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欢》 第1章 [古装迷情] 《鸢欢》作者:糊兔砸【完结+番外】 简介: 颜鸢一直以为靖远侯府大公子陆宸娶她是因为她的那张脸,那张与她二姐姐、靖远候世子夫人有三分相似的脸。 但因陆宸为人克己复礼,与姐姐遇面从来不近三步之遥,颜鸢勉强觉得日子能继续过下去。 却不想姐姐一朝丧夫,寡居侯府,陆宸与她的走动骤然频繁,他们的孩子夭折将将月余,便与其隔帘作画,灯街欢游,不亦乐乎。 颜鸢低头看了眼自己那还未隆起的小腹,咬了咬牙,提着果酪敲开了那间鲜少踏足的书房。 一纸和离书飘飘然落进她的眼帘,“陆宸”两个字笔画分明地墨在纸页的下角,颜鸢明白了面前人的心,哭红了眼。 没过几天,靖远候府大少夫人坠湖丧命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颜鸢三年后再回京时,正好撞见皇权易改,陆宸借着从龙之功飞黄成为当朝宰甫,姐姐和他签了婚书,不日便可互结连理。 她恨得咬牙切齿:负心汉一个,决不能让他活得顺遂。 于是,她毁了他筹备已久的婚仪,怂恿他同靖远候府断绝关系,与猜疑他的新帝达成协作,将人流放到苦寒的商疆。 谁曾想有一日,陆宸竟又回来了,利刃划过新帝脖颈,姐姐也被他赐毒酒,满是鲜血的长阶上,唯有她一人是故旧。 看着面前明黄登极的男人,颜鸢闭了闭眼,“甚是思念”地扑进陆宸怀中,让女儿也抱紧他的大腿:“笙笙乖,快叫爹爹。” 帝后大婚,普天同庆,有耿直的大臣上书斥责颜鸢是前朝余孽,不应被封为中宫之主。 那折子陆宸看都没看一眼,直接丢进身旁的银碳炉中。 “是朕离不开皇后,是朕受够了没有皇后的日子。” 阅读指南: 1.1v1,双c,仿宋架空背景,勿考究。 2.姐姐是坏银,男主知道,文案中隔帘作画、签订婚书等部分为男主揭露真象过程,非出轨,和离书是男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保护女主写的。 3.女主前期胆小爱哭,死遁后冷心冷情。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甜文 主角视角:颜鸢,陆宸 一句话简介:被我害惨的前夫哥仍对我鬼迷心窍 立意: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第1章 分房 颜鸢净手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席间的碗著被移到丞相府主母王氏的右手侧。 而她的丈夫陆宸身边,那个本应该由她坐的绣墩上则坐着另一道娴雅倩影,女子眉眼端丽,笑颜娉婷,葱白素手捏着张锦帕擦着他面前桌子上的水渍,两人虽无对话,但动静之间默契非凡,仿若是鸿案相庄多年的伉俪,只需互相对望一眼,便知彼此意图。 那倩影正是丞相府的二小姐,靖远侯府世子夫人,她的姐姐,颜芙。 颜鸢本就没有什么温度的胸口更凉了几分。 她又想起自己昨日不小心在陆宸书房,素雕博古架夹层中窥见的一张被人珍藏得很好的小像,已经泛黄的画纸上工笔讲究地画着个卷着鬟髻的豆蔻少女,明眸闪亮,杏腮娇雪。 画像中的人像她,但颜鸢知道那不是她,只因少女头戴的蝴蝶颤枝簪是她的姐姐儿时最喜欢的饰品之一,绝错不了。 这也证实了一个长久以来藏在她心底的猜想。 陆宸娶她是因为她的那张脸,那张与她二姐姐有三分相似的脸。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自打看过小像,短短的一日中,她曾无数次的麻痹自己,认为两人香帐雨露那么久,腹中的孩子都已近七个月大,他多少都会怜爱她一些,对她有几分真心在。 而现在,才男俊女的两人比肩而坐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颜鸢只觉得愈加刺目,缩在袖中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哆嗦着。 她被迫赤裸地面对现实 她是他的妻,但他喜欢着她的姐姐。 后一年的时间里,他对她的照顾是假的,对她的担心是假的,对她的温柔也是假的,甚至连对她说的话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想给姐姐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给她的… 想到这里,颜鸢鼻尖一酸,视线霎时泪意模糊了起来。 她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鸢,过来坐,我有些话想叮嘱给你听。” 王氏的召唤声叫回颜鸢麻乱的意识,她迟钝侧头时,看到孙妈妈已经走到近前。 “三小姐,夫人叫你这边请。”余光瞥见王氏眼角藏着的一抹厉色,颜鸢心尖一颤,忙匆匆低下头,按照孙妈妈的指引坐到王氏旁边的位置上,局促地将双手并拢放在膝上,盯着袖口上的紫藤暗纹一动都不敢动。 这次王氏破天荒的有话要同她说,也不知会说些什么。 她还未出阁的时候,王氏一向对她不甚管教,只请了个做女工的师傅教她针绣,顺便读些女戒。 就连她出嫁前的晚上,也没有同她讲为人妻子应该注意什么,以致于她在靖远候府里吃了很多罚、受了侯夫人很多斥责… 正想着,王氏那不大的声音钻进耳中。 “阿鸢,如今你的身子越发的重了,平日要注意心态和缓,少动气,少多思,虽然现在已经入了夏,但也不要多贪凉,夜里要盖着薄被。” 原来是要说一些孕中需要注意的事情。 第2章 颜鸢情不自禁的抬手抚上已经隆起小腹,心中不免得有些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她的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 “哪里不舒服了就直说,不能大意,免得日后落下病根,有碍生产。” “…” 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嘱咐,就算王氏不说,颜鸢也知道该怎么做,尽管如此,王氏每说一句话,颜鸢都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会遵守去做。 不知说到第几句,厅外一阵竹帘撩动,有小丫鬟提着黑漆食盒走进来,递给孙妈妈,孙妈妈将食盒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两个烧瓷汤盅。 王氏看着食盒里的东西满意地向孙妈妈点头,孙妈妈取出其中一个汤盅放到颜鸢的面前,王氏指着那盏汤烧瓷盅,悠悠道:“阿鸢,这是百合银耳燕窝汤,你尝尝。” 燕窝?! 颜鸢一直低垂着的睫毛抖了抖,不解王氏为何忽然如此认真地待她。 据她所知,大郢朝只有几个州郡出产燕窝,一年所产总共不过几十斤的样子,因此燕窝一直是外州上交的贡品,只在皇宫和豪贵之中流通。 她虽然是当今丞相颜旭元的女儿,但因生母是个无权无势的姨娘,故而向来不受重视,月例银钱也少得可怜,常日里的衣搭吃食只比府中的一等丫鬟好上一点。 燕窝这种奢侈的东西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 颜鸢愈想愈觉不安,她抿了抿唇角,伸出手将汤盅挪到王氏的面前,道:“母亲,你的病况刚好,这种滋补之品还是由母亲喝效果最好。” 她和姐姐今日回丞相府就是听闻王氏重病,过来探望的。 面对颜鸢的拒绝,王氏先是觉得颇为惊讶,随后移了正眼去看这位自己从未仔细打量过的女儿。 一双水柔柔的眉眼恭顺地低着,唇角紧抿,鼻尖微微泛白,俨然是一副怯弱受惊的样子。 心头处的惊讶稍纵即逝,王氏大概明白了颜鸢为何会拒绝。 “阿鸢,煮这种汤食,每次放进的燕窝不过几钱而已,你和阿芙都在怀妊之中,最需这些,不用和母亲客气,尽管放心地吃就是。” “再者,我只是得了个小小的风寒,你和阿芙就大老远地从靖远侯府赶过来看我,我在个做母亲的许久不见你们,心中欢喜,想好好招待你们,所以特意让孙妈妈嘱咐厨房的做了这东西过来。” “…谢谢母亲…”心底的疑窦有了解答,颜鸢眉色有了一点和缓,她知道推脱不掉,便小声地向王氏道谢,伸手去掀汤盅的盖子。 甫一抬眸,不巧瞧见颜芙端着热汤手一抖,滚烫的温度倾斜而下,眼看着就要顺着雪色的藕臂向袖口内灌去… 一张大手动作迅疾地夺走颜芙托在手心处的瓷碗,半碗热汤洒满整个手心,粘稠的汤液顺着指缝滴答流落,将曲弯突出的指节烫得通红。 接住汤碗的人是陆宸。 颜鸢看得胸口一缩,手心也跟着一疼。 … 回到靖远侯府的时候已近酉末,颜鸢跟在陆宸身边,在芍药圃的四角亭旁与颜芙告别。 颜芙拧攥着手中的帕子,颇为歉意地关心着陆宸手上的烫伤:“大伯,我的陪嫁中有一瓶上好的玉豉冰片凝露,专用于烫伤,一会回去我就叫画碧找出来送到雨棠院去,不过那冰片芳香性凉,妹妹怀着胎儿,最好不要亲自给大伯涂药的好。” 姐姐要给陆宸送药!! 心中那根不知已经敏感了多少次的弦又被猝然挑起,颜鸢眉心一凉,下意识地侧头偷瞄陆宸的反应。 他会接受吗?? 不知是不是碍于有她在场,颜鸢看到陆宸底敛的眉目没有丝毫波澜,他对着颜芙毕恭毕敬地欠身一礼,推拒道:“世子夫人的关照如珩心领了,一点小伤而已,在外面吹会风,已经大好,只是那玉豉冰片凝露世子夫人就不必送过来,雨棠院存有治疗烧烫伤的药膏,用着也很好。” 颜芙没有再说什么,她盈盈地向着颜鸢和陆宸笑了笑,扶着画碧的手向自己的居所而去… 终于匆匆赶回雨棠院时,夏平早已将从箱柜中翻找出的白布、药膏等物备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半本书大小的素木平盘中。 虽然陆宸手上的烫伤已在丞相府涂过药,但从丞相府一风尘而归,他在车外骑马跟随,手心里的药膏早就尽数摩擦殆尽,丢了药效。 颜鸢一直挂记着这事,生怕耽误的时间久了会起出水泡,跟着陆宸走进书房后也不着急寻把椅子坐下,径直卷了张干净的白帕子站在陆宸的身旁,蘸取白瓷瓶中的药膏,万分小心地涂擦着陆宸手心手背仍有红肿的地方。 “夫君,疼吗??”她蹙着眉问。 陆宸却把手从白布下抽走,敦促她早去歇了:“阿鸢,我手上的伤不碍事,你早些回去盥洗休息。” “对了,往后的这几个月里,我打算晚上都在书阁里歇了,阿鸢困了自可便睡,不用等着我一起安寝。” 颜鸢肩头一抖,被抽走白布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陆宸要和自己分房睡??为什么?? 疑窦甫一在心头掠起,颜芙那张带着晏晏笑意的秀颌便出现在颜鸢的脑海中。 “好。”她知趣地收回手,贝齿暗咬下唇,稍顿后,道:“我让小杏抱来一床被褥来。” 陆宸晾干手背上的药膏,点头:“好,有劳阿鸢。” 第3章 他看向她的眼神依然如旧往那般温和爱悯,如冬日初晨的暖光,能将霜雪融化。 换做平常,颜鸢定会被这眼神看得双颊微热,心头悸动,觉得他对她当真很好,但此时颜鸢只觉得自己可悲得紧。 陆宸每次用这种眼神看她的时候,在看的都是她的姐姐罢。 指尖又开始细细地抖起来,颜鸢很想落荒而逃,逃出这个躯壳,逃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人认得自己的地方待一段时间。 但是她办不到,且不说自己的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京偏的庄子里,阿娘的风疾还需要陆宸每月请人医治开药。 她对陆宸迷茫,对腹中的孩子迷茫,对自己也很迷茫。 颜鸢捏了捏手中的冷汗,敛下眼眸,尽力地藏起自己的万千窘迫,向斜前方的陆宸告退:“好,那夫君早些休息。” 也不等陆宸回复,颜鸢便匆匆转身,脚步笨重地向书房外走去。 “大少夫人安。”不想刚撩裙踏出门槛,一道带着周全礼数的嗓音便传进耳中。 颜鸢抬眸去看,只见廊庑踏跺的下面正站着一位身穿浅绿短襦的小丫鬟,手中提着个雕空圆盒,正是姐姐身边的得力丫鬟画碧。 颜鸢不好意思直接忽视,她在原地停住,略带关心地问:“你怎么来了,姐姐那里可是有事?” 画碧向颜鸢扬了扬手中的提盒,应道:“小姐让我把玉豉冰片凝露给陆大人送来,不知陆大人可是在书房。” 颜鸢盯了眼画碧手里沉甸甸的盒子,心底也跟着一起发沉。 姐姐送来的东西,陆宸定会心欢地收下吧。 她很想找个理由把画碧遣回疏云居,但犹豫片刻后,她并没有这样做。 “是,你进去罢。”颜鸢点头。 “多谢大少夫人指路。”画碧再次向她屈膝福礼,走上廊庑,绕开颜鸢身侧,推帘而入。 竹帘啪地一声打在格栅门的门框上,声音清脆响亮,颜鸢看着仍在小幅摆动的帘角,心头无可奈何地揪起。 陆宸最后会收下那瓶药吗?? 她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她害怕看到画碧空手而出的样子。 “陆大人,这是我们家小姐的寻出的玉豉冰片凝露…” 屋内交谈的声音朦胧传出,仍在盯着帘角愣神的颜鸢不自觉地向后畏缩半步,却不想踩空了台阶,差点折个跟头出去。 小杏的声音紧随其后:“小姐!!小心!!” “我无事。”颜鸢扶着身旁漆红色的圆柱喘了口气,说:“我们回去罢,不要在这里扰到大人休息。” 第2章 拒绝 靖远侯府,疏云居。 颜芙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堂屋的玫瑰椅上发呆,时进夜半,白日里穿在身上的那件缠枝花浅赭对襟长褙子却没有丝毫打算脱下就寝的意思。 盯着窗下的铺地柏盆景看了许久,颜芙微昂起头,将视线重新聚焦在面前桌案边的雕空圆盒上。 一个时辰前,画碧拎着圆盒脸颊微窘的神情仍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小姐…陆大人他说…多谢你的好意…但这凝露就不必了…” 她的示好就这样被陆宸客气地拒绝了。 陆宸的选择出乎了颜芙的意料,那颗原本志得意满的心停动了一瞬,引得颜芙整个人都开始发慌。 母亲白日里话又萦萦绕绕地在耳边响起。 “阿芙,宋御医说陆珏的病情一年前就已入阴脉,如果那时有良医为其诊治尚有一线生机,但是拖到了现在,已经药石无法,全凭天意看活到哪天了。” 陆珏是她的丈夫,一年前突然生了痼疾,饥饿却不愿意吃饭,好不容易吃了些东西下去,没过几个时辰又吐了出去,侯夫人焦急万分,请了好多京城里的大夫为陆珏医治,陆珏的病情却仍旧反复无常。 王氏知道颜芙这边的事后,也十分愁苦,半月前,她借着入宫探视长女颜丹的机会,同身为贵妃的女儿提起这事。 颜丹知晓事情的轻重厉害,立即遣人找了尚药局的宋御医来,嘱托他以为颜芙开安胎药的名义,匿名前往靖远侯府为昏睡中的陆珏诊脉。 诊断得出的结果很糟糕。 在知道陆珏时日无多的消息后,焦心乱气的王氏再也等不及按规矩同靖远侯府商量颜芙返家做客的日子,直接在炎炎的热日中紧闭门窗,拧了白布敷在额头,盖上厚被子,装起病来。 颜芙以为王氏真的生病了,同侯夫人吕氏匆匆禀明过后,当天,便带着颜鸢回了丞相府。 直到王氏身边的孙妈妈在无人处同她耳语后,颜芙才深知母亲的一片用心。 虚惊一场的忧虑还没有散去,陆宸病危的消息又带了更重的愁虑给她。 “陆珏一死,靖远候不可能不去大宗正寺请封新的世子,届时你也不再会是靖远侯府的世子夫人,我们颜王家两家与靖远候府关系就会变得浅淡,不利于你大姐姐和三皇子在宫中的处境。” “所以阿芙,无论靖远侯府的世子是谁,靖远候世子夫人的位置必须是你,也只能是你。” 颜芙记得自己当时紧咬下唇,狠狠地点了点头:“母亲,这些女儿都懂。” 她懂,坐稳靖远候世子夫人的位置不光是为了大姐姐和三皇子,也是为了她自己,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京城那些贵妇之间捧高踩低的恶劣丑态。 她当时义无反顾地在青梅竹马陆宸和吕氏的亲生儿子、靖远侯府世子爷陆珏两人中选择了后者,也是因为此。 第4章 颜芙这边甫一想到陆宸,王氏那边也恰恰好提到陆宸:“阿芙,至于新的世子,阿娘觉得靖远候一定会选择陆宸承袭。” “且先不提靖远侯府的三公子陆逸是个痴儿,单说陆宸从小养在侯夫人的名下,听闻若不是侯夫人后面身子变好可以生养,陆宸就是靖远侯指定的世子。” “陆珏死后我要转嫁给陆宸!”颜芙有些为难道:“可是陆宸已经娶了妹妹颜鸢,并且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王氏也知道事情棘手,不好操作,她见颜芙有退却之意,忙劝说道:“阿芙,生死攸关前,没有那么多姐妹温情可言。” “虽说颜鸢也是咱们颜家的女儿,但是她从小就不亲近颜家,动不动就出府跑到那生了病的李姨娘身边待着,一待就是几日,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就连刚刚她进内室看我,都未多唤我几声母亲,若她做成了靖远候的世子夫人,我怕她会教唆陆宸敌意颜家。” “哦。”颜芙垂了眸子,发现自己的手心在不知不觉中出了一层湿津津的汗水。 王氏继续在她的身旁循循地讲着:“阿芙,你不要怕,母亲这段时间想了想,你和陆宸之间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记得他当年总喜欢找你哥哥来读书,小孩子好动贪玩,他哪里是来找你哥哥的,分明是在找借口看你,男人的脾性你我母女也都清楚,最是忘不掉那个得不到的人,他这些年定然也是对你念念不忘的。” “并且,居我观瞻,在你成亲之后,陆宸突然请媒人上门求娶颜鸢,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那个小丫头有三分的样子像你。” 听到这里,颜鸢的面颊兀地发起烫来。 正巧那时有下人来报陆宸提了东西登门探望,王氏心念忽转,有意想试试陆宸。 于是乎,丞相府的晚膳时分便有了大伯与弟妇坐在一起的奇怪场面。 席间,颜芙按照事先与王氏商量好的那般突然打翻热汤,用以查看陆宸的反应,见陆宸不负众望地替自己女儿接住了碗,王氏很是满意。 颜芙也觉得陆宸是对他余情未了。 但是现在… 颜芙站起身,无声地行至桌案前,抬手,慢慢地打开那个雕空圆盒,取出其中裹在白布里的长颈小瓷瓶。 这玉豉冰片凝露虽然不算便宜,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陆宸身为靖远侯府大公子什么没见过,更遑论一瓶在寻常街市药铺就能做得出的伤药。 况且他是因她烫伤,她送药给他于情于理都是个光明磊落的行为,落不着人口实,陆宸为何偏偏对这无足轻重的东西这样推拒。 他推拒的是这瓶药??还是她这个人?? “啪。” 一声碎裂的脆响毫无征兆地响起,还处在沉思中的颜芙被这声响动吓得低呼了一声,向后连连退了几步,低头去看。 润白的瓷片狼藉溅在桌角的各处,透明淡黄的液体也随着瓷片的所在在乌青色的地砖上留下或大或小的水渍。 那正是刚刚被自己拿在手中的玉豉冰片凝露。 颜芙懊恼地捂着胸口,觉得自己太过失态,她扶着玫瑰椅重新坐下,面窗仰首,又阖目吹了半柱香的夜风,这才唤了当值的小丫鬟进来收拾,自己卸了衣装去入寝。 另一边,雨棠院,颜鸢同颜芙一样,也是半宿未眠。 将小杏遣去外间休息后,颜鸢倚在花梨木架子床的大盈枕上,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棂,望着院落侧面的书房发呆。 就这样呆呆地望到书房的灯火熄灭,颜鸢氤氲在眼底的酸楚不知是第多少次毫无预警地落下,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颜鸢只能抱着被子无声地抽噎着。 哭到最后,她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歪靠的动作,瘦削的肩膀慢慢地向下滑去,一点点陷进在那宽敞但毫无温度的衾被中。 意念渐渐涣散,她阖上眸子,任由自己在无边无际的悲伤中沉沉睡去。 在浑浑噩噩中眯眼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颜鸢呼吸一滞,反射性地坐起身。 天竟然这么亮了,陆宸起身她怎么没有感觉到,现在什么时候,她还没有服侍他穿衣。 急急忙忙中,颜鸢瞥见架子床里侧折叠整齐的被褥,这才想起陆宸昨夜是在书房就寝的。 颜鸢的心情重新回到前一晚的低落,她无精打采地重新躺回枕上,准备再休憩一会。 “妹妹,辰正了,你先起来吃些东西再睡,不然对脾胃不好。” 是姐姐颜芙的声音。 刚翻过身去的颜鸢后脑打了个激灵,忙重新睁开眼,单手拄着床边的木橼撑向外看去。 果然,四君子折叠屏风的后面,影影绰绰地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姐姐,你怎么来了。”颜鸢的嗓子有点干,乍一说话,声音有些小。 闻到颜鸢的回应,坐在屏风外的颜芙起身折进内阁,满目柔爱地走近颜鸢,问:“妹妹,你刚才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 “啊,没有什么,姐姐你坐。” 颜鸢只虚虚地看了颜芙一眼便错开头,招呼小杏端茶进来。 姐姐永远都是那么璀璨瞩目的存在,无论是儿时在丞相府,还是现在同居在靖远侯府内,她从来都不嫌弃她胆小懦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反而处处拉扯她。 侯夫人治家严厉,她不小心做错了规矩,惹气了侯夫人,姐姐也会识礼地帮她解释,免除惩罚;有贵妇送帖子宴请,她缺少打眼的头面首饰,姐姐也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借她,还派了会梳头的妈妈一起过来,给她出主意。 第5章 颜鸢一直很信赖和敬仰这位姿容端丽,气质和顺姐姐,因此当她见到陆宸私藏的那副小像后,内心深处总觉得是自己占了姐姐本来的位置,因此对颜芙愧疚不已。 这种感觉有些怪怪地,但是颜鸢没有想明白是哪里奇怪。 这时,小杏端着托盘打帘进来,欲先倒一杯茶给颜芙,颜芙却摆了摆手,示意小杏把茶水给颜鸢:“疏云居还有事,我说两句话就走。” 她转头看着颜鸢,语速有些快:“大伯太客气了,只是一瓶药而已,有什么不好收下的,他这样,反倒弄得我更惭愧了,所以我今天带了几只党参和当归过来,都不是什么贵重药材,妹妹可要帮我劝劝大伯,收下这些东西罢。” “我先走,妹妹还没有穿好衣服,就不用出来送我了。”颜芙最后浅笑看了颜鸢一眼,亭然离去。 “哦!啊?!” 而颜鸢还反应在颜芙说出口的话语中,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陆宸昨晚没有收下姐姐送到雨棠院的那瓶玉豉冰片凝露?! 他竟然拒绝了!! 第3章 拾物 颜鸢紧绷了两天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放缓,虽然心中的纠结还在,但是她已有了精神做其他事。 用过午膳后,她叫小杏指挥僮仆将庭院内外、花架房梁洒扫干净,又亲自持了花剪修理廊庑下几株蔷薇的枝丫,明媚的下午很快便过去了大半。 眼见日头西沉,颜鸢这才进了正室换衣服,等待陆宸下值归来一同到扶香居用晚膳。 靖远侯府的规矩,每日申时府上的人皆要聚到靖远候和侯夫人所住的扶香居用膳。 但是直到未末,她都没有见到陆宸的身影。 小杏有些担心颜芙晚到会被侯夫人刁难,便迟疑地提议道:“小姐,要不我们先去扶香居罢。” 颜鸢稍有犹豫,但还是坚持要等陆宸:“没事的,我们再等等。” 话音刚落,夏平的身影从雨棠院的远处跑来。 “夫人,大公子派小的给您传话,大公子说他今日公务繁忙,回不来侯府了,只能劳烦夫人自己到扶香居陪侯爷和侯夫人用膳。” 原来陆宸今日要住在官署里,颜鸢点头知意。 陆宸现任刑部大理寺少卿,辅理大理寺各项案讼疑狱,故而有时碰到难解的案件,常会留宿官署。 颜鸢想起陆宸手上的烫伤,关心询问夏平:“他的手怎么样了,有退红吗??” 夏平答:“回夫人,公子的手已经好了九成,再涂些药就应无事。” “好。”颜鸢让小杏去把书房中的伤药取出包好递给夏平:“你在那边好生照顾大人,莫要让大人忙得太晚,他早些休息。” 夏平点头:“是,夫人,夏平一定将夫人的叮嘱带到。”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颜鸢具没有见到过陆宸,每晚未时夏平都会提前到雨棠院报信,说陆宸今日不回侯府,然后颜鸢孤身一人赶去扶香居用膳。 这让颜鸢有时恍惚觉得自己看到陆宸的札记是上辈子的事情,而他们现在依旧是一年前那对新婚恩爱的夫妻。 第四日,未时刚过,夏平的身影如约而至,颜鸢这时正在院子里看着小杏浇花,已经结了花骨朵的丁香还未绽放便有了淡淡的馥香,轻嗅在鼻尖很是好闻,正在低首摆弄花枝的颜鸢余光见到夏平进来,转身面向院门,问道:“夏平,大人今日也不回侯府?” 夏平摇了摇头,道:“回夫人,公子今日回府,就是会晚些,大概申初下值。” 听闻陆宸今日能归府,颜鸢脸上露出浅浅的欢欣,她莞尔笑起,说道:“好,一会我自己去扶香居,你与大人回来的路上慢行。” 夏平躬身离开,颜鸢发了一会呆,也拢了袖子舀水浇花,临到未末,才换了衣衫,带着小杏慢吞吞地向扶香居走去。 路途行至一半,拐进一处长廊的时候,颜鸢在湖边的偏亭下见到一对身影。 那是一男一女,背对着她的男子身着青色玉带的官袍,身姿挺俊,英立如松,而男子对面的女子则杏眼含愁,如花娇的秀靥上朱唇微抿,仿若是有莫大的委屈欲向男子诉说,那副楚楚飘零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 这对身影颜鸢认得,正是陆宸和颜芙。 他们好像已经说了一会,颜鸢窥到他们的时候,彼此正在告别。 颜鸢听见姐姐对陆宸说道:“多谢大伯答应帮忙,颜芙感激不尽。” 陆宸则是身板正挺地回礼:“世子夫人客气了,明日旬休,我从静土庵归来,就去问问这件事,尽快给世子夫人答复,夫人千万勿多虑。” 颜鸢没有听出什么头绪,心中不免得生出疑窦。 姐姐托陆宸办什么事情??陆宸又为何这么着急,哪怕是旬休都要去办?? 她本欲向前再行几步听听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想到翘头绣花鞋刚一离地,那两人已然分开,背对背向着两个方向离去,姐姐像是有急事的样子,脚步很快地穿过茂密的斜竹林,消失在一道白色的围墙之后。 颜鸢愣了会,想了想,也准备走开,就在这时,她看到陆宸忽然顿住前行的步子,回头盯着身后的地面看了好一会。 他行回原来站着的位置,压着衣摆弯腰捡起一个东西。 有流苏从陆宸修长的指间落下,微风拂过,将它们缠在陆宸的腕间,显得陆宸的手骨更加修美。 第6章 那是一个莲花形状的荷包,黄粉的配色很像闺阁女子佩戴的样式,应是姐姐颜芙身上的东西。 颜鸢的胸口骤然发闷。 荷包是女子的贴身之物,若是被人捡到定然是要私下联系交还的。 俏君郎本就情谊深许,届时暗阁相见,不好说会发生什么。 寒意从她的心底开始蔓延,顺着经脉一直侵袭到脚底,冰得浑身都难以动弹,颜鸢抬起手扶住身旁的廊柱,想要倚着歇一歇。 一直在她身边陪伴的小杏发觉出颜鸢的焦心来,忙小声安抚说:“小姐,你可不要多想,大人他是淑人君子,最知分寸是何物,绝不会不会私藏他人贴身之物,我相信大人一会就能将东西还回去。” “没事,我们走罢。”颜鸢知道自己忧心的不是这个,她缓了会,感觉自己有了力气抬步,才重新站直身体,打算从另一条路前往扶香居的正厅。 不想一回头,眼角余光边瞥见一道人影,她吓了一跳,肩膀轻颤, 那人穿着件姜黄色的衣衫,满头的乌发半扎地束起,不甚整洁,他的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僵直地站在廊庑下的草地里,同颜鸢一样,也是望向陆*宸和颜芙见面的地方,一动不动地,不知站了有多久。 陆逸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认出来人后,颜鸢抚了抚胸口,上前打招呼道:“小叔。” 陆逸是靖远候的第三子,晚世子陆珏三个月出生,他的生母本是靖远候陆庭偷养在外面的外室,被侯夫人吕氏发现时已进怀胎十月,吕氏虽然气急,却也无法,只得将人迎进门中好生伺候诞子,许是因果报应,陆逸自打生下就患有痴症,三岁时还不会说话,五岁才会说一些日常常用的短句。 颜鸢记得自己有次在厨堂旁看到陆逸,当时的他好像在向一位婆子讨要什么东西,那婆子看了他一会,捂嘴大笑地去了,再回来则是递了个泔水桶给他:“去吧去吧,这个桶干净的很。” 陆逸接了桶,咧嘴憨笑地鞠躬,转身晃悠悠地要走。 婆子见他真拿了桶走,笑得更加开怀,完全没有见到站在不远处的她。 颜鸢平素不喜生是非,但这次终是忍无可忍,她出声把那名婆子叫住,拉着人到疏云居找了姐姐,痛诉婆子的胡作非为,姐姐知晓事情的经过后也十分气愤,罚了那婆子十杖,赶出侯府。 这之后,颜鸢每次见到陆逸,都觉得他好生可怜,长着一张目秀眉清的脸,却不识人间百情,哪怕是被人欺辱都不知道还手,只会憨傻地笑。 现在,颜鸢的心境也是一样。 她尽力温和地冲陆逸笑,问:“小叔是迷路了吗,为何会在这里?” 陆逸只是点头,顿了顿,方干巴地喊了一声“嫂”。 颜鸢轻叹一口气,又问道:“小叔,要和我一起走吗,我带你去正厅。” 陆逸继续点头,颜鸢刚想同他说“走罢”,突然,又听到陆逸喊了一声“哥”。 颜鸢下了一跳,她恍惚地反应过来,顺着陆逸的目光侧头,果然,在她身后的不远处站着的是陆宸。 他身上的官服还没有换,圆领宽袖的青袍,把他的脸颈衬得很白,更显他通身的气质璞玉浑金,至臻于善。 “…夫君…”无措中,颜鸢忙唤了声陆宸。 她着实没想到他会向廊庑的方向走过来。 “阿鸢,你先带着三弟进正厅,我回雨棠院换一身衣裳就来。”陆宸说这话时光明磊落,全然没有任何捡到别人随身物件的拘谨与不安。 “好。”颜鸢也不敢问他刚才和姐姐说了什么,只抿了嘴角应声。 带着陆逸走进扶香居正厅,靖远候与吕氏还没有到,屋子里只有颜芙一人,颜鸢上前见过面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抿茶。 陆逸与她隔案而坐,颜鸢觉得只给自己倒茶不好,又给陆逸填了一杯清茶,陆逸却没有喝,他离开椅子,向着坐在前面的颜芙走去。 颜鸢好奇他看到了什么,目光追随着陆逸的身影。 只见陆逸指了指颜芙茶具旁的果酥,皱了皱眉:“想吃糖。” 颜芙拾起盘中的一条果酥,送至陆逸面前,笑道:“小叔,这是杏仁果酥,但里面确实加了红糖,是甜的。” 陆逸紧皱的眉头松开,他抿唇腼腆地笑,张开了嘴:“啊…” 那意思是想叫颜芙喂他。 颜鸢看得心底一惊,差点把茶杯中的水泼在衣领上。 颜芙眉梢也攀上一丝讶异,但她反应得很快,立即将果酥塞在陆逸的手中,语气刻意放缓,像是在哄一个调皮的小孩:“小叔,你现在长大了,能自己吃东西了,放心,这果酥很软,不会噎到嗓子的。” 言罢,她又翻过一个空茶杯,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陆逸,陆逸看着手里的果酥和茶水,嘴角抿得更加腼腆,他使劲地点了一下头,最后寻了个座位坐下,开始慢条斯理地啃着那条果酥。 第4章 起名 申正,除了陆珏,侯府的人全部到齐,一家人围在一起开始用膳,颜鸢坐在陆宸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夹给她的菜。 鲜嫩的鱼肉白滑透泽,裹着薄薄的一层烧汁,香气满溢。 但颜鸢毫无胃口。 陆宸见她迟迟不动,说道:“阿鸢,这鳜鱼我吃着还好,你尝尝。”言罢又夹了一块鱼肉给她。 第7章 “谢谢夫君。”颜鸢将鱼肉夹起放进嘴里咀嚼,又低头扒了一小口米饭。 无论是鱼肉还是米饭,都同白开水一样毫无味道,她放下筷子不想再吃,微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陆宸,突然很想问他关于那个东西的下落。 不过她不敢,她害怕陆宸嫌她话多。 陆宸又给她舀了一小碗蛋花汤,她笑着婉拒,言示自己已经吃饱,陆宸担忧地看了一眼她,不信,却也没再强迫她吃什么。 靖远候在此时问道:“如珩,听说度支副使庄承繁之子杀了人,此案在京城风语颇多,你近几日这样忙碌,可是在大理寺查办此案?” 陆宸据实已告:“回父亲大人,正是此案,度支司度支副使的儿子庄翰于七月十一酉时在城南的一处小院共杀人两名,其中一名死者是柳月楼的花娘,而另一位死者系为花娘之女,人证物证俱全,庄翰死刑本为无疑案,没想到案件复核并没有交到刑部,而是转给了大理寺,大理寺诸吏连夜录问检法,皆认为庄翰死罪难逃,我今日与刘少卿写了案实,已经送到了审刑院…” “如珩。”陆庭听得眉头紧皱,他打断陆宸说的话:“事出反常必有妖,无疑案件送到大理寺应该就是庄承繁一手操控的,庄承繁私底下就没有求你们网开一面?” 按大郢律,无疑案件的复核交给刑部,有疑案件的复核则交到大理寺。 陆宸没有出声,只点了一下头。 那箱黄澄澄烫手的金子至今还放在他在大理寺临时休憩的衙署里,不知要如何还回去。 陆庭冷哼,言语忽然犀利起来:“如珩,此事你做的不对,虽说杀人需偿命,但是庄翰是度支副使庄承繁之子,度支司掌管整个大郢的财政收支,度支副使又是何等重要的位置,这明明就是一个与庄大人结交的好机会,你们就应该顺着他的意愿放他儿子一条生路。” “而你如此不给他情面,逼迫人家的儿子去死,只怕是庄承繁已经记恨上你了,以后有你吃亏的地方。” 陆宸没有料到陆庭会如此说,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陆庭,脸颊隐隐抽动,眉毛也开始变得扭曲:“父亲,庄翰杀了人,杀了两个人,他该死!” “怎么,你认为为父说的不对?”陆庭薄怒的声音隔着半个桌子传来:“你是大理寺少卿又怎样,大理寺少卿也是朝廷命官,是官员就应该遵守<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的道理,不然你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父亲…” “嗯!你还要反驳!” “父…”陆宸额角的青筋鼓鼓凸起,他不甘地闭上眼,良久,道:“父亲所言…甚是…” 陆庭很不满意陆宸的态度,他瞥了陆宸一眼,冷哼了一声,撂下筷子,拂袖而去。 桌上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吕氏忘了眼陆庭离去的方向,也瞥向陆宸,斥道:“以后少顶撞你的父亲。” 也不等陆宸有所回答,吕氏紧接着遣散厅内诸人:“此事以后在侯爷面前不要再提,都散了吧。” “是,母亲。”陆宸第一个站起身,作势要走。 颜鸢见状忙也向吕氏告别,踩着碎步跟上陆宸。 仲夏的酉时天还未黑,颜鸢走在陆宸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凝着他的背影出神。 今日的他颈背微偻,神情落寞,有种说不出的破碎感,与往日挺拔的身子全然不同。 颜鸢想安慰他,却不知该从何安慰。 “阿鸢,这有几处台阶,我带着你一起走。” 行在前面的陆宸忽然回头牵起颜鸢的手腕,搀着她,叫她小心脚下的台阶。 颜鸢愣了瞬,没想到心情如此低落的陆宸还念着她的稳妥。 目光触及陆宸眼底的倔强,心底的那抹犹豫当即化开,她鬼使神差地拽了拽陆宸的衣袖。 “嗯?”陆宸侧脸看她。 颜鸢咬了咬唇,停下前进的步子,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支持:“夫君,不管侯爷如何说,我觉得你做得对,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信因果轮回,庄翰犯了如此大恶,就算他最后侥幸逃出生天,也不会得到善终。” 这是她第一次开导安慰陆宸,颜鸢不知道自己说的对错与否,一席话言罢,便匆匆移挪视线,去看身旁那丛盛开在假山石缝中的小野花。 许久,陆宸都没有说话。 看来陆宸并不需要她的安慰,颜鸢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妄谈。 她又想逃离,因此头垂得更低,嗓音结巴:“夫君…我先回…雨棠院了…”说完,回头欲招呼小杏到她面前带路。 “小杏”两个字刚吐出半音,颜鸢忽觉腰腹一紧,肩背上覆来一道身影,她缩着身子回头,一眼便见到了陆宸眼底的涟涟湿影。 “阿鸢,你别走。” “让我抱抱你,抱抱我们的孩子。” 颜鸢没想过自己会见到陆宸如此失意脆弱的样子,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她抛开对陆宸种种不安,安安静静地站在小径旁,任由陆宸抱着他。 “我永远赞同夫君的决定。”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 “嗯。”陆宸回应的声音沙哑低沉,他顿了稍许,又补充道:“其实,父亲有一句话说的对,我已经得罪了庄承繁。” 