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宦指南》 第1章 《奸宦指南》作者:墓鹿【完结】 简介: 清冷病弱美人重生厂督攻x温和病娇偏执穿越巫医受 时鹤书x景云 - 建元七年,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时鹤书终于死了。 人人都道时鹤书阴毒狠辣,挟势弄权,重病而亡是报应。 时鹤书死后的第一个月,他们骂他。 时鹤书死后的第二个月,他们便忘了他。 直到三年后,北俾南下,他们又想起了他。 “如果不是那个奸宦——” 大宁亡了,亡在纸醉金迷中。 变成游魂的时鹤书看到了这一切,并在少帝被万箭穿心时闭上了眼。 而当时鹤书再次睁开眼时,他回到了建元元年。 这一次,他决定重蹈覆辙,继续做那万人唾骂的权臣。 却偏偏,发生了个变数。 - 景云猝死了,景云穿了。 景云穿到了一本没看过的书里,还绑了个系统,自称美强惨拯救系统。 系统:【你需要拯救本书中最令人意难平的美强惨反派,时鹤书。】 景云:“怎么拯救。” 系统:【你告诉他!他想要的我全都有!】 景云:…… 你到底是谁的系统。 但最后,景云还是去了。 景云:“督主,做个交易吧。” “留下我,我保你长命百岁。” - #双洁,受追攻,受宠攻,受比攻高 #时攻景受不要站反好吗好的 #攻土著但重生,受穿越有系统 #攻情感淡漠,受隐性病娇,两个精神病谈恋爱 #温和是受在攻面前立的人设,不要信 #攻非传统好人,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对主角三观有要求者注意避雷 #攻是真太监,注意避雷 #语文不好文笔差,不是正剧,内含低质权谋,请勿带脑子观看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重生 古代幻想 轻松 日常 万人迷 主角视角时鹤书互动时清配角景云,景雁回 其它:主攻,架空,年上,重生,穿越,受追攻,受宠攻,万人迷攻 一句话简介:九千岁是不能做老婆的 立意:爱人先爱己 第01章 重生 “山河碎,神器霜——” “朝有奸臣误贤良——” 自北而来的马蹄踏入了中原,战火烧红了半边天。 无数悲剧与苦难在这片曾经的祥和之地上演着,绝望的哀嚎与痛哭声不绝于耳。 京中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原本光鲜亮丽的皇城早已变得一片狼藉。 京官南逃,富户被杀。 焦黑的土壤饮饱鲜血,赤果果的尸体堆在路旁。 仿若人间炼狱。 皇宫内,年轻的少帝褪下黄袍,准备跟着小太监逃。 他们想要过河,想要向南而去,想要逃到北俾马蹄还未踏到的地方。 只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北俾的士兵发现了他们,小太监被当场杀死,少帝被抓住,押送到大宁门外。 大宁门外,北俾士兵乌压压的站在那里。曾经金枝玉叶的帝王在无尽的欢呼声中,被压着跪在了地上。 那些将士们用胡话高亢的喊着什么,随后北俾的将军率先向少帝射出一箭。 接着,无数飞箭从四面八方射出。 万箭穿心。 时鹤书闭上了眼。 …… 京城,督主府。 夏夜的蝉鸣声不断,却并未扰人清梦。 窗边竹林没有遮挡月光,明月冷冷的照着屋内的青年。 月光让姣好的面容更显朦胧,却也让那一滴顺着眼尾滚入发间的泪变得格外显眼。 痛…… 国破家亡的场景历历在目,令时鹤书心口刺痛。 但是他这样的死人,也会痛吗。 纤长的睫毛颤动着,时鹤书挣扎着睁开了眼,却没再看到那满目疮痍。 这是…… 注视着陌生且熟悉的屋顶,混乱的记忆在脑中翻涌,令时鹤书阵阵恶心。 他如本能般支起身子,扣紧床沿,吐出了一口污血。 ……血? 注视着地上的大片猩红,那双如水墨画般清清冷冷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迷茫。 他不是已经病死了吗? 时鹤书抬手捂住刺痛的心口,却意外感受到了心跳。 怦、怦怦。 心脏在胸腔内律动着,仍未散去的疼痛告诉时鹤书,现在并不是梦。 他还活着? 所以方才的那些才是……梦? 利齿咬住舌尖,细眉紧紧蹙在一起。 不。 那不是梦。 山河破碎的场景浮上眼前,百姓的痛哭声犹在耳边。 时鹤书揪住了心口处的衣裳。 那是未来。 是他竭力想要阻止,却依旧到来的未来。 在榻上静坐了片刻后,恢复平静的时鹤书披上外衣,下了榻。 他记得,这是他在督主府的卧房。 那这里应该有…… 时鹤书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本奏章翻阅。 奏章落款是建元元年六月廿一。 注视着那行字迹,时鹤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回到了七年前。 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时鹤书曾是这句话的坚定拥趸者。 第2章 毕竟他杀了那么多人,可从未见谁复生来找他复仇。 因此在此之前,重生于时鹤书而言,只是民间话本子中的戏言,做不得真。 但此刻,那做不得真的戏言却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了他身上。 只是,为什么是他? 时鹤书垂眼。 他只是个阉人。一具天阉的卑贱之躯,缘何能获得重来一遭的机会? 难道是神佛开了个小玩笑?或是哪位魔头想看他这注定以恶名留青史之人继续为祸人间? 从不信鬼神之说的人这样想着,并自嘲的牵了牵唇角。 按照话本中的说法,重来一世者多半会规避前生种种,势必不重蹈覆辙。 但这并不适用于时鹤书。 时鹤书很清楚,即使重来一遭,即使会被万人唾骂,他此生也注定重蹈覆辙。 修长的手指扣上奏章,本就苍白的面庞在月华之下更是仿若透明。 心口从未散去的闷痛在此刻加剧,时鹤书低低咳了两声,唇角溢出丝丝猩红。 他抬手拭去那抹血迹,抬眼望向天上明月。 今夜无云,如钩弯月静静的挂在天上,与群星作伴。风吹竹林发出簌簌声响,摇晃的竹影遮住些许夜空,倒别有一番意境。 微风拂过墨发,又钻入袖口,亲吻那具冰肌玉骨的身体。 不多时,喉间腥气再度翻涌,一节皓腕从袖口中探出,时鹤书轻轻扯了扯外衣。 有些冷了。 被压抑的咳嗽声再度响起,拢着肩上的外衣,时鹤书回到了内室。 时鹤书的身体真的很差。先天不足让他满身尽是治不好的顽疾,一场小病小灾都有可能随时要了他的命。 七年残寿本就不够用,时鹤书还不想自己给自己折寿。 回想前世病逝时,他还有太多事都没做。 虽已决定重蹈覆辙,但既然重来一世,他此生必要将这条死路走得漂亮。 至少,如前世般的身死政消……今生,是必不可能了。 屋外,月华笼罩大地,清清冷冷。 今夜是个无眠夜。 时鹤书躺在榻上,披散的长发落在身后,仿若蔓延开的树根。 而他是被树根缠绕住的美人。 时鹤书生了张毋庸置疑的好脸,好到连他的政敌骂他时都不会针对他的容貌,若一定要提也只会骂一句“佛面蛇心”的程度。 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在睁开时不含情意,此时紧闭着却让人胡思乱想。挺翘的鼻下是自带三分笑意,却从不会让人觉得在笑的薄唇,色泽浅淡到极致。 此时正在闭眼假寐的人仿若话本中的睡美人,需要王子的亲吻才能醒来。 但时鹤书从不需要什么王子,也并没有昏睡不醒。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却在走马灯。 前世种种在时鹤书的脑中一闪而过。最后,一切都定格在了建元十年。 那是大宁的最后一年,也是大宁最绚烂的一年,更是大宁最糜烂的一年。 那年的大宁像是一朵盛放到将要凋零的芍药,明艳却又颓靡。 在那一年,一切都达到了极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是成为了真实写照。 敲骨吸髓得来的金银将百官与富商喂得膘肥体壮,像是待宰的肥羊。 只可惜,握着沉重屠刀的屠夫早已离去,无人再能约束肥羊的狂欢。 “果真,没了那个奸宦,我们的日子可真是——” 宫宴上,喝醉的官员笑着吐露心声。 而身为奸宦本宦,早在逝去时便不知为何化作游魂的时鹤书静静的听着这一切,毫无波澜。 他早就知道自己遭人恨,也早就知道自己必将在史书上留下恶名。 他是佞臣,是奸宦,是乱臣贼子。 是注定要被唾弃的存在。 但那又如何呢。 身后名什么的,时鹤书从不在意。 在成为游魂的那段光阴里,时鹤书看着金碧辉煌的宫室越建越大,最后定格在了骇人的大小;看着本就不学无术的小皇帝渐渐沉迷于酒色,彻底不问政事;看着百官在殿内狂欢,年年夜夜皆如出一辙。 时鹤书看着这一切,却从没有为此感到愤怒或惋惜。 早在弥留之际,他就预想过自己死后的大宁会是如何模样。 虽然这是最糟糕的那种可能,但——也并不算意外。 而与百官之奢华相对应的,是大宁百姓愈发糟糕的生存环境。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无论是老天还是父母官,好似都不愿放过他们的臣民。 农民手中的最后一颗粮食被夺去酿酒,牧民家中的最后一只羊饿死在干旱的草原。 一切都在将他们往绝路上逼。 其实,早在北俾南下前,大宁就已经不安稳了。 起义军的旗帜漫山遍野,被压榨的人们总要寻求活路。大宁不给他们活路,他们就自己去争,为自己争出一条活路。 时鹤书看着起义军的旗帜高高扬起,又被狠狠压下。 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平民百姓的怒火在大宁的国土上不断蔓延,随着起义的烈焰越烧越高,地方官再也无法粉饰太平。 而就在第一份有关起义军的奏章被送到少帝桌上时,北俾南下。 他们势若破竹。 很早前便被层层剥削,几乎发不到军饷与军粮的大宁军队屡战屡败。 第3章 北俾好似得到天佑般一路向南,几乎没有受到过像样的阻拦,直至剑指皇城。 护城军誓死抵抗,只可惜终究力不从心。 护城军不敌北俾。 皇城也破了。 那些高贵的老爷少爷们成为了待宰的羔羊,新的屠夫拿起了屠刀。 这次甚至不需要收集证据,入狱待斩。 北俾士兵想杀他们就杀了,不用任何对北俾而言毫无意义的理由。 毕竟敌人,就是唯一的理由。 那些京官疯狂地向南逃去,一边逃还不忘骂一句时鹤书。 “如果不是那个奸宦!” 如果不是那个奸宦贻害千年,他们怎会有今日! 他们本应永远高高在上,他们可是高贵的官老爷! 而那些富户鲜少有能逃掉的,在死之前,他们也不忘骂一句时鹤书。 “如果不是那个奸宦!” 那个奸宦在活着的时候就针对他们富户商贾,死后更是害他们到如此地步! 他们本该永远生活在钱堆里,不需为了生计发愁,而不是像今日这般—— 无处可逃。 如果不是那个奸宦,如果不是时鹤书,如果没有时鹤书,如果时鹤书早点死…… 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无数濒死时的质问与怨毒的咒骂涌入时鹤书的耳中,他垂着眼,依旧面无表情,也毫无波澜。 他早就习惯了被骂,也早就习惯成为一切坏事的罪魁祸首。 所以,无所谓。 时鹤书在死后第一次生出情绪,是在他看到北俾的士兵用长刀将孩童挑起时。 那是他心中第一次有了悲哀。 对大宁的悲哀。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清大宁将亡的时鹤书,第一次听到了属于大宁的丧钟。 而时鹤书第二次生出情绪,是在他最后做游魂时,看到少帝被万箭穿心而亡之际。 那是悠远绵长的丧钟第二次响起。 钟声,昭告大宁真正的灭亡。 …… 窗外天光乍破,红日高悬天上。 伴随着清脆的鸟鸣,时鹤书缓缓睁开眼。 前世、准确来说是前不久的记忆令时鹤书的心口闷痛,也令他精神高亢。 高亢的精神让时鹤书几乎感受不到疲倦,即便耳边嗡鸣声不断,他还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 这是时鹤书重生后的第一天。 也是建元元年一个普通而不平凡的早晨。 初升的红日挂在天上,日光刺破云层。 照着太平人间。 第02章 东厂狱 炊烟自市井袅袅升起,沉闷的钟声响彻京城。 卯时正,宫门开。 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坐在上首的太后凤眸微眯,隔着珠帘寻找那个赤红身影。 只可惜,一无所获。 扫了眼身旁端坐的幼帝,太后沉声开口:“时掌印呢?” 一旁的总管太监忙躬身回话:“回太后,督主昨夜受寒,近日恐怕都上不了朝了。” 太后冷哼一声:“他倒是身子娇贵……罢了。张德芳,叫他过些时日来向陛下请罪吧。” “是。” …… 京城,督主府。 竹影随风摇曳,清脆的鸟鸣从窗外传来。 日光被屏风隔绝在外,披着外衣的时鹤书独坐在桌旁。 墨蓝色的发带不知何时松散,长发滑落肩头。低垂的桃花眸里无甚情绪,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时鹤书翻过一页书。 自一刻钟前,张德芳派的小太监来到督主府,时鹤书便收到了“太后命向陛下请罪”的要求。 若不是有这句话,已经许久没听到太后消息的时鹤书都快忘了宫中现在还是那位掌权。 太后…… 支在桌上的手落下,时鹤书神色漠然。 前世,他用了两年时间扳倒太后,三年时间彻底清除其朝中残党。 还是有些久了。 今生掌握先机,他必须做的更快,处理的更干净。 时鹤书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和太后耗下去。 落在腿上的书被放到桌上,玉白的手指接住滑落的发带。 暂不愿想这些事,更不愿去看朝堂上那些臭脸的时鹤书起身:“更衣,备车。” 他要去市中。 当今虽不是盛世,但身为大宁的百年都城,临安本身也足够繁华。 热闹的烟火气从街道中升起,雕栏画栋坐落在两旁,商户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马车缓缓驶在青石板路上,一柄折扇撩起车帘,烟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这人世间。 听着喧闹的声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时鹤书终于有了些重生的实感。 只是,许是见惯了国破家亡,此时乍一看到太平年间的布衣,时鹤书竟有些舍不得移开眼。 原本只打算来市中看看便去东厂的人终是开口:“停车。” “本督要下去走走。” 马车停在街头,白靴落到地上,不染尘埃。玉佩发出清脆声响,随风而动的长发缠上那盈盈一握的腰,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折扇。苍白的面庞不染血色,单薄的唇微微抿起,低垂的桃花眸里却流光溢彩。 清风拂过树梢,又吻过发丝。时鹤书缓步走在这条他从未走过的路上,有些出神。 笑闹的孩童从他的面前跑过,鬓边别花的妇人精挑细选着家用,操着乡音的男人和同伴笑谈着,伙计的吆喝此起彼伏……整个街上都热热闹闹。 第4章 是不同于匪兵横行,打家劫舍的热闹。 说起来,这还是时鹤书第一次非公务而来到市中。 虽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时鹤书的大半时间都在京城。但身为东厂提督和大宁掌印,时鹤书足够忙,忙到没有时间去看看这片他生存的土地。 但现在,他有了。 前世支离破碎的京城与他眼前的临安重叠,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的血腥气渐渐被草木香气取代。 如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时鹤书缓缓吐出一口气。 人定胜天,时鹤书从不信命。 他既然回到了建元元年,山河破碎便不再是大宁的未来。 未来暂未可知。但他会亲手创造出他想要的未来,并让大宁成为他想要的大宁。 太阳渐渐升向最高点,热闹的市井再度升起炊烟。 马车平稳的驶在路上,车轮滚动声盖住了低低的咳嗽声,时鹤书用帕子轻点了点唇角。 丝丝缕缕的红痕印在白帕上,宛若红梅落雪,却并没有人欣赏,孤零零一张落到桌案上。 时鹤书压着喉间腥气,继续翻阅奏章。 无论前世今生,时鹤书都很忙碌。 因此他并未在市中停留太久,便踏上了去往东厂的路。 而路上的这段时间,时鹤书也并未闲着。他要批阅奏章,梳理记忆。 时鹤书的记忆很好,甚至有些过于好。这就导致他的记忆常常乱成一团,不整理便尽是乱麻。 但这并不是好事,他不能放任下去…… “督主,您怎么来了。” 书页翻动声戛然而止,时鹤书看向车帘。 这个声音…… 一只手将车帘撩起,佩着傩面的少年暴露在时鹤书眼中。 是烛阴。 几乎是在意识到来人的瞬间,前世那被虐待致死的少年尸体便与破碎傩面在时鹤书的眼前交替出现,却又很快消失。 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时鹤书的手不受控制的蜷了蜷。 “督主。” 刚从幻象中抽离出来,时鹤书便听到少年不赞同的话语。 “您体弱,既受了风寒,就该在府中好好养着。这里有我和竹青,出不了什么差错,督主不必亲自……” “烛阴。” 时鹤书放轻声音,打断他的话:“我已喝过药,只是来处理一些小事。多谢关心。” 说罢,时鹤书还牵起嘴角,对烛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烛阴:“……” 烛阴:“………” 糟糕。 人贵在自知,也贵在知己知彼。 时鹤书知道他长得好看,也知道烛阴就吃这套。 的确如此。 这个笑直接让原本还气势汹汹一副“督主我今日豁出命也不能让您操劳”烛阴的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 傩面下的脸悄无声息的红了,清楚时鹤书什么性情的少年低下头:“但是督主……不能太操劳,属下会把那些事都整理好的……您不必担心。” 说罢,他向时鹤书伸出了手。 时鹤书这下是真没忍住笑了,弯起的眼像是钩子,勾在烛阴的心上。 “多谢你,烛阴。”就在烛阴恍恍惚惚之际,时鹤书垂眼,将手落到烛阴的掌心。“有劳了。” 面具后的唇不受控制的扬起,烛阴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 柔软的半指手套隔绝了刀茧,黑白的色彩碰撞更衬得他掌心的那只手冰肌玉骨。 站定后,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少年,时鹤书放轻声音:“对了,烛阴。” “这个傩面不好。”时鹤书抬手,轻轻摸了下烛阴的傩面:“回府后,本督给你换个新的。” 听到这话,烛阴整个人都好似被顺毛撸了一下,语气都无法掩饰的轻快起来:“多谢督主,属下定会好好戴着!” 少年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时鹤书却敛了目光,走向那望不到尽头的朱门红墙。 红墙上挂着一个牌匾,牌匾上书四字。 ——东辑事厂。 东厂,一个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方。 在世人眼中,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的就是东厂,比阎王还要可怕的就是东厂提督。 毕竟地狱不知是否真正存在,东厂可是就立在东华门旁。 没有人希望自己和东厂牵扯上关系,毕竟无论身份如何,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进了东厂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里,可是大宁最众生平等的地方。 据说自东厂设立以来,还没有犯人能活着走出东厂。 事实也……确实如此。 “督主,小心脚下。” 东厂狱的管事大太监刘保提着灯笼,小心地护着时鹤书。 “刘公公,有劳。” 刘公公忙道不敢不敢,而时鹤书继续道:“劳您将近一月的审讯录都运到本督的厅堂。另外,狱内近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时鹤书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刘公公却不敢敷衍作答,忙想了起来。 “哎呦!” 未过多久,刘公公便想起了什么:“督主这样一说,咱家还真想起来个怪事。” “有个行巫蛊之术进来的犯人……近来好似变了个人。” 时鹤书脚步一顿:“哦?” 忽然变了个人? 刘公公点点头,压低声音:“他前些日子还大喊大叫,近日却像是哑了,不仅整日坐在草垛上,受刑也不吭声。” 第5章 这话说的奇异,时鹤书观刘公公神色不似作假,才又开口:“可查过?别是真哑了。” 刘公公忙道:“咱家早早就带人查了,那人嗓子没事,只是不知怎的不愿意说话。偶尔被逼急了说一两句,还都是追问督主您的行踪,说要见您。咱家看着像是中邪——” 想起什么,刘公公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时鹤书,见时鹤书没有要发作才松了口气。 就在刘公公暗自庆幸时,时鹤书忽然开口:“那人可还有什么别的异常?” “没有了!”刘公公即答,却又在答后小心翼翼:“这……不常进食算吗?” 时鹤书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刘公公:“……” 他没有觉得。 见时鹤书没有追究的意思,刘公公默默抿起了嘴。 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时鹤书其实并不太在意刘公公的几句失言,也从未有过追究的想法。 他只是性子冷了点,又不是躁了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他凶神恶煞,笑里藏刀。 不过这些此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个行巫蛊之术的犯人,他记得。 前世那人至死时都神神叨叨,今生怎么…… 鸦羽微垂,时鹤书注视着脚下平整的石砖。 他并不相信一位前世哪怕死到临头也绝不松口,坚定说自己是在贯彻神的意志的神棍会忽然觉醒。 而且,追问他的行踪,还要见他…… “那位犯人的审讯录在哪里。” 第03章 景云 “督主,都在这了。” 沾染血污的审讯录按时间顺序在桌上一字排开,苍白的手指划过书封,时鹤书拿起最末的一本,似是随意翻看。 只是未翻几页,那本审讯录便被时鹤书放回了桌上。 “呵。” 细眉微扬,羽睫掀起,本就不柔善的桃花眸更显凌厉。 只听时鹤书慢条斯理:“既然他想见本督,那本督便如他所愿。” “引路。” 昏黄的烛火摇曳,照亮血迹斑驳的墙。 一个个不大的牢房挤在一起,牢房的墙上挂满了各色刑具,方便随时取用。浑身脏污的死囚或被挂在墙上,或倒在干稻草上。低低的呻吟与哀嚎声此起彼伏,偶尔还有疯癫的笑声与喊叫,却又随着鞭子声消失不见。 提着小灯的刘公公轻车熟路,引着时鹤书左拐右拐,拐到了一间牢房前。 那是一间极小的牢房。 许是不久前受过刑的缘故,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此,引得时鹤书蹙了蹙眉。地上的干稻草早已被血液浸染,几只老鼠尸体被整整齐齐的摆在一旁。 时鹤书扫过那几只死老鼠,又看向挂在墙上的人。 “景云。”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那被吊在半空中的人晃了晃,缓缓抬起头来。 布满血污的凌乱发丝遮盖住了他的面庞,那双乌黑发亮的眼却直勾勾的盯着时鹤书。 好似看到猎物的野狼。 “时……督、主?” 他的语气怪异,站在时鹤书身侧的刘公公警告似的敲了下牢门,景云却好像得到了什么回答,低低笑出声来。 “我终于见到您了……”他放轻声音,似叹非叹:“督主大人。” 过分嘶哑的声音并不好听,再配上景云那仿若毒蛇的轻柔语气,更是令人脊背发凉。 被这种怪异语气呼唤的时鹤书并未理会,只上下打量着景云。 身为死囚,景云此时虽称不上遍体鳞伤,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两只布满血锈的铁环圈住了他的双手,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吊在墙上。胸腹处的鞭伤格外触目惊心,却也结了痂,只是破损的囚服也与血痂长在了一起。 好不狼狈。 但见惯了死囚受刑的时鹤书无甚情绪。他平静的收回视线,抬手召人上前:“把他放下来。” 几个小太监忙躬身上前打开牢门,将那挂在墙上如风干肉条般的人放了下来。 被吊着的姿势折磨,只有足尖能落地。此时忽然被放下来,景云直接跌落到那饮饱鲜血的稻草上。 浓重的血腥气将景云包裹的密不透风,早已习惯这气息的人面无表情,努力支起身子。 只是几日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景云早已没了力气,连撑起自己的身体都格外难。 他一次次的爬起,又一次次的摔落,却一次比一次更靠近时鹤书。 终于,在第二十六次站起时,他走到了时鹤书面前。 刘公公抬手欲拦,景云的膝盖却再次沉重落地。锈迹斑斑的狱栏被紧紧抓住,景云抬起头,注视着时鹤书。 “督主……” 这样近的距离,时鹤书能看清景云身上撕裂的伤口,也能看清那身破旧囚服下被血污遮掩的旧伤,以及那双扎满稻草血肉模糊的手腕。 但那又如何呢。 东厂狱中的囚犯皆是死囚,遍体鳞伤者比比皆是。 时鹤书从没有多余的怜悯,给予犯下重罪之人。 他垂着眼,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但昏黄的烛火下,时鹤书却好似悲悯的神女。 ‘神女’缓声开口:“你很想见我。为什么。” 凌乱的发丝盖不住景云唇角的笑,他依旧用那柔和到像是与情人旖旎,却在嘶哑的声音下只显诡异的语气作答:“督主,进入东厂狱的人谁不想见您……我只是有很多话想和督主说罢了。” 第6章 假的。 事实上,进入东厂狱的人就没几个想见时鹤书,就像进入阎王殿的人没几个想见真阎王。 时鹤书清楚景云在睁眼说瞎话,但他浑不在意。 就像他不在意景云一样。 东厂狱内渐渐安静了下来,时鹤书没有说话的意思,还是景云打破了沉默:“督主。” 他看着时鹤书,开口仍是那诡异的语气:“您信命吗?” 这个问题来的莫名,时鹤书也不喜欢,因此他神情漠然:“与尔何干。” “是我冒犯了。”听到那足够不客气的回答,景云从善如流,却并没有调转话题:“督主,我从不信命。” 这是不想死? 时鹤书平静,没有说些什么。 进入东厂狱还不想死的人可太多了,但又有几人能活下来。 并不算出乎意料的,景云摆出了自己的筹码:“只是,若督主也不信命,我可助您。” 助他? 这话说的狂妄,时鹤书微微眯起眼,意味不明:“哦?” 嘶哑轻柔的声音响起:“督主,我是巫医。我会将我的一切都献给您。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您想要的,我都会为您双手奉上。” “包括健康。” 这个筹码足够诱人,特别是对重病的人而言。 但奈何时鹤书并不相信。 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个坑蒙拐骗,符水险些喝死人的神棍,全然没有相信的价值。 不过时鹤书还是点了点头。 “多谢。” 景云轻声叹息:“督主,您会需要我的。” 时鹤书扬眉,并未作答,显然是未将景云的话放在心上。 察觉到这点,景云的笑容一顿。 果然…… 景云垂下眼,遮住眼底的疯狂。 他一定要让时鹤书看到他的价值,唯有这样,他才可以…… “督主。” 脏污的手在身上狠狠擦了擦,随后从缝隙处探出狱栏,景云的语气不再是诡异的温柔。 “方才是我冒犯了,抱歉。您可否赏脸,让我……触碰一下。” 触碰,他? 这话来的突兀,时鹤书略顿了顿,似是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拒绝。 “不予。” 毫无波澜的声音打碎了景云的期望。 “……冒犯了。” 低哑的声音响起,时鹤书刚收回视线,景云便伸出手臂猛地抓住了他的腕。 微敛的眸子猛然睁大,时鹤书用力挣了挣:“放开本督!” 刘公公也瞪大眼,带着小太监们瞬间扑上来:“你个混账!还不快放开督主!” 小太监们连抓带挠,但景云纹丝不动,依旧牢牢地抓着时鹤书。 那只盈盈一握的腕被他紧紧圈在手中,光洁细嫩的皮肤被男人粗粝的大手勒到有些发红。 时鹤书咬咬牙,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察觉到一阵暖流从被握住处流向了他的心口。 那股来源不明的暖流冲散了时鹤书心口长久不散的闷痛,却也引得他喉中腥气翻涌。 消瘦的身子晃了晃,时鹤书俯身吐出一口污血。 “督主!” 看到落在地上的黑红,景云瞬间慌了。 系统不是说—— 他忙松开时鹤书,却看着时鹤书踉跄几步。 刘公公和那些小太监也顾不上景云了,忙冲向时鹤书。 鲜血染红了唇瓣,时鹤书扶着墙,勉强站稳了身体:“……本督无事。” 心口的闷痛散的彻彻底底,时鹤书注视着地上的黑血,只觉得呼吸都轻松了几分。 这…… 视线落到被抓出红痕的腕上。虽有些过分神异,时鹤书却在瞬间思通了关窍。 他看向正在试图站起身,满脸慌乱与无措的人,手指轻蜷了蜷。 所以…… “你们先退下。” 时鹤书抚着心口,哑声道。 “可是督主——” “退下。” 时鹤书二次开口,小太监们不敢不从,刘公公倒是又看了眼他才躬身退下。 脚步声渐渐远去,玉白的手指落到牢门上,未被锁上的牢门被再次打开。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天上月落入尘土。景云看着时鹤书走入牢房,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进来做什么! 白靴踩在脏污的地上,洁净的衣摆染上尘埃,景云的呼吸几乎停滞。 玉佩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时鹤书最终站定在了他身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景云。” 时鹤书再次念出了景云的名字,那不同于寻常太监的声音令景云的手颤了颤。 他还未开口说些什么,时鹤书便微微俯下身。 鬓边的发垂落,又被主人送到耳后。修长的手指从带着花香的发间滑落,直直探向了景云。 心脏在胸腔内胡乱跳着,景云欲避开时鹤书的手。只是牢房太小,又进了一个人,他几乎避无可避。 “别动。” 冷冷的声音驱散了牢房内的血腥气,时鹤书直接抓住了景云的脖子。 被扼住命门的景云身体僵直,浅淡的药香几乎近在咫尺,他只要抬眼,就能看到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瞳孔在眼眶中颤动着,景云的大脑几近死机,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了。 第7章 “督主。”景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您……” 景云话还未说完,时鹤书便直起身,掏出帕子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手。 是真脸。 景云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一张带着香气的帕子又落到了他的脸上。 “头发撩起来,把你的脸擦干净。” 景云:“……” 他隐约察觉到了时鹤书在做什么,顺从的取下帕子。 已经许久没有洁面的景云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脸,不肯留下一寸脏污,只怕自己污了时鹤书的眼。 在帕子终于变成一片灰色时,景云才将其放下,撩起头发抬头看向时鹤书。 是同样的脸。 翻出记忆中还算体面的神棍,时鹤书收回视线。 “你说,你是巫医?” 时鹤书的语气漫不经心,但景云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追随着时鹤书,身体依旧紧绷,脸上却浮出了笑意。 “如假包换。” 昏黄的烛火跳跃在时鹤书眼底,他一袭黛蓝长袍,仿若一棵松柏。 “本督府上刚好缺一位医师。” “你,意下如何?” …… 那是建元元年普通的一天。 东厂狱一如既往的死了几个无人在意的死囚。 而督主府内,则多了位来历不明的巫医。 “看好他便是。” 风卷着竹叶在空中打了个卷,擦着时鹤书的袖口落下。 珠圆玉润的指尖捻着笔,遒劲有力的字跃于纸上,时鹤书淡声:“别让他跑了,或是死了。” “旁的,本督不管。” 第04章 上朝 时间一晃而过。 十几天过去,时鹤书确实未管过景云。 督主府从不缺医师,他带景云回府更不会是为了将其奉为座上宾——事实完全相反,景云在时鹤书这里,几乎等同于阶下囚。 性情突变与其身上的神异自有东厂去查,比起分心思给一个受制于他的人,时鹤书还是更愿意处理公务。 将第二十三本参他的奏章放到一旁,时鹤书揉了揉额角。 他已经“病”了十几日了。 虽是称病,但时鹤书还是第一次罢朝这么久,引得朝中心思浮动,连他命不久矣的传闻都传了出来。 建元元年的朝堂于时鹤书而言,并不友好。 太后有野心但并不擅权,只是比起一个阉人,朝中大员还是更愿意站队太后,或自成一派。 但那又如何呢。 他要做的事,还没有谁能阻拦。 时鹤书垂下眼帘。 是时候该病愈归朝了。 …… 红日爬上山腰,云雾在人间萦绕。 红墙金瓦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朦胧,金碧辉煌的皇城似也变成了山间庙宇。 寅时末,左掖门。 一袭赤红蟒袍的玉面青年立在文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些文官皆有意无意的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脸色一个赛一个的诡异。 但青年没有分给他们一个眼神,只静静注视着紧闭的宫门,等待着卯正的钟声。 终于,沉闷的钟声惊起一片飞鸟,紧闭的宫门缓缓打开,文武百官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 大殿之上,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宣告早朝的开始。 年轻的太后端坐在珠帘后,凌厉的视线落到那挺拔的赤红身影上。 “时掌印终于舍得上朝了?” 时鹤书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回太后,臣既已病愈,自然该来上朝。” 太后冷笑一声:“时掌印可真是辛劳,病中还劳心费神审阅奏章,吾与陛下是不是该好好嘉赏你啊。” 时鹤书似是听不出明讥暗讽,平静道:“谢太后。” 太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下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只得低哼一声。 “诸卿,启奏吧。” 闻言,太后党的官员皆争先恐后的站出,开始弹劾时鹤书。 一参他目无尊上,二参他祸乱朝纲,三参他宦官干权,四参他草芥人命。 “如此奸宦在朝!我大宁三百年江山社稷要完啊!” 礼部尚书刘献忠高喊一句,便作势要撞柱自戕。 几人手忙脚乱拦住了刘献忠,太后再度看向时鹤书:“时掌印有何想说?” “回太后。”时鹤书面不改色,“若因病休朝便是目无尊上,那臣只能怪自己身体虚弱,不能拖着病躯为陛下操劳。” “至于祸乱朝纲,宦官干权。”时鹤书垂眼:“臣乃先帝钦点的顾命之臣,何来祸乱朝纲一说。若诸位看不惯臣辅佐陛下,大可同先帝去说。” 太后党的脸都绿了,但还未待他们发作,时鹤书的声音又幽幽响起:“况且,臣此生连只鸡都未曾杀过,哪里又能草芥人命呢?” “荒谬!”工部尚书周巩怒斥:“你的东厂狱血流三尺,冤屈不断!身为东厂提督,你何尝不是在草芥人命!” “周尚书慎言。”时鹤书人如松竹,大义凛然:“那不是在下的东厂狱,而是大宁的东厂狱,是陛下的东厂狱。” 他看向周巩,轻轻弯起眼:“在下只不过是小小的东厂提督,东厂狱如何就成在下的了?” 时鹤书笑的很好看,但周巩却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至于冤屈……”时鹤书俯身作揖:“还请陛下明察,臣治下东厂从无冤假错案,不知周尚书从何听来的冤屈。周尚书也可于大殿之上说出,让在下也听听。” 第8章 周巩身后的工部侍郎撸起袖子:“你——” “住口!” 太后落在膝上的手极用力的攥起,那张美艳如食人花般的脸上黑的几乎要滴出墨来。 “高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们当这里是菜市口吗?!” 群臣噤声,太后怒道:“吾看你们也没什么正事想奏,罢了,退朝!” 不顾群臣阻拦,太后直接起身离开了大殿,幼帝也一步一履的跟了上去。 太后党皆对时鹤书怒目而视,而时鹤书淡淡拂袖:“恭送太后,恭送陛下。”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 “时鹤书!你个奸佞小人!” 怒喝声自身后传来,刘献忠褪靴欲砸时鹤书,却被时鹤书一派的官员拦住。 “你们这些狗阉党!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刘献忠与太后党皆怒极,但时鹤书理都不理他们一下,直接离开了纷乱中心。 在他离去后,百官的纷争并未停歇。他们渐渐打作一团,而漫步在宫中小路上的时鹤书堪称岁月静好。 暖阳临摹他的身形,在地上投出浅淡的影子。时鹤书绕过大殿,迈过小桥,越过后宫的假山溪流,走到了一间极偏的宫室,轻敲了三下门。 “陛下?” 殿内传来东西掉落的声响,接着便是小皇帝磕磕绊绊的声音:“督、督公,稍等!” 时鹤书收回手,静静立在门前,等待小皇帝给他开门。 未过多久,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早已屏退侍从的小皇帝小心翼翼地为时鹤书打开了殿门。 “督、督公……” 许是怕时鹤书的缘故,小皇帝在他面前说话总是有些结巴。 察觉到这点,时鹤书略顿了顿,终是抬手行礼:“参见陛下。” 小皇帝立刻立正了。 “督公,督公多礼了。” 他端的一派成熟模样,实际紧张到后背都在冒冷汗,却还是用自己的小手扶起了时鹤书。 时鹤书顺从站起,垂眼注视着许久未见的小皇帝。 先帝子嗣单薄,唯有当今陛下一子。因此,小皇帝就算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时鹤书也别无他选。 “陛下,近日温书了吗?” 时鹤书努力放柔声音,让自己尽量和蔼可亲些。 但小皇帝依旧抖了一下。 “温、温了……” 说谎。 看着不敢与他对视的小皇帝,时鹤书叹了口气,“陛下。” 他单膝落地,轻轻握住小皇帝的手:“您不要怕臣,臣不会将您怎样的。” 小皇帝抿抿唇,小心地看向时鹤书。 督公生的漂亮,小皇帝一直都知道。 但此刻,一向冷冰冰的督公柔和了气质,小皇帝第一次敢直视他。 督公真的好漂亮啊。 巴掌大小的脸光洁如玉,细细弯弯的一双柳叶眉下是上挑的桃花眼,纤长的睫毛微垂,在眼尾拖出一条长长的阴影。 形状漂亮的薄唇轻启,微尖的虎牙如猫儿般,带着些本不属于督公的灵动与俏皮…… “陛下。” 清润的声音响起,看的有些愣住的小皇帝浑身一颤。 “督公……” 时鹤书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无论旁人说了什么,臣永远不会伤害陛下。” 永远不会伤害……他。 这个承诺对活的并不算很好的小皇帝来说像是惊喜,却更像是欺骗。他慌乱的垂下眼,不敢再看时鹤书。 时鹤书敏锐察觉到了小皇帝情绪不对,但他实在不擅长解决情绪问题。于是时鹤书选择直接调转话题。 “陛下,臣今日是来请罪的。” 请罪? 督公……为什么要向他请罪。 在朝堂上一直放空,早已忘记太后所言的小皇帝愣愣的想。 就像不擅长解决情绪问题一样,时鹤书也不擅长哄孩子,他前世对幼帝和少帝都是严厉居多。前世的时鹤书一心想让小皇帝学习帝王心术,却依旧将人养成了个会被随意蛊惑的废物。 罢了。 时鹤书看着明显没想起来的小皇帝,笑容不变。 他已经不指望小皇帝能英明神武挽大厦之将倾了。只要小皇帝足够听他话,做个废物就做个废物吧。 做个彻底的米虫怎么也比偶尔会拖后腿的废物强。 “陛下。”这样想着,时鹤书的声音更温柔了:“臣偶感风寒,罢朝未来那日,太后命臣向您请罪。” 听到这话,小皇帝终于想起来了。他鼓足勇气道:“那,那督公身子……近日,怎么样了。” 时鹤书眨了眨眼:“臣已大好,多谢陛下关心。” 小皇帝干巴巴道:“恭、恭喜督公……督公多、多多保重身体。” “多谢陛下。” 时鹤书又笑着摸了摸小皇帝头,随后站起身:“不过东厂事务繁多,臣先告退了。” 小皇帝的耳根早已通红,他双手揪着衣摆,望着时鹤书如青竹般的背影,低低的应了一声。 …… 京城,东厂。 换下蟒袍的时鹤书端坐在太师椅上,看向身前的青年。 “竹青,查的怎么样了。” 竹青的脸色有些难看:“不太好,督主。” 身为时鹤书的亲信,在东厂负责收集信息的竹青还是第一次碰壁。 第9章 他将收集到的情报盛给时鹤书,时鹤书翻看几页,放到桌上。 “都是陈词滥调。” 竹青低低应声:“这些情报烛阴都能背下来了,属下也派人去了那人家乡探查,可得到的都是同一套说辞。” 但雁过留痕,只要是做过的事,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什么都查不到…… 怎么会呢。 竹青几近抓狂,却又不能表露出来。 指尖轻叩桌面,默了半晌后,时鹤书道:“既然查不到,那就先不要查了。” “你近日也辛苦了,”时鹤书看向黑眼圈几乎落地的竹青:“好好休息。” 第05章 神异 “不过是个没根的东西!” 茶盏清脆落地,太后明艳的脸上满是阴霾。 骂督主的话那些太监宫女都不敢接,他们只得跪地磕头,连道“太后息怒”。 “九千岁……呵。” 当今圣上年幼,奏章审阅便倾数交给了司礼监。而也是因当今圣上年幼,秉笔一职空悬,多数奏章都是由时鹤书一人批红,一人盖印。 这样的权利几乎可以称为代皇帝,宫里已渐渐有了九千岁的称呼。 “……罢了,罢了。” 太后的手攥紧又松开:“一个阉宦,任他权势滔天,也做不了真的皇帝。” “且他一个病秧子……”凤眸微眯,太后冷笑出声:“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京城,督主府。 白帕抵唇,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喉间腥气翻涌向上。 丝丝缕缕的红印在帕子上,自回朝后已连着几日都未曾好好歇息的时鹤书再度咳出了血。 注视着帕上的血迹,感受着胸口的隐痛,时鹤书终是站起了身。 他该休息了。 达官显贵的睡前工作大多繁琐,时鹤书倒不至于此。在简单的洗漱更衣后,他便身着寝衣,端正的躺在了榻上。 月光冷冷的洒在他身上,清浅的呼吸渐渐绵长,垂下的鸦羽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俨然一副安眠模样。 “咚!” 忽然,重物落地声闷闷传出,紧闭的室内多了道呼吸。 若有人亲眼见证了方才那一幕,定会惊愕到说不出话来。毕竟那可是一个活人凭空出现,且险些跌到了榻上! 景云没想到系统会把他直接传到床上,还是躺着时鹤书的床上。因此在落地时紧急打了个滚,把自己滚到了地上。 幸好没有伤到、也没有弄醒时鹤书。 揉了揉肩膀,景云站起身,配着月光注视着榻上的人。 真是…… 目光临摹着时鹤书的眉眼,景云不受控制的想起那日俯身贴近他的人。 那些天,东厂狱的刑罚他都是真真切切的在挨,身体也在真真切切的痛。为那句将时鹤书引来的狂言,景云付出了绝对的代价。 但他并不后悔。 就像他不后悔跟着时鹤书回府,被囚禁在屋子里严加看管,无令不得出一样。 景云一直都很清楚,时鹤书并不信他。 但不信他就不信他吧,他要做的事,不用信任也可以。 看着依旧紧闭双眼,仿若睡美人般的时鹤书,景云缓缓伸出手。 男人宽大的手轻轻落到青年纤细的腕上,那几分肤色差更衬得青年肤若凝脂。 而就在景云将要握住时鹤书的腕时,他的手却被猛地抓住。 不知何时睁开的桃花眼凌厉,带着散不掉的冷意,时鹤书紧紧抓着景云的手:“夜闯督主府,你——谁放你出来的?!” 眼前的黑色块渐渐散去,在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时鹤书的眉蹙的更紧了。 他直直的望向景云,眼底的杀意几乎要藏不住。 一个曾直言他会早逝的不安定因素在夜间出现在他房内,时鹤书有理由怀疑对方是想取自己性命。 影卫在暗处蓄势待发,但景云好似全无所察。 他对着时鹤书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抱歉,督主。是我自己离开的。” “……” 景云看着冷着张脸的时鹤书,莫名感觉他生气了。 的确如此。 一群府卫连一个人都看不住,改日统统丢给烛阴操练去。 时鹤书冷漠的想。 苍白的手撑着床榻,时鹤书坐起身,披散的长发垂在身后,仿若瀑布。 他直视着景云的眼,语气冷硬:“你来做什么?” 意识到这是个答错必死的问题,景云稍显迟疑:“来为督主……治病?” 话音落下,时鹤书的目光移到那只被他紧紧抓着的手上——那只手在被他抓住前,正试图握住他的腕。 时鹤书扬起眉,抬眼看向他:“神异?” 没想到时鹤书会这样形容的景云愣了一瞬:“督主,是巫医术。” 时鹤书若有所思,却并未说些什么,也没有放开他。 景云注视着时鹤书用力到发红的指尖,斟酌着用词:“所以督主……若可以的话,您能放开我吗?” “你只有那一只手可以治疗吗?” 时鹤书忽然发问,景云莫名背后一寒,他直觉自己如果应下会有很不好的事发生。 景云默了半晌:“……不是,督主。” 他看不出时鹤书对这个回答满不满意,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既如此,你便用另一只手做。” 第10章 “……好。” 看着榻上过分苍白,眉宇间萦绕着不散病气的时鹤书,景云的脑中不受控制的忆起书中那位不择手段,杀伐果决却早早病逝的九千岁。 ……这次不会了。 景云垂眼,深吸一口气。 时鹤书这次不会再英年早逝了。 男人宽大的左手轻轻握住青年细嫩的腕,暖流自被握住处源源不断的进入那具冰凉的躯体,如潮水般洗刷着沉疴宿疾。 除去先天不足,时鹤书幼时还受过冻,因此格外体寒,景云都为他的体温感到心惊。 但他的身体实在太差,那么多缺点摆在一起,体寒对他而言倒也不值一提。 玉白的手抵在唇边,时鹤书压抑着喉间翻涌的腥气。 “多谢督主信任。” 不知过了多久,景云终于松开了时鹤书的腕。 这次他极有分寸,没有给时鹤书细白的手腕上抓出红痕。 景云刚要说些什么,目光便扫过时鹤书唇边的手。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督主可是身子不适?” 时鹤书并未回答,而是紧抿双唇,松开了他的手,似要穿鞋下榻。 “督……” 景云的话还未说完,时鹤书的身子便晃了晃,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落到地上,消瘦的身子猛的向前栽倒。 “督主!” 顾不得地上脏污,景云猛地上前。 时鹤书如折翼的蝴蝶,跌落在他怀里,瘦削的身体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被压抑的咳嗽声低低响起。 血腥气弥漫在周围,景云心如刀绞,却又清楚这是修复身体的必经阶段。 若要腐烂的伤口痊愈,首先要做的就是剜去腐肉。 而剜去腐肉的过程必会带来疼痛,这是无法避免的。 景云紧绷着身子,凝视着地上的那滩污血,沉默了许久许久。 冰凉的身子落在温暖的怀抱中,耳边嗡鸣的时鹤书低垂着眼,努力平复自己的不适。 “……多谢。” 在嗡鸣声散去后,时鹤书便撑着身子,离开了景云的怀抱。 他不喜欢自己柔弱的样子,也不喜欢自己受制于人。 “督主客气了。”景云牵了牵唇角:“您感觉如何。” 时鹤书言简意赅:“很好。” 虽是吐血,但他的身体又轻快了不少,近日隐痛的胸前也没有那么不适了。 听到这话,景云才是真的松了口气。 而时鹤书好似忘记了自己对景云的不信任,直接指示景云:“将茶端来。” 景云殷勤的去了,又殷勤的回来了。 冷茶入腹,时鹤书唇齿间的血腥被洗刷。而看着垂下的眼帘和如玉般的人,景云的声音轻轻响起。 “督主,您想长命百岁吗?” 他单膝落地,认真的注视着时鹤书,似乎不认自己说的是天方夜谭。 披散的长发更衬得那张脸雌雄莫辨,似是因方才不适的缘故,那张白瓷般的脸上偏偏红了眼尾鼻尖,像是涂上了胭脂。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旧漠然,好似九天之上不染尘埃的神女。 时鹤书放下茶杯,垂眼看着身前的男人。 “做个交易吧,督主。” 浓如黑墨的眼中倒映着时鹤书姣好的面容,景云勾起唇角。 “留下我,我保您长命百岁。” …… 督主府的人都知道,督主前些日子带回来了一位巫医,并将其关押在了督主府。 大家都在猜这位巫医几日会入东厂狱,却没想到—— “不必再管他。” 他们的督主忽然下令,放了那位巫医,并让他们不要再监视对方。 “多谢督主。” 督主府,雅堂内。 景云单膝跪在时鹤书身边,一双明亮的黑眸直勾勾的看向时鹤书。 “记住,你吃的是东厂的毒药。” 修长的手端着青玉茶杯,时鹤书居高临下: “若你听话,东厂自会保你一世太平。若你不听话,本督便让你毒发身亡。以草革裹尸弃于乱葬岗。” 这话说的狠厉,景云却依旧神采奕奕。 “多谢督主仁慈。”景云说:“属下知道了。” 第06章 抄家 给予一个死囚新生于时鹤书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只拨了几个影卫去监视并保护景云,便将此事抛到了一旁。 时间慢慢走着,临安渐渐进入了晚夏。 风里已有了凉意,督主府内的梧桐也黄了叶子。 而那份来自边疆的奏章,终于在八月初四递到了时鹤书的案上。 本朝的戍边将军很少会向朝中递奏章。首先,他们大多不喜时鹤书。其次,若是小事将军皆可自行决断,若是大事他们也等不起。因此在看到那份落款于七月十三的奏章时,时鹤书略顿了顿。 这份奏章是驻北的昭勇将军冯千尊所递,而大宁的北境之外正是北俾。 北俾…… 时鹤书心中已有了些猜想,但他还是快速看了遍奏章。 奏章中的措辞很谦卑,这位一向厌恶阉宦的将军甚至还关心了一下时鹤书的身体。在说了一堆曾被他评为废话的奉承话后,冯大将军近乎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军饷与军粮之事。 军部混乱,驻北军已经缺粮缺饷几个月了。 八百里加急的奏书都是送到太后手上的,只是因冯千尊曾口不择言得罪过太后,这事便久久没有后续。 第11章 关外已入秋,北俾正是兵强马壮时。冯千尊实在没办法,才求到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阉宦头上。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奏章落到桌上。随后,冷冷的声音响起: “传竹青来。” …… 当今朝中分三股势力,太后党,督主党,以及中立派。 其中,中立派还各有倾向。如兵部尚书徐义与太后母族结有姻亲,他便是偏太后党的中立派。 但这都是表面的论述,至于事实…… 月白的衣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时鹤书抬眼看向那黑檀木的牌匾。 ——徐府。 “不知督公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白烟自滚茶上袅袅升起,徐义板着张脸,语气冷硬。 东厂的人已将整个会客厅围了起来,显然来者不善。既如此,他也没必要和时鹤书虚与委蛇。 时鹤书似是没察觉到徐义目光中的警惕与厌恶,缓声开口:“徐尚书近日可还安好?” 徐义冷哼一声:“平日无人贸然拜访,本官自然安好。” 时鹤书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地环视一圈低调庄重而又不失富贵的会客厅:“的确,徐尚书的日子确实好过了不少。” 一看到时鹤书笑,徐义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只听时鹤书不急不缓:“徐尚书,太后真是给了您不少好东西……” “不然您也狠不下心,冒着抄家的风险去吞军饷吧。” 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徐义的手微微收紧。他紧绷着脸,“督公这是什么意思。” 时鹤书笑而不语,徐义冷声道:“难道您认为我徐某人会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做那等阴毒小人吗?” “阴毒小人?” 时鹤书饶有兴致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那双微微弯起的桃花眼看向了徐义,时鹤书似叹非叹:“是啊,本督也在想,徐尚书不会放下高管俸禄,妻妾子女,去犯杀头的大罪吧?” 徐义的身子崩的更紧了。 他死死盯着时鹤书,却见那佛面蛇心的活阎王轻轻拍了拍手。 随即,一个腰悬双刀,以傩面覆面的少年搬着一个箱子,走入了会客厅内。 箱子重重落下,徐义的心也重重跳了一下。 “打开吧。” 时鹤书敛了笑,淡声开口。 烛阴上前将那箱子打开,里面塞满了兵部的文书。 仔细看去,还都是关于粮草及军饷的发放。 心跳的更快了,徐义却一派凛然:“督公拿这些作甚。难道是想告知徐某人,兵部也在督公的监视下吗?” “您想的太多了,徐尚书。” 徐义还未松一口气,便听得时鹤书轻声:“就不能是本督,单纯想取您的性命吗?” 玉白的手捻起杯盖,时鹤书轻轻研磨着茶杯:“驻北军自去岁三月便开始缺饷,西南军则是去岁五月,西北军则晚一些,今岁一月。” “求粮求饷的飞书都送到了本督案上,本督想着现下又不是战时,更不是灾时,为何会缺?又为何会来求本督。” 额角汗珠沁出,呼吸粗重。徐义几乎想抄起茶杯摔到地上,让时鹤书闭嘴别说了。 但奈何,不可以。 茶水在杯中晃动,时鹤书慢悠悠:“于是本督便派人去查。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啊……” 杯盖清脆落下,时鹤书抬眼看向徐义:“徐尚书猜猜,本督查到了什么?” 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时鹤书注视着徐义,放轻声音:“本督查到了徐尚书私吞军饷,倒卖军粮。” 徐义咬着牙,努力牵了牵嘴角:“督公怕不是受小人蒙蔽。本官一向勤勤恳恳,为国为民,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时鹤书弯了弯眼睛,站起身:“本督也觉得徐尚书高风亮节,也想知道本督是不是受了蒙蔽……于是本督今日,亲自来了。” 吞咽声变得极其明显,徐义刚要说些什么,便见时鹤书从腰间取下了什么。 “好了,不多废话了。” “督主令在此。” 冷汗浸湿了衣装,徐义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督主令,是先帝死前赋予时鹤书的令牌,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垂至膝弯的长发晃动,只见那玉面修罗轻轻抬手,“给本督,查。” 东厂的人应声而散。徐义想要起身阻拦,却跌落下椅子,跪趴在地上。 能够走到六部尚书位置的人无一不是人精,徐义确信时鹤书必已掌握了自己私吞军饷倒卖军粮的实证。 那时鹤书又是来查什么的……他明明可以直接将自己带走,押入东厂狱。 旭日当空,徐义却觉得自己身上极冷。 太后……是太后…… 徐义咬牙,推开那傩面少年来搀扶他的手。 时鹤书想查的,是他和太后勾结的证据。 的确如此。 前世今生,这是时鹤书第二次处理掉兵部尚书。因此他很快便收集好了足够徐义死一万次的罪证。 但徐义与太后勾结的证据隐蔽,并不好查。再加上时间紧迫,他的人只搜罗到了些模棱两可的证据。 时鹤书很清楚,仅仅是纵容手下吞军饷,卖军粮的罪名还不足以让太后倒台。但绝对能让太后伤筋动骨。 并且,他也能借此收拢兵权,拉拢将心。 第12章 时鹤书并不担心自己搜不到证据,他扫过颤颤巍巍站起身的徐义,轻轻勾起唇角。 前世的兵部尚书府被抄家时,可是搜罗出了整整三大箱徐义与太后联络的书信。那些书信最早的来自先皇同岳二十三年,最晚的则是太后倒台潜修佛法后。 而他记得,那些书信是从…… “督主,找到了!” 在徐义家眷的哭闹阻拦声中,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小匣子快步冲向时鹤书。 “督主,奴婢在祠堂找到了!是书信!” 小太监的声音被风送入徐义的耳中,刚站起的他眼前一黑,险些又摔倒在地。 时鹤书接过匣子,将其打开,翻看了几封。 “你很好。”他将匣子递给烛阴,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赏。” 一包沉甸甸的银两被时鹤书身后的太监递给了小太监,小太监连连磕头:“奴婢多谢督主夸奖!多谢督主赏赐!” 而在小太监之后,也有不少太监查出了书信或信物,都递交给了时鹤书。 证据很快堆满了一张桌子。 徐义的妻妾与子女都被东厂的人困在了后院,模模糊糊的哭声与尖叫声听得徐义的心极痛。 “时鹤书!”徐义瘫坐在椅子上,声色俱厉:“你究竟要如何!” 滚茶已经变成了刚好入口的温度,时鹤书端坐在八仙椅上,闻言轻笑一声。 “徐尚书。” 长睫微垂,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徐义狰狞的面孔。 “怎么会是我要如何呢?”时鹤书轻声反问:“这一切,不都是您自己选的吗?” 什么——什么叫他自己选的! 并不清晰的啼哭声令徐义头痛欲裂,他此时恨极了这位玉面修罗,恨不能啖其血肉。 但他又什么都做不到——他不仅做不到保护自己的家眷,甚至连挺起腰板和时鹤书说要见太后,要得到更公正的审判都做不到。 因为他清楚,刑部尚书是时鹤书的人,而太后只会把他这颗废棋甩的一干二净。 “好了,跟我们走吧,徐尚书。” 兵部尚书府彻底完了。 徐义被套上枷锁,他的家眷也都被一一送入了东厂狱。 时鹤书并未为自己的行动做什么掩饰,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也传入了皇宫。 听到消息的刘献忠与周巩当即冷汗直冒,他们没想到时鹤书竟如此大胆,直接将六部尚书之一送入东厂狱。同时,他们也觉得自己危在旦夕。 而太后则气的在殿内摔了套茶具。 “时鹤书……” 跪地的宫女瑟瑟发抖,鲜红的指尖扎入掌心,身着锦衣华服的女子低低笑出了声。 “你可真是好样的啊……时鹤书。” “吾可真是小瞧你了。” 兵部尚书府的覆灭在京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时鹤书的凶名再度可止小儿夜啼。 特别是贵族家的小儿。 时鹤书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而在将军饷与军粮补给戍边军后,他便在宫中听到了九千岁的称呼。 …… “九千岁……真是好称呼。” 银刀刺入心脏,血液飞溅到一人的脸上,他轻轻弯起眼睛。 “那我便给九千岁送些礼吧。” 第07章 军营 兵部尚书倒台了。 朝中官员深感唇亡齿寒之际,也没忘了争抢其留下的权利。他们如同饿狼般撕咬着,而最大的那块肥肉——兵部尚书的位置,却早已被时鹤书按下。 他需要兵权。 而断了暗中一臂,太后并不罢休。 她不仅开始拉拢吏部尚书何令决,也没忘与时鹤书争新兵部尚书的任命权。 但随着前兵部尚书在太后默许下苛待戍边将士的丑闻曝出,太后饱受弹劾,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鹤书提拔兵部左侍郎季长明为新任兵部尚书。 “时掌印可真是慧眼识英才啊。” 朝堂上,太后阴阳怪气。就差没明说时鹤书结党营私。 但时鹤书依旧面不改色,他款款上前一步:“多谢太后夸奖,臣愧不敢当。” 闻言,太后冷笑一声。 战局终结于此。 虽是心中不快,但太后深知自己现下需要做的是养精蓄锐,而不是与时鹤书继续争。也是因此,在时鹤书归朝后便隔三差五弹劾他的太后党近日也偃旗息鼓,不再攀咬他。 时鹤书难得上了几天正常的朝,批了几天没有弹劾他的奏章,心情大好。 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着临安入了秋,太后党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时鹤书再度陷入忙碌。 袅袅青烟自香炉上升起,浓重的檀香几乎要将正伏案批奏章的人整个包裹。 庭院内,金黄的梧桐叶子落下,在皮靴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房外,守门的小太监远远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走来。 ——是巫医。 一袭劲装的景云站定在书房外,温声开口。 “劳公公帮忙通传一下,我要见督主。” 小太监没有拒绝。 他快步跑入了殿内,又快步跑了出来。 “巫医,请吧。” 迈入室内,绕过屏风,景云看到了时鹤书。 时鹤书今日不仅将长发尽数束起,还在额前束了网巾。绛紫色的衣袍将本就苍白的人衬得仿若白瓷,红色的革带勒出盈盈一握的腰,白玉佩挂于腰间,成为其身上唯一的亮色。 第13章 “你来做什么。” 朱笔落下,时鹤书随口道。 除去每周一次的身体修复,景云很少来找他,不过他也不会寻景云。 对于时鹤书而言,只要人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就好。 其他的,无所谓。 “来为督主献礼。” 景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起来吧。” 合上奏章,时鹤书看向景云:“为何献礼?” “不为何。”景云起身,“只是属下想为督主献礼。” 时鹤书轻声:“你倒是和他们一样。” 烛阴与竹青也喜欢无事献殷勤,隔三差五就弄一些礼物送给时鹤书。 景云闻言垂下眼,轻轻勾起唇角:“能为督主献礼,属下高兴。” 时鹤书对这些奉承话无感,更肉麻的他也听过不少。他只抬手接过了景云递来的匣子。 那是个极长的匣子,不出意料的话,应当是书画一类的。 打开匣子,确实是一份张卷起来的薄纸,透着淡淡的墨迹。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灵巧的解开细绳,时鹤书缓缓将其展开。 “有心了”三个字还未说出口。在看清纸上所绘内容的一瞬间,时鹤书神色微变。 “这是谁给你的。” 他抬眼看向景云,烟灰色的眸子里藏着不明的情绪。 “回督主。”景云好似没察觉到时鹤书的变化,“这是属下自己画的。” 自己画的…… 扫过那张布满金银铜矿标记的舆图,时鹤书轻笑一声。 “是吗?” 景云不答,时鹤书也没再开口。 他卷起舆图,将其放进了匣子里。 “你想要什么。” 在景云以为这次献礼该结束了的时候,时鹤书忽然道。 景云不自觉看向时鹤书,却恰好对上那双浅淡如山水画般的眼眸。 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景云轻声道:“属下只希望能帮到督主,并无所求。” 时鹤书注视他片刻,微微颔首。 “好。” 大宁缺矿。 那张舆图被时鹤书派人临摹了几十份,他的人很快便跟着图行动了起来。 第一座矿山很快便被发掘。 虽然景云没有回答时鹤书想要什么,但时鹤书一向赏罚分明,最后还是给景云送了些不会出错的东西。 景云对此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献礼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奖赏——但时鹤书好像并不信。 算了。 以后献的多了,时鹤书大概就不会给他送东西了吧。 而就在景云思考着,该如何将这些奖赏合理的还给时鹤书,下次又该选什么礼物时。 时鹤书正在会见新任兵部尚书。 “季尚书,请坐。” 季长明紧绷着身子,笔挺的坐下了。 虽然早已投靠时鹤书,但每每与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相处,季长明还是无法抑制的感到紧张。 时鹤书看出了他的紧张,抬手为其倾了杯茶。 “季尚书,不必紧张。”青玉茶杯被推到季长明的面前,时鹤书缓声道:“在下今日寻尚书来,只为一些小事。” 在下…… 察觉到时鹤书的自称变化,季长明僵硬的端起茶杯,扯出一个笑脸:“督公但说无妨。” “兵部今年的军费可还够用?” 时鹤书也不与他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提起军费,季长明的眉短暂蹙起一瞬。 “回督公,今年北俾与西戎皆南下侵扰,冯将军与李将军那里战事不断,所费不少。” 还有西戎吗…… 时鹤书垂下眼,微微颔首道:“好。” “季尚书可与京中闲赋的将军们见过了?” 季长明刚刚放松些,便忽然听得这句话。 “自然是见过了。”季长明绷着脸,观察着时鹤书的神色:“督公是要……见那些将军吗?” 时鹤书没有回答,而是抬眼看向季长明:“季尚书认为,可有人能用?” 闻言,季长明的神色瞬间有些尴尬。 “这……” 他绝望的闭起眼:“若是督公要用,恐有些难。” 朝野上下就没几个将军看得上时鹤书的,别说背地里,明面上他们都敢对时鹤书不假辞色,甚至肆意指使。 时鹤书对此很清楚,所以他也没想直接用那些将军。 “季尚书,明日陪本督去军营。” 眼皮颤动,绝望的季长明缓缓睁开了眼。 …… “本督需要一支军队。” 吞咽声淹没在车轮滚动声中,忆起时鹤书昨日的话,季长明的手不自觉摩挲着自己的膝盖。 军队…… 那话中含义实在微妙,季长明不受控制的产生了联想。 督公一定有所图谋。 只是,不知督公图谋的究竟是兵权,还是……那个位置。 季长明扪心自问,已被称作九千岁的时鹤书再向前一步,被称作万岁也无……有妨啊! 督公是阉人,而阉人是做不了皇帝的。 难道督公…… 季长明的视线不自觉落到了时鹤书的小腹。 难道督公是话本中的假太监,或是女子? 且不论假太监,大宁又不是没出过女帝。若督公真的是,他要不要跟着督公反…… 第14章 季长明的联想渐渐失控,视线也逐渐炙热起来。 “你在看什么。” 直到凉飕飕的声音响起。 季长明瞬间回神,近乎慌乱的移开了视线。 “长明只是觉得……督公今日佩的玉佩格外秀美!” 时鹤书:“……”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掩在层层衣物中的玉佩,平静道:“多谢。” 而顺着时鹤书目光看去,季长明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季长明:“………” 他再度绝望的闭上了眼。 军营位于京郊,约莫三刻钟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 秋风吹动牙旗,卷起黄沙,带着军营中的低吼飘向京城。 习武场上,将士们随着口令舞刀弄枪,时鹤书就与季长明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今日演武的是邹将军,督公可要会见?” 季长明压低声音,凑到时鹤书的耳边道。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尖,时鹤书面不改色:“不必了。” 虽然军队需要将军,但时鹤书对讨好那些将军并无兴趣。 比起拉拢一个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大将军,时鹤书更愿意扶起一个绝对忠诚于他的年轻小将。 忠诚,有的时候比能力更重要。 闲在场下的士兵一边喝水,一边看向那两个高挑瘦削,带着浓重书生气,与军营格格不入的人。 只可惜,季长明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被妖魔化的时鹤书又是第一次来军营,他们都不认识。 直到有小兵跑去告诉了在一旁演武的邹将军,军营来了外人,他们才终于得以知道二人身份。 “呦。” 大腹便便的邹将军手握长枪,站定在了时鹤书面前。 那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时鹤书,打量完时鹤书又看向季长明:“厂公与尚书远道而来,怎么不知会本将一声?本将也好扫榻相迎啊。” 这话说得有礼,但邹闫凭语带讥讽,显然不是好意。 立在时鹤书身后的烛阴上前一步,还未说些什么便被时鹤书拦住。 “邹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邹闫凭低哼一声:“见不到厂公,本将自然无恙。” 他这话说的不客气,不止烛阴的手摸上了长刀,就连季长明都蹙起了眉。 “好巧。”时鹤书垂下眼,用轻柔的语气回到:“只要见不到将军,本督也无恙。” 说罢,他掏出帕子低低咳了两声,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邹闫凭眯了眯眼,刚要说些什么,便听时鹤书又道:“对了,邹将军。” “本督今日有兴致,特带了善武的下属来军营。” “不知是否有幸,观得一场比武?” 这话是那些将军们都不喜的反客为主。 但时鹤书笃定,邹闫凭不会拒绝。 的确如此。 “比武?”邹闫凭上下扫过烛阴,嗤笑一声:“好是好,只怕厂公的下属撑不过一轮呐!” 帕子轻点唇角,掩住了那几分并不明显的笑意。 时鹤书抬眼:“是吗?” 第08章 比武 京城,军营。 演武台。 “这是第几场了?” 窃窃私语声不断传出,后来者询问着先到者。 “第十三场了!现在是李宿在场上!” 只见银光一闪,兵器交接声发出。李宿手握长枪,欲向烛阴劈下,却被长刀拦在了半空。 双刀将长枪架在其上,佩着傩面的少年璇身转刀,抬脚先踢飞长枪,又一脚踹在李宿的肚子上。 李宿踉跄几步,长刀抵在了他的喉间。 “你输了。” 台下静默几秒后,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与掌声。 长刀入鞘,佩着傩面的少年远远望向树下三人。时鹤书慢条斯理,“邹将军,烛阴又赢了。” 十三场,场场皆是邹闫凭精挑细选的人,却场场皆败。 邹闫凭的脸色已不能看,但不妨碍他面对时鹤书近乎挑衅的话语冷笑一声:“那小儿也不过如此。” 季长明颇为稀奇的看了看邹闫凭的嘴,真是坚如磐石。 时鹤书倒很无所谓。他望着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可还要打?” 邹闫凭咬咬牙:“打!” 第十四场,第十五场,烛阴胜。 第二十一场…第二十六场…依旧是烛阴胜。 邹闫凭还要派人去和烛阴耗,他就不信那小子是铁打的,有用不完的耐力。 但时鹤书不想和他打了。 “将军,今日到此为止吧。” 时鹤书话音落下,烛阴飞身下台,三两步便落到了时鹤书身旁。 “今日比武很精彩,本督看的很欢心。” 时鹤书轻轻颔首,唇角挂着挑不出错的笑:“望将军也欢心。” 邹闫凭磨了磨牙,近乎一字一句:“本将、自然、欢心。” 说罢,长枪重重捶地。邹闫凭一甩衣摆,转身怒喝道:“都围在这里作甚!你们没事做吗?” 士兵做鸟兽状散去,目的达成的时鹤书也不欲在这里继续费时间,虚伪客套两句后便带人离开了。 回程的马车上,结结实实的坐了三个人。 “他们都打不过我!”烛阴扶着傩面,语气极为张扬:“瞧那泼皮将军的脸色,他也配瞧不起督主?还不是我与督主赢了!” 第15章 “督主我厉不厉害!” 季长明含笑看着时鹤书,而时鹤书勾着唇角,轻轻推开贴到他身上的烛阴:“厉害,烛阴最厉害了。” 得到想要的话,烛阴心满意足的坐回了位置,正了神色。 “泼皮将军选的都是军中佼佼者。”烛□□:“但唯有三人,属下觉得可用。” “第十人,谢珂。第十三人,李宿。第二十六人,刘昭。” 时鹤书颔首:“既如此,便让竹青派人去查。选出最合适的那位,你去谈。” 将才不止需要武力,但武力却是为将的根本。 时鹤书需要一位将军,一位由他亲手扶持起来的将军。 只可惜前世对兵权只是徐徐图之的他还没来得及这样做,若是做了,或许临安也不会那么快破……不。 若是做了,只怕在他死后被清算的人,又会多一个。 时鹤书的手紧了紧,他抬起眼,却恰好对上坐立不安的季长明。 “怎么了,季尚书?” 季长明:“……” 他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督公……要提防隔墙有耳啊。” 时鹤书微微扬眉:“季尚书说的是自己吗?” 季长明立刻坐正了。 而见他这幅模样,时鹤书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季尚书不必忧心。”时鹤书缓声道:“您是本督亲选的兵部尚书,本督自然信您。” “若不信您,本督昨日也不会与您交心,您也无缘与本督一同来到军营。” 季长明清楚这只是虚伪的客套,更清楚自己不该为此生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可他还是无法抑制的因时鹤书的话产生微妙的感动。 ——苍天啊!他居然得到了督公的信任!督公还说与他交心! 就算是骗他的又如何,这份殊荣能有几人有! “何况接下来的事,还需季尚书……” “在所不辞!” 时鹤书话音未落,季长明便坚决回道,反让时鹤书愣了愣。 但很快,时鹤书便反应了过来。 “那便有劳季尚书了。” 他说。 …… 待回到京中,将季长明送回府上后,时鹤书便带着烛阴来到了东厂。 得到命令的竹青派人去收集那几人的资料,东厂如同精密的仪器,开始了不会出错的运转。 月亮渐渐爬上了树梢,又渐渐落下了树梢。 丑时末。 马车终于从东厂驶向了督主府,一夜未睡的人倚在窗边假寐。 “督主,到了。” 小太监的声音传入车厢,一只手掀起车帘,时鹤书揉了揉额角,将手落到来人的掌心。 夜风撩起青绿色的长袍,红色的宫绦在腰间轻晃。温暖的手包裹住冰凉的指尖,时鹤书抬眼,便直直撞入了那双浓如黑墨的眸子。 “督主。”见他看来,景云垂下眼,唇角却微微扬起:“夜深了,属下服侍您休息。” 见到景云,时鹤书也想起今夜——准确来说是昨夜,是修补身体的日子。 候在屋内的小太监被屏退,景云轻轻扶着时鹤书的手,将人带到了室内。 取下网巾,卸下发冠,长发如瀑般撒下。那双布着茧子,略有些畸形的手细致的解着宫绦。 时鹤书垂眼看着景云动作,忽然开口:“你会武?” 景云的手顿了顿,“属下过去行走江湖,侥幸习得一点。” 看着那双明显属于武人的手,时鹤书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抬手任景云为他褪衣。 褪下外袍,宽大的中衣包裹着瘦削的身体,时鹤书走到榻边,轻轻坐下。 “你过来。” 景云顺从的走到时鹤书身前,单膝跪下。 落在桌上的手支着脸侧,时鹤书向景云伸出手,一节皓腕从袖中流出。景云注视着那过分苍白的皮肉,低声道:“得罪了。” 他抬手,轻轻握住了那只细腕。 暖流再度涌入了时鹤书的身体,五脏六腑都被暖意包裹。时鹤书眯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再度轻快起来。 不同于头几次修补身体的惨状,现在的时鹤书虽然还会吐血,但已可以忍到人后再吐了。 许是身体不好又身居高位的缘故,时鹤书极不喜欢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 但就是这样高傲,高傲到不愿意暴露出任何缺陷的人,前世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呕血晕倒,被发现命不久矣的。 景云看着似是在假寐的时鹤书,不禁想起了书中描绘的九千岁。 那位孤傲,冷漠,疯狂,为达目的不计后果与代价,哪怕是死,都要在死前再抄几批家,带一群贪官污吏陪葬的九千岁。 他的目光从披散的发一路向下,划过那双弯弯的柳叶眉,又顺着落到合起的桃花眼上。 垂下的睫毛纤长,如同鸦羽般落在脸上。挺翘的鼻秀气中又不失英气,从侧边看去还带着轻微的驼峰,让人有着抚摸的欲望。那只渐渐染上血色的薄唇形状秀美,像是两片薄薄的花瓣。 苍白的面颊也浮上浅淡的红晕,仿若大家小姐那涂了胭脂的桃花面。 景云的目光并不算炙热,却格外有存在感。羽睫轻颤,时鹤书睁开了眼。 许是困倦的缘故,时鹤书的那双眼此时雾蒙蒙的,浮了层清浅的水雾。原本只显冷情的桃花眸竟无端生出三分情意,看的景云的心都颤了一下。 第16章 颤动的心脏带来触电般的感觉,喉结滚动,景云握着时鹤书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时鹤书…… 九千岁。 景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他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从那双如山水画般的眼中拔出。 只是移开了视线,脑中却依旧是那双让人见之难忘的眼。 “九千岁……” 薄唇轻启,景云低低呢喃。 而听到这个称呼,时鹤书略顿了顿。 “怎么了。” 景云抬起眼,不自觉向时鹤书探去:“督主喜欢这个称呼吗?” 那张温润的面庞渐渐贴近,时鹤书几乎能从景云的眼中看到自己倒影。 “还好。” 时鹤书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抵在景云的额间,将人慢慢推远。 景云顺从的落回了原位,他看着收回手的时鹤书再度将手支在了脸侧,柔软的脸颊被抵出一个小窝。 “那,属下以后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景云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腕,苍白的皮肉下是微微凸起的血管。 “……九千岁。” 时鹤书注视他片刻,轻轻应声:“可以。” 景云的唇角扬起。 他握着时鹤书的腕,语气坚决:“九千岁定会千岁的。” 时鹤书对成为老妖怪没兴趣,但他还是颔首道:“借你吉言。” 盛着黑褐药液的浴桶落到了屏风内侧,发出沉闷的声响,小太监轻手轻脚地退下,并不忘带上门。 但夜风还是穿堂而过,引得时鹤书低低咳了两声。察觉到什么的景云松开了握在他腕上的手,起身似要轻拍时鹤书。 柔若无骨的手落在男人紧实的臂膀上,时鹤书稍稍用力,便又将景云推开了。 “不必。”许是刚咳过的缘故,时鹤书的声音有些哑,“扶我去沐浴。” 景云垂下眼,轻轻握住时鹤书的手,将人从榻上带了起来。 药浴是太医开的方子,时鹤书每十日便要泡一次,今日也是赶了巧。 绣着梅兰竹菊的屏风隐隐透着人影,景云将换的衣物挂在时鹤书触手可得之处便要离开。 而在他走到门前欲离去时,时鹤书的声音轻轻响起。 “烛阴有事要忙。” 拨水声清亮,时鹤书淡声道:“近日,你便跟在我身边吧。” 落在身侧的手蜷起,景云单膝落下,行了一礼。 “谢督主。” 第09章 刺杀 最初的景云并没有烛阴会照顾时鹤书。 一开始,景云总是在一些时鹤书不在意,或者不正确的地方费功夫。如将车厢布置的更为温暖柔软,再例如给时鹤书备许多吃食。 这其实也算不上错。毕竟柔软的车厢确实舒适,而景云备吃食时,时鹤书已有一天粒米未进。 只是由于常被刺杀的缘故,时鹤书从不吃外面的食物。 “我知你有心,但往后都不必备了。” 景云没有多问些什么,他只是愣了愣,便颔首应是。 自那以后,景云的确没再这样做。而他也察觉到了什么,私下找一向对他态度恶劣的烛阴取了经。 烛阴或许倾囊相告了。 总之自那以后,景云照顾时鹤书照顾的愈发细心,愈发熟练。在某些方面甚至隐隐有超过烛阴的征兆。 时间就这样慢慢走着,日月交替,又是十几日过去。 临安已有了入冬的征兆,北风呼啸过境,卷起满地落叶。 枯树在风中摇晃,暖炉发出细微的声响,朱笔落入笔洗中,吐出红色的涟漪。 时鹤书注视着摊在桌上的奏章,漫不经心地搅乱那一汪清水。 将军的人选已暂时敲定,烛阴近日都在准备与其的谈判,忙的整个人都更风风火火了些。 时鹤书相信烛阴的能力,倒是不急。且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也不是没有备选。 若是备选也出了意外,那还有烛阴呢。 只是时鹤书不急,有人却替他急。 “呵……” 朱笔落在笔洗边,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时鹤书抬手,将那本没有得到朱批的奏章放到一旁。 水面渐渐平息,清水已被染成了赤红,时鹤书看向那汪‘血水’,淡声开口:“给兵部尚书和刑部尚书递信。” 立在一旁的小太监忙取出纸笔。 “七日后,英华楼。” “本督要见他们。” …… 英华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 朝中有不少官员都常到此小聚,时鹤书便也将会面地点定在了那里。 他与定的会面时间是午时,恰好是英华楼人最少的时间。 端坐在被假山流水环绕的包房内,时鹤书垂眼看着杯中起落的茶叶。 景云则抱剑立在他身后,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直注视着那一节白皙的脖颈。 他站的近,除了毛茸茸的碎发,还能看清那颗落在颈后的淡色小痣。 景云不自觉捻了捻指尖。 未过多久,在起伏的茶叶沉于杯底时,沉闷的拐杖声便由远及近。 包厢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清润的男声传入房内:“我可来迟了?” 时鹤书抬眼看向大门处,恰好见一青衣男子拄拐而入。 那男子身形高挑,面色苍白,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直勾勾地望着时鹤书。 第17章 “督公。”他俯首算作一礼,便走向时鹤书。“许久未见呐。” 为其引路的小厮上前拉开椅子,便躬身退下。 他坐在时鹤书对面的位置上,浅笑盈盈的看着时鹤书。 “江尚书。”时鹤书抬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推到一旁,“莫要胡言。我与您,早朝不是刚见过。” 江秋悯叹息:“督公真是甚伤吾心。我对督公可一向早朝归早朝,与督公见面归与督公见面呢。” 时鹤书面不改色:“原是如此。” 拐杖落到桌边,江秋悯抬手招来随行侍从,一个不小的木盒落到了桌上。 “督公近日操劳,眼下都出了乌青。”江秋悯语带怜惜,他将木盒推到时鹤书面前:“这是我为督公备的花茶,养神。还望督公笑纳。” 时鹤书也不推脱,直接便让景云收下了。 江秋悯笑吟吟的扫过景云,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督公可是换侍从了?” “这个瞧着比之前的还高些。只是之前那个……” 时鹤书清楚他要说什么,抬手又倾了杯茶,推到江秋悯面前。 “快了,你不必急。” 江秋悯笑容不变:“我急什么,我只是怕有人狗急跳墙。” 听到这话,时鹤书顿了顿。 他抬眼看向江秋悯,江秋悯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放到唇边轻抿着。 “督公倒的茶就是好喝。” 时鹤书:“……” 时鹤书平静的看着江秋悯,江秋悯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饮茶,竟是一副闭口不谈的模样。 他不说,时鹤书也不逼他说,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直到午时前一刻,季长明的到来才打破了僵局。 “抱歉督公……我来迟了。” 看着屋内的两人,季长明站的笔直。 江秋悯放下茶杯,轻笑一声:“季尚书来的可真准时,不像我,都是提早半个时辰到的,就怕督公多等。” 一听这话,季长明更无措了。 “定的本就是午正。”时鹤书扫过江秋悯那张狐狸面,缓声开口:“是我们来得太早。” 见时鹤书态度如此,季长明显然松了口气。 他忙关上了门,快步走入了燃着地龙的室内。 温暖的室内洗刷掉了季长明身上的寒意,他身体康健,不比另二位各有残缺。因此刚入室内便褪下了大氅,送到了随侍手上。 季长明坐到了江秋悯身旁,颔首示意道:“江尚书。” 江秋悯不欲与他多交谈,淡淡扫了一眼那张正气四溢的脸,便虚伪的弯起眼睛:“季尚书。” 虽同为时鹤书一派的人,但江秋悯一向看不太上季长明。季长明也能察觉到,因此也没有与他多费口舌。 空气再度变得死寂。 “人选暂定下来了。”时鹤书并不想管他们之间的矛盾,随意扯了个话题:“是李宿。” 江秋悯听到这个名字,微微扬眉。而季长明则配合道:“那日比武能看出来,是个好苗子。” 江秋悯的目光又短暂落到了季长明身上。 “呵。”江秋悯摇了摇茶杯:“督公别告诉我,你没查到。” 时鹤书抬眼看向江秋悯:“你指的是什么。” “嗯……他与李望是远亲?”江秋悯笑道:“我们亲爱的李将军可是太后的人,督公,这不好吧。” “查到了。”时鹤书平静:“所以只是暂定。” 说罢,时鹤书又道:“若他不愿意,我自不会强求。” 江秋悯笑了一声:“好吧,不愧是督公。那备选是谁?” “谢珂。” 江秋悯点点头,只说了句“好”便不再言语。 “季尚书。”忆起江秋悯曾言的“狗急跳墙”,大致明白了他意思的时鹤书开口:“近日军中可有异动?” 季长明沉吟片刻,谨慎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除了邹将军那边的军费有所增加,便无其他了。” 时鹤书扬眉,看向江秋悯。 江秋悯轻轻笑起来:“督公,近日可要小心呐。” 他慢悠悠地饮了口茶,缓声道:“有人可是记恨上您了……其实我也很好奇,是刑部先将他带走,还是他先惹恼督公被东厂抓走呢?” 说罢,江秋悯又似叹非叹:“自从督公的东厂狱人满为患,本官的大狱反倒不复从前盛景了……好怀念啊。” 季长明被他怪异的语气弄的脊背发凉,时鹤书也不太想和这位自己把自己弄瘸的奇人物谈论这些话题。 他开口欲要掉转话头,却被头顶那莫名的窸窣声打断。 景云抬眼看去。而下一瞬,银光乍现,棚顶应声而碎。几个壮汉落到了那张不大的桌子上,抬刀便向时鹤书劈去。 江秋悯与季长明瞬间睁大眼,如条件反射般要上前护住时鹤书,却听得“锃——”的一声。 长剑拔出,一道黑色身影飞身迎了上去。 利刃交接声不断传出,血液溅到了墙壁与天花板上,一个又一个人倒在了剑下。 闯入屋内的共八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在酒楼护卫急匆匆到来时,地上已躺满了人。 血液滴答滴答的从景云剑尖落下,在地上聚成一个小血泊。 看着满地缺胳膊少腿的刺客,护卫首领腿都软了,忙跪下来请罪:“是小的们来迟了,还望大人恕罪!” 第18章 被江秋悯揽在怀里的时鹤书刚看向护卫,便被季长明捂住了眼。 “督公,脏。” 季长明俯身在时鹤书的耳边道。 时鹤书:“……” 还有谁记得他是东厂提督吗? “来迟了?你们也知道你们来迟了。”江秋悯的声音阴测测,仿若蛇一般:“若督公今日被伤到,你们万死难逃其咎。” 督公?哪个督公?是他们知道的那个督公吗? 侍卫首领的脸瞬间白了。 他们完了!!! 侍卫首领的面色惨白,身子也晃了晃,江秋悯却没什么悲悯的心思。他继续道:“我怎不知英华楼的守卫这样疲怠,这可不是顶楼,那几个刺客是如何破顶而入的?” “你们英华楼怕不是存心谋害我与督公?好与你们背后的主子交差?” 季长明比不上江秋悯巧舌如簧,他只阴沉着张脸,极有威慑力的看着已摇摇欲坠的侍卫们。 “抱歉,惊扰了几位客人。” 就在侍卫首领破罐子破摔般思考着拔剑自刎能不能从那传说中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还吃小孩的东厂提督手下保住一家老小时,一道声音响起。 只见一面容明艳的红衣女子手握折扇,从大门处缓步走入。 那双如猫儿般的明眸划过几位刺客,又落到了正被二人严密保护的时鹤书身上。 看着半倚在江秋悯怀中,又被季长明捂住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与抿起薄唇的时鹤书,红衣女子顿了顿,才继续道:“鄙人是英华楼的老板,鄙姓许。此次刺杀是本楼的疏忽,为表歉意,本楼会给予诸位应有的赔偿,还望诸位赏脸收下。” “呵。”江秋悯冷笑一声,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被时鹤书轻轻握住了手。 时鹤书骨架不大,手较比普通成年男人的也要小一些。 此时那只柔软的、冰冷的、只带着笔茧的手轻轻包住江秋悯的大手,令江秋悯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许老板。” 虽然仍是一副受制于人,仿佛下一秒就会进入不可言说事件的模样,时鹤书的声音却依旧疏离淡漠。 “若是赔礼,本督的便不必了。” 时鹤书稍稍用力,推开季长明的手。那双眼灰色的眸子直直的看向许老板。 “英华楼的赔偿,本督日后会亲自来收。” 许老板勾起唇角,轻轻点头道:“既如此,那便后会有期了,督公。” 第10章 面具 英华楼的赔礼,江秋悯与季长明也没有收。 如何将利益最大化,是这些上层官员最熟练的事。 身为六部尚书,他们从不缺钱。 于他们而言,那些俗物又怎么比得过一个天然情报机构欠下的人情呢。 “半死不活的就地杀了,活着的带回东厂狱。” 被江秋悯圈住腰的时鹤书垂着眼,一边扒着那弱不禁风之人莫名有力的手臂,一边冷声道。 心中虽已有猜想,但时鹤书一向是凭证据做事。 猜想不能杀人,但实证可以。 景云下手很有分寸,那些刺客虽皆断手断脚,但除了几个没来得及卸掉下巴服毒自杀的,几乎算是满载而归。 马车旁,景云一如既往的伸出手,欲要扶时鹤书上车。 时鹤书的目光从那只未染血污的手移到景云脸上,常笑着的人此时面无表情,垂下的睫毛衬得那双纯黑眸子仿若深渊。 “景云。” 眼底的戾气渐渐褪去,景云抬眼,看向时鹤书。 “九千岁。” 景云端的依旧是那幅无害的家犬模样。 只可惜,未及时拭去的血迹染红了面颊,倒让他一眼看上去不像纯良的家犬,更像随时会扑上去撕咬猎物的猎犬。 清清冷冷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景云只觉得心中那烧的他几乎无法呼吸,无法保持理智的怒焰也渐渐平息。 时鹤书注视了景云片刻,在景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欲牵起唇角问怎么了的时候,时鹤书终于抬起手。 冰凉的指尖抚过温热的面颊,如白玉般的手染上红痕。 纯黑的眸子骤然睁大,景云怔怔的望着时鹤书,看着他收回手,轻轻捻了捻指尖。 “以后戴个面具吧。” 时鹤书轻声:“这样,血就不会溅到脸上了。” 喉结滚动,回过神来的景云近乎慌乱的将视线从时鹤书的脸上移开。他压着胸腔内乱跳的心脏,艰难出声:“……是。” 那日,时鹤书没有回府,而是去了东厂过夜。 不过巧的是,景云也没有回府。 除了那只忽然出现在他房内的兔子面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督主。” 第二日。 已经盯上某位不安分将军的时鹤书正在准备送其入狱与好友团聚,但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意外打破了他的计划。 “邹将军昨夜遇刺,死了。” “遇刺?” 墨笔清脆落下,时鹤书抬眼,看向传消息的竹青。 竹青抿唇,轻轻点头:“刺客并未抓住。” 时鹤书蹙起眉:“军营守卫呢?如何让刺客混进去的。” “不知。”竹青沉声道:“军营守卫一向严密,但那位刺客的身份也未暂查明,守卫皆言并未看到人进出,刑部不排除是军中之人所做。” 第19章 “且仵作言,刺客所用武器是短刀。疑是在邹将军不设防时刺杀的邹将军,当时与邹将军共处一室的舞女说,刺客生了张形似兔子的脸。” 兔、子。 听到这个形容,时鹤书顿了顿。 他收回视线,轻轻颔首:“知道了。” “那督主,狱中的那些刺客……” 骨节分明的手再度捻起墨笔,漠然的声音响起:“杀了。” “是。” 邹闫凭的死由刑部接手,后续与时鹤书无关,时鹤书也不关心。 一个死人,不值得他多费精力。 邹闫凭死后空出来的位置很快由其他将军填补上去。而在权利移动间,答应烛阴合作的李宿也成为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将军。 这一切都少不了季长明的助力,时鹤书便托人给季长明送了些谢礼。季长明的感激显而易见,他不止给时鹤书回了名家字画与一封万字长信,还在早朝把一如既往唾骂时鹤书的刘献忠与周巩打的鼻青脸肿。 时鹤书:“……” 他抽了抽嘴角,看着来邀功的季长明,轻轻点头。 “多谢季尚书了。” 季长明似乎很开心,他笑着道:“是我该多谢督公!能帮到您,长明真的很高兴。” 骤然听到这话,时鹤书面不改色:“本督也高兴。”