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记》 第1章 [gl百合] 《檀香记作者:度我【完结+番外】 文案: 五月的风吹在花上朵朵的花儿吐露芬芳 假如呀花儿你确有知懂得人海的沧桑 她该低下头来哭断了肝肠 五月的风吹在树上枝头的鸟儿发出歌唱 假如呀鸟儿你确有知懂得日月的消长 她该息下歌喉羞惭的躲藏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朵朵的云儿颜色金黄 假如呀云儿你确有知懂得人间的兴亡 她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周璇1934《五月的风》 内容标签:民国 正剧 主角:谭五月,柳湘湘;配角:谭仲祺;其它:民国,百合,交际花,大家闺秀 一句话简介:民国小镇闺秀萝莉和上海交际花 第1章 名字 一 谭五月第一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是在她央着阿婆想要放行半日时,阿婆带着怨怒喋喋不休的口中。 阿婆一边拾掇着手里的缎衣和布衫,放进了扫除整洁的新房,一边掀着满是褶子的嘴皮骂骂咧咧道:“出门十载不见个音讯就罢了,竟然还带了个死女人回来,带个女人回来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个出了名的浪货。谭家的牌匾在这个镇子里,以后都要蒙了尘咯!” 这些话进了谭五月的耳朵里,然后再脑袋里翻了一个轮回,到底没得些明白。 谭五月不在意阿婆的话,她眨巴着眼看了看日头,又转头眼巴巴地看着阿婆。戏班子的草台子这会儿已经搭好了,日头再落一落,就要登台开腔了。上回听阿三哥说,新来了个武生好不厉害,跟头能翻得人眼花缭乱,一手花枪更是耍得威风凛凛。这番形容听得谭五月心里痒了好几天。 谭五月在阿婆身后跟了半个时辰,听阿婆唾沫星子横飞地骂了半个时辰,终于按捺不住了,伸了手扯扯袖子,撒娇口气道:“阿婆……” “碍事碍事,没见我忙着嘛。你那死鬼爹爹就要带着坏女人进门了,你还有心情到处去耍,不许去!”阿婆把衣角从谭五月攥着的手里扯出来,不耐烦地轰走。 谭五月闷了声,不敢再缠着讨要。阿婆却突然掰正了她的身子,因辛劳而骨骼分明的手钳得谭五月皱了眉,一声“疼”囫囵卡在嗓子里。 “听好了,马上要进门的坏女人,叫柳湘湘。她是个狐狸精,要当你娘亲,你不许认她,也不许跟她学坏,听见没有?” 谭五月被肩膀上的力道卡得生疼,迷茫地只知道顺从地点头。别的她都没听清楚,倒是柳湘湘这个名字留在了她脑袋里,这名字好像伴着一阵香味扑面而来,读起来那么好听温柔,比她谭五月的名字好听多了。谭五月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谭五月讨厌死了自己的名字。因着生在五月,爹爹就草草地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好似从陈年的老黄历上撕下的一张纸,透着一股腐朽陈旧的味儿。 谭家因着祖上代代都是书生,在镇子里小有名气,谭五月那没什么印象的爹爹谭仲祺也不例外。 谭仲祺的婚事是祖父去世前指的,他也许是不喜欢谭五月的娘亲。谭五月的娘亲生她的时候难产,留下了小的,自己过去了。谭仲祺抱着孩子看了一眼:“生在五月,就叫五月吧。” 谭五月的名字就这样草草地定下了。正值政府废了科举,谭仲祺在她出生不久后就奔赴了上海另谋出路。 料想是生意做得不错,每年都谴人送些银饷来,人却极少回来,谭五月和爹爹见面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 阿婆姓孙,别人都管她叫孙阿婆,是谭仲祺的奶娘,照顾完谭仲祺,又照顾谭五月,现在也已经是年过百半的老妪。阿婆把五月照顾得很好,只是管得严些,不许这不许那,尤其不许和野孩子们一起嬉戏。 这是个秋天,下了一场秋雨,树叶开始落了,河水都涨上来了,正是野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土戏班子的台子照旧架到了河堤的空地上,于是不只孩子,几个大人也三五成群地赶过去,一手提着木板凳,一手拿着破蒲扇,不知是要驱走夏末的最后一丝炎气,还是要打走草垛里跳来跳去的小虫。 谭五月只能眼巴巴地瞧着,躲在院子的墙里。街上的阿三哥远远地跟她打招呼:“嘿,五月,你不去吗?” 谭五月摇了摇头。 “听说,戏班子新来一个武生,花式漂亮得大伙儿都直了眼!” 五月脖子伸长了些,半个身子被勾了过去,探出围墙外,像是想听仔细些。 阿三哥手舞足蹈地说了一阵,然后停下来看着谭五月,见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又笑又叹:“你真不去?真不去我可走了。” 谭五月咬了咬唇,指尖扣着石墙的力气发紧了,终于还是摇摇头。 阿三哥晃晃脑袋,走了。谭五月看到他卷起的裤腿露出一截子脚腕,灵巧地一跃跳过了地上一洼水塘,回头咧嘴笑笑,模样自在得很。 “这不是谭家姑娘吗?探头探脑的,像什么样子哟!” 谭五月一听这苍劲的声音,立刻缩回了脑袋,就是这个王大娘,上回她偷偷溜出去,就叫这个多管闲事的大娘撞见,向阿婆告了状,害谭五月在祖堂里抄了两个时辰的书,连着后来的半个月,阿婆都把她看得紧紧的。 想必这遭来的武生确实厉害得很,过了两天,往河堤去的人流有增无减,谭五月有些坐不住了,明知道阿婆不会同意她出去,还是鼓起勇气想要忤逆一回,小心翼翼地张了口,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第2章 不过这下,谭五月不再惦记着河堤上的戏演得多么精彩绝伦了。再有几天,她的爹爹……还有那个很坏的娘亲,就要来了。谭五月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似乎还有那么些抑制不住的期待,瞧向门外的目光更加频繁了。 谭五月满脑子都是柳湘湘这个名字。 柳,湘,湘…… 她这么想着想着,那个人就到了。 马车停在大门的阶前,谭五月远远地看见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玛瑙绿的花色新潮的旗袍,裹着姣好的身段。谭五月瞪大了眼呆愣地看着那个女人一步一步靠近,她关于这个名字的所有想象就这么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秋季,正是万物开始枯败的季节,万物之中独她颜色最是鲜妍。 柳湘湘。 作者有话说: 中篇,背景民国。 更新缓慢,欢迎收藏,养肥再看。 第2章 进门 二 柳湘湘这个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香味,像春夏檀木淡淡的幽香。 谭五月觉得她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和街尾张屠户家的姐姐不同,张华儿姐姐是她来亲近你,柳湘湘是让你想亲近她。 柳湘湘欠了欠身子,便和五月一般高度,把谭五月稚嫩的脸捧着:“好俊的小丫头。” 谭五月的脸霎时烧开来,那馥郁的吐息让她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红晕。 她避开了柳湘湘的视线,目光磕磕绊绊地落在柳湘湘穿着皮鞋的足尖上。 她不能看柳湘湘的眼睛,阿婆说柳湘湘是狐狸精,书上说狐狸精的眼睛能勾走人的心魂,而且柳湘湘那双杏眼是真的媚。 “叫人啊,五月。”谭五月这番惊惧木楞的样子让他觉得丢了脸面,谭仲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悦。 这陌生又威严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谭五月脑袋里的弦一下子紧绷了,慌张地抬头,对上了柳湘湘那双漂亮的眼睛。 许是被柳湘湘大胆亲近的举动惊得失了分寸,许是在心里惦念柳湘湘的名字太久了,又许是柳湘湘真是狐狸精幻化的,眼睛能够勾人心智。谭五月微微地张了嘴,她听到自己嗫嚅的声音:“柳……湘……湘?” “胡闹!”谭仲祺喝道,“没大没小!” 谭五月回过神来,失措地扭开脸,咬唇不语。 果然是狐狸精……爹爹才刚回来,就害自己惹他不高兴了。 柳湘湘脸上倒是盈着笑意,微凉的手掌搂住谭五月的脖颈,把她护在怀里,回头对谭仲祺微微竖起柳眉:“你凶个什么?我喜欢她这样叫我。” 谭五月比她矮上一些,这样被她揽着,就真真抬不起头了。 谭五月“没见过世面”,极少会见生人,就连一条街上的邻家都没认全。被这样陌生的气息靠近包围,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想起阿婆的话,心里觉得这是不好的,或者是一种伎俩,可又不知道怎么脱开她,能做的就只有微微地转开脸,以免自己抵住她的肩。 阿婆怕生出喊柳湘湘“娘亲”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抢着道:“喊姐姐。” 谭五月挣扎了一下,还是中规中矩地唤了:“柳姐姐。” 柳湘湘感觉到了谭五月的僵硬,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便转过去跟谭仲祺说话。柳湘湘说话的口音和这里不同,音调细长柔软,又带着一种话家常一般的亲昵,就算她表情有些不悦,吐出来的话语也不显得凌厉。 “仲祺,你家的祖堂,我是绝不进去的,活人何必去沾死人的晦气。” 谭五月听到“仲祺”这个称呼的时候,眼皮突的一跳,听完整句话的时候,谭五月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偷瞄谭仲祺和孙阿婆的表情,果然已经霎时一片青黑。谭仲祺眉头间蹙起两道深壑,刚要开口,孙阿婆的声音就闯了出来。 她皮笑肉不笑地一声冷哼:“好厉害的小丫头,还没进门就这样了。我看你还是别进门了,我怕祖堂染了你那花花柳柳的脏味儿!” 阿婆这话难听,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阿婆是家里的长辈,谭五月的娘亲也要叫一声奶娘的,自然不必掩饰脸上的轻蔑。谭仲祺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脸色难看得紧。 柳湘湘看着面前两人,站得比门梁还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谭仲祺,我可从未说过非进你家门不可。如果随便一个下人就可以这样侮辱我,那我看你对我也不过如此,还是——算了罢。” 说罢,转身便走。 “你站住!”谭仲祺急冲冲地喊了出来。 柳湘湘步子没停,谭仲祺使了个眼色,下人手脚利索地把大门给栓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说好要带柳小姐遍游鄙乡,怎么好食言。”谭仲祺大拂面子,却只得憋着一股火气,“今日旅途困乏,柳小姐不想参观内宅也是正常,就暂且歇下吧。” 说罢,迈着大步背手进了内堂。 不想错失美人,又放不下大家长的架子。柳湘湘皱皱眉,心下自是不悦,看着一堂面面相觑,穿着土灰长袍的人,不知该哭还是笑。 柳湘湘把视线落到了谭五月身上,谭五月怯怯地扭开了脸,漆黑的双眸涟漪似的波动。她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足尖顿了顿,到底是跟阿婆走了。 初进谭家,竟跟场闹剧似的,柳湘湘按下人的打点搬进了厢房,两个皮箱歇在房间的角落,柳湘湘觉得有些倦,坐到了软榻上。房间素净,软榻透着香,桌上叠着几篇书,窗外幽竹掩映,确实像个书香门第的人家。 第3章 谭五月总忍不住向厢房张望,毕竟柳湘湘住得和她挨得近,她是家里的客人,也是敢和阿婆顶嘴的厉害人物,总需要多留意些才是。 窗外雀儿叽叽喳喳叫,夕阳迷蒙,谭五月有些心神不宁,探头到窗外,眼前晃落了两片落花。柳湘湘正推门出来,夕阳染黄了她的长发,润着华贵的绸缎裙子,袅袅婷婷,浓妆淡抹,画一般温柔秀美,她悠悠地望过来,谭五月飞快地缩回了脖子,心脏咚咚如擂鼓,升起偷窥人家险些被发现的紧张、后怕与羞愧。 这就是繁华世界来的人儿。谭五月心想。 太阳落下了山,夜色席地,用晚饭前,谭五月被谭仲祺唤了去。 明明许久不见的爹爹就在眼前,谭五月却觉得眼前人与陌生人无异,只是……自己要听他的话罢了。谭五月恭敬地欠了欠身子,就听谭仲祺说:“你娘去世后,为父久未续弦。这次带回来这位小姐,你看怎样?” 谭五月咬唇不语,目光恍惚,谭仲祺见她这模样,叹了口气:“这次我请她回乡游玩,是有意娶她。人家姑娘是上海来的,见不得我们小地方的规矩。但我相信,住久了也就习惯了。过几天我有一桩生意要往西走一趟,这是最后一次,回来我就在镇上置业。你柳姐姐似乎挺喜欢你,你……替我留一留她。” 谭五月一路都在嚼着谭仲祺的话,想着想着就出了神。爹爹要她留住柳湘湘,等他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落花洒了满道,屋子都浸在沉蔼的香里。谭五月走过长廊,到了柳湘湘的房前,正踌躇,便听得一声“进来”,叫她心里一紧。毕恭毕敬地推开了雕花木门,她微愣,恍若走进了一幅有柳湘湘的画里,香气四溢。 柳湘湘坐在梳妆台前,正侧着脸,往自己耳朵上挂一串白玉珠子的耳坠。她着了淡淡的脂粉,唇色艳丽,镜子里映出她半边脸,婀娜模样。 谭五月端端正正站在门口,字正腔圆道:“爹爹让我来喊你吃饭。” “嗯,就去。”柳湘湘笑道,“小门神似的,进来呀。” 谭五月摇摇头,她看见柳湘湘从匣子里拿出了一个金色的物什,闪闪发亮,十分新奇。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好奇心,问:“那是什么?” 柳湘湘转头对愣在屋外的谭五月笑,将桌上物什一样一样推给她看:“这是蜜丝佛陀口红,这是雪花膏。都是女人要用的脂粉。” “哦。”谭五月点头。 第3章 口红 三 谭五月余光扫见柳湘湘来了,眼皮骤然一跳。 她好像和白日又不同了,穿了漂亮的衣裳,着了淡淡的妆,笑盈盈地走来,开叉的裙摆款款飘荡,露出细白的小腿。 谭仲祺看得挪不开眼,嘴角弯得厉害。 入府第一天,便惹了不痛快。柳湘湘还不想就此与谭仲祺一拍两散,便花了心思迎合。 柳湘湘眉梢轻扬,俏生生地问:“可合你的眼?” “合合合。”谭仲祺连声回答。 桌子是长方的,谭仲祺坐了主位,谭五月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柳湘湘抿了笑,从从容容地挨到了五月身边,衣裳的丝绸料子擦着谭五月的布料子。 谭五月本就缩在了桌角,颇为艰难地挪出一些空隙来,便听得谭仲祺说:“不过,在镇上,可买不到口红这种洋玩意。” “瞧你说的,这东西贵得紧,在上海我也不舍得呢。这支蜜丝佛陀,还是上次晚宴史密斯先生送的,你认得他的。” “呵,洋人。”谭仲祺不屑地哼了声,“现在上海到处都是洋人,我做生意跟那些洋人和洋人的买办打交道不少,他们什么德行我最清楚。洋人的东西,还是别要了。” 柳湘湘微微拧起了眉,没说话。 气氛有些僵硬,谭五月把头埋得低低的,闷头就着面前那盘青菜吃着白饭。 谭五月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双月白筷子,柳湘湘把离得远的菜夹到了她碗里。谭五月还是有些畏生,柳湘湘给她夹菜比干涩的饭还要难以消化,她放下了筷,礼貌又认真,字正腔圆地说:“谢谢。” 柳湘湘身上淡淡的香味笼着鼻尖,丝丝入扣,让人不自觉就晃了神。 那是一种不带攻击性的让人舒服的味道,像是檀木散出的丝丝气味,淡薄而清幽。谭五月想了想,想起过世的母亲留下的一把木梳子,似乎有类似的味道。 谭仲祺和柳湘湘交谈着上海遗留的物事,谭五月吃完了饭,便毕恭毕敬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在府里生活了十余年,倒拘谨得比谁都像个客人。 “五月,吃完了就去看看你阿婆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谭仲祺似乎与柳湘湘有话要单独说,语气不自然地支开谭五月。 谭五月起身的时候,看到柳湘湘撑着下巴对她笑,眸如点漆,勾起的红唇像院里海棠初开的模样。 谭五月这才看到她头上的木钗子,素净古朴,在她一身艳丽打扮中格外不引人注目。或许她身上的檀香便是来自这根钗子。 回去的路上,踩了满道的花香,柳湘湘推门而出的一幕影影绰绰地浮现眼前。谭五月顿觉心烦意乱,快步回了屋,将自己锁进屋子。 柳湘湘的味道就似在心头绕着,谭五月像绷紧了一根弦难以松懈。 柳湘湘和谭仲祺说话时语笑嫣然的模样掠影而过,燕儿般轻俏活泼的语气也在耳畔。谭五月叹了口气,爹爹打算在镇上置业,再也不走了,自己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吧,虽然前提是需得留住柳湘湘这尊菩萨。 第4章 正想着,门忽然被轻轻扣响。 门打开,柳湘湘正在门口,精致旗袍将身体曲线勾勒毕现,青丝斜绾,艳艳红唇,含笑的眼睛盈盈望着谭五月,她抬了手,似是拢了一袖芬芳似的馨香,宛如一只夜晚魅行的妖精。谭五月向后退了两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书里面的游魂艳鬼描绘的大概就是这番模样,《牡丹亭》里边的杜丽娘不外如此。 柳湘湘眼底划过一抹疑惑,随即压了下去,不急不缓地逼近了两步,微微俯身,凑近了细细打量谭五月紧张而绷紧的小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怕我?” 谭五月感觉柳湘湘的气息贴到了自己的脸上,这样亲昵的距离让她更加畏怯,抿着唇低垂下脸,用毕恭毕敬的姿态掩饰心跳如擂鼓般的慌张。 “我又不会吃了你。”柳湘湘檀口轻启,颤颤笑道。 谭五月脸上热起来,这女人行为言语都未免大胆放肆,与他人……很不相同。 纵然柳湘湘是那女艳鬼,自己也不是柳梦梅。谭五月想着,便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磕磕巴巴道:“你……你来……” “我来寻你帮忙。”柳湘湘接话,“来路风尘仆仆,身上腌臜得很,便想洗个澡。那老太太偏不肯与我方便。” “那……那你该去寻我爹爹。”话刚出口,谭五月就知不适,柳湘湘不论名声如何,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能对爹爹说这种事。 “不管,我便找你了,如何?”柳湘湘做出一副赖上谭五月的模样,身子也软软挨了过去。 在上海,小姐儿们挨着搂着说些体己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到了谭五月这,脸颊就立刻烧红了,一边结巴道:“我自然帮你的,我这就去。”一边如避猛虎般匆忙逃开。 柳湘湘在背后看着谭五月的背影,悠悠笑了:“一点都不经逗。”倒也有趣得很。 逃到屋外的谭五月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有余悸地想起柳湘湘那张媚得浑然天成的脸。 谭府自诩是镇上大家,谭五月从小便被阿婆管得严苛,没有什么体己的朋友,行止规规矩矩,不敢有半分越礼。 那样亲密的距离,近到谭五月能看到柳湘湘卷曲的睫毛,和眼眸里潋滟的柔光,实在让她手足无措,好似蚁儿细细密密在心尖上爬,自己每一寸皮肤都不自在起来。 何况柳湘湘确凿生了一副好皮囊。她言行大胆放肆,眼神自带风流,就如传奇里那些奇女子,轻轻易就破了孔书上满篇的克己复礼,逾矩还不自觉。 谭五月想起柳湘湘的笑,那笑也是无缘无故的。不知那是上海人家的礼仪,还是如阿婆所说……娼门的放浪形骸。 谭五月去吩咐杂役烧了热水,便在院落迟迟徘徊,看看自己的屋子,又看看柳湘湘紧阖的屋门,不知该去关照两句,还是回屋歇息,又不知柳湘湘是否还在自己屋子里。 风清露重,卷着地上残花的香味,暗暗地袭进人心里。 月色温柔婉转,谭五月叹了口气,那柳湘湘皮囊好不好与自己有何干,总归是要当自己后娘的人,她三番两次找自己示好,未必就真的安了好心。 第4章 禁书 四 次日,晨光越过花窗时,谭五月便起了个早。她在房里摸索了一会儿,洗漱完毕,随意翻了本书卷温起书来。到了早饭的点,阿婆叫了丫鬟来唤她,谭五月方才迈出闺阁,清晨的光翩然落入眼帘,带着扑鼻的和煦气息。 谭五月起得早,柳湘湘和谭仲祺起得更早,并肩从府外回来,边走边说话,你一言我一语。 谭五月躲藏不得,眉低眼顺向二人打了招呼,恍惚真生出一种向爹娘请早安的错觉。 早点如往常清淡无味,柳湘湘倒是饶有兴致,或是吃惯了玉盘珍馐,偶尝清淡小菜便觉新奇,亦或是故意做给谭仲祺看,讨个欢心。 谭五月看到她耳上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笑起来而轻轻晃动。 柳湘湘从上海来,自是对早市这种东西好奇得紧,听了小厮提了一嘴,昨天晚饭时便要谭仲祺陪她见见世面。 谭仲祺自然求之不得。两人约着起了一大早,从早市逛了一圈回来,把早市的风光和清晨的露水味也带了回来。 “如何,这镇子虽然小,倒也不失热闹。”谭仲祺献宝似的说起镇上的好处来。 柳湘湘抚了抚自己的手背,似是不经意道:“呵,见不到咖啡馆,喝不到洋酒,吃不到西餐,烟馆倒是见到两个。” 谭五月在一边听着,不自觉抿了唇。爹爹在柳湘湘这已经碰了不少灰,和印象里的威严大相径庭,而且爹爹不许自己随意出门,却对柳湘湘千依百顺,可见柳湘湘果然是个厉害女人。 “五月。” 谭五月正胡思乱想,忽然身边传来轻柔的一声,距离隔得很近,谭五月耳根一软,生出一种柳湘湘识破她的心思的错觉,一下子便局促起来。 “我吃完了。就先回屋,一会儿你来我这儿,我有东西要给你,答谢你昨晚帮忙。”柳湘湘自然地把手搭在谭五月肩膀,轻挑眉梢,“等你。” 谭五月低着脸,喉咙里闷闷憋出一个“嗯。” 抬眼时,柳湘湘已经走了,谭仲祺没有言语,投来赞许的目光。 上次柳湘湘刚到谭府,东西还没有安置下来。这次柳湘湘带来的东西都已经归置妥帖,谭五月也算第一次踏进了她屋子。 第5章 未经允许窥探别人的屋子于理不合,谭五月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将视线牢牢地束在脚底下的一方地面,生怕做了什么唐突的事。 柳湘湘见她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起了身。 “上次在你屋里,看到你读的书,都是《女儿经》《女书内训》之类,实在不入眼。” 柳湘湘走到了架子边,谭五月的视线不自觉地跟了她去,瞥见屋子角落的方桌上,放了一个打开的木质箱子,里面置了圆形的盘,还有形状奇异的铁管,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谭五月怕露了怯,便藏住好奇,将视线挪回,只说:“都是阿婆叫我看的。” 柳湘湘笑了,找出一本书来,放到谭五月手里:“喏。回去看,可别辜负我的心意。” 谭五月羞怯地看着柳湘湘斜挑的眼角,眸子波光潋滟,像猫儿一样狡黠,好似有说不尽的深意。 手里是一本封面新奇的书,印了几个女人的剪影,体态各异,书上醒目处赫然用小楷写着“沪江风月传”几个字。 “可别被那小脚老太太发现了。”柳湘湘在谭五月耳边低声关照。 “小脚老太太?”谭五月抬了头,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好奇。 “你阿婆。”柳湘湘掩嘴笑,“小脚妇,谁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许。下轻上重怕风吹,一步艰难如万里。” 还从没有人敢这样说阿婆的,何况废缠足是五月出生前几年的事,镇上多数妇女都是裹了小脚的。谭五月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民谣,有些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出来,皱着一张脸,拿亮晶晶的眼睛瞧柳湘湘。 柳湘湘见她可爱得紧,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细嫩的触感沾着指尖,柳湘湘有些舍不得放手了,直到谭五月的脸烧得红透才作罢。 《沪江风月传》。谭五月揣着本子回了屋子,便翻看起来。 哪知越看越脸红,越看越心慌。谭五月猛地合上了书,面红耳赤地看向房门。 柳湘湘不知是什么居心,这书如其名,讲得净是些上海娼门女人的情爱,叫人如何……看得下去。 谭五月飞快地把书塞回了书架,像是要把书囚禁起来似的藏得深深的。细想了一会儿又觉不妥,阿婆常常会进来屋子,放在书架上岂不太过昭然。谭五月纠结着把书拿了下来,在屋子里团团转,那书好似烫手似的,烧得谭五月脸颊绯红,沁出一层细汗。 谭五月想起柳湘湘笑得精灵模样,心下一赧,难怪她笑得狎昵,原来是心存戏弄之意。 书塞进了枕头底下,谭五月在屋门的地方仔仔细细环视屋子,确认不会露了马脚,吊着的心才落地。 被柳湘湘这么一打扰,谭五月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的,看着书便走了神,阿婆什么时候进来也不知觉。 “上次要你做的女红,做到哪了?”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小脚,阿婆的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谭五月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 谭五月朝床头瞥了一眼,又错开眼看见阿婆那双被缎面布鞋包着的小脚,不觉有些心虚,去架子上拿了做了一半的女红。 丝绸料子枣红的面,燕雀在其上翻飞,都是按阿婆的意思绣的。 阿婆点了点头,交还给五月:“继续绣。” “你爹爹要出门行商,明天一早就走,路途遥远,恐怕又要月余才能返回。” 谭五月没想到爹爹这么快就要走,脱口便问:“那柳湘湘怎么办?” 阿婆的表情立时古怪起来:“随她去。” 谭仲祺跟阿婆说了在家乡安家置业的打算,阿婆便知柳湘湘这个女人赶不得,不只赶不得,还得巴着她留着她,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就这幅图,你给你爹爹绣一个钱袋来,明早给他。” “恐怕来不及。”谭五月为难。 “那便绣方帕子。你爹爹难得回来,你这做女儿的,怎么一点都不知贴爹爹的心。” 谭五月看着窗外明媚的光,叹了口气,坐在桌前拿起了针线。看来今天一整天,又得系在这方巴掌大的料子上了。 谭五月熬了一宿,紧赶慢赶,总算在日出前做完了。看着手上的刺绣,有几针因为困顿而错了针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打了个哈欠,眼角酸涩得逼出两滴泪来,人也头重脚轻。 谭五月洗漱完了,恍恍惚惚过去大堂,阿婆和一干下人们正恭敬候着,马车在外等着。 谭五月揉了揉眼,脑袋混沌,问:“柳姐姐呢?” 谭仲祺脸色不算好看:“她身子不舒服,还歇着呢。” 话音刚落,听得阿婆冷哼一声。 谭五月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傻站着不知所措,任凭阿婆怎么给她使眼色,也浑浑噩噩的反应迟钝。 阿婆从谭五月手里拿过了刚绣好的钱袋,塞进了谭仲祺怀里:“你总归要晓得,谁才对你好,谁对你漠不关心。” 谭五月看着那个绣得歪歪扭扭的钱袋,不由有些赧意,站在原地不说话。谭仲祺脸色有所缓和,“嗯”了一声,便要启程。 纵是他拖拖拉拉了许多时间,柳湘湘也没出来送行。 谭五月面颊被清晨的风一扫,有些清醒了,暗想难道柳湘湘果然是不舒服么?可昨天看起来还好得很。 作者有话说: 真不明白高产的作者是怎么有时间写文的。我写文大概小时千字。 第6章 白天上课,晚上陪女朋友。 高产的作者一定都是单身汪。 第5章 蔻丹 五 因着送行谭仲祺,早饭时间晚了些,柳湘湘还是没有出现。 谭五月端了粥和两份小菜敲开了柳湘湘的门。 站在门口,谭五月便听得屋里似是有乐声,有人轻轻吟唱旋律舒缓的调子。不似戏曲的腔调,也不似民谣,抒情婉转,舒缓悠扬的节拍,又透着一股子摩登的味儿。 门打开,曲声也随之清晰起来。 却不是柳湘湘唱的。柳湘湘没有预想中的满脸病容,她看见谭五月,眼里有些惊讶,随即看到谭五月手里的早点,便笑了,哼着歌转身,迎风扶柳似的扭着腰回到了床上,半倚着床榻。赤|裸的足毫不遮掩地踩在被褥上,白璧似的温润无暇,明晃晃的。 谭五月替她害羞起来,她微红着脸问:“哪来的曲声,怪好听的。” “喏。”柳湘湘摇手一指,指向谭五月上次看到的大匣子。 谭五月没见过这种物什,她伸长了脖子想看仔细些。 “留声机,可以放唱片的。”柳湘湘从床边摸索了一些瓶瓶罐罐,一边在指甲上涂抹一边说:“我从上海带来几张百代新出的唱片,你要是喜欢,常来听听。” “那又是什么?”谭五月问。柳湘湘总有那么多新奇玩意。 “cutex。”柳湘湘见谭五月神色茫然,解释道,“蔻丹,美指油。” 说罢,笑着招手,“来,你来。” 谭五月犹疑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谁叫你送早饭来的?” “阿…阿婆叫我送的…”谭五月有点磕巴,她的手被柳湘湘捏住了。 柳湘湘仔仔细细地端详谭五月的手,手指滑过五月的指缝。谭五月觉得有些麻痒,颤颤地缩了缩手,红着脸怯生生地看着柳湘湘。 柳湘湘抿嘴一笑,用力捏了捏谭五月的手,眼波流转:“她有那好心?我才不信。” “那…是爹爹…” “好了好了。”柳湘湘一听便皱了眉,不让她说了。 “你早上为什么不去送爹爹?” “他把我请来,又把我丢在这,我还要好声好气地送他祝他一路顺风?” 柳湘湘这话说得好似漫不经心,她脸上一点惜别的意思都没有,不由让人觉得疑惑。 长辈的事情,再疑惑也该埋在心底,谭五月便抿紧了唇。 柳湘湘拿了指甲油,说:“你手生得好看,这样素可惜了。” 谭五月睁大着眼看柳湘湘手上的那瓶东西,艳丽的红色,和柳湘湘指甲上一样。 “想试试吗?” “阿婆看到会生气。” 谭五月其实心底里好奇得紧,却又有些害怕,她觉得跟柳湘湘相处久了会变坏,变坏总是容易的,那本活色生香的书,还有颜色艳丽的美指油,都是柳湘湘给她的诱|惑。 “一会儿洗了就是。” 谭五月不说话,柳湘湘就当是主随客便,捏住了她的手指。 曲子悠悠扬扬,谭五月紧绷着身子,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着,居高临下地看见柳湘湘清秀的侧脸,那根木簪子随意地簪在发间,头发便松松垮垮的,透着一股子慵懒的味,几缕青丝垂落在面颊,黑白相映。 一抹红在无名指的指甲上舒展开来,像颜色最盛时的花儿似的嫣红。 柳湘湘很满意,拉远谭五月的手,隔着距离看了一下,然后弯起眼笑了,她的唇也绽开一抹嫣红。 谭五月缩回了手:“够了。” 柳湘湘盯着她忖了忖,长长的睫毛微微阖上,好似倦了,点头低声道:“嗯。” 无名指的指甲别样红艳,谭五月看着,用拇指指腹蹭了蹭那片指甲盖,心里展开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攥了拳头,把染红的指甲藏住。 她为自己这丁点的变化诚惶诚恐,不论看到阿婆抑或小厮,都把手掩在袖子里。 柳湘湘骗了她。当她思来想去,好不容易打了一盆水,把手伸进去时,才发现那蔻丹是化不开的。 谭五月在水盆里看见自己的脸,素净青稚。 波纹晃动,泛开涟漪,那脸好似变成突然变成了柳湘湘的,她发上披着大红盖头,静静地看着自己。 谭五月倒吸了一口气,赶忙把水端出去泼了。 谭五月看见小厮从后院的门进来,恍惚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出门了。 一个叫阿忠的小厮跑了过来,他四面瞧了瞧孙阿婆不在,笑着传告:“我刚从张家回来,老太太让我去订二十斤新鲜的肉。那张家的华子姐叫我告诉你,她明儿来送肉时,要见你一面,在厨房后头的走廊,小心别让老太太撞见。” 谭五月点点头,阿忠便跑走了。 谭五月心里也对张华儿姐姐想念得很,小时候张华儿的爹爹在谭家做工时,纵使阿婆不准,也还时不时能见她一面。后来张家搬到了街尾,做起了生意,见面的机会就屈指可数了,偶尔谭五月跑出去玩,偶尔张华儿来送新鲜肉的时候才能叙叙旧。 谭五月想念张华儿做的汤圆了,也想念张华儿像个姐姐似的替她扎辫子。 隔天晌午,谭五月在屋檐下焦灼地等着,远远地瞧见张华儿拎着一个竹篮子走过来,淡蓝的碎花布衣,粗粗的麻花辫,顶着明晃晃的大太阳。 谭五月赶忙迎了上去:“热不热,到我屋里歇一歇。” 第7章 张华儿笑:“我可不敢,你家那老太太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让她看见还了得?” 谭五月有些发赧,张华儿从篮子里掏出一个红色铁皮盒子,上面是“永结同心”四个字。 “这个,一直没机会给你。以后,我恐怕不能常常来了。” 谭五月眼皮跳了跳,张华儿姐成亲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张家派人传了口信来,阿婆却没有告诉谭五月。婚礼那天,谭五月浑然不知地在屋子里替阿婆绣一副鸳鸯图,一直绣到了黄昏。直到几天后,才从下人那听到张华儿姐婚礼的事。 谭五月低头呐呐地问:“为什么?” 张华儿脸色有些异样,手搭在自己肚子上:“我有孩子了。” 谭五月诧异地看着她的小腹,那里还看不出隆起的迹象。谭五月有些木楞和惶恐,印象里张华儿昨日还是比自己大一岁的姐姐,今日就突然要为人母。 再看张华儿的表情,也不似高兴,淡淡的愁绪笼着她的脸。 “恭……恭喜……”谭五月的话卡在喉咙里,木木地看着张华儿。 “你们在这做什么!”一道声音惊雷似的劈开了两人。 谭五月慌忙退开两步,仓皇地看着阿婆一步一步走过来,直到站在她们面前,严厉的目光逼得人发抖。 谭五月低下了眼,轻不可闻的声音嗫嚅道:“阿……阿婆……” 第6章 洋装 六 “华儿,你在谭家也住过一段日子,规矩你也是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的,我这就走,还有些肉在家门口晾着呢,我得回去看着。”张华儿笑道,“五月,回见吧。” “这就是了,别让老婆子为难。谭家毕竟祖上是有官爵的,做谭家的小姐,总归要谨慎些。” 阿婆把视线转向谭五月,灰色的眼珠子一瞪,谭五月浑身发麻,怯怯地说:“那华儿姐姐你回去路上小心。” 待华儿走了,阿婆脸上客气的表情冷下来。 “告诉你多少遍,不要随便跟这些市侩的小百姓来往。”阿婆靠近了,皱纹横叠的脸放大在五月面前,“这些年谭家的担子压在我身上,谭家纵然中空,我也苦苦守着,还不是为了姓谭的祖上荣光。” “阿婆……”谭五月不知该说些什么,回想起张华儿拎着空篮子离开的背影,怅惘之余便是委屈,眼眶酸涩,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毕竟是谭家独女,要是你爹爹看见你和那些个屠户小流氓玩在一块,要怎么想?等你爹爹续了弦生了儿子……” “五月?” 一道清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谭五月原本听得头皮发麻,薄薄的唇儿不自觉地咬出了齿痕,当这声音传入耳朵,顿时心中一颤,身体放松下来。 她转头,看见柳湘湘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围着丝纱的披肩,步履袅袅地从台阶走来。 “五月,正找你呢。” 柳湘湘语气亲昵得不得了,脸上笑容洋溢。 谭五月下意识地往声音地方向靠了靠,抬起一张盈着泪光的小脸。 柳湘湘顿了顿,笑意淡下去,面容安静下来。