颜鸢听后也不免得揪心起来,她想继续安慰陆宸,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犹豫了半晌,最后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陆宸的手背。 第8章 陆宸却将她抱得更紧了,颜鸢靠在他的怀里,能够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阿鸢,你有想过我们的孩子以后叫什么名字吗?” 陆宸突然转移了话题,弄的颜鸢有些怔楞,她迟钝地摇了摇头:“没有想过。” 她听见怀抱这她的人笑了笑,那笑声依旧沙哑,却藏了几分释然在其中,他说:“那我们今天就先给他们起小名罢,男孩子的我来起,女孩子的你来起。” “我先说,如果生下是男孩子,小字就唤正均,取平正衡均之意。” 颜鸢也笑:“好。”却没有继续要说的意思。 陆宸催促道:“阿鸢,轮到你了,你会给我们的女儿起什么名字?” “嗯…”颜鸢低头,沉吟了一会说道:“就叫一两罢,一两银钱的一两。” “一两?!”陆宸有些不解,他凑近到颜鸢的耳边,呵着气问:“为什么是一两,这个名字好生潦草。” 颜鸢受不住耳畔的痒,一边别着头去躲,一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道:“不告诉你,如果这一胎诞下来的真是女儿,我再告诉你。”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帮她讨还的荷包里有一两银钱。 陆宸勾着唇去揉颜鸢的小脑袋,有意逗弄她:“哦,你这么说我倒真希望这一胎是女儿了,或者是一男一女也可以。” “不要揉头发,一会发髻该乱了。”颜鸢扒开陆宸在头顶乱动的大手。 “对了,有件事需要你的婢女帮忙跑一趟。”陆宸突然松开环抱着她的臂膀,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 “这是?”颜鸢脑海轰然一震。 只见陆宸手里躺着的是一个绣着并蒂鸳鸯的荷包。 “这是世子夫人的荷包,世子最近的病情貌似又不太好了,刚刚用膳前,世子夫人托我有空到太医院问问有没有其他术法高明的医家,想要为世子请进府来诊治,她走出很远后,我才发现地上有这个荷包,但那是人已走远,不方便高声召唤,便想着用完膳派人送到疏云居。” “原来是这样。”颜鸢听着陆宸的坦白,鼻尖酸了又酸,一股暖流在胸腔内涌动。 她唤了小杏到近前,把陆宸手中的荷包递给小杏:“小杏,这是世子夫人的荷包,你走一趟疏云居,将它还回去。” 小杏知道颜鸢的心结所在,见陆宸真把捡到的东西拿了出来,简直喜出望外,她蹲身应诺,小心地把荷包收好,随即快步向疏云居走去。 “阿鸢,还有一件事。”荷包的事了,陆宸握着颜鸢的手,眉眼忽然认真起来:“月初,母亲终于同意我可以再前往静土庵,不想被公务当搁到现在,明日旬休,我打算趁这个机会去一趟静土庵,告诉阿娘我们的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 “你的身子方便一同去吗,若是不方便,我自己一个人去也可以。” 陆宸的阿娘是侯夫人吕氏身边陪嫁丫鬟,姓许,当年吕氏体寒,迟迟未能生养,她便想了个法子,将许氏指成通房伺候陆庭,一年后,许氏顺利地生下一子,陆庭觉得她有功,抬她为姨娘,这本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刚升为姨娘没多久的许氏吵着要剃度出家,吕氏几番劝说无果,没有办法,只能将许氏送到城外的静土庵修行。 没有了生母照料的陆宸被吕氏抱进了扶香居,一直养到成人。 直到成婚,陆宸才秉着孝道,携着颜鸢去静土庵见到了许氏的第一面。 而明天,是第二面。 颜鸢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干脆地点头,笑道:“夫君,我没事的,可以一起去。” “好,明天又辛苦夫人了。” “去见婆婆,我不嫌辛苦。” 夏平一脸憨笑地远远地缀在后面,看着颜鸢和陆宸在刮着醺风的夕景小路上相携慢行。 第5章 被刺 第二日,陆宸起得很早,卯时收拾完毕,便带着颜鸢登上车,向京城外的静土庵驶去,马车不紧不慢地跑了一个时辰,终于在辰时抵达静土庵。 陆宸搀着颜鸢下车,先行走进庵内。 这座庵庙不大,香火也不少也不多,前来捐香火钱的大多都是女子,因此,当着了一身干净玉袍的陆宸走进庵内时,路过的人们频频回首顾盼。 庭院中间的劲松下,有个七八岁大的小尼姑双手交叠在身前,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见陆宸和颜鸢行进庵中,忙小步奔上前询问:“二位可是靖远侯府的贵人。” 陆宸颔首:“正是。” 小尼姑对着陆宸和颜鸢各合十一礼,伸手向旁边的一条青苔小路指去:“真元师太已在竹屋内备好茶水以待,两位贵人这边请。” 真元师太就是许氏。 “好,多谢。”陆宸颔首回以一礼,随后拉起颜鸢的手跟随小尼姑的指引向庵庙深处走去。 那处竹屋的位置很偏,背靠着一处不高的山坡,静谧安宁得很,走在前面的小尼姑抬手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应声后方才推开门板。 “贵人们先进,小尼去端盘山果进来。”说完这话,小尼姑径自转身离去。 陆宸拉着颜鸢向竹屋内走去。 一位身穿褐青法衣,手持串珠的女尼起身相迎:“陆大人,陆夫人。” 许氏对他们的称呼依旧是那样陌生有距离,但因为是第二次来,颜鸢已经习惯了。 第9章 陆宸也不计较这些,他拢衣随着许氏坐到条桌前,问:“真元师太,一晃又是一年未见,师太在静土庵近况可好。” 许氏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偈,面容和蔼地说:“劳陆大人关心,贫尼在庵内一切安好。” 顿了顿,她转头对着颜鸢恭贺:“陆夫人,你的情况陆大人已在早几天寄来的信中说明,贫尼在此预祝夫人早生麟儿,母子平安。” 言罢,退下手腕上那串十八籽白玉菩提手串,递给颜鸢道:“这串白玉菩提是贫尼在观音神像面前诵经加持过的,心意略薄,还请陆夫人不要嫌弃。” “多谢真元师太。”颜鸢弯着圆眼接了,小心翼翼地将东西用帕子包好,放进怀中。 陆宸其实也没有很多话要与许氏说,又喝了半盏茶后,他带着颜鸢到静土庵的弥勒殿拜了拜观音大像,在功德薄上填了八十匹素麻,一百斤松油,以及烧纸香线若干,这一通事情结束后,两人又坐在彻堂门外听尼众们诵经, 待空中日头稍落,这才出庵准备回侯府。 许氏太带着两个小尼在静土庵门口送别,就在马车即将行驶的时候,她忽然敲门。 陆宸推开车窗询问:“真元师太可是有事?” 许氏眸光颤了颤,道:“陆大人,你和陆夫人回去的路上小心着些铁刃,切误伤到自己。” 颜鸢没怎么反应过来真元师太所出之言,倒是陆宸先开口道谢:“多谢师太提醒,我们路上会小心的。” 放下帘子,颜鸢问:“夫君,我们这次出行可有带刀剪针柄一类的东西吗?” 陆宸谨慎地打量了一圈周围,摇头:“没有,因为是出门进香,所以我今日并没有让随行的人带什么兵刃铁器,阿娘她静心礼佛这么多年,应该是懂得了一些堪舆相术,她说的话还是要注意些的好。” 果然,启程刚行出几里后,颜鸢和陆宸所乘坐的马车就急急地打了一个趔趄,停在了道路的中央。 “怎么回事?”陆宸敛着眉推开车门问坐在前面驾车的车夫。 “回陆大人,拉车的马…”车夫抖着如筛糠一般的肩膀让陆宸向前看:“死了…马死了…” “陆大人…我…我…真的是在正常赶路…这马…不是我弄死的…”车夫害怕极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陆宸先将车夫叫起,随后仔细去看那匹横卧在路边的黑马。 皮毛柔亮的马儿四肢瘫软,口吐白沫,一看就是中毒的症状。 “马真的死了??”见陆宸半晌不说话,颜鸢打算探头去看看。 陆宸挡住颜鸢想要看过来的眼睛,把她推回到原来的位置:“阿鸢,你在这里好好坐着,我下去看看。” “那你小心些。”颜鸢听到马死得怪异,又联想起临行前许氏的叮嘱,担忧之色忍不住浮上面颊,她拽住即将消失在自己面前的衣角,说:“夫君,千万注意身边的铁器。” “嗯。”陆宸神色郑重,拢了衣袖,踏步便向登下了车。 颜鸢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掀开车帘去看陆宸背影,不想与此同时,一道白刃也从她的面前划过,直冲着陆宸的后背肩胛而去。 “陆宸,你个竖子,包庇恶徒,恃强凌弱,枉为朝廷命官,你还我娘和妹妹的性命。” “夫君小心!”颜鸢极力地大喊,试图让陆宸注意到身后的危险,奈何为时已晚,白刃已经穿肩而过,鲜艳的血红层层叠叠地氤出。 陆宸吃痛低呜了一声,皱眉缓缓回头。 颜鸢连忙推开车门,登下马车。 大叫的人是名男子,二十岁的样子,一身侯府家丁打扮,穿着短衫,头戴幞巾,幞巾压住了眉毛,只留下一双恨意滔天的眼睛露在外面,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陆宸,见陆宸错愕地看过来,且神情有一丝不解,眼中的恨意更添毒辣。 陆宸记得今日出府时,随行的僮仆中没有这张脸。 他吸着气问:“你是谁?这拉车的马是你毒死的?” 那人回答:“我是庄翰杀人一案的苦主,那名死去花娘的儿子许之泽。” 许之泽忘了眼陆宸身后已然倒在地上,双眼充血的黑马,直接点头承认:“对,是我毒死的这匹马。” 陆宸忍无可忍,他捂着胸口喘了好久的气,终于攒足了力气再问:“为何这样做。” 许之泽听完陆宸的话当即炸了毛,他横眼倒竖,开口回怼:“我尊敬的陆大人,你竟然问我为何这样做?!” “昨个夜半,审刑院的结果就出来的,认为你们大理寺的审判符合情理,庄翰最后只罚了决杖三十,配流一千里。” 陆宸心一痛,连着后头骨也痛得发胀。 这种重要的事大理寺应该有公吏送手书到侯府,看来是他今日出门得早,没有收到。 许之泽歪唇,讽刺一笑:“我阿娘只是个靠卖唱挣钱的清倌,心地善良,从未干过什么欺盗之事,不想庄翰那淫贼看上了我娘的身子,把她弄进黑屋子里逼迫她。” “陆大人,你知道吗,我娘她受了很多伤,浑身上下都是鞭子的抽痕,死的时候颈子上还挂着铁链,我一个亲生儿子都快认不出那是她,还有我的妹妹,被活活扔进水缸中淹死了,就这样惨绝人寰的行径你们大理寺最后只判了淫贼三十决杖,一千里流刑!!你们不觉得头顶上的天阴得慌?” “你还配穿那一身官袍,声称自己是百姓的父母官吗?” 第10章 “我没…”陆宸想要开口辩驳,但是话到嘴边他还是生生咽住。 “你没怎么…说话啊…”许之泽又把插在陆宸胸口处的刀向里捅了捅。 “呃…”胸口处的力道骤然变强,陆宸终于顶不住那钻心的痛意,面颊抽出不已,嘴角溢出惨呼。 “大人,我跟随侍的来抓住他。” 夏平鼓起勇气打算上前擒拿,却收到许之泽更加犀利的目光,他挥了挥另一只手上的白刃,挑着嘴角张扬道:“我现在不怕死得很,你们抓我可以,只是这把刀也会插进你们陆大人的身体里。” 侯府的几名随侍立即连动都不敢动。 陆宸试图安抚许之泽的情绪,他抿着唇问:“你想要什么与我说,我尽量满足你。” 许之泽想都没想地说道:“当然是想让你死,下去给我的娘磕头啊,磕到她满意为止。”说着,作势就要抽出插在陆宸胸口的刀。 “住手。” 颜鸢知道那把刀子抽出陆宸会流更多的血,她忙冲到许之泽的面前,扶住陆宸摇摇欲坠的肩膀,抬首直视许之泽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道:“许之泽,你报仇找错人了。” 许之泽停住手下抽刀的动作,瞥了一眼突然出现的颜鸢,丝毫没有将她看在眼里:“没有,我花钱打听过,庄翰杀人一案,两位大理寺少卿是主审官。”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夫君只是位正六品的大理寺少卿,而庄翰之父庄承繁乃度支司的度支副使,朝廷大员,比我夫君的职位要高出很多。” 许之泽再次看了颜鸢一眼,没有说话。 颜鸢继续道:“我夫君确实写了死刑的折子送上去,至于为何最后变成三十决杖、一千里流行,没有人知道,只有庄承繁自己知道。” “总之,我夫君为了你阿娘的事情连着几日都住在大理寺,详细案实不知写了多少遍,真的是尽心而为了,你不该找把仇怨发泄在他的身上。” 许之泽闻言,死拧着的眉有些松动,但他也没有完全相信颜鸢的话,他沉吟片刻,将另一把刀刃指向颜鸢,道:“妇人,你如何保证你夫君与此判决无关。” “许之泽,你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伤害我的妻子。”陆宸看到许之泽手中的刃尖冲着颜鸢而去,眼睛一红,再顾不上疼痛,大声喊道。 面前镫亮的白刃晄得颜鸢心底一缩,她有些怕,但也知道此时不能有退缩。 她深呼吸几口气,微昂起头,对许之泽正辞道:“我现在肚子里正怀着孩子,再过三个月也会一个做阿娘的人,如果事实非此,我就咒我自己以后也会经历同你阿娘一样的遭遇。” “如此,你可满意?” 许之泽似是没想到颜鸢会发此毒誓,他呆愣地看了看颜鸢肚子,兀然松开了持刃双手。 围在四周的侯府侍从见男子手中没了伤人的利器,忙一窝蜂地冲上前,将许之泽死死地按在地上。 陆宸也终于撑不住,他疲软地倒在颜鸢的怀里,眼眸开始沉沉地闭上。 “放许之泽走,今日之事,在场所有人就当没发生过。”这是陆宸意识丧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颜鸢看着晕在自己怀中,满额是汗的陆宸,心疼的眼泪直流。 陆宸,你我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第6章 渡药 回侯府的路途还有很远,陆宸伤得太重,颜鸢害怕一路颠簸刀子再割坏伤口,只得唤了人重新寻原路返回最近的静土庵。 颜鸢再次在树影横斜的竹屋里看到了许氏,她端正地坐在蒲席上,好像早就断定他们会返还此处,早早地就将伤药、白布、酒等治疗物品整齐地摆放在面前的条案上。 许氏道:“陆夫人,贫尼还算会得一些医术,如果陆夫人信得过贫尼,贫尼愿意一试。” 颜鸢急迫回答:“相信!自然相信!我夫君的伤就拜托给师太了!” 许氏点头,不再多言,她屏退堂中的无关人等,搀了陆宸在榻上躺平,拾起桌面上的剪子,剪破陆宸胸口处的衣料,准备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渍。 胸口处干涸的血迹已经将皮肤和衣衫紧紧地粘连在一起,尽管许氏已经用水将干硬的血痂浸湿,但是在剥离衣衫的时候,还是将昏迷中的陆宸痛得青筋直冒。 站在旁边的颜鸢心疼极了,她一边揪心地掏出帕子去擦他额角的冷汗,一边抚着他的头,低低地劝慰着他:“夫君没事的…马上就好…拔刀…很快的…” 不知是她放柔的声音缓和了他的痛觉,还是真元师太处理伤口的速度慢下来,陆宸喉中的低嗬声渐渐消失,呼吸也不再急促。 颜鸢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但胸中依旧鼓跳阵阵。 因为更难的事情还在后面,插在陆宸胸口的刀还没有拔出! 许氏把手上的血污洗净,又往刀刃的周围撒上止血的药粉,见出血有所减少,这才对颜鸢说道:“陆夫人,一会贫尼取刀的时候,你要按稳陆大人的肩膀,切记,千万不要让他挣扎动的幅度过大,以免误添新的伤口。” 颜鸢闻言抬手按住陆宸的肩膀,她看了看自己细弱的手腕,觉得不好,又把夏平叫进来一起。 一切准备就绪,真元师太用白布裹住木质的刀柄。 “陆夫人,贫尼这边要用力拔刀了。” “好。”颜鸢紧张地绷着肩膀,手腕死力地向下压着陆宸的肩膀。 第11章 “呲…” 白刃拔出的瞬间,颜鸢看到一大股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向外涌来,殷红的颜色顺着陆宸的颈窝蔓延,粘稠灼烫,染透了她的掌心。 颜鸢的手腕因此一抖,差点卸掉力气。 与此同时,晕厥中的陆宸被痛醒。 “啊…” 他半张着嘴,眼角红丝遍布,原本平躺在榻上的脊背反弓挺起,胸膛剧烈起伏。 陆宸挣动的力气很大,颜鸢和夏平合力按压堪堪才将人按住不动,颜鸢本以为刀子拔出后万事大吉,不想许氏的声音又急急地忽然响在耳边。 “陆夫人,快,找个东西塞住陆大人的口,他再这样痛下去,会有咬断舌头的风险。” 咬断舌头?! 颜鸢心中骇然,她抬首,四顾寻找可以塞口的东西。 竹屋里很干净,目之所及没有合适的东西。 “陆夫人,现在是最痛的时候,快!”许氏又急促地说了一遍。 “好,这就来。”事态紧迫之中颜鸢脑海忽然灵光一闪,她没有片刻犹豫,撸起自己的衣袖,把细白的小臂抵在了陆宸张开的牙齿之间。 还没等她做好准备,下一刻,小臂上便有大力的钝痛传来。 “唔…”颜鸢觉得自己的手臂都要断了,她咬紧牙关,强撑着自己站立。 虚热上窜至额头,很快,她便觉到有大颗的汗珠顺着眉尾直流而下。 “阿!鸢!”在疼痛间隙中反应过来的陆宸一脸震惊,他忙一边尽力地张开颌骨避免自己再咬到颜鸢的手腕,一边别过头去,想让颜鸢的手臂离自己更远。 但是颜鸢那光滑软腻的皮肤依旧紧紧地贴合他的唇畔,没有挪动半寸。 陆宸气急,怒吼夏平的名字:“夏平,把夫人换走。” 还在颜鸢突如其来的选择中惊骇的夏平终于回过神来,找到自己的声音:“夫人,换我来!” 随后捋起袖子,把颜鸢的手臂抵开。 陆宸摇头示意夏平不用借手臂给他用,随后焦急地想去看颜鸢的手臂,谁料颜鸢早已将整只手都藏进袖中,他连一点指点都没看到。 “痛吗?”陆宸的眼眶红了又红,问道。 颜鸢笑着摇头:“不痛。” “就算痛,也没有夫君肩上的伤痛。” 陆宸也笑了,一双眼分外明亮地盯着颜鸢,说道:“我也不痛…” “是我…不好…又让阿鸢…受苦了…” “瞎说。”颜鸢哭了,哭得鼻子酸溜溜的痛:“哪里苦了。” 一直在旁边止血的许氏看了眼面前眼圈红红的两人,嘴角染上一抹欣悦,她将伤口用白布包扎好,给陆宸和颜鸢讲需要注意的事情:“明日一早贫尼再来换药,这几日陆大人要注意休息,忌口辛辣之物,少走动。” “知道了,我会记得师太的叮嘱。”颜鸢亲自将许氏送出房门,嘴上的笑意有些疲惫:“多谢师太肯出手相救,往后几日恐怕还要打搅到师太,实在不好意思。” 许氏叫她停下迎送的步子:“陆夫人客气了,若是后半夜有了发热之症,陆夫人就赶紧派人去贫尼,贫尼的住所就在前面的那间院子,与此厢房相去不远,夫人早些休息,留步罢。” “嗯,好,真元师太慢行。” 事实也果然如许氏所料,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时,颜鸢摸到他额头上的温度有些发烫。 “小杏,快,去将真元师太请来。”颜鸢缩回手,拧着眉吩咐道。 “是,夫人。”小杏的回应响在门轴吱呀的转动声里。 许氏应是一直没睡,她来得很快,进门的时候提着一筒已经熬好的药递给颜鸢:“陆夫人,请将此汤药喂服给陆大人,或许陆大人的发热之症可有所暂缓。” “好,谢过师太。”颜鸢接过竹筒,寻了个干净的匙子,转身去唤陆宸:“夫君,来,把这碗药喝了。” “嗯。”陆宸低应了声,指尖挣扎地动了动,却没有其他动作。 “夫君,快醒醒,喝完药再睡。”颜鸢又唤了一*遍。 陆宸略眯起眼,看了看颜鸢手中的竹筒,低吟道:“我再躺躺,一会喝。” 颜鸢只得放陆宸再睡会,自己趁着间隙又将许氏送出门。 “夫君,该喝药了。”送完许氏,颜鸢重新走回榻前,耐心地呼唤着陆宸。 陆宸双目紧闭,没有丝毫要起身的动作,连应声都没有了。 “夫君。如珩。”颜鸢用手背探了探陆宸额头上的温度。 比刚刚探得的温度更热! 颜鸢心里陡然一惊,忙加紧了语气叫陆宸:“夫君!夫君!!你还能起来喝药吗!!” 榻上的人毫无回应,只窝在被中沉沉阖眸。 颜鸢知道这药不能再拖了,现在必须得喝。 她放下手里的竹筒,叫小杏递给她几个布枕,自己动手将陆宸的肩颈垫高了些。 陆宸不能自己起来喝药,就只能她用勺子一口口地喂。 颜鸢用嘴唇试了试汤药的温度,吹了吹,觉得合适才送到那张青白的唇边。 泛着苦气的褐色药汁盈满了干裂的唇缝,晃晃悠悠地向两侧的唇角滑去,顺着下颌低落,浸湿了陆宸的衣领。 颜鸢见状低呼一声,忙抽出怀里的帕子,去擦陆宸的脸颊嘴角。 指腹触到他的脖颈,灼热的温度顺着她的指尖直钻进颜鸢的心窝,烫得颜鸢手一抖,差点将竹筒摔在地上。 第12章 颜鸢叹出一口气,一双秀眉微微蹙起。 她没想到这药竟是连用勺子喂都喂不进去,若是因此拖长了病情,这可不好,要怎么办呢? 正茫然无措之时,颜鸢视线扫过陆宸嘴角那未曾擦净的药渍,脑海中兀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或许可以将药渡进他的口中。 像是想到了什么很让人羞赧的事情,红晕一点点攀上了颜鸢的耳尖,很快脸颊便生出大片晕红的熏热来。 颜鸢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看了眼竹筒中的棕褐药汤,抿了抿唇,稍许犹疑之后,忽地仰首,将那散着苦气的药汁含在口中,转而又俯身,对上陆宸的唇,深深地贴上去。 陆宸的唇很凉,凉得颜鸢的睫毛发颤,如葱玉般的白皙指尖直往手心里蜷。 她本身性格软糯,不善讨巧,在某些事情上也都是陆宸引导她如何做,故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以这样亲密的方式靠近他,心底免不得就生了些慌张无措之感。 颜鸢阖上眼,全身的感知只剩下耳旁不甚规律的呼吸声,以及唇上已然渐热的温度。 她屏住呼吸,不再去管胸膛那跳如擂鼓的响动,粗笨地撬开他的唇齿,一点点地将药灌进他的唇间。 因为害怕有药液漏出,尽管含在口中的药液尽数渡了过去,颜鸢依旧没有松开自己的唇,她小心翼翼地吸吮吻着,知道瞥见陆宸的喉结吞咽地滚动一下,她这才放心地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两人的嘴角,继续喝下一口汤药。 第7章 认错 当竹筒里的汤药见底后,窗外的天已经有些透亮,颜鸢强打着精神把陆宸的被角掖好,唤了夏平进来照看,临走之前反复叮嘱道:“看着些大人的伤口,勿要让大人乱动,旁边的铜盆里有干净的白布,大人额头上了汗要及时擦掉,勿要吹到虚风。寅末的时候务必要叫醒我,我好去给大人煮些粥食吃。” “好的,夫人。” 见夏平仔细地记下了各项需要注意的事,颜鸢这才放心地拐进厢房另一侧的隔间小憩,在清晨鸟儿的细语中浅眠。 时间好似一瞬间变得很快,颜鸢并未觉得自己躺了多久,庵内的钟声忽然悠扬地响起,她挣扎地翻了个身,唤小杏到身边:“现在什么时辰了?” “夫人,刚刚卯时。”小杏的声音轻轻地响在她的耳旁,言语中带着三分劝说的意思:“夫人要不然就好好地在隔间休息罢,夏平说大人还在睡着,煮粥的事情也不急,一会小杏走一趟就好。” “无妨,白米粥终究是太清淡了些。”颜鸢拢了拢鬓角的碎发,不放心地道:“我想看看静土庵的厨堂里有什么食材,好顺手做些可口好吃的粥,你不清楚大人平素喜欢的口味,这件事还是我来罢。” 颜鸢披了件薄衫出门,寻了个早起的女尼问好厨堂的方向,一路径直而去,很快便再次忙碌了起来。 她先在小砂锅里煮了一两的赤豆,随后又舀了些稻米放进盆中洗净,点着另一个炭炉,同时煮上,小杏跟着她一起忙碌,打着扇子去盯炭炉内的木炭是否熄灭。 主仆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在厨堂内忙碌着。 “夫人,砂锅里的赤豆好像煮熟了。”小杏掀开砂锅的锅盖,用勺子搅了搅里面的豆子和水,不大确定地问道。 颜鸢正在弄女尼端给她的笋鲊,闻言,忙洗了手过来查看:“已经好了,快把它们捞出来,和稻米放在一起煮。” 小杏放下手里的蒲扇应是,麻利地捞净砂锅中的赤豆,一股脑全丢进旁边已经咕嘟得有些粘稠的稻米粥中。 颜鸢收拾好笋鲊,又和了稀面和蛋液做了几张薄饼,金灿灿的饼面撒上芝麻,颜鸢尝了一口,薄饼香软又不黏齿,她很是满意,便把赤豆粥、笋鲊和薄饼装进食盒内,叫了小杏准备离开厨堂。 “小杏,现在卯末,大人应该醒了,我们回去。” “是的,夫人。”小杏跑到颜鸢的身边,一边拎过她手中的食盒,一边扶着颜鸢提醒着她小心脚下的路。 再次回到陆宸躺着的厢房时,许氏刚刚给陆宸诊完脉象。 “夫人放心,陆大人的发热已经退了不少,今日继续按时喝药就好。” 颜鸢嘴角盈满笑意,对着许氏连连告谢:“劳师太费心了,这次多亏师太搭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侯爷和侯夫人交代。” 许氏弯了弯嘴角,俯身道了声佛偈做回礼。 颜鸢顿了顿,又问道:“师太,不知我夫君他这伤大概得养多久?” 许氏看了眼床上还在昏睡的陆宸,眼底略有思忖:“陆大人的伤在皮肉不在筋骨,好的会快一些,一旬后应该就可以正常办公,不过平时还是要防止抻到臂膀,避免再将伤口裂开。” 颜鸢将许氏的话一一记在心中,又简短地寒暄几句后,和许氏在厢房门口作别,不想一回头,就看到小杏嘟着嘴,好像要与她说什么一样。 “怎么了?”颜鸢问道。 小杏上前拽住她的手,眼圈红红的:“夫人,你去睡一会罢,你现在都是七个月的身子了,不能这样熬下去,若是因此伤到肚子里的小公子,陆大人醒来是会生气的。” 陆宸会生气?! 颜鸢低头看了眼隆起的腹部,想起与陆宸结识这么多年的真真假假,有股怅惘窜过心头。 她不是他的所爱,他真的会对她生气吗? 第13章 颜鸢听了小杏的话到西厢房旁边的耳房休息,她迎着晨曦的暖光躺着,再次沉沉地进入梦乡。 另一边,几乎是同时,颜芙在几名仆从的簇拥下推开了陆宸所在厢房的格子门。 “夏平,陆大人的伤情如何了?”颜芙探了探陆宸额上的温度,蹙起眉问道。 夏平拱手一礼道:“回世子夫人,大人的伤真元师太已进行医治,目前暂无大碍。” “嗯。”颜芙垂眸坐到一旁,又问起颜鸢:“我的妹妹呢,送信的小厮没有和我说起她,她怎么样?有受伤吗?” 夏平道:“回世子夫人,我们家夫人没有受伤,只是忙了一个通宵没合眼,现在正在旁边的房间休息。” 颜芙点了点头,她抿了口茶水润润喉咙,紧接着话题又是一转:“那个行刺的人可有抓到?” 夏平身影顿了瞬,摇头。 颜芙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她嘭地把手中的茶杯敲在桌面上,说出的话里多了三分严厉:“大伯伤得这样重,你们随侍的仆从少说有七八个,怎么连个人都抓不到,当心回去吃板子。” 夏平瞥了眼床榻上的陆宸,咬了咬牙,继续道:“那人伪装成侯府的跟车随从,毒死了拉车了马匹,大家都觉得那马死得蹊跷,注意全在马匹身上,故而就让那人抽了空子。” “他跑得很快,又熟悉周围的山路,所以…我们追丢了。”他按照陆宸教给他的说辞,一字不差地说给了颜芙听。 “好,此事等大伯的伤好了再说。”颜鸢没再说什么,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时,抬手碰了下放在桌面上的红漆食盒,问道:“这是庵里送来的膳食?” “不是。”夏平解释:“这是我们家夫人早起做给大人的,夫人嘱咐我,等大人醒了之后,要督促他多吃些。” “哦。”颜芙掀开食盒的盖子向里看了看,停顿稍许,看向夏平:“这食盒里只有三样吃食,少了些,夏平,你到厨堂看看那里是否还有其他煮好的粥食小菜,多端些过来。” 夏平应是,旋风一样地去了。 颜芙也出了西厢房,安排手下婆子丫鬟收拾从靖远候府带来的东西,前后忙活了半个时辰,当她再回到西厢房的时候,床上的陆宸刚悠悠转醒。 颜芙看到陆宸在见她进来的时候,眼底瞬间亮起一点微光。 “什么时辰了?”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端方的瑞凤眼弧度柔和地翘起,里面满是欢欣的笑意。 陆宸在对她笑! 颜芙呼吸一滞,心头不免得痒了痒,像是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不停骚动。 她上一次见到陆宸这样笑,还是彼此年少时两家人因年节小聚在丞相府的时候,他着一身紫云滚边的大袖长衫,恰好与她头上戴的紫玉嵌金百合簪相得益彰… 陆宸好像只想和她说说话,并不在意她答什么,颜芙刚想回答当下的时辰,不想听到陆宸又说道:“阿鸢…咳咳…我知道昨晚一直是你在照顾我,多谢你。” 颜芙脸上浮起的红晕迅速退下,转而变成惨白的一片。 陆宸唤她做阿鸢!!陆宸竟然将她错认成了她的那个妹妹!! 一股狼狈之感席卷整个心头,颜芙盯着仍亮晶晶望着她的陆宸,一股酸楚涌进鼻腔,刺得眼角也开始变得湿意涟涟,她咬紧下唇,强忍着自己不要流出眼泪,自嘲地笑了笑。 是她妄想天开,竟然以为陆宸还是三年前那个风流蕴藉、总到借口丞相府“寻她兄长”的陆宸。 其实人家早已和妹妹云情雨意,婚后合心,再不是那个总喜欢带云片糕给她的温文竹马。 “大伯。”颜芙咬字很清楚:“妹妹她正在旁边的房间休息,不在这里。” 陆宸听到这个称呼,眉心一跳,忙仔细看那张近前的脸,只见一行秀丽的小山眉下,清瞳剪水般地澄亮,正是疏云居那位世子夫人的容貌。他的神思骤然清醒,撑起脊背躬身,告罪道:“是如珩不察,唐突了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勿恼。” “大伯不用这样,都是一家人,互帮是应该的。”颜芙强颜微笑,遣了画碧出去找颜鸢后,寻了个近旁的椅子坐下,不再提刚刚的尴尬,捡了正事说:“大伯,昨夜侯府收到消息后,父亲与母亲都很担心你,但是因为收到消息时天已入幕,京城城门关闭,出行不便,故而我今晨才赶往这里,迟至之过,还请大伯见谅。” 陆宸道:“不敢不敢,静土庵离侯府遥远,世子夫人还肯过来看望,如珩感激都来不急。” “大伯客气了。”颜鸢倒了杯温茶递给陆宸:“大理寺那边不用担心,父亲已与大理寺卿通信,告知了你的情况,想必大理寺那边会允许你多休养几天。” “有劳父亲为我奔波了。”陆宸颔首。 “对了,我这趟来不光只是探望,母亲想到你伤势未好前恐怕都是要住在静土庵中,就让张妈妈连夜到雨棠院收拾了些你们夫妻日常要用到的东西以及换洗的衣衫,东西刚刚都让我我安排人放置在外间厢房。” “好,多谢母亲,多谢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这些是我在厨堂拿的一些粥品和小菜,粥品都是刚出锅的,还热着…啊…大人…你醒了?” 夏平提着红漆食盒推门而入,正准备告诉颜芙自己都提了些什么回来,一抬眼就见到了斜靠在床榻栏板上的陆宸,他登时欢喜不已,嘴角咧开的弧度大极了。 第14章 出去唤颜鸢的画碧独自一个人回来,她走到颜芙近前回禀:“小姐,二小姐说她马上就来。” 她笑着点头表示知道,不想偏头时瞟见了桌面上并排排立着的两个红漆食盒,陆宸认错她时唤出的名字,像道低沉的咒音,久久地折磨着她的耳畔。 颜芙眸底不着痕迹地暗了瞬。 她起身走至桌前,抬手打开两个食盒的盖子,将里面的碟子和汤盅都端出来摆在桌面上。 “夏平,这碗莲子清米粥摸着温度正好,你先喂给陆大人吃罢,若是嫌清淡,这里还有一小碟盐瓜菽。”颜鸢的手掠过赤豆粥和笋鲊的上方,折向旁边的另一碗米粥。 夏平接过颜芙递给他的碗。 “单吃些粥也不够,一会你再看着大人用些馒头和罗饼,记得不要给大人吃已经凉掉的东西,我再出去点点从侯府带来的东西,看看有没有需要再添置的,晚上好重新安排。”颜鸢一副起身欲走的样子。 夏平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全部记得。 “算了,正好我也要出去,就让画碧把这些不大热的吃食拿出去罢,分给一路随车的婆子丫鬟们,免得凉掉丢了浪费。”已经走到门口的颜芙却好似还不放心,她在格子门前犹豫了一阵,又转身带着画碧行回桌前。 “大伯,你觉得如何?”颜芙好似觉得这样自作主张不好,末了又问了陆宸一句。 陆宸正在小口地啜着夏平喂来的粥,闻言抬首看了眼桌面上的各种碟盘,也觉得从厨堂拿来的东西太多,他点了点头,道:“世子夫人说的是,这么多确实吃不下,跟车的随从一路辛苦了,就将多出的这些拿去给分给他们罢。” “大伯客气了。”颜芙没有再说别的,她把桌面上的赤豆粥、笋鲊还有薄饼都指给画碧,然后俯首在画碧的耳旁低语了几句。 画碧应是,提了一个手旁的红漆食盒上前,将这三样吃食都放进去,盖好盖子,悄声地离开西厢房。 甫一出门,跟在颜芙身后的画碧就看到了疾步趋行的颜鸢。 颜芙也看到了颜鸢,她驻足停下,双眉无奈地微敛,开口提醒颜鸢行路慢些:“妹妹,你走路小心些,大伯既然醒了,这一时半会便不会再昏了,你着的这是什么急。” 颜鸢也在小杏的指引下见到颜芙,她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就见到了姐姐,脸上挂满了受尽惊惧后见到倚靠的喜悦:“姐姐,你来了。” “妹妹,你没有受伤我就放心了。”两人很快彼此走近,颜芙满目祥和地打量着面前的颜鸢,抬手紧了紧颜鸢肩上的斗篷,顺便又给斗篷的重新打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 “姐姐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颜鸢眸光晶亮地看着颜芙,说出的话带着乖巧的孩子气。 她的这位姐姐端丽温婉,心性蕙质,识大体,最会照顾体谅他人,掌管侯府中馈两年,把四季内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有赏有罚,纪律分明,侯府上下无论什么人都对她夸赞有加。 可能是因为儿时在丞相府只有颜芙愿意陪她玩的缘故,即使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心悦姐姐,颜鸢也不怨颜芙,知道自己与姐姐有遥不可及的差距,所以从未妄想过要成为她。 有的只有羡慕和仰慕。 甚至陆宸的那副小像让她更觉得姐姐是这个世上最温婉娴淑、最知情善理的佳丽。 “你呀,还说一切都好,这嘴唇是怎么弄的,为何看起来像是肿了一圈似的。”颜鸢这边还在胡思乱想着,另一边,颜芙关切的话语便传了进来。 “啊,嘴唇肿了?”颜鸢重复着颜芙问出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颜芙很有耐心,她指了指自己的唇瓣,说:“对啊,是嘴唇,不是别的地方。” “妹妹没有发现自己的嘴唇肿了吗?” 颜鸢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所触的地方确实有种麻麻的胀痛感,那痛感并不强烈,故而经颜芙提醒才发现。 她的嘴瓣为何会痛? 颜鸢疑惑地想着。 第8章 跌倒 “妹妹啊,你太让人头疼了,幸好我这次带来的东西里有用于消肿的药膏,一会让人拿给你涂,嘴唇肿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引起,也可能是被虫豸咬到的…”颜芙拉起颜鸢的手,不放心地一字一句告诉。 颜鸢边听边点头:“嗯嗯,姐姐,我知道了,一会就涂…” “你这唇不会是被虫豸咬的罢,现在是五月天,已经入夏,并且这庵内草木多,极易出现蚊虫…” 颜鸢看着颜芙的眼睛,心中的思绪跟着颜芙的话一块走。 她的嘴唇该不会真的是被虫子咬肿的罢! 应该不能,她没感觉到嘴唇有哪个点特别痛。 对了。 电光火石间,颜鸢突然想起前一夜自己抿在嘴里的苦涩药汁来,以及陆宸喷洒在她颈窝里的沉重热息。 可能她的嘴唇发肿,是因为昨夜喂药的次数太多,两人唇齿相依得太久所致! 颜鸢耳根红得彻底,她别开眼去看侧廊下的烟柳,胸口处的滚烫羞赧,开始一点点地燃烧着她的肌肤。 颜芙的叮嘱却还在继续:“妹妹,你们在庵中居住的这几日,有什么事情的就派人回侯府告诉我,我会用最快的时间遣人过来。” “我这边就不拦着妹妹说话了,妹妹快进去罢,大伯已经在里面等妹妹好久了。” 第15章 “好,一会我再来找姐姐说话。” “嗯。” 寒暄结束,颜鸢与颜芙擦肩而过。 “哗啦” 不知怎的,跟在颜芙身后的画碧突然跌出一个踉跄,身姿不稳,差点扑在地上,她一直提着的红漆食盒也因此脱手,嘭一声甩到了颜鸢的脚下,里面的碟碗叮叮当当地全都滚了出来。 “啊…二小姐…你有受伤吗…奴婢不是故意的…还请小姐责罚…”画碧惶恐地大叫着,跪在颜鸢面前连连磕头。 颜芙也开口询问:“妹妹,你可有受到惊吓?” 颜鸢没有说话,她看着脚下已经盖上泥土的金黄薄饼,胸膛剧烈地起伏。 她认出来,这些洒在地上的东西正是她熬着困倦做出来送给陆宸吃的早点,赤豆粥、鸡蛋薄饼、笋鲊一样不少地全在这里。 为什么这些吃食会出现在画碧这里?夏平没有告诉陆宸吃饭吗?画碧拿着她做的东西要干什么? 一瞬间,许多谜团都炸在颜鸢的脑海中,她张了张口,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画碧,你怎么拎着这些东西?” 跪在地上的画碧支吾欲说,却被另一道声音先行打断,那是颜芙的声音:“妹妹放心,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这几样东西放的时间太久,快凉掉了,没有办法给大伯吃,我觉得丢了可惜,便打算拿出去分给早起风尘赶路的下人们。” “陆宸…他知道这些东西会送去给别的人去?” “大伯知道,我特意向大伯问得的同意。”