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说出的话也像是普通的客套,却让季长明的喜悦翻了倍,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 总之,在景云推门而入时,季长明的身子正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追随着时鹤书,他的嘴上还在滔滔不绝,张口闭口都是督公。 景云的视线落在季长明身上,他这个视角恰好能看到那双暖棕色,仿若琥珀般的眸子。 而那双眼里,正嵌着时鹤书。 端着托盘的手微微收紧,景云直接开口打断了季长明的话:“九千岁。” 他的声音吸引了二人的视线,景云看向时鹤书,轻轻勾起唇角:“属下来送茶。” 时鹤书微微颔首,只是在收回视线时,他看到了景云腰间那只兔子面具。 兔子、面具? 季长明是个心大的,他并不觉得景云是故意打断他说话,反而还主动道:“督公身边可真是卧虎藏龙。” 时鹤书回神,看向季长明:“季尚书怎么说?” 身为兵部尚书,季长明识将的眼光很好:“督公身边的烛阴与这位皆武艺高强,若是入军为将,怕是比李宿还要好。” 托盘落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景云抬手将茶端下,笑容不变。 “景云,你的确很善武。”时鹤书扫过景云腰间面具,淡声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回督主。” 景云垂着眼,注视着时鹤书落于膝上的手——那只手曾为他拭去面颊上的血渍。 “属下胸无大志,只想留在督主身边。但若督主需要,哪怕是刀山火海,属下都万死不辞。” 心又跳的有些快了,景云看着那只手轻轻蜷起,自己的手也不自觉动了动。 “我知你忠心。”时鹤书垂眼:“先退下吧。” 墨黑眼底的深渊被垂下的眼帘遮住,景云的唇角依旧蓄着一抹笑,他应声:“是。” 退出去的景云并没有走远,他与烛阴仿若两位门神,一左一右一抱刀一抱剑,守在会客厅外。 烛阴不会置喙时鹤书的任何抉择,但他也不愿与这位在狱中便害督主吐血,还莫名其妙被捞出来、得督主青眼相看的家伙说话。 而巧的是,景云也不想和他说话。 两个人,一个带着面具看不清神色;另一个则冷着张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气氛几近死寂。 但这一切,都在时鹤书推门而出时被打破。 “再见了,季尚书。” 时鹤书起身送客。 他难得将人送至门前,季长明却依旧有些依依不舍。 “督公——” 季长明转身欲与时鹤书道别,只是他动作来的突然,时鹤书在惯性下险些撞入他的胸膛。 季长明忙伸手欲要扶住时鹤书,却被一左一右两双手抢了先。 那两双手各抓住了时鹤书的一只手臂,在确保时鹤书站稳后,两道莫名阴森的视线便落到了季长明身上。 季长明脊背发凉,默默收回了手。 “督公的护卫可真是……”季长明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最后硬生生憋出了四个字:“龙精虎猛。” 时鹤书:“……” 他木着张脸,抽回了自己的手:“本督就不送了,季尚书路上小心。” 听到时鹤书嘱咐他小心,季长明的眸子显然更亮了:“多谢督公,长明牢记于心,您也要保重身体!” 北风呼啸着与季长明擦肩而过,时鹤书只着单衣,难免低低咳了两声。 景云的神色瞬间紧张起来,他忙抬手卸下外衣,披到时鹤书的肩上。 “九千岁,北风寒凉,您小心受寒……” 时鹤书拢着外袍,收回落在季长明背影上的视线。 “景云。”时鹤书没有理会景云的关心,他只淡声道:“你随我来。” 景云的手不住的蜷了蜷,时鹤书转身回房,声音却飘了出来。 “烛阴,守好会客厅。别让任何人靠近。” 大门在身后应声而关,张狂的北风被隔绝在门外。 第20章 暖炉在室内噼里啪啦作响,景云注视着时鹤书的背影,乖巧的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履。 那件几乎能将时鹤书整个拢住的外衣被取下,时鹤书将其放到了另一个位子上,便坐到了八仙椅上。 支在扶手上的手抵着额角,微垂的睫毛遮住了烟灰色的眸。时鹤书注视着景云,缓声开口:“你将面具戴上。” 景云的手移到腰间,似乎是顿了顿,便将面具取下扣在了脸上。 那张丑到有些诡异的面具与景云的脸几乎严丝合缝,以人类比例绘制的兔子面具取代了景云俊朗的五官,虽有些过分苍白,却依旧给人“这人生来便是这幅模样”的错觉。 而在那张苍白的兔子面具上,五官都是极致的黑。倒显得边角处那一点被蹭上的血迹尤为刺眼。 时鹤书伸出手,景云顺从的走了过去,跪在了时鹤书脚边。 时鹤书掐住了他的下巴。 八仙椅上的人依旧是恹恹的神色,但身形却依旧挺拔。鬓边的发丝垂落,时鹤书轻轻摸过那浅淡的血迹。 “你杀人了?” 景云不躲不避,只静静注视着时鹤书。 沉默,有的时候也是一种答案。 “你杀的是邹闫凭。”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肯定。 景云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轻声开口:“九千岁会厌弃我吗?” 时鹤书扬眉:“为什么这么说。” 景云抬手,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腕。 “属下擅作主张。”景云咬字清晰:“毁了九千岁的计划。” 时鹤书低哼一声:“你也知道。” “九千岁要罚我吗?” 景云问,时鹤书依旧不答。 气氛渐渐沉寂下去。 时鹤书没有再开口,而那双黑眸已渐渐追上烟灰色的眼。 宛若玻璃弹珠般无机质的黑眸里,倒映着那令人见之难忘的人。景云恍惚间觉得,时鹤书就是一株开在悬崖深渊下的铃兰,在晦暗的世界里发着光,洁白无瑕却又带着剧毒。 “九千岁,求你,不要厌弃我。” 景云敏锐的察觉到时鹤书并没有生气。可他还是把自己的脸送到了时鹤书手上,送到了时鹤书一下就能打到的地方。 景云注视着那张仿若鬼魅妖邪般精致的面庞,轻喘了一口气。 “属下知自己不该轻举妄动,可属下就是气不过。” “他凭什么派人去暗杀九千岁,又凭什么能在暗杀九千岁后依旧安然无恙。” “他们就是欺负九千岁。”景云注视着时鹤书,斩钉截铁。“但属下不能任由他们这样欺负九千岁。” 欺负,他? 细眉扬起,时鹤书轻轻拍了拍景云的脸。“好了,本督又没说要罚你,那样急做什么。” “我害怕……九千岁。”景云像一支满弓的箭,愈发逼近时鹤书的面庞,但嘴上却说着示弱的话:“离开您……我会死的。” 时鹤书对此不予评价,他只看着景云,慢条斯理:“但你确实坏了本督的计划。” “九千岁要罚我吗?”景云将自己的脸再度送到了时鹤书手上,颇有些期待意味的望着时鹤书。 时鹤书一看他那副模样,瞬间没了罚的想法。 他感觉自己如果打了,景云只会爽到。 “会。”时鹤书居高临下的抽回手:“但本督不会体罚你。” 玉指轻抬,时鹤书拨开了景云的面具,恰好看清了他眼底的那两分失望。 “你在失望什么?” 时鹤书不是会放问题自我折磨的人,他直接开口,反倒让景云成为了那个受折磨的人。 “九千岁……” 景云不想被时鹤书厌弃,更不想被时鹤书觉得恶心。 见景云慌乱的垂下眼,时鹤书也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 “这次抄经书百遍便算了。”时鹤书垂着眼,仿若高高在上的神女:“从今往后,没有本督的命令,不许去杀本督计划中的人。” “听明白了吗?” 喉结滚动,景云勾起唇角,轻轻握住时鹤书的手。 那只手如它的主人一般,冰冷且柔软。 “是,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清润:“属下听明白了。” 第11章 白盐 许是邹闫凭的死带走了景云心底的戾气,时鹤书的话又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总之,那日在时鹤书面前略有些疯癫的人似是不曾存在过。在抄完经书后,景云依旧是一副和善模样。 他又变回了被拴住的家犬,跪在时鹤书的脚边,等待主人的垂怜。 “虚伪。” 烛阴最看不惯他的笑脸,常在竹青面前咬牙怒骂几乎算是踩着他成为时鹤书近侍的景云。 “他装什么装。” 一支飞刀刺中靶心,烛阴随手又抄起一支,掷了出去:“等他什么时候被督主厌弃了,我就把他的皮剥下来,肉剁碎了喂狗。” 同一时刻,督主府内。 景云跪在时鹤书的腿边,目光划过那层层衣摆下被皮靴紧紧包裹的小腿。 厚重的衣物与高挑的身形遮掩了时鹤书的瘦弱,此时亲眼看到那与自己手臂一般粗的小腿,景云才真切意识到时鹤书实在是有些过于瘦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信号。 想到比起最初时鹤书几乎没长肉的身体,景云的指尖轻颤了颤。 第21章 心口处忽然多了张薄纸,景云轻声开口:“九千岁。” 玉白的手放下茶杯,时鹤书施舍给他一个眼神:“怎么了。” 景云将纸取出:“属下近日新得了个药方,据说温养身体有奇效。九千岁可要瞧瞧?” 时鹤书垂眼接过那张纸:“有劳,本督会带给府医的。” 听到这话,景云略顿了顿:“那就麻烦九千岁了。” 空气渐渐静了下来,默了半晌后,景云又从腰间卸下一个袋子,“九千岁,属下近日还偶然得到一样东西。” 景云将袋子放到了桌上。那袋子里似乎装了不少东西,落下后如装满的米袋般微微变形。 “这是?” 时鹤书看着那个袋子,微微扬眉。而景云抬手,将袋口轻轻拨开,露出里面洁白如雪的颗粒。 他将袋子推到时鹤书的手边,又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 “回九千岁,这是白盐,与制此盐的制盐术。” 大宁是没有白盐的。 或者说,是没有这么白的白盐的。 大宁的白盐色泽灰白,味苦。 而这白盐色若砒霜,味道…… 时鹤书唤来小太监尝了一下,小太监瞬间惊道:“督主!是咸的!没有苦味!” 屏退小太监后,时鹤书接过景云手中的制盐方,一目十行后看向依旧跪在那里的景云:“这次,你想要什么?” 没有苦味的盐在大宁很珍贵,时鹤书已经想到该如何将手上现有的物尽其用。而那样详尽的制盐法若是可行,更能直接撼动大宁的税收。 但景云的回答一如既往:“属下只想留在督主身边,别无他求。” 薄纸轻轻落到桌上,时鹤书注视着景云:“你该要些什么。” 他轻声道。 景云并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性子,他也听懂了时鹤书的意思。 “那便求九千岁赐予属下一张您的帕子吧。” 时鹤书顿了顿,刚要说些什么,便听景云又道:“属下没有亲朋,属下只有九千岁。” “属下的所有都是九千岁给予的,连这条命都是您给属下的。九千岁愿意为了这些心意而褒奖属下,属下便很开心了,无论收到怎样的奖赏,属下都受宠若惊。” “但若九千岁问属下想要什么,属下便只会想要与九千岁相关的东西。” 景云轻轻伸出手,拉住了时鹤书的衣摆,一双眼里满是时鹤书看不懂的情绪:“能够跟在九千岁身边,已是属下八辈子求来的福分。属下又怎会有旁的所求呢。” 这番话说的实在肉麻,时鹤书默了好一会,才缓缓点头。 “我明白了。” 时鹤书终是没给景云他的帕子,而是如上次一般送了许多不会出错的重赏。 这下轮到景云沉默了。 随着京中的王公贵族为那些忽然流出,毫无苦味的白盐一掷千金,景云也开始夜不归宿。 不少地方贪官莫名其妙遭遇刺杀,时鹤书把那些地方都换上了他的人。 同时,景云送到他面前的礼物也越来越多,小到异族行军图大到炼钢术。而每一次献礼时,景云都会不停的表忠心,重复“九千岁是天九千岁是地九千岁是我的一切”这一套理论。 时鹤书:“……” 时鹤书终于不给景云回礼了,一直提心吊胆的贪官也终于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就在这样鸡飞狗跳的平淡生活中,冬月来了,又走了。 临安已进入了深冬,皇宫中的梅花开的明艳动人,时鹤书轻轻折下一支,递给了景云。 “拿好,一会赠予陛下。” 景云顺从收下,并自觉不经意的蹭过时鹤书微微泛红的指尖。 那是腊月初七,时鹤书第一次带着景云入宫。 他近日没有那么忙,便来看看小皇帝。 小皇帝有专门教养的帝师,前世的时鹤书一心想将其培养成明君,才会事事亲力亲为。 今生的时鹤书已没有那样宏伟的念想,于是他来看小皇帝的时间也少了许多。 时鹤书这次并不是突然到访,因此小皇帝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跑到那偏远宫室,而是乖巧的穿着华服,候在乾宁殿。 “督公!” 见时鹤书来,小皇帝忙下了椅子,提着厚重的衣摆跑到了殿门前。 时鹤书俯身行了一礼:“陛下,许久未见……您小心!” 由于小皇帝身上华美的冬衣实在太沉重,心情又有些过于激动,于是在跑的时候直接左脚绊右脚,摔入了时鹤书怀中。 柔软的兔毛蹭过小皇帝的脸颊,上前将人接住的时鹤书闷哼一声,身子轻晃了晃。 虽然也穿的厚重,但时鹤书还是太瘦了,险些被如炮弹般的小皇帝带倒在地。 察觉到这点的小皇帝忙将自己从时鹤书的怀中拔出来,小心翼翼地道歉:“对、对不起督公……朕不是,朕不是故意的。” “朕、朕只是,只是太过想念……” 小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但闻言,时鹤书还是垂下眼,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多谢陛下挂念,臣也很想念陛下。” 小皇帝的脸悄无声息的红了。 他鼓足勇气,主动牵住了时鹤书的手,“督公、督公随朕来。” 时鹤书顺从的跟在小皇帝身后,迈入了殿内。 而抱着一堆礼品的景云目光沉沉的落到小皇帝身上,轻轻扬起了一边眉。 第22章 乾宁殿内烧着地龙,只是已入了寒冬,时鹤书又体寒多病,终是没有褪下外袍。 小皇帝将时鹤书引到了桌案前。 “督公!” 桌案上早已摆了厚厚一摞纸,仔细看去都是小皇帝的课业。小皇帝抬起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时鹤书:“朕今年、今年都没有偷懒!” 扫过桌上的确进步颇多的字迹,看向疑似正翘着尾巴求夸的小皇帝,时鹤书勾起唇角,轻轻摸了摸小皇帝的头:“陛下真棒。” 小皇帝的脸更红了。 他静静地看着时鹤书,看着时鹤书走到桌案旁,轻轻翻阅他的课业。 督公生的好看,穿的也好看。坠着兔毛的白色大氅内是碧青的衣袍,从袖口探出的手关节处泛着淡淡的粉,就像母后曾给他尝过的甜樱桃…… 这样想着,小皇帝不自觉将时鹤书拉的更紧了。 察觉到自己被握的更紧的时鹤书收回手,又看向小皇帝:“陛下真的进步了很多,刘太傅一定很高兴吧。” 小皇帝通红着脸:“但朕、朕更希望督公高兴……” 时鹤书轻笑着:“臣也很高兴。” 小皇帝点点头,也笑起来:“督公,督公高兴,朕也高兴!” 或许是为了让小皇帝更高兴一些,时鹤书开口唤了景云上前:“景云,将我给陛下带的礼物拿上来。” 礼物! 督公居然还给他备了礼物! 小皇帝的眼睛更亮了,就像两颗星星一样,看向那带着不少东西的随侍。 景云颔首应是,将手上的一大堆东西都放到了另一个空置的桌案上。 时鹤书牵着小皇帝过去,开始温声介绍道:“陛下,这是味千斋的糕点,这是青玉制成的平安锁,这是……” 小皇帝的唇角愈来愈高,心情也愈来愈好,最后甚至发出了能让太后假笑的感叹。 “督公、督公待朕真好!” 时鹤书笑而不语,只是将最后一份放在盒中微微泛黄的信封拿起,递给了小皇帝。 “这是先帝留给陛下的信。” 先帝给小皇帝留了很多信,每年生辰一封,新年一封,一直到小皇帝十六岁,都在时鹤书手上。 身为先帝一手养大的权宦,时鹤书获得了先帝绝对的信任。 小皇帝望着那封信,指尖轻蜷了蜷。 父皇…… 小皇帝垂下眼,低低应了一声,抬手接过先帝留下来的信,将其展开。 [吾儿锦晖,望安好。] 看到入目的第一行字,小皇帝就抿起了唇。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字映入眼帘,小皇帝的眼眶也慢慢红了。 他以极慢的速度看完了这封信,最后直接扑到了时鹤书怀中。 “督公……”小皇帝圈着时鹤书的腰,声音里满是哭腔:“朕一定,一定会成为好皇帝的!朕会努力,会努力为督公分忧!” 听到这几乎算是倒反天罡的话,时鹤书有些无奈。 “陛下。”他揉了揉小皇帝的头:“是臣该为陛下分忧,陛下往后不要这样说了。” 小皇帝轻轻点头:“好。” 充满药香的怀抱并不温暖,却让小皇帝安心。他窝在时鹤书怀中默了许久,才又低声开口:“督公能给朕讲讲父皇吗?” 说这句话时,小皇帝难得没有再结巴。 时鹤书微顿了顿,才垂首看向怀中的脑袋。 “好。” 第12章 先帝 那只被折下的梅花落到了瓷瓶中,香炉上的青烟袅袅,如云雾般环绕着桌案旁一大一小的两人。 轻缓的声音响在殿内,不大的孩童望着身旁的青年,时不时追问两句细节。 原来父皇是这样的…… 小皇帝的眼中塞满了孺慕。 太后从不会对他提起先帝,而小皇帝又是老来得子,且是先帝的唯一一个孩子。 平日里,没有人和小皇帝讲起他的父皇,小皇帝只能抱着那几封信,望着宗庙里的画像,幻想自己的父亲。 直到今日,直到今时,直到那个被先帝亲自养大的人对他讲起了先帝,小皇帝的心中才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属于父皇的形象。 太阳被山峦渐渐吞下,金色的残阳透过窗棂,撒到金碧辉煌的殿内。 先帝的故事已经讲完,意犹未尽的小皇帝将茶杯推到时鹤书手边:“今天是朕,是朕最开心的一天!多谢督公!” 时鹤书垂下眼,“多谢陛下,臣也很开心。” 说罢,他才顺从的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残阳暖暖的撒到他身上,苍白的手放下茶杯,时鹤书起身:“陛下,天色不早了,臣便先回府了。” 小皇帝也站起来:“好,督公路上小心!” 时鹤书对他轻笑了笑,手中便被塞了个温热的汤婆子。他顺着看过去,就看到景云不知从何处掏出披风,长臂一展便披到了他身上。 “九千岁,小心受寒。” 景云一边替时鹤书系着带子,一边低声道。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呼啸过境的北风卷着雪花,冷冷的打在人身上。 狂风掀起碧青的衣袂,小皇帝站在门旁,看着那挺拔身影渐渐融入风雪,又渐渐消失不见。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望着高大宫墙所圈出的四四方方的天,时鹤书牵了牵嘴角。 “下雪了。” 第23章 他抬手接住雪花,冰冷的雪融化在掌心,不复存在。 穿过曲折的宫道,带着一身寒气的人进入了温暖的车厢。 马踏雪地的声音清脆,许是今日与小皇帝提起先帝的缘故,时鹤书注视着窗外的雪景,有些恍惚。 他的思绪似乎被带回了过去,被带回了十六年前那同样寒冷的冬天。 同岳八年,冬。 北境。 北境的冬天总是极寒冷的,放眼望去,天是白色的,地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 一切都是白色的。 没有厚重雪堆高的乞儿在雪地里摸索着食物,却不小心摸到了贵族门前。门卫一鞭子将他抽到了车道上,小小的乞儿倒在冰冷的雪里,险些被马车碾断脖子。 “晦气!” 车夫低骂道。但在车中的贵人老爷开口问话时,他又扬起笑脸。 “王爷,只是一个挡路的乞儿罢了。” 乞儿的身上早已被门卫抽的鲜血淋漓,他倒在雪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只是他爬不起来。 寒风冻住了血水,变成了红色的冰,冰太滑了,他太痛了。 他一次又一次的摔到,又一次又一次的试图站起。 乞儿太小了,长久的饥饿让他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在高马与马夫的衬托下,他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猫。 路旁有妇人不忍的看着,却又被丈夫强硬地拽走。 “不要多管闲事。” 妇人被拉走了,乞儿依旧没爬起来。 车夫几乎要按耐不住自己的鞭子,还是马车中的贵族老爷发话。 “张德芳,上去看看。” 候在一旁的随侍躬身应是,随后快步上前观察了一下乞儿,又抬手撩起他的头发,看了看那张稚嫩的面庞。 最后,张德芳又躬身退了回去,在马车旁低语了些什么。 “哦?”贵族老爷似乎起了些兴趣:“将人带来,本王瞧瞧。” 于是就这样,乞儿被从地上抱起,带到了马车旁。 车帘被折扇撩起,乞儿挣扎地抬起头,却不巧与那位贵族老爷对上了视线。 乞儿曾因与贵族老爷对视而挨过打,于是他慌乱地避开,却引得一声低笑。 “罢了。”贵族老爷道:“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被张德芬抱着,双唇嗫嚅:“……没有。” 他没有名字,别人都叫他小杂种,小垃圾,或者是小贱货。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到了贵族老爷,他沉吟片刻,道:“本王给你取个名字吧。”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你便叫时清,如何?” 乞儿有了名字。 乞儿叫时清。 乞儿被带上了马车,他们一起回到了客栈。 乞儿知道了贵族老爷是煜王,煜王命张德芳给他吃饭洗澡,然后乞儿就被打包送到了煜王床上。 煜王在推开门后便看到了床上不着寸缕的乞儿,沉默了好一会才怒声道:“张德芬!” 乞儿没有羞耻观,他就坐在那里,看着怒气冲冲的煜王上前给他亲自穿好了衣服。 煜王教育了张德芬好一会,乞儿不理解什么是“脔宠”,他只以为是要让他做侍奉人的活计。 北境的冬天是地狱,乞儿不想被丢下。 于是乞儿忙道:“我可以的!” 煜王:“……” “你可以什么可以!” 煜王的确是看乞儿好看才带乞儿回来的,但他实在对看着只有三四岁的孩子提不起兴致,于是便只将人带在身边养着。 乞儿就这样被带了一路,也逐渐习惯了他的名字。 时清。 时清跟着他们一路向南,从北境回到了皇宫。 在回到皇宫后乞儿才知道,一路上对他极好的煜王哥哥不是煜王,而是陛下,是皇帝。 皇帝最初的确是将时清当脔宠养的。 因为时清确实生了张好脸,只要他不长残,未来获宠不成问题。 皇宫也不缺一个人的饭,于是时清便住在了皇宫,从小乞儿成为了小公子。 那年,时清五岁。 是皇帝的脔宠预备役。 身份的转变发生在时清七岁那年。 在那年,心血来潮的皇帝将时清送入了国子监。 出乎意料的,时清成为了国子监最优秀的学子,连祭酒都夸赞他天赋异禀。 只可惜,他是天阉。 但他也是个英才,英才不该埋没在帝王的床榻上。 于是时清不再是脔宠预备役,而是国子监优秀学生与优秀毕业生,又成为了帝王秉笔。 在最后,他成为了大宁掌印与东厂提督。 时清是帝王一手扶持起来的权宦,是帝王可以全身心信任的存在。 也是…… “九千岁。” 马车停下,时鹤书回过神来,轻揉了揉额角。 今日他和小皇帝所说的先帝,七分真,三分假。 从客观意义上说,先帝并不是一个好皇帝。 他好男色,荒唐,不喜朝政,会因为心血来潮而将未来脔宠送入国子监。 但小皇帝需要一个好皇帝做榜样。 时鹤书将手落到景云的掌心,款款下了马车。 所以,对不起了。 回到没有风雪侵袭的室内,在侍女的服侍下换掉衣袍,时鹤书坐到了桌案旁。 第24章 或许真的像那些人说的一样,九千岁生来便是冷心肝的。 虽然因为先帝,时鹤书的人生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因为先帝,他从一个吃不饱穿不暖,随时可能会死去的乞儿,成为了大宁朝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但时鹤书并不喜欢,也从不怀念先帝。 毕竟谁会对一个…… 罢了,罢了。 时鹤书闭了闭眼,将混乱的记忆从脑中抛出。 回忆先帝如何只会让他心绪不宁,没有半点好处。 既如此,那便不要想了。 看向桌上的奏章,时鹤书再次将自己埋入了公务之中。 月上枝头,又是一个不眠夜。 无休止的忙碌让时鹤书感到安心,却也让景云感到不安。 因为时鹤书的身体又有变差的征兆了。 许是冬日的到来诱发了寒症,但大概只是那该死剧情的不可抗力。 总之,哪怕景云每周都会替时鹤书修补身体,哪怕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时鹤书身上那些致命的顽疾只要刚有些好转,便会出现加重的趋势。 这不行。 在与系统交流过,确认原作的不可抗力是可以战胜的后,景云便去寻了府医,又送了三份药方。 待药熬好,景云便来到了时鹤书的门前。 一脸焦急的小太监见是景云,忙不迭将人迎了进去。 “巫医,您快劝劝督主吧!” 小太监压着声音:“督主已经连着两夜没合眼了!一直在批奏章。烛阴大人和竹青大人又都在东厂,奴婢怎么劝也没用……” 屋内,被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景云的心也跟着跳了几跳。 “好。” 屏风透着伏案工作之人的身影,提着食盒的手微微收紧,景云紧绷着身子,大步走入了室内。 “九千岁。” 骤然听到声音,时鹤书抬眼看向来人。 “景云。”白皙的指尖捻着朱笔,时鹤书微微蹙眉:“你来做什么。” “属下来给九千岁送药。” 景云抬起眼,看向时鹤书,却看到了那隐约透着红色的面颊和蒙上水雾的眼。 这—— 景云快步向时鹤书走近:“九千岁,您……” 许是熬了太久的缘故,时鹤书有些头晕,他轻按了按额角:“药放下便走吧,若无事的话不要来打扰本督。” 唇角本就是勉强挂着的笑意彻底消失,景云蹙起了眉。 “九千岁。” 他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趁着时鹤书反应较慢,直接抬手摸了下时鹤书的额头。 “您发烧了。” 第13章 高热 时鹤书病倒了。 高热侵袭了他的意志,时鹤书最终还是倒在了床榻上。 帕子浸了水,擦拭裸露在外的肌肤。景云小心地移动着时鹤书的身体,原本如松竹般挺拔的人此时变得柔软无比。 轻轻的喘息声从苍白的唇中吐出,殷红的面颊仿若红樱。水润的眸被垂下的眼帘遮掩,微微蹙起的眉让人有替他揉开的欲望。 东厂不能离人,照顾时鹤书的担子便落到了景云身上,烛阴与竹青只能轮班侍疾。 而今天是竹青。 在景云擦拭完身体后,人如其名的青衣男子便将时鹤书轻轻抱起,半倚在自己怀中。 “督主。” 接过侍女递来的药碗,竹青将药轻轻吹了吹,送到了时鹤书的唇边。 薄唇轻启,时鹤书将汤匙含入口中,并不苦的药液顺着喉管入腹,压下了翻涌的呕吐欲。 一碗药很快便被尽数喝下,竹青将碗放到了一旁,抬手拨开一个口袋。 修长的手指捻着颗饴糖,竹青将其抵在了时鹤书唇上。 时鹤书偏头欲避,却听到竹青温柔的声音。 “督主,是糖。” 身为时鹤书亲手养大的下属之一,竹青很清楚时鹤书嗜甜的本质。只是常被暗杀的缘故,时鹤书从不肯暴露出自己的一点喜好,连对甜食的喜爱都要被压制。 糖…… 时鹤书混沌的大脑勉强转了转,他张口,含住了那颗饴糖。 贝齿轻轻蹭过竹青的指尖,并不疼痛,只留下些许亮晶晶的涎水。 竹青的眸色暗了暗,他注视着时鹤书因糖块而微微鼓起脸颊,稍稍低下了头。 “砰!” 一碗清粥重重落到桌上,竹青抬眸,便对上景云冷冷的视线。 “你在做什么。” 景云的唇角带笑,声音却仿若冰霜。 圈在时鹤书腰上的手臂微微用力,竹青将下巴落到了时鹤书的肩头:“你觉得,我刚才要做什么?” 景云唇角弧度不变:“只要不影响九千岁,你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竹青与他对视半晌,忽的轻笑出声。 “我知道烛阴为什么不喜欢你了。” “呵。”景云眉眼弯弯:“如果不幸被他喜欢,我会吐出来。” 说罢,不顾依旧缠在时鹤书身上的竹青,景云直接端碗走过去:“现在,九千岁该吃饭了。” 竹青抬手要接过碗,却被景云避开。 “我来。” 竹青面不改色:“但我不会走的。” 景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时鹤书的床上。 竹青走不走与他何干,一个不安分的靠垫罢了,他会在意吗? 第25章 就算在意又怎么样,他又不可能伸手去拽时鹤书,只要时鹤书安好怎么样都好。 这样想着,景云直接无视竹青,搅动着手中的米粥。 时鹤书本就对进食的兴致不高,重病后更是能几天粒米不进。 但他不想吃归他不想吃,他要吃归他要吃。 无论是景云还是烛阴竹青,都不会放任时鹤书饿着自己。 温热的米粥抵到唇边,半梦半醒的时鹤书如本能般张开嘴,将抵到唇边的汤匙含入口中。 察觉到是米粥,时鹤书蹙了蹙眉。 “不要……” 由于是天阉的缘故,时鹤书的嗓音同他的相貌一样雌雄莫辨。此时在病中,嗓音沙哑中又带着几分黏腻,更是听的在场两个男人动作一顿。 景云的笑容消失一瞬,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常,放柔嗓音如哄孩子般温声道:“九千岁,就吃一口好不好?” 说着,他又舀了一勺,递到时鹤书的唇边。 “督主,多少要进一些的。”竹青也柔声哄着:“一些就好。” 两个男人左一句右一句,时鹤书终是喝了小半碗粥,意识也清明了些。 “好了。” 虽然人依旧软绵绵地摊在竹青怀中,时鹤书的语气却不再黏腻。 他推开景云的碗,默了半晌终是蹙眉道:“刚喝过药就用膳……你们怎么想的。” 竹青:“……” 景云:“……” 二人皆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景云看了看瓷碗中剩的粥,再看看意识已暂时恢复清明的时鹤书,终是没再逼着人喝下去。 他搅了搅剩余的米粥,估计了一下时鹤书喝入的药量,决定在晚餐再下半片阿莫西林。 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他实在敬谢不敏,时鹤书都烧到了四十度,那些医师也只会让他物理降温和喂一些几乎毫无效果的苦汤药……算了。 还不如用两个人头换系统医生的对症下药。 对于没吃过抗生素的古人来说,抗生素的药效堪称奇迹。 只吃过药没一会,稍稍退烧的时鹤书便昏昏欲睡,景云借机将竹青赶回了东厂,自己独守在时鹤书榻旁。 浸满冷水的帕子落在时鹤书的额上,原本冰冷的人早已被烧的骨头都酥麻了。他似乎睡的不太安稳,垂下的鸦羽不断颤动着,落在被子上的手也渐渐攥紧,用力到指尖都泛着粉色。 景云上前轻轻掰开了时鹤书的手,替他轻轻揉捏着手上的穴位,只盼他好受些。 但是梦境中那正掐着青年脖子,强迫青年抬头的男人却并没有收手。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男人死死掐着青年的脖子,看着青年惨白的脸渐渐浮上红晕,青年的身体在他手下颤抖着,男人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时清……” “不要背叛我。” …… 太阳慢慢走着。听着系统时不时的体温播报,看着榻上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景云握着时鹤书的手不自觉用力了些。 景云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和系统的那场赌局,是他输了。 但那该死的墙倒众人推,死后受万人唾骂,背山河破碎之罪的结局,就是配不上他的九千岁。 景云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他也不会为了将系统商城的奖励献给时鹤书而去杀人放火。 虽然他杀的都是恶人,但又有几个来自法制社会的人能那样快的融入以杀戮为钱币的规则之中。 景云有一个远大的理想。 他要做时鹤书最锋利的那把刀,他要替他的九千岁在世界的恶意下杀出一条血路。 他要时鹤书活着,他要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敢、再也没有人会唾骂时鹤书,他要时鹤书以美名留青史,他要帮助时鹤书挽大厦之将倾。 “九千岁……” 他想要为九千岁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再将那些人廉价的性命所兑换出的珍贵礼物尽数献给他的九千岁。他的九千岁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的九千岁需要什么,他就献出什么。 哪怕是他的命,他都在所不惜。 景云从不会做拯救时鹤书的美梦,景云只想做时鹤书脚下的登天梯,只想要托着他的九千岁一步一步,走到那个本就属于时鹤书的位置上去。 这一次,没有人能让他的九千岁坠入泥潭,背千古罪名。 …… 时间慢慢走着,又到了日落时分。 时鹤书的高烧已彻底褪去,景云也终于可以替他修复身体。 他紧紧握着时鹤书的手,像是攥住了什么珍宝。源源不断的暖意从他的掌心涌入时鹤书的身体,时鹤书低低的咳了起来。 血液翻涌而上,羽睫颤动着掀起。烟灰色的眸子依旧失焦,时鹤书却如本能般撑起身子,吐出了一口污血。 污血落到地上,像是一朵汲取生命力而绽放的花。 披散的长发落了满床,被染红的唇瓣如诱人啃咬的草莓,时鹤书的神情被发丝吞没,阴影下的白皙面庞只显得晦暗难明。微微颤抖的手摸上了脖颈,并不明显的喉结擦过掌心,脉搏在指下跳动,冷汗浸湿了指尖。 “九千岁?” 看着刚从睡梦中醒来,似是还有些恍惚的时鹤书,景云压低声音:“您怎么了?” 时鹤书抬起眼,忽明忽暗的烛火衬着那张苍白的美人面,他像是从志怪小说中钻出的精怪妖魅,蛊惑人心。 第26章 艳红的唇开开合合,稍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 “无事。”他抬手接过景云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唇角:“只是方才做了个梦。” 梦? 什么梦能让他的九千岁变得这样狼狈。 景云垂眼记下,又去端来清茶为时鹤书漱口。 苦茶洗去了血腥,也让时鹤书的意识变得清明。 他看着景云事事亲力亲为,打理好了地上的血迹,又端来米粥。 “九千岁,该用晚膳了。” 时鹤书微不可查的抿了抿唇。 不想吃东西。 他抬起眼,看向景云:“景云……” 被那双水汪汪的眸注视着,景云的手不自觉蜷了蜷。但他很快坚定了下来,心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一样冷:“九千岁,多少要进一些。” 时鹤书:“……” 时鹤书注视着景云,但终是张开了口,将装着稀粥的汤匙含入了口中。 由于系统舍不得时鹤书吃苦,所以这份加了抗生素的粥并不苦,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甜,就像那些系统出品的汤药一样。 只是即便如此,时鹤书喝了半碗也喝不下了。 “不要了。” 他蹙眉推开景云手中的碗,又拿起帕子低低咳了两声。 景云忙将碗放下,上前轻拍时鹤书的背。 “九千岁……” 咳嗽为那张本就因生病而白里透红的脸更添了几分红晕,也让本就蓄满眼眶的水变作了泪珠滚落。 那滴晶莹剔透的泪滑落脸颊,留下一道浅淡的水痕,最后滴落到了景云的手背上。 景云向时鹤书伸去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他瞬间将手收回,无措的望着时鹤书。 “本督无事。” 时鹤书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他平静地擦掉脸上的水痕,看向景云:“我病了几日?” 抗生素对古人确实是奇效,不过一片药,就让烧了好几日的时鹤书顺利退烧。 虽然身体依旧沉重,但时鹤书的大脑已不再混沌。 景云的手蜷了蜷:“回九千岁,已有七日。” 剔掉时鹤书熬夜工作的那两日,时鹤书已高烧了七天,不然景云也不会剑走偏锋。 时鹤书这几日都是半梦半醒,但也不是全无意识。 “有劳你们了。” 又是一阵低低的咳嗽,时鹤书轻声道:“自己去库房寻些想要的赏赐吧。” 第14章 竹马 时鹤书本就体虚体弱,且身体底子奇差。景云又不敢给他下猛药,在退烧后除了偶尔的修补暗伤,便一直温养着身体。 而这一养,就养到了月末。 临近新年,京城总是热闹的,连绵不绝的炮竹声与笑闹声响彻天际,初升的红日照着落满炮竹碎片的白雪,穿着新衣的行人皆喜气洋洋。 家家户户都沾染着新年的喜意,唯有督主府像个意外。 没有炮竹声,没有热闹的家宴,甚至连团聚都做不到。 身为大宁最大的督查机构,每年新年时东厂都很忙,时鹤书也没什么过年的意识。他只会给下属发沉甸甸的压祟钱,并让他们自己去选想要的礼物,由他报销。 今年也是一样。 在一如既往的给东厂众人发完压祟钱,收了一堆吉祥话后,时鹤书便回了冷冷清清的督主府。 过几日便是宫宴,但他近日大病初愈,总感疲惫。需好好养精蓄锐才是。 时鹤书本打算回府泡过药浴便直接休息,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他的计划。 “九千岁。” 景云轻轻握着时鹤书的手,垂首在他耳边道:“指挥使来了。” 指挥使? 时鹤书顿了顿,抬眼看向已许久未使用的会客厅。 会客厅的大门依旧紧闭,但得日光照耀的窗纸上却隐隐透着人影。 “知道了。” 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向会客厅走去。 景云跟在他身后,压低声音:“督主,我们可要……” 凭借景云对厂卫的认知,东厂与锦衣卫不说是水火不相容,也算一山难容二虎。 时鹤书听懂了他的意思,并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不必。” 大宁曾设有诸多督查部门,但大多都废弃了。唯一曾与东厂齐驱并驾,且长久保留下来的便是锦衣卫。而锦衣卫下辖南北镇抚司,亦分南北两位指挥使。 南镇抚司指挥使性情孤傲,时鹤书并不认为她会来找自己。 那就只有…… “呦,厂公。” 推门的那只手被早已候在门内的男人握在了手中,顶着景云杀人的视线,男人语气轻佻:“还活着呐。” “谢无忧。” 时鹤书甩开谢无忧的手,冷冷看向他:“你来做什么。” 谢无忧沉吟片刻,又笑嘻嘻的贴上来:“自然是来看看我家厂公死没死啊。” 他挑了一下时鹤书的下巴,满意的看到时鹤书厌恶的神情,随即深情款款道:“我可是很喜欢厂公的,厂公要是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时鹤书面不改色的抬脚,用足尖踩上谢无忧:“多谢指挥使关怀,本督还活着。” 被踩了一脚的谢无忧依旧笑着:“许久未见,厂公不想我吗?” “我可是很想厂公的。” 说着,他便抬手欲揽时鹤书的腰,却忽听得长剑出鞘。 第27章 对刀剑声极敏感的谢无忧抬眼,便对上了阴森森的景云。察觉到什么的时鹤书也回眸看去,而原本还冷着张脸杀气四溢的景云却在时鹤书看来时瞬间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清浅的笑。 “呵——” 见证了他是如何变脸的谢无忧短促的笑了一声,他毫不畏惧的继续抬手试图摸上时鹤书的腰,却直接被闪身上前的景云用剑抵住了手腕。 “冒犯了,指挥使。”景云的声音温润,却带着丝丝缕缕的杀意:“但若再碰九千岁,您的手可就要保不住了。” 利刃还有一寸就要割破皮肉,时鹤书加重了足尖的力道,微微扬眉:“想碰我?” 谢无忧垂眼注视着时鹤书,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怎么会呢,厂公,本使可是很有分寸的。” 说着,他收回手,向时鹤书举手投降。 只是利剑回鞘声并未传来,谢无忧看向景云。 “厂公,你的狗可真凶。” “他不是我的狗。” 时鹤书收回脚,绕过谢无忧,向座椅走去。 “好了,你来找我不会是专程来说胡话的吧。” 而谢无忧跟在他身后,欲要与他勾肩搭背:“嗯……怎么不会呢。” “呵。”时鹤书一甩衣摆,坐到了位子上。“比不上指挥使清闲,本督很忙,没时间与你废话。” 谢无忧瞬间一脸委屈,他俯身凑近时鹤书:“厂公,你怎么也这么凶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都没面圣就来寻你,你就这样对我?” 时鹤书轻轻抬起下巴,看向谢无忧:“你若没事就去面圣,别来烦我。” 谢无忧捂着心口:“多年的同窗之谊,竹马之情……厂公就这样抛之脑后,实在是让谢某伤心至极。” 说着,他还抬手虚假的蹭了蹭眼角。 时鹤书:“……” 他假笑开口:“景云,送客。” 在一旁虎视眈眈许久,煞气早已四溢的景云立刻起身,提剑就要走向谢无忧。谢无忧见状,立刻恢复如常。 “厂公,本使今日来,的确有件事。” 时鹤书抬手止住了景云的动作,“请说吧,谢指挥使。” 谢无忧风度翩翩地绕过景云,站定在时鹤书身侧,理了理衣袖:“厂公,你可还记得同岳二十三年的妖书案?” 时鹤书垂眼,端起桌上茶杯:“自然记得。” 同岳二十三年,京中出妖书。书中言,昏君祸国,大宁将亡。 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谋逆之言颇多,锦衣卫的诏狱人满为患。 先帝因此而大怒,后变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常常疑心有人要害他。 也正是因此,谢无忧被外派去寻妖书源头。 而这一走,便是近两年。 两年间,新帝登基,斗转星移。就连谢无忧最熟悉的时鹤书,都变成了来自未来国破家亡时的魂魄。 杯中茶是刚好入口的温度,时鹤书将茶杯送到唇边,轻抿了抿。 他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遭。 而前世的妖言来源…… 烟灰色的眸动了动,时鹤书明知故问:“指挥使此次回京,可是查出什么结果了?” 谢无忧轻笑一声,抬手撩起时鹤书鬓边长发:“结果嘛……暂不可说。” 茶杯清脆落下,时鹤书看向谢无忧。 被那双眼注视着,谢无忧的手顿了顿,他故作无辜的眨眨眼:“我只是顺嘴一提,往后若可说了,我必第一时间告诉厂公。” 说罢,谢无忧俯下身,用指尖轻轻蹭了蹭时鹤书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尖,低沉的声音响起,谢无忧的眉眼藏在阴影里。 “不过厂公倒可以猜猜是谁。” 话音刚落,时鹤书的睫毛便颤了颤。 “有提示哦~” 他想起来了。 “屈而还舒……” “指挥使。”指尖轻叩桌面,时鹤书打断谢无忧的话,露出一个虚伪至极的笑:“您既不愿意说,本督又何必去猜。” “好吧,厂公。”察觉到什么,谢无忧顺从的掉转话题:“其实本使还另有一件事。 时鹤书不语,谢无忧的的剑眉挑了挑。 他揉捏着手中小青梅的鬓发,放缓声音:“过几日的宫宴,厂公会去吗?” “会。”时鹤书看着谢无忧有些怪异的神色,平静道:“怎么了?” 谢无忧放下手中发丝,轻轻摸了摸时鹤书的脸。 “无事,无事。” “只是想着厂公若要去,那本使也不好推辞了。” 说着,他还长叹一口气,语气做作:“厂公真是误我终生啊……” 时鹤书一看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现下已没了正事。 “景云。” 时鹤书站起身,直接绕过谢无忧:“送客。” 景云再次提着剑走来,谢无忧也没再装疯卖傻找借口。 “好了,好了。”他拂了拂衣摆,“厂公,我也该去面圣了。” 谢无忧再度凑到时鹤书面前,眨了眨眼:“太后那个母老虎可不好对付,希望我还能活着见到厂公吧。” 听到这话,时鹤书又扬了扬眉:“她若能将谢指挥使怎样,那本督的心也安不下去了。” 谢无忧瞬间感动:“鹤书是在牵挂我吗?来,抱一下——唔!” 忍无可忍的景云直接拽住了谢无忧的衣领,将他拽离了时鹤书的身前。 第28章 “九千岁。”景云笑的虚伪:“属下这就去送客。” …… 京城,皇宫,金銮殿。 身着飞鱼服的高大青年大步入殿,美艳的女子立在花瓶旁,拿着只剪子修剪着梅花的花枝。 “呦,谢指挥使还想着来呐。” 凤冠微摇,花枝落下,女子看向青年,凤眸里夹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谢无忧单膝跪地:“臣谢无忧,拜见太后,拜见陛下。” “哼。”太后捻着花枝,冷哼一声:“谢指挥使眼中还有我这个太后,和当今圣上吗?” 她缓步走向谢无忧,用花枝挑起谢无忧的脸:“听说,谢指挥使先去见了时掌印?” 谢无忧垂着眼,“臣与厂公乃旧相识,只是许久未见,心中想念罢了。” “呵,旧相识。”凤眸微眯,太后将花枝直接丢到谢无忧脸上,“究竟是旧相识,还是旧情人呐?” 她俯身抓起谢无忧的头发:“所以,你和时鹤书说什么了?” 谢无忧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随即抬起头:“太后,臣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太后阴测测道:“那最好。” “你若敢将那事说出去一个字……”太后松开谢无忧,居高临下:“本宫可不知道,本宫会做出来什么。” “……” 谢无忧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垂首应道。 “是。” 第15章 宫宴 宫宴定在正月初二,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大宁的宫宴一向奢华,更别说还是新年这样的大宴。本就金碧辉煌的皇宫被装点的更为繁复,别说是金银绸缎,就连巨大的珍珠珊瑚都摆了满宫。 一辆辆马车驶入宫门,身着锦袍华服的官员下了马车,皆互相拱手庆贺,说着相似的吉祥话。 督主府的马车也在,但时鹤书却与那些热络的官员格格不入。 时督主在朝中一向以冷傲闻名,别说不是他的人,就算是,上前搭话也要极大的勇气。 但他的身边也不是完全空寂,一个同样被百官避之不及的人正拄拐立在他身旁。 “许久不见呀,督公。” 江秋悯很自然的将手落在时鹤书的肩上,柔软的狐毛蹭过他被手套包裹的手,时鹤书抬眼看去。 “江尚书,许久未见。” 自从知道了江秋悯那奇怪的评判标准,时鹤书便也顺着他的意思答。 听到这句话,江秋悯低笑了一声:“督公真是……好性子。” 江秋悯这话引得立在一旁竖起耳朵的官员悚然一惊,他回头看了看笑容满面的刑部尚书,只觉得身上都出了层冷汗。 督公好性子这话,也就只有刑部尚书能说出来了吧…… 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夸时鹤书神色平静:“多谢。” 江秋悯看着他的神情,又笑了出来:“督公啊……” 那双多情的狐狸眼注视着时鹤书,给人一种情根深种的感觉。 江秋悯微微俯身,很自然的抬手替时鹤书理了一下鬓边碎发,并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时鹤书:“?” 察觉到时鹤书的视线,江秋悯收回手,若无其事的捻了捻指尖:“雪景衬美人,督公瞧着比前些日子更美了。” 妈呀。 偷听的官员不禁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冷汗。 这是调戏吧?这是调戏吧! 刑部尚书还真不怕死啊。 但刑部尚书不怕死他怕啊,官员不禁向远离两位煞神的方向挪了两步,并在心中祈祷他们不要关注到自己。 时鹤书:“……” 也感觉自己被调戏了的时鹤书神色更冷了:“注意分寸,江尚书。” 江秋悯笑容不变:“好,我会的,督公。” 谈话间,两个引路的小太监也终于穿过人群,找到了两人。 “督主,请。” “江尚书,请。” 大宁的宫宴规则极有趣,他们是按照百官阶级定的入场顺序。 江秋悯是刑部尚书,时鹤书虽没有正经官身,却是能与太后分庭抗衡的时督主。 所以自然而然的,与六部尚书一齐入场。 时鹤书与江秋悯在朝中都算恶名远扬,两位引路的小太监显然有些胆怯。只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星星眼,频频看向时鹤书,引得江秋悯唇角弧度居高不下。 “督公。”拐杖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江秋悯的声音清润:“您可真是受欢迎。” 骤然听到这话,发觉自己被注意到的小太监有些慌神。时鹤书看了他们一眼,声音轻缓:“江尚书,抬爱了。” 江秋悯笑笑没再说话,而那些小太监则松了口气。 督主给他们解围!督主真是个好人! 负责给时鹤书引路的小太监连脚步都轻快了些,只盼着晚上和伙伴们吹嘘一番。 在时鹤书与江秋悯到的时候,金碧辉煌的殿内已坐落了几位官员。 小太监将他们引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便躬身退下。 说不清是谁的心思,总之,时鹤书的位置恰好在周巩与刘献忠之中。 无视左右两位一向看他不顺眼,甚至在他站定后齐刷刷黑脸冷哼的尚书,时鹤书面不改色,款款坐下了。 他无所谓。 但原以为那位置是吏部尚书何令决,还在想该如何拉拢他的刘献忠与周巩很有所谓。 第29章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冷哼,坐定的时鹤书若无其事的抬眸,便看到了正对他挤眉弄眼的谢无忧。 时鹤书:“……” 他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却恰好与对面正眯着眼睛看他的内阁首辅方绛对上了目光。 时鹤书:“…………” 他看自己作甚。 时鹤书略顿了顿,只是终究与方绛不熟,思索片刻便又移开了视线。 只是时鹤书不再看方绛,方绛却依旧盯着他,且目光极有存在感。 但时鹤书并未坐立不安。他依旧从容,从容的坐在那里,看着哼累了的周巩与刘献忠一杯一杯的饮茶。 空旷的大殿里渐渐坐满了官员,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此起彼伏,唯有时鹤书身旁异常安静。 与他相识的官员都在对面,此刻的时鹤书几乎是被太后党包围。那些太后党又不好在这种大日子里与他针锋相对,只能闭上嘴,脸色铁青的坐着。 “群臣起身,恭迎太后,陛下,入座——” 直到司礼太监拖着长调开口,凝滞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百官一同起身,向红毯上的二人拱手作揖:“臣,拜见太后,拜见陛下。” 太后端庄的走到前方,镇袖一挥:“诸卿,请坐吧。” 小皇帝跟在她身侧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时鹤书身上。 督公! 小皇帝目光灼灼的盯着时鹤书,太后察觉到他的视线,也顺着看过去。 ……呵。 一个眼刀狠狠落到小皇帝身上,小皇帝缩了缩脖子,忙坐到了位置上,埋头不再乱看。 在太后与小皇帝入座后,宫宴佳肴也如流水般端了上来。 “诸卿,不必拘束。”看着下首一动不动的官员,太后扬声:“今日是新春佳宴,各位大可热闹些。” 说罢,她率先动起了筷子,给小皇帝夹了块鱼肉。 见她动筷,下首的官员们在深呼吸后,也动起了筷子。 时鹤书也拿起了筷子,只是比起那些目标明确的官员,他显然迟疑了许多。 他几乎从不吃外面的食物,但宫宴终究不同。 时鹤书确信,自己今夜若依旧滴水不进粒米不食,明日弹劾他目无尊上,不顾礼法的奏章就能摞成高山。 毫无血色的薄唇轻抿,时鹤书沉吟片刻,终是夹起了一片青菜,放入碗中。 翠绿的青菜是宫中暖房的产物,味道并不算好。不过时鹤书本就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近乎麻木的嚼着,倒也没吃出什么味道。 并不明显的喉结滚动,时鹤书又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那色泽浅淡的唇染上了些许水光,像是裹了层糖壳,倒显得秀色可餐,让人有咬一口的欲望。 时鹤书抽出帕子,轻点了点唇瓣,柔软的唇在他的手下被压出些许血色,变得又像草莓了。 只是未成熟的草莓。 宫宴其实没什么意思。 至少对于时鹤书而言,是这样的。 他本就对各类宴席没兴趣,除了一些不去会被弹劾的大宴,他恨不得不参与任何官员聚会。 不过巧的是,除了想拉拢时鹤书的,那些官员一般也不会邀请这位冷冰冰的煞神去坏风景。 只是话是这样说,并不影响时鹤书平日里收到的请帖依旧很多,多到连烧都能烧个三天三夜。 …… 随着最后一道菜肴被摆上桌案,宫中培养的歌舞乐妓也有序入殿。 “督主。” 在丝竹声中,送酒的侍女来到了时鹤书的身边。 “不必了。” 时鹤书开口拒绝,但那送酒的侍女却好似听不懂话,还是将酒壶放到了时鹤书桌上才匆匆离去。 时鹤书扫过那只酒壶,没有再说些什么。 只是他不说,太后却想说。 “时掌印,大家都在饮酒,你怎么不饮啊。” 忽然被点名,时鹤书抬眼看去,却见太后饶有兴味的支着下巴,看着他。 时鹤书:“……” 时鹤书不好推辞,也只能端起茶杯:“回太后,臣酒量不好,只能以茶代酒了。” 听到这话,太后还没说些什么,刘献忠先冷哼出声。 “酒量不好?”刘献忠满怀恶意:“那算什么借口,怕不只是督公不想喝。” 时鹤书平静看向他,“刘尚书,莫要以己度人。” 见时鹤书要将茶杯递到唇边,太后凤眸微眯,缓缓开口:“时掌印,若是本宫敬你,你也不喝酒?” 时鹤书:“……” 他垂下眼,再次看向那壶酒。 看来今日,他是非喝不可了。 时鹤书牵起嘴角,露出一个虚假至极的笑:“若是太后敬酒,那臣定然是要喝的。” 听到这话,太后满意地哼笑一声,向他遥遥举杯。 见状,时鹤书也放下茶杯,为自己倾了杯酒。 “敬太后。” 时鹤书将杯子举向太后,又递到唇边,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几乎是在顷刻间,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便浮上了红晕。 太后看着他的模样,轻笑道:“好。” 接着,她也将酒杯递到了自己唇边,轻抿一口。 时鹤书真的很少喝酒,他的酒量也是真的不算好。 只消一杯酒,他的双眼便蒙上了层不散的水雾,脸颊也红的仿佛上了胭脂。 第30章 不过好在他的大脑与意识依旧清明,只是身体的感官被刺激的更为敏感。 但,那杯酒…… 随着酒液落到胃中,不过几盏茶的时间,冷汗便打湿了额角。 时鹤书抿起了唇。 几乎算是空空如也的胃绞痛着,时鹤书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终是落到了腹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疼痛愈演愈烈,时鹤书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去。 他开始头晕目眩。 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宴席,时鹤书终是撑着桌子,站起了身。 “太后,臣不胜酒力。”在对面席位的关切目光下,时鹤书惨白着张脸,唇却红的好似能滴血:“先行告退了。” 太后注视他片刻,缓缓颔首:“也好,时掌印路上小心。” “谢太后。” 第16章 毒酒 那杯酒有问题。 绞痛的胃部令时鹤书喉间腥气翻涌,耳边阵阵嗡鸣,眼前不断发黑。 狂风揉乱了长发,滴滴鲜红染红了雪地,金碧辉煌的宫室渐行渐远,时鹤书一步深一步浅,有些踉跄的走入望不见边际的宫道上。 “咳、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时鹤书的身体依旧挺拔,却无法阻拦口中鲜血涌出。洁白的帕子几乎是在瞬间被染红,烟灰色的眸子里笼着不散的水光,瘦削的身子在风中摇晃,时鹤书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九千岁!” 但在时鹤书的身体与雪地亲密接触前,一个人如飞一般冲了过来,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那个怀抱温暖,带着熟悉的气息。时鹤书的睫毛轻颤了颤。 是景云啊…… 头晕目眩感愈演愈烈,时鹤书恍惚间竟觉得天地都是颠倒的。他将额头抵在景云的肩头,想要说些什么,开口却只吐出了血。 一口口的鲜血如同一朵朵的红花,它们在时鹤书的体内绽放,又随着喉管攀附而上,落到这人世间。 急促的呼吸声响在时鹤书的耳边,景云的身体也在止不住的颤抖,他掐着时鹤书的手腕,去为时鹤书把脉。 “九千岁。” 混乱的脉搏令景云咬紧牙关,那几个字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您中毒了。” “……” 羽睫颤动,脚下的那片雪地早已被鲜血浸透。 景云扯着袖子想要为时鹤书擦去脸上的血,却越擦越多,时鹤书扯了扯唇角,想说别费力了。 “九千岁……别怕。” 景云的声音也在颤抖,却还是一遍遍的重复或许能让时鹤书安心的话:“您会没事的……我会救你的,我可以救你的。” 说着,他俯下身去。 下一瞬,腾空感骤然传来。烟灰色的眸瞬间睁大,骨节分明的手如本能般抓住了身侧人的衣物。 景云将时鹤书抱了起来。 被抱起来的时鹤书似乎更娇小了。 有力的臂膀托在他的膝弯,鲜血还在不断的从他的口中涌出,蓝白色的衣袍上开出大片血花。 而随着衣衫越来越红,时鹤书的脸色却愈发惨白,几乎同毫无生机的瓷器没有区别。 他要失血过多了。 景云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颗丹药,将其送入了时鹤书的口中。 “九千岁……会没事的。”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到时鹤书的脸颊,不住颤动的长睫掀起,时鹤书看向景云。 “……别看我,九千岁。” 喉结滚动,景云温润的声音变得低哑。 时鹤书顿了顿,难得顺从地垂下眼。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景云飞身跃上了屋顶。 明月皎皎,映照着苍茫大地。 月光下的皇城带着不属于它的寂寥,在赤墙金瓦上奔跑的人护着怀中珍宝。 那颗丹药暂时止住了时鹤书的内脏出血,虽依旧疼痛,但好歹是没再继续吐血了。 景云的心稍稍安下,随即卸下肩上披风,将时鹤书团团包裹住。 垂下的长发晃动,冰凉的手紧紧抓着景云肩上的衣物,景云垂眼,低声解释:“夜风寒凉,九千岁,马上要到了。” 宫墙渐渐望到了尽头,景云轻快落地,从暗处将时鹤书送入了马车。 “走。” 车夫快速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启程,景云也跃上了车。 此刻的时鹤书早已失了力气,他像一个破娃娃般倚在位置上,微垂着眼帘。染血的薄唇紧抿,光洁的下巴上也染着浅淡的血色,消瘦的手微微颤抖,从包的紧紧的披风中勉强探出,轻轻抓住了景云。 “九千岁,您……” 景云想要说些什么,时鹤书抬眼看向他。 “……解毒。” 微哑的声音响起,景云反握住时鹤书的手。 “好。” 原本只是虚虚握住的手用了力,景云将自己的手指挤入时鹤书的指间,十指相扣。 他紧扣着时鹤书的手背,不同于以往暖意的灼烧感从景云的掌心源源不断的涌入时鹤书的身体,令时鹤书呼吸一滞。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像烈焰顺着经脉攀附而上,灼烧、侵蚀着他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血肉。 好痛。 冷汗浸湿鬓发,细眉不住的蹙起,泪水不受控制的滚落,打湿了衣襟。时鹤书紧咬下唇,压抑自己逃离的本能。 无声落泪的时鹤书令景云心如刀绞。他轻轻拭去桃花眼尾的泪珠,又将人虚虚揽入怀中。 第31章 “对不起……九千岁。”景云深吸一口气,试图安抚时鹤书:“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的确,很快就好了。 烈焰很快找准了位置,在时鹤书的腹中骤然炸开。在剧烈的疼痛之下,毒素与污血几乎是瞬间翻涌而上。刚止住吐血不久的人俯下身去,一朵黑色的血花绽放在精致的车厢中。 而随着那口血落下,烈焰也化为了暖流。暖流在胃部的缺口处编织、填补,很快让那令时鹤书不停吐血的伤恢复如常。 在做完这些后,暖流又在时鹤书的体内转了一圈,时鹤书苍白如纸的面色渐渐浮上些许血色,虽然不多,但也是一个足够好的征兆。 景云提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 “好了……好了……” 景云不自觉收紧了抱着时鹤书的手臂,他将头埋到时鹤书的颈侧,感受着时鹤书的脉搏,轻轻吸着时鹤书身上的气息。 “九千岁……是太后给您下的毒吗。”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声音依旧带着哑。像是荒野中蛰伏的野狼,在喉中发出带着杀意的低吼。 几乎是在身体不再疼痛的一瞬间,时鹤书的眼泪便已止住。他冷漠地拭去脸上的泪珠,随手拍了拍景云的头。 “不是。” 虽然前世并没有这么一遭,虽然太后的嫌疑最大,但时鹤书清楚,她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这种近乎实名制下毒的行为,她不会做。 以时鹤书对太后的了解,这位并不善权的擅权太后大概真的只是想看他出丑,才逼着他饮酒。 至于为什么想看他出丑又放他离开——在太后的认知里,于这种宴席早退,本身就是件丑事,足以让百官弹劾。 比起怀疑太后,时鹤书更愿意怀疑旁人要借着这个由头害他。 只是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时鹤书一时竟想不出最想杀他的人。 就在时鹤书垂眼整理他与百官的恩怨时,景云已通过几颗人头从系统那里得到了幕后黑手的身份。 杀意几乎是在瞬间沸腾起来,他将时鹤书抱得更紧了些,几乎要将人融入自己的血肉。 薄唇轻轻蹭过颈侧,景云放柔声音:“九千岁,近日……有不允许属下杀死的人吗?” 时鹤书看向他,抬手推开他的脑袋:“你要杀谁。” 那双黑眸在暗处似是在发光,被推开的景云如同狩猎的野狼,直勾勾的盯着时鹤书。 “徐阁老。” 徐阁老? 时鹤书蹙了蹙眉,刚要问为何,便听到了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九千岁是否觉得,徐阁老已经老糊涂了。” 景云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森然怪异的浅笑:“他既然那么想念自己的子侄,不若就送他下去,与徐义团聚?” 时鹤书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景云的意思。 “你说,是徐阁老给本督下的毒?” 徐阁老,徐义的好叔叔,也是他在朝中的第二大的靠山。 前世,徐义被抄家时,徐阁老已经死了。但今生,时鹤书提前抄了徐义的家,所以徐阁老坐不住了。 ——这很合理。 但…… 时鹤书再度看向了景云。 “你是如何知道的?” 听到时鹤书的问题,景云显然愣了愣,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近乎慌乱的垂下眼。 幸好时鹤书似乎没有追问的想法,只静静注视他片刻,便收回了视线。 “徐阁老,你现在还不可以杀。” 微哑的声音响起,见时鹤书并未再提起自己的漏洞,景云的心落了回去。 环抱在时鹤书身上的手轻轻落到了腰上,景云自觉很轻地蹭着时鹤书的脖颈,如汲取养分般汲取着怀中人的气息。 “是,九千岁。” 马车很快到了督主府,在身上染血,面色苍白的时鹤书被景云抱下马车后,督主府瞬间乱了起来。 “督主!您没事吧!” 那些小太监与侍女们混乱却又有序的挤在时鹤书身边,直到时鹤书进了卧房,才如大梦初醒般去找府医。 府医慌慌张张地提着药箱赶来,又慌慌张张地给时鹤书把脉。 “这……” 看着倚在榻边,面色苍白的时鹤书,府医蹙起眉。 “今夜是发生了什么?督主怎么会失血过多。” 但时鹤书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府医并没有看出他是因何而失血过多,时鹤书也没有解释。最后,府医只得开了几张药方,百思不得其解的回到府医所。 在府医退下后,时鹤书却没有如往常那般屏退景云。 他将景云唤到了榻边。 “你过来。” 景云顺从的走过去,并单膝跪在了时鹤书的床边。 时鹤书的手摸上了他的脸侧,骨节分明而冰冷的手仿若白骨,令景云的身体几乎是在瞬间因兴奋而战栗起来。 如鬼魅般的人逼近他的面庞,带着香气的呼吸令景云的眼睫不住颤抖着。 好近…… 他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思绪便被时鹤书的声音打断。 “说来,本督一直有一个问题,不知你是否可以解答。” 回过神来,景云认真的注视着时鹤书:“九千岁,请说。” 时鹤书轻轻摩挲着景云的脸,烟灰色的眸子里无甚情绪,他的声音很轻:“本督很感激你,但也一直很好奇……” 第32章 “你是谁呢?” 如电流进入身体般,景云几乎是在瞬间动弹不得。 心脏在胸腔内跳的如同脱兔,景云的瞳孔不住的颤动着。 “……属下不明白,九千岁在说什么。” 时鹤书低笑一声,他掐住景云的下巴。 “我说,你,是谁。” 时鹤书的声音依旧如林籁泉韵,却听的景云脊背发麻。 他注视着时鹤书,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将要出窍。 “从初见时我就很好奇……你是如何从一个神棍,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 “本督将你带出来,你也没有逃——若是曾经的那位,怕是刚被放出东厂狱,就会想方设法的去逃,去拉帮结派,去为那所谓的神明收罗信徒。” “且方才在马车上,你说是徐阁老谋害我。但你明明最初还猜是太后,转瞬便如此笃定是徐阁老所做……若是真的,那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更何况……” 另一只手握住了景云的腕,时鹤书将景云的手抬起。 “你还真的拥有了神异。” 垂下的睫毛不住颤抖着,景云在心中唾骂一万遍不给他原身人设详情的系统。 “景云……这也是你的名字吗?” 听到时鹤书的问题,景云如条件反射般点头,点到一半又瞬间停住。 时鹤书又笑了。 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勾起的唇露出些许虎牙,景云注视着如山中精怪般笑着的时鹤书,只觉得自己的心更乱了。 他僵直着身子,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你也叫景云啊。” 时鹤书俯下身去,逼近景云的面庞。 呼吸交织在一起,景云几乎能看清时鹤书虹膜中的色彩。 “所以,你是从哪里来?又是从哪里知道那些事的呢?” 气氛并没有因为过近的距离而暧昧起来,哪怕时鹤书的语气堪称从未有过的温柔,却还是让景云无法抑制的慌乱起来。 “九千岁……” 时鹤书竖起食指,立在唇前。 “不用急着回答。景云,你可以慢慢想。” “只是,不要想骗我。” 殷红的唇开开合合,时鹤书的声音很轻:“我能看出来,你是不是在欺骗我。” “不要妄想欺骗我,不要妄想蒙蔽我,也不要想用你的神异手段让我忘却这件事。” “景云。”时鹤书松开掐着景云的手,缓声道:“你对我很有用,所以我允许你好好想想。” “想好了,再回答我。” 景云的睫毛颤抖着。 “是。” “九千岁。” 第17章 穿越 那是一个无眠夜,属于景云的无眠夜。 戴着兔子面具的怪人随机出现在不同的府邸,当夜又有几个贪官污吏死在了短刀之下,血溅三尺。 但年岁已高,没有参宴的徐阁老却依旧好好活着。 景云要做的是一把听话的刀,时鹤书并没有允许他杀死徐阁老,那他就不会杀。 至于徐阁老…… 时鹤书并没有完全相信景云的话。 毕竟徐阁老徐璜是三朝老臣,现已过耄耋之年,在朝中德高望重。 或许真的有老糊涂的嫌疑,但那是在年轻时会为了名誉手刃亲子的徐阁老。时鹤书并不认为对方会为一个前途尽毁的子侄毁了自己的暮年声名。 此事需要查。 东厂再度忙碌起来,而在元宵节后,结果便被竹青交到了时鹤书手上。 结果与景云所说的一致,的确是徐阁老所为。 但原因……却并不只是为了徐义。 徐阁老给时鹤书下毒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徐义之死让他感到了威胁。恰好,他一看不上太后,后宫干权,二看不上时鹤书,宦官干政。 于是,英明一世的徐阁老便想用此招,一石二鸟。 时鹤书垂眼看着桌上的结果,权衡着将人带入东厂狱和直接杀死的利弊。 徐阁老年岁已高,且身体不好。哪怕被抓进东厂狱也不能用刑,用了刑恐怕也审不出什么就死了。 再回想前世徐阁老死后的权利纷争…… 眸光微动,时鹤书拿起桌上结果,将其送到了景云手上:“徐阁老,你可以杀了。” 自那日后便在时鹤书身后一直装哑巴的景云愣了愣,又在时鹤书看来前垂首将其接过。 “……谢九千岁。” 当夜,诡谲的兔子面具再次遮住了景云的容貌,利刃在他的指间旋转,刺穿了如苍老树皮般的脖颈。 血液飞溅,景云平静地为徐阁老合上了眼。 “永别了。” 第二日,随着侍女的一声尖叫,徐阁老被刺杀的消息便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 这桩案子再度被交到了刑部手上,而某些行的不正,坐的不端的京官深感不安。 前些日子死了个邹将军,刚过新年又死了个徐阁老。 刑部那些废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这怕不是针对他们这些高官的行刺? 但无人能告诉他们真相,他们只能无助的加强守卫,期盼下一个被选中的是自己的政敌。 而在徐阁老死后,朝堂也一如时鹤书所想的那般乱了起来。 自古以来,争权夺利者总是不择手段的。 谋害亲朋,互相栽赃,编造谣言等手段花样百出,曾经的好友为了权利反目成仇,与朝堂上互揭老底,互相辱骂,引得太后都休朝了好几日。 第33章 但这不妨碍东厂抓人下狱。 “你做的很好。” 时鹤书慢条斯理,而听到他的夸奖,景云垂首遮住自己唇角的笑意:“多谢九千岁。”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唯有暖炉发出细微的声响。 “先退下吧。” 将第三十二本弹劾他的奏章放到一旁,时鹤书似是刚想起来景云还在般开口道。 “……” “是。” 虽然已经立春,但京城的冰雪仍未消融。 景云唇角的笑已彻底消失,他站在时鹤书的门外,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混乱且糟糕的心情。 端着糕点的烛阴在入门前偏头看向他,明明仍是那张一成不变的傩面,景云却莫名在上面看到了幸灾乐祸。 景云:“……” 自那日时鹤书将他的马甲掀掉一半后,时鹤书便将烛阴调回了身边,不再像往常那样事事都用他。 如果景云一直是那个被囚禁在督主府的景云,那他自然可以接受这一切。 但现在的景云是跟在时鹤书身旁已半年的景云,他无法接受时鹤书的冷落,并为此寝食难安。 而更让景云无法接受的,是小人得志的烛阴。 烛阴常常仗着自己是时鹤书亲手养大的这一“非同一般”的关系,在景云面前与时鹤书亲密接触。 或是拥抱,或是抚摸,或是亲手喂给时鹤书糕点,或是错位…… 景云闭了闭眼。 比起那几乎从未遮掩过的马甲,果然还是不再能站在时鹤书身边更为难熬。 想起系统的话,景云轻轻抿起了唇。 如果只是不能让时鹤书知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的话…… …… 京城的春天总是来的悄无声息。 雨水过后,冰雪消融。不知何时生出的绿芽从荒芜的土壤中钻出,带来新的生机。 鸟雀也再次回到了这片土地,时鹤书打开了桌案前的窗,放下了一个装着米粒的玉碟。 初春的风里依旧带着寒意,时鹤书拢着大氅,看着飞到窗边啄食的鸟雀。 “九千岁若是喜欢,何不养一只。” 景云立在时鹤书的身后,看着他喂这些鸟儿。 “不了。” 时鹤书抬手,用指尖轻轻蹭了蹭鸟儿的头。“自由自在的,不比拘在笼中好吗。”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却还是让景云的指尖轻蜷。 “……是。” 随着饱餐一顿的鸟儿重新飞到竹林中,时鹤书也取下玉碟,关上了窗。 “景云,你去把书房的奏章搬来。”时鹤书坐到位置上,“然后就退下吧。” ……又是这样。 落在身侧的手蜷起又松开,心脏在胸腔内怦怦乱跳着,景云垂首,神色不明。 “九千岁,可否耽误您一些时间。” 静静的屋内,只有轻轻的研磨声。 “……属下已想好了。” 研墨的手一顿,时鹤书抬眼看向他:“想好了?” “是。” 景云抿了抿唇,声音干涩:“只是,属下所言或有些荒谬……九千岁可愿信?” 荒谬? 时鹤书放下墨条。 在亲身经历一遭重生后,再荒谬的事,他也能信上三分。 且,景云本身与他献出来的那些东西,就已经足够荒谬了。 “你说。” 薄唇紧抿,景云的手死死扣着掌心,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九千岁可愿信……属下是自百年后穿越而来的人?” 穿越这个说法并未在大宁出现,但时鹤书却巧妙的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的确足够荒谬。 但……也并非不可接受。 指节轻轻摩挲着脸侧,时鹤书端详着景云,若有所思:“是吗?” “你说你来自百年后……如何证明。” 这也是困扰景云的问题。 如何证明他说的不是谬论,如何让时鹤书相信他。 指尖掐进了肉里,未过多久,低哑的声音响起:“属下为九千岁献上的宝物,皆来自百年后。且属下虽不能将史书献给九千岁,却可为九千岁简述大宁国史。” 自太史公始,修史便成为了历朝历代的传统。一般都是后朝替前朝修史。 虽然史书的存在,代表着大宁亡国。但——天下哪有不亡之国? 特别是时鹤书已亲眼见证过一次大宁灭亡。 支在桌上的手落下,时鹤书注视着景云:“可以。” 目的达成,景云终于吐出一口气,他看向时鹤书:“九千岁要……先听哪部分。” 窗外鸟鸣清脆,时鹤书垂眼沉吟片刻,轻声开口:“不如,你先讲讲陛下。” 落在身侧的手一僵,景云闭了闭眼:“陛下……” 回忆着书中的只言片语,景云咬咬牙:“庙号为哀,十七岁万箭穿心,亡。” 这段话勾起了时鹤书绝对糟糕的记忆,但他并不是一个会沉溺在过去的人,即已下定决心改变大宁,时鹤书就不会将自己困于前世的死局。 无视眼前国破家亡的幻象,他平静问道:“那本督呢。” 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景云的手颤了颤。他的声音很低:“九千岁……自然名留青史。” 时鹤书扬眉,景云则紧绷着身体,认真道:“虽无谥号,但九千岁被后朝开国皇帝敬仰,以美名留青史,哪怕到了千百年后也依旧——” 第34章 时鹤书:“……” 他开口打断了景云:“停。” “你说后朝帝王敬仰本督,本督以美名留青史?” 景云低声应下:“是,九千岁。属下所言,皆为真实。” 只是有些春秋笔法罢了。 毕竟后朝的开国皇帝,原作的男主,的确在真相大白发觉自己这么多年恨错人后,表示过对时鹤书的敬佩——虽然敬佩归敬佩,他也没改史书,反而还在时鹤书身上多泼了点脏水。 至于美名留青史……这个确实没做到,但时鹤书的美貌留青史了。 四舍五入,也算美名。 “呵……” 时鹤书轻声:“景云啊景云,你是把本督当傻子了吗?” 景云:“……” 景云难得坚持:“九千岁,万事皆有可能。” 时鹤书低笑了一声。 “皆有可能?” 他起身,缓步走向景云:“本督与陛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陛下死于万箭穿心,本督又怎能独善其身,以美名留青史?” 本就不显柔情的桃花眼里带着冷意,时鹤书仰视着景云,却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且被开国之君敬仰……你即言陛下死状惨烈,那必是亡国之君。陛下若是亡国之君,本督便是奸宦。” “你觉得,哪位开国之君会敬仰一个奸宦,佞臣?” “不是的!” 听到时鹤书这样说自己,景云只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九千岁不是奸宦,九千岁也不是佞臣。” “在我们的史书上,九千岁是挽大厦将倾的能臣。” 他抬手,轻轻扯住时鹤书的袖摆:“九千岁,您很好。” 第18章 奸宦 景云的话音落下后,屋内好一会都没有声音。 静谧之中,他的心跳如鼓。 乱极了。 景云知道,说多错多。景云更知道,在时鹤书面前隐瞒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他就是不想告诉时鹤书那个糟糕的,烂透的,本就不该属于他家九千岁的未来。 什么病逝,什么功绩尽毁,什么刨坟鞭尸,什么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都不该属于他的九千岁!更不该出现在他口中,污了九千岁的耳朵。 哪怕九千岁不信他,哪怕九千岁将他送入东厂狱或直接杀死,景云都拒绝将这些说出口。 但时鹤书并没有追问那些,他只是垂眼注视景云片刻,忽然开口:“你说,本督挽大厦之将倾?” 景云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低声补充道:“险些。” 时鹤书:“……” 他闭了闭眼:“……罢了。” 时鹤书不欲再与景云讨论这些,他直接道:“本督信你,你不必再说了。” 这句话如天籁入耳,自己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的景云愣怔的注视着时鹤书,一袭绛紫衣袍的人却欲转身离去。 只是袖子依旧被景云死死拽在手中,景云力气大,时鹤书一时竟迈不动步子。 “……”时鹤书叹了口气:“松手。” 景云的目光从时鹤书纤细的脖颈划到自己手上,他忙松开了手:“抱歉九千岁,属下不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而时鹤书坐回了位子上,闭目养神。没有再理会景云。 景云的话,时鹤书自然不会全信。除去穿越的部分,他凭借前世的记忆估算了一下,约莫有三分真,七分假。 而那三分真全都真在小皇帝身上,七分假又几乎全都假在他身上。 景云不想告诉他属于他的真实评价,为什么。 难道是他的评价太过难听,所以景云不想说? 揉着额角的手渐渐摸到了眉骨上,时鹤书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对自己成为大奸宦是有心理准备的。 毕竟前世在他病逝后,所有与他交好的官员都被清算,东厂更是被大放血从头到脚换了批人。 而他也渐渐成为了青云路的投名状,当时京中有传言,只要你骂时鹤书,你就有可能被贵人老爷看上。 正因如此,许多文人都不去写文章,而是争先恐后的骂他。 文人的笔就是刀子,后世修史必要收集民间信息。他的风评烂到了那个地步,不成为大奸宦都对不起那成千上万篇文章。 更何况,那些在乱世四处逃窜的京官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宣扬他时鹤书是乱世的罪魁祸首,引得他被千万人唾骂。 思至此处,时鹤书忽然有些疲惫了。 他睁开眼,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桌案,眼睫轻颤。 时鹤书轻声道:“去把奏章搬来吧。” 依旧立在一旁的景云听到这话,立即颔首应道:“是。” 他的动作很快,如小山般的奏章很快落到了卧房的桌案上,依旧在研墨的时鹤书放下赤红的墨条,将其推到了景云面前。 “给本督研墨。” 景云微微睁大了眼。 九千岁要他给……研墨! 手狠狠掐了下身体,已经被时鹤书冷落许久的景云在确认是真的不是梦后,唇角不受控制的扬起。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案旁,喜气洋洋地应了一声:“是!九千岁。”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轮弯月渐渐从云雾间显露真身。 朱笔落到笔架上,已经批了一天奏章的时鹤书揉了揉眉心:“时辰不早了,你退下吧。” 第35章 但景云不想离开。 他想留在时鹤书身边,哪怕只是多一分一秒,他都想留在时鹤书身边。 因此,一直立在时鹤书身旁,为他端茶倒水披衣服的景云抿起了唇:“九千岁,属下可否……服侍您休息?” 时鹤书没有拒绝。 赤红色的革带被卸下,那双杀人的手此时细致地为时鹤书解着衣袍。而随着一件件衣袍落下,景云也垂下眼,不再注视时鹤书的身体。 在换上寝衣后,时鹤书坐到了铜镜前。 并不清晰的铜镜映照着苍白的美人面,景云替时鹤书卸下发冠与网巾,如瀑般的长发更凭空为时鹤书添了几分鬼气。 肤若凝脂已不能形容此时的时鹤书,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弯眉如炭笔临摹过般。微微下垂的睫毛遮住了些许瞳孔,投下的阴影更是无端让人感觉他的眼眸极黑。唯有那张淡粉色的薄唇与鬼气无甚关系,只是色泽实在诱人,倒让人想起志怪中的魅妖,勾的人想一亲芳泽。 纤长的手划过鬓角,时鹤书将垂落的长发送至耳后。 他的头发很黑,在烛火照耀下带着独特的光泽,像是波光粼粼的墨色绸缎。 那双常拿着银刀的手拿起银梳,景云为时鹤书细致地梳理起长发。 屋内昏暗,白烛摇曳,铜镜前的冷美人面无表情。 这本该是鬼片要素,但景云看着时鹤书精致的面庞,只觉得心里都在冒幸福泡泡。 他留下来了!他为九千岁梳头发了!他和九千岁的关系更进一步了!而且九千岁还原谅他了! 他现在是不是九千岁最信赖、最体贴的下属!是不是超过了烛阴那个阴湿男和竹青那个笑面虎! 是!不!是! 景云幸福的嘴角疯狂上扬,而时鹤书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默默思考着该如何应对明日早朝的弹劾。 他近日一份弹劾他的奏章都没批,全都打了回去。那些人便在早朝上直接骂他,说他以权谋私,应该被剥夺掌印的身份。 时鹤书有时候真的很好奇,那些人怎么敢说出太后都说不出来的话的。 剥夺他的掌印身份? 呵。 银梳被放回了台面上,时鹤书将手落到景云的掌心,借力站起了身。 怎么不去做梦。 …… 大宁的早朝一向混乱。 云游天外的陛下,乐于搅浑水的太后,与武德充沛的文臣武将。 如时鹤书所料,在宣布早朝开始后,便有人开始弹劾他。 “臣要参时掌印以权谋私!竟将臣弹劾他的奏章尽数退回!” 这是刘献忠。 他引经据典,骂的激情四射,唾沫横飞。 “……如此奸宦在朝!我大宁三百年社稷江山要完啊!” 一如既往地升华主题,一如既往地作势要撞柱后,刘献忠又一如既往地被拦下。 时鹤书唇角笑容不变,甚至在坐到地上的刘献忠看来时,还向他微微颔首示意。 刘献忠:“……” 刘献忠褪靴欲砸时鹤书,却再次被拦下。 “刘尚书刘尚书,不至于不至于。” 劝架间,江秋悯的拐杖和季长明的拳头又暗戳戳关照了一下刘献忠,最后刘献忠死死抓着谢无忧:“谢无忧!你打我?!” 谢无忧无辜眨眼:“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谢无忧露出一个笑,对着刘献忠的屁股来了一脚:“你错啦,这下才是我打的!” 被踹了一脚的刘献忠怒而起身:“谢无忧你在张狂什么!你们锦衣卫就是时鹤书的狗!” 时鹤书:“……” 谢无忧笑嘻嘻:“比不上你,给太后做狗!” 太后:“……” 眼见朝堂上又要乱作一团,太后立刻抄起手边东西摔了下去:“住口!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文斗已经限制不了大宁的文官武将了,他们早已发展成了武斗。 特别是近几日,他们动不动就在朝堂上打作一团,简直是把合墓相处体现的淋漓尽致。 看着将地上砸出个小坑的砚台,已经开始撸袖子的百官渐渐散去,老老实实地站回了原位。 已经被这群人同样的弹劾内容烦了好几日的太后闭了闭眼,难得公正的看向时鹤书。 “时掌印有何想说。” 时鹤书款款上前一步:“回太后,臣看了近日所有弹劾臣的奏章,无一例外全都是在参臣于宫宴当日早退。” “最初弹劾臣早退的奏章臣早已批阅,也已自罚俸禄,虚心接受。只是此事早已过去了一月余,臣实在是无法理解……” 时鹤书抬起头,掷地有声:“无法理解究竟是那些官员,心中全无家国大事,只顾弹劾一月前已有结果的事情!” 最爱弹劾时鹤书的刘献忠:“……” 他颤颤巍巍地指着时鹤书,连胡子都在颤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辈为了除此恶习,兢兢业业地写奏章,时掌印便是如此,如此——” 时鹤书看向刘献忠,故作惊讶道:“刘尚书,居然是您吗?礼部竟是全然不忙吗?您竟全无要事要禀报陛下吗?” 刘献忠捂着心口:“你你你你你——” 眼见刘献忠气的要仰倒过去,礼部侍郎忙上前扶住了他,低声说些什么为其顺气。 刘献忠站稳了,刘献忠气顺了,刘献忠又行了。 第36章 刘献忠恶狠狠甩了时鹤书个眼刀,再度上前一步:“太后!臣要参刑部尚书江秋悯!” 江秋悯:“……?” 他看向刘献忠,而刘献忠语气铿锵:“先有邹将军被刺案全无结果,后有徐阁老被杀案雷声大雨点小!臣实在怀疑刑部与刑部尚书是否尽到了职责所在!” 太后:“……江尚书有何想说?” 江秋悯神色不变,他微微颔首道:“回太后,刑部不是神部。这两案的刺客皆未留下任何有用线索,刑部也不能随意抓人入狱。” “其次……” 他微微眯起眼,“若是刘尚书怀疑臣是否尽到了职责所在,大可去大狱中看看。或是,亲自去体验一番?” 说罢,他便对着刘献忠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怪异的笑容令刘献忠背后一凉,他再度看向时鹤书,却见时鹤书垂着眼,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而察觉到他看来,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时鹤书也看向了他。 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带着冷意,配上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庞,更是让刘献忠不住的后退一步。 “臣……” 再度听到刘献忠开口,早已心累的太后忙打断道。 “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吾乏了,诸卿,退朝吧。” 第19章 犬吠 早朝结束了,但早朝上的纷争并没有结束。 宫道上,刘献忠大摇大摆的走到时鹤书面前,含沙射影道。 “我等忠臣不屑于什么奸宦、佞臣为伍!” 一句话出来,围在时鹤书周围的人脸上笑意都淡了。 时鹤书直视着刘献忠,语气轻柔:“刘尚书,切勿要得意忘形,本督一直盯着您呢。” 骤然听到这样直接的话,刘献忠愣了愣,随即如暴躁的公鸡般炸了毛:“时鹤书,你威胁我?!” 时鹤书垂下眼,捂着心口,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刘尚书莫要吵闹……本督身子弱,被吓到了可不好。” 说着,他又轻轻咳了两声:“何况,就算威胁了,你又能如何呢?” 刘献忠脸色铁青,气到胡子都竖起来了。他指着时鹤书,颤颤巍巍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他真的不能耐时鹤书如何。 时鹤书用帕子掩唇,遮住自己的笑意,如纯良小白花般绕过了刘献忠。 而在与刘献忠擦肩而过时,他还不忘慢悠悠地点火。 “刘尚书,您别恼啊。若是气出病来提前见阎王,可就等不到本督送您走了。” 刘献忠暴怒:“时鹤书——” 时鹤书没再理他,任由刘献忠又气又急又恼,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如此奸宦!如此荒唐!威胁忠良!” 趁着时鹤书还没走远,刘献忠破口大骂:“苍天有眼,何不让人替天行道,除此贼人!好还我大宁满朝清明,如顺天之盛世!” 时鹤书收起帕子,面无表情的将手落到小太监掌心。 “犬吠。” 刘献忠这次是是真的怒极,也是真的动了杀心。他知道自己的手脚不干净,这些年没少仗着官位捞好处行恶事,根本经不起查。时鹤书要是真想除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 但时鹤书才不会在意刘献忠的冲天杀意——想杀他的人多了,刘献忠还要排队呢。 时鹤书心如止水,平静的出了宫门,与同伴道别。 “真的不需要我打他一顿吗?” 谢无忧有些不甘心。 刘献忠那老匹夫,从几十年前就爱弹劾这弹劾那,嘴就没有一天闲着,谢无忧早看他不顺眼了。 时鹤书将凑到身前的谢无忧推远:“不必,他得意不了多久了。” 谢无忧顿了顿,随即大喜:“你终于也受不了他了?” 时鹤书按了按额角:“他太聒噪了。本督实在受不住每日都来这么一遭。” 谢无忧面露心疼:“哎呦……可怜的小鹤书,来,哥哥抱抱。” 时鹤书动作一顿。 “你也太聒噪了。”他冷冷看向谢无忧:“管好你的嘴,谢无忧。” 谢无忧眨了眨眼,再度开始悲伤的抹眼泪:“好吧,好吧。哥哥的好妹妹终究长大了,不愿意认哥哥了,哥哥都明白,明白。” 时鹤书:“……”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滚。” …… 对于东厂来说,除掉一个人需要几步。 答:三步。 第一步,收集证据。 第二步,上门抓人。 第三步,送入狱中。 在景云的观察下,东厂并不如传说的那般可怕。恰恰相反,他们每一步都按部就班,就像把大象送入冰箱一样按部就班。 在这个世界的东厂狱中,没有传说中的罗织罪名,没有传说中的栽赃陷害,更没有传说中的残害忠良——当然,景云认为这个朝堂上其实也没几个忠良。 各有各的神经。 总之,虽然狱中确实很阴森,但东厂狱也算大宁难得的公允之地。 景云将自己的感慨和时鹤书说了,时鹤书平静地看他一眼。 “若我说,东厂最初确实如你想的那般呢。” 东厂狱在最初,的确是一个染满血腥,栽赃陷害,残害忠良的人间地狱。 毕竟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帝王的刀,帝王要他们杀谁,无论是否为忠臣良臣,他们都要杀。 第37章 但时鹤书才不会管小皇帝和先帝的想法。 在东厂落到时鹤书手上后,他便把整个东厂来了个大改造,先帝也乐于促成这一切,逢人就夸时鹤书有本事,是他亲手养大的能臣——虽然在他的能臣死后,东厂又被改了回去。 听到这话,景云愣了愣,又不自觉笑了起来。 “九千岁,既然如此,那便是您创造了现在的东厂。您真的很好。” 自那日过后,景云总喜欢和时鹤书说他很好。 虽然并不算喜爱自己,但时鹤书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夸赞而不自在的人。恰恰相反,他格外平静的回道:“多谢。” 不过时鹤书并不觉得自己很好,但他也知道他还不错。 例如比起刘献忠,他就很不错。 说起刘献忠…… 时鹤书放下朱笔,拿起一旁被他分出来的弹劾奏章。 自从时鹤书在早朝发作后,锲而不舍弹劾他的人便少了许多,但这并不包括刘献忠。 刘献忠从年轻时就爱煽风点火,几乎每天都要弹劾人,满朝堂就没几个逃过他的魔爪。时鹤书常觉得他不该做礼部尚书,而该去都察院。但奈何先帝就喜欢刘献忠那副直言不讳的模样,因此得罪人颇多的他才能一路高升。 时鹤书说实话,若是这样好用的一个猎犬在自己阵营,自己也会喜欢。 但谁让刘献忠是太后的狗,还专盯着他一人咬。 奏章上都有标注官员姓名,时鹤书默默将刘献忠的分出来。 嗯,总共十八本弹劾奏章,刘献忠一人占了十本。 且自从知道他都会看后,刘献忠骂的明显脏了许多。 时鹤书有时候都好奇,他哪里来的毅力。 将刘献忠那十本再次翻阅一遍后,时鹤书冷笑一声。 老匹夫,看来是真活够了。 时鹤书将奏章甩到一旁,难得起身离开了桌案:“去东厂。” 京城,东厂。 这是景云第一次光明正大的陪着时鹤书走入东厂。这次,他不再是东厂狱的囚犯,而是时鹤书的下属。 在入门前,时鹤书取下他腰间的兔子面具,扣到了他脸上。 “戴着。” 玉白的手指擦过下巴,景云闷闷应了一声,耳根浮上薄红。 东厂的布局确实很阴森。 大块的黑色石砖砌成了内里装潢,昏黄的烛火摇曳,来来往往的太监身着同一制服,无一不板着张脸。 “督主。” 有太监向时鹤书问好,时鹤书微微颔首,继续带着景云在昏暗的东厂中左拐右拐,最后拐到了一扇门前。 他抬手轻叩了三下门,不多时,清润的声音便响起。 “督主,您怎么来了。” 一袭青衣的高大男子轻轻握住时鹤书的手,迎着他入了门。但见到景云,他又有些为难:“督主,这……” 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有力手臂将景云拦在门外,拒绝在时鹤书面前主动起冲突的景云眯起眼睛看着竹青,竹青却毫不在意那落在身上的视线,专注的注视着时鹤书。 时鹤书垂眼,扫过桌上尚未订装成册的档案:“竹青,他也是我的下属。” 竹青笑容不变:“是。” 他收回手,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似乎方才强行把景云拦在门外的人不是他。 “请进吧。” 景云也不理他,大步迈进了屋内。 时鹤书带他来的是东厂档案室。 通天的高柜里塞满了新旧不一的册子,极为震撼。这里聚集了不少百官阴私,有些或许连那些官员自己都不记得了。 人无完人,东厂也不是发现一个官员有问题就直接下狱的。他们只会一笔笔的记下,待犯下大罪或时机成熟再将人剥了官身,送入狱中。 “督主要寻谁的。” 无视景云,竹青跟在时鹤书身边,温声问道。 时鹤书注视着按职位分布的档案,在其中搜寻着自己想要的名字:“刘献忠。” 听到这个名字,竹青不加思考,便轻轻拉住了时鹤书的手。 “督主,请随属下来。” 在景云阴森森的目光下,竹青牵着时鹤书,一路走到了墙边。 