婕妤受宠,她替主子不忿,想给江婕妤的药里下些东西。 德太妃借口说自己不便处置,将这事报到了太后面前。 消息送到时,江静薇正与孙云儿对坐画画,江静薇还赞一句孙云儿画技长进,忽地听见太后宣召容贵嫔,啪嗒一声,笔掉了都未察觉。 “德太妃真是有手段,这么快就把事情查清楚了。” 孙云儿微笑着捡起笔,又替江静薇擦去手背溅上的一点朱红,“不是德太妃有手段,是她老人家说话比我们管用。” 都是一般地御药房问话,扇儿只得了一堆似是而非的答案,穗满却能捉了玉兰的正行,还不是因为德太妃在小太监们面前有威严。 江静薇忍不住感慨,“在这宫里,到底还是位高者,才权重呐。” “只待姐姐产下皇子,说不得立时就要晋个妃位,到时候还望姐姐提拔我,让我去你手下做狗腿子才是。” 一句玩笑未毕,星儿引着静兰进殿了。 静兰恭敬行个礼,“婕妤,容华,太后娘娘有请。”她说罢,看一眼江静薇的大肚子,又道,“太后娘娘念着婕妤有孕身子不便,免了宣召,还请孙容华随奴婢一同觐见太后。” 孙云儿立刻起身应下,“是,请静兰姑姑代我回太后娘娘的话,我稍稍整理,马上就去。” 静兰应了,见姐妹两个互相整理仪容,有些触动,都已走出门口,又回身提点一句,“太后娘娘也传了容贵嫔。” 江静薇的手,顿时停在空中,“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是要你和容贵嫔对质,还是想居中调停?” “我猜也是这两个意思,无论是哪一种,去了再说。”孙云儿有意把口气放得轻快,然而一颗心在肚子里突突乱跳。 太后,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第51章 上位者尊 慈安宫是西六宫最尊贵典雅的一座宫殿,今上以孝治天下,登基后将其修葺一新,更显太后尊崇。 太后不问世事,闲暇时侍弄花草,静心修佛,因此慈安宫遍植仙葩,犹如超脱的世外之境。 不过,倘若因此就觉得太后老迈无能,那就错了。 皇后避世数年,还能稳坐中宫之位,除开何家在外保驾擎天,还有一位重要的大靠山,便是慈安宫的这位太后娘娘。 当年简王尚是一不起眼的皇子,何家本不愿以女儿相配,是太后情真意切地说动了何家,这才促成了两家婚事。 太后与皇后,婆媳相得。 既是婆媳相谐,对下头的妃嫔,太后便没什么在意的。 孙云儿心中忐忑,脚下却不敢慢,疾步走到了慈安宫门口。 天气渐暖,慈安宫的树木大多长得枝繁叶茂,抽出条条新枝,沁人的绿意,一下子就叫人静了下来。 走到廊下,凑巧遇见墨风,这向来沉稳的大宫女,面上带了丝焦虑,瞧见孙云儿,眼中满是复杂情绪,最后化作恭敬的一福:“奴婢见过孙容华。” 墨风都在门口,连翘自然是不必跟进去了,孙云儿示意她留在外头,自己整一整衣衫,稳步进了殿内。 太后礼佛,不喜奢侈,慈安宫内不曾燃名贵香料,只供了时兴鲜花取香,孙云儿进殿时,沁人的甜香扑入鼻中,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妾容华孙氏,拜见太后娘娘。”孙云儿未曾单独面见过太后,便行了跪拜大礼。 上首无声,太后似是在打瞌睡,只有微微的窸窣声作响。 孙云儿沉住气,不去抬头窥探。 一道柔和的女声响了起来,“这水烟袋,我还是从前在家时服侍祖母用过,太后若不嫌妾愚笨,以后妾愿常常来慈安宫服侍。” 是容贵嫔。 也只能是容贵嫔。 今日太后单独召见两人,容贵嫔和孙云儿彼此都清楚是为了什么,只不过一层窗户纸隔着,始终不曾捅破。 这时容贵嫔出声,是提示孙云儿,两人身份有别,一个站着服侍太后水烟,一个跪着受太后磋磨,地位高下,一望可知。 太后终于开口了:“孙容华起来吧,赐座。” 第119章 孙云儿起身,不露痕迹地打量一眼太后。 此次太后未着吉服,只穿了家常的姜黄色暗纹上衣,髻上几枚绿松石、红玛瑙的钗环,全是佛教之宝。 只一眼,孙云儿就看出来,太后那件衣裳所用的布料,是寸缕寸金的云锦。 尚未及深思,太后便开口了:“我听说,江婕妤遭人下毒了,容贵嫔,你如今管着宫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贵嫔满脸的得意凝固在脸上,扯起嘴角尴尬一笑,从太后身边退开些,垂首回话,“是妾身边一个宫女,她在御药房没留心,四处张望,不小心把随身佩戴的香粉倾了些在江婕妤的药里,这才……” 太后冷冷哼一声,“一次不小心,还能次次不小心吗?御药房那帮不长眼的狗东西,给其他主子煎药也这样粗忽来着?” 容贵嫔不由得暗悔,倒不是悔自己动手害人,却是悔自己下了慢毒,这才招人眼,早知如此,不如一包鹤顶红了事。 “也不过两三次,并不足以说明……” “两三次的疏忽,就能要了人的命,这个宫女,本事还真不小。”太后闭起眼睛,用力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已是平静无波,“宫女不懂事,处置就是,容贵嫔无谓心疼这种下作东西。” 徐家送了一明一暗两个助手,太后一句话就要除去一个,容贵嫔哪里舍得,连忙再劝,“太后,其实玉兰她……” “那药渣子里的大血藤、丹参等活血化瘀物,是用来做香粉的?”太后语气带了些严厉,点破容贵嫔,“还是说,你宣明宫里的香粉,就是这般制法?” 聪明人说话不必直言,太后的话,殿中人都听得懂。 她的本意,是叫事情停在玉兰身上,倘若容贵嫔再求,便也得担责。 容贵嫔终究不敢拗了太后的意思,“玉兰不懂事,都是妾教导无方,回去一定……好好责罚。” “既如此,你自回去处置就是。”太后说罢,挥手放了容贵嫔出去。 容贵嫔不意自己如此轻松过关,大大松一口气,转身离去前,似笑非笑瞥一眼孙云儿。 那目光中的意思,孙云儿看得懂:你一个平民出身的丫头,拿什么跟我斗?瞧,我这不是全身而退了? 孙云儿面上毫无波澜,起身送了容贵嫔,静静立在下首。 容贵嫔虽然聪慧,如今失之急切,连事情都看不清了,若是太后打算轻轻放过她,何必多此一举叫了孙云儿来看? 只不知,太后是什么意思呢。 自孙云儿进殿,太后就在默默地观察她,见这女子不曾因容贵嫔的出言打压而失态,也不曾因容贵嫔临去前的得意面容而懊恼,心中暗赞一声,缓缓开口了:“孙容华,江婕妤中毒之事分明与你无干,为什么要出手?” “于情,江婕妤与妾是真心相交的姐妹,于义,妾不能看着一个无辜之人遭逢不幸,无论哪一样,妾都不该袖手旁观。”孙云儿说着,又向上施一礼,“更重要的是,江婕妤腹中的皇上的孩子,这是事关国祚的大事,为了大局,妾也不该无动于衷,还请太后重重责罚玉兰!” “玉兰,哀家自是要罚的,敢对皇嗣动手……”太后顿一顿,似有无数深意,随即点到孙云儿头上,“照你自己的话,你是大公无私的十全好人,德行之优容,堪比班婕妤、长孙皇后了?” 说到最后,太后的语气,已带了些威压,她搁下手里的水烟袋,紧紧凝住孙云儿。 孙云儿心电急转,略露出些羞赧,“不敢相瞒,妾自然是有私心的。” “说说看。” “江婕妤出身高贵,又得圣宠,自个儿又有福气怀了龙胎,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妾与她交好,自然是益处良多。”孙云儿说罢,抬头看着太后,勃发的野心,似乎遮也遮不住,“哪个妃嫔入宫不想青云直上?妾这样只是人之常情,太后久居宫中,必然能体谅妾的一些小小心思!” 太后轻轻“嗯”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暗道,这丫头虽有些心机,到底还是年轻纯良,如此轻易就以真心示人,也不怕遭人算计。 “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学画?都学了些什么?” 这话题的转折,叫人摸不着头脑,孙云儿却不曾多想,只恭敬答话,“回太后娘娘的话,妾是在学画,妾觉得工笔画更适合制成绣样,所以用心研习工笔。” “泼墨山水更见写意,也可学一学。”太后道,“江婕妤性子沉静,你们二人,好生替哀家画一副秋意图来,皇帝回宫之前,须得交给我。” 若是替太后作画,哪怕是皇后无故宣召,也可推脱一番,太后此举,是要保江静薇和腹中胎儿。 孙云儿面露喜色,实实在在地伏地下拜:“妾多谢太后慈心,一定用心研习画作。” 太后终于露出一丝慈爱神色:“好,好好地去吧。” 出得殿来,便见连翘在院角,低着头定定站成一根木桩,孙云儿上去轻轻一拍,这丫头竟惊了一惊,见是孙云儿,先是一笑,随即眼神中带些担忧,“容华终于出来了,奴婢好等。” 第120章 慈安宫不是说话的地方,主仆两个换过眼色,默契地不再开口。 等迈进东六宫的大门,连翘才轻声发问,“太后娘娘怎么留了容华这样久?容贵嫔早早出来,脸上的得意遮都遮不住,我还当容华要不好呢。” “太后娘娘已答允了重重惩治玉兰,江婕妤的委屈,总算没白受。” 连翘面露喜色,“真的?这可太好了!” 还未高兴完,便又听见一句,“不过,事情也只停在玉兰身上了,容贵嫔她……” 连翘大为沮丧,语气也带了些无奈,“明白了,她背靠徐家,轻易动不得嘛。”说到这里,连翘不由得侧过头,面上无限不解,“怎么在这宫里,个个都要忌讳?容贵嫔做错事,怎么就不能随意处罚?她再怎么出身高贵,不过是一个臣女,皇上和太后还怕她吗?” “小丫头不懂别胡说。”孙云儿微微带些凝重,拦住连翘的话头,然后压低声音,耐心点拨,“这叫博弈,也叫制衡,搅动朝局的,有可能是一支利箭,也有可能是一根羽毛,人在高位,所虑的事情就更多,就会越发小心,哪能像我们似的,想做什么做什么。” “倒也是,我瞧四司八局的那些管事公公和嬷嬷们,个个做事都八面玲珑的,哪像我们下头小的。”连翘侧头想了片刻,问道,“太后方才留了容华,是给你教这些道理来着?” 孙云儿不由得笑,“太后哪有闲工夫给我讲这些。” 说罢,她面上带一丝喜色,“太后出手保了江婕妤,和我。这些日子,江婕妤和我是平安无恙的啦。” 连翘这下子真是喜出望外了。 孙云儿看着连翘高兴得说说笑笑,心中却有些后怕,也有些庆幸。 她方才在殿中,终究还是赌赢了。 赌太后喜欢她懂事识大体,也喜欢她有些小小心机,最重要的是,临出门前她为了江静薇拿真心实意的一拜,叫太后看出来,她是个有真心的人。 其实这些也不难猜,上位者对下头人的要求,不就是这样么? 只是不知太后捧起她,究竟是何用意? 孙云儿经过惠贵嫔一事,已知道宫中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心,如今已不再自作多情,她不会觉得自己重要得入了太后眼。 太后的举动,有三分是为了抬举江静薇和她,却也不会全然是为着主持公道。 那么,太后便是为了打容贵嫔的脸了。 太后……不满容贵嫔。 孙云儿心中一动,吩咐连翘,“你去晴芷宫走一趟,一是告诉江婕妤,太后命她和我作画进献,第二,告诉惠贵嫔,此次玉兰的事多承她的美意,顺便说一句,太后重重惩治了玉兰,并未有任何宽纵。” “这句话,好像不需要容华特地去传吧?” “我自有道理,你去就是了。” 第52章 连夜雨 信送到晴芷宫正殿,惠贵嫔沉声应了,并未多说什么。 “娘娘,孙容华没头没脑叫人送这么两句话做什么?”瑞香有些想不通,“又说承你的情,又说太后并未宽纵玉兰,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孙容华,是个聪明人。”惠贵嫔笑着,一张温婉的脸上,无端生出平日里没有的艳丽,“聪明人说话,不必说透。” 瑞香老老实实摇头:“奴婢是蠢人,听不懂。” 惠贵嫔并没有对瑞香解释的意思,只在手里捏了颗松子,慢慢搓去细软的果皮。 若是她没猜错,孙容华的意思是,愿意投诚。 不,那丫头看着天真可爱,实际上心气高得很,她不是投诚,是来结盟来了。 她的意思,大约是说,玉兰这条臂膀,由她斩去,容贵嫔这个主子,却得惠贵嫔扳动。 还真是大胆,一个小小的五品容华,敢和自己谈条件。 惠贵嫔并不反感孙云儿,倒有些欣赏。 这女子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什么事都敢下手去做,此次容贵嫔谋害江婕妤,分明是没有结果的事,她还是一股脑儿捅了上去,虽然没拉下容贵嫔,到底是斩了玉兰这条臂膀,对于一个没有地位、没有人脉的低位宫嫔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重要的是,这女子做事留有余地,哪怕是冯才人那样的蠢货,或是赵才人那样的扫把星,只要不是往死里得罪她,她都愿意抬手放马。 这样的人,哪怕不做盟友,也不必担心她背后捅刀子。 想到这里,惠贵嫔拿定主意,对瑞香招招手:“旧年皇后赏过我一对糖玉的镯子,拿去送给孙容华。” “是。”瑞香虽然惊奇,却也没有多问。 “再有,去御膳房说一声,三皇子和四公主,一个犯咳疾,一个犯花粉症,鱼虾牛羊肉都不要送了。” 瑞香猛地抬眼看向自家主子,“这……娘娘是不是先去宣明宫说一声为好?如今到底是容贵嫔掌宫务呢。” “和她说?和她说,这话便传不出去了。”惠贵嫔脸上没有表情,“本不想和她多计较,奈何她自个儿送个把柄在我手里。” 瑞香听得出主子语带讥讽,细细一想,便不说话了。 四公主的花粉症,已犯了有些日子了,和嫔又疼女儿又碎嘴,把这事到处宣扬,容贵嫔倘若真的把心思放在宫务上,早该吩咐御厨房留意的,可她压根不在意这些。 第121章 主子说得没错,是容贵嫔自个儿不修德。 瑞香取了糖玉镯子,自己往玉泉宫去,而御厨房,则选了个最伶牙俐齿的小宫女去传话。 没过几日,宫中就遍传流言,道容贵嫔苛待皇子公主。 皇帝班师回朝在即,宣明宫闹出这样的事,简直是有失体统。 消息传到慈安宫,太后震怒,唤了容贵嫔去,厉声呵斥。 彼时,孙云儿与江静薇正对坐着作画,听见星儿传来的消息,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浅浅笑意。 江静薇久坐不得,搁下笔起身,轻轻伸一伸肩膀:“到底是惠贵嫔办事老辣,一下子就捏住了容贵嫔的把柄。” 孙云儿也搁下笔,上前替江静薇揉肩膀,“也是容贵嫔太得意,太不把下头人当回事了。” 容贵嫔是高门贵女,如今又是后宫独一份的恩宠,没几个人能叫她看在眼里的。 除开皇后这个后宫之主,还有张贵妃这位掌了三四年宫务的贵主,其他的人,容贵嫔根本不在意。 三皇子不起眼,四公主是个女儿,生母又不得宠,并不算什么重要人物,容贵嫔不是有意怠慢,是压根不曾瞧见这些细处。” 便是这份轻忽,叫惠贵嫔拿住把柄,一下子告到了太后处。 江静薇享受片刻孙云儿的服侍,拉着她的手坐下,也替她揉起肩膀,“也叫我服侍服侍你。” 孙云儿哪里会要江静薇动手,连忙唤了星儿:“你这个丫头,瞧着你主子动手,还不赶紧来帮忙。” 星儿与连翘坐在下头制干花磨胭脂,听见这话,顽皮地挤挤眼睛:“容华和婕妤好好的,我才不掺和呢,婕妤把容华捏坏了,容华不敢声张,我把容华捏坏了,回头也挨个廷杖。” 这说的是玉兰,她本被赐了鸩酒,然而太后恨她谋害皇嗣,又将她罚了廷杖,内外催逼之下,当众吐血而死。 这话不大吉利,连翘轻轻一拍星儿的手,星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吐吐舌头,连忙岔开话题:“太后娘娘不是不管事的,怎么如今也出来管事了?” 连翘也附和,“可不是说呢。” 事关皇嗣,太后哪里能安坐不管。 前有玉兰下手谋害江静薇腹中胎儿,后又出了容贵嫔怠慢皇子公主的事,宣明宫如今掌着宫务,却连番犯错,太后便是尊菩萨,也得发怒。 更重要的是,如今这么一来,容贵嫔的晋升之路,只怕就断了。 依着徐家的谋划,容贵嫔怎么也得坐上四妃的位子,膝下养一位皇子,然后角逐储君的位子。 若是运道好,徐家便能成为权倾天下的外戚,徐首辅把持朝政,容贵嫔把持内宫,内外勾连,把这天下尽握在手里。 这些是孙云儿的猜测,从前看容贵嫔端庄体面,还当她真是个能成大事的,如今看着她屡屡犯错,倒觉得这女子不过如此。 沉默片刻,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外头,飞快地由远及近。 小宫女的声音急促而惊惶:“大罗才人发动了!” 屋里各人都是讶异,星儿还傻乎乎问一句,“发动了?什么意思?” “傻妹子哟,发动了就是要生了呀!”连翘说罢,走到哪小宫女面前,“怎么大罗才人突然就发动了?各宫现在都是什么反应?” “大罗才人没做什么,喝了杯枣茶,忽地叫肚子痛,传了太医一把脉,说是已经发动了!”小宫女说到这里,才有空喘一口气,“如今各宫都派了人去宣明宫听消息,宋容华和冯才人还亲自去了。” 大罗才人的产期,本该在江静薇后头,如今江静薇尚且好端端的,她却已发动,细算起来,孩子落地才七个多月,能不能养活都未可知,当真叫人悬心。 “人命关天的事,又有一同进宫的情谊,我们也得去。”孙云儿捏一捏江静薇的手,“姐姐有身孕,自然不宜出面,我去了,便代表姐姐也去了。” 江静薇握了握孙云儿的手,欲言又止。 孙云儿忙着更衣,不曾留意,星儿在旁瞧见主子神色,小心地道:“婕妤是不是有话和容华说?” 江静薇点点头,“我总觉得,大罗才人突然早产,事有蹊跷。” “自然有蹊跷,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早产。”孙云儿顿一顿,又接着理衣裳,“不过,这全是容贵嫔的事了,与我们无干。” “我怕她会拿这事做文章,来牵连你。” “我有什么好牵连的?”孙云儿奇一奇,回头看见江静薇隆起的肚子,忽然明白了。 容贵嫔若是稍加诱导,令人觉得是孙云儿为江静薇复仇,从而谋害了大罗才人的皇嗣,那么便能重重打击孙云儿的名声。 “姐姐放心,我会防着容贵嫔做文章的。”孙云儿反握住江静薇的手,用力捏一捏,随即出去,“姐姐等着我回来。” 江静薇跟着走了两步,想要劝孙云儿不去,却又强自忍下。 去或不去,旁人都有闲话好说,倒不如看在天理公道的份上,去瞧一瞧。 事情紧急,孙云儿脚步飞快,才进宣明宫的大门,已听见隐约传来的凄厉喊声。 第122章 孙云儿心中一紧,领着连翘往拾芳阁走去,未走到门口,便遇见小罗才人领着宫女站在廊下,满脸惊惶。 “小罗才人怎么站在这里?” 小罗才人身子重重一震,回头看见孙云儿,愣怔片刻,答非所问,“哦,是孙容华,宋容华和冯才人都在屋里呢,你进去吧。” 话音才落,大罗才人的惨叫声又响了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孙云儿见小罗才人魂不守舍,心里起些怜悯。 到底是姐妹情深,如今姐姐受苦,妹妹哪有不担忧的。 于是孙云儿柔声安慰,“小罗才人若是害怕,不如先回去,我和另外两位姐妹替你守着大罗才人,有喜讯了再去报你。” “不,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等着。”小罗才人摇头。 孙云儿便伸出手,欲牵她进屋。 谁知小罗才人又拒绝了,“我说了,我就在这里等着。” 屋内听见动静,早有人赶了出来,冯才人见了孙云儿,大大松口气,也不去理会小罗才人,伸手就挽了她进屋:“你可来了,总算有个主心骨了。” 屋里还有另一人坐着,便是宋容华,她被冯才人的话视为无物,大为不悦,轻哼一声,“孙容华这样的宠妃,怎么也会踏足这样的纷争之地?” 孙云儿看一眼宋容华,并未答话,只问边上侍立的宫女:“你们大罗才人境况如何?” “才人,才人是早产,境况不大好……”小宫女说着,忽地面色一变,重重跪倒在地,“贵嫔娘娘。” 众人连忙起身见礼,容贵嫔脸色铁青,将屋里各人一一扫过,最后紧紧盯住地上的小宫女,“你们主子,怎么无缘无故早产了?” 想是容贵嫔威严,小宫女吓得直哆嗦,一句话打三个结,磕磕绊绊,好容易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你的意思,大罗才人早产是无缘无故的,你们这些服侍的,是一点错也没有了?”容贵嫔的面色,阴得好似雨前的天空。 冯才人站在边上,用胳膊拱一拱孙云儿,悄声嘀咕,“容贵嫔可生气了呢。” 宋容华也闲不住,对跨着门槛的小罗才人努努嘴,“瞧她,急得蹬门槛儿了,若是平日,早被人捉着说个不吉利了,如今可怜巴巴的,也没人挑她这个错处。” 冯才人点点头,忽地道,“小罗才人看着魂不守舍,不知道的,还当大罗才人已经去了呢。” 这话有些尖酸了,孙云儿微微蹙眉,宋容华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终于引来了容贵嫔的怒火:“大罗才人胎动早产,生死未知,宋容华觉得很好笑?” 容贵嫔说着,慢慢迫近立着的三人,三人都微微垂下头来,容贵嫔居高临下,更显威严:“你们此时此刻还亲自跑到宣明宫来,究竟是为了献殷勤,还是为了旁的?” 别有深意的问话,叫宋容华和冯才人都呆住了,只孙云儿受了江静薇提点,已猜着容贵嫔要反扑,心里已想起对策来。 偏生小罗才人好像被惊着了,尖声叫起来:“你们难道是凶手,是来看我姐姐的惨状来了?” 第53章 脱身 春末夏初,阳光已有了阵阵热意,然而室内还是一片沁凉。 小罗才人的话一出,更叫人背上生凉。 宋容华与冯才人的两张芙蓉面,已经变得煞白,冯才人甚至不满地嘀咕起来:“小罗才人怎么这样说话,我们不过是一番好意……” 实在不是她抱怨,她当初落胎,背后的真凶隐隐指向容贵嫔,不过上头和稀泥,事情才变无头公案,她与容贵嫔,早就是水火不容的了。 如今不过是瞧大罗才人可怜,才肯走这一遭的,否则,谁愿意蹚这浑水。 偏生这宣明宫上下,头脑仿佛都不清楚,扯着人就攀咬。 “好意?若说好意,怎么旁人只遣宫女来探问,只你们三个亲自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容贵嫔气势汹汹,越说越有力气,几乎直骂到了人脸上,“听闻凶手作案后都要回去探查一番,我还当是断案的官们说故事,原来是真的!” 宋容华亦是出身官家,从小学的都是端庄贤淑的妇德,从未见过女子如此狠厉,这时被一骂,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冯才人虽没那样惊惶,却也不出声了。她虽对容贵嫔有怨气,到底地位悬殊,不便还口。 只有孙云儿,越听越认真,等容贵嫔说完,还附和一句,“娘娘说得甚有道理。” 宋容华和冯才人顿时看疯子一般转向孙云儿。 这个孙容华,是不是被吓傻了? 容贵嫔这样的人,是你服软了她就能饶过你的吗? 还是说,这个孙容华,想先摘出自己,把罪名安在旁人身上? 两道目光,从疑惑变成了尖锐。 孙云儿好似没看见那两人的眼神,又一板一眼道,“也就是说,宋容华、冯才人,和我,三个人一齐下手害了大罗才人?嗯,荟芳宫、玉泉宫和澜翠阁还真是齐心呢,娘娘这些日子统领后宫有方,才使我们如此团结,等皇上皇后回来,一定高兴。” 这……是在讥讽容贵嫔?宋容华和冯才人睁大眼睛对视一眼,忍住笑意,各自低下头去。 第123章 话虽是玩笑,却也一下子道破了容贵嫔话里的破绽,她面上闪过一丝讪讪,众人立刻知道,她方才的发难,不过是随意攀扯罢了。 宋容华和冯才人,头一次对容贵嫔鄙夷起来。 还是高门贵女呢,无凭无据的话也能乱说,还不如她们这些小门户出身的! 容贵嫔将两人脸上的神情看得分明,心中愈发不悦,声音冷了下去:“不是你们三个一起做的,总有一个是真凶!” 小罗才人立在容贵嫔身后,一双眼睛将三人来回打量,最后落在孙云儿身上:“算恩宠,孙容华是独一份的了……”话说到这里,立刻引来容贵嫔狠狠对孙云儿剐了一眼,小罗才人这才满意地翘起嘴角,“可你偏生没有身孕,只怕是你妒忌我姐姐,暗下毒手的吧!” 话说得有理有据,孙云儿就是再有急智,一时间也反驳不得,要她牙尖嘴利地和人吵架,她又不屑,于是室内一时静默下来。 内室里,大罗才人忽地爆发出一声惨叫,打断了深潭一般的冷寂。 容贵嫔急得撂下几个人,凑到了门口,不住张望:“怎么了?怎么了?怎么没人出来回话!” 话音才落,一位接生嬷嬷就走到门口,双手沾满鲜血,叫容贵嫔嫌弃得一退。 嬷嬷双手举在胸前,鲜血淋漓,顺着她的小臂汇聚成股,至肘部凝在一起,闷声滴落在地上,溅出朵朵刺目的血花,叫人触目惊心。 众人都是不曾生产过的,见了这景象,都惊得面色发白,冯才人甚至轻轻打起了哆嗦。 孙云儿知道冯才人是想起了落胎的事,便轻轻按一按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冯才人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一眼孙云儿,慢慢冷静下来。 接生嬷嬷无暇看其他人,飞快地对容贵嫔行个礼:“孩子月份小,还未入盆,是脚下头上,只怕这位主子要难产!” “什么?”容贵嫔上前,也不顾嬷嬷满身血气,一把扯住嬷嬷的衣领,“你给我保住孩子!” 嬷嬷抬眼看一眼容贵嫔,却不曾应声,孙云儿猜到嬷嬷的担忧,便开口了:“这事,是不是得报给太后娘娘拿个主意?” 宫中,只有皇帝和太后、皇后能决定人的生死,容贵嫔一句话就放弃了大罗才人的命,太过无情,也太过草率。 容贵嫔回头瞪着孙云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才沉声道:“去慈安宫报信!” 嬷嬷知道马上有人来拿主意,便不再停留在外头,转头进屋去了,容贵嫔立在门口,还是遥遥向室内张望。 众人都候着大罗才人的消息,一时也无人顾得上想方才的官司。 冯才人感激孙云儿好意,觑着无人留心,轻轻拱一拱孙云儿:“你就叫容贵嫔张狂,最好犯了错被打入冷宫才好,何必提醒她请示太后?” “到底里头是一条人命。” “倒也是。”冯才人讪讪点头,把目光从内室拔出来,“你瞧小罗才人,又是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了,也不知大罗才人究竟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唉,早知道就不来蹚这趟浑水了,都是丽嫔娘娘,听说宋容华来了,生怕荟芳宫落了后,又不愿自降身价过来,便遣了我,我本不愿来的,想想大罗才人也可怜,便……” 冯才人拉里拉杂说得一大堆,孙云儿全没往心里去,只反复咀嚼她的头一句话,仔细打量着小罗才人。 冯才人说得不错,小罗才人的神情,太奇怪了。 旁人是因着大罗才人早产和难产而担心忧虑,而小罗才人则是一副哀恸的神情,这不对劲。 再想想方才,小罗才人神情古怪地站在廊下不肯进屋,似是哀伤又似是畏惧,照常理,不该这样。 不知怎么,孙云儿想起那日在宫道偶遇小罗才人,她说去御药房求坐胎药。彼时皇帝已经离宫,她还求什么坐胎药,分明是随意找的借口。 御药房,近来东六宫与御药房的走动,还真是多呢,有玉兰往御药房去毒害江静薇,还有……孙云儿心电急转,忽地冒出一句,“小罗才人,大罗才人早产,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我……”小罗才人稍一软弱,立刻又鼓足了气势,“不是我做的!” 话一出来,众人的目光便已落在了小罗才人身上。 惊讶、疑惑,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谁都不是傻的,听得出来小罗才人这句话,乃是不打自招。 容贵嫔猛地回头,震得头上的那支偏凤流苏凤尾微微作响,她慢慢走到小罗才人面前,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轻声道:“你给本宫,再说一遍。” “我,我,我是说……我什么都没做……” “混账!” 容贵嫔扬手,一个巴掌抽在了小罗才人脸上,她犹不解恨,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得小罗才人偏过头去。 小罗才人吃痛捂着脸颊,再一抬头,嘴角已渗出细细的血丝。 便是此时,廊下守着的小宫女殷勤的声音响起:“静兰姑姑,您可来了,快请进!” 容贵嫔的面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 她不知道,静兰究竟听见了多少。 太后已经对她这个宣明宫主位不满了,若是如今再闹出姐妹相残、戕害皇嗣的事,她吃罪不起。 第124章 容贵嫔脸上的神情,人人都看得清楚,依着冯才人,巴不得多看两眼容贵嫔的热闹,可太后都遣人来了,此处的事情就不是她们该管的了。 各人都知道不能乱蹚浑水,便都按下心里的好奇,对容贵嫔行个礼,再与静兰打过招呼,转身出去。 冯才人抢先挽着孙云儿出去,还扯一扯宋容华,示意她快些走。 出得宣明宫的大门,宋容华还是一副愣怔样子,连作别的话也忘记说,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宫室走去。 冯才人只说闷得慌,要陪孙云儿散心,挽着孙云儿一路走向玉泉宫。 离宣明宫远些,冯才人觑着无人,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孙容华怎么知道小罗才人动手害了亲姐姐?这可真是神机妙算!” 孙云儿笑一笑:“其实,我也不是算出来的,我不过是作如是猜测,稍稍诈了她一诈,谁知她自己藏不住事,把这事给漏了出来。” 冯才人脸上的崇敬之意更盛,忍不住牵着孙云儿的胳膊摇了摇:“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还是冯才人几番说她神色不对,我才这么猜的。”孙云儿说着,把自己的推理稍作解释,立刻引来冯才人的赞叹:“孙容华真聪明,叫人打心眼里佩服!” 冯才人心中对孙云儿原是有些不服的,她觉得这女子进宫未得圣宠,后来侥幸才爬上高位,凭的全是那张脸孔,此刻才真正服气了。 她想一想,又轻声道:“也不知道,宣明宫的这档子事,最后会怎么处置呢。” “怎么处置,咱们外人最好都别问。” “是,是,躲还来不及呢。”冯才人赞同地点点头,拣了旁的事来说,一路陪着孙云儿回玉泉宫,还进屋坐了坐。 扇儿正领着小宫女收拾桌子,看见主子们,回身行个礼:“江婕妤侯了许久,后来说累了,便回去了,她说了,容华若是有什么信,要及时报她。” 孙云儿点点头,随手指一个小宫女命她去报信。 冯才人伸手拦住连翘上茶,唤住那小宫女,回身对孙云儿笑道:“我正好想去陪江婕妤说说话,替这小丫头走一趟就是,也省得饶你一碗茶。” 孙云儿点头应了,谢过冯才人,送了她几步。 等冯才人走出门去,扇儿忍不住问连翘:“姐姐,冯才人什么时候对咱们宫里上下这么好了?” 连翘在外头是八面玲珑的大宫女,一回玉泉宫,还是露出几分跳脱性子,拉着扇儿,说书一般,把孙云儿今日的英雄事迹说一遍。 “咱们容华勇斗容贵嫔、智取小罗才人?”扇儿听得两眼放光,“难怪冯才人对咱们容华这么好,对我们这些小宫女也这么好,容华这么厉害,谁不佩服!” 孙云儿忍不住莞尔:“什么勇斗、智取的,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还平白叫人泼一身脏水不成?” “再不能够的!”连翘用力昂起头来,“咱们玉泉宫,哪里是旁人能随意欺侮的!” 扇儿与有荣焉地直起腰板,忽地想起什么,轻声道:“高言公公差人来传话,说御驾明儿就回宫了。” “那,我给容华熏件新衣裳,预备着明日接驾。”连翘回身就去屋里找衣裳。 扇儿的声音更轻了,“高公公说,北戎献了美女和亲,明日,也进宫了。” 新人入宫,皇帝为表恩宠,自是要去新人处的。 孙云儿沉默片刻,道:“把我和江婕妤这些日子作的画,选两幅好的,连翘送去慈安宫。说好了皇上回宫前送去的,我不能食言。” 第54章 初见异族女子 御驾回銮,阖宫欢庆。 更何况,还有北戎的公主和贵女来朝和亲,为显本朝繁盛,宫中夜宴办得极尽奢华。 一对对绢纱宫灯,沿着廊下渐次点起,沿着甬道,把皇宫妆点得如同星空一般。 夜宴在御花园举办,未及天黑,园中已点起上百只错彩含香红烛,一经点燃,在风中散发出幽幽香气。 冯才人挽着孙云儿的臂,一踏入御花园,不由赞一声:“好香!”说罢立刻回头去看江静薇:“这异香异气的,江婕妤要不要紧?” “无妨,皇后娘娘思虑周全,这等小事,她不会轻忽。”江静薇笑着摇头。 冯才人立刻放下心来:“是,你和这孩子是有福气的,不比大罗才人……” 话说到一半,冯才人也知道不吉利,便打住了话头。 大罗才人苦苦挣了一整个日夜,终于产下了四皇子,然而孩子先天不足,就连静兰这样历经世事的,回去报信时,也委婉道一句哭声细弱。 太后感念大罗才人劳苦功高,赏了她一个四品的婕妤位,又赐居繁英阁。 消息传来,众人皆是不解,再一细问,原来罗婕妤伤了身子,已无法再孕育子嗣,甚至,侍寝也不能够的了。 至于四皇子,容贵嫔以“生母需静养身体”为由,养在了自己膝下。 谁也没把病弱的四皇子和新晋的罗婕妤放在心上,全副心神,都在新人入宫的事上,就连太后亦不例外。 到底是北戎女子,听说个个都会骑马射箭的,万一不识礼数,进宫了动辄伤人可如何是好。 第125章 等了几日,终于等来这一场夜宴。 冯才人进了御花园,左右张望着找位置,口中不住絮叨:“今晚是新样式的宴会,都不是平日的座次了,皇后娘娘自然是思虑周全的,可咱们的座在哪儿呢,怎么也不安排好……” 小宫女已走近来引路,百合连忙拍一拍冯才人,止住自家主子的话。 “江婕妤,孙容华,冯才人,请随奴婢来。” 落座后,孙云儿环视一眼四周。 这次的夜宴,皇后是费了心思安排的。 依着身份算,北戎公主和贵女远来是客,该坐上席,然而她们是和亲女子,日后入宫,得先从低位妃嫔做起,要容贵嫔等人屈居她们之下,如何甘心。 于是干脆拿办花宴的法子,办了这么一次不算正宴的正宴。 御花园里四散摆着桌椅,江婕妤与孙云儿是一桌,待小宫女退下,两人互相看一眼,都微笑起来。 “云儿今日打扮得很好看。” “姐姐才是美如仙子。” 皇帝不喜奢华,宫中并不多办宴席,今晚的宴席,是少见的大场面,因此人人都是特意打扮过的。 江静薇穿浅绿上襦、淡紫罗裙,发间仅以几枚珠花作饰,只髻上一枚嵌宝莲花钗,显出身份的矜持来。 孙云儿也穿绿衣,然而却是荷叶般的青翠欲滴,下头一条黄色罗裙,整个人好似夏日水面的一支黄色菡萏,娇艳而醒目。 天色渐晚,妃嫔们陆续入席,就连张贵妃也已和容贵嫔在柳树下的石桌前对坐下来,然而紫藤花架下的那三张椅子,却一直空着。 并不是人人都有江静薇与孙云儿闲适的心情来互相欣赏,更多的人,还是关注那几张空椅子。 “这几个番邦女子,也太无礼了吧!拿乔也要有个限度,难道还想姗姗来迟,然后跟皇后娘娘一起落座?”和嫔仍是那副碎嘴性子,已忍不住絮叨起来。 从前和嫔的唠叨,人人都嫌烦的,今日却罕见地引来附和:“和嫔的话很有道理。” 循声望去,是郑重打扮的丽嫔,她已不算年轻,然而还是穿得鲜亮,除了金翠首饰,又在鬓边簪了一朵娇艳的粉紫玫瑰,看起来又有了艳压群芳的气势,此时满脸的怒意,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还问一句:“难道不是她们无礼?” 丽嫔说话,虽不似和嫔琐碎无趣,却一向直率,众人闻言,都点头附和:“确实是她们无礼。” 惠贵嫔轻笑一声:“人家到底是北戎的公主和贵女,岂是我等能比的。” 这话一下子引来更多不满,连一向低头做人的宋容华也忍不住出声了:“再是贵女,也是入宫作嫔妃的,谁又比谁尊贵了?” 众人心中皆作如是想,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敢宣之于口,然而议论声渐起,一张张芙蓉面上,都带上不悦的神色。 孙云儿仔细观察张贵妃神情,凑近江静薇耳边:“姐姐,这三位北戎贵女迟来,也不知是谁的主意……不,或者该说,是谁没给她们教规矩,这三人尚未册封已引得物议如沸,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江静薇如今惧热,已从袖中取出一把玉竹骨的小折扇,轻轻摇了起来,闻言轻笑:“只怕,这宫里从上到下,没一个人想三位北戎贵女入宫的,所以许多事,不约而同罢了。” 管理嫔妃,是皇后的职责,而张贵妃也握着一些权柄,还代皇后接见外国使臣,容贵嫔前些日子代掌宫务,都是给以给北戎女子教规矩的。 这三个人,虽不是同一阵营,这次却一致对外,倒还真是罕见。 月色渐明,小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北戎公主张明珠、贵女张秀云、张芝云到——” 三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由丫鬟扶着,慢慢走入御花园。 三人并未穿异族服饰,皆是上襦下裙,样貌也并不奇特,不过是脸型稍显英气,肤色略深,甚至就连名字,也都已经改了。 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三个女子并未失态,只是顺着宫女的指引,走到座前,然后,堂而皇之地坐下了。 议论声愈发嘈杂起来。 “她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礼也不知道和我们行一个吗?” “人家是公主,照身份算,我们只怕得给她们行礼。” “什么公主?以后入宫册封,难道还能一口气封个嫔?还不是和咱们一样,从低位的熬起?” 那三个女子,从进园时便一言不发,这时受了许多议论,面色依然沉静,众人只当她们听不懂,愈发说得大声。 “往日贵为公主,如今还不是要低头做人,说不得明日册封后,还得唤我作姐姐!”宋容华说着,冷冷一笑。 “明日册封后是不是该叫你做姐姐,本公主不知道,然而本公主却知道,今日是该叫你一声姐姐。瞧你眼纹这样深,气色也这样差,和我父汗的十八妃差不多年纪,只怕我该叫你一声姨母!”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惊呆。 都只当这些异族女子是不同汉话的,谁知不光懂,还说得这样通,甚至,说的上灵巧。 “你,你这番邦女子,胡说什么!谁是你姨母!”宋容华霍然起身,用力之大,震得发髻上的流苏乱飞,勾出一丝头发落在额前,颇有些失态。 第126章 那位公主,不,张明珠,微微笑着,并无一丝发怒的样子,“难道,你还想做我姨婆?啧啧,瞧年纪是差不多了,可是,我也不能这样占你便宜。” 众人心中都只当三个北戎女子是没脑子的蛮夷,这时才知道,除开语言风俗不通,人家的心眼,一点也不逊色。 想要挑衅的心,一下子淡了许多。 “这三个女子,都姓张?”容贵嫔开口发问,似是在解围,然而捏着团扇的手,骨节微微凸了起来,表示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容贵嫔的话,一下子把视线都引到了张贵妃身上。 张贵妃毫不在意地笑一笑:“她们在西山行宫与本宫甚是投缘,便央着我给她们起了本族的名字,以示亲近之意。” 张贵妃是大将军之妹,和敌国的贵女走得这样近,叫人匪夷所思。 再往深处想,张贵妃在宫中渐渐失势,一边努力靠上娘家,一边又竭力提拔新人,为的不就是保住自己的地位。 只是,皇后无所出,论起贤能长幼,二皇子未必没有胜算,张贵妃本不该如此急切的,她麾下已有了容贵嫔、丽嫔等人,却还如此不知足,叫人看着,倒像是觊觎后位一般。 众人看着张贵妃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精彩纷呈。 孙云儿不禁摇头,这个张贵妃,是越来越失分寸了。 她倒不是觉得张贵妃和北戎人结盟有错,只不过,既然结盟,为何又不提点人家礼数,这三人日后回过神来,张贵妃又能讨着什么好。 忽地何礼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不论方才多少明争暗斗,此时都化成一团和气,莺声燕语齐齐响起:“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多日不见,孙云儿忍不住抬头去看皇帝。 皇帝的面色甚是疲倦,双颊微微凹陷,眼中也泛着红色,孙云儿见了,不由得一惊,然而视线扫到皇后,孙云儿才知道,原来皇帝的脸色还算好的。 皇后面色蜡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连呼吸都困难。 孙云儿不期然地想起宫中流言,皇后去了西山行宫不久便病倒,一切外交事宜,大多是张贵妃代为打点。 皇帝威严地扫一眼下头,瞧见那三个北戎女子时,眼神微微一沉,最后将视线停住孙云儿这一桌:“免礼平身,孙容华,你好好照顾江婕妤。” “是。” “多谢皇上关怀。” 孙云儿和江静薇出声应答,羡煞一干女子。 皇帝究竟是在意孙云儿这个宠妃,还是在意江静薇的肚子,已无人关心,这姐妹俩如今是一荣俱荣,这样的联盟仿佛坚不可摧,怎么叫人不羡慕。 然而皇帝就在眼前,一众人怎么也不会表露出自己好妒的那一面,待到起身落座,张贵妃这位众妃之首,先关怀起了江静薇的身孕:“江婕妤这肚子,是不是快临盆了?合该好好在宫里养着才是。” 这话听着亲切,却藏着陷阱,江静薇不慌不忙,腼腆地看一眼上头:“皇后娘娘指了御医给我安胎,御医说,适量走动有助于生产,这次是我自己闲不住,求了皇后娘娘准我赴宴的。” 皇后满意于江静薇的懂事,笑着转向皇帝:“皇上,今晚是大喜的日子,不如喜上加喜,先给江婕妤肚里的孩子赐名吧。” 皇帝微微笑了笑:“皇子公主的名字,怎么能随意了。” 帝后这么一对答,便把众人的主意力,从三个异国贵女,吸引到了江婕妤的肚子上。 虽说江婕妤的肚子引得人羡慕甚至嫉妒,到底比异族女子还是顺眼多了,众人纷纷开口: “皇上,先起一个名字吧!” “是呀,江婕妤临盆之期就在眼前,说不得明日就要用上了呢。” “皇上顺便,可将四皇子的名字也赐下。” 最后一句,不合时宜,叫场面一下子冷落下来,不必猜,也知道是罗才人。 孙云儿看一眼坐在角落的罗才人,心中不由得对容贵嫔大为鄙夷。 罗才人谋害亲姐、伤害皇嗣,本该重重责罚,然而容贵嫔念在她能帮着争宠,竟利用代管宫务的便利,把这事给按了下去。 虽说宣明宫的面子是保住了,然而在太后面前,容贵嫔只怕是彻底没了地位。 容贵嫔见手下人冷了场,连忙找补:“皇上,就请给孩子赐名吧!若是皇子,便从上头哥哥们的水字,若是公主,便起个贞静娴雅的名字,皇上学富五车,还怕起的名字不好吗?” 众人又跟着附和一阵,场面热闹,皇帝脸上罕见带了深深的笑意,稍一沉吟,道:“江婕妤腹中的孩子,若是皇子,便名泽,若是公主,便名月容,取花容月貌的意思。至于四皇子,便名江。” “江婕妤,还不谢恩?”皇后笑着看一眼江静薇,孙云儿立刻扶住江静薇准备托她起身,谁知江静薇却愣怔坐在原地。 星儿在旁,见主子当众失礼,急得要哭,忽地瞥见主子裙子深了一片,脑子先是一轰,随即想起平日跟着嬷嬷们学过百八十遍的妇人生产的事,猛地醒悟过来,颤声问:“婕妤是不是要生了?” 皇后立刻紧张起来,连声命竹影传轿辇、唤御医。 第127章 张贵妃轻启朱唇,笑着吩咐容贵嫔:“你前些日子代掌宫务,江婕妤的胎,你必知道底细,便去盯着下头人服侍吧。” 容贵嫔和江静薇的过节,宫中无人不知,张贵妃此言,分明是故意叫江静薇不安。 孙云儿立时站了起来:“不敢劳动容贵嫔娘娘,皇上,请让我去陪姐姐!” 皇帝看向孙云儿的眼神,仿佛有了实质,隔空轻轻落在孙云儿肩上,他沉默良久,又点了惠贵嫔出来:“江婕妤的事,便托给你们两个。” 第55章 以心换心 妇人生孩子的事,孙云儿已见证过半回,便是罗婕妤生产那次,体验实在不算好。 虽说江静薇是足月生产,然而两人情分非比寻常,孙云儿心里,怎么也放不下。 因着皇后要立贤能的样子,晴芷宫的偏殿一早就为江静薇做好准备,此时接生嬷嬷和宫女们已往内室忙了起来,惠贵嫔便带着孙云儿,守在外间。 “今日新人入宫,皇上大约是要去新人处过夜的了。” “其实妹妹你若是不来,皇上说不得会去你的玉泉宫,那几个异族女子样貌平平,哪里能和本朝女子相比。” “像我这样的,从席上退下来也没什么,妹妹你倒是失去一个好机会。” 惠贵嫔一通絮叨,也未必有恶意,只怕是心里紧张,说出来缓解彼此的情绪,可孙云儿这时候哪有心思听这些,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也没听清。 那些异族女子是否侍寝,她一点也不在意,至少,今晚是绝不在意的。 江静薇的痛呼声,虽然竭力克制,可还是间或响起,听得人一颗心紧紧揪起。 女子生产就是难关,谁也拿不准一定母子平安。 偏生这事,是旁人没法帮忙的,孙云儿这时,有些恨自己无用。 惠贵嫔看得出孙云儿没有寒暄的意思,便也不再说,只念一句:“江婕妤可要平安才好。” 孙云儿终于答了这句:“是啊,姐姐一定要平安。” 晴芷宫的小宫女,轻手轻脚走进来,走到惠贵嫔面前行个礼,却又不说话。 惠贵嫔也甚是心焦,这时见下头人失礼,心下不悦:“有话就说,哪里学来的小家子气!” “皇上封了一位宁嫔,一位芝婕妤,一位秀婕妤。” “什么?嫔位?”惠贵嫔提高声音,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位北戎公主,想来是很受皇上喜爱了。” 小宫女不知怎么答话,慌乱“嗯啊”两声,道:“大约是吧,皇上今日命宁嫔娘娘侍寝呢。” 惠贵嫔更加心烦意乱,挥退了小宫女,转来安慰孙云儿:“妹妹,没事,你守好江婕妤,也是大功一件。旁人无法和你相比的。” 哪怕孙云儿曾做过无数的设想,也未想到,皇帝是这样的人。 自己的嫔妃正在挣命生孩子,他还有心思去册封新人、命新人侍寝? 孙云儿不由得心冷。 从前她抱病失宠的事,或许有何礼在里头作祟,可是召幸妃嫔的事,总没人能逼着皇帝去吧。 孙云儿一颗心沉甸甸地坠到了肚子里,沉默半晌,道:“惠贵嫔娘娘,我想起一件事。” 惠贵嫔见孙云儿满面失望,哪里猜不到她在想什么,无非是年轻女孩子们对情情爱爱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听见孙云儿说话,连忙接上一句“什么”,想岔开她的心神。 “罗婕妤是被罗才人下毒,才导致胎动早产,并且血崩伤身,江婕妤也曾误服过一次药……” 哪里是误服,分明是容贵嫔那个黑心种子下的毒手。 惠贵嫔不提这些,只道:“妹妹此话,是何意?” “江婕妤生产,为保无虞,还是得去禀告上头的主子们。” 惠贵嫔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孙云儿提点,她还想不到这一节,倘若江婕妤或龙胎出个事,她这晴芷宫的主位,只怕难逃问责。 “瑞香,速去报皇后娘娘。” “娘娘,我方才在席上瞧皇后娘娘脸色不好,只怕宴散后她回永宁宫就要歇下了。” 惠贵嫔回想一番,点头称是,脸上带了些难色:“总不好去,去打搅皇上……” 孙云儿摇头:“后宫里还有一位主子,太后娘娘。” 惠贵嫔大大松一口气,遣了瑞香往慈安宫去送信,再遣个小丫头,往太医院去请当值御医。 已是五月初一,夜风和暖,吹着阵阵清香入室。 细细分辨,仿佛是早开的栀子和茉莉,香气幽微,仿佛带着沁凉的绿意,叫人心里也格外舒爽。 然而孙云儿却没心思欣赏这静谧夜色,听见江静薇又迸出一声惨叫,急得跳了起来,冲到门口往内室张望。 然而两层珠帘,加上产床上挂着的喜庆红纱,隔绝了孙云儿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好紧紧扶住门框,捏得手上骨节都分明起来。 依着她,才不管什么新人侍寝的事,哪怕是亲自去皇帝屋子外头跪着求,也要把皇帝拖来看一眼江静薇挣命生孩子的样子。 家中那位六姨娘,产子时想法子请了孙老爷去看,后来虽然孩子早夭,这位六姨娘却得了半辈子宠爱。 第128章 孙云儿有心想替江静薇争一争,再想想自己身在何地,忽地觉得无可奈何。 皇城禁地,并非寻常宅院,无论皇帝宿在哪处,敢硬闯的人,都是死罪,孙云儿方才,也不过是气头上想一想罢了。 御医很快就来了,进屋后惠贵嫔也不要他行礼,急急赶了他去内室。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静兰姑姑也到了,她来得甚急,只随手挽了个堕马髻,扶着小宫女的手,进屋后不忘行礼,口中却在问话:“江婕妤和孩子如何了?” 惠贵嫔不敢怠慢,亲自扶了静兰坐下,先问两声太后,又谢静兰漏夜赶来,孙云儿却没那许多好耐心,直直道:“御医已进去诊脉了,姐姐疼得不行呢,姑姑,怎么办?” 静兰看着孙云儿的急切,心中不禁感慨。 她陪着太后在宫中也有数十年了,见过的“姐妹”,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倒少有如同孙才人与江婕妤一样,真心相交的。 远的不说,就说那宣明宫的亲姐妹两个,姐姐怀孕,妹妹下毒,哪像姐妹,简直是仇人。 起先太后还当是容贵嫔又借刀杀人,谁知细细一查,竟是罗才人自个起了歹心毒害姐姐,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眼瞧着异族女子要入宫,太后也没心思管亲姐妹间的事,便轻轻放过了。 幸而罗才人位份低,不能寻到什么厉害药,然而还是引起孩子难产,嬷嬷强行扯出孩子伤了母体,罗婕妤从此是废人了。 静兰想想罗家姐妹的恩怨,对着情真意切的孙云儿,便多了两分和气:“孙容华别急,等我听过嬷嬷回话再说。” 太后身边的姑姑要问话,众人哪敢怠慢,御医也跟着出来了。 静兰见惠贵嫔还肯请御医,心道回去倒好夸一夸的,对惠贵嫔投个赞赏的眼神,问起详情来。 御医言道,江静薇生产并无大碍,只不过是众人太过着紧罢了。 自然了,惠贵嫔怕担责,干脆就坡下驴,又是请御医,又是去送信,倒也显出她晴芷宫主位的担当来。 听见江静薇无事,惠贵嫔倒先对静兰歉意起来:“实在对不住了姑姑,都是我们不晓事,扰了姑姑歇息。” “无妨,无妨,生孩子是妇人大事,着紧些是应该的。” 孙云儿也无暇去管惠贵嫔的客套,只要江静薇无事,失礼些又有什么要紧。 自进殿就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御医和接生嬷嬷回过话,又进屋去服侍,静兰并未忙着走,陪坐在下首等着听信。 惠贵嫔说了些场面话应酬,随即慢慢转向了宫中事: “因着今夜宫中喜事,不曾敢惊动皇上,请教姑姑,江婕妤生产的事,是否要去禀告皇上?” 静兰哪里不知道惠贵嫔是在委婉打探新人侍寝的事,也不答这话,只瞥一眼:“方才自永宁宫边上过,御驾正在永宁宫呢,有事,一并报给皇上皇后吧。” 说罢,静兰似是倦了,按着后腰揉一揉,跟着来的小宫女立刻出声:“嬷嬷这些日子一直腰痛,只怕久坐不得呢。” 惠贵嫔立刻地送了静兰出去,回身便让瑞香往永宁宫报信。 待瑞香出去,惠贵嫔也掩口捂住一个呵欠:“三皇子也不知歇下没有,本宫得回去看看。” 孙云儿自然也识趣:“娘娘请先回去休息,姐姐这里有我守着就成,有喜讯了我再去报。” 惠贵嫔稍稍客套两句,扶着小宫女的手走了回去。 连翘轻轻抿一抿嘴:“这算什么,江婕妤是晴芷宫的人,扔给容华管了?” 孙云儿横一眼:“得啦,咱们和江婕妤,还计较这个?” “倒不是和江婕妤计较,是……” 是和惠贵嫔计较,孙云儿又不是晴芷宫的人,也并不是主位,本不该担这样的担子。 话音未落,一个小宫女端了一碗甜汤、一碟子点心,话说得讨巧:“我们娘娘怕容华和连翘姐姐肚子饿,特命人做了送来的。” 特地做来的,哪有这样快,怕不是从温着的炉子上,随意拣来的。 然而惠贵嫔到底是外人,有几分善意已是难得,孙云儿也不去挑刺,命连翘接了东西。 江静薇在里头受苦,虽然压着不肯放声喊,那一声一声的惨叫却遮不住,孙云儿怎么也吃不下东西,连翘也没胃口,两人都只盯着内室。 瑞香回来时,瞧见泥塑似的主仆两个,不由得愣一愣:“我们娘娘呢?” 是连翘回头答了话,又问:“瑞香姐姐可得了皇上和皇后什么旨意要传的?” 瑞香面色古怪,犹豫半天才开口了:“你们可知道,皇上此刻为何在永宁宫?” “定是大事了。”连翘跟着孙云儿,也练得八面玲珑,说话滴水不漏。 瑞香却不曾听出这话的搪塞,点点头,神秘地靠近了些:“正是呢。皇后娘娘,怀上龙子了!” 