颜芙肯定点头,语气依旧柔和,但听在颜鸢耳中却像一柄磨尖了的绣花针,刺得她心口狠狠一缩,痛得人呼吸都快停止了。 原来是陆宸同意将这些东西分给别人的,陆宸知道那是她做给他的东西吗? 还是…陆宸见了她的姐姐,怕她的姐姐伤心难过,故意将她做的东西送出去? “妹妹,你这么问,可是这些吃食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像是意识到颜鸢的异样,颜芙目露谨慎,扬起的嘴角也消失了弧度,一脸谨慎模样。 颜鸢没有听到颜芙的发问,她攥紧衣袖,胸膛的位置大幅度地起伏,像是有气哽在喉咙的位置,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她难受极了,捂着胸口想把这口气咳顺,未想腹部还没用力,脚下便是一软,整个人差点跪坐在地上。 “妹妹,你是哪里不舒服吗?”颜芙被颜鸢突然出现的状况吓了一跳,忙上前抱住她的肩膀,抖着声音吩咐画碧:“画碧,你别跪着了,赶紧去把真元师太请来。” “是,小姐。” 画碧闻言,忙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起来,提着裙子就要跑回竹屋,但是颜鸢喊住了她。 “画碧,你不用去,我没事的,一会进屋喝口热茶就好。” 颜鸢掩着唇在颜芙的搀扶下重新站好,她有些歉意地看了看身边的颜芙,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像个街边哄人大笑的花脸,滑稽又难看。 如果大家知道她为了一顿早膳计较成这样,定然是会在背后笑话她上不得台面的罢。 想到这里,颜鸢心中的酸楚更甚,此时的她很想一个人安静地躲在某处,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 颜芙仍在好心地劝她:“妹妹,你怎么又倔强了,别忘了,你现在是有七个月身孕的人,万事都得小心。” 小杏也急得焦头烂额,担忧道:“小姐,真元师太说了,有事情就去找她,不用客气。” “世子夫人,夫人,敢问刚刚发生了什么?”庭院内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厢房里的人,夏平接了陆宸的命令出来查看。 见来人是夏平,小杏冷哼一声,没好眼色丢了一个白眼过去,把夏平看得莫名其妙。 颜鸢则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她向夏平摇摇手道:“夏平,这里没有什么事,只是洒了些东西,你去找几个丫鬟小厮,将这里收拾一下罢,注意别被锋利的瓷片划破手。” “好,夫人。”夏平接了吩咐,去寻人收拾。 颜鸢同颜芙再次告别后,慢慢向竹屋走去。 盛满明晖的房内,陆宸正在一名僮仆的服侍下喝药。 一碗苦药入口,又酸又涩,陆宸敛眉看着碗底残剩的药渣,问立在旁边的短衣小僮:“这药方可是换了?怎么喝着与昨晚的不同。” 小僮接过陆宸手中的碗,轻嗅了嗅,说:“应该没有,小的听熬药的小尼说真元师太打算明日换方子。” 没有换药方,那这是为什么呢? 喝完药,陆宸并没有着急躺回床上,他紧了紧披在肩头的衣服,脑海仍在想着昨夜昏沉朦胧中见到的那张恬静面庞。 以及后来覆在他唇上的温软。 虽然那时的他头晕脑胀,但是他知道那是颜鸢唇瓣的温度。 渡进口中的汤液他尝不出味道,反倒是她发间不浓不淡的馨香斥满他的鼻尖,熏得他本就不大清醒的心神更加驰荡,昏昏然差点以为自己是睡在雨棠院的花架下,而不是静土庵空旷的竹屋内。 那是他第一次生了贪念,想让那如芳馥般的温软永远留在唇间,一点点舔嗅轻吮,本能的欲望催使他齿间生力,细细缓缓地去磨那丹粉唇珠,贪婪地汲取其中的甘醇。 好像其中有几次他攫取她的时间太久,弄得她气喘目眩,不得已停下渡药的动作,掏出帕子去拭鬓角的珠汗。 想到这里,陆宸的眼角不禁弯了弯。 第16章 若是当时他有力气睁开眼就好了,吓她一吓,她一定会羞怯无措得像朵正在晨雾中娇艳滴露的红海棠… 对了,明明人就在窗外的院子内,夏平怎么还没有将她带进来? 陆宸有些急,他叫了小僮的名字,打算也遣他出去看看:“百年…” 门吱呀呀地开了。 那张心念的脸出现在掀起的竹帘下,陆宸敏锐地留意到了那张微微暗肿的樱唇,他心下一滞,忽然涌上许多自责之感。 他昨天是不是弄痛她了!! “阿鸢,你来了。”陆宸匆匆地道,他想再问问她的唇怎样了,但话到嘴边的时候又觉得颜鸢应该不希望他知道她渡药给他的事情,于是又将话音一转,抬手指了指方案前的椅子,说:“来,这里坐。” 颜鸢的坐姿一如既往的安分规矩,她的目光凝在陆宸挂着疲弱的面颊上,心底寒丝渐生。 刚刚行进来的几步里,她在脑中飞速地思考过这件事,觉得夏平是个做事最稳当的人,不可能忘记把她做了早膳事情告诉陆宸。 并且她知道自己的小食粥饼做得早,放得时间久了可能会凉掉,故而在漆木食盒的底部和周围铺了厚厚的一层白布,并盖紧了盒盖,陆宸他若是有心,亲手摸一摸,必然知道那粥虽不热,却也不冷。 可他最后连摸都没有摸,便同意画碧将东西带出去分给随从。 他终究还是待她无意… “嗯。”颜鸢失魂一般地走近陆宸榻前,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的手?怎么样了?”陆宸先关心道。 “嗯?”颜鸢不知道陆宸为何突然提起手。 陆宸轻碰了碰的她的袖子:“昨晚我咬到的地方,让我看看。” 颜鸢这才想起手腕上的那抹未消的隐痛来,她有些对陆宸突如其来的关心有些反感,没有将手递给陆宸,而是压了压心头骤起的酸涩,垂着眸子摇头:“没事夫君,一个牙印而已,早已经消了,无需担心。” 他的关心只是碍于夫妻之间的面子罢了,颜鸢,你不要再被陆宸这幅关怀备至的样子感动。 她在心中这样悲伤地想。 … 在院子中帮忙收拾碎瓷片的小杏逮到了机会叫住了夏平:“喂…你为什么没有把我们小姐做东西给大人的事情告诉大人?” 小杏噘着嘴,眼神里全是哀怨:“虽然几样早膳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那也是一片心意,无论是谁,看到自己的心意被摔在地上都会伤心的罢。” 听完小杏的指责,夏平皱眉一愣,下意识知道自己漏掉的事情,他想起事情的经过,神情立即悔恨不已,道:“啊…这…确实是我做错了,是我见到大人醒来太过高兴,一时忘了这些事情,若是大人知道那些是夫人辛苦做的,定然也不会同意世子夫人的提议。” “等一会夫人从屋里出来,我会亲自向夫人请罪,小杏你也多宽解宽解夫人,莫要让夫人为此动气伤身。” 第9章 阴谋 因为着急赶路,颜芙匆匆在静土庵内留用午膳后就启程离开,夏平送完颜芙,又前后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陆宸的伤势,这才寻出空,到颜鸢面前说明早膳被画碧拿走的原因。 “夫人,早膳的事都是夏平的过错,大人并不知道那是夫人做给他的吃食,所以才同意世子夫人的提议,一人做事一人当,夏平甘愿领罚,夫人千万不要和大人因此生了嫌隙。” 颜鸢早就听小杏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故而对夏平的请罪并不感到意外,她斜靠在素色的大盈枕上,语气和善地让夏平起身:“无事,人忙起来,总是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大人这几天还需要你的照顾,你不用想太多,安心做好应做的事情即可。” “多谢夫人宽宏大量。”夏平十分感激地拜头道谢,他又简单地向颜鸢讲了讲陆宸的情况,便拱手告辞,退了下去。 “小杏,我想再睡一会,未正的时候叫醒我。”颜鸢想静静,将一直伺候在旁的小杏遣了出去。 “是。”小杏掩门离开。 屋室内回归静谧,颜鸢倚在身后的盈枕上,迷茫地盯了床头的榕树盆景盯了好久。 午后的时候她曾经召唤了还不大明事理的小僮百年询问姐姐和陆宸见面的详情,百年一五一十地将两人交谈了什么事情,如何阴差阳错带走颜鸢做的早膳全讲了一遍。 于是,颜鸢心中便有了数。 她沉沉地思索着,陆宸他虽然喜欢姐姐,但是他好像也很尊敬姐姐,知道男女有别,彼此都有家室,与姐姐见面从不逾矩,拾得的东西也是借着她的丫鬟送过去,没有生出任何妄念的心思。 这貌似也很好。 而她与陆宸之前虽没有年少相伴的情谊在,但婚后一年也是做到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从不要求她为他干什么,也从不指责她哪里犯了错,他们之间很少吵过架,有什么事情都是对坐下来好好交谈,陆宸也很照顾她,尽管自己平日很忙,却记得她的衣食喜好,从未让她有过不适之感,而她也因此很快适应了从丞相府到侯府生活的转变。 陆宸怎能不算是个良人呢,他的种种举动,放在整个京城,怕是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自己应该欣慰才是。 颜鸢又想了想以后。 再等个几年十几年,陆庭退位做老侯爷,世子陆珏袭爵做成新一任靖远候,她和陆宸就可以搬出侯府,买个院子过他们的小日子,这样陆宸与姐姐就不会经常遇见,时间一长,心中的那点念头也就变淡了… 第17章 胸里那股子长久的郁结突然解开,颜鸢直觉得浑身轻快了不少,她理了理盖在身上的薄被,打算趁着晌午的这阵暖光小憩一会。 陆宸如果一直这样克己复礼,对姐姐敬而远之的话,她或许也可以和他这样过一辈子。 … 进了京城,颜芙并没有着急赶回侯府,反倒是给车夫指了通往丞相府的路。 下车后,更是一路直抵王氏居住的蓬韵斋:“母亲,我算了日子,觉得母亲的病应该好了大半,正好我今日从城外回来,便顺路过来看看。” 对于自己女儿的突然来访,王氏颇有些意外,她一边装作惊喜地看着颜芙,一边屏退屋内的随侍:“孙妈妈,你带着这几个小丫鬟去沏些茶,端些点心进来。” 孙妈妈点头,急急领着屋内的几个小丫头撩帘出去。 见房间内再无他人,王氏这才拉了颜芙到身边,关切地小声问道:“阿芙,这么匆匆的过来,可是发生的什么?” “陆宸他…”提起陆宸,颜芙的眼睫慢慢垂落下来:“好像喜欢上颜鸢了。” 之前送玉豉冰*片凝露被拒绝的时候颜芙并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但后来她听说陆宸主动搬到书阁与颜鸢分房而睡,便又将这个猜想扔到了一边,没几天她故意将腰间的荷包丢在陆宸的面前,结果是小杏将荷包送归,颜芙只当是陆宸君子重礼。 不想今日生病中的陆宸又认错她,这提醒了颜芙,最开始的想法不大是假的。 颜芙的一句话没头没尾,王氏听得很疑惑,她仔细问道:“阿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如此说?” “是陆宸看着我的脸,唤了颜鸢的名字。”颜芙将隅中发生的事情讲给王氏听:“虽然颜鸢与我有几分相似,但也不至于像到会被人认错的地步,陆宸若不是心里时时念着颜鸢,又怎么会喊错名字。” 王氏默了,她将半只手搭在桌沿上,食指和中指节奏规律地轻击桌子的面板,拧眉静思。 颜芙也不说话,她卷着丝帕揉了揉微酸的鼻尖,眼底渐有氤氲生出。 她出身高门,父亲是当朝宰执,母亲是功臣之后,亲姐姐更是宫里得宠的贵妃,未出阁前,她是贵女宴会中最耀眼的存在,嫁进侯府之后,她也是同龄命妇中的表率,如此这般高傲了半辈子,颜芙实在不敢想象自己以后卑躬屈膝地坐在颜鸢下首,唤她做世子夫人的情形。 “阿芙,你肚子里的孩子打算怎么办?”沉默了良久,王氏终于出声。 颜芙深吸一口气:“既然陆珏快死了,我打算将这个孩子打掉。” 王氏看了看颜芙平坦的小腹,叹了口气:“可以不打掉吗?如果陆珏死了,这孩子就是陆珏的遗腹子,若生出个男孩,侯夫人她一定会对这个孩子呵护万分,这对你也有利。” 颜芙摇头,不赞同王氏的说法:“不,阿娘,既然我已经打算把心思放在陆宸身上,不管这个孩子是否会得侯夫人喜欢,我都得打掉他,因为留下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成为我和陆宸之间的一根刺,不利于日后我与他同心。” “那倒也是。”王氏眼角滚下一颗泪来,嗓音哀伤:“可是打胎会伤身体,一不留神,很可能这辈子都做不成母亲了。” 颜芙安抚地拍了拍王氏的背,宽慰道:“没事的阿娘,我会留意这方面的事情,不会让自己以后不能受孕。” 她一边说一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那双原本温婉的眸子在触及那处平坦时,骤然布满寒冰,狠绝地没有任何情面。 “现在侯府里的事情还都是我在管,有些抽不开身,我想等七月的账目整理好,再弄小产的事情,打算就对外就称是我的身子底差,加之劳累过度,才没有带住孩子。” 王氏对颜芙的计划有一点不赞同:“阿芙,如果陆宸当真如你所说喜欢上了颜鸢,那我觉小产是个契机,如果运用得当,可以使陆宸和颜鸢离心。” “母亲,你是要我把小产的事情栽在颜鸢身上?”颜芙有些没料到王氏会如此说,一双杏眸微睁,说出的话带着不确定的意思。 王氏点头:“对。”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上次忘记同你说了,颜鸢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最好在生产前就让孩子流掉,若是真挨到生产,诞出女婴也就罢了,男婴是一定要处理的。” “阿芙,母亲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但此事关乎你以后的身份地位,你不能心慈手软,懂吗?” 颜芙点了点头,嘴角吃力地吐出一个字:“懂。” 王氏心疼极了颜芙,她红着眼睛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边哄边道:“阿芙不怕,无论发生什么,母亲都会站在你的身后。” “对了阿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王氏还在看向颜芙的眼底突然划过一丝犀利:“颜鸢的生母李姨娘还住在外面的庄子里,回头我找个理由把李姨娘接回丞相府,颜鸢一向孝敬她的那位小娘,有李姨娘在,她会好拿捏很多。” “到时候就不愁拿她没有办法。” 第10章 小娘 陆宸在静土庵养了五日余才乘车踏上返回侯府的路,在车上经历了小半天的颠簸后,颜鸢终于见到了自己熟悉的街巷。 边妈妈在侯府门口的青石长阶下等候他们,见他们的马车缓缓驶近,扯着衣摆上前迎接。 “陆大人,大少夫人,我们家夫人知道两位今日回府,特意遣人订了玉膳楼的坛子鸡和赵氏酒庄的梅子酒,又提早吩咐厨房煮了些清淡好滋补的吃食,都已经送到了雨棠院,就等着陆大人和大少夫人了。” 第18章 颜鸢甫一下马车,就听到边妈妈蔼笑地向他们说起这些,心底暖流涌动,对颜芙很是感激。 她不失礼数地向边妈妈颔首,弯起眼角道:“是姐姐费心了,有劳边妈妈。” “大少夫人客气。”边妈妈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颜鸢跟着陆宸走进雨棠院,院内果然有不少丫鬟小厮正在进进出出的忙碌,扫尘掸水、提壶执盘,颜鸢第一次觉得雨棠院这样热闹,正准备四顾细看,一道熟悉的柔美嗓音忽然在她的前方响起。 “大伯,三妹妹,你们终于回来了,佳肴陈酿都已备好,净过手后就可用膳。” 颜鸢抬眸去看,只见姐姐颜芙身姿端丽地站在云甍下,纤秀的手指扯着张蜜粉色的素缎帕子,未显怀的身姿窈窕优美,看着他们的眼神里尽是欣悦。 “世子夫人有心了,陆如珩谢过世子夫人。”陆宸率先站定,隔着七层台阶的距离向颜芙颔首施礼。 颜鸢见状,也欲相拜,但支腰的手还没松开,颜芙就已先道:“大伯太客气了,妹妹你也不必行礼,外头炎热,我们进去说话。”言罢,丹橘色的裙角微展,颜芙人已先行跨进绣闼,先向房内而去。 颜鸢本以为这是姐姐不喜多礼的客套说辞,却没想到颜芙真的有话要与她说。 “妹妹,我这里有两件事想同妹妹知会一声。”颜鸢还在盥手时,颜芙走进她身边,语声不大地同她讲。 颜鸢泡在水中的手一顿:“姐姐,是何事?” “是个好消息,前几天我回了一趟颜府,母亲说李姨娘的病已有大好,准备过几天派人到庄子上把李姨娘接回丞相府。”颜芙拾了搭在盥洗架上的白布,捞起颜鸢的腕膊去擦她手上的水渍:“具体是什么日期暂时未定,等有了新的消息我再告诉妹妹。” 什么?她的小娘可以重新回到丞相府了?颜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圆眸微睁地呆看着颜芙,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我的傻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颜芙知道她在发愣,撂下手中的帕子去敲颜鸢的额头:“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届时你若有空可以回府看看李姨娘。” “哦。”颜鸢被敲得醒了神,她咧开嘴角,发自内心地欢喜:“多谢姐姐告诉我这些,我小娘她具体什么时间搬回府,就麻烦姐姐多替我打听打听了。” “会的会的。”颜芙嗯了一声,转头去看画碧,画碧会意,快步出门引了个婆子进来,一前一后地走到颜鸢面前:“三小姐,这位是乔妈妈,一位京城有名的接生婆。” 乔妈妈向颜鸢福了个身,语气不卑不亢:“老奴见过大少夫人。” 颜鸢有些怕生,她手忙脚乱招呼乔妈妈起身,揣揣不安地瞄了一眼身旁的颜芙。 她的身子虽已渐重,但也只有七月余,离生产的日子还早,姐姐为什么要带一名接生婆来雨棠院?! 颜芙解释道:“妹妹,这位乔妈妈是我上次回丞相府,母亲让我留用在身边的,但是我想到妹妹的月份比我的重,且身边又没有年长有经验的妈妈作陪,恰巧疏云居又不缺照看我的仆妇,就自作主张地将她带到雨棠院来,想着多照顾照顾你,妹妹莫要怪我行事冲动。” “姐姐,这不好…” 颜芙好像知道颜鸢会开口拒绝,还没等颜鸢把话说完,她就紧接着说:“妹妹放心,尽管把乔妈妈留在身边就好,待小侄子满月后再让乔妈妈回到疏云居即可。” 颜鸢见颜芙神情诚恳,知道姐姐是为她好,也不好意思拒绝,便点头答应:“嗯,好,谢过姐姐了。” “这就对了。”颜芙笑眼盈盈,拉着颜鸢的手向她告别:“妹妹,我在疏云居还有些事情,就先不留在雨棠院了,你和大伯好好用膳,李姨娘那边一有消息,我立刻就派人来告诉你。” “好,姐姐路上慢行。” 李姨娘回府的日子定的很快,五月廿八,宜入宅、嫁娶,忌出行。 颜鸢在丞相府北院的一间厢房内等到了满身风尘的李姨娘。 “小娘,你快坐下来歇歇,时间还早,一会再去换衣裳拜见大夫人。”小杏扶着李姨娘坐到颜鸢身边,颜鸢将从雨棠院带来的,早就沏好的春山桃玉倒给李姨娘喝。 李姨娘接过瓷杯,嘴角已经干裂泛皮的她并没有着急去喝杯中的茶水,反而将目光轻柔地落在颜鸢的脸上,眼底宽慰的笑意渐渐流出。 “时间过的真快,我的小阿鸢长大了,马上也要做母亲了,我的小阿鸢那么善良,以后一定能做一个好母亲。” “小娘,你怎么红眼眶了,我们现在是苦尽甘来,阿娘要笑才对。”颜鸢看到李姨娘的眼底有湿意流转,忙抽了帕子去擦那即将流出的泪珠:“阿娘,如珩今日原本也是要来的,但是他身上的伤才好,大理寺又派人送了几册卷宗让他查阅,所以才没有跟着一起来,只派人将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带了来,都是一些平日常用的小玩意,小几、茶具、绫扇之类的。” 听完颜鸢的话,李姨娘眉头皱起,精确地抓住了颜鸢话中的关键信息:“阿鸢,你刚刚说什么,如珩身上有伤?” 颜鸢颈后一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啊,如珩是受伤了,但是好得也很快,现在已经敢使力了。” 她将前几天在京城外和静土庵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讲述给李姨娘听,李姨娘这才知道他们在京城外的种种遭遇,内心唏嘘不已,连连后怕,她有些担心陆宸,抓着颜鸢的手紧着问了好几句,一不小心就挨过了巳正。 第19章 直到王氏身边孙妈妈带了新买来的丫鬟给李姨娘挑时,颜鸢和李姨娘才惊觉过了时间,厢房内的几人手忙脚乱地把李姨娘整理一番后,才跨出门,向蓬韵斋而去。 第11章 沐发膏 王氏坐在方堂正首的黄花梨透雕圈椅上,神情平和地看着堂下姗姗来迟的几人,她挥了挥手,示意跪在地上的李姨娘起身:“妹妹,这不是你的错,你在府外住久了,不怎么记得府里的规矩正常,只是以后不要再犯就好。” 李姨娘弱声站起,接过孙妈妈手中滚烫的铜壶,将壶中还在翻腾的热水倒进圆珠茶壶旁的水注中,上前服侍王氏用茶。 颜鸢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娘在接到铜壶的那一刹那,右手食指的指尖被裸露在外的金属把手烫得一缩… “夫人请用茶。”李姨娘再次屈膝跪地,双手奉上茶碗,被烫到的食指微微蜷缩。 孙妈妈熟视无睹地将茶碗取下端给王氏,王氏掀开茶盖撇了撇水面蒸腾的热气,若有似无地小啜一口后,将茶碗放置在右手旁的桌案上:“妹妹,起来罢,该用膳了。” 李姨娘俯身叩谢:“多谢夫人。” 孙妈妈交着手,召唤等候在外面的厨娘进来布菜,午正时分,王氏、颜鸢、李姨娘三人围坐到大圆桌前。 虽然彼此隔得有些远,但是并不妨碍王氏向颜鸢问话。 “鸢丫头看起来气色有些不好,可是最近身子愈发重,影响到了睡眠和吃食?”王氏道。 颜鸢放下手中的竹箸答:“回母亲,一切还好,只是每夜临近晨曦的时候会醒,偶尔睡觉翻身也有些困难,需要小杏在旁照顾。” 王氏面带忧虑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后,忽然道:“我年轻时怀你大姐姐的时候经常彻夜地睡不着,身体渐虚后,就开始流红,奈何我本人也喝不得那些辛苦的汤药,换了其他疗法效果也都不显著,最后是一位太医署的医官为我调了一副洗头用的膏方,里面掺了大量安神养眠的药材,效果竟然不错。” “回头我让孙妈妈寻一寻当年的那张方子,让府里做出几块膏各送到你和阿芙那里,怀妊辛苦,不能亏待了自己。” “多谢母亲关心。”颜鸢站起向王氏福身,王氏笑着摇头示意她坐下,几人再无多言。 离开蓬韵斋,颜鸢又到了李姨娘住的厢房坐了会,日头将落的时候,才决定启程返回侯府。 “三小姐,大夫人说小姐身边陪侍的人少,让老奴带着她们几个跟在路上侍奉,防止出什么意外。”丞相府的门口,孙妈妈指着身后几位提着各式盒子的婆子丫鬟说道。 颜鸢有些意外于王氏对她的关心,但一想到王氏那满身精巧的心思,觉得也像是她能做出的决定,她淡笑着道谢,先登上马车,随后对马车下的孙妈妈提出邀请:“孙妈妈一起上来坐罢。” 孙妈妈摆手摇头:“三小姐折煞老奴了,老奴步行跟车就好。” 颜鸢眼神真诚:“孙妈妈不用推辞,你年长,又是母亲身边服侍的,丞相府到侯府的路程并不短,若是叫孙妈妈步行跟车累到孙妈妈,让母亲身边少了人帮衬,倒成了我的不孝。” “哎呦,三小姐既然这样说,那老奴就恭敬不如从命。”孙妈妈最终答应上颜鸢的马车。 到了靖远侯府,天已进薄暮,颜鸢下车同孙妈妈等人告辞:“多谢孙妈妈一路相陪,你们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是,三小姐。”孙妈妈好似并不着急回丞相府复命,她在目送颜鸢的背影消失后,忽而叫住一直站立在旁的门房小厮:“这位小哥,我是丞相府大夫人前的管事妈妈,我们家夫人有封信想要交给贵府的世子夫人,麻烦小哥通禀一声,让世子夫人派个身边的丫鬟出来接一下…” … 五日后,疏云居内,画碧提着篮子神经兮兮地站在庭院里,一步也不敢靠近颜芙。 “小姐,大夫人说这两个篮子里的沐发膏都要送给三小姐,要奴婢现在就把东西送到雨棠院吗?” 见坐在蔷薇花坛后的颜芙拧着眉半天没有说话,画碧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篮中的害人物什,愈发觉得王氏心机似海。 五天前,她接到了孙妈妈送来的信件,信中的内容让她五日后到丞相府走一趟,旁的事情再没透露半分,这五天画碧一直狐疑不已,不知道王氏要交代她什么事情,故而今日清晨服侍颜芙梳洗完便匆匆赶至丞相府。 王氏唤她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在蓬韵斋的院子内立了半晌,垂首走进内堂,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红木长案上的两个提篮。 “画碧,你将这两个篮子内的东西带回侯府,给三小姐。”隔着一道屏风,画碧看到王氏品茗摇扇的绰影。 为什么是带给三小姐,而不是给二小姐? 画碧虽然心中不解,但依旧恭顺应是,行至长案前,提篮欲走,不想步子刚抬起,悄然走到她的身边的孙妈妈按住了她的肩。 “画碧,回府之后,你千万要仔细着这些东西远离咱们二小姐,虽然篮中的沐发膏已经加了其他的香料遮掩住麝香的气味,非通明药性的人嗅不出,但是嗅不出不等于没有,麝香是通窍利药,万一二小姐吸了些去,对她的身体不好,大夫人定然会唯你是问,下令责罚,所以你回疏云居后一定要尽量快些将它们送到三小姐那里” 心中疑惑得解的同时,画碧也对手中物什的用处大为震惊。 第20章 原来这沐发膏对怀妊的女子有害,是用来让三小姐落胎的东西! 画碧烫手一般地提着装着沐发膏的篮子,焦急地等待颜芙的吩咐。 “关于沐发膏,母亲她还说了些什么?”颜芙突然问道。 “没有什么了。”画碧答:“倒是孙妈妈在送我出蓬韵斋的时候与我讲了些沐发膏的用法。” “哦,母亲既然没有再说什么,事情大概已经万无一失。”颜芙揉了揉眉心,最终说道:“那就直接送到雨棠院罢,叫乔妈妈多留意些颜鸢的症状,有变故就来报我。” “是,小姐。”画碧紧忙转身向疏云居外走去,路过转廊的时候,与一位绿衣双环的小丫鬟擦肩而过。 “世子夫人,陆大人带了位医官来了。”小丫鬟禀告的声音隐约传来,画碧听得大事不妙,回身打算从疏云居的另一条小路离开,却又发现为时已晚,一身莲绶官袍,眉色俊彩的青年正引着位白须的老者向她这里走来。 来人正是刚下值的陆宸。 画碧只得放下手中的提篮向陆宸蹲身施礼:“见过陆大人。” “你们家夫人可在?”陆宸唤她起来,神色舒缓地问颜芙所在。 “夫人就在院子的廊庑下,陆大人进门就能见到。” “嗯,好。” 见陆宸继续向院子里走去,画碧松出一口气,重新提起篮子,逃也似地跑出疏云居。 第12章 麝香 吕氏知道陆宸请了太医局首官于必老先生到疏云居看诊,双手合十道了声保佑,便立即带着身边的张妈妈急速赶至疏云居。 一踏进疏云居,吕氏的步子明显加快,近乎是以快跑的姿势冲上廊前的踏跺,也不等张妈妈给她撩帘,自己先拍开了面前的碧色珠幕。 “于太医,不知我儿病情如何。” 许是因为一路行得太过着急,吕氏的嗓音尖锐得像是根破了膜的竹笛,嘲哳刺耳,把正在书写药方的于必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小豪落到地上。 一直站在于必身旁同其交谈的陆宸没想到吕氏来得这样快,他忙转身向吕氏施礼,随后对于必介绍道:“于太医,这位是我的母亲。” 于必“哦”了声,扶案起身,对吕氏恭敬道:“侯夫人稍候,待下官将方子书写完毕,再同夫人讲述世子的病情。” 吕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敢催促,只得苦笑道:“不急,于太医先开药方。” 半盏茶后,于必将方中的药材和剂量最后核实完毕,确认无误后,方神色沉重地交给陆宸:“陆少卿,这个方子先抓三付,每付方子三碗水煮成一碗,顿服。” “若是吃了这等回阳的药都无用,那下官也无能为力了。” 吕氏听出于必话中的无力之感,知道是自己的儿子病情加重,眼中的光芒不禁一暗,鼻头酸涩,开始拾帕掩泪。 颜芙看到吕氏在抽泣,忙贴心地端了杯热茶给吕氏,嗓音坚定地说:“婆母,请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不要难过,我会好好照顾世子的。” “好孩子。”吕氏没有喝颜芙递来的茶,她将茶盏放到身侧的桌案上,拍了拍颜芙纤嫩的手背,满目慈爱地望着她:“阿珏病的这一年,你前前后后地张罗郎中药材不说,又添了个子嗣在肚子里,若是以后阿珏他真的不行了,好歹还剩个孩子,婆母该感谢你的。” 颜芙面颊微微发红,她抿着唇,垂眸道:“婆母客气了,这些都是媳妇该做的。” “去。”吕氏推了推颜芙:“于老先生是太医院的太医令,医术高超,让他给你诊个平安脉罢。” 吕氏怕颜芙不好意思上前开口,稍许思忖后,叫住了仍在向于必请教服药细节的陆宸:“如珩,让于太医给你的弟妇诊个脉可好?” 陆宸点头,询问于必是否方便。 “可以。”于必捋了捋下颌那几根稀疏寥落的胡须,问道:“不知世子夫人是哪里不适。” 吕氏道:“她暂时没有什么疾病症状,只是在怀妊中,想请于老断个平安脉来放心。” “世子夫人正在怀妊!”闻此,于必的山羊胡子一抖,吐出了话瞬间音调拔高。 堂中的几人全都僵直在原地,左右互相唏嘘对望,均不解刚刚还温文斯静的老者怎么突然变得一惊一乍,气氛就这样凝固在空气中。 陆宸猜测应是哪里出了问题,果断开口问:“世子夫人她确实在怀妊中,于老为何惊疑…” “有人要害世子夫人腹中的胎儿。” 这一句话,于必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无把握的停顿,因此堂中的所有人听后皆都面色一白,惶恐不已。 陆宸皱起眉,继续询问:“有人欲害胎儿一事,不知于老是如何断得。” 于必缓缓阖上眸子,仿若是在回忆着什么:“就在刚才陆大人引下官进正堂的路上,下官在某处闻到过麝香的气味,那气味与其他香气混杂在一起,藏得很深,若是碰到从医时间尚浅的医者,怕是也分辨不出那歹毒的味道。” “我最开始以为那是用来给世子开窍醒神用的,所以没做它想,但既是世子夫人有了身孕,便是有人暗中陷害的手脚。” 听完于必的话,颜芙呼吸顿住,她将手藏进袖中,大致推算了下画碧离开与于必入室的节点时间。 两段时间相隔没有超过半柱香,他们确实有遇面的可能,于必嗅到的麝香味,应该就来自于画碧提篮中的沐发膏。 第21章 想到这里,颜芙面颊上的白更增了几分,她听着胸口里通通狂跳,手心里湿漉一片。 该怎么办! 现在这个时候,画碧差不多已经把东西送到雨棠院,如果于必没有指认出气味的来源倒还好,画碧能逃过一劫,若是指认出… 颜芙在脑海中飞速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她瞄了一圈屋内人的表情,发现所有人都处在震惊的余波中,没人看向坐在侧边的她。 颜芙咬唇看了眼面色暗沉的陆宸。 陆宸一直跟在于必的身边,于必见过画碧,他自然也见过,陆宸认得画碧的脸,若于必进一步指认出麝香气味来自于画碧手中的提篮,那么所有的矛头会直接指向画碧… 以及她… 这简直太危险了! 颜芙不敢想象事情暴露后的结果,也不甘心自己在靖远候府经营的好名声毁于一旦,她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知道自己赌不起于必是否知道麝香气味的详细源头。 她必须立即阻止于必继续说下去。 心中有了定论,颜芙迅速整理面颊上的表情,她将头微微上昂,迎风无辜地睁圆眸子,眼瞳在夜风的刺激下很快起红湿润,再配上放空毫无焦距的眼神,整个人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散掉… “啊!世子夫人,你怎么了!” 堂内忽然出现的惊呼声打断了陆宸正欲再向于必确认的话,他急急回头去看,视野里,颜芙纤薄的肩头正沿着圈椅的靠背向下滑,边妈妈抱着那张姝仪的面庞,嘴巴还在圆张叫喊。 吕氏腾地从椅子上站起,眉毛慌张地乱飞着。 “世子夫人。”陆宸几个跨步上前,俯身去唤颜芙。 于必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侯夫人、陆少卿莫急,我这就来给世子夫人把个脉。” 颜芙这样一晕,屋内的众人又是一阵手足无措,吕氏吓坏了,她扶着张妈妈的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目光半刻不错地盯着于必,生怕这位老者下一刻就摇着头起身,对她说孩子没了之类的话。 没有人注意到悄悄离开的边妈妈。 第13章 担虑 半刻钟后,于必松开搭在颜芙脉搏上的指头,眉目舒然地收了脉枕,起身对吕氏拱手说道:“万幸,世子夫人胎象稳固,暂时无恙,多喝两剂安胎的汤药即可。”随后召唤随侍的小医童展纸研墨,准备再写个安胎的方子。 吕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跌回胸口,她扶着张妈妈的手站起,如寒霜般锐利的眼神投向窗外,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一边咬着牙说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蠢货谋害我陆家子嗣,胆子也太大了些,她最好别落进我的手里,不然我一定要她吃不了兜着走。” “婆母勿恼。” 就在吕氏即将掀开帘子踏进庭院的时候,昏迷中的颜芙悠悠转醒,唤住了吕氏怒气冲冲的步伐。 “婆母让媳妇主持中馈是对媳妇寄予厚望,而媳妇辜负了侯府给予的重托,失于管理府中的人,让心怀不轨之徒混入其中,是媳妇的过错,怎敢再让婆母为此事担忧烦恼,媳妇只想亲自捉到真凶,惩处示众,也算是对自己犯下的疏忽给个交代。” 颜芙说话的声音虚弱又恳切,听得吕氏胸口处泛出一阵心疼来,她收了眼底的尖锐,回身走到颜芙身边,轻拍着她的背,和声安抚:“阿芙,婆母知道你是个好媳妇,这事不是你的错,侯府中各院侍儿没有过千也得有几百,怎能没有几个心肠恶毒的在,你只管好好地在房中养胎,其余的事情婆母来办就好。” 颜芙知道自己熬不过吕氏,心中不免得有些发急,她刚刚趁着昏迷的动作在边妈妈耳边嘱咐她出去拦住画碧,并想办法把那两篮麝香沐发膏金蝉脱壳。 如今时间才过短短的一刻余,颜鸢不敢保证边妈妈此时一定找到外出的画碧,如果两人彼此错过,画碧不清楚疏云居内的境况,回来一头撞上正在审讯下人的吕氏,她还是会有暴露的风险。 颜芙思虑片刻,尝试从用另一种说辞劝解吕氏“从长计议”:“婆母,这事毕竟牵连广众,若是太兴师动众,难免会打草惊蛇,还是想个完全之策的好。” 吕氏再次看向她:“阿芙可有什么好方法?” 颜芙没有立即说话,她转首向坐在屏风旁的于必,试探地询问:“不知于老可否帮个忙,再到庭院内走一遭,辨别一下麝香气味的具体位置。” 于必停下啜茶的动作,抚须应了颜芙的要求,在小医童的搀扶下走出外堂的格栅门。 陆宸迟疑片刻,也走出房门跟上于必的身影,屋内转瞬只剩下吕氏和颜芙以及几个侍奉的婆子和小丫鬟。 吕氏“明白”了颜芙的意思,她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端起尚有余温的茶盏,满意地向颜芙点了点头,表示对她该想法的赞同:“还是阿芙想得周到,重新确认一遍,也许是于太医辨错了。” 颜芙笑了笑,执起手边刻有缠枝纹的瓷壶给吕氏手中的茶盏续杯:“婆母,我们先看看于老的结论,再做打算。” “我果然老了,不中用了,连这点事情都没想明白,还是阿芙聪慧。”吕氏毫不吝啬地夸奖道。 “世子夫人,来,先盖着点。” 颜鸢正打算对吕氏腼腆自谦,不想外堂忽然传来珠帘碰撞的清脆声,随后一头盘发的边妈妈出现在屏风旁。 边妈妈手里抱着条单薄的丝被,脖跟乃至面颊上都扑着一层汗,她深呼吸几口气,在吕氏看不到的角度向颜芙眨了眨眼。 第22章 颜芙会意,知道事情已经办妥,终于放下心来,杏眼弯弯地接过边妈妈递来的被子。 不一会,于必回至堂内,他摩挲着下颌上的那两绺白胡,满脸写着莫名两字:“侯夫人,很是奇怪,贵居前后下官各都走了两遍,没有再嗅到麝香的气息。” 顿了顿,他又强调道:“但那阵进入世子居所时,下官确实嗅到了麝香之气,绝无二错,胎产之事重大,还望侯夫人、世子夫人小心为上,多多留意,切莫掉以轻心。” 颜芙神色感激道:“多谢于太医今日肯来侯府诊治,叮嘱我们都记下,就是日后再有疾病,怕是还要麻烦于太医,还望于太医届时肯抽空过来。” 于必躬身辞别:“天色已晚,下官先行告退。” “好,老太医慢行。”吕氏示意张妈妈把包好的谢礼递给小医童,携着颜芙将于必送出疏云居。 颜芙望着于必蹒跚远去的背影,眸子中柔和光亮渐渐冷下来。 掺了麝香的沐发膏应该再没有机会被送进雨棠院了,她需要另想办法除掉颜鸢肚子里的孩子。 … 第二日,玉膳楼一个不小的隔间里,各种寓福吉祥的话徜徉在觥筹交错的碰杯声中。 “刘兄,陈某在此恭祝贵府麟儿喜过百日,这是一把贴金的黄杨木梳子,是陈某的一点小心意,愿小儿以后能远离灾厄,常伴安宁。” “多谢陈兄。” “刘大人,恭喜恭喜啊,我今日有事,来迟一步还请勿怪,哎呀…这孩子的面相真好,天庭饱满,眉眼英华…不用想,这孩子长大定会德慧双修,能做个跟他爹一样的正直人。” “哈哈哈,多谢李寺丞,李寺丞一路奔波不易,快些入座畅饮。” “好好好。” “…” 陆宸在一处灯影疏暗的角落倚靠而坐,单手半擎着摇晃铜杯里的白酒,沉沉地凝望着里面的漩涡,对周围的嘈杂没有半丝兴趣。 