而竹青刚松开时鹤书的手,景云便主动拉住了时鹤书。 时鹤书:“?” 时鹤书看了景云一眼,景云不自觉紧了紧握着时鹤书的手。 “……”时鹤书看了看被握住的手:“何事?” 景云的声音有些闷:“无事,只是想和督主牵手。” 时鹤书:“……” 为什么要牵手。 时鹤书不理解,并稍稍用力,挣开了景云不知为何而握住他的手。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二人的低声谈话,竹青漫不经意地看了景云一眼,又风度翩翩的搬来那把巨大的通天梯,对着时鹤书笑的温文尔雅:“督主,可能有些多,可否劳烦景云小兄弟搭把手。” 时鹤书没有拒绝,甚至主动道:“若是很多的话,本督也可以拿一些。” 竹青笑着拒绝了:“属下怎么舍得。” 说着,看上去只比时鹤书强壮一点,依旧属于弱不禁风范畴的竹青气拔山兮力盖世,直接搬下来了约莫有半米厚的档案,移交到了景云手上。 “哎呀。”他似是刚察觉到自己拿的太多,“景云小兄弟不会拿不下吧。” 第38章 景云:“……” 景云面无表情,语气却比竹青还要温和几分:“怎么会呢,竹青大人莫要看不起小人啊。” 说着,他直接单手接过竹青手中的档案,将其稳稳的放到了桌上。 莫名觉得气氛不太对的时鹤书:“……” 他沉吟片刻,看了看依旧笑着的竹青,和疑似笑着的景云。 嗯,似乎是错觉。 那半米高的档案并不是全部,但落在桌上,几乎与时鹤书齐眉。 时鹤书抬手取下一本翻看,不去看一旁两人怪声怪气的针锋相对。 不多时,另一堆半米高的档案落下,竹青下了梯子,继续维持着温文尔雅的模样站在时鹤书身侧。 “督主,刘尚书近年格外猖狂,因此记录也比较多。” 他俯身欲凑到时鹤书耳边,却被景云用剑鞘挡开。 竹青:“……” 竹青默默记下这笔,继续道:“不若属下将大罪整理成册,交给督主?” 时鹤书看着那两大座档案山也有些无言以对,他轻轻颔首:“如此也好。” 第20章 善人 订装成册的大罪很快交到了时鹤书手上。那厚厚一本册子,时鹤书越看脸色越阴沉。 刘献忠…… 时鹤书将册子丢到一旁,闭目平复呼吸。 刘献忠是同岳年间的榜眼,早早便在京中做了官,且官途坦荡。 在遇到时鹤书前,他的人生几乎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没有任何灾难。 正因如此,才让他成为了别人的灾难。 为良田逼杀农户,为美妾害人父母,为富贵考生大开后门,纵容父亲在老家强占土地,肆意虐杀侍女小厮,私吞宫宴大典与祭天祭祖的经费…… 桩桩件件,都够他下狱一万次了。 前世,时鹤书并未详细了解刘献忠的罪证,便借着他纵容科举舞弊将他下狱。今生看了这些腌臜东西,时鹤书只觉得自己先前与他发生的争执都不值当。 这种人就该直接被抄家送入东厂狱,以正刑名。 而颇为荒唐的是,也是这样的人,却每年都会为京郊寺庙捐钱,是京中贵族圈内著名的善人香客。 善人? 呵。 既然他要做善人,那他就成全他。 时鹤书睁开眼:“传竹青来。” …… 刘献忠近日很倒霉。 先是他家祖宅出了问题,接着不知是谁说他私吞公款中饱私囊,后市中又多了许多关于他真真假假的传言,皆是滔天大罪,连他的好友周巩都上门质问他传言真假。 “周兄,那些自然是假的。” 刘献忠拉着周巩坐下,为他倾了杯茶:“周兄,你是知道我的,我刘献忠怎么会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呢?” 说罢,他又传来侍从,来为周巩上喜爱的糕点。 一盘云片糕摆在了桌上,周巩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再配上暖呼呼的茶,周巩只觉得心中薄怒都散了几分。 “你当真没有做过?” 周巩再次问道,刘献忠忙举手发誓:“若我做过,必被时鹤书那厮抓入东厂狱,不得好死!” 听到此话,周巩忙按下刘献忠的手:“行了行了,忽的发此毒誓作甚,我信你便是了。” 周巩的性情较为古板,却格外重情义。他与刘献忠是多年好友,也是因为这份友情,他才投靠了太后。 因此,在听到刘献忠说出那话后,他几乎是在瞬间信了自己的好友。 偌大的会客厅内,气氛再次变得融洽起来,似乎先前的猜忌从未存在过一般。 京城,督主府。 “消息放出去了?” 玉印碾上红泥,时鹤书为批阅好的奏章盖上红印。 景云立在他身侧,看着苍白的手指因用力而泛上微微的红,如晶莹剔透的石榴籽一般,格外秀色可餐。 恰好,玉印还是青玉,色彩的极致碰撞让景云的手蜷了蜷。 “督主,已放出去了。” 竹青的声音响起,景云忙止住了脑中的联想。 一个鲜红的痕迹落在了赤字下,时鹤书取下印章,提笔又补了几个字。 “刘献忠那边什么反应。” 这个问题也不需要景云回答,于是他继续安安静静地欣赏写字的时鹤书。 时鹤书的字是大学士亲口夸过极好的,劲如松,挺如竹,别有一番风骨与意境。但景云没受过传统的书法教育,他只能给出两个字:好看。 字好看,人也好看。 唯有旁人说话的声音有些碍事。 “刘府内的人说,刘尚书并无什么反应,似不欲出面。但周尚书去寻了刘尚书,二人依旧……相谈甚欢。” 朱笔落到笔架上,时鹤书合上奏章。 “是吗?” 他语气淡淡:“既然他不想出面,那就让他也不能再出面好了。” “竹青。”时鹤书抬眼,凌厉的桃花眸里尽是杀意:“继续放消息,最好搅得满城风雨,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刘尚书是如何的……” “大善人。” …… “哎,你们听说了吗?那给灵仪寺捐款千万两的大官人刘老爷啊,其实……” “不止不止,我还听说呢,他还……” 大宁民风开放,民议官并不少见,除非是像时鹤书这样过于臭名昭著恶名远扬的官员,一般都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39章 因此,在无形大手的推动下,刘献忠做的恶事很快就传的满京皆知。 刘献忠怒的在府里掀了好几张桌子,连一向捧在心尖尖上宠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也遭了殃。 “若是已传的满城风雨,刘献忠必然坐不住。” 时鹤书转着茶杯,漫不经心道:“到了那个地步,他必会跳出来,为这场流言浇一桶油。” 刘献忠决定要澄清。 他买了几个秀才为他写稿,又买了几个说书人去宣扬他的英明神武,忠君爱国。 只是他奸人贼子的身份已早与名字牢牢捆在一起,别人一听是礼部尚书刘献忠,便会如条件反射般说出他的传言。 澄清全无效果,甚至因为他又跳出来提这件事,他的流言又被翻炒一番。 这下,就连朝堂上都有了他的传闻。 左右都御史亲自出来弹劾他,一说他为臣无德,二说他做尽恶事,三说他传言满京飞,得万民嘲讽,如何配登天子宝殿。 刘献忠羞恼至极,直接就在朝堂上与都御史打了起来。 “好了!” 砚台重重落下,太后怒喝:“你们要打就脱了这身衣服再打!身着官袍却行地痞流氓之事,你们有何颜面面对陛下与本宫!” 除了要压人的时候,太后很少用本宫这个自称。 只可惜,这次并没有镇住杀红了眼的两拨人。 太后见情况不对,忙指挥小太监去拉架。不多时,战成一团的礼部与都察院皆散去,整理自己的官袍官帽。 唯有被打的最惨的左都御史涕泪横流:“太后!您要为臣做主啊!” 左都御史坐地哀嚎:“臣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一生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今日只因弹劾刘尚书,便被如此,如此!” 他站起身,怒而冲向大柱:“受此等羞辱,我也不必活了——不要拦我!!!” 刘献忠人都麻了。 他看着左都御史被拦下安抚,看着众人暗暗投来的谴责视线,又看看自己手上被左都御史咬出来的伤,只觉得人生无望。 明明以前撞柱被拦下安抚的是他时,那些人也没有凶恶的看向时鹤书。怎得今日成了他,这群人便虎视眈眈,一副不扒了他皮不罢休的模样。 刘献忠这样想着,不禁看向了时鹤书。 时鹤书没有参与他们的群殴,在他们靴子官帽满天飞的时候,时鹤书从容的退出了战局,没有受到半分波及。 此时的他一袭赤红蟒袍,头戴三山帽,一双凌厉妖艳的眼只注视着高台龙椅上的小皇帝,目不斜视。 时鹤书不仅对他们的纷争视而不见,置身事外,表情也没有任何不对。 但刘献忠就是硬生生从那张冷艳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讥讽。 时鹤书…… 刘献忠咬紧后槽牙,准备祸水东引。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太后各打五十大板:“你们每日都在朝堂上吵,有完没完了?不过是市井流言,清者自清,刘尚书你何必放心上。还有你们都察院,仅是传闻也要弹劾!若为此冤枉了刘尚书可如何是好。” 都察院没有辩解,刘献忠却是有苦难言。 他本就不清白,如何能清者自清。 刘献忠的脸色越来越精彩,最后直接在太后宣布退朝后跑了出去。 “真可惜啊。” 注视着那远去的背影,时鹤书轻声道。 监视百官、民众言论,是东厂职责所在。 时鹤书借着这场风波,查封了不少如地头蛇般的茶馆,却半点没影响民众讨论刘献忠的热情。 他们越讨论越愤怒,民意渐渐沸腾起来,就在群情激奋,要求刘献忠还百姓一个公道时,东厂叩响了刘府的大门。 “开门,东厂!” 刘献忠被抄家了。 这个消息引得满朝哗然,周巩更是直接找上了门。 “督公!您为何——” 周巩一脸痛心疾首,时鹤书看都没看他一眼,“周尚书,有事吗?” 周巩呼吸一滞:“督公!” 他愤愤注视着时鹤书:“我替献忠向督公赔不是,可他究竟哪里得罪了督公,竟直接被抄家下狱!” “东厂便是如此的吗?!督公心里可还有王法吗?!” 茶杯重重落下,时鹤书终于看向了周巩。 “哦?”时鹤书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周尚书觉得,东厂该怎么样,王法又是如何?” 会客厅内没有第三人,紧闭的大门隔绝了满园春色。 周巩气的身子都在颤抖,他站起身,怒道:“东厂怎能冤枉良臣,督公又怎能越过陛下与太后去随意抓人!” “良臣?”眸色渐深,时鹤书敛了笑意:“周尚书口中的良臣,在本督这里,却是一个贪财好色中饱私囊为利欺民仗势欺人的狼心狗行之辈。” “至于陛下与太后……”时鹤书慢条斯理:“陛下尚没有参政的能力,太后终究不是陛下,而本督是先帝亲封顾命辅政之臣,有先斩后奏之权。” “本督有何不可,将一个欺上瞒下搜刮民脂民膏者送入狱中?” 周巩愣住了。 瞳孔在眼眶中颤动着,周巩不可置信的看着时鹤书:“什么……” 他的双唇嗫嚅着,声音干涩低哑,似是无法接受现实般逼问着时鹤书:“献忠怎么会是——督公有何证据!” 第40章 时鹤书有些烦了。 他平静地看着周巩:“要证据,本督可以给你。只是周尚书,莫要再纠缠本督。” “本督很忙,没时间与您谈论一个罪臣。” 时鹤书确实信守承诺,将刘献忠的罪证都送了周巩一份,并告诉他若不信可自行去查。 周巩不信,周巩去查了。 周巩崩溃了。 他无法接受自己多年来唯一的至交好友是那种人,近乎道心崩塌的崩溃令周巩整个人饱受折磨。他连着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勉强入睡的梦境中也都是他好友残忍的阴暗面。 周巩真的崩溃了。 他向时鹤书说了对不起。 “抱歉督公……是我误会您了。” 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周巩的语气虚浮。 时鹤书注视他半晌,轻轻摇头:“无事。” 他不在意。 周巩勉强牵了牵嘴角,“不知督公……可否让我去再见一下献忠。” 时鹤书顿了顿,他不太理解周巩的思维,却终究没拒绝:“可以。” 京城,东厂。 在约好的那日,周巩打理了胡子,换上了一袭新衣,带着刘献忠最喜欢的吃食,早早便候在了东厂外。 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掌心下了马车,没有和周巩虚伪的寒暄些什么,便直接带着人进去了。 东厂狱的阴森,恐也只有诏狱能与之相比。 瘦骨嶙峋的罪犯,各式恐怖阴森的刑具,与此起彼伏的哀嚎呻吟。 周巩深吸一口气,努力目不斜视,跟着时鹤书走到了刘献忠的牢房外。 那是一间极小的牢房,曾经光鲜亮丽的尚书大人,现在所有的吃喝拉撒都只能在这小小的牢房内进行。 不过短短几日,刘献忠便变得蓬头垢面,不复曾经模样。 他的身上布满了鞭痕,血迹染红了白色的囚衣。见有人来,脏污凌乱的发丝下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缓缓聚焦。 他看清了周巩。 正在落泪的周巩。 刘献忠当即尖叫一声,捂住脸,躲避着周巩的视线。 周巩见状有些慌乱,他擦掉脸上的泪水,努力平复语气:“献忠,刘兄,我来看你了。” 刘献忠捂着脸,颤颤巍巍地重复一句话:“我不是刘献忠……” 任何人从云端跌入泥潭都会有极强的抗拒心理,刘献忠也是如此。 他已经快疯了。 周巩有些无措的看向时鹤书,而时鹤书静静欣赏着绝望的刘献忠,不发一言。 “……献忠兄。” 周巩深吸一口气,将手上的食盒轻轻放到地上打开:“这是你爱吃的烧鸭和花饼,我都为你带来了,你若想吃便吃,不想吃便……” 大颗大颗的泪滚落,周巩将碟子顺着早已被打开的小门送入牢中,狠狠擦了下眼泪。 “就此别过,献忠兄。” 周巩起身,声音低哑:“以后,我大概没机会再来看你了。” “你多多保重。” …… 周巩离京了。 刘献忠的事对他的刺激太大,自那日从东厂狱离开后,周巩便递上了辞官的帖子。 太后怒极,死活不同意他辞官。 周巩无法,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离京做官。 他说,要么让他死,要么他离京。 太后拗不过他,只得将他放离了京城,派到江南做官。 自此,太后手上的两位尚书皆折在了这个春日。 一颗黑子落下,时鹤书满意的看着棋局。 “一箭双雕。” 第21章 谋反 自周巩离京后,太后一连休朝了好几日。 她的左膀右臂都被时鹤书砍断,一时元气大伤,也没心情去应付朝堂。 这却给了时鹤书可乘之机。 他任命了新任礼部与工部尚书。虽都不算彻底是他的人,但能力都很不错,且与太后不睦。 时鹤书对他们很满意。 而接下来,就是…… “厂公。” 会客厅内,无视冒着丝丝缕缕杀意的景云,谢无忧一如既往地勾了勾时鹤书下巴,又心满意足的被时鹤书打开。 “今日唤我来有何事啊?” 时鹤书正襟危坐,并难得倾了杯茶给谢无忧。 “妖书案。”他开门见山:“可说了吗?” 听到妖书案,不知想起什么,谢无忧脸上的笑意淡去些许。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将头摇成拨浪鼓:“不可说,不可说。” 时鹤书静静注视着他,谢无忧也看着他的脸,忽然欺身上前。 “但若是厂公猜到了……就可说了。” 近在咫尺的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时鹤书面不改色,只是身体很诚实的向后仰去:“仙翰,屈而还舒。” 微微下垂的睫毛轻轻颤动,在杀气四溢的景云将剑架到谢无忧脖子上前,时鹤书轻声道:“是平阳谢氏。” 平阳谢氏,太后谢书蕴的母族,也是平阳的地方大族,先祖曾有从龙之功。 谢无忧眨了眨眼,忽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猜对啦!厂公,来,抱一下!” 说着,他就向时鹤书伸出手臂,欲要扑到时鹤书身上,却被猛的拽倒。 “指挥使……” 景云一手提剑,一手揪着谢无忧。他笑的温和,只是说出的话与客气都不沾边:“冒犯了,但在下的剑不长眼,指挥使若是再越界冒犯九千岁……在下不介意与指挥使切磋一番。” 第41章 骤然听到这话,谢无忧顿了顿。挑衅的话刚要说出口,他便听到时鹤书轻咳了一声。 谢无忧:“……” 谢无忧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就仗着你有一个好主人。” 时鹤书端着茶杯,轻抿一口:“我说过,他不是我的狗。” “是吗?那好吧。”谢无忧扬了扬眉,直接掉转话题:“平阳谢氏,厂公了解吗?” “自然。”时鹤书轻垂下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谢无忧又笑了起来:“不愧是厂公呢。” 时鹤书微微颔首:“多谢。” 这句古波无澜的道谢不知戳中了谢无忧什么奇怪的笑点,他默了半晌,忽然开始哈哈大笑起来,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等他笑够了,便擦去眼泪,支着下巴,认真的注视着时鹤书。 谢无忧声音很轻:“那,厂公知道平阳谢氏,意图谋反吗?” 知道。 前世的建元三年,锦衣卫指挥使谢无忧曝出太后母族平阳谢氏谋划妖书案,不仅在京中妖言惑众,且私藏黄袍,囚禁锦衣卫,意图谋反。 平阳谢氏虽是地方大族,但终究大不过皇权。这桩桩罪名,无论是妖言惑众还是意图谋反,都够平阳谢氏被满门抄斩。 而在消息传出后,太后当即决定断臂求生,抛弃母族保自己。 不出意料,不到一个月远在平阳的谢氏便被抄家,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 太后确实保住了自己,可惜只是暂时的。 前世的时鹤书借着平阳谢氏谋逆的风头未过釜底抽薪,直接让太后在群臣激愤下退居二线,“潜心礼佛”。 但这些,都是前世的事了。 今生,为了更准确的了解到情况,时鹤书配合的蹙起眉,抬起眼:“谋反?” 谢无忧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尽数消失,他依旧牵着唇角,却看起来不像在笑。 “是啊。”谢无忧的声音幽幽:“私藏黄袍,占地为王,意图谋反。” “厂公,惊喜吗?” 谢无忧摊开手,似是很无所谓:“本使还被他们囚禁了三个月呢。” 时鹤书的眉蹙的更紧了:“那你的下属们呢。” 谢无忧扯了扯唇角:“大部分死了,小部分和我一起被关起来了,现在还在被关着呢。” 时鹤书不说话了。 他与谢无忧一同长大,自然看得出此时谢无忧心情很糟。 锦衣卫的实力自然不差,但那是在他们的老本营京城。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锦衣卫在平阳,自然被平阳谢氏这条地头蛇压的死死的。 “本使刚带人秘密进入平阳,当地的县令就给谢氏传了消息……真是。” 谢无忧嗤笑一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压了压心头火气。 身为富贵人家出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他这辈子都没那么狼狈过。 真是耻辱。 时鹤书垂着眼,又给谢无忧杯里添了些茶:“辛苦了。” 谢无忧当即做出感动模样,嘴上仍不忘花花:“所以厂公是要为我报仇吗?好感动哦。” “好。” 忽然那听到大抵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回答,谢无忧愣了愣:“什么?” 时鹤书抬起眼,直视着谢无忧:“把你知道的,关于平阳谢氏的消息都告诉我。” “我帮你报仇。” 时鹤书当然不会是为了谢无忧才说出那番话的。 人贵在自知,谢无忧也清楚。 但这不妨碍他说出一堆矫情的话语,作出极度亲密的举动,来表示自己对时鹤书的感谢。 “果然,这个世界除了我的鹤书妹妹,就没人在意我了。” 谢无忧虚假的擦着眼泪,并为那张清冷的脸上再度露出厌恶而感到满意。 “管好你的嘴。”细细的柳眉蹙在一起,一双明眸里装着不加掩饰的嫌弃,时鹤书再度重复。“你早晚因为那张嘴挨打。” 谢无忧浑不在意:“已经被打过了。” 时鹤书:“……” 他环视一圈,没找到什么能丢到谢无忧身上的东西,深感惋惜。 但谢无忧也不是一直没正形,他也知道什么重要,很快便敛了那副令时鹤书从小厌恶到大的做作模样。 “平阳谢氏,自他们成为外戚后,便以国丈自称。” “当今式弱。在平阳,有不少年岁不大的孩童只知国丈与太后,而不知陛下。” 烟灰色的眸子渐渐沉下去,时鹤书静静听着平阳谢氏是如何自掘坟墓的。 不仅常年在屋中悬挂四爪金龙袍,还纵容自家子嗣在平阳打家劫舍,与平阳官员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几乎要在平阳独立称国。 “本使离开平阳,可是险些脱了层皮啊。” 谢无忧将双手支在桌子上,向时鹤书告状:“太后那个母老虎还威胁我,不许我将在平阳的所见所闻说出去。” “但谁管她呢。” 羽睫掀起,时鹤书看向谢无忧。 却听谢无忧继续道:“而且,她还说我和鹤书妹妹是旧情人……什么旧情人啊。” 注视着面前从小到大都如瓷娃娃般极漂亮的人,谢无忧的目光从那紧紧抿起的唇一路向上,最后落到那双常常含泪出现在他荒唐梦境中的眼上。 真是…… 谢无忧极喜欢时鹤书的这双眼,这双矛盾又和谐的眼。那微微上挑的眼配着微微下垂的睫毛,睫毛又遮住些许的瞳孔,像是垂下的树叶遮住了一汪春水。 第42章 时鹤书又极喜欢垂下眼,就让那双眼常常看上去像悲悯众生的神女目。 谢无忧常觉得时鹤书的眼睛极像他这个人,极度的内敛,一直将自己真实的情绪与想法藏的严严实实。 生怕被别人发现一点。 而他谢无忧生平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撕掉时鹤书的伪装与外壳,去看真正的他自己。 于是,谢无忧再次笑嘻嘻的说出了绝对会挨打的话:“我们明明现在也是情人嘛!” “啪!” 什么东西碎裂的东西传来,时鹤书狠狠剜了谢无忧一眼循声看去,便看到了将剑柄捏碎的景云。 时鹤书:“……” 时鹤书:“?” 那双眼中难得流露出了几分迷茫,时鹤书看着断在景云手中的剑柄,极为缓慢的眨了眨眼。 “景云……?” “……” 景云垂着头,神色被隐藏在阴影之中。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荒唐的事,默默将手中的东西藏到了身后。 他控制着自己阴鸷的神情,让额前垂落的发遮掩住自己狰狞的面庞。同时,他也没忘管理自己的嗓音,努力把声音控制在温润的范畴内。 “……九千岁,抱歉。” 时鹤书摇摇头:“你的手……” 无视掌心的黏腻,景云放轻声音:“无事,九千岁,只是小伤,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说罢,他又道了句“抱歉”,才低着头离开了会客厅。 时鹤书:“……” 时鹤书死死盯着谢无忧,谢无忧颇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这个……”他摸了摸鼻尖:“厂公,我也不想的。” “你不想?”时鹤书眯起眼:“你不想说那些话作甚,我的下属都护主,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哪里是护主啊。 谢无忧神色不变。 这分明就是和他怀着一样的心思。 时鹤书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最后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罢了。”他揉了揉额角:“管好你的嘴,本督以后也不让你们再见面了。” 只是时鹤书下定决心将两次相见两次都产生矛盾的人分开,却并不影响景云深夜踹开了指挥使的卧房。 兔子面具斜斜的挂在头上,景云手握长剑,直接便刺向了谢无忧的脸侧。 正在床上装睡的谢无忧睁开眼,从手边摸来绣春刀,抵挡住了他那一击。 “你可真是记仇啊。” 长刀出鞘,谢无忧依旧笑嘻嘻:“怎么,气我和你家九千岁是情人吗?” 景云的脸瞬间黑了,他一剑一剑刺向谢无忧:“我说过了,不要,冒犯,九千岁。” 谢无忧低笑一声:“你真凶啊……怎么像个疯狗一样乱咬呢。” “我和鹤书青梅竹马。”谢无忧璇身避开景云的剑,反手又回了一刀:“与你何干?” “你不过只是他的下属,有什么资格与我争。” 景云咬牙,攻击的动作越来越快:“你以为你又是谁,一个被九千岁嫌弃的,还妄想症发作自以为是青梅竹马的普通同僚罢了。” 谢无忧的脸色也不那么好看了。 “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就是个自以为是妄想症发作的普通同僚!” “呵,那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也是时鹤书的狗罢了,他有的是你这样上赶着的狗!” “给九千岁做狗我高兴!别嫉妒,像你这样的普通同僚还不配做九千岁的狗呢!” “你——” …… 刀光剑影在月下飞舞,二人越吵越愤怒,最后都奔着取对方的性命去,却谁都没能杀得了谁。 直到天已蒙蒙亮,景云将面具扣回脸上。 “下次再敢冒犯九千岁,我一定杀了你。” 身上挂彩不少的谢无忧依旧笑着:“你来,有本事就取我的性命。” “你看看取了本使性命,你的九千岁会不会厌弃你。” 第22章 惩罚+罪行+扮演(入v三合一) 草长莺飞, 京城渐渐步入了三月。 庭院内的梧桐翠绿,不知何处而来的鸟儿在上面做了窝,为孤寂的督主府添了几分活气。 一只装满粟米的玉碟落到树下石桌上, 时鹤书立在一旁,看着叽叽喳喳的鸟儿飞来啄食。 春风吻过青衣,和煦日光暖暖的照在时鹤书身上, 更衬得他白璧无瑕。垂下的鸦羽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饱满的指尖蹭过毛茸茸的鸟儿。 鸟儿似乎也很喜欢时鹤书,愉悦的偏头蹭蹭他。 只是忽然, 鸟儿后背一寒, 它“啾”的一声从温柔乡中拔出,警惕的看着周围。 但它没有发现任何危险, 只有一个面色阴沉的黑衣男子正死死盯着他。 “景云。” 黑衣男子的神情在瞬间变化, 从让鸟惊恐的阴郁变成了温和的笑容。 “九千岁,怎么了?” 清润的声音响起,时鹤书收回手, 拢了拢肩上的外衣。 他开口欲说些什么, 却先轻咳了两声。 景云的神情几乎是在瞬间紧张起来,他大步上前握住了时鹤书的腕。 “九千岁,别吹风了,我们回房吧。” 方才的咳嗽令时鹤书的眼尾泛上浅淡的红,如春樱般让人移不开眼。他轻轻点头, 没有拒绝。 第43章 虽已不再燃暖炉,但屋内到底比外面要暖和些。 放好府中厨子做的糕点,景云端起茶壶为时鹤书倾茶。 玉白的指尖捻起一块桃花酥, 淡粉色的糕点抵上了淡粉的唇。时鹤书轻轻咬下一口,抬眼时却刚好看到那松散的领口暴露出一道深色痕迹。 “你受伤了?” 正在倒茶的手一顿, 已满了的茶水从杯中溢出。 景云忙将手上东西放下,从腰间锦囊中抽出干净的棉布,仔仔细细的擦着桌上的水。 待桌上的水被擦拭干净,他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歉意的笑:“都是小伤……抱歉,九千岁。” “小伤?” 放下糕点,时鹤书忆起自己方才看到的痕迹,若有所思:“你觉得那是小伤。” 景云轻声道:“是。那是属下不小心弄出来的,多谢九千岁关心。” 不小心? 听到这话,时鹤书也不与他争辩什么,直接抬手按在了景云伤处。 没有长好的伤口在瞬间撕裂,血液打湿了黑色的里衣。 景云的手不自觉颤了一下,但他没有避开时鹤书的动作,而是挂着得体的笑容,继续注视着他的九千岁。 待到血液彻底浸湿衣衫,时鹤书平静的收回手,垂眼捻了捻指尖:“这是绣春刀的刀伤。” 他抬起眼,看向景云:“你去找谢无忧了?” 景云的笑容短暂龟裂一瞬。 “九千岁,属下……” 景云勉强牵嘴角,时鹤书一看就知道他在试图负隅顽抗。 “说实话。” “……” 冷冷的声音响起,景云垂下头:“是。” 谢无忧的那把破刀和他的刀法时鹤书再熟悉不过了,时鹤书认错什么都不可能认错谢无忧留下的刀伤。 “你去找谢无忧打架做什么?” 听到这话,景云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却又被他很快控制住。 “九千岁……属下就是看不惯他总是对九千岁动手动脚。” 时鹤书顿了顿,而景云缓步走向他,单膝落地。 仰视着面前如画一般的人,景云轻轻将头落到时鹤书的膝上,开始给谢无忧泼脏水:“何况他那样熟练,说不定是个多脏的男人,都那样了还要来骚扰九千岁……就该被好好教训教训。” 时鹤书对替谢无忧辩白没兴趣,他推开景云的头:“所以你就去找他打架了?” 景云抿唇,试图狡辩:“不是打架,是切磋。” 切磋与打架对时鹤书而言都无所谓,他直接道:“注意分寸,不许杀了他。” “谢无忧对本督很有用,明白吗。” 景云顿了顿:“明白。” 在某种意义上,时鹤书是一个好上司。 随着血腥气渐渐蔓延开,他扫过景云胸口上慢慢变深的黑衣,抬手招来了立在一旁装聋作哑的小太监。 “去传府医。” 小太监干脆利落的应是,并小跑着退下了。 本以为自己会被惩罚的景云愣住了,他想过那所谓“青梅竹马”在时鹤书心底的分量不重,想过时鹤书或许不会追究,但他怎么也没想过,时鹤书会为他传府医治疗。 “九千岁……” 时鹤书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回你厢房,收拾好了再来见本督。” 府医来的很快。 景云褪去了身上的衣装,暴露出结实的皮肉与那一道道因未好好处理而开始发炎的伤疤。 “你不是巫医吗?” 府医看着那一道道伤痕,忍不住蹙起了眉。 景云冷冷瞥他一眼:“怎么了?医者难自医。” 其实是他根本懒得为自己打理伤口。 身为前世货真价实的医生,景云很清楚该怎样处理刀伤,可他根本懒得为自己费心思。 对他而言,发炎又不会死,最多也就痛一痛,他一个大男人痛一痛怎么了。 景云觉得没什么。 由于发炎的不严重,府医很快处理好了伤口。 而他刚为景云缠好绷带,景云就马不停蹄的穿上衣服,去找时鹤书。 景云到的时候,时鹤书正在小口小口地啃那一小块糕点。 时鹤书吃的很优雅,却依旧在唇边沾了些碎屑,无端让人觉得可爱。垂下的羽睫纤长,那双烟灰色的眸注视着捻在指尖的糕点,似乎是吃到喜欢食物的缘故,另一只落到腿上的手正轻轻叩击着。 立在屏风侧的景云抬手,默默捂住了鼻子。 ……好可爱。 可爱这个词其实和时鹤书的适配度不高,虽然他确实生了一张值得这个形容的脸,但他的性情与气质实在很难让人对他说出这个词。 但此刻,第一次看到时鹤书这幅模样——这幅如兔子一般模样的景云,实在想用这个词来形容时鹤书。 “景云。” 那一块糕点不大,慢慢就被时鹤书吃完了。 他掏出帕子轻点唇角,随后细细擦着手,偏头看向早已立在那里的人。 长发从鬓边垂落,鸦羽掀起,时鹤书的目光如一潭古波无澜的井水,静静注视着景云。 景云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流鼻血,才放下手,向时鹤书走了过去。 “九千岁。” 再次单膝跪到时鹤书身边,景云抬眼注视着时鹤书。 水润的薄唇轻启,时鹤书轻轻吐出几个字:“你说,本督要罚你吗?” 第44章 景云顿了顿。 其实景云也知道自己那夜去找谢无忧有些太冲动了,可他就是不想忍,不想让时鹤书受到那样轻浮之人的羞辱。 于是他主动握起时鹤书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脸颊:“属下冒犯了指挥使,该罚。” 说罢,景云目光灼灼的望着时鹤书。 时鹤书:“……” 他勾起唇角,对景云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去抄书,一百遍。如何?” 景云:“……” 景云放下了时鹤书的手:“其实属下觉得,属下与指挥使是公平公正公开的切磋,惩罚什么的……” “一千遍。” 景云:“…………” 他默默注视着时鹤书,在发觉时鹤书是认真的后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即视感对其行了一礼:“是,九千岁。” 时鹤书注视着他,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脸。 “乖。” 最后那一千遍书,景云还是抄了。 虽然字有些过分狂野,狂野到时鹤书都不想看,但他总归是抄了。 抄书千遍所废的时间不少,在景云抄完后的第二日,早朝也重新开始了。 大宁的早朝平静了许多。 颓靡的太后,依旧神游天外的小皇帝,和谨言慎行的百官。 自刘献忠与周巩一被废,一被贬后,朝堂上针对时鹤书没事找事的就少了许多。 哪怕是太后党,在痛失了两个骨干后也不再找时鹤书的麻烦,甚至他们在奏章里都老实了许多,没再有以前那种“你就是个批奏章的奴才”的嚣张感。 时鹤书对此很满意,并惋惜自己动手的有些晚。 早动手,早享受。 这样想着,时鹤书抬眼看向珠帘后铺了厚厚一层粉,却依旧难掩憔悴的太后。 平阳谢氏…… 谢无忧虽有些吊儿郎当,但他并不是会在大事上欺骗时鹤书的类型。更何况有前世的记忆佐证,时鹤书自然是信谢无忧的。 但布局与准备都需要时间,在这段日子里,时鹤书也不会闲着。 他收回视线,环视一圈朝堂。 这些太后党……也该处理一下了。 …… 不要误会,时鹤书说的处理一下,并不是将这些人处理掉。 虽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样做——毕竟死人,才是世界上最安分的存在。 但东厂是要讲证据做事的。 于是按照档案室的档案,时鹤书有理有据的贬了不少属于太后的爪牙,令太后又憔悴不少。 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时鹤书被太后请去喝茶了。 “时掌印,坐吧。” 金碧辉煌的殿内,稍显憔悴的女子不掩其美艳,她依旧保持着自己尊贵的模样,并骄矜地抬起了下巴。 时鹤书行了一礼,端正的坐在了太后对面的位置上。 “时掌印近日很得志啊。” 太后掀起眼帘,直视着时鹤书,语带讥讽:“时掌印上次那么得志,还是在先帝驾崩前吧。” 听她提起先帝,时鹤书的目光沉了下去。他垂下眼帘,脸上带着不出错的笑:“太后,臣只是按规矩贬了几个不中用的朝臣,您何必如此针锋相对。” “不中用的朝臣?呵。”太后冷笑一声:“时鹤书,你真是好样的。” “难怪先帝那么喜欢你。” 时鹤书的脸色骤然阴沉下去。 他抬眼看向太后,唇角的弧度不变:“过誉了,太后。” 龙涎香在炉中燃烧,白烟袅袅升起。 “臣贬的人,都是切实犯下错处。太后与其在这里为难臣,不如让他们别犯错,别被臣抓到把柄。” 时鹤书轻声道,太后阴沉着脸:“人无完人……难道时掌印就从不犯错?” 时鹤书笑而不语。而见他这幅模样,太后默了半晌,冷笑出声:“呵。时掌印真不愧是先帝的亲密之人。” 殷红的唇开开合合,太后吐出暧昧不明的字眼。 “你可真是像他啊……” 呕吐欲几乎是在瞬间出现,时鹤书脸上的笑容消失一瞬。 他凝视太后片刻,轻笑一声:“是吗?这是臣的荣幸。” 说罢,时鹤书站起身,语气依旧有礼:“太后,东厂还有事,臣就不多留了。” 他向太后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砰!” 眼见他真的要走,染着丹蔻的手怒拍桌案,太后高声威胁:“时鹤书,你今日若是就这样出了那扇门,本宫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时鹤书脚步一顿,回眸看向太后。 凌厉的桃花眸里是不加掩饰的冷意,时鹤书脸上的笑却并未消失。他勾着唇角,注视着太后:“我期待,您会怎么不留情。” “告辞。” 无视身后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大步迈出燃着龙涎香的宫室后,时鹤书只觉得自己终于能再呼吸。 他抬眼看向四四方方的天,嘲弄的扯了扯唇角。 真是…… 狭长的宫道带来无形的窒息感,但那枝繁叶茂的春樱却伸出宫墙,带着不属于皇宫的自由与活力。 跟在时鹤书身边的大太监低着头,思索自己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死寂的气氛。 但还未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漫长的宫道已走到了尽头。 “督主,太后她……” 冷冷的视线扫来,大太监默默掉转话题:“督主路上小心。” 第45章 时鹤书微微颔首:“多谢。” 冰雪早已消融,车轮碾过一片树叶。马车平稳的行驶在大道之上。垂下的车帘轻轻晃动,却并未暴露出那张惨白的脸。 翻涌而上的记忆早已如巨兽将时鹤书吞噬,冷汗打湿了额角,被撕咬到出血的唇紧抿,垂下的鸦羽颤抖,修剪整齐的指甲死死掐着掌心,心脏在胸腔内跳的极快,时鹤书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个无助的夜晚。 有什么比和自己最厌恶的人相似还要令人感到恶心的吗? 时鹤书一边清醒的意识到那只是太后说出来恶心他的话,一边不可抑制的感到不适。 薄唇被撕咬出密密麻麻的伤口,鲜血给他涂上了口脂。绣着青竹的帕子轻轻点上唇瓣,带来细密的疼痛,却让时鹤书感到清醒。 人死如灯灭。 时鹤书闭上眼。 他不必,耿耿于怀。 沸腾的情绪与糟糕的记忆渐渐褪去,被抚摸的错觉也消失不见。时鹤书微微垂首,一朵粉樱却顺着他的发间滑落。 羽睫轻颤,时鹤书捻起那朵花。 “……” 去往东华门的路上几乎一路无人,马车很快便驶到了东厂。 高挑瘦削的人立在车旁,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而景云垂眼注视着身旁人。 他的目光从额角被冷汗打湿的碎发一路向下,最后落到了那张红的不正常的唇上。 时鹤书的肤色白,一点其他的颜色便会被衬得格外显眼,更不要说是鲜红的唇瓣。 景云顿了顿:“九千岁,您……” 时鹤书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景云不语,只微微俯身,用指尖轻轻抚过时鹤书的唇。 呼吸交织在一起,鲜红沾染在他的指尖,黝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微微睁大眼的青年,景云面不改色的直起身。 “出血了。” 听到这话,时鹤书的睫毛颤了颤。他抬手轻点了点自己的唇,鲜红的血液挂在如白玉般的手指上,夺人心魄。 “……” 时鹤书捻了捻指尖,粘稠的红蔓延开。他抬起眼:“下次不要直接靠过来。” 景云从善如流:“好。” 门卫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没看到那极尽暧昧的一幕,默默推开了门。 如巨兽般的大门缓缓打开,出乎意料的,佩着傩面的高挑少年人正立在门后。 “督主。” 无视与时鹤书挨的极近的景云,烛阴语带笑意的向时鹤书问好。他大步上前,在注视时鹤书片刻后,烛阴垂首将自己的头落到了时鹤书的颈侧,并很小心的没有让狰狞的傩面碰到时鹤书。 “烛阴?” 时鹤书抬手推了推烛阴,烛阴闷闷应了一声,顺从的抬起头,那张一成不变的傩面上竟平白出现几分委屈。 “属下已经许久未见督主了……督主,属下好想你。” 继续无视已经开始冒黑气的景云,是货真价实少年人的烛阴拖着嗓子对时鹤书撒娇。 “督主今日来东厂是要做什么,属下可以帮到督主吗?” 说着,他主动圈住时鹤书的腕,将时鹤书带入门内。 柔软的半指手套贴着娇嫩的皮肤,时鹤书抬眼看向烛阴的背影,轻轻应了一声。 他并不在意烛阴为什么会提前出现在门后,而他要做的事,也确实需要烛阴。 这家伙是故意的。 看着烛阴将时鹤书拽走,景云在心中确认了这一点。 他是故意用那种姿态出现,是故意对着时鹤书撒娇,又是故意将时鹤书带走的。 的确。 烛阴本就看景云极不顺眼,自时鹤书将他调回身边又调走后,烛阴更是彻底记恨上了景云。 他已认定景云是个心机深重,故意到时鹤书身边夺走时鹤书对他关注的混蛋。 彻底被景云取而代之的可怕‘未来’近日常常在烛阴的梦中出现,因此烛阴专门去找竹青取了经。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闹的孩子有人疼。” 竹青轻笑着:“你哭一哭,闹一闹,还怕他会取代你吗?” “督主最心软了。” 哭一哭闹一闹烛阴是做不到,但撒娇他还是可以的。身为时鹤书养大的孩子,烛阴知道时鹤书面对格外热情格外肉麻的人手无缚鸡之力。 虽然时鹤书本就没有缚鸡之力就是了。 烛阴顺利带走了时鹤书,他在心中默默给竹青比了个赞。 好兄弟! 然后在下一个拐角,他的好兄弟就抱着一堆档案,险些撞上了他。 若不是烛阴护着时鹤书璇身避开,竹青怀里那堆档案绝对会全砸在烛阴身上。 发觉烛阴避开,竹青又莫名其妙来了个平地摔,怀里的档案撒了一地。 “啊……” 竹青看向时鹤书,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来:“抱歉,督主,属下不是故意的。” 说罢,他开始捡地上的档案。 看着满地狼藉,时鹤书有些无奈,也蹲下去帮竹青开始捡档案。景云无法,只能陪着一起。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那一本本钉装好的档案,时鹤书随意扫了一眼,便顿住了。 ——这是平阳谢氏的秘闻? “……你什么时候去收集了这些?” 竹青轻声道:“属下在收集谢指挥使消息时无意发现的,想着督主或许会有用,便用了几个月时间打理出来了。” 第46章 他将怀中档案展示给时鹤书看:“也怪属下,若不是属下为了这些资料几日未好好休息,也不会险些撞上督主与……” 竹青轻轻看了眼烛阴,而烛阴面具下的脸已经绿了。 坏兄弟。 “竹青,你现在可要去休息?” 竹青抱着档案,轻轻摇头:“属下正打算将新收到的资料整合一下,督主要去吗?” 轻轻翻开手中的册子,时鹤书沉吟片刻:“我与你同去吧。” 竹青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多谢督主赏脸,属下很高兴。” 而一旁的烛阴已彻底阴暗扭曲了。 他轻轻拉住时鹤书的手:“督主……那我呢?” 薄唇轻启,时鹤书没有任何迟疑:“你想的话,也可以来。” 竹青笑而不语,而烛阴立刻表示:“那属下陪着督主!” 说罢,他又看向竹青,狰狞的面具似乎在死死瞪着这个心机深重的男人。 竹青面不改色,甚至还风度翩翩的向时鹤书伸出手。 “请,督主。” 东厂,档案室。 档案室中央的那张大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张。上面的字迹不一,却都是平阳谢氏的秘闻。 竹青搬来椅子,拉着时鹤书的手带着他缓缓坐下。 “属下今日备了些糕点……督主用膳了吗?” 竹青凑到时鹤书的耳边,低声问道。 他们的督主对进食的热情不大,常常不饿到胃痛不吃东西,因此竹青才会问这么一句。 “已用过了。” 时鹤书随意拿起一张纸:“这些是未整合的吗?” “嗯……”竹青轻轻包住时鹤书的手,俯身去看那张纸。“这份已经整合好了,只是属下还未清理桌子,有些有碍观瞻。” 他的气息喷在时鹤书的耳尖,而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垂下纤长睫毛与光洁的脸颊。 竹青的指尖动了动,而时鹤书用舌尖轻轻顶了顶腮。 “原是如此。” 他将手从竹青的掌心抽出,轻轻放下那张纸,“平阳谢氏订装了几本?” “目前是七本。”说着,竹青将一旁的档案拿来:“都在这里,督主。” 时鹤书扫过那不知何时被摞整齐,并按编号摆放的书,从最顶端取下了第一本。 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端正的字迹映入眼帘。时鹤书垂眼看着纸上的内容,渐渐蹙起了眉。 平阳谢氏在平阳肆意妄为,谢无忧所说的罪证甚至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土皇帝。平阳百姓每年甚至要交两份税收,一份给中央朝廷,一份给平阳谢氏。 两份税收如两座大山,狠狠压在平阳百姓的身上,汲取他们的骨血。 大宁本就实施重税,且并不是什么清明之地,百姓正常交税都会受到层层剥削。平阳有不少百姓无法负担两份税收,想要举家搬迁,却又负担不起平阳谢氏定下的迁离费。 但天下总会出现英雄,总会有人看不过去平阳谢氏的行为,想要为自己与旁人讨一个公道。 只是那是在平阳。 应得的公道没有讨到,讨公道的人却莫名其妙死在了家中,心脏中三刀自杀。 时鹤书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心善的好人或好官,“好”这个形容词和他没有半文钱关系。 但时鹤书也是真的厌恶欺压百姓之人。 平阳谢氏…… 时鹤书放下手中的档案。 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抬眼扫过那厚厚一摞档案,时鹤书开口:“烛阴。” 清清冷冷的声音打碎了萦绕在烛阴身上的阴郁,如一只阴暗蘑菇一样缓慢整理桌上资料的烛阴猛地抬起头:“督主,怎么了。” 垂下的眼帘遮住了那双眸子里的冷意,时鹤书轻轻叩击桌面:“你愿意扮演锦衣卫,潜入平阳吗?” 他需要一个武力高强的生面孔扮演锦衣卫,被平阳谢氏囚禁。 而这个人选,唯有烛阴。 虽然很不喜欢锦衣卫,但烛阴并未犹豫:“在所不辞。” 时鹤书满意的勾起唇角,清浅的笑容再度让烛阴无声红了耳根。 他最喜欢看时鹤书笑了。 心脏因兴奋而跳的极快,就在烛阴沉浸于那个清浅笑容中时,时鹤书开口了。 “走吧,去北镇抚司。” 比起门可罗雀的东厂,北镇抚司显然要好上许多。 至少平民百姓不会刻意绕道而行。 马车停在了北镇抚司门前,虽并没有提前递拜帖,但时督主的脸本就可以在北镇抚司畅通无阻。 时鹤书刚带着烛阴迈过大门,便听到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女声。 “谢无忧,你再这样跟我说话试试。” “殷指挥使,消消气消消气……” 殷重光拨开千户的手,怒而指着谢无忧:“再敢挑衅我,我就带人把你的北镇抚司给砸了,说到做到。” 谢无忧扬扬眉,火上浇油的话刚要说出口,便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咳。 “本督来的不巧了?” 帕子抵着唇,时鹤书抬眼看向殿内干练的女性与吊儿郎当的谢无忧。 谢无忧缓缓闭上了嘴。 殷重光回眸,一双飞扬的凤眼看向时鹤书:“原是厂公,来的真巧啊。” 未涂口脂的唇轻启,殷重光抬起下巴:“还望厂公多管管谢无忧,让他别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第47章 冷淡的视线落到谢无忧身上,时鹤书微微扬眉,谢无忧举手投降。 殷重光没兴趣管他们的眉眼官司,一甩长马尾:“本使很忙,来北镇抚司和你算账都是浪费本使的时间。谢无忧,管好你自己。” 谢无忧冷嗤一声,还未回嘴便听到时鹤书又咳了两声。 谢无忧:“……” 算了,不和姓殷的计较。 他的闭嘴刚好合了殷重光的意,殷重光冷声道:“今日便这样算了,再有下次……你等着。” “告辞。” 说罢,她便直接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冷冽的背影。 收回落在殷重光身上的视线,时鹤书再度看向谢无忧:“你做什么了?” 谢无忧一脸无辜:“也没什么,就是去南镇府司说了点话,殷重光就打上门了。” 时鹤书:“……” 时鹤书轻轻眯起眼:“所以,你说什么了?” 谢无忧“唔”了一声:“也没什么,就是说殷重光给的情报太多太杂,让她重新整合再交上来……” 时鹤书上下扫视一下谢无忧:“你怎么敢的?” 谢无忧更无辜了:“我为什么不敢?殷重光又不能打死我。” 时鹤书:“……” 谢无忧从小到大都热衷于说歪理,时鹤书也不欲再与他废话,直接便坐到了椅子上。 “本督来找你借衣服。” 他开门见山,而谢无忧颇为稀奇的扬起眉:“怎么忽然要借衣服?难道厂公对本使芳心暗……” “噌!” 长刀出鞘,垂首的烛阴轻轻抬起头,空洞的目孔注视着谢无忧。 谢无忧:“……” 千户倒吸一口凉气:“厂公消消气消消气……” 时鹤书冷笑一声:“谢无忧,我说过我的属下都护主。管好你的嘴。” 其实又看出了什么的谢无忧:“…………” 谢无忧对着时鹤书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正了神色:“厂公要借什么品阶的衣服?” 时鹤书想了想:“总旗?” 谢无忧并未拒绝:“好,是厂公的尺码吗?” “不是。”时鹤书轻轻抬起下巴:“是我这位属下的尺码。” 虽是少年人,但烛阴比时鹤书高出半个头,且要结实不少。若按时鹤书的尺码,烛阴穿定会小。 谢无忧扫了眼收刀入鞘的烛阴,支着下巴:“……没问题是没问题,但厂公要拿去做什么?” 羽睫掀起,暴露出烟灰色的眸。时鹤书看向谢无忧,微微偏头:“帮你报仇?” 呼吸一滞,没想到时鹤书还记得那件事的谢无忧捂住心口:“厂公,你再这样我要爱上你了。” 时鹤书平静:“敬谢不敏。” 他们并未废话多久,谢无忧便给了时鹤书一套总旗品阶的服饰,并友情赠送了两把绣春刀。 “告诉你这位属下别戴面具啊。” 谢无忧倚在门框旁,对时鹤书挥挥手:“我们锦衣卫不戴面具的!” 时鹤书并未理会谢无忧,而烛阴正了正时鹤书赠予他的面具,狠狠瞪了眼谢无忧。 就你话多! 马车驶回了督主府,景云将茶点与温茶为时鹤书摆好。 立在桌旁的时鹤书抚过飞鱼服,抬眼看向烛阴:“试一下?” “好。”烛阴接过飞鱼服,默了好一会才道:“要摘面具吗……督主。” 时鹤书顿了顿:“你随意。” 烛阴闷闷应了一声:“好……” 除了时鹤书与小时候的竹青,没有人看过烛阴面具下的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傩面就代替了五官,覆在烛阴的脸上,哪怕入睡都从不摘下。 而今日…… 有些畸形的手将傩面放下又拿起,烛阴纠结半晌,终是将傩面再度扣在了脸上。 景云还在。 烛阴讨厌景云,也不想给景云看他的脸。 烛阴的身材很好,宽肩窄腰长腿,颜色鲜亮的飞鱼服比黑色的劲装更衬得他俊朗无比。 但景云只是看了眼便收回视线。 还是他的九千岁好看。 细细的眉,弯起的眼,上扬的唇角蓄着一抹笑意,看的景云心都要化了。 不过景云还是第一次看到时鹤书露出这样的神情——有些慈祥,又有些欣慰。 但这样的神情在那张冷淡的脸上并不违和,甚至还带着些诡异的、不该属于时鹤书的母性光辉。 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景云的目光从时鹤书被血染红的唇一路向下,脑中的联想再度有些失控。 但时鹤书并不知道景云在想些什么,他注视着烛阴,只觉得自己真的很会养下属。 比先帝会多了。 烛阴也无视景云,站定在时鹤书面前,慢慢转了一圈。 “督主,怎么样?” 时鹤书笑着,语气轻缓:“很帅气,很像锦衣卫。” 耳根通红的少年逼近时鹤书的面庞,傩面与鼻尖几乎要蹭到一起,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少年抿起了唇。 “督主……属下比谢指挥使还要帅气吗?” 红润的薄唇扬起,时鹤书抬手拍了拍烛阴的头,毫不犹豫的选择拉踩谢无忧:“还要帅气” 烛阴瞬间自信了。 无视因过近距离而又开始冒黑气的景云,烛阴将头抵在时鹤书的肩上轻轻蹭着,毛茸茸的发丝蹭的时鹤书有些痒,他向后退了一步。 第48章 察觉到时鹤书的动作,烛阴不自觉握住了他的手。 “督主放心,属下一定会完成督主的任务!” 少年的指尖炙热,哪怕只是虚虚包住也带着暖意。 时鹤书抬起眼。 “我信你。” 第23章 有用 “那督主, 属下先回去准备一下。” 烛阴笑的愉悦,却在转身时狠狠甩了一直瞪着他的景云一个凶恶的眼刀。 不过景云并未管他,甚至在他离去后也大步上前。 “九千岁……” 忆起烛阴方才的动作, 景云也将额头抵在时鹤书的肩上。 时鹤书蹙起了眉,刚要说些什么,景云便闷闷开口:“属下嫉妒。” 忽然听到这话, 时鹤书不解:“你嫉妒什么?” 景云抿了抿唇,真正嫉妒的原因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他只能继续闷声道:“属下只是嫉妒, 烛阴大人能够帮到九千岁……九千岁有什么需要属下做的吗?什么都可以。”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 似是有些无奈:“你对我很有用,并不需要在这些方面与烛阴比。” 但景云真的很不安。 他已清楚认识到, 烛阴的段位不同于以前。而他与烛阴的定位撞了一半, 若他比不过烛阴……被九千岁厌弃只是早晚的事。 他的有用程度必须超过烛阴,超过竹青,超过所有人, 才能一直留在时鹤书身边。 平阳……谢氏。 挺拔的鼻梁蹭过时鹤书的脖颈, 药香与花香混杂的独特香气涌入景云的鼻尖,令他的心稍稍安定。 “九千岁,属下会更有用的。” 顿了顿,景云又补充道:“属下一定会成为您最有用的下属。” 虽并不理解景云为什么对有用有这样大的执念,但听到誓言的时鹤书还是没有打压景云的士气:“好, 本督信你。” 时鹤书的回答更让景云下定了决心。 九千岁既然信他,他就更不能让九千岁失望。 夜幕降临,月亮渐渐爬上树梢, 朦胧的人影被烛火映在窗棂上。 圆月夜,子时初。 时鹤书端正的躺在床上。 一盏昏黄的小灯落于床边, 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螓首蛾眉。 烛火平白为那张脸添上了三分血色,垂下的睫毛纤长而浓密,似是碧凤蝶的蝶翼。他如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般静静的躺在那里,布满伤痕的唇瓣如成熟的草莓,勾的人想咬一口,尝尝是不是如看起来那般甜。 微微散开的衣领暴露出锁骨与部分胸膛,白皙的皮肉令人移不开眼,也或多或少挑起了些破坏欲,让人想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迹,如红梅落雪般。 但此刻,一个站在他床榻边,以诡异的兔子面具覆面的男人打破了一切的旖旎。 那男人静静的站在床边注视着时鹤书,末了,他俯下身,理了理散落满榻的长发。 晚安,九千岁。 做个好梦。 宽大的手自发间滑落,下一瞬,如志异故事中所描写的一般,高大的身影竟彻底消失不见。 男人似是从未来过。 但同一时刻,平阳的一条暗巷中。 一个扣着兔子面具的怪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那里。 …… 第二日,寅时。 革带勒出细腰,换上蟒袍的时鹤书接过三山帽。 “景云呢?” 没有在忙碌人群中看到熟悉身影的时鹤书随口问了一句。 正在为他整理衣服的小太监恭敬回道:“回督主,巫医昨夜匆匆来找过督主,见督主睡下了便告诉奴婢,他今日有事,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 时鹤书轻轻颔首:“既如此,侍从便带刘从兆吧。” 早朝。 虽然太后昨日放狠话放的很凶,但她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措施,或者说,并没有有用的措施。 她的人早已被时鹤书贬的一塌糊涂,还有几个直接被贬出了京,现在已经在去往新任地的路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后就算有心要给时鹤书难看,也只能出言讽刺,或是给他穿些不足为惧的小鞋。 但是太后忘了,现在的朝堂几乎是时鹤书一家独大。 她的所作所为不仅没有伤到时鹤书,甚至还被时鹤书一派的官员反气到说不出话。 “你、你们……” 时鹤书抬眼看着高台上脸色难看至极的女人,面无表情。 “恭送太后。” 他躬身开口,与他一派的官员也跟着他一起躬身:“恭送太后。” 太后脸色铁青,手攥起又松开。司礼太监看看太后,又看看时鹤书:“呃……退朝——” 早朝结束了,在平静中结束了。 虽然被阴阳怪气了半个早朝,但早已习惯被辱骂的时鹤书没有因太后的话产生任何不适。 骂的更难听的他也不是没听过,太后终究是大家闺秀,说不出什么太恶心的形容,也不能在高堂之上旧事重提,自然就伤害不到时鹤书。 只是他不在意太后的话,并不代表别人也不在意。 如在出宫的路上,为他折了枝桃花的季长明就很在意。 “多谢。” 时鹤书接过花枝,季长明走在他身边,偏头注视着他,小心翼翼:“督公不用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 走在另一旁的江秋悯难得赞同季长明的话,并又折下一朵花,别到了时鹤书的鬓间。 第49章 微垂的羽睫掀起,时鹤书看向动手动脚的江秋悯。 察觉到他的视线,江秋悯轻轻笑起来:“督公真美。” 殷红的桃花贴着苍白的美人面,昨日被撕咬的唇依旧鲜红,病态的美人抬手抚了抚鬓边的花,虽比不上人面桃花相映红,但也别有一番美感。 面对江秋悯的调戏,时鹤书平静地取下发间的花:“多谢江尚书夸赞。” 江秋悯低笑一声,俯身凑到时鹤书耳边:“不是夸赞,是实话,督公不必言谢……督公喜欢吗?” “若不喜欢,本督不会收下。”时鹤书扫过他的拐杖:“江尚书,注意看路。” 江秋悯直起身:“多谢督公关心。” 拐杖落地的声音清脆,江秋悯的目光落在时鹤书的侧颜上:“只是我很好奇,我与季尚书折的花,督公更喜欢哪只?” 时鹤书连看都未看,便继续平静的给出回答:“不分伯仲。“ 看着明显有些失落的季长明,江秋悯唇角勾起:“督公,好花才能配美人,您该说更喜欢江尚书的才是。” 季长明:“?” 季长明不甘示弱:“分明是季尚书。” 江秋悯冷冷瞥他一眼:“季尚书折的粗糙,江尚书折的精细,自然是江尚书的更好。” “是不是啊,督公。” 时鹤书:“……” 两人的视线都落到了时鹤书身上,但他并不想参与这二人莫名其妙的针锋相对,默默加快了脚步。 季长明见状也忙跟了上去,而走路不太方便的江秋悯轻笑一声,慢条斯理的缀在他们身后。 他们三人以一种奇怪的模式出了宫,又在宫门处道别。 “督公,明日见。” 江秋悯眨眨眼:“我会想您的。” 季长明不甘示弱:“长明也会想督公,特别想。” 又开始了…… 时鹤书垂下眼,颇为礼貌道:“多谢,本督有时间也会想念你们。” 说罢,不顾耳根瞬间烧红的季长明与笑意更浓的江秋悯,时鹤书搭着小厮的手,上了马车。 “都怪你。” 时鹤书的马车缓缓离开了宫门处,江秋悯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慢条斯理的开口:“若不是你这个蠢的,督公方才也不会被吓跑。” 季长明不信:“难道不是你的问题?督公可是很喜欢我的。” 江秋悯上下打量他一遍:“太医院怎么说?” 季长明皱起眉:“什么?” 江秋悯唇角笑意加深:“脑疾都严重到出幻觉了,太医院没给你开点药?” 说罢,不管脸色千变万化的季长明,江秋悯哼笑一声,直接转过身走了。 宫门前的针锋相对时鹤书全然不知,就像他不知道有一个“大惊喜”正在府中等着他一眼。 在清脆的鸟鸣声中,绕过郁郁葱葱的梧桐。时鹤书刚回到院落,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景云便冲到他身前,握住了他的腕。 “九千岁,请随属下来。” 烟灰色的眸子微微睁大,不待时鹤书开口,景云便直接带着时鹤书跑进了他的书房。 “等——” 话音未落,景云便在屏风前莫名其妙来了个急刹车,时鹤书险些一头扎入他的怀中。 景云手忙脚乱地抱住时鹤书,冰冷的人如坠落的蝴蝶般跌入他的怀抱,时鹤书的眼眶微红,正紧抿双唇死死注视着他。 “景、云。” 时鹤书近乎一字一句:“到底怎么了。” 景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他没有开口,而是轻轻牵住时鹤书的手,带着时鹤书绕过了屏风。 时鹤书的书房依旧是那个书房,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那张堆满东西的桌子。 注视着桌上摆放整齐且带有炫耀意味的东西,时鹤书顿了顿:“这些是什么?” 景云轻咳了两声:“是属下从平阳取回来的。” 平阳? “等等。”时鹤书抬眼看向景云:“你什么时候去平阳了?” 平阳距京城足足近千里,而景云离开时鹤书还不足半天——千里之距,哪里是半天就能赶过去的。 “这个啊……是秘密。” 景云现在还不想暴露那个对时鹤书张口老婆闭口爱妻的系统,他对着时鹤书笑了笑,将人带到了桌旁。 “督主快来瞧瞧,都是属下从谢氏里拿出来的。若是有用便留下,没用属下再送回去。” 时鹤书:“……” 话到了嘴边又被咽回去,时鹤书闭了闭眼,终是认真看起了桌上的东西。 景云带回来的东西有些乱,又极全。从密信到族谱,时鹤书严重怀疑他是不是把谢氏里可能有用的都带回来了。 的确如此。 拿起那装满密信的匣子,时鹤书用指尖轻轻拨开被撬开的小锁。 “辛苦你了……” 泛黄的信纸暴露出来,烟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张狂的字迹。 “有劳。” 第24章 遇袭 或许是自觉高枕无忧, 又或许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平阳谢氏几乎没有毁掉这些年的罪证。 这就导致景云从平阳谢氏带回来的东西,有不少连竹青都未查到。 时鹤书用了几日时间仔细看完了堆满桌子的密信与族谱, 这些密信最早的来自同岳年初,最晚的来自建元二年。有不少还带着些许焚烧的痕迹,也不知为何没有烧除。 第50章 据时鹤书观察, 险些被焚毁的信中的内容多是谋逆之言,保存极好的信件则是与其他大族串联的书信。 时鹤书一封封看下去,却发现了一个意外。 拿起那张被烧到一半, 但也能看出满是颐指气使的信件, 注视着信边角处与张狂字迹截然不同的娟秀小字,时鹤书微微扬眉。 “我不会再帮你们隐瞒了……” 淡粉色的薄唇轻启, 时鹤书低声念出那行小字。 这封信似乎是被来回寄了两次, 除去焚烧处也已有些破损,与那些平整的信件格格不入。认出那是太后的字迹的时鹤书略顿了顿,轻轻放下那张信纸。 太后…… 外衣轻轻落到时鹤书的肩头, 略有些畸形的大手抚过时鹤书的长发。 “九千岁, 夜深了。” 时鹤书抬眼,恰见天边明月从云雾中显露出来。 冷冷的月光洒在人间。立于窗边的青年在明月照耀下更是肤若凝脂,仿若剥了壳的荔枝。 “消息递给赵觉了吗。” “赵尚书已收到。” 时鹤书起身,将手落到景云的掌心。 既如此……便可以开始了。 天光乍破,红日从山峦中升起, 沉闷的钟声自皇城蔓延开。 明红色的宫门缓缓开启,夹杂在红官服中的蟒袍格外显眼。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司礼太监拖着嗓子。虽已弱势, 高台上的太后依旧维持着她的尊贵典雅,隔着珠帘注视着下首人群。 自太后党式微后, 大宁的早朝便渐渐走上了正轨。 虽偶尔还会出现无意义的弹劾与争吵,但较比先前,已好了不少。 至少真正有事相报的官员,不会无处开口了。 “秉太后,臣有事要奏。” 户部尚书赵觉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去岁国库入不敷出,税收较比同岳年间下降近三成。长久以往,恐成大患。” “哦?” 染着丹蔻的指尖轻叩扶手,那双飞扬的凤眸微微眯起,太后沉声:“新帝登基难免有所缺漏……赵卿,你可核对过?” “是。”赵觉不卑不亢:“臣核对税收,查得以平阳为中心的多个地区均税收有异。不知太后可否命厂卫前去探查一番。” 平阳? 太后脸色稍变。 没有人比太后更清楚自己母族的风气,可税收有异,国库空虚是大事。既已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便不可以轻轻揭过。 “那便由锦衣卫派人去探查一番吧。” 虽并不认为谢无忧是自己阵营的人,也清楚他与时鹤书私交甚好。但若一定要在东厂与锦衣卫中选择一个,太后只会选择已见过平阳阴私的锦衣卫。 她,别无他选。 京城,督主府。 青烟自香炉上袅袅升起,梧桐树叶发出簌簌声响。 垂下的眼睫遮掩了烟灰色的眸,玉白的手端着茶杯,粉嫩的唇轻触杯沿。 “厂公真是……料事如神。” 将糕点推到时鹤书面前,注视着正端着茶杯啜饮的时鹤书,谢无忧语带笑意。 “你不必在这种地方吹捧我。” 水润的唇瓣轻启,如南方进贡的蜜桃,让人满心都是咬一口的欲望。时鹤书抬起眼:“已出发了?” 谢无忧轻快的应了一声:“他们脚程快。至多十日,便会到平阳。” 指尖试探性的缠上面前青年的长发,谢无忧把玩着小青梅的发丝,轻声道:“厂公还真要为我报仇啊……” “本使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如何?” 时鹤书拨开谢无忧作乱的手,平静拒绝:“不要。” 谢无忧笑了笑,没有如往常那般缠着时鹤书。而是移开视线,注视着门外随风而动的梧桐树叶:“接下来……要有好戏看了。” 的确。 在锦衣卫出发的第二日,东厂便拦截到了太后递回平阳谢氏的书信,景云将其递交到时鹤书手上。 展开信纸,熟悉的娟秀小字跃于纸上。 在信中,太后质问平阳谢氏是不是真的吞了税收,究竟将她置于何地。又要求他们放了锦衣卫,别留下把柄。 时鹤书沉吟片刻,将信又封了回去。 “不必找人临摹了。” “寻个靠得住的驿邮,送去平阳谢氏。” 时鹤书并不认为平阳谢氏会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无论这封信是早到还是晚到,都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既如此,那便不必拦了。 …… 斗转星移。 如谢无忧所预想的一样,锦衣卫只用了七日便到达了平阳。 这次锦衣卫的领队是一个眼生的娃娃脸少年,看服制阶级是总旗,腰上悬了两把绣春刀。 “老大……” 一个眼尾还带着青紫痕迹的锦衣卫小心翼翼地上前:“我要去小解。” 望着不远处的平阳城,少年蹙了蹙眉:“快去快回。” “是,是。” 锦衣卫忙点头应下。 到了树后卸下裤子,锦衣卫满脸屈辱的开始小解。 他们真正的老大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厂督的美人计,硬是把一个来自东厂的少年塞进来做他们此行的首领。 他们兄弟几个以为对方是关系户且是太监,刚出发就好一顿拜高踩低看不起,结果不止挨了顿打,对方掏出来还比他们大。 第51章 真是…… 锦衣卫抬眼看天,以防眼泪掉下来。 而那个娃娃脸少年——也就是卸掉面具的烛阴,又摸了摸袖中令牌。 那是时鹤书在出发前给予他的督主令,见令即见人,拿着令牌的烛阴便也拥有了先斩后奏的权利。 锦衣卫是此行的先锋,大宁的士兵跟在他们身后。时鹤书并不打算给平阳谢氏苟延残喘的机会,他要一朝覆灭谢氏这座压的平阳百姓喘不动气的大山。 出去解手的锦衣卫很快回来了,烛阴抬了抬下巴:“走吧。” 太阳渐渐爬上最高点,锦衣卫也到达了平阳繁华的城门。 来往的布衣皆面带笑意,摆摊的小贩热情的叫卖着,挑着扁担的农户在街上吆喝,一派繁荣模样。 但…… 烛阴环视一圈,手攀上了腰间绣春刀,握紧了刀柄。 “停。” 他开口拦住了欲要进城的锦衣卫,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和谐到甚至有些诡异的人们。 这些人都是成年男女。 且那双手…… 烛阴的视力极好,他清晰的看到门前妇人的那双手——那是武人的手。 “郎君,你们怎么不进来啊。” 女子的娇呵声伴随着破空声,出鞘长刀击飞了一个向他面门袭来的暗器。 “遇袭!” 绣春刀齐齐出鞘,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响,又是三两个暗器被击落。烛阴飞身上前,一刀刺穿了那投掷暗器之人的心脏。 而同时,他也进了城门。 “抓活的!” 伴随着一声高喝,四面八方的人皆向锦衣卫袭来。 血液四溅,烛阴一双银刀舞的熠熠生辉,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甚至有心情救一下差点死在那里的锦衣卫,提着人的衣领便飞身上了城墙。 在将遍体鳞伤的锦衣卫放下后,烛阴又跃了下去。双刀架住了劈下来巨斧,烛阴一脚踩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有人见情况不对,趁机想要跑开报信,却被锦衣卫发现。 “别跑!” 身上挂彩不少的锦衣卫冲上前,一刀砍断了那人的脖颈。 但他还未来得及欣喜,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飞剑也刺穿了他的腹腔。 一口鲜血涌出,锦衣卫无力的睁大眼,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烛阴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投身到了战局中。他的身上已满是鲜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在人群中,无处可避的短刀刺入了烛阴的臂膀,他反手又是一刀,直接贯穿了两人的心脏。 长刀抽出,鲜血溅到了那张娃娃脸上。 突兀的掌声忽然响起,烛阴冷着张脸,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真是好武功。” 一袭锦衣的贵公子站在尸山血海中,他嫌恶的看了看弄脏他鞋子的尸体与血迹,又含笑看向烛阴。 “不知这位总旗……姓甚名谁?在下怎未曾听说过,锦衣卫中除了谢指挥使,还有如此人物。” 还活着的杀手退去,还活着的锦衣卫站到烛阴的身后。 鲜血从刀尖滴落,烛阴注视着那富贵天成的公子,微微抬起下巴:“那是你孤落寡闻。” 贵公子笑容一僵,随即他又笑道:“总旗真会开玩笑。” 他走向烛阴,端详着那张绝对陌生的容颜:“所以总旗,姓甚名谁呢?” 烛阴抬起长刀,直直指向这位贵公子,威胁他不要再上前。 “在下姓时,名阴。” “时?”这个姓氏在贵公子的唇齿间转了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弯起眼睛:“在下也认识一京城时姓公子,他名时清,姿容俊美,不知总旗可否见过?” “督主可是你——我等能见的。” 痛骂对方直念督主名字的话被烛阴咽了回去,却见他话音落下,那贵公子的神色微变。 “原来……哈。” 贵公子轻笑出声,俯身行了一礼:“在下姓谢,名唤含瑾,诸位,请随在下来吧。” 他笑眯眯的说完,见无人动作,又缓声补了一句:“若诸位不愿,在下也能想些别的法子。诸位觉得呢?” 第25章 谢氏 “荒唐!” 瓷瓶被重重摔到地上, 侍女们惊恐地跪在地上,看着鲜红的血液顺着太后的指尖滴落。 “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太后拿起烛灯,抄起桌上的书信焚烧殆尽。 纸灰洋洋洒洒的落下, 太后垂眼注视着自己染血的双手。 “呵……” 抬起受伤的手,展开五指,鲜血顺着手背蜿蜒而下, 被层层华服吞没。 不顾侍女们惊恐的喊声,看着光洁皮肤上刺眼的红,太后扯了扯嘴角:“他们就是想逼死本宫……” “谁敢逼太后?” 太后循声看去, 却见时鹤书端正的站在门外。 一袭赤红蟒袍更衬得他肤白若雪, 如远山般的细眉下是似蒙了层雾气的明眸,他直视着太后:“太后, 您受伤了。” 太后注视他片刻, 轻轻抬起下巴:“一些小伤,不足挂齿。” 说罢,太后屏退了一旁的侍女, 时鹤书自觉迈入门内。 “时掌印今日来寻本宫, 所为何事?” 绕过满地狼藉,时鹤书如松竹般立在那里。 “臣的事乃是小事,太后的事才是大事。” 第52章 说着,他招来一个小太监:“去传太医。” 太后没有阻拦时鹤书的动作,她扫过躬身退下的小太监, 又看向时鹤书:“哦?” “时掌印这样说,本宫可真是害怕啊。” 时鹤书笑而不语,而太后轻哼一声, 也没再开口。 僵局持续到了太医到来。 得知是太后受伤,且是时掌印命人去传他的太医眼前一黑又一黑, 在同僚怜悯的目光下,老太医手忙脚乱的收好东西跑来了。 见不是如想象中那般时掌印逼宫弄伤了太后,太医的心又狠狠落回了肚子里。 “太后手受伤了,劳张太医处理一番。” 听到时鹤书的话,张太医忙躬身应是。 太后伤的并不重,只是被爆裂的瓷片划伤而已,太医很快处理好了那几处口子,并缠上了纱布。 在太医退下后,太后再度看向了时鹤书。 “时掌印,你究竟有何事?” 时鹤书垂下眼:“也不是什么大事。” 太后面不改色,她是不会信时鹤书一句鬼话的。 果然—— “不知太后,可还记得同岳二十三年的妖书案?” 气氛在瞬间凝滞,染着丹蔻的手骤然攥起,鲜血打湿了纱布。太后死死盯着时鹤书,冷笑开口:“时掌印,难道连锦衣卫已查出结果的案子,你也要插手吗?” “结果?” 羽睫掀起,时鹤书看向太后:“太后指的,难道是谢指挥使仅告诉您一人的结果吗?” “不错。”太后抬起下巴:“本宫既已知道,便是天下人已知道。” 时鹤书若有所思:“原是如此……” 他弯起眼睛,薄唇轻启,吐出毫不客气的话语:“或许臣不属于天下人的范畴吧,臣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谢指挥使在平阳驻足了三月余。为什么此次的锦衣卫到了平阳也全无消息。” “太后可知道?” 太后自然知道。 她那个该死的好父亲张扬得意的告诉她,锦衣卫不足为惧。 ……是啊,锦衣卫不足为惧。 但已与锦衣卫名义上合并,在厂卫中占据绝对统领地位的东厂与东厂提督时鹤书对她而言,可尽是烦恼。 飞扬的凤眸微垂,太后的声音冷硬至极:“时掌印这是在插手锦衣卫事宜?” 时鹤书轻笑道:“太后说笑了。厂卫乃是一体,怎能被称作插手呢?” “更何况,臣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鬼才会信他只是好奇。 太后已认清时鹤书来者不善,她抬起眼,冷冷的看着那姿容姝丽的青年。 “是吗?”太后冷声道:“时掌印好奇,本宫自也好奇,掌印来问本宫做什么?” “本宫也不知道啊。” “是吗?”时鹤书慢条斯理:“既如此,那臣只好自己查了。” 时鹤书抚了抚衣摆,轻轻颔首:“告辞。” 迈过大门,又是一声重物落地,接着便是瓷片四碎的刺耳声响。 时鹤书抬手取下三山帽,将其递到了景云手中。 “走吧。” 他此行来寻太后,只为要一个名正言顺插手此事的由头。 烛阴传来的消息里,他们也被谢氏二公子谢含瑾抓入了地牢,但先前与谢无忧一同被抓的锦衣卫还活着。 而大军也已到了平阳城外,只待一声令下。 现在,时鹤书已拿到了那声“令”。 京城,督主府。 茶杯上升起浅淡的白烟,如云雾般衬得那仙姿玉貌的青年更为飘渺出世。 “你去往平阳的方式,可以带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景云愣了愣才道:“不可……但若九千岁想去,属下可以想些别的办法。” 苍白的手捻起杯盖,时鹤书垂眼,轻轻研磨着茶杯:“那便不必了。” 温热的蒸汽染红了指腹,圆润的指尖仿若晶莹剔透的石榴。 “你可否于明夜去往平阳?” 景云忙不迭应道:“可以。” 放下杯盖,时鹤书轻轻捻了捻指尖,抬眼看向景云:“那你明夜便去平阳寻烛阴,可好?” 见时鹤书看来,景云勾起唇角:“好。” 他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拉起时鹤书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侧。景云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笃定:“九千岁放心,属下定满载而归。” 时鹤书注视着他。 “我信你。” …… 日月交替,一日光阴很快过去。 是夜。 兔子面具斜斜的挂在景云头上,他此时腰上悬满武器,而惯用的短刀被他攥在手中。 下一瞬,他的身影晃了晃,随即消失不见。 平阳,地牢。 干净利落的一刀结果狱卒,景云拿着从其腰上卸下的钥匙走入了地牢。 烛阴……烛阴…… 目光毫不留情的越过那些锦衣卫,景云在地牢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佩着傩面的烛阴与疑似烛阴的人。 就在景云准备询问系统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喂。” 景云猛地回头,便看到那个被他越过两次的娃娃脸翘着二郎腿,斜斜的倚在墙边坐着。 那娃娃脸生的实在稚嫩,只像十五六岁的孩子,景云主观上并不愿意相信他是烛阴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但谁叫那娃娃脸满脸嫌恶的的看着他:“你转什么呢?督主怎么派你这个废物来了?还不如竹青呢。” 第53章 废、物? 景云冷下了脸:“呵,总比某个被关进地牢的强。” 烛阴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景云冷嗤一声,也不与他争辩,只蹙眉强忍着恶心去为烛阴开门。 果然,自从知道这是烛阴后,连那张脸都恶心了起来。 在打开烛阴的门后,景云毫不留情的甩过去一把长刀,便继续去开其他锦衣卫的门。 他的动作很快,在其他狱卒发现不对前,大牢内无论是否受刑的锦衣卫都被放了出来。 “走!” 兔子面具被扣回脸上,景云手握短刀,与烛阴在前面开路。 只是很快,他们就撞上了一个提灯的狱卒。 “你——” 又是一击毙命,狱卒连话都未说完便人首分离。 景云迈过狱卒的尸体,带着他们走出了地牢。 夜幕之下,平阳城已经乱了起来。 或者说,平阳城自景云上次到来后便乱了起来。 景云带走的东西实在是太过机密,平阳谢氏不敢大肆宣扬,却一直在秘密搜寻,造就了不少冤假错案。 但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王师围着这座小城,百姓慌乱的闭门不出,烛阴飞身向城外奔去,景云则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向平阳谢氏走去。 平阳谢氏在平阳的宅邸很好找,那是一套占据了平阳城六分之一土地的大宅,仿若一个缩小版的皇宫。 他们很快便看到了平阳谢氏的宅邸,只是在这条路上,还有一只“拦路虎”。 “诸位,且慢。” 谢含瑾一袭淡金衣袍,拦在了大牢去往平阳谢氏的必经之路上。 他浅笑着抬头,看向景云:“在下谢氏含瑾,想与诸位谈谈。” “呸!”有锦衣卫没忍住,狠狠唾了一声:“你个阴险狡诈的谢氏子,与你有什么可谈的!” 谢含瑾的笑意淡了些许,他冷冷看向那正扶着伤者的锦衣卫:“在下与你说话了吗?插嘴可是很不礼貌的。” 说罢,他又看向景云:“地牢只是个误会,我知诸位为何而来,还望诸位……” “不必了,谢二公子。” 景云假笑开口:“我们不需要。” “是吗?”谢含瑾笑意加深:“只是有时候,你们不谈,也要谈。” 话音落下,谢含瑾身后那高大建筑下的阴影蔓延,数不清的影卫从暗处出现。 “现在,还要拒绝吗?” 谢含瑾语带笑意,景云的目光划过哪些蓄势待发的影卫。最后,他也露出一个浅笑。 “谢公子啊……” 景云似叹非叹,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身上前。 短刀出鞘的声音融入风声,在影卫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谢含瑾的脖子上便架了一把短刀。 “我说,不谈。” 短刀稍稍用力,便割破了谢含瑾那身娇生惯养出的皮肉。 冷汗几乎是在瞬间滑落,谢含瑾脸上的笑也瞬间消失。 “这位……勇士。” 谢含瑾咬着牙:“我们可以好好说,不必如此舞刀弄枪,多难看啊……” 景云低笑一声,手上的短刀继续用力,鲜血顺着白皙的脖颈流出,谢含瑾的身体都在颤抖。 “难看吗?”景云轻声:“我不觉得,我觉得好看极了。” 景云真的觉得舞刀弄枪好看极了,也觉得习武就是他前世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若不会武,他便不会被时鹤书调到身边,若不会武,他便无法保护他的九千岁。 为了九千岁,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样想着,景云手上的力道加大,一道如眼睛般的伤口出现在谢含瑾的脖颈上。 影卫见他真的敢伤谢含瑾,原本打算上前的动作止住。 他们面面相觑,而谢含瑾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放开我,谢氏的一切都好说!” 景云又笑了:“不必放开你,谢氏的一切,也都好说。” 说着,他便要直接割断谢含瑾的脖子。 “我是谢氏二公子,我知你们为何而来——我可以给你们想要的东西,但前提是你不能杀了我。” “何况勇士……就算你杀了我。”谢含瑾扯了扯嘴角:“你们也走不掉。” 谢含瑾试图说服景云,但景云的手上却毫不留情。 他一刀切断了谢含瑾的脖子。 “不必。” 血液四溅,面具遮住了景云的笑容,鲜血糊住了谢含瑾的喉管。 谢含瑾的视线渐渐模糊,可他还是听到了景云带着笑意的声音:“平阳谢氏中我想要的东西,早已拿走了。” “而我们走不走的掉,不是你说了算的。” 什么…… 第26章 覆灭 鲜血顺着刀尖滴落, 烛阴干净利落的解决了负隅顽抗的城门守卫,打开了城门。 得到调令的王师鱼贯而入,有些混乱的脚步声成为谢含瑾最后听到的声音。 “督主令在此!” 暗卫被王师包围, 烛阴翻上高大的红墙,高举起手中令牌:“平阳谢氏,占地为王, 私藏黄袍,策划妖书案,意图谋反, 是为逆贼。” “逆贼在平阳压迫百姓, 掠夺土地,实施重税, 抢掠妇女, 无恶不作,是为大奸、大恶!” 没有什么比平民百姓的苦痛,更能调动起这些同为平民的士兵。 第54章 注视着下首已红了眼的士兵, 烛阴展开双臂: “我辈此行是为民除害!为天子除贼!” “诸君, 请吧!” …… “啪!” 茶杯落到地上,太后注视着虚空,蓦然觉得心慌。 “莲芳……” 她握住大宫女的手:“我的心跳的好快。” 大宫女忙去摸太后的脉搏,又慌乱的指挥人去唤太医。 “不必了。” 太后捂着心口,掀起眼帘:“去传时鹤书。” 宫中消息传到督主府的时候, 已是亥时。时鹤书看了看天边明月,又看了看来传消息的太监。 ……罢了。 他终是将短剑挂于腰间,上了入宫的马车。 搭着小太监的手下了马车, 护卫对时鹤书腰间佩剑视而不见。 苍白的手提起衣摆,时鹤书迈入了殿门。 “太后。” 正在品茗的太后抬起眼, 恰见时鹤书腰间短剑。 时鹤书不善武,平日也不会随身携带武器,这还是他第一次佩剑入殿。 茶杯重重落下,太后冷声道:“时掌印这是要杀了本宫吗?” 时鹤书抚过腰间短剑,缓步走向太后:“太后说笑了。” 他的唇角蓄着三分笑意,说出的话却极不客气:“臣身体虚弱,也是怕无力自保才会佩剑入宫。” “太后若是怕,也可寻一短剑来,臣不会介怀。” 太后的脸色精彩纷呈,她注视着时鹤书,只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而时鹤书站定于高台之下,浅笑着抬首,注视太后:“太后今日唤臣来,所为何事?” 太后拿起茶杯,抵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学着时鹤书的措辞:“只是时掌印那事,查的如何了?” “嗯?”时鹤书轻笑道:“太后,只过了两日,臣如何能得出结果呢?” 但这话并没有安慰到太后,她依旧心慌的厉害。 心脏在胸腔内跳的如同脱兔,纤纤玉指轻轻捂住了心口,太后定了定神。 “是吗?”她的声音很轻:“本宫还真怕时掌印忽然给本宫一个惊喜呢。” “呵。”时鹤书低笑出声,他注视着高台上的美妇,眉眼弯弯:“既是惊喜,太后又何必怕。” 太后抚着心口,说的话也毫不客气:“既是时掌印的惊喜,本宫如何能不怕。” 说着,太后又叹了口气:“本宫无福消受啊……” 时鹤书闻言笑了笑,没再说些什么。 他的惊喜,确实是太后无福消受的。 时鹤书并不欲在太后这里久留,他虽算不上外男,但终究不同于宫中内侍。 “太后可还有别的事?”时鹤书缓声:“若无事,臣便先退下了。” 太后默了好一会,才低声开口:“时鹤书。” “你真的没有做什么,是吗。” 时鹤书抬眼看向太后:“太后指的是什么?” 太后不做声了,时鹤书静静端详她片刻,收回视线。 “告辞。” 时鹤书转身欲要离开大殿,太后却忽然开口唤住了他。 “时鹤书。” 太后的声音很低:“你若真的做了什么,本宫就算是死,也会拖你下去陪葬。” 时鹤书的脚步一顿,他回眸,对着太后粲然一笑:“好啊。” …… 明月皎皎,人影寥寥。 时鹤书独坐于梧桐树下,借着月光翻阅古籍。 指尖划过泛黄的纸张,微垂的桃花眸如一对弯月,垂下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淡粉色的薄唇轻轻抿起。 明明冷风吹在身上,明明字迹流入了脑中,时鹤书却有些静不下心。 将书卷放到石桌上,时鹤书低低叹息。 他清楚,他的思绪正挂在千里之外的平阳。 前世并不是时鹤书覆灭的平阳谢氏,因此虽自信此行定会满载而归,时鹤书也难免有些牵挂。 也不知战局……如何了。 大宁,平阳。 平阳谢氏的宅邸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了几个装扮成贵人的侍从。 士兵们有些慌张。 烛阴如习惯般想要扶面具,却摸了个空。 他定了定神,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到了景云的声音。 “诸位。我想,我知道他们在哪。” 诡谲的兔子面具沾染血迹,在昏黄的烛火下仿若爬上人间的鬼怪。 景云的声音与语气不再是在时鹤书面前装模作样的清润,而有些嘶哑与阴冷。 符合烛阴对他的了解。 景云那话一出,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利刃在景云的指间转了转,他开口道:“随我来。” 平阳谢氏的宅邸真的很大。 景云带着人群左拐右拐,先是下了平阳谢氏藏酒的地窖,又是在酒窖中穿梭,最后拐到了一面平平无奇的石墙前。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质疑声与讨论声不停,景云都没有管。 他只干脆利落抬手,一刀刺进了墙壁。 “轰——” 石墙以极缓慢的速度打开,一个漆黑的密道就这样出现在了惊愕的士兵面前。 景云扶正脸上的面具,率先走入其中。 士兵点亮火把,紧随其后。 初始,那密道四面皆嵌着大块石砖,但随着越往里走,整齐的石砖便变做了泥土,地上还布着凌乱且新鲜的脚印。 第55章 景云记得,这个密道是通往城外密林的。 而未进城的王师,便是在密林歇脚。 “快些,快些!” 谢老爷左手拉着自己肥硕的大孙子,右手捂着自己啼哭的小孙子,身后跟着谢家的男女老少,艰难地在愈发狭窄的密道中穿梭。 他们一群人如挤在一起的虫子,在地下缓慢的前进着。 谢老爷依旧没改掉自己爱说教的坏毛病,哪怕是在生死存亡之际,他也絮絮叨叨的教育自己的大小孙子。 “记住,就要像阿祖一样临危不惧,那些锦衣卫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怯懦的女声便打断了他的话。 “母亲……有声音。” 女孩拽了拽母亲的衣摆,却得到了谢老爷的一个眼刀。 “瞎说,哪里有声音?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女孩抿了抿唇:“不是的,阿祖,有声音……” “有——” 谢老爷刚要骂,便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并未遮掩,又以极快的速度由远及近。谢老爷惊恐地回首看去,便看到了一张从昏暗中浮出的诡谲兔子面。 “啊……找到了。” 景云牵起唇角,注视着毫不犹豫抛弃妻女,想要向前跑却挤在一起的男人们。 他们如同一团肮脏的肉球,看的人几度欲呕。 随后赶来的士兵越过景云,冲上前押住了那几个衣着明显更为华贵的男子,将他们带到了烛阴面前。 烛阴慢条斯理的开口:“呦,谢老爷。” “这可是王师亲自来抓你们回京受审的殊荣,还不快谢恩?” “大胆!你们敢!”谢老爷挣扎着,声色俱厉:“你们敢如此对我平阳谢氏,太后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景云低笑一声:“太后不会放过我们?” “这位,您还没认清楚情况吗。”他的语气懒洋洋的,却让谢老爷通体生寒:“来的可是王师,太后已经放弃你们了。” “放屁!” 谢老爷开口便骂:“你们莫要想蒙骗我等!” “爱信不爱。”景云抬了抬下巴:“把嘴堵上,带走。” 谢老爷没想到景云不按套路出牌,连与他争辩的想法都没有,直接便命人将他们带走。 “你、你们!” 随着布团被塞入口中,惊叫声渐渐平息,景云再未分给那男人一个眼神,他只盯着那些押送妇女的士兵。 士兵们的动作很快。 平阳谢氏无论男女老少皆戴上了镣铐,他们押着人走出了地道,而驻扎在密林中的士兵神色怪异的看着他们的同僚一个个从地里冒出来。 早已准备好的囚车派上了用场,辉煌了百余年的平阳谢氏,就这样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落下了帷幕。 天边的红日已冒出了个头,不需多时,太阳便会彻底升起,照耀这片曾被阴霾笼罩的土地。 天亮了。 …… 景云是在寅时四刻回到的督主府。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督主府的院落中,小太监便为时鹤书推开了门。 束起的长发暴露出白皙的脖颈,一袭赤红蟒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衬得时鹤书斯文秀雅。盘踞在肩上的金蟒张牙舞爪,三山帽微微有些压眉眼,却并不显得矛盾与凶恶,反倒为其添了三分书生气。 景云注视着时鹤书,只觉得心脏在胸腔内乱跳。 ……九千岁。 这是他的,九千岁。 而他在今日,终于真正帮到了他的九千岁。 握着面具的手微微收紧,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响在耳边,干裂的双唇紧抿,景云的喉结滚动。 “九千岁……” 垂下的眼睫轻颤,时鹤书掀起眼帘,恰好对上满身狼藉的景云。 烟灰色的眸划过景云手上的面具,又落到那张没有血污的脸上。 他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仿若冰雪消融的浅笑。 “景云” 第27章 疯子 “报——” 平阳谢氏覆灭的消息, 是八百里加急送到的太后手上。 太后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栖凰宫几乎是在瞬间乱了起来。 京城,督主府。 比起混乱的宫中, 督主府内堪称一片祥和。 鸟雀的叫声悦耳但不聒噪,青绿的梧桐与竹林别有一番意境。 白烟从温茶上渺渺升起,一袭天青色衣袍的人独坐于桌案旁, 修长的手指划过平整的纸张,垂落的长发略遮住他的容颜,如犹抱琵琶半遮面。 淡粉色的薄唇轻启, 时鹤书低声念着些什么。 刻意放轻的碗碟落下声没有打断时鹤书的声音, 精巧的茶点被放到桌上,浓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精雕玉琢的侧颜, 景云的指尖轻蜷了蜷。 “九千岁……” 时鹤书顿了顿, 抬眼看去:“怎么了?” 微微抬首的人面无表情,只有着浅淡血色的唇轻抿起,烟灰色的眸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却令景云的心跳了跳。 他抬手抚过时鹤书的发:“……您的发乱了。” 如丝绸般的长发在男人的指间流淌, 冰冷柔顺的触感令景云不自觉捻了捻。 时鹤书抬手,将自己的发理到耳后:“知道了。” 薄唇开开合合,露出些许尖锐的虎牙,像是猫儿般。 第56章 让人有摸一摸的欲望。 如果景云是一个足够恶劣的人,他现在大抵会开始幻想那双眼睛含泪的模样, 幻想平静的人被打破平静,一潭死水被打散做一汪春水,指尖抵上尖锐的虎牙, 而身下人羞愤欲死的咬下去。 或许会出血吧,他的血被殷红的舌尖卷入口中, 又随着吞咽而入腹,彻底与九千岁融为一体…… 但景云不是。 景云很清楚,时鹤书不该承担他肮脏的欲望与幻想,更不该被他拽下神坛。 他的九千岁那样好……就该永远高高在上,做可望而不可即的云间月,天上人。 蜷起的手扣住了掌心,纯黑色的眸子如同毫无生气的琉璃,却追随着桌案旁的人。景云看着时鹤书收回视线,继续垂眼端详着信上的字迹。 太后…… 时鹤书毫不怀疑,太后今生也会选择斩断与平阳谢氏的关联。 纵使在此之前,家族是她的后盾,是她成为皇后乃至太后的依仗。 但今时不同往日。 平阳谢氏成为了罪臣,她的依仗成为了累赘,太后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她要自保,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什么比保住自己更为重要。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太后有足够的野心,她不会做出一个会毁掉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她与平阳谢氏…… “告诉竹青。” 垂下的眼睫纤长,指尖轻轻叩击桌面,时鹤书轻声道:“仔细盯着栖凰宫。” “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告知本督。” 传话的小太监跑的很快,将那几张纸收起,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掌心站起了身。 他清楚,太后必会受到平阳谢氏影响。 但诚如百官所言,时鹤书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一个为达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 他不会给太后休养生息的机会,他要太后再也不能插手他的决策,他要朝堂成为他的一言堂,他要进行一场近乎疯狂的彻底改革,他要割掉这片国土上的腐肉,他要大宁成为一个崭新的大宁,千秋万代。 