饶是孙云儿被内室的江静薇牵动心神,也忍不住惊得回头看一眼,连翘正不可思议拉着瑞香:“姐姐说什么?” “是呢,我把江婕妤生产的信一说,都不曾能进殿,是何礼公公出来接了信,问了我几句话,然后又说了皇后有孕的事。我当时听了,也是和你一样的吃惊。” 第129章 “也难怪了……”孙云儿不由得喃喃。 难怪方才,静兰姑姑分明从永宁宫门口经过,亦知道帝后二人都在里头,也不曾拿江静薇生产的事情去惊动。 皇后有孕,怀便是嫡子,甚至可能是太子,这孩子的分量,岂是一般的皇嗣可比拟的。 静兰方才肯多坐那么一会,只怕还是瞧孙云儿和江静薇平素在太后跟前乖顺。 前些日子借了太后的庇佑躲着容贵嫔,孙云儿不愿落人口舌,当真献了几张画去慈安宫,太后和静兰,凭此认定这两个是实心人,故而愿意多加照拂。 再想想惠贵嫔,难得的节庆日子,竟也肯离席来陪着坐到半夜。 到底真心换真心,对太后的孝顺,还有对惠贵嫔的诚意,不曾白费。 孙云儿此时内心百感交集,忽地想起皇帝冷心无情,不由得起个疑。 若说皇帝为了女色而至皇嗣于不顾,怎么又肯去皇后宫里盘桓?虽说嫡子可贵,到底江静薇这里更急些,皇帝那人,不像不分轻重缓急的。 孙云儿和瑞香说两句场面话便打发她下去,待屋里没了旁人,才冷笑一声:“叫扇儿打听清楚了,今天晚上,从咱们离席以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连翘张大眼睛:“容华的意思,有人作祟?” “这宫里,哪里忽然冒出那么多张家的女儿!咱们不得好好问一问么?” 第56章 天降恩赏 有御医和接生嬷嬷一道护着,江静薇于五月初二傍晚诞下一位公主。 孙云儿守了一天一夜,饭也没心思好好吃,只拣空闲时候眯了片刻,已困倦得不行,听见里头报喜,疲倦一扫而光,精神大震,连声的“赏”字,立刻蹦了出来。 晴芷宫的宫人早候在门外,听见喜讯,立刻飞快去养怡居报信。 御驾来时,孙云儿才看过公主,正在江静薇身边,看着她沉沉酣睡。 听见御驾到来,孙云儿理一理发髻,唤了连翘:“走,咱们从侧门出去。” 连翘不由得急了:“容华苦守一天一夜,这样大的功劳,怎么能此时退去?” 孙云儿实实在在立了一件大功,她也不想把功劳拱手让人,可是她方才在镜中照了,脸色简直吓人,她不愿旁人看见自己的模样,更何况那人还是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 “傻丫头,你瞧我这眼里的血丝,还有我的脸色!皇上瞧见,只怕倒足一年的胃口。” 连翘回过神来,不无惋惜地扶着孙云儿,从角门悄悄退了出去。 惠贵嫔多年不曾迎驾,此时喜气洋洋地接了驾,陪着皇帝往侧殿走,一边走还一边道:“孙容华亲自守着,妾叫人听着信的,一有喜讯就报去养怡居了。妾本该也守在这里,可又放心不下治儿……这会只怕孙容华也累坏了,咦,那不是——” 角门有翠绿的身影一闪,仿若一只灵巧的青绿绣眼雀,正是孙云儿。 “孙容华怎么走了?嗐,这个丫头,也太实心眼了,也不怕旁人占她的功劳!”当着皇帝,惠贵嫔把话说得漂亮,“瑞香,去御膳房要一桌好菜,算我谢孙容华的,告诉她,她的功劳皇上都知道,她的情谊,江婕妤忘不了,本宫也记着!” 这些女人们的计算谋划,皇帝看得清楚,然而他懒得认真计较,只抬步进屋。 知道皇帝要来,星儿已经唤醒了江静薇,皇帝进屋时,江静薇素白一张面孔,正绽开浅浅的笑容:“皇上。” 皇帝上前,撩袍在床边坐下,轻轻抚一抚江静薇的抹额:“宜嫔辛苦了。” 这喜讯来得叫人猝不及防,惠贵嫔脸上闪过一丝涟漪,随即变成热切的笑容:“恭喜宜嫔妹妹!” 江静薇想要坐起来些,然而一动,便有一股热流濡湿了下身的褥子,她只好躺着不动,歉意地道:“恕妾失礼,不能起身谢恩。” 皇帝不以为意,轻轻拍一拍江静薇的肩膀,回身对惠贵嫔道:“你这一向照顾宜嫔有功,晋个惠妃也是该当的。” 惠妃连同瑞香,主仆两个,都惊得呆立在当地。 妃!一品的妃位!皇上登基后,晋的头一个妃位,是惠妃! 不是那背靠徐家的容贵嫔,也不是那容貌昳丽的丽嫔,是晴芷宫这个一向默默无闻的惠贵嫔! 惠妃一下子觉得,自己多年的忍让、付出,都是值得的,亦在心里不自觉想起了孙云儿当初说过的话。 “娘娘膝下有子……论起长幼贤能……咱们三皇子未必输给旁人!” 争储的事,自家的三皇子说不得真有几分希望呢。 惠妃简直高兴得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还是瑞香先回过神来,扶着主子谢了恩。 皇帝摸一摸下颌的胡子茬,又道:“还有孙容华,照顾宜嫔身孕有功,便晋一个淳嫔吧。” 惠妃自个儿晋了位份,此时对孙云儿的晋封,一点醋意也没有,连连称是:“淳嫔妹妹心性纯良,这个封号,再适合没有的了。” 场面话说得漂亮,可惠妃还是忍不住咋舌,若论起恩宠,只怕满宫里也没一个及得上淳嫔的了,既无高贵出身,又无子嗣,竟也轻轻松松到了嫔位。 第130章 更何况,这嫔位的来由,还这样不可思议。 “照顾宜嫔身孕有功”,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孙云儿才是晴芷宫主位,是日日关怀宜嫔吃穿的那个。 不过,惠妃还不至于将这点子嘀咕宣之于口,只回头问:“咦,五公主呢?怎么还没抱来给皇上看看?” “回惠妃娘娘,五公主刚叫乳母抱去了,奴婢这就抱来。”星儿说罢,出去唤了乳母进来。 乳母行至皇帝面前,恭敬举起了怀里的大红襁褓:“五公主给皇上请安了。” 大红的纱罗襁褓,轻薄透气,正是孙云儿当初精心绣制的,当中包着个脸蛋圆圆、秀眉樱口的小婴儿,闭目安静睡着,正是五公主裴月容。 皇帝一见这美丽的女儿,龙心大悦,一声令下,五公主便已有了一千户的食邑。 江静薇又惊又喜,惠妃则是暗暗咋舌。 要知道,二公主这位中宫嫡出,也不过才是一千两百户的食邑,而三公主、四公主,则只有几百户的食邑。 皇上对五公主,是厚爱。 江静薇也不知这厚爱的来由是什么,然而女儿得父皇喜欢,她哪还顾得上问什么来由,有心替女儿谢一谢恩,却实在是起不来,只好躺着把谢恩念了数遍。 皇帝命江静薇好好歇息,随后由惠妃送了出去。 乌金沉沉,渐渐坠入西山,天边晚霞失去了浓艳的色彩,变成暗黑的乌云。 玉泉宫中,守屋的小宫女们见主子回来,急匆匆地起身忙碌。 扇儿立刻从炉子上端来一直温着的银耳羹,又取了孙云儿爱吃的酥点,连翘见了,又替孙云儿庆幸:“容华还是回来好些,到底是自己的地方,能好好歇一场。” 孙云儿抿两口甜汤,正欲去睡,忽地瞧见扇儿面上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话只管说。” 扇儿稍作犹豫,将孙云儿吩咐她打听的事情,细细分说清楚。 北戎人善饮,皇后不胜酒力,没两日就病倒了,后来是张贵妃代行皇后职责,应酬北戎来使。 几名北戎贵女,见张贵妃豪爽善饮,与其一见如故,结为异姓姐妹。 自然了,这都是表面上的说法。 “高言公公说,此次北戎来我朝和谈,皇上并不高兴。他依稀听得几句,仿佛是战事不平,皇上对张大将军不满,连带着,好像对皇后和张贵妃也不满了……”扇儿说着,抬头看一眼孙云儿,“容华,这是为什么?” 孙云儿困倦,恨不得倒头就睡,脑子快转不动了,然而还是得拼命思考: “我想,北戎来贺,或许并不是真的为了和平,而是为了要挟我朝。之前是张大将军和他们作战,也是张大将军带来了和谈的消息,如今看来,张大将军似乎有养寇自重的嫌疑,甚至有勾连敌国的嫌疑,皇上自然不高兴。” 她说着,慢慢地道:“皇后失职,张贵妃举止失措,皇上自然不高兴。我想,皇上只怕要提拔新人,该是咱们使劲的时候了。” 连翘和扇儿互相看一眼,只觉得自家主子敏锐得令人咋舌。 许多事是对下不对上的,主子们有时尚未听闻,下头却早已传遍了。 譬如,此次皇上回宫,就连最不受宠的冯才人、赵才人,也得了皇上赏的北戎金酒两壶,只永宁宫和德阳宫,什么也没得。 固然,这可以说是两位娘娘在西山行宫已经接受了献礼,但是,皇上赏赐和异族献礼,又岂是一回事。 主子只从扇儿打听来的只言片语就猜出事情的真相,叫人不得不服。 忽地又听孙云儿道:“孙大人那里,这些日子有什么信?” 孙云儿的胞兄孙湘平,取中了同进士出身,如今正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忙着编撰史书,或是给皇上讲解经籍。 “孙大人埋头修书,闲暇时候就和同僚们一道钻研史籍,翰林们都很推崇他宽厚的为人。” “请他想法子,争取一次为皇上讲经的机会,讲一讲周郑交质的故事。” 连翘想问问什么是周郑交质,然而主子已困得睁不开眼,她自己也快站着睡着了,只能作罢,命扇儿服侍着孙云儿去歇息了。 孙云儿本以为自己会倒头就睡,谁知上床盖了纱被,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连翘已回去歇息了,在外头守着的是扇儿,她听见孙云儿久久不睡,压低声音劝:“容华,睡吧,永宁宫已派人下来传话,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养胎,都不必请安了,容华明早尽可睡个好觉。” 孙云儿“嗯”一声,竭力闭目不动,却还是睡不成。 江静薇那里,已是安然无恙,惠贵嫔还算周到,她并不担心,而请安的事也并非她所顾虑,她所想的,是方才自己的谋划。 周郑交质,是说古时候的周平王和郑庄公二人,为了表达自己和平的愿望,互换亲子为质子,然而两人并不是发自内心地结盟,最终还是反目成仇。 她请兄长所讲的故事,正是提醒皇帝,北戎并非诚意和谈。 皇帝多疑,自然也会怀疑与北戎贵女交好的张贵妃。 第131章 至于皇后,她在皇帝心中早就是个失职的模样了,虽然如今有身孕作保,到底还是在异国面前给皇帝丢了脸,只怕皇帝未必高兴。 孙云儿虽然不厌恶这位皇后娘娘,却也没法子推着她起来履行皇后职责,自然没法保她。 “扇儿,你是不是想知道,什么是周郑交质?” 扇儿应一声,却不开口问,只轻声嘀咕:“容华睡不着觉,奴婢该请付太医来扎两针,我听说,人身上管吃饭睡觉的穴位都有,说不得扎了穴位就能睡好了。” 这个丫头,怎么也学了连翘的古灵精怪,把孙云儿给吓得不敢多话:“别,别,我睡就是了。” 狠狠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 孙云儿转醒后,双眼无神地看着浅蓝色的绣帐顶上那栩栩如生的蝶扑兰草,许久才回过神来:“扇儿,起身。” 扇儿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是,淳嫔娘娘。” 孙云儿不由得疑惑:“你这个丫头,糊涂了?这宫里,哪来的淳嫔娘娘?” 连翘已起身了,上前来帮着扇儿打起帐子,满脸的喜气:“就是咱们玉泉宫的淳嫔娘娘呐!” “我?我是淳嫔了?”孙云儿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昨晚谋划了那许多,还想着要费些力气才能引起皇帝对张贵妃的厌恶,再然后叫皇帝起个制衡的心意,然后便能顺其自然晋封,谁知,平白无故就得了个嫔位。 “这,哪来的消息?可有什么说法?” 连翘笑启朱唇:“听说,皇上念娘娘照顾五公主和宜嫔娘娘有功,所以也给娘娘晋了嫔位。” 扇儿不甘落后:“哦,娘娘可千万别觉得不好意思,惠妃因为五公主,都晋了妃位呢。” 连翘紧随其后:“可不是,论起和宜嫔还有五公主的情分,谁能比得上咱们玉泉宫。” 扇儿最后若有所思地道:“五公主一定是皇上最喜欢的一位公主了,她得了一千户的食邑呢。” 皇帝最喜欢,也未必,只不过是皇帝如今需要一件喜事来冲淡自己的郁气,再有,顺手提拔一些新人上去。 孙云儿也不说这些扫兴的,只兴致勃勃地一挥手:“咱们快开库选礼物,给惠妃、宜嫔和五公主选礼物!” 第57章 起落 因知道皇上偏爱五公主,五公主的洗三礼便办得格外热闹。 孙云儿与江静薇亲密,在洗三礼上,受得许多调侃。 “淳嫔这样喜爱五公主,哪日有了自己的孩子,必定疼到骨子里呢。” “也未必,只瞧贵妃娘娘,对和嫔的四公主慈眉善目,对自己的三公主就是严苛要求,亲娘对孩子的期许,总是不同一些的。” 孙云儿面上虽然还维持着笑容,然而已是头大如斗。 幸好洗三礼是在惠妃的晴芷宫举办,主角也不是孙云儿这位新晋的淳嫔,她对江静薇告个罪,提前退席走了出来。 夏日炎炎,孙云儿拣了林荫小路往玉泉宫走。 连翘今日跟着主子,也受得许多吹捧,这时一边把伞倾斜过来,一边用力打扇,脸上是止不住的雀跃:“皇上真是有先见之明,先赐了咱们一座玉泉宫,省去迁宫的烦恼,像宜嫔娘娘,还得在晴芷宫坐满双月子才能出去,可不是憋闷得慌。” “憋闷不憋闷,也不在这两个月,前头一年不都好好过来了,惠妃也是个宽厚人。”孙云儿说着,忽地定睛看向远处,“那亭前站着的,是什么人?” 连翘用扇子搭个凉棚张一眼:“是新封的宁嫔。” “是她?”孙云儿抬头看一眼天,“不必特意上前招呼,咱们自回去。” 对于这位宁嫔,孙云儿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异国公主,与本国人,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 更何况,初入宫的那日,宁嫔还当众对着宋容华咄咄逼人,实在是不讨人喜欢。 于是,孙云儿不打算搭理这位宁嫔。 谁知孙云儿走了十余步,快到宁嫔背后时,她好像背后生了眼睛,忽然回头,直直对着孙云儿走来。 孙云儿不过是稍稍惊诧,立刻明白过来,宁嫔也是特地离席,在此处等她的。 也对,大热天的,若非是有事,谁愿意跑到炎炎烈日下? 宁嫔行至孙云儿面前,微微屈膝,与孙云儿见了个半礼,然后站直身子,昂头看着孙云儿:“我听说,你是这皇宫里最受宠的妃子?” 这么一句,尽显北戎人的莽撞、傲慢,全不是前几日当众与宋容华巧言辩论的模样了。 或许,这才是宁嫔的本色,又或许,这种鲁莽,是她的伪装。 不论是哪一样,孙云儿都无心探究,只摇了摇头:“宁嫔这样说,我怎么敢当。” “我想和你做朋友,我想学你说话、做事,我也想做最得宠的妃子!” 孙云儿原是想拔腿就走的,听了这话,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这位北戎公主。 她并无寻常北戎女子粗犷健壮,或许是学了南人的精致,是自小娇养长大的女儿,此时换了汉人装束,活脱就是个清秀美女。 这样的姿色,在民间,在寻常富户家已能说一声秀色动人,然而在宫里,她甚至还不如琐事唠叨的和嫔貌美,唯一的优势,不过是稍稍年轻几分罢了。 第132章 皇帝并非圣人之流,不会无缘无故喜欢一个样貌寻常的女子,哪怕是看在两国和谈的面上纳了这三位异国妃嫔,也绝不会格外恩宠。 孙云儿想也不想便摇头:“多谢宁嫔的好意,我想,你并不需要我这么个朋友。” 宁嫔猛地睁大眼睛,仿佛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们汉人不是说要多结善缘吗?难道你宁可跟我做敌人?” “公主已经有了许多好朋友,想来也不多我这一个。”孙云儿不欲多说,干脆地丢下这么一句,转头就走。 走出老远,连翘还在不住回头张望,到了拐角处,轻声嘟囔:“娘娘,宁嫔还在看呢。” “由得她去。” 连翘有些犹豫:“这……娘娘是不是觉得宁嫔生得不美,不会得宠?宁嫔到底身份不同些,就连皇后、张贵妃也对她颇为客气,娘娘是不是得顾忌一下?而且,我看她挺诚心的呢。” 孙云儿摇摇头:“只怕,她的诚心,不是对我,而是对玉泉宫的淳嫔。” 连翘为主子的话感到糊涂,玉泉宫的淳嫔,不就是主子自己? 说话间已回了玉泉宫,扇儿在屋内守着,一见孙云儿,立刻喜气洋洋迎了上来:“敬事房传话来了,今晚皇上要驾临玉泉宫!” 孙云儿应了一声,自回去歇息不提,连翘觑了个空,拉着扇儿,将遇见宁嫔的事飞快地说了一遍,末了道:“娘娘说,宁嫔是看重玉泉宫淳嫔而不是她,你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扇儿心思灵巧,“嗐”一声,立刻想到了答案。 “这还不简单,娘娘的意思是,谁得宠,宁嫔就想和谁套近乎,这样的跟红顶白,谁看得上?说不得哪日得了势,还要踩着旁人上位呢。” 连翘恍然大悟,用力一拍扇儿的肩膀:“你比我强多了!” 扇儿轻笑一声进屋去服侍,谁知不多时又退了出来,压低声音摆摆手:“娘娘累了,已经睡着了。” 皇帝到时,连翘和扇儿正守在门前做针线,一见皇帝立刻跪倒在地,面上露出为难之色。 两个丫头的为难,皇帝看得分明,轻轻一挥手:“不必叫醒你家娘娘。” 连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欣慰。 主子这样的荣宠,当真是宫中头一份了。 这样看来,那个异国公主是别想压在自家主子的头上了,那两个封了婕妤的异族贵女,更是不足为虑。 皇上可真是英明! 连翘的嘴不自觉地咧到了耳朵根,连连叩头替主子谢恩,待叩完头,殷勤地压低声音道:“奴婢去给皇上泡一壶娘娘亲自晒的荷叶茶来。” 皇帝轻轻“嗯”一声,坐在床边看着孙云儿沉沉的睡颜。 这姑娘一向好睡,连着劳累数日,更是睡得酣沉。 她细细的柳眉微微蹙起,饱满光洁的脸颊却在作笑,唇边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 皇帝忍不住伸手轻轻戳一戳那笑涡,谁知,却把孙云儿戳醒了。 孙云儿劳累多日,方才回屋倒头就睡,还以为能一觉好梦,谁知这么容易醒了。 她才睡着不久,便感觉有个陌生人坐在自己边上,她还当自己是幻觉,谁知竟有人伸手摸她脸。 一惊之下,猛地睁眼,却看见了皇帝。 孙云儿还不曾醒过神,盯着皇帝看了两眼,慢慢转醒过来,埋怨地嗔一句:“八郎真是的,我才睡着呢。” 皇帝心里,登时痛快起来。 这满宫里,只有眼前的女子,把自己当夫君,旁人都只把自己当成一块冷冰冰的玉玺。 “既是醒了,起来陪朕吃饭,朕去惠妃宫里看了宜嫔和五公主,赏了宜嫔一尊玉观音,晴芷宫吵吵嚷嚷的,朕便没在那里吃饭,特地过来陪你一起。” 孙云儿替惠妃和江静薇辩白两句:“今日晴芷宫有喜事,稍有不周,皇上还请宽恕则个。” 先前她还有些怨恨皇帝不来守着江静薇产女,如今见皇帝知道补偿江静薇,便也忘了埋怨,干净利落地谢恩。 皇帝深深凝一眼孙云儿:“你光想着替宜嫔谢恩了,也不想替自己讨一份恩典?” “我?我以后跟着惠妃和宜嫔,谁敢欺压我?”孙云儿兴高采烈,替皇帝舀一碗热汤。 她便是要争,也不会在江静薇产女的当口争,旁人看了,还当她见不得自己姐妹好呢。 谁知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却挠得皇帝心里作痒。 皇帝连着看了数日皇后和张贵妃做戏,早已腻味得很了,忽地又见孙云儿,才好像喝了一盏清淡的好茶,人都活过来了。 孙云儿正自顾埋头吃饭,忽地被皇帝轻轻敲个爆栗。 “光宜嫔会护着你,朕难道不会?” 孙云儿愣怔在当地,不知怎么答这话。 皇帝也过而立之年了,一向成熟内敛,孙云儿偶尔撒个娇,还得小心翼翼地立刻往回找补,生怕玩笑开大了惹这位九五之尊不高兴,此时,这位九五之尊似乎,是在…… “你的心里,难道只有宜嫔?” 孙云儿面上的笑容险些僵住,好容易才压住了自己的情绪,轻声开个玩笑:“皇上该不会是吃宜嫔的醋了吧?” 皇帝轻轻哼一声,似乎在说是,然而自己也觉得好笑,摆摆手:“倒也不是。” 第133章 说罢,皇帝长叹一口气:“难得到你这里想说说话,你一言一语只说宜嫔,咱们的淳嫔娘娘呐,一点也不解风情。” 孙云儿顽皮地歪个头:“我如今是五公主的姨母,得有个长辈的样子,皇上总不至于连公主的醋也要吃吧?” 皇帝笑着点一点孙云儿,替她夹一块桂花糯米藕,长叹一口气,说起了西山行宫的事。 连日来,孙云儿只从宫中听见传言,却从未获知事情真相。 此时皇帝说来,又分外不同。 北戎人来我朝和谈,狮子大开口,提了许多无礼要求。 例如,每年要十万两白银、一千匹战马、两千头牛羊,用于供他们“修生养息”。 倘若不应,他们便要在边境“自食其力”。 这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朝中大臣,有的主战,有的主和,吵了许久,朕还是决定和了,否则劳民伤财,动了国家根本,只怕十余年都难以恢复。”皇帝说着,取一片新供的蜜瓜,用力咬一口,“北戎人狡诈无比,朕喝酒喝得头都大了。” 这里头的事,孙云儿倒是听说了些,皇帝与皇后回宫时满脸病容,便是喝酒喝的。 北戎人善饮,此次和谈,自午膳到夜宵,总是撺掇着饮酒,若是不应,他们便嚷嚷些“胆怯脓包”之类的话,便是为了□□面子,皇帝与皇后也不得不喝。 皇后便是这么喝伤了身子,倒了下来。 张贵妃出身武将之家,倒还能饮,因此结识了三位北戎贵女。 三位贵女与张贵妃,日日一同游园、骑射、赏景,简直可以说是相逢恨晚、引为知己。 一起一落,后宫的权柄,似乎又偏到了张贵妃手中。 那日引荐三位新人的宴会上,皇后和张贵妃的角力,众人都瞧在眼中。 皇后这一边,借由江静薇和孙云儿,引去了皇帝的视线,后来江静薇离席生产,张贵妃立刻命三位张姓的异族女子献上歌舞,并请皇帝为她们册封位份。 皇帝为了两国和气,也不能冷待三位和亲贵女。 那位宁嫔言语讨巧,主动邀请皇帝去她的殿中,皇帝并不曾拒绝。 皇后身子不适,提早退席,不多时就传来了有孕的消息,又把御驾给请到了永宁宫。 一来一回,皇后看似博得了皇帝的爱重,实际上已经落了下乘。 堂堂国母,要以身孕和妾妃争宠,这已经是败相尽露。 说到这里时,扇儿还对孙云儿摇头咋舌:“皇后也不好当呢。” 自然了,皇帝并不会说这些细枝末节,仍在说朝中的烦心事:“如今朝中,能臣干吏还是太少。幸好,春闱新取了许多新科进士……朕记得,云儿的兄长,也考取了同进士?” 孙云儿收回心神,恭敬应答:“是,兄长如今在翰林院任庶吉士。” 张贵妃重掌宫务,收买了异国贵女作帮手,她得知消息后,已在心里谋划许多,其中有一条,就是要将自己的兄长提上高位。 朝中尽是徐首辅的门人子弟,此事谈何容易。 孙湘平是个稳重性子,不善谋划,还未争取到养怡居讲经的机会。 于是,孙云儿决定冒险一次:“皇上,您见过妾的兄长?” 孙云儿不敢说得太直白,只敢委婉相问。 皇帝果然起了好奇:“云儿的兄长我倒是没见过,隔日就召来给朕讲一讲史籍。” 孙云儿大喜,顺口拍句马屁:“能够得见天颜,也是兄长的福气啦。” 皇帝不由得龙心大悦:“你的兄长,必然也是好的,朕就破格点他做个知县,慢慢熬个两年资历,便能帮朕做大事了。” 孙云儿又惊又喜,连忙谢恩。 这一件恩宠,比晋封孙云儿位份,又更加不同。 孙云儿在宫中所输的,无非就是出身这一样,除开江静薇这样从未看轻过她的,从前罗婕妤不曾少议论她身份卑微,哪怕后来她晋了五品容华,也被人暗地里议论德不配位。 如今皇帝点了孙湘平外放做官,孙云儿便也有个做官的娘家兄弟了。 若是孙湘平争气,如同张贵妃的兄长一般做到一品大员,孙云儿的出身,便无人敢议了。 可是,这样的恩宠,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朝局? 皇帝接连提拔了好几个高位妃嫔,若说纯然是为了五公主,连最愚笨的宫人也不信的。 八成,还是为了制衡。 为了制衡张贵妃和容贵嫔。 张贵妃结交异族女子,容贵嫔掌管宫务也并不算尽心尽力,皇帝不可能看不见。 或许,就连皇后,皇帝也已不满了。 一国之母,在异族面前失了颜面,由得一个贵妃耀武扬威,这是失职。 哪怕如今有了身孕作保,皇帝也不会再满意于皇后的所作所为。皇帝不会轻易废后,可是却能宫务交给旁人掌管。 既然皇帝对皇后和张贵妃这样无情,对旁人呢? 孙云儿有一瞬的疑惑,几乎想对着皇帝问个清楚,然而还是咽了回去。 知情识趣是她的长处,皇帝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她何必要破坏自己的优势? 再说,皇帝的恩赏无论为什么,她总归是享受到了实在好处,也无需问那许多。 第134章 于是孙云儿便不再发问,拣了宫中的新鲜事,与皇帝相谈甚欢。 两人一直说到月落星沉,皇帝自然是宿在了玉泉宫。 第58章 先机 次日晨起,孙云儿起身服侍皇帝穿衣,还得了一句打趣:“到底是封嫔位的人了,从前还得朕等你起床,现如今一忽儿就知礼起来。” 孙云儿抿嘴一笑:“皇后娘娘有孕,妾为了这个,也得早起贺喜。” 中宫有孕,这是莫大的喜事,然而皇帝却似乎并不高兴。 皇帝握住孙云儿的手,把她拉了起来:“皇后体弱,要安心养胎,永宁宫那里,不必请安了。” 这一句话,把一干探寻的视线都隔绝在了永宁宫外。 听起来,皇帝似乎是因着皇后体弱,不愿旁人去搅扰,然而孙云儿了解这男人,却知道并非如此。 这男人虽然性情深沉,却爱憎分明,若是宠爱一个人,譬如孙云儿或江静薇,那便是明着赏赐,尤其是孙云儿自己,既无出身又无靠山,轻轻松松也坐上了三品的嫔位。 再譬如从前的皇后,虽然荒于宫务,可皇帝瞧在结发情意和夺嫡时皇后的功劳,还是愿意尊着她、让着她。 不过,若是皇帝打心底里厌恶了一个人,这人只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就如现在的皇后,中宫有孕之喜,不仅没有普天同庆,反而叫永宁宫冷落下去,这和打发皇后坐冷宫,有什么区别? 孙云儿有一瞬间的沉默,终究觉得皇后可怜,忍不住委婉道一句:“皇后娘娘有孕不易,妾愿意多去相陪。” 皇帝不曾答话,只挥挥手命孙云儿不必再送,自己转身出了门。 御辇已侯在门外,皇帝迈步上辇,忽地想起什么,低头对何礼说一声:“宣翰林院的孙湘平来给朕讲一次书。” 何礼恭谨应了,待御辇走出去些,自己落后十余步,对着最末的一个小太监轻声道:“去和唐孝说一声,他犯了错,合该好好受着。” 小太监抬头,呆呆地“啊”一声:“师兄不是托人说,想回来么?怎么师父……” 何礼用力敲一敲他的头,恨铁不成钢道:“他得罪谁不好,得罪玉泉宫的淳嫔娘娘!叫他别再想着回来了,若有机缘,我再想法子调他去别的地方。你们以后当差,都得把玉泉宫的差事当成第一等要紧的来办,记住没有?” 小太监连忙捂着头应声,又抬头看一看前头的高言,悄声问:“干爹,那高公公……” 何礼从前只当自己是养怡居说一不二的人,能做皇帝小半的主,经过唐孝的事,终于认清自己的斤两,此时听见徒弟问,“嗐”一声:“都是同僚,管什么高公公矮公公,好好办差就是!” 小太监心下犯个懵,忍不住问:“干爹,不是你说,外来的和尚……” “去去去,我说的话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你就光记住一句外来的和尚?”何礼有些不耐烦,用力戳一下小太监的额角,“知道你们都不待见他这个新来的,行了,便使唤他去跑个腿吧。” 何礼说着,随口吩咐下去,小太监仔细听了,心中震惊。 皇上才从玉泉宫出来,便要召见淳嫔娘娘的胞兄,这要么是淳嫔说话管用,要么就是皇上自己宠爱淳嫔,无论哪一样,都叫人对淳嫔无端多一份敬畏。 小太监想起高言算是淳嫔保举上来的,走到高言面前,说话都多几分客气:“高公公,何总管说了,皇上召见淳嫔娘娘的胞兄孙翰林,请你去玉泉宫知会一声。” 高言自从到了养怡居,受皇帝和大臣的气少,受太监的气多,破天荒得了小太监一个好脸,心下不由得犯疑。 待听见“玉泉宫”三个字,登时猜到些什么,应声便去了。 他去养怡居,算是淳嫔娘娘保举的,如今淳嫔娘娘得圣宠,他自然也跟着沾光。 到了玉泉宫,孙云儿才命人撤了早点心,正对着一大堆布料首饰选东西,口中还喃喃自语:“皇后是天下之母,我该送些什么才好?” 高言立时明白了,为何这位淳嫔娘娘在后宫之中口碑最好,最讨人喜欢。 如今皇后失势,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出来,皇上都下令不必去永宁宫探望了,众人乐得少一桩事,只这位淳嫔娘娘,还老老实实地给皇后送东西。 这份雪中送炭的心思,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难怪,哪怕是与玉泉宫最不对付的宣明宫,提起淳嫔娘娘来,也是又恨又敬服,容贵嫔还曾说过,“若非孙云儿这丫头不服管,哪有罗家姐妹的事”,暗指她对淳嫔娘娘的看重,然而,淳嫔娘娘非池中物,怎么可能甘心做容贵嫔的附庸。 高言想着,恭恭敬敬请个安,说了皇帝召见孙湘平的事。 孙云儿并无意外,随口应了,回头问高言:“高公公如今在养怡居,见识非凡,帮我瞧瞧该给皇后娘娘送什么礼。” “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娘娘只要送到她心坎上,便是好礼物。”高言说着,放慢语速,深思熟虑后,轻声道,“依着奴婢的猜想,宜嫔娘娘孕时,娘娘送些什么,照样给永宁宫送些去,皇后娘娘一准儿高兴。” 第135章 孙云儿倒不曾想到这些,她本想着,皇后是金尊玉贵的,自然该送虽贵重的东西,这时稍一沉吟,点头应下:“高公公说得有理。” 高言不曾想到,自己头一次对孙云儿进言,就立即被采纳,心中微微感动。 他与孙云儿,虽有几分从前结下的善缘,到底不是知根知底,这位主子也肯这样信任自己,由不得他不动容。 于是,高言又想一想,一边帮着连翘和扇儿收拾衣料首饰,一边轻声道:“昨儿听养怡居的小太监嚼舌头,说北戎的那位公主,哦,如今该称宁嫔娘娘了,说她不知天高地厚,乱烧热灶呢。” 据孙云儿所知,高言并不是个爱嚼舌的人,提起此话,必有用意,于是顺着问一句:“这话怎么说?” “昨儿是五公主的洗三礼,娘娘因连日劳累提前退席,那宁嫔也提前退席了,不知怎么碰巧遇到娘娘,许是与娘娘言语不曾说到一起,听说回去就发了脾气,还往养怡居去告状了,自然了,养怡居的小太监还算懂事,把这事给挡回去了……” 孙云儿微微扬起眉毛:“她去养怡居告我的状?” 扇儿轻轻哼一声:“她告娘娘的状,也得看皇上理不理,她和娘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高言微微躬身,应一个“是”,又道:“不过宁嫔原先是公主,气性大,一口气咽不下去,又去张贵妃处了。” 孙云儿深深凝一眼高言:“那么,德阳宫是怎么个意思?” “娘娘慧敏,听说,张贵妃接了宁嫔的诉状。” 孙云儿立时明白,张贵妃是要替宁嫔撑腰了。 “这事,多谢给本宫提提这个醒,本宫承你这份情。” “娘娘说哪里话,奴婢不过传了句话……” 孙云儿打断高言:“本宫一向是恩怨分明的,你不必客气。”她说着,看一看高言带了淡淡郁色的眸子,轻声道,“况且,你到养怡居以后的日子未必舒心,本宫一点也没帮得上你,你还肯念本宫的好,还肯帮着本宫,是你这人厚道。” 高言心里一愣,心道,这些话,是不是该自己来说,这位主子,还真是个实在人。 不待高言再客套,孙云儿便吩咐:“连翘,替我好生送了高公公出去。” 高言便不再赘言,行礼退了出去。 孙云儿转头唤过扇儿:“取一件我做好的小儿肚兜来,咱们往慈安宫走一趟。” 扇儿依言取了,到了孙云儿面前,却疑惑地抬头:“娘娘带这肚兜去慈安宫做什么?” 孙云儿不答,只催促扇儿传轿辇来:“咱们先去慈安宫吧,别让人占了先机。” 扇儿立刻不再追问,备了轿辇,侍候孙云儿往慈安宫去了。 盛夏炎炎,日头渐高,除了跑腿的小太监、小宫女,宫道上一个闲杂人等也没有。 于是,宫道后头张贵妃的那架青翟抬舆,便分外醒目。 扇儿顿时明白过来,自家主子,争的便是这个先机。 如今皇后闭门养胎,后宫的事自然是太后做主,如今孙云儿已是三品的嫔位,张贵妃不能轻易处置,要想治她的罪,便得先通过太后。 扇儿轻声催促抬轿辇的小太监:“快着些,日头大了,别晒着娘娘了。” 慈安宫内外遍植仙葩,大殿内外萦绕着清新的草木气息。 静兰亲自迎了出来,态度亲切:“娘娘怎么这时候来了,快请进。” 孙云儿知道,静兰这样热情,是因为自己当初照太后的话,老老实实闭门不出,画了许多画出来,太后因此认定自己是个老实人,慈安宫上下,因着太后的认可,待她都不同起来。 “不敢瞒姑姑,是我有些小事要来劳烦太后。”说话间孙云儿已进了殿,轻巧向上行个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笑一笑,招手命孙云儿靠近些,话语间已带些熟稔:“身后的丫头手里捧着什么?给我瞧瞧。” 孙云儿从扇儿手里接过那件婴孩肚兜,亲亲热热倚在太后边上:“太后娘娘,皇后有孕,妾想着送什么金银珠宝,都不如亲手做的东西贴心,便想亲手做两件小肚兜给娘娘,可又不知娘娘喜欢什么样式,便拿来一件五公主的,请太后替我拿个主意。” 自江静薇有孕,孙云儿亲手做了多少东西给五公主备着,小到幼时的肚兜,大到两三岁的小斗篷,三五不时就往晴芷宫送的,此事宫里无人不知。 太后对此时孙云儿的话深信不疑,将那小肚兜凑近了些,细细打量两眼,笑着道:“你给五公主选的料子已是最好的了,只不过皇后不喜太过富贵的花样,你拣秀雅的兰草、翠竹绣上即可。” “是。”孙云儿乖乖巧巧应了下来。 话音未落,小宫女进殿来,通禀张贵妃拜见。 太后立刻微微欠身,不命张贵妃进来,反倒看向孙云儿:“丫头,是不是有事?” 扇儿看着主子摇头道无事,恨不得上去摇着主子的肩膀,叫她说出实话来,好容易哄得太后高兴,怎么不趁机请太后主持公道! 第136章 谁曾想,自家主子还巧笑嫣然,懵懂无知地又添一句:“如今各处太太平平的,怎么会有事?” 扇儿急得要跺脚,然而慈安宫可不是她能失礼的地方,只好用力攥住拳头,把头低低埋了下去。 太后也不多问,挥手唤了张贵妃进来。 张贵妃尚未进殿,一把碎玉般清亮的嗓子已响了起来:“太后,妾遇见一为难事,还要请太后给妾拿主意!” 太后方才对着孙云儿的笑容,已经倏然不见,脸上又是平日那副不理世事的冷淡,声音也沉沉的:“什么事?” “就是那个孙云儿,仗着皇上宠爱,把宁嫔都给得罪了,宁嫔可是和亲的——”张贵妃得意洋洋的脸孔,忽地僵住了。 太后身边,立着个身材纤细、样貌娇美的宫装女子,不是孙云儿又是谁? 第59章 敲打(修) 张贵妃原想着,拿了孙云儿的把柄,在太后面前狠狠告她一状,谁知,坏话才说一半,便看见正主就在太后身边。 哪怕张贵妃脸皮再厚,下边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一个异国公主,根本就是皇宫禁内的异类,哪怕封了嫔位,也不过是面子上的事,什么“得罪宁嫔”,根本就是张贵妃胡乱扣的大帽子。 她要争夺后宫的实际权力,就得杀鸡儆猴,最好的榜样,就是孙云儿这个宠妃。 宫里并没有真正的秘密,那日偶遇淳嫔的事,孙云儿并没有意隐瞒,宁嫔更是刻意闹大,因此,许多人知道事情真相。 无非就是宁嫔上赶着结交淳嫔,被孙云儿给婉拒了。 北戎民风如何,大伙儿不得而知,然而在本朝,朋友间的交往只讲究个你情我愿,孙云儿拒绝宁嫔,并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若说孙云儿拜高踩低,那实在是没凭没据,如同赵才人、冯才人这样位份低微的,也不曾见玉泉宫把她们扫地出门,何况是宁嫔。 再说了,宁嫔初次露面就指着宋容华讥讽,这做派实在叫人看不上。 宁嫔与孙云儿间的真相如何,太后心里明镜似的,此时显然是不喜欢张贵妃的模样,原本就淡的神色,愈发冷了几分:“你是众妃嫔之首,又是有资历的了,怎么还这样咋呼?” 孙云儿站在太后身边,看得清楚,张贵妃来时的趾高气昂,一下子烟消云散。 孙云儿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然而此时看着张贵妃面色尴尬,还是忍不住暗暗摇头。 张贵妃是得意忘形了,竟忘了太后最钟爱的儿媳妇,是皇后。 倘若是寻常宫务来问太后,太后只怕还不会这样厌恶,偏生张贵妃明着是管理妃嫔,实际上是急着夺权,太后怎么会高兴。 张贵妃到底也在宫里多年,稍一镇定,立刻遮过话头:“其实,依着妾的意思,年轻人之间闹些口角也是寻常,是宁嫔心气太高了些。”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太后脸上的厌烦神色愈发浓了:“几个异国女子,凭什么心气高?既是入宫为嫔为妃,便要有做妃嫔的模样,还以为是在她们北戎,要怎么就怎么?” 张贵妃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来太后的火气,面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了,心里暗暗叫晦气,半个字不敢说,只微微躬着身,以示尊敬。 “皇后病弱,如今又有身孕,你该想着替她分担,下头人不懂事,你便该教导,成日往慈安宫来寻哀家算个什么事?哀家年纪大了,总有闭眼的那天,到那时候,你们又寻谁去?” 这话说得重,张贵妃连忙跪了下来,忙不迭磕头请罪。 孙云儿原本想提了裙子一起跪下,然而稍稍一想便停住手,不光不侧身避开张贵妃行礼,反而昂起头,居高临下看着张贵妃。 这位贵妃娘娘敛权的心极重,只说眼下,她麾下的宁嫔被孙云儿婉拒,就恨不得把孙云儿踩进泥里,孙云儿与她不是一党,两人怎么也不能相谐的,何必退让。 倒不如,火上浇油,气她一气。 至于这位贵妃娘娘的气量有多大,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张贵妃正忙着磕头,忽地看见上首孙云儿稳稳当当站着,竟是一动不动受了她的跪拜,张贵妃顿时气得头都发晕。 她自入宫便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容贵嫔这样的世家女,对她恭恭敬敬,北戎的三位贵女,也对她多有巴结,旁人更是不必说了,从未有人像孙云儿这样对她无礼过,这时张贵妃简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忍不住出声斥责: “淳嫔,你在做什么!先是搅动后宫不宁,再是尊卑不分,当着太后,你也敢无礼么!” 她到底还聪明,没点破自己发狂的理由。 可是,在慈安宫出言作主,这已经犯了太后忌讳。 孙云儿垂眸,一福到底:“是妾思虑不周,请太后和贵妃责罚。” 太后抬眼看一看,不来训斥孙云儿,倒又说起了张贵妃:“才教了你的,年轻人不懂事,你该好好教导,当着哀家的面,淳嫔乖乖巧巧地不吭声,你倒三番五次地大呼小叫,成什么样!” 张贵妃的神色,显见得慌乱起来。 孙云儿也有些意外,从前太后虽然偏爱皇后,却也不会对张贵妃这样严厉,若说是她今日来先讨了太后欢心,那这份欢心也太厚实了些。 第137章 为了她这么个无依无靠的低位妃嫔,太后至于把张贵妃训成这样吗? 张贵妃受了太后训斥,一字不敢多说,唯唯诺诺,低声应是。 太后仿佛心烦得很了,重重哼一声,冷淡道:“你如今掌着宫务,哀家也不便罚你,回去把般若心经抄上百遍,供奉到清善阁去。” 张贵妃出身武将之家,不善文墨,这一百遍心经,必得字迹端正、毫无错漏,她抄写起来,得花大力气。 张贵妃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来慈安宫告状的,怎么偏偏被罚了抄经回去。 偏生对着太后,她不敢辩也不能辩,忍气吞声,轻声应了是,然后匆匆退下。 太后严肃地训斥了张贵妃,孙云儿也放轻了声气,一时不敢说话。 说到底,她抢着来卖弄那肚兜,到底也是存着别样心思,她也觉得理亏。 太后看了看垂手蹲身的孙云儿,长长叹口气:“好了,你起来吧,没你的事。” 孙云儿依言起身,想一想太后的别样厚待,到底心中不安:“太后对妾厚爱,妾受之有愧。” 不是她假老实,而是她知道,在太后这样的人精面前,最好真老实。 老实,也不是什么话都直通通地说,委婉点破即可,其余的,留给太后去作主。 若是太后对孙云儿今日借势的事恼火,自然也会顺手惩治,孙云儿并无怨言。 若是太后不把此事放在心里,那么孙云儿也不会傻到为此一直自责。 太后不曾接话,轻轻咳几声,伸手取了水烟袋:“会点烟吗?” 孙云儿愣一愣,往几子上取了火绒和纸媒,笨手笨脚地替太后点烟。 太后并未嫌弃,耐心等着孙云儿点燃烟丝,轻轻吸了几口。 烟丝一明一暗,亮时便映出小小一朵红色火花,在孙云儿眼中不断跳动。 容贵嫔曾发了宏愿,要往太后面前日日服侍点烟,然而不知为何,终究是不曾来。 太后并不曾多说什么,只微微颔首:“淳嫔,你是个好孩子,忠厚、肯做事,嘴上也实在,好好服侍皇帝,其余的,安心就是。” 孙云儿知道,太后这是在给她吃定心丸。 虽然孙云儿不大明白,还是乖乖应了。 正要出殿去,太后唤住了孙云儿。 孙云儿回头,恍惚间只瞧见靠墙放着的那架精美繁复的千工大屏风,再一定神,才看见坐在前头的太后。 太后静静坐着,清瘦的脸孔有一半隐在的阴影里,面上的神色喜怒不辨:“淳嫔,你还年轻,难免气盛些,这也不是坏事,可是这宫里凡事都说不准,你得自己有数,好好服侍皇帝吧。” 孙云儿心中一惊,以为太后终究还是要问责,谁知太后却挥挥手:“几个番邦女子,你不必放在心上,只回去把我的话,想想清楚。” 有了太后这几句提点,主仆两个心头都是惴惴,出得慈安宫的院门,连翘汗都滚了下来。 当着守院门的小太监,还不敢露出,轻声细语地与人道个别,慢慢服侍孙云儿上了轿辇,走出老远,连翘才急急问:“娘娘,太后是怪罪你了吗?” 孙云儿也摸不透太后的意思,仔细想一想,却摇头了:“不,我想,太后不是怪罪我,是在提点我。” “果真?”连翘还是担心,然而想一想张贵妃还得罚抄经书,自家主子却不曾受罚,又信了几分,“那太后提点娘娘什么了?奴婢怎么愈发糊涂,话都听不懂了。” 太后的提点,连翘听不懂,不是她笨,而是连翘并非嫔妃,许多事体会不得。 今日,孙云儿与张贵妃两个,往太后面前所求的事并无分别,无非就是请太后为自己做主,可是太后训斥了张贵妃,却轻轻放过了孙云儿,为什么? 除开宁嫔和张贵妃无事搅三分,自个儿落了下乘,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孙云儿一向讨皇帝欢心。 太后从前看重皇后,是因为皇后能辅佐皇帝、履行中宫之责,如今孙云儿得皇帝欢心,便是替太后好好照顾了皇帝这个亲儿子,太后自然也会偏向她。 至于什么和亲公主,太后更是不放在心上。 在太后看来,那几个异族贵女嫁给皇帝,便该有做嫔妃的样子,学会放低身段了,然而她们还是成日趾高气昂,恨不得压在皇后乃至皇帝头上,叫太后这个亲娘怎么高兴得起来! 孙云儿想透这些,心里的大石便没了,长长呼一口气,唤一声“连翘”。 连翘微微垂首,却良久听不见主子吩咐事体,抬头一看,主子面色煞白如纸,她顿时慌了:“娘娘!” 孙云儿眼冒金星,都看不清连翘的脸孔,哪怕面前没有菱花镜,她也知道自己必定是面如金纸。 因着自幼保养得宜,孙云儿身子一向康健,少有这样的时候,她不知怎么想起江静薇和罗婕妤遭人毒害的事,心中惶惑起来,勉力提气道:“请御医!” 玉泉宫的淳嫔,自慈安宫出来不足十丈,便命丫鬟请了御医,这消息一放出去,东六宫顿时又好似沸油锅滚了起来。 消息传到德阳宫时,张贵妃正恨恨地抄着佛经,一听这消息,立时搁下笔,微微冷笑起来。 第138章 真是老天相助! 那个孙云儿才屁颠颠讨了太后的好,转头就在慈安宫墙外传御医,怎么着,是暗讽太后虐待于她,一刻都受不了了吗? 哪怕孙云儿不是这个意思,她也得把话风拗成这意思! 一个民女出身的卑微之人,也能讨得皇上欢心,这已经够叫人恨得牙痒痒了,还能叫她一气儿讨了太后的好,再不能够的。 庆云一见就知道主子在想什么,不由得战栗起来。 她怕主子一时义愤又做出错事,更怕主子把自己像宣明宫的玉兰一样,随手推出去送死。 于是庆云苦口婆心地劝。 张贵妃原本对庆云的话不以为然,看一看案上搁着的心经,想起那淳嫔谄媚人心的本事,便泄了一半气。 然而轻轻放过淳嫔,张贵妃到底不甘心,眼珠一转,点出一个人来:“把这事透给容贵嫔,她最厌恶孙云儿这个反叛,便叫她这个旧主和孙云儿撕掳去。” 庆云大大地松一口气,只要不是德阳宫挑事,她便不担心。 想到这里,庆云竟还能笑一笑了,替张贵妃又研起墨来:“这消息传得满天飞,容贵嫔肯定早就知道了,娘娘这里提一句,她立马就要冲出去的。” 第60章 淳嫔有孕 容贵嫔听见孙云儿突发急病传了御医,又听见张贵妃传话,连午饭也不及吃,立刻坐轿到了玉泉宫。 素日孙云儿人缘尚佳,来的人不少,除开几个低位妃嫔,就连丽嫔也来了。 容贵嫔进屋,众人皆起身见礼,落座后,丽嫔开口相问:“容贵嫔,你怎么来了?我听说你素日不喜淳嫔,怎么今日来得这样快?” 容贵嫔被噎得无话可说,用力一翻白眼:“我听说淳嫔身子抱恙,关切她来着,不行吗?” “关切?”丽嫔忽地笑了。 那笑容高深莫测,从未出现在直肠子的丽嫔脸上,叫容贵嫔看得心头发毛。 幸好丽嫔还是从前一般鲁直,立刻把话给露了出来:“淳嫔有孕,娘娘还不知道?” “什么?有孕?”容贵嫔用力瞪大了眼睛。 她的反应,落在旁人眼里,便是见不得孙云儿好了。 就连最温吞的赵才人,也忍不住投来异样的眼神,冯才人与容贵嫔有过节,更是按捺不住出言讥讽:“是啊,淳嫔正当盛年,又得圣宠,有孕不是情理中事么?容贵嫔何以这样惊讶?难道见不得淳嫔好么?” 容贵嫔未及答话,又听得宋容华慢悠悠开口了:“容贵嫔娘娘怎么会惊讶,她又不曾使手段害淳嫔难以成孕,更不会使手段害得淳嫔落胎。” 话一出来,容贵嫔立刻坐不住了:“宋容华,你们这些人胆大包天,敢和我顶起嘴来,都要造反吗!” 丽嫔到底资历深些,连忙开口打个圆场:“好了,这是在淳嫔宫里,都少说两句。” 容贵嫔来时,满心满肚是想抓着孙云儿在慈安宫前失仪的罪名闹大,谁知正主未见到,竟听见这么个消息。 还抓什么把柄,治什么罪名? 孙云儿这狐媚子,无孕之身都能坐上三品嫔位,如今一朝有孕,只怕比自己还先坐上妃位! 容贵嫔一下子连闹的心思也没了。 来时气势汹汹,此时一肚子火气时化为青烟,消散不见。 容贵嫔觉得自己有些混沌,对着几个低位宫嫔,罕见地声气轻了:“坐了这半日,怎么不见淳嫔的两个大宫女?” “听说淳嫔胎相不稳当,连翘和扇儿都在里头服侍。” 容贵嫔的心里,一下子好受起来,甚至,还对孙云儿起了一丝怜悯。 这淳嫔万千宠爱在身,还不是个苦命人,论起恩宠,她是最多,可是有孕却这样晚,好容易怀一个还不稳当,说不得命苦,便要—— “前三个月胎相不稳,可千万别落胎了。”容贵嫔语气轻快,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其余几人,眉头齐齐皱了起来,冯才人更是被戳中伤心事,几乎要跳了起来。 然而碍着容贵嫔的身份,冯才人还是按捺下去,只冷冷道:“容嫔娘娘的话固然有理,不过淳嫔是有福之人,想来不会如何,更有皇上龙气庇佑,一定平安顺遂。” 冯才人在宫里一向是个软面团,少有硬气的时候,偶然顶一次嘴,有理有据,几乎气得容贵嫔头疼起来。 说起皇上恩宠,这屋里哪个都比容贵嫔强。 就连赵才人这个未曾侍寝的苦瓜秧子,因着扶养四公主有功,还被皇上赞誉几次,赏过东西,只她这个宣明宫主位,是皇上低头求人的铁证,皇上是一向避之不及。 容贵嫔冷哼一声,正要发作,却见连翘出来了:“各位主子,我们娘娘说了,她身子不适,不能招待各位,请各位饮杯茶再回去,等她身子好了再相陪。” 丽嫔干脆地应一声就起身要走,还唤了冯才人一道,冯才人却摇了头:“娘娘请先回,我想看看淳嫔。” 容贵嫔终于找着机会奚落冯才人了:“人家淳嫔都闭门谢客了,你还上赶着巴结?” 谁料连翘却笑着作个“请”的手势:“才人要见我们娘娘,自然无不可。” 眼瞧着容贵嫔面色变了又变,连翘赶紧补上一句:“自然了,容贵嫔和丽嫔娘娘也请进。” 第139章 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进了内室。 从前,孙云儿的屋里点着百花香,窗下搁着大绣架,案上铺陈笔墨,如今御医一句“不宜”,扇儿全收了起来。 连翘引了人进屋,扇儿还将人一个个打量一遍,瞧见腰间的香囊,都要仔细看两眼,想着回头问问太医,有没有妨碍的。 扇儿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叫丽嫔笑出声来:“好丫头,拿我们当贼防了?行了行了,芙蓉,你把我的香囊解了拿出去,这总成了吧?” 扇儿不好意思地低头,连连蹲身作福:“奴婢不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你别赔罪了,谁还跟你家主子较真?她是有身子的,我们不让着她,难道还要她来迁就我们?”丽嫔说着,还问一圈周围人,“是不是这个理?” 冯才人和赵才人顺势都解了香囊给宫女拿出去,只容贵嫔一个,不情不愿,慢吞吞地解了荷包,用力往墨风手里一扔:“去吧。” 丽嫔笑盈盈坐在孙云儿床边,挤得容贵嫔只能站着,她自个儿还不曾察觉有何不妥,只脆声问:“淳嫔,你觉得怎么样?我不曾怀过身子,可是听旁人说,怀孕可受苦了呢,生孩子更是疼得不行!” 这屋里的几个人,容贵嫔和赵才人未曾侍寝过,冯才人是怀孕了又落胎,都是不曾生养过的,丽嫔一句话,戳了一屋子人的心肝。 孙云儿避过话头:“苦不苦的不知道,胎气不稳,御医已经叫小心了。” 冯才人到底怀过一段时日,此时比旁人多几句话好说,絮絮叮嘱几句家常。 丽嫔看一看孙云儿煞白的面孔,又是咋舌又是摇头:“可怜见的,好好一个美人,变成纸糊的了。” 宫中人皆知丽嫔心直口快,孙云儿从前不曾领教,如今算是明白了。 这位丽嫔,分明是关心旁人,说的话却这样不中听。 孙云儿也无心与她计较,领受了这番好意,又与旁人各叙几句闲话,委婉地提出要休息。 容贵嫔是最后一个踏出屋门的,她回头将孙云儿看几下,眼中含义复杂。 孙云儿皱一皱眉,怎么,这个容贵嫔,还敢对自己下手不成? 就连张贵妃处置嫔位,也知道要借太后的手,容贵嫔难道还敢越过张贵妃行事? 无论如何,孙云儿是不怕的。 从前未曾有孕时,孙云儿不怕,如今论情论理,孙云儿是更不必怕了。 不及细想,门外便想起了窸窣的脚步声,随即是高言对容贵嫔请安的声音,接着便是连翘喜气洋洋奔进屋来:“娘娘,皇上的赏赐到了!” 流水般的赏赐,进了玉泉宫。 珍珠翡翠的赤金镯子,织金镂花的蜀锦,青玉整雕的观音像,前朝吴道子的真迹,种类繁杂,不一而足,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异常珍贵。 高言的声音,也带着笑盈盈的喜气:“皇上说了,这些东西权供娘娘闲来赏玩,若是娘娘有什么一时想要的,只管差人去养怡居,何总管一定照办。” 孙云儿轻声谢恩,欠身送了高言出去,心中感慨万千。 皇帝这人,宠一个人,便能把人宠上天,厌恶一个人,也会把这人冷落到地,便说皇后和自己,两人同时有孕,待遇相差,简直天差地别。 孙云儿不由得在心中替皇后可怜。 理智告诉她,皇后是后宫之主,哪怕没有皇帝恩宠,也能保全自身,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孕,孙云儿变得柔软起来,总是不忍瞧皇后沉寂。 她将赏赐环顾一圈,点了那尊观音像:“连翘再取几件我亲手做的小儿肚兜,和观音像一并送去永宁宫。” 连翘捧了观音像,却不动弹:“娘娘自个儿身子不好,还操心旁人。”她说着,犹豫地咬一咬嘴唇,还是直说了,“方才高公公送赏赐来,容贵嫔也瞧见了,她只怕会心里不舒坦,出去了还不知怎么宣扬呢,娘娘去给皇后送礼,只怕皇后误会你招摇呢。” 孙云儿也犹豫起来,然而不过一瞬就拿定主意:“与人为善又不是什么坏事,只管去就是了。” 连翘依言捧了东西出去,却在门口停住脚步:“皇上万福。” 皇帝疾步进屋,兴致极高:“云儿躺着别动了,御医也说了要静养的不是?” 孙云儿想一想腹中的胎儿,还是安稳躺着,面上却带了一丝赧意:“妾今日失礼了。” 这话似在说眼前,又似在说旁的事。 皇帝立刻笑着出言安慰:“你在慈安宫门口的事朕也听说了,你放心,但凡有些心肝的,都不会拿这事胡说的。” 他说着,伸手抚一抚孙云儿的面庞,“云儿就是冰雪聪明,思虑周全。” “皇上谬赞了。”孙云儿谦逊一句。 “不是谬赞,不是谬赞,云儿一向是后宫中最懂事的一个,最得朕心。” 