于必苍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响在陆宸的脑海中。 “有人要害世子夫人肚中的胎儿…” “就在刚才陆大人引下官进正堂的路上,下官在那里闻到过麝香的气味…” 陆宸盯着铜杯里的清酒看,愈看愈觉得那杯底藏着浊色,整杯酒都不再散发着醇香的气味。 于必所言应该是真的,陆宸缜密地想。 他仍记得自己在刚任大理寺少卿时办过的一起案子。 案子的死者是一名怀有胎儿的妇人,只因她的丈夫怀疑她与自己的弟弟有染,肚子里的孩子与他无关,便决定除掉那个孩子,没想到麝香的用量太过,妇人在产子的过程中发生血崩,一尸两命。 妇人的小叔一纸诉状将哥哥告到京兆府,京兆尹认为哥哥应判处流刑三千里,遂将案宗移交给大理寺复审,陆宸才接触到这一案情。 他*带着两位大理寺评事赶至妇人家中,机缘巧合见到了停着堂中的棺棂,里面,已经梳净好的妇人唇色枯白,鬓角毛躁,仿佛一个扎在秋天稻野里的茅草人,简陋又瘦削。 回到大理寺,他提审了凶犯,问用药几何。 凶犯答:一钱麝香,外用。 陆宸记得自己当时心口一缩,惊叹麝香的药力如此之强。 如今,一向安然的侯府内突现麝香的踪迹,这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虽然雨棠院于疏云居相隔不近,但是人心叵测,他害怕颜鸢跟着遭灾 心口兀地梭痛了下,陆宸眉头一紧,思绪不自主地流转到颜鸢那张含烟如玉的面靥上。 她如今的身子越来越不方便了,经常困倦嗜睡,却又浅眠,没有搬到书房睡觉之前,他每天寅正起身上值总能碰醒她。 她爱吃杨梅,喜欢喝杨梅渴水,近日他让夏平买了许多回去,傍晚下值归来,总是能在桌面上看到一动未动的果盘,问了也不多说其他,只捏了一颗果子勉强地吃,望向他的娇憨杏眸里总是水汪汪的一片,让人看了心底止不住地怜惜… 对了,她最害怕痛,平日里哪怕是被绣花针刺破一点皮肤,都要含着泪吹半天,若是一不留意嗅到麝香小产,她一定会痛得快要死掉了。 想到这里,陆宸不自觉地抬头,逆着隔间内的烛光向窗外眺望。 天色早已入幕,明亮的月线悬在漂薄的云层之中,与旁边细闪的星辰交相映耀。 她今日不会已经碰到麝香了罢? 陆宸忽然现在就想回侯府,回雨棠院,摸摸她的脸,看看她是否安好。 第14章 被衾 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子烦闷,陆宸手中摇晃杯子的动作不禁加快了几分,透亮的酒水沿着杯壁飞溅而出,落在他手背指节间的凹陷里,沁出一丝丝凉意。 堂内的祝贺声仍在延绵不绝,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迹象,陆宸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很想告辞先行。 “哗…”他松开倚案的动作,把杯中酒倒进了一旁的空盘中,随后站起身,在人影攒动中寻找着摆宴主人的身影, “北旭…”陆宸在隔间中央人声最鼎沸的地方寻到同僚刘敏的影子,刚想拱手与之辞别,不想小臂一紧,自己被刘敏拽停在原地。 “如珩,我正想去寻你带给你看看孩子,来,正好帮我抱抱。” 刘敏不知是喝了多少酒,双颊染着大片的熏红,犹如柳月楼中戏角的假面,他有些姿势不稳地立在案几前,眯着眼睛看着陆宸,见陆宸没有回应,突然拔高音量,喧嚣道:“怎么,如珩,咱俩不是兄弟吗,你不愿意抱抱你的小侄子。” 第23章 “不是。” “正好过几个月贵夫人也要生了,你抱抱,就当提前感受适应。” 陆宸看了眼已经喝昏头的刘敏,又看了看包在他怀中的襁褓,无奈地笑了。 “来,让小叔抱抱。”他弯起眼睛接过严实包裹的襁褓,摇着胳膊轻轻地颠了颠。 躺在柔软衾被里的幼儿一点都不反感陆宸这个陌生怀抱,他瞪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陆宸交叠的衣领,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一副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陆宸留意到幼儿的额头附有一层细汗,便向刘敏要了帕子去擦。 顺带擦嘴角的口水时,余光看到幼儿胖嘟嘟的面颊长有着两颗刺目的红。 陆宸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忙指给刘敏看:“北旭,孩子的这里怎么有两颗红疹子。” “这个啊,不妨事。”刘敏低着头眯看了半晌,才分辨出陆宸指着的是什么东西,他闭着眼睛直起后背,摆了摆手说:“是之前府中的人大意了,买了不好的布料做裹布和被子,孩子皮肤娇嫩,一碰就起疹子,这个两个应该就是还没有好干净的疹子,回去再敷敷药膏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陆宸紧了紧手臂,把怀中的幼儿抱得更加稳当,随后抬头,虚心求教地看着刘敏:“那现在呢,现在包裹孩子的小被子怎么样,可还会引起孩子皮肤泛红?” “新做的被子好。”刘敏正准备拿起拨浪鼓摇给襁褓听,闻言伸手摸了摸小被子的被面:“这个被子无论是被面还是里衬,都是我家夫人亲自到布庄挑选比对出来的,听说是用什么商疆的棉花织就,价格虽然贵了些,但摸着就是跟那些个粗纬的麻料不同。” 陆宸也跟着刘敏的动作仔细摸了摸被子内外,触感确实轻薄柔软,最适宜现在这个时令使用… 那双好看的清隽眼眸下意识地沉了沉,有个想法很自然地浮现在陆宸的脑海中。 阿鸢现在已有八月的身孕,再有两月便到了诞子的时候,他或许可以早些做准备,先给颜鸢做一条大被子盖着,然后再做几条小被子和裹布留给他们还未出世的孩子。 想到这里,陆宸不禁勾起唇角,他拍了拍刘敏的手,问道:“北旭兄,能不能详细与我说说做这被子和裹布的布料是在哪家布庄购得,什么名称,我也想买些带回府里。” 刘敏猜测陆宸心中是惦记颜鸢,想要求证,嘴角因此笑得意会不明:“如珩,你买这个要给谁用啊,你说我再告诉你。” “我夫人,你快说。”陆宸白了刘敏一眼。 “哈哈哈。”刘敏朗声笑道:“既是给弟妇用,那我必须说这料子的来源。” “京城西市,蒋氏布庄,被面是十全锦,被里说商疆棉布应该就可以,裹布和被里的料子是一样的…” 戌正时分,陆宸终于离玉膳楼的满月宴,披着微凉的夜风回到雨棠院。 顺着正房半开的窗扇,陆宸见到外间有孤灯一盏,橘黄色的灯焰活乱地跳动着,暖了他的胸膛。 他每次晚归,总能看到颜鸢在那个位置给他留一盏照明的灯。 知道颜鸢已经歇下,陆宸便放轻步子向旁边的书房走去,他看着庭院地面上的柔和月光,心底有种平淡的舒顺。 但是哪里好像不对! 半开的窗扇下在意识里倏忽而过,陆宸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看清什么,忙停下步子又向正房望去。 果然,他在窗台葱郁的花盆后看到颜鸢蜷缩成一团的影子。 陆宸心口一紧。 她怎么趴着这里睡?吹到了风该怎么办? 来不及多想,陆宸忙折身向正房的方向走去。 “吱呀…”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陆宸踏进房中,甫一转过堂侧的博古架,便侧头向窗棂下的小榻看去。 只见颜鸢缩在竹绿的斗篷下,侧脸朝内地趴在榻上的小桌几上。 “夫君回来了?”许是被门轴的转响惊醒,盖着绿斗篷的颜鸢动了动,坐起身,见是他来,呆呆地凝着。 陆宸拎了一把椅子坐到小榻前,探了探颜鸢素手上的温度,和声问:“阿鸢,你怎么睡在这里,夜里凉,在这里睡容易生病。” “我没有睡。”陆宸听到颜鸢在小声地嘟囔。 他在心底失笑,但面上依旧是微恼的样子:“走,听话,回内室睡。” 陆宸一边说着,一边将地上的鞋子捡起来,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可是我睡不着,想在外面待待。”斗篷里的人不肯下榻。 “回内室睡,躺一会就好了。”陆宸十分有耐心地催促。 “夫君今天陪我一起睡好不好。”两人僵持了半晌,颜鸢突然这样说。 乖软微糯的声音传进陆宸耳中,像是只毛嘟嘟的爪子轻挑着他的心弦,陆宸差点就坚持不住,一口应下。 “…不好…” 陆宸咬着后槽牙一把将榻上的柔弱美人打横抱起,踢开身后挡路的椅子,大步向内室走去… 第二日,陆宸卯正起身上值,简单的洗漱过后,夏平捧着公服进来服侍他更衣。 “夫人还在睡着?”陆宸看着镜中前后忙碌的夏平,开口问道。 “回大人,小的刚才在来的路上并没有听到正房内有动静,夫人应该还睡着。”夏平将围在陆宸腰间的金涂带扣紧,顺手又理了下垂在扣外的带铊。 陆宸低低嗯了声,拾起案上獬豸冠,欲向头上戴。 第24章 一道不甚低地怒斥声忽地在雨棠院的院门处响起。 “大公子院里的丫鬟们都是这般懒散吗,看看已经什么时辰了,在门口当值的竟就你一个。” 陆宸脸一阴,放下头冠,回首望向窗外。 窗外的花木茂盛油绿,却没有遮挡声音主人的脸。 他认出了说话的人,一位在吕氏身边管杂事的婆子,甄妈妈。 只听那个甄妈妈继续叫嚷道:“你们院子里管事的人是谁,叫她出来见我,侯夫人交待了我一些事情要办。” “…甄妈妈…”俯首在甄妈妈面前的小丫鬟被甄妈妈的凶恶气势吓到,双肩瑟瑟发抖,张口支吾了半天,硬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怎么不说话,到底是谁啊!”甄妈妈很不耐烦地盯了那个小丫鬟一会,见她还是说不出话来,便直接无视她,挺步向前,作势就要向颜鸢安眠的正房走去。 那个小丫鬟也被甄妈妈撞得“咚”地一声,肩背向后仰去,差点摔进石砖路旁的花圃里。 “大少夫人可在啊…”甄妈妈人还未行至正房前,就先大嗓音地唤颜鸢的称呼。 “甄妈妈,我在。” 冷不防一道清润男音传进耳中,甄妈妈肥胖的身形一顿,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缓慢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侧头,果然,一身青荷莲绶,束发整洁的陆宸正站在书房的格窗前,神姿威正,气宇凛然。 “大公子?!” “…大公子怎么还在…我适才看到侯爷的马车已经朝着宫廷的方向驶去,大公子赶快些入宫还来得及。”见自己狐假虎威的行径被抓了个正着,甄妈妈先是心头一慌,紧接着很快找到了陆宸的错处。 按大郢规制,京官卯时必须上朝趋拜,而现在时辰已进卯正,侯爷怕都已经站在大殿上了,他陆宸竟然还在雨棠院内不紧不慢地穿衣,这不是误朝是什么! 但陆宸脸上没有出现甄妈妈预料中的慌张,他平静地讲述自己还在雨棠院内的缘由:“我因公负伤,圣上和大理寺准许我整个月都不用点卯,在侯府在衙署审理案卷皆可。” 他看着立在蔷薇花坛前的甄妈妈,眉梢不经意地向上挑了挑,新奇地道:“之前听府中仆从说甄妈妈是母亲身边一等一的能人,我还不信,如今见了,确实觉得那话说得准,甄妈妈尽心尽力管理各院杂事不说,还要抽空担心我的公务,确实是侯府重仆。” “为了表示我对甄妈妈的感谢,今晚到扶香居见安时,我定会在母亲面前为甄妈妈美赞几句。” 一番阴邪之语被陆宸说得分外敞亮。 “大…大公子恕罪…” 甄妈妈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腹腔里陡然生出一阵胆寒,她忙收了满身的气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陆宸的身影拜了三拜:“老…老奴知错了…老奴以后在也不敢这样做了…求求大公子放…放过老奴…” “甄妈妈请起。”书房的门打开,陆宸踩着地上的朝露行至甄妈妈的面前,没有再提僭越之事,反倒是语气平常地问她的来意:“不知甄妈妈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正好我还在,可以帮妈妈解决一二。” “这…”从地上爬起来的甄妈妈想起自己来雨棠院的目的,觉得有陆宸在不大方便实施,连忙扬起讪笑拒绝:“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怎敢劳烦大公子出手帮忙。” 陆宸注意到甄妈妈在话间停顿时流出的桀黠,心下一冷,知道这婆子此番过来定有别意,他垂了眸子,面上依旧保持着关切的神情:“无妨,有什么事甄妈妈尽管说,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但凡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见陆宸语气缓和下来,甄妈妈很快就忘记了自己刚刚被吓破的胆子,幻觉自己有浑水摸鱼的机会,便将早就在心底组织了千八百次的语句说了出来。 “大公子应该也知道这事,疏云居最近被人发现有麝香的气踪,却没有发现埋藏麝香的具体位置,侯夫人因此下令,严查侯府各处,凡遇到与麝香气味类似的物品,一律烧毁。” “其实昨日老奴已经带人查验过雨棠院,院中并无染有麝香味道的东西,但是晚间回去盘点了一圈,老奴发现雨棠院还有一处地方漏掉了,所以今日过来,是想再补查一番,完成侯夫人下的命令。” “什么地方。” “回大公子,是雨棠院西厢房的隔间,那里放着大少夫人的陪嫁箱笼。” 甄妈妈想起自己昨日见到的那个黑漆描金嵌白珠的带镜套奁,内心一阵蠢蠢欲动。 第15章 妆奁 其实那个套奁不大,算上妆镜,也只有三层而已,但镶嵌在套奁上的白色蚌珠圆润精致,莹明又光亮,将她的眼睛晃得呆瞬了好久。 彼时,她刚查搜完雨棠院大大小小的房间,需要到颜鸢面前告退离开,不想甫一走进内室,就见到颜鸢捧在手心里的这个妆匣。 她站在屏风边,听到颜鸢对身边的婢女说:“那柄银簪子我已经拿出来了,你将这妆匣放回到我的陪嫁箱笼中罢。” 甄妈妈这才知道漂亮妆匣是颜鸢陪嫁中的东西。 当晚,她在整理收缴上的可疑物品时又想起了那个妆奁,与此同时,随妆奁一起出现在脑海中的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这个妆奁出现在自己侄女的陪嫁里,那该有多好。 第25章 甄妈妈想到下个月就要举办的婚仪,心底痒痒的。 到时候她再从别处弄些添箱钱给侄女,侄女欢喜不说,哥哥嫂嫂定然也不会再嫌弃她吝啬小气,自己面子上有光。 至于如何将这套妆奁弄到手… 大少夫人平日里唯唯诺诺,一看就是个脾气软好拿捏的,虽说按规矩,侯府不得随意查点大少夫人的陪嫁这部分财产,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她能有机会再去雨棠院搜查,定能找到理由将那个黑漆描金的妆奁“带走”据为己有。 但怎样才能再到雨棠院搜查呢? 飞速地思考后,甄妈妈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说辞。 复盘了说辞的细节都无差漏,甄妈妈立即开始行动,她拿着白日“查获”雷同麝香物品的清单面见吕氏,并趁着汇报的间隙,问道:“侯夫人,老奴这里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不知当做不当做,特来请侯夫人示下。” 吕氏抬眼看她,眼底全是郁结不散的怒气。 她头皮当即酸麻一片,差点就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但她熟悉吕氏的脾气,知道吕氏的恼火不是对她,便咬着唇继续说下去。 “侯夫人,今日搜查世子夫人和大少夫人的居所时,老奴并没有让人去动两位夫人的陪嫁箱笼,刚才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大妥当,万一…” 万一其中有麝香怎么办。 甄妈妈也不保准吕氏是否能同意她去搜查两位夫人的陪嫁,故而没有将话的后半句说出来。 扶香居内静了一瞬。 “搜,必须搜。”吕氏想都没想便下了指令。 甄妈妈心中大喜,于是估摸了陆宸今晨离府的时辰,带着手下的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雨棠院。 只是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陆宸人还在雨棠院内。 见陆宸半晌都没有说话,甄妈妈以为陆宸是不同意她去搜颜鸢的箱笼,精明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半圈,忙补了一句,将吕氏搬出来:“大公子,老奴私以为大少夫人的陪嫁里不会有与麝香相关的物件,但老奴是奉侯夫人的命令来的,希望大公子不要让老奴难做。” “哪敢哪敢,甄妈妈只管去查便好。”陆宸一口答应下来,言罢,顿了下,语气和缓地提出一个要求:“只是需要甄妈妈暂等片刻,阿鸢她最近休息不好,早晨常常晚起,希望甄妈妈能够多理解。” “那是自然。”见陆宸应允了自己的提议,甄妈妈嘴角一咧,嘿嘿地笑起,也不再像来时的那般着急,交手站到蔷薇花坛的后面,一副能够耐心等待的模样。 陆宸看着满脸乖戾的甄妈妈,心下打定主意要防备她,便取消了前往大理寺衙署的行程,准备回到书房暗中观瞻。 就在这时,一直紧闭的正房格门吱呀呀地开了,颜鸢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出现在屋门前的云檐下。 她最开始没有见到他在,只是目光陌生地望着甄妈妈以及跟在甄妈妈身后的众人,身体僵直,眼睫不停地眨动。 陆宸从这些表情里知道,颜鸢在紧张。 于是他开口,帮她缓解场面:“阿鸢,母亲身边的甄妈妈想要看看你的陪嫁箱笼,你打开给她看看便好。” 话音刚落,陆宸看到颜鸢迅速地向他的方向转头,在目光触及到他的同时,眼底漾出满满的惊喜。 “好,夫君。”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头对站在庭院里的甄妈妈说道:“我的陪嫁箱笼都在旁边的偏厦里,甄妈妈可以随我来。” 小杏不情不愿地从袖筒里掏出钥匙,打开偏厦的门。 见甄妈妈一帮人的注意都在偏厦里,陆宸招呼了夏平到近前,说出自己的安排:“夏平,你去惠灵堂,把侯府经常请的那位黄郎中请来,越快越好。” 夏平明白陆宸的意思,挑了条离偏厦较远的小路,快步离开。 甄妈妈站在阳光稀疏的偏房里,用眼睛大致熟了一遍面前的情况,发现颜鸢用来装陪嫁的箱笼并不多,仅仅只有十几个而已。 这个大少夫人的陪嫁可真寒酸,还没有世子夫人的十分之一多。 她在心里啧啧道。 见小杏挨个将箱笼打开,甄妈妈忙上前溜了一眼各个箱笼中大致存放的东西。 “你们俩,去看看那边一侧的箱笼,这边一侧的我来看。”她将与衣装首饰无关的东西都指给身后的两个小丫鬟去看。 而自己开始翻找起看中的三个箱笼。 第一个箱笼里大多都是各季的衣裳和鞋履。 第二个箱笼则装了许多屋内装饰的小摆件和日常用的木盆梳篦等物。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甄妈妈在翻到第三个箱笼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心念了一整晚的黑漆描金嵌白珠套奁。 她掩住流在嘴角的笑意,装模作样地放慢了手里的东西,目光凝重地看了那个妆匣一会,最后在小杏的紧张声中将鼻子凑上去嗅闻。 “甄妈妈,是这个匣子有问题吗?” “这个匣子上的味道可疑,那股子淡香与麝香的味道相似。”甄妈妈抬头,目光凌厉地看着小杏:“我的手碰过这个匣子,你去告知一声大少夫人,就说东西我需要带回扶香居,等郎中勘验确认后才能断定是否归还,请大少夫人勿要紧张。” 小杏大惊失色,她捂着嘴看着被甄妈妈放置在一旁的妆匣,有些不敢相信甄妈妈说的话:“啊,这个匣子竟然有麝香气!” 第26章 甄妈妈觉得小杏在旁边好生碍眼,闻言抬眼斥她:“看什么看,还不快去跟你们家大少夫人知会,雨棠院的丫鬟可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看来那天我还是要过来考训一番你们的规矩才是。” 小杏被甄妈妈的一番说辞吓到,她缩了缩脖子,忙折身跑出偏厦,去寻颜鸢的身影。 但她最先看到的是陆宸。 “大人。”对陆宸的称呼还未喊全,小杏的喉咙中已然有了哭腔。 见偏厦里果然出了事情,陆宸眸光一暗,静默地问:“小杏,可是甄妈妈发现了什么。” “是个妆匣,甄妈妈说那个妆匣上有麝香的气味。”小杏呜呜地说着,两个肩膀随着囫囵不清的字句上下抽动:“小姐昨日还从那个妆奁里取东西,若是上面真的有麝香气该怎么办啊。” 阿鸢接触过那个妆匣?! 虽然陆宸猜测妆匣染有麝香一辞乃是由甄妈妈捏造而来,但是当他听说颜鸢碰过这个匣子的时候也难免心中一慌,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要是那个妆匣真的熏上麝香该怎么办! 陆宸强忍着自己不被那突兀出现的惶然影响,他侧头看了眼掩住颜鸢背影的竹帘,沉吟片刻后,低声道:“小杏,此事你暂不要告诉夫人,你先回到偏厦候着,甄妈妈那里如再有什么发现,你只管告诉我就好。” “是,大人。”见陆宸一副我自有安排的样子,小杏心头一安,擦干脸颊的泪渍,俯身应是。 不想一回头,就看到捧着匣子的甄妈妈正在偏厦门口向她这边张望,小杏心下一紧,以为甄妈妈是另有事情要交代,忙加快脚下的步子向甄妈妈面前跑去。 待跑到近前,小杏伶俐地发现那黑漆描金匣子上还放着个串了通绿翡翠的百花锦缎香囊。 这个香囊不会也有麝香的气味罢! 小杏疑惑极了,这个香囊里的香料是她在去年小姐成亲前亲手装的,只有丁香二钱,远志三钱,佩兰三钱外加冰片少许而已。 绝对没有有麝香的味道。 于是她鼓起勇气,开口问道:“甄妈妈,敢问这个香囊…” “同匣子的一样,我们怀疑香囊也染上了麝香之气。”甄妈妈只是淡淡地瞟了小杏一眼,丢下一句简略的解释,随后抬步绕过她,向陆宸的方向走去。 “甄妈妈辛苦。”陆宸笑得一脸温善。 甄妈妈抿了抿正在翘起的嘴角,颇为识趣地自谦:“老奴其实奉命行事,大公子太过客气了,大少夫人的十六个箱笼老奴已带人察验清楚,除了这妆匣和香囊,无其他可疑之处。” “老奴不敢再打扰大公子和大少夫人的清净,这就告退。” 言罢,甄妈妈又向陆宸施了个福礼,旋即转身,准备离开。 “甄妈妈勿急,喝口茶再走。”陆宸叫住甄妈妈的步子,说出话体贴又周到:“正巧一会惠灵堂的黄郎中到雨棠院诊脉,可以将甄妈妈怀疑的两样东西辨识一下,也省着甄妈妈抱着东西在雨棠院和扶香居之间来回地跑。” 陆宸的后半句话引得甄妈妈回身的动作一滞,胸口涌起一阵闷痛,她仿佛听见了棋子落地的碎响,面颊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额…大公子的好意老奴心领了…但世子夫人的箱笼还需要老奴察验…老奴就先行告退了…” 甄妈妈就不信自己今日拿不走这两样东西了。 第16章 刁奴 “甄妈妈勿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见甄妈妈用颜芙作借口推阻,陆宸也不恼,他耐着性子侧身,邀请甄妈妈到他的书房:“前几日我偶然从一位同僚的手中得到一个香囊,说是有助于通窍醒脑,不曾想香囊到手的时间与府中发现麝香的时间雷同,我怕是这个香囊惹出的麻烦,所以想请甄妈妈仔细嗅闻以正一二。” “额…这…”甄妈妈布满细纹的脸上青白交加,她张了张口,还是想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托故。 陆宸对甄妈妈的神情变化装作不察,再三提出求助:“甄妈妈,你这边早些辨识完,我这边也好早些放心,有劳了。” 甄妈妈看着陆宸毫无凌厉气势的脸,忽然觉得陆宸说得很对。 她察验箱笼的速度不慢,绝对没有超过半个时辰,就算这个心机深沉的大公子临时请郎中过来,怕也正奔波在路上,一时到不了雨棠院,她早些看完那香囊,好早些抱着东西离开。 到时候看陆宸还用什么籍词拦她不走! 就这样,甄妈妈跟着陆宸进了斜竹后的书房。 夏平不在,陆宸把小僮百年叫了过来:“你还记得刘大人给我的那个香囊放到哪里了?” 虽然没有得到陆宸提前的安排,但一直旁观事情起末的百年聪明机敏,一下便听出了陆宸语中暗含的深意。 “大人…”他露出一脸窘迫的样子,挠着头道:“小的也不大记得放在哪里了…” “小的现在就去寻。”百年飞快地钻进纱帐屏风后的几架书柜间。 陆宸看着百年“忙碌”的背影,嘴角满意地勾起一抹弧度。 刘敏并没有给过他香囊,醒神香囊乃是他的编造之词,至于寻不寻得到,就看郎中何时出现。 余光见到甄妈妈的情绪有些烦躁,陆宸眼底滑过一丝讥讽,顿了稍许,“好心”地招待道:“来人,给甄妈妈上盏凉茶,再端一盘鲜果过来。” 第27章 “大公子不用这般。”甄妈妈的心思全在那不知何处的“香囊”上,无暇去喝什么凉茶,眼见百年一直在各个书柜之间打着圈儿,忙安排了自己身边的小丫鬟一起寻找。 夏平请郎中的速度很快,陆宸在书房同甄妈妈坐了半炷香之后,院门口便传来的夏平高亢的入请声。 陆宸见背着松木医箱的黄郎中急匆匆地掠过廊庑,向他这边走来,心下稍安,他定了定神,起身向着仍在书柜间穿梭的百年喊道:“百年,我忽然想起那香囊可能被我放到书案下的桌屉里,你去瞧瞧是否有。” 那里有他提前为颜鸢备好的安神香囊,幸好之前只送了一个过去,另留有一个放在抽匣内,不然今日怕是不好收场。 “是,公子。”百年从纱帐屏风后钻出来,直奔甄妈妈斜前的榉木书案而去,抽开桌匣,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里面的百合如意香囊。 百年将香囊取出的同时,黄郎中正好撩着长衫的下摆,踏进书房。 陆宸上前执礼:“黄郎中,你来得正巧,这里有两个疑似染了麝香的气味的东西,可能需要郎中帮忙辨别一下。” “小杏,快快将东西取来。” “是。”小杏已经猜出了甄妈妈今日来的目的,整个人正气闷不已,见陆宸请来了能明辨药理的人,恨不得立马将那妆奁和香囊塞给黄郎中。 “甄妈妈辛苦了。”小杏垂着头去拿甄妈妈一直抱在怀里的东西。 “郎中请。”不料甄妈妈兀地起身,错开小杏伸来的手,亲自将妆奁和香囊递给黄郎中。 自打黄郎中进门,甄妈妈就觉得自己从偏厦带出来的妆匣和香囊烫手得紧,放下也不是,继续捧着又不是,见陆宸唤小杏过来取,知道自己再不将东西递出去会露出马脚,心下虽不舍,却也干脆地不做纠结, 走到甄妈妈身后的百年在此时将寻到香囊递给她:“妈妈,你请闻。” 甄妈妈摆了摆手,示意百年直接将东西给郎中:“有郎中在此,哪里需要我来卖弄拙技。” 黄郎中知道靖远侯府的世子夫人和大少夫人都怀有身孕,明白事情的严重,也不多与陆宸寒暄,急急接过送来的诸多物件,神情凝重地去嗅那妆奁和香囊上的气味。 雨棠院内的众人皆都屏息噤声,等待黄郎中最后的结论。 半刻钟后,黄郎中放下手里的香囊,嘴角冉冉升起一抹笑意,道:“万幸万幸,这两样物件都没有麝香的气味,妆匣内外只有桃木的淡香,而香囊中的香气虽然比妆匣的浓烈,但也只是一些常见香料的味道。” “多谢黄郎中。”陆宸颔首。 “哎呀,老奴着真是罪过。”已经预料到结果的甄妈妈讨巧地望着陆宸,嘴角咧了咧,难得憨厚地道:“大公子,老奴不经常接触药材,这给闻错了…” 陆宸压着心底的暗火看着面前这位贪婪无知且又厚颜无耻的婆子,说:“甄妈妈勿自责,谨慎些没有错处,只是以后,莫要再将桃木认成麝香了。” 若不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今日他一定会叫人把甄妈妈压在地上,狠狠地打上几板子解气。 缓缓地深吸几口气后,陆宸选择不再去搭理这个让人烦心的老婆子,他叫小杏将东西重新收回偏厦,望了眼正房一直静悄悄的窗庸,侧身对黄郎中说。 “最近内子一直少睡浅眠,精神不佳,烦请郎中移步,帮内子瞧瞧脉象,看看如何调理。” “好。”黄郎中一口答应,随着陆宸进了垂有竹帘的格栅门。 正室内,屏风前的八仙桌旁,玫瑰椅里的颜鸢正阖着眼靠在绣样精致的椅帔上酣眠,姿容绰约,眉目姝丽,微微仰首的姿势将那纤长的素颈显得尤为细柔脆弱,仿佛轻轻的一掐便会断掉一样。 陆宸烦躁的内心被颜鸢恬然的睡容抚平,他不自觉地勾起唇,缓步上前,托手扶正那即将从椅帔上滑落的琼首。 “唔。”许是感受到有人在碰她,颜鸢机敏地睁开眼,见来人是陆宸,眸中的戒备顿失,张开口,低声哝了句:“夫君。” 随即她突然意识自己这是在用早膳的间隙睡着了,面颊霎时一红,神色有些微恼:“夫君,我睡了多久,甄妈妈她可查完偏厦了?” 可能是因为今日起得急,颜鸢的妆发并没有梳好,加之依靠时与椅帔有诸多摩擦,脑后的几缕发丝因此便松松地垂落下来,乌墨一样的颜色瀑落在陆宸的手背上,更衬得陆宸的手白皙匀长,骨节舒劲。 陆宸短暂地痴看了会那如流云一般的黑发,听到颜鸢在发问,错开眼道:“应该没多久,甄妈妈也是方查点完偏厦里的箱笼,没有什么发现,已经走了。” 他没有同她说甄妈妈是如何嚣张地想要抱着她的嫁妆离开雨棠院,也没有说自己是如何压着怒火与市侩不要脸的甄妈妈周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概括,仿若是在清晨发生的简单问候,温馨又平常。 黄郎中见两人之间的对话有了停歇,忙取出医箱里的迎枕上前请脉,左右脉搏各诊了半盏茶的时间,除了气血亏损,旁的再无异样。 “陆大人和陆夫人无需担心,此方先抓两付吃着,看看效果再说。” 颜鸢呆呆地看着黄郎中递给陆宸的纸页,正书小楷满满当当地墨了半篇,从背*面看,是黑乎乎吓人的一片。 她瘪了瘪嘴,觉得口里有些苦。 第28章 … 连着喝了几天的苦涩汤药后,颜鸢觉得自己不寐的症状减轻了不少,身子也不似旧往那般沉重,因此白日里多了许多精神侍弄院子里的花草。 “小姐,都跟你说了多少次,浇水的事情我来,你在旁边看着就好。”庭院里的蔷薇花坛旁,小杏又抓住了拎着花浇忙碌的颜鸢。 颜鸢刚浇完最左侧的粉蔷薇,花浇内的水空了,正打算到旁边的木桶里取水,小杏却兀地出现在她眼前,一把将花浇夺走:“小姐你快去坐,再站一会腿该酸了。” “我没事的,就是无聊。”颜鸢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不适,她想拿起另一个还有半壶水的花浇,却被小杏使力搀扶着坐到一旁铺了柔软棉垫的石墩上。 “小姐你就歇歇吧,歇歇,一会再浇。” 望着小杏卖力浇花的背影,颜鸢蕙心地笑了笑,她有些热,掏出怀里的帕子擦汗,不想隔着帕子,瞧见雨棠院外有婆子抬着个红木箱子打算走进来。 她们来要做什么?为何还抬着个箱子? 颜鸢左思右想不出,便叫了小杏上前询问。 为首的婆子挥着手帕道:“前几天大公子买了三匹布回来,叫我们做几条薄被子,几条襁褓用的裹布,说是给大少夫人和未出世的小公子留用,我们几个绣娘知道大公子这是心系着夫人,也不敢怠慢,紧着几天做完,还望没有耽误夫人使用。” 原来这是陆宸给她的。 没等颜鸢说什么话,那个婆子继续夸赞道:“不得不说,大公子还真是个仔细的人,婆子我摸着那布料,经纬结实,柔软贴肤,这年月,如此好的料子可是很难碰的…” “是啊是啊,大公子对大好夫人真好。”跟随夸赞的妇人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羡慕。 颜鸢顶不住婆子们含笑打量的目光,窘姱地垂下头,面颊一阵冷一阵热。 若她们知道陆宸娶她是因为她的脸同姐姐相似,大抵都不会这样羡慕她了。 那群婆子又叽叽喳喳地站在花坛前说了许多陆宸人好人善之类的话便向颜鸢告辞离去,嘈杂一散,雨棠院内重回安静。 颜鸢看了看她们抬进来的红漆木箱,叫小杏把箱盖掀开。 “好。”小杏把手擦干,按照颜鸢的吩咐打开箱子,捞出一条被子抱给颜鸢看。 在青碧色的天蚕丝缎做底的前提下,被面的重瓣莲花宝相纹颜色艳丽,多彩繁复,仿若是骤雨初散后的霓虹,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有清雅的木质香从被面上逸出,浓重馥郁却又不失清凉,颜鸢认出那是杜衡的香气。 嘴角挂上笑意,颜鸢叫了小杏一起点数了下箱中被子的条数。 最后合计有裹布五条,白褥两条、大锦被两条,小一些的锦被六条,外加盈枕四个,坐垫四个。 “大少夫人怎么还站在庭院里,现在日头大,当心晒到。”乔妈妈外出归来,正好撞到庭院里的颜鸢,她抬头瞄了眼愈渐高烈的太阳,面容晃上一丝担忧。 颜鸢笑着摆了摆手:“乔妈妈不用担心,我一直站在树荫下,太阳并没有晒到我。” 乔妈妈是个利索的,平日里话也不多,但人很能干,什么事都能做,什么忙都愿意帮,故而雨棠院的所有人都对乔妈妈的印象不错。 颜鸢更加欣赏起姐姐看人的眼光了。 想起颜芙,颜鸢心里暖暖的,很多时候,她都觉得有这样一个姐姐是她的殊荣。 颜鸢觉得自己应该分些被子给姐姐,于是叫了小杏道:“你去找个小一些的长箱子过来,我装两条小被子给姐姐送过去。” “是,小姐。”小杏提着裙角快速地跑进室内,不多时便抱出个长宽正合适的箱子来,颜鸢在大红漆木箱子里挑出两个坐垫,两个盈枕还有两条小绣被递给小杏,小杏接过东西整理好,一一摞进长箱里。 所有东西整理完毕,时辰也到了未时末,侯府厨房做好了午膳送过来,小杏接了食盒摆膳,颜鸢正好借此稍作休息,她留意到长箱内有快空出来位置,不大却有些突兀。 她皱了皱眉,沉思片刻后,扶腰起身,从香帐旁的竖柜里取出几条自己绣的小肚兜,填满了那处空缺。 第17章 世子 用完膳,天时已进午正,小憩了半个时辰后,颜鸢有些呆不住,便也不嫌外面日头正高,准备出门走走。 小杏抱好箱子,打起一把伞,跟着颜鸢踏出雨棠院的门槛,向疏云居缓行。 疏云居内,人声寂寥,只有充耳聒鸣的蝉声。 一个在廊下打盹的小丫鬟听到院子门口有轻稳的脚步声响起,抱着蒲扇迷迷糊糊地睁眼,瞧到了正在撑伞行走的颜鸢。 “大少夫人?”小丫鬟一个挺身从栏板上跳起,快步走到颜鸢面前,招呼道:“不知大少夫人来疏云居所谓何事。” 颜鸢:“世子夫人可在?” 小丫鬟答:“夫人她在,但是仍小憩未醒。” 原来姐姐正在休息。 颜鸢偏头向正房打开的支摘窗望了眼,没有望到姐姐的影子,倒是看见窗台上净水瓶内的独枝白莲亭亭盈盈,妍丽高洁。 她没有选择继续往疏云居内走。 “小杏,把东西留下,我们去别处走走。” “是。”小杏走到那名小丫鬟面前,将怀中的箱子送出去:“这个箱子里装的是新做的枕头被子等物,是我们家夫人送给世子夫人的一点心意,世子夫人起身后,希望你能帮忙转达一下。” 第29章 小丫鬟撂下蒲扇捧过箱子,俯身道:“多谢大少夫人关心,奴婢一定会将东西转送给世子夫人。” “好。”颜鸢见东西已被接下,不再过多停留,她扶着小杏的手转身,踏出了疏云居的门槛。 重新回到宽阔的青石板路上,小杏开始忍不住又开始对颜鸢絮叨。 “对了小姐,一会回到雨棠院,你可千万别先躺下,要等奴婢把药热好,服下药后再随意歇着,小姐这次千万别忘了。” 小杏发现最近每次把热好的药端进正室的时候,颜鸢总是窝在塌里沉睡,怎么叫都叫不醒,因此耽误了喝药的时间,小杏都急死了。 颜鸢却有些不在乎地拍了拍小杏的手,道:“放心,今天不会忘了。” “不过你最近越来越像个多言的老媪,总是说一些已经讲过很多遍的话。” 她像是在逗弄小孩子一样望着小杏笑,小杏撇了撇嘴,觉得颜鸢之前睡着都是装的,为的就是不喝药。 “咳咳咳” 就当不放心的小杏正想再跟颜鸢强调一遍及时喝药的重要性时,她们身旁不远处的一堵花墙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那咳声干裂刺耳,甫一出现,便被正在前行的主仆二人注意到。 “小杏,我们快些走…”颜鸢害怕惹到事,赶紧敦促小杏扶她离开。 “…咳…咳咳咳…” 那咳声又加剧了些,这让颜鸢听出里面熟悉的感觉,她犹豫地停下步子,回头凝望着那堵花墙。 “我们还是去看看罢。” 于是小杏又扶着颜鸢折回她们刚刚走过的路。 绕过栽有兰花的嶙峋假山石,颜鸢走到爬满绿苔的花墙前,小心翼翼地透过花墙的小窗窥望,果然,在两扇油绿芭蕉的掩映下,她看到了内心猜测的那个人。 靖远侯府的世子,陆珏。 只见陆珏面部的肌肉因艰难的咳嗽而扭曲变形,五官移位,他一手掩着心口,一手扶着花台,保持着脸朝下,腰背半弯弓的动作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以避免自己随着咳嗽的气力,一抖一抖地摇晃。 但咳到最后,人还是干呕了起来,脚步不稳,即将栽倒在地。 “世子,你怎么了?”眼见陆珏作势要倒,颜鸢连忙从花墙外闪身进去,不过步子终究是慢了些,待颜鸢跑到陆珏面前时,陆珏已经半趴在地上。 “小杏,你快去将世子扶起来。” 小杏上前去扶陆珏的肩膀,想要按照颜鸢的吩咐将人重新拉起,不料躺在地上的人软绵绵的,如千斤的铁闸一般沉重,她连续使了几次力,都已失败告终。 颜鸢无法,只得和小杏一起,将陆珏歪斜躺倒的姿势摆正,执了伞挡住晴天耀眼的阳光,拍着他的肩膀呼唤:“世子,你醒着吗?现在可有好一点?” 陆珏张着口喘了很久,方才眯着眼,认出面前的人。 “嫂嫂。”他无力地唤了声,声音缥缈遥远。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喉咙处的强烈痒意让他剧咳起来。 