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爹入赘我家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活爹入赘我家后》作者:和枕眠【完结】 简介: 苏达自小被嘲是没阿耶阿娘的野孩子,不过她从不在意。 谁说的,打回去便是了。 后来她终于能跟在阿耶身边,便收敛了性子,以为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阿耶也不是个靠谱的。 这都是小事,最要命的是那次回京述职,遭遇山匪。所有积蓄一夕之间犹如晨间雾霭烟消雾散。还附赠了一个拖油瓶。 待她和父亲带着“拖油瓶”回到长安,望着破败不堪的老宅暗暗握拳:现有目标要先赚他个二百钱把这门板装上,屋顶补补,在买上两套家具。 可几次创业失败后,她翻来覆去地拨弄手心的十枚铜钱,望着院里那棵柿子树发呆。 忽然间,一颗柿子啪得在她脚下四分五裂,黄澄澄的汁水四溅,果肉从她的新儒裙滚落,白布留下一道显眼黄渍。她盯着白纱裙摆失神片刻,咬牙看向树上摘柿子的男人,忍住胸中升腾的怒气,还好!她还有免费劳动力。 于是,熟练地将手中铜钱揣进兜里,仰头望树,收起那要杀人的目光,甜腻腻道,“郎君!我看你是上树的一把好手,上房定然也不在话下,要不……” “娘子,你既要我念书科考,还要我做活洒扫。夫子曰,既要也要,不可取。”白衣郎君立在粗壮枝杈间,面无表情的用最单纯真挚的语气说着最气人的话。 苏达牙齿咯咯作响,“我是娶了个活爷吗?!” 永春十二年,巡按御史苏府行嫁娶事宜,一落魄书生入赘苏府。 这秀才在苏府被苏小娘子奴役打骂被逼闭门苦读以光耀门楣。终于!永春十三年春,书生高中,两人和离! 却不知夜黑风高夜。 一美貌娘子抵在苏太傅胸口,口中娇娇地喊着,“苏时清,金蝉脱壳之计于你简直易如反掌。你知道要怎么做吧?” “夫人所求,必能得偿所愿。” 精打细算小太阳x茶里茶气的恋爱脑 注:男主前期失忆,真失忆。且出场较晚。 内容标签:布衣 生活 恋爱合约 甜文 市井生活 先后爱 主角视角:苏达苏时清 一句话简介:捡来的夫君怎么茶里茶气?! 立意:心中有爱,眼里有光。 第1章 寄人篱下“没人要的野孩子!”…… “唉哟,没人要的野孩子又出来溜达啦!” “我阿娘说了,你天天跟在寡妇屁股后边,长大以后也没人要!” “野孩子!” “没人要!” “略略略……” 轻快的稚气稚语不遗余力地砸在中间的弱小女童身上,五六岁的年级刚刚知晓何为恶言,就已经开始付诸于行。 四五个还不过半人高的小童站在刚下过雨的泥泞小巷内,对着不远处的女童极尽嘲笑地指指点点。 苏达确实没跟爹娘住在一起。 她一出生就没了娘,说是跟阿耶相依为命,可实际上这五年一直和隔壁的牛婶生活在一起。 可以说是寄人篱下。 阿娘阿耶不在身边的孩子总归是不同的,这一点从她记事起就十分清楚。 苏达没少因为这件事被欺负捉弄。 就像现在。 叮铃—— 铃声破空,空气好像在霎那凝结。 坠着银铃的殷红绸带像只在阴云翻腾时飞速俯冲的雨燕,猛然扎入泥泞之中。 澄澈分明的眼神光中一抹殷红闪过,随即视线紧随绸带,眼看要落地时,她心中突地一颤,这是娘留给她的!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竭尽全力伸直手臂奋力去抓,整个人也像颗小炮弹砸进黑汤泥水中,泥汤四溅,周围几个小孩瞬间被浇了满身满脸的脏水。 其中一个脸上圆得能掐下二两肉的小胖子抹一把脸上黑泥,直接把斑点狗抹成一码黑。他皱皱鼻子,眉头刹那间拧成一股绳,一股泥腥味夹杂着臭味见缝插针地往鼻孔钻。喉头忽地耸动,舌根抬起,胃中浊气翻涌而上,不由得干呕一声。 抬眼见几个小鬼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已经汇聚在喉管即将喷涌而出八宝鸡肉饭转头又被咽了回去,也顾不得身上的脏污,伸着藕段似的手臂拍顺着胸口,翘脚扬头去呼吸更为新鲜的空气。 看得其他小孩也不由得猛张喉头,又把恶心感憋了回去。 小胖子缓过几口气,又斜眼看向脚下。 “苏达!你不仅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他狠狠地踩上几下泥汤,直到将泥水溅到扑在地上小姑娘的身上才罢休,然后满意得哈哈大笑,“你看看,大家快看看,她比那巷口的小乞丐还脏、还臭。” 不过几丈深的小巷,冷灰色墙面映照着惨败冰冷的阳光,像是在接触中把温热吞噬,徒留凉意。 苏达仰起脖子,正好和巷口那看不清模样的小乞丐视线交汇。她别过脸,握紧手中已被泥水浸透的红丝缯,黑水从指缝中流出,却没有熟悉铃声响起。立马捧到眼前查看,软泥挤满铃铛孔隙,泛着银光的小银铃被黑泥完全包裹,看不出旧时模样。 这是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一口沉气郁积在胸口,上不去下来。苏达抬眼剜向罪魁祸首。眼神中淬着狠意,小嘴抿成线,像只孤傲的小兽,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你看什么看,我阿娘还在等我回家呢!”小胖子满不在乎地踢一脚泥汤袭向苏达,看着她沾满干涸泥污的小脸又被淋一层,滑下的泥水一滴一滴落回泥汤中,比平日里他们玩耍时,硬往水里按的小鸡崽还要滑稽,登时恶劣又得意地笑起来。 第2章 周围的几个小孩见苏达太过狼狈,虽都心中不忍,都后退半步,不敢再上前。 苏达敛去眼中失落,视线牢牢锁在小胖子身上,小拳头握得更紧。她小手撑在泥水中猛然起身,泥水溅得比人还高,橫泼一地。 小胖子见她突然起身,先是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望见她狼狈的神色后又大起胆子指着苏达张着大嘴,笑得嘲讽,“哈啊哈哈哈,你们快看她,脏死了,脏死了……”一边说着一边后退,十分嫌弃。 苏达咬着牙,又捏两下手中“武器”,迈着小腿三两步上前。 个头还不足小胖子肩膀高的苏达根本没被小胖子放在眼里。小胖子瞧着她小小个头试图反抗的样子更觉有趣。捂着肚子,招呼周围的小伙伴,笑得更大声。 “你们瞧她,哈哈哈哈哈……” 谁知下一瞬声音骤停,再也笑不出来。 苏达抡起手臂,踮着脚尖,不费吹灰之力将手中还淌着泥汤的黢黑之物径直塞进小胖子大张的嘴里。 整个小巷都清净了。只有泥泞土路中几个小水坑中还颤起涟漪。 本在大笑的小胖子倏然撑大那眯成线的□□,露出丁点儿眼仁,嘴巴还是大张的样子,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一般。只是嘴边淌着浑浊的泥水,一滴一滴地流到下巴,顺着胖乎的脖子没入金项圈中。 苏达后撤两步,拍拍手又使劲儿搓一搓,比平日里搓洗小手帕时还要认真半分,试图把沾满双手的泥污搓下来。可手劲太小,只是勉强能看出是双白玉似的小胖手。 见小胖子边吐边咳,一副要把肺咳出来的模样。她眼神一闪,唇边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瞬间隐去,三两步上前,勾着趔趔趄趄小胖子的脚腕向后一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撂倒在地,得意地将手往他球路纹提花锻比甲上蹭了两下。 一屁股坐倒在他身上,还特地找了个舒服得姿势,屁股下的小胖子被坐得两眼一摸黑,三魂没了七魄,苏达糯糯的嗓音一板一眼,“王二虎,今日你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趴在泥汤里小胖子挥舞着小拳头垂死挣扎,依旧叫嚣,“你就是没人要的小孩。你阿耶把你扔给小寡妇,自己走了。不要你了。” 还嘴硬。 她双手发狠的向那滚圆的后脑勺按下,奶声奶气地威胁,“再说一遍?” 小胖子半张脸都浸在泥泞中,浑浊的泥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半瞬后,他奋力昂着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活像只跳上岸濒死的鱼。 苏达的手还抵在他后勃颈,作势又要用力。 小胖子登时没骨气地缴械投降,“我错了。” “错哪了?” “乱说话。”小胖子肉嘟嘟的嘴巴抿成一条线,满是泥的脸上只有眼下被眼泪冲刷出两条清线,坠成两层的下巴开始颤抖。 “还有呢?” “没叫、达达姐。”带着颤音。 一旁的围观小人们早被吓傻了,呆站在那面面相觑半刻后,一群小奶音毕恭毕敬喊着,“达达姐!” 苏达这才解气起身。 小胖子身上一轻,翻身就要起来,却被她按住肩膀又推回去。 “等等。” 苏达半蹲着立在小胖子身前,伸出圆乎小手,手心朝上,紧盯着小胖子的眼睛扫一眼自己掌心,暗示地十分明显。 小胖子立即会意。 扭扭肩,想要脱离桎梏。嘴上服了软,音调都委屈了几分,“你先让我起来!” 她这才松手。 小胖子连滚带爬地起身,浑身上下摸索好久,才握起小拳头,不甘心地伸到苏达手上方,抿着嘴展开黢黑的小胖手,两枚混着泥水的铜钱应声落下。 苏达这才满意,抬着藕断似的小胳膊学着大人的模样抱臂睨他一眼,放他一马。 故作老成也压不住的小奶嗓道了一句。 “走吧。” 让外人来看本是啼笑皆非的一幕,可落在几个稚嫩幼童眼中,却充满威慑力。 小胖子逃也似的一蹦三尺远,觉得自己安全了才又怒眉瞪眼地跳脚叫嚣,“苏达!你等着!” 说完根本不敢看她脸色,扭头就跑,连身边的一群小喽啰也顾不上。 等到围观的几个小人见主心骨走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拔腿狂奔。 苏达摇摇头,这王二虎天天来找事,可就从来没占到过便宜,她真怀疑这人是不是脑子被驴踢过。毕竟牛婶天天把脑子被驴踢过挂在嘴边,她也算是略知其意。 王二虎就是脑子被踢傻了,嫌她零花钱太少,追着赶着给她送钱。 她展开手掌,露出已经脏的看不出原色的红丝缯,后悔没把王二虎打得再狠些。把它系在手腕上,摇晃两下手臂,再没有轻快的“叮铃”声。 这笔账给王二虎记上了。 摸摸手里的两枚铜钱,手上风干的泥也随之脱落,略带嫌弃地吹吹手,满心欢喜地将擦干净的铜钱收进她的宝贝荷包。 嫩黄底绿内衬的荷包针脚细致,只有她手掌大小。中间绣着一枚金灿灿的大元宝,旁边还有几枚小铜钱做点缀,活脱脱的小钱袋子。 这是牛婶给她做的,宝贝的很。 好在荷包放在里衣夹层,才没弄脏,否则定会跟身上这锦袍一般,脏得不堪入目。她后怕地捏起荷包又重新放了回去。低头瞅一眼自己,又看看不远处巷口的小乞丐,好像还真的不如他干净些。 第3章 六月多雨,即使艳阳高照也说不准何时大雨就瓢泼而至。大雨过后,被洗涮过的碧蓝天空和骤然乍现的绚丽天虹如约而至,苏达这才兴致勃勃跑出来。 谁能想到又碰到王二虎那个扫把星和他那群小跟班。 真是扫兴。 王二虎跟苏达同岁,个头比苏达还矮一些。但因为一顿能吃四碗饭,身子圆成球,力气也大的多。 这小胖子幼稚得很,最喜欢扯女娃丝缯。看着小女娃追着他哇哇直哭,总能笑得前仰后合。 恶劣极了。 不过每次教训完王二虎之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比吃了广寒糕还让人开心。 张家铺子的广寒糕在汴京城里最最出名。金秋时节卖的最贵,因为用的是每日现采摘的新鲜桂花,而平日里,用的则是晾制而成的桂花干。就这也要两个铜板一块,一块只有成人手指大小,分量实在少得可怜,每次只有苏达馋了,才肯去买一块。 她迈着小腿跳过小水坑,踩着满地泥泞往巷口走,一枚铜钱安心的躺在荷包中,苏达忍不住又攥紧了一些,心情又好上不少。 刚刚路过小乞丐时,她大发慈悲地买了一块包着桂叶的广寒糕送了他,现在手中还留有残存的余温,指尖隐隐有沁人心脾的桂香传来。她又将小手往鼻间凑了凑,使劲儿嗅了嗅,四舍五入也算是尝过味儿了。 抬头望一眼日渐西斜的天光,小腿又迈大步子,也不管青灰石板上淤积的雨水,踩上一脚溅得半干的泥裤腿又洇湿一片,从裤脚往下滴答泥汤。 穿过西市,走进小巷。 路过上锁的木门,不由得顿下脚步,这是她和阿耶的家,就在牛婶家隔壁。 望着有些生锈的铜首出神的想,也不知阿耶什么时候回来。 一缕炊烟缓缓飘入眼前的小院中,她心里一喜,牛婶在做饭了。 迫不及待地就向往牛婶家跑去。 可刚抬起右腿,视线就不由自主地被摊在鞋面上的黑泥吸引。从脚到腿,然后低头检查上半身,果然就没有一处好地方。她摸摸脑袋,更慌了,连三丫髻上都黏糊糊。 全身都是污泥。 这下可犯了难。她该如何解释呢? 只见一个小泥人在空旷的巷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还会停下半响,懊恼地抓耳挠腮。 正当她苦思冥想思考对策时,隐隐约约有男声从牛婶家传出。 她立即瞪圆杏眼警惕异常。 牛婶家可没有男人。若硬要说有,那就是刚刚4岁的小牛牛,可那小家伙天生说话就晚,到现在连话都还说不利索。 那会是谁呢? 门虚掩着,只留一道小缝。 苏达费劲地垫着脚尖,将整个小身子都趴在门板上,妄图从中窥见一二。 看不见! 她肉乎的小手扶着门沿,将小缝又拉开一些,脸颊抵在门板,只睁一只眼偷偷摸摸聚精会神往里看。 上次在巷口卖菜阿婆口里得知,有好几个老头子想娶牛婶,说不准就是哪个惦记牛婶的老头子来献殷勤了。 她和牛牛可不准! 黑白分明的眸子从狭长的缝隙中依稀看到里面的玄色圆领袍的郎君。 正背对着她,好像正在跟牛婶说些什么。 看着衣冠齐楚,长身鹤立的。 但书上说,这样的郎君还可以用一个词形容,道貌岸然! 她年纪虽小,但已开蒙,阿耶每次回来都会亲自教她识字。 轻蔑地又瞥一眼,这一眼吓得她一个趔趄,前脚绊后脚差点摔倒在地,好在还紧握着门沿没撒手。 松开手立即后退两步,一把捂住心口,心脏扑通扑通简直要跳出来。 她现下该怎么办?! 第2章 “去哪个泥潭打滚的?”…… 苏达的阿耶是巡按御史,一年能见上一面就已非常难得。记得三岁时,阿耶就曾教她读过,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1】。 可自己现下…… 扶门的响动惊扰了正在谈天的两人。 顷刻之后,那玄衣郎君推门而出。 “吱”声起,苏达闻声望去,偷瞄一眼后立即敛眉垂眸不敢再看。小心脏不安的跳动着,手足无措地扣起圆润短小的指甲。 那人也不说话,似在等她先说。 迟疑半瞬后,系着红丝缯的小手不安地搅动着袖口,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喏嗫出声。 “阿耶。” “去哪个泥潭打滚去的?” 听到熟悉的嗓音,陡然间一股酸涩感如泉水汩汩上涌,梗在心头。 再睁眼眼眶中已经蓄满泪水。 “阿耶!” 随着一声呼唤,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夺出。 本想在教训她几句的阿耶哪还肯说重话。也不嫌她身上的泥污,抬手就将她抱进怀里。蹭的身上窸窸窣窣地掉土渣。 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轻轻拍在她背上顺气,苏达一接触到温热,就立马揪住玄色胸口布料,将脸都埋进阿耶肩膀。 小身子一颤一颤地抽噎着,似是哭得伤心。 “酥酥乖~不哭了,发生什么事你仔细说给阿耶听。” “呜~” 谁让怀里太过舒坦,阿耶轻一下重一下的拍背手法也实在太过催眠,不过半顷,猫在怀里的苏达已经呼吸平稳,呼呼大睡了。 第4章 临睡前,她还在边掉眼泪边想,别人说的法子确实好使,大人果然最见不得小娃娃哭。 方法奏效,下次继续。 可她不知道的是,奏效只是因为长期未尽到阿耶责任的亏欠罢了。 等她再想用哭来拿捏阿耶时,等待她的就是屁股蛋子上一只鲜红的手掌印子。 苏达在五岁这一年离开牛婶,追随父亲一起在外公干。 从长安城到全国各处来来回回,十年转瞬即逝。 永春三月,一辆宝蓝帷盖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宽阔官道上,驾车的伙计穿青色短衫,头上四方帽的系带正一颠一翘地直打后脑勺,瞧见前方高大院墙不禁喜上眉梢,扭过头朝车厢里喊,“苏御史!到四安驿了!” 不多时,布帘被一双带着细小伤痕的粗粝大手掀开至框,像是一双干农活的手。可在细看指侧还伴有老茧,只有常年写字的文人墨客才会有。哪里有一点儿御史大人的手的样子。 一女娘扶着车壁从车门探出半个脑袋,顺着伙计指的方向张望,杏眼眯成月牙,“阿耶,终于到了。” “好了,坐好。”大手放开布帘迫使女娘坐回车厢。 转眼间马车已行至角楼,大红灯笼挂在角楼半腰处,随着“吁”的一声,车轮又缓缓滚动两下,便正好停稳在灰白角楼下。 穿螺青直缀戴头巾的男子已迎在门口,见人下车,随即热情拱手平推,“苏御史啊,一年未见,一点没变。” 随后注意到在苏御史身后的小女娘,笑道,“酥酥长高不少,”还特意拿手比划两下,“都到伯伯下颌了。” “史伯伯!”小女娘甜甜唤一句,便让人笑得越发开怀。 见两人都下了车,招呼伙计将马车赶回马厩,可伙计去迟迟未动。史啬夫双眉上挑,眼见就要发怒。却见苏达从袖袋中又掏出一件黄底绿边的荷包,破破旧旧只有巴掌大小。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正是最爱美的时候,手上这样一个残旧物件不由得让他多看两眼。 葱白手指在荷包中翻弄几下,杏眼滴溜溜一转,苏达抬头看向伙计,“小哥儿,这赏钱可否用一顿饭来顶去一半?” 伙计不甘心,“可这四安驿本就会管我一顿饱饭。” 苏达杏眼盈盈,“当然不是卒仆餐用,若你同意,你同我们一起吃。” 驿站对于往来官员和外来使者的不论是住宿还是餐饮用度皆不一样。按苏达的话来说,相当于家中青菜豆腐和长安城中福来酒楼的差距。毕竟福来酒楼可是长安要价最高的酒楼。 一半的赏钱才不过二十五钱,这一顿饭,可远不止这个数。伙计欣然收下苏达递过的二十五钱,牵马去了马厩。 史啬夫看了摇头失笑,“酥酥啊,我看你不止个子长高了,心眼子是不是也涨了两个?还要史伯伯再帮你多照顾一张嘴。” 苏达双手松松握拳重叠,微微俯首屈膝,眼神亮晶晶漾着笑,惯会借坡下驴,“谢谢伯伯。” 见她还行起礼来,被逗得发笑,“你这孩子!” 叨烦史啬夫许久,苏父深知啬夫一职并不轻松,只好出言相劝,“史兄去忙吧,这里哪里能劳烦你来作陪。” 一般驿站内设啬夫总领其事,下置驿丞、驿佐负责驿站内情报信件传递及往来官员、外来使者的接待。这看起来四四方方的一座驿站,所有官员卒仆算一算也有二十口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咱们四安驿算是离长安最近的一座驿站,你年年从此过,我们也算是十几年老友,有朋自远方来,我岂能怠慢?”说着便领人去院内住宿区,指着两间干净客房,“你们常住的两间,刚刚打扫完,先休息一二,等饭好了就派人来唤你们。” “史兄,今日还为时尚早,若是顺利不用到戌时,我和小女就可到长安。所以还是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了。” 苏父可没想在这久待,最好是一会儿就出发,赶着宵禁前进长安。 “史伯伯,我和阿耶想赶紧归家。” “好。”史啬夫心下了然,可脸上露出难色,“你不知道,现下这里辛山不太平,本想派几人送你们出行,可我这的兵卒刚刚接了几发快件,都出驿去了,不知何时归来,不若你们等上几天?” 史啬夫还想再说被苏父笑着打断,“不是我们不想等,而是这次公干时间将至,我得赶紧回去复命。” 此话一出,史啬夫便不再相劝,大家同朝为官都心知肚明,品阶俸禄十分透明,少得可怜。官缄严苛,尤其外派公干的官员都有时间期限,不得超时,否则这一年怕都白干咯。 他喟然长叹,杂草般的眉头拧紧,“那这不好办啊,近些月里辛山不知从何处来了一波山匪。专门打劫过往商贾行人,不过还没听说闹出人命。你们路上小心些,万一撞上就散财保命吧。” 苏达好奇,“没人管这事吗?” 史啬夫见她感兴趣,便耐心解释,“也不是没人管,你也知道里辛山的地形,官府带人去过几次,这山匪听见风声就往深山老林里钻,一待就是几个月,剿匪的官兵人吃马嚼怎么耗得过他们,况且那帮山匪都是从毅兴逃难过来的,解决这帮难民不如去毅兴赈灾。” “剿匪要钱,赈灾也要钱呐。”她摸摸自己的小荷包,也学着史啬夫的样子长吁短叹。 却不料被苏父斜睨一眼,可她早不是一眼就被吓住的五岁孩童,反而龇牙咧嘴拌了个鬼脸,还特地指指算袋。 第5章 苏父即刻眼睑垂下,明明幼时还可爱得紧的小娘子如今真的越来越会拿捏人了。小时候总拿哭来哄人,被他教育几次。直至开始管账,竟然开始翻身做主人了。 可家中银钱全在女儿手中,他心心念念的印章还挂在长安城的明秀斋里。手上余钱七算八算还差了一些,昨日才跟苏达提及一二,今日就被她捏做把柄。 真是失算!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遂故意不理会她,转过身去看史啬夫,颔首致意道。 “辛苦史兄,我们收拾收拾吃过饭就上路了。” 这对宦游相识之友短暂重逢后,又继续有条不紊地宦海浮沉。 尔后看她一身鹅黄色蝶纹比甲内搭俏粉襦裙,又一阵欣慰,当初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心中憋闷一扫而空,说话语气都软了几分,好言劝道,“去换身男装,不打眼最好。” 苏达见阿耶竟然如此好说话,还误以为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 还真认认真真数出100文塞到苏父手上。 苏父看着手上的铜钱一时有些懵,抚上两下,心中却有了计较。 或许……小十九接回家指日可待。 第3章 “这画上是谁?” 苏达总觉得自己的嘴开过光,该去菩萨面前发发愿。求求菩萨,好的可以来,比如八方来财,坏的就滚吧,比如眼前这帮凶神恶煞。 她与阿耶对视一眼,扶一手脑袋上四方帽望着眼前这七八个人,皆用一根麻绳将枯草般的头发随意绑个髻,身穿粗布拼接缝制的短衫,脚上踏的草鞋。为首的两三个看着强壮些,剩余几个瘦弱得跟小鸡仔似的,跟苏达也无甚分别。但手中闪着白光的刀刃却差点晃瞎她的眼。 不过小人拿大刀,那违和的模样确实有几分滑稽。 她摸摸手上的马鞭,估摸着若是打起来能有几分胜算。思忖甚久,还是小心弯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冤大头。 去路被拦,驴子已经安然停下啃着路上枯草,细看枯草从土里已经细细微微冒出嫩绿小芽。这驴别看啥啥都不行,贪闲享乐的功夫却是让她佩服。 驴能安闲她却不能,摒着息大气都不敢出,脑中十分懊恼将马车换成驴车,若身下的是马车,她挥起缰绳和马鞭,是不是就能冲过人群?本以为马车过于招谣,更容易引起山匪注意这才换了。 如今看来真是失策。 这驴子实在太不争气,再看一眼依旧悠然自在的驴子,肚子升起的怒火差点将憋得那口气给顶出去。 倒是阿耶处变不惊,脸上陪着笑询问,“不知几位壮士有何贵干?” 为首那人开口,声如洪钟,一如他身上的黝黑发亮的腱子肉。 “我们是里辛山齐风寨的人,如今里辛山归我们管,想要从此处过,先留下买路钱。” 哪里有半点儿逃荒人的样子,也不知截了多少过路人,才把自己养成这样膘肥体壮。 苏达不由自主地盯他的脸失了神,不是这人多好看,而是他一说话就牵扯到自眉尾到嘴角如蜈蚣爬行的粉色凸起,使得称得上端正的面容顿时变得可怖渗人起来。 那人注意到她目光,抡起大刀,刀刃破空泛着冷光将一侧车辕一分为二,气流直逼苏达脸颊,耳边碎发颤栗。冷白刀光映在她侧脸,行事者凑身逼近她,“怎么,你这细皮嫩肉的脸也想来上一刀?好跟我去齐风寨混饭吃?” 她被这人登时吓得不敢动弹,头一次有人拿刀在她身前比划。那滋味可比看菜市口杀头还刺激。 苏达随了她阿耶,自幼胆大,偶然见过几次菜市口砍头,当似盆泼的血水斜洒一地,她只是呆呆愣愣的,起初是吓得,后来就真的不怕了。 她还未做反应,倒是这前头的驴子吐出两口草,适时哼叫两声,见没伤到它一身美毛,又低头继续。 苏父欲上前阻止,却被几人拦住。 “不、不敢。”她压着嗓子,倒真像个少年模样,别过眼低眉俯首,恭恭敬敬不敢在冒犯。 自是不能跟这帮人硬碰硬。 “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何要过这里辛山?” 苏达粗这嗓音,嘴中话已经先苏父一步,出溜出来。 “我们是要去投奔长安的亲戚。家中突逢变故,准备去投奔嫁去长安的妹妹。” “哦?什么变故?” 她咬着唇,下巴颤抖起来,似在回忆痛处。 “我妹妹被镇上李员外家的独子看上了,强纳去做妾。” 那领头刀疤脸纳罕,“这不是好事吗?” 对于一般穷人家来说,被大户纳妾也是个好归宿了。 “确实是好事一桩,我们本来也是欢欢喜喜的将人嫁过去,可不出五日,李郎君就报信来说我妹妹突发恶疾人没了。” 苏达缓了口气,又继续。 “这前几日还好好人,怎么会说没就没呢?我跟爹爹就去他们家讨说法,想将妹妹的尸首带回家,可他们却说早就下葬了。实在太过蹊跷。我们就告了衙门,可知府与李员外本就沆瀣一气,根本不受理此案,还倒打一耙将我打了一顿。” 说着还作势摸摸屁股,“打得那是皮开肉绽。养了好久的伤。如今偶尔走路还会有点不利索。” 若不是显得太刻意,苏达还真想给他们走两步瞧瞧。 “这狗官忒不是东西,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做官的就每一个好东西!” 第6章 苏达眼神微闪,垂下眼皮连连点头,越说越动情,“这李员外最可恨的是,四处造谣说我们家卖女求富贵,女儿本身就带着病却不说,等人死了去讹他们家。你也知道人言可畏,镇上人一口一个唾沫星子都能把我们淹死。” 她撇嘴看一眼阿耶继续说,“我和阿耶也是走投无路,只好去投奔嫁去长安的大姐。” “听上去确实可怜。” 她见状终于松一口气,也不枉费她绞尽脑汁地编故事。瞟一眼正盯着草发呆的驴,连这驴都听得津津有味,食不下咽,就不信这人无动于衷。 “既然我们能遇见也是有缘,先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她心中默念着破财免灾,摸出身上被磨出毛边的巴掌大荷包,小小荷包却鼓鼓囊囊的,她翻开来,将里面的系着铃铛的红丝缯取出,解释道,“这是我妹妹的遗物,”又把荷包里的碎银和铜钱尽数倒出,“这荷包是我娘做的。破破烂烂的,也留给我吧。” 刀疤壮汉只撇一眼,就扭头示意麻布短衫的人前来收好,还真把发带和荷包留给了她,她不胜感激。 以为事情到此已经结束,车辕虽被砍一刀,但修修还能用。看一眼天光,若是此刻赶路,今日宵禁之前还是可以回家的。 可天不遂人愿。 这刀疤壮汉突然靠近,苏达条件反射地弹开,这人乜她一眼握了握刀柄,她立即老实。 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半瞬,苏达心里中鸣鼓。 难不能看出她女扮男装了? 而后又转身去看苏父,仔仔细细连脸上的小痣都不曾错过。他粗眉纠成一团,看着十分苦恼。从又身上斜跨的布兜里翻出两张揉得像厕纸一样皱巴的画像?对比着瞧了半天。 还招呼其他几人一起,于是乎,七八个大男人对着两张画像比照苏达和苏父摇头晃脑,苦思冥想还念念有词。 瞧了半天,心像猫抓一样难耐的苏达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几位壮士,你们在看什么?让我也看看呗。” 皱巴的画像展平在她眼前,一共两幅画像,看得出来都是出自一位画师之手,细脸尖鼻从装束上看应该是名男子,大眼小嘴的应该是个小娘子。苏达眯着眼费尽心思妄图从画中找到更多一点信息,可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出。 “这画上是谁?” “这是巡按御史苏明和他女儿苏达。” 苏达又复看几次,试图从中找到一丁点儿和两人的相似之处,皆是徒劳。虽不知这帮山匪找他们作何,但定不会有好事。她还得好好感谢感谢作画之人,真乃神人也。这画工,也可以说是独树一帜,同一画风难逢敌手。 “那对着我跟阿耶看什么?” “例行公事。”刀疤壮士长臂一伸,用未开刃的那侧迫使她向一旁移了半寸,刀背贴在她手臂上,冰凉触感瞬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从她身旁经过时漫不经心地瞥一眼,便擦着她肩去找她阿耶,力气大得险些将她撞翻在地。 “哦,”本以为故事讲了,钱也给了,已经蒙混过关了,可这人却话锋一转,伸手道,“拿过所。” 她差点气笑了,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讲。感情说了这么多,就没打动他一点儿? 刀疤男见苏父迟迟未动,又道,“若没过所,如何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 苏达侧步上前连连称是,“兄弟严谨。稍等一二,让我阿耶仔细找找,年级大了记性不太好,总丢三落四。几位多担待。” 摸了摸布满毛刺地车辕裂口,状似无意地询问刀疤男,“这位兄弟何如称呼?为何要找这官员,一般人遇见当官的恨不得绕道走,你们怎么还往上撞。” “你懂什么,我们是为了……” 啪的一声,溅得尘土四起,整把刀有一半没入土中,刀柄被震得嗡嗡颤动,径直打断了那小喽啰的话。 小喽啰缩脖看一眼刀的主人,触及到他脸上疤时,吓得垂下眼睑,专心数起地上蚂蚁,再不敢乱说话。 “找到没有?” “马上,我记得放这了。” 苏达分明看到刀疤男冲几人使了眼色,果然,片刻后这七八人慢慢靠近,把苏达父女两连着驴车团团围住,密不透风得连空气都稀薄不少。 可这几人还不停,缓缓举起配刀,白晃晃刀影刺得她眼生疼,眼看这淬着冷意的刀刃就贴上脖子,让人在这正午暖光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刀刃离脖子再多一忽怕是要脑袋分家,她忍受着冰凉刀刃,脑子飞速转动思考对策。 “等等等!”她口中急切得差点咬伤舌头,食指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挑上最安全的刀柄抵去,脸上陪着狗腿的笑,“大家都不容易,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若没有过所,你们又是如何来的?”他扭头看一眼跟他一般粗布麻衣的兄弟们,阴阳怪气,“总不能是和兄弟们一样逃难来的吧?瞧你们这穿着打扮,也不像啊。” 刀刃被推回来,苏达仍旧用食指抵着刀柄,指尖泛白,可脖颈间密密麻麻针扎一般细碎的疼痛感仍旧传来,她倒吸一口冷气,看来是破了。若不是自己抵着刀柄,怕这一刀就直接送自己见阎王了。 史伯伯不说这帮人不伤人吗? “身份存疑,说谎骗老子?”这刀疤男哼冷一声,手上刀又握紧几份。 “慢着慢着!”苏父终于从扯出一张四方黄麻纸,起身递给刀疤男,连地上四敞大开的包裹也顾及不上。 第7章 苏达一怔,居然还真有过所? 她从来只看阿耶亮过鱼符,从未见过什么过所。 苏父双手刚递上,那人却只扫一眼,冷冷开口,“你念。” “清水镇刘文龙,三十有六,肤白书生。携其子刘清水寻亲至长安……哎!” 还未等人念完,便一把夺过,让手下人辨认印章。 几人你一嘴他一句地吵吵嚷嚷过后,刀疤男就移开手中刀,苏达立即抬手捂住脖间,却忘了因紧张手上冒了一层薄汗,刚触及皮肤,一阵猝不及防的钻心疼痛让她顿时眼中泛泪,后脊激起一阵寒战。 正当她疼得龇牙咧嘴时,便见刀疤男将过所揣进麻布里衣里。 苏父软着嗓子,追在刀疤男身后,“壮士,咱们没有过所可入不了长安的城门啊。” “放心,既然你们身份无误,我自会还你们。” 招呼手下喽啰,半人高的大刀抡起扛在肩上,“二狗,拉上驴车。咱们回寨!” 独留满脸疑惑地父女二人。 倒是一个干巴巴的瘦弱少年扯扯苏达衣角,“大当家是看你们驴车坏了,现在天色已晚,就收留你们一日,明日修好车辕,自会归还过所。你们不必担心。” 她轻触脖颈伤痕,不由心里怒骂:翻脸比翻书还快! 少年见二人迟迟未动,又不紧不慢地说,“跟在我身后即可。” 父女二人跟在人群最后,前方驴子时不时发出中气十足地鸣叫。一行人吵吵闹闹往葱绿深林中前进,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天光被完全挡在这密林之外,除了脚下所行可以勉勉强强称之为路,两侧皆是叫不上名字与小腿齐平的植被。 只有那少年会偶尔回过头看两眼,好心吼上一句,“跟紧些。” 苏父满是担忧地盯着她脖上的红痕,苏达触及他目光,只好小声说着自己没事,又扯一条布条裹住,省得看了心疼。 虽然苏达一直跟着阿耶四处奔波,见过的世面不少,可受过的伤却屈指可数,如今还伤在脖子,平时连青紫了她阿耶都会心疼半天,这会儿怕是正自责呢。 等走到刀疤男口中所说的齐风寨,已是入暮时分,细洒金光在一间间茅屋屋顶,捆捆干草铺得到十分整齐,偶尔有一两枝青黄跳脱出来,在金光中熠熠生辉。 茅屋粗略估计有二十几间,被篱笆栅栏隔开,细细看去,每户不仅养有鸡鸭鹅,还设有牛棚,马厩。家家户户开垦土地种蔬菜瓜果,翠叶爬藤于架上,炊烟袅袅。 充满生活气息。 远处几名粗衣妇人手跨木盆,说说笑笑正往村落走来。其中一娘子还十分热情的冲他们招手。 前面几个糙汉子立即怪叫连连地起哄。苏达抬眼去看,那粉色蜈蚣刀疤下,好像透着几分红。 苏达心下了然,看来是相好的。 刀疤男招手将少年人单独叫到一旁,黝黑大掌遮掩住下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在说什么了。 但触及到少年人频频投过来的躲闪目光,就知道定是和他们有关。 片刻后,少年人快步而来,示意他们自己牵驴车,“跟我来。” 第4章 入齐风寨“棺材。” 那好心的瘦弱少年将人领到一户院篱笆门外,屋主人正一脚踏长凳踩稳木条,弓腰搭背,握着穿桄锯的长臂来回往复运作,身上挥洒的汗珠和着木屑似雪花洋洋洒洒铺得满院。 “这是我们齐风寨的木工,马伯。你们的驴车放这就行,正好马伯一人住,今日大当家安排你们宿在这儿。” 紧接着他视线往驴车一转,直勾勾地盯着驴车上的大箱小包,又嘱咐,“还有,你们一会儿收拾收拾,将车里值钱的都腾出来。” 苏达纳闷,“我们刚不是给过钱了吗?” 见苏达一副不想给的模样,少年口气一变,声调都尖厉几分,理所当然道,“那是过路费。你们住在齐风寨,吃的用的不要钱吗?我们可是匪寨,你当是义庄啊。” “义庄?你们是毅兴人?” 少年没好气地白一眼,不屑道,“知道的还不少呢。” 这举国上下,只有毅兴设义庄,乃是前朝宰相许正文隐退之后为荫庇同族子孙设立。许氏仁义,将义庄开放,为毅兴家贫秀才赠口粮,以至于三年一次的科考中,毅兴学子最多。同时,毅兴家家户户皆重视儿女才学,私塾书院众多。可偏偏天不由人愿,毅兴地处晟国西北,大旱三年,农户年年颗粒无收,一些文人秀才还能靠着家大业大的许氏赠济口粮,可靠天吃饭的农户们却被硬生生绝了生计。只能纷纷逃离毅兴。 苏达打着哈哈,“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少年也不愿与他们聊闲,撂下话就准备走人。 “赶紧收拾,一会儿我来送饭,顺便检查。” 苏父却喊住正要离去的少年,瞥一眼苏达脖颈处的几乎微不可见的浅淡伤痕,正色道,“小郎君,可否劳烦你找些伤药来。” 少年思忖片刻,目露精光,嘴角勾起笑,“可以倒是可以,但是这伤药钱得另算给我。”怕苏父没理会他的意思,复又凑近低声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将整理出来银钱分出一部分给我。” 说完又恶狠狠地恐吓,“不能声张,不然……”强装出来的凶恶眼神在父女二人身上打转,“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们出不了齐风寨。” “那是自然。” 第8章 见自己目的达到,反而还有意外之喜,少年心满意足地哼着西北小调渐行渐远。 苏达嘴唇翕动,对着背影暗骂一句:果然是强盗。 人在屋檐下,还是得跟屋主人打好关系,这是苏达自小就知晓的道理。 于是她主动上前跟马木工问好,可人家充耳不闻,回应她的只有锯条推拉声和一层又一层纷纷扬扬的木屑。 苏达不死心,又继续问起,“马伯,你这是在做什么物件?” 对方不答。 她也不气馁,反而扯过一把长凳抬腿就坐。翘起地腿一晃一晃,若是再有把瓜子,那更是悠哉惬意。 苏达脸上虽挂着放荡不羁的笑,眼睛却紧盯那被刨得花白的木头,许久后忽而嘴角咧得更开。 粗布袖口中伸出的手指了指那木头,笑得幸灾乐祸,“马伯,你看这儿是不是锯偏了?” 墨染的直线和白色木线确实偏了毫厘。 对方果然停下手,深深看她一眼,“小郎君可知这是做什么用的?” 苏达哪里知道,不置可否地皱皱鼻子,等他解释。 粗狂又冰冷的两个字仿佛秤砣猝不及防地坠到地上,“棺材。” 说完将锯偏的木头随手一扔,又拿来一块新的,继续…… 好像刚刚的事情不曾发生一般。 苏达这碰了个硬钉子,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撇撇嘴去墙角堆满木材的西厢房找阿耶。 一进房门,哪还有半点儿悠然闲适的影子,她谨慎得仔细看一眼门外。 马木匠后背麻布衫被汗渍洇透,有节奏地锯条声嗡嗡作响,她小心翼翼将门扇关上,轻手轻脚带上门闩,唯恐发出一点声音,被外面人听到。 叹口气,四方帽下露出几根碎发被她塞回帽下,拽过桌边小条凳,安稳坐下后才轻声细语对着苏父说,“阿耶,那木匠在做棺材!不是要杀人灭口吧?!” “杀了我们还会好好安置,给一口棺材?你未免太天真。若真要杀了我们,这荒山野岭的随处一扔,怕是第二日就被野狼野狗叼不见了尸首。” 苏达想想也是这个理,看来这人只是吓唬他。 又想起那少年。 “本以为那少年是个好的。却不成想,果然是匪窝里出的。提到钱,整个人都变了样。” “环境所至,耳濡目染罢了。” “可我们的钱!”苏达摸着软趴趴的荷包,松松软软,再没有令人欣喜的清脆撞击声,心底也跟着空落落的。 苏父见她这幅样子,笑道,“钱没了再赚便是。” 她不甘心,“可是阿耶,那不是二十两银子呀,那是两百两!”越说越委屈,二百两银子,要她们父女不吃不喝攒上一年。 阿耶虽然俸禄不算少,可毕竟常年在外,吃穿用度都要花钱。父女二人省吃俭用攒了几年才够了这二百两。 如今,她仰首望天欲哭无泪。 全没了。 倏地杏眼一亮,“要不我们把剩下这些都藏起来?!” 可话刚滚舌尖,就意识到不妥。且不说藏到哪去,毕竟这是齐风寨的地盘,若真交不出东西,只怕明日就没命出寨了。 “安全最重要。”苏父手里不停,继续翻找行囊。 苏达望着阿耶手中的鱼符和公文,突然想起被刀疤男拿走的过所。 “阿耶,那过所是哪得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假的。” 苏父头也不抬,将官印文书往行囊深处衣物中间塞。 “假的?!” 她知道阿耶胆子大,却不想胆子这么般大。 “若是被发现怎么办?” “情形紧急,你都被刀架脖子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史啬夫说过他们是毅兴难民,据我所知,毅兴逃难的大多是农户,目不识丁是多数,只能赌一把。” “阿耶,他们几个山匪找你我作甚?您一个区区八品芝麻官,如今底层小官也这么艰难了吗?” 苏父白了她一眼。整日里贯会耍嘴皮子,有用的说不上几句。紧握着手中鱼符和公文,似在思考究竟该置于何处。 等将车内和包裹里的银钱都整理好,两人竟出了一身薄汗。 苏达实在受不了那道若有似无,仿佛时时刻刻都往她脖子瞟的视线。 自己解了碍眼的白布条,让那担心得抓心挠肝的人好好看清楚。 “好了,看清楚了吧!我就说没事。那人不敢伤人。再晚点给你看,恐怕连伤口都愈合了。” 细细的一条淡粉色红痕落在白皙的脖颈上,正好和脖纹重合,若不细看,确实瞧不出端倪。 苏父抿着嘴,眼中严肃不掺一点玩笑,“真是胡闹,那刀多利,万一他没掌控好手劲儿,岂还有命在?” 阿耶只要一严肃,苏达就知道此时不能再敷衍了事,于是正色地点点头,乖乖听话认错。 可眼神去不老实,环顾整间屋子,走上两步就把屋子每一寸都踏及,屋内布置简陋,一眼望尽。 拿又破又小还光线昏暗厢房给他们住,实属再正常不过。 她继续打量,视线落在西墙悬挂的蓑衣斗笠上,澄澈的杏眼瞬间闪出喜色,嘴角都抑制不住上翘,无视阿耶还冷厉严肃的眼角,兴奋道,“阿耶!我们把公文藏那!” 苏父望着那道淡色粉痕,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这孩子的性子到底像了谁? 第9章 等少年再来时,早已日薄西山。 细碎的金光从摘窗格眼中透过,洒在那张挂着蓑衣斗笠的西墙上,浮光闪烁,墙影斑驳。 门口响起两声吆喝,苏达翻着白眼去开门。 门扇打开,手还未放下,便看见少年身旁凶神恶煞的刀疤脸,两人身后七凌八落站着四五个人。 她握着门的手紧了紧,扬眉谄媚道,“大当家还亲自来了。” “来拿我们齐风寨的财物,自然得亲自来。”刀疤脸故意微耸肩膀,被擦得能照镜子的刀身将金色浮光投射到苏达身上,差点晃瞎她的眼。 威胁不言而喻。 苏达松开手立即去挡光,刀疤男就在她松手的功夫,便径直进了。 宽厚有力的臂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接撞到她肩上,使她一个趔趄俯身差点趴在门板上,耳边传来他轻蔑地笑。 “娘们唧唧的小白脸,不堪一击。” 苏达扶稳身子,使劲儿拍打两下衣摆,粗布“噗噗”作响。仿佛怕得不是衣摆而是那几张丑恶嘴脸。 心里瞬间舒坦多了。 身侧接连传来污言秽语和嘲笑声,等这几人都进屋,她吐一口恶气,才又扬起嘴角跟着脚步进屋。 待她脚刚沾地站稳,粗粒的手指点着桌上备好的银钱,刀疤脸抬首直视她的眸子,一股压迫感袭来。 苏达咬了咬口内嫩肉,脑子飞速运转。 他单脚踩上长登,身形微弓,紧实的手臂撑在刀柄,刀尖瞬间没入地缝半寸。顺势一掌拍在手柄上,半把刀身都隐入土里,刀身进土过于低矮,终于撑不住他的身子。他拍桌而起,怒目圆睁,爆喝一声。 “就这么点?” 苏父侧过身子将苏达挡在身后,颤颤巍巍道,“大当家,不少了。这可是我们全部银钱呐!” 刀疤脸瞥一眼手下,这几人立即会意,冲着他们的包袱和箱笼就开始翻箱倒箧。包袱扯开,里面的粗布棉衣被抖落一地,箱笼中的笔墨纸砚统统打翻在地。 矮个喽啰大喜,高举一镂刻月下竹林景致的精致红木筪盒,刁钻古怪地扫向苏达父女二人,笑得不怀好意。仿佛抓住两人小辫子的得逞模样。 高喝一声,引得所有人看向他。 “大当家快看,这两人就是不老实!藏着掖着这么个好东西。” 苏父脸色一变,身子前倾半分,险些要冲上去抢。 好在被苏达一把拽住,她紧箍住阿耶手臂,手中攥紧内侧衣袖,生怕被阿耶挣开。手中已经起了薄汗,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用力导致。 好在跟她较劲的手臂卸了力气。这才得以松口气。 “够沉的!” 那自作聪明的矮个掂量下匣子。见苏父脸色,越发觉得自己是捡到宝了,嘴角都要翘上天去。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等着矮子开匣。只有苏达将脸偏向一侧,余光瞟向西墙。 咔哒—— 匣上铜锁应声而落,匣子张开,露出红木内里。 一颗颗形状各异的石章整整齐齐的坐列在白绸之上。 “什么玩意。” 刀疤脸当即耷拉下脸来,看着矮个的眼睛直冒火。 矮个被吓得手一哆嗦,匣子“咣当”落地。印章劈了啪啦散落各处。 苏达的视线随着那只被磕破一角的鱼形章起起落落,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这东西阿耶就放混放在这里?忒大胆! 强迫自己不去看它,把心思放到真金白银买回的印章上。 若不是人多,她真想哀嚎出声。 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呐! 她清楚的记得,这块青玉是去年在江南时淘换来的,足足花了五吊钱!后面找雕刻师傅还花了一吊钱,她账本上现在白纸黑字还记录在册。 这可都是阿耶的宝贝! 全是钱啊! 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阿耶,所有人见不是银子顿时失了兴趣,没人注意到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苏达攥起袖口安抚两下。苏父颔首,示意她放心,自己有分寸。 终于相信二人没藏匿银钱。这几人才开始数起桌上箱笼。 原以为箱笼中都是吊钱几人瞬间炸开了锅。 闪闪银光照在几人贪婪的脸上,显得脸色都白嫩不少。 只见其中少年不可置信地大张着嘴,不一会,涎水缓缓淌到唇边,他吸溜一口抿抿唇,喉间咕咚一声,开始数数,“一、二、三、四……十……” 苏达的心随着他的一声声数字下,越跳越慢,越跳越沉重,感觉下一瞬胸腔就被抽空了空气,窒息感要把她淹没。 这可都是她的命根子啊! “二百个!”少年人抬首惊诧地望向大当家,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二百两银子啊!”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紧接着就是狂喜,欢呼!叫喊声震得屋顶窸窸窣窣滑下几捆干草,响彻整个齐风寨。 只有大当家在瞬间冷静下来,单手拔出刀直接抡在木桌上。啪嚓一声,木桌登时四分五裂,红木筪盒顺着碎裂木板歪歪斜斜倒在地上,二百个银锭子歪歪扭扭落了满地。 屋内刹那间噤了声。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大当家抽的哪门子风。 刀疤脸眼神犀利地看向苏达父女,“你们两个哪来这么多钱?” “壮士有所不知,我是个教书的,自己开了个小私塾勉强糊口。这里头,”他指指地上的银锭,“这里头有一大半都是我小女儿的聘礼。” 第10章 “教书的,读书人啊。”他声音阴恻恻的,缓缓踱步在铺满印章、银锭和布料衣裳的地上,踩在书本上时,脚掌旋了两下,移开脚黑色脚印赫然在目,皱皱巴巴的封皮摇摇欲坠。 阿耶最注重书本,平日里爱惜得紧。这碾踩不亚于踩在阿耶心尖上。 她担忧地向阿耶伸手,却不想阿耶面色如常。 苏父轻轻将她手拂开,勉强勾起唇示意自己无事。不卑不亢道,“大当家为何对读书人有如此恶意?” 第5章 “我们,不是有驴车吗?”…… 也不知道一句读书人怎就戳到了刀疤男的肺管子,他鼻子猛喷两口鼻息,呼吸都浓重不少。咬牙又吩咐道,“再搜仔细些。” 苏达父女被他盯得发毛,这人什么毛病? 若是苏达能提前知道刀疤男是在思考要怎么料理这父子二人,她一定好好表现。 也不至于,现在枕着干草伴着臭不可闻的牛粪味,透过半遮天幕的草棚望着星辰闪烁。正房西厢都漆黑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牛尾甩动的声音,和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 这帮山匪真不是东西!他们交了那么多银子,到头来连碗稀粥都不给。 整寨的人都去喝酒吃肉庆祝大赚一笔,这被拔毛的“大雁”却被扔经牛棚里饿肚子。 她长吁短叹地侧过身,依稀能感受到胃液流动的声音,换了更为舒展的姿势,试图让灼热的胃好受一点儿,冲着身旁闭目养神的阿耶开口,“阿耶,你睡了吗?” “未曾。” “你饿不饿?” “本来不饿,你一提就饿了。” “那我不提了。” 她翻过身,将肚子压在身下,妄图压制住这肚子不该有的欲念。唇瓣翕动,“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使真静。【1】” 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微阖,苏达讶异,似乎真起了点效果。 正当她准备再接再厉把整个《清静经》背他个十七八遍时,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嘶嘶……” 怀着忐忑的心情,寻着声音,嗓音震颤带着小心翼翼,向一旁的阿耶寻求安全感,“阿耶,牛棚不会有蛇吧?” 漆黑的牛棚里右侧是小山一样高的草垛,苏达在黑暗中摸索着,手上尽是粗糙又刺挠的触感。声响离自己越来越近。 突然,右手触及一片粗糙布料,她脑子轰的一下,登时收手,心里突突地敲击着胸腔,敲得耳朵都一阵嗡鸣。 脑中闪出三个字,见鬼了! 下意识地就想着要逃离这,可腿就像灌了铅,怎么都拔不动。于是将眼一闭,伸手胡乱比划。企图 对面的“鬼”幽幽地吐了一句,带着愤恨,“你发什么疯?” 声音有点耳熟,她试探的问一句,“少年人?” 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后,黑色人影从草垛后鬼鬼祟祟轻手轻脚探出整个身子来,正好立在月影下,瘦弱的身形露出来,不满地看着苏达。 “我来拿钱。我们约定好的钱,你没忘吧?” 一提到钱,所有的恐慌和害怕立马消失殆尽。 如今山匪是大爷啊。她堆起笑,嘴上说着自然没有,可随后就面露难色。 “可是我把钱藏在马木匠的屋子里。” 少年拧紧眉头,“在哪?我去拿!” “我怕说不清楚,同你一起去吧。”瞥一眼好似已经入梦的阿耶,苏达决定先去拿公文。 两人走过黑漆漆的土道上,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的主屋大厅内嬉笑怒骂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你怎么不去?”苏达指指那火光处。“看起来很热闹。” “不过是吃酒吹牛说荤话,我不喜欢。” “哦,那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们寨子都讨厌读书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达摇头。 “我们身为农户,辛苦一年,赚的是血汗钱。可那些臭读书的,整日猫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干还能受到义庄赠米庇护。如今毅兴天灾,我们农户只能举家逃难,沿街乞讨过活,你再看看那些秀才,谁不是早早进了许家义庄,还怕灾民闹事,紧闭大门。” “这世道啊,怎么就没人可怜帮扶农户呢?” “那你今后想干什么?一直做靠劫财过活吗?” 少年人仰面叹息。 “我有想做的事。” 他双臂抱着后脑,望着满天星光,声音绵长。 “你听说过,‘宿影’吗?” 苏达自小四处奔波,要是没听过,那肯定是假话。‘宿影’是个杀手组织,这是大部分人都知晓的。可如何找它买凶杀人却没人知道个中方法。 可清水镇的刘清水,这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之子如何能知道这些东西。 她皱起眉,露出疑惑,“那是什么?” 少年见她不知,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语气越发兴奋。 “是个非常神秘的杀手组织,听说他们只收孤儿。我也是孤儿,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她也不是非得泼冷水,可看他比自己还高的个头,仍旧问出声,“你这年岁还能学武有点儿晚了吧?” “不做杀手,打杂也行啊。” 苏达不解。 “这地方就这么吸引你?” “你不知道,我有发小从小就在里面。去岁偶然见到他,衣冠赫奕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我听他说,在组织里不愁吃穿。就算是去打杂,月份也不少于这个数。” 第11章 他伸出手掌,五指大开,差点怼到苏达脸上。 一般仆役能管吃管住一月能有个500文已经算是主家大方。 她试探道,“500文?” 少年听完就急了,唾沫星子直冲她面门。 “是五两银子!” 不是吧!五两银子的仆役?她想都不敢想。 阿耶月俸也才不过10两。 “不若我跟你一起去吧。那地方在哪?” 虽是开玩笑,但是真有几分心动。 闻言少年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苏达无语,感情这说半天都是没影的事。但也不好打击怀揣梦想的少年人。 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没事,你还年轻,总得有点奔头,才活得下去。” “我可比你活得长久,你现在落在齐风寨手里。能不能活命还是两说。” 苏达瞬间警惕,“难不成你们大当家还打算灭口?” 看少年人支支吾吾接不上话。 就知道这人在诓骗自己,看来齐风寨不伤人命是真。 借着月色,她随手薅下路边一支狗尾草,叼在嘴里。一点淡淡的青草味在嘴里蔓延,还带着点甜。 越过身边的少年,自己大步往木头木屑散落的院内走去。 突然,身后好像有人影晃过。 少年人在院子环顾一周,还是决定在外面望风,他私自拿钱这事若是被发现,恐怕都不是把他赶出寨子这么简单。 “你快点,我在外面望风。拿完就出来,别耽搁。” “好了好了,别催了。”他不进去正和苏达心意。 苏达从佩囊中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星子亮了亮,一束火苗突地腾起,不算亮,刚好能看清眼前物。 她脚步不停,径直向西墙走去。下午的一地狼藉如今已经整理干净。健步如飞停在悬挂的蓑衣前,一手拿着火折子,另一手去摘。小心地取下斗笠将它翻转,里面赫然有一包被斗笠系带困于里面的半包碎银。 又去摸悬挂的蓑衣,抓及肩袖时,能听到清脆窣窣纸声。她将公文谨慎折好置于算袋。 等出去时,少年免不了一阵埋怨,“让你快点快点,这都过去过久。”然后伸手,“给我。” 苏达不舍地将半袋碎银扔过去。 少年颠颠手中布袋,展开袋口往里面看,确定全是碎银后才露出满意笑容。“你钱都给了,我肯定会尽量帮你们。 然后从怀中掏出小瓷瓶,递过来,“这伤药你试试,抹完还给我,很贵。” 这小子看起来势利又刻薄,却还有点恻隐之心。 苏达从中剜一块顺着脖子涂在伤口,摸着有隐约粗粝感,估摸着已经结痂。随意两下涂匀,还说起玩笑,“你再给晚点,可能就痊愈了。” “其实,我们齐风寨劫道这么久,从没伤过人。” “那我这是什么?”她指着伤口,笑得不屑。 “那天发生太多事,里是山那条路上发现不少血迹,还带回个男人。大当家觉得最近不太平,你们又不配合,情绪就激动些。” “带回个男人?” 少年郑重的思考片刻,缓缓吐出几个字,“确切的说,应该是尸体。” “现在还被扔在主厅的西厢房里,过两天估计都该有味了。” “噫,你们齐风寨真是什么都捡啊!”苏达面露嘲讽。 “奉劝你还是夹起尾巴老实待着,小心真的没命出寨。” 苏达阴阳怪气,“我谢谢您。您还是管好自己吧,偷偷拿回扣。东窗事发小心比我还惨。” 阡陌小道,纵横交错。 面对两条南北小路,两人分道扬镳,在夜色中独自奔走。 苏达回到牛棚时,正见阿耶躺下。 她笑眯眯,一脸促狭地凑过去,“阿耶,你是不是去做坏事了?” “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 果然! 摇两下阿耶的背,“嘿嘿,能跟我说说干什么了?” 可阿耶却闭眼装死,顷刻之后,居然听到均匀呼吸声,苏达傻眼,探过半个身子去瞧这惯会愚弄人的阿耶是不是又在骗她。 谁知这人居然还打起小呼,哼不想说就算了,她挪回今晚要睡的用干草铺的所谓的“床”,认命般躺了上去,辗转反侧,总觉身子底下硌得慌,探手去摸果然让她拽出两根不随大流冒出头来的麦秸,抬手扔到一边,昏昏入睡。 第二日一早,她是被阿耶摇醒的。 明明简陋得要命的床铺却让她睡得分外香甜。瞥一眼还在吃草的大黄牛,不由得悲从中来,牛都有早饭,可她堂堂御史大臣之女居然要饿肚子。 撇嘴扭头看向阿耶,掀开算袋一角,露出里面白纸黑字的文书,“阿耶,咱们应该能顺利离开吧?” 忽的想起此次一行,所有银钱都没了。 让本就不富裕的小家更是雪上加霜。 思及此处,心酸苦楚涌上心头。 “阿耶,你说咱们怎么这么命苦,辛苦几年攒的银子就这么没了,本来还想着这次回……” 牛棚也算视野开阔,正好能扫到远处情形,她眼神一晃,眨巴两下,将差点暴露的话咽回肚子,继续哭诉,“这次去长安能买个房子,给大姐撑撑面子,做个底气。” “可谁知道……” “怪你们命不好。”凛冽的男声带着尘埃落地评判。刀疤男扛着从不离身的刀,进入苏达视线。 第12章 “大当家早,”毕竟人还没离开齐风寨,该低的头就得低,苏达讨好道,“您是要送我们出寨吗?” “怎么?你们还需要我亲自送?”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苏达连连摆手,她巴不得这人不去。 这人眼利,苏达总提心吊胆怕被看穿。 她的视线却被刀疤男身后露出一角的玄色布料吸引——织金锦! 都说寸锦寸金,她也不过是幼时穿过牛婶为她做的一身。肤感花纹早就忘了,但她到现在都记得,就是因为王二虎那个扫把星,使她唯一一件锦衣浸满泥汤,彻底洗不出样子,再也没得穿。 这就是少年说的尸体? 她扫一眼刀疤男身后手下,这次人手不多,堪堪只有四人,甚至还算上了春凳上的死人。 连抬春凳的人手都不够。 苏达正暗自唾弃这抠抠搜搜的大当家。 却不想肩膀上猛然地一记厚掌差点把她送走。 心中愤恨的凝视罪魁祸首,面上却只敢赔笑。 “大当家有何贵干?” “一碰就倒,弱唧唧,跟个娘们似的。” 笑脸差点垮掉,气险让她一口气上不来。 有病。 好在刚刚阿耶扶了她一把,此时还特安抚地拍两下她的胳膊。让她忍住不要计较,毕竟离出寨就差临门一脚。 大当家蔑地睨一眼苏达,“你,”指使道,“去抬。” 苏达正在气头上,一时口快,脱口而出,“可我弱唧唧地一碰就倒。恐怕是抬不动。” 大当家黑脸凌眼看她,却不怒反笑。 “要么去抬。” “要么被抬出去。 “自己选。” 苏父侧步上前将苏达掩在身后,挡住那道恶狠狠的视线,和气道,“我来,我来。” “不仅你得来,你那宝贝儿子也少不了。”说完,扛着刀直接带走了抬春凳的两人,最后一句话随风飘入众人耳中,“这人不扔到山道上,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明显是说给两个粗布手下听的。两人互看一眼,心中该是有了计较,恶狠狠冲着苏达恐吓道,“今日不把人抬出去,你两也不用走了!” 另一个黑得跟碳一般的男子继续补刀,“我们就地解决你!”还真亮起手中家伙事,明目张胆的威胁。 虽然知道这些人都是花架式,可毕竟刀剑无眼,该示弱的时候还是得示弱。 苏达喉间咕咚一声,颤声问道,“我们,不是有驴车吗?” 换句话来说,驴车是不打算给了吗? “什么我们,马木匠家正好缺头干活的驴。那已经是马木匠的驴了。” 苏达两眼一黑。 他们要怎么回长安?! 第6章 “诈、诈诈、诈尸?”…… 苏达汗沁沁地抬着春凳后端木腿,看着健步如飞的阿耶,庆幸好在阿耶正值壮年,出了不少力气,不然若是靠那两满头大汗嘴唇泛白地山匪,天黑都走不到山道上。 步调纷杂间,混乱思绪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到令人恶寒的尸体身上。 面上附满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粘连着散乱的发丝,让人看不清容貌。 至少不缺鼻子少眼,也没见显眼的伤痕,看来没伤到脸。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不仅穿得是锦缎,身形也高大许多,躺在春凳上半个腿都耷拉下来,随着他们的步调一摇三晃。 杏眼随着那摇晃的皂靴,恍恍惚惚竟出了神。 脚下呆滞地迈着重复又沉重的步子,路上的枝乱草仿佛也在给小腿横加阻力。 密密麻麻的汗珠汇成一道,沿着额角流至眼角。一阵酸涩感在眼中蔓延。 苏达猛地眨眼甩头,企图将进眼的汗珠甩出去。 人也清醒了大半。 勉强集中精神,恍然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双白色锻画云纹织蓝纱皂靴,虽然鞋面脚跟被泥糊了个遍,明显在地上拖行过。可细看居然隐约有云纹显现。要不是苏达眼尖,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 苏达虽然和阿耶过得节俭,可平日里接触的都是达官显贵,富豪乡绅。倒练就了她一双慧眼识珠的好眼力。 常年外出公干,明里暗里想要贿赂阿耶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是全盘接受,不仅在长安能随意挑好坊买座大宅子,还能养上十七八个婢女仆从,出门必乘马车,每月关顾一次来福酒楼,广寒糕也吃到饱。出门在外,雇上几个走镖的,又怎会让自己辛苦攒了几年的银子一夕为空。 可阿耶实在太过正直清廉。连她这个亲女儿都想颁个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的牌匾给他。 唉,生活不易,苏达叹气。 话说回来,这人穿得非富即贵,身份必定也不简单。不过现在诸事皆晚,不过是尸体一具。到时挑个靠水靠水的宝地挖坑埋了,也算是对得起他们萍水相逢一场。 既是这样,苏达不怀好意地目光又往他身上扫去,就算已被山匪扫荡过一遍,应该也还能有点剩余吧? 从脚向上细细探究。 这尸身上穿得是玄色绣银丝云纹直裰,一条蹀躞将窄腰掐得死死的。 一般人腰戴蹀躞都是为了方便。蹀躞的功能性很强,上面可以挂能想到的任何东西。也不知这尸体都挂了什么在腰上。 细细看去,苏达不禁眼皮一抖,眉头紧蹙,那蹀躞下方一圈怎么还有刀刻划痕迹? 第13章 咂摸之下,这地方只能是珠宝玉石装饰。 看来是被扣走了。 不过这匪寨连一头驴都抢!更别说这些个不占地方的小物件了。简直如蝗虫过境一般,分毫不留。 想起驴车,苏达还是一阵愤恨! 脚下正好踩在一颗石头上,气头上的她直接一脚踢出。 好巧不巧得正中前面黑脸喽啰,谁知他底盘如此之弱,身形虚晃两下就右侧栽去,仓皇失措地扔了手中木腿去扶一寸外的古木树干。 砰— 惊起一树飞鸟,头顶上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繁枝茂叶间居然依稀有日光投射下来。 黑脸是没事,可斜倒在地的春凳已经空空如也,尸体滑下去滚到半腿高的草丛里。 最惊悚地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脸身上时,草丛中竟然传来咳嗽声,仿佛是空洞的破风箱在一鼓一荡。 还在互相揶揄调笑的几人瞬间鸦默雀静,脸上血色逐渐消失,视线渐渐往声音源头移去,看着那压倒一片草绿的玄色带血的衣角和同款云纹皂靴,连腿都开始哆嗦起来。 苏达最先找回自己的声音,犹豫中带着疑惑看向众人,“诈尸了?” 黑脸两人脑子梗滞,鹦鹉学舌般重复一遍,“诈、诈诈、诈尸?” 不过丁点大的眼眶中黑瞳上下震颤,极度震惊之余,隐约传来一股尿骚味。 苏达随意一瞥,便瞅见那黑脸下腿紧夹着,仍有小部分洇湿的粗麻裤子露出,她嫌弃地偏过头,想去看看“咳嗽”的尸体。 刚迈出一步还没靠近,就听到身后凌乱又仓皇地脚步声愈渐愈远。 苏达想去追却被阿耶拦下,只能冲着仓皇背影气急怒喝,“你们!你们走了谁来抬尸体啊!” 回应她的只有越跑越快的背影,和逐渐消失地纷乱脚步声。 “随他们吧。” 啐骂道,“胆小鬼。”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看看。”撂下这句话就去草丛中翻找。 苏达急忙跟上,面上担心极了。若不是苏父深知两人没一点关系,不然恐怕连他都会误会。 苏父蹲下身,去探“尸体”鼻息,苏达却已然等不急上前一步,直接上手去摸他的胸口,苏父寒厉地斜睨她一眼,十分不满。 谁家小女娘对个男人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苏达置若罔闻,摸上两下后,将手探入他衣襟之中。 苏父阻止的手已经抬起,思忖半瞬后又垂下。毕竟是亲闺女,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于是瞪着眼睛看苏达究竟想干什么。 只见衣襟处的布料上下起伏半响,也不知她摸到什么,眼神倏然蹦出光亮,扬起的嘴角甚至挂上重达千金的钱袋子也坠不下。 顷刻间,手臂一挥,就掏出那件黄底绿边的破旧小荷包。 苏父惊诧,“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当然是趁你们不备的时候。”苏达此刻的目光全在荷包上,她立即扯开荷包带子,生怕里面辛辛苦苦藏的碎银子少了一星半点儿。 还好,仔细数了三次之后终于确认分毫不差才放下心来。 “你银子又是什么时候藏的?” “嘿嘿,秘密。” 要是让她阿耶知道,她是在私藏公文时,悄悄放进去了一点点私房钱。阿耶定会念叨她不顾大局,天天想着耍小聪明。 若是因为这点点小钱而丢了文书,那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得不偿失。 即使她西瓜芝麻都拿到手了,也依旧会被念叨一阵子。 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躺在地上的这个“尸体”。 苏达刚刚认真摸银子的时候摸到了,那坚实的胸膛里有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鲜活的,穿透温热的肌肤传递到她手心。 她一想到所剩无几的银子,或许还要多一张嘴,这脸就不由自主地皱起来,“阿耶,这人还活着。” 苏父上前摸摸这人脖间,又探探他的鼻息。 果然还有气息。 “咱们现在怎么办?”四人才能堪堪抬动的大活人,此刻只剩下她和阿耶两个。 好在时辰尚早,若是能到山道,或许能遇上过路人。 商量过后,还是决定把春凳丢掉,这东西本身就占不少分量。两个人怕是难以招架这个和一个濒死垂危人的重量。 这人虽然还活着,但伤势很重,气息微弱,她和阿耶只能力所能及地将人带回长安。是否能活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人是苏父背到山道的,除了苏父花了些力气,满头大汗衣,圆领袍都被汗水浸湿外,他们倒是很顺利就走到山道。 遮天蔽日的漫天深林,本以为会多走些弯路,好在苏达也不是一无是处,循着依稀的模糊记忆和杂草倒压的痕迹,竟寻到往日里山匪们走过轨迹,真让她寻到正确的路。 两人一伤患不出两个时辰就已经在山道上开始等待好心的过路人了。 如果说遭遇山匪是他们这一年当中遭遇的最倒霉的事。 接下来就是应该一路接好运,顺顺利利回到长安才对。 可真应了那句话,一个人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两人带着伤患真就从青天白日等到月上中天。 “阿耶,怎么办?这么晚了这人还能撑住吗?”苏达看着平躺地上的人,不由得长处一口气,肚子也时不时发出鸣叫提醒她,他们已经一天半没吃过饭了。 第14章 “看他造化吧。”咕的一声,苏父揉揉肚子,两人相视而笑。 “等我到长安,我一定要张家铺子买广寒糕!买上两包吃个够!” “寒酸!等到长安,阿耶请你去福来酒楼吃饭!” 这酒楼的消费可比路边小摊要高多了,倘若平日里一顿饭是几十文,酒楼一顿饭那就是十两。按苏父的俸禄来说,他一月十两,将将够上一顿福来酒楼的饭钱。可见一般官员也是吃不起酒楼的一顿饭的。 两人肆无忌惮地吹着牛,身上只有那比巴掌还小的荷包里装了些碎银,可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二两。 虽然吃不到,但想想还是可以的。 正当苏达盘算着到时要吃的菜,可想破脑袋也只想出福来酒楼的一两道全城闻名的菜名,其余一概不知,真是穷人的心酸。 苏达正为自己的穷酸劲自嘲时,晃眼间却看到了远处的点点星火,她当即激动地手舞足蹈,直拍苏父后背,“阿耶!阿耶!你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咳,轻点!”苏父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远处有朦胧灯光从车厢的四方小窗中透出,像是黑暗中的翩翩萤火正往他们的方向越行越近。 不多时,已到眼前。 “吁!”车夫悬绳勒马,嘶叫声混合着喷嚏近在咫尺地喷在苏达脸上,一股温热的腥气扑面而来。 怒骂声接踵而来,“不要命啦!” 苏父也被她的大胆吓得心病都要犯了。 谁家小女娘命都不要往人家马蹄子前钻。 可又不得不顾及眼下,只得横一眼闯祸精,又转过脸陪着笑,“这位小哥,我们也是要去长安的。您可否捎我们一程?” “这要问下我家主人。” 暗红色锦缎车帘被掀开,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其按在木框上,清冽如玉石撞击的声音传来,“老叟和小郎君若不嫌弃,可自行上车。” 第7章 “你瞧,已经瘪了。咱没钱…… 古陌荒阡,杳无人烟。 犹如涸辙之鲋的父女二人,仿佛天降的华贵马车,和急人之困的温柔明净之音。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车主人手压着帘幕,歪头看向车下两人。 苏父看这人实在过于眼熟,但心中没底故犹疑不决,思忖片刻后还是问出了声。 “阁下可是三皇子?” “您是?” “鄙人姓苏,只是区区巡按御史,三皇子没见过实属寻常。” 苏父是正八品巡按御史,平日里都在外公干,只有回长安述职时,才会有面见圣上的机会。这三皇子虽然在一众皇子中口碑甚好,可因为母妃出身太低,并不得圣上喜爱,故以早早就被打发出宫建府。 他只在述职时见过一两次,但三皇子气质温润,令人记忆深刻。 “原来是苏御史,请快上车。” 温润如玉,彬彬有礼。倒是没一点皇子架子。 苏达躬身去查看地上人情形,脸因为被血糊了一脸,到看不出什么,可上手一摸却跟那正日腊月的火炉般烫得惊人,她拽着他的手试图将人拉起来,这才发现他手上一直紧紧握拳,像是有什么东西。 奋力掰了两下,捏得他筋骨泛靑,也无甚效果。 这人实在攥得太牢,只得先放弃。 苏达有些惋惜,又盯着复看一二。 指缝间密不透风,也不知是何宝贝,让他如此看重,重伤昏迷也不撒手。 还是救命要紧,她起身朝着幕帘后的三皇子拱手。 “我们这还有个伤患,三皇子能否先将我们送去医馆。” 车厢内。 三皇子上下打量二人装束,犹豫片刻还是问出疑惑,“苏御史和小郎君为何如此狼狈?这受伤的郎君又是怎么回事?” 锻布拍打着车窗,靠着车壁的苏父应声解释,“我们路上遇到了山匪,我这侄儿就被山匪所伤。” 三皇子独坐于精致细纹软垫上,递上一杯水给苏父,“这里支山离长安不过三十里,居然还会有人嚣张至此在这里劫道?” 苏父双手接过,小抿一口,“虽然听着不可置信,但确有其事,不过这些人倒不是普通山匪,而是流民逃难而至。” 三皇子听到这似乎很感兴趣,“可是毅兴流民?” “殿下也所有耳闻?” “此是已经传入父皇耳中,听闻朝臣正在为此时该如何解决而头疼。若是苏御史有妙策定会让父皇心悦。” 苏父不应声,只是道谢。 苏达缩在一旁角落。车壁都用宝蓝刻丝绸缎包住,比一般车壁软上许多,身子随着车壁摇摇晃晃,舒服得昏昏欲睡。她腿旁就是昏迷不醒血色呼啦的小郎君,垂眼就能看到,时不时用手摸摸他额头,仍是滚烫。 阿耶和三皇子的对话着实无聊,愈发让她困顿。 可眼下这人浸满血水的玄色直裰却引起她的注意。如今干涸的血迹已经和玄色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都瞧不出来。 他这是伤在哪了呢? 想起摸他胸口的触感,硬邦邦得像石头,皮肤光滑细嫩滑不溜手。钱袋子被颠得滑入胸口下方,她反复摸索好久,好像并未有伤口。 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身子健硕修长,穿戴皆不是凡品,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习过武的小郎君。 倘若真是大户人家的小郎君,那岂不是…… 第15章 可以索要一笔报酬? 看这穿戴打扮,总不会只单单给一二两银子。 思绪已经混沌不堪,望着小郎君的朦胧眼神中却透着热切。 思考果然是最好的助眠方法,不出片刻,刚还发困的人已经打起小呼。 微弱但清晰的呼噜声使车厢中还在交谈的另外二人都齐齐闭了嘴,御史尴尬地看一眼面前身份尊贵的三皇子,三皇子接收他的视线后反而理解一笑。 “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天,现在放松下来难免犯困。” 苏父颔首微笑,十分感谢三皇子能这么体恤他们。 两人你来我往目光交流两息后,才开始背靠车壁闭目养神。 苏父不由得对平日不得圣心的三皇子大加赞赏。这人身居高位却不目中无人,对人谦和有礼,温柔和善,还体贴入微。若是抛开身份,真是怎么看都是合眼缘的好后生。 距离长安还有一段行程,车厢中豆大的灯光被剪刀拨弄两下,瞬间又暗上不少。仅有一点余光在沉沉黑夜中发出余辉。 卯时三刻,沉睡的长安城像一头慵懒的雄狮在一声声响彻云霄的鸣钟声中渐渐苏醒,外城大门被三五个守卫齐力拉开。红墙灰瓦下的鼓楼中,“紧十八、慢十八”的鼓点阵阵,在这振奋人心的鼓声中,一辆华盖宝马香车疾驰着冲进城门,没有任何人阻拦。 苏御史掀开锻布,望着已远成黑点的城门,说出自己的顾虑,“殿下,这不合规矩吧?!” “无碍,救命重要,那些守卫都认得我的车,自然不会为难我们。” 他脸上带着为难,怕影响殿下声誉,可事已至此只好推手致谢,“殿下仁义。”目光炯炯、充满赞赏。 苏达看了不禁抿嘴,阿耶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好糊弄。 她视线不由得瞟向三皇子,不是她内心阴暗,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却毫没怨言十几载,反而看淡一切为国利民,哪里有好名声哪里就有他。明眼人都知道他心在何处,阿耶难道看不出? 不出片刻,马车已经稳稳停在外城西市医馆外。 车夫帮着将人抬进馆内,三皇子抬手告辞。 “今日多谢殿下,他日定然登门道谢。” “好,届时我定会设宴相待。不必多言,苏御史快进去看伤者吧。” 苏御史拱手高举过头,深深曲身,停留许久。 这长揖礼苏达很少见阿耶用过,直到苏达拍他脊背。 “阿耶,别拜了,人都走了。” 哪知阿耶起身后,却不理会她,只是经过苏达身旁时,才低声一句,“没有礼数!” 阔步走入医馆。 苏达委屈,她不过是觉得那宝马过于膘肥体壮,英姿飒爽,跑起来长鬃飞扬煞是好看,才忍不住在他们谈话时多看两眼,摸了两下。 不过就是没顾上和三皇子道谢,你都给他行那么重的礼数了,少我一个又如何?! 委屈归委屈,人还是毫不犹豫地跟在阿耶身后,不离半步。 绕过山水屏风,人正脸朝下趴伏在木榻上,后背被白色纱布层层裹住,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血水洇染开来,手依旧攥紧拳头。 苏父见人伤势严重,不由得问出声,“大夫,这情况怎么样?” 年迈的大夫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只让两人看一眼,就将人请了出来。 他摇摇头,雪白胡子扫着棕色粗布衣襟,“这小郎君啊,怕是不太好。” “他背后有刀伤,从右肩到左腰,深可见骨。再加上这几日应该是没有好好照料,虽然没有感染,但是伤口撕裂的更厉害。” “还能活吗?” “看他造化吧,我这虽然没地方,但是今日实在不易挪动。明日我们会将人送回去。有好转就在家好好照料静养,若是不行,就准备后事吧。” 随即扬手就赶人。 苏达和苏父就被莫名其妙地赶了出来。 两人在医馆门口面面相觑。 苏达刚想询问价格,手里拿着刚掏出的荷包,还热乎呢。 她此时还在不可置信中难以回神,嘴中喃喃着,“如今长安也有养病坊了?” 她从书中见过,前朝朝廷曾有设过养病坊,专门收治贫苦百姓,还不需花费银钱,养病坊的日常经费全从官田税收中支出,真正的造福百姓,利国利民。 “不曾听说。”苏父望着写着仁善馆三个豪迈大字的牌匾,诚心赞叹,“这仁善馆不仅名字起得好,连大夫的心地也如此良善。” 话刚落地,一名年轻女子起气喘吁吁地从医馆中跑出,“哎!两位郎君等等!” 等她喘匀气,才耐着性子不好意思道,“我阿翁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刚刚的诊费忘记收了。看诊是100文,用药和包扎是800文,过夜需要大夫看守,所以还需要再加500文。一共是1400文。” 苏达听到100文时,杏眼微眯嘴角还带笑;听到800文时,脸色微变浑身僵硬,听到再加500时,已经脸色发白,紧攥着荷包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最后是僵着发白的唇,颤颤巍巍将两块碎银递给年轻女子。 那女子接过银子时,还关心的问了一句,“这小郎君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莫不是突发恶疾?不若再进来看看?” 苏父板着脸,半点儿不帮腔。 苏达闻言脑袋轰鸣瞳孔地震,她摆出这死出可不是为了多花钱,于是一跃而起,脸色红润气不喘地打了一段八段锦。 第16章 气色变化之快令这女子瞠目结舌,她进医馆时还在不停念叨,“面色发白主虚症、寒症、脱血、夺气……” 一年未归,长安城还是旧时模样,晨钟早已敲完,小贩们早已收拾好摊位,开始吆喝叫卖。路上行人不多,苏达和苏父两人肩并肩悠闲走在长街,街边熟牛羊肉、猪肚猪肺等熟食,兔子、斑鸠等野味的香味源源不断地侵蚀着路人的嗅觉,父女两同时喉头一滚,硬生生干咽下一口涎水。 “阿耶,要不我们吃点东西。” 可苏父却不知一声,她悄咪咪看一眼阿耶,暗暗叹气。 怎么阿耶这么小气。 不就是没跟三皇子道谢吗! 她轻咳一声吸引苏父的注意力,郑重其事道,“阿耶,我错了。” 苏家求生手册第一条,只要阿耶认为错的,那就一定是错了。万事先认错,准没错。 “错哪了?” “以礼待人。”说完又觉得这点程度还不够,立马扯上苏父的袖子,夹着嗓子细声细语,“我真的错了,下次我绝不再犯。” 见阿耶脸色些许好转,又再接再厉道,“下次我见到三皇子一定把那句谢谢给补上!” 苏父这才垂眸望向她,语重心长道,“酥酥,我们虽算不上书香门第,可阿耶也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你三岁开蒙,这十几年来,阿耶教导你的仁义礼智信,难道都叫狗吃了?你随阿耶出门在外,见识比一般女郎只多不少,怎么还会……” “阿耶,”苏达打断他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决定改变策略转移话题,“阿耶。” 说着掏出那破旧荷包。 “你瞧,已经瘪了。咱没钱了。” 别人怎么样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们家要揭不开锅了。 哪知苏父仍在絮絮叨叨。果然不管钱,不知柴米油盐贵。 “有些时候,你不该问别人想了什么,而是做了什么。我问你,今日若不是三皇子捎我们回长安,那我们可能还在那荒山野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你看那一直与你不对付的王家小郎君,你们只要一见面必然打打闹闹,但他真的对你造成实质伤害了吗?” 说起王二虎,记得第一次王二虎阿娘带着他来找苏父讨说法,还没等王二虎那笨蛋磕磕巴巴说完到底发生何事,苏达就梨花带雨地说出,“王二虎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二虎娘自然觉得理亏。她还是个暴脾气,直接冲着王二虎的脑瓜子就是一巴掌,所以每次来都是虎子吃亏。久而久之,他就不敢在告状了。 别说,过了这么久,她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荷包,还有点想王二虎了呢。 第8章 “谢谢夸奖!” 长街上最有名的就是张家的糕点铺子,父女二人买完苏达最爱吃广寒糕就继续溜达回家。 随着这些年张家铺子的名气越来越大。广寒糕的价格是一涨再涨,苏达颠颠手中刚出锅还冒着热乎气的油纸包,一时没忍住,迫不及待打开油包咬上半口,松软细腻的口感还和以前一样,越嚼桂香越浓郁,不过片刻,便两块下了肚。顿时口齿生香。 给钱的时候可把她心疼坏了,分量不增,价格翻倍。这包足足花了50文,但这甜香四溢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她口中涎水肆意分泌。又抓一块塞入口中,恶狠狠地嚼上两嚼,恨自己没钱不能多买上两包,见手上还有不慎掉落的碎屑,也一股脑全灌进嘴里。拍拍手,待手上碎渣都都落下去,又拿起一块递给阿耶。 “我不爱甜食。”苏父一脸浩然正气,头不转眼不瞟,拒绝得干脆利落。 苏达只能暗搓搓道一句,爱吃不吃。 但总不能让阿耶饿肚子,于是边走边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其他好吃的。此时街上人越发多了起来,突然耳朵尖的苏达耳朵一动,认真听上两息,寻声望过去果然是阿耶最喜欢的猪蹄冻,可以买回去做个姜豉猪蹄。 心里想着先买上一提盒,再去和阿耶邀功。 于是整理好面上表情,只故作深沉地道一声有事。便将苏父留在原地。 她拔过人群往商贩那去赶。 脚上动作不停,心上也念叨着。 这条街的尽头拐上两条小巷就到家门口。离得这样近就用最便宜囊袋捎回去。 却不想这小贩老板十分会做生意,不大的摊位上,居然摆满了用竹篾编制了捧盒。 晶莹剔透的猪蹄冻放置在浅竹色盒中煞是好看,不说色香味,光是形这一条就令人食指大动。 略过耳边熙熙攘攘,看着老板娘的手在摊位上打理着精致捧盒。 苏达犹豫了。 葱白手指不自觉地往夹层内探去,隔着衣服揪着平坦的小荷包。 囊中羞涩真是叫人做什么都不得劲。 老板娘是个年轻妇人,头上发髻裹着棉布呈云朵状,是最常见的包髻,不寻常之处便是簪一支新鲜透灵白色透粉的木笔花,可见是个心灵手巧又爱漂亮的。 那老板娘瞧她站在摊位前面露愁容,抿嘴一笑,随清亮的声音传来,“小郎君,可是想买这猪蹄冻?” 苏达点头,“多少钱?” 目光炯炯地盯着猪蹄冻,抬眼渴望地看着老板娘,希望能给出个便宜的价钱。 老板娘看他年纪不大,抿嘴一笑。 看样子是有戏,苏达不由得暗喜,眼神都亮了几分。 第17章 正准备听她报出自己能接受的价格时,一个欠欠地声音插了进来。 “哎呦哎呦!这不是咱们达达阿姊吗?” “我刚在远处看了许久,就觉得眼熟,这一细看,果然是你!” 说着还撇着眼上下打量一番,“这男装穿在你身上,真是,啧啧啧。” “俗不可耐。” 说着还围着她转了半圈,侧身闻了闻,猛然后退一大步,捂着口鼻脸皱成一团。 “你这是去跳粪坑了?” 苏达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念着不与狗计较,才扯起唇角,杏眼微睁,“可能粪坑围着我转吧。” “你!”他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啪”得打开折扇,冲着苏达笑得僵硬。 此处没占到便宜,他还有后招。 扇面半遮俊脸,越过苏达,看向她身后的摊位。 又得意起来。 “向来精打细算的达达阿姊,怎么站小脏摊面前这么久?”说罢皱着鼻子扫一眼摊面,啧啧出声,“买这东西还要犹豫吗?” 突然凑近,在耳边嘲讽,“怎么?心疼钱呐?” 苏达最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正想好好理论一番,那明媚老板娘却抢先一步开口,语气冲得很,“哪里来的富贵郎君?既然开不上我这小摊,就离远了去,免得挡了我的客人。” “你叫我走,我就走啊?也不看看我是谁?!” 苏达学着的他欠嗖嗖的语气,“哎呦呦,王家小郎君仗势欺人的样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咱们王家……”一只大手直接捂去了她接下来的话。 看面前王二虎慌张的样子,她一阵暗爽。 王家,翰林之家,满门清贵。一门几代皆是翰林院学士,随着近十年翰林院的权利增迭,这一家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王家最重名声,自是不可能让自家子孙辱了门楣。若今日王二虎真报出家门,恐怕一会儿回家就是一顿家法。 老板娘也十分聪慧,一点即通。 “王家?莫不是那个郁金巷的王家?” “不是不是不是,你别瞎说。” 王二虎手指着那老板娘抖个不停,另一手的扇面已经完全贴在脸上,只露出一副惊恐的眼睛。 苏达睨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细细挑起摊上猪蹄冻,“这猪蹄冻王家郎君肯定是瞧不上眼,也就是我们平常人家抠抠搜搜地偶尔吃上几次。不若这样吧。你今日就买来当接济我们这等贫苦百姓,送去延祚坊,给大家分食了。” “我定然会去你府上将这等善事好好转达。” 王二虎岂会不知苏达的意思,若是他今日不照她说的做,定会去王家告状。 可也无可奈何,此时的他就像霜打的茄子,却还忍不住嘴硬。 “卑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独占了两个!” “谢谢夸奖!” 心疼的掏出荷包,看也不看直接递过去。眼不见心不烦。 今日正是月初,他才从账房领了月例。这下倒好,后半个月怕是要缩衣减食了。 荷包瘪了,但是气势不能输,于是扬着声调大气开口,“老板娘,我全包了,这些都送去延祚坊分给下去。” 老板娘看着王小郎君充大头的样子,着实好笑,手上慢着找钱,嘴里也不忘说着讨巧话。 “王小郎君真是人俊心善,我替那些穷苦百姓谢谢您了。” 苏达连忙叫停,“等等等,给我包出一份来,我也挺穷苦的。” 老板娘笑着挑出一份刚切好的先递给她。 苏达拎起一份免费的猪蹄冻,心下开怀不少,觉得王二虎都面善了几分,“要不去和我爹问候一声?” 王二虎刚还趾高气扬的气焰立即被一句话浇灭,他面露难色,斟字酌句道,“还是以后罢,我挑个日子再上门拜访苏伯伯。” 挤过人流小跑着就走了,生怕苏达真把苏父喊来,真是来的快去得快。 从小便是如此。 苏达回神转身时,面上一双比豆腐还细滑比葱白还直溜的柔夷,正捧着一盒猪蹄冻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再送你一份。” “这不是有一份了?” 苏达提了提手中物。 “你这份是王小郎君买的,我这份是我送你。不是你,我今日的猪蹄冻也不会这么快卖完。”手上捧地猪蹄冻又凑近一分,“快接着,我手酸。”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娘子了。” “好说,喜欢再来!” “一定!” 苏达不禁对这娘子心生好感,知道自己在坑王二虎,还暗暗帮腔,虽说是为了赚钱,那也是个会笼络人心的好商人。 又送了自己一份,感觉自己真的被笼络到了。 苏达抿嘴。 回去之后便将这件事原原本本讲给苏父听,苏父听后,问了她一句,“你怎知,她是为了利益才帮你说话呢?万一人家只是因为见不得小女郎被欺负呢?” 一时倒把苏达问住了,她停在原地思虑许久才被苏父喊回神,若那娘子从头到尾都只是心存善意想要帮着自己呢?自己这番想法岂不是将她标上重利之嫌。 “酥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与阿耶出门在外,见识过人性百态,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将人往好处想。” 总觉得阿耶还是在对自己阴阳怪气三皇子的事耿耿于怀。 第18章 “好好好。都听阿耶的。” “净嘴贫。” 她试探,“阿耶,咱们有一年没见牛婶了,我们晚上请牛婶和牛牛来家里吃饭吧!” “自然可以。” 摸摸荷包,又试着提议道,“要不,我们去牛婶家?”在阿耶黝黑的眸光中,苏达渐渐噤了声,扬起的嘴角慢慢抿平,眼神闪烁着望向两侧商贩、过往行人和最高的那栋二层小楼上,就是不敢再去看阿耶的脸色。 她也只是心疼银子呀! 去牛婶家吃饭怎么了嘛?她好久没去了。 华灯初上,月圆悬空。 如水月色洒入白墙灰瓦的一进小院内,被昏黄灯火驱散大半。苏达看着一眼就望到头的小院,冲着灯火通明的堂内苏父大喊,“阿耶!快把灯灭掉!咱们一共就五间屋子,也不用都点灯吧。” 苏父真是纳闷儿这女儿从小养成的节俭习惯到底是跟谁学的? 苏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因着苏达是女郎,自然打小就精细养着,每月都会给牛婶五两银子,而且据他所知这五两银子无一不用在苏达身上。因此他每次出去公办都会带些外面的新奇玩意给牛婶娘两,只是这次东西全落在齐风寨了。 苏达嫌苏父慢手慢脚,扔下手中扫帚,噔噔噔从西厢房开始一间房一间房的开始吹油灯,下嘴那叫一个快准狠,就怕哪盏油灯多燃半刻又浪费灯油。一溜烟的功夫,从西厢房跑到正厅,灯已经灭了大半。 这时洒下的银色才盈满小院,缓缓流淌。 正当她准备吹灭东厢房的最后一抹光亮时,铜首扣响,她顺着小窗向门口望去,青砖影壁后一美丽妇人提着食盒莲步款款,苏达哪里还顾得上眼下油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迎那妇人。 晃眼功夫,人已经到美貌夫人跟前。 洒扫院子的苏父不由得失笑摇头,这孩子明明都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见到牛婶还是一副稚子模样。提着扫帚缓缓往牛婶跟前走。 人还没站定,就听院门外震耳欲聋的叫喊声,手上一个不稳,连人带扫帚差点摔在地上。 “阿娘!” 怒气冲冲的少年郎闯进院门,徒留铜首嗡嗡作响。 他一把扯过牛婶手中提盒,扣住她纤细手腕,一改往日憨厚性子,强硬又执拗,“你跟我回家!” “牛牛?” “牛崽子你犯什么疯?” 茫无所知的父女二人瞧着突然发疯的牛牛,不知所措。 他泛红的眼盯紧二人,确切的说是盯死了苏父。那眼神说是见到杀父仇人也不过如此。 “我告诉你!我阿娘是不会嫁给你的!你休要拆散我们母子!” 此话一出口。 啪一声,扫帚瞬间触地。 第9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整个小院都静默了,唯有寂静如水的月光照亮这荒唐时刻。 “你在说什么胡话?”牛婶想挣开他的桎梏,用力甩两下手臂,但力量悬殊,哪里比得上十四岁少年的劲头。 苏父见状,只得温声细语采取怀柔政策,“牛牛,你打哪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可少年哪里还有理智,见到所谓的‘罪魁祸首’,矛头直指,不依不饶。 “就是你!原来你天天都在打我娘的算盘!亏得我还一直将你视作长辈。尊你,敬你!” “我怎么打你娘的主意了?”这话问得苏父自己都想笑。 牛婶望着还在无理取闹的牛晴朗,耐心已经逐渐清空。 “牛牛,你听阿娘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苏达实在看不过眼,蓄力起跳一把揪住比她高一头的撒泼少年郎的左耳,待她落地站直身子,那厮弓着腰猫着头,惨叫连连,头上半悬着的四方帽应声坠落。她胳膊弯曲将他脖子夹紧在腰侧,一巴掌拍向那四方额头。 “小屁孩长大了?跟谁嚷嚷呢?!” 那方正额头瞬间殷红一片,这厮方才老实。 春三月的夜还透着料峭寒风,却吹不进其乐融融散发着橘色暖光的小厅。 四棂窗隔扇门内,苏达夹起一块沾满姜豉蘸料的猪蹄冻放入牛婶面前的瓷碗内,又夹一块给阿耶,主打一个不能厚此薄彼,公平得很。 在她亮晶晶的目光中,牛婶夹一块放入口中。细嚼两下,柳叶弯眉上挑,眸子闪着细碎光芒,猪蹄冻入口即化,搭配炒得咸香蘸料堪称绝妙。 苏父一口吞下,那仿佛深渊般的巨口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了模样,让苏达分外意足。 映着暖黄色的灯光,仿佛一家三口般和美温馨。 四棂窗隔扇门外,嘴撅得能吊油瓶的少年郎委委屈屈地在丝丝寒意中拿着扫帚满地乱挥。倏然间,一阵爆喝从一门之隔的小厅内传来。 “牛晴朗,好好扫!” 少年郎瞬间僵了身子,握着木柄的手露出泛白的指节,扔掉扫帚的念头在脑中转了一圈,还是泄气般认命清扫起来,只是口中愤愤不平。 “我就知道!有了后阿耶就有后阿娘,还有恶毒的后阿姐!” 嘴巴抿成绝望的一条线,说到最后两字还颤抖两下,仿佛顷刻间就会有晶莹泪珠砸向地面,在尘土中开出花来。 透过四棂窗上棂格,一道温柔声音故意重着嗓子,“其实这件事都是误会,前几日也不知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酥酥爹要回来了。今日一早就有媒人来上门,说要为姓苏的御史大人说媒。” 第19章 “姓苏的御史,莫不是那!”