孙云儿微笑应了,心中却疑惑起来,抬眸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 这男人生得英武,身上更有九五之尊的傲气和尊贵,一向是内敛含蓄的,何时这样直白,对着自己的妃嫔连声夸赞了。 此刻哪怕是丽嫔那个直心眼,也能猜出皇帝心中有事。 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都不至于要对着孙云儿这般好声气,那只有一种可能,皇帝心中揣着的这事,和孙云儿有关。 第140章 再想想,皇帝前脚才赏赐一大堆东西,后脚又自己过来,这行事作风简直有些婆妈,与他平日的做派,天差地别。 “八郎是不是心里有烦恼?”孙云儿试探地出声,“若是有烦恼,可对云儿说一说,我虽不能替八郎解忧,听一听还是成的。” 皇帝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微妙起来。 这位九五之尊,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此时竟然破天荒地眼神躲闪起来:“朕心中无事,云儿不必多虑。” 孙云儿难得坚持起来:“不,皇上有事可瞒着淳嫔,可是八郎不该瞒着孙云儿。” 皇上的眼神一闪,面色沉郁下来:“到底是朕拖累了云儿。” 孙云儿心里愈发想知道真相,然而对着皇帝总不好逼问,只好循循善诱:“和云儿,八郎还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皇帝长长吁一口气,英武的面庞,无端凝起一阵阴鸷:“张灵均与北戎的汗王首鼠两端,张贵妃和那几个北戎女子恐怕作了内应,朕欲查清事情真相,这便要委屈云儿了。” 孙云儿有片刻的沉默。 皇帝的意思,她听得明白,是想叫张贵妃登高跌重罢了。 若是要张贵妃放松警惕,自然要捧她为尊。 皇后有孕后受冷落,难道也是如此的理由? 孙云儿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她何德何能,与皇后一样的待遇了。 皇帝显然猜出了孙云儿的意思,以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云儿放心,你是朕心中最珍贵的宝物,朕不会叫你有丝毫损伤。” 第61章 “瞧皇上说的,把我看得…… “瞧皇上说的,把我看得也太扁了些。”孙云儿知道皇帝心中沉重,故意把话往轻松了说。 “从前我寂寂无名时,尚能在罗家姐妹面前争个是非对错,如今我都是三品的嫔位了,还能受人欺负吗?” 皇帝知道孙云儿是在逗自己高兴,不由得心情畅快,也逗趣起来:“你的意思是,不怕下头人欺负你,怕张贵妃、惠妃和容贵嫔欺负你?” 孙云儿心里所惧的就是这个,然而怎么能当着皇帝提起,便只笑着摇摇头。 皇帝看一看眼前的女子,心中感慨万千。 从前,最稳重周全的是皇后,最敏锐聪慧的是张贵妃,然而这两个人,一个太沉闷,一个又太浮躁,都不堪大用。 眼前这女子,分明出身寻常,却能合皇后与张贵妃之所长。 倘若当年简王府选妃,能选上这女子,便是他的福气了。 这么想着,皇帝便随口说了出来,却引得孙云儿格格而笑:“简王爷选妃,那也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回禀皇上,民女那时也不过才十来岁呢。” 皇上自己也“哈哈”笑出声来,拣了闲话,与孙云儿慢慢叙起,一边说,一边打量周遭的摆设。 因着孙云儿有孕,扇儿把香炉、绣架和笔墨全收了,屋里看着便有些空荡,皇帝见了,不由得皱眉:“你都是嫔位了,该多添些摆设的。” 说罢,不由分说地唤了何礼进来:“去,给淳嫔再选几样东西来陈设屋子。” 何礼躬一躬身便要出去,却被孙云儿唤住了:“何公公且请停步。” 也不知怎么,何礼生平头一次听了旁人的命令,原地停住,还笑着弯一弯腰:“娘娘何事?” “皇上前脚赏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摆出呢,哪里用得着再拿那许多。”孙云儿说着,轻轻拖着皇帝的手摇一摇,“等哪日我缺了,自然向八郎要。” 宫中的许多赏赐,其实并不能当做银钱使用,大多还是恩宠的象征,无人嫌多的,皇帝自来没听过有人往外推赏赐,不由得愕然:“这天底下还有人嫌朕的赏赐?” 孙云儿微微一笑,稍稍坐起来些:“八郎不是说了,这些日子我得受些委屈嘛,您给这样多的赏赐,那我还委屈得起来吗?” 眼前这女子,简直是聪明得让他惊叹。 皇帝的眸色,一下子深了起来。 若只论容貌,或许她不算最出众的一个,然而九分的聪明,足以弥补那七分的美貌,此时或许因为有孕,面上又多一些莹润的光华,更显得耀眼夺目。 这果然是他最珍贵的珠宝,非高位不能相配。 皇帝这样想着,不自觉便作下了许诺:“等云儿诞下孩儿,朕便要封你为妃位。” 话一出来,孙云儿与何礼齐齐愕然。 当皇帝的都是一言九鼎,这话出来自然不可能反悔,然而眼前这位贞平皇帝性格最内敛稳重,事情不到眼前时,从来不会先透出一点风声,此时先行许诺,简直已经不是他的性格了。 孙云儿从前不愿想那许多,因为她知道,什么深情专情,在皇宫禁内是一种奢望,然而此刻见了皇帝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在这位皇帝心里,是格外不同的。 哪怕孙云儿再是谨慎小心,也忍不住动摇了。 从前打定主意稳步向前的,今日却改了主意,开始大胆起来:“八郎,张家与北戎的事,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时近傍晚,御驾从玉泉宫离开。 据经过送东西的小宫女和扫洒的小太监说,皇上龙颜不悦,仿佛是在玉泉宫发了脾气。 第141章 消息传到德阳宫,张贵妃与容贵嫔面面相觑。 张贵妃先开口了,却不是问回话的小宫女,而是问容贵嫔:“你不是说,淳嫔有孕,皇上大喜之下赏赐了许多东西去玉泉宫,怎么还会从玉泉宫怫然离去?是你看错了,还是宫里的宫人眼神不济,都看错了?” 容贵嫔也想不通这里头的道理,闻言默然摇头。 “还是说,本宫叫你寻个罪名收拾淳嫔,你不敢做这事,寻借口推脱来着?” 容贵嫔心中不由得连声叫苦。 这个张贵妃,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叫自己去收拾淳嫔,她怎么不去?论起位份,她可是四妃之首呢,出手不是比自己便宜多了! 还不是如今掌着宫务,要装模作样充好人! 容贵嫔暗自腹诽,然而面上却摆出无奈的样子:“贵妃娘娘,哪里是我推脱事情,我是亲眼见着一大堆赏赐进了玉泉宫的,见着皇上宠爱淳嫔,我还能和皇上唱反调不成?不信,你问墨风呐!” 墨风连忙点头附和主子的话:“贵妃娘娘,是真的。” 张贵妃有些糊涂了:“那,玉泉宫闹的是哪一出啊?” 容贵嫔从前不觉得自己愚钝的,今天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然而她不愿在张贵妃这个莽夫家里出来的人面前露怯,绞尽脑汁,想出一件事来: “对了,我从玉泉宫出来不久,瞧见孙云儿的宫女捧着东西给永宁宫去了。” 她说罢,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声音愈发肯定:“定是皇上彻底厌倦了皇后,恨屋及乌,连带着孙云儿这个拍皇后马屁的人,也厌恶起来。” 张贵妃沉吟半日,也点了点头:“是,我想也是这个道理。近来皇后在皇上面前动辄得咎,有人说是皇上有意护着皇后,可是本宫瞧着不像,皇上的性子……” 她终究不敢揣测圣意,又换了个话题,“既然孙云儿惹得龙颜震怒,这就是我们整治她的好时机了。” 容贵嫔觉得,一年来头一次这样心胸畅快,不由得失了平日的冷静,连声追问:“娘娘准备怎么做?是罚她月俸,还是罚她抄书?” 抄书两个字,叫张贵妃想起了自己被罚抄的百遍心经,不由得心生不悦,原想手段温和些的,这时也搁到脑后去了。 张贵妃到底出身武将之家,于委婉两个字不大擅长,想了半日拿不出好法子,还是问容贵嫔的意思。 容贵嫔不过是低头一想便有了主意:“皇后有孕然而体弱,我们身为妃嫔,不如去清善阁替皇后娘娘祈福。当初先帝爷的元配皇后病重,连萧贵妃都去跪经祈福了。” 张贵妃连连抚掌:“好主意,好主意!便每日去清善阁跪经一个时辰,任谁问起来,也只能说我们是好意。” 墨风和庆云两个对视一眼,都默默低下头去。 这法子听着是对皇后表忠心,实际上就是折腾人,最重要的,是为了折腾那位初初有孕的淳嫔。 每日跪经一个时辰,便是身强体健的人也要双膝酸痛、头晕眼花,那位娇滴滴的淳嫔,只怕要跪得滑胎。 倘若不愿意,马上就有个不敬皇后的大帽子扣上去。 不必说远的,只说先帝的萧贵妃,那样的身娇肉贵,还为当时病重的先皇后跪经,虽则她是为了争宠,到底还是作了这个样子。 更重要的是,萧贵妃因为跪经,滑了当时尚未知晓的一个胎儿,伤了根本,多年不曾有孕。 张贵妃自然知道这后头的事,她肯应容贵嫔的法子,为的就是这滑胎的一节。 于是当即命人去各宫传话。 容贵嫔见自己的主意被采纳,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心满意足起身告退。 庆云等得片刻,小心翼翼地劝张贵妃:“娘娘,何苦和一个不起眼的淳嫔较劲?论出身、论位份,哪怕是算上子嗣,她哪一点能跟您比?您何苦来哉……” 没了外人,张贵妃便少了些倨傲,懒洋洋靠在椅背里,许久不曾说话。 德阳宫算是东六宫里数一数二的富丽,千工精雕的房梁、柔若云雾的纱幔,一水儿的紫檀水墨大理石桌椅,时值夏日,椅子上铺陈着玉竹编成的凉簟,墙角的香炉袅袅升起清淡的荷香,边上摆着青瓷大缸,里头是雕刻精美的冰块。 处处都是精致的,富贵的,然而都是份例中的,一样格外的赏赐也无。 方才听容贵嫔说起,玉泉宫收到的赏赐,有什么珍珠翡翠的镯子、织金镂花的蜀锦,还有名家画作,张贵妃听着,只觉得妒火中烧。 旁的也就罢了,名家画作?那个乡野丫头,会欣赏什么名家画作? 当初因着容贵嫔挤兑她绣花,装模作样学上了画,引得皇上高兴,如今还当真变成才女了? 张贵妃觉得,论起才气,只怕自己都比孙云儿要强一点,只可惜皇上不在意。 庆云见主子懒洋洋的不说话,又轻声劝:“娘娘,事缓则圆,其实,除了淳嫔的事,其他事也是这样,什么事总有水到渠成的那天……” 张贵妃慵懒的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庆云下头的话,一下子噎了回去。 “你的意思,叫我不要和宁嫔、北戎人勾结在一起,该慢慢等着洛儿长大?”张贵妃忽地站了起来,真紫色的长裙,逶迤于地,“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坐视洛儿坐上太子的位子?” 第142章 庆云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 “何家那位深谋远虑的太傅,早把洛儿教得迂腐不堪,明明是长子,说起储君之位时,却总念叨些什么择贤能者立之的废话!我有心叫两个侄子作伴读,叫洛儿和张家亲近些,哥哥嫂嫂却又想着借此把持洛儿!” 说起张家把持二皇子,庆云不由得想起德阳宫新近暴毙的一位小宫女,仿佛是为着,受了二皇子的轻薄。 何家与德阳宫,道不同不相为谋,本就不会坐视娘娘和二皇子势力壮大的。 而张家是娘娘的至亲,怎么也有这样的狼子野心,实在是太过了。 自家主子的境遇,实在是腹背受敌,可怜得很。 庆云替主子心里发苦,便不忍心再劝。 张贵妃眼中似有湿意,又似燃起点点星火,朝着庆云,又踏上一步:“与其处处受制,不如先发制人!我这亲娘不替洛儿筹谋,还有谁会替他筹谋?什么谋反、通敌,只要洛儿能做太子、做皇帝,我就是身坠阿鼻地狱也不在乎!” 庆云从未见过主子如此神色,一时大为震撼。 主子这副倔强的模样,仿若当年还是小小的五品武官之女,为着射箭不中靶心,肯苦练数月。 庆云不由得被说服一大半,一句“我愿助娘娘”,脱口而出。 话音才落,外头便有小宫女的声音响起:“娘娘,玉泉宫的连翘姐姐来了,说是有要事回禀。” 张贵妃又恢复了平日倨傲的模样:“我倦了,不见人。” 庆云连忙替主子分忧:“娘娘,我去打发连翘回去就是。” 不多时,庆云便进来了,脸色阴郁,声音沉沉:“娘娘,淳嫔无礼,你一定要施展铁腕,好好压制她!” 方才这丫头分明还劝自己事缓则圆的,怎么出了个门,便换了副态度。 张贵妃心中好奇,开口相问。 “淳嫔说,她初初有孕,身子不适,不能去替皇后娘娘跪经。” 这样的理由,并不叫张贵妃意外:“淳嫔说出这话,是情理中事,咱们用皇后压她就是。” “淳嫔还说了,娘娘要领着众人礼佛,那百遍心经定是抄不完的了,她愿意代劳。她说,若是您对太后老人家没有孝心,她替您尽孝就是了,横竖她不像您难见太后,有话她去慈安宫当面回禀就是。” 第62章 人心所向 皇后体弱有孕,闭门养胎,张贵妃代掌宫务。 张贵妃对皇后孝心甚笃,言道钦天监算出一良辰吉日,令东六宫都于那日起,日日去清善阁跪经颂佛,为皇后祈福。 张贵妃代掌宫务已久,如今北戎来朝和谈,愈发显出张大将军的威势,皇帝似乎也有意为张贵妃压制皇后,于是,这位贵妃的地位,不言而喻。 自惠妃以下,无人敢不听从号令,就连晴芷宫的宜嫔,也急匆匆出了月子,准备往清善阁去跪经。 只玉泉宫的淳嫔,命大宫女连翘往德阳宫送了信,告假。 张贵妃命大宫女庆云亲自去玉泉宫请,淳嫔却只一句话,身子不适。 玉泉宫的大宫女连翘还意有所指地道,皇后娘娘一向慈心,此时一样的有孕在身,想必一定体谅淳嫔。 庆云得了没脸,当场没发作,回宫时却一路絮叨,她人还未回德阳宫,消息已散得满天都是了。 东六宫登时暗流涌动。 赵才人日常除了照顾四公主,便是各处串门子,消息最是灵通的,听见这等大事,立时约着冯才人往德阳宫去了。 冯才人急匆匆换了身新衣,连发髻也不及重梳,就被赵才人拖出了荟芳宫。 望一望赵才人面上难得一见的沉郁神色,冯才人忍不住奇:“怎么了这是?是和嫔又给你气受,要去找张贵妃主持公道?” 赵才人转头看一看冯才人,止住脚步。 “你不曾听见淳嫔告假的事?” “听见了。” “哦,你也听见了。”赵才人应一声,略垂下眼帘,心中升起淡淡的不悦。 这个冯才人,听见淳嫔受张贵妃无故欺压,怎么一点情绪也不起。 然而她也知道冯才人是个懦弱性子,便忍着气,实话实说:“我这会去德阳宫,是想替淳嫔说情,请张贵妃免了她跪经。淳嫔初初有孕,身子不稳,论情论理,也不该去清善阁劳累的。” 冯才人大吃一惊:“你要去替淳嫔说情?”说罢,她又添一句,“还有我?” 赵才人抬起眸子,罕见露出一丝锋锐神色:“怎么,你不愿意?” “倒也不……” “淳嫔待我们是什么样,你心里有数,谁都把我们踏进泥潭的时候,是她拉了我们一把,如今是她最难的时候,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帮她一把。”赵才人说着,踏上一步,“难道你当真不肯去?” “不是不是,我是那等没良心的人吗!”冯才人连连摆手,支吾两声,忽地提起个人来,“宜嫔和淳嫔不是最要好的,她怎么不去。” “宜嫔到如今都没能迁宫,膝下又养着五公主,想想就知道掣肘良多,她自个儿都顾不来自个儿了……”赵才人不愿多说旁人,只又转向冯才人,“我们两个无牵无挂,也没什么可顾忌,难道不该替淳嫔出这个头?” 第143章 “是,是,是该的。”冯才人百般不愿蹚这趟浑水,然而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唉声叹气,随着赵才人往德阳宫去了。 说起来,她冯雅珍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哪里会不替淳嫔心疼着急,可是,光一脑门子热切,有什么用? 张贵妃摆明了是要大展威风,宫里与淳嫔交好的并不少,旁人都没吱声,凭什么要叫她和赵才人这两个苦瓜瓤子出头? 听说五公主体弱,江静薇确实是自顾不暇,这也不提了,惠妃、和嫔这两个,资历深远又有子嗣,怎么不开口说话? 思来想去,冯才人还是不忿,然而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去,只轻声絮叨起旁的事来:“幸好这两日四皇子闹肚子,容贵嫔没空管外头,她不掺和,只怕张贵妃还好说话些。我们今日走一遭,也算替淳嫔尽些心。” 赵才人却没应这句,只远远看向德阳宫的方向。 说来可笑,先前罗才人对亲姐姐下毒手,容贵嫔为着邀圣宠,还保罗才人来着,如今四皇子养住了,容贵嫔又把罗才人赶去和罗婕妤住了。 容贵嫔美其名曰叫二人姐妹团聚,实际上是怕罗才人害四皇子,一竿子支到罗婕妤面前,姐妹两个如今反目成仇,简直是见天地闹腾。 这一伙人,把因利而聚、因利而散这八个字,演得淋漓尽致。 冯才人见赵才人不应自己,用胳膊拱一拱她:“哎,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赵才人无奈地点头:“倒也有道理。” 冯才人这才心满意足,接着絮叨:“容贵嫔养四皇子,这事究竟是怎么办成的?” 容贵嫔夺了罗婕妤的孩子养在膝下,竟也被默许了。 自皇上到太后、皇后,乃至张贵妃,都没人说一句半句。 这里头的事,由不得人不深思,赵才人如今学得谨慎小心,再不愿多说这等是非的。 若说是忌惮徐家势力,也不尽然,皇上和太后已给了容贵嫔九嫔之首的位子,一辈子容华富贵了,还要怎么捧着她? 这样的宽容,只怕还是因为怜悯容贵嫔一辈子孤苦无依。 到底容贵嫔还是个苦命人。 横竖罗婕妤也不是什么贤德之人,未必能教得好孩子,把四皇子归在容贵嫔膝下,也算是两下便宜。 容贵嫔得了四皇子,一是免于深宫寂寞,第二么,也少了心思生出事端。 譬如此次跪经的事,四皇子闹了婴儿肠绞痛,容贵嫔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连张贵妃的场也无暇来帮了。 至于这位皇子能不能成为容贵嫔乃至徐家的倚仗…… 赵才人不由得想起孙云儿私下对她透出的话来:“论起长幼嫡庶,四皇子且还排不上呢,皇上年富力强,后头皇子再少不了的,徐家不过是利益熏心,看得太窄了。” 冯才人还在自顾絮叨,赵才人望一望路途,轻捏她胳膊一下:“且先不说了,转个弯就到德阳宫了呢。” 冯才人立时住口,理一理妆容,落后赵才人半个身子,亦步亦趋跟着走了。 赵才人到了德阳殿门口,好声好气地对守门的小宫女说一声“烦请通禀”,屋里立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还伴随着张贵妃一声“大胆”,不知是在说孙云儿,还是在说门口求见的人。 冯才人心头一紧,用力抓住了赵才人的手。 小宫女望一望里头,立时摇头:“奴婢不敢进去通禀,两位主子,请自个儿进去吧。” 张贵妃暴怒的当口,谁敢不经通禀就闯进去,不是找死么!既然没这个机缘,那还是罢了。 冯才人心里猛地跳一阵,随后便是一松,拉着赵才人便要走。 谁知赵才人轻巧一挣,拎着裙角便要进屋,冯才人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幸好,庆云拿帕子兜了碎瓷出来,赵才人才止步。 冯才人眼看着赵才人上前,脸上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神色:“庆云姑姑,我有事求见贵妃娘娘,还请代为回禀一声。” 庆云上下打量一圈赵才人,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点了头:“好,赵才人请稍等。” 张贵妃听见庆云替赵才人通禀,还奇一奇:“她还敢进来?”说罢冷笑一声:“难道她以为,靠上了那个没用的和嫔,还有四公主,她就真成了什么人物了?既如此,叫她进来!” 赵才人进殿,冯才人跟在后头,恨不得缩成一团。 两人一道行下礼去,还未起身,就听见张贵妃一声轻笑:“你们两人来,有什么事?” 话里的讥讽之意,任谁都听得出来,无非就是说这两人碌碌无为,没有重要的大事。 赵才人仿若听不出张贵妃的嘲讽,单刀直入提起来意:“妾此番前来,是想着替淳嫔说个情,还请贵妃娘娘念在她有孕的份上,免了她跪经。” 张贵妃早猜着这两人的来意了,然而听见赵才人这样直直道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又冷笑一声:“凭你们两个给她说情,是否高估了自己的脸面?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 冯才人脸上顿时烧了起来,一下子就想拉着赵才人告退。 张贵妃话说得难听,可也是事实真相,两个六品才人,加起来也没四两重,凭什么在一品的贵妃面前,替三品的淳嫔说情? 第144章 赵才人抬起头来,慢而清晰地道:“贵妃娘娘的意思,妾身明白,妾愿意自己替淳嫔跪经,绝不使娘娘做事为难。” 冯才人愣一愣,立刻回过神来。 赵才人愿意替了淳嫔的那份劳累,这样一来,要献给皇后娘娘的“功德”并未减少,而张贵妃面上也过得去。 方才先对张贵妃提起豁免淳嫔,此时再提出代替淳嫔,便是为了退而求其次,叫张贵妃答应后头这条提议。 这个赵才人,刚进宫时还是个莽夫样子,怎么如今心眼这样多了。 冯才人又是佩服又是自愧,然而也觉得赵才人说得有道理,赶紧跟着行个礼:“妾也愿意替淳嫔出力,向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尽心。” 庆云深觉得这法子好,连忙看向张贵妃,示意她答应下来。 张贵妃看着庆云焦急的眼神,哪里不懂她的意思。 如今那个淳嫔是皇上的心头肉,若是有丝毫损伤,只怕皇上要大怒,如今赵才人和冯才人送了台阶来,不如顺着下来也好。 可是,愈是这样,张贵妃就愈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张令葭,有哪里不如旁人? 论功劳,她代掌宫务多少年,论子嗣,她诞育一儿一女,皇上从前偏袒皇后那无用的泥胎木偶,如今又宠爱一个毫无长处的孙云儿,怎么就不能看看她张令葭? 她并不曾奢望后位,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皇后又没嫡子,轮也该轮到自己的二皇子,皇上凭什么不同意? 不说皇上了,就连下头这些人,口口声声替皇后积德,替孙云儿受累,好像全天下都是善人,只她张令葭一个是恶人一样! 想到这里,张贵妃一下子硬起心肠,对着下头,却也不曾把话说死:“既然你们如此恳求,我也不能视若无睹,你们有心了。” 冯才人一直提心吊胆,听见张贵妃说出这么一句,大大松了口气,行礼便要退下。 赵才人也松口气,还想再说两句场面话,却被冯才人硬拉了下去。 张贵妃隐约听得院中响起一声念佛,随即消失不见,不由得冷笑:“这两个人,难道真以为本宫应了她们的请求?笑话!” 庆云知道主子不过是嫌那两人吵嚷,糊弄了她们离去,然而想一想玉泉宫的阵仗,到底还是忍不住劝:“娘娘,淳嫔那里,咱们还是得小心些才好,一个嫔位确实不足为惧,可她背后……” “她背后?我如今掌六宫事,难道还作不得主了?” 这话甚是倨傲,隐隐有不把皇帝看在眼里的意思。 庆云想一想主子的图谋,不由得出一身冷汗,她怎么就一时糊涂,答应了主子做那大逆不道的事?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那日和主子把话说开,她这心腹宫女便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若是成,便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若是败…… 庆云又是冷,又是热,竟轻轻颤抖起来。 无论结局如何,当下还是得韬光养晦,否则不到最后,便已跌下悬崖了。 于是庆云小心地劝:“娘娘,咱们是否要圆滑一些?不如准了赵才人所求,放了那淳嫔去吧……” 张贵妃对庆云的胆怯不以为意,托腮倚在椅子扶手上,隔了半晌,忽地低笑:“你说得有理,事情要做便做得漂亮些,去太医院传话,叫御医去给淳嫔好好瞧一瞧,身子弱,便好好喝药补养,身子无恙,便往清善阁跪经,我看她选哪一样!” 庆云回过神,应了个“是”,她知道这事要紧,便亲自往太医院去了。 贵妃有令,太医院自然不敢怠慢,未及太阳落山,玉泉宫便有太医求见。 孙云儿略扬一扬眉:“哦?好端端的,怎么有太医来?” 连翘凝神一想,立刻明白了里头的道理:“想来是张贵妃不想落人口实。” 道理也简单,张贵妃不愿叫人拿住话柄说一句苛待孕妇,便遣了太医来替孙云儿诊脉。 若是无事,孙云儿便得老老实实去跪经。 可是,那日诊出有孕时,当值太医话说得明白,“胎气不稳”,如今玉泉宫内室连鲜花都不摆了,孙云儿又怎会无事。 自然了,德阳宫若以威势相压,自然能逼得太医改口,可是倘若孙云儿因此有个好歹,这太医又岂能逃得了罪责? 连翘觑着孙云儿的神色,轻声问:“娘娘,是不是打发了太医回去?” 孙云儿摇摇头:“罢了,不必为难太医,请进来吧。” 第63章 手段 孙云儿设想,依着张贵妃的性子,必要太医诊个无事的脉象,若是太医为难,她立时便去养怡居递话。 只消何礼或高言往玉泉宫走一趟,就能坐实张贵妃倨傲和冷酷的过错,到时候,她再作个胎气惊动的样子,便能叫皇帝有机会连消带打,卸了张贵妃的掌宫之权。 宫内肃清,皇帝便能腾出手去清理外头的大事了。 孙云儿盘算清楚,便靠坐在贵妃榻上,安静等着御医进门。 那御医进屋,并不低眉敛目,反倒直直盯着孙云儿,作揖请安,满脸都写着不悦两个字。 孙云儿设想了许多,却不曾想,来的是这位年轻的付太医。 第145章 想来是玉泉宫这趟浑水,没人愿意蹚,这付太医年轻又正直,被推了出来。 看他满脸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 孙云儿愣怔片刻才出声:“付太医请起,劳你大热天走一趟,连翘,端凉的绿豆汤来给付太医喝。” 付太医一张脸板得像座冰山,话也冷冰冰的:“不必了,臣不敢领受淳嫔娘娘好意。” 连翘见付太医这样无礼,气得几乎要哼出声来,然而顾忌礼仪,她只能用力瞪一眼付太医,随即转过头去。 孙云儿看一眼气鼓鼓的连翘,不由得好笑,又轻轻催一句:“你这丫头,叫你去端绿豆汤,还不快去。” 付太医一边安置脉枕,一边看一眼连翘,最终轻轻叹口气:“娘娘,请诊脉。” 他前后态度不同,孙云儿自然察觉得出来,想一想这付太医终究是个正人君子,忍不住歉意地开口:“对不住了付太医……” “诊脉时请勿说话。”付太医打断了孙云儿的话。 孙云儿再好性子,也不由得有些不悦。 她与这付太医,虽不说是君臣之份,也勉强算尊卑有别,这付太医进门就好像孙云儿欠她几百两银子,句句噎人,当真叫人不痛快。 然而想想这年轻人或许是为着自己的事犯难,一个闹不好,或许还要吃挂落,孙云儿又平复了心情:“付太医,你只管据实诊脉,无论是何样结果,我都必报向养怡居,不会叫你为难的。” 谁知付太医才平静下来的面容,一下子又蕴起淡淡的怒意,他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控制自己,然而终究没控制得住:“娘娘以为我是为自己为难?我是替娘娘不值!” 连翘恰巧端着绿豆汤跨进殿门,听见这一句,心里猛然一个咯噔,不可思议看向上头。 付太医的说教,好像兜不住的雨水,倾泻而出:“对着微臣这样一个太医,还有连翘姑娘,娘娘都愿意体谅,怎么就不肯体谅体谅自己和腹中胎儿?” 连翘大大松一口气,幸好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否则真闹出来,这玉泉宫上下数十个脑袋,只怕都保不住了。 她走到付太医身边,轻轻咳一声,将绿豆汤搁在几子上。 付太医似是不曾察觉到连翘的提点之意,坚持说了下去:“娘娘身怀有孕,何必硬和张贵妃顶撞?” 孙云儿不由得好笑:“那,依着付太医的意思,本宫该如何?” 付太医愣了愣,一时答不出话来。 “在你付太医眼里,本宫借着怀孕和张贵妃斗法,欲在宫中立威铺路,或许,依着你的医者仁心,还觉得本宫不爱惜自己和胎儿,觉得我不是个好病人,那么,我若是听从了张贵妃的号令去清善阁跪经,难道就能保得胎儿和自己无恙吗?” 付太医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并没想这样多。 只不过是,在值房里,众御医都说淳嫔心机深沉,以胎儿作赌来压制张贵妃,而张贵妃呢,又誓要制住淳嫔,两人斗法,下头人不安生,因此都不愿来玉泉宫诊脉。 是他想着自己无欲无求,得罪了哪方都不怕,半推半就接了这差事。 来时的路上,他不住为淳嫔气恼。 他与淳嫔并无多少交集,只依稀记得这女子在机敏之余尚保留几分纯良,因此把她看得比旁人高些,谁知也这样不择手段。 妇人们斗法,竟连自己腹中的胎儿也拿来利用! 此时听见孙云儿质问,付太医才想到了另外一头,不由得也替这位年轻的淳嫔娘娘捏一把汗。 是啊,倘若是应了张贵妃所求,乖乖往清善阁跪经,难道就能保得胎儿无虞吗? 如果像先帝的萧贵妃那样不走运,掉了胎儿,又往哪里说理去? 妇人因为流产而终身不孕的,多不胜数,难道张贵妃还能赔给淳嫔一个孩子不成? 付太医不由得结巴起来:“微臣,微臣……” 孙云儿看得出这年轻人并未想那样多,便笑一笑,轻轻放过了他:“本宫知道付太医是好意,还请诊脉开药吧。” 她与张贵妃斗法,妇人间的意气不过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给皇帝一个借口打压张贵妃,切断她与宫外的联系。 然而这是秘辛,却不可告诉眼前这年轻莽撞的太医。 付太医定一定神,又找回平日里稳重的模样:“娘娘,实话同您说,今日微臣来,是得了吩咐的,倘若娘娘无恙,便要立刻报去德阳宫,倘若娘娘有恙,便要‘好好’开几副药给娘娘养胎。” 若是无恙,张贵妃立时叫孙云儿去跪经。 若是有恙,孙云儿便要实实在在喝几副苦药了。 付太医生怕孙云儿听不懂,又委婉点破:“是药三分毒,娘娘喝的药越多,身子就越受损,甚至,旁人还能接着这机会做手脚。” 他说着,小心看一眼孙云儿,见这位淳嫔并无异样神色,心里一横,罕见地说起宫里的是非:“容贵嫔为保四皇子无虞,都把罗才人打发到罗婕妤宫中去了,娘娘您……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付太医的意思,是要我提防有人对我腹中孩子动手机?”孙云儿说着,不由得冷笑:“若是如此,那这人也太大胆了!哼,她以为我是傻的么,难道我会坐以待毙?付太医,你不必说了,只管据实开药就是!” 第146章 付太医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头一次起了些震动。 这女子一张芙蓉面上,并无对张贵妃的怨恨,满满的全是自信。 自信她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是自信她自己的聪明才智。 付太医向来以淡泊自居,此时却有了些自愧。 他从前觉得不争是争,一向瞧不起争权夺利的人,可是他的淡泊也并不见成效,他引以为傲的医术并没得到院正的看重,反而被太医院的权利争斗裹挟着身不由己。 今日玉泉宫的浑水,他心中有一半是不想来的,可是其他太医不由分说,全都推了他来,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不,他不是没有拒绝的机会,他是用淡泊给自己的懦弱找借口。 他尚不如眼前的女子勇敢直率,至少这女子,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吓倒过。 付太医望向孙云儿的眼神,起了些变化,鬼使神差冒出一句:“不知娘娘有什么需要微臣尽力的?” “你想帮本宫?”孙云儿看一眼付太医,面上带一丝琢磨不定的笑,“为什么?” 付太医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内心深处,忽然不愿再过从前那样软弱浑噩的日子。 他垂眸想一想,把心里话稍稍整理,慢而稳地说了出来:“微臣今日能来给娘娘诊脉,是微臣的福气,然而这福气并非微臣自己所选,微臣愿以后能有选的机会。” 孙云儿听得明白,这年轻人是对自己有所求。 她不怕别人对自己有所求。 于是孙云儿应了:“好,你若肯帮本宫,本宫一定应你。” 付太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豪气,叫他想起了刚选入太医院的那天,他按捺住自己的激动,躬身对孙云儿道:“但凭娘娘吩咐。” 孙云儿的法子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简单无比。 不过是,要付太医诊完脉,在脉案上记一个胎气不稳,老老实实往德阳宫报讯,然后,再去多跑一趟养怡居。 “微臣多跑这一趟,似乎也没什么用。” 孙云儿笑眯眯地:“有用,有用,付太医只管去就是了。” 付太医还想问个清楚,然而也知道自己如今尚不得孙云儿全部信任,便按下心中疑问,依着孙云儿的话去了。 连翘望着付太医的身影远去,神情复杂:“今日的事,娘娘分明是与皇上约好,不拘谁去养怡居送信,何必要白送这位付太医一桩功劳?” “结善缘总比结仇好,更何况这位付太医为人正直,医术又高,挺好的。” 好是好,可连翘就是觉得担惊受怕。 如今玉泉宫好比热灶上的油锅,便是一颗冷水点子,都能炸得人焦头烂额。 她看一看主子略微丰腴的脸,忍不住劝:“娘娘,其实,奴婢觉得付太医有一句话倒可以一听。” 孙云儿看着连翘愁苦的脸,动手将她眉心的褶皱抹开,笑着问:“哪句?” 连翘原本是想问孙云儿,凭一个小小嫔位,怀着身孕,还替那位九五之尊去操心,究竟值不值,然而望着主子无忧无虑的模样,却说不出口。 在宫中,高兴的日子少,烦恼的日子多,何必叫主子白白添些烦心事。 连翘只在心里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扶持主子,改口说起旁的事来:“付太医说娘娘吃药得提防小人作祟,奴婢看,这句话倒是有理。” “这有何难,命人抓了药,你找个靠得住的人,在我们自己宫里熬了就是。”孙云儿说着,命连翘,“听好外头的消息。” 不必连翘留心打听,外头的消息如同夏日雷雨,源源不断涌入玉泉宫。 玉泉宫的淳嫔胎气不稳,张贵妃却不体谅,坚持要她去清善阁跪经,然淳嫔实在体弱,负责诊脉的付太医有颗医者仁心,不愿逢迎德阳宫,便将这事一五一十告去了养怡居。 皇上因着张贵妃的冷酷而震怒,当即下令,褫夺了张贵妃的掌宫之权,并将其幽闭。 新晋的宁嫔、芝婕妤、秀婕妤为张贵妃抱不平,往养怡居拜求,却被拦在了外头,又往永宁宫求见,仍被挡驾,不得已去了慈安宫,想为张贵妃求得太后宽宥。 然而太后又岂是她们能轻易搅扰的,不必皇上出手,太后便治了她们三人的大不敬之罪,如今也关在各自宫里。 皇帝到玉泉宫时,也不要孙云儿行礼,上前拉着她的手,止不住地笑:“云儿好快的手段。” 孙云儿轻巧撒个娇:“妾不过是见招拆招,贵妃娘娘倘若不出手,我还真没法子。” 皇帝低声一笑,握住孙云儿的手:“有云儿在宫内,朕可算是无后顾之忧了。” 第64章 心有密事 皇帝驾临玉泉宫,自孙云儿起,均忙碌起来。 孙云儿身子不稳,只亲手给皇帝奉一杯茶,便被连翘给拦了下来。 皇帝对连翘的懂事甚为满意,多看一眼这宫女,回头问孙云儿:“你如今有孕,可要多派人手给你服侍?” 连翘手上正端着孙云儿的莲子饮,闻言顿一顿,不动声色地搁在几子上。 孙云儿察觉出连翘的紧绷,她一时摸不透皇帝的意思,连忙为连翘打个岔:“皇上给我派人手,妾感激不尽,不过新来的人手妾不一定习惯,还是先交由连翘教导一番。” 第147章 无论如何,她总不能薄待连翘,哪怕是有后来者,也要为连翘争个领班的位置。 连翘听完,立刻松一口气,就连皇帝也察觉到了这丫头的改变,笑着又睇过一眼,仍是对着孙云儿说话:“这个丫头就这么好?我看不出她如何比芳芷强。” 皇帝难得开起玩笑,似乎兴致很高,孙云儿自然顺着他的心意。 “芳芷姐姐固然好,可有一样,她不是我的宫女!”孙云儿说着,故意也扔过一个玩笑去,“皇上若舍得,把芳芷姐姐调来玉泉宫好了。” 皇帝哈哈大笑:“满宫里多少人待芳芷都是又讨好又提防,只你,还跟朕要人,凭你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说罢,皇帝便吩咐连翘往御膳房要梨花白,等夜幕降临时,对着一桌山珍海味自斟自饮。 若说只是为了一句玩笑,皇帝怎么也不会这样高兴,必是有别的事。 孙云儿不喜欢这种心里没底的感觉,屏退了服侍的人亲手给皇帝夹一筷子脆藕丝,试探地问:“八郎这样高兴,是不是有喜事?” 皇帝面上已带了淡淡的醉色,听见孙云儿发问,也不恼怒:“云儿聪慧。” 这还是没答孙云儿的话。 孙云儿知道,皇帝这是不想说。 她想再追问,然而却忍住了。她明白,自己在皇帝身边能青云直上,凭的就是“懂事”两个字。 她一向懂得进退,也认得清自己的位子,可不知为什么,她今日有些不想懂事。 或许是因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便有了些血脉相连的亲近,亦或者是,对于他的直白,她也想更坦白些。 可是想一想宝应的孙家,再想一想才往蓟州任县令的孙湘平,孙云儿又不能不把求稳两个字放在心上。 理智还是胜过了冲动,孙云儿还是忍住了不曾追问。 低头看一看桌上的碗碟,又拣了一片裹了面糊炸得酥脆的莲花瓣,搁在皇帝碟子里。 皇帝向来自持,从来都是内敛审慎,连穿着都是宝蓝、石青等不起眼的颜色,今日却一反常态穿了件银白挑金线的交领长衣,外头罩一件素色纱衣,加上他剑眉星目、样貌英武,颇有些谪仙的味道,孙云儿看一眼皇帝,心里的委屈忽然平了些。 虽然这男人对自己有所隐瞒,到底是天下至尊,又生就一副好样貌,哪怕只是看着这张脸,她也能消些气。 皇帝一抬手,喝光了杯中的梨花白,孙云儿见他喝得尽兴,便擎了酒壶想替他斟满,谁知皇帝却一把接过酒壶,不由分说,喝个精光。 孙云儿惊得站了起来:“皇上,急酒伤身!” 因着有孕,孙云儿脸颊微微丰腴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然而此时却好似雨天受惊的雀鸟,失去光华。 她并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怕自己喝伤身子。皇帝觉得自己或许是喝酒太多了,竟深深动容。 自从登上帝位,他便少受到这样的关怀了。 后宫中不乏劝诫他的贤德之人,可是那些关怀,就好比搁了醋的绿豆汤,不如没有。 皇后开口动辄就是皇权尊贵,叫人听了腻歪;张贵妃则动不动就说二皇子以父皇作榜样,仿佛皇帝说错一个字,二皇子立时就要学坏了。 至于惠妃、容贵嫔等人,更是不必提了。 皇帝有一瞬,几乎要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滑了回去。 张灵均与北戎勾联之事证据确凿,兵部和刑部马上就要立案侦查,皇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朝局大事,哪怕多一个人知道,都有走漏风声的危险,他只能瞒着。 看一看孙云儿满脸的焦急,他到底不忍看她惊惶,折中说了另一个秘密:“皇后这一胎,或许是男胎,朕高兴得很呐,云儿,国祚有继了,朕真是高兴……” 孙云儿却没露出皇帝想象中的轻快神色,只轻轻“嗯”一声。 原来,今天皇帝到玉泉宫所有的愉悦,全是为了别的人。 哪怕那人是皇后,哪怕孙云儿知道自己不能妒忌,也忍不住心里泛酸。 皇帝面上,放出灼热的光来,口中喃喃,接着说些孙云儿觉得陌生的话: “先帝在时,因着宠爱萧贵妃和幼子,竟欲废太子而易储君之位,闹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我那时候便下了决心,我若是能争到这把椅子,一定立嫡立长,一定不会乱了嫡庶尊卑。老天有眼,叫我今日能了这桩心愿……” 这话里的深意,由不得人不多想。 皇帝的意思,仿佛是说这皇位并不是天上落下的,而是他自己争来的。 然而转头想想幼年早夭的大皇子,似乎这些话又不足为奇。 倘若不是有争储的心思,他怎么可能连嫡子重病都瞒了下来? 皇后是不是为着这些事,才和他貌合神离? 孙云儿听了,先是悚然动容,随即,心中竟涌上一股无端的敬佩。 人活一世,都要争一口气,读书的想考科举,当兵的想坐将军,做妃嫔的想上位,都是理所当然,那么,做皇子的,为什么不能争储君之位? 倘若是造反谋逆,自然是令人不齿,可这男人不过是在先帝想易储后使些手段,有何不可? 第148章 孙云儿感慨万千,不知怎么,那日付太医一句不经意的话,猛地跳进了孙云儿的脑海中:“娘娘这样做,值不值?” 皇帝不知孙云儿此时心中所想,只瞧见她面上露出赞叹神色,便知道这女子是赞许自己的。 皇帝心中的喜悦好似篝火,火苗不断舔着他的理智,叫他脑子发热,然而孙云儿身怀有孕,他只能拉着孙云儿的手,轻声呢喃:“旁人都不懂我,只有云儿懂我。” 话里的委屈,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甚至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由不得孙云儿不心动。 可是,她想到自己也如同皇后一样,以怀孕之身替他作局,不由得又问自己一句,究竟值不值? 皇帝似乎醉得厉害了,不住说着孙云儿听不懂的呓语,孙云儿知该作何感想,便轻轻挣脱了皇帝的手,扬声唤了连翘进来。 连翘进屋瞧见醉醺醺的皇帝,不由得大惊:“皇上怎么喝醉了?这怎么好?若是太后问责,可怎么办?” 听见太后,孙云儿一下子找回神思。 太后爱子如命,爱屋及乌,若是知道皇帝在玉泉宫喝醉,一定会责怪下来。 孙云儿稳一稳心神:“再如何酒醉,明日也必醒了,赶紧请付太医来诊脉,开一剂好的解酒方,只要不耽误明日的朝政就好。” “是,奴婢亲自去请。” “等等,你去叫何礼和高言进来,帮忙扶皇上进内室。” 何礼与高言被唤了进屋,一见醉酒的皇帝,立刻把惊诧摆在脸上。 孙云儿好似看不见两人的讶异,微微一笑:“本宫说胎气渐稳,皇上一高兴,便多喝了几杯。” 高言立刻低头应是,何礼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偷偷看一眼孙云儿。 “劳二位公公扶着皇上去内室歇息。” 二人合力搀了皇帝进屋,高言一语不发退了下去,何礼却躬身住了脚:“娘娘,请恕奴婢多嘴,皇上不善饮,只怕得请御医来诊一诊脉。” 这话还算是替孙云儿着想,她便微笑领了这份好意:“何公公和本宫想到一处了,本宫已叫人去请御医了。” 何礼脸上笑得更真挚些:“奴婢不过多嘴一说,娘娘才是心有成算。” 孙云儿原本关注着床上醉醺醺的皇帝,听见何礼连番拍马,倒抽出心神多看他一眼:“何公公客气了。” 孙云儿的太极打得圆滑,何礼听了不由焦急起来,忍不住说得更透彻些:“皇上为了娘娘的身孕如此高兴,想来是极其看重娘娘腹中皇子了,好叫娘娘知道,皇后娘娘腹中,也是皇子呢。” 孙云儿作出惊诧的样子,随即又淡淡笑了起来:“若真如此,皆是众位姐妹祝祷有功,我也替皇后娘娘高兴呢。” 这副神情落在何礼眼中,便觉得自己立了天大的功劳:淳嫔的孩子与嫡出的五皇子一道出生,肯定是要受冷落的,他如今提前点醒淳嫔,也好叫她早做打算。 他只当孙云儿领了自己的情,踌躇着说出自己的请求来:“淳嫔娘娘,奴婢想向您求个恩典,唐孝那小子如今也吃够教训了,他身子骨弱,做不得重活,我原想调他去别的地方当差,可是……” 可是那些管事太监乖滑得很,知道唐孝得罪了玉泉宫的大宫女连翘,谁也不肯饶了他。 何礼是来说情来了。 他一张圆团团的脸,满满堆着笑,这副模样,只怕少有人见过。 孙云儿想不到,何礼说出那样大一个秘密,竟然是为了替自己的徒弟讨情。 唐孝如今已经彻底没了利用价值,原本何礼可以抛弃他的,如今却还愿意用这样大的代价去救他。 孙云儿垂眸想一想,慢慢地道:“我可以答应何公公的要求,饶了唐孝,不过,他不能再出现在连翘面前。” 这便是要唐孝出宫去了。 何礼咬一咬牙,替唐孝应了,又躬身行个礼,慢慢退了出去。 付太医来得快,一进屋便扬声招呼:“娘娘,请容微臣诊脉!”步伐却不曾停在孙云儿身边,直奔皇帝而去。 想来是连翘已经嘱咐妥当,而付太医自己,也甚是机变。 孙云儿一晚上的心潮澎湃,此时因着眼前的两人行事稳当,而平复下来。 付太医仔仔细细诊过脉,略松一口气:“娘娘放心,微臣开一剂醒酒汤,保管皇上明日如常。” 他说罢,将脉枕放回药箱,回身去写药方。 孙云儿缓慢走至付太医身边:“皇后娘娘腹中乃是男胎,大人是否知道这事?”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付太医手中笔都掉了,他顾不上拣笔,猛地回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绝无可能!” 这次换孙云儿惊讶了:“付太医的意思,皇后娘娘腹中是公主?” “不,我的意思是,皇后娘娘腹中是男是女,这绝无可能事先预知!”付太医说得斩钉截铁,见孙云儿面露不解,便干脆说明白些,“以脉象断男女,本就是不可靠的,太医院为了不出错,干脆说诊不出,是以皇后娘娘绝无可能知道她腹中胎儿是否皇子!” “那这消息……不是太医院诊出来的?” 第149章 付太医小心地看一眼皇帝,低低道:“微臣敢担保,绝不是。” 孙云儿内心大震,语气却还没失了从容:“好,付太医请速速开醒酒汤吧。” 付太医迅速开好药方,交给连翘,走到孙云儿面前一躬身:“既是来了,也替娘娘诊脉。” 这般的行事周全,叫孙云儿心下安定,遂坐在椅上,伸出手腕。 付太医才搭上孙云儿的手腕,面上立时染了焦灼之色:“娘娘,您脉象紊乱,连带着胎气也不稳,您要保重玉体啊!” 第65章 流言 胎气不稳的消息,犹如投石落水,在玉泉宫溅起一阵涟漪,又在孙云儿的授意下,归于平静。 原本孙云儿就身子不稳,命付太医将保胎方子稍作改动,往德阳宫报一声,便也能遮过了。 然而付太医离去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孙云儿,又问出一句旧话:“娘娘这样做,值吗?” 今晚孙云儿已思考了太多关于值不值的问题,面对付太医的质问,她无话可答,只轻轻撇过脸:“这事不是付太医该操心的。” 付太医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却又收了回来,他并没走近孙云儿,只远远站在门口,礼数周到,然而态度坚决而语重心长: “娘娘与臣有尊卑之分,可是医者之心总不敢忘,臣斗胆劝一劝娘娘。娘娘如今的要务,不是为皇上去奉献什么,而是该保养珍重。” 说完,付太医又转向连翘:“姑娘得空,还请好好劝一劝娘娘。” 连翘转向孙云儿,却没看见主子的眼睛,她立时知道主子是在躲避。 “娘娘……” “连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能答付太医,可是我能答你,我现在这样做,我觉得值。” 连翘一时语滞。 她是眼瞧着皇上和自家主子如何珍重对方的,这时主子的答案,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连翘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本已不打算再问,然而孙云儿却又说一句:“人生难得一知己,是不是?我和你,不也是这样?” 连翘便再说不出话来,只微微屈膝行个礼:“娘娘放心,外面的事,我一定尽力打点好。” 孙云儿默然应了,看着连翘出去,再坐在皇帝身边时,心境便截然不同了。 她看着这男人沉睡如玉山倾颓,只感到淡淡悲悯。 在这后宫里,他一向因着她的坦诚和懂事而宠爱她,可是,她今晚却一直在疑心他值不值得她全心相待。 甚至,他薄待别的女子,她偶尔还会为那些女子感到委屈,可是这时,却再没这样的同情心了。 旁人不论,就连皇后这个发妻,也拿腹中孩子当筹码,欺骗皇帝。 张贵妃已被拘禁,惠妃一向小心做人,宫中无人敢算计中宫,这必然是皇后自己的手笔。 这后宫,难道真能把人变成追名逐利的禄蠹吗? 孙云儿深切体会到了皇帝的孤独,不由得去握皇帝的手。 皇帝在酣睡之中仍然极其警醒,被人触碰了立刻收回手去,面色忽地狰狞,牙咬得咯咯响:“张灵均,你还是伏诛吧!” 如今张大将军尚驻守在北戎边境,并无任何证据说他获罪。 虽然有流言说张大将军勾联敌军、叛国背主,可是尚未有足够的证据。 此时皇帝忽然在梦中喊出这一句,要么是他恨极了张大将军,要么是此事马上发生。 孙云儿好似窥破一个秘密,心中的种种疑惑一下子如同云开雾散。 她总算知道,皇帝今天晚上莫名其妙的好心情是哪来的了。 不知为什么,孙云儿忽然也畅快起来。 皇帝并不是为着皇后腹中的男胎大喜过望,是不是代表着,孙云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值的? 至少她和皇帝的目标一样,都是为了把正经大事做好,不同的是皇帝主外,谋的是国,她在后宫,以细巧手段干扰张贵妃和北戎人的视线。 他和她,是并肩站在一起的。 方才对连翘斩钉截铁表了态,孙云儿心里其实还在打鼓,此时得到印证,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看向皇帝的目光,更添几分温柔。 这男人不是谪仙,是野心家,也是隐忍的掌权者。 孙云儿在宫中挣扎向上,对此更多一份感同身受。 不多时连翘便端来两碗药汤,孙云儿一口气喝干安胎药,又去给皇帝喂醒酒汤。 皇帝在酒醉之后分外难缠,一时挣扎着挥舞双手,一时又说些旁人不该听的话。 孙云儿怕连翘沾上麻烦,便差了她到外间去,自己努力给皇帝喂药。 皇帝手舞足蹈,好似个孩子,孙云儿无计可施。 倘若这男子是常人,孙云儿早用冷水把他激醒了,可是冒犯天威的罪名她担不起,只好耐心呼唤:“皇上,皇上,快喝下醒酒汤吧。” 这称呼或许是太过平凡,皇帝毫无回应,孙云儿没法子,又唤“八郎”,皇帝还是不理睬。 孙云儿想一想,果决地举起醒酒汤,啜了一大口在嘴里,俯身凑近,衔住皇帝的嘴唇,慢慢将药汤渡了过去。 一口,一口,又一口。 皇帝像是久旱遇甘露,急切地吮着汤药。 第150章 或许是时辰渐晚,酒力已退,又或者是这醒酒汤起了效果,皇帝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睁眼,眼前一张芙蓉面,时间仿佛凝滞了,他看见她皱着眉,慢慢靠近,忽然对上他的眼神,惊得险些呛了药汤。 “八郎醒了!” 他不曾答话,不由分说,伸手揽过孙云儿的肩膀,将她的脸孔压近,平日里他不是这样孟浪的人,可是此时酒意上涌,他只觉得热气在胸中脑中不断蒸腾,蒸得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拥有她,想要和她融为一体。 孙云儿挣脱不开,一个踉跄伏在皇帝身上。 她不是矫情做作的性子,然而这时不是纵情的时候,于是用力推一推,呢喃一声:“不。” 皇帝脑中轰然炸开,他还没丧失理智,还记得孙云儿身怀有孕,因此并未多做什么,只是吻上孙云儿的唇,用力地攫取、进攻,仿佛一个火热的深渊,要将孙云儿彻底吞没。 良久,皇帝放开了孙云儿,眼含笑意,略带戏谑地开口了:“再给朕喂些醒酒汤。” 孙云儿良久不能平静,眼睛不知该睁开还是闭上,慌乱地四下一顾,端了醒酒汤来,拿起汤匙。 “不是汤匙,还是那么喂。” 孙云儿做不到,可是皇帝不准,她为难再三,还是含了一口药,勉强凑了上去,还未凑近,便自己觉得好笑,这次,当真狠狠呛了一口,用力咳嗽起来。 皇帝连忙伸手去替孙云儿拍背。 