颜鸢见状,忙着手去拍击陆珏的后背,见陆宸的肩头依旧在快速抖动,心下着急,抬眸看向小杏道:“你快回疏云居找些人来。” “是,奴婢这就去。”小杏也知道这样僵持着不是办法,听完颜鸢的吩咐,她立马就跑出花墙,很快便没的影踪。 “不…咳咳…不用…咳…”陆宸想抬起的手阻止,却已经叫不回跑远的小杏。 “阿芙…在休息…我不想打扰…她…”又咳了一会,陆宸的症状终于稍有缓解,能够小幅度地欠身坐起,他的目光游离在小杏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我自己咳一会就好了,告诉了阿芙,她是会伤心的。” 颜鸢叹出一口气,她指着一旁颜色有些发深的墙角,不解道:“世子,那你也不能不喝药啊,侯爷与侯夫人一直希望你的沉疴能快些好转,若是他们知道给你煮的药都被倒掉,该有多伤心。” 刚刚她在为陆珏抚背的时候看到一直握在他手里的竹筒有褐色的浓稠汁液甩出,挨着她的裙角擦过,落到地面的碎石上,颜鸢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墙角里,有许多已经风干皱缩的药渣,那些零零碎碎的药渣像山峰一样地堆成一小堆,一看就知道是倒了不止一次。 陆珏见颜鸢发现了自己的所为,表情也不恼火,他平静地看了看手中空空的竹筒,突然怅然道:“我的错,是我自私,只是这病折磨两年多了,我也受够了。” 颜鸢瞧见陆珏的眼角有些湿润,心底不禁涌出一阵唏嘘,她忽地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 “世子,凡事到了最后都不能放弃,万一有了转机…”颜鸢放轻了自己的声音。 “多谢嫂嫂宽解…咳咳咳…咳…”一句话说道一半,陆珏又捂嘴咳了起来。 见陆珏不适,颜鸢也不再与他叙话,她抽出自己的帕子,准备擦擦陆珏的嘴角。 帕子扬扬地停顿在半空。 “世子……你…咳血了…” 她眼急地发现陆珏的指缝间有缕缕的猩红溢出。 “哇。” 颜鸢的话音刚落,陆珏肩项忽地一顿,一大口殷红的血毫无征兆地呕了出来,喷洒在颜鸢的脚边,溅红了她的鞋面和裙角。 “世子!”颜鸢大声惊呼,她被地上的大滩血迹刺激到,眼前发灰,胸口憋闷,吸气也有些困难。 第30章 她强撑着自己不要慌张,直觉告诉她,陆珏的病情要比表面上展露出来的严重得多。 眼看着陆珏又呕出几口血,颜鸢知道再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从地上爬起,踮起脚望了望疏云居的方位,选定一条最近的路,打算将人往外拖。 “世子,你现在情况不好,我扶你回扶香居。”颜鸢大声对陆珏说道。 陆珏没有回应,她的耳旁只有一道道粗重的喘息声。 颜鸢心道不好,忙低头去看陆珏的状况,只见陆珏双目紧闭,天庭饱满的头颅没有支撑地下垂,从颜鸢的视角看去,瘦削的颌骨已然贴到胸口处,情况十分凶险。 现在她该怎么办! 稍许愣神之后,颜鸢咬紧牙关,从侧面环抱住陆珏的肩膀,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地向花墙外拉拽。 可她本身就是柔弱女子,且又处在怀妊虚损的阶段,又怎会有足够的力气去拖拽一位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子。 才走出两步路,颜鸢就已经热汗淋漓,手腕力虚。 她茫然地向小杏离去的方向远眺,殷殷期盼会有人出现。 小杏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过来?若是再无人过来帮忙,世子的情况加剧该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小路终于出现了纷乱的脚步声,一身淡衫薄裙的颜芙出现在颜鸢的视野里。 “姐姐。”见到了熟悉的身影,颜鸢胸口一松,她高声地喊着颜芙,声音颤抖。 颜芙也见到了颜鸢,她勉强地朝她笑笑,跌跌撞撞地行进花墙内,当她看清了满身是血的陆珏后,整个人怔在原地,眼眶红了又红。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颜芙一声哭嚎扑到陆珏面前,不敢置信地捧起他的脸。 这一捧可不要紧,陆珏的嘴角又流出一缕鲜红,淌进颜芙的手心里,染透了她的蔻丹。 侯府内一阵兵荒马乱… 再回到雨棠院的时候,日头已偏,颜鸢换了身干净衣衫的坐在高脚的玫瑰椅里休息,心中仍对自己刚才经历的事情惊悸。 那条小路有些偏,若是她今日听到咳声后没有回头,还会有其他人能及时赶到发现吐血的世子吗? 也不知疏云居现在是什么情况,世子的情况是否变好。 颜鸢想起分别前姐姐满是无措的眼角,鼻头酸楚,打算晚些时候再到疏云居问问情况,安慰一下姐姐。 “小姐,药已经热好,奴婢晾了晾,可以喝了。”门口处的珠帘传来一阵叮当脆响,小杏提着砂壶出现:“小姐,奴婢查点了下,这是黄郎中开的最后一幅汤药,明日应该不用喝了。” “好。”见苦涩的汤药终于喝到了头,颜鸢紧皱的黛眉终有一丝舒展,她伸出手,准备去接小杏倒出的汤药。 “嘶。” 腹部突然传来的痛楚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伸出去的手因此急急收回,护向腹部。 第18章 腹痛 “啊。”小杏被颜鸢捂腹的动作吓到,她丢下手里的药碗,一个跨步飞奔到颜鸢面前,担心地看着她:“小姐,你怎么了,是腹中痛吗?” “没…没事…” 那痛感稍纵即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颜鸢虚喘出一口气,朝小杏宽慰一笑。 “那小姐喝药?”小杏重新将药碗递到颜鸢面前,目光有些发空,像是在思考:“小姐…要不奴婢出门去寻个郎中来看看吧…” “不用。”颜鸢屏息饮了药,将见了底的药碗放到桌子上,摆手说:“应该是刚才在花墙照顾世子的时候不小心抻到了哪里,我真的没事,躺下休息一会就好了。” 小杏熬不过颜鸢,只得点头,扶她移向屏风后的床榻。 “唔。” 还没行至床前,腹部的绞痛再一次传来,这次的痛感要比上次强烈得多,颜鸢的腿弯处软了又软,差点跪到地上。 心口处也是一阵胀痛酸麻,不知是因为腹中的疼痛所致,还是脑海中的担惧。 她的孩子该不会要出事了吧,颜鸢慌乱地想着,手脚冰凉一片,脸颊渗出冷汗,她知道现在不是乱想的时候,于是勉力地深深呼吸,强撑着自己走至榻前。 “小姐,世子吐血,疏云居现在一定有郎中在,奴婢还是到疏云居请世子夫人出面派个郎中过来罢。”小杏看出颜鸢的腹痛仍在继续,她不敢放开扶着颜鸢臂膀的手,整个人歪扭地斜在半空。 这确实是目前最快能请到郎中的办法了,颜鸢知道腹痛一事不能当搁,便顺从了小杏的建议。 “好,小姐,我现在就去。”小杏撒腿就跑。 “小杏。”颜鸢见小杏一副要去把天捅破的样子,忍不住对她嘱咐道:“小杏,世子的病情看起来很不好,疏云居现在一定很乱,你到疏云居不要大呼小叫,给世子夫人添麻烦,你勿对世子夫人说我的腹痛有多严重,只问是否有空余的郎中,免得她担心我这边的状况。” “知道了,小姐,你先躺着休息,奴婢马上就回来。”小杏揉了揉已经泛红的鼻子,又回身给颜鸢掖了掖被角。 … 疏云居内,所有人都噤声地站着,黄郎中一个人坐在陆珏的床前,神情凝重地诊脉。 一个小丫轻手轻脚地走到黑紫檀的方桌前对颜芙小声禀道:“夫人,雨棠院的小杏求见。” 小杏求见她? 颜芙眉梢微挑,对此颇有意外,她那个妹妹脾气虽然软了些,但却是个坚强的主,若不是遇到什么难解决的事情,她一定不会求到别人头上。 第31章 不知这次雨棠院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颜芙决定出门见见小杏。 撩开遮门的竹帘,颜芙看到廊庑下发白的脸,猜测的一半得到了证实。 “小杏,可是阿鸢那里出了什么事?”清了清嗓子,颜鸢声音微哑地问。 小杏蹲身一礼:“二小姐,不知疏云居这边可有空闲的郎中,我们家小姐想请郎中来把平安脉。” “请平安脉?这个时候请平安脉?阿鸢她该不会是哪里不适罢?”颜芙的语调骤然发沉,担忧之意浓重。 小杏闻言,不可避免地心生挣扎。 她要说小姐现在已经腹痛难忍,无力行路了吗?还是说无事,只是照常请脉? “小杏,你到疏云居不要大呼小叫,给世子夫人添麻烦…”耳畔,颜鸢的告诫仍在杳杳地响着。 思索片刻后,小杏还是选择按照颜鸢的嘱咐说:“回二小姐,我们家小姐现在的情况还好,多谢二小姐关怀。” “那就好,只是疏云居现在只有一位郎中在,怕是不大方便。”颜芙舒缓地笑起,她有些不确定地望了望身后的窗内,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我另派人出府到惠灵堂去请大夫。” “只是…我这里有个忙需要你来帮,你帮我这个忙,可好?” “好,二小姐请讲。”小杏想都没想,一口应下。 “世子病危怕是快不行了,你是雨棠院的丫鬟,所以我想请你到大理寺请大公子回府。” 世子的病情已经危重到需要将姑爷请回来!!小杏震惊地看着颜芙,有些不敢相信陆珏的身体恶化得这样快。 “去吧,大理寺离侯府有些远,辛苦你了。”颜芙疲惫地闭了闭眼。 “二小姐客气了,这是婢女分内的事。” 小杏的背影很快便走远了,颜芙在原地亭立稍许,侧身向身旁的画碧招手:“去找小丫鬟,让她到惠灵堂请个郎中,切记不要说把郎中带到哪里。” “然后你在侯府门口候着,若是看到来了什么医者,全都以给世子看诊的名义请到疏云居,莫让雨棠院有医者进入。” 吩咐完画碧,颜芙又示意身后的孙妈妈过来:“孙妈妈,乔妈妈方才可有来过?” 孙妈妈摇头。 “那就烦妈妈跑一趟,去联系雨棠院的乔妈妈,让她去探探颜鸢为何无缘无故要请平安脉,有什么动静速来告我。” “是,小姐。”孙妈妈明白这是一个除掉颜鸢腹中孩子绝好机会,半点都耽误不得。 见事情没有遗漏,颜芙返回到屋内。 黄郎中已经诊完陆珏的脉象,他收了垫在陆珏手腕下的迎枕,向坐在一旁的颜芙摇了摇头。 “夫人,黄某医术不精,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郎中,真的无法了吗?” “刚刚黄某用银针刺眼,世子已无反应,黄某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多谢…黄郎中了…”颜芙看了眼陆珏起伏渐微的胸膛,一瞬间悲从中来。 若是他没有疾痼在身,她也不用为了自己的家族和以后的荣华这般费尽心思地去靠近陆宸,谋划颜鸢肚子里的孩子,若是他好好的,他们也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整整齐齐。 “不知黄郎中可有推荐的医家,我遣人将他请来。”颜芙擦了擦眼角的泪意,第一次由衷地希望陆珏这次能挺过去。 黄郎中略微思考后给出答案:“市井街坊里应该请不到合适的郎中了,夫人可以请太医院的太医试试。” 颜芙点头:“多谢黄郎中,郎中辛苦了。” … 门吏进来寻陆宸的时候,陆宸正在审核寺丞递交上来的大理寺所辖囚犯名单。 “陆大人,门口有一个自称是靖远侯府丫鬟的人要找你。” 陆宸翻了一页名册,手中勾对的动作未停:“来人可有报上自己的名讳。” 门吏:“她说她叫小杏。” 陆宸翻看名册的动作一停,眉宇微敛。 阿鸢的贴身丫鬟怎么来了,是雨棠院出了什么事吗? “好,我出门见见。” 门吏还未来得及躬身退下,就见眼前有缎面的袍角一闪,陆宸已从他的面前消失。 焦急得来回踱步的小杏一见到陆宸便匆匆地道:“大人,世子病危,世子夫人遣我过来唤你。” 顿了顿,小杏还想把颜鸢腹痛的事情同陆宸说。 但陆宸此刻的注意全在陆珏病危这件事上,他皱着眉问:“疏云居可有请到郎中?” 小杏答:“有请,不过只有一位。” “好,知道了,我让夏平再去请一位。”陆宸点了点头:“小杏,你先往侯府走,大理寺有马,我现在骑马回去。” “…大人…侯府…你会先回雨棠院吗…” “嗯,应该是。”陆宸急急转身,人影消失在刻有獬豸巨首的照壁后。 办妥了颜芙交代的事情,知道陆宸能先回雨棠院,小杏心下微安,她紧了紧刚刚因为小跑而松垮下来的腰带,再一次踏上了来时的路。 但是当她酉正赶回雨棠院的时候,雨棠院内空空如也,没有陆宸,没有郎中,就连日常在庭院内洒扫当值的丫鬟小僮都没有。 只有颜鸢一个人浑身汗湿地昏死在床上。 “小姐!” 小杏被雨棠院这一派孤寂的景象吓傻了,她浑身僵直地盯着颜鸢满面的羸白,内心痛苦不已。 第32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出去一了趟而已,怎么再回来雨棠院就什么人都不在了呢? 小姐现在怎么样了,她的腹痛可有加重,有没有郎中诊治? 姑爷有看到小姐这个样子吗? 各种严峻的情况摆在小杏眼前,小杏手脚忙乱的四处张望,见雨棠院内真的无人能来帮她,终于顶不住压力,哇地一声哭出来。 “呜…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雨棠院的人都不见了。”她跪倒在颜鸢床前,晃着颜鸢的手臂问道:“小姐你醒醒,你现在怎么样了!大人有回来吗!郎中有给你看诊吗!” “小姐…你醒醒说句话好不好…” 小杏一口气连着问了许多问题,但是没有一个问题得到解答,她无力地趴在床边哭泣,内心想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她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 去问姑爷在何处?还是出去寻其他人帮她一起照顾小姐? 小杏抹掉眼泪,拿了个帕子去擦颜鸢鬓角滚成大颗的汗水,心底的各种思绪乱成一团。 好像都不对! 指尖不小心触碰到颜鸢的面颊,一股冰凉不似常人的温度顺着小杏的指头钻进心窝,凉得小杏肩膀一抖,脑中混沌瞬间清醒。 她要先找郎中!诊治小姐的腹痛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什么时候都可以办! 有了明确的方向,小杏提起裙角,直直地向外冲去。 她要再去一趟疏云居,先看看那里有没有能够诊病的郎中… 第19章 事故 疏云居西厢房内,颜芙正在挑选给陆珏行招魂礼用的衣衫,隔着半开的窗庸,她听到院子内有人在询问她的踪影。 “画碧姐姐,你可知道世子夫人现在在何处,我有事想求见世子夫人。” 这个俏泠泠的声音她认得,是小杏的,一个服侍她妹妹的丫鬟。 但颜芙并没有准备出去询问小杏因何找她,她在摆满了衣衫的矮榻前徘徊,一会摸摸旁边的深衣,一会又拎起一件襕衫,对外面的声音置若罔闻。 窗外,画碧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小杏,现在世子的情况很不好,疏云居也有些乱,我们也不知道世子夫人在哪里,要不你先在这里等等,我见到夫人了就来告你。” “不过我刚才记得世子夫人进了那间屋子,现在或许还在…哎…不行了,我得赶紧把这些衣裳送到西厢房里去…小杏,你我先不说啊。” 随后西厢房外间的房门吱呀地响动,有窸窣的声音传进,颜芙侧头,来人是画碧。 “小姐,奴婢看到小杏向適室寻你去了。” 適室,那是为陆珏安宁离世选定的屋阁,禁止女子出入,里面只留男丁。 “好。”颜芙将视线转向画碧手里捧着的衣箱,她翻了翻里面折叠整齐的袍裳,犹豫了良久,从里面扯出件余白色的绣袍。 “招魂的时候,就用这件衣裳吧。” 她的话音刚落,窗外突然传来甄妈妈刻意压低的怒斥声。 “没长眼睛的贱蹄子,你知不知道世子正在里面属纩,受不得阴气惊扰,甭说你,就连侯夫人和世子夫人都不能在里面长久停留,你竟然还推了门打算进去,若不是我刚好在旁边,你今天就是闯大祸了。” “侯夫人吩咐我了,让我无论如何都得先扇、赏你几个巴掌,让你记记教训。” 甄妈妈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漠,颜芙站在翠帐屏风后的阴影里,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棂,冷眼旁观小杏被羞辱训斥的现场。 “甄妈妈,不行。”小杏声音带着丝尖锐的哭嗓:“求求甄妈妈放过我吧,我还有事情要做,我们家小姐…唔…唔唔…” 小杏后续的话兀地被人塞了一块破抹布堵住,黑灰色的抹布将她的唇色撑得发白,更显抹布脏兮得不成样子,她扭着身体想要把抹布吐出来继续说话,却被甄妈妈及时发现又往里塞了塞,嘴巴撑得更大更圆。 “我都跟你说了,世子现在受不得惊扰,你还在这里给我大声讲话!” “唔唔唔…” “来人,把她给我丢进柴房,我一会再去处理她。” “唔!唔!”小杏的眼角滑出大颗大颗的泪来,她拼命地向甄妈妈摇头,拼命地挣扎,拒绝自己的双臂被捆绑。 但无济于事,她最终还是被甄妈妈身后的两个妇人架着抬离了疏云居。 庭院内再次归于安静,颜芙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侧首对身边的画碧说道:“现在雨棠院应该没有人了,你让乔妈妈挑个好办事的机会,悄悄地回雨棠院,把那个麝香沐发膏给我的妹妹嗅一嗅。” 刚刚,在黄郎中摇头说世子无救之后,颜芙便用为陆珏准备后事的借口派了边妈妈将雨棠院的所有丫鬟僮仆都叫来疏云居候命。 “让乔妈妈千万注意别被人发现行踪。” “是,小姐。”画碧又朝着颜芙一蹲身,随后捧着衣箱出去了。 颜芙在屏风后寻了个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其实,她有些担心那沐发膏中的麝香气味不够浓重,短时间的闻嗅无法使颜鸢腹中的孩子流掉。 可是今天的情况发生的太过突然,她没有提前准备好相应的落胎之物,只能先勉强拿出手中这唯一的东西试试运气。 希望菩萨能显灵,帮她这一回。 捧着茶杯小小地啜一口,颜芙发现这茶并不好喝,味道苦涩又没有回甘。她蹙了蹙眉,打算将茶杯放到桌面上。 第33章 眼神不经意瞥到茶杯中的水影,颜芙被自己眉间的那抹厉色惊得一怔,捏着茶杯的手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清黄色的液体洒在手背上,烫出一片红印。 茶杯中的水影虽然乱了,但脑海里,映在水影中的眉眼仍在清晰地呈现着。 紧缩成一团的黛眉,黑睛上偏的眸子,以及那位于眸底的三分眼白,无处不再彰显着她的心机和恶毒。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颜芙手忙脚乱地摸出一张帕子捂脸,使劲地揉着自己的眼睛。 她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颜鸢在心底对自己劝解道,要怪就怪陆珏得了痼疾,怪颜鸢嫁给了陆宸,怪丞相府必须由她来牵连靖远侯府。 她只是为了家族考量,才会选择做这些。 她为什么有错?!她没有错! 重新将脸从帕子里抬起,颜鸢轻抿起嘴角微笑,又倒了一杯茶水给自己,浅啄一口后,探首去凝茶水倒影中的自己,见秀眉下的眼眸重新变回温婉清和的样子,这才长舒出一口气。 她果然没错。 “吱呀。” 厢房外间的门再次响起,这次进来的是一位颜芙不眼熟的丫鬟。 小丫鬟慌慌张张地小跑到颜芙的面前,低声禀道:“世子夫人…世子他…他去了…” “知道了。”颜芙闭了闭眼,一股疲惫感漫及全身。 夫君病亡,她应该是要哭的,可她现在却哭不出来。 小丫鬟没有走,而是继续问道:“世子夫人,不知招魂之礼需要用的衣衫…” “已经选好了…就用这件吧…”颜芙指了指搭在一旁衣架上的余白袍子,示意小丫鬟将其带上,随后起身,同小丫鬟一起走出西厢房。 “世子夫人。” 颜芙刚转出屏风,迎头就撞到了匆匆迈进西厢房门槛的乔妈妈,她停下步子,看了眼行在她身后的小丫鬟,道:“你先到外面等我。” 小丫鬟诺声出去,屋里只剩下颜芙和乔妈妈两人。 “怎么了?”颜芙面无表情地问。 乔妈妈没有着急回话,她先是谨慎地向窗外望了望,见无人留意西厢房内的动静,这才放心地走至颜芙面前,凑到她的耳边说话。 “世子夫人,大少夫人已经开始流血了。” … “儿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早早地抛下为娘的去了啊!” “娘不信你会这样,阿珏,你睁开眼再看看娘好不好啊…” 疏云居的正房内,吕氏跌坐在陆珏榻前哭到几近哽气,她紧紧地攥着陆珏的手,不停地在乞求陆珏醒来。 靖远候陆庭扶首坐在一旁黄花梨木的透雕圈椅上,也是面色哀痛,呼吸颤抖。 陆宸拭掉眼角的泪痕,他缓步走到吕氏面前,说道:“母亲勿哭*,还有招魂之礼。” “啊对!”一听到陆宸提起招魂,吕氏血丝遍布的眼底腾然升起一抹希望:“对对,还有招魂之礼。” 招魂,又称复魄,若时机巧合,可将生魂招回逝者体内。 虽然知道这大体是不可能的,但吕氏还是眼含希冀地从地上狼狈爬起,转身跌跌撞撞向外而去,一边走,一边大喊着问:“世子夫人在哪里,可有将招魂之礼所需的衣物备好,阿芙?颜芙!” “婆母,我在。”吕氏刚冲到正房外间的格栅门前,正巧遇到推门而入的颜芙。 见颜芙出现,吕氏忙问道:“阿芙,衣服呢?” 颜芙将搭在自己手臂上的余白衣裳送至吕氏面前看,吕氏也不细看,只粗略地瞟了一眼,随后就开始催促颜芙开始招魂:“阿芙,你快些把阿珏的贴身小厮找来,让他爬上屋脊,大些声音喊。” 颜芙知道吕氏在着急,一边郑重地点头,一边宽慰说道:“婆母勿慌,人我也找好了,招魂之礼现在就能开始。” “好。”吕氏站在原地看着颜芙出门,神情紧张又期盼,直到听见屋外传来高高的呐喊声时,才步伐蹒跚地走回内室。 半柱香后,被凛冽夜风吹凉的袍衫盖上陆珏半冷的躯体,屋内所有人都心情紧张地盯着覆在陆珏鼻前的薄纩上。 但是,那张薄纩依旧没有半丝浮动。 吕氏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磨灭,她望着榻上熟悉的容颜,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坤定二十四年,六月廿八,戌正,靖远候世子陆珏病逝,享年二十一岁。 当晚,整个靖远侯府灯火通明,全府上下易服,为远行的灵魂寄托哀思。 “夏平,易服的事情也不是很着急,等我换完了衣裳,你再去叫夫人。”陆宸急匆匆地带着夏平往雨棠院赶,他害怕自己回去的动静太大,吵醒了可能在睡梦中的颜鸢,故而在踏进雨棠院后,刻意地放缓了脚下的力道。 他没想到迎接自己的会是一声尖叫。 “啊!大少夫人!” “来人啊,快来人,大少夫人流血了!” 听到是颜鸢发生不测,陆宸心头一惊,他忙三步并作两步,甩袖向声音传出的正室奔去。 隔着室内伶仃的烛火,陆宸不敢置信地看着颜鸢身下的那摊鲜红,不大,但是刺目得紧。 他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稳。 第20章 后怕 仍在屋里叫喊帮忙的小丫鬟见进来的人是陆宸,立马噤声,她不敢去看陆宸那张狰怒的脸,只惊惶地站在原地,小声解释着:“大…大人,申初的时候边妈妈过来找夫人说世子情况危急,需要准备一些东西,但疏云居人手不够,想请雨棠院的人过去帮忙。” 第34章 “夫人就答应了,说让我们快些去,自己身边有小杏姐姐在就好,我们便去了,一直忙到刚才被边妈妈放回来,进了雨棠院,我发现室内未点灯,但正室的门却没有关,害怕会进蚊虫,便准备前去关门,就…就见到夫人这个样子。” “小杏姐姐也不知所踪。” 提起小杏,陆宸乍然想起那个小丫鬟在大理寺府衙前状似无异地问他是否先回雨棠院。 他的阿鸢…怕不会从那个时辰起就开始出事了吧… 惶恐地想到这里,陆宸心下瞬时又凉了七分…如果从那个时辰算起,颜鸢腹痛已经有四五个时辰了… 而他,因为弟弟陆珏骤然变重的病情乱了神,丝毫没有注意到小杏言语中的细节,策马扬衣赶至侯府后,见颜芙身边的婢女在焦急等待,便径直跟去了疏云居,坐在適室里再未出来。 陆宸很难想象,也不敢想象,在这漫长的几个时辰内,颜鸢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艰难地呼吸着,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他强撑着告诫自己不能乱了阵脚,事情紧急,得需要赶紧找到治病的医者。 “你寻个干净的帕子给夫人擦面,时时刻刻守在夫人身边,无论谁来找你,都不许离开。”陆宸颤着声音吩咐完小丫鬟,随后转头唤问夏平:“我们离开疏云居的时候,可还有医者在里面?” “那时是有,只是不知现在有没有离府…啊…公子当心…”夏平看着陆宸正在前行的脚步一个踏空,整个人撞到曲廊边的一根圆柱子上。 他赶紧上前去扶。 “不用管我。”陆宸忍着眼前花白一片的眩晕,拍开夏平的手,催促他道:“你赶紧去府门前看看,有没有刚刚走开的郎中,或者拦住即将离府的郎中,我去疏云居,若是疏云居没有,就去府门前找你。” “知道了公子,我这就去…现在天已经黑了,公子行路小心些。”雨棠院距离侯府大门有一段距离,夏平跑下一句话便撒腿狂奔。 疏云居内,于必提着药箱正在和陆庭和吕氏告辞。 “侯爷,夫人节哀,多多保重身体。” “夜深路滑,于老先生慢行。” 颜芙点了一个小丫鬟行在于必的前面,挑着纱灯为他照路。 还未来得及糊上白纸的明黄的灯火曳曳地晃着,将径旁草叶上的露珠照得晶莹剔透,也将一双迎面赶来的鞋履照得匆忙。 小丫鬟还未来得及认出来人是谁,身后的白胡子老先生便被人一把拉走。 “幸好幸好,于太医,有人命观天的事情需要你相帮。” 听着那掺着沙哑的声音,小丫鬟终于认出来人是谁,她紧忙蹲身行礼,“大公子”三个字还未吐出,面前的两道人影已经奔出去好远… 当不明所以的于必看到血斑斑倒在踏上的颜鸢时,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于太医,内子已怀妊九月,今日突发流血,劳先生帮忙看一眼,多谢太医。”陆宸用最简洁的话介绍颜鸢的病情。 “好好好,下官来看看。”一路急跑的于必呼吸仍有些不稳,见颜鸢喘重息浅,也顾不上自己酸痛的老手老脚,放下医箱掏出针柄,先循穴扎了几处止血,随后才敢探出三指摸上颜鸢的脉膊。 “尺脉代乱。”于必捋了捋胡须,问陆宸:“贵夫人可是受到什么惊吓?” 陆宸什么都不知道,听到于必的问话,转头去看在门厅边一直候着的婢女们:“你,说说今天下午你知道的。” 被点中的婢女踏出一步从列队里站出,道:“回大人,夫人受惊怕是跟撞到世子发病有关,听说今日晌午世子发病的时候,夫人正好路过。” 闻此,于必放下捋胡须的手,点头:“夫人流血流的突然,怕就是和此有关,” 陆宸焦灼地问:“太医,内子她还有救吗?” “陆大人放心,幸而贵夫人的虚耗不重,有救。”略略静思后,于必又从针包里取出几根银针,加刺了几处手上的穴位。 “唔…” 几寸长的白亮细针一根又一根地没进颜鸢皮肉之内,痛得昏迷中的颜鸢不自觉地呻吟起来,身上又渐起湿濡,她貌似想要远离这种痛感,已经插六七根银针的胳膊动了动,差点把手掌处的针尖压穿皮肉。 “陆大人…”于必打算叫陆宸过来帮忙控制颜鸢的手臂。 不想陆宸早已注意到这些,动作比他的声音快,他的话还未说完,一张青筋虬结的大手已经将那条匀称皙腻的臂膊牢牢禁锢在掌心里。 见颜鸢的挣扎幅度变小,于必放心下来,低头继续扎针。 又是一针刺进腕骨边,陆宸感受到那脆弱的玉臂在他的掌心里细细颤抖,不消一会,抖出一片汗湿。 “嗯…”颜鸢又无意识地痛呼出声。 陆宸心疼极了,眉头一阵阵痉挛地掣痛。 他的指腹轻摩着那块因汗湿而显得更加软透的肌肤,也不管昏迷中的颜鸢能否听到他的声音,红着眼睛自顾自地安慰着她说:“阿鸢,不怕,你就当是为了我,再坚持坚持好不好,再坚持一下,你和孩子最后都会平安的…” “阿鸢,你一定要坚持,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掌心里的脆弱仍在抖动,但是幅度明显小了许多。 见于必将最后一根针旋进脚踝的外侧,陆宸松出一口气,问:“于老先生,内子这算是针好了?” 第35章 于必没有立即回复陆宸,他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针灸的穴位,确定没有错漏后,才寻了把椅子坐下,缓缓开口道:“陆大人,幸好贵夫人的症状发现得及时,流出的血量并不算多,不然此胎真的难保。” 陆宸郑重地点头:“懂了,以后我会多加小心。” “明日我再来针一次,贵夫人应该就无碍了。” “多谢于太医。” 两刻钟后,于必拔下插在颜鸢身上所有的银针,向陆宸问了纸墨,坐在灯烛下给颜鸢开了个后续调养的方子。 将方子交给陆宸的时候,于必再三叮咛:“陆大人,夫人醒来之后,大人切记要嘱托夫人心态平和,远离惊惧,少碰那些来历不明之物,不然下次出事,可能就不会再这样幸运了。” “多谢于老先生此番相救。”陆宸拱手长身一礼,说了不知是第几次感谢的话。 于必回礼道:“陆大人客气了,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之责,下官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陆宸笑了笑,未在接话此事,他侧首指了指外面的月色,提议于必在雨棠院留宿:“于老先生,现在天已平旦,行路不安,不如今晚老先生和随侍的医僮就住在此处罢,正好明日离开前可帮忙内子再针灸看诊一次。” “好,那下官就不和陆大人客气了。”于必看了眼仍在床榻上昏睡的颜鸢:“夫人这里有什么变故尽可去唤下官,下官必奉力相救。” “多谢于太医。” 陆宸让夏平带于必去安排住处,又叫人进来给颜鸢换掉衣裳和被褥,前后折腾忙完,小半个时辰飞快过去。 “你们先下去罢,我想和夫人单独待会,一会你们再进来服侍。”陆宸将候在门厅的婢女们都遣了出去。 房间内回归安静,只剩下陆宸和颜鸢两人,突然卸掉紧张感的陆宸颓然地坐在床榻旁的太师椅里,望着颜鸢脑后的乌色长丝出神。 若是今日他再晚回来一会,他们的孩子是不是就会这样地没了,她也可能命在旦夕之中。 他后怕地想着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身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寒栗。 失去孩子可以,但是他不能忍受失去她,他喜欢看她安安静静的样子,喜欢看她腼腆冲她微笑的样子,喜欢看她在他身下泪水汪汪渴望怜悯的样子,喜欢她给他竖的发,绣的衣,喜欢她的一切又一切。 他真的不能失去她! 各种疯狂的思绪像茂盛的藤蔓一样攀爬上心头,陆宸想起他与颜鸢婚后一年多的种种,愈发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个娇憨乖糯的小姑娘。 “簌簌。” 床榻上的颜鸢突然翻了个身,盖在身上的被子也随着她翻身的动作卷在一起,露出里面一节润鼓腰肢。 陆宸从太师椅里站起,打算把卷在一起的被子重新抻开盖好。 却不料当抓着松软锦被的手指碰到颜鸢圆隆的腰腹时,他心底的那抹骇悸突然更盛,整个人鬼使神差地脱靴上床,隔着被子紧紧地搂住那个体态娇小的可人儿,珍惜地嗅着佳人鬓间的发香,迟迟不肯松手。 感谢苍天眷顾,他的阿鸢真的还在。 如果可以,他想这样抱着她一辈子。 第21章 小杏 胸膛处的温度刚刚捂热,门外忽地传来叩门声。 陆宸不想动,继续贪婪地嗅吸颜鸢发间的馨香,直至叩门声再次传来,他怕吵到怀中正睡得安稳的人,才不舍地松开紧搂的臂膀,起身穿靴。 门打开,外面站着的是一个小僮。 “大公子,疏云居已经准备好了饭含沐浴的东西,侯爷遣小的过来问大公子这边怎么样了,可否前去疏云居。” 陆宸这才想起疏云居还有事情需要他在场,他撩开遮挡视线的乱发,答:“你去回侯爷,我稍候就到。” 小僮称诺离去。 “小杏。”因为不知自己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陆宸随口唤了小杏的名字,打算叫她在颜鸢身边守夜。 转身的瞬间,陆宸才想起婢女有跟他说过小杏也不知所踪,而在雨棠院的这几个时辰他确实没见到小杏的身影。 颜鸢的这位贴身丫鬟到底去哪里了? 身侧的廊庑里行过两个提桶的小丫鬟,陆宸看见她们,把她们叫到面前问话:“你们可有见过小杏?” 两个小丫鬟互相对望一眼,纷纷摇头:“回大人,奴婢没有见过小杏姐姐。” 陆宸又问:“那你们最后一次见到小杏是什么时候。” 其中一个小丫鬟停顿片刻道:“回大人,大概是酉正后一二刻那样,奴婢在疏云居见过小杏姐姐,不知小杏姐姐是去干什么。” 小杏在酉正的时候去过疏云居? 陆宸在袖中掐指算了算时间,发现酉正前不久刚好是自己接到弟弟病危消息赶进疏云居的时间。 他的心情隐约变得复杂微妙起来。 … “侯爷,侯夫人,被衾已经给世子盖好,魂帛、铭旌也都一一安放,请侯爷和侯夫人查验。”陆庭身边的老仆人郭常在检点完一遍僮仆摆放的东西后,转到陆庭和吕氏面前,请他们移步过目。 身心俱疲的陆庭没有心思去看这些布置的安排,他摆了摆手,让仍在泣泪的吕氏跟着郭常去:“我就不去了,让夫人去罢。” “一会你安排好值夜的人,就来到东厢房,大家一起商谈后面丧事的细节。” 第36章 “是,侯爷。”郭常拱手俯背,行在吕氏的前面引路。 待郭常按照吕氏的心意重新收拾好灵堂回到东厢房后,人已经都到齐了。 坐在首座的陆庭打算将主持丧事的丧主之位安排给陆宸:“如珩,你是侯府长子,阿珏的兄长,他的丧礼我想让你来护丧。” 一直眉眼冷峻,沉默寡言的陆宸没有犹豫,开口应下:“是,父亲。” “次媳。”陆庭又招了颜芙上前来。 颜芙面颊残泪,恭顺地垂立到陆庭面前,低哑唤道:“公爹。” “你是阿珏的妻子,他的丧事,你为主妇,没有异议吧。” “回公爹,儿媳没有。”颜芙摇了摇头,眼角处,又有泪珠汹涌而出。 随后陆庭又点了侯府的冯管家负责货贿,跟随自己身边日久的老仆僮郭常负责疏书,承担丧葬典仪的几个重要人选也就算定下了。 “如珩,次媳,丧仪的事情繁琐,你们这几日就多操劳,尽早将可以送讣告的亲朋拟出个名单,补宅兆、祝文的事情多多问侯夫人,让她满意就好。” 陆庭最后简单地部署几句,挥手叫屋内的众人都散。 陆宸着急回去看颜鸢的情况,紧了紧衣领便大踏步迈出门槛,第一眼便看到静立在柳树下等他的颜芙。 “世子夫人。”陆宸颔首致意。 颜芙抿了抿嘴,说出道歉的话:“大伯,阿鸢的事情是我的疏忽,我平日不是这样的,今天疏云居有太多的事了,婆母她伤心得紧,让我一个劲的请郎中,我也着急,这才失误把两个应该带给阿鸢看诊的郎中请到了疏云居来。” “幸好阿鸢无事,不然我就是罪该万死。” 陆宸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也出言宽慰颜芙不要因此过于自责:“死者为大,雨棠院的事世子夫人已经尽心了,陆如珩不怪世子夫人。” 言罢,他恍然间想起小杏的事来,便开口提问:“有一件事,不知世子夫人可有见过阿鸢的贴身婢女小杏,她不见了,院中下人说她酉正的时候曾经前往疏云居。” “啊对,还有这事。”颜芙眼底划过一抹懊恼之色,她对陆宸讲述自己知道的经过:“小杏今日下午确实来过疏云居几次,她最后一次来到疏云居好像要找我,但最先见到的是画碧,恰巧画碧当时正在忙其他事不知道我去了何处,便让小杏在原地等候,后来画碧见到我,和我说了小杏来疏云居,我出去寻发现小杏已经不在院子里,问了几个丫鬟,才知道是她误闯了適室,差点扰了世子属纩,被婆母发现,丢进柴房。” 听着颜芙的讲述,一道莽撞急促的推门声回彻在陆宸的脑海里,声音出现的节点确实是他刚进適室守在陆珏身边的时候,那道推门声突然出现后,他以为又是请的郎中到了,出内室去迎,却不想门前空无一人。 彼时,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现在看来,那次推门的人很可能就是小杏! 小杏闯了適室,扰了陆珏临终前的清净,依吕氏那严苛不饶人的性子,怕是会重罚于她,绝不轻易放过。 陆宸知道此事难办,胸口里多出几抹慌乱。 小杏是唯一跟随颜鸢从丞相府陪嫁来的婢女,颜鸢平日里待她如手足,若是知道人被关进柴房里受罚,免不得又得伤心动气。 此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她知道,静思片刻后,陆宸理好了心头烦乱的思绪, “好,多谢世子夫人告知。”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随后双手拱在一起,准备向颜芙告辞。 “大伯,你是想去求侯夫人放了小杏吗?”颜芙却急急出声,叫停了他的动作,黛眉暗蹙地问。 陆宸垂下长睫,并未说话。 见陆宸默认,颜鸢那抹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愈发明显。 吕氏的脾气她不信陆宸不知道,表面上识大体,慈爱和善,实则内心狠辣又小气,但凡是触碰了她底线的事情,她绝不会轻易放过。 那些同靖远候欢好过的女子,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没有一个人得到好下场。 这其中也包括陆宸的生母许氏。 如今,小杏误闯了陆珏的属纩之礼,无论陆珏最后的绝气是否与此相关,在吕氏那里,小杏都是阻扰她儿子魂魄安宁的罪人,吕氏对儿子的死悲痛万分,气急之下,小杏最后的结局很难言说。 