苏达故意大着嗓音,生怕外面干活的忧郁少年听不见,便又重复一遍,“莫不是那喜欢簪花的苏秦山苏御史?” 砰,隔扇门被从外猛地推开,拍在另两张隔扇上,震得从门窗到房梁都窣窣颤动,一记陈年旧灰从饭桌的正上方如天女散花般飘洒,苏达饭还没吃上一口,先被灌了满嘴的尘土。 苏父本就鼻腔敏感,一时间咳嗽喷嚏齐上阵,他转身弓腰垂首,一气呵成。 好在牛婶穿了一身淡紫色绣浅翠花鸟儒衫,虽是窄袖却也刚好能掩住口鼻。她秀眉竖立,瞪眼看那闯进来的混小子。 混小子一看他娘的脸色,还悬在半空的脚马上后撤,扭身就要往门外跑。他其实是进来认错的,可阿娘现下表情像要吃人般,太过可怖。趋利避害是他这个食物链底层的本能。 “牛晴朗,你站住!” 牛晴朗苦着脸,仿佛便秘一般,却不敢再动,心里将那死去的阿耶求了百遍。 但不外乎就那几句,因你走早,独留我们娘两受了太多委屈,可得保佑我不被阿娘打。母子间哪来的隔夜仇。 他缓缓转过身,强迫自己将笑容咧到最大,讨好道,“阿娘,我错了。” 这变脸和认错的速度简直和苏达一模一样。 牛婶可不吃他这套,打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崽子,肠子里的弯弯绕绕她还能不清楚吗? 偏过头对着苏达父女温言软语道,“这饭都被这混小子毁了,赶明儿去我那吃,我给你们好吃的。今日我就先带他回去了。” “好,啊~切!好,”涕泪橫流的苏父手拿绢布擦拭。 苏父这人吧,不仅有收集印章这中富贵爱好,身上还带着不少的富贵病。就比如现在,喷嚏不断,鼻子仿佛被水泥糊住,说话声音都闷闷的。他特地去看过大夫,大夫说是鼻鼽。因为大量灰尘导致。 是以每次清扫的活都落不到他身上。 “牛婶明日见!”苏达乖巧懂事。 牛婶不急不缓地往外走,路过牛晴朗,见他跟苏达父女挤眉弄眼,温声细语瞬间狠厉,“还不快跟上!” 见牛晴朗求爷爷告奶奶太过可怜,苏父于心不忍地冲着牛婶背影喊道,“不要为难牛牛,他也是误会了。” 苏达闻言立即倾身添油加火,声嘶力竭,“牛牛就是欠教训!牛婶可别惯着他。” 然后结结实实地挨了苏父的一记冷眼。 如今人都走了,苏达望着被铺满一层土色的还未动几口的美味菜肴,尤其是落灰最严重的那盘广寒糕和姜豉猪蹄冻,心仿佛凌迟般被割了千万刀,痛道无法呼吸。 可仔细一看,身子不自觉的越靠越近,灰黄沙土中几株黄色干草混入其中,她招呼苏父来看,“阿耶,你看这东西,是不是你前几年补房顶用的麦秆啊?” 苏父眼中血丝爬满,眼尾还泛着红,盯着瞧上一会儿,眼睛又开始不由自主的发酸。一边说着是一边用绢布擦拭眼角滑落的晶莹。 苏达听着那声是,又抬头想屋顶望去。只觉头顶一阵白光闪过,仿佛要把她劈成两半,身旁又一个喷嚏响起,她眼前一黑。 真是祸不单行!没钱就算了,怎么连屋顶还漏了?! 她本还想着揶揄阿耶,居然真有人给他和牛婶说媒。随口乱诌的苏秦山御史不过是来骗牛晴朗那傻小子的。若两人真的有意,她倒是举双手赞成。不过现下,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 苏父便被外头接二连三得叫门声吵得一坐而起,起身去揉着肿成鱼泡的眼睛去开门,揉两下后,发现眼睛仍旧只能睁开一条小缝,这才暗道不好,今日是要面圣的。 苏达两耳带塞在床上睡得沉稳,丝毫不受影响,许是梦到了好吃的,空嚼两下,咂摸着嘴。 木门被从里拉开,一张熟悉的脸映入苏父那狭窄的视线中。晨起的脑子还在半梦半醒中,他思忖许久才将人对上号。 这人是昨日医馆的小女娘。 “郎君,我们昨日说好的,这人不论如何都得给您送过来。您且让让,我让人抬进去。” 也不等苏父回答,指挥着几位身穿短打的役夫就要往里搬,前脚抬春凳人刚过门,就出了大问题。 苏府的宅子是苏夫刚做官那年买的旧宅,据说一进的小宅子少说得有40年了,比苏父年龄还要再大上几岁。那时候盖房子都是小门小户,门不过3尺。 可眼下这春凳就不止3尺了,这让几人犯了难。 其中一位役夫试着换个法子,“要不,把人背进来?” 却被医女一口否决,“不行,现在人还有口气,一会儿再把这口气给颠没了。” 那该怎么办呢? 苏父思忖不过片刻,便当机立断,给出决策。 “拆门。这门砸了,再将两侧围墙凿去一二,准能进去。” 此话一出眼都不带眨一下,仿佛拆得不是自己门板围墙。 说干就干,请来抬人的役夫本就个个身材魁梧,体型健硕。拆门凿墙这种力气活根本不在话下,四人拎起榔头,一阵叮叮当当。 苏达就是此时醒的。 半梦半醒中,还想着家里的屋顶要修葺一番,听这动静,难不成是阿耶请人在补屋顶?可转念一想,她阿耶哪里来得钱请人,难不成自己老胳膊老腿亲自上阵?思及至此,倏然清醒,阿耶虽然学问不错,官当得也不错,可这做工这样手艺活是真的不太行。万一从房顶上摔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20章 于是胡乱套一身衣服就往院子奔去,仰头打眼一看,哪里有人?可叮叮梆梆的声音不绝于耳,她闻声去寻,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小院可藏不住人,扭头就看见从影壁边露出的半条胳膊。 手臂上凸起的肌肉被汗水浸透,黝黑发亮,像抹了一层油。四位壮汉正手持榔头猛锤那已经风化得堪比豆腐块的灰色墙体,动作麻利,倒是不怎么费力。 满地碎瓦断木,细看还能找到碎裂的正脊安吻兽残骸,雕着缠花纹的雀替混在一堆石料中十分抢眼。 苏达对面的墙上正斜靠着两块榆木门板,干巴的木纹如老人脸上的褶皱,密密麻麻不知凡几。估计再过两年,就会自己裂成几块。灰扑扑的铜首静静地躺在上面,连铜环都锈迹斑斑。 工匠、拆下的木门、正在被凿的墙、一地的木石块。脑子乱哄哄地将这几条信息串连起来,她靠近正在指挥的苏父身侧,扯扯他的大袖,小声询问,“阿耶,咱们是要换新门吗?” 可叮咣声此起彼伏,堪比蚊蝇的耳边话苏父哪里听得清楚。吼着嗓子大声问,“说什么?” “我说,是在换新门吗?” 还是门外的女郎耳力更好一些,指着春凳上的人扬起嗓子,“你们家门太窄,要拆门才能送去进!” 她闻言如遭雷击,强忍着头晕靠在影壁上撑着身子。 心里念着可不能倒下,若是那医女漫天要价可怎么办? 她还记得,这家医馆的看诊费都要100文!!! 第10章 “今日抬来的小郎君是苏…… 面前的役夫肆意挥洒着榔头,一下一下不像是敲击在石墙上,仿佛在凿她的心尖肉。 空旷的门道遮不住视野,凿了一半墙更让人将这个巷子都一览无遗。 那仿佛镶了金的男人正安安稳稳地趴在春凳上,一旁的女娘还时不时地细心查看他的状态,将不知何时垂下的手又搭回春凳上。修长的手比女娘的还细腻许多。 苏达绝望地看着眼前杂乱景象。 眼神淬毒地又剜向春凳,就是因为他要进门?所以,把我们家的门拆了?!!! 恍惚间,那春凳上的人好像动了下脑袋。 苏达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满脑子都是做门要花的钱!! 攥着缝在内里夹层的瘪瘪荷包,抓心挠肝,如鲠在喉。 电光火石间,也不知想起什么,不管不顾得往西室跑。 入了小厅拐入内室,东室阿耶住,西室是苏达的屋子。 她进了屋子做贼般环顾四周,从四棱槅窗往外望,正好能看到影壁。思及二三还是将支木卸下,将小窗合上。 这才又把视线重新瞄准衣柜,可心思却不在衣柜里,而是铆足劲头仰着脑袋去够那衣柜顶上。奈何实在太高,横扫一遍室内,除了睡觉用的床桌,再找不出第二件像样的家具。 只得拼命踮着脚,将整个身子绷直才将将能伸手上去。 沿着柜边摸索两下,丁点东西都没摸到,反而胡落一层厚厚的陈灰,被呛得眼角落泪。 只好去寻摸屋里更为合适的垫脚,一圈望去,眼睛不由自主就落在那有点不堪入目的高脚香几。 初衷是小厅缺一张放置花瓶的香几,苏达为了节省那点钱就建议苏父做一张。 所以这张香几从最初的选材到切割和最终成型都是苏父一个人劳心劳力所为,可奈何这张香几成品后四脚粗细不一,实在不美观。阿耶本来还想再抢救一番,但本就为此伤了手,便被苏达抢来放到屋子里搁香炉用了,免得他再折腾。 当然这也侧面证实了还是得物尽其力,人尽其职。 香几虽四脚粗细各异得像是有各自不同的阿娘一样,但好在还算稳当。她将香几拖到衣柜旁,扶着柜子上了香几,站稳后刚好可以看到柜顶。 柜顶的边沿被抹去一层厚厚的尘土,是她刚蹭的。再往里就是完整没被破坏的落灰,层层灰下有一个木制小盒,依稀还能看得出是红花梨的。 苏达唇角止不住上扬,果然在这! 等她小心翼翼地抹去红花梨木小盒上那一层灰,满怀希冀地打开铜扣,露出里面的黄灿灿。 眼尾下垂,眸子随之一黯。 啪,随着盒子关上的是苏达那失落而破碎的小心脏。 她明明记得藏的是银子呀!怎么就变成铜钱了呢? 嘴唇都咬得泛白苏达眉头一凌,打开盒子,咬牙又数一遍。 不多不少,正好一贯钱。 这才哪到哪啊! 找钱的功夫,院子里嘈杂起来,她将小窗支上,看那四个壮汉抬着春凳进了院。 苏达叹气,看来门是拆完了。 想起昨日花的那笔巨款,她抱着小盒赶忙去院子。想听听这女娘今日又会要多少。 “苏御史,这位郎君伤得过于严重,恐怕还会有生命危险。需要时时刻刻细心照料,身旁怕是离不了人。” “好。” 女娘递过一串药包嘱咐。 “这是他这两日的药,若是能撑过两日,也就是脱离生命危险了。” 苏父接过,面露担忧。 “人已经昏迷好几日了,久不进食,不会饿死吧?” 又递一张字条来过,虽字迹潦草,但勉强能辨认出是医嘱。 见苏父盯着字条敲了半天,女娘面色微赧,“昏迷期间切忌进食,若是误入气管怕是会呛死。没醒之前只需隔半个时辰用湿布润唇就好。” 第21章 苏达进了院子第一件事,便是窜过来抹着红木盒上的土,发出灵魂一问。 “药钱是多少?” 女娘掰着手指头算得认真,“今日请这四个师傅一共花费了200文,这药需300文,但是拆门凿墙的钱需要另算,” 这时,其中一个师傅开口,“苏御史,今日这活儿没花费多少时间,我们就按时辰算,一人再多给50文,你看可以吗?” 200加300加200又是700文。 从梨花木盒里数出700文恋恋不舍地分别交给女娘和四位师傅。 四位师傅还好心的将人抬进厢房。 待人走后,才终于清净下来。 她站在厢房门口,看着毫不费力就能一眼望到坊口的空荡门道。又转身瞧一眼屋里不知死活的不知名郎君。 心疼得无以加复。 虽说遇到劫匪,被抢走攒了好多年的钱,但好歹凭借她的聪明才智还拿回来一点点,大概就是冰山一角和蚊子腿的程度。可蚊子腿也是肉。 现如今,这钱全花在那昏迷中的郎君身上,一文不剩! 更恐怖的是,这或许还是个无底洞!要一直填下去。 她死死盯住那人,握紧拳头,暗自发狠。最好给我好好活下去,把欠的钱全还上,不然……后槽牙咯咯作响。 我定让你死了都不安生! 恶狠狠的拧干棉布上多余的水,清水小碗中映出苏达那张粉嫩但狰狞的脸,甩着手腕抖开,棉布噗啦噗啦得响。将湿布拿到男人面前才意识到自己被气昏了头。 吐出一口浊气,才认命的重新叠好,努力弯下腰去找他的嘴唇。 又一声叹息,伤在哪不好,偏偏伤在后背。只得半蹲着身子去找他的脸。 虽然身上血污被擦拭干净,头发上的血污也清理了。只被一根发带松散系住的如缎黑发,因为今天的一番折腾已经散开,垂在脸旁,遮挡住整张脸。 让苏达又叹一口气,她侧着头去抬手,葱白的手指撩开亮缎般发丝,露出白皙的侧脸,指腹划在脸颊上,滑嫩柔软。 苏达眨了两下睫毛,又伸手去捏还轻轻划了两下,确实像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嫩滑。 她好奇地将腰压得更低,歪着头想去看他的整张脸,脸型瘦削透着病态的白,紧阖的双眼似墨韵线描般流畅柔和,鼻峰挺拔,苍白又干燥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细看已经爆皮。 死人一般,只不过是个好看的死人。 细碎天光从窗缝偷跑进来,将她偷偷摸摸的行径暴露于天光之下,刺目的光线直射眼睛,令她猛地阖上。 骤然间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要干什么。 自嘲般轻呵一口气,就算长得好看,钱也得分毫不差的还! 食指按稳湿布,摒息一点点凑近那张薄唇,细致地将每一寸都润湿,沾了水的唇才稍微有了点淡淡血色。 苏达这才满意地起身,想将棉布扔进铜盆里,可站起身的一瞬间,眼前一黑,仿佛有数以千计的白点在她眼前跳舞·,顺手去扶身边物件想稳住身子,可身边只有一具躺着伤患的矮榻,还因为过于低矮,手摸索半响也碰不到个边角。 晕眩挟持了整个身子,晕晕乎乎得像后倒去,这下倒好,直接坐在了矮塌之上。 “酥酥!”一声惊叫传来,可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深吸两口气,闭目缓神。 现在这男人可经不起她这一坐,她也怕出岔子,伸手去摸两股之下,才送口气,好在只是手臂而已。一手扶额前挪两下,坐在沿上。 刚刚尖叫的男人已经两三步跨到她跟前,焦急道,“怎么回事?我去请大夫!” “没事,没事。” 晕眩感已经消失,平日里起猛了总会这样,不是什么毛病。 苏达心里一动,依旧扶额,虚弱地半合着眼,说道,“阿耶,我有话跟您说。” “真没事?” 缓着嗓子嗯了一声,“阿耶,咱们手里已经没钱了。” “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咱们可能得去用粮换钱了。” 苏父一听,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用粮换钱本也没什么,可这粮行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御史好友,宋友来。 宋氏家族,家大业大,历经几朝更迭依然门楣鼎盛。而这宋友来乃宋家第四子,受家族荫庇,年纪轻轻便入仕为官,与苏父同在御史台,一个是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一个是世家大族备受瞩目下任家主。两人一见如故,成为挚友。 十多年已过,宋有来已经是当朝宰相,而苏明依旧是那个御史台的小官,可并不妨碍两人交好。 这长安城的中粮行乃是宋家所有,他前脚去换粮,后脚就会有人报信给宋宰相,届时免不得要承他的情。这是苏父十分不愿的。 按苏达看,阿耶就是抹不开面子! 苏父犹豫片刻,抬某望着她,堆起笑,“要不……” 还想再打商量。 苏达直接杀去他的退路,满脸不情愿,“不若我们去跟牛婶借吧?!” 牛婶一个寡妇拉扯牛晴朗长大已经十分不易,平日里就靠卖些绣品填补家用,家里自然远不及苏家经济状况。 苏父不假思索,漆黑的眸子凌厉瞥来,“定然不行!” 就知道阿耶会这么说。 “既是这样,那就只能去换粮了,阿耶。”她摆摆手,表明自己也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 第22章 “头不晕了?” 尴尬地笑笑点头,“就说没事了。” “那小郎君怎么样?” “昏迷不醒。”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耶,这人伤得这般重,万一熬不过去,咱的钱不就打水漂了吗?” “你有何打算?”苏父凌厉的目光再度袭来,黝黑如墨的眸子隐含怒意。 他平日里虽惯着苏达,可却极有底线。钱固然是好东西,可也不能因为钱而枉顾人命放弃底线。既然早已决定要救,就定然不会中途放弃,况且现在也不是山穷水尽的时候,钱财手上虽没了,再赚就是。过几日就是三月上旬,可以去司农寺的太仓署领上个月的俸银。 她瞬间慌了神,垂首认怂做鹌鹑状,“女儿不敢。” “好好照顾,总得把命保住。我等下就去用粮换些钱来。” 在苏父看不见的视线盲区里,苏达勾了勾唇角,又迅速隐去。 既然要去卖粮换钱,那就得去借个牛车。苏御史住的这条叫启示巷,这一片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但好在一直修修补补,比苏家常年空置要好上许多。邻里邻居都是些贩夫走卒,当年苏清搬来时,任谁都不曾想过,堂堂八品京官会住到西城这片地儿。 这么多年也是礼让有加。 所以这牛车借的十分顺利。也是赶巧,这小巷中有五户人家,除了牛婶外,有三家都是小商贩,两家是官差。正好有一户家中郎君崴了脚没出门,这平日里用来装货的牛车还在棚里吃草。苏父彬彬有礼地将来意说明,那人二话不说就将牛车借出。 是以,只需将东厢耳房堆放的禄米搬出放在牛车上就可以。 苏达自然不会放过牛晴朗这个白给的劳动力。这小子因着昨日的事自觉理亏,今日干活就格外卖力。整整一牛车的粮,愣是没让苏父动手,一个人全抢着干了。 “苏伯伯,昨日之事是我一时脑子不清醒,扫了大家的兴,我脑子笨,嘴也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若是昨日的苏父,那定然义正言辞地抬手揭过。 可脑中却总回想起苏达的那句质问,“阿耶真的不曾对牛婶有半点想法吗?” 他犹豫了。 他承认,苏达还小的那几年,牛婶把她照顾的非常好,好到他真的动了要不就娶她做续弦的念头。可想起苏达的阿娘,又觉得这样对牛婶太不公平。没有感情支撑的夫妻生活,除了茶米油盐就是一地鸡毛。 他做不到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剥夺别人追求爱情的权利,这件事也随着他把苏达领走而不了了之。 牛晴朗哪里知道苏父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大事不妙。昨日在家里已经挨过一顿掸子,如今看来怕是要没完。 想破脑子终于想起今日被抬进苏家的小郎君,路过巷口时听见几位阿婆的闲言闲语,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我已经知道苏伯伯对我阿娘没有旁的想法,昨日的事我真的错了,今日抬来的小郎君是苏达的未来夫君吗?” 第11章 喜事临门这是醒了?! 明明是日上枝头,晴天暖阳。 可这孤零零的小巷却好像进入了寒冬腊月。 刚刚还面带笑容的两人,此刻一个黑如锅底,一个僵住不动。 牛晴朗在问出的一瞬间,就想抽自己两巴掌。拿什么转移话题不好,偏偏说阿姐,那可是苏伯伯的手中宝,心头肉啊。 苏父闻言眉头倏地紧锁,语气强硬,“无稽之谈!” 心底那点心虚早被怒气挤得烟消云散。 “整日道听途说,散步谣言!确实得让你阿娘好好管教管教你!” 牛晴朗为自己这张没把门的嘴,硬生生从有理变得没理,抬眼瞟一眼苏伯伯,心虚地拔腿就跑。 苏达见两人把米都装满牛车,想出来喊二人吃饭,就看见牛晴朗落荒而逃的鬼样子。 还问上一句,“他这是怎么了?” 苏父摸着装着俸米的粗糙麻袋,略带胡茬的唇角微勾,笑得十分释然,“无事。许是嫌我们家饭不好吃。” 苏达暗自腹诽,小样,还挑上了。看我回头怎么整治你。 回京已有两日,今日便到了面圣述职的日子。 苏家住在西外城,想要进宫需要沿大梁外街进西门路过兴国坊直入御街,从宣德门进宫。 苏明一早趁着最后一声辰鼓敲完,伴着鼓声余韵抬手理正直脚璞,抚平青色澜袍公服,踏着乌皮靴头走出家门。 前两日还担忧穿公服徒步进宫太过招摇,而且相当于横跨半个长安城,实在太远。昨日卖了粮,手中又有余钱,拐出巷子便穿过平安街就是西城集市,顺手租下一匹合眼缘的马匹,花了100文。 这下速度快了不少。 大梁外街是条主街道,道路宽阔平坦,不许摆摊。是以一路策马疾驰,畅通无阻。不过半个时辰,人已经牵着这品枣红骏马来到宣德门外。 他是掐着点出的门,辰鼓结束正好是下朝会的时间,可不想这时候碰上宋友来。昨日卖粮时,那粮行伙计贼眉鼠眼地打量他半响,然后人出门左拐就消失在街市中,定是去通风报信了,这厮一准早已知晓他已经卖粮筹钱的消息了。 想想就让人头疼。 此时的宣德门外冷冷清清,只有两名翊卫和两名勋卫值守。他牵着缰绳将枣红马系在远处简陋木桩排,紧邻的空地上还停着三三两两的马车和小轿。此处专为官员安置马匹车轿。 第23章 安置完便去宣德门会那翊卫,走进一看,竟然是熟面孔,苏明想调头就回的心都有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家的三房长子,宋启。硬着头皮上前,匆忙把手中印文出示,也不搭话,想尽快结束。 现在看见一个姓宋的,都让他分外煎熬。 谁知那小郎君竟贴他耳边说了句让他黑瞳震颤的话,“我四叔在里面等您。” 这宋友来居然在这等他呢。 罢了,躲也躲不过。叹一口气,正正跨带,赴死就义般步往内走。朱红色墙面上映着青色公袍的人影,被拉得无限狭长。 头戴银盔的的勋卫问那宋启,“你刚跟那苏御史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宋启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喜事。” 苏明此次是单独面见圣上,去的是选德殿。路过崇文苑往前走就是左长庆门,青色琉璃瓦上繁复威严的垂兽排立于翘檐,犹如一只只形态各异的放哨卫兵,坚守岗位。翘檐下,身着绛紫公袍的左丞相正眯着一双狐狸眼,笑意满满。 果然在这等他呢。 他大步流星向前,青色衣摆猎猎作响,随着步伐摇曳飞转,“宋丞相下朝不回,蹲在这左长庆门作何?” 宋友来璞上直脚轻颤,笑容越发深邃,“自然是喜事临门!” “何喜之有?” “苏御史啊苏御史,这面圣之后可不能再喊你苏御史,该改口叫御史中丞了。” 苏明震惊,他一个小小的巡查御史,怎么会一步跃入御史台之首?这品阶跨越之大,着实令人费解。 正当他还处于震惊中回不过神,那厮就又继续。 “我知你不愿受我接济,这次晋升俸禄也会跟涨,可解你燃眉之急” 时辰不早,苏明还等着面圣,自是不能多聊,扬着唇角连连称谢,拱手行礼,先走一步。 宋友来此行只为好友送讯道喜,事已闭,与苏明背道而行。 苏明望着愈渐愈幽深的朱红正门,犹如吞噬人心的硕大兽口,选德殿三个烫金大字高悬于森严巍峨的大殿门簪。 他阔步上前,三尺高的白玉石阶上一位鬓角斑白的公公正俯身望他,看见来人,脸上立即堆满褶子热切相迎。 “苏御史,圣上在里边,我去通报一声。您稍等。” 苏明惶然,看来宋友来所说之事,十之八九是稳了。 以往之时,这些人脸上总是挂着当差人的疲惫和冷漠。 哪有人会愿意对一个八品的芝麻小官曲意逢迎、阿谀奉承呢? 殿门两侧,守着两位面无表情的亲卫,视线平视望向 不出片刻,曹公公依旧是那皱成朵花的松垮老脸,“您跟我来。” 殿内,入目的博古架上一座莲花形银香炉中飘出一缕向上缓缓流动的青烟,无风自动,七扭八弯后融入空气,看似消散却总有一道清冷木香弥漫。 藤黄人影正伏在案上忙碌,闻声抬起垂脚璞头,朗声笑道,“苏御史来了。” 放下手中折子,离开云纹足披帛红漆椅,语气熟稔仿佛老友相见。 “你来给孤说说,外面又发生了何有意思之事?” 苏明闻着殿内的龙涎香,腿下十分利索,忙不迭伏地行跪礼。 “参见圣上!” 见他如此,圣上不顾藤黄大袖落地也执意拉他起身,嘴上念叨着,“免礼。” “圣上,这一年xx地的巡察记录在这,您一看便知。” 可圣上显然无心此事,接过记录便随手摆在案上,垂眼看向苏御史,仿佛话家常般, “苏明,你中状元那年是几岁?时间太久了,孤只记得当时在洛城殿吧。你是我钦点的状元郎,也是咱们大晟最年轻的状元郎。” “回圣上,那是于永春二年,臣正值弱冠。” “永春二年。”圣上口中喃喃,似是陷入回忆。 永春二年,仁德帝登基第二年,首次亲持殿试。满腹才情的小郎君被已经而立之年的圣上戴上簪花,也算是他的伯乐了。 苏明记得最深的是那一年洛城殿的桃花开得正旺,殿内被二月凌冽寒风吹进一地粉白。他只着单衣忍者瑟瑟发抖的身子,挺立于冷香之中,立下重誓,此生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直到现在一闻到二月桃花,也能瞬间回忆起那一年的冰冷彻骨和蔓延四肢百骸的喜悦。 “已经十五年了。” “你当这小小的巡按御史也十五年了,苏明,你可有怨怼?” “臣不敢。” “看你整日舟车劳顿,四处奔波,孤也于心不忍。齐中丞已经向我提出退隐,我已经应了。现如今御史中丞暂缺。朕希望你能顶上。” “谢圣上!” 圣人见他应得干脆,心下也落下一块大石。 如今左右丞相虽相互掣肘,可他们背后都是各个世家大族,他需要一个没有背景,只服从于自己的人。 苏明可谓上上之选。 此事一了,他也有闲情逸致听听苏明此番出行的趣事。 “说说吧,发生了哪些趣事?” “臣在回长安的路上的里支山遇到了山匪。” “距离长安只有30里的里支山?”不可置信地扬起眉。 “是。” 得到肯定回答,他眉间紧锁,大手“啪”地一声拍向桌案,震得笔架上的一排毛笔左摇右晃,大袖带过研磨过的砚台,像在藤黄画布中开出一朵墨色牡丹,“竟然没人上报。” 第24章 “禀圣上,这帮贼人并非普通流寇山匪,是从毅兴逃难而来难民。” 他手指握在案沿收紧,声音也沉凝几分。 “又是毅兴。” 圣上烦躁的挥挥手,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 “你且退下吧,此时过几日朝会再议。” “遵旨。” 此时,苏家西厢。 苏达正哼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举着棉布洇湿。窄袖往上翻折两圈,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腕。凝视榻上人许久,才作出决定,“看在家里有点闲钱的份上,就当给你重新置办衣裳了。” 说着将手中棉布往矮几铜盆内“啪”地一扔,刹那间水花四溅,正好有几滴落得榻上人头上、脸上。睫毛轻轻地颤动,一滴水珠砸在榻上,缓缓下滑。 还在找剪刀的苏达浑然不觉。 随着一声“哧啦”的布料碎裂声,被纱布包裹的脊背显露。由左键到右腰的伤口渗出的点点血水,彰示着伤口曾经有多严重。 苏达不由得皱了皱眉,葱白手指比划几下后,想换药的心思歇了一半。 真的无从下手。 懊恼半响,还是探手去剪纱布,断口整齐的洇血纱布在宽厚的脊背散开,露出狰狞外翻的伤口,殷红里肉不均匀地混合着残余药粉,大部分已经被完全融合,伤口肿得厉害,万幸的是没有感染。 她把药粉重新均匀撒好后,看着矮几上锋利的翦刀,又遇到了新难题。 这纱布都剪了,该如何包扎呢? 拿新纱布在背后拼拼摆摆,手忙脚乱一阵操作后。长舒口气,不再为难自己,随手一罩,眼不见心不烦。 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先放一放,去给他“喝水”。 喝水也是个体力活,弯腰歪脖子不说,还要整个人蹲在地上,都怪这矮榻太矮,等有钱一定换个罗汉榻。 等她撑着矮榻直起快抽筋的腰背,视线由矮榻足下福寿纹缓缓上移。突然怔住,她依稀记得那只骨节分明大手死死攥成拳,像是手中握着什么东西。 疲惫瞬间一扫而空,苏达扔下湿棉布就去看他手。左手指微微蜷缩,自然搁置在矮榻。 脚下步子一转,扭身去另一侧。 可右手五指自然张开,垂下矮榻,哪还有什么东西。 只是他半臂硌在榻沿,本该苍白的手隐隐涨出红紫,青紫的脉络暴起。 看着大为不妙。 这哪得了,她可见识过有人因为戴不合适的戒指卡住手指,气血不通被硬生生截掉的例子,就发生在去岁。 现在想想都忍不住唏嘘,那血色呼啦的断指上戴着的可是个足金的戒指。 急忙抬起那只比她略黑一度的手臂,柔软的指腹捏住硬邦邦筋肉,放置在榻上,还拿来闲置在塌首的三彩枕挡在沿边,防止再滑下来。 她可不想未来是个独臂郎君当牛做马还钱,那还不得被外面那些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思及此处,又忍不住对他好些,重新捡起他脊背上的纱布,认真研究。 轻柔细软的布料在伤处、侧腰窸窣滑动,伏在榻上的人轻轻一颤,肩胛骨处微微凸起,仿佛磨着沙砾的嗓子漏出几节破碎音阶,“别……绑……了。” 戛然而止的了字好像用尽全身力气。 苏达愣在原地,手上的纱布正缓缓下滑摩挲着榻上人的肌肤。 可惜榻上人已经说不出话,只得强忍着阵阵抓心挠肝的痒意,绷紧了身体。 这是醒了?! 第12章 来者不善“区区八品小官我还怕他不成…… “你醒了!” 西厢的窗棂是用纱封死的,透光极好。 此时第一缕熹微晨光穿过细微纱线孔洞落入地面上,金色的四方背景中,一纤细黑影半跪在地,双手捧着另一道黑影下颌,强迫他仰起头,两道黑影渐渐融合。 苏达这才看清他的真容,一张少年郎稚气已退棱角分明脸,浓眉密睫。让她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细软的睫毛,揉过的手上隐隐有些怪异,抬手去看,掉了一根! 嫉妒地又去看一眼那双浓密睫毛下阴影,眼睑紧闭,眼尾狭长,让人忍不住想像这双眼睛睁开会是怎样光景。可惜惨白虚弱侵满整张脸,了无生机。 哪有一点清醒的痕迹。 仿若刚听到的那句话是她的错觉。 少年郎好看的薄唇虽沾了些水,也不见一点血色。轻拍两下他的脸颊,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手上残留下一片柔腻的触感。 这是又昏过去了? 探着脖子略过乌黑缎发去瞧他脊背伤口,后腰处的殷红果然又加重几分,不过几息之间洇染掉大半白色粉末。 伤口又裂开了。 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放置到用薄被叠出的软枕,调适两下,使他趴得更为舒服些。动手将他混乱的发丝都拨到两侧,以免碍事。 这才拿起瓷瓶将白色药沫在后腰处裂开的伤口上又洒上一些,直到白色将血红完全覆盖才算满意。 苏达虽然心疼钱,可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这伤口不好,医药费这块就永远也省不了。所以该下得猛药就要闭眼狠下。 等这些全做完,鼻尖竟然冒出些薄汗。 她就从来不是细致人。粗手粗脚放在一个官员家的小娘子身上,倒也无伤大雅,因为人家小娘子身边至少配上两个使唤丫头,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第25章 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可他们苏家倒好,官员家娘子还要亲力亲为的伺候别人。 但话又说话回来,还不是因为她家穷吗! 苏达握紧拳,暗暗起誓,她定要赚个盆满钵满,换大宅子,买三两奴仆,享受一下被人伺候的滋味! 临出屋时又望一眼榻上身影,既然转醒,说明已经好转,人若是保住了,那这钱也定不会打水漂。昨日阿耶卖粮换了些银钱,还未入账。如今家里银钱紧张,更得好好盘算才行。 小院里。 柿子树光秃秃的枝干向碧空肆意伸展,褐色树皮大喇喇的摆在清澈的蓝中,给四方破败小院平添一份生机。 若是按往年来说,过不了一月,阿耶的新文书就会定下来,又将是一场从年初到年尾的旅途。苏达不合时宜的想,今年的柿子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上。 说实在话,这几年的四处奔波虽然累,但于她于阿耶都收获满满。但人总有想要休息的时候,若能安然居于一隅,开开心心过日子,这才是她想要的。 思绪纷飞、盘旋,一时间就生了不舍的心思。 不过她深知,阿耶也只是照章程办事。只能安慰自己,若是每年都能像现在这样回来一趟也不错。 “苏家小娘子!” 一声尖细嗓音毫无遮拦地从外墙传来。 苏达闻声望去,就见到让她忍不住翻白眼的人。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快要冲出口的晦气二字,还要披上假笑尽量放快脚步,先一步把人堵在门外。 省得进了家门又是一件麻烦事。 心底暗暗叹气,可嘴角都快裂到耳根子了,她扬着明亮的嗓子,免得对方挑出错处,给她安上个招待不周罪名。 “方婶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要不是她脚快两步,人已经进了这本就形同虚设的大门了。苏达将整个身子立在方婶面前,以微薄之躯抵“<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之力”。还特地伸着脖子去挡她四处张望的视线。 方婶见苏达总是有意无意的阻拦,眉头一纵,“我既然来找你们家,”凤眼一瞟,没好气道,“肯定是有事。” 肯定二字极其用力,一双凌厉的凤眼还紧盯着苏达,仿若是把她放在嘴里嘎嘣嚼烂了。 苏达咬牙切齿,但仍旧挂笑,“是是是,您又有什么事?” 这方婶是苏家邻居就住隔壁,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方家倒是实打实得让人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恶邻。 方家统共就两口人,是一对小夫妻。可这方婶有事没事就来她家转悠,来就来了,都是邻里邻居的。不过一刻,她那郎君就后脚跟来,这本也没什么。 但每次来定会挑起事端,最后将苏父劈头盖脸地骂个痛快才肯罢休。 她就不明白了,她们苏家难不成是这两口子爱情的调剂品? 方婶头上插着的白银流苏簪一阵摇晃,目光就略过苏达往正厅去,似是要把小厅的纱窗盯出个窟窿出来才罢休, “苏御史在吗?” “不在。” “何时回来?” 苏达一听气儿就不顺,还不能发作。 “您有事可以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大人的事,你个小女娘打听什么?” 方婶抬手拢拢包髻,浑然不把苏达放在眼里,也不知忽然想到何事,竟然突然变了口吻,视线终于又落回苏达身上,兴奋地从头打量到尾,兴致勃勃地揶揄道。 “苏小娘子也不小了,方婶帮你物色物色。就说那隔壁坊,有个书生面皮不错……” 苏达眼瞅着唾沫星子往她脸上喷,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一瞬,仿佛周身静下来、都慢下来了,身子竭力后仰,试图躲过这顿口水攻击。 最有效的当然是直截了当的拒绝。 “不用麻烦您了,方婶。”脚下不着痕迹后退两步,隔着半堵不过膝盖的战损墙壁,又忍不住埋怨提议拆门墙的阿耶。如今连个方婶都拦不住。 “我还是进去等吧。” 方婶说着就抬起前脚往里迈,还不如门槛高的半堵墙当真拦了个寂寞。 眼看这麻步鞋面就要落入苏家院内。 一声救星般的怒吼袭来,仿佛要震破耳膜,“慢着!我说一大早怎么这么吵闹,原来是方婶啊。” 牛婶踩着半块碎砖无视方婶,先一步站在了她即将要落脚的地方。 悬空的大脚顿了半瞬,眼看就要身形不稳,才把脚收回。剜了一眼对面那巧笑嫣兮的寡妇,愤愤地跺两下脚。 “你、你个寡妇天天关注人家门前事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动的什么心思。” 牛婶毫不在意,若无其事的挑眉,嘴上却一点儿不饶人,“我有什么心思?你家男人呢?你一个有男人的天天往苏御史家跑什么?” 两人剑拔弩张,你一言她一语,针锋相对,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想男人了就直说,我给你介绍介绍,不丢人。” “还是先给自己介绍吧,我看你一个男人不够用。” “兰娘!” 兰娘是方婶的闺名。 果不其然,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方郎君已经怒目圆睁地来为自己娘子撑腰了。 苏达又后撤半步,生怕被波及。 “我念你是个寡妇,从不与你计较,可你竟然口出秽言,污蔑兰娘!” “谁说我在污蔑她,我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不过细想,怕问题不止是出在你娘子身上,而是……”眼神不屑得往他下半身一撇。 第26章 那方郎君顺着她的眼神向下,怔愣半瞬,脸倏然间涨得比那猴屁股还红,声调骤然拔高跟那烧开的汤瓶般尖厉,“臭寡妇,”恐怕是真被戳到痛处,其余话也没说出口,抬手就想腰间伸去。 那里别着一把官差专用的配刀。 苏达立即察觉他手上动作,扯着牛婶踉跄地后退两步。 方郎君手握刀柄,可能是被气昏了头,竟然一时没将刀拔出鞘。他低头检查,另一手箍住刀鞘,紧握刀柄的手暴起青筋,大臂猛甩带动小臂,“唰”的一声闪着寒光的刀尖指向牛婶。 看他架势,可不像是装样子,怕是真的怒极失了理智。 可苏达和牛婶两人根本没有应对之力,却又不能坐以待毙。 “你身为官差,竟然要执刀伤人!知法犯法,真是胆大包天。” 他轻蔑一笑,刀尖又向前进了一寸,“今日就让你看看,惹怒我的下场!”说着刀尖上扬,他双手下劈,眼看就要落到牛婶身上! 苏达能做的,也就只有将人推开。双手也已经抬起,准备将僵住不动的牛婶推离刀下。 一双墨色麻鞋出现在苏达视线内,抢先她一步,照着方郎君的左后腰发了狠地猛踹一脚。 面上丝毫不查的人登时被这巨大推力左右,眼瞳大张,还未知晓发生何时,身子已经倾斜着飞了出去。手中还紧攥的牛尾刀触及灰石影壁竟然入石三分,刀身直插在影壁,撑住了方郎君的身子,他倒是毫发无伤。 除了左后腰处的那一只硕大的黑鞋印。 “方郎!”见他吃了亏,这方婶才赶紧扑上去查看,被方郎君揽身到一侧。 刚被踹懵的方郎君此时也清醒了几分,顾不上还在担心他的娘子,转身去找踹他一脚的罪魁祸首。 “是谁!?”嘴上问着是谁,眼里已经盯上墨色麻鞋的主人,阴狠地打量这个壮实的小郎君,语气带着威胁,“牛晴朗!” “你可知道我叔父是谁?!” “不知道。” “是军器监的曹少监。你们敢得罪我,我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苏达扯起嘴角轻笑,嘲讽道,“我阿耶还是巡按御史呢!” 方郎君完全不讲苏御史放在眼里,继续口出狂言,“区区八品小官我还怕他不成?” 就在此时,一阵整齐脚步声打断几人。 正在争吵的几人纷纷转头,只见一队在前开路,头戴交脚璞头,身着红色修身窄袖的圆领袍侍从已经停在小巷中,明艳张扬的红色与灰扑扑的冷色墙体形成鲜明对比。 两队侍从向外迈出一步,立于红色华贵轿顶的圆润剔透宝珠吸引了众人目光。清冷的日光随着日头升起平添了几分暖意。照在宝珠上,熠熠生辉。 苏达不由得思绪飘忽,这得值多少钱呐? 宝蓝锦缎轿身向前倾斜,帘幕浮动,立在轿旁的侍从立即俯身将整张帘幕环于臂腕,收拢到一侧。 一只黑色皮靴伸出轿门,是官靴。 直脚璞头擦着下滑的帘幕探身而出,露出身上的绛紫公袍。 几人皆是心头一震。 第13章 极品邻居“方娘子眼睛抽筋了?要不…… 西城瓦子小巷的百姓何时见过紫袍大官,那可是二品以上的品阶。 就连整日里混迹在官府衙门的小官差也鲜少遇见三品朝上的。 如今却屈尊亲自来这地界,属实让人诧异。 “区区八品小官?”一张端正国字脸,两抹浩然正气眉,颧骨上扬,双眼微眯,看似在笑却带股令人胆颤的怒气。 “让我看看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扫视一番后,收起唇边笑意,锐利的眼神直射方郎君,“是你?” 那目光直砸他面门,方郎君迫不住压力后仰身子,嘴中都吐不出一句完整句子,全身抖得像筛子,双手抵在胸前嗦嗦哆哆地连连否认,仿佛一条吓破胆的抱头硕鼠。 大官可没想放过他,沉气耐着性子继续问,“你那看不起八品官员的亲戚姓甚名谁?” 这话就像巨石一样直击他那脆弱不堪的小心脏,无形压力震得他后退两步,青砖地面上还有些碎石没清理干净,脚下石块滚动,上身随即一扭,只听“哎呦”一声凄厉惨叫,他手扶在那不堪一击的腰胯上,面目狰狞得好似游魂野鬼。 钻心透骨的疼意下,内里长衫都被冷汗洇湿大半,脑子却不敢忘面前大人的问话。 可他哪里敢报上姓名,若是叔父被弹劾,定饶不了自己。以后狐假虎威的好日子怕也是到头了。 “啪叽”的跪地声伴着不断地哀叫,方郎君双手放在腰侧,上半身扭成一种诡异的姿势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扬起一地尘土。 苏达盯着眼前大人越看越眼熟,直到瞄到他坠在腰间装饰的小印章,这才惊喜出声,“宋伯伯!您是来找我阿耶的吗?” 宋友来这才露出一抹笑,带着长辈的和蔼。“我同你阿耶一起回来的。” 闻言苏达探身向他轿后望去,空落落的小巷外是热闹非凡、吆喝声不断的街市。 唯独不见阿耶的身影。 不禁疑惑得抬眼看向宋友来,眸中带着询问。 宋伯伯会意后摇头叹息。 “大约是去还马了,说是租的马匹得按时间算钱,可耽误不得,非要亲自去还。” 苏达扶额叹气,宋伯伯手下这么多人手,找人代还是能死还是怎样! 第27章 有时她还真的挺不懂阿耶的,有朋友帮衬不是挺好,可他偏不。在细枝末节上是能省则省,可一提到印章藏书,好家伙,那真的是穷奢极侈到极致。 真是倔强的怪老头。 方郎君见两人如此熟稔话家常,跪在地上的腿不由得一软,险些撑不住身子。还好方婶在一旁凑近两步,将腿贴近,给了他一个支撑。 方婶垂下的手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揪其肩膀衣褶,心急火燎地猛扣肩窝嫩肉。深知两人是踢到了铁板,惹到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许是手劲儿大了些,心力交瘁的方郎君被掐得一时之间眼尾泛红,眼角竟然沁出两滴泪来。 苏达扫到那抹晶莹时,瞬间对此人由衷生出一分钦佩。 果然是不要脸皮之人,这卑谄足恭、爷们落泪的姿态,也是信手捏来。 既然泪落眼角,那又岂能浪费,方郎君平地起惊雷,惊天动地一声干嚎。 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墙角堆的破旧门板都簌簌又抖下两层灰。 他使劲儿眨巴几下眼皮,企图让这戏做得更真实些。待眼眶通红面上垂泪,才又朝着宋友来的官靴扑去。 “官老爷!您听我解释啊!今日种种皆是我之错,小人就是个小小小官差,今日见娘子来找苏御史,一时猪油蒙了心,醋意上了脑。才口出恶言仗势欺人。” 跪在地上的双腿连忙蹭着粗粝地面前行几步,探着身子伸长手臂竭力向前去够,想去抱那宋友来的大腿。 身上锦布磨着地面发出“沙沙”声,跪行过的地上留下两行细土砂砾拖行的痕迹。 还特意避开了大块石子。 若不是所有人表情过于严肃,方郎君哭得过于夸张,苏达都想给他鼓个掌。 真乃神人也。 苏明还马回来时,刚迈入巷口,就见自家门前整齐有序的挤满了人。个个圆领红袍交脚璞头,一看就是宋友来的阵仗。 强压下钓起的嘴角,摇头暗叹,这个老家伙搞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可心底就像那起了波澜的古井,源源不断地往上“咕嘟咕嘟”地冒着被称之为欣喜的小水泡。 挂上笑脸,准备去迎老友。 可拨开圆领红袍,看见眼前情景,面部肌肉瞬间垂下,眼皮轻抬不怒自威,沉声怒喝。 “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苏达认为是对她说的,毕竟这里数她和阿耶最亲近,阿耶这语气属实有些可怕。 宋友来觉得苏明是在问他。毕竟两人多年好友,虽然他语气不善,可他也清楚苏明脾气,怕是误会了什么。 于是两人异口同声。一个语气委婉,一个明摆着就是告状。 “苏兄是这样的……” “阿耶,是方家来闹事。” 众人闻言面上不显,可心底诧异极了。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在等级制度森严的晟国就更为严重。 可两人之间颠倒的尊卑作态,尽管有人知其好友关系,心里也不免翻起巨浪。 才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就对苏御史此人以后的态度有了新方向。 苏父睨一眼跪在地上呆若木鸡的人,低沉的嗓音透着不容置疑,“让他说。” 地上人看似怔愣,实际上脑中已经弯弯绕绕已经缠成线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八品小官和绛紫公服是好友,还是那种可以出言不逊的的好友。 待到后脑勺传来一股剧痛,才让他如梦初醒。 他捂着后脑勺扭头,方婶正挤眉弄眼咬牙切齿的盯着他,示意他回话。 “苏御史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等下,这位郎君恐怕得换个称呼了。” 他闻声去看宋友来,眸中疑惑不言而喻。 “苏御史今日已经完成宣麻,正式任命为御史大夫。” 在场人皆是不可置信,正八品巡按御史直升从三品御史大夫?这可是闻所未闻。连带着看向苏父的目光都带着不可置信。 可这话确是从绛紫公袍口中说出,让人不信也得信。 方郎君此时已是傻了一般呆呆愣愣。 苏达脸上喜悦已经无以言表。若不是在场人颇多,怕是要乐得合不拢嘴,得在狭长小巷里来回往复的跑上几圈才能发泄这无法言说的快乐。心中升腾的喜悦和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恭贺阿耶升职!” 其余人不论是真心或是假意都摆上了嘴上样子,“恭贺苏大夫。” 苏父只得拱手平推向四周环绕一周,稳稳当当行了揖礼。 可这堵在自家门口的人,总跪着也不是办法。看他受到巨大冲击缓不过来样子,简直如丧考妣,怕是再也不敢前来作妖。 于是大手潇洒一挥,“方郎君家去吧,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日后不要再来我家门口转悠。” 方郎君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听到这话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想起身离去。可这一跪少说也得有半炷香的时间,再加上腰伤。 脚上刚想发力,便感到股钻心的酥麻感从脚心至腿骨。于是脚一软,腿下不由得失力,整个上半身就朝前扑去,摔得五体投地,结结实实。 顿时只觉脑袋晕晕乎乎,仿佛满天星斗在眼前转悠。 苏达见状强忍住嘴边笑意,阴阳怪气,“方郎君可不许行这么大的礼,我阿耶又不是在办职,咱们家里随意些就好,可不兴这套。” 第28章 方郎君腿上的麻劲还没去,仿若痉挛一般,只得自己手攥成拳使劲锤上几下,但效果甚微。趴了半响也不见有人去扶,此刻的心比那冰凉的青石砖地面还要冷上三分。 方郎君彻底丢了面子,已经要溢出嘴边的咒骂在残存的理智支配下,还是咬牙咽回了肚子。 谁让官大一品压死人呢,这都不知道多少品了。 只好将的压抑的情绪发泄给身旁一直没有动作的方娘子。 那方娘子瞧着威严又高大的苏父,早已看呆了去,只觉这苏大夫比那窝囊夫君强上百倍。丝毫没有认清自己已为人妇的身份。桃面含春,笑意盈盈送了不知道多少秋波。 “快扶我起来!” 放娘子不动,依旧眨着眼。 牛婶对这明明有家室却还整日里四处撩拨勾搭的方娘子本无恶意,毕竟是人家的事,她不好评断。 可现如今几次来打搅苏父不说,都这时候了还在眉来眼去,只好怼上一句。 “方娘子眼睛抽筋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方娘子潋滟眸光一转,瞪向牛婶。却也不能说什么,心底也压着一股气。看着趴在地上夫君,这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呢?她怎么就识人不清嫁了个废物。 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发作。只得猫腰伸臂把他胳膊捞起,佯装柔弱提不起,睁着无辜的水眸祈求似的看向苏父。 牛婶冷哼一声,“我听闻方娘子家里曾经是干杀猪营生的?您自幼就跟着阿耶杀猪,十二三岁便能独自一人杀猪。看方郎君这瘦弱样子,怕是连那猪的一半斤数都没有。怎么嫁与方郎君才五年就把这吃饭的本事全忘光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方娘子最是忌讳别人提这段往事,可事实如此又无从辩驳。暗恨地瞥一眼多嘴的牛婶,只好一把将人薅起,轻松一甩直接扛在肩上。 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只是肩上的方郎君就没那么舒服了。这一甩仿佛要他了半条命,脆弱的小腹正好磕在方娘子肩上,好在她肩膀浑圆,不全是坚硬骨头,可这持续不断的隐隐痛感,看来定然是青紫一片了。 伴随着众人的指指点点声中,方娘子虽驮着一人依旧脚下步履轻盈越走越快。 苏达不禁唏嘘,感情平时的柔弱不能自理全是装出来的。 当天晚上住在西室苏达彻夜未眠。 不是因为别的,隔壁的方家乒了乓啷敲敲砸砸一晚上,怒骂声不断。 第二日见人都挡脸绕道走,但还是让苏达看见了,那方郎君嘴角青紫,眼圈乌黑,比那作画的色盘好不到哪去。 一看就是被打了。 这闹事人一走,小巷里立即一派轻松融洽。正午阳光打在人身上,暖洋洋得说不出的舒适。 可西厢房中的榻上人却没这么舒服了,他浓密的羽睫颤颤,紧闭的眼皮滚动。额上大大小小的汗珠濡湿长发,一缕湿法发黏在额角。显得人格外脆弱。 嘴唇紧抿着,本就苍白的唇色如今更是惨白,像是做了噩梦。 突然,他呼吸一阵急促,一双漂亮的眼睛陡然睁开,像一条脱水的鱼般猛然长大嘴巴,极力汲取空气。趴伏的身子在此时也极为不便。他想翻转身子,却连动一下都是奢望。背上的痛楚如同凌迟一般持续的不间断的传来。 终于最后一丝气力耗尽,漂亮的眸子缓缓阖上,仿佛从未醒来过。 第14章 省顿饭钱“这人我来照顾,穷人家的孩…… 碍事人一走,正主已回。宋友来终于得以吐槽这介怀已久的大门。 世人言“宅以门户为冠带”,眼前这空落落的门廊看得他心疾要犯了。 可措辞半天,又犹豫住了。 他一直都清楚苏明家中情况,娘子难产只留下襁褓中幼女,如今含辛茹苦拉扯长大本就十分不易。他出身寒门,没有家族支持。靠自己爬到现在这步,个中艰辛只有自己知晓。 可这人脾气又怪得很,在朋友好心援助一事上向来拒绝的干脆。劝慰只会让他犯混脾气,倔驴一般。 但这门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就变成这样,于是国字脸上摆出自认为和善的笑容,指着这空荡荡的门廊,“你家是遭人抢劫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苏达就来气,趁着现在有外人在场定要好好控诉一番,“宋伯伯,这门是我阿耶让人拆的。” “拆门作何?” “家中有伤患昏迷,奈何门窄抬不进来,只能拆门凿墙了。” 宋友来一听还有伤患,不由得又是一阵担心。这点俸禄如何能养得起三个人,还是天天需要额外花销的病人。 “要不……” 刚起个话头,就被苏父打断。黑眸瞥他一眼,一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闭嘴意味明显。 宋友来只得乖乖闭嘴。 热闹一走,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几人在门外站着聊闲也不是个事儿。 苏御史便冲大家扬手,邀进院内。 “进去坐坐,站在门口做什么。” “那你招待客人,我和牛牛就先回去了。”牛婶跟他家再亲近,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交好的邻居。不好在场,便盈盈一拜,莲步蹁跹地往家走。 哪里还有刚刚和方娘子吵架的泼辣劲儿,说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她转头看牛晴朗,这孩子脚上像是扎了根,还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才又压低声音,内敛地吼了一声。 第29章 牛晴朗这才回神,颠颠跟上。嘴唇翕动,叽里咕噜说得模糊不清但也顾不得其他。 宋友来初次见牛婶二人,看两人死命维护苏明的样子,是打心眼里欣赏。故而到也算上心,对二人句句有回应。看他嘴上嘟囔,就顺其自然的问出了声。 “这孩子说什么呢?” 对于见证牛晴朗出生到他长这么大,苏达可以说是对他了若指掌,轻松翻译道,“他说,苏伯伯晚点见,等你招待完客人他还来。” 苏达嘴上笑着回应,心里却不住犯嘀咕,升官是把双刃剑呐!虽然俸禄涨了,但该做的人情不得不做,该请的客不得不请。视线不由自主落到在一旁望着自己的宋伯伯身上。 困扰已久的问题也不禁秃噜出来,“宋伯伯,你今日是在这吃嘛?” 宋友来看她半响,她特意眨眨杏眼,希望这宋伯伯能看懂她个中深意。 人精似的宋友来岂会领会不到,他国字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早知他们家难处,自然不会给他们再添负担。又去看老友面上表情。果不其然正横眉冷对得以眼神告诫自家女儿,莫要乱说话。 于是他灵机一动,“吃,不过不在这,咱们去福来酒楼,就当是庆祝你阿耶这次高升。” 苏达虽然想省去一笔宴请的饭钱,可却没想占宋友来的便宜,毕竟福来酒楼的一顿饭钱可相当于苏父的一月俸禄,那可不是小数目。 斟酌再三,还是说出自己的顾虑,“可,宋伯伯,福来酒楼太贵了。” 财大气粗的宋友来哪会顾及这些,直接笑呵呵大手一挥,做下决断,“莫要担心,宋伯伯请客。” 两人不约而同地故意不去看苏父的脸色,用脚趾缝都能想到他绝对脸似坠了秤砣,嘴似挂了油瓶,面上阴沉似掉了墨池。反正就是扫兴得很。 宋友来被引着往小厅走,毫无阻拦的宽敞门廊让他次次看,次次皱眉。绕过被插了一刀的影壁,细看还有由刀口向四周蜿蜒开裂的半尺细缝,不禁又是眉头一紧。几步路就横跨整个小院,除了一棵光秃秃的柿树,院内空无一物。哪有一点儿家的样子,他眉头锁得更紧了。 哎,这老友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苏达和苏父是踩着暮鼓声的最后几下回的家。一百八十下鼓声敲完整座热闹的长安城将被框在规矩的罩子里,城门落锁,百姓不可在坊外街市走动。唯有坊内小摊小贩和走街串巷货郎的吆喝叫卖声不断。 故而坊外阒然无声,坊内热火朝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苏达父女二人刚进坊门,就听坊外门上铁器碰撞声,正是守卫在落锁。 其实住在这西外城还是有些许好处的,看看内城那些个大官们住的坊区,哪个不是消消停停鼓停灯灭的。怎会有这番热闹景象。 可苏达的心思却不在这,即便是她最喜欢的广寒糕都视若无睹。头不扭眼不转,毫不犹豫就走过了张家糕点铺。 苏父一眼就看出她反常,路过三舍酒肆时,脚步顿下一瞬,嘴上却不停歇,“说说吧,怎么了?” “阿耶,你升官涨了这么多品阶,那……”她偷瞄一眼阿耶,见他视线落在不远处地酒肆柜台上的酒盅上,便放下心,神神秘秘道,“涨了多少月俸?” 阿耶喝酒,但也只是小酌,每次买上一壶花不了100文。她放心的很。 苏父睨她一眼,却不正眼瞧她也不说话。 苏达哪能甘心,这可关系着家中未来用度。若是这笔钱落到阿耶手上,保不齐今日发俸,明日就瓮尽杯干,然后半个月都得喝上西北风度日。 她可见识过阿耶买章,秉持三不原则,不将就、不询价、不砍价。 买就买好的,价格上从不在乎,人家敢报价他就敢给钱。几次让她捶足顿胸。 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小十五的来历。那时他们还在金城,是苏达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比邻西域。阿耶就是在那淘到的一块西域特产的漠玉,看见的第一眼就走不动道了。死乞白赖地买回家后,特地找最有名的工匠雕刻钮饰。虽然不可否认的是浮雕的西域风光确实精美。但那可实打实的花了他们五十两银子。 往事不追,好在她知道阿耶的具体俸禄,按月留他一笔零花钱。从那之后情况果然有所好转,不过阿耶时常抱怨,喜欢的印章都买不起。 现在有了前车之鉴,想要再将俸禄从他手中尽数抠出来,怕是得费一番功夫。 见阿耶频频往那酒肆投去目光,苏达心生一计,笑得谄媚,“阿耶,今日大喜,我去买壶您最爱的梨花春来,明天再请牛婶他们过来,咱们一起庆祝一番。” 苏父装作浑然不在意地将视线转移,傲娇地扬起头。一副我没看,我不想喝酒,别套路我的模样。 可有些人啊,全身上下就嘴最硬。 苏达默不作声地买了二两他最馋的梨花春。 苏父嘴上没说什么,可轻快的步子和不知不觉哼起的小调早就透露出了他的好心情。路上遇到穿得显眼的货郎,还叫停住挑了一个粉白荷包。 送给谁的自然不言而喻。 苏达捏捏夹层里的荷包,确实该换新的了。本来还想再请牛婶辛苦做个新的,现下倒是不用麻烦了。 她摩挲着滑溜的细缎笑嘻嘻地把新荷包收好。 谁让吃人最短,拿人手短呢。 她快走两步,如阿耶的愿自觉岔开话题,“阿耶,西厢那位该怎么办啊?” 第30章 这才是个大难题。 “就算是为我们家攒福报了。等他好转再说。” “我今日看他好像是醒了。” 回想起那句如梦似醒的一句话,确信无疑,“就是醒了。” “那这阵子就辛苦你了。但是你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女娘去照顾他总归不妥。不若,买个奴婢?” 苏达一听,脑中顿时警钟长鸣,周遭的喧闹声瞬间消失。 阿耶这才刚升官,就想着普涨奢侈。他们可是刚卖掉俸米,勒紧裤腰带才抠出来几贯钱。哪有半点儿闲钱养奴婢! 忙不迭道,“那不行,阿耶。咱们贫苦人家想要好好过日子,可不能手上刚有点余钱就大肆挥霍。” “这人我来照顾,穷人家的孩子还怕什么男女大防。” 苏父一听可急了,我好好养大的女娘怎么能让一个不知道打哪来的野小子败坏名声。 “算了算了,人不用你照顾,能照顾好自己阿耶就万幸了。” “那西厢怎么办?” “我来!” “那您得累死,明天就新官上任了,不得点上三把火。哪还有精力照顾那人。” 得想个折中的办法。 眼神一瞥,正撞上那亮堂一方天地的灯笼摊,眸中映着熠熠灯火,痴痴道,“就说是远方表兄,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再说前几日不也是我照顾的,也不知道现在计较个什么劲儿。”当然这句话只敢小声嘀咕。 这琳琅满目的小灯笼各具特色,看得人眼花缭乱。指尖向夹层探去,但还是及时制住蜷了蜷手指,硬生生把想买的念头掐死在襁褓中。 小灯笼华而不实,没大用处。而且一个至少100文,她才不花这份冤枉钱。 可等她这边思想斗争正烈时,那边苏父已经给了钱拎着灯笼迈开步子往家走了。 临了才举灯喊她一句,“快走,阿耶给你照路。” 等两人踏月色与灯火归家时,望着荡然无物直达院子的空门残壁。黑黢黢的小院内一览无遗,只有棵柿树还算得上装点一二,可三月未到依旧枯枝无叶死气沉沉。本来有个门还能遮下丑,现如今只会让人唏嘘,堂堂御史大夫竟然清贫至此。 怕是有抱负想当官的文人么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梦想撑不撑得起现实的残酷。 苏父默了半响,终于吐出半句,“找人修了吧。” 即使是想拼命省钱的苏达,此刻都想举双手双脚赞同,让她亲自上阵,她都不会说个不字。 突然,苏达身形一顿,示意阿耶先别说话。她细细将这两眼就看完的四方小院扫了一遍。 好似有细碎响动从寂静院中传出。继续竖起耳朵细听,确实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难不成这没门的院子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是哪个不长眼的偷儿,居然如此倒霉找上他们苏家!怕是要空手而归! 可提着灯的阿耶竟然不管不顾直接往里进,她正要去拦,却被阿耶伸手挡住。只示意她噤声,苏达只好揪着阿耶跨带上垂下的一角,捏得死死地小心翼翼跟在身后,还时不时向左右张望两下。 第15章 午夜惊魂“非礼勿视。” 坊内街市灯火亮如白昼,可四钱小巷内却夜色正浓唯有月色相伴。 四敞大开的小院仿佛在向毛贼盗匪发出诚挚宴请拜帖,等人上门光顾。 虽说室徒四壁,空无几物,怕是真来贼人都嫌吃力不讨好。 苏达食指捏住苏父的腰间布料,手颤两下,脊背忍不住窜出一股寒气,食指捏住的布料又缠了两圈,差点给苏父的老腰勒断。 不出所料被苏父嫌弃拍掉,然后还狠瞪她一眼,仿佛她犯了天大过错一般。苏达十分委屈,染着月色的杏眼泛着氤氲。 苏父可不吃她这套,嘴上一点不让,“平时多厉害,就差上天入地了。这会儿倒是知道怕了。” 苏达一听就不干了,紧忙辩解,“人我倒是不怕,这黑布隆冬的。不会有,”冲着漆黑阴影处处四下小心张望一番,喉咙干咽两下,带着颤音犹疑道,“有鬼吧?” 说完手又缓缓向牛皮跨带伸去。 苏父早有准备,精准侧身,让她的手落了空。随后气沉丹田,一脸正气,“是人是鬼,一探便知。” 说着大步流星地往响动处走去。 苏达紧跟其后,正好瞥见卸除的门板旁立着的门闩,捡起抱在怀中紧跟其后,生怕被丢下。 流水月色在庭院中流淌,绕过一人环抱粗细的柿子树,徒留下可容纳两个人身的黢黑角落。 刚还凌然的步伐越发轻悄,鞋底起落几乎没有一丝声响。 两人鬼鬼祟祟摸到柿子树旁,粗枝老干刚好能挡住一人身形。 苏达站在苏父身后只缓缓露出个头,手上的门闩半撑在地上。 拨开挡住视线的棉布衣料,就见东厢耳房前一黑漆漆的东西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月色汩汩,依稀能辨认出是个人。 她悬起的心一沉,闭上眼睛慢数三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才绰起门闩大步向前就往那人砸。 门闩破空带起疾风,连这满院月色也被一力剖开。 只听那人爆出“哎呦”一声哀嚎。声音粗犷还带着股少年气。 苏达已经砸红了眼,丝毫没察觉出有何特别,双手握紧的门闩已经再度抬起。 还好苏父拦的及时,直接空手挡下正要落下的门闩,苏达只觉手中发力受阻,这才冷静下来。 第31章 扔掉门闩,赶紧去查看阿耶的手。毕竟她可一点没留余力,身上蛮劲用了十成。 好在还是高估了自己,虽是十成,也没见阿耶手掌落下一点痕迹。 见他手上无事,苏达这才安下心。 两人借着月色定睛一看,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才说过要再来蹭吃蹭喝的牛晴朗。 牛晴朗青色圆领长袍上沾满土尘,尤其下摆处,站起来时都往下簌簌落灰,细小微尘在银白色月下浮动,异常明显。 她踢踢牛晴朗的鞋帮,“干嘛呢?” “哎呦,阿姐,你也太用力了。我晚上路过门口听见你们院里有动静,瞪眼就看见一窝长毛大耗子在乱窜。就借来了一只猫。” “猫抓耗子,你不点灯趴地上干嘛呢?” “耗子精得很,一着光都不见影了。我在够这个。” 伸手递出一块半掌大小的令牌,上面还刻有图案,让人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抬头去寻阿耶目光,想听听他的想法。 两人视线相对,苏父当即了然,“这令牌与我无关,非<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朝廷之物。” 苏达闻言皱眉,那这是哪来的?莫不是,探究的视线投向西厢房。 牛晴朗又拍拍浮在衣上的灰尘,随后又小声补了一句,“这年头,谁家能连个杌子都没有的。” 苏达对这控诉实在无可辩驳,只能撩撩起鬓边碎发,缓解尴尬。 每次离家,阿耶都会把东西收拾起来说是怕被老鼠磕了,所以全锁进耳房了。 久不住人房子,缺点什么都是能理解的。 苏达虽然看着纤细小巧,可那一门闩可是实打实地用尽了气力,手上到现在还泛着红痕隐隐发麻。 苏父的手上虽没事,却不知牛晴朗身是否有伤。他既看在眼里,自然要关心下小辈。经过上次一事,牛晴朗就对苏父万分恭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优礼有加。 苏达可见不得这种虚假客套,四顾张望,才找了个借口打破两人谈话,“那猫呢?” “跑了。不过不用担心,那猫认家,丢不了。” 而后又凑过来,侧身用手肘搡苏达一下,小声道,“不用赔钱。” “哐当”一声巨响,在这寂静小院里宛若雷鸣。 神出鬼没的灰耗子猛然现身,东滚西爬地落荒而逃,沿着空荡荡的门廊跑去。 振聋发聩的响声都比不上这声势浩大的奔逃令人心颤。苏达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7.8只,半尺长,还是长毛的。 想想就忍不住浑身打寒战。 她疾走西厢,但也不忘拍板定案,“阿耶,这门必须修,明天就得修!” 说罢人已经进到屋内。 原以为是人掉地上了。 点灯一看,铜盆摔落倒扣在地,盆底露出一角擦脸的巾布。水洒了满地,已经淌到门口。 抬首向床上望去。 一双浅棕色的清澈眸子就这么呆呆地撞进了苏达的心里。周遭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唯有在那跳动的烛火下,映在纱织屏风上的颤动的暗色影子有细微不同。 她怔愣半瞬,直到听见苏父进门声才回神。 赶忙捡起铜盆,掩饰内心的慌乱,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陈述一句既定事实。 “你醒了。” 半躺在榻上的少年郎此时又趴回榻上,侧着头阖上眼睛,似在假寐。嘴唇翕动,只断断续续发出几句气声。 苏达本就离塌边较近,放好铜盆想听听这人到底再说什么。 苏父却抢先一步冲到榻前,将苏达挤到一旁。 “你说什么?” 两人紧盯着少年郎的有些略显丰满的唇,因为发烧有些肿胀充血。但他依旧是张张嘴,几字气声透着砂砾打磨般喑哑。 苏父呆滞半响,拧着眉用眼神询苏达。 这人说什么呢? 透过口型,苏达依稀能猜出个大概。可就是吊着苏父不说,让他干着急。 自己则得意地扫他一眼,潇洒出门。 不一会儿,又端着汤瓶进了屋。 苏父这才意识到,感情这小郎君是渴了。见屋里空荡荡,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推门就出去了。 苏达倒一杯前两日现打上来的井水,还特意用容量最小的瓷杯装。医女嘱咐过,若是清醒,也需徐徐图之,万不可操之过急。 “你先润润嗓子。” 只见他微阖的眼睑中,眼珠转动一圈后缓缓掀开眼皮。扇动两下纤长的睫羽,露出雾蒙蒙的眼神后又乍然紧闭。 便不再有动静。 她手中小瓷杯还举着,这人就又昏睡过去。 无奈只得先撂在方几上,哪知仿佛刚滚过磨刀石的破碎咕哝声从榻上传来。 倒是比方才清楚得多,说得是水。 看来是真渴了。 也是,这两日除了用棉布洇湿嘴唇,一口水都没进过嘴里。 苏达又去拿那水杯。转眼看榻上那人,眼睛紧闭,嘴唇微阖,仿佛睡着了一般。 若不是那已经变换的半侧卧姿势,还真让人被蒙骗了去。 腹部紧实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两道深邃的线条隐入裈内,苏达只觉得三月的西厢房里不燃炭火,却生出一丝燥热憋闷感,由心口生气蔓延至脖子一直往上,尤其耳朵烫得惊人。 苏父此时正双手抱着一把圈背交椅搬进来,步履艰难地往门内移。眼睛只看脚下,生怕他那副老胳膊老腿再被椅子绊上一脚。 第32章 升职第一日就伤病请假上不了朝,实在丢人。 听到耳边传来咕咚咕咚的大口喝水声,就想着扬言制止,医嘱说得好好地,切不能过量。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可不能因为照拂上的疏忽,再出问题。 抬眼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喝水的哪是榻上那个。 而是自家女儿正捧着整个汤瓶,对着瓶口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水。 直到瓶里水倒了个干净,她才擦擦嘴边水渍。水壶被稳当地撂在方几上。 刚还慢悠悠搬椅子的苏父,此时已经挡在榻前,手臂长伸,死死遮住身后躺着的人。交椅被半倒着胡乱地搁在地上。 “阿耶你干嘛?” 苏父刚太过着急,没注意榻上小子身上连包扎的纱布竟也没有,就那么大喇喇地赤裸着上半身,继续挡着苏达的视线固执道,“非礼勿视。” 虽说早就看过了,可往后换药还不是要坦诚相见,苏达试图劝说。 “阿耶,这是病人,礼哪有命大?” 苏父哪里听得进去。 “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见人家赤身裸体的郎君,不妥。” “没事,我又不吃亏。”她踮着脚想越过苏父看向他身后。“咱们是在救他,他也算不上吃亏把?” “这哪是吃不吃亏的问题,少偷换概念,这里我来处理。”也不想再跟苏达胡扯,天色愈加晚,便催促她赶紧睡觉。 苏达确实有些累了,可也心疼阿耶,明日一大早就要起床上朝。便不再跟他争执,将倒地交椅扶起。 苏父见她还不走,推搡着她的手臂就往门边凑。说着语气还强硬起来,“你别管了,快去睡。有你跟我说话的功夫,我都弄完了。” “行行行,您厉害。不行就喊我。” 苏达也是纳闷,这会儿不让她照顾,往后不还是她的活? 这老头真是别扭。 七八只灰毛大耗子沿着门廊和破墙呜呜泱泱奔涌而出时,墙角下一黑影顿时一蹦三尺高,身子十分轻盈,脚尖着地时也没发出一点响动,丝毫没惊扰一墙之隔的院内三人。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那黑影看向苏达手中的令牌,看不清是何神色。 不过他的腰间确是空无一物。 第16章 如何赚钱果然男人有钱就变坏,回去就…… 如今西厢那位已然醒了,那就意味着家里又多了一张嘴。赚钱的事迫在眉睫。 苏达趁着西厢那位还在睡,一大早就出门了。照顾人也算个苦差事,连时间都不能随意支配。 三月中旬,天晴日朗,但仍抵不过乍暖还寒的丝丝凉意。 西市街道还算宽敞,每到辰时都会有大部分百姓踏着响彻全长安的晨钟开始一天的忙碌。不少人都会赶早到西市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馎饦再搭上有着精致花边的炊饼。简直人间美味,也是众多百姓的选择。 故而时间虽早,可人流涌动不亚于一日最烦繁忙的巳时。苏达被人群推挤着一路前行,好不容易看到不远处的摊位,虽着急向前,但被人群挟持着无能为力。眼看要去的摊位就在眼前,她边喊着“让让”,才终于挤破人群,被人流推出来。 面前人见她很是惊讶,但也没放下手中菜刀,一手按住案子上手捧大小的猪蹄冻,一手握紧手中刀,只见刀刃在软冻中轻柔游弋,不出片刻,便被分成大小适宜的长块。待最后一块被放入竹盒中,她才抬首又去看苏达。“小女娘还是女装漂亮些,今日来买猪蹄冻?” 她双臂衣袖被襻膊搂起,干起活来干净利索,人也看着爽利干脆。 苏达听她夸赞自己,颇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毕竟今日来寻老板娘,存了目的。 该如何赚钱的想法在自己脑中盘桓许久,却不知该如何去做。所识之人也无一商贾,正好忆起这座猪蹄冻的娘子看着是个好相与的,便斗着胆子想请教一二。 可话到嘴边,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老板娘见她面露难色,知她有事。只是,若不是来买猪蹄冻,一大早来找她作甚? 她拿烫洗过的抹布擦擦手,笑着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苏达迟疑再三,扣着摊位案板的手指越发用力。老板娘视线扫过去,爽朗笑声传入苏达耳内,“在扣就要破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撒手。透着绯红的脸颊充满歉意和局促不安。 若说刚开始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那现在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如今没有什么比赚钱更重要的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漾起唇角,缓缓开口,“娘子,你可知道什么赚钱的法子?” 若是一般人听完定会直接撂脸拿扫帚将人轰走。老板娘听完却“咯咯”笑个不停,“你这可问住我了。” 不过沉吟片刻,又敛眉去看苏达的杏眼,似是想瞧出些什么,最后还是将微凉的抹布挂在腰间,认真开口。 “小娘子,我给你透个底吧。我这小本买卖,一天若是把这些个全卖光了,刨除本钱和市金也不过赚他个这个数。” 眼睛环顾一周,见没人注意她这。纤细的手掌微微张开,只摆在苏达能看到的角度。生怕被人看见。 然后扬手唤她凑过身来,在她耳朵轻声道,“我不是怕同行眼红,而是那负责治安巡逻的金吾卫。这些个金吾卫跟强盗相比也不遑多让。他们每日要收市金10钱,若是知道你生意红火,赚得也多,定然会明里暗里拐弯抹角地让你多交钱。若是不交,当即把你摊位掀了撵出去。是以,我们见了金吾卫,就像老鼠见到猫,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第33章 说曹操曹操到,不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闹市中还骑马彰显威仪的除了金吾卫,也没别人了。 老板娘迅捷分开,抬首稳稳她头上垂花簪,佯装闺蜜谈笑。 苏达自然不能给老板娘惹麻烦,戏要做足。言笑晏晏间,余光仍然关注着那帮披着官身的匪。 心底思虑这就是权利的好处,她跟着阿耶也大抵懂了什么叫允无功者赏,夺有产者财。 不由得暗暗叹气,在这小小街市之中,光摆摊的个中学问就够人喝一壶了。 又想到老板娘那皙白的五根手指,面上虽不显山露水,可内心大为震撼。一天500文,那一月下来就是15两银子,比阿耶的月俸还要多。 老板娘因着两人初遇时的好印象,也不扭捏,问出自己所想,“你也想卖猪蹄冻?” 苏达挥挥手,不想她误会,毕竟自己是来找人帮忙的,并不是要来掺和一脚搞竞争。 真心实意得很。 于是躬身虚心道,“我只想问问,现下西市可有什么活计是无需本钱便可以赚钱的?” 老板娘自上而下打量苏达一番,她只是有些奇怪,面前小娘子长得花容月貌,虽衣着款式普通,并不想现如今长安时兴的款式。布料也就是家家户户都穿得料子,便宜又舒适。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官显贵家的,想做生意倒算合理。但是那日的与之相熟的小郎君,确实实实在在王家人。倚靠如此显贵为何还要作践自己? 士农工商,商排末位。由此便知商人地位低下。这小娘子又何苦…… 真是怪哉。 “说无需本钱,我倒想到一个,你可以去试试。” 当务之急,赚钱最重要,苏达一听有戏,杏眼流露出抑制不住地期待,忙不迭催促,“老板娘快请讲。” “你唤我芸娘就好,我说的活计其实普通得紧,若是无需本钱那自然要去给别人打工,像小店伙计,这些就无需我推荐你。最近有个和吃食有关的活计,我倒觉得还挺合适。” 苏达那双黑亮的杏眼立即神采奕奕地盯向她,芸娘忍不住发笑。 “帮人送吃食,也叫索唤。是最近才开始时兴起来,听说是店家出钱雇佣伙计专门来派送。不过,”她话音一转,有些踌躇不定,眉宇间闪着担忧,“那些‘闲汉’都是男子,你一个小娘子,怕是……” 苏达看她神色眉头一抖,但一听是这等小事,猛拍斜挎的囊袋。“怕什么?我比他们又差在哪,不过是送吃食而已。有什么做不了!” “芸娘你需要吗?” 她紧忙摆手,“我这是小本买卖,可雇不起。” “你可以去福来酒楼看看。那可是长安城最大的酒楼,往来皆是富贵之人。老板也出手阔绰。” 既然已经有了主意,自然就得一鼓作气。 苏达谢别芸娘,一人独自去了福来酒楼。 不得不说福来酒楼之所以能成为长安城之最,地理位置占其中一项。 长安城有一条南北通向街道——朱雀大街,与朱雀大街平行的便是渠河。福来酒楼临渠河而建,想要去福来酒楼,统共就两条路,一是乘酒楼专用舫船泊廊,二是从鹊仙桥入游廊。 故而,需要横穿朱雀大街,过南华街。这条街市和西市不同,铺面装潢无一不精美,往来没有摊贩。而西市则更像集市,所卖之物也都是普通百姓都能消费得起的东西。而南华街则不然。 苏达走在四通八达的宽敞街道上,路上来往皆是马车小轿,亦或是骑着高头大马飞驰穿梭。虽然确实畅快不少,但她失落摇头,实在没一点市井烟火气。 倒是一处挂着如安斋的牌子引她多看了几眼。 可事有轻重缓急,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先去福来楼。 再紧走几步就是鹊仙桥,此时日头已高高挂起。 她站在桥中仰望着的架在河面上的三层高楼,左右还有三五座辅楼林立,与主楼见梁桥相连。真可谓是雕栏画栋,飞阁流丹。 每每见过此楼群,还是会惊叹不已。 脖颈因为过度后仰而微微泛酸,即使用手背遮在眉骨处,还是差点被刺眼的日光灼了眼。 好在河面上最不缺的就是凉爽通透的软风。细碎的日光洒在河面上,映出粼粼光影。隔着半个楼,好像就能闻到对面飘来的饭菜香气。 苏达闭眼缓上一瞬,正欲继续往前走。 就有一人正擦着她的侧身,嘴上慌张地说着“借一步”,一个转身就滑了进去。动作之丝滑让人睁目结舌。 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人就已经一溜烟儿地消失在一楼转角处。看那人麻布粗衣穿着打扮不像客人,当是这儿的伙计。 咽下口中想询问的话,细致地抚平衣摆褶皱,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外面找活计。 面上虽不露怯,可手心里冒出的黏腻感让她忍不住又紧了紧拳头。但她苏达可不是软柿子,她压下心里的不安,杏眼莹莹,心里早已想好了七八个应对福来楼老板的话术。 一楼进门便是掌柜坐镇的柜台。 说也奇怪,整个偌大的一层,居然只零零散散摆了几道小案。之间皆用双层绣的屏风隔开,薄纱之后能依稀见个朦朦胧胧的人影。说不好是因为隐蔽还是旁的什么。 倒是身旁一道声音为她解了惑,“这屏风最大用意是为了清幽好看。这一层专门为那些个喜好附庸风雅的文人准备。” 第34章 苏达了然地点点头,但心里咂摸此人说话实在太过直白。 看向那出声的人,正是手还没从算盘珠子上放下的掌柜。 掌柜低头也不看她,只是故作深沉地摸下两撇八字胡,沉吟道,“这位小娘子不像是来吃饭的,有何贵干?” 苏达说明来意后,事情倒是出奇的顺利。 等她再出门口时,也才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而大半时间都花在了签契上。 掌柜说的很明白,她的俸钱由酒楼出。一般情况她将饭菜送到,拿回买家需付的饭菜钱,即可获得报酬。一次一结。 苏达握紧囊袋问出了自己的顾虑,若是有人不付钱该如何? 哪知掌柜子胡子一翘,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颤抖着唇痛斥苏达有眼不识泰山,“也不看看你是在给谁跑腿!我们福来楼的面子就算是王公贵族哪一个不给半分薄面!” 苏达哪敢再出言辩驳,只能强忍着恶心被一顿唾沫星子洗脸,好保全这来之不易的赚钱机遇。 想到这,又不禁掏出帕子将脸擦了一通,可仍觉得一阵嫌恶,手中帕子也像烫手山芋,恨不得扬了去。可有心疼不已,这可是牛婶新给她缝制的,她可舍不得。 解决这一事宜,就又往南华街走去。路上不停,直奔如安斋。 一进门苏达便招呼老板,把小十九拿出来。可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实在冒昧。小十九是阿耶自己定的称呼,这老板怎会知道。 却不想老板哈哈一笑,直言道,小十九前两日就被苏御史请走了。 苏达屈指一算,前两天可不就是升职那天。难怪宋伯伯都到家中好久,阿耶才缓缓而归。 她还以为是还马耽搁了,却不想这老头原来是拿刚卖米的钱把这小十九偷偷请回家了。 本想着趁着这次升职,把阿耶心心念念许久的印章买回来给他个惊喜。竟忘了阿耶可是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尤其是在印章方面。 阿耶也真是心狠,那可是接下来他们家这几个月的花销啊! 果然男人有钱就变坏,回去就把他偷偷藏的体己钱全没收! 心里虽这样想,还是咬紧后槽牙吐出一句。 “我挑个小二十。” 第17章 清澈愚蠢“你不是应该告诉我你是…… 春三月的午后日头正足。 可苏家的四方小院里却犹如被一阵夹着雪粒的凛冽寒风席卷而过,整个小院仿佛封上无形的冰层。散发着阵阵透骨寒气。 穿过光秃秃的枝干,在了无生机的柿子树下,苏达正抱臂望着想往屋里躲的苏父。 只见她身子向后卸力,悠哉悠哉地半靠在树干上。 举起咬了半口的苹果,下嘴前又抬眼看向苏父,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样。 “阿耶可有事瞒着我?” “酥酥说什么呢?” 苏父眼珠子一骨碌,身子又往后撤了半步,一手背后已经摸上四格棂下的圆形铜首。 这孩子每当这个动作,这个表情,就肯定是拿住了自己的把柄,可思来想去,他最近也没干什么,只不过买了个印章。 难不成在诈自己?反正就是做好了拒不承认的打算,若是她敢再上前半步,他立马就转身进门栓门,不给她一点机会。 脑子中已经描绘了无数遍的场景,就等着苏达的一个动作指示。 “咔嚓”清脆的咬苹果声让人听着不寒而栗,苏父看向苏达。 她正慢悠悠地品尝着手中苹果,只不过这一下又一下仿佛打在人心上的咀嚼音,伴着那恶狠狠盯死的眼神。让人觉得她嚼得不是苹果,而是苏父那颗乱花钱的脑子。 忽然,苏达伸出空着的右手。 苏父条件反射般按他早就预想过的转身,进屋,关门。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苏达咽下口中酸甜的津液,都忍不住想给他拍手叫好。无奈两手皆有东西。 可“啪啪啪”的拍手声依旧传了出来。 苏达手拿着苹果愣了半响,寻向声音的源头——西厢。 苏父透过窗棂往外瞧,想看看苏达的手上究竟拿的什么东西,这一看,眼都直了。 西厢的支摘窗虽被支起,但被糊了一层薄纱,倒是看不真切屋内情景。 等她回过头时,苏父已经迫不及待地立在她身前,那手已经欲欲跃试地往前伸了。 苏达立马收回手,杏眼微眯,笑得像个得逞的小狐狸。 “阿耶,该解释小十九是怎么回来的吧?” 苏父一听心里一惊,才知道自己暴露了。脑子飞速运转,在招和死扛到底这两项下,繁复纠结几十次后。 才呐呐开口,声音软了好几度,黑眸不住地往四下飘,不敢去看苏达的眼睛。 “酥酥,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小十九?” 苏达气极反笑,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的眼。真想掰开阿耶的脑子看看,是不是将脑浆全倒了出去,全换成玉石印章。 苏父被她盯得头皮发麻,他尴尬地摸摸额上虚无汗渍,斟酌开口。 “酥酥,其实……我那天恰好经过如安斋,就顺便买回了小十九。” “我头一次听说,回西外城经过南华街是顺道。” 蹩脚的理由瞬间被戳破,苏父更慌了。 只得全盘托出,半点不敢隐瞒。 “是我迷了眼,蒙了心。鬼使神差地就去了如安斋,把小十九给买回来了。” 第35章 苏达的目的可不是这些。她将吃完的苹果核朝渣斗抛去,拿出手帕擦了擦粘着黏腻汁水的手指。 伸到苏父面前。 “您把剩下的钱全交出来,我就不计较。” 苏父垂眉委屈地望了那光滑细腻的手心半顷。 才将腰间挂着的靛青色荷包拽下,不甘心地放到光洁手心。 细腻的小手差点包不住这硕大的钱袋子,连掂都不用掂就知道这荷包里的银钱少说也有个七八两。 真是好样的! 想当初阿耶虽说也是会藏个几钱私房,可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吞下足足半月俸禄。 “阿耶现在愈发无法无天,居然把过半的银钱都私藏了。” 苏父一抿嘴,好看的眉头轻蹙,眉尾下垂,黝黑的瞳仁敛着委屈。 苏达冷呵一声,也没听阿耶说的话,只自顾自道。 “阿耶,你这模样去摆给牛婶看,或许还能博得几分同情。搁我……” 阿耶唇间翕动,却没入苏达的耳。“酥酥,这钱不是我私藏的,是之前去太府寺提前预支的半月俸钱。” 等这话进入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才突然噤了声。 “阿耶俸禄不多,但平日里也算节俭。” 阿耶节俭,可以说是出了名的。在吃穿住上从没提过要求,一律从简。就连每次去宫里述职,也是计算着时间去西市租赁马匹。尤其是跟御史台的其他官员一比较,更是让人心疼。 这话仿佛是隔空给了她一巴掌。虽没真动手,脸上却比那五个红色指痕还令人难堪,愧疚感铺天盖地的弥漫开来。 只见苏父将视线落在靛青荷包上,“你打开数数正好十两,是下个月的俸钱。” 苏达开始谴责自己刚刚是不是吼太大声了,语气是不是太重了。 事已至此,她握在手中的狐狸雕钮印章也仿佛烫手一般,恨不得立马交到阿耶手中。 直到听到那句“阿耶不怪你。”才真正的如蒙大赦。 见阿耶伸出手,毫不犹豫地胡乱把手上东西交托出去,看都不敢都看一眼。生怕触及到阿耶那委屈和控诉的眼神。 又说了一句对不起就逃也似的跑去西厢避难。 因为跑得过快,进了厢屋后还靠在凹凸不平的槅门上抚着胸口匀气。 可心里却越琢磨越不对味儿。 明明是她去找阿耶算账的,怎么到头来却变成她满怀愧疚的跟阿耶道歉呢?! 他平日里节俭是没错,可省下的钱也不是花在父女俩的日常开销,大部分都被他用来买印章了。 她暗暗叹气,怪自己见不得人示弱,尤其是那个独自抚养自己十几年的阿耶。 “你递东西的时候,那人笑得开心极了。”一道沙哑的嗓音传来。 苏达这才突然意识到刚刚那道陌生的嗓音属于这里的另一个人,闻声望过去。脑中还想着那句开心极了,猛然琢磨过味儿来。阿耶学精了,居然开始糊弄亲闺女了,不由得冷笑。 可眼前的景象竟然让她扬着嘴角怔住了。 从床上凌乱的薄被和散落一地的垫枕,和那人黏在额角鬓下的发丝,不难看出那人是如何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起身盘坐在床上。 这人前两日还一副救不活的死人样子,如今虽然病弱却已经能自己起身了。这恢复速度,她也不知该夸那诊费贵得要命的大夫医术高明,还是该夸这人身子骨结实。 实在太过震惊,导致一时间还没缓过神。 直到那人苦着眉,虚着嗓子嚷嚷着要喝水,才把她叫回魂。 她熟练地拾起矮几上的水壶,只倒了小小一盅,递给那人。 见那人接过后,还不忘提醒得慢点喝。不过拇指大小的瓷杯,竟然在她的说教下,足足喝了半炷香。一口一抿,慢条斯理。 那人也不嫌烦,苏达十分满意。 虽然老的不省心还算计自己,可这个看着像个听话的。 人既然已经醒了,自然得趁热打铁,赶紧问清楚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不是和自己猜测的大差不差。 能不能把人送回后要到花费的银钱以及再多给一些赏钱。 这些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趁着他瓷杯还没放下的功夫,苏达堆满笑意,活像个拐卖孩子的人贩子,缓缓欺身向前。 “你叫什么?” “家住何处呀?” “我看你穿的不错,家中除了你以外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被里支山的山匪给捡回去?” “家中何时会来接你回去啊?” “等你回家的时候,可一定跟家中长辈细说清楚,是我们苏家在里支山将你带回长安城,还花了大价钱医治你。如今你大好了,可不能忘恩负义。我也不跟你多要,你把医药费结清,再加上这段时间我悉心照顾的劳务费,还有吃住,还有衣裳。先记这么多,等一会我去查查账本,再慢慢算。” 一串问题下来,那人嘴都没张一下。 苏达自己反倒是口干舌燥。就着壶水往嘴里“咕咚咕咚”猛灌两大口,清冽甘甜的井水顺着燥热的喉咙滑下,一下子抚平了生理上的不适感。 连带因为阿耶而缓缓郁积的火气都浇灭了不少。 她继续勾着嘴角,杏眼弯弯地望向他。 对面床上的人却依然目光澄澈的看着他,这眼神特别眼熟,让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五岁牛晴朗。 第36章 五岁的牛晴朗简直就是苏达的跟屁虫,整日阿姐阿姐的叫个不停,只要有苏达的地方,总能看到牛晴朗小小身影。 那时候,连牛婶都说,牛晴朗该改名叫鸭晴朗,追着酥酥屁股后面的样子跟夏日湖边灰扑扑的小野鸭找妈妈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眼前这人的眼神,就和五岁的牛晴朗一模一样,一样的单纯,清澈,不含一丝杂质。 用苏达的话来说,就是透着一股傻气。 两人大眼对小眼许久,愣是没问出一句话。苏达自诩极有耐性也要被磨光。 她不禁心里泛起嘀咕,这人莫不是赖上我们苏家,不愿意走了吧?! 于是就像训幼时苏晴朗一样,杏眼垂下,眼皮轻轻掀动,亮晶晶的眸子扫向一侧又转到眼前人身上。 “说话!” 冷静又严肃的语气跟刚刚完全不同,将榻上人吓了一跳。 小鹿一样的琥珀色眼睛骨碌碌一瞪,只弱弱地喏嗫了一句。 “我是谁?” 这既轻飘飘有没头脑的一句话差点将苏达的天灵盖掀飞! 什么情况?什么意思?他说的三个字拆开来苏达都懂,可放一起怎么那么怪异呢? 她眉头紧锁,怀着侥幸的心理又试探地问了一遍。 “你再说一遍?” 那人也不惯着她,眨着浅棕色的瞳仁又温柔地重复一遍。 “我是谁?” 得到肯定答案的苏达终于绷不住了。她捂完脑子又捂荷包,脸上的哀恸比每年给牛晴朗包压岁钱的时候还真挚。 混乱的思绪已经容不得她继续思考,嘴早就先一步昭示着她的慌乱、不安、心疼各种情绪混杂交织,只能由着宣泄般的爆喝出声。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不是应该告诉我你是谁吗?” 槅门啪的一声被撞开,苏父差点稳不住身子。 勉强撑着门大口喘着粗气,本想着多避一会,怎么就闹出了如此动静。 他的眸子在两人间巡视半响,等气息喘匀了才直起腰,摆出一副长辈一板正经。 轻咳两声清嗓子,正色道,“发生了何时?做出如此大呼小叫的扰邻之举。” 苏达脑子懵的说不出话,只扶着额头,拇指压在太阳穴,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好受些。 刚那一嗓子太过尖厉,此刻嗓子都泛着哑,有气无力地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着榻上人,“你让他说。” 苏父顺着她的指尖看向那虚弱又无辜的小郎君,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那小郎君也不知是久坐扯到伤口,还是如何。眉头锁成川字,脸上五官皱成一团,泛着白的唇哆哆嗦嗦地猛一阵吸气。 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那仿佛半只脚踏入棺材的惨白脸上,半阖着眼,虚着嗓子,病恹恹地补了一句。 “你们、也不知。我,是谁吗?” 第18章 无一顺心“我无处可去。” 苏达追着阿耶从西厢穿过院中柿子树一直跑到内室。一时着急,侧腰还撞上了厢房屋檐下的水缸。苏达力气不算大,虽然缸纹丝未动,可里面的水却漾起层层波澜,仿佛狂风大作,大雨如注时的渠河。 她也来不及顾及眼下,阿耶人已经进了内厅转眼就要到他屋子。只好猛“嘶”一口冷气,一手捂着侧腰,一路不停。 不用看也知道,这种程度一定青紫一片。 眼看就到门口了,阿耶这才缓下步子转过身。苏达跟着停了脚,一脸的委屈。 “阿耶。这人您当真要收留吗?” 对面那双黝黑深沉的眸子回望着她,让她深知此事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虽说阿耶是一但决定就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倔脾气,但她可是苏达啊。 平日里连一枚铜钱都能从阿耶手里抠出来,想要让他改变主意,总得试一下,万一要是哪根筋搭的不对,就同意了呢。 反正她是不会轻易地就此放弃的。 苏达眼神飘忽不定地极力的想着措辞,对面紧盯的压迫感让她不禁睫羽微颤。 她尽力忽视掉对方的视线,眼皮半阖。深吸一口做铺垫才缓缓开口,先从怀柔开始。 “阿耶,我也不是不同意收留。但您也知道咱们家的情况。” 阿耶听后依旧无动于衷,板着脸扫她一眼。“咱们家什么情况?连多张嘴吃饭都吃不起了?” 苏达无奈,“阿耶!” “你也知道他失忆了,看病之事先两说,若是真永远都想不起来,咱们难道要养他一辈子吗?”怀柔不行,那就说清利弊。 但有些人就是讲不通,总能另辟蹊径反驳你。 “他是无知小儿还是缺胳膊少腿。如何就不能自食其力?我们只是暂时收留他一阵子。” “再说,你阿耶年轻的时候……” “打住!” 苏达赶紧打断阿耶接下来的话,这故事从小到大她听了不下几十遍,耳朵都被磨出了茧子。 其实故事很简单,就是阿耶年轻时曾受人接济,才能有机会高中状元大展拳脚有现在的作为。所以他总说,为人要感念他人善意,还要懂得与人为善。这才不失为君子所为。 故而,其实她知道就收留人这事上,她很难改变阿耶的决定。 但那也得试试啊! 苏达带着讨好还想再努力一把,信手捏来的粘牙嗓音直腻人耳朵,“阿耶~” 第37章 可对面回应她的只有直截了当的关门声和门板上洋洋洒洒飘忽而下的陈年旧灰,久未居住的房子让她自回家后鼻子特别敏感,引得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一个喷嚏还没止住,鼻腔里又一阵酸麻感传来,“啊切”一声,尽数全打在那紧闭的门板上。 