连翘的声音已隔着门响起:“娘娘,娘娘?” “你们娘娘没事。” 皇帝一开口,外间立刻悄无声息。 是夜,并无锦帐春宵,也无圣宠君恩,只有一对并头夜话的寻常男女。 次日晨起,何礼照常来请皇帝,皇帝不曾搭理,只把连翘手上的梳子拿去,给孙云儿一下一下梳着头。 何礼看不懂皇帝的行为,可也知道皇帝不喜欢人反复唠叨,只好安静立在门外,焦急地等候,待瞧见边上的连翘,连忙使个眼色,唤了连翘出去。 “何公公,怎么了?”连翘对着何礼一向谨守礼节,更何况她知道唐孝已经被打发出宫,她对着何礼,便没芥蒂了。 “你说,皇上是怎么个意思?” 边上侍立的小太监对视一眼,互相使个眼色。这宫里,除了主子们,可没几个人能叫何公公这般“不耻下问”,想来还是淳嫔娘娘太受恩宠的缘故,于是愈发把曾受过的叮嘱刻在心里,那便是,玉泉宫的差事是第一要务。 连翘好似没察觉小太监们的异样,笑着把话说圆:“等会我给娘娘盛豆花,多问一声皇上要甜的还是咸的,皇上从不在各宫用早点,何公公瞧皇上怎么答,便知道了。” 何礼在心里叹一句聪明,倘若没有唐孝,他对这宫女也必定是惺惺相惜,办起差事来更如虎添翼,如今隔着个唐孝,终归只能客气相待了。 连翘进屋,何礼紧紧跟着,生怕漏了皇帝的回答。 谁知皇帝的答复,叫众人都摸不着头脑:“连翘给朕舀一碗咸豆花,再把你们娘娘的画笔画纸都拿出来。” 皇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作画?他自登基以来一向勤政,哪怕是生病也未有一日误过早朝,怎么会大早上的要作画? 连翘不敢不应,行个礼出来,这次,换她抓着何礼发问了:“何总管,您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何礼也答不出,挠一挠头,转头吩咐:“快去瞧瞧高言公公到养怡居当值了没,若上值了,赶紧请他过来。” 连翘眉心微微一动:“高公公来,就能想出缘由了?” 何礼“嗐”一声,拉着连翘往边上走一走,避过众人的耳朵:“你还别说,这个高言,年纪轻轻,脑子还真灵活,有些事还真是他能想到法子……得了,先候着皇上吃过早膳,你先把画笔预备好吧。” 高言才到养怡居,气都没喘匀,就被小太监扯着出了门。 小太监罕见地言语讨好而委婉:“高公公,请快跟着奴婢去吧,何公公有请呢。” 高言知道自己在养怡居的身份,一个不善的来者,何礼对他一向是客气而提防,这么热情的有请,还是从未有过的事,于是他反手拽住小太监,故意摆出一副惶恐模样:“何总管这样客气,我怎么敢当!究竟是什么事呀,还请明白告知。” 小太监咧一咧嘴:“说实话,何公公就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才想请高公公去做个谋士。” 高言听得出这话实诚,便不再问,心里却琢磨开了。 到玉泉宫,何礼拉着说两句,高言立刻明白过来:皇帝不上朝了。 何礼不过是不敢从自己口里说出这话,也根本不相信皇帝会懒政,这才叫了高言来一同参详。 高言稍作沉吟,笑着劝解:“皇上乃天子,天子之意就是天意,何公公不必想那许多。” “可,可……可这无缘无故的,若是有人来问,我该怎么答呀!”何礼愁眉不展。 谁敢来问皇帝,活得不耐烦了么!高言有瞬间的疑惑,看着何礼真情实感地发愁,忽地想起养怡居的事来。 第151章 这些日子,兵部和刑部的堂官们,在养怡居来往穿行,然而当着添茶的太监们,总是沉默寡言。 朝中要有大事发生,所以皇帝才一反常态。 高言想通这一点,随口拣好听的劝几句何礼,然后冲着连翘一作揖:“连翘姑娘,我来得匆忙,有些渴了,想饶一碗茶喝。” 到了耳房,连翘倒一杯茶递给高言,觑着四处无人,压低声音问一声:“怎么了?” 高言说了自己的猜测,随后嘱咐:“你将这事传给娘娘。” 连翘微微一笑,并不觉得如何重要:“朝中有大事便有大事,与娘娘何干,皇上爱留在玉泉宫,谁还敢多说什么不成。” 高言长吁一口气:“清善阁跪经,除了娘娘,哦,还有张贵妃几人,其余人宫都去了,已有流言说……” “难道还能说我们娘娘倨傲么?太医院已经报过胎气不稳的,咱们娘娘这是有心无力。” “不,如今流言说的已不是这个,而是说大伙儿分明是替皇后跪经,娘娘在宫里安坐着,仿佛也受众人跪拜祝祷,他们说这是僭越!这话,连西六宫只怕也听见了。”高言见连翘的脸色难看起来,知道她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收住下头的话,只道,“皇上久留玉泉宫,外头只怕又再添些侍宠生娇的流言,娘娘怎么能不留意!” “那,那我,那娘娘该怎么办?”连翘不知怎么,脑中一片混乱。昨夜她分明听见娘娘和皇上浓情蜜意的轻声呢喃,知道娘娘如今心情畅快,如何忍心戳破她的好心情。 高言不懂得眼前的女子在犹豫什么,焦急地催促一声:“快些告诉娘娘呀,难道瞧着娘娘吃暗亏。” 连翘心一横,顿足走了出去。 此时扇儿已带着小宫女们收了碗碟,正给皇帝和孙云儿端上漱口清茶,连翘见状,连忙从托盘上取下一盏,不顾扇儿诧异的眼神,疾步走到孙云儿面前:“娘娘,请。” 主仆间已有了默契,孙云儿见连翘抢着做事,已察觉到不对,再看见她焦灼的眼神,便起身道更衣,走进内室。 连翘把高言的话一五一十说了,语气难得的急促,好像穿堂的阵风,扑得细竹帘子不住晃动,叫人也跟着发急。 孙云儿听见朝中有事,反而是印证了她的猜想,心里愈发冷静,口中却只平淡道:“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什么也不必怕,再说了,朝政的事,咱们哪有置喙的份。” “娘娘,你怎么还不明白,奴婢急的不是朝政!这次她们不是说你恃宠生娇,而是说你在清善阁的事情上逾矩了!”连翘恨不得搬着孙云儿的肩膀把她摇醒,生怕外间的皇帝听见,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越发像一阵暗风,“你得想想太后和皇后的反应!” 孙云儿垂眸想一想,问起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各宫如今都忙些什么?”她怕连翘听不懂,点出几个人来,“特别是,宋容华,冯才人和赵才人几个。” “娘娘是想……把恩宠分出去?”连翘不可思议,又替孙云儿惋惜,“这,是不是太……” 太可惜了。孙云儿明白连翘的意思。 更何况,如今她不能侍寝,皇帝若去其他宫里,旁人便有可能怀上身孕,这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无事,你只管打听清楚就是。” 第66章 失算 秋意渐起,御花园中草木渐渐失去翠意,桂子却冉冉飘香。 秋季鲜花少,内务府便制了时兴绢花,依着惠妃的吩咐,分送各宫。 新选上来的小宫女不解世事,看着手中托盘,不解地对身边的宫女发问:“姐姐,为什么得绢花的只有四位主子娘娘?东六宫有那许多娘娘呢。” 那年长的宫女不答,反倒问她:“我竟记不清了,是给哪几位主子送花的来着?” 小宫女“噗嗤”一声笑了:“姐姐怎么也跟静兰姑姑似的,开始忘事了,是给宜嫔、淳嫔,还有宋容华和赵才人送花呀。” “嗯,这四位主子,都是怎么个境况?” “她们四位……哦!”小宫女恍然大悟,看一看大宫女的眼神,不说话了。 外头朝政波谲云诡,六部堂官为着张大将军的事都快吵翻天了,皇上却任由百官嚷嚷,一反常态扎进后宫。 最受宠的是淳嫔,这自不必说,可是这位主子娘娘如今身子弱,连着接了三日的驾,忽地说自己身子不济,请了皇上去别的宫里。 皇上是男人,又是天子,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好生安抚了淳嫔,回头便往别的宫里去了。 此次皇上似乎存着雨露均沾的意思,自皇后到惠妃再往下,依次摆驾,连那最不讨喜的冯才人和赵才人,也各接了一次驾。 接驾是都接了,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讨得皇上欢心。 最得宠的,还是宜嫔。 五公主如今已经会认人了,日日在乳母怀里手舞足蹈,见人就要抱,惹得众人都无比喜爱,虽然宜嫔已迁入东南角上的蘅芳宫,可还是有丽嫔、赵才人等喜爱孩子的人,不怕麻烦日日去探望。 就连和嫔这样的性子,对着五公主,也没半个不好的字出来,还拣了四公主小时候戴过的小金镯拿去给宜嫔,话也说得和气:“这镯子虽是旧的,四公主也是平平顺顺戴到三岁的,给五公主压一压。” 第152章 宜嫔接了,当场就命乳母给五公主戴上,回了一对崭新的小金花给和嫔。 皇上到蘅芳宫看五公主时,瞧见宜嫔与和嫔对坐着说话,大加赞赏,和嫔已是旧日黄花,皇上自然是把姐妹和睦这份功劳记在宜嫔头上,当晚便宿在了蘅芳宫。 宋容华沉寂许久,亦学得性子沉静,皇上驾临时,她斟了自己闲时酿的荷花清露,摆出和大宫女一起动手做的莲子藕粉糕,笑脸相迎,也哄得龙心大悦。 赵才人帮着和嫔养育四公主,颇有苦劳,皇上念在这份苦劳上,也赏面去看了一次,谁知赵才人除开养孩子,还自己在宫里埋头苦练绣花和画技,活脱就是第二个淳嫔,立时也得了皇上喜爱。 这么着,如今后宫最受宠的,便是这四位。 惠妃如今代掌后宫,自然体察上意,给四位宠妃各送一份绢花去。 宫墙高峻,夹着长长的宫道,墙根下一行四个宫女,各捧一盘绢花,慢慢走着。 还是头前发问的那小宫女,忽地突发奇想又问:“姐姐,这四盘花,该怎么分呀?这种小东西,又没什么高低好赖,总管也不会吩咐清楚了,咱们要是乱送,岂不是得罪人?” “怎么送?照宫殿位置,依着次序送呗。” 内务府在西六宫的角上,一行四人自慈安宫后头绕过,穿御花园,入东六宫。 依着次序,得先经过赵才人住的静澜宫,再往东南角上宜嫔住的蘅芳宫,接着转北经过宋容华住的澜翠阁,最后才是东北角上淳嫔的玉泉宫。 小宫女在心里一盘算,不由得喃喃:“倒也是,先送哪里都不合适,不如依着远近次序。”她琢磨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淳嫔娘娘得的绢花是旁人挑剩下的,这会不会得罪了她?她可是宠妃呢。” “小丫头话太多了,我该把你送回教养嬷嬷那里再学规矩。”大宫女嗔一句,吓得小宫女连声讨饶。 其余两人一直沉默着,听见这段对话,倒互相看一眼,随即又陷入沉默。 外头为着张大将军的事都快吵翻天了,内宫自然也能听见动静。 朝堂大事,说起来与后宫无关,实际上密不可分,旁的不说,张大将军一落罪,张贵妃和那三个北戎女子眼瞧着就要失宠,那么后宫妃位的头把交椅,只怕就要易位了。 数来数去,也只一位惠妃娘娘,她膝下有三皇子,如今又掌着宫务,不是她又是谁? 这位惠妃娘娘与淳嫔从前有几分交情,如今自己有了前程,却又忌惮起淳嫔来。 下头人闻风而动,自然知道谁该捧,谁不该捧。 时近正午,孙云儿正坐着用膳,忽地听见惠妃有赏,便搁了筷子,点头唤人进来。 小宫女捧着托盘,战战兢兢进屋,险些被自己裙子绊倒,笨手笨脚行了礼:“淳嫔娘娘安,奴婢来给您送绢花。” 扇儿眼尖,瞧见外头还立着三个宫女,个个两眼望天,连进屋请安的意思也没有。 她看出这三人的怠慢,也不接那托盘,只给孙云儿盛一碗汤,慢悠悠地问:“宫里可还有其他主子得了这绢花?” 小宫女懵懵的,听不懂扇儿这话的意思,不假思索坦白答了,连犹豫都不知道犹豫一下。 听见还有宜嫔、宋容华和赵才人,扇儿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明明是四份绢花,这会却有三个空着手的宫女在外头,那便是其余三位主子都已得了,剩下的才送来玉泉宫。 算位份、算宠爱,怎么也不该自家主子是最后一个。 更何况,外头那三个宫女的态度如此轻慢,连进门问安都不肯,简直是可恶! 扇儿正要再发问,却听得孙云儿轻声吩咐:“扇儿收下绢花吧,赏这孩子一把果子。” 小宫女捧了一大把松子,欢欢喜喜出去。 扇儿望着门外三个门都不曾进的大宫女,一张脸阴得好像要落雨,转过头来,却又在脸上挤出笑来:“娘娘,要不要再吃个芙蓉虾球?” 孙云儿心里也不痛快,瞧见扇儿勉强的笑,倒不怎么气了,轻轻一拧这小丫头的脸:“你发什么愁,你连翘姐姐瞧见你这副样子,又该念叨你不够喜气了。” 扇儿知道主子是在故意打岔,心中愈发为主子不忿,脸颊都涨红了:“娘娘就是太好心了!” “刚才那孩子一看就是个没心眼的,何必和她置气?” “奴婢说的不是她!”扇儿的脸,红得要滴血,“我是气其他几个,她们竟敢轻慢娘娘!我要告诉连翘姐姐,让她禀明惠妃娘娘,重重责罚她们!” “你这个笨丫头,还看不明白?”连翘迈步进屋,轻轻擦着额角的汗,“上有所好,下必趋之,这八个字,我前一阵子才教你的,你就忘了?” 扇儿看着连翘从自己手中接过布菜的银筷,眨巴眨巴眼睛,又去看面色平静的孙云儿,忽地回过神来。 这些宫女如此轻慢玉泉宫,是惠妃授意的! “这,这,为什么呀?”扇儿不解,随即变成愤怒,“凭什么呀!娘娘从前,还帮衬过惠妃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连翘说这么一句,看见自家主子神情也不算好,便停住话头,“我吃好饭了,扇儿你也去吃些。” 第153章 待扇儿出去,连翘便沉默给孙云儿布菜,是孙云儿自己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我这一次的主意,是不是大大的昏招?” 其实当日孙云儿说出身子不适,请皇帝往别宫去时,连翘便觉得这主意不妥,可是碍着主仆之分,又想着自己曾许下尽力辅佐的誓言,便不曾多说什么。 这时孙云儿说起,她忍不住出声附和:“娘娘此次……或许考虑得稍稍欠一些周到。” 孙云儿自嘲一笑:“我不是考虑欠周到,我是……太自大,太自信了。” 自大得以为,能把人心都算准,自信得以为,自己以真心待旁人,旁人也会一样待自己。 她忘了,皇帝坐拥三宫六院,本就不会专情于一人。 男尊女卑,当今世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平常事,更何况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更忘了,惠妃的野心。 皇后已不得皇帝欢心,且腹中孩子还不知男女,而惠妃的三皇子入学后已饱受何太傅赞誉,惠妃岂肯安心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太妃。 倒不是说惠妃有野心便不对,可是像这样一登上高位就迫不及待地踩下旁人,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如今惠妃急着发威,孙云儿变成了她杀鸡儆猴最好的例子。 孙云儿想苦笑。 被人当做那只“猴”,这样的事,仿佛已不是头一次。 孙云儿不禁有些厌倦这样的生活。 人再发愁,饭还是要吃,更何况肚里还有个小团子等着吃饱饭。 于是孙云儿又举起筷子,虽然食不知味,还是尽力去吃。 连翘见了,愈发替主子不值:虽说皇帝不可能对哪个妃嫔专一,可是转头转得这样利索,也未免显得无情了。 门外响起小宫女怯怯的声音:“娘娘,宜嫔娘娘差星儿姐姐来送绢花了。” 因着皇帝和惠妃的“背叛”,连翘只觉得世上没一个好人,连带着星儿和江静薇也显得有几分可疑,于是低声道:“娘娘,我去取了绢花,便不要星儿进屋了。” 孙云儿也实在没心绪见外人,点头应下。 连翘出得门来,忍了心头的气,脸上还是平时的微笑:“星儿,劳你走一趟,东西给我就行。娘娘如今胃口不佳,好容易吃两口饭,也不叫你多候着了。” 这话便是不要星儿进屋请安了。 星儿面色如常,还冲连翘笑一笑,又将她往边上拉几步,道:“请告诉淳嫔娘娘,宋容华这几日身子倦怠,请娘娘早做准备。” 这话的意思连翘听得懂,是说宋容华可能有孕了。 她立时忘了生气,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捏住星儿的手腕:“此话当真?” 星儿轻轻拍她一下:“不是为了这句话,咱们娘娘平白无故给淳嫔娘娘送一盘子绢花做什么?你们娘娘自个儿又不是没有!” 她说着,低头一抿嘴唇,又添两句,“下头的话,或许有些小人之心,便只说给你听。” 连翘哪管那许多,亲热地挽住星儿:“好姐姐,快说快说。” “赵才人如今也很是得宠……” 连翘刚想说什么,就被星儿一眼瞪了回来:“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还没小人到那个地步!” “好,好,是我太急性子了,你快说。” “你别打岔呀!”星儿倒打一耙,随即正色,“赵才人在皇上跟前得宠,凭的是绣技和画艺,你自个儿想想这里的事吧!” 连翘倒吸一口凉气:“她,她想篡我们娘娘的位!” 星儿用力捂住连翘的嘴:“你想清楚再说话!” 第67章 落胎 送走星儿,回身进屋,连翘不知道怎么对孙云儿开口。 孙云儿吃过饭,心情也畅快些,对着手捧绢花的连翘,还有心绪开起玩笑:“你这个丫头就是嘴硬心软,方才听见星儿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出去和她说两句话,又停不住嘴了。” 连翘勉强对着主子的笑话咧个嘴,然后将两盘绢花摆在一处,细细打量一番,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两盘绢花的样式、颜色都没什么差别,自家主子最晚收到赏赐,也算不上真的吃亏,若是嚷嚷出去,反倒是玉泉宫无理。 内务府做事,明着是挑不出错的,就如同那位惠妃娘娘。 再有此次自家主子推了皇上出去,最终还是让人钻了空子,这也是吃了暗亏。 这两个暗亏,玉泉宫不吃也得吃。 对着主子,却不好说这些丧气话,连翘只说了宋容华有孕的事,见孙云儿并无讶异,心一横,把赵才人的事也说了。 孙云儿听了片刻,才明白连翘这丫头的意思。 是嫌赵才人学她呢。 连翘说完,犹自唠叨:“当真是会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两个都这样!惠妃从前和娘娘亲亲热热,现下一盘子绢花都能折腾出花样,赵才人也是,她——” “她怎么?绣花,作画,哪一样是我孙云儿专享的?阖宫这么多女眷,别说是主子娘娘们,就是宫女,多的是针线好、能写会画的,赵才人会这两样,有什么稀奇?” “可……”连翘她替主子着急,想着无论如何要把话分说清楚,静心想一想,又道,“旁人是进宫就会的,她一个泥瓦匠的女儿,只一张脸生得好,哪样不是后学的?这不就是别有用心!她……” 第154章 “这话,以后别再说了。”孙云儿打断连翘,“什么泥瓦匠,什么别有用心,都别说了。” 连翘心有不甘,然而主子的命令不可违背,委委屈屈应了下来。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是替我着急,可是这样的话从你说出来,与我说的何异?旁人听了,还当我为着今日这一盘绢花,就见不得赵才人好呢。” 岂止是一盘绢花? 倘若只是一盘绢花,自己也不会这样急了。 这些日子主子在宫里静养,除了宜嫔,旁人一概不见,下头人更不敢拿外头的事情搅扰,多少事,主子都不知道的。 赵才人这些日子得了皇上和惠妃多少金银玉帛的赏赐,得宠的势头,隐隐压过宋容华,快赶上宜嫔娘娘了。 现如今听着,宋容华还是有孕的,那宜嫔娘娘也是养着公主的,两下一算,赵才人倒成了最受宠的了。 倘若真是凭着旁的本事,连翘也不会那样多嘴,偏生这赵才人就学了自家主子,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孙云儿仿佛能听见连翘心里想些什么,轻笑着摇头:“不是赵才人,还有李才人、王才人,光为这个生气,能把自己给气死。我问你,赵才人害我了没有?她做什么不利我的事没有?” “倒是没有。”连翘仍改不了她的直肠子,顺着孙云儿的话一想,又开始念起赵才人的好来,“赵才人一得宠,就开始给咱们宫里送这送那的,和嫔给送了对四公主的旧手镯给宜嫔娘娘,赵才人还特地向四公主要了个旧的金项圈,也说送给娘娘和腹中孩子。” “可不是呢,你想和嫔是什么性子,能让赵才人白白饶出四公主的金项圈?赵才人为着这个项圈,还不知要搭进多少东西呢。” 连翘自个儿是在宫里苦熬数年才上来的,自然与赵才人有一两分的同病相怜,想想这位主儿从前也是个苦瓜秧子,又为自己方才的鲁莽而懊恼:“这么说,是我把她想坏了。”说着,顺嘴溜出一句,“那丫头,也忒多心了,把我也给带歪了。” 孙云儿知道这说的是星儿,只作不曾听见这句,搁下碗筷,照常去院中转圈消食。 那株高大的玉兰,春日缀了满枝丰盈的花朵,夏日便是成片浓郁的树荫,如今渐入秋季,就不那样光鲜亮丽了。 想来也知道,秋季不是适合玉兰的季节,该是别的花大放光彩了。 无论是宋才人有孕,或是赵才人争宠,其实孙云儿都没记恨,入宫当妃嫔的,哪个不想往上挣一挣、爬一爬?不说别的,那一级一级翻倍的月例,谁不眼馋?世上哪个人跟银子过不去的?何以人家跟她孙云儿好,连向上的资格都没有了? 依着孙云儿看,宋才人和赵才人都还算是好人,尤其是赵才人,得宠后三五日就要遣人来玉泉宫送东西,实在不算没良心。 种种道理,其实孙云儿都明白,只是过不了自己的关。 她气的是皇帝,或者说,气的是自己。 她一向以为,皇帝待她是与众不同的。 自幼生长于孙家那样的大家族,孙云儿还不至于天真到追求什么一心人,可是也不能这么的…… 孙云儿形容不出皇帝的做派,她知道皇帝做得并没错,只是事情落在她自己头上,心里不得劲。 她求的不算太多,不过是皇帝一点小小的殊爱,只要比别人多一点点就行。 可是如今看着,皇帝好像待她与旁人,并无不同。 孙云儿每次想到这里,便好似遇见鬼打墙,再翻不过去了。 腹中那团小小的血肉,仿佛也能感知母亲的烦恼,一抽一抽疼了起来。 孙云儿起初不以为意,付太医的医术很精,自上次改了药方,她的身子便一日好似一日了,可是又过片刻,小腹竟是止不住的坠胀,孙云儿用力捂住还未显怀的小腹,勉强挤出一句:“连翘,快请太医。” 连翘扶着孙云儿,自顾自厘清赵才人究竟是算忠还是奸,听了主子的话,回过神来,再一瞧主子的脸色比纸还白,立时魂飞天外,尖声叫扇儿。 如今惠妃管着宫务,她性子精细,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去,玉泉宫一请太医,不过一盏茶功夫,消息就送到了晴芷宫。 容贵嫔在下头坐着,正慢吞吞拿盖碗撇着茶沫子,听见上头瑞香漏出两句,立时搁下茶碗竖起耳朵。 从前在张贵妃面前,容贵嫔是一副娇憨小女儿样,如今把这副天真模样又原样搬到了惠妃面前:“娘娘,玉泉宫怎么了?” 惠妃看着容贵嫔,忽然提个不相干的问题:“茶是不是不合口味?我瞧你都没喝。” 容贵嫔腼腆一笑:“哪儿呢,娘娘如今是后宫第一人,晴芷宫的茶是顶好的了,是我这些日子照顾四皇子累着了,口里生个大疡疮,喝不得热茶。” 这显然是借口。 容贵嫔是徐家万千宠爱长大的,除开宫里份例,娘家每年还额外给五万两银子,她的吃用一向是宫里顶尖的。 惠妃虽然如今升作一品,却没个得力的娘家,在宫里自然是靠月例过活。 不过容贵嫔身段柔软,一盏茶也肯给惠妃面子,她便将这人视作知情识趣,接受了容贵嫔的借口:“既是上火,便叫太医开些清火的药膳吃吃。” 第155章 说罢,便将话题续了下去:“说起太医,也不光是你请,玉泉宫那一位也请太医了。” 容贵嫔方才便依稀听得“玉泉宫”“腹痛”等字样,心里不怀好意地揣摩是不是那狐狸精要落胎,然而当着外人,却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依我说,淳嫔的身子也太弱了些。” 这话倒没说错,淳嫔确实是太体弱了些。 论起出身,她总比宋容华和赵、冯两个才人好些,宝应又是富庶地方,想必淳嫔从小在家也不曾少调理身子,怎么一怀上孩子,就三病两痛起来。 若说还有旁人和她一样,那便是皇后了,可是皇后早年丧子伤了心神,又是高龄有孕,和淳嫔岂能一样。 惠妃暗暗哂笑淳嫔是个无福的,口中却顺着容贵嫔的话说了下去:“是呢,似她这样的,只怕该学那民间老百姓,糙着些才能过活,什么跪经呐,请安呐,竟一概全免,这份尊贵只怕她受不起。” 从前张贵妃对着下头人,是肯作些官样文章显些宽容的,如今换个惠妃,连面子宽容也无,当着人就说起低位份的人来,不大体面,瑞香和墨风听了,默契地低下头去。 容贵嫔自个儿是最厌恶孙云儿的,这时倒又对惠妃亲近几分,欠身转向惠妃,拣了宫中事絮叨起来。 不多时,又有小宫女来报,“淳嫔落胎了!” 惠妃和容贵嫔的笑容,霎时凝在脸上,比冰还寒。 玉泉宫中,低低的女子呻/吟,如同破碎的布帛,丝丝缕缕传出来。 付太医满头大汗跪在次间地上开第二张催产方,接生嬷嬷在里头,一边替孙云儿揉捏穴位,一边低声安慰:“娘娘若是疼,尽可叫出声来,这不是正经生孩子,不必省力气的。” 接生嬷嬷越是这么说,孙云儿就越是把牙关咬死,连一点声音都不出了。 原先还在因为皇帝的薄情而自怨自艾,此时把那男人抛到脑后去,只悔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傻。 没有她孙云儿,一个九五之尊就办不成事了?国事家事,皇帝皇后和太后这一大家子,上头还有许多妃、嫔,哪就轮到她一个新人来问那些闲事了? 若是旁的也还罢了,偏生是为了那些闲事,才折了这孩子进去! 方才付太医来诊脉,话说得急切而痛惜:“三日前诊脉,娘娘的胎气还是稳固的,怎么变成这样了!”说罢自己就给了答案,“肝火郁结,娘娘心太重了!” 不是下毒、暗害,是孙云儿自个儿思虑太重,这愈发显得孙云儿像个笑话。 连翘捂住嘴,两行眼泪立时淌出来,噗通跪下求付太医施展妙手,付太医脸上又是痛心又是懊恼:“胎……已经死了,今日娘娘腹痛流血,是死胎要落,是身体在自保。” 孙云儿的脑子,便轰地一响,一直炸到现在。 什么叫胎死了?好好地呆在腹中,怎么会死了? 孙家妻妾虽多,可腌臜事却没多少,除开难产夭折,孙云儿没听过胎死腹中的事,更何况现在她的孕期还不足三月,只怕那团肉还没成人型,不是人,何谈生死? 接生嬷嬷是付太医命人唤来的,一进屋瞧见孙云儿失魂落魄,立时知道这位年轻主子不懂生养,一边指挥连翘等人铺褥子烧热水,一边不住安慰孙云儿。 孙云儿这才知道,不足三月的胎,是最险的。 若是早知道,她便不行费那些心神,不行那些险事了。 第二付催产药端上来,连翘抖得已经喂不了药了,接生嬷嬷叹口气,替了她的差事,喂孙云儿喝了药,还温声嘱咐:“药喝净了才好,娘娘落胎,落便落个干净,保养好身子再图来日。” 孙云儿大口大口咽着药,有咸涩的泪水混着药汤进口,她一并喝了下去,仿佛心里的懊恼,也能这样一口气吞了。 接生嬷嬷在宫中多年,一双锐眼,早识得眼前这女子是真心实意可惜腹中孩子,便又出声安慰:“娘娘别怕,奴婢一定把活计做得妥妥当当,保娘娘没有后顾之忧。” 孙云儿还未来得及应声,一阵剧痛在小腹炸开,她立时叫出声来。 外间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江静薇、赵才人和冯才人,各自带着宫女,一大帮人面色凝重,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听见孙云儿一声惨痛的叫,个个都哆嗦一下。 赵才人开口,已经带了一丝哭声:“淳嫔她……” “淳嫔她到底怎么了!”一个人影进来,衣摆的五爪金龙绣样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众人立刻起身行礼,由江静薇开口答了皇帝的话:“皇上,淳嫔她……落胎了。” “好好的怎么会落胎?伺候的人呢?”皇帝向来内敛深沉,今日却觉得有一把火在心中熊熊烧着,连教养都烧成灰烬,罕见蹦出重话来,“太医、宫女、太监,平时服侍的,都给朕滚过来!” 孙云儿在里头听得分明,见连翘哆嗦着身子要出去,从牙缝里硬挤出一句:“连翘,请皇上进来。” 接生嬷嬷先前还怜悯这淳嫔,多有安慰,此时却被吓得魂飞天外,连声劝阻:“这不合规矩!不合规矩!男人家不能进产房!皇上更不能……这是大罪!” 连翘身子已到了门边,听见嬷嬷说得急切,又扶住门槛看向孙云儿。 第156章 一阵阴寒的疼痛自小腹袭来,孙云儿险些疼晕过去,她竭力将思绪收拢在一起:“连翘,去请!” 第68章 女子有义 皇帝唤人,下头人来得自然快,不过是一转眼功夫,玉泉宫服侍的宫人已来全了,齐刷刷跪在地上。 因着孙云儿受宠又有孕,皇后早前特地多给了几个伶俐宫人,此时屋里主子宫女已有一堆,便有一半宫人隔着门槛跪在门口廊下,乱糟糟的,看得皇帝愈发心烦:“怎么这样没规矩?掌事宫女怎么不见!” 连翘从里间出来,深深屈膝行个福礼,战战兢兢替主子提了请求:“回皇上的话,奴婢来了。娘娘她……想见皇上。” 皇帝毫不犹豫,撩了袍角进屋去。 接生嬷嬷没想到皇帝当真肯进内室,慌得手脚都没处放了,她身份卑微,不曾见过贵人,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声音闷闷地从地下钻上来:“奴婢给皇上请安。” 皇帝压根没看见地上还有服侍的人,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孙云儿。 孙云儿爱玫瑰,人也像一朵鲜灵灵的玫瑰花,有时是娇俏的粉玫瑰,有时是明媚的黄玫瑰,有时是艳丽的红玫瑰,无论何样,总是带着股生机勃勃的劲,寻常人看见她,总忍不住多笑一笑。 可是,就是这么个能让人笑的人,此刻一张脸枯萎得像秋天的落叶,毫无神采。 皇帝心里大痛,抢上前去抓住孙云儿的手:“云儿,朕来了,是朕不好,朕来晚了。” 皇帝确实是来晚了。 孙云儿心里的委屈、不甘和懊悔,早已在方才的阵痛里头消失殆尽,她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可是听见皇帝的话,她还是泪如雨下。 小腹的剧痛如同针刺刀绞,叫人意识涣散,孙云儿竭力拢起心神,把方才一瞬间的盘算,一一道出。 “臣妾无福,保不住这孩子,想亲自为这孩子诵经念佛,超度它早登极乐……” 不知怎么,皇帝于这上头,竟也懂得一些:“你,你且等出了小月再说……” 孙云儿心神被打断,还得谢一句皇帝的好意,又接着道:“妾的意思,想请皇上抄一卷经,再诵念十遍,算是给孩子一场功德,这……是妾的一点奢求……” 冯才人当初落胎时,又哭又闹,吵得丽嫔捂着耳朵叫烦,更怕担了责,往养怡居送信时,报得事无巨细,皇帝连冯才人叫骂些什么都知道,便因此深深领略了女子落胎的哀恸。 此时听见孙云儿哀求,他早已在心里想好了,这姑娘性子一向柔婉,为着落胎,只怕是难免愤恨,无论她求的什么,哪怕是发落宫里的仇家或是立时封妃,他也一口应下,谁知听见不过是诵经,一下子愣住了。 皇帝用力攥住孙云儿的手,一双深邃的眼睛,发出异样的亮光来,几乎叫人以为他是湿了眼,然而不过一瞬就隐去,皇帝低头,沉声应了:“朕应你,都应你。” 孙云儿苦笑一笑,不曾被攥住的那只手,用力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若是依着情理,一个女子对她的负心薄情郎,要么是痛痛快快骂一场后一拍两散,要么是哀哀戚戚哭一场后重修于好,可她是宫嫔,他是皇帝,两人之间有规矩教条,她哪样也做不了。 更何况,如今掌宫的惠妃比张贵妃又精细许多,她若是提些异想天开的要求,惠妃保管能按下来。 只好用这么一点点法子,让皇帝对她的愧疚深一点,对孩子的想念久一点。 细算起来,她还是利用了这孩子,是她这做母亲的对不起它。 剧痛袭来,孙云儿顺手攥住了皇帝的手,将他那只骨节修长的手,攥得变了形状。 皇帝一动不动,任由孙云儿使劲,听见孙云儿低低的吟哦,眼圈又酸了起来。 他恨,他真恨! 前朝的事,他不是不能独自处理,只不过看这姑娘娇气地提出要帮忙,他满心替她骄傲,便准了。 当时他还在心中暗暗想,若是能让这姑娘借此立一大功,那么便给她晋位时,便更加名正言顺了。 如今事到如今,不曾能等到她平稳产子,反倒早早听见她落胎的消息。 来的路上,何礼已经把事情委婉道出,特别点出一句,“付太医说了,娘娘是心思太重,太疲累了,才致早产的。” 不是下毒,不是暗害,是心思重,又累,这才落胎了。 他为什么要顾及什么“名正言顺”?如今张党和北戎已经肃清,他在朝堂上愈发得心应手,还在怕什么?是,还有徐家统领下的一帮清流不服管,可是,他晋一个宫嫔的位份,难道就会得罪清流们吗? 他还是太步步为营了,太精于算计了。 明明知道她有孕后心思不稳,还是依着她的话,去了别的宫。 他不是不顾及这姑娘,只是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想着时局已稳,该多些新人制衡旧人,也该多些子嗣了。 然而,就是这些算计,害了她,也害了孩子。 皇帝已许久没体会到这种懊悔不及的感觉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做简王的时候,彼时和幕僚心腹们在府里紧锣密鼓地议些争储的事,不便放外人进出,连嫡子着风寒也不敢传御医,生生断送了儿子性命。 第157章 皇帝心里满是苦涩,还要再对着孙云儿说两句心里话,孙云儿却已痛得失神,快要晕厥过去。 接生嬷嬷不住抬头觑视境况,见淳嫔险些捏碎皇帝的手,吓得浑身发抖,又见皇帝竟生受了这一痛,赶紧又知趣地埋下头去。 皇帝见孙云儿腹痛愈来愈厉害,知道自己不好再留,便唤了接生嬷嬷吩咐她好生服侍,自个儿起身往外去了。 临到出门,耳边又飘来孙云儿的声音:“皇上还请饶了宫人们……” “朕知道了。”皇帝顿一顿,侧过脸来,终究没忍心再看,扭头走了出去。 外头还是一屋子人,江静薇领着两个才人肃立一边,宫人们屏息敛神跪了一地,瞧见皇帝出来,愈发战战兢兢。 依着皇帝冷淡的性子和淳嫔受宠的架势,一宫的宫人只怕是逃不了龙颜大怒了。 皇帝的视线如同冷箭,慢慢扫过地上的宫女们,最后停在连翘头上:“没照顾好娘娘,是你们有罪,你们娘娘心善替你们求情,不过……”他说着,略停一停,转向江静薇,“宜嫔以为呢?” 江静薇不知皇帝何意,然而这当口也不及细想,不假思索就说出心里话来:“皇上,淳嫔还需要人照顾服侍,不如让这些宫人将功赎罪。” 皇帝沉默着,似在考虑江静薇的话是否有理。 赵才人见状,连忙拉了冯才人,也跟着行礼求情:“皇上,宜嫔的话有道理呀,还请先饶恕宫人们这一遭吧。” 皇帝顺水推舟应了:“好,既如此,就依了你们所求。” 宫人们立刻大大松一口气,忙不迭地谢恩。 皇帝不会为一个女子停留在内宫闲耽搁,又嘱咐连翘几句,沉步走了出去。 连翘汗流浃背,还是扇儿搀了她一把才站起身,立稳了,立刻又对江静薇等人道一遍谢:“多谢各位主子替我们求情。” “是你主子替你们求了情,光凭我们,只怕不成。”冯才人是眼见着皇帝连孙云儿的产室都肯进,哪有不讨好的,可是却没留意自己一竿子把另外两个给扫了。 能在这当口来玉泉宫的,都还算厚道人,江静薇和赵才人也不计较这句,只催促连翘:“别只顾着谢恩了,各自当差去,服侍你们主子要紧。” 待连翘进去,宫人散了大半,江静薇又支了两个才人回宫:“两位妹妹也不必死守着了,淳嫔她……一时半刻只怕也好不了,有付太医和接生嬷嬷在,万事都能处置妥当,你们先回去吧。” 冯才人方才说了句好话,不曾有人答,自个儿想了一回,已经知道说错了,这时听见江静薇发话,急匆匆应了是,拖着百合离去了。 赵才人却不肯走,面色淡淡,口气却很坚定:“我陪宜嫔姐姐一起。” 不知是不是有意学孙云儿,赵才人脸上也日日带了温和的浅笑,这时倏然隐去那笑容,又显出些从前的苦大仇深来。 她见众人看向自己,不曾避让,把头昂得更高一些:“我也要陪着淳嫔。” 江静薇不置可否,也不答她,只对扇儿招招手:“扇儿你来。” 扇儿素日听连翘唠叨,心里也一直辨不清赵才人的忠奸,站在边上看了赵才人的模样,却又想起主子素日那句话,“论迹不论心”,不由得面色缓和些。 听见江静薇唤,扇儿猛地回神应声:“是,宜嫔娘娘有何吩咐?” 江静薇将扇儿的神情看得清楚,知道赵才人还算是个好的,便多些和气,回身先对她客套一番:“既赵才人愿意陪着,那便坐着等吧,别累着了。”说罢再来问扇儿:“你们娘娘平素吃用的东西,你们可都检查过?” 赵才人才沾了椅子,立时又蹦了起来,走到江静薇面前,用力握住她的胳膊:“宜嫔的意思,有人害淳嫔?” 扇儿立时慌了,不是替自个儿,而是替孙云儿:“主子这么一个人,谁忍心害她?谁这么黑心会害她?” 江静薇连忙摆手:“我不过一问,你先别急。” 扇儿怎么不急,主子陡然落胎,是天灾还是人祸,那差别可大了去了,若是天灾,她们做奴婢的该焚香祷告求天老爷保佑,若是人祸,便是拼了命不要,也得将仇人咬两口肉下来。 江静薇看扇儿脸颊咬得紧绷绷的,长长叹口气。 前阵子她太忙了,双月子未坐满,就去清善阁替皇后祝祷,后头又忙迁宫的事,一时顾不上玉泉宫这头,以致于姐妹俩时隔许久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为着孙云儿落胎。 想到这里,江静薇长长吸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把付太医请来,我有话要问。” 付太医还跪在次间里等着听嬷嬷传话,听见传唤,急匆匆出得门来,脸上的汗也不及擦,冲江静薇和赵才人团团行个礼,眼睛老老实实看着地下:“不知宜嫔娘娘有何吩咐?” “淳嫔当真是肝火郁结、疲累伤身才致滑胎的?” 话问得突兀,语气也强硬,付太医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只好含糊着:“这,这自然了。” “既是肝火郁结,自然是天长日久,本宫记得淳嫔上一次诊脉是三天前,怎么三日前付太医不曾诊出淳嫔的病根吗?”江静薇说着,双目一瞪,“这话我若是说给皇上听,你立时就得个失职的罪过,等着午门廷杖吧。” 第158章 所谓午门廷杖,不光是用刑,还得在午门行刑,进出来往的人那样多,受刑的人身心受辱,简直生不如死。 付太医向来信佛,可也知道,真到那地步,就是道家、儒家、法家一起拜,也救不了他的命。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付太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淳嫔落胎,心思重、肝火旺不过是引子,真正的原因,只怕还是有人下手。 只不过时日尚短,寻常诊脉诊不出来,若不是淳嫔动了肝火催动药性,还没这样快见效。 他今日一摸脉,已察觉到不妙,可是淳嫔落胎牵着许多人,他没有凭证,又怎么开口说话。 不曾想宜嫔这位娇滴滴的内宫女眷心思这样快,光凭事情上一点点的不合理,就能猜着这许多。 付太医想着,抬袖子擦擦额角的汗,偷偷看一眼江静薇。 谁曾想,却遇见赵才人复杂的眼神:“宜嫔姐姐,淳嫔,果然是被人害的。” 付太医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两个小女子给诈出实话来了。 他顿时懊恼自己的轻信,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顺着赵才人的话,硬着头皮附和:“是,才人说得不错,淳嫔确实可能是受人毒害。” 赵才人眼睛一瞪就要发怒,付太医赶紧说明缘由:“可是,空口白牙地出去说,也没用呐!” 理是这个理,可是,明知道有人受害,还一声不吭,这还算得上什么医者仁心?赵才人简直想一脚踹翻这样貌堂堂的付太医。 江静薇见赵才人要开口质问,连忙挽住她的手捏一捏,对着付太医,换了副和软的声气:“知道付太医也是有苦衷的,宫里什么事都讲究个证据确凿,光凭着一点疑心告状,自己也要落不是。” 这是在劝解赵才人,也是替付太医说话。 赵才人自己当初便是说错一句话,落得无宠幽居近一年,想想这道理,心气便也平了,对着付太医,也说句软话:“是我性子急了,付太医莫怪。” “哪里,哪里,都是宜嫔娘娘英明。”付太医又擦一擦额头的汗,侧耳听一听内室的动静。 “本宫知道付太医有苦衷,所以方才在皇上面前什么也没说。如今之计,不是追究谁失职,更不是论谁有罪过,而是尽快找出罪魁祸首,给淳嫔一个公道。” 一番话软硬兼施,彻底叫付太医服气,他一向觉得后宫只一个性子高洁的淳嫔能叫他高看一眼,如今见了两个义士般的宫嫔,才叫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把天下女子都看小了。 于是低下头去,心悦诚服一拜,“但凭宜嫔娘娘吩咐。” 第69章 敲山震虎 淳嫔在玉泉宫苦苦挣了一整个日夜,终于落胎。 接生嬷嬷不知怎么了,对着惠妃回话时,说得绘声绘色:“落下来的胎儿已经成形了,虽看不出男女,可是能看见两个小黑点眼睛,还有手和脚。” “好了好了,别说了!渗人的很!”容贵嫔伸手凌空拍打,仿佛这样就能除去晦气,待那嬷嬷奉惠妃的命出去,她低声嘟囔一句,“这贱婢抽什么风,平白无故,说这些做什么!” 惠妃却是面色平平,胆子大得不似从前那个静默温柔的她。 容贵嫔素来以出身自傲,觉得规矩体面远胜旁人的,此时见自己还不如惠妃这出身平常的持得住,又往回找补,说起场面话来:“听嬷嬷说差事做得干净,这全是娘娘管教有方。” 宋容华坐在下首,听见嬷嬷的话早吓住了,不由伸手捂住小腹。 她的动作引来众人瞩目,见视线都聚在自己身上,连忙又松了手,尴尬一笑。 幸好赵才人替她解了围,对上头笑着提起别的事来:“惠妃娘娘,宋容华有孕,如今口味喜好全变了,她是个腼腆人,不好意思提,我想着娘娘如今掌六宫事,自然是来求娘娘开恩,便厚颜拉着她来了晴芷宫求娘娘。” 惠妃看着下头,容贵嫔日日逢迎在旁不说,就连淳嫔的拥趸赵才人也来讨好,显见得是她威势渐盛,下头人敬服。 于是惠妃只觉得志得意满,一口应下:“好,等你们出去,就让她的宫女和瑞香说,用什么吃什么,准了她就是。” 惠妃掌宫,不想让人捉着话柄说不如皇后和张贵妃,一知道宋容华有孕,立时派了一大帮嬷嬷、乳母和宫女去服侍。 这本是好意,然而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那些奴婢们动辄就对宋容华管教劝诫,宋容华吃穿住行且还得听一群奴婢的,烦不胜烦。 今日宋容华是硬被赵才人拖来的,她畏惧惠妃,起先还有些埋怨赵才人,这时听见赵才人替自己求得惠妃恩典,连忙起身谢恩。 赵才人仿佛与有荣焉,也跟着谢恩。 容贵嫔见不得这两人的小家子样,轻轻哼一声,自顾埋头看帕子上的花样。 赵才人极有眼色,立刻携着宋容华告退,话也说得讨巧:“惠妃娘娘琐事万千,只怕三皇子的伴当等会要进来给娘娘回话,妾们便告退了。” 出得门来,宋容华大大松一口气,见三皇子的伴当太监已侯在院里,对着赵才人,也起些敬服:“妹妹如今消息这样灵通了,连三皇子的事都知道。” 赵才人笑一笑:“容华忘记了,我是家常帮着照顾四公主的,他们亲兄妹间友爱,我照顾四公主,自然知道些三皇子的事。” 第159章 宋容华见她态度卑微,只当她是存心讨好自己,便又发起娇嗔来:“妹妹下回要行好事,也请看准时机,别再拣着粗使奴婢回话的时候,怪吓人的。” 这是嫌赵才人让她听见了接生嬷嬷的话,吓着她了。 赵才人面色不变,含笑认个不是:“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了。”说罢,拣了宋容华高兴的事情提起,“依着宋容华,想讨要些什么?” “也不必什么,免了那些鱼虾就好。”宋容华说着,仿佛已经犯起恶心,用帕子掩住唇,“自从有孕,只觉得鱼虾腥气,可嬷嬷们说多吃鱼虾孩子聪明,偏叫我吃。” “那,就叫瑞香姑姑出来,我们当面和她说了就成。” 这分明是宋容华自个儿的事,临门一脚,她又推了身子不适,“我直犯恶心,想回去歇着了,请赵才人代为转告瑞香姑姑吧。” 说罢,宋容华搭着大宫女罗红的手,慢慢悠悠走了回去。 巧云等宋容华走远,才轻轻啐一声:“这位主子,也真是精明得让人讨厌,好处她全要占,恶名是一条不愿意沾,真不想麻烦惠妃和瑞香,咱们喊她来的时候,她就别答应来呀!” “得了,是咱们硬拉着她来的,终究是我们借了人家的光。人家不愿得罪人,也不是什么怪事,不说这些了。去把瑞香叫来吧。” 今日瑞香不曾当值,巧云是在宫女值房寻着她的。 看见巧云,瑞香还奇一奇:“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待听见赵才人就在院子里候着,她连忙放下手中针线,跟着巧云出去了。 赵才人穿着粉色碎花对襟上襦,下头一条浅绿长裙,头上只别了零星几朵珠花,脸上含笑,声音平和,恍惚叫瑞香看见了淳嫔。 可是,淳嫔是不穿粉色衣衫的,这份傲气,满后宫也只一个。 缘故么……做人妾室,自然是恨粉色的,可后宫里对淳嫔的做法都是看破不说破,不为别的,皇上愿意纵着淳嫔,旁人哪敢多说什么。 定一定神,瑞香上前笑着打招呼:“赵才人安,您有什么吩咐?” 她心里对这赵才人,是又鄙夷又佩服。鄙夷的是,趁着淳嫔养胎,学了淳嫔的调子讨了皇上欢心,佩服的是,这女子有眼力,转头就知道来晴芷宫讨好了。 赵才人将事情大概说清,又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虽然宋容华只说免了份例的鱼虾,可这么办事,显得瑞香姑姑不周到似的,我想着淳嫔受宠,不论什么赏赐吃穿,比照着再送些一样的给宋容华就行。” 瑞香深觉得赵才人体贴,连连称是。 如今瑞香是后宫掌家人身边的大宫女,上赶着拍马的人多的是,渐渐心气也高了起来。依着她自己的心意,才懒得为那宋容华费心神,一个容华,不过怀了块肉,又不算受宠,且还比不上眼前的赵才人呢。 赵才人挽着瑞香的胳膊往边上走几步:“姑姑还请别说是我的意思,你知道,淳嫔落胎了,若是叫宋容华知道我给她安排这些,还当是我有心咒她呢。” 瑞香乐得在宋容华面前白做好人,一口应了赵才人的话:“自然,这点事奴婢还是懂的。” 反正她只管吩咐,具体的事情,自有下头人做,如今她也有些威势,吩咐下去的话,没人敢办走样。 赵才人又挽住瑞香,强调一遍,“姑姑,一定要给宋容华送份一模一样的,否则,终究显得我办事不尽心似的。” 送一份和淳嫔一模一样的东西?淳嫔那里,可是自家娘娘特别送了一份“大礼”的! 瑞香怔一怔,几乎以为这不起眼的赵才人看破事情真相,不由得惊疑抬眸。 可是赵才人满脸天真,叫瑞香看不出破绽,她只好又低头含糊应下:“奴婢知道了。” 事情办妥,赵才人自领了巧云回去,出了德阳宫,便嘱咐巧云:“那接生嬷嬷回话回得不错,记得赏她。” 巧云应了,边走边问:“回去了,才人想先绣花,还是想再磨一磨画笔?” 赵才人略默一默,摇了摇头:“以后,只绣花,别画画了。” 巧云不忿:“这绣花、画画又不是淳嫔占下的坑,她用得,才人凭什么……” “这话以后别说了!”赵才人打断巧云的话,“不为别的,四公主看我画画,好几次把衣裳弄脏了,和嫔娘娘不喜欢的。” 巧云知道,主子还是为了淳嫔,可是主子态度坚决,她便也不说了。 宫中都传,淳嫔是因为生气才落胎的,气皇上无情,气自家赵才人的背叛。 其实依着巧云看,自家才人学淳嫔争宠,根本算不上什么背叛,淳嫔再如何得宠也不过是个三品的嫔,且还远够不上叫人避讳的呢。 快走到静澜宫了,赵才人忽地开口了:“我学淳嫔绣花、画画,确实并无过错,她不计较,那是她心怀宽大,可如今已有了流言说我背叛她,我自然要避讳,何必再戳她的心眼子?” 巧云听主子说得有理,虽然还是为自家主子不忿,却也不吱声了。 “宋容华那里得了赏赐,你各样取些来,送给宜嫔去。” 巧云隐隐猜到里头的事,从主子吩咐接生嬷嬷如何对惠妃回话,她就猜到了。 第160章 约莫是宜嫔和主子想找出淳嫔落胎的真相,四处奔走。 付太医的话说得清楚,淳嫔落胎不是没有内情,只是没有证据。 方才一番试探,容贵嫔又惊又怕,惠妃却是镇定自若,外人看不出什么,巧云这个知情人却一眼就看出,惠妃定是知情的。 既惠妃不是无辜,主子后头扯了惠妃和瑞香入局,更是理所当然。 而瑞香方才的神情,几乎就把事情真相给道破了。 如今只怕就等着捉德阳宫的马脚。 可主子没对她说破,巧云便装不知道。在这宫里,主子瞒着奴婢一些事,是主子的宽仁,也是奴婢的福气。 既担了主子仁慈,巧云办事便格外尽心,一拿到宋容华得的赏赐,立刻送往蘅芳宫。 江静薇正拿了拨浪鼓逗弄女儿,见巧云捧着一堆东西进屋,欠身看一看,瞧见托盘上拉里拉杂一堆物件,立刻明白了。 先打发乳母抱了女儿下去,才对巧云开口:“这是德阳宫赏给宋容华的?你们主子可有话带给我?回去复你主子的话,东西我收下了。” 巧云仔仔细细回了话,见江静薇没有吩咐,才反身出去。 出门槛的瞬间,却瞧见宜嫔的大宫女星儿凑上前去,细细翻检着她送来的东西,一头吩咐小宫女去请付太医,一头和宜嫔说着什么。 巧云先是为星儿受重用而惊诧,随即又坦然,若是换她,是断断不肯掺和淳嫔落胎的事,可是星儿却敢,那么她也不必去妒忌人家了。 里头江静薇和星儿仔细查看宋容华得的赏赐,是星儿先发现了不对:“娘娘,奴婢常去玉泉宫,对淳嫔的赏赐知道得清楚,这堆东西,比淳嫔少了三样,除开玉石盆景和观音像,还有德阳宫里小厨房做的芡实糕,其余的,都是一模一样。” 江静薇露出讥讽的笑来:“也是做贼心虚,赵才人使了一招敲山震虎,果然把她们给吓住了。” “可不是呢,特地拣了一模一样的东西赏赐,偏又自作聪明漏了三样,她们还以为自己是混淆视听,没想到是帮别人看清真相。”星儿点头,忽地问,“娘娘您说,这是惠妃的意思,还是瑞香的意思?” “自然是瑞香的意思,惠妃若是这么蠢笨,也掌不得宫务。” “可是,惠妃她怎么敢送糕点,这不是很容易抓住把柄吗?” 说话间付太医已经跟着小宫女进屋,听见星儿的话,眼神微微一闪。 江静薇没错过付太医的神情,搁下东西问:“怎么了?” 付太医满脸遗憾:“微臣已将淳嫔娘娘宫里的东西反复查了几遍,都没查出错来,这才请娘娘和才人去想法子试一试,谁知竟是糕点。”他说着,叹口气,“淳嫔娘娘终究是善心人,不知道提防别人。” 屋里一默,江静薇轻声道:“不是淳嫔太善良,而是惠妃太大胆。” 惠妃敢在糕点里明晃晃地下毒,不是她蠢,而是她拿捏人心,知道旁人只会提防来路不明的东西,对于她这个如今的后宫之主想不到防备。 众人想明白这里的事情,都对惠妃的肆无忌惮感到意外。 江静薇忍不住冷冷哼一声:“容贵嫔下毒,且还知道粉饰太平,推在宫女身上,这惠妃连装都不装了,当真是把后宫众人视为无物!皇后和贵妃可都还在呢!” 话里是新仇旧恨,一气儿骂了两个高位妃嫔。付太医低下头,装作不曾听见这一番话。 星儿连忙顺着付太医的话说下去:“付太医的意思是,糕点早就吃完了,再捉不住证据了,是不是?” “倒也不是……”付太医沉吟片刻,道,“微臣诊过淳嫔娘娘的脉象,又用过丁公藤的迹象,这东西出入内宫必然是有迹可循,不过惠妃执掌宫务……” “这事,我自有办法。” 付太医猛地抬头,直直看向江静薇:“娘娘有什么办法?” 这样直视妃嫔,几乎可以称得上失礼,江静薇皱眉,见付太医眼中满是焦灼之色,便恕了他,只耐心答道:“事涉惠妃,恐怕寻常人做不得主,我自然是请皇上来,一五一十将真相回禀。” “娘娘近来,可有和江大人通信?”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却不像是随口提起。 江静薇定一定神:“付太医或许不知道,本宫的父亲如今升任了幽云燕三州的总督,全家都在北边,所以本宫和娘家通信不如以往多了。” “是,是,江大人是国之栋梁,所以皇上才这样重用。”付太医顺口恭维一句,“娘娘近来事务繁多,迁宫、养育公主,所以外头事情知道得不多,您还不知道,自从张家获罪以后,边境不稳,再有,如今皇上子嗣稀薄,慎王鼓动人在朝里散布流言说皆是因为皇上无德,皇上为这些事已经愁了许久了,只怕内宫的事,不会太在意。” “什么不在意?”江静薇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怒火冲天,“淳嫔腹中是皇上的孩子,他怎么能不在意?”想一想付太医的话,江静薇又据理力争:“你不是说皇上也为子嗣稀薄发愁么?