为一个婢女,去惹府中主母生气是一件很不值当的事,换做是她,她一定会放弃这个婢女,任她自生自灭,不去触吕氏霉头。 并且小杏是颜鸢身边的得力婢女,若能借此机会让颜鸢折了小杏,她正好可以安排自己的人服侍颜鸢,方便日后的行动。 这也是她为什么让画碧引到小杏去闯適室的全部原因。 不过她没有想到陆宸并不准备放弃小杏,还打算顶着触怒吕氏的风险去扶香居求情。 颜芙觉得他既决定要如此做,必有原因,并且这个原因很有可能是颜鸢! 一想到自己那个温吞安静的妹妹,颜芙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敌意。 她的长相虽与她有几分相似,但是面容的轮廓没有她端庄姝丽,身高更是矮了她半头,做事情也唯唯诺诺,撑不起半点场面。 陆宸怎就眼里心里都是她!明明他与她是青梅竹马,是最先遇见的! 她不甘心! 柳梢荫下,月光朦胧,颜芙垂在袖口里的手死死紧攥,她奋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愤怒,用含着水气眸子遮挡心头的各种情绪,停顿稍许后,她抬首关切地望着离她三步之遥的男子,开口劝阻道:“大伯,我觉得小杏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因为以我对婆母的了解,若是毫无缘由的求她放人,结果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第37章 “真的,千万不要…” “好,多谢世子夫人告知。”颜芙的话还未说完,陆宸却迅速又果断地同意了颜芙的说法。 颜芙一时间无话可说。 第22章 搬回 甫一出疏云居,陆宸立即叫夏平去柴房查看小杏的情况。 “是,公子。”夏平接到吩咐,拎着衣摆小跑着离去,只留陆宸独自一人挺立在夜风寂寥的石子路旁,提着手里那盏即将燃尽的纱灯,慢慢地呼吸着夜风里的潮湿。 病重亡故的弟弟,被关柴房的丫鬟,险些小产的妻子,各种各样的事情杂乱无章地摆在他的面前,让他有一瞬的手足无措,不知先想哪件事好。 陆宸只觉得现在有无边疲惫在包裹着他。 纱灯内的烛火最后爆裂地噼啪了几声,倏地熄灭了,一串白烟攀着灯笼的悬线散在半空。 面前没了亮影,陆宸从茫然中回过神来,脚下的步子开始机械性地向前移动,带着些许凉意的风顺着他的袖管灌进衣衫中,有些冷,但他没有理会,穿过花园的莲池,走过几处小坡和角亭,终于在重重柳梢后见到了雨棠院的影子。 雨棠院的正室内,立在红木博古架旁的落地烛笼仍在倔强地亮着,有小丫鬟正踮脚举着绣剪,打算将里面的烛花剪亮。 “大人。”小丫鬟见一身素衫的陆宸推门而入,忙收起手中的剪子,俯身行礼。 陆宸将没有光亮的纱灯放置在脚下的青石方砖上,低声问:“夫人怎么样了?” 小丫鬟答:“夫人还在睡着,已经不出虚汗了。” 听闻颜鸢的状况有了好转,陆宸勉强放下半颗心,他将宽大的袍袖拢到一起,轻手轻脚地转进内室。 窝在云丝锦被里的人面色确实好了许多,呼吸也不再是混乱的一促一慢,见颜鸢的面颊还是有一层薄薄的潮汗,陆宸小心翼翼地举起衣袖去擦,鼻尖有些微的酸楚泛起… 是他没有请到好的郎中治愈弟弟的病,才让她不巧遇到弟弟发病,又跟着他吃苦了,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浮云,她的身体痊愈才是正经。 陆宸看了看八宝桌后那张不甚宽长的缠丝梨花榻,打算今夜就从书房搬回正室住。 … 颜鸢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才朦朦亮,她睁着眸子呆呆地望了许久帐顶的团花纱帷,方慢慢记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剧痛的腹部,淋漓的汗水,小杏匆匆出门的背影,无人回复的呼求… 心底漾出一抹慌乱,颜鸢忙将手伸回到被子里,抚上腹部的位置。 没有担虑中的平坦,颜鸢轻舒出一口气,又闭上眼睛浅浅眯了会,才撩开纱帷,向外唤小杏。 “小杏,给我倒杯水喝罢。” “夫人,你醒了?”进来的却是另一个丫鬟,绿棠。 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和称呼,颜鸢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揉了揉眼睛,借着绿棠的搀扶从床上起身,问道:“绿棠,小杏去哪里了?” 绿棠闻言手下的动作一顿,眼睛躲闪地眨了眨。 “小杏姐姐被大公子安排去给世子夫人做事,这几天都不在,公子吩咐我代替小杏姐姐来照顾夫人。”绿棠按照陆宸教给她的话回复颜鸢。 陆宸让小杏去给姐姐帮忙?疏云居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颜鸢知道陆宸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派小杏去帮忙,虽不排除可能是私心不愿姐姐太累,但疏云居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问道:“绿棠,我昏迷的这段时间,疏云居可是有事发生?” 绿棠点头:“有,世子他…去了…府中的人都换上了素衣,夫人若是一会想到院子里走走,也得穿上素衣。” 什么?!陆珏去世了! 得知这个消息,颜鸢的瞳孔陡然睁大,她不可置信地盯着绿棠的眼睛,脑海里嗡鸣一片。 那个昨日还与她有过对话,笑着对她摇头表示无事,说自己到外面咳是怕打扰到姐姐的靖远侯府世子竟然离世了。 只一个晚上的时间,人便阴阳两隔。 想起陆珏的瘦削的面颊,颜鸢额角渐渐泛青,她还以为等他回了疏云居,看过郎中按时喝药,病情就会向好。 是她想得太过单纯了。 “…什么时候…去的…”颜鸢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回夫人,是戌正。” …戌正…那时她已经痛麻了,整个人毫无知觉地晕在床上。 颜鸢的眼神在绿棠的身上飘忽,半晌才注意到那干净且毫无装饰纹样的短半臂。 “帮我把素衣换上,我去疏云居看看。”她觉得自己今日下地行走没有问题,便掀开了被子,作势就要下床。 不想一动,身上便是虚虚地热。 “夫人。”绿棠指了指窗外还没有亮透的天,拦住颜鸢:“大人走之前嘱咐奴婢,说今日夫人可以不用去疏云居,侯爷和侯夫人那边也知道雨棠院的情况,不会责怪夫人的。” “好。”颜鸢扶头重新倒回床上,在心底埋怨自己无能,如此关键的时刻竟是帮不上姐姐一点忙。 第23章 狼狈 两日后,终于养好了身子的颜鸢在下床用过素膳后,对镜摸了摸发间的黑檀木簪子,见自己前后的衣装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便放下心出门前往疏云居。 半只脚踏出雨棠院,颜鸢立即感受到侯府不同往日的气氛。 沿路的石制灯台上,那些用于夜间照路的油黄纸灯笼纷纷贴上了白底黑字的奠文,池塘边的风柳雨棠也挂着间黑间白的大团绢花,在路上匆忙行走的丫鬟僮仆都是清一色的素衣,整个靖远侯府几乎被黑白两色笼罩。 第38章 颜鸢低头哀叹了声,萧索的悲伤缠上心头。 甫一走进疏云居,颜鸢就闻到空气里浓烈的祭香,她的心情跟着更沉了几分,恍然觉得昨日离自己好远,有人间到黄泉那般远。 一个小丫鬟恰巧路过她身边,向她行礼:“大少夫人。” 颜鸢从伤罔中缓神,问小丫鬟颜芙可在疏云居。 “回大少夫人,世子夫人在西厢房。” 颜鸢向西厢房的位置走去,走到近些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大伯,这个是我今日整理到府上赠赙人的礼单和名单,大伯看一下有没有谁被漏下的。” “大伯?” 透过打开的支摘窗,颜鸢看到姐姐手执着一本折子,正欲递给长案另一侧单手扶额的陆宸,不过陆宸好像睡着了,姐姐唤他,他没有动作,只保持着扶额的姿势不动,脊背挺拔如苍松。 姐姐歪头看了看他,见他真的是睡着了,没有再出声打扰,折身去关陆宸身后的窗… 毫无镯饰的白皙手腕取走了支撑窗户的竹竿,颜鸢窥望的视线就这样断绝,她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姐姐和陆宸动静相伴的背景定格在她的脑海中。 印象里,陆宸在她身边从未这样安静地睡过,每次都是他吹灭灯烛,出言让她先入寝,不用管他。 果然,在喜欢人的身边,总是能露出最松弛的样子。 眼角微微发酸,颜鸢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要不要敲门进去看望姐姐。 陆宸此时应该也不希望被人打扰罢! “三小姐。” 正犹豫着,身后忽然传来小声的问安,颜鸢肩头一抖,也不管来人是谁,当即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她回头,身后的斜侧方站着的是边妈妈。 边妈妈会意,笑容和蔼地做着口型:“三小姐需要老奴进去禀报吗?” 颜鸢抿起一抹强笑,摆手说:“不了,姐姐在忙,我就先不打扰她。” 她匆茫茫地拉着绿棠离开疏云居,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到底有多狼狈。 颜鸢刚回雨棠院没过一盏茶的功夫,陆宸就回来了,她冷漠地看着陆宸一如既往地冲她温笑,用手背探她额头上的温度,问她身子感觉如何。 “喝了药,还好。” “听说你刚才去了疏云居?” “嗯,你和姐姐当时在忙,我觉得进去会干扰到你们,就走了。” “阿鸢…这些天你无事出去乱走动的好,疏云居那边我能忙得过来,就算…忙不过来…也有夏平和小杏在…”陆宸心中念着小杏的事情还没有得到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试探着提议。 颜鸢在听到这里,不知怎的,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果然,是陆宸害怕她打扰他和姐姐的独处。 “嗯,知道了,以后不会了。”颜鸢强忍着心底的悲哀,尽量让自己的说话声不要那么奇怪。 陆宸不知道颜鸢心里都想着些什么,他拖了把椅子坐到颜鸢身旁,耐心地对颜鸢讲着靖远侯府内的情况。 “今日上门拜祭的故旧便有十几位,大殓之后只怕会更多,阿鸢你现在的身子不好,丧仪里不用必须出面参加的典礼我都帮你推掉了,你只管在雨棠院内安心休息就好。” “好,谢谢夫君。”颜鸢抽了抽鼻子,敷衍地答应。 “对个,刚刚我在疏云居听到有人禀岳父岳母日晡会来。”陆宸又提起颜旭元和王氏到侯府的事情,问颜鸢的打算:“阿鸢,他们今晚怕是会在侯府留饭,你一会打算去吗?” “若是不想去也无妨,我让绿棠到厨房取些你爱吃的,岳父和岳母那里我去说明,他们会理解的。” “没事,我去。”一想到晚膳还能看到陆宸和姐姐见面,颜鸢心中抵触地不想去,她咬了咬下唇,犹豫半晌,还是决定遵守礼数,去见见父亲母亲,免得他们对她这个女儿印象不好。 “好,那一会我们一起去。” 第24章 谋划 扶香居内,斋膳还没有全部摆上,吕氏带着颜芙和王氏在阁楼里的花厅中说话,颜鸢被张妈妈引进去的时候,她们正在讨论颜芙腹中孩子的事情。 “亲家母,真的,我不止一次的觉得有阿芙这样的儿媳是我的福气。”看着娴静坐在一旁的颜芙,吕氏笑意洋洋地说道:“多亏阿芙的肚子争气,给阿珏留了一个孩子,也算续了侯府这支的香火。” “是我的阿珏福薄了,但愿阿珏上天有灵,要保她们母子平安。” 话转到已逝的陆珏那里,吕氏的喉咙哽咽了瞬,忽然掩帕拭泪。 王氏见吕氏流泪,连连拉着她的衣袖劝慰:“亲家太太莫哭,这本身就是亲家太太上辈子积的善因,我们家阿芙受了你的恩惠这辈子就该来你身边报答,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亲家太太的福气都在后面。” “亲家母真会劝我。”吕氏脸上的悲痛少了三分,她怜爱地招呼颜芙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皓白的荑腕,神情认真地*道:“阿芙,你现在怀着孩子,还要管着侯府内院的宅务,让你受累了。” “我这几天想了想,打算等阿珏治丧的事情结束,便让张妈妈搬到疏云居去照顾你,她熟悉侯府事务,也服侍过我怀妊,在你身边肯定能帮上不少的忙” 颜芙听说吕氏要把贴身的婆子指到疏云居,心底乍然一惊,她悄悄地瞥了旁边的王氏一眼,见母亲悄悄向她摇了摇帕子下的手,便忙装成一副考虑周详的样子,拒绝道:“婆母,这样不好,张妈妈是婆母身边的得力老人,婆母自然是用惯了的,冒然让她过去帮我,扶香居这边出了事要怎么办。” 第39章 “婆母请相信阿芙,怀妊这段时间忙是忙了点,但是阿芙不累,张妈妈就不用…” “阿芙多忧了,没有张妈妈,我身边还有甄妈妈,我又没说把张妈妈和甄妈妈都派给你。”吕氏拍了拍颜芙的手背,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女儿家,有些时候不要逞强,该借力的时候借力,对自己好一些。” “事情就这样定了,等三虞结束,张妈妈就搬到扶香居,帮你分担事情,我这边还能放心一些。” 吕氏的话说到后面,态度愈发坚决,颜芙再推脱不掉,只能扬起笑脸应道:“好,儿媳这边就先谢过婆母。” “这才对…”吕氏紧拧的眉头松开,慈笑着晃了晃颜芙的手。 王氏弯眉看着面前婆媳和睦的场景,也插嘴道:“哎,我这里也谢了亲家太太这样爱护阿芙。” “哪里哪里…” 颜鸢坐在王氏的身后,听着一屋子的轻声笑语,早已习惯了这样如空气一般的忽视,她有些无聊地饮了一口茶,细品茶后的余甘。 “哗啦” 花厅的门口传来一阵珠帘的脆响,颜鸢回头望去,进来的是一个眼生的小丫鬟。 “侯夫人,丞相夫人,世子夫人,大少夫人。”小丫鬟对着花厅里的众人挨个行礼:“北堂的晚膳已备好,侯爷让奴婢过来请夫人和少夫人们移步。” “好,知道了。”吕氏应了一声,随后挽着颜芙的胳膊,和王氏一排言语亲和地向外走,没有人招呼颜鸢。 颜鸢也不争抢着行在吕氏、王氏的旁边,只默默地缀在三人行的后面。 北堂一顿饭不咸不淡地吃完,颜鸢也没有得到吕氏和王氏多余的问候,反倒是众人散开的时候,颜芙主动过来拉起颜鸢的手。 “妹妹,母亲一会和我去疏云居说话,你要过来一起坐坐吗?” “我…”颜鸢犹豫,她记得晌午时陆宸对她讲的话,无事不要去疏云居。 其实她本人无所谓去不去,只是万一陆宸去疏云居撞到她怎么办,她还是不要去了。 于是颜鸢摇头:“不了姐姐,晚上我还要喝药,就先回雨棠院,姐姐替我问父亲母亲安。” “那好吧,妹妹早些回去休息。”颜芙语气惋惜。 颜鸢笑着离开:“嗯,姐姐也是。” 她不知道的是,颜芙在得到她拒绝的回复时,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和王氏回到疏云居后,颜芙立即遣散了屋内奉茶的婢女,让边妈妈和画碧在外间留意着,不让任何人进屋。 “母亲,侯夫人要把她身边的张妈妈弄到疏云居来,张妈妈的为人我知道,再谨慎不过,有她在我身边盯着,我腹中的孩子怕是流不掉。”颜芙的言语中是少有的焦急。 王氏也知道这件事情棘手,她揉着眉心想了一会,无奈地问:“阿芙,咱一定要将这个孩子流掉吗?” “我看陆宸也不是个容不下孩子的人,况且这又是他已逝弟弟的遗腹子。” “不,必须流掉。”颜芙否定王氏的话,她轻抚上微隆的小腹,感受着衣料下温度,胸中忐忑不安。 这个孩子的来路不正,没有了陆珏做遮拦,生下来八成是个祸患。 王氏还想再劝,但当她看到颜芙一脸决绝的时候,劝说的话语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的这个女儿从小就乖顺聪明,懂分寸知道理,她既然选择这样做,定有她的考虑,自己虽是她的母亲,但是终究住在这侯府宅院外的人,做不得主。 王氏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支持道:“好,只是流掉孩子后千万要注意休息,万万不能劳累,如果身边的人手不够,或者缺东西少药,就写信和母亲的说,母亲定会想方设法给你凑齐,送进侯府里去。” “…多谢母亲…”见王氏这样相助于她,坚强了许久的颜芙终于忍不住,吊着哭腔扑进王氏怀中,晶莹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郁结在胸中日久的闷气终于有机会得到释放。 “女儿一个人在侯府真的好孤单,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做这些结果是好是坏。” “阿芙不怕,阿芙有母亲在,有哥哥在,丞相府永远是阿芙的后盾。”王氏最听不得颜芙哭泣,她心疼地搂着女儿的肩膀,像小时候哄她入眠一样地拍啊拍:“就算最后什么都没得到,阿芙也不用怕,咱可以回丞相府,你父亲母亲能养你一辈子。” 许是王氏说这话时的语气太过宠溺,躲在王氏怀里的颜芙忽地止住了泪,“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母亲,我都多大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子。” 王氏也不说话,只是满目含笑地望着自己这位长相出落的女儿。 颜芙被王氏看得面色赧红,她从王氏的怀中起身,搬了把玫瑰椅坐到王氏的面前,又开始说起正事:“母亲,颜鸢腹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她将之前几次算计颜鸢流产失利的过程简单地对王氏讲了讲。 “就是这样,虽然后面那次她已经流血出来,但孩子还是保住了,现在她的身子眼看着就要临产,我反倒有些下不去手。”颜芙叹了口气,诉说着自己的无奈:“我在想要不就让妹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吧。” “这怎么能行。”王氏对颜鸢的事情明显有自己的打算:“颜鸢的孩子不能就这样放置不管。” “话说让一个女子流产有这么难吗,几个人,一碗药的事,要不阿芙你再试试。” 第40章 颜芙谨慎地摇头:“怕是不行,若是普通宅院倒可以使一使这种手段,但颜鸢有陆宸在身旁,便使不得。” “陆宸是大理寺少卿,专司刑案审查,什么刁钻阴狠的手段没见过,若我们当真这样做了,只怕是安排动手的人还没处理干净,陆宸就将她们抓到大理寺的水牢里问审了。” 王氏思量片刻,觉得颜芙说得有道理,目光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该怎么办。”王氏用手揉了揉额头,苦大仇深地分析:“若颜鸢诞出的是一名女婴,那一切都好说,日后你是养在自己身边还是交给妈妈照料都行,若她诞出的是一名男婴…” 王氏将话音停在此处,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颜芙一眼。 颜芙深吸一口气,明白王氏的意思。 若颜鸢诞出的是男婴,那这名男婴就是陆宸的长子,待陆宸以后袭爵,孩子很有可能就是陆宸的世子,如结果为这样,那她的种种谋算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母亲,那我该怎么办?”颜芙问道。 王氏沉吟道:“那就只能在颜鸢产子的时候做手脚了,保证颜鸢生下来的孩子是‘女儿’。” 语毕,王氏像是想到了什么,她住了话,阖眸细细地盘算了很久,直到颜芙催促地问了几遍,方开口说:“我们需要找寻几个和颜鸢月份差不多的怀妊者。” “要找那种没了丈夫,亲族也不在身边的,若颜鸢到时真诞下一名男婴,就用这些怀妊者诞下的女婴替掉。” “母亲这个法子想得好。”颜芙的眸底微微亮起瞬间后却又多了丝忧虑:“不过若真定了这样做,我们怕是现在就要动手寻人,颜鸢那边已经妊娠九月,剩下的时间不多。” “嗯。”王氏颔首:“就这样定罢,阿芙,你那边先找着,母亲这边也先找着,虽然时间紧了些,但一定要看好怀妊者的人品,对那种胡乱说话的人千万不要对她们露自己的底细,如有空,就去看看是否合缘。” “选好了人,就带她们到不同的庄子上养着,千万不能让她们彼此碰面,否则容易凑在一起揣度你的身份。” “你对庄子上的人也不要说起此事,只教他们照顾好怀妊者,出现了什么事情对你禀报即可。” “总之,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第25章 合欢香酒(三合一) 颜芙默记了王氏说的话,郑重回答:“好,母亲,女儿届时亲自去过目她们,确认合了眼缘再定。” 见时候不早,王氏准备回北堂去寻与靖远候攀谈的丈夫,颜芙则披了件白锦斗篷跟在王氏身边,王氏一边走,一边对颜芙不放心地叮嘱。 “阿芙,你在这里委屈了千万和母亲说,不要自己一个人藏在心里,会生病。” “女儿晓得了。”颜芙指了指地上凸起的门槛,示意王氏小心脚下,母女二人一起走出疏云居的垂花门。 大约过了几盏茶的时间,她们踏进了晓月拂照的北堂,颜芙没想到陆宸还在这里。 只见一身缟素衣衫的他身姿颀长,手里握着个半卷成筒的本子,正眉眼沉肃地立在窗前的廊庑下,听着冯管家的答话。 “大公子,请卜宅兆的人已经定了,是林宝寺的高僧空藏法师,大概几日后会登府卜算,但是写祝文的人还没有着落,侯夫人听说宝文阁直学士兼礼部侍郎的那位杨大人年纪轻轻已文采斐然、佳词卓丽,便有意请他来帮忙撰写祝文。” “宝文阁直学士兼礼部侍郎?杨宵南?” 挽着王氏前行的颜芙悄悄留意着陆宸的神情,见到陆宸在念出这个名字后眉头收敛,说出的话带有一丝不解:“可是咱们侯府与这位杨大人并无交情,丧事的祝文怕是不好请他帮忙。” “那倒是,不过侯夫人的性子大公子也知道,世子的丧仪,什么都要最好的。”冯管家哀叹一声,道了第一次拜见的结果:“今日晡时,夫人就遣了我和张妈妈带了几件绫罗金玉去杨府登门,但是杨大人没收东西,也没说要来。” “大伯。”颜芙行过陆宸的身边,开口道了声安。 陆宸抬眸,见来人是颜芙和王氏,也颔首问候道:“岳母,世子夫人。” “如珩…”王氏弯着眼笑应和,款步与陆宸擦肩而过。 陆宸一直目送着王氏走进屋内,才再回首看向冯管家,继续问话:“关于祝文的事情,母亲心中可还有其他人选。” 冯管家摇头:“许是因为京城专于词著的人只有杨大人与世子的年纪相仿,夫人便想再请一次杨大人。” “哦。”陆宸微微抿唇,看来母亲很想请杨宵南来帮忙写弟弟出殡的祝文。 想起夏平那晚对他描述的柴房惨况,陆宸忽然觉得这是个机会,一个可以求吕氏放小杏出来的机会。 他打算亲自见见这位杨侍郎,看看能否求到一篇祝文。 跟着陆庭和吕氏将颜氏夫妇送上马车后,陆宸拒绝了颜芙商讨大殓安排的提议,只身回到雨棠院,见颜鸢安然无恙地坐在竹榻上看书,便放心地没再打扰她,折路走进书房,找出一本空白的缎面折子,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夏平。”待纸面上的墨痕风干,陆宸把夏平唤到面前,将那本折子折好给他:“你明日打听一下礼部侍郎、宝文阁直学士杨宵南杨大人的家宅,将拜帖送到那里。” “好的大人。”夏平痛快地点头。 第41章 杨宵南的回复很快,第三日清晨便送了回帖给陆宸。 陆宸按着回帖上的时间,在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后,打马来到位于鹤梁街的侍郎府,将回帖递给守在门口的僮仆看。 “陆大人请。”陆宸被请到正厅安坐,僮仆端了碗凉茶给他,便小跑着去请杨宵南,半柱香后,杨宵南出现在厅堂门口。 “家中豢养的猫不知跑去了哪里,因此找了许久,我来迟了,还请陆少卿见谅。” 陆宸起身相迎:“陆某久闻杨侍郎盛名,今日却才第一次拜访,失敬。” 杨宵南呵呵地挥了挥手,将身边的侍从遣走,道:“哪有,陆少卿是大郢京城的真才俊,弱冠之年已办得了一手妙案,折狱详刑,从无冤怠,街头巷尾的百姓一提起陆少卿,没有不拍手称赞的,应当是杨某人早些去拜访陆少卿才是。” 两人携袖落座,中间隔得不远,只有一张不大的方几,杨宵南盛情邀请陆宸品尝放在几案中央的蒲萄果盘:“伏月的天有暑热,陆少卿一路风尘,只喝些凉茶不够,再尝尝这个冰水镇的蒲萄罢。” “多谢杨侍郎。”陆宸顿了片刻,象征地取了一颗蒲萄放进嘴中,他念着明日大殓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核查缺漏,决定少与杨宵南攀谈,直接地讲出自己的来意。 “其实陆某今日登门是有事相求。” 杨宵南也猜到陆宸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手上饮茶的动作不停。 “家弟英年亡逝,可叹可惜,母亲便想请个辞藻华实之人帮忙撰写祝文,以安家弟幽魂,因此打听到了杨兄,故陆某想请杨兄赏墨一篇,也算圆了家母丧子之哀情。”陆宸连着口气将来意和答谢说清楚,言罢,着眼去看杨宵南的神情。 杨宵南的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礼节的浅笑,言语宽解:“陆少卿又是何必。”他终于敞开口说出自己的考量:“不是杨某不帮靖远侯府写这篇祝文,只是靖远侯府的姻亲与皇城里的那几位贵人牵扯太多,杨某只想简简单单躬身侍君而已。” 陆宸看着杨宵南微有波澜的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想外人因这篇祝文怀疑他崇举颜贵妃所生的三皇子。 “那祝文末尾不加盖杨兄的宝印呢,杨兄会考虑吗?”陆宸又给出一个办法。 “这…”杨宵南迟疑片刻,还是谨慎地拒绝了:“不是在下自夸,杨某的词文即便没有落款,也容易辨识。” “好,陆某今晚有叨扰之处,还请杨兄见谅。”陆宸知道自己这是被拒绝得彻底,再多言语也不会改变杨宵南的决定,便礼数周全地向杨宵南颔首,准备告辞离开。 就在这时,有位拎着扫把的僮仆破着嗓音一路喊叫而来。 “大人,杨大人,不好了。” 杨宵南迎着僮仆的身影向前走了两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慌乱?” 那僮仆见杨宵南身后还有一位眼生的人在,知道是府上来了客人,自己这样大叫地跑有失体统,忙堪堪刹住身形,停在草坪边上。 “大人,有人抓在你的猫儿,被逮个正着,小的们让那人把猫还回来,那人就说是自己的猫,不肯还,一直在府门前嚷闹,还惹来许多人围观。” 杨宵南闻言眉梢一抽,僵着肩膀去看石头旁空空如也的竹筐,半晌,才哑着声音问道:“你确定那只猫是咱们府上的梅奴?” 僮仆回答道:“看着像,应该是,但是小的们也不敢一口咬定,所以想过来请大人出门识认。” “好。”杨宵南担心自己的爱猫真的被人捉走,也顾不上站在一旁的陆宸,他歉意地安排陆宸稍坐,随后带着僮仆匆匆向外而去。 陆宸站在廊庑下没动,他对着杨宵南渐远的背影思考了片刻,也尾随着跟了出去。 杨府门口,几名身着短褐衣的家僮正手持木棒怒目地围着一个喋喋不休的黝黑男子,而家僮的外围,还有一群饭后闲逛乘凉的路过者在摇着蒲扇看热闹。 杨宵南出来的时候,那名黝黑男子仍在为自己抱不平:“我一时兴起带着家中的猫出来走走怎么了,它不小心从我怀中跳出去,一路跑到你们府苑门口又怎么了,你们凭什么说我怀中的猫儿就是你们家大人养的,这也太强词夺理了吧。” “你们大人怎么还没出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位高官,这般纵容手下无理,我一会就去京兆府,去大理寺告他的状!!” “我们大人来了。”围成一圈的家僮见杨宵南出来,忙错开一个缺口,请杨宵南靠近:“大人,就是他,抓了您的猫。” 杨宵南沉默不语,抱臂走到黝黑男子的面前,垂下眼睫去看男子怀中的虎斑狸花。 那只猫正埋头舔着男子挽起袖头的胳膊,没有正脸,只留了对尖耳朵给他看,尽管这样,杨宵南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养大的梅奴。 “这是我的猫没错,它有名字,叫梅奴。”杨宵南抬手指向男子怀中猫儿:“因为它背上的那一深一浅的墨晕像松烟入画的干梅,因此得名。” “梅奴?!”黝黑男子嗤笑一声,仿若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你们文人可真会,两块深浅不一的黑斑就说是什么梅花。” “不过你们家猫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和我家的猫有关系吗?” “哈哈哈。”旁边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杨宵南见男子耍无赖一样地混淆视听,心底气闷极了,他深呼吸一口气,拔高了音调,又强调了一遍。 第42章 “我说,你怀里的是我的猫。” “呦,你说这是你家猫…啊…就是你家的猫啊…”黝黑男子也不甘示弱地拔高声音:“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吗!” “能。”杨宵南压着胸腔里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它的名字叫梅奴,我一唤它的名字它就会过来。” 黝黑男子瞥了杨宵南一眼,哧道:“巧了,我家的猫也有名字,我唤它的名字它也会过来。” 杨宵南胸有成竹:“好,那你我就试试,猫奔着谁去,谁就是它的主人。” “可以!”男子勾笑着扬起眉梢,答应得极为爽落。 围观的人们见两位当事者欲通过猫的名字判定主人是谁,纷纷起了兴致,走上前,近距离等待结果。 其中还有一人站出,自愿将男子怀中的猫抱到的脚下,等着杨宵南和黝黑男子先后呼唤名字。 杨宵南也不管黝黑男子是否准备好,率先撩开衣摆蹲下,冲着虎斑狸花的方向拍手,一边拍手,一边和声轻唤:“梅奴,快到爹爹这里,咱们回家,梅奴…” 正在梳理毛发的狸花猫动作顿了顿,圆瞳聚焦在杨宵南相互拍打的手上。 “哎哎,它还真去了。”猫儿的动作激起了人群中的交谈低语,原本安静的街道愈发嘈杂:“这只猫真的是这位大人的。” “应该是?毕竟叫它名字它动…” “不是不是,猫儿拐到那位相公手里去了…快看…它在舔他的手。” “可能那位陌生相公才是这猫儿的主子…” 杨宵南不敢置信地看着在黝黑男子手心下撒娇的狸花猫,一直强装镇定的表情终于裂开,他伸出食指指向男子的面庞,想要张口驳正:“这次有误,不算数…” “大人,且不说我还没有喊出猫儿的名字,猫儿自己就回到我的身边,是大人亲口说的,猫儿应了谁的召唤谁就是猫儿的主人,怎么,杨大人现在准备反悔?!” “我这不算反悔,我就是想再试一次。” “杨大人还是先看看我唤猫的结果罢,若这猫儿还是奔着我的位置来,杨大人只怕再叫千遍万遍,它都不会过去。” 男子言罢,没有留给杨宵南半点说话的机会,将怀中的猫放到地上,自己退出几步之外,蹲下身,双手拢到嘴边。 “二黑!二…黑…” 听到这个名字,站在一旁的杨宵南恨恨地剜了那男子的侧影一眼,衣袖里紧攥的拳头指节生白。 “喵喵…”圆滚滚的猫儿毫不犹豫地向黝黑男子的面前奔去,伸出舌头不停地刮舔男子的手腕。 围观的人群再次爆出小范围的骚动声,数不清的鄙夷目光投射到杨宵南的身上,小声地嘀咕,叫杨宵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涨红着脸,整个人局促地僵硬在原地。 “在下感谢各位父老的作证,多谢多谢。”黝黑男子狡黠地嘿嘿了几声,提溜着猫儿的两条前肢站起身,虚虚地向围观的人福了几个身,就此打算离开。 不想有道声音叫住了他:“这位相公请留步,在下有事求问。” 黝黑男子停下动作去看传出声音位置。 那是一位身披麻衣丧服的男子,虽通身素白,无任何颜色雕饰,但只肃静地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修雅内敛之感。 黝黑男子猜不透那人要做什么,但还是问道:“这位郎君有何事需要在下帮忙。”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家中有几只不知来处的猫,一直苦于寻不到靠谱的好人收养,恰好今日在此见到相公,相公面善,想必定然愿意出手收留那几只可怜的猫儿。”那人颇为苦恼地吁出一口气,一边说,一边靠近黝黑男子。 黝黑男子一听说有猫,眼睛不免得亮了又亮,他捋了捋怀里的虎斑狸花,问道:“郎君可否讲讲那些猫的皮相品种??” “三只普通狸花,一只狮猫,皮相虽不算顶好的,但胜在性格温顺。”那人说着话时,不知怎么,忽地脚下一空,半个身子差点跌了出去。 他握住了黝黑男子的手,刚稳住身形,便急恳说道:“相公若是有意,可以留下姓名居所,我回去后便将猫儿装进笼中,亲自送到相公那里去。” 问他名姓居所?! 黝黑男子的眼睛谨慎地左右转了两圈,觉得颇为奇怪,他拒绝:“这位郎君,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我虽爱猫,但家中的猫儿着实太多,内子已经对此不满很久了。” “多谢郎君信任,日后我们有缘再会。”他动了动仍旧握在陆宸掌心里的手,声音敦厚地告辞。 “相公别拒绝得这样干脆,再考虑一下。”那人却不依着黝黑男子的想法,将黝黑男子的手死死地箍紧。 黝黑男子用劲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挣开,他意识出哪里不对来,心底一慌,忙借着周围看热闹人的声势大喊道:“郎君,天色已晚,我需得回家了,你这样不放手是要做什么。” “我都说了,我家现在不收猫儿,郎君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这年月,怎么出门竟碰见奇奇怪怪的人,先是个随意污蔑人的什么大员,现在又是个非要让我去收猫的郎君,还让不让人好好回家睡觉了…” “夏平,把他的嘴塞上。”尽管黝黑男子的叫嚷又引起周围人的瞩目,但那人仍旧拽着他的手不放,示意旁边的另一个人过来帮忙。 “是,公子。”另一个人闻言从身上掏出了张汗帕,团成一团,结结实实地将黝黑男子不停叫嚣的嘴堵满。 第43章 “喂!你们怎么呜…呜呜…”黝黑男子怒吼的“痛斥”声消失在汗帕的下面。 围观的人觉得这两个人是在当街报复,纷纷对他们嗤之以鼻,指责放肆,叫他们放开黝黑男子。 “你们是什么人啊,就敢当街欺负老实人!” “人家都说不收猫儿,那就是收不了,怎可再强迫人家做不能做的事情。” 先前求助的人对这些指责视而不见,他将拽在自己掌心里的手交给后来的人,随后从怀中掏出官牌,举给周围的人看:“在下乃刑部大理寺少卿,陆宸,陆如珩,此人涉嫌偷物,我现在要将他带到京兆府去。” “敢有阻拦者,皆视为同伙,一并带到京兆府。” 此话一出,侍郎府门前霎时安静,只余一些人的小声交谈和黝黑男子不甘的“叫骂”。 “啊,竟然是大理寺那位顶有名的陆少卿。” “陆少卿说此人有罪,怕是真的。” 陆宸抽出黝黑男子塞口的帕子,问:“你是不是不服。” 黝黑男子朝陆宸呲开满口白牙,凶神恶煞地吼道:“是大理寺少卿又如何,你凭什么污蔑我是偷猫贼。” 陆宸神情镇定,丝毫没有被黝黑男子的气势压倒,他冷冷地笑:“这位相公,偷猫一词是你自己说的,我只说你偷物,可未提过偷猫。” 言外之意,是黝黑男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在场的所有人都品出了其中的门道,原本看向杨宵南的鄙夷目光皆都转给了黝黑男子。 黝黑男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底浮升出一抹懊恼,为了掩饰心虚,他用最大的音调喊着:“那你说我偷物,我到底偷什么了!” 陆宸不理会黝黑男子的叫嚷,他将帕子重新塞进男子的口中,回头对呆站在一旁的杨宵南说道:“杨大人,劳麻遣两名家僮来。” “哦,好。”杨宵南突然被叫道,眉头跳了跳,慢反应地指了身边最近的两个仆从过去:“你们,过去听陆大人的吩咐。” 陆宸让一个人帮忙配合夏平钳制住男子,另一个人则是取出男子夹在怀中的猫。 “二黑,来。”陆宸在离猫儿不近不远的地方蹲下身,轻轻地拍着手。 “喵…喵…”许是听到了陆宸的召唤,虎斑狸猫的耳朵动了动,挣开僮仆的胳膊,一路向陆宸的方位扑将过来。 见猫儿顺从地在陆宸的手心地打着滚儿,周围人惊呼连连。 “把它抱走罢。”陆宸让僮仆再次将猫放到离他远些的地方,自己重新拍手,唤了另一个名字。 “梅奴!” 狸花猫三两步再次窜到陆宸的面前,登着陆宸的衣角,想跳进他的怀里,围观众人皆瞪圆的眼睛,对当前的场景很是不可置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后两个不同的名字,猫儿怎么都会听话地过去。” 陆宸将自己的手举起,给众人看自己手心里浅淡的绿:“原因很简单,他的手上涂了一种辛香药草的汁液,多数的猫儿都喜欢这个气味,所以才会跟着他走。” “刚刚我不小心踏空,那位相公扶了我一把,让我嗅到他身上有草木的腥气,这才联想到之前曾经翻阅过有人用荆芥草、香薷草窃猫的案卷,发觉这个异样。” 