好脏! 她嫌弃得拿手帕揉揉鼻子,才算是舒服了。脑子一转又不禁抖了下眉尾,不会是有人在骂她吧。 刚刚仿佛经历过一场大战似的西厢,此刻异常安静。 榻上的郎君正趴着闭目养神,不知再想些什么。 矮几上的烛火“啪”地一声,摇曳一瞬,灯芯竟爆出一朵花来。随即明亮的烛火便一点点暗了下去。 屋里也昏暗不少。 不一会儿,榻上人倏然睁开眼睛,清澈的眼眸未见懵懂。眸光流转间,染上一抹暗色。 他抬起紧攥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平整展开。 一只漆黑如墨的扳指正置于掌心,黑乎乎一块,普通石头一般。看不出什么特别。 榻上人将它在手中细细摩挲,手中温润细腻的触感让他知道,这东西可不是普通石头。 他这早几日便已经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识,虽然不能动弹,可周身发生的事情皆可知晓。 虽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他知道救他的人是一对父女,女儿贪财,父亲刚正。 最要紧的是,当是父亲做主。 眼下伤情虽然好转,但他的身体他最清楚,还没到可以下床活动的情形。再加上脑中一片空白,若是被赶出去,他该何去何从,如何自处? 从今日来看,那女儿像是不喜自己待在这里。父亲虽已表态,但变数太多,以后情况也未可知。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必须先留下来。 披散的发丝不老实地滑下,使半张俊脸都没入阴影之中。他收紧手中墨色扳指,陷入沉思,到底该如何让这对父女将自己留下。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响起。 扣动门板的声音伴着因年久失修而陈旧不堪的嘎吱声,真是破陋地相得益彰。苏达听在耳里忍不住自嘲。 “进。” 一阵沁人心脾如甘冽泉水般地声音传来。苏达不由得嘟起嘴,声音还怪好听。 得到许可后,她推门而入。 从阿耶那没劝说成功,但可以从这人入手啊。若是他能同意自己离开,那阿耶还会有何话说。人家心甘情愿,他总不会还要强人所难吧。 苏达弯着善意的杏眼,就连嘴角上翘的弧度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她知道,她这样笑最显得单纯好骗没有城府,就像是宋轻雪那个傻丫头。 “这位郎君。”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你不要介意。” “小娘子有什么话要说吗?天色已晚,咱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怕是不太好。” 苏达笑意盈盈的脸险些绷不住,我前几日照顾你时,怎么不搬出这些酸文假醋的东西呢。 可她今日有所求,只微张朱唇又重新勾起,面上依旧无懈可击。 “我确实有要事相商,才会深夜来访。郎君先听我一言。” “愿闻其详。” 看他字里行间都彬彬有礼,也不像胡搅蛮缠的人。苏达心里松下一口气,脸上却眉头轻蹙,眼尾下摇,自认为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又不大确定。她从小到大,都是只装腔作势纸老虎,骤然扮起惨来,虽然没把握,但有胆子。余光在屋里来回扫上半天,才想起这闲置的屋里怎么会有镜子。只得放弃。 那就凭着几分大胆硬上。 这才压着嗓子开口,“郎君有所不知,这家里只有我和阿耶相依为命。现下若是无缘无故的收留你,怕是会惹人闲话。” “可是因为我的身份?”他踉踉跄跄地半撑起身子。大手抵在榻上,绷起的青筋一路延伸到脖颈,脸都憋红了七分。看着十分费劲儿,倒是把那病容驱走三分。 苏达看他那费劲样,好心地把软被和三彩枕堆在他身下,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榻上郎君盯着她葱白指尖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苏达见他的灼灼视线停留在自己手上,暗暗猜测,莫不是被自己刚刚的举手之劳感动到了?不禁大受鼓舞。嘴上苦口婆心费尽心思。手上也没闲着,缓缓踱步到矮几。如今人已清醒,无需在意水多水少。苏达本想给换个大点的杯子。可翻腾半天也没找到,就找了个白瓷碗代替。 汩汩清水自壶嘴打着旋得注入到白瓷碗中,苏达抬眉看他。 “也不全是,你在这也住上几天了,但是看这屋子,我想你心里应该是有些计较的。哪个好人家墙皮掉大半,门扇嘎吱响,屋里家具没几件。你这屋还好,小厅屋顶还漏了。若你能下床了,该去院子看看,我们家连大门都没有。出屋就能看见巷口,不仅没一点隐私,还怪危险得咧。你在这养伤太不安全!” 说到后面尤其激动,连水从碗中溢出也没察觉。直到溅到鞋上的水都濡湿了脚面,她才怪叫着甩着脚,手上还拎着空空如也的瓷壶。张牙舞爪的影子映在翘皮脱落的墙上,昏暗中的乱舞让整个屋子都活了起来。 西厢一时间混乱无比。 只有那与碗口齐平的水面上泛着细微涟漪。 榻上人将视线从水碗移到像兔子似的胡乱扑腾的小女娘身上。 第38章 他像是个精致的木偶人,就只是静静的望着独自慌乱的苏达。 苏达虽然脚上十分不适,可也比不上对面那令人想钻进地缝的目光。她强行忽略脚上的冰凉的濡湿感,静下心直接剜了对面一记眼刀。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刚一直盯着这碗,为什么不提醒我?” 她向来都是有话就说的性子,一点儿也憋不住。 “我、头疼,脑子太过混乱。不曾注意。” 哦对,他失忆了。 刚想暴躁出口的话就像被瞬间掐住了后勃颈,硬生生截住了。她猛吸一大口气,才平缓的说出,“下次一定记得提醒我。” 只不过“一定”两个字的用力程度像是要用榔头钉进他的脑子里一般。 “好。” 对方到是认真应着,让苏达觉得自己一脚踢在白叠子【1】上,软绵绵轻悄悄,十分不得劲。 “那你之后去处?” “都听苏小娘子的。” “你别听我的啊!” “是你自己想如何?” “我无处可去。” 白说了。 “可我们家没办法收留你。” “还有,你说你失忆了,谁也不知道你是何身份,是否清白身。万一……我们家惹上官司可怎么办?” “苏小娘子,”他一错不错地望着苏达,眼神闪烁一下,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跟苏伯伯说清楚,是我自己不愿打搅你们的。” 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失落又善解人意,真是让人心疼。 “你明白就好,”话刚出口,就被一声爆喝打断。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苏达顿时头皮发麻,手脚好像不是自己一般,僵硬得像个小时候玩的瓷娃娃摆件那般皮笑肉不笑的转过身。 第19章 苏府规矩“苏小娘子别气。我并非不愿…… 裹着软衾抱膝靠床柱沉思,目光呆滞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凌驾于苍白树杈上半明半昧的满天星斗。 思绪绕着星斗盘桓,却提不起观赏的兴致,总会不自觉的想到西厢的人。 苏达暗暗叹气,这人是必须留下了。 想起刚刚阿耶大半夜搞突袭,着实把她吓了一跳。临回房时,还警告地怒斥她一眼。 她现下已经妥协。 总不能因着个外人跟阿耶置气,这就本末倒置了。 想到这眉头微拧,可也不能便宜那小子! 捡起被搬到床榻上的毛笔和厚厚的一沓宣纸,细细琢磨。 若说除了印章,阿耶花费最多的就是在文房四宝和各类书籍上。就说现在她手中拿的是鼎鼎有名的诸葛笔,榻上铺的是澄心堂纸,就连桌上研的磨,都是李延圭墨。无一不是名品,无一不是偷偷拿来用的。 这些东西阿耶用着都心疼的紧,可她才不在乎,买回来就是给人用的,哪有供起来的道理。 其实说到底,还是怀了报复的心思。 是以,她又做贼一般瞟向门闩,确认已经锁好,这才放心挥笔。 心里想着人既然到了苏家,那就得听她的话,做她吩咐的事。不论如何得先给他个下马威,写个几十条有的没的破规矩震震他。 有刹那间还真闪过太过苛刻的心思,可转念一想,家里已经这步田地,难不成还要割肉喂鹰?她可不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进了我家门,就得听我的。 提笔微思,浸着墨的鼻尖便在澄心纸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一条又一条。 烛光摇曳,颤抖的火苗在透明的烛液中跳舞,偶有一两滴溢出凹凸不正烛槽,沿着烛身滑至黑铜烛台上。 直至撕开天幕的第一缕晨光撒入支窗,黑铜烛台上堆满凝固烛液,昨日才新燃的一根蜡烛如今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 苏达一手揉着疲惫的眼睛,一手还还握着笔,食指和大拇指间染满已经干涸的墨色。起身去吹蜡烛。听着外面的动静,应是阿耶盥洗准备了。 回到榻上,望着密密麻麻一整篇的小字心里顿时畅快不少。 抬眼望向烛台,又拿来一张雪白纸面,潇洒挥笔:蜡烛半根,记10钱。 摸着半鼓的荷包,仿佛真的听见铜钱“叮咣”进账的声音。 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花了一晚上写出的大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眼眶中的液体随着紧闭眼睛而溢出,眼睛的酸涩感一阵阵袭来。半耷拉的眼皮已经支撑不住那绵延的睡意。 她索性将手中物件全推到一边,盖上衾被,倒头大睡。 睡不过两个时辰,苏达悠悠转醒。 今日还有件要紧事。就是要去福来楼送餐食。 盥洗完毕后思忖半响,还是拿起纸卷先去了西厢。 西厢内看着比昨日倒是多了些东西,看样子是阿耶准备的。 在角落放置一张桌案,还找出几本书来整齐搁在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苏达有些纳闷,阿耶准备这么全乎,难不成他也是个读书人? 可那人身材欣长健硕,哪里有读书人的气质?也就那张脸,有几分白净文弱样,姑且说得过去。 由于日渐转好,这小子已经完全不趴着,手肘撑着榻大掌托着头,凌乱却不失美感的黑亮发丝滑落手指缝间,散落一塌。瞪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苏达。白色亵衣的领口微微敞开,好像在等着人一探究竟。 苏达又多看两眼后,才轻咳着别过眼提醒,“领口开了。” 第39章 心里却想着,古人诚不欺我,跟袒胸露背相比,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果然更有韵味些。 明明闷了一晚上的屋内,也没什么异味。反而隐隐透着点点墨香,她带着探究的眼神望向桌案,墨盒盖得严丝合缝,看不出打开的痕迹。 就听到解释,“我想试试写字。” 苏达不由得冷哼,还挺会投阿耶所好,连下床都费劲的人做什么非要写字呢。装模作样! 她回望那双漂亮的眼睛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郎君,你既然要在我家住下,那定然要守我们家的规矩。” 清冽的声音传来,“自然。” 这虽不是苏达第一次听见他正常的声音,不沙哑,不低沉,清亮犹如炙热盛夏中的那抹轻快流淌的小溪,清凉消暑。但每每都惊艳不已。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插了一句,“你声音好听。” 他听后也不扭捏,答的大方,“那以后我多说话。” 倒是让苏达另看一眼。她随着阿耶见过太多循规守矩、面皮薄如纸的儒生,看见就心生厌烦。对他甚是满意。 展开手中澄心纸,搁到那人面前,纸上满满的小字乍一看,十分渗人。写得时候有多大胆,此时就有多心虚。 话不由自主就顺到嘴边,解释道,“我们家虽然人少,但规矩多、事也多。”想到阿耶的品阶,暗道一声这官升得真是妙哉,什么时候都能当借口,于是又添上一句,“毕竟阿耶官大,规矩多、讲究多也正常。” “是。” 苏达看他表情始终如一地细细查看,没有一点不耐烦,倒像是会认真遵守一般。 乖乖顺从的样子也让她十分满意,想必后面的赊的银钱,要回来也不难,大不了就多让他做些活,总能赚回来。 心中如意算盘打的“劈了啪啦”响,脸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笑意。 当他修长手指在移到第三行小字时,泛粉的指尖压在黑字上停住了。 凑上去看,纸上第三行赫然写着:每日采买新鲜时蔬,负责家中饭菜。 苏达随即拧眉,心中猜测,他这是不愿? 清冽声音从耳侧传来,“这是何意?” 本来只是猜测的心中突然就冒起火来,声音便没好气忍不住拔高几分,“采买,做饭。你是失忆,又不是脑袋坏掉。” 那人本就离她不远,此刻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似扇子一般轻轻震颤,好似被吓着了一般,低着头小心翼翼道,“我想我应该是不会这些。” “苏小娘子别气。我并非不愿。”他泛白的指尖不住在纸上摩擦,能看出有些焦虑,但语气却带着讨好。 苏达心中一团无处可撒的怒火顿时坠入幽深古井,无波无澜间就消灭殆尽。 她又怎么好跟一个失忆的人如此较真儿呢。自己语气也确实不好,便像一只收了刺的小刺猬,柔声道,“会不会的不重要,肯学就行。” 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平时就嗓门大些,你别介意。” 那人闻言抬起,好似受到鼓舞,琥珀色的眸子中浮动着柔和的波光,流转间嘴角止不住的上扬,他指着澄心纸上小字,轻声喏嗫道,“我都愿意。” 苏达望着那双澄澈的眼,脑中灵光一闪。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的眼睛有种熟悉感了。 他的眼睛好像过年时吃的饴糖,晶莹剔透的熟糖色,看着就甜丝丝的,怪不得她看见第一眼就喜欢。 已是晌午,鹊仙桥上人来人往,个个裘衣绣裳,簪金叠翠。 苏达掀开布帘进入福来酒楼后厨时,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望着管事的冷眼,她来不及歇脚,赶忙说上两句讨巧话,说完气息还没倒匀。 管事眼神一瞥,连正眼都没给,就撂下一句,“把蟹酿橙送去李尚书府。” 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只留下苏达一个人恐慌无措的站在一堆叫不出菜名的提盒前。 她挑眉朝那背影暗呸了一声,等气息稳了,才动手去找管事所说的蟹酿橙。 五六个盖着盖子的提盒被整齐的摆在桌上,她指尖刚触及到盒盖边缘,就被一只沾着油污的胖手给拦下了。苏达被吓一跳,条件反射地猛然抽手避开。 那人肥嘟嘟的脸上带着歉意,本就小的眼睛更是眯在一起,只露出一条缝。声音犹如肥硕的体型一般,又软又闷,“福来酒楼有规定,这食盒不能打开。” “那要怎么确认装的是什么?” “餐盒上的数字和墙上的牌子是相对应的。比如这墙上蟹酿橙。下面与之对应的1、4牌子在其下,说名1和4食盒中都是,你随便拿一盒就可以。” “为什么要搞这么麻烦?” “据说是有个权贵不喜自己吃的菜经过多人之手,本来索唤就要人上门去送,经手人更加复杂。” 苏达明白了,说白了就是嫌脏。 “那不吃不就得了,直接来酒楼也不是不行。” “人家就是要索唤,我们如何能拒绝。” 苏达临走时,细想起刚刚后厨掌勺的话,还是忍不住唾弃,果然富贵权势可以改变规则,不,富贵权势就是规则。 她单手拎得有些手酸,便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把手中的餐盒轻轻缓缓地放到地上。餐盒顺着力安稳落地,一如苏达提心吊胆无处安放的小心脏,胖掌勺特地嘱咐过,这道菜有汤底,若一不小心洒了,可是要她赔的。 第40章 临走时,她特地敲敲胖掌勺手中的刀背,悄声问了句,“那菜多少钱?” 掌勺伸出带有五个肉坑的胖手,自豪的告诉她,“我做的!五两。” 苏达当即心就和这餐盒一起被提了起来,随着这食盒走走逛逛,一路上没落下去过。 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提起的食盒上,脚下的路竟然变得无限漫长起来。耳旁的喧闹都被统统过滤掉,只剩下“砰砰”地紧张心跳声。 环绕在她身边的菜香就算在勾人,闻在她鼻子里丝毫提不起食欲。 她现在满脑子只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得趁着饭菜还热乎,将饭菜送到。将那五两银子拿到手才能安心。 正在她专注走路时,一人突然跳到她侧身,对着她右耳猛然大喊,“小娘子!” 苏达只觉耳膜一震,提着的心骤然到了嗓子眼儿。作势就要抬手去捂。手腕只微微轻抬,便随即忆起现在处境。 人可以被吓,但是汤汁不能洒!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幽幽转身去看那险些就让她花了五两银子的罪魁祸首。 这个人有些面熟,她搜寻脑海中的记忆。是了,这是昨日她来酒楼遇到的风一般的伙计。 苏达皱着眉看他,虽然同为福来酒楼做事,但这人真让她提不起好感。面无表情的审视着他。 可那人却笑得单纯,“李尚书府的索唤最是难搞!你小心。” 第20章 闲汉生涯“原来竟是小娘子。”…… 紧赶慢赶,苏达终于在半个时辰内到到达李尚书府。 乍暖还寒时节,临近晌午的暖阳如洒在身上,仍带着一丝温热,却被身前足有三人高的灰石围墙挡住了和煦。 抬眼望去,早春的木兰树上冒出点点绿意和拳头大小的白色花朵被黑漆漆的飞檐完全笼罩,连蔚蓝苍穹也被堵在其后。 只是站在门外就感觉到肃穆庄严的森森冷意。 富丽堂皇的朱红大门让苏达出了神,她家的小门要什么时候修葺呢?真是愁人。 人比人气死人,同是三品朝臣,人家是园林一般的豪宅大院,她家是一眼望尽的一进小院。 可现实如此,她只能给自己打气,努力赚钱,争取也尽早搬进这样的大宅子中。 做好眼下事最要紧。 一路走来,因为紧张加上路程不近,故而手上出了不少手汗,黏腻不堪。 她小心翼翼地将提盒放置在地,翻出囊袋中的手帕擦干手汗,又把提盒上的提梁也仔仔细细擦干净。才又提起提盒长吸口气,总归是第一次外出做活,说不紧张是假的。 待心情平静后,提起嘴角去摇鎏金环首。 冰凉的鎏金铜环一下下敲击在红色漆门上,也更加坚定了她的换宅之想。 半响后,朱门被推开一道小缝,里面露出半张脸来,一只狭长的眼睛盯着苏达肆无忌惮地打量片刻后,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这位小娘子有何事?” 若是平时,这番明目张胆的打量早让她拧眉了。但如今身负要事,为了给人留下好印象,自然得堆起笑脸,探着身子讨巧道,“我是福来楼派来送饭菜的。” 还特意将手里提盒抬高了几分,彰示着自己的闲汉身份。 哪知那人看完后只翻了下眼皮,就“嘭”地关紧了门。余下一道阴阳怪气的闷声透着朱门飘出,“你这差事是我们府上厨房负责,你稍等,我去喊人。” 她堆起的笑脸立马垂下来,假笑着实累人。还要热脸去贴冷屁股,心更累了。 好一会过后,才听到门闩抽动的声响,铜环随着朱门开合儿摇晃起来。 苏达立马正好身子,提起食盒。恭恭敬敬地盯着从那五寸高的门槛中探出来的一只挺翘的云头锦鞋。草绿色的广陵裙被高抬的大腿顶起,浅绿上襦外套着姜黄色比甲,来人带着明媚的笑。 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看穿着可不像普通丫鬟,比她身上的料子可不知好上多少倍。 苏达暗自咂舌,也不知这泼天富贵什么时候能砸到她头上。 小娘子声音糯糯的,还算和善。“你是来送餐食的?东西拿来。” 苏达双手捧起提盒底部,越过提梁去看那女娘。 明媚如花的小女娘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打开提盒外盖,那道价值5两的菜肴就那样暴露在两人目光下。 一股甘甜的清香扑鼻而来,黄澄澄的橙瓮内溢满鲜嫩的蟹肉膏,离得较近的苏达能感受到热气喷脸,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菜竟然像是刚从后厨端出来一样。 她仔细看才发现提盒内部的玄机,底盘不同于日常家用的薄底瓷盘,而是底台高座,左右两侧一边有口,另一边设小孔。竟是和省油灯台相同的设计。只不过,一个注入热水保温,一个顷入冷水降温。 不自觉地喃喃出声,“这盘子好生精巧,我还是第一次见。” 苏达本就没想着能得到答案,却没想那小娘子一脸得意,“这可是当朝三皇子想出来的主意,前几月才陆续使用。你这都不知道?” “我才回长安。” “那你可能不知晓,三皇子不知道为惠利百姓做了多少好事。” 她虽不常住长安,可也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三皇子的种种事迹,她听得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苏达现下只想着赶快交差,拿到五两索唤钱。 第41章 便不接她话茬,自顾自说,“小娘子,可否把提盒拿走。咱们钱货两讫,我也算是完成差事了。” 却不想那小娘子一脸单纯眨着眼睛,只摆着手说自己没钱。 苏达的笑脸险些维持不住,这话什么意思?福来酒楼可不兴赊账。 她仍旧双手托着四敞大开的食盒,菜肴的热气肉眼可见的消了些。可实在腾不开手,只能喊小娘子帮忙把提盒盖上。 结果,话还没说完,人撂下一句这菜看着一般就跑进了门。 苏达一听就急了,她辛苦送来的菜难道被退货了?紧忙喊着小娘子捧着提盒就想往里追。 脚还没碰到门槛,就被从里走出的妇人笑着拦下来。“莫追,莫追。那是我们府里的小娘子,可不是厨房的粗实丫鬟。” 这才不过半刻钟,一颗心从被吊上云端又跌入深渊,此刻才算是上了平地。听这意思,眼前这位才是要跟她交接之人。 苏达又打量一番,衣着布料虽不是云绸锦缎,但不是粗布麻衣。比普通人家还穿得好些,也比自己身上好上一些。 心里忍不住泛起酸,连家仆都穿得比自己好。又涌起一阵担忧,阿耶现在已经京官,免不了应酬交往。他在外又从不在意这些,会不会被看低说闲话? 不过好在平日当值需着官服,但心里已经盘算着找个时间去购置新衫了。 “这才看着凉了啊。” 沉浸在衣裳上的苏达瞬间被打醒,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婆子。不知她要整什么幺蛾子。 “刚府上小娘子打开还直冒热气呢。”言下之意,你们娘子开的,凉了该找谁找谁去。 “可现在看着凉了。”婆子不依不饶。“我们府里的贵人都金贵得很,吃不了冷的。若是因为你们福来酒楼的饭菜,肠胃闹了病,那可影响你们的声誉吧?” 开始要挟上了。“依您之见,该当如何?” “自然是减半菜钱了。”她说的理所当然,瞥见提盒盖还在苏达手上,上手就抢,好在因为双手托举,本就握得不牢,被婆子猛然一拽就立即扯了去。不然依着她那么大力气,就算不被拽倒在地,也会将菜打翻在地。 苏达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婆子倒没觉得任何不妥。反而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看你也是第一次吧?这样,你同意菜钱减半,我不会向福来楼投诉你。”像是赏给苏达天大的恩赐一般。 苏达活生生给气笑了,感情在这等我呢。 她将手中提盒又攥紧了半分,咬着后槽牙说,“我真是谢谢你啊。” “不过不用了。你不用投诉。我们福来楼再也不会接你们尚书府的索唤。” 婆子丝毫不见害怕,而且声音尖利地阴阳怪气,“你一个闲汉,能用这么大本事都开始替福来楼做主咯?” 她还真没这本事。 正当苏达准备梗着脖子跟婆子强硬到底时,一道熟悉的温柔声音传来。 对面婆子看向她后身的眼神当即就变了,刚还小人得志气焰十足,这会立马弓背哈腰面上堆满笑,脸上的褶子更不得挤出朵花来。堪比变脸戏法大家。 苏达都想给她竖个大拇指。 她有些好奇,这人声音虽然听着熟悉,却应当不是相熟之人。 再看婆子的表现,看来还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也随即顺着婆子视线转过身。 身着华服,腰坠美玉。 因为她阿耶总淘料子制彰,所以她看人总会不自觉的往腰间坠的玉佩上瞅。不过今日这人不仅戴了块品质绝佳的羊脂玉,连他手上的那副折扇都是玉制的! 在她还在感叹这些玉器价值时。贵人口中的苏御史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人认识她阿耶。 苏达盯着他的看得仔细,温文尔雅,气质非凡,不是三皇子是谁。 三皇子愣了半响,错愕地盯着苏达上下打量,才痴痴地补上后半句,“原来竟是小女娘。” 苏达见他反应解释道,“当时出门在外,男装方便一些。还要感谢三皇子送我们父女回长安。” “不知苏小,娘子为何事在此?”对着苏小娘子的称呼,他显然还有些不适应。 “我来送索唤。” 婆子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眼越听瞪得越大,腿越听越软,险些撑不住那肥硕的身子。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胆子,居然打断了两人叙旧。 “老奴先把索唤拿去厨房。”说着掏出五两银锭子放到苏达手上,又数出五十文铜钱也一并搁上去,看那心疼模样活像是割了二两肉般。 苏达不解其意,怎么还多出五十文,难不成……她看向三皇子,是因为看自己与三皇子相识。 婆子也不解释,拿了提盒就往门内跑。看她踉跄进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有鬼再追。 苏达跟三皇子本就不熟,现下自己事情办妥,说了句告辞就转身离开。 身后一道柔声飘来,“五十文是雇主为图吉利给的赏钱。” 还以为那婆子只是想昧她一般的菜钱,现在看来真是恶毒,居然连五十文的赏钱昧都没准备给。心已经将那婆子骂上千万遍,还是笑盈盈回头向三皇子福了福身。 而后就看见三皇子身后的朱红大门缓缓大开,那眼型狭长的势利眼终于露出全貌,不过是个长相一般的小仆,面对贵人腰都伸不直,头点得活像个啄木鸟。 第42章 苏达嗤之以鼻,掂掂手中的五两五十文,把那副谄媚姿态甩在脑后,迎着仰面的肆意春风,微微闭上眼。 真是三月好光景! 与此同时的慈元殿内。 华冠丽服的美貌妇人正冷漠看着眼前男子,凤眸中没有一点温情。 男子垂头立于她跟前,眼神不聚焦地定在她身侧的一件黑漆螺钿镜架上的鱼形磬上,似在神游。 她眉头一紧,扬手便将镜架推落,猛然的砸地声和玉器断裂声使男子身子震颤一瞬,迸裂的碎片飞溅着落在男子脚边,砸在他的衣摆、袖口上。 美貌妇人见他死气不出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怒声吩咐道,“不论如何,一定要拉笼苏御史。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还是迟早让位的好。” 男子不发一言的离了令人透骨生寒的宫殿,才发觉今日春光如此明媚。抬起手,一道溢着血珠的红痕赫然在目。他轻轻抹掉血珠,无所谓的垂下手快步离去。 第21章 一月之后(修)“让我看你,我还嫌脏…… 光秃秃的树杈子早已抽出葱绿,四方天被遮住一大半,苏达越过成片的繁叶去看露出的半块乌黑浓云,眸子中泛着忧虑,看样子是要下雨。 刚想去拿雨具,就见一支竹节伞柄落入眼帘,抬手就会落进自己手里。伞柄下的衣摆轻摇两下渐渐归于平静。伞身处的手指地虚握着,见她不接,那人又摇两下手臂,示意苏达快拿走。 苏达笑盈盈地握住伞柄,望进那双饴糖般地眸子中,悉心叮嘱,“今天看起来有雨,就先不要劈柴了,前些日的还够用。” 男子轻声嗯着,握着伞的手还没松,反而用了些力,泛白的指尖在碧绿的竹节上分外抢眼,语气中打着商量,“要不,我今日随你一起去吧。下雨的话,打伞又要提东西会不会太累?” “不用,我应付的来。苏时清,你做好饭等我回来吧!”说完就一把夺过伞。不敢看那副小狗落泪的表情,逃也似的离开了家。明明身体越来越好,怎么人还越发黏人了呢。 徒留下一脸伤心的小狗和艳丽的朱红大门上晃动的铜首吊环。 一道风从敞开的朱门卷入,惹得柿子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又带着几片老化的叶子飞出四方小院隐入黑云之中。几道金光试图挣开浓云,却只是将整个玄色天幕更可怖的样子展露。不多时,几滴豆大的雨点缓缓砸落,落在泥瓦上,落在枝叶上,落在水缸里,发出声色各异的响动,好像是在昭示着今年第一场大雨的惊心动魄。 临近五月,雨水就渐渐多了起来。苏时清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主要他眼里有活,人也老实听话。这点让苏达和苏父都特别满意,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也都熟络不少。 说起苏时清这个名字,犹记得起名字那天。苏达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脸红发热,羞愧难当。 苏时清记不得往事,但身子已日渐好转,三人的互动难免越来越多。一直喂喂的叫总归不合礼仪。 于是在一个月朗风清的晚上,苏父直接定下了他的名字。 苏时清。 苏达听完当即就急了,猛然起身而立,口中半块广寒糕还嚼在嘴里,被填得满满当当。 但此时她已然顾及不上,抖着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随即开口,“我”字还没出口,就有白色粉末先她一步洋洋洒洒犹如陈绵扯絮自她口中喷洒而出。 正聚精会神等着她高谈阔论的二人,眼睁睁看着满天挥洒的糯米粉喷薄而出。 当即吓得跳身而起,一个病号一个老胳膊老腿,此时竟比那西市里以杂耍卖艺为生的猴儿还敏捷三分。真是让苏达刮目相看。 苏父站到一桌之隔的安全地带后,才绷起脸,捡起袖子一角抹了一把,嫌弃抖开,只见些许白粉簌簌而落,他的脸色顿时比盈盈月色下的天幕还要黑,沉声呵斥,“将嘴中东西咽下去再说话!” 苏时清蹦得三尺远,直接隐入照不见烛光的黑暗中。 苏达应着阿耶的话,细细嚼着口中软糯糕点,一边惊叹两人被她无形中激发的潜力。暗暗赞同那句话,人的潜能果然是无限的。 待她咽下广寒糕,可以正常说话时,两人才默默靠近。潇洒地撩起衣摆,抬脚坐在鼓凳上,倾耳注目地望向她,动作如出一辙。 苏达面上不敢多言,只能在心里腹诽:这小子学谁不好,偏偏学起阿耶,这可不行。 “苏时清,时清日复长,是清闲之意?” 苏父一听煞是满意,自幼开蒙至今还算没白学。捏起一粒被炸得香脆的花生米,丢入口中。笑着点头称是。 “时光清闲,平安喜乐,也是大多数人穷极一生所求的。是好名字。” 苏达可不满意了,眉眼低垂,泄了气似的坐上鼓凳,“凭什么他的名字,既有好寓意,又十分好听。” 苏父知道她对于名字之事耿耿于怀已久,心里也正想借今日让她放下此事。便握住桌案角,斟酌语句,轻咳开口。 却被人抢了先。 “达,欲速则不达,达则笑看天下。如此细想,才发觉你的名字原来有两层意思。” 苏达还是头一次在别人口中,听他人对于自己名字的理解。虽然阿耶自小就已经解释足够多,多到让她倒背都没问题。 便给他斟上一杯清酒,让他慢慢说。 第43章 苏父更是觉得新奇,亮着眼睛听他后续。 “你阿耶阿娘希望你能慢慢来,不要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达则笑看天下,是希望你有宽广豁达的胸怀,开心快乐过一生。”说完一口闷了那杯清酒,如琥珀般清亮的眸子看向父女二人。 苏达早就给鼓起掌,毫不吝啬夸奖,“苏时清,你厉害啊!” 苏父也附和,“好小子,你啊,比我年轻时看得通透。” “我和她阿娘给酥酥起的名字确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和你说的分毫不差,第二层呢,达则兼济天下。希望她有能力后,能够为这个天下做些事。” 苏达无奈,“我自知没法为为国为民做什么。唯一心愿也不过是我们家能好好的。” 苏时清深深地看一眼苏达,侧身对苏父说,“还是苏伯伯心怀大义,是某狭隘了。” 苏父笑着捏起一粒花生米往嘴里送,越看眼前的后辈越满意。 苏达抬起油纸伞,伞沿缓缓上移。烟雨蒙蒙中璀璨灯火点缀着花攒锦簇的繁复楼群。 福来酒楼到了。 而苏家小院内。 年轻郎君将胡芹的叶子仔仔细细挑摘干净,放进笸篮中。等到带着露珠的胡芹枝装满整个笸篮时,也不知是龙王搭错了哪根弦,玄色天幕好像被横劈出一道巨大口子,天河倒流在天地之间,轰轰的雨落声仿佛要把人间砸个天翻地覆。 苏时清好看的眉眼中映出一道飞火,他心中闪过一丝担忧,把盛满嫩绿的笸篮放回厨房,套上蓑衣斗笠,绰起油纸伞。 四钱巷中的积水已经没过脚面,脚下起伏间带起水帘,他不再耽搁,快步隐入雨雾中。 苏达还算幸运,人到福来酒楼时雨势还小。 顷刻后像是捅漏了天,偶有进人的福来楼此刻门前的瀑布式雨帘完全遮住楼外景色。 苏达站在门内,倾倒的雨水触地溅起半人高,脸上跃上一丝冰凉,潮湿的水汽在周身蔓延。她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一软,只听一声闷声。知道自己不小心踩到人了,连忙边道歉边慌张踉跄转身,只见一只白底银丝暗纹靴上印着一道淌着泥污的鞋印,她看着那道格外显眼泥脚印,心里懊恼极了,恨不得就地锤自己两拳。 “这位郎君,实在抱歉。”她福了福身,一双细眉低垂,杏眼中满是歉意。 “不碍事,娘子躲雨还是再往里一些。”慢声慢语,无起无伏。说罢就带着身后的侍从转身上楼了。 看来是真的不介意。苏达十分诧异,这人眉清目朗,长身鹤立,在配上那一身“地铺白烟花簇雪”的缭绫圆领袍,带着侍从出现在这仿若销金的福来楼,身份地位不用做他想,必然显赫非常。竟然如此简单就放过自己。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越是高位的人越是应该有教养的,他们幼时开蒙,断文识字,读诗书知礼仪,有高尚的道德准则。又岂会跟一介平民计较,当然也或许是懒得计较。 她不过是望着楼梯的视线多停留一会,就听到一旁的后厨管事挤眉弄眼地阴阳怪气,“别看了,也不照照镜子,人家什么身份,也是你能肖想的?” “看两眼怎么了,”苏达反唇相讥,“让我看你,我还嫌脏眼睛呢。” 若是一个多月前,苏达肯定学做鹌鹑忍忍算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搓圆揉扁的闲汉。 她可是有靠山的人。 事情还要从那日午后她刚回酒楼碰见张管事说起。福来楼统共三个闲汉,除了提醒过苏达的小汤还有一位小万,福来酒楼虽然规模庞大,但索唤单子并不多,大多集中在午饭前。 这次正赶上苏达回来后没有单子,便在楼里闲逛,走到天井二楼看台正好撞上张管事。 张管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要轰人。说打老远就闻到一股怪味,走到她身边还故意捏着鼻子拿手扇动两下,在她耳边尖酸刻薄的吐出一句,恶心的穷酸味。 然后就呵斥赶人,苏达所做的反抗就是立在那死都不挪动一下。张管事见她居然违背自己命令,更是气急败坏,喊出两个练家子。这两个练家子是楼里养来专门对付那些闹事的人。 苏达要真被丢出去,那真是没脸在这待了。正当她脚底发麻心里犯怵,看着两个彪形大汉一步步靠近的时候,宋启好像天神降临般出现,将张管事劈头盖脸骂一顿。他就像个魂不附体的小鸡崽,局促不安。 正处天井看台,四周视线开阔,被不少人看在眼里。害得他好几天不敢再苏达面前出现,让她痛快好久。以至于此后,张管事也就敢偷摸挖苦她两句,但不痛不痒,她才不在乎。大不了,也就是骂回去,绝不惯着他。 果不其然,没说两句,这张管事就将话往宋启身上引,“你也就仗着宋丞相家的郎君撑腰,在这无法无天。现在还学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等你被宋郎君厌弃那一天,我一定张灯结彩送上祝词。” 苏达笑了,杏眼中讽刺意味明显,“怎么骂个人还这么寒酸,既然要送,好歹送点能拿得出手的。若是等你死了,我绝对会多烧两盆纸钱,让你在下面花个够本。” 她看不惯张管事很久了,从她来的第一天起,这人就没给过她好脸色,整日捧高踩低,楼里的几个闲汉见他都绕道走,冷嘲热讽还算好,最怕是被穿小鞋。一天统共赚不了200文,若是因为得罪他被干扰到生计,真是得不偿失。 第44章 张管事那双细小精亮的眼睛狠盯她半响,你、你、你也你不出后半句,自觉败下阵来,左右瞧上两眼,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走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天井下的实木看台被暴雨冲刷地宛如新漆,连木质纹路都清晰可见,实际上已经在暗暗腐烂发霉。垂下一层又一层的飘逸纱幔,此刻也承受不住暴雨的蹂躏,浸泡在积了水的看台下。苏达正瞧得出神,感叹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好像把自己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的那帮山匪,她就像那暗自霉烂的木、那浸过雨的纱。 刚想再抒情两句,就又被张管事那个扫把星打断,他背手阔步而来,好像丝毫未受刚刚影响,只是拿出斗鸡一般的姿态装腔作势的掩饰。身后还跟着上菜的伙计。他忿忿不平地交待苏达把酒菜送去三楼的梅字房,便让伙计把手中食案撂到她手臂上,酒壶加瓷杯的重量猛然放在她手上,手臂有稍微倾斜,险些没接稳。 张管事见状更是露出讥笑,“可得拿好了,这酒可是咱们楼里的招牌,名为荔枝酒。轻抿一口就顶得上你一个月的月钱。” 听完他的话,苏达条件反射的握紧手中食案。 但心里直犯嘀咕,她一个只管在外送餐食的怎么会被要求给楼里贵人送餐。要知道他们几个闲汉可是楼里比伙计还不如的存在。而且楼里的光伙计就有二十多人,又不缺她这个。她侧眼多看张管事两眼,见他藏不住事的小眼睛里除楼里的奢华富贵还有一丝不怀好意。心中便多两番计较。 楼外墨染一般,而楼内灯火通明。 顺着天井观台一直西走经过一扇又一扇菱花和赭石卷帘,悬廊尽头处巨幅重山叠翠的古画前就是楼梯。 苏达还是头一次踏足四楼,并非它有多神秘,而是它贵。贵到她一生经手的银两全加起来花在这,也只能是靠楼梯处的梅字房。她捧着装有食案一直往里走,走了大概有小半刻,才在最里侧停住脚。 屈指轻叩。 里面传出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请进。” 苏达闻言推门而入,跨进门便注意到那一双干净得没一丝痕迹的白底银丝暗纹靴,犹如新的一般。 第22章 身遇险境“贵人好好享用,我就不打…… 果然是最贵的房间,总归是有贵的道理。铺了满地的西域细绒毛毡,斜挎的腿旁露出螭龙纹炕桌一脚,桌上的香炉镂刻中冒着一道蜿蜒曲折缓缓向上的细烟。香炉后的梨花木矮几上白瓷瓶内插着几枝鲜嫩欲滴的白色木兰花,黝黑的枝杈上无叶生花,与房内的古朴淡雅十分契合。 苏达不敢瞎打量,怕破了她不知晓的隐秘规矩。 只垂着头手捧食案,等待贵人吩咐。 “放上来吧。” 听到声响,才终于松一口气,紧忙将食案上的酒壶和瓷杯小心搁置在炕桌中央。 握着壶尾的手指将将离开那壶冰凉,手腕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攥住。带着凉意的指腹搭在她的经脉上,苏达眉头一紧,习惯性地五指握拳向上翻扭,想要挣脱开。 那人这才笑着将手放开,嘴上虽说着抱歉,却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得罪了,苏娘子。” 适才留下的好印象,一息间烟消云散。 苏达不想在这多待,便学着别的伙计的样子说着老套的说辞。“贵人可还有吩咐?没有,我就先退下了。” “稍等,我今日是特地来见苏娘子的。”他拎起酒壶,壶身倾斜,一股荔枝果香混着倾倒出来酒水在房内肆意蔓延。 苏达闻言目露疑惑,她识人本就有限,可以断定的是,眼前人从未见过。 她既不识,那只会是…… “和我阿耶有关?” “聪明!”男人单手执杯,将溢满果香的酒递到她面前。 苏达没接,那人却不依不饶,瞥一眼瓷杯点头示意她接下。 她只能继续想着措辞,试图搪塞过去,干巴巴地留下一句,“这酒太过贵重。” “我知苏御史为官清廉正直,却不想教出来的女儿也是这般。苏娘子不必客气,也不必有所顾虑,我来是真的有事相商。”将酒杯强塞至她手中,腾出空手向上翻转,亮出手心,做了个请的动作。 苏达握着手中的瓷杯,有点骑虎难下。 阿耶的事她从不掺和,此人都越过阿耶来找她了,说明此事,阿耶不同意。 对面那人略带侵略目光正灼灼地望着她。 福来楼向来客人至上,若她惹恼了贵人,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现在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杯中果酒因为她的落身下座而溅出几滴,天青色的儒裙骤然洇出两滴深色。她只用手轻扫两下,便浑然不在意了。 只是对面的视线多停留了几瞬。 苏达抿上一口果酒,用手中动作遮挡对面的目光,“不知郎君有何事需要和我一个小娘子商量?” “婚事。” 此话一出,苏达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有自己来找小娘子说亲的,人还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郎君亲自与我谈婚事,怕是不妥吧。” “是我失礼。” 他将半盏瓷杯续填满酒,扬手抬杯一饮而尽。大袖晃动带风,案上青烟陡然变幻轨迹。 第45章 “这一杯权当做赔罪。” 瓷杯落案发出清脆一声,他这才坐正身子,郑重开口,“我姓徐,名乾。家中排行第二。” 苏达心中惊骇顿时排山倒海而来,徐是国姓,晟国二皇子,也就是当朝太子,名叫徐乾。 恍神抬手间,竟然把手腕旁的瓷杯带倒。果酒顺势倾洒,苏达骤然起身,怕酒水落到衣裙上。慌乱之间看向太子,怕自己的举动惹人不快。 若是太子不高兴,她的饭碗能保住吗? 人家都已表明身份,她既已起身,便将礼数到位,福了福身恭敬道,“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从容不迫地继续斟酒,直到清透的酒水稍稍溢出杯沿,他才抬头看向苏达,“免礼。苏娘子不必如此。我想知道娘子想法,可想嫁与我。” 她头一次见身份如此高贵之人,这人却纡尊降贵要娶自己?实在太过荒谬。 “太子贵为一国之储。婚事还能如普通百姓一般你情我愿私自做主吗?民女斗胆一问,太子殿下为何娶我?” 太子不语,只是深深地看着苏达,好看的指骨捏着瓷杯递过来。 这人总是让她喝酒干什么!可碍着身份,她也没法发作。只能硬着头皮双手接过。 “普通百姓自是不行,可苏娘子是苏御史的女儿,入主东宫当然有资格。” 苏达听了直摇头,抿上一口果酒,荔枝的甜香盖过酒精辛辣,甜滋滋味道地在口中蔓延开来。好像比之前更好喝了一点。 她极少饮酒,每次只是浅尝辄止。酒量只有两三杯,酒品又差。一般不在外喝酒,最多也只是点到为止。 “我从没想过借助阿耶的官职,为自己谋划什么。我阿耶自小就跟我说过,两情相悦是成亲的基础。他希望我能跟心悦之人在一起。” 太子似是不这么认为,他手指置于香炉之上,青烟拐了个弯儿顺着他的指尖继续向上,他似乎觉得极有意思,变幻手势去阻拦烟雾,闲暇之余才满不在乎道,“感情可以培养。” 甜腻的荔枝香气勾着她又抬起瓷杯,她听闻果酒最不醉人,喝不超一杯,应该不碍事。于是大着胆子慢慢啜饮两口。 闻言摇头将瓷杯放下,“太子所言,我不认同。感情是可以培养,可我从小四海奔走,性子散漫,走过山峦迭起,见过百川赴海,黄沙万里拦不住我,烟雨江南留不得我,深宫大院也同样不适合我。” “苏娘子能随苏御史游历四方,我艳羡不已。可女子总不似男子。” 苏达见说不通,觉得在聊下去怕也没个结果,多说无益,便想拒绝。 “我说了这么久,都只想告知太子,你我并非良配。我不清楚当前朝堂形势,这也不是我一介女流需要了解的。不论太子多需要我阿耶的帮助,都不该来找我商议。我不认为婚姻能够捆绑住什么。”说得有些激愤,语气也变得强硬,苏达心中突觉憋闷,从佩囊里翻出手巾沾两下额角。 “有些闷,我去开窗。” 她起身绕过紧挨着炕桌的屏风,抬手掀开散下的厚重帷幔。在摇曳灯光中久待,微弱日光竟让人有些晃得睁不开眼。推开方格扇窗,湿冷的风夹杂着空气中的土腥味迫不及待地钻进房内。 手搭在窗棱,点点的雨滴被风裹挟着砸在她手上。清凉却黏腻的感觉并不舒服,心中的燥热仿若烛火,被风吹过,摇曳似灭,可过后又死灰复燃,反而愈演愈烈。 区区果酒竟这般烈? 窗外雨后的渠河好像一夕之间长大般,滚滚流水奔流而过,游廊外石墩与舫船的麻绳绷得笔直,仿佛下一瞬就要随河水而去,金鹊桥被薄烟笼罩,时隐时现,走在上面的人好似误入了霭霭幻境。 一张熟悉的伞面映入眼帘。 苏达狐疑半响,莫不是……又觉得自己多想。一刻也不想多待,决定速战速决,赶紧走人。 她回身绕过屏风,就见那人脸色绯红的瘫坐在地,神志不清的模样。案上酒壶四仰八叉地横躺着,竟是一滴不剩。苏达忍着胸腔燥热来不及做他想,紧忙去扶人。“太子殿下,你醒醒。” 指尖刚触及那滚烫的皮肤,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她赶紧撤回却晚了一步。右手被一双大掌控制住,滚烫似乎点燃了燥热,她竟觉得身子有些乏力。一时之间挣脱不开。 “苏娘子,你若同意该多好。”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垂上,酥麻感直往耳朵眼里钻。 “我同意个屁!”若说先前都是礼尚往来的客套,现在她可憋不住一点,嘴上还算是客气的。 动弹不得的手腕令苏达拧眉,纤弱细手拼尽力气去掰那仿佛铜浇铁铸般的大手,却正中那人下怀,他借着苏达挣扎送上来的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就把那双细嫩皓腕一同圈进手中。欺身去揽苏达薄背,两人就成了一上一下的姿势置身于细绒毛毡上。 她想抬腿去踢那人要害,可不知怎的,腿上却有千斤重,用尽力气也不见移动半分。 整个身子被困于毛毡之上,只能慌乱打量整个屋子,看有什么东西能帮她脱困。 第46章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声响,苏达满心期盼,或许可以叫嚷出声吸引外面人的注意。 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清誉、名声这些身外之物,那人炙热的大手正一点点的在解她的诃子上系带,让她没有任何细细思考的空间。 “救命!”她铆足了力气在喊,越过那人厚实的肩颈紧盯着隔扇门,杏眼期盼着下一瞬就能有人打开房门,救自己于水火。 可门外响起的却是张管事那恶心的声音,“贵人好好享用,我就不打扰了。” 霎那间,心如死灰。 一门之外。 张管事招呼两个伙计询问,“宋郎君人找到了吗?” 两人摇头,张管事也念叨,真是奇了怪,人明明在楼里。到底是去哪了呢? 既然让宋郎君撞破苏达丑事不成,他想起刚刚那个淋透半边粗布麻衣的俊俏小郎君。 给两个伙计下指令,“再过一刻钟,去把一楼大厅的郎君请上来。” 区区一个小娘子整日触我霉头,我倒要看看这个苏达,以后还怎么嚣张! 第23章 救难解危“难不成你娶我吗?”…… 格栅窗上的木支还躺在木格中,半开木窗被冷风吹得“咯吱”作响。帷幔描绘出风的模样,轻拂毡毯上纠缠的两人。 天旋地转的轻纱帷幔和红木雕花梁木转得苏达昏昏沉沉,耳垂上的吹、吮、舔使她酸软无力的身子好像着了火,她伸手去挡凑上来的唇,只觉手心一阵抓心挠腮的痒意和粗粝的濡湿,迫使她紧咬银牙仍旧溢出一声娇嗔。 苏达喘着粗气,两人力气悬殊,她不可能阻止这人。颤抖的薄弱手掌紧握成拳,不足半寸的指甲陷进掌心肉里,她勉强维持一丝清醒。 儒衫长袖顺着皓腕缓缓下滑,纤长的一节手臂奋力伸上炕桌,徒手乱抓,竟然什么都没摸到。 她紧抿着唇,继续去够。指尖摸索间,触到柔软的抽丝流苏。心上顿时一喜,她记得炕桌上的案布用的是滑溜溜的香云缎,应该不用费力便能扯下。 指尖勾住流苏卷了一圈后猛然扯下,“劈了啪啦叮了咣啷”一阵乱响后。 苏达只觉身上人顿了一瞬,顷刻间身上一阵剧痛,仿佛五脏六腑被砸挪了位,耳边传来一声“咚”的闷响,一颗毛绒绒的头正好磕在她肩膀上方。她微微侧头,那头边正赫然倒着一只鎏金浮雕铜香炉,泛着甜香的香灰洒了一地。 虽然知道自己好像惹了大麻烦,但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只长出一口气,慢慢将急促的呼吸放缓。眩晕感仍旧一波接着一波地侵袭着她的神经,浑身上下的燥热丝毫没减弱,她阖闭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杏眼。入眼的轻纱帷幔和雕花梁木终于不再旋转,身上的燥热感也消了不少。已经被压的毫无知觉的身子仿佛按的是假四肢,丝毫使不上力气。 正当她思忖着该如何把这重得像猪一样的人从她身上弄下去时。 只听木头碎裂声音响起,房间内骤然大亮,久未见强光的眼睛顿时酸涩难忍,睫毛轻颤间竟滑落一滴泪来。 是门开了。 苏达躺着的角度十分刁钻,头正冲门,根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不过后来从福来楼的伙计们口中的得知,你那夫君看着柔柔弱弱白面书生一样,可谁知道一脚就将门踹了个粉碎,连修都修葺不得,只能找木匠重新打一个。 她出事后就再也没来过福来楼,至于她为什么会知道呢,是因为福来楼的活计要账要到家门口了! 等她再度睁眼时,正上方是苏时清那张无波无澜的俊脸,一双像饴糖一样干净澄澈的眸子正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达一下子没了脾气,只觉焦躁,嘘哑着嗓子指示,“帮我把这人抬走。” 不过区区两招伴着砰砰落地声,那人就如同破抹布被甩到一边。 千金之重终于脱离了她的身体,还没等她四肢的酥麻劲儿缓过去,一道轻薄纱幔从天而降,仿若鸿雁之毛飘飘忽忽就兜住全身,真不愧是薄如蝉翼轻若烟的绫绡纱。 苏达此时才后知后觉肩膀处一阵凉意,感情是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把她诃子上的系带解开了。 绫绡纱薄透的很,根本遮不住什么。她伸手去挡,可手臂连同双腿却好似捡来拼凑起来一样不听使唤。只能湿漉着杏眼去求助正在俯视她的人。 “苏时清,快扶我起来。我手脚麻了。” 苏时清沉着嘴角从她腋下穿过揽住她的肩膀,小心的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胸口。把兜头而下的绫绡纱细细拢下,露出苏达那张红得不正常的脸,把多余的纱发狠地缠了她一圈又一圈。 “停停停,太紧了!” “那我松一些。” 苏达仰着脸瞪了那张永远看似无辜的俊脸,抿紧了唇。 “扶好我。” 她额头一紧,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就觉得又是天旋地转,心刹那间被提到嗓子眼儿,整个人凌空而起。 失重感猛然袭来,又是一阵眩晕。 等她再度睁眼,就看到近在咫尺如刀锋般锋利的下颌和凸起的喉结,怔然愣住。 靴底踩着碎木屑得声音刺激她回神,苏时清毫不吃力地抱着她正大步往外走。 第47章 “等等!” 他垂眸低头看向怀中的自己,尖锐的下巴好像猛然下沉,两人离得那样近,好像苏达轻扫睫毛就能触碰到。 意识到自己关注点不对,苏达紧阖双眼半响让自己冷静下来。 才侧过苏时清的肩膀瞟向瘫软在毛毡毯上失去意识人。 咬牙开口,“给我狠狠踢他一脚解气。” 苏时清闻言转身,盯了地上一会,以苏达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缘和挺拔的鼻尖,看不见他的表情。 下一瞬,苏达只觉自己身子一晃,怕跌落的念头使她伸手去够苏时清的肩膀,以此固定自己的身体。却不成想,只是徒劳,手依旧抬不起来。 未曾见他怎么出手,不过转息功夫,地上人就被翻了个面。香炉倒扣,那人额头上清晰可见地隆起一个堪比寿星公的大包,腰部也正以一个诡异的寻常人根本做不来的姿势扭曲着。 苏达悻悻地撇过眼,这人身份地位在这摆着,她也不敢太过造次。 望着满屋狼藉,还是先溜为上。 “我们走吧。” 雨后初晴,福来楼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忙碌。悠扬琴音从天井下的看台处传来,舞娘们随着琴音摆弄着柔软的腰肢。不少客人驻足各楼看台边欣赏。 苏达将脸恨不得扎进苏时清的衣领里。 如果她知道要被这么多人行注目礼的话,她当时就该让苏时清把她的脸也干脆裹起来。也不用现在这般尴尬得想钻地缝。 然后又拼命往里蹭蹭,却听到一声无可奈何叹息。 “苏达。你再用力,我衣领要散开了。” 明明已经结束的燥热此刻又有复燃的迹象,苏达没动依旧埋在他胸口,可耳尖却泛着不知名的绯红,好像开在二月那红艳的木棉花。 苏达一路就像只大爵,未露出一点面皮,听着周围人指指点点的议论,更加抬不起脑袋。 “青天白日,世风日下哦。” “小郎君的皮相真不错,你看着小女娘腿软的站不起,估计那个也挺厉害。”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哦!” “看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哪个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现在的年轻人哦……” 苏达想捂住他耳朵,让他别听这些污言秽语。可实在没脸伸手,便闷在他胸口瓮声瓮气,“别听。快回家。” 等两人快到家门口时,身上的燥热在一路的雨后冷风中已然消失殆尽,可手脚的酥麻感才逐渐消失,虽然还略微发软但能勉强走路。 她挣扎着从苏时清怀里跳下来,脚岗落地就听到尖声尖气地一声怪叫,“哎呦,这不是苏御史家的小娘子吗!怎么被苏小相公抱回来了。” 闻着声音,苏达顿时没了好脸色,一个眼刀丢过去,也学着她样子阴阳怪气,“唉哟,这不是方娘子吗,改在巷口闲晃,又是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也给我瞧瞧。” “你!” 反正两家早已撕破脸皮,既然捅破了窗户纸,就也不用避讳。 苏达强忍着腿软仍旧趾高气昂地领着苏时清往家走,也不顾身上稀奇古怪的装扮,主打一个只要她足够自信,绝对能把别人也唬的一愣一楞的。 经过方娘子身侧时余光撇她一眼,只见她用帕子包的一捧瓜子落了满地,半掩额头,迎风招展的帕子上印满瓜子碎屑,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 苏达故意蹭过她的衣角冷哼,“你什么你!这捧瓜子怪可惜的,得有20文钱吧,还有手帕脏就别硬擦了。苏时清,我们走!” 留下方娘子恼羞成怒地瞪着苏达的背影,气急败坏地碾碎一地瓜子。 回家后的苏达只撂下一句,“帮我打些水,我要沐浴。”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了动静。 苏时清杵小院望着她的窗户良久,才动身拿起耳房角落直挺挺的毛竹扁担,挑起两个木桶出了门。 叩叩叩 敲门声起。 门未开,苏时清只能站在门口知会她水已经打好,正在烧。 苏达简单的嗯了一声,屋内就又没了声响。 他犹豫一会,又抬起手在古朴的木门上轻敲两下。慢条斯理地开口,“苏达,我有话与你说。” “进来吧。” 进入屋内,刚想随手带上门,触及门闩的手顿时停住,盯着门思忖一瞬,便反手将门推得更开。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到苏达的闺房。 屋子和他的西厢相比,也没什么不同,同样的几样简单家具,同样的简陋陈旧,一点儿都不像女郎房间。 苏达背对他坐在梳妆镜前。说是梳妆镜,实际上只是将普通桌案上摆个木架铜镜,梳妆在这,书画念书也在这。 桌案的右上角还摆着一副已经写了字的桃红团花笺纸,算是整个屋子唯一沾点女子气的东西。 之前身上裹的绫绡纱此刻正叠得整整齐齐搁置在长腿香几上。 苏时清踌躇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苏达透过铜镜,见他这拖泥带水的样子烦躁不已,“一个大男人磨磨蹭蹭磨磨唧唧,有话就说。” “那个今日之事……” “你是想说我今日被太子欺辱夺了清白?” 第48章 “不不不,不是。”听到苏达误会他的意思,情急之下竟然结巴起来,“我想,让你不要在意。” “怎么不在意,我清白被毁,名声也没了,哪个郎君还敢娶我?”· “难不成你娶我吗?” 第24章 一家老小(二修)就姑且对外宣称你是…… 静谧陋室内,一双黑眸杏眼和琥珀色晶亮的眸子互相盯住不放,企图从中找寻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杏眼看出琥珀眸子的坚定,让他负责的话苏达只是随口一说,见他当了真,瞬间就蔫吧了,沉下视线左右游移不定。 待那人刚想开口,她杏眼扫过去,刀锋似的眸光锐利打断,“苏时清,你别说。” 苏时清坚定不移的眸子流露出丝丝委屈,即便听到她的话,还是抿下嘴又慢悠悠道,“我愿意娶你。” 她承认一时间情绪到这,自己有些口不择言。被强迫、被侮辱、被毁了清白的小娘子们难道是什么很低贱的东西吗?她们仍然有追爱、被爱的权利,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可怜。 想到这心硬了起来。 于是起身去衣柜取身干净衣裳,扶在铜环把手上还未拉开,侧身回眸道:“谢谢你愿意娶我,不过我不喜欢你。即便我失了清白,我也不会随意嫁人,我嫁的只会是我的意中人。”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苏时清知道她下了逐客令,可仍旧不依不饶,“可……” “你一身重伤是我苏家救的,无处可去是我苏家收留,吃我苏家住我苏家,” 见他仿佛是脚底生根一样踟蹰不动地死定在那,又下一剂猛药,“难不成还想娶了我直接霸占我苏家?” 说罢,一番沉寂。 仍旧没听到脚步声,苏达握着铜环手有些泛酸,即使是背过身也能感受到一阵仿佛要把人穿透的炙热视线盯得她头皮发麻。 如芒刺背的感觉太难受了,她侧过身,看向在房中未挪动一步的苏时清,努力勾起僵硬的唇角,“还有事吗?” 却不想这人闻言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听到木门响起吱吖声,她如释重负般才松一口气,继续手中动作。 嘶,好像话说的有点重。 等苏达沐浴完毕,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她在屋里对着铜镜绞干头发,镜中人睫羽低垂,看不清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扶着巾帕瘦削玉手微微发颤,已经湿透的巾帕还被心不在焉地绞弄着,昭示此时她心中的不安。 随着一阵如雷贯耳的哭喊声穿透四格小窗,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苏达嘴角上翘着轻叹一口气,无奈的将巾帕扔到一旁,起身去迎阿耶。 半湿的发尾还在滴答水珠,水渍慢慢洇湿白色上襦肩颈处,即便细看也很难看出来。 人刚出门口,就被一股大力稳住肩膀,只见阿耶眼眶通红,眼白处布满红色血丝,眼皮松散带着疲态,俊美的面容好像骤然间苍老了几分,薄削的嘴唇颤抖许久,愣是没发出声音。 驼着背绕着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盯了个遍,脚下步子细碎频繁转得苏达又开始头脑发昏,她赶紧捉住阿耶的手却只蹭到袖口,还是一把攥住,防止他再继续焦躁地转看下去。 连抚他手臂轻声安慰,“阿耶,我没事。” 苏父哪里听得这些,现在哪怕只是苏达吐露的半个音节,都让他哀恸难当,情难自抑。他宝贝了十六年的小女娘居然因为自己被人欺凌侮辱,轻贱蹂躏。 想起宋启冲去御史台,告诉他苏达在福来楼被太子污了清白,他顿时如坠冰窟,偌大的御史台头一次让人心生胆寒,若不是因为他的高升,苏达又怎么会被太子盯上!干瘦的大手止不住的颤抖,手上的刑法典章倏然坠落,他该死啊! 看着眼前的酥酥,自责溢满胸腔与愤怒一起掀起滔天巨浪,“是阿耶的错,都怪阿耶。” “不怪阿耶,我真的没事。你别激动,我们慢慢说。”牵着苏父的绛紫官服就往前厅带,临进门时冲着西厢的方向抬高嗓音,“苏时清,麻烦你烧点热水,泡壶茶。” 前厅被简单的收拾一番,白底黑字匾额悬挂在正上方,翘头案、太师椅和官帽椅都按四方阵摆好。别人家的厅堂必有几幅雅致对联,苏达也央求苏父写了几对挂在匾额下方,看起来还有几分样子。 她搀扶着阿耶就强制地往官帽椅上按,试图让他冷静下来,“阿耶,你别急,慢慢听我说。” 苏父看向酥酥目光满是心疼和自责。 “我进入房间后,太子虽然确实有不轨之举,可我情急之下将他打晕了,所以他并没成事。您放心。” 听闻苏达的话,憋成苦瓜的脸上虽显出一丝痛快,可仍旧痛心疾首,“打得好。” 叩叩 苏父闻声瞬间息了嗓音。 苏达侧目看向走进来的苏时清,缓缓道来,“阿耶,今日是苏时清救了我,是他将我带回来的。” 苏时清端着食案放到茶几上,只将视线专注在冒着热气的茶壶上,“我看雨越下越大,就自作主张去福来楼接她。是楼里伙计告诉我苏达的去向。” 第49章 “楼里伙计?穿的什么衣裳?” “福来楼统一的。” 苏达闻言拧起秀眉,心中疑惑,她平时人缘一般,只和几个闲汉交好。闲汉没有统一制衣,只有楼里的跑堂伙计才有,可楼里伙计才不会冒着被扣工钱的风险来给苏时清报信,真是奇怪。她边思索边提起冒着热气的茶壶,另一手又连续翻起三个茶杯。 “好孩子,谢谢你救了酥酥,请受老夫一拜。”苏父借着官帽椅的扶手撑起憔悴的身子,眼看就要拜下去,还好苏时清眼疾手快,及时拦住他下弯的腰身。 “苏伯伯折煞我,你们救下我又肯收留我,于我来说已经是再造之恩。” 苏达想起之前的话,现在只觉头皮发麻。 苏时清将苏父扶稳坐上太师椅,又双手奉上一杯热茶便转身往厅外走。 自进门起,他眼睛就没往苏达那撇一眼。 现在苏达坐如针扎,她本不是刻薄的人,只是遭遇此事情绪有些失控才一时失言。 心里便想着该如何补救。 看他一步步往外走,苏达焦躁不安,猛然脱口。 “不需要回避,你今日救了我,从今以后我们便以家人之礼相待,不会再随意使唤你了。”随着苏达说的话,他的脚步越放越慢。 直到苏达话毕,他才停下脚步。 苏达端过一杯热茶递给他,还小声附上一句,是我乱说话,对不起。 苏父虽看在眼里,倒没发现两人之间的异常。 见酥酥种种表现,看来她得救及未被非礼一事非虚,心里才渐渐好受一些。可太子之事定要做出决断,万不能再让酥酥受到牵连。 一杯热茶下肚,心中寒气也被驱散几分,苏达指尖划过光滑坚硬杯壁,敛眉看向苏父,“那太子与我说想要结亲,许我太子妃之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父正襟危坐,握着茶杯汲取暖意。雨后风寒,紧忙赶回来后才发现手脚凉得失了知觉,酥酥几次碰触都被避开,就是怕她担心。 温热源源不断传来,“此事就说来话长了。如今圣上身体大不如前,东宫之位就显得尤为重要。虽然储君早已定下,可朝中势力各怀心思,皇后一族支持太子。你宋丞相及背后文官所站乃是圣上最喜爱的十二皇子。五皇子的母妃是虢国公独孙女,虢国公虽已经年迈,可其子今年又领兵西征,屡建战功,在军中声望不可撼动。不少人都盯着这个位置,等着太子出错被废。” “那他还搞这么一出,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皇后背后氏族虽然明面上支持太子,可他只是被抱养过来的皇子而已,又怎么抵得过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亲子。若是太子被废,倒是可以给她的十皇子腾位置。” “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太子倒是四面楚歌,步履维艰。” “你说他为何要拉拢我?” 苏达了然,是了,太子就如同逆水孤舟,他需要背靠大船。 “他并不搬石头砸自己脚,而是在找助他稳固地位的石基。” “太子殿下自开蒙起,就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常被太傅夸奖勤奋好学,又乖巧懂事。虽然张贵妃行巫蛊之术被打入冷宫,遭圣上厌弃。圣上也并未恨屋及乌,只是父子之间不甚亲昵。” 几人闻言一片静谧,都陷入沉思之中。 苏时清率先打破沉静,“既然如此,他只需老老实实继续扮乖让人挑不出错处就好,今日行事反而埋下祸端,于自己不利呢?” “真蹊跷啊。”苏达回想当时情景,貌似是她从窗边吹风回来后,太子就像喝多了一样躺在地上。现在想想,确实很不对劲。又想起自己无端而起的燥热难耐,浑身发软,她灵机一动,“可能被下药了。” 见两人齐齐看向她,苏达急忙起身解释,“那酒中可能被下了药。我两都喝过,我确实察觉身体有些异样。” 既然有线索,那就得趁热打铁,苏父之前的痛彻骨髓此刻点燃一身热血,“好,我现在就派人去查,这件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若那太子真怀有歹意,我脱下这身官服不要,也定参得他无缘大统!” 苏达:“阿耶可以去查查福来楼的后厨张管事,就是他将酒水交付给我送去太子那的。” “你们先休息,我要晚些归来。”说着就紧忙绰起直脚璞头边走边戴,望一眼已经隐落高大城墙的太阳,还是步履如飞,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苏时清也紧跟其后,苏达看着他慌乱的背影满是疑惑,阿耶出去办事,他去干嘛? 短短片刻,就见他气喘吁吁地又跑回到她面前,澄澈的眸子里只有她,长臂一挥伸到两人中间,白皙且厚实的手掌上是一张叠整齐的巾帕,“把头发绞干,别着凉。” 苏达笑着接过,心道:这算是握手言和? 于是半开玩笑,“身份代入的挺快嘛!一家人就是要互相关心。看你比我还小,就姑且对外宣称你是我的远方表弟吧。” 第25章 宋家郎君(浅修)虽说那几位都与苏小…… 苏时清一早就便起了床,昨日苏父彻夜未归,苏达屋内的灯也燃了一夜。 第50章 这会大约还没起床,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也大概摸清了苏达习惯。若是早睡,晨钟声响即起,若是熬了大夜,必然日上三竿才能扰她清梦。 他今日很是高兴,大概是从昨天苏达同他说,他们要像一家人般相处开始。 他如何不想和他们成为家人呢?思及此处,澄澈的琥珀色眸子流露出一丝隐匿的疯狂。 苏时清很羡慕他们父女二人的相处,就像旭日暖阳让人不自觉得想贴近。 他一点儿也不想恢复记忆,一点儿也不想找回家人,若是能长长久久的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趁苏达还在睡,苏时清准备去买上她最喜欢的早点,给她个惊喜,安抚她昨日受到的惊吓。 苏达爱吃广寒糕,路过张家铺子时他特意买上两大包。准备两人分着吃,也不知为何,他不喜甜食,却独爱广寒糕的味道。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这就是命中注定要成为家人的感觉吗? 早上的闹市街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皆是急于奔走糊口的名利客。令人驻足最火热的几个摊子便是馎饦面摊,饼店,粥铺等早饭店铺。 苏家父女从不挑食,吃嘛嘛香,保证光盘,令人欣慰。 他便直接选了人流最多的两家店,排了好一会才买上稠糯料足的胡麻粥,闻着味就让人津液无限分泌的油滋滋的肉饼。 拎着吃食苏的时清不由得快走几步,得趁着热乎劲赶紧拿回家。 回到四钱小巷时,被两位老媪拦了下来。这两人苏时清师识得,家住隔壁三钱巷,总在巷口与附近老媪娘子围坐闲谈。大约是看他面生,又长得俊,每次经过时都会冲他打声招呼。 “小郎君,我听说你昨日抱了苏家那丫头一路?” 苏时清闻言随即拧眉,昨日一路苏达未被看见面容,怎会有这种传言。眼眸低垂正好撇到地上的瓜子壳,倏然记起——方氏。 下一瞬就听赵老媪抖了出来,“方家娘子说的有鼻子有眼,亲眼看见一般。” 另一位老媪见他没否认,更加兴致勃勃,急切问,“你们二人什么关系?” “我是她家的远方表弟。” 两位老媪一听,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互相交换眼神,揶揄道,“表弟哦~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我不能娶她。” 赵老媪歪头敛去笑意,一本正经地训诫道,“小郎君你这做法可不对。坏了人家小娘子的名声却不娶。这叫负心汉!” 苏时清思忖半响,换了措辞,“……是她不让我娶。” 另一老媪信誓旦旦,言语中还有些为苏时清抱不平的意思,“难不成苏家丫头还惦记着牛家小子,还是那个王家郎君还有那个小时候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叫什么来着?岁数一大,记性就不好了。” 赵老媪补充,“我记得好像姓宋。” 牛晴朗他见过,剩下那两位,倒没听说过。 “对,就是姓宋,小时候就在这小巷里,偶尔回来找苏小娘子玩,阿妹阿妹的叫得可欢了。” 赵老媪见他若有所思,于是一双枯柴般的老手拍拍他手臂,“不用担心,虽说那几位都与苏小娘子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还身份显赫,但是我们几个老妪都看好你。别气馁。” 远在福来楼盘问伙计的宋启猛然打了两个喷嚏,喷了张管事一脸唾沫星子。 他满腹狐疑,难不成是昨日淋雨染了风寒?眉眼扫向一旁的排队等问话的伙计,吩咐道,“瞅什么瞅,去给我准备两碗姜汤。再嘱咐问完话的伙计,去药铺抓副预防风寒的药,煎好送过来。” “是,小人这就去。” 忙不迭地拔腿就往外跑,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宋启放松靠在太师椅背上,双臂揽上扶手,绣着朱红暗纹的玄色缺胯袍摆随着他翘起的乌皮靴来回晃荡,悠闲自得却压迫感十足。 手指向门的方向,“都出去。” 早已汗流浃背的张管事如蒙大赦跟着大波人群往外涌,却被宋启的后半句生生控住脚步,“你留下。” 余下伙计一看只留下张管事一人,都发疯一般往门外挤。撞得张管事东摇西晃,就像个滑稽可笑的不倒翁。 即便这样张管事也想在门口多留一刻是一刻。直到人都走光,唯余下他一人,才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双腿瞬间瘫软下去,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嗦嗦哆哆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昨日苏小娘子之事,小人的的确确派人去寻大人了,可是没找到啊!” 紧忙又接上一句,“而且是贵人点名要人,小人岂敢不从啊!” 宋启眼神骤然间泛起阴狠,“张管事可得好好说话,昨日来的可不是什么贵人,而是贼人!” 为了隐瞒此事和太子身份,他们谎称昨日乃是南衙十六卫正在抓捕的要犯。 话毕不过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有你不是后厨管事吗?怎么还管起了前厅的事?” 扬声冲门口喊,“来人,把前厅管事喊来。” 张管事顿时额间冒汗,小眼睛紧盯着宋启的表情变化,小心翼翼道,“大人!我错了,是我与苏达交恶,看贵,”看到宋启脸色一沉,他倏然闭嘴,自知说错话,扬手扇了他自己一巴掌马上改口,“是贼人,贼人找苏达,小人才故意支开周管事,把人带到贼人面前,发现不对的时候,被愤恨迷了眼,糊了脑子,才没第一时间通知您和那找人的苏郎君。” 第51章 宋启抓到重点,沉吟道,“苏郎君?” 张管事见他表情微变,知道这是机会,立即解释,“是把苏达带走的男人,就住在苏家。” 哪知宋启依然一错不错的望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张管事哪里知道那么多,霎那间冷汗沁沁,翻着眼睛努力搜肠刮肚,想起两人走时苏达可是被抱在苏郎君怀里,胡诌道,“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怕是很快就要成婚了。” 晃荡的乌皮靴闻言倏然停顿,片刻后变换姿势,俯身问他。 “昨日的果酒是谁准备的?” “是,贼、贼人要的荔枝酒,酒就是伙计从酒窖取来的。是我们福来楼的独有的特色酒,荔枝酒采用的是南疆新鲜荔枝所酿,酒水晶莹透明,度数较低,味道甘醇,散发着荔枝的清甜。比较适合女子饮用,不易醉人。” “不易醉人?喝完可会脸色通红。” “不会,绝对不会。就和果子饮差不多,怎么会醉人呢。贵人一般都是拿来解渴的。” 带我去昨日的房间。 到达四楼房间门口时,两名身着白色缺胯袍,头戴红璞头抹额,腰间蹀躞带上斜挎着横刀。见到宋启俯首作揖,“头儿。” “有人进去过吗?” “没有。里面任何东西都未曾移动。” “好,守在外面。”说完便跨入屋内,张管事紧跟其后,被两名侍卫执刀拦下。 宋启只留下一句看好他,便关进房门。 两柄泛着白光的刀身上映出张管事瑟瑟发抖又故作熟稔的搭话嘴脸,“两位大人渴不渴,我去准备点水给二位。” 唰 一道白光瞬移到他脖领处,他的小眼睛这辈子没睁这么大过,惊恐盘踞在瞳仁中。眼泪不由自主的蹿了出来,“我闭嘴,大人饶命!” 屋内宋启闻声高声呵斥,“若是再发出一点声音,就地解决。” 声音透过绢纱隔扇窗传到三人耳中。张管事条件反射地双手捂嘴,盯着二人的雪白刀刃再也不敢出声。 宋启听门外终于老实,才蹲下身去查看倒在地上的酒杯和酒壶,一旁还有翻到在地的香炉和撒了满地的香灰。 幸运的是因为地面铺上了一层厚厚毛毡,所以易碎的瓷器玉器皆未碎。证物还算保留完整。 苏伯伯说过酒中可能被下药,要将酒杯酒壶带回查验才能知道结果。 宋启又绕着屋子转了两圈,整个屋子很大,除了炕桌附近东横西倒杂乱不堪,仿佛经历一场大战一样,两侧帷幕,一侧垂地,另一侧却不见了。其他地方倒是十分整洁。 大致能猜测出两人活动范围只在炕桌附近,看着被压塌的毛毡,压抑的怒气被一点而然,他顿时烦躁极了。一脚踹开木门。 碎裂声响起。 就听张管事目瞪口呆,嘴上张张合合,小声喏嗫道,“这门是新装的啊。” 宋启才不管这些,“门钱我会赔。”侧身对其中一位侍卫说,“小五,去把屋里的酒杯和酒壶带走验查。” “是,但是头儿,你这脸怎么如此红。” 隐约觉得有些许不适,“或许是里面太闷了。”然后又叫上张管事,继续详谈。 叫小五的侍卫望着两人背影突然想起什么,立马叫住宋启,“抱歉,头儿,昨日窗户是打开的。但是夜里风大,我们怕会影响证物才关的窗。”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宋启小心翼翼推开角门,穿过游廊,绕过月洞门,特意避开前院书房,却还是看到不远处一人打着灯笼正缓缓往前走,他想着避开,刚刚转身。 就被叫住。 “宋启!” 听声音正是他阿耶,被逮个正着。避无可避只能迎头顶上。 规规矩矩道一声,“阿耶。” “你这两天早出晚归,在做什么?我怎么听闻你和苏明走的很近?” “没什么,不过就寻常公务。苏御史回长安后我还没来得及拜访,正巧昨日遇上了,就想着找时间去看看。” “看什么看!你和那苏家小娘子根本不可能,趁早断了念想。你也老大不小,今年赶紧把婚事办了,予你升迁有利。” 说完就走。感情是故意在这等他呢。 宋启看着摇曳的灯火越来越远,摘下腰上挂的精致荷包,轻飘飘的荷包被他打开往手上倒,没有银锭子金瓜子,只有一枚孤零零的铜钱掉了出来。 他对着月色瞧了半响,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第26章 疑云重重“贴补家用。” 苏达蒯一勺黏糊糊热腾腾飘着杏子香气的真君粥,一勺下肚,空荡荡的肚子立马熨帖舒服。 “苏时清,你连续两天买早饭是不是有事?” 状似随手一问,手上也不停,忙不迭又蒯一勺,勺尖悬停在嘴前,她压下口水狐疑地看向正咬包子的苏时清。 “没事,你还想吃什么?我明天买。” 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别说脾气虽然大了点,但是这脸倒是越看越顺眼,尤其那双亮的琥珀色眼睛,看起来比一般男子大一些,也更清亮些。 就着美色将粥送进嘴里,细细品味。 虽然粥里搁的只是蜜饯杏子,但酸甜可口。苏达喜甜,吃着甚合口味。 第52章 她嘴巴脑子两不耽误,越琢磨越不对劲,语速也越发慢,“总觉得你怪怪的,虽然之前做事麻利。可现在怎么开始主动揽活?无利不起早。”眉毛猛然上挑,一道锐利的眸光闪过,直击苏时清,“说,你有什么事?!” 面对苏达的威逼直问,他眉眼低垂,饴糖色的眸子泛着无辜,“我们是一家人嘛。”抬手又递给苏达一个皮薄馅大的肉包子。“这个包子是桥西街李记包子铺的,我排了好久。” 不过一月功夫,苏时清已经把西城周围街巷串了个遍,好吃的不好吃的,比她这个生长在这儿的还要如数家珍。 苏达看着包子愣了半响,实在不想脏手,在八仙桌上扫了几圈,正在她找空碟的时候。 硕大的包子猝不及防地迎面塞进她嘴里,随后就撒了手。苏达一时间进退两难,还好下一瞬就听见仿佛天籁般的低语。 “咬一口,接着呢。” 唇齿溢香的瞬间,包子“啪”的掉进一只青花瓷碟中。 肉汁顷刻间爆在嘴里,她第一次尝到这种口感,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满手油渍的冲着苏时清竖起大拇指。 声音模糊勉强能出说的是,“好吃!” 一碗真君粥见底,苏达后知后觉才想到最重要的问题,“你哪来的钱??” “我当了个戒指。”说得就好像今天天气很好一样随意。 苏达可没见过他戴过戒指。 “什么戒指?” “醒来后在榻上捡的,不见你们找过,我猜测应该是自己的东西。” 苏达猛然想到他昏迷时,那只紧握拳头的右手,就说有东西,果不其然。 漫不经心地试探道,“是个什么戒指?当了多少?”还此地无银三慢两的附上一句,“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怕你被当铺老板诓骗而已。” 然后漫不经心将脸向一旁,心虚地不去看他眼睛。 苏时清侧着身子,将那鼓鼓囊囊的荷包藏了藏,若无其事道,“不值钱的小玩意,当了三两银子。” “要不这钱给你吧。”他掏出荷包,倒出三两银子,“贴补家用。” 苏达哪好意思拿,虽然视线黏在银锭子上移不开眼,嘴里还是说着赶紧让他收好。 刚要收拾碗筷,就听到院中门响了。 下一瞬就见阿耶从影壁后大步流星的走进来。阿耶两日未归,虽然派人回家传话,但还是让人放心不下。 不过两日不见,他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极了,脸色微微泛日着蜡黄,眼袋处青紫一片,仿佛挨了一拳,一看就知道这两日都没睡过好觉,下巴上生出毛绒绒的青色胡茬,身上长袍还是两日前那套。 见到苏达的眼尾挤出三道纹路,黝黑的眸子泛起亮光,“酥酥。” “阿耶,我们刚吃完早饭,你先吃一点,然后休息一会。” “好。我睡一会。两个时辰后喊我,太子邀约。” 事关自己,还是忍不住问上一句,“事情查清楚了吗?” “还在查,不过目前检验过酒水和盛酒的容器,没毒。” 苏达陷入疑惑中。 同样疑惑的还有身处朱雀大街的小六。 “怎么会呢?”小六夹两下马腹快步到宋启身侧,歪头看向他。 哪知一条马鞭柄伸过来抵住他的右肩,面无表情,“大晟法例:骑马过街不得并排,否则籍其马匹缴纹银十两。” 小六这马可不普通,单就长相来说,也是马中皎皎,身价破百两。 他冲着宋启咬牙斥责,“冷漠、无情。” 又转头轻抚骏马柔亮滑顺鬃毛,低声柔语地碎碎念。马腹一夹往前走了半个马身,才抓紧缰绳保持速度。 继续说, “酒壶和酒水都检测过了,确实没毒,难不成其实是那位见色起意,恶从胆边生!才对苏小娘子欲行不轨之事?” 念在接下来的话身子微微后仰,故意凑近小声道,“大概也只有春药才能让人面色潮红,头昏脑涨身体酸软无力,又□□横生吧。” 一直正视前方的宋启闻言眼皮骤然撑开,“只是关了窗子,会面色潮红,燥热难忍吗?” 小六斩钉截铁,“当然不会。”再看宋启认真思忖的样子,明显是想到了什么。 可能因为年纪尚小,小六的好奇心尤其旺盛,见他半天未答,心痒难耐。“头儿,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没听见想听的答案,只闻身侧马踏破风起,宋启骑着马像离弦之箭飞了出去,疾风带起大氅衣摆,猎猎作响正好糊住小六想要询问的嘴,郁闷至极的小六“呸呸”几声,嫌弃地吐出满嘴灰尘,立即跃马扬鞭追赶。 边追边喊,耳后生风,“头儿!咱们去哪啊!” 回应他的只有飞沙扬砾和快消失在拐角的背影。看大致方向貌似是福来酒楼,也顾不上其他,只能先追上去。 四言茶肆,二楼雅间。 室外八街九陌,车马骈阗。室内青烟袅袅,清雅绝尘。 “不论苏大人信与不信,我所言句句属实。” “自证之事,我自有办法,若真涉及太子殿下,那我只能一五一十禀明圣上。” 太子端着茶碗的手有些抖,碗盖一个不甚竟然滑进茶水之中,热茶四溅,所过肌肤瞬间泛红。 第53章 苏御史本以为太子殿下会娇气地丢下茶碗,不过是滚撒茶案会波及他而已,却没想,太子另一手赶紧伸过去稳住发抖的手腕,忍着烫伤将茶碗平稳落在案上。抬眼充满歉意的看向他,“苏先生可有溅着?” 然后一声不吭地用大袖将泛红的手部盖住,遮挡住了苏御史探寻的视线。 “不曾。”苏御史和太子本就没什么话可说。今日之行,也只是想听听他会说什么。 时间不短,该回了。 他整整衣袖,“今日就先到此,此时我自会查清。御史台苏明为官十几载,从不徇私枉法,纵曲枉直,当然也不会结党营私。望殿下珍重。” 这算是彻底绝了太子想拉拢他的念想。 说完就准备起身离开。 太子看着桌上一口未动的茶碗,还是叫住了他,“苏大人,有件事或许你应该知道。” 他回转脚步,轻轻作揖,侧耳聆听。 “苏大人升职之事,早在你回京半月之前便已成定局,不少人知道此事。我听说苏大人回京路上遇到山匪,这或许并不是巧合。” 苏大人面无波澜,似是早已知晓。真真假假让人看不真切。“谢太子殿下,下官知晓了。” 长揖已闭,他脚下不停,推门往楼下走去。 只闻“噔噔噔”的下楼脚步声,太子抬手掀开蓝绸大袖,泛红的虎口位置冒出黄豆粒大小的透明水泡,令人触目惊心。 候在门外的李公公进来的瞬间,只觉天要塌了。 紧忙去瞧他的手,“殿下!您这手是怎么回事?我们快回宫,我派人去请孙太医。” “不用,烫伤罢了。回宫罢,这件事不要惊动母后。” 李公公看着心疼不已,看他毫不在意地空悬着手臂,深知若不是疼痛难忍,又怎么会如此。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太子生在寻常百姓家,或许能更快乐一些。 太子母妃出身平民,能够册封贵妃全倚仗圣上宠爱。帝王有情却又无情,喜爱时便恨不得摘星送月,所诞之子一出生便立伟储君。厌弃时,断然决绝。后宫三千,没有人能盛宠不衰,贵妃亦然。她因争宠陷入巫蛊之祸,吊死冷宫。此时,太子不过三岁。 虎毒不食子,太子虽未被牵连,可所有人都知道,圣上不喜太子。后被抱养至皇后慈元殿,也算是过了两年表面上母慈子孝的幸福时光。可皇后有孕后就像变了个人,此后对他更是不闻不问。 两人一前一后,前面身着蓝绸的英挺身姿冷不防地冒出一句,“宫外的生活,什么样?” 可惜声音太小,纷杂的脚步落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太大,李公公没听清,只抬头啊了一声。 太子回头冲他淡淡地笑,道一声,无事。 去往福来楼的二人正小心翼翼地查看落在地上的香灰。 小六初生牛犊不怕虎,半蹲在地上,衣摆垂在毛毡上。 仔细查看洒满毛毡的灰白细末。 宋启看他凑得太近,唯恐他吸入,远远站在一旁喊着,“憋气。” 果然看他鼻部微微用力,紧闭上嘴,不出几息就憋得脸红脖子粗。 样子委实好笑。 宋启无奈地摇头道,“别看了,直接带回检查。” 猛地往后踉跄两大步,跌跌撞撞间只听“咚”一声巨响,还是屁股着了地。不过也退到安全范围,张着嘴像只脱了水的鱼对着空气一顿呼吸,还不忘回应宋启的命令。 “……是。” 第27章 无中生有“臣女已有婚约,婚期就在近…… “窗外绿阴添几许。” “苏花农,看你在照料花花草草上,倒是颇有几分心得。以前莫不是个农户?” 苏达将小窗支起,双臂交叠托起下颌,层叠纱衣罩衫大袖堆砌在手腕,将她半张脸都掩了去,只剩下一双弯如皎月的眉眼正盈盈地望着窗外正在躬身忙碌的男人。 “或许。” 模棱两可,故作深沉。 她不屑得摸摸顺滑罩衣料子,暗叹不愧是经久不衰的香云纱,当真美不胜收。 苏达拿得出手的衣裳不多,这是其中一件。 看着风烟俱净,晴云轻漾的好天气,她也心情大好,就忍不住想穿件漂亮衣裳臭美一下。 经脉分明的大掌紧攥捣杵,一下接一下的研磨成袋的艾草,石臼底已经蓄了部分汁液,随着他的动作飞溅。 苏达不自觉的往后躲,生怕溅到她贵得要命的香云纱上。 “你这杀虫的方法跟谁学的?” “书上。”他戴上手笼子,将艾叶捣碎的绿色枝叶蘸着吸水性强的棉布,一点一点的涂抹在柿子树的枝干上。 苏达换了个姿势,一手撑起下颌,另一手闲来无事地拨弄起已经高达小窗的那株芭蕉,鲜绿色的长圆叶面随着拨动轻轻摇晃的样子,自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扒拉叶面想看看下面茎干。 谁知身子太过往外伸,倏然间失去平衡的苏达脑袋直愣愣外地上冲,苏达根本来不及反应,心里唯一念想便是,完了。 半响过后,闭眼等着头破血流的苏达还紧攥拳头,等着下一瞬的疼痛降临。 直到一股艾草味道由鼻尖冲达脑仁,她被呛得猛咳,泪眼婆娑间,才察觉自己脸被硌得生疼,睁开眼便是今天苏时清为了方便干活特地找的一件粗料麻布料子。这才恍然到,她的脸正埋在苏时清半蹲的腰间。 第54章 艾草味还是源源不断地侵袭着她的鼻子,长时间的倒立让她血脉下涌,头一阵阵发晕,眼前黑白闪现,顾不上脸红尴尬,赶紧软着嗓子道谢并让他放手。 等人瘫在地上缓了好一会,仰望见他那双鲜绿色的大手时,她顿时眼前一黑。 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如何被救的,苏时清沾满艾草汁的手一只托住她的脑瓜顶,另一只揪住她后背的罩衫。 不说姿势有多尴尬,重要的是…… 她一骨碌爬起来,脱下罩衫,翻来覆去的查看,果然在后背靠腰处,发现了皱巴巴满是掌纹的大片鲜绿,在桃粉的纱衣上简直犹如万花丛中一片绿,显眼得有些过头了。 苏达将罩衫抵在胸口,失落情绪上涌,嘴巴开开合合,指责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毕竟理智还处于上风,苏时清救她又没错,她怎能迁怒于人。 怒火瞬间化成委屈,又道了一遍谢后,最后还是忍不住用小若蚊蝇的声音不甘心地抱怨,“我这衣裳好贵!” 刚说完就觉一阵痒意,有什么东西从额间滑下。她用手轻蹭,又是一抹绿色。 若是刚刚还是失落难过无处发泄,就在此刻低落情绪降到低点。 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屋里,关门,放下支窗一气呵成。拿着巾帕边擦头发,边在账本上记下一比:今日苏时清救我一命,毁我一件五两罩衫。 心里念着若是哪天苏达也救他一命,定然让他把五两还回来。 然后浑浑噩噩平躺在床上装死,一动都不想动。 直到晚上人都没出屋一步。 月正天上,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睡得昏天黑地的苏达才从床榻上爬起来。肚子饿的已经打起了鼓。被饭香牵引着仿若游魂饿鬼般游荡到院中圆桌。 苏时清和苏父早已坐在自己位置上等她。 她望着满桌全是她喜爱的饭菜,说出了极煞风景的一句话,“这一桌可不便宜!虽然不知道你是们谁花的钱,”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满是无赖地说,“我可不管核销!” 苏父夹崴一勺嫩滑豆腐,放入苏达面前碗中,笑道,“能说出这句话,看来是没事了。” “没事没事,不用担心我。”她入座浅尝一口,夸张地挑起眉,“这是叫的索唤?” 家里三口人,却没一个精通厨艺,每日吃的凑凑合合。因为水平相当,倒也无人抱怨。 苏父立马撇清关系,“我不知道,今天的饭是时清负责。” 苏时清用木箸点点装着琼叶糕的瓷盘边缘,“你尝尝这个,心情不好就该吃甜食。” “我现在心情很好,甜食你们吃吧。就当是对你们等我晚饭的补偿。” 苏父见苏达情绪缓和,转移到今日重点,“下药的猜测已经得到证实,不过不是酒里,而是熏香。” “根据太子的说法,皇后要拉拢御史台所以找上了我。想以姻亲要挟我站队太子。” 苏时清闻言木箸悬在半空,“可他们为什么越过苏伯伯,直接找上苏达?” 苏父缓缓点头,沉吟道,“但凡对我稍加了解,就该知道我不可能站队。” “御史台监督天下百官,若是谋求私利,臣下准绳偏颇,恐会有亡国之祸。圣上焉能不知,最后掉脑袋的怕是我啊。” 苏达目光由木箸和苏时清一起转向苏父,“那皇后对您是了解呢?还是不了解呢?” 同样的问题,在太子问出声的瞬间,不知什么东西贴着他的小腿一晃而过,巨大的冲力被厚重的袍摆卸掉一半,可爆裂的碎玉声仍旧让人心神一颤,被摔成两半的镯子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这才知道皇后刚气急之下扔过来的是手上那对极为宝贝的翠玉手镯。 “这只镯子乃是母后心爱之物,就这样砸了岂不可惜?” “您明知苏大人不论从人还是从职位来说,都不可能同意联姻,您为何还让我去找苏达呢?” 轻抚手上扳指,漫不经心道,“因为知道苏大人不可能同意,才让我去找苏达,然后用下做手段让我玷污他的女儿。” 他手顺势猛然一挥,衣摆猎响,“惹怒苏大人,到阿耶那参我一折,然后让我受尽天下人耻笑,耻辱被废。让您的好儿子坐享渔翁之利吗?” 当面捅破这层以母爱为名的窗户纸,让崔牧心中一轻,他觉得畅快极了。 “我将你养大,为的就是你翅膀硬了之后质疑我的用心吗?” “若是御史台可以听命于你,咱们还用担心宋家,担心虢国公,担心那个刚刚十岁的小毛孩吗?牧儿,母后是真心为你考虑。” 皇后露出那副慈爱的笑容,眸中流出关怀,“你不要听信别人的话。” 崔牧望着那雍容华贵的被自己喊做母妃的女人,沉默许久,才勾起一抹轻笑,在让人遍体生寒的慈元殿里尤为突兀。 有些人喜欢掩耳盗铃,可他不想奉陪了。 “儿臣累了,先行告退。” 身后目光灼灼,凤眸中的阴狠算计他不用看也知晓,正如这十几年来一样。 正好一只小雀落在树上,宫里人养的鸟华贵艳丽,不似这般平凡、普通、灰扑扑,他站在树下瞧着那左顾右盼的小鸟自言自语,“宫里的有些鸟钻破头地想飞出这深宫高墙,你却偏偏飞进来。” 第55章 豆子大小的黑眼仁冲着他叽叽喳喳两声,似在嘲讽,不过转瞬,就扑扑翅膀消失在高墙之外。 他自嘲般笑笑,“自身难保的人哪有资格担心别人。” 苏家才吃了一顿其乐融融的饭菜,第二日便有噩耗上门。 苏御史朝会后被圣上单独留下一事在朝官见不胫而走,众人猜测纷纭。 有看笑话的。 “能是什么事,怕不是上任后,碌碌无为,才不配位,要被降职了。” 也有为其说话的,“睁眼说瞎话,人家的功绩你是真的看不见。” 有担忧的。 “难不成,有谁又要倒霉了?圣上和御史台大夫合议,哪得是多大的案子?多高的官职啊?!” 却没有一个猜对。 苏父走进家门的那瞬间,觉得脚步沉重得迈步过那区区三尺高的门槛。 见到酥酥也没能抚平紧皱的川字纹,还叹息连连。 害得苏达以为他又买了什么印章花光了月俸,刚刚准备颐指气使地说教一番。 就听他说了一句,就把她仰到天上的视线瞬间拽了回来。 这几个字,单说她都知道,都怎么组在一起,就让人听不懂了呢。 什么叫“皇后想要给你和太子指婚。”? 她脑中早乱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的艾草味都被不嫌弃地尽数吸入,憋着这口气杏眼圆睁地等着阿耶给说法。 “朝会后,圣上独自留下了我。只提了一件事,”苏父伸手比划了个一,还故作神秘的停顿一下。 这一停顿可直接让苏达脸红脖子粗,她一口气憋得实在难捱,立马扬手叫停。 猛吸一口气压下满腔无奈,轻叹,“说重点!” 苏父模仿起圣上的口吻,“听闻你的女儿已经年满十七,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皇后昨日跟我提及,说是太子对你女儿一见钟情,想要求娶。你做何意?” “阿耶你怎么回的?” 苏父斩钉截铁,毫不迟疑,“臣女已有婚约,婚期就在近日。” 而后又变换语气,“哦?不知是哪家好福气的郎君?” 苏达不可置信地紧盯着还沉浸在君臣对话表演中阿耶,与圣上问出如出一辙的问题,“哪家?” “家中远方表亲。” 庄严肃穆的大殿里,姜黄色的人略显失望。 绿色葱郁,连空气都浸满绿色气息的小院内,杏眼小娘子震惊到无法言语,身子直愣愣的杵在那。 此时他们对话中的主人公正懒散地伸着懒腰从西厢走出来,无辜地蹦出一句。 “苏达说她不想嫁我!” 听完这句话的苏父无比凌乱,怒目圆睁,紧盯苏时清。 眼神意思明显,好小子!我把你当儿子,你居然趁我不在惦记我女儿? 好在理智还在,只是咬紧后槽牙问了一句,“你两为什么会讨论这种话题?” 第28章 青梅竹马“是啊。我和苏家是命定缘分…… 苏达一夜未眠,辗转反侧。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朝着这么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 自己莫名其妙即将成婚。 新郎官还是西厢房那个在他家蹭吃蹭住的小白脸! 侧身肆无忌惮地将身上碍事的衾被踢踩到一边,可仍旧觉得心头冒火。 于是摸黑下地想去倒杯水来压压火气。 以往的夜晚都是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可偏偏今夜乌云遮月,一丝月光都不见。好像和坏心情串通好了般,让人平添厌烦。 她无法,只好凭着记忆中鞋子的位置摸索。脚尖试探性地点地几次,终于在失去耐心之前点到了鞋。象征性的趿拉上,便伸直胳膊张开手指像个盲人一样往桌案去寻。 即使对屋内摆设足够熟悉,但仍然步履维艰。 在第三次磕碰后,她终于摸到了平滑的木质台面,忽嗅墨香传来,总算到了桌案。顺着桌案的边角继续摸索,总算在镇纸旁摸到火绒罐和火石。 掀开盖子,手持火镰敲击火石,击石声起,火星迸裂掉进火绒罐里。“嘭”的一下,白光乍起。 屋内亮起微弱的光,眼前终于恢复光明,她环着屋子转了一圈。 倒上满满一杯,举杯闲看,划过窗边时眉头一皱,觉得有些奇怪。等她喝完水定睛再看时,竟发现小窗上映着个恍惚的人影。 尖叫声即将冲破咽喉,却响起了“笃笃”的敲窗声。 好在她反应够快,这个时候能敲她窗的,大概只有跟她一样睡不着的苏时清了吧。 咽下尖叫,她端着火绒罐推开小窗,撑起支杆。 望着外面的和她一样穿着里衣,发丝凌乱的却满眼惺忪的男人。 苏达怏怏不悦,凭什么她被折磨的毫无睡意,这人一看就是刚睡醒的模样。 实在不公。 她视线凝在手上摇曳火光默不作声,抿嘴等他开口。不知他半夜前来所为何事。 “苏达。我们成亲挺好的。” “?” “表弟是家人,夫君也是家人。” “??” “欺君乃杀头之罪。万事往好处想。” “当没法反抗的时候,就要学会享受。” 苏达打断他,她算是听明白了。 第56章 “行了,不用说了,我懂你意思,说了这么多,不就想表达自己愿意吗?” 苏时清摇头,否定意味明显。 斟字酌句道,“其实我也不愿意,但是我想得开。” “啪,”支杆取下,支窗倏然落下。 隔绝了那张讨人厌的脸。 真是给他脸了。好赖话全让他一个人说了。 这下可好,又是彻夜难眠。 第二日,苏达专听着门外动静,等阿耶出门,她立马跑去西厢找苏时清。 将人从榻上挖了起来。 “苏时清,你说得对。” 苏时清边打哈欠边揉眼角,坐起身看着她,身上堆着衾被,还是那副没睡醒的模样,“你愿意成亲了?” 苏达脚下步履轻盈,脸上的得意劲活脱脱像个献宝的孩子,“我当然愿意,成亲又不会掉脑袋。而且,人又不是只能成一次亲,圣上又管不了夫妻和离。” 她见苏时清朦胧的眼眸逐渐清明,脸上又挂起笑,笃定他定然也十分满意,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规划未来之事。“等过个三年五载,我们就以夫妻感情不和,和离。” 看向他,“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意见。那我们现在就立字据?” 而后话音一转,“但我有要求。” 从前她也列了条条框框一整张纸,如今苏时清提,她倒觉得也算合理。 “你说,既然是假成亲,可也要绑住你三五年,就算你之后脑子好了想起来了,也不能回家,算补偿你的。” “好,先说定。等我想好就交给你。” “那等我阿耶回来,我们在商量。” “好。” “那此事就先说好,其他等商议后再定夺。” 说着就想往牛婶家去,可又一想牛婶心细,万一看出两人拿婚事作假,怕是安生不了一日。 人已走到影壁,又迟疑的撤回脚步。 还是好好想想若是真成婚,阿耶说的近日是哪一日?要不要做些准备?该做哪些准备? 还是得去问问牛婶。 脚尖在青石板上转了半圈,又朝着朱红大门去。 手刚扶上门板,惊觉朱红门板猛地向她拍来。 苏达为躲避接连后退,这才看清拍门之人。 忍不住高喊出声,“牛晴朗!那么大人了,你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她已经退到安全范围,瞪着满脸无辜的人叉腰埋怨。 牛晴朗上下打量她一阵,见没事,又开始嬉皮笑脸,“阿姊。我这不是太想你了吗?一时情急,你莫怪。” “牛婶让你去学手艺,这是学成归来了?” 牛婶安排牛晴朗跟城东一个声名在外的老木匠学木工,本就同在长安城,按道理不该近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就因为老木匠脾气各路的很,立下规矩,学成归家。 这可苦了牛晴朗。 他挠头,笑得憨傻,“还没。师傅让我回来看看。” 视线转向苏达身侧,“这人是谁?” 苏达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也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走路悄无声息! 接着就听那人恭顺守礼地作揖,声音似五月细雨,温润轻缓,“阿弟,我是你阿姊的未婚夫婿。苏时清。” 从一声阿弟叫出口,牛晴朗看苏时清的眼神明显变了,直到这句话说完,表情变换那叫一个精彩。 苏达头一次见他表情那么丰富。比他误会苏父那回还夸张。 由不满到狐疑再透露出那丝丝的难以置信,以至于眸光轻转,怒目而视地竟然连坐苏达,眼神中叫嚣着快给我解释清楚! 真不知谁给他勇气。 苏达可从不惯着他,一声地狱低喃,“牛晴朗。” 牛晴朗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刚刚还张牙舞爪的人立即委屈巴巴地望着她,祈求意味明显,“别打~” 见苏达放下手,他才敢大着胆子补上一句。 “我才一个月不在,你怎么就多了个从没听说过的未婚夫啊?!”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和牛晴朗两人闻言,极其同步的眼皮猛跳。 看着冲她挤眉弄眼,小幅凑过来的牛晴朗,在她耳边轻轻叹气,“阿姊,你怎么找了个这样的?” 牛晴朗从小就在读书上没有天份,开始牛婶只觉得是他太贪玩,所以没少拿竹竿抽他。随着时间推移和竹竿的折损量,她终于认清了孩子不适合读书的事实。便也不再强求,就等着他再稍微大些,送去学门手艺。以后能养活自己就足够了。 故以,他打小就讨厌没事就吟诗作赋的酸儒生。 说实话,苏达也觉得有些过了。她缓缓移到苏时清身侧,伸手捅了他两下,幽幽道,“过于做作。”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声音从门外传来,三人齐刷刷看去。 一只乌皮靴率先踏入,紧接着是长腿窄腰宽肩潘安貌。一身玄色红丝暗纹缺胯袍,暗纹袍摆摇曳。腰间蹀躞带别金柄横刀,龙眉凤目上戴同色璞头抹额。 正是南衙十六卫的装扮。 “宋启!” “阿兄!” 第57章 还有声音小得忽略不计的“做作。” 苏达两人惊喜出声。 宋启健步如飞走到她面前。 “酥酥,好久不见。” 苏达还沉浸在旧友重逢的喜悦劲儿中。 正欲开口,就被身侧人抢先一步打断。 “宋郎君。” 宋启这才朝苏时清看去。 彬彬有礼道,“这位郎君是?” 苏达看他装模作样的极不习惯。宋启,三大世家之一,其姐是当朝贵妃,三叔是左相。阿耶虽官职不高,但也是五品。从小就是小霸王,拿鼻孔看人的主,随着年龄增长虽然收敛很多,但仍然改不了刻在骨子里骄傲。 “在下苏时清,是苏达的未婚夫婿。” 苏达闻言又捅他一下,老强调未婚夫干什么!后续事情都还没理出头绪,被问地漏洞百出可怎么是好。 “哦?酥酥何时有了这么一位仪表堂堂的未婚夫?”宋启脸上挂着轻笑,还自动往苏达身侧靠一步。两人并肩面相苏时清,仿佛他才是那个局外人。 苏时清但笑不语,轻轻朝苏达撇去。 苏达接到他的目光,以为他答不上来,会意地勾起唇角,示意他别担心。实际上唯恐露馅心慌急了,只能替他回答。 “这是我的远方表弟,前些日子受伤借住在我家。”面上微笑不断,脑中飞速运转,心里已经把苏时清骂了千百遍。 什么都没准备好,在那应承什么! 还不是要我帮你收拾烂摊子! “前些时日,他向我倾诉,说是一见倾心,特地恳求阿耶说要娶我。” 她今日赶巧穿了一件大袖上襦,袖宽能遮面。 苏达掩面轻晃双肩,做娇羞扭捏状。心里却想着该如何教训苏时清。 牛晴朗震惊地腿脚一软,向后倒去,好在身后就是影壁,他借着凹凸不平的影壁撑稳身子,听她继续说。 “阿耶和我都被他的情真意切打动,于是就同意了,不过不是我嫁,是他入赘苏家。” 男子入赘,在外极不好听。若非一穷二白走投无路,都不会有男子选择。 “呵,姓氏都不用改呢。”宋启听完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嘴角依旧上翘,口中话让苏达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阴阳怪气的。 感觉好像生气了。 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 若是以前,会看眼色的人早就转移话题了。 可苏时清这时还偏偏插上一句。 “是啊。我和苏家是命定缘分。” 苏达和牛晴朗面面相觑,有些不敢说话,因为此刻的宋启脸比锅底还黑,坚持上翘的嘴角也终于在这一刻掉了下来。 第29章 大婚前夕“苏时清,你犯什么病!”…… 短短半月后,四钱巷迎来了今年的第一件大喜事。 迎亲这天,天刚露出鱼肚色,苏家小院内就已经乱哄哄闹嚷嚷杂声一片。 院中柿树大概这辈子都没想过,它一颗树居然被几个人明目张胆的当面訾议,有甚者还扬言砍了他。 啊呸,它还没嫌院子过小,都不够它舒展根须。这些人竟然反过来说他占地方。 真是恶人先告状! 苏父在朱红大门的门当前,接待宾客。 今日这门就是一道专门度量与苏家亲疏的尺。普通同僚皆门外送礼即回,只有个别关系亲近的才被邀入内。 有不少平日里没少背地里诋毁说小话的,这会都也笑盈盈报礼上门。 就比如眼前这位,周大人。 周大人将手上东西交给候在一旁的苏晴朗,两人互执揖礼,“苏公嫁女迎子,真是会谋算啊。” 苏父摆摆手,“亲上加亲罢了。届时某宴请,周大人可定要赏脸。” “一定,一定。” 说完扭头就走,待出了小巷,又恢复一贯嘴脸,狠呸一声,骂一句“住这种地方,是故意想谋个好名声吗?”然后登车扬长而去。 被吵醒的苏达稀里糊涂刚睁开眼,牛婶便去开后窗通风。 后窗外五尺是一堵院墙,墙外紧邻一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小巷,是以即便开窗也十分安静。 格窗支起,牛婶的话随着清冷晨风一起送入苏达耳中,“今天事情多,你先起床洗漱。一会儿还要给你阿娘上香。” 小满已至,近日雨水不少,昨天夜里才刚下过雨,惹得晨风比以往更添两分凉意,苏达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 牛婶见状免不了一阵唠叨,忧心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入寒气。”转身就又奔北侧窗去。 苏达急忙摆手,嗓子虽哑却带着娇嗔,“牛婶别关,还不知要在这屋里闷到几时,还是开着吧。” 半句话后,声音才恢复平时清亮。 牛婶端来的红木托盘上摆着苎麻窄袖直领对襟衫,苎麻薄透清爽,清凉离汗,这个时节穿刚好。 她指尖轻理袖口处的一节囍字扣,眉眼间尽是柔情,一时间愣了神。 苏达看在眼里,自是知道牛婶大概是想起那个一辈子活在过去时光中的夫君了。 牛婶在守寡之前也曾幸福过一阵儿。苏达出生时,牛婶才嫁进隔壁的牛大壮家。牛大壮孔武有力是个走镖的,和苏父也有一点相似,时常不在家,出一趟镖就要走十天半个月。出事那次没有一丁点预兆,走时你侬我侬恩爱相送,回来就已经是一具全身僵硬,脑袋被剜了一半冷冰冰的尸体。 第58章 让人唏嘘不已。 这些事还是听巷口闲谈的老媪们说的。 不过总归是闲谈,掐头去尾最多只能信一半。通过苏达这么多年的观察,那句曾经幸福也可以相信。 苏达装作不经意的接过托盘,“牛婶,你那会儿成亲的时候也跟今天一样吗?” 牛婶指尖一顿,骤然清醒,瞅着苏达的眼神溢出一丝怜爱,音调拔高还特意仰头冲院中喊,“还说呢,我就没见过这么简陋的婚礼。亏你阿耶还是朝廷大官,亲女成婚居然一切从简?真是让长安百姓都笑掉大牙!” 苏达无奈,但也不能吐露实情,只能苍白辩解,“……我们家地方太小了,统共就能摆上两桌宴。不需要过于铺张。” 牛婶闻言更是痛心疾首,恨不得捶胸顿足,“闺女!你看你们父女两抠抠搜搜把日子过什么样了!成亲可是大事,女人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 一句抠抠搜搜,让苏达血脉上涌,一口气憋再胸腔上下不得。 眼前正激愤昂扬为她打抱不平的好婶婶又怎么会知道,今日的宴席和婚礼都是她全权策划。这一句句指责总觉得是在指桑骂槐,戳苏达的心窝子。 她有气无力地打断还在慷慨激昂长篇大论的牛婶,“牛婶,我先换里衣。” 说着接过牛婶手中托盘,床侧早已换成正红的帷幔被缓缓放下,直至视线被完全遮挡。依旧能听到入目红色外的牛婶还在絮叨。 里衣穿好,先要盥洗。新娘子不能出屋,水是牛婶送进来的。 等她用红巾帕擦干面上最后一滴水珠,望着那一身大红嫁衣时,恍惚之余隐隐感到一丝真实。 虽说成亲是假,那也是有三书六礼走了正经流程,受大晟律例保护的婚姻。 牛婶瞧她眼神都直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喜服。 不看还好,看了之后也是哪哪都不顺眼,想叹气又怕触霉头冲散喜气。只能强颜欢笑,违背心意夸上两句,“喜服的针脚细腻,绣娘也是下了一番功夫。” 苏达也是第一次见,只是半月前喊锦绣坊的裁缝丈量身形尺寸,定下图样款制,却没想到成衣这么惊喜。满身红丝金线珍珠缀玉,竟有些挪不开眼。 只喃喃回应着,“是锦绣坊做的,真好看。” 心里念着,或许下次……还可以找他家。 牛婶看她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又是一阵心酸,“你若是早点告诉我,喜服哪还用得着别人绣。” 苏达哪能听不出牛婶的失落,起身抱住牛婶纤细腰身,一如小时候那般亲昵,柔声安慰,“牛婶绣得自然天下第一好,可是这次时间紧迫,我和阿耶怎么舍得让你昼夜赶工,对眼睛不好。” 牛婶当然知道,一双柔夷覆上她的手,轻拍两下,让这黏人的丫头放手。 “我来帮你换上。” 深红齐胸褶裙上压以青绿镶边的芙蓉并蒂莲诃子,诃子下坠上鸣玉组佩,环珩交叠,戛玉敲冰。火红对襟广袖衫的领口袖口皆绣满金丝芙蓉并蒂莲纹,点缀米粒大小的珍珠。 将身上人映衬的还未上妆便面色红润,犹如初绽的三月桃花,娇艳欲滴。 “我们酥酥转眼要成别人家的大娘子了。”牛婶粉白的指尖帮她整理对襟丝绦,话语中满是感慨不舍,眼眸中好似也被大红婚服映色,红通通一片。末了还掩耳偷铃般扭过头,慌张补一句,“喜服衬你。” 苏达不知如何安慰,看牛婶还背对着她,似是不想被打扰。于是转身先去给阿娘上香。 牌位昨日就被请来这屋里,就想让阿娘能看她梳妆的样子,等晚一会再请去前厅。 一炷香燃起,烟柱若游丝,盘旋而上,袅袅不绝。 殷红的丝缯摆在正中间,虽然颜色已经暗淡带着独属于时间的侵蚀。在一众新鲜艳丽中也极为不同。 苏达杏眼阖闭,双手合十,心中唤一声阿娘,弯腰叩首。 她对阿娘没有一点记忆,幼时不懂事被嘲笑欺负的时候也曾有过怨怼,可随着长大,她见过太多为人阿娘的自私,无私,慈爱,严厉,溺爱,苛责…… 阿娘坚定地选择她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怎能不让人动容,只她真的特别想告诉阿娘,应该放弃她的。阿娘因为对阿耶的爱才舍命生下她,可却让爱的人痛苦难过了半辈子。 见她迟迟不起身,牛婶过来扶她,牵起她的手往桌案处带,那是她的梳妆台。 “这事情本不该我来,你阿娘走的早,该找个‘全福人’,我上无父母,丈夫早亡,只有一儿子。哪里能……” 苏达反握住那双嫩滑柔夷,望着三十多岁依然姿色犹胜的女人,“牛婶,这事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您待我如亲子,我亦然。如今阿娘看着,您帮我梳头再合适不过。” “来,牛婶给你梳头。” 苏达轻嗯一声,情绪不自觉被牛婶感染,好像真要嫁为人妇,与少女苏达说再见。 她坐在那,看着镜中人,感受梳篦在发丝间穿行。 “一梳梳到尾。” 刻着凤戏牡丹的梳柄露出黑亮发间。 “二梳到举案齐眉。” 牛婶抬眼与镜中她相识而笑。 第59章 “三梳梳到子孙满堂。” 铜镜中不见美貌妇人的身影,苏达的感受到梳篦通过发尾的拉扯感。 但因为牛婶的心细和巧手,丝毫不见疼意。 “四梳……” 明明是碧空万里的好天气,等她被牵出房间往前厅走时,却忽起一道劲风。 盖在头上的喜帕瞬间糊了一脸,苏达只能用手去抓喜帕一角的坠珠,半掀着往院中偷瞄。 果然不出所料,进入小院的人多,都是熟面孔。邻居占多数,同僚有三五位,剩下的就是苏达的几位朋友。 她在院中瞧了三圈,也没看到相见的人,还企图去门口找。 却被牛婶扯下了掀开的一角,等她细细理好,又在她耳边强调,“喜帕不能掀,不吉利。” 苏达叹气,闲着无聊吹着下面的坠珠。 两人本就住在一个小院,礼节就能省就省。但毕竟是入赘,还是需要郎君从门外进。 故而只剩苏达在厅前等苏时清在门外跨马鞍在入内。 她眼睛盯着坠珠,猛吸一口气,对准泛着华光的珍珠刚要开口。就见一双藕色翘头珍珠刺绣登云履入了她的喜帕视野内, 一如旧时的柔声细语,“酥酥。” 苏达心下大喜。 “我还以为你不能来了。”她伸手去想去牵宋轻雪,却被一道尖锐刻薄的声音打断。 “我家娘子有孕在身,家主吩咐了,任何人不能近身。” 染着蔻丹的纤白玉手悬停在半空。 对面响起一句软弱的对不起。 苏达有些失落。 下一瞬,手心被强塞进一团柔软,苏达摸索两下,想伸到喜帕下看看。 不远处却传来一阵“哎呦”声,永远谈吐合宜,彬彬有礼的人竟然慌乱地乱喊乱叫,“慢点,不能扯,我要摔了。” 苏达停住手,轻笑出声。“苏时清,你犯什么病!” 第30章 新婚之夜“《避火图》?” “送入洞房!” 随着一声高喊,苏达被牛婶牵引着踏着满是祝福的私语声一步一步往内室走。 正在此时,却从宾客中传来一阵小声的惊呼。 “我刚听那个大人管那俊朗的年轻人三皇子,真是了得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皇子。” 这声音一听就是隔壁的马叔。 “我的老天爷。” “三皇子你没见过吗,前两年滁州暴雪,有部分灾民来了长安外城,那时候就是三皇子亲自施粥安抚。还给他们解决了住的地方。” “这是事谁不知道。三皇子都来了,会不会还有其他皇子?” “你听说了吗?太子半月前被人给打了!听说伤得挺重。肯定不可能来这里了。” “苏大人还能引得太子前来?你也太高看苏大人了。” 苏达脚下慢了两步,大致听了两句便在牛婶的催促下又恢复之前步调继续走。 三皇子的到访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苏达对他唯一的印象还是回长安时的鼎力相助。可按照阿耶的性子,断不会再与之有接触才对,怎么今日反到来了。 还有那太子,真是活该! 思绪纷飞间,脚下不知踩到什么圆滑的东西,红色凤头鞋向侧边歪去,脚踝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痛引得她猛一口冷气,身上鸣玉佩组滑向一侧,喜帕上的坠珠也凶狠地砸向她,玉石珍珠互相敲击碰撞,清脆声杂乱交织。 若不是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衫和叮了咣啷的配饰碍手碍脚,她也不至于如此。 好在身侧人眼疾手快,她只觉手肘被人托住,后背被一只大手支撑,侧身载倒的身子瞬间就被稳了下来。与此同时被安抚的还有惊魂未定的心悸。 脚下刺痛一阵一阵叫嚣着,她反手攥紧那人袖手,嗲声嗲气,“牛婶,我脚疼。” 哪竟想,双脚瞬间腾空,她的心脏陡然提到嗓子眼,条件反射地憋口气,坠珠飞甩不知砸向哪里,红喜帕又整个糊在她脸上,身子完全僵住,只有眼珠子在随意乱转。 这怎么可能是牛婶! 外面都是宾客,还都是熟人,这人肯定是熟识。 可能开这种玩笑熟识,能有谁呢? 苏达大着胆子猜测,“苏时清?……牛婶呢?” 那人却不开口,她心中登时打起鼓,头靠在宽厚的胸膛上,眼珠子又咕噜一圈,迟疑开口,“宋……启?” 嗤笑入耳,胸腔的震动惹得苏达的脑袋嗡嗡作响。 “怪我,搅了你和宋启的姻缘,” 话锋一转,状做无辜,“可咱们说好两年后和离,怕是得让宋启远远地慢慢地候着。” 苏达只觉他无理取闹,“你胡说什么。” 转眼间,就已经到贴着红双囍字的房门。 苏时清腾不开手,便也不纠结,干脆利索地一脚踹开房门。 “砰”地一声响,门扇上的囍字应声蹁跹而落。 惹得苏达不满仰头,瞋目切齿,“你跟这门有仇吗?门坏了你修吗?” “那自然,苏家的活计肯定要苏家人修。” 转眼间苏达已经毫无形象地扑爬在床上。 第60章 “你不会轻一点!” 苏时清抱臂站在床前,看着她手脚并用的往起爬,喜帕半掉不掉的挂在镶满红色玛瑙玉石的金冠上,只露出半张杏眼粉腮的脸,哂笑,“我不会,宋启肯定会。” 苏达脚踝的疼痛不减反增,吭哧吭哧极费工夫才绕开痛处半坐起来,怎么看这人这么不顺眼,“你怎么回事?宋启怎么惹到你了?老提他干嘛?” “没事,我看看你的脚。”伸手就去碰她半悬空的脚踝。 苏达见状警惕地微微后撤,哪有人伸手就要看人脚的道理,他们可不是真夫妻。 苏时清的手中一空,他倒也不在意,只是将手收回背在身后,“即是如此,我就先出去接待宾客。夫人休息一会,牛婶马上就来。” 见他要走,苏达可是求之不得。不知为何,今日总觉得苏时清跟以往有些不太一样,说话阴阳怪气不说,还动手动脚。 可忙了一天,现下又腿脚不便。 在他默然转身后,染了蔻丹的纤白玉一把手拽住他的绣着云纹的朱湛衣摆,苏时清眉峰一动,侧身看那个阻他出去的罪魁祸首。 只见她满脸堆笑,喜帕被攥在手里,一看就是情急之下刚扯下来的,头上的发丝有些许凌乱,发间珠钗移了位置。 但杏眼中映着他的身影熠熠生辉,顾盼流光,朱唇点点莹润闪亮。 苏达讨好地看向他,与刚刚态度截然不同,不好意思道,“我……肚子饿了,你帮我把炕桌搬来,谢谢。” 半响后, 喜房的门被带上前,苏达还兴冲冲朝门口嚷,“我想吃广寒糕,奈花索粉、桂花糖藕、巨胜奴、冰雪冷元子……。” 长身鹤立的红衣身形只停顿一瞬,就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苏达趴在空荡荡的炕桌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他记没记住自己要吃的。 脚上的疼痛依然在持续,她把脚从炕桌底撤出,蹬掉鞋子,却在褪下棉质足衣时犯了难。 足衣紧绷在脚腕处,严丝合缝,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她又掀起足衣,想在试试,可针扎的痛感夹杂的麻意还是让她无奈地仰躺在床上。 苏达望着顶上的红色床幔,只觉身下有点奇怪,挥着手臂胡乱摸索,好像还真另有乾坤。 手伸进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绸锦被里,她抓抓拢拢,片刻后才捧出。 满得要溢出指缝的桂圆、花生、红枣、莲子零零散散地掉落下来,她看到顿时一喜,忙不迭地退到床的角落。双手拽起锦被两角,猛然一抖,翻向一边。 一床的干果骤然现身,苏达拖着一只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全捡到炕桌上。 等牛婶进屋的时候,见到床上的苏达只觉眼前发黑。 谁家好娘子在新婚夜,夫君还在外面应酬宾客,自己就在床上摆上炕桌一个人吃得不亦乐乎。 鞋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喜帕也被胡乱扔在床沿,眼看就要掉地上了。 牛婶瞳孔猛然一缩,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上前拽着喜帕的珠坠抬手上扬,接是接到了,可喜帕却直直向床上砸去。 好在只是两层绸布,四周坠的珍珠稍微带些重量,但还不至于受伤。 苏达捂着满是珠翠喜冠的头装样子,卖惨装可怜。黝黑的眸子接连眨巴好几下,愣没挤出一点眼泪。 牛婶看着她半响只觉好笑,可视线触及其他地方顿时怒火中烧。 满桌满床的干果皮洋洋洒洒就像铺了一床杂色的被子。火红的鸳鸯被让苏达堆在角落攒成一团,脚上足衣半褪,大喇喇地摆在炕桌旁,脸上胭脂全被蹭到喜帕上,嘴上口脂早就着干果一口一口全吃进肚子里。 哪有一点新娘子的样子! 牛婶不由得叹气,刚想教训她两句。 对面的小祖宗就可怜巴巴指着自己的脚踝,撇了撇嘴。 “牛婶,我脚崴了,好疼。” 嘴巴张张合合,再气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去拿剪刀,药油。 本以为只是小伤,可将足衣撕开时,还是将牛婶心里一惊,倒吸一口冷气。 伤处青紫还泛红,肿得比馒头还高半寸。 见苏达疼得直发颤,她就舍不得说狠话了,只能柔声安慰,“酥酥,牛婶先帮你用药油揉一揉,忍着点,有些疼。” 苏达拖着颤音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就是杀猪般地叫喊,简直要震翻屋顶。 院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众人开怀痛饮,谈天论地,喧喧嚷嚷间把苏达喊叫声完全盖过。 等牛婶给她揉完,苏达已经香汗淋漓,泪眼婆娑。 牛婶见她这幅可怜样子,才想起自己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拿起落在门口的提梁盒搁在炕桌上,掀开盖子放置一旁。 提盒十分精美,镂刻着夜游山水图,也让人忍不住期待里面装的东西。 苏达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提盒,心里忍不住阵阵窃喜,牛婶竟然还为自己准备了吃食,虽然现在肚子鼓鼓囊囊已经很饱了,但是如果是她喜欢的广寒糕,奈花索粉、巨胜奴也是可以勉强吃下的。 第61章 她的视线紧随着牛婶的手,不由自主的吞了吞口水。 可半响过后,却眼皮一耷,“牛婶,你带本书过来干什么!你看我房里的书还少吗?” 牛婶却神神秘秘地拿着书坐在床沿,顷身微微凑过来,将包着书的锦布打开,缓缓露出几个字。 苏达随着念出声,“《避火图》?” 杏眼中满是不解,大晚上的看什么图?救火这种事还用学吗?拿水浇就是了。先前在徐州时,她和阿耶还真就碰巧遇上过一次走水,她那天打水泼水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和大伙一起把火浇灭,可以说是相当熟练了。 她失落地看向牛婶,抽抽嘴角,“就这?我早就会了,熟练的很。” 语气极为自信,特别自豪。就好像她小时候练完字的样子。 牛婶见她样子不像害羞作假,便也放了心。看一眼天色不早,又重新染上一根花烛,看苏达盖听话地盖上喜帕,才满意的离开。 苏达亮着脚悠闲自得地坐在床上,这么一会过去,总觉得肚子又空了不少。双手贴在肚子上,食指轻点,等着苏时清带着吃食的到来。 她视线一撇,正好扫到《避火图》,反正长夜漫漫,两人又不是真成亲,定是不能睡一起的,到时候大眼瞪小眼也实在无趣,要不就以此打发消遣?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好好教教他该如何避火? 第31章 新婚之夜二“我脚好痛,你能回来把我…… 烛台上一对雕刻龙凤呈祥的花烛正在慢慢消耗,烛光摇曳,暖黄充斥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与大红交相辉映。 纱窗上树影婆娑,等烦了的苏达早就半掀开喜帕,盯着斑驳树影昏昏欲睡。 不多时,一道人影从扇窗闪过,床上女子毫无反应,依旧半阖眼睫,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着了。 隔扇门翕动,一只黑皂靴轻巧踏入,又缓缓阖上。 苏达睡得迷迷糊糊间,脑袋猝然垂下,急速的坠落感让她猛地睁开眼睛,恍惚间扶颈揉搓。 被眼前正在优哉游哉,翘脚喝茶的男人牢牢盯着,仿佛被鹰隼窥间伺隙的猎物,后脊不自觉涌起一阵凉意。 刚睡醒的迷迷糊糊瞬间的被驱散,苏达犹疑地眨巴着眼再看过去,才发现一切不过是她的错觉。 苏时清那个老实人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长凳上,温柔地望着她,轻声询问,“睡醒了?” 苏达不喜猜忌,心有疑惑从不憋着,直截了当就问,“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苏时清的目光从手中茶水移到面前的小娘子身上,也抛出疑惑,“酥酥觉得为夫怎么怪?” 她闻言蹙起秀眉,“你……夫君这个称呼,着实让我听着别扭。” 苏时清把手中白瓷茶碗放下,又执壶重倒一杯,“可我们如今是盖了戳印有正经婚书的夫妻,为何不能以夫君自称?” 苏达反驳,“可我们的和离书也存在盒子里,两年后就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见苏时清端着茶碗缓步到她面前,一只白瓷茶碗摆在她眼前,碗中茶水浅黄中泛着青绿,一片微微绽开的茶叶沉在碗底。温润的声音也随着茶碗递来。 “既然是假扮夫妻,自然要装得更像一些。漏洞百出遭人疑问,恐会更加头疼。” 这话说得也没错。 她抬手接过茶杯,喝下一口润润干涸的嗓子。 只听如清泉汩汩流动地动人声音又接着传来,“才刚刚开始,就想着要和离,夫人实在心狠。” 苏达手臂一抖,葱白指尖险些握不住茶盏,这人说话怎么如此肉麻,让她浑身发麻地抖了三抖。 骨节分明的大掌旋即稳住她的手,淡粉指尖和她的朱红形成鲜明对比,顺势接过茶盏,搁到桌案上又坐下。 她摆摆手,满脸不耐烦,“罢了罢了,不说这个,先说好,今晚我睡床,你……”她打量一圈灯光盈室的屋子,好像确实没别的地方可休息,“你随便找地方吧。” 苏时清听完也不反对,只是睁着一双饴糖似的眸子低眉顺眼地望着她。这一个月以来,他好像从来都是苏达说什么就是什么,极少拒绝,从不说不,听话乖顺极了。 想到这苏达罪恶感油然而生,她将还半坠在头上的喜帕一把扯下,听着院中仍旧嘈杂的人声,拍板敲定,“这样吧,公平些,我们都别睡了。反正就是凑合一晚上,明日补眠就是。” 苏时清定然不会拒绝。 她小心翼翼地去拆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金冠钿钗,一堆镶宝石嵌螺钿的金钗堆散在床上,苏达瞥一眼坐着发呆的男人讪讪开口,“我脚疼得厉害,你帮我把这些收好,明日要去还呢。” 苏达戴的这些珠宝可不是自己花钱买的,而是去翠玉楼租赁的。押了不少钱在那,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男人端来妆奁坐在床沿耐着性子把首饰一件件收好,高大的身躯将暖光灯源遮得一干二净,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苏达身上,她忍不住后蹭两下,想逃出这无声无息地压迫感,脚又往锦被内缩了缩。 脚裸一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硌到了。她摸索两下,才想起来是牛婶拿来的《避火图》。心想正好,两人这样待着着实尴尬,不如找点事做。 第62章 她献宝地将《避火图》藏于身后,故作神秘兮兮道,“我以前教过小童认字,自认为在教习上还是有一定天赋的,教你应该也不在话下。” 两指衔着画册摇摇晃晃伸到苏时清跟前,《避火图》三个字明晃晃的映在他眼中,一向淡然无波的眼中瞳孔一缩,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可耳朵却红得要滴出血来。他咽下口水,强装镇定,“你要教我什么?” 苏达兴致盎然地接着晃手中册子,看他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更觉好笑。 她冲着苏时清放妆奁的背影嚣张调笑,“你怕什么,我真的教的不错的,不收束脩。” 见他磨蹭,便独自翻了起来,这不翻还好,翻开后只见一对对男男女女穿着清凉衣不蔽体地以各种难以启齿的姿势纠缠在一起,越往后翻姿势难度越大。 苏达看得瞪直了眼。脸瞬间涨得比大红鸳鸯锦被还红上几分,火辣辣的好似烛火迫近在脸旁,灼热感阵阵传来。额间冷汗噌噌往外冒,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不过如此。 牛婶怎么也不说清楚,这下误会大了。 她偷偷摸摸地瞥一眼还背对着站在书案旁的苏时清,哪知人正好转过身来,身如韧竹,丰神如玉,端得是潇洒出尘美少年哪还有一丝一毫刚刚的窘迫。 册子“啪”地被阖上。 眉如墨染,眸若星辰的男人笑盈盈看她,“怎的合上了,不是说要教我吗?是在床上?还是我抱你来书案?” 苏达脸“轰”地烧得更旺,不知所措地瞪着澄澈的杏眼看着眼前男人。 是她思想太污浊龌龊了?是她想的意思吗? 她紧阖双眼一边拍脸一边甩头,想把这些荒唐念头甩出去。 正努力时,一点柔软落在她头顶,苏达缓缓撑开眼,轻轻抬头。 苏时清抿嘴饶有兴味地看她,好似再看西市上摇头晃脑哗众取宠的猴子。 “再晃脑髓都要摇匀了,变傻还怎么教我。” 羞耻感涌上心头,她用手扒拉掉苏时清抚在头上的手,手忙脚乱地将册子往鸳鸯喜枕下胡乱一塞,讪笑着解释着,“这图也太粗制滥造,实在不配做教辅。等下次我再寻到更好我们再继续,今日就先练练字吧。” 随着一声也好,苏达半颗悬着的心终于安稳放回肚子里。 可接下来的陡然腾空,又让她手足无措起来,只能干巴巴的诘问。 她见苏时清视线停在自己受伤的脚踝,不自觉的想后缩,可人都在他怀里,根本避无可避。 “牛婶帮我按过油,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苏时清一手穿过腋下,另一手托起腿窝,苏达陷在他怀里,没有一点支撑,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相较于上回,她适应的快多了。 “脚伤得这样厉害,这几天怕是都不能下地。” 几步摇晃间,人已经稳稳落在桌案后的雕花靠背玫瑰椅上。 这是前几日现打的椅子,毕竟是婚房里的东西,苏家三人一商量,怕被瞧出破绽,忍痛将苏达房里的大部分家具都换了新。其他倒是能将就就先将就了。 苏达靠在椅背上,双脚悬空,身侧不住的传来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夫人先写,让为夫先观摩一番。” 对于书写一事,苏达一向极为自信,可现在被一双眼睛从背后盯着,她反而局促起来。目光反复流连在笔架上,犹豫不决。 直到一道呼吸打在耳垂,她冷不防一激灵。一只大手伸向笔架,笔直的手指划过各种笔杆,看似随意却选下了她最爱用的一支。递到她手里,“夫人既然选不出来,就由为夫来吧。我觉得这只紫毫笔当是夫人喜欢的。” 苏达纳罕,这人是如何知道的。提笔瞧了半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侧身去看苏时清。 却不知两人离得这样近,仿佛她在凑近一寸,两人就肌肤相切,唇齿相依。灼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动,苏达连忙屏息,掩耳盗铃般飞速转头,好像只要她足够快,刚刚猛然凑近的就不是自己。 可能实在太过心虚,即便若无其事的转过身,也觉得如芒刺背。 “夫人不写吗?” 一道像精雕细琢过的玉石互相撞击的清脆声音传入耳中。 苏达心中默念清心经,眸光轻闪,费力想起她想要问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喜用这支?” “夫人笔架上狼毫、羊毫、兼毫、紫豪具有。多紫竹笔杆,看来是比较喜欢轻盈的手感,而我观夫人房中临摹范本乃是钟繇的《宣示表》,但你所写小楷秀美流畅,笔画细腻结构匀称,灵动非常,早就自成风格。若是想写出这一手好字,自然需要弹性极好的紫毫笔。” 苏时清嘴上说着,手上也不闲着,他轻挪两步至椅侧,将葵瓣笔洗中清水舀入砚台两匙,捡起墨条轻磨慢研。 一番话说完,苏达早已经写下苏时清三字。 杏眼轻瞟一眼正在看字的苏时清,心中暗道他倒是挺会观察,说得也头头是道,想必以他笔力自是不用苏达教,如此字便不想写了。 紫毫笔放置笔搁。 第63章 “夫人怎的不写了?” 她纤手指向紫毫笔娇嗔道,“我怕自己是在班门弄斧。你来写!” 苏时清看她一眼,苏达也反看向他,眼中非写不可的意味明显。 苏达只觉身后长袖带风,耳边碎发轻颤,长臂一把揽过自己的半边身子,她视线紧随手臂,双手局促地握紧扶手,屁股后挪,将身子牢牢蜷缩在椅子中,只为躲避迫人眉头的压迫感。 脑中思绪翻飞,案上白宣上已经洋洋洒洒地出现两个大字。 苏达眼前一亮,“虽只两字,却刚柔并济,狂放激荡。真是好字!” “夫人谬赞,我只会草书。” “怎会?我不信,你写来试试。” 苏时清眉眼带笑,看她满脸期待,无奈又执笔,可一笔一划仿若自成一体,绵连不绝。 苏达蹙眉,这楷书着实不行,但也不好打击,只好半开玩笑的说,“无事无事,不过是以这手楷书恐怕要绝了科考的念头。” “夫人这手小楷怕是要堪比状元郎了。” 苏达闻言杏眼弯弯,握紧扶手的手也渐渐松开,掩唇而笑,仰头看向苏时清。 花烛“噼啪”一声响,烛光骤暗又猛然亮起,火光摇曳间,桌案上的两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门扇不知何时打开,晚风随着暴喝声顺势而入。 “你、你你两干嘛呢!!!” 苏父正睁圆了眼珠子,目眦欲裂满脸通红瞪着状似亲密的两人。 苏达一把将苏时清推来,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摆着手慌慌张张,满脸无辜,“我们什么都没干。” 倒是苏时清虽被推了一把,脚下却半分未动,唇边委屈差点奔涌出口,暗自瞥一眼苏达便收敛情绪,气定神闲地也一同望向门口的苏父。 苏父一看就是喝多了酒,虽然脑子还算清醒,可说话已经磕磕巴巴,但勉强还能成句,“你!”他一手指向苏时清,“回,回你的西,西厢房。” “你!”指尖轻晃转向苏达,“赶紧,睡觉!” 看来宾客已经走光,苏父像防狼一样,紧盯着苏时清不放,直到他一身红衣出屋,苏父才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紧跟出门。 苏父住在东室,无需出前厅。 而苏时清回西厢房,一定要从苏达屋前经过。 芭蕉叶舒展在窗外婆娑起舞,小娘子极力勾着身子拼尽全力推开支窗,但也只颤颤巍巍露出一条小缝,堪堪露出小而精致的丹唇。她侧耳倾听窗外虫鸣风声中隐约夹杂的脚步声,轻声娇语,带着一丝窘迫。 “我脚好痛,你能回来把我抱回床上吗?” 第32章 恩爱夫妻“小两口真是般配。”…… 苏时清少了一部分记忆,不知身份来历,除了苏家外,算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如此,回门一说,在他两之间也就不需要了。 这日,苏父照常天还未亮就去参见每日一次、从不间歇的朝会。苏达成亲那日伤了脚,虽然当天看着渗人,但很快边消了肿,如今已经无大碍。 这三日在家里无所事事,可把苏达憋闷坏了。被晨钟吵醒后,便再无睡意,思来想去决定今日要和苏时清一起出门吃早饭。主要是想在街坊邻里间露露脸,毕竟他们可是新婚燕尔的“恩爱夫妻”。 夏日一到,万物生长,家里的芭蕉长得尤快,短短几日总觉得它似乎又爬上窗边一寸。一抹鲜嫩的绿色印在小窗边,若是能配上一碗令人口齿生津的酸梅饮,即便是梅子留酸软牙齿,也甘之如饴,若能再加入碎冰,她定能喝上两大碗! 苏达心情颇好地拨弄两下芭蕉叶,唇角微翘,已经定好今日出行必买之物,等到西厢屋门响起,才缓缓回头。 她仔细打量起刚换完一身长袍的苏时清,这才满意点头。 还在你侬我侬阶段的小两口,夫君的衣裳自然要娘子亲自备下,毕竟想要炫耀的心思总归是暗戳戳地难以忍住,这话是苏时清见她时的第一句。苏达听着甚有道理,街间小巷,尤其人多地段,时常能见到相同色系着装的小两口。若是遇见健谈的婶子,还会被拦下寻东问西地促狭打趣,不过最后都会大多会收到一句“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的吉祥话。 可自己身上这条珠色百褶裙和柔软轻薄的月白绣鸢尾纱衣确是精挑细选。秉持着谁提出的建议谁去换,她又在已经与肩平齐的芭蕉树下看了半天足有一臂长的绿叶。 苏时清见她点头,便也跟着翘起嘴角,还故意转了个身,就为让她看得更清楚。 碧蓝穹顶,灰白砖墙,葱翠芭蕉,张扬的白衣少年,清晨的夏风还带着丝丝凉气,被美色蛊惑的苏达或受凉气侵袭,竟咂摸出个念头:曾几何时的少年,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嘴上不由得念叨出声,“你脑子转得快,想得也比周全,长得也不错。” 对上他的眸子,由衷赞叹,“真不知道失忆前会是如何光景。” 苏时清新换的这套圆领袍还特地配上一把木柄纸扇,扇柄“啪”地张开,笑道:“定是芝兰玉树,卓尔不群。” 他说这话,苏达是信的。从这段时间的相处,尽管他不记前事,也不难看出他文采斐然,还善草书,却不为科考,因为想要科考,定然得会一手漂亮小楷。身手也算敏捷,定然是有武功傍身,虽然没见他施展过。但普通儒生她也看得不少,大多弱不禁风,身单力薄。回想几次他轻而易举的抱起自己,甚至还走了半城。身子骨恐怕连一般武夫都比不上他。 第64章 越想越觉得耳旁泛热,她抬手扇两下风,又再度看向苏时清。 不得不说,苏达还是第一次见人将白色穿得这样好看,摘掉往日的璞巾盖帽,月白圆领长袍搭配白玉簪在加上折扇的加持,掩不住的神清气茂。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院, 刚出院门就听到巷口传来一阵嬉笑,苏达警惕转头瞥一眼身后的人,一边眨眼一边努嘴,让他快走两步。 下一瞬,就发现一阵温热触及手腕,低头去看,纤白皓腕已经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虚握住,她诧异地仰头望向大掌的主人,杏眼中流露出警告。 那人却丝毫不畏惧,也完全不按理出牌,修长大手下滑插入指间,扣住她手掌。还面色如常地凑近,“恩爱夫妻牵个手怎么了?” 好像也挺正常的。 苏达垂眸,盯了半响,还是甩了甩他的手,待他微微松开,才得以翻转手腕,自然而然的反握住他,十指紧扣。 扭头对上琥珀眸子,杏眼弯弯。 不远处的几个老媪老早就看见两人,说得热火朝天的话题转瞬就落到他两身上。几道目光时不时瞟到他两身上,两人故作不知尴尬互笑。 森绿的常春藤爬满小巷墙体,只露出点点青灰色。一阵风袭来,满墙的森绿色随风颤动,婉转地描绘着风的形状。颤颤巍巍中仿佛能看出落锁的朱红门板上的隐约被遮盖的方宅匾额。 再几步路就到巷口,老媪的调笑声也越发大,就差指名道姓地砸两人身上了。 “小两口真是般配。” “我以前就十分看好苏郎君,你看看果不其然。什么宋家王家,还有牛家,统统不行,都不如我们苏郎君!” 苏达闻言食指按按握紧的手背,目光促狭。 对方接收到杏眼黑眸中的细碎星光,竟然在她手背上轻划两下,苏达骤然间汗毛直立,酥酥麻麻的痒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扭曲着想要挣脱,可苏时清的大手就像是生铁链,将她牢牢锁住。 苏达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怕痒。 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罪魁祸首,可那人却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垂着澄澈的眸子,笑得一脸无辜。 她凑近低语,“再毛手毛脚……”修剪整齐的圆润指甲对着虎口嫩肉猛掐,顷刻后便留下一个周围泛白的月牙形印子。 可他竟像是没有痛感一样,依旧舔着笑脸,还故意压低嗓音拌委屈,“夫人好凶。” 在外人看来,两人如胶似漆,目光黏得拉丝。 赵媪与苏家最是相熟,两人成亲时还去帮了不少忙,平日里说话就没个遮拦,这会便更加变本加厉的打趣,一张老脸笑成花,“果然是新婚燕尔,瞅你们腻歪的样子,让我们看得都老脸一红。” “可不是,打远看你们两过来,那眼睛跟抹了浆糊,粘得紧乎哦!” 坐在石墩角落里剥豆子的寡言老媪竟然也插上句话,“得开始准备着要孩子了。” 这话一出,周围老媪皆赞同附和。 苏达被众人目光灼灼的注视,脸涨通红,在这葱绿清风中,在苏时清眼中,娇俏欲滴。 苏时清握紧她的手,似在安慰,朗声解围,“我们还不急。” 老媪一听不急,几个老人家可都急了,“这可是大事啊!怎么能不急!” “不能不急啊!” “我们家那两孩子也是不着急,好几年一直没怀上,后来去看了大夫才知道,身体有问题!又调养两年才要上!” “可不是!” 五六张嘴,七嘴八舌,十分混乱。 苏达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再过一会,这几位热情的老媪恐怕就要给他两约大夫看病了。 她嘴角含笑地瞥一眼身旁的男人,害羞道,“赵媪,我们还有事。” 话一出口,众人自然不会阻拦,又说了两句新婚夫妇爱听的吉祥话就放人了。 看着已经是尽头的一片森绿,苏达脑海中猛然闪过那扇落锁的朱红大门,随即旋了脚,侧身望向这几个一向消息精通的老媪。 “方家怎么回事,这么早人就出去了?我好几次从他家经过好像都没人。还有那匾额,我记得方娘子说过,上面的字是方郎君叔父所提,恨不得日日擦新。可如今都已经被藤蔓缠住都无人打理,可是出了什么事?” 话声一落,几人面面相觑,面色为难,一幅幅讳莫如深的样子。 苏达也跟着皱了眉,只觉越发奇怪。 苏时清的手依旧没松开,也被她拉了回来,跟在旁边拨弄她小手指。 见大家都不开口,赵媪才沉眉,“这事儿说来晦气,这个方娘子不知为什么突然见就犯了疯病,整日痴傻疯癫,方家情况大家伙也都知道,方娘子没少炫耀,他们是来从福州老家远道而来,为的投靠那个叫什么?反正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亲戚,人家也还算不错,虽然是旁系也没怠慢,给方郎君谋了个职位,两人这才算在长安扎了根。方郎君平时总是一副小人得志,仗势欺人的样子,但是对方娘子那是真好得没话说。听说是有名的,没名的郎中尽数看了个遍,都说是没办法治不了,后来甚至找了几个道士驱鬼,也收效甚微。就在你们成婚前几天,不知哪个神棍给支的招,说是回老家人自然就会好了。两个人连夜就走了。” 第65章 苏达半月前还见过方娘子,看着很是精神。平日里看着娇娇弱弱的,但因为以前负责家里杀猪的,她力气比普通男人还大几分,应该是没有旧疾。虽然说话刻薄了点,但也是个直性子,从不憋着掖着,也不会郁结心病。怎么就会突然得了疯症? “方娘子这病来的迅猛,而且又有几分蹊跷,他们都说是方郎君平日狗仗人势欺压普通百姓,作恶太多。才老天开了眼,降了天罚。还有人说是方郎君害死过人,所以被恶鬼索命,方娘子被他所累,才会如此。不管是哪种说法都涉及鬼神,又在你家隔壁。大家怕你们多想,就都缄口不言。” “而且,这事情我们也是通过他们前些日子的做派猜测,拼凑出来的。还做不得数,真实情况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 苏达扶额,感情听了半天还是个编纂出来的故事。 “现在看他们家这院子,我都觉得阴森森的。谁家的常春藤长那么快?这才不过半月,你看看他们家还有人住的样子吗?” 年纪大了就爱往鬼神上联想,苏达刚想制止,身侧的人出了声,“阿婆,您这话说的就太玄乎了,现在正是绿叶冒得快的时候,我家的芭蕉树还一天一个样呢。” 苏达大致心里有个数,“您们聊,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别过几位老媪,她抬头看苏时清,“你说这方娘子怎么就突然得了疯症?” 苏时清单手把玩手中纸扇,一会展开,一会合上,一会翻个手腕,折扇在弯弯绕绕中半开半合,“或许真是招惹了鬼神?” 苏达闻言怒瞪他一眼,看他只顾手中花活,根本是随口敷衍自己,便猛然甩开他的手。 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 徒留得苏时清在身后“夫人!夫人!”的追赶。 第33章 酸梅饮“你别老这么盯着我。” 一口酸酸甜甜的酸梅饮下肚,胃脾舒畅,暑气全消。甜中带酸的滋味浸在口腔中,令人不自觉的口齿生津,虽然齿间微微发涩,可下一瞬就被桂花的香气盖过。引着人一口一口接连不断,不过一小会,一碗酸梅饮就见了底。 苏达看着一碗清澈透亮深胭红丝毫未动,不禁觉得苏时清真是山猪嚼不得细糠,这么好的饮子居然一口不喝,真是浪费。 再三确定他是真的不喝后,她干脆推开眼前空碗,双手食指和拇指捏住他那酸梅饮的碗沿,三口之后,便只剩下空碗一只。 苏达撂下空碗便看见对面一瞬不错的坦诚目光,虽然两人对外是夫妻,可她总觉得脸热,成亲已经三日,已为人妇的身份却还没转变过来。 “你别老这么盯着我。”苏达眼皮下垂,葱白手指局促地戳着相叠在一起两只空碗。 苏时清还是那个澄澈的眼神,只是闻言后眼尾下垂,显得更加无辜。打扇的手腕有些泛酸,他把折扇换到另一手,继续扇风。 扇子翕动流动的空气,丝丝清风在两人间拂动从未间断。 “我只是看着你。”委屈巴巴。 怨不得会有人说,好看的眼睛看狗都深情呢。苏时清的眼睛确实好看,比寻常人的眸子浅上很多,晶莹剔透得像饴糖。眼睫垂下时带着疏离,但只要完全睁开,他眼中的你就好像是他的全天下。可苏达可不是狗,她才不会被迷惑。 不再纠结此事,苏达舔舔唇,口中依旧蔓延酸甜味。 或许可以做做酸梅饮的生意? 早前在福来楼的差事早就没了,她后来有去找过管事的,还想看看能不能继续做,哪知道一进后厨就被轰了出来。 一个看着心慈面善的郎君掀帘出来,苏达说明来意,那郎君嘴上和和气气,却字字寸步不让。主打一个,你无故擅离职守,旷工半月,所以已经算作自行请离,说明白点就是,这没你的位置了,你走吧。 听跑堂喊他管事,苏达这才知道,这人是现在的后厨新管事。那张管事呢? 阿耶只说这件事已经处理好了,却没说如何处理。她只知道宋启协助阿耶办的案子,两人却都对后续闭口不提,至少在她面前再提过。 “我之前有些东西放在张管事那,能告诉张管事的去向吗?” “不好意思,小娘子,我听说上个张管事回老家了。” “那陈四、张柳、徐琦呢?” “您说的这几位就更没听说过了。” 苏达更是疑惑,这几人跟张管事交好。现在去向却都一无所知。 还是后来找了一位眼熟的伙计,塞了五百钱后才知道,听说这几个人都发了大财,带着家人不知去哪享福过清闲日子去了。 如此想来是有人给了封口费,这件事被隐秘埋葬,看来太子与阿耶应是达成一致,为了她的清誉名声,但凡涉及此事的人确实得妥善处理。能有这个钱的,大概是太子了。 想想以往张管事所做种种,还真是便宜他了。 闲汉的差事做不成,她耳边清风掠过,倏然间面上发痒,苏达抬手去扫却晚了一步,一只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已经先她一步,帮他把飘忽到脸颊的发丝捋回耳后。 苏达余光扫上一圈四周,果然不少客人投来艳羡目光。 第66章 她捂着被苏时清轻触过的脸颊,害羞地凑近他,低声嫌弃说,“你这也太刻意了。” 苏时清一双深情眼笑意流淌,收起打扇的手,抬起另一手轻刮她挺翘小巧的鼻头,宠溺道,“小、馋、猫!” 她只觉一阵汗毛倒竖,胃中酸梅饮上涌,前些呛到气管,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后,差点没给苏达送走。 苏时清顺势拍她后背,帮她顺咳。 邻桌一位小娘子居然红着脸兴奋地和同行之人小声议论,“你看看人家的郎君,不仅长得俊俏,心细还颇有情趣。” 自然也有泼冷水的,“一看就是刚成亲的小夫妻,你等再过几年。” “看起来好恩爱啊!” “身上穿得居然是同色系,真是全身上下哪哪都配啊!” “光天化日,有伤风化。” “迂腐,古板!” 周遭议论声不断,苏达执起大袖半伏在桌案上做缩头乌龟,却突然听见摆袖猎响,她悄悄抬首露出半只眼睛。 苏时清已经起身离座,摇着纸扇往柜台处去。 以全店都能听见的声音朗声说到,“掌柜的,你家酸梅饮中添的糖桂花着实是点睛之笔,我家夫人爱极,请帮我再打上一坛。” “这位郎君与夫人真是鹣鲽情深,羡煞旁人啊!请稍等片刻。” 七八桌的小铺此刻所有客人的目光全汇集在长身鹤立的苏时清和掩绣遮面的苏达身上来回穿梭。 苏达实在抵不住十几双眼睛的探究,她旋即起身,本想拽着苏时清一起走。可一想到花了钱的酸梅饮还没到手,便硬生生从他手肘旁穿过,去门外等着。 虽然说是要在外故意亲近些,可苏时清的所作所为也实在太过了。 她即使站在门外,依旧能听到竹轩内接连不断的议论声,还有几道视线的不住打量。 一会儿等他出来,可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这家饮子店虽小但极具特色,整个铺子具是用竹子拼搭建成,给所有客人从心理上就呈现出闲适清凉感。苏达从配囊中取出账本,两笔简略记下:特色装潢。 今日出行还有一个目的,考察各色小店。 苏达想了许久,在人手下做活总归不得劲,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自己开个小铺子。所以顺便看看,在长安城里卖什么东西比较合适。 直到往来行人皆用好奇目光望着她时,苏达才察觉初步对劲,她低头查看自己穿着,穿戴整齐,没问题。难不成是刚喝了酸梅饮没擦嘴?又赶紧抿抿嘴唇,用指腹轻拭唇角。可目光依旧不断。 难不成? 她迟疑转身,果然苏时清正拎着一坛酸梅饮站在她背后,她视线顺着苏时清抬起的手臂缓缓向上,指骨分明的大手正握着扇柄横在苏达头顶,正好为她挡住那一束穿过树荫间隙的火热阳光。 正午阳光毒辣,小店门旁正好有一棵苏达叫不上名字的老树,树叶还算茂盛,但有些枝叶已经老化的厉害,相较稀疏,树荫已经遮不住人,她倒丝毫没注意到。 苏达一把握住他高抬的手腕,拽着他来到树荫下。 “你怎么不喊我。这样遮阳你不就被晒着了,管会做样子功夫。” 苏时清望着她沉默半响,看得她眉头升起疑惑,才缓缓说,“苏达,你可真是,不知情趣啊!” 语气无奈、惆怅又悠扬。 苏达根本不接他话茬,说明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你先回家,有点事要去见个朋友。” 苏时清自然笑着说好,两人分道扬镳。 苏达最不愿去东内城,即便是宋家,她也鲜少去,小时候与宋启宋轻雪玩耍大多在府外的巷子里。 望不到头的青灰高墙内里,总给她一种孤独寂寥的压迫感。 从坊外往里看,一水的灰墙黛瓦,墙头高筑。 她沿着高墙往里走,大约半刻,两只威严雄伟的石狮子伫立在金属包边的朱色高门前。连门簪都雕刻这寓意吉祥的各色花纹,门簪上方鎏金的两个大字——秦府,以玄色为底正正当当地悬在中间。 秦家是宋轻雪的夫家。 她鼓起勇气上前叩了叩鎏金铜首,磕在钉着铜钉的木门上,发出铮铮鸣响。 不多时,门开出一条小缝,门内奴仆见来人便不再继续打开,轻声询问,“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我是府上二夫人的朋友,麻烦通报一声。” 谁知缝隙里的人听闻来意后,撂下一句,“二夫人不能见外客。”便直接关了门。 苏达无法,只能失落而归。 宋轻雪是宋伯伯的女儿,是苏达最好的朋友。小时候,她总问苏达,外面是什么样的?江南什么样?大漠什么样?苏达每次都会耐心地说给她听。 久而久之,她偶尔也会说,若是能跟着苏达去外面转转就好了。 可她知道,她不能。 宋轻雪的婚事是在她十岁时族里定下的。秦家式微,本来并不在宋家的考虑范围,可是却出了一个善武的秦二郎。 宋家家主乃文臣之首,位列宰相。若是能与武官结亲,定然是最好不过。于是两人婚事就这样定下了。 第67章 秦家二郎比她大五岁,成为本朝最年轻武状元那一年两人定亲,而后自请去西北防区,屡立军功。成亲时,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少年将军。 两人未成亲前,就听说秦家老太太是个不好相与的,最爱磋磨外姓媳妇。秦二郎常年在外,鲜少回长安。 成亲之后,她与宋轻雪再未见过。也不知轻雪过的怎么样。 不过就现在来看,或许并不好。 两人分开后,苏时清并没有往城西走,而是沿着小巷前往永安当铺方向。 他的戒指就是当在那了。 苏时清掀开印着大大当字的布帘,往店内走。 铺子内被金属栏杆分成两部分,苏时清透过人头大小的方正小框,将手中的宣纸递过去。 “老板,帮我看看,我半月前当了一只黑玉扳指,价值五十两。您可否帮我确认这纸上图案是否扳指上的相同?” 片刻后,老板翻找半天无果,又查找账本才记起,原是几日前,有人将黑玉扳指买走了。 “那真是不赶巧了。”苏时清拿回宣纸,小心叠好。 “哎!”掌柜的一拍脑门,猛然想起,“你再给我看看图案,我记得买家腰间挂着一块白玉,看着图案倒是有几分相似。” 苏时清拿出一块玄铁令牌,指着令牌又问了一遍,“可是这样?” 掌柜见了大惊,“一模一样,只是材质不同。” 第34章 欺君之罪“我竟还没有门板重要。”…… 如此苏时清也不急,优哉游哉闲庭信步一般慢慢往家里溜达。望着青灰砖墙上一簇簇迎风抖动的常春藤叶,顿时心情舒畅。他抬起折扇挑起一只嫩色的巴掌大叶子,悠悠看着叶底茎上枝杈处又冒出点点新芽,相信用不了一月,便会层层叠叠郁郁葱葱地爬满整张墙。 他倒是有点好奇被锁住的朱门内里的样子了。 再走几步就是苏宅。他仰头望着寒碜简陋的门脸,说实话,但就看整条小巷中的几户人家,也属苏家最落魄。真的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三品官员的府邸。也就门簪上龙飞凤舞的苏宅二字,遒劲有力,笔力不凡。给这普普通通的一进院子平添几分馨雅。 苏时清随手推门而入,他快步踏过门廊,绕过影壁,穿过几步小院,直奔前厅想入后室。抬手开门的瞬间,一道娇俏嗓音从背后幽幽响起,带着几分探寻,“苏时清?” 他身形一顿,抬起的指尖僵悬在半空中有些微微发颤。不见暖阳的后厅处,潮湿的空气中凝结的冷气仿佛落在他周身,使他脊背发凉。 不是说去看望朋友,怎的比他回来的还早?可哪有功夫细想,迅速调整气息,他伸出的手肘立马收回,修长的指尖在在半空中画个弧后随着转身背在后腰,悠然抬头,唇角漾起笑意,“怎么?” “你一进大门就直奔我房间,”苏达向前迈一步,缓缓逼近,声音也故意压低,“来做什么?” 身后步步紧逼的质问,虽然掺杂着玩笑的意味,却正好击中他鬼鬼祟祟的心虚。 苏时清被迫后退半步,可身后便是门板,宽厚的脊背倏然向后砸去,门板“砰”地一声巨响。 苏达眼睛瞪得溜圆,一把拂开他。 苏时清无奈,只得顺着她的力装出被挥拂得踉跄两下,让出门的位置。 她眼中果然丝毫未见自己,头都不转地只奔门去。抬手从上到下反复查验,直到确认门板没问题,才堪堪转身去看他。 苏时清嘴角笑意隐去,半垂眸子不去看苏达,他知道自己这个表情总能勾得苏达的心软。 便委屈巴巴地说,“我竟还没有门板重要。” 苏达闻言果然眼神闪躲,有些心虚。 他趁此时机,将后背的手中物件装作无奈亮出,“我来还不是为了给你个惊喜。” 被油纸包装完整,牛皮纸绳捆绑利落的纸包直落落的横在两人之前。看苏达晶亮的目光紧盯他手下纸包,他还特地扬了扬。 知道苏达已经完全被引去了注意,心中忐忑早已化雾散去。挂在绣囊中的令牌此刻就是个烫手山芋,他该好好想想该如何将这顺来的令牌还回去。 苏达看到油纸包上的特别花纹,哪还能不知道是什么。 抬手接过油包杏眼弯弯,再加上刚刚的苏时清的诘问,也觉得自己颇没人情味。 后厅与前厅两侧皆有门,以藏青帘幕遮挡。相较于前厅的“豪华”,后厅只有一柜子的书册,一张小桌和两只鼓墩。 苏达把油纸包放到小桌上,用眼神示意他坐下,自己则跟手中的牛皮纸绳缠斗。 也不知道张家铺子新研究出的包装是怎么搞得,如此繁琐复杂,像苏达这种急性子如何才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她粉嫩指腹穿过绳结的小耳朵,绕来绕去,绳结丝毫未动。只能试着几乎微不可见的指甲把扭做一团的结扣中的绳子挑开,可还是无果。 这下没了办法,抬眼去看苏时清,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撞。只好只将杏眼弯得的如皎洁月牙,求救般地望着他。 苏时清向来对她有求必应,好笑地接过她手中绳结,耐心讲解,“这个绳结非常简单,它有个特点,越拉越紧,可如若找到副绳,轻轻扯动副绳就可以轻易解开。” 第68章 只见他手中并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动作,只是挑起一根不起眼的短绳,轻轻一拽,绳结便随即脱落。 油纸包没了绳结的束缚,边角油纸便肆意翘起,糯香混合着桂花香味肆无忌惮地往外溢。 苏达掀开油纸,一块块黏着米粉的白色方块映入眼帘。上面还星星点点的撒着桂花蜜。就好像冬日初雪后,堆在地上的一层白雪上,飘满寒风和雪打下的灿金秋叶。 她夹起一块,视线从糕点移到对面人期待的俊脸上,本就怀有一份歉疚,这一块自然落不得自己口中。 另一只手笼起有些碍事的大袖,月白色的长袖下,就是堆成小山的广寒糕。她伸臂向前,拢起的长袖险些剐蹭到糕点。 葱白指尖捏起的糕点已经送到苏时清唇边。 苏达笑看他,挑了下眉尾。苏时清望着送到眼前的广寒糕,又见她笑着挑眉,犹豫两下又再看她一眼,迟疑轻启薄唇。 广寒糕倏然间像利器猛然塞入他口中,耳边还萦绕着苏达骂骂咧咧的娇语,“让你拿手接着,你居然还蹬鼻子上脸直接张嘴让我喂你,你是三岁稚童吗?!” 苏时清无奈苦笑,不过到底是亲手喂,自然不能糟蹋。即便鼓鼓囊囊塞了满嘴,依旧细细咀嚼,不知嚼了多少下才缓缓咽下。 对面的苏达看得直叹气,自叹不如的叹。 “看你做什么从来都是不紧不慢,什么事都说好,平日大家都说你是温润和善,可苏时清,你真叫我看不明白。” 苏时清将口中最后一点糕点咽下,才缓缓开口,“看透我作甚,人与人之间还是得有点距离,不都说距离产生美吗?” “我现在看娘子,甚美!” 苏达乜斜他一眼,捡起一块广寒糕,狠狠咬了一口,只怕是把广寒糕当苏时清了。 “只是娘子为何如此早归?闺中密友不该相聊胜欢,忘却归期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就来气!我连人都没见到。人嫁入他们秦家可真是老遭罪了,和郎君相隔两地,鲜少见面。如今人还怀了孩子,却被变相软禁在家中,连门都不让出,人都不让见!” “宋轻雪?” “嗯,下次找机会我再去探望她。这事儿你也帮不上忙。” 苏达一句话揭过,也不想再多谈。 苏时清自然顺着她,可现在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苏时清,先前你只是借住在我家。如今你都入赘了,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你应该知晓我一直想办法赚钱的事,我希望你跟我一起。” 苏时清点头,“自然。”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说到想法,他余光瞄向西内室的门板。 “任何事都需要本金吧。” 提到这个苏达就头疼。本金,原本是有的。可最近为了婚事置办家具再加上婚礼的花费。手中的银钱,所剩无几。 “那有没有不需要本金的。” “那家里可有什么闲置不需要的东西?或许……” 那要说家里最多的,出了阿耶收集的各色印章,就要数阿耶的书了。 阿耶的书! 家里各处的不算,就连耳房里还堆积着好几箱。 苏达欣喜的望着他,“或许可以!” 远在御史府的苏父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正好遇到马中丞。 既然已经下值,自然也会讨论些刨除烦闷刑法典章和弹劾百官之恶的事。 就比如今日,圣上听三皇子说了苏明家中所住是西城的普通一进院子,成亲时家中居然连个仆人婢女帮忙都没有。感念其清正廉明十几载,居然下令送了两个婢女给苏明。 “苏公,这会儿,你家那个两个御赐的婢女应该到家了吧。” 苏父摆手,“你快别说了,我家里哪有地方再养仆人!” “圣上赏赐,人家领的和我们一样,都是官家俸禄。” 苏父仍旧头疼,如今西厢住着苏时清,只能把作为储物房的东厢收拾出来。脑中灵光一闪,不对啊! 正经夫妻哪有分房睡的! 他连跟马中丞再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一身老骨头急忙就往家的方向跑。 苏父一边扶额,一边撩袍摆,这下头更疼了。 苏达的计划被一道尖利的声音打断。 两人出了院子才发现竟然搞出这么大阵仗。 四五个宦官模样的小吏已经恭候在院中,为首的一位直到人出来,才发出尖细嗓音,“奴才是奉旨来送人的。” “既然人已送到,奴才就先走了。” 苏达望着院中两位年纪轻轻,姿态窈窕,花容月貌的小娘子震惊在原地。 两位垂眸立于原地目不斜视,不卑不亢,看着就不是一般女子, 还是苏时清收起微微惊掉的下巴,送小吏出去。 直到苏时清送完人回来,她还瞪着大眼,待他凑近时就紧拽着他的袖口不撒手,结结巴巴地小声道,“圣上……赏了、两个……侍……妾给、我阿耶?!” 说完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抱着苏时清的手臂欲哭无泪,“那牛婶该怎么办呀?” 苏时清脑子想的可不是这些,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两个外人,这人还是圣上御赐的,那他和苏达假成亲的事…… 第69章 若是暴露,那不就是欺君之罪?! 第35章 今夜难眠“娘子和姑爷的感情真好。”…… 当晚,苏时清就彻底失去了他单独的小房间,被迫搬到苏达房里。 苏达这辈子都没想过,一个一进的小院子居然还有了专属的下人房,还是整个西厢,真吓人! 原计划中,成亲后她和苏时清人前搭台唱戏,人后各过各的。 可现在,望着在她床前打地铺的男人,苏达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床下男人趴在已经铺好的褥子上,像是累了,片刻后搁置好三彩枕和叠成半铺宽的薄衾,趿拉上鞋子又往书案方向走,半趿拉的鞋底在抬脚塌地间荒腔走板,与从来都衣衫规整,仪度翩翩的模样大相径庭。 不过倒也多了几分人气儿,不再是假模假样得让人想撕烂他的面皮。 苏达抱起竹夫人,一端戳在身下细软的衾褥,另一端撑起她仔细端详不远处的下颌,下颌处的软肉将原本的小巧瓜子脸托挤成了圆脸也未曾发觉。 “苏……” 苏时清闻声乜斜她一眼,手指向西厢。 她嘴半张着,下一个字还没出口就意会地换了词,“夫君~” 懒散地又换了个姿势,依旧倚在竹夫人上,“你怎么还不睡?” 苏时清在书案边的书阁上翻翻捡捡,也不知在干什么。 立夏已过,屋子里的后窗整日都开着,苏家没钱用冰消暑,只能依靠不用花钱的穿堂风纳凉。 一阵晚风卷进窗内,拂过苏达时也穿过手臂下的竹夫人,顿感凉意成倍袭来。 “娘子困了就先睡,莫要等我。” 苏达哪里是等他,不过现在家里多了两个圣上的眼线,她哪里睡得着!至少该把要注意的地方在细细商讨一番。 “没关系,我等你~” 又瞥一眼蒙着纱的窗外,院中漆黑只能看见树影婆娑,一点蒙蒙光亮也随之淹没在水漾暗夜之中,西厢刚刚熄了灯。 苏时清随意挑出一本《千字文》,翻开两页,却见还有红色批注,不由诧异,“这批红是娘子注的?” “不然呢。”翻了个白眼回怼他的门缝里看人,瞧不起谁呢。 “字迹不太……像呢。” 苏达回想了一下幼时,她三岁便开蒙,真正意义上的练字其实是从四岁半才开始。 记得好像是有一次,王二虎又带着几个小鬼头挑衅她,她虽占到两份便宜,但还不够。于是当天下午便给牛婶留下一张字条,找王二虎约架去了。两人说好,单打独斗,不许找帮手。 可牛婶出门买菜,让她看好牛晴朗。没办法,只得把人也带了过去。 当天说的好好的,输的人要被当马骑。苏达看了看王二虎那圆乎的一身肥肉,发誓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输了之后被他一屁股坐死。 打得还算顺利,苏达赢了,还给王二虎的手臂上留了一口道森森牙印。不过马却没骑成,因为王二虎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还带着他阿娘来找牛婶要说法。 那天王二虎哭得特别伤心,他一边控诉一边打哭嗝,银盘大的脸上跟水洗过一样,鼻下流淌的晶莹就没停过,“牛婶!嗝……我和嗝……苏达说好,我们……一对一,嗝她……”他伸出手撩起袖口,清晰的压印就出现在几人视线中,一圈细细小小的环形齿痕,细看还冒着血丝。 咬得真挺狠。 “嗝,她教唆……苏晴朗咬我呜……” 呸,被三岁小孩咬得也好意思往外说,苏达极为不齿。 好巧不巧,又赶上阿耶回家。可那天阿耶出奇的平静,自动忽略了她小小年纪就跟人打架的事。 直到晚上,阿耶见她吃饱喝足后,拿出了一张字条。 皱皱巴巴,非常眼熟,是她留给牛婶那张。 她不明所以,眨巴着懵懂的溜圆杏眼。 阿耶痛心疾首,攥着纸的手都不住颤抖,那些字念在阿耶嘴里好像烫嘴一般,“牛○,○○牛牛○○○○了,不○○○,○○○○。” 苏达眨眨眼睛,不过是一张字条而已,她踮起脚尖,挥着小胳膊挣扎着短小的手指,果真让她从颤悠的手里扯了过来。 心想打架之事阿耶都不怪她,便有些得意忘形,一本正经地指指点点,“阿耶,你念得不对。” 她小手举起字条,边踱步边摇头晃脑的读,这是跟隔壁坊教书的李秀才学的。苏达觉得读书人就该有点读书人的样子,先不管她读的如何,就是这番姿态摆出,别人就知道她苏达一定是认真读过书的! 现在想想,原来她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把虚荣的种子埋在心底了。 “牛婶~我和牛牛出去打架了,不要担心,很快就回。” 稚嫩软糯的嗓音听在苏父手中犹如地府恶鬼索命的呢喃,他就不明白了,他一个堂堂状元郎的女儿,怎么做到十九个字只会写个牛,唯一一个牛字还的是半猜半想的琢磨出来的。 统共就四笔的字,撇歪横抖,只有一个竖稍微有点那意思,整个牛字画得像把伞。 “你!从今天开始不许出门,什么时候把这几个字写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说。” 自那以后,苏达在书写上的课业就越发繁重,最初那几年仍旧歪歪扭扭,都说任何事情都禁不住岁月的锤炼,她现在也可以写出一手人人称赞的好字了。 第70章 难抵岁月悠长,曾经要踩着杌子才能爬上的玫瑰椅,如今已经坐着一个面容俊秀,眉飞入鬓,琥珀色的眸子中闪着细碎烛光,颇显出几分温柔缱绻的意味。 她视线一路向下,便被整本书挡住了继续的探究。 垂散的细软发丝落入竹夫人的孔洞中,她浑不在意,依旧盯着看向书案方向。 不知是看人还是旧时的梦。 “啪”地一声,金属坠地的清脆声响。 惊扰了一帘清梦。 “娘子,这是什么东西?” 筋骨分明的大掌上,一块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圆牌落入苏达眼中。 她脑中暗暗思索,恍然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前些日子在家里拾到的。就门板坏了那几日。” 说到门板坏了,苏时清轻咳一声,扭了扭肩背。 他从醒了之后,没少被苏达拿这件事点他。说苏家因为他拆了门板和半面墙,家里就这么空着门庭半月之久,实在不好看,现在只要一提门板他就浑身不自在。 “这个东西像是个什么印信。” 苏时清的指尖沿着弧形边缘轻划,指甲嵌入刻着不明花纹的缝隙中。 “不清楚,那阵子咱们家四敞大开的,估计不少贼人来光顾过,要不是家徒四壁,实在偷无可偷,拿无可拿。估摸着得天天得去报官。” 得,又绕回来了。 这个话题,苏时清真的怕了。 这个时候想让话题终止,就只能顺着她的意,说说如何赚钱奔上好日子。 “娘子,你放心,或许咱们这次就能摸清赚钱的门道,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嘴中虽是这么说,但是他心里真的没底。毕竟卖旧书只是他当时未进苏达房间胡乱揪住的一个由头。 手中继续摩挲铜色令牌,如今看来,持有令牌的人一定和他有关,线索断在这里。为何就没有后续了呢? 苏达小心地将染着光晕的发丝从竹夫人中挑出,“你这话我可记住了,可不能诓骗我。” 她把竹夫人搁在一旁,顺着躺下。又偏头朝桌案处瞧了一眼,催促道,“快睡吧,明日要早起。” 不过几息之间,床边便没了动静。 苏时清盯着手中令牌半响,其实他没有那么想知道自己的出身来历,只是不希望有一日会被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搅了他现如今的安宁。 铜色令牌终是被随意扔进幽暗的案屉中,被推进不见天光的暗处,只盼着朽烂此中。 批注着红色歪扭小字的《千字文》被阖上放回原处。苏时清端起烛台往床榻边走。 踏着昏暗的烛光走到铺着衾褥的地上,烛台搁置在一旁香几上。 烛火摇曳间,床边骤然亮了几分。 地上忙碌的人影倒映在床上眉眼轻阖,呼吸平稳的女子身上。 一时间,光影交错,明明灭灭间。 忙碌的人影转身望向床上,白皙的小脸紧贴竹夫人,印上一圈圈红痕也浑然不觉,不得不承认,苏达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但这漂亮和平日的肆意、鲜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她现在这样安静的模样,让苏时清有种想把她弄醒的恶趣味,于是手径直伸到烛台边,骨节修长的手指置于飘忽摇曳的橙黄火焰上,只是一瞬,灼热炙烤下的冷白皮肤便泛起红。 他“哎呦”一声,把手“噌”地收回。 苏达迷蒙地睁眼,就看见苏时清一手捏着耳朵,另一手高举在下颌处。腮帮子正一鼓一鼓地对着手指猛吹气。 她把竹夫人滚到床里侧,自己则挪过身子到床沿。抓起苏时清的手,才看清楚发生了何事。薄浅的皮肤上依旧红红的,在食指指腹的正中间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透明水泡赫然而立。 苏达刚刚睡醒的迷糊此刻也都转化为慌乱下口不择言的指责,“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被烫到。” 苏时清痛得直抽气,他眼底泛红,脸上挂着委屈,看着苏达握着他的手温声细语,“好疼,都怪我,把娘子吵醒了。” 西厢内传来淡淡的交谈声,听不真切。却让苏达压低了声音,“就说咱们家隔音太差,屋里说点什么都能听见。以后必须得注意!” 西厢内。 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虫鸣蝉叫声,和偶尔的人声有些失眠。 朝颜:“娘子和姑爷的感情真好。” 暮色:“不该听的不要听。” 朝颜:“切。” 一时间交谈不欢而散,朝颜转身不在理扫兴的暮色,合了眼。 东内室的苏父,瞪着眼睛望着床幔上的花纹许久,直到眼睛酸痛,眼角泛泪,才眨了两下,然后继续瞪着。 哎,今夜难眠啊。 第36章 朝颜暮色“娘子,我是暮色。”…… 清晨的第一缕华光穿透纱窗给地面烙上四格花白的光影,格窗之外却没那么好运,仍旧是暗色一片。几缕光晕极力逃出四方格子,想要以微薄之力点亮整个屋子,可混入之后,是被昏暗吞噬的命运。 直到晨钟声起,苏达被吵得扯起被踹到脚边的衾被,从头到脚牢牢裹住,企图以此来阻隔那每天按时响彻在整个长安城上空的晨起之钟。 第71章 可盘旋萦绕的钟声好像敲在人的耳膜旁,即使她将衾被包住脑袋,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声响依旧不断,余音绕梁,令人崩溃。 她猛地直起身子,掀开头上衾被,不悦地睁开眼,眼皮酸涩,室内光线昏暗,但仍旧能看清楚自己的床前站了个人。 背着光,能看出大致轮廓,身长鹤立只着里衣,只有发丝染光,看起来衣冠不整。 还在发懵的脑子瞬间惊醒,杏眼不自觉的瞪大了几分,微张的嘴巴张得越开,喉头抖动,比钟声还洪亮的尖叫马上就要冲破喉咙。 还好面前人手疾眼快,抬手直接封住那张仿佛能吞拳头的圆润檀口。 被倏然间制住的苏达拼了命地挣扎,手脚并用猛攻面前人的下半身。 苏时清也没想到苏达竟然如此无理取闹,如今家里多了两个外人,他不过是想提醒她门外有人。可苏达就像是见鬼了一样,闭着眼一顿拳打脚踢,根本钳制不住。 没有办法,他只得伸出一腿压住苏达双腿,反腿一勾将双腿牢牢压坐在自己的腿窝内,一手干脆把她扯掉一半的衾被抓紧,沿着她的细腰一圈一圈的网上缠,到达胸口处,还余下多半衾被,被他兜头套下,自己也干脆钻进钻进其中。 与捂着苏达嘴巴的手隔了仅仅半截指骨的距离,轻声吐气,“是我。” 黑暗中的除了眼睛外的其他感官都分外清晰。 言毕,就感到手上柔软轻蹭,湿热的气息喷到掌心,憋闷的声音伴着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开来。 苏时清好像没听清她说什么,故意顿了半响,直到手上传来一阵濡湿和刺痛,他才缓缓松了手。 “娘子,好疼。” 苏达可没给他好脸色,“活该,谁让你捂着我嘴不撒手。”苏达斜睨他一眼,“咬你还算轻的。没事做什么站人床头。” 两人自认为没大动静的交锋,殊不知早就惊动站在门外等了许久的朝颜和暮色。无论是屋内床榻的吱呦摇晃声还是两人的闷声低吟,听得二人面红耳赤,不自觉离房门远了两步。 直到没有动静,暮色才和朝颜对视一眼,上前皓腕轻摇,叩叩门,“娘子、姑爷,起身了吗?” “进来吧。” 得到准许,两人这才一前一后入内。 朝颜双手端着装满清水的铜盆,见娘子和姑爷都在床前。想到刚刚那番脸红耳热的动静,脸上不自觉挂了笑,果然是新婚夫妻,见不得一点节制。 “娘子,净面。”说着端着铜盆便站在娘子面前,等她动作。 可娘子看看她,又瞅瞅她身后的暮色,手上却没动。 静谧的空气仿佛在悄悄凝结,惯会看人眼色的朝颜,难免不多想。 难不成是想要暮色伺候?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吗?还没等她自省完,眼看娘子又看向了姑爷,面上透着尴尬,迟迟不肯动手。 朝颜看着娘子也十分心慌,她和暮色是罪臣之女,籍没为奴婢,一个即将送去教坊司学习歌舞,一个送去司农寺侍农。 大晟奴婢,是人非人,是畜非畜。 她和姐姐心已麻木,不论官奴私奴,都是最下等的存在,再无翻身可能。可从昨日一进小院之后,再到把她们搁置西厢。她两受宠若惊,还以为是家主想将两人收房,才会有如此待遇。 可苏御史只是看了两人一眼,说了两句规矩,就背手离开。 很是和气。 当时两人就想,若能长久在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安身之所。 她瞥一眼手持巾帕恭敬立在一旁暮色,才堪堪稳下心神。 铜盆和满盆清水的重量压得她手腕发酸,娘子躲避的目光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手不自觉轻轻颤抖,铜盆中的水面漾起清波,她大着胆子希望娘子能接下她的侍奉。 手上顶着重量,又颤颤巍巍抬高一分,“娘子,水温刚好,” 细腻柔嫩的肌肤入水,她心中才放下压得人要背过气去的大石。 等娘子洗完,她端着铜盆后退一步,给暮色让位置。 暮色双手递上纯白巾帕,娘子却一手轻巧接过,随意擦了两下,就又递回给她。 “娘子稍等。” 她与朝颜一齐并肩齐出,挨得近了,才小声叮嘱,“你去照顾姑爷净面。我去取刷牙子和牙粉。” 两人齐齐抬脚,裙边掠过门槛,迈出屋门。 苏达眼瞅着俩人背影不见,这才揉搓着快落枕的肩颈,“我就不是被伺候的命,活该我穷,”她大喇喇坐在床边,又揉了揉快僵硬的手腕,“为什么会这么不自在。” 苏时清去衣柜中挑了一件圆领袍,直接套在里衣外。“你是主,她们是仆。可不要本末倒置。” 苏达正琢磨他这句话呢,两人又端水拿着牙粉来了。 她只觉得心累,从来没这么累过。 看那个叫朝颜的婢女把刚刚给她那一套又端去苏时清面前,而暮色就来到她身边,手持木柄伸到她嘴前。 苏达愣了一瞬,望着眼前整齐排满两行空洞的刷牙子,咽了咽口水。 这么私密的事情,她真的张不开口让别人来伺候。 而苏时清那边就闲适得多,又想起他刚刚的话。 第72章 她摆摆手,暮色立即会意地后退两步。 苏达瞬间醍醐灌顶,她实在太怕假成亲之事败露,给家里招来灭顶之灾。才会杯弓蛇影,鹤唳风声,在这两个奴婢面前过于谨慎,给自己强加禁锢。 她需要做的,只是在这两人面前表现恩爱就可以,其他的一律做自己就好。 想到这就一下子释然了,于是找个了舒服的坐姿,背靠在床柱上,“朝颜,暮色。既然你们来了我们家,我就说一说苏家的规矩。” “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家没条件养奴婢,说实话,我们也不需要人伺候。不过你们已经来了,我就只说两点,一、只做家主安排的事情。不需要自作主张,多管闲事。二、既然进了家门,就是我们家的人,说话做事时刻谨记。” 一阵穿堂风过,芭蕉叶轻晃两下打像支窗的支木。 朝颜、暮色二人齐齐福身,伴着清爽轻风,缓缓答是。 苏达顿感畅快,穿堂风混着自头顶习来的摇扇风真是舒爽极了,她仰头正好那人也看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温柔。扇风流动吹散耳边碎发,那人好像抬手置她脸旁。她心中一动,慌乱转头,“朝颜,把牙粉拿来。” 暮色缓缓起身,眼角流淌着笑意,开口提醒她,“娘子,我是暮色。” 第37章 卖书一我看你夫君对你也就是表面功夫…… 暮色和朝颜两姐妹颇为识相,苏达点拨两句,两人已然知晓自己的该做之事是什么。 纱窗边芭蕉叶偶尔随风晃动几下,时不时遮掩两人忙碌的身影。 她松开扶窗的手,扭头望向还在梳头的苏时清。 一头如缎黑发被挽成髻,朴实木簪横插入髻间。露出被铜镜掩住的光洁额头,只是半张脸也能大致猜测出此人面容不凡。 如高山流水般的温醇声响从铜镜后传来,沾着一丝清冽。 “是太聪明了。” 苏达叹气,看来接下来的日子轻松不得了。 “夫……君,你去库房跟着收拾下,让暮色来帮我梳头。” 光是夫君这个词就让她频频嘴瓢。 梳篦搁置在铜镜旁,清俊面容侧过铜镜,神色满是落寞,“夫人,难道我的手艺不够好吗?” 苏达瞪他一眼,她算是发现了,这人有事没事总会委屈巴巴一句,心情好时还能随嘴应承他两句,但若是像现在这样,她定不给他好脸色。 得到一记眼刀的苏时清依旧嘴角含笑,走路带风地经过苏达身侧时,还故意嘟囔两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她听见,“夫人好凶。” 苏达轻哼,不自觉的伸出手,拍向他手臂。“啪”的一声,手还没碰到衣料,一阵疾风袭来,就被冰冷折扇木柄挡住手腕。 她抬眼看苏时清,眼神中满是狐疑,“你速度好快!” “还好,只是比较警觉。” 她白嫩的手还悬在半空,看着手心上的清晰脉络和不断传来的酥麻感忍不住皱眉,一般会这么快吗? 没有一点预兆的猛然抬手,他又没长后眼。怎么就挡住了呢? 难不成他想起了什么? 苏达反手抓住他的后腰布料,“你想起来了?” 苏时清否定的干脆,“没想起,只是我失忆前身手应当不错。” 联想起他轻而易举的抱起自己,看起来文文弱弱却一身结实肌肉,身手敏捷,反应迅速,这要是不会点武功似乎都说不过去。 “当真没想起什么?” “没。” 沉默一瞬,他又犹豫开口。 “夫人,是想……赶我走吗?”说到这时,一字一句的询问如沁了雪水般冰冷。 明明刚刚还似春风和煦,不过转眼间就要将人沉浸正月冰水中。 苏达自然没有这意思,不过他也太过敏感了吧?!怎么就从一句想没想起什么,就联想到要赶他走的。 苏时清见她不出声,紧接着又补上一句,“你们苏家现在可离不开我。” 说完就独自径直离开屋子,头都没回。 苏达傻眼。 这人什么毛病?喜怒无常?!心思敏感!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也不知道什么环境长大的! 气冲冲视线一扫,便被半阖的箱笼留住目光,箱笼的上盖一角翘起,半角衾褥露在外面。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暮色刚进前厅。 苏达赶紧小跑过去,趁暮色进来之前,把衾褥紧忙塞回木柜,合好盖子。一套动作下来竟然有些发汗,手刚离开盖子,顺势拨弄两下发丝,还没碰到鬓角汗渍。 就听见一声极守规矩的声音,“娘子。我进来了。” 手压住鬓角,也压住心底的一丝慌乱。人已经进了屋。 暮色进来时,就看见娘子对着木箱笼看,也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普普通通的箱笼,无甚特别,所用木材也极为简单,连个雕花都没有,连上面铜饰件都有些发乌,有点朴素过头。不过从她进入这个小院起,就压根没见过什么昂贵值钱的东西。 甚至还不如曾经的知县府。 大约是她看的太久,娘子又轻瞥一眼,随口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暮色跟在娘子身后,思忖再三,还是如实说出想法,“苏宅是我见过最朴素的官员府邸。我阿耶以前是知县,家里住的都是个雕栏玉砌的三进院子。从没想过苏御史这样的三品大员竟然……竟然……” 第73章 ——简陋。 话到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她一个奴婢评判主家已是不对。又怕自己说的话不够中听,惹娘子厌弃就麻烦了。 “还不如人家知县的宅子?” 暮色拿起梳篦,先一缕一缕将头发疏通一遍。手上轻轻柔柔,因为是第一次给苏娘子梳头,不知她喜好,故而越发小心翼翼。 见镜中女娘面色如常,未有不快,她才嗯了一声。 “我阿耶一月前还是个八品小官,三品住这是寒酸了些,但是以八品官员的月俸,住这里将将好。” 暮色对此事略有耳闻,却没想到,娘子大大方方就说了出来。 倒显得自己狭隘了。 抛出去脑子中有的没的乱糟糟的想法,她专注手中,将满头柔顺秀发梳于头顶,盘一个圆形高髻。 镜中女娘一双漆黑眼瞳此刻盈光闪闪,如蝶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她忙不迭的左右侧头,仰头看向暮色,宛如明媚春日。 嘴上也毫不吝啬夸赞,“暮色你手真巧,这是同心髻吧?” 暮色受她感染,勾起唇角,轻轻应道,“是。” 受到鼓舞的人总是会忍不住在多露一手,通过这两日的观察,她发现娘子极好相处,不会平白无故的乱发脾气。她胆子也就越发大了起来,双手定住娘子左右摇晃的头,噙着笑意缓缓道,“娘子,我还未梳完。” 说完便从首饰盒中挑了一条极衬粉绿衣裙的淡粉色丝缯,在发髻底部束好。 拿起手持小镜照在娘子脑后,“娘子,这是流苏髻。” 铜镜中娘子看起来满意极了,拉起她还未放下梳篦的手,转身道,“我还是第一次梳这么精致的发髻。漂亮发髻就是会让心情舒畅。” 暮色也欢喜极了,“娘子若是喜欢,奴婢日日给娘子梳。” 六月天气不过辰时,暑气便不住地往上涌。 苏达和苏时清租好牛车拉着一箱挑选出的书籍出门,就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等到达西市,即便穿得是夏日纱袍,身上依旧出了一层薄汗。 苏时清看苏达掏出帕子沾沾额间汗渍,他也展开折扇凑过去,一阵猛扇。 苏达往旁边跨一步,根本不想承他情。 乱发脾气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会气顺了,开始找台阶了。 隔壁的卖菜的小娘子看着他两捂嘴直笑。 不过一会,苏时清额间大滴大滴的汗珠接连不断地往下坠。 “小郎君,疼娘子是好事,但也不是这么个疼法。” “你家娘子是爽快了,但你看看你自己,汗淌得跟个水人一样。” 苏达环视周围,紧挨着的几家也就他们是夫妻二人一齐来的。这不是在点自己还能是点谁? 要按以往,她可不管别人怎么说,可现在是十几只眼睛总有意无意地扫向她,活像她干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大事。这些明目张胆地探究,就好像把人架在火上烤,再配上今日这热辣滚烫的日头,苏达想着:若是撒点辣椒粉,她差不多出锅了。 人真该听劝,出门听暮色的话,戴个幂笠就好了。 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备受煎熬。 隔壁卖菜娘子说地这样大声,连过往行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相看两眼,苏达自然不意思再让他继续扇,只能捅捅他腰侧,让他罢手。 也算是给他个台阶。 可卖菜娘子却还不肯放过她,继续状似无意地说着,“小郎君为娘子湿成汗人,小娘子拍拍屁股就完事了?人家对你那么好。不要以为成了亲,对你的好就都是理所应当,感情可不是一头热就行。不然以后啊,可得有你哭。” 苏达可不惯着她,将拭了汗的巾帕塞给苏时清,反唇相讥,“这位娘子,难不成你不仅卖菜,还看相?” 卖菜娘子被她这一句给问蒙了,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不知她什么意思。 她横手想挥散周遭热浪,谁能想到刚离了扇子,沾了汗的纱制儒衫就紧贴在身上,不适感让她本就刻薄的语气更添三分火气。 “你如何知道我们的感情是一头热?又如何知道以后,我会……哭啊?” 要不是周遭这么多人看着,她真想指着卖菜娘子的脑门子反驳,我们两之间有哪门子的感情?他的这些举动全都是做样子的,假的!也就骗骗你们这种无知妇人! “还是说你这都是经验之谈?不知是你那头热?还是你丈夫那头热呢?不管哪头热,依你之言看来现在也都冷下来了,我们夫妻感情好得很。你有这个闲工夫跟我说教,还是回家好好修复修复和你丈夫的感情吧!” “你!你……”卖菜娘子瞪直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娇俏小娘子,才后知后觉她是踢到铁板了。眼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偶语。 她一张脸黑涨成猪肝色,抱起地上仅剩的两颗白菜放进框里,拍掉手上已经干掉的土渣子依旧嘴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苏达白她一眼,“我真是谢谢您了。” 西市大约三两步一个摊位,苏达这个加上隔壁卖菜的两个摊位也不过五步距离。 见那卖菜娘子收拾东西准备要走,她心里一阵窃喜,这架吵得妙啊,让他们白捡一个摊位。周围还聚了这么多看热闹的,这可都是潜在客户。 第74章 她想拍拍苏时清赶紧招呼起来,可却拍了个空,自己身边只留了一口整理好的书箱子,哪里还有人在? 扫了一圈也不见人,果然只会在夫妻扮演上假积极,一遇到正经事,还是个靠不住的。 “走过路过别错过,咱们家卖的是二手的旧书。虽然说是旧书,但是保存的和新的没两样。大家快来看看呐!” 闻言还真有几人围了过来。 两三步的小地方可禁不住四五个人的围看,光是投下的阴影都把人牢牢罩住。还有闷热的鬼天气下,那混合着若有似无得汗腥味,苏达只觉得自己如坠地狱。 正憋气举书的苏达忽见一只熟悉的带着土渣子的手伸进缝隙,奋力扒拉开前排的两个粗壮郎君。才勉强探进头来,是一张黑如锅底的脸,“你这么牙尖嘴利,我看你夫君对你也就是表面功夫。” 她一把扫开旁边男人,递过来一只手帕,“这巾帕是你刚用过的吧?我可看见你那夫君嫌弃的要死,随后就给扔到路边。” 苏达盯着那只暗花绸的帕子,中心绣有开得正艳的桃花和停在花上翩翩欲飞的紫蝴蝶,帕面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牛婶的女红。 “你说他扔哪?” 卖菜娘子指着卖菜摊子旁,有一堆烂菜叶子。一般是卖菜小贩把因为缺少水分而蔫吧的叶子一层层剥掉,每个卖菜的摊位旁都会有这样一堆。 苏达笑着接过,“谢谢。” 心中咬牙切齿地把苏时清已经骂上千百遍:这可是牛婶绣的帕子,上面绣的还是牛婶的拿手绝活——双面绣。在外面少说也要卖一两银子!就随随便便给扔了?!阿耶败家也就算了,毕竟是亲阿耶。可他苏时清不过是一个搭伙过日子的假夫君,他凭什么! 第38章 卖书后续三合一 热闹散场,人也就散了。 辰时刚过,被蒸熟的空气涌起热浪,直往人身上扑。 周围商贩不是手打蒲扇,就是猛灌凉水,最幸福的大约就是卖香饮子的小贩,直接扑在凝结水珠的汤瓶上,那才是真的爽快。 苏达翘脚坐在箱笼上,双手撑在箱笼沿半仰头朝远处看,膝盖一晃一晃被挡在摊位下,悠哉悠哉十分惬意,好像丝毫不受着了火的鬼天气影响。 不少闲下来的小贩就爱往旧书摊子张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像个活招牌,不少穿着质朴,儒生打扮的小郎君驻足停留和她搭话。 “这位小娘子,这书多少钱?” 苏达视线还停在远处小跑的身影,思绪也跟着飞走,心不在焉地比了两根手指,“二十文。” “可否再便宜些?”小郎君有些缺心眼,盯着眉目如画的小娘子定定的看,也未看出小娘子的态度有何不妥。只觉得是天气燥热,惹人心烦。 “爱买就买,不买放下。”话音脱口而出,语气冷漠的令苏达自己都震惊不已。 “什么?”小郎君还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做生意,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岔子。 如梦初醒的苏达不由得痛斥自己:怎么就昏了头差点搞砸生意。 见小郎君应该是没听清楚,她杏眼弯弯,脸上带笑,重新换上一句,“这书是我阿耶少年时读书所用,其上注有批红,应当对郎君有所益处。” 上一刻笑呵呵的小郎君听完当即变了脸,表情变换之快令人咂舌,鄙夷地瞥一眼书封,就迅速缩回手,不知道还以为他们家书咬人呢。撤回之后还嫌弃地抖了抖,苏达真想噎他一句,他们家书可能比你的手都干净。 “二手书自然也是越新越好,谁愿意买你那劳什子的批红。也不知道是什么水平,也配让我掌眼。” 这话算是踩中了她的命门,苏达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地瞬间弹跳起身,探着脖子就想跟他争个高下。 翻滚涌动的火气顶在胸口,脏话随即破口的瞬间,身子被人轻轻巧巧揽过,苏达只觉得飘忽一晃,紧接着手上被塞入一杯冒着凉气的竹筒杯。她视线随着身子扭转,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人。 “我回来晚了,老板说紫苏饮也很好喝,你尝尝。”言语间带着不自觉的宠溺。 苏达目光转到手中淡粉的饮子上,不耐烦地摆肩离开他冒着冷意的手心,斜睨一眼,便站在一旁小口啜饮。 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明显是在生气。 苏时清皱眉,他离开前人还好好的,怎么现下又冷脸。 锐利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瞥向对面郎君,难不成是他惹了夫人不快? 手中折扇“啪”地展开,自带一股风流,他笑着抬眉看向那郎君,仿佛话家常一般熟络,“不知郎君可过了乡试?” “过了?你看不起谁呢?”小郎君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鄙夷的斜睨苏时清,傲气十足道,“我可是梵江解元!” 苏时清也不怒,轻摇折扇,“大晟永春十七年,天下分路二十五,京府有二,府二十三,州二百三十一,监五十四,县一千一百零七。【1】二百三十一名解元,谁又一定保证会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前一甲。毕竟前三甲有五十几人,一甲只三人。” “既然已经考上解元,那郎君一定懂的‘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的道理吧【2】” 第75章 小郎君白脸涨红,指尖颤得像是得了疑难杂症,嘴皮子张张合合也没发出半个音节,又怒瞪一眼苏时清,拂袖而去。 苏达看那人刚开始还身正步阔,除了人群脚下速度便越来越快,仿若生风,不出几息人就消失在过往叫卖声中。 又一口粉色汤水入舌,酸酸甜甜,口齿生津,不由自主又小啜一口,清爽解暑,心中也畅快肆意极了。 见苏时清凑身过来,她嫌热的小退一步,又瞥向人群中,“真该问问那解元的大名。” 苏时清眼尾下垂,抿紧唇瓣,委屈中生出丝丝疑惑。“一个狂妄自大的儒生,有甚好知姓名。” 苏达一杯饮子正好喝完,她屈指点点竹杯,反手倒扣在箱笼上,杏眼中闪烁着细碎光亮,只听到木头与竹子间撞击发出的闷响伴着不屑一顾地娇俏声。 “等明年会试放榜时,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在榜上。” 叨扰生意的人一走,周边几个看热闹的儒生便凑了过来。 “郎君巧言利口令某佩服,” “听君一席话,我倒真想看看这书里倒是暗藏什么乾坤。” “给我来一本。” “我也要一本。” “可有策问方面的书籍?帮我找一本。” 七嘴八舌间就卖出了十几本。 苏达心中的那点仅余怒火也随着一笔笔铜钱进账而烟消雾散。 炎日当空,连偶尔掠过的一丝轻风都带着灼热。 苏达身侧有人扇风,自己则坐在箱笼上,手伸在摊位下,一个一个认真地数着铜钱,清脆的铜钱碰撞声比含上满嘴冰渣还要清凉去火,身心爽快。 她的嘴角越发向上,抬手分出二十文扔进卖力摇扇的人的手上,“喏,紫苏饮的钱。” 苏时清看了半响,收进荷包。 西市过往人流不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喧闹嘈杂但却闹中有序。突然间一声长喝划破热浪,苏达他们离西市东口有些距离,根本听不清喊了什么。只能看到长街东口的人群一股脑地掉头往回走,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地往外挤。不少人紧挨着摊子往回艰难行走。 其实西市的摊位说白了,就是由简单的木板搁在用石块垒砌的底架上,上面摆放好要卖的货,还得特地在四角压上石块以免被轻易地掀翻。 可现在人潮涌动,骈肩迭迹。眼看着木板被挤得往里一寸又一寸,不过好在没有打翻的迹象,但人群循着摊位边沿往前走时,手腕位置刚好在摊位上方,所以手臂轻轻一挥,就会带动摊上书本。一波人流涌过去,临边的书本已经七扭八歪,半个“身子”悬在沿上了。 苏达想伸手把书够回来,奈何手臂不够长,拼得指尖泛白也碰不到书角。她抿上唇,屈屈手指,准备再试一次。 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连书带手臂给推了回来。 她仰头向后去看大手的主人。 那人只轻拍她肩膀,又指指旁边的商贩。 苏达顺势去看,这些商贩们一个个全部将摊位上的货左摆右放重新梳理。一阵鼓捣后再看摊面上,各个都摆的满满当当,好像没卖出去几样货似的。 她不明所以,也跟着有样学样。把空出的位置上,都用叠在一起的书本填上,乍看仿佛一本没少。 片刻后,人潮微些,能大概听出有马蹄声混在杂乱的脚步中,苏达踮起脚后跟往人流的反方向眺望。 就听耳边响起,“是金吾卫。” 金吾卫每日都要巡逻,为何这支队伍一来,商贩战战兢兢,人群皆散? 苏达百思莫解,只好循着隔壁的小贩问,左边这个看她瞧过去,只堪堪对上视线,就立即敛眸猫下脑袋,手忙脚乱地摆臂摇手的驱赶苍蝇。他一个卖簪花小玩意的哪会招来那么多苍蝇,若是再隔几户卖猪肉猪下水的是这反应,可信度还高一些。 左边不行,就向右看。 紧邻她摊子的卖菜娘子早就收拾东西走了,只剩下一地小山高的烂菜叶子。在旁边的是个是个卖桃子的阿翁,两家摊子虽然中间隔了一户,不过也就是两步路的距离,近的很。苏达就在在原地喊他,“阿翁,为什么金吾卫一来,大家都散了?” 阿翁应该有些耳背,他挑起眉骨“啊”了一声,反应一会才磕磕绊绊地凑过来低声说,“这支金吾卫的头头,就是郎中将,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 “所以呢?为何大家这么害怕?” “金吾卫每日巡逻两次西市,上午、下午各一次。上午姜国舅可不会来,来的这波是他手下。按理说只要是西市的事情全归西市署所管,可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波人仗着江国舅整日胡作非为,每日还会专门查收商户税收,还不是为了拿钱。” “就没有人报官?上报朝廷?” “官官相护,咱们西市不比东市,卖的都是日常生活所需的便宜货。一个个都靠这小本买卖养家糊口,也没有做官儿的亲戚,如何能跟国舅爷对抗。” 阿翁想起她是第一天来,又开口问道,“这位小娘子,你今日头一回来,商契有吗?” 第76章 商契是每个小贩在西市摆摊都需要置办的东西,有商契才算是合法摆摊。苏达来时听说过,去西市署办理,人家让明天再来领取。 “官署说明日给我。” “商契哪用得着明日,你怕是有麻烦了,这几个金吾卫一会肯定得来。” 还真就应了老翁的话,这几个身着红色圆领缺胯袍,腰部蹀躞带上挂横刀的金吾卫不出半刻便左顾右盼,各个摊位虚晃地巡视一圈后直冲他们而来。 为首的头上戴着黑色璞头,一双微凸的牛样大眼直射过来,嘴里叼着个梨,看摊位后的二人半响,咬肌紧阖,“咔嚓”一声,被一口咬掉一半的梨应声落地。就好像那牙咬的不是梨,而是他眼中人半块的血肉。 苏达自然不想与之起冲突,便好声好语,和气相问,“这位官爷,不知有何贵干?” 这人没说话,目不转睛的继续瞪着眼前人,嘴里鼓鼓囊囊地嚼着梨。 本以为会看到面前的两个小夫妻会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两腿发软站不住脚。可过了半响,口中梨的甘甜汁水都快嚼巴完干净,咽进肚子里。这两人还是一副讨好样地望着他,不见一点俱意。 难不成他今日的表情太过和善?! 他牛眼一转,眼白占了大半的眼珠子倏地斜睨一旁。凶狠凌厉的目光扫向卖小玩意的摊贩,接受到视线的瞬间,小贩被热浪炙烤的红脸即刻降温,唰白唰白。腿脚发软直接四仰八叉仰躺在地,倒地时双手条件反射地去扶临近的东西,结果摊上木板连同板上的小玩意全都“滴沥桄榔”猛拍向他身上。 见小贩闹出这么大动静,牛眼金吾卫才觉满意,嘴中梨子汁水都被尽数吞下,“噗”地啐出一地干瘪泛白的梨子渣,这才“哈哈哈”大笑出声。 动手将胡子上挂着的碎渣理去,沉吟着开口,“这下摔得秒啊,这月你这摊位的税收免了。” 轻飘飘一句,直接免了一月税收。 苏达手指微点,大致算了一下,一天二十文,一月就是六百文啊。 那牛眼金吾卫又将视线重新放回到他们身上,周遭极少有人经过,有也只是远远望着。 以苏达摊位为中心的十几丈内,仿佛被划了个圈,圈内热涌翻腾的火舌早已被静谧凝结,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怕那对牛眼下一瞬就落在他身上。 “你们是新来的?”牛眼乜斜,沉着一张奇形怪状的倭瓜脸,“知道规矩吗?”粗粝指尖摸向书封。 苏达腹诽:西市署可不曾听说有何规矩。到是金吾卫的规矩,略有耳闻。欺压商贩,私收税收。 话到嘴边,自然客客气气,“不曾听说,还请官爷指点一二。” 牛眼金吾卫翻起一本《诗经》,似模似样翻动两下,“啪”地一声,书顺着虎口滑落,他也并不打算捡起,像是故意这样。尔后又拿起一本,搁在手中随意掀开一页,指腹抹撵却翻不起下一页,习以为常地把食指探进嘴里,沾了一指唾液去继续翻页。 嘴中还念念有词,“就你这破书能赚几个钱?让人看不下第二眼。”话锋一转,牛眼从书页上移至苏达身上,半眯着眼,不屑一顾·,“不赚钱归不赚钱,规矩不能破,该纳的税,一文都不能少。” 苏达嫌恶地暗暗记下牛眼摸过的书。身侧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掌心内放着一些铜钱。“官爷,我们来时听西市署说每个摊位一天税收二十文。” “二十文是一个摊位的税收,”牛眼轻嗤一声,手中书状似无意滑落,却是用了巧劲,直直地掉落在隔壁卖菜的空摊位上。“这不是占了两个摊位?” 若不是苏达嘴抿地紧紧地,只怕脏话下一瞬就会抑制不住地破口而出。 苏时清到是十分好脾气,又拿出荷包数出二十文添置在掌心。 牛眼瞥一眼身后,立马上前一位同样红圆领缺胯袍的金吾卫,双手接过他手中四十文铜钱,又细数一遍才收入囊中。 这一番后,牛眼终于转身,苏达才算松一口气,可半口气还没吐完,他脚下乌皮靴碾转,侧身回来,“啊对了,”似是才想起什么,又将矛头直指苏家摊位,“你们没有……商契吧?” “西市署说明日就好了。” “那现在手中便是没有咯?” “西市署规定,凡是没有商契进西市摆摊者,一日需罚款二百文。若不上缴,直接扭送官府。” 苏达觑向老翁,怪不得说有麻烦了,原来是在这的等着呢。 今日卖出书十二本,一本二十文,净赚二百四十文,税收四十文,若是在罚款二百文,不多不少,刚好是赚得的银钱。 得,一上午都白干了。 可又一想,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倒也不是不能把钱赚回来。若是现在闹起来,恐怕以后摆摊的路子也会走绝。 这钱还是得给。 苏时清像是能猜透她心之所想,不用她开口,就已经伸出手递上二百文钱。 “爽快!”粗糙的手掌上反复摩挲着二百文,牛眼脸上纹路肉眼可见的舒展开了。冷凝的空气终于被热浪催化,瞬间气化消失不见。 第77章 苏达见状,心中大石才算真正放下来,这场针对终于结束。 她这才心疼起苏时清的钱袋子,毕竟钱都是他给的。 第一天摆摊卖书,损失十二本、银钱二百四十文。 她把牛眼摸过的书都堆在一摞,准备一会儿再给个便宜价钱。想想那个黏满唾液的手指头,她现在还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时近晌午,强烈的日头逼得人睁不开眼。 不少人戴上遮阳斗笠。苏达他们第一天来,哪有经验,两人只得拿书遮挡。 半响过去,牛眼金吾卫等人还没要走的意思。反而其中一人不知从哪翻出一面锣来。 “熊三,敲锣。” 一声令下,锣响两声。 西市响锣是有说法的,三声开市闭市,两声朝廷颁布法令新规,一声例行检查。 刚刚缓和的气氛又瞬间凝重,一浪接一浪的热气扑得人脸上亮堂堂的挂满汗渍。 西市上所有人的麻木着一张被烤得快熟透的脸,集中面向在金吾卫们身上。 牛眼手握腰侧未出鞘的横刀刀柄,侧开一步,双脚与肩同宽。站得腰背板直,刚要开口,却见本该置于脑后的璞头一角不知何时落到耳下,又抬起黝黑粗粝的手指向后拨去,上下打量一番,浑身上下无不妥后,才清清嗓子。 这人看着邋里邋遢,做事也极为粗鲁,却在公事上如此小心翼翼,一丝不苟。 “圣上仁德,五皇子毅兴大旱三年,农户损失惨重,故而今日颁布新法令,毅兴地区免田赋一年,其余地区田赋减半,商税增半。” 此话一闭。 商贩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苏达只觉头内轰鸣如遭雷击,她才第一天开始卖书,就赶上增税。 早知道就去种地了。 大晟一直在推行农业改革,大力扶持农户们。每户每人均可领官田若干亩,每户每年分春秋两季每亩纳税一斗。减半的话,确实是利农之举。 可惜不管种什么,都需要给它生长的时间。等真正赚到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一股酸涩汇集眼底,却干涩地发痒,轻柔两下,额角汗滴滚落,滑入眼眶,沙疼地要命。 苏达趁着眼眶通红,赶紧卖惨,“官爷,我这才第一天来西市,就赶上增税。能不能通融通融,我今日才交了二百四十文。” “圣上体恤毅兴遭难农户,特地颁布政令,你要是不交上就赶紧滚!” “可要增一半呢!” “这老子可管不了,你有问题去找十二皇子去。” “十二皇子?” 牛眼中露出残忍笑意,笑得开怀,声如洪钟,“这条政令可是十二皇子亲自呈给圣上的。” 言下之意:你要是有问题,你去骂十二皇子。 “一会儿挨个去西市署补上接下来半月的市税。明日我再来查,但凡没缴的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商贩们面面相觑,离得远些的小声嘀咕,叫苦不迭。 慈元殿内 “你父皇本就宠爱小十二,现如今小十二居然还解决了毅兴灾后问题,你就没一点危机感吗?” 凤冠两侧的金凤步摇左摇右晃,随着她冷漠的话砸向侧座上坐姿怪异的年轻郎君。 “跟个木头一样,母后在问你话呢?” 侧座后的纱制帷幔轻盈飘逸地拖在地上。 年轻郎君的声音也轻飘飘的,就像远山深林间的一抹游荡的风,“母后,儿臣不才,不能为父皇排忧解惑。” 皇后言疾厉色,手中团扇“啪”地甩到郎君身上,“这是最重要吗?小十二才多大,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能想出什么计策,他靠的是背后的文官势力。再说,那么多人献策献计,你随便选一个呈上去很难吗?”说到最后也有一丝乏力,调子软了两分,“牧儿,多和你父皇亲近亲近。” 郎君不恼不怒,如山间镜湖无波无澜,平静极了,“母后,你真的觉得父皇想看到我吗?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父皇自然也有远近亲疏,儿臣不过是占了个顺序的优势。” “可你是太子啊!未来天下都是你的!” “母后真的这么觉得吗?”太子撑着雕花牡丹的扶手缓缓起身,黝黑的眸子此刻才算有了神采,坚定地抬眼望向高位上华贵貌美的妇人。 这话把她问住了。她愣了一瞬,才又稳下情绪耐着性子说着软话,“自然。” “儿臣还有伤在身,就不在此多留。儿臣告退。” 皇后这才想起半月前太子外出伤了腿,虽然不知是哪波势力,但是盼着他死的人还真有不少。只听太子说杀手只有一人,武功极高,蒙着面,怪的是并没有要他命的意思,只是打断了他的一只腿。 但要知道,身有残疾便无缘皇位。 看着他连起身都费劲的模样,皇后心里不禁起了别的心思。 望着被搀扶着步履蹒跚的年轻背影,皇后瞥向帷幔相隔的侧室。 待到人都离开,纱幔后显出人形轮廓,她才缓缓开口,“阿耶,到时候了吗?” 第78章 一双骨瘦如柴的老手掀起纱幔,瘦得只挂面皮的脸缓缓露出,直不起的腰身靠一根缠丝拐杖撑着孱弱地身子往外走。 “还早。太子在我们手中,这个位置就不能空。至少得等到十二皇子、五皇子都彻底无力争夺皇储时才行。” 枯槁破败了无生气的老脸上,盖住半个眼珠子的松垮眼皮轻抬,一双眼眸犀利如炬,精光必现。 已入酉时,薄入西山的残阳敛着残光,一半照在人身上,一半掩进云里。 苏达将书递给买家,也准备着收拾收拾回家去。 原以为下午的金吾卫巡逻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却没想到那位传闻中的国舅爷并没来。 太阳底下暴晒一天,尽管脸上用巾帕罩着,仍然觉得隐隐泛着疼。再看苏时清,依然细皮嫩肉的模样,真是让人嫉妒不已。 这会天色渐暗,也就不需要遮面了。 她掀下巾帕,又想起苏时清扔她帕子的事情。虽然已经没放心上,但仍忍不住说说他。 苏达拾起一本书放入箱笼中,状似无意的问道,“夫君,我给你的帕子在哪呢?” 苏时清在她背后鼓鼓捣捣,无非就是装箱,收拾租借来的牛车。 苏达见他不说话,想着再说上几句, 正欲开口,一张绣着桃花蝴蝶的暗花绸巾帕从她眼前落下,正是牛婶的那条巾帕。 苏达拧眉去翻佩囊,也掏出一条。展开细细打量才发现,竟不是牛婶绣的那条。 “牛婶那条怎么在你那。”捧起手上的,又问,“这是哪来的?” “我见你那条沾了汗,就趁着买饮子的时候又带了一条帕子。我看这两张帕子有十分像,还以为你分辨不出。” 苏达听完就心底打鼓,那杯饮子她给了二十文,这巾帕跟牛婶那条针脚女工不相上下,虽不是双面,怕也得值个七百文。若是再给他七百文,今日就真的白来了。 思忖半响,决定先打听打听价格,若是便宜,就当是自己买的,把钱一文不少的给他。若是太贵,就直接去退货。 “巾帕多少文?” “一千二百文。”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多少?!” “一两银子外加二百文。”苏时清自然顺从地又重复一遍。 若是把钱给他,那今日何止是白来,还要倒贴。 再说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况且他那戒指不是统共才卖了三五两。 “在哪买的?”苏达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外走,摊上的书都来不及收,怒气冲冲就想带着他去找卖家理论,“你这是被坑了啊。这帕子怎么值这么多!” 却被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苏达想绕过去,那身影却伸出了一只手。她抬起头,嘴唇抿了又抿,才干巴巴地喊出一句,“阿耶。” 苏父看着他们牵在一起手,眸子暗了暗,“你们怎么在这干什么?” 苏时清刚想开口,就被苏达抖了下手,示意他闭嘴。 还好他听话。 下一瞬,隔壁老翁推着小车颤颤巍巍路过,因为耳背还故意大了些声,生怕她听不见,“小娘子!赶明儿跟你夫君什么时候来卖书啊?” 每个字符都如凌迟刑鼓敲在她耳膜上,脑中嗡嗡地犹如十几只无头苍蝇找不到出口四处乱窜。 老翁怎么偏偏这时候过来搭话,苏达欲哭无泪,只能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往苏时清那边凑,试图用两个人的身板挡住后面摊子上的剩余几本书。 苏父一听,直接从中间借机把两人扒拉开,气力大得差点把苏达搡出两步远,倒是苏时清纹丝不动如青松立于原地。 望着摊面上零零散散的几本崭新的《大学》、《中庸》……,呆愣不动了。 苏达更想哭了,要是现在就立马认错,阿耶能不能原谅她? 她手指蜷起又伸开,来来回回几次,又一次望向那张已经开始留下岁月痕迹的俊俏老脸,终于狠下心。 心里默念几句,造死早超生。 紧紧闭上眼睛,猛地拍向苏父。 “啪”的一声,响声如雷。相比拍在布料上的闷感,这一声更为清脆,手下触感虽然硬如石头,布褶颇多,却有着肌肤特有的柔软。苏达思绪一闪,已然预料到什么,她咬紧唇抖着睫羽微微睁开一条缝细,想再挣扎着确认最后结果,让她死心。 果不其然,葱白的手五指微张,正扒在阿耶那张被怒气牵引的宛如褶子开会的老脸上,他的双眼目眦欲裂,堪比今天见的那双牛眼。 “苏达!”咬牙切齿的声音,不轻不重的落在她耳中,犹如催命鬼符。 苏达暗道不好,转头拔腿就跑。 边跑边认错,“阿耶。我错了!” “你给我站住!” 天边最后一抹火红的霞云也被追赶着消失于高墙之后。西市中的行人寥寥无几,大部分小贩也都零零散散的收拾归家。由东到西的贯穿整个西市的长街还算空荡,也给苏达逃跑增加了便利。 她大口喘着气,喉管里随着呼吸一下又一下像钝刀割肉一样疼,心脏砰砰地随着大跨的步调越来越快。 第79章 身后怒吼声不断传来,她哪里敢停,谁还没挨过打啊。 她小时候挨的打可比阿耶公干的次数还要多。只不过随着她长大,阿耶打她的次数越发少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在泸水县,苏达8岁。 她双腿不知疲惫地仿若车辙,呼吸越发沉重,脑中思绪也随着步调一点一晃。 久远的记忆被打开,好像也是因为书,苏达和卢家的小儿把卢县令家的好几本书都拆掉叠纸玩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满地都是写满小楷、被撕成一页一页的纸,杂乱无章的铺在院子青石地板上,种着青菜的泥土上,满是鸡屎的鸡舍里。那一天的卢县令家好像下了一场浪漫的印着毛笔字的宣纸雪。 一眼望去,黛瓦下是无边无尽的山水墨色。偶尔一阵风吹过,几张纸微微卷边,几张纸随风飒沓,还有几张像是长了眼睛有了准头直奔门口的卢县令奔去,糊了他一脸。 她被带回家,用戒尺狠狠打了十下手板。 现在想起,还能隐隐约约感受到掌心麻到快失了知觉的阵痛和隐隐的灼热感。 苏达脚下越来越沉,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连抬起都难如登天。她扶着灰白的石墙停下来,剧烈的喘息让她直不起腰,血腥味齁住了嗓子,不住躁动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 她脸贴着墙喘着粗气休息,片刻后转头回望,才发现她已经跑出两个坊区。 这个坊区种了不少柳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树。偶然间会有柳枝随风荡到人的头上,苏达就是被这些柳枝蒙了眼。没看到正趴在两人环抱的粗干上捯气儿的阿耶。等柳枝漾走,那双锃亮漆黑的眸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她气儿还没捯匀,心头也一颤一颤,但该说的话还是的说,“阿耶……您……真厉害。我觉得……您至少……能活……一百岁。” “嘴贫!”想象中的疼痛没落下,她觑一条缝,一点都不像读书人的粗粝大掌,朝着她左袖轻拍了好几下。细细看去,原来是刚刚贴墙时蹭了一袖子白灰。 耳边充斥着十六年来依旧宠溺的声音,“明明都十六岁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等到回家时,门外牛车已经还了回去,装着书的箱笼也回到了库房。 朝颜、暮色做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只等她和阿耶洗手上桌。 苏家以前就没有奴婢,自然也没有规矩。 家中苏姓的三人已经坐在鼓凳,朝颜,暮色还站在几人身侧。 几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这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先前苏达立了两条规矩,今日苏父又添了一条:家中若无客人,你们二人随桌吃饭即可。 朝颜本来有几分不知所措,还是暮色笑着点头,将朝颜拉入座。 苏达十分好奇,怎么阿耶追到她后,就突然不气了。她夹起一块嫩滑的白切鸡添到阿耶碗中,试探着问,“阿耶,你今日不生气吗?” 苏父直接夹起,一口吞下,“不生气怎么会追你两条街!” 苏达笑眼弯弯:吃了,说明真的不气了。 “这几箱书都是我的东西,你偷偷摸摸卖我的东西,我还不能生气了?” 苏时清:“古人有言,不问自取视为贼也。” 苏达当即撂下木箸,恶狠狠地打量苏时清,“苏时清!我们可是一起去卖的书,你和我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怎么能见水就反呢。” 朝颜和暮色在一旁默默扒饭。 苏达又想起那条巾帕,心想着可得好好算算账。 “夫君,你哪里来的一千二百文?” “上次的戒指,我跟你说过。” 想想那条价值一千二百文的巾帕,心里火就噌噌的往上冒,不管,先告状再说,“阿耶,这家伙居然随随便便就花了一千二百文买巾帕,还扔一条买一条!” “又没花的你的钱,你那么激动干什么?”苏父不以为意,钱嘛,就是用来花的。 苏达怒斥:“就是因为你们这种金钱观,花钱如此大手大脚。我们家才会迟迟换不了房子!” 苏父咬一口嘎嘣脆的腌黄瓜,瞥向苏达,“酥酥,这小院不是住的挺好吗?时清,你说?” 苏时清也没想到苏父会把火球传到他这,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附和,“夫人,我也觉得着小院就挺好的。” 苏达看着这两个人演双簧一样一唱一和,令她更加恼火。“啪”的搁下木箸就回屋了,回屋时还放了狠话。 “苏时清,你厉害,有本事你今晚上别回屋!” 慈爱声音随着晚风隐隐穿过芭蕉叶,飘进纱窗。“时清,阿耶总不会让你没地方住。” 苏达咬紧牙,闩死了门,未保绝对打不开,还特地摇晃了十几下。 她拍拍手上灰,目露凶光。 让你进来,我就是狗! 第39章 借酒撒疯两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 月色无尘,月华如练。 如银的月光打在女子细腻光洁的面庞,和她拢着烛焰的白皙手指上,细看指腹处竟有着极不相符的薄茧。女子莲步蹁跹,细挑腰肢处围着白麻抱腰染上了暖黄色的跳跃火光。 第80章 火光晃过麻麻赖赖的粗支树干,又跳进伞样似绿幕的芭蕉叶下,最后跟随倩影跃入前厅。 穿过前厅,直入后堂。 女子将手中烛台搁到后堂中央的圆桌上,微弱火光堪堪笼罩圆桌周围一圈。她顺着明明灭灭的暖黄环视一周,秀眉轻蹙,眼底晃出一丝疑惑,人呢? 又将视线投入火光覆盖不着的幽暗处,才找到一团模糊黑影。她托起烛台,迟疑地缓步向前。 双腿微曲把手中烛光向前送入半寸。 一颗圆润的脑袋正埋在膝上,头顶发髻上横插一支古朴木簪。双臂环抱膝盖可怜巴巴地蜷缩着靠在西室门板上。和往日里的高大修长大相径庭。 女子莫名觉得好笑,眼眸含笑,朱唇轻启,“姑爷怎的这般曲身在这?您去桌边坐着吧。” 男子闻言缓缓抬头,暖光映逐渐照清他整张脸。额边散下几缕碎发,闪着细碎的暖光,依旧金相玉质、眉目清朗。可却分明有些不同,只见他眼皮轻掀,琥珀眸子中迸发出刺骨阴冷。清冽的声音仿佛来自深山冷泉,“走开。” 她从未见过这样表情的姑爷,被吓得不由自主踉跄地后撤两步,烛火飘忽倏然消失又猛地燃起,滚烫的烛泪倾斜滑落,滴到细滑手背也丝毫没感觉,心中惊惧大过疑惑,仓皇间不忘放下手中烛台,低着头眼珠乱飘却不敢再去看和暗色融为一体的人,惊慌失措地往外赶,口中怯生喏嗫,“奴婢这就走。” 头也不回,脚步匆匆,仿佛背后黑暗中藏着嗜血猛兽。 她走得急,打开西厢房门便径直往里扑。 暮色还未睡,见朝颜神情恍惚,拿剪刀剪掉灯芯,一时间屋内明亮如昼,“让你不要去,你偏去。发生什么事了?” 朝颜惊魂未定,但明亮确实驱散了她大半的恐惧,她转身合好门窗,又仔细检查一遍才移着步子与暮色倾诉。 “姑爷,”朱唇翕动又陡然紧闭,眸色警觉瞥向门窗处,听着独属于夏日夜晚的蝉鸣虫叫,顷刻后才神色轻松地缓缓发出气声,“怎的那般吓人!” 暮色失笑,“姑爷有何吓人的,不也是一个鼻子两眼睛,长得还颇为俊俏。如何就吓到你了。” 朝霞见她不信,于是认真比划起来,“你不知道,他就那样悄无声息的蹲在西室门口,我同他说话,他那表情,好像要吃人。” 言毕还拍拍胸口,仍觉十分可怖。 暮色见她已经凑到床边,伸手替她解脖颈处的儒衫扣子,语重心长,“阿妹,你要知道,苏家对我们已经很不错了,你就按娘子说的规矩去做就好。” “可是……” 暮色抬眸嗔怪一眼,别过头帮她褪下儒衫,“别可是了。你在这家也有几天了,就算要献殷勤也该找对人才是。” 儒衫叠好搁置一边,转头想点醒这个始终看不清形势的阿妹,“你好好想想,苏家倒是谁才是掌家人。” 朝颜闻言,停下半褪百迭裙的手,还真似模似样的思忖起来。 半响之后, 一声惊呼拂动烛火,摇曳飘忽间,朝颜又瞪圆了眼睛重复一了遍刚刚的话,只张合朱唇,不出声音。 暮色这才赞同地含笑点头。 “没错,姑爷顺从老实,只要是娘子和家主拿的注意,他从没其他说辞。娘子和家主之间,家主虽然官拜三品,可家中事务却很少插手,中馈也是娘子在管。我们只需按娘子的规矩行事即可。” 话虽如此,恍惚间想起暗黑中的人,朝颜仍然心有余悸。 “可……姑爷真有些奇怪,和往日里的样子完全不同。阴森得像索命恶鬼。” 暮色无奈叹气,“千般人,万般心,人最难看清。” 见她听得似是而非,怕是也没听明白。不想她总纠结于此,只好扯了个理由。 “许是姑爷晚饭喝多了些酒,这会正撒酒疯呢。” 却不曾想还真歪打正着。 苏时清确实在借酒撒疯。 西室屋内。 苏达抱着竹夫人只觉额头上的经脉突突直跳。她翻了个身,倏然闭眼,心中默念着: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可那比窗外蝉鸣还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直击她脑仁。 咚—— 又一阵响起。 她终于忍无可忍,啐着心中那股恶气,“噌”地坐起身子。竹夫人应声倒地,滚动至床里侧,贴墙不动了。 苏达憋住破口大骂的心思,发泄般猛捶向竹夫人,竹条编成的镂空圆筒如何经得起她这样折腾,不过一拳就从被捶中凹陷下去。细细看去,说是韧性颇好的竹条竟然崩出竹丝,从中间断裂开来。 她怒火更盛。买的时候,老板鼓吹的天上有,地下无。说是连人直接踩上去,依旧完好如初。可此刻的战损竹夫人,明晃晃地告诉她,她被忽悠了。 偏就此时。 咚—— 又一阵响起。 她顺着声响朝门望去,瞥一眼破败不堪地竹夫人,咬牙切齿地起身下床。 苏时清细细听着屋内的动静,一阵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恍若盛夏夜晚的一阵清风。 第81章 他半阖着眼,侧身抵在门板上,等着脚步声的一点点靠近。 门被骤然拉开,他的身子顺着开合的门板滑进屋内,就势躺在冰凉地上。脑袋下枕着一双软布面的翘头鞋,好像睡着了一般。 苏达冷笑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苏时清,你莫装死。” 地上人就真乖巧地张开琥珀色的眸子。 苏达一直觉得琥珀色的眼睛很有迷惑性,这双眼睛随便眨一眨便永远给人澄澈干净又无辜的感觉。 见她抱胸不动,又伸手试探性地扯扯她的裤筒,干净的声音如泉水叮咚,“夫人。” 苏达心中火气正旺,可不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气消。 她冷脸俯视地上人,眉眼轻扫如蜻蜓点水般转脸离开,高傲的扬着头,后退一步,冷漠地撤开脚。 咚—— 是脑袋磕地的声音。 苏达的心也跟着咚了一下,睫羽一抖,唇角轻颤。可她依旧高扬着头,故意不去看地上情形。 木簪划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引着人一探究竟。 心中怒意再大,也忍不住去想,这人失忆就是因为伤了脑袋,如今又磕一下,不会磕傻了吧。若是痴傻了,岂不是要懒在我们家一辈子? 怀着这种心情,她眉眼低垂,低头瞥上一眼,也只是一眼就速度撇开。 有一瞬气息一滞,地上人竟然仰躺着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她只是轻轻一撇两人就对上了眼。 裤脚又被轻晃两下,苏达纠结一会儿,还是将视线撇过去。故意不看他的话,总觉得有点心虚,却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嘴上却不给话,“干什么?!” 琥珀眸子在烛光下晶莹易透,闪着好看的光,眸子的主人还是那副无辜的表情,声音清冽却透着委屈,“夫人,我错了。” 错?! “你哪有错?”裤脚布料擦着地上人的手不声不响地离开,苏达关上门,坐回床边。 心里辩解着:才不是让他进屋的意思,是怕吵到阿耶睡觉,朝会可耽误不得。待会就让他滚出去。 看他还在地上躺着,只觉画面过于难看,又开口让他起身。 地上人闻声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往床边走,刚走两步就脚下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往前扑去。 也不知是这人身材过于修长,还是屋子尺寸过小。 好巧不巧,正正好摔在苏达腿上,若不是听着都疼的撞击声,她都要以为苏时清是故意的了。 头抵在她大腿外侧,苏时清皱紧了眉,低声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好像很是痛苦。 引得人又去看他紧贴在床沿的侧腰处,虽看不太清楚,还是语气不善地说出了关心的话,“没事吧?” 闻声后的苏时清,紧皱的眉倏然舒展,睁着亮晶晶的眸子小心翼翼,“夫人原谅我,就没事。” 苏达无奈,觉他实在滑头,便想推开他挨着自己大腿的脑袋。 却不想他捂着侧腰猛吸一口气。 苏达瞪大着眼睛看他,手还僵悬在半空。她还没碰到人呢,怎就疼上了,莫不是装的? 可瞧着那额间冒汗的样子又觉得像是真。权衡再三,心下一横,是不是装的一看便知。 说是迟那时快,苏达直接略过思考,抬手就去扯他腰带,苏时清也不挣扎,只是睁着眼睛略显迷茫。腰带卸下,衣袍直接掀开。 正值盛夏,宽大单薄的圆领袍内只着抱腹,掀开袍子能直接看见腰侧皮肉。 只见冷白的皮肤上有一片扎眼的红,随着时间开始泛出青紫。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 醉人的酒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喷了她一脸。 她捏着鼻子猛扇,待觉得味道散了,才又去看他,这才发现:他眼神虽亮晶晶的盯着人看,却不带一点情绪。嘴里嘟嘟囔囔就这几句话,重复来重复去。 不由得喃喃,“竟是醉了。”先前的怒气也不知怎的,就被一缕晚风飘飘忽忽地吹散了。 她看着那身青紫直撇嘴,人现在上半身占着床上的大半地方。她想直接把人喘下去,犹豫再三还是没下去脚。 最后还是从箱笼中拿出一套崭新的衾褥,学着苏时清以往的样子,打地铺。 一阵忙碌后。 瘫坐在衾褥上的苏达盯着靠躺在床上的苏时清,半响:她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打上地铺了呢?! 吹灯,倒地,一气呵成。几息过后已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此时,床上的苏时清才缓缓闭上眼睛。 第40章 算命先生一张破黄纸值五十两银子!…… 天清气朗,人清气爽。 苏达撑起手臂,轻轻翻转手腕,身子软绵的舒展开来,仿佛一只轻盈地躬身而起的狸奴,慵懒地用姿态驱散疲倦。 奋力紧张的手指尽情张开后,她迷茫的睁开眸子,这才想起自己还坐在硬邦邦的衾褥上,可浑身叫嚣的舒爽让她直叹气,她果然不是什么富贵命,睡地上都能睡得这么舒服。 第82章 苏达倏然扭头,怒瞪让她一晚上蜷缩在地上的罪魁祸首,眼神犀利的像一把锐利尖刀,却没想到竟然掷了个空。陡然紧张的眉眼又瞬间放松,她瘫软地背靠床沿,思忖着再睡一会儿的可能性。 眼睛刚阖上,脑中挥之不去的市税不停地盘旋飞舞,她轻叹一口气。本来昨天因为和苏时清生闷气,把这事都抛之脑后了。如今还是不得不面对。 书这事,阿耶不可能同意卖,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免费货源了。 其次,他们先是交了四十文的一日摊位租借费,还被敲诈了两百文钱。 如此看来,商讨要不要继续摆摊的事情,是现在的重中之重。 苏达猫腰卷起衾褥,连三彩枕一起夹卷在里面,等卷好时竖在地上,扶着泛酸的腰长吁短叹。 窗外晨风拂动芭蕉叶,浮动的阴影忽上忽下,在纱窗上打着拍子,忽明忽暗。一阵悠然自得的脚步声随着明暗节奏缓缓踏来。 她嘴角微翘,把手中衾褥卷随手搭靠床沿,自己则抱臂靠着床柱,视线紧盯门口。 不一会儿,门扇悄然敞开一条缝,缝中闪过一瞬透亮琥珀色。 苏达轻哼,一下一下地点着脚尖,今日她穿了一双挂着流苏绒球的翘头履,翘头上的流苏绒球随着脚尖轻晃,像个接了穗绣球花,煞是可爱。眼睛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处。 修长光洁的指尖从门缝中探入。 她脚尖一顿,脸上笑意收敛,连眨两下眼睛,水漾杏眼更加明眸善睐,一眨不眨地望着即将要进来的人。 依旧是那件普通的木柄纸扇,可打在他手上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风流。 那人进来先是瞧了她一眼,见她面上古井无波,睫羽低垂。便走到她跟前想将靠在床沿的衾褥卷,搁进角落中灰扑扑地箱笼中。 刚刚轻弯腰身,一只晃着流苏的绒球便出现在他眼前,正踩在衾褥卷上,他顺着绒球一路向上,直至看到那双杏眼中映出他的身影,才停下。 望着那张别扭又生气的俏脸,强压住上翘的唇角。轻抿一下,才开口,“夫人,怎的还不让我干活了?” 流苏飘忽一瞬,鞋底应声落地。 “你干你的活。昨日你醉酒所以逃过一劫,我这人不与醉汉论长短。但你现在可清醒着呢,我们有必要说清楚,你在这个家到底该听谁的?” 他剔透的琉璃眼闪着坚毅的浮光,略带血色的薄唇毫不犹豫地轻启,“听你的。” 飘忽忽的三个字,就压下了苏达即将一点即燃的点点愠怒。 她睫羽忽闪,眼神轻飘一眼苏时清,便转身走去桌案边,“你最好是说真的。若日后在联合阿耶欺负我,这屋子你再别想踏进一步!更别想趁着醉酒混进来!” “夫人。昨日……” 苏达没好气的乜斜着他,“我不想听你狡辩,你只管做好便是。” 说完便自顾自结束话题,扬头冲着纱窗朝外喊,“暮色,梳头!” 阴阳来去的浮光正好打在桌案座椅位置,她搬起椅子往旁边挪了两寸。暮色动作快,不出片刻就身姿轻盈地从容踏入。 趁着梳头的功夫,苏达开始跟苏时清商量关于市税的事情,想听听他的想法。 “夫君,如今市税翻倍,我们又没了货源。今后该如何办呐?” 苏时清后退两步,身后正是香几,他拿起去点燃香炉中的熏香,“夫人还想去西市租摊位吗?” “若是按之前的市税,倒是可以重新再来。可如今……”暮色递来一把小镜,她伸手接过,又缓缓道,“我是不想了。我们初初接触,手中银钱不多。还是慎重为妙,及时止损的好。” 拿远小镜,左右摆头,见两侧垂下的小髻甚为满意,又听他说,“我们再另谋出路。” “说得轻巧。”苏达轻叹一口气,想起最近种种,总觉得时乖运舛,不禁想去求神拜佛,去去霉运。 于是转身斜靠在椅背,望向暮色,“暮色,你知道长安哪个寺庙、道观香火好,更灵验?我许久未归,这么多年待在长安的时间加一起也超不过五年。其实还有三年是忘得快差不多的幼时。” 只见暮色拿着梳篦的手滞在空中,神色无辜又无力地望着她,“娘子,我是官奴,还没逛过长安城呢。” 苏达只思忖半瞬,就睫羽猛抬,杏眼亮晶晶的望着暮色,又转向苏时清,笑道,“既然这样,我们便一起去打听打听。顺便逛逛长安城。” 一行四人虽说是逛街,但也并未闲晃,而是直奔西盛门。这里寺庙、道观聚集,随随便便绕上一圈,就能逛他六七间。 西盛门里街的南面就是重建过后的上清宫,往西则是横山院,西盛门外过两条街便是旧盛门,醴泉寺就在其中。附近还有一间观音院。上清宫的背面是开宝寺,离这不远处还有天清寺。 苏达一行人先去的上清宫,几人在里面转了一圈,经过中庭古柏挂上许愿牌,进殿内参拜过太上玄元黄帝又将自己的疑惑抛给神官,便走去下一间。如此往复,佛道皆拜了个遍。 反正她从不信奉这些,能拜一个是一个,一个不嫌少,六个也不嫌多。但若是这次真能转运赚到钱,她一定回来捐上几钱香火,认真还愿。 第83章 出了天清寺的寺门,又一条小巷,巷子不深,但是却总有人时不时地往里进。苏达瞄了好几眼,见出来的人个个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她顿感惊奇,便拉着几个人一齐往里走。 走了五六步,就见到一张写着“测字算命,不准不要钱”的招牌白布,绑在从巷底院中偷偷爬出的粗壮枝干上。 仅攀爬出的几根枝杈上就长满茂盛繁叶,将小巷上的一小片天空彻底笼罩。使小巷内凉快的同时又平白添了几分神秘,偶有翠鸟飞过,掀开两片盖得严实的叶片,神圣光亮猛然射入,清脆的鸟鸣又给幽幽小巷增加了一点生机。 苏达戳戳身侧的苏时清,示意他去看,不由得夸道,“这地方选得好。” 朝颜笑着拽着暮色的袖口,“真凉快。” 被暮色轻扫一眼,就老老实实地站去一旁,不再说话。 小巷内静谧深深,只有算命先生的声音,“小娘子,你从你的手相来看,手指短圆,不缺吃穿。” 苏达闻言看了看坐在卦摊前穿金戴银的小娘子,撇撇嘴。揪一下苏时清的侧腰,区区鼻子,比了个口型,“这我也会。” 又听那略带沧桑的声音,“我观你财运线前粗后细,怕是幼时苦过,这两年嫁人才过上好日子。” 小娘子听完声音激动地反握住老先生的手,“老先生!我刚问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那老先生伸手深沉的捋一下胡子,揪住胡子尾端,身子前倾,语气沉重,“小娘子,你若是想求子,倒也不是不行。我这里还真有一道灵符,你尽可一试。” “真这么灵?”朝颜轻轻出声。 苏达闻声望向她,比了一个手指停在唇前。 朝颜立即领会,紧忙抿嘴,暮色皱眉撇她一眼,似是不满。 又听沧桑声音忍不住重重咳了两下,苏达扶着苏时清的手臂垫着脚去看,只见那小娘子将鼓鼓囊囊一个荷包倒在卦摊上,金灿灿的碎金块争先恐后地落在规整的八卦图面上。 老先生一双大手颤颤巍巍的盖在碎金块上,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小部分拢不进手底。他手抖得极为厉害。 苏达心跳的极为厉害,怎么玩意这么赚钱??? 她又扫一遍这个普普通通又极有意思的小巷。 一块小板搭在半腿高的大石头上,板上盖了一块八卦图的破布。还有一个系在树枝上的破烂招牌,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禁陷入沉思。 不用交商税,也不需要货源,甚至连牛车都不用租。只一张嘴在那,钱就自己往荷包里蹦! 越想越觉得这桩不会赔本的买卖实在妙极,又去看那算命先生。 老先生把手下满当当的碎金块全部推回小娘子身前,嘴中念叨,“小娘子,这实在太多了。” 苏达心想:这人还怪好的,算他有良心。 然后就见他中指与食指轻轻一夹,两指间卡着块中等大小的金块,“这足够了。”又把一张画着稀奇古怪符文的黄符贴在摊面上。 苏达:一张破黄纸值五十两银子! 本以为这场荒诞的交易就此结束。 却见那小娘子把金子又推了回去,捡起符就跑,一阵风似的从他们几人跟前飞掠而过,好像后面有恶狗再追。 苏达头一次见到嫌钱硌手,扔了就跑的。 她晕晕乎乎地坐到摊位前,那算命先生斜睨她一眼,警惕地双臂捞过满满一摊案的碎金子,长臂一挥全扫胸前,苏达抬眉去看,下面竟然接着个粗布口袋。 好家伙! 过了许久,久到算命先生收好了一兜子的钱,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苏达也终于整理好了思绪,她抬头杏眼弯弯地望着算命先生开口。 “老先生,我想求本生意经。” 第41章 小骗子确实是五个,不多不少。…… “你另请高明吧。”把粗麻布袋完全遮住的大袖连挥两下,险些盖到苏达头上。 她敏捷地缩下脖子,躲过迎面而来的半人高的大袖。 心中腹诽:这什么道袍。 算命老先生看着面瘦脸窄,大半张脸都藏在茂密的花白胡须间,身形动作却不似一般老翁。 她下意识躲过袖子的瞬间,闻到一股凛冽松香,眨眼过后那飘忽而过的长袖,已经随着老先生的修长身姿跃过几尺远了。 苏达纳罕,狐疑地望过去。 这老翁也太过讲究,她一个小女娘都不熏香,当然可能是她活得比较糙。可一个逾近半百的老翁浑身上下香喷喷的泛着雪松香气,也太怪了吧。 探究地视线由上到下打量。 落地时道鞋轻盈点地,算命先生只停顿一瞬,他掂掂怀中沉甸甸的粗麻布袋,又抬胳膊伸腿,终于找了个合适舒服的姿势,提腰便走。 这一口袋的碎金,粗粗算来也有几斤重,瞧他身轻无物的样子,让苏达眉头越蹙越紧。 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不过三两步间,人马上就要出巷。 苏达手上不自觉用力,淡粉色的指尖微微泛白,竹青色的绞纱料子被她攥出一道道细褶。 绞纱料子下的刚劲手臂似是察觉到她的想法,他另一手轻轻抚开苏达紧张的手,琥珀眸子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眼尾漾起一抹坚毅。 第84章 一息之间,仿若一袭徐徐晚风吹过小巷,众人都没看清他如何动作,只见竹青色在眼前晃过,人便已经挡在巷口。 手中折扇“啪”的合成一字,扇顶下一瞬抵在老先生的脑门上。 清冷的调子透着一丝慵懒,“我夫人,有话问你。” 琥珀色眸子便瞥一眼那略带紧张的老先生,扇顶下滑,径直挑开茂密的白须胡子。在一双惊恐的目光中,白须胡子竟然挂在扇顶,整齐利落地离了老先生的饱满水润的厚唇。 朝颜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扯着暮色的手臂捂着嘴巴轻呼,声音不大,但依稀能听到,“我的天!姑爷居然会飞!那算命的怎么回事!胡子……掉了?” 暮色被她扯得身子歪晃,无奈地踉跄着步子往墙边退两步,带着人远离娘子,怕这叽喳的性子惹娘子不耐。 苏达目瞪口呆地看着当前情景,早已经无暇顾及朝颜暮色,就连那奇怪的算命先生也被她忽略。只盯着折扇的主人,她虽知道苏时清有点子功夫傍身,可也没人告诉她是这种简直像戏法似的可以飞檐走壁的功夫啊! 她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脑子中的思绪像一锅烧得过久的粥,浓稠绵软搅拌不开。堵住了五感,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苏时清指着扇顶敲在算命先生的左太阳穴处,敲得极轻。 算命先生只觉木柄的敲击声和自己心脏的“突突”声完全重合,冷汗像瀑布似的往外冒,脑袋不自觉的倾斜。生怕木柄纸扇下一瞬就横穿他的脑袋。 脑袋错开后,苏达的视线正好可以直落落的对上那双琥珀色眸子,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坦荡,像是一滩春水涌过她的周身,僵硬也被温润漾开。 她视线一烫,若无其事地错开,不露声色地装作被扇顶吸引。 纸扇随着主人的晃动,吊挂在扇顶的假胡须沿着扇身滑落在地。白毛须子趴在地上,像个垂败落魄的白旗。 算命先生颤颤巍巍跪地,此刻才终于有了点暮年老翁的样子,纸扇抵着他的太阳穴示意他转头。 原本喜阴才挑的这个巷子,可现如今的凉荫却让觉泛起令人浑身颤栗的阴寒。 他现在哪还能看不出来,此人虽然武功高强,可真正有话语权怕是后面的小娘子。他膝盖剐蹭在满地粗砂砾上,即便磨得腿下生疼也不敢出声,战战兢兢地跪着转了半圈,腿下布料已经泛起毛边,他眼神瑟缩地望向小娘子。 苏达漫不经心地前走几步,到他身子前停住,审视那张光洁顺滑的脸,尾音上翘,“骗子?” “娘子饶命啊,我我,我也没想收那位小娘子太多钱财,可她扔了就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苏达“噗嗤”一声,讥笑开口,“我呢,本来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就是想问问你,这摊位出不出租?” 这下轮到骗子呆滞,原以为这位娘子青天白日带着一众人是行抢劫之事,可她竟然说,出不出……租? 他简直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山穷水尽处,却不想竟是柳暗花明景。 骗子激动地捣头如蒜,忙不迭将话送出口,唯恐晚了一瞬小娘子会改口,“租、租、租……租。” 苏达掏出荷包,手指在荷包里翻捡一阵,瞟一眼仍跪在地上目光灼灼望着她的骗子,最终挑拣出五个铜板,丢在地上。 “我只租借这破摊子一天,五文够了吧?” 虽是询问的语气,可听在骗子耳中那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他头点得如小鸡叨米,“够、够、够……完全够。”然后小心翼翼地又瞧了一眼,气势微弱。“您不给也没关系。” 苏达上瞟,翻了一记白眼,“你是骗子,我又不是强盗。放心,一文都少不了你的,自己数好了。” 说完用脚划了划散落在地上的五枚铜钱。 确实是五个,不多不少。 骗子跪在地上,环顾一周,自觉应该没他什么事了,可又不敢起身。身后的郎君还手持折扇抱臂望着他,他视线轻移,顺着郎君的视线往前,感情是在看小娘子。小娘子数完五个铜板没有问题,早就脚步轻巧的跑去摊子边摸摸看看。 简直跟刚刚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两个漂亮婢女还站在墙角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最终还是将视线投向摊位上的小娘子,眼神闪烁着犹豫半响后,字斟句酌,“这位娘子,我可以……”低垂的视线轻瞥,想看看小娘子的表情,可小娘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可眼下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于是硬着头皮继续,“我可以离开了吗?” “走吧。”娇俏的尾音长拖,又转瞬急停,“等下。” 他心中一惊,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你怀里的骗来的钱,该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他脑中“嗡”地一声,恨不得拔腿就跑。可身后的纸扇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抵在他脑后。他认命地阖上眼,哆哆嗦嗦地张嘴,“捐给养济院、漏泽园还有惠民药局。” 养济院,专门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漏泽园专门收敛无人认领的骸骨,这里基本都是无力埋葬的贫民以及战死的士兵。惠民药局是最近才下诏设立,听闻又是十二皇子上谏所致,专门让贫苦的百姓和士兵免费看病拿药。 第85章 确实是该受捐的地方。 苏达闻言这才认真看他,面上没了胡子遮掩,细皮嫩肉的其实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应该还是长身体的年岁,身子抽条的厉害,更显得到细长。明明处处都是破绽,众人居然都没瞧出来。 也是离谱。 苏达生出了逗弄他的心思。于是阴阳怪气,“真是有觉悟的少年郎,大晟正缺你这种大善人呢。” 他闻言,眼角不禁滚出一滴热泪。微厚的唇瓣哆哆嗦嗦,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苏达翻翻鼓起包的八卦图,才发现底下竟然压着不少的黄符,上面用朱砂画着五花八门的各样符文,她捡起一踏,看向苏时清,“夫君,你就给他引引路,带着他去这几个地方好好地做善事。”说完就想起什么,赶紧叮嘱,“不认路的话可以问问别人。” “对了,别忘了把小骗子今日赚的那一块碎金取出来,毕竟也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赚来的血汗钱。” 说完又专心研究符纸去了。 小骗子挣扎着起身,久跪的双腿险些直不起来,他猫腰锤了半响,才堪堪觉得气血通畅,刚走一步脚就开始发麻,犹如千万只蚂蚁啃噬。 苏达抬头瞥见他待在原地不动,刚想吼上一句,就听伴着啜泣的喏嗫声传来,“我脚麻了。” 她尴尬的摸摸鼻子,怎么觉得更像自己在欺负人了。 等到两人一前一后的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苏达才叹一口气。 朝颜暮色这才围上来。 朝颜好奇,心里藏不住话:“娘子,您租这摊子干嘛呢?” “无聊,玩玩。” 脚下一顿,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去看,这骗子的工具还挺齐全。是毛笔和朱砂还有空符纸。 于是拿笔起身,踩着石块往树杈上绑着的白布条上大手一挥,写下了免费二字。 坐回摊位上,又继续悠然翻着符纸,翻了好几下之后,果然又翻到了那张——和小骗子给有钱娘子的那道相同图案的符。 她看着符笑意盈盈,想着家里那张不知从何而来的令牌上的相同图案,暗道:终于被她给逮到了! 刚过一条街,正准备往前走的小骗子被身后的苏时清猛地推入小巷内,他整张脸都贴在冰冷潮湿的灰色墙壁上,被挤压地有些变形。 饱满的厚唇紧贴着墙,支支吾吾的仍能听出哭腔,只听他说道。 “哥哥,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第42章 小骗子二“哥!!疼,松手!”…… 这是一条稍微宽敞的巷子,连接桥西斜街和西素街。桥西斜街是酒楼一条街,平日里热闹繁华。想要去桥西斜街,这条小巷算是近路,故而常有人经过。 日头毒辣,但小巷的那道临着渠河,河风穿巷而过,凉爽肆意,引得更多人择此巷而行。 长久的河风带来大量水汽,令此巷缝隙中生出鲜绿苔藓。小骗子的手和脸正被迫陷在滑腻潮湿的绿绒中。 “你是谁?” 身后传来的温润嗓音混在河风中,比那滚滚渠河还清爽去暑。可此刻听在耳里却不止去暑,而是冰冷彻骨。 脸上的压迫感不断传来,嘴边甚至传来了咸涩的土腥味。他连呸几声,想把挥之不去的味道从口中剔除,紧贴墙体的舌尖纷乱间反而沾到点点湿冷,苦涩瞬间席卷整个口腔,搀着未被认出的苦楚仿佛吞了苦胆,苦水横流。 “哥。我是西平呀。”他边说边腆着脸往后扭着脖子看,想看看身后人面上表情。 却猛然察觉一丝寒意袭上脖颈,条件反射耸动肩颈,身后人的表情没看到,却看见平滑扇面横在他“突突”跳动的颈动脉上,仿佛淬着寒光。 连拂过地清爽河风都锋利如刀。 他不自觉地吞咽口水,随之而来的一句话,更让他心头一震,不敢再胡乱说话。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弟弟?!”身后人尾音上扬,音调中尽显嘲弄。 此话一出,西平越发混乱。起初全然认不出他,此刻又好像是认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哥,不是……我……你,你全记着呢?” 身后力道不减,他也只能迫着自己挪挪蹭蹭,挑个舒服的姿势,若是身后人都还记得,那自然可以放肆些。他本就闲散惯了,万不能委屈自己。 只是大哥既然全然记得,为何不来找他们呢? 他全没细想,只管大吐苦水,“哥,你为何不来找我们。我们寻你寻的好苦。还有宿影那帮人,见你失踪,一个个权当你死了,唯那冯笑马首是瞻。” “别攀亲。” 声音仍旧冷峻,这才是他熟悉的裔卫首领。刚见他脸上挂笑,温润如玉的样子实在吓人! “……统领,我今日初见你,若不是长相未变,武功路数依旧,简直不敢认。” 许久未见声响,折扇仍横在那,力道依旧不减。他只好像往夕一样嬉皮笑脸地讨饶。 “好统领,你先将我放了。我……唉哟……胳膊要断了。” 想着如此总能被放过,却不想,手臂连着肩膀的筋骨像是要断裂开来,虽没听到声音,锥心刺骨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额上冷汗沁沁,整张脸唰白似鬼,厚唇上的血色骤然尽失。 第86章 不多时,他就是像刚从渠河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的脸碾着墙上快烂成泥的青苔,他疼得龇牙咧嘴,嘴边满是泥混着藓的棕绿渣子。 猛力挣扎却越蛄蛹越疼,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大声嚎叫, “哥!!疼,松手!” 原本有几个看热闹的行人,看那架势想上前帮忙,却听他凄厉哀嚎地喊哥,上前的脚步便又退却了。 心里思忖,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还是不要随便插手的好。 这几个过路人互看几眼,反而连热闹都不看了,四散赶路去了。 西平哪知道他一句话错失机会。他只知道身后人发了疯,只想折了他的胳膊,甚至还想要他的命。 直到他真的意识到自己的胳膊可能真的要废在这了,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横流。 “首领,我错了……救命!我不敢了,松手,松手……”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但人在濒死边缘哪还有逻辑可言,剧烈的求生本能让他开始胡言乱语。 脑中只剩空白。 西平早已晕晕乎乎,身上的痛楚似乎消失了,他眼睛试着撑开一条缝,可泪水和着泥苔早就糊了满脸。眼前迷蒙一片,又试着眨上两下。 却被一束光晃了眼,刺得他猛然阖上。 眼皮抖颤片刻又缓缓睁开,刺眼的光已经不见,他轻轻歪头,想把眼前迷蒙驱走,可仍旧不行。 于是又继续阖上眼皮,眼珠子转动几下后撑开,才渐渐把视线上的迷蒙凝聚成影。 眼前的黑影俯瞰着他,逆着燥热的光,投下一片阴影。 折扇打在胸前,嘴上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你走吧,别说见过我。” 说完毫不留恋地抬脚越过他横在灰石板地上的双腿,头都不回一下。 他双臂虽没知觉,但此刻至少是保住了。身体上暂时松了口气,可脑子却紧张起来。 西平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人失踪一个多月后,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怎么连家都不回了呢? 头上天光又被遮住,有个圆脸郎君正盯着他看,他吃力的屈起腿,给人让路。 那人没走,“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他吃力的动动双臂,除了右臂毫无反应,左边到还能行动。 艰难地用一只手臂撑坐起,在怀里摸索半天,随手扔地上一块金子,“劳烦带我去趟医馆。” 圆脸郎君呆愣在原地,震惊于这人随手一扔就是一块金子。 西平见他不动如山,横坐在路中也没了耐心,“哎,成不成?” 圆脸在他大声呵斥中回过神,笑眯眯地手脚并用去捡金子,连吹带擦地弄干净金子上的灰尘,塞进荷包后,又小心翼翼地扶他起身,往临街的医馆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嚷声盘旋在医馆上空,久久未散。引得不少过路人好奇驻足。 半响过后。 西平揉着右臂从医馆中走出来,视线正对上站在门口的苏时清,眼神骤亮。 他好像完全忘了,让自己承受错骨之痛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之人。 像等着主人喂食的小犬一样,热切着目光翘首以待。 嘴上喃喃,“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可他口中的哥哥,依旧还是那副不温不喜的样子,看了他半响,才无波无澜地缓缓开口,“把金子拿好,先去养济院。” 见苏时清与他说话,他忙不迭地回答好。 若是身后给他贴个尾巴,大概现在已经摇得能像竹蜻蜓飞起来了。 西平从粗布口袋里挑出一块,手刚伸出口袋,就被一记折扇击中,他吃痛地张开手,金块应声落回袋,带着热气混入一众金色中。 离了那条小巷,果然热浪滚滚而来,西平脸上经过简单清理,仍然残留着几块绿色。汗水滑下,又冲刷出一道白痕,在泛着绿光的脸上,格外明显。 他用大袖抹了两下汗渍,不解又委屈地望着苏时清,“哥,那小娘子不是说我可以拿一块吗?” “你那块不是给那人了。” 他顺着下苏时清眼神示意地方向望去,正是那个扶他过来的圆脸。 “可……可。”可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半句话。 只好颓丧地跟在苏时清身后,垂头丧气,眼中无光,像个被抛弃只好尾随主人的可怜小犬。 一布袋金子,不过半个时辰,便只剩下空袋子。 西平捡起粗布袋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着睫羽,语重心长,“哥,宿影要变天了。你真的不回去吗?” 苏时清没说话,抬脚要走。他来只因为苏达的叮嘱。 却不想袍子被大力扯住,竟把他生生拉停。悲酸地咆哮响彻耳边,细听还掺着颤音,“你好不容易才杀了老统领。如今整个宿影都是你的,你为什么不回去?” 经过这一路的软硬并施,他已经从细枝末节处捋清楚自己的大概身份,这个人已经没用了。 可言语中能看出,这人和他从前关系颇密。 他抬手执扇拍掉拽着他袍子的手,声音冷漠如同陌生人,“我失忆了,前尘往事不可追。你只当我死了就好,若是透露出我半点踪迹,我定……杀了你。” 第87章 西平手中的粗布麻袋幡然落地,一双桃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呆愣地望着苏时清远去的背影,像是被施了定穴。 午后的阳光正盛,天越来越热,这个时辰的街道上鲜少有人。 寂静而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只有蝉鸣声声不断,身穿飘逸道袍的少年郎君在夏日炙阳中,驻足良久。 直到暮色将至,他才缓缓动身,有人从他旁边经过,只见他大袖棕绿,小脸白净,弥漫周身的悲凉气息早就消失不见,他笑得开怀,许是想通了什么事。步履轻盈的朝着日落处行进。 苏达还真似模似样的给人看起了相。经过今天这一遭,她突然觉得或许真可以试试给人算命。 先不说她好评如潮,客人络绎不绝。 就光是无需货源,全凭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哄得人花枝乱颤这一条,她就觉得这活计简直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可惜,终归不是正路。 若是哪天走投无路,或许可以一试。 她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捡起那张黄符。望着信步而来的苏时清,嗓音甜腻道,“夫君!” 拉过他的手,把描着朱砂的黄符展开,“你瞧,这图案眼熟吗?” “不曾见过呢。” “我书案上的那块铜色令牌你有印象吗?” “大概记得。” “跟这图案一样的。” “是吗?我忘了图案花样了。” 苏达瞧他皱着眉深思苦索的样子,好像真不记得一般。 “你重伤昏睡那几日的某一天傍晚,牛晴朗听闻家中有响动,以为是闹了鼠患,驱鼠时捡到的那枚令牌。说来也怪,难不成是老鼠叼来的?” 边说边暗暗观察他面上表情,可却毫无破绽,一无所获。 莫不是她猜想错了?可她分明记得,小骗子给那小娘子递黄符时,眼睛特地向远处望了望。 那方向的不是别人。 正是苏时清。 第43章 深夜畅聊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灯影憧憧,烛上火光飘忽两下后,最后一丝亮光被吹灭。 整个屋内都融入暗色之中,像是一张白纸飘进墨池中,不过瞬息就洇成墨色,杳无声息地沉入寂静池底。 苏达躺在床上,在暗色中眨了眨眼。 睡不着!一点困意都没有。 过了片刻,清甜的声音穿透一室墨色,浮在狭小的空中,“夫君。” “嗯。”不似以往清凉的声音,带着鼻音,显得有些疲惫。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她把竹夫人换了个边。 苏达双臂交叠置于床沿,垫在下颌处,对着床下墨色一副讨商量的口气,“你说,今天遇到的那个骗子为何会来我们家?” 经过今日种种,她也大概推测过,这令牌的主人或许是找来苏时清的。 令牌是一个月之前出现在院中的,当时苏时清还在昏迷,就已经有人找到这儿了,只是……为何没把人带走呢? 她思来想去,却也理不明白。仅存的那点儿睡意早被思绪搅弄飞了,巨大的好奇心让她抓心挠肝,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床下却一点动静都没,苏达可见不得让她睡意全无的罪魁祸首,独自一人睡得香甜。 可许久也没等来他的回复。 她头又往下探探,一缕俏皮的发丝滑下床沿也不自知。 室内早已混为一潭墨池,她能看到就是黑色混着黑色,哪里看得到人? 只得出声去闹他,“嗯?说话呀?!” 顷刻后,声响才缓缓传来,“大概是因为……”可话说一半又顿住。 苏达虽嘴上撇撇,可又眼神闪闪,被他这半句话吊得兴致正浓,她倒是想看看苏时清到底会不会说真话。那人一定和苏时清有关系,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若是苏时清敢说谎,说他不认识,那就得好好提防这个人,两年的婚约也得重新考虑一下了。虽然看不见墨色中的人,但她还是杏眼微眯,眼神发了狠。 若是实话实话,那就算他过关。眼神一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 “是因为我。” 苏达挑眉,交叠的指尖点点,心里拨着小九九,“夫君为何这样说?” “我今日与少年郎去捐金子,他却喊我哥哥。” “哥哥!?”娇声中满是讶异,“他竟然是你弟弟?” 她只以为是认识,却不想还有这层关系。 贵气十足受伤昏迷的郎君和巷中以坑蒙拐骗为生的算命先生,她实在难以把他两联系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人相信,那小骗子竟是他弟弟。 苏达又问,“可从你来时穿着看,家里定不是小门小户,如何却让家中郎君去外面行骗过活?” 想起他弟弟那一套一套的话术,熟练的画符技巧。 啧啧啧,这是豪门郎君朝夕见就能学会的? 一句“夫人,”又拉回她飘远的思绪。 几声窸窣,月光皎皎,如墨的室内终于亮了几分,给墨池蒙上一层流光白雾。和墨色中和在一起,成了暗暗的灰。 苏达模糊中见面前暗色,好像升起一团黑影。她皱眉伸手,触及一片温热,比一般皮肤细腻柔软,随着她的手劲,指尖有微微濡湿。心中一惊,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摸得是什么。 第88章 惊吓之余,娇嗔道,“你怎么坐起来也不出声!”脸上窘迫地涨的通红,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还好室内昏暗,他看不见。 暗色中传来一声长叹,似无奈又似委屈。 “我连坐起身都惹夫人不喜了吗?”声音幽怨。苏达无奈。 却又听他说,“我听弟弟所言,家做的是镖行生意。他知晓我可能被救往长安,于是独自一身来到长安寻我,应是来过苏家,却因为我还在昏迷,没有找到。所以无功而返,还恰巧将身上镖行令牌落在院中。” 苏达边听边思索,这话听着倒是没有漏洞,和她所知道的都对得上。可怎么就那么准确地直接寻到苏家的呢? 疑惑升起,却没追问。 “既是如此,那你家人也找到了。准备回家去看看吗?” “家中生变,只剩我与弟弟两人。” “啊?!”苏达闻言大骇,这是她从未想过的。家中只余两人,那也算大案了,若是大案,定能查到。 “我就是在那时身受重伤,家中其余人全部落难。弟弟与我最后里支山失散,他应该是那时追着你们到了长安。仗着一身武艺趁着夜色挨家挨户去寻我。这些都是西平告诉我的。” 如此便说得通了。 可他这话听着有点不对,苏达眉头一凛。 “他告诉你?你还没想起来吗?” “隐隐约约能记起一些,但不是很清楚。” 哎,她颓废地将脑袋搭在手臂上,轻轻叹气。一阵活跃的头脑风暴后,现下的脑子好像突然间就变钝了。 她歪了下头,这个姿势更为舒服些。缓缓问道,“那你弟弟现在哪落脚?他只身在外行骗……也不行呐。” 眼皮不自觉间就阖了一半听到动静才缓缓睁开。 “我们感情不算深厚,常年在外跑镖惯了,他寻我也不过是想知道我是否平安。如今知道了,也不会打扰我们的生活。” 此时的苏达,脑子已经没办法思考,嘴上说的什么自己都不大清楚。 “虽是……如此,可……他好歹是你,亲弟弟,若是下次他找来,我们……好好谈谈,毕竟你是苏家的上门女婿。总不好让外人说……我苏家亏待亲家,弟……” 话没说完,却没了动静。 苏时清过了半响才怀着满满的私心,轻轻说,“我不想他打搅我们的生活。” 可许久之后,仍没听到如期而至的娇喝。他在暗色中往前凑了凑,床边平缓的呼吸中夹杂着特有的香甜馨香。 竟然睡着了。 本想伸手摇醒她,可手掌刚贴上她的香肩,却没了接下来的动作。 温热从薄如蝉翼的纱衣透过来,柔软的褶皱好像使他的心中涌起一阵绵密的泡泡,轻戳就破,却又接连不断的持续上涌。 很奇怪的感觉。 泡泡“啪”的一声和他心脏跳动的应节合拍。 倏然,一阵风翻过隔窗,也不知她梦到什么,身子忽然动了一下,苏时清的手下一空,被晚风钻了空子。 手下一凉,锐利的眉峰难得不满地轻皱。区区一阵清风如何能阻了他,他的手复而往上,当柔软细润的发丝从手缝中滑过,心中冒出的气泡骤然停了。 指尖挑起她发丝挂入而后,指腹准确地点到她的眉心,和心中所想一样的滑腻手感。 他嘴角勾起,指腹缓缓下滑,像是在抚摸易碎又珍贵的白瓷,滑至小巧又精致的鼻尖又停住,轻点两下,嘴角笑意更浓。 指腹滑下鼻尖,按上圆润软弹的脸颊,不由得暗暗稍加用力,戳出一个小窝,又轻快抬起,下一瞬又戳下去,手下柔软白皙的脸蛋像是有魔力一般,总吸引着他继续戳下去。 不过手下的人应该是不满意了。她翻了个身,想躲过脸上的不适,却不想更加方便了床边的人。 他在暗色中瞧了半顷,视线停留在她葱白的指尖。想起苏达刚刚失手按在自己唇上的感觉,心尖轻颤像是有羽毛轻抚,痒痒的,连带着指腹都刺挠。他用指甲猛掐两下指腹,留下两道深深的印子。 手悬停在唇瓣的正上方,踌躇半响,还是继续往下,越过滚翘的唇珠,翻手向下,蹭着肩胛骨扶紧圆润的肩膀,把她轻手轻脚地带回三彩枕上。 清甜的呼吸从耳尖到耳郭到耳垂,最后停在脖间的颈动脉上,苏时清只觉全身筋脉一阵发紧,方才所有奇怪的感觉此时此刻都汇聚一处。 他脸上瞬间烧了起来,忙不迭抽开手。 好在一室墨色帮他做了遮掩,他回到衾褥上,压抑着沉重的呼吸,怀里的甜香还萦绕在鼻尖,手上的滑腻触感和温热的体温还残存指尖。 许久过后,室内才有恢复往时静谧。 第二日, 苏达难得早起。 她踮着脚绕过脚下的人,小心翼翼,脚步轻巧地出了屋,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以往苏时清每日都比她早,昨晚不就多聊了两句,怎么今日这会还在昏睡。 殊不知门刚关上,衾褥上的人就睁开了眼。他双手覆上脸,又嫌弃拿开。想起昨晚自己的奇怪之处,不知为何有点难以面对苏达。 第89章 苏达今日确实很早,早到阿耶还没出门,她揉着惺忪睡眼,想跟阿耶商量关于苏时清弟弟的事情。 苏父正在吃粥,自从有了朝颜暮色之后,每日都有人准备早饭,苏父也不用去朝会外的长廊就着辰时凉风吃饭了。 “阿耶,苏时清好像恢复记忆了。” 苏父手上勺子不停,冒着热气的鸡丝白粥一口一口往嘴中送。 “他还有个弟弟,好像过得不太好。我们要不要帮衬一下?”苏达说到后几个字时,还特地瞥一眼还在往嘴里猛灌的阿耶。 她其实也不想,可……毕竟是苏时清的家人,而且从昨天看来,他确实生活有些窘迫。 不管不顾也太心狠了些。 “阿耶,您怎么看?” 苏父将最后一口热气腾腾的粥倒入嘴里,徒手擦两下嘴角,边起身边急迫开口,“你看着办吧,阿耶得赶紧走了。” 苏达紧跟其后,不由得抱怨,“阿耶,你最近也太忙了。整日早出晚归。我都见不到你人了!” “最近几位皇子接连提出新政策,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家里事你做主就好,酥酥乖啊。”瘦削的手掌轻抚两下她的发顶,就急急忙忙往外赶。 苏达轻叹口气,想跟出去正好把大门闩上。刚阖上门,突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她又拉开一条门缝,顺着门缝向外看,正好看到门外墙角灰扑扑的一团“东西”。 她又将门缝拉大,门外那团灰扑扑也正好望过来,瘦窄的小脸,圆润的眼睛,和苏时清一模一样的委屈模样。 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第44章 找上门来“你给我滚出去!”…… “苏时清的弟弟?” 墙根下的一团灰影探起脑袋。 真是念叨什么就来什么。昨天还在说弟弟或许该拉扯一把,今天人家直接上门。看这架势,保不齐她昨晚跟苏时清商议这事时,人就已经蹲在门口。 苏达知道,她现在脸上应该堆起可亲的笑,热情四溢地将人迎进家门。 可当她看到那个脑袋抬起来的时候,就一个没忍住,诧异的瞬间真实地掉了脸。不管她之后为了补救,多快速地提起面部肌肉,让自己看起来是个亲切友爱又有分寸的好嫂嫂。仍旧在这位年纪轻轻便涉世已深的少年郎身上破了功。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好似被晨间烟雾笼罩,懵懂眼眸中映射出她笑意盈盈扶门而立的样子,嘴中说出的话直接顺着她翘起的唇角将整张脸撕裂扯烂,在青天白日的暑夏清晨,竟让人凭空抖上两身冰粒渣子。 “嫂嫂,你脸都要掉地上了。快捡起来吹吹,别沾了灰,那便不好看了。” 她怎么从没想过,温顺的哥哥会有一个叛逆又嘴欠的弟弟呢。 让她忍,她定是忍不住。 苏达视线轻移,睫羽闪闪,便投向了墙上的叶影婆娑的常青藤,有风吹过,发出“沙沙”声。她脸上笑意被风化开,散在点点熹微晨光中。 道一句,“风过簇叶响人声,天光好呀。”便滑下扶在门沿的手,轻盈地撤回迈出门槛地脚,盈盈转身,脑后流苏晃晃悠悠似珍珠雨帘,不过瞬间就被掩身在朱门之后。 门板紧闭,仿佛从未开过一般。 又一道风拂过,卷起巷中砂砾走石,糊了还蹲在墙根下少年郎一脸。他嘴中还有半句话未说,半张的唇舌已经被塞满土尘。 他怔愣半响,才记得将嘴里的齁得嗓子干巴沙哑的沙土“呸呸”往外咳。 咳得脸红脖子粗,还带着嗓子直冒火,揩拭下通红的眼眶边的几滴残泪,蹲回墙根,红着眼睛拔起一根不知名的小草。 一下接一下的扯叶子。 什么鬼?想当初阿兄在宿影时,缠在他身边的小娘子多如过江之鲫,没有一个不讨好他。 就算个他从不给人好脸色,依旧一堆人上赶着想从他口中知道阿兄的日常喜好。 他能道一句嫂嫂已经是够给她面子,居然敢无视他! 等他见到阿兄,定然让阿兄修了她! 一地碎叶,他还愤愤不平,就又薅了一根。 苏达背在门后,抚一把脑后蓝石流苏,得意地撇嘴,顺着细缝往外瞟上一眼,先错错那小子的锐气,等什么时候把嘴皮子捋利索了,再让他进门。 天色还早,连晨钟都还未敲,她琢磨着可先回去睡个回笼觉,时间也绰绰有余。 脚刚微微抬起,头上流苏悠悠荡荡仿若五月初始的柳絮,幽雅轻快。下一步还未跟上,身后门板便传来“咚咚”地敲击声。 她刚转身,暮色便闻声从西厢出来,看苏达在这,还有些诧异。 见敲门声不停,她便快走几步,毕竟她一个奴婢在跟前,哪有让主家娘子去开门的道理。 先娘子一步抢过门闩,侧脸冲着她笑道,“这么早也不知是谁?” 朱门打开,两人齐齐望向门外。 一头白发银霜的老媪正皱着满脸如晒干的柚子壳般的老脸,干瘪的嘴唇漾着笑意,如老树皮般干巴的手指着被朱门挡住的外侧,“苏小娘子,你家来亲戚啦!” 第90章 暮色推开另外半扇,露出那快拖至脚踝的大袖,和那副可怜兮兮的小脸。 开口也算给足苏达的面子,大袖扶空,俯首作揖,端得一派守礼少年郎,“嫂嫂!” 暮色哪里知道他们关系,几乎与门外少年同时开口,饶是平时冷静惯了,此刻面上的震惊也丝毫遮不住,“骗子!?” 苏达笑着搭住他悬空的手臂,面盛娇花,心下却咬牙切齿的暗道:这么快就把嘴皮子捋利索了?惺惺作态。 苏达和小郎君脸色未变,可听见骗子二字的老媪便觉得有些不对了,年纪大了也怕好心做坏事,只能忐忑着解释。 “小郎君说他是苏家的亲戚。我看他与苏郎君还真有几分相像,就擅作主张的敲了门。” 苏达看向老媪,“先谢过阿婆了,这确实我夫君家的弟弟,只是许久未见。” 心里腹诽:老媪确实年纪大了,这两人哪有半点相像。若非要硬说,只能是两人都长了一个脑袋吧。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那我先告辞了,这会儿该去买菜了。”老媪见她面上带笑,才放下心来。 苏达这才注意到她干瘦地手腕上挂着一只空竹篮子。 几人目送老媪腿脚不甚利索的蹒跚离去。 却有人已经偷偷摸摸把两只脚都伸进了门槛里。他看见剩下两人回头,立即抱紧门旁木柱,闭着眼睛打滚撒泼。 变脸之快令暮色咂舌。 苏达脑中却想起苏时清,越发觉得他的脾性品格真是一顶一的好,再度感叹女娲真是公平,同一窝里捏出完美的,也出了残次的,毕竟哪能个个都好。 暮色用袖子遮脸,和她明目张胆地低语,“娘子,这骗子什么时候成了姑爷的阿弟?不会又是他骗人的新伎俩吧?” “算了,先进来吧,”她看向暮色的柔软眼风剜向小郎君时,瞬间刀剑四射。 既然苏达都发话了,暮色自然不会再多嘴,紧随她身侧,却总会时不时瞥向那人,忌惮之意明显。 将人待到前厅,便嘱咐暮色招待,她则去西室内找苏时清。 临开门时,又转头看了看前厅,那小子正大袖一遮,捧着暮色递过去的瓷碗喝温茶,桃花眼半眯着透过袖缝往她这瞅,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由得冷哼,这小子也不知是干吗来的,不管是怎么的,都得找个理由好好打发走。否则,就凭他这一时半刻彰显出的蜂窝似的心眼子,定会搞得家宅不宁。 推门进去,支窗都还关的严实,透进来的晨光微弱,室内光线昏暗。 苏达望着地上隆起的人形薄衾被顿感头疼,这人今日怎么回事,居然还在睡。 她蹲在地上衾褥旁,轻声喊他,“苏时清,醒醒。” 地上人却反应全无,呼吸依旧沉稳匀称。 “苏时清!赶紧起来!”她虽然急切,可又不能大声,毕竟这的隔音不好。 想喊醒他怕是又些难度,只好伸出手,看看能不能拍醒。 手刚伸过去,还没触到皮肤,地上人就“噌”地坐弹起来,胭红从脖颈一直向上蔓延,他口中话像烫嘴一般,“夫、夫人。发、发生……什、么事了?” 苏达拧眉看他,看他如此不同寻常的样子,杏眼中流露出几分关心,“你怎么了?一觉醒来连话都说不清了,”她抬起手背猛然搁在苏时清额头,想试试他额头温度。这才发现他整个人都红的出奇,尤其耳朵红得滴血。 “难不成真的病了?”她又拿碰过他手背去贴自己额头,不冷不热,温度相当。嘴中喃喃,“没问题啊。” “没事,许是屋里太热了。被热的发懵。” 他嘴中说着没事,可声音都带着沙哑,不似以往清亮。 苏达扫一遍屋内,虽小但正好朝阳,可这会太阳还没升起,怎么会热呢。可哪里顾得上这么多,人没病就好,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 “你阿弟来了。” “平西?” 苏达哪知道平西这个名字,只道,“就是昨天那个骗子。” 苏时清此刻脸上的红色已慢慢消除,听到确定是西平来了,面上无波无澜。 可苏达就是觉得他生气了。以她这一个多月的观察得来的经验来看,这叫做暴风雨前的宁静。 只是她很纳闷,虽说他们关系不算亲厚,可也不该如此跟仇人似的。 怀着疑惑,走到门边,道一句,“你先盥洗。” 苏达出来时,就看见平西正在和朝颜说笑,暮色冷着脸站在一旁。 她轻咳一声,几人视线闻声投射过来。 朝颜噤声和暮色站到一排。 平西目露不屑地望着她,苏达看到他翘着腿优哉游哉的吃茶,活脱脱像在自家一般闲适。见苏达又看他,还吐了吐舌头,挑眉略带嘲讽。 她从苏时清那闷了一脑子的疑惑,到他这又憋了一肚子。 这小子怎么敢用这种表情看她?难道她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还是这小子脑子不太好?明明骗别人骗得风生水起,怎么这会就活像个傻子呢? 第91章 苏达气得要命,娇喝道,“朝颜暮色,把桌上茶和点心都撤了。” 朝颜暮色闻言立即动手,使得平西措手不及,没想到不出片刻,桌上已然空空如也。他还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口令,一尘不染的圆桌上就只剩下他手上已经被咬过的半个糕点。 紧忙把手里的糕点塞入口中,说是迟那时快,糕点已经碰到厚润的嘴唇,却被另一只带着粗粝的葱白玉手一把抓紧手里。他险些以为自己的嘴唇也要像那被攥成烂泥糕点一般,暗自庆幸地摸摸唇瓣,还有些后怕。 怎么回事?这女人居然还指使人欺负她,她和阿兄才认识几天,也敢跟他叫嚣! 他和阿兄可是十几年的好兄弟! 此时苏时清从西厢出来,手中还拿着那把普通的折扇。 西平惊喜叫出声,“阿兄!”接下来便开始诉苦,“你这女人居然欺负我,还把我的茶点全撤了。半点都不留给我。” 苏达听着他半是指责半是撒娇的声音被气的哼出声,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就听“哎呦”一声,西平捂着脑袋,眼尾殷红一片,面上不可置信地望着手上空空的苏时清,悲愤道,“阿兄!” 又是一声“啪嗒”,纸扇早已经顺着大袖滑到地面。 只见从来温润有礼,平易逊顺的苏时清阴沉着一张俊脸,对着满脸委屈的西平沉声爆喝。 “你给我滚出去!” 第45章 去留问题花钱也得送走! 苏达看着眼前这个正大口吃饭,大口喝酒的少年郎,气就不打一处来。 满桌子的好酒好肉都便宜了狗肚子。看着眼中钉、肉中刺端坐自如,她好像丧失品鉴美味的能力,连口中的肘子都味如嚼蜡。 她手腕扭转,手中木箸点站在碗中,坠着的斛珠发簪轻轻斜向身侧,脑后的蓝石流苏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轻响。 抿着嘴状似无异地瞥向一旁,脚下早已翘起腿,鞋尖轻轻画个弧,便能轻巧剐蹭到正坐在苏达右边人的小腿。 “怎么不吃了?” 苏父最先发现她的异样,他夹起一只块鲈鱼,另一手揽袖搁到她碗里。 苏达低头看一眼碗中的夹着香柔花的鲈鱼片,又撇一样吃得春风满面的西平,眼皮半阖,干脆撒手。手中木箸啪的一声,陡然间分崩离析。 在附上一句冷冷地,“没胃口。”打定主意要扫了这一桌子人的兴致。 除了不受干扰还在大快朵颐的西平,其余人都停下手中木箸。 朝颜暮色偷偷对视一样,身子暗自后仰,企图逃离是非中心。 苏时清脚下白色皂靴早就被蹬蹭得面目全非,他轻轻抿唇,身板如悬崖劲松,立得笔直。袖中修长手指却沿着鼓凳,鬼鬼祟祟地向左侧人手腕位置抓去。 一击必中。 苏达憋足了气力挣了挣,纹丝未动。她咬紧唇,也不再顾忌其他,狠着脚就踹过去。对方竟也不躲,灰黑占据的半侧皂靴又橫添一道小巧的粗麻鞋印。 他还抬抬脚,垂眸看了半响,从苏达的角度看他非但不怒,反而唇角上扬,也不禁脸上一热。 手腕一阵冰凉缓缓向下,像盛夏饮子店里的冒着寒气也让人想无限接近的凌冰。此刻她却只想拼命甩掉,不想多挨一下。 可越发缠绕她的凌气却根本不给她反抗的机会,不出片刻就已经与她五指相缠,指缝相交。 “酥酥,西平他不管怎么说也是时清阿弟,不要无理取闹。” 苏达先略过手上强烈地存在感,将视线投向苏父,不满地回击,“西平也不是小孩子了,咱们家什么情况您还不知道吗?哪有地方让给他?” “不是说了,可以先跟我睡,把东厢收拾出来,到时候给他。” 她虽然能大致猜测出,阿耶为何同意西平住来家里,大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两人半真不假的亲事。 苏达无可奈何,终于强忍着不情愿望向西平,“西平。你来说说,你愿意跟我阿耶去打地铺吗?” “自然……愿意。能跟当朝三品大员同睡是我的荣幸。况且我还真有许多问题想请教伯岳翁呢。” 听听这话说的,要不说这人涉世已深,深喑处世之道。圆滑的都滑不溜手,还更显得她尖锐骄横不容人。 如此就只能指望他那位好哥哥出场了。 手上既然甩不开,她只好趁机那圆润的指缘去抠,去拧、去印。与她十指相扣的人转过头,情深意切地望着她,缓缓开口。 “西平,苏府只是个一进院子,已经没有空闲地方了。” 西平嚼着嘴里的蟹黄,铁了心地要住进来,“刚伯岳翁还说东厢能空出来呢。” 好言好语相劝,可他偏生不听,苏时清还想再说什么。可西平却透过来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只好将要说的话生生截住。大拇指覆上苏达柔软的虎口,轻轻摩挲似在安慰。 本想着这西平看起来还挺怕这阿兄的,借着苏时清定然能威慑住他,可没想到,苏时清早上怒喝的作用仅持续半个时辰,他的态度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故态复萌。 难不成苏时清被这狡诈的小子拿住把柄了? 第92章 她半眯着眼,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试图想找到一丝暗中被拿捏的不同寻常。 可一个吃得酣畅淋漓,另一个握着她不撒手,哪里看得出丝毫不妥。 阿耶还沉浸在一副阖家欢乐的氛围之中,苏达瞥向暮色。 暮色明显一怔,没想火还能烧到她身上,心里顿时慌了一瞬,抿了抿干涩唇。 就听娘子心有不甘地愤愤道,“去给我重新那一双木箸,在添碗饭来!” 她才如蒙大赦,赶紧逃离这个诡异又紧张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临走前还特地拽走了摒息看戏的朝颜。 两人一走,后厅内便只剩下苏家的几个主子。 本来已经稍显缓和的气氛此刻又随着西平的一句话,而变得剑拔弩张。 不过却是他们兄弟二人之间。 “阿兄,你这样不管不顾的连名字都改了,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的名字,难道我还做不了主吗?” 苏父还非要从中插上一脚,“话可不能这么说,都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若你已经知晓自己姓名,那自然得改回来。” 不知为何苏达感到她被握着的手划过一丝丝细微颤抖,只在细枝末节间,轻微的好像是她的错觉。 她只向身侧轻瞥,便收回目光又投向苏父。 “阿耶。现在的重点是西平不能住我们家的事,不要偏题。” 苏父谁也不想得罪,依旧苦口婆心,“西平不过来小住几日,你一个当阿姊的,怎么如此不容人。” 苏达闻言简直想笑,阿耶莫不是官场混迷糊了,官场上整日说雨露均沾,如今也用到家里。那他怎么不能和光同尘呢?干脆随了自己的想法,把人请走不就完事了。当官时做不到,在家里也做不到。 可她还没笑出声,就有人先她一步笑了出来。“噗嗤”一声,在这一触即发的餐桌上极为炸耳。简直就是为准备好的爆竹燃了捻。 这声笑听在苏父耳里,就像是指着鼻子骂他,在这和亲生女儿校正半天,才发现自己才是搞不清状况的那个。犹如脸上挨了一闷棍,丢人,也彻底醒了。 “我可没有要小住啊,我想跟哥哥长久的生活一起。” “做梦!”苏达是绝不可能让一个浑身心眼子还对自己满是敌意的人住进她家。 苏父也彻底撂挑子不干了,只坐在一旁,不再说话。 西平见桌上唯一站在自己这边的现下也倒戈,只好去求助苏时清。 面向苏时清时,那变脸速度快得让人心头一震,尖酸刻薄劲儿立马化作楚楚可怜,这故作委屈的熟悉感觉,她好像在苏时清身上依稀见到过,难不成真的是骨血里一脉相承的? “阿兄~!我真的……很想跟你们生活在一起。” 苏达手上被包裹住的紧绷感骤然消失,手上一松,心上也恍然一阵,有些空落落的。 她视线不由自主的瞟向苏时清,只见他身长鹤立的身姿挺立,神色淡淡地看着西平,只说了一句,“你跟我过来。” 也不知要干嘛。 别看西平在苏达面前耀武扬威,肆无忌惮,气焰嚣张,可苏时清只不过勾勾手指,他就屁颠屁颠地跟过去了。 像是见了骨头的狗。 苏达视线也追了过去,见两人背影消失于门后,终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踮起脚尖轻手轻脚的也随着他们的脚步,轻挪到门边。 本想听听两人会说上什么兄友弟恭的肉麻之语。去没想到耳朵刚贴上,就被门板大开大合的震颤惊得后退半步。 苏达十分确定,她一句话都没听到。里面安静得连个喘气声都没有,这就直接动上手了? 她壮着胆子又上前半步,便听到一句略带啜泣又不可置信的低喊,她不由得勾起嘴角,继续想听听这小子到底会说些什么。 可下一句就是一声闷哼和一拳到肉的声音,连苏达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被捂着嘴揍了?还是被一圈打落了牙? 门板偶尔会轻微颤栗,看样子苏时清还记得家中门经不住摔打,已经不拖着把人往门边打了。苏达还算满意。 听声音,基本都是一下接着一下的肉搏声和闷哼,从头到尾也没听到两人交谈,她觉得无趣,便搬了张杌子,特地坐在门口,就等着目睹一会儿西平出来时候的惨样。 大约一炷香过后。 隔扇门被打开,苏时清攥着满血的手,神色淡然地走了出来。“把他送去医馆吧。” 她紧忙上前去查看苏时清的手,手上虽然血迹斑斑,却没发现破裂伤口。 等她把两只手都耐着性子细细看完,手的主人才默默补上一句,“没受伤,血都是西平的。” 好歹是亲弟弟,也真下得去手。 苏达侧过他的带着血点的白袍顺着半开的门往里看,一个浑身浴血,脸肿如猪头,连模样都认不出的人正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尸体一般。她走过去细看,只见身体周边还围着一些深浅不一的血痕,经过比照,倒像是西平的手指划痕。 凑到他身旁,隐约能看到他口鼻翕动,还在出气。 第93章 她心脏猛然停了半拍,饶是觉得西平纯属活该,见此场景也觉得不忍。 看着苏时清,眉头紧蹙,“你们兄弟打架,都是往死里打的吗?” 苏时清脸色坦然:“不致命,就只是看着严重,躺着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床了。” 她甚至都有点怀疑,这两人真的是兄弟,而不是仇人吗? 巡望满地狼藉,她低头思忖,脑中开始飞速运转。 人得赶紧送去医馆,还得去租个慢但平稳的驴车, 可思绪不由自主的就飘远了。 这般伤重的病患若送去医馆要花多少钱?若是住在医馆还要单独收费,驴车虽不贵也得十钱。 那倒不如……不行不行,她赶紧否定这一想法。 这家绝对容不下西平! 花钱也得送走! 第46章 身世之说苏时清,能不能做这个人呢?…… 长街左右,雾阁云窗,层楼叠榭。 青璃覆瓦,朱红漆壁。一头与之格格不入的健驴正打着草嗝,喷着鼻气,偶抬两下蹄脚,慵懒悠闲地停在一家药铺门口。 苏达仰望着二层楼高,名为题字草庐的医铺,心中大为震撼,上次怎么就没发现一个小小医铺,居然也暗藏乾坤,如此精致奢靡,令人艳羡。 浮动的清新药香从还未进门就要已经萦绕鼻间,问得时间久了,竟然还觉得神清气爽,头脑清晰。 怪不得这家铺子定价高得令人咂舌。就这地段,这装潢,若是价格低廉,恐怕只会那让那些商贾权贵心生后怕,这么便宜不会是医术不行吧?! 再看来往病人及亲眷,无一不是金钗锦袍,珠钿华翠。 苏达看着尾巴一甩一甩,体格还算健硕的驴子,在低头看看她新购置的方绫儒衫和百迭裙,穿着也算清透舒适,却将自己和其他人隔绝开来。 她眸中不解简直要溢出眼眶,随着药香化成一把烟白绫绸,圈套起苏时清的修长脖颈,好好箍紧问上一问。 苏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竟然上赶着往这种一看就是消钱窟的地方送! 人早就被抬进去,苏时清不多时就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一脸傻笑的女医。 苏达见到她的一瞬间,就条件反射地心头猛颤。这小娘子拨着算盘珠的样子,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难以忘记。 清脆的声音无情地喊着一百文,四百文,五百文,七百文的往上不断追加,就像是胜券在握的赌徒引着别人一点一点掏出家底,自己赚得裴满钵满。 小娘子眼珠子挂在苏时清身上半点都移不开,“小郎君,恢复的够快呀。果然年轻就是好。” 苏时清的眸子却自动略过过眼前的小娘子,朝远处看去。 她顺着苏时清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思索再三,脑中灵光一闪,终于记起,不就是送他回家时,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娘子吗? 见两人四目交汇,眼波含春的模样,她顿时玩心四起。 医女收回目光,眯着细长眼,妩媚轻眨,手指头翻身就攀上了他的手肘,“记起点什么了吗?” “偶尔会有些模糊碎片,但是不甚清晰。” “你先等下,我来看看。” 说着就扯住他手臂,那只灵活地手指翻身向下,还真似模似样地号起脉来。 不过片刻,医女便松开点在经脉处的手,娇笑着拿大袖掩嘴,眸子还时不时瞟到苏达身上。 苏达离得不算远,虚着眼睫看了半天口型,也看不出到底说了什么。 脑中不再做他想,蹬蹬蹬两步上前,只撇了一眼那双柔弱无骨,滑腻细腻的双手,便将心思放到苏时清的诊脉结果上。 苏达轻抿丹唇,心中忧虑,“医女,我夫君的身子怎么样?” “夫君?” 讶异声仿佛从头腔鸣出。医女只当两人互有好感,却没想到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居然已经成了亲!难不成…… 她视线不由自主的往苏达平坦的小腹滑去。 盯妻不放的苏时清此刻终于移开了视线,缓缓地朝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达的人,眼眸中有几分疑惑,还有几分自己东西被觊觎的不爽。 苏达哪里知道这两人脑袋里的弯弯绕绕,就见医女光看自己的肚子。 心想:难不成她还看出自己今日正好来了葵水,小腹坠痛,腰背发酸。但还算可以忍受。 她半扬起的手,眼看就要落苏达腕上。 苏达见她面上笑得让人心慌,下意识地撤回手,却被她一把抓住,嘴上也柔声细语,“我帮你把把脉?” “要诊费吗?”一句话不过脑子就直接蹦了出来。 “不用。” 她闻言挑眉,杏眼不自觉的瞪大一圈,环顾一周,只觉捡了大便宜。 这才老实地伸出半截手腕,杏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医女面上细微变化。半响后,才听她微微叹气,苏达一颗心都露了半拍。神情紧张地望着她。 片刻后才听到她大喘气道,“没事。气血亏虚而已。” 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 想起苏时清:“那我夫君呢?” “身体挺棒,就是些虚火旺,来点降火清热的汤药?” …… 既然没事,那刚才他们两人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说什么呢? 第94章 医女见苏时清揽着人就要往外走,便开口揶揄苏达,“这小郎君这么俊俏,尽然这么快就被你收入囊中,小娘子也是厉害。” 苏达干笑,她总不能说两人被迫成亲,总会和离的。你若中意或许可以在等几年。 抬眼去看苏时清,嘴角不自觉翘起。 不过照现在这情况,两年后到底是何情况,还真不好说。 可想到这医女专门负责收账,脸就垮了下来。 只好先问问苏时清平西的情况。 一个苏时清当时花光了他家仅有的那点积蓄,还拆了门板和院墙。这又来一个平西总不能也不会搞得她苏家倾家荡产吧?! 想起以往种种,看着苏时清的目光幽怨几分,唇边笑意抹平,啐骂道:真是怨种兄弟。 杏眸闪闪,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指尖的袖口都搅得皱成了抹布,才踟蹰开口,“小娘子,我们要交多少诊费?” “诊费?结清了啊。”医女不以为然。 苏达诧异,“谁结的?” 苏时清不满她还不依不饶的与医女聊闲,边走边帮她解惑,嘴上说的义正言辞,“西平自己的钱。他看病自然要他花钱。怎么能让我们苏家出。” 苏达闻言,停止了脚。 利眉瞥向苏时清,“你们真的是亲兄弟吗?” 苏达做梦也没想到,她居然成了仁善馆的常客。 三不五时的就要去看上一眼,倒不是去看西平,只是去找医女了解他的病况。 已经无所事事十几日了,继卖书失败,这两天她思来想去好几晚,都没想出到底该靠什么搞钱。 若是按苏父现在的俸禄,想要在长安换个像模像样的房子,恐怕得再等二十年。 不禁仰天长叹,难啊。 这一日,正值苏父短休。 苏达摸进苏父的屋子,就看苏父正在执笔练字,她瞬间怂了一瞬,又想起小时候被强逼着练字的苦痛时光。 “阿耶,上次的事有结果了吗?” 半响过后,苏父收笔,才抬头沉吟半刻,缓缓开口,“这件事,确实有。就在两月前。江北的许家镖局,家中有兄弟两人,不知道招惹了何处仇家,居然买凶灭门。据说找的是江湖上的杀手组织。一门三十口,除了两兄弟呃尸身未找到,其余无一活口。” “苏时清应该叫做许译,是家中长子,其余不详,但是听闻他十岁便过了童试,几年前就已经过了乡试。家中应该是期望他考科举做个官老爷,可惜已经家破人亡。若不然,应该是明年二月参加会试。” 苏达想起这两月相处,不由唏嘘,“这样吗?虽然能看出他肯定读过书,但我觉得他武功或许更好一些。” 又想起其中蹊跷,“可是,若是举人的话,还能不会楷书吗?” “此话何意?” “上次我与他一起写字,他写的书草书很好。” 苏父平日也素爱写草书,一时间推己及人,便开始为苏时清辩解,“会草书,难道就不会小楷了吗?况且他还记忆还有些问题。倒是可以理解。” “阿耶你激动什么,会就会嘛。”苏达噘嘴撒娇,脑中还停留在年纪轻轻便中举人,看来是块读书的料子。眼睑半垂,猛然看向苏父,把正准备洗笔的人惊得手下一哆嗦,精致玉柄毛笔“叮”落在瓷罐笔洗中,溅出一桌混着丝丝墨色的水点。 苏父瞬间黑了脸。 苏达还毫无察觉,惊喜道,“会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参加科举了?!” 说完就跑出去找苏时清,一眼都没留给苏父。直到晚上吃饭,她还纳闷阿耶怎么今晚心情如此之差,明明下午还好好的。 她还想说去安慰安慰,却没想到,刚说一句话,就被阿耶怼了回去。唇刀舌剑地,活像吃了枪药。 关于科举一事,她有些自己的想法。 其实苏达自小就见过各类官员,除了簪缨世家的宋伯伯,还随着阿耶四处辗转,也听过不少贪官污吏,被惩处的大多是一些滥废国帑,搜扩金帛,卖官鬻爵,草菅人命造成大案的官员。 她幼时一直有个疑惑。像她阿耶,为官十几载,整日奔波,四海为家。甚至阿娘难产去世,他都不在身边。十几年所攒积蓄也不过区区二百两银子,连长安城的二进院子都买不到手。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夜以继日的苦读诗书,前仆后继的考科举。穷人或许可以以此温饱度日,可那些世家子弟受门荫入官场,商贾买官、吏人转职等,图的又是什么呢? 图的是地位、尊重、资源、声望。就拿买官之事来说,买官虽说是触犯法律和道德,可在大晟确实朝廷暗中默许的。像这样的暗中默许的灰色地带很多,比如受贿、比如利用职位之便谋私。只要拿捏有度,即便是御史台也可无奈何。 苏达觉得阿耶过于迂腐,至少在为官上是这样的。都说为官的三点:雨露均沾,和光同尘,花花轿子众人抬。【1】却只有再平等对待人事物这件事上堪堪能做到,什么随波逐流,报团取暖,她阿耶是全然不放在眼里。以至于虽然官至三品,与之交好的也只有宋丞相一人。 若是有个人,既有为国为民之心,却也处事圆滑,深谙为官之道,定能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 第95章 苏时清,能不能做这个人呢? 第47章 登高远望难不成真要当着全坊的人表演…… 当天晚饭时,夜色正好,明月高悬。 苏达掩面偷笑,看来是老天都在帮自己。 郎晨美景,美酒猛灌,她就不信苏时清不遂了自己的愿。 睫羽低垂,掩去眸间情绪。一脸正色地嘱咐暮色先匀出半盏烧酒搁到她房中。 晚饭间,她特地少食,给肚子腾出地方。除了阿耶冷眼连连,朝颜极没眼色地嘴快问道,“娘子,可是觉得自己最近愈发胖了,想要节食?” 得到苏达的一记眼刀后,仍旧不滔滔不绝:“要我说,胖点挺好的,节食作甚,只会苦了自己的嘴和胃。” 苏达的手不自觉偷偷摸上腰间,眼角微微发力,将手心沿着侧腰从右向左探了半圈,果然一层迭起的凸层好似屁股下的鼓凳,鼓鼓囊囊换成一圈,不过人家是精致木刻,可她身上长得是雕不下,磨不掉的软弹肥肉。 好心情被当头一泼冷水冲刷了掉大半。 她只好勒令朝颜闭嘴,平复许久,才稍稍缓和些。 怎么有些人的嘴就那么欠呢?! 晚饭过后,苏达在房内自认为极其浪漫地挑了一张四季印花百花笺,这还是她在江南时,与永州桃源县县令家的小娘子闲暇时光所制作。所需用到的百花全是小娘子前一年收集的各类风干花朵,通过拓印汇集在一张巴掌大小的雪白笺纸上,工序复杂,每一步都极其细致,并用熏以逗情香,直到现在取出,仍旧能闻到淡淡的幽韵余香,婉转绕梁。这是苏达第一次如此具象化的感受到什么叫慢工出细活。 但也足见她此番确实花了心思。 小巧精致的百花笺上清晰地洇下一袭簪花小楷,熠熠烛光绕纸间,浮光跃上,墨中似有金碎闪。 笺纸就被她故意留在触眼可见的桌案上,但凡他回了屋就一定能看见。苏时清有个习惯,只要回屋一定会去桌案上翻翻看看,有事写一二字,有时看三四页书,还有时会拿出桌上木盒中的铜令,细细瞧上一会。虽然他自以为做的隐蔽,不过几步小屋,两人朝夕与共,早就被她看在眼里。 以前偶见他盯着看,她也只是奇怪他怎会对这个令牌感兴趣,引得她暗暗琢磨上面图腾。才能在西平拿出符咒时,一望而知。 现在听阿耶所言,他竟然是个如此苦命之人。再见他去看,反倒心里酸涩不已。 苏达在出门前特地往桌案上扫了一眼,见门口处就已经能看见显眼的笺纸,才放心去找暮色拿那半瓶酒。 这坛梅花酒是昨日苏父下值时排队买回的。苏达虽然酒量不好,但却喜酒,平日里也就是一两的量,多喝必醉,但好在她酒品不错,即便醉酒也就是老老实实睡上一宿,第二日将喝酒时发生之事,忘却一二。 比上那些喝酒闹事,撒泼,嚎啕大哭的人来说,实在是过于乖巧。苏父有股子文人身上抛之不去的雅好,喜欢圆月浮空时与人小酌,他又没什么朋友,就会拉上苏达一起执起拇指大小的瓷杯,饮上一杯,诵上两句:风恬月朗,郢中白雪。 苏达拎着半瓶子晃荡的酒坛,脚步轻悄地从小厨房往后厅走。酒水咣当地砸上瓶壁,在寂寂无声的小院里仿若穿云裂石,吓得她缓缓放下前脚,抱紧手中土陶酒坛,调整好气息后,才有抬高大腿,尽量使自己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人走在院中,能将所有屋里的灯火瞧得一清二楚。 西厢与东室已经熄灯,白纱窗在夜色中好像也回归它的原本色。只有西室还燃着微弱摇曳的烛火,也不知苏时清在屋里干嘛,看到她留下的笺纸了吗? 院中柿树经过春夏的发荣滋长,昔日伸展有致的粗干秃枝,此时已经茂盛繁荣,俨然有遮天蔽日之感。不知等到金秋送爽时,将会是怎样的绚烂光景。 苏达鲜少回长安城,即便回来也都大多在二月左右。因为阿耶的公办时间大多止于此时,在长安顶破天待上半月余,便又会启程。故以,她还真的鲜少见到院中柿树的生长全貌。但却对红澄澄似小灯笼的柿子一直留有模糊印象,大概幼时对此甜腻果子的过分喜爱吧。 从今往后可以安然地见它四季生长,她心里竟然涌起一股难言喜悦,余韵中又缠着淡淡酸涩。 “咣当”,酒水又撞上坛壁,清脆水声描绘出它的形状,似浪涌翻滚,遗韵悠扬。 巨大的芭蕉叶早已经高过纱窗,再也阻挡不了内外美景。 脚尖受着月色指引,踏入银毯,直到走进前厅。她才恍然想起,家中这一亩三分地,如何能不被打扰亦或是不打扰别人呢?! 她怎么就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就草率地做了决定。 懊恼之心席卷全身,五指按在木质门板,却空悬着,不知当不当进。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门被“吱呀”推开,屋内一览了然,苏时清坐在摇曳烛火后,冷白指间正是那张百花笺,嘴上噙着来不及收回的笑意。 好像也并没有要收回的意思,他闻声抬头,琥珀色的眸子中晕染着艳红火光,眸光细碎,好像穹幕中的那颗荧荧似火的赤星。一眨不眨的只望着她,勾起的唇角逐渐加深,露出整齐皓齿,若云兴霞蔚。 第96章 苏达睫羽轻眨,脑中轰然,头皮都带着麻意,连呼吸仿佛被压迫,她不敢呼吸,好像出声就会打破这一瞬间的美好。 “夫人。” 声音听在她心里酥酥麻麻。她垂下眼睫,破天荒地感到一丝害羞。轻抿下唇,唇间染上薄薄水光,“夫君,”小心翼翼地托起手中酒坛,“我们小酌几杯?我……有话想说。” 苏时清在看见那张百花笺时,就已经按耐不住焦灼心意,听见她如此说,自然想连连应下,可见她盯着自己不撒眼的模样,还是压住那丝急切,朗声道,“好。” 他起身似抖落灰尘一般轻拂双襟,飘逸的绫罗顺着手中韵律似水波泛开。 “我带你去屋顶。” 说到这,飘飘忽忽的苏达才被拉回现实。刚被驱逐赶紧的懊恼此刻又钻了回来,她没事写什么:登高赏月,把酒诉心意。 家里最高的就属正房的屋顶,若是家中只他们二人,爬屋顶上喝个酒,那画面应当还算好看。伴上高处长风,近在咫尺的高洁明月,伸手可触的满天星斗,执杯相邀,酒未进唇而梅香来,再抿一口,清凉爽口、花香轻悠。 风雅非常。 可现实就是喜欢在人脑热时,给上一闷棍,让她清醒。 苏父所在的一进小院,先不说本身的隔音就不咋地,再加上是此坊内皆是这种形制,挨家挨户仅隔一道院墙。登上正房屋顶也不过才几尺高,直接能看清楚别人家屋内情形,若是说上一句话,更是随风散入坊内各家。 听他说要去屋顶时,苏达的眼皮还是不自觉地跳上好几下,紧张之余还犯了结巴,“去、去哪?” “跟我来。” 手被苏时清牢牢牵住,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机会,指缘抠向食指指腹,丹唇也轻轻抿起。她面上云淡风轻,可心中早就风起云涌,狂风大作。 难不成真要当着全坊的人表演花前月下,情意绵长? 她可真拉不下这个脸。 脑中早就乱作一团,她甚至已经有隐隐悔意,要不今日先到此为止,等她找个更为合适的时机在与他商量? 待她长吸一口,准备从长计议时,耳边拂过一阵清爽软风,黑亮的发丝略过她的脸颊,还带着清新的皂角味道,苏达拨开划得她有些发痒的发丝。 还未看清眼前情景,只觉腰腹被一双炙热大手紧箍。耳边响起一阵轻笑,“抱紧了!” 紧接着双脚猛然腾空,心脏突地下坠,霎那间的恐惧使她下意识的抱紧手中酒坛牢牢贴住眼前人,即便如此还是分出两根手指勾紧了他的襟口,生怕自己会掉下去。 她大致知道苏时清抱着她上了高处,却不敢睁眼去看。 不过半瞬,那股五脏六腑都飘飘忽忽的感觉随之消失。 随着苏时清的气息喷薄在她耳廓,“好了。” 苏达才缓缓睁开眼,抬起埋在苏时清胸口的脑袋。 看向那个正笑意盈盈望着她的夫君,她的心神瞬间却被他身后的景色吸引。 他们正站在钟鼓楼的石级上。钟鼓楼位于长安城正中心,除了入夜上锁,平时皆有士兵把守,她每日听着晨钟暮鼓,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 高处风烈,仿佛能吹走人的胆怯,苏达兴奋地拽着他往上走。直到爬上一层楼台上,徒手摸上那一口冰凉的大铁钟,望着内里的鼓面,才终有实感。 苏达把怀中酒坛放到城墙上,开阔的视野让人心胸也跟着豁然宽广。 她望着满城的整齐排布,又错落有致的坊市。 长吸一口气,随着晚风又缓缓呼出,她说,“你看,我们家在最不起眼就快要消失的城西尽头。” 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还特意伸手去指,直接就指到了那头的闪着点点火光的城墙。 自嘲道,“还是城墙更有存在感。” 满城灯火均被框在一个个小格子中,通衢广陌,还能看到金吾卫在巡逻。 苏达看了半响,思忖甚久,得出结论:她还是想住得近一些,至少是在现在这个位置能一眼望到的坊市。 不由得看向身侧的郎君,翻出佩囊中的酒杯,双手举坛小心翼翼地倒满两杯。 先他一步拿起一杯,视死如归地抿上一大口,都说酒壮怂人胆。 今晚不管是威逼利诱,软磨硬缠,还是连蒙带骗,就算无所不用其极,也要让苏时清心甘情愿的认回他的举人身份,老老实实地备战明年科举! 第48章 酒色误人“乖。” 只轻轻开口,便被灌了一嘴凉风。 “苏时清,我和阿耶救你那天,下了很大的决心。”娇俏的声音飘忽在空中,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稳重认真。 苏达没去看他,又捧起酒杯抿上一小口。 “苏时清。” “嗯。” “苏时清?” “嗯。” “苏时清!” “嗯。” “你不嫌烦吗?现在想想,你对我和阿耶吩咐的事,好像从不推辞。”她双手扶着冰凉又粗糙的灰色石墙,指尖犯了紧,捏出一段白色隔断。 她转过身,歪着脑袋,杏眼中冒着盈光水雾,开口便是梅香酒气。 “你说说,是为什么?”口齿虽然清晰,睫羽眨眨,有着不同以往的钝感。 第97章 苏时清深深地看了她半响。 她也在一瞬不瞬的回望着苏时清,想从他的透亮的眼里,平静的表情上,紧闭的口中知道这个纠缠她许久的问题。 “其实我知道,你不光对我这样,你对我阿耶也是一样,甚至更听话,比我这个做女儿还听话,”苏达晃着发懵的眸子牢牢锁在他身上。妄图从细枝末节的风吹草动中寻出一丝不同寻常来。 他依旧没回答,反而是端起那杯一口未饮的梅花酒。 相比问话时的磨磨蹭蹭不发一言,此刻的他就像是接到了某种指令,仰头抬手一饮而尽。飘逸的长袖描绘出流风的形状,一如这个人一样,慢条斯理,不露声色。 “我知道。”转回身不再看他,望着满城的烟火灯烛,一阵酸涩涌上心头,她抱起酒坛摇摇晃晃又满上一杯。 鼻尖的冒起酸气,眼角不知不觉蕴了一抔温热。 “你是想待在我们苏家的,是吧。”她也学着苏时清的样子一杯灌进口中,冷酒掺着冷风被猛倒进温热的喉咙,不知是动作太急,还是酒水太冷,一股辛辣蹿进气管,她只觉得嗓子一阵痉挛,整个喉咙和肺都在叫嚣着,抗议着。不知是酒水还是口水被猛然吸进又被骤然咳出 。 她不管不顾地弯起腰背,好像头猫得越低,就一定能把不舒服的那口气给咳出来。 喉头的灼痛和肺部的窒息感已经让她无暇再顾及其他。她在茫然无措地拉起的一只修长大手和着手中酒杯一同被紧紧攥在怀里, 苏时清不觉轻笑,竟是个小酒鬼,呛成这样也不忘手中的杯子。 另一直大手在她后背随着干咳的节奏猛拍。 等她轻咳着缓解刚刚的剧烈不适。才又抬起头,只委屈的望着苏时清,眼角热热地感觉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苏时清视线落在她像小兔子一样红彤彤的杏眼和鼻尖,连带着丹唇都硬咳成绛色。 “没事吧?” 苏时清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就抚上了染着泪痕的眼下,冰凉的指尖触到已经泛冷的泪渍,不着痕迹的抹去。指腹上若有似无的清凉感隐隐传来,让他有种想摩挲的感觉。 对面的小女娘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有种说不出来的呆萌可爱,平时的机灵劲在这一刻都隐入那双被洗过的莹亮杏眸后。 “苏时清。” “嗯。” “呜呜……哇!”被酒精麻痹的小女娘闭着眼睛嚎啕大哭。 他扶额抹过散下发丝,顿觉无奈,刚刚想好要如何回答她。不过思忖半响,转瞬之间就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 虽然每人撒酒疯的方式各不相同,可这般直抒胸臆的,他也还是第一次见。 嘴角忍不住勾起,却遭到了对面小女娘的冷眼控诉。 “你!呜……你笑什么?我就。嗝,我就知道,你……就是,嗝……想赖在我们家。” 苏时清的手被骤然松开,凉风习习刺激着染着梅香的肌肤,他禁不住抬眼去看。 苏达像是赌气般拨开他的手,她双手展开,里面赫然是一只空空如也的小瓷杯。掌心湿漉漉的反着莹莹月光,她抬手去扒拉那只酒坛。 苏时清从荷包中取出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巾帕,伸手一把握住那只不安分的纤纤玉手。 “你干嘛!嗝……我要,喝酒。” “擦完就喝。” 小女娘真就冷静下来,认认真真地瞧着他用绣着紫蝶的绸布巾帕一下一下地擦拭她的手,仿佛在擦拭价值连城的珍贵美玉。迷蒙的杏眼缓缓地眨上两下,嘴上依旧催促,“……快点……” “苏达。” “嗯?” 嘴上回应着,被擦拭完的一只手已经暗戳戳地抚上了酒坛子。 苏时清暗笑,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怎么都不像随了她阿耶。 其实今日苏达一开口,他就大概能猜测到,她定然是有重要的话要说。只是他心思连他自己都琢磨不透,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她。 “你说对了。”如酒醇冽的声音在风中散开,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把苏达的另一只手也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擦干酒渍,眸光温柔的看着她粉嫩的指尖,像是在欣赏脆弱易碎的琉璃,那般小心翼翼。 擦过后接过她另一手的酒坛子,在她灼灼的目光下,清透的酒水顺着坛口倾泻而出。 又是满满一杯。 小女娘目不转睛的盯着,眼热极了,仿佛那不是一杯酒,而是如珠珍宝。 他眯了眯眼,慵懒的嗓音响起。 “酥酥,我不喜你这眼神。” 苏达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一门心思全扑在了那杯盛满月光散着梅香的酒。 他一手执杯,虚晃一枪,便躲闪过苏达伸过来的柔夷。 当着苏达的面,一杯酒水便入了他的唇。 早就止住啼哭的人,此刻丹唇撇撇,又有复萌之势。 苏时清一手盖在小巧的酒杯上,阻着苏达向前的手。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用着哄骗孩童的口吻,其中温柔好似要把人溺毙,“以后,只看我一人,好不好?刚刚那杯是惩罚,你若同意,我便再给你倒上一杯。” 第98章 手掌移开,继续哄骗,“好不好?” 苏达眨眨沉重的睫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乖。” 苏时清心满意足地双手执杯奉上。 苏达就着他的手,像是湖边饮水的小兽,一口一口喝的极为认真。 一杯过后,她像一只食饱餍足的慵懒小猫半靠在苏时清身上。 “酥酥。” “嗯。” 苏时清抬起大袖遮到苏达身上,勉强能挡住些许凉风。 他伸手拢去她鬓边碎发,低声道。 “我每次都会不厌其烦的回应你,只是因为我想留在苏家。这一点你倒是猜对了。讨好阿耶,自然也是因为这个。” 本来迷迷瞪瞪的小娘子,此刻居然搅着混沌的思绪一字一句的对应上了,“你还有家人,为什么赖在我家。” 苏时清轻笑,“你们就是我的家人。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们的。” “可我们……是假成亲,要和离的·。” 苏时清饶有兴趣地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声,笑吟吟道,“我有官府加印的正经婚书,受到大晟例律保护,谁还能逼我和离不成?” 日次一早。 苏达迷迷糊糊从床榻上僵着身子爬起来时,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她轻缓按着太阳穴,努力地伸展着脖子。 什么情况?头疼,腰疼,嗓子疼,哪哪都疼。她昨天干嘛来着? 一手捶腿一手按头,漫不经心地思索着昨日种种。 “吱吖”一声门被推开,苏达闻声望去,就见苏时清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羹缓缓走进来。 按头的指尖一顿,破碎的记忆像是有了意识一般自发的拼凑在一起。她晃了晃神,苏时清已经将汤碗搁到她面前。 “暮色特地做的,醒酒驱寒。”不知为何,醒酒二字听在她耳朵里,仿佛被加重了语气。 她心虚地用手搅着薄衾。 昨日种种,犹如画布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她……她怎么能还没说到重点就醉了呢! 酒色误人呐! 苏达悔恨地猛闭上眼睛,懊恼地长叹一口气。 不过苏时清昨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眯出一条缝隙,偷偷地看向正在搅动汤匙的人。 苏时清却将汤匙扣在碗沿,余出一只手向她伸来。 苏达瞧着那只越凑越近的修长大手,眼皮狠跳一下,噌地后挪一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捡起了她滑落的薄衾,柔声说着,“你昨日着了风。是不是喉咙不太舒服。” 苏达恍惚地点点头,刚睡醒时就觉得喉咙仿若刀割一般,痛得着了火。 她瞥一眼眼前人,暗自庆幸:这样也好,不用说话正好省得尴尬。 于是点点头,就看他送来一匙泛着清透的汤水。隐隐传来的梅花香气又把人勾回到昨晚。 苏达拧起眉头,执袖掩嘴。昨晚是梅花酒,今日是梅花汤。 总感觉在有意无意地勾着人去记起昨日之事。可连她自己都忘了,酒是她备下的,药汤是暮色做的。 还未再有动作,就听苏时清不愠不恼地娓娓道来,“这是梅花齑,正适合三伏天排寒的药汤。” 苏达心中存疑,犹豫片刻,还是就这他的手喝了下去。这熟悉的一幕又惹得她脸红心跳。 脑海中又想起昨日。 她隐约记得,苏时清好像说,赖定了他们家,死也不和离。 想到这不禁脸更热了,他的意思是想和我长久的过下去? 苏达可从没听人说过这么直白的告白。 思绪一转,那读书考科举的事,他应该也能答应吧,毕竟他说过事事都听自己的。如今还如此坚定的说要加入这个家,那至少应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吧。 她踌躇半响,盯着苏时清的脸看了又看,才迟疑开口。 “苏时清,你能去……” 话还未说完,就听门外响起朝颜的喊声。 “姑爷!这些书全搬去屋里吗?家主说,有个箱子里的全是他做过批注的书籍,对科考极为有用,让你自己挑一挑。” 第49章 置办笔墨“咱们回家!” 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苏达深以为然。好歹也是自幼读书,又有苏父的耳濡目染,既然苏时清已经为她所愿,开始读书科考。苏达最清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她也要给他提供该有的读书环境,以及必备工具。 于是这一日。 她顶着毒日头,和一副针扎刀割泛着暗哑的破锣嗓子,唤上暮色,两人不疾不徐地往临近城东的那条景安街去。 一走进景安街口,就明显能感受出与众不同之处。 苏达双手遮在额头,顶着头上刺眼阳光,微眯着杏眼,忽略掉耳边额下缓缓滑落的汗珠,小心谨慎地打量着过往路人。 这些人大都步履匆匆,头戴璞头、着圆领大袖的白布襕衫,腰间襞积,脚踏白袜皂履。举手投足间个个衣袂翩翩,风流蕴藉。 这套衣裳是进士·、国子生和州县生的常服。 暮色递过来一把山水纱面圆扇,她忙不迭接过手紧忙扇动两下,又横扇在额。就听暮色的调笑声在耳侧响起,“娘子,这些国子生的常服真是好看,你看迎面过来的那个郎君,头大若瓜,长得身宽体胖,缩在这件衣裳里竟然一点不显。” 第99章 “既然不显,你又如何能看得出?” “你看那腰处,别人都系上带子,只能还能露出稍细条的那一节,再看他,上下一般如水桶。其次走路姿势是最明显的,别人步履生风,可你看他,腿迈得极高,身子摆动幅度过大。瘦削的郎君可不是这般模样。” 苏达吃惊地望着暮色,紧眯的杏眼都瞪大几分,由衷夸赞道,“暮色你厉害啊,眼这么尖。只怕都比上xx的判案大人了。” 暮色拿巾帕抹去汗渍,玩笑似的扬着脸露出几分得意,傲娇恭维道,“也不看看是谁家奴婢。” 两人笑作一团,苏达抹去薄汗打趣她,“我不知苏时清是不是做官的料,但是你若能为官,定然不会混的太差。” “那我就先借娘子吉言。”暮色笑地不能自己,拿手中绢帕半遮住晒地泛红的脸。 暮色长相本就出众,两人站在一起打打闹闹,毫无主仆氛围,倒像是一对相伴出游的姊妹。 谈笑间,便走到客流最多的本源斋。 本源斋并非长安城内好东西最多的文房店铺,确是最齐全的。每种品类皆有低廉和顶级佘贵之选。 这也是苏达之所以要来的主要原因。既然是平日里用的消耗品,自然要物美价廉才行。 两位小娘子一进店门,便立即引得店里客人瞩目,无非其他,两个漂亮的小女娘在哪都是备受关注引人注目的。 靠在里间眯眼打盹的伙计正魂游太虚,恍惚间看见来人,还以为仙女入梦。等他终于确定并非梦境,才手忙脚乱地跃下躺椅。脚边堆积的半人高的书本顿时散落一地。 同时也惊动正在算账的掌柜。 掌柜闻声乜斜过去,气得手上一顿,刚拨过去的几颗珠子居然被不小心误触落回。因为燥热天气憋闷在心中的火气瞬间被点着,干脆把手中算盘烦躁的摇上两下,回归伊始。指着角落中还在摞书的小兔崽子就是一阵呵斥,“我给你活计是让你来这打盹睡觉的?” 伙计的态度也是让苏达称奇,他对掌柜的训斥充耳不闻。嘴上小曲不停,手上动作不快反慢,摞书的动作越发悠闲起来。 根本不把掌柜放在眼里。 苏达耸着肩蹭向身侧的暮色,小声道,“这伙计到底有什么通天本事,能如此行事?” 毕竟是当着面在八卦别人的私事,她还特地用团扇遮去了半数的脸。 没等来暮色的声音,却一道男声传入耳中。 “这小伙计是掌柜的亲侄儿。” “竟是如此,这哪是找了个伙计,简直是养了个大爷在店里。” 苏达一时不察,顺着他的话茬就接了下去。说完才惊觉自己再说什么,懊恼地挥动手中团扇,真想去捂上这只多话的嘴。 好在她声音足够小,仅有近身半尺内才能听清楚,不由得转身去找男声的位置。 左右环顾半圈,才发现人就站在她们身后,那郎君手中拿着本书,看样子是路过要去结账。见他不再说话,苏达便侧身让出一条路,意思明显:这件事到此为止,让他过去。 郎君挑眉看她一眼,便十分识相地顺着让开的路去找掌柜。 苏达这才松了一口气,拉着暮色先去采买。 伙计见状立即迎了上来,脸上挂笑,嘴上也似抹了蜜,“两位天仙似的小娘子,想买什么?不说别的,就咱家店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没有的。” 苏达手中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见他热络至此,便也丝毫不客气,“帮我把文房四宝各拿一样。” 伙计手指着刚被他摞成书墙的躺椅,殷勤道,“小娘子去歇着,我这就给你去取。” 话里话外也丝毫没有一点伙计的样子,惹得暮色频频皱眉。 “娘子,这人忒没样子,只会献殷勤,句句不谦卑。” 苏达哂笑,“你看那掌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是什么小伙计,只怕是家里娇宠惯了的小郎君。” 暮色撇嘴,十分看不上那伙计做派,她觉得不管是做工还是做奴婢,最重要的莫过于老实本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得拿捏好尺度。 苏达自然没去躺椅。她一进门就关注到了,右里侧的博古架上可摆着不少的好东西。 扯着暮色去看,不得不说伙计确实没夸大,当今四保中之最佳品此刻正井井有序的置于架上。 端详着高价的湖笔、端砚、徽墨以及宣纸,不禁想起阿耶书房里守着的已经过时的“新安三宝”。 要不买回一套,让他老人家开心开心,念头刚起就被她手上团扇猝然扇灭。不行不行不行,苏达暗暗告诫自己,得知道今日为何而来。 再说,不能再助长阿耶花钱大手大脚的气焰,“新安三宝”也不是不能用,她上次偷来试了一次,确实名不虚传。 正当她想仔细欣赏一番时,店内却响起喁喁私语。 她环视周围,见大家都往店门口看。于是便循着视线去瞧,这一看不打紧,那人模狗样的郎君,不正是许久未见的王二狗吗! 苏达只觉晦气,好在脸上还遮着团扇,倒也不易被认出来,她携着暮色赶紧转身,不希望被门口的人注意到。 第100章 可事与愿违,不过片刻后,忽然有人拍她肩膀。 苏达转身就见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俊脸陡然放大在她眼前。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不自觉脊背后倾,还好暮色在一旁顺手扶了她一把。又顺便狠狠瞪上那个不知分寸的郎君一眼。 苏达真觉得她可能和王二狗八字对冲,两人一见面从来都是鸡飞狗跳,你死我活。 既然是死对头,那必然要先声夺人,从气势上就压到对方。她杏眼一撇,先扔上一记白眼,放上狠话。 “王二狗,你开始识字了?怎么还逛上景安街了? “滚滚滚,小爷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等我考上状元,一定去你家门前多溜达两圈。” “转性了?还准备科考?能放你进去考试就不错了,你还大言不惭的想着状元。”也是好久没有这般快意淋漓,又继续嘲讽道,“也是,毕竟也上不了榜,信口开河也得往大了吹嘘。” “你!怎么成亲之后越发嘴利了呢。都说成亲后的小娘子会温柔贤惠不少。怎么你反而越来越叛逆呢?” 他们两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顾着一时嘴快,毫不顾忌场合。 暮色也跟着横眉冷竖,她虽然不能帮着骂人,可同仇敌忾,搞搞气氛还是可以的。 两人是越吵越热闹,越吵越激烈。 旁边除了掌柜的干上火,又插不上嘴。其余客官全部看乐子般原地驻足。 争吵在兴头上时,一支毛笔横切下来,隔开二人。握着毛笔的手背上泛起青筋,用了狠劲。 两人被陡然打断,还有些茫然。 两道视线顺着毛笔一路向后,看向拿毛笔的伙计。 苏达拧眉,不知这人没事凑什么热闹。 手上团扇握得正紧,就听他吊儿郎当地开口,另一手托盘上还摆着文房四宝,给她取的居然是四保中的佳品。 “这位娘子与这位郎君是旧相识?” 苏达没言语,反倒是王二狗推开毛笔愤愤道,“是又如何?” 他还没从刚刚激烈的争吵氛围中脱离出来,一开口就是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伙计倒也不恼,气定神闲地说:“我今日初见娘子,便心生欢喜。你们二人虽在争吵,可却不似真仇人。倒像是在打情骂俏。我希望你们能保持距离。” 苏达一字一句地听着,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越听越不对劲。听到最后,她居然既震惊又迷茫,心情极其复杂。 怎么她还听不懂了? 阖上被惊掉的半个下巴,轻抿丹唇时都不自觉的发力。她今天出门没翻黄历? 思忖着该如何回复,就听对面的王二狗一脸莫名地看着那伙计。 “你有病吧。” 也不知到这伙计哪来的傲气,又继续口出狂言,“唉,你怎么说话呢?我今日就是看上这位小娘子了。你可别不自量力,”他高举拖盘,缓缓转了一圈。高声道,“我以后会继承这家店。你拿什么跟我比?” 一生要强的王二狗听完冷笑,比家世他就从来没输过。 “区区一家店铺而已。小爷岂会看在眼里。”明晃晃的鄙夷不屑。 伙计也轻蔑一笑,傲慢地摇着手中毛笔。 “不是一家。这条街都是我们家的。” 众客官可是有福了,不仅听了顿闹剧,还听到一耳朵店家的秘密,真是没白来。 掌柜捶胸顿足,他是造了什么孽啊,自己膝下无子就算了,家里唯一的小辈还是这种德行。 ——啪啪啪 一阵拍掌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一位与小娘子穿着同色系圆领袍的郎君手持折扇言笑晏晏。 苏达震惊地看着面前人僵在原地,还来不及多想,就听他柔着嗓子边走边继续说。 “真精彩!娘子可是看够了”不过几步,修长大手已经揽上她的腰肢,他垂眸看她,眸子中的温情仿佛要溢出,低声轻语,“咱们回家!” 明明他唇边笑意未尽,现在还正值最热午后,蝉鸣阵阵,薄汗沁沁,为何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尤其是在对上那双琥珀色的双眸时。 第50章 说道说道“世风日下。呸!”…… 烈日悬空。 苏达双手被禁锢在身侧动弹不得,她敛眉对上苏时清那双眸子,眼中威胁意味明显。 她可不喜受人钳制摆布。 苏时清目不交睫地望着她,柔情蜜意,如烟波流转。大大方方地就揽着人往外带,视周围人于无物。 伙计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怔愣着保持刚才摇笔的动作。 王二虎也没想到她夫君会突然找来,提摆暗呸一声,背过身道一句晦气。小时候都是他回家喊人,如今苏达竟也有人护着了,一时间还生出几分感慨来。 暮色对于这么突然的情形,也猛然有些不知所措,见姑爷拦着娘子都快迈出门槛。顾不上淑女仪态,拾起裙摆一角火急火燎地往外追。 “姑爷,你怎么来这了?” 气还没倒匀,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们身后。 “过来看看。” 暮色听完觉得奇怪,今日出门之事娘子特地嘱咐要给姑爷个惊喜。所以她没跟任何人提起,连朝颜都不知道。 第101章 姑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出了本源斋,烈阳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直射下来,烤得路上行人苦不堪言。 暮色看娘子脚下步子比平时迈的要大一些,显然是在极力地跟着姑爷的脚步。两人动作状似亲密,可又透着一丝诡异。 不出片刻,便在一个无人经过的巷口停住。她焦急地跟在后面,要不是自己手疾眼快,险些没刹住脚。 刚想再跟上去,就见娘子冲她笑眯眯地摆手。她知道娘子是有话要跟姑爷单独说,没有没法,只能僵硬的后退半步,绕到巷口拐角。这地方看不到巷子里,她掏出绢帕抹去额上的细密薄汗,缓缓叹了一口气。 后移一步,想靠墙缓一会疲惫的手脚。背后的手刚贴上灰墙,她的手猛然一颤,整个人差点跳起来,这墙烫得都能炒菜了。 暮色不敢置信的转过身,又伸出食指探了探。 指腹还没挨上去,就听到一道男声入耳。她顺着声音去看,不由得眉头一拧,是在店里和娘子吵架得不可开交的郎君。 盈盈福拜,“郎君有何贵干?” 他将周围扫了一遍,才有将视线落到暮色身上,收起刚刚的跋扈自恣挺直腰背,倒也是端方君子做派,攥着袖口的手几番摩挲,才轻咳一声,用温朗之音道,“我来找苏娘子。” 暮色蹙着黛眉斜睨着从下到上打量一番面前装模作样的人。 他定然和娘子熟识,自己虽然对这人不喜,但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她可不能给娘子丢人。 “这位郎君……” 话未说完就被他略带歉意的目光打断,“我叫王景轩。敢问姑娘芳名?” 目光大胆而热切,言语间毫不遮掩的恋慕让暮色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这样的郎君她见过不少,若她还是当初的县令之女,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挑挑拣拣,喜欢便相看,不喜便拂袖走人。 可现如今,她一个罪臣之女,还是奴身,任何人都不是她能肖想的。 暮色干脆把脸撇向一侧,只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王郎君,我们娘子和姑爷在巷子里谈话,你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过去,请稍等一会。” 特地着重了我们娘子和姑爷几个字。 王二狗也不是傻子,自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娘子?姑爷?” “嗯。我是苏家的奴婢。” 自古以来,奴婢便是最下等的存在,前朝的官婢大都是战俘和罪犯家属,低贱如牲口,可任由家主打骂送人,甚至相关律例有言,不可奴告主。也就是说被欺压打骂的奴婢不享有一点普通百姓的权利,和牲畜同等地位,甚至不如牲畜。 但这都是以前了,现如今大晟乃承平盛世,国富民安·、春秋鼎盛。没有了战争,自然没有战俘。现在的官婢基本都是罪臣亲属,从而致使官婢人数骤减。国家如此繁荣富有,导致许多穷困的普通百姓不得不出卖劳力,去富贵人家充当佣人。这样的奴婢拥有自由身,和家主是雇佣关系。 官婢虽地位极低,但由于雇佣奴婢的出现,使得奴婢的整体地位在缓慢上升。 但奴婢就是奴婢,暮色十分清楚。 一声奴婢让王二狗的笑容僵在脸上。 暮色见他如此反应,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心中早已冷哼百遍。 她不再打理王二狗,冲着他使劲抖落几下绢帕,像是要把他如抖灰尘一般抖落走。随后径直找了个被树荫笼罩的凉快地,等娘子和姑爷出来。 王二狗当然听说苏家被赏了两个奴婢,只是从没想过是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他还想再说什么,可见小娘子拒意明显,就不好在热脸去贴冷屁股。 跑去巷口探头探脑,想看看两人到底说什么私房话,竟然说了这么久。 头刚露出墙边,王二狗就差点失声尖叫。 那个小时候把他的脑袋往脏泥坑里按的小女娘,此刻正被眉清目朗的郎君环在怀里。要是以苏达的性子,不出三息,这郎君定然会被她以各种神鬼莫测的方式反击。 他冷哼一声,眼珠子一转,倒要看看苏达这回要怎么办! 可念头才冒出来,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个抱着她的郎君不是别人,是人家明媒正娶的赘婿啊! 等他回过神来,就看见两道视线明晃晃地直射过来。事已至此,他只能干咳一声,尴尬地探出身子,苍白又无力地辩驳道,“我没想偷看。”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 苏时清是最先发现王二狗的,他只一个眼神,便引得苏达也看了过去。 苏达看见王二狗滑稽地只露个脑袋趴在墙上偷看。只觉好笑,也真是够为难他的。这墙热得冒火,他还敢往上贴。 她可没有在人前秀恩爱的癖好,只犹豫一瞬,就慌里慌张地把人推开。没有防备的苏时清竟然真的被她推得趔趄两步,又惹得她掩面偷笑。 苏达还有几分想感谢王二狗,她知道苏时清有话说,便把暮色支开想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可谁知进了小巷,这厮非但没把她松开,反而越箍越紧,直到她被勒得隐隐作痛,空气越发稀薄时,她猛地踩了苏时清好几脚,挣扎着吐字艰难道,“快喘不过气了。” 第102章 这死男人才慢慢松手,可也未将人完全松开。而是双臂环住她的腰身,虽没用力,却把她整个人包裹在自己的衣袖下。 嘴上温柔又认真地道歉,“夫人,我不是故意的,现在好受点没有。” 苏达白他一眼,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道歉从来不用别人提醒,认错快,道歉也快。 让人有气又撒不出来,着实可恶。 “你怎么找来的?” “我,跟着夫人来的。” 苏达眼皮一抖,再掀开时,眸中已盛满怒气,“苏时清,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搞跟踪那一套。” 她倒不是气苏时清跟踪她,就现在而言,她对苏时清完全信任。两人之间没有秘密,毫无芥蒂。虽然跟踪这一行为确实有些变态,但还不足以让她如此生气。 她气得是,明明说要好好读书的人,居然阳奉阴违,偷偷跑出来,把时间浪费在跟踪这种事情上。 “我若是不跟着夫人,怎么会看到夫人跟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谈笑风生!” 苏达眉头一纵,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跟人谈笑风生? 嘴上说的是,“你是不是对谈笑风生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心里想的是,我的老天奶!他怎么连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这水平参加科考,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要不要把每日读书的时间再增加一些? 苏时清认真分析,“你们看上去在吵架,可是句句都在告诉大家,我们很熟!” 苏达无奈,他们确实很熟,从小打到大的那种。 紧接着又听他说,“你都从来没跟我吵过……也没见你跟别人这样吵过架。”犹豫半响才失落地说,“他是不是在里你心里跟我都不一样。” 苏达轻叹一口,又来了。这熟悉的委委屈屈。 没等来苏达回复,苏时清继续控诉。 “还有那个店家伙计,不过是见了你一面。居然就口出狂言说喜欢你。” 这话题再继续下去,恐怕会没完没了,苏达无可奈何道,“那也不是我能左右的。”眼见苏时清眼睫下垂,投下一小片阴霾。她又忙不迭的补上一句,“但我知道的是你才是我的夫君。” 只这一句,他便眼开眉展,澄澈无垢的眸子霎时间灿若星辰。 苏达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下一瞬,就见他好似被什么吸引,苏达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往过去。 只觉环着自己腰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真是阴魂不散呐,王二狗! 几人刚出街口,就见一辆华贵马车疾驰而过。车上挂着牌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红木底上刻着洒金小字——敬。 马车带起的热风和碎砂糊了路边几人一脸,转眼就停在了正前方的如安坊。 如安坊是个极普通的坊市,里面没有官邸,住得都是些有钱的商贾人家。 一位郎君先一步躬身而出,看着年纪轻轻,玉树琼枝、贵不可言。 他嗤之以鼻地扫一眼马夫搁置好马凳,便气满志骄地跳下了车。 苏达:“这是敬王?” 王二狗:“嗯。” 苏达是虽不认得人,但是认得字,这是敬王的车马。 刚想说这敬王来如安坊干什么。 就看见马车上的锦缎车帘又被缓缓掀开,一位纤腰楚楚、丰肌弱骨的娘子躬身将皓腕搭在敬王手中。下一刻只听一声惊呼,娘子就直接陷入敬王怀中。 王二狗啐骂,“世风日下。呸!这两人怎么还在一起?” 暮色遮住了眼。 苏达纳闷,难不成敬王已经指婚了?怎么和这女子如此亲密不避讳? 还没等弄明白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原本在身侧人已经大跨步上前,朝如安坊的方向冲去。 等王二狗走过去时,敬王怀中女子已经进了坊。 两人看样子应该是熟识,敬王笑着跟王二狗打招呼,可下一瞬,冒着青筋的一拳就结结实实地挥在了敬王那张如玉的脸上。 饶是离得很远,苏达都忍不住牙口泛酸,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呐,竟下如此狠手。 第51章 赌书泼茶咱们不用择优,能捞着就行。…… 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的过下去,转眼就到了八月。 许是一场银竹过后,凉风渐起。仿若几个时辰前还盛夏的暑气中煎熬,而此刻连同日日叫嚣不停蝉鸣虫叫,都已收敛老实。院中的柿子树上,新洗的葱绿中亮起一盏盏黄澄澄的小灯,正不分昼夜的将小院笼罩在阵阵明朗之中。 小灯照耀的巨大芭蕉叶下,一只冷白的修长大手抬起小窗,撑上支木。被芭蕉叶上蓄积的雨水浇了满手,微凉的雨滴顺着指缝间滚落,也不见他不抖落,而是反手去接,清冷的掌心上攒上几滴透色雨珠汇成一小滩,清冽嗓音震起一番涟漪,“庭梧叶叶初报秋。” 指骨张开,一道水流顺着指缝如高山冷泉顷身而下。 沾着水雾的冷风不受阻拦地,贴着水墨洇染的大袖钻进略带暖意的屋内。 “夫君?”娇俏的声音中带着迟疑,“天凉了,别站在窗口吹风,现下正是用功的时候,可别过了寒气,生病就不好了。” 苏时清转身又回到桌案前,手中握起书卷,眼神却不住的越过书页撇向不远处的罗汉榻上。 第103章 这张罗汉榻是近些日子苏达特地找人打的,原因说来有些好笑,说是为了方便照拂自己读书专门做的。一张单人软榻,上面摆有小几,闲来无事时,苏达就靠卧在镂空雕花繁复的围子上手持一本闲书看得起劲,美其名曰,陪读。 小几上时常搁上一杯放冷的凉茶,苏达总会时不时地啜饮两口,半天下去也只堪堪饮去一杯。苏时清也是读书后才慢慢发现,原来苏达不喜茶水。于是这两日便唤暮色煮了甜甜的紫苏饮,果不其然,这才端来一时半刻,已经下去了小半壶。 苏时清唇角扬起满意之色,端起桌角还温热的紫苏饮,爽快的一饮而尽。虽不如茶水醇厚甘香,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正巧苏达投身看过来,望着他上翘的嘴角和已经空闲的瓷杯一阵揶揄,“我还不知你居然更喜欢这些甜水,天天备茶看你喝的也挺欢喜。没想到你口味竟和我如此相似。” “夫人说的是。”唇角笑意不减,手中执杯落入整洁桌案,又提笔将今日所读的《春秋》誊抄一遍。 科举考试中的墨义和帖经专门考察学子对儒经和道经的熟悉程度,需要死记硬背外加理解其意。对于苏时清来说,最难的不是背诵,因为他将需看的书籍通读一遍,发现大多已然印记在脑中。最难的,是字体和明法。他不知自己为何通读《四书》《五经》却不写楷书,身在大晟却不懂例法。 即便从平西口中了解到,他大概是一个名为“宿影”的暗中杀手组织的首领,这个组织看来只拿钱办事,自然不拘例法。他身有高强武功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他读书干什么? 他对于自己的过去,只有一个大概的模糊印象,却不清晰,就像一张拼凑而出的画卷,却独独缺了最重要的几张。不过他也不想做什么劳什子的杀手,顿下手中笔,抬眼去看毫无形象可言的夫人,心中一阵被温水浇灌般熨帖。现下这般就很好。 不过堪堪停笔,对面的视线又投了过来,娇嗔道,“你又偷懒!” “夫人好眼力,边看书还能看到我这。” “那是自然,”翘起的右脚得意地摇晃起来。没穿足衣的脚露出白嫩纤细的脚腕,软糯的脚底和小巧的指头泛着健康的粉红,惹得苏时清忍不住又看了好几眼。 苏达刚想再调侃他几句,顺着视线才发觉他紧盯着她的光裸的右脚。霎那间将脚缩回,钻进了瘫在一旁的薄衾中,慌乱间踢动早被蹬至角落的竹夫人。竹夫人本就是细竹条编制而成,落地无声,却十分显眼。 她望着狼藉的榻上和地面,一时无言,唯有一抹绯红攀爬上脸,她只觉脸上热浪袭过一浪,手疾眼快的绰起落在身下的话本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遮住那张本就不大的脸。直到脸上的窘迫被遮住,心神依旧忐忑地犹如被大雨激荡的湖水。她屏着呼吸缓缓调整,直到心如明镜才又微微探出头去偷看桌案前的人。 却不料与他对视个正着,那人好似百无聊赖的守着木桩,只等她这只犯傻的兔子自己再度送上门来。 这次的苏达心里虽然打起烈鼓,面上也飘上霞云,可撇去了那点害羞窘迫,干脆撂下手中的话本子,杏眼中眸光一凛,把最能唬人的一面露出来,虚张声势地先发制人,“苏、苏时清!你居然还在偷懒。一会儿我就吩咐朝颜暮色,将准备的饮子点心全撤了。” “我自然是不碍事,可夫人瞧话本子时,若是渴了饿了该如何办?总不能因为我而苦了夫人的肚子。” “哼,好赖话全让你说了。”可转念一想又道,“你到真的挺适合做官的,比我阿耶适合。” “怎么说?”苏时清将笔搁在笔架上,耐心听她道来。 苏达见他执意要听,便也掀起薄衾披盖在身上,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沉吟道,“我阿耶这个人,可以说是坚刚不可夺其志。为官处事,过于刚正,从不受贿也拒绝攀附,怎么说呢,是个标准的孤臣。所以我现在也十分纳闷,阿耶为什么能平步青云直升三品。” “那自然是圣上需要一个孤臣做这个御史大夫。” 苏达听了这句话,久久没做声。其实她也琢磨过,但不敢细想。她害怕,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上需要你时,你需要的只是一句万死不辞。 苏时清望着沉思中的苏达,她瘦弱的身子全部缩进薄衾里,窗边不时有风灌进来,仿佛也是怕了外面的冷寂,争先恐后的往里挤,只见她瑟缩一下,又裹紧了薄衾,只露出修长如天鹅般的纤颈,支撑着那颗低垂小而圆润的脑袋,凉风吹走她身上的俏丽欢喜,只剩一榻破碎的落寞。 苏时清心中一紧,跳动的心好像被一直无形的大手攥住,让他呼吸困难。他紧忙放下支窗,堵上风来之处。 木窗荡下时叩住窗框发出“哐”的一声,惊动了榻上的小娘子,她像只声响惊到的兔子,警惕地闻声望过来,从来狡黠的杏眼中盛满迷蒙,像是大雾蔓延了满眼。 “酥酥,你放心,我一定会高中,做一个你希望的官。” 就听苏达声音轻不可闻,“嗯。苏时清,我并不是不认同阿耶,只是明明有更为舒坦的路去走,他为何偏偏要选择最辛苦的那一条呢。你希望你能顺遂的当一个无需世人敬仰,只求为国为民做几件实事,无愧内心,懂得中庸之道的官。” 第104章 “我记下了。” 说完便去出去院中喊暮色,让她又送来一壶新煮的紫苏饮。 因为那场突然而来的大雨,王二虎歇了要出门的心思。 他举着书偷瞄身侧的正在研磨的奴婢,简直悔青了肠子。自从他第一次见过暮色之后,便借着也要科考,与苏兄探讨学术的理由屡屡出入苏家,不为别的,只希望能再见一次暮色。 可自那以后,暮色不是出门买菜,便是买点心,反正只要他去,都能赶上暮色出门,若说不是躲着他,他都不信。 反复思及初见那日发生的事,自己好像确实说了些引人误会的话。可如今想道歉都寻不着门道,苏达还乐得看他这副抓耳挠腮的样子,自是不可能帮他。 眼睛又一次瞟向身侧的小女婢。 小女婢终于忍受不住这般直白的目光,她停手将手中的墨条立在砚台中间。朗声说,“郎君,你这般偷瞄我是作何意思?我只不过是在王家做事,可不做皮肉买卖。” 王二狗被她一席话,吓得差点扔了手中的精装版《论语》,得空的手恨不得立即去把那乱说话的嘴的糊上。 “瞎,瞎说什么呢?!我们王家还是正经的人家呢,郎君我也是个正经人,你瞎想什么?” 小女婢一脸警惕地望着王二狗,双手捂紧衣襟,“我如何瞎想了,我数着呢,你统共看了我十次。比看书的次数还多。” “不是……我有事想问问你,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小女婢非但没卸下防备,反而又后退两步,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当他是豺狼虎豹,“你说……” “我,若是我跟你这样的小女婢说喜欢,你会有……”他话还没说完,只觉一阵风过,那小女婢已经提着裙摆一溜烟跑远了,转眼就出了簪花门,连背影都消失得干脆。 王二狗怔怔地望着瞬间消失的小女婢,默默说完,“什么想法?” 心中已经开始反省,怪不得暮色不理他,感情所有奴婢都听不得这样的话,看来他还得再想办法。 第二日,王二狗书房的侍墨奴婢就换了人,他起初还有点纳闷,但是当天中午便在自家里听到了关于他的闲话。话是这么说的,说他看上了侍墨奴婢,那小女婢抵死不从,当天就结了月钱不干了。 他问完后一阵冷哼,什么乱七八糟的。可没想到,第二天他阿娘就破天荒的将他叫到跟前。 苦口婆心的劝了半天,大致意思是:你也老大不小了,阿娘也给你相看过不少长安城的名门闺秀,但都无疾而终。以前啊,阿娘以为是他们有眼无珠,但现在啊,连家里的小女婢都看不上你。要不,咱们在去多参加参加年轻人的宴会,正好五皇子过几天要办赏秋宴,咱也去看看?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咱们不用择优,能捞着就行。 话是带着商量的语气,却没给他一丝拒绝的机会。 王二狗也算聪明了一回,听他娘这意思,那就不是放低了未来儿媳的要求吗? 他专门去苏家,暮色躲他。要是让苏达将她带出来,她还如何躲得了?抱着这个念头,王二狗故意向苏达放了一条消息。 苏达的好闺蜜,许久未见的宋轻雪要去参见赏秋宴。 第52章 赏秋宴一宋轻雪,你可不能出事啊!…… 五皇子,正得宠。同时也是今日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单是献策免毅州百姓农税之事,就已经让圣上大为赞赏,而现下太子深居简出,有小道消息说是被禁足,更让一批趋炎附势、摇摆不定的朝臣开始暗中站队。 这一次的赏秋宴光是派出去的拜帖就有百份之多,基本上只要是在朝做官的年轻家眷都在受邀之列,苏达自然也拿到了拜帖。 只不过,大家都默认年轻男女参加的宴会算是专门为相看所办,故而大多数已婚家眷都很识趣的扔了拜帖。 苏达可不能扔,如今见宋轻雪一面难如上青天,她就想借着这次机会来看一看。 按着秦家对宋轻雪的宝贝成都,是不应该让她出门的。也不知为何,这次居然也破天荒放人来赏秋宴了,也是怪哉。 再加上苏时清最近读书表现良好,正好借此机会带他出来放松一下。 自打上次一袭银竹过后,花草树木仿佛经过这一夜的清洗,洗去浑身污浊,换上一身更为娇媚勾人的儒衫新裙。凉风拂过,裙摆翩跹。明明旧时景,却着新装换旧颜。 赏秋宴的选址在城外西山的皇家行宫御苑。此御苑乃是清仁太上皇专门为孝敬其母安德太皇太后所建,紧邻狩猎围场的岁暮山。从未接待过除皇室之外的人,可这次居然破例允许五皇子将赏秋宴设在此处,即使是心思愚钝的,也大致能琢磨过一些味来。 西山行宫按照西山高度特地种植了不同品种的林木。经过秋雨敲打后,漫山遍野都是深浅不一的红和大片大片的黄,偶尔在其中夹杂一些深绿、暗绿色。 远远望去美不胜收,恍若人间仙境。 以往苏达都是远远一观,举目四顾后暗自感慨,又是一年秋来时。今日居然也亲自踏上这条白玉堆砌,云霞相伴的通天之路。 为此她还特地租了马车。 第105章 从来人烟稀少的郊外大路,在今日时不时便会有三三两两挂着木牌的豪华马车呼啸而过。 苏达租的这两马车刚行几里,就被朝颜瞧出了丝丝不同,她掀开粗布印花车帘,手指不安的摩挲着麻布,却不知该不该问,犹豫半响还是缓缓开口,“娘子,这马车是不是有些问题?” “呃?” “这马也跑得太慢了。您看看,”她专门双手捧起车帘,一丝不落地全都撩起,等着娘子探出身子来开。 苏达犹豫半瞬,轻叹口气向外望了两眼。 只见前一瞬还被落在身后的车马,下一瞬便擦着他们的马车飞驰而过,飞速掀起的疾风和砂石浮尘猛地全都灌进他们的马车。 苏达连同朝颜、暮色不约而同地干咳半响,她瞧着两人咳得眼眶泛红不由得抿紧了唇。 暮色:“咳咳……娘子你先进去,外面太呛了。咳……” 她被两人合力推进车厢内,蓝白扎染的粗布车帘被“歘”地紧紧阖起,苏达颠晃两下才终于借着苏时清伸过来的胳膊,扶着摇晃不定的车壁做好。 自打她的手落在他手心里,这人就拽着不在撒手,她冲着对面目不转睛的眸子撇撇嘴,语气都软了几分,“怎么办?我好像办错事了。” 温热的掌心无声地暖着她的被风吹得有些凉意的手,略带安抚的触碰让她手心一颤,她也不由得反握住那双被不断汲取温暖的大手,紧抿的唇这才稍稍放松。 今日租车时,有三辆空闲待租的马车,苏达先是排除了那辆最贵的,然后经老板介绍,这两辆马车的马有一只已经是老马,若是他们租借的话可以再算便宜些,也是这犹豫的空挡,那匹年轻力壮的马就被人租赁走了。 她当然不愿选那匹几乎要三倍价格的豪华马车,于是便造就了眼下心怀愧疚的局面。 可也没法,事已至此,只能指着老骥争点气,平稳地带他们到达西山。 慢也有慢的好处,至少还能看看长安城外的秋色。 苏达揽着扎染蓝布透过窗口往外看,眸眼刚投出去,就看见离着老远的宝蓝穹顶的宝马香车里,王二虎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奋力地摇着手臂,扩声大喊,“苏达!!!苏达!!!” 见苏达正好望过来,两人视线相接的瞬间,他面上大喜,手臂挥得更卖力了。 苏达眼睫垂下,风吹起的碎发扫的眼皮发痒,她佯装被风沙迷眼,边揉边赶紧放下窗帘。 这王二狗真是到哪都显眼极了,苏达可不想跟他攀扯上关系。 可事实就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朝颜暮色驾车到达西山脚下时,苏达踩着马杌子按部就班的往下走,脚还没踩上实地,就被一阵鬼咤狼嚎吓得脚下一滑。 “苏达!”随着响彻耳廓的嚎叫声,“刚喊你半天怎么不理我……”苏达默默阖眼两秒,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后,才缓缓又呼出一腔浊气。 她就不明白了,两人从小就不对付,明明这次回来后还争锋相对,互不相让。怎么自从那次本源斋之后这人就彻底变了性子。整日往苏家跑不说,被拒之门外之后,就开始打着跟苏时清探讨学术的蹩脚理由往她家里钻。她还想阻止,可却被阿耶给挡了回去,说他难得醉心学业,而且明年也要参加科举,和时清探讨探讨也挺好。 苏达只想翻白眼,就他还科考?读书?真不是苏达看不起他,这王二狗从小到大,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整日带着几个纨绔招猫逗狗,四处瞎混。让苏达去科考都比王二狗更靠谱一些。 自从被默许自由进出后,王二狗还真雷打不动的隔几日就来寻苏时清。苏达没事就会听上几耳朵,还真是有模有样地在谈论书上内容。 就以他这百折不挠的劲头,苏达都忍不住去猜,难不成他们家藏了什么她不知道稀世珍宝? 王二狗见苏达不搭理他,就绕过去找苏时清,通过这阵子相处,他也摸清了苏时清的性子,温良谦逊,算是个实打实的好夫婿,苏达也算是捞着了。 身子虽然挨着苏时清,可眼神却没少往后瞟。 朝颜、暮色紧跟其后。 西山的登山路上全被铺满了白玉石阶,即便是初秋落叶纷飞时节,透亮的白玉上也不见一枚落叶。直叫苏达他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啧啧称奇。 等过了第一个百阶石级时,众人才发现这里居然有一处宫人住所,不大,掩于树林之中。经过王二狗解释才知道,这地方专门给扫落叶的宫人居住。 因为马的原因,苏达算是来的最晚的。几人上山途中都极少遇人,一路清静极适合赏景。 苏达想起这次赏秋宴的主人——五皇子,就是当今敬王。 不由得记起那次在如安坊外的一幕,还有王二狗的那一拳。 她不禁越过苏时清清瘦的下巴去看王二狗,抱着听个热闹的心思,问他,“王二狗,你上次见到敬王作甚要给他一拳,那女娘跟敬王又是什么关系?”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敬轩是也,把你那称呼收回去,小爷没准还会大发慈悲地跟你讲讲。要不……”他侧脸一扬,“做梦!” 第106章 “行行行,王二,你说说。” 苏达想来能为五斗米折腰,区区名字,自然说改就改。 “事情简单的很,敬王看上了个平民女娘,他天潢贵胄,世家贵女都任他挑选。宋贵妃哪能答应,这不是硬生生棒打鸳鸯,拆散了两人。本以为敬王早就熄了念头,可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又厮混在一起。正好让我撞见,你也知道我跟敬王也有点亲戚关系在,手上没忍住,就上了手。” 王二狗的母亲是宋启的姨母,他之所以能知道宋轻雪的消息,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在。 他们几人从小认识,能玩到一起,也亏得这层关系。 可就因为敬王跟个平民女娘在一起就上手,这可不是王二狗的作风。苏达又看了王二狗两眼,想找出些蛛丝马迹。 那厮只顾着一味的往前走,一副生怕苏达追问的样子,让人更觉刻意。 脚下裙摆摇曳,苏达想快步再问问,刚走出半个身子就被握住手心。她回头去看手的主人,却见那人言笑晏晏,“夫人,我们慢慢走,不要急,你陪我看看片枫叶。” 今日来此本就打着带苏时清散心的念头,他现下如此说,苏达又哪能不答应。于是便顺势被他拉着,两人闲庭信步地观云卷云舒,丈量枫叶落地的时间。 朝颜、暮色识趣的与他们隔出一段距离。 等几人终于登上西山顶端的汉白玉宫殿时,那座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仿若天宫的宫殿,才真是见识到什么叫做天下财富集于皇室。 苏达牵着夫君只站在花苑入口,望着远处高引入云,犹如悬浮在半空的宫殿,不管多看几眼都觉得震撼异常。而他们脚下的花苑确和远处的宫殿风格截然不同,乃是江南水乡的园林风貌。 她还觉得纳闷,就听不远处有几位女娘正在议论此事。 “这里和宫殿的风格也相差太多了吧,工匠们难不成要将各地有名的景致全移过来?” “是呀。” “这你就不懂了吧,远处山巅的宫殿我们可是进不去的,那间宫殿的园林才叫让人惊叹。” “说的话好像你进去过一样。” “这行宫,我阿公当年有幸参与作图和修建,就说咱们现在这花苑,你若绕着前面的溪流一直走,也能走到个江南风格的亭台楼台、水榭回廊,听说是专门为皇家小辈们准备的。” “还有啊,你别看我们都是徒步走上来的,其实西山还有另一条山道,可直接坐马车直奔山顶,只不过以咱们的身份可没这资格。” 这小娘子一句话就道出了,她阿公曾经就在工部任职,能进此宴的人,其父必有官职在身,家中两代皆是京官,惹得周围娘子都由得多看两眼。 圆脸圆眼,长相也十分讨喜,让不少小娘子攥紧手中绢帕,这可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苏达抚一把手边还沾着露珠金灿灿一串串好像风铃的蜀葵,随口对身侧夫君说,“我们好像真不该来这儿。” “既来之则安之。” 话虽如此,可一进花苑,男男女女便自动分成两拨,只有他两寸步不离。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恐怕只多不少。 苏达一进来就一直在女眷中寻找宋轻雪,可这地方太大,山石遮挡又多。等她绕穿过假山走过游廊又走了许久,才终于看见正立于桥上她心心念念的人。 许久不见,宋轻雪一如以往,只是凸起的孕肚实在过于显眼,她这样子恐怕连走路都十分困难,算算月份应该快临盆了。若想上西山怕是只能走圆脸娘子说的另一条山道。 来时还觉得秦家终于松了口,让她出门了。可见到人才又担忧起来,她这幅样子,怎么能安心让她出门呢? 她急切地冲着宋轻雪挥手。对面的人在高处,她面前有花木遮挡,一眼看不到这也实属正常。她只能紧盯着宋轻雪在快走几步,嫌身侧人过慢,便直接松掉了他的手。 可她还没走到,就听不远处“扑通”一声巨响,硕大的水花渐起三尺高,周遭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苏达离得老远都感受到迎面的水汽。 看着空无一人的桥面,她心脏停一顿,脚下忙不迭飞奔而去。脑中强迫自己清醒,可心早已凌乱如麻。 这边侍卫离得远,不知围观的人里有没有识得水性的,得赶紧把人就上来才行。 宋轻雪,你可不能出事啊! 第53章 赏秋宴二平安就好。 这是引得山顶的天泉水而开凿的人工湖。 湖面平日里静谧如镜,徐徐湖风只吹到湖中便消弭殆尽。可以说,只占了个面积宽旷,实际上并未下挖。 起初人掉下去时,所有人都惊惶极了,一股脑儿的全涌过去。胆子大的女娘跪坐在岸边扒开枯败的残叶烂荷,想要试着给落水的人清出一条路来。胆子怯懦却想帮忙的,也紧忙往男客那边跑,边跑边喊,“有人落水啦!” 当然更多的则是站在岸边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交头接耳。 苏达努力迈着步子,腿间裙摆就好像缠人的绸带,桎梏着她向前的脚步,“呼呼”的风声萦绕在耳边,像是一堵无形的风墙将耳朵完全包裹,隔绝了一切的声响。她仿佛奔走在一道无声又长无尽头的灰白暗野中。 第107章 直至捂着快跳出喉咙的心脏,大口喘息地停在岸边,才看见已经落水的人正被人勾着脖颈正悬浮在水面上,往岸边拖游。 来时精致的发髻早就因为慌乱和挣扎湿哒哒地盖在脸上,还有一大半浮在水面上,让人看不清晰面容。 眼看着人逐渐被拽着上了岸,苏达忙不迭想搭把手,她猫着腰跟着岸边的小娘子们悬起胳膊,一起把人往上拉。边拉时还边叮嘱,“小心点她的肚子。” 在几位小娘子的共同努力下,人终于平安上了岸。 被洇湿的长发凌乱的将人脸全部遮住,湿漉漉的衣裙紧贴在人身上,勾勒出纤细美好的少女曲线。苏达去瞧她的肚子,只觉头皮一紧。 这女娘根本未怀孕,那轻雪呢? 苏达慌忙的推开周围的娘子,脚步虚浮的去围在一旁的女娘们。 “看见刚也在桥上站着的那个怀孕的女娘了吗?” 蓝衣娘子微微摇头,摆摆手,她只好继续去问。还没问出声,就听到一阵惊呼,她闻声望过去,视线一瞥刚好扫到远处慌张奔来的一众郎君,她视线不停,继续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就见一个郎君从水中猛然冒了出来,湖水如泄洪般从他身上奔涌而下,砸到他臂弯间的小小一团上,而他臂弯胸口处蜷缩的纱织湿衫微微挪动了一下,圆滚滚的像是腰身的部分往外倾斜一瞬,露出腰腹的高耸圆润,看过去的所有人皆是一惊。 是轻雪。 苏达扒开围在岸边碍事的人群,见湖中人不徐不疾,一步一步往岸上走。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想让人快点,可又怕他脚下打滑,摔了轻雪。 湖水不深,只到郎君的膝盖处,但因为是入秋之后,荷花开败,荷叶枯萎,全都烂进湖底滋养淤泥,双腿陷入泥中本就行动困难,她只好歇了张嘴催促的心思。 在人焦急等待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心思总会格外集中。 苏达视线紧紧盯着湖中的两人,连呼吸都跟着他稳健的步伐同步。两人身上依旧一直往下稀稀拉拉的淌着水,苏达看着坠落的水滴,眉头不禁轻轻蹙起,她眨眨眼,又仔细瞧过去,本该是透明的水滴如今看去,透着粉红。本以为她穿的是粉色裙子,苏达眸光一凛,恍然记起,轻雪穿的是白裙子。 一众郎君也到了湖边,但因为落水的是两名女子,裙衫湿透后着实不方便被外男看到,于是小娘子们便自发围城人墙,将岸边的娘子团团围住,连风都透不进去。 苏达记得敬王在这群人中,掀开人群,杏眼急切地去寻,可这么多张脸孔在她眼中,好像都成了一个模子。没有办法她只能朝着人群大喊,可喉咙中却只能发出嘶哑声音,“……快、去找大夫,快……轻雪流血了……” 眸中通红,眼泪不知不觉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往下落。 苏达脑中一片混乱,脑海中只有一道声音持续喃喃着:要找大夫,要找大夫。 她也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她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抬手去抹,竟是一手还带着温度的湿润。她又用手背狠抹两下,强迫自己睁开肿胀酸涩的眼睛,打起精神,又重复了一遍,颤抖着嗓音,“快去找大夫,轻雪落红了!” 应该是一早就有人喊来了大夫,她话风刚落,就听远处侍从扯着嗓子喊,“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闻言才心口一松,可身体却松不得一开口气,又转头去看轻雪的情况。 挂满淤泥的小腿阔步迈上白玉垒砌的湖岸,男子刚毅俊朗的脸上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汗水。他翻开冷峻狭长的眼皮,看不出急迫,但却透着一丝紧张的眸子直视人群中那个穿着玄色滚金大氅的郎君,压迫感十足的低醇嗓音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准备个屋子,太医跟我过去。” 恍惚中,那浑身湿透,满腿沾泥的郎君在扫过水榭楼阁时,往被女娘围住的另一女娘那看了一眼。 另一落水女娘早就已经清醒,但因为人过于多,而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遮脸的发丝全部拢到而后,露出楚楚可怜的清纯鹅蛋脸。 这人苏达也认识,正是宋轻雪的小姑子,秦琴。 可这两人怎么就突然一同落水了呢? 但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抱着轻雪的郎君早就箭步飞快地往水榭小屋方向走,苏达拽起裙边露到脚踝,方便迈步后也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视线一路追着隐在湿连一起的粉色裙摆中不断晃动地殷红鞋面,刚刚勉强打起的一丝清明,此刻又因为担忧六神无主起来,像是行尸走肉般只顾追寻着前面的人。 猛然间,一道温热握住了她的手,她茫然地抬起头,顺着手臂望向那人。 那人却只是轻轻抿嘴,眉头间藏着安慰,“我拽着走得快一点。” “嗯。”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声音节是如何挤出来,却十分坚定地跟着苏时清的步子,随着他的力气,被半拖着往前走。 跟到水榭时,就只听见一声房门紧闭得“咣当”声。 过了半刻后,抱着宋轻雪的郎君才推门出来。 苏达刚想去问他究竟是谁,看着倒像是与轻雪相熟。可在她的记忆中,还真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话到嘴边,刚滚了一圈,就被对方的话给憋了回去。 第108章 “苏达。”声线平稳带着肯定。 她眉头抖了一瞬,“你是?” “崔艺。” 崔艺,八皇子。母家乃虢国公之女,其舅至今掌管大晟一半兵权。听说他几年前便去了戍边军中磨练,最重要的是,她记得轻雪曾经说过,她爱慕一人,但两人此生有缘无分,那人便是八皇子崔艺。 想不到他竟然回来了。 屋内跟着太医进去了两名婆子,不一会儿,紧闭得雕花梨木四格门被猛然推开。 婆子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也不顾身份,开口就指使外面的几个人,“里面的小娘子快生了,我得赶紧准备热水,剪刀。你们再找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女婢来。” 她快速的传达着太医的嘱咐,脚下不停,径直出了簪花门。 好在朝颜、暮色一直紧跟着苏达,在得到苏达的眼神后,两人追着老婆子快步而去。 老婆子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不出片刻,就带着朝颜暮色,两人各端一盆水进了屋子。 宋轻雪尖利的叫喊声从屋中不断传来。 苏达双手攥紧拳头,无助地靠在苏时清的身侧。她瞟向八皇子,去看那人也跟她一样,双手暗暗攥拳,看似轻松,却整个人都僵靠在屋外石柱上。 屋内的动静渐渐小了一些,更显得屋外气氛紧张,安静异常。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一会儿,簪花门露出一道干爽的粉色裙角,换完衣裙的秦琴红着眼睛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身着玄色滚金大氅的郎君。 秦琴一来就直奔八皇子身侧,轻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我嫂嫂怎么样了?” 八皇子却不发一言,完全视她为空气。 秦琴到还会看脸色,见八皇子不理她,就退至一旁,踮着脚焦急地想透过纱窗往屋里看。 玄色滚金大氅的郎君见状,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去找八皇子为秦琴强出头,“你别太过分。” 本以为又是一阵沉寂,却不想八皇子却回了话,“少管闲事。” “崔艺!” “崔泫,今日宋轻雪一个孕妇为何会出现在这?这是你办的宴,人若是在你宴上出事,你必须得给出一个交代。” 崔泫?可不就是那个献策增加市税的五皇子吗。苏达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却被身侧的男人握紧了手。 不管八皇子言语如何生硬狠厉,五皇子完全不放在眼里,语气上还能听出一丝讥诮,“崔艺,她一个秦家妇哪里轮的着一个外人在这叫嚣鸣不平。” “再说,宋轻雪是她自己找到我,求来的。我还特地送她走了另一条路让她坐马车上山,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八皇子冷笑,“那她为何会落水?” 五皇子拍抚大氅衣襟,轻描淡写道,“这事我自会查清。” 秦琴的声音弱弱响起,“都怪我,要不是我,嫂嫂也不会落水。” 从未搭理过她的八皇子此刻才对着说了句话,只不过言语狠决,直接让秦琴掉了眼泪。 “你也不用着急认罪,等你嫂嫂醒了,我自会问清楚,若真和你有关,必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达视线紧盯着两扇雕刻梨木四格扇门,现在也不是着急问缘由的时候。 视线在往上,黑底嵌金的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宁安居。 希望能讨了这句吉祥话,只盼着轻雪能平安就好。 第54章 赏秋宴三看看是谁这么不要脸!…… 五皇子只带了片刻就带着随从离开了,毕竟花苑里还有百十来号人等着他主持宴会,不能多待。 八皇子身形屹立于石柱旁,仿佛与之融成一体,随着时间推移,昏沉的暮色柔光将他包裹又遮掩,最后他整个人的都沉浸在被昏黄抛弃的阴影中。紧挨他的石柱,一半隐于墨色,一半灿烂光明。 他不曾挪动一步,不论墨色还是光明,都将他轻易划为属地,又轻而易举地抛弃。 痛苦地喊叫声掺杂着剧烈的喘息声充斥着整个小院。 苏达的手不由得攥紧了那双修长略带薄茧的手,时不时地抠上几下。苏时清总会安慰似的蹭蹭她大拇指虎口处,粗粝地指腹摩挲在她柔软的嫩肉,抚慰她心中的紧张和不安。 她知道生孩子从来都不是轻松的事,她阿娘就是在生产时大出血去世的,所以她此刻格外紧张。 一想到轻雪是为了给秦家生子才会如此,视线不由自主的瞥向角落。 角落里的秦琴看起来正是韶华好年纪,圆润的鹅蛋脸上一对蹙眉,天生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气质,身形细瘦高挑儿,倒有几分柳弱花娇的味道,只是这对烟笼剪水瞳却总自以为无人知晓的一直往被阴影笼罩石柱下探。 一两次也就罢了,可这不过一时半刻,已经连连望去七八瞬,苏达不禁蹙起眉头,这位轻雪名义上的小姑子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想男人?! 她禁不住又多看两眼,心中鄙夷唾弃。 清透苍穹的最后一抹昏黄渐渐像被烈火焚烧一样,燃烧殆尽后只剩下烈烈的嫣红,悬挂在卷舒流云旁,将不停幻化的云和穹顶乃至于整个广袤大地,都染成上余烬。 轻雪连续几个时辰的痛苦呻吟和气息渐弱的尖叫,尽管是混迹军队,上过战场的八皇子,岿然不动的影子也有隐隐震动。 第109章 余烬的光辉在最后一刻淹没于漆黑天幕时,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微几乎快微不可闻,经过这几个时辰的折腾和朝颜、暮色的频繁端出的大盆血水,让她也不禁往房门处走近了几分。 直到暮色又捧着一盆温水回来,苏达才赶紧借机凑过去多问两句,“轻雪怎么样?” 暮色顿住脚,也停下一瞬,便端着水不急不缓地继续走,“听大夫的意思,宋娘子胎位很正,虽然是受了惊吓事发突然。但应该是没大问题,娘子你也莫要担心了,我先进去了。” 说着脚下步子明显跨得大了些。关门的瞬间,苏达透着半大的门缝看见里面充斥的焦急慌乱和堆在地上染着刺目猩红的白布。 本以为端出来的血水就已经够吓人,却不成想,只是她能窥见的冰山一角、九牛一毛而已。 焦虑犹如刚刚降临的夜色一般将人全部笼罩。 忽来几个侍从急匆匆挂上几盏火光熠熠地漂亮宫灯,毕恭毕谦地留下一句,“晚宴开始,五皇子请各位贵人移步。” 苏达快被气笑了,这是专门派人开触霉头的吗?现在轻雪人在里面半脚踏进了鬼门关,两人也算是沾亲带故,他自己因为宴会推不开身就算了,还让他们移步?怎么,一顿饭就非吃不可吗? “你跟五皇子说,我们也脱不开身。让他代我们多吃些!”她本就生气,此刻更是阴阳怪气到极致,连表情都带着嘲讽。 小侍从哪里想过,请人吃席居然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要是早知道如此他铁定不会特地换了班跑过来。 行宫中的侍从,虽然说也是为皇室服务,可毕竟他们十年半个月,甚至几年都见不到一次天家主子,说白了也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对于跟人交际更是一窍不通,他眼下面对生气的贵人,也十分无措,只能诚惶诚恐地强颜欢笑,眼眶里眼泪都开始急切地打上转儿了。 苏达可没工夫安慰他,她一门心思全扑在里面的人身上。 倒是苏时清拦下逃也似地快步离开的小侍从,不知说了两句什么。等她再看那侍从,只见他提着宫灯的脚步稳健又从容,哪里还有刚才的不知所措。而紧跟在后的细高挑儿的娘子将脑袋紧缩,做贼心虚地亦步亦趋。 苏达根本不想再理秦琴,这都什么人呐! 唯一一个秦家人居然不等嫂嫂生产完,自己跑去参加晚宴,秦家家风如此。她真的很难想象宋轻雪在秦家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寂寂黑夜,烛火摇曳的宫灯闪烁着冷白。 妇人压抑的喊叫和拼尽全力使劲儿的喘息声响彻小院。 不远处,成百只宫灯齐齐点燃,把整个夜幕都染成亮色,靡靡丝竹声夹杂着快意人声被秋风送进小院。 入耳只觉烦躁。 许久之后。 随着一阵惊雷般地爆竹声响,一道响亮的婴孩啼哭声应声而至。闪烁的火星犹如天女散花般散满整张黑幕,像是在庆祝这孩子的降临。 苏达绕过已经等在门口的八皇子,紧贴着门板,就等四格门打开的那一刻。 可门刚打开,里面的太医婆子们鱼贯而出,门口的两人被迫被挤到离门八丈远的一侧。 婆子开口前还特地瞧了两人脚下位置,满意地额点点头,“宋娘子没事,现下就是太累,已经睡着了。你们今日就别打扰她了,”随后指了指屋内,“那两个小丫头还不错,手脚麻利,有她们照顾,你们放心好了。” 苏达探着脑袋往里面看,嘴上也不忘关心孩子。 “孩子很好,是个足金重的小女娃。里面还有个婆子在,是个经验丰富的。不必担心。” 说着就把人往院外轰。 人没见到虽不甘心,可知道她平安无事已经比什么都重要。 这边终于放下心来,苏达也感到一阵疲惫。 因为有晚宴,所以五皇子给每位来客都准备了房间,男女客分开,以花苑为交界处,向左的梅苑兰苑住女客,向右的竹苑菊苑住男客。 苏达准备先回房间,让侍从准备些吃食,吃饱后就美美睡上一觉,等明日再去看宋轻雪。 几人往外走,她和苏时清跟在八皇子身后,八皇子一出小院的簪花门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中,只留她和苏时清两个人提了一盏宫灯,照亮脚下小路。 晚风习习掠过一丝凉意,她不自觉的拢拢衣襟,下一瞬,就觉身上一沉。沾着苏时清体温的大氅就落在她的肩头。 苏达抚着肩上的大氅,又想起宋轻雪,转头看他,“苏时清。” “?” 她语气低沉,“你会离开苏家吗?” “不会。我从一开始就从没想过要离开苏家。” 本来刚开始是有些伤感的,可听完他的话,不知为何就想让他察觉自己的心情,于是故以扬起嗓音,“好呀!你居然藏得是这样的心思,那我和阿耶一开始跟你约法三章,说两年之后和离……” 本来还想再继续说点,却被他径直打断。 “两年时间,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苏达想笑,这厮居然一开始就打的是这个主意。不管怎么样先成亲再说。 “原来我和阿耶都被你这副单纯可欺的嘴脸给骗了!” 第110章 苏时清揽住她的肩膀稍稍施力,她感觉到他有话要说,便停下脚步。 “酥酥,我们本就是真夫妻,把契约跟和离的事都忘掉好不好。” 她瞧着苏时清的浅淡眸子,好像回到了刚把他捡回家的日子。她第一眼看见这双眼睛就觉得格外漂亮,最初只想着他穿着打扮不俗,将他救了能狠狠赚上一笔。可没想到这人失忆不说,好不容易又个上门来着的弟弟,还是个来打秋风的。虽然赚钱这一点早就没戏了,但好在他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在紧要关头入赘苏家,帮他们解决了燃眉之急。 不然以她的性子,她真的很难想象,她若是像宋轻雪一般随意地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夫君,家中还有厉害的婆母小姑。连生产时夫君都不跟在身边。她难免不会将这样的夫家搅得天翻地覆。 可她娘家只有阿耶一人,阿耶这岌岌可危的三品官位,谁知再过几年又是何种光景。万一护不住她,那就只有受磋磨的局面等着她。 还好,还有苏时清。 “苏时清,你长得很俊,我看你第一眼时,就觉得你好看。你身子骨又好,即使生了那么大的病,这不也活蹦乱跳了吗?抱着我走了半个长安城,也脸不红气不喘的。武功应当也是不俗,还能保护我。你从来不会拒绝我,我说什么你都说好。就连科考,你也愿意去。” “你很好,你知道吗?” 不知是他们离晚宴过近,被晚宴上的靡靡丝竹声迷乱了心神,还是初秋虽有凉意,但仍带着夏末的燥热。 苏达被心中的悸动蒙了眼,一时间意乱情迷上头,她箍住苏时清的双臂,轻轻换了一声,“你闭上眼。” 见他听话的闭眼,她不禁翘起嘴角。紧拽着他的胳膊,死命的垫起脚尖,就在她几乎将全身都快靠在苏时清身上,脚面绷得特别直,可仍然距离他的下巴还差那么一点。 前一瞬还在风花雪月想入非非的苏达,此刻只觉羞愤难当。 没想象到她居然还有一天会因为身高的问题,亲不上自己喜欢的小郎君! 她松开苏时清,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不远处,许多人提着宫灯往他们这边走来。 苏达勾着他的手拍拍,示意他去看,“这是散场了?” 不一会儿,就看这些人已经走到眼前。离近了才发现,人群中有男有女。按理说若是分别去休息,应该是女左男右分开而行。 苏达眉头升起疑惑,去问为首的女娘,“你们作何去?” “抓奸,听说有个有妇之夫在与人厮混,我们去瞧瞧热闹。看看是谁这么不要脸!” 她杏眼猛然睁大,这么刺激? 那得算她一个。手中不可忽视的温热按了按她的虎口,呃,算他们两个。 第55章 赏秋宴四她就算是打也要打进去! 一行人浩浩汤汤,从花苑一路走过内湖,穿过游廊,走了得有小半刻。 按理说不应该花这么长时间。 但人实在太多,光是过内湖清桥就花了不少时间。又因为是晚上,脚下不清不楚,更怕不甚坠湖。 苏达觉得有些累脚,她本来没想着今日还会赶上这种事,全身的疲惫在经过未知八卦的刺激下,居然越发兴奋起来。偷偷瞥一眼愈发壮大的队伍,不禁有些好奇,这么多人大张旗鼓地去捉奸,又是从哪得知的消息呢? 她拉着苏时清走得比较靠后,落在后面的娘子也有不少,大多是不怕黑胆子稍大的女娘。 苏达侧耳听着几个女娘叽叽喳喳一路,嘴上没停过。从话语中也能大致摸清她们的脾性,不因世事,天真单纯。都是打着看热闹的心态去瞧一瞧的。 于是趁着几个娘子歇气的当口,她埋怨道。 “咱们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不会是有人开玩笑吧。走这一路,我脚都要断了。” 离她最近的高个女娘当即反驳,“怎么可能,看见前面的人了吗?那可是李将军的女儿,李玉娥。我听说,是她家奴婢去梅苑收拾东西,不知怎么走错了路,误入隔壁棋苑。” “那还真是够巧的。”苏达附和。 另一道软糯声音响起,“棋苑安排的谁住?” “没听说啊。” 身前的女娘步摇飞转,只微微侧脸,唏嘘道。“这次赏秋宴,是五皇子特地请了圣上,据说还缠了太皇太后,才终于求得西山行宫。可如今竟然出了这等事。” 高个女娘将手中宫灯又抬高一寸,明亮的火光瞬间将她脸上的疑惑照亮,“那谁这么大胆,还敢在这胡作非为?” 软糯的嗓音又一次传来,四周全都是人,反倒分不清声音从何而来,“咱们此次来的不就是些未结亲的郎君女娘,若是情难自抑做了错事,那是要按通奸罪来算的。” 高个女娘气势十足,“不过咱们这些人就是图个热闹,我要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妄为。” 好在行宫够大,连随随便便的一个小苑都造出长安城里最气派的四五进院子大小,等到所有人又弯弯绕绕地走了一小会,才在一所亮了灯的屋外停住了脚。 要说为什么大家如此笃定就是这间屋子,实在是里面的动静实在太过让人脸红心跳。 第111章 不少女娘都纷纷别过脸,不过这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众人脸上的表情。 大家在屋外站了一小会,不绝于耳的□□便已经让很多似懂非懂的女娘差点站不住脚,还是为首的李将军之女胆识过人,提着宫灯就准备去推门。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而她视线则落在透着亮光的门扇上,好似在思索什么。 白色纱窗上映出憧憧的交叠人影,像是墨滴在水中融合荡漾。 男子低沉的嘶吼夹着一两句难以入耳的下流话,“小骚货,明明都生过孩子,……怎么还紧得……让人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半睁的眼皮瞬间掀起,通奸的女娘居然是生过孩子的妇人! 苏达也觉得惊奇,今日来参加赏秋宴的妇人屈指可数,连手指头都不用掰就能找出来都有谁。 她把手中宫灯提得高些,想看看众人的表情。 待柔和摇曳的光芒照在周围人的脸上,所有人都脸色怪异。有人一脸兴奋,有人像是吃了死耗子一般直犯恶心,还有人嫌弃的背过去捂住了耳朵以免沾染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还真曲起了手指头,刚想认真细想想,听过污言秽语的耳朵就被一双温热的大手半拱着完全包裹住。她轻笑着思忖,今日来的妇人,除她以外也就只有宋轻雪了。 宋轻雪刚生完孩子正在休息,剩下的就只有没生过孩子的她了。 若不是她站在这,还真是叫人误会。知道她身份的女娘,也有不少往这边偷瞄,但看到她和夫君的甜蜜模样,只觉自己实在无礼。 那么里面那位生过孩子的妇人又会是谁呢? 苏达将视线转回到李玉娥身上,这娘子似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虚扶在镂空雕花隔扇门的凹槽上的手指轻轻颤动一下,室内的火光跳动在她的脸颊,清冷的眸子中闪出一抹坚毅。 “砰!” 门被猛地推开,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李玉娥继续往里看。 屋内的声响随着砸门声陡然卷旗息鼓。 院中人头攒动,不少人开始往前凑,想看看屋内人到底是谁。 推开门的李玉娥也不知道看到了屋内的何种景象,居然呆立在那一动不动。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好奇心,跑跳着凑去门口一探究竟,却在站在门口的瞬间也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两人的反应惹得众人更是好奇,转眼间大部分人都已经站在屋外的石阶上。 正当所有人都探着脑袋往里边望时,却没想到屋内的李玉娥反手将门关上了。 “这屋里到底是什么人?李玉娥居然又把门关上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我们看得吗?” “难不成……” 一道温热濡湿的气息扫过被捂着的耳垂,酥酥麻麻的感觉随着清冽的嗓音在耳畔喃喃,“是五皇子。” 莹润的眼睛不自觉的睁大,她不敢置信的轻轻回头,耳垂正好擦过柔软,耳朵不自觉的涨的通红,连同脸颊都染上一抹绯色。“你怎么知道?” “能让李玉娥关上门的,除了皇室的人,还能有谁吗?” “他也太过大胆,居然私通有妇之夫。” 思及此处,她猛然想起如安坊前的那一幕。“他不是有个喜欢的姑娘吗?” 若是王二狗在这就好了,还能找他问问清楚。这家伙欢天喜地的来,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找不到人了。 她还怕是因为天黑人多,故而特地举着宫灯细细将人群扫了个遍,也没看见那家伙。 而此时门板翕动,李玉娥拉开隔扇门,朗声说,“今日完全是个误会,叨扰各位休息时间了,大家请回吧。” 如此睁眼说瞎话,连眼都不眨一下,面上也不见丝毫歉疚。 “骗傻子呢?” “来捉奸的是你,如今反水的又是你。拿我们当猴子耍?” 气愤叫嚣的人几个人全然不顾李玉娥,一个跨步跳上石阶将人搡到一边,单脚踹开了门。 有些准备打道回府的人小娘子们见这场景,也都一窝蜂地又涌到门前。 这一次才真真切切地把屋里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屋内统共就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没人不认识,正是此次宴会的组织者,苏时清所说的五皇子。 见众人反应,也不难看出,又些人本就猜了出来,就比如踹门的人,他脸上不见丝毫诧异,只是不屑的勾起嘴角,人默默走到人群暗处。 苏达抠抠手中的粗粝掌心,等他躬身过来,她才贴在苏时清耳边缓缓说,“刚刚那人好奇怪。” “嗯。”带着轻笑的一声从喉间轻溢而出。 “我没想到,五皇子还是这个情种。” “嗯?” 苏达以防被别人听到,便凑得更近一些,她甚至能看到苏时清脸上根根分明的绒毛,“那女子你看到没有,就是如安坊那位。” “且看明日。”苏时清直起身子,莫名其妙地补上一句。 苏达拧眉瞧他一眼,不满道,“故弄玄虚。” 第112章 因为出了这件事,不少人趁着夜色也要赶回长安城。 苏达他们二人是在第二天清早才往回走,路上好巧不巧就碰上了五皇子和如安坊的那位娘子,还有李玉娥。 五皇子看到李玉娥时,眼里仿佛射出刀箭来,恨不得将她凌迟灭口。 李玉娥冲着五皇子遥遥福拜,该有的礼节到位,只不过面上仍旧清冷,施完礼后,多一眼也没有在施舍给周围众人,傲气十足的扬长而去。 留下憋了一肚子气的五皇子,他愤恨猛踩白玉石阶,看向身侧女子时又立马就柔软下来,轻轻拍抚她的手背,也揽着人驾车去了另一条下山之路。 这条白玉石阶上只剩下苏达这些瞧戏的人。说实话,苏达现在简直无法直视五皇子,一看到他人,就会想起昨晚那扇十字棂窗隔扇门上的憧憧人影。 一双修长大手盖上她的眼睫,苏达轻轻翕动睫羽,浓密的睫毛来回打在厚实的掌心,“别想他,想我。” “想你什么?” “还记得我生病的时候吗?” 苏达歪头,苏时清却没放开手。 “我记得你那会看我入了迷。” 此话一出,苏达好像真的回到了那一天,小郎君背后有伤便侧身撑着脑袋浅寐,她抬眼就撞进了苏时清线条分明排列整齐的腹部肌肉,明晃晃的健硕身材配上那一张人畜无害的温润窄脸。 她只觉鼻间湿润,推开苏时清的双手抬手擦拭,却没想到抬眼便看见一抹刺目的红。她避开苏时清,紧忙掏出绢帕又抹了抹,直到擦干净了,才若无其事的回到他身侧。 苏时清用指腹刮刮她的鼻子,轻声问道,“鼻子怎么了?” 苏达面不改色,“没事。”手中却攥紧了绢帕,立马塞回囊袋里。 两人又等了一会,才等来了朝颜暮色。 苏达本来今日起了个大早,就为了想去见宋轻雪一面,可谁知道人居然已经被接走了。人刚刚生产完,就忙不迭的要乘着摇晃颠簸的马车回家,这婆家难道没有心吗? 她喊上朝颜暮色和苏时清,快步流星地往山下走,今日回去她就要带上礼物去探望宋轻雪,谁拦都不好使。若是秦家不开门,她就算是打也要打进去! 第56章 料理后事“那宋伯伯该头疼了吧。”…… 赏秋宴的第二日,一道消息不胫而走。此消息人人避之不及,却又暗中众□□传。平头百姓只当是发在皇室的桃色艳情。可对于宋氏家族来说,却犹如黑云压城,大厦将颠。 可就在前一晚。 一骑快马趁着夜色往西山行宫方向跃马扬鞭,马蹄带起还来不及轻扫的霜叶,悠悠扬扬好像一场红黄间绿的叶雨,在寂静空荡反着皎洁月光的白玉长道上静静挥洒。 五皇子是被圣上口谕从被窝里硬生生拖起来的。 从几个时辰前事情发生后,他便派人给舅舅传了信,本以为能妥善解决的事情,却不想先等来了圣上亲谕。 消息的滞后和联络无门,让他有些苦恼。 可自幼他就知道,他什么都不用做,永远都会有人帮他做到最好,他只需要在父皇面前扮演一个乖巧懂事又会讨人喜欢的小狗就好了。 所以即便昨晚出了那事,他依然能好吃好睡。 需要他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修书一封告知舅舅,他们自会全都做好。 可眼下看来,有些事情并没有按预期完成。比如说,那封本应该已经送到舅舅手中的那封信。 五皇子心静如水,唯一让他厌烦的事面前人。这人仍不放过他,依旧不厌其烦地耐着性子重复那几句已经快让耳朵听出茧子的话。 “殿下,圣上口谕,请您速速回宫。” 面前人单膝跪地,交尾璞头上沾着几滴寒露,烛火下熠熠闪烁,腰上横刀一端抵在冰冷的木地板上,随着他的动作与地板发出“咚”的声响。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五皇子有些不耐烦了。 因为催得急,他里衣上的扣子见孔就塞,此时放松下来,才发现歪七扭八地胡乱扣紧,穿衣能力还不如黄口小儿。他只盯了一瞬,坐在床里侧的女娘就识趣地来帮他拆掉重扣,修长细腻的指骨点在他一点一点地在衣襟扣眼中翻飞。 他仰头任素娘动作。 见地上人仍无动静,五皇子静着身形眼皮撇向明明灭灭的烛火,沉下来的声音略显寂寥。 “你可知父皇找我什么事?” “微臣不知。声调不卑不亢,抬头后清明的眼眸映入五皇子眼中。 是了,连他一个亲子至今都搞不懂父皇的心思,又如何能指望着从一个御前侍卫嘴里知道圣上的殚心竭虑。即便知道,又怎会告诉他呢?谁知道他又到底听命于谁? 他自嘲一笑,软嫩的指腹在他胸口点过,像是一根点燃他的引线,肆意灼烧他的神志。 里衣扣子已经被完全解开,瘦弱的胸口袒露,肌肤莹白。 他什么都不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肆意当下,怜惜眼前人。有些事情需要赌,他不知现在事情发酵如何,若是止住了,他无需做什么,若是止不住,他更不需要做什么。 第113章 至于回宫,不过是一顿或早或晚的训斥。 他如此想通了,就更不避讳。 “张将军?还准备在这看吗?” “殿下,圣上口谕,请您速速回宫。” “滚出去!” 十字镂雕梨花隔扇门缓缓阖上,细小的门缝处刚好能看到床上二人迫不及待地欺身交颈,“啧啧”的水渍声和难以入耳的呻吟顺着门缝肆无忌惮地往外涌。 ——“啪”,门扇紧阖。 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扇上落下一头陈年老灰。洋洋洒洒在月光中竟然仿若点点飞雪,可惜好看是好看,却只能装装样子,本质啊还是一堆被人鄙弃的尘垢枇糠。 羽林中郎将张将军猛地摘下头上沾了灰的璞头,对着檐下石柱一阵猛甩,嘴上也不亏待自己,“他妈的,发情发到老子跟前了,小鸡崽似的身材还敢往外露,也不嫌寒碜。小寡妇竟然挑上这等货色,若不是因为看上那等身份,我都不信。”见手上璞头似有毛边冒出,他赶紧停手,戴上后粗略的整了整,保证不歪即可。随后,冲着屋内“呸”了一声,“真是辣眼睛,老子这眼也算因公而伤了吧。” 反正今日的口谕他已经送到了,也算仁至义尽。张将军不多做停留,踩着月色踏马而归。 东宫。 厚重的红铁木紧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像是要将人封死在这座红木琉璃瓦的奢华瓮室中。 带着一丝决绝的温润声响从门内传出,“您请回吧。” “牧儿,母后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个好消息的。” 屋内没有一丝响动,她沉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扬着嘴角继续说,“五皇子蹦跶不了两天了,你就姑且把你的太子之位坐踏实。” 见还没反应,“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崔泫就自己上赶着露出马脚,自发退出。你难道不高兴吗?” “母后。”声音中带着一声无奈又无力的叹息,“这次禁足是我自请的。” 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脑子消化了这句话后,略显老态的眼角纹路霎时全部堆叠在一起,颧骨即刻耸得直通云际,“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就跟你那死去的娘一样有病。好好的太子之位你不要,你是要拱手让给谁?” “我告诉你,崔牧。只要治儿羽翼未丰,你就永远给我在这位子上坐好了,把这位置老老实实的占着。” “皇后娘娘,这么多年了,您终于把意图说出来了。我既然能辞让一次太子之位,那也就能辞让第二次,第三次,……您可阻不了我……” “贱人的儿子果然处处和我做对,我当初就不该抱养你,真是养了个白眼狼。”皇后气得不住咒骂,崔牧也忒不识好歹,她如此用心设计,甚至还纡尊降贵的来看他,他倒好,无一句能入她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不知道两人越来越争锋相对的相处,还能支撑这薄弱又摇摇欲坠的关系到几时?好像只需要一个指尖轻颤,这段明面上的母慈子孝便被彻底掀开他它的本来面目。 狰狞又可怖。 屋内人就站在巨大隔扇门前,由轻纱薄窗望着珠围翠绕的名义上的母亲,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正露出最鄙薄的表情冲着一个在她手中失控的工具大发雷霆。 他只觉得好笑,也果然这么做了,大笑出声,笑不可仰,笑得东宫的上空似有怨鬼索命般令人震颤。笑得门外的贵妇人瞪着眼睛将怒骂声咽回了肚子。 他笑得更起劲了,笑得眼眶泛泪,笑得脑间一片空白。好像长久过往,只有此刻的笑是发至内心直抒胸臆,不带讨好,不带算计,没有规矩,没有太子的身份。 从这天开始,一条消息从东宫不胫而走:太子好像疯了。 这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百姓们自然唏嘘不已,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疯就疯了。可于他们来说就再也没有其他损失。这个太子疯了,换一个便是,下一个也疯了,要担心也不会是他们平头百姓,他们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即便是换了圣人,又与他们何干?只要税收少些再少些,谁与他们有益,届时就会专门文人墨客写出几首酸诗,替他们拍上马屁。 非要说损失,可能只有皇后有那么一二。这不争气的小贱种居然叛逆到即便装疯也要逃离,如今他这般剑走偏锋,居然让他捡了个便宜,如他所愿了。 圣上闻言太子疯魔,居然特地赶来企图用皇室温情唤醒一个装睡的人,自然无疾而终。于是下令送前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齐王去千里之外的缘清寺,清修静养。 最惶恐的莫过于朝臣,不过仅仅一日,朝中明暗势力大洗牌。太子之位空悬,而有一争之力的五皇子——敬王,却爆出丑闻。使得一部分摇摆不定的见风使舵的人开始暗中隐匿,慢慢观察新的太子人选。 苏达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连衣裙也不层换,就去床榻上滚了一遭,真是金窝银窝,哪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嗅嗅衾被上的味道,都如此香喷易入眠。苏达自从苏时清读书以来,便改了床榻的位置,不论是架子床还是罗汉榻都必须正对苏时清的桌案,让她一抬眼就能见到对面人在做什么。 美其名曰监督。 可今日的监督工明显心不在焉,才不过区区半刻,苏达已经连续几次透过支起的窗棂往院中影壁方向看,每每望过去皆是以失望告终。 第114章 今日苏父休沐,只需上完朝会就会回家。 踩着辰时的尾巴,城中钟鼓余音,苏父才缓缓归家。却没想到苏父比苏达还要急切,他归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苏达和苏时清的房间。 一进屋内,连璞头都来不及摘,开口就问。 “快说说,昨日西山行宫发生了何事?” 苏达看一眼苏时清,有些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把事情的大致经过复述了一遍。 不就是五皇子把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小娘子带去了西山,还被所有人撞破了两人的床事。这事说大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苏达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谁知当即就被阿耶一巴掌拍向脑门儿,“既然我能开口问,自然是大事了。五皇子与寡妇厮混,此时已经在整个长安城都传开了。还让放浪形骸、纵欲无度的居然被人在赏秋宴的撞破奸情。要知道赏秋宴上宴请的都是些什么人?谁还会把自己女娘嫁给这个人?五皇子的名声啊,怕是就此臭不可闻了。” 苏时清的脑袋从书后探出来,瞧着苏父的眼睛,缓缓说道,“最主要的不应该是,就此以后无缘大统吗?” 苏父瞳孔微缩,他本不想提及这事,却不想被苏时清一语道破。 苏达闻言,思忖半刻,“那宋伯伯该头疼了吧。” 宋家乃是五皇子的母家,如今所拥护的皇子成为废棋,只怕是全长安都没有他们闹心。 第57章 长夜未明“怎么就这么巧?!”…… 宋府前半夜时与往常无异,不论主子还是奴仆全都歇息安寝。到了后半夜,一阵急如擂鼓的砸门声将门房小仆吵醒。 全府的灯火随着砸门人的奔走急速点起。不过片刻,整座占地半个明德坊的宋丞相府燃满烛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几位家仆拿锣挨个下人房敲个不停,全府几百人不名所以地从暖和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连马房的喂马仆从都从脚底被窝里掏出还带着热气的裤子,一骨碌穿上,双手攥着裤头,脚下趿拉草鞋,边蹦跶边利落的扎紧裤腰带,眼皮子都抬不利索,边张哈切还不忘问道,“小哥,什么情况啊?这大晚上的。” “主子们的事,别瞎打听。”小管事将手中锣夹在腋窝,挥着个记着红绸的小锤训斥。 马仆抹一口嘴角快干涸的莹莹水迹,眼尾半垂着,“主子们不睡觉,也不让我们睡觉。真会折腾人。” 身侧磨磨蹭蹭找裤子的年轻小仆瞥他一眼,“要不你换一家府邸,多的是人抢着进宋府。” 他睁着惺忪睡眼,最后将粗布短打扎紧裤腰带里,倒上一碗昨夜快入睡时烧的一小壶热水,半碗下肚,还温温热的,瞧着拿锣的管事已经走远,心里腹诽便故意大着嗓子道出口:这睡了有一个时辰吗?水还是温的。穷人命的不是命哦! 敲锣管事即便走远也隐约听见他的不满,只是无暇管他,他现在得去下个院子的下人房,把人全叫喊起来。主子都在通宵达旦,他们一个个领着月俸小仆从怎能呼呼大睡。 两名被唤起来的女婢步履匆匆地往宋丞相所在的书房赶,一人在前提灯照路,另一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借着脚下的微光小心谨慎地端稳托盘,托盘上的琉璃夜光汤瓶和茶杯在漆黑夜色中泛着荧荧之光。 这可是御赐的东西,像这样的御赐之物在宋府并不稀奇,毕竟天子宠臣和簪缨世家并不止是说说而已。连带着宋家所出的女儿入宫也极是受宠,就连她所诞下的皇子也被圣上从小捧在手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书房,极具风骨的草书牌匾悬挂在门簪上方,牌匾的左侧印着一枚被烫金浇筑过的印章——明德太上皇。正是先皇所提,宋家奴仆每每见到次牌匾皆需低头回避。 今日的书房有些不同,她们迈进院门的第一步便察觉到了。两人对视一眼后,就心领神会的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 院中书房中一片嘈杂声,听着似是在争吵,一道熟悉厉声穿过扇门直冲两人耳膜,提灯女婢手上灯笼晃了一瞬,她心中漏了半拍,脚下步子却未停,努着唇打起精神。 到了门口,提灯女婢侧过身子微微前倾,一手连叩三下铜环,得唤一声“家主”后,听到里面嘈杂人声骤停,下一瞬,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提灯女婢才将手中灯放置在门口外,半躬着身子双手缓缓质朴的雕花隔扇门。 只是一瞬,她平视的睫羽随即垂下,屋内都是她熟识的人,整个宋家主事人都聚在这里。 他们两个女婢就好像是令人忌惮的不速之客,所有人都暂停手中事宜,视线就像是黏在两人身上,从头到尾打量。 如芒刺背的她就像是杂耍技艺上的高空走索一般,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生怕哪一步没有走稳当,身后婢女托盘中的御赐茶器坠落,使她们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紧不慢,慎之又慎地走到茶案,心中才得以松一口气,正当准备接过身后女婢手中托盘时,仿佛空气都凝结的屋内被一声严肃厉声打破。 “做什么这么磨蹭,东西撂下赶紧出去。” 声音中催促声明显,不耐烦的语气听在耳却犹如天籁,两人立马放下汤瓶茶杯,逃也似的离开满是窒息感的屋子。 第115章 国字脸的宋友来见两个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隔扇门的纱窗时,才又缓慢舒了一口气。 “二哥,这次的事,你怎么看?”宋家三爷踱步到茶案便,执起汤瓶斟满一杯温水,仰首一饮而尽。 一杯水瞬间入了肚子,未能消除心中烦躁的渴意,又满倒一杯。 宋友来粗眉紧蹙,手指点在那张令他们寝食难安的信函上,“怕不是那么简单,就偏偏在这个当口,只怕是泫儿近日风头太过,引人忌惮了。” “是皇后?还是虢国公?” “泫儿不是不懂的孩子,怎么偏偏这几月,因为个女人闹成这样啊!” “还未可知,或许泫儿注定与大统无缘吧。也不知他现下是何种情形,王家那小子不是跟去了,先去派人通知王学易,带泫儿从西山回来。” 不过几刻中,一阵急促脚步从门外传来,眼见一道人影映在纱窗上,随即焦躁叫嚷声起,“宋伯伯!” 屋内离门近的宋启抬首擒住隔扇门的凹槽,猛然向内一拉,门口影子也正要推门,两相用力,没了门的阻碍的外面人“嘭”的一声,五体投地地扑到在几人面前。 燃得正起劲的烛焰都跟着扑闪两下。 趴伏在地的人仰起头。 只他仰面瞬间,宋友来抬眼望去心便凉了半截。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人正是王家的二郎君,王学义。 宋友来连让人起身的话都顾不上出口,直接问了最想知道一点,“你什么时候回的长安,泫儿呢?” 王二狗双掌撑地,挣扎起身,“天色未暗,我便接到消息下了西山。” 宋启见他十分费劲,便放下搭在后腰横刀上的手,上前两步去扶他。宋启刚下职回府,人还未到府门,就被家中仆从快马请回。连一身官服还未换下,腰上横刀还沾着入夜的寒意。 俯身托起王二狗的半只手臂,借着宋启的支撑,王二狗才勉强起身,略带谢意的朝他颔首。 “宋伯伯,我是接到消息说五皇子将那寡妇偷偷安置进了府内。才想着趁他还在西山的时候去找那寡妇。这人也忒不讲信用,收了我们的钱还一直纠缠。” 宋友来垂着脸侧褶皱,好像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岁,语重心长地叹息道,“这次怕是真的着了别人的道了。” 王二虎愤气填胸,“我就知道那寡妇不简单,上次在如安坊见崔泫亲昵地送她回家,崔泫分明跟我说过他只是来送人,两人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怎么就信了他的鬼话呢!” 宋启抓到他话中重点,暗暗提醒,“慢着,事无巨细好好讲清楚。” 王二狗口中的寡妇叫梅素娘,前几年从外地搬入长安,听闻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还带着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娃,租了个店面卖豆腐,因为长得妍姿艳质,又很会打扮,一颦一笑桃羞李让,风流旖旎,被人戏称“豆腐西施”。整日为了人来买豆腐的大有人在,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就在前些日子,崔泫献策涨税金之后。这女子竟大胆地直接跑来崔泫跟前要说法,说是因为他才导致豆腐铺如今已经要经营不下去了。就这样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就看对了眼,五皇子还给她购置一间两进小院,让她带着儿子一同搬了进去。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不出半月,这对交颈鸳鸯就让宋家发现了。 得亏宋贵妃平日里叫人看得紧,事情也被处理的迅速。在众人眼中不过是年轻郎君的一桩风流韵事,过了便过了,却没想到居然还在暗中纠缠。所以上次王二狗看到两人又在一起,才会一时气愤不过,失手给了崔泫一拳。 王二狗去如安坊找过梅素娘,好言相劝后,梅素娘同意不日就离开长安。可现在倒好,人竟然直接搬到了崔泫新建王府内。他得知后气得干脆离了赏秋宴,打算打不了直接将人绑了送出长安城。免得继续祸害崔泫,要知道崔泫的身上可容不得一丁点污点。如今朝中形式越发严峻,崔泫可不能出事。 却不成想,人哪里在敬王府,而是早去了西山赏秋宴,还叫人欣赏了一场免费的活春宫。 宋友来又问道,“是谁给你递去的梅素娘住进王府的消息?” “是我的贴身仆从,从小就跟着我,绝对没有异心。人就在候在院外。” 宋友来沉吟片刻,手指抚着桌案上的木质花纹,“先将人叫进来,我有话要问他。” 宋启闻言便拉开隔扇门,原来刚刚的婢女并未走远,而是在院门口处静候。他轻轻挥手,对面人就立即小跑过来,恭敬俯身,“郎君有何吩咐?” “去将院外王郎君的贴身侍从喊过来。” 不出片刻,人就被带进屋内。 睁着双大眼睛一阵乱飘,扫过一圈后慌慌张张地低下头。但仍时不时的偷撇去他主子。 能看出两人私下关系应当很好。 “平安,你说说,你昨天告知我的消息是怎么得来的?” 平安擦拭着额上源源不断冒出的豆大汗珠,思忖片刻就缓缓道出,“就您之前让我打听的,昨天突然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就赶去西山通知您嘞。” 宋丞相绕出桌案,站定在平安面前,眉间深壑纵横,重复口中那句,“昨天突然收到消息?” 第116章 “是,就在郎君出发去西山不久之后。”他挠挠头,咧嘴道,“我之前买通了个小叫花子专门盯在如安坊,让他一有消息就来王府找我。昨日就是他将消息送来的。” 众人一听,脸色皆变,就连虎了吧唧,素日里缺根弦的王二虎都察觉出些不对来。 “怎么就这么巧?!” 正在此时,门外又一阵慌乱脚步响起。 面色阴沉似要滴墨的宋丞相直接推门而出,望着院中正大步流星的翊卫禁军首领,面色肃穆,“发生何事?” “圣上派李将军去西山,传口谕让五皇子回宫。” 第58章 满城风雨希望阿耶成全。 萧瑟秋风刮起缤纷落叶,就见满天的橙红叶子以风为中心打着旋,像一道凭空而起的绚丽漩涡。一辆从城外飞驰的马车猛地撞进漩涡中心,霎那间,漩涡被撞的七零八落。 车帘乍起,一阵冷风猛地扑车内,带着寒粒的风直劈面门。在苏达额间碎发被吹开瞬间,一只如暖阳的大手横在她眼前,睫羽被掌风翕动,沾染上他身上特有的清新墨香。 苏达一把推开他的手,故意大声遮掩她脸颊骤然腾升的一抹绯色,“你干嘛。光用手能挡住什么!?” 苏时清嘴角轻勾,下一瞬横在她面前的大掌穿过耳边,掌风扇动鬓边碎发,揽过她的后勃颈将人完完全全嵌入怀里。 微微泛红的脸颊猛地贴近他柔软的胸前布料,被一阵铜墙铁壁似的胸膛阻拦。秀挺鼻尖冷不防地陷入其中,带着温热体温的墨香扑了满鼻。 几片手掌形状的通红枫叶飘飘悠悠地落在车厢内。 车帘边的一只白嫩的手正极力的将随风纷飞的扎染蓝白粗布扣回到它原本位置,暮色的声音伴着呼啸风声,听着闷闷地,不真切,“娘子,姑爷外面风大,你们往里坐坐。” 苏时清只觉暖和有充实的怀里瞬间被清冷的空气占据,苏达已经他双臂向下滑出,扯着车帘,“暮色你们两别都在外面了,每人进来一会儿暖暖身子。” 他指尖不自觉的揉搓两下,怀中的空落落使得心中也一阵空虚失落,望着苏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了一分委屈。 等苏达喊完话回过头,就看了他那张眼尾下垂,眼神落寞的可怜模样。她心中一动,抬手去握他的修长手指,笑道,“苏时清,你这张脸最会唬人。” 苏时清不接她的话,只笑着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中除了清亮眸光,便只余下一道嫣然灿然的倩影。 初秋的风没有想象中那般吓人,只是偶见一两道空旷道路上的绮丽风象,被马车一冲便散了。 回到长安时,正赶上最后一声喈喈长啸的晨钟余韵回荡在这座百年古都的上方。 长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哗热闹。 途经长街时,苏时清还特地叫停马车去张家糕点铺。 马车停在路边,时不时有为活计奔波的行人匆匆忙忙路过,脚下生风,不曾停歇半步。 苏达靠在车厢内的小窗旁,细细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想象着脚步声的主人在为何忙碌? 她慵懒的将头抵在棉布车厢,手指也一同在上面百无聊赖的描绘,等待着苏时清。 许是张家铺子的生意太过火爆,亦或是恰好是他们来的不合时宜,正赶上最早的那一锅刚蒸好的广寒糕已经卖完。总而言之,苏达从侧坐到半躺,最后又撑起身子,撩起布帘,十指趴在车窗边上,只露出六根粉圆的指尖,不住地往外望。 起初苏时清以为她是在等自己,可直到他上了车,热气腾腾新鲜出锅的糕点甜香盈满车厢,趴在车窗往外探头的年轻女子仍然毫无所动,只顾着专心致志地往外看。 苏时清见状从油纸包里挑出一块广寒糕,用食指和拇指夹着往窗边轻轻吹气。广寒糕特有的糯米香气混合着苏达最爱的桂花香就这么飘飘荡荡地浮在空气中。 光闻味道,就足足能够想象到手中糕点的香糯口感和令人垂涎欲滴的滋味。 可苏达依旧是那个姿势,仔细看看,她的身子好像有更往外倾地趋势,就差把肩膀都伸出车窗。 苏时清一手拿着那块广寒糕,大袖下的另一只手去拍她肩膀。 苏达只觉有人拍自己,可听得正入神的她哪还分得出其他心思。只觉身后之人实在碍事,偏在这时候打扰自己,甚至还抖动两下肩膀,让他走开,别妨碍自己。 可能在此时拍自己,除了苏时清那厮,哪还会有别人呢? 片刻后,终于意识到什么的苏达才猛然的回过身,小脸上虽然满是歉意,但却依旧不吭一声,红润的丹唇已经抿得泛白,还把手上食指搁在唇前,杏仁般的大眼澄澈地连眨几下,示意他也不要出声。 随后又娴熟地拉过苏时清那只空闲的手,使劲儿拽着他也往窗边凑。却没想到苏时清一个不察,竟然被她拽得脚下踢到坐榻,身形一个趔趄往前扎去,要不是他手疾眼快,差点儿直接坐到苏达身上。 苏达想戳戳他的手臂,用只能两人间听见的声调低声道,“你仔细听听……”却没想到手中戳了个空。她转头去看,却不成想本该待在她身侧的人并不在那,可温热紧实的触感仍被攥在手中。 第117章 她顺着手臂去找,直到转过身子,才蓦然撞进苏时清那水般清澈的眸子,“你在干嘛?” “你说呢。”他下颌点点脚下,撑着车壁让身形缓慢后靠。 苏达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害的,她尴尬地缩了缩身子,弯弯的眼眸中能看到稀碎光芒。看着歉意十足,可眉眼中明晃晃的笑意却带着得逞的俏皮。 一边笑着一边将人拉到她面前,拍拍他的手背,讨好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若不是眼底挥抹不去的戏谑眸光,还真就让人信了她是认真道歉。 苏时清不理会她,想甩开她的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力,反正就是没甩开。手被苏达紧紧握着,但仍旧坐到了她的对面。 苏达见他坐远可不依了,“夫君,你坐过来。”她细嫩的双手包裹住他的大手,甩着小臂轻晃。眼底依旧盛满细碎笑意,却只有柔软,就像是讨好的小猫翻着软绵绵的肚皮等着你去揉搓。 苏时清哪里受得住她这个架势,只能轻叹口气,甘愿认输。任由苏达拉着自己做回她身侧,她还特地给他让出半扇小窗,轻点他的手指,让他去看。 苏时清望了她一眼,便抬眼去看小窗外。 小窗外正对着张家铺子的西墙根,因为是犄角旮旯也不会有客人来此,便给了一群五七岁的小孩子提供了场地。再加上张家铺子的老板娘非常喜欢小孩,经常会将糕点的边角料分给这些小孩们。这些小孩更加变本加厉的整日汇聚在此处。俨然一个小秘密基地。 苏达也只是在车里等得无聊,凑巧过去看看。想知道现下的小孩子跟她儿时玩的有什么不同。 就正好听见个让人心惊的消息。 此时窗外的几个小童还在,嘴上说着的内容,依旧没变。 一小童手持小木杖,躬身塌腰,亮晶晶的小眼紧盯前面的小坡上的黑黝黝的小洞,口中说的内容却与手中玩的捶丸八竿子打不着,“五皇子,娶寡妇,圣上听闻,天下怒。” 苏达侧眼去看苏时清,见他眉头蹙起,似在思考。“我们不过才下西山,可昨儿晚上才发生事竟然已经被传入市井之中,小孩子都能说起顺口溜来,你说……” “……太快了。” 苏时清也转头看向她,“这事情发展的有些过快了。” “那照现在的形势,五皇子是不是……?” 她话说只说一半,但也足够苏时清领会她只在意会中的后半句。无外乎五皇子之后的处境,毕竟现在太子自从传出软禁传言后,朝中所有大臣近乎一半明里暗里都转投到五皇子身后的宋丞相所在的文臣势力。 苏时清冲她点头,如此这番后,宋家所做的一切都将竹篮打水一场空,仅仅一夕之间,五皇子将退出夺嫡舞台,不在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苏达看一眼窗外天色,日头已经渐渐超头顶移动。今日阿耶休沐,顶多去御史台点卯完便会归家,应该会早归。 落下窗帘,探着身子去掀车帘,对朝颜、暮色说,“咱们先回家。” 足有小孩个头大小的车轮滚滚前进,扬起一地尘土,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围在一旁看捶丸的小童被呛了一脸,咳嗽两声,又玩笑似的齐齐说起顺口溜,“五皇子,娶寡妇……” 朝颜、暮色先将二人送回家中,然后才去西市马商去还车。 两人进门时,苏父也刚进巷子,三人正好碰在一块。 “阿耶!”苏达言笑晏晏地想冲着巷口的阿耶招手,手刚抬起,袖口垂落便露出了两人十指相交的手。好在苏达反应快,立马举起另一只朝着阿耶猛挥。暗地里却把交握的手背过身去,五指齐发用力,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来,心里不禁暗骂:难不成是铁水浇筑的。 背地里暗自使劲儿,可面上却笑颜如花。 苏时清凑过身来,在她耳边小声覆上一句,“夫人何时向岳父禀明你我二人的想法?” “马上,最近不是被耽搁了吗?”另一手还在挥着,脸上撑着笑意不掉,却已经牙咬切齿,“你先松手。”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苏父眼里,却让人意味深长起来。 “阿耶,你听闻……” “阿耶,……” 两人异口同声,苏父的眼神却紧紧盯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没有了大袖的阻拦,一览无余。 苏达眉头像拧了根麻绳,刚刚的好颜色顿时枯败,脸色阴沉地盯着身侧不按常理出牌的苏时清。暗暗计较,等一会儿回去定要他好看! 苏父的表情同苏达如出一辙,同样阴沉的可怕,低沉着嗓音使劲咬着后槽牙,“你说。”眼神凌冽的指向苏时清。 “阿耶,”他抬起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恰好一道日光从门扇缝隙中漾在其上,两人白皙的肌肤在日光下近乎透明,煞是好看。 “我和苏达契约取消,我们互相喜欢。希望阿耶成全。” 坚毅的声音掷落在地。 苏时清目光灼灼地看一眼苏达,又转向苏父,眼神中满是期待。 第59章 不欢而散“他就再没翻身机会了?”…… 苏父久违地沉默了半响,他眼眸低垂,似在思考。沉吟片刻后,拨弄手上袖口。 第118章 苏达他这架势,暗道不好,难不成是要动手?手上立即做出反应,攥着苏时清的还没松的手就顺势将人拉到她身后,一副小鸡护崽的模样。 看得犹豫半天吃迟迟不说话的苏父眼神一怔,本来已经有稍许松口迹象,此时苏父只觉他实在过于好说话。拨开的袖口还未卷起,就已经被他“歘”地甩出。 真是嫁出的女儿泼出去水! 抬眼看一眼苏达,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佯装镇定道,“此时先放一放。酥酥,你想说什么?” 苏达瞅一眼身侧的男人,见他面上虽然漾着笑意,可却不达眼底。她纤长眼睫轻扫下眼睑后才又睁开去看阿耶,“阿耶,你可有听闻,五皇子的事。” 苏父哪里没看见她的那点小动作,心中憋闷一口气,上下不得,越看越憋得厉害。但面对女儿的问话,仍旧老老实实地答话,“五皇子的事,怕是都传出长安城了。速度再快点,或许也能道岭南了。” 这话中虽然夸大的成分较多,但能明确看出五皇子之事正在以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速度传播。 “阿耶,这事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在这站着看吗?”本就气不愤的苏父实在你按耐不住脾性,若是有胡子定然也能跟那些老头子一样吹胡子瞪眼。 苏达看眼色的本事也是一绝,看阿耶已经这副模样,两人牢牢攥死的手终于被她撇开,葱白手指赶紧搭上他的手臂,轻松环住抱在怀里,歪头便靠在阿耶臂弯,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看得苏时清恨不得给她当场鼓掌。从他手里抽走时也是浑然天成,毫不拖泥带水。 尤其是那张笑得发腻的嘴脸,更是让苏时清又爱又恨。 “阿耶,咱们去屋里坐下来说。”苏达环着阿耶就着他的步调往里走,不时说上两句什么,跟在两人身后的苏时清囫囵听着大概却又不是特别清晰,只能甩一把大袖抄手背在身后。 心里念叨起,静心凝神,他也一点儿不气。 说是入了秋,可隔壁的常春藤郁郁葱葱好似盛夏一般。风吹叶动,簌簌作响。倒是搅散了苏时清的一腔凭空火气。 他跟在父女两身后,亦步亦趋。 “阿耶,这到底叫什么事。刚刚我和时清回家路上,看那些小童都唱上顺口溜了。” “竟是已经传到百姓口中了?”苏父一时有些愣神,清明的黑瞳里似有化不开的浓雾。他脚下皂靴停住一瞬,苏达也跟着脚下踉跄。 苏时清跟在身后看得最是明显,见她袍摆翩跹,苏父双脚停稳在地,可她还脚尖不断前探,他赶紧伸手去拉,果然下一瞬就看见她小腿微屈,脚下不稳。正好靠在他前伸手臂上,人是护住了。 可身侧那道阴恻恻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们接触的手臂,直到他故作镇定若无其事地抖两下胳膊,嘴中念念有词,“手臂好像脏了。”视线故意不去看苏父,但仍旧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还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后,才缓缓离开。 劫后余生的感觉,苏时清背过两人松一口气。 两人没在往屋里走,而是径自坐在院中摆好的杌子上,看样子是之前朝颜暮色择菜摆在柿树旁的,还专门远离柿树一尺,就怕已经熟透的黄澄澄“啪”的一声砸下来。 前几日就听过她们抱怨院中柿子劈了啪了没事就往下掉,结果因为西山的事情耽搁,一会儿等她们还车回来,还是得把熟透的柿子摘下来。 父女两都已经找好了自己位置——每人一把小杌子,屈膝而坐。只有苏时清腿下清风扫过,畅通无阻。他倒无所谓非要坐下才行,便走到门房檐下,想靠着墙壁凑合一二。 “今日朝会,已经又有人谏言此事。”思及圣上闻言,勃然大怒,却又避而不谈。苏父思忖片刻,“但是圣上,应该早就知道此时。” “可这事昨天傍晚接近……”苏达敛眉点着指腹细数时辰。 他虽在找合适位置,耳朵却一直悉心听着,见她掰起手指头,不由勾起嘴角,“亥时。” 苏达闻言眸光一亮,“对,当时已经临近亥时。都这个时辰了,圣上如何能得知。”她瞅着阿耶面上表情,游移不定地说出她的猜想,“难不成还真有人大半夜入宫去告五皇子的状?” “若是有心为止,亥时又何妨?”苏父抚上耳侧璞头上的直脚,视线紧盯着地上的石板缝中冒出的细草,幽幽叹息。 苏时清见缝插针,“那依阿耶之见,是谁在幕后操作此事呢?” 苏父扬起脑袋,璞头上的直脚禁不住晃悠两下,冲着他来来回回不断踱步的长腿,破口大嚷,“你没事走来走去干甚?我被你走的头晕!” 喷涌而出的点点唾沫星子眼瞅着就要落到苏时清裤腿上,他紧忙连连避让。 苏达看着阿耶忍不住拧起眉头,他这是明晃晃的没事找事,抱起双臂也后缩起身子,嫌恶道,“真脏!” “嘿,你们两个!”瞧这两人一盏一座,一唱一和,还真有点夫唱妇随的样子,可苏父哪能承认,瞥一眼两人便干脆阖眼,眼不见心不烦。 “幕后能操作之人甚多,思来想去也就是那几个想要奔着储君位置的几个人。” “阿耶的意思,是皇后、虢国公他们?”这事阿耶曾经提过一次,可能与太子争夺皇位的势力不外乎就几个。 第119章 “这件事,本质上还是出在五皇子身上,现在本就非常时期,他又风头频出。皇后和虢国公这边巴不得他赶紧出错,然后将错就错来个釜底抽薪。” “他就再没翻身机会了?” “我听闻那娘子是个寡妇吧?” “寡妇怎么了?寡妇又不是不能再嫁!”苏达听到这话,仿佛被点着火的炮仗,对着阿耶就是一阵劈头盖脸,“我就觉得寡妇都好得很,你最好能把隔壁的寡妇娶回家来。眼瞅着都这么多年了,却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你看看你自己,一脸老相,眼角的纹路都能夹死苍蝇了。哼,”她不屑的转头,根本不想看这个不会说话的老头一眼。 “你再看看我牛婶,到现在还是花一样的样貌,细柳一样的腰肢,又做得一手好女红,独自一人就将牛晴朗拉扯大,这都是本事!我听牛晴朗说,最近可不少媒婆还总是往牛婶家里跑呢。”说完还用余光偷偷瞟上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 苏达对牛婶的喜欢,已经不用说了,在苏达幼时,那就是亲娘一样的存在。只可惜,这么多年也不见阿耶又半分动静。让她这个做个女儿的抓心挠肝。 “若取失节者已配身,是己失节也。” “我呸!”若是说刚刚苏达还有几分怒其不争,听闻上一句就彻底把怒火燃至顶端。她“噌”地猛然起身,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教化,“苏明!我这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理学就算被定为官学又怎么样?!就值得你奉为真理了?” 苏时清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添油加醋,“我记得提出此话的程学仕自己的侄女就再嫁了。” “就是!他提出的观点,自己都不遵从,却让本就失了丈夫依靠的女娘们克己复礼。真是可笑!” “酥酥,阿耶不是这个意思,这观点既然被纳入官学,百姓们可以不遵守,可制定规则的上位者却是不得不遵守,想要谋求高位的人自然也得遵守规则。” 啪啪啪—— 苏达杏眼撇向远处,就是不正眼去瞧面前阿耶,她丹唇抿起,冷哼一声,极具嘲讽,手上不住的拍着巴掌。 “阿耶真是厉害,我当您是为了什么。原来竟然是这三品官身?您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苏达身上一股怒气无处撒,看一眼脚边的小杌子,抬腿就是一脚。 小杌子瞬间被踢翻在地,压倒缝隙中刚冒出嫩尖的细草。 踢完仍觉不解气,又瞧一眼正准备把小杌子扶起来的罪魁祸首,对寡妇如此苛待,对一把杌子和一株小擦偶倒还挺有怜悯之心。她嗤笑一声,朝着门口方向扬长而去。 苏时清正准备追上去,却被踢到他跟前的小杌子挡住了去路。他下意识地看向刚被扶起来,就又被当做陶球踢来滚去的小杌子。莫名觉得有几分可怜。 他倒在想苏达的性子随了谁,如此一看,不正跟眼下乱发脾气的苏父一模一样吗?! 苏时清用脚尖勾起杌子到脚边,脚面轻轻翻转,杌子便灵巧地立好在地面上。他从容不迫地缓身坐在上面,与紧盯着他的苏父平视。 只听苏父沉稳开口,倒不像是在生气,“五皇子的事,你们听听就算了,莫要在继续打听。” 他本以为苏父会开口先教训他两句,却不成想,竟然先提了五皇子的事。 “为何?” “如今朝廷中几股势力分庭抗礼,都欲谋夺太子之位。我在朝中本就持中立之姿,你们也莫要掺和其中。” “阿耶和宋丞相相近,却依旧独善其身,我一直不是很明白。” 苏父轻笑,似是在感念他和宋友来的情谊,“等你入仕之后,大约就会明白,有些挚友不会因为处境而发生改变。” “可如今宋家支持的五皇子已经再无可能,宋家本就与皇后一族,还有虢国公几次交恶。现在这般怕是……” 苏父抬头,眼神中是浸淫官海的驾轻就熟,清明却充满残忍,“难道大晟只有一个五皇子吗?” 第60章 再进秦府“那是谁?” 一夜秋风,一夜秋雨。 与铺满金灿地毯的西山,入目皆是橙红不同。长安内城只在街旁偶尔看到地上三两落叶。不少店铺内摆着的还是青翠欲滴的盆景,五颜六色的花团锦簇。 若不是天气已经转凉,还真难分辨出时下季节。 苏达踢着青石地砖上也不知打哪掉出来的圆润石子,连踢两脚,小石子也不过滚出几尺距离。 石子撞击青石砖发出清脆声响,引得不远处的几个小童整齐划一地投过视线来。 谁还不是熊孩子过来的,她撇过眼看向小童们,小时候便从来不是乖宝宝的苏达眼波一转,本就心情不好的她脑中灵光一闪,耷拉的眼皮这才铆足精神睁开,恶声恶语地吓唬他们,“看什么?!” 其中胆子小的几个登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忙不迭地步伐散乱,谁也顾上谁地四散逃开。仔细看还有两个小童眼角闪着亮光,尤其今日秋高气爽,天气明朗,没了阻碍的天光更加肆意,轻轻松松就把小童眼角的那几滴小珍珠照得清晰异常。 苏达暗自摇头,现在的小孩子哟,真是经不住吓。想当初她这么大的时候,那可是敢扣着王二狗鼻子摔跤的“狠角色”。她见到这种专门逗弄小孩的大人,直接不屑地走开,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们。 第120章 哪像现在……她眼神撇过去,还真有个孩子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苏达顿时来了兴趣,三步并成两步走了过去。 “小娃娃,你怎么不走呢?” 她话还没问完,惊天动地的一声恸哭吓得她跌跌撞撞倒退半步,她摸着胸口“突突”仿佛要蹦出来的心脏。朝小童心中暗暗比了个大拇指,此子实乃可造之材。 不说别的,光这副穿云裂石的尖利嗓子,还真能吓退不少人。但与她幼时相比,那还差得远。 不过这她这幅样子倒是和宋轻雪有几分相似。 小时候苏达几乎没有能叫得上名字的朋友。独独一个王二狗,在外人眼里,两人若说是死对头也不为过。 她和王二狗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两人几乎见面就吵,逮着机会就能掐作一团。可有一次,他带来的一群小喽喽里,出现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 这两个仿若观音娘娘莲花坐下小仙童的小娃娃,一下子就抓住了苏达的眼球。 她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看了许久,久到王二狗上前来拍了她的红丝缯,她都未曾发觉。 天底下,哪有人不喜欢漂亮的小东西呢。 苏达小时候虽然是个气势汹汹的小霸王,可对待漂亮的小猫小狗、花花草草也是万分耐心,更别说是两个能说能笑还能陪她玩的伙伴了。 等她缓过神来,见垂在肩上的红丝缯连带着肩膀处嫩粉色衣料上赫然一只黝黑的巴掌印明晃晃地映在上面。 饶是好心情的苏达此刻也平静不下来,这爪印她识得,可不就是身侧沾沾自喜站在几个小萝卜头面前充大尾巴狼的王二狗。 她眼睛瞄一眼王二狗的黢黑掌心,苏达还真不想冤枉他,比对再三后,欠着脚尖,以当时她的身高,够直了藕断似的小胳膊还刚好能薅到一把王二狗梳得满头揪揪的满头髻。 也不知道是整日是谁给他梳头发,格外喜欢这个发型,一月三十天几乎有二十天都是它,也不嫌麻烦。苏达没少因着这个发型让王二狗吃瘪。随手一揪就不一定选中哪个小揪揪,并且绝不走空,比走货郎的关扑还好玩。每次还能看到王二狗精彩的龇牙咧嘴,嚎啕大哭。 这次也不例外,苏达当着几个小萝卜丁的面将王二狗狠狠教训了一顿,本以为会吓跑那两个小仙童。却没想到两人瞪着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没一点儿害怕的意思。 苏达拍拍被王二狗弄脏的手心,蹬着短却有劲儿的小腿一步步走进,就听见其中像白面团子的小女娃“嗷”的一声,哭地仿佛天崩地裂了一般。 幼时的哭得涕泪横流的小女娃与此刻的哭嚎声缓缓融合。 也不知道是心底那点小霸王心思如何被挖了出来,她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小可怜难得从心底涌出一抹肆意的松快。刚出门时的被牢牢压在心里,让人喘不过气的憋闷一扫而空。 她从囊袋里翻了又翻,小童见她窸窸窣窣鼓捣腰上佩囊,也经不住微微岔开指缝,睁着眼睛偷看,连嘴上的哭声都开始敷衍,刺耳的鸣叫声也渐渐熄了火。 苏达故意不去看他,但是因为这他这蹩脚的演技忍不住勾起唇角。 三翻四翻下,还真让她找出来了——一块放广寒糕和冬瓜糖。广寒糕是今天苏时清才买的,不过早就没了热乎气,冬瓜糖放的时间比较久,但绝对还能吃。 她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手上,就见捂着眼睛的小胖手“歘”地放下来,眼角晶莹的泪滴还挂着,红樱桃似的嘴角也悬挂起一道晶莹。 苏达将手上东西塞到他两只小手里,“不哭了,这些就都是你的。” 他听完连忙把用肉乎的手背连蹭几次眼睛周围,将小手紧紧揣进怀里,生怕苏达还会要回去,猛然大声道,“谢谢娘子。” 苏达被他惹得哈哈大笑。 等她怀着一路的好心情走到秦府时,望着这道三人高的院门,正脊上的脊兽似在仰天长啸,层层叠叠的斗拱,层层出挑的椽头像是一道逾越不过的鸿沟将人硬生生的拦在里面。 路上冒出的那点喜悦泡泡“啪”的一声就被戳破了。 她脸色冷了下来,望着以森蓝背景下这座石灰色牢笼,就是这里把宋轻雪困在里面。深吸一口气,大跨步上前攥起鎏金铜首使劲儿叩上两下又嫌恶撇开。 秦家的东西,她一样都懒得碰,只觉恶心。 下一瞬,朱红大门被拉开,一位小仆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看上去年纪不大,还有些怕生。 “这位娘子想找谁?” “我找宋轻雪,你们府上的秦二夫人。” “二夫人,身、身体抱恙,恐怕不能见客。” “她昨日才刚刚生产,现在应该醒了吧?” “这个,小的不知。” 苏达一手按在朱红漆木门上,歪头看他,“那你说说你知道的吧,宋家可来人了?” 声音轻颤,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没,没有。” “为何没来?怎么会没来?” 宋轻雪还未出嫁时,不论怎么说也是宋家捧在手心上的掌上明珠,怎么可能连人生产都不来看一眼。 第121章 她眼刀剜向小仆,带着明显的欺压。“你好好说说。” “府上,还没派人通知。”小仆说完头都不敢再抬起,瑟缩在一旁,生怕苏达动气怒来抬手打人。毕竟哪个贵人不带点脾气,他们这些奴婢若真见着这样的,也只能受着,他就只能离得远些,希望能躲过一劫。 苏达听完这句话,只觉气血上涌,头顶上的筒瓦、额枋仿若天崩地裂般只往她脑袋上砸,一阵嗡嗡眩晕袭来,眼前黑过一瞬,她承受不住般半个身子都倚靠向门扇,强忍着让自己恢复清明。 缓了半刻后,才觉得好过些。抬眼见小仆离的远,便直接伸脚踹向漆木门。秦家院门不比苏家的小门,区区用尽蛮力的一脚也只起了丁点作用。原本半开的门只堪堪又开了一点,大约能容纳两人通过。 苏达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论如何都要见到宋轻雪。 见小仆还在怔愣的时候,她猛然越过小仆,也不管识不识得路线,就横冲直撞先往里面走。 身后小仆在后面穷追不舍,她只顾甩掉奴仆,不论三七二十一就往前冲。可弯弯绕绕许久,也绕不出个所以然,苏达第一次觉得,她果然是小门小户住久了,都忘记别人家的三进、四进的宅子可不是一门心思冲到底就能找到正厅的。 七拐八拐的弯路再一次为她换宅子奠定了决心。 苏达绕了半天,终于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现在身前是人,身后是人,左侧是湖,右侧是还是人。 “好了,我不跑了。我是御史大夫苏明的女儿,是你们二夫人的朋友,”她喘着粗气,半垂的睫羽下仔细地打量周围的人。 不难看出众多奴仆中,右侧身着锦衣的一看就不是小喽啰,像是个管事的。 她着重去观察管事的表情,“苏娘子,这是也不是我一个小管家能做主的。” 官家嘴上说得倒是一字不错,言语间还透露着委屈,把所有过错都推脱到主子身上,他则不过是秉公办事,被逼无奈。 “那就带我去见你们家秦二郎。” “二爷还未归。” 是了,秦家二郎还远在边关,怕是连自己得了个女儿还不曾知道。 “那就去见你们太太。” “是。”他眼神凛向一众奴仆,所有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看来还真的是个管事的。 苏达跟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秦府。 秦家虽不比宋家,只是新贵。能看出府中虽大,却不比那些世家大族,当然比上不足比下就绰绰有余了。 该有的装潢是一点都没少,怪不得宋家非要把轻雪往秦家塞,看这样子,秦二郎确实十分得赏识。 官家见她一直东看西看的,“苏娘子,我们府上现在还是太小,二爷现下一升再升。老太太说明年就把隔壁的院子也买过了,将两个院子打通,这样才更气派,更符合我们二爷的将军身份。” 苏达原本还很认真的听着他说话,可下一瞬,就听不进去任何了。 眼前一位弱柳扶风般的白衫娘子正在池边喂鱼。苏达认识秦家娘子,不是眼前这位。可据他所知,秦家统共两位郎君,一位娘子,除宋轻雪不应该有其他女娘在这才对。 苏达盯着那名女娘似在思忖,低声询问管家,“那是谁?” 第61章 再入秦府(二)怀的是什么心思?…… 苏达随着管事一路兜兜转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绕开白衫女娘,还记得他当时惊恐又心虚的表情,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苏达,女娘的来头不简单,还不能向外人言说。 就在她问完话后,管事突然掉头带她往回廊走,侧眼一瞥还真让她看清了女娘的相貌,也让她一路上都耿耿于怀,就算已经到了老太太的院中,她还在想着此事。 女娘容貌过盛,将一个如此美貌的外姓女子养在府里,秦老太太怀的是什么心思? 老太太的院子相较于整个秦府来说,就显得古朴多了。就布局来说,两边皆是抄手游廊,中间的穿堂内的布置极尽雅致,一座暮色秋山图的插屏横在穿堂中,绕过插屏便是两间小厅。 苏达被引着往一侧的偏厅走,此时再看前面引路的管事,不发一言,一丝不苟,可不像刚才那般眼神乱瞟,神色慌张样。现在瞧着倒有几分大家管事的模样。 老太太就坐在罗汉榻的炕案旁,见人被领到也没抬头,正专心致志地打香篆。 “太太,人到了。” 依旧没有抬头,干瘪枯槁的手持着香筷朝着一侧方向将香灰搅拌,香炉上方能看见滚起的细微白烟,“你先下去吧。” 苏达虽平日里无拘无束惯了,但在外的礼数还是十分周全的。至少能做到让人挑不出毛病,她不管对方态度如何,自己倒是双手微拢,盈盈福身,礼貌地道一句,“秦老太太安康。” 耳尖垂下的红玛瑙耳坠随着微微躬下的身子轻轻摇晃,见老太太手中不停,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集中到耳尖,一点点被坠着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又歪了一下头。 正好被老太太看在眼里,被褶皱包围的眼神犀利又高傲,她只看一眼便又转回去对着那只有些年头的铜香炉,苍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乖孩子。”拿着香筷的手指向对面的空位,“来坐。” 第122章 苏达立马起身,按着她的要求坐到了对面。 她今日本就目标明确,就是为了见轻雪一面,所以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秦老太太,昨日轻雪产子我在陪在外面,故而十分担心,今日才特地过来看看。”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拿着灰压一点一点地往香灰上盖,因为年纪大手抖,这活于她来说虽然有点吃力,但仍旧不慌不忙徐徐图之。苏达看在眼里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 半响过后,竟然也弄得似模似样,平滑的香灰面上见不到一丝丝痕迹。 苏达的视线顺着铜黄色的香压缓缓上移,的衣襟中露出堆叠着软塌塌的褶皱皮肤,下巴依旧尖尖的,可轮廓边缘处也坠着一层干巴似枯树皮的肌肤。光是看她的面部轮廓也依稀能看出旧日的精致面庞,锐利的棱角和今天所见也大致能猜测出是个刻薄的人。 她轻颤地缓缓将香压搁置到红木锦盒中,才慢慢抬头看向苏达,“苏娘子,你也知道轻雪身子虚,她刚产完子现在更是虚弱,为她着想我才不希望你去见她。” 话音未落,苏达眼皮翻动,眼珠子转了半圈,心中腹诽真是胡说八道。 宋轻雪身子虚?她还是头一次听说。他们四人当中,身子最虚的是王二狗,宋轻雪不知比他强上多少。再加上小时候没少跟着苏达上房揭瓦,连腿脚也都十分利落。 苏达实在不想在这浪费时间,再跟老太太浪费口舌,话上边强硬了一些,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今日不论如何,我是一定要见到她的。” 秦老太太有条不紊地拿出鹅毛香扫,摇摇晃晃地轻扫香炉壁上沾染的香灰残余,语调悠哉,“苏娘子话都说到这里,我若是再阻拦,就显得过于不近人情了。那一会儿,便让清儿带你过去。” 她还有些讶异,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秦老太太竟然这么快就松了口。 “那便多谢秦老夫人。” 苏达正想着福礼去找轻雪,却听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视线便被吸引着往仙草如意裙板图案的隔扇门处看。下一瞬,随着尖细嗓音的一声“祖母!”隔扇门被从外面打开。 声音一听就是故意抬高音调,游离在破音边缘的又尖又细甜腻腻的嗓音入耳极度不适。饶是想维持面上表情的苏达都差点破功。 强烈的光线直照进来,打在纱窗上的光晕让人有一刹那的恍惚,也挡住了苏达面上一瞬间的僵硬。 来人见到苏达似是十分惊奇,娇俏的嗓音高扬,差点破音,像极了她第一次尝试拉二胡时发出的直击心灵的高音。 “你怎么在这?” 苏达心里不禁冷哼,若是平日里见到秦琴,她定然不会给出好脸色,可现在身在秦府,她首当其冲的事情是要先见到轻雪,尽量先不惹事,一切等见到人再说。 便露出自认为最为和善的笑容,轻声细语道,“自然是来看你嫂嫂。” “她在自己院子里,你来着干什么?” 言语轻蔑,只一句话就将苏达打发了,丝毫不将苏达和她嘴中的嫂嫂放在眼里。然后就继续腻着嗓子去缠秦老太太。 门外的婢女面上露出担忧之色,但也不敢越矩。房中还有客人,只见老太太扫了他们一眼,便都心领神会的俯身下去了。 “祖母!我昨日见到八……” 听到此时,话就被秦老太太厉色眼神叫停,苏达心思一动,昨日见到的除了八皇子,还能有谁?秦琴脸上藏不住心思,其实就已经能看出她对八皇子的感情不简单。 被突然捂嘴的秦琴还十分不甘心,肯定是因为她一个外人在这,秦老太太才没让她继续,秦琴也是小心眼的很,抽空便拿眼神剜了自己。若是眼神能刀人的话,恐怕苏达现在身上已经千疮百孔了。 “清儿!”秦老太太幽幽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外面即刻响起细碎脚步声。 “太太,奴婢在。”是刚刚想将秦琴拦在外面的奴婢。她盈盈一拜,四肢纤瘦,随便动动,都像在跳舞般,有种难以言说的气质,苏达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唯一有些遗憾的大概就是脸长得比较普通,但放在一众女婢中倒也算是出挑。 秦老夫人这才把手中的鹅毛扫放下,抬头望着进来的清儿,干瘪下垂堆满皱纹的老脸终于顺着嘴角肌肉向上提起,“去带着苏娘子见二夫人。” “是。” 看着主仆二人一来一往的对答互动,苏达纳罕,她一个不受欢迎的外来客得不到秦老太太的好脸色,这还可以理解。秦琴刚没规矩的跑进来时,老太太也是微不可查的蹙了下本就满是褶皱的眉心。反倒是清儿进来时,她罕见的露出了一抹笑意。 这奴婢在老太太心中地位,可见一斑。 既然秦老太太已经发话,她现在求仁得仁,心思早就飞到宋轻雪那了。 撑着榻上软垫一跃而下,余光撇向秦老太太,果然又不满意地蹙紧了眉头。 秦琴把这一切都归咎到苏达身上,扯着老太太的刻丝袖口撒娇,“祖母,你看看这人一点礼教都没有,成什么样子。” 苏达白了她一眼便跟着清儿转身出去了,临出门前又望了一眼她们祖孙二人,秦琴一头热的往老太太身边蹭,可老太太面上表情却不比苏达在时更加热络,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仔细往上撒着香粉。 第123章 看来这秦琴也并不得秦老太太喜爱。 苏达跟在清儿身后,人还没出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年轻嗓音的喊叫声,不同于来时,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歇斯底里,仿佛要把鱼鳞瓦的房顶掀飞,“祖母!你能不能看我一眼,我们秦家的亲孙女都入不了您的眼吗?!徐娇她就是一个外人……” 言语中的徐娇二字让她顿下脚步,秦府中唯一的孙女只有秦琴,秦家祖上往上数一数也还出过两个宰相,可惜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以秦家近况看来,子嗣不丰也是个大问题。 秦老夫人统共就育有一子,一个独苗苗本来就捧在手心呵护长大,后来也如愿得了一门好亲事,娶了当时极受先皇尊敬的太傅之女,听闻两人恩爱非常,生了三个孩子,便是秦家现在大郎,二郎和秦琴。 不过秦家也是极惨,当时太傅一家请辞回乡,夫妻二人前去相送。好像是正赶上雨季,小雨连绵已经下了半月有余,几人走的郊外山路,本以为只是相送而已,按理说应该很快就回。 可家中等到了入暮也不见归,就派人去找。 这一找才发现,一段好好山路居然不过半日就被掺着雨水的泥石填平了。 后来据说挖了好几天才将人挖出来。 秦家就只剩下半只脚踏入棺材的老太太和三个还年幼的稚童。秦家大郎身子从小就不好,听说是靠药吊着命,本就已经式微的秦家此时也就只能算是苟延残喘了。 真是让人唏嘘。 可真正让苏达顿足的是那个外人徐娇。据她所知,秦老太太母家姓徐,这徐娇对秦家是外人,可若是被养在秦府,就有一丝古怪了。 秦老太太存了什么心思呢? 她身前的清儿倒是非常敏锐,一下就察觉了她故意放慢的脚步。清儿扭过头,脚下步子却比刚刚更快上一些,“秦娘子从小是老太太带大,祖孙两人关系亲密的很,娘子看似没有规矩,实际上都是老太太娇惯纵容的。” “竟是这样。”苏达紧跟着她,也不戳穿她那粉饰太平的假话。 第62章 再入秦府(三)“许给家主做妾室!”…… 苏达对秦府除了弯弯绕绕便没有别的印象了,虽然感觉上确实轩敞,但也不过是个四进院子,还真能大到哪去。 再大的她也不是没见过,宋府不仅院子更大,而且府中雕栏玉砌,琼楼玉宇。可即便是如此,她小时候也没被那偌大的深宅大院绕晕乎过。 所以今日来时那管事分明就是故意绕路,苏达心里门清。 可这会儿随着清儿一直不停的走,居然走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要到的意思。 一路走来,由西向东,确实没有绕路。苏达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不由得问出声,“清儿,你们二夫人住的地方这么远吗?” “回苏娘子,确实二夫人孕期需要静养,所以老太太特地给安排到咱们府里最清幽雅致的小院里。” 她听完当即色变,我呸!什么玩意?!还最清幽雅致,不就是让住到又偏又远的院子里了。一到她嘴里,就成了最清幽雅致了。她细细打量身前的女婢,心里暗道怪不的能得秦老太太的喜爱,就光是这一张嘴,秦琴就是在重新投次胎都比不上。 苏达接着问,“可轻雪怀着身孕,万一出什么意外,你我都要走这么久。这要是唤郎中也不方便吧。” 清儿答得坦然,丝毫不见慌乱,连脚步也依旧不紧不慢,“府中特意请了郎中长住,就是为了二夫人。” 还真是滴水不漏,听在外人耳中,也挑不出一句错处毛病来。苏达也只能柔声相对,“若真是这样的话,你家老太太也是煞费苦心了。” “老太太对二夫人自然是极好的。” 好?好到让即将临盆的人跑去西山参加宴会? 可转念一想,秦老太太应该是十分注重这个孩子的,可为何还会让她去呢? 她又嘲身前的纤细身材的婢女看去,虽然说应该问出想要的答案,可还是想要试试,“清儿,昨日西山宴会,二夫人为何出去?她大着肚子即将临盆,于情于理老太太都不该让人去的啊!” 清儿一听这话,居然还真被激起了些情绪,连带着语速都急切不少,“这事真怪不上老太太,当初老太太也是极力阻止的,还不是秦娘子猪油蒙了心,非要去带着二夫人去,否则二夫人也不会在西山发作,还好母女平安,真是秦府之幸。” 所有过失全推到秦琴一个人身上,凡是涉及老太太,言语间见不得一句不好。 还真是个忠心的丫头。 苏达觉得有些无趣,若不是秦老太太点头,秦琴还能把一个大活人强制带走不成。她就算是说破大天去,这也是秦老太太默许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就换个话题,苏达思忖一瞬,看到花圃中的白色秋菊,开口道,“我今日在府里见到一位比神女还漂亮几分的娘子,可思来想去,也不知到底是何人?是府里的奴婢吗?” 她状似猜测,抛出问题,可又不给清儿回答的时间,立即又接道,“我看应当不是府里的奴婢,谁家奴婢倚在白石栏边风姿绰约地喂鱼呀。” “其……”清儿紧忙想澄清,嘴中刚吐出一个字,便被苏达打断。 第124章 “可据我所知,秦家这个年纪的主子不过三人,秦家大郎常年卧床,二郎人在边关,三娘也就是秦娘子我是认识的,刚刚还在秦老太太房里见过。” 她有条不紊地叙述着,边说边观察清儿反应。 苏达见她脚下步子越来越快,不由得勾起唇角,缓缓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声音轻缓,尾音故意拖长,有些意味深长。 “她是谁呀?” 清儿回答的语速与脚上节奏一致,慌张中带着一丝失措,“她也是府中主子,是徐娘子。” 其实苏达心中早就大致有了猜想,只不过想在确认一下。如今得到清儿的回答,也知道她的猜想不错。 秦老太太把这么漂亮的人儿弄到府里,是想借助联姻为秦府谋求?还是为了给自家开枝散叶准备的孙媳妇?亦或是……将人送入宫中,也未尝不可。 如此想来,有些时候,女人还是真是助力家族最好用的工具啊。 苏达抬头看了一眼四四方方的这片天空,竟然有些想阿耶了呢。 也不知是不是怕苏达继续追问,清儿的脚步明显越来越快,感觉她身后的不是自己,而是什么穷追不舍的洪水猛兽。 苏达轻叹,早知道问这个能让她速度快些,她就不磨磨唧唧拐弯抹角,应该开门见山直接问府上的徐娘子是怎么回事。那这会估摸着都已经见到宋轻雪了,或许家常都话上一半了。 宋轻雪住的院子虽然偏僻,但确实符合清儿所说的清幽雅致,院后有一片竹林,院内花花草草看着也极为舒心。往正房走的路上路过一顶小亭子,亭内石桌上摆着一副下到一半的棋局。 按轻雪的脾性,住在这里应该是非常顺心的。 抬眼主屋的房门紧闭,苏达还没开口,清儿就已经开始解释,“二夫人现在在月子期,更要小心谨慎,昨晚回府后大夫看完特地嘱咐过,说现下二夫人身子虚,不能见风,平时得门窗紧闭。” 苏达不由得失笑出声,故意打趣她,“清儿,我看上去是爱挑刺的人吗?” 她眼神轻瞟,不敢再落在苏达身上,只小心翼翼地答着话,“没有,苏娘子问得都是娘家人该问的,说明苏娘子与二夫人关系好,是真的关心二夫人。清儿也不过做了自己本分。” 清儿轻叩隔扇门。 屋内传来清亮的声响,“来了。” 开门的是宋轻雪身边的陪嫁丫鬟,苏达见过,叫燕儿。 燕儿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从清儿脸上落到苏达身上,眼珠子只轻轻一晃,便红了眼圈蓄满晶莹。 似是不敢相信,颤抖的嘴唇张了有合,合了又张,反复几次后,苏达终是看不过眼,无奈道,“是我,去跟你主子说苏达来了。” 话音刚落,她眼眶中的晶莹也终于承受不住,滚落下来。燕儿连忙捂住嘴,连连点头。接连的而下泪珠滑落在手背上。 直到她闭眼缓了一会情绪,抬起手心把面上泪痕抹去,才稳着激动的情绪小跑回屋。 苏达听着她依旧颤抖的嗓音激动道,“娘子!苏娘子来了!就在门外呢。您小心,别动……” 即便是只听声音,她也能想象出此刻屋内慌乱的画面。 苏达视线扫向身侧的清儿。她见苏达视线投来,立马心领神会,十分识相地福身,“清儿就先告退了。” 接到苏达点头,赶忙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苏达见人终于走了,赶紧进了屋内,关上门。 一如从前一般,小跑到床前。 望着床上的单薄的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还是宋轻雪先开口,揶揄道,“上次在婚礼上,没顾上跟你说话,这次再看你,怎么好像是胖了呢?” 苏达这才接过话茬,“说什么胡话?你怎么还是一说话就戳人肺管子!我哪里胖了,你好好看看,明明正正好。”她还专门伸长手臂在她面前转了两圈,然后才缓缓坐到床边。 “倒是你,怎么瘦成这样。” 宋轻雪将身后的垫子抬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悠悠道,“还不是因为孩子。” 苏达撇嘴,眼睛紧盯着她,不给她说谎的余地,“不是秦家待你不好?” 宋轻雪打小就不会说谎,每次说谎的时候眼神闪烁,嘴上结巴,小时候苏达他们没少受她连累。 她答得十分轻巧,眸子轻轻撇过就又回到苏达身上,“怎么会,是我肚子里这个实在太过磨人。别人家的孕妇都吃成个胖子,就我吃什么吐什么,好像真的是怀了个冤家。” “你那小冤家呢?” 她笑着指了指西侧屋子,“在偏房,有奶娘守着。” “秦家没亏待你就好。前些日子,我来过秦府,结果看门的仆从说什么都不让我进。”苏达讲起之前的事想看看她的反应,宋轻雪笑盈盈地听着,到看不出有何反常,盯了半饷后,才幽幽叹一口气,“我真怕你在秦家受委屈。” 宋轻雪再三强调,“我在这里好得很。” 苏达想起老太太那副样子,“秦老太太不是最会磋磨人。我今日见她,光看面前就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刻薄的很。” “她啊,确实有些,不过我怀着孕,怕是要星星摘月亮,她都能真去考虑考虑。” 第125章 轻雪红润的脸色做不得假,闲谈间的放松也像是真。或许她在秦府过得还不错? 苏达想起昨日西山赴宴和落水之事。 抬着眸子细细打量她,“她们既然对你如此之好,为何还让你去西山赴宴?” 轻雪怔愣一瞬,连眨两下眼睫,才又提起笑意,“还不是秦琴非缠着我。我实在拗不过她,想着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毕竟是皇家行宫,就算真出事,那里配备的也是太上皇的常用御医,可能比家里的生产还强些。落水也只是意外而已。” “宋轻雪,原来是我小瞧你了,感情你连意外都考虑在内了?”见她死活不松口,苏达也无可奈何,只能半开玩笑道,“我是不是该叫你宋神算呐?要不你也帮我算算?” “宋家真的对我很好。” “行,那我再问你,徐娇是怎么回事?她一个徐家姑娘,怎么到了适婚的年龄就住到你们秦家了?” 宋轻雪的笑意在脸上停留半瞬,才怔然道,“……她,我不知道。” 倒是燕儿闻言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替宋轻雪叫屈,“什么不知道啊,苏娘子可得为我们娘子做主啊。外面可都在传呢。” 苏达竖起耳朵,眼神也利了起来,“传什么?” “说老太太一定会给徐娘子谋求个好婚事,可谁不知那徐娘子一直惦记着我们家主。听外面人说,万一徐娘子没能寻得更好的亲事,就把她许给……” 燕儿话没说完,就听宋轻雪厉声打断,“燕儿!” 她憋着一股气,还是强忍着宋轻雪的极力阻止目光,心疼地吐露出,“许给家主做妾室!” 苏达讥笑,“秦老太太好谋算啊。” 宋轻雪清冷的嗓音却格外镇定,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味道,“酥酥,你不必忧心,徐娇她必不可能嫁入秦家。” 第63章 再入秦府(四)苟富贵勿相忘 苏达不知道宋轻雪为何这样肯定,以至于让她都有些许恍神,曾经最为天真的宋轻雪好像突然间长大了,略显瘦削的脸颊上仍然是旧时的模样,可却让她有些捉摸不透了。 “轻雪,你为何这样断定?”她怔怔地望着宋轻雪坚毅的目光,试图想看清楚她脑子中想了些什么。 宋轻雪睫羽下垂,望着锦被上的卷云图案,悄无声音地落下重击心房的重锤,“因为秦琴想嫁给八皇子。” 空气瞬间凝结了一阵,苏达恍然间能听到两人间轻悄的呼吸声。 “秦家会站队八皇子?” “哼。”宋轻雪不作回答,反倒是冷哼一声,凉薄的笑意浮上唇角,“八皇子对秦琴无意,但凡长得眼睛不是出气用的,都能看出来。” 难不成秦家还有后手? 她脑中浮现出那抹薄若烟缈的白纱儒裙,震惊道,“难不成他们还想把徐娇也嫁给哪个皇子不成?” 如果只是其中一人,苏达还能理解。可人心不足蛇吞象,指望着两手不落空,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是当皇子都是傻子不成。 “应当是将徐娇也嫁与八皇子。” 苏达目光微闪,她是知道宋轻雪与八皇子的那段往事的,怎么嫁入了秦家,仍旧逃不开和八皇子沾上关系呢?望着轻雪的眸光就恍然多了分同情。 “那……”她尾音拖长许久,话已经滚到舌尖,看着那张透着红润的脸颊,终是将口中剩余话语全随着一口轻叹吐可出去。 宋轻雪瞧着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抚在锦被上的葱白玉手转眼覆上她的脸蛋,“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是秦家二夫人,他极大可能是秦家未来的女婿。” 像幼时那般搓弄两下,苏达圆润地脸颊随着她的手型被搓揉捏变,也不曾露出一点不悦,反而气鼓鼓的吹起两腮逗弄她。 圆滚脸颊被戳破,苏达泄了一口气,“你们啊……真是孽缘。” 宋轻雪还在兴头上,松开了摆弄她脸颊的手,朝着她的手指头进攻。 “别光顾着说我,说说你自己,跟那个小赘婿怎么样?” 苏达思绪游离,她这烦人的毛病是怎么养成的? 宋轻雪自顾自地一会戳戳手心,一会儿捏捏虎口,脸上还满是嫌弃,“酥酥,你的手可不如小时候有手感了,肉嘟嘟的多好捏啊,手背上的五个小肉坑实在太可爱了,让我每次见到都忍不住戳一戳。” “我的小赘婿可不会没事就捏我的脸,扣我手。”苏达奋力地将她的手从宋轻雪的魔爪下抽离,那厮居然翘着嘴角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可不吃那一套。明晃晃的笑意简直要晃瞎她的眼睛,这不知用过多少次的伎俩,宋轻雪毫不遮掩,就打着姜太公钓鱼的主意。 苏达推开她,故意板起脸一脸正色,“你跟秦二郎又是什么情况?” 宋轻雪一听撇了嘴,又调适了背后的软垫,眸子低垂,“我与他相隔十万八千里,全靠一个肚子维系关系,能有什么情况?” “秦老太太不会真的准备给秦二郎纳个小的吧。” “若是他们祖孙你情我愿的,我还能去棒打鸳鸯,从中作梗不能,我可不愿意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宋轻雪神色一凛,“反正我现在孩子也有了,其他事情就莫要沾染我。” 第126章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到八皇子身上,苏达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昨日八皇子在门外陪产之事。“他对你,怕是还没忘情呢。” “那又如何,他背后是虢国公,整个大晟的半个军队全都支持他做太子。昨日五皇子的事我也听说了。现在的局面是太子情况未知,圣上最爱的五皇子已经被排除权力中心,不就只剩下这位八皇子,”她眉峰一挑,“不对,还有个皇后的小儿子。” “可不管怎么看,也是八皇子的胜算更高一些。” “秦家就预备全压他身上了?” 宋轻雪避过了这个问题,只问她,“你知道我阿耶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吗?” 五皇子出了这档子事,宋家现在说一句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我产子这事还没通知宋家,眼下他们也没有功夫来管我的事。再说宋家和秦家当初结亲的那点子花花肠子,谁还能看不出吗?不过说到底人是我自己选得,其中苦楚也是我活该。” 宋家并不是不爱这个女儿,当初可是选了十七八个长安城内的郎君图册给宋轻雪选,虽然无一例外,都是利益结合,不过人也确实是她自己选出来的。秦二郎能在其中是因为他的少年将军身份,秦家落得这门亲事,简直是祖坟冒青烟,求之不得。 “那你觉得若是秦家站队八皇子,宋家那边会是什么反应?” “若是搁在以前,怕是要翻脸。但今日不同往日,宋家定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达轻笑一声,刚想骂上几句,就听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宋轻雪也哂笑,“今日是什么日子,我这小院居然这么多人上赶着往这跑。” 话音被燕儿风风火火地开门声掩盖,啪—— “娘子!三郎君和夫人来了!” 宋轻雪真没想到今日宋家会来人,猛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有种恍然若梦的不真实感。 她思忖半瞬,心里大致有了计较,抬眼深深望了一眼苏达。 人还未到,门外似泣非泣的呼喊声已经传到耳边,“阿娘的小珍珠呐!” 宋轻雪与苏达对视一样,两人齐齐扶额。 苏达小时候见过几次宋夫人,还记得第一次对于宋夫人的印象,怎么说呢,宋夫人刷新了她对于阿娘的认知。没见过宋夫人之前,她觉得阿娘就应该是温婉柔软,什么都会就像牛婶那样。可见过宋夫人之后,她十分同情宋轻雪,怎么有的阿娘还不如一个五岁的孩童懂事呢。 “宝贝儿!阿娘好想你~”宋夫人和苏达阿耶差不多的年龄,却还如妙龄少女一般腰如柳枝,面若桃花。 她紧拥着宋轻雪,看宋轻雪几乎快喘不过气,却又不推脱的模样,苏达在旁给宋轻雪使眼色,对口型。 依着开开合合的口型,能大致猜测出,说得是——活该。 按苏达幼时之言,你阿耶纵着阿娘也就算了,那是天经地义。可你也这么纵容,真是活该! 宋轻雪十分熟稔地说着,“嗯嗯,我也十分想念阿娘。”只是下颌搭在宋夫人的肩窝,面上表情却没见的多么缱绻,像是例行公事一般。 苏达看一眼宋启,又向着宋轻雪望去,“要不我们先出去吧。” 母女二人同时开口。 “好呀。” “不用。” 看两人照镜子般的容貌,苏达很识趣的往外走,身后还紧跟着一个人的脚步。 即便宋轻雪对阿娘心中有些许埋怨,可宋夫人这不谙世事的性子,也是他们联手惯出来的。 燕儿最后关门的瞬间,刚好把那句,“宝贝,阿娘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你阿耶说怕阿娘毛毛躁躁,一直不准我过来……”关紧在门里。 苏达听了摇摇头,宋轻雪又要伤心一二了。一个总被排在第二顺位的女儿,且不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心脏,总有怯懦需要保护的时候,可又些时候却被忽略掉。 人呐,还是得适当的留些弱点,该示弱的时候示弱,逞强出的坚硬永远不堪一击,一击即碎。 一到院中她便直接去了那间小亭,身后人亦步亦趋。 等她坐稳到石凳上,宋启也随候落坐在对面。两人面面相觑,苏达一时间感觉恍如隔世。 “酥酥,” “好久没这样一起了。”苏达故作轻松地看一眼桌上的棋盘,没话找话,“你看这局棋。” 宋启显然心思不在棋局上,只粗略的扫上一眼,便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反手砸在棋盘上,不重,甚至没有什么声音,却毁了一盘未下完的棋。 “你干嘛?” 宋启幽深的眸光闪着痛苦,“你别故意躲着我,我们好好聊一聊。” 他既然说要好好聊聊,苏达真就摆出一副要认真倾听的架势。她双肘撑在棋子散乱的棋盘上,手掌撑着脸颊。双腿交叠,悠哉悠哉地来回晃荡着飘逸的裙摆,身侧的佩囊也悬在半空中不时摇摆两下。 她低垂着眼睫,觑着桌上仅剩的还落在点上的黑子不出声,似在等他开口。 许久也不见他说话,苏达指尖摸摸有些发痒的鼻间,气定神闲道,“你不是有话要说?” “酥酥!” 第127章 “我在听。” “你和苏时清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的吗?” 苏达杏眼眨眨,眸子没看宋启,只是随意地打量着周边的景色。脑中确实在思考他的话,刚成亲的时候,那自然不爱啊。 紧接着又听他说,“我知道你当初是因为一时情急才嫁给苏时清。他不是你的良人。” 她抿了抿唇,瞧着别处的眸子一骨碌转回到面前人身上。轻歪着头,一脸不满,“宋启,你这话就说错了。” 交叠的腿不自觉得滑下,她抬抬屁股,换了个端正的坐姿。半撑起的手臂搭在石桌上,语气少有认真。 宋启见她不自觉认真的模样,忽然手心有些泛凉,习惯性的攥紧拳头,才发觉他竟然开始紧张起来。 上一次见她这个样子,还是四年前。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天,苏达拿给他一枚铜钱,说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痞里痞气的话,苟富贵勿相忘。 宋启看了她半响,终于鼓起勇气,天真又诚挚:酥酥你嫁给我,我们就能同富贵了。 苏达也是这样认真的回望他一会儿,跟他说,你要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女娘,不是我。 曾经的那股秋风与现在的簌簌声响重合。 酥酥还是那副若有所思后的坚定。 “或许我和苏时清在一起的目的不够单纯,但他是我的良人,我们很相爱。” 第64章 家长理短蠢得有些让人心疼。 离开秦府,苏达站在偌大的鎏金牌匾前,忍不住暗中盘算这样的宅子在长安的市价大概几何。地段不错,每日若是朝会只需半刻钟路程即可。大小也合适,既不小,也不……她抬腕按按眉心,算了,还是买个再小一些的吧。 手腕处下垂的衣袖被一阵秋风轻柔拂起,正好兜盖上整张脸。苏达也不恼,反而轻轻阖起双眸,感受着薄如蝉翼的轻纱缓缓滑过脸颊,滑过睫羽,丝滑柔软的仿佛触碰暖泉溪流。她干脆甩开手臂,陡然睁开颤抖的长睫,秋日暖阳就那样毫不遮掩地将人包裹。 苏达不由自主地溢出盈盈笑意。 她仰头望天,青石鱼鳞瓦在青碧天穹下也似乎和谐了不少。一碧万顷,无风无云,肆意畅快得犹如她此刻的心胸。 想起临别时,宋轻雪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放心,我总归不会让自己活得太辛苦。” 声音依旧是熟悉的清冷,可语调却犹如金石之坚,温柔中透着倔强的坚毅。 一如两年前两人的那次对话,不同旧日语,仍是旧时音。 清冷却张狂,“酥酥,我是谁,我可是宋丞相的女儿,谁还能欺负了我不成。” 本以为两年的岁月磋磨了她粗粝的棱角,今日一见,或许时光会带走一些年少轻狂,可骨子里的坚韧和斗争精神却还在随着血脉缓缓流动。 以苏达对她的了解,只要是她能说出,就定然能做到。未来如何不能知晓,但她宋轻雪一定能过的很好。 挽在手臂上披帛垂过脚腕,悄无声息地垂在地上,苏达一把抽起,整好露出崭新缎面鞋侧的一抹黑痕,将眼下的岁月静好蓦然打破。 苏达心中咯噔一下,又忆起离家时的愤然。 得,回家又得是一番鸡飞狗跳。 秋去冬来,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四方小院没了繁茂绿叶遮挡,蓦然间就让人豁达敞亮不少。光秃秃的枝丫比以往添了不少细支末杈,灰褐的粗粝表皮上正悬挂着一粒粒橙红似火的小灯笼,远远望去,就好像一棵满开橙色花骨朵的别样梅树。又像一朝天展开的火红纸伞,使这座孤零零的小院别具特色。 身着宽厚棉衣依旧窈窕的女娘,正手持细长竹竿,竹竿头上挂着个自制网兜,颤颤悠悠地往黄澄澄的柿子上套。可竹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左晃三圈,右抖两下,不过半顷功夫,又摇摇欲坠地朝着主屋的瓦片袭去。 当即把一旁的暮色吓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地扔下手中箩筐,左脚紧跟右脚就往苏达身边扑,“娘子!小心呐!” 箩筐跌跌撞撞地滚落在一旁,一只修长又指缘干净的大手将箩筐拾到一旁,不过电光火石间,苏达重心不稳微微倾斜的身子就朝着刚刚箩筐落地的位置跌去。 心脏突突跳动的苏达早就神魂四散,唯一还被困在脑中的一魄,只有一个惦念。 这要是砸到正房顶上,修葺的花多少钱呐!!! 她到脚底打滑的瞬间还在纳闷,不过是区区一根竹竿,虽是长了点,怎么就如此难以拿捏。 难不成是今天摘柿子没翻黄历?! 悔恨和心疼轮番上涌,简直要把她没再其中。 好在暮色眼尖,已经从容不迫的朝她扑了过来。苏达刚升起一丝庆幸的瞬间又猛然察觉不对,以暮色现在身处的位置,若是往她这走过来,定然为时已晚。扑这个动作就很好,时间肯定是够的,可暮色扑过来的强大劲头怕是没办法好好控制,若是将她扑倒的话。苏达凝滞一瞬,她仿佛慢动作一般轻轻歪头,朝着暮色扑过去的方向看。 那里正好是阿耶的卧房。 眼下已经没有时间让她做任何补救措施,更何况她才是那个需要搭救一把的人。 第128章 ——批了乓啷一阵乱响 苏达手上竹竿已松,身子眼瞅着就要与青石板地亲密接触,耳边发丝被带起的气流吹散,拂过脸颊只觉一阵痒意,可她的手连撑地自救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坠地的那一声闷声巨痛,尘土四起。 可瓦片掉落的声已戛然而止,该来的痛感还是没来。 苏达有刹那间失神,恍惚地探手扇开周围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沙尘。连咳三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后腰的一股蛮劲儿,想起刚刚苏时清好像出来散步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男人还是有点用处,看来就是他情急之下扶住了自己的后腰。 再追忆起曾经几次三番的公主抱,脑中极其不合时宜地咕咚起了名为害羞的粉红泡泡。 “夫人,还不起来吗?” 她忸怩地搓搓粉嫩手指,面上不禁飘上一层绯色,局促地扶着他站稳身子。 毕竟当着暮色的面,还是有些羞怯的。 可脚跟还没平稳点地,她一头雾水的看着眼前男人。 他既然站在我面前,那后腰处的那股支撑是从何而来的? 苏达连忙转身去看,这才发现她身下的哪是什么有力的双手,什么劳什子的公主抱! 一大片粘稠的橙黄色液体从矮筐中缓缓溢出,她意识到什么紧忙向后腰摸去,果然一手濡湿。 脑中的粉红泡泡瞬即破裂,想杀人的心是升起了半点。 “可惜啊。” 本来已经够尴尬的苏达此刻随着这一声叹息,恨不得钻进青石砖缝里去。她咬牙恨骂苏时清,前几月还是乖巧小狗一般,经过几个月的相处,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果然时间是一把杀猪刀,这才哪到哪啊,就暴露本性了。 此刻的身上还沾着被压成烂泥焦黄的柿子汁水,再看看若是滚上地面这层土,不难想象此刻身上究竟是何种模样。 苏达猛吸一口气憋入胸口,她攥紧拳头暗暗使劲,什么都不能阻拦她现下就要去换衣裳的心思。 看着直叫人犯恶心的软烂肉泥正缓缓往鞋底淌,她抬脚猛地就往旁边跳,只觉胸口憋住的那口气逐渐下沉,为了家庭和谐苏达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只怕自己再多待上一刻便会让某些人就如同这被碾烂的柿子一般,血浆迸溅。 可某些人就偏偏不识好歹,苏达已经半只脚踏在前厅的路上了。 他偏要吱声,“夫人,那被捅漏的房顶该怎么办?”语气极为无辜,听上去好像真的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还关键的点出重点,“还是阿耶的房间。” 硬生生让苏达僵硬地收回了都要踏进门槛的半只脚。 她硬着头皮抬起头,不得不面对眼前这个让人头脑发昏的场面。 不看还好,简直要了她半条命!明明顷刻之前还是好好的屋顶,整齐有序的鱼鳞瓦惹眼地码在上面。 怎么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 苏达百思不得其解,唇间嗤笑,可眼眶中却似有泪光闪动。 暮色看娘子的脸色纠结不可名状,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手心上还握着“作案工具”——竹竿。竹竿底部半支在青石地板上,她悄悄松开手,若是不低头看,丝毫看不出竹竿动了一下。活动空无一物的手心时还心虚的往苏达那边瞟了一眼,见她眼看着就要发飙,又默默后退一步,眼瞅着都要退到西厢房里了。 下一刻就听到如雷咆哮,“屋顶上次是找谁修的?!” 暮色哪里知道,她来时可没见着屋顶哪里漏了。 却听姑爷幽幽道,“我记得是阿耶自己修葺的。” 一时间静谧如斯。 暮色实在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干脆不管不顾直接进屋。都说夫妻打架,小鬼遭殃,她还是不要往里掺和了。 听见西厢关门声的苏达,算是彻底发了飙,“这屋顶你们爱谁修谁修!我是不管出一分钱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进屋换衣裳。 苏时清看了一眼连漏两处的屋顶,撇撇嘴,还是等着苏父回来再说,反正上次把屋顶修成这样不堪一击的人是他。 宋府。 宋启刚刚下值,连身上的官服都来不及脱下,就急急忙忙往宋友来的书房赶去。步履匆匆的模样倒叫好几个扫撒奴仆挺足侧目。 人还未进隔扇门,便急促喊着,“二伯!” 等迈进书房内,也不忘记紧忙转身关门,才又急匆匆对着正在练习书法的宋丞相谨慎开口,“二伯,已经查到了。那寡妇确实在泉州出现过。” 宋丞相手下笔尖未停,“这不是意料之中吗?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孺,如何能知道泫儿出事便立马消失在长安城中,三月之后竟然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泉州,若说没人助她,你信吗?” “我自然不信。”宋启将蹀躞带上的荷包解下,从中掏出一张纸条,逐字展开后用食指抵着按在桌案上。 “不止查出这女人身在泉州。她祖籍泉州,嫁给泉州一个私塾先生,两人育有一儿。可惜那先生天生薄命,去年病死在家中。那对母子在泉州靠着丈夫生前资产,生活还算过得去。不过听说那女人平日里花费开销极大,按她的需求,这点微薄资产怕是支持不了多久。” 第129章 “就在今年正月,母子二人突然在泉州失踪。”他把指腹下的纸条移到宋丞相面前,上面赫然写着:二月底出现于长安城。 宋丞相手中沾着墨的笔不自觉顿住,语调微冷,“去查查朝中有谁和这个寡妇联系过。” 宋启低首称是。 这件事在三月前五皇子因圣上的雷霆之怒被赶回封地之后,宋家就一直在查,可足足三个月才渐渐有了些许眉目,找到了那对母子的下落。也怪她沉不住气,若不是心虚,为何要在五皇子被召进宫的当下就卷铺盖跑路,宋启派人找过去的时候整个小院空空如也,一看就是早有预谋,一早就整理了行囊准备随时离开。 可怜五皇子的真心一片,他还惦记着这小寡妇,准备带着她一起回到封地,做一对无人打扰的神仙眷侣呢。 殊不知被人算计一把,丢了真心又丢了太子之位。 蠢得有些让人心疼。 宋启自然不会在宋丞相目前说这些,好歹也是都是沾着宋氏家族的血脉,本来所有人都指望凭借五皇子来一步登天,可惜…… 不过宋启想的却是,这也算是及时止损了,他这个表弟的性子还真不适合做皇上,就算现在能靠着家族和圣上宠爱登上皇位,恐怕也难做长久,说不定还会捅什么篓子。、 有时候,被保护的太好,也未见得是一件好事。 他迟疑片刻,又从荷包中掏出另一张纸条。犹豫着还是将纸条递上。 宋丞相身下的宣纸上一滴墨渲染开来,糊了一片写好的大字。他接过纸条,微微卷曲的纸条上赫然露出了苏明二字。 第65章 又遭了贼是嫌官途太顺遂,想增加点难…… 月朗星稀,月光如银。 一束银色就那么直愣愣地投在地上,空气悬浮的尘埃无处遁形。床榻上的人双臂交叠与脑后,自打烛光被一股夹着冰粒的邪风猛然吹灭之后,他的视线就没从房顶横梁旁的那道银色光束的顶部移开过。 又一直寒风袭来,他迫不得已把露在外的胳膊连忙蜷缩进稍微有点热乎气的被窝里。 初冬的风说不上多冷,但也初具规模,有了几分刺骨的味道在。床上人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两层厚实冬被。 紧盯的小洞处似乎能看到漆黑天幕中的一两星子,苏父叹了一口气,一股白雾呼出。看得他眼神明显一愣。 盖到脖子处的棉被又往上扯了扯。 他不过是早上参加了个朝会,又在御史台忙活了一天。怎么回了家,暖和的屋子就成了冰窖呢? 就那么大个小洞,这风怎么就不住的往里灌呢? 明明才十月初,怎么就刮起了刀子风? 他将仅露出的半个脑袋也缩回了被窝里,冰凉的半个脑袋给被窝中即将的温热又浇了一捧凉水,苏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屈起双腿,将双臂紧紧抱紧怀里,就像个婴儿般挤在床榻一角。 直到身子火热起来,才有些昏昏欲睡的意味,思绪弥漫前,他还想着,这屋子是住不了了。 他记得御史台好像有个空房,专门为晚上当值的官员准备的。 明日就搬去御史台,这家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苏达第二日一大早便被朝颜扯着嗓子的嚎叫吵醒。 “娘子!娘子!家里遭贼了!” 天气渐凉,谁都不愿顶着早上的凉气起床,尤其身边还躺着个人形暖炉,苏达便歇了起床的心思。 可后半句结结实实抓住她的命脉,让人不得不咬牙爬起来。她刚先掀开棉被一角,一股冷气侵袭,露出肌肤的手腕瞬间诈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可惜遭贼二字已经牢牢刻进苏达的脑仁中,她已经没办法在进行任何思考,只想立马出去一探究竟。 究竟是哪家不长眼的小贼居然偷到了他们家! 上半身刚离了床褥不过一寸,一只大手便拢过来,看起来只是虚虚拂拂地搭在她腰腹,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意味。 她抬手去搬,那张大手就如滚烫的烙铁一般将她紧紧箍紧,仿佛要把她融化。 苏达无奈紧闭双眼,又猛然张开。侧身去找那张正阖着眼,仿佛还在熟睡的脸。 恶狠狠一口咬了上去,对方就一声不吭,仔细去看能还能发现他微微上扬的眼角。苏达可没带半点旖旎心思,结结实实的咬了一大口,离开时还顺带着“吧唧”一声,算是她的小小补偿。 温热的唇瓣已经离开,只有留下一片圆形的濡湿和不算过深,可看着仍旧又几分可怖的森森牙印。 “松手。” 随着她的一句略带威胁的话语,苏达终于逃离桎梏重获自由。 她随意半趿拉着云鞋就像往外跑,全然不顾身上只穿了一身单薄里衣。还好床上人一把环住她的腰身,却让苏达十分恼火,刚刚就拦着她,现在居然还搞这一套。 可两人体力实在过于悬殊,她挣扎半响也不能撼动苏时清半分。见他只是取了一件披风,只好耐着性子由着他将这件带绒的红披风兜头套上,直到裹得严严实实,再三确认不会冻着之后,才肯放她出去。 苏达出门去找暮色朝颜。这两人正在东屋门口不知所措。 第130章 她心道不好,这贼实在厉害,一下子就摸到了他们家最有可能留财的屋子。 阿耶光房里的各种印章就价值不菲,说不准备还有些私房钱也藏在不知名的隐蔽地方,若是被偷走不是损失惨重。 苏达思及到此,只觉眼前一黑,想快点确认的心思达到顶峰,立马推开趴在门板上的两个人。 她单手扶着门板,人就站在门槛上,这个位置正好观察。她抬起头从房梁缝隙到箱柜侧缝再到桌案底下连带着床榻里侧全部仔细打量一番,连那昨天捅出的小洞都没放过。 这才松了一口气,都没藏人,人是已经走了。 这才继续往里走,寻摸着看看到底丢了哪些东西。她眼睛不得喘息地左瞧右看,箱柜被翻弄过,半截长衫夹在箱盖外面半耷拉到地面上。她想抬手将箱盖翻开,因为身上斗篷实在裹得紧实,害她差点失手,不由得腹诽:苏时清真是小心过了头。可心底却还是生起了暖意。 瞧着箱柜里面的情景,苏达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这里头是经过石塌泥陷的抢救现场吗?本该整齐叠摞在一起的长袍衣衫全部被肆意翻转找后,卷作一团又胡乱塞回去。 她嫌弃地捏起一件,哪知竟需要用上十成力气不说,还得借助另一只手帮忙,憋着劲儿把一件圆领袍攥了起来,下面不知名的绳结卷起一件又一件,连珠串一般。一下子便揪起了整箱柜的衣裳,箱底一尘不染,看不出是否藏过东西。 不过……她又掂掂手上这一串衣裳,对于整箱来说,好像有点过于轻了。 暮色适时补充,“娘子,那箱柜里都是上个月才整理的厚长袍,一共是十件。” 是了,她又顺着一串长袍数了数,果然少了三身厚衣裳。 将手中长袍串扔下,转身去桌案走去。 阿耶的桌案从来都干净异常,用苏达年少的话来说,比苏家的家底还干净。 她也不知道明明每天都要用的桌案上书不放,纸没有,甚至还笔架笔洗都是另置一张小桌,紧贴在桌案旁摆放。 怎么就如此金贵! 放眼望了一会儿书架,乍一看满满当当,可苏达对这些书可太熟悉了,但凡有丝毫不同都一目了然。 她转身敲敲被擦得反光的桌面,心下了然,少了两三本书。 好像还是阿耶新购置不久的。 小桌笔架上还少了一根阿耶最爱用的紫毫笔。其他没见与平时有什么变化。 紧接着便是苏达最在意的,被藏在小桌内里夹层中的红木锦盒。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去拆小桌可活动的木板,“咔哒”一声,木板瞬间便被卸掉。本该孤零零红木锦盒此刻已经空空如也,消失无踪。 苏达当下心中“咚”地一声,她恍惚间好像听到了胸腔中的阵阵回响。 该怎么?阿耶知道吗?若是知道了不会承受不住打击…… 她不敢往下想了。 绕过桌案,强忍着脑中嗡嗡作响,想最后在挣扎一番,又往床榻边走去。 厚实的冬被叠好放置在里侧,苏达顺着叠好的被子,从底下到里面一层层摸个遍,也没摸到小盒子。正正两层厚被子,看来这漏风的屋子确实熬人。 她怔怔地站在床边,仍旧不死心,紧盯着被褥一角,猛地掀起,带起一阵混着墨香的风。 她定睛一看,被褥底下小盒子是没有了,但是一张张染着墨迹的陈年旧纸赫然入目,幼时的记忆一下子涌入脑子。 只能凭借字型去猜测纸上到底写的何字,这不正是她刚开始练字时候的墨宝吗? “娘子,这字也忒丑了点,我幼时习字常被夫子嘲笑比不上狗刨猫挠,但也比这个强上不少。”朝颜看了两眼,又不知眼色的问道,“是谁写的呀?” 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早就不放在眼里了。 看了一眼在一旁不停打手势喊停的暮色,她幽幽说道,“能出现在苏家,自然是我写的。” 这才给朝颜堵上嘴,噤了声。 苏达又细细打量一番整个屋子,就这大点的小地方,怪不得会一击即中,直接偷走了最值钱的东西。 她脚步虚浮地往门外走,暮色立马上前搀扶,被她抬手挡住了。 “你们收拾一下。” 朝颜、暮色闻言便不再坚持,两人对视一眼,开始认真收拾。 苏达走到院里,盯着那棵漂亮得犯规的柿子树思绪蹁跹。 等阿耶回来,可该如何是好啊! 可一个贼只偷一个房间,也太过蹊跷。她又紧忙去各个屋里查看,全都没被光顾。 正当她迷惑不解时,就听到朝颜咋咋呼呼的声音又传进耳朵里。 “娘子娘子!没……没遭贼!”朝颜迈着大步,呼吸急促地往她跟前奔,左手里也不知道握着什么东西,一直往前伸着,“娘子!你看!” 左手展开,是这一张纸条。 平整的小小一张:无奈天寒屋内漏风,从今日起阿耶便宿在御史台,勿忧心挂念。 “娘子,是暮色刚刚在桌案底下找到的,应该是屋里漏风。给吹到桌底了。” 好好好,家里没遭贼就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实处,她赶紧吩咐,“那就把阿耶的屋子先收拾干净。等晚会,咱们请人来修葺屋顶。” 第131章 总不能让阿耶正日宿在御史台,那像什么样子。于是苏达破天荒地换了身衣裳就去找人修屋顶。 御史台后院小屋内,苏明正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不得不说,这地方比家中的小屋看上去还更好一些。唉,他摇摇头,也在心中合计,或许是该换个房子了。 捡起刚刚放在桌案上的折子,几番斟酌,又重新下笔:宋友来近几年来,克己复礼,官清法正。并无不妥之处。望圣上明察。 紧接着又写下,皇后氏族子弟,有人仰仗外戚之威行欺男霸女之事,是以赵国公管教不严之祸。 第二日一早朝会,此折一出,满朝文武哗然。 苏明此人刚正不阿,但也懂得明哲保身。有些事情不必在明面上讨论,大都会递上折子由圣上批阅便好。极少有人会在朝会告状,还是告皇后背后赵氏一族的状。 所有人都不知他突然在这个当口蹦出来到底为了什么。是嫌官途太顺遂,想增加点难度吗? 第66章 不相往来“何错之有啊?”…… 苏明在御史台小住几日,可谓是潇洒自在,如鱼得水。每日朝会过后便来御史台处理公务,下值后不出几步就走回小院。 尤其是在这刮起萧瑟秋风的日子里,叫人准备上红泥小炉,温上一盏稍显混浊的新酿米酒,一边挑沫,一边品鉴。空暇时捡起搁在一旁的怎么都端详不够的新入印章,读一读新出的诗集。 实在乐不思蜀,快乐得有些忘了今日就是归期。 苏明空叹一口气,端起刚温好的米酒仰头一饮而尽,咂摸两下嘴,顿时口齿生香,腹中熨帖。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壶汤瓶拿过来,最后又撇一遍米酒上的绿色泡沫,便对着汤瓶倾泻倒入,装得满满当当,一滴不剩。 一会儿拿回家给酥酥和那个便宜女婿尝尝。 想知道这,他不禁心生喜意,随口哼起在南边听来的小曲来。曲子是好听的曲子,只不过苏明天生便多生一窍,少生一音,故而听在耳里古怪至极,让站在门口的人直皱眉头。 他手已经悬在空中许久,眸中像是蒙上一层薄雾,直到一步之隔的房内想起不成曲调的小曲,他才如梦初醒般皱紧眉头,再三犹豫后才又攥紧拳头。 笃笃—— “进。” 他应声推门而入。恭敬行礼,“苏伯伯。” 苏明见来人颇为诧异,不禁挑眉,手中收拾印章的动作都慢了半分,“宋贤侄怎么有空来看望老夫?” “伯父……” 苏明见面色游移不定,“公事还是私事?” 宋启只抬眼看他,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是抿紧了唇。 苏明见他三缄其口,心里大概就有了一二。 “宋贤侄,老夫正赶着归家,怕是没时间与你叙旧,咱们有话改日再说?”如此犹豫不论公事私事,怕都不是他该说该做之事,苏明也不想他为难,便想着随便说个由头将他打发了。 说罢又开始着手收拾,一枚枚精致的印章被他小心翼翼地重新擦拭过后放入红木锦盒中,空气中仅剩下玉石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 宋启身板挺直可就是不说话也不离开。 苏明只顾手中的印章,像是全然忘了身前这位大活人一般。 两人就这样在同一间屋子里,各怀心思,诡异非常。 半炷香后,苏明眼瞧着衣袍书本还有印章皆已经整理完,见面前的郎君还是雷打不动,便说起狠话来,“宋启,我知你来是好意,但你叔伯可知?” 自从他于朝会参了赵氏一族一本之后,他的处境就开始艰难起来。皇室外戚的权势既能惹得圣上猜忌,也能让他触上些无伤大雅的霉头。 比如见几日,朝会前的餐食不知被谁搁上了一些令人作呕的佐料。 还有便是农坛“亲耕”时被安排牵牛,这牛不知为何死犟不走,他虽出身寒门,可自幼苦读从未做过农活,还真就不知该当如何。满朝文武都手持农具戏谑地说着落井下石的风凉话。可牛不牵到指定位置,圣上该如何继续。 眼瞅着已经快接近吉时,他内心火燎燎的,萧萧北风卷着冰粒只往他脸上砸,待接触到他额上鬓边的汗渍也瞬间融为一体,只觉得脸颊边滚落的汗珠更大更频繁,仿佛下雨一般。 他急,圣上也急。 圣上盯着漆金雕着龙纹的犁目光沉沉,唤来身边宦官附耳低语几句后,便过来传话。除了宋友来这个老友眸光闪着担忧,剩下所有人都热切的瞧着乐子,就想看看受圣上庇护的当红大臣会如何被圣上打脸,所有的人目光全都目不转睛地汇聚在苏明身上。 凛冬天寒,脚下这片地虽然早被农户们翻得松软,不过几个时辰又被冻得泛起白霜。苏明跨着马步腿已经过了起初的用尽全力的颤抖,逐渐僵硬,皂靴的鞋底完全陷入梆硬的泥土中。 这场“亲耕”只是走个过场,圣上也不过是为了例行完成公事。 可就因为是个表演,才需要更加完美的完成。 苏明开始还有些慌乱,直到意识到这牛是定然拉不动时,他便也有几分释然,只是被寒风吹得脸上冒出的冷汗结了冰碴,他不仅身子僵了,脸上也有几分僵硬。 第132章 圣上身边的李公公快步前来,白日被夹着雪粒的寒风完蒙住,他眯着眼的睫毛上挂满冰霜。 踩过冻得有些坚硬的泥土,快步到苏明身前,俯在他耳旁悄声低语。 众人眼神中闪过失落,本以为能看上一场三品大臣当众出丑的好戏,却没想到圣上对他倒是尤为器重,只是让李公公前去三言两语将人换了下去。 不过看着苏明那僵硬的仿佛螃蟹一般的走路姿势,到让不少跟他不对付的人心里爽快不少。 苏明掀着正紫官袍一边捶着发麻的大腿,一边往平地上走,正好对上宋友来带着担心的询问目光,只好勉强咧开嘴露,已经僵掉的面上露出安慰的滑稽微笑。 宋友来递上一只厚实但已经显出老态的手,他抬眼望过去,唇边笑意不减,带着寒气的通红大手毫不客气地握了上去。便借力被拽上了坚实平地上。 只相视一笑,无需言谢。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宋友来的侄儿。 “我二伯并不知道。我今日来的真的有要事相告。” “从你进入御史台起,他便知道了。”苏明把包裹放进有些破旧的书箱中,宝贝地摸了摸书箱的圆环,“宋启啊,我这个人念旧,这个书箱还是我十多年前参加会试时买的,放了十几年,想起来还是用它。” 他抬眼看向宋启,眸中是长辈的慈爱,“所以你回去跟宋友来说,不论局势如何,我苏明永远认他这个朋友。” 宋启眸光闪了闪,不忍道,“苏伯伯,您既无心卷入夺嫡之争,不如直接告老还乡。” “现在还来得及。” “贤侄归家去吧,不然你伯父要着急了。”说完便背起书箱,经过宋启时还拍拍他的厚实肩膀,“回吧!” 半响过后,门被冷风吹动,“嘎吱”作响。 门槛上好像还存留着皂靴踏过,绛紫官袍的袍摆摇曳滑过的痕迹。 宋启转过身,冷风只堪堪拂过脸颊,便觉透骨的冰凉直透心底。 恍惚间,肩上仍然留存着手掌拍下来的沉重感。 他之前就收到消息,苏明针对赵氏一族乃是圣上手谕,他一直知道苏伯伯只是个廉明清正任劳任怨的官员,从不在乎升迁,从不拉帮结派。唯一朋友只有二伯一人,但从不借势,未受过任何帮衬。 可却被圣上一下子官升三品,现在又成为圣上手中利剑,直指世家。现在看来为得仍旧是东宫之位。 宋启不知道圣上的心偏向哪边,但肯定不是皇后那边。 自从先太子主动辞去太子之位,并且以为圣上祈福为由主动去千里之外的佛家圣地修行。东宫之位空悬,几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动作最大的要数皇后一族。他们手中底牌是皇后亲子,虽尚年幼,可即是天家血脉定然有继承资格。 不过年幼的十皇子却不得圣上喜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赵氏一族祖上乃是开国功臣,历经几载后,族中光是在位的官员就不知凡几,这让一个敏感的君主如何不忌惮提防。 再说八皇子,背靠虢国公府这座大山,兵权在手,可以说是握住了大晟的半壁江山。圣上对八皇子一直都很好,却不亲昵,其中情感也让人玩味。 他今日偷偷前来,只为心中那句苏伯伯和朝思暮想却不能想的人。 苏伯伯说得对,他确实不该跟苏家再有牵扯。现在朝中所有人都格外敏感,不少在更是在暗中调查苏伯伯,只为了能拿捏住他的把柄。毕竟圣上手中的利剑,若是废了,再磨一把也非常耗费时间的。 宋启打量眼前的小屋,干净整洁,人走温酒的炭火也冷了下来,红亮的火星子逐渐暗淡,隐入灰暗中。 宋家早就盯上了御史台,从他进入那一刻便有人回报。他转身离开,现在需要做的是负荆请罪。 宋启回府直奔宋友来的书房,连周围奴婢仆从都见怪不怪。自从五皇子出事之后,宋启便受家主器重,宋府不少人都在暗传未来家主只能是这位年轻有为的三房郎君了。 “今日郎君一回府就匆匆忙忙直奔书房,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大事?” “我刚去送水,看见家主的面色可恐怖了,恨不得要吃人。” “莫不是郎君犯了什么错?”其中一名奴婢目露异色的缓缓抬眼看围在身侧的几人,与其他人或疑惑或诧异的目光交汇。 齐齐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书房。 宋启见进入书房时,宋友来正在把玩一枚印章,他抬眼望去只觉有几分眼熟,灵光一闪下骤然想起,跟苏伯伯手中的几枚印章风格相似。 心中一动,“砰”的一声。 是腿骨着地的声响,宋启双膝跪地,嘴边不自觉溢出一声闷哼。 宋友来依旧把玩着手中物,视线都不曾转移。对亲侄儿的行为视若无睹一般,嘴上倒是风轻云淡地飘出一句,“你这是做什么?” “侄儿有错。” “何错之有啊?” “我……” 刚出口一个字,就被宋友来硬生生打断,他抬眼看向门外轻轻颔首,“你不过是去御史台帮我取了个印章。又有何错?” 闻言宋启猛然抬头,心领神会道,“是,这印章苏伯伯说以后不会再送了。” 第133章 宋友来摇头叹息,“……也好。” 随后门外一名布衣小婢鬼鬼祟祟离开。 第67章 金榜题名“娘子!你快别从底边找了,…… “二伯……”宋启目光凌冽,旋即起身便想出门抓人。 却看宋友来摆摆手,有些松弛的眼皮缓缓闭上,沉稳开口,“算了。” “……是你阿耶。” 刚想随口跟问出的为什么却在刹那间住了口,只得临时转成,“阿耶他实在太没规矩!”声音都倘若了几分。 宋启自然知道阿耶为什么要偷听,还不是因为府中事宜总越过他,二伯只和他单独商量。 现如今的宋家已经暗中搭上了八皇子的线,却不能为任何人知晓。否则,圣上心思敏锐又善猜忌,到时候恐怕不止是宋家,连八皇子的东宫之路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越是这样,越得谨慎小心。 宋启的阿耶,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德行,好大喜功,从来藏不住秘密,最好和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美其名曰经营官僚伙伴间的情感。可众人皆知,他的官是靠家族荫庇得来的。真正看懂这层关系的人从不与之结交,而整日上赶着,捧臭脚的人全都是看上了宋氏家族这棵百年屹立不倒的大树而已。 “整日避着他反而让他更加逆反,你阿耶啊,就像个长大不得孩子。” 宋启不知该如何开口,对于他阿耶,虽然所做种种不论是非对错,在二伯眼里确实上不得台面,甚至有点哗众取宠的意思,可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阿耶。 他于是岔开话题,望着宋友来手中不断摩挲的印章,“这印章看着有些眼熟。” 宋友来歪过章钮,让宋启一看,得意道,“这是你苏伯伯亲自雕刻的。丑是丑了点,但好在还能用。”说着还打开朱色印泥,轻轻按压,随手将一本翻开一半的不知名书籍上重重压了上去。 “这不是轻雪幼时用的那本《千字文》。” 宋友来展开,泛着黄的旧时痕迹上赫然印着鲜艳的朱红小字,“转眼已经两年有余,是有些想轻雪了。” 面前坚毅的国字脸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微微下垂,尤其是这两年,明明还算老当益壮的时候却突然显出几分垂老的痕迹。二伯从前最喜爱轻雪,从小就极其宝贝,磕着碰着都会心疼好久。宋启一直以为宋轻雪可以过着宋家大小姐的日子肆意妄为的快乐下去,却没想到,连婚事都不能做主。 世家大族,身不由己,思及他的婚事,也不知会被用来与哪一家缔结,来巩固这固若金汤背后的岌岌可危。 宋友来将《千字文》小心翼翼地平整放好,微微翘起的首页连连摩挲可仍旧卷起一角,也不知是在安慰宋启还是安慰自己,盯着首页的那几个字,仿若熟悉的稚语萦绕在耳边,叹息道,“轻雪那样聪明,会让自己过得好的。” 不过几息间就收起这份伤感,转而看向宋启,“我也听到过关于你和苏家那丫头的事情,可人家早已嫁人,你也该放下了。” 见宋启还看着那本《千字文》,又道,“我身为宋家的掌事人,连你妹妹的婚事都不能随心安排,更何况是你。”停了半响,声音又悠悠响起,“你可是宋氏未来的掌事人,在亲事上更不能马虎。” “过几日让你伯娘选几个长安城中的贵女,叫你好生相看相看。若是有是喜欢的,也该定下来了。” 宋启闻言有些茫然,胸口的软肉却钝钝的疼,轩敞的书房让他觉得格外狭小,颇有些喘不上气。明明是从几年前就知道的安排,如今规规矩矩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后,还是避免不了的呼吸发紧。 簪缨世家,哪个不是利益与利益的结合,怎么可能不看门楣只凭心意。 他轻轻嗯了一声,便合揖告退。 远在城西的苏达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随即一件柔软的外衫便罩在她身上,随之覆上来的还有一双温热大手,苏达专注地看着新出的话本子,对于在她身上不怀好意游走的大手也只是微微前倾躲避。可那双修长大手见她只顾眼前的话本子,就开始变本加厉地越发向下,轻车熟路地就去轻揉她腰间软肉。 两人自从确认关系由假变真之后,便不再分床。夫妻房事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不过苏时清在家中备考,时间充裕,在这事是更是热衷。 苏达眼皮一翻,没好气地去捉他不安分的手,“这才看书几个时辰,又想偷懒。”她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双手齐齐按住他的手,“你可别忘了,若是落榜的话,你自己去想怎么赚钱,我们苏家可不养闲人。” 见苏时清答得轻易,琥珀色眼中始终带笑,甚至连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让苏达觉得一脚踢在了棉花上。 她分出一只手,又拾起那本看了一半的话本子,砸向苏时清催促道,“那你还不赶快去看书!” 撇着嘴开着玩笑,语气中漾着笑意,“若是真的落榜,我干脆直接休了你!” 本是一句戏言,却不想居然一语成谶。 永春十三年,万物复苏,春回大地。 今日该是放榜的日子,苏达一早就领着暮色去礼部南院东墙之旁候着。因为苏时清极为自信,对自己又十分把握,苏达所幸就让他待在家中,等着衙差上门报喜。 第134章 苏达望一眼被乌云遮盖的昏暗天穹,拉紧了暮色的衣袖。时至辰时,周围人越聚越多,俨然有要踏平这敞轩的泓南街的气势。 她拉着暮色脚下刚躲过不知从哪来的还沾着泥水的乌靴,不过轻轻闪身,就撞上一旁锦布襕衫的瘦弱肩肘。苏达瞬间瞪大了眼睛,因为周围人实在太多,她才紧忙把即将惊呼出声的檀口立即闭上。她实在想不到她一柔弱女娘,竟然把那瘦弱肩肘直接撞得向后栽去。 这郎君的身子骨也忒脆弱,她还没用什么力气就能轻易撂倒一个年轻儒生。 现在的年轻儒生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再想起苏时清那宽厚肌肉。 惹得苏达不由得多看那人几眼,心里庆幸还好这地方人多该是摔不到他,可那人就仿佛一张被风吹过的纸,颤颤巍巍地向后倒去。 刹那间,只听到七倒八斜的一片呼喊声,苏达来不及再继续多看一眼,只得嘴上连连说上几句抱歉就又被人流不知涌向何处。 虽说今日来的大都是等着放榜的年轻儒生,可也不至于个顶个地弱不禁风。 刚刚那幅好像田里成片倒伏的禾苗一样场面,着实令苏达印象深刻。 随着一声嚎亮铮响,摩肩接踵的人群自发让出一条仅仅能让一人通过的小道。 伴随着所有人的目光灼灼,身着官袍头戴交尾璞头,腰间系上一根正红玉带的官人臂弯间抱着约有一人高的黄纸长幅卷轴目不斜视地踏步而来,身侧灰色官袍小官手中还抱着另外两卷,身后随着两位手握横刀的衙役。 众人仿佛鹰眼一般的目光只堪堪看过官人一眼,便齐刷刷朝他双手上的物件瞧去。连老天爷也好像极感兴趣一般,恰在此时鼓吹一股略带冷意的春风,把天穹吹开一个口,露出亮堂天光,让众人看得更是清楚仔细。 那是官家才能用的黄纸,从被墨色浸染背面恍惚间能看出些大致字体。 两侧离得近的人难以忍耐心中的迫不及待,居然探着脖子直往官人怀里钻。只见官人还无甚反应,他身后的衙役却已在电光火石间,抽出一抹银白,明晃晃地架在了那伸长的脖子上。冷白的刀刃反着刚露出的天光,映在周围人的脸上,惊骇之下的狰狞之色配上煞白银光,叫人全部敛去嚣张,噤了声。 “小郎君的脖子修长,也不知上没上榜,难道就要断了脑袋在放榜前?” 轻飘飘一句话却犹如千金砸在鼎沸人声中,炸开锅一样的沸腾瞬间将至零点,苏达不由得裹紧了披风,竟觉得有几分冷意。 就像蓦然间归于平静的寒潭,静谧森然。 官人见所有人都老实下来,才气轻蔑地环视周围一圈,小心翼翼地把手上卷轴缓缓展开,清脆如竹咧的纸张声响充斥在每一个人的耳间。 视力好些的儒生卯红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上的红字,嘴唇翕动,却不敢在发出一丝响动。 苏达攥紧手中茸毛披风,只盯着那官人的脸去看。许是因为盯得太过大胆,竟听到周围响起一句丽声嗤笑。 “现在的骚浪蹄子,也不知道是来看榜的,还是看人的。” 声音不大,但至少她周身几人都入了耳。 她听在耳里,唇角勾上一抹笑意,可现在却不是与人争执的时候,仍旧不移目光,不给她半分关注。 惹得那人声更胜,颇有些口不择言,“果然是个骚狐狸。” 但这不堪入耳的话却惹来周围儒生的不满,不少人微微皱眉,可大都按兵不动,只一人许是多了几分好管闲事的怜悯心,他掏掏耳朵讥讽道,“这位娘子说话好生难听,也不知是谁家女眷,你家家主平日里也是教你如此尖酸刻薄,满口胡噙的。” 那女娘才就此慌了神,现在等在此处放榜的不外乎是参考的儒生或者家眷。也不知道片刻之后谁就鸡犬升天入了黄榜之上,自己实在犯蠢,怎么就忍不住这张嘴,在此得罪气人来。万一真给家中夫君添了堵,只怕更会天天往那骚浪蹄子的小院跑。 她微微颔首,眉眼低垂,窈窕身姿微侧,显得楚楚可怜。 周遭男子居多,见状也就不好再出声责怪。 苏达半点多余目光都不曾赏给那女娘,仍旧盯着放榜官人手上动作,巨幅黄纸已经张贴在南墙之上,浓重的墨色排列整齐的跃然纸上,只见他嘴唇微微翕动。 “放榜!” 二字犹如洪钟敲击在场所有举子们的心弦。 苏达从最后一张纸的末尾慢慢往回看,心中苏时清的名字已经念成经咒。目光一字不落地缓缓上移,却还没出现那人的名字。手肘被被紧紧抓了一把,暮色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娘子!你快别从底边找了,看上面!” 她转过头看暮色,顺着她示意的目光使劲仰起头。 只见苏时清的名字赫然写在榜首。 一瞬间,她好像身入无人之地,所有的声音在此刻全部迷蒙得像风像雾,明明四处飘散无处不在,可又让人忽视他们的存在。 眼前只有那张黄榜。 和那道名字。 刹那间的惊喜过后,苏达拽起暮色扒拉开周围的人就家跑。 第135章 偶尔听到或叹息,或惊喜,或议论纷纷。 “苏时清是谁,怎么从没听说过。” “许是孤僻怪异之人,凡是来过摘星楼探讨学识的举子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这人我可知道,看那边。那是王家的下人,刚刚我在一旁,可特地听到王府仆人专门去找这人的名字。不管如何,那可是和王家沾了关系的人。” 几人朝着他说所的人望去,正好赶上王二虎落轿赶来。那两名奴仆赶紧簇拥过去,可不是正是王家的人。 第68章 突生变故“能容我回趟家吗?” 苏达现在心中只有一件事,一定要在报喜官人之前赶回家中。 二月已是月底,前两月下的雪还积在路边,混着黑泥花化了又冻,冻了又话,时至今日仍还有脚踝更高度。 她云鞋踩在渗着雪水的路上,因为飞踏的脚步溅起混着黑泥的雪水,干净的白色裙摆上刹那间斑斑点点。 这条裙子是过年时做的新衣,特地在最贵的合衣轩做的,掌柜的能说会道,听闻她这件衣裙要做来等郎君放榜之日穿,还忽悠她另外绣上了喜上三元纹,有光是工期就又加了半月,工钱也涨了500文,说是这图案寓意最好,绣出来又好看。 饶是从来不信这些苏达,也仿佛中了蛊,居然就被轻飘飘的几句话哄骗得将手中银钱拱手相送。 微微刺骨的北风从裤脚穿堂而过,不一会儿,裙摆绣品上的白丝黑线喜鹊就被黑泥糊了整张身子,这下可好,连连头尾都分不清楚,再看与三元谐音的三颗桂圆,猛然间消失两颗。 苏达蹙眉看了一眼,要是以往她定会捧着绣品短吁长叹一番,免不了还会骂上那油嘴滑舌的掌柜两句,可她再看一眼,心中思忖半刻,眉间褶皱瞬间抚平。 三元遮两元,不正好对应上今日的黄榜头筹第一名的会元。 苏达脚下不停歇,嘴角却翘弯越高,把跟在身侧的暮色给吓得平白打了个寒战。 “娘子,你怎么了?” “只是觉这钱好像没白花。”她摩挲着带着绒毛边的比甲,左拐右拐就在一间租赁马车的店面前停住。 暮色嘴唇张开,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苏达已经马不停蹄地往里冲了。 “娘子!”眼瞅着就要把人跟丢,暮色紧忙提起裙摆,踩着一旁的台阶快步而上。临近门前还特地瞧了一眼侧门方向,不过才刚到门口这片刻功夫,已经有两辆高头大马,靓丽鬃毛的马匹后拉着蓝顶华盖的车厢鱼贯而出。 她瞳孔震颤两下,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已经入了店内。 还没来得及打量,只觉得这店面颇小,就看娘子已经敲定租用的回家车具迈步要走了。她立即在红光满面的娘子身侧,往后院的走去。 半只脚刚踏进后院,就被马蹄扬起的黄土呛得捂着手帕干咳。 身前娘子只用点缀桂圆花纹的大袖盖住口鼻,眼神微眯,却不见愠色。再看一眼自己手上巾帕,只觉得有些烫手,也顾不得土气弥漫,紧忙拿下来。 她一个小女婢总不能比身边主子还讲究。 手刚落到一半,巾帕扫到胸前,就被一双葱白玉手托起,“我又不是讲究人,你何必这样。” 暮色自然知道娘子是何为人,说一不二的性格,除了在钱财上有些斤斤计较,平时确实再好说话不过了。便也不矫情,又重新抬手遮住口鼻。 领路的伙计还算会来事,“娘子这边请,这条路铺上石砖,专为贵客走路布置的。您从这就能直接走到马厩。” 到了伙计口中的马厩前,暮色彻底不淡定了。 这干净整洁的马厩先不说,光是装干草的马槽都是用莹白的石头垒砌的。虽然她叫不上名字,可定然比那一旁马厩中坑坑洼洼的掺着杂质的灰石要贵重的多。 伙计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暮色眼中的惊叹,得意地扬起眉,转头看向苏达,“娘子,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马匹。您看一黑一白的两匹骏马。眼睛亮而有神,鬃毛茂盛。而且还是一顶一的好脾气,您坐在马车上,绝对如履平地一般。” 他手伸在马槽上,傲气十足的介绍着,只听一阵响亮的“嘶嘶”声,大量水雾从白马的鼻腔中喷涌而出,伙计瞬间僵在原地,连手都来不及收回。扯着一张哭笑不得的脸掩饰尴尬,“它打响鼻就是太认同我的话了。” 苏达视线落在那匹满是不耐的白色马脸上,怎么看就觉得这马是在骂人。 就这?好脾气? 她转向伙计,看着他颤抖的手还悬在马槽上,有些僵硬。关心道,“小哥可还好?” 此话一出,就见伙计快裂到嘴根的笑容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苦着脸把手恨不得扔离自己三尺远,一边往远处水井出跑,一边慌忙解释,“我就是太喜洁,娘子不要介意,我去清洗一下,马上就回!” 细碎的声音在黄土纷飞中渐渐消散,人早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这伙计怎么这么不靠谱。”暮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达望着眼前这两匹看着就贵极了的马儿点头认同,确实不怎么靠谱。 好在这人手脚还算麻利,去得快,回来的也快。 伙计往身上抹着水渍,继续扯着让人不适的嘴角笑道,“娘子选好了吗?咱们家这两匹说是马中赤兔也不为过。” 第136章 苏达眯着眼多看他两眼,尓莞道,“选好了。” 惹得伙计的笑僵在脸上,迟疑地摸摸脸,“娘子如此看我,可是我的脸上有东西?” 苏达云淡风轻地打哈哈,“就是看你长得颇为白净。” 她眸中映出对面的伙计活像是被调戏的小姑娘,眼神闪烁不敢再看她。“我就选……”她与那双有炯炯有神的马眼对视良久,就连伙计都以为这次稳了的时候,暗暗握拳快成翘嘴时,苏达眼皮轻飘飘掀过转向了隔壁那只正在悠闲吃着石槽里干草的枣红马。 “就它把。” 她漫不经心地语气和那匹马遥遥投过来的闲适眼神有种说不上来的契合感。 “我觉得我们挺投缘。” 暮色抿着唇看看枣红马又侧眼瞅瞅娘子,心中腹诽:还真看不出哪里投缘。 脱口而出就附和,“这马看着就是合我们娘子的脾性。” 伙计瞬间泄了气,但仍不死心还想再挣扎一番,“娘子要不再看看,我们除了黑白两匹,您看看这边。” 苏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是梨花木白玉槽。 眼瞅着天幕越发昏暗,感觉是要变天了。 在这租车的小店里蹉跎太久,她不想多做纠缠,便一追定音,“不用,快帮我装上车辕加上车厢,还得赶紧回家报喜呢,误了吉时你担待得起吗?” “确实不能让状元郎多等,娘子去外面等就好,这边都是土气。” “不妨事,我实在着急。挎好,就直接上车。” 伙计的眼神闪烁一下,声音也有些僵硬,呐呐两声便只得答好。 旁边的长工们干事麻利,如火如荼的氛围好像把越渐凛冽的北风都排挡在外。 马匹装上车辕,苏达和暮色先后踩上马杌子,苏达进入车厢,暮色转而准备在车辕后坐下,膝盖刚微微屈起却被一双青葱玉手截住手腕。 暮色不明所以,迷惑地看向娘子。 苏达只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便借着苏达力一同进了车厢内。 待到宝蓝色的锦帘缓缓落下,将车内与车外完全隔绝开来。 暮色刚想开口,去被苏达食指悬在唇上噤了声。她轻轻颌首,面上虽有惊慌但还是强装镇定下来。 耳边响起娘子扯着嗓子的叫喊声,“暮色,咱们一会儿顺道去如意斋,给夫君买个礼物。” 她的全身心却都集中在手心上。 娘子正用食指在她手心重重的划刻,光滑的指缘在柔软的掌心深深浅浅划过。 划动的指尖停止,对面如画一样的女子杏眼轻眨,她心中大骇。 小小的车厢内仿佛因为太过狭小而让人喘不过气。 暮色压住内心汹涌波澜,厉声回道,“好的!娘子!” 说完便匆匆出车厢,今日,还是她驾车。 直到手中的马鞭挥起,她仍有几分愣神,指尖划过的微微痛感还残存在掌心。 娘子写在她手心的分明是。 有鬼。 以一个普通奴婢的认知,她很难想象到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诡谲密谋,尔虞我诈。就连话本子中见的也不过是情情爱爱中毫不遮掩的简单心思。 更逞论生活在长安城西,与普通百姓无异的苏家,即便苏父乃当朝御史台一把手,三品大臣。可暮色从未有如此过经验,心中更是惴惴不安,从所未有的紧张感让她心火中烧,直犯恶心。 她咽了咽口水,努力压下不适,竭尽所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脑中不断环绕着娘子的话。 要赶紧回家给姑爷报喜。 赶紧回家。 “驾!” 娇喝声起,只余下灰黑色的世间霎那间黄尘漫天,和两行清晰的车辙印。 伙计紧忙拿手捂紧口鼻,漫天的细小尘土简直无孔不入不一般,他另一手攥着袖口扇动几下,试图将眼前的蒙成雾一般的干扰扇去,眼睛紧盯着那辆已经消失在门口的马车。 不出片刻,刚刚和苏达相谈甚欢的掌柜便走了出来。面对着眼前的伙计,双手抱拳作揖,居然十分恭敬,“可要派人跟着?”说出的话也不是有商有量的语气,两人地位声下立现。 伙计移开捂住口鼻的手,露出寒蝉若禁的脸,与挑马时兼职判若两人,不过声线依旧只是语调微缓,也稍微冷了些。 “不必。殿下自有安排。” 苏达坐着马车快马加鞭地往城西的四钱巷赶。 人还没进巷口,马车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苏达眉头牵扯出一丝疑惑,抬手去掀车前布帘。仅露出一只眼的窄小缝隙,对着应该坐在前方的暮色轻声道,“为何停下?” 熟悉的温婉女声却没有应声传来,她眉头紧皱,将红纹布帘完全拉开,正好对上一双从未见过的眼睛,仿佛古井无波一般,不带丝毫情绪。 他手上亮出一块冰冷的印有金字的鎏金令牌,嘴上吐出的字更让苏达如坠冰窖。 “苏大人已经被捕,苏娘子恐怕也需要跟我们走一趟。” “才不会!我阿耶怎么会被捕?”苏达当即反驳,突然得知的消息像是一团乌漆嘛黑的混乱线团塞入她的脑子,让她分不清头尾。 却遭对方无情打发,“无可奉告。” 苏达冷静心神,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开口,“能容我回趟家吗?” 第137章 “不行。您是自己跟我们走,还是我让人带您走?”他嘴上虽说着看似威胁的话,却因为过于平淡和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真的在给苏达选择的机会。 她觉得有些怪异,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怪,这人的令牌肯定是真的,可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她相信阿耶会突然被捕入狱。 只得咬牙道,“我自己走。” 刚准备下车的时,一道敲锣打鼓热闹长队从街口走来,苏达心思微动,视线瞬间被火红的绸花吸引。 府衙的人来报喜了。 她丹唇轻启,无意识地呢喃,“我能……” 话未说完就被人连拉带拽地扯下马车。 第69章 局外之人“说吧,苏时清到底在谋划什…… 虽说是连拉带扯,动作有些粗暴,可不过是将她们主仆二人从这辆马车赶上了另一辆看起来更为华贵舒适的马车。 柔软带着夹层棉的车帘被陡然放下,把一帘之隔的喜庆热闹完全隔绝,也把夹着冰粒的料峭寒风完全阻隔。 竟然下雪了。 “娘子,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阿耶好像出事了。”她望着双手按压在松软的坐垫上,又些神思恍惚。既然是要来抓她的,为何又要如此礼待?想起刚刚的种种,一种莫名的怪异感扑面而来。接着又缓缓从红润丹唇中突出一股白气,“好像又没那么糟糕。” 暮色紧着眉头听得云里雾里,家中到底出了何事她理不清楚,若是家主真的入狱,那眼下最要紧的该是怎么逃出去。她掀开四方厚棉窗帘,争先恐后涌进来的寒气和冰粒瞬间侵袭她还带着寒气的脸颊,只沾到如羽翼一般的浓密睫毛,不一会就融成晶莹水珠。 她匆匆按下棉布帘的边角,眼睫低垂,忽略掉一晃而过的车外景象。步调整齐的金吾卫列队在侧,闪着冷冷白光的甲胄让她脊背冒出一丝冷意。她强装镇定,轻呼一口气后才抬眼看向正在出神的娘子。 “娘子,我们要被押往何处?” 炕案上的烛光闪烁,火光映在对面女子的脸上。 那双总是明亮的杏眼此刻也暗淡了几分,暮色听不到回应,只好独自打量四周。xx缎铺满内壁,上手摸去,五指竟然深陷进去。她眸光闪闪,错愕地又按上几下,果然如猜想一般。车壁上居然也铺满夹棉锦缎。她惊诧不已连抚在车壁上的手都忘了收回,转身向车内箱笼望去。 刚想拉开,就被一双青葱玉手拦截。她看向手的主人,在那双澄澈杏眼的注视下松开手。就听娇嫩的嗓音响在耳边,“暮色,你帮我搬一下。” 她双手抱在箱笼腰侧,沉下一口气。本以为会是有些重量的箱笼就在她茫然的目光中被轻而易举地举起,直到临递到娘子手中时,又不死心地掂了掂。 如此豪华的马车怎么车上箱笼却空空如也? 正在她愣神之际,就见娘子的青葱玉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箱盖,纤细手指在油黑檀木中翻来覆去地翻找,直到眉头越发紧锁,嘴角不自觉地抿起,才长叹一口气,不甘心地把箱笼丢下。 嘴中才喃喃道,“难不成是我想岔了?” 抬眼去看也同样眉头拧成一股绳的小娘子,眼珠子一骨碌,刚撂下手的箱笼又重新获得注视。 她敲敲油亮黑檀木的内里四壁,歪头附耳上去,听着声音倒无甚特别。 又用指腹摸索内底,柔软绒布的质感摸起来格外舒服,敲敲打打也没发觉有何异样。 苏达眼神疑惑地扫向炕案上搁置的两本闲书,实在有些摸不准现在的处境。难不成真的是她想岔了。这马车就是要把她押送入狱的?用如此豪贵的马车? 她想到此处,猛然掀起车帘。带着初春的木兰香气随着冷气一同涌入车内,城内路线她一向不熟,各个街道除了常去的那些,在她眼里大致都一个模样。 可这木兰香她可太熟悉了。前些日子,苏时清还说带她去郊外踏青,说的就是去城南靠近渠河外城的五堰山,那里沿路两侧都都种满木兰树。尤其二、三月份木兰初开时,整个城南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城南可没什么府衙。 他们这是要……出城? 苏达思及此处,心里顿感清明。她直起身子,弓着腰,一条手臂伸进箱笼内,另一只手撑在光滑得能打出溜的炕案上。 暮色在一旁瞧得仔细,陡然出声,“娘子,这不对!” 这哪能对呢,她两条胳膊什么时候一长一短了? 伸进箱笼里的那条手臂明显要比支撑在炕案上的那条长出足足有半截手指的长度。对于一般箱笼来说,这内里委实有些过高了。 她凑眼过去,差点将脑袋都塞进箱笼中,只刚好留出跳跃的橙黄烛光洒进来的缝隙。手在内里扣扣挖挖,敲敲打打,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内底的绒面绸布被她成功的整片夹在指间。 暮色顺着摇晃的绸布底子往箱底看,边缘还黏着干巴巴的鱼胶痕迹。“娘子,真的有!”惊喜之余才猛然警觉,随即双手捂嘴,小声补充道,“真的有!” 一条只比箱底四周窄上一丢丢约有银钗粗细的缝隙赫然在目。 为了便于将上层木板拿出,还特地在木板上挖了个手指大小的凹槽,苏达不甚在意地撇撇嘴,迟疑地看向木板下的雪白笺纸。 第138章 她现在可以十分肯定,这是苏时清安排的。 想起上车时眼前闪过的那一抹红,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他想怎么安排自己就非要听从?! 甚至连商量都没有! 憋着一股怒气,她又望了望那张纸。才心有不甘地伸手去拿,微屈的手指触及掌心,苏达才猛然意识到她的指尖是那样的凉。 如正月里屋檐下垂吊的晶莹冰锥。 拿起笺纸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抖动,她颤颤巍巍地把纸展开,随着目光在带着颗粒质感的纸张上从上至下缓缓游移。极薄的柔软笺纸飘飘忽忽,苏达抿抿唇角,把纸倏然倒扣在炕案上。 “娘子怎么了?”暮色看出她脸色不对,紧忙询问。 触摸着砂石般粒粒分明的粗粝纸面,她的手指张开,又攥紧。 “苏时清,好得很!”声音从齿缝中缓缓流出,阴森可怖。 暮色顿时噤了声,不敢再继续追问。此时的娘子肉眼可见的怒火中烧,她哪里还敢以身犯险。只往后挪了挪屁股,稳稳地靠在锦缎车壁上,佯装小憩。 颠簸地车厢摇摇晃晃。 炕案上薄如蝉翼的笺纸随着一摇一晃地车身,轻飘飘地落在铺满柔毡的暮色面前。 放妻书几个字就那么明晃晃地钻进她的眼睛里。 暮色心中一震,脑中乱成一锅粥,明显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将狭长妩媚的丹凤眼愣是睁的溜圆,僵愣在原地,只余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做贼一般转动。 四下乱瞥之际,正好瞟到那双一瞬不瞬望着她的澄澈杏眸。这下倒好,连眼珠子也被冻在那。两人面面相觑,空气寂静了足足有两息之余。 暮色才结结巴巴出声,“娘子……没事的。天下好郎君多如过江之卿,这个不行换一个就好。” 可这话说在嘴里,眼瞅着娘子一寸寸暗下来的脸色,她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居然抖出一句颤音。又顺带打了个嗝,随即眼睫低垂,胆战心惊地不再敢继续看对面那副仿佛要吃人的模样。 车厢内仿若死寂一般,只有唯一跳跃摇曳的烛火还不知死活的继续燃着,“啪”地一声,甚至还爆出一朵灯花来。 真是不合时宜。 暮色想到此处,竟不觉的喃喃出声。等察觉自己说错话后,立即抬眼去看娘子。 却没瞧见娘子生气的表情,这才将心脏按回肚子里,轻叹一口气。 气还没倒匀,就听见幽幽女声传来。 “暮色。” 吓得她惊惶之下连连称是。 “咱们这一道是出长安了。” 直到听到这一句话,纵着眉头猛然抬起,“不是说家主出事了,咱们要去府衙吗?” “你家好姑爷办得好事!” 苏达拾起落在地上的笺纸,指着上面的字,一字一句,“与我和离,还偷偷将我们送出长安。也不知他肚子里到底憋着什么屁……” “娘子!” 她一时性急口快,什么荤话都往外秃噜,要不是暮色这一声让她赶紧打住,准不定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要说出口。 苏达深吸一口气,轻轻抿嘴,停了片刻后才扯扯嘴角。 “我阿耶的事情看来已经木已成舟,阿耶现在生死未卜,我怎么能独自离去。” “那……娘子想要如何?” 苏达眼睛瞥向前方,马车外的挥鞭声隐约可闻。 暮色意会地点点头,悄悄拨开一条细缝。 细小缝隙中仅能看到宽实的脊背,和嘴上哼着的不成调子的小曲时哈出的白气。 两人皆松一口气,看来还未察觉她们已经知道事情原委。 仔细听来也不知是哪里的调子,暮色眉间微不可见地折初一到浅浅细纹,这驾车人的声音虽有些含混不清,却总觉得有一二分耳熟。 带着疑问,她落下夹棉帘子。 苏达才凑到她耳边,小声密谋道,“一会儿你就从背后扯他进来,我负责……” 说着就从头上拔下唯一的一支金钗,颇有些可惜地摸了摸金镶玉花树钗首,虽然圆润却也算锋利的两只钗脚染着幽若烛光的暖橙,散发出冷冷狠意。 苏达攥紧握住钗身的手,指尖微微泛白,对暮色轻轻颌首。 两人视线相对,目光中带着刚毅决绝,仅是一瞬,又交触离开。 暮色发凉的手指缓缓拉开夹棉车帘,单手收紧。奇怪的调子没停,却比在车厢内听着更加荒腔走板,难以入耳。她最后看一眼身侧的娘子,重重点下头。 苏达的手被灌进来的冷气吹得有些僵,她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几下,才感受到掌心中连带着钗身的浅浅暖意。只等着暮色的下一步动作,锋利的钗脚即便不没入哼曲人的皮肉之内,也定要让他吓得束手就擒才行。 须臾之间,驾车之人在没有防备中被轻而易举地拽翻在地,头顶上的交脚璞头歪歪斜斜地倒扣在脸上。苏达趁着他“咿呀哎哟”的功夫单膝跪地压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掐住他还在不停吞咽口水的脖颈,另一只手上的金钗双脚已经对准他颈侧不停跳动的经脉。 金色泛着冷光的钗脚无需费力就能刺破这层带着鸡皮疙瘩的轻薄皮肤。 驾车人虽然半张脸都被帽子遮住,可被掐住的脖子和脖颈处细微的刺痛感让他差点落下泪来。哭天抢地的哀嚎声在这一刻陡然爆发,“等呜等啊!……” 第139章 暮色早就完成任务一手正虚握着缰绳以免马车偏离官道,顷刻间就捂紧实一双耳朵免受余难。苏达就遭了殃,她手是定然不能撒的,只能被迫接受魔音穿耳。 可这声音…… 怎么……这么耳熟呢? 苏达手疾眼快的将金钗塞进腰间,空出一只手去拨他脸上璞头,璞头登时滚落下马车,露出一张化成灰两人都忘不了的脸。 “王二狗!” “王郎君!” 被拆穿身份的人如死鱼一般自暴自弃不做挣扎地躺在原地。 沾物即化的小冰粒星星点点落在三人身上,瞬间化成一滴湿润。 苏达起身用脚踹了踹他。 “说吧,苏时清到底在谋划什么?” 第70章 离京避祸难不成,还真的和宋伯伯有关…… “姑奶奶哟!你们家苏大郎能谋划什么,还不是想要送你们平安离开长安。”他抬眼瞟了瞟正一眼不眨等他说辞的苏达,心中打鼓。 干涩又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后,才将眼神撇向地面,缓缓道,“苏伯伯突逢变故,苏兄也是怕你们在长安不安全,他如今已经高中,半只脚踏入官场,怕是顾不得你。” 苏达瞧着他心虚的模样冷笑两声,把炕案上的笺纸顺手砸在他脸上。 笺纸特有的清脆声随着他胡乱划拉的动作越发嘈杂,引人心烦。 苏达趁机又踹他一脚。 王二虎盯着上面的字,使劲揉几下眼睛,仿若不认识一般。实际上早就浑身上下打起寒战,就知道苏时清没安好心,居然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在这等着他。 他和苏达虽然现在关系缓和不少,可这不对付从幼时就早已刻在骨子上,苏达若是心情不舒爽了,指定要拿自己撒气的。 苏时清还把自己打包送过来,不明摆着要给他的宝贝娘子撒气吗? 他、他招谁惹谁了? 王二虎越想越觉得委屈,不等苏达的接下来动作,扭头扑向暮色,双手环住她的手臂死都不撒手。 混沌不清的言语带着哭腔把刚想发作的苏达直接哭懵了,和一条胳膊的暮色隔空相视,四眼茫然。 苏达张张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备考的这段时间如此紧张,王二狗还三天两头抽空往苏家跑。虽然考场失意,但却情场得意。 不过就王二狗的人品家世人品而言,于暮色来说,也是一段好姻缘。 她一把揪起王二狗的后领子,用尽力气将人往后拖。 “你有点分寸行不行?!暮色在驾车,你捯什么乱?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王二狗这才如梦初醒,既尴尬又依依不舍地缓缓撒手,退下身上的斗篷,将暮色严严实实地围住。厚实的狐狸毛把风雪完全隔离在外,他还仔细地为她盖上兜帽,只露出一双略显慌张的眼眸。却没一点抗拒。 苏达瞧着两人动作,虽知道王二狗一直死缠烂打,对暮色穷追不舍。可现在看来,确实郎有情妾有意了。 看向王二狗的目光不由得更狠厉几分,这小子不仅联合苏时清骗她,还要将暮色抢走了。 不到半个时辰,朱雀大街上已经浸染成深色,只余街道两旁无人走过的边角中能看出点点白色。极速而驰地马车华盖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地雪粒,将宝蓝色完全掩盖。 王二狗如丧家之犬一样垂头丧气地进了车厢内。 硬着头皮坐在苏达对面,赶紧撇清关系,“酥酥,苏时清的计划我真的一点都不清楚,你不信我……我……对天发誓!”说着举起三根手指,一副作状要发誓的模样。 “发吧,越毒越好。依我看就堵上你和暮色往后的幸福吧。” 王二狗一听,那还得了,刚伸出的三根手指匆忙放下,腆着一张脸讨好道,“酥酥,你待暮色情同姐妹,定然不希望她后半生孤苦无依。” “暮色只要不跟了你,往后定然幸福美满。” “呸呸呸,童言无忌。” 苏达闻言抬脚佯装要踹过去,“怪不得你会落榜。”王二狗抱膝往后缩去,又恢复那副委屈嘴脸。 “别别别……我说,我说还不行吗!”王二狗早就被吩咐要亲自护送苏达出长安去往青州。接下来可是要全程和苏达、暮色三人相处,想要自己过得舒坦有些事光靠瞒定然行不通。 他当然要为自身考虑。 先招为敬。 “先说清楚我阿耶的事。” 王二狗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熟练地从被掩在炕案帘布下的另一个箱笼中掏出两个白银镂空花叶纹手炉,“刚刚上车太急,忘了告诉你们。”瞧着苏达的脸色托着炉底递过来。 苏达心中虽没好气,但也不会拒绝送上门的讨好。 手炉捧在怀里,心里都熨帖不少。 她斜靠在车壁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王二狗,等着他从实招来。 可那人却磨磨蹭蹭,手中捧着银手炉转身递出车厢,一声不吭地丢在暮色怀里。看暮色双手接过揣在斗篷中才又会转过身。 看着他这上赶着的模样,苏达敢肯定,这人绝对是毛遂自荐要来护送二人,和被逼迫无半点关系。 倒也还算他对暮色的一片真心。 第140章 “酥酥,”王二狗期期艾艾地开口,没一点干脆利索的劲儿头,“那个……苏兄真的不让我说的。” “他是长了双千里眼,日日能监视你吗?再说,我们已经和离,未来能否再见都未可知。” “话是这么说,可……”王二狗这才意识到苏达话外之音,惊诧道,“什么意思?你打算就趁这个机会离开苏兄?”又苦口婆心道,“酥酥,你可不能这样啊!苏兄一切筹谋皆是为你,你若是中途撂挑子,那我还能有活路?” 苏达摸着手中的暖炉,隐隐发散出的奶甜香气正是她最爱的老山檀,她凑近使劲闻了两鼻子,垂眼扫过王二狗,“你好歹也是个世家郎君,怕他一个入赘的作甚?” “你跟他日子过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他什么德行?今日中了状元,以他的头脑,想要平步青云还不是轻而易举。苏时清平时看着老老实实、温文尔雅。其实一肚子弯弯绕绕,估计把心剖出来都是黑的。” 话是没错,苏达打断他,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阿耶的事。 “你对他了解的倒是透彻,说正经事。” “苏伯伯这事……”王二狗欲言又止地抬眼瞄向苏达,见她敛眉怒视,又缓缓开口,“我也是听我阿耶说的,你可不要生气。” “你说。” “苏伯伯自从升官之后,朝中不少大臣眼红,大都冷脸相待。只有宋相与之是故友,两人依旧热络。” 苏达踹向他皂靴,靴底上的纹路崭新,一看就是新靴子,只不过鞋底上的沾着黄泥,让她想起了今日租车时的那家店。 “说点我不知道的。” “其实,若只是被朝臣孤立,苏伯伯与人本就就是君子之交,清谈如水,于他来说无伤大雅。可坏就坏在他突然跳出来参了赵家,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受圣上吩咐,甘愿当圣上手中的一把利刃,伤了自己也无可厚非。现在五皇子已经回到封地,宋相态度未明。圣上明摆着不想立皇后之子,可八皇子背后的虢国公的军权他又十分忌惮,你说他该把皇位传给谁?” 苏达盯着烛台上跳跃火苗,像是被模糊了视线。脑海中闪过她所知道的所有皇子信息,终究无奈摇头。 “圣上子嗣丰隆,你说的这几个都是有望大统的。剩余那些个,像前些日子刚出生的十四皇子,未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还又那个虽无人支持,却贯有仁爱贤明美誉的三皇子,我瞧着倒是很有机会。” “嘿!你还真别说,”王二狗猛然抬头,连带看着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深藏不露的,还就是这个三皇子。” “你家苏郎君大概已经和三皇子结盟,不过那家伙可不是仁爱贤明的光明磊落之人。你今日去租车可有发现异样?”王二狗戏谑地望着她,等着她回答。 苏达闻言,想起租车时的种种不对劲,望着王二狗一脸瞧好戏的模样,一个念头凭空而生,“你是说!今日租赁店中的是三皇子的人?” 她忽觉手中的火炉好像冷了些许,从双手凉到心底,一身鸡皮疙瘩冷不丁冒出。 “可时清既然与他结盟,他为何还要监视我?” “你说呢?” 苏达看着他吊儿郎当故作神秘的样子恨不得打他两巴掌。 “难不成想利用我威胁时清?” 得到王二狗肯定点头,她想起阿耶似乎很欣赏三皇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牵扯。可又转念一想,阿耶当不会如此糊涂,才灭了心思。 骂上两句阴险奸诈,才把话头又递回阿耶的事上。 王二狗面露菜色地把自己知晓的一一讲述。 说是自从苏父开始与赵氏为敌后,利用手中职权抓住了好几个赵家人把柄,全给罢了官。而赵氏能够历经几朝而不倒,就说明它可不是个软柿子。也不知赵氏得谁相助,将找到一条能够定苏明生死的罪状,这番操作下来,苏明自然被送进了天牢。 “圣上还是太天真,怎么觉得一个区区寒门出身的御史大夫就可以助他成事,完成他心中期盼。” “你错了,并非圣上天真,而是我阿耶太天真。对于圣上而言,手中刀钝了不趁手了,换一把便是。御史大夫的头衔总归也有落到别人头上的一天,我阿耶能落到什么好呢?” 王二狗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圣命难为。赵氏一族也花了不少心思,据说是查遍苏伯伯为官十几年所处理的大小案件。” “我阿耶这十几年,不说清明正直,也是一丝不苟。绝没拿过一次行贿之财,也没冤枉过一人。我敢用性命相保。” “你先不用急,苏伯伯这次还真不是栽在这些上面,而是用人。” “什么意思?” “赵家先前搞过几次小动作但是都不疼不痒,再加上又圣上护着,并未对苏伯伯造成任何影响。真正致命的还是前些日子被爆出的一件事,苏伯伯几年前曾提拔过一名名叫赵世杰的官员,这名官员出身翰林院,在福州和长安任国子监祭酒,他曾被人检举作风问题,苏伯伯就是前去查证的御史官员。结果自然是此人并无问题。可前阵子却被翻出来这人前两年主持应天府乡试所出试题,‘舜亦以命禹',被人宣扬禅让,而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毒辣手段,捡着太子之位空悬之时背刺苏伯伯。圣上龙颜大怒,立即派人着手调查此人,轻而易举就牵连出苏伯伯。说是被下狱,但,但应该无事的。苏兄说过,不会超过半月,定让你们父女团聚。” 第141章 赵世杰这个人,苏达是有些印象的。当初福州她跟着阿耶一同前往,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依稀记得他年岁不大,倚仗科考入得翰林院。可惜寒门出身没有家族庇护,只得孤身福州任职。却造人算计检举,阿耶调查一段时日后并未察觉异常,因着两人相差无几的出身和对他才学为人的认同。阿耶将此人介绍给了宋伯伯,此后几年中,便听闻这赵世杰官运亨通,被调回长安,一路平步青云水涨船高。 思及此处,苏达汗毛乍起,敛着眉晦暗不明地望着王二狗,舌尖低着贝齿字字低狠,“赵世杰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总不会是宋伯伯吧?”王二狗说完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是收不回来的。他看向苏达,想通过她面上表情看看还有没有补救措施。 只能干巴巴道,“我就是随便猜的,做不得真。” 可苏达似乎是愣住了,但从她游移的目光中能感觉到她在思考。 难不成,还真的和宋伯伯有关? 第71章 终章王二狗被她发狠…… 王二狗被她发狠模样盯得有些后怕,摸摸还完好的脖颈,心有戚戚,“不会吧,宋伯伯和苏伯伯两人十多年的交情,你是最清楚的。” 可宋轻雪生产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连亲生女儿的幸福都可以为家族牺牲,一个知己好友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宋伯伯和阿耶好像确实走动少了些,由不得她不多想。 “人心最是难测,我可琢磨不清。”苏达挑开一条缝隙,任由窗外风雪灌入车中,想让自己混作一团的思绪也能跟着冰花化水,抽丝剥茧。 王二狗被猛地灌了一身凉气,搓手哆嗦两下翻出一条羊绒毛毯裹在身上,正好瞧见对面望过来冷峻眼神。毯子不经意间从手中滑落,口是心非地伸出一只五指紧攥的手招呼着,“你要吗?” 苏达看傻子似的又撇上两眼,才又从他翻出羊绒毯的地方又翻出一条盖在腿上,遮挡住冰花化过的水汽。 “不想给也没必要硬让,又不是没有。” “今后这段时日你需得放聪明些。以免我忍不住想把你赶出去。” 王二狗眼神不住地往车帘外看,略微厚实的菱形嘴唇似张非张许久,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随着寒气尽数吞进腹中。 桂香九月,秋蝉时鸣。 长安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于百姓来说可能只是饭后闲谈的谈资。可对于在朝中忙活几个月的新晋大学士苏时清来说,这件事足以定自己生死,和往后命运。 最有机会成为太子的三皇子,被以弑君之罪囚于天牢之中。满朝文臣哗然,却无一人为之求情。 东城一街边酒肆内,天刚擦黑就已经座无虚席,喧闹的谈天声和酒器碰撞发出的声音不绝于耳。 “真没想到啊,三皇子竟然是这样的人。” “你没看些个戏中唱的呀,菩萨面向蛇蝎心肠。” “倒也算不上是蛇蝎心肠吧?” “怎么不算,为了区区东宫之位居然算计血亲手足,要是让这样的人成为圣人的话叫什么事呀!” “我是实实在在受过三皇子恩惠的,永春三年的那场雪灾中就因为三皇子施赠的一碗热粥才让我活到现在的一番作为,说句不当说的,三皇子怎么不能就不能问鼎东宫了?以他的才学德行,哪个皇子能比得上?手足至亲又算什么?自古皇家哪有亲情?” “这位兄台说得不对,大晟自开国以来以‘四书’作为伦理主宰,圣上及全国百姓皆知父亲对儿子不能偏爱,兄长对弟弟需教导爱护。正因为所有人都遵循这些原则,才使得举国上下一心,长治久安。万不可因己失言。” “传闻中的皇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原本只剩两家相争,这下又热闹了。是人是鬼都想分一杯羹。” 话音刚刚落地,掌柜的立马意识到不妥。他不过是随口附和,丝毫未多想。 果不其然。 啪—— 酒盏落在桌案上,略微粗糙的黄瓷磨砂盏底接触到布满酒污的桌案上就一瞬间,又洒溅出不少,看得旁桌粗布麻衣的客人心疼得直咧嘴。 见周围人都停下瞧他,执杯的壮汉却视而不见,举起酒盏将剩下的酒水尽数吞下。 一口黄汤下肚,酒精的甘冽醇香是没感受到,满嘴的粮食香苦得他龇牙吐沫。却仍旧顺着之前的视线又投过去威慑眼神,“兄台慎言。” 掌柜的本就借着酒劲儿才把心中所想尽数吐出,却没想“胡言乱语”也要遭人威吓封口。可他如今生活步入正轨,酒肆生意如火如荼,不少朝中官员都会光顾。他也不想惹事,只好瞥一眼旁桌后便悻悻闭嘴。 只是心中实在烦闷,只好又将酒盏满上,可惜喝得实在太多攥紧汤瓶的手颤颤巍巍,不甚利索。酒水从左右摇晃的瓶嘴中倾泻而出,猛地扑向碗口大的酒盏,酒水打在边沿四溅而起,汇入桌案上一早就溢出的酒污中沿着木板细缝淅沥沥地往地上淌。 一滴 两滴 …… 酒水顺着深褐的桌腿缓缓而下。 掌柜的像哑了嗓子,不敢再多言。 第142章 不过午时,酒肆中宾客已然不少,在一旁已经听了不少的一位穿着华贵的商贾不禁莞尔。 “可不是吗,连三皇子都倒了台。圣上左不过就这几个皇子,五皇子回了封地,圣上因为赵家厌弃皇后所出的十皇子,八皇子背靠功高盖主的虢国公,被圣上忌惮。不过目前来看太子定然要从十皇子和八皇子中,二选其一了。” “……非也。”又是那位壮汉,看打扮不过是一介武夫,出口却十分斯文有礼。 这句非也倒是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吊了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看向他。还没喝几口眼眸清明的有些不屑一顾,有些径直放下酒盏饶有兴趣地等着接下来的说辞。喝得迷迷糊糊嘴唇都不利索的竟有人直接起身,冲着武夫就是一阵唾沫洗脸。 “你难……难道、道还有……门路、路消息?” 武夫无视众人对于八卦的炙热视线,抱臂的手紧了紧,眸光下垂瞥向他的衣襟。 粗犷的声线响起,“长安怕是忘了咱们圣上还有一位从小就被送往石佛寺,自幼为国祈福的七皇子。” 提到这个皇子,不少人目露疑惑。嘴上喃喃着,“没听说过呀……” 倒是一位须发花白老者慢悠悠地开口,“七皇子啊……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传言说七皇子出生便天现异象,东方浮现金光,有高人说此子天生佛缘。若能从小养在佛家便能重熙累洽佑四海承平。所以啊,七皇子自幼便不在宫中,十几年间从未露面。以至于好多人都把这事当做个故事听听而已,具体情形我们普通百姓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发出质疑,“或许七皇子的故事只是杜撰出来的,毕竟这么多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做不得真。” 老者捋顺胡须,一双垂下来的巨大眼袋挡住人们探究的视线,沉声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武者适时搭腔,“过不了几日,真假立现。” 周围人频频点头。 “那倒是,三皇子出局,听闻圣上身子抱恙已久,定然会很快立储。” “届时就能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为国祈福的七皇子。” “被传的玄之又玄的民间故事,一个保国运昌盛的皇子若真存在,那在继承大统上就赢了一半。可举国百姓居然闻所未闻,真是怪哉。” “无风不起浪。既有传言,那总归是有些什么。” 武者闻此言眼底一沉,利索地抬手拿起立在桌案边的长刀,饱经风霜的粗粝大手按在桌案,随后离开,桌案上只剩下空空的酒盏和孤零零的二钱碎银。 他在离开时正好经过老者桌旁,视线顺着怀中紧抱的长刀移到老者身上,巧在老者也盯着他的刀看,两人视线交汇的顷刻之间,武者左侧眉峰轻挑后不经意地转开眸子,径直往店外走去。 店外紧邻的一条小巷内,一辆普通马车正停在其中。 不多时,杵着拐的白须老者正一步一晃地往巷内走,实木拐杖上的酒葫芦一下一下地前后晃荡,能微微听见里面酒水敲击容器内壁的声响。 声响一停,马车上的棉布帘被从内撩起,一双步满老茧的大手伸出,正是酒肆中刚刚离去的武者。 他搀扶着老者紧忙上车,嘴上叨咕着,“老鬼快些,殿下下令吩咐我们赶快去苏先生府中汇合。” 老者借着他的力,悠闲地走上车厢内,“慢点……慢点。我这么大岁数,天天跟着你这么折腾,一会儿见到先生定要告你的状。” “老鬼,你做人实在不地道。今日咱们两一唱一和地就将先生的任务完成的这么漂亮,定然是要邀功的。你却想着告我状。”武者搀着他的手顿时一松,老者顺势落入软垫上,两人虽说在斗嘴,却你来我往,张弛有度,竟让人品出一点默契的味道。 老者把手中拐杖撇到一旁,看向面前人的凹陷眼睛尽力睁圆挂在巨大眼袋之上,乍然看去好像占据了半张细长干瘪的脸,也没好气道,“你也别着想着邀功,听说苏夫人已经半月有余没来信了,苏先生心情不好,我们也捞不着好。” 而此时的苏先生正身居城西四钱巷内,握着笔杆子咬牙切齿。 桌案上的沾了墨迹的废纸一张又一张,这些废掉的纸张上无一不写着“酥酥吾妻”,只是接下来的几句话似是让他犯了难,几次三番都不满意,团了一张又嫌恶地扔掉一张…… 自打苏达去往江南,已然有月数余,却只来了两封信,一封是最初王二狗寄来保平安的信件,信纸上寥寥几字就将他打发了。 “一切安好,勿念。” 最惹人生厌的是落款,署名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娘子,竟然是王二狗那厮。 第二封则是一月前,他将已经罢官的苏父送回苏达身边后,从江南寄来的一封。 信的内容更是可恶。 “苏兄,酥酥说如今他们一家团圆了。你两既已和离,就没必要再做纠缠。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吧。” 后面特地补上一句,“全是酥酥原话,跟他没有一文钱关系。” 自从收到这封信后,这一个多月以来他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什么叫既已和离?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去往江南这几个月丝毫不提,等一接到阿耶就立马变脸。 第143章 真不愧是她苏达。 苏时清直接气笑出声。 当初他通过苏父了解到官场局势,两人深知针对苏父的弹劾定然会层出不穷。故而经过深思熟虑后假意向三皇子投诚。提前布局,借三皇子之手保苏父性命,好在苏父早有辞官之心。被关四个月后圣上允了这桩事,他就赶紧将人送往江南和酥酥团聚。 可三皇子心思深沉,在提前知晓苏时清高中状元之后才相信他的能力,对他来说为己所用之人当然要彻底拿捏才好。于是便暗中盯上一无所知的苏达。再加上老丈人深陷牢狱危机,他怎么能让苏达以身犯险。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审时度势之后的权宜之计。可他心尖尖上的人却将计就计,竟然就趁机赖在江南不回来,借着那张和离书肆意发挥。本就远在天边见不到人,他每日强忍着思念之情夜夜孤枕难眠。那没心肝的居然还不写信来,唯二的两封信还句句戳他的肺管子。 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去江南,直接把人打包立即带回来。剖开她的心肝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没有他。 蝉鸣凄切,可凛冽风雪呼呼地往心里的缺口倒灌。握着笔的手又紧了紧,恨不得这笔能自己懂点事,写出几句能将人哄回来的溢美之词。 迟迟不动的笔尖处滴落漆黑墨点,看得清隽的俊脸上又阴沉三分。他烦躁地把纸熟稔地团成一团投掷出去,正好砸在门板的棂格上。 下一刻“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随着敲门声的还有两句人声。 “苏先生,桂仁。求见。” “文思通求见。” 是苏时清当下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他沉着鼻息缓缓吸入一口气。 顷刻之后,吱吱作响的木制门扇轻轻打开一道缝隙,只容纳一人进出。天青色的缎面袍摆随着踏出地半只皂靴前后摇曳,面如冠玉的俊脸阴沉地要滴出墨汁来。 老者和武者再抬头瞬间悄悄地互看一眼,各自悲戚。 怎么就正好撞枪口上了呢! 苏时清迈出门槛顺势带上门扇,不给两人一点内探玄机的机会,将满桌满地满塌的纸团隔在门内。 桂仁见此更是纳闷,好奇地仰头顺着他的肩膀往隔扇门探去。可惜被棂格上的白纱遮住视线,冥冥中一道锐利的威压直冲他那布满褶子的脑门。他立即警觉地垂下半耷拉的眼皮,忍着压力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口出作死之言,“先生我们不、进去吗?” “就在外面说。” 抱刀站在一旁的黑壮武者眯着细长眼睛,一副事不关己拼命挑事地说着风凉话,“你也真是,先生既然都说了在外面,你还多嘴!” “你!”桂仁一时语塞,刚想回嘴反击却被越发阴沉地脸唬了回去。心中却是不平,但连小声嘀咕都无法宣之于口。又撇上一眼,见先生架势只敢默默暗自吞咽心中怒气,转头剜一眼罪魁祸首。 文思通十分沉得住气,反正被斜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 气定神闲地等着先生发话。 “事情完成的怎么样?” “回先生,都已经按照先生的吩咐将七皇子的事情在茶舍酒肆宣扬出去,不出几日定会让所有长安百姓都知道,大晟王朝还有一个为国祈福的七皇子。” “再多找些人手,把八皇子和十皇子事情编进去,这两天务必完成。”苏时清整理宽大袖口,“咱们需要提醒提醒某些人了。” 一时寂静,苏时清抬眼去看二人,却看两人盯着他的衣袖出神,他眉峰忽凛,极为不满地甩开衣袖背至后背。 两人才忽而惊醒,连连点头称是。可视线竟还想追着他的宽袖往背后去,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种吸引力让两人如此上心。 苏时清瞧这一老一壮似是一副要把他盯透了的模样,终是觉得不自在,不耐烦地挥袖赶人,“听懂了就赶紧走人,告诉七皇子再等些时日,不出半月,圣上定会请他回长安。” 听到此言,两人抑制不住眸中喜意外露,激动地连连行揖礼,话里话外越发恭敬谦卑。 “那我们这就按先生的吩咐去办。” 虽说是腿脚不好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先生,却隐隐约约迸发出几丝生命力来,干劲十足拄着拐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身侧一直迁就他步伐的武者抬手抡臂,裹着刀鞘的长刀破风呼啸,顷刻之间便搭在肩头。从刀鞘中露出的部分在秋后红阳下反射冷光,随着他大摇大摆的步伐逐渐消失在灰白的影壁后。 苏时清转身进屋,想起刚刚二人探究的目光,将袖摆撩起。 看上一会儿无奈摇头失笑,又举起桌案上的毛笔苦思冥想起来。 走出苏宅的两人正在闲谈。 老者将有些毛躁的花白胡须捋顺,仰望南飞的雁群,心生感慨:“若是殿下此番能够成功,这位苏先生,未来不可限量啊!” “前途虽不可限量,却是个妻奴。你看到他手背印上的墨迹没?” “那个模模糊糊的‘爱妻’?”老者摆摆手,对他那句老婆奴十分不赞同,“疼老婆好啊!我倒想疼,可哪里有机会呦。” “等过两年,你去跟地下的大嫂团聚,我定会帮你多烧些纸钱。帮你把亏欠大嫂的全都补回来。让你们泉下也做对恩爱夫妻。” 第144章 “呸呸呸!再过两年殿下说不定已登极位。我们两怎么说也是天子近臣。好日子才开始我怎么舍得死。”然后赶紧佝偻着腰背小心翼翼地抚摸拐杖,语气亲昵像是情人间的低语,“晚娘,你在多等我两年。” 武者满是宠溺地轻嗤,“虚伪。” 事情并没有二人想象的那么久。 就在三月之后,隆冬腊月时。 他们口中的殿下被封为太子,两日之后登上圣上龙座,以最庄重的姿态接受百官庆贺。 同日。 他们口中前途不可限量的苏先生,由普通的国子监祭酒一跃成为天子近臣,入内阁代理首辅。 一人之下的位置冷不丁地被一位无名小卒截获,自然引起朝野上的轩然大波。曾经背靠赵氏的文官们如今身后靠山已经轰然倒塌,这波文臣分为三股,一股转身投向没被牵连的宋相,一股利索的抱上朝中新贵苏首辅的大腿,还有零散几人仍在观望。 许多人十分诧异,这位苏首辅是何时搭上七皇子的孤舟的?毕竟七皇子十多年不曾出现在长安,官龄短的一些人甚至都不知有其人。怎的一个区区国子监祭酒竟有如此能耐知晓七皇子的事情,并暗中支持拥护。再加上此番加官进爵和让人眼馋的赏赐,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次七皇子能够入主东宫,登上极位定少苏首辅的推波助澜。 与他不同阵营的官员们,背地里称其看着年纪轻轻温文尔雅却城府极深,是只淬了毒的鹤。 这也是推崇苏首辅的一众人吹嘘拍马的话术,苏首辅温和谦让,深谋远虑,受新帝信任。 只能说所处位置不同,看到风景也不同。 此时正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苏首辅刚刚下朝,正在圣上赏赐的府宅中收拾细软。他刚受圣上懿旨,前往江南查明清州总督受贿卖官一案。虽不知卖官是否确有其事,但让一介名不见经传的武夫包揽下清州全区部队的指挥调度之权定然引人生疑,难怪有人不满。 刚刚登极的新帝不受其扰,一连半月都收到关于此事的弹劾奏疏。只能让执意要亲自去江南接回娘子的苏时清顺便解决此事,也算是给他找了一个离开长安的由头。 苏时清刚出正德殿,就被一人拦下。 “苏先生,圣上对您简直宠溺得令人发指!” 这人极为特殊,不仅腿瘸还并非阉人,却担任秉笔太监之职。 “桂大人,若是连词语都胡乱使用,那您这秉笔太监或许该换人了。” “哎哎哎。您怎么半点玩笑都开不得?我与先生好歹共事过,先生怎么这般无情!”他掸掸绯色袍服上的灰尘,原本挂杂乱满花白胡子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干巴褶皱的微黄皮肤,因为缺牙而凹陷的薄唇翕动,“我如今半截身子入土,不过是想借个身份留在圣上身边。苏首辅怎么还以此相胁。” “桂大人严重了,世人皆知您是圣上身边老人,这秉笔太监又不止您一人,本就是个挂名。我又如何能威胁到。” 桂仁活了这么大岁数,自然也是个人精,听出他话里话外的不耐烦,“咱家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您是嫌我耽误您的时间了?” “不过有句话咱家还是得说,满朝文武都以为您是去受命彻查冯总督的事情,您可不要感情用事。圣上刚刚极位,您也是新官上任,若真是被那些个整日里集团分势揪到错处,污圣上一个用非其人之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苏首辅俯视桂仁,只觉他实在聒噪又好笑,当初求着自己点头哈腰的是他,如今又是说教又是警告的还是他。他虽不在意这些,可感情用事这几个字倒是十分精准。他所有的谋划只需感情用事四个字就可以全全概括。 不过他话实在有点多。 他抬头看看日头,若是现在回家再搭上收拾东西的功夫,今日出发可能也要七八日的路程。 离过年还有七天。 想到此事。 饶是一贯的好脾气此刻也随着刺骨寒风消失殆尽,声音清冽好像檐下冰锥落地般的碎裂感,“您还有事?” 桂仁将手踹入袖口里,开口呵出一团白雾,“没了没了。” 他深知自己话说得有些多,有些话以他的身份还不够格来点明。说完就十分后悔,心脏好像悬空一般,暗暗发紧。再看苏首辅要把人冻成冰雕的眼神,他拿里还敢有事。 都说人一紧张的时候会特别忙,桂仁干瘪如枯树枝的双手一会儿搓搓同样干瘦的脸颊,一会儿捂紧冻得通红的耳朵。就是不在抬头去瞧苏首辅,赶忙一手杵拐一手揣袖,急急忙忙地拐过正德殿,落荒而逃。 人有时候就是越着急,越是天违人愿。 苏时清到府中脚不沾地地收拾细软,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便着急忙慌地往外赶。人刚迈出前院,隔着一道簪花门就被府中小厮火急火燎地拦下。 “家主……家主!”小厮是苏时清特意挑选的,人实诚也还算机灵,就是年纪太小不太稳重。他觉得无伤大雅,不过守个府院而已。 可这会儿挥肢摇臂企图将他拦下的人,让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懊恼。 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儿! 第145章 张开的手臂把整个簪花门占了个严实,苏时清放缓脚步却没停下,只说了一句,“何事?”见小厮站在原地没动,他头都没低一下,继续道,“让开。” 小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挡了路,收起张牙舞爪的手臂侧身恭敬让开。 喉头滚动下,发出声音,“家主,外面来人了!” 苏时清半分迟疑也没,凛冽声音割破寒风,只道一句,“不见。”不过下一瞬眉头微纵,他俯看向小厮,“在大门外?” 见到小厮点头,立即扭身往西侧院的方向走。 小厮不明所以,直到人穿过游廊,他才突然想起什么,猛拍脑门暗道坏了! 人是从大门来的没错。可他已经开门放行,此刻正在前厅等着。 家主去的方向……他稀疏的眉毛紧皱,若猜的不错应该是西侧院旁的侧门,可要去西侧院就必要从前厅穿过。 完了完了! 他拔腿便追。 等他追上去的时候,家主已经在主座上寒暄了。 这回是真的完了。 今天刚刚上工第一天,不会等下就要被退回了吧。 这户苏首辅府是圣上赏赐的新府邸,偌大的府中只有苏大人居住,所以也只买了他一个人。看这架势,苏大人有公事要出远门府中就只剩他,现如今既不用侍候家主还有工钱拿。 可现在眼瞅着工钱飞了,苏府也待不下去了。 他战战兢兢地的站在门口预想着自己的未来前途。就听见决定他命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福宁!” 他一激灵梦然直起身子,喊着嗓子答:“是!” 滑稽模样让厅中的国字脸贵客露出一抹笑意,“你府中的小厮挺有意思。” 他听完只觉心脏直直的往下坠,下半身这两根细杆似的腿直打颤。 这下真的完了!这位大人的意思他懂:这小厮真是蠢笨如猪。 抬手赶紧将门关上。 门扇阖上前最后驻足看一眼厅内的三人,只期盼家主能聊得开心,忘却他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一想起家主退避三舍,绕道而行的样子。 只怕是,难了。 雕花棂格扇门紧紧阖上,把年末的刺骨北风和旭日暖阳挡在厅外。只余下北风呼啸拍打门扇的敲击声。 厅内没烧炭火故而和厅外冷得不相上下,与冰天雪地的厅外比只多了四道白墙。 宋相揉搓双手试图将早已冻僵的手指头温热,国字脸上明显收敛着情绪。 早知道下车时就该拿着仆从递来过的手炉,现在真是有苦说不出。 宋启不愧是武将出身,只着一身玄色劲装,看着十分单薄,倒身如劲松,傲然挺立。 宋相舔舔唇咧嘴轻笑,还是曾经的熟稔语气,仿佛之前苏宋两家来往甚少只是苏时清的错觉。他犹记得,自从五皇子禁足封地,宋家收到牵连在朝堂鲜少冒头之后,宋相和苏明就几乎断了来往。起初只以为是避嫌,而后随着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他才从三皇子那得知。宋家暗投赵氏,秘密支持十皇子。 “贤侄啊,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如此年轻便官至首辅,让那些个寒门出身的青年才俊推崇之极,奉为榜样。” “宋相实在高台苏某了,您与我岳父曾经是至交好友,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早就分道扬镳的人不需要在此虚与委蛇,”苏时清眼神一凛,抬眸直射宋相。 宋相嘴边依旧浮这淡笑,他瞥向苏时清一直没放下的细软包裹上,“贤侄这是要去远门?” 苏时清却根本不买账,开口就将人的话堵了回去,“宋相真是明知故问,你们正好赶在这个节点过来,难不成真是来叙旧的?”他随意地把手中包袱扔到桌案上,坐上主座嘲讽道,“若是半年前我还会尊称您一句宋伯伯,可现在……” 他食指沿着桌上的空茶碗抹了一圈,顿时停住,抬眼又看,眼神中的冷意直扫宋相面门,“宋相居然还有脸登门!?” 站在一旁许久的宋启终于看不下去,想要开口解释,“苏时清,有些事情不是……” 却被宋相抬手打断,“苏贤侄,我知道你今日是南下,虽然此次圣上下旨命你去处理清州冯总督一案。可按道理来说这可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现在满朝官员都在疯传你此番南下是圣上另有懿旨。” 苏时清干净指缘轻弹瓷碗,发出“铮”的一声清响,他可没工夫跟这两个陌路人在这浪费时间,直截了当指出, “哦?所以今日您是来询问我南下的真正目的?” “贤侄……”真正目的被明晃晃地戳破。饶是久经官场阅历老练的宋相也连连眨眼,却说不出一句否定之言。 宋启见大伯如此,也是急了性子。 他们今日来只为苏家父女。 可几番口舌下来,仍然问不到苏达的消息,便语气便急切了些,腰间的玉牌撞在刀鞘上发出声响,“我来就想问你一句,你已经和苏达和离。可知道她现在情况?” 他迫切地逼近苏时清,平日里南衙十六卫的稳重早就不知丢哪去了。脸上急切的表情让苏时清的手指停下动作,苏时清玩味地眼神匆匆掠过他的脸。 第146章 “原来宋大人今日来,竟然是来问我那个前娘子的消息?”苏时清微微挑眉,话里话外都是调笑,“可是……”他面上笑意陡然消失,眸中冷意直击宋启,“我为何要告诉你呢!” 从宋启刚提到苏达开始,早在无人察觉角落中,苏时清那双修长又斯文手背暴起青筋,忍耐地攥紧拳头。 宋启闻言好看的眉头深深纵起,“苏时清!你为了自己的官途,对刚刚深陷牢狱的岳父弃之不顾,甚至以免自己受到拖累,直接修书和离。现在苏家父女下落不明,你竟然没有一点点愧疚之心?你这样无情无义、背信弃义之人竟然还能稳坐首辅之位替圣上办事?我看圣上也眼盲心瞎,受你这种小人蒙蔽……” 说到后面明显已经口不择言,竟然把圣上一并骂了进去。 好在宋相一听圣上二字,就紧忙打断他,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更别说还是在苏时清面前。他怒瞪一眼自己那不争气的侄儿,转头披上笑意看向他口中的贤侄,“贤侄啊,这孩子口无遮拦,你别介意。夫妻一场自然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情分,我们今日主要是想要知道苏家父女二人的下落,你若是知道,能否告知一二。宋某感激不尽。” 接着居然向着苏时清双手抱拳交握,垂下眼睑,弯下脊背。 苏时清瞧着朝自己行礼的宋相,眉峰轻挑,紧忙起身也拱起手,却满是嘲讽,“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宋相眼角坠着褐斑的皱纹一紧,“若是贤侄有苏大人的消息一定要通知我。” “宋相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话中意思,有些事还需要开诚布公的讲明白吗?” 宋启厌烦透了两人唧唧歪歪,明明心里都门儿清的事情,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就是打哑谜。若是所有事一早就能说清楚,当初苏宋两家也不会闹到现在这幅田地。 “苏时清,宋家先前确实对不住苏家,我们来就是为了解决此时,你为何一再阻挠?” 苏时清笑得轻蔑,“解决?如何解决?找到人又怎么样?苏明官职已丢,宋相是准备在乡下给他们置办田产?还是送些铺面?” 这些话一出口,宋相脸色明显又难看几分。 可人既然已经来了,自然没有白来的道理。 “贤侄,我知你心里有气,我算计苏明这件事已无法挽回,但仍希望能尽力弥补。” “你现在官运亨通,尊为内阁之首,未来有大好前程。虽撇开苏家之事为人诟病,但你能保下他们已经仁至义尽。苏时清,人是你保下的,你将他们送去哪了?” 宋相瞥一眼宋启,又继续说道,“宋启与苏达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一直对苏达有意,只可惜……” “只可惜……簪缨世家瞧不上寒门出身的苏家,如今背后捅刀后,瞧着苏家可怜,又想大发慈悲地娶苏达以求心安吗?你既心悦苏达,为什么还能冷眼旁观?赵家缺一个苏明的把柄,你宋家就上赶着去送。是嫌苏家死得不够快吗?” 苏时清一针见血,直击要害。说得宋启无地自容。 宋启凄然,所有事都不是他能决定的。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苏兄,请将酥酥的消息告知,宋启定然感激不尽!”他瞥西向宋相,只一眼就匆匆收回。又继而说道,“他日必还张禄绨袍之恩。” 哪知却只等来一声轻嘲地冷哼,“陷害忠良、背叛朋友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会结草衔环。” 斜睨向宋启,却不等他答复。 抬手拎起桌案上的灰布绸包裹,唇角带笑,话中带着森森疏离,“今日苏某权当二位是来践行,苏家父女之事,二位无需放在心上。苏某自会处理。” 起身便准备离去。 只是衣摆刚撩起,复而转身。朝宋启又补一句,“你莫要惦记酥酥,她只能是我的娘子。” 而后衣摆撩的更高,仿佛解气一般,故意将衣袍甩得猎猎作响。 不再回头,只留下宋家二人纵眉沉息。 宋相觉得丢了面子,此次前来他是不愿的。经过几番考量,他们压错人选只怪自己时运不济,如今七皇子登极已成定局,苏明之事他心中愧疚。宋启突然提起属意被休弃的苏达,虽遭到宋相极力反对,但思量过后本着补偿苏家的心思觉得可行。 苏明之前是官至御史大夫,下狱辞官是因为党派陷害,届时找人在圣上面前提及一二,想要重返官场定然不难。既能与老友重归于好,还与宋家未来有益。如此思量,便有了今日之行。 宋相见人已经走远,才抚下袖口,抬眸道,“事已至此,现下新帝登极,宋家因为之前的事处境尴尬,你也收了心思,此事莫要再提。” 可宋启神情坚毅,“大伯,此事但凡还有转机,我便不会放弃。请容侄儿任性一次。我定然会找到苏伯伯和苏达。” 宋相没在说话,只是抿嘴四下环顾新帝赏给宠臣的府宅前厅。 末了,留下一句,“君恩似海,孤舟飘零。”便独自离去。 厅内沉寂许久,才又响起簌簌地布料摩擦声。 宋启整理好圆领袍,手扶腰间刀鞘。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步伐坦然地扬长而去。 第147章 做了天大错事的小厮福宁还站在冷风中独自凌乱。 他脑子萦绕着家主的话,不敢细思。 什么叫“明日就会有位叫朝颜的姑娘来府上,你万事听她安排就好。不可擅作主张,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脑子一团乱麻。 他像被密不可分的细线团团围困,不能动弹。 就连前后脚走出的两道人影都没注意到。 直到人影逐渐消失不见,他才猛然回神,浑身打了个冷颤。 家主的话就像是一把悬在他头顶上的利刃,让他接下来的日子也只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这叫什么事啊! 福宁低眉垂眼连连叹息地关紧大门。 心中打定主意,从今日起,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再开门。 眼看着大门就要合上,却倏地伸出一只看着细皮嫩肉却指间有茧的修长大手来。 他被惊得手中力道一松,整个人和门一起后退一大步。 惊魂未定的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就听耳边响起一阵急切男声,“你家主子往哪边去了?” 福宁脑袋发懵,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条件反射伸出手指了出去。 “那。” 话刚出口,恨不得掰掉他那两根多余的手指头,随即指间一转,朝着反方向立马改口。 “那边那边!!!” 满腔悔恨像潮汐时的滚浪正持续上涌,不断挤压拍打着心脏,把整个脑袋都浸没。 这下真的完了! 来人瞧着他万念俱灰的死样,觉得十分好笑,便生出一丝逗弄逗弄的心思,“等见到苏时清,我定会帮你美言几句,让你在苏首辅府待得久一些。” 初听到这,他还有几分希冀。可后半句话却让他想杀人。 “毕竟这么蠢的也不多见了,活像是被我们宋家买通了一样。” 福宁盯着他细看了良久,说话时认真的样子讽刺意味更浓,他咬牙切齿地暗暗发誓,这位姓宋郎君就算化成灰他也不会忘记。 此人休想再进苏府大门! 宋启跨下那匹漆黑如墨的绝影在一声令下后,快如闪电直奔城南渠门。 以绝影的脚程,不用一刻,定能追上苏时清。 宋启今日之行,并非无半点收获,至少从苏时清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一定知道酥酥身在何处,此番奉旨南下恐怕只为私心。 大伯虽一切皆为宋氏门楣考虑,却给他一月时间。若他能在这一月内找到酥酥,向她禀明心意…… 宋启嘴角微微勾起,剑眉舒展,那他被算计桎梏的人生也算是如愿一回。 不计得失,不论成败,只需遵循本心,任性一把。 马蹄在官道上扬起浮尘砂石,黑亮的鬃毛随风飞舞,一身玄色的劲装少年手握缰绳,紧盯远处的如黑点般的人影。 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近距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