他还能不在意淳嫔的孩子?” “如今皇上只两个皇子,二皇子眼瞧着是没前程了,而三皇子……徐阁老给皇上出了主意,请皇上立三皇子为太子,以定天下。” 第161章 江静薇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肚子里。 惠妃可是三皇子的生母。 再想想,皇上破格提了惠妃上去,莫不是为了子凭母贵、母以子贵这道理,皇上难道有意立三皇子为储?若是三皇子为储君,惠妃岂非要做太后? 还有,徐家怎么和惠妃搅到一起去了?难怪容贵嫔如今日日往晴芷宫跑,她从前可是张贵妃的头号心腹。 江静薇好似个泄气的河豚鱼,话都没了中气:“那依着付太医的意思,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自然不是,娘娘忘了,这后宫可不止东六宫一块地方,还有西六宫,太后娘娘可还在西六宫坐镇呢。” 第70章 仇人有依 江静薇心里虽急,可是要把事情报到太后面前,却慌不得,少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平白无故,她一个嫔位也不好去贸然拜见太后,只好借着女儿的光。 先放出风去说天气凉了,五公主爱叫人抱着四处闲逛,再提一提五公主还未曾给太后请安过,是她孝心不曾尽到,太后听了,便命静兰道蘅芳宫传话,说想见一见五公主。 江静薇先是仔仔细细把证据收拾好,再吩咐星儿给五公主收拾一身新衣,这日都预备出门了,想了一想又停住,嘱咐先乳母抱着女儿往阴凉处散散,自己领着星儿往玉泉宫去了。 星儿跟着轿辇,似有些明白,又似不明白:“娘娘不是说要替淳嫔讨回公道吗?好容易太后宣召,怎么不赶紧去?怎么这时又想着去玉泉宫了?” 江静薇轻轻应一声:“嗯,我放心不下淳嫔,先去瞧瞧她。” 她不是放心不下孙云儿,她是怕事情办不好,叫她失望。 付太医那日点出皇上心事繁多,点拨她去请太后做主,可是,求了太后,也未必就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太后与皇上是亲生母子,这一对母子是一起从不起眼的位子熬上来的,情分之深,远胜于其他皇家骨肉。 江静薇还在沉思,忽地听见星儿嘟囔一句:“惠妃这事,也不知连翘告诉淳嫔没有。” 江静薇先是一愣,然后沉默下去。 前些日子送信给连翘,她千叮万嘱要缓着些说,可是连翘那丫头把自己主子当成妹子疼,只怕比她还舍不得惊吓孙云儿。 倘若连翘还没说,她陡然一提这事,岂不是要把那丫头给气得发狂。 进了玉泉宫的内室,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江静薇立时出一身细毛汗。 如今尚是初秋,天气还有些燥热,别处都门窗洞开,而玉泉宫因着主人坐小月,内室门窗紧闭,只隔着珠帘把次间的门开了,还架上八扇的山水大屏风做隔挡,一点风也吹不进内室去。 孙云儿头上扎一根红布条,一把头发不似平日柔顺,随手挽个髻在脑后,脸上未上妆,面色显得分外憔悴,正拥被低头看着什么。 江静薇走近才看清,那是一件针脚细密的小儿斗篷,上头只绣了一半花样。 听见江静薇来,孙云儿头也不曾抬:“姐姐来了。” 江静薇略奇一奇:“你怎么知道是我?” 连翘脸上神情复杂:“赵才人恨不得日日来探望,皇上也曾来过两次,娘娘都没叫请进门,也只宜嫔娘娘,我们娘娘才肯见一见。” 江静薇眼圈一热,走到孙云儿面前:“云儿,你……” 不待江静薇说完话,孙云儿自顾说起自己的来:“先前给五公主做得那许多衣裳,如今到了我自己的孩子,竟连一件针线活都没做完,它便走了,终究是我这做娘的没用。” 这仿佛是埋怨五公主了,若是常日的孙云儿,定然说不出这么失礼的话来。 江静薇只觉得心里发酸,坐在孙云儿床边,轻轻将那斗篷从孙云儿手里抽出来,展在膝头仔细看,边看边道:“孩子没了,你这做娘的和我这做姨母的,心里都痛,可是也不能一味沮丧,从此沉沦下去,叫亲者痛仇者快呀。” “娘娘!”连翘这一声,叫江静薇明白了星儿的担忧。连翘太心疼孙云儿,还未敢告诉她真相。 孙云儿虽然伤心欲绝,可还未失了理智,此时已经怀疑地对着连翘打量起来,隔了半晌,才道:“连翘,你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说?” 主子并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像熏香炉子里袅袅飘出的淡青色香烟,可是落在连翘心头,却好似重锤敲响鼓,震得她耳中轰轰作响。 连翘不敢再多想,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奴婢有罪!” 孙云儿惨淡一笑:“你有什么罪,你把那些腌臜事瞒着我,也是好心,想让我好过一点罢了。” 江静薇不可置信,用力握住孙云儿的手:“你都知道了?” “我原先并不知道,只不过是心里暗中猜测,现在你们的反应,不过是证实了我的猜测。” 不必江静薇追问,孙云儿便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前两日,星儿忽然来寻连翘,两人特地避开我去外间说话,因我要静养,屋里没有外人服侍,她俩的话我还是听见一些,原来是星儿问连翘要晴芷宫给的赏赐,说是怕自己记错,要再核对核对。” 第162章 听到这里,江静薇已明白过来。 无缘无故,星儿自然不会去管晴芷宫的闲事,连翘这丫头是个活泼性子,听见闲话总要和主子唠叨两句,此次却一字不提,孙云儿怎么能不起疑。 如今宫里并无大事,只孙云儿落胎这一件大事,孙云儿都不必费心思量,就能猜到这上头去。 原先不过是猜测,眼下江静薇和连翘的古怪对话,便替她证实了。 江静薇一时不知说什么。 孙云儿面上还是哀痛,说话声音却已不似方才缥缈:“姐姐,先前我只当是自己无能才失了孩子,如今既知道了有罪魁祸首,这人还这样嚣张大胆,我却不能枯坐痛哭了,我要报仇。” 江静薇也不曾想到孙云儿这样容易就说出报仇的话,紧紧凝视孙云儿亮得要燃烧起来的眼睛,不自觉就被她感染了:“我知道,我今日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事。” 孙云儿眼中的光芒愈发耀眼,双颊也染了淡淡的潮红:“我要惠妃,不能再翻身!” 江静薇为孙云儿的气势所摄,不由得屏住呼吸。 细算起来,容贵嫔也曾下手害过她,彼时孙云儿也想着要复仇,是她想着自己终究不曾如何,又想着大局为重,把这事给搁在脑后。 如今看着,反倒是这个素来温文的淳嫔比自己勇敢,是她不如这姑娘。 可是,实情也不能不说。 于是江静薇开口,不得已地说些扫兴的话:“外头乾坤未定,宗室为着皇上子嗣不旺,明里暗里都说些无德的话,徐阁老给皇上出主意,请立三皇子为太子。” 孙云儿眼中的火光跳了一跳:“倘若三皇子当真成了储君,惠妃便再动不得了,是不是?还有,徐家和容贵嫔也倒到惠妃那头去了?”她说完,不可思议地讥讽一笑,“容贵嫔从前,不是张贵妃的铁杆心腹么!” 江静薇却不觉得奇怪:“徐阁老能历经两朝不倒,自然是有本事的,容贵嫔是徐阁老抱在膝上长大的,认得清形势,是自然的事。” 孙云儿眼中的火苗,慢慢熄灭了:“既然涉及立储的事,那么皇上,自然是以大局为重的了,哪怕看在三皇子的面上,也不会处置了惠妃。” 江静薇也作如是想,可看着孙云儿落寞,却心有不忍,口是心非地说起劝解的话来:“不会,皇上一向是最疼爱你的,他手抄了心经、往生咒数十遍,都往清善阁去供奉了,就连早逝的大皇子都没有这份殊荣呢。” “究竟是殊荣,还是预先弥补,谁又能知道?”孙云儿说起皇帝,语气中带了一丝淡淡的哀怨。 江静薇连忙转开话头:“这不是和你商议来了,这事,我想请太后做主。” 孙云儿稍一沉吟便点头了:“我想这事也是找太后更适合些。” 当事者都已同意了,事情便算敲定,两人商议过细节,江静薇便站起身来,准备向慈安宫去求太后。 临出门前,江静薇还是忍不住回头嘱咐:“云儿千万勿要冲动,一切等我从慈安宫回来再说。付太医将做事仔细,证据确凿,哪怕妃位能保住惠妃的命,谋害皇嗣的罪过也不是她能轻易逃脱责罚的,你放心。” 孙云儿应了,目送江静薇出去,再没开口说过话。 连翘被孙云儿的沉默吓得手足无措,前些日子主子也少言寡语,可到底也还有几句伤心话时不时地淌出来,今日得知真相,又有宜嫔替她讨回公道,她怎么反而沉默了呢? 连翘绞尽脑汁,才想了一句主子可能愿意回答的话:“宜嫔娘娘与娘娘情同姐妹,一定能替娘娘讨回公道。” “我倒情愿是我自己去。” 主子肯开口说话,连翘谢天谢地,也不管失礼不失礼,赶紧追问:“为什么?” “宜嫔她有自己的日子,实在没必要为我掺和这些事。” 连翘心中涌起一股酸溜溜的热流,竟不知道怎么答了。 宫中妃嫔,勾心斗角者多,真心想结交的少,能如同自家主子和宜嫔这样的,可以算是百中无一了。 就是连翘自个儿,方才心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也是觉得主子怕宜嫔办不好事情,谁曾想,主子说出的竟是这些。 江静薇离去时是上午,午饭都上桌了,却还不曾有江消息传来,孙云儿急得坐不住,掀了被子就要唤扇儿打探消息。 连翘魂飞天外,将孙云儿塞回薄被里:“主子且吃饭,说不得是五公主讨人喜欢,宜嫔被太后赐了伴膳呢。” 孙云儿勉强耐住性子,等到日头偏西,连地上的热气都快散尽,终于等来了江静薇。 江静薇面上,是遮不住的沮丧:“果然叫我们猜中了,太后她……终究是我无能,没能扳得动惠妃,都当面对质了,太后竟也放过惠妃。可惜我没有个好儿子能立为太子!” 星儿见孙云儿面上露出失望神色,连忙替主子找补:“不过我们娘娘还是求着太后把瑞香那丫头给定了死罪,娘娘说,使刀子的人虽然可以放过,可是刀子伤人,却不能轻纵,惠妃求了太后好久都没保下瑞香呢。” 这样的结局,早是意料之中,孙云儿虽然失望,却也没抱怨,更何况,江静薇接着五公主求见太后,进了慈安宫却只说些惩治惠妃的话,只怕太后还要为此怪罪。 第163章 江静薇实在已经尽力了。 孙云儿只握住江静薇的手用力捏一捏,真挚道一声谢,亲自下床送了两步。 待江静薇主仆走远了,孙云儿便冷下声来:“连翘,先请赵才人来一趟,然后再请皇上晚上到玉泉宫。” 连翘愣怔,主子不是心思懒怠,不愿见人吗?见了赵才人未免气闷,见了皇上更是两下伤心,主子要见谁不好,偏要见这两个? 孙云儿仿佛听见了连翘心里的疑问,像是对她解释,又像是在发狠:“惠妃以为凭着三皇子,凭着她掌宫的权利,便什么都能遮过去,休想!” 第71章 贤惠 秋雨如同白练,锁住天地。 晴芷宫中,三人对坐。 赵才人在最末的位子上,手边一碟核桃仁,一边说话,一边给那核桃仁去苦衣。 惠妃口中客气:“瞧你,这种粗事交给宫女们做就行,你何必亲自动手,指甲弄污了,成什么样子。” 容贵嫔却扬唇一笑:“她惯常伺候四公主的,剥个核桃衣,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虽是个六品才人,到底也是庶母,对四公主,不该用伺候两个字。 赵才人心知,这是容贵嫔看不惯自己在惠妃面前得脸,故意这么气自己。 她扬起脸对上笑一笑:“惠妃娘娘,我方才从游廊下过来,瞧见东侧殿有宫女忙着收拾,怎么,是要进新人了?” “哪儿呢,马上入秋,该给三皇子换衣裳被褥了,叫奴婢们拿出来翻晒翻晒。” 赵才人赧然低头:“那东侧殿原是宜嫔住的,是我想岔了,以为进新人了呢。” 三皇子开蒙读书,不便再住在内宫,照着二皇子的例子,配了伴当、陪读,住到了玄英殿后头的凤起宫,早不住在晴芷宫了。可是惠妃爱子,不光保留了三皇子原先住的西侧殿,还把原先宜嫔的东侧殿也用来堆放儿子的杂物。 这么做,说得难听些是以权谋私,可是,不这样,赵才人还找不到借口提起宫里进新人的事。 容贵嫔顶不爱听这种话,依着资历算,她是潜邸的老人,可圣宠自来落不到她头上,再一进新人,她只能等着当太妃了。于是皱了皱眉头,转头说起旁的事来。 惠妃微微一笑,接了容贵嫔的话,把赵才人搁在了一边。 赵才人也不争风头,低头仔细检视过那碟子核桃仁,心里想起孙云儿的嘱托,直是犯疑。 淳嫔的意思,她有些不明白,淳嫔为什么要提起选妃的事,还让她来对惠妃说? 提议选新人进宫,这是不得已的贤惠,既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何还要把这贤惠的机会让给惠妃? 赵才人想不通便不想了,将那碟干净的核桃仁递给身后的巧云。 巧云接了碟子,想要退出去交给晴芷宫的宫女,却被容贵嫔唤住了:“过来,给我吃两口。” 赵才人望向了惠妃,摆出个略惊诧的眼神,意思很清楚,这核桃仁,可是接了宫女们的活计,替三皇子剥的。 惠妃对不去看容贵嫔细长的手指在盘中挑拣,只又捡起赵才人方才的话来:“赵才人方才说进新人,新人一进,我们就愈发清闲啦。” 赵才人又拿出一副腼腆样子:“是妾说话太冒失了。不过……”她似是犹豫,小心翼翼瞥一眼容贵嫔,仿佛怕说的话不中听,又惹了这位主儿生气。 “有话直说,都是姐妹么。” 惠妃的话,叫赵才人放心下来:“我前儿去清善阁给淳嫔的孩子念经,遇上了静兰姑姑,她老人家说了两句话,才叫我想起宫里进新人的事来。” 静兰的意思,或许就是太后的意思,由不得惠妃不关注:“静兰姑姑说什么了?” “静兰姑姑说,宫中妃嫔,除开宜嫔养育孩子、宋容华初怀有孕,再算上淳嫔这个小产养身的,竟没几个人服侍皇上了。是以方才经过东侧殿,我才会错以为……” 其实能服侍皇上的还有不少人,可是太后终究是婆母心态,自然是希望儿子身边陪伴的人越多越好,倒是像会说出这种话的。 惠妃越想越觉得这是太后的意思,对着赵才人,大加赞赏起来:“到底是赵才人细心,能从静兰姑姑随口的两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 赵才人还记得孙云儿嘱咐的“要推脱干净”,便假做听不懂惠妃的话,疑惑地问:“什么弦外之音?娘娘在说什么?” 惠妃满意于赵才人的反应,便挥手将话题略了过去:“没什么。” 无论这赵才人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听不懂是最好的。提议新人进宫乃是贤惠大方,这样的优点长处不是一个才人该有的,不如由她这个惠妃来提才好。 想一想皇后怀着身孕也受冷落,凤座只怕是坐不稳了,那金光闪闪的凤座仿佛已近在咫尺,惠妃只觉得志得意满。 她愈想愈有主意,挥手放了容贵嫔和赵才人出去,闷着头一想,当真盘算起选秀的事来。 太后早不问世事,除开年节都不见人的,这选秀的事到不了她跟前,自然是跟皇上说。 皇上自个儿呢,也是喜好美人的,否则也不能在淳嫔落胎后,就转向其余几个妃嫔处,男人么,哪有不爱新鲜的,选秀的事一提,他保管高兴。 第164章 惠妃打定主意,一点也忍不得了,唤了新提的宫女芸香进来:“去请皇上来咱们宫里坐坐,就说我有事和他商议。” 芸香依言去了,老半晌才回来:“皇上在玉泉宫呢,高公公说了,只怕一时半刻出不来。” 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惠妃怎么肯等待,再想一想和孙云儿的过节,只觉得孙云儿又要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又害得自己吃罪,于是她愈发不高兴,用力瞪一眼芸香,骂她不中用:“皇上一时出不来,你不会等着他出来再回话?急吼吼跑回来有什么用?” 芸香隐约知道瑞香是为什么领了死罪,一个奴婢罢了,不过是听吩咐做事,太后那样的佛爷性子还动怒定了这奴婢死罪,无非就是这奴婢不懂得劝诫主子。 她不愿走瑞香的老路,虽是新上来的,还是乍着胆子劝:“娘娘,今日是八月初一,循例,皇上要么去永宁宫,要么就回养怡居或乾泰宫了。” 话说得委婉,可是意思很清楚,初一、十五是该去陪皇后的,皇上不会到晴芷宫来,这不合规矩。 若芸香说旁的还罢,说起这追月之例,惠妃倒愈发觉得皇帝该往自己宫里来,于是又支使了芸香出去:“我有家国大事和皇上商议,你必要请得皇上来。” 这次惠妃的声音冷凝,抱着不容置疑的态度,芸香晓得这不是自己能劝的,默默叹口气,又往玉泉宫去了。 门口守着的还是高言,见芸香又来,不待她开口,笑盈盈地颔首:“姑娘要办的还是那桩差事?姑娘别急,我进玉泉宫里瞧瞧,觑个空替姑娘回个话就是。” 芸香连连作揖,把惠妃吩咐的话,往重了说几分,说罢不住道谢,高言不过是笑着摆摆手,撩袍角进去了。 进得内室,皇帝正与孙云儿对坐看书,听见高言的脚步声稍一抬头,立刻被孙云儿嗔一句:“皇上又走神了,说好了今天只陪我看书,别的什么都不想的!” 皇帝笑着摇头:“你这个丫头,朕就是拿你没法子。” 这二人说笑,奴婢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佯作不知。 养怡居的内监进屋,或许就是有大事要回禀,皇上还没说话,淳嫔就抢着开口,开口便罢,还是抢白皇上,偏偏皇上就吃这一套,谁不长眼睛去触霉头,掺和这里头的事? 皇帝见孙云儿又娇嗔又得意,心头好似被柳絮给拂了一下,轻轻痒了起来。 孙云儿看得懂皇帝的意思,可是她才失了孩子,怎么可能笑着迎驾侍寝,更何况这还是算好的追月之夜,她更不能乱了大谋,于是装作看不懂皇帝眼中的潋滟之色,只低下头去:“皇上不问问高公公有何事?” 皇帝转向高言,高言连忙把晴芷宫送来的话原样复述一遍,犹疑地加上自己的理解:“听着芸香姑娘的意思,仿佛是不得不请皇上办的大事,一定要今晚请了皇上去呢。” 每逢初一、十五,是宫中追月之夜,皇帝该往皇后宫中,倘或是国事繁重,或是遇上如今皇后静养,便该歇在乾泰宫或养怡居,没有往后妃宫中过夜的。 惠妃是潜邸上来的老人,不该不懂这规矩。 皇帝蹙眉,孙云儿似是瞧出他的不悦,连忙劝解:“如今惠妃娘娘管着宫务,或许真有要事和皇上商议呢。” 见皇帝还不应声,孙云儿又故意撒娇:“横竖臣妾是不敢留皇上的,皇上还是赶紧离了玉泉宫吧。” 皇帝不由得发噱:“你说不愿留人,还是不敢留人?我瞧你这丫头,口是心非得很。” “妾是百般愿意留皇上,只是不敢!”孙云儿说着,嘟囔一句,“皇上和妾还在意这朝朝暮暮吗?不是还有来日嘛!” 这里头暗涌的情愫,叫皇帝心中愈发火热起来,然而他再急性,也不会宠信小月里的妃嫔,只好拉过孙云儿的手揉捏半日,恋恋不舍走了出去。 夕阳已经沉到了天边,给屋脊镀了一层金光。 皇帝迈步上辇,目之所及,皆是金碧辉煌,然而下头黑沉沉的屋子好似一只只沉睡的巨兽,不知何时就要跳出来咬人。 “这宫里……”皇帝如同叹息般吐出两个字,高言立刻机敏地凑上来:“皇上是去晴芷宫吗?” 太阳瞬间沉了下去,暮色四合,宫墙下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芒,照得人面目不清。 皇帝的神情不辨喜怒:“去晴芷宫。” 晴芷宫里,早已铺开排场,一见着御辇,从门口到殿中请安声不绝,皇帝见了,暗自摇头。 从前觉得张贵妃不稳当,如今看着,惠妃比张贵妃还沉不住气,追月之夜邀圣宠,还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显然是把她个儿当成后宫之主了。 进得殿去,皇帝也不喝惠妃奉的茶,单刀直入便问:“惠妃请了朕来,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惠妃察觉到皇帝的冷淡,连忙对着内室招手:“治儿快来,你不是说有书读不懂的,你父皇来了,还不赶紧请教他?” 三皇子从内室拖拖拉拉出来,对着皇帝恭敬行了大礼,抬头便是满脸不情愿。 在儿子面前,皇帝少不得耐下性子给惠妃脸面:“什么书不懂的?” “回父皇的话,何太傅和几位师父讲书讲得很好,儿臣没有什么不懂的。” 第165章 这是明着和惠妃唱反调,她气得恨不得要捶这不争气的儿子,可是也知道皇帝的和蔼全因了儿子,眼瞧着皇帝就要发怒,她连忙支了儿子出去:“既是没有什么不懂的书,便回去吧。” 桌上饭菜纹丝未动,三皇子显然是饿着肚子的,惠妃急吼吼唤了儿子来,又匆匆赶了儿子出去,简直是不像个做母亲的样子。 皇帝见了愈发不喜,然而想想儿子已经开蒙,总不便耽在内宫,便挥手放了三皇子出去,又唤高言吩咐一声:“去御膳房给三皇子要一碟子糕送去,错过饭点了,凉饭食未必好吃。” 三皇子到底还是小孩子,听见有吃的,立时欢喜起来,行礼退了出去。 惠妃也想到了自己的不周到,连忙道个不是:“是妾只顾着皇上,忘了顾着治儿了,全是妾的不是。”说罢,又笑逐颜开地道:“妾等都已人老珠黄,服侍不好皇上了,不如再选新人入宫,好叫皇上绵延子嗣。” 第72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惠妃向皇上提议选秀的消息,如同生了翅膀,飞遍东西六宫。 皇上当时作何反应,外人无从得知,寻到养怡居去问那日当值的高言,他也闭口不谈,遇见平日交好的人,才勉强吐出一句实话:“皇上回来就歇下了,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个意思呢。” 谁人不知皇帝勤政,批阅奏章至三更天是常有的事,那日是八月初一追月之夜,他不会逗留在惠妃宫里,回去为时尚早,怎么会立刻就睡。 分明是有心事。 只不知道,皇帝的意思是觉得惠妃有理,还是嫌惠妃多事呢。 众人心里胡乱揣测,可是谁也没法从养怡居打听出消息来,只好往自己相熟的人跟前去。 容贵嫔领着罗家姐妹往晴芷宫去,冯才人、赵才人却往玉泉宫走,才到门口,便遇见各自的主位。 天凉了往御花园散心的丽嫔,和带着四公主散心的和嫔。 互相见面,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丽嫔先放开嗓子寒暄起来:“心里有事,走着走着不留心就走到这玉泉宫来了。” 心里有事是真,不留心三个字却是哄人的了。御花园在皇宫的中央,玉泉宫在东六宫的东北角上,再怎么,也不至于这样“不留心”。 冯才人装作不知道自个儿的主位心里想什么,一本正经开口:“我心里只惦记晴芷宫的事,特来淳嫔这里打探消息,二位娘娘来了,还请替我们壮个胆,陪我们一起进去吧。” 丽嫔满意于冯才人的懂事,和嫔也甚是宽慰,当着女儿,很是给两个才人面子:“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还撒娇。” 话未说完,四公主已经奔向赵才人:“清姨,我娘放心不下你,特地来看看。” 赵才人拉着四公主的手笑一笑,侧身让了两个嫔主子先进去。 走到玉泉殿门口,却见蘅芳宫的小宫女在廊下和玉泉宫的宫女们翻花绳,丽嫔“哎”一声问那小宫女:“你们宜嫔娘娘也在里头么?” 话音刚落,扇儿自里头迎了出来,向各人一一行礼,迎了四人进去。 进得屋去,江静薇果然和孙云儿在上首对坐,众人一番见礼,又分了座次坐下。 当着江静薇,和嫔便拿着些腔调,也不说自己想探听消息,只拣了孩儿经,与江静薇絮絮相谈。 赵才人为自家这位和嫔娘娘感到无力,当着孙云儿,说什么不好,偏要说孩子,于是连忙开口打断:“淳嫔姐姐,不瞒你说,我今日来,是想问问选秀的事,这事,可是要作准了?” 这事是赵才人去提的,她原本是心里有数的,她以为依照常理,皇上会立刻驳斥了惠妃,然后将此事作罢,可是谁知皇上从晴芷宫出来,竟好像没有这事一样。 此时听见赵才人把话问出,其余人也不闲谈了,齐刷刷看向孙云儿。 孙云儿见众人眼神都看来,微微一笑:“作不作准的,也不是我们东六宫这几个人说了算,只要太后和皇后不发话,那便不做准。” 皇后?皇后自从与张贵妃斗法落败,后头又害得皇上在北戎使臣面前丢了脸,早已没了恩宠,如今幽居长宁宫,好比泥胎木偶,不足挂齿。 至于太后,早不问世事了。 既然这两位主子不管事,那么选秀的事八成是要落空了。 哪怕是皇上想选,没有人操持,选秀的事也办不成。 总不能叫惠妃这个慌脚猫去办事,就只宫里这一摊子事,她且都理不清呢。 宋容华前些日子出门散步崴了脚,让宫女找太医要一剂膏药贴了活血止痛。宫女取了膏药回去,拿蜡烛烘化了便要贴上,恰巧冯才人去寻宋容华说话,赶紧问那膏药是不是特制的,宫女愣神许久,听冯才人说了才知道,怀孕的时候吃穿住行都是要留心的。 再有就是五公主的乳母,吃的饭食里头竟有腌鱼、咸鸡等物,但凡乳母都不能吃得过咸,怕奶水少了孩子不够喝,倘若不是那乳母自个儿小心,便要吃下肚去了。 第166章 更不必说,其他妃嫔领的份例,这个是不合意的,那个是不合规制的,林林总总,简直每个人都有一两桩不顺心的事。 大伙儿念着惠妃是初次接手宫务,也没人四处宣扬,只宋容华拿自己那膏药的事往何礼跟前告了一状,狠狠给惠妃上了一次眼药。 孙云儿这话一出来,众人立时大大松口气。 丽嫔心头畅快,倒说起反话:“选秀便选秀,横竖我是人老珠黄了,再怎么也争不过年轻人。” 这话都不是各人爱听的,既已探听到了自己想听的消息,寒暄几句,便各自散了。 江静薇一头嘱咐星儿回去看看五公主,一头又坐在孙云儿身边:“云儿当真觉得这次选秀的事不会成真?” 孙云儿垂眸不语。 江静薇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只不过,我依稀听下头人嚼舌头,说这话,仿佛是从玉泉宫传出去的。” 孙云儿猛地抬头,却见江静薇眼中含着担忧。 “宫里哪有真正的秘密,凡事只要做了,必然有痕迹。否则,为什么今日这么多人跑来玉泉宫,还不是想听你怎么说。”江静薇说着,又轻轻拍一拍孙云儿的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要做好打算,这事万一弄巧成拙了可怎么办?” 江静薇的话说得委婉,然而孙云儿听得懂,她是问,万一皇帝真的答应选秀了,那怎么办? 孙云儿对着江静薇,自然无甚好瞒的,思来想去,透出实话来:“选秀的事,确实是静兰姑姑提过的,我借惠妃的嘴说出来,不过是使个一石二鸟之计。” 那日皇帝去晴芷宫之前,皇帝先来了玉泉宫,孙云儿也不曾如何描画自己小产可怜,只拘着皇帝陪她看书,以此显示她小产后的寂寞日子。 皇帝大为触动,恨不得再把瑞香拖出来行一次廷杖。 后头再去晴芷宫,只怕惠妃说什么,都讨不着好。 江静薇还欲说什么,便听见廊下小宫女笑嘻嘻地隔着门报:“娘娘,养怡居的人传话,说皇上中午要驾临玉泉宫,陪着娘娘用膳呢!” “行了,我不吵你了,有话回头再说。”江静薇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自从张大将军得了罪过,北戎那里由钟辅琪大将军接手,一干人打得北戎落花流水,再有,十一王挑唆着立三皇子为储君,御史台的白老大人联络群臣,参了十一王包藏祸心、妄议国本,这些人都要论功行赏,你……心里醒着些神!” 孙云儿好似被拨开眼前的云雾,心头一下子照进亮光来。 难怪江静薇担心选秀的事成真,也难怪静兰姑姑会无故提起选秀的事,更叫人恍然大悟的是,怪不得皇帝并未一口回绝惠妃请求。 原来外头竟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功臣要行赏,除了升官、赏赐,功臣们也会借机送女儿进宫,皇帝为着恩赏,也不能拒绝这些功臣家的女儿。 孙云儿忽地觉得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是聪明,可到底算不出风云变幻,也算不清人心。 江静薇已经走了出去,孙云儿想一想皇帝要来的消息,稍一沉吟,已有了主意。 先命人去御膳房要了几样皇帝爱吃的菜,匆匆收拾一番,便迎来了皇帝。 进得屋来,皇帝先闷头喝了几大口茶,挥退了宫人,长长叹一口气:“这么多事,真是搅得人心烦。” 皇帝向来内敛,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如今这副样子,显然是如他自己所说的,心烦得很。 有了江静薇的提醒,孙云儿隐约明白些,故意先点破:“听说,惠妃娘娘提议选新姐妹入宫,皇上有新人相伴,还有什么可烦的?” 皇上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轻轻捏一捏孙云儿的脸颊,提起旁的事来:“昨儿惠妃请了朕去晴芷宫,巴巴儿地竟是说这事,朕实在不爱听。” 倘若真的不爱听,只怕立时就要回绝了,何以由得流言在宫中乱飞,也不出来阻止。 孙云儿假做不懂:“惠妃娘娘提起这事,或许也是为了皇上好呢。” “唉,是不是为了朕好,倒是另说,不过惠妃实在是不适合掌宫,你不知道,她昨儿竟把三皇子拉过去,又叫三皇子饿着肚子走,这简直不像个做母亲的样子!” 这事,扇儿也打听到了,孙云儿是知道的。惠妃是怕皇帝不待见自己,把儿子拉去撑场面了。 想一想那副场景,孙云儿便替三皇子难堪,也更明白了皇帝对惠妃的厌恶。 惠妃是与她有仇的,孙云儿自然不会心软,立刻捉着话柄说起来:“我也听说宫里最近事情繁多,许多事情思虑不周,三皇子的事,只怕不是有意的。若是惠妃姐姐力有不逮,不如把宫务交还给张贵妃,毕竟贵妃娘娘于宫务甚是熟稔。” 孙云儿笃定,皇帝绝不愿意叫张贵妃重新得势。 果然,皇帝不假思索地摇头:“张贵妃不行。” 怎么个不行,皇帝也不解释,可是谁都明白怎么回事。若是叫张贵妃重新得了势,只怕又要肖想些不该想的东西,例如外戚,例如储君。 第167章 “那便是皇后娘娘了。”孙云儿语气轻快,“皇后娘娘是正统,由她来掌管宫务,最是妥当。” “皇后……”皇帝摇了摇头,忽地看向孙云儿,“倘若云儿也是妃位,由云儿管事也无不可。” 孙云儿心里一阵狂跳,然而还是找回理智:“皇上就是把妾锻成金身,妾也没那个本事,上头容贵嫔、丽嫔、和嫔几位姐姐比我资历深远多了,皇上莫不是要把云儿给捧杀了。” 皇帝低头沉思,孙云儿替皇帝布菜,慢慢数了起来:“容贵嫔新得了四皇子,只怕没有闲暇功夫管宫务,丽嫔娘娘心肠直,和嫔娘娘心思细,这两位娘娘倒还可。” 想起容贵嫔毒害罗婕妤生生夺子,皇帝立时不喜,思来想去,把皇后给点了出来:“还是皇后管事最妥当。” 孙云儿点头应了,也给自己拣一颗糖水莲子:“惠妃娘娘其实也是心急了些,想叫三皇子在皇上面前立功,不过为人母的哪有不替孩子谋划的,三皇子听了惠妃的话,一定学着为皇上分劳解忧。” 皇帝哪能不知道惠妃的意思,愈发为着孙云儿这一句话皱起眉来。 他顶厌恶的就是旁人说些立储的事。他登上大位也不过才四五年,正想着励精图治好好干个二三十年,这一个个的宫妃和大臣,都催促他立太子,仿佛就等着他两腿一蹬西去似的。 若只如此,也还罢了,一个个地,教得孩子也不学好。 “惠妃目光短浅,不适合养育三皇子了。”皇帝垂眸一想,已经拿定主意,“二皇子如今不在张贵妃身边,三皇子也不必回晴芷宫了,就让兄弟两个住在凤举宫,再过两年满十岁,都出宫开府去吧。” 这道旨意,是叫惠妃母子分离,这从玉泉宫作下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和孙云儿脱不了干系,若是传到晴芷宫,只怕惠妃要恨得咬掉孙云儿一口肉。 可是孙云儿却无所畏惧,惠妃敢下毒害她的孩子,自己不过是把三皇子从惠妃身边给“劝”走了,已经算是很便宜她了。 既是能叫惠妃心头滴血,那么选秀的事,孙云儿便也不如何在意了。 自来男人三妻四妾,做皇帝的更是三宫六院,含有皇帝不纳美人的,孙云儿既已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便也乐得做贤惠人,又主动提起来:“其实惠妃娘娘说选秀,也不无道理,皇上身边是缺可心的人陪伴。” 皇帝的耳垂,不显眼地红了,然而他来,也确有提这话的意思,可是他对着孙云儿,总抱着不忍心,便好声好气地道:“这事,朕正想问你的意思呢。” 九五之尊想做什么事,哪用得着问旁人的意思,这话孙云儿自然不会傻得相信。 然而也还是好好抓着皇帝的话,撒痴撒娇一番:“皇上要选就选,问我做什么?最好选它十七八个美人,个个都封妃封嫔,把云儿这昨日黄花撂到墙角去才好!” 若是旁人,自然不敢这么说话,哪怕是丽嫔,也会表现出不得已的贤惠来,可偏生这丫头不怕自己,还敢挤兑自己。 皇帝心里好似喝了蜜,开口又许了孙云儿一桩事:“不会,不会,不管选什么人,云儿都是无可替代的,朕封你作宸妃,叫其他人都欺压不了你!” 孙云儿顺口谢恩,给皇帝夹一筷子金银丝,轻轻嘟一嘟嘴:“皇上这是把云儿架在火上烤,其他姐妹看了,还不心酸。” 这话倒是提醒了皇帝:“是云儿思虑周到,老人们也该晋一晋位份了。” 孙云儿这才展颜,然而心中却也无声叹口气。 终究她也如同寻常女子一样,为着些琐事,句句算计起来。虽则今日所求的都遂心如意,可到底不似从前坚持的纯良。 然而,在这宫里,光靠纯良,是活不下去的。 孙云儿自嘲一笑,服侍皇帝用完膳,唤了扇儿来吩咐:“去告诉几位主子,宫里要进新人了,皇上顾念旧情,说要给大伙儿都进位份。” 第73章 新人入宫 选秀的事情,还犯不上去劳烦太后操心,张贵妃如今是一蹶不振了,惠妃又才得了不是,只有皇后,挺着隆起的肚腹,担起了这副重担。 若是平时,皇后是乐意担这担子的,这是她正室的荣光,是中宫皇后的象征,可是如今身子渐重,着实有些力不从心了。 于是把众人唤进永宁宫,先许了好处,再把事情分派下去。 “皇上要选秀,也念旧情,让我拟了晋位的单子,你们升妃的升妃,晋嫔的晋嫔,最不济的也是五品容华,多的是一宫之主,也该学着担起担子来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又惊又喜,于后头皇后说要分派活计,也都不如何计较了。 知道内情的,都对孙云儿投来感激的眼神。 谁不知道,晋位的喜讯是从玉泉宫出来的。 虽则当初选秀的事,也是从玉泉宫刮起的风,可是大伙儿也都知道,男人想不想纳新人,全凭他自己的心意,淳嫔在选秀的事上,能做的少之又少,心里那一点子无端记恨,因着淳嫔提出的晋位,也都烟消云散了。 竹影把晋位的事,一句一句说得清楚,如今只拟了名分,待新人入宫,一道行册封礼。 第168章 和嫔晋了和妃,除此之外,每人各晋一级。 “容妃娘娘、丽贵嫔娘娘、宜贵嫔娘娘,罗婕妤如今该称康嫔了,再有就是罗容华、赵容华和冯容华。” “怎么没有淳嫔?她总不能是被忘了吧?” 丽贵嫔的性子仍是没改,总是快人快语的那一个。 竹影微微一笑:“仿世宗一朝的例子,淳嫔娘娘被晋为宸妃了。” “宸妃?” 这个尘封几朝的封号,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在世宗那一朝,有一位娘娘深得圣宠,可惜入宫的时候晚,一品的四个妃位已经全叫人占了,世宗总不好废后另立,于是便别出心裁又创了宸妃一位,地位犹在贵妃之上,便是用来封这位娘娘。 宸妃得宠,这已经叫阖宫心惊了,偏生她还子女双全,幸好当时的太子地位稳固,没叫宸妃做成太后。 后来太子继位,太后极其厌恶昔日仇人,以“替大行皇帝祈福守灵”为名,一道懿旨,将这宸妃关进了慈恩寺去。 此时封孙云儿做了宸妃,有人看着是无限恩赏,可江静薇却是无比心惊。 想一想这无上的荣耀或许是谁设下的圈套,江静薇就按捺不住,耐心等皇后分派完活计,她觑个空回话:“皇后娘娘,淳嫔入宫时日尚短,只怕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皇后不意江静薇还能在这当口跳出来说这事,捧着微微鼓动的肚子,眯起眼睛向下睇了一眼。 她是世家贵女,从小见多了明争暗斗,她知道,哪怕是亲亲热热的同胞姐妹,平日好得戴一支簪,为了利益,也能反目成仇。譬如当年,何家选女儿入简王府,妹妹妒忌她命好,给她下了药,若不是哥哥及时发现,只怕命都要丢半条。 更不必说,这非亲非故的,所谓“姐妹”。 当年在简王府,有奴婢偷偷爬了床,怀上皇家血脉,众人明着和那女子姐妹相称,暗中联合起来,一碗毒药,断送两条人命。而她自己,也对此事坐视不理,默许了下头人的行为。 眼瞧着宜贵嫔满脸焦急,显然不是为了妒忌宸妃,皇后感到不可思议。 “这封号是皇上亲自定的,要收回成命,也得去求皇上,宜贵嫔和本宫说不着。”皇后抚了抚肚子,拿话来打趣人,“是忌惮前头那一位宸妃去慈恩寺的事?若是照这个忌讳,自杨贵妃以后的贵妃可都别做了。” 皇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宸妃之位显然是推不掉的了,江静薇只能含笑应了是,在心里安慰自己,好歹是个尊贵位份,至少孙云儿得了实惠。 自永宁宫出来,各人纷纷散去,只赵容华走到江静薇面前:“宜贵嫔是不是要去玉泉宫?我也想和您一道。” 江静薇并不反感赵容华,颔首应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 没走出多远,便遇见晴芷宫的大宫女芸香,瞧见二人,赶紧抹一把臊眉耷眼的脸,勉强挤出个笑来:“给宜嫔娘娘请安,给赵才人请安。” 惠妃被幽闭在晴芷宫里,消息闭塞,只怕还没听说大封的事情,赵容华好心提点一句,芸香立时惊得连连作福:“是奴婢失礼了,参见宜贵嫔娘娘!” 江静薇也不会与一个宫女计较,见她吓得惊慌失措,便好心拣了家常来问:“这时候朝西边去,办什么差事呢?” 御膳房、太医院、御药房、四司八局等下处,都在西边,江静薇这话不过是随口一问,谁知芸香却声音发抖:“我们娘娘说思念三皇子,让我传话去凤起宫,请三皇子来晴芷宫一见。” 虽然圣旨并没杜绝惠妃母子见面,可是那意思,只要是个聪明人都能明白。 惠妃交的这差事不好办,简直是和圣旨顶着来。 江静薇和赵容华同时皱起眉来。 赵容华怜芸香无辜,便委婉劝两句:“母子连心,惠妃娘娘自然想知道三皇子近况,你只要把这差事办好,或许就能解她的心结。” 这是点拨芸香,只要打探清楚三皇子的近况,不要请三皇子进东六宫,别和圣旨顶着干,芸香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低低应了一声,垂头走远了。 江静薇从未注意过赵容华,她一向只当这女子是孙云儿的拥趸、是孙云儿的影子,没想到,如今这影子,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她主动伸手挽住了赵容华,一边走一边道:“我还以为宫里有一个心善的宸妃已经够了呢,没想到又多一个你。你好心点拨那丫头,万一她办不好差事,惠妃迁怒了你,可怎么办?” 赵容华笑一笑:“这容易,我有宸妃娘娘给我撑腰,我还能怕惠妃?” 这句笑话说得应景,逗得江静薇轻声一笑:“四公主有你陪着,眼瞧着就是个得体的大姑娘了,你有空也常去陪陪我的五公主。” 五公主还是个襁褓婴儿呢,哪就用得着赵容华去陪了,更何况江静薇自己就是出色的大家闺秀,更不必旁人教导她的女儿。赵容华明白这是善意,一口应了下来:“这是我的荣幸。” 进得玉泉宫,小宫女一叠声地请安,扇儿迎出来,脆声道:“可巧二位主子来了,正赶上我们娘娘制桂花蜜,待会奴婢给二位主子一人装一罐子带回去。” 孙云儿自来娇生惯养,哪里会做这样琐碎的事,这罐子蜜,只怕还是给皇帝的礼。于是江静薇含笑摇头:“我们可不敢要这桂花蜜。” 第169章 “姐姐!”孙云儿嗔怪一句,回头才瞧见赵容华也在,微笑颔首,受了赵容华的礼,随即对二人眨一眨左眼:“新人入宫,总也越不过姐姐们的次序,无论如何,总是能争一点是一点罢了。” 赵才人也不曾想到,自己恩宠平平,又无子嗣,竟也一口气坐上了五品容华的位子,这时哪有不领情的,连忙顺着孙云儿的话说:“这还不是宸妃娘娘替姐妹们筹谋,姐妹们都感念娘娘恩德呢。” 孙云儿谦逊两句,拣要紧的问江静薇:“姐姐可知道,新入宫的有哪些人?” “钟大将军的妹子,左佥都御史白大人的女儿,还有几位也是功臣之女,一共五位,都封了六品的才人。” 赵容华此时对孙云儿的先见之明心服口服:“幸好宸妃先替姐妹们讨了恩宠,不然还得跟新人平起平坐,心里总有些气闷不是。” 能把这话当众直说出来,便是把孙云儿和江静薇认作了知心人,两人对着赵容华会心一笑,默契地说起皇后分派的差事来。 孙云儿将出小月,又是妃嫔中位份最高的一个,领的差事不算轻省,得预备册封那日的燕居服和霞帔、云肩。 做是不必她动手做的,针功局自会做好了送来,然而宫中十数人同时册封,各人品级不同,衣裳尺寸不同,所用纹样也不尽相同,光这一样,就够把人烦死的了。 江静薇对孙云儿说完,叹一口气:“我领的是管那日的香油蜡烛,赵容华得调理小宫人们引路,得,我们把差事全办了。” 倒也不是江静薇爱抱怨,妃嫔帮着皇后操持宫务原本也是应当,可是像如今皇后这样自己推个干净的,倒还真不多见。 赵容华笑着劝解:“皇后娘娘自有孕后就体弱,听说腹中怀的是皇子,说不得就是未来的……自然得小心些。” 叹气是叹气的,差事还得照办,一通乱忙,到了九月初六,新人便进宫了。 新人不是正经采选来的,因此也不必如同民女一样由得嬷嬷、太监们从里看到外,倘若是有缺陷的,也不敢送进宫来,因此司寝嬷嬷大致看了,道一声“可”,便算是过了验看的关。 阖宫拜见时,皇后肚子已经老高,对襟的大衫险些系不上扣子,坐在凤座上,轻轻哧呼作喘。 当年新人入宫,皇后连面也懒得见,如今时移世易,皇后撑着个大肚子都要接见新人,除开她自己那失而复得的掌宫之权,还有对新人的忌惮。 这些新人可不是寻常佳丽,她们可都是功臣之女,个个都可能一跃而上的,哪日皇后不幸薨了,或许这些人里头,便有一个能立作皇后的。 孙云儿坐在皇后下首一个位子,看着新人络绎进屋,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细算起来,她入宫也不过才一年余,竟也成了旧人。 算年龄,她并不比这些女孩子大许多,然而这些女孩子眼神中的不解世事,以及那天真的精明,都叫孙云儿记得,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人。 “臣女们向皇后娘娘请安!” 声音婉转如同黄鹂,莫名叫人心绪也好了起来。 竹影待新人行完礼,走道孙云儿身边:“这位是宸妃娘娘,众位姑娘,请行礼吧。” 五张芙蓉面,不掩惊讶,不过一瞬,都收了情绪,乖巧对孙云儿行礼。 孙云儿微微颔首:“各位妹妹请起吧。” 为首的那个,满面英武之气,说话却讨巧:“宸妃娘娘长得真好看,跟我大姐姐一样好看。” 这必是钟家的女儿了,她是武将之女,与皇后不是一路的,与张贵妃更算是仇人,故而来奉承孙云儿,也算是极其聪明的了。 孙云儿无意为难新人,微微一笑,受了这句奉承:“承你赞誉了。” 竹影又介绍了张贵妃,对着惠妃的空座,笑着解释一句:“惠妃娘娘身子不爽,以后各位主子有机缘再见吧。” 和妃坐在惠妃下手,与对面的容妃互相使眼色,被孙云儿瞧个正着。惠妃被幽闭,仍然不思悔过,时不时吵扰三皇子,已被封在宫里了。 依着次序,轮到新人给和妃行礼,她挺一挺腰杆子,还未待竹影开口,便见皇后捂着肚子,轻轻哎呦一声:“快传太医!” 和妃的脸霎时铁青,然而谁也顾不上她了,乱哄哄闹成一团。 和妃愣怔片刻,忽地大喊一声:“皇后娘娘要生啦!五皇子要出生啦!” 第74章 凭她也配 中宫诞育之喜,阖宫皆为之奔忙。 皇帝才下朝就被请到了永宁宫,一进殿门就看见跪在地上的太医,立刻上前问:“皇后如何了?” 太后的声音,从花团锦簇中响了起来:“哪儿就那么快了,不过才两个时辰。” 妃嫔们都簇拥着太后,这时自动分开两边,皇帝看见了太后,赧然一笑:“是儿子太急切了。” 和妃与江静薇一左一右站在孙云儿边上,见了皇帝的神色,轻轻拉一拉孙云儿的衣袖:“瞧瞧,皇上眼里谁也看不见了,只惦记皇后肚子里那个,哼,一般地都是皇嗣,偏就皇后肚里的更尊贵些,皇后先前那样不得皇上喜爱,占着个嫡字,就了不得了。” 孙云儿从未体会过被皇帝无视的感觉,此时头次尝到,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第170章 她到此时方知,哪怕自己是后宫的女人中最受皇帝喜爱的,可是遇上子嗣、国祚,还是得让位。 正如在孙家,母亲孙太太的荣耀,前多少年都是靠着嫁入织造府的大姐宝贞维持,然而在孙家人眼中,还是及不上兄长孙湘平。兄长考上秀才后七八年未进寸功,照样是父母心中的宝贝。 虽然事实如此,真遇见了,还是叫孙云儿心头发酸。 她反复告诫自己,作为皇帝妃嫔,是没有资格追求独一无二的位置的,然而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还未来得及彻底劝服自己,又听见和妃压低的声音:“不是我乌鸦嘴,皇后若是生不出皇子来,只怕就是欺君了。” 皇后命人宣扬腹中所怀乃是皇子,是为了博皇帝太后欢心,并非太医院断出的脉象。这事付太医已经对孙云儿点破,江静薇自然也知道内情,可是和妃又怎么知道的? 既然和妃知道,那么方才她大声嚷嚷的那句“五皇子”,便是故意给皇后挖的坑了。 孙云儿和江静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 和妃察觉到二人的疑惑,噗嗤轻笑一声,看一看上头,太后和皇帝正焦急等待,并未注意下头三两成群的妃嫔,于是轻声解释:“宫中妃嫔怀孕,太医院那帮滑头太医向来只说诊不出男女,从来不会明说的,这事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有什么奇怪。” 江静薇觉得不可思议:“皇上和太后都信了永宁宫传出来的‘喜讯’?没人提醒他们吗?” 和嫔看一看江静薇,眼前的女子面容光洁莹润,青春可人,与自己的衰败全不一样,也难怪如此天真,于是自嘲一笑,答了江静薇的话: “或许是皇后威压太医,或许是宫外请了千金圣手,有人替皇后诊出了男胎,所以她才敢对外宣扬。而太后和皇上呢,他们觉得皇后命贵,所以太医们会破例断一断龙胎的男女。可是这些尊位者从来不明白,我们低位的人,要的不过是安稳度日,谁愿意赌上身家性命去讨好上头人。” 自从孙云儿提议给宫中老人晋位,和妃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连四公主的食邑都加了二百户,她便觉得再没什么遗憾的了。 反正后宫的一品妃位已经满了,和妃没有皇子,做不成太后,这辈子就等着升太妃,故而一颗心就此倒向了孙云儿。 皇上为了孙云儿特地加设一个宸妃的位子,这还是翻了老黄历寻出来的旧例,后头新人再有本事,也只能等着前头人殁了让位,和妃已经升到顶了,便再没什么怕的,因此帮起孙云儿来毫无顾忌。 见这两个年轻人看不透宫中事,还好心点拨两句。 候得许久,到了午膳时分,各宫遣人来请主子回去,可是皇后产子,谁敢回宫吃饭。 惠妃幽闭,张贵妃郁郁不得志,这时候该有人出来担事了。 照身份,该是孙云儿出来管这事,可她不欲在这个当口点眼,不为别的,那钟家姑娘目光炯炯,仿佛下一刻就要纳头拜在孙云儿门下了,孙云儿可不想在后宫结党。 于是便推了和妃出来:“姐姐资历深远,该是姐姐领这个头,我给姐姐出主意,事情办好了,功劳算姐姐的,若是事情办不好,只管推在我身上。” 和妃委婉推辞几句,高高兴兴接了这差事。 也不过是吩咐御膳房做了热腾腾的汤饼和酥点来,各人就着热汤吃了点心,就算对付过去一餐。 和妃还觉得这一餐太过简陋了,孙云儿耐心解释:“太后娘娘年纪大了,饿不得,我听静兰姑姑说,太后娘娘饿就了就虚汗无力,故而才想着便宜行事。” 和嫔听了,便也不再说了,只咕哝一句:“倒也是,我都饿得受不了了,热汤饼做起来是快。” 汤点上来,并无人挑剔简陋,静默吃完就撤了碗碟。 因着吃食热乎软和,太后很是满意,还对着静兰问一声,“这汤点是谁吩咐办的,很不错。” 静兰笑呵呵地走到和妃面前作个“请”的姿势:“娘娘,太后娘娘夸这汤点呢,请上去回话吧。” 这汤点分明简陋得很,怎么太后还夸好,太后自来瞧不上这些庶出儿媳,只看重皇后一个,今日可别是反话正说,把人叫上去臭骂。和妃不知太后是什么意思,心里忐忑,回头看一看孙云儿,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孙云儿知道和妃是害怕了,想一想自己许诺的“有错只管推在我头上”,便上前一步,准备陪着和妃一起,谁知和妃忽地回头:“静兰姑姑,请领我去太后面前回话。” 江静薇在边上,挽着孙云儿的胳膊轻轻摇一摇:“我们宸妃娘娘如今以德服人,和妃那么胆小怕事的人,也学着担担子啦。” “姐姐取笑我。” 然而孙云儿心中也是有些动容的,和妃从前是宫中最琐碎怕事的一个,说人是非冲在前头,担事负责就往后躲,如今因着晋位念她的好,竟也肯担担子了。 钟姑娘在不远处,时时关注孙云儿的神情,见她看向和妃的目光复杂,便走近了,也学着江静薇的样子,挽住孙云儿另外一边的胳膊:“宸妃娘娘是在替和妃娘娘担心吗?没事的,我看太后娘娘八成是要赏和妃娘娘呢。” 第171章 对于这位过分伶俐的钟姑娘,孙云儿原本是客气疏离的,觉得她过分投机取巧,此时见她说话还算体贴,倒露出个笑容,然而出口的还是客套话:“太后娘娘心善,从不为难人,和妃自然是无事的。” 钟姑娘看出孙云儿是在应酬,轻轻笑一声,说句实话:“不满娘娘说,我自幼跟着哥哥习武,耳力甚好,我是听见太后说话了,所以知道她要赏和妃娘娘。” 话音未落,和妃就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太后觉得今日的汤点好,要赏我呢,我说这是宸妃妹妹你的主意,她老人家也记着你的功劳了。” 忽地发现钟姑娘霸了自己的位子,和妃用力瞪一眼:“你是谁?” 方才新人拜见,都是见过面的,和妃怎么可能不认识。 不过是恰巧拜到和妃这里就被打断,她心里有气,见钟姑娘还敢鸠占鹊巢,更不高兴,所以摆个脸色。 钟姑娘也不顶嘴,微微一笑,转身回去。 和妃见了,愈发气个倒仰:“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孙云儿赶紧“哎”一声:“我瞧里头的嬷嬷出来回话了,姐姐且先别言语。” 接生嬷嬷带着一身血腥味,用力跪倒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回皇上、太后,皇后娘娘体力不支,胎儿难产了。” 殿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接生嬷嬷话未说尽,下头的意思,却没有人听不出来:胎儿难产,性命危在旦夕,该保大还是保小? 下午时分,阳光斜斜照入窗棂,照得殿中半明半暗。 妃嫔们立在光影中,明明周身皆是和煦的暖阳,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皇帝与太后高坐上首,那是阳光照不进的阴暗角落,二人如同佛像般稳稳端坐,面目模糊得不真实。 皇帝垂眸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半晌后,是太后开口了:“皇后乃一国之母,你们一定要尽力保全,不过……皇家血脉,不容有失。” “是,奴婢明白了。”那接生嬷嬷飞快地应下,进屋去了,浓浓的血腥味却留在殿中,久久不散。 孙云儿心头大震,几乎呕了出来,江静薇与和妃两人紧紧挽着她的胳膊,简直要把她的胳膊都捏碎。 哪怕是贵为皇后,身为太后亲自选中、得太后多年钟爱的儿媳,陪着皇帝一起历经风雨的一国之母,在皇嗣面前,也要让位。 皇后都如此了,那么其余妃嫔呢? 虽则皇嗣为重的道理大伙儿都明白,可是真真切切地看着太后亲口说出这样的话,看着皇帝的无动于衷,谁能忍得住不心寒? 这时候,生育过的妃嫔都受到了羡慕的目光,至少她们终身有靠,不必再去拼命了。 和妃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得喃喃:“但愿皇后生的是个皇子,否则……” 否则,为了一个公主丧命,岂不是太亏了? 孙云儿明白和妃的意思,也明白和妃不忍心说完的怜悯。难道,为了皇子丧命,就是皇后自个儿情愿的吗? 自从接生嬷嬷出来一遭,殿内便再没了人声,个个都不言不语,静静候着产室里传出的消息。 容妃面上挤出个笑来,说句周全的话:“太后娘娘英明……”只说了一半,瞧见众人的目光,便也说不下去了。 