她站到了谭五月的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细嫩的指尖抚过五月充斥着血色的唇瓣。 细丝丝的电流像从下唇上流过,一直痒到了心里,谭五月睫毛颤了颤,面颊一点一点地浮起红晕。 “弄成这样,怪叫人心疼的。”柳湘湘轻声细语。 柳湘湘的指尖摩娑着她的唇,那天生妩媚的脸忽然温柔至极,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脑袋里有个声音告诉她,柳湘湘这样的举动是不对的,可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并且也不想躲开她,只是怯怯地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阿婆在一旁气得直瞪眼,柳湘湘转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府里的下人都这般清闲吗?等仲祺回来,得跟他说说,那些个话多的还不听话的,给点银子遣散便罢。” 言下之意,孙阿婆到底不过是个下人。 眼见阿婆的脸一点一点气成了猪肝色,气冲冲地走近过来,苍劲干枯的手稍稍抬起,谭五月的心一下子便跟被抛起来了似的。 谭五月是见过阿婆教训不听话的丫头的,那样的场面刻在脑袋里,时时让她胆颤,她看看柳湘湘那轻描淡写的模样,紧张地把她往后推了推。 “府里这些年,上上下下都是阿婆在打点,我和爹爹都待她如亲人一般。”谭五月低着头站在阿婆面前,隔开了两人,眉低眼顺道。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身体僵直,却到底是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挡在了柳湘湘面前。 柳湘湘心思玲珑,自然明白了谭五月的用意,她眯起眼,看着谭五月挺直而瘦弱的后背,竟觉得这个紧张到声音发颤的人,在她面前呈现出了一种格外勇敢的模样。 她即便不惧那老太太,也舍不得拂了这孩子的好意。笑了笑,软下了声音:“好,那是我误会了,还请宽恕。” 即便是为了谭仲祺能够回乡安置下来,孙阿婆自然不敢真的赶走柳湘湘,她眼珠子一转,顺应了这个台阶,冷哼了一声,转身拔腿离开了。 直到阿婆消失在视线里,谭五月才松了一口气,过分紧绷的身子一阵酸软。 她转身,看见柳湘湘正站在身后,好整以暇地打量自己。 “爹爹都要叫阿婆一声奶娘的,你……你不能太……”谭五月的话卡在喉咙里,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跟柳湘湘说这些话是不对的,柳湘湘也一定听不进去,此刻这个女人正玩味地看着自己,好似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里。她叹了口气,别扭地低下了眼,“算了。” 第8章 “她经常这么管着你?”柳湘湘见她这番严肃正经的小模样,弯了唇角。 谭五月抿了嘴,没答话。 “你就这么听她的话,她说什么你做什么?” “我应该听她的话的。” “是了,不是你没有能力反抗,是你习惯了而已。”柳湘湘手指在谭五月额上一点,用肯定的口吻道。 谭五月从没想过这件事。被柳湘湘的指尖一点,一下子有些愣神。 柳湘湘便得寸进尺,微微倾身,漂亮的脸和谭五月的咫尺之隔,檀口轻启,吐出轻细又悦耳的话来。 “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带你做。” 谭五月被迫仰起了脸,柳湘湘的面容就那么近地呈现于眼前,近得让她呼吸都战战兢兢起来。 她知道这又是柳湘湘给她的诱|惑了。隔着很近的距离,柳湘湘的眼睛,如同跳动着光泽般神秘而灵动,长长的睫毛卷着,轻轻地眨一下眼,眼里勾人的媚意就叫人软了骨头。 她眼前都是柳湘湘,脑袋里也都是,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直到阳光洒落于窗槛,鸟鸣啾啾,莺啼宛转,柳湘湘叩响了谭五月的门。 谭五月才敢相信,柳湘湘,真的要带她去看戏。 只见柳湘湘穿着一身白色洋装,修窄的衣肩,荷叶边的裙摆,系成蝴蝶结的腰带束着纤细的腰身,蕾丝的领子上叠坠着白亮的珍珠,周身透着一股子摩登女郎的味儿,倚着门带笑含情道:“准备好和我约会了吗?” 谭五月的视线越过柳湘湘,落到屋外飘洒着花瓣的树上,羞怯地点了头。 柳湘湘大步走在前面,踏出了谭家的正门,谭五月步子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抵不住内心的期待。 石板路落满了枯黄的树叶,踩在地上沙沙作响。柳湘湘看起来兴致勃勃,不停地左顾右盼,虽然没有问些什么,但满眼的新奇。 她戴着宽檐帽子,手上一把小洋伞。那一身洋装打扮,与黑白矮房石板街道格格不入,在镇子里实属异类,引人侧目。 周围指点议论不断,却好似全然打扰不了柳湘湘的心情。她环住了谭五月的胳膊,如同与上海的姐妹逛街那般亲昵。 谭五月不愿成为焦点,谭家在镇子里家喻户晓,被长嘴咂舌的人看见,难免又要向阿婆告状。 “他们都在看你。”谭五月不自然地低声提醒。 “随他们去。”柳湘湘满不在乎,“我许久没这样打扮了。谭仲祺不喜欢这种海派的洋装,我便没在他面前穿。顾他我已是不愿,难道我还需要顾及别人吗?” 谭五月拧起了眉头,左右纠结,斟酌开口道:“其实……你不必费心讨好爹爹,他其实很想留住你,生怕你不愿意呆在谭家……” 话没说完,谭五月仍旧自觉不妥,这话无异于在拆爹爹的台,实在大逆不道了些,便默不作声起来。只是感觉浑身怪得很,哪里都觉得不大自在。 “我自是知道。”柳湘湘笑道,“只是如果总是拂了他的意,在他眼里也会逐渐失了魅力。这些你还不明白,以后会明白的。” 作者有话说: 久等,久等。 第7章 戏台 七 谭五月不懂,柳湘湘身上有许多她不懂的事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无名指上的那点丹红,脑海里闪现出柳湘湘说话时眼角流溢着一抹狡黠的样子,轻俏生动,好像勾着人去解开她这些模棱两可的谜题。 “那五月觉得我这样打扮,好看吗?”柳湘湘轻轻地问。 谭五月不得不抬了头,视线从柳湘湘的足尖滑倒脸蛋,柳湘湘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嘴角微微勾起,笑意水一般盈起。 谭五月点头:“好看。” 这样平淡的回答并不能叫柳湘湘满意,她凑得更近,幽怨地问:“只是好看吗?” 谭五月立时便手足无措,瞧着近在眼前的柳湘湘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如鸵鸟般垂下了微红的脸,耳畔是柳湘湘一声轻笑。 远处,一声铜锣敲响的声音震颤着传来。 “走吧。”柳湘湘拿住了谭五月的手。 戏班的草台子下面围坐了几圈人,陆续有人端着板凳过来。 柳湘湘和谭五月对视一眼,便晓得彼此都是个门外汉,不懂得看戏的个中要领。 “咱们站着听一会儿就回去,也免得被阿婆骂。” “你啊。”柳湘湘摇头笑道,“难得出来一趟,还想着阿婆阿婆的。我可不管那老太婆,今朝你是陪我出来,不到日落不放你家去。” 柳湘湘说话带着软糯的吴语口音,说起这话如娇似嗔,比台上唱得还要悦耳几分。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柳湘湘一看,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小伙,麻衫布衣,正用黑亮的眼睛瞧着自己。 “小哥勿要捉弄我。若我俩认识,哪能不记得你?” “嘿嘿。”那小伙挠了挠后脑勺,指着自己,“我姓张,叫张余,是码头工作的。那天我看见你和谭家老爷一起来镇上了。你可能没瞧见我。” “原来如此。”柳湘湘笑,“难怪眼熟。” “你俩这是没带板凳吧?我这张给你,我再去搬两张来。” “不用麻烦了。” “谢谢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柳湘湘有些讶异地看着谭五月,她又抿起了唇,恢复成那副一言不发的安静模样,两道眉毛微微拧起。 第9章 “这是谭家小姐吧?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是稀奇。”张余笑得殷勤,眼睛不离柳湘湘,“还是我去拿吧。这戏一唱就是大半天,站着哪能捱住。” “劳烦了。” 待张余健步如飞地走了,柳湘湘捏了捏谭五月的脸:“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谭五月低头看自己的鞋尖,沾了些河畔潮湿的黑色泥土,柳湘湘的黑色皮鞋倒不太显脏。 “无事。”谭五月说,“你坐下吧。” 柳湘湘也不谦让,微微提拎着自己的裙摆便落落大方地坐下了。 “你来,坐这儿。”柳湘湘手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眉目透着一股子机灵。 谭五月面色一赤,轻啐道:“那成何体统……” 台上老生在场面桌前唱念许久,观众俱有些无聊。张余去得快回得也快,他是码头工作的,懂些待人接物的分寸,拿了椅子给两位小姐,自己规矩地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柳湘湘百无聊赖,扯了谭五月衣角玩弄,一边钻研那刺绣的针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上海城的旧事。 “上海也有这些戏班子,不过不是这种草台班子,是很大的剧院。” “说起来,这种老戏倒是越来越被淘汰了,最近多演的是些歌舞剧,连《孟姜女》也成了歌舞剧了。” “如姚玉兰、孟小冬之流,那可真叫一个标致,人见人爱,上海的男人女人无不喜欢她们的。” 谭五月原本努力集中精神看那台上老生瞪眼掐胡,耳朵却不自觉地被柳湘湘吸引了去,忍不住问道:“比你还标致?” 柳湘湘这次是打心眼里笑了,她悠悠地看了谭五月一眼,反倒不说话了,就嘴角挂着那么点高深莫测的笑意,轻轻抬起了下巴尖儿。 铜锣一敲,热闹的戏就开场了。戏台子是最简单的席棚,用木板竿子和苇席临时搭起来的,武生从出将入相的上下场门进场,翻了两个眼花缭乱的跟头,高喝一声站定亮相,台上木板就吱呀响得厉害。台下掌声震耳欲聋,一声一声的叫彩充斥于耳。 谭五月在沸顶的人声里看到柳湘湘,她端正地坐着,举止雍容,衣着精致,在一群三大五粗的平头百姓里显得华美又娇柔。 台上穆桂英又是另一番英姿飒爽的姿态,花枪在手里翻来覆去,忽而高高掷起,在空中打了几个翻又稳稳落入手中,双目圆睁,声音亮堂:“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 谭五月被这贯耳的声音一激灵,觉得浑身都抖擞起来。前面的老爷们个个块头大,谭五月努力地伸长脖子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瞧着台上。 忽而,脚似乎被碰了碰,谭五月低头,看到柳湘湘的足尖儿轻轻踢着自己的。 “瞧你眼馋的那个样子。”柳湘湘懒懒说道。 她倒是目不斜视,视线被人挡了也不着急,一副仪态自若的样子。 谭五月想,大抵上海城的戏比这出好看,看戏的人也远比这多,柳湘湘是见惯的,气度不比小地方的人。 谭五月规矩坐下,柳湘湘笑了:“这才是。前头才说我标致,也不见你看我看得那么专注。” 谭五月有些赧意,岔开话头:“那小伶武功当真不错,力道也足,难道还不入你的眼吗?” “别说耍花枪,蹿房越脊的功夫我都见多了。”柳湘湘说,“不过,台上那穆桂英,毕竟是个丫头,有这底子也算好了。” “那是姑娘家?”谭五月惊问。 待柳湘湘点头,谭五月还是有些不能置信:“你如何知道” “我自是知道。”柳湘湘用肯定的口吻答。 谭五月凝神一瞧,果真那武生的身段越瞧越像姑娘家,看那穆桂英时眼里不免渐渐多了几分敬佩。 “你想认识她?” 谭五月不明白柳湘湘为何这样发问,使劲儿点点头。 小锣声音渐渐低下去,那穆桂英下了场,柳湘湘也站了起来:“等我一会儿。” 柳湘湘一走,谭五月就有些坐不下去。周围都是些生脸,且多是膀大腰圆的汉子。 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却还是等不到柳湘湘回来。 “五月!五月!” 谭五月左看又看,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儿!上面!” 谭五月仰头,瞧见阿三哥坐在树上,光着脚,两条小腿晃晃荡荡,猴儿似的撒野又自在。 作者有话说: 高考结束! 我一定要加快写文了! 虽然高考跟我没关系! 先提前恭贺考生们啦! 第8章 风尘 八 人也见了,话也谈了,柳湘湘哼着曲子往回走,远远瞧见那丫头和一个小子在一块搭话。 谭五月照例是眉低眼顺的模样,那小赤佬不知打哪来的,看起来活份得不得了,眉毛都要扬到天上去了。 待走近了,柳湘湘停了步子,轻咳一声。谭五月便跟惊了魂似的,猛然转过头来,看到柳湘湘后神色一下子有些松缓。 “哟,哪来的俊小子?”柳湘湘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月牙。 “我姓韩,叫我阿三就好。” “幸会。” 柳湘湘伸出了手,阿三哥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五月。五月却拧着眉头瞧着柳湘湘细白的手指,阿三哥嘿嘿一笑,捏住了柳湘湘的手指,有模有样地做了个握手礼:“五月,这是哪位,镇上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 第10章 “你勿要取笑我。” “不是取笑,真心实意。” “那便是嘴上抹了蜜,专挑甜的说,我可没什么可赏你的。”柳湘湘把愣在一边的谭五月拉了来,“人我先借走了。” 谭五月云里雾里地跟着柳湘湘走了。 她脑海中的画面还停留在阿三哥的手捏着柳湘湘指尖的那一幕。 身边柳湘湘拉着她的手,不知想着什么,嘴角轻轻勾起来,看起来有一丝俏皮和得意。 谭五月心里有些古怪的东西在作祟:“你为什么要给他碰你的手?” 女儿家的手,可以随便给人碰的吗? “哟,我家小五月这是……在吃醋?” “……”谭五月没好气地瞥柳湘湘,加快了步子。 见谭五月不说话,柳湘湘又说:“你对他有意思?” “什么意思?” 柳湘湘笑:“崔莺莺待月西厢的意思。” “你别乱说。”谭五月莫名生出些恼意,她狠狠瞪一眼柳湘湘,可那眼神配上一张红红的小脸儿,显得软弱无力,落到柳湘湘眼里反倒变成了羞恼的表现。 “你实话跟我说便好,我看他对你恐怕不简单,我大可替你俩做一次红娘。” 那厢谭五月面色已经涨红了,她越抓心挠肺,柳湘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就越讨厌:“随便你如何作想,以后不管你了。” 柳湘湘赶忙拉住她:“你要是为了他生我的气,我可是会伤心的。” 谭五月不理她,闷头往前走。 “走这边。”柳湘湘赔笑,“惹你生气是我不对,带你去见一个人,保准见了你就不生气了。” 柳湘湘看着谭五月那生着闷气一声不吭的样子,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向来都是别人巴着她哄着她,如今风水轮流转,也换她这样好言好语地哄着别人了。 说话间已经绕到了土戏台子的后面,用木头搭出来的简陋棚子。谭五月没有进去过戏班子的后台,她知道这是闲人勿进的地方。 柳湘湘一边嘴里念着“放心”,一边将她拽进了后台。 谭五月瞪着眼,看着柳湘湘如鱼得水地和后台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打招呼,然后形同傀儡地被柳湘湘带到了正在卸妆的“穆桂英”身边。 柳湘湘半倚着穆桂英的化妆台,白色洋装的裙摆顺着身子垂下来,身段修长妙曼,谈话笑语嫣然,让谭五月恍惚想起书上说的“窈窕淑女”四字。 “这就是小五月?”穆桂英探过脑袋,仔细打量站在柳湘湘身后的谭五月。 “五月,这是冯英,叫冯姐姐。” 柳湘湘是个有天大本事的女人,谭五月这回是信了。 卸了妆的冯英五官变得有些平淡,不如台上那般英姿勃发,眼神却仍是灵动,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嘴角抿着的笑有两分台上的风流模样。 冯英十岁开始就随着戏班子四处演出,转圜了许许多多地方,所见所听的新奇人事装了满满一肚子。大抵唱戏的都有几分讲故事的功底,冯英跟谭五月描述得绘声绘色,柳湘湘在一边看着,但笑不语。 “我去你们班长那一趟。你把我的人看好喽。”柳湘湘道。 柳湘湘一走,谭五月就全没了听故事的心思,不住回头,总归放心不下。 “她丢不了。”冯英笑道,“她说,要帮我们的戏班子写封推荐信,荐我们去上海城有名的戏院演出。” “柳姐姐是个有本事的人。”谭五月说。 冯英挑了挑眉,这个动作让谭五月一瞬间觉得她又像了那穆桂英。她远远看了一眼柳湘湘离开的方向:“看起来风生水起的人,暗里总归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苦楚。” 谭五月想起柳湘湘青丝半绾懒懒倚在床榻上的模样,还有她那一桌子的胭脂水粉。 这样的人也会有苦楚吗? 柳湘湘回来的时候,谭五月迎了上去。 “怎么的,她欺负你了?怎么眼神怪怪的,还皱着眉头。” 谭五月摇摇头,轻声说:“该回了。” “不着急。”柳湘湘抚上谭五月紧皱的眉毛,勾起唇角一笑,“我刚才和领班的点了一出我最喜欢的,听完再走。” 叫柳湘湘青眼相看的不是别的,正是赵盼儿和宋引章的一折《救风尘》。 娼门女子宋引章执意要嫁与花台子弟周舍,结义姐姐赵盼儿见久劝无用,踮脚退了两步,捻起袖子,眉眼悲戚,愤泣唱道:“久以后你受苦呵,休来告我。” 宋引章却也下了决心,争锋不让:“我便有那该死的罪,我也不来央告你。” 小伶大抵都是有些功力的,那一字三颤的尾音如泣如诉,余音绕梁,五月便被带进了戏文的情节里,瞧那宋引章油盐不进,不自觉急得直瞪眼。 戏虽是柳湘湘点的,她却好似有些百无聊赖,目光落在台上,心已经不知道神游到了哪。 谭五月看见柳湘湘略施粉黛的侧脸,精致的上挑的眼角,纵是不言不语,也含情带俏,胜似那台上的赵盼儿。 “他每有人爱为娼妓,有人爱作次妻……”这句一下子便跳落进耳朵里,贯穿脑袋。谭五月觉得有些不舒服,只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台上。 回家的路上,谭五月闷不做声地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 阿三哥从道边蹿出来:“五月,好看的姐姐。不再去河边转转吗,河水刚退下去,今儿个河边垂钓的人多,热闹得很。” 第11章 “不了。”五月生怕柳湘湘又被勾起了兴致,连忙摆手。天色已经暗了,她还从没这么晚回去过。 此刻她是狐假虎威,沾了柳湘湘的福荫,得以放纵半日,却也不敢放肆,若连累了柳湘湘,那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样想着,谭五月反倒快走了两步。 偏生后头跟了个模样俏丽的拖油瓶,悠悠哉哉地从后头捏住了谭五月的指尖。 谭五月转头,看见连天的夕阳霞色,映着柳湘湘茭白的脸,把她那身白色小洋装也衬得多了几分艳丽。 “听完了那折戏,到现在一直愁眉不展,可是他们唱得难听了?我替你教训他们。” “不是的。”谭五月摇头,她盯着柳湘湘的眉梢忖了一会儿,视线又滑到她的小洋装上,最终别扭地撇开了脸,鼓足勇气道,“我在想,为什么女子都要嫁人呐?” “呀。”那人一声轻喝,随即笑意便从软软的语调里溢出来,“我家的小五月,在想这么了不得的事情。” 谭五月被她这轻佻的语气一哄,微微红了脸,低下头不肯再说话了。 柳湘湘似是有些倦怠,远远地瞥了一眼还未收场的戏台,便笑着靠到谭五月身上。 “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 “嗯?”谭五月心中一跳,微微抬眼。 柳湘湘正偏过头来,勾起唇角,夕阳在她面颊染上一抹霞色,更衬得那笑容艳若海棠。她缓缓靠近了,指尖扣着谭五月衣襟上的盘扣,在耳边低声道:“还可以娶呐。” 作者有话说: 柳湘湘的设定是交际花,所以……她必定会有一些在风月场中带来的惯性…… 比如……一言不合就调戏小萝莉。 并非一见倾心啥的。 第9章 宣纸 九 日暮西斜,谭五月领着柳湘湘回到谭家府邸。刚到家,谭五月就发现家里添置了几样新的红木家具和古董花瓶,还来了几个新面孔,喏喏站在一边等着领任务。阿婆倒是不在大堂,不知道去哪忙了。 谭五月猜想着大抵是爹爹留下了不少银元让阿婆打点,决了意要在镇上安家立业了。 谭五月瞧向身后,柳湘湘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懒散地左右看了两眼就径直走向自己的住处。 原本谭五月觉得柳湘湘在谭家已经够没规矩,直到跟她出去一趟才知晓,她在这府宅里,其实并不如在外头那样自在。 屋子照旧是那个屋子,日头渐渐沉下去,最后一点衰弱的光在桌案上融化。 谭五月觉得今晚出奇的静,她仔细一回想,白日听的戏文还在脑子里咿咿呀呀地回绕。 刚点上一支蜡烛,阿婆推门进来了。 烛影晃了晃,橙黄的光照亮了阿婆那并不好看的脸色。 “今天跟着那泼丫头跑出去,玩得还爽快?” 阿婆的声音厚重粗噶,像是上了年头却质重敦实的磨盘,沉甸甸地压下来。 阿婆虽然年纪大了,但素来眼尖。谭五月指尖上那猝然的一抹红,明晃晃地落入她的视线。 “好啊,那狐狸精才来几天,就把你勾了过去了。” 阿婆捏着她的胳膊,骨头仿佛被一股猛力揉碎,谭五月咬紧了牙,闭上了眼:“我只是想帮爹爹留住她。” 待阿婆走了,一个丫头送了晚饭来。谭五月发呆地坐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有些酸,像是白天精神用过了头,现在松懈下来便懒散起来。 桌案上饭菜还是平日惯常的几样,谭五月瞥了一眼,没有什么胃口,便撑着桌子起来,到架子上抽了一卷书,在案上摊开。 上回被罚抄书的日子已经过去久远。谭五月拎起细锋的毛笔,轻轻碾上墨,在展开的宣纸上挑开一个个纤瘦的字来。 夜晚的风扑打纸窗的那些细响缠绕在屋外。 蜡烛一点一点消减下去。 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些轻,谭五月正全然和枯杂的文章对峙,而没有发现。 直到柳湘湘毫不生分地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了书桌的另一侧,胳膊肘压在了谭五月要抄写的那句话上,手掌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凑过来。 袖口随之滑落,露出莹白的一段手臂,衬着明朗笑意,灯影闪动,叫人微微花了眼。 “你来做什么?”谭五月警觉地问。 “来看看你。”柳湘湘含笑的眼从谭五月的脸,看到了她手掌压住的纸张,狭小的一张木桌上,弥着微微浸润墨香的宣纸气味。 “我可是好不容易赏光去吃晚饭,你还缺席了。” “阿婆叫我在屋里抄书。”谭五月下意识揉了揉手腕。 柳湘湘自然注意到了被谭五月冷落一边的菜肴。 谭五月小心翼翼地挪动纸张,捏着一角一点点把致从柳湘湘的胳膊底下抽出来。颇为艰难地做完这件事,她自以为这点小动作丝毫没有被柳湘湘发现,便缓缓地舒一口气。 柳湘湘不动声色地乜眼瞧着,谭五月那小小的身板着实可爱,长相也娴静,那细致小心的模样,让柳湘湘觉得有趣得紧。 谭五月正松一口气,又执起了笔。 柳湘湘的手蓦然爬到她手背上。 “你太瘦了,不能再饿着。我帮你抄吧。” 谭五月霎时便死死护住自己身前的书卷和纸张,生怕柳湘湘跟她抢似的。 “不必劳烦,我可以的。” 第12章 “那——”柳湘湘故意拖了个长音,眼波一转,“那你写着,我喂你吃饭。” “……” 柳湘湘原以为五月那样害羞的孩子,一定会立刻说诸如“不要”之类的话。 却没想到谭五月把头埋得更低了,低到小脸几乎被胳膊挡住,握着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柳湘湘从侧面看到谭五月耳朵,颜色鲜红欲滴。 这个孩子比想象中更不经逗。柳湘湘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想多说两句,可是看着谭五月那认真的眉眼,又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月色如纱,烛影摇晃,记忆里上海的夜色在眼前一晃而过,有了灯光的映衬,月亮的光并不显得多亮。灼眼的缤纷灯光和泼洒在地的上好酒茶,耳边轰隆的舞曲声震撼心跳。有人冷眼不屑,有人在耳边说着风流佳话。 “既然如此,我有些困了,先回了。” 柳湘湘觉得有些冷,大抵是天要开始转凉了。 谭五月仍旧闷着声,只听到椅子被推开的声音,余光瞥见随着柳湘湘动作而摇摆的衣裳。 推开门前,柳湘湘回头一瞥,谭五月正像只兔子似的,缩着脑袋,怯怯的眼睛望过来。 谭五月思来想去许久,仍旧觉得柳湘湘的确是突然就低落了下去,不只是想到了什么事,亦或是自己让她生气了。 但柳湘湘走之前,确实是对她笑了,在莹白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地笑了。 那大概便是……并没有生气吧。 季节轮换之际,万物俱在变迁,耳边似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连个觉也不安稳。 有白色的光透过眼皮照耀开来,谭五月被这光打扰了,便缓缓睁开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胳膊麻木酸疼,似有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暗香铺面,窗口翩翩飞进一只蝴蝶,在清晨的光里扑打着翅膀,停落窗台。谭五月眨了眨眼,想起昨晚月色里,柳湘湘的一袭白纱,和风流轻俏的面相。 “啊……”谭五月这才从不尽的梦里走出来,回到面前这方雕花木桌上。 昨晚想着把书抄完,可柳湘湘走了之后,如何都没了抄书的心思,最后竟然不知何时,昏昏睡了过去。 可桌上竟然空无一物,连那方沉甸甸的砚台也不知去了哪。 谭五月心里一沉,想起阿婆的训斥来,慌忙站起来找寻。 一件轻薄的衣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了地上。 谭五月捡起来仔细查看,柔软的质地,一看便不是府上的。 这样想着,推开的窗便也成了一桩怪事。 谭五月将那衣服细致叠好,思来想去,放进了柜里。 眼见用早饭的时间就快到了,阿婆若自己来送早饭,难免问起罚的抄书,谭五月将门推开一些,清晨的庭院开阔寂寥,只有一个阿婆新招的杂役,拿着扫把定定站着,斜眼瞧着这里。 阿婆交代自己不许出闺阁的话还盘旋在脑袋里。谭五月看着不远处柳湘湘的闭合的屋门,不自觉迈出了第一步,心里生出一种紧张感。 那杂役一路瞧着她,也不言也不语,只用细小的眼睛盯着她,叫人脊骨发麻。 “你来了?” 柳湘湘笑得温软,声音比平常轻细一些,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倒像那些个缠绵床榻的柔弱女子。 “你还没起吗?”谭五月拘谨地站在门口。 “我且才睡下。”不等谭五月发问,柳湘湘便带着一丝得意语气,道,“喏,瞧桌上。” 谭五月认出了自己桌上那方砚台,里头的墨已经用去大半。 宣纸泛开幽香,却比庭院里洒落的花瓣要清淡许多。 纸上的字似是刻意模仿,不与自己的全然相像,少了两分规矩,却多了两分风雅。 柳湘湘浅浅地合着眉睫,面容素净白皙,靠近下巴的地方挂了一条浅浅的墨痕,或许她自己都不曾注意。 “拿给老太婆看吧。就说你自己写的。她若怀疑,你抵死不认便是。” 谭五月攥着那叠纸,不知该说什么好,踌躇许久,低声嗫嚅:“那个……谢谢。” 柳湘湘笑:“何必,若不是我拖累你,你也不必遭这罪。” “你早上来过吗?”谭五月问出了心中疑惑。 柳湘湘点点头:“你瞧见外面那个了吗?” “嗯。” 柳湘湘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要看着你还是看着我。” 谭五月对这话不甚明白,只是看着柳湘湘微微竖起的眉头,便也忧心忡忡起来。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这文更得这么慢。由于个人文字掌控能力不够,觉得实在有点难写tat 第10章 曼舞 十 自从上次被阿婆罚,已经过去半月有余。谭五月被关了许久的幽闭,再加上畏惧阿婆,始终不敢主动去找柳湘湘。 天一点一点凉下去,中秋将至,府里忙碌起来,宾客纷至,仆役鱼贯而入。 谭五月计算着日子,阿三哥该替王婆婆送月饼来了。王婆婆是打府里出去的,年事已高,眼睛也瞎了,谭府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名高位重,总要打点照拂着点,每年王婆婆便送点月饼来,算作回礼。 谭五月见着了生龙活虎的阿三哥,明明入了秋,阿三哥还是麻布坎肩背心,衣裳被汗水浸透,好似还在大夏天似的。 阿三哥把一张纸塞进谭五月手里,笑道:“你要的方子,拿好了,这可是我用五斤鱼换的。” 第13章 上次听戏的时候,谭五月听阿三哥说镇南来了个打上海来的面点师傅,做的糕点和本地不一样,花式精巧,口味独特。谭五月想起柳湘湘从上海带来的那么些新奇玩意,便心思一动。 谭五月看着阿三哥满头大汗却笑呵呵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五斤鱼对普通人家来说,都已足以过一个好年。 “你等我一会儿。” 谭五月回房寻摸了一会儿,摸出了几个银元,又顺了一把黑檀木扇子,一并交给阿三哥。 阿三哥瞧见那扇子上青葱的吊坠,就知这玩意儿的名贵,连忙摆手。 “我一粗人,你给我这么文绉绉的东西,我怕我用不来。” “看你热,拿去扇扇吧。”谭五月固执地推回去。 阿三哥嘿嘿一笑:“我最知道你这丫头了,即便我说不要也是没用的,那我就先拿着,不跟你客气。” 谭五月听了这话,又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禁感激,见阿三收下了扇子才放心下来。 阿三哥打开了折扇,学着文人雅士昂首挺胸,有模有样地拿着扇了几下,笑嘻嘻道:“五月,你看我像不像读书人。” 柳湘湘在不远的地方,定定看着。 自打谭五月从房间里出来,柳湘湘便跟在了后面。谁知这一跟,就撞见这私相授受的场面。那阿三小子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竟惹得谭五月矜羞垂首,掩面而笑,一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情态。 柳湘湘觉得有些百无聊赖,见院子里月季开得正好,便随手折了一枝月季。不防根枝有刺,结结实实扎进了指尖,血珠随之滴落。红花被采摘了,仍留了一点红,恰巧被绿叶衬着。 柳湘湘瞧着那把花取而代之的一抹红,一时出了神。风吹得她的披肩飘飘扬扬,后背传来一点凉意。 谭五月送走了阿三哥,怀里揣着一纸方子,心中惴惴。 不为别的,正是为那柳湘湘。 来了这些天,柳湘湘恐怕难免不念想家乡的口味。纵然对柳湘湘仍有敬畏,但她的好,谭五月心里都记着。书里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或许这些糕点,能让她开心一些。 谭五月回了屋子,就将方子抄录了一份,然后摊开细细研究。 方子上写了三种糕点的做法,条头糕,松糕和密糕。松糕的配料里有一样莲子,条头糕里有一样桂花,密糕里有一样玫瑰,这三样需要去镇上买,谭五月用毛笔勾了起来,让府里细心的丫头去配齐。 曾经娇艳的花如今落了满道,凉风一袭,花瓣混着香飘然而去,五月站在门口,心中稍感惋惜。 柳湘湘不知道打哪回来的,浅碧色的一身旗袍,谭五月看到她窈窕的身段和侧脸,掩映在尚未落尽的花树里,细眉有种浑然天成的精致,如同粉树间清秀婉丽的枝丫。 谭五月想过去叙两句话,冷不防瞧见那杂役扛着竹条扫帚进来,照例是两条毛毛虫似的狭眯的双眼,冷飕飕地看过来。 谭五月有些怯意,那厢柳湘湘已然推门进了屋。 谭五月缩回了步子,讪讪地回屋合上门。屋里清幽下来,倒也算雅致的一间屋子,木黄的桌椅,竹篓里几副书画卷,床上搁着青粉的方枕。五月不知怎么的,竟在自己的屋里蹑手蹑脚起来,在床榻边周旋了几步,反复打量那方枕头。然后在枕下摸出了那本薄薄的书。 日暮西垂,随后天色变深,星辰爬上天,抖落了点点光辉。 谭五月晚上便主动请缨去请那柳湘湘用晚饭。阿婆对她这殷勤劲儿总归不满,但好在五月近来乖巧,便还是让去了。 谭五月敲了门,半晌没人答应。俯耳一听,有悠扬曲声从里头传出来。 大抵是那留声机的声音盖过了敲门声,柳湘湘没有听到。谭五月掂量着分寸,想起柳湘湘进她屋子时,并无生疏地敲门。 可谭五月没有这个胆子。她绕到了西侧的窗前,发现这扇窗子正对着花树,花树后又是亭台的檐角,取景及妙。 窗户并未关上,谭五月稍稍踮起了脚尖,瞧见房里点亮的灯盏,幽黄的光暗暗沉沉,反倒是窗口这一片要明亮些。 视线再往里探,谭五月就看到了柳湘湘。 留声机里盘片转动,唱出了悠扬的小调。柳湘湘踮起脚尖,踩着这调子,急旋慢转,腰肢款摆,时而清雅如步步生莲的仙子,时而又风流如千娇百媚的花妖。举手投足已是风姿婀娜,轻巧回首,美目流盼,便更显娇媚。 花香萦绕,谭五月不禁有些呆滞,只看着柳湘湘素白的裙衣从风飘舞,用发带束起的墨色长发轻晃,就叫人恍惚了心神。 柳湘湘出了一层薄汗,双眉蹙起似是有淡愁萦绕。 一曲舞罢,她瞧见了窗边呆头呆脑的“小贼”。 柳湘湘倒不怕她看,其实她早已瞥到她,只是不想这恼人的人,竟在这一动不动站了这些时候。 柳湘湘心头略有躁意,佯装没有瞧见她,只是拿捏着模样轻咳两声。谭五月一时有些惊,四下一看,竟一时忘了自个儿在哪。 等谭五月好不容易摸到门口,端端正正地敲门。 “请你过去吃饭呢,柳姐姐。” 谭五月的脸颊微红,这一请请了这些时候,回头又不好解释。 “不去,我今日乏了。”柳湘湘压根儿没有抬眼看她。 谭五月偷偷打量柳湘湘的表情,瞧见她确实恹恹的,又不像困倦。 第14章 “你……不高兴?” 柳湘湘坐在桌边,把玩着桌上精致的瓷杯,道:“是也。” 谭五月怯声怯气:“何事惹你了?” “勿需管我。”柳湘湘笑,“反正你将就我,不过是想替你爹爹看着我。门外那个,总是神神鬼鬼的,莫不是那老太打发来盯着我,以防我做些败坏名声的事。” 第11章 糕点 十一 看阿婆的脸色多了,谭五月多少懂得察言观色的功夫。 她前一刻还回味着柳湘湘踮着脚尖,在颇为摩登的曲子里,妙曼地舞动。下一秒,柳湘湘就冷了脸,虽是挂着笑,话里却带了几分讥讽。 阿婆生气时,谭五月除了怕,就是想着怎么躲。 柳湘湘生气的时候,谭五月倒不怕也不想躲。她偷偷地瞟柳湘湘的表情,字斟句酌地问:“你为什么恼我?” 低声细气,亏得柳湘湘耳力不差,才勉强听清。 柳湘湘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天边一抹月华如白练般倾泻,高墙冷壁,飞檐楼阁,树影摇晃。 这就是以后要生活的地方吗?柳湘湘有些看不明白。 在谭五月这个年纪,柳湘湘早已跟着姨娘往来交际应酬。她出生原不算太差,也算个名门大户的小姐。只是家道中落,父母学人做生意,更是把家本亏了个空,不得不另谋出路。 姨娘是上海的夜晚里出了名的一抹景色,带着柳湘湘周旋于上海的商富间,颇有些培养接班人的意思。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乡富和漂过大西洋的绅士们,不论是谈生意还是四处周游,到哪都爱带着一个两个女人取乐。柳湘湘是个聪明孩子,八面玲珑,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的那二三伎俩,不多时就熟稔于心。 交际花,说透了不过是个高级娼-妓,做的生意比柳巷韩庄高档不到哪去。柳湘湘冷笑,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知道如何在话里留一点儿引人入胜的遐想,知道怎样展露身体最勾人。 靠脸吃饭的行当,丑的比不过漂亮的,漂亮的比不过年轻的。柳湘湘在圈子里已经混了好几年,她也不似姨娘那样愿意培养后继者。她需要一个靠山,或者简单来说,一桩名正言顺的婚事。 她这样的女人,若是谈爱情,才真当是让人嗤笑。 谭仲祺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透着一股子迂腐气,但总归算是老实,不是油头滑面的人物。 “柳姐姐?” 谭五月怯生生地又唤了一声。 柳湘湘身子僵了一僵。 她关上了窗,一轮圆月也被掩上,遮在了雕花木窗后。 谭五月见她终于转过身子,眉目平淡,似有轻愁低萦,更有些担忧。可她到底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关心的话囫囵堵在嗓子眼,道不出咽不下,一片涩然。 柳湘湘默然看着谭五月,那正是最好的年纪,眉眼间透着单纯青涩,该值得最美好纯粹的。 “刚刚吓着你了吧?”柳湘湘温声道,“走吧,我饿了。” 谭五月看着柳湘湘伸出的手,脚尖踌躇了两下,就走过去,微红着脸将自己的手搭在她手里。 “今晚做了桂花粥。” “嗯?” “很香。” 柳湘湘噗嗤一声笑出来,拉着谭五月快步走起来。 谭五月跟得有些吃力,不得不小跑起来,夜晚的凉风微微吹拂裙摆,桂树飘香,月光从屋檐溅落。 柳湘湘不是个贪食的人,谭五月从她吃饭时慢悠悠的样子就瞧出来。 没几天就到中秋了,谭五月做贼似的从丫鬟那接了做甜点的材料,抱着包袱躲进厨房。把厨房的门关上,谭五月把所需的东西一样一样陈列在案板上。 那纸方子谭五月早已倒背如流,可那到底是纸上谈兵。 在阿婆眼里,要为良妻,自然要精通庖厨之事,也曾将谭五月拎进厨房教导。谭五月觉得这灶台虽然灰了些,但下厨还算一件趣事,几样不同的材料能搭配千百种味道出来。 只是阿婆每每看着她,要她循规蹈矩地按着步骤来,恨不能把几两水几铢糖都一一记住,久而久之谭五月就失了兴趣。 莲子、桂花、玫瑰,散着不同的香味,清雅或浓郁,各展风姿。 柳湘湘却又不是一种味道概括得了的。 谭五月旋即意识到自己想远了,即便四下无人,也觉得微微羞赧,像是怕人勘破心事似的把唇合得紧紧的,一心扑进手上的活计里。 把初具形状的糕点放进锅里闷着,已是月上柳梢。方方正正的糕点出锅,夜已经深了。 不多不少,刚好两笼。谭五月自己尝了一个,甜津津的,咬一口馅儿便溢出来,满口的花香。虽然味道有种说不出哪里的怪异,倒也不算差,谭五月没尝过上海的点心,连镇上那个上海面点师傅的手艺也没尝过,自然不知道模仿得有几分相像。 她抱着两笼屉子,穿过茫茫月色直奔柳湘湘的屋子。 原以为柳湘湘可能已经睡下,可到了屋外,暖黄的烛光透过窗纸照亮了谭五月。 门虽是关着,但轻轻一推就露了缝隙来。 谭五月扣门许久,也不听见回响,想起上一遭的际遇,不免怀疑柳湘湘又是听着唱片,就漏了细微的敲门声。 这类点心,凉了就失了口感,谭五月紧抱着木屉子,推开了门。 这事到底不合礼数,踏进屋子的一刻她有些恍神和紧张,哪里都不自然起来。 第15章 红烛摇曳,一种诱惑人心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似有水声淙淙,隐隐约约地流过耳畔。 屋子实有两间,一道门一扇帘子将其隔了开来。平日那个帘子总是卷起来,大抵柳湘湘喜欢开阔些的环境,此时倒是放下来了,靛蓝的帘子后幽幽的,光线也昏暗许多。 柳湘湘屋里有两个古色古香的架子,由一个个木格子组成,上面放了一些新奇的物什。谭五月现在是一个未经允许的闯入者,她纵然好奇,却连眼也不敢抬,怕见着什么唐突的隐秘的不该看的。 点心今晚总要给柳湘湘,她还没歇息已是大幸,谭五月深吸一口气,抑下犹豫不决,抬手撩起帘子。 烛火照亮花窗,水雾如浮云笼在屋内,柳湘湘正在倚在一人高的木桶内,白皙的手臂轻轻划动水流,半绾的青丝垂落肩膀。娉婷婀娜的身段,似是天生媚骨,才将妩媚和柔弱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面颊微醺,微微偏过头来,杏眸含了潋滟水光,长长的睫毛带着倦意。 谭五月愣在原地,被屋子里的香味闷得喘不过气,原本想好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像抽丝剥茧般被一寸寸剥离殆尽。 她想起爹爹收藏的一副莲花图,盈盈水露滴湿茭白花瓣,一抹水粉点缀荷边,香艳与风雅,所谓风流不过此二者兼得。 柳湘湘含笑看着谭五月,此刻谭五月的表情大概该用呆若木鸡来形容。 她随意地用簪子束起凌乱的发丝,盘起的乌黑长发松松垮垮地斜偎着。 谭五月仍旧保持着那个表情和姿势,慌乱在她瞪大的瞳孔中乱蹿,她却只知道呆呆看着,做不出一点反应。 柳湘湘缓缓倾身似要从水中浮起,引得水声轻哗,语调里含了一丝娇柔笑意:“你……要看我?” 作者有话说: 关于“进门”这个事情,五月也纠结过几次了,每次都有变化。 其实这个文起了想弃的念头,和预想的小短篇完全越走越远。但是看到有朋友喜欢,感谢厚爱,决定还是慢慢更新下去,请很久之后再来看。 然后,嫖客不寻欢,要出广播剧了,主役配角真的都是大咖,我这文真是何德何能几辈子修来的福气2333,再次感谢厚爱! 第12章 欢喜 十二 烛火摇曳,谭五月攥着衣摆,背对帘子站着。她在心里默念着数,后头的轻微的水声偏偏飘进耳里,丝丝入扣,让她怎么也静不下来,脑袋里好似绷紧了一根弦,风轻轻一吹就断了。 布帘被撩了起来,柳湘湘款款走出来,瞧见一个木头桩子杵在面前,便走过去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拍。 谭五月背一下子直了,悻悻转过脸,瞧见柳湘湘笑意盈盈的脸,发丝还滴着露水,双眸还含着水光。 “看来今晚太热了。”柳湘湘笑了,去推开窗,“有人的脸都煮熟了。” “……”谭五月咬了咬唇,没说话。她怕柳湘湘又作弄她,又有不得不说的话。 谭五月把木屉子放在了桌上,落案的声音不轻,听起来像含了两分的气。 柳湘湘轻轻瞥她一眼,挨着桌子坐下了。她看看屉子,又看谭五月,黑黝黝的眸子里有烛光跳动:“替我打开。” 谭五月还当真听话,伸手去打开了,腾腾的热气已经散了,隐约感到还有些温热。 柳湘湘青葱的手指比那白色的糕点柔亮剔透得多,轻轻捻了一块,模样比台上戏子如兰似蝶的手式还要漂亮。看她吃东西好似也是一种享受,嘴角勾起的甜润进心里。 “你做的?”柳湘湘不急着入口,只是端详。 谭五月点头。 柳湘湘略一思忖:“还给别人做了吗?” 谭五月一摇头,柳湘湘就勾起唇角来了,眼里带了赞许似的,轻轻笑着:“很好。” 糕点在齿间轻轻一咬,谭五月目不转睛地瞧着,就像要跟着糯米粉进了人家肚里去似的。 柳湘湘不说话,谭五月的心就一点一点提起来。 空气里是闻得到香的,该不是连吃的也会对美人献殷勤,到了柳湘湘这儿,香味好像要更馥郁一些。 柳湘湘又拿了第二块,缓缓送到唇边。谭五月才舒了一口气。 “是我家乡的口味。难为你花这些心思。”柳湘湘说,“我心里高兴。可惜只有一壶凉酒。不过不要紧,今晚也能同你尽兴一场。” 谭五月摆手,眉眼端得认真:“我不喝酒。” 柳湘湘微微一怔,被谭五月这四平八稳的姿态逗出了笑。她扯了五月的袖子,微微用力,把人拉到了自己怀里。 谭五月没料到她突然发难,险些坐到她腿上去。她感受到了柳湘湘身子的温软,然后柔柔的声音就爬到她的耳梢:“我请你喝,你也不要?” 耳畔被湿热的呼吸拂过,谭五月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她纵是再没见识,也辨出这是何等轻薄放浪的举止。 慌忙撑着桌角站稳了身子,缓缓退开两步:“太近了。” 柳湘湘也不恼,笑盈盈地撑着腮看她。美人献的酒,喝还是不喝呢? 这人……谭五月扭开了脸:“不喝。” 柳湘湘本身就像那芬芳馥郁的好酒,微醺的香气缭绕,勾着人去靠近品尝,勾着人为她打破清规戒律。 谭五月这回不让她如愿。她深吸一口气,把窗外的夜风都纳进肚子里,以抵抗那酥人骨髓的媚。 第16章 柳湘湘也不言语了,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知是茶还是酒,缓缓地饮着,间或拾两块糕点。 谭五月等了一会儿,柳湘湘似再无话与她说,谭五月望向窗外,萌生了一丝去意。 她正要告辞,柳湘湘眯了眼:“你在我这儿,倒总是矜持。” 谭五月微微不解,心道是柳湘湘嫌她疏远了,颔首道:“爹爹教我,与人交往,需彼以礼而敬之,而始能久。” 说完,就见柳湘湘黝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她,神色有一丝古怪,盯得她微微有些发汗。 “罢了。”半晌,柳湘湘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月色凉薄,花枝在风中微颤,被乌漆墨黑的夜色笼着,什么也看不真切。 “谢谢你的心意。我欢喜得很。”她笑了笑,盯着木屉的视线有些发怔,然后抬手掩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谭五月走了,屋子又清静下来。柳湘湘不是喜欢清静的人,不知不觉倒也习惯了下来。 她把门栓落上,转过身的时候,满屋子亮堂的光晃入眼眸。谭五月对着阿三颔首而笑的画面一闪而过。 柳湘湘微微有些恍神,揉了揉额角,嘴角挑起一丝苦笑……我这是怎么了? 接下来几天倒相安无事,临近中秋,府里忙起来,连老太婆都未曾见过几面,更别提谭五月,见天的屋门紧闭,云窗常扃,不见人影。 柳湘湘的行踪都有人向孙阿婆报备,昨儿个见了什么人,今儿个逛了哪家首饰店。柳湘湘换了身旧日喜欢的行头,打开梳妆匣对着镜子捈上淡妆,偏头看看紧闭的门,反倒突然浑身慵懒起来。上妆无意思,外出没心情。 俗话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谭家是大户,中秋少不得广施善缘。孙阿婆订了一批月饼,差人在街口馈赠给乞人。 柳湘湘头一次见这样的景况,倒也感到两分新奇,施施然踏出了谭家大门,拐进坑洼的青石板街巷。 街上人声嘈杂,往来的人嘴里都念叨着什么,嘴皮子张张合合,挑着扁担的,拎着篮子的,大都麻衣布鞋,和充满了摩登气息的上海大不相同。若不是看到一辆停在街角无人肯眷的黄包车夫,柳湘湘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古代。 她瞧见了眼熟的家丁,正把油纸包着的月饼散给等候的人。得了好处的乞人或穷人,对着谭家大门的方向,恭恭敬敬地鞠一躬,再对着家丁拱手道一声谢谢。动作一致,像是有人教了似的。 这谭家,倒也有意思。 柳湘湘一笑,走近了几步,背后的私语,像一阵细细的风入了耳。 “这就是谭家娶来的新夫人?” “听说还没过门呢。模样倒是美,就是……” 柳湘湘回头瞧了一眼,背后的人便一个哆嗦。 柳湘湘朝他们柔柔地笑了一下,那些人便呆了呆,瞠目结舌的模样。 那头孙阿婆也出了场,将手背在身后,扫视着所有人,那双眼角儿极精。 看到柳湘湘,也不招呼,昂起了下巴,在一声声千恩万谢里,勾起一丝得意的笑。 柳湘湘嗤笑一声,顺着树阴底下走了。 没走多远,冯英在一株叶子抽黄的柳树边等着她。 柳湘湘自己心里头知道这是偶遇,对面却更像刻意安排了这一场戏,衣冠整整齐齐,手里头拿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匣,精神矍铄,姿态笔挺,仿佛戏台上的亮相。 冯英快步朝她走来:“戏班收到剧院的回信了,让我们过去演演看。” “那便好。把握好机会。”柳湘湘脸上淡淡的,并未被冯英的喜色感染,“几时去?” “有始有终。”冯英说,“在这把该演的演完。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冯英把手上的匣子塞到柳湘湘手里,眼中神采更亮了几分:“这个你收着。算是戏班的一点心意。” 柳湘湘打开一看,一个古朴的玉镯子躺在木匣子里,镯子呈淡淡的青芽色,清润的光流淌其中。成色是不错,却也不是什么罕物。 “那好……”柳湘湘懒得推拒,“我正欠这样的一件物什。” 冯英走的时候,一点凉风吹过,把暮色都吹散了几分。 枝头已经开始稀落。 柳湘湘转身,然后一时怔住。在不远处的树下靠着的,谭五月。 斜阳渐渐矮下去,她视线静静地看过来,有什么在漆黑的眼眸中流淌。 这算是……扯平了? 柳湘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想,只觉得心里轻快许多,刚刚听着冯英的好消息,都始终不见喜色,现在反倒轻轻笑起来。 “阿婆叫你过去。我来唤你一声。” 谭五月开了口,柳湘湘却觉得她好像没有说话。 她走过去,握住了谭五月微凉的手,贴在她耳边,语调里带着几分娇媚的嗔意:“这儿啊,处处都讨厌,只有你让我看着欢喜。” 作者有话说: 总是在微博写小短文,冷落了这个文……我还是先耐心写文它吧。 第13章 中秋 十三 中秋已至。如往年一样,一轮圆月已在天上静静候着。 火红的灯照亮了谭家,祖堂供上了丰盛的宴飨,千里迢迢请来的小梨园,在一声锣鼓中粉墨登场。团圆节的家宴,不仅镇子里沾亲带故的来了,镇外的远亲也来凑个热闹,政府那头又不知道有几人给了这面子。 第17章 谭五月换上了新的高领长袄,暗红的底,袄上绣着精致的银花。远远就瞧见几张桌子上挤满了人,俱是生面孔,就连见过一面两面的也觉得亲切了,只好坐到阿婆身边去。 “五月这闺女,长得越发体面了。”凑过来的是远房姑母,平日里也是在外忙生意的,“十六了吧?什么时候寻门亲事?” 谭五月坐得毕恭毕敬,只低低唤一声:“姑母。” 阿婆不满她的木讷,在她肩上推了推,谭五月仍旧没再开口,只得自己回道:“快了,快了,还得等她爹回来给她拿主意。” 小梨园的功力毕竟是足的,连锣鼓声都比别的戏班要响,敲一声,似乎高悬的星河都颤了颤。 一场《空城计》,唱了两折的功夫,柳湘湘才姗姗来迟。 沸沸扬扬的人声和曲声没有淹没她高跟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谭五月的视线直直地跟在她身上,看着她走近,如闲庭信步般从几张宴席间穿过来,略带好奇地左右打量,也引起了不少宾客抬头注视,只一抬头便如见罗敷,目光俱是惊叹与羡艳。 她似乎天生就是耀目的明星,只是随意地走着,就有种别样的风姿婀娜。中袖的彩绣旗袍,琳琅夺目的发饰,无一不引人侧目。 阿婆身板儿坐得直,斜起眼角乜她:“你又做什么去了,现在才过来。” “我做什么,你不是最知道吗?”柳湘湘丝毫不恼,软软地笑着,“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败坏你谭家门楣的事情。把你的人撤了吧,天天立在门口,不雅相。” 一桌的人都听到了柳湘湘的话,不由得好奇地打量过来。 孙阿婆没料到柳湘湘会当众提这件事,面上尴尬一闪而过,又不好发作,清了清嗓子:“听阿严说,你最近在给院子里的花浇水”阿严,就是那盯梢着柳湘湘言止的家仆。 “是。好些天没落雨,院里的花怪可怜的。” 阿婆嗤了一声,颇有些不以为然:“入了秋了,早早晚晚会死。” 柳湘湘将桌上宾客一一打量,最后才定定地落在谭五月脸上,粲然而笑:“多活两天也是好的。” 宾客中有知道柳湘湘的,也有不知道的,更多的是听闻过却不知内情的,皆面面相觑,纵是谭五月,也察觉出柳湘湘处境的艰难来。 取了副碗筷来,放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垂首道:“柳姐姐。” 谭五月感觉到阿婆的目光正压着她,叫她不敢抬头。 柳湘湘应了一声“哎”,方坐下,一个镇外远道而来的客人问询:“这是……” 阿婆瞟她一眼,中气十足地答:“姓柳的姑娘,老爷带回来的。说等这趟生意跑完,便要纳她进门。” 柳湘湘动作一顿,放下了捧起的杯。明月中悬,微微漾在杯中。 这是谭家头一次正式向人介绍柳湘湘,阿婆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向众人宣称柳湘湘是将要纳入的妾室,如同谭仲祺随意带回家的一件普通物什,似乎连名字也不必提起,无关痛痒的人物。 一时间祝声连连,有夸柳湘湘漂亮的,也有道喜说她命好的,一声声地将柳湘湘淹没在了里头。 谭五月坐在柳湘湘身边,耳边嗡然一片。只觉得人声熙熙攘攘,噪得头疼,不远处空城计正演至精彩处,千军万马又随着鼓点呼号而来。 她望向柳湘湘,只见柳湘湘接过献到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姿态甚是英爽,唇边挂着清清浅浅的笑,比美酒更熏人。 “言过了。我和仲祺,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谭五月微微惊了一下,旋即疑惑地蹙起了眉,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透柳湘湘的心思,只得耐下疑惑,把这句话暗自记进心底。 谭仲祺人虽是不在场,但心意是送来了。 阿婆一声令下,家仆排着队将一盒盒精致的点心送至各桌,置于玉盘珍馐之中。有月饼,也有糕点,红色包装上印着龙飞凤舞的“乔家栅”三个大字,是上海大名鼎鼎的字号。 谭五月没料到谭仲祺会托人捎上海的口味回来,许是父女两想到了一块去,一时有些怔愣。 “不地道。”谭五月被柳湘湘的声音吸引过去。 她指着盒里的糕点,笑道:“与我在上海吃的不同。许是捎过来的时候耽搁了,变了味道。” 这话不但让阿婆脸色沉了几分,也给跃跃欲试的宾客泼了一盆冷水。 柳湘湘却不以为意,懒懒散散地托着下巴笑。许是因她容色倾城,只一笑就叫人信服起来,不管说什么都对了,即便有偌大的“乔家栅”的烫金,也犹如无物,勾得几位自称到过上海的宾客讨巧地附和。 谭五月慢吞吞地伸手,取了一块密糕放到嘴里。花瓣的香在唇齿间弥散开来,带着浓郁香气的甜,纵然都是甜,也跟自己做的那种糖精的甜大不相同。口感也少了两分黏腻,多了两分软糯。 乔家栅的字号名不虚传。想到前几日自己做的那方味道,谭五月头皮微微麻起来,只想躲着柳湘湘的目光。 柳湘湘再没动过那些糕点,只是自得其乐地啜着酒。谭五月又拿了一块品尝,甘甜的味道入喉竟泛起一片涩然。 酒过三巡,宾客陆陆续续地告辞。柳湘湘似是尽兴,双颊染了一层樱绯,一双漾着光的眸子,朦朦胧胧地看着谭五月笑。 谭五月心倏地紧了,偷偷瞄一眼阿婆,压低声音道:“柳姐姐,你先回去休息吧。” 第18章 柳湘湘倒是乖巧,笑盈盈地又一声“哎”,扶着桌子站起来,独自朝厢房的方向去了。 阿婆冷眼看着,瞧见那柳湘湘步子微微摇晃,便啐一声:“没骨头。” 待宴会结束,人群稀落地散了,阿婆差使下人收拾晚宴的狼藉,嘴里絮絮叨叨着什么,莫不过是嫌下人手脚不利落,间或冷笑一声,说起柳湘湘贪杯的样子多么不庄重。 扑面是秋天的穿堂风。冰凉的月光打在蕉叶上,谭五月穿过庭院的时候,偏了偏头,看到了柳湘湘的房间,在花树间显得深幽,在月光下又衬得寂寥。 她足尖稍顿,便向那厢去了。 柳湘湘的屋子极静,走到她门口的时候,人声渐渐消失了,连月色也要淡薄上几分。 “进来。”柳湘湘的声音穿过木门,听得有些不真切。 谭五月的心跳得厉害,连推门都百般踌躇。 她心里头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待到踏进了屋子却通通散却了。 柳湘湘倚坐在窗前,从窗口窥得一轮满月,伶仃地悬在枝头。 手里是雕着银云龙的杯子,斟了半杯清酒。 她转过脸来,眼中神采奕奕:“我敬它半杯,可算风雅?” 青葱的指尖遥遥指着明月,颜色恰好相称。 明晃晃的月光照亮她半边侧脸,衬得她笑容干净柔亮,眼里流着清澈的光,谭五月竟觉得此时的柳湘湘,笑得像个孩童一般,有几分动人的纯真。 第14章 引诱 十四 窗口洒下的月光落落清明,柳湘湘眸子里染了几分醉意,一笑起来便流光溢彩,那双眼里不见平日的慵懒,反倒泛着兴奋。 “你……还好吗?”谭五月有很多话想说,又无话可说,支吾道,“我来看看你。” 柳湘湘被众多宾客众星拱月般围着笑闹的画面,谭五月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却不觉热闹,柳湘湘纵是笑着,谭五月也觉得那笑过于落寞了些。 “我有什么不好?”柳湘湘轻哧道,“我好得很。” 她站起来,踮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屋子角落。那里摆放了一台黑色的留声机,摩登又漂亮,在老气的家具摆设中,显得格外扎眼,犹如暗绿丝缎上的一点艳红。 柳湘湘稍稍摆弄,音乐便流泻出来,在屋子里回旋动荡,温柔的歌声似在诉说着倾慕,月光便也在其中叮咚地玲响。 柳湘湘回身,对谭五月伸出了手,轻轻勾了勾。 她挂着浅浅的笑,唇色嫣红,或是涂抹了那谭五月已经不记得名字的物什,不过她的艳丽却是骨子里长出来的,以至于一举一动都似带着胭脂味的引诱。 谭五月不知这算不算失礼。她只是站到柳湘湘面前,任由柳湘湘拉着她的手,扶到盈盈一握的纤腰上。 谭五月难解其意,心思纷乱起来,如同三月山野中茁壮的草,一寸寸蔓延疯长。 指尖用极其细微的力气摩挲着柳湘湘柔软的衣服料子,手掌更不敢贴上去,谭五月便觉得身子不再是自己的,而成了柳湘湘的傀儡,任其摆布。 柳湘湘微微地挪动了步子,跟随着脉脉流情的音乐,谭五月才意识到,柳湘湘这是要带她跳舞。 “我不会。”谭五月脸上烧起来,因为自己的笨拙而底气不足。 柳湘湘兴致盎然:“我教你。跟着我就好了。” 谭五月努力地听着音乐,辨别着所谓的节奏,柳湘湘倒是不着急,她胳膊环着谭五月的脖颈,只是缓缓地挪动着步子,那步伐好似像是踩在点上的,又好像只是随心。 屋里连烛火也未点亮,只有夜色缭绕,谭五月跟着柳湘湘的节奏,缓慢地挪步,缓慢地转圈,仿佛在幽暗的夜色里慢慢下沉。 “跟我说说话吧。”柳湘湘出声。 谭五月怔了一会儿,才局促地问:“说什么?” “什么都好。”柳湘湘轻轻笑了,巧妙地牵了个话头儿,“就说说,你为什么叫五月。” 谭五月身子一顿,她生在五月,爹爹便信口给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时时警醒她,自己的出生并不被爹爹喜欢和重视。 她对自己的名姓羞于启齿,谭五月这个名字,如旧朝的遗民老头儿,迂腐又陈旧,或如面朝黄土的民夫,寻常又随意。柳湘湘这三个字却迤逦又婀娜,如春日柳色熏人,风流婉转。 她动了动唇,话在嘴边逡巡,却如何也吐不出口。 半晌,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嗫嚅道:“因着五月,镇上杜鹃漫山遍野地开了。” 她还是不愿让柳湘湘看轻了自己。 “五月啊……”柳湘湘抬眼,“不知我有没有机会去看看。” 谭五月掩去心底不安:“明年我带你去看。” “明年……”柳湘湘轻声道,“五月……” “嗯?”谭五月一时分不清这个五月是指时间,还是在唤她。 柳湘湘凝望着她,漆黑的瞳孔里似有什么闪动,如阑珊夜色里的枝枝蔓蔓,复杂且缠绵。 谭五月便紧张起来。她一向看不透彻柳湘湘,此刻柳湘湘沾染了几分醉意,更如一阵香风婆娑,叫人抓不住,不知道下一刻就往哪里去了。 沉寂了好一会儿,柔若无骨的手滑到谭五月的肩头,指尖如笋。 “五月,你想要我,做你的家人吗?” 谭五月一时怔愣。 她心里是愿意亲近柳湘湘的,更愿意柳湘湘留在谭家。柳湘湘如谭家府宅里一道别致的风景,如缱绻动人的一折戏,不知从何时开始,让她时时牵挂。 第19章 谭五月轻轻点头,又立刻纠结地蹙起眉梢。 她不敢看柳湘湘的眼睛,视线滑落至她旗袍的襟口,绣缠枝莲,暗藏风情。 心神一颤,又慢慢摇头,眼中蒙了一层雾似的迷惘。 柳湘湘面颊沁着酒意微醺的一缕云霞,眼神有一丝朦胧,轻盈盈地一笑。 “怎的,点头又摇头的” 谭五月站得笔直,眉头蹙拢,薄唇紧抿,仿佛被重重心事压着,面容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无心再听那流畅的音乐,也无心再踏舒缓的步子,心绪似被铺卷而来的夜风纠缠,一时间凌乱而又凛冽。 耳畔柳湘湘一丝轻笑,眉睫柔媚又舒展。 她的呼吸蓦然靠近了,素手抚上谭五月的眉头,要命的温软。 谭五月看到月华如练,屋檐蕉叶,温柔地流转在这个夜里。然后耳畔贴上一片柔软,在她的耳垂上轻轻碾磨。 在过分空寂的夜里,谭五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如惊马雷动,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柳湘湘的脸颊沁着凉意,谭五月却是滚烫,轻轻地抵着,绵绵地蹭着。 谭五月呆怔地立着,扫过她耳垂的唇,和诱人的吐息恍如一场梦,撩开这一窗夜色,天边便明媚起来。 梦里有流水穿过耳际,月色淡薄,满城风华。 她大概可以理解为柳湘湘醉了,也大概可以当作是自己发了昏。 夜已经深了,谭五月却毫无倦意,站在窗口,向柳湘湘的窗子一瞥。 她当着柳湘湘的面后退了两步,面红耳赤地道一句“早些休息”,便匆忙地夺路而逃。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心绪反倒愈发纷乱。才晓得有些女子,如满院花香,即便不去看她,也逃不过那一份引诱。 独自立在窗前时,便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寡意,心微微一酸地怅然起来。 风格外凉起来,凉到骨子里。 桌上是谭仲祺送来的糕点,晚宴后阿婆将多下来的糕点分了一些送到谭五月房里。 谭五月把它放在了柜子里,随后走到了床边。身上的衣裳有高高的领子,端庄却也锢束,谭五月脱了衣裳,钻进被子里。 从枕下摸出那本《沪江风月传》,谭五月呆呆看了一会儿,好似逐渐想起了什么,脸上浮起一丝赧意。 书皮上洒落了安静透白的光,她缓缓伸手,将封面细细拂拭。 第15章 妆奁 十五 熏风从花间吹来,谭五月推开窗子,揉了揉眼。她记得她睡着前模模糊糊看到了天边鱼肚白,乍亮的光从纸窗透进来。 此刻天已经大亮。谭五月将来催促的丫鬟打发了,洗了一把脸,洗去些困倦,就匆匆去向阿婆请个早安,用个早饭。 到了厅堂,只见瓷盘碗筷陈列,不见阿婆在席,几个还未归家的亲朋围坐在那,正窃窃私语。 谭五月福身缓缓施礼,侧耳听见只言片语,好似在嘀咕着柳湘湘。 柳湘湘已经早先来过了。谭五月竖耳细听,只听得他们压低声音,谈到柳湘湘似乎与孙阿婆有一番争执,待亲戚们结伴来用早饭时,只见阿婆气得脸色酱紫,还碰落了一个杯子。那柳湘湘倒是气定神闲,打着哈欠向众人告辞,说自己不吃早饭了,要去睡个回笼觉。 没一会儿,阿婆回来了。窃窃私语也到此即止。 谭五月抬头瞥见阿婆,她已脸色如常,端正坐着,看一眼过来,板起的面孔仍是慑人的威严。 早饭用罢,便被唤去刺绣描画。阿婆坐在她屋子里,并着一个家里头的老嬷嬷,谈论着今秋该置办的家用。 谭五月三不五时地抬眼,偷偷朝窗外瞥,细细的针尖不慎戳了指腹。谭五月叹了口气,索性放下了手中针线。 阿婆斜乜一眼,哼道:“我看这屋子,是关不住你的心思了。” 时值中午,柳湘湘那仍旧窗门紧闭。 丫鬟惶惶然地请告:“请不动柳小姐。” “请不动随她饿着。”阿婆说。 谭五月忽然站了起来:“我去吧。” 谭五月在阿婆的目光里一步步地走,她深吸了一口气,踩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走出阿婆的视线,步子就急促起来。 怄再大的气,饭总是要吃的。早饭也不吃,午饭也不吃,再好的身子也挨不住,何况柳湘湘本就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头。 这样想着,就已经扣开了柳湘湘的屋门。 木门打开,不见那窈窕身段的姑娘家,倒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嘴角噙笑,昂首而立。 谭五月微愣,又定睛一瞧,却是柳湘湘换上了男子装束,一头秀发藏在了帽檐里,笔挺的黑色学生装,蹬着一双皮靴,眉目清秀,又俊朗不凡。 “你来啦。正准备去找你。”柳湘湘扶着谭五月的肩,把她带进屋里。 在谭五月跟前轻盈盈转了个圈,问道:“可还俊?” 谭五月忍俊不禁,明明是男子的装扮,却仍是女儿家的举止体态,再端得庄重沉稳的衣裳,到柳湘湘身上就生出几分风流来。 “好俊的。”谭五月点头,对上柳湘湘那双亮生生的眼睛,在鸭舌帽檐下更加神采飞扬。 她忽的便有些羞赧了,垂了头,视线落在柳湘湘锃亮的皮靴上,“你这副打扮作甚?” “你跟我走便知。”柳湘湘只是眯着眼笑。 谭五月这才恍然想起正事儿来:“先去吃饭吧。” 第20章 “正是要带你出去白相。”柳湘湘说着,将门推开一个缝儿。 阿严在外头抱着扫帚,宽宽的身子撑在扫帚柄上,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谭五月紧张地往外瞧:“阿严在外头。” “又如何?他至多给老太太打个报告,不敢来拦。” “还是去大堂吧。阿婆候着呢。”谭五月低声阻拦,“为何非要出去?” 柳湘湘沉默了一会儿,启口道:“因为没意思。” “这镇子没意思,这宅子没意思,宅子里的人没意思。” 柳湘湘的手还扶在门上,微微仰起脸,透过门缝看外头的天。阳光落在她半边面颊,恰成一道明暗交界。 “如果柳姐姐嫌闷,我可以……” 不等谭五月说完,柳湘湘回过头来,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你拘泥又多礼,也没意思。” 谭五月怔在那,剩下的半句堪堪卡在嗓子眼里,皓白的齿儿抵住了下唇。 “但是我喜欢。” 柳湘湘说完这话,就笑了。 鸭舌帽压不住的发丝,有几缕荡下来,垂在颈边。乌黑的发,衬着红润的唇。 谭五月直愣愣地看着,那不经意散落的乌发,竟让人的目光有些难舍。柳湘湘的话语也似随心,不经意地脱口,却萦绕耳畔,如秋光婉约迤逦,扰乱人心。 她还是点了头,跟在柳湘湘身后的时候,轻轻叹了气,自己大概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总被柳湘湘三言两语就哄得没了立场。 柳湘湘拉着她从后门绕出去,穿过月洞石门,脚步雀跃,九曲回廊和重门大院都统统抛在身后。 “既然那老太太爱管教你,我就偏要教坏你。”柳稍稍眉尖儿一挑,似笑非笑地睨着谭五月。 谭五月皱着眉细忖:“书上说,如若真正贤良,应当心如磐石,不会随意改节。若有改节,是自己修德未至,与人无尤。” 谭五月话音未落,只听扑哧一声,柳湘湘笑得花枝乱颤:“你可真个好没意思。” 待她笑够了,指尖轻轻一掐谭五月的脸蛋:“又有趣得紧。” 阿严歪着脑袋远远地观望,直看到两个人的身影出了门,冷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走了。 正是晌午,街市上人来人往。小镇不同上海,长袍马褂已算是镇上男子不俗的装扮,少有鲜饰,即便柳湘湘着了男装,也是拔眼的一个。 谭五月跟着柳湘湘的步子,进了一家首饰店。妆奁陈列,色彩艳丽,香味扑鼻。 柳湘湘是个行家,走马观花地逛一圈,视线落在一个双层漆绘的圆奁上。梳妆匣上刻着芍药花,分成两层,拉开一瞧,底层有七个小匣。 “老板,这个我要了。” 老板哈着腰从柜台里小跑出来,听柳湘湘开口是轻俏玲珑的女腔,了然道:“哎,姑娘,这个是样品,需要订做。五块银元。” 柳湘湘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光闪闪的现大洋:“我过几天来取。” 谭五月不懂这些玩意儿,站得毕恭毕敬,一步也不挪动,只有目光在琳琅满目的梳妆、面饰里头乱晃。 “我看这个梳妆奁不错,有七个小奁,够你用了。” 谭五月微微一愣:“给我的?” 柳湘湘笑道:“看你屋里,不过梳篦笄钗那几样,哪里够用。你看看可还有顺眼的,一块买了吧。” “不必的。”谭五月不出意料地推拒。 “老婆子又教你什么?营家之女,惟俭惟勤?”柳湘湘指尖捻了一对珍珠耳环放到耳畔,对着镜子比照。 耳环戴在耳朵上,柳湘湘微微侧过脑袋,左右端详,忽而展颜笑了,白润的珍珠轻轻晃动:“记得我教你的,男子送女子首饰,是爱慕,女子送自己首饰,是自爱。首饰越多,便是得到的爱越多。” 谭五月琢磨柳湘湘的话,想起她方才说要送自己首饰,心生疑惑:“女子送女子呢?” 柳湘湘一时竟微微失神,转过脸来,直直地看了谭五月好一会儿。 谭五月便也回望过去,目光里藏了几分惶然。 那人轻轻一笑,垂下眼眸,柔得如暖风细拂,烟柳垂堤,启口道:“我也不得而知了。” 谭五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在一旁。 作者有话说: 文中有些上海地方用语。 这章里的“白相”,意为“玩”。 前文出现的“今朝”,意为“今天”;“家去”,意为“回家”;“欢喜”意为“喜欢”;“辰光”意为“时间”。 都是一些常见的用语。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从语言上润色一下人物而已。 想过全用方言,但是不大现实,不好看也不好听。偶尔用一个两个还比较雅相。 第16章 饭店 十六 街角的空阔处,熙熙攘攘围了一群男女老少,摩肩接踵,伸长了脖子向人群中间眺望。 如此引人,莫不过是几个艺人撂地演出。观众叽叽喳喳讨论着,人声嘈杂,柳湘湘和谭五月站在人群外围,只见一排排脑袋拥着挤着。 “饿了吧。”柳湘湘指着不远处的大饭店。 饭店有三四层高,从楼上可以眺望整个镇子,屋檐连着飞梁,远山叠着碧水。 虽是老式的外表,里头也算亮堂,楼梯上铺着泊来的洋地毯,亮晶晶地闪着金边。到了楼上,挑了一张靠边的位置,往下俯瞰,谭五月这才知道了柳湘湘带她上来的缘故。 第21章 那酒楼正对着明地,视线开阔无阻。地面上用白沙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几个艺人被围在圈里。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把身子反弓,拗成一个拱形,另一个小姑娘则撑着她拱起的腰,踮脚缓缓将身子倒立起来,老远就能看到她那条鲜艳的红色裤子。 观众梗着脖子瞪直了眼,整个身子往前倾着,只想更近一点,远远瞧去,数十只布靴子在地上蹭。 柳湘湘在酒楼上,点几个小菜,捧一杯茶,平淡的神情里透着几分惬意。 “先生。”饭店里的男招待上菜的时候,在柳湘湘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谭五月听不清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只见柳湘湘听后眉毛一挑,眼中跃起神采,似被勾起了兴致。 招待抬手一指,这才注意到饭店里有两个女人在角落坐着,似在顾盼着什么。倒是年轻貌美,只是不知怎的,面孔擦胭抹粉,涂成了纸一样的白。 “叫她二人过来。”柳湘湘沉着嗓音道。 那两个女人听了招呼,对视一眼,便扭着腰走来,体态婀娜,摇曳生风。一个纤小,一个大方,带来一阵浓浊的香气。 纤小的那个,刚走到桌边,忽而轻轻一蹴。 柳湘湘垂眼一扫,那儿是一双瘦欲无形的三寸金莲,失笑道:“还是裹了脚的。” “我在院里长大。”女子娇声道,“缠足虽然被孙总统禁了,可有些客人喜欢小脚儿,妈妈便要人偷着裹。” “还真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柳湘湘打趣。 “她们是饭店的女招待?”谭五月的视线在三人间游移,忍不住轻声问。 柳湘湘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两个女人也忍俊不禁。 “烟儿,你莫卖力了。这位‘先生’,不是今天的着落。”长相大方的那个打量柳湘湘,柳湘湘不避也不躲,抬起下巴任她看,“或者该说,是‘小姐’?” 被唤作烟儿的女人微微诧异,仔细一瞧柳湘湘,才拍着脑袋恍然而笑:“是我糊涂了。