毫无疑问,这将会付出血的代价,无数血的代价。 但时鹤书不在乎。 他没有正常正确的善恶观,也从不属于好人的范畴。 他只要大宁,千秋万代。 …… “莲芳……” 傍晚时分,太后终于悠悠转醒。 她紧握着大宫女的手,两行泪几乎是在瞬间落了下来。 莲芳轻轻拭去太后的泪水,却没注意到自己也在无声落泪。 “太后……事已至此,您莫要再为谢家操持了。” 莲芳的声音有着微不可查的哽咽,但她还是理智的提醒太后。 睫毛被泪水打湿,太后闭了闭眼:“是啊……” 她撑起身子,扯出一个苦笑:“我与谢家,早就该没有关系了。” “传本宫懿旨。”太后闭了闭眼,飞扬的凤眸中浮上几分决绝:“即今日起,本宫与平阳谢氏再无任何父母亲缘。” “而本宫,将会亲自审判他们的罪行。” 太后的懿旨很快传了下去,引得百官惊愕。 他们这才知道平阳谢氏犯下谋逆重罪,被抄家送往京城审判罪行。 唯有一人,在北镇抚司中轻轻笑出了声。 谢无忧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看的殷重光面无表情。 “你发什么疯。” 殷重光冷声道,而谢无忧轻轻捂住了心口:“你没感受到吗?” 殷重光只冷眼看着,谢无忧低声叹息:“我和厂公美好的心有灵犀。” 殷重光:“……” 殷重光冷漠:“你,恶心。” 她推了推桌上的纸张,站起身:“本使赏你的新资料,没整合,爱要不要,不要也别去烦我。” “走了。” 谢无忧难得遗憾:“你难道不想听听我和厂公是如何心有灵犀的吗?这次很精彩哦。” 已经把时鹤书与谢无忧从小到大都所有经历都听个遍的殷重光一个趔趄:“滚!” “唉……” 谢无忧长叹了口气。 既然殷重光不给面子,那他就只好上门去找他的厂公喽。 于是就这样,在月朗星稀时,时鹤书的督主府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与厂公去镇抚司只需要刷脸不同,谢指挥使来督主府刷脸还是有些困难的。 特别是在景云与烛阴各强调一遍,不要把锦衣卫里那个姓谢的放进来后。 但谢无忧还是进去了,就是进去的过程不太顺利。 但这不重要。 “厂公?” 无视被时鹤书派去守门且一脸想杀人的景云,谢无忧脚步轻快。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容貌昳丽的青年放下茶杯,微微抬起下巴。 谢无忧沉吟片刻,忽的笑起:“自然是想厂公了,我连梦中可都是厂公呢。” 时鹤书至今也不习惯,或者说一辈子也不会习惯谢无忧的肉麻话。 他默了半晌,平静道:“请坐吧。” 谢无忧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时鹤书对面。 “厂公啊……” 从那对如山水画般细腻的眉眼移到了带着水光的唇上,谢无忧注视着那水润的唇瓣,声音很轻:“你真的为我报仇啦。” 朦胧烛火更衬得时鹤书冰肌玉骨,微垂的眉眼令谢无忧看不清他的情绪。 第57章 “我该怎么谢谢你才好呢……” 时鹤书轻轻颔首:“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谢无忧忽的笑出了声:“怎么可以呢?我必须要好好谢谢我的鹤书妹妹呀。” 说着,他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了时鹤书的手边。 羽睫掀起,时鹤书直直看向谢无忧,面无表情:“若你真的要谢,就别再那样称呼我了。” 谢无忧沉吟片刻:“好吧,鹤书妹妹。” 算了。 时鹤书垂眼,捻起了一颗糕点,抵到唇边。 这个称呼从小到大被唤了无数次,虽然并不喜欢,但时鹤书都要习惯了。 他也不想和谢无忧讲道理,因为和谢无忧根本讲不了道理。 粉润的薄唇轻启,贝齿轻轻咬下一口鹅黄色的软糕。脸侧被软糕顶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看的谢无忧有摸一摸的冲动。 但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没让自己被门外虎视眈眈的景云再次打出去。 “厂公。” 时鹤书抬起眼,那双雾蒙蒙的烟灰色眸子直视着谢无忧。 谢无忧的喉结滚了滚。 他微微向前倾,靠近秀色可餐的人。谢无忧将声音放的很轻,也压的很低:“殷重光给了我新资料……是关于太后的,厂公需要吗?” 在出发前,谢无忧特意看了看那些资料——他总要找个由头,不能直接来直接骚扰时鹤书。 时鹤书顿了顿,他将手中糕放下,掏出帕子:“本督瞧瞧。” 谢无忧笑着取出那份叠好的资料,推到了时鹤书面前。 白帕细细的擦过纤长的手指,给指关节搓出微微的红,像是山间的野樱桃,诱人采撷。 在净手过后,时鹤书才拿起资料,动作轻巧的将其拆开。 垂下的眼睫如同鸦羽,端正的字迹映入眼帘,时鹤书一目十行,以极快的速度看完了这份资料。 “需要,多谢。” 资料被轻轻放下,时鹤书抬眼看向谢无忧:“也替我谢过殷指挥使。” 自动将第二句话屏蔽掉,谢无忧眉眼弯弯:“好啊,那就留给厂公好了。” 谢无忧来的时间有些晚,因此他并没有在督主府留多久,便被时鹤书撵了回去。 只是…… 无视阴森森的景云,谢无忧垂眼注视着身前的青年,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长发。 “厂公真的不考虑让我以身相许吗?” 时鹤书拨开谢无忧开始抚摸他耳尖的手,面无表情:“不考虑。” 谢无忧扯了扯嘴角:“好遗憾啊。” 他直起身:“那我就先走了,要照顾好自己呀厂公。” 谢无忧注视着时鹤书,清丽俊逸的青年垂下的眼睫纤长,如蝶翼般扫在谢无忧的心上,令他魂牵梦绕。 虽然已经被时鹤书拒绝了无数次,但谢无忧还是很喜欢时鹤书。 喜欢到超过自己,喜欢到超过一切。 “我可是很牵挂厂公的,若是厂公有什么小病小灾……我可是会很难过的。” 谢无忧似叹非叹,而时鹤书再度颔首:“我知道了,多谢。” 谢无忧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没忍住笑了笑。 “厂公,好好休息。” 暖棕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如诗画中走出来的人,谢无忧放轻声音。 “做个好梦。” 第28章 罪臣 谢氏罪臣是在四月十七到达的京城。 那是一个阴雨天, 连绵的小雨击打着梧桐。树枝在风雨中摇晃,鸟窝中的雏鸟依旧叫着。 时鹤书站在院中连廊下,静静看着雨打梧桐, 墨黑的披风轻轻落到他肩上。 “九千岁。” 景云收起伞,侧目注视着时鹤书:“平阳谢氏的罪臣已到京。” 掀起的羽睫又垂下,挺翘的鼻梁如山峦般带着并不明显的起伏, 时鹤书轻轻颔首:“知道了。” 他缄默不语,景云也不开口,雨声夹杂着鸟鸣, 再度成为了督主府的主旋律。 不知过了多久。 “信都传到了吗。” 清冷的声音响起, 景云低低应了一声,时鹤书抬手理了理披风:“好。” …… 曾经的平阳谢氏进京, 都是大张旗鼓, 百官簇拥的。 除去先祖有从龙之功,平阳谢氏自己也人才辈出,先帝给了他们足够的厚待, 但如今, 一切都没有了。 没有锣鼓,没有奉承,没有玉食锦衣。 什么都没有了。 十几日的舟车劳顿毁了他们曾经的从容与体面,肮脏的囚服套在身上,打结的发遮住他们的面容。他们不再是光鲜亮丽的世家豪族, 而是罪臣谢氏。 但一朝从云端坠入泥潭,又有谁会甘心呢。 反正谢老爷不甘心。 哪怕进入大牢,哪怕嗓子嘶哑了, 谢老爷依旧喊着自己要见太后,但太后拒绝了见他们。 “太后言, 既已斩断亲缘,便不必再相见了。” 大牢内,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莲芳冷眼瞧着笑容僵在脸上的谢老爷:“告辞。” 派大宫女去见谢老爷,是太后给予他们最后的尊重。 太后确实没再见谢氏族人,甚至那份“成年男丁杀无赦,妇孺幼子尽数流放”的懿旨,还是她亲自写的。 时鹤书亲眼去看了行刑,在刑部官员宣读罪名后,滚滚人头于闹市落到地上。 第58章 鲜血染红了地砖,如同血河一般,顺着缝隙淌到了他的脚边。黛蓝的衣摆被景云提起,暗色的黑靴没有染上痕迹,时鹤书只静静注视着流淌的血河。 “走吧。” 压抑的尖叫不绝于耳,时鹤书却没什么反应。 他依旧平静:“入宫,去见太后。” 宫道旁的春樱已开到了落花时节,狭长的宫道上落满了粉色的花瓣,有不少还被碾做了花泥。 过分浓郁的花香令时鹤书低咳了两声,在景云紧张的视线下,他抬手以白帕掩鼻,快步走过了这条布满落花的宫道。 只是即便如此,花香还是挂在了时鹤书的衣摆袖角,更是有些花瓣落到了他的发间。 “九千岁。” 在轻声唤住时鹤书后,景云快步上前。大手划入冰冷的发间,他将那几片取下的粉樱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 “好了。” 苍白的手也抚过长发,时鹤书将鬓边垂落的发丝送到耳后,那张无瑕的面庞更完整的暴露出来。 春风里依旧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而这几分寒意夹杂着花香,将时鹤书浸染的彻底。 凛冽花香混合着药香,与时鹤书矛盾又和谐。 他立在栖凰宫外,如一棵松柏,端正注视着紧闭的宫门。 小太监见是时督主来,大老远便入殿通传,正在檀香中闭目假寐的太后睁开眼,拨开莲芳替她按额角的手。 那张明艳的脸上此时尽是疲惫,飞扬的凤眸有着不明显的红肿,太后低低叹了口气。 “……传进来吧。” 血腥早已被花香洗净,因低咳而染上红晕的眼尾依旧带着浓墨重彩。时鹤书缓步走入殿中央,微微颔首算是行做一礼。 “太后。” 太后现在也没心情去追究他的举动,轻轻应了一声便算过去了。 “时掌印今日来寻本宫,有何事?” 殿内的檀香实在过重,时鹤书屏息片刻,才放缓声音:“臣无要紧事,只是……” 听到时鹤书欲言又止,太后头更痛了。 “你等等。” 太后拿起冷茶一饮而尽,总算是缓解了额角的跳痛。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再度看向时鹤书:“请说吧,时掌印。” 时鹤书没有拒绝,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臣偶然得到了一些消息。” 太后:“……” 不必时鹤书说,她都知道那些会是什么。 左不过是她为平阳谢氏开后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平阳谢氏僭越圣上,对平阳谢氏在平阳的倒行逆施不管不问不在意…… 太后闭了闭眼:“时掌印,若是与罪臣谢氏有关,便不必来问本宫了。” 时鹤书对她的态度并不意外,他轻轻颔首,否认了太后的话:“与谢氏无关。” 太后有些惊讶的看着时鹤书,而时鹤书轻声道:“臣只是听闻太后近日不知为何事茶饭不思……心中担忧,想来劝太后保重凤体罢了。” 太后:“…………” 还能为何事。 额角跳痛的愈发厉害,不得不说,太后最讨厌的,就是时鹤书这幅阴阳怪气,在不经意间戳人痛点的样子。 以退为进,明知故问,刻意给她留下一个极为明显的圈套,再用数不清的小圈套将她包围,让她无论答什么都是错。 太后清楚,自己不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不能为平阳谢氏感到悲伤。于是她只是虚伪的牵起唇角:“时掌印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本宫近日很好。” 只是答完,她便发觉了不对。 只见时鹤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轻轻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 “原是如此。” 时鹤书轻声细语:“或许就是臣听错了吧,告辞。” 出乎太后意料的,时鹤书没有再逼问些什么,没有再步步为营的进攻,而是直接转身离去。 ——只是依旧没有行礼。 “走吧。” 接过景云手中的帕子,时鹤书以帕掩唇,低低咳了两声。 殿内的檀香实在太过浓重,令他总是不舒服。 景云抿唇,关切的注视着时鹤书:“九千岁……您……” 时鹤书抬起那双浮着红晕的桃花眸,湿润的眼静静注视景云片刻,随即移开:“不必担忧,我无事。” 景云的指尖颤了颤,最终他还是没有问些什么,只是垂首应道:“是。” 夜幕悄然降临,月如钩。 梧桐在风中摇晃,在树下借着月光读书的人轻轻翻过一页纸张。 沉重的狐皮大氅落到他身上,一只大手圈住那盈盈一握的腕。 冰凉的皮肉被炙热的掌心包裹,书落到桌案上,时鹤书顺着手的方向看去,却见景云紧抿双唇,满脸担忧。 “九千岁,风凉了,还是回房吧。” 时鹤书的身体实在是太冷了,冷到在握住他手腕的一瞬,景云只觉得自己抓住了一块坚冰。 时鹤书的目光划到那只圈住他手腕的大手上,垂眼默了半晌,没有拒绝。 他顺从的被景云带起了身,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般任由景云带着回到了房内,又轻轻坐到了床榻边。 坐在床边的青年静静注视着男人忙前忙后,又是翻出手炉放到他怀里,又是将温水塞到他手中,最后又拿出了两片小圆片递到了他面前。 第59章 “督主,这是预防风寒的药。” 风寒? 时鹤书顿了顿,终是接过药片送入口中,以温水送服了下去。 甜的,像糖块。 时鹤书这样想着,一颗真正的糖块便抵到了他唇上。 他抬眼看向景云,而景云牵起唇角,对他露出了一个浅笑。 时鹤书:“……” 算了。 他终是启唇,贝齿轻轻咬住了那块紫色的方糖,殷红的舌尖卷着糖块送入口中,时鹤书的眼睛极不明显的弯了弯。 好甜,喜欢。 景云没有错过时鹤书因愉悦而弯起的眼睛,唇角笑意加深,景云不自觉俯身凑近时鹤书。 细腻的眉眼如云雾环绕的山林,垂下的长睫似是展开的鸦羽,色泽浅淡的唇上挂着并不明显的白糖颗粒,在烛火摇曳下如晶石般发着光。 景云如鬼迷心窍般抬手,轻轻擦过柔软的唇瓣。 时鹤书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到,微微睁大了眼。 “你做什么。” 柔若无骨的手握住景云的腕,时鹤书抬眼注视着他。 后知后觉的回神,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景云僵硬的牵着唇角,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抱歉,九千岁。”他干巴巴道:“只是属下看到九千岁的唇上有……” 时鹤书略顿了顿:“本督想,本督应该说过,不要直接靠近。” 景云抿了抿唇,如霜打的茄子般垂下头:“……是。” 时鹤书并没有继续追究他的问题,而是松开他的腕:“只此一次,不许再犯。” 虽然能够接受一些对别人而言有些过于暧昧的举动,但直接触碰唇瓣对时鹤书而言,也是有些越界。 他并不喜欢过于越界的举动。 景云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在静静注视时鹤书片刻后,他低低应了一声:“属下明白了。” ……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夜转瞬即逝。 月落枝头,红日被山峦吐出,高高悬于天上。 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宣告早朝的开始,百官皆肃穆而立,或注视着上首的太后,或注视着最前端的时鹤书。 挺拔的身形如一棵青竹,赤红的蟒袍衬得他肤白若雪。明明生了副无害的美人面,却无人真的敢将他当做无害的存在。 “诸卿,本宫决定彻查地方大族。平阳谢氏的事,务要引以为戒。” 没有人对这句话持反对意见,百官皆颔首应是。 “诸卿可有什么要说的?” “太后,臣有话要说。” 有官员上前一步:“臣以为,太后既出身平阳谢氏,自除母族之事,恐有……” 此言一出,百官皆暗戳戳的看向那官员,太后更是冷眼瞧着他:“本宫是为天下除害。” 那官员不依不饶:“为天下除害者乃是锦衣卫,太后并非为天下除害者。” 言外之意,别在自己脸上贴金了。 这下连时鹤书都投去了视线。 他记得他的计划里没有这一部分,是谁这么…… 仔细一瞧——原是新任礼部尚书李空惆。 这位新任礼部尚书曾因言语耿直得罪太后,近十年郁郁不得志。身为同岳年间最年轻也是最落魄的状元郎,蹉跎了大好年华的李空惆恨毒了太后,比时鹤书更希望太后从那个位置上跌落下来。 此时终于有机会借题发挥,他自然不会放过太后。 第29章 除害 染着丹蔻的手紧紧扣入掌心, 太后注视着李空惆,目光如同看一个死人。 “李尚书可忘了,锦衣卫是本宫派去的。” 太后的语气阴森森的, 仿若毒蛇:“既然是本宫派去的,又如何不是本宫除害。” 李空惆不敢置信,猛地抬起头:“如何能这样算?” 太后慢条斯理:“如何不能?” 察觉到李空惆无话可说的时鹤书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转而看向了季长明。 季长明当即上前一步:“太后,臣近日有三问不解,不知可否问过太后。” 暂胜一局, 出了口恶气的太后心情舒畅。她轻轻抬起下巴:“请说吧, 季尚书。” 季长明微垂着首,没有直视太后, 说出的话却…… 咄咄逼人。 “臣斗胆。”他顿了顿:“想问太后究竟是谁, 给了平阳谢氏占地为王,与平阳官吏沆瀣一气的胆子。是谁让平阳谢氏能够压迫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又是谁给了平阳谢氏僭越陛下, 冒犯天子的资格。” “平阳谢氏的所作所为, 实在是亘古未有。臣既心惊于平阳谢氏在平阳的肆意妄为,更心惊于究竟是何人在庇护平阳谢氏,纵容他们无恶不作。” “还请太后明察,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这话的风格太熟悉,太后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了背后指使者是谁。 “呵……” 指尖刺入掌心, 太后冷笑一声,看向时鹤书,声音被压的极低:“你是在要挟本宫吗?季尚书。” 季长明平静:“不敢。” 但他越平静, 太后越气恼。她的目光落在那与时鹤书相似又不同的身影上,冷声怒道:“本宫也想问, 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高堂之上要挟本宫!” “没有谁给臣的胆子。”季长明不卑不亢:“但这些话,总要有人说出来的。臣今日甘愿被贬,也想为平阳百姓讨个公道,为天下人讨个公道。” 第60章 大义永远是最好扯的大旗,此话一出,哪怕太后知道季长明的背后主谋是时鹤书,她也无法理直气壮的对他们发难。 因为只会适得其反。 但此时的太后已无法思考利弊,数日累积下的怒气与怨气萦绕在她的心头。 “是吗?” 注视着下首的季长明,太后狠狠抄起砚台,砸在他的脚边。 砚台砸碎了地面,四溅的碎片划破了季长明的眼角。一行血泪流下,但他依旧弓着身,一副太后不应予他就不起来的模样。 “既然季尚书情愿被贬,也要对本宫失礼,那本宫何不全了你?” 边疆苦地在脑中转了一圈,太后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又见几位官员出列。 “太后,请三思。” “恕臣直言,若您便这样贬谪一位心向百姓的官员,恐寒了天下人的心。” “太后,臣也认为谢氏罪臣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胆寒心惊,季尚书此番言论并非有意冒犯您,还望您恕罪。” “太后,季尚书只是无心之失。您千金凤体,何必斤斤计较。” “太后……” 他们一言一语,皆跳在太后敏感的神经上。 掌心几乎要被掐出血,太后死死的盯着时鹤书。 她知道自己此时应平心静气,好好的安抚官员,好好的处理这件事。 她也知道,自己有些冲动了,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合时宜。 可是…… “太后,您堵的住臣的口,堵不住天下苍生的悠悠众口。” 季长明此言一出,太后的那根神经几乎是在瞬间断裂。 “你、说、什、么?” 季长明不言语,而太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季尚书目无尊上,于朝堂之上冒犯本宫。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重重挨了,几乎能废掉一人的双腿。 朝堂几乎是在瞬间乱了起来,但季长明依旧如一个木头,没有任何反应。 “太后。” 时鹤书终于上前一步。 清润的声音如高山流水,微垂的眉眼如悲悯众生的神佛,纤长的羽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庄重的赤红蟒袍更衬得他肤若凝脂,宛若白玉。 抬起行礼的手指修长,指尖圆润且饱满,指节明显却不突兀。 时鹤书的声音并不大,但随着他开口,朝堂上又慢慢静了下来。 粉润的薄唇轻启,高堂之上一时竟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季尚书想问的,也是臣想问的。若太后要为季尚书定罪,不如先来罚臣?” 他掀起眼帘,一双明亮的烟灰色眸子直视着太后。 “更何况,臣认为季尚书所言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太后压抑着怒火:“季尚书所言字字皆不妥,怎么在时掌印眼中就并无不妥了?” 时鹤书不紧不慢:“平阳谢氏肆意妄为,定有人为其背后撑腰。季尚书从未直言那人是太后,太后怎么那样气急。” “害的臣都要以为,太后已认定那人是自己了。” 终于。 手蜷起又松开,愤怒到极致的太后竟慢慢冷静了下来。 但她已经紧绷了太久,精神本就是悬于一线,此时因暴怒而勉强冷静下来,也没有平日清明。 “本宫何时如时掌印所言,认定那人是自己了?” 强行压下怒焰,太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本宫所恼的,是季尚书言行不端,冒犯本宫。” “是吗?” 时鹤书缓声反问:“季尚书何处言行不端了?” 虽是咄咄相逼,但季长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符合礼制,太后无法借题发挥。 她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没有直面回答时鹤书的问题,而是微微颔首道:“本宫说他言行不端,他就是言行不端。” “本宫做事,何时需要向时掌印解释了?” 如平阳谢氏于闹市问斩那日相同,太后在答完后依旧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她看着时鹤书弯起眼睛,又看着那张如粉樱般的薄唇轻轻吐出令她暴怒的话:“臣以为,高堂之上唯有一君。太后无权以一己私欲为季尚书定罪。” “什么叫一己私欲?” 如时鹤书所料,状态极差的太后再度被他一点就炸。 时鹤书抬起头:“哦?不是一己私欲?” 他慢条斯理,终于说出了那句准备已久的话:“那太后便是为了平阳谢氏,要惩治一个心怀天下的官员吗?” 本就如热油锅般沸腾的朝堂彻底炸锅,看着下首群情激奋的官员,太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说错话了。 ……而时鹤书早就知道,她会说错话。 他是故意气她,故意激怒她,故意让她失去理智的。 自那次平阳谢氏被问斩后,时鹤书去见太后,便察觉到了她的状态极差。 ——正常情况下,头脑清明的太后是不会那样回答他的。 太后确实绕过了那个极明显的那个陷阱,但同时也给自己掘了坟墓。 时鹤书从不是什么君子,他不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他只知道趁人之危。 他不会给太后休养生息的机会,他要像扳倒平阳谢氏那样,直接扳倒太后。 愤怒的群臣开始集体进谏弹劾太后,更有甚者以命要挟要太后彻查平阳谢氏背后的靠山。 但怎么会有人自己查自己呢? 第61章 太后清楚,平阳谢氏最大的靠山,就是她啊。 哪怕她并不情愿,她也做到了一个靠山该做到的事。 砚台不知被谁又重重砸到地上,朝堂上静了一瞬,太后忙起身:“退朝!” 她连小皇帝都顾不上,直接便离开了混乱的朝堂。 回到宫室的太后又怒而砸了几个瓷器,而朝堂上乱成一片的百官面面相觑片刻,也该从地上起来的从地上起来,该松开柱子的松开柱子。 “督公……” 在出了朝堂后,季长明小步小步挪到时鹤书身边。 如谪仙般的人掀起眼帘,一双明眸如天上繁星,直视着季长明。 薄唇轻轻弯起,眼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长长的线,如猫儿般,令季长明的心怦怦直跳。 “你做的很好。” 似乎是知道季长明想要什么,时鹤书轻声道。 季长明的耳根瞬间烧红。 他今日所说的所有话,都是时鹤书先前在信中教给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季长明都牢记心中。而那如松竹般不失风骨的字迹,更是被他篆刻在脑中,久久不能忘怀。 “督公过奖了,长明只是按照督公的意思去做罢了,也没有很好……” 季长明的语言系统几乎紊乱,他低声说着这些,小步小步移到时鹤书身边。 时鹤书似乎被他的话逗笑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如月牙般弯起,灿若繁星的眸子也藏在了垂下的羽睫下。 “不,没有过奖。”对于该夸奖的人,时鹤书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季尚书就是做的很好。” 季长明这下连脸都涨红,彻底变成了猴屁股。 他支支吾吾半天,想说什么却没说出什么。 “那督公,我做的如何?” 被刻意放轻的拐杖声忽然出现在了时鹤书身旁,时鹤书抬眼看去,恰见江秋悯露出一个笑。 与领到重要剧本的季长明不同,江秋悯负责的是煽风点火。虽然夸季长明让他很不爽,但那是时鹤书嘱咐他的事,江秋悯自然没有搞砸的道理。 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的时鹤书并未察觉气氛的微妙,他对着江秋悯也笑了笑:“江尚书做的也极好。” 远山般的眉下是细腻如山水画般的眼,被那双眼注视着,往往会给人一种他眼中只有自己的错觉。 江秋悯神色不变,握着拐杖的手却稍稍收紧。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被季长明的声音打断。 “督公还有什么需要长明去做吗?” 时鹤书看向季长明,而季长明微微俯身,暖棕色的眸子里尽是时鹤书的影子。 细细的弯眉微微扬起,时鹤书沉吟片刻:“暂时不必了。” 季长明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头,而江秋悯短促的笑了一声。 他也俯身逼近时鹤书,如狐狸般上扬的眼里满是时鹤书看不懂的情绪。 “那督公需要我做什么吗?” 时鹤书轻轻推开江秋悯的头:“也不必。” 这下轮到季长明幸灾乐祸了。 但他还未笑出声,便听时鹤书道:“若有事,本督自会告知你们。” “今日辛苦了。” 第30章 药浴 大宁, 栖凰宫。 “时鹤书……” 无视瑟瑟发抖的小皇帝,注视着满地瓷片,太后咬牙切齿的念出了罪魁祸首的名字。 冷静下来后, 太后也意识到了自己当下摇摇欲坠。她需要韬光养晦,需要重新拥有一双臂膀,需要振作起来继续把持朝堂。 时鹤书…… 握着扶手的手微微收紧, 飞扬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绝不能放任一个阉宦为所欲为。 …… 京城,督主府。 月朗星稀,竹影在风中摇曳。装满粟米的银碟落下, 鸟雀很快站满了窗沿。 苍白的手支在桌边, 饱满的指尖因用力而泛上淡淡的粉,如青竹般的细腕被宽大的袖口吞没, 那身无瑕的皮肉也被白衣掩埋。 披散的长发几乎垂至膝弯, 垂下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形销骨立的人立在窗边,静静注视着啄食的鸟雀。 “九千岁。” 一只大手轻轻落到青年的手背上, 感受着手下的温度, 来人抿了抿唇:“夜风寒凉……药浴已备好了。” 垂落的长发遮住些许青年的面容,在景云的角度,他只能看到时鹤书垂下的睫毛与挺翘的鼻梁。 “知道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时鹤书抽出景云掌下的手,用指尖蹭了蹭跳到桌上的鸟儿:“待它们吃完, 再将窗关上。” 景云的手微蜷,他的目光落到那只被时鹤书抚摸过的鸟儿上。 “……属下明白。” 绕过屏风,盛满暗绿药液的浴桶落在里侧。 指尖轻轻抚过水面, 白衣落到地上,暗绿色的药液吞没了那身毫无血色的皮肉, 没有宽大衣袍掩饰的人变得更为瘦削,透着绝对的病态。 墨黑的长发如水蛇般浮在水面,时鹤书放任自己的身体下沉,直到下半张脸也被药液埋没。 一连串小气泡浮出水面,明艳的眉眼直视着虚空,时鹤书如同潜行的水妖,等待着迷途的旅人。 关窗的声音微不可查,景云收起银碟,看向屏风。 恰巧此时,“水妖”浮出水面,长发贴在胸前与凸起的蝴蝶骨上,遮掩了浅淡的粉樱与透着骨骼痕迹的脊背。 第62章 烛火将人影映照在绣着崇山峻岭的屏风上,微垂着眉眼的人抬手,轻轻擦过脸颊,又顺着脖颈一路向下…… “景云。” 那只手落到了胸前,过于炙热的目光连屏风都无法隔绝。 时鹤书抬起眼,看向屏风。 屏风外并未点亮烛火,暗处的人影他无法看清,但那踉跄的声音,时鹤书还是听清了的。 “九、九千岁……” 窥视被发觉的景云面红耳赤,他磕磕绊绊,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放下又拿起银碟。 正在沐浴的人似乎顿了顿,时鹤书轻轻叹了口气。 他垂下眼,注视着泛起涟漪的水面。 “将衣物拿来,你便先退下吧。” 依旧无波无澜的声音让景云怦怦直跳的心脏停了一瞬,他默了半晌,抿了抿唇,低低应了句是。 将换的衣物挂到屏风上,景云便离开了时鹤书的卧房。 抱剑倚在门外,冷风吹的景云清醒了三分,但屏风上的模糊人影还是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此时此刻,他诡异的理解了身为狂信徒的原身。 若他的九千岁也是九天之上的神明,他也愿意为他的九千岁献出一切,为他的九千岁作出那些堪称疯狂的事——哪怕他的九千岁并不需要。 墨黑色的屋脊托着明月,冷冷月光撒在景云身上,他倚靠着粗壮的圆柱,抬眼注视天边。 九千岁…… 景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纵使他的九千岁不是神明,他也会为他的九千岁献出一切。他要为他的九千岁杀光一切挡路的存在,他要将他的九千岁捧上神坛,让他的九千岁成为那些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轻轻擦过兔子面具,景云只觉得心脏都被满足充盈。 他的九千岁,也是天下人的九千岁。 但仅仅是他一人的…… 神明。 想到这里,景云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现在甚至有入宫将太后的头颅割下,献给时鹤书的欲望。 但是,不可以。 不可以破坏九千岁的计划。 这样想着,景云抬起眼。 天边圆月明朗,梧桐树影摇晃,一个如脱兔般的黑影奔袭而过。一切都…… 等等。 黑影? 目光在瞬间变得犀利,利剑出鞘,景云如影子般潜入黑暗。 …… 在领到刺杀时督主的任务时,刺客是极不情愿的。 谁人不知督主府就是铁桶一个,若要刺杀,成功率低到可怕。 但奈何是上面那人直接下达的命令,并点名要他——刺客中最成熟,最老练,身法最矫健的刺客。 刺客还是去了。 潜入督主府很困难,但刺客是皇城中最厉害的刺客,他还是在夜色之下顺利进入了督主府。 接下来便是…… 足尖点着黑瓦,刺客在心中复盘着督主府的布局,飞身向卧房奔去。 时督主的卧房在督主府中并不起眼,但刺客还是很顺利的根据那棵百年梧桐与大片竹林找到了院落。 与情报中不同,时督主的门前有一个守卫。 但,这不重要。 刺客很自信,一个普通的守卫根本拦不住他,或者说,根本发现不了他。 于是他无视守卫,直接飞到了竹林中,准备找机会潜入卧房。 刺客落地的动作很轻巧,连一只鸟儿都没有惊起。他如一只影子般飘到了窗边,抬手在纸窗上轻轻戳了个小洞。 竹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眼睛虚虚贴上了洞口,刺客还未来的及看清屋内的景象,便听得一阵破空声。 刺客如本能般转身拔剑,只是动作终究慢了一步。 利刃因他的动作稍稍刺偏,没有贯穿他的心脏,但也刺穿了刺客的胸口。 “啊……” 冷淡的声音响起,景云漠然的拔出长剑。 “刺偏了,不好意思。” 你在不好意思什么…… 强忍着剧痛,刺客咬牙欲逃,只是还未来得及动作,又是一剑贯穿了他的心口。 鲜血飞溅到墙上,也飞溅到景云脸上。 他蹙了蹙眉。 脏了。 景云抽出长剑,上前擦了擦墙壁与窗纸上的红痕,却洇开一片血迹。 ……糟糕。 景云如条件反射般后退一步,随后他狠狠剜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俯身如拖拽死狗般拽着刺客,走出了竹林。 …… 温热的药液渐渐凉了下去。 足尖落地,时鹤书取下屏风上的衣服,披到了身上。 白衣被残余的药液打湿贴在身上,那身白皙的皮肉若隐若现。 将长发理到身前,时鹤书刚刚披上外衣,轻轻的敲门声便随之响起。 “九千岁。” 一双暗不透光的眸子注视着纸窗,景云草草擦去脸上的血迹,紧抿着唇角:“属下有要事相报。” 时鹤书顿了顿,抬眼看向屏风。 “进来吧。” 清亮的声音响起,景云缓缓吐出一口气,挂着在血迹衬托下只显诡异的温和笑容,抬手推开了门。 为了防止弄脏时鹤书的卧房,刺客胸前的血洞被草草堵住,景云拖着尸体,走入了室内。 绕过屏风,简单披着外衣的人回首。一双明眸先是看向景云,又看向景云手中的…… 第63章 ?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烟灰色的眸子定格在尸体极有辨识度的黑衣上,时鹤书的声音很轻:“刺客?” 景云的心抽痛了一下,他的九千岁究竟是遇到多少次刺杀,才会如此直接的说出刺客。 他深吸一口气,垂眼将手中尸体抛到地上。 “是。” 死不瞑目的刺客倒在地上,时鹤书缓步走向了尸体。 刺客身上并没有话本中的刺青与痕迹,他甚至生的面容都平平无奇,是让人见过便忘的容颜。 “九千岁。”已不再掩饰的景云踹了踹脚边的尸体,言简意赅:“是太后派来的。” 太后?来刺杀他? 时鹤书顿了顿。 她终于疯了? 虽然连表面上的礼仪都摇摇欲坠,但时鹤书终究没有和太后直接撕破脸。他们依旧维持着诡异的和谐。 时鹤书无法理解太后为何会选择刺杀他。 “当真是太后?” 景云低低应了一声:“是,属下得到的消息里,是太后。” 时鹤书没有再追问。 事已至此,是不是太后已经不重要了。 蹙起的眉轻轻舒展,时鹤书轻笑一声。 “拖出去吧。” 他直起身,景云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物…… 目光飞速移开,耳根瞬间烧红,景云手忙脚乱地掏出一件披风。 “九千岁……” 他磕磕绊绊:“身、身上……” 时鹤书垂眼看向自己若隐若现的身体。 宽大的里衣贴在身上,垂在身前的长发遮住一侧胸膛,柔软的身体并没有结实的肌肉,白皙的皮肉上点缀的粉樱微微凸起,顶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 很诱人。 但,又有几人会对自己的身体起兴趣。 “怎么了?” 披风轻轻包裹住时鹤书的身体,景云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透……” 时鹤书微微扬眉,饶有兴致的反问:“透?” 明艳的眉眼因戏谑的情绪变做妖艳,因热气蒸腾而微微泛红的眼尾仿若上了胭脂,勾人心魄。淡粉色的唇扬起,时鹤书看着景云窘迫到无处可藏的模样,轻轻笑出了声。 “好吧……” 时鹤书似叹非叹,抬手理了理披风:“真是有劳你了。” 心脏在胸腔内跳的乱七八糟,景云面红耳赤的注视着时鹤书,低低应道:“没有……” 他手忙脚乱的拽起地上的尸体:“九千岁,属下先将他拖出去了。” 第31章 囚禁 刺杀究竟是不是太后做的, 对时鹤书而言并不重要。 指尖擦过窗棂,时鹤书语气漠然:“这可是她亲手给本督递上的把柄……放过岂不可惜了?” “让他们准备起来吧。” …… 那是五月初四,诸事不宜。 阴云遮蔽了红日, 风中带着并不明显的冷意,吹起那身赤红色的蟒袍。 长刀悬于腰间,束起的长发被三山帽压下, 凌厉的眉眼微垂,色泽浅淡的唇轻抿。玉白的手落在男人粗粝的掌心,时鹤书迈过了大门。 “督主。” 守门的太监快步上前, 他似是对其腰间长剑与身后众人视而不见, 只弓身迎着时鹤书。 时鹤书抬眼,轻飘飘的扫过那巨大的牌匾。 ——栖凰宫。 栖凰宫的宫门紧闭, 太后正在宫中休息。 浓重的檀香令她的心稍稍安定, 几日未见,太后的眼下已浮上青黑,脑中尽是那日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床榻边的刺客尸体。 那是警告。 太后清楚, 那是时鹤书给她的警告。 幸好…… 眼睫轻颤, 太后第一次庆幸起时鹤书是一个绝不会抛弃大义,直接将她杀死的人。 青烟自香炉上袅袅升起,日光顺着大开的殿门洒入室内。包裹着纤细小腿的黑靴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太后抬起眼。 “莲……” 话音未落, 那双微眯的凤眸便在看清来人的一瞬猛地睁大。 来人面容清丽,一袭红衣却并不艳俗。盘踞在肩头的飞蟒张牙舞爪。仿若深渊的桃花眸直勾勾的注视着她,那双不含笑意的眼轻轻弯起。 “太后。” 时鹤书勾起唇角, 对太后露出一个冰雪消融的浅笑。 “几日未见。”时鹤书慢条斯理:“太后怎的这般憔悴?” 明知故问。 太后的指尖刺入掌心,莲芳立即回道:“这还不是多亏了时掌印!若不是你——” 若不是时鹤书派人将尸体丢到太后的房内, 太后也不会心力憔悴几日都未休息好。 太后抬手打断了莲芳的话,而时鹤书淡淡扫了莲芳一眼:“本督问你了吗?” 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衣摆,莲芳不甘的想要开口,却又在时鹤书漠然的视线下默默闭上了嘴。 她没有资格质问时鹤书。 太后也清楚这点。于是她缓缓坐正,又轻轻抬起下巴:“时掌印今日来,所为何事?” 时鹤书轻声反问:“太后觉得呢?” 扶着大门的手落下,时鹤书缓步向太后走去,腰间佩刀与革带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太后这才注意到,他今日又佩了武器。 刚刚放松的手又猛地攥紧,太后冷声道:“时掌印,这是在本宫面前——你是要造反吗?!” 第64章 纤长的五指划过佩刀,又握住刀柄。时鹤书温声道:“太后,臣并不善武,您又不是不知道。” “臣不过是佩着玩玩……”时鹤书语气轻柔:“您何必如此气急。” “玩玩……” 太后冷嗤:“难道时掌印认为佩着玩玩就能玩到宫中,玩到本宫面前吗!” 时鹤书似乎真的想了想:“有何不可呢?” 说着,长刀半出鞘,乍现的银光令太后呼吸一滞。 “你……” 太后咬牙,从唇齿间挤出一个字。 时鹤书轻垂眉眼,又收刀入鞘,对着太后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太后,不说这些了。臣今日到访,是有一件事想问过太后。” “哦?”太后回过神来,冷嘲热讽:“究竟是何事,能让时掌印佩刀入宫。” 时鹤书微微颔首:“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 太后的眉头不受控制的跳着,她注视着时鹤书,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你说。” 微微垂首的青年抬起下巴,时鹤书端正的立在大殿中央。上挑的眼尾带着一抹浅淡的薄红,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极为明显。勾起的唇像是宫道上化为春泥的粉樱,柔软且夺人视线。 “太后。” 那双烟灰色的眼似深不见底的井,将要吞没太后。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并不大,却是大殿内唯一的声音。 “臣前些日子,偶然得到了几封信。而那些信都是从谢氏罪臣的原府邸中翻出的。” 谢氏…… 太后的掌心已被掐出血痕,而时鹤书不紧不慢:“信中言,无论他们做什么,宫中那位都会给予他们庇护,让他们不要忧心。” 玉白的手指抵在唇边,时鹤书抬眼直视着太后:“臣思来想去,就想知道‘宫中那位’是谁。” “太后觉得呢。” “哦?”太后努力牵起唇角,也将语气控制在云淡风轻:“时掌印怕不是以为,那人是本宫吧。” “嗯?”时鹤书不紧不慢的笑起来:“那可说不准,不是吗?” 太后咬牙,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得时鹤书话锋一转。 “不过太后不必忧心。” “臣相信,太后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臣愿意将此事查清,还太后一个公道。” 在太后惊疑不定的视线下,时鹤书轻轻颔首:“在此之前,就请太后先不要出栖凰宫,在宫中休养生息。” 他抬起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整齐的脚步声传入大殿,在侍从的惊叫声中,东厂的人有条不紊的围起了栖凰宫。 “时鹤书——” 太后猛地站起身。她压抑着怒火与恐惧:“你是真的要造反吗?!” “太后此言差矣。” 时鹤书语带笑意:“臣一个阉人,造反做什么呢。” 殿外的惊叫声愈来愈大,太后高声怒道:“时鹤书!” “臣在。” 时鹤书缓声:“至于太后的侍从……臣会暂时带走。还望太后莫要计较。” 话音落下,东厂的人也闯入殿内,欲要强行带走太后身旁的莲芳。 “你们敢!” 太后抬手将莲芳护在身后:“本宫今日就在这里,看你们谁敢带走莲芳!” “太后……” 一双杏目含泪,莲芳紧抿双唇,注视着她从稚童时便跟随的主人。 过于浓重的檀香引得时鹤书低咳了两声,他掏出帕子,抵在唇边。 “好吧。” 时鹤书轻声开口:“既是太后要拦,那烛阴——把她‘请’走吧。” “时鹤书,你敢!” 太后咬紧牙关。 “臣为什么不敢?” 时鹤书微微偏头,直视着太后:“臣也是为了还太后清白……太后,您难道要做谢氏罪臣的靠山吗?” 这是一个看似左右都是死的问题。 无论是承认自己为谢氏的靠山;还是放弃莲芳与其他从谢氏带来的侍从,让他们查出自己是谢氏的靠山——对太后而言都是死路一条。 疼痛自掌心蔓延,太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时掌印要大张旗鼓的查,不就是变相认定本宫是平阳谢氏的依仗吗?” “太后此言差矣。” 玉白的手握着帕子,轻轻捂住心口,时鹤书直勾勾的注视着太后,似叹非叹道:“臣一直是为了还太后清白,太后这样说,可真是让臣伤心。” “呵。”太后冷笑一声:“真是荣幸啊……本宫也配让时掌印伤心?” 时鹤书弯起眼睛:“如何不可呢?太后,臣很忙。” “所以烛阴。”勾起的唇角依旧带着笑,时鹤书的声音与目光却冷了下来:“带走。” “若是太后执意要拦……” 帕子轻轻落到地上,看着如护崽母兽般的太后,时鹤书的语气漠然:“臣也不是没有办法,让您也去欣赏一番东厂的风景。” 太后的手臂颤了颤,而景云的手攀上了腰间佩刀,烛阴大步上前,擒住了莲芳的手腕。 “太后!不必管奴婢!” 少年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想法,莲芳跌倒在地。 “莲芳!” 太后欲要去将莲芳拉回来,却被长刀抵住。 “太后。”烛阴冷声:“在下的刀很锋利,还请您不要靠近。” 落在身侧的手颤抖着,看着跪坐在地的莲芳,太后闭了闭眼。 第65章 “……时鹤书。” 她的声音低哑:“本宫一定要拿你的命,来祭本宫今日所受的羞辱。” “好啊。”时鹤书眉眼弯弯:“臣随时欢迎太后来取臣的性命。” “但是现在……” 宫内,莲芳从太后的庇护圈内落了出来。 宫外,一个又一个的侍从被东厂的人押住。 烛阴利落的束缚住莲芳的双手,如押囚犯般押着莲芳。 “全部带走。” 时鹤书居高临下,而太后踉跄两步。 “一个,不留。” …… 栖凰宫被东厂围住,太后被囚禁的消息是在当日傍晚传遍的京中百官。 “他时鹤书不过一阉宦!怎的如此大胆肆意!” “那可是太后!连太后他都敢囚禁,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时鹤书不敢做的!” “时鹤书有什么资格那样对太后!他东厂真将自己当做王法了吗?!” 有官员怒而拍案。 “当真以为无人知道是谁支撑的平阳谢氏了吗?那些恶事,她身为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人不点头,平阳谢氏怎么做得出来!” “时鹤书虽也不是什么好鸟,但总比肆意妄为的太后要好!” “本官早就看她后宫干政不顺眼了,时鹤书那阉宦难得做了件好事!” 也有官员拍手叫好。 但这些,对时鹤书的影响都近乎于零。 东厂在忙着审讯,时鹤书在忙着批阅奏章。除了偶尔有头铁的官员在奏章中骂他几句目无尊上倒反天罡外,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 不过提起与否,都不影响时鹤书。 一本本审讯录如流水般送上了他的桌子,时鹤书翻看着审讯录,漫不经心的定下了早朝复朝的时间。 自太后被困于栖凰宫后,本就权倾朝野的时鹤书更是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 朝堂几乎成为了他的一言堂,各种决策也都被送到他的桌上。 九千岁的称呼越来越响亮,就连小皇帝都会开玩笑似的叫几句千岁。 “陛下不必这样唤臣。” 单膝落地,时鹤书轻轻握着小皇帝的肩:“臣不过一具残缺之体,如何担得起陛下千岁之称。” “可是,可是督公。” 小皇帝抬手,将时鹤书鬓边的长发送到耳后。 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小皇帝注视着时鹤书的眼,轻轻捧住了那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 “朕希望您千岁。” 第32章 保护 复朝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九。 那是一个艳阳天, 薄云绕着红日,飞鸟划过蓝天。 风中夹杂着暖意,吹过相似而又不同的红衣。手持笏板的群臣自左右掖门鱼贯入内, 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宣告早朝的开始…… 死寂。 朝堂上一片死寂,静到没有任何声音。 压抑的气氛令坐在上首的小皇帝坐立不安,他无助的望向时鹤书, 而时鹤书敛了视线,淡声开口。 “诸位,是无事相报吗?” 握着笏板的手收紧, 有官员咬咬牙, 却终是没能上前一步。 “既然无事,那便退朝吧。” 说罢, 时鹤书侧目看向群臣。 “陛下!臣有事相报!” 抢在司礼太监开口前, 忍无可忍的大理寺卿上前一步。 “爱卿,请说。” 小皇帝板着张脸,按照时鹤书教他的措辞, 一板一眼的回道。 大理寺卿朱贞俯身垂首, 字字铿锵:“臣要参掌印时鹤书,以权谋私!以下犯上!将太后无故困于宫中不得出!” 他的话音落下后,大殿内久久没有声音,落针可闻。 “嘶——” 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静谧。 怎么敢的…… 虽然当下站在朝堂上的臣子大多都在私底下骂过时鹤书与时党, 但今时不同往日。连太后都输给了时鹤书,他们这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臣子,如何能与权倾朝野深得帝心的奸宦抗衡。 那可是时鹤书啊…… 朱贞是不想活了吗?不想活也别带上他们啊。 几近凝滞的气氛中, 那些最会审时度势的官员们一个个静若处子,连头都不抬一下, 生怕一个不对便引火上身。 “哦?” 幽幽响起的声音仿若女鬼,一双在阴影下晦暗无光的灰眸静静注视着朱贞,苍白的面上嵌着精致到不似活人的五官,在日光照耀下殷红如血的唇瓣轻轻勾起。 “大理寺卿认为,本督是无故圈禁太后?” 朱贞不卑不亢:“即便是有故,时掌印也不能以下犯上,冒犯太后。” 气氛再度沉寂下来。 冷汗滑落额角,有些小官员甚至开始了瑟瑟发抖。 时鹤书轻笑一声:“是吗?” 微抬的眼帘垂下,时鹤书似叹非叹:“那大理寺卿可真是误会本督了。” “本督也是为了还太后清白,才将太后困于栖凰宫。” “还太后清白?” 朱贞不屑:“在下还真不知,这世间还他人清白前,还要先将人圈禁起来。掌印是哪里听来的道理?” 自然上挑的唇角蓄着一抹笑意,时鹤书慢条斯理:“从平阳搜罗来的罪证中言,有人于宫中位高权重,且庇护平阳谢氏。谢氏与太后乃血亲母族,自然嫌疑最大。大理寺卿,本督为了还太后一个清白,将其护在宫中有何不可。” 第66章 “这……” 朱贞不说话了。 纵使时鹤书说的大义凛然,一副“我都是为了太后”的模样,但那话里的意思任谁都能听明白。 掌印哪里是为了还太后清白,他分明就是已为太后定罪。 群臣皆不语,但时鹤书并没有放过他们,或者说放过太后的意思。 “更何况……太后或许是有些心急。” 垂下的眼帘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一双明眸被黑暗吞没。 时鹤书抬手轻轻捂住心口,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无法被忽视:“竟在夜中派人去本督府邸看望本督。不请自来便也罢了,还带刀入内。真是……” 群臣:“……?” 能将被刺之事说的如此云淡风轻,如此阴阳怪气,如此……的,也就只有时督公了吧。 并不蠢的朱贞默默后退一步,只当自己先前没有为太后出过头。 轻飘飘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时鹤书微微偏头:“大理寺卿对本督的所作所为,可还有疑问?” 朱贞:“……” 朱贞脸都青了,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唇角轻轻勾起,时鹤书满意的弯起眼睛:“那便好。” 他环视一圈大殿,慢悠悠开口:“诸君,可还有别事启奏?” 朝臣面面相觑片刻,终是有人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臣……有事要奏。” 根本没看懂方才在吵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督公受欺负了的小皇帝抿抿唇,低声道:“请说吧,爱卿。” 早朝渐渐走上了正轨,在时鹤书的威慑下,也没人敢如先前一般肆意弹劾——无论是弹劾他,还是弹劾旁人。 太阳缓缓升向高点,在堪称诡异的和平中,早朝结束了。 “本督还有事,二位尚书先走吧。” 在殿门前,左右为男的时鹤书淡声开口。 季长明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拐杖打断。 越过时鹤书,狠狠敲了季长明一下的江秋悯似察觉到什么,看向殿内仍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 “好。” 清风拂过树梢,吹淡了江秋悯的叹息。 “督公辛苦了。” 时鹤书缓缓摇头:“江尚书言重了。” 江秋悯笑了笑,抬手轻轻抚过时鹤书的脸颊。 被柔软绸缎包裹的指尖本就温冷,指尖下的皮肉更是仿若冷玉。 江秋悯刚要说些什么,时鹤书便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明日见,江尚书,季尚书。” 宫中总有花开。 春日是春樱,夏日则是百花齐放。 穿过假山溪流,绕过争奇斗艳的御花园,时鹤书轻轻叩响了那间偏远宫殿的大门。 “陛下。”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紧闭的大门从内被轻轻拉开。 “督公……” 还未换下朝服的小皇帝仍佩着冠冕,他将门努力推开,随后轻轻圈住了时鹤书的腰。 孩童的手臂并不长,却能轻易环抱住那过分纤细的腰。 小皇帝将脑袋埋在时鹤书的怀中,感受着青年冰冷的手轻轻落到他的脑后。 “抱歉督公……” 小皇帝的声音很闷:“是朕、朕没能保护好督公……” 时鹤书哑然失笑。 他轻轻拍着小皇帝的头,微微俯身,轻声哄着已红了眼眶的孩童:“陛下不必自责,臣并不在意这些。” 小皇帝抿起唇,不自觉将人圈的更紧了:“可是、可是朕在意。” 孩童的真心赤诚且热烈,时鹤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哄这位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幼帝。 “陛下……没关系。” 他只能轻声叹息,也回抱住小皇帝:“以后不会了。” 以后…… “是的!”小皇帝猛猛点头:“朕以后会保护好督公,让那些人不再敢欺负督公!” 其实,时鹤书并不喜欢成为“被保护”的存在。他并不脆弱,也不柔弱,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但奈何,说这话的人是小皇帝。 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冠冕,时鹤书温声:“多谢陛下。” 紧抿的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扬起来,得到回应的小皇帝压抑着自己的傻笑,依依不舍的将自己从时鹤书的怀抱抽离。 “督公今日、今日来寻朕……朕很高兴。” 小手轻轻包住时鹤书的大手,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时鹤书。 粉润的唇轻轻勾起,看着傻笑的小皇帝,时鹤书轻轻蹲下身:“臣见到陛下,臣也很高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小皇帝心花怒放。 他小步小步走到时鹤书面前,轻轻圈住时鹤书的脖子。孩童蹭过光洁如璧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打在时鹤书的耳尖。 “督公……” 感受着怀抱中的人,小皇帝只觉得空荡荡的心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近日因母后而产生的不安与焦躁也渐渐消退。 只是未幸福多久,他便被时鹤书从怀里推了出来。 骨节分明的双手握着小皇帝的肩,时鹤书注视着小皇帝:“陛下今日上早朝,可有什么不适应?” 先前的早朝,小皇帝只需要做一个吉祥物。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神游天外便好。 只是现在,太后被时鹤书囚于栖凰宫,小皇帝必须承担起身为皇帝的职责。 第67章 小皇帝抿抿唇,认真道:“朕有些紧张……但、但只要看到督公!朕就、朕就不紧张了!” 独坐于高台之上的小皇帝心都要跳出喉咙。 但只要看到时鹤书,只要知道时鹤书还在,他的心就安了下去。 督公…… 督公就是小皇帝的定心丸,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听到小皇帝的话,时鹤书笑了笑:“陛下真棒。” 他起身,轻轻拉住小皇帝的手,引着小皇帝入了殿内。 破旧的宫殿依旧是那间破旧的宫殿,没有经过任何修缮与清扫。蛛网落在房梁墙角,灰尘落满了殿内堆的箱子,唯有一张桌子与两个蒲团算得上干净。 “督、督公,张学士说朕,朕的课业又有进步……” 小皇帝紧紧握着时鹤书的手,期待着时鹤书的夸赞。 “陛下真棒。”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小皇帝却觉得自己都要飘起来。 督公又夸他了……好幸福。 嘿嘿傻笑的小皇帝沉浸在时鹤书的温柔乡中,全然没注意到时鹤书扫过他时微微蹙起的眉。 小皇帝太依恋他了。 时鹤书能够察觉到这点。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为君为帝者不该依恋任何人。 而且……前世的他事事亲为,将小皇帝完全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时,怎么不见得小皇帝这样依恋他? 全然忘记先前已打算放弃小皇帝的时督公蹙眉思索着,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罢了…… 时鹤书轻轻叹了口气。 他还有时间,去纠正小皇帝的依恋。 而当下最重要的是…… “陛下。” 单膝落地,时鹤书抬眼看向傻笑的小皇帝。 “您希望太后如何。” 第33章 失控 希望太后如何? 小皇帝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母后……” 小手揪住了衣摆, 贝齿咬住了红唇。 他纠结了许久许久,才憋出一句话:“对不起,督、督公。” “但督公可以、可以不杀死母后吗……” 诚然, 太后对小皇帝并不算好。但小皇帝到底是她亲生的孩子,骨肉相连,天然就有那几分亲近。 纵使小皇帝再喜欢时鹤书, 他也无法对时鹤书说出“杀死母后”的话。 小皇帝爱他的母亲,哪怕他的母亲恨他。 “只要不杀死,只要不杀死母后。朕……” 小皇帝窥着时鹤书的神色, 小心翼翼的想许诺些什么,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许诺不出来。 督公什么都有,他什么都给不了督公。 小皇帝忽然有些泄气。 而时鹤书注视着他, 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只是平静地回道:“可以。” 太后从不是非死不可,既然是小皇帝的想法,时鹤书愿意尊重。 …… 栖凰宫。 昏暗的大殿内仅有窗棂处透出的隐约光亮, 一袭黑金衣裙的太后对镜梳理着长发。 如瀑般的长发垂至地面, 面色惨白的太后唇却鲜红。 若仔细看去,那双饱满如菱角的唇上尽是细小的伤口——那是利齿一遍遍撕咬所留下的痕迹,鲜血代替口脂,成为了她脸上唯一的艳色。 太后的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这并不影响她优雅地将自己的长发盘成繁复的发髻。纤纤玉指捻起一个又一个金饰, 送到了发间。 “督主。” 殿外,时鹤书垂眼提衣,缓步走向紧闭的宫门。 守门的健壮太监忙俯首行礼, 时鹤书轻轻应了一声,抬眼看向日光照耀下的牌匾:“她有出来吗?” 栖凰宫很大, 仅宫内便有前后左右共四个院落。哪怕被囚禁,太后也不是彻底见不到蓝天。 只是—— “并无,督主。” 时鹤书顿了顿,纤长的羽睫再度垂下。 “好。” 他站定在宫门前,清瘦的如一棵青竹:“开门吧。” “吱呀——” 明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日光绕过立在门前的人,顺着缝隙撒入殿内。 束起的长发暴露出纤长脆弱的脖颈,额间的网巾如白玉上镶嵌的图腾,一双如烟如雾的眸子被长睫半遮半掩。 开门的声音不大,却引得落在梳妆台上的手一顿,正在上妆的太后猛地看向来人。 珍珠粉并未遮住她眼下的狼狈,满是伤口的唇抿起,太后的声音低哑:“时鹤书。” “臣在。” 清润的声音似是带着钩子,时鹤书微微颔首:“太后,当真是许久未见。” 毫无血色的手攀上了锋利的金钗,太后冷笑出声:“为何会许久未见,掌印当真是最清楚的。” 朱红色的大门再度缓缓闭合,时鹤书站定于门内,抬眼看向太后:“抱歉,太后,恕臣打断一下。臣今日来,不是与您谈论这些的。” 时鹤书的不客气几乎摆在了明面上,太后的唇角扯了扯,终是缓缓起身:“那时掌印是来谈什么的?” 如山峦般的细眉舒展,掀起的羽睫并未再遮挡那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眸子。淡粉色的薄唇轻启,尖锐的虎牙若隐若现。 “太后,”时鹤书以问作答。“您想出去吗?” 出去…… 本就跳的极快的心脏在此时仿若脱兔,布满伤痕的薄唇抿起,握着金钗的手松了松,太后定了定神。 第68章 “你会放本宫出去?” 时鹤书轻轻颔首:“太后,只要您想,自然可以。” “青莲寺已整顿好,随时欢迎太后的凤驾。” 青、莲、寺? 纤细的五指猛地攥紧,冰冷的金钗刻入掌心,太后的眸光瞬间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她的语气阴冷,但时鹤书依旧不紧不慢:“太后,青莲寺已整顿好,随时欢迎您的凤驾光临。” 青莲寺,大宁的皇家寺庙,立于京郊。 在大宁开国初期,驾崩帝王的无子后妃都会被送到青莲寺修习佛法,远离俗世。 金钗硌的掌心生痛,几乎是在瞬间,太后就意识到自己进入寺庙的下场。 “呵……” 眉目轻轻蹙起,太后注视着端正立在那里的青年,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她抬脚走向时鹤书,步伐轻缓。 “你说,要将本宫送去青莲寺?” 时鹤书善解人意:“若太后不愿,在宫中修习佛法道法,也不是不可。” 细眉不受控制的跳了跳,太后反问:“若本宫仍是不愿呢?” 时鹤书轻声:“那臣,就只能将太后继续留在栖凰宫中了。” “是、吗?” 太后站定,抬眼看向身前高挑的男子。 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容在她的眼中几度扭曲,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最后变做一张张令她恨之入骨的面庞。 又是这样…… 凭什么。 凭什么。 杀意渐渐沸腾起来,藏在袖中的金钗调转了方向。 “时掌印莫不是忘了,这个宫中从不是你一人说了算。” 她的声音很低,也很轻。如风暴来临前风平浪静的大海。 “时鹤书……” 太后扯了扯唇角,唇上的细小伤口在瞬间撕裂,血流如注。 “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本宫的去留,本宫的未来凭什么由你说了算!” 金光闪过,金钗被高高举起,又狠狠落下。 “锃——” 短剑出鞘,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挡住金钗,时鹤书却被太后的力道震得晃了晃。 “咳……” 胸腔被震的发痛,时鹤书低咳了一声,血腥气几乎是在瞬间翻涌而上。 虽然在景云从不间断的温养下,时督主的身体已趋于稳定,且微不可查的长了些肉,但他还是远低于正常、甚至健康的标准线。 因此,即便太后并不是练家子,太瘦也太虚弱的时鹤书在她的爆发下还是难免感到不适。 太后敏锐捕捉到了他的那几分不适。 卸下丹蔻的手掐向时鹤书的脖子。而时鹤书璇身避开她的动作,并借力将她压倒在地上。 “……太后。” 轻喘了一口气,时鹤书半压在太后身上,制住了太后的动作。但先前胡乱飞舞的金钗不知何时挑断了网巾,几缕额发顺着垂落下来。 原本被刻意控制在清润的声音变回了与旁人交谈时的清冷。时鹤书将太后按在地上,声音很低:“您失控了。” 梳理整齐的发髻随着太后挣扎的动作变得凌乱不堪,她如一只垂死挣扎的鹿,用那双角进行着无力的抗争。 “时鹤书……” 太后的动作癫狂,声音里却带着微不可查的泣音:“你去死吧,你给我陪葬吧!” 时鹤书几乎要控制不住她,最后无法,只能将刀抵在太后的脖颈上。 “太后。”时鹤书加重语气:“您失控了。” 冰冷的刀具随着挣扎刺破皮肉,疼痛令太后清醒三分。她半散着长发,注视着时鹤书,未语泪先流。 …… 谢书蕴,平阳谢氏最骄纵的二小姐。 纵使平阳谢氏的女儿生来便是要联姻的,谢书蕴也被养成了与众不同的模样。 父母疼爱,祖父娇惯,谢书蕴认定自己是不一样的。 是的,她不一样。 谢家别的女儿都是要嫁进府邸,成为当家主母。 而她谢书蕴在成年的当天,便被打包送进了京城,陪着母亲入宫会见陛下。 陛下喜好男色,膝下无子,后位空悬,这是满朝皆知的事。 不少家中不把女儿当人看的官员都盯着陛下的后位,虽明知这绝不是一个好身份,但也奢望自家能借着女儿的东风荣升外戚。 少女时期的谢书蕴虽性子骄傲,却也算得上天真烂漫,她并未多想自己入宫的事宜,也从未想过自己再也走不出那高高的宫墙。 初入宫门,谢书蕴看一切都很稀奇。她在宫中欢欢喜喜的玩了四五天。而在玩的过程中,谢书蕴几次见到了一个过分好看,却寡言少语的少年。 初见时,少年捧着本书,在一棵大槐树下静静翻阅。 日光透过树荫,投在他如雕如琢的脸上,像是画中走出的仙人。 谢书蕴看的入了迷。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少年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轻轻摇晃着双腿。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身后的长马尾随着他的动作摇曳,一袭白衣绣着与春日格格不入的凛冽冰雪,却与那身出尘气质融为一体。 他像是雪做的人,在日光下肌肤几近透明。微垂的眼睫纤长,挺翘的鼻梁下是略显单薄且毫无血色的唇瓣。 谢书蕴注视着他,发誓自己也要觅一个这样英俊的夫郎。 两次相见,那个少年都给谢书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于是她开始打听那个少年的消息。 第69章 谢书蕴知道了他叫时清——很好听的名字,很衬他。 但除此之外的一切……就像一个谜团。 谢书蕴无法,只能开始询问内侍。而内侍们每每听到时清这个名字,表情都会有些怪异。 “小姐还是不要询问奴婢时公子的事了。” 但架不住谢书蕴轮番追问,她还是从内侍口中得知,那个少年是与他们一样却又不同的存在。 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呢…… “我们能与他时清比吗?那可是陛下身前的大红人呐!” 从小太监口中得知这一切的大太监掐着嗓子,不阴不阳的说出这番话,引得一阵哄笑。 他是时清,是国子监最优秀的学子,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 更是名义上摆脱身份,却依旧受制于人的…… 脔宠。 “你知道么?” 将少年圈在怀中,陛下将下巴搭在少年的肩上,看着他练字。 “平阳谢氏的那位小姐,似乎很喜欢你呢。” 时清练字的手顿了顿,他垂下眼帘,淡声道:“陛下,这与我无关。” 陛下哼笑两声:“你倒是乖巧。” 浸满墨汁的狼毫笔落在白纸上,时清注视着洇开的墨迹,语气依旧无波无澜:“多谢陛下夸奖。” 男人的手臂圈在少年的腰上,隔着衣物,他轻轻摩挲着少年腰侧的软肉,满意地看着少年紧抿双唇,眼尾通红,近乎羞恼地瞪他一眼。 “怎么还这么羞?” 陛下笑着捏了捏时清腰侧几乎掐不出来的肉:“你倒是又瘦了不少,又病了?” 垂下的眼帘令陛下看不清那双他极喜欢的眸子,也遮掩了那双眼中极度厌恶的情绪。时清的手轻轻蜷起,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是。” 陛下叹了口气:“多吃些,好好养养身子,朕心疼你。” 心疼…… 时清强行压下呕欲,继续乖顺回答:“在下会的。” 第34章 妹妹 要进去吗…… 帕子掩住唇瓣, 谢书蕴垂眸,来回踱步。 会不会有些失礼? 但…… “你是谁家的小姐?站在这里做什么?” 幽幽的声音响起,循着宫人们指的方向来到时清寝殿外的谢书蕴浑身一震。 她一卡一卡地回头, 便对上了一张写满促狭的俊脸。 俊脸的主人是个少年,此时正负手微微俯身,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宫中没有这么年轻的贵女……你莫不是平阳谢氏的那位小姐?” “我……” 谢书蕴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她紧绷着身子, 小心翼翼地点头。 少年轻笑一声:“你是来找时清的?” 谢书蕴的耳根浮上一层薄红,她轻轻抿唇,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啊……” 少年直起身, 眺望了一下殿内:“你来的不巧, 陛下正在呢。还是先回去吧。” “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陛下…… 忆起母亲叮嘱她的话, 谢书蕴也不敢多留, 一边胡乱点着头,一边小跑着离开了。 而那个少年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双明眸在瞬间阴沉下去。 少年眺望着殿内, 落在身侧的手被攥成了拳。 真是…… …… 日下树梢, 月上枝头。 压抑着厌恶与呕欲,形销骨立的美人坐在浴桶中,狠狠搓洗着今日被触碰到的皮肉。 恶心。 白皙的腰侧与肩颈皆被搓出大片红痕,像是开在冰天雪地中的艳红牡丹,夺人视线。 垂下的鸦羽颤动着, 吞没那双眸子。一层浅淡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水雾蒙住了眼眸,尖锐的虎牙刺破唇瓣,鲜红的血液滴落到水面上。 好恶心…… 在脑中不断闪回的记忆令时清的胃里翻江倒海, 他注视着血液消融的水面,只觉得耳边嗡鸣不断, 眼前阵阵发黑。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厌恶陛下的触碰了呢。 时清也不知道。 身为陛下曾经的脔宠,被教习嬷嬷带大的时清早已习惯了来自陛下的亲密接触,纵使在摆脱那个身份后对此略有排斥,也在陛下的轻声细语中接纳了这一切。 陛下是不会有错的。 年幼的时清想。 陛下说的都是对的,陛下都是为我好,陛下是不会有错的。 纵使心上总觉得怪异,时清依旧在陛下的怀中长大。 瘦骨嶙峋的孩童身上添了些软肉,本就如瓷娃娃般玉雪可爱的面庞渐渐长成了小仙童的模样,原本只当自己养儿子的陛下注视着愈发符合他心意的孩童,目光中渐渐夹杂上了其他的欲望。 终于,随着孩童渐渐长成少年,蓬勃的欲望也再无法压制。 大手掐住少年柔软的脸颊,男人欺身压下。 时清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繁星点点照不亮夜空,被他当做父亲崇敬的陛下对他发出了共赴巫山的邀请。 时清不敢置信。 那是他第一次拒绝陛下,他拒绝了陛下的求欢。 他不再是陛下的脔宠,他没有义务承担陛下的情欲。是陛下亲自改变了他的身份,让他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有谁做了人,还想做回受制于人的宠物。 至少时清不想。 时清宁愿被杀死,都不想雌伏人下,成为只能缠绵床榻的宠物。 第70章 他生来不是完整的男人又如何,难道他缺个东西,就注定要成为别人的玩物吗? 时清不愿。 出乎意料的,陛下没有因他的拒绝而勃然大怒,而是顺应他的心意,放开了他。 “你不愿,朕也不会强迫你。” 但也仅限于此。 陛下的确没有对时清用强,却也从未掩饰过对他的爱欲。几乎所有人都在陛下大张旗鼓的动作下知道了陛下对他的想法,并再度用那种令人作呕的暧昧视线注视着他,赌他究竟还有多久会被陛下拐上床榻。 同时,时清在国子监的身份也一落千丈。 纵使他依旧稳坐国子监第一的位子,他也不再是天赋异禀前途无量的学子,而是陛下的脔宠,是以色侍人的存在。 纵使这一切还没有变成真的,那些出身于真正豪门大族,被时清踩在脚下已久的学子也开始了针对他的…… 围杀。 被泼到身上的墨水,被烛火烧坏的毛笔,被丢到池水中的课业,以及如影随形的讥讽和嗤笑。 时清性子冷,那些豪门贵族早就看不惯他的清高样子,因此在做出这些事时还抱着一种泄愤的心理。 而更多的,则是美人落难时的无助。 他们期待时清弯下脊梁,期待冷美人变了神色,期待那双朦胧的眸子蓄满泪光,期待将天上月拽入人间,期待将天上人拖入泥潭。 只可惜,时清并没有如他们的愿。 哪怕墨水飞溅到脸上,哪怕羽睫上都挂着墨珠,哪怕白皙的皮肉上尽是脏污,他也只是平静地告假,去换掉了那身衣服。 哪怕他们在他的面前点燃毛笔,哪怕他们毁掉的课业让时清受到了惩罚,他也依旧没有叫苦喊冤,只是在下学后拖着那具病躯以一对多,纵使遍体鳞伤也将罪魁祸首打了一遍。 但同时,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时清也愈发沉默寡言。 “你……” 终于,去外祖家探亲的谢无忧回到京城,几乎是在国子监见到时清的一瞬,他便意识到了时清的不对劲。 一向跳脱的少年神色凝重,他轻轻握住时清的肩,强行将人转到自己面前。 “你被欺负了?” “谁欺负的你,告诉我。” 时清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但谢无忧还是从他的眉眼中看出了不该属于他的郁气。 “怎么。” 风吹树动,毫无血色的唇轻启,掀起眼帘的少年神色漠然。 “谢小少爷是要帮我报仇吗?” 谢无忧紧抿双唇,血腥气在他的唇齿间弥漫,他斩钉截铁道:“你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握在肩上的手愈发用力,时清注视谢无忧片刻,垂下眼帘:“松手,痛。” 谢无忧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手劲,他有些慌乱的松开时清,可又怕少年转身离开,于是在犹豫片刻后,他转而握住了时清的腕。 少年的手腕依旧是他熟悉的纤细,不堪一握。但此刻谢无忧心中却没有那些少年羞怯,他望向不远处的国子监教室——那里现在已坐了不少学子。 一个个名字在心中划过,谢无忧再度追问:“所以是谁。” 似是想起了什么,谢无忧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问,我总能问出来的。” 暖意从被圈住的地方不断蔓延,还未有成年时那样虚弱的少年眼睫轻颤。 他清楚谢无忧究竟有多么社交恐怖,也清楚自己瞒不住。 “……你不必问了。” “我说。” 那天,国子监发生了一场群殴。 谢无忧把那些欺负过时清的都拽出来打了,这位未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在少年时便天赋异禀,以一敌多也不落下风。 谢无忧的下手很狠,几乎是往死里打的。导致那些或挨打或被牵连的学子回家都哭天喊娘。 他们都是皇亲国戚及高官显爵的子嗣,因此这件事很快闹到了陛下面前。 得知了前因后果的陛下大怒,不仅没有发落谢无忧与谢父,反倒还罚了那些闹事官员的俸禄。 “朕信赖诸卿,却不成想诸卿连子嗣都教不好!” 经此一遭,虽背后的窃窃私语更多了,却无人敢在明面上继续欺负时清。 “多谢。” 时清看着鼻青脸肿的谢无忧,抿了抿唇:“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什么都可以。” 此时的谢无忧哪怕是要替他的父亲谋得更高的官位、更多的俸禄,时清都愿意去做。 而身为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时清这样做的成功率绝不会低。 即使他也要付出代价。 但谢无忧于他有恩,他应该报答。 谢无忧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时清,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不小心牵到了唇角的青紫。 “哎呦哎呦……” 看着龇牙咧嘴的谢无忧,时清有些慌乱:“你……” 谢无忧捂着嘴角,咧出一个笑容:“我没事,你瞧,不疼!” 清楚谢无忧为何插科打挥的时清指尖微蜷,他刚要说些什么,一个白瓷罐子便被递到了他面前。 “你帮我上药吧!” 谢无忧挤眉弄眼:“就算报答啦。” 时清垂眼注视着那个药罐,抬手将其接过:“……不算报答。” “嗯?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谢无忧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第71章 时清坐在谢无忧身边,轻轻握住谢无忧手臂上的好肉,将人转到了自己面前。 “没什么。” 打开盖子,玉白的手指挑起淡绿色的药膏,时清撩起谢无忧的衣袖,垂眼将药膏点在了他手臂上的大片青紫上。 冰凉的药膏落在敏感的伤处,感受并不算好,谢无忧却只是滚了滚喉结。 时清还未到束发之年,垂首涂药的少年长发半散,纤长的眼睫总令谢无忧想起家中的那只兔子。白皙的皮肉如同上好的白瓷,无甚血色,挺翘的鼻梁令谢无忧看不清那双薄唇,却也令他的视线游离在此。 好白啊…… 也太瘦了。 目光定格在从衣领处探出的明显锁骨上,谢无忧抿了抿唇,又被痛的龇牙咧嘴。 时清的身体很差,谢无忧是清楚的。 除了从娘胎里带出的病症,这具生来残缺的身体还在幼时受过冻,染上一身顽疾。导致时清虽也算锦衣玉食长大,亦得太医院多年医治,却依旧肌肤苍白,通体寒凉,较比同龄少年也小了一圈。 谢无忧不自觉开始联想,要如何将时清喂的胖一些,也健康一些。 只是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将两只胳膊都上好药的时清先逼近了他。 少年瞬间回神,并变得面红耳赤。 只是他脸上青青紫紫,也看不出脸究竟烧的有多红。 “你……” 时清的神色依旧淡然,他抬手扶住谢无忧的下巴,轻轻启唇:“别动。” 睫毛疯狂地颤抖着,如冰雪般冷清的气息令谢无忧的肺腑都凉了起来,他注视着时清,几乎有拔腿就跑的想法。 太近了…… 是不是有些不太好,他还没和时清订婚呢…… 谢无忧的大脑不受控制的开始了联想,他先是想了想一身红衣盖着盖头的时清,又是想了想凤冠霞帔披在时清身上该有多美,最后心潮澎湃的少年刚要说出自己的心意,便看到一只沾满药膏的手点在了他的眼尾。 谢无忧:“……” 谢无忧:“…………” 冰凉的药膏沙的伤口丝丝作痛,谢无忧眼前一黑又一黑,无比庆幸自己没有把话说出口。 而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时清微微蹙眉。 虽并没有被打掉牙,也没有被打断腿,但以一敌多的谢无忧依旧落了个遍体鳞伤。 时清看他身上的伤,越看越心惊。 “……抱歉。” 低低的声音打断了谢无忧无声的崩溃,他回过神来,垂眼看向比他矮上不少的时清。 “怎么了?” 时清深吸一口气,避开了这个话题:“你的伤……太医怎么说?” “嗯?太医说……” 意识到什么,谢无忧顿了顿,张口便道:“哎呀忘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伤,还没有我父亲之前用棍子打我的重呢!我的好妹妹,你不必放在心上。” 时清一愣,耳尖几乎是在瞬间浮上薄红:“你……” 循规蹈矩的少年不会骂人,他只是咬牙切齿道:“谁是你妹妹!” 第35章 权利 一句妹妹, 成功转移了话题,也成功打碎了时清的清冷矜贵。 谢无忧一向对让时清生出情绪起伏有极高的兴致,于是这句心血来潮的妹妹, 谢无忧从十五岁叫到了现在。 “时清?” 坐在窗沿上的人垂下一条腿,谢无忧放下手中树叶制成的口哨,含笑注视着晨起的少年。 披散的长发垂至膝弯, 白衣更衬得他肤若凝脂。略显朦胧的眸子被垂下的长睫遮住一半,只着中衣便绕过屏风的时清顿了顿,掀起眼帘:“出去, 我更衣。” 不请自来的谢无忧全然没有尴尬的心思, 他跳下窗,脚步轻快的走向时清:“我帮你呀, 我的情妹妹~” 情与清发音相近, 谢无忧的语气又轻佻的带着拐弯,时清一时也摸不准他说的哪个字。 屋外依旧暗沉沉的,日光只在天边撕开了一个口子, 还未洒向人间。 时清后退一步:“不必。” 谢无忧笑盈盈道:“没事, 我来,时清妹妹就让我做个好哥哥吧。” “我不是你妹妹……放开!” 时清到底没摆脱谢无忧的控制。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任由谢无忧摆弄他的身体。 谢无忧的兴致似乎很高。 他乐呵呵的给时清挑衣物,又乐呵呵的选首饰, 一直选到了太阳升起才终于结束。 “来吧,我替你更衣。” 谢无忧的语气轻快。 时清刚要拒绝,布着厚茧的手便探向他的长发。时清避让不及时, 竟生生让脖颈上被黑发遮住的大片红痕暴露出来,映入谢无忧的眼帘。 气氛在瞬间凝滞。 十八岁的谢无忧早已通晓人事, 他神色不明的看着那大片红痕,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亲你了?” 这个“他”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时清捂住那绽放在他身体上的大片红牡丹,垂眼低声:“没有。” 只是他觉得恶心罢了。 时清的身体很脆弱,并不重的触碰便能让他的身体上出现红痕,更遑论是粗暴的揉搓。 纤长的五指无法完全遮掩那暧昧的痕迹,注视着大片扎眼的红,谢无忧只觉得心脏都要挤出酸涩的汁液。 他轻轻抚过时清的脖颈,又低低叹了口气。 第72章 “你何必如此对自己。” 时清不语,只拨开了谢无忧的手。 “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虽是时清唯一的朋友,谢无忧也很少会无故打扰他。 因为陛下不喜欢。 谢无忧顿了顿,垂眼避开时清的视线,又抬手握住了时清的腕,似是漫不经意道:“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平阳谢氏的那位小姐,昨日来寻你了。” 细眉轻轻蹙起,时清沉吟片刻:“于陛下在殿中时?” 谢无忧轻轻应了一声,小心地替时鹤书套上了衬衣:“我恰巧看到,便劝她回去了。没被陛下发现。” 薄唇抿起,长睫轻颤,时清低声道:“有劳了。” 陛下对时清身旁人的态度一向阴晴不定,但时清清楚,昨日陛下既已提起那位小姐,便已是心中不虞。 若那位谢小姐就此撞上陛下,定会糟难。 “不过。” 时清顿了顿:“她来寻我做什么?” 与谢书蕴对时清的印象深刻不同,时清对这个少女没什么记忆。 谢无忧抬手取下外衫:“谁知道呢,你不如派人去问问她?” “罢了。”时清垂眼:“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必打扰人家。” 谢无忧扯了扯嘴角:“好吧。” 这件事并未在时清的心头留下浓墨重彩,谢书蕴并未进入他的生活,他也渐渐淡忘了这个似乎想要见他的少女。 直到那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到来。 立在连廊下的少年半散长发,淡青色的国子监校服包裹着他瘦削的身体,好似一根立于风雨中的青竹。 微垂的眼帘遮住那双烟灰色的眸子,色泽浅淡的薄唇轻轻抿起,本就苍白的少年在风雨下更是几近透明。 ……忘带伞了。 雨水被风吹到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如泪珠滚落,留下一道清澈的水痕。 时清微垂着眼,感受着冰冷的风雨,思索自己冒雨跑回去染风寒的可能。 只是很快,一个自他身后响起的陌生女声便打断了他的思绪。 “时公子?” 时清回眸看去,便见一鹅黄衣裙的少女正撑着伞,立在雨中。 正是谢书蕴。 握着伞的手微微收紧,见自己没认错人,谢书蕴抿唇笑了笑,如一朵含羞待放的花。 雨水从屋檐下滚落,隔着雨帘,时清端详她片刻,缓声开口:“谢小姐。” 清清冷冷的声音夹在雨中,听到自己的身份的谢书蕴愣了愣,眸中爆发出异人的光亮。没想到时清会认出自己的少女提着衣摆,快步走入了连廊。 “没想到……时公子会认得小女。” 谢书蕴目光灼灼的注视着时清。而时清略顿了顿:“在下也没想到,谢小姐会认得在下。” 羽睫掀起,那如烟如雾的烟灰色眸子暴露出来。 ……真漂亮。 被双眼注视着的谢书蕴指尖微蜷。 像父亲珍藏于府中的名家画作。 “谢小姐,可是有事?” 被谢书蕴直勾勾盯着的时清轻声道,而回过神来的谢书蕴移开视线:“嗯……没有。” 谢书蕴这幅样子可不像是没事。 但时清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淡淡收回视线。 而未过多久,少女的视线再次落到了那张如仙人般的脸上,目不转睛。 时清:“……” 少女的目光炙热,时清轻叹了口气:“谢小姐。” 谢书蕴再度移开视线。 “咳……” 如珠落玉盘的雨声悦耳,谢书蕴望着雨幕:“这场雨真大啊……” 时清静静注视着雨幕,缄默不语。 默了半晌,谢书蕴又鬼使神差道:“时公子,国子监收女学子吗?” 时清顿了顿,看向她:“谢小姐问这些做什么?” 谢书蕴眼睛亮晶晶的:“小女也想像时公子一样,习圣贤书。” 时清静静注视她片刻,垂下眼帘道:“国子监有女学。” 谢书蕴合时宜的弯起眼睛:“那太棒啦!待回平阳,我便去求父亲,来与时公子做同窗!” 时清没有再说些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 雨越下越大,风雨裹挟着花香,将二人包围。连廊下的少男少女都不再言语,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暧昧,却也有着几分诡异的和谐。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一个藏在暗处的人正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像他们不知道,她再也回不去平阳了。 …… “你与她谈论什么了?” 是夜。 一个不速之客占据了时清的卧房,看着坐在蒲团上的男人,时清脚步一顿。 “陛下。” 昏黄的烛火令男人的神情晦暗不明,陛下似漫不经意地应了一声,抬手招来了时清。 少年垂首,顺从的走过去,却在将要跪下时被男人猛地拉到了怀中。 细腕被紧紧箍在手中,少年压抑着惊呼。 保养得当的大手并不粗粝,男人掐着少年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看朕。” 微垂的羽睫不停颤动着,几乎要倒在男人怀中的少年被轻轻摩挲着下巴。压下心头的厌恶与呕欲,少年掀起眼帘。那双让人魂牵梦绕的烟灰色眸子在昏暗的环境下如上好的墨玉,只静静注视着身前的男人。 第73章 “时秉笔。” 陛下端详着时清的容颜,俯身凑近少年的面庞:“你很闲吗?” “怎么都有时间,去与姑娘谈话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毫无血色的薄唇抿起,男人黝黑无光的眸子如同深渊,将要把时清吞没。 “……陛下。” 时清的声音很低:“臣知罪。” 陛下低笑了一声:“知罪?你知什么罪?” “臣不该……” 利齿咬上了薄唇,时清还未来的及将剩下的话说出口,他的唇瓣便被大手按上。 “你很喜欢平阳谢氏的那位小姐吗?” 陛下的语气意味不明。 时清愣了一瞬,他近乎迷茫的看着陛下:“喜欢?” 且不论喜欢究竟是怎样的……他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 看着那双不含杂质的眸子,清楚时清是真的对此感到不解的陛下心情稍稍回暖。 他轻轻摩挲着印有齿痕的唇瓣,似叹非叹:“你若是不喜欢,怎与她说那样长时间的话?” 长睫颤动着,时清轻声道:“谢小姐问臣,国子监是否有女学,臣闲来无事,便替她解答了一番。” “哦?” 陛下轻笑:“解答竟要那么久?时秉笔,莫要蒙骗朕啊。” 已听出陛下不再生气的时清垂下眼帘:“陛下,午后大雨,臣未带伞,只是在廊下避雨罢了。” 陛下似乎信了这个说辞。 “你啊……” 抚摸唇瓣的手抬起,点了点指下的薄唇。那只手顺着时清光洁的下巴一路向下,划过纤长的脖颈,划过凸起的锁骨,划过单薄的胸膛,最后落到纤细的腰上。 “就是仗着朕喜欢你罢了。” 少年的身体敏感,这一番触碰已令他的耳根红的彻底,一双明眸蓄着水光,薄唇紧紧抿起,压住了险些流出的呻吟。 “多谢、陛下厚爱。” …… 那场落雨的午后对时清而言平平无奇,却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谢书蕴心中的慰藉。 人是会美化记忆的,也是会遗忘痛苦的。 成为太后的谢书蕴已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被母族送上先帝床榻,成为后妃,成为皇后的。 她只记得她好痛,身体好痛,心脏好痛。 哪里都好痛。 但谢书蕴或许会永远记得那个午后,永远记得那个被她无限美化过的少年。 在成为后妃后,谢书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未再见到时清。直到她成为皇后,才终于在一场宫宴上见到已成为东厂提督的时鹤书。 几年光阴过去,他更高了,容貌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与那年长廊下的少年如出一辙。 谢书蕴静静注视着他,好似看到了那年与少年相谈甚欢的自己。 ……真好啊。 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宁皇后这样想着,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这个笑容的弧度并不大,却被陛下捕捉到。 他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向下首的时鹤书,若有所思。 于是,当几日后遵循帝王旨意来到乾宁宫的谢书蕴再次见到时鹤书时,看到的便是被男人压在身下,上下其手的少年。 帕子落到地上,凤眸猛地睁大,胃里翻江倒海。 她看着时鹤书“欲拒还迎”的动作,看着陛下掀起眉眼,对她近乎挑衅的一笑。 恶心…… 好恶心。 谢书蕴几度欲呕。 她看不到少年眉眼间压抑着的厌恶,她只能看到她的天上月在此刻坠入泥潭,烂的彻彻底底。 那个令她念念不忘的少年死了,死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自那以后,谢书蕴彻底认清了一件事。 权利,真的可以做到一切。 诚如她父亲所言,权利可以轻而易举的毁掉她的人生。权利也可以让她的月亮雌伏人下,任人摆弄。权利可以帮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权利可以让她重新掌握她的人生。 这世间,唯有权利是最好的。 于是,在大病一场后,谢书蕴如同疯魔般开始揽权。 她开始笼络朝臣,她答应了母族的橄榄枝,也彻底杀死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她逐渐变成了她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那个明媚的少女被葬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而当她每每看到时鹤书,每每看到这位与她一样曾被帝王占有,却依旧拥有自由,以及被帝王亲手赐予权利的青年时,都会控制不住的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止不住心头如海啸般的…… 恨意。 “时鹤书……” 凭什么你可以轻而易举的拥有自由,拥有权利,拥有她想要的一切。而她只有竭尽全力,才能得到你触手可及的东西。 凭什么同样被那个老男人占有,你却可以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做你的秉笔、掌印、东厂提督。而她的人生却被这件事毁的彻彻底底。 凭什么只有她的人生这样痛苦,凭什么你却可以活得称心如意! 凭什么。 感受着脖颈上冰凉的刀具,泪水不断地滚落,太后哑着嗓子道:“……你为什么不能去死呢?” 你为什么不能去死呢,你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的去死呢。 你要是去死就好了,你要是去死一切都能好起来了。 你怎么不去死呢,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第74章 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她为了堂堂正正的活下去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她为了掌控自己的人生已经那么努力了…… 凭什么,凭什么还要输给你。 “你去死好不好啊……” 太后颤抖地抬起手,欲要抚过时鹤书的脸颊,却被时鹤书避开。 “太后。”时鹤书微垂眸子:“请自重。” 泪珠挂在眼睫上,太后低低笑起来:“自重?” “我还有什么值得自重的呢。” 她似叹非叹,而时鹤书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给我陪葬吧……时鹤书。” 太后轻声细语,却猛地发力,欲要撞上那把尖刀。而时鹤书瞳孔骤缩,如条件反射般收起刀子,却还是在太后的脖颈上划出了一条血线。 “太后!” 太后近乎癫狂的笑了起来。 “我去死,你给我陪葬,好不好啊!” “时鹤书……时鹤书!” 太后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发现自己被压着站不起来,便开始不断地以头撞地。 压住太后已经是时鹤书的极限了,他无法再控制太后近乎疯狂的动作,他只能摘下腰间玉佩,猛地掷向地上。 苍白的手被四溅的碎片划破,鲜血顺着如白玉般的指尖滑落。 东厂的人破门而入,而将自己撞的头破血流的太后终于被控制住。 “督主!” 鲜血染红了时鹤书的袖角衣摆,他搭着侍从的手站起身,死死注视着仍在不断重复让他去死,给她陪葬等话语的太后。 鲜血打湿了太后脑后的长发,金钗刺入她的皮肉。 “传太医。” 时鹤书的语气听不出悲喜:“别让她死了。” 第36章 亵渎 太医来的很快。 虽心里早有准备, 但在真的看到殿内的一片狼藉时,几位太医还是眼前一黑。 地上满是未凝固的血迹,金钗落了一地。 被压在地上的太后早已没了咒骂的力气, 却仍在不断重复着让时督主去死的话语。而时督主垂着染血的袖口,静静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太后。 “督主, 太医来了。” 有东厂太监快步走到时鹤书身边,冷冷的视线扫过手足无措的太医,时鹤书的声音无波无澜:“太后脑后有伤, 劳各位诊治一番。” 太医们忙颔首应是。时鹤书收回视线:“本督还有事。待她清醒了, 再去府上寻本督。” “是,督主。” 京城, 督主府。 马车徐徐驶入府中, 侍从撩起车帘,一只苍白的手落在他的掌心。彻底失了血色的面庞如无瑕白璧,垂下的长睫遮住那双明眸, 时鹤书缓步下了马车。 绣着红枫的白衣已有半边满是血迹, 但白衣的主人却依旧如皎皎明月。 赤红的宫绦勒出盈盈一握的腰,垂至膝弯的长发轻晃,日光为他镀上金边。衣袂在风中翩翩,似环绕明月的云雾。 “九千岁。” 院内梧桐随风发出簌簌声响,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 柔和的日光刺破云层,暖暖的照在人身上。 立于树下的青年轻声唤道,时鹤书回眸, 便撞进了那双黝黑无光的眸子。 “景云。” 血腥气弥漫在唇齿间,景云低低应了一声, 大步上前。 “您……” 赤红的袖袍垂落,吞没秀美的手。粗粝的大手圈住纤细的腕,景云以不容置疑的力道举起了时鹤书受伤的那只手。 “受伤了。” 景云的声音分外低哑,令时鹤书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 “……别动。” 圈住细腕的手微微用力,景云低喘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轻轻掰开时鹤书的五指。 尚未凝固的红色鲜血几乎布满了整个手掌,那些或深或浅的创口早已停止了流血,只是留下的伤也依旧骇人。碎片在无瑕的掌心割出了或大或小的血目,狰狞的注视着这人世间。 景云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被人箍住手腕掰开五指的感受并不好,见景云好半晌都未言语,时鹤书试图抽回手,却不小心崩开了几只血目。 新鲜的鲜血赤红,带着滚烫的腥气,刺激到了景云的五感。 “九千岁!” 景云抬起头,时鹤书这才发现他的双目不知在何时变得赤红,无数红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看上去颇为骇人。 “……” “本督无事。” 悲悯的神女掀起眉眼,掌心的大片鲜红好似无数朵盛放的海棠,零星花瓣从指间落下。 喉结滚动,景云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他只知道,自己看不得时鹤书流血。 “……请随属下来。” 握着细腕的手不自觉收紧,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戾气,景云闭了闭眼,带着时鹤书走向了卧房。 时鹤书的卧房很少会熏香。 但此刻,房内却有着似有似无的香气。 那香气馥郁却不熏人,带着丝丝缕缕的草木香与雨后泥土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注视着景云的背影,时鹤书的眼睫轻颤了颤,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绕过屏风,一个琉璃打造的水缸映入眼帘。 那水缸不大,刚好落于桌上也不累赘。缸内装了一半的水,水中则浸泡着各色落花。 ——那是香气的来源。 第75章 清水很好的中和了浓郁的花香,将香气控制在了时鹤书可接受的范畴。 那是景云原本打算给时鹤书的小趣味,但此时……不提也罢。 “九千岁。”景云垂着眼,很努力的将自己失控的语气压制在温和:“请坐。” 但他此时的情绪实在糟糕,哪怕已尽力也显得不伦不类。 不过时鹤书不在意这些。 立于床榻边的青年只默了半晌,便从善如流的坐下了。 时鹤书的细腕依旧被景云圈在手中,随后,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了那只在对比下只显娇小的手。 本就白皙的肌肤在衬托下更是仿若白雪,景云近乎强硬的将自己的五指挤进了时鹤书的指间。 掌心贴着掌心,血肉贴着血肉。 粘稠的血液染红了景云的手掌,景云掀起眼帘,注视着时鹤书的眼。 “不会痛的,九千岁。” 的确。 在疼痛传达到时鹤书的大脑前,丝丝缕缕的暖意先自他的掌心蔓延开。 仿佛有无数看不到的细线在缝补着那些伤口,暖意过后的细密痒意令时鹤书的手臂不自觉颤了颤。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只有几息,或许又是几刻钟,景云终于移开了他的手。 “好了。” 长睫轻垂,时鹤书注视着掌心。 他的掌心依旧满是或新鲜或凝固的血液,但那几只翻出皮肉的血目…… 已彻底消失不见。 烟灰色的眸子倒映着无瑕的皮肉,明亮的桃花眸微微睁大,薄唇紧紧抿起,时鹤书不自觉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掌心。 ……完好的。 不知沉默了多久,时鹤书抬眼看向景云,而景云正紧绷着脸,安静注视着他。 “九千岁。”见时鹤书看来,景云缓声开口。而他的语气依旧是怪异的温和:“您可还有哪里不适?” “并无。”时鹤书顿了顿:“多谢。”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景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九千岁。” 浓黑色眸子里倒映着白璧无瑕的人,景云放轻声音:“您要爱惜您自己。” 爱惜? 时鹤书的指尖蜷了蜷。 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时鹤书从不是君子,也从不介意用自己去做诱饵。 因为诱饵只是诱饵,因为他清楚,他不会死。 时鹤书的命对时鹤书而言,很重要。 但时鹤书的身体对时鹤书而言,不值一提。 只要不死,时鹤书从不介意用伤去换自己的目的达成。 但这话没必要向景云解释,也没必要说给旁人听,他自己知道便好了。 更何况,今日只是意外。 而随着话音落下,似乎是意识到这样带有些许说教意味的话不该从下属口中说出,景云又补充道:“您不爱惜您自己也没关系。” 景云膝行上前,如一只收敛脾性的恶犬,乖觉的趴在了主人的膝头。 “属下会永远在您身边,保护您,让您不再受伤。” 时鹤书的睫毛轻颤了颤。 永远这个许诺足够沉重,但时鹤书没有对景云的话给予任何表示,他只是静静注视着膝上的脑袋。 他不说话,景云也装哑巴,一言不发的汲取身前人的气息。 九千岁…… 温热的九千岁。 活着的九千岁。 他的……九千岁。 有力的手臂圈住纤细的腰肢,时鹤书还未换下那身被血浸染的衣袍,隐隐约约的血腥气萦绕在景云的鼻尖。 血液。 受伤。 天知道景云从系统口中得到时鹤书受伤的消息时,是如何控制住没有打入宫内的。 对太后的杀意沸腾着,对自己没有同时鹤书一齐入宫的悔意也沸腾着,景云早已忘记了是时鹤书令他候在府中,只全心全意认为是自己的错。 若是他能与九千岁一同入宫,与九千岁一同入殿,莫说是让九千岁受伤……那女人但凡有一点伤害九千岁的想法,他都能将其斩于剑下,以鲜血祭九千岁所受到的攻讦与羞辱。 是他没有随着九千岁入宫,是他没有伴着九千岁入殿,是他没能保护好九千岁。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让九千岁以身涉险都是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九千岁受伤,错全在他。 他根据系统的指示,立在梧桐树下,等待着回府的九千岁。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的九千岁终于回到了府上。 而…… 血。 在看到时鹤书的一瞬,景云瞳孔骤缩。 好多血。 大片鲜红染红了白衣,落雪的红枫在血液衬托下更为鲜艳。纤细的腰肢被红色的宫绦勒出,已被染做红色的袖摆与衣角并不突兀,却隐隐约约透着一种怪谲的美。 “九千岁。” 景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声音有多难听。 他只是如本能般唤他的九千岁。 他的九千岁应声回眸,日光与阴影在他的脸上泾渭分明,而那双眸子则灿若繁星。 好看极了。 但景云此时却无暇欣赏这些。 他注视着时鹤书,脑中满是上次中毒呕血的九千岁,以及…… 原书中重病而亡的时督主。 大片的血让景云的联想失控,他忆起系统的话,忆起时鹤书是因何而死的。 第76章 ——肺痨。 而死前一周,时鹤书都在不停的吐血。 【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皑皑白雪覆盖了整座京城。 自一月前,权倾朝野的奸宦时鹤书于众目睽睽下呕血昏迷,便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只手遮天的大奸宦将要走向属于他的落幕。 梧桐树上的枯叶打着旋落下,侍女与太监进进出出,布满浓郁药香的室内,躺着一个过分单薄的青年。 他的呼吸极轻,轻到微不可查。而那双仿若深渊,令人胆怯的眼紧闭着。 他快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时鹤书快死了。 近身服侍的小太监擦去眼角的泪珠,心底满是对自己未来的悲哀。 随着那双细细的柳眉蹙起,早已没了睁眼力气的人又重重地咳起来。 每一声都像是要将内脏咳出,鲜血染红了白衣,也染红了被褥。那张俊美的脸泛着淡淡的死气,带着碎肉的血带走了他的生机,满头黑发不知在何时夹杂了白丝,本就瘦的人更是形销骨立,散开的领口几乎能看到根根分明的肋骨…… ——《大纛旗》】 忆起原作中的描写,景云的心脏都在为恐惧而战栗。 纵使察觉到他几近失控系统声嘶力竭的在他耳边喊时鹤书伤得并不重,景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慌。 “景云。” 清清冷冷的声音将景云唤回神来,他大步跑上前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去检查他的伤。 哪里伤的不重!哪里伤的不重! 景云在心中咬牙切齿。 皮肉都翻了出来,还算伤的不重?那该怎样才是伤得重! 但此刻的景云根本没有和系统争辩的想法,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时鹤书带入了房内。 他要替时鹤书修复伤口。 这伤看着就痛,他怎么能让他的九千岁痛。 抱着那几分微不可查的私心,景云扣住了时鹤书的手。 幸而,早已习惯了身体修补的时鹤书并未对他的动作发出质疑,景云顺利的完成了这一切。 并,趴在了时鹤书的膝上。 心脏渐渐落回了胸腔,满足后知后觉将景云吞没。 室内渐渐静了下去,景云抬起眼,用目光临摹着时鹤书的容颜。 他的视线从那细细弯弯的眉一路向下,划过仿若桃花花瓣的明眸,越过状如山峦的鼻梁,最后落到那诱人的唇瓣上。 像草莓。 好想咬一口。 “你在看什么。” 无波无澜的声音响起,景云回过神来。 他近乎惊恐的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大逆不道亵渎神明的想法,瞳孔在眼眶中颤动着,景云猛地直起身,离开了时鹤书的身体。 随后,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一个鲜艳的红痕就此印在了景云脸上。 时鹤书:“?” 第37章 败寇 这巴掌来的突然, 在时鹤书反应过来的时候,景云的半张脸已肿的老高。 仔细看去,那鲜红的手掌印甚至有些渗血。 “你打自己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 景云连滚带爬的站起身,并不忘理理时鹤书被他压出褶皱的衣摆:“无事,九千岁。只是顺手……” 时鹤书:“……” 顺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还重成这样? 时鹤书注视他片刻, 轻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寻府医吧。” “是,多谢九千岁。” 得到指令的景云很快跑没了影, 而时鹤书垂眼看着被理好的衣摆, 眼睫轻颤了颤。 真是…… 他轻轻抚过衣摆,又移开视线, 摊开掌心。 狰狞的伤口早已消失不见, 唯有大片赤红告诉时鹤书,他所感受到的痛楚是真实。 日光透过窗棂洒向室内,独坐于床榻边的时督主缄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 摊开的五指缓缓蜷起。 他似乎想了些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 唤来小太监传了水。亲自打湿了帕子的时督主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手掌与五指。浅淡的血腥萦绕在他的鼻尖,却并未使他蹙起细眉。 一盆水渐渐变做了血红,如白玉般的手也恢复了原本的色彩。时鹤书将帕子丢到水中,站起了身。 “更衣。” 那身染血的衣袍被褪下,一袭绛紫长衫再度裹住了无瑕的皮肉, 纤细的腰肢被革带勒出,双鱼玉佩坠于腰间,与青玉发冠遥相呼应。 时鹤书的确生了副好容貌。 哪怕失血过多使他更为苍白, 近乎鬼魅,但那似山水画般细腻的眉目依旧令人沉醉。束起的长发没有遮掩那张如雕如琢的精致容颜, 若不知这是臭名昭著的时督主,任何人来看都会将他当做谁家娇生惯养长大的玉面郎君,或是新科探花郎。 可惜,他不是。 在收起沾染血污的衣物后,侍女与太监皆有序退下。 大门再度闭合,时鹤书坐到了桌案旁。 那双无情似多情的桃花眸扫过桌上的琉璃器,被水打湿的繁花落在一起,似被取下的春日,绚烂间透着已落幕的美。 快要入伏了。 无声欣赏片刻后,时鹤书敛了视线,取下朱笔。 立于一旁的小太监静静研墨。朱笔浸满鲜红的墨汁,落于奏章上,留下如金戈般的字迹。 第77章 在其位,谋其事。 身为权倾朝野,独揽大权的时督主、九千岁,时鹤书身上的担子并不轻。 特别是在太后倒台后。 纵使在与时鹤书的对垒中,太后一直落于下风。但也不代表她是废物。太后手上的权利并不少,不然也不会有官员心甘情愿的追随她。 权利交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交接的还是上位者的权利。时鹤书近日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忙碌。 但他甘之如饴。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太阳渐渐被山峦吞没,残阳烧红了半边天,日光凝成的血几乎要滴落到这人世间。 “督主。”自宫中赶来的东厂太监垂着首:“那位已醒了,欲要见您。” 朱笔落下,鲜红且锐利的字迹跃于纸上。仍在批阅奏章的时鹤书淡声道:“知道了。” 没有得到退下命令的东厂太监立在屏风外,静静等待。 而未过多久,随着清脆的落笔声传来,屏风内如松竹般的纤长人影站了起来。 染血的纱布缠住了已恢复如初的左手,绕过屏风,时鹤书抬起眼眸,看向自觉伸出手的东厂太监。 他将右手落到对方的掌心:“走吧。” 栖凰宫。 垂柳绦绦在风中轻晃,原本青绿的柳枝在残阳映照下变做暗色,透露着浓郁的不详与狰狞。栖凰宫的殿门大开,带着夏日暖意的风卷着檀香,扑到时鹤书的身上。 苍白的手提着衣摆,时鹤书垂下眼帘,缓步迈入了栖凰宫的大门。 “太后。”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端坐于高台上的太后似乎正在小憩。 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过长的青丝散落,垂满了整个凤椅。 忽然响起的声音清润却又骇人,打碎了她的清梦。太后的手僵了一瞬,随后猛地攥起。 时鹤书…… 恨意从未从她的心头褪去,缓缓吐出一口气后,太后睁开了眼。 “时鹤书。” 时鹤书轻轻颔首:“是臣,太后可清醒了?” 听到这话,太后的手颤了颤。 她想要冷嗤,想要居高临下的讥讽,更想要冷声表示自己根本不记得今日发生了什么。 太耻辱了。 寻死不成陷害不成还被那么多人看到她疯癫的样子,真是太耻辱了。 但同时,太后也清楚,不可以。 她不可以这样做。 后脑隐隐作痛,太后平复着心头的情绪。 现在的她,已没有能力继续与时鹤书对垒,更没有资格挑衅时鹤书。 哪怕她还想要争,时鹤书也完全可以拿今日的这遭做文章,说她疯了。 一个疯子和一个头脑清醒的阉宦,纵使再厌恶,他们也只会选择时鹤书,只能选择时鹤书。 眼睫颤动着,不甘溢满心房,太后哑声:“自然。” “今日,是本宫冲动了。” 时鹤书轻笑了笑,唇角的弧度近乎完美。 “好。”他缓声道:“那青莲寺,太后可还愿去?” 太后沉默不语,而时鹤书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善解人意的补充:“太后若不愿,臣自也不会强迫您。” ……不会强迫她去青莲寺,然后将她继续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吗? 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掌心被掐的生痛。太后死死注视着时鹤书,压抑着自己翻涌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勉强恢复平静的太后才缓缓道:“既然是时掌印的美意,本宫自没有异议。” 时鹤书笑看着太后,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她话锋一转。 “但本宫要将莲芳带在身边。” 时鹤书轻轻颔首:“可以。” 反正他已经从那些侍从嘴里挖出他想要的东西了,还给太后也并无不可。 太后攥紧的手终于稍稍松开。 “那你……” 她的话音未落,便被时鹤书打断。 “既如此,臣便在三日后恭送太后前往青莲寺了。” 时鹤书掀起眼帘,直视着高台上的女人:“届时,臣会将那位侍女一同带来,还望太后稍安勿躁。” 三日…… 太后定了定神:“好。” 她虚伪地牵了牵唇角:“那就有劳时掌印了。” 状似谦卑的垂下眼睫,时鹤书也加深了笑意:“分内之事,太后言重了。” 太阳东升西落,三日光阴转瞬即逝。 没有人知道时鹤书是如何在三日内处理掉了所有异议,让百官皆同意将太后送往青莲寺,潜修佛法。 总之,三日后。一辆不大的马车自小门缓缓驶出宫中。 与太后所想的百官相送,轰轰烈烈不同。那日来送她去往青莲寺的,只有时鹤书及零星几个她不记得姓名的小官。 这是羞辱。 太后清楚,这是羞辱。 可她又能如何呢。 成王败寇,是她……罢了。 罢了。 太后握住莲芳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至少,莲芳回到她身边了。 重新见到太后的莲芳几乎要哭出来,但时鹤书并未给她们叙旧的机会,便客客气气又不容置疑的将人送到了青莲寺门前。 “恭送太后。” 时鹤书端端正正地行礼,跟在他身后的官员也一起俯身抬手。 “恭送太后。” 第78章 宏伟的山门立于半山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通往云雾缭绕的山顶寺庙。清风拂过发梢,已换上一身淡雅衣袍的太后站在山门外。 “时鹤书。” 鬓边的白色绢花透着隐隐的寂寥,注视片刻清丽瘦削的青年,太后缓缓开口:“本宫昨夜做了个梦。梦到你死了,病死了。” 那些官员们脸色骤变,而时鹤书面不改色。 “那可真是个好梦啊……” 太后似叹非叹。 在主持的“阿弥陀佛”声下,太后深深看了一眼时鹤书,迈入了青莲寺的大门。 …… 结束了。 …… 太后倒台的彻彻底底,朝中的零星几个太后党也掀不起波澜。 还不如为了这件事闹起来的地方官员麻烦。 时鹤书快准狠的贬了几个闹的最凶的,并选了几个幸运儿剔除官身以儆效尤。这场风波倒也慢慢平息。 只是,这并不代表麻烦已结束了。 “九千岁在愁什么?” 略显畸形的手挑起长发,佩着兔子面具的高大男人俯下身来。 怪谲的兔子面具遮住了他脸上尚未恢复的红肿,时鹤书轻轻看他一眼,拨开了那只作乱的手。 他在愁什么…… 羽睫垂下,时鹤书注视着桌上的奏章,一言不发。 那是西北都指挥使递上的奏章。而奏章中言,西北今岁少雨水,已数月未雨,部分地方甚至已成了旱灾。恳请朝廷赈灾。 但时鹤书清楚,少雨并不只是在西北。 定辽,宁城,渤海,西南等地都指挥使皆言驻地已近三月未雨。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并且,某些得到消息的官员还在奏章中夹带私货,说天灾是朝有奸佞以下犯上所导致…… 时鹤书的目光冷了下去。 可笑。 若奸佞能左右天灾,那群臣只要皆选品德高尚之人,也不需修什么河堤治什么山洪,天下便能风调雨顺了? 荒谬。 注视片刻摊开在桌上的奏章,时鹤书眼睫轻抬。 他清晰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遭。 从草原蔓延开的大旱很快席卷了大宁的边境。而久旱必有蝗,接踵而至的蝗灾使得百姓民不聊生。 只是天灾终不为人力所控。纵使重来一世,纵使早在去岁秋时,时鹤书便命他治下的地方官吏挖井,这场旱灾也依旧如期而至。 也不知他手下的人,够不够处理这场大旱。 目光移到奏章上,发觉是旱灾的景云沉默不语,似正想些什么。而在缓缓吐出一口气后,时鹤书又提笔在奏章上落下了几个治旱官员的姓名,才取出了下一份奏章。 这份奏章,来自呼儿城县令。 呼儿城,是驻扎于大宁与北俾边境上的一座小城,亦是直面北俾的第一线。 北俾…… 不知想到什么,时鹤书的目光微沉,他翻开奏章,细眉渐渐蹙起。 今岁,草原比边境更早受旱灾所害,北俾缺粮缺水,便频频南下侵扰,呼儿城百姓本就苦不堪扰。而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驻北军还因缺饷发生了哗变,导致呼儿城民众在北俾铁蹄下死伤惨重。 缺饷,哗变。 死伤惨重。 朱笔落到笔架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飞扬的桃花眸凌厉,捕捉到这几个关键词的时鹤书冷声开口:“景云,传信给赵觉。” 军饷由户部统一管理,而赵觉正是户部尚书。 “罢了,也传给季长明。” 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时鹤书遮住眼底的杀意:“本督明日要见他们,巳时,让他们来督主府。” “是。” 第38章 缺饷 第二日, 辰时末。 雨后却未放晴的天黯然,乌云吞噬红日,狂风吹动柳枝。马蹄踏着水洼, 车轮碾过并不泥泞的道路,微弱的水花溅起又落下。 “停。” 两辆马车的主人异口同声,他们在督主府的门前相遇, 却又面面相觑。 本以为时督公只唤了自己的季长明与赵觉皆默了半晌,到底也没说些什么,只互相拱手作揖道: “季公……” “赵公……” 虽同为时鹤书阵营的尚书, 但他们并不相熟。况且时鹤书并未解释为何会唤他们来, 导致他们此时也不明所以,不知自己为何会与对方一同被唤到督主府。 他们应当……也没有什么牵连。 思索片刻后, 自认与时鹤书关系更近的季长明伸出一只手:“赵公, 请。” 赵觉推辞:“还是季公,你先请。” 因同为尚书,也没有官位高低, 季长明便试图和年长的赵觉客气客气。 而赵觉不知怎么想的, 竟也和季长明推辞了起来。只是他们还未拉扯出个所以然,一个佩着面具的诡谲身影便浮了出来。 “你们不进来吗?” 诡异的兔子面具堪称丑陋,面具上,一双乌黑无光的小眼睛注视着他们。 他幽幽道:“不进来,就不许再进来了。” 这话说的实在诡异, 正在和赵觉互相客气的季长明默默看向来人。他凝视片刻那惨绝人寰的兔子面具,又默默将目光移到了对方腰间佩剑。 啊…… 透过面具看到本质,认出对方身份的季长明顿了顿, 随后看向赵觉:“眼下时辰快到,误了正事可不好。赵公, 还是一起吧。” 第79章 赵觉捋了捋胡子:“也好。” 他们一同迈入了门内。 堵在门前的景云无声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季长明,又扫过赵觉,最后状似不经意的收回视线。 “好了,请随我来吧。” 督主府不愧是先帝亲赐的府邸。 除去各有特色的雕梁画栋,满园绿意纵使在乌云压境下也展现着蓬勃生机。京城昨夜刚下了场雨,此时泥土的芬芳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更令人心旷神怡。 只可惜,此时的两位尚书都无暇顾及美景。比起来到督主府随时都能看到的风景,他们还是更想知道时督主为何而唤他们来。 太后已……那还有什么要事,足以在督主府谈论呢? 两位尚书思索着。 他们跟在景云身后,顺着小路一直走,很快便走到了会客厅。 自香炉升起的青烟缕缕,为窗棂勾勒出的画作添上飘渺云雾。蜷起的指节轻叩桌沿,几个端着茶点与温茶的小太监俯身上前。 “二位稍候片刻。” 茶杯落到桌案上,景云的语气依旧漫不经意:“我家九千岁,很快便来。” 没有人对景云的话有异议,毕竟那可是时督公。 除了想不开的,有谁会去质疑时督公呢? 落座于主位下首左右的季长明与赵觉皆表示理解,随后自觉端起桌上茶杯,抵到唇边。此时无事,他们便继续思索时鹤书唤他们来是为何事。 旱灾的消息还未传遍京城,他们的思绪从太后跑到朝堂,依旧不明所以。 不过没关系。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原因。 “抱歉,二位尚书。” 清润的声音传入室内,时鹤书将手落在景云的掌心,缓步迈入了会客厅。 “我来迟了。” 他勾起唇角,似是歉意的笑了笑:“二位等久了吧。” “怎么会。”冰雪消融的笑容转瞬即逝,季长明立刻放下茶杯:“长明与赵尚书也是刚到。” 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坐在了中心的位置:“那便好。” 玉白的手指修长,时鹤书端起桌上茶杯,声音轻缓:“不知兵部,户部近日如何?” 听到督公的问题,季长明与赵觉一前一后,娓娓道来。而在简单听了几句兵部与户部的现状后,时鹤书浅笑着打断了他们的话:“对了。” 杯盖轻轻研磨着杯沿,时鹤书轻声道:“二位尚书可知,本督今日寻你们来,所为何事?” 来了! 时鹤书不同于寻常的语气并未被错过,清楚督公很少会这样说话的季长明与赵觉皆提起精神。此时,终于等到正题的他们正襟危坐,微微颔首:“督公请讲。” 指尖被蒸汽熏的粉红,原本被端起的茶杯落到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本督不知季尚书是否收到消息……” 那双桃花眸里浮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时鹤书勾着唇角,说出的话却让季长明与赵觉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但,驻北军前些日子因缺饷发生哗变的事,已递到了本督案上。” 驻北军,缺饷,哗变。 季长明与赵觉都不是什么蠢货,他们瞬间明白了时鹤书传他们来的目的。 季长明目光一凝,而赵觉呼吸瞬间一滞。 清楚重点的赵觉试图滑跪,却被时鹤书抬手打断。 “若单单只是哗变,本督也不会特意传你们来。” 假的。 单是缺饷哗变,就足够时鹤书把他们叫来谈谈人生了。 唇角的笑意褪去,时鹤书慢条斯理:“只是此次驻北军哗变时恰逢北俾侵扰,导致呼儿城百姓于北俾铁蹄下死伤惨重……” “二位尚书,有何想说的吗?” 缺饷哗变,缺饷哗变。 重点在缺饷! 而饷银是谁管的?是户部! 身为户部尚书,清楚自己必须给个说法的赵觉倒吸一口凉气:“大宁子民受伤,身为大宁官吏我自深感哀痛!只是督公,户部于此事不知情啊!” 在淡若秋水的视线下,赵觉的心跳都漏了两拍,他头脑风暴般回忆着:“每季送往驻北军的饷银户部都记录在案,督公,户部不敢欺上瞒下啊!” 时鹤书静静看着赵觉,而赵觉试图自证:“督公,您若不信大可去户部查查,户部真的从未在饷银上动过手脚!” “哦?” 冷汗早已浸湿里衣,在赵觉深感自己仕途要完的时候,时鹤书终于开口了:“既然不是户部的问题,那是谁的问题?” 如灵光一现般想到什么,赵觉默默看向了季长明。 “督公!”赵觉收回视线:“地方饷银一向由兵部派人护送……” “你觉得是我们兵部贪墨了饷银?” 原本还在思考驻北军怎会轻易哗变,究竟亏了多少饷银,又有多少潜藏问题的季长明瞬间炸毛:“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赵尚书,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这个说法可信吗?” 赵觉低哼一声:“这可说不准,千里长路,谁知道你们兵部的人有没有动手脚。” “你……”季长明咬牙,看向时鹤书:“督公!长明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兵部绝不可能贪墨饷银!” “一定是户部出了问题!” 季长明掷地有声,而赵觉咬着牙,疯狂思索着自己该如何将这件祸事甩到季长明身上。 第80章 缺饷绝不可能单是一部的问题,但死道友不死贫道。 季公一路走好! 只是,还未待赵觉还口,清脆的瓷器碰撞声便传来。 玉白的指尖捻着杯盖,时鹤书见剑拔弩张的二人终于安静下来,平静开口:“吵完了吗?” 他的语气平静到像是在问吃了吗,却让季长明与赵觉瞬间毛骨悚然。 “抱歉,督公。” 季长明率先低头:“长明不是有意的。” “督公。”赵觉也紧随其后:“我也不是有意的。” 时鹤书静静注视他们片刻,放下杯盖:“本督传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吵架的。” “缺饷的事你们自行去查,五日内交出一个结果,递到本督案上。” 季长明与赵觉皆低声应是,而默了半晌后,时鹤书垂下眼帘:“另外,赵尚书,户部的粮储银储如何?” 赵觉快速回忆一番:“去岁税收不佳,今岁自平阳……倒是好了不少。” 时鹤书若有所思:“啊……” 他掀起眼帘,看向赵觉:“若要一次拿出十万石粮食,及十万两白银,户部可能拨出来?” 赵觉瞬间脸色大变:“督公恕罪!但国库已经空的能跑马了!户部一下拿不出这么多啊!” 时鹤书:“……” 怎么就空的能跑马了。 回忆了一下去岁填到国库的金银铜矿,时鹤书试图压压数量:“那七万石和七万两呢?” 赵觉瞳孔地震:“督公——” 看来还是不行。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开口安抚赵觉:“无事,本督只是随口一说。” 但赵觉可不敢当做随意一听。 户部的储蓄几乎被赵觉这个户部尚书当眼珠子护,此时的赵觉也顾不上什么被怀疑的危险,恨不得冲上去抱着时鹤书的腿嚎户部的不容易。 却又在那兔头面具的死亡凝视下止住了动作。 “督公,我……” 似乎是看出了赵觉的惶惶不安,时鹤书又开口道:“赵尚书不必忧心,本督不会强人所难。” 至少不会强同阵营尚书所难。 赵觉的心终于落下些许,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与季长明一同思索该如何去查军饷之事。 “二位尚书,天色不早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时鹤书微微颔首:“若二位亦无事的话,本督便先送客了。” 赵觉没有事要与时鹤书汇报,便配合的跟着小太监站起了身。 虽想和时鹤书叙旧,但清楚这并不是好时机的季长明也没有强留,对时鹤书笑了笑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而在送走了两位互相推卸责任的尚书后,时鹤书再度将视线移到了赈灾上。 每逢灾年,百姓都民不聊生,甚至会走上卖儿卖女卖自己的路。 时鹤书不想看到他们为了活下去做出这些选择。 但今岁国库不丰……如何有足够的白银与粮食赈灾,亦是个问题。 风吹竹林发出簌簌声响,独坐于会客厅内的时督主垂下眼帘。 其实,他的心中已有了一个章程。 只是太过疯狂…… 时鹤书的指尖轻蜷了蜷。 劫富济贫,吗? 第39章 红薯 建元二年, 夏。 大旱。 自草原蔓延而来的热浪席卷了边境,几月未雨的土地在日光烧灼下缓缓开裂。 无数张巨大的口子吞噬着百姓的生机,滚烫的泪水滴落到干裂的土地上, 却未能唤来应有的雨。 田地里,种下的种子在春季发了芽,却并未等到秋收, 便夭折在了这个夏季。 但好在还有去年秋季强征劳役挖的井,他们倒也能活上一段时日。 只是那井不深,早晚会在大旱中干涸。且终不是所有地方官都会听从时督主的命令。 阳奉阴违者数不胜数, 而他们在这个夏季, 见识到了真正的现世报。 …… 京城,督主府。 五日之期已到, 关于饷银案的结果也准时递到了时鹤书的案上。 ——户部主事贪墨, 兵部郎中剥削。 扫过白纸黑字,时鹤书抬起眼,看向瑟瑟发抖的两位尚书。 “户部绝不可能动手脚?” 时鹤书看向赵觉。 赵觉抖的更厉害了。 “用你的项上人头担保?” 时鹤书又看向了季长明, 而季长明垂着首, 一言不发。 厚厚的调查结果落到桌上,时鹤书支着脸侧,慢条斯理:“户部与兵部真是好样的,一个贪墨,一个剥削……本督该是不是还要夸你们团结呢?” “督公……” 赵觉咬牙:“我一定好好整顿户部, 绝不让这种事情再出现!” 一向清正廉洁除了投靠时鹤书再没做过任何出格事的季长明早已在心中将那几个掉进钱眼的家伙千刀万剐,他也低声开口:“长明一定肃清上下,给督公一个交代。” “交代, 你们确实该给。” 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时鹤书轻轻叩击桌面:“但不是给我。” “本督没有因为贪墨受到任何影响, 受影响的是戎边将士,是在北俾铁蹄下毫无反抗之力的平民百姓。” 季长明的头更低了,而赵觉嗫嚅着双唇,好半天都没说出话。 “这样吧。” 时鹤书也不和他们兜圈子:“本督给你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第81章 双眸早已暗淡下去的季长明眼中爆发出异人的光彩,他猛地抬起头。而赵觉也呼吸一滞,只觉得自己看到了生的希望。 烟灰色的眸子似乎看穿一切,时鹤书的声音很轻,却又让人无法忽视:“边境大旱,国库缺粮。” “二位尚书不如联合本部,一起捐些粮和银两。” “也不需多。”时鹤书顿了顿:“万石即可。” 万石…… 季长明当即表示:“长明回去便动员各位,定给督公一个满意的结果!” 赵觉不甘示弱:“户部亦可将此事办的漂亮!还望督公放心!” 时鹤书轻轻点头:“好。” “那本督便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季长明与赵觉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而立在时鹤书身侧的景云端详片刻他的神情,稍稍俯下身:“九千岁还在愁吗?” 玉白的手端起茶杯,时鹤书垂眼未答。 他如何能不愁呢。 景云先前告知他的矿山依旧在开采,且开出的矿还需要炼制与走途径才能进入国库中。而那些亩产千石的作物今春才刚刚种下,根本无法赈灾。 且前世,也是自这场天灾后,大宁各地出现了零星的起义军。 他们言君无道,天降灾。他们只是顺应天命,要推翻昏庸的帝王与朝廷,还百姓风调雨顺。 这很有诱惑力,前世的起义军也是靠这个,拉了不少活不下去的百姓加入,在大宁的国土上掀起了血雨腥风。 但好在当时大宁的国力尚可,时鹤书很快便派人平息了这一切。 只是……有一便有二。 忆起前世自他死后层出不穷的起义,时鹤书的眼睫颤了颤。 大宁绝不能出现起义军。 至少,不能在现在出现起义军。 若是于当下出现起义,他所做的一切便都会付诸东流。 这绝不可以。 所以,这场天灾,他一定要将危害压到最低。 时鹤书的思绪渐渐飘远,而他的沉默令景云呼吸一滞。 景云也莫名觉得心上沉重了起来。 “九千岁。” 时鹤书回过神来,抬眼看向景云,而景云单膝落地,跪到了他的身旁。 “若是缺粮,属下可以帮忙。” 景云言简意赅,而听到这话,时鹤书略顿了顿。 那双微垂的桃花眸中依旧无甚情绪,水润的薄唇轻启。略有些低的声音响起:“你要如何帮。” 景云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残余积分,咬咬牙:“那亩产千斤的作物,属下这里仍有不少存余。可以拿出做赈灾粮。” 杯中茶轻晃,时鹤书的手不自觉颤了颤。 “当真?” 倒欠系统三千万的景云斩钉截铁:“当真!若是九千岁需要,属下今夜便能拿出!” 烟灰色的眸子倒映着景云写满认真的脸,时鹤书默了半晌,放下茶杯,轻轻扶住了景云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真是多谢你了……” “但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时鹤书的声音很轻,却还是让景云愣了一瞬。 得到什么…… 薄唇轻抿了抿,景云将手落到时鹤书的手背上。 时鹤书垂眼看着他,景云亦是抬眼看向他的九千岁。 注视着那双明眸,景云认真道:“能帮到九千岁是属下之幸,不过举手之劳,九千岁不必如此在意。” 不,这不是举手之劳。 时鹤书很清楚,灾年的粮食究竟有多珍贵。 同岳年间,大宁户部就曾于灾年高价收粮,却只带回了从百姓家强买强卖的粮食。 从粮商那里,他们根本抠不出来。 且不论当下国库是否丰盈到能够让他们于今岁亦是如此,亦不论时鹤书是否愿意。就光论粮商——粮商往往在灾年待价而沽,而富户与粮商勾结,亦会储存不少米粮。 粮商与富户若是将这些存粮于灾年运往灾区,哪怕算上路上损耗,他们也依旧大赚特赚。 只是,赚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血汗钱。 正因如此,无论景云拿出的粮食数量有多少,只要是粮食,时鹤书都会嘉奖他。 若是多些,过了三万石,那便更好了。 三万石,再加上户部与兵部的两万石,时鹤书心里便有了底。 他便可以强迫富户与士族为灾区捐粮了。 当然,若是更多,那就再好不过。 他便可以不求捐粮,只求捐财。 总之,那些富户和士族一个都别想逃。 …… 夜幕很快降临。 繁星点点缀于夜空,明月高悬于枝头,弯如钩。 景云在督主府内转了三圈,硬是没选到一个足够大的空地放置他所准备的粮食。 于是他决定换个地方。 在景云风尘仆仆的放好粮食后,他又风尘仆仆的回到了督主府,叩响了时鹤书的大门。 紧闭的大门由内而开,披散长发的时鹤书恰好还未更衣,此时正穿戴整齐的立于门内。 月华冷冷照在他身上,那张仿若剥壳荔枝的面庞在月光下更是晶莹剔透。一双烟灰色的明眸嵌在眼眶中,好似上好的琉璃,毫无杂质,只静静注视着身前人。 “景云。” 淡粉色的薄唇轻启,尖锐的虎牙若隐若现。 自鬓边垂落的长发将本就小的脸衬得更小了,时鹤书抬眼望了望天边明月,又垂眼看向石阶下的景云:“你有何事。” 第82章 夏夜的风卷着聒噪的蝉鸣,茂密的梧桐树叶碰撞,发出沙沙声响。 卧房昏黄,摇曳的烛火透过屏风,为时鹤书镀上了层金边。 这本该衬得他如天上仙,但奈何屋外昏暗,更衬得那张白且无瑕,又过分精致的面容如吸人精气的魅妖。 景云深吸一口气,迈上石阶,试探性地拉住了时鹤书的腕。 纤细的手腕被宽大的手掌箍住,凸起的手骨印在景云的虎口,男人温热的体温顺着连接处进入微凉的身体,时鹤书的眼睫颤了颤,终是没有挣开景云的手。 “怎么了。” 他轻声道。 景云抿了抿唇,被刻意控制在清润的声音稍有些不自然:“九千岁,请随属下来。” 时鹤书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景云迈出了卧房。 月光追随着庭院内的两人,景云带着时鹤书走出了院落,又带着他上了一辆马车。 “这是……” 细眉轻轻蹙起,时鹤书看着景云眨了眨眼:“九千岁,是惊喜。” 惊喜? 眼睫轻垂,时鹤书似是想到了什么。 马车平稳的驶出了督主府,又驶出了京城,最后摇摇晃晃地停到了京郊密林中。 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手下了马车,而景云颇为自然的牵住他的手,顺着小路向密林中心走去。 密林,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但极少有人知道,京郊密林的最中心,是一片巨大的空地。 而在今夜,这片空地上出现了…… 注视片刻那被红布遮住,如小山般的存在,时鹤书看向了景云。 月光下,景云亦在看着他。 清清冷冷的月华似乎格外偏宠他的九千岁,不仅柔和了那张过分冷艳的面庞,亲吻了那双明亮的灰眸,落在那色若粉樱的唇上,亦衬得他好似月宫仙子…… 景云回过神来。 握着红布一角的手微微收紧,景云的喉结滚了滚,他如本能般牵出一个浅笑。 “九千岁,这便是属下的惊喜。” “您看!” 张扬的颜色遮天蔽日,红布被猛地掀开,其下藏着的东西也暴露出来。 ——是红薯。 是数不清的,堆成小山的红薯。 烟灰色的眸子在看清的瞬间睁大,时鹤书记得这是亩产千斤的作物。 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握住了景云的腕,时鹤书抬眼注视着红薯堆成的山尖,双唇紧紧抿起:“这是……” 他的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干涩,而景云认真看着他的九千岁:“是红薯。是三十六万八千石红薯。” 三十六万八千石…… 心脏在胸腔内跳的极快,注视着那堆红薯,那双一向冷然的桃花眼中终于浮出了三分情意。 对红薯的情意。 含情脉脉的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唇角漾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足够了。” 这些粮食的数量太多,多到不可能尽数用去赈灾。但若真都用去赈灾,已足够那些或许从未吃饱过的灾民吃撑了。 时鹤书并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高官,幼时流浪的经历在他的灵魂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前世国破家亡的记忆亦犹在眼前。 他很清楚,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时鹤书不是神,他无法拯救世界,无法拯救所有人。 他所能做的,就是让那个即将到来的乱世消失,或尽可能晚的来到,让他治下的百姓过的不再那么苦。 至少,要让他们有食物果腹,不必吃树皮观音土。 至少,要让他们活下去。 “……真是,多谢你了。” 时鹤书轻轻吐出一口气,认真的注视着景云:“所以你想要什么?” 景云被这视线看的浑身不自在,他含糊道:“属下为九千岁做事,属下高兴。属下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九千岁愿意让属下为您提供帮助,属下就很开心了。” 景云这话有一种怪异的认真,时鹤书注视他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你真是……” 他抬手抚过景云的脸颊,放轻声音:“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吗?” 柔若无骨的手贴在面颊上,成功将景云的耳根浮上薄红。那双黝黑无光的眸子在眼眶中轻轻颤动着,景云垂首贴近时鹤书的面庞:“若是可以的话……” 时鹤书鼓励的看着他。 景云抿了抿唇:“九千岁可以给属下一张您的帕子吗?” “嗯?” 时鹤书眨了眨眼,哑然失笑:“你怎么对本督的帕子这样念念不忘?” 景云轻咳了一声,低声解释到:“因为属下与九千岁初见时……九千岁给了属下一张帕子。” 因为初见时,时鹤书给了满身狼藉的他一张帕子。 所以他念念不忘。 时鹤书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他思索片刻,终是没有拒绝:“那好。” “明日,本督给你。” 第40章 白银 翌日。 红日自天边升起, 日光洒满了大地。 一夜未睡的景云早早就候在了门外,等待着他的九千岁。 青绿的梧桐树叶打着旋落下,紧闭的大门于寅时末准时打开, 一袭赤红蟒袍的时鹤书见到景云,顿了顿,随即微微扬眉。 “咳……” 景云低咳了一声, 想要解释些什么。 第83章 只是还未待他开口,一张柔软的帕子便被递了过来。 “帕子。” 那是一张白绸制成,绣着青竹的帕子, 还隐隐约约带着药香。 帕子…… 九千岁的, 帕子。 心脏几乎要跳出心口,似是不想打碎美梦般, 呼吸被刻意放轻。景云控制着微微颤抖的双手, 接过了时鹤书的帕子。并将其小心叠好,放到了心口。 “九千岁。” 景云压着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向时鹤书伸出手:“属下护送您。” 时鹤书的目光从那只布满厚茧的手划到景云写满欣喜的脸上, 默了半晌, 终是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好。” 早朝很快便过去了。 在时督主的威压下,群臣连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东厂拖了出去。 而在早朝后,时鹤书去寻了小皇帝。 不多时,从小皇帝那里拿到了赈灾许可的时鹤书便满意的离开, 并派人去将红薯打包装车,运往灾区。 至于小皇帝…… 再次见到督公的小皇帝也很满足。 他抱着自己的课业,像一只翘尾巴的小公鸡, 磕磕绊绊地对时鹤书讲自己觉得有趣的事,只盼能得督公一笑。 时鹤书很配合地笑了。 小皇帝也笑了。 这似乎是一个完美的走向, 似乎所有人都心满意足,所有人很开心,除了—— “他时鹤书是疯了吗!” 声嘶力竭的质问从无数粮商富户的家中传出。 有人将桌子拍的啪啪响:“以往赈灾不都是要从国库里取粮,国库不丰便来找我们——他时鹤书从哪里弄到的那么多粮食!” 有人骂骂咧咧:“时鹤书这厮——当真是无德无义之徒,狼心狗行之辈!他莫不是翅膀硬了,也不怕我们涨价!他难道忘了自己曾经是怎样低三下四求我们的吗?” 有人唉声叹气:“罢了,罢了,李兄啊,也是我们时运不济,成了那奸宦脚下的垫脚石。” “他这下可真是踩着我们扬名咯……” 若是时鹤书能听到这些话,定会扬着眉毛,饶有兴致的让他们重复一遍。 最后笑出声。 他从哪弄到的粮食,何时需与他们汇报? 何况奉先帝之命去求粮这件事……他可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他不觉得丢人,别人又能耐他如何? 至于奸宦……呵。 他就是奸宦,怎么了。 身为大宁朝百年一遇的大奸宦,这些人纵使在背后骂他骂的再凶,见到他不依旧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唤他一声时掌印,时督公。 那些粮商富户本以为拿出那样多的粮食赈灾,已经是时鹤书疯了。 但他们没想到——时鹤书手下的粮店,居然开始低价售卖一种他们未见过的粮食。 他们最初并未过多在意,直到探子传来消息——那竟是可以替代粟米的主食!那些泥腿子们都要抢疯了! 忆起自家粮店微不足道的亏损,富户与粮商咬牙切齿:“时,鹤,书!” “吾辈与尔不共戴天!!!” 当然,这些粮商再恨时鹤书,也做不出来将自家米粮降价卖,和他打价格战的行为。 他们最多在背后扎时鹤书的小人,在民间传播时鹤书的谣言,说什么他荒淫无度,爱吃童男童女……再买些巫蛊诅咒时鹤书罢了。 时鹤书对此接受良好。 景云对此接受很不好。 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那些粮商暗戳戳动手脚的同时,一双藏匿于暗处的眼睛也盯上了他们。 景云带着刀子去那些粮商富户的家中走了一遭,成功让不少人家换了家主,也成功让刑部的工作量翻了倍。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黑子落下,时鹤书掀起眼帘:“消息收集的怎么样了?” 竹青捻着白子,挂着温文尔雅的浅笑:“已差不多了,督主。” 玉白的指尖划过棋奁,时鹤书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晦暗。 那些在灾年趁火打劫的富户与粮商……也该付出他们的代价了。 …… 噩梦是什么样的呢。 每个人的噩梦都不尽相同,但自建元二年的那个夏夜始,所有曾是富户粮商者的噩梦中,就都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是夜。 大宁并无宵禁,但除了走卒官吏外,也极少有人在夜幕下徘徊。 只是今夜,似有所不同。 半散的长发垂至膝弯,赤红的蟒袍包裹着瘦削的身体,黑金革带勒出纤细的腰肢,盘踞在肩上的金蟒张牙舞爪,挂于腰间的佩刀与革带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明月被云层遮掩,皮靴清脆落地,站定于一宏伟大门外的时鹤书轻轻抬手,缓缓叩了叩。 “咚、咚。” 两声清晰的叩门声自夜幕下蔓延开,护门犬嗅到危险的气息,开始狂吠。 而正在床上半梦半醒的门房暴躁地爬起,抓了抓头发。 “谁啊!大晚上来扰我家老爷清闲!” 佩刀与革带摩擦,抬手拦住想要上前威胁的东厂太监,时鹤书声音轻缓:“东厂,开门吧。” 东……东厂?! 门房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他压着喉间的惊叫,近乎惊恐地后退一步,拔腿就要跑。 只是还未待他动作,那过分好听且雌雄莫辨的声音便再度响起:“若是不开,本督便只好将这两扇门破开了。” 第84章 他的语气轻柔,好似说的不是什么破门而入的强盗行径。 门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咽下喉间尖叫,踹了脚仍在不停狂吠的狗,门房颤颤巍巍地上前,打开了门栓。 景云与烛阴一左一右,抬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门房退让不及时,被大门狠狠撞到地上。 “好了,去寻李家主吧。” 时鹤书漫不经意地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门房,平静地绕过了他。 就像绕过一个垃圾。 门房瘫坐在地上,看着东厂的人鱼贯而入,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 不知过了多久,腥臊味蔓延开。 腿间一片湿濡的门房连滚带爬的爬起来,想要向家主通风报信。 只是,已经迟了。 “李家主。” 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男人被从榻上拽下,重重摔在地上。 时鹤书垂眼注视着欲要发怒,却在看到他时怒气戛然而止的男人,勾起唇角:“真是许久未见了。” 看着时鹤书堪称温和的清浅笑颜,李家主却如坠冰窟。 完了。 能让这个煞神找上门…… 曾做过的大小恶事在脑中一闪而过,李家主不知时鹤书为何而来,但他知道他要完了! 时鹤书蹲下身,与衣衫半解的李家主对视着:“本督今日来呢,也不是为了为难家主您。” 时鹤书的话,狗都不信! 李家主擦去额角的汗水,呵呵假笑:“在下明白,时督公为国为民,与在下这小民自然没什么计较的。” “哈。” 时鹤书轻轻弯起眼睛:“小民?李家主可真是妄自菲薄了。” 李家主还未说不敢当不敢当,便又听时鹤书轻声细语的开口:“不过李家主,劳烦先收起你的油嘴滑舌,本督今日不是来与你废话的。”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听的李家主脸色青了紫紫了绿。 但时鹤书不在乎。 将手落到景云的掌心,时鹤书借力站起了身。他垂眼注视着深色变化莫测的李家主,轻声道:“不知家主可知,边境已大旱。” 来了! 察觉到时鹤书的目的,李家主干笑两声:“时督公……在下一介草民,怎么比得上督公消息灵通。” “原是不知道。” 时鹤书微微扬眉:“本督看李家主联合粮商屯粮,欲要运往边境,还以为李家主知道呢。” 听到这话,李家主瞳孔地震。 这一切明明是秘密进行……他怎么知道的。 思来想去想不通的李家主脸色变的更快了,脸上的汗也更多了。他抬起袖子擦汗,只是擦的还没有流的快,看上去颇为滑稽。 时鹤书居高临下的端详他片刻,忽地笑出了声:“李家主,这样怕做什么?本督又不会将你就地杀了。” 不,完全有可能! 目光落到时鹤书腰间佩刀,又落到那些个个都配了武器的侍从身上,李家主在心中咆哮。 他完全有可能被时鹤书斩于刀下! 李家主汗如雨下,他粗喘着,双唇轻颤着,却又努力干笑道:“督公误会了,在下只是不耐热……” “哦。” 时鹤书似恍然大悟:“原是如此啊,那刘珙,你带一队人出去走走。正好让李家主透透气。” “不——” 李家主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了身:“不,督公,我好了督公!” 他疯狂地擦着脸上的汗:“我不热了督公!您看,我不热了!我现在觉得凉爽!非常凉爽!” 时鹤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哦?居然这么快。” 在李家主并未注意到的角落,刘珙依旧带着一小队人,离开了这间巨大的卧房。 李家主站起来几乎与时鹤书一般高,但此时看着时鹤书那张仿若鬼魅的面庞,李家主却无端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但还未待他顺着这个想法继续想下去,继续在心中唾骂时鹤书,幽幽的声音便随之响起。 “常言道,心静自然凉。” “所以,你是现在心静下来了,可以好好与本督说话了,是吗?” 李家主浑身横肉一颤。 他回过神来,牵出一个假笑注视着时鹤书:“在下一直都……” 时鹤书脸上的笑意加深,他直接打断李家主的话:“那好,李家主,本督也明人不说暗话了。” “灾区缺银,缺水,缺粮。” 时鹤书慢条斯理:“本督呢,也不要求你们捐水捐粮,那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是吗?” 你也知道啊。 李家主心中腹诽。 而接下来的话,就将他的腹诽打了个落花流水。 “所以就请李家主联合各位家主,为大宁灾民献献善心——各捐个万两白银如何?” 听到万两白银,李家主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生撕了时鹤书的欲望。 “万两——” 李家主面目狰狞,几近破音:“时清你是疯了吗?” 几乎是在他念出时鹤书名字的一瞬,刀剑出鞘声便随之响起。 时鹤书面色不变,甚至笑容还更深了些:“不想捐?” 谁会想捐! 那可是万两——整整万两!时清你不如直接去抢! 不对。 李家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现在和抢也没什么区别了。 第85章 的确,时鹤书就是上门来明抢的。 并且他有足够的资本,确定自己一定能抢到。 “李家主,你可以不捐。” 时鹤书的语气慢悠悠的:“只是你不捐,本督也需要这些钱……那本督就只好委屈委屈自己,想办法自取了。”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可他能怎么办。 李家主脸上的肥肉疯狂跳着:“你——” 他的神情过于凶恶,看的时鹤书轻轻捂住了心口:“李家主,您是在恐吓本督吗。” 是谁在恐吓谁啊! 李家主心中怒骂,却又颤抖地挺直腰板:“督公,您不知道,今岁李家收益不丰,这万两白银着实是……” 时鹤书听到这话眉眼弯弯,笑得纯良,却又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真的吗?” 他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本督还想呢,若是谁第一个捐万两白银……” 轻柔的语气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时鹤书轻笑着:“本督日后便网开一面,不取走谁的家业。” 李家主:“……” 李家主:“!!!” 温柔的皮囊下是近乎冷酷的审视,时鹤书看着李家主倒吸一口气:“督公,您的意思是……”他们以后可以在时鹤书的保护伞下过活?! 时鹤书依旧笑眯眯的,只是笑不达眼底:“家主理解的是什么意思?” 李家主沉默,李家主思考,李家主大喜:“捐!不必再说了,不就是万两!” 那可是时鹤书的庇护!这是他此生做过最值的交易! “我捐!” 第41章 新法 这样的回答并不止出现在一户人家。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买卖值极了, 时鹤书用同样的借口与交易,换得了几十万两的赈灾银。 而这些赈灾银,皆由东厂护送去不同的边境。 “把这些送去北镇抚司。” 时鹤书将那些富户粮商的罪证放到桌案上:“谢无忧知道该怎么做。” 的确。 谢无忧知道该怎么做。 那些富户粮商被锦衣卫抄家的时候, 还傻傻的以为时督主会庇护他们,在那里叫嚣着时督主不会放过他们的云云。 然后他们被送进了诏狱。 而诏狱装不下后,又被送到了东厂狱。 在东厂狱的富户粮商:“……?” 他们这才认清自己被时鹤书坑了, 坑的彻彻底底,命都要赔进去了。 “时鹤书!” 东厂狱与诏狱中,有人声嘶力竭, 又咬牙切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句话不知怎的传到了时鹤书耳中。 温热的蒸汽将玉白的指尖熏的粉红, 杯盖落下,时鹤书轻笑出声:“呵。” “本督就在这里。”垂下的眼帘遮住了那双晦暗的眸子, 时鹤书慢条斯理:“他若有本事, 便来取本督的性命。” 一群贪财好色,会为了一件珍宝、一位美人杀人全家的富户士族……与全靠和太后勾结才苟且偷生多年的黑心粮商,他处理掉又如何呢。 至于诈捐…… 对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的命都能当做砝码, 前世在死之前更是用全大宁大半贪官污吏的血洗黄泉路的疯子而言, 这不算什么。 甚至没挑衅到他那仅存不多的,于常人而言的道德。 此行,时鹤书将所收的家产尽数充公,填补了国库与国有粮店的空虚与不足。而那些有着卖身契的奴隶则被酌情废了奴籍,至于随着主家仗势欺人的恶奴亦随着主家被送入狱中。 边境旱灾下的百姓很快便在朝廷的作为下被稳住, 前世因国库空虚忙碌许久也未有如此成效的时督主对此很满意。 百姓其实是一群很好满足的人。 只要他们能够活下去,只要他们的生活有盼头,他们很少会与朝廷作对。 有勇气揭竿而起的人终是少数, 但当他们不能活下去,少数人也会变成多数。 时鹤书要做的, 就是让他们活下去。 随着边境旱灾渐渐趋于稳定,时鹤书也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朝堂。 前世于同时期跳脚攻讦他的人现在要么死了,要么老老实实的在他的治下做缩头乌龟,一言不发。 但这还不够。 清楚前世大宁为何会在短短三年内变得一塌糊涂,甚至走向国破家亡的时鹤书沉了目光。 前世他未能完成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亦没有彻底杀死,或彻底掌控所有与他作对的官员。 这些人没有在朝堂是他的一言堂时跳出来反对他,却在他死后开始了狂欢。 时鹤书死后不过三日,朝堂上便为他留下的权利吵的不可开交。豺狼撕咬,虎豹瓜分,百官不再像百官,而像是地痞流氓,争的头破血流。 这场斗争伴随着清算时党的活动进行的如火如荼。 东厂被屠,竹青烛阴身亡;江秋悯季长明一个不知所踪,一个失去官位;赵觉身亡;谢无忧身亡;左右都御史被贬出京城;他的六部左右共十二个侍郎大半身亡,其余的尽数被废除官身贬到蛮荒之地;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詹事府整个被屠,无一活口;他提拔出来的都指挥使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 这还只是有名有姓身居高位的官员。 那些没有那么起眼的官员更是下场惨淡。总之,在时鹤书死后的一年间,他所提拔上来的官员无论好坏,皆死的死,废的废。 第86章 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国家陷入混乱,朝堂几乎停摆。 朝堂上会做事的人能做事的人都被杀了,哪怕侥幸活下来的官员为了自保也皆收敛锋芒。那些曾像猎杀猎物般狩猎时党的官员终于慌了。 他们甚至等不及科举,便开始从民间提拔人才。 而提拔的一大要素,就是你不喜时鹤书。 于是从那时起,原本名声还不至于一片狼藉的时鹤书彻底恶名远扬,随着文人的笔成为了全大宁的罪人。 只是,就那么多官位,每个人都想要自己的人身居高位,每个人都想像时鹤书那样掌控朝堂。 人人都恨时鹤书,人人都想成为下一个时鹤书。 但,并未被时鹤书拉拢,并未被扣上时党帽子的官员本身不是私德有大问题,就是能力不足。 于是他们越努力朝堂越一塌糊涂,越努力朝政越乱七八糟。 不得已,他们只能给小皇帝放权,寄希望于小皇帝是个天赋异禀不会走便能跑的治国天才。 只可惜,小皇帝不是。 虽也算不上彻头彻尾的废物,但小皇帝是随波逐流型皇帝。 他身边的辅臣清廉刚正,他就清廉刚正;他身边的辅臣腐败不堪,他也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于是百官彻底放弃,陷入“只要我没看到苦难大宁就没有苦难,只要我不知道大宁就一片安好”的彻夜狂欢。 他们狂欢着,狂欢着。 百姓起义了,北俾南下了。 大宁亡了。 金迷纸醉的欢歌在北俾铁蹄下走向了落幕,金碧辉煌的皇城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刺耳的尖叫与哭嚎似犹在耳边,眨眨眼,仿佛又看到了堆在路边死不瞑目的尸体。 百姓们逃啊,跑啊,却被高马上的士兵践踏。 长刀贯穿了他们的身体,马蹄踩碎了他们的骨骼。 炙热的火焰灼烧着眼球,一滴泪顺着眼角滚落。 下巴被人轻轻抬起,眼前尽是荒芜的时鹤书瞳孔涣散。胸腔内的心脏跳的几近擂鼓,战火的气息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又是一滴泪溢出眼眶,一只大手轻柔地擦去了那颗泪珠。 “九千岁……” 微哑的声音失了三分温润,景云捧着时鹤书的脸:“您是在为旱灾而难过吗。” 幻境被声音打碎,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的血腥也随之褪去。涣散的眸子渐渐聚焦。纤长的睫毛不住颤动着,时鹤书轻喘了口气,握住了景云的腕。 “怎么了。” 他的声音更哑,似是被烟熏火燎过般。 黝黑的眸子里倒映着仍含泪光的眼,轻垂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钩子,飞红的眼尾似是沾染了碾碎的红花泥。 低哑的声音令景云呼吸一滞,他微微俯身,逼近时鹤书的脸庞:“……您哭了。” 哭? 时鹤书的指尖轻颤了颤。他松开握着景云手腕的手,轻轻擦过了脸颊。 ……湿润的。 他哭了。 哭泣对时鹤书而言,是很少会出现的情况。 他并不是情感充沛的人,纵使年少时被先帝那样对待,他也从未落泪过。 所以,他为什么会哭呢。 所以,他为什么会感到悲伤呢。 捂住酸涩饱胀的心口,时鹤书垂下眼帘:“许是眼睛干涩,并不是要紧事。” 薄唇抿起,听到这个借口的景云蹙起了眉。 但还未待他说些什么,时鹤书便拨开了他的手。 “……” 景云垂眼注视着时鹤书,看着他又取出奏章,便自觉上前占据了研墨的位置。 赤红的墨汁仿若鲜血,景云注视着那饮饱鲜血的笔尖,看着时鹤书在奏章上落下如刀刻般锐利的字迹。 锋芒毕露的字。 含蓄内敛的人。 这两者本该是矛盾的,可当同时拥有这两点的人是时鹤书,景云却又觉得分外和谐。 似乎,他的九千岁本就该是这样。 …… 是的。 时鹤书本就该是这样。 他是锐利的剑,亦是含蓄的盾。 他是先帝亲手打磨的玉刀,沾染了无数奸佞的鲜血。 赤红的字迹落在一本本奏章上,时鹤书稍起波澜的心境再度平复。 国破家亡的前世不是一场梦,但大宁还未走到那一步,一切都还来得及。 从未动摇过的想法愈发坚定,时鹤书确信,唯有变革,唯有新法。 ——才能救大宁。 …… 日下树梢,月上枝头。 悄然降临的夜幕带着流淌的银河,繁星点点缀满夜空。 如钩弯月藏匿在云层之中,如一只弯起的眼睛,窥视着这人世间。 督主府,书房内。 时鹤书独坐于桌案旁,注视着自己桌上的纸张。 纸张上字迹叠着字迹,混乱的落在一起,分不出个你我。 唯有时鹤书清楚,这是他上一世变法的核心。 ……太疯狂了。 时鹤书闭了闭眼。 他本可以做到更好的。 只是,前世的时鹤书身体太差了,他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在变法时便格外着急。 他每一步都堪称疯狂,就像一个绝望的赌徒在放手一搏。 很可惜,他赌输了。 他终究是没能活到变法完成,而他的政策无论好坏,亦在他死后随他而去。 第87章 时鹤书清楚自己前世在变法时犯下了很多错,他几乎是清醒着看着“建元新法”与他一同走向万人唾骂。 可是,他活不长久,而大宁需要变法。 他别无他选。 但今生——他已经提前得知了自己的寿数,且在景云的温养下,他的身体也比前世同时期要好上不少。 这就代表他可以提前安排好新法的接班人,在他死后接替他的职责。 缓缓吐出一口气后,时鹤书睁开了眼。 较为含蓄的建元新法他已有了头绪,只待日后提交御案,从小皇帝那里走一遭便可开始。 只是…… 垂下的鸦羽轻轻颤动着,时鹤书的心上仿佛压了块巨石。 只是,纵使现在的朝堂已是时督主的一言堂,变法也并不是一件易事。 常言道,皇权不下乡。 时鹤书的势力再大,也无法管理所有落实变法的地方。 他的人还是不够用。 “……” 不知过了多久,清丽如鬼魅般的青年终于有了动作。 苍白的手指抓起桌上的纸张,时鹤书将其落到了烛火上。跳动的火焰轻易点燃了纸张,他的两世心血再次化为灰烬。 “九千岁。” 在火焰将要灼烧到时鹤书的指尖时,一只大手轻轻包住了时鹤书的手。 “小心手。” 蔓延开的疼痛本不值一提,但此时被人仿若珍宝般握住了手,倒难免更疼上三分。滚烫的指尖轻蜷,时鹤书回眸,看向立在他身后的景云。 高大的青年一袭黑衣,此时微垂着眉眼注视着他,令时鹤书不自觉想起庙宇中那虔诚的信徒。 第42章 玉佩 时间慢慢走着, 临安进入了中伏。 中伏的临安就是金乌吐出的火球,连荷塘中的荷花都透着萎靡。 京城,督主府。 梧桐树的叶子紧巴巴的皱在一起, 景云提着水壶,在树下为这棵梧桐补充水分。 流水哗啦啦的落到地上,白雾般的蒸汽飞腾, 干裂的土壤恢复湿润,饮饱水的梧桐树叶渐渐舒展开。 抖抖水壶,确认其空了的景云将空水壶还给小太监。被抢了工作的小太监敢怒不敢言, 抱着大水壶暗暗瞪了眼景云, 便小跑着离开了树下。 根本不管他们私下怎么谈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风评有多古怪的景云斜倚在树干上, 眺望着书房的方向。 这是九千岁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的第十二天。 在这十二天里, 他的九千岁没有出书房门一步,问过系统,系统也只让他不要打扰。 景云是有分寸的, 且时鹤书与系统都嘱咐过, 他自然也不会去打扰时鹤书。 只是连着十二天闭门不出,他到底还是有些担心。 又借过小太监扫地的扫帚,景云在书房周围安静扫地。 尘土卷着落叶,随着扫帚飞扬。在小太监欲言又止的注视下,景云认真盯着书房的白墙, 好似自己能够透过墙壁看到书房内正在忙碌的九千岁。 而书房内。 面色惨白,眼下带着浅淡青黑的时鹤书正在翻看订装成册的建元新法。 将早有头绪的事整理出来,于时鹤书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只用了十二天, 便将前世疯狂的建元新法,改成了更符合大宁当下国情的版本。 指尖抚过泛黄的纸张, 大小均等的字迹映入眼帘。时鹤书一边核验着内容,一边在脑中构思着推行变法时可能遇到的阻碍与对策。 毫无疑问,阻碍会很多。 但那又如何呢。 他要做的事,从没有人可以真正阻拦。 在确认内容无误后,时鹤书低低咳了两声,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并敲定了一个日子,入宫去见小皇帝。 将新法小心地放到一旁,已经几日没有呼吸新鲜空气的的时鹤书起身推开了窗。 “咚!” 亲眼见证这一切的小太监倒吸一口凉气。 清脆的一声响,千算万算的时鹤书怎么也没算到有人正守在他的窗外。 时鹤书:“……” 听到熟悉的闷哼,时鹤书:“你……” 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的景云捂着半张脸,却又如习惯般对时鹤书扬起一个笑:“九千岁,我无事。” 时鹤书看着他这模样,默了半晌,到底是没问他怎么刚好在窗外。 “可需要去看府医?” 景云摇摇头,“无事,无事。属下皮糙肉厚,一会就好了。” 说完,他又拿着扫帚上前几步:“这窗子重,九千岁的手没伤到吧?” 时鹤书:“?” 他的手为什么会伤到。 虽感到奇怪,但时鹤书垂眼看了看指尖,到底是没问出来。 …… 入宫去见小皇帝的日子,恰好被定在三伏。 伏天对时鹤书的影响并不大,对从小练武耐热度极高的景云影响也不大,但其他人就不太好受了。 特别是小皇帝。 京城,皇宫。 冰鉴中的冰块正在慢慢融化,小皇帝也在慢慢融化。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桌子上,干涸的砚台落在一旁,完成的课业垒在桌上。 宫女在一旁扇扇子,徐徐清风聊胜于无,却又解不了酷暑的热意。 不知过了多久。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探头探脑的小太监大呼小叫着冲到小皇帝身边。 第88章 “哎呦我的陛下,您快起来吧!督主来了!” 临安的夏天实在太热,热到小皇帝的脑袋都成了一团浆糊,几乎无法思考,也无法消化信息。 但捕捉到“督主”二字的小皇帝还是缓缓眨了眨眼,随后猛地起身,并在看到那熟悉的白色身影时扑了过去。 “督公——” 时鹤书脚步一顿,接住了如子窠般冲来的小皇帝。 一个小小的身影带着热意,扑到即使在伏天也依旧温凉的怀抱。 纤细的腰肢被孩童的手臂圈住,又长高了不少的小皇帝把头埋在时鹤书的颈窝,汲取着令人心安的气息:“许久未见!朕好想念,好想念督公!” “陛下。” 炙热的呼吸打在皮肉上,时鹤书垂眼,轻声道:“臣也很想念陛下。” 得到回应的小皇帝抿唇笑了笑,他依依不舍的将自己从时鹤书身上抽离,用不大的小手包住时鹤书的手。 “督、督公,外面热。” 小皇帝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进来,进来说!” 暖意从被握住的地方蔓延,时鹤书顺从的跟着小皇帝迈入了殿内。 乾宁殿。 为了今日与时鹤书相见,收到消息的小皇帝早早就开始准备了。 四个巨大的冰鉴坐落在四角,桌上略有些凌乱的课业被眼疾手快的宫女太监整理整齐。原本还热到没有精神的小皇帝如打了鸡血般将自己的课业展示给时鹤书的看,并复述着太傅夸他的语句。 “陛下真棒。” 时鹤书浅笑听着,并接过小皇帝递来的课业,轻轻翻看。 小皇帝的课业确实进步很大。 于前世同时期依旧凌乱的字迹,在今生此时变得端正,隐隐约约间还有些熟悉的影子。 “朕近日、近日一直在临督公的字!” 似是察觉到什么,小皇帝低声说道:“只是,只是学艺不精,还是临的不像……” 听到小皇帝话语中的挫败,时鹤书顿了顿,合上课业:“没有。” 他将手中书本放下,安抚性的拉住小皇帝的手。温凉的指尖勾住孩童的小手,时鹤书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陛下学的很好。” 小皇帝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夸耀就翘尾巴的小皇帝,但奈何说出这话的是他心中全世界最好最好最好的时督公,小皇帝很难不感到兴奋与满足。 “多谢、多谢督公!朕一定会,一定会更努力的!” 小皇帝磕磕绊绊的说着,随后招招手,唤来一个捧着盒子的小宫女。 从小宫女的手中接过盒子,小皇帝将其双手递到了时鹤书面前。 “给、给督公的!” 细眉微微扬起,时鹤书有些意外的看着小皇帝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不大的木匣子,是很适合装毒药的大小——当然,时鹤书确信,小皇帝不会给他送这些东西。 “陛下?” 并不是第一次从小皇帝这里收到东西,但还是第一次收到如此正式的礼物的时鹤书将其接过:“这是?” 小皇帝很期待:“督公、督公打开看看!” 时鹤书配合地打开了。 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一个玉佩,是镂空的青竹模样,与他今日这身绣着青竹的白衣分外相配。 且这玉佩光是看着便分外温润,定是上好美玉所致。 也不知小皇帝要攒多久的私库。 在小皇帝的注视下,时鹤书将其取出,托在掌心。 色泽深沉的青玉落在无瑕的掌心,像是青竹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光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周身清凉。 “这是陛下要送给臣的吗?” 小皇帝猛猛点头。 时鹤书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浅笑:“臣很喜欢。” 说着,他亲自动手,将腰间原有的玉佩卸下,换上了这枚青竹玉佩。 小皇帝的目光愈发炙热,他小步小步凑到时鹤书面前,抬头看向他的督公:“督公、督公喜欢就好!” 这样说着,小皇帝已经开始构想,下次要给督公送些什么礼物。 他真的很喜欢他的督公,可喜欢归喜欢,对自己多少有些自知之明的小皇帝清楚,他于朝政上所能做的就是听话,放权,不给督公添麻烦。 除此之外,他也只能给督公送些不值一提的小东西了。 将自己的私库几乎掏空才换来一枚玉佩的小皇帝这样想着,心中又生出了三分歉疚。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可以为督公分忧,帮到督公更多了。 小手轻轻拽住了衣摆,小皇帝仰首注视着时鹤书。 “督公,督公戴着真好看!” 桃花眸轻轻弯起,垂下的长睫仿若鸦羽,时鹤书低笑了一声:“是陛下选的好。” 小皇帝想要摇头,可想了想,又猛猛点头:“因为朕喜欢、喜欢督公,所以选的好!” 他这话的逻辑实在是怪,饶是时鹤书都默了默,随即失笑:“那臣便多谢陛下厚爱了。” 看到时鹤书笑,小皇帝也抿唇笑起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俏皮话逗他的督公开心,却被看出他想法的时鹤书缓声打断。 “陛下,臣今日来寻您,其实是有要事要说。” 小皇帝立即正了神色:“督公请说。” 浅笑挂在时鹤书的唇角,他看向景云:“呈上来吧。” 第89章 景云颔首应是,将那份两指厚的建元新法摆到了案上。 时鹤书牵着小皇帝的手,回到了桌案旁。 “陛下请看。” 他拿起哪本新法,递到了小皇帝手中。小皇帝将其接过,又在时鹤书的指示下将其翻开。 “这是臣撰写的,若陛下觉得可以,朕欲在大宁境内推行。” 小皇帝看了几页,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他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只看懂了一个词——“变法”。 “督公是要变法吗?” 迷茫的小皇帝抱着书,抬头看向时鹤书。 时鹤书轻轻应了一声:“陛下许吗?” 小皇帝迟疑了一下:“变法……会让大宁变得更好吗。” 刘太傅和他讲过变法,只是都是历史上的变法。那些变法或成功或失败,过程都轰轰烈烈。而变法的国家,或是变好或是变差,都会随着变法产生变化。 小皇帝终究是一个皇帝,虽然他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但他也诚挚的希望大宁变得更好。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鹤书顿了顿。 会变好吗? “会。” 时鹤书蹲下身,与小皇帝对视着:“大宁会变好的。” 一定会变好的。 …… 并不意外的从小皇帝那里顺利拿到了许可,时鹤书抬眼望向天边红日。 真是…… 许是闷热的缘故,红日无故出现了重影,耳边亦响起了嗡鸣,时鹤书摇摇头,却觉得胸腔也阵阵发闷。 翻涌而上的血腥气来的莫名,搭在景云掌心的手轻轻攥紧,时鹤书低低咳了两声。 “九千岁!” 景云几乎是在瞬间紧张起来,时鹤书倒是紧抿双唇,轻轻摆了摆手。 “无事。” 血腥气弥漫在口腔,已有一段时日未咳血的时鹤书垂下眼帘,迈过庭院大门。 狭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层层叠叠的树木探出高墙。 腰间玉佩轻晃,苍白且无血色的指尖抚过青玉,时鹤书的羽睫轻颤了颤。 ……他倒也是个好孩子。 只是好孩子,不一定是好皇帝。 第43章 阻拦 七日后, 早朝。 ‘从天而降’的新法如一颗巨雷,将朝臣炸的体无完肤。 “陛下!”有人声嘶力竭:“祖宗之法不可变也!” “时鹤书!”有人颤颤巍巍:“你当真是妖媚惑主!” “太祖皇帝啊!太宗皇帝啊!你们快显灵看看吧!”有人鬼哭狼嚎:“祖宗之法啊!我大宁三百年社稷江山要完啊——” 本就在高压下紧绷已久的朝堂彻底炸锅,小皇帝看着下首或要撞柱, 或坐地哀嚎,或以头抢地的群臣,不知所措。 “诸君, 是要以死明志吗?” 轻缓的声音打断了干嚎,时鹤书平静地看着满地朝臣,勾起唇角, 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朝臣:“……” 朝臣:“…………” 东厂的酷刑一百零八式在脑中闪回, 莫名被威胁到的朝臣皆有了动作。抱柱的朝臣默默松开了柱子,坐在地上的朝臣默默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以头抢地的朝臣默默直起身正了正乌纱帽。 “呃……” “其实……” “新法之事不宜操之过急……时掌印, 我们可以再谈,再谈。” 时鹤书轻轻弯起眼睛:“谈?” 不巧,他不想谈。 新法没有后退的余地, 时鹤书也不是会在大事上让步的人。 纵使群臣的反对与反抗层出不穷, 他们甚至拿出了太祖皇帝的《大宁祖训》来压时鹤书。但在时督主的铁血手段下,不到一个月,那群满心抗拒的朝臣便捏着鼻子暂时认下了新法。 “我倒要看看他时鹤书能搞出什么名堂!” 有官员硬着嘴说。 但时鹤书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亦不在意他们的看法,他近乎雷厉风行的设定了新法的试行点, 并处理掉了不少意图动手动脚的官员。 只是这还不够。 落实新法的终究是地方,大宁的国土很大,时鹤书的耳目不可能面面俱到, 且地方官员阳奉阴违也不是一次两次。前朝早有变法因地方官员一己私欲而毁于一旦的前车之鉴——而前世他的建元新法,亦没少被地方官员扭曲。 因此, 纵使新法试行是在京城附近,时鹤书也处处盯着,并不忘处理某些有欺上瞒下先例的地方官员。 白色的烛泪滚落,昏黄的烛火将人影映照于屏风上。子时的深夜总是静谧的,除了沙沙的树叶晃动声,便只有书卷翻动声。 直到低低的咳嗽响起。 胸腔内的刺痛令挺拔的腰身稍稍弓起,苍白的手攥着帕子,掩住了鲜红的唇。 滴滴鲜血落到帕子上,似红梅落雪,分外扎眼。 蜷起的手轻轻松开,时鹤书垂眼注视着帕子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咳血是从近日开始的。 或许是过分忙碌的缘故,这具已好了不少的身体在变法推行后又陷入了病痛的折磨。 密密麻麻如针扎般的痛楚于时鹤书而言并不陌生,胸前的沉闷与喉间的腥气也同样熟悉。 毕竟,这是他在前世每一日都会体会到的不适。 殷红的唇瓣似是开到陌路的山茶,修长的手指将帕子叠起,放到一旁。 第90章 过分消瘦的手腕泛着淡淡的青紫,根根血管分明。注视着这只不久前被攥住的腕,时鹤书不禁忆起修复身体时景云的神情。 那是慌乱,无措,与惊恐。 纵使这几分情绪很快被景云压下,时鹤书也没有错过。 毫无疑问,他的身体又变差了。 甚至比前世同时期还要差。 若硬要说的话,这具沉重且日渐消瘦的躯体,倒有些像前世建元四年,同样在推行变法的他…… 思绪在飘远前被拽回,胸腔的沉闷并未因几滴血而散去,时鹤书闭了闭眼,又拿起了落在笔架上的毛笔。 燃不尽的烛火在眼底跳跃,时鹤书将身体的不适抛到一旁,继续伏案工作。 同一时刻,偏殿内。 月光洒在落了一地的佩剑与短刀上,坐在一旁的景云正在疯狂翻阅一本极厚的精装书。 那精装书做工精良,显然不是大宁的产物,厚厚的封皮上印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字——《大纛旗》。 景云一边一目十行的翻阅这本在穿越前从未看过的大火网文,一边在心中疯狂辱骂原作。 “该死的……” 凭什么。 已经确认了那让时鹤书身体在一夜间急转直下的不可抗力出现规则的景云怒火中烧。 该死的不可抗力,该死的书! 凭什么他的九千岁一定要按照这该死的原作去谱写人生! 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明明他的九千岁身体情况已趋于稳定了,就因为原作中那位时督主在变法时已病入膏肓——所以他努力那么久才为九千岁养好的身体,便在一夜间恢复了原本的惨状。 凭什么。 忆起今日那虚浮的脉搏与重病的提示,景云满心都是浇不灭的杀意。 凭什么真正的贪官污吏可以安然无恙,凭什么他的九千岁就一定要重病而亡,凭什么他的九千岁必须要用自己的性命去为那所谓男主铺路…… “我要杀了他。” 书本重重合上,终于找到想要内容的景云恢复了面无表情。 想要用他家九千岁的性命铺路,也要先看看自己配不配。 “只要杀了他,九千岁就可以……” 落在书封上的手渐渐收紧,似乎想到什么愉悦的事,堪称温和缱绻的笑容浮现在景云脸上。只是那双乌黑无光的眸子里倒映着银刀,倒只显得诡异与可怖。 看着这样的景云,系统沉默,系统惊恐,系统尖叫。 刺耳的尖叫几乎要刺破耳膜,在系统语无伦次的阻拦下,浓黑色的眸子愈发晦暗。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剑眉蹙起,讥讽的笑浮在脸上。 “因为他是主角?” 指尖划过银刀,景云的声音在瞬间冷下去:“凭什么。” 高大的男人隐匿在黑暗中,他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到那贫苦的崇山峻岭中,杀死还什么都不知道,便被授予天命的稚童。 系统的语速越来越快,不知过了多久,沸腾的杀意终于有了平息的征兆。 自系统口中确认了杀死那所谓‘主角’,只会给他的九千岁添麻烦的景云冷哼一声。 银刀入鞘,他再次拿起了哪本书,如肌肉记忆般翻到了描写时督主的部分。 指尖抚过那堪称残忍的字迹,景云的眸子颤动着。 书中的时鹤书不可逆的走向了属于他的死亡,于冬日落下的仙鹤被掩入冰雪。 但书外的时鹤书…… “他不会死的。” 景云的声音很轻,亦很低,只像是喃喃自语,却又带着十足的笃定。 时鹤书不会死的。 他会活着,长久的活下去,看着这个国家在他的治下越来越好。 如果谁敢阻拦他的九千岁活下去…… 黝黑的眸子里藏匿着疯狂,景云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极尽温润的笑。 那就请先去死吧。 …… 新法在京城周边的推行很顺利。 百姓们虽不理解为什么换了新规定,但既然是官老爷说的,那不遵守或许就会被抓去关大牢,便也按部就班的做着。 不是没有人因新法而有怨言,只是有怨言归有怨言,人总是惜命的。 谁都清楚,在京城及其周边有无数东厂耳目盯着官吏百姓的一举一动,一有不对便会倾巢出动。在这样的高压下,那些抱怨的又有几人敢真的阳奉阴违,不尊新法。 而新法的试行并非一蹴而就。 时鹤书预计的试验时间是一年,从一个秋收到另一个秋收。 但内阁首辅认为应更久些。 身为朝堂上为数不多不站队时鹤书,也不反对变法的存在,内阁首辅方绛可谓是一股清流。 此时,这股清流正在督主府中,与时鹤书认真谈论变法事宜。 “一年是否有些太短?” 这位并不年轻,甚至在前世时鹤书变法时早已逝去的内阁首辅捋着胡子,沉吟着。 “本督觉得足够了,方首辅。” 时鹤书放下手中资料:“首辅,回望新元变法之际,中宗皇帝设立的新法试行区,便仅用了一年。” 新元变法,是本朝第一次成功的变法。 听到时鹤书举的例子,方首辅轻轻点头:“那只在京城周边试行吗?是否有些太局限了。不需再去远一些的地区……” 第91章 “方首辅。” 时鹤书挂着挑不出错的浅笑,声音轻缓:“鞭长莫及。” 的确,新法若只在京城周边试行,的确有些局限。 但比起将试行区设到远处,远程指挥地方官员,还要面临被扭曲法规的风险……时鹤书还是更愿意局限些。 因地制宜可以待新法推行开再说,当下最主要的,是稳妥。 “是我狭隘了。” 方绛轻轻叹道。 “哪里。”时鹤书微垂着眼睫,抬手替方绛倾了杯茶:“方首辅自有方首辅的道理,是本督胆子小,只愿放在自己手下管着。” 方绛自然不会将时鹤书的自谦当做真,可他还是配合打趣道:“瞧掌印这话说的……若是掌印胆子还小,那像我这种至今不敢迈出那一步的人,怕不更是胆小如鼠了?” 时鹤书笑着轻轻摇头:“方首辅啊……您就莫要折煞我了。” 方绛摆摆手:“掌印乃是年少英才,以后还有大把光阴呢,就莫要与我这种老身子争了。” 大把光阴…… 长睫轻颤了颤,忆起昨夜呕出的血,时鹤书笑了笑:“方首辅说笑了。” 忽感疲惫的时鹤书并没有什么与方绛继续拉扯的想法,方绛亦是。 身为朝堂上为数不多身居高位的独臣,他本就不打算在时鹤书这里久留。毕竟,若他也被人误以为投靠时鹤书就不好了。 于是在又互相客套几句后,方绛便起身道别。 “景云,送客。” …… 袅袅白烟自茶杯上升起,空空如也的会客厅内,清风穿堂过。白帕掩住了唇瓣,低低的咳嗽声随风而散。 殷红的唇轻轻抿起,注视着帕子上的点点血迹,时鹤书牵了牵唇角。 ……他哪儿来的大把光阴呢。 第44章 橘子 随着变法试行进行的如火如荼, 临安也步入了深冬。 京城,督主府。 炉火噼里啪啦的作响,几个橘子摆在炉子上, 景云用铁钩拨弄着炭火,时不时看向矮榻上正在翻阅古籍的时鹤书。 半散的长发落了满榻,微垂的桃花眸被纤长的羽睫遮掩。极度消瘦的人被繁复的衣袍包裹, 层层叠叠的衣物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累赘,甚至那毛茸茸的兔毛滚边还衬得他似一只垂耳白兔,乖巧可人。 看的人有摸一摸的欲望。 纵使冬日的到来又诱发了寒症, 但经过几个月的温养, 时督主虽依旧身娇体弱,比起前些日子的三步一咳血还是好了不少。 景云无声复盘着时鹤书的身体状况, 并整理着自己近日拿出的药方, 思索要不要再调整一番。 书页翻动声轻巧,夹杂在风声与炭火声中。 北风卷着雪花过境,清甜的烤橘子香气弥漫在屋内。 景云戳了戳那几只橘子, 觉得可以了便将其拿下, 细细剥好,放到精致的小盘上献给时鹤书。 “九千岁,吃橘子。” 恹恹的目光从书页移到景云脸上,最后又落到橘子上。时鹤书注视着那盘皱巴巴的烤橘子,终是捻起银叉。 银叉更衬得苍白的指尖色调冷冷, 微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黄澄澄的橘子被叉子分开又插起,最后抵到了唇边。 淡粉色的唇瓣轻启, 贝齿落下,汁水炸开, 甜腻弥漫在舌尖。 好甜。 烟灰色的眸不自觉弯了弯。 喜欢。 大宁的京城不同于前朝,坐落于北方,因此冬季果蔬格外珍贵。督主府倒是不缺这些,只是天一冷时鹤书食欲更差,也吃不了什么东西。 眼见着人日渐消瘦下去,景云便开始变着花样的给时鹤书做滋补身体又美味的药膳,又变着花样的弄一些对身体好的可口小零食,只盼能将他的九千岁养的珠圆玉润些。 但盼望终究只是盼望,时鹤书此生大抵都与珠圆玉润没有关系。 只见他吃了几口烤橘子便放下叉子,取来温茶轻轻饮了一口,便用帕子优雅地点了点唇角。 而景云看了看盘中只少了小半个的烤橘子,又看了看拿起古籍继续翻阅的时鹤书,终是笑着开口:“九千岁,属下见厨房中午做了些桃花酥,可要拿来些尝尝?” “不必了。”时鹤书轻轻翻过一页书:“未时季尚书会来,你派人去整理一下会客厅。” 蜷起的手中出现了几颗糖,景云将其轻轻放在时鹤书的手边。他顺从起身,端起盘子:“是。” …… 冬季的时间总是走的悄无声息。 未时初,会客厅内。 小太监将茶摆到桌上,又躬身退下。 扫去身上落雪,季长明将手中暖炉放到随侍手中,笑着走向时鹤书:“督公,近日可还安好?” 时鹤书轻轻颔首:“本督一切都好,季尚书呢。” 披风一扬,季长明坐到蒲团之上:“长明也一切安好,只是有些挂心督公。”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精良的匣子,落到桌上:“这是长明准备的谢礼,不是什么珍贵东西,还望督公收下。” 谢礼? 时鹤书微微扬眉,抬眼看向季长明。 “予我谢礼做什么?” 指节蹭了蹭鼻尖,季长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长明……治下不严,若不是督公提点,许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听出季长明指的是贪污军饷之事的时鹤书轻声开口:“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季尚书不必如此挂怀。” 第92章 季长明瞬间严肃起来:“是要紧事,督公。长明识人不清导致边境出现……当然是要紧事。” 的确是要紧事。 只是为了安抚季长明才那样说的时鹤书静静听着,最后淡声道:“你有心了。” 季长明笑着说:“督公可要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长明再准备些别的。” “不必了。”时鹤书看着季长明,轻轻勾起唇角:“既是季尚书送的,我会喜欢的。” ……既是季尚书送的。 ……我会喜欢的。 眼睛不自觉睁大,呼吸不自觉停滞,心脏因这一句话而跳的乱七八糟。 只见面前人那一双明眸轻轻弯起,纤长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长线,蓄着笑意的唇带着些许光泽,看上去水润润的……像蜜桃般。 几乎是在一瞬间,季长明的脸爆红。 敛了视线的时鹤书唤来小太监,将这个匣子收下。而在他又看向季长明时,看到的便是一个红透了的季尚书。 时鹤书:? 时鹤书愣住了:“季尚书?” 季长明回过神来,抬手捂住自己通红滚烫的脸:“……无事。” 时鹤书又唤来一个小太监:“去看看,可是炭火太足。” 季长明挣扎着摆摆手:“无事,督公,只是我……” 季长明深吸一口气,粗暴地搓了把脸:“只是我想起那日,觉得有些对不起督公罢了。” 时鹤书轻轻摇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兵部即已捐粮万石,此事便已过去了。季尚书,不必耿耿于怀。” 季长明扯了扯唇角,没再谈起此事。 北风呼啸而过,不仅粗暴的将梧桐树枝吹的噼啪作响,还卷着雪花重重撞在门上。 玉白的手指端起茶盏,季长明一时分不清茶杯与时鹤书的指尖那个更白。他的目光追随着时鹤书,看着茶杯被递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本就粉润的唇沾上水光,只显得更润了。放下茶杯,时鹤书轻声开口:“季尚书。” “本督今日唤你来,是有一要事要拜托季尚书去做。” 季长明正襟危坐:“督公请讲。” 轻垂的眼睫掀起,凌厉的桃花眸被整个暴露出来。