因殿中静默,嬷嬷在内室的声音也隐约可闻。 “好了,好了,一只胳膊出来了!” “娘娘,您撑着些,醒着神,不能睡呀!” “肩膀出来了!头也出来了!” “娘娘,撑着这口气呀!” “身子出来了!是个男孩!” 因着“男孩”两个字,殿内和产室里都沸腾起来。 孙云儿也为皇后松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得里头嬷嬷大叫一声:“皇后娘娘见大红了!” 皇帝猛地站起身来:“何礼,去里头传话,不准皇后有事!” 太后也急得站起来,可是她年迈,久坐后头晕不济,身子竟晃了晃,容妃一步抢了上去:“太后娘娘,皇后已经平安产子,这里有御医们照料,您别累着了,妾陪着您回去吧。” “哼,瞧她那副小人样子,今晚只瞧她向太后卖好了,怕不是巴着皇后娘娘有事,她好坐上后位。”和妃用力哼一声,“凭她也配!” 容妃仿佛是听见了和妃的絮叨,扶着太后经过时,递过一个阴冷的眼神,笑容却愈发乖巧:“太后娘娘,您当心这门槛。” 何礼从屋里出来,说些太医必定尽心的话,又添一句要紧的:“太医用了止血散,嬷嬷说皇后娘娘已经好多了。” 皇帝长长舒一口气,对着孙云儿招招手:“宸妃过来,陪着朕坐坐,其他人散了吧。” 第75章 欲承重担 皇后诞下了五皇子,这是莫大的荣耀,如此的风口浪尖,孙云儿不愿惹眼。 可是,皇帝有令,由不得她做主。 只好迎着各样的眼神,缓步走向皇帝。 和妃与冯容华都对孙云儿微微而笑,赵容华面上含笑,眼中却有一丝担忧,只有江静薇,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焦急。 倘若皇帝是真疼惜孙云儿,这个时候便不该让她这样招眼。 第172章 孙云儿自己也明白这道理,趁着众人脚步还未迈出去,和声道:“皇后娘娘这里,尽可交给妾来服侍。”这一句欲盖弥彰的话,说得仿佛是留下来照顾皇后,不过是全一全众人的脸面罢了。 说完这话,孙云儿便在心里苦笑。从前的她,何曾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了。 可是,她如今变得畏畏缩缩,也不是全无理由。 容妃、罗家姐妹等着捉她的把柄,惠妃如今也将她看作仇敌,恨不得一口咬死才高兴,还有才进宫的新人们,都等着看她这位风光无限的宸妃娘娘有什么本事,这一切的一切,由不得她不谨言慎行。 皇帝平日宠爱她,她因这份宠爱受益良多,此刻皇帝心中有事,要她排忧解难,她自然不能推诿,该作一个好的倾听者。 于是,孙云儿轻提裙角,缓步走到御座面前半臂的距离,静静站住,等着听皇帝吩咐。 皇帝挥退了宫人,一手撑着额角,不住揉捏自己的太阳穴,良久不曾说话。 皇后的宫室里,遍垂杏黄帐幕,平日看着柔和典雅,这时却显得焦灼刺目。高大的九凤烛台上,烛光左右摇晃,好似孙云儿此时忐忑不安的心。 皇帝在她面前,从来不会故作深沉,像今天这样相对无言,是从没有过的,她有些猜不透皇帝的意思。 幸好,皇帝并没有作弄人的习惯,沉默许久,还是开口了:“云儿,朕今天,心里乱得很。” 孙云儿听不懂皇帝这话,皇后诞下嫡子,这不是皇帝一向期盼的事吗,这位九五之尊何以说心中烦乱? “朕没有做过太子,深以为憾,更可恶的是,直到如今,还有十一弟那一党的余孽出来拿这事聒噪,所以朕的儿子,一定要以堂堂正正的储君身份继位,这样才不至于招来流言祸患。可是,皇后她……不是个合格的皇后。” 孙云儿隐约明白这话的意思,却不敢深想。 兔死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负心薄幸,种种恶语,皆可用来揣度皇帝当下内心的谋划。 皇帝的意思,约莫是要叫皇后母子分离,更甚者,要废后另立。 孙云儿忍不住急道:“皇上!”她到底没傻到底,还是换了副口气,和缓劝说:“从前,皇后娘娘是因为身子不适,所以长年累月把宫务交在张贵妃手上,如今诞育五皇子,慢慢将养身体,总能养好,到那时,再……” “不必了,不必了。”皇帝摇头,动作缓慢却坚决,“皇后身子本就羸弱,如今产后血崩,能不能恢复元气还尚未可知,不必等了。” 正殿中并无宫人,所以皇帝这话,说得毫无顾忌。 不过,孙云儿觉得,哪怕是殿中有人,皇帝也用不着顾忌,他毕竟是这天下之主,是九五之尊,向来只有旁人逢迎、奉承他的,哪有他去周全别人的? 可是,孙云儿就是觉得心里发凉。 皇后在内室挣命产子,她万万想不到,外头与她结发相盟的丈夫,正在舍弃她。 在潜邸时,这男人为了一张龙椅,舍出了嫡子的性命,到如今,皇后如他所愿又一次诞下嫡子,却还是没能盼来自己的完满结局。 孙云儿一时无话,屏息凝神,这才嗅到,皇后殿中爱点的松竹香,已经被接生嬷嬷带出的血腥气冲淡得闻不见了。 正殿里静默无声,然而内室皇后轻轻的呻/吟声时不时传出,还有接生嬷嬷焦急而耐心的劝慰:“娘娘忍着些疼,等胞衣娩出来,就好了。” 孙云儿入宫以来也并非老好人做派,此时还是忍不住替皇后可怜:“皇上,依臣妾看,皇后娘娘她……” “你是不是以为,朕会废了皇后,甚至杀了她?”皇帝的言语中,莫名涌出许多焦躁,“难道朕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残忍的暴君?” 孙云儿自入宫还未受过皇帝的重话,这时不由得战栗,然而因着皇帝的话,也松了一口气:这男人到底不算太负心薄幸,还是肯顾念发妻的。 实在不是孙云儿菩萨心肠,而是她看得懂人心。 后宫里其余人加起来,也不如帝后二人的恩义,皇帝此时如何待皇后,明日也会如何待旁人。 孙云儿看的是自个儿的来日。 譬如,母亲孙太太才嫁入孙家时,见丈夫常帮着自己训斥婆母,心中窃喜,及至后来,发现丈夫待自己比待婆母更加冷淡,才明白了这道理,倘若一个男人待他的至亲冷淡,那么旁人更不必企盼他的厚待了。 孙云儿此时把心放回肚子,小半是为了皇后,大半是为了自己。 谁知,心还没落到地上,又听见皇帝道:“皇后身子不好,便去慈恩寺静养,是为五皇子积善积福,更是为国运祈福,这样便也算保住了皇后的尊荣富贵。” 孙云儿的视线,一直盯着地毯上繁复的宝相花图样,听了这话,猛地抬了起来,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皇帝脸上。 皇帝面上有淡淡的惋惜,然而更多的,是对自己决定的满意,见孙云儿看过来,还问一句:“云儿觉得这法子如何?” 这男人,似乎对他的“两全之法”颇为得意,然而孙云儿只觉得不可思议。 皇后诞下嫡子,明明是天大的功劳,这男人轻松一句“静养”,便把皇后推进了慈恩寺,还为着这法子洋洋得意,这不是冷酷无情,又是什么? 第173章 “那……皇后什么时候出宫?什么时候归来?”孙云儿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皇后出月之日,便是她入慈恩寺清修之日。”皇帝并不曾提起归来的事,那么,皇后的后半生,便要断送在佛寺里了。 孙云儿知道皇帝定是拿准了主意,留自己下来,不过是想要自己顺着他的话说一句“好办法”,可是她实在说不出口。 想一想仍旧替皇后觉得不忍:“五皇子是襁褓幼儿,怎么能早早离了亲生母亲?”她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在驳斥圣旨,连忙换个说法:“是不是可以等五皇子大一些?” 皇帝紧紧蹙眉:“后宫妇人,哪管得好皇子?一个张贵妃,一个惠妃,已带坏了朕两个儿子,五皇子,决不能交到后宫妇人手里!” 这口口声声说的教不好孩子的“后宫妇人”,显然也是包括孙云儿的了。 孙云儿还未有子,皇帝这话未必是有意落孙云儿的面子,然而他也并没有多顾虑孙云儿便是了。 孙云儿心有不忿,不知怎么,大逆不道的话就顺口说了出来:“皇上此言差矣!二皇子虽然顽皮爱闹,可是待姊妹弟弟一向亲和友爱,三皇子虽然年龄尚幼,可是行事已颇有章法,这都是张贵妃和惠妃两位姐姐自幼教导的结果,皇上千万不要……” “你是不是仗着朕宠爱你,就敢妄议皇子了?”皇帝的眼神,是孙云儿从未见过的冷淡,看得孙云儿如堕冰窟。 孙云儿惊惧交加,更多的,是疑惑。 她以为,皇帝待她,虽不说两心相悦,到底是有些情意的,怎么此刻的皇帝这样冷淡、遥远,陌生得叫她害怕。 “张贵妃教导洛儿友爱,那是因为她一向以为洛儿能作太子,乐得摆出一副亲善模样,惠妃把治儿教得板正,是存着和洛儿一较高下的心,这些小心思,当朕看不透么?” 孙云儿张口结舌,她不知道,在这男人眼中,错固然是错,对也是错。 接生嬷嬷从里头碎步出来,孙云儿此刻站得近,险些被嬷嬷身上的血腥味熏得晕过去,嬷嬷见孙云儿用力攥着帕子,猜这一位大约是嫌自己气味腌臜,连忙退开几步,满脸堆笑:“皇上,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平安了。” 嬷嬷回完话,并未得到回应,便意识到皇帝和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妃子并不关心皇后的事,她虽不明白,还是明智地绕过了这话题,转而提起五皇子来:“小殿下已经擦洗干净,马上抱来给皇上看。” 皇帝有意略过方才的不愉快,略直起身子,似是期盼着五皇子的到来,还对孙云儿笑一笑:“不知五皇子生得像谁。” 嬷嬷巴不得有个借口退下:“奴婢再去催请一下。” 不过眨眼的功夫,五皇子就被乳母抱到了孙云儿面前。 孙云儿曾守着江静薇生产,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刚出生的孩子,因此看见那皱巴巴的孩子,并不觉得意外,然而皇帝看了一眼襁褓,却皱起眉头:“不如五公主生下来好看,也不如五公主圆胖讨喜。” 乳母嘴巧,闻言连忙笑道:“刚落地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儿,小殿下眉毛下巴生得像皇后娘娘,脸廓像皇上,以后一定是个俊秀的儿郎。” 这话讨了皇帝欢心:“永宁宫上下,各赏半年份例银子!” 宫人们谢恩不迭,竹影觑着皇帝心绪好,乍着胆子上前请:“娘娘想见一见皇上和小殿下呢。” 皇帝面上的笑容倏然淡了:“嗯,把五皇子抱去给皇后看看。皇后累了,不必再见朕,让她好生歇着吧。”说罢,起身要走。 竹影看着皇帝,嘴唇翕动,却不敢再留。 孙云儿心中替皇后可怜,忽地听见皇帝点到自己:“宸妃代朕去看看皇后,顺便……把朕的话说给她听一听。” 竹影抬头看向孙云儿,眼神不善,仿佛是孙云儿魅惑了皇帝,不叫他看皇后。 孙云儿虽不至于畏惧一个宫女,却也觉得心虚和不忍,毕竟,她进去要说的是噩耗,是皇后要去慈恩寺了此残生的噩耗。 不过,这是天子和国母之间的事,她一个妃子,再如何也不好置喙,把话一字不差地传到,也算是全了这夫妻二人的一点恩义。 孙云儿转身,裙角在地上扫开一朵花,不知怎么,皇帝偏生意味深长看过来一眼:“朕把这事托给你,你替朕办好了,以后也好担更重的担子。” 竹影的眼神,立时变得惊疑不定。 第76章 押宝 皇后自打一年前就不受皇帝敬重了,那全是为着她拿乔,不肯接过张贵妃手上的宫务,不肯做一个得体的国母。 彼时,她还是放不下对儿子的惦念,不肯迁就皇帝的意愿,心想自己都把儿子的命给舍了出去,凭什么还要替他粉饰太平,做什么贤惠皇后。 可是,他竟不似从前一样了,他并没有默默无言,他大张旗鼓去了德阳宫,抬举张贵妃的脸面。 便是那时候,皇后开始慌了。 张贵妃子女双全,胞兄又是常胜将军,若不是张灵均居功自傲,拖累了妹子,只怕张贵妃早就盖过了她这个中宫皇后。 自那时起,皇后就想尽法子重新赢回皇帝的心。 第174章 可是,她再怎么端庄贤惠,那少年相守过来的夫君,也冷得像一团冰,不肯再亲近她了。 她一度以为,自己的凤座要让给张令葭那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 直到后来,因着二皇子受张家两个孩子教唆,学得浪荡轻浮,皇帝才冷落了张贵妃。 那时皇后才知道,原来皇帝心中,最看重的还是子嗣。 论起子嗣,谁能胜过她这中宫之主,她若是能诞下嫡子,岂不是又能重新坐稳了凤座。 于是,她便在这上头想尽办法。 皇帝早已不要她侍寝,从前追月之夜,皇帝偶尔来永宁宫,二人不过是并肩躺着沉默,她如何还能怀得上孩子。 日夜煎熬着,终于等到了去北戎来朝和谈,与皇帝一起去西山行宫的机会。 北戎人善饮,皇后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场,把皇帝一个人放在宴上,盼着皇帝被灌醉。 后来,皇帝果然被灌醉了。 皇后早已留好人手,把皇帝搀到了自己的寝宫。 身为一国之母,她也不想如此行事,可是若不是如此,一向自持的皇帝绝不会失去自制力,那日,皇帝醉醺醺地到了皇后寝宫,几乎不省人事,皇后用了些手段才和皇帝行房,幸而皇帝醉了,不省人事,否则绝不可能成事。 再然后,皇后便有了五皇子这孩子。 皇后起先觉得这事办得天衣无缝,皇帝是没有把这事搁在心里的,毕竟,接见使臣酩酊大醉,被扶进皇后寝宫歇息,这事再顺其自然不过了,可是,皇帝竟没有因为她有孕而格外优待。 想想宫中其他妃嫔有孕,不是赏赐就是晋位,当初冯容华身为疑犯,都能因为怀孕从冷宫给挪出来,更不必说宸妃、宜贵嫔等得宠之人,恨不得金山银山地赏赐,可是到了她这中宫皇后,只一句话,“静养安胎”。 她疑心皇帝是知道了这孩子得来不正,可是又不敢问。 怎么问呢? “皇上,您是不是知道妾是趁着您大醉才有了这孩子?还有,你当初醉得不省人事,妾是给您用了些欢好之药,才成事的,您知道这些事吗?” 这话说出来,惠妃、容妃等虎视眈眈的人,只怕立时就要扑上来将她咬死。 罢了,罢了,一场算计,还是成了笑话。 皇后想到这里,无奈一笑,转头看向枕边的襁褓,却见竹影引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进门。 因着生产时脱力,皇后的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那女子面目,只见她头梳高髻,戴着赤金步摇,一对点翠掩鬓,耳垂明珠铛,身穿霞色宫装,瑰丽无比,待那女子再走进几步,便认了出来:“是宸妃。” 孙云儿上前行礼,却听见皇后语气复杂地笑一声:“是你?” 皇后这话一出来,竹影立刻接口:“娘娘,皇上让宸妃代传口谕。” 孙云儿仿佛不曾察觉到皇后的失礼之处,拣着字眼,把皇帝的旨意简要说了:“皇后凤体失和,皇上的旨意,让娘娘产后去慈恩寺静养,一则是为国祈福,第二也是替五皇子求平安。” 话,被孙云儿尽量说得中正平和,可是再怎么样,也掩不过这话中惊雷一般的意思。 这道圣旨,等同废后,所缺的,不过是一纸诏书罢了。 皇后先是一愣,很快就冷笑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惊得枕边襁褓中发出微弱的婴儿啼哭,皇后好似被一道惊雷击中,陡然止住笑声。 眼前站着的女子面露怜悯,好像觉得她出宫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可是皇后并不懊悔和后怕。自己虽然败了,可是她知道,她的娘家没受牵连,她的孩子也还是中宫嫡子,何家和孩子的前程,并没受到影响。 即便如此,皇后对于皇帝的冷酷,还是觉得心寒。 她知道皇帝恼怒于她的作为,皇帝一生桀骜,怎么能忍受一个女人强迫了他,可是皇后觉得自己是为了国祚,应当被皇帝谅解的。 于是一腔怒火,便朝着孙云儿尽数倾泻:“竟然是你?怎么是你?” 主仆两个心意相通,竹影立刻听懂了主子的意思。 主子是猜测,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宸妃娘娘,或许就是以后坐上凤座的那一位。 皇后心中百感交集,对着孙云儿,没有一点好声气,虽然没有再像方才一样大笑,却也言语锋利:“我要出宫了,是不是终于如你所愿?想来,皇上是特地叫你这胜利者,到我这败将面前来耀武扬威来着?” 皇后竟把自己出宫当成了孙云儿的挑唆,孙云儿不由得苦笑,然而有苦也说不出。 这一日皇后生产,孙云儿亲眼见着许多,她是同情皇后的,所以许多事,她不忍心、也不必对皇后说穿。 太后毫不犹豫地舍母保子,毫不顾念从前的情分,皇帝苦心孤诣地夺走皇子,赶皇后出宫,还有容妃,循着机会就往太后面前献殷勤,仿佛皇后马上因着难产而亡,她容妃很快就能登上后位了似的。 无论怎么说,皇后都已是一个败军之将,孙云儿实在不必在她面前逞威风,于是也不辩驳皇后的话,只微微福一福身:“皇后娘娘且请歇息吧,我的话已经传完了。” 皇后满以为孙云儿要借机耀武扬威,谁料这新晋的宸妃竟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不由得叫她疑惑。 第175章 无论是做简王妃,还是登上凤座后,下头人对皇后都是又妒又怕,更是阳奉阴违、寻着机会就想拉她下来取而代之,没一个像宸妃这样不卑不亢的。皇后想不明白便不想了,疲惫地挥挥手:“你办完差事了,就出去吧。” 孙云儿为着这一句,倒又肯多说些:“皇上的意思,娘娘出月后便要离宫,若是娘娘实在舍不得小殿下,便坐个双月子,又有何妨。” 圣旨不可违抗,皇帝说了要让皇后出宫,谁也不能叫他收回成命,孙云儿这法子,是不得已的勉强周全。 皇后更疑惑了,唤住孙云儿:“你……你……为什么?我早日出宫,不是对你更有利吗?” 孙云儿这才听懂了皇后的意思,微微笑着摇头:“我若说我没有登上后位的心意,娘娘信吗?” 皇后嘴唇一动,还未来得及说话,孙云儿又问一句:“假使我真的登上后位了,娘娘觉得,以当下的情形来看,我坐得稳吗?” 能坐凤座的,怎么能是蠢人,皇后一下子明白了孙云儿的意思。 孙云儿犹怕皇后体虚头晕,干脆点破一些:“论起子嗣,有张贵妃、惠妃,论起出身,有容妃等人……” “你当真不想做皇后?” “不是我想不想做,而是我实在不是个做皇后的料子。”孙云儿回身,走近皇后的床边,吓得竹影上前一步,又被皇后给瞪了回去。 “我如今有什么不好?想玩就玩,想吃就吃,能帮忙料理的宫务,便努力去做,做不好的,推一声自己无能,只怕落在有心人眼里,还要松一口气,觉得我不会去和她们争,若是我一力想做皇后,还能这么轻松?” “是,你说的都是道理,这些我信。”皇后点点头,视线落在枕边的襁褓婴儿面上,心里话不自觉淌了出来,“可是惠妃害你失了孩子,你不想报仇吗?” 惠妃是三皇子生母,又是潜邸上来的老人,身份贵重可想而知,她害得孙云儿落胎,到如今却还好端端坐在晴芷宫里,孙云儿若想报仇,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登上后位,然后重手惩治她么? 孙云儿不知道怎么答这话,沉默了下去。 若说她不恨惠妃,那是不可能的,丧子之痛,岂能这样白白饶过,可是,在她算计之下,惠妃已经失去了三皇子,于孙云儿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种残酷的惩罚了。 这话说出来,旁人只怕也是不信的,于是孙云儿避而不答:“多谢皇后娘娘替我想这样多,有些事,命中若有时便有,不必强求。” 说罢这一句,孙云儿起身行礼,转身离去。 将要出门时,却被皇后唤住:“你若有意,我可祝你一臂之力。” 孙云儿略顿一顿脚步,不曾回头,慢慢走了出去。 竹影在边上侍立,好容易等到孙云儿出门:“娘娘,您打算扶持宸妃?不是她挑唆皇上逐您出宫吗?” 皇后自己心里也拿不准这事,便绕过了这话题:“无论她有没有挑唆皇上逐我出宫,她始终是这宫里最像人的一个。” 竹影听得懂这话,宸妃虽也有手段,却从不伤天害理。虽然竹影瞧不惯那娇滴滴的宸妃,也只能顺着主子的话:“那么,娘娘当真要保她?” 皇后沉默良久。 孙云儿出得门来,见连翘已候了许久,站成一根木桩,看见主子出来,她紧绷的脸立刻缓了下来:“娘娘!” “我们回去吧。” 走到僻静处,连翘忍不住喜上眉梢:“娘娘,皇上是不是有意给您晋位?” 宸妃已经是后宫一人之下了,再晋位,便是皇后,连翘这话问得委婉,可是意思却明白。 孙云儿想一想皇帝的种种作为,只觉得意兴阑珊,对连翘的话避而不答,“皇上的意思不可随意揣度,倒是皇后,方才说要祝我一臂之力。” 连翘立刻喜气洋洋:“皇后娘娘慧眼如炬,认得清真珠。” 连翘的高兴不无道理,皇后最得太后心意,若是她推举的继后,在太后面前还是能多些脸面的。 可是孙云儿却罕见地说句丧气话:“晋位了又如何?你瞧皇后她今日是什么光景?” 连翘答不出这话,看看主子似与皇上和太后生出嫌隙,连忙开口劝:“娘娘,或许皇上也有他的不得已……” “皇上能有什么不得已?” 这话连翘更答不出了。 九五之尊,在朝堂上或许是有不得已的,党派之争、文武之争,都需要皇帝去平衡、调度,可是后宫这一亩三分地,就连太后也是顺着皇上的,他还能有什么不得已? 正要开口再劝两句,却听得身后脚步匆匆,连翘连忙回首,见是永宁宫的小太监,在二人身后数尺的距离停下脚步:“宸妃娘娘,连翘姑姑,奴婢有事禀报。” “何事?” “回姑姑的话,我们宫的荷风姑姑去了晴芷宫。” “好,知道了,你这消息送得及时,明儿天亮后去玉泉宫领赏。”连翘打发了小太监走,回头来对着孙云儿,脸上的神情惊疑不定,“娘娘,皇后是不是两边押宝,一头说要助你,一头要提拔惠妃?” “倘若她什么都不说,那也罢了,可她凭什么作弄人?”连翘咬牙切齿,“娘娘如今还怕她不成,不如去……” 第176章 孙云儿自然不是怕事的性子,然而她也不打算这当口争风头,于是拦下连翘的话头:“罢了,明儿起,替我告病。” 第77章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秋风又起,正是游园的好时候,然而玉泉宫却传出消息来,宸妃告病了。 宸妃是妃嫔之首,自然是受看重的,这一告病,先是养怡居流水样的赏赐下来,再有慈安宫也遣人来问,旁的妃嫔,更是少不了探望。 孙云儿意兴阑珊,礼物收了,人却是一概不见,就连高言来了,也只一句“怕过了病气回养怡居”,给挡在门外。 恰逢新人侍寝,又揽走一片目光,孙云儿乐得清闲自在,日日在宫中消磨时间。 这日阳光正好,孙云儿领着扇儿和小宫女们在玉兰树下铺开长案,摆了笔墨,准备作一幅秋景图,却见连翘走近:“娘娘,赵容华和冯容华方才又来了,星儿也代宜贵嫔来过了,还有各宫的主子都遣了人来探望,遵照娘娘的意思,我已经谢过她们了。还有……几位新人也来了,在门口还叙了几句闲话。” 自从孙云儿告病,阖宫都把眼睛放在了玉泉宫,有的担忧,有的看热闹,日日都有人来探望,这不是新鲜事,连翘特地点出来,只怕还是为了“叙闲话”几个字。 孙云儿随手将笔递给了奉墨的小宫女:“你来画两下,叫我歇歇。” 小宫女不敢,扇儿便凌空点一点她:“娘娘让你画,你就画,玉泉宫里没那么多扭捏。”小宫女这才接过笔去,照着孙云儿的笔画描摹。 孙云儿走到边上,扇儿已摆好了桂花龙井茶和宫中新制的月饼,她品一口茶,又拈着月饼吃一口,这才问:“几位才人都说什么了?” 孙云儿告假已有一旬,在这一旬中,五位新人各得一次传召,除此之外并无恩宠,她们进宫时的勃勃野心,只怕是有些没底了。 虽说几位才人出身都是好的,可宫中妃位已满,二三品的嫔位也已占去不少,她们再如何出息,也难一夕之间晋位,因此,便要寻找靠山。 在她们看来,诞下皇子却被打发出宫祈福的皇后不是好靠山,冷寂宫中的张贵妃和惠妃也不是好靠山,一个好的靠山,位份、恩宠,都得有。 这样的人,玉泉宫的宸妃,显然算一个。 连翘也明白这些年轻主子的心思,默默叹一句宫中日子难熬,把方才听见的话,仔细复述出来: “钟才人说,娘娘前些日子从永宁宫出来就告病了,只怕是受了皇后娘娘给的委屈,替娘娘不忿呢,而白才人却说,皇后有意提拔惠妃,只怕宸妃娘娘是又气又臊,不好意思出门了,冯容华听见这话,当场就和白才人呛起来了,还是赵容华出言劝了两句才作罢。” “这个白才人是谁?” 扇儿伶俐,立刻接口:“就是左佥都御史白老大人的小女儿。” 御史台的人,那便是清流一派了,她帮的,自然是容妃。玉泉宫没一个是傻的,都明白这道理。 见孙云儿又去喝茶吃点心,扇儿不由得发急,然而她如今已明白越急越要稳的道理,耐下性子,委婉发问:“娘娘如今已经辨明了敌我,是不是就要出手准备对付这些人了?” 孙云儿告病,大多还是为了躲风头,倒真不曾想到这一处,听了扇儿的话,不由得轻笑一声:“咱们扇儿也变成运筹帷幄的女将军啦,厉害得很。” 扇儿跺一跺脚:“娘娘!我和您说认真的呢!如今外头人都说宸妃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扇儿!”连翘忽地出声,严厉打断了扇儿的话。 孙云儿只顾着埋头静养,倒不曾留意过外头的消息,听了扇儿的话,稍稍扬起眉,看向连翘。 连翘先是紧紧抿着嘴,见主子目光灼灼,只好叹口气,把实话说了出来。 皇后派人漏夜去见惠妃,宫中消息灵通些的,都已知道了这事,对于此举,众说纷纭。 有人说,皇后是敲打惠妃,怕自己出宫后,惠妃为着自己的儿子伤害五皇子。 更有人说,皇后是有意抬举惠妃为继后,不为别的,惠妃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必然不会觊觎五皇子。 流言传开,就连养怡居和西六宫都知道了,皇帝不置一词,太后却派人去了晴芷宫,让惠妃抄录十遍孔雀大明王佛母经,说是过年时要供奉佛前。 这经有两万余字,除开吃饭睡觉,过年前也就将将能抄完十遍,再笨的人,也知道太后这是在打压惠妃。 皇后想要抬举惠妃,却弄巧成拙,提前把惠妃给拱出局了。 说尽了惠妃,话头便转到了孙云儿这宸妃的身上。 宸妃没有孩子,最便宜的方法,就是学着容妃,养一个现成的孩子。 也是老天爷眷顾,立时就送了个皇子到了宸妃面前,老天爷好像还生怕宸妃不够幸运,又把皇后给贬出宫去,照着常理看,宸妃要抚养五皇子,再靠着五皇子坐上后位,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 更不必说,那日皇上当众留宸妃侍驾,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听说皇后出宫的旨意,还是由宸妃给皇后宣的。 有心人看来,这是皇帝给的立威机会,可是宸妃竟是个草包,中看不中用,受了皇后几句重话,就气病了。 第177章 这一病,别说是继立为后了,就是养五皇子,也成了没影的事。 原本,等着皇后出宫后,说不得皇上就要抬举宸妃的,可是此番宸妃却沉寂下去,眼瞧着是没有前程了。 连翘说着说着,又有了从前义愤的模样:“这些人闲着,不会寻点事打发时间吗?写字、作画,实在不行,学着宋婕妤,给肚子里的孩子念经祈福,比嚼舌头不是好多了?” 倒不是不行,可是有的人觉着,那样的日子没意趣,就是要搅些浪花,才显得自个儿有能耐。 这些闲话,局外人听着有鼻子有眼,可是孙云儿却知道,全是空穴来风。 头一条,皇帝说了后宫妇人养不好孩子,五皇子这嫡子,或许就是以后的太子,皇帝再如何也不会随意交由妃嫔抚养,大约是请太后和太妃们一同养育,或是干脆自个儿看着长大。 再有,皇帝压根没说过废后的话,又怎么会有意继立孙云儿为后呢?要说抬举孙云儿,想给她掌宫之权,这些或许是有的,可是立后,却是没影的事。 要是换个心里没有高低的,或许就开始做梦要当皇后了,可是孙云儿谨慎惯了,连做梦都懒得做,不为别的,如今的皇后,元配妻室,又是何种下场? 临出宫前,皇后一边当面提拔孙云儿,一边背后抬举惠妃,作尽了种种谋划,可是又有什么用? 永宁宫的小太监,转头就出来告主子的密,太后这昔日的好婆母,眼也不眨地否了儿媳想抬举的人选,这皇后当到如此地步,又何其窝囊。 孙云儿如此想,旁人却未必,黄巾军造反前,还知道先在民间散布流言说“黄巾当立”呢,流言传着传着就有可能成真,至少能作出“众望所归”的样子,那些有心人,自然少不了操控人心。 不过,当不当皇后是一回事,孙云儿被人说到面前,再好性儿也不能静坐,先问罪魁祸首:“这些闲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还有谁,不就是那位急着讨好慈安宫的容妃娘娘。”扇儿用力翻个白眼,“如今白才人等一帮子都跟在她后头,想是盘算着容妃出身既高又有皇子,肯定能继位做皇后的了。” 做皇后?哼,只怕那容妃是要算盘落空了,皇帝只说叫皇后离宫清修,可没说废后的话。 孙云儿也不多言,走到长案前接过小宫女的画笔,轻轻描画几下:“去告诉容妃,皇上只说要皇后出宫清修,并无别的旨意,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叫她别把心思放在我这里了。” 连翘与扇儿对视一眼,震惊之余难掩失望。 皇后产子那一日,连翘是跟着服侍的,当日也曾听孙云儿原原本本说了皇帝的吩咐,当日的圣旨,分明是有意叫自家主子承接皇后肩上的担子的。 按照连翘的理解,那不就是做皇后? 此时自家主子却说皇上没那个意思,不论究竟事实如何,连翘都明白,是自家主子不愿意。 她终究不愿见主子止在第九十九步,近前低声劝道:“娘娘,其实若您愿意,大可将皇后取而代之,若是有难处,只管求太后就是了。奴婢猜,皇后去寻惠妃,不过是障眼法,她其实心里还是看重您的。” 语不入六耳,只怕扇儿也没听见这几句,孙云儿明白这话的意思,回头看向连翘,见连翘眼中满是担忧和惋惜,孙云儿不由得一笑:“算了,你主子不是那块料。” 连翘还是想劝一劝:“太后都不中意惠妃了,只主子和容妃两个,容妃手里不干不净,只怕太后娘娘还是中意主子。说不得皇后是故意把惠妃给拱下去呢,主子不妨借着这机会往上进一步,又有何妨?” 孙云儿还是摇头:“罢了,不必再劝,你去宣明宫就是。” 连翘知道主子性子,只要她拿了主意,任谁也改不过来,再惋惜也只得作罢,她怕小丫头们在容妃面前有错漏,便亲自去宣明宫走了一趟。 宣明宫里仍是旧日景象,却比从前更添几分寂寥。孙云儿早早搬出宣明宫,康嫔也已是作了一宫主位,连带着服侍的宫人们也都挪走了,偌大一个宣明宫,竟没多少动静。 罗容华仍住在西侧殿,听见有动静,立刻走了出来,看见是连翘,轻轻哼一声,也不待连翘行礼,又走了回去。 引路的小宫女有些心惊肉跳,论起圣宠,玉泉宫可比宣明宫不知高了多少,那么玉泉宫的大宫女,自然也是比宣明宫的人要有面子,她赶紧对连翘挤出个笑脸:“罗容华这几日身子不好,连翘姑姑请勿和她计较,请这边走,我们娘娘在候着您呢。” 连翘哪里会和罗容华一个闲人置气,随意一笑便进了殿。 容妃是清贵文人出身,殿中常年燃着柔和典雅的白檀,总是坐在窗下手不释卷,连翘进屋,瞧见她在桌前细细查看四皇子的米油汤,还愣了一愣。 “你怎么来了?”容妃对着孙云儿的人,总是冷淡高傲,“你们主子有事?” 连翘与容妃说不着那许多,一板一眼说了孙云儿要传的话,恭谨告退:“奴婢话已带到,这就告退了。” 容妃也不说话,沉吟许久,吩咐墨风:“去叫罗容华过来。” 第178章 “罗容华总是仗着姨母的身份,对乳娘呼来喝去,娘娘不是早就说了,少叫她往殿里来么。” “有事,自然要她来。”容妃点一点那米油汤,“给四皇子端去,叫乳母先别抱四皇子过来,我和罗容华要议事。” 墨风应了一声,忍不住多几句嘴,“娘娘如今正是在百尺竿头等着更进一步的时候,还是离罗容华远着些,她对康嫔这亲姐姐下手的事,可是在太后面登了账本的,娘娘如今势头正好,别为着她自毁城墙了。” “知道,知道。”容妃叹口气,“就是因为她心够狠,手够辣,本宫才这时候找她来。” 墨风不明白。 “你没听宸妃命人传话来么?皇上只想叫皇后出宫清修,不想废后。皇后在一日,便没有旁人的事。宸妃说她无意于后位,这不就是我的机会来了?只要皇后没了……” 墨风心中不由得犯起嘀咕,宸妃是这意思么?若是从前,她肯定要劝主子三思,可是眼瞧着后位就在手边,怎么也要够一够的,便也来不及想那许多了。 于是折身出去,到了罗容华门口,和和气气地相请:“罗容华,娘娘有请呢。” 第78章 位卑者就该被驱策么…… 罗容华被唤进了宣明殿,心里直打鼓。 她这半年,过实在不是滋味。 当初姐姐有孕,她不知怎么失心疯,竟给亲姐姐下毒,姐姐中毒难产,挣命生下一个皇子,却为此伤了身子,再没受过恩召。 虽然容妃出面保下了她,可是终究她害了姐姐半条命,心里又怎么会好受。 回头想想,或许这是中了容妃的计。 当初在御药房门口遇见玉兰,已经是意外的事了,容妃一向身子强健,根本不用补养,怎么会让玉兰去御药房取药?偏生玉兰还似是而非地透出了给宜贵嫔的药里添佐料的事,这不是明摆着怂恿她对姐姐下手么? 再后来,姐姐因为病弱无法抚养四皇子,她这亲姨娘位份低微,容妃便渔翁得利,把四皇子养在了膝下。 罗容华神思游离,没看见容妃已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容妃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罗婕妤许久,问:“罗婕妤想什么呢,都想出神了,本宫这么大个活人走来,都没瞧见。” “给容妃娘娘请安。”罗婕妤两手合在腰间作福,规矩摆得十足。 如今,她算是彻底被容妃捏在了手里,怎么能不做小伏低。 也不是不曾想过去与姐姐重修于好,可是姐姐自从晋了康嫔,性子愈发冷淡孤僻,不是日日在宫中念经,就是往清善阁去祈福,连惠妃的召见也不理。 事有凑巧,太后信佛,常命静兰姑姑往清善阁去供奉果品,见姐姐虔诚,便说给太后听,姐姐倒因此得了太后的青眼,而宋婕妤如今忙着给孩子积福积德,也念佛诵经的,姐姐倒肯和那宋婕妤兜搭两句。 如今算起来,姐姐这位康嫔没倒向宸妃或是其他人,全是为了孩子还养在宣明宫。 容妃见罗容华心事重重,也懒得去问,在她看来,这些低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天生就是供她驱策指使的,她才懒得理会这些人心里的想法,于是摆个和气的模样,对着罗容华道免礼,细细将自己心里的事,分说给罗容华听。 在容妃心里,罗容华是刀子,是利箭,唯独不能算自己人,地位比墨风还差一大截,因此对着这女子,她便拣着实话说:“如今皇后地位幽微,被贬出宫,离废黜只一步之遥,这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 这话糊里糊涂,更暗含着了不得的意思,罗容华不敢随意应声:“妾听不懂娘娘的意思。” 容妃挥手将宫人都屏退,然后起身走到罗容华面前,拉着她的手走了几步,指着堂上那副画:“你瞧,青翟、孔雀、白鹭、白鹇,就是没有凤凰,连彩雉都没有,这就是我等妃嫔的处境,永远屈居人下。如今皇后眼瞧着是不中用了,此时不奋起,又更待何时?” 罗容华悚然抬头,惊诧地看向容妃。 这番话,若是换个男人来说,便是造反的意思了。 容妃虽是个女人,这话的意思也明白得很,她欲要取皇后之位而代之。 皇后好端端的,又怎么取而代之,自然是薨了,让出后位,容妃便能称心如意。 罗婕妤下意识地推搪:“这事如何使得!娘娘不可!” 好歹也在容妃手下侍奉许久,她哪里不明白容妃的意思,容妃的意思,不是自己要除去皇后,是叫她这狗腿子去下手。 容妃惯会指使旁人动手,自己叉着手在上头站干岸,若是下头人能全身而退,她便顺手赏些什么,若是下头人出了差错,她便毫不留情地舍弃,从前的玉兰,不就是个绝好的例子么? 倘若是要动寻常妃嫔,罗婕妤鬼迷心窍之下,还敢伸一伸手,可那是皇后啊!虽说皇后如今失了帝心,可她身后还有何家,远不是她这小小婕妤能动手的。 于是,罗婕妤不再吭声,只低着头,把嘴闭得跟蚌壳一般。 容妃看出罗婕妤的不情愿,可是在她看来,好言好语已说过了,又屏退左右,作出心腹的模样,这罗婕妤还不答应,便是不识抬举,于是一板脸:“你或许不知道,你给康嫔下毒的人证、物证,可都还捏在我手里,原本是在太后面前保你用的,若是你不识抬举……” 第179章 罗容华身子重重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容妃。 她受玉兰蛊惑,下毒谋害亲姐姐,这事本是与容妃心照不宣的秘密,此时被容妃一句话戳破,简直叫她浑身发寒。 容妃的话表明了,当初的事是有意算计她,既是有意算计,自然要将把柄捏得牢牢的,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罗容华上了贼船,再下不来了,于是只好狠心咬牙:“但凭娘娘吩咐。” 容妃满意于罗容华的反应,拍一拍她的肩膀,好心说一句劝解的话:“其实,皇上也是不想要皇后活着的,不过是碍着夫妻情分不好动手,咱们替君上解忧,只怕他还要赏咱们呢。” 倘若这话先前说出来,罗容华只怕还肯信的,此时再说,却犹如乱风过耳,她一个字也不信,只等容妃絮叨完,干巴巴问一句:“娘娘要妾如何行事?” 孙云儿命连翘去宣明宫传了话,便静静候着宣明宫的反应。 她是不想再斗了。 论身份,她已经是众妃之首,可是她没有子嗣,便是得了后位也坐不稳。 论情理,皇帝待皇后如此冷酷薄情,她想想就害怕,更不愿意去做那贤惠皇后了。 这些日子,皇帝打发高言来了多少趟,她都推了回去,皇帝好性子,方才亲自往玉泉宫来了一趟,孙云儿还是硬着心肠,把御驾给挡了回去。 连翘到此刻还在心有余悸地念叨:“娘娘若是为着欲擒故纵,也是应当的,可是也要记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啊。” 孙云儿把宣明宫的事搁在一边,对连翘苦笑一笑:“好连翘,不瞒你说,我是有意躲着皇上。” 连翘想不明白,这宫中怎么还有妃嫔会躲着皇上,于是小心地拣着字眼问:“娘娘,是不是怕这当口太惹眼了,所以稍稍避一避?可是,也不该为此远了皇上呀。” 孙云儿自己心里也一直糊糊涂涂的,更加别提对旁人说清了。 从前,她以为皇帝是个内敛但不失体贴的性子,可是经过皇后产子的事,皇帝却露出无情的一面来,由不得孙云儿不多思。 她怕,怕自己若是再进一步,也落到皇后那样的地步,该如何收拾? 这里正和连翘相对沉默,忽地听见小宫女来报,说罗容华求见。 连翘先皱起眉来:“罗容华自来和娘娘不对付,她来做什么?”说罢,问那小宫女,“罗容华是替容妃传话来的吗?” 小宫女摇头:“不是,是她自个儿想见娘娘。” 连翘想不明白,便回头请孙云儿的意思:“娘娘,见不见她?” 孙云儿想也不想就摇了头:“皇上的御驾我都请回去了,见罗容华做什么。” 小宫女福一福身应了,又添补一句:“听说,罗容华还去拜见了康嫔,康嫔的大宫女出来答了两句话,也不曾放她进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孙云儿脑中飘了过去,她想抓却没抓住,因着心里正烦,便挥手放过:“罢了,我身子不好,拒了罗容华吧。” 小宫女应声出去,连翘回身又劝:“娘娘不愿在风头上惹眼,皇上哪里且先搁一搁也无妨,可是各宫的人情往来,还是得顾一顾。” 心烦意乱,也确实该有事分一分心神,于是孙云儿将烦心事赶出脑海,打起精神给各宫回礼。 就连养怡居,也亲手炖了一盅银耳羹,命连翘送了去。 连翘知道这差事顶顶要紧,亲自拿食盒装了,小心翼翼拎到了养怡居。 皇帝勤政,养怡居的廊下,永远有大臣或内侍等着召见,连翘远远望见人头攒动,也不往前凑,寻个小内侍问:“高言公公可在?” 小内侍见是连翘问话,笑得好似拣了金元宝,话也答得周全:“在,在,皇上这会在考问二皇子和三皇子功课,高公公会识文断字,被何总管差进去服侍了,劳姑姑稍候,等皇上问完话,高公公就该出来啦。” 连翘应一声,给那小内侍递过一块饴糖:“当差辛苦,垫补两口。” 这小玩意儿不贵重,小内侍拿着也不烫手,接了过去,又凑近些:“宸妃娘娘一向待我们宽厚,姑姑也是个厚道人,我少不得说两句掏心窝的话,娘娘怎么这个节骨眼上闹起客气来了?皇后娘娘眼瞧着要出宫的,这东六宫的头把交椅不是宸妃娘娘还是谁?娘娘怎么不进反退了?” 连翘也想不通这事,可是她自来护主,闻言反倒替主子说起话来:“娘娘也为难!这种事,上赶着去,可多惹人非议呢!” 理倒是这个理,小内侍点点头,又低声道:“也就是宸妃娘娘和姑姑,我才透几句实话!皇上本有意加封娘娘为皇贵妃,摄后宫事,中午从外头回养怡居,便吩咐何总管,先把这事搁下来,姑姑可要回去好生劝劝娘娘!” 连翘叫苦不迭。 中午,不就是去玉泉宫后么? 自家娘娘,终于还是惹得皇上不痛快了! 唉,也是,这世上,只有旁人去奉承讨好皇上的,哪有皇上去俯就旁人的。 连翘把那银耳羹往小内侍手里一搁:“养怡居不是我们宫女该久留的地方,我就先回去了。宸妃娘娘亲手熬的银耳羹,劳小师傅给送进去。” 第180章 小内侍应了,连翘便急急转身回去。 她要回去劝主子,可再别和皇上使性子了,到手的鸭子,可千万不能叫飞了。 孙云儿听完连翘的话,百感交集。 她再怎么伤春悲秋,也还认得清世事,不至于为了心里的一些猜忌,就抹去了皇帝的好处。 她自小在妻妾成群的大宅子里长大,最知道男女间的感情,一个男人,若是爱一个女人,便要把星星月亮捧到这女人面前。父亲待几个得宠的姨娘如是,皇帝待她也如是。 皇帝再待旁人如何无情,待她,总还是有情的。 至于她想不通的那些事,何必在心里折磨自己,直接拿来问他,不就成了? 孙云儿用力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连翘再往养怡居走一趟,请皇上今晚到玉泉宫用膳。” 连翘应了,脸上的喜气恨不得溢出来,飞快地走了出去。 天色擦黑,等来的却不是皇帝的御辇,而是慈安宫的静兰。 孙云儿心中大奇,起身到门口见静兰,口中还不曾忘了客气:“姑姑怎么来了?太后有吩咐,唤我过去就是。” 静兰叹口气,神态复杂:“娘娘这么明理的一个人,怎么偏生犯起糊涂来,敢去毒害皇后?” 这话好似焦雷,劈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孙云儿站都站不稳了:“皇后娘娘她……” “托天爷的洪福,皇后娘娘胃口不好,把那碗羹赏了竹影,娘娘自己没事,竹影却没那样好的运气了。” “那姑姑此行……” 静兰略板一板脸:“谋害皇后,乃是大案,娘娘牵涉其中,怎么也该走一趟的。” 第79章 过关 慈安宫,名字听着就平静、祥和,从前在人前显露出来的,都是一副仙境般的景象,这晚,孙云儿坐了轿辇,远远看见秋风中晃着着大红宫灯,却觉得慈安宫像一只多目巨兽。 她自嘲一笑,还没上阵,自己就输了气势,这像什么话。 说起来,太后这人,孙云儿了解得并不深切。 从前,孙云儿觉得太后是个公正的人,能于深宫之中一直扶持不算讨喜的皇后,哪怕只是为着“规矩体面”四个字,也是很难得的了,这桩事上,孙云儿觉得太后能算得上公正。 后来,太后又在帝后二人出宫时,出手护住了孙云儿和江静薇,免她们遭容妃折辱,孙云儿又觉得,太后这人,还挺慈祥。 可是到了皇后产子那一日,太后却冷冷地吩咐舍母保子,这句话,让她老人家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太后那慈和的面容,一下子变成了香烟缭绕中的佛像,既神秘,又缥缈,还冷淡。 是以孙云儿在慈安宫前感到害怕。 她是怕,太后也为着一些既定的理由,毅然决然地舍了她的清白,把她拿去定罪了。 孙云儿浑身的血都翻涌起来,想了片刻,忽地把头一昂,又有了勇气。 她是在宫里呆久了,人都畏缩起来了,她又不是犯事的人,为什么要怕?进了慈安宫,有什么说什么,总要分辩清楚,她就不信,一品的宸妃,也能说冤杀就冤杀了! 进得正殿,皇后并没坐在座里,也没有旁人在,只太后远远端坐在上首,就如同孙云儿方才想的那样,一尊佛像似的板着脸,看不清神情。 孙云儿上前见礼,也不问为何皇后不在。 想也知道了,皇后是未出小月的,又已经被赐了宁福居士的号,想来是不会再掺和这里头的事了,她的大宫女竹影为她挡灾,人已经没了,永宁宫的管事太监赵敏福到底是个壮年太监,深更半夜也不便在内宫,故而,永宁宫无人在场,竟只孙云儿一个人来受审了。 孙云儿稳稳站在当中,假装不知道太后在打量自己。 太后年轻时因着儿子在先太子面前争气,没受过中宫皇后打压,又和亲儿媳亲亲和和,一辈子过得雍容,到老了,竟办起夜审妃嫔的事来了。 可是不审不行,儿子就在屏风后头坐着呢,灯笼也不肯挂,蜡烛也不肯点,黑漆漆一片,特意把自己给藏了起来。 三十几的人了,罕见地跟毛头小伙子一样耐不住火性:“她怎么会做这种事!简直是令人发指!”话音还没落地,又自个儿摇了头:“她绝不会做这种事,我不信!” 自从做简亲王的时候起,这儿子就是一派稳重内敛,若非如此,也不能被先太子拢在麾下,视为股肱之臣,后头坐上帝位,儿子愈发有了泰山一般稳重的性子,哪怕是北戎人逼到城下了,张灵均快跳到御座前了,他也没失过态。 如今为了个女子,这儿子竟失态了。 太后想到这里,多少对孙云儿起些复杂的情绪,开口便冷冰冰的:“宸妃,皇后受人毒害,事发后御膳房的小宫女说,是受人指使,证据隐约指向了玉泉宫,你可有要辩驳的?” 孙云儿老老实实地摇头:“妾没有什么要辩驳的。” 她听得出太后语气里的不快,便不想在这当口上,再给太后添火气。 太后被孙云儿的话噎的无话可说,才要训斥两句,依稀听见屏风后头衣角窸窣一响,看了看下头愣怔怔的小丫头,无声叹口气,给了个座:“坐下回话吧。” 第181章 孙云儿不会当真坐以待毙,见太后心绪似是好些了,便慢慢地从闲话说起:“太后娘娘,妾近来身子不适,闭门不出,竟不知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还请太后娘娘详说给我听听。” 太后待孙云儿,终究不算厌恶,听见她声气放得低,便不磋磨她了,说话却还是冷冷的:“你宸妃娘娘如今在宫中好大的阵仗,虽然不掌凤印,不管宫务,小太监小宫女们谁不奉承你?皇后派人去晴芷宫,转头就有人报了你,永宁宫的事,还用我再跟你说?” 话是这么说,太后还是拣了要紧的,对孙云儿说了一遍。 孙云儿听见御膳房冒了玉泉宫的名给永宁宫送吃食,立刻暗自摇头,她与皇后既不亲厚也无仇怨,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给皇后送东西。 只要找到那送东西的人一问,就能知道受谁的指使了,这局不难破。 再听见那送东西的小宫女回去竟失足落水溺毙,孙云儿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不论是谁出手,可谓是又毒又准,似是而非地给众人指了个罪犯,然后把唯一的人证给处死了。 太后说完,长长叹了口气:“方才问你,你说无话可答,这会听完事了,可又怎么说?” 孙云儿本想提议拿了送东西的人来好生询问,这时候知道不成,只好苦笑起来:“人证没有,只有物证了,如今之计,只能从送去的汤羹查起,搁了什么药,深宫禁内,总有个来历。” 这话出来,太后已然知道眼前的宸妃是个干净的。 送去永宁宫搁了脏东西的,是一碟子奶点心,太后特地命静兰说错,就是为了试探宸妃。 如今瞧着宸妃过了这关,太后知道皇帝一定在后头松了口气,想想儿子那副样子,太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对孙云儿虚点一点:“怎么查,你可有主意?” 孙云儿方才还是受审的犯人,这会不知怎么就成了查案的捕快了,她有些糊涂。 她猜得出来,太后方才问的话,一定有哪句是试探她的,她实话实说,在太后跟前已经过关了。 孙云儿垂眸稍稍一想,立刻有了主意:“跑腿送东西的小宫女,总要和厨娘说话,平日也总有个交好的伴,先从厨娘和她的伙伴问起。还有,不知竹影是被什么药毒倒的,若是厉害毒药,总要托人寻来,或是问御药房,或是问永巷边上那帮做杂役的太监,也就差不多了。” 太后轻轻“嗯”一声,眼中闪过不明的光彩。 永巷那帮太监,是到不了主子面前当差的人,他们没有油水,便得自个儿想法子捞油水,什么香的臭的、黑的白的,只要宫里人肯出银子,没有他们办不来的。 这位宸妃,看着娇滴滴的百样事体不沾手,实际上心里是个有数的,她坐上一品妃位,能使唤得动永宁宫的小太监不足为奇,还知道永巷那帮杂役太监的事,可是真不简单了。 太后也不深问,扬声唤了个老太监进屋,低声吩咐一通。 那老太监走过太后身边时,刻意绕个弯,仿佛那扇大屏风里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 孙云儿解了危难,倒有心绪胡思乱想起来,暗自对那太监的模样好笑,忽地想起什么,又紧紧盯住那屏风。 她是心里装着大事来的,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不曾留意,这会松了心神,便闻出来,那屏风后头,似乎有隐隐的龙涎香味。 太后礼佛,一向只燃檀香,宫中妃嫔也各有喜好,用龙涎香的,只有那一位九五之尊。 她先是气得一阵火气冲上头顶,随即又冷静下来。 被人诬告了毒害皇后,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露面,任由太后大半夜地把自己给叫来。 再一想,倘若不是他,养尊处优的太后哪里会大半夜坐着审人。 更往深处一想,无论他是信自己有罪还是无罪,深夜暗审,总是给自己留了些脸面,不必当众出丑。 孙云儿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这时既想通了皇帝是为自己好,也不再反过来想他是不是别有用意,心思静一静,倒想起一桩别的事来。 “太后娘娘,事发前,罗婕妤曾去我宫里求见,被宫女挡在了外头。” “嗯?怎么说?”太后似是不明白,这怎么也能当成证据。 妃嫔们闹得再厉害,也不敢闹到西六宫来,在皇后面前暗中拆台已经是顶破天的事了,这时孙云儿再懂事孝顺,也得半遮半掩地解释: “回太后的话,罗婕妤和我不是一个性子的,我们两人一向说不到一处去……” 平日说不到一起的,无缘无故,罗婕妤怎么会突然拜见孙云儿。 太后立刻明白了孙云儿的话:“叫罗婕妤来!” 漏夜审人,审的还是宫中最得宠的宸妃娘娘,这消息是大伙儿心照不宣的秘密。 惠妃等人,都挑着灯在自个儿宫里等着听信,巴不得孙云儿这年轻貌美的宸妃一跤跌下去,粉身碎骨再起不来,而容妃和罗婕妤作为知情者,却已吹了灯在屋里佯作早睡。 第182章 静兰一到宣明宫,已觉出了不对。 容妃长年无宠,深宫寂寞,可越是这样她越不甘寂寞,白天四处结交应酬,晚上了也要点灯夜读,既是显示她的清贵身份,也是打发漫漫长夜,容妃是最喜欢把热闹繁华几个字贴在宣明宫大门的。 可是今日的宣明宫,只正殿廊下留了两盏随风摇晃的宫灯,其余屋舍,一片漆黑。 因怕罗婕妤抗旨,静兰特地带了个粗壮的嬷嬷,这时作个手势命她不必惊动主殿,往罗婕妤的西侧殿去了。 敲门声响了几下,西侧殿和正殿几乎是同时亮起灯来。 这可不对! 正殿里的人若是睡了,怎么可能听见外头的动静,这么快地亮灯!莫不是罗婕妤犯事,容妃知情包庇。 甚或是……指使。 静兰心里猛地一跳,把那古怪的念头给摁了下去,对着开门的小宫女,一丝不苟地宣着太后的命令:“奉太后娘娘的懿旨,召罗婕妤往慈安宫回话。” 小宫女迷蒙着一双眼,用力瞪了两下才回过神,连忙合手在腰间蹲身做福礼,披的外衣掉地上也顾不上,急急拣了攥在手里,回身去唤主子:“婕妤,婕妤!”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罗婕妤已经妆容整齐地走了出来,身边跟着那手忙脚乱系衣带的小宫女:“姑姑,咱们走吧。” 大晚上的,屋里明明熄了灯,连守夜的小丫头都已睡迷瞪了,这位主儿却打扮齐整,在屋里等着听信,这要是心里没有鬼,才真是见鬼。 静兰心里立时有数,那位宸妃娘娘,这遭算是过了关了。 一行人走出西侧殿,宣明殿的灯,忽地灭了。 静兰又捡起方才的猜测来,不住揣摩,容妃在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份?她该不该回去对太后说这事? 容妃近来,热切地在太后面前卖好,只盼着能接过皇后手里的凤印,而太后呢,从前不喜欢容妃的,近来竟愿意搭两句话了。