原以为是个俊小子,结果竟是个姿色过人的姑娘家。” “又被看穿,好没劲!”柳湘湘笑叹。 烟儿笑嘻嘻地看五月:“远远地瞧着,还以为是一个俊郎官,一个俏娘子。” 谭五月心神一晃,下意识地撇过头去看柳湘湘。柳湘湘也刚好回望过来,那风流俏丽的眼神,配上斯文青稚的学生装,分外鲜妙。 谭五月慌忙低下脸,柳湘湘盈盈一笑,红唇轻启:“谁说不是呢?” “莫听她胡说。”谭五月道。 “随口一说,倒把这位小姐说红了脸。”烟儿道。 谭五月脸虽是红了,可身板儿坐得笔直,皱起眉头,神色严肃到带了几分冷意,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柳湘湘是真怕她恼了,把话题岔开:“那你怎么又来做饭店小姐?” “世道不大太平,总有警察到院里抓人,送到前线当军妓。在饭店营业,无需领取执照,也不用纳捐纳税,更没有巡警骚扰的麻烦。”个高的女子道,“所以我俩都不愿再回乐户。” “做游妓总不是长久之计。”柳湘湘问,“何不找个归宿” 她二人噗嗤一笑,相望一眼,心领神会般:“何必,我二人彼此依靠,也没什么不好。” “也是。”柳湘湘笑了,略一思忖,又问,“镇上有什么寻欢的好去处?” “韩庄有三四个,妓院却只有一个。从饭店过了马路往西走,有一家玉归院。” 柳湘湘点点头,似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她瞟一眼谭五月,谭五月一直沉默不语,盯着桌上的小菜,也不见动筷子,却像闷闷发着呆。 柳湘湘变戏法似的摸了一对镯子出来,笑道:“不能让二位小姐白白浪费辰光。这对镯子是我刚从饭店五十步开外的店里买的,你们且拿去,不要跟我计较。” “勿要客气的。” “客气话就别多说了。日头不太平,女子营生不易。今日相会也是缘分,今后各自珍重吧。” 谭五月的视线跟着那对翠玉的镯子,从柳湘湘的手上,转圜到二位小姐的手上。 柳湘湘嘴角挂着笑,杏眼风流,一身意气风发的男装打扮,活像个唇红齿白的多情公子,正与美丽柔情的女人托付着珍重的信物。` 谭五月把脸转向楼下,外头艺人的长吼,观众的喝彩,集市的嘈杂,缠绕在扑面而来的风里。 如此看来,女子送女子首饰,的确是没什么意思的。 “人都走了。你还不说话。”柳湘湘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笑意。 天色蒙了一层黯淡,谭五月皱起的眉不见舒展,似要开口,最后却咬住了唇。 柳湘湘笑得眯起了眼,细嫩的手指抚到了谭五月半边脸上,拖着悠长又柔软的调子:“呀,看来看去,还是我的五月要可爱些。连生闷气的模样都叫人欢喜。” `谭五月惊诧地瞪直了眼,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柳湘湘的话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温柔,像一阵熏风打着旋儿吹昏了脑袋,谭五月错愕了一会儿,紧咬的唇微微颤动,像忍着什么似的。 酝酿许久方才开口,故作平稳道:“柳姐姐又……” “又戏弄你。”柳湘湘抢了她的话,笑着摇了摇头。 谭五月低下头,又用余光瞥她嘴角捉摸不透的笑意,如同辨着极细小的字那般困难。 第22章 “喏,你看。”柳湘湘指着楼底下那块明地。 三两巡捕持着警棍大摇大摆地拨开人群,围观的人群便哗然散了,游窜进一道道弄堂里。白布短衣的艺人领班拿汗巾擦着额上的汗,从布兜里分出一沓法币,塞到巡捕的手上。 “看起来繁荣,其实骨头里霉烂得很。”柳湘湘笑着,眼底似有风轻轻晃过,“看起来好的未必好,看起来真的未必真。” 第17章 照相 十七 谭五月沿着墙壁一面走一面看,墙上贴着挂着一张张方块状的相片,白的脸,黑的衣裳,灰的画布,许许多多陌生的脸孔被栩栩如生地印刻在小小的纸片上,一切的富丽光鲜都被驯服成单调的两样颜色。 柳湘湘正对着照相馆里的一小面镜子,细致地描着妆,细细的尾指指腹在胭脂盒里一舔,搽到眼角,添了一缕恰到好处的风情。 “相片里的人,他们为什么不笑呀。”谭五月问。 “一会儿你记得要笑,没拍好都不准停下。” 谭五月仰着一张素净的脸,看着挂在高处的一张相片,白皙嫩滑的脸蛋,眨着水灵灵的眼,眉头因太过专注而微微皱着。柳湘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唇角抿起一丝笑,招手唤:“五月,你过来。” 谭五月疑惑着走到柳湘湘身旁。 “我家五月呀,可是个美人胚子呢。”柳湘湘搽了一点胭脂,趁五月不备便往她脸上抹。 谭五月微微一退,柳湘湘的指尖蹭过她的鼻尖,胭脂在鼻尖上留下一抹嫣红,如同脸上不经意落了一片飘零的花瓣。 柳湘湘忍俊不禁,眼睛里溢出满满的笑意,连声道:“好极了。” 谭五月余光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有两分稽意,微微地懊恼起来。 照相馆里的是个老先生,戴着顶黑色的瓜皮帽,架着副圆框的眼镜,正弯着腰把胶卷装进暗匣,从巨大的照相机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 还有个帮手的,看着像他的女儿,梳着满天星的刘海儿发,不厌其烦地招呼:“坐过去,坐过去。” 柳湘湘和谭五月坐在了照相机正对面的木椅上。柳湘湘已将长发披散下来,粉黛薄施,神情从容,如夏日清荷洗尽铅华,有几分婉约清丽的韵味。 “二位是从谭府出来的吧。” 柳湘湘和谭五月对视一眼,回道:“是的。” “中秋那晚,有幸进谭府给傧相拍了一些照片。”照相馆的女人走到她们面前,替柳湘湘整理鬓角的发缕,笑道:“姑娘的眼睛好俊,勾得和尚都要还俗了。” 虽是夸赞,但听着总有些不对味儿。谭五月瞥见柳湘湘的眼角,那杏眼藏也藏不住的风流,惹得一颦一笑都别有意蕴,真当配得上勾人二字。 柳湘湘倒欣然笑纳,肩膀亲昵地与谭五月挨得更紧些,眉目含笑,眼波流转:“我要勾和尚做什么?能勾得我家五月少记些伦常经礼,多看我两眼,足矣。” 谭五月微微拧眉,足尖儿轻轻蹴她,那个恃美而骄的人,简直没边没际了,说话一点都不晓得轻重。 “开始了!”老头儿喝一声,开启了转机上的开关。 二人赶忙坐好,目不转睛地看着黑色的大箱子,谭五月显得要紧张些,坐得毕恭毕敬,冷不防的柳湘湘身子软软地挨了过来,谭五月感觉到柳湘湘撩人的发丝,如她的人一般软媚。 谭五月的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一只素手又落在她的手背上。 谭五月原本就紧张,此刻更犹如游蛇盘上脊背,战战兢兢的。 黑色匣子里冒出了缕缕白烟。 柳湘湘的声音在耳畔轻轻散开:“离我近些,记得要笑。” 谭五月便听话地弯一弯唇角,三月柳梢冒出的新芽一般的软。 “嘭”地一声,照相机炸开一道闪光。 谭五月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柳湘湘不知什么时候,胳膊搂在了谭五月的腰上,衣裳蹭着衣裳,足尖抵着足尖,亲密无间的模样。 大功告成,老头儿拆下灯胆,细细扫着照相机的灰:“过两天送到您府上。” 从照相馆里出来,昏黄的余晖洒了一地,月亮从云层里头透了淡淡的轮廓出来。 午饭吃得晚,肚子也不感到饥饿,倒是晚风爽人,炊烟从户户人家里升起,然后随风飘散。 柳湘湘似乎不打算立刻回去,拉着谭五月晃悠悠地走。 谭五月一边抬头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又一边一步不落地跟着柳湘湘的步子。 她这回可算是舍命陪君子。 可她的脚步和柳湘湘一样轻快,又像一个胆大的合谋者。 夕阳逐渐被黑夜驱散,周围的光阴冷沉蔼,柳湘湘的背影和侧脸,似乎也是冷色的。 谭五月生在镇里长在镇里,却对镇子不大熟悉,只跟着柳湘湘寻到河边。河面荡漾着粼粼波光,柔情蜜意地挨着低悬的夜幕,星光和波光也分不太清了。 “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一声……” 轻轻的哼唱声让谭五月脚步微顿。 温柔的嗓音如熏风沐百草,孤寂的曲调在柳湘湘的唇吻里添了迷人的韵味。 “思想起奴终啊终身靠何人……” 柳湘湘转过脸来,笑眼漾着泠泠的光。 正是这个夜晚第一盏灯火点亮的瞬间。 如一场正酣的梦。 雾郁迷离,又流光溢彩。 第23章 谭五月心中恍惚,直愣愣地瞧着,月色淡薄如纱,柳湘湘眉眼似颦似笑,宜嗔宜喜,叫人看不真切。 夜色如笔墨染开,家家户户闭了门。 柳湘湘和谭五月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回去的时候,柳湘湘却带她走到了谭家大门,然后退了两步,仰起脸来,瞧着梁上偌大的“谭”字,久久凝神。 “进去吧。” 进了谭家,厅堂大亮,只见几个小厮在洒水扫除,不见阿婆。 谭五月稍感疑惑,柳湘湘拉着她向厢房走,树影婆娑袅娜,在夜里要显得比白日盛郁。 穿过长廊,便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指尖忽然被紧紧地握了一下,谭五月抬眼,便见柳湘湘正看着她浅笑,唇角若扬,轻声道:“晚安。” 谭五月低低呐一声“嗯”,目送柳湘湘回了房间。 推开自己的房门,灯火通明,烛影跳动。 冷不丁瞧见一个笔直的人影,惊得谭五月在门口顿愕良久。 阿婆正端坐在里头,过亮的烛火照得她满面黄光,投来的目光却锐得让人心生寒意。 谭五月视线在房里一扫,身子便霎时抽紧了。她的背后凉透了,来不及关锁的门大敞,秋风凛冽得人格外清醒,脑袋又烧得浑浑噩噩。 她艰难地挪开步子,拾起了地上的一本书,袖口轻拂,随后放到桌上。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封面,艳丽的封面更显颓靡,沪江风月传。 走到阿婆身边,谭五月微微弯了身子,颔首用打着颤的声音道:“阿婆。” 第18章 祖堂 十八 祖堂不过是家里普通的一座宅子,立了两尊肃穆的门柱,上书“礼乐家声远,诗书世泽长”;又挂了一块额匾,题着“谭氏宗祠”几个大字;神龛里供奉了几列的灵牌,小字刻着谭氏历代先祖宗亲之位。 可真让谭五月一个人呆在里头的时候,后背就不禁有些凉飕飕的。 阿婆已经走了,谭五月跪在蒲团上,缓缓念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 …… 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 念着念着,声音便低了下去,直至悄寂无声。谭五月仰望着天地宗亲师之位,兀自久久凝神。 “阿婆让我向诸位先祖反省。”谭五月恭恭敬敬向着神龛叩首磕头。 她未立刻直起身起来,保持着俯首叩地的姿态,语气里有一丝诚惶诚恐:“祖宗的话自然有祖宗的道理。可我倒觉得,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夜晚的风推着祖堂的门,谭五月抬起头,烛火在眼中跳动。 “我想,我大概是不够聪慧,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情了。” 低声叹息缭绕。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谭五月向后转头回看,柳湘湘披着一件外衣走进来,手里抱着一叠厚实的毯子,发髻松松垮垮地斜偎着。 谭五月只是跪着,定定地看着柳湘湘向她走来,然后坐到她身边,抖开毯子,将二人包裹进去。 谭五月一身的冷气挨着柳湘湘暖暖的身子,一冷一热,眼眶一下子便酸楚起来,莫名的情绪迅速地盈起。 柳湘湘这是头一遭踏进祖堂,好奇地左看又看,最后把视线落在佛龛里的灵牌上,伸长脖子细细地看上面的竖排小字。 谭五月的脸颊挨着柳湘湘细瘦的肩,柳湘湘把她搂得紧紧的,眼里落了烛火昏黄的光。 “听说你哭鼻子了?”柳湘湘问。 谭五月没吭声,只把脸埋得更低,软软的耳根子微微泛红。 柳湘湘轻轻笑起来:“她怎么欺负你了?” 谭五月用极轻的声音道:“阿婆让我向列祖列宗认错,教我牢记四德,还叫我背女论语给老祖宗们听。” 柳湘湘忍俊不禁,摸摸谭五月委屈的小脸,又悠悠叹气:“你又何错之有,明明都怪我。” 谭五月握住那只在自己脸上放肆的手,缓缓地摇头。 柳湘湘又问:“你告诉老太太,是你想出去玩?” 谭五月开了口:“本就是我不好。” “傻姑娘。”柳湘湘顿了很久,黝黑的眸子里微微闪动,“我拿你气老太婆,你知道吗?” 柳湘湘身上暖和,衣服又穿得薄,谭五月从未与人这样亲密,却不觉讨厌,只觉得想再靠近些。 “阿婆管着家里的大小事宜,我恐怕你以后不好过。”谭五月道。 柳湘湘一时有些愣住,谭五月神情平淡,在柳湘湘的注视下,微微地扭开脸。 柳湘湘忖了一会儿,便笑了:“我看你其实一点儿也不木。你啊……” 谭五月悄悄侧耳,柳湘湘却收住了话头,只是看着谭五月,弯着唇角儿笑。 那不知名的笑,和止住的话头,都勾得人心里怪痒的。 谭五月吸了吸鼻子,往毯子里缩,衣服轻轻地蹭着柳湘湘的。 “我不怕老太太日后寻我麻烦。”柳湘湘突然出声。 “嗯?” “我……”柳湘湘眼里划过一瞬犹豫,语气缓缓沉下来,“我想走了。我不愿嫁了。” 谭五月的动作一下便顿住。 将倾向柳湘湘的身子慢慢坐正,端端正正坐在了蒲团垫子上,目光惶惶然地投向面前威严的佛龛和庄重的灵牌。 谭五月咬着唇不吭声,柳湘湘便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间空出一段距离来,微冷的风钻了空隙,周身渐渐凉下来。 第24章 半晌,谭五月指尖摩挲着蒲草编织的纹路,低声问:“为何不愿嫁了。” “谭仲祺带我远道而来,却又为了生意把我放在一边,他不爱我。老太太更不必说,打一开始就嫌我底子不清白,她不敬我。一个不爱我,一个不敬我,我何必留下。” 谭五月似懂非懂地蹙起眉,安静地垂下脸。 柳湘湘余光瞟着她的侧脸,年纪虽不大,眉角却是端庄,颇有几分谭仲祺的影子。 谭五月刻意和她拉开的距离,叫她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倾身向前,赌气似的把谭五月的手按在蒲团垫子上,手掌紧紧贴着手背。 谭五月抽不开手,只好抬起头与柳湘湘对视,只一瞬便又躲闪开。 数月前,谭仲祺去上海做一笔生意,合作伙伴收藏了一件老物什,请这个读书人鉴赏。 几个浑身透着铜臭味的商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风雅的东西,自然少不了女人作陪。 柳湘湘穿着靛蓝色的旗袍,从楼梯上款款走下来,金碧辉煌的光将她映得分外华贵。在几个男人里,她一眼便看到了一袭灰色长衫的谭仲祺。 谭仲祺也看着她,眼底是柳湘湘司空见惯的一抹惊艳。 在场的都是些老相识,便也不客气。 “湘湘,你过来,瞧这宝贝,猜猜它是什么来处。” 桌上摆着兽形鎏金的一尊像,镶嵌着熠熠生辉的红蓝宝石。柳湘湘不懂这些物什,甚至看不出是本土埋的还是泊来的洋玩意。 “我哪懂这些东西。只是看着漂亮富气,花了不少钞票吧。” “那可不,你可别敷衍我们几个。今天呀就要你夸出个所以然来,如果说错了,就罚你。” 柳湘湘佯装为难,手掌托着下巴,眉头微蹙,脸上划过一抹豫色。 略一沉吟,正欲开口,谭仲祺忽然站起来,昂然挺胸,一字一板。 “诸位都是绅士,何必为难女子。这是汉墓出土的鎏金镶嵌兽形带石砚铜盒。镶的是红珊瑚、绿松石、青金石,还有各色琉璃珠。揭开盖,可磨墨,是一件文房实用器;合上盖,置于案头,又是一件可供观赏的艺术品。” …… “那众人不过是想看我出洋相,只有谭仲祺替我解围……” 柳湘湘话音未落,谭五月便抢白道:“若是我在场,也会替你解围。” 柳湘湘一愣,随后笑了。印象里谭五月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 她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只是挑着眉看着谭五月,意味深长地笑:“你自然会的。你总是为我好。” 其实那些男人不过是想在她面前显出阔绰,哪里是真的在考她的学问。她只需迎合着卖个巧夸上几句,亦或讨个饶便可过关。 选了谭仲祺,不过是因着他的老实与正经。这一点,这父女俩真是如出一撤。 谭五月怔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以后怎么办?” 柳湘湘不以为意,轻轻地笑:“男人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一个谭仲祺去了,第二个谭仲祺就会来啊。” 第19章 茱萸 十九 自那夜柳湘湘语出惊人,谭五月总忍不住观望柳湘湘的屋子,好似一不留神,柳湘湘便学那迁徙的鸟儿一般拍着双翅飞走了。 柳湘湘虽然出入比以前频繁了些,好歹没从谭家府里消失,倒是谭仲祺的归期在观望中陡然而至,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捎来口信,谭仲祺生意的事宜处理得七七八八,归期已定,正托人买火车票。 “让柳姑娘,准备着进门吧!”男人笑声爽朗,口音带着天南海北的壮阔。 风从远处旋来,惊落了枝梢的叶。 谭五月笔尖一顿,枯黄的纸面揉开一团墨。 柳湘湘的声音和那捎口信回来的男人的声音在脑袋里纠缠不断,将思绪扰得纷乱。谭五月心底原是一潭静水,此刻忽然微微晃动,竟感到有些害怕起来。 只不知是怕柳湘湘走,还是留。 安静的日子总是来了又去,又始终似有不安浮动于脚底,安静却不安生。 渐渐的,这份不安生重了起来,谭五月每每朝柳湘湘那头观望,便好似整个世界都向那儿倾斜了去,有几分惶惶戚戚。 直到柳湘湘走到她面前,心才落到了实处。 谭五月捧着书卷遮住半张脸,漆黑的眸子微微闪烁,掠过书沿偷眼望她。 柳湘湘捧着一个枣色的漆木盒子站在她面前,还是那张柔媚的脸,还是那副玲珑的身段,眉间扫了一抹黛色,似有愁绪轻盈。 “这些天,外头的花草……”柳湘湘问询,“你替我洒了水?” 谭五月的视线不离书卷,若无其事地点头。 柳湘湘轻轻笑了,坐到谭五月身边。 雕花的妆奁盒子便跃至谭五月眼前,款式模样眼熟得很,正是上次在首饰店订的那个。 “劳烦你有心……只可惜还是谢落了。”柳湘湘的声音轻轻的,像从耳边流过的淙淙溪水,“这是,要给你的。” 谭五月并未伸手接过,只是抬起脸,呆呆地看着。 柳湘湘打开了妆奁上铜色的锁扣,从匣子里捻起一对水蓝色的耳环,缓缓贴到谭五月耳边。 柳湘湘袖口的轻纱拂过谭五月的面颊,细腻的指尖绕着耳垂。 谭五月透过轻薄的纱,看着柳湘湘的脸,如隔了一层云雾般的朦朦胧胧,难以捉摸,又温柔到骨子里。 第25章 柳湘湘微微摇头,又换了一对玉白的,贴在谭五月耳边细细观照。 “那次照的相片,送来没有?”谭五月开口问。 柳湘湘又将耳环放回匣子,取了一双翠绿的出来,反复比照,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浅笑。 “送来没有?”谭五月追问。 “没有。”柳湘湘似是放弃了,将首饰放回去,合上妆奁,道,“你还小,或许还是素净些好。” 谭五月有一些失望。 柳湘湘站起了身,谭五月下意识地也跟着站起来。 “嗯?”柳湘湘嘴角稍稍翘起来。 “你……”谭五月顿了顿,问,“你怎么没佩茱萸?” 柳湘湘歪了歪头,眼里透着一种近似无辜的不解。 谭五月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那里挂了一串朱红色的茱萸果。 “哪儿来的茱萸?” 谭五月没有多想,答道:“下人送来的,阿婆专门采买的吴茱萸,各房亲朋都送去了,下人也都排队去领了……” 她声音也低了下去,慢慢皱起了眉。 面前的柳湘湘仍旧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她。 “那还真是,遍插茱萸少一人。”柳湘湘慢悠悠地笑。 谭五月怔了半晌,把自己手臂上的茱萸果取了下来。 走到柳湘湘面前,轻轻咬住了唇,目光含着一丝谨慎和羞怯。 柳湘湘比她高一些,她便踮起脚尖,在那绾起的青丝间,小心翼翼地缀上茱萸果。 “书上说,折茱萸房,以插头,可以辟恶气,抵御初寒。”谭五月嗓音透着几分稚嫩,眉眼和语气倒认真得很,动作缓慢,如提笔写字那般细腻婉约。 绾在耳鬓发梢的茱萸果如红色珍珠,将柳湘湘衬得鲜亮起来。 柳湘湘笑得眯起了眼,像一只猫一样温驯又妖娆,微微低下头,凑到谭五月耳边,呵气如兰。 “还是我的小五月……总是让我这样欢喜……” “这重阳节……还要做些什么?” 柳湘湘好似对这重阳节,忽然兴致高昂。让下人搬了养在孙阿婆屋外的数十盆金龄菊,通通搬进祖堂。 柳湘湘看着下人鱼贯而入地搬着花,脸上挂着笑,却怎么看都少些温度,眼角隐隐藏着一丝锋利。 阿婆原在外头收租,听了下人的通报急急忙忙地往回赶,她一把年纪,此刻倒显出了腿脚的利落。 祖堂的香火一年到头不断,神龛前一盆盆金龄菊并排摆着,尘泥洒落了一地。 柳湘湘随意地拿了供奉的清酒,缓缓将金龄菊浇湿。 谭五月在边上看着,一言不发,更不阻拦。 谭五月晓得这便是柳湘湘了,不是同自己一样甘于受气的性子,也晓得她做什么,自己都是摘不干净的。 可她心甘情愿地同柳湘湘“狼狈为奸”,她看着柳湘湘手里的烛火,火苗的光就在自己的眼中跳动,可谭五月竟隐隐有些雀跃起来。 柳湘湘做这等“坏事”时也是风轻云淡,一双美眸盈盈地凝望着谭五月,缓缓地俯下身子,窜动的烛火立刻吞噬了花瓣的尖梢,随即便一发不可收拾,火焰迅速沿着花茎盘爬。 阿婆在这时领着人跑进来,拍着大腿向下人大叫:“浇水啊。” “今儿个我经过祖堂,无意听见先人嘱托,”柳湘湘端正地笑着,“说到了重阳节,想随风俗赏一赏菊花,让我给他们烧些过去。” “你!你……” 阿婆指着柳湘湘,气得半晌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府里几个管事儿的知道,这些金龄菊是寿花,阿婆种来重阳节求寿用的,此刻被焚在了祖堂,一时都没了主意。 “我就想到了阿婆的金龄菊。我想,阿婆心里时时惦记着祖宗们,想必是不会小气的。” 下人们慌慌张张地提着水桶跑来,阿婆却猛然喝道:“别动!” 明眼人都看出来阿婆这回是真的动了气。柳湘湘把话说的圆,阿婆怒目圆睁地看着心爱的花一点一点消减下去,直到烧尽也没再说出过一句话。 谭五月的面颊被火光燎得发烫,她在火光中看见柳湘湘偏过头来,朝着她笑。 她微微扬着下巴,柔媚中带着一丝傲气,或许是因为映了火光,她的眼里从未有过的亮起来。 悉心栽种的金龄菊,如同纸钱一样在火中烧得纷纷扬扬。 柳湘湘瞥过一地的烧焦的灰尘,瞥过阿婆的脸,最后朝祖堂的门径直走出去,面容平淡,微微含笑,好似这天底下没有任何物什入得了她的眼似的。 谭五月也想跟上去,她步子稍稍挪了挪,却在看见下人扶着颤颤巍巍的阿婆时,止住了动作。 “姓柳的女人,我的金龄菊没了,明年还能再种。”阿婆忽然高声道,“可你在柳家的好日子,却是到此为止了!” 谭五月心下一颤,撇头去看柳湘湘,她的步子却一刻也不曾停顿,将他人都置若罔闻。 我……即便要跟,又跟得上吗?谭五月叹气。 作者有话说: 放完假,恢复更新。 把悲剧改成了正剧,写着写着还是偏离了原来的构思,原想的结局也不一定适用了。 第20章 纸鸢 二十 阿婆是谭府的掌事,若要为难柳湘湘,定是有各种法子。 只是不见得有哪一种法子,能真的“难”到柳湘湘。 第26章 柳湘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面纸鸢,彩纸裱糊,做工细致,飞鸟栩栩如生。 谭五月是淑良的小姐,迈步端庄又拘束,哪会懂得放这玩意。 柳湘湘这几日,越发透出懒散和疲态来,她想了千百种消遣,自个儿却懒得动。 唤一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来,不消片刻,纸鸢摇摇摆摆地飞上了天,乘着风在谭府的屋檐上空,如一面旗帜似的招展。 柳湘湘倚在门边,初冬的阳光洒下来,落在她眉梢和鼻尖,正映着一张姣好的面容。脸上的笑却比阳光还要明媚和柔软,又带着几分风里的凉意。 同样是一句话也不说地站着,谭五月就要比柳湘湘看起来更沉默一些。 她站在门槛里面,映衬的是屋内的昏暗。时而看向天上游弋的纸鸢,时而看向柳湘湘的侧脸,眉间显而易见的沉色。 “你要的蜡,领到了吗?”谭五月说话时的神情极为谨慎,“我给你去要吧。” 柳湘湘闻言只是一笑:“我上街买好了。” 谭五月松下一口气来:“阿婆拿你没法子。” “我不像你听她的话。”柳湘湘仰面看着纸鸢在天上打转,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的线不在她手里,她自然拿我没法子。” 谭五月垂眼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问:“你的线在谁手里?” 她刚抬起脸,就瞧见纸鸢挂在了花枝上,在风里随着枝梢颤抖个不停,细细的线纠缠在了错杂的木枝间。 柳湘湘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注视着纸鸢,任凭家丁用力拉扯,那线却好似越缠越紧,怎么也分不开。 她嘴角的笑,忽然更冷了几分。 谭五月站在原地,柳湘湘回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把剪子,径直往院落中心的那棵花树走。 她动作果决,剪子也足够锋利,一下就将紧缠不放的细线剪断。 没了线的拉扯与桎梏,纸鸢彻底化作了一只飞鸟,离开了他人的掌握,冉冉向更高更远的地方飘去,羽翼之下挟着淡色的浮云和明色的阳光。 柳湘湘站在花树下,凝望着天空,一直看到纸鸢消失在视线里。 凉风扑面,谭五月微微地打了一个寒颤,瞪大了眼瞧着花树下的女人。 她脑袋里不断循环着那一眼,柳湘湘在剪断风筝线时朝她瞥来的那一眼,似无心似有意,叫人捉摸不透。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指尖到心底都有些微凉起来。 没多久,初冬的第一场雪,簌簌地落下来。像屋檐上零落了细细的雪白花瓣,耀着玲珑剔透的白。 瑞雪兆丰年,这一年的初雪和往常差不些,不早也不迟。 落雪天总要安静些,人们受不得忽如其来的寒,总要躲在屋子里。谭五月从屋里探向外头,发现府里的家丁都窃窃私语着,往同一个方向走,这才晓得谭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风波。 出事的是阿忠,此刻正在柴房挨着打,闷棍落在身上的声音和痛苦的呻|吟,穿过一层木门钻进谭五月耳朵里。 谭府的下人,谭五月也不是个个都记得,阿婆不喜欢她和下人来往过密,连照料谭五月起居的丫头都是轮换着来。 可唯独这阿忠,谭五月劳烦他捎了几次口信,一来二去,倒成了她唯一信得过的人,是她同华儿姐和阿三哥联系的帮手。 谭五月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原来是阿忠勾搭了府里的丫头,约着晚上一同私奔出走。谁知走了没两条街,被府里派出去买炭的撞见,买炭的立马跑回谭府报告了孙阿婆。 阿忠正跟车夫讲价,就被一把推倒在地,扭送回了谭府。 那丫头可是签了卖身契的。阿婆这回是杀鸡儆猴,拎着两个人在所有家丁面前教训了一气,男的关进柴房痛打一通,女的不知道送到了哪里。 府里一边人心惶惶,一边又把阿忠的事当成了谈资,说起来的时候脸上都挂着些冷漠和讥笑。 谭五月裹紧了披风,从柴房前快步走过。 阿婆和一个姑母正等着她。阿婆一边纳着针线活,一边和姑母说着家常,双手和嘴皮都忙个不停。 “五月好像又长好看了一些。”姑母说。 谭五月上个月刚见这个姑母,一时无话,只好微微低下头。 阿婆抬头瞥了谭五月一眼,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听说镇长家里通了电,通了电就用不上蜡烛了——也只有这点好。” “总是当官的先通。不过,听说打算要在镇里推广,镇上的大户先通。镇上的大户,可不就是谭家。” “我看——还是别通的好。就像火车也是,这些东西,通不进来,革命就闹不进来,打仗就打不进来。”阿婆顿了顿,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各地都不太平,还是镇上好,最好什么也别进来。” 姑母笑道:“火车通进来,谭老爷回来就不用那么麻烦喽。” 阿婆不以为然:“火车到邻镇,再叫个马车回来,也是一样的。” 若在往常,谭五月早已听得昏昏欲睡,这回她倒是一直偷偷打量,阿婆近来日子过得不顺遂,眉头紧紧蹙着,神色凝重,始终不见缓和。 阿婆绣完了一幅图,放下了针线。 谭五月只怕错过了时机便再没有勇气开口,将心一横,硬着头皮,把再三掂量的话缓缓说出来:“阿忠的事情……” 第27章 几乎是听到“阿忠”这个名字的瞬间,阿婆双目一瞪,露出了几分掌事的严酷和狠意,厉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谭五月把头压得极低,咬着唇再没说出一个字来。 沉香的烟气缓缓升起,缭绕着菩萨像,俨然是世间最祥和的模样。 谭五月的视线落在未燃尽的香上,柴房里的声音把她的脑袋扯得生疼,仿佛一板子一板子都砸在她头上。 谭五月头一次真的觉得无助起来。 此刻她竟无比地想见到柳湘湘。 在阿婆屋里消磨了两个时辰,谭五月才头重脚轻地出来,冷风一下子都呼呼灌进脖子里,绒一样的雪花仍旧飘洒着。 她往柳湘湘的屋子走,想问问柳湘湘那些有关火车和电灯的故事。 叩了许久的门,却始终没有人应答。 用力地推了推,像是牢牢锁上了。 谭五月呆怔了一会儿,随即转了身,快步匆匆地穿过院落。 柳湘湘的声音在脑海里浮浮沉沉——“我想走了。我不愿嫁了。”每个字都在心头急促地敲着的鼓点。 从西穿到东,从南穿到北,谭府本就大,她步子又走得急,将谭府转了一遍,就已经气喘得不像样,可是哪里都没有柳湘湘的踪迹。 走过柴房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了动静,谭五月呆呆站着,一时竟觉得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脑袋也空了。 直到寒风扫过,树叶旋落在脚边,才缓缓回过神来,浑身都冻得像掉进了冰窖里一般。 再转到柳湘湘的屋子时,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到门从里面被打开,柳湘湘从屋里迈出来,浅桃色的棉布旗袍,在这沉冷的季节添了一抹亮眼的颜色。 谭五月浑身霎时松懈下来,唇角却反倒扬起,加快脚步向柳湘湘的方向走。 猝不及防地瞧见,跟着柳湘湘走出屋子的,还有另一人。 谭五月脚步一顿,冯英和柳湘湘也刚好看过来,她脸上还洋溢着未来得及收敛的欢喜,一时无所遁形。 柳湘湘凝视了谭五月片刻,才走过来。 她缓缓俯下脸,抬手撩开谭五月额前的碎发,发丝上落了雪化的绒。 谭五月看到柳湘湘细长卷曲的睫毛,和盈着柔光的眼眸,那眼里竟破天荒地带着一丝认真。 柳湘湘开口:“冯英他们戏班在镇上走完了。她来告诉我,随时可以启程去上海。” 谭五月愣了一会儿,才转过弯来:“你要跟她一块去吗?” 柳湘湘的指尖从谭五月的刘海,轻柔地划至脸颊。 她的双唇紧闭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连带着眼神也沉默起来。 柴房里的惨叫和那些闲言碎语一起涌来,在耳边轰轰然回荡。这场杀鸡儆猴成效太好,就像悬在谭家门口的一把铡刀,也悬在谭府每个人的心上。 谭五月面色发白,死死地攥住了柳湘湘的袖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21章 手炉 二十一 天转凉得很快。 谭五月伸手,一片雪落在手心,井水一样的凉。 丫环刚把一个黄铜的提樽暖炉放在桌上,就听谭五月吩咐:“你把手炉,送到柳姐姐那儿去吧。”想了一想,又道,“还有该送到我这儿的炭,分一半一同送过去。” “今年的冬天要冷一些,小姐要是挨了冻,该是罚我。”丫环神情为难。 “我若是不够用,再去跟阿婆要,她还会不给我么?”谭五月笑道,“送去吧,别叫阿婆知道,也小心别人看见。” 丫环只得捧着手炉出去。 谭五月坐到桌边,翻开一本书,指尖触着黄花梨的桌面,上面还有手炉的余温。 她翻的是谭家的家法,依稀记得上头有对于私逃的该如何处置的规矩。 书页一张一张翻过,谭五月找到了针对丫环的家规,见惯的是跪地扎针之类的字眼,不免有些心惊。 她又换了另一册,逐行逐行地看。 礼制繁复乏味,谭五月渐渐起了些困意,连带着纸面的字迹也模糊起来。合上了书,撑着身子疲软地坐上床榻。 眼皮刚合上,脑袋里的画面是那天的柳湘湘,上挑的眉眼仍旧是那么妖孽,眼神却沉默着,有如冬日泉水平静而冰凉。 谭五月又昏昏沉沉睁开了眼。 她心里知道,她要走,她是劝不住的。 丫环走了没多久,柳湘湘就来了。 她身上一件拂到小腿的长外袍,捧了刚刚才送去的暖炉,让人一眼便看明来意。 “你别对我太好了。”柳湘湘将手炉放回桌上。 “为什么?” 顿了一顿:“谭仲祺三日后就到了。我想在他回来之前就走。” 谭五月吸了口气:“反正你也快走了。” 柳湘湘神色一恍,不知想到了何处。 她在桌旁站了一会儿,然后退下外袍随意地扔在椅子上。坐到谭五月身边的时候,神情已经缓和。 谭五月垂着脸微微闪躲,柳湘湘偏要将身子挨过去,甚至还些些笑起来。 柳湘湘是风月场里走出来的女人,她做什么都是风花雪月的。 就好比她只是注视着你,只是轻轻地笑一下,却像说了许多绵绵的情话,那份柔与媚缠绵到骨子里。 柳湘湘的手掌被暖炉捂暖了,吐出的气息却带着屋外的凉意,让谭五月不自禁地缩了脖子。 第28章 “我也许,有点喜欢你。”柳湘湘揽着她,下巴在她肩上轻轻地蹭,然后喟叹一声,“可是我要走了。” 谭五月原本伸手推了推她,听完她说的话,又不推了:“什么时候走?” “不是<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就是后朝。” 谭五月低头沉闷了半晌,憋出来一个“好”字。 柳湘湘稍稍退开,从怀里摸出一块金色的表,放在谭五月手里。 “这块欧米茄怀表你拿着。”柳湘湘瞟她一眼,又笑,“你不许忘了我。” 谭五月一听,反倒莫名其妙地不肯了,攥起了拳头不让她放:“我不用这个。” 柳湘湘也不见恼,笑得温柔如水:“那你要什么?上我屋里挑一挑,但凡我有的绝不对你小气。” 谭五月抬眼打量,视线落在柳湘湘的发髻上。 檀木的发簪松松散散地别在乌发间,再没有别的装饰——即便有也是多余,那檀木簪虽朴素得一道花纹也没有,但独有一种清雅的韵味,只那样就是美的。 柳湘湘也发现了谭五月的目光。 “这发簪是我过世的母亲留给我的……”柳湘湘踌躇着把簪子摘下,看着簪子眼里划过一丝犹豫。 谭五月拿过檀木簪,替柳湘湘把散下的发丝重新挽起。 她的语气平淡得很:“这个簪子,只在你头上才好看。” 柳湘湘愣了愣,然后笑着问:“真的好看吗?”她转头让谭五月看得更清楚些,“你是头一个这么说的。别人都说这簪子太素,不衬我。” 谭五月点点头,又嫌不够确凿似的补充道:“好看。” 柳湘湘便仿佛心满意足了,弯起唇笑得很舒服。 谭五月也接过了柳湘湘的怀表,放到眼前的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这类洋玩意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然后再妥帖地放进柳湘湘送她的妆奁里。 “我也该送你一样。”谭五月略有些不好意思。 柳湘湘勾勾唇,眼里是猫儿一样的狡黠:“我已经有了。” “什么?” 柳湘湘又是一笑,却不肯说话。 起身离开。 谭五月琢磨不透,反反复复地揣测柳湘湘那似真非真的话。 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是柳湘湘折返回来。 她大大方方地进门,捧了桌上的手炉就走。 走了几步,又忽然驻足,转过身来,朝谭五月一笑。 谭五月一愣,一时连神情也滞住了。 那笑七分妩媚,三分风流,清波流盼,含情带俏,活像妖精一样轻易将人勾了魂。 她平日举手投足就引人遐思,若要故意为之,便真真正正是个祸害。 门又合上,谭五月才长长叹了口气。 