时鹤书注视着季长明,声音轻缓,却又不容质疑:“本督欲重启神机营。” 大宁神机营,是由太宗皇帝所建立的火器营,原是京军三大营之一,战无不胜。却于英宗皇帝在位时荒废颓靡,后在新元变法中被废除,并入其余两大营。 自神机营荒废后,大宁火器便停滞不前,到现在军营里还用着太祖皇帝打天下时的火器。 纵使保养的再好,几百年过去,那些火器也会残破不堪,再用不得。更何况,大宁对火器的保养也不得当,它们早就成了破铜烂铁。 这样的破铜烂铁,要怎么上战场。 而未经过火器训练的大宁士兵,又要怎么用那些破铜烂铁打败北俾与西戎。 时鹤书设建元新法,变革上下,不只要平内忧,亦要除外患。 北俾与西戎对大宁虎视眈眈,大宁绝不能坐以待毙。 纵使当下大宁的国力还不足以与它们正式开战,但五年后呢,十年后呢,十五年后呢。 总有一天,大宁会与北俾及西戎开战。 若是到那时再临阵磨枪,重启神机营,紧锣密鼓的练兵,也来不及了。 回想前世不攻自破的戎边军队,与如纸般单薄的护城军,时鹤书的目光微沉。 大宁绝不能落得国破家亡的地步。 而听到重启神机营,季长明愣了愣。 “督公,这……” 身为兵部尚书,季长明自然也听过战无不胜神机营的名声,也大概明白了时鹤书为何要重启神机营。 只是…… 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都是马上皇帝,在这二位手下战无不胜的神机营到了他们手里,还会战无不胜吗? “本督不需要神机营战无不胜。” 似乎是猜到了季长明的所思所想,时鹤书缓声道:“本督只需要神机营。” 蛮族缺铁缺铜,锻造技术亦比不上中原,因此善弓而不善火器。 时鹤书翻阅过史书,亦从景云那里得到过后世的火器图纸,他清楚火器的力量不容小觑。 但大宁当下的士兵善火器者亦是百中取一,精于火器者更是万里挑一。 可只要重建了神机营…… 大宁的士兵无法与自草原上射鸟射兔子长大的蛮族士兵比弓法,那便用火铳,用瓷蒺藜。 时鹤书没有对季长明诉说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平静开口:“本督的人于多个布政司又发现了铜矿,大宁不缺铜了。” 季长明呼吸一滞。 新元变法为何要取消神机营,就是因为大宁缺铜啊! 当时大宁的铜连铸钱都不够,甚至不得已重启了太祖皇帝的大宁宝钞,哪来的铜给神机营做武器啊! 神机营的关闭本就是缺铜导致的不得已,但要是不缺铜—— “督公放心。” 清楚重启神机营会是多大功绩的季长明紧绷着身体,却压不住因兴奋而产生的细微战栗:“长明定将此事办的漂亮!” 时鹤书轻轻颔首:“你做事,本督放心。” 督公信任他…… 得到这个回答的季长明的脸都有些涨红,他在脑中构思着这件事该去寻谁,又该去怎么做,越想越激动。 第93章 到最后,他直接猛地起身:“督公!长明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就不多留了,督公多多保重!” 时鹤书被他激昂的语气弄的愣了愣。看着季长明雄赳赳气昂昂离开的背影,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 嗯…… 倒也不错。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时鹤书披上披风,捧着暖炉,搭着景云的手走到了门前。 注视着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时鹤书轻叹了口气。 “你愿意去神机营吗?” 轻缓的声音引得景云顿了顿。 神机营…… 纵使时鹤书没有解释过,学过历史的景云自然也清楚这是什么。他垂下眼帘,微微俯首道:“九千岁,属下才疏学浅……不善火铳。” 时鹤书轻轻点头:“我知道。” 大宁将士中善火铳者都少之又少,何况,景云也并非是大宁子民。 眼睫轻轻掀起,时鹤书看向景云:“但,你愿意学吗。” “本督缺人。”时鹤书直接道:“你若愿意学,本督可以送你去神机营。” “你愿意吗?” 愿意吗…… 景云的呼吸沉了三分。 身为守法公民,他此前从未接触过枪,但若是学会了,他就可以更好的保护九千岁。 景云很清楚,他在这个世界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九千岁,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九千岁,如果不能成为九千岁身边最强大的人,如果不能保护九千岁…… 那他不如去死。 不自觉攥紧掌心柔软的手,景云的喉结滚了滚。 “属下……愿意。”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 第45章 鼎甲 重建神机营并不是一件易事, 哪怕不少地方都有时督主打通关窍,季长明也忙到了初春。 消融的冰雪滋补了寒冬过后的土壤,微风拂过青草, 垂柳荡过河面。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打湿了赶考学子的衣袍。 春闱的到来遮掩了重启神机营的光彩,却掩不住亲手促成这一切之人的喜悦。 京城, 督主府。 “督公!成了!神机营成了!” 男人有力的手臂圈住了青年纤细的腰,在景云阴鸷的目光下,极度兴奋的季长明像只摇着尾巴的大狗, 将时鹤书抱到了怀里。 “季尚书, 你——” 话音未落,烟灰色的眸子骤然睁大, 不知怎么摆是好的手在瞬间抓住了身前人的衣服。 “督公!终于成了!哈哈哈哈!成了!” 季长明哈哈大笑着。将时鹤书猛地抱了起来, 并原地转了三圈。 腾空的感受并不算好,至少时鹤书不喜欢。但被季长明的情绪感染,时鹤书竟也柔和了眉眼, 轻轻笑了起来。 “恭喜你, 季尚书。”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所以可以将我放下来了吗?” 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季长明这才认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冒犯的举动,那张俊朗的脸在瞬间涨红,季长明近乎慌乱的道了声歉,将时鹤书小心地放了下来。 轻巧落地的时鹤书在景云的帮助下理好了衣袍,随后又抬眼看向略有些无措的季长明:“季尚书, 神机营选址可定下来了?” 季长明低咳了一声:“神机营的原址并入了两大营,长明便打算在两大营旁的空地上重建神机营。督公觉得如何?” 时鹤书轻轻颔首:“两大营旁……不错。今岁国库充盈,你大胆去做便是。” 被委以重任的季长明俯身行礼, 眉眼弯弯:“是,督公。” 重建军营非一日之功, 时鹤书将此事继续全权交予季长明,自己则在忙着殿试事宜。 大宁科举分四轮,为童试,乡试,会试,殿试。 乡试与会试因在秋春两季,故又被称为秋闱与春闱,而随着春闱结束,便是万众瞩目的殿试。 历代殿试本都是由圣上亲自主持,只是当今圣上年幼,太后又潜心礼佛不问世事,殿试便由时鹤书一手操办。 由宦官主理殿试实在是亘古未有,朝堂上窃窃私语不断,可却无人敢明面上对时鹤书如何。 最终,他们只是行礼道:“督公英明。” 随着季长明那边紧锣密鼓的安排,殿试也在紧张又压抑的气氛中到来。 读书人多心高气傲,年纪轻轻便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更是如此,在得知主持殿试的不是陛下,而是那位恶名远扬的东厂提督时鹤书时,三百多名贡生脸齐齐黑了。 “当真是奸宦,呸!” 茶楼内,有贡生如此低骂:“越俎代庖,目无礼法!若太祖太宗皇帝得知了他的所作所为,怕不是要显灵将他扒皮抽骨!” “是极是极,若当真是那奸宦主持,我便告病不去了!” “张兄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我也不去!” “我也是!” 一群贡生在茶楼里七嘴八舌的表示着对奸宦的唾弃,势要凭着少年意气与邪恶势力对抗到底。 而邪恶势力时鹤书听着东厂太监的汇报,低笑了一声:“呵。” 东厂太监担忧道:“若是贡生皆如此,殿试当日恐……” 奏章轻轻落下,时鹤书掀起眼帘:“他们费劲千辛万苦考取功名,为的不就是除本督这样的奸宦?” 东厂太监的脸抽了抽。 时鹤书漫不经意:“陛下年幼,哪怕再过三年也无法亲政。那些贡生又有几个三年,又有多少真的愿意放弃功名利禄与大好青春,只为让本督面子上过不去?” 第94章 “比起损己害人,他们大抵更愿意入朝为官,再与本督作对吧。” 时鹤书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听得东厂太监悚然一惊。 “那督公的意思是……” “不必管。”时鹤书平静道:“若当真有骨气放弃,本督也不会将他们如何。左右掀不起什么风浪,便随他们去吧。” 时鹤书没有管这些贡生的意思,而如时鹤书所料,那些贡生也未掀起什么波澜。 甚至殿试当日本该来的三百一十八个贡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 曾口出狂言说不来了的贡生面面相觑。 最终,他们选择假装互不认识,双双转过头去,一脸严肃的随着礼部官员指引,分列于丹墀的东、西两侧。 鸿胪寺卿请升殿,小皇帝身着常服,板着张小脸御殿,随后鸣鞭。 贡生行叩拜礼,而小皇帝虚虚抬手。 “诸卿,请起吧。” 稚嫩的声音自高台上传来,本以为会听到如毒蛇般尖细嗓音的贡生们一愣,随即大喜。 他们就知道!那奸宦果真没有那么大胆,真的将陛下取而代之!主持殿试! 欢欣鼓舞的贡生们按部就班地叩拜忠烈先贤,随着礼部官员的指引抽题入座领卷,又行叩拜礼后开始提笔答题。 而一袭织金蟒袍,头佩三山帽,端坐于小皇帝下首的时鹤书唇角蓄笑,静静看着这一切。 真是…… 好懂至极。 那群贡生虽在殿试前私下里吵吵嚷嚷,一副大义凛然要为国除奸的模样,却也分的清孰轻孰重。他们于殿试时无一不是分外乖觉,未惹出什么乱子与差错。 “诸举人对策毕,诣东角门纳卷而出。” 沉闷的钟声响彻京城。 殿试结束了。 随着考生离开奉天殿,时鹤书也悠悠起身,向小皇帝行了一礼:“陛下,臣也先行告退了。” 小皇帝抿了抿唇:“督公、督公不留下来阅卷吗……” 时鹤书轻笑了笑:“阅卷有阅卷大臣,臣会与陛下一同划分鼎甲,陛下不要怕。” 小皇帝怯怯地点了点头:“好……督公路上、路上注意安全。” 时鹤书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陛下也是,好好休息,不必太过劳心。一切都有臣在呢。” 小皇帝轻轻抱了下时鹤书的腰,依依不舍:“督公、督公明日早些来……朕会想督公的!” 时鹤书弯起眉眼:“臣也会想陛下的。” 笑容在转身的瞬间消失,迈出大殿,残阳暖暖的洒在身上。 马车平稳的自皇城驶向了督主府,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手,缓步下了马车。 那些贡生们收到消息并不算准确,时督主可从未要主持殿试——毕竟主持殿试只需坐在那里便可,时鹤书从不会在不必要的地方剥夺象征小皇帝帝王身份的行为。 他要做的,是定鼎甲排名。 小皇帝今年不过十岁,还未到亲政的年纪,自然也不能钦定鼎甲。 而小皇帝不能做的事,便由时鹤书来做。 纵使自大宁开国以来,历任鼎甲都由陛下钦定,从未有过官员、更不要说是宦官插手的先例。 但,那又如何呢。 他开的先例还少吗。 第二日,巳时初。 早朝并未为殿试让路,而自早朝结束群臣散去后,留在宫中的时鹤书便收获了一个扑到他怀中的小皇帝。 “陛下,可用过早膳了?” 时鹤书被小皇帝拉着手,微微俯身,语气轻柔的问。 小皇帝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朕、朕用过了!督公呢?” 胃里空空,饮过茶水便入宫的时鹤书脸不红心不跳:“臣也用过了。” 小皇帝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那便好!督公、督公身子弱,要多吃些、多吃些才是!”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轻笑起来:“陛下年岁小,也要多吃些才是。” 小皇帝点点头:“朕多吃,督公也多吃!” 说罢,他牵着时鹤书的手,大步走向文华殿。 文华殿内,已候着几位读卷官与大太监张德芳。而见时督主随陛下一同入殿,那几位读卷官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至于大太监张德芳…… “督主。” 他微微俯身,向时鹤书行了一礼。 时鹤书轻轻颔首,随后张德芳又看向小皇帝:“陛下,请入座。” 小皇帝坐到了龙椅之上,而时鹤书立在他的右侧,静静注视着下首的读卷官。 淡漠且不含任何情绪的视线落在身上本不该有任何不适,但奈何看他们的人是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时鹤书,读卷官难免汗流浃背。 但他们依旧勉强维持着体面,上前叩拜献卷,朗读文章。 朗读所用的时间不少,小皇帝都听得打哈欠了,时鹤书依旧静静站在那里。 他象是一尊玉雕的人,精致的眉眼凌厉,单薄的唇瓣微扬,不笑似也带着三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一袭红蟒袍将白玉般的肌肤生生衬出了几分血色,五爪蟒龙盘踞在肩头,三山帽略有些压眉眼,却衬得他如出鞘的玉刀般锋芒毕露。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随着太阳攀上枝头,读卷终于结束。 张德芳接过试卷献到御案,小皇帝再度打起了精神。 “督公。”小皇帝向里面挪了挪,拍了拍龙椅的一角:“陪朕来看。” 第95章 下首的读卷官大惊失色:“陛下!不可啊!” 小皇帝学着督公教他的板起脸,冷冷看向下首官员:“朕想让督公坐,有何不可。” 读卷官颤颤巍巍,但还未待他说些什么,时鹤书扫了眼龙椅,淡淡拒绝了:“不必,陛下。” 小皇帝扁了扁嘴:“可是督公,站着好累的……” 时鹤书:“……”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无事,陛下,臣不累。” 说罢,他将试卷取到手边:“陛下,您先看……” “督公看就好了!”小皇帝点点头:“督公选好的,就是朕选好的!” 时鹤书:“………” 察觉到下首官员那痛心疾首仿若看祸国妖妃视线的时鹤书:“……臣多谢陛下信任。” 小皇帝确实将信任时鹤书做到了极致。 时鹤书选出来的鼎甲,小皇帝连文章都没看便拍板认同了。 “督公选的好!和朕想选的一模一样!” 时鹤书:“…………” 无视下首整张脸都扭曲了的读卷官,时鹤书闭了闭眼。 罢了。 时鹤书努力平复心情,又努力牵起唇角,放柔语气:“既如此,臣便定下了……” 小皇帝小手一挥:“好!” 时鹤书:“……” 你到底和谁学的。 第46章 十环 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随着天子唱名,长安门外放榜,不少赶考学子的人生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薛且清就是如此。 他中了。 看着金榜上的名字, 薛且清的眼睛缓缓瞪大。 他中了! 呼吸不自觉停滞,家中贫苦,独自进京赶考薛且清迫切的想要找人分享他的喜悦, 却在回眸时看到一辆马车驶过长安门。 那马车装潢精致,却并无图腾标识,不像京中高官贵族们的马车。 不知怎的, 薛且清却没有移开落在马车上的视线。只见一柄折扇撩起了窗帘, 镶嵌着青玉的扇柄被白玉般的手轻握,一双仿若菩萨目的明眸微垂, 注视着这热闹的人世间。 砰、砰砰。 心跳的似乎更快了。 薛且清被人拽住了手臂, 那人在他耳边问他有没有考取功名,但声音却好似隔了层薄纱,无法进入薛且清的大脑。 似乎是察觉有人正在看他, 车上人的眼睫轻轻掀起。那双烟灰色的眸子落在了薛且清身上, 愣了愣,又缓缓弯起。 他似乎笑了。 他似乎……为我笑了。 薛且清恍惚的想。 “公子!你不喜欢我家大女儿我家还有二女儿!二女儿不喜欢还有三女儿!我家女儿都……”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薛且清终于回过神来。 感受着手臂上的巨力,他偏头看向正唾沫横飞试图榜下捉婿的富翁,微微抿唇, 打断了对方的话:“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辈还未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何能谈儿女情长。望贵女另觅佳人,白头到老。” 富翁:“……” 富翁看看薛且清那张仅次于探花郎的脸, 又看看他写满认真的眼睛,默默松开了他的手臂。 “呃……呵,呵呵。借君吉言,借君吉言。” 说罢,富翁转身便走,并低声自语:“还‘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哪有功成名就还不成亲的,怕不是读书读傻喽。” 这种傻子,可不能许配给他女儿。 而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傻子的薛且清眺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 京城,督主府。 惊鸿一瞥的前世熟人并未在时鹤书的心头留下浓墨重彩,而随着殿试放榜结束,进士们都在吏部官员的划分下入朝为官后,神机营的重建也走向了尾声。 “明日,随本督去神机营。” 青衣包裹着瘦削的身体,如山水画般的眉眼细腻,粉润的薄唇轻启,玉白的指尖逗弄着落在窗沿上的鸟儿。 “是。” 落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景云的目光从那粉樱般的唇移到了微垂的长睫之上。 不知为何,时鹤书总是习惯垂着眼,那双明眸似乎永远都是垂柳下的湖面,若隐若现。 春风卷着竹叶打了个卷,鸟儿很快飞离了窗边。 从宽大袖口探出的细腕不堪一握,根根分明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肉下格外明显,骨节分明的五指拿起小刷,扫去窗沿上的粟米。时鹤书抬手,轻轻关上了窗。 …… 日月交替,光阴轮换,一日光阴很快过去。 翌日,神机营。 难得换上劲装的时鹤书更瘦了,过分纤细的腰似景云两只手便能圈过来,皮靴包裹下的小腿更是比景云的手臂还要细,好像一折便会断掉。 握住掌心冰冷的手,景云仔细地护着时鹤书。 “九千岁,小心。” 长马尾在身后轻晃,时鹤书轻巧地跃了下去,像是一头灵巧的鹿。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在将手自景云的掌心抽出后,他又快走了两步,回眸看向景云。 时鹤书本就生了张雌雄莫辨的面容,此时被长马尾模糊了性别后,更是生的像谁家心血来潮女扮男装的小姐。 日光柔和了他的眉眼,那双本如一潭死水的眼眸似变做了令人春心荡漾的西湖,几乎要将景云溺死在其中。 第96章 “景云?” 黑衣青年仿若一根死木桩,呆呆愣愣的站在马车旁。 时鹤书微微偏头:“何故不走?” 清润的声音令景云瞬间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无比庆幸今日红日耀眼,遮住了他通红的耳根。 “抱歉,九千岁。” 高大的男人小跑到了青年身旁,微微俯首:“属下方才不小心看愣了。” 时鹤书轻笑一声:“你啊……看什么看愣了?” 风吹发动,注视着嫣然一笑的身前人,景云抿了抿唇,不自觉俯下身去:“看……” “景云!” 在景云还未逼近时鹤书的面庞时,一个如子窠般的人猛地冲了过来,一个飞踢将他踹到一旁。 烛阴如同护母兽的小崽,张牙舞爪道:“你刚才要对督主做什么!” 被踹的手臂隐隐作痛,景云阴沉着张脸,注视着取代他位置站在时鹤书身前的烛阴:“……我要做什么?” “呵。” “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烛阴咬着牙,好半天没说出话。 而景云又冷笑一声。 “龌龊。” 景云冷冷甩下两个字就要去拉时鹤书,烛阴瞬间炸毛:“你——!” 他恨不得一刀砍断景云不老实的手,只是,不可以。 景云也是督主的亲信,他动不得。 烛阴气的面具都歪了,他扶正自己的傩面,委委屈屈的回头看向时鹤书:“督主,他刚才……” 在时鹤书的注视下,原本想说景云不怀好意,想说景云就是一直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目的就是把他的督主叼回窝里的烛阴忽然说不出口了。 不知想到什么,面具下的脸忽晴忽阴,烛阴默了半晌,默默伸手欲要圈住时鹤书的腰:“督主,军营重地,可不可以不要让他陪着督主入营啊……属下保护督主好不好。” 看出他们在闹,但并不清楚他们在闹什么的时鹤书抬手,推开似要贴到他身上的烛阴:“烛阴,本督昨日不是与你说了,会有一人与你……” “是他?!” 时鹤书微微颔首。 被推开的烛阴又气又委屈,他狠狠瞪了一眼景云,随后低头低声道:“属下还以为是竹青……” 毕竟竹青那小胳膊小腿,也就能拉弓射箭玩火器了。 时鹤书没有对这个美妙的误会解释些什么,他只是扫过阴笑的景云,又看过垂头丧气的烛阴,淡声开口:“走吧。” 烛阴和景云的关系确实差到了极致。 烛阴看不上景云装模作样,景云也看不上烛阴装嫩卖乖。 死装。 景云在心底暗暗骂道,并自觉不经意的占据了时鹤书的右手边。 晚了一步的烛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无声占据了时鹤书的左手边。 而左右为男的时鹤书毫不在意,他行至军营门前,取下腰间督主令展示给门卫,并在瞳孔地震的门卫目送下带着两个下属踏入了军营的大门。 “督公!” 因一些琐事绊住脚的季长明姗姗来迟:“抱歉督公,长明来迟了。” 时鹤书摇头:“无事。” 听到这话,季长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督公,这两位……” 他看向时鹤书右边的景云,又看向时鹤书左边的烛阴,脸上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却稍显迟疑:“是您带来充盈军营的那两位吗?” “嗯。”时鹤书颔首:“先试火铳吧。若没有那个天分,也不必强求。” 季长明轻快应声:“督公,请随长明来。” 神机营的营地很大。 除去常规军营惯有的那些外,神机营内还有一处特殊的靶场。 而时鹤书一行人的目的地,便是那个靶场。 他们来的时间不是军营士兵训练的时间,因此靶场上空无一人,唯有几只猫儿趴在日光下梳理毛发。 已介绍了一路的季长明继续介绍道:“哦,这是我们军营养的猫,防鼠患的。” 那几只猫似乎确实是抓鼠能手,一只只都肥嘟嘟的。此时见人来,也颇为热情地伸了个懒腰爬起身,踱着猫步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季长明惊喜道:“它们平时可懒了,见人来也不走,往往都要士兵把它们搬走。今日这是……”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几只猫走向了时鹤书,不仅用毛茸茸的身体去蹭时鹤书,还用尾巴勾时鹤书的小腿。 时鹤书:“……” 季长明:“……” 景云和烛阴的目光死死锁在了那几只猫身上,只是能吓醒飞鸟的目光吓不退猫儿,甚至有猫颇为得意地倒在了时鹤书身前,做了一枚拦路猫。 季长明:“……” 季长明干笑了两声:“督公,我这就把它搬走。” 说着,季长明俯下身,像搬一块巨石般双臂用力,将那肥硕的猫搬到了一旁。 被搬走的猫喵喵叫着,在落下后又走向了时鹤书,依旧不依不饶地倒在了地上。 时鹤书:“……” 季长明:“…………” 时鹤书轻笑一声:“它倒顽皮,罢了。” 时鹤书蹲下身,挨个摸了摸身边的猫,手指陷入柔软的毛发,心满意足的猫儿叫的更大声了。 “哪只猫发春了!” 不知哪个将军练兵时被吵到,暴躁喊道。 第97章 这话喊得实在大声,默了半晌,季长明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向时鹤书伸出手,时鹤书搭着他的手站起了身。而那几只猫儿虽依旧缠着时鹤书,却没再做挡路猫,只是跟在时鹤书的脚边一步一履,时不时伸爪够够飘扬的发带。 倒也可爱。 唇角蓄笑,时鹤书垂眼注视着那几只柔软可人的猫。 而一旁的烛阴与景云对视一眼,火光四射。 “你们去取火铳吧,不会用的……” 季长明立刻接上:“我可以教你们。” 时鹤书轻轻颔首:“不会用的去请教季尚书。” …… 不耻下问是一种好美德。 注视着似乎与时鹤书相谈甚欢的季长明,景云勾着唇角,上前请教道:“季尚书,我与烛阴都未用过火铳,怕出什么差错。可否由您……” 季长明立刻直起身:“嗯?我来演示一下?可以。” 季长明接过火铳,在烛阴与景云的包围下开始安子窠,上阀,最后瞄准草靶射出。 九环! 季长明看着草靶上的弹孔,含蓄的笑了笑:“我不算擅长火铳,射的不太好。” 九环…… 景云笑着接过枪,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 七环! “哈。” 烛阴没忍住,笑出了声。 景云冷冷看他一眼,心上却并不在意。 毕竟这是他两世人生中第一次接触真枪,还是这样古早的火铳,射的不好很正常。但没关系,他有足够充分的游乐场射击经验。 景云确信,自己一定会比烛阴射的好。 抱着这样的决心,景云再度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 十环! 季长明的眼睛亮了亮。 “督公,我看这位小兄弟天赋异禀,很适合我们神机营!” 烛阴听到这话,也摸起了枪。 他学着季长明行云流水的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随后射出。 十环! 季长明眼睛更亮了:“督公……” “砰!” 景云再度射出一枪,十环。 “我看……” “砰!” 烛阴,十环。 “真的……” “砰!” 景云,十环。 “特别……” 烛阴,十环。 他们两个人好似比起了赛,在那轮番对着靶子射击,一环一环接一环,草靶的中心都被火铳射出了个巨大的空洞。 季长明:“……” 时鹤书:“……” 时鹤书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好了,停。” 第47章 问题 几乎是在瞬间, 烛阴与景云双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如收起獠牙的猎犬,对着主人俯首卖乖。 因频繁枪声而炸毛的猫窝在时鹤书的脚边, 季长明看看那两只被残忍蹂躏过的靶子,又看看一副乖觉模样的两人,一时无言。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收起了景云与烛阴手中的火铳。 景云与烛阴不出意料的进入了神机营。 “你们既是督公的人,便不需住在军营, 只要每日训练时来营中报道便是。” 在临别时, 季长明拿出了两个通行令牌,并告知了他们军营每日的训练时间。 自此, 烛阴与景云都成为了神机营的士兵, 并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与…… 良性竞争。 烛阴与景云本就天赋异禀,且又互看对方极不顺眼。因此在军营中,他们不是在争第一, 就是在争第一的路上。 而争强好胜的气氛是会蔓延的, 更何况还是军营这种地方。 几乎全是新兵的队伍个个都不服输,也个个不愿屈居人后。于是他们每天都在拼命训练,只为压过那两个疯子,争得属于自己的第一。 季长明提及此事时笑的嘴都合不拢:“督公,当下他们所在的队伍都要比得上五军营了!” 五军营, 大宁精锐中的精锐。 时鹤书垂眼轻笑:“还是多亏季尚书慧眼识英才,才没让两个好苗子埋没在本督这里。” “不!”季长明睁大眼:“怎么会是我的功劳,分明就是督公!一开始也是督公要送人来的!长明如何能抢督公的功劳。” “而且……在督公这里, 又怎么算得上埋没。” 季长明低声却又坚定,而时鹤书看了看他, 低笑一声:“季尚书啊……” 弯弯的眉下是弯弯的眼,垂下的长睫仿若珠帘,一双明眸若隐若现。水润的唇轻轻抿起,时鹤书笑的含蓄又内敛,像古画上含羞带怯的美人。 季长明注视着时鹤书的唇,耳根不自觉攀上了几分热意。 他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对了,督公可要去看看他们是如何训练的?” 茶杯抵上了唇瓣,水润的粉唇被压出些许肉感,时鹤书轻抿了口茶,思索片刻后缓声拒绝:“本督近日都没有时间,怕是要辜负季尚书的美意了。” 季长明虽有些失落,却也应声道:“那长明便等督公有时间了,再寻个好日子与督公去军营!” 时鹤书放下茶杯,轻声应下:“好。” …… 时鹤书的确很忙。 或者说,他一直都很忙。 当今的天下大事皆要从时督主的案上走一遭,而有不少小事亦会被官吏汇报给他。 第98章 除此之外,时督主还要盯着逐渐临近尾声的新法试行,已确保不会出什么差错与乱子。 要忙的事太多了,要做的事也太多了。君不见一日共十二个时辰,时督主恨不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要,尽数用来处理公务。 而就在这样无休止的忙碌中,时间慢慢来到了夏末。 建元三年的夏天,是一个多雨的夏天。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砸到地面的水洼中,溅起不大的水花。 梧桐树的树叶被雨水砸落不少,此时它垂头丧气的立在风雨中,倒有几分去岁酷暑时的萎靡。 油纸伞接着豆大的雨滴,马车迎着雨幕,自督主府驶向了城外。 大宁,顺天府,北通州。 京城虽是大雨,但北通州却并未下雨,只是依旧阴沉着天,大片大片的乌云摞在一起,似藏着雷公电母。 “听说,北通州新来的判官常来新法试行区?” 在翻看新法的试行成果时,忽然想起此事的时鹤书顺口问道。 北通州知州搓着手,有些无措道:“薛判官是农家子出身,就对这些感兴趣。他闲时也常来帮农人理田,并未影响到新法……还望督公莫要怪罪。” 时鹤书微微扬眉:“哦?” 透过州府的窗棂,时鹤书远远望向试行区:“那位薛判官此时,在何处?” 或许是天子脚下的缘故,北通州并无过多需要薛判官忙碌的事。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田地里。 因新法的重点有关田地,所以知州也并未阻拦他,只是让他不要违逆督公的意思。 “自然不会。” 忆起曾听说的督主事宜,薛判官紧绷着脸,严肃答道。 他还不想死。 身为自田地长大的书生,于今岁考取功名的薛判官并没有忘本。他靠向官府借贷安置了家产后,便将家中老母接到了北通州。 家乡的亲朋都说薛判官的母亲李氏是个有福的,李氏也这样觉得。 此时,她坐在田埂树荫下,看着田地里帮着老农理田的薛判官,笑的眉眼弯弯。 乡间小路比不上京城,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到了田地旁。 虽清楚马车里下来的都是贵人,但正在理田的老农见到知州与那过分眼熟,隔三差五便来看看的美貌贵人,也没了最初的惶恐,依旧在自己做自己的事。 “督公,那位便是薛判官。” 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手下了马车,包裹着纤细小腿的黑靴落到了泥泞的地上。 顺着知州指的方向,时鹤书遥遥望去,便看到了一过分熟悉的身影。 ……薛且清? 细眉微微蹙起,时鹤书注视着那忙碌的身影。 前世在他将其提拔为詹事府詹事前,他不是庶吉士吗? 怎么今生却成了一个小小的判官? 落在景云掌心的手不自觉攥起,感受着手上的力度,景云也看向了那在田地间忙碌的人。 “九千岁?” 时鹤书回过神来,收回落在薛且清身上的视线。 “李知州,请将他唤来。”时鹤书轻抬眼睫:“本督有话要问他。” 在得知督公要见他时,薛且清是无措的。 督公?督公为何要见他。 薛且清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的顺着李知州来时的方向望去。 “别看了,快走吧。” 李知州握住薛且清的手腕,将其带向了时鹤书的方向。 “督公……为何要见我。” 薛且清的心突突跳着,他惶恐的问李知州,但李知州也给不了他回应。 他只能如是说:“哎呀,督公肯定有督公的道理,到时候督公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别怕,本知州给你撑腰!” 薛且清更怕了。 而随着越走越近,田埂上的黛蓝身影也愈发明晰。 过分纤细的腰肢被宫绦勒出,自宽大袖口探出的是盈盈一握的细腕,修长的五指落在一旁黑衣男人的掌心。 半散的长发顺滑,此时正垂在身后,两缕鬓发落在身前,皆带着些许水汽与寒意,像是挂着水珠的柳条。 鬓发旁那张仿若精致玉雕的面庞上,印着两弯细细的柳叶眉。而柳叶眉下,是一双凌厉且明亮的桃花眸。那双眼眸似出鞘的玉刀,且带着些许……微妙的熟悉。 薛且清注视着那双眼眸,莫名有些恍惚与出神。 “薛判官。” 看清正脸,确认了对方确实是前世那位由他一手提拔的詹事府詹事的时鹤书神色不变:“关于新法,本督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薛且清瞬间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垂下眼帘:“……督公请说,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看出他的紧张,时鹤书轻笑了笑:“薛判官不必紧张,只是一些小问题罢了。” 观察着这位与前世相似而又不同的判官,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薛判官,本督好奇,你与新法区百姓的接触多否?” 沾着泥土的双手揪上了衣摆,薛且清搓了搓衣角,有些迟疑:“还……还好?” 那就是比较多了。 对薛且清性情略有了解的时鹤书了然,随后又问:“那是否有百姓,与薛判官诉说过新法的不便之处。” 揪着衣摆的手更紧了,薛且清思索片刻,斟酌道:“的确有几家农户与我抱怨过……说这样轮种很麻烦,有几季种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主食,为何官府要他们这样种。” 第99章 时鹤书并未对此解释些什么,而是轻轻颔首:“还有吗?” 还有…… 薛且清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些:“还有官贷,那些农户不理解官府为何要放贷,说只有傻子才会主动去给官府欠钱,早晚被抓进大牢。” 听到这些话的时鹤书依旧平静:“本督知晓了,可还有别的?” 薛且清所说的这些,时鹤书早已料到,因此并不意外。 毕竟在这个未开民智的时期,愚民永远是最多的。而限制愚民去突破现有生活,了解知识的力量亦有很多。 可愚民亦是人,是人就会有问题。但从没有人为他们解答问题,因此不懂,不理解的他们自然会困在自己的思维里。 时鹤书清楚这些,因此派出了官吏去解释轮作的好处,去解释新贷的优缺。 只是没有人听,也没有人信罢了。 就像他在路上寻农人问新法相关,永远会被恐惧的避开。 双唇轻颤了颤,薛且清想说没有了,却在那过分平静的目光下再度回忆了起来。 “还有……”薛且清抿抿唇:“我刚到北通州时曾听说,那些富户士族在新法试行刚刚下达时,大肆宣扬新法祸国殃民,并说新法就是为了让百姓活不下去……引得人心浮动。” 听到这话,时鹤书轻声道:“宣扬这些的富户士族已被抄家,薛判官有心了。” 抄家…… 第一次感受到时鹤书权力之大的薛且清微微睁大了眸,他注视着时鹤书,看着这位姿容俊美却恶名远扬的东厂提督轻叹了口气。 “多谢你,薛判官。” 时鹤书牵了牵唇角:“有劳了。” 那双本就熟悉的明眸在笑起后更是熟悉,薛且清几乎不受控制的回忆起究竟在何时曾见过那双眼睛。 在哪里呢…… 时鹤书后来与李知州说了些什么,薛且清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愣愣注视着时鹤书的眼,直到那纤细的身影被马车吞没。 ……马车。 等等。 马车。 随着那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缓缓驶离,薛且清也瞪大了眼。 那日,长安门外的…… 是督公?! …… 那日与薛且清的交流,让时鹤书再度将北直隶的所有试行区都核查了一遍,已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同时,认清百姓惧怕多数官吏的时鹤书开始尝试张贴告示,并派人多多宣扬新法对民生的好处。 随着多雨的夏季渐渐过去,时鹤书垂下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新法试行总结。 建元三年的秋,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第48章 火铳 新法的试行很成功。 而随着结果被递交御案, 新法被推行到了更远的地区,问题也随之出现。 地方豪强士族抵制,贪官污吏动手脚。 但都没关系。 朱笔落到笔架之上, 羽睫下烟灰色的眸子晦暗,时督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清浅至极的笑。 有问题, 就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是吗。 …… 日月交替轮回,时间慢慢走到了晚秋。 秋风卷着树叶落下,闹市的窃窃私语掩不住宣读诏书的声音。 “假传新法者, 杀无赦。” 高台上, 人头滚滚落地。东厂太监收起手中诏书,冷冷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 死有余辜。 树叶落到了血泊中, 又被黑靴毫不留情的碾过。 这是东厂太监走过的第七个县, 亦是他送上路的第二十一个官吏。 督主仁慈,若单单只是假传新法,督主是不许直接杀了的。但奈何走到现在, 他还没遇到一个不是贪官污吏, 没有另行恶事的官吏。 呵。 冷笑蓄在唇边,无视惊恐的百姓,东厂太监坐上马车,提笔在名单上划去几个名字。 接下来,该去别处了。 低调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自天空落下的渐渐从枯叶变做了白雪。 秋冬的交替无形,失去生机的朽木被落雪掩埋。 那是一个血色的冬天。 一个个名字自纸上划去,一具具尸体化作烂泥, 无数官吏在那个冬天走上了末路。而随着冰雪消融,一切腐朽都化为了新春的养料。 建元四年, 春。 这似乎是一个美好的春天。 随着一颗颗人头落地,大宁上下一时风气肃清,不少未被处理掉的贪官污吏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而在这个春天,新法亦以燎原之势蔓延到大宁的每一片土地,虽还未彻底扎根,却也是极好的征兆。 可这也是一个不太平的春天。 北俾与西戎南下劫掠。边境大小战事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京城,督主府。 将调度士兵与拨粮抚民的奏书发下,时鹤书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 北俾与西戎的频频侵扰烦不胜烦,可大宁当下的国力根本无法支撑他们与蛮族正式开战,一雪前耻。 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按在额角的手落下,闭了闭眼,时鹤书看向小太监:“王郅来了吗。” 小太监立即道:“王总管正在会客厅候着,奴婢这就唤他来。” “嗯。” 得到准许的小太监脚步生风,而一刻钟后。 “督主。” 高大的男人微微俯身,双手献上一块被帕子包裹的东西。 第100章 接过帕子又将其拆开,一小块精钢落到桌上。时鹤书端详着那块平平无奇的精钢,耳边是王郅略有些低哑的声音。 “督主,新的炼钢术已成。只是按照那方法制火铳……” 壮硕的男人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低低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炸膛。” 眸光微顿,时鹤书看向满脸憋闷的王郅。 “炸膛?” 王郅紧绷着脸:“督主有所不知,这精钢制成的火铳形似游龙,分外美丽。但只要装上子窠,便定会炸膛!已有几个弟兄被炸伤了……” 说到最后,王郅的声音染上了三分哽咽。 弟兄的惨状在他的脑中不断闪回,王郅低下头,遮掩了那滴顺着他眼角滚落的泪。 就在粗粝的手指将要不着痕迹地擦去泪水时,一只干净的帕子忽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玉白的指尖透着微微的粉,叠的整齐的帕子被托在掌心。依旧清清冷冷,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声音响起:“东厂会负责医治他们,不必担忧。” 王郅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脸上泪珠,又颇有些猛虎嗅蔷薇地将帕子收到口袋中:“有了督主的这句话……属下与兄弟们便放心了!督主不必担忧,我们兄弟们定然给督主试出炸膛的原因!” 时鹤书:“……不必。” 时鹤书收回视线:“送一只火铳来本督府上,炸膛的事本督找人处理。你们先养伤。” 火铳是在当日下午送到的督主府。 如王郅说的一般,这火铳通体流畅,线条凌厉,仿若九天之上的游龙,有一番别样的美感。 只是…… 苍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时鹤书扣动板机。 “砰!” 空枪的声音引得时鹤书眯了眯眼,他轻弹了下枪口:“你会修吗?” 景云默了默:“……九千岁,属下才疏学浅……不会。” 细眉微微扬起,时鹤书若有所思地看向景云:“所以,你在献礼时,既不会用火铳,又不会修火铳?” 景云:“……” 景云只觉得羞愧难当:“……是。” 他恨不得找个地洞将自己活埋了,而时鹤书注视他片刻,轻轻笑出了声:“原来如此啊……” 烟灰色的眸子微沉,时鹤书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淡淡收回视线:“明日陪本督去神机营,带上这个。” 景云顺着视线看向装着火铳的长箱,微微颔首:“是。” …… 翌日,神机营,神机处。 身为聚集了来自朝中与民间奇人异士的地方,神机处在本就传奇的神机营中,更是蒙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推开大门,昏暗的屋子里仅有摇曳的烛火。 这里似乎从没有外人到访,哪怕此时地上也堆满了破碎的火器,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 景云护着时鹤书迈过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直直走到一张桌子前。 “咚!” 手中箱子重重落到桌上,佩着单片琉璃镜的青年浑身一颤。 “嘶……轻点,我的桌子都要塌了。” 青年小心翼翼地扶了扶桌子腿,确认没事后才松了口气,起身越过景云,走向时鹤书。 “在下神机营,神机处,秦方好!” 秦方好笑眯眯的向时鹤书行礼:“今日得见督公,我才知百闻确实不如一见!” 督公二字为时鹤书吸引了一些视线,但他依旧神色不变:“是吗?” 大宁上下关于时鹤书的传言从未少过,对此并不好奇,亦不关心,更不在意的时鹤书并没有问秦方好所说的百闻是哪些。 但奈何,自小就话多的出奇的秦方好想说。 “督公比传闻中还要美貌,当真是惊为天人!我与督公初见,便对督公心生欢喜呢!” 这样的言论堪称失礼,时鹤书扫了眼在景云阴鸷的目光下依旧笑眯眯的秦方好:“多谢,本督知晓了,秦……” 秦方好当即道:“在下是神机处大使。” “秦大使。”时鹤书弯起眼睛,直入主题:“听闻你精于火铳,本督手上恰好有一只火铳频频炸膛,便带来让大使查看一番。” 一提起正事,秦方好脸上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褪去,他揉了揉脸,再度走向了桌旁。 “所以,这盒子里便是督公带来的火铳吗?” 秦方好敲了敲盒子,俯身去听盒子里的动静。 “是。” 时鹤书言简意赅。 秦方好“唔”了一声,起身打开了盒子。 随着色泽深沉的木盒被打开,落在红绸上的钢枪也暴露在了烛火下。 昏黄的烛火跳动,秦方好的眸子在瞬间睁大,他注视着那把尽显暴力之美的钢枪,不自觉伸出了手。 “这……” 好美。 那钢枪通体为银钢所制,线条行云流水,仿若游龙坠入凡间。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把任何会制造火器,善用火器之人拒绝不了的火铳。 秦方好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此生挚爱。 “它……炸膛?” 秦方好小心地抚摸着冰冷的钢枪,又看向微垂眼帘的督公。 时鹤书轻轻颔首:“炸膛,已炸伤了不少人。” “嘶——” 秦方好倒吸一口冷气:“真有个性。” 第101章 时鹤书:“?” 秦方好没有对这句奇怪的话解释些什么,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取出钢枪,俯身轻叩了叩,随后又问时鹤书:“督公,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摇曳的火光在时鹤书的脸上分割出阴阳两面,他轻轻掀起眼睫,一双在烛火下好似异色的眼眸注视着秦方好。 “自然可以。” 秦方好对着时鹤书笑了笑,随后便取出工具,开始麻利的拆枪。 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秦方好的动作,时鹤书静静看着他将火铳大卸八块,随后又一块一块的开始检查。 “啊……原来是这样。” 秦方好敲了敲枪身上的一处:“督公,这里被不小心焊在一起了,所以会炸膛。” 没想到会这么快的时鹤书扬了扬眉:“你可以修好吗?” 秦方好自信的笑起来:“自然可以!” 只见他取出磨刀,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块焊接处割开,又开始细细打磨。纵使没见过图纸,凭借秦方好对火铳的了解,他也知道此处该磨成什么样。 不过短短几刻钟,秦方好便将那块焊接处处理好,又将枪重新组装到了一起。 “好了,督公,拿去试一下吧。” 说是这样说,秦方好却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手下火铳,轻轻抚摸着枪身:“若有问题再来寻我便是,我可是神机处中最精通火器修理的了!” 没有对秦方好的话给予任何回应,时鹤书垂下眼帘:“景云,拿去试一下吧。” “是。” …… 神机营,火铳靶场。 景云取出箱中火铳,安上子窠,毫不畏惧的瞄准草靶。 “砰!” 子窠射出,正中草靶中心的圆点。 “不错。” 时鹤书笑着直起身:“没有炸膛,且你的火铳倒是越用越好了。” 景云放下火铳,笑看向时鹤书:“属下也是托九千岁的福。” 时鹤书轻笑了一声,似叹非叹道:“你们真是……” 他缓步走向景云,抬首注视着身前的青年:“你与烛阴都是自己有天赋,如何能算到本督头上?” 骤然听到这话的景云愣了愣。 烛阴也这样与九千岁说了? 当真是阴险狡诈…… 景云在心中咒骂,面上却仍挂着温润至极的笑:“不一样的,九千岁。” “千里马亦需伯乐,属下不是千里马,但九千岁是属下的伯乐。” “属下是因为有了九千岁,才能习得火铳。” 注视着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景云斩钉截铁:“是九千岁的功劳。” 时鹤书笑了笑:“好吧。” 他垂下眼帘,没有再说些什么。 空气渐渐静了下来,景云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些别的问题。 ——这个距离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的呼吸都与九千岁交织在一起,近到他能看清那微微卷翘的睫毛,亦近到他只要俯首,就能吻上那色泽浅淡的唇。 “……九千岁。” 景云俯下身。 第49章 信徒 时鹤书是极美的。 景云一直都知道, 时鹤书是极美的。 细细的柳叶眉下,一双只显薄情的含情目仿若有云雾缭绕,如山峦般略有起伏的鼻梁英气却又不突兀, 其下是唇角轻扬的薄唇,似天然就带着三分笑意,可却掩不了他身上的清冷。 他仿若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 光是站在那里就天然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而这样完美的躯壳中,还装了一个璀璨夺目的灵魂。 他果决,理智, 冷静, 却又有着几分无伤大雅的疯狂。 这些组成了时鹤书,组成了他的九千岁。 他的九千岁不是原作中单薄早逝的反派, 他的九千岁亦不是系统口中需要被救赎的美强惨意难平。 他的九千岁不需要任何人拯救, 他的九千岁自己足够强大,他的九千岁自己就在救这个烂到彻底的大宁。 谁会不喜欢他的九千岁呢。 谁能不爱上这样的时鹤书呢。 景云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愿意为了他的九千岁献出一切, 亦想要永远追随在他的九千岁身边。 “九千岁……” 景云俯下身去。 …… “嗯?” 男人微哑的声音将青年的思绪唤回, 羽睫掀起,清清冷冷视线落在景云身上。 那目光过分淡漠,不含任何杂质,仿若冰雪浇透了景云心中不可言说的欲望。 烟灰色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就像神女在静静看着不懂事的信徒。 景云呼吸一滞。 “……” 爱欲与崇敬在景云的心中纠缠, 喉结滚动,景云终是垂下了眼。 “抱歉,九千岁。” 他只是神明的信徒, 他没有资格对神明表述爱意。仰慕神明的人太多了,他只有爬上与神明比肩的位置, 才有资格渴求神明的目光。 景云很清楚这点,于是他牵起唇角,强行调转话题:“属下方才在想,这火铳若是用到战场上,怕不是能抵千军万马。” 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时鹤书轻笑了笑:“千军万马是比不得,但以一敌十还是可以的。” 他垂眸,望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当年太宗皇帝在位时,神机营便是以一敌十大胜北俾。只可惜,百年过去……” 第102章 忆起边境的骚乱,时鹤书脸上的笑渐渐淡去。 “九千岁不必忧心。” 唇角勾出一抹温和浅笑,景云握着手中的火铳,斩钉截铁道:“属下定也可以大胜北俾,替九千岁将他们打服!” 意气永远是最好的东西,时鹤书欣赏意气风发的人。 长睫轻轻掀起,时鹤书看向景云。 “我信你。” 他说。 …… 大胜永远不是嘴上说说便可以做到的。 自那以后,景云便开始泡在军营里,近乎无止境的训练。 兵书早已被他倒背如流,兵法亦被他牢记于心,除去火铳外,其余的常规兵器他也一个没有落下。 由于他卷的实在太过疯狂,除了烛阴依旧死咬着他不放,和他一起疯狂的背兵书兵法练武外,同队伍的其余士兵都放弃竞争了。 “那两个疯子,不争第一会死吗?!” 有气喘吁吁的士兵怒骂。 可对景云与烛阴而言,不是第一,不是最强大的那个,真的会死。 不是最强大的那个就代表在时鹤书身边他们随时可能被取代。不是最强大的那个就代表他们无法为时鹤书摘下大胜的果实。 他们必须成为最强大的那个,哪怕踩着对方的尸骨都在所不惜。 演武台上。 苗刀在景云的手中舞的熠熠生辉,一个旋身,他直接对着烛阴的头颅劈下去,而烛阴架起双刀,直接抵住了气势汹汹的苗刀。 “好!” 掌声雷动,而烛阴与景云在高台上处处杀招,却打的有来有回。 他们是分不出胜负的。 景云与烛阴都清楚这点,可奈何他们实在是过于厌恶对方,总是按耐不住比试的想法。 太阳渐渐西垂,景云估算了一下时间,当即开口:“不打了。” 苗刀入鞘,景云侧身避开烛阴劈下来的刀:“九千岁该吃药了。” 听到‘九千岁’三字,烛阴低哼了一声,也收刀入鞘。 “督主的身子要是出什么差错,你就等我取你项上人头吧。” 阴测测的威胁一句后,烛阴转身就走。 而景云呵呵冷笑:“九千岁的身体,还不用你这个不通药理的废物关心。” “你——” 烛阴愤怒的指着景云:“你等着,我不把医书啃透,我就不是督主最喜欢的下属!” “呵。”景云扬了扬眉:“你是九千岁最喜欢的下属?我怎么不知道。” 烛阴冷嘲热讽:“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跟在督主身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呢!” 此话落下,他们双双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脸迷茫不知道也没听清他们在吵什么的围观士兵。 “又吵起来了?” 有士兵探头探脑。 “没打起来就不错啦……” 还有士兵抱臂叹息。 最终,他们对视一眼,双双摇头。 “唉……” 京城,督主府。 书页翻动声忽然停止,低低的咳嗽响起。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了三分血色,仿若殷红的桃花。含着水光的明眸灿若繁星,却被垂下的鸦羽遮住,帕子轻点了点唇角。 “九千岁!” 听到咳嗽声的景云快步入殿,他将药碗放下,并替时鹤书把了把脉。 “……您莫要太操劳了,九千岁,身子最重要。” 时鹤书轻轻抿起唇,哑声唤道:“景云……” 可他如何能不操劳呢。 幼帝年幼且不是这方面的料子,他只有做足够多的事,才能帮助幼帝撑起偌大的大宁。 若是连他都不管了…… 前世大宁的结局,亦会是今生大宁的结局。 注视着那双水汪汪的眼,本就没硬起来的心肠更是瞬间软了。景云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起药碗与汤匙,系统出品仿若糖浆的汤药抵在了时鹤书的唇边。 时鹤书垂眸看了看汤药,又抬眸看向景云。淡粉色的薄唇轻启,时鹤书含住了那个不大的汤匙。 这仿若小动物般的举动无害,引得景云的手不自觉蜷了蜷。 此时的视角实在太过微妙。虽清楚时鹤书并不弱小,亦不是会依赖他人的类型,也莫名给了景云一种……被九千岁需要的满足。 喉结轻滚了滚,景云压下心头的情绪,又舀了一勺药,递到时鹤书的唇边。 时鹤书又乖乖启唇,含入了口中。 一个喂,一个喝,一碗汤药很快便见了底。 "九千岁,是糖。" 景云如变戏法般取出一颗硬糖,抵在了时鹤书的唇上。 淡粉色的果味硬糖因触水而稍稍融化,弄的唇上亮晶晶的。那双自上而下看有些过分圆,以至于有些像杏目的桃花眸看了看糖块,又看向景云。粉润的薄唇轻启,贝齿咬住了糖块。 景云:“……” 景云:“…………” 在时鹤书将糖卷入口中时,有些愣神的景云如触电般收回手。 “多谢,有劳。” 粉红色的硬糖落在粉红色的舌尖上,又被舌尖卷到了脸侧。尖锐的虎牙在言语间若隐若现。 好可爱…… 注视着因糖块而微微起伏的脸颊,景云的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像兔子一样。 白嫩光洁的脸颊微微鼓起,像正在进食的白兔,亦让景云想起了甜品店中饱满的糯米糍。 第103章 虽然他从未吃过,但他觉得那糯米糍应当和九千岁一样甜……或者,是九千岁喜欢的味道。 如果能给九千岁尝尝就好了。 这样想着,感受到袖口多出了张纸张的景云指尖蜷了蜷。 “属下先告退了。九千岁,保重身体。” 纵使有景云温养,时鹤书的身体也一直都半好不好。 他就像娇贵的瓷娃娃,有任何不对都会出现裂痕,匠人唯有细细填补那些痕迹,才能让他不变成一地狼籍。 况且,时鹤书对自己的身体也谈不上多么爱惜。 感受着身体中的不适渐渐平息,时鹤书再度提笔,开始处理剩余的公务。 而另一边,确认了系统给他的的确是简易糯米糍配方(养生版)的景云小跑着进了厨房,开始为他的九千岁制作甜品。 红日西垂,明月高悬。 窗外竹影轻晃,夜风顺着袖口吻上苍白的肌肤,毫无血色的皮肉下是根根分明的血管,寒意好似毒蛇,顺着皮肉攀附而上。 “咳……” 低低的咳嗽再度响起,时鹤书放下笔,抚着心口起身,轻轻关上了窗。 “九千岁。” 当时鹤书坐回太师椅上,再度提起笔时,紧闭的大门亦被缓缓推开。景云端着一小盘糕点,缓步迈入了书房。 昏黄的烛火跳动,绕过屏风,景云见时鹤书轻抬眼睫。 那双明眸就这样静静注视着他,引得落在身侧的指尖轻蜷了蜷。 缓缓吐出一口气,景云如习惯般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九千岁。”他将手中小碟轻轻落到桌上:“属下来为您送糕点。” 目光自景云身上移到那碟白白胖胖的糕点上,时鹤书略顿了顿:“这是?” 景云轻咳一声:“是属下偶然得到的秘方……九千岁不若尝一个?” 这一日几乎都没有进食的时鹤书沉吟片刻,终是没有拒绝。 随着景云的指引,玉白的指尖捻起那圆圆胖胖的糕点,时鹤书将其递到了唇边。 轻轻咬下,浓稠的奶香与清甜的果香一同在唇齿间迸发,时鹤书缓缓咀嚼着,并在咽下后给予了景云肯定的回答。 “不错。” 时鹤书轻声道:“本督很喜欢。” 第50章 暴乱 时鹤书的“喜欢”于景云而言, 就是世间最好的褒奖。 随着那句喜欢落下,景云如打了鸡血般开始变着花样的给时鹤书做来自未来的甜品。 今天是奶油小蛋糕,明天是曲奇, 后天是不同口味的夹心面包……总之,花样百出。 纵使时鹤书吃的依旧不多,但在景云无休止的投喂下, 他也难免带上了些许甜意。 这几分甜意与时鹤书身上的草木香及药香融合的极好,甚至还中和了他身上过分疏离的冷意,令他闻起来就像雨后森林中盛放的铃兰。明明全株都带有毒素, 却又令人痴迷沉醉。 “九千岁像花一样。” 在晚春的一个傍晚, 替时鹤书梳发的景云忽然道。 镜中人微微扬起细眉,时鹤书抬眼, 通过铜镜看向景云:“何出此言。” 景云摇摇头:“属下也不知道, 但属下就是觉得九千岁像花一样……九千岁觉得呢?” 银梳自柔顺的发中滑落,时鹤书静静注视了镜中模糊的两人片刻,认真道:“本督觉得, 本督更像人。” 景云:“……?” 什么? 景云的大脑卡了一瞬。 而在反应过来的瞬间, 景云低笑出声:“九千岁啊……” 怎么这么可爱啊。 他放下银梳,向时鹤书伸出了手:“九千岁自然是人。” 景云含着笑,注视着仿若艳鬼一般精致,却又与艳鬼截然不同的人。 目光自灿若繁星的明眸划到殷红如血的唇瓣,景云轻声道:“九千岁是极好极好的人。” …… 是的。 时鹤书是极好极好的人。 但并不是所有人, 都能认同他的好。 …… 红日东升西落,荷塘中的荷花绽放的悄无声息。 金乌张开了它的翅膀,建元四年的夏季伴随着酷热与鲜血, 来的轰轰烈烈。 大宁,莱州, 掖县。 “这是天罚。” 赵道长望着已近三月未雨的天空,笃定道。 他回首望向王二麻子,眼中的鄙夷被深深藏起:“若是恶根不除,赤轮将会焚化一切。” 而恶根……是什么呢? “你们也听赵道长说了吧!那下达新法的劳什子督公,是个奸贼!还是个阉人!” 山坡上,举着大刀的王二麻子高声道:“赵道长说,新法就是阉人祸国!而老天爷看不下去那阉人如此乱苍生!生气了,才不给我们百姓下雨!” 他的眼中闪着精光,注视着下首攥紧拳头的农户:“父老乡亲们,你们也知道新法本就是让我们农人活不下去!轮种,轮种,轮他个爷爷腿的轮种!” “可是县令说……” 有农妇怯怯开口。 “去他爹的县令!”王二麻子呸道:“他就是和那阉人一伙的!等天罚越来越严重,田里没有粮食,大家活不下去,狗县令就开始逼着我们卖儿卖女杀爹娘了!” 听到这话,众人一时都不出声了。 因为他们的前一任县令,就是这样做的。 第104章 “父老乡亲们!大宁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大宁了!当今的皇帝老儿昏庸无能,引得老天不喜,还让一个阉人骑到他头上!可是我们能让一个阉人左右生死吗!” 王二麻子挥舞大刀:“又没有雨,又要轮种,不减收才怪!今年的赋税还怎么交!反正大家都要活不下去了,有骨气的不如跟我一起反了这无能的皇帝!杀入京城灭了那该死的阉人!” 是啊…… 既然没有雨是事实,新法是事实,那天罚肯定也是事实。 既然老天爷生气了,既然他们已经要活不下去了。那为什么不拼一拼呢? 或许拼一拼,还能拼出一条生路。 思至此处,原本还在迟疑的农户攥起拳,举起手:“反皇帝!灭阉人!” “好!” 王二麻子满意道:“那今晚,我们便去杀了那狗县令!用他的血,来祭我们死去的父母妻儿!” 有人想说,可是他们的亲人不是因为这个县令而死的。 这个县令是新上任的小县令,为官清廉,也对他们这些泥腿子态度温和,在他们不懂的时候会耐心解释,也从不拜高踩低,从不欺负他们。 “呸!那都是装的!” 一个糙汉怒骂:“我还不知道他们当官的都是什么样吗?我看他早晚原形毕露,还是早杀早安心!” “可是……” 可是那个小县令,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怀揣着对未来的期望成为了掖县县令,他常挂着张无害的笑脸,他会哄哭泣的孩子,他甚至会帮着农户秋收割麦子。 可他最终,却被割麦子的镰刀割断了脖子。 “快!” 火把点燃了官府,小县令睁大眼的头颅掉到地上,掖县乱了起来。 老县丞亲眼见证了小县令的死,他手忙脚乱地回府写了信,塞给了驿隶:“八百里加急,送到督公府上!快!快——” 暴民踹开了他家的家门,老县丞将驿隶送向后门:“快走!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血糊住了驿隶所看到的四面八方,恶心的腥臭弥漫在鼻尖。或许是烟火所导致的,大颗大颗的泪水不受控制的自他的眼中滚落。 他擦去泪水,跨上马,逆着火光而去。 …… 三日后。 京城,督主府。 风尘仆仆的驿隶飞身下马,近乎连滚带爬的冲入督主府,跪到了时鹤书身前,双手献上被卷成桶的密信。 “督主!掖县暴民暴乱!县令被杀!” 握住密信的手一顿,凌厉的桃花眸落在驿隶身上:“暴乱?” 还未从那通天火光的噩梦中醒来的驿隶点着头,气喘吁吁:“他们、他们说——” 驿隶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嘶哑:“缺雨是天罚,新法是妖法,督主是惑乱苍生的妖怪,只是为了让他们活不下去才——” “住口!” 小太监厉声打断了驿隶的话。 驿隶咬着牙,垂下首。而灵巧的手指打开信封,时鹤书掏出信纸,一目十行。 当下虽不算风调雨顺,但新法推行的轮种已将要夏收,百姓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怎么会把头别在裤腰上。 一定有幕后推手,推动这场暴乱。 而截至今时已除了不少富户士族,引得他们唇亡齿寒的时鹤书几乎是在瞬间,就猜中了幕后推手的身份。 “传本督旨意。” 怒火随着凌乱的字迹渐渐被点燃,似带着血腥气的信纸被苍白的指尖攥起。冷若冰霜的声音中隐隐藏着杀意:“左军都督调最近的兵将去平乱,参与暴乱者格杀勿论。” “另,妖言惑众者杀无赦,鼓动民心者行酷刑,暴乱头目……” 信纸被拍到桌上,时鹤书起身。 “夷三族。” 揣着回信的驿隶再度披星戴月,奔向了位于莱州的左军都督府。 而时鹤书收回落在小太监掌心的手,大步迈入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呦,谁惹我家鹤书妹妹生气了?” 含着笑意的双眸看着周身气质仿若九尺寒冰的时鹤书,谢无忧上前欲要挑起时鹤书的下巴,却被狠狠打开:“掖县暴乱,本督来调人。” 谢无忧缓缓眨了眨眼:“暴乱?” 时鹤书卸下督主令,简单解释:“有人对新法心怀不满,妖言惑众引发暴乱。掖县县令已被暴民所杀,本督刚下了调兵的旨意,只是需要时间。” 接住被抛到怀里的督主令,谢无忧沉声:“既已调兵,厂公寻锦衣卫又所为何事。” “去查妖言。” “你选几组武功好的锦衣卫,去莱州。” 艳若妖鬼的假笑浮上面庞,时鹤书掀起眼帘,直视着谢无忧:“给本督掘地三尺的查。” …… 是夜。 朦胧夜色笼罩了督主府,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一坐一跪的两人。 大手落到太师椅的扶手之上,浅淡的清甜与药香伴随着草木香气涌入景云的鼻尖。抬首注视着正端着茶盏,垂眼似在思索什么的时鹤书,景云轻声开口。 “九千岁。” 垂下的眼睫轻轻掀起,那双在暗处晦暗无光的眸子看向了景云。 “何事。” 清清冷冷的声音里带着散不去的寒意,时鹤书静静注视着景云,等待着他的回答。 第105章 喉结滚了滚,落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那双藏着杀意的眸缓缓弯起,景云低声道:“属下……可以与锦衣卫一同去莱州吗?” 注视着那双暗色的眸子,原本清润的声音夹杂了几分哑:“属下定亲手割下所有幕后者的头颅,将其献给九千岁。” 在说这话时,景云依旧笑着。但他的身体却好似瞄准猎物的野狼,蓄势待发。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时鹤书将茶杯放到了一旁的小桌之上。纤长的羽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时鹤书轻声道:“好。” “本督信你。” 他微微颔首,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所以,你可以开始想所要的奖赏了。” 景云勾起唇角:“谢九千岁。” …… 左军都督出兵很快。 在锦衣卫出发后不久,王师便到达了掖县这座暴乱中心。 此次暴乱之人大多是农户,他们与在变法后几乎全军佩甲的王师对抗几乎是以卵击石,很快便尽数伏诛。 “督主有令,暴乱者,杀无赦。” 阴沉的乌云遮蔽了日光,狂风卷着落叶飞舞,好似满天的纸钱。冷冷的声音伴随着豆大的雨滴落下,苍天似乎在为他们的孩子哭泣。 “下雨了……” 被压着跪到地上的农户们不敢置信的注视着天:“怎么——下雨了!” 不是说不除恶根,老天爷就会降罪吗?! 雨水很快在地上聚集成了泥水洼,而那些农户挣扎着,咆哮着:“我不信!赵道长说了,恶根是那个死阉人,是新法——” 大刀猛地落下,血河渐渐融入泥水,变成了脏污恶臭的存在。 “赵道长?” 平乱的李将军微微扬眉:“哪位赵道长?” 围观人群中,正要悄悄遁走的赵道长被猛地抓住。 “大人!就是他!”没拦住自己儿子的妇人流着泪,咬着牙:“就是他蒙骗了我家张哥儿!” “没错!就是他!该死的妖道!” “对!就是他!呸!” “杀了他!杀了他!” 赵道长被无数只手推到了人前,他望向森森笑着的李将军,只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 随着铁甲摩擦,李宿李将军缓步走向他,赵道长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无力,像两根细细的面条,支不起来他的身体。 “你、你们要做什么!” “不是我!是——” 赵道长想要告发他身后的富户,只是还未待他的话说完,小兵便将他的嘴堵上了。 李宿笑看着挣扎的赵道长,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督主言,鼓动民心者,行酷刑。” “拖走。” 大手压下长刀,李宿微微偏头:“动、刑。” …… 赵道长死了。 凌迟死的。 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上流出的血染红了那片泥土地。 而在掖县,不止赵道长死了。 督主下达的是死命令,所有参与谋反者都被杀了。 人头滚滚落地,血液染红了河流,向着下方的县流去。 “这河……” 到达莱州的锦衣卫看着鲜红的河流,默默收回了洗脸的手。 “下个县是什么?” 千户从腰间掏出纸:“是潍县。” 绣春刀在手中转了三转,锦衣卫抬了抬首:“那走吧。” 残阳渐渐吞没了这一队锦衣卫的身影,皓月升上了枝头。 莱州府,潍县。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嘴上说与锦衣卫同行,却先锦衣卫一步的景云扶着兔子面具,轻巧地翻过了窗。 这是他到达的第十七户人家,只见肥头大耳的富户在床上呼呼大睡着,银刀在月华下熠熠生辉。 高大的身影在行动时悄无声息,乌黑的眸子里闪着诡异的光,四溅的血液染红了墙壁。 一刀毙命。 扶着面具的手轻轻落下,景云注视着还未彻底分离的头颅与身体,慢条斯理地割断了牵连的皮肉。 将头颅捧到一旁,景云略思索了片刻,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了一个匣子。 “做九千岁的礼物,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人头被装进了盒子里,与其余十六个一起,将要成为献给时鹤书的薄礼。 第51章 雁回 “该死的……” 循着线索而来, 破门而入后却只发现一具无头尸体与纸条的千户脸都绿了。 ——“人头我取走了,尸体你们看着处理^^”。 他拿起那张字迹飘逸的字条,盯着那怪异但好似微笑的符号, 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 “左军都督府的人呢?让他们把这看管起来!” 纸条被大手粗暴的塞到怀里,颤颤巍巍的探出一个角。千户咬牙道:“我、们、走。” …… 随着怒气冲冲的锦衣卫奔向了下一个县,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 督主府。 留了张纸条便溜之大吉的景云轻巧地落到地上。 溅上血迹的兔子面具被一把火焚烧殆尽,景云面无表情地碾碎了地上的灰烬,随即脚步轻快面带微笑地走向了时鹤书的书房。 “咚、咚咚!” 上扬的唇角定格在了温润的弧度, 乌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紧闭的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 几乎微不可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垂至膝弯的长发轻轻晃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拢着肩上青绿色的外衣。时鹤书轻轻颔首, 得到示意的小太监推开了房门。 第106章 “九千岁, 日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微垂的眼睫轻轻掀起,漂亮的桃花眸彻底暴露出来, 烟灰色的眸子色泽浅淡, 却好似藏了双银河。 时鹤书看向门外的景云:“何事。” “九千岁,属下昨夜夜观天象,发现今天是个好日子。” 景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属下觉得好日子必须与九千岁同乐,遂带了些礼物,赠与九千岁。” 礼物? 略顿了顿, 清楚礼物大概会是什么的时鹤书看向小太监,小太监心领神会地退出了书房。 “进来吧。” 留下一句话后,时鹤书转身便走。景云忙跟了上去, 并带上了书房的门。 时鹤书的书房不算大,此时装了两个人更显小。 而景云比时鹤书要高出近一个头, 也要结实不少。以至于此时的他乖觉的跟在时鹤书身后,倒像是跟在兔子身后敛起本性装犬的狼。 “坐吧。” 屏风后,圆桌旁。 时鹤书轻抬下巴,示意他坐到鼓凳之上,而景云看了看走向太师椅的时鹤书,最终选择默默跟了上去。 “九千岁。” 他抬手蹭了蹭鼻尖:“属下站着就好。” 时鹤书:“……” 扫了一眼立于身侧的人,时鹤书平静地收回视线:“你随意。” 随着话音落下,纤长的羽睫也再度垂下,半遮半掩了那双浅淡的眸。如雪的白衣包裹着如雪的皮肉,纤细的腕轻轻落在扶手之上。 “你将幕后者揪出来了,是吗。” “九千岁放心。”景云唇角含笑:“属下已都杀了。” 都杀了? 指尖轻叩了下扶手,并不在意对方此时生死的时鹤书颔首:“做的不错。” 得到夸奖的景云唇角笑意更深,他俯身向时鹤书行了一礼:“这都是属下该做的。” 时鹤书轻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些什么。 而察觉到那冷淡视线短暂落到自己身上的景云后退一步,如变戏法般取出一个匣子。 “九千岁,这是属下的礼物。” 他将盒子落到地上。随后,在时鹤书的注视下,景云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十六个大小均等的匣子,方方正正地垒到了一起。 就像垒京观。 “九千岁,这是那十七个人的人头。” 此时,依旧笑着的景云温和,却透着几分莫名的诡异:“头颅都是属下亲手割下的,每一人都死透了。” 几乎是在瞬间,时鹤书忆起了景云先前的承诺。 ——将幕后者头颅双手奉上的承诺。 “你可真是……” 本放在扶手上的手缓缓支起,抵住了额角,清楚景云不会欺骗他的时鹤书略沉吟了片刻,终是抬了抬下巴:“既然你都带来了,那便打开,本督看看那十七个都是谁。” 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景云一边疯狂地问系统空间有没有保鲜功能,一边小心翼翼道:“九千岁,那些人都生的污秽,会不会脏了……” 微扬的眉眼凌厉,似出鞘的玉刀。殷红的薄唇轻启,时鹤书冷冷吐出两个字:“打开。” 景云:“……” 他终是顺从上前:“是。” 十七个匣子,因极好的保鲜措施没有发出任何腐臭。景云麻利地拆开了它们,十七颗人头,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时鹤书的视线里。 冷然的目光划过那十七个或瞑目或不瞑目的头颅,时鹤书低笑了一声:“莱州……” 这些人,怎么敢与他作对的? 心中划过这些人的姓名与所属家族,时鹤书轻轻抬手:“封上吧,本督已记下了。” 景云顺从地将箱子再度封好收起,随后走到了时鹤书的身边。 “九千岁……” “嗯?”细眉微微扬起,时鹤书看向景云:“怎么了?” 景云笑了笑,抬手拂过腰间,不出意料的触碰到了几个忽然多出的口袋。 他将它们卸下,轻轻放到了桌上。 “九千岁,这是属下的献礼。” 景云顿了顿:“也是真正的礼物。”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似猫儿般微微偏头。而景云抬手拨开那几个口袋,解释道:“属下以为……那些人头是属下本就该给九千岁的,不应属于属下想给九千岁的献礼。” 时鹤书对此并未表示些什么,只是垂眼看向了那几个袋子。 或黄澄澄或白花花或未脱壳的颗粒装满了那几个袋子,时鹤书轻轻拈起一粒:“种子?” “是种子。” 注视着精雕玉琢的人,景云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这些与先前的红薯一样……都是亩产千斤的作物。” 亩产、千斤。 垂下的眼睫颤了颤,红艳的唇抿起又弯起。时鹤书轻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种子放下,抬眼看向景云。 “……你总是让本督不知道,该赠你些什么好。” 时鹤书轻声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指尖不住的蜷了蜷,景云单膝落地,仰视着时鹤书:“九千岁,属下从不需要您赏赐些什么。” 大手攀上了扶手,景云抿了抿唇:“能帮到九千岁,是属下存在的意义。可属下无法替九千岁扫清所有阻碍,无法帮到九千岁更多,只能在这些方面为九千岁尽些绵薄之力……” “绵薄之力?” 第107章 声音略顿了顿,时鹤书似无法理解景云的思维:“你认为亩产千斤的种子,只是绵薄之力?” 景云沉默了。 亩产千斤的种子当然不是,景云知道高产作物很重要。可真正推行这些的还是他的九千岁,是因为他的九千岁足够好,所以这些种子与果实才能帮助大宁百姓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你给予本督的东西都弥足珍贵。” 烟灰色的眸子在鸦羽的阴影下仿若琉璃,时鹤书缓声道:“你该得到应有的奖赏。” “……” “那……” 景云的喉结滚了滚,落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九千岁可否为属下取一个字?” 听到这个依旧出乎意料的请求,时鹤书默了默,似有些迟疑:“你想要本督为你取字?” 景云点点头:“属下在此方世界没有父母,亦没有字。属下有的只是九千岁。属下也别无所求,只想要与九千岁相关的东西,任何东西都好。就像先前的帕子一样,属下当下只想要九千岁为属下取字。至于礼法,属下以为,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九千岁便是天下人的母亲……” “好了。” 听到那句“九千岁是天下人的母亲”,时鹤书当机立断打断了景云的话。 他垂下眼帘,缓缓吐出一口气:“本督为你取,不必再说了。” 似是没想到时鹤书会这样快答应,景云愣了愣,才后知后觉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多谢九千岁!” …… 是夜。 如盘明月独悬于九天,夜幕之上不见繁星点点,独坐于梧桐树下的人披着青衣,仿若吸收月之精华而生出神智的树妖。 只是,那双明艳的眉眼在月光下又多了几分圣洁,倒衬得他不似妖邪,而是坠入凡间的谪仙。 粉润的薄唇轻轻抿起,圆月倒映在那双烟灰色的眸中。 他似是在看月,又不似在看月。 他好似透过明月看到了些别的东西。别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明月在那双略微涣散的眸子里发着光,而那谪仙般的人在晦暗的尘世中亦好似发着光。 不知过了多久。 时鹤书垂下眼帘,玉白的指尖划过冰冷的桌面,轻轻落下两个字。 ——“雁回”。 …… “你可喜欢?” 独坐于太师椅上的时鹤书微垂眼帘,注视着单膝跪在他腿边的景云。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低缓的声音轻轻念道,时鹤书扬了扬眉,而景云注视着时鹤书的眼,勾起唇角:“多谢九千岁,属下很喜欢。” “喜欢便好。”时鹤书垂眼看着景云,声音轻缓:“景雁回。” 仿若冰雪的气息带着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甜意,却又夹杂着药香,自面前人身上萦绕到景云鼻尖。 耳根攀上热意,清清冷冷的声音清晰,景云如本能般挺起腰身,如满弓的箭般蓄势待发,逼向时鹤书的面庞。 “多谢九千岁。” 景云低笑了一声:“属下本就觉得九千岁取的字极好听,此番由九千岁念出来……属下只觉得更好听了。” 这本是有些轻浮的话,但奈何说这话时的景云过于认真,倒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 时鹤书抬手抵上景云的眉心,将逼到他身前的人缓缓推远:“是吗。” 他并未因那句话而产生什么情绪波动,神情依旧淡淡:“景云。” 景云顺从地退回原位,却又轻轻握住时鹤书的手,仿若握着什么珍宝:“九千岁唤属下的名字也好听。” 时鹤书:“……” “油嘴滑舌。” 时鹤书毫不留情地抽回自己的手,又唤来立于一旁装聋作哑的小太监:“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立即低头道:“回督主的话,已是未时四刻了。” 时鹤书轻轻颔首,又看向景云:“你该去军营了。” 景云:“……” 脸上的笑容微僵,景云僵硬地站起身:“……是。” 第52章 乐郊 光阴驹过隙。 又是几个日月轮回, 莱州的暴乱已彻底平定下去。 京城,督主府。 风吹竹林发出簌簌声响,独坐于窗边的时鹤书翻阅着奏章, 听着下属汇报莱州的情况。 “督主,那些暴民的家眷已被安抚好。锦衣卫与左军都督府的兵将已将鼓动人心者的府邸尽数包围,只待督主处置。” 朱笔在奏章上行云流水, 留下金戈般的字迹。时鹤书的声音淡淡,不含任何情绪:“按大宁律做便是。” “是。” 清冷的声音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而那场被有心之人推动, 以无数家庭支离破碎为代价的暴乱就此走向了尾声。 …… 建元四年, 秋。 一场又一场的秋雨宣告了秋季的到来,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树叶之上, 又顺着层层叠叠的树叶滚落到青石板路上。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被皮靴碾过,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荫遮掩了会客厅,也遮掩了会客厅内的人。 渺渺青烟自香炉上升起,宽袍大袖包裹着瘦削的身体, 月白的衣袍更衬得那人肤若凝脂, 似白玉般温润冰冷的手指端着不大的青玉茶杯。色泽浅淡的薄唇抵在杯沿之上,生生被压出了三分红艳的血色。 第108章 “督公。” 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此时如画般的静谧,纤长的眼睫轻抬,那双灿若繁星的明眸看向了来人。 “季尚书。” 收起湿漉漉的油纸伞,季长明笑着卸下披风, 迈入了室内:“这雨真大,长明险些就来迟了。” 茶杯移开了唇边,时鹤书轻笑了笑:“毕竟是天公不作美, 来迟了也无事。季尚书不必太过在意。” “要在意的,督公。” 季长明坐到蒲团之上, 认真道:“和督公的每一次见面于长明而言都很重要。怎可来迟。” 骤然听到这话,时鹤书愣了愣,随即笑起:“好吧,季尚书。下次,本督会记得选一个好天气与季尚书相见的。” “多谢督公!但若是为了好天气,耽误了督公的要事可不好。” 注视着浅笑盈盈的人,季长明也笑着道:“所以,督公随意选便是,长明定次次准时赴约。” 明眸轻轻弯起,时鹤书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便有劳季尚书了。” 随着清脆的一声响,茶杯轻轻落到桌上,插科打诨就此结束。 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忆起边境递上来的奏章,时鹤书声音轻缓:“季尚书,一岁已过,粟米增产近三成,新□□种初见成效。” “照此下去,百姓于夏,秋,冬三季都会有收成。且加上正在推行的的新作物,再过几年,大宁的大部分百姓果腹便已不成问题。” 虽然粮收与兵部的关系并不大,但季长明依旧认真听着。 “那真是太好了!督公!” 听到最后一句话,季长明不住道:“百姓人人有饭吃,这不就是古人口中的乐郊吗?” 是吗? 这就是乐郊了吗。 忆起边境饱受蹂躏的百姓,时鹤书垂下眼帘,却并未说些什么,只是话锋一转:“因此,本督欲在建元六年反攻北俾与西戎。季尚书,你觉得如何。” 激动的季长明忽然卡了一下:“什、什么?” 他忍不住重复:“督公欲在后年……反攻北俾与西戎?” 时鹤书轻轻颔首:“是。” 季长明抿了抿唇:“可是,武器与粮食,以及战马……” “大宁已不缺铜与铁了。” 时鹤书看向季长明:“武器已不是问题,粮食也将不是问题,圈养在围猎场与军营的战马亦是充足。本督以为,大宁于一年后组织反攻并不困难。” “季尚书觉得呢。” 大脑疯狂地思索着,季长明的双手紧紧的扣在一起,他略有些迟疑:“督公,北俾与西戎当下仅仅是侵扰边境。若要打退他们,长明以为戎边军队便已足够了。他们并未有什么太过越界的行为,组织进行大规模反攻,是否有些太大张旗鼓了……恐会引人攻讦督公小题大做。” “是吗。” 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纠结的人,时鹤书轻声道:“可边境的百姓不会认为那是大张旗鼓,亦不会认为那是小题大做。” 暖棕色的眸子轻轻颤动着,季长明猛地抬起头,看向时鹤书。 时鹤书的神情依旧淡然,他好似九天之上的神女,悲天悯人。 “北俾自大宁建国始,便是大宁最大的外忧。而自英宗皇帝北狩后,历代帝王都放弃彻底剿灭北俾,但本督以为,北俾并非不可战胜。” 前世焚烧京城的大火中时鹤书的眼底跳跃,不散的血腥气萦绕在他的鼻尖,堆满尸体的墙角与会客厅的墙壁重合,他似是又看到了那些尸体,似是又回到了大宁灭亡之际。 心脏好似在被一只大手挤压,酸涩而又饱涨。 但他依旧维持着理智,冷静分析着大宁当下的国力是否足够那宏大的反击计划:“季尚书,你知道么。当下光是顺天府的储粮仓,就有近五十万石的粮食,到了明岁只会更多。” “怎么会这么多!” 季长明没忍住,惊呼出声。 时鹤书轻声道:“红薯,亩产千斤。” 纵使红薯不比粟米,只能储存一年,这样大的产量也足够了。 何况,景云给他的新种子里,也有可以亩产千斤的粟米。 落在膝上的手缓缓蜷起,喉结滚动着,汗水打湿了里衣。季长明顺着时鹤书的话,不自觉联想下去—— 顺天府不是大宁储粮的地区,却也能有五十万石。那粮食便不必他忧心。而铁矿与铜矿的开发,就代表武器也是充足的。 既然如此,那只要士兵能够上场杀敌…… 呼吸不自觉粗重起来,那双明亮的棕眸注视着面前过分瑰丽,似神又似鬼的青年。 ——‘可边境的百姓,不会认为那是大张旗鼓,亦不会认为那是小题大做。’ 时鹤书的话回荡在耳边,羞愧后知后觉的吞没了季长明。 “督公,长明以为……” 季长明攥着拳,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因情绪而略微颤抖的声带:“可以!” 大宁是不缺人的。 接连几代帝王都没有发起过大型战争,纵使大部分士兵也因此而从未直面过战场与血腥,近乎休养生息百年的大宁也是不缺人的。 不缺粮,不缺铜铁,不缺马,也不缺人。 在这样堪称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脱离明哲保身思维的季长明并不认为发起战争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更何况,打的还是他们大宁的百年死敌。 第109章 若是真的能就此战胜北俾,将他们尽数覆灭或打的一蹶不振,平的可是祖宗之恨。 注视着紧绷身体的季长明,时鹤书轻轻颔首:“既如此,季尚书便开始准备吧。”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苍白而无血色的指尖。 “本督也会开始准备的。” …… 大宁,早朝。 早已与小皇帝通过气的时鹤书慢条斯理,在早朝上宣布了将于建元六年反攻北俾的计划。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万万不可啊!” “掌印难道是将百姓的性命当做儿戏吗?!” “北俾兵强马壮,仅仅是一年光阴——如何够啊!” “多年来大宁与北俾相安无事,督公难道是要打破这平衡吗!” 朝臣们你一句我一句,俨然是视北俾为洪水猛兽。 时鹤书也不打断他们,就静静听着,听着他们的恐惧,听着他们的唾骂,听着他们高高在上又不屑一顾的态度。 “诸君。” 终于,随着他们越说越难听,听不下去的季长明与江秋悯等时鹤书派官员将要物理战群儒时,时鹤书缓声开口了。 “诸君,是认为北俾不可战胜吗?” 此话一出,吵吵嚷嚷的群臣瞬间闭嘴了。 纵使他们心中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可——他们怎么能应声呢? 冷然的视线扫过看天看地不看他的群臣,时鹤书轻笑一声:“平衡?什么叫北俾与大宁的平衡,年年四季被侵扰边境的平衡吗?” 群臣:“……” “若诸君觉得这是平衡,本督也不是不能让你们到达边境,亲身去体验边境百姓日日夜夜所感受的平衡。” 朝堂上鸦雀无声,而时鹤书似是不满意这样的沉寂,开始点起了名:“李通政使,本督如何将百姓的性命当儿戏了?还是你认为,只要进攻北俾,大宁就必败无疑?” 李通政使:“……” 李通政使默默把头低的更低了,死死盯着地上的红木地板看。 “王学士,什么叫只一年光阴,大宁如何能胜?” 察觉到那冷淡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王学士默默缩起脖子装鹌鹑。 时鹤书轻声反问:“哪里只是一年光阴了。难道大宁历代帝王的积蓄,是让陛下坐吃山空的吗?” 这话堪称绝对的僭越,但却无人敢对此说些什么。时鹤书缓缓道:“若是就让陛下坐吃山空,那也不必要你我了,群臣全部遣回家不好吗?” “督公,您这话……” 有人试图打圆场。 时鹤书冷冷的视线移来:“本督许你说话了吗?” 那人:“……” 时鹤书收回视线,抬手向高台上的小皇帝行了一礼,继续冷声道:“祖辈的积蓄从不是让大宁偏安一隅,坐吃山空的。大宁历代帝王都没有反攻北俾,但那形势所迫。自英宗北狩后,有谁不想真正一雪前耻?” “北俾频频侵扰我大宁边境,虏我大宁百姓,辱我大宁国威,诸君难道忍得下这口气吗?” 忍得下吗? 满朝文武扪心自问。 他们真的忍下吗? 其实有不少人,是忍得下的。 大宁的国威与他们何干,大宁的百姓又与他们何干,只要不打碎他们纸醉金迷的美梦,不破坏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北俾哪怕兵临城下又与他们何干。 “无论诸君忍不忍的下,本督都要反攻北俾。” 时鹤书似也想到了这满朝文武中不少人的心性,又冷冷补充。 “陛下年幼,先帝赐我顾命大臣的身份,予我先斩后奏的权利,我便有了拨乱返正的责任。” 时鹤书抬手,向小皇帝躬身又行一礼:“还望陛下许臣调动大宁上下,以反攻北俾。” 年幼的帝王虚虚抬手,稚嫩的声音响彻大殿。 “予。” 第53章 落叶 “督公为何要选建元六年。” 在筹备正式开始前, 心血来潮拜访时鹤书的江秋悯忽然问道。 在他看来,建元六年实在不算一个好年份。 若要出奇兵,建元五年要比六年好得多。 若要做充足准备, 准备个三年五年也无妨。 可建元六年——这个年份虽也不算太坏,可也实在算不上好。 对于已有百年未发起大型战争的大宁而言,一年时间仍稍显仓促, 且调动全国的宏大动作还易引得北俾与西戎警惕。 所以,为何是六年呢? “……” 端着白玉茶杯的手微微收紧,垂下的眼睫轻颤了颤, 时鹤书掀起眼帘, 看向江秋悯:“六年不好吗?” 狐狸眼微微睁大,没想到时鹤书会这样反问的江秋悯愣了愣。 时鹤书似笑非笑:“本督觉得, 六年挺好的。” 至少, 他能活到建元六年。 前世今生,来自身体的痛楚从未彻底远离过时鹤书。 时鹤书实在不敢对自己的身体抱有太大期望——纵使在不间断的温养下,他的确要比前世同时期康健的多。 在前世的这个秋天, 时督主已彻底成了摇摇欲坠的落叶, 浓郁的药香将他浸染的彻底,瘦骨嶙峋的身体光是看着就让人害怕。一碗一碗的苦汤药没有将他从病态中拉回,甚至还让他更为痛苦,无休止的痛苦。 回想当时,一日的十二个时辰, 时督主几乎一直都在痛,没有一时、没有一刻得到解脱。 第110章 疼痛自他的心口蔓延到五脏六腑,又自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躯干, 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他就像一个破布娃娃, 支离破碎,却又勉强维持着人形。 染血的帕子更是数不胜数,病痛折磨下的时督主就没有一日不在呕血。鲜红将他的唇瓣染成瑰丽的颜色,却也夺走了他仅剩不多的生机。 时鹤书病了太久太久,两世人生,他很少有真正康健的时刻。 长久的病痛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他依旧认为自己会死在建元七年,死在那个寒冷且多雪的冬天。 当然,如果他没有死,如果他活过了建元七年,那自然更好。 可时鹤书不敢赌。 他已经输过一次了,他不能再输第二次。 所以,他只能在确定自己会活着的时间里,去尽可能的做更多的事。 他输不起。 …… 时鹤书很忙。 因为清楚这点,所以纵使许久未见,江秋悯也并未在督主府驻足太久,在日落西山前,他便拜别了时鹤书。 晚秋的风已染上了冬日的凉意,金黄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时鹤书理了理外衣,缓步走向了窗边。 栖在竹林与树上的鸟儿早在初秋就飞离了京城,此刻时鹤书望着竹影婆娑,竟无端生出了几分悲寂的感觉。 ……还有两年。 烟灰色的眸子中倒映着渐渐落下的红日,时鹤书轻勾了勾唇角。 足够了。 …… 大宁已有百年没有像今日这般调动上下,只为一场宏大的战争了。 而筹备战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练兵,锻刀,演武,备马,储备粮草,联络将士……个个看上去都很轻松,但个个都不是轻松的事。 天下大事本就都要到时督主的案上走一遭,随着紧锣密鼓的战事筹备开始,追求事事亲为的时督主就连伏案工作的时间都没有了。 督主府的马车很快跑遍了顺天府的所有军营,而那些递到时督主案上的奏章与文书,都是他在马车上批阅的。 时鹤书见到了京城与顺天府的所有将军,纵使那些将军几乎都厌恶他,憎恨他,将他视为阴沟里上不得台面的老鼠,时鹤书也能心平气和的无视讥讽,与其尽可能的交流。 