不为别的,容妃不是四皇子生母,徐阁老那一派再厉害,也作不成外戚。 若是回去贸贸然地说了这些无端猜测,会不会要坏了主子们的谋划? 第80章 费尽心机 给皇后下毒的事,罗婕妤故意做得漏洞百出。 皇后生产体弱,有御医开的药膳补身,寻常吃食根本不会进口,她特地选了油润厚实的奶点心,就是为了不让皇后真的吃下去。 至于容妃要她嫁祸给宸妃,她更加是万万不敢的。 后宫女人,寻常怄气斗狠,那都是有的,哪怕是叫她对着孙云儿大口啐骂她也不怕,可是就那一回失心疯害了姐姐,自此就被容妃捏了把柄,成了容妃的一条狗,若是当真做了下毒栽赃的事,还不被容妃给一把捏死。 自个儿死还不怕,家中姨娘又该如何?东窗事发了,一家子老小,难道全跟着砍头? 于是故意作得漏洞百出,姐姐那里,也事先交代清楚,必要时,便可请姐姐作证。 她进宫以来,便想着力争上游,看准了容妃是个好靠山,便心甘情愿做起狗腿子,谁知容妃也当她是一把好刀子,想借她杀人。 此时回想,倒不如孙云儿见事清楚,早早跳出宣明宫,自谋出路去。 罗婕妤竟回想起从前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入宫才一年余,好像已过了半辈子。 此次做下谋害皇后的大事,罗婕妤知道,白绫、鸩酒,总要选一样的,自己只怕不久于人世了,既是如此,倒不如壮起胆色来。 此时跟着静兰,罗婕妤一边走,一边还开口寒暄:“姑姑深夜办差,真是辛苦了,都是我们这些年轻的不懂事。” 于罗婕妤这下毒害人的罪魁祸首,静兰本是看不上的,心狠手辣、毫无良心,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可是这时听她还能说出“辛苦”两个字,可见不是毫无人性。 再想一想这次错漏百出的局,只怕是这罗婕妤故意为之,想到这里,便也明白了一些罗婕妤的不得已,于是长长叹口气:“婕妤既有善心,怎么不肯用在旁人身上?” 罗婕妤苦笑一声,并未替自己辩解:“总是我猪油蒙了心罢了。” 她能怎么说,又能说什么? 说当初投靠容妃,是盘算着背靠大树好乘凉,后来下手害亲姐姐,是想在宣明宫一枝独秀,再到如今毒害皇后、栽赃宸妃,是为了替容妃扫除障碍登上后位? 这是她一个良家子出身的妃嫔该有的心思吗? 或许,她从来就是自作聪明的那一个。 这宫中,得宠的譬如孙云儿、江静薇,都是一门心思把皇上当顶头上司,互相之间从没红过脸,这是主子们乐见的,也是互有裨益的。 稍逊一些的,例如宋盈儿、冯雅珍或是赵福清,循着机会了,往上爬一爬,没有机会时,安生呆着不害人,也能各有一份前程。 最蠢的就是她罗音惠和姐姐罗音泉,甘心作了容妃的走狗,一个伤了身子避世,一个沦落成阶下囚,而容妃这始作俑者,却好端端躲在后头不见人。 罗婕妤知道自己必死,却也有些不甘心。 转个弯,慈安宫的宫门已在眼前。 慈安宫中有棵上百年的银杏树,枝繁叶茂,此时宫灯的微光自下向上斜斜射入,那浓重的树影透入点点微光,好似把人的心都给照透了些。 第183章 静兰年纪大了,见多了无辜冤屈的事,总不忍心眼前这年轻女孩子当真冤死,于是再委婉提点一句:“太后最是公正平和的,婕妤见了太后,可要实话实说。” 罗婕妤“嗯”一声,郑重地对静兰点头。 静兰见这女孩子还算受教,长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属意容妃接手宫务,因为容妃是徐阁老教出来的,手段高而狠,能制住后宫,可是静兰打心眼里不这么认为,只不过碍于主仆之份,不好开口劝说。 要知道,主子们眼里的后宫,和下头人眼里的后宫,可太不一样了。 主子们发个话,以为下头人只能闷头听从,可是若是主子们太强势了,下头人也自有办法把事情办坏了。 像容妃到如今还没受到报应,全是因为徐阁老在外头保着她,加上太后看重后宫的“制衡”。 可是,容妃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此次罗婕妤故意办砸了差事,再比如从前宸妃使计早早跳出宣明宫,全是容妃自个儿作出来的。 依着静兰看,叫容妃这样的人掌了权,只怕宫里风波更多,眼瞧着这个罗婕妤还有点子心,拉一点是一点了。 进得屋去,便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太后、皇帝端坐上首,宸妃也得了个座在下头。 宸妃正低着头喝茶,一手端着茶盏,一手在前头虚虚拢着,皇帝盯着那两只白生生的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罗婕妤一见这阵势,立刻又气得咬牙。 她就是看不惯孙云儿这副狐狸精似的模样! 一般地参选入宫,孙云儿样貌、出身都不是顶尖的,甚至还冷寂许久,可是也不知祖坟上冒了什么青烟,自从侍驾起就独得圣宠,恨不得把皇上拴在玉泉宫的床上。 方才打定主意要给自己谋条生路的心,此时又歇了下去。 罗婕妤低头行礼,只得太后一个“嗯”,皇帝连个眼风都没扫过来,垂下眼帘想自己的事,仿佛罗婕妤这个曾经的枕边人,连孙云儿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似的。 罗婕妤不由得庆幸,方才思量之下,终究不曾把实话露给静兰听。 到底一个妒字难捱,罗婕妤此时心中又想着,自己反正都要死了,不如留下容妃这个暗刺,日后好好扎一扎那位不可一世的宸妃娘娘。 于是,太后问话时,罗婕妤一口揽下了所有的事,并把话说得决绝。 “无人指使!是我自己看不惯宸妃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想要至她于死地!与旁人全无干系!” 静兰站在边上,心急如焚。 这个丫头,刚才分明是有自保之心的,怎么这时候又开始替容妃作保!她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怎么就连死也不肯死个明白! 可是主子们面前,静兰没有说话的份,只好强自压住乱跳的心,用力盯着地毯上的花纹。 太后并未应答罗婕妤的话,仿佛是早已料到,又仿佛是无可置评。 皇帝冷笑一声:“好歹毒的一颗心,从前下手毒害亲姐姐,如今又敢谋害皇后、嫁祸宸妃,像你这样的毒妇,百死不能赎罪!” 这便是给罗婕妤定了死罪。 太后依旧是那副菩萨似的模样,动也不动,轻轻“嗯”一声,又劝皇帝不要动怒,“这丫头失了理智是她有罪,皇帝倒也不必牵连旁人,她姐姐诞育皇子甚有功劳,罗家便也不必降罪了,只把罗婕妤和亲近宫人一并处死就是。” 孙云儿方才还埋着头,此时却陡然看向上首:“皇上,太后,此事与妾相关,不知能否容妾问罗婕妤几句话?” 太后微微蹙眉似是不喜,皇帝却已抢先开口:“宸妃有话,便问吧。” “罗婕妤,我且问你,你既是与我有仇,为什么不直接来害我,反而要去害皇后?若是害皇后,怎么又不尽心想办法,先是送了皇后不爱吃的点心,又乍然动手把办差的宫女给害死?你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说出来,我可代你向皇上求情,饶你一死!” 罗婕妤深切地知道孙云儿的恩宠,听见最末一句,眼神不由得亮了起来。 她抬起头,看见太后阴霾般的眼神,忽地浑身起一阵战栗,又深深埋下头去。 太后向来是乐意看见后宫平静的,如今失了皇后这个亲儿媳,旁的妃嫔在她眼中便都没了差别,容妃这个出身高、家族显赫、手段又厉害的,反倒成了太后眼中最适合管理后宫的人。 若是罗婕妤敢指证容妃,便是和太后过不去,太后方才好心劝皇上不要怪罪罗家人,一怒之下,也能尽数牵连进罗家人。 太后和宸妃,两人该选哪个,罗婕妤自然有数。 “宸妃,是你自己平日为人自傲,惹得宫中姐妹不喜,你就认了自己倒霉吧!没有我罗音惠和你作对,也有旁人!就说才进宫的钟宝儿,时时驱奉你左右,你以为是真心敬服你么!无非是伺机……” “放肆!”太后用力一拍茶几,“获罪之人,还敢这样攀扯!” “来人!”皇帝身姿不动,在宫灯昏黄的光下,整个人漫不经心,然而声音却带了雪一般的冷锋。 四个粗壮的内侍,立刻从黑暗处涌了出来,簇拥到罗婕妤边上。 “拿下,还有,别再叫她胡乱说话。” 四个鬼魅般的内侍,两个伸手擒住了罗婕妤,还有两个从怀中取出绳子和麻布,眨眼的功夫,就把罗婕妤捆了个结实,连嘴也塞得牢牢的,除了绝望的喘气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第184章 孙云儿知道,事情到这里就该了了,再也问不下去了。 她虽然遗憾,却不得不打住追问的心思。 太后看重容妃胜过她,方才罗婕妤分明有一瞬是想揭破事情真相的,却被太后的威势给压了回去。 而皇帝呢,虽然看重自己,却也不如何在意事情真相。在他看来,心爱的人没有被冤屈,皇后并未受到伤害,投毒的凶手也已经伏诛,这就够了,事情该平息了。至于背后是否还有旁人指使,他是不愿意深究的。罗婕妤的清白和后宫乃至朝堂的平稳,在皇帝心中,份量截然不同。 孙云儿无声叹口气,看着罗婕妤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心里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憋闷。 罗婕妤舍下自个儿保全容妃,小半是怕容妃牵连家人,大半还是为了留着容妃恶心人,孙云儿都是明白的。 这会罗婕妤眼中除了仇恨,还有莫名的得意与讥讽,仿佛是笑孙云儿,哪怕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受了冤屈,也不过是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孙云儿本不欲再和罗婕妤一个失败者计较,可是罗婕妤分明是一点也不知道悔改,此刻孙云儿哪怕是为了一口气,也不能叫罗婕妤这样志得意满。 皇帝一挥手,几个内侍便要押着罗婕妤出去,孙云儿起身走到皇帝面前,盈盈下拜,皇帝欠身伸手,扶起了孙云儿,面色起了涟漪:“云儿怎么了?” 殿中各人,都知道此次的事另有真相,也都知道宸妃是委屈的,包括宸妃自个儿。就是因为宸妃明明委屈,却还为了皇帝的顾忌而闷不吭声,他才愈发替她可怜。 此刻见她下拜,皇帝险些要反悔,想叫去了罗婕妤的捆绑,问出事情真相来,幸好孙云儿已先提起旁的事来:“皇上,此番妾无端受了委屈,全是因为在宫中为人软弱的缘故……” 话说到这里,太后垂下眸子,像是不以为然,罗婕妤口中塞着麻布,都忍不住冷哼出声。 若是宸妃还叫软弱,那可真没人能过得下去日子了。 然而架不住皇帝爱听宸妃的话,这会脸上的怜悯之色浓得好似蜜糖,恨不得淹死宸妃。 孙云儿又轻声细语说了下去:“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妾愿意试着担这担子。” “好!”皇帝好似就等着孙云儿开口,立刻出声附和。 罗婕妤不由得呆住了,她费尽心机留下容妃,还以为能给孙云儿添添堵,谁知这女子使一使狐媚手段,连掌宫的权利都能开口向皇帝要来,那容妃还有什么可谋划的? 第81章 养蛊呐 孙云儿开口自告奋勇要掌宫务,罗婕妤只听得一耳朵,就被押了下去。 隔着殿门,老远还能听见罗婕妤闷声叫喊,仿佛是在喊冤,又仿佛是在发泄,可是已没人在乎了。 该说话时不说,这时候便没她说话的份了。 等她的声音听不见了,太后才不悦地轻咳一声:“宸妃要掌宫务,资历只怕浅了些。” 孙云儿才应了个“是”,下头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皇帝打断了:“母后说的固然是,不过宫务一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就连皇后,不也是一搁许多年,张贵妃当初掌事,就是慢慢学起来的,云儿聪慧,做得来。” 儿子如此偏袒宸妃,简直是把六宫粉黛视为无物,也把自己这亲老娘视为无物。 太后再爱屋及乌,此时对宸妃也喜欢不起来,又重重咳一声,似是要把胸中的郁气给咳出来。 当着皇帝和孙云儿,太后到底不好如何说重话,只道:“宫务虽然不难,到底千头万绪繁杂,宸妃初初接手,怕是不易。” 这话听着想是替孙云儿着想,然而还是委婉拒绝了孙云儿掌宫务的请求。 若是罗婕妤在此,听了太后的话,只怕要高兴得笑起来,可惜她已被押了下去,再没有笑的机会了。 孙云儿求掌宫之权,自然不只是为了气罗婕妤,她也有自己的谋划。 从前在宫中,她虽是宠妃,却处处被动,除了指望皇帝的偏爱,并无一分依仗,原想安稳度日,谁知旁人竟不容她。 不光不能容她,就连一个将要出家避世的皇后,也容不得。 这人藏在深处,旁人或许还猜不出,可是孙云儿从前便在宣明宫住着,哪能猜不出。 容妃。 她听见孙云儿传话去求和,不光不休战,还想毒杀皇后、嫁祸孙云儿,简直就是其心可诛! 一切的一切,还不是因为容妃后头靠着徐家。 孙云儿出身平平,虽有个做官的兄长,却不是这块料子,皇上亲自点了外放的知县,一年光景也不过才升到了从五品,寻常做官的,这已是好的了,可孙湘平是宠妃的兄长,这便算是慢的了。 既是家中靠不上,只能靠自己。 争男人宠爱,孙云儿已经别出心裁地做到最好,如今,该争一争权力了。 她知道,一个入宫时日尚浅的妃子,是绝无可能掌凤印的,因此也不曾贪心要独揽大权,只又提起旁人来:“太后娘娘思虑周全,其实妾年资尚浅,哪里能掌得宫务呢,宫中像和妃姐姐这样资历深远的老人在,我也就是跟着学些皮毛罢了。” 第185章 除了和妃,还有旁人,可是江静薇有个举贤避亲的妨碍,丽贵嫔性子鲁直,张贵妃和惠妃是触怒了皇帝的,其余人提不上嘴,矮子里面拔将军,也只能把和妃给推出来了。 太后也不过是怕孙云儿主意太大了难辖制,听见她还知道尊敬老人儿,便也懒得去计较和妃是否能担重任了。 横竖皇帝偏心,哪怕孙云儿挑中的是阿猫阿狗,皇帝也要一力捧了上去,为的就是拱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人上人。 这么想着,太后便瓮声瓮气道:“既是宸妃主意拿得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东六宫的事,没有我做主的理,你们自个儿想去吧。” 皇帝此时连孝道也全了,再没什么不高兴的,拉着秦芬的手就起身告辞。 太后瞧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伴出去,对着静兰长长叹口气:“这后宫,马上就要变天啦。” 静兰心道可不是呢,方才押着罗婕妤进殿时,自己还以为容妃能上位,谁知宸妃不过就是撒了个娇,立刻哄得皇上把掌宫之权拱手奉上,这副本事,阖宫加起来都比不上。 她原看不过罗婕妤无辜替罪,想提点她脱身,还怕得罪容妃,如今看来,种种担忧皆不必提了。 容妃是有本事,手段、狠心,一样不缺,可有一条她是再修炼十辈子也比不上宸妃的,君恩。 宫里的女人,原本还能论子嗣,可是张贵妃如何,惠妃又如何? 如今这位贞平皇帝不是寻常人,喜欢一个女人,就要把月亮都摘下来给她,这才有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妃。 而那位娇滴滴的宸妃娘娘也不是寻常人,虽讨得皇帝欢心,却规行矩步不曾越过框架一步,细细算起来,无非就是“只把心思用在皇帝身上”这么一句话。 这一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了。 静兰远远望向殿门,那里早已没了人影,可是她仿佛还能看见那对男女,并肩而行。 折腾半宿,孙云儿和皇帝都走了困,深更半夜没有睡意,两人手牵着手在御花园散步。 何礼提一盏宫灯,远远在前头开路,皇帝自个儿提了盏水晶宫灯在手里,替孙云儿照着脚下,还有一干服侍人等,各自提着灯笼在后头远远跟着。 秋意渐浓,夜色寂静,连虫鸣声都少了,桂子香气在黑暗中格外浓郁,闻得人心旷神怡。 “今日的事,云儿是不是觉得委屈?” 旁人听来,会觉得皇帝的话问得古怪,孙云儿分明大获全胜,有什么好委屈的。 然而孙云儿却知道,皇帝说的是别的。 她想也不想,立刻摇头:“妾没有什么委屈的。” 皇帝似是不信,并未出声应答。 孙云儿侧过头来,水晶宫灯的光芒较寻常宫灯更亮,照在她面上,莹然如月华。 这么一副冰雪般干净的脸孔,说的却是最老成的话:“亲手下毒的罗婕妤已然伏诛,这就够了,那背后教唆的人到底不曾亲手犯罪,也没人捉住她现行,难道只为了一些仇怨,就作株连的事?” 皇帝要的就是这态度,他最爱这女子的,不是花容月貌,而是适时的懂事和退让。 于是先前在肚子里盘算好的话,慢慢说了出来:“朕有意加封云儿为皇贵妃……” “皇上厚爱,妾实实不敢承受。”孙云儿从前对于恩宠是欣然应允的,今日竟婉拒起来。 皇帝自然好奇,微微挑起眉毛看向孙云儿。 可惜夜色浓浓,孙云儿低头看路,不曾留意他的脸色,他只好出声相问:“云儿为什么不肯受?” “皇上是明君,自然是要顾忌前朝和后宫的平衡,旁的不论,只说子嗣,只怕我还当不起皇贵妃这位份……” 孙云儿说着,长长叹口气。 她也不是有意谦逊,而是终于体会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皇后还好端端地在人世呢,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要除之而后快,元配正室都如此了,她孙云儿一个妃妾之身又如何? 宸妃到底不过是个宠妃的称号,虽然招眼,却还在谱上,可是皇贵妃头上这个“皇”字,可就不是那样好担当的了。 自开国以来,也不过才立了三位皇贵妃,一位是皇后无子,立了储君之母作皇贵妃,还有一位是皇帝惦记元配,不愿继立皇后,以皇贵妃之位代之,还有一位,是家中男丁皆为朝廷战死,特地恩封了一个皇贵妃。 孙云儿何德何能,敢与这三位相提并论? 如今她的要务,不是在后宫再往上爬,而是要将异己好好地约束一番。 皇帝仿佛能听见孙云儿肚子里的心声,侧过头来,又看一眼灯下的美人:“你管朕要宫务,是不是想自己作主,不受旁人辖制了?” 孙云儿无甚好遮掩的,一口应下:“是。” 容妃屡屡加害,可是从来都逍遥法外,计较起来,总是孙云儿受了委屈,这些委屈,她已经不做声地咽了下去,若是连一些事后的补偿也没有,那还不如不要争那些君恩圣宠。 第186章 皇帝并没嫌孙云儿鲁直,只点了点头:“容妃这人……和妃不是她的对手,你做事又太明公正道了,再添个丽贵嫔和宜贵嫔吧。” 话已说到这里,孙云儿干脆直问了:“既然皇上知道容妃并非善类,为何还是留着她在宫里?” 皇帝竟一默,不曾立刻出声答话。 何礼在前头听见宸妃的话,只恨自己生了耳朵嘴巴,连忙加快脚步紧走一段,借着转弯看看后头,见大宫女小内侍们也都识趣地往后退一退,这才放下心来。 沉默半晌,皇帝慢悠悠开口了:“容妃……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 孙云儿最不喜欢听的就是作恶者皆有苦衷这样的话,可是此时是皇帝在说话,她只能静静听着。 容妃,不,徐咏,从前是个聪慧绝伦的才女,识经天纬地、治国安民之理,若是身为男子,则可出将入相,若是嫁入公卿之家,也能教这家兴旺发达。 可是她为了祖父和简王的宏图伟业,一声不吭地嫁进了简王府。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哪个女子年少时不曾做过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美梦,可是简王与她并无半分情意,加之她容貌平平,实在是连相敬如宾也做不到。 后来入宫,年深日久,一日一日也就这么熬了过来。 别的妃嫔再不受宠,总能借由生辰或是子嗣见驾一次,偶尔侍寝一回,唯独她,连皇帝的金面也难见。 满腹的经纶,再厉害,在后宫也不过是绣绷上的一幅花样子。 渐渐地,容妃就变了。 变成什么样,不必皇帝说,孙云儿自个儿都已深有体会。 说到末了,皇帝感慨万千地叹口气:“无论如何,终究是朕对不住她。” 孙云儿摩拳擦掌要与容妃论一轮长短,谁知听见皇帝对容妃念起旧情,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然而也为这男人的心软而感慨,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开句玩笑:“哦?八郎的意思,是要我放过容妃?” “哎,哎,你这小姑娘,嘴顶厉害,朕不是那个意思。” 寂静夜色中,皇帝心绪畅快,倒学着寻常丈夫,对孙云儿服起软来。 “由得你去和容妃辩论,只要是以理服人,无论何种结局,朕不会拦着。” 孙云儿抬一抬眉毛:“皇上这是养蛊呐?” 皇帝轻笑一声,不再答话,伸手捏一捏孙云儿的脸颊。 何礼在黑暗中,愈发把自己站成一棵枯木。 他跟了皇上多少年,可从没见过皇上这副样子。 虽然做男人的事他不懂,可是看也看会了,皇上对宸妃娘娘,可是打心眼里疼的。 这么想着,何礼便又往后挪了两步,不慎踩着一截枯树枝,他还未如何,已经听见身后轻呼一声。 不待何礼言语,服侍的宫人里,立刻有两个会武的侍卫蹿了出来:“谁!” “是……是我,我是康嫔。”话音未落,康嫔瑟瑟发抖地带着宫女现身。 皇帝立时皱眉:“大半夜的不歇着,在这里做什么?” “妾在清善阁为四皇子诵经祝祷,未曾留意时辰,出来晚了,便想着四下散散,远远瞧见御驾,怕惊动了您,所以熄了灯,在此等皇上过去。” 提起四皇子,皇帝立刻“唔”一声,待康嫔说完,他便挥手赶了人走:“既如此,回去早些歇着就是。” 康嫔的话,实在经不起推敲,可是皇帝却没追问。 孙云儿明白,因为康嫔这个废了身子又没靠山的嫔妃,在皇帝眼里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即便是有些许出格,他也懒得计较,更何况,还有一桩大伙儿心照不宣的事。 罗婕妤。 今晚,罗婕妤被赐死。 康嫔怎么会如此凑巧到清善阁来诵经?平日里给四皇子积的福德已经够多了,还差这大半夜的一次么?还不是为了亲妹妹罗婕妤。 可是皇帝不追究,孙云儿便也不当面揭破,只对着康嫔微微颔首,心中却已想到了主意,要敲打容妃,得先从康嫔着手。 第82章 不敬 中宫皇后产子后体弱,自请去慈恩寺清修,既是为孩子积些福德,也是替国运祈福。 皇帝感念其心意,赐号宁福居士,一应供养与在后位时相同。 皇后自个儿拒绝了这份恩赐。 “都是要出家的居士了,还锦衣玉食做什么?留着这份例,给钟才人这些宠妃添置新衣首饰吧。” 皇帝日理万机,无暇来亲自对皇后说这话,是几个代掌宫务的妃嫔,当面受了皇后的气。 和妃资历虽深,可是久居皇后之下,对这位出身高贵的何家女天然有种恐惧,见她发怒,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唯唯诺诺应了两句“不敢”,便低下头去。 丽贵嫔皱一皱眉,她倒是有话来和皇后打擂台,可是她并不喜欢欺凌弱小,眼瞧着皇后失势,又怎么会上赶着踩一脚。 更何况,“宠妃”两个字,说的只怕另有其人。 孙云儿按住想要发怒的江静薇,微笑对皇后颔首:“娘娘这话,我一定带到,待会就叫钟才人她们来给娘娘叩头谢恩。” 第187章 皇后被这话一噎,险些气得哼出声来。 其实她自个儿也知道,皇帝的决定与这些女人关系不大,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迁怒。 毕竟,责怪这些女人,比责怪皇帝或她自己,要容易多了。 她在内心劝说自己,就是这些娇滴滴、不懂事的女孩子,引得皇上失了智,所以才会行事这样冷酷无情。 可是没想到,比年轻娇艳,她比不过这些女人,如今,就连讲道理也讲不过她们了。 皇后静默片刻,长长叹一口气:“终究是你宸妃有气度,没被我气死。” 这话出来,便是把前头那阵怒气翻了篇,和妃忙不迭地插空说好话:“皇后娘娘和宸妃都是和气人,怎么会气旁人。” 皇后向来不喜欢和妃,闻言半阖了眼睛,转过头去:“本宫累了,想歇着了,你们退下吧。” 今日还称“本宫”,没几日就要出宫去苦修,连供奉也没多少,何其可怜,这当口也没人计较皇后的冷漠无理,默默行了礼出去。 出得门来,一行人便遇见了二公主。 因皇后还在月中,二公主这闺阁女儿进不得内室,只能在门外逡巡。 豆蔻年华的少女,抽条的个头,逐渐绽开的眉眼,正是青涩而又鲜妍的模样,此时这美丽的少女,正眼含清泪,无言盯着几人。 见旁人向她回望过去,二公主低头拭泪,急匆匆扶着侍女的手离开。 二公主自来是个得体的长姐,妹妹们多承她呵护、教养,宫里没人不喜欢这位嫡公主的,和妃因着女儿,倒还算喜爱二公主,此时见了二公主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念一声“造孽”,也不知是在说皇后,还是在说旁人。 江静薇也是有女儿的人,更见不得二公主的样子,用帕子压一压眼角,对其余三人提议:“皇后出宫,五皇子要送去太后处教养,二公主孤身一人,只怕受人欺侮,不如给二公主加些份例,她做事也便宜些。” 这法子,也是无奈中最好的办法了。 二公主已然长大,身份又贵重,宫里没有人配做她的养母,太后那里已养了五皇子,这还是皇帝千万恳求的,二公主又怎么好去慈安宫打搅太后安享晚年。 只好多多给这孩子一些银子罢了。 二公主是裴氏和何家共同养起来的金枝玉叶,手段、修养是一等一的高,行事不必旁人替她操心,更何况外人也操不着那份心,多多给些供奉银子,已经是外人最好的办法了。 丽贵嫔看着泪水涟涟的和妃与江静薇,对于这两人的多愁善感,有些无奈。 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虽没做过母亲,也知道为人母三个字的分量,于是善言劝说:“和妃姐姐,宜贵嫔妹妹,别为着旁人伤了自个儿的心,瞧二公主可怜,以后咱们多照应她就是了。” 这话倒在理,和妃猛地点头赞同,还又多了个正主意:“以后皇子公主们的事便交给我,我保管料理得妥妥当当,到底我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娘……”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孙云儿落胎的事,和妃连忙收住话,讪讪地牵了丽贵嫔:“走,咱们去内务府,给二公主挑几样好东西。” 落胎的事,好比一根刺,深深扎进孙云儿的心里,如今这根刺拔出来,可是伤口还在,碰一碰还能流血。 孙云儿沉默着走出永宁宫,不曾乘抬舆,只慢慢走着。 江静薇陪在一边,良久仍听不见孙云儿说话,便试探地问她:“和妃说话不知轻重,你是不是生她气了?她就是心直口快,人倒不坏,你别和她置气。” “我不是生她的气,我是在想惠妃和容妃的事。” 新官上任,总要杀一杀下头人的威风,江静薇是受大家教养长大的,自然明白这道理。 于孙云儿的话,她并不反驳,反倒赞同地点头:“有些人是好日子过惯了,已经不把下头人当成人了,是该好好杀鸡儆猴一番。” 被杀的鸡自不必说,就是容妃和惠妃两个,可是这猴…… 孙云儿想一想几个新入宫的才人,心下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依着她的性子,她是不喜欢在旁人面前抖搂威风的,不是她怕,而是不屑。 在孙家,她的娘亲孙太太,便是走的端方路子,虽然不得丈夫宠爱,可是到底捏着家事、生得好儿女,不必对妾室通房们高声大气,也自能得她们的敬服。 哪怕是最受宠爱的六姨娘,在这位正房太太面前,也是毕恭毕敬的。 孙云儿进宫,一直以自家娘亲做标榜,想做个不怒自威的人。 可是事到如今,因着资历太浅,她还不能大权在握,既是这样,便也没有了弹压下头人的本钱,杀鸡儆猴的事,不屑做,便也要做一做了。 于是下定决心,对着江静薇点头:“姐姐的话我明白了。” 没几日,便是将五皇子挪去慈安宫的日子,这是大事,孙云儿不敢轻忽,亲自在慈安宫和永宁宫两边奔走,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五皇子体弱,太后又信佛,孙云儿便专门请了一位高僧进宫,替五皇子迁宫祈福诵经。 第188章 这事,乍看起来不上台面,可是明白人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事。 宸妃初初上位,便遇着五皇子迁宫这么一件大事,东西拣最好的不说,恨不得每一根丝线、每一段木头都细细查验过,实在是没法再仔细了,可是这些仔细又不能被旁人看见,只好请高僧诵经祈福,来显示一下她对五皇子的关怀。 一个外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愿意做成这副样子,这态度已经是无可挑剔的了。 这日一早,清善阁就已燃起清雅的檀香,诵经、木鱼声不绝于耳,容妃和孙云儿一边一个,领着妃嫔们在下头焚香祝祷。 容妃出身清贵世家,向来瞧不上这样的做派,漫不经心望空拜了两下,便把香交给了边上的小僧人,然后便扶着墨风的手准备离开。 孙云儿皱一皱眉,上前一步:“容妃且慢,这里祝祷仪式还未结束,请再稍稍留一留。” 容妃嗤笑一声:“怎么?你要拦我?” 她知道孙云儿在想法子寻她的晦气,可是她不怕。 罗婕妤已经被赐了死罪,并且死得干干净净,毒害皇后、嫁祸玉泉宫的事,当天没问出个结果来,过后,皇帝和太后也不会容许旁人再凭此事掀起风浪,所以,容妃毫不担心。 再看一看上首空着的两个位子,是张贵妃和惠妃,容妃心里又有了些怯意。 细细算起来,惠妃也是得罪了孙云儿,被软禁至今,孙云儿的手段不狠辣,可是润物无声、简单有效,并且是攻心之计——听说惠妃日日听见宫女念叨三皇子的事,为此苦想儿子,已然病倒在床了,这自然又是宸妃的手段。 想到这里,容妃便把威风收了三成:“宸妃叫我来祝祷,我来了,也祝祷过了,你还要留我不成?” 这还是在和孙云儿夹缠不清,态度比方才还更倨傲了些。 孙云儿并没任何不高兴,只略略低头以示退让:“今日的了尘大师不是常人,是龙华寺的得道高僧,寻常请不来的,还请容妃再稍待片刻吧。” 容妃就是看不惯孙云儿这副以退为进的模样,闻言冷笑一声:“这么个糊涂老僧,哪值得我稍待?” 了尘抬头看一眼容妃,面目并未起任何波澜,又专心致志地垂了眼帘诵经。 众人见容妃蛮横,早已互相使起眼色来,是和妃先出声了:“容妃慎言!了尘大师确实是得道高僧!” 容妃将了尘上下打量一遍,忽地冷笑:“他是得道高僧?他的僧袍乃是上好的绸子,颈中所悬的佛珠也是金丝楠木所制成,他这样骄奢淫逸,怎么配称得上得道高僧?” 和妃还要再争执,孙云儿抢先止住了她的话头,又对容妃耐心劝说:“容妃,哪怕不是看在高僧的份上,看在皇后从前待我们不薄,也该为她和五皇子积福积德。” 一众妃嫔为着这句话,都露出敬服的神色。 皇后避世的时候多,管事的时候少,细算起来,待下头人的恩德也谈不上太多,可是宸妃还是肯念着她的好,替她积福。 以心换心地想,若是旁人也落难了,宸妃是不是也肯高抬贵手? 因着这点子私心,众人倒都喃喃两声“宸妃说的是”。 容妃满心里想的就是把那皇贵妃三个字安在自己头上,眼见着旁人敬服孙云儿胜过自己,不由得惊怒交加,她不敢对孙云儿如何,便又指着了尘呵斥:“那老僧,方才本宫问你的话,你怎么不敢答?” 了尘好似没听见容妃的质问,依旧低低诵念着佛经。 钟宝儿与孙云儿往来最多,因此胆子也最大,此时忍不住出声:“宸妃娘娘,切勿无礼!” 容妃听得出是谁的声音,连头也不回,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反叛了旧主的钟家女儿。” 这“旧主”两个字,说的是张贵妃的胞兄,从前的张大将军。如今的钟大将军是张灵均从前的副将,跟着出生入死,仿佛是过命交情,谁知张灵均一朝获罪,钟将军忙不迭地把罪证全送到御前,给张灵均凭空又添了三五条罪过。 这样的钟家,再怎么凭着军功发达,在容妃眼里,也还是不上台面的狗腿子。 骂人不揭短,钟宝儿这是被指在脸上骂了,顿时面红过耳,可是她是新贵之妹,自有一份傲气,收拾好心情,又冷冷对容妃讥笑回去: “就因为我是钟家的女儿,自幼长在民间,才知道了尘大师的事,容妃娘娘高高在上,自是不知,还请听我为你解说清楚吧!” 这话音听着不对,容妃心里隐隐涌出莫名的预感,接下来钟宝儿的话,却实实在在证实了她的预感。 “了尘大师慈悲心肠,常年替人诊病施药,分文不取,否则怎么配得上得道高僧的名号?至于娘娘说的僧衣和佛珠,都是被大师治好的富商所捐赠,丝绸商人之素色丝绸,木料商人之散碎楠木,也并非什么值钱的事物,便是寻常僧人也用得,何以了尘大师用不得?” 容妃愣怔片刻,已猜到这了尘大师是孙云儿特地找来,只怕是专为了气她。 尚未来得及对孙云儿撒气,便见太后扶着静兰的胳膊,缓缓踏入殿里:“不是说了尘大师要去慈安宫讲经么?怎么还耽在这里?” 第189章 容妃的心猛然一跳,看向孙云儿的眼神,带了一丝复杂。 今日这是连环计,气她容妃是其次,要太后为此震怒才是真的。 果然,钟宝儿娇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回太后娘娘的话,宸妃特意请了尘大师来诵经祈福,可是容妃娘娘却不领情,还说了尘大师是糊涂老僧,妾实在不忿,替了尘大师辩解几句,这才耽搁了。” 第83章 得道高僧 钟宝儿是新贵出身,太后少不得给她几分面子,略沉了脸孔,对着容妃道一句“无礼”,又训诫几句大道理,便不再作计较,而是笑着走到了尘面前:“有劳大师进宫一趟。” 了尘能作高僧,自然是个八面玲珑的琉璃球,这时慢慢站起身来,低低念了句佛号,不卑不亢地道:“施主潜心向善,善哉善哉。” 倘若了尘过分谄媚,太后便要看低,谁知他竟真有一派高僧的气度,倒让太后莫名生了些敬畏。 太后略让一让了尘:“大师请随哀家去慈安宫,为我宫里上下讲经颂佛。” 瞧见此情此景,容妃已是气了个倒仰。 如今在宫中,算出身、算手段,太后原本是最中意她徐咏的,对于孙云儿这个宠妃,其实太后她老人家只是面子情——全冲着儿子的面子,该保全的时候保全罢了。 容妃从前虽然不得太后喜爱,于身份上却是最适合掌管后宫的,因此并不担心太后打压自己。 谁知这孙云儿寻了个老和尚来弄鬼神,看起来立刻就骗得了太后的欢心,这岂不是叫人咬碎牙了! 容妃看着众人簇拥太后离去,气得恨不得要捶墙。 墨风虚扶着容妃,被她捏得腕子疼,忍了半晌没忍住:“娘娘何苦和那个了尘大师过不去,不过是进宫祈福一次,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再说,太后其实还是偏疼娘娘的。” 这话容妃却不爱听。 偏疼?偏疼,还当众训斥她无礼,然后带着那老和尚扬长而去? 这不就是护着孙云儿的意思么? 其实,倘若是寻常人敢亵渎太后的神明,只怕不止得一句轻飘飘的“无礼”,然而容妃根本是得意忘形了,她如今以后宫之主自居,自然忍不下这样的气,看不见太后对她的纵容。 墨风倒是看出来了,可她的话,容妃又如何肯信。 “回宫,回宫!”容妃满脸阴鸷,简直像要吃人。 墨风看着主子神色阴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是想劝容妃也去慈安宫里奉承奉承,可是瞧主子的样子,又怎么肯。 于礼佛一道上,太后实在是诚心,由得妃嫔们簇拥着送回慈安宫,便打发众人回去:“各自忙去,我这里且要好好听了尘大师讲经。” 年轻的妃嫔们,除了康嫔,没一个是清心寡欲向佛的,巴不得能早些回去,听见太后这么说,面上不显,心中都高兴,乖顺地对太后道几声恭维话,渐次退了出去。 孙云儿扶着连翘的手往回走,才出西六宫入了御花园,便被人遥遥唤住:“宸妃娘娘请留步。” 树影婆娑处,阳光如碎金洒下,可是还是不曾把御花园中的路面全部照亮。树荫浓密的地方,终年不见日头,已生出细密青苔。 康嫔便站在一片青苔上。 孙云儿已记不清有多久不曾见过康嫔了。 记忆里,康嫔是那一拨秀女中艳冠群芳的人物,样貌又好,性子也娇,别说是男人,就是孙云儿这个女人,看了也要赞一声天生尤物。 可是在宫里过日子,又不是只凭一张脸就成。 罗家姐妹两个,头脑不清、识人不明,把容妃当初的严厉刻薄当成有本事,心甘情愿地投靠在容妃门下,这原本也算是一种计策,可是架不住容妃还有一招挑拨离间。 捧着康嫔,打压罗婕妤,待康嫔有孕后,容妃又挑唆罗婕妤去毒害康嫔,终于使姐妹俩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到如今,四皇子养在宣明宫,因着不知是真还是假的体弱多病,常年不得见生母之面,而康嫔,失去了亲妹妹,在宫中孤单一人。 孙云儿转身,却不曾向康嫔走去。 她如今贵为宸妃,早已不是康嫔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人。 康嫔似是才意识到这一点,扶着侍女的手,慢慢走出了浓郁的树荫。 唤住孙云儿,康嫔心里不可能没想头,这一点,康嫔自个儿清楚,孙云儿也明白。 自打入宫待选的时候起,两人就说不上几句话,后来在宣明宫明争暗斗,再后来分道扬镳,桩桩件件,都说明两人根本不是一路的。 到如今了,孙云儿贵在云端,康嫔沉寂度日,依着康嫔高傲的性子,寻常又怎么肯向孙云儿搭讪。 孙云儿沉默等着康嫔出声,康嫔瞪着眼睛看了孙云儿许久,才冷冷地干笑一声:“宸妃娘娘如今好大的威严。” “你若是说这个,那本宫便走了。”孙云儿脾气再好,也不是任人折辱的主儿,如今算身份算恩宠,也没有叫康嫔欺辱她的道理。 果然,两个人对阵,总是势弱的那个先输下阵来,康嫔眼帘低下去,眼神闪烁地盯着地上的拼成福字的鹅卵石地面,良久才冒出一句:“宸妃此次的计策,不知灵不灵?” 第190章 这话出来,连翘大吃一惊。 了尘的确是孙云儿特地请了进宫来的,为的就是讨好太后,使容妃大乱阵脚,甚至可能还有别的后手,孙云儿对连翘这个心腹大宫女都没全说,眼前这避世已久的康嫔,又是如何知道的? 康嫔见了连翘的神色,已知道自己猜对了,苍白的面上忽然泛出一阵潮红:“宸妃,你一定需要一个帮手对不对?宜贵嫔她们都有牵挂,不能为你所用,而我,在对付宸妃的事上,一定是最好的棋子,你一定用得上我!” 这话很有道理,连翘几乎以为孙云儿一定同意,谁知她却坚决地摇了头:“不,你不是合适的人选,你是四皇子生母,与容妃关系匪浅,若是贸然去宣明宫,言语不慎,容妃一定会察觉到异样的。” “我会小心!我……一定小心!”康嫔极力为自己辩解,“我和容妃其实并无深交,我已有三月余未曾踏足过宣明宫的大门了。” 孙云儿惊讶地扬起眉:“什么?你竟有三月……” “不错,宫中诸人都以为是我自己如今性子冷淡,潜心向佛,其实,根本就是容妃她不准我们母子相见,刻意阻拦!”康嫔说着,脸上的红晕愈发浓重,几乎叫人以为她害了热病,“骨肉亲情,岂是她能隔断的!” “你无奈之下,只能日日去清善阁,替四皇子终日祝祷。”孙云儿说着,叹了口气,“可是,你终究与我不是一路人,我如何能把你牵进杂事里?” 这话,便是拒绝了。 康嫔脸上的潮红一下子褪了干净。 孙云儿并未立刻离去,只问,“我就是不明白,康嫔如今也算是身在高位了,怎么还计较这些琐事?” “琐事?你说这些是琐事?”康嫔的脸色愈发惨白,头上的步摇被震得泠泠作响,“母子常年分离、姐妹阴阳两隔,原来在宸妃看来都是琐事?”她说着,用力冷笑两声,“难怪你能爬上高位,原来是已经没了良心!” 孙云儿眼中微微闪过亮光,然而康嫔太激动,根本没看见。 连翘心下犯疑,主子根本不是爱争口舌是非的人,何故与一个无干的康嫔在这里饶舌? 康嫔气得不轻,说完立刻转身离去,然而却被孙云儿却一把抓住了腕子:“若是康嫔这样容易动气,只怕我心中话也不敢和你直说呀。” 这话里分明是有转机,康嫔一颗心,立刻猛烈跳动起来。 方才冲上头颅的血液,这时慢慢流回躯体,康嫔的头脑冷静了一些,这才瞧见拐角处有几个宫人,正探头探脑地窥视。 康嫔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孙云儿能够身居高位,凭的不全是那副样貌和脾气,这女子心细如发,冷静沉着,远非自己所能比。 孙云儿和康嫔素有恩怨,自然不可能领着她往玉泉宫去,于是两人隔着三尺,一前一后,在长街上相伴而行。 康嫔的要求很简单,参与孙云儿的计划,拉容妃下马。 孙云儿回转头来,脸上没有方才的神秘表情,只是淡淡道:“我凭什么信你?” 康嫔先是张口结舌,随即便坚定地道:“为了儿子,为了妹妹。” 倘若她说的是“四皇子”和“罗婕妤”,孙云儿还不会理睬她,可是,她说的却是儿子和妹妹。 孙云儿自然不会把真正的机要事交给康嫔,可是送来的助力她也不会傻到往外推,于是低眉沉吟片刻,道:“如今只一件事,我只怕容妃不够恨我,不知康嫔可有什么办法?” 这算个什么要求?连翘几乎是呆住了。 容妃如今,已经巴不得当众把自家主子踩在脚下了,再恨些,还不剥皮拆骨了? 可是康嫔却好像不多时就理解了这话的意思,低眉敛目应了一声:“我明白了,这就去。” 连翘强忍着心里的疑问,憋到玉泉宫,一进屋就挥退左右:“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就成了。” 对着连翘,孙云儿也没什么好瞒的,直言是要康嫔去进一步激怒容妃,以便自己接下来行事。 连翘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她见孙云儿一副太公钓鱼的样子,用力跺一跺脚:“我的好娘娘呀,若是那个康嫔临门反叛,去告您一状,您可怎么处啊?” 孙云儿笑了:“从头到尾,我有没有说过我自己的计划?” “这……倒确实是没有。”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那个康嫔自己猜出来的,旁人问起,也扯不到我身上,至于容妃那里,更不必担忧了,我和容妃如今本就是水火不容,哪怕没有康嫔去告状,也是这样。” 连翘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开始想起别的事来:“那,康嫔去激怒了容妃,然后呢?钟宝儿已经说了了尘是真正的大师,我看容妃也只敢对了尘说几句硬话,别的只怕不敢做。” “这就得看康嫔的本事了,若是把容妃给气狠了,只怕她敢把天捅个窟窿。” 康嫔避世多时,诵经念佛,嘴上的功夫却没搁下,没几日,宣明宫便有消息传来,说容妃抱病了。 恰逢下元节,宫里要扫洒过冬并祭拜先祖,偏又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处处差事难办,容妃这么一抱病,宫务立时吃紧起来。 第191章 谁都知道容妃的意思,不过是给宸妃甩脸子罢了。 和妃正翻看着旧年的账册,账面平平看不出个好赖,看得她满心冒火。 她有心借着旧年的例好好把此次的事情办妥,谁知账面上张贵妃一点印子没留下,这一番筹谋虽然是为了算计当初的皇后,却也叫和妃着了道儿,此时听见小宫女来报容妃病了,和妃立时“啪”一声合上账册:“病了?太医说的,还是容妃自个儿说的?病了,不得找太医诊脉?凭你这丫头嘴皮子一搭,就能断脉案了?” 能得个“和”字作封号,和妃至少面上是副好脾气,宫里少有人见她发怒,这时小宫女都吓呆了,上下牙打着磕,话都说不利索:“我……奴婢……” 也不怪和妃敢对着小宫女发恼,如今为着了尘大师的事,太后已冷了容妃一段时日,显见得宣明宫是失了势,和妃怎么还有耐性敷衍一个宫女。 江静薇抬眼看一看那小宫女,出来打个圆场:“和妃娘娘的意思是,容妃究竟如何,总得请御医看过再说,是轻是重,要吃药还是要施针,总得有个章程,总不能报个生病,就算完事了。” 小宫女感激地看一眼江静薇,又对上头的孙云儿屈膝行礼:“我们娘娘此番病得古怪,只说头疼,太医们看了都诊不出好坏来,想是冲撞了什么邪祟,故而特地回禀了太后,想请了尘大师进宫来一趟。” 和妃看向孙云儿,眼中的惊讶遮都遮不住。 那眼神,孙云儿看得明白,和妃是想说,容妃想争皇贵妃之位想疯了,前些日子还看不上的和尚,如今已肯低头去结交了? 孙云儿不多问,只发了出宫的腰牌给那小宫女,又反复叮咛几句“留神宣明宫里的年轻姑娘们”,便放了人出去。 宸妃拿了主意,旁人也不会因为小事去刁难宣明宫,更何况太后又看重那个了尘大师,于是此事便作翻篇。 理完宫务,已是时近中午,和妃与江静薇急着回宫照料女儿,与孙云儿匆匆别过,只丽贵嫔留了下来,慢慢陪着孙云儿往玉泉宫走,口里的絮叨,却又急又密。 “那个容妃,还不知又憋什么坏!她这人心眼最小,在了尘的事上吃了亏,立时又要在同一件事上找回来,她,她就是冲着你的!宸妃,你可要当心!” 孙云儿转头,看着满脸急色的丽贵嫔。 提拔丽贵嫔上来,原本是皇帝随口提的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帮着和妃制约容妃,然而丽贵嫔把这好处记在了孙云儿头上,开始与她亲近,相处些时日,发觉孙云儿确实是个厚道人,丽贵嫔便也开始掏心掏肺的了。 见孙云儿无动于衷,丽贵嫔干脆说明白些:“如今皇上没有立后的意思,却有意立一位皇贵妃,张贵妃和惠妃都已不中用了,容妃还不把这位子视作掌中物,她一定会针对你的,你得留神!” 已行到玉泉宫门口,孙云儿罕见地请了丽贵嫔进宫去小坐。 丽贵嫔不明其意,却还是随着孙云儿进了内室。 孙云儿屏退左右,紧紧凝住丽嫔那对美丽的秋水眸子:“姐姐可知道魇镇?” 丽嫔顿时白了一张脸,她想起容妃突如其来的病,看向孙云儿的眼神,带了一丝畏惧:“你是说……” 第84章 堕入彀中 孙云儿一时不曾答话,丽贵嫔的一颗心坠了下去,几乎以为眼前这女子施了魇镇,幸好不过片刻孙云儿就开口了,说的话,仍叫人大吃一惊: “容妃想是恨我恨极了,不惜以魇镇之法来害我。” 丽贵嫔惊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妹妹这话……可从何说起!”话音未落,立刻又关怀起孙云儿的安危来:“你没事吧?” 她太过吃惊,以致于对孙云儿又用起了从前的旧称呼,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低头掩口,然而一双乌溜溜的杏仁眼还是不住眨巴着看向孙云儿,半晌冒出一句:“容妃发疯了么!” “她……” 孙云儿还没说什么,丽贵嫔又问一句要紧的:“你可拿住证据了?” 这么句话出来,便显出了这些日子管宫务的好处,历练着历练着,从前说话都急得倒豆子一般的丽贵嫔,也知道拿人要拿赃了。 “证据……有一些,可也不算实证。”孙云儿稍一犹豫,还是决定对丽贵嫔说实话,“宣明宫要了些素缎、朱砂,还有些红绳子,容妃向来奢华,绝不会要什么素缎,还有朱砂,那东西也不是常人会领的。” 孙云儿说没有实证,倒不是诓人,就这么几样东西,确实拿不住容妃的把柄。 素缎和红绳子,可以说是用来打赏宫人的,朱砂,亦可说是用来作画的,这几样东西作证据,只怕站不住脚。 丽贵嫔低头想一想,已经替孙云儿想出个好法子来:“不如往宣明宫拿两个宫女作证,有了人证,事情就能串起来了。” 法子是好法子,可是容妃素来心机深沉,治下又严,宣明宫的宫女,哪儿那么容易反叛的。 丽贵嫔自个儿想想就摇了头,拧着眉头咬唇半天,也想不出个好主意来,丧气地抬头看向孙云儿:“宸妃,你怎么不发急啊?” 第192章 孙云儿自然是不急的。 要说如今的孙云儿,早已非吴下阿蒙,掌得宫务,好似在半空平白多了一双眼睛,替她看着东六宫的各人。 从康嫔往宣明宫去挑动容妃的怒气,再到容妃盛怒之下悄悄作下魇镇的法子,一举一动,早就在孙云儿的严密监视之下了。 容妃从前是恨孙云儿不服管教,如今是怕孙云儿夺了自己的皇贵妃位,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魇镇这出昏招,也就不足为奇了。 孙云儿按着不发,倒不全是为了证据不全,而是顾念着太后和皇帝。 太后说到底也还算个心善人,平素待孙云儿算不上顶看重,可也没叫她吃亏过,这位老人家潜心礼佛,最畏惧鬼神之说,若是一时闹出魇镇的事来,只怕太后要过不安生。 更重要的,是皇帝。 皇帝对容妃,一向是怀着愧疚的。 孙云儿还没到爱屋及乌,以致于也去可怜容妃的地步,可是她不能不顾念皇帝的清誉。 明面上,皇帝和容妃的结合,是清流与皇权各取所需,可是容妃只是个女人,徐家与她,毕竟不是一回事,大凡说起这事,暗中总有一两句“皇上究竟是要有些决断的,这事无可厚非,只不过容妃实在可怜”。 若是孙云儿下手逼得容妃太狠,只怕皇帝的“无可厚非”,就要变成“心狠手辣”了。 眼瞧着丽贵嫔还在为这事发愁,孙云儿便出言打断了她的神思:“这事说到底是容妃自己不修德,我先说给姐姐听,不过是图个有说法。” 这是要丽贵嫔替玉泉宫说话呢,丽贵嫔立时明白了过来:“宸妃娘娘这话,我已全然明白!他日容妃若是拿此时叨登,总有我给娘娘作证!” 聪明人之间说话,从来不必点透,孙云儿已达到目的,便不再往深处说,转头说起南诏国进宫的红珊瑚串:“那东西不合我的眼,姐姐向来爱红,便给了姐姐戴去。” 一番恩威并施,丽贵嫔自然没有不领情的,亲自捧着个填漆嵌螺钿的盒子,慢慢出了玉泉宫。 出得宫来,便把盒子交在贴身宫女芙蓉手上:“要说这宸妃,可越来越叫人看不透啦。” 自家主子没有子嗣,在宫里便也少份顾忌,一向心直口快的,芙蓉听了主子的话,便歪着头开玩笑:“既是宸妃娘娘这样厉害,娘娘就少和她来往。” 丽贵嫔噗嗤一笑:“我不是这意思。” 话说半截,丽贵嫔却也没有对芙蓉细细解释下去。 从前的宸妃,是宫中一等一的恩宠,然而天真娇憨,叫人怜爱却不畏惧,如今的宸妃,却已摇身一变,成了东六宫最有权势、也最善权谋的人。 不过,丽贵嫔并不反感这样的人。 从前宁福居士还做皇后时,是个懒散性子,下头人拌嘴、吵架,她一概不管,以致于老实人总是受委屈,因此,宁福居士根本不算什么明主。 而到了张贵妃掌权时,又精明太过了,把下头人当小猫小雀似的拿捏着,时不时就扣份例、罚银子,更不是善主。 至于惠妃或容妃之流,就连丽贵嫔这等不问事的,也不大瞧得上,这两位,只会凭着资历压人,连“为人处事”四个字且都还没学会呢。 再瞧如今的宸妃,虽然年轻,却也有她的好处,知道敬着前辈,知道以德服人,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丽贵嫔想着,转头吩咐芙蓉:“放些风声出去,就说宣明宫,仿佛晚上闹鬼。” 芙蓉应了一声,看着长街尽头,又犯起为难来:“了尘大师刚去过宣明宫,这话是不是不该说?” 长街尽头,正是宣明宫的翠绿琉璃顶。 丽贵嫔以手遮住阳光,看了看宣明宫的方向,却见有两个人影走了出来,使劲眯眼看了看,领头的那个,仿佛是个光头。 这时节,宫里正有一位高僧,正是宣明宫请来的了尘大师。 丽贵嫔心里早转了几百个主意,再看看身后一条长巷子通往玉泉宫门口,心中倒犯起奇来:这个了尘在京城素有清名,任多少金银财帛也打动不了他,怎么这会子,急匆匆地往玉泉宫赶。 不过无论如何,都说明宸妃手段了得,连了尘这个世外高人都能使唤得动。 想到此处,丽贵嫔便又把声音放得低沉些,更显得认真地对芙蓉吩咐:“别管那些有的没的,我吩咐自有我的道理,你照做就是。” 芙蓉也不是傻的,她知道东六宫容妃和宸妃两尊大佛如今正打官司,方才那一问,不过是想推差事,可是眼瞧着了尘和尚目不斜视地往玉泉宫去,仿佛佛光都照在了玉泉宫,她还有什么好怕的,一口应了自家主子的话。 了尘是得道高僧,自然是有修为的,路上遇见十数个美貌女子,连眼睛都没斜,端端正正站在了玉泉宫门口。 孙云儿听见了尘有事来求见,还愣一愣神:“他来见我做什么?” 了尘前次进宫,确实是孙云儿使的手段,为的就是投了太后的喜好,更为了压一压容妃的气焰。 容妃也没叫孙云儿失望,当众露出了倨傲狷狂的一面,叫太后一下子就远了她。 不过,事情了了,孙云儿也就没再如何,了尘到底是世外之人,她既不想打搅,也不便和一个僧人深交。 第193章 了尘进了殿,对着满脸戒备的孙云儿,远远就停下施礼:“施主。” 