谭府的老爷要回来了,谭府再次热闹起来。 设接风宴的食材和提前采办的年货源源不断地往府里送,账本上一笔又一笔地添记。 听说这次谭仲祺的生意本要更久,谭仲祺硬是缩减了小半的行程匆匆赶回家,可见这个即将过门的“新夫人”的魅力。 阿婆忙得脚不沾地,却没忘了柳湘湘这个重要人物,吩咐下人:“老爷快回来了,去看看那个女人那有没有要添置的,没有的给她补上,别用太差的,也别用太好的。” 一切门面功夫都要做足。 老爷回来的前夕,常常在柳湘湘屋外“扫除”的阿严也撤了去。 说起来,阿婆派人看着柳湘湘,不过是怕她做出什么有伤门楣的事儿,而非怕她不告而别。 在阿婆眼里,柳湘湘不过是个攀龙附凤的女人,阿婆既不愿让她留,又担心她走,更笃定她自个儿决不舍得走。 在等待谭仲祺回家的这两天的工夫里,谭五月有些坐立难安。 她总在某一刻忽然想到柳湘湘,觉得她已经走了。然后匆匆跑去望一眼。 可是柳湘湘却一直拖到了谭仲祺到家的前一晚,不得不走的时候。 谭仲祺买的票,是晚上到邻镇的。然后再连夜赶回来。 到了晚上,阿婆让家丁们排在谭家门口摆出阵仗候着。冬夜晚风寒凉,家丁们着了厚厚的棉服才得以抵住寒风。 冯英的马车已经在谭府的后门候着。 夜色深沉地笼罩着谭府。 比起前堂的灯火通明,后门要昏暗得多。 一个家丁拎着木桶,来来回回地穿梭。谭五月随意地找了个理由,把家丁支开。 她走到门边,看到了马车,也看到冯英把头探出来警惕地环顾四周。 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打开窗,注视着柳湘湘的方向。 柳湘湘推开门走了出来,她穿着高领的旗袍,只拎了一个轻便的皮箱。 一举一动都收进谭五月眼里。 却不料柳湘湘驻了足,也瞥向了谭五月的方向,一时诧异地愣住。 谭五月同样诧异。 月色朦朦胧胧,她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只看到模糊又熟悉的身影,眼里同时微微地晃神。 谭五月背后照着屋里的光亮,化作柳湘湘眼里的点点星光。 院里一地枯黄,风声忽近忽远,月光稀稀落落,万事万物都在夜里彷徨着。 柳湘湘在门口站了有多久,谭五月就在窗口站了有多久。 然后一个迈开步子,一个关上了窗。 第22章 马车 二十二 浮云散开,月华流泻而下。 第29章 积雪化的水珠子从屋檐一颗一颗滴下,“啪嗒”碎在阶前。 谭五月从屋里出来,披了厚重的衣裳,提着一盏灯,往前堂走。 外头打更的晃晃悠悠地经过谭府门前,铜锣一声亮响:“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家丁们打着哈欠,已没了开始的精神,排排站着也不见气势。 孙阿婆坐着在桌边,边上还有两三个不生不熟的面孔,坚持了一两个时辰,此刻也露出了些许的困倦,叫下人摆上了一副骨牌,又撑起一轮精神。 都是安稳的模样,全不知后头的异动,更不知府中那个最格格不入的人,已经不翼而飞。 谭五月稍怀惴惴不安,捧着茶杯却一口也未抿,只暗自垂着头四处打量,生怕有一些风吹草动传进阿婆耳朵里。 一个家丁忽然神色慌张地跑上来,在阿婆耳边耳语了一阵,说完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魁梧的身躯瑟瑟发抖。 是柳湘湘被拦下了? 谭五月下意识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杯子应声而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 阿婆先是面色严峻地沉默了一阵,随后捏着一张骨牌冷笑道:“慌什么。随他去。” “你又怎么了?”阿婆回过头来问谭五月。 谭五月一愣,随即收敛了失态:“忽然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就别等着了,先回去休息。” 谭五月坐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打起了哆嗦,指节也攥得泛了白。心口的余悸让她抬起头,焦急地看着门外的夜色。 风旋过屋檐的呼声,骨牌碰撞的哗啦声,打着哈欠的私语声,窸窸窣窣地随着夜晚流逝。 直到等到打更人再次走过,锣鼓一颤,嗓子一吼:“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谭五月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知道这关已经一只脚迈了过去,而柳湘湘——也该走远了。 心口好似某一块忽然空了起来,谭五月深深地吸气,冷气钻进身体里,反倒好受些似的。 家丁们已经东倒西歪,这谭老爷怕是在路上耽搁了,今夜未必回得来。 谭五月先告的退,她方才紧张过了头,此刻松懈下来,脑袋里一片混沌,疲乏涌上四肢百骸。 穿过游廊,灯火幽微,走过花树,月色清浅。 房屋上了年纪,朱漆的门也斑斑驳驳,谭五月看着雕花的门,一时失神。 她的门上雕的是“四君子”,这扇雕的却是花鸟纹。 原来不自觉竟走到了柳湘湘房门口。 屋门落了锁,谭五月凝视着那把铜锁,久久伫立。 寒风从背后吹来,掀起了衣摆,谭五月觉得冷到骨子里,眼眶却迅速烫起来,如同全身的热都聚到了那一处。 柳湘湘就像一个梦一样,这个梦又像她的人一样,轻柔缥缈,如烟似幻。 是梦总要醒的,柳湘湘是化了蝶飞走了,还是化作了一缕月色,亦或是一片花瓣飘走,这些她都管不到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脚尖踢了踢地面。 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柳湘湘这个人。 这样一想,就好似又有些忍不住。 谭五月正想得出神,身子忽然被人拉了一下,心下一惊,未来得及反应,就掉进一个柔软的怀里。 柳湘湘的唇轻轻地蹭着她的脖子,一路往上,抵至耳垂:“我回来啦。”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轻轻吐着,谭五月从惊悸中缓缓回过神来,被柳湘湘触碰过的地方迅速发了烫。 她在柳湘湘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却没有用力地挣扎,只勉勉强强地站正了身子。 “你怎么回来了?”谭五月瞪大了眼,反复确认着眼前的人。 “因为,”柳湘湘粲然一笑,“我想见你。” 那双眸子灿若星辰,弯起的唇角流溢着清清浅浅的月光。 其他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软软的语调盛满了柔情蜜意,像一阵暖风吹过耳畔。 谭五月只看到那双眼,只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好像跳到了那双眼睛含着的光里。 “可是……”谭五月心慌意乱,“可是……” 月色淡薄如纱,覆在柳湘湘的发丝,映着她格外温柔的样子。 于是她“可是”了半晌,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 末了,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也想见你。” 柳湘湘贴耳到谭五月唇边,听清了这一句,然后轻轻地笑起来。 两人进的是柳湘湘的屋子。 烛火一亮,谭五月竟分外害臊起来,再不敢直视柳湘湘的眼睛,始终低垂着脸,偶尔用余光一瞟,发现柳湘湘正在看她,脸颊上的红便更深一分。 “不过是说了句体贴话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柳湘湘故意逗她,“我想你爱你欢喜你。” 谭五月恼怒地瞪她一眼,又垂下脸去,咬着唇不说话。 柳湘湘支着下巴,气定神闲地把她这副羞怯模样收进眼里,而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抿了一点笑意出来:“以后要说的还多着呢。”忖了忖,又道,“我们来日方长。” 谭五月惊诧:“你不走了?” 眼里刚浮起一点喜色,又旋即黯淡下去:“你要嫁给爹爹?” 柳湘湘摇摇头:“我想谭仲祺那儿,我还可以多应付一阵子。” “为什么不走?” 第30章 柳湘湘瞟她一眼,略含嗔意:“我告诉过你啦。” 谭五月显然不信,微微皱着眉,面容纠结。柳湘湘回来了,她暗自有些欢喜,又不免替她忧虑。 柳湘湘支着下巴看她,一动也不动,只有细长的睫毛轻轻眨着。 眼眸仿佛含了一池春水,漾着点点笑意。 谭五月被看得浑身都僵硬起来,怯生生道:“你不要看着我。” 柳湘湘伸手把她拉得更近一些:“我为了见你才回来,你还不许我看么?” 嘴里是委屈的语调,眼睛却更加放肆地打量起来。 眼前是柳湘湘白皙的下巴和娇艳的唇,烛灯在肌肤上镀上一层昏黄。 这个寒冷又多事的夜晚,突然被照得温暖又平静。 谭五月心里那些不安的波澜,也被恰当地抚平。 那……被她看一看,其实也没什么的。谭五月心想。 谭五月表现得很温顺,柳湘湘也就顺水推舟,不客气地把她揽到了怀里。 屋子里的光和身旁的温度都那么刚好,谭五月很快昏昏沉沉起来,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耷。 柳湘湘俯下脸,在她耳边轻声道:“睡吧,我的五月。” 声音像缓缓流水。 谭五月迷迷糊糊地点了头,而后呼吸渐渐低缓均匀。她的手紧紧攥住了柳湘湘的衣服。 柳湘湘发现了这个小动作,好笑地弯起唇角。 她伸手轻触着谭五月的睡脸,神情分外的柔和。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微微一晃,雾色迷离。 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气。 其实,柳湘湘是只差一点就出了镇子了。 马车走得很快,在镇子狭窄的街巷疾驰。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轮月色随着马车颠簸着。 马车是戏班用来装载家当的,车厢里摆了几个箱子,外头还堆摞着几件戏服和锃亮的大刀。 “戏班都在邻镇等着呢,明儿的火车票,你的我也给你买了。” 冯英赶马车的劲头很足,时不时朝车厢里的柳湘湘搭上一句话。不过柳湘湘却没什么心思回应,一直没怎么吭声。 冯英没想到,沉默了一晚上的柳湘湘,在被告知马车将至镇口后,开口的第一句竟是:“我要回去。” 冯英没肯,挥起鞭子在马背上一抽:“就快出去了。” “停下来。我要下去。” 这回换冯英不吭声,她抿着嘴,英气的脸上很是坚决。 柳湘湘恼了,和冯英争执起来。 马车始终不见停,车轮滚过的路面扬起一阵烟尘。 冯英听到身后的动静,转回头一看,又立刻转回去,全心全力地赶路。她可不信柳湘湘会跳下去:“这么晚了外头已经没车了。这儿离谭府,你得走两个时辰。”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一声异样的响动,她转头往回看,柳湘湘已经跃下了马车,扶着膝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骏马还在往前奔,冯英高喊了一声,柳湘湘却决然地转身,片刻也不拖延地朝谭府的方向走。 她的身影在冯英的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被夜雾笼住。 清冷的月光映照着石板街道,空寂的道路在夜色里渺渺茫茫。 双腿渐渐沉重,柳湘湘一步一步走着,冰凉的风让她的头脑格外清醒起来。 她抬脸,天边一轮明月静静悬着,流水般的月光洒落树梢屋檐,将路面缀得斑驳陆离。 柳湘湘认真注视着,眸子里也倒映了一湾皎洁的月。 轻轻地笑起来,这月色原来这样美,竟直到这一刻才忽然发觉。 第23章 亲事 二十三 一场好觉睡醒。 天正蒙蒙亮,黑瓦白墙都被白皑皑的雾色笼着。 谭五月缓缓睁开双眼,看见柳湘湘正睡在她身边,柔嫩白皙如孩童的一张脸,比白日少了些媚态,多了些甜谧。她只是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便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指尖触到柳湘湘浅浅的呼吸,忽的心下一惊,赶忙缩了回来。 柳湘湘,即便是睡着也会勾人的。谭五月心想。 一条被儿盖了两个人,被面上鸳鸯戏水,并蒂莲开。 谭五月轻手轻脚坐起身来,衣摆忽然被扯住。 柳湘湘半睁着迷蒙的眼,露出小女儿撒娇似的情态,嗓音带着一丝哑:“再睡一会儿。” 谭五月是和衣而睡,柳湘湘身上却只留一件中衣,宽大的领口微斜,微微露出圆润的肩头,琼脂白玉一般的肌肤。 谭五月不自然地撇开脸,心里头怦怦乱跳。 面上却强装镇定如常,摇摇头:“不了。昨夜没等到爹爹,阿婆定会要早起接着等。” 柳湘湘闭上了眼,仿佛又睡了过去。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沉冷:“你听阿婆的话,待谭仲祺回来,你又听他的话,却独独不听我的。” 谭五月心里陡然一紧,她偷偷打量柳湘湘,那张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踌躇了许久,才低声细气道:“我也听你的。” 柳湘湘噗嗤笑出来,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对谭五月,嘴角微微翘起,不施粉黛也极为妖冶。 谭五月才晓得柳湘湘坏心眼地装相,故意要看她为难,面色微红,咬着唇不发话。 柳湘湘的手在被子里摸索到了谭五月的,眼中意味深长:“咱们活在这世上,谁的也不要听。只听自己的。” 第31章 谭五月推开门,看见茫茫的雾,好似从一场梦,走进另一场梦里。 她猜得不错,刚回到自己的屋子,下人就来敲门。 清晨的鸟儿啼叫几声,阵仗重又摆起来。不同于后院景致的精巧细腻,谭府的前堂不论是四方的建筑,还是屋内的用器摆设,都显出端庄中正之气。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阿婆让人撤下了早饭,换上了午饭,谭仲祺的马车才在谭府的门前停稳。 “恭迎老爷——”高唱了几遍,将谭仲祺迎进府里。 谭仲祺着一身黑色的长衫,一路走进来,家丁便挨个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爷”,谭仲祺却径直朝前走,一眼都未瞥。 阿婆带着谭五月迎上来,谭仲祺朝她们身后望,桌旁还有两个来省亲的姑婆在候着。开口便问:“柳小姐呢?” 阿婆面露不悦:“还睡着呢吧。” 谭仲祺脸上划过一丝失望,连谭五月喊他爹爹也未听进去,摆手道:“罢了,先用饭吧。” “今朝有贵人归来,我哪敢不来迎。”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座的人都把头转向声音的来处,柳湘湘掀开帘子走出来,身上是淡黄色的连衣裙,水兵领的领子微喇叭的裙摆,蝴蝶结的腰带束着纤细的腰身,整个镇子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时髦的女人。 她脸上带着三分笑意,将屋里人环视一周,视线落在谭五月身上,笑意便更深两分。 谭五月自然注意到了,准确地说,从柳湘湘出现的那一刻起,谭五月的视线就再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和柳湘湘视线交错的瞬间,谭五月猛地一慌,别开了眼,这慌颇有些怪异,心骤然跳得厉害,还总想跳向柳湘湘那边去似的,头皮也有些酥麻。 谭仲祺只以为这莞尔而笑是为了自己,紧锁的眉头展开来,却只是端正坐着,他已过而立之年,依旧相貌堂堂,棱角分明的脸上两道浑眉,透着凛然之气。 柳湘湘坐到了谭仲祺身边的位置。 “昨夜下了火车,正碰上军阀的人抓逃兵,一个个盘查,耽搁了不少时候,所以索性住了一宿才回来。”谭仲祺说完昨晚的状况,皱着眉叹气,“世道不太平。” 阿婆借机劝道:“依我看,就别再出去了。” 旁边的姑母也跟着帮腔:“是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五月也大了,是时候定下来了。” 谭仲祺的视线瞥向身边的柳湘湘。柳湘湘对他盈盈一笑:“人没事就好。” 谭仲祺搁下了筷子,又看向谭五月。 谭五月眼皮一跳,原以为谭仲祺是责怪她没有表态,不料谭仲祺沉声道:“五月,吃完饭就回屋吧。” 不容置喙的语气。 谭五月心里已经敲起了堂鼓,却守规矩地没有多问,和柳湘湘对视一眼,就起身告辞。 待谭五月走了,谭仲祺开口:“我这次,给五月谈了一桩婚事,年后就办了吧。” 柳湘湘举杯的手一顿,茶叶在圈圈涟漪中微微晃动。 “哪家公子?”阿婆既惊又喜,赶忙问。 “我这趟出去,碰到了同乡,镇上的米商方衡,很是投缘,便合议回来后一起办个钱庄,”谭仲祺道,“他有个儿子,叫方俊才,年值弱冠,还未娶妻。” “门户倒是登对。”阿婆点头,她对这方家的公子有些印象,连连表示满意,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谭仲祺也似很中意那孩子:“方家过两天就让媒婆上门提亲。” 他话音刚落,柳湘湘站了起来,不言不语地瞧着他,杏眼里含了薄薄的怒意。 谭仲祺疑惑:“你有什么主意?” 柳湘湘利落地抛出一个字:“有。” 谭仲祺耐下性子等着她发话。 柳湘湘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五月不能嫁。” 谭仲祺面色一沉:“为什么?” 柳湘湘没说话,只是对峙似的站着,眼里涌动的情绪百转千回,空气静得穿堂风扫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末了,视线从谭仲祺身上挪开,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屋子角落的留声机,在来的路上箱角磕掉了一点漆。柳湘湘把唱片放在转台上,针尖微微振动,柔和的声音霎时流泻出来,如同绕着镇子的悠悠河水。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阳光正好,柳湘湘懒散地倚着床,闭上了眼。 “团圆美满,今朝醉。” 柳湘湘不知想到了何处,微微拧起了眉。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她睁开了眼,轻轻叹气,眉间笼着一片愁绪。 为什么?她也在心里问自己。 柳湘湘穿好外衣,关掉了留声机,走出了屋子。她心里头被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不自在得很。 午后的阳光铺了一地,风却依旧凉得刺骨,她刚到谭五月的屋前,门就从里面被打开。 阿婆从谭五月的房里出来,看到了柳湘湘,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五月休息了。你别打扰她了。”阿婆说。 谭五月听见动静,伸长了脖子向外面看,正看见柳湘湘笑盈盈地望来一眼,眼神似是叫她放心。 “我不过是吃了饭嫌闷,来寻五月白相。”柳湘湘笑着说,“五月既然歇下了,我去仲祺那。” 阿婆眼珠子一转,心中暗自寻思。谭仲祺刚回来,这二人见了面,难保柳湘湘不会说三道四,何况谭仲祺现在被这女人迷得荤七素八。她得赶在柳湘湘前面,跟谭仲祺把该说的都说了才是。 第32章 “五月还没歇下。”阿婆说完,自觉失了面子,又道,“你有事快点说完。” 柳湘湘面不改色地应下,侧了身子让阿婆离开。阿婆瞪了她一眼,迈着小脚走了,矮墩的身子和肥硕的臀部微微扭着,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谭五月在屋里缓缓地松一口气,看到柳湘湘进来,眼里又添了一丝神采。 “我猜,她劝你嫁给那个劳什子方公子。”柳湘湘的语调满是不屑,却掩不去眼里的两分隐忍的急切,“你见过他吗?” 谭五月听了阿婆的话,心里原积了许多怨意,看到柳湘湘反倒好受许多。只是面容仍有些呆滞,像是没从突如其来的消息里缓过来。 许久,才整理好心情,抬眸看着柳湘湘,惨淡笑了一下,低声嗫嚅:“阿婆说,嫁人是女子的福分。”说罢,又垂下脸,“那个方俊才,我没见过的。” 柳湘湘本没有忘记那个方俊才,只是故意不肯说他的名字,听见谭五月记得这么清爽,反倒不悦起来,冷笑了一声:“好一个福分。难道你肯了?” “阿婆说,方家门当户对,方俊才也是年轻有为。”谭五月小声念道,“只是……” “五月。” 谭五月的话还未说完,柳湘湘忽然伸出手,指尖抚上了她的唇瓣,轻柔地蹭着。 唇上是温热的触感,谭五月瞪大了眼,把剩下的半句“我不愿嫁”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五月,”柳湘湘又唤她的名字,缓缓靠过来,声音浅而柔,像是带着一种故意的蛊惑:“女子,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这话就像一阵微醺的风,久久地回旋在谭五月的脑袋里。 “喜欢的人……”谭五月喃喃重复,忽的抬起脸,问,“那你呢。” 柳湘湘一愣,随后眼中流光一转。 话已出,便不好改口——她也不想改口:“我不嫁谭仲祺。” 谭五月听了,笑意渐渐扬起来,眉眼弯弯如新月。 那是一看便叫人从心底欢喜起来的笑容,竟让柳湘湘颇有些挪不开眼。又稍觉可惜,她本是长得乖巧可爱的孩子,只是动辄便是规矩礼俗,少些活泼和伶俐,笑得也极少。往后要让她多笑才是。 “那我也不嫁方俊才。”谭五月说。 作者有话说: 没错剧情一下子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其实早在第八章 就提示了:柳湘湘“胜似那台上的赵盼儿”。 谭五月才是宋引章。 第24章 提亲 二十四 “我想烫头发。”柳湘湘突然出声,“可是镇上的小发廊,烫不了头发。” 谭五月写字的笔尖一顿,转头看向柳湘湘,她正百无聊赖地倚在床边,指尖勾着自己的发丝一圈圈地绕。 “想烫成什么样?” 柳湘湘稍稍来了精神,下了床随意地踩了一双锦鞋,把五月从书桌边拉起来,按在镜子前面坐着。 镜中的柳湘湘靥比花娇,眸含春水,笑得妖娆又不失俏丽,比起谭五月毕恭毕敬坐着,不知少了多少礼态。 “我想烫个鬟燕尾式的发式。”柳湘湘把谭五月额前的刘海拨弄到一侧,十指穿进她的发间,勾起一个又一个卷曲的波浪,再微微拉向两侧:“就像这样。” 谭五月乖巧地坐着,任凭柳湘湘在她脑袋上放肆。原本是成熟妩媚的发型,被这样潦草地一弄,倒成了个四不像。 柳湘湘实在忍不住,靠在谭五月肩上笑得花枝乱颤,手刚一挪开,头发就散乱地松下来。 谭五月微微露出一点赧意,漆黑的双眸写满了无辜,小声说道:“柳姐姐就喜欢欺负我。” “我哪会欺负你。”柳湘湘点了点谭五月的鼻子,扬眉道,“我欢喜你还来不及。” 柳湘湘总把这样羞人的话挂在嘴边,许是习惯了她的不拘礼节,谭五月倒渐渐觉得受用起来。她喜欢柳湘湘对她亲近,却转念想,柳湘湘外表漂亮,性子又开朗,到哪儿都吃得香的,对别人大概也是这样相处。这样一想,这份亲近好像也就没那么值得开心的了。 谭五月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想,若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柳湘湘不会走也不用嫁,一直陪着她,那该多好。可是那未免太过自私,更别提不会有这等好事。 柳湘湘眼角划过一抹狡黠,扶正了谭五月的身子,从自己的手链钱包里拿出口红和粉盒,笑着看镜子里局促的谭五月。 金色包身的蜜丝佛陀口红,是柳湘湘用过的,柳湘湘倒毫不避讳,站在谭五月背后对着镜子给她涂抹。 柳湘湘的面颊挨着她的耳朵,淡淡的檀木香萦绕在咫尺的距离间。柳湘湘稍稍偏过脸,清清浅浅的呼吸氤氲耳畔,惹得谭五月面颊一抹不自然的腻红。 她声音有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地问:“柳姐姐,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柳湘湘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又很快恢复如常。 没有打算。 谭五月等不到柳湘湘的回答,在寂静之中渐渐生出了紧张,尽管她努力克制,还是心如擂鼓,连呼吸也乱了节奏。 柳湘湘感受到了谭五月慌乱的呼吸,一时躁意更甚,扔下了口红:“就这样吧。” 谭五月抿了抿唇,口红在唇上匀开,镜子里的她竟也多了一份明媚娇艳。 柳湘湘把视线挪向窗外,天气晴明,阳光穿过树木枯枝在墙上地上洒落一片斑驳。眼前景致明亮,柳湘湘眼里却暗了暗:这谭府的墙围,远比她想象的要深。 第33章 谭五月只觉她失落,却猜不透她的心思,主动拉起她的手:“咱们出去散散步吧。” 柳湘湘忽然定定地看着她:“你能出这屋子,偶尔也敢陪我偷偷溜出谭府走一走。”她顿了顿,“那你敢不敢出这镇子?” 谭五月一怔,显然是被惊到了,一时满脸慌乱,眸中闪动如乱珠溅落。 柳湘湘目光灼灼,更逼得谭五月无处遁形,不知所措地垂下眼。 柳湘湘把她怯生的模样都收进眼里,像是早已意料到似的,了然一笑。脸上虽淡笑着,心里却是怅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按住了谭五月的肩,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 “柳姐姐?”谭五月不安地唤。 “哎。”柳湘湘仍是亲昵地答应,和平常别无二致。她抬手虚掩着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有些乏了,我回屋歇会儿。” 她迈出门走了几步,停住了步子,忽而转身回过头来,对着谭五月莞尔一笑。 阳光在她耳环上折射出一道光芒,耀得人眯起了眼。 真是无缘无故的一笑,又仿佛意味深长。谭五月像个不开窍的木头似的,呆呆地在原地怔愣许久,表情才微微活了些。 天气真个开始冻人了。 一阵凉飕飕的穿堂风扫过,将桌上的纸张掀得哧啦作响。 墨水已经干透,只留下淡淡浮香,纸上是谭五月端正的字迹。 “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 隔天,是唢呐声惊醒了谭府。 吹唢呐的人也不是专门吹这个的,各个穿着大红马褂,膘肥体壮,鼓着腮帮子乱吹一气,只求声大热闹,隔了两条街都能听到谭府的动静。 后头八个壮丁,抬了四箱子聘礼来,一深一浅地一路过来,方家和谭家虽都在镇上,但离得终归是远了,他们走了大半天,此刻也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看到谭府就在前面,又打起精神,低声喊着号子,嘿呀嘿呀,都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唢呐声下。 媒婆挺着胸摇摇摆摆地走在队伍最前面,红花发簪红袄子红布鞋红手绢,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喜庆的颜色。她脸上的笑也极有感染力,洋溢着喜气,让人看着便想拱手作揖道一声恭贺。 阿婆在谭府的门邸里头候着,待寒暄完了,拉着媒婆的手落座,压低声音耳语。 媒婆是个明白人,阿婆只简单一说,立马拍着胸脯打包票:“这个交给我,我在行。您放心,有我在啊,这世上,就没有结不成的亲!” 她是镇上名气最大的媒婆,半辈子给人做喜事,一张嘴皮子不知说成了多少亲事。 说完,阿婆就把人送进了谭五月房里。谭五月正写着字,门突然吱呀被推开,她打了个哆嗦,赶忙合起来藏好。 一抹圆滚滚的红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谭五月眨了眨眼,露出一丝迷惘。 柳湘湘在屋子里也被唢呐声闹得心烦意乱,捂住了耳朵,那聒噪的声音仍一阵阵地刺进脑袋里,像一根根钝针扎着。 柳湘湘知道这是提亲的媒婆来了,也知道媒婆正在谭五月屋里“招降”。 柳湘湘在这厢看着,半个时辰过去,媒婆也没从谭五月屋子里出来。 谭五月纵然已经表态坚决不嫁,但她素来是个耳根子软的人,没什么主意,被人说几句就露了怯,媒婆的话也不知她听进去多少。 这样想着,柳湘湘再也沉不住气,披了一件外衣就出去了。 她知道,事情总要去解决,不论自己现在有没有想清楚,再拖下去对谁都不是好事。 第25章 定亲 二十五 柳湘湘推开的是谭仲祺的书房。 谭府里的屋子虽都不是寻常人家可比的,但谭仲祺的书房绝对是最恢弘大气的一间,仅梁柱木就别出心裁,雕的是史书上鼎鼎有名的贤臣将相,结构繁而有序,人物栩栩如生。据说仿的是明朝一位正二品吏部尚书的书房,那是谭家族谱上官位最高的一位,不知是真是假。 柳湘湘含着笑仪态万千地走进书房,未等谭仲祺开口,微微福了福身子:“我是来告辞的。” 谭仲祺刚聚起一点的笑意凝在脸上。他沉默了许久,面容稍稍豁然了一些:“你是不是气我把你丢下?” 柳湘湘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故意不看他,斜乜的眼角勾着一丝媚意,如同一个赌气撒娇的小女人,妙趣横生。 谭仲祺看她这模样,心道自己是猜中了,不免心神被搅得微微激荡起来,平日端着的架子也放下了:“谭某出门这些日子,心中时常惦记着柳小姐。” 他本不惯说这些话,总觉得低不下头,此刻被柳湘湘一勾,倒情不自禁起来:“不知柳小姐……” 柳湘湘顿了顿,眼中划过一抹复杂情绪,又很快收敛了去,瞪他一眼,娇态毕现:“若不是惦记着谭家的人,我何苦留在这儿。” 说罢,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尾音挟着沉沉的无奈,听起来竟有几分情真意切。 谭仲祺笑起来,往日他总觉得柳湘湘对他欠了几分真心实意,以至于若即若离,好似下一刻便会抽身离开,不料他的未婚夫人,竟对他暗自痴心,不免有些得意起来。 “只是——”柳湘湘转了个话头,又道,“我以为我来这儿,是要论和你的婚嫁,不料论的却是,你家姑娘的。” 第34章 “我这也是为你考虑。”谭仲祺道,“一来,我欲与方衡在镇里合开钱庄,开钱庄这事非同小可,需把两家资产并到一处,结了亲家才好同心合力,彼此放心。年后正是农民青黄不接之时,我们想赶在这时把钱庄给开起来,这婚事就不能不急了。二来,宗亲里头总有几个多嘴的,把五月先嫁了,你也好少面对些枪火,尽快考虑我们的事。” 谭仲祺说得理直气壮,踌躇满志,好似事情合该如此,丝毫不见愧意,柳湘湘忽然想起了谭五月那副眉低眼顺的模样,心底好似扎了一根柔软的刺,微微疼起来。 她强抑住怒意,面上不动声色道:“你总要问问你家姑娘的意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谭仲祺朗声道,“岂有说半个不字的余地!” 柳湘湘终于有些忍不住,面容冷下来,眼角划过一丝隐约的凌厉:“那我们又怎么说,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 谭仲祺一时无话可说,面色微变。 若在往日,她来去潇洒,未必愿意一昧逢迎。而现在,谭五月的婚事都拿捏在谭仲祺手里,不能惹恼谭仲祺,反倒得讨他欢心,不得不看两分眼色。 柳湘湘面容柔和下来,眼含嗔意地在谭仲祺的胸膛轻捶:“婚姻是两厢情愿的事,谭五月不愿,你不许逼她。”语调娇软,如恃宠而骄的人儿,捏着恰到好处的骄纵与放肆。 “两厢情愿?”谭仲祺心神荡漾,追着问,“那你愿不愿?” 柳湘湘听了这意料之外的一问,微微愣住,眉头蹙起。 随后嘴角渐渐扬起弧度,眼里缓缓浮起爱慕,如同新出嫁的矜羞女儿家,而方才的犹豫,都只是惊诧所致。 “愿的。”她说。 掩去了笑里一丝苦意。 “方家锦衣玉食,方家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这丫头,何苦跟你爹犟!” 见谭五月仍旧毫无反应,媒婆又把方俊才的照片掏出来,在谭五月面前晃来晃去。黑白照片上是一个精瘦的青年人,头顶着格子纹的鸭舌帽,一张长脸上两只眯缝眼儿,长相倒没什么可诟病处。 举着照片的媒婆多了两分底气,斜乜道:“你要是实在不高兴,赶明儿让方家公子上门见一见你。但这亲事,说句难听的,不论你肯不肯,都已经定下来了。” 话是掷地有声地砸了下去,可一点回响都没有。谭五月毫无反应,那些惶恐和抵触都已经飘到了她心底,她却只是忍耐。 媒婆劝得口干舌燥,给自个儿倒了一杯水咕咚咽下,瞟一眼坐在床畔的谭五月。她像尊塑像似的一动也不动,咬着唇把脸埋得低低的,双目呆滞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你还小,不晓得为自个儿考虑。”媒婆恨铁不成钢,嗓门大得耳朵嗡嗡作响,“你数数镇上那些公子哥儿,哪一个比得上方家那个。姑娘家早早晚晚要嫁人,你不嫁他,还想嫁谁?” 谭五月一直都没吱声,却也不反驳,阿婆哀叹了一声:“姑娘,你就点点头吧!” 谭五月缓缓摇头,眼里回了点神,逐渐聚成温和而有力量的光。 “我做这行三十年,从没见过你这么犟的丫头!”媒婆认了输,跺脚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是死也不肯,自己去跟你爹说。” 谭五月一愣,咽了咽口水,抬起脸的时候,眼里闪动着一丝坚决:“我去。” 走出门的时候,眼前一下子亮亮堂堂的,凛冽的风却如刀刃一般刮着脸,谭五月缩了缩脖子,心里头怯懦和勇气打成了一团。 到了谭仲祺书房门前,谭五月稍稍踌躇,听到里头的交谈声。凑近了细细一听,那声音竟如此熟悉,熟悉到只是一听,身体里就有什么被召唤似的微微跃动。 风在耳边乱缠而过,谭五月觉得全身都冻住了,如同掉进了冰窖里,只有心在怦怦跳动。 “愿的。” 谭五月身子晃了晃,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像脑袋被重重砸了一记,发出一声闷响,晕眩的感觉从头翻涌到全身,甚至有一点想要吐出来。 ——是在做梦吧? 柳湘湘松了一口气,打开书房的门,谭仲祺起身稍稍送了两步。 门口空落落的,只有两盆翠绿的万年青,纤长的枝叶随着风摇摇晃晃。 柳湘湘快步走向谭五月的屋子,那谭仲祺总算同意问一问五月的意思,或许这会儿带着五月和他谈谈,还有两分动摇的希望。 屋子里也寻不见人。 好在那是五月,不是别人。柳湘湘略一思忖,抿唇笑起来,她是五月,还能跑哪里去呀。 还没走到大堂,媒婆亮堂堂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我就说啊,这镇上,没有我谈不拢的亲事!”浑厚的笑声浪一样层层叠叠涌来。 媒婆心里头也有两分心虚,这谈了一炷香的工夫,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说通。也不知怎么的,出去走了一趟,突然就给想通了。 不论如何,这谭家姑娘,总算是点头了。这门亲,也就此板上钉钉了。 她重又笑起来,迈着碎步走过去,在下人肩上狠狠一拍:“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赶紧把聘礼给搬进去。” “去告诉老爷。”阿婆也满脸喜色,“现在就去。” “是。” “当点心,贵重着呢!”媒婆挥着手帕指挥,把这一句喊得格外大声。回到阿婆身边,又说尽好话地邀功,厚厚的红唇张张合合。 第35章 下人在眼前鱼贯而入,谭五月纹丝不动地站着,只偶尔眨一下眼睛,眼神也是涣散的。 身后突然传来两声脆响。 谭五月转过头,看到柳湘湘孑孑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拍着手。 只拍了几下,双手就垂落下来,僵硬地放在身体两侧。谭五月从没见过柳湘湘举止这样的不自然。 “是不是该提前恭喜你啊。”柳湘湘开口时,表情松动了一些,微微眯起双眼,勾起轻蔑的笑意,“方少奶奶。” 作者有话说: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果然评论才是更新的动力啊! 第26章 寒衣 二十六 夜晚的风,让千家万户都合上了门。随着明月的余辉融进盏盏灯火,照亮了屋檐下一片气派与亮堂。 桌上菜肴已经上全,谭府的老爷回来了,样样含糊不得,尽是普通人家享受不来的珍馐美味。 谭仲祺已经面东而坐,吩咐妥当的阿婆也已落座。 一个被派去喊谭五月用晚饭的家丁跑过来,弯腰作了个揖:“小姐不来吃饭,说身体不舒服。” 这厢话音刚落,另一个丫鬟也回来了:“启禀老爷,柳小姐说不吃晚饭了。” “怎么了?” “说是病了。”丫鬟答道。 “稀奇。”谭仲祺皱皱眉头,“去请个大夫过来。” 说罢,也未太过追究,执起了筷子。 饭桌上稍显冷清了些,正是面对面的两个座儿空着,倒像隔了很远的距离似的。 饭后,大夫到两屋都走了一趟,倒诊不出有什么症状,只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头,些许是不大正常。开了两副安神补气的方子,阿婆拿到手里一看,给两人的方子都是一样的。 “这女人,该不是把什么病气过给五月了吧。”阿婆啐了一声,将方子交给下人吩咐赶紧去配。 谭仲祺先去了柳湘湘那探望,柳湘湘哪还有之前的半分娇柔,倚在床边爱答不理的,偶尔回个一两句也是冷言冷语,面上虽然挂着微笑,但那笑仿佛含了些敌意似的,让人看着总有些不是滋味。 又到了谭五月那屋,谭五月却一直在出神,不论他说什么都毫无反应。谭仲祺颜面大拂,提高了声音,谭五月就如惊弓之鸟一般,身子猛然一抖,缩起脖子满眼惊惶地张望。 谭仲祺碰了一鼻子灰,拂袖而去,快步匆匆地穿过长廊离开。 明月高悬在夜幕正中,这一天总算过去。 谭五月打开了妆奁,取出柳湘湘送的那块金色怀表,攥在手心里。 指针一格一格走动,放在耳边带着微微震颤,又一声一声敲打着她的心。 她记性原本没有那么好,可爹爹和柳湘湘的话,她只听了一遍,就像原原本本地刻在了脑子里,仿佛冬夜的风一样盘旋个不停,越想越冷。 “现在好了。”谭五月把怀表放到眼前,努力地扯动唇角,“你若愿嫁,也能嫁的顺遂。你若不愿嫁,也不必因我而违心逢迎。” 许久,“这样也好。”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柳湘湘打开门,只着了一身单衣伫立门口,仰面而望,清疏的月光把青丝映成白头,眸子里浮动着一湾清澈的光。 曾经在上海,她也无数次把在夜色中流离的月光收进眼底。许久未感受到的一如那时的孤寂,竟无缘无故地涌来。 怔怔凝视谭五月的屋门,看了一会儿,眼底稍稍柔和。 刺耳的唢呐声在耳边回旋,在一派喜庆里,谭五月神情呆滞,缓缓地望过来,眸子里是沉沉的木讷与死气,一如这谭府。 她终归是谭府的人。 眼中温度又很快冷下去。 “呵。”柳湘湘勾起轻飘飘的笑,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隐约透出两分苦味。 门吱呀合上。 一夜无眠。 天色还是昏暗的,只有天边一缕晨曦冒了头,泛开一抹微弱的亮色。空气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镇子还未醒来。 谭五月困意沉沉的,却始终难以入睡,好似在等着天亮的这一刻。眯眼瞧见些乍亮的光,就揉着酸涩的眼,走出屋子。 想见的时候见不到,怕见的时候却总是凑巧。 柳湘湘正走出来,旗袍裹着纤细的身材,在这个季节已经不足以御寒,反倒让她看起来单薄得很。 谭五月微微一怔,像是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定定看了许久。随后低下了头,转身快步走开。 “你站住。”柳湘湘出声。 谭五月闻言足尖立时一顿,停了下来。 柳湘湘轻轻嗤笑一声,她往常偏爱谭五月的乖巧听话,如今看到谭五月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就似隐隐跳动着怒火。 “为什么答应?” 她还是有一丝不甘心。 谭五月浑身僵硬,面色惨白如纸片,双唇微微打着哆嗦。 呆怔了半晌,避开了柳湘湘的目光:“父命不可违。” 话音刚落,就听见柳湘湘轻轻笑起来。 再抬头看时,她的眼底已如刀刃般冷硬,素来温柔的眼里不带一丝感情,轻描淡写地笑道:“那随你。” 谭五月只是站在那,仿佛一个不会给出任何反应的木偶。 “那随你”——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来。 她好像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柳湘湘越看心里头越堵,转身就走。 第36章 走了几步,谭五月在身后忽然出声:“不答应又能怎样,我迟早都要嫁人的。” 柳湘湘的脚步怔住了,纤细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直,呼吸伴随着轻微的颤抖。 她转过身,安静地看着谭五月,敛起眼中的情绪,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谭五月却没有再说。 她只是凝视着柳湘湘,亮晶晶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然后无声地滑落下来。 柳湘湘心口一窒,那人悲伤却带着一点倔强的眼神,轻易地瓦解了她的不甘和埋怨。酸涩涌上眼眶,柳湘湘微微别开脸:“你还记得我们去看的那出戏吗?” 一曲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唱的是多少世事的无常和人心的转折。 她轻轻叹气:“如今这戏,是越唱越荒唐了。” 都乱了。 又一个雪簌簌落下的日子。这一回,风猛烈了许多,鹅毛大雪飘飘扬扬,黑瓦的屋檐铺了一层洁白的棉被,寂寥的花枝被压弯了梢头。 谭五月搁下了笔,盯着纸面久久出神。 寒衣节已至,这一天,民间里又叫鬼头日,照例是要祭奠先亡之人的。每年这一日,阿婆都会叫谭五月抄几遍心经,裹在冥衣里头焚化给列祖列宗,送去御冬的寒衣。 柳湘湘。 不知何时起,落笔写下的竟然都变成了“柳湘湘”三字。谭五月眸中闪过莫名的情绪,往前翻了两页,全是,全都是。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写了柳湘湘的纸全藏进袖口,不安地走出去。 厨房的火灶里,一团火徐徐地燃着。谭五月把纸张抖开,一张一张送进去。 火苗碰到纸的一角,就迅速沿着纸面爬上来,迅速地吞噬了整张,如一只不知餍足的兽物。 谭五月眼里映着跳跃的火光,看着白纸被烧成一团焦黑,又很快化成了灰,在火焰周围缭绕翩飞。 这火是越烧越大了,焦味飘了整个谭府。 两个家丁手里拄着根棍,在火堆里捣来捣去,好让火更旺些。外头落着雪,火盆只好架在屋檐下,把两人映得满面红光,额上竟微微出了汗。 谭五月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外头烧着的火光,稍稍一愣。她第一反应是烧寒衣,可她心经还没抄好不说,祭祖这种事情,阿婆素来是亲力亲为,阵仗也远不止是两个家丁而已。 “你们在烧什么呢?”谭五月走上去问。 “回小姐,”家丁手里头不大方便,也素知这谭家小姐是个没脾气的主,便没有行礼,“我们按照吩咐,在烧阿忠的遗物。” “阿忠——”谭五月耳边轰然作响,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声音颤抖道,“死了?” “嗯。等谭老爷回来的那晚,他就去了。” 记忆回到那晚,一个家丁神色慌张地闯进大堂,一反常态地没有直接禀报,而是在阿婆耳边低声耳语,而后害怕得跌跌撞撞扑在地上。 原来他禀报的,竟是阿忠的死讯。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谭五月猛然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 耳畔家丁焦急的声音变得遥远,视线也逐渐模糊。 模糊的视线里,是谭府的重门高墙,一砖一瓦里竟都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作者有话说: 谭五月一来长期被礼教束缚,二来习惯了听话与接受 让她现在不顾一切跟柳湘湘私奔……不可能 何况柳湘湘是一个任性的人,并没有仔细考虑和谭五月的事,也没有给出什么承诺。 虽然说了不be,但是怎样让她们渐渐有决心和勇气,是一个要谨慎对待的点。 实在不行,我可以反悔的啊~(笑) 第27章 苦药 二十七 光线从眼皮缝里透进来,谭五月迷迷糊糊看到了阿婆的脸,沟壑纵横的脸乍看竟如鬼怪般狰狞,惊得浑身又是一颤。 怀里被塞了一个铜质的汤婆子,因而身上热烘烘的,可是心里却惊悸又冰凉,活像插了把冰刀似的难受。 “醒了?”阿婆瞟了她一眼,一边把她稍稍扶起,一边絮叨着:“这么冷的天,你不好好在屋里头呆着,谁叫你往外瞎跑?” 谭五月没吱声,倚着床双目涣散,仿佛魂神都出了窍似的。 刚煎好的药还是滚烫,飘出的热气里氤氲着浓重的苦味。阿婆把药端到她嘴边,她就被刺鼻的气味呛得扭开脸。 “阿婆。”谭五月伸手阻拦,“好烫。” 阿婆凑近碗稍稍感受了一下温度,随后将碗搁置在桌上,站了起来:“一会儿药温了就喝。喝完了睡一会儿。”抬眼看一下外头,“心经不要你抄了,好生休养吧。鬼头节的事宜还没备妥,我忙完再来。” 谭五月莫名有几分抵触,闭上眼又不肯说话了。 碗里的热气飘出来一缕又立刻消散。药渐渐凉了。 脑袋里乏意沉沉,心却死死被绞着,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没有下人进门前敲门的小心和谨慎,步子声轻而急。 来人坐到了床边,衣服蹭着被角,却始终沉默着。 直到谭五月缓缓打开眼。 柳湘湘把她这病恹恹的样子都收进眼底,眼中闪过一丝疼惜。 谭五月看清面前的人是柳湘湘后,唯恐她消失似的一把抓住,死死地盯了许久,而后面色惨白,哆哆嗦嗦道:“阿忠死了。”尾音里拖了两分哭腔。 第37章 柳湘湘没见过阿忠这个人物,只是看谭五月这副哀戚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难受,轻轻抚着五月的后背,语调温柔:“阿忠是你的好友?” 谭五月两眼空洞地低喃:“不是阿忠……” 柳湘湘捧起谭五月的脸,注视着那双惊慌失措到极点的眸子:“别急,你慢慢跟我说。” 被柳湘湘这么温柔地一哄,谭五月反倒心里一颤,泪水顿时决了堤,顺着脸颊潺潺流下。她扑进柳湘湘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抱她:“我好怕……不嫁人,离开谭家,这些都是不该有的念头啊!” 哪里是阿忠,是柳湘湘,是她自己! 谭五月在柳湘湘怀里缩成了一团,她哭得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只是身子不住地瑟瑟发抖,泪水在柳湘湘胸口缓缓濡开。 柳湘湘被谭五月抱得太紧,勒得几乎发疼,却张开手臂更用力地把谭五月揽进怀里。 “五月,这世上,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柳湘湘顿了顿,忽然咬住了唇。 阿忠不是五月,五月……也不是她。她来去无牵挂,而五月却是一身的枷锁。 仰起脸,一滴眼泪遏制不住地滚落,声音如低悬的叹息:“是我难为你了。” 柳湘湘忽然想起初见时的谭五月,总是安静乖巧地站在那,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不叫她开口的时候,她是绝不多说一个字的,本分到极点的一个孩子。直到后来,才发现她还有未被扼杀的天性,和骨子里的那一点倔气。 许久,谭五月才渐渐缓和,从柳湘湘怀里稍稍坐起来,偷偷瞟了一眼她被自己哭湿的衣襟,脸颊上挂着不自然的红晕,不知是臊的还是哭的。 柳湘湘忖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拉过五月的手握着,嗓音温柔至极:“从今往后,我还待你如初,好不好?” “待我如初?”五月抬起哭花的小脸,眼眶红红的,漆黑的眸子里泛着水汽。 “嗯。我们不要再闹别扭了。等你精神一些,我带你偷偷溜出去白相,带你看小活狲们在土台子上翻跟头,从早辰光到夜里向。”柳湘湘捏捏她的脸,笑得狐媚,“还要把你打扮成漂亮的靓小姐,让那些个小赤佬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你乱说什么。”谭五月瞪她一眼,只是那湿漉漉的眼睛毫无威慑力,看着就让人的心都化了。 柳湘湘心底早已软成了一片,忍不住挨过去,柔情蜜意地在耳边唤:“我的好五月。” 谭五月被这甜腻的嗓音激得一个哆嗦,伸手推了推她,却一丝力气也没用上,红着脸低声回道:“嗯?” “药。”柳湘湘努努嘴。 “不喝了。”谭五月忘不掉那令人作呕的苦味,“我觉得我已经好了。” “哟,见到我就好了?”柳湘湘瞟她一眼,笑得揶揄。 谭五月面色微红,把头低下去,她怕柳湘湘戏弄她,害羞得不敢说话。 柳湘湘眼角划过一丝狡黠,端起碗道:“不行,还是要喝。” 黑色的液体在瓷碗里晃动,浓郁的气味让谭五月的眉头紧紧蹙起,小脸拧巴起来。柳湘湘的笑意越来越深,这喝药的时候,谭五月倒不见那些老成和古板,只是个十几岁的怕苦的丫头。 “除非——”柳湘湘拖长了语调,尾音勾的是满满的柔媚。 她凑到谭五月耳边,压低声音道,“今天晚饭过些时候,你到我房里来。” 谭五月微微一愣,咬住了唇不吱声。去柳湘湘的屋子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她的声音太过暧昧不清,反倒让谭五月异常紧张,莫名犹疑起来。 柳湘湘见她犹豫,眼波一转,反过来问:“那你要喝药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要好答一些,谭五月缓慢而僵硬地摇头。 柳湘湘“噗嗤”笑出来,把碗搁下,袅袅婷婷地站起身:“那今晚我等你。” 谭五月很局促,抓着被角的手握紧又松开,最后总算点了头。 柳湘湘走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谭五月静静坐在那,仰面看着她,眸子里微微泛着涟漪,盛了那么多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患得患失的惶恐。 柳湘湘一时恍惚,迈出门槛的步子也是一顿。 这次谭五月没再一板一眼地问她以后的打算。 目送柳湘湘离开之后,谭五月就翻了个身朝着门窗,两眼望得发直,像在等着天黑似的。 日头渐渐落下去,月亮从西边爬上来。 晚饭是下人送到谭五月的房里的,柳湘湘心思不在饭桌上,吃了几口就告退。 谭仲祺看在眼里,问:“湘湘,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自打上回书房里柳湘湘说了愿意,谭仲祺倒会顺杆子往上爬,连称呼都一并改了。 柳湘湘懒得多说,只回眸微微笑了一下,就匆匆离开。 这一笑让谭仲祺顿时眯起了眼。 柳湘湘从窗口探了一眼,圆月高悬,落落清辉,那人大抵也快来了。 她已画好了妆容,一如在上海最风光时的鲜亮,眉若远山,朱唇皓齿,一颦一笑都是倾城的姿色,款款地在桌边坐下。桌上是一壶酒,两双筷,和几碟糕点。 只坐了一会儿,便稍嫌刻意,取了一卷书悠闲地翻阅。 门“吱呀”一声推开。 柳湘湘带着笑意回头,却在看到来人的一刹那,从里到外冰冷下来。 第38章 为什么是谭仲祺? 第28章 暗香 二十八 谭仲祺将屋里扫视一周,视线落在柳湘湘妆容齐整的脸上。然后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来,暗道自己这一趟没有走错。 谭仲祺坐下来,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举着杯笑问:“这酒,为我备的?” 柳湘湘对他若即若离,反倒勾得他心里怪痒的,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急于想把关系更进一步。他料想柳湘湘也怀着同样的心思,否则也不会有那忽冷忽冷的态度,也不会有那不清不楚的一笑。 柳湘湘没有急于否认,以避私情之嫌。只是看着特意备的美酒,咕咚咕咚倒进谭仲祺的杯子,眼里不免含了两分躁意。 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谭仲祺生出了几分豪气,一口将酒饮尽。 柳湘湘视线看向外头的天色,眉头若蹙,起身去闭上了窗。 这动作让谭仲祺眼神暗了暗,眸中氤氲着复杂的情愫:“你到谭家这些日子,我一直与你相敬如宾。”他笑道,“如今看来,是谭某不解风情。” “啊?”柳湘湘听得心不在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谭仲祺已欺身而上,将含了薄薄的酒气的双唇,用力印在柳湘湘的唇上。 疾风卷地而来,枯枝被肆虐的风吹得簌簌狂摆,在夜色里化作了张牙舞爪的影子,令人心惊。 谭五月推开门,屋里未点烛蜡,窗也紧锁着,稀稀落落的月光洒进屋里。 柳湘湘倚在床边,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有轻细的声音悠悠荡开:“来了啊。” 谭五月关上门,点亮了蜡烛。 火苗蹿起来,昏黄的光立时溢满了屋子。 桌上摆放着的是残羹冷炙。 柳湘湘的口红被蹭掉了一些,如同斑驳剥落的红漆。尽管她面色一如平常,还是略显狼狈。 谭五月像被人在脑袋上打了一闷棍,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她知道谭仲祺来过。吃过晚饭,谭五月就趴在窗口看着,她看见谭仲祺进了柳湘湘的屋子,又看着他出来。 她还不算太笨,也多亏了柳湘湘给她的书,让她知道男欢女爱,朝云暮雨。 柳湘湘笑里带了几分倦意:“叫你过来也没什么事儿。昨天在箱子里翻出一个好玩的物件,想给你拿去。” 她手指的地方,摆了一个彩色的俄罗斯套娃,咧着一张嘴呆板地笑。 “柳姐姐。”谭五月目光呆滞地落在那个娃娃上,嘴唇微张。 “嗯?”柳湘湘没有听清。 “你走吧。”谭五月低头,再开口时带了一丝哭腔,“离开这里。” 屋子里一片寂静,谭五月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擂鼓一般砸得胸口生疼。 半晌,听见柳湘湘低低地笑出来:“谭五月,你很好。我为了你委屈忍耐,你倒来赶我走了。” 谭五月攥紧了拳,她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不能再不懂事了。柳湘湘不属于镇子,也不属于柳家,她是一块熠熠生辉的玉,要在万紫千红的地方去争妍,而不是在这里磋磨,变成如自己一般气死沉沉的石头。 不愿柳湘湘委身事人,便不得不下这一刀。谭五月自己先疼起来,心尖上汩汩地流血,却只能往肚子里咽。她死死地咬住了唇,生怕自己一开口,嘴里就蹦出软话来。 “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柳湘湘的声音很冷,冷得谭五月全身都发寒。她咬住牙关,好不容易迈开腿,就立刻快步走起来,好像逃命似的慌。 “站住。” 柳湘湘的声音永远像难于违抗的命令,谭五月几乎是下意识地服从了,茫然地转过身。 柳湘湘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她。谭五月低垂着脸,看到地面上烛火倒映的窈窕的影子,看到旗袍上情意绵长的连理枝,看到白皙的小腿和脚踝若隐若现,看到小皮鞋上晕着锃亮的光。 柳湘湘走到了她面前,谭五月心里头紧绷着的弦便铮然作响,岌岌可危地要断了。 “抬头。”柳湘湘说。 谭五月才稍稍有了一点动作,下巴冷不防地被捏住,她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就被女人的香味裹住。 柳湘湘已经贴上了她的唇,微凉的唇-瓣轻轻摩-挲,随后舌-尖撬开齿-关,灵活地噙住她,温柔地缠着她,谭五月瞪大了眼,一时耳晕目眩起来。 呼吸渐渐变得灼热,柳湘湘的加重了力道,带着侵略性的攫取让谭五月四肢微微发软。她没有挣扎,只是闭上了眼,任由柳湘湘圈住了自己。女人的唇合该是世间至柔至软的物什,才这般轻易地让人沦陷其中。 柳湘湘的离开也是猝不及防,谭五月身子晃了晃,大口地喘着气,柳湘湘的气息还留在唇齿间,馥郁而清甜。她脸上一阵燥热,奇怪的感觉在心里流动着沸盈着,如破壤而出的春芽。 柳湘湘的口红蹭去不少,唇色却反倒更加娇艳,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浑然天成的妩媚动人。 “你欠我的。”柳湘湘开口听见自己嗓音里的沙哑,立时抿了唇。 她原是忍了两句气话,一吻下来哪还有什么气。谭五月双颊泛-红,嘴-唇微微张着,眸子里像是要滴出水来,清纯中夹杂着一丝平日见不到的娇-媚。 柳湘湘眼神略微一暗,转身坐回床上,声音平成一道线:“你走吧。” 谭五月抬手,指尖缓缓抚上自己的唇瓣,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呆呆地凝视着柳湘湘,她面若冰霜,眸若寒潭,如天上那轮清浅却孤冷的月,看起来远得出奇,多少人拼了命也够不到。 第39章 谭五月的心里也凉下来,眼眶却迅速烫起来,赶忙垂下头脚步凌乱地逃开。 一夜辗转,女子的幽香在昏沉的梦里暗暗袭来,恍恍惚惚的好似下了一场雨,被子被蒙蒙细雨沾湿,香气更加沁人,却捂得人头昏脑涨。 隔天早上,谭五月身子从未有过的疲乏。下人匆匆来催了两趟,第三趟的时候,哭丧着脸哀求道:“小姐,您赶紧的吧,要不然……唉!” 谭五月才惺惺松松地开始洗漱,眼睛上挂着浓重的眼袋,微微地肿起来。谭五月不知如何遮掩,转念一想,谭仲祺未必会关注到这一点,即便问起来,也只说没睡好便是。 地面是干的,晨风冷人,谭五月走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柳湘湘的屋子,大门紧闭,黑色的瓦朱色的漆,一成不变地铺在那儿。然后眼神一软,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谭五月隔了很远就看到谭仲祺发沉的面色和阿婆眼里的冷笑,小心翼翼地垂着头,缓缓走过去坐下,喏喏开口:“爹爹,阿婆。” 一个家丁端着一壶泡热的酒走上来,往谭仲祺的杯里倒,酒香随着热气腾上来。头一次听说早上饮酒的,谭五月正暗自稀奇,只听两声脆响,家丁的胳膊不慎碰落了桌上的筷,月白的筷子落了地。 谭仲祺面色更加沉冷几分,猛然站起来在桌上狠狠一拍,桌边坐的和边上站的俱是浑身一抖。 “怎么做事的!要你何用!给我滚!全都给我滚下去!” 谭仲祺的呵斥狠厉得吓人,脸上如笼了一团黑云,早晨的光也化不开。背手站得笔直,胸膛不平静地起起伏伏,看起来气得不轻。 家丁们原本一直提心吊胆着,听了这话哪有不从的,连滚带爬地立刻全跑了。偌大的大堂一时清静空旷起来。 “不就是一个女人嘛。”阿婆拿捏着一副意料之中的口吻,冷冷地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作者有话说: 剩下的部分,想一气呵成写完再发。 今天年初五?补一句新年好。 第29章 人言 二十九 日子终于心惊胆战起来。 把谭府惹得阴云密布的那个人,却在外头逍遥自在得很,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谭五月想问却不敢开口,小心地观望着谭府的每一个人,想要得到一点柳湘湘的消息。谭仲祺吃完饭就回了书房;府里的家丁全都受命往外跑,连个伺候的都不见人;阿婆一如既往地来问候谭五月的三餐起居,面色平常。 只是在走出谭五月房门时,脚步一顿,回头问:“那女人有没有跟你说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脑海里浮现出前一晚柳湘湘的模样,仿佛蝴蝶从梦里翩然而过,余香袅袅,如真似幻。谭五月稍稍错愕,对上阿婆探寻的目光,旋即如芒在背:“没有的。” 柳湘湘心里的算盘,谁又看得懂呢。 阿婆“哼”了一声,边走边低声自语:“狐狸精一只,能安什么好心。” 谭五月打开了窗,站在窗边凝视着。月华清浅如溪,谭五月的思绪被柳湘湘这个名字盘剥,结网一般越缠越紧,越想越乱,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全身冰冷,夜风吹得心里发凉。 伸手去关窗,却又忽然停住了动作。任窗户大敞,转身躺倒床上,拉过棉被盖着。 静谧的夜色突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打破,谭五月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窗边一瞧,是成群结队的家丁,全从外面回来了,在冷风里搓着手快步匆匆,嘴里念着两句抱怨,脸上却满是愁容。 柳湘湘是隔天中午才回来的。 消失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她从谭府的大门走进来,身姿窈窕,春风满面。她走过的地方,仿佛春天又活了过来似的,她的腰肢是最婀娜的杨柳,她的面容是最艳丽的桃花。 她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很快就遍传的流言。 “听说她昨晚住到了赵老爷府上去,早上又去陪钱公子喝了茶听了书。” “她不是谭府谭老爷的女人吗?” “谁知道呢,听说本来就不清白,这谭老爷要是娶了她,不知道要戴多少绿帽。” 柳湘湘似是浑然不知,走到桌边,笑吟吟地捧起酒给自己斟了半杯,举杯对着谭仲祺道:“我打外头吃了归来的,就不奉陪了。” 谭仲祺纹丝未动,阴沉着面色,狠狠地盯着她。 柳湘湘笑意不减,眼波一转,身子转向谭五月,酒杯在五月面前的碗上轻轻一碰,随后仰面一饮而尽。 谭五月的视线,从柳湘湘踏进门的那一刻,便一直落在柳湘湘身上。柳湘湘这猝不及防的一转头,谭五月的眼神也跟着瓷碗轻轻颤了一下,浑身猛然一僵,慌乱地把双手放在桌边。 柳湘湘扑哧笑了一声,眼里漾开涟涟柔光。 她扫了一眼边上的阿婆,温和地道一声“失陪”,就腰肢一扭,袅袅婷婷地离开了。 她一走,谭仲祺的脸彻底黑了下来。他仍旧一言不发地坐着,一股子火气往上冲,眼中怒意喷涌,额上青筋奋张。 半晌,咬牙沉声道:“来人啊。去给我把柳小姐看住了,不许她离开房间半步!” 谭五月第一次见爹爹这么大的火气,虽然没有大骂也没有吼叫,但那张满是威严的怒容,让人不寒而栗。 谭五月也不争气地在心里打起了堂鼓,她想起柳湘湘落在她唇上的一吻,那个梦忽的就沉了起来,拖着她往深渊里坠,怎么也触不到底。 第40章 谭仲祺猛然站起来,椅脚划出一道锐利的声响,谭五月心里一紧,低着头默不作声,知道谭仲祺拂袖而去,才微微叹出一口气来。 当天,柳湘湘屋前果真就站了两个家丁,临近小雪时节,尽管穿着厚棉袄,戴着皮暖帽,这仍然不是什么好差事,两个人在寒风里打着哆嗦,口里怨声连连,不免小肚鸡肠地说起这柳小姐的坏话来。 念的莫不过是坊传的柳湘湘那些风流韵事。在这个陈旧传统的小镇,柳湘湘不论是衣着,还是做派,对镇上的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冲击。她虽到这才数月,已成大家茶余饭后口耳相传的谈资。 谭五月听了脚步一顿,皱起眉来,略一思忖便转身折返。 再向柳湘湘屋子去的时候,远远瞧见阿婆推门进去。阿婆和柳湘湘素来不和,此时大抵是说些风凉话,谭五月听惯阿婆骂人的,那些话难听,尤其是骂丫鬟的,被骂的丫鬟有的哭上一晚才算完。可柳湘湘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主,又丝毫不怵老太太,想必也不会忍气吞声。 谭五月这厢已经想象了一场恶战,心急如焚,那厢阿婆冷不丁推门出来,脚不沾地地走了。 谭五月微微错愕,连忙走过去。 门口两个家丁杵在门口,见了谭五月稍稍打起精神,行了个礼。 谭五月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这是两副手套,天冷差事难当,府里单单发给你们的。” 家丁的表情一下子便活络起来,连声道谢地接过,乐呵呵地往手上套。 这两副皮革手套原是阿婆给谭五月的,谭五月戴着过于宽阔,到了这两个家丁手上立刻显得小了,塞进去都略显费事。不过好赖是能戴上,谭五月微微有些脸红,心虚地垂下头往柳湘湘屋里去。 柳湘湘正合着眼在休憩。 谭五月小声问:“打扰你休息了吗?” 柳湘湘眯着眼笑:“这镇子根本无处可去,无甚可玩。吃了饭不过就是睡觉,难怪这镇上的人,都跟个闷王八似的。” 谭五月一时愣住,木头似的站着,眸子里满是茫然无措。 “不过是开个玩笑。”柳湘湘似笑非笑的,将一个眼神扔过去,轻声换,“你过来。” 谭五月下意识地挪了步子,只稍稍一动,又旋即止住。许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僵僵的,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尴尬,看向柳湘湘的眼神里汪着怯意。 “过来。”柳湘湘说得不徐不缓,加重了一分力气。 谭五月吸了口气,慢吞吞地挪过去,她心里怯得发颤,却忍不住想看柳湘湘的表情,因此带了几分唯唯诺诺的模样。柳湘湘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又好气,可笑也笑不出来,气也气不出来,浑身懒懒的,只是偏着头看谭五月。 等谭五月挨到床边,柳湘湘拉她坐下,听见一句“只这一个有意思一些”,柳湘湘的手臂已经软软地将谭五月圈住。谭五月对这个人的怀抱熟悉不过,惶惶不安的心缓缓落了下来,安安分分地任凭她倚靠,只将头微微偏过去,鼻尖触着柳湘湘乌黑的长发。 柳湘湘身上柔软又暖和,她许久没说话,呼吸绵长而均匀,谭五月险些以为她倚着自己入了睡,开口的声音小心至极:“昨晚……” “五月,别多问,你信我便好。” 谭五月便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顿了顿,仍忧心忡忡:“我担心你。镇子小,人言可畏。” 谁知柳湘湘眸色陡然一深,反勾起笑来:“要的就是人言。” 第30章 收信 三十 谭五月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一时没转过弯来。 “昨早我和谭仲祺提了分手,可是他不同意。”柳湘湘冷笑一声,“我们虽是男女朋友,也曾谈婚论嫁,但我柳湘湘一没卖给他,二没嫁给他,他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 谭五月似懂非懂,拧起了眉。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法子,”柳湘湘顿了顿,又道,“我没什么神通,也没你们想的城府。” 我们?谭五月愣了愣,不过她已顾不得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听懂了一件事,柳湘湘要走了,这回,是真的断了后路。 谭五月咬了唇,把头别过去,明明是倔强的表情,眼里却透出一片软弱。 柳湘湘笑着伸手捏了捏五月的脸:“既然你我迟早要分别,不如索性当下快快活活地过。” 原来如此,难怪柳湘湘明明那晚动了气,此刻又亲昵热络起来。谭五月看着柳湘湘,面前的人好似逐渐化作了一只风筝,正在缓缓地飘走,可她握不住线,也不能拔脚去追。 “没关系。”谭五月轻声说,“回了上海,写信来吗?” “当然。单给你写。”柳湘湘毫不犹豫地应下,“你能取吗?” 谭五月又是一怔。 沉默许久,嗫嚅着唇,声音细若蚊蝇:“那,不写了吧。” 柳湘湘一时也没了话,只能笑笑,掩去眼底的一丝无奈。 府里安静至极,一草一木的飒飒声都清晰起来,柳湘湘悉心浇灌的花木经不过风雪的摧残,早已成了枯枝残木。 谭五月忽然不愿回屋,外头虽然天气冻人,但总能解些烦闷,也不至于总想着迟早要走的人。这个天,下人屋里没有暖炉,就总爱挤在后厨烤烤火,说说闲话。谭五月走近后厨,几个家丁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谭五月一听“柳湘湘”三个字,就停下脚步,转身折了回去。 第41章 走到围墙边,一粒石子突然从脚边滚过,谭五月抬头,看见阿三哥猴一样地攀在围墙上,压着嗓子喊:“嘿,五月。” 他剃了个板寸头,看起来更精神了几分。许久不见,连肩膀也宽了许多,只是挂在墙头,看不出个子长了没有。谭五月眸子里浮现出一丝喜色,小心地左右环顾,眼见四下无人,靠近墙边轻声说:“阿三哥,怎么啦。” 阿三哥听见五月这一声应,咧着嘴笑出了小虎牙:“我听说你要嫁方家少爷,真的假的啊。” 谭五月刚起的一点兴致,一下子便蔫了下去,皱着眉抗拒这个问题。 阿三哥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浅下去,最后变成干笑挂在脸上。一阵寒凉的风吹过,他吸了吸鼻子,冻僵的表情稍稍活络一些,才又开口:“我前些日子看见方家公子带人向农民讨利息,欺负我们平头老百姓,是个恶人。” 谭五月不出声,阿三哥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方家有钱,你嫁过去门当户对,不愁吃穿。也挺好。镇上称得上大户的,也就那么两三家,不嫁方俊才,还能嫁谁呢。” 阿三哥说不下去了,扣着墙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了白,他偷偷瞥了眼谭五月的表情,发现谭五月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三哥。”谭五月抬头,对上阿三哥的眼睛,“你能帮我收信吗?” “收信?”阿三哥脸上浮起一丝苦意,“我过了年,要去邻镇干活,可能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自打邻镇前些日子通进了火车,镇子里就搬进了两座厂,招了两三百号劳工过去,薪资不薄。这些都是闭门不出的谭五月不知道的,摆在她面前让她眼神暗下去的,不过是无法收到柳湘湘的信和阿三哥这个朋友的离开。 阿三哥看了谭五月好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声:“五月,你变了。” “有吗” “你有心事,五月。”阿三哥语气很笃定。 “我……没有。”谭五月有些不自在了。 阿三哥却没再说话,看了五月好几眼,有些不舍似的,然后双手一松,蹦下了墙头,从谭五月的视线里像阵风一样消失了。 谭五月看不到阿三哥的人,只听到墙外面一声落地的闷响,阿三哥的声音坦坦荡荡:“回见了呐,五月。” 谭五月又一回被隔在了墙里。 抬头看着面前的高墙,日头开始露出颓势,风晃晃悠悠地吹拂着后背。 阿婆的声音也一并拂来。 “五月,在这杵着”阿婆左右打量了一番,狐疑的神色渐渐散去,“外头风大,回屋吧。” 谭五月眼底暗了暗,把头低下去。 刚转身朝屋子走,阿婆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谭五月后背猛的一僵,阿婆微微侧了侧脸,佝起的身子像一只虾子。 “你爹和方家签了合同,要在镇里定下来了。往后,可以好好陪你了。” 阿婆欣慰地笑了笑,随即又恢复了指挥家务阵仗的威严,“那柳湘湘,”她话头一转,眯起了眼,“让她走了吧。” 谭五月的心尖上微微泛着凉,像结了一层化不开的冰,冻得人都迟滞起来。 “还愣着干嘛?”阿婆有些不悦,“别以为我没看到刚刚那个上蹿下跳的野小子。” 谭五月总算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些异样:“为什么人家可以上蹿下跳,我却连个信都收不了!” “什么?”阿婆一愣。 一向乖巧的谭五月耿着脖子,眼睛微微地泛红,一种带着委屈的执拗。 阿婆短暂的诧异之后又加重了语气:“你说什么?” 谭五月瞧着阿婆那张熟悉的脸,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头冉冉升起。 她常常为家里的管束感到委屈,却从未像这样生气与不甘。 她撇头瞧了眼墙外的天色,虽然有些冻人但是个好天,日头遥遥地在天上挂着。再将视线挪回阿婆脸上时,那张皱巴巴的脸好似远了些,也没那么令人畏惧了。 于是谭五月转身拔脚走了。她迈开步子的时候微风拂过面颊,身心忽然有些醍醐灌顶的畅快。 作者有话说: 你们一定以为我弃坑了 第31章 玉骰 三十一 一大早,谭五月就被一阵沸沸扬扬的吵闹声惊醒。 欢欢喜喜的唢呐声似是打谭府门口经过,恍如前些日子的情景重现,谭五月头皮发麻,想出去瞧瞧却又不敢。 只不一会儿便像是吵起来,唢呐也不吹了,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 再一会儿,柳湘湘就来了。 “外头什么事?” 柳湘湘笑眯眯的,摇摇头不回答。从皮包里取出两个方方正正的玩意来,扔在桌案上。 “骰子?”谭五月也不敢伸手去碰,只细细瞧着。 柳湘湘这几日时常外出,有时得了些好物便带回来给谭五月瞧。那骰子是玉做的,玲珑剔透,市井流民的玩物,因着碧玉倒显出几分风雅。 “玩过吗?” 谭五月摇头:“阿婆说这是下三滥的玩意,怎能让我碰这些。” 柳湘湘“扑哧”笑出来,注视谭五月的眼神意味深长:“既是下三滥的玩意,那便试试下三滥的玩法。” 话音未落,屋门猛地被推开,动作里不知裹挟了多少怒气,门板吱吱呀呀地晃荡着。 第42章 谭仲祺在屋里扫了一圈,视线落在桌案上的玉色骰子,脸色更沉郁了几分。 “不知廉耻。还想带坏我女儿吗?” 柳湘湘拾起那两枚骰子,轻轻掷了出去。骰子滚了几圈,在案上落定。 笑了笑:“我本就是如此。” 骰子滚落到手边,谭五月刚想去触摸,谭仲祺便一声怒喝:“不准碰!” 谭五月一惊,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一边将这些东西判为下三滥,一边又被它们取悦,便是你们谦谦君子了。”柳湘湘笑着将骰子拾了端在手里,白皙的掌心里玉色润得发亮。 谭五月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柳湘湘越是定心,她心里越是焦急,走到了柳湘湘面前:“爹爹莫生气,是我好奇这些。” 柳湘湘缓缓站起来:“换个地方说话吧。” 掌心从谭五月肩头拂过,随后稍稍将她推开。 谭五月的身子僵了僵。 柳湘湘踏出屋子的时候,稍稍侧过了脸,日头还很淡,衬得柳湘湘的面容柔软,眼里少了往日那般坚定。 谭五月有些愣神,她好似看见柳湘湘撇过头时唇角动了动,仿佛有什么话要讲,可最后仍旧无声地走远了,和谭仲祺一前一后。 屋子从剑拔弩张,一下子冷却下来,空荡又安静。 “小姐?小姐?” 伺候洗漱的丫鬟连连唤了好几声,谭五月稍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小姐脸色这么差,是夜里没睡好么?” 谭五月的表情活了些,佯装随意地问道:“今早外头吵吵闹闹,是什么事情?” “是镇上的赵老爷来提亲。” “提亲?”谭五月望向她。 那丫鬟扑哧笑了出来:“小姐怕是要误会了。不是向您提亲,是向那个上海来的柳小姐。” 谭五月把双手伸进水盆里,热气氤氲着扑到脸上,水面微微泛着涟漪:“那,爹爹和……和柳姐姐怎么说?” “老爷自然是发了一通脾气,毕竟柳小姐是他要娶作谭府夫人的。”那丫鬟见谭五月面色平常,接着道,“不过这下八成娶不成了。谁叫那柳小姐不自爱,人言可畏,老爷也挨不住的,也算是一桩好事。” 谭五月皱了皱眉:“那她呢?” 小丫鬟还算灵巧,立马反应过来这个“她”说的是谁:“早上提亲的队伍来的时候,老爷让下人赶他们走,因此闹了好一阵。柳小姐一直没露面。” 小丫鬟越说越小心起来,这位小主子平日里对府中事宜未见关心过, 洗漱完毕,谭五月拾起了落在桌上的骰子,玉石拿在手上有些分量,点槽勾得很深,里头嵌着朱红的漆。 小心翼翼地掷在桌上,玉骰子笨拙地滑了两寸距离,一个轱辘也没翻。 谭五月叹了口气,道:“你也死气沉沉的了。” 斜阳一寸寸矮下去,落在对面的雕花小窗上。谭五月搁下书卷,揉了揉酸痛的腰间。 晚饭时,谭仲祺屏退了下人,阿婆也没来,大堂空落落的只有两个人。谭仲祺小口地啜着酒,紧缩的眉头下,扫过来的眼神带着一丝阴郁和锐利。 谭五月如往常般安分,不言不语的样子。 “阿婆是家里的长辈,尊敬长辈是你为人子女的本分。” 谭仲祺一开口,谭五月就知道阿婆去告了状。 “我让你读经伦守儒常,你倒更爱学某些人的孟浪,变得不安于室。”谭仲祺加重了语气,斜晲道。 谭五月没答话,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方小碗,彩瓷的碗,绘着鲜亮的荷花、湛绿的荷叶,煞是好看。 谭仲祺不悦:“怎么不说话?” “啪嗒”一声,水珠子跌落下来,碎在碗底,染亮了一抹碧青。 谭五月抬起头,泪珠断了线似的从眼眶滑落。 “我讨厌……讨厌……” 耳边嗡嗡发热,谭五月颤着双唇,努力地想把字吐出来。 可是讨厌什么,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又怎么说得出来。 柳湘湘像是早就备着有人要来,即便到了月上柳梢时分,仍旧挂着精致的妆面,唇色是恰到好处的红,脂粉是沁人心脾的香。 又像未曾刻意准备,懒懒散散地倚着床沿,黑色的皮鞋踢到了一边,挨着放置在柜边的小皮箱。 谭五月的视线从皮箱上划过,落到柳湘湘的背上。步子一点点靠近,视线越过肩头,拂过姣好的侧脸,捕捉到了一方小小的纸片。 “什么时候送来的?” 柳湘湘早就听到了谭五月推门进来的动静,故而也不惊诧:“早就送来了。” 她赤足踩在皮鞋上,将棕色的皮箱够了过来,打开皮箱,衣物已经叠放得整整齐齐。 “还记得上次我走之前,告诉你我带走了你给我的礼物吗?”柳湘湘又将相片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再放进皮箱的小格里,合上箱子。 她转过头来,看见谭五月的脸,才忽而笑了:“这回,我还是舍不得你。” 谭五月早在皮箱打开的时候就错开了视线。 沉默良久,才张口:“我也想看看。” 柳湘湘便又打开箱子,将相片递到她手里。 相片上的谭五月弯着唇角,笑得温软,带着一丝惬意,正是十六七岁豆蔻年华的柔软与稚气。 她看到鼻尖的一抹小小的灰,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是她记得那是一抹嫣红的胭脂,是她那天身上最鲜亮的颜色。 第43章 那天谭五月太紧张,只是听话地紧紧盯着相机,未曾注意到柳湘湘。 相片上谭五月坐得端端正正,柳湘湘倒是懒懒地倚着她,微微偏过脸,含笑望着谭五月。 她素来爱笑,可是相片上,她的笑意却没那么满似的。 谭五月一瞬有些恍惚。 柳湘湘将相片拿了回去,小心收置好。她神情平淡,眼里有一丝怅然和倦意,却又格外温柔。 “我真想带走你啊。”柳湘湘笑道,“可是你跟我始终不是一路人。” 谭五月的眼眶微微热起来,便看向窗外,像是乞着窗外的风能把眼睛吹凉些似的。 “你啊,总以为自己不说话就好了,其实——”柳湘湘的双手抚上谭五月的脸颊,“在想什么都在脸上,明明白白。” 柳湘湘直起身来,笑笑,将皮箱搁到了床脚,她的声音也随距离飘得远了些:“我打风尘里出来,难免常常想人活着图个什么”。 素白的手抚上乌黑的发髻,又轻轻抽离。 长发如瀑散落,在肩侧微微飘动。她的笑意忽而分明起来,如花开于山野,如月悬于夜幕。 “五月。”她抬手,掌心安静躺着的,是一枚素色的木簪。 第32章 木簪 三十二 五月当然记得这檀木簪子,也记得柳湘湘说,这是她过世的母亲留下的。 柳湘湘的衣裳妆饰多过一年四季的花草,红飞翠舞,独这一件从不离身。 水涟涟的眸子注视着谭五月,含情带俏。 她一贯如此,若要说比起从前,又少了轻飘,多了专注。 白皙的指尖轻抚发梢,素净的簪子一点一点没入发髻,只剩了一段簪头,刻着浅浅的木纹,比发丝还要细腻些。 “为什么……” 谭五月嗫嚅。 柳湘湘只是轻轻把她拉近,引着谭五月的手放在自己腰上,缓缓踮起了步子。 没有曲子,柳湘湘的声音就足够绵软,如一曲戏终的袅袅余音。 “我想你呀……” 掌心摸到了柔软的腰身,耳畔氤氲,心跳如雷。 “想你亲我……” 唇瓣在耳垂轻轻一点。 暗香隐隐浮动。 “想你碰我……” 不晓得是什么舞步,很是随意的步调,足尖不慎相碰,慌乱倏地绕上心头。 柳湘湘忽然定住了,牵着谭五月的手也用力收拢了几分。 清亮的眼眸,笑意却满是媚态,唇角的弧度仿佛在人心里写下的那一撇。 是故意的勾引,所以嗓音也暗了:“你想吗,五月?” 谭五月不敢看她,桌案上的烛火在眼里跳动,很快燎热了整张脸。 手掌攥着柳湘湘腰间的衣裳布料,只想抓得更紧些。 害怕,惶然,却拼了命的想。 谭五月鼓足勇气扭过脸,正对上柳湘湘的目光,比烛火更灼热几分,她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 眼眶忽而热得出奇,便没再犹疑,把面前的人紧紧拥在了怀里。 谭五月双唇颤抖得厉害,咬着牙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齿隙间挤出颤巍巍的一个字:“想……” 惶恐又勇敢。 柳湘湘一瞬有些许错愕。身子被谭五月箍得紧紧的,感受到她全身的颤抖,心便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捧起谭五月的脸,稚嫩的面容,泪光在眼里闪烁,却执拗地不肯哭出来。 双唇咬得微微泛红,是青稚的年纪里不经意流露的娇艳,是那么恰好。 轻轻地贴上去。 唇齿相碰,融进骨子里的甜蜜,全世界只有你我。谁管日后是否煎熬。 欢喜又眷恋。 星河低悬,烛火已燃至尾部,青烟袅袅。 “被子,天凉。”柳湘湘道。 谭五月坐起来替柳湘湘仔细掖好被子,不防被一把抓住了手。 柳湘湘笑道:“我说你呢。” 谭五月钻回被子,搂着柳湘湘的腰,眨了眨眼:“我不冷。” “也不困?”柳湘湘睨着她笑。 谭五月又眨了眨眼:“不困。” 柳湘湘轻轻捏她的胳膊,调笑道:“我都快被你抱得喘不过气了。” 谭五月一时羞赧,耳根子爬了一层红,将脸稍稍藏进了被子。 刚收了些力气,旋即又束紧了,抱着便不肯撒手。 “就这一回。”细若蚊蝇的声音,透过被子有些闷。 柳湘湘难得的不知如何反应,愣了许久,才开口:“或许还长远着呢。” 说罢,又轻声喃道,“说不定呢。” 谭五月没有说话,安静地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柳湘湘知道谭五月还醒着:“想听曲子吗?” 谭五月点点头。 等了好一会儿,柳湘湘才开口,细腻的嗓音随着夜晚的时间缓缓慢慢,在耳畔流动,温柔如水。 “五月的风吹在花上朵朵的花儿吐露芬芳, 假如呀花儿你确有知懂得人海的沧桑, 它该低下头来哭断了肝肠……” 她语调轻柔,曲子唱得比原调更缓慢了,就如那花儿也正在贪眠。 烛火燃尽了,月光从屋檐流泻,朦朦胧胧地透过床榻的纱帐。 身边人没了动静,柳湘湘一时也觉得虚幻起来,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切。 只静静等待着日头一寸寸升起,所有美梦都醒来。 第44章 清晨的第一束光,禽鸟的第一声鸣叫。 被褥掀起了小小的一角。 冬天的空气总是冷得像凝固了一样。 木门悄悄推开,又很快合上,把白融融的光挡在门外。 屋里难得的简洁,镜子前的瓶瓶罐罐、椅子上的洋装小外套、床下的新式小皮鞋都没了影子。 只有留声机留在了角落,或许因着略显笨重而被遗弃。 谭五月侧躺着,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床榻内侧。伸手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被子里是沉闷的呼吸声,微微地颤着。 一直发抖的双手捂住眼睛,过了好半天,捂了很久,久到好像度过了整个春夏秋冬一样。 才缓缓地慢慢地移开。 柳湘湘已经走了。 眼泪忽然就滑下来。 “别……走……” 作者有话说: 为了不鸽子太久,写了比较短的一章 第33章 怀表 三十三 柳湘湘走了。谭府里一切照常,在阿婆组织下井井有条地准备着大年初一。 在谭家老爷黑了几次脸后,没有人再谈论柳湘湘,甚至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好似这人从未出现过,谭府上下个个缄口不言却又心照不宣。 谭五月瘦得厉害,脸上的几分圆润褪去了,也少了些稚嫩,倒显出几分少女的棱角与出挑。 只是,话也更少了。 “快过年了,明个方家父子要来跟我盘算些年前的生意。”谭仲祺心烦地蹙着眉,“既然是你未来夫婿,明天也就一块会个面。” 谭五月没吭声,谭仲祺有些不耐:“听见了吗” 谭五月没有抬头:“爹爹已经定好了,又不是来问我的。” 谭仲祺立刻横眉冷竖,喝道:“越来越没规矩,该让你阿婆再好好教教你。到了夫家……有的管教要你吃。” 说罢,拂袖而去:“真是……什么都不省心。” 谭五月回了房,关上门,心脏才后知后觉地猛跳起来。 还是怕。 怕爹爹,怕方俊才。怕阿婆,什么都怕。 谭五月坐在桌案前,目光有些涣散。 屋里有下人刚刚来打扫过,地面锃亮,偶有几处水迹泛着光。 床头的柜子上是铜金色的留声机。这是柳湘湘留下的,屋子已经锁了,这台留声机她特意搬了来,阿婆见了倒也没太反对。高高扬起的喇叭满是摩登气息,和老式的家具陈列格格不入。 谭五月呆滞地望了一会儿,脑袋里逐渐回忆起柳湘湘的动作,摸索着摇动手把,唱针便绕着黑色的胶盘缓缓旋转起来,音乐猝不及防从喇叭里倾斜而出。 依旧是那首《五月的风》,如莞尔微风,悠悠扬扬。 柳湘湘人走了,可落了这样那样在谭五月这儿,好似从未走远。 打开桌上的彩绘妆奁,将金色怀表握在手心,感受指针一秒一秒跳动,心跳才随之舒缓了些。 这些日子,她可以闭上眼不看,可以捂住耳不听,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想。 柳湘湘,柳湘湘,柳湘湘,这个萦绕着香气的名字,从她第一次听到起,就已经刻进了某个最深处的地方。 隔天,方家老少登门拜访,阿婆早就命人摆了一桌好的,下人们忙忙碌碌。 谭五月没能睡好,起了个一大早,在院里逛了两圈,眼看着离开春也不远,园里的枯枝不知什么时候能长出新芽。 可惜她没等到五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谭五月垂眸笑了笑。 发髻间是素木的簪子,正衬庭院灰冷的颜色。 “人家都到了,你倒在这游逛。”阿婆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她也忙得脚不沾地,心不在焉地瞥来一眼,催促道:“大堂去,见见人。” 大堂上两张陌生的脸,一男一女,看着都不年轻了,男的戴着顶黑色的礼帽,穿着大襟马褂,帽檐下依稀见着稀疏的头发,女的高领袄裙,领口密不透风戳到了下巴。 谭五月微微福身,就安静地站在一边。低眉顺眼的,虽不说话,倒也显得懂事礼貌。 “这孩子,胆小。”阿婆对谭五月的闷脾气心知肚明,赶忙打着圆场。 一位方家老爷,一位方家姨太。 待阿婆介绍完,谭仲祺才不紧不慢道:“小女无礼,亲家可别怪罪。” “哪里,女娃啊就该安安分分才讨人喜欢。”那女人挂着笑脸,细细端详谭五月,“马上啊就是自家闺女了,自然怎么看怎么亲。俊才刚去找你,你就来了。估计他找不见你,一会儿就回来了。” 姨太倒是热络,方家老爷微微眯着眼,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谭五月听见他说话,开口有几分京腔,好像说是托人给方俊才在警署冠了个闲职,批文还没办下来。 谭五月刚有些困意,就听到一道怪响亮的声音:“父亲,我回来了。” 一个青年人阔步流星地走进来,身板虽然瘦削,但看着很精神。 谭五月想起相片,便猜中这是方俊才了。 那方俊才也看到了她,走到面前,也不避讳,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 他的眼睛颇像他父亲,细细的眯缝眼儿,谭五月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向后躲了躲。 “这就是五月,你未婚的妻子。”姨太显得殷勤。 方俊才又瞥眼看了看,点点头:“样貌不错。” 第45章 “人也乖巧。”姨太连忙道,摸了摸谭五月的胳膊,“就是瘦了些。” 谭五月本不惯和人接触,胳膊被突然一扯,惊了一跳,霎时间打了个哆嗦。 方俊才看进眼里,莫名笑了一下,转过头去跟谭仲祺描述起府里的园林和构造。 好不容易吃完饭,谭仲祺要和方家父子谈些年前放贷的事宜,便屏退了他人。回到屋里,谭五月仍暗暗心惊。那一笑,方俊才仿佛把她的害怕看在眼里,并且看透了。 桌上的陈设怎么看都有些许怪异,椅子被拉得离桌案很远,不是她离开时的摆设。 谭五月看见半敞的妆奁,心猛地一沉,慌张地将小奁一个个抽出来,篦钗首饰杂乱地倒在桌上。 独不见了那一块怀表。 谭五月脑袋里轰轰然,桌上,床边,柜里,一处处地找了个遍,一无所获。 双手微微发抖,谭五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靠着柜子缓缓坐到了地上。 府邸里下人素来规矩,近日里也没有什么新面孔。 谭五月匆匆走出去,冬天的空气冷得像刀一样刺进皮肤,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汗水浸透了里衣。 “今天有谁进过我屋子?” “小姐,方家少爷参观谭府的时候,曾路过小姐的闺房,就说要进去看看你,但是小姐不在,所以只一小会儿就出来了。” 谭五月身子霎时就像被钉住了一样,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还维持着慌乱的样子,渐渐浮现起越来越多的无措。 回屋的一路,谭五月走得很慢,眼里聚了些泪花,在冷风的吹拂下有些干疼。 走到房门前,雕花的窗格,油白的纸,迟迟没有推开。 谭五月回首,看见繁花开得正好,柳湘湘推开窗户,对她轻轻地笑。 既要结亲,又要一起开钱庄,方家和谭家今后互为贵人,谭仲祺难得的送到了门口。 方家老爷拱拱手:“亲家,日后再会。” 方俊才也跟着作揖:“日后还要岳父多多提点小婿。” “等一下。” 谁也没注意到谭五月什么时候跟来的,更没料到她会突然开口。 谭五月想胆大一回,她没有看方俊才的眼睛,盯着地面凹洼的一块砖,慢吞吞的开口:“怀表。” 她没有别的愿望,只想保住柳湘湘的留下的一点影子而已。 她声音本就轻细,旁人未必听清,听清的未必明白。方俊才笑得体面大方,朝远处比了个手势:“走,一边聊。” “我的怀表。”谭五月说。 方俊才气定神闲地睨着她:“我只是进过你的屋子,你的怀表不是我拿的。” 谭五月终于抬起头,刘海稍稍挡住了眼睛,黝黑的眸子看着方俊才:“你怎么知道我的怀表丢了?” 方俊才一时语结,眼神飘忽了一下:“怀表这种东西……”顿了顿,道,“这种东西,只见那些谈生意的大男人用,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女娃,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不关你的事。”谭五月咬着唇,伸手:“还来。” “我没拿。”方俊才摊手。 “还给我。”谭五月顿了顿,打着颤的声音流露出一点软弱来,“求你。” 方俊才笑着退了几步,摆摆手转身:“等你嫁来,自己找罢。”说着,一路小跑回去,蹬上了候着的马车。 空阔的街道里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 谭五月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转角。 “我不嫁你。”咬着牙,缓缓道。 傍晚,夕阳洒进云的阴影里。没一会儿,下了场大雨。雨水将庭院里的尘泥冲洗得一干二净。 屋檐边缘跌落下豆大的雨滴,气势汹汹地砸在地上又飞溅而起,最后不动声色地染在鞋面上。 谭五月冻得双唇有些发白,她看见对面的房屋立在雨帘里,所以她也立着。 “对不起。”她的声音在雨声里细若微尘。 第34章 发芽 三十四 有些念头,在心里生了根,就总归要渐渐发芽,就如将要破土而出的春天。 这几天,谭五月每每看到阿婆,都不由自主地错开眼,心里的堂鼓都快跳出嗓子眼。连看到家丁来来往往,都觉得紧张。 离开这里,像阳光爬过很高的高墙,像风拂过树梢走到很远的地方,像柳湘湘一样。 等离开家,要去的地方,那一定是上海。 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去……也许可以先找阿三哥帮帮忙,他年后才去务工,现在一定还在镇里。他阅历广些,去的地方也多,一定晓得怎么买票去上海。 烛火跳动,谭五月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卷着的纸条,默念了一遍,递进烛火里迅速燎了去。 谭五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在心里盘点着计划。忙得额上渗了一些汗,心里竟然格外轻快,好似马上就能飞出去似的。 年前,按惯例阿婆会去庙里添些香火,今年爹爹回来了,大抵是要一起去的。 月亮爬到了夜幕里最高的地方,谭五月还是睡意全无。 十几年,她连小镇都没摸清楚,外面的世界是洪水是猛兽,她一概不知,更不必说繁华如织的上海城。 那里会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是好的还是坏的。 一夜未眠。 “起得倒是挺早。” 阿婆推开门,清晨的湿气扑进屋子里,谭五月已经坐在床边,穿戴整齐,蹬着一双棉鞋,鞋面上绣着花鸟。 第46章 “阿婆。”谭五月俯首,“不知怎么就醒了,可能天亮得早了。” 阿婆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精光,眼角斜眯起来,凑近了仔仔细细掂量:“你头上这簪子……哪来的?” 谭五月磕磕巴巴:“我……我忘了……” 阿婆哼了一声,总算收回了视线,只是口里说道:“不干净的东西。” 谭五月抿了抿唇,规规矩矩坐着,手指在床的边缘来来回回摩挲,很不自然的样子。 “年年这个时候,我总归会去到庙里添些香火,保我们谭家一年平安。今年你爹回来了。” 阿婆忙碌惯了,手脚一刻都闲不得,在屋里巡了一圈,总算瞥见床尾巾乱了,往上提了提,将褶皱一溜抹平。谭五月往边上靠了靠。 “你爹嫌寺庙太远,所以今年咱们请了高僧来府里。人清早就已经到了,早膳完毕就是法事,你也去沾沾佛气。对了,今天咱们只吃素食。” 谭五月心里猛地一咯噔,远远地瞥向藏着行李的柜。 “既然大师来了,扫除也是要的。前些日子正好请了尊和田玉菩萨像,请大师开开光。”阿婆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催促,“起了就别磨蹭了。洗漱完了就过来。” 谭五月轻轻地叹了一声。 佛家法事玄妙却繁冗,沉香缓缓散着轻烟,木鱼声时近时远,在场的几个家丁半阖着眼,昏昏欲睡的样子。 谭五月坐在谭仲祺身边,经文听了个朦朦胧胧,只听见僧人称道谭家皆是向善之人,必有福缘云云。 一直到晌午,日头悬在头顶正中,身上棉袄晒得热烘烘,这天,确实已经有了转热的苗头。 这头结束了,还有那头。谭家的大门打开了,镇民围了不少,家丁把用来施食的粥点小菜往外搬,僧人讲经说法,一课又要两个时辰。 谭五月晒得有些头疼,又猛然听到嘈杂的人声,不适感涌上来,只得往自己屋里去避避。 若是有福,为何处处身不由己。谭五月茫然。 今天是走不成了。谭五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推开屋门,谭五月呼吸一滞,久久地停驻了,随后渐渐哆嗦起来。 阿婆坐在她床上,颜色铁青,仿佛等了她很久了。灰浊的眼里含着洒进来的一点金色的光,格外锐利。 心中垒砌的城墙竟透薄如纸,被这锋利刺穿,不堪一击。 整理好的行李正铺在床上,妆奁的几个小匣,一个个散落出来,完完全全最狼狈的模样。 眼眶聚起灼热的温度,谭五月深吸一口气,含泪开口乞求:“阿婆……五月真的不想……求你……” 阿婆是五月最亲的亲人。 谭五月害怕跟阿婆求情和讨要,因为阿婆总是管的很紧,多数时候总是要挨一顿说教的。 可是纵然严厉,始终是陪了五月十几年的亲人。她从未这么求过阿婆,心底盼着阿婆能心软一次。 隔天,谭五月身边多了个叫芸儿的小姑娘。 这个芸儿谭五月也不面生,来侍候过谭五月的起居。阿婆素来知道谭五月没什么架子,难有主仆之分,为了以免多出一个“华儿姐”之类的人物,侍候谭五月起居的下人总是轮换着来。 计划出走的事情,阿婆没有跟谭仲祺说起,只说谭五月快嫁人了,身边总该有个陪嫁的丫头伺候着,便有了芸儿。 “你是被那狐狸精的话迷惑去了。古往今来,女子出嫁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使有的百般不愿,最后不都过来了。”阿婆说,“等过了门就好了。等怀了胎——人也就安分了。” 谭五月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芸儿,新月眉黄豆眼,说不上好看,倒是很乖巧的样子。 “坐吧。” 眼前的小姐笔直地站着,目光游离,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芸儿看着椅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摇摇头:“小姐,休息吧。” 谭五月也摇头。 芸儿低眉顺眼地站着,从头到脚都是朴实的装扮,没什么亮眼的装饰。 面对面,一句话也没有。 “这镇子没意思,这宅子没意思,宅子里的人没意思……” 脑袋里硬生生飘出这句话来,连同着柳湘湘说这句话时,淡淡睨着她的神情。 “你拘泥又多礼,也没意思。” “但是我喜欢。” 皓齿明眸,顾盼流转。 像一场太过好了的梦。 谭五月叹了口气,原来自己的确是没意思的。 在这宅子里,有意思的一直只有柳湘湘。 作者有话说: 快年底了来还债了 第35章 掠夺 三十五 谭五月在阿婆那熬了一早上。 阿婆张罗了几个女人一道,都是镇里女红活计出了名的。挨着头挑选刺绣纹样,牡丹、锦纹、团花、缠枝、鸳鸯……什么样式,缀在哪里,寓意繁复。 织锦如繁花扰眼,具是供五月出嫁的阵仗。红色的缎子照着女人们的脸,在她们的脸上映出几分喜色,做出嫁的东西,大抵是要洋溢着这种神情才讨喜的。 “五月,这梅花,喻意举案齐眉,这莲花,代表双开并蒂。”腮边有颗痣的女人笑着将几样刺绣图举起来,“这莲实,祝你和方家公子连生贵子。五月你看看,更爱哪样?” 五月全当没听到,低着头拨弄裙摆上长长的流苏。 第47章 “五月?”女人又喊一遍。 五月发笑,她抬起头看向阿婆,反问:“我爱哪样,重要吗?” 阿婆不徐不缓地停下手上活计,接过女人递来的刺绣样料:“鸳鸯太浅白,不庄重,梅花又太沉着,莲花不衬五月的年纪。我看连理枝最好,喜结连理的寓意总错不了。” 她淡淡扫了一眼五月,那双压低的眉眼,隐隐有些利,让她不习惯,不舒服。 “你呆着实在无聊,就先回房吧。” 五月没犹豫,浅浅行个礼数便告辞。 眼见五月走远了,“姑娘家出嫁前,总多少有些……”女人说到一半就顿住,拧起了眉,仿佛觉得有些不好形容。 “方的也得拧成圆的。”阿婆重又拿起针线,“谁都是这样。” 许是春天将至,门前小院的一株小树,冒出了一点碧绿的新芽,格外突兀地点在还在沉睡的枯枝上。 谭五月心底倒凛冽得很,没什么盼望,好似这个春天不会来了。 谭仲祺和一个男人谈笑着走进园子。刺绣银饰的帽子戴得端端正正,深青色大襟长袍,像是刚谈了生意回来。一路宽阔的大步,腰间流苏玉坠打来打去。柳湘湘走后,他鲜少有这么意气风发的样子。 “黄花梨好,黄花梨好呀。贵是贵了点,用个百来年不是问题。咱这钱庄,一定源远流长。” “可也。到时候再挂狷叟画在正中,气派。” 谭五月只装作没见到二人,低着头快步走回屋子。 没一会儿,门被推开,谭仲祺大步走进来,后头跟着两个下人。 谭五月略微惊奇,连忙站起来:“爹爹,什么事?”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两个下人已经朝着留声机去了。黑黑的布袋子罩住铜金色的喇叭,就像闷住嘴一场劫持。 “住手!”谭五月着急高喊,跑过去打掉下人的手,“做什么!” “钱庄快开业了。这台留声机,搬去热闹热闹。” “这是我的!”谭五月张开双臂,把留声机紧紧揽在怀里:“这是我的!” 她敌视地盯着眼前的人,宛如一头警惕的小兽,生怕他们往前靠近一步。又狠狠地重复了一遍:“这是我的。”不知为什么,身体微微颤起来,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松懈。 下人不敢抢,为难地看了看谭老爷。 “没点大人的样子。”谭仲祺斥道,“你就要出嫁,还能带到夫家放着不成?” 说着,唤了两个丫头,过去拖五月。五月眼眶通红,一声不吭地把留声机抱得更紧。可她本来就力气小,铜质金属边硌得指尖生疼,被两个丫环扯开了一点,就再也抱不住了。家丁利索地端了留声机快步往外走。 谭五月憋住的眼泪忽然决堤,伏在柜头上大哭起来,抬脸便是满脸泪痕,唇瓣一片血红,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我不嫁!我死也不嫁了!” 谭仲祺气得脸色有些涨红,眼里积压着怒气:“魔障!再胡闹把你关起来!” 说罢背过身子,再也不愿看谭五月一眼:“你的婚期提到年前,良辰吉日给你定好。明日起,我会命人给你训课,我谭家门楣光耀,那女人带歪的,非正回来不可。” 谭五月虽然哭,但也不出声了,坐在地上直直盯着谭仲祺的背影。 大门一关,她从地上爬起来,蓝花布行囊,衣裳细软,胡乱地丢了进去。一边收拾着,一边眼泪啪嗒的落,打在皱巴巴的蓝花印染布上。 敲门声顿响,是芸儿的声音:“小姐,在里面吗?” 谭五月慌乱大喊:“走开!” 芸儿也不敢吵她:“小姐,我在门口候着您的吩咐。” 谭五月这才想起来,这谭府是个密不透风的笼子。 愣了半晌,谭五月把收拾好的行囊往地上狠狠一摔。开了柜子,将衣物统统撒了出来。茶盘、纸镇、笔帘……但凡碰得到的,一样一样奋力砸在地上。 芸儿在外头,听着屋里的物件砰砰作响,心道这小姐平日里温温和和,没想到会突然发狠,怪吓人的。 殊不知谭五月此时神情慌乱得很,每砸一样都像要砸到脚似的笨拙。摔了几样,就像是到了极限,扶着桌子喘气。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这样“狂”,看着满地狼藉,心里头愈发异样,忽而想起谭仲祺的背影,竟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慰。 没一会儿,阿婆领着人来了。谭五月以为阿婆是来“谈判”,可她却只是板着脸,视线瞟过五月便淡淡挪开,吩咐下人把屋子收拾干净。 她不说教了,反倒显得态度更坚决,不容有他。 隔天早上,府里来了一位老夫子,灰旧的袍子,长长的胡子斑白,掌心布满厚重的茧子。那双手捏了捏黄历,告诉五月,离出嫁还有十天。 作者有话说: 全文39章+番外。 第36章 伤寒 三十六 先生让跪祖宗的灵位,五月不跪;先生让去跟爹爹道歉,五月不去。 先生教了半辈子书,也不乏名门望族的公子和闺秀,未见过这样的女娃,油盐不进半句话也不听,硬得像块石头。 气得吹胡子瞪眼,命五月伸出手来,戒尺“啪”一声落下,手心就浮起一层红。 谭五月没喊疼,一场闹一场哭,她有些耗光了。虽没什么机会外出走动,偶有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她便有些禁不住。和外头那单薄枯槁的树似的,总是一副快散架的样子。 第48章 此时谭府里已经极热闹了,红色的碗筷、花瓶、箱奁、子孙桶等等,已经一样样运进府里,红色一点一点升起来,像一场漫长的日出,谭五月望不到头,不知道这红色还能有多满。 这是谭五月最不想看到的颜色。被罚在祖堂思过,倒遂了她的意。祖堂里还是那么冷清,每天这香火会续上新的,烛台上的香一缕一缕萦绕着鼻尖,钻进脑袋里。 灵位高高地排布着,谭五月仰望着,便觉得这一块块牌子,统统压下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这次,谭五月不知道该和祖宗们说什么,假若他们听得到,也会和爹爹说一样的话吧。 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想起那晚柳湘湘身上的温度,盖着一条毯子,若有似无的摩挲,分辨不清是哪,只有心弦的每一丝颤动格外清晰。她就那么轻柔地在耳边说着,明明说的是飘零,谭五月听得却踏实。 谭五月跪不动了,把身子伏得很低,颇有些艰难地撑着地面。鼻尖是淡淡的尘土味,那种久浸在香炉烟中的尘土味。 脑袋好似有些烧,又好似已经非常严重,呼吸变成了一件难事,浑浊的空气稍稍进入身体,胸口就跟扎了根刺儿似的生疼。 谭五月咳了咳,嘴里弥漫开一点点的腥味。 她有些捱不住了,一边想把意识拉扯回来,一边又想就这么沉下去。她昏昏沉沉地想,在祖堂睡着是否有违孝道,又想,自己也许本就是大不孝的子女。 “其实就这么死了,也好。” 这是她最后想的话。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放了五六个暖炉,把房间捂得暖烘烘的。 谭五月觉得脑袋很烫,被子紧紧包裹的身子上,倒都是凉飕飕的汗,脚底那里的被子好像也是湿透了。 大夫还没有走,见谭五月醒了,又凑上来望,瞧见那细密的汗珠,欣慰道:“这一例麻黄汤下去,给小姐发发汗。这伤寒发热,想必不日便好了。” 阿婆盛了一碗鸡汤,端到谭五月面前。 谭五月摇头,阿婆皱眉,刚要说什么,大夫劝道:“小姐伤寒未愈,食欲不振,不必过虑。” 又说了些注意休息云云的话,阿婆将大夫送走,眼神也有些倦了。日头是极好的,照在被子上是大片的光斑。 阿婆看着五月,长长地叹一声:“悔啊。” 也不知道悔些什么。 送来的晚饭,谭五月又是一口都没动。芸儿把置凉的菜拿出去,外面候着的下人问道要不要换来热的。芸儿回头瞧了瞧谭五月没生气的样子,叹气道:“不用了,小姐没胃口。” 第二天,亦是如此。 芸儿跟孙阿婆汇报完谭五月不吃东西,便感到压力随着那沉沉的目光,骤然落到了肩上。 阿婆气急地站起来指着芸儿厉声呵斥:“她说不吃便不吃了?没用!吃不下,叫人喂,她若不愿意,叫人按住了再喂。” 也许是动作太过用力,阿婆起来时没站稳似的,身子晃了晃,很快扶着桌子坐下了。下一句的语气也稍稍软了些:“得让她吃,身体要紧。” 吩咐完,便佝着腰回房休息。对府里的下人来说可谓罕见,阿婆素来身体好得很,往年冬天都没得病的份,很少有这副不精神的样子。 芸儿可不敢真的使唤人这样做。只是当天就喊了几个下人,分头从镇上各处给谭五月寻摸了十来种蜜饯,各有各的酸和甜。 谭五月也只不过淡淡地道谢而已,又是一口都没碰。 芸儿这才想明白了,这小姐不是食欲不振,而是赌气绝食。 “小姐——”芸儿语气显而易见地有些着急,“这样闹,没用。何必呢?” 谭五月翻书的手有些停顿,隔了很久才迟迟地回话,久到芸儿差点以为小姐没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那怎么样才有用呢?”她问。 “小姐也要为谭家想想。”芸儿迟疑了一会,见谭五月脸上并无愠色,才继续说下去,“孙阿婆为了小姐,都病倒了,这会儿正在屋里诊呢。” 