时鹤书从不在意自己的声誉。 只要能够达成他的目的,哪怕声名狼藉他也不在乎。 将军们的厌恶并未在时鹤书的心头留下任何色彩,他依旧如连轴转的陀螺,抛弃一切无所谓的事情,进行无休止的忙碌。 而在忙碌中,时鹤书又呕血了。 “咳、咳咳!” 低低的咳嗽被帕子掩埋,鲜红浸透了白纱,苍白的五指紧紧抓着心口的衣物,刺痛的脏器向时鹤书宣告着自己的不满。 细眉紧紧蹙在一起,白皙的眼尾飞上了薄红,一双水汪汪的明眸含着泪光,时鹤书紧抿双唇,感受着来自□□的痛楚。 “……” 随着心口令他无法呼吸的刺痛渐渐散去,时鹤书撑起身子,擦去了唇上的血迹,又恢复了那副冷然的样子。 “去西军营。” 发号施令的声音冷冷,马车缓缓启程,时鹤书再度取出奏章,于并不平稳的车辆上批阅。 去完西军营,也该回府了。 还不想死在战前的时鹤书默默下了决定,却依旧没有停下批阅奏章的动作。 在其位,谋其事。 他是权倾朝野的掌印,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东厂提督,他就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职责。 是他决心要对北俾发起战争,他就必须承担起宣战的代价。 这都是他该做的。 …… 随着许久未回到督主府的时鹤书回府,只一见面,景云便发觉了时鹤书的身体异常。 原因无他,时鹤书瘦了太多了。 “九千岁。” 景云紧绷着身体,注视着即使有层层叠叠的厚衣物包裹也依旧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会迎风归去的时鹤书,只觉得心脏绞痛的厉害。 而在他那带着明显不赞同的视线下,时鹤书默默移开了目光。 “景云……” 身为医师绝对会不喜欢的病人类型,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的时鹤书轻咳了一声:“本督无事。” 景云大步上前,掐住了时鹤书的腕。几乎是在瞬间,他本就阴沉的神色变得更为晦暗:“……这就是九千岁所说的无事?” 桃花眸猛地睁大,巨力自手臂上传来,时鹤书惊呼一声,险些直接摔到景云的怀中。 “你——” 大手圈住了纤细的腰,时鹤书被景云猛地抱进了怀里。 暖意自手腕被圈住处不断蔓延进冰冷的躯体,高大的男人将头埋在青年的脖颈,汲取着如冰雪般的气息。 “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带着过分的哑。 高挺的鼻梁压在颈窝处,温热的气息喷在白皙的脖颈,并不算舒服。但时鹤书只是抿了抿唇,并未抬手将人推开。 “您难道不痛吗?九千岁,可是属下看着都好痛啊……” 圈在腰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哑声问道。 “……景云。” 薄唇轻轻抿起,低垂的眼睫颤动着,时鹤书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淡声道:“本督无事。” “无……事?” 第111章 圈在腰上的手更用力了,景云似是要将时鹤书融入自己的骨血。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目注视着身前病态的青年。 他太瘦了,像竹林里迎风便会折断的竹子。而纵使依旧被拥抱着,那如玉雕般精致,却又似玉雕般冰冷的青年也并未染上暖意。他依旧带着鬼气森森的冷。时鹤书轻抿着薄唇,微微睁大的桃花眸似一双银河,倒映着身前的男人。 “九千岁口中的无事,便是五脏六腑无一不受损,命悬一线吗?” 低哑的声音里压抑的不是怒气,而是无法言喻的痛心与悔恨。 景云永远不会怨时鹤书,更不会对时鹤书生起愤怒。 他只是痛心,痛心他的九千岁不爱惜自己。 他只是悔恨,悔恨自己没有与九千岁一同出行,悔恨自己不够强大,不能彻底帮到九千岁才被九千岁留在府中。 “……九千岁,您不能这样对自己。” 似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过冷硬,景云又低声道:“属下心疼。” ……心疼? 薄唇紧紧抿起,烟灰色的眸子颤动着,骤然听到这两个字的时鹤书呼吸一滞。 心疼。 思绪不受控制的将时鹤书拉回了过去。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同样将他圈在怀中,对他说心疼的男人。 “……” 呕意顺着腹腔上涌,时鹤书压住喉间的腥气,静静注视着景云。 他能看出来,景云的心痛不似作假。 但他依旧不理解,景云为何会如此真情实感的为他感到痛心。 是想得到什么吗? 上一个对他说心疼的男人,想得到他的身体。 景云呢。 景云想得到什么。 时鹤书并不是会放问题困扰自己的人,于是他轻声问出来了:“你为什么会心疼呢。” 似是没想到时鹤书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景云愣了愣:“什么?” 暖意仍在源源不断地修补时鹤书的身体,他注视着景云,格外认真:“你为什么会心疼呢。” 景云不知时鹤书是否发现了什么,他只是抿抿唇:“属下心疼九千岁,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他揽着时鹤书的腰,看着怀中莫名带着些动物懵懂的人,轻声道:“属下是九千岁的下属,属下生来就该心疼九千岁。” 时鹤书静静注视了他片刻,垂下眼帘:“没有什么是生来就该做的。” 他将自己的腕从景云的手中抽回,指尖轻轻擦过那片温热的皮肉,时鹤书轻声道:“多谢你,本督已觉得好多了。” …… 建元四年的冬季过去,建元五年的春来的悄无声息。 时鹤书依旧在忙碌,只是这次,他带上了景云。 带上景云的时鹤书再也没忙到吐血过了,景云会照顾他的衣食起居,亦会在拦不住他忙碌时默默替他修补身体。 是个不算碍眼的存在。 在这样堪称和谐的气氛中,建元五年的夏过去了,秋也要过去了。 红日西垂,夜幕降临。 夜晚的凉意将时鹤书团团包裹,本就似冷玉般的人更寒上了三分。 “九千岁。” 带着兔毛滚边的大氅落到时鹤书肩上,那双略有些畸形的大手细致地替青年理着长发:“夜风寒凉,小心受寒。” 轻垂的眼睫掀起,时鹤书回眸看向立于身后的人:“景云。” 景云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清浅的笑:“是我,九千岁。” 只带着浅淡粉色的薄唇轻抿了抿,时鹤书低声道:“明岁春,你可愿与本督一同去往边疆。” 清冷的声音带着三分哑意,而听到这话的景云并未迟疑:“属下义不容辞。” 他自然是要陪着时鹤书的。 哪怕上天入地,他都要陪着时鹤书的。 第54章 边境 建元六年, 春。 北俾联合西戎进攻大宁,掳掠百姓,伤人无数。 六年三月廿二, 消息自边境传至京城,幼帝大怒,命掌印大太监兼东厂提督时鹤书率军百万, 反击北俾与其兄弟国家,西戎。 四月初九,大军自京城出发。 四月十七, 百万大军尽数抵达边境。 大战, 一触即发。 ——《建元闲谈》 ……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要打北俾了。 包括北俾也知道。 招兵买马的告示贴的满大宁都是, 几乎半个大宁的青壮都来到了边疆。 他们大部分都是自愿的, 毕竟这次官府招兵的报酬很丰厚,有豚,有粮, 还有油和银子, 足够大部分家庭吃喝两年。 而且军营还管饭!且主食是不限量的管。 身为从小到大都没太吃饱农家子,刘三郎扒着碗里的饭,时不时还咬一口那不大的肥肉,只觉得参军是自己此生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会死在战场上又如何,收成不好还会饿死呢, 他刘三郎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 大宁,北边镇,军营账内。 一袭普通士兵制服的高大男人撩起门帘, 进入这明显不符合他阶级的营帐。 “士兵的士气如何?” 沙盘旁,一袭劲装, 高挑瘦削的青年慢悠悠地插下一只军旗。 玉白的指间擦过鲜红的军旗,黑色的皮革束袖更衬得他肤若凝脂,黑蓝交加的劲装并不起眼,但穿在他身上却格外引人注目。额发微微垂落,身后的长马尾随着他的动作轻晃,无端有了几分俏皮与灵动。 第112章 “他们都感慨陛下仁德,目前的士气不错。” 边境的春日冰雪未融,带着一身寒意的景云大步走到沙盘旁,看着青年落旗。 “九千岁。” 过分精雕玉琢的青年应了一声,但语气听起来就像一只懒怠的猫儿。他垂眼注视着布着山川河流的沙盘,慢悠悠道:“冯将军有说什么吗。” 听到这话,景云的脸色变了变。 “呃……”景云抬手蹭了蹭鼻尖:“冯将军说,这样浪费下去米粮早晚不够吃。” 这不算怎么恶话,至少在时鹤书的意料之外。 没想到冯千尊如此客气的时鹤书扬了扬眉,沉吟片刻道:“叫冯将军不必担心,本督心中有数。” 收到回话的冯千尊重重哼了一声。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眉目凌厉的将军压下腰间佩刀,冷声道:“他能有什么数,一个宫里出来从来没管过家的。” 景云假笑:“九千岁自有九千岁的谋算,冯将军不必忧心。” “我忧心?我忧什么心了!我那是怕他们饿死!” 冯将军说完默了半晌,又补充道:“罢了,谅他小胳膊小腿也就脑子好使,本将勉为其难许你们快饿死的时候来驻北军吃喝。” 景云笑的更假了,却还是顺着时鹤书的意思抬手行礼:“多谢冯将军。” “谢我做什么。”冯千尊摆了摆手:“回去谢你家厂公吧,本将军只是报你家厂公的恩。” 恩? 并不清楚此事的景云抬眸看向那位已年过半百,饱经风霜却气势不减的老将,终是在回去后稍作美化,复述给了时鹤书。 “报恩?” 时鹤书似也有些意外。 翻兵书的手顿住,垂下的鸦羽掀起,时鹤书抬眼看向景云。 “本督于他有……恩?” 并未将元年的乞粮之事放在心上的时鹤书有些困惑,但他也并未困惑多久,便将此事抛到了一旁。 “罢了,既然冯将军说有恩,你也不必反驳些什么。” 那双含着水光的明眸垂下,不含情的桃花眸再度落到了书页上。苍白的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时鹤书语气淡淡:“听着便是了。” “是。” 随着景云退出营帐,时鹤书也放下手中的兵书。 身为这群将士在边境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在此之前对军事近乎全无涉猎的时鹤书第一次拿起了兵书。 由于前朝遗风,大宁的文官武将分的很清,并不像古时有着出将入相的传统。 更何况时鹤书还是个病秧子。 从小到大的病秧子。 竹青好歹还箭术超群,可脆弱的身体让时鹤书从未接受过骑射训练,他连拉弓都比较困难。 罢了。 反正他来边境的目的也不是上战场。 揉了揉额角,时鹤书再度拿起兵书,继续翻阅。 时鹤书自认不是什么武学天才,但看懂兵书,融会贯通对他而言还是没问题的。 甚至过分灵活的大脑,让他在脑中排兵布阵也不成问题。 不过时鹤书并没有什么在战场上指点江山的想法。 他说过,他的目的不是上战场。 更不是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来战场上充当所谓的军师。 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做,何况,就算他硬要指点江山,那些暴脾气还瞧不上他的将军也不会允许的。 时鹤书对此很有自知之明,于是他完全将看兵书当做了消遣,也不指望融入那群将军的世界。 …… “哼!陛下当真是昏了头了!” 大宁,北边镇,将军帐。 几位将军凑在一起,本在商讨着对北俾的进攻事宜,不知怎的却跑到了那莫名其妙来军营的大奸宦时鹤书身上。 李望将军怒拍桌案:“让一个太监来指点江山,怕不是要成下一个忠显公!” 忠显公这个略显讥讽的称呼自李望口中说出,那些将军也不自觉想起那位令英宗皇帝大败的奸宦。 一时,营帐内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能这样说,叔父。” 李宿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寂:“时督公与那位……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什么天壤之别?”李望一个眼刀甩过来:“他比忠显公还要奸佞,是难得一见纵横朝野的小人的那种天壤之别?” 李宿:“……” 李宿试图反抗一下:“叔父,话也不能这样说……督公他人还是不错的。” 至少长得不错。 和时鹤书也并不熟悉的李宿在心中默默补充。 “你别叫我叔父了。”李望剑眉一竖:“你去认那个不错的奸宦做叔父。” 李宿:“…………” 李宿彻底蔫了,跑到角落里当缩头乌龟。 而李望张口又要骂,看出他意图的冯千尊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李将军,时不待人,我们还是继续谈论军情吧。” 身为驻北的昭勇将军,在某种意义上是东道主的冯千尊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李望低哼一声,也没再说些什么,就抱臂立在一旁,看着他那远方侄子颠颠的跑过来。 “宿以为,在这里用奇兵……” …… 红日朝升夕落,一晃眼,大军就到了边境十日。 在这十日里,他们未有任何的军事行动,只是一板一眼的练兵,好似百万大军只是换个地方训练般。 第113章 一直在观望大宁士兵的北俾见他们如此安定,竟也渐渐放下了心。虽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继续劫掠,却也放北俾百姓继续来边境放牧。 军营,演武场。 这里永远是军营最热闹的地方,此时一群士兵正在演武场上舞刀弄枪,杀意随着北风,卷着黄沙渐渐飘远。 而这样庞大,动作整齐划一的队伍旁,却有一个立于树下,格格不入的青年。 那青年纤细高挑,束着过长的马尾,身上披着一个同样有些长的狐皮大氅。那大氅穿在他身上有些垂地,衬得他像一只娇小的兔子。 毛茸茸的黑色滚边贴着白皙纤长的脖颈,巴掌大小的脸上嵌着精致到让人过目难忘的五官,纤长的眼睫难得彻底掀起,烟灰色的明眸注视着场上的士兵,看的不少士兵都将腰挺的更直了些。 没办法,谁让能在驻北军围观的都身份斐然,更何况这位贵人还生的那么貌美…… 随着训练结束,中场休息,聚集在一起的军汉席地而坐,时不时看向那树下的贵人。 “哎,那是谁啊,生的跟个瓷人似得,来军营也不怕磕了碰了。” 他问的军汉摇摇头,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但将军们好像不太喜欢……” 军汉将剩下的话咽下,只比划了一个动作。 听到这话的军汉眺望那位在树下静静站着便吸引了无数目光的贵人,心中不自觉发出感叹。 真是…… 原来这么好看的人也会被将军讨厌啊。 纵使是在树荫下站着,那贵人也依旧白的似在发光,他像是军汉曾看到将军用来饮酒的白玉杯,没有一丝瑕疵。 纵使离得有些远,军汉看不清那位贵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但哪怕模糊,他也能通过那精致的眉眼与挺翘的鼻梁看出,贵人绝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好看的人是会让人身心愉悦的,更何况还是这样好看的人,光是远远看着,军汉就觉得自己身上的疲劳一扫而空。 将军们怎么会讨厌这样的美人呢? 军汉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饱览话本的军汉开始了畅想。 难道那位身穿男装的美貌贵人,是哪位将军家里不听话,喜欢女扮男装的小姐吗…… 但很快,军汉就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因为他看到他们的将军在饮水后向那美貌贵人走去,并粗声粗气的唤出了两个字—— “督公。” 嘶—— 军汉倒吸一口凉气。 而李望垂首看着时鹤书,沉声问道:“督公在这站了一上午,是寻本将有什么事吗?” “无事。”时鹤书掀起眼帘,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极漂亮的笑:“怎么,本督不能来看看吗?” 李望的脸色难看极了:“哼,督公当真只是来看看?” 时鹤书笑得温柔,轻轻颔首,说出的话却不算客气:“本督若寻将军有事,只会将将军调离演兵场,何必亲自来站一上午?” 看着面色铁青的李望,时鹤书轻轻抚住心口:“李将军,您是知道的,本督身子虚弱……” “哼!”李望看不下去他那堪称弱柳扶风的姿态,重重哼了一声:“那督公,您可千万小心,别死在这了。” 时鹤书弯起眼睛:“本督想,这还是不会的。不过多谢李将军关心了。” 根本没有关心他意思的李望:“……” “哼!” 第55章 奇袭 边境安宁了十五日。 在这十五日里, 北俾没有劫掠,大宁也没有出击。 牧民在边境看着牛羊吃草,互市的贸易也从未停止。诡异的祥和弥漫在这片土壤, 直到那个深夜的到来。 …… 那是一个静谧的夜。 如钩弯月高悬于天,点点繁星坠于银河,烛火在营帐内摇曳, 映照着纤细高挑的人影。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 明月映照着苍茫大地,百人精兵组成的小队如一支利剑,刺入了北俾的腹部。 鲜血四溅。 …… “该死的!” 北俾, 王庭, 营帐内。 杯子重重落地,酒液喂饱了干涸的土地, 北俾将军西底掳怒骂:“该死的中原人!就该被狼掏空肠子, 被马拖拽践踏而死!” 听到这话,同样脸色难看的汉人军师赵方信低声:“出奇制胜……” 还当真是出奇制胜。 大宁此次奇袭北俾并未有所防备,甚至当夜他们还在歌舞欢庆, 为中原那群软蛋明明拥有百万大军, 却不敢进攻而欢庆。 宴席上,注视着上首问他若有百万大军当如何的北俾王,北俾四王子邬弥术笑的含蓄:“百万大军,足够儿臣带着北俾的子民踏破中原,到那温暖的南方, 为父王采下最美的花。” 北俾王哈哈大笑起来:“好!邬弥术,来,饮酒!” 属于北俾的歌舞在冻土之上盛放。可谁料, 就在他们乐得自在之时,那群疯狂的中原人却撕破长夜, 以金戈铁马为这场欢庆添上了血的色彩。 北地荒芜。 北俾王庭距离大宁山海关仅有不足六百里,距离边境就更近了,仅有不足一百里。 这正好方便了李宿将军带军奇袭。 和全军佩甲的大宁相比,在此次奇袭中,北俾的伤亡堪称惨重。 甚至连深受北俾王重视的北俾四王子邬弥术,都被中原人的大刀砍过了心口。 第114章 “殿下咽的下这口气吗。” 西底掳注视正在处理身上刀伤的四王子邬弥术,哑声道:“那群中原人——” “西底掳!” 邬弥术一个眼刀甩过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此心浮气躁,本王让你看的汉人兵书看了吗?” 西底掳嘴硬:“那群汉人都是软蛋,能写出什么好兵书,要我说,还是我们北俾——” “西底掳!”邬弥术只觉得身上刀口隐隐作痛:“你忘记我与你说过的话了吗?罢了,不要说了。” 西底掳闷声应是,憋憋屈屈的离开了四王子的王帐。 上药的侍女很快离开,待到周围终于安静下去,邬弥术垂眸,注视着自己那双布满茧子的手。 大宁…… 手缓缓攥起,邬弥术的眸色渐沉。 虎豹不会将蝼蚁的反抗放在眼里。 大宁,不过他的囊中之物罢了。 …… 奇袭只是大宁的一场试探,而这场试探的报复,自三日后而来。 ——北俾同样夜袭大宁,并屠了距军营较远的几个村庄。一夜过去,村内无一活口。 “卑劣!下作!该死!” 年纪轻,还藏不住事的李宿将军气的跳脚。 那几个村子都在群山包围中,天险自成。最外围的村庄离最近的驻军地都隔了三座山,平日北俾人也不会闲来无事到那里劫掠,谁能想到—— 同样收到消息的时鹤书默了许久。 在景云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的时候,时鹤书合上兵书,掀起眼帘。 “下次进攻在何时。” “几位将军正在商讨中。” 景云沉声:“但大抵,就在这两日了。” 简单的试探换来这样惨烈的结果,恐怕下次奇袭,就不只是百十人的事了。 的确。 几位火气都不小的将军在对北俾怒骂三个时辰后,一齐决定在明日再度由李宿引奇兵打头阵,三万兵马的大军随后。 “一群野狼崽子,老子还不信他们打不服了!” 李望将军重重呸了一声,而李宿阴沉着张脸,沉默地在心中划过奇兵名单。 …… 日月交替,时间一晃而过。 翌日,子时。 抬手将鬓边长发送至耳后,只着单薄中衣,身披外袍的青年抬眼看向全身佩甲,行走间还发出丁零当啷声响的男人。 “今夜,你不是该与李将军奇袭吗?” 一节皓腕自袖口探出,根根分明的青紫血管布在皮肉之下,像是攀附而上的藤蔓。披散的黑发落了满榻,像是顺滑的绸缎,又似是无数盘踞于此的黑蛇。 极致的黑更衬得那本就苍白的肌肤鬼气森森,微垂的鸦羽半遮半掩了那双清冷的眸,并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黑影。淡色的唇只比肌肤多了三分粉红,此时正轻轻抿起。 “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徐不缓的声音如流水击石,听得景云心颤了颤。 身上的盔甲沉重,却压不住躁动的心脏,他踌躇了片刻,终是大步上前:“九千岁。” 时鹤书轻轻应了一声,刚要问“怎么了”,他的手臂便被男人猛地攥住。 大手圈住不堪一握的细腕,烟灰色的眸微微睁大,景云低喘了一口气,单膝落地。 “两次奇袭,北俾必不会善罢甘休。许是明日,又许是太阳升起后,北俾便会开始回击。大战在即,属下知九千岁不会在军营久留,于是便来……见见九千岁。” 头盔包裹着男人的头颅,一双本在暗处无光的眼眸抬起,专注地注视着时鹤书。 “战事非我能控,属下不知九千岁何时离开,亦不知能否送别九千岁,更不知上了战场,可否再……全须全尾的见到九千岁。” 虽说着怅然的话语,低哑的声音中却并未有太多悲伤,在那双同样未有太多的情绪的眼眸注视下,景云轻抿了抿唇,随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封信。 “九千岁。” “属下近日斗胆写了封信,信中都是属下近些年来在九千岁身边的肺腑之言……还望九千岁收下。” 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那过分干净的信封,时鹤书默了半晌,抬手将其接过。 看到时鹤书接过信件,景云终是抿唇笑了笑。 浓黑色的眸子里映照着精雕玉琢的人,他的九千岁仿若一颗夜光珠,在他晦暗的世界里发着光,吸引着他靠近。 目光从精致的眉眼划到单薄的唇瓣,落在青年腕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注视着时鹤书,声音微哑:“九千岁,此去经别,属下还有一请求……不知九千岁可否应予。” 时鹤书将手中信封放到床榻之上:“你说。” “若可以的话……” 落在腕上的大手轻轻包住了柔若无骨的五指,景云的眼睫轻颤了颤:“九千岁可否待属下功成名就后,再将此信拆开。” 浓黑色的眸中浮现了三分祈求,景云注视着时鹤书,无声恳请着他的九千岁。 “……” 轻垂的眼睫掀起,时鹤书注视着景云。 “若你以身殉国呢。” 轻缓的声音叩击在景云的心上,他的指尖蜷了蜷:“若是如此,九千岁便将此信烧了吧。” 时鹤书静静注视景云片刻,最后轻轻应了一声: “好。” …… 战场是什么样的呢。 第115章 是黄沙,是血腥,是沉重的盔甲,是散不去的绝望。 “随我一起冲营!” 少年将军嘶吼,声音带着些许的哑,长枪直指晦暗的天空。月光投射在枪尖,像是指引方向的明灯。 下一刻,长枪扫倒了一片北俾士兵,李宿夹紧马腹,拉进缰绳,带着他的赤马飞缨与仅八百人的大宁士兵长驱直入。 “敌袭!!!” 北俾的士兵用胡话高亢的喊着,他们提着宽刀就要来砍马腿,却被高扬的马蹄践踏而过。 马蹄踩碎了腿骨,踩碎了胸腔,踩碎了头颅。 高马上的男人视尸体为无物,浓黑色的眸中倒映着大片散开的血花与内脏,本该让人隐隐作呕的画面却未引起男人的任何情绪波动。 景云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抽出唐刀,冷漠地扫过了几人的脖颈。 鲜血四溅,景云不习惯地眯了眯眼睛。 好脏。 感受着裸露肌肤上的黏腻,唐刀在手中转了个圈,景云一刀劈碎了身后袭来的士兵头颅,脑浆四溅,死不瞑目的士兵缓缓瘫软下去。 更脏了。 扫了眼马身上的脑浆,剑眉紧紧蹙起,景云近乎厌恶地砍断了想要向他袭来的三人脖颈。随着北俾士兵的人头与身体分开,景云看着自己盔甲上的鲜红,也开始隐隐作呕。 自他的九千岁让他佩上面具后,景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的接触到黏腻与血腥。 忆起他的九千岁,又忆起那无数被他焚烧的兔子面具,景云抬手拭去溅到自己脸上的血迹,落手时却又用长刀砍碎了一人的头颅。 肮脏,该死。 极度冷漠的视线落在软趴趴的尸体上,再度抬眼时却看到一群北俾士兵围攻李宿。少年将军的长枪将要寡不敌众,而景云毫不犹豫的夹紧马腹,纵马前去营救被北俾士兵包围的李宿。 冲营,顾名思义就是冲入军营。 自上次的大宁奇袭过后,属于游牧民族,王庭会随着季节与牧草而变更位置的北俾便将王庭搬离了边境。 探子的消息还未传来,因此李宿也不知北俾王庭当下在哪,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带人攻营。 李宿发现在此次攻营战中,有一士兵格外……勇猛? 长□□入敌腹,看着那疯狂砍人,脸上又写满嫌恶的士兵,李宿缓缓眨了眨眼。 是和北俾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长枪扫过马下敌军,鲜血四溅,李宿分心思索。 有深仇大恨自然更好,但没有也没关系。 总之,是个好苗子。 只记得景云的名字,并没有将名字和脸对上的李宿一挑,又甩飞了一人。 被甩飞的北俾士兵重重落到地上,又被飞来的羽箭刺穿了心脏。 “嗬——” 死不瞑目。 第56章 信件 那是建元六年春, 五月十日的丑时四刻。 火光摇曳,烧红了半边晦暗的天。 率八百轻骑孤军深入的李宿将军,迎来了属于大宁的三万救兵。 他们厮杀了一夜, 直至红日自东边升起,直至金乌展开耀眼的翅膀,照亮那片被血染红的土地。 ——《建元闲谈》 …… 大宁, 北边镇,营帐内。 如画般的美人垂着长发,立在舆图旁, 用红笔勾勒些什么。 垂至膝弯的长发轻晃, 革带勒出盈盈一握的腰,黑色的皮革束袖下是鲜红的劲装, 如血一般的颜色更衬得青年白璧无瑕, 肤若凝脂。 骨节分明的手拈着饮饱红墨的笔,青年在落笔时并未有丝毫迟疑。他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留下类似行军路线的痕迹,直到门帘被人掀开, 才停下了笔。 “督公。” 纤长的羽睫掀起, 时鹤书回眸,静静看向来人。 未被放下的门帘放纵了日光,暖光投射到时鹤书的脸上,留下极明显的明暗分割。 被日光照耀的眸子明亮,像是盛满了星星;而那暗处的眼眸却晦暗难明, 似深渊将要将人吞没。 近乎异色的眸子夺人视线,在那双无论色彩还是形状都格外漂亮的眸子注视下,来人不自觉沉默了下去。 “有事吗。” 略有些单薄, 但在那张明艳的脸上却刚刚好的唇轻启,清润的声音响起。 前来替将军们传话的小兵定了定神:“几位将军让督公……前往将军帐。似是有事要商议。” 将军帐? 顿了顿, 想起了什么时鹤书并未拒绝:“本督知晓了。” 门帘再度被人放下,日光被隔绝在营帐外。时鹤书垂眼注视了片刻手中赤红的笔,面无表情地走到桌案旁,将其放到了笔架上。 玉白的指尖扫过桌案,时鹤书挑起明红色的发带,将其含在了唇间。 灵巧的手指梳起了长发,明亮的发带绕在暗色的长发之上,束起高马尾的时鹤书系了个漂亮的结。 “走吧。” 修长的五指撩起驼色的门帘,足尖碾过地上的尘土,仿若明艳山茶花的人走入了日光。 立在门外的士兵如本能般看向了声音的来源,而这一看就有些……移不开眼。 与话本中不同,军营中极少会出现美人。 何况还是这样雌雄莫辨的美人。 纵使知道对方是身居高位,只要想伸出一根手指都能碾死他的时督公,士兵也难免心神荡漾。 第116章 而或许是营帐内没有铜镜的缘故,时督公此时的马尾有些歪,但那并不影响他的美貌,甚至还为他添上了几分鹿一般的俏皮与灵动。 在那双粗看含情脉脉细看尽是淡漠的眸子注视下,士兵僵硬地点点头,同手同脚地引着时督公走向将军帐。 大宁,北边镇,将军帐。 一夜厮杀,奇袭归来的李宿将军正在将军帐内描摹着昨夜所探查到的军营布局,而其余士兵不是在呼呼大睡,就是在医疗兵那里处理伤口,或去做自己的事。 “终于画完了……” 李宿瘫在桌子上,而一旁的冯千尊则带着几位将军,像看什么诡异东西一样看着那封自京城八百里加急递来的信。 ‘拆吗?’ 几位将军眼神交流。 ‘算了吧。’ 安远将军刘磐默默摇头。 ‘朝廷发生什么事了?’ 冯千尊蹙眉思索。 ‘我上哪知道。’ 李望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就在他们无声交流之际,守门士兵掀起门帘,时鹤书勾着唇,垂着眼,缓步迈入了他从未踏足过的将军帐。 “督公。” 实话实说,虽然同僚和叔父都很不喜欢时鹤书,李宿本人对这位将他提拔为将军的九千岁还是很有好感的。 毕竟若不是时鹤书提携,他爬到这个位置至少要十年。 他的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呢。 见时鹤书来,李宿很自觉的将自己从桌子上撕了下来,并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指向那群将军:“有一封信,是本该送到督公手上的,督公去瞧瞧吧。” 时鹤书没有问为什么没送到他手上,李宿也没说,他只是对着李宿轻笑了笑:“多谢李将军了。” 看着李宿主动和时鹤书交谈,李望的脸色已不能再看。 而见时鹤书的目光移来,这位同样是李将军的将军重重哼了一声。 但时鹤书并未管他,只淡淡收回视线,缓步迈向了他们的方向。 “劳几位将军,让一下。” 时鹤书的声音依旧清润,语气依旧有礼,只是说出的话也依旧那么的不客气。 李宿斜睨着眼看他,又重重哼了一声,但终究侧行一步,让出了那封被几个大男人围的严严实实的信。 纤长的手指拿起信封,时鹤书检查了一下信,确认未被人拆开便要走。 “多谢各位将军了。” 冯千尊轻咳一声:“举手之劳……督公不拆开看看吗?” 听出冯千尊言外之意的时鹤书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绝不出错的笑容:“本督会看的,冯将军不必忧心。” 冯千尊:“……” 以拳抵唇,冯千尊板着张脸,严肃点头:“既如此,本将便不多嘴了。” …… 时鹤书是回到营帐才拆的信。 如赤蝶般的人落到了圈椅之上,灵巧的手指拆开了信封,时鹤书展开信纸,入目第一行字便是大咧咧的—— “……督公救命?” 精巧的下巴微微收起,时鹤书略顿了顿,终是向下看去。 而这一看,就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此来边疆,时鹤书是未带任何公务的。 他将自己所有的奏章与文书都留给了小皇帝,并非常耐心非常细心甚至手把手教了小皇帝该如何批阅。 小皇帝学了。 小皇帝哭了。 小皇帝抱着时鹤书的腰,泪眼汪汪:“督公不能不走吗?” 时鹤书笑的温柔又残忍:“陛下,不能。” 小皇帝这下是真的没忍住,泪崩了。 他一边擦着忍不住滚落的泪珠,一边哽咽地拽着时鹤书的衣摆:“督、督公……可是朕、朕做不好怎么办……”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安抚性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无事,陛下大胆去做就是了。实在做不好再递信给臣,臣会帮陛下的。” 小皇帝圈着时鹤书的脖子,在时鹤书的颈窝蹭来蹭去:“真的吗……” 时鹤书轻拍着小皇帝的背:“真的。” 时鹤书的话于小皇帝而言,真的是一言九鼎。 小皇帝相信,他的督公不会欺骗他的。 绝对不会。 于是,在将政务搞的乱七八糟,让不少朝臣第一次由衷地怀念起那位“大奸宦”时鹤书,并联名上奏要求小皇帝请其回来时,小皇帝毫不犹豫地向时鹤书发去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件。 在不长也不短的三张信纸中,小皇帝哭诉了两张半——甚至被他泪珠打湿的墨花还留在信纸上。 “……” 看完信的时鹤书沉默了许久许久,终是头痛地闭上了眼。 真是…… 小皇帝到底是将政务处理成了什么样子,能让那群厌他入骨的朝臣联名上书? 时鹤书抬手,按住了开始跳痛的额角。 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默了良久,终于平复心情,再度睁开眼的时鹤书注视着信纸上那过分熟悉的字迹,垂眼思索着是否要提前回京的时间。 政务混乱不是小事,若是因着这些导致朝廷不稳……得不偿失。 忆起自己来边境本想做的事,时鹤书终是抚过信纸,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罢了。 …… 苍穹笼罩着每一寸土地,翱翔于天的苍鹰展翅,自大宁飞向北俾。 第117章 同一时刻。 北俾,南边镇,军营内。 一片狼藉的军营还未彻底恢复原状,当下只搬走了满地的尸体。 今日凌晨,那群中原人再度奇袭,且后备大军。他们再度死伤惨重。 短短不足七日,在中原人那里吃了两次瘪的北俾士兵们士气大减,一时竟有些溃兵的颓靡之相。 “殿下!这可不行啊!” 西底掳急的团团转:“若是这样下去,我们岂不是要、要——” 西底掳想说出一个汉人的成语,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不攻自破。” 熟知汉人文化的四王子邬弥术轻轻看他一眼,收回目光:“西底掳,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吗。” 西底掳不自觉问到:“做什么。” 邬弥术轻笑一声,环视一圈,在西底掳迷茫的目光下快步跑到了演武台旁,翻了上去:“儿郎们!” 他高举起手中长弓,吸引了那群暮气沉沉的北俾士兵们的目光。 “我知道大家很痛苦,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可那并非是你们的错!我知道大家在为同伴的逝去而悲伤,我知道大家在怀疑为何会被那群中原人突袭入营!但我们伟大的胜利女神额苏木永远不会厌弃她的臣民。” “王庭会照顾你们的妻儿父母,我们北俾儿郎从不畏死!我们更没有输!” “儿郎们!” 一只苍鹰在日空之上徘徊,邬弥术自身后抽出长箭,搭弓射向了那只展翅的鹰。 一声悲鸣,苍鹰猛地落下,狠狠砸在了人群中。 “儿郎们!” 邬弥术笑的意气风发:“中原人就是这只鹰,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能将它射下苍天。” 下首的北俾人定定的注视着那只鹰,一言不发。 但邬弥术并未觉得有任何冷场,正相反,他感受到了军营中涌动的暗流。 “所以,儿郎们。” 明亮的蓝眸浮上暗光,邬弥术勾着唇角。 “去做你们惯于做的事吧。” “去让我们的额苏木女神,见证她的孩子是多么的英勇!” …… 北俾的回击是在第二日的凌晨。 浅眠中的时鹤书被唢呐声与战鼓声唤醒,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自营帐外传来。 “快!走水了!” 吵闹的声音此起彼伏,通过只言片语分析出情况的时鹤书沉默地坐在床榻之上,微垂着首。 披散的长发落满了榻,也半遮半掩了那张精雕玉琢的面容,苍白的面庞藏在发丝之下,更衬得肤白若雪,苍白若纸。烟灰色的眸子注视着骨节分明的双手,殷红的唇轻轻抿起。 烧粮仓后……围城吗? 五指微微用力,抓住了柔软的床垫。 眼睫如蝶翼般轻颤着,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北俾要做什么的时鹤书松开了身下的床垫,轻轻吐出一口气。 罢了。 他能想到的事,将军们自然也能想到。 何必去受那些讥讽。 第57章 时阴 “他们要以人数压制, 那我们便拿人去拼啊!” 李望将桌子拍的啪啪做响:“是,神机营精锐还未到,我们的火器不充足, 但我们的人如何不能突破北俾的包围了?” “这,叔父……您冷静些。” 在冯千尊的凝视下,李宿小步小步地上前劝道。 但李望根本不管:“打仗最不怕的就是死人!他北俾先前就仗着人多势众, 烧粮草后围困戎边将士,逼的我们的人走投无路。今日我军有百万人,如何还惧他们!” 李望重重一拍桌板:“要我说, 就该直接组成肉盾, 杀出重围,剑指北俾王庭——” “打仗如何不怕死人了?” 随着李望想法越来越激进, 冯千尊忍无可无。他也拍桌怒道:“肉盾?那些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陆听安与火器还有三日便到, 李望,你忍不了这三日了吗!” 李望气的胡子都竖起来了,桌子在他的大掌下啪啪作响:“三日三日又三日, 他们神机营那群所谓精锐拖拖踏踏, 冯千尊,你真的确定他们三日后真的能到吗?就算人到了,火炮和火铳能尽数都到吗?!” 冯千尊更怒了:“到不了又如何,余粮还能撑满营士兵一月余!难道一个月还到不了吗?!” “去你的一个月!”李望恨不得直接掀桌:“就时鹤书定下的那该死的规则,能吃半个月都是太祖皇帝保佑!” …… 太祖皇帝是否能保佑百年后的大宁子民, 时鹤书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能保证大宁的前线士兵不缺衣少食。 “回程的车马定在后日吧。” 将新递到他案上,依旧满是哭诉的信件放到桌上, 时鹤书就此敲定了回程的时间。 垂下的眼睫纤长,遮住了那双烟灰色的浅眸, 仿若冰雪般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目光落在李宿送来的行军计划上,时鹤书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 青玉的茶杯贴上淡色的唇瓣,布着水光的唇被生生压出了三分明艳的血色,就像水汪汪的红樱桃,勾的人想要咬一口。 自督主府带来的侍从目光短暂定格在那双唇瓣之上,又以极快的速度移开。压下动荡的心神,他哑声应道: “是。” 营帐的门帘掀起又被放下,日光短暂的落到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更衬得他似脆弱的琉璃瓷器。 第118章 清澈的茶水润了那双薄唇,修长的手指翻过行军计划,同样水光潋滟的眸子落在那张预计的行军图上。 “……” 眼睫轻轻颤动,在长久的沉默中,茶杯轻轻落下。 玉白的手拿起了那张行军图,时鹤书将其放在了一旁。 孤零零的行军图躺在木桌之上,鲜红的笔记似血一般鲜明,却带着些莫名的熟悉。 时鹤书的营帐很空,挂在墙上的舆图也早已消失不见。 但若是有看过那张舆图的人此时在这里,定能认出那张被单独取出的行军图上的路线,与那张舆图上的路线高度重合。 甚至,几乎一模一样。 …… 大宁,北边镇,将军帐内。 冯千尊看看桌上的纸张,又抬眼看向李宿。 “你已将计划递给厂公了?” 李宿颔首:“督公已收到了,中午还给宿回了消息。” 不知想到什么,冯千尊低哼一声,抬手捋了捋胡子:“他说什么了?” 李宿抬手挠了挠脸颊:“督公说……他过两日便回京,这些排兵布阵我们自己定便好,他不通军事,不必问过他。” “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其实心底里还是对时鹤书有偏见冯千尊低声道。 李宿不尴不尬的笑了笑,选择调转话题:“对了,冯将军,神机营……” “陆听安今日刚派人快马加鞭递信到军营,说是依照神机营的脚程,明早便能到。” 冯千尊抱臂轻哼一声:“一群小兔崽子……拖这么久。” 李宿这下笑的是真有些尴尬了。 他记得和他的叔父比起来,冯将军还算口上积德。怎么没了他叔父这个对照组,冯将军的口德也消失了。 李宿蹭了蹭鼻尖,掏出自己的排兵布阵图:“呃……冯将军您看这里……” …… 陆听安预计的时间没有问题。 他们的确是在第二日辰时到达的军营。 因为神机营是新军营,且是特殊军种,因此哪怕先行军也并不属百万大军。 而这组在传说中百战百胜的队伍,哪怕是先行军也毫无疑问地吸引了满军营的注意力。更何况是精锐的到来。 “瞧!那就是小陆将军!” 军营里,纵使有各位将军的威慑,也依旧人挤人的围观着那群看起来就很威风的神机营精锐。而最前头的那位将军,自然收获了最多的目光。 此次神机营的领队是一个像李宿一样的少年将军,名唤陆听安,是镇国将军陆斐的独子。他看起来年岁不大,生的倒是英俊,板着张脸也显得和气。 而陆听安身后跟的一众士兵中,则有一个非常醒目的娃娃脸。 “这次招兵不是不许招孩子吗……” 那娃娃脸看着实在是小,除了身量高些身材结实些,那张脸看着也就十四五岁。 而这次招兵的年龄下限是十七。 北风将这些士兵的窃窃私语送入了那个娃娃脸耳中,摘掉面具的烛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冷冷嗤了一声。 最烦这些以貌取人的了。 看到白眼的围观士兵脸色顿时不对了,但烛阴也没管他们,继续跟在陆听安身后冷着脸去记名。 “姓名,多大了,有没有字。” “时阴,二十一。”烛阴冷声道,而在听到后面的问题时,他的神情不自觉扭曲了一瞬。 那日景云的炫耀在烛阴的脑中不断回放,少年一字一句:“没、有。”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说完,得到了记名官一个奇怪的眼神。 “行了,走吧。” 但记名官也没说些什么,记上名就让他走了。 烛阴当即如回到草原的狼,撒腿就要去找他的狼王,可谁料—— 他迷路了。 在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中转了三圈,烛阴迷茫地看看天,又看看地。 ……这是哪。 几乎要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烛阴抬手想要摸面具,却摸了空。他只能沉默地走着,沉默地看着那些他根本分不清的营帐。 这是哪,我在哪,督主在哪。 三个问题不断的在烛阴的心头循环,烛阴面无表情地穿梭在营帐中,直到—— 足下的触感不对。 意识到自己似乎在这个营帐前踩到了什么东西的烛阴缓缓低下头,移开脚,看着那支被他刚好碾过的鲜花,默了半晌,缓缓蹲下了身。 那支花已经支离破碎了。 但通过粉碎的尸体,烛阴还是能看出它生前是一支极美的花,至少是人精挑细选过后折下来的。 只是……军营中是没有女人的。 一群大男人,还是习武的糙汉子,烛阴实在想不通谁会在另一人或自己的营帐前放花。 至于是不小心落下的——不好意思,烛阴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他蹲在营帐外,注视着支离破碎的花朵,垂眼思索着自己是否需要摘支一样的赔过来。 只是忽然,少年灵光一现,眸光一凝。想起什么的烛阴默默偏头,看向了营帐。 “……督主?” 营帐内。 渺渺青烟自香炉上升起,正在独自下棋的时鹤书指尖一顿,独坐于圈椅之上的人掀起眼帘,看向被日光投射到门帘上的影子。 是烛阴。 修长的手指蜷起又松开,指间的棋子被放回了棋罐,时鹤书起身拽了拽肩上的外衣,缓步走向了门帘。 第119章 厚重的驼色毡布遮住了门外人的视线,令少年不能窥视到营帐内的动向。 安静站着的烛阴只能看到一只如白玉般细腻的手撩起了门帘。就这样,他朝思暮想日日难忘的人出现在了帘后。 “烛阴。” 青绿的外衣披在肩头,松松束起的长发并不显得凌乱,只是鬓边有几缕已逃脱了发带的束缚,此时正落在时鹤书的脸侧。毫无杂色的发丝在日光下依旧是浓黑的,更衬得那仿若白瓷的人吹弹可破。 浓密的长睫未再遮掩那双眼眸,时鹤书静静抬眼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烟灰色眸子如有云雾环绕,光是被那双眼注视着,烛阴都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快了三分。 粉润的薄唇轻轻勾起,一个清浅的笑浮现在唇边。那双明眸也随着这个笑轻弯了弯,纤长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黑线,像是猫儿微微上翘的眼。 “……督主。” 少年人的喉结滚了滚,烛阴想要克制住自己的笑容,尽量显得成熟稳重些。却还是露出了一个过分灿烂的笑。 “好久不见,属下好想您……” 虽是笑着,烛阴的语气却很委屈,分外委屈:“十几日不见,属下朝思梦想的都是督主。督主瞧着又瘦了……属下看着都心疼。” 听到这话,时鹤书顿了顿。他略有些迟疑的垂首,看向自己的身体。 “嗯……?” 他什么时候又瘦了? 时鹤书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形并不健康。但他应当……没有再瘦了? 时鹤书思索了一番,终是微微扬眉,抬首看向烛阴。而烛阴的目光将时鹤书从上扫视到下,再度确认他的督主确实是瘦了。 此时,宫绦正松松垮垮的挂在胯骨之上,白衣更衬得身前人弱柳扶风,青绿色的外衣挂在肩上,略遮掩了那过分纤细的身形。 舟车劳顿,时鹤书确实瘦了,只是瘦的并不多。 但烛阴依旧一眼看了出来。他垂眼遮住翻涌的情绪,挂着笑容抬手,轻轻握住时鹤书的腕:“督主,您放心,属下会好好照顾您的。”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轻笑了笑:“你呀……本督能照顾好自己。” 烛阴低声道:“可督主忙起来就不吃东西的事连张德芳都知道。” 时鹤书:“……” 时鹤书轻咳了一声:“罢了,外面日头大,还是进来吧。” 烛阴轻轻应了一声,却并未随着时鹤书进去。门帘渐渐落下,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冷然的视线再次移向了那朵在地上粉身碎骨的花,烛阴勾起冷笑。 呵…… 既然这是督主的营帐,那烛阴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出来,这朵花究竟是谁送的。 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气萦绕在他的身旁,高挑的少年冷冷抬脚,足尖再次碾上了那朵花。 去死吧,景云。 第58章 神机 大宁, 北边镇,兵医营。 在医官的围观下,景云熟练地给士兵缝好了伤口, 并将其包扎好。 “不能沾水,不能吃油大的,也别吃辣, 七日后来寻我拆线。好了,去吧。” 这是他今日缝好的第三十七个刀伤,随着连连道谢的士兵离开, 一个人打两份工的景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虽不能做到彻底无菌, 但幸好还有系统,可以尽可能的保证这些士兵的存活率。 眼帘垂下, 注视着这双被手套包裹, 沾满血迹,熟悉又陌生的手,景云勾了勾唇角。 也幸好, 他的九千岁下令全军佩甲, 让这些活下来的士兵受的都是小伤。 …… 被人精挑细选出报平安的白花化为了花泥,营帐内。 在轻快地讲述完来时的趣事后,烛阴看着清浅笑着的时鹤书,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帐外晴光正好,来往的行人喧闹。高挑的少年与青年在帐内肩并肩。烛阴稍稍垂首逼近时鹤书, 在他的耳边轻声道:“督主。”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尖,微垂的眼睫轻轻掀起,时鹤书微微偏头, 看向烛阴。 烛阴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认真的看着时鹤书, 问出了那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问题:“督主是想要北俾彻底覆灭吗?” 这话题跳转的很快,但时鹤书并为多加思考,便颔首应下。 他要北俾彻底覆灭。 正如那些厌恶他的人所说的一般,时鹤书一向是心狠手辣的。 斩草除根才是他的作风,他不会给覆灭大宁的北俾留下任何活路。 他要名为北俾的国家自此只存在于史书之上,他要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人会自称为北俾人,他要将大宁以北打通,纵使这是片寒冷的冻土,他也要让这片土地上响起属于大宁的歌。 “既然如此,督主。” 烛阴笑的灿烂,抬手指向北方,眼中浮现的却是野心与疯狂:“属下一定会活捉北俾王,将他亲自献给督主。” 意气风发的少年轻狂,但他唯一的听众却不这样觉得。 注视着写满自信的烛阴,时鹤书勾起唇角,弯起眼睛。 “好。” …… 营帐外,耀眼的红日渐渐升到了最高点。 随着神机营的到来,军营中本有些沉寂的气氛再度活泛了起来。喧嚣的人群围在城墙下,看着那些于他们而言陌生的神机被搬上城墙。 “神机当真能百战百胜?” 有人窃窃私语。 第120章 “当真是!你瞧,那就是神机——” 指尖指向城墙,日光下,火炮熠熠生辉。 虽然大部分大宁士兵都未见识过神机的威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神机充满幻想。例如神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片甲不留等等。 至于事实…… “填弹!” 高墙之上,几乎没有得到休整的神机营士兵拖来红夷大炮,在陆听安的指挥下整齐地填弹。 接着,陆听安手中红旗落下:“点火!” 火星点燃引线,士兵垂首捂耳。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炮弹如流星般坠入围在城墙外的北俾营帐中。 “该死的中原人!这是什么鬼东西!” 看着慌乱躲避的北俾士兵,西底掳怒骂。而望着落下的炮弹,邬弥术轻轻眯起眼睛。 火器,吗? …… “很好!” 城墙上,望着下首乱成一团的北俾士兵,难以压制激动的冯千尊一巴掌拍上了陆听安的肩:“神机,果真是神机!” 感受着肩上的巨力,看着胡子都在颤抖的冯千尊,难得亲自指挥的陆听安牵唇笑了笑:“多谢冯叔,所以我可以去吃饭了吗?” 冯千尊笑着拍了拍陆听安的背:“行了,快去吧。” 陆听安哎了一声,先命人将红夷大炮搬回去,才小跑着离开了高墙,目标明确地奔向炊事房。 “多盛些,谢谢!” 当下是正午,纵使有多个炊事房,陆听安所在的这个人也并不少。 因将军身份而多分到一个鸡腿的陆听安端着满满一碗饭菜环视一圈,想要寻个位子,目光却意外定格在了角落里的某个人身上。 剑眉微微扬起,陆听安大步走去。 “时阴?” 听到这个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被时鹤书强行赶来吃饭的烛阴身体一僵。 他端着碗起身就要走,却被陆听安压住了肩膀,堵住了去路。 “你走什么呀。” 烛阴:“……” 烛阴冷冷抬眼:“吃完了,让路。” 陆听安扫过烛阴碗里还剩不少的饭菜,笑眯眯道:“剩饭是要饶军营跑十圈的哦。” 烛阴:“………” 烛阴的脸色更阴沉了。 而陆听安好似全然不觉,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将烛阴强行按回位子上寒暄了几句,接着笑眯眯的问出了那个一路上烛阴已听了无数遍的问题:“对了,既已到军营,神机之事……” 烦不胜烦的烛阴狠狠地咬下一口肉,只当自己没听见陆听安的问题。 但陆听安依旧笑得近乎完美:“时阴,你忘记了吗?我也是将军哦。在营中不回答将军的问题,也是要绕军营跑十圈的哦。” 烛阴:“…………” 真是和景云恶心到不分上下的笑面虎。 筷子重重落下,烛阴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小陆将军。” 烛阴学着时鹤书挂起敷衍的假笑,看向陆听安:“季尚书应当与你说过,神机是我们督主拿出来的。” 对于自己养大的孩子,时鹤书总是多几分宽容。他从不介意烛阴与竹青借着自己的名号去解决一些麻烦。 而对于烛阴来说相当麻烦的陆听安,似乎也不喜欢时鹤书。 清楚这点,于是对这人勤追猛赶感到厌恶的烛阴选择用督主将人堵回去。 当然,他若真疯到要见督主,烛阴也不会放行的。 督主是他和竹青的督主,旁人都该滚远些。 这样想着,烛阴死死盯着陆听安,而陆听安默了许久。 在烛阴以为他将知难而退的时候,陆听安轻轻蹭了蹭鼻尖,露出一个只显含蓄的笑容:“其实,督公也不是不可以……” 烛阴:“……” 烛阴脸上的假笑瞬间垮下去,他冷眼看着陆听安,语气森森:“不好意思,小陆将军,我家督主很忙,恐怕是没时间见您了。” 被拒绝的陆听安也不恼,他注视了烛阴片刻,轻轻弯起眼睛。 “那好吧,时阴。” …… 日落西山,月上枝头。 是夜。 燃烧的篝火炙热,摇曳的烛火昏黄,独坐于营帐内的人借着火光,翻阅手中古籍。 暖色的烛火将那苍白的面庞映出了三份血色,垂下的眼睫纤长,像是展开的蝶翼,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挺翘的鼻梁带着并不明显的驼峰,为那张过分柔媚的面庞增添了几分英气,让人过目难忘。 而迈入营帐的陆听安,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时鹤书。 ……似鬼似妖似精怪,似神似仙似人间。 当真是,玉面修罗。 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忆起父亲的话,陆听安垂下眼帘。 “督公。” 他端端正正地抬手,端端正正地行做一礼:“在下镇国将军陆斐之子,神机营主将,陆听安。” 陆听安并不是忽然到访的。 早在傍晚收到消息,得知这位陆将军“仰慕”且要拜访自己时,时鹤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与陆斐素来不和,陆斐的儿子仰慕他必不可能。只是这位陆将军,为何要见他。 思绪瞬息万变,但注视着紧绷身体的冯千尊,时鹤书终是沉默颔首。 其实见一见也无妨。 毕竟身为镇国将军陆斐的独子,陆听安是京中出了名的少年英才。三岁习剑,五岁习刀,八岁习长枪,十三岁跟着父亲驻守边疆。 第121章 堪称京中二世中最有出息的一位。 先帝曾说,文有时清,武有陆听安,哪怕再过五十年他也不必愁大宁江山。 只可惜,先帝最看好的两个人,一个死在了二十八岁的冬天,一个死在了讨饷的路上,连尸骨都未敛齐。 …… 忆起前世陆听安惨淡的结局,时鹤书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古籍落到桌上,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陌生的面庞,时鹤书端详着这位气质包容到不似将军的将军,缓声开口:“不必多礼,陆将军。请坐吧。” 第一次被唤作陆将军,而不是小陆将军的陆听安愣了愣,随即笑着抬起头来:“此次冒昧来访,在下也未来得及备什么礼,便带了份字画赠予督公。还望督公收下。” 说着,跟在陆听安身后的随侍双手献上一个木盒。 时鹤书扫过那个木盒,勾起一抹虚伪且浅淡的笑:“陆将军有心了,本督久闻陆将军美名,今日也为将军备了份薄礼,也望将军收下。” 听到时鹤书夸他,且也为他备了礼物,陆听安似受宠若惊地睁大眼。眼看着时鹤书身后的侍从收下木盒,又取出一个匣子递给他的侍从,陆听安忙道:“多谢督公,在下愧不敢当。” “陆将军莫要妄自菲薄。” 玉白的手拎起茶壶,时鹤书抬手为陆听安倾了杯茶:“将军少年英才,威名赫赫,如何当不起了。” 这番话悦耳,但注视着仿若美人蛇的青年,陆听安抿了抿唇。 得体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陆听安笑着走向时鹤书:“督公也是少年英才,威名赫赫。”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轻笑了笑:“是吗?” 他并未给陆听安回答的机会,直接话锋一转:“说来,陆将军今日寻本督,所为何事?” 烛火映照在浅笑盈盈的脸上,细腻的眉眼似有云雾环绕,朦朦胧胧。长睫在眼尾拖出一条细线,像是美人图的锦上添花,为身前人更添了几分灵动。 注视着那双眼,落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袍,陆听安挂着近乎完美的笑容。 “并无什么大事。” 他的声音轻缓。 “只是在下听闻,营中神机多半出自督公手上……想来拜访一番督公罢了。” …… “神机,不是本督做的。” 第59章 归京 “神机, 不是本督做的。” 注视着陆听安,时鹤书不徐不缓:“此乃本督一下属提供图纸,另一下属所制。” 对此并不意外, 但依旧表现出意外几分的陆听安默了半晌,笑叹一口气:“督公手下可真是……卧虎藏龙。” 得到想要的答案,陆听安也不追问, 而是话锋一转。 “督公在军营住的可习惯?” 如习惯般勾着唇角,陆听安主动道:“若不习惯,在下可为督公准备些……” “不必了, 陆将军。” 看出对方寻自己的目的已达成, 并不想外生枝的时鹤书微微颔首道:“本督明日便会归京。” 明日归京啊…… 眸子轻轻弯起,陆听安轻声道:“那在下便祝督公, 一路顺风。” 时鹤书勾起唇角:“多谢陆将军了。” …… 翌日, 清晨。 红日落在山头,青灰色的苍穹笼罩着无边大地,一组车队自军营驶出, 如一条黑线, 向大宁的都城缓缓蔓延。 三日后。 京城,督主府。 仿若水妖的人浮出浴桶,墨黑的长发贴在无瑕的□□之上,水珠打湿了落在地上的白衣,纤长的□□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垂下的长睫遮住了那双明眸, 在热气蒸腾下化为殷红的唇仿若樱桃,诱人采撷。时鹤书慢条斯理地擦去身上水渍,换上了新的衣物。 侍女用柔软的棉巾擦拭着长发, 时鹤书抬眼,看向窗外飞鸟。 “备车。” 他要入宫去见小皇帝。 …… 金乌渐渐飞上了最高点。 皇宫, 华盖殿前。 “督公!” 盼天盼地终于盼到督公的小皇帝泪眼汪汪,在看到那熟悉身影的一瞬间,他便如一只子窠般猛地冲了过去,扑到了时鹤书的怀中。 “朕好想您……” 弱柳扶风的青年被人锢着腰,毛茸茸的脑袋蹭过脸颊,时鹤书抬手,轻拍着怀中孩童的背:“陛下,臣回来了。” 浅淡的药香将小皇帝团团包裹,圈着纤细的腰肢,呼吸着熟悉的气息,小皇帝哽咽道:“督公、督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朕、朕真的好想您……” 感受着肩上的湿濡,时鹤书的眼睫轻颤了颤。 他此次离京也就一月余,先前小皇帝一月不见他也未有如此惆怅。 ……真是被政务折磨的? 心中思绪瞬息万变,时鹤书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温柔模样,他柔声哄着小皇帝:“陛下,是臣的过错,陛下要责罚臣吗?” 听到这话,小皇帝瞬间抬头。他有些委屈地看着时鹤书:“督公、督公莫要说这些话,罚督公,朕怎么舍得……” “好,那便不罚。” 轻柔地拭去孩童脸上的泪珠,时鹤书单膝落地,让孩童能够俯视着他。轻轻拉住那双自腰间离开的手,时鹤书缓声道:“久别重逢,陛下又长大了,臣看着便心生欢喜。” 小皇帝看着时鹤书,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朕看到、看到督公……也心生欢喜!” 第122章 时鹤书温声:“多谢陛下。只是臣今日是来取奏章的,陛下您……” 听到这话,小皇帝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亮。他立即转身道:“快快快,快把那些奏章送回督公府上!哦,还有玉印——” 看着小皇帝急切的动作,确信对方确实是被政务折磨惨了的时鹤书垂下眼帘,轻轻笑了起来。 而指挥完毕,让所有宫女太监都忙起来的小皇帝再度看向时鹤书时,便被这个笑容吸引走了注意。 客观的说,时鹤书笑的是极好看的。 但,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有些过分的小皇帝还是呼吸一滞。他本能的紧张起来,小步小步地贴到了时鹤书身前,抬手圈住了时鹤书的脖子。 “督公在笑什么呀……” 时鹤书摸了摸小皇帝的头:“臣在笑自己。” 笑他前世居然真的对小皇帝抱有期待,盼他能养出一个治世明君。 烟灰色的眸子清亮,时鹤书注视着小皇帝。 罢了。 罢了。 还有近两年的时间。 肃清朝堂,培养足够多的辅臣,应当不成问题。 …… 归京后的时鹤书再度陷入了无休止的忙碌。 小皇帝搞的一塌糊涂的政务需要他重新整理;新法依旧在推行,但需因地制宜,要改的问题还有很多;朝堂上也有一些人心思活泛,试图在其中动些小手脚。 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随着废寝忘食的时督主劳心劳力,一塌糊涂的政务很快被理清;地方官员上报的问题也被尽数处理;还未来得及动手脚的官员直接被时督主铁血镇压,再度开始夹着尾巴做官。 似乎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 “咳、咳咳!” 苍白的五指揪住了心口,含着水光的眸看着帕子上的鲜红点点,时鹤书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 只有他的身体,又变差了。 或许是有一段时日没有进行修复,也或许是他实在是过于透支身体。总之,时鹤书又呕血了。 唇齿间的腥气令人隐隐作呕,心口的闷痛并非无法忽视,但这带来的信号也实属不妙。 ……还是再寻些医师吧。 修长的五指收紧,染血的帕子轻轻蜷起。清楚景云身在前线,无法顾及到自己的时鹤书垂下眼帘。 但,随着明月下枝头,红日升九霄。 第二日,明明还未来得及寻医问药,这具再度开始呕血闷痛的身体,便在一夜间奇迹般的恢复了原样。 轻垂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烟灰色的眸,似血般的红纱更衬得那纤细皓腕过分白皙。注视着那绕上红纱的手腕,清楚只有一人能做到的时鹤书默了许久,终是轻笑了笑。 来去自如…… 还当真是让人羡慕。 …… 红日东升西落,四季交替无形,建元六年的春渐渐被夏取代。 这是个太平的夏天。 风调雨顺,夏稻丰收,农人黝黑的脸上满是喜意。 这是个忙碌的夏天。 随着风抚树梢,又过稻田。无论田野还是<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无论农户还是官吏,都像精密的仪器开始了无休止的运转。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督主,也常常日夜奔波,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呕血的情况。 同时,只要朝中出现任何令时督主烦恼的事。第二日都会有一个出现在他桌案上的熟悉口袋,里面装着能够解决烦恼的“神异”。 时鹤书清楚那是谁留的,也清楚他的身体是谁修复的。 于是在某一日,他给那人留了封信。 ——“雁回亲启”。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注视着那封信,指尖轻颤了颤,终是将其如宝物般小心翼翼地拿起。 而在下一次身体修复时,时鹤书于枕边收到了一封回信和一张画。 看着信中的内容,时鹤书满意地勾起了唇角。 至于那幅画…… 注视片刻画上的火炮解析图,时鹤书终是唤来王郅,将这张图传了下去。 建元六年的夏天,是一个短暂的夏天。 在这你来我往的过程中,建元六年的夏很快染上了凉意,督主府内的梧桐黄了叶子。 栖息在梧桐树上的鸟儿再度飞离了京城,北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卷,建元六年的秋随着前线战报一齐自北而来,落到了京城。 ——大宁大胜北俾,北俾王庭已被迫迁徙到黑水之下。 “好!” 朝堂上,收到捷报的小皇帝喜形于色:“都赏!都好好的赏!” 满朝文武互相对视一眼,齐齐行礼恭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乃天佑大宁!” 而随着早朝结束,归府的时鹤书也收到了一条独属于他的消息。 ——景云获封校尉,烛阴获封骑尉。 指尖擦过信纸,细眉微微扬起。 景云先前从未在信中说过他与烛阴在军中当下是何身份……原来短短几月,这二人便已从白身走到了从四品吗? 纵使与时督主比起来堪称天壤之别,但客观来说,从四品并不是一个小官,何况还是武官。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大部分士兵都只是战争倾碾下毫无抵抗之力的普通人。他们上了战场,死在战场,却连名字都不会留在史书之上。 他们无数人的性命,到最后只能留下一个冰冷的数字。 第123章 这,才是战争的常态。 信纸被修长的手指再度折好,落到了桌上。垂下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烟灰色的眸,时鹤书沉默不语。 这二人倒当真是天赋异禀,武学奇才。 留在他这里,还当真是…… 默了许久,时鹤书轻笑一声。 罢了。 只是虽已得到消息,知道景云当下已是从四品,时鹤书也并未拆开那日景云赠予他,要他待他功成名就后拆开的信。 身为自小便天赋异禀,力压满朝公卿之子,后又一步步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子的权宦,时鹤书对功成名就的要求其实并不高。 若是普通人,在时鹤书看来便只要考取功名,哪怕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也算功成名就。更何况是从四品,这个大部分普通官员究其一生也难以走到的位置。 但若是景云,这便远远不够看了。 …… 大宁,北边镇,兵医营。 “啊——” 昨夜刚有一场大战,此时,兵医营内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痛苦的士兵们在小小的床上蜷着身体。 零星几个医官们在人群中忙的脚不着地,已几夜未睡的他们疲惫至极,却又不能休息。 而在这群医官中,还有一个极特殊的存在。 “止血。” 接过止血钳,靠着系统进行简易手术,为士兵取出断在体内的箭簇的景云紧绷着身体,不敢松懈一丝一毫。 昨夜的战场他也上了,但在紧急睡过一觉后,景云还是赶来了兵医营。 他清楚,这些因新法才出现在战场上、军营中的医官对大部分战场伤都不算熟悉。 何况,古代的环境太差了。 简易手术只有拥有系统的他一人能做,不过其他人在得到他分出去的现代医疗物资与灭菌方法后,也大大提高了士兵的存活率。 景云为此由衷的感到高兴。 纵使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死在他手下的人绝不是少数,但他终究是一个医生。 一个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一个宣誓过希波克拉底誓言,最终猝死在医院的医生。 血淋淋的箭簇落到铁盘之上,在被局麻的士兵注视下,景云麻利地将伤口缝好,并裹上了纱布。 “真的不痛哎!” 士兵颇为稀奇的看着景云的动作。 景云平静至极:“一会就痛了,回去躺着吧。” 士兵“哦”了一声,而景云刚脱下手套,摘下口罩,打算休息片刻,便又被人唤走了。 “景校尉!这里有一个被火铳误伤的!” 景云:“……” 景云近乎麻木地戴上口罩,换了副手套,走向那位不停哀嚎的士兵。 “我知道了。” 第60章 雪战 建元六年的冬天来的很早。 不过十月初七, 京城便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似无数落下的白纸钱,覆盖了朽木屋檐。 “……” 白狐裘包裹着纤细的身体, 自袖中探出的五指修长,本似白玉般的肌肤因寒冷泛着淡淡的粉。血花落到粉樱般的掌心,又在掌心化作了无形的雪水。 下雪了。 时鹤书立在风雪中, 注视着无边苍穹。 白雪落到墨发之上,像是仙鹤的羽翼。卷着雪花的风将眼尾鼻尖扫得粉红,眼睫上挂着薄薄的落雪, 烟灰色的眸中浮着一层浅淡的水光。殷红的唇水润, 似是樱桃,此时正轻轻抿起。 北俾…… 风声似乎变成了嘶吼, 清楚北俾本就来自风雪中的时鹤书轻轻垂下了眼。 大宁, 将要陷入焦灼,甚至弱势了。 …… 的确如此。 “儿郎们——” 北俾的高马踏着冰雪而来,骑在高马之上仿若巨熊的北俾人高声开口, 吐出的白气带着森森寒意。 银刀高高举起, 反射着日光。西底掳咧开嘴,直直指向属于大宁的士兵。 “去吧!用中原人的鲜血温暖我们的躯体!” 一声令下,战旗开始挥舞,被压着打了许久的北俾士兵如终于看到猎物的饿狼,双目含着血光, 纵马奔向他们的猎物。 “杀——” 属于大宁的战旗同时开始挥舞,伴随着无声的旗语,冯千尊夹紧马腹, 嘶吼着奔向敌军。 白雪落下又融化,四溅的鲜血染红了这片雪原, 从日升到日落,寒冷侵袭着大宁士兵的骨血。 “砰!” 几乎要冻僵的手指扣动扳机,但子窠却擦着北俾士兵的心侧飞过。被击中的北俾士兵身体晃了晃,随即怒哄着向景云袭来。 而高马之上,景云面无表情地抬手,直接用火铳的砸碎了那个北俾人的后颈。 被打碎脊骨的北俾人软软地跌落下马,接着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真是…… 景云垂眼看了看自己已冻出血痕,开始隐隐发烫的双手,平静地抽出了腰间长刀。 既然火铳无法描准,那就用刀,最简单的割断北俾人的头颅。 像景云一样无法瞄准的士兵还有很多,他们大部分都已冻伤,甚至双手在出汗后被粘在火铳或刀把之上。 曾经大宁引以为傲,碾压北俾的火器几乎化为了废铁,西底掳哈哈大笑着,第一次在心中肯定了四王子的战术。 果然,果然只要到了冬天,大宁人就是被割断翅膀的鹰,逃离不了北俾的屠刀! 第124章 “杀啊——” 红日渐渐落下山头,高亢的胡话响彻天际,北俾士兵挥舞着大刀,欢呼着冲上前。 “撤退!” 战旗随着冯千尊的话改变了旗语,大宁士兵齐齐向后退去。 …… 大宁,军营内。 “将军,如此下去,是溃兵之相啊!” 老军师的脸上满是不忍:“此处天寒地冻,大宁已有数月没打过胜仗了!” 一壶热酒下肚,身体终于热起来的冯千尊看向老军师。 “那依军师言,当如何。” 已提议过无数次先回北边镇,不要再打的老军师长叹了一口气:“若我说,将军会听吗。” 冯千尊垂下眼。 他不会听。 他不愿抛弃大宁士兵用血肉打下来的土地,他不愿做大宁的罪人。 纵使,这是片过于寒冷的土地。 随着这片土地入冬,曾属于大宁的优势尽数化为劣势。 曾经,他们为逼近白山黑水,逼近北俾的祖源的而骄傲。 但现在…… 长白山的冰雪常年不融,别说南方与中原来的士兵,就连顺天府的士兵都无法适应这样的寒冷,战力与士气大减。 而诞生自冰雪中,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北俾人却如鱼得水,趁着寒冷开始了大规模的反攻。 大宁节节败退。 但冯千尊,以及其他将军依旧不愿意回守北边镇。纵使他们每一场战都败的足够惨,他们也不愿意彻底放弃自己打下的土地。 “将军,在某看来,冬天是属于北俾的,但春夏秋都是属于大宁的。” 看着一言不发的冯千尊,老医师好言相劝:“依某言,不如先回边镇,养精蓄锐。于明岁春再反攻北俾,将军以为呢?” “明岁复明岁,明岁何其多!” 李望重重拍到桌案上:“今年我们因入冬而回退,明年我们再因入冬而退守边镇,后年依旧如此!我们究竟何时能捣碎北俾王庭!” 他算是看清了,那群狡诈的狼崽子将王庭搬回黑水根本不是怕了他们,而是诱敌深入。 北俾人不惧怕冰雪,但大宁人惧怕。 寒冷与冰雪会悄无声息地夺走他们的温度,夺走他们的性命。 寒冷亦会僵硬他们的四肢,让他们动弹不得,让他们再也无法像其他三季一样义无反顾的进攻。 同时,寒冷还会侵袭他们的□□,君不见兵医营中究竟有多少风寒高热的士兵,因病痛而无法上战场。 “……” 李宿垂着首,听着他的叔父在那里破口大骂。 “难道我们就要被北俾人一直牵制吗?去他爹的北俾!你们要是想回边镇就回边镇,本将是不可能回去的!本将偏偏要在属于北俾的冬天战胜北俾!将他们打服!” 李宿第一次在心中认同了他的叔父。 他也不想回去。 或者说,没有将军想回去。 陆听安双手环在身前,垂眼思索着什么。 而冯千尊一言不发,就静静地坐在位置上。 刘磐紧绷着身体,指尖一下一下叩击着桌面。 他们都不想回去。 但他们,也都不知该如何在冬天战胜北俾。 用人命去堆吗? 可是,一路打来大宁并非顺风顺水,自此战过后,他们的百万大军仅存八十余万。 北俾的冬天太冷了,有太多不必要的将士折在了这里。 可是,那是二十万大军,二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回去,抛弃已打下来的疆土与他们而言,就是抛弃那二十万英灵,成为大宁的罪人。 …… 这怎么可以呢。 …… “督主,这是前线的战报。” 随着冰雪覆盖九州,消息传递的也愈来愈慢。 直到十月廿二,时鹤书才收到了十月初的战报。 修长的手指翻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简短的文字倒映在烟灰色的眸中,随着一行行看下去,时鹤书的眉越簇越紧。 “……” 战报落到桌上,时鹤书看向竹青:“他们还没退兵吗?” 竹青抿了抿唇,轻轻摇头:“没有。” 沉默在昏暗的室内蔓延,时鹤书垂着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战报。 当真是…… 赤红蟒袍包裹着那身白皙的皮肉,宽大袖口处的五指狠狠攥起。飞红的眼尾凌厉,似是沾染血迹的玉刀,注视着战报上堪成冰冷的数字,时鹤书冷冷开口:“传本督的旨意。” “前线四分之三的士兵退兵,回到北边镇。” 竹青低低应了一声,而就在他将要离去时,时鹤书又开口唤住了他:“等等。” 长发垂在身后,额发下的眉眼依旧带着冷意,殷红的唇紧紧抿起,时鹤书按住了额角:“罢了,一人也别留。让他们都先回到北边镇,别去送死了。” 短短不足一月就死了快十万人…… 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就是被人按着打。 时鹤书要的从不是无所谓的牺牲,他是要北俾覆灭,但他不要大宁也随着北俾一同走上末路。 窗外的风雪不停,时鹤书竟不记得六年的冬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 似乎比他死去的那个冬天还要冷了。 注视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无端的寒意自心口蔓延,占据了时鹤书的五脏六腑。 第125章 竹青的声音轻轻响起。 “是。” …… 在时督主的命令传到军中时,李望气的砸了几个酒杯。 “他倒也来指点上江山了?!” 长达几月的战败实在是让这些将军们心里窝着火,但直接这样怒骂出声的也只有李望。 “督公命今冬回退。” 陆听安轻声道:“在下以为,督公所言不无道理。” 冯千尊铁青着脸:“你去看看吧,营中那些将士都开始为时鹤书欢呼了,我们就算想打也打不成了。” 李宿低声:“一月死了十多万人……也该回去了。” 一个巴掌重重拍上李宿的后脑,李望怒骂:“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李宿捂着脑袋一言不发,而刘磐深深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 “纵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士兵也不想打了……长久下去,恐要溃兵。” 谁会想被按着打呢。 北俾不想,大宁也不想,只要是个人都不想。 但北俾没有溃兵是因为他们清楚,大宁无法在冬天战胜北俾。 冰雪,是北俾人的母亲。 而母亲,会永远保护她的孩子。 至于大宁…… 他们胜了太久,又输的太惨淡。不少士兵心中无法接受这落差,满心都是回到大宁,回到北边镇的想法。 士兵不想打了,而随着战场上死亡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也不想打了。 “……” 粗粝的大手攥起又松开,冯千尊的声音低哑至极:“那便撤退吧。” 话音落下,李望不敢置信地看向冯千尊,而冯千尊在他的注视下避开了眼。 “……呵。” 李望冷笑一声:“行,您们都行。” 他怒踹了一脚桌子:“你们要退便退!本将军就算带着人打游击,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 大部队退回了北边镇。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北俾人是欢呼的。 “四王子!我西底掳只服过王上,今日,也服了您!” 早早说出大宁人必会退兵的邬弥术浅笑着,接下了这声夸赞。 他就知道,冬天是北俾人的冬天,大宁人无法在冬天战胜北俾。 永远无法。 纵使还有小股士兵在不断骚扰北俾,但那已不足为惧。 虎豹会在意叮咬它的蚊虫吗? 邬弥术眯起眼睛。 不会。 虎豹会在意的,只有狼王。 第61章 将军 为了稳定军心, 待回到北边镇后,大宁开始大肆封赏士兵。 几乎所有上了战场的士兵都被提了军衔,而身为此次大战中有记录的杀敌第一与第二, 景云与烛阴的军衔也毫不意外的向上升了。 烛阴连升了两级,已可单独领兵。而景云因又有兵医营的功绩在,所以连升三级, 现已是小将。 军营里的将军并不算少,但拥有话语权的唯有主将与副将,平日也都是由主副将领军, 景云便没有将这次升迁当回事, 只当自己多了个头衔。 可谁料,在获封后不久, 他便得到了领兵出击的机会。 而出击的对象, 则是…… “西戎。” 将军帐内,冯千尊注视着景云,沉声道:“西戎与北俾乃是兄弟国家, 且在数十年间, 西戎唯北俾是从。若是能除西戎,则断北俾手足。” 西戎与北俾不同。 北俾自大宁开国前便存于这片土地,是大宁周围最大且最具威胁的蛮族。西戎则是百年前才建国的小部族,像菟丝花一样缠绕着北俾汲取营养,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大宁本是打算灭北俾后再杀西戎, 但奈何当下军心动荡。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凭着老将的经验,冯千尊清楚军心动荡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用胜利与封赏来平息这一切。 封赏, 已有了。 而胜利,需要战争。 “景云, 李望领兵在外,只能由你临危受命。” 提起仅带了百十人在外打游击的李望,冯千尊的眸色渐沉。他抬手重重拍上景云的肩:“本将命你率军三万,与刘磐李宿三面包抄,攻灭西戎!” 虽大半国土在大宁以西,但西戎也与北俾相连,王庭更是紧靠着戎俾两国的边境,距大宁北边镇不过三百里。 三百里…… 黝黑的眸子注视着营帐内的黄土地,意识到这是个机会的景云并未犹豫,抬手抱拳。 “是,将军。” …… 时鹤书是在冬月廿三收到驻北军转攻西戎的消息。 在战时,大宁武将的权利并不小。但这也不代表他们做事不需上报朝廷。 “……呵。” 额角突突直跳,时鹤书第一次认识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杀伤力。 当真是,肆意妄为。 白兔毛贴在脸侧,因寒冷而更为苍白的肌肤仿若白纸。那双浅淡的眸好似琉璃,在微垂的长睫下更为幽深。 但既已出兵,时鹤书也没有强令他们归营。 只是…… 茶盏重重落到桌上,溅出几滴清透的茶水。 而茶水中,倒映着那张精雕玉琢,又冷若冰霜的脸。 玉白的指尖拭去那几滴茶水。冷冷的声音响起,时鹤书轻捻着指尖:“既然要打。打不赢就别回来了。” 第126章 永远别回来了。 …… 同一时刻。 西戎,西虎关,营地内。 “若此战不胜,我们也无颜面对陛下与督公了。” 一壶温酒入腹,李宿注视着苍穹,似叹非叹道。 自他的叔父李望带一队人前去和北俾打游击,生死不知后,李宿便时常悲春伤秋。 即使他们已将西戎王庭撵的到处跑,李宿也依旧在悲春伤秋。 早已将这话听过无数遍的景云一言不发,刘磐倒是施舍给了李宿一个目光。 “会胜的。” 他们一定会胜的。 当下西戎已无限逼近亡国,但北俾仍没有出兵援助西戎的意思,无疑是要坐山观虎斗。 而比起雪原上的北俾,群山中的西戎虽不难打,但也没有那么好打。 在那多山的土地上,三路共十万兵马自冬末打到了春末,才彻底剿灭漫山遍野逃窜的西戎王庭,俘虏了西戎王与其子嗣妻妾。 “老实点!” 在献俘祭庙当日,西戎王眼神乱飘,被看守他的士兵重重踹了一脚。 察觉到那边的闹剧,景云的视线轻轻落到了西戎王身上,令西戎王浑身一颤。 就是这个魔鬼—— 在山野中四处逃窜,却还是被景云带兵捉住并打的很惨的西戎王咬牙切齿,并不忘垂首避开景云的视线。 大战告捷,三军班师回营,西戎战俘被送至京城,朝廷大肆封赏。 经此一战,割下西戎大将军头颅,带兵杀入西戎王庭,俘虏西戎王的景云获封龙虎将军,是为—— 正二品。 …… 京城,督主府。 冬日的冰雪已彻底消融,梧桐树的叶子青绿,叽叽喳喳的鸟儿落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地看着书房内的人。 书房内。 虽已入春,但身患寒症的时鹤书却仍没有换掉冬衣。厚重的大氅垂地,衬得他更为娇小。狼毛滚边擦过白皙的脖颈,留下淡淡的粉。自宽大袖口探出的手骨节分明,关节处还带着清浅的红,仿若揉碎的花泥,让人移不开眼。 修长的手指拨开小锁,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那封被人收起的信再度重见天日。 正二品…… 烟灰色的眸子浅淡,眸光却是深邃,时鹤书注视着微微泛黄的信封,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封静静躺在小盒底部的信轻轻拿起。 功成名就。 景云已做到了。 先帝不喜大封官员,小皇帝也没有这个权利,因此当朝一品、尤其是正一品官员堪称少之又少,更别说是国公。 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一品官员还都是三朝老臣。在先帝与当今,获封二品官便已是朝中官员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一年时间于官途而言堪称短暂。但景云仅用了短短一年,便凭借军功成为了正二品武将。 这如何不算功成名就。 仿若琉璃的眸子清亮,微微上扬的眼尾却挂着飞红,让清清冷冷的人带上了三分浑然天成的媚意。灵巧的手指拆开信封,时鹤书垂着眼帘,取出被人折起的信纸。 肺腑之言…… 时鹤书还当真有几分好奇。 景云这个来自未来,身怀神异,对他有所欺瞒,还被他灌了‘毒药’的下属……究竟对他有什么肺腑之言。 忆起当时紧绷身体,有些无语伦次的景云,时鹤书轻巧地拆开信纸。 [见字如晤。] 被主人强压住飘逸的字迹端正,却并不算好看,有些字在时鹤书看来还缺笔少划。 但幸好,并不影响阅读。 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信纸衬托下更仿若白玉,时鹤书面不改色,静静向下看去。 [九千岁,属下不知属下此时已离开九千岁多久,属下亦不知自己究竟爬到了什么位置,属下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九千岁身边。 但属下一定一定,分外想念九千岁。 九千岁,您知道吗,您和我之前听说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懂历史,在真正见到您、认识您之前,我对您的了解尽数来自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我不喜欢的故事,所以我欺骗了您,对不起。 在那个故事中,您死在建元七年的冬天。而在您死后的第三年,北俾南下,大宁大乱,生灵涂炭。他们将这一切的错误都怪在了您身上,他们说您是奸宦,是佞臣,是霍乱苍生的妖邪。 但您不是。 您很好。 那个故事有许多人看过,也有许多人相信,他们认定您就是那样的人。可属下一直都知道,您不是。 但直到真正来到这方世界,真正遇到您,我才脱离了故事,看到了真正的您。您和故事里的时督主截然不同,却又格外相似。 你们都一样有魄力,一样值得尊敬,也一样令人心疼。 属下那日说属下心疼九千岁是真的,属下真的好心疼,属下一直都好心疼。为什么九千岁明明为了大宁呕心沥血,为了大宁做了这么多事,却还要被千万人辱骂。 凭什么。 属下想不通。 或许属下永远也不会想通。 ……] 随着一行行的字映入眼帘,时鹤书的期待渐渐平息。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像是在看一个与他并不相关的故事。 而唯一引起他情绪波动的,大概就是那个真正的“故事”。 第127章 烟灰色的眸清浅,时鹤书的目光定格在那段文字上。 对于被欺骗,他并不意外。 但故事……是话本吗? 大宁自建国始便不收刊印的书税,因此话本小说一类在大宁格外畅销,时鹤书也曾在数十年前没收过烛阴的话本。 所以这段话的意思是,前世的大宁历史在未来被编成了话本,而景云是从话本中了解到他的? 眼睫轻颤,时鹤书觉得哪里有问题,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他压下自己心中怪异的感觉,继续看了下去。 [当下是建元六年的春天,建元七年已经快到了,或许已经到了,您会为您的身体而担心吗? 属下不知道,但属下想说,您不用担心。 有我在,您永远不用为您的身体担心。无论那个冬天究竟如何,属下都会拼尽全力保护您,让您不再英年早逝。 ……] 不再英年早逝,吗? 时鹤书垂下眼睫。 人生在世,总是要接受一些不想接受的东西。 如两世人生,他永远无法逃离的病痛。 从小到大,从在北境流浪时,到被先帝带回宫中,又到在督主府中孤寂病逝,他没有一日是健康的。 无数的病痛,无数的隐疾。无数医师在把过他的脉后连连摇头,无数吃了依旧没有用的苦药方…… 时鹤书不会对自己的身体与寿命抱有任何期待。他只会拼尽全力,在冬天到来前做完所有需要他做的事。 除奸佞,灭北俾,平天下。 他会竭尽所能,让大宁留存于世间。 甚至,千秋万代。 […… 属下有太多太多话想对九千岁说,但千言万语难聚于纸张,仅能到此为止。 可信太短,思念太长,将要停笔却又不甘。于是思来想去,属下将一段一直想对九千岁说,却又一直没有机会亲口说出的话留在了信封中。 望九千岁过目。 ——景云致上。] 沉吟片刻,时鹤书放下信纸,拿起信封,将其对准了日光。 日光透过信封照到白璧无瑕的脸上。时鹤书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那行略有些模糊的字。 景云在其中只写了一行字。 而在看清那行文字的一瞬间,啪嗒一声,信封自指间滑落。烟灰色的眸子骤然睁大。 ……什么? 第62章 心悦 信封孤零零的落在地上, 像是一片自树上落下的枯叶,任万人践踏。 春日的日光透过窗棂撒到室内,本该是暖洋洋的, 却让人通体生寒。 那行端正凌厉,仿若金戈,且有些微妙熟悉的字迹在脑中不断循环。时鹤书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怀疑起那首诗究竟是什么含义。 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 君不知。 薄唇紧紧抿起,指尖轻颤了颤, 苍白的面庞仿若白纸, 烟灰色的眸子在眼眶中不住颤动着。 心悦。 他吗? ……为什么。 垂下的眼睫纤长,被抚摸的错觉转瞬即逝。时鹤书立在桌案旁, 沉默了许久许久, 终是缓缓蹲下身,轻轻捡起了信封。 桌案与墙壁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日光擦着他的衣角而过, 与景云相处的一幕幕在时鹤书的脑中快速地走马灯。 那令他看不懂的目光似乎终于有了解释, 一个个稍显越界的行为似乎也变得合理。 可是,为什么。 景云为什么会心悦他。 是因为这副皮囊;是因为他的权利;还是觉得他是个阉人很新奇;或是认为因着这具残躯,他便会心甘情愿的成为床榻间的玩物呢? 无数思绪如潮水将时鹤书吞没,骨节分明的手指把信封撕开,清晰的字迹打破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 思绪剪不断, 理还乱。 拿着信封,一会想到先帝,一会又想到景云的时鹤书面无表情地起身, 似是格外平静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他早就知道的。 攥着信封的手微微收紧。 他一直都很清楚的。 清楚每一个来到他身边的人, 都想得到什么。 景云。 和先帝一样说心疼他的景云,和先帝一样说心悦他的景云,也和先帝一样想得到他的身体。 对吗? 冷风划过脖颈,似一只大手轻轻抚摸着裸露在外的躯体,勾起大片粉红。 前额发丝垂落,掩住了精雕玉琢的眉眼,本就仿若玉雕的人好似彻底失去了生机,烟灰色的眸稍稍涣散,但那双唇却红的好似能滴出血。 对吧。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日光明明照在时鹤书身上,却无法给予他任何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 紧绷的唇角慢慢变得平直,时鹤书缓缓闭上了眼。 …… 京城,北镇抚司。 “呦,稀客呀。” 谢无忧端着茶,跷着腿,一副吊儿郎当的二世祖模样:“厂公的到来,可真是让我们北镇抚司蓬荜生辉。” 这话只是客套,但奈何谢无忧的语气过分轻佻,引得时鹤书轻轻看了他一眼。 目光很快收回,时鹤书抬手理了理自己肩上的外衣:“谢指挥使,打扰了。本督今日前来,是有私事要说。” 第128章 “嗯?” 谢无忧当即坐正了几分,并不忘挥挥手,遣散了那几个候在室内的侍从。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茶盏,看向时鹤书:“什么私事?” 薄唇轻抿,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时鹤书缄默不言。 随着谢无忧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跷着的腿也落下,在心中思索时鹤书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时—— 时鹤书缓声开口了。 “本督有一友人。” 这个开头令谢无忧顿了顿,心中的紧张稍稍散去。他轻轻眯起眼睛:“你背着我有友人了?” 这语气颇为幽怨,就像看到妻子与外男相会的怨夫。 时鹤书:“……” 心头的情绪被瞬间打断,时鹤书冷冷看了谢无忧一眼:“那又如何?” 谢无忧牵出一个笑:“我会很伤心啊,妹妹。我居然不是你的唯一了?要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时鹤书:“………” 谢无忧的嘴一向令时鹤书厌烦,于是他选择无视谢无忧的话。 “本督有一友人。”时鹤书垂着眼,声音不徐不缓:“他名声不大好,亲近的人也没几个。” 见时鹤书没有理他的意思,低笑一声后,谢无忧也没再插科打诨。 他支着下巴认真听着,时不时颔首给予回应,脑中却瞬间锁定了几个目标。 “他……有一亲信下属。且是于他而言,很有用,很重要的亲信下属。” 目标范围缩小,谢无忧目光微顿,若有所思。 “那亲信下属平日里对我友人常有一些不算太冒犯的亲密接触,我那友人并未放在心上,直到……”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时鹤书的声音很低:“那亲信下属在近日,对我……那友人,表述了心意。” 谢无忧瞬间愣住。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时鹤书,音量几乎压制不住:“谁对你表述心意了?!” 时鹤书:“…………” 时鹤书面无表情:“……是对本督友人。” 谢无忧猛地闭上嘴,正襟危坐。默了半晌后,他试图牵起一个微笑,却怎么笑怎么狰狞:“谁对你那友人表述心意了?” 逼问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而时鹤书掀起眼帘,看向谢无忧:“方才,你在听吗?” 谢无忧:“……” 谢无忧冷笑一声:“当然!” 他咬着牙,恶狠狠道:“依本使看,这样不知尊卑,不知上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就该被五马分尸,野狗分食,永不超生!” 时鹤书沉默下来。 就在谢无忧将要旁敲侧击,追问出那人是谁时,时鹤书轻叹了口气,似有些疲惫:“若是那下属于我友人依旧有用,且不可替代呢。” 这下轮到谢无忧沉默了。 不可替代? 他怎么不知道时鹤书身边,何时出现了不可替代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谢无忧更了解时鹤书。 