孙云儿应了,虚虚还了一礼,捡起闲话叙了起来。 了尘能作高僧,自然不是简单人物,谈了几句闲话,不露痕迹地把话题转到了宫中的事上:“近来贫僧屡屡出入宫廷禁内,观东六宫的祥瑞之气中隐约有凶气冲出,施主可千万要留意。” 他虽是脱俗之人,却也不是泥胎木偶,上次受了容妃的气,已经是心中不悦,今日又在宣明宫偶然瞧见那魇镇的人偶,自然要主持公道。 只不过,碍于没有证据,不好明说,只好来点破这位宸妃娘娘,叫她自个儿查明去。 这机锋打得叫人摸不着头脑,连翘忍不住插嘴:“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孙云儿才和丽贵嫔说完魇镇之事,自然能轻易想到这上头去,可是平白无故地,了尘一个方外之人从哪里知道宣明宫的秘事,入宫以来的警觉叫孙云儿摇了头:“有皇上龙气庇佑,什么凶气压得住,了尘大师不必担忧。” 了尘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上头那位年轻的宸妃娘娘摇了头,便沉默了下去。 他是方外之人,又怎么能执着于仇恨呢,眼前这位宸妃显然不是个灵透的,他又何必替人家操心? 于是了尘又念了两句平安咒,便默默随着小太监退了出来。 连翘看着了尘的背影,对这位来去都古怪的大师满肚子不解,想了片刻,终于想到了要紧处:“方才,了尘大师说的,是不是容妃魇镇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说罢不自觉地感叹一句,“难道他真的已经得道了?” 孙云儿对鬼神之说向来是不信的,闻言笑着摇头:“怎么会!” 不过电光火石间,孙云儿立刻想到了:“八成是容妃在了尘大师面前露出什么,被他瞧见了,这么说,咱们得赶紧收网了,防着容妃这尾鱼逃跑!” 幸好丽贵嫔办事得力,白天才在玉泉宫带了串红珊瑚的珠子回去,晚上宫中就有了宣明宫闹鬼的消息。 过了一夜,宣明宫闹鬼的消息,仿佛更确实了些,甚至有几个小宫女把鬼的模样说得有鼻子有眼:“是个白衣裳的吊死鬼,舌头拉得老长呢。” 火候已到,不必再等。 孙云儿命连翘往尚衣局调了宣明宫领东西的记档,又调了八个粗壮嬷嬷,发了腰牌,让连翘往宣明宫去了。 宣明宫的大门被敲开时,墨风抖得好似筛糠一般,当着连翘,全没有前辈大宫女的姿态,望了望后头那几个壮实的嬷嬷,吓得险些哭出声来:“连翘妹妹,这几位嬷嬷……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连翘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过是奉命来宣明宫问话,一个字还没说呢,这墨风已经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一般,叫人看不惯。 然而跟着孙云儿办事久了,连翘也知道些场面道理,笑着打个太极:“我是奉宸妃娘娘的命,来宣明宫问些话,这几位嬷嬷,是为了防止宫女们暴起伤人,那全是为了容妃娘娘的安全着想,不为别的。” 话说得好听,可是里头的道理谁都明白,这几个嬷嬷,不是为了防止宫女们伤害容妃,而是防止容妃一言不合就自戕。 墨风这便明白,事情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她是徐家给的宫女,一路跟着容妃从潜邸上来的,从前有玉兰在前头做那只脏手,如今也轮着她自己了,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可脸上还得把戏给演下去:“我们娘娘还卧床呢,连翘姑娘有事,还请轻着些。” 连翘险些气得哼出来。 她是领了对牌来办差事的,进门了一个多余的字没说,墨风已经以退为进,把宣明宫渲染得可怜巴巴了,仿佛显得自家的宸妃娘娘多霸道似的。 连翘好容易忍住了心头的气,依着礼数问一声:“容妃娘娘可醒着?引我去见礼吧。” 墨风闻言,轻轻啜泣一声:“我们娘娘一直病着,昨日请了尘大师来念经,方觉得心中痛快了些,可是宫中又起了闹鬼的消息,真是……”她说着,伸手挽住连翘的胳膊,推心置腹一般:“不瞒妹子说,我们娘娘只怕是被脏东西给冲撞了。” 可不是被冲撞了,自个儿弄什么魇镇害人,如今被反噬了呗。 连翘想翻白眼,然而知道愈是紧要关头愈是不能让人寻着错处,耐心地顺着墨风的话问一声:“什么脏东西?” “是魇镇!”墨风说着,又打起哆嗦来,“是一个白衣裳、吐着红舌头的小人,上头写着我们娘娘的生辰八字!” 连翘听到此处,已知道玉泉宫此番是堕入了彀中。 墨风犹自絮絮说着:“已经有人出面认下此事了,是一个粗使小宫女,她说看不惯娘娘平日的气势,要叫娘娘狠狠跌个跟头!她冒了娘娘的令,去尚衣局领了素缎、朱砂,又从冷宫那腌臜地方学得了这法子,为的就是要娘娘死!” 连翘此番是有备而来,连素缎、朱砂的记档都给带上了,不妨人家准备齐全,这两样东西已经全解释清楚了,她带的证据,反而佐证了墨风的话。 第194章 这里连翘还在发愣,屋里容妃虚弱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墨风不许胡说!她一个小宫女,有什么看不惯我的?这事,就叫它过去了吧!” 话音未落,连翘身后跟着的八个嬷嬷,已经互相交换起了眼神。 都是宫中熬油似的熬过来的,谁不明白宫里的事。容妃的话实在有道理,一个小宫女,做什么看不惯一品的妃位娘娘?再说得深些,如今和容妃最不对付的,是哪一个? 还不是玉泉宫那位年轻而登高位的宸妃娘娘! 第85章 宠妃颜面 连翘到底是跟着孙云儿办事久了的,没被容妃和墨风的话给吓着,急切间,竟已想好了应对之语:“正是听说宣明宫中闹些不净之事,我们娘娘特命我来查一查。” 不过是查一查,既没给谁定罪,也没急着把事情归在谁头上,公公道道,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八个嬷嬷已在心里对孙云儿点了头,暗赞这位新上来的宸妃娘娘有气度有手段,为首的那个,还对连翘说句好话:“宸妃娘娘英明,奴婢们都听姑娘的吩咐。” 连翘也微微颔首,轻声回一句:“乔嬷嬷客气了。” 连翘绝口不提那人偶的事,只问那宫女人在何处:“那个不知好歹的奴婢呢?” 墨风到底没做惯阴谋算计的事,此时连翘一句话,她就急了:“难道不应该把那人偶拿出来查一查?看看上头的字迹什么的……” “墨风,不要打搅连翘办差事,把钏儿叫来。”容妃不动声色打断了墨风的话。 容妃少有这样温和的态度,叫八个嬷嬷不由得刮目相看。 乔嬷嬷资历最深,见事更多,比别人又多想一层。 从宸妃大张旗鼓地命人往宣明宫查“鬼”,到此时容妃反常地露出宽和态度,都说明同一件事:这两位贵人,对皇贵妃的位子,都是志在必得。 乔嬷嬷虽是尚仪局管事的嬷嬷,却不是场面上走惯的,今日被派这桩差事,不过是为着她嘴严、手重。 出门前,得了尚仪局总管的吩咐,务必要把差事做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乔嬷嬷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 依着宸妃素日心慈手软的口碑,乔嬷嬷心中,是把容妃认作了罪人的。 乔嬷嬷以为,只要捧着那本领取朱砂和素缎的记档,再把宣明宫那个作魇镇的小宫女给提回去,就能交差了事。到那时,容妃么……皇上和太后总有处置,宸妃自然能沉冤得雪,届时便是皆大欢喜。 谁知到了宣明宫来一看,竟全不是这么回事。 依着容妃的话,仿佛是宸妃以魇镇暗害容妃,而连翘此来……竟似乎是想清除人证。 乔嬷嬷隐约看出事情里面有古怪,可是容妃四两拨千斤,把宸妃的大宫女压得死死的,她一个低等奴婢,又能怎么说? 更何况,容妃背后,可还站着一位太后娘娘。 乔嬷嬷还没理清楚心里的乱麻,便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宫女,被捉小鸡似的提到了殿中。 这是个样貌平凡的小宫女,看着瘦弱不堪,像是几天没吃饱饭了。 乔嬷嬷自个儿也是做下人的,见了这副摸样,先已同情起来,不禁猜测这小宫女钏儿是否当真是宸妃的暗桩,被容妃打骂出气了,然而钏儿一开口,乔嬷嬷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面对殿中众人,钏儿不光没恐惧,反倒大大方方行了礼:“奴婢钏儿给娘娘请安,见过各位姐姐、嬷嬷。” 倘若当真下手害了容妃,依着容妃那副性子,这小宫女早该被整治过了,该是噤若寒蝉才对,如今还能这么伶俐地说话,显见得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事情很清楚了,钏儿是容妃的暗桩,不,应该说是死士,专用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给对手致命一击。 如今,面对这么一招致命一击,宸妃可有应付的办法? 乔嬷嬷在心里为宸妃捏一把汗,想起总管的嘱咐,“务必将差事办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由得想替玉泉宫说句公道话,然而看一看那位志得意满的容妃,又低下头去。 连翘也早已想通了这些,对着那小宫女,便没了好声气:“哦,你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了?走吧,随我回去,对我们娘娘复命。” 说罢,连翘一挥手,乔嬷嬷立刻领命,捉了钏儿就走。 容妃眉心狠狠一跳,方才还躺在被窝里装虚弱的,这时躺不住了:“慢着!” 墨风也跟着急唤:“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 连翘回头,脸上的疑惑真得不能再真了:“怎么了?这丫头难道不是罪首?我难道不该她带去复命?” 墨风到底不曾经过这些事,猛地噎住,张了张嘴,竟没说出话来,容妃轻轻瞥过一眼,接了话头:“这事不清不楚,只怕这丫头不宜交由宸妃处置。” 话里的意思很清楚,恨不得就要满世界敲锣,告诉整个儿东六宫:宸妃使魇镇术害人,事后还想处置了人证! 连翘到底不敢和容妃硬顶,面上变色,口里却愈发恭敬:“那不知依着容妃娘娘的意思,要如何?说到底,这宫女也不能搁在宣明宫啊,正如娘娘所说,此次的事,可是不清不楚的呢。” 第195章 乔嬷嬷方才还觉着容妃厉害的,此时连翘几句话,乔嬷嬷一颗心又倒向了宸妃。 不为别的,一般地都是大宫女,墨风和连翘的伶俐,可差了好几层呢。丫头都是这样,更不用说背后的主子如何了。 于是乔嬷嬷轻轻咳一声,上前作个惶恐模样:“娘娘说得有理,连翘姑娘所言也不错,奴婢斗胆插个话,若是有事不决,不如请静兰姑姑出面判个案。” 她说的是静兰,实际上是指太后,这话各人都明白。 虽然明白,然而却都不大情愿。 依着容妃,她是想闹大了,最好闹到前朝去,叫祖父示意下头人编造几条罪名,一把捏死孙云儿那个狐狸精。 可是皇帝护短,就怕没等那些清流开始网罗那狐狸精的罪过,皇帝便要出手压下事情。 连翘也是一般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太后对于自家主子不过是面子情,那位老佛爷一向护着容妃,绝不会偏帮自家主子,所以她也不愿去慈安宫断案。 可话赶话地说到了死结上,钏儿是带不回玉泉宫了,强带回去也只能授人以柄,连翘左思右想,只能同意了乔嬷嬷的法子:“还是乔嬷嬷见识多,就依嬷嬷的法子。” 乔嬷嬷亲自押着钏儿往慈安宫去了,连翘本想回玉泉宫去报信,然而又怕钏儿在途中“意外”死了,只好硬着头皮赶上:“我替嬷嬷捧着账本等物。” 一行人走得干干净净,墨风犹自愣怔,容妃叹口气,一个挺身坐了起来:“你还不快去,万一钏儿死了,事情该往谁头上推?” 连翘捧着账本,走在宫道上不住地左顾右盼,想随手拉个小宫女或小太监往玉泉宫去报信,然而遇见的都是生面孔,或是性子不稳当的,平日相熟的一个都无,正自着急,远远瞧见了一个熟人,连忙出声:“星儿!” 星儿回头一张,没急着答话,反倒露出个客套的笑来:“墨风姐姐,还有乔嬷嬷和连翘,你们三位一道,是去忙着办差事吗?” 连翘回头一看,瞧见墨风已到了身后,她知道墨风是个心里没有弯弯绕的,便大着胆子,对星儿说一句要紧的:“我这里急着办差,娘娘那里的晚膳,便不回去服侍了,劳你代我回禀一声。” 乔嬷嬷也不催促,等连翘说完,才轻声道:“姑娘们,请快着些吧,别晚去了碰见太后娘娘用午膳,还得再候许久呢。” 太后娘娘尚未用午膳呢,连翘怎么就说自己晚上不回玉泉宫?这么久的时间,定是有大事。星儿被这一句点醒,随手拉了个小宫女,把手里的粉色缎子一搁:“这是宜贵嫔娘娘吩咐给五公主选的衣料,你替我送回去,我还有差事要忙。” 孙云儿正在宫里等着连翘拿人回来,连翘等回来,却见星儿满头汗珠地进了屋:“娘娘,连翘和墨风都去了慈安宫,叫我给您传话呢。” “这话怎么说的?连翘是去拿人了,怎么又去了慈安宫?”扇儿急了,一边替星儿擦汗,一边催促她,“好姐姐,你快说呀。” 孙云儿与江静薇情同姐妹,有些事,孙云儿虽没和江静薇明说,却也不曾有意瞒着,星儿这大宫女自然知道一些,这时见了孙云儿和扇儿的脸色,也不卖关子:“我看着连翘像是骑虎难下的样子,此次的事闹到太后面前,娘娘想要过关,只怕是难。不过我瞧那位乔嬷嬷也不是有意帮着容妃,她还提点我来着。” 对于星儿的话,孙云儿不过是稍稍惊讶,便平静了下来:“好星儿,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些,你快回去,好好陪着你们主子和五公主,我这里的事,不必操心。” “娘娘这说的什么话!”星儿用力瞪大双眼,“若是风平浪静,咱们娘娘自然不来搅扰,若是娘娘深陷困境,她哪坐得住?” 孙云儿轻轻一叹:“若是我当真被陷害了……你们娘娘为了帮我也身陷困境,谁又能来拉我一把?” 星儿无话可答,然而她知道孙云儿不过是为了说服自己和主子置身事外,眼圈热得几乎要淌泪,用力咬着嘴唇忍了回去:“奴婢听娘娘的话,奴婢回去了。” 扇儿没那许多稳重,星儿脚才出门,她早已抽抽噎噎地念了起来:“娘娘把旁人撇得这样干净,孤立无援的,可怎么好?” 孙云儿稍一低头,再抬头时,眼里已带了流转的光彩:“替我更衣,我要去探望惠妃。” “探,探望惠妃?”扇儿糊涂起来,“她……” 惠妃幽闭许久,又心心念念想着儿子,已然有些着魔了。 孙云儿“嗯”一声:“不必太招摇,素淡一些。”她坐在妆台前拣了支珍珠簪,又吩咐,“惠妃这一向身子不好,再把那上好的血燕给带上两匣子。” 晴芷宫早已冷寂多时,宫门打开,孙云儿步入院中,简直能闻到院中尘埃的气息。 不过孙云儿明白,这只是她的想象,惠妃虽然被幽闭,可是一应供奉并没削减,房屋庭院日日有人洒扫,就连惠妃的茶点等物,也丝毫没有变化,这也是孙云儿对她的一些补偿。 孙云儿算是将母子二人生生分离的推手之一,她对惠妃,是有愧疚的。 晴芷宫从前是雅致清淡的布置,杏黄的帘子,天蓝织宝相花图样的地毯,如今这布置全然未改,然而颜色却已淡了许多,想来是惠妃思念儿子,连屋里的陈设也懒得换了。 第196章 惠妃原来爱好附庸风雅,堂上挂着燃藜图,案上供着佛手、梅兰竹菊,如今全改了,只当中的长案上摆了一尊观音像,她正跪在观音像前,念念有词,听见芸香报有客,头也不回地道:“宸妃,你来了。” “惠妃姐姐怎知是我?” “我名为静心休养,实际上是被皇上软禁,宫中各人对我这晴芷宫避之不及,除了你这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妃,谁敢轻易踏足晴芷宫?” 扇儿捧着燕窝,恭敬对着惠妃行礼:“娘娘,这是我们娘娘给您带的一点子微薄心意。” 芸香想伸手接下,然而惠妃却猛地从蒲团上起身,右手高高抬了起来,似是要打翻扇儿手里的匣子,又似要对着芸香发作,芸香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孙云儿不由得轻轻一叹:“丫头们不过是照规矩行事,姐姐何必为难她们。” 惠妃的巴掌到底没落下来,冷冷哼一声:“歹人你也做,好人你也做,红脸白脸都唱了,反正满宫就你是个全忽人!” “我也算害得惠妃姐姐和三皇子母子分离,姐姐怨我怪我,我不敢不承受。”孙云儿自个儿拣了个座坐下,“不过姐姐,当初你对我,难道又善意得很?我孙云儿难道就该一世做任人揉捏的软面团?” 成王败寇的道理,宫中人人知道,惠妃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孙云儿把话明说,她还是不服,忍不住道:“谁叫你是宠妃,杀鸡儆猴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这道理,孙云儿自然明白,她知道惠妃是拿她作筏子震慑旁人,不是为了这,她还不会轻易饶了惠妃呢。 不过,今日她可不是与惠妃论是非来了。 “陈年旧事,不必多提。”孙云儿道,“我今日来,不过是求个心安。” 惠妃重重地从鼻子出了口气,又对地上用力啐一口:“你害得我们母子分离,假惺惺地说两句好话,便要我原谅了你么?” 孙云儿装作没看出惠妃故意作出的粗鲁,只低头道:“姐姐既不接受,我也只好作罢,只求姐姐在紧要关头,好歹拉我一把。” 说罢,孙云儿起身行个半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惠妃目瞪口呆,转头问芸香:“宸妃怎么这样厚脸皮?害了我和治儿一生,还想叫我帮她?” 芸香尚未来得及回答,便有小宫女进来报讯:“容妃娘娘驾到!” 容妃说话,便比孙云儿直接许多:“或许惠妃还不知道魇镇的事……” “我晴芷宫又没当真封宫,芸香日日能出门,我怎会不知道?”惠妃半是讽刺,半是激动,“魇镇这事闹得这样大,两位娘娘对皇贵妃之位志在必得,谁不知道?” “姐姐总该知道皇贵妃三个字的分量。”容妃好整以暇地看着惠妃癫狂的模样,满是嫌弃,然而还是作出可惜的样子,“皇贵妃位同副后,二皇子已然不是合适的储君,我虽有个四皇子,可这孩子一向体弱,那么三皇子……” 听到此处,惠妃面上涌起一股红光:“自然是我的治儿要作太子!” “皇贵妃若是没有太子在膝下,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呐。” 惠妃脸上的红光,瞬间退了干净:“你的意思是……” “我已有了四皇子……”容妃又说一遍,然后半遮半掩道,“可是旁人可没有皇子,她若是作了皇贵妃,必然要把主意打到三皇子身上……” “她,休,想!”惠妃用力咬牙,用力拍了拍桌子,又尖声叫一遍,“她做梦!” “惠妃这样明白,自然不必我多言。”容妃对于惠妃的答复很满意,然而为保稳妥,还是忍不住把话挑明,“我若是能作皇贵妃,必然力保三皇子,还望惠妃紧要关头替我担待担待。” “反正我不能叫孙云儿好过!”惠妃咬牙切齿,似乎要吃人。 得了惠妃的答复,容妃心满意足,不愿再呆在气味腐朽的晴芷宫,急匆匆离去了。 芸香见主子发脾气,早吓得战战兢兢,然而想一想前头死了的瑞香,还是不得不硬起头皮劝:“娘娘……” 惠妃脸上的疯狂早已退了下去,只剩深深的无力:“别说了,这两个人,今日来都只是为了利用我,我明白。容妃固然是挑唆我去对付宸妃,可是宸妃那一招以退为进使得也不错。” “可是,她们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你没听懂么,宸妃是想叫我在紧要关头拉她一把,而容妃呢,八成是想叫我去顶缸。” “什么?”芸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容妃娘娘怎么这样?娘娘,您不能答应她!” 惠妃像是才认识了芸香,伸出手来欲抚她的头发,吓得芸香又是一哆嗦,惠妃便收回手去:“好丫头,这时候了,还在替我着想。放心,关在晴芷宫想了这么久,许多事我也该想清楚了。” “那么娘娘的意思是……” “先去送个信给玉泉宫,就说我明白了。再给我梳妆,替我递信去养怡居,我要求见皇上。”惠妃沉声吩咐,却不说自己的心思。 主子对宸妃只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仿佛什么也没说,然而芸香却也不问。 第197章 她知道,作为宫女,有时候知道太多反而是一种负担,更何况,主子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芸香想一想自家主子的处境,为难道:“可是,可是,皇上他怎么肯来?” “你就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求皇上务必来一遭。”惠妃见芸香满脸惊惶,扯起嘴角笑一笑,“不过是求皇上来见一见,我会装个重病的,反正我疯疯癫癫,说些疯话也不奇怪,我不会叫你犯欺君的罪。” 芸香这才放下心来,先替惠妃梳妆,然后疾步走了出去。 到得养怡居,御驾却不在,守门的小太监对芸香客气而疏离:“姑娘还请回去,养怡居可不是寻常人该转悠的地方。” 芸香咬牙道:“惠妃娘娘命我带句话出来给皇上,她说,人之将死……” 惠妃到底是三皇子生母,三皇子又是如今皇帝跟前最有出息的儿子,那小太监听见这么一句,哪还敢托大:“好叫姑娘知道,实实是皇上不在养怡居,皇上他老人家去给太后请安了,姑娘可别说是我说的,只管替娘娘去请皇上就是了。” 芸香应了,先拿了一角碎银谢那小太监,然后才急急赶到慈安宫。 一进院子,便被拦了下来。 芸香又把惠妃的话说了一遍,那老姑姑却铁面如山:“姑娘别急,四位主子都在里头呢,任它天大的事也不敢搅扰。” 芸香还要再说,边上一个年长的宫女用力扯她一把:“静兰姑姑的话,你还是好生听着吧!” 晴芷宫冷寂许久,芸香没办过什么体面差事,连静兰也不认识,然而名字总是听过的,此时听见旁人提点,连忙闷不吭声退在一边。 虽然站在边上,芸香心下愈发忐忑,不知里头是怎么个境况,竟连太后娘娘身边最倚重的老姑姑都避了出来,想来两位妃子娘娘,是定要分个高下的了。 这里正胡思乱想,便见两个粗壮的嬷嬷拎着个捆得粽子般的人出来,口中还道:“叫你诬告宸妃娘娘,可不是犯了死罪,幸好宸妃娘娘心善,替你求情饶了一家子!” 宫里办事,向来讲究个干干净净,什么时候会这般四处嚷嚷了? 两位嬷嬷,仿佛是在替宸妃娘娘辩解,又仿佛是在暗示宸妃的脱罪是另有隐情。 院子里静得可怕,树梢的银杏叶随着冷风悄然落下,众人似乎都能听见那叶子落地的声音。 便是此时,容妃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对行礼的静兰视而不见,只用力一挥手:“回宫!” 芸香见大事已了,连忙又上前对静兰说一遍晴芷宫的事,静兰却还是摇头:“姑娘,且再等等吧,宸妃娘娘可还没出来呢。” 檀香的味道沉静悠长,然而孙云儿却只觉得头晕目眩。 事情既复杂又简单,太后不愿管妃子们的闲事,一道懿旨召来了皇帝,皇帝听孙云儿和容妃各自申诉一遍,并不曾多说,只是命令处死钏儿,还命嬷嬷们把那些话给张扬了出去。 明着看,孙云儿是赢了此局,然而却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皇帝是为了保全孙云儿宠妃的体面,才不由分说地处死了钏儿,可是孙云儿明白,皇帝是为了宸妃这个名头,而不是为了孙云儿这个人。 良久的沉寂后,皇帝开口了:“宸妃,你想要皇贵妃的位子,朕许你就是。” 孙云儿只觉得嗓子干哑,用力挣了几下才说出话来:“我没有……” “不必再说了。”皇帝抬手止住孙云儿的话,又对太后行礼,“儿子还有许多奏折要批阅,这就告退了。” 孙云儿跪在地上许久,腿麻得站不起来,然而皇帝离去不能不送,只能挣扎着转个方向,对着皇帝的背影下拜。 太后的脚步又轻又慢,行到孙云儿身边,带着长长的叹息:“皇帝待你,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你别怨皇帝。” “妾不敢。”孙云儿不知道太后为什么对自己发起了慈悲,然而此时深深的挫败感在她心中萦绕,她来不及细想那许多,只跌跌撞撞走出门去。 连翘和扇儿迎了上来,孙云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两个丫头合力搀住了:“娘娘!” 孙云儿用力昂了昂头:“无事,回宫。” 待轿辇到了御花园,干冷的空气吹得孙云儿头脑清醒许多,她召了扇儿上前:“晴芷宫可有动静?” 扇儿和连翘被方才的事堵得一口恶气出不来,险些憋死了,这事听见孙云儿提起惠妃,这才想起主子还有后招,且那位惠妃还送了信给玉泉宫,想来是会替主子说情的了,两个丫头便长长舒了口气,扇儿脸上还带了浅浅的笑意:“方才皇上一出来,就被芸香给请了去。” 这笑意还未绽开,便已湮灭了。 轿辇已进了东六宫,远远便听见了若隐若现的哭声。 “娘娘!” “惠妃娘娘!” 主仆三个心里一跳,孙云儿正要吩咐轿辇快些,便见几个小宫女从晴芷宫冲了出来,连翘上前拉住一个:“妹子,怎么了?” “惠妃娘娘殁了!” 第86章 放手一搏 孙云儿从未觉得,冬日这般漫长、这般寒冷。 第198章 皇帝封了她作皇贵妃,太后也在那诏书上盖了凤印,本该是喜事一桩,可是却引来了前朝的物议如沸。 礼部寻了许多旧例出来,无非是说作皇贵妃者,要么有功于社稷,要么有功于皇嗣,像孙云儿这样无子的宠妃,不宜加封云云。 御史台亦振振有词地参了孙云儿牝鸡司晨、后宫干政,其实事实摆在眼前,孙家到如今也不过才出了一个官居从四品的孙湘平,孙云儿于朝政上染指甚少,这些指摘,不过是无中生有罢了。 流言虽然如刀剑一般,可是孙云儿清者自清,并不惧怕旁人非议,她担忧的,是皇帝的态度。 孙云儿入宫已久,早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姑娘了,她如今知道,皇帝坚持封了皇贵妃,看着是对她的维护,说到底,不过是为着体面二字。 宫中的体面,皇家的体面。 皇家后妃之间,争风吃醋是常态,可是闹到巫蛊之术上,这就不体面了。 这样的阴私,遮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叫外人知道? 于是,皇贵妃是一定要封的,还要办得风光,办得雷厉风行。 尚未到年底,皇贵妃的吉服随着新年赏赐的金桔盆栽送到了玉泉宫中。 照规矩,孙云儿该穿着吉服去参拜天地,再对着太后和皇帝谢恩,可是皇帝下了一道圣旨,言道皇贵妃受凉着了风寒,宜乎静养,孙云儿便只能安安稳稳呆在了玉泉殿里。 至于晴芷宫里孙云儿留下的后招,仿佛一阵细细的雨,孙云儿人都出不得宫,自然是没法子再筹谋,这阵雨也不知落在了几个人身上,便已散了。 这日是除夕,冰天雪地中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窗纸几乎要破裂,然而玉泉殿中却是温暖如春。 晋升为皇贵妃,孙云儿的份例自然又高一筹,玉泉殿中摆下铜锅,桌上布满各式果品、菜肴,琳琅满目。 因着不曾言明的软禁,玉泉宫里连宫人都不往外头扎堆过年,只道自己不爱凑热闹,一股脑儿挤到了正殿里,说是要沾孙云儿的光过年。 孙云儿明白,这都是下头人的一番好心,是为了陪自己。 宫中的人情冷暖,初入宫时,孙云儿已经识得,可那时候是籍籍无名的秀女,此番已作皇贵妃,再经历一次,又有了异样的感受。 除开江静薇早早给玉泉宫送了亲手做的酥芋圆子,冯、赵两人也各送一碟时兴果子,别的人,只去跟着太后皇帝祈福,竟连个小太监也没打发往玉泉宫来。 此时此刻,竟是这一室宫人,对孙云儿不离不弃起来,可见人品的高低,与身份的贵贱,其实是全无关系的,亦或说,天长日久的以心换心,终究还是能换得真心的。 孙云儿心里感慨万千,面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举了举杯,领先动了筷子,“今儿咱们玉泉宫不分大小高低,必要一醉方休!” 玉泉宫中虽然平素不似宣明宫那般规矩森严,可是连翘有威严,扇儿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下头的小宫女小内侍们做事都收敛着声气,这会得了孙云儿这么一句,顿时乐得“哄”一声好似烧开的滚水,一股脑儿冲着连翘和扇儿去了。 “连翘姑姑,先受了我这一杯敬!” “扇儿姐姐,果子酒可不醉人的,你今儿非喝上一大缸不可!” 连翘和扇儿好似被一群小羊羔子围着,又是吵嚷得耳朵疼,又是推搡得身上发热,两人都是好气又好笑: “怎么给我平白升一辈成姑姑了!我还没老呢!” “叫我喝一大缸酒,我成什么啦!牛也喝不得这么多酒呀!” 下头小的愈发叫笑得厉害,连翘和扇儿却不过,硬生生被灌了许多酒,可也都没沉下脸往外推。 上下彼此都明白,这么热闹得过分,全是为了哄主子娘娘高兴罢了。 孙云儿面上果然添了两分笑意,自己提壶斟酒,酒满即干,连喝了三杯,耳垂立马红了。 见了这副景象,自扇儿起,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连翘还稳得住,笑着对小的们让一让:“你们吃涮锅子呀,娘娘的话都忘了,今儿一醉方休呢!”待屋里又热闹起来,连翘才回头去劝孙云儿:“娘娘,急酒伤身,不若我给您盛碗热羹,喝了歇一歇。” 孙云儿从来没这样失落过,从前和容妃等人斗也是斗的,不论是上风还是下风,赢了告诫自己不骄不躁,输了也暗暗许下以后不犯错的心愿,输赢总能在心里有个底的,谁知道天子一怒,不,甚至都没发怒,不过是冷淡一些,她便好似落进了无底的深潭里,四面都摸不着边了。 倘若是从前的孙云儿,知道自己失了皇帝的信任和恩宠,便要心灰意冷了。 不为别的,在家见姨娘们得宠又失宠见得多了,以色侍人的妾,除了等待男人再次兴起,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不知怎么,如今的孙云儿不想等。 或许是为了母亲在家能拥有更稳固的地位,亦或者是为了兄姐有更好的前程,亦或是,仅仅为了自己,孙云儿想博一把。 惠妃殁了,这事来得突然,宫中人人惊诧,孙云儿自然也不例外。 她派了扇儿寻可靠人打探过,惠妃是见过皇帝后才离世的。 扇儿平素心直口快,在宫人中间口碑不错,那知心人拉着她到僻静处,还多说一句:“惠妃娘娘殁后,晴芷宫里上下都被打发了出去,只一个芸香,被派往乾泰宫,如今受芳芷管辖。” 第199章 乾泰宫的事,任谁也打探不出,事情到这里就成了谜,扇儿只好把这谜题拿来向孙云儿复命。 孙云儿猜测惠妃一定向皇帝说了什么,可是听说容妃也去过晴芷宫,那便是也试图拉拢过,惠妃倒向哪一边,孙云儿还真猜不透。 三皇子如今安然无恙,还能跟着皇帝出入养怡居,惠妃的话,一定是说到皇帝心坎上了。 若是惠妃替玉泉宫说话,皇帝听了进去,那孙云儿还有希望,这一把,她不得不赌。 孙云儿知道,皇帝这人性子冷、主意定,寻常女子撒娇哭闹的那些招式是不管用的,只能另辟蹊径,于是搁了筷子,嘱咐下头人接着热闹不许起身,只召了连翘进内室,淡淡吩咐她:“我初五要往御花园拜花神,叫针功局给我做一身玫粉色的袄子来,再配一件浅紫斗篷,这活计急,赏银多封一些。” 拜花神该是二月十二,那时已开春了,枝头上打满花骨朵,借着拜花神的由头,女眷们踏春游玩,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哪有正月初五拜花神的。 再有,主子嫌弃粉色是次色,一向是不爱穿的,怎么忽剌巴儿的,都做皇贵妃了,还想穿粉衣? 连翘知道主子自有她的意思,想一想如今容妃一手遮天情景,自家主子还真是该兵行险着,于是取了沉沉一包碎银子,往针功局去了。 正月初五这日,是大年的最后一日,依着规矩,帝后该领着众人往清善阁去烧香还神、送灶王爷上天,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 若论旁的神佛,或许还分个高低贵贱,可是灶王爷管着人一张嘴、一副肚皮,谁都想讨他老人家好的,这日便是倾巢而动。 孙云儿掐着时间,穿着精心搭配的衣裳,梳了温婉的拜月髻,在御花园里拣了颗银杏树,焚香祭拜。 “信女孙云儿,向灶王菩萨祝祷,这是给您送的糖,您吃了,回去向玉皇大帝多多美言,愿我朝人人都有饱饭吃,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前头几句,似乎还带着孩子气,最后两句,便已有了隐隐的郑重。 “嗯,好,皇贵妃这番祝祷实在是有心了,皇帝,你说是不是?” 孙云儿不必回头,便知道是太后与皇帝到了身后。 既然掐着时间在御花园参拜,便是算准了要偶遇皇帝的,此时全做出意外无知的模样未免虚伪,于是孙云儿低眉敛目,作出一副羞赧的样子:“臣妾不敢,叫皇上和太后娘娘见笑了。” 皇帝有些日子不曾见孙云儿了,此时乍一遇见,眼前的女子身穿粉紫衣衫,梳着柔婉的发髻,依稀还是刚入宫时的模样。 那时的孙云儿,温柔天真,直率可人,哪怕后来步步高升,也不曾改了那副率真性子。 直到如今,她升作皇贵妃,也惹下一身风雨,只怕不全然是她自个儿的错。 身为皇帝,他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后宫,所以对于这些风雨,他是埋怨她的。 埋怨她的不谨慎,埋怨她的不小心,哪怕听惠妃说了事情真相,他也不愿再亲近她。这样一个天真的女子,身居高位还恩宠万千,是对她自个儿不利,也是对后宫的安稳不利。 果然,冷待她一段时间,后宫便是风平浪静。 可是,看着眼前的女子,皇帝再是自持克制,也忍不住想要原谅她。不为别的,他是天下之主,凭什么不能宠爱自己心上的女人?外头的那些风风雨雨,凭什么要她来承受? 于是皇帝上前牵起了孙云儿的手:“云儿选在这颗树下祭拜,真是有心了。” 孙云儿稍一愣怔,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容妃笑了笑,咬着牙提点一声:“可不是有心,今年,皇上还没翻过牌子呢,想来,妹妹是要拔头筹了。” 孙云儿这才想起银杏树又有“迎幸”的意思,不由得红了脸。 她选银杏树,不过因着这树长寿,意头好,并没那种意思。可是皇帝自个儿把这想成了迎幸的意思,她也不便否认,只好又作一副害羞的模样,愈发把头低了下去。 不论如何,这一局,她总是赌赢了。 惠妃在临终前,还是帮了她一把。 孙云儿再愚笨,也知道惠妃是替自己说了话。虽然惠妃曾害她失去了胎儿,可是也在要命的关头拉了她,二人之间,便算是两清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冷着玉泉宫,这事并不重要,若是孙云儿愿意,大可复宠后慢慢问出来,可如今,孙云儿也不想问了。 太后眼见着儿子对宠妃又腻歪起来,只作不见。前些日子,皇帝好似一盆暴炭,碰着就要冒火星子,朝堂上的大臣,因着触怒天子,一连贬了二十余个,御史台的奏折好似雪花,险些把养怡居给淹没了。 到那时,太后才明白儿子的心思。这儿子从来自持,没有失态的时候,如今作暴君,还不是为了一个女子。 横竖这女子娘家平平,兄长也不会作官,哪怕是宠成妲己、褒姒,也不至于祸国殃民,于是太后也不去计较那许多,对皇帝微微颔首:“哀家受不得风,先回去了,你们自便吧。” 皇帝捏一捏孙云儿的手:“朕得去养怡居了。”才要转身,又道一句:“云儿回去,把红枣燕窝羹备好。” 这意思,八成是晚上要留宿玉泉宫了。 第200章 国事繁忙,皇帝只多嘱咐这一句,便自转身走了,留下一帮莺莺燕燕,脂粉香把御花园熏得好似繁花盛开的四月仲春,可是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的。 御花园向来是人来人往,此时一大帮子妃嫔站在里头,哪个不长眼的宫人敢来乱撞,因此园子里竟然罕见地静了下来。 这一向,容妃是宫里的老大,几位潜邸的老人,贬的贬,死的死,只一个张贵妃在自个儿宫里也快病死了,其余者不足为惧,容妃怎么不得意。 此时四周寂静,容妃忍耐不得,冷笑一声:“妹妹真是好手段,轻轻一使手腕,便又重新得宠了。” 孙云儿已经赢了里子,便不欲与容妃起争执,懒懒道一句要回去替皇帝熬燕窝羹,便欲离去。 谁知钟宝儿竟站了出来,脸上带笑,话里却带刺:“容妃娘娘玩笑了,皇贵妃得宠,哪里是她使的手腕,分明是皇上念旧情呢。” 说起旧情,满宫里也只容妃一个人,与皇帝是全无情谊的。 容妃简直气得发笑。 前些日子,自和妃、丽贵嫔等人起,无不对着宣明宫讨好拜纳,这会子孙云儿才有了得宠的苗头,这些墙头草,又抢着往玉泉宫卖好了。 钟宝儿一个还不算,和妃也细声细气开了口:“无论如何,容妃也该称一声皇贵妃,妹妹长妹妹短的叫着,可也太不恭敬了,论起年纪,容妃可比丽贵嫔还小呢,难道丽贵嫔也叫你一声妹妹?” 说话爱拉扯旁人的习惯,和妃始终不曾改,此时丽贵嫔却不与她计较,忙不迭地接过话头:“是呢,宫中向来只论位份尊卑,哪里是论年纪的地方了。” 这是纳投名状的时候,谁敢落后,妃嫔们一个接一个地暗暗讥讽容妃,那架势简直比御史台参孙云儿还要严厉几分。 孙云儿不会傻得把助力往外推,腼腆地应一句“众姐妹客气了”,伸手一挽江静薇:“姐姐,走,咱们去看五公主。”说着又对赵、冯两人一招手:“你们一起来。” 皇贵妃甫一获宠,便已把楚河汉界划了清楚,宜贵嫔自然是皇贵妃入宫以来的交心铁杆,就连赵福清和冯雅珍两个,也攀上了高枝,这几个人,方才分明是没有帮着皇贵妃说话的! 再一瞧容妃的脸色,也已经带上了不善。 和妃等人心里又气又急,然而还没失了理智,知道自己和宜贵嫔等雪中送炭的人不同,只好认命地蹲身作福:“恭送皇贵妃娘娘。” 孙云儿走得远了,才淡淡留下一句:“和妃姐姐明日领着姐妹们都来玉泉宫喝茶。” 第87章 正文终章 初春景致,姹紫嫣红。 可是,宫中的春景,又怎比得上玉泉宫的热闹。 自孙云儿复宠,日子尚未足一旬,玉泉宫的门槛几乎都被踏薄了一寸。 江静薇等一向交好的人自不必说,和妃、丽贵嫔和钟宝儿几个,恨不得日日往玉泉宫来,起先玉泉宫上下还敷衍着,再过得几日,小宫女小太监们便不乐意了。 “回回都成群结队地来,来了,娘娘就得抖擞精神招待她们,倘或都像宜贵嫔娘娘那样的,领着五公主,陪着娘娘说笑一回,也算是深宫里找找趣味,那位钟家的‘宝贝儿’,恨不得明着说了,容妃娘娘和咱们娘娘不对付,她先前都是被容妃胁迫着低头的!娘娘听了,接话或不接话,都不好,真真是烦死人!” “可不是呢,听钟才人说话,只她心里是最向着咱们娘娘的,别人全不如她!真向着娘娘,过年的时候连个果盒子也没送来,空口白牙也好意思说,像她这样的,有什么意思!” “嗐,其实,她们的心思谁不知道,不就是刺探消息么……瞧着咱们娘娘复了宠,可皇上又没留宿过玉泉宫,想来刺探到底怎么回事呗!” 扇儿捧了攒心梅花的果盒从旁边经过,听了这话立刻用力咳一声,两个说话的小宫女吓得一哆嗦,一个唬得连笤帚都扔在了地上。 瞧见是扇儿,两个人立刻上来围着她撒娇:“好姐姐,好姐姐,这话千万别告诉连翘姐姐,叫她知道了,非要罚我们抄书不可!” 连翘如今跟着孙云儿料理宫务,也生出许多怪主意来,下头人犯错了要罚,她不打不骂,更不罚顶碗跪瓷片,只罚抄书。 托了连翘的福,《三字经》一本,玉泉宫上下没人不会背不会写的。 小宫人们大多连笔都没握过,更别提抄书了,点灯熬油地抄完三字经,恨不得几天拿不得筷子,“人之初性本善”等话,在心里比篆刻留的印子还清晰,谁也再不敢多犯错了。 有一次御驾到了玉泉宫,高言领着人守在外头,闲谈时听见两个小太监念三字经,逗着他们念完全本,又打听了犯错抄书的事,转头就当笑话告诉了皇帝。皇帝听了,一时不曾笑,沉吟许久,把这好处记在了孙云儿头上,命人又封了一笔厚厚的赏送往玉泉宫。 容妃自然不乐意,把这事一状告到了太后面前。 然而太后听了,却一下子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仆似主性,连翘的手段已经这么温文有效了,皇贵妃御下的手段,自然更加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从前太后还把孙云儿当半个妖妃,如今却去了大半的疑心,更加放心地闭门念佛了。 第201章 扇儿此时听了小宫女们告饶,一边板起脸,一边腾出手来,往两个小丫头的额角各点一下:“主子们的事,也是咱们该议论的?更别说还敢议论皇上,叫人听见,那是杀头的大事!什么事是娘娘心里没谱的?咱们只管听吩咐做事,好儿多着呢!” 扇儿性子虽急,到底还是心软,心思也不深沉,虽然呵斥了小丫头们不准胡说,到底没说她们说到不对,两个小宫女知道好赖,细声细气应了,乖乖巧巧蹲身送了扇儿去办差。 扇儿托一托手上的攒盒,默默叹口气。 她也闹不明白,皇上明明复了娘娘的一应供奉待遇,还常来玉泉宫和娘娘闲坐下棋,可却再没留宿过玉泉宫。 满宫里私底下都在议论,不知道皇贵妃娘娘到底是得宠还是怎么了。 可这事也不是扇儿一个宫女能想明白的,她想不通就不想了,不疾不徐迈着步子,往正殿去了。 正殿里,钟宝儿正手舞足蹈地说她冬日里陪皇帝射猎的事。 “娘娘不知道,那鹿可呆了,躲在灌木丛里,听见外头摇旗呐喊的,不知道躲起来,反倒探头出来看,我一看见,嘿,立马搭弓射箭,这么一下,可就射中一头鹿啦!” 和妃如今位份高了,可从来不受宠,这样跟着出门露脸的事,她是从来没有份的,眼瞧着钟宝儿得意,她拨了拨茶碗里的茶沫子,嗅了嗅茶香,慢条斯理搁下茶碗,转头和丽贵嫔搭话: “听说鹿苑的鹿都是养熟了的,知道贵人主子们去射猎,专挑那胆大又痴肥的放出来,好哄主子们高兴呢。丽贵嫔,你知道这事不知道?” 丽贵嫔哪敢搭这话,和妃她固然不能得罪,钟宝儿这个后起之秀她也不敢惹,抬头将视线在屋里转一圈,讪讪笑了:“我哪像姐姐和钟才人这般文武双全,打猎的事,我不懂。” 钟宝儿瞪一眼丽贵嫔,仿佛是嫌她不肯替自己说话,眼珠子一转,笑着道:“和妃娘娘怎么知道这样多的事?您又不出宫门的,嗯,或许是听小太监小宫女们说的。” 孙云儿原本坐着喝茶,听见这话,眉头微微一皱。这些人日日来奉承她,不过是为了在宫中讨些稳定的日子,她虽然不喜欢她们的左右摇摆,可也不会有意为难这些可怜人,毕竟,她自己也是这些可怜人中的一个。 不过,可怜归可怜,在玉泉宫里揭起旁人的短,就不是她这个主人所乐见的了。 孙云儿再不想掺和,也得吱声。她指一指扇儿才送来的点心:“这是我小厨房新制的桃花酥,你们尝尝。” 和妃被钟宝儿戳到了痛脚,更被讥讽连小太监小宫女也不如,立时涨红了脸,冷笑一声:“这屋里四位妃嫔,只钟才人一个是跟着出门打过猎的,就连皇贵妃娘娘也不曾去过,你的意思,我们都不如你了?” 钟宝儿分明没这意思,可是她也确实是太招摇了,说话欠了妥当,于是看向孙云儿的眼神,立刻惊惶起来。 孙云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知道钟宝儿并没那种意思,而她也并没有敲打钟宝儿的意思,和妃那么一说,倒像是钟宝儿得罪了她孙云儿似的。 然而事情已经是这么个局面,孙云儿只好闭口不说话,淡淡扫一眼和妃,递过一个警示的眼神。 和妃不过是想打下钟宝儿的锐气,并不想得罪孙云儿,这时瞧见孙云儿的脸色,忽地明白过来,张口结舌,改了口风:“即便……即便钟才人没有说我们不如你的意思……你的意思……” 到底和妃不善言辞,说到一半卡壳了,钟宝儿立时抓住机会,冷笑着讥讽回去:“和妃娘娘方才说打猎时的鹿都是驯养好了,哄我高兴的,可皇上那天也去了,您的意思,皇上的射艺也得旁人哄着、让着?” “钟才人,慎言!”丽贵嫔吓得脸色发白,眼见着孙云儿脸上的笑容愈发冷淡,立时抢着打断了钟宝儿的话,“你还没尝过皇贵妃娘娘这里的桃花酥,快尝尝吧!” 对着下头三位日日上门的常客,孙云儿简直头大如斗,幸而还有个丽贵嫔知道好歹,眼瞧着钟宝儿说话沾上了皇帝,立刻打断了她。 哪怕冲着这份谨慎,孙云儿也愿意给丽贵嫔一个笑脸:“丽贵嫔前几日说过喜欢我宫里的这棵玉兰,等过些日子开花了,我请贵嫔来赏花,到时候,宜贵嫔她们都要来呢。” 孙云儿知道这些人是想来刺探消息,想知道皇帝对玉泉宫,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可是她自个儿心里也没底,只好敷衍着。 眼下看丽贵嫔还算是个可结交的,孙云儿又怎么会把人往外推,这便出口邀约了。 丽贵嫔听了孙云儿的话,立时站起来:“多谢娘娘的盛情……”她一边说,一边作个腼腆的样子,心里却飞快地转着主意。 前些日子玉泉宫势颓,宣明宫赫赫扬扬,她少不得跟着去拜谒容妃,这落在皇贵妃眼里,岂是能饶过的。 如今日日来上门奉承,为的就是让皇贵妃重新接纳自个儿,真到了关口,她又有些犹豫了:皇上虽说来过几趟玉泉宫,可还没留宿过呢。别闹到最后,皇贵妃也跟容妃似的,只得“敬重”两个字了。 可是无论怎样,丽贵嫔都知道,该是下决断的时候了。 第202章 “不知道娘娘有什么爱吃爱喝的,我回去备上一份,到时候来赏花,也不能空着手来。” 孙云儿轻笑一声:“瞧丽贵嫔说得多客气,不拘带个什么,合时宜的就是好的。” 从前做宸妃时,孙云儿说话可没这样语含深意过,这分明是在点拨和妃跟钟宝儿两个,做事说话要合时宜。 两人面色一僵,笑容都险些挂不住了,到底和妃老练些,收拾心情,讪笑着问一句:“到玉兰花开那日,我们能不能,也来凑个趣儿?” 孙云儿将二人上下打量了好几圈,终于点了头:“好,叫四公主来和五公主作伴吧。” 决心已经下了,和妃三人便再没回头路,说话反倒比先前和睦了,提起宫里的事,便少了几分遮掩。 “娘娘,不是我多嘴,皇上他……娘娘还是要想法子留他宿在玉泉宫啊。”和妃轻轻咳一声,看一眼宫女们,钟宝儿立时知机地轻声嘟囔:“大小闺女们,就先出去吧。” 宫女们退了出去,只扇儿站着不动。 孙云儿不发话,谁敢指使扇儿,和妃只能装作不见,又续上前话:“这男女之间,可不光是敬重就行的,男人哪有不贪恋温香软玉的?” 理是对的,话也是掏心窝的,可是前头才在孙云儿面前争得面红耳赤,这会子又说起私房话来,孙云儿怎么都觉得别扭。 不过孙云儿也知道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曲意讨好,明白和妃是好意,胡乱应了下来:“我心里有数。” 论起资历年纪,和妃是殿里最老成的一个,哪里看不懂孙云儿的腼腆,她无声叹口气,丢开了这话题,拣了别的说起:“要说娘娘可真是算无遗漏,惠贵妃的事,真真叫人佩服得很。 钟宝儿急急接上话,生怕输了阵似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惠贵妃临死前替娘娘洗清了冤屈,由不得皇上不相信。要我说,雁过留声水过留痕,那容妃宫里的小丫头敢来冤屈皇贵妃,这背后指不定是有人撺掇,该严查才是。” 丽贵嫔轻轻笑一笑,这时就更瞧出她比另外两人的沉稳了:“那宣明宫的小丫头已经死了,还有个芸香,如今已去乾泰宫跟着芳芷做事,这是什么意思?人证都没了,这就是糊涂了账的意思,巫蛊的事,就是小丫头干的,和两位娘娘,全无干系!” 扇儿这才明白,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满宫里那么多妃嫔,除开宜贵嫔和赵、冯两位,怎么只这三位日日往玉泉宫来,也不怕点了容妃的眼,合着这三位是知道内情了。 孙云儿心里也隐约猜着一些,这时得了证实,不过是心里微微一哂,不曾为这三人“有缘有故”的奉承而失落,只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皇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养怡居里,高言正不疾不徐地替皇帝研墨。 高言年轻体健,又识文断字,到底是比旁人更得用些,如今已然是养怡居里最心腹的大太监了。 皇帝走笔不停,连着批了七八份折子,用力抬头伸了伸肩膀:“什么时辰了?” “皇上,是巳时三刻了。” “去玉泉宫用午膳。” “是,奴婢这就叫人去吩咐。” 皇帝停了笔,抬眼看一看高言,又低下头,并没接着批阅奏章,而是慢慢捻着御笔上翘起的一根杂毛:“虽然你是皇贵妃荐来的,可是一向谨慎,从不和皇贵妃过分牵扯,皇贵妃也知道进退……” “皇上,奴婢……” “你跪什么,朕什么都没说呢!” 什么都没说,可也什么都说了。 高言明白,皇上这些日子对皇贵妃的忽冷忽热,全是为了考验皇贵妃到底是不是全然清白。 惠妃临死前,供出了魇镇事件的真相,容妃虽然计划缜密,到底也不可能全无漏洞,宣明宫的人只顾提防皇贵妃一派的人,却没留意早已失宠的惠妃宫里的小宫女,这事,叫惠妃给探出了真相。 知道皇上不能轻易相信她一个失宠妃嫔的话,惠妃拿三皇子起了誓:“若是我有半句虚言,叫我儿失了他父皇的心意。” 三皇子如今是最受宠的一位了,惠妃这么起誓,皇帝怎么可能不信。 只是皇帝想不明白,惠妃是怎么肯帮孙云儿的,毕竟她曾害得孙云儿落胎,两人可是深仇大恨。 他一直疑心是孙云儿用什么计谋收买了惠妃,可是论起家世、子嗣,孙云儿没一个比得上惠妃的,想来想去,他也只能作罢。 这事,高言倒是隐约猜出一点来,无非就是一句话,“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容妃养得四皇子,如今对着如日中天的宠妃,都敢施以魇镇,他日容妃膝下四皇子长成,倘若把三皇子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又待如何?惠妃哪怕是为了儿子,也绝不会偏帮容妃。 不过高言明白,这话说出来又是一场风波,所以谨守慎言的本分,从来不提。 此时听着皇帝忽然说起他和玉泉宫的关系,高言吓得气都喘不匀了,险些要替孙云儿剖白几句,正犹豫着,却见皇帝从笔架上另取一支笔,浓浓地蘸上朱砂,“传旨,今晚上留宿玉泉宫。” 高言心里自然是替孙云儿高兴的,适时地露出少许喜气,乐呵呵地作个长揖:“奴婢要去亲自传旨,去皇贵妃娘娘那里,讨个赏!” 第203章 到了玉泉宫,把旨意一传,上下都乐得合不拢嘴,孙云儿命连翘包了个大大的红封给高言,趁着高言行礼的空,轻声问一句:“这里头究竟是怎么个事?” “无事,无事!”高言笑呵呵地把红封袖了起来,“不过就是,日久见人心罢了。” 孙云儿一点既透,立刻明白,皇帝这些天的冷落,是为了试探她能不能沉得住性子,耐得住冷落。 高言走了,宫人们还乐着,孙云儿却是无奈苦笑,招了连翘进屋去梳洗装扮,待周遭没人了,才懒懒叹口气:“夫妇之间猜疑至此,这恩宠也太没意思了。” 连翘到底在宫里有年月了,替孙云儿拿珠花比划着,口中柔声劝:“娘娘先前谋划复宠时的心气,可不能这么快就泄了。再说了,寻常夫妇两个,还得互相羁绊牵制呢,更何况皇上是九五之尊。娘娘如今所求的是什么,可得记在心里了。” 孙云儿不由得看向镜中。 镜中人绽开一个浅浅笑颜,如花美眷,并未因着进宫的起伏而有半分的黯淡,只是经历了时光的洗礼,如今那对明眸也带了锐意,不是当初的天真懵懂了。 是啊,早不是当年的年轻不知事了,何必还一味地求什么相知相依呢?更何况,皇帝待她,也不算很薄,不是吗? 孙云儿怅然若失,不过片刻又收拾了心情,说起了与宫务无干的事:“鲁家的江宁制造供奉,也干了有些年头了,钟才人的父亲今春要升任两江直隶总督,送个信给我姐姐,叫姐夫到时候去拜谒。” 连翘一口应了,手上不停,替孙云儿梳着繁复的牡丹髻。 “再有,三皇子处的人手,要精心选择,可不能像二皇子似的,随意弄些惠妃的娘家姑表兄弟,生生把人给带坏了。” “是,奴婢省得,人选敲定前,奴婢都会递给高言,请他交给皇上定夺。” “金陵城繁华,该叫我父亲母亲和嫂嫂一起带着大侄子来见见世面,顺便,叫我那大侄子拜一位好师父。” “是,侄少爷如今才半岁,从启蒙起就寻个师父,日后一定能……” “以后的事,就别挂在嘴上说了,给我换身衣裳,预备着晚上迎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