谭五月合上书,端详起芸儿,样貌很端正,肩头垂着长长的辫子。眉眼尚且稚嫩,鼻子很是小巧。这样的脸,在普通女孩子里也算标致。 不过还是太普通了。 在谭五月眼里,女孩大概只分两种,普通的,和柳湘湘。 谭五月心想,自己明明也是那么普通,也不知道在柳湘湘眼里,自己是哪里与别人不同? 第二天,鸡刚鸣了第一声,谭五月就把芸儿喊了来。 她坐在桌前,铜镜里的人鬓发散乱,一脸难掩的病容。 对芸儿说道:“我想吃打上海来的那位师傅做的糕点。” 说罢,取出檀木簪子,缓缓地绾起乌黑的头发。 刚刚还睡眼惺忪的芸儿得了命令,大喜过望:“只要小姐肯吃,叫我把师傅请进府里都行!” “吱——” 芸儿前脚刚走,后脚谭五月便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说: 很多章节有变动,是我全部小改了,别慌,改动不大,不需要重看。 其实断更了这么久,我觉得很少会有人看了,何况这是一篇剧情有些平淡的中篇,不符合多数人的胃口。 但是写它耗费了太多时间和心思,所以还是得好好写完。 第37章 码头 三十七 谭五月走得两手空空。 第49章 她什么也不要了。 也有碰到几个起得早的下人,随口打了招呼,像是仅仅在园林里闲逛,没一会儿又逛到了大堂,再逛到离大门几步的地方。 “今天身子舒服多了,阿婆允我出去走走。”谭五月微笑,“芸儿陪我,她刚出去,先去叫个拉车夫。” 简单打了个糊弄,见谭五月这样子,家丁也不疑有他。 出了谭府,谭五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憋了很久一样。回头看那庄重的大门上,对联已经显得旧了。不知是哪一辈祖上提的联道,“为善福臻家常裕,子孙贤族后必昌”,红木上漆的金字儿,每个字都刻得极深,却也被岁月磨去了一些。 天边挂着些疏淡的云,日出的颜色还未褪去,一抹被云层几乎覆盖了的红。 谭五月闷着头快步走,早上的街巷极静,可以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也许再过一刻钟,生长在镇子里的大大小小声音,叫卖、吆喝、拉客、闲聊……就会逐一复苏。 等到了码头,付那么三四块大洋,就够船只开到上海。上海虽然大,但找到柳湘湘说的那家鼎鼎有名的戏院,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专心想着,猛地便撞了个什么东西,又软又结实。谭五月闷哼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看,是住在谭府附近的王大娘。 厚厚的嘴唇搽了胭脂红,吐出热情洋溢的话来:“这不是——谭家大老爷的闺女嘛。真巧!” 谭五月今天明明挑了最朴素的装扮,王大娘还是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番,一惊一乍地夸道,“有阵子不见,又长标致了呀。” 谭五月应付这种寒暄总是力不从心,茫茫然地摆摆手。 “大早上,走得那么急,做什么去?” 谭五月支吾了两声,急急地扔下一句“不做什么”,又急急地走了。 街上的人对谭五月来说,都是些生面孔。但凡侧目的回头的,都让她觉得头皮发麻。她屏住气,一门心思往前走。 走近码头,风总是带着潮气,浪水哗哗拍着岸边。谭五月在码头边终于见着了熟面孔,正是上次看戏时给她们端凳子的张余。 这镇上的人,但凡见过一面的,张余总能一眼挑出来,这副好记性让他在码头混得如鱼得水。 “您可赶早了,劳工刚到。”张余指着船上几个缠着头巾的脚夫。 上午人少,码头冷清,张余是个话多的人,忍不住多扯上几句:“也不知算巧还是不巧,按黄历呀今天本不宜出船。可正好今天中午,有批货要运大上海去,金贵得很,全是咱们镇里最好的蚕农养的一品丝,洋老板指定要的。” 谭五月松了口气,远远地张望着甲板,只盼来来往往的劳工手脚再利索点,船只能早些开。 风卷着潮水,一浪一浪地往远处扑,海天一色,空阔得望不见边际。 柳湘湘就是打这儿来的。她会是从这儿离开的吗?谭五月暗自想。 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谭家小姐,今天突然要只身去上海,实在古怪稀罕,张余心里不免狐疑:“您这是,要去上海探亲?” 谭五月思索了一下,眼神里透出些迟疑,不安地攥着衣服下摆。 人道是,做他们这行当的,每日送往迎来,不问缘由,不问去处。张余见她面露难色,也按捺不多问了:“您先歇着,里边有伺候小菜的,开船了且听吆喝便是。” 风有些大,张余给谭五月端了一壶热水,给她捧着暖身。 这热水还没凉,谭府的人先来了。 十来个人排开来,踩得甲板沉甸甸的,宛如一道人墙遮天蔽日。张余从船舱里探出个脑袋来,见这架势,又默默避了回去。 “请回吧。”领头的家丁说了第三遍。他已有了些年岁,身子微微佝偻,声音在猎猎的风里颤着。 谭五月低着头,就跟没听到似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逝去了,没一会儿,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脚边。 来“请人”的家丁,来的匆忙,也没请示该软该硬,看见小姐落泪,大气儿不敢喘,只能杵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突如其来的一声船笛,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高亢的声音猛烈地撞在心上。 谭五月挪了挪步子,把沾湿的痕迹踩在脚底,抬头道:“我不嫁。”也不知说给谁听的。 风还是冽,湿凉的眼泪擦干了,眼眶和鼻头都发烫。更烫的是心里头的一股血,翻腾得厉害,像是要喷薄而出。 这谭府,这整个镇子,都是一座牢笼。 谭五月以前从未觉得自己是笼中的雀儿,而今才恍然看清自己的模样。 当她在阿婆身边看到王大娘时,更确信了这一点。 “谭家的小姐,怎么一个人往外跑。”王大娘语气半是责怪半是讨好,“多亏我给撞见了,要不然出点什么事儿来——”拖着长长的尾音,视线从谭五月身上,转向阿婆。 “小脚妇,谁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许。下轻上重怕风吹,一步艰难如万里。”谭五月轻飘飘地念出几句话。 这还是柳湘湘当初教她的,没想到会再派上用场。意思再明确不过,揶揄王大娘那一双小脚儿,没法往外跑。 谭五月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没有柳湘湘三份讥笑两份揶揄的劲儿,眼神也不似那般灵巧,反倒木木地盯着脚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这几句民谣,可得罪了堂上两位“小脚妇”。 第50章 “我看你是被那女人鬼上身了!” 话音未落,阿婆抬手用力在谭五月背上打了一掌,像是要把她身体里藏着的“污秽”拍出来。 干了六十年活计的手,用的是打水拾柴的劲儿,谭五月顿时一个踉跄,肩背处从骨子里麻了一片。 “咳咳咳……”谭五月弯着腰,狠狠咳了几下。她身子本也正病着,被打了这一巴掌,直有些站不住。 “喜帖早已经发出去了,远近里有名的官、绅、士、商,都会来参加两家的喜宴。你说不嫁就不嫁了?你今天走了,谭家日后怎么立足?” 谭五月憋着一口气,难受地直想蹲下。但她不想示弱,尽管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也还是死撑着。远处的匾额上晕着莫大的光圈,近处阿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阴翳,统统一点一点朝她逼近。谭五月无奈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已被判成“大逆不道”,只差一块明梏悬在身上昭罪。 芸儿有了教训,“照看”主子更加小心,跟谭五月一起进了屋子,就从里面拴上锁,生怕这小姐趁她一个不注意就溜出去似的。她好似有些生气,低着头闷声做事,平日乖巧的弯眉,也显出几分生硬。 谭五月缩在床上,抱着被子将自己团成一团,看着芸儿忙前忙后。 “如果我没生在谭家,就好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芸儿仍旧自顾自的忙着,谭五月缓缓问:“你也觉得是我错,是吗?” “这镇不大,也有千户人家,谁家是生了姑娘笑得出来的?又有哪个姑娘能自己选如意郎君?都是认命,小姐这样的富贵命,我们羡慕还羡慕不来。” 谭五月瞬时想到了柳湘湘,再看看面前的芸儿,两种模样在脑海里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绞着思绪:“可是,为何如此呢?” 为何如此呢? 芸儿停下了活计,怔了一会儿:“我打小就是伺候家里,伺候别人,当个陪嫁丫鬟已经是我福厚。命里的东西,我不想这些。” 作者有话说: 正在等待朋友给我返修意见中 第38章 放贷 三十八 离出嫁还有五天,筹备多已经妥当。芸儿搬了不少婚礼的器具进屋子,至于婚服,自然已经订做好,一如意料之中的精致和华美。阿婆和芸儿拿了来给五月过目了一眼,五月不稀的看,又立马拿走了,试也没试,像是怕这小姐一个不开心绞了似的。倒是梳妆的那些用器都留下了。 最好的箍桶师傅,最好的梳妆师傅,最好的喜糖师傅,一切都是最好的。按谭仲祺的话来说,这是谭家应有的排场。 镇上的人家也都翘首以盼,等着见识大户人家的阔绰,也等着分这喜糖——谭家素来乐善好施,大婚怎少得了散施 登门祝贺的人络绎不绝,想必门外的也是挤破了头,想沾一沾这镇上大户的喜气。而今两家联手,一个是官名显赫的世家,一个是生意红火的新秀,镇里各族都又是羡慕,恨自己没和谭家沾亲带故,又是担忧,不知日后生意会不会都被这两家抢了去。 听闻方家公子今天赶了个大早,将迎亲的路线先熟了一遍,听闻是走了两座桥,四条街,途经镇里最热闹的市集,那条街上有一座酒楼,车轿路过的的时候,有人从酒楼上撒喜钱和喜糖,只需跟着轿子捡就行了。 年前正是放贷的日子,好些人家等着借些钱,先把年过了,也好添个肉添碗酒,给孩子备件新衣裳。 方俊才可闲不得,彩排完迎亲的路,就匆匆赶回钱庄。远远瞧着钱庄门口三五人排着队,笑得志得意满,指着人群对身旁小厮道:“瞧见没有,这可都是咱们的“庄稼”,等他们收成了,也就是咱们收成的时候。” “是!少爷说的对。”小厮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重重的点头。 “几时了”方俊才摸出怀表,睨了一眼:“呵,走,酒楼打个尖,吃完饭去看看咱新买的穷命鬼。” 这有了借债的,怎么少的了讨债的。方俊才买通了警署,从监狱里头新买了几个人作打手,那可真真是拳头够硬劲儿够狠。 方俊才很是满意,小厮看着这些亡命徒,凶戾的眼神臂上的刀疤,双腿直打怵,哆嗦着往后缩。 方俊才哈哈大笑,在小厮的胸口用力拍了三下,豪气万丈:“做大事。” 离出嫁只剩最后一天。 谭五月刚咽下一盅药,苦味麻木了味觉,整个屋子都熏起了一股子药材的气味。谭五月推开了窗,扎人的寒风卷进来,刮进了眼里。 这日子还真够煎熬的。 可是眼见着,也快熬到头了,起码这一段熬到头了。 芸儿三步并作两步把窗关上:“小姐别吹风,刚喝下药就躺会吧。” 说罢,回到桌边,继续剪那大红色的窗花,锋利的剪子横一下竖一下,一对毕恭毕敬的“囍”字。 “我都躺一天了。”谭五月把手炉递过去,“帮我换些炭吧,凉了。” 芸儿接过来一摸炉壁,果然凉了:“奇怪,明明添过炭了,怎么烧的这么快。” 出了屋子,将门锁好,反复检查了几遍,又吩咐门外的人看详细了,才匆忙赶去库房。 谭五月轻手轻脚地下床,脱下了皮裘大衣,又脱下了中衣,裹着的温度便瞬时被冷气侵袭。桌上的剪子银光锃亮,沾了一些红色的剪纸碎屑。谭五月轻轻拂去,将剪子拿了起来。 第51章 那边芸儿找到了库房掌事的家丁,将炉盖打开,闻见一股子怪味,倒出来一看,炭饼全湿透了:“这炭受潮了,奇怪。我把这炉晾晾。” 芸儿嗅了嗅,想起来小姐屋里的药味,疑惑地拧起眉。 不多迟疑,提了一个梅花形的铜炉,雕琢得如园中的花墙镂窗一般雅致,先给病恹恹的谭五月送去。 没走两步,两个家丁头挨着头,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进了耳朵里。 “你懂什么,做生意,哪有不逐利的。何况,一个借一个还,天经地义。” “可是,谭家好歹也是书香世家,哪禁得住闹。” “书香世家,能当饭吃吗?老爷要是不做生意,谭府这门老早倒咯。再说了,借钱给百姓渡过难关,那可是济世的生意,那才是谭家的大家风范。” 芸儿轻咳一声,看了看四周,轻声问:“出什么事儿了?” 两个家丁转过头来,都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和芸儿在一个院里长大的,没把芸儿当外人:“今天啊,有个人来闹事儿,说借了方家的贷,利滚利翻了整整五倍,掏空家底也还不起了,让老爷帮忙,还说两家马上要结亲,老爷要是不说句公道话,就是和方家一起逼死他。” “老爷怎么说?” “老爷没出面,借故说外出了。孙婆说,再碰见这种,拦在门外就好了。两家要一块做这档子生意,不能开这先例,不然以后一个个都上门闹。” “也是。”芸儿跟着点头。 家丁笑着凑上来,摸了摸手炉,怪暖和的,刚好的温度,一点也不烫手:“用上这么好的暖炉了?” “去!”芸儿这才想起来屋里的谭五月,“我给小姐送去,你们说话可小声点吧!” 屋门紧紧闭着,谭五月支着身子靠在床榻上,发丝散落下来,垂在脸侧,漆黑的眼眸一如平常安静,一声不响地看着墙上的一幅字画。 尽管披着羔羊皮,仍能看出她消瘦了不少,说骨瘦如柴也不过分。 芸儿想着刚听来的故事,脑海里不禁浮现起“福祸相依”四个字,叹了口气。 这可不能让小姐知道,若不然更不嫁了。 手炉小巧玲珑,盈盈可握,谭五月双手捧着,声音平淡:“辛苦。” 芸儿看到床头的药碗已经空了,底面浮了一层深棕色的药渣,将碗端走换上了暖和的枣茶。事情一一做妥,又坐回桌边,耐心地裁剪剩下两叠红纸。 等红纸全都变成了花式各样的图案,芸儿的指尖已经蹭了一层嫣红色。 腰酸背痛的。而谭五月背对着她,屋子里安静得不像话。 收拾了桌上的窗花,芸儿把靠在墙边的板床放下来,想要小憩一会。却总觉得忘了些什么,在屋里逡巡了几圈,好不容易从脑袋里搜刮到一件要事:“小姐,阿婆交代了今天要沐浴,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说罢,门吱呀一声打开,芸儿对外面的人絮絮地说着什么,这些都听不太清。 谭五月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和屋梁 柳湘湘。 这个名字,又从身体里钻出来。 她的眼睛确实过分柔媚了,就像春天乍开的花,生意盎然又柔情蜜意,只需再稍稍透露一点温柔的讯息——轻轻的笑,或是柔软的音调,就勾着人扑进那双眼里,勾着人占据她的甜蜜。 可是,也没见她对别的人那样笑,那样看。 想到柳湘湘,谭五月的眼神也没那么空洞了。 柳湘湘向她描述了那么美好的地方,那么美好的人,塞满了她的躯壳和大脑。 柳湘湘走了,她却再也不是原来的谭五月了。 手掌轻轻抚上胸口,缝进中衣的簪子,像一个坚硬的壳,安静地覆在一下又一下的心跳之上。 她握紧她,缓缓闭上眼,心脏的跳动一下比一下明晰。 “一定……还要再逃一次。” 作者有话说: 写完就发给朋友看了,一直也没等到什么修改意见……就按自己写的发上来吧。 真的要结束了。 新文的话,不敢承诺了,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坑没填,不会再写写停停了,一定写得差不多了再说。 第39章 逃婚 三十九 天还没亮的时候,谭五月就被推搡起来。平日里安静的闺房,越过门槛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门窗都没关,屋子里仍满是人气。 谭五月一夜没睡,嘈杂的声音像一根刺,扎进耳膜刺进脑袋里,太阳穴尖锐地痛着。所有人都在很大声的说话,忙碌地跑进跑出。 被架在镜子前梳妆打扮,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微微有些发福。因为要给五月打扮妆容,女人凑的很近,谭五月看不清她的全貌,只注意到她的嘴唇很丰润,嗅到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息。 女人的手很巧,只一小会儿,端庄的发髻初见雏形,金色的发饰点缀在两侧,如同凭空造出了小家碧玉的楼阁。 随后是傅粉、画眉……当口脂抹完的时候,镜子里的少女已经褪去了稚气,变得光艳照人。喜气的妆容自然形成一种将出嫁的情态,盖住了憔悴的愁容,就像堪堪凋零的花,伪饰出了奇怪的生气。 戴凤冠,披霞帔,铺红毡,坐花矫…… 大红绸缎盖上,谭五月眼前的光被蒙住了,掉进了一片混混浊浊的红里。闭上眼,仿若陷入无边的昏暗,猛然发现红和黑竟是如此相像的颜色。 第52章 一切都准备好了。 静待吉时。 谭五月垂着头,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一双双凌乱又匆忙的脚步掠过身前。 脑子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字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逃。 怎么逃?什么时候逃?她只有悄悄收起来的一把剪子,还有一双脚。 一声响亮的吆喝划破长空:“车轿到了!把小姐请出门!” “不!” 谭五月往后退了几步,瘦小的身体瑟瑟地抖着,很快被包围在人群里。每个人都笑着,劝着,对她伸出手,推搡向门口悬停的轿子。 谭府外天光敞亮,人群早已聚过来,比年头的集市还热闹。不用眼睛看,光听这熙熙攘攘的人声,就知这场婚礼惊动了大半个镇子的百姓。 方俊才在马背上,大大方方地作揖,胸前的红花和他脸上的喜气交相辉映。 不一会儿,新娘出来了,后头哄聚着一群不上台面的人,拉拉扯扯的姿态,很不雅观,方俊才不悦地皱了皱眉,很快收敛了情绪,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去。 媒婆把新人们的手牵到一起,新娘却立时如同触了电般缩回去,步子连连向后退。 这出了门,哪有退回去的道理!媒婆眼疾手快,赶紧扯住了她,刚刚退去的下人们也又哄上来。 方俊才也伸手拉住了他,脸上僵硬地笑着,咬着牙轻声道:“有什么事,到了那关上门说,在外面给我方家丢了人,后果自负。” 披着大红盖头的人,虽看不到表情,却能感到她身子明显的僵直。 “我不嫁你。”声音不大,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来。 “呵。”方俊才笑了笑,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将新娘横抱了起来。 不顾怀中人的挣扎,三步并两步,塞进轿子,拍了拍轿夫的肩膀:“走咯!” 八个轿夫唰地直起身,下人们已经在前方开道,将人群退避至两边。 围观的人群自然是一众地喝彩,方俊才再拱手作了个揖,一脚蹬上马。看着前方摇摇晃晃的轿子,不动声色地轻啐了一口。拉紧缰绳,两腿踢了踢马肚子,马儿就温驯地往前追去。 骑在马上的人,沿路受着注目礼,自然是风光百倍。坐在轿里的人——这轿子可是十几个工匠耗费两年做出来的“万工轿”,任凭你去闹腾。 行至镇里最热闹的路段,围观的人一路跟着,头挨着头脚抵着脚,拥挤得不像话,人群中时不时传出谁人踩了谁人靴子的吵闹。 迎亲的对阵也缓缓停了下来。 方俊才总觉得这迎亲哪哪都不顺,颇为恼火:“怎么停下了?” “少爷,您看前边。实在赶不开。” 方俊才的马绕了出来,踱到队伍最前边。 五个衣衫褴褛的人跪在车马前,整个身子伏在地上。看着他们满是尘土的脸,方俊才隐隐觉得眼熟,又着实在想不起什么人。 哭嚎声很快回答了他的疑惑:“老爷!老爷行行好吧!我们实在……实在没钱还了。” 方俊才面色一凛:“哪来的乞丐,快滚!” “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求求老爷,求老爷网开一面,”一人伸出手,像是想抓住方俊才一般,但骑在马背上的方俊才太高太远,他的手悬在空中,更像一种乞求的姿势,“求老爷,别找人砸我们家了……我们家什么都没了啊……” “快给爷滚!”方俊才躲避他的触碰,抽出马鞭狠狠鞭在那人身侧,愤怒地吼:“还不快拉走!” 围观的百姓纷纷噤声,方家放贷也有一阵子了,他们只听闻这是个新鲜生意,能解燃眉之急,却不曾想竟会让人落个家破人亡。 匍匐的人狠狠一个哆嗦,不知是被鞭子打到了还是吓到了。但他只是匍匐地更低,额头磕在了地面上,像一头野兽呜咽着:“全没了,全没了……我的家……” 迎亲的仪仗队是镇里专门操办喜事的班子,哪有什么力气,拉不动人,抬轿子的八个轿夫放下了轿子,跑过去抱住了人就用力往外拖。 随着最后一丝希望破碎,那些人的眼神从哀求逐渐变为愤恨,用尽力气扒着地面,手指在地上磨出了血痕,半是哭嚎半是咒骂:“我们家没了,你却成家立业,杀千刀的东西,你会有报应的!” 方俊才彻底发了疯,暴跳如雷地下马,举着马鞭指向哀嚎声的源头,大步大步靠近。 “你他娘的再乱说,我让警署的人把你们全抓进去枪毙!” “砰——砰——”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两声枪响,骤然划破长空。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抱头弯下了腰。 待动静过去,再缓缓抬起头时,方俊才有些发愣,他只是随口一说,这枪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紧跟着一声更近的枪响:“砰——”硝烟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拥堵的人群突然被刺破了一个口子,一个接一个人粗鲁地撞了进来。于此同时,是一句更加高亢的叫喊:“抓逃兵啦!” 清一色穿着警服的队伍跑了过来,眼见着逃兵钻进了人群,只好跟着往里撞:“百姓全都不许乱动,站在原地。” 逃兵是一个小队,大约有十多个人,都是平常装束,混进了人群里,肆无忌惮地制造着混乱,以拖延更久的逃脱时间。 于是,一声接一声的枪响。 都是往天上放的空枪,平头百姓被吓破了胆,人群顿时你推我搡地逃窜开来,哭着喊着,不少人被绊倒在地,慌乱的踩踏接踵而至。 第53章 官兵试图把人全拦在巷子里,以防逃兵外蹿,可薄弱的防线很快就溃败了。 谭五月扯下了盖头,跨出轿子,哭天抢地的人一个接一个撞过来。谭五月心里慌乱,步子也慌乱,没走几步就被长长的嫁衣绊了一跤。 “小姐——”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声音很快又被人群吞没,让谭五月一个激灵。 她的一袭红衣,在灰蒙蒙的街道里,太过显眼。 一边跑,一边摘下了金色发冠。 很快,华贵的红色也不甘地伏在了地上,在一双双为活命而奔逃的脚下,变成了污黑的破布,没有人再去细看它绣的是连理枝还是并蒂花,也没有人再去计算它价值普通人家多少年的积蓄。 肩膀被不知多少人撞了过去,谭五月吃不消地红了眼眶,步子却依旧坚持,往谭家相反的方向走着。 不知是人跑散了些,还是她跑出了人群中心,人松散了许多。背后隐约跟着的脚步声便清晰起来,让她脊背发毛,不敢回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跑。 马车——哪里有马车么? 找一辆马车,跑得越远越好,到别的镇上,然后坐船,或者火车,别的也行…… 逃。 只着了单薄里衣的谭五月,已经分不清是冷还是热了,凛冽的风如刀尖划过身子的每一处,嗓子眼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郁,那血液太过鲜活太过亢奋,仿佛要汩汩涌出来。 谭五月的双腿越来越沉,终于在一个安静的街口,步子缓了下来。 她的力气好像用光了,最要命的是,浑身都不能遏制地发烫,大脑正在逐渐流失对身体的掌控。 幸好这里看起来没什么人经过,也许休息那么一刻钟,又能继续逃了。 谭五月这么想着,双膝缓缓跪了下去。 身子即将挨着地面的一瞬,不是冰冷和坚硬,而是异样的柔软,如同落入云端。 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好烫。”身后那人把手放在谭五月额上,然后轻喝了一声。 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那些慌张和害怕,都被驱赶的无影无踪。 谭五月转头,呆呆愣愣地笑起来,有模有样也把手放在她脸上:“好真。” 才不是烧糊涂了。 柳湘湘捧着谭五月的脸,眼眶微红,睫毛上隐约的湿润,让那双妩媚的杏眼更添柔弱。 “我回来了。” 是她,柳湘湘,总是那么鲜艳的柳湘湘。 谭五月有很多话想告诉她,这些天她想了很多事,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为什么第一眼见她的时候,就觉得万物之中独她最鲜艳。 因为情感是鲜艳的。 以至于她离开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寂静和单调。 但是这些留着以后再说也不迟。 谭五月烧得昏昏沉沉,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尖锐的砂石钻进身体打磨。她没有喊疼,只是把柳湘湘抓得更紧了。 躲进这个怀抱里,风就刮不进来。 (剧终)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发一章番外,加上番外会更完整一些。 第40章 番外 华灯初上。 正是下班的点,黄包车夫们热络地拉揽客人,雪佛兰汽车被这些肩膀上搭着白汗巾的人挡了路,也不鸣笛,磨磨蹭蹭地开着,从车窗里丢出一支雪茄屁股。 路边走着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梳着鬟燕尾的发式,繁复的蕾丝花边沿着领口铺开。耳侧的珍珠耳环,脖颈的珍珠项链,都是恰恰好的点缀,没有夺取她半分光彩。 即便瞧不清她的脸,单看这窈窕的身段,这走路的仪态,无一处不雅,也知这是位见过世面的小姐。 她拐进了街角的唱片店,老板熟稔地招呼:“柳小姐,来了啊!” “陈老板。”柳湘湘笑着颔首,青葱的指尖拂过架子上一排唱片碟,最后在一张新名伶的唱片上停留。 “百代的新唱片。”见她把唱片抽了出来,老板连忙介绍,“京剧改良的歌,新鲜得很。上海城里不少出了名的戏痴,都来跟我订这个。” “那我可要听听这京剧,又改良成什么味儿了。”柳湘湘笑了笑:“程砚秋的老唱片,也给我拿一碟。” 老板露出些稀奇的眼神,程砚秋上张唱片,隔了有好几年了,又是再传统不过的戏曲,这可不符合这位时髦小姐的口味。 “我家里头,有人爱听。” 柳湘湘声音温温柔柔的,唇角勾着浅浅的笑。店里唱片机放着蝴蝶小姐的歌,那声儿也不见有这句甜。 把唱片放进手提包里,柳湘湘坐上一辆黄包车。沿途一路灯光交相辉映,上海的色彩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过路的人纷纷侧目,无疑也将她当作一道风景。 柳湘湘的家虽不算阔气,但处处精致,红木色地板和水晶吊灯,柜上点缀金色雕纹,此外没有太奢的装饰。客厅里一张欧式皮沙发占了大部分空间,暗褐色的茶几上放了几本杂志。 柳湘湘取出唱片,置入角落的留声机里。手轻轻拨弄,悠扬的旋律流泻出来,和明亮的灯光一起将房间充满。 走进卧室,那人早醒了。厚厚的棉被上,还添了一条毛绒毯子,谭五月捂了一天,小脸红扑扑的,浑身都暖和得很,柳湘湘手伸进被里,舒服地叹出来。 “回来啦。”软绵绵的,像用声音给人搔痒。 第54章 谭五月还没来得及好好看柳湘湘,那人就凑了上来,好看的脸蛋埋在她颈窝,羽毛一样轻轻地蹭着。 已经这样亲昵地相处了一阵子,她还是控制不住地红了脸,伸手小力地推她:“不要,传染。” 柳湘湘又怎么可能听她的话,环着她的脖子,身子娇娇柔柔贴着她:“你再不好起来,我可真快被你传染了。要是那样,我就赖上你了。” 语调轻轻的,像猫儿叫一样勾人。 谭五月歪头,看着柳湘湘白皙的侧脸,小声回应:“我不怕给你赖上。” “你啊,现在就是个小病痨子,方家把你退了婚,谭家也不管你了。”柳湘湘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还敢不好好休息?” 屋子收拾过了,床头的书翻了一半,可见这人没有谨遵“多休息”的医嘱。 谭五月没回答,在柳湘湘的注视下,逐渐红了眼眶。 “你也会不要我吗?”话一出口就颤了声,谭五月咬了咬唇,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加了一句,“又一次。” 柳湘湘的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又很快掩了过去。 她确实算是丢过五月一次。 原以为离开是非之地,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不曾想自己也有被牵绊住的一天。上海还是那般光鲜亮丽,斑驳陆离,她买了新式的洋装、口脂,在上流人的饭桌上小口品尝香醇的红酒。 却统统抵不过这个小丫头片子。 “怎么会……”柳湘湘温柔地伸手,抚上谭五月漆黑的眼眸,遮住那双眼里让她自愧的不安,“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时至今日仍深感庆幸,那天她纵容自己坐上了去镇上的船。她并不知道五月的婚期提前了。若是晚上一天……她不敢想。 福祸相依,人终归是回到自己身边了,可却留下了病根子。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来。 许是乐声太大,门口的人已经晾了一小会儿,这会的敲门声有些焦躁,声音透过门传进来:“我是胡医生。” “sorry。稍等。” 柳湘湘把谭五月扶坐起来,取了件大衣披上。几缕头发散落下来,柳湘湘帮她把头发捋到耳后,不经意瞥到那枚素净的檀木簪子。 以前她戴着这枚簪子时,总有人说它太素,不衬她,她还有些不服。如今,簪子到了谭五月头上,她反倒信了。谭五月的脸越长越开,五官清秀,不施粉黛,却有种平淡的温柔。这簪子就像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给主人添了几分清丽,又毫不突兀。 柳湘湘的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随后在那张脸上捏了捏,施施然起身去开门。 胡医生一身西装革履,戴着金丝镜框,额边微微发汗,看起来有几分紧张。穿着皮鞋踩进了屋里,将手上的公文箱打开摊在桌上。 “你要的盘尼西林。两支。” 柳湘湘回头看了一眼谭五月,谭五月也好奇地打量过来。 “这药,可金贵得很。”胡医生压低了声音,“比黄金都贵。美国药,管得很严,都收去前线了,好不容易搞到一点货。” “我懂。”柳湘湘点头。 谭五月看见那医生取了一支药,又抽出针管,立刻紧张地攥住了柳湘湘的衣角,委屈巴巴地看着柳湘湘。 柳湘湘被她这胆小的模样逗得嘴角上扬,坐在床边,歪歪斜斜地靠在五月身上,笑着打趣:“你也听见了,美国大兵用的盘尼西林。还好胡医生本事大,要不然,我可得扛着枪上前线去跟人抢。” 胡医生一听这话,颇为受用,“嘿嘿”笑了两声,神情也松展开来。 边戴上口罩,边说:“破例,破例。我可是正经医生。” 在谭府的时候,那大夫只说是伤寒发热,退了烧便好。谁知连着好多天,退了又烧,咳也不见得好转。柳湘湘带她问诊了上海的医生,确诊了肺炎。 谭五月对这病没什么概念,只记得柳湘湘当时脸色很差,抱着她很久没说话。 起初,谭家还来讨人。得了一纸医书,悻悻然回去了。 打针的时候,谭五月很乖巧。柳湘湘靠在她肩上,微凉的手覆住了她的双眼。挨得很近,能听到彼此小声的呼吸。 谭五月什么都没看到。 柳湘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针头缓缓刺进皮肤里,脸色并不好看。只在谭五月睁眼的时候,又重新温和起来。 “注射了一支,还有一支。我下次再来。” 胡医生收拾了药品,跟着柳湘湘到客厅。柳湘湘把留声机的乐声调得更大了些,从抽屉里点了二十个银元,交到胡医生手里。 胡医生惯和病人家属打交道,安慰道:“宽心吧,能做的已经做到最好了,毕竟这是在上海。” 幸好这是上海。 送走了医生,柳湘湘在窗前站了会儿,月色洒满这座不夜城,灯红酒绿的光影闪烁,一切都笼在斑驳迷离之中。 拉上白色纱帘,柳湘湘进了卧室。床头灯亮着,谭五月周身是昏黄的光晕,看起来很温软,眼神却很亮。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很专注地等着柳湘湘。 柳湘湘拎起水壶,给五月倒了一杯热水,又拿另一个杯子装了一些咖啡豆,滚烫的水冲进去,立时香气袭人。 谭五月捧着杯,热气氤氲出来,鼻尖温暖湿润,别样的惬意。 “好听。”谭五月侧着耳,听外头留声机悠悠扬扬地唱着,腔调婉转。 第55章 “嗯哼。”柳湘湘啜了一口咖啡,眼角的笑意挂着几分神秘,“你猜猜,我今朝做什么去了?” 谭五月想了想:“买唱片去了。”回答很是老实。 “只是顺道。”柳湘湘知道她猜不出什么花头,自己顺着说下去,“我去看了一家首饰铺子,挺不错。装修虽是些中式复古的红木,但样样都是新的。就盘了下来。” 谭五月的反应有些木讷:“要经营首饰店?” “不然……你舍得我继续抛头露面?” 柳湘湘的语调提了起来,轻飘飘地瞥她一眼。 谭五月下意识地摇头,想了一会儿,逐渐反应过来,笑意像涟漪似的扩大:“以后,我给你记账好不好?” 柳湘湘笑着摇头。 谭五月的眼眸里划过一丝失望,垂着脑袋数道:“我识字,还会算数……” 话还没说完,柳湘湘忽然俯身,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柔软的舌尖扫过下唇瓣,触电似的酥麻后,是猛烈的心悸。 淡淡的咖啡醇香,还有女人的清香馥郁。轻轻的触碰还是不够多,柳湘湘勾住谭五月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在唇上辗转厮磨。 “何止,”淡淡的柔光勾勒着柳湘湘的面容,本就妩媚的眼里水波荡漾,流盼间藏不住的千娇百媚。嘴角微微翘起,带着几分故意的勾引,伏在谭五月耳边,轻轻地喘气:“你可是老板娘。” 谭五月的眸子里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脸色已是潮红。她总担心这病会传染,但耳边的气息太过勾人,声音太过娇柔,所有的克制都在一个个柔情蜜意的字眼里慢慢远去了。 她把怀里的人抱紧了些,小心地嗅着鼻尖的香味,有些贪婪,又有些羞涩。 “那……什么时候开业?”她小声问,心里跳着期待的鼓点。 “五月。” “嗯?” 流露出一点疑惑,但转瞬即逝。谭五月很快反应过来。 是五月。 她出生在五月。这个如同陈年老黄历的名字,原来的喻义好像渐渐离她远去了。曾经刻在她生命中的镇子、宅子,也将会渐渐变得模糊。 而一些全新的事,正熠熠生光,给了她另一种意义。 比如,柳湘湘,还有新的五月。 作者有话说: 因为医疗水平的原因,那会儿肺炎致死率比较高。 告别了这文。 写了些感想,因为怕影响读者阅读的感受,而且跟剧情完全无关,就不放在文末了,发在微博了。 文章本身是带着很多女权的隐喻,所以不好写,也不好读。 祝看完谭五月的故事的你们,今后的日子能够有力量有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