陆宸将狸花猫抱进怀里,走到杨宵南面前,问:“杨大人,你可否说出些你家猫儿独有的印记或标识?” 杨宵南摩挲着下颌看了陆宸怀中的虎斑狸花,道:“确实有,它不大的时候顽皮,曾经磕破了耳根,留下个不显眼的疤。” “左耳还是右耳。”陆宸问。 杨宵南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坚定道:“左耳,是左耳靠里侧的那边。” 陆宸拨开狸花猫浓软的毛,将左耳的根部暴露在外。 确实有一道歪扭的紫色疤痕横亘在那里。 围观的人群骤然沸腾起来,有一个肥腹的汉子愤怒极了,跳起来指着黝黑男子的面门道:“你个偷猫贼,竟然用那下三滥的手段哄骗我们,让我们差点误会的这位大官人,当真可恶!” “说得对!快把他送进京兆府的大堂,让判官狠狠地罚他!”另有人在旁边跟着喝声 陆宸将猫归还给杨宵南,见天边星汉银亮,拜别道:“多谢杨大人今日款待,陆某现下要将人送到京兆府,先告辞。” “陆少卿断案果然慧眼如炬,梅奴得以平安归来,多亏陆少卿的出手相助。”杨宵南垂眸看了眼趴在自己怀中乖巧得紧的猫儿,面容上全是青白的后怕之色,他见陆宸行色匆然,也不多做挽留:“陆少卿有事先忙,其余的事情你我改时再叙。” “好。”陆宸与杨宵南执手作揖。 不想礼未毕,身侧骤然出现嘈杂的骚乱声和汹汹的怒吼声。 “站住,别跑,快拦住他!!” “不好,他好像要往左侧的巷子里跑,快追!!” 杨宵南和陆宸抬头去望,发现是黝黑男子挣脱了侍郎府僮仆的压缚,闷头冲撞着试图逃跑。 陆宸见状,忙甩了衣摆大步飞奔,穿过人群,沿着最短的方向去堵黝黑男子的前路。 黝黑男子见自己的侧面有人围堵,情急之中选择转弯,向着另一条人影稀薄的巷路疾驰,眼看着便要窜进其中,逃出生天… “啊。”黝黑男子惨呼一声,与一位从巷侧小门内走出的人相撞,两人扑拥着跌摔在地,滚了一身泥土,也磕破了额头。 第44章 侍郎府的家仆看准了这个机会,纷纷加紧脚力一拥而上,将黝黑男子死死地叩在地上,领头的家仆扯开腰带绑了黝黑男子的双手,警告道:“偷猫贼,别再试图逃跑,今晚就安心地在京兆府的狱牢里待一宿吧。” 陆宸紧跟着来到巷子,扶起无辜被撞的男子,十分歉意地道:“是我们捉拿不利,让阁下受灾了。” 那人忙不迭地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我这里无妨,家中有药,回去涂些便好,大人执行公务要紧。” 陆宸见男子当真无事,便放心地跟着侍郎府的家仆离去。 被撞的男子一边拍着*肩头的土灰,一边瞥眼留意着陆宸一行人的背影,见浩荡的人群从巷首走出,才轻手轻脚地转身,敲了敲身后的黑漆小门。 “公子,陆大人他已经走远了。” 黑漆小门吱呀地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位身穿素色圆领襕衫,头戴织金纶巾的瘦削人影缓缓走出。 “石白,知道陆宸接下来要去哪里吗?”瘦削人影向巷道的左右望了望,见无人留意这边,便抬手拆了脑后的系带,露出遮挡在油木面具下的容貌。 那是一张颇带柔气的脸,被炭笔描粗的小山眉清秀端直,颇具风雅,虽然刻意地画了突出的眉峰,但是依旧掩盖不住那抹秀眉原本的婉约庄丽。 若是陆宸恰巧在此刻折回巷子,定能认出这人是谁。 因为这正是他二弟妇颜芙的脸。 颜芙静听着胸腔里促快的跳动声,后脑一阵阵惊异地发凉。 她刚在自家的布庄换了男装出门,不想就碰到了陆宸在捉贼,已经半只脚踏出门外的她见陆宸扶起被撞倒石白,害怕自己乔装的样子暴露,忙盖了面具,抽身折进了小门内躲着… 也不知道陆宸有没有真的看到她的背影,若是看到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出她来,颜芙紧了紧头顶的纶巾,内心怵惕地想着。 石白见颜芙站在原地迟迟没动,想到一会要去的地方,忙请示道:“公子,柳月楼,公子还打算去吗?” “现在天色已晚,怕是那里客人已经渐多,咱们的事情…” “不碍事。”颜芙定神下来,决定先办完手里的要紧事,再去想陆宸那里如何办:“我昨日已与柳月楼的鸨母提前知会好,从侧门进去,不会有很多人注意到我们。” “好。”石白点头:“那公子稍候,我出去找一顶轿子来。” “去吧,顺路打听一下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颜芙揉了揉酸痛的眉心,觉得摆在她面前的所有事都棘手得很。 … 陆宸从京兆府回到靖远候府的时候天边星河已经上值,他望着头顶闪烁的熠光解马下鞍,准备回雨棠院。 “是大伯?” 身后有车毂声停下,陆宸听到有人唤他,回头去看。 头簪白花的颜芙在画碧的搀扶下出了马车,站在月光铺就的长阶下对他盈盈款笑:“大伯竟也这么晚归府。” 陆宸颔首解释:“去拜见礼部侍郎,碰到些意外,故而归府晚了。” 颜芙指了几个人清点从布庄带回来的布匹,随后拢着袖口登上府门前的石阶,对陆宸道:“侍郎府傍晚的事情我见到了,大伯不愧是断案明正的大理寺少卿,我都没想到平时用来逗猫的香草,也可以用来窃猫。” 听到颜芙讲起日暮发生的事,陆宸眉角惊愕地抬了抬,问道:“世子夫人当时也在场?” 见陆宸满眼讶异,颜芙心中那根一直紧张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看来陆宸当时在巷子里并没有看清是她。 她点头:“是,府里掌管仓室妈妈晌午时送来了几匹棉白布,我觉着那布面有些泛黄不好,就去位于鹤梁街的自家布庄瞧瞧新白布,随后就看到了窃猫贼在大伯面前嚣张。” 陆宸失笑道:“原来是这样,如珩让世子夫人见笑了。” “哪里见笑,待我有空,定要把这件事同鸢妹妹讲一讲。”颜鸢借着夏平提着的纱灯,跨步进了侯府。 陆宸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浅浅地勾着唇,改了话题说起旁的事情:“杨侍郎那边我不确定他是否肯帮忙出手撰写祝文,若是他最后仍拒绝,恐怕母亲那边得劳烦世子夫人多劝劝。” 颜芙不解地问:“咱们靖远候好歹也是个三世功勋之家,门第显贵,他杨侍郎为何不愿帮这个忙。” 陆宸没有立即回到颜芙的问话,他垂眸略略思忖片刻,道:“可能他是朝中的清流之人,不站党派,怕卷进权谋争端里,所以才…” “哦。”颜芙会意,她嘴角莞尔,宽慰道:“大伯不用为此事烦心,若最后还是不成,婆母那边我会尽心的。” “好,多谢世子夫人了。” 两人又不甚热络地说了些其他事情,很快便行到雨棠院和疏云居的岔路口,就此分别。 颜芙回到疏云居,紧着着换衣裳的间隙吩咐旁边备茶的小丫鬟道:“让石白到正室里候着,我一会有事与他说。” “是,夫人。”小丫鬟躬身退下。 半柱香后,颜芙在素雅的墨兰竹屏前见到石白。 石白是王氏身边孙妈妈的大儿子,管着王氏在外的两处庄子,深得王氏信任,她出嫁时王氏担心她的身边没有使得放心的仆从,便将石白从下面的庄子调回来,随她一起来到了靖远侯府。 颜芙对这个肯吃苦的青年人也很另眼相待,因此找寻怀妊者的事情便带着他去做。 第45章 “不知小姐有何事吩咐。”石白垂首。 颜芙扶了扶鬓角的簪花,淡淡开口:“今夜你收拾收拾行李,明日回丞相府。” 石白闻言神情一怵,眼底慌了慌,他扑通一声跪地,哀求道:“小的做错了什么事,小姐只管责罚就好,不要将小的遣回丞相府!” “不是将你遣回的意思。”颜芙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误解,眉头微皱:“今日你被陆宸见到过,留在侯府不安全,所以打算让你先回丞相府躲避一段时间,顺便帮我传一封信给母亲。” “原是如是,石白多谢小姐。”石白感激涕零地磕头。 就这样,颜芙的手书第二日便递到了王氏手里,坐在高椅上的王氏拆开石白呈上的信,细细地从头到尾地阅看。 信的内容不多,大体的意思是颜芙觉得之前和王氏商量好的寻找与颜鸢同月怀妊的事情仍有破绽可言,不如选比颜鸢早一月份怀妊的女子可靠,并说自己已经在花街永巷寻到两名妊月合适的女子,请求王氏帮忙在别处也寻寻尔尔。 烧了信,王氏开口详问:“小姐找的那两个人口风紧吗,手里握有她们的把柄吗?” 石白点头道:“回大夫人,她们都是柳月楼稍上年纪的花娘,怀了不知是哪位恩客的孩子,小姐给她们赎了身,送到陪嫁中离靖远候府最近两处的院子里养着,只等她们诞子。” “行了,我这边已经知晓,你先下去罢。”王氏端了手里的茶盏啜饮一口,把石白遣走。 她抓了身旁孙妈妈的手,打算与她细商颜芙的信,却不想孙妈妈先同她耳语道:“夫人,李姨娘身边的春桃传了消息,说李姨娘给她银钱让她去买合欢香酒。” “果然没猜错,一把年纪了,她竟然还真想复宠!”王氏鄙夷地哧了一声。 李姨娘出身贫户,双亲早逝,每日以在瓦舍做茶为生,度日艰辛,如不出意外的话,她本与权贵之家毫无瓜葛,不想被路过的颜旭元一眼看中那朴素衣衫下的妩媚身段,叫了顶小轿将人抬进府中,从此夜夜笙歌,不出一个月,李姨娘便被诊出了身孕。 李姨娘虽被颜旭元如珍宝一般宠爱,却毫无恃宠而娇的跋扈,每次去给王氏请安,都规规矩矩,礼仪周全,当时的王氏对李姨娘毫无办法。 幸好府中有人嫉妒,陷害李姨娘偷物,王氏抓住机会,一顿手板将人送去京边的庄子冷落,让她在冬日冰寒中诞下颜鸢。 不曾料李姨娘出了月子后,颜旭元竟又想起了她,用诞女有功的借口把人重新接回府里,王氏知道颜旭元这是对李姨娘的床畔仍有沉迷,心道不好,下了暗手让她跌进春寒料峭的池塘里,李姨娘因此得了风疾,丰韵的腰肢肉眼可见地干瘪下来,颜旭元终于再记不得那位在瓦舍一见钟情的美人,李姨娘又被王氏用养病的借口将人重新丢进远庄里。 不想李姨娘在庄子待了这些年,风疾有渐好的趋势,体态也回归最开始的冶丽,一朝回府,竟勾起了颜旭元往昔的“回忆”,五日有两日都歇在李姨娘的桂院里,王氏气得食不下咽,重新开始琢磨如何让李姨娘风疾复发。 于是便有了春桃推荐李姨娘用合欢香酒的一幕。 第26章 小产 王氏对身边的孙妈妈道:“翻翻医书,看看风疾最不宜喝那些酒,买些回来,再掺几两合欢花进去,送去桂院。” “是,夫人。”孙妈妈暗暗将王氏的话放在心里,服侍着王氏坐榻。 “对了,二小姐那边打算找一些妊娠十月的女子,孙妈妈你觉得如何…”王氏将李姨娘的话头放到一旁,开始说择选怀妊女子的事情。 孙妈妈一边给王氏打扇,一边低眉思量,徐徐道:“老奴觉得小姐想得对,与其等着三小姐生产,然后手忙脚乱地去给庄子上的其他女子催生,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找些产期临近的,等有人诞下女婴,再去给三小姐服下催产药,这样更稳妥些。” 王氏嘴角含笑地点头:“妈妈说的甚对,看来咱们之前物色的那几位都不行了,得需再多打探。” 孙妈妈:“夫人放心,这事老奴亲自带着石白去找,不假手他人,免得走漏风声。” “这几日事情多,你就多费费心了,待两边事了,我就遣你回家多与儿女团聚。” “老奴多谢夫人怜爱。”听到自己可以回乡,孙妈妈眼睛一亮,笑吟吟地谢了,蹲身告辞后,便径直出门去忙。 … 当僮人来报杨侍郎府的蒋管家前来吊唁的时候,陆宸是有些惊讶的,他静立在东正堂的门口,看着蒋管家提着一个系着白绦的盒子拐过堂前的青石萧墙。 蒋管家在尚未走到近前的时候也见到了他,两人遥遥施礼。 “少卿大人,这是我们家大人的一点浅薄心意,还望少卿大人不嫌。”蒋管家并没有将手中的盒子交给侯府管理赙赗的人,而是直接递给陆宸。 陆宸欠身接过盒子,借着收回的动作拎在手里轻轻地晃了晃,感知到盒子的摇晃有些剧烈,未觉里面装有什么沉重物什,料想里面可能是吕氏所愿的祝文,心口忙地一松,对蒋管家道谢:“侍郎兄的心意哪里浅薄,陆某感激不尽。” “少卿大人客气了。”蒋管家移眼去看堂中的棺椁,目色渲染上一点哀伤:“对了,我家大人临走之前嘱咐我,让我代他给世子敬柱香。” 第46章 陆宸侧身让路:“请。” 僮人将点好的三炷香递给蒋管家,蒋管家举香恭敬地对着灵牌拜了三拜,礼毕后,便打算辞别。 “逝者已登仙,侯爷、侯夫人、少卿大人节哀顺变。” 送走蒋管家后,陆宸将堂前的事情暂时交给夏平看着,自己一个人拎着蒋管家送来的盒子到一旁的偏厅查看。 长条状的盒子内果然卷着一张粗生纸,上面的字迹工整挺拔,辞藻间极尽悲哀叹惋之言。 真的是一篇祝文。 陆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磨墨润笔对着粗生纸上的内容重新誊抄一份,校对无误收好,随后急急趋向扶香居。 他在扶香居的西厢房见到了吕氏。 “母亲,杨侍郎同意帮忙,现已将写好的祝文送了过来,请母亲查阅。”陆宸将盒子放到吕氏身旁的桌案上。 吕氏正在翻阅前几天来吊丧人的赙赗账目,听完陆宸说的话,眼底惊疑地怔了瞬,她合了本子,招呼孙妈妈道:“打开盒子让我看看。” “是。”孙妈妈轻手轻脚地掀开盒子,将里面的粗生纸展开。 吕氏留意到纸面左下角的印章,面上兀地浮现出赞叹的神情:“华章溢彩,辞句婓然,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子的文章。” 她左右地来回看了几遍,才将祝文重新放进盒子里,让孙妈妈送给陆庭去看:“侯爷那边要是也觉得这祝文写的无错,那送葬当日,就用这篇祝文罢。” 孙妈妈抱着盒子称诺离去,西厢房内只剩下陆宸和吕氏。 吕氏端起茶盏,捻手掀开茶盖,撇了撇茶面上的白气,对陆宸说道:“如珩,这件事情你办得很好。” 陆宸看着吕氏鬓角上的白玉如意簪,短暂踌躇后,说出自己的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目的:“母亲,如珩这边有一事相求。” “嗯,你先说,我听听。” “我看阿鸢这几日的身子太重,身边又缺着贴身知心的丫鬟照顾,吃的东西也已渐少,所以想恳请母亲宽恕小杏的误闯之罪,毕竟她当时也是护主心切,又不知疏云居内的情况,一切情有可原。” 吕氏坐在高椅上默默地啜茶,让人不清她掩在睫毛下的情绪。 见吕氏不说话,陆宸咬了咬牙,让步道:“但小杏误闯適室的确莽撞,母亲可以竹笞罚银放回雨棠院。” “笞六十,罚钱二年。”吕氏放下手中的茶盏,语调悠悠道。 笞打六十?!若是遇到个手重一点的妈妈,人怕是都被打死了! 听到这个刻薄无情的数字,陆宸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太阳穴一阵突突地鼓动,他想开口再解释小杏当时的无助,以图为小杏减轻些惩罚。 “母亲。” “我乏了,要去睡了,你下去。”陆宸的话被吕氏冷漠打断。 “母亲!”面对神色威仪的母亲,陆宸别无选择,只得对着吕氏离去的背影颓然闭目。 也不知是哪位妈妈执刑,他也好早些去找… … 靖远侯府又连续几天宾来客往,忙碌非凡,终于在第四天稍有寂静,府中上下因此得以浅浅地歇一口气。 小杏也回到了雨棠院。 “小姐,小杏不在的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啊。”见到了颜鸢,小杏泪眼朦胧,顾不上后背才结痂的笞痕,连连询问颜鸢的近况。 “我挺好的。”颜鸢拍着小杏的手背笑道:“你在疏云居那边做事,不用时常担心着我。” 颜芙看着面前主仆情深的场面,嘴角勾出一抹欢欣的笑。 她记着陆宸请托她帮忙打掩护的事情,便抿嘴轻咳,适时开口,解释小杏最近“失踪”的原因:“妹妹,让你这几日身边缺人照顾是我的错,那夜世子不停地吐血,整个侯府都乱做一团,需要很多做事稳妥的人。” “我被吓坏了,想着小杏是雨棠院的大丫鬟,手脚利落,见过的世面多,撑得住场子,就晕了头自作主张地将她留在疏云居听候吩咐,派了个不得力的去给妹妹请郎中,最后差点耽误妹妹腹中的孩子。” 颜芙知道自己一这番话编的很牵强,为了不让颜鸢注意其中细节,言罢,捡了帕子去揉眼角,硬生生地挤出几滴泪来。 “哪有哪有,姐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颜鸢见颜芙眼底生红,当真不再管其它,一双清瞳只顾着凝望颜芙,宽慰她道:“如珩都与我说了,丧祭的仪程繁多复杂,半点都出不得错,所以他才让小杏继续留在疏云居做事。” “我不怪姐姐。” 颜芙破涕为笑,她擦干眼角的泪,垂眸道:“妹妹不怨我就好,姐姐就安心了。” 颜鸢让小杏下去歇着,自己又和颜芙说了一会话,见日头西偏,便决定结伴前往停放灵柩的东正堂,准备夕祭。 此时,东正堂内,吕氏挽着袖口,亲自布置用于夕祭的果品、酒水和菜肴,碗箸摆放整齐后,又握了块干净的白布,将棺椁前的黑漆牌位上下地擦了擦。 擦着擦着,垂泪的吕氏终于止不住悲伤,忽而放声大哭起来。 “珏儿,母亲想你了…真的想你了…” 一直在旁边静默服侍的张妈妈红了眼眶,轻轻去抚吕氏的肩,哑着嗓子劝慰道:“夫人,莫哭,世子若是知道夫人天天如此哭,他是会伤心的。” “再过一会,府中的两位少夫人就来了,要是让她们看到夫人这个样子,会不安的。” 第47章 吕氏抱着牌位摇头,泪水流得越来越凶猛。 她想起昨日吕家大房在堂内背着她说的那番阴阳怪气,胸口如被锤碎般阵阵剧痛。 “她吕婷当年破了那么多钱财求医问药滋养身体,到最后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生个儿子,自己的身体留下疴疾不说,儿子死了还让咱们的女儿过去陪她说贴心话,真晦气。”发出不满声音的是她的大嫂嫂周氏,一个容貌平平,却经常来侯府邀她出门赏茶制衣,最后十有六七都由她来出银子的女子。 吕氏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对于大房帮衬,心底气不过,冲进门与之大吵了一架,闹得连陆庭都被人请了过来。 横眉竖立的周氏搬出她早些年卜算的过往,嘲笑她八字五行太偏,此生与子孙无缘。 吕氏冷哼一声,当即扯了颜芙的手腕,指着那略有平鼓的腰腹驳斥回去:“嫂嫂你怎能如此咒我,阿珏虽然去了,但是他还给我留下个遗腹子做念想,你这样说,是在咒我陆家的子孙断绝吗?” 这一场闹剧最后以她大哥哥拉着周氏登上回吕府的马车为终,吕氏在扶香居心郁了半宿,泪水哭到干涸。 今日朝祭她因昏睡晚起错过,故而夕祭的时候便早早地到了,甫进门,看到棺椁前的灵牌对她孑然而立,免不得心中绞痛再起,悲伤得不能自已。 阿珏,颜芙腹中的孩子母亲会代你照顾好。 吕氏将灵牌重新放回在供案上,捻了三炷香,点燃,双手奉着插进灵牌前的兽首鎏金香炉。 细白的烟气盘旋着缭绕向上,遮挡了灵牌上凿刻的名字,也搅动了吕氏心头的怅惘。 不知道孩子出生时会有几分像她的阿珏… “张妈妈。”一个小丫鬟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张妈妈觉得她莽撞,刚想低声喝出去,不想却先听到了小丫鬟接下来的话。 “不好了,世子夫人从荷花池桥的桥顶滚下来了。” 张妈妈闻言大惊失色,忙回头去看吕氏,发现吕氏也惨白了脸。 “阿芙腹中的孩子…”吕氏捂着心口,每吐出一个字都觉得像过了半日那样艰难。 小丫鬟支吾地不敢乱讲:“回…侯夫人…奴婢也不知道…但是世子夫人身下流血了…” “张妈妈,带我去看看。”流血两个字刺痛了吕氏的心脏,她胡乱地抓住张妈妈的手,脚下的步子左右踉跄,半借着力气向东正堂外扑去。 … 疏云居内,殷红的血水一盆盆地从紧闭门窗的内室向外送去,吕氏不敢多看那些丫鬟匆忙的背影,躲进西厢房内,等待看诊郎中的结果。 不多时,西厢房的隔扇门吱呀地一声开了,满脸褶皱的郎中什么都没说,只静默地摇了摇头。 吕氏胸中最后一簇冉冉的星火熄灭,整个人颓然地瘫在黄花梨圈椅里,半晌没喘匀气来。 “当时桥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阿芙会滚落下桥。”吕氏用了好大的气力才将自己从圈椅里支起,叫张妈妈找画碧进来问话。 画碧哭着跪在地上回话道:“是大少夫人在莲花池桥上差点踩到石头崴到脚,我们家夫人怕她跌落进池水中,伸手去拉,然后人就踩空滚下了台阶。” 听到颜鸢的名字,吕氏烦心地阖眸,胸腔的郁火越烧越旺。 在她的印象里,颜鸢虽有一副丰颜秀鬓、琼姿花貌的好样貌,但脾气温吞软弱,胆怯又呆滞,是一个礼数不周,不得她的欢心,只会无端生事,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每次侯府里出现不好的意外,颜鸢总是在旁边,之前珏儿在外吐血就是,这次颜芙跌桥流产也是。 颜鸢好像就是她的克星一样,她所有心念的人和孩子,都这样一个个地离开。 吕氏怒睁着眼瞳死盯地面上墨色方砖,心底恨不得将颜鸢从头到脚地扒掉一层皮。 “啪。” 那股灼热的恨意最终没能压制住,目眦欲裂的吕氏一把抓起旁边的茶盏,直直地向地上掷去。 仍跪在地上等待吕氏再次问话的画碧被飞溅的碎瓷片划破了脖颈,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流进单薄的夏裳里,黏黏腻腻地痛。 画碧被吕氏的发怒吓坏了,她瑟瑟地抖着肩膀,没有半分精力去管脖子上的伤口,只顾着拜地求饶:“夫人,没有照顾好夫人是奴婢的错,但夫人小产需要奴婢照看,还望夫人能够从轻处罚奴婢。” “你到张妈妈那里领杖五,领完罚赶紧滚回疏云居当差。” “其他随侍的人杖十,都给我狠狠的打。” 听到自己的杖刑比旁人少了一半,画碧心底连道万幸,她咬着牙向吕氏磕了两个头,领命道:“奴婢多谢侯夫人宽恕。” 随后利索地起身,准备出去传话。 “等等。”吕氏喊住她。 画碧颤着脖跟扭头:“…候…夫人…” “把颜鸢给我叫过来!” 颜鸢甫一进入西厢房的时候,就被满地的狼藉吓到,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吕氏,便被吕氏身上那股纠结难散的郁气骇到,垂了眼帘不敢再乱瞟。 只见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吕氏阖眸静坐,一双细眉扭曲地紧皱,像两条蜿蜒爬行多节蜈蚣,狰狞邪佞。 颜鸢小心翼翼地踩着石砖上锋利硌脚的瓷片,扶着腰,一点点走到吕氏的面前。 快到近前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吕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第48章 颜鸢惊得腿一软,差点跪到布满尖锐的地面上,她慌忙扶住身旁的椅凳稳住平衡,抖着声音问:“婆母…有事找我…” 看着吕氏眼底郁缠的黑云,颜鸢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27章 罚抄 婆母不会以为是她在桥上做了什么手脚,故意害得姐姐流产罢。 她焦急地思考着,脑海反复回忆那一簇发生的事,心底愈加觉得莫名其妙。 彼时她正好好地走在池桥上观赏桥下的茵茵碧叶,与她并排同行的姐姐忽地惊叫一声,让她注意脚下,她闻言去看,还没等找到挡住自己脚底的是什么东西,手臂上突有力道一松一紧,随后姐姐的身体失衡地沿着石阶滚了下去。 事情发生之紧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颜鸢十分肯定,她从未对姐姐做出任何推搡的动作。 “婆母。”颜鸢错开吕氏刁利的目光,想要辩解一二:“虽然我当时在旁边,但是我也不知道姐姐是怎样跌下去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碰姐姐。” “闭嘴!”吕氏未涂丹蔻的长甲刺指着颜鸢的面门:“长辈还未说话,晚辈先言乃是目无尊卑。” “婆母,媳妇知错。”颜鸢在吕氏疯癫一样的指责中起了满身冷汗,她踉跄地后退几步,不再做声,只慌张地眨着眼。 她知道吕氏一向不喜欢她,很少给她笑颜看,但素日见安,偶尔还是会轻声细语地教导她,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吕氏这般毫无端庄的样子。 看来吕氏真的打算将姐姐流产的帐算到她的头上。 果然,她听吕氏开口道:“虽然世子夫人跌落台阶前你并未推搡与她,但她失足也是因为你行路不查所致,我罚你,怎样说都无错。” “婆母说的是,媳妇该罚。”颜鸢喉咙苦涩,知道自己怎样解释吕氏都不会放过自己,只得乖顺地认下。 “颜鸢,我也不多罚你,你搬到祠堂去誊抄十日族谱,从每日卯时起,戌时结束,中间用膳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耽误一刻加一日,甄妈妈会在祠堂照顾你的起居,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抄十日的族谱,每日抄写七个时辰!! 听着吕氏的惩罚,颜鸢心底一股股地向外冒着凉气。 她现在腹部已经隆得高高,坐久了便要起身站立一会,哪里能一刻不停地誊抄书写。 “婆母…不知每日小憩可否再放宽半个时…” “辰”字还未吐出,颜鸢的话就被吕氏生硬地打断:“颜鸢,早些去,好早些回雨棠院。” 言外之意是让她现在就去祠堂抄写族谱。 颜鸢痛苦地闭上眼,脚步虚浮地跟着甄妈妈走向位于东正堂后的祠堂。 … 临时有事去大理寺的陆宸回府后得知荷花池桥上发生的事,一双俊眉死死地皱着。 “夫人她现在已经被关进祠堂了?”他敛声问夏平。 夏平点头:“是的,夫人连晚膳都没来得及用,申正就被侯夫人送了进去。” “雨棠院没有人知道侯夫人到底罚了夫人什么,小的刚刚和小杏打算去祠堂给夫人送些甜糕渴水,顺路再打听一下消息,但是祠堂的大门紧闭,小的没有将东西送进去。” 陆宸愁苦地揉了揉太阳穴,又认真地问了几处细节,随后振衣起身,踏出雨棠院直奔扶香居而去。 “我想见一见母亲,你进去通报一声。” 扶香居内灯火通明,陆宸让一名守在庭院中的小丫鬟进去禀告,自己则焦急地等待在长廊下的海棠树旁。 不多时,小丫鬟俯身退出,一路小跑至陆宸面前,回道:“大公子,候夫人说她要歇了,不见人。” “真的不见?” “不见。” 知道吕氏是个无情之人,陆宸也没有兴致在此磨蹭,他冷冷地看了眼窗格间透着橘黄灯影的明瓦,垂眸遮住眼底的暗唳,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他想去祠堂看看颜鸢,但是碍于夜色未深,看守颜鸢的妈妈可能还未入睡,便折路去了疏云居。 颜鸢是在疏云居出事的,也许到这里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疏云居的正房黑黢黢地暗着,接待陆宸的是颜芙身边的边妈妈,边妈妈见来人是陆宸,微带惊喜地向陆宸行礼,将人往旁边的厢房引:“陆大人里面请。” “不用。”陆宸摇手,表示自己只在院子里说几句话:“世子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边妈妈答:“小姐从桥上滚下来后流血流了很久,郎中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只得喝引产的汤药,将孩子打掉。” “戌初才停止流血,人现在还在昏着,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陆宸思忖片刻,说:“知道了,若世子夫人明日晌午仍未清醒,你就来找我,我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多谢陆大人。”边妈妈又行礼。 “母亲她今日得知消息是不是很伤心?” 陆宸本想说“是不是发了好一通脾气”,但是话到嘴边,觉得在疏云居这样说不好,便换了个说法。 “是的,侯夫人重罚了当时在周围陪侍的人。”边妈妈嗫喏着说,没有提颜鸢的事情。 “嗯,这些都听说了,母亲还罚了阿鸢进祠堂。”陆宸见边妈妈避过说颜鸢,直接开口问:“边妈妈可知母亲罚了阿鸢什么?” “大少夫人那边…”边妈妈终于明白陆宸的来意,她在心底哀叹一声,感慨自家小姐碰到块难啃的骨头。 第49章 “其实老奴也不是很清楚,侯夫人好像是要大少夫人抄写族谱。” 抄写族谱?!陆宸心下微寒,他想起自己儿时贪玩时吃过的苦,觉得吕氏这个惩罚着实阴毒。 抄写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吕氏会让人一刻不停地抄,体格硬朗的他尚且觉得磨人心神,更遑论身子不适的颜鸢。 心底又升起一阵郁恼,陆宸找了个借口抽身,打算离开疏云居。 他得去看看颜鸢。 就在陆宸负手转身的瞬间,未点灯烛的正室忽地传来颜芙虚虚的询问声:“是大伯来了吗?” 陆宸抬步的动作一顿,有瞬间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小姐,是陆大人来了。”边妈妈垂着头瞟了身旁的陆宸一眼。反应得很快。 陆宸无法,只得收了步子,向疏云居的正室走去。 他进门的时候,画碧方将灯台点着,焦黑的灯芯还未来得及剪,左右窜动的焰苗有些昏暗,架子床上,颜芙的脸白白的,宛若靖远侯府挂在门前两侧的素幡,没有任何生气。 “大伯。”她看着他突然笑了,那笑容牵强却又充满希冀:“弟妇这里有一事相求。” 言罢,手掌撑着床沿,打算起身相拜。 陆宸见状一惊,忙道:“世子夫人有事直说就好,你我居于同府,无需多礼。” “画碧,快扶你们家夫人躺好。” 画碧也被颜芙突如其来的动作下了一跳,紧伸手去搀那纤薄的臂。 颜芙却躲开画碧的手,身子半靠在方枕上,泪瞳点点地凝着陆宸,徐徐道:“大伯,阿逸病亡,但我腹中的孩子才三个月大,出生便没了父亲,我一个女子,不懂得那些礼仁的君子之道,想请大伯日后帮忙多教导,莫让孩子歪了性情,败坏家业。” 陆宸眼神古怪了瞬,差点没听懂颜芙的话,边妈妈也脖颈僵直地立在原地,半晌未动。 第28章 鼾声 “大伯这*么久不说话,是觉得此事哪里有不妥吗?”见屋内寂静如雪,颜芙眸底的晶莹开始大颗大颗地落,顺着面颊砸在被衾上,洇出一大团的湿润:“哪里不妥大伯尽管说,弟妇会着心去改,只求大伯肯帮弟妇这个忙。” 边妈妈看着神志不清的颜芙,心口痛得一缩一缩,拍着大腿连连叫苦:“哎呦,小姐这是魔怔了。” 她求助地望向立在床帐边的陆宸,话带哭腔:“陆大人,我们家小姐这是结了心病,一时胡话,反正是无了边的事,你就先应着她罢。” 陆宸明白是这个道理,却不知为何,自己烦心得很,不愿管此事,他想利落地拒绝,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毕竟她是阿鸢的姐姐,平日里又待阿鸢极好,他该帮这个忙的。 想到这里,陆宸正了正神,双手执于胸前,深深伏拜:“世子夫人放心,孩子是我的亲侄子,就算世子夫人不说,我也会尽责看护,绝不让孩子接触到任何恶损。” “还请世子夫人好生休养身体,早日康复。” 听到陆宸的声音,颜芙的嘴角终于释怀地笑了:“能得大伯如此承诺,是弟妇的福气。”言罢,她缓缓阖眸,身子软绵绵地滑躺回锦褥里,沉静静地睡了。 陆宸看着屋内面色具是仓皇的众人,心中哀叹了声,遣人又去请郎中来看诊,直等到子正十分才出疏云居。 他没有忘记要去看颜鸢的事,因此行色匆然。 疏云居离祠堂只有一盏茶的距离,陆宸行路也不提灯,只借着穹空中的流泻下的月光大步向前跨着,不消多时,便望见了祠堂檐角的惊鸟铃。 撩衣踏过院门,祠堂内漆黑一片,门窗也关得紧密,陆宸抬手推了推那扇高约三尺的格子门,未开,只得去推旁边的窗户。 木质的窗棂吱地松动了下,向内移开一条细细的缝,让陆宸窥见了祠堂内的情景。 一张张黑漆灵牌在直燃的烛火中森然地置在朝南的供桌上,堂内无风,供桌两旁的灵幡静静地垂挂,整个祠堂内死气沉沉地宁静。 陆宸没有从缝隙中窥到颜鸢的身影。 腕间的力道加重,陆宸无声地将缝隙推大,见缝隙能够允许他的体型通过,便脱了鞋,踩着石头越过窗棂,身姿轻巧地落地。 未想甫一站稳身形,便听到祠堂东侧的重帘后传来一道粗长的鼾声。 那是甄妈妈的声音。 陆宸绕过曳地的帘幕,循声而去,只见铺在地席上的褥子里,甄妈妈仰面朝天地睡着,身上也没有被子遮盖,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件汗衫,大张嘴里打出的鼾声一次比一次响亮,活像只在炽夏不停振翅的蝉,吵得人耳廓疼。 陆宸居高临下地盯了她一会,捞起席下被子的一角,盖在甄妈妈的脸上。 鼾声登时弱了大半。 东侧的帘幕后没有颜鸢的影子,陆宸转去西面的帘幕,果然在一处墙角里见到熟悉的睡容。 颜鸢面朝里侧卧在软褥上,鼻息清浅,睡得乖巧又安静,秀白脖颈下锦缎方枕上,柔顺的乌发如墨一般散开,丝丝缕缕地挂在她的肩头,将那本就优美的肩颈弧度修饰得更加娇妩。 陆宸轻着步子走近,盘腿坐到了颜鸢身旁空着的位置。 许是无了甄妈妈鼾声的吵嚷,陆宸瞅见那对纤细的黛眉正在缓缓舒展。 他抿起唇角淡笑,满足又贪恋地凝望着那宛若清月般姣姣的侧颜,俯身对着那小巧圆润的耳垂亲了又亲。 第50章 余光瞥见颜鸢秀额上的细密晶莹,陆宸垂下眸子。 靖远侯府的祠堂为了保证祖灵安寝,避免乱跑乱飞的猫儿和鸟儿闯入,常年紧闭门窗,不透日昀,加之供桌两侧的烛台不分昼夜地燃着,堂内的空气略微闷热稀薄,不似堂外透凉清甜。 不用说本身就体热的怀妊女子,就连衣角仍携着夜天凉风的陆宸都觉得浑身汗涔涔地难受。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在桌面、席间等处看到团扇、折扇一类用于纳凉的物件,没有办法,只得卷了袖口轻拭颜鸢额头、颊面、颈窝里的汗,起身开了扇西侧的窗,用自己的衣摆给颜鸢打风。 在习习的浅风中,桃粉色的香腮不再泛潮,陆宸看到颜鸢翻了个身,低音地嘤咛了声,抱着他的袍角睡得更沉了。 第二日寅末,颜鸢准时被甄妈妈“温柔”唤醒。 “大少夫人,卯时将至,膳食老奴已摆好,用完膳后,大少夫人好早些展开纸卷抄写。”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根小臂长、拇指粗的坚硬桃木,咣咣咣地敲打桌面,震得颜鸢后脑的发根都立了起来。 痛苦地从软褥里爬起,颜鸢看着桌面上的寡淡白米粥,心底郁气。 侯府上下虽然还在丧祭,顿顿素斋,但每次正膳也会辅以炒做或炖做的青菜,早膳有各种样式的糕点、馒头,腌瓜。 怎会只有一碗白米粥。 颜鸢疑心这是吕氏或甄妈妈的故意为之,心底郁气,勉强抿了几口后,再无胃口,便放下瓷勺,准备抄写族谱。 半指厚的本子平滑地展开,颜鸢执着沾了湿墨的小豪,艰难动笔,每誊抄完半页,便需要放下笔,锤揉僵酸的腰。 不想每当此时,甄妈妈手里的桃木就会如六月的烈雨一般噼啪落下,吓得颜鸢心底一阵阵地发虚,不敢停下笔,低着头,一页页地连续不断抄写。 午膳送来的时候,颜鸢鲜嫩食指和中指已经被小豪那不甚光滑的笔杆磨得发红,不动时还有些火燎燎地痛。 面对依旧简单到敷衍的两样素菜,颜鸢有些习以为常,她犯了胃满之症,吃不下带味道的东西,只捧了白饭,就着茶水用了半碗。 吃完放下竹箸,在东侧帘幕后的甄妈妈还未过来催促她抄族谱,颜鸢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用于放空冥想。 她靠在椅子上,遥望窗外低压压的云。 也不知道姐姐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她当时真的没有推姐姐,也没有不好好行路,姐姐最后会怪罪她吗? 昨晚她并未宿在雨棠院内,一夜未归,陆宸应该知道她被吕氏关进祠堂了罢,他会担心她在这里过得不好吗? 可能不会。 好久没有收到小娘的消息了,待她抄完这十日的族谱,就派人回丞相府问问,希望小娘那里一切都好… 颜鸢又胡思乱想了许多事,直把胸口想得发出一梭一梭地痛,鼻尖酸楚一片,突然,甄妈妈的敦促声炸响在耳边。 “大少夫人这副红眼睛的模样是在嫌老奴照看的不好吗?” 甄妈妈本想用那根桃木棒子敲打桌面,但右手抬起时才发现桃木被她落到了东侧的帘幕后,只得狼狈地拔高了音调道:“老奴不才,但好歹帮着侯夫人照管过世子和大公子,世子和大公子尚且没有咿咿啼哭,大少夫人为何露出一副梨花带雨,受欺负的模样。” “甄妈妈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姐姐的身体才如此。”颜鸢瞥了眼右手稍有退红的指节,心底慨叹又要受苦。 她默默起身,也不多向甄妈妈解释,自顾自地将碗碟放进食盒,擦净了桌面,展纸磨墨。 “大少夫人好生誊抄,勿要当搁时辰。”一拳打进棉花里的甄妈妈面颊黑红一片,她动作遮掩地摸了摸鼻子,语调结巴地抛下一句话,提起食盒,转身去取她的桃木棒子。 日晡的时间比日升难熬,从头到尾抄完两遍族谱后,颜鸢的指节已被磨得高肿起,见甄妈妈正靠在旁边的椅背上打鼾,颜鸢揉了会僵累的手腕,着眼去看放在桌角的计时香线。 距离晚间的戌时还有一时三刻。 耳畔打鼾的声音骤停,甄妈妈叠在胸前的手挪了挪位置,貌似有要有清醒的迹象。 颜鸢忙停下手里揉腕的动作,提笔沾墨… 夜半子时,当陆宸顶着雨点再次跳进祠堂寻到颜鸢的时候,第一眼便瞧见了那两节因红肿而明显增宽的手指。 胸腔陡然一阵狂响,陆宸连忙坐下身细察,担心指头已经磨破流血。 指尖处递来丝丝灼意,温度不高,却烫得陆宸心口一凉。 这得是抄了多少字,才能将那里的皮肤磨成这样,他恨恨地想着。 宽阔的大掌娴熟地握紧白皙葇荑,陆宸静静地感受着颜鸢的温度,两人十指交错而叠,犹如缠绕在树冠间生生不离的藤蔓,在雨气湿漉的夜里,显得尤为缱绻靡丽。 