他陪着时鹤书从小到大,他看着时鹤书从微末走上高位,他与时鹤书相伴走过了十几年的光阴。 他无比清楚时鹤书究竟是怎样的人,更无比确信,不会有人真正走入时鹤书的心中。 但此刻,时鹤书的话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怎么能有人越过他,成为时鹤书的不可替代? 怎么可以,怎么能够! 妒火几乎要将谢无忧焚尽,他控制着自己近乎狰狞的表情,尽可能的压制自己的不堪,不让那些晦暗展露在时鹤书面前。 “……真的吗。” 锐利的眉眼压着阴鸷,注视着那张惨白却依旧动人心魄的面容,谢无忧轻轻咧开唇角:“可你与我说过,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北镇抚司昏暗,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微垂的眼睫更衬得那双眸子仿若深渊。此时的时鹤书似一朵将要凋零的花,明艳却又颓靡。毫无血色的面庞惨淡,一双薄唇却好似染血般艳红,那双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用力到谢无忧都担心真的滴出血。 “……” 是啊。 他对谢无忧说过无数遍,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而时鹤书在得知景云心悦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让景云永远离开,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他真的能够舍弃景云为他、为大宁带来的珍宝吗。 将毒盐炼做白盐的方法,亩产千斤的良种,大大减少损耗的炼钢术,以及没有那样残破的身体…… 他真的能够舍弃吗。 在冷静下来后,时鹤书就意识到,他是无法舍弃的。 人心不足,得陇望蜀。 在遇到景云,遇到神异前,时鹤书只想保证今生的大宁不被北俾铁蹄践踏。 但当看到了更好的可能,时鹤书就会去想追寻更好的可能。 他想要大宁更好的活下去,他想要大宁百姓也更好的活下去。 可…… “时清,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谢无忧注视着时鹤书。 “你那位友人喜欢他吗?” 喜欢吗? 时鹤书轻声开口:“不。” 不喜欢。 他不喜欢景云。 他不会喜欢任何人。 “既然如此,那便只是一个怀揣着恶劣心思的下属,杀了又有何妨呢。” ……若当真是这样就好了。 若当真只是一个可以直接杀死,直接舍弃的下属就好了。 第129章 指尖轻蜷,修剪整齐的指甲刺入掌心。时鹤书轻叹了一口气:“抱歉,谢指挥使。我那位友人并没有将其杀死的想法,我只是想替他问……” 时鹤书斟酌着用词:“如何能,不破坏关系的拒绝。” 听到这话的谢无忧沉默了许久许久,在时鹤书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无忧忽然笑出了声。 “时清,贪心不足蛇吞象。” 谢无忧目光沉沉:“既然要拒绝他,为何又要不破坏关系?” “要拒绝就干脆利落的拒绝,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拒绝后还相安无事?你那位友人想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谢无忧的心情几乎烂透了,他注视着垂眼不语的时鹤书,轻声开口:“当然,这还要看那个下属怎么想。若是本使被心悦的人拒绝了,本使一定死缠烂打,也要让那人接纳本使的心意。” 只是他心悦的人被死缠烂打,大概会直接让他去死吧。 谢无忧抱着些许隐晦恶意,盼望着那个人也死缠烂打,然后被时鹤书送下酆都。 身为时鹤书唯一的青梅竹马,见证了他的苦难与辉煌的谢无忧无比清楚,时鹤书没有爱人的能力。 先帝自冰雪中拯救了他,也自宫闱中毁掉了他。 长达十余年的折磨以及被灌输的扭曲观点,让一切在时鹤书心中都是可以交易的砝码,包括他的情爱。 而一个下属,能拿出什么有力的筹码? 他只会被时鹤书厌弃,抛弃,甚至死无全尸。 “本督明白了。” 在谢无忧畅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对时鹤书表明心意的倒霉蛋惨死时,时鹤书轻声开口:“本督会转告友人的。” 谢无忧回过神来,轻轻点头:“那好吧。” 真可爱啊。 明明已经暴露了,却还是要坚持是友人。 谢无忧笑着垂下眼。 真喜欢啊。 可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他这辈子,都只能在插科打诨间表明心意。 一旦暴露出来他是认真的,他的好妹妹就只会选择疏远他,再不与他往来。 真是,让人头痛啊。 第63章 心悦 梧桐树托着如钩弯月, 繁星自夜空拽出一条银河,却照不亮这苍茫大地。 京城,督主府。 昏暗中, 燃烧的烛火摇曳。 火光映照在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垂下的羽睫衬得那双眸子幽暗,红润的薄唇似挂着滴滴鲜血。披散的长发垂了满榻, 苍白的肌肤没有染上任何暖意,依旧仿若白瓷。他静静坐在床榻边,像是等待迷惘人类的魅妖。 不知过了多久。 修长的手指松开已被揉皱的信。皓腕轻抬, 玉白的指尖虚虚点到烛火之上, 炙热与疼痛令时鹤书清醒了三分。 “……” 他终是没有焚毁那封信。 信与被撕毁的信封再度落回了匣子中,时鹤书只当自己从未将它们拿出。 但时鹤书也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与景云相处。 于是, 他给景云留了一封回信。 不同于景云简短的告白,那是一封很长的回信。长到字字句句,皆让景云肝肠寸断。 [九千岁, 属下想与您谈一谈。] 颤抖的手写不出端正的字, 在景云逃也似的离开后,于床榻上静静躺着的时鹤书睁开了眼。 冷冷月光撒在身上,烟灰色的眸流光溢彩。 他拿起了被人放到枕边的纸,注视着那行字,时鹤书沉默不语。 …… 红日朝升夕落, 光阴转瞬即逝。 时鹤书到底是没应予景云的请求。他甚至在深思熟虑与权衡利弊后平静留信,向景云提议再也不相见。 在此之前,景云从未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时鹤书本以为这次, 景云也会应下。 但谁料…… “九千岁……” 信纸几乎要被颤抖地大手撕碎,男人压抑着情绪, 自昏暗中大步流星的走出。躺在床榻上的人被猛地圈住了腕。 炙热的大手落在温凉的肌肤上,轻垂的眼睫掀起,时鹤书并未装睡,而是抬眼看向了景云。 “松手。” 清清冷冷的声音如一盆冰水,将景云浇的彻底,却并未熄灭他心中的恐惧与悲戚。 高大的男人单膝上榻,紧紧箍着时鹤书的腕,俯身死死盯着时鹤书:“九千岁,属下做错了什么,九千岁为何要与属下一别两宽……” 纵使是受制于人的姿势,时鹤书却没有半分屈居人下的感觉。他轻轻扫过景云圈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看向景云:“你不愿意吗。” “……愿意?” 景云几乎要崩溃。 浓黑色的眸子在眼眶中轻轻颤动着,控制着自己的声带,景云近乎一字一句。 “属下,不愿意。” 他怎么可能愿意呢。 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时鹤书的。 他此生此世甚至来生来世都要像鬼一样缠着他的九千岁,永远不离开他的九千岁。 但时鹤书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他只是静静注视了他片刻,轻声开口:“你为什么会心悦我。” “……这需要理由吗。” 披散的长发垂在身后,似是展开的鸦羽。床榻上的人纵使躺着也全无瑕疵,只像童话中的精灵仙子。 但注视着那双淡漠的眼,景云的声音却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九千岁,您那么好,属下喜欢上您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第130章 这样肉麻的话并未引起时鹤书的任何情绪起伏,他依旧平静,平静的像冬日冰封的死水,没有任何生机与波澜。 “你为什么会心悦我。” 他注视着景云,再度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说本督很好,喜欢本督很正常。” 时鹤书的声音很轻:“可本督不这样觉得。” 时鹤书从不认为自己很好,唯有景云在一次次的说他很好。 但纵使景云说了很多很多遍,说到时鹤书都要听腻了,他也并没有认为他很好。 他很好吗?时鹤书并不觉得。 他若很好的话,就不会是恶名远扬的奸宦了。 “……” 双唇紧紧抿在一起,透过那精致到不似活人的面庞,透过那双毫无光彩仿若琉璃的眸子,景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揪住,酸涩而又饱涨。 “……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低哑,他俯下身,逼近时鹤书的面庞,一遍遍重复着:“您很好,您真的很好,您是属下在这世间见过最好的人……任何人喜欢您都是人之常情。” 景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而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没有得到想要回答的时鹤书默了许久,终是轻笑一声。 “景云。” 他轻轻抬手,冰冷的指尖像是刀子,划过景云的眼尾。 “本督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很好。” 在遇到景云前,从未有人对时鹤书说过“你很好”。 包括先帝,也从未有过。 被羞辱,憎恶,辱骂,厌烦才是时督主人生与成长的主旋律。 他们只会给予他容貌上的赞美,又贬低折辱他的骄傲;他们渴望将他的脊骨打断,让他成为柔软床榻间的金丝雀,被囚禁在金色的牢笼中,供人亵玩。 但他不愿。 十余年的折磨,时鹤书熬过来了。 他送走了先帝,将一个个羞辱过他的人也送上黄泉,他走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成为了被恐惧的九千岁。 可这些无法逆转的过去,永远让时鹤书的心缺一块。 他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怪异,也不清楚自己的话究竟有多伤人,他不会爱人,不懂爱人,更不会相信有爱自己的人。 时鹤书不爱景云,同时他也不相信景云的爱。 或者说,他不相信任何人的爱。 而无论是爱,心悦,或是喜欢——在时鹤书看来,都是想与他共赴巫山的漂亮话。 但他不想。 他不愿意。 他不会与任何人共赴巫山云雨。 “本督也很好奇,你对本督究竟有怎样的错觉。” 仿若尖刀的指尖划过脸颊,又一路向下。时鹤书注视着景云的眼,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明艳的笑。 “景云……” 苍白的手掐住了景云的脖子。 “本督说过,不要离本督这样近。你忘记了吗?” 殷红的唇开开合合,时鹤书的手微微用力。疼痛伴随着窒息蔓延开,但景云却未躲未避,亦未退让。 “九千岁。” 景云依旧贴着时鹤书,而那张与时鹤书近在咫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窒息的、诡异的、不详的红。 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 景云牵起唇角,一如既往地露出温和浅笑。只是这样笑着的他,却拉起了时鹤书的另一只手,并将那只手也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低低的笑声响起,在时鹤书依旧无波无澜的注视下,景云眉眼弯弯:“您掐死我吧。” 景云再度向下靠去。 这次,鼻尖擦过鼻尖,温热的气息扑在如玉的面庞上,景云笑着说:“死在九千岁的手下,是属下的梦想。” 细眉轻轻扬起,时鹤书看着景云,语气轻柔:“可你还未回答本督的问题。” 问题? 景云抓着时鹤书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近乎理所应当:“九千岁就是很好啊。” 在窒息与痛楚中,景云笑的愈发肆意:“九千岁,九千岁,九千岁……九千岁救了那么多人,九千岁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属下的九千岁就是很好啊!九千岁,您为什么会觉得您不好呢,您为什么会觉得属下对您有错觉呢?” 额头抵上了额头,景云轻声道:“九千岁。您不爱自己,您也不许属下爱您。” 掐在脖颈上的指尖不自觉颤了颤,意识到这点的景云低笑一声。 “可是,属下偏要爱您。” 他拉着时鹤书的手,移开了自己的脖颈,一路向下落到心口。 怦怦跳的心脏因窒息而急促,景云将时鹤书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九千岁,这是属下的心。” 忆起那封信中如刀子般的话语,景云咧着唇角,一字一句:“您可以拒绝我,利用我,不给予我任何回应,我都心甘情愿。” “您也可以怀疑属下的真心,属下不在乎这些,属下真的不在乎。” “属下在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您而存在的,属下的一切都是为您而存在的,属下的心是为您而跳的,属下所拿出的一切也都是因为那个人是您。” “因为是您,只因为那个人是您,所以属下献宝,所以属下爱您。” 这些话有些急促,有些颠三倒四,但随着景云快速吐露心声,时鹤书的薄唇也轻轻抿起。 第131章 他的思绪被渐渐搅乱。 注视着景云,感受着掌下急促的心跳,时鹤书只觉得自己如飞蛾,落入了层层叠叠的蛛网。 “九千岁,您一直都很好。” “在灾年放粮仓救民的是您,力排众议出兵北俾想要救万民于水火的是您,杀贪官污吏肃清朝堂的是您,下放千亩良种的是您……您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属下想说,都说不出来您有多好的人。” “九千岁。属下只是对您表述了属下的心意,您当然可以不喜欢属下,当然可以疏远属下,当然可以拒绝属下,属下都不在意。” “在这个世界属下什么都没有,属下只有九千岁和一颗心,而那颗心里装的,也全都是我的九千岁。” “属下也是人……” 忆起信中的话语,景云努力的想要牵起唇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属下真的很喜欢您,属下看到您不爱自己,会很心疼的。” 心疼。 这是景云第三次对时鹤书说心疼。 注视着那双黝黑无光,却装满自己的眸子,时鹤书一时无言。 脖颈上的手不知何时脱力,又不知何时落下。近在咫尺的人毫不避讳的与他对视,时鹤书的思绪像一团乱麻,将他团团包裹,令他无法呼吸。 掌下的心跳急促,感受着砰砰有力的心脏,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想说些什么。 最终,他垂眼避开了景云的视线。 “……天要亮了。” 你该离开了。 第64章 血液 天亮了。 景云离开了。 注视着白色的帷幔, 感受着身上存留的温度,时鹤书的眼睫颤抖着。 ……他能说些什么呢。 混乱的心绪压的时鹤书喘不过气,他撑着身子离开了床榻, 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眯起,高挑瘦削的人缓步走到了桌案旁。 桌上的回信已被景云拿走,时鹤书静站了许久, 终是没有说些什么,也没有再做些什么。 罢了。 垂下的眼睫半遮半掩,落在桌上的手轻轻蜷起。 他要喜欢, 那就喜欢吧。 …… 时鹤书并不打算将景云的心意放在心上。 他依旧准备冷处理景云。但奈何自那日后, 景云缠上了时鹤书,像男鬼一样缠上了时鹤书。 “九千岁。” 高大的男人自黑暗中来, 景云将一袋文件落到桌上, 轻轻走到了时鹤书的身侧。 指尖撑在桌上,景云微微俯身,勾着笑, 注视着时鹤书:“属下好想您啊, 九千岁。”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尖,几乎被人半圈进怀中的时鹤书轻蹙了蹙眉。他掀起眼帘,看向景云:“你又来做什么。” 昨夜刚披星戴月而来的人笑的温和:“属下想您了。” 时鹤书:“……” 油嘴滑舌。 时鹤书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而见时鹤书不再开口,景云脸上的笑意加深。他注视着时鹤书,另一只手轻推了推桌上的文件袋。 “礼物。”他微微俯身, “九千岁不拆开看看吗。” 清楚拒绝无用的时鹤书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不。” 景云顿了顿,继续笑着问:“那需属下为您拆开吗?” 时鹤书终于又施舍给他了一个目光:“景将军,军中很闲吗?” 听到这个称呼的景云笑容不变:“属下已经忙完了……但九千岁是在关心属下吗?” 时鹤书:“……” 注视着满脸纯善眼中写满期待的人, 时鹤书勾起唇角。明艳的笑容绽放在精雕玉琢的脸上,他抬手揪住了景云的衣领, 强制性地将人拽了下来:“将军,你再多嘴,就忙死在军中吧。” 轻柔的声音微哑,骤然放大的面庞精致,清清浅浅的药香萦绕在鼻尖,在时鹤书松开手又将人推开后,景云的眸子依旧维持在微微放大的状态。 ……好近。 喉结滚动,他似将要狩猎的野狼,轻舔了一下虎牙,又很快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容。 “九千岁……” 狼摇起尾巴,假装自己是狗,欢快地凑到了兔子身边。 却被兔子视若无物。 神情冷淡的人很快收回视线,时鹤书只当身后人不存在,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而被无视的景云静静站了片刻,轻捻了捻指尖,也不觉得无趣。 他就立在时鹤书身后,看着他提笔,落笔。像欣赏一幅画一样欣赏着他的九千岁。 时鹤书总是习惯垂着眼的。 微微卷翘的眼睫形似鸦羽,烟灰色的眸似绦绦垂柳下的湖面,漾不起一丝波澜,也生不出分毫情意。 那分明是双含情眼,但嵌在时鹤书的脸上,就只显得薄情。 但景云喜欢。 景云喜欢时鹤书的眉,喜欢时鹤书的眼,喜欢时鹤书的鼻,喜欢时鹤书的唇,喜欢时鹤书的一切。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切的一切,他都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九千岁。” 晦暗的黑眸里装着白玉般的人,在心中细细临摹了一遍时鹤书的五官后,景云抬手捻了捻身前人柔顺的发尾:“与北俾大战在即,属下恐有一段时日来不了了……九千岁会开心吗。” 饮饱红墨的笔尖落在奏章之上,时鹤书格外平静:“你来与不来,与我何干。” 第132章 景云默了半晌,轻笑一声:“也是。” 他来不来,时鹤书从来就不在意。 或者说,他这个人,时鹤书根本就不在意。 笑意不自觉淡了三分,景云松开时鹤书的发尾,抬手理了理发丝:“军……罢了,属下先走了。九千岁,下次见。” 时鹤书没有给予景云任何回应,早已习惯的景云也不失落,笑了笑就消失在了阴影中。 书房内,第二人的气息消失。 夏日的暖风卷着竹叶飘入室内,翠绿的竹叶擦过时鹤书的发,落在牛皮纸袋上。 笔尖微顿,时鹤书抬手揉了揉眉心。 真是…… 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是好。 两世人生,时鹤书是第一次被人大胆求爱。 先帝从不会在乎他的意愿。而身为一个恶名远扬的阉人,纵使时鹤书生的再好,也不会像话本写的一样,有贵族小姐倾心于他。 所以比起那些经验丰富的同僚,时鹤书实在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彻底绝了景云的那几分心意。 但,已是六月了。 还有四个月……就要冬天了。 注视着窗外的绿荫,时鹤书轻扯了扯唇角。 罢了。 反正,他也快死了。 …… 那个牛皮纸袋时鹤书终是没有拆开,他将其与景云近些时日送的礼物放到了一起,准备日后原封不动的还给景云。 北境苦寒,反击北俾最好的季节是春夏两季。 春季的景云还能忙里偷闲的缠着时鹤书,但随着夏季的到来,已成为主将的景云连偷闲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时督主也不敢松懈分毫。 六月,他设立詹事府,将六部尚书尽数封为国公,做小皇帝的辅臣。 七月,他斩贪官,杀污吏。随着一声令下,东厂如精密的仪器,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运转。 无数双隐匿在暗处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官吏的一举一动,无数罪证被摆到了时督主案上。 杯盖落下,眼睫掀起,烟灰色的眸暴露的彻彻底底。 “清君侧,杀无赦。” 随着轻缓的声音,无数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坠下枝头,被送入牢狱。他们哭喊着自己冤枉,却被一个个实证砸在了脸上。 建元七年的夏多雨,一场场雨水洗刷着人世间的罪恶。 那些官吏被一批批的砍头,而时鹤书精挑细选的进士填补了所有空缺出来的位置,时督主彻底成了朝堂的实控者,再无任何人敢与他作对。 …… 东厂与东厂提督时鹤书威慑着百官,上到六部尚书下到地方官吏,皆顾及着那一双双藏匿在暗处的眼睛,夹着尾巴做人。 没有人敢在时鹤书的治下为非作歹。听闻当时,未被下狱的贪官污吏在家中失声痛哭,像想要弥补些什么似的去散家财,做好事,只怕自己第二日就被东厂的人叩响大门。 但可惜,一切都是无用功。 东厂依旧会叩响他的门,而时鹤书,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猎物。 ——《建元闲谈》 ……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夏季的小雨渐渐变做了秋雨,随着八月的到来,时鹤书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虚弱。 一向少眠的人开始睡不醒。入秋后,时鹤书似乎总是恹恹的,困倦的。 但过度疲惫的身体会影响政务,时鹤书便宁可不睡也不要睡不醒。 而这样做,毫无疑问加速了他身体的损耗。 虽依旧比起前世摇摇欲坠的时督主要好上不少,但不知是寒意侵入了时鹤书的五脏六腑,还是他的身体早已从内部开始腐烂。 总之,他又开始咳血了。 血液染红唇瓣,又落入白帕,仿若落雪红梅,带着些诡谲的美。 时鹤书垂眼注视着帕子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悲戚吗?遗憾吗? 或许吧。 清楚自己的身体将要落下深渊的时鹤书牵了牵唇角。 但更多的,是果然与庆幸。 果然,他还是活不过建元七年的冬天。 幸好,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幸好。 幸好。 幸好今生的大宁,不会再落得国破家亡的地步。 牵起的唇殷红,时鹤书像一朵绽放到颓靡的山茶,明艳却又将要落下。 而随着秋季到来,再度将北俾赶回白山黑水的景大将军虽依旧忙碌,却还是每日抽出时间为时鹤书做身体修复。 只是,聊胜于无。 以往,一次身体修复能保时鹤书至少七日平安。但现在,仅能保三天。 “……罢了。” 时鹤书挣脱景云的手,而半跪在地,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的景云愣愣地看着时鹤书。 “不必强求。” 时鹤书抿着唇,努力对景云轻笑了笑:“还没到冬天,不是吗。” “……” 景云第一次避开时鹤书的话头,他轻轻拉住时鹤书的手:“九千岁,您会没事的。” 垂下的眼睫纤长,时鹤书注视着被圈住的手,轻声开口:“但愿吧。” 但愿吧。 时鹤书真的不敢对自己的身体抱有期待,而景云近乎疯了一样的去探寻时鹤书身体变差的缘由。 不是药,不是系统,不是过度的忙碌。 第133章 而是—— “该死的……” 名为《大纛旗》的书重重落到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景云垂首注视着如飞蛾般展开翅膀的落书,一字一句地逼问着系统:“你不是说不可抗力,不是不可战胜的吗。” 一向趾高气昂的系统此时唯唯诺诺,它小心翼翼地解释,但景云已经听不进去了。 “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九千岁一定要用性命给那该死的男主铺路,凭什么他的九千岁必须按照剧情死在这个该死的冬天! 不可抗力,该死的不可抗力! 凭什么天道一定要把他的九千岁逼上绝路,凭什么一切影响到男主人生的剧情点都会毁掉他的九千岁! 明明他的九千岁为了天下苍生与民生都那么努力了,明明他为了改变既定的剧情也那么努力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凭什么后来者,就可以踩着他的九千岁的骸骨,青云直上? 凭什么。 昏暗的营帐内并未点亮火烛,男人英俊的脸逐渐扭曲,景云的身体隐匿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我若非要杀了他呢。” 低哑的声音换来了系统惊恐的尖叫,系统慌乱的阻拦着景云,却没有换来它想要的结果。 听着系统口中堪称天崩地裂的结果,景云不紧不慢地勾起唇角,堪称缱绻的笑容浮现在那张俊朗的脸上。 “你觉得,我当真在意这方世界的泱泱众生吗。” 系统愣住了。 而景云笑着,平缓地吐出心底翻涌的恶意。 “没有九千岁,这一切,包括你,于我而言都只是毁掉我原有人生的渣滓罢了。” “都该死。” 第65章 初冬 京城, 督主府。 梧桐树叶渐渐从青绿走向了枯黄,一片一片仿若黄纸,落到了地上。 形销骨立的人披着大氅, 静静立在连廊下。 病态仿若浓郁的药香,缠绕在那过分纤细的人身上。本就无血色的面庞更是变做了白纸一张,惨白到让人看着都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 掩唇的白帕透出了三分红晕。 时鹤书垂眼注视着帕子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 京城要入冬了。 随着身体无法挽回的日落西山,时鹤书无比清楚的意识到, 建元七年的冬将要来了。 景云来的愈发勤了, 若不是秋末大反攻还未结束,他恨不得直接住在督主府。 而随着侵入骨髓的寒意席卷而来, 朝臣们换上了冬装。身着红蟒袍的人依旧如青竹, 立在朝堂之上,听着朝臣们侃侃而谈。 他似乎还是那个时督主,威严而不可侵。 只是,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染血的帕子已有无数。 而那宽大衣袍下的人,也愈发的瘦了。 任何衣装在当下的时鹤书身上都松松垮垮,消瘦的身形光是看着就让人担心,担心他会不会如鸟雀般迎风而去,飞离寒冷的京城与冬季。 红日升起又落下, 时间如沙,走的悄无声息。 那是十月初四,早朝。 时督主治下的早朝是井井有条的。 群臣手持笏板, 随着一人话音落下,一人又向前一步。 “陛下, 臣……” 一袭红官袍的朝臣口若悬河,而立在最前方的时鹤书微垂着眼,似是认真听着。 但那不断滚动的喉结与微微涣散的眸子都能显出,他此时并不专心。 冷汗在不知不觉中打湿了鬓发,不断翻涌而上的血液令时鹤书头晕目眩,也令他耳边嗡鸣。腥咸的血腥弥漫在唇齿间,他压着翻涌而上的血液,也忍着心口蔓延开的刺痛,继续端端正正的立在那里。 “是以,臣以为……” 眼前开始阵阵发黑,愈来愈大的嗡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无边的疼痛如同巨茧,将时鹤书团团包裹。 他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刺耳的嗡鸣渐渐变做了尖叫与哭嚎。血腥气弥漫在口中,亦萦绕在鼻尖。 恍惚间,时鹤书以为自己又回到建元十年,回到了堆满尸体的临安城。 而随着臣子的话音落下,坐在上首的小皇帝无措地看向了时鹤书,时鹤书却并未像以前那样注视着他。 小皇帝忽然有些不安。 “……督公?”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但时鹤书依旧未抬起首。 小皇帝的心开始慌了:“督公!” 眼见时鹤书依旧没有反应,他提着衣摆就要冲下高台,却被张德芳拦住。张德芳将小皇帝按回位置上,向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当即上前:“督……” “滴。” 一滴鲜血滴落到地上。 小太监惊恐地睁大了眼。 “滴,哒哒。” 鲜血不断地落下,在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毫无血色的唇瓣与光洁的下巴爬满红痕,滴滴鲜血不断地自时鹤书口中涌出。在小皇帝惊恐地喊叫声中,消瘦的身子晃了晃。 时鹤书落到了血泊中。 …… “……药石无医,药石无医啊!” 京城,督主府。 榻上的人紧闭着眼,他像一片单薄的树叶,被压在厚重的被子下,几乎毫无起伏。 第134章 随着把脉的太医话音落下,围了一圈的人皆在瞬间白了脸。 “怎么可能!” 眼中蓄满了泪,小皇帝不敢置信地拉着太医的手:“赵太医,赵太医你再摸摸!督公昨日还好好的,赵太医,一定不会的!” 老太医惶恐地看着拉着他的小皇帝:“陛下,许是臣医术不精……您不若换个太医?” 擦去滚落的泪水,小皇帝紧绷着脸:“张德芳,将太医院的太医都传来!” 他不信督公会这样抛下他! “这……” 这是第三十一个太医。 他小心地看了眼围了一圈的国公与陛下,又小心地看向榻上的时督主,最后小心翼翼地挤出几个字:“病入肺腑,药石……” “朕不听!” 压着无措与恐惧,眼眶通红的小皇帝哽咽道:“朕不管!你们就是医术不精!朕要更好的医师!督公一定会没事的!” “陛下……” 在太医们求救的目光下,张德芳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既然留他们也无用,还是先将人都遣回去吧……别让督主醒了看这么多人,心烦。” 小皇帝一边擦着眼泪一遍点头:“……好。” 但在众太医离去前,小皇帝还是低低问了一句:“督公会醒的,对吧。” 这…… 众太医面面相觑片刻,终是轻轻点头。 “会醒的,陛下。” 应该吧。 …… 日落西山。 时鹤书是在傍晚痛醒的。 身体仿若吞了一万根针似得,痛的时鹤书几乎无法呼吸。 黑色蒙住了视线,嗡鸣依旧未从耳边散去。血液不断翻涌而上,他如本能般想要去拿帕子,却直接自榻上滚落到地上。烟灰色的眸涣散,黑血带着不明的柔软碎块,自他的口中不断涌出。 “九千岁!” 自阴影中奔袭而来的景云狼狈,他近乎惊恐地冲上前,但时鹤书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跪坐在地上,垂着首,落地的长发沾染了尘土,苍白的五指紧紧揪着心口处的衣裳,却压不住喷涌而出的血液。 好痛。 血液早已在地上汇聚成了血泊,五脏六腑都在齐齐的宣告自己的罢工,时鹤书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要死了。 他好痛啊,他好冷啊。 鲜血不断的自时鹤书的口中涌出,打湿了他的衣裳。 他是不是要死了。 黑暗总是令人不安的,何况是充满血腥的黑暗。 眼睫不住的颤抖着,随着大口大口的黑血涌出,时鹤书的生机似乎也悄然散去。 他似乎真的要死了。 时鹤书看不到地上越来越大的血泊,但那源源不断自口中呕出的血早已令他天旋地转。血液带走了他的温度。明明还未正式入冬,时鹤书却觉得如坠冰窟。 好冷。 刚下战场的人只来得及卸下重甲,带着满身的冰雪、血腥与硝烟气,景云义无反顾地跪进了血泊。 “九千岁……” 他颤抖地将时鹤书揽入了怀中。 暖。 好暖。 时鹤书其实已经分不清来人了,他如本能般追寻着暖意,向景云的怀中靠去。 瘦削的青年过分娇小,此时倚在男人的肩上,就像一只受伤的猫儿。他将脸靠在景云的颈窝,如本能般轻蹭了蹭。 “九千岁……没事了……不怕了……” 自千里之外的雪原战场而来的人本该是冷的,但源源不断的热流从景云的怀中涌入时鹤书的身体,它们竭尽全力的修补那具残破的躯壳。 “真的没事了……属下来了……属下不会让您死的……” 耳边的嗡鸣渐渐散去,虽依旧听不清身前人的话语,但那带着惶恐与不安的轻声细语却让时鹤书如本能般抓住了景云身上的衣袍。 “咳……” 只是掀起沉重的眼皮,他依旧只能看到大片黑色。 大片的,无边的,孤寂的黑色。 “……” 随着源源不断的暖流,翻涌而上的鲜血不知何时止住。身体已没有那么痛的时鹤书抬起疲软的手臂,轻轻抚上景云的脸。 “……景、云?” 五指临摹着景云的五官,低哑的声音不再清亮,景云近乎惊喜地看向怀中人,却发觉那双眸子依旧是涣散的。 “……是我。”景云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九千岁。” 殷红的唇像是鲜红的浆果,时鹤书努力牵了牵唇角:“多谢你……咳。” 吞下咳嗽与翻涌而上的呕欲,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脸颊上的手,他摸索着想要回到榻上,却被景云强硬地按回了怀里。 烟灰色的眸骤然放大,时鹤书跌回了温暖的怀抱。 “你……”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感受到一只手颤抖地摸上了他的眼。 长睫轻颤着垂下,景云的喉结不断滚动。不知过了多久,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九千岁,您的眼睛……” 修长的五指握住了景云的腕,时鹤书轻笑了笑:“无事……过几日便好了。” 他在前世病逝前常常出现短暂的失明,至多不过三五日便会恢复视力。于遍体鳞伤的时鹤书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九千岁……” 景云颤抖地将时鹤书抱住,他用一只手捂住了时鹤书的眼。 第135章 “没事了,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景云的声音低哑,冰冷的水珠落到手背之上。 景云的心不住的绞痛着,他注视着时鹤书,近乎语无伦次:“九千岁……我会保护你的,我会在您身边的,您不会有事的……” 他努力安抚着时鹤书,努力想要时鹤书感受到他的存在:“九千岁……不要怕。” 听着景云声音里已带上的哽咽,时鹤书愣了愣,随即牵起唇角,同样安抚性的笑了笑:“没关系,我不怕。” 他不怕。 他已经习惯了。 眼睫轻轻颤动着,暖意自掌心蔓延到眼周。 黑暗中渐渐出现了光源,而待景云将手移开时,涣散的眸子已恢复了聚焦。 “九千岁!” 景云猛地将时鹤书按入了怀中。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在您身边……是我没有照顾好您……是我的错……都怪我……” 纤细的腰肢紧紧贴在男人身上,感受着就要将他融入骨血的力道,时鹤书的指尖轻蜷了蜷。 ……罢了。 指尖试探性地落在了男人肩上,时鹤书终是没有推开景云,而是轻轻揪住了他的衣物。 “不是你的错。” 时鹤书轻声道:“本督的身体……人各有命。你不必责怪自己。” 从不信命的人这样说着,安抚着另一个不信命的人。 而景云的眼白早已爬满血丝。他抬起头,看着时鹤书,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 最终,他只是低低的挤出几个字:“……九千岁,您不会死的。” 明明时鹤书唇齿间的血腥仍未散去,明明地上的血泊仍未有凝固的征兆。但跪在血泊中,让怀中人不必沾染脏污的景云却斩钉截铁。 “您绝不会死的。” “……” 落在肩上的手微微收紧,时鹤书低垂着眼,轻轻笑了笑。 “但愿吧。” 第66章 真心 但愿…… 眼睫轻轻颤动, 落在纤细腰肢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景云注视着时鹤书,紧紧抿起薄唇。 不是但愿。 是一定。 …… 翌日,消息是在清晨传入的皇宫。 听闻时鹤书醒了, 小皇帝当即宣布休朝一日,带着人马不停蹄地飞奔到了督主府。 “督公!” 小皇帝拨开搀扶的侍从快步上前。他直接用自己的小手包住了时鹤书的大手,泪眼汪汪地看着榻上的人。 “督公……” 蓄满眼眶的泪水几乎是在瞬间涌了出来, 不安了一夜的小皇帝哽咽着:“督公、督公可觉得好一些了?朕好担心、好担心督公……” 殷红的唇轻轻牵起,面色惨白的时鹤书轻抚过小皇帝的头,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哑, 语气却分外温柔:“臣已无事了, 多谢陛下挂心。” 小皇帝的眼眶红红的:“可是、可是督公的脸色……还是好差。” 时鹤书愣了愣,随即轻笑出声:“我的陛下……” 他轻轻捧住小皇帝的脸, 柔声道:“臣是大病初愈, 自然脸色差些,陛下不必忧心。” 小皇帝将信将疑:“当、当真?” 时鹤书笑的温和:“当真。” 本能觉得不对的小皇帝抿了抿唇,他有些迟疑, 但最终, 对时鹤书的信任还是占了上风。 “那……督公。” 小皇帝伸出小指:“拉钩,督公不能骗朕。” 注视着孩童伸出的小指,时鹤书笑容不变。 “臣永远不会欺瞒陛下。” 说罢,他伸出小指,轻轻勾了上去。 小皇帝终于安心了。 而在将小皇帝哄好离去后, 时鹤书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低低的咳嗽声便随之响起。 落在榻边的手收紧,抵唇的帕子染上鲜红。本就殷红的唇更是好似上了口脂, 衬得更为惨白的肌肤仿若白纸。 “督主!” 随着鲜血浸透帕子,染红了玉白的手指, 手足无措的小太监慌乱地扶住了时鹤书。 “医师!快传医师!” …… 府医来的很快。 药箱落地,纤细的腕上落着粗粝的手指。根根分明的血管布在白皙的皮肉之下,仿若附骨之疽,透着难以言喻的病态与狰狞。 指尖时不时移动一下,府医注视着时鹤书的腕,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 白眉紧紧蹙起,大手捋过长须。 “……督主的病,属下无能为力。” 骤闻噩耗的小太监脸色刹时惨白,而府医顿了顿,又道:“但,或许巫医能够……” 年迈的府医欲言又止,抬眼看向时鹤书。而时鹤书低垂着眼帘,静静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终于,低低的叹息声响起。 “退下吧,李医师。” 眼帘掀起,时鹤书看向府医。 “本督知道了。” …… 景云。 景雁回。 注视着正在为他修复身体的景云,纤长的五指缓缓蜷起,时鹤书的眼睫轻颤了颤。 这是呕血昏迷后的第七日,也是景云连续来的第七日。 在这七日里,景云日日都陪着时鹤书。他陪他说话,送他礼物,为他修复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第136章 只是,即便如此。时鹤书的身体还是无法挽回地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时鹤书很清楚,这只会是个开始。 在接下来的几月光阴里,他的身体将逐渐支离破碎,而他的人生将在建元七年的冬迎来最终落幕。 虽已重来一世,了却最大心愿的时鹤书已可以心平气和的迎接自己的死亡。 可是…… 他甘心吗? 利齿咬住口腔内的软肉,落在身侧的手松开又蜷起。 他真的会甘心吗? …… 光阴飞逝。 纵使随着冬季到来,前线战况日渐紧张,景云也从未落下每日的温养。而在景云不间断的温养下,时鹤书到底是比前世的同时期要好上不少。 只是,也仅限于此了。 “咳,咳咳……” 那是十月廿三,督主府。 随着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涣散的眸子。再次咳血失明的时鹤书平静地擦去唇边污血,遣散了屋内侍从。 做完这一切后,只着单薄中衣的人就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风卷着残叶落下,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寂静的卧房内出现了第二道呼吸。 “九千岁。” 一只大手自身后捂住了时鹤书的眼。刚离开战场的景云带着满身寒意,将下巴落在了时鹤书肩上。 暖流自所有身体接触处源源不断而来,景云将手臂圈在了时鹤书腰上,近乎强制性的让人倒向了自己怀中。 “抱歉,属下来迟了。” 柔软的腰肢随着呼吸,在结实的手臂下轻轻起伏。大掌之下的脸只露出了挺翘的鼻尖与轻启的红唇,额发扫过景云的手背,时鹤书微微偏头,似要看向他的方向。 “无事。” 时鹤书抬手,试探性地握住了景云的腕。 冰冷的五指纤长,却圈不住景云的腕。时鹤书的声音很轻:“你能来,我便很高兴。” 话音落下,打在脖颈上的气息似乎停了一瞬。 暗色的眸子几乎是在瞬间变得深邃,男人的喉结滚动,景云看向掌下的人,声音似乎也有些哑:“九千岁说什么?” 没听清吗? 柔软的睫毛扫过男人的掌心,时鹤书默了片刻,终是又轻轻开口:“你能来,我很高兴。” 身后人的呼吸重了三分。 落在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伴随着一声低笑,景云用鼻梁蹭了蹭时鹤书的脖颈。 “九千岁说的真好听。” 暖意修补着这具残破的身体,时鹤书近乎顺从地任由景云抱着他,像一个没有生机的破娃娃。 将头埋在时鹤书颈窝的景云轻声道:“九千岁可以再说一遍吗?” 时鹤书:“……” 攥着景云的手微微用力,时鹤书平静:“莫要得寸进尺。” “好的,九千岁。” 被说了一句的景云也不恼,他近乎轻快地应了一声,随后低声道:“但您这样说话一点也不凶,只会让属下更喜欢您。” 时鹤书默了半晌。 在景云以为他不会接话时,清清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喜欢听本督说什么。” 听到这话的景云略顿了顿,随即勾起唇角:“九千岁说什么属下都喜欢。” 时鹤书又沉默了。 那双黝黑的眸子落在时鹤书脸上,注视着轻轻抿起的薄唇,景云似若有所思。 室内渐渐沉寂了下来。景云不开口,时鹤书更不会主动开口。 他们一个细细观察着怀中人,一个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其实与朝中大部分人所认为孤傲淡漠截然不同的是,时鹤书很清楚说些什么能将人哄的心花怒放。 只是在大部分情况下,他都不想,也不愿意。 没有人会喜欢耻辱的过去,也没有人会喜欢因耻辱而学习的能力,时鹤书亦是如此。 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时督主从不在意摆低姿态。 就像……他曾经为了活下去,为先帝软下的腰肢。 “九千岁在想什么。” 随着胸腔内的沉闷渐渐消退,清亮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强制性地将时鹤书从思绪中拽回。红润的唇轻启,一节小舌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没什么。” 景云的眸色微沉,而随着睫毛再次扫过掌心,时鹤书轻声道:“近日战况还可顺利?物资是否充足。” 意识到什么的景云顿了顿,终是顺应怀中人的心意开口:“一切顺利,只是冬日所需总是更多些。有些地方难免局促。” 时鹤书缓缓颔首:“若有不足之处,可以向本督提。有本督在一日,前线与军营的军需便不会少。” “九千岁……”景云又笑着蹭上了时鹤书的脖颈:“那大宁的将士怕不是永远都不需要担心军需了,毕竟九千岁可是要千岁的。” “……” 时鹤书拽了拽景云落在眼上的手,景云顺从地将手放下,随后心满意足地被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瞪了一下。 “本督不想成为妖怪。” 指节擦过柔软的脸颊,景云注视着那双淡若春水的眸子,轻声道:“九千岁不会成为妖怪,九千岁会成为神仙。” “九天之上的神仙。” 只可惜,时鹤书对成妖和成仙都没有兴趣。在拒绝了景云的提议后,他又拽了拽景云落在他腰上的手。 第137章 但景云这次没有将手移开的意思。 屋内再度沉寂了下来。 那是个大风天,风声模糊的传入室内,倚在景云怀中的时鹤书微垂着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 “本督有些累了。” 忽然响起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门外的风声淹没。 “嗯?” 景云稍稍坐直了些:“属下哄九千岁睡觉。” 时鹤书:“……” 时鹤书移开目光:“不必。” 时鹤书拒绝,景云也不想着强求,他微微点头:“九千岁是该多睡些。” 时鹤书没有给予景云回应。 又过了片刻后,低低的声音响起。 “你真的很心悦本督。” 久病见人心。 近半年的光阴过去,纵使时鹤书越病越重,景云也从未叫苦喊累,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不满。 甚至,从未有过不满。 那颗真心随着时间,彻底展露在了时鹤书面前。 他再也无法视若无睹。 景云轻轻蹭过时鹤书的脖颈:“九千岁才发现吗?属下说过很多遍了。” 但时鹤书依旧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道:“但本督快死了。” 景云挂在脸上近乎一成不变的笑忽然僵住了。 “不会的。” 他说。 “九千岁不会死的。属下也不会让九千岁死的。” 景云斩钉截铁。而垂下的眼睫颤动着,默了半晌,时鹤书终于施舍给了景云一个目光。 但他依旧没有回应景云的话,而是自顾自问道:“你觉得本督心悦你吗。” 景云沉默了。 但他并未沉默多久,便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九千岁会心悦属下吗。” 景云轻笑着:“九千岁的心上连九千岁自己都没有,又怎么装得下别人,装得下属下呢。” 景云很清楚,时鹤书不喜欢他。 一点都不喜欢他。 可是他能怎么办啊,他好喜欢好喜欢时鹤书啊。 纵使知道这是条走不通的死路,纵使清楚时鹤书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南墙,他也一定要走,一定要撞。 不这样做,他是不会甘心,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本督不心悦于你。” 时鹤书轻声道:“本督或许此生都不会对你动心。” 他回眸,看向那双深沉的眼:“即便如此,你也要心悦本督吗?” 景云勾着笑,逼近时鹤书的面庞。 鼻尖擦过鼻尖,眼睫扫过眼睫,大手轻轻附在了唇上,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下。 那个吻隔着手掌,并未真切落到时鹤书唇上。而注视着那双轻轻颤动的灰眸,景云移开了落在时鹤书唇上的手。 红润的薄唇似被真的蹂躏过一般,透着诱人的欲色。此时,那双唇正紧紧抿起,时鹤书似是不敢相信景云方才做了什么。 而景云浅笑盈盈。 “属下会一直心悦九千岁的。” “为九千岁献出一切,属下心甘情愿。” 第67章 亲吻 前世的时鹤书死在深冬。 时鹤书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日了, 重病让他最后的记忆混乱,他只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屋外,簌簌雪花被卷在风中, 粗暴地砸向四面八方。而屋内,浓重的药香挥之不去,如幽魂般缠着榻上的人。 病来如山倒。 曾经如青竹般挺拔的人, 此时却被狐裘轻易压弯了腰。 病入膏肓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当时,他的五脏六腑无一是完好的。几乎每天,几乎每时, 时鹤书都会呕血。 就像现在这样。 大口大口的黑血夹杂着内脏碎片, 染红了皓齿薄唇,也带走了他的生机与活力。 黏腻, 猩红, 疼痛与黑暗。 这是时鹤书最后的记忆。 死亡很痛苦,重病很痛苦,重病而亡更痛苦。 若是有的选, 没有人想死, 更没有人想重病而亡,时鹤书也不想。 他想活下去。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想活下去,活过这个冬天。 可是,他真的有的选吗。 …… 或许, 是有的吧。 “……” 指尖蜷起,揪住了散开的衣袍。 烟灰色的眸颤动,红润的薄唇抿起, 时鹤书注视着景云,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九千岁,属下的真心日月可鉴。” 景云伸手,轻轻捧住了时鹤书的脸。他微微俯首,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了时鹤书的额头:“您若不信,属下可以将心挖出来给您看。” 依旧是温柔的语气,低哑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带着几丝意味不明的疯狂。 “你……” 纤长的眼睫颤动着,烟灰色的眸笼罩在水光之下,时鹤书抬手,握住了景云的腕:“不必了。” 胸膛随着呼吸而起伏,微微散开的领口暴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肉,两颗粉樱在白衣下若隐若现,似是佳肴上点缀的碎花,格外诱人。 秀色可餐在此时成为了实质,但景云却并未被这些勾走视线。他只注视着时鹤书的眼,似要透过那双眼,看到躯壳下藏起的灵魂。 “本督……” 羽睫微垂,双唇轻抿,落在景云腕上的手也微微收紧。时鹤书低低道:“……知道了。” 第138章 “九千岁。” 指尖轻抚过柔软的脸颊。景云低声道:“属下是一厢情愿,属下清楚,属下不奢望九千岁的回应。” “属下此生唯有一愿,那便是九千岁好好的。” 微垂的眼睫轻轻掀起,时鹤书再度看向了景云。 “属下只希望九千岁幸福,九千岁快乐,九千岁爱自己。” 烟灰色的眸清浅,如一汪春水,倒映着身前格外认真的人。而随着心声被一字一句吐露出来,时鹤书好似透过景云看到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令他厌恶至极的人。 ——“时清,你活着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朕。” “只要九千岁幸福,属下便幸福。九千岁快乐,属下便快乐。但纵使九千岁不爱自己,属下也爱您。” ——“朕放在嘴边忍了十余年没吃到,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 “属下会永远爱您。” ——“你是朕的。” ……不一样。 他们是不一样的。 时鹤书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他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一样。 可…… 随着景云的话音落下,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 时鹤书闭了闭眼,轻声打碎了这一切:“本督累了。” 他并未给予景云任何回应,而是兀的开口。 “你走吧。” “……” 薄唇紧紧抿起,景云注视着时鹤书,并未强留,也并未说什么令时鹤书更为疲惫的话。 他只是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 …… 室内的第二道呼吸很快消失。 景云离开了。 长发凌乱的披散,时鹤书坐在榻上,沉默了许久许久。 真是…… 时间一刻刻过去,混乱的思绪逐渐被理清,随着乱麻的中心显露出来,低低的叹息声响起。 …… 伴随一场大雪,建元七年的冬正式到来。 这是个与前世相似又不同的冬季。 在这个冬季,时鹤书每日都会呕血。而景云每日都会不远千里,不辞辛苦,为他治愈体内的病创。 这是个不妙的循环。 而在这不妙的循环中,冬月来了,冬月又走了。 时鹤书的病又重了。 可纵使已到了一日要来两次的地步,景云也依旧没有放弃的意思。 他要与天道抢命,他要时鹤书活下去,他要时鹤书长久的活下去。 景云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想法,时鹤书也一直清楚。 他甚至清楚,景云是不含任何私心与目的的想要他活下去。 但随着腊月到来,病的愈来愈重,有时甚至连路都走不了的时督主终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若是本督活下来了……” 薄唇轻抿了抿,他抬眼看向景云:“你想要什么报酬。” 报酬? 骤然听到这话的景云愣了愣,随即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属下不要报酬。” 他俯下身,逼近时鹤书的面庞:“九千岁活下来了,属下陪着九千岁活。九千岁若是死了,属下就陪着九千岁去死。” “能为了九千岁活下去,就是属下得到最好的报酬。” 眼睫轻颤了颤,时鹤书再度垂下眼帘。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 翌日,清晨。 时鹤书又是被胸前的刺痛唤醒的。 喉间腥气再度开始翻涌,在大脑依旧一片混沌之际,时鹤书便扒着床沿,吐出了一口黑色的污血。 “……” 黑血带着零星碎肉落到地上,眼前的黑色块仍未散去,耳边的嗡鸣声不断,胸口的刺痛剧烈,仿若吞针饮碳。 而就在时鹤书蹙眉抚心,摸索着拿起帕子擦去唇上污血时,景云从阴影中快步跑出来了。 “九千岁!” 羽睫掀起,烟灰色的眸涣散,却依旧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时鹤书微微偏头:“景云。” 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鬓边,肩上堆着的发丝也因此而散落,如瀑般落下。殷红的唇上仍沾着些许污血,却如口脂,更衬得时鹤书明艳。 景云的目光短暂定格在那双薄唇之上,又很快划向了地上的那摊血。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揪起,景云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向时鹤书。 “九千岁,抱歉。属下来迟了。” 他立在血泊旁,俯下身,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 身量虽不算矮,时鹤书的骨架却很小。因此,虽同为成年男人,景云却能轻易地包住时鹤书的手。 暖意自被包裹处源源不断地传入身体。 时鹤书的头又轻轻偏了偏,早已总结出规律的人轻声:“拥抱会更快些。” 景云抬手,轻轻捂住了时鹤书的眼,“可属下刚从兵医营赶来,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 时鹤书略顿了顿,没再开口说些什么。 视线是最先恢复的。 “九千岁,小心光。” 轻缓的声音响起,随着景云将手移开,光亮突兀地闯入黑暗。纵使有景云提醒,时鹤书还是轻眯了眯眼。 “唔……” 生理泪水被光亮刺了出来,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眼睫上便挂上了泪珠。 泪珠沉甸甸地压着眼睫,时鹤书又一眨眼,不堪重负的眼睫便让泪珠滚落,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清浅的水痕。 第139章 指尖落上柔软的脸颊,景云轻轻拭去了那颗泪珠。 唇上的血迹已有了凝固的征兆。感受着身前人逐渐恢复如常的脉搏,景云捻了捻沾着水渍的指尖,又拿起帕子,轻点了点时鹤书的唇瓣。 柔软的唇脆弱而又敏感,它不止被压出了三分血色,还随着轻轻的揉搓微微肿胀,透出几分诱人的欲色。 意识到这点,景云的指尖不自觉顿住。 在短暂的天人交战过后,他的视线依旧定格在红艳诱人的唇上,声音有些哑:“……九千岁,痛吗。” 时鹤书轻声否认:“不。” 景云的心终于落下。他继续用帕子擦拭着时鹤书的唇瓣,看着薄薄的唇肉变得饱满丰盈,像是成熟的果实。 “九千岁。” 自那隔着掌心的吻后,景云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欲望。 帕子落下,景云抬手捂住了时鹤书的唇。布着根根青筋的狰狞手背落在精雕玉琢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景云的声音很轻:“属下想吻您。” 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 意识到自己被默许的景云俯下身。一个吻隔着手背,落在了时鹤书的唇上。 未过多久,景云直起身,移开了落在时鹤书唇上的手。 他终于能说话了。 “你很想亲我。” 时鹤书注视着景云,而景云毫不避讳地颔首了。 他很想。 对他的九千岁有欲望是人之常情,他也是人,他怎能免俗。 时鹤书默了许久。 在景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时鹤书的眼睫颤了颤:“那你为什么不亲上来。” 什么? 指尖刺入掌心,呼吸停滞了一瞬,景云猛地抬起眼,看向时鹤书:“九千岁在说什么?” 落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时鹤书抿了抿唇,似有些羞赧地侧开头:“没听清就算了。” “……” 长久的沉默后,一只大手忽然扶住了他的下巴。 景云俯下身,逼近近在咫尺的人。那双黑色的眸子几乎变成黑色的欲网,将时鹤书团团包裹。 拇指缓缓擦过时鹤书的唇瓣,景云的声音很低:“属下,听清了。” 他听清了。 烟灰色的眸子含着水光,感受着唇上的触感,时鹤书依旧未生出丝毫排斥,就像他不排斥景云的任何触碰一样。 于是他选择放任景云继续下去。 落在唇上的手指移开,鼻尖轻轻擦过鼻尖,低哑的声音响起。 “冒犯了,九千岁。” 景云俯下身。 …… 炙热。 那是个炙热的吻。 炙热到令时鹤书无法呼吸,炙热到他眼中的水光真的聚成了泪珠,顺着眼眶滴滴答答地滚落。 时鹤书是从未接过吻的。 此时,柔软的唇瓣贴着唇瓣,他感受着景云唇上的温度,感受着一个湿漉漉的东西从口中探出,试探性地擦过他的唇缝。 时鹤书如本能般张开了口。 景云粗暴地闯入了他的口中,汲取着属于时鹤书的气息,勾着隐匿在唇齿间的小舌跳舞。 时鹤书渐渐被压入了床榻中。 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手臂渐渐圈上了身前人的脖颈,感受着身上的炙热,被叼着舌头的时鹤书低低嘤咛了两声。 好酸。 嘴好酸。 不想亲了。 他轻咬了咬闯入口中的舌头,血腥气蔓延开,景云却依旧粗暴。 一只大手落在时鹤书的腕上,一只大手则压着时鹤书的腰。景云像一个暴君,在疯狂的攻城略地。 第68章 昏迷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 景云几乎要将时鹤书吞吃入腹, 而时鹤书被迫承受着这一切,像是暴雨倾盆下无助的落花。 一双薄唇被撕咬到肿胀,时鹤书甚至怀疑景云是属狗的。除了没有将他咬出血外, 堪称粗暴至极。 舌尖隐隐约约的发麻,双唇变做了红艳的浆果,让人更有一亲芳泽的欲望。 但纵使飞红的眼尾依旧带着媚色, 随着这个吻结束,时鹤书的神情便再度恢复了冷淡。 他抬手挡住又要吻下来的景云,轻抿了抿唇, 随后抬眼看向身上故作无害的人。 “咬的开心吗。” 听到这个问题, 景云眨了眨眼。他敛起方才的凶恶,露出一个乖觉纯善的笑:“亲的很开心。” “……呵。” 时鹤书掐住了景云的脸。 掌心抵着薄唇, 细眉轻轻扬起, 时鹤书的声音很低:“将军,你把自己当狗了吗。” 听到这话,景云非但未恼, 还愉悦地弯起眼睛:“属下本就是九千岁的狗啊。” 他是时鹤书驯化的狗, 是只属于时鹤书的恶犬,是要替时鹤书咬死一切敌人的存在。 他的脖子上套着缰绳,而缰绳的另一端,则被他的九千岁攥在手中。 这番话有些癫狂,听的时鹤书又扬了扬眉。 他松开掐着景云的手, 低笑了一声,拉住了景云的手臂。 “那你可真是一只恶犬。” 想要借力,却被景云拉到腿上坐着的时鹤书抬首, 注视着景云:“将军。” 他本来就是恶犬。 不是恶犬,怎么能更好的保护九千岁。 这样想着, 景云毫不避讳地垂首,将头埋在时鹤书的颈窝。 第140章 浓郁的药香混杂着凛冽冰雪的寒意与淡淡的草木香涌入鼻尖,景云汲取着怀中人的气息,闷声道:“九千岁许属下亲吻九千岁……” 他依旧攥着时鹤书的腕,暖意自他身上源源不断的蔓延到时鹤书的身体。 感受着体内的不适彻底消退,时鹤书轻轻应了一声。 落在腕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抬眼,看向时鹤书。 “所以,九千岁是应予属下了吗。” 在说这话时,景云的声音很轻,轻到一阵风都能吹散。 却一字不差的传入了时鹤书的耳中。 眼睫轻颤了颤,时鹤书微微俯首,靠近景云:“将军觉得呢。” 手臂在不知不觉间圈上纤细的腰肢,景云默了半晌,低声道:“属下怎么觉得不重要,九千岁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时鹤书似乎被他的话取悦到,轻笑了笑。 “本督的想法……” 尾音微微拉长,时鹤书看着景云渐渐目露希冀。 他似笑非笑地抬手,圈住了景云的脖颈。 “看将军的表现,如何?” …… “……你在笑什么。” 注视着吃饭时第二十一次傻笑的景云,李宿缓缓放下筷子。 除去偶尔在兵医营的铁汉柔情,身为士兵们票选的几位年轻将领中最恐怖的存在,景云一向是不苟言笑的。 但景云今天似乎心情很好。 因为听到这个问题,他也只是敛了笑容,平静道:“遇到了一件好事。” 李宿微微颔首,而陆听安闻言掀起眼皮,也多看了景云一眼。 不过陆听安一向分寸明晰。他对景云并不好奇,因此也没有追问是什么好事。 李宿倒是在景云离去后思索了一番:“莫不是近日对战邬弥术,我们占了上风?” 邬弥术,北俾四王子,大宁最头痛的敌军将领。 他熟背汉人兵法,熟知汉人历史,深知该如何以汉人法去打汉人兵。 大宁到现在都未剑指北俾王庭,邬弥术功不可没。 听到这话的陆听安看向李宿,轻轻扬眉:“你觉得他会因为这些事而高兴?” 李宿想了想,默默摇头。 景云的愉悦阈值很高。 至少在今日前,李宿从未看到他对医师外的任何人笑。 对景云而言,与邬弥术的对战占上风绝对算是一件好事。但绝不是能让他傻笑、甚至笑的好事。 李宿蹭了蹭鼻尖:“那会是因为什么?” 回忆了一下景云方才的笑,陆听安莫名其妙想起了一个去岁在他手下,因讨到妻子而嘿嘿直乐的军汉。 于是陆听安随口道:“谁知道呢,或许是讨到夫人了?” 李宿:“……” 李宿:“?” …… “你不必……” 那是景云告白后普通的一天。 督主府内。看着忙前忙后,像只求偶的狼一样展示自己的景云,捧着暖炉的时鹤书抿起了唇。 虽未听清时鹤书说的什么,但正端着矮桌与茶杯而来景云还是笑着看向日光下,圈椅上坐着的人:“今日日头好,也没有那样凉,的确适合出来晒晒太阳。” 指尖轻轻蜷起,时鹤书微微颔首。 但—— “你……” 薄唇轻启,时鹤书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喉间攀附而上的痒意便打断了这一切。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绣着青竹的帕子按住了唇瓣。鲜红打湿了白帕,似红梅落雪,分外扎眼。 浓黑色的眸子骤然缩小,景云放下手中东西快步上前,攥住了时鹤书的腕。 “九千岁!” 纤细的皓腕被大手圈住,一双因咳血而含上水光的眸抬起,时鹤书看向景云,轻抿了抿唇。 “……有些冷了。” 眼睫再度垂下,遮住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时鹤书轻声道:“回房吧。” 景云低低应了一声。 时鹤书欲要起身离去,只是他还未站起,有力的手臂便落在了他的膝弯。景云松开攥着时鹤书的手,附身将他整个抱起。 骤然的腾空感令时鹤书猛地抓住了身侧人的衣服,烟灰色的眸轻轻颤动着,一张小脸绷得极紧。 景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九千岁。” 落在身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俯首蹭了蹭时鹤书的发。 “不会有事的。” 无论是这个拥抱,还是您的身体,都不会有事的。 …… 景云坚定的认为自己可以救时鹤书。 天道算什么东西,天命又算什么东西。 天道与天命凭什么决定九千岁的生死,又有什么资格决定九千岁的生死。 凭什么祂们想要他的九千岁死,他的九千岁就必须死? 天底下哪有这样可笑的道理。 景云不信神佛,也不信命。 他坚定的认为,他可以救时鹤书。 可是天命,从不是好改变的。 从不是。 …… 日月交替,光阴轮转。 时间慢慢来到了腊月十六。 那是一个大雪天。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却压了三分寒意。独坐于窗边的人拭去唇边的血迹,继续伏案写着些什么。 只是,颤抖的手写不出端正的字,凌乱疲软的字迹落于纸张。胸腔内的刺痛早已蔓延到四肢躯干,黑色块伴随着嗡鸣声,渐渐翻涌而上。 第141章 “滴。” 一滴鲜红落下,砸在了纸张上。小小的血花绽放,握笔的手紧了三分。 压下心头愈演愈烈的不妙,时鹤书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在白纸上留下了最后几个墨字。 ——「灭北俾,平天下。」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一口污血也落到了地上。 苍白的手指攥着心口处的衣裳,天旋地转感夹杂着黑红血液而来。时鹤书按着桌案,缓缓站起了身。 “……” 黑色块已彻底糊住了视线,时鹤书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摸索着向床榻走去。 “咳……” 只是,伴随一声低哑的咳嗽,夹杂着碎肉的血液近乎喷涌而出。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随着鲜血轰然崩塌,双腿再也撑不住沉重的身体。 时鹤书倒在了地上。 黏腻的鲜血染红了景云的目之所及。 无论是雪地,还是木地板。无论是士兵,还是他的九千岁。 这次,他连战甲都未来得及换下,便自督主府的阴影处奔袭而来。 只是—— “九千岁!” 心脏仿佛被利刃贯穿,注视着倒在血泊中,半张脸都被鲜红吞噬的时鹤书,景云瞳孔骤缩。 他已无法思考其他,只如本能般奔袭而去,抱起了血泊中的人。 暖暖不断的暖意在他的身体蔓延到冰冷的躯体上,只是这次,时鹤书却没有丝毫醒来的征兆。 …… 那是腊月十六的巳时三刻。 ——权倾朝野的大宁掌印,东厂提督时鹤书,陷入了昏迷。 收到消息时是午时,小皇帝正在用午膳。 啪嗒两声,筷子掉到地上。小皇帝猛地站起:“督公!” 张德芳此时也顾不上失态的小皇帝,他望着传信的小太监,怒声道:“混账!你知道假传消息是重罪吗?!” 小太监惶恐地跪到地上,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可督主真的——” “太医!太医呢!” 碗碟清脆的落到地上,泪水溢满了眼眶,小皇帝慌乱地唤人:“快!传太医,朕要去督公府上!” …… 京城,督主府。 晨间的大雪为大地裹上了素装,堆在角落的积雪无人处理,像是层层叠叠的白纸钱。 看的人心里发慌。 枯叶打着旋落下,在雪堆上砸出一个小坑。 来来往往的侍女与太监或端着药碗,或端着木盆,井然有序,却又透着几分不明的沉沉死意。 再度来到督主府的太医冷汗涔涔。他们在小皇帝的凝视下一个个摸上时鹤书的脉,又一次次沉默不语。 “诸卿,为何不语。” 小皇帝一字一句,眼眶通红地看着众太医。 这…… 众太医面面相觑片刻,终是有人上前一步:“督公的脉象孤悬断绝,恐不过十二日便会……” “朕不听!” 小皇帝泪如雨下,却又强压着哽咽:“督公一定会没事的!你们再摸摸!” 可脉象是既定的。 无论摸多少次,死脉都是死脉,再无逆天改命的机会。 隐匿在暗处的人静静看着这场闹剧,他望着榻上病态苍白的人,听着阵阵吵闹,压抑着自己走出去的欲望。 不能给九千岁添麻烦。 兑换的道具保住了时鹤书的心脉,以确保时鹤书的情况不会变得更糟。 在张德芳的劝说下,太医与小皇帝很快又离去了。 “督公,督公一定会醒的吧。” 这次,太医没有再给予小皇帝准确的回答。 他们不敢给,也给不出。 只得到沉默的小皇帝的眼泪掉的更凶了。 但最终,随着张德芳连哄带骗的劝说,小皇帝还是心怀期望的离去了。 或许呢。 或许那些太医只是医术不精。或许在第二日,他的督公依旧会浅笑着看着他,告诉他,自己并无大碍。 随着熙熙攘攘的众人离去,景云也顾不上那几个小太监,直接大步上前。 小太监看到一身重甲忽然出现的景云显然惊了一下,但他们也未说些什么。面面相觑片刻后,便只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九千岁……” 病气已彻底侵袭时鹤书的躯体。 此时,厚重锦被下的人仿若一片单薄的树叶,几乎看不出起伏。苍白的面上嵌着精雕玉琢的五官,但却让人生不出一丝旖旎。 唯有悲怆。 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情绪,景云缓缓俯下身,将时鹤书的手从厚重的被子下拿出。 许是重病的缘故,那修剪整齐,原本透着干净肉色的指甲在此时却泛着淡淡的紫。 “……” 翻山倒海的情绪几乎要将景云吞没,他紧绷着身体,轻轻攥住了时鹤书的腕。 冰冷。 冰冷的躯体仿若冷玉,但源源不断的暖意自肌肤相贴处进入时鹤书的身体。 早在晨间便为时鹤书进行过身体修复,却杯水车薪的景云感受着心脏的绞痛,期望时鹤书能如以往那般恢复,醒来。 只是,似乎一切都是妄念。 他自清晨留到了深夜,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替时鹤书修补身体。 但时鹤书却没有丝毫醒来的征兆。 景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第69章 弱水 第142章 ——“你这样是救不了他的。” 那是时鹤书昏迷的第三日, 也是景云替时鹤书修复身体的第三日。 已三日未眠的人憔悴。红血丝爬满了眼白,浓黑色的眸子已有些涣散,但景云依旧攥着时鹤书的手。暖意源源不断地涌入那具冰冷的躯壳, 洗刷着体内的病创。 可时鹤书依旧没有醒来的征兆。 ——“剧情需要他死,天道也要他死。” ——“他本该死在建元七年的腊月十六,这是注定的宿命。我不是神, 我救不了他。而你的积分只能保他两月不亡。” ——“时鹤书若是死了,你会被遣送回原本的世界。至于大宁,将一如大纛旗中所言, 由北俾覆灭。他的心血都会化为子虚乌有。” ——“你唯有彻底覆灭北俾, 改变原有剧情,毁掉天道规则, 才有资格救时鹤书。” 系统的话在景云的耳边回荡。注视着榻上毫无生机, 宛若破布娃娃般的人,景云垂下了首。 榻上,形销骨立的人愈发瘦了, 苍白的面庞透着难以言说的病态。 但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血染做的唇却是殷红的,像是开到颓靡的红花,绚烂却又将走向灭亡。 ……九千岁。 玉白的手抵到了唇边,轻轻的吻落下。浓黑色的眼底爬满无法言说的疯狂与偏执。 您会醒来的。 …… “儿郎们!” 北境,雪原, 战场之上。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平原上,缀满了高头大马与跨坐马上的士兵。 着重甲与裹皮毛的士兵泾渭分明,而在两军之前, 遥遥对峙的将领同样截然不同。 西底掳已经死了。 亲自领军的邬弥术注视着那与他多次交手的敌将,高喝出声:“不必看着军旗, 只要看着我,随我一起——” “冲锋!!!” 重弓满弦,仿若圆月,三支连珠箭如星如雨,射向景云面门。北俾士兵高呼着,跟随着他们的四王子,冲向严阵以待的大宁士兵。 “列阵!” 如火焰般炙热的红战旗开始挥舞,利刃出鞘,长剑在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打掉了那几支飞箭。 过分平静的黑眸注视着那张狂肆意的敌军将领,身后的士兵随着军旗开始变阵,长剑高高举起。 “杀——” 兵刃交击声不断,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放眼望去,天地似乎都变成了红色。 …… 那是大宁与北俾的战争,那是一场点燃在雪原中,以无数尸骨作为燃料的大火。 熊熊大火在冰雪中焚烧着,自腊月烧到了一月。 自建元七年,烧到了建元八年。 ——《建元闲谈》 …… “督公还未醒吗?” 建元八年,一月十一。 抬眼见是张德芳归来,小皇帝立即放下手中政务,急切问道。 张德芳行了一礼:“陛下,督公……仍未。” 再次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已经哭不出来的小皇帝还是觉得心底酸涩。汹涌的情绪翻腾,几乎要将小皇帝吞噬。他强压着这一切,尽可能懂事的颔首:“……朕知道了。” 不大的孩童独坐高台之上,目光却划向那摆在一旁为他做范例的奏章上。 仿若金戈的字迹跃于纸上,小手轻轻抚过那几行字,小皇帝抿着唇,提起笔。 与那字迹已有七分像的字落在奏章上,小皇帝挺着背,坐得端正,一张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只是那双眼眶却是通红的。 督公一定会醒的。 孩童咬着牙。 他绝不能让督公失望。 …… 是夜。 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夜幕中回荡,洗去满身血渍的人自黑暗中出现,缓步走向床榻。 层层叠叠的床幔垂下,半遮半掩了榻上安详睡着的人。 大手撩起床幔,冷冷月华照在苍白的脸上,衬得他好似月宫仙子,圣洁而不染尘埃。 九千岁…… 指尖轻落在纤纤细腕之上,感受着虚弱的脉搏,景云的喉结滚了滚。 高大的男人单膝落地,他小心地圈住时鹤书的腕,暖意源源不断的涌入那具躯体。 只是此时,时鹤书体内的病创早已被一扫而空。那些暖意只让毫无血色的面庞浮现了三分微不可查的红晕,仿若被碾碎的花泥。 指尖轻轻擦过温凉的面颊,景云努力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很低:“我们已打到了弱水河畔,北俾将要战败了。您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腕,感受着掌下的脉搏,景云只觉得心脏在被一只大手揉搓,酸涩而又饱胀。 “等您醒了,属下就让北俾王和西戎王给您跳舞……九千岁会喜欢看吗?” 这是一个注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沉默在屋内蔓延,时间一刻一刻过去,红日渐渐取代了明月。 跪了一夜的景云抬手,理了理榻上人的长发。他的声音很低:“九千岁,天要亮了。” 冬天,也要过去了。 …… 冬日的弱水会被冰封。 夏日汹涌的波涛在此刻平息,更方便了大宁的进攻。 弱水是北俾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弱水河畔的恶战,持续到了一月廿七。 第143章 一月廿七,大宁大胜。全军身披重甲的军队踏过冰封的弱水,剑指北俾王庭。 “快!” 听闻大宁已打到黄龙府,距王帐甚至没有五十里,年过半百的北俾王几乎是在瞬间慌乱了起来。 他慌里慌张的指挥将士去截拦大宁的铁骑,随后便开始命人收拾行囊。 “父王。” 被北俾王传来的邬弥术抬手行做一礼。 “免礼!快免礼!” 北俾王忙道。 邬弥术落下手,一双湛蓝的狼目注视着北俾王,他看着冷汗涔涔,却强撑着露出一个笑的北俾王,心逐渐沉了下去。 “邬弥术啊……” 北俾王牵着唇角:“父王欲要携你弟妹北去,你可愿与父王一同……” 什么?! 听闻北俾王的目的,邬弥术的眸子骤然缩小,他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父王在说什么?!” 压抑着心头怒火与悲怆,邬弥术咬着牙:“白山黑水乃北俾祖源,如何能弃之不管,放任那群中原人夺去!” 北俾王心虚地咳了一声:“邬弥术,你比父王懂中原,自然更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父王也是为了北俾子民……” “……父王。” 邬弥术垂下首,遮住自己眼底汹涌的杀意:“若真是为了北俾子民,您就该携子民北去,而不是携子女。” “邬弥术!” 被戳中小心思的北俾王恼怒:“你当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说的都是什么话!” “什么话?” 指尖神经质地颤了颤,邬弥术抬起头:“儿臣身为北俾王储,自然有替子民言的道理。” 他注视着北俾王,声音低哑:“父王命士兵用性命挡住大宁的铁骑,难道不是为了逃之大吉吗?” 这—— 再次被说中心中想法的北俾王不住后退。 而邬弥术缓步上前:“父王,北俾不是您一人的北俾。身为北俾王储,儿臣认为儿臣有必要拨乱反正。”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北俾王身前。 自战场上由血洗出的威压此时落到了北俾王身上,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子嗣此时失望的看着他。 华丽的王帐外,铁蹄踏碎□□的声音不断。 纵马而来的大宁士兵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同样凭借军功升为将军的烛阴带着一队人在已混乱的营地中乱窜,欲要生擒北俾王。 “那老小儿胆小如鼠,定然会临阵脱逃!” 烛阴的亲卫连连点头:“将军说的有礼,那我们只要守株待兔,便能一举擒获北俾王!” 烛阴轻轻颔首,并抬手砍断了一人的脖颈。 王帐内。 北俾王不自觉瑟缩了一下,他注视着邬弥术,心中来源不明的恐惧熊熊燃起。 “邬弥术,你……” 邬弥术侧头听了听王帐外远远的哀嚎,低低笑了一声。 “父王,您不该唤儿臣来的。” 深知大宁士兵难缠的邬弥术抬眼,注视着北俾王:“您已经走不掉了。” 掌握权势者多畏惧生死,北俾王亦是如此。此时,听到这不亚于死亡宣判的话,他心中的怒火当即燃起:“邬弥术!你个逆子!竟敢诅咒父王!” 北俾王抄起酒樽,砸向已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儿子。 邬弥术不躲不避,任由酒樽落到他身上。酒液淋湿了他身上的衣袍,邬弥术垂眼,轻轻笑起来。 “父王,您随意打骂儿臣。” 眸子轻轻弯起,明蓝色的眼中闪着诡异的光:“只要您与北俾,共存亡。” 当真是疯了! 北俾王在心中怒骂,并毫不犹豫地派人去传他另外的子嗣,欲要带人逃离混乱的王庭。 只是,他到底是没切身经历过生死存亡,亦没有防着自己子嗣的念头。 “父王……您忘了吗。” 低低的声音响起,剧烈的疼痛转瞬即逝。刺穿心口的利刃未染丝毫鲜血,北俾王愣怔垂首,注视着胸口处的尖刀。 “北俾祖训,王宁死,而不逃。” 邬弥术轻轻笑着:“您是北俾的王,您该与北俾共存亡。” 邬弥术!!! 北俾王想要怒吼,想要怒骂,想要反杀邬弥术。 只是,他也只能想想了。 身体疲软地倒下,邬弥术注视着北俾王的尸体,一滴水珠无声划过脸颊。 “这就是王帐!” 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并不熟练的汉话,邬弥术偏过头,看到那个曾与他对战无数次的小将用长剑撩起了门帘。 “你是要把我,带给你的九千岁吗?” 邬弥术注视着景云,用毫无口音的汉话如此道。 景云却并未理他,高大的男人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蹙了蹙眉:“北俾王?” 邬弥术轻轻应了一声,蹲下身,拔出了刺入他父王心口的那只短剑。 “这是父王赐给我的剑。” 镶满宝石的短剑被男人攥在手中,邬弥术笑了笑:“它也染上了我父王的血。” 景云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王帐。 邬弥术并未察觉这些,或者说,他已经不在意了。 记忆翻涌着,忆起西戎王的下场,手中短剑高高举起。邬弥术端详着短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山鹰唱着歌,雪狼跟着跑……” 第144章 “长白妈妈啊……” 伴随着怪异的歌声,利刃调转方向。 狼王不能任由敌人折辱。 北俾的狼王,唯有战死一条路。 利刃破空袭来,邬弥术飞身上前。 短剑刺向景云的脖颈,只是有道剑光比他更快一步。 “嗬——” 伴随着皮肉破开的声响,长剑刺入了邬弥术的心脏,鲜血自他的口中不断涌出。 身体疲软地挂在剑上,血液滴滴落下。在景云平静的目光下,邬弥术断断续续的唱着歌:“我来找你……” 啦。 第70章 初醒 北俾亡了。 北俾王被杀, 四王子战死,其余王室尽数被俘。 北俾彻底亡了。 覆灭北俾的战报八百里加急传至京城,朝臣近乎迫不及待的开始商讨献俘事宜。小皇帝更是激动的几夜未睡, 甚至想要偷溜出宫将这个好消息带给他的督公。 “大宁胜了!大宁真的胜了!” 街头巷尾,贩夫走卒,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他们都将此视作荣耀, 近乎举国欢庆。就连一向不入凡尘的庙宇,都向幼帝递去了恭贺的话语。 烟花炮竹染红了白雪,只是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下, 督主府却依旧是冷清的。 白雪皑皑覆盖了督主府内的每一寸土地, 挂着零星枯叶的树枝在风中轻晃。行走在督主府内的侍女太监有序,却都透露着无法言说的沉沉郁气。 这是时督主昏迷的第二个月。 虽已活过了太医的死亡判决, 但时督主依旧没有醒来, 甚至没有任何醒来的征兆。 每一个侍女太监的心中都是恐慌的,他们恐惧时督主真的逝去,更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慌乱。 若是时督主死了…… 他们还有未来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而逃离北境庆功宴而来的景云自窗口轻巧落地, 大步迈向时鹤书的床榻。 这是覆灭北俾的第三天。 三天, 处理完北俾王室战俘,确保北俾再无复国可能的景云终于来到了督主府。 心是激昂的,景云期待着自己曾无数次梦到的场景,期待着醒来的时鹤书。 只是—— 注视着垂落的白色床幔,不妙的预感骤然袭来。 跳的有些过分急促的心脏渐渐落回了胸腔。薄唇紧紧抿起,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蜷了蜷,景云放轻脚步,缓步走向榻边。 “……九千岁?” 大手轻轻撩起床幔, 月华冷冷撒入床榻。依旧沉沉睡着的人静静躺在榻上,好似童话中需要亲吻才能被唤醒的公主。 “……” 这一幕足够祥和, 也足够美。 但景云的指尖却猛地刺入掌心。他紧绷着身子,注视着时鹤书。 ……他的九千岁,依旧没有醒来。 榻上的人面色苍白,双唇却泛着健康的粉色。似是成熟的樱桃,诱人采撷。 景云的目光落在那精雕玉琢的面庞上,又自那纤长的眼睫一路向下。目光划过挺翘的鼻梁,划过粉润的红唇,最后落到白皙的脖颈之上。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景云终于控制着不住颤抖的指尖,轻轻摸上了时鹤书的颈侧。 咚,咚,咚。 平稳的脉搏在指尖跳动,感受着恢复如常,摸不出半分虚弱的脉搏,景云的指尖又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怎么回事。” 北俾已然覆灭,时鹤书的身体也是前所未有的康健,为何还会昏迷不醒? 红血丝在不知不觉间爬满了眼白,浓黑色的眸子轻轻颤动。 暖意自他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涌入时鹤书的身体,苍白的面庞浮上红晕,景云垂着眼,低声重复着系统那简短的回答。 “等?” 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在良久的沉默后,景云闭了闭眼。 “所以,他一定会醒的,对吗。” 系统的声音懒懒响起,它似乎并不在意时鹤书此时的昏迷,又似乎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等…… 薄唇紧紧抿起,落在身侧的手蜷起又松开。 系统没有告诉他时鹤书何时会醒来,景云也没有问。 只要时鹤书能够醒来,他就不在乎时间。 不过是等而已。 景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 建元八年的一月转瞬即逝。 而自那日后,本该随大军归京的人,便日日都伴着他的九千岁。 冬去春来。 今年的春天来的极早,不过二月中旬,京城的枯树便冒出了绿芽。 景云折下一支青绿的柳枝,轻轻放到了时鹤书的枕边。 “九千岁,春天了。” 轻缓的声音响起,浓黑色的眸子落在精致的面庞上。 榻上人依旧在沉眠。 而在将柳枝放下后,景云只静静注视了时鹤书片刻,便端来银盆,开始为时鹤书擦拭身体。 柔软的帕子落到柔软的肌肤上,苍白的皮肉脆弱,纵使是并不严重的揉搓,也被搓出了三分诱人的血色。 像是将要盛放的桃花。 从锦被下捞出来,半依靠在景云怀中的人衣衫半散。中衣下的肌肤若隐若现,两颗粉樱随着擦拭而微微凸起,将衣物顶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此时春光无限,但怀中人的神情却依旧圣洁。 第145章 他像是不谙世事的仙子,自月宫而来,却又向月宫而去,让这具留在凡间的□□陷入了无边长眠。 精致小巧的下巴被男人的大掌托在手中,景云轻轻抚起时鹤书的下巴,小心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肤。 随着第七只软帕落到脸颊,苍白的面颊也浮出了三分血色。 而在那只帕子扫过长睫,擦过眼下时,怀中人隐匿在锦被间的指尖忽然颤了颤。 指尖的颤动微不可查,但几乎是在发生颤动的一瞬,景云的目光便移了过去。 “……” 注视着那只隐匿在锦被间的手,托着柔若无骨身体的景云轻轻开口:“……九千岁?” 略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怀中人并未给予他回应。景云沉默地放下帕子,剥出锦被中隐匿着的手。 ……这只手,方才动了一下吗? 大手试探性地轻轻包住小手,怀中人却再未有任何动作。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终于,日落西山。红日将最后的余晖洒向人间。 轻声为时鹤书讲着军中趣事,朝中要闻的景云抬眼看了看日光。 该离开了。 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景云抬手抚过时鹤书的脸颊。一个轻吻落到眉心,怀中人被轻轻放到了榻上。仔细梳理过的长发散在身后,景云理好被子,又抚了抚时鹤书的脸颊。 柔软的皮肉冰冷,仿若冷玉,令人爱不释手。 “晚安,九千岁。” 指尖依依不舍地划过脸颊,高大的男人轻声拜别。 “明日见。” …… 那是二月十六。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是建元八年春日里极普通的一天。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景云转过身的那一刻,时鹤书的眼睫却开始了不住的颤抖。 如蝴蝶振翅般,剧烈的,不住的颤抖。 …… 时鹤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看到了先帝,也看到了景云。 那真的是一个很长的梦。 他似乎在梦中再次经历了一遍自己的人生。也似乎在某个存在的帮助下,看着过去的自己,再次成长为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雪原,宫闱,督主府……交替在他的梦中出现。那似乎是一场好梦,又似乎钩织着噩梦。 但,混乱无序的梦境打散了他的记忆。 至于在最后,那个根本看不清脸的存在的咬牙切齿—— 抱歉,时鹤书根本没听清,也没听懂那所谓的天道在说什么。 他只听到了三个字。 “你赢了。” 他赢了。 沉重的身体随着话音落下而骤然一轻,突兀的光亮渐渐出现在视线里。 羽睫疯狂颤动着,时鹤书睁开了眼。 梦醒了。 …… 那是二月十七,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 红日依旧从东边升起,明月依旧从西边落下。 融化的冰雪化为河流,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而在悄无声息间,梧桐树的枯枝上冒出了绿芽,鸟雀叽叽喳喳地飞回了京城,落满了竹林。 只是,督主府却依旧是死气沉沉的。 宫女太监们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像是没有生命的机器。 拎着食盒的景云走到时鹤书的卧房外,抬眼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终是推开了面前紧闭的门。 沉重的木门发出嘎吱声响,景云如习惯般开口:“打扰了,九千岁。” 屋内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 但景云也不失落,他只拎着食盒,垂着眼,缓步迈过了屏风。 “九千岁,今日的天气很好,很适合出门……” 食盒落到桌上,景云背对着床榻,一边拿出食物,一边缓声对时鹤书讲着今日的见闻。 “……那些鸟儿也都飞回京城了,属下昨夜替九千岁喂了些粟米。只是那些鸟儿吃了属下的粮,也不亲近属下,它们满心都想着九千岁。” “若不是属下将窗子关的严,恐怕那些鸟儿都会闯进来将九千岁围住……” 说到这里,景云没忍住轻笑了笑。 长发,穿裙子,有让民生变好的‘魔法’,还有很多动物喜欢。 他的九千岁可真是公主。 这样想着,景云端着米粥转过身,却不料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灰眸。 “嗯?” 那双烟灰色眸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嵌在巴掌大小的脸上,此时正轻轻弯起。垂落身后的长发随着主人动作而晃动,时鹤书微微偏头,浅笑着看向景云:“然后呢?” 然后—— 声音卡在了喉间,浓黑色的眸子在瞬间睁大,手中瓷碗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九千,岁?” 努力挤出的字磕磕绊绊,注视着时鹤书,景云恍惚间觉得自己闯入了一场格外真实的美梦。 而时鹤书轻笑了笑。 “是我。” 他向景云伸出手,而景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柔软,温冷。 这是怀中的身体。 几乎是在靠近时鹤书的一瞬间,景云便将身前人猛地拥入怀抱。他几乎要将时鹤书揉碎,融入骨血,永远不再分离。 情绪总是后知后觉翻涌而上的。 感受着怀中人的心跳,汲取着怀中人身上不散的药香,景云忽然觉得心脏好酸,似是浸泡到了什么腐蚀性的液体中。温热的水珠无声划过怀中人的颈窝,景云紧紧圈着时鹤书的腰。 第146章 “……” 这个怀抱炙热,而再度被男人拉到腿上坐着的时鹤书低笑一声,抬手轻抚了抚身前毛绒绒的脑袋。 “晨安,景云。” 轻柔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长久的沉默后,景云抬起头。 无视酸涩的眼眶,他努力牵起唇角,露出一个不那么苦涩的笑。 “晨安,九千岁。” 手臂揽着怀中人纤细的腰,景云凑上前,轻轻衔住了那片粉润的唇。 “……我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