不知甄妈妈那刁奴是不是在记恨他之前拦她带走颜鸢嫁妆的事情,竟然对他的阿鸢苛刻至此。 陆宸懊恼地闭上眼睛,恍惚觉得是自己当时做错了,他歉意地轻摩颜鸢的手背,俯下身去用那薄凉的唇细吻红肿斑块的周围,心尖一阵空痛痉挛。 十日太久了,他需得快些想办法将颜鸢从祠堂里带出来… 耳畔,甄妈妈的鼾声再次遥遥传来,陆宸扭头望向甄妈妈躺卧的方向,紧皱的眉头兀地一松。 第51章 第29章 送药 天边朝夕渐显时,颜鸢在睡意朦胧中听到了甄妈妈伴着剧烈咳嗽的叫骂声:“这窗栓怎么又开了,害得我吹了一夜的风雨,现在头痛得都裂开了。” 随后,又有大力揩鼻涕的声音。 祠堂的窗子被吹开了? 颜鸢疑惑自己是否也吹到风着凉,忽地睁开眼,从软褥里支起身,去看面前的几扇窗。 未开。 她又着手去摸自己额头上的温度。 还好正常。 随后,祠堂东侧砰地传来甄妈妈大力关窗的声音,将颜鸢震得彻底清醒过来,她再也睡不着,索性揉了揉眼,去看昨日抄肿的指节。 只见入眠前仍在高高肿起的伤处已经退红大半,她弯了弯指节,虽然肿掉的地方还是有些发涨,但痛楚相较之前已经减轻了不少。 颜鸢翻了个身,拽了被子将自己裹好,阖眸打算再躺一会,不想颈下的方枕一歪,余光看到枕下压着一张字条。 仍带惺忪的杏眸异样地闪了闪,颜鸢伸手将字条抽出,展开在眼前。 那上面字笔墨俊逸,无需看落款,颜鸢一眼就认出是陆宸的墨迹,字条的内容很简练,是告诉她要按时涂药。 颜鸢拿着字条的手颤了颤,喉咙涩痛难忍,眼底也兀地涌上一层雾气,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将字条攥在手心里,一个人仰首望着祠堂顶部颜色艳丽的藻井。 原来陆宸昨晚已经来过了,她在胸口悸动地想着,他竟然来看她了。 有东西轱辘辘地从枕侧滚出来,颜鸢伸手捉住,举到眼前去看。 那是个半个巴掌大的圆肚瓷瓶,冰裂纹的瓶身握在手心里细腻润滑,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陆宸怀里的余温,颜鸢掰开塞子,淡淡的药香气从里面溢出来。 他知道她的指节肿了,特意给她送药。 … 疏云居内,颜芙拥着丝被笑望着对自己露出诸多心疼的王氏。 “母亲,你刚进来,先喝口水歇歇。” “不用喝,阿芙,让为娘的先看看你。”王氏没有接画碧送来的茶盏,她望着冲她晏晏微笑的颜芙,想起昨日来疏云居时那紧闭泛青的眼,胸腔里一阵压抑地喘不上气。 颜芙知道王氏所虑,她啜了口捧在手心里的温水,闪着眸子道:“母亲不用担心我,我昨日昏着是因为这几日筹办丧祭太累了,这不昨日母亲一走,我便醒了。” “我还是不放心。”王氏将坐下的圆杌又向前挪了挪,伸手拍了拍颜芙的肩膀:“母亲带了郎中来,你乖乖的,让郎中看看。” “好,母亲。”颜芙弯着眼睛无奈地应了,候在一旁的孙妈妈见状,不等王氏吩咐,忙去叫在门外等待的郎中。 脉诊结束,郎中又看了看颜芙的舌象,捋着花白胡须说道:“夫人的脉象平缓有力,已是稳固,无需多虑,只是小产多少都会伤及人体元气,夫人要是想让自己尽快康复回原来的状态,往后的两三个月,还需多食进补。” 这些话颜芙都已在别的郎中处听过,尽管如此,她仍不失礼貌地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 王氏见郎中的医嘱里没有自己心底担忧事情的答案,也不多犹豫,直接开口问:“郎中,这次小产是否对小女日后受孕有影响。” 子嗣乃是宅院里女子的头等大事,万万出不得错。 “不会。”白胡子郎中语音坚定:“这位夫人流产时的月份尚浅,所害不深,对日后的怀妊无影响。” 闻此,王氏悬着的一颗心才缓缓放下。 送走了郎中,王氏有意与颜芙单独说话,颜芙只将画碧留在旁边,其余人都遣了出去。 “阿芙,你受苦了。”内室人才都躬身离去,王氏的眼眶便止不住地泛红:“你跌下桥的时候痛吗?” 颜芙想起自己腕腿间的大片淤青,眼底隐隐有泪水充盈,她倔强地摇头:“不疼,已经忘了。” “哎。”王氏望见了颜芙眸中的湿润,猜到颜芙是在哄她,胸口愈发地痛,她站起身,搂住颜芙的肩,轻拍她的背道:“阿芙不哭,都熬过来了,以后只会更好。” “嗯,会的母亲。”颜芙知道王氏在心疼她,反过来安慰王氏道:“母亲信我,没有事情会难倒我们颜家。” “母亲信。”王氏擦干眼角的泪,重新坐回到临床的圆杌上,说起寻找怀妊女子的事来。 “自从那天收到你的来信后,我立马就让孙妈妈去寻找合适的人选,最后只找到两个,都已安排送不同的庄子里去了,阿芙,你觉得我们还需要再找几名怀妊九月的人以防万一吗?” “母亲找到两名,我找到两名,现在各个庄子院子里总共有四名。”颜芙低着眸子摆弄指尖:“这四名中怎样都能有一名诞出女儿,女儿觉得应该不需要了。” 王氏道:“好,那我就多派人手盯着她们,免得生出些没必要的是非。” 母女俩又交手低语了几句,申初时分,才不舍地分别。 边妈妈代颜芙将人送出疏云居,重新回到内室的时候,发现颜芙好像在等她回来。 “边妈妈坐。”颜芙指了指王氏方才坐过的地方:“我这几日体虚没精力,不知祠堂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早已经将消息打探得清楚明白的边妈妈将颜鸢在祠堂受的苦一一讲给颜芙听。 “侯夫人身边的甄妈妈着实是个狠厉的人儿,竟当真按着侯府人的要求,从每日卯时到每日戌时一刻不停地盯着二小姐抄写族谱,虽不曾动手打她,但也经常怒声叱责她惰懒没有耐性,也算是好好地摧了摧二小姐的心智。” 第52章 颜芙知道甄妈妈和雨棠院有“过节”,倒也不奇怪甄妈妈会如此针对颜鸢,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陆宸有去祠堂探望过颜鸢吗?” 那日陆宸来疏云居,她是清醒的,她将他唤进屋内只是想同他说几句话,听听他的声音,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接着劲胡说了一通孩子的事,陆宸离开后她才觉得是自己闹过了,心底有些懊悔。 边妈妈摇头:“这个没有,倒是陆大人身边的那个叫做夏平的仆从去过几次,送了些日常用的扇子棱镜、梳篦等物。” 陆宸竟然没去! 颜芙眸底呈出几分晦暗,总觉得不大可能。 “边妈妈,你给我找件冬日挡风的斗篷,我们去扶香居。”颜芙沉吟片刻后,对边妈妈说道。 “小姐为何要去扶香居?” 第30章 放人 边妈妈一听颜芙要出门,整个人大惊失色,她按住颜芙打算掀被的手,阻止道:“小姐,刚小产,理应在床上静养,外面的日光毒烈,又夹着风,万万去不得啊。” “边妈妈说的对,我忘记外面日灼,劳烦妈妈再去找把伞来遮阳。”颜芙去扶香居的态度坚决。 边妈妈见一劝不成,再劝:“小姐,你现在身子弱,真的不能去,小姐要是有什么想做的,只管吩咐老奴,老奴无论如何都去给小姐办到。” 颜芙叹了一口气,说:“边妈妈,我意已决,你不用劝我了,况且这件事情只能我自己出面去办。” 边妈妈无法,只得紧着晚风未起前,寻好伞和斗篷,招呼四五个小丫鬟左右拥着颜芙,慢慢地向扶香居而去。 张妈妈入室禀告的时候,吕氏正和林宝寺的空藏法师相谈卜宅兆的事,听闻颜芙请见,吕氏的面上神色一晃,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张妈妈,你说…谁…来了…” “侯夫人,是世子夫人来了。”张妈妈将刚刚说的话复述一遍。 吕氏仍有些愣怔:“快让她进来。” 她端起身旁的青釉茶盏小口地啜饮沉思,不知颜鸢拖着刚小产的身子来见她所为何事,全然忘记了仍坐在下首客座上的空藏法师。 “侯夫人。”空藏法师起身道了一句佛偈:“不知贫僧该到哪里回避。” 吕氏这才记起堂内还有一位僧者,但此时外间已传来竹帘拍落的声音,临时遣空藏法师到厢房歇着着实无礼,吕氏逡巡一圈周围,指了旁侧的梨木透雕屏风道:“有劳法师到那里饮盏茶了。” 空藏法师方称诺转去屏风后,与此同时,面靥霜白的颜芙在边妈妈的搀扶下出现在内室的门侧。 “婆母。”颜芙颔下螓首,力气不稳地下拜。 “阿芙,无需多礼。”王氏望着颜芙瘦削的身板,见颜芙病体缠绵仍保持该有的礼数,眼底流出爱怜之色,她偏头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默示张妈妈去把颜芙搀起来。 “谢婆母。”颜芙被安排在厅室左侧的第一张椅子上,紧挨着吕氏。 吕氏问:“阿芙,你有虚损在身,不安心地在疏云居将养,来到我这里是为何。” 披着软缎斗篷的颜芙用帕子压了压鬓角上的汗,直言:“回婆母,媳妇此番来是为了阿鸢。” 时隔两日,耳畔又听到了颜鸢的名字,吕氏仍觉的烦心,她承认,自己的惩罚是略重了些,但她也是师出有名,颜鸢一向是个学不会规矩的,今日因行路不稳害得颜芙没了孩子,她若不趁机好好惩治一番,明日就能在府外搞出别的幺蛾子给她丢脸。 吕氏垂着眼睫不语,听着颜芙继续说:“当日在桥上是我不小心,脚底踩了空处,滚下桥梯,与阿鸢从无半点关系,还望婆母明鉴。” “阿芙你不用为她求情。”吕氏搭在案边上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原本温和的语气乍然多了三分威仪:“我一没用笞杖之刑打她,二没用克扣饭食折磨她,只是让她抄了几册族谱,不算罚她。” 颜芙知道吕氏不好劝,因而在来扶香居的路上,早就做了许多说辞:“婆母,祠堂终归不是雨棠院,那里朝南一侧的窗子经年紧闭,虽说现在是三伏盛夏,但堂内总是会有几缕寒骨的阴冷。” “阿鸢腹中怀的也是侯府的骨肉,若她因此动了胎气,侯府上下只会更担心、更忧虑,所以媳妇恳请婆母再三思量,收回成命。” 许是因为觉得颜芙的话有道理,吕氏的面上隐约露出松动之色,但她不甘心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更改自己之前下的惩令,言语僵硬道:“那就不罚她十天,改成六天好了。” 见吕氏只是缩短了惩罚的时间,颜芙觉得这并没有达到自己心目中的预期,因为在颜鸢的心中,她是一位爱护着她,帮助她的好姐姐,在没有最后和颜鸢撕破脸前,颜芙希望颜鸢一直对她保留友善的印象,进而减轻对她的戒备。 “婆母。”颜芙装作心急地唤了一声:“婆母就将阿鸢从祠堂里放回雨棠院罢,哪怕是禁足也好,让她安心养胎,平安诞子。” 吕氏仍默不作声。 颜芙见吕氏仍心硬不肯放人,银牙紧咬,决定豁出去一把。 “婆母,就当是媳妇求你了。”颜芙素手解开颈前的结扣,沉厚的斗篷嘭地搭落在椅背上。 “阿芙,你这是要做什么?”见颜芙不要命地脱下披风,吕氏终于看将过来,嘴角抽动了几下,道:“阿芙,你刚小产完,见不得邪风,赶紧将斗篷披上。” 第53章 “婆母。”颜芙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对吕氏的劝说充耳不闻:“婆母就饶恕阿鸢这一次罢,媳妇是她的姐姐,她不会规矩,其中也有媳妇的一份失职,媳妇保证,待她出了祠堂,一定细细教化,此后再不会有任何行差踏错出现。” 言罢,俯身就要磕头。 “张妈妈,赶紧将世子夫人扶起来,披上斗篷避风。”吕氏终是心疼颜芙,也碍着屏风后有空藏法师在场,最后松口道:“阿芙别在糟蹋自己的身子了,婆母这边放人就是。” “多谢婆母。”已经被张妈妈扶起,重新穿戴好斗篷的颜芙用袖口揉了揉已经哭肿的眼角,望着吕氏破涕为笑道:“媳妇就知道,婆母是个最良善不过的人。” 吕氏无奈地摇了摇头,执了茶盏饮一口里面的雨前龙井,对一位在旁边立候的小丫鬟道:“你去祠堂找甄妈妈…” “夫人,侯爷身边的冯管家求见。” 吕氏刚启的话被进来禀告的婆子打断,她愣了愣神,叫人请冯管家进来。 “见过夫人。”头系白帛的冯管家向吕氏躬身施礼后说出自己的来意:“侯爷让老奴带话,说在祠堂看管大少夫人的甄妈妈病了,念及大少夫人身孕临盆,和带有殃病之人待在一起不好,让夫人赶紧下令把大少夫人从祠堂里放出去。” 甄妈妈竟然病了?!吕氏疑惑地想,她都不知道的事,怎么陆庭就知道了! 不过她没有将这个疑惑问出口,只淡淡点头,遵从说:“我知道了,劳烦冯管家告诉侯爷,我现在就派人打开祠堂,将大少夫人送回雨棠院,无令不得擅出。” 第31章 送书 颜鸢从祠堂回到雨棠院后最先打听的就是姐姐颜芙的情况。 “小杏,我姐姐有醒来吗?郎中看诊有说留下了什么不好的病根吗?” “小姐,二小姐已经醒了,疏云居那边一切都好,奴婢没有听说二小姐这次小产留下什么去不掉的痼疾。”小杏一边说,一边搀着颜鸢快步向室内走去。 颜鸢却始终慢慢地行着,她在得知颜芙无碍后终于放宽了那颗一直紧绷的心。 尽管这件事的发生与她干系不大,但颜鸢总觉得心里亏欠颜芙,她停在蔷薇花圃旁,思索补偿亏欠的办法:“小杏,我想送些东西给姐姐,你觉得应该送什么过去好。” “小姐!”小杏看着颜鸢青红一片的指节,急得一蹦一蹦:“咱能不能先别说这些了,你看看你的手,怎么成这个样子,小杏这就带你去涂药罢。” 颜鸢听了小杏的催促,不怎么在乎地看了一眼手上的痛处,见确实有些严重,才扶了腰,加快步伐向正室内走去:“好好好,咱们涂药。” 甫一进正室没多久,颜鸢便见陆宸神采奕奕地快步走进来,目光晃晃地落在她的身上:“阿鸢,你终于能回来了。” 颜鸢看着陆宸明显见深的眼圈,想起昨日藏在床头的药,鼻头酸了酸,低声唤道:“夫君。” 陆宸走到小杏身边,接走小杏手中的药,道:“你去给你家小姐倒盏茶,我来涂药。” “是,大人。”小杏俏皮地看了颜鸢一眼,嘴角大大地咧开:“小姐稍坐,我去去就来。” 言罢,将杵在屏风旁看着颜鸢和陆宸傻笑的夏平也一起扯走:“夏平,庑屋缸里的水好像都放好几天了,你快去多抬几桶来。” “为什么是我,雨棠院里有其他仆役。”夏平很不满自己就这样错过面前软语温情的好场面,出言反驳。 小杏继续拽着他走:“哎呀呀,毕竟是大人和小姐的茶水,你经心着点。” 只听着遮门的竹帘啪地响了一声,小杏和夏平都消失在室内,留在颜鸢耳边的,只剩陆宸略带粗重的息音。 许是觉得用于沾药的白布过于碍手,陆宸将白布丢到一旁,直接用食指的指腹沾取药膏,圈按在颜鸢手上的肿高之处。 “疼吗。”陆宸不知自己手下力道的深浅,关切地问。 “…不…不疼…”颜芙咬着唇畔摇头。 真的不痛,陆宸的那只揉患伤的手温暖有力,驱散了她许多痛感。 “不痛就好。”见一块药膏揉散,陆宸用指尖又沾了些药膏,去揉另一根指头,提起吕氏的禁令来:“母亲说了,在世子还未送葬之前,没有她的命令不许你出雨棠院…” “我觉得也挺好,现在府中事多,人员混杂,最容易出现纷争,你待在雨棠院,我也能放心些。”他轻语,仿若晨间无声穿堂的风。 颜鸢也觉得自己近期不适合出去,她低低的应:“知道,夫君。” 陆宸却以为她是在委屈,目生惜怜道:“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就告诉我,我不在就和夏平、百年他们讲。” “现在的天还在暑热里,不过白日下雨的时候,还是避着窗户些,莫让风灌进衣领。” “虽然是待在雨棠院,但无论干什么身边都随时带着几个小丫鬟,小杏一个人是不够的…” “嗯嗯,知道了。”颜鸢看着一向在外面光风霁月、少与人言的大理寺少卿,此刻在她面前一副婆婆妈妈话匣子的模样,嘴角忽而轻笑出声。 陆宸抬首看她,见她一脸没听进去的模样,面颊微恼:“阿鸢,我在和你说正经事,你笑做什么。” “夫君,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多话呢。”颜鸢调皮的性子上来,眼睛笑得一弯一弯。 第54章 “还不是因为家里的内子不让人省心。” “我哪里不让你省心了,你说,我听听…” “哪里都不省心。” “你倒是说说出来具体的事情啊,不说出来…唔…夫君…你轻点揉…痛…” 陆宸打定了注意不让颜鸢知道最近发生在她身边的那些事,因此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引得颜鸢一阵轻呼。 颜鸢还未来得及抻眸瞪他,下一刻,一颗温热的吻浅浅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 因为着实想不出疏云居缺什么,颜鸢最后决定抄写经文为姐姐祈福,尽管手上因抄写族谱留下的磨肿还未尽消,但颜鸢实在闲得慌,每日小憩结束便执笔书墨,站在长案前慢慢地誊写,气得小杏天天揣着伤药瓷瓶追着她里出外进。 “小姐,反正你已经回到雨棠院了,好好休养几天再做这个也不迟,要是肿块迟迟不消,大人又该心疼了,指不定还会扣小杏的月钱。”小杏将刚倒入沸水的提梁壶放到八角桌上,见颜鸢又过来抄经,额头嗡嗡地响。 颜鸢并不信小杏说陆宸会扣月钱之类的话,她出言安慰小杏,但手中动作不停:“陆宸他不会扣你工钱的,要是扣,我从我的月例银子里付你的钱。” “你就放心吧,我的指节之所以被磨肿,是因为甄妈妈准备的笔不好,面上的涂漆有脱落,现在手里的这支小豪笔杆光滑,不会再出现之前的情况。” 小杏没再说什么,她沏好了茶,挽起袖子过来给砚台磨墨。 颜鸢紧赶慢赶,终于在打听到颜芙能彻底出门行走后,抄完一卷经文送去。 不想日晡时,颜芙竟登门来访。 “姐姐,你怎么来了。”颜鸢在一片枝绿花红中看到颜芙的身影,忙让小杏拾了一把伞上前,挡住西边仍有毒热的日光。 颜芙小步快走至颜鸢的面前,握住颜鸢的手道:“我在疏云居待得实在烦闷,正想得妹妹紧,就收到了妹妹送来的祈福经文,自然更受不住了,忙掐着妹妹结束午休的点儿过来走走。” “我还未登门谢姐姐替我在婆母面前求情呢,倒是姐姐先来看望我。”颜鸢早就听到那日发生在扶香居的事情,满脸感激地望着颜芙,蹲身就要行大礼。 颜芙眼急地扯住颜鸢打算行礼的手臂,止住她的动作道:“妹妹不要这样,我今日来就是想和妹妹说些体己话,若妹妹这样注重礼数,那我还是走掉算了。” “姐姐可别,是妹妹错了。”颜鸢一听颜芙要走,忙牵着颜芙的手,笑语晏晏地引着人进正室,在榻上净几的两侧落座。 颜芙饮了一口小杏端给她的茶,突然又提起扶香居求情的事情,自谦道:“妹妹也不用全然谢我,能出祠堂这件事还有别人的帮忙。” 颜鸢疑惑:“还有其他人?” 颜芙本以为颜鸢会提起陆宸,但见到的却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心中惊然,连连收口。 看来陆宸并没有把他在侯爷面前为颜鸢求情的事情的告诉她。 颜芙想起那天边妈妈在冯管家身边打探来的消息,觉得陆宸确实是个有手段的人。 甄妈妈病得其实*不重,只有些许的咳嗽头晕,一看就是吹到凉风所致,经他到侯爷面前一说,就变成了甄妈妈得了无来由的急症,怕染给颜鸢,害了侯府子嗣,请求把颜鸢放归雨棠院。 这一番说辞,可比她的苦肉计高明多了。 只可惜陆宸没有将他做的事请告诉给颜鸢,不然她的妹妹定然会更记得他的好,两人恩爱如胶似漆。 “姐姐,是谁帮了我这个忙啊,姐姐告诉我,我去谢他。”颜鸢见颜芙啜了好几口茶,也不语,心中愈发好奇,连连催问。 颜芙放下茶盏,眨了下眸子,冲颜鸢狡黠地笑道:“当然是侯爷和侯夫人啊,是侯爷与侯夫人明察事理,妹妹也要多感谢他们二位老人家。” 既然陆宸都没有向颜鸢提起此事,那她就更不需当这个好人,就这样让她的妹妹一辈子不知道好了。 “倒…也是…”颜鸢想起吕氏那天叱责她的凶狠眼神,觉得颜芙的话即对又不对。 “妹妹,你我就先不说这些了,今日我来,可是带了有用东西过来的,咱们说正事。”颜芙向画碧招手,示意她将东西提过来。 颜鸢这才注意到画碧还带着个包裹。 画碧俯身上前,将一直挎在手臂上的包裹解开展放到净几上,随后退回颜芙身边,颜鸢着眼看去,只见锦布之中有两个红木制的长盒子,几本巴掌大的书。 “这些是什么?”颜鸢伸手挑开红木盒子的锁扣,露出里面圆墩墩、被绒布团着的矮罐子。 颜芙答:“这是两罐白蜜,如果最近遇到有心中烦闷的时候,就取一勺冲饮,去烦解渴。” 语毕,她扭头对小杏说道:“小杏,去将乔妈妈叫来,你们一起听听这其中的玄奥。” 小杏俯身应是,出门仅片刻,便将乔妈妈领了进来。 颜芙将另一个红木盒子打开,指着里面的物件说:“这是分娩时用于手握使力之物,雌雄石燕和海马,妹妹届时就无需准备了。” 颜鸢没料到颜芙会准备得如此仔细,眼圈不免得红了又红,真诚感谢:“姐姐费心了。” “妹妹说哪里话,我做姐姐的,照顾妹妹是应该。”颜芙无奈地瞥了一眼颜鸢,哄道:“以后不要动不动就红眼睛,眼睛该不好看了。” 第55章 “嗯,知道了。”颜鸢乖巧地用帕子揉了揉眼睛,再抬眸时,周围的红晕散去不少。 “这本书讲的是产妇的产前调护、禁忌还有产后的调理之事。”颜芙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递给画碧,让画碧交给乔妈妈:“之前乔妈妈问我借过,正巧今日来雨棠院,便一并带在身上,总共有两本,妹妹自己留看一本。” 乔妈妈貌似有些茫然,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 第32章 皓臂 画碧笑了,将书册往乔妈妈的怀里揣:“乔妈妈,还不快去谢世子夫人。” 乔妈妈这才接了书册,放到衣怀里,向颜芙俯身做谢礼。 颜芙挥手让乔妈妈起身,翻开另外两本书继续道:“我看那书上写了许多入月的预备药物,有保气散,佛手散,神寝丸等等,妹妹可以问问郎中那些适合你用,提前吃一吃,好保证分娩顺利。” “另外,临盆之月得多走动,少食荤腥黏腻之物…” “虽然现在离预期的生产日还有一月余,但是用于接生的东西可得要准备起来,乔妈妈知道,书里也有写…”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光开始渐暗,画碧见颜芙仍与颜鸢交手热谈,便开口提醒道:“小姐,奴婢看着天色差不多已经到了申末,咱们该去扶香居陪侯爷侯夫人用膳了。” 颜鸢闻言,害怕颜芙去迟,连忙住了话头,叫小杏去看香线。 “回小姐、二小姐,还有一刻钟到酉时。”小杏将香线燃至的时间报给颜鸢和颜芙。 时间虽不算迟,但也不算早,颜鸢不敢再挽留颜芙叙话,只得不舍地握着颜芙的手告别:“姐姐先去吧,等侯夫人把我的禁令解除,我到疏云居找姐姐说话。” 颜芙也“舍不得”颜鸢,她刮了刮颜鸢的鼻尖,叹出一口气:“你都是个快做母亲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天天想着出去玩,也不怕人担心死,我告诉你,现在府中事多,一时半刻没有安宁的时候,届时就算侯夫人将禁令解除,你也乖乖的待在院子里,等出了小月再说。” “哎呀,姐姐…” “妹妹。”颜芙开口打断颜鸢欲赖皮的话,见她仍挽着她的胳膊随她走,便将人拦在曲廊上:“又不是今日见后再也不见,你就送我到这里罢,我有闲暇就来找你。” 颜鸢知道自己跟不上颜芙的脚步,也不勉强自己,她叫了乔妈妈去送颜芙,自己在曲廊上远目送行。 “乔妈妈,你的那个犯偷盗罪的儿子,丞相府已经打点好关系将人提前放出,世子夫人递给你的那本书里有你儿子的手书,你看完之后收好,不要让别人发现。”颜芙方踏出雨棠院,拐到旁侧的柳荫小径上的时候,一直与乔妈妈笑语交谈的画碧突然凑到乔妈妈的耳旁正声。 “…我知道了…”乔妈妈本来还在疑惑自己并没有问颜芙要过书看,为何今日突然递她一本书,现在骤然懂了,她摸着揣在怀里的册子,心窝暖暖的:“多谢世子夫人相帮,老奴感激不尽。” 画碧并没有理会乔妈妈说的道谢话,她继续强调:“另外,大少夫人被下了禁令的这几天,你在雨棠院安分地伺候着,无事少往疏云居跑,免得陆大人日后起疑。” 乔妈妈郑色点头:“嗯,会的。” … 陆宸在扶香居用膳归来已经是酉末,今日的他去京郊走了一天的茔地,鞋面和衣裳都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沐浴更衣结束,陆宸也不顾仍在滴水的发梢,径直钻进内室去看颜鸢。 明亮的烛台下,颜鸢正躺在靠椅上翻着颜芙日晡送来的书,见陆宸走进,坐起身迎他:“夫君你洗完了。” “药呢,我来给你涂。”陆宸望了望八仙桌的桌面,并没有看到那瓶用于涂擦肿患的药。 颜鸢就知道陆宸会提起此事,她一再叹气,觉得小杏实在不应给和陆宸多嘴说她总是“忘记”涂药。 “已经涂过了,你看,药膏还没干。”她将手举给陆宸看,左晃右晃。 因着向上举的惯力,原本搭在颜鸢手腕处的衣袖倏忽地滑落至臂弯,露出衣袖里的小半条胳膊。 那白莹莹的肌肤就这样坦露在熠熠的烛火中,笼罩上一层柔光,宛若那搅有白桂的乳酪,甜腻娇软,香旖霏霏。 陆宸的喉结缓慢地吞咽滚动了一下,觉得胸腔里兀地热得难受。 “涂了…就好…”他不敢再看那条晃在他面前的胳膊,抽身向外走:“阿鸢你看书,我去绞发…” 逃也似的行出正室后,陆宸站在庭院里长长地喘出一口气。 简直太危险了,刚刚他差点就鬼使神差地抓住那条胳膊,往自己的唇畔送。 颜鸢怀妊的这小半年,他从未动过她,本以为自己不是个重欲之人,最近也不知怎的,总对颜鸢那丰腴皙白的皮肉出神,之前到祠堂看望她的时候亲,上次给她涂药的时候也亲,这次她只摇了两下手臂,他竟也想抱着亲… 简直让人疯掉… 她还有一月余就要临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欺负她,坚决不能… 陆宸就这样在苍穹明月之下呆站了半晌,直到浑身被风吹得凉透了才重新返回正室。 屋内,颜鸢已经从躺椅上离开,正坐在妆奁由着小杏拆头上的发髻,听见小杏唤了声“陆大人”,忙扭头去看。 却在瞧到陆宸肩膀上仍然在湿淋的发梢后,哽住欲唤“夫君”的声音。 第56章 颜鸢皱起眉来:“不是出去绞发了吗,怎么头发还是湿的。” 嗯?!绞发?! 心底一阵酥麻电过,陆宸想起自己在狼狈逃出正室前丢下的话,痛苦的闭上眼,懊悔自己晕了头,竟然将这件事给忘了。 “…绞了…可能是还未绞干罢…”陆宸将“绞了”二字刻意咬重,表示自己真的有干这件事。 言罢,走到屏风前的长榻上,抓起叠在里侧的被子就准备躺下安寝。 “不行,不能睡,得将头发绞干。”看到陆宸半扎的头发原模原样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颜鸢半点都不信他说的鬼话。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宸这样惰性的一面,心底惊异,但更多的还是着急,她又唤道:“夫君,真的不能睡,明日起来会头痛的。” 陆宸将被子蒙在头上,装作没听见。 “小杏,去取几块干棉布来。”看着陆宸一动不动地卧在榻上,颜鸢承认自己被气到,但是她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叫小杏拿了棉布给她。 “夫君,夫君起来!” 当颜鸢拿着棉布掀开展在榻上的被子时,发现里面的人已经睡着了,呼吸匀称且长。 看着陆宸如此疲乏的样子,颜鸢想起他近日早出晚归的辛苦背影,胸中的无奈顿时消了一半。 他是真的累了。 颜鸢不再唤陆宸起身,而是让小杏搬了把椅子在塌边,自己用盈枕垫好腰背,轻手轻脚地解开陆宸半扎的湿发,铺在准备好的棉布上,慢慢地揉搓起来。 陆宸的睡颜很好看,没有任何凌厉弧度的下颌线将那张玉面修饰得平整立体,宛若一块沉在静水中的白玦,温润雅致,没有半点瑕疵。 手中揉搓的动作渐渐停滞,颜鸢看得痴了,她的目光一点点挪移,从飞扬的眉梢到低敛的眼角,从挺拔的鼻梁到微抿的薄唇,她用手隔空描摹着陆宸的容像,胸口处的心跳愈描愈烈。 被关祠堂的时候,姐姐在疏云居小产昏迷,他没有弃她于不顾,反而还在夜半时分去祠堂看她,给她磨肿的手指涂药。 他现在心里应该有一隅位置是给她的罢。 想到这里,颜鸢的嘴角不禁弧度向上地弯起,绽出一个明艳如春花般的笑容。 第33章 吃糖 日月如梭,转眼间,陆珏出殡的日子就到了,吕氏让张妈妈传话,叫颜鸢参加殡仪前的祖祭。 当颜鸢慢吞吞行到东正堂的时候,发现面前的庭院里跪满了瑟瑟俯身的人。 这是发生了什么?颜鸢踌躇地停在东正堂的院门外,不敢进去。 站在堂内的吕氏眼利地看见她,将她叫进来:“颜鸢,你认认这柄簪子。” 她的声音带着磅礴的怒意,低重得像是要将人的脑壳敲碎一样。 颜鸢没料自己这么快就被发现,心尖一颤,额头渗出层层冷汗,她硬着脖颈踏进堂内,先注意到的却是陆宸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她发现陆宸的脸色也不好看,眉间的印堂发灰,宛若寺庙中持斧钺的罗汉,冷漠肃威。 颜鸢吓了一跳,打算将视线错开,不想陆宸眼底的那抹郁厉在看到她看向他的时候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安慰。 看来问题应该不大,颜鸢在心中暗吁一口气。 “媳妇见过婆母。”她走到吕氏面前规矩行礼,还未起身,视野里便出现了一支簪体水透的白玉簪。 “颜鸢,你可认得这簪子?” “认…认得…”颜鸢看着这支熟眼的簪子,微颔首。 可这簪子本是一对,为去年中秋佳节,吕氏从自己的嫁妆里取出赏赐给她和姐姐的东西,她怎敢说不认得。 她的那只一直被她好好地保管在挂锁的妆匣内,吕氏让她认的这支,应该是姐姐的。 话说姐姐的簪子为何会出现在吕氏的手里?吕氏今日的怒火是因这簪子起的吗? 颜鸢心下狐疑,却也不敢问,她垂头僵立在原地,等候吕氏接下来的问话。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赏给你和颜芙的刻梅羊脂玉簪。”吕氏眼中有股易查的恨意。 颜鸢敏锐地发现吕氏在称呼她的姐姐时不再亲昵地喊“阿芙”,而是全名喝出… 吕氏只有在发怒和气恼的时候才会叫人全名,眼下这种情况,该不是姐姐办了什么错事,惹到吕氏不快了罢… 这个荒诞的念头一在脑海中浮起,颜鸢便将其狠狠掐灭。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自打她进入侯府,印象中吕氏一直对姐姐青睐有加,多次当着宾客们的面夸赞姐姐娴熟敏慧、通达情理,是靖远侯府未来的好主母。 姐姐确实也如吕氏所夸赞的那般精明能干、赏罚分明,从未有错漏之处。 吕氏怎可能厌弃姐姐。 “回婆母,正是。”虽然脑中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但颜鸢还记得要回吕氏问的话。 吕氏问:“甄妈妈手中的簪子可是你的那支?” “不是。” “口说无凭,你让贴身婢女将你的那支取来。” “是,婆母。”颜鸢对小杏低语簪子的所在,小杏明白后快跑着去了。 片刻后,小杏捧着东西回来,同她一起进东正堂的还有含着泪的颜芙。 “婆母,这些下人为何都跪在地上,是差事哪里办错了吗?”甫见到东正堂内一众跪地的场景,见过许多世面的颜芙也不免得慌了神。 第57章 吕氏没有理会颜芙,她对着小杏送上来的簪子端详了好一会,眼中的阴霾愈来愈重。 “婆母?”见吕氏并不回她的话,颜芙欲再询问一次,不想得到了吕氏的出声呵叱。 “颜芙,你跪下。” 那呵叱声出现得突然,颜芙被吓得肩膀颤了颤,瞳子有一瞬的失焦,她咚的一声跪地,身板笔直,哀声道:“婆母,不知媳妇哪里有错,还请婆母明示。” “甄妈妈手中的簪子可是你的。”吕氏在说这话时尾音没有变化,是陈述语气,她冲甄妈妈偏了偏头,示意甄妈妈将东西捧到颜芙面前。 “世子夫人请观。”一支卷在锦帕中央的簪子被放到地上。 看着那支梅瓣剔透的玉簪,颜芙心底疑窦丛生。 她确实有这柄簪子不假,但因纹饰老旧,这簪子一直被她丢在镜台妆奁的底层抽盒里,从未带进发髻中,绝不会不会丢在外面的,出现在吕氏面前。 并且同样的簪子颜鸢手中也有一支,吕氏缘何就认定这是她的簪子。 想到这里,颜芙用余光瞥了眼旁边的颜鸢。 只见一向被吕氏针对颜鸢此刻正好模好样地坐灵幡前在圆杌子上,眸底微涟,像是噙着一抹对她的担忧。 好奇怪,吕氏竟然没有借着簪子的事情斥训她… “嫂嫂,我这样乖巧,你若是不给我糖吃,你会伤心的。” 不知怎的,昨日那道一直在耳边讨好的稚声骤然响在脑海里,其中一句“毫无”逻辑的话激得颜芙寒栗遍生,瞬时觉得今日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给他糖吃,我会伤心… 昨日她真的没有给他糖吃… 颜芙后背的脊骨麻了又麻,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支簪子就是她的。 “颜芙,我问的话怎么不回,是昨晚在供案下没荒唐够吗?”吕氏的声音如滚在暴雨中的惊雷,彻耳异常。 听着吕氏滔天怒意的质问,颜芙胸口冰凉一片,不知该如何解释。 昨晚,她确实被那个挂着无邪笑容的少年在东正堂内、她丈夫的灵位前压倒,相拥着摔进供案。 但她有及时将人搡开,并未做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情。 本以为好言将少年劝走便可相安无事,没想到今日竟有她不用的簪子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吕氏罚她跪地,让颜鸢和众多仆妇看她脸面尽失的样子,这其中定然发生的什么她不清楚的事。 未知全貌不能轻易认下,以防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危害于她,颜芙咬着银牙,在心底坚定地想。 她捧起地上的玉簪,珍爱地抚摸那上面的纹路,道:“婆母,这支簪子是我的,但它已经丢了好久了,不知婆母是在哪里发现的它。” 想起发现簪子时的场景,吕氏的老脸难免一阵红一阵白,她不知如何用干净的语句描述那个画面,便让甄妈妈代她讲。 “世子夫人,最先发现供案下有异样的是三公子。” 甄妈妈向颜芙行了个礼,道:“今日出殡,三公子记错了时辰,未用早膳便来了东正堂,老奴恐三公子一会出城饥饿,便擦了果子给三公子吃,三公子没接稳,果子不小心滚进了供案下,三公子爬进去取,再出来时,身上脸上都蹭满了白浆。” “那白浆带着膻味,一看便是男子的纯元之物,奴婢们便掀开供案的帘幕查看,就见这支簪子泡在地上的黏腻之中,靡霏夺目得紧。” 堂内后至的几人闻此皆都大骇,颜芙也惊于少年的癫狂。 昨晚,她衣衫工整,未与那少年行敦伦之事,今日之殃,怕都是他的陷害。 他到底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 “婆母,阿芙冤枉,夫君生前待阿芙极好,他的棺椁还未出殡,阿芙怎会在他的灵位下做出这种无德之事。”颜芙狠狠地哭泣,对着吕氏连磕好几个响头:“求婆母明鉴,还阿芙一个清白。” 吕氏目光炯炯地审视着颜芙,本也想相信她无辜,但疏云居门房的回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颜芙做有此等事。 门房小僮当时的回话是:“世子夫人昨夜很晚才回疏云居,那时大概已经子正。” 一个孀居的寡妇,夜间不在自己的房中安寝,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出去干了什么。 吕氏问:“你昨夜子时归寝,子时之前都去干了什么?” 听完吕氏的问话,颜芙稍缓平静的心再次慌乱地鼓动起来… 因为今日陆珏出殡,昨晚她害怕殡礼有遗漏之处,便秉灯前往东正堂核点随葬物品,不想那个少年也在那里,画碧被他用口渴的借口遣了出去,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见画碧离开,少年身手利落地插上门栓,吹灭灯烛,一个闪身冲到她面前,握着她瘦削的肩头去吸她的颈窝,喘在她耳畔的低音不断诉说着他的欲望。 “嫂嫂,我想吃糖…糖…甜甜的糖…” 她将少年推开,少年却又如灵蛇一般地缠上她,弄得她手中用于核点的名册不知落到哪里,只能借着月光去寻。 即使这样,少年也不放开她,有劲的肱臂箍着她的柳腰,好心地和她一起寻。 “嫂嫂,我看到啦,就在那个桌子下面。”还正寻着,少年突然指着身侧的供案说。 颜芙闻言掀开供案下的垂帘,里面空无一物。 “小叔,你骗我…” 知道自己被戏弄,颜鸢也没了耐性哄少年放开她,刚伸出指甲去扣环小腹前的手臂,不想腰后却忽地有一道壮力顶来,她脚下的步子被顶得不稳,整个人失去平衡地向供案下倾去。 第58章 “…啊…” 一阵天花乱坠的翻滚后,颜芙感受到了身下石砖的冰凉和身上少年的灼热。 “小叔,别闹。”她伸手撩开旁边的垂帘打算爬出去,指尖还未碰到垂帘下的流苏,纤长的葇荑就被少年一把攥紧,移到鼻下轻嗅。 “闻到了,嫂嫂是甜的。”少年的笑声如清脆的铃铛一般。 第34章 吃糖(2) “铛铛。” “小姐你还在吗?”端茶回来的画碧见东正堂内黢黑一片,轻击门栓问颜芙是否在。 听到询声颜芙十分惊喜,正打算开口唤画碧来救她,不想“画”字的音节还没吐出一半,檀口便被堵住。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怒睁着眸子去剜近在咫尺的少年。 没有得到回应的画碧以为她不在东正堂,端着茶水离去,半盏茶后,被吻到窒息的颜芙终于吸到了东正堂内带着袅娜供香的空气。 少年眼神期待地看着她:“嫂嫂我想吃糖。” 颜芙胸口起伏:“阿逸乖,嫂嫂身上现在没有糖。” 少年倔强不信:“有,我已经闻到了。” 颜芙忍着心头的痒意坚持:“我真的没有,就算有也不能现在吃。” 少年噘嘴。模样可怜又稚气:“嫂嫂,我这样乖巧,你若是不给我糖吃,你会伤心的。” 颜芙只觉得少年说了一句错话,伸手抚了抚少年汗湿的碎发,道:“阿逸不伤心,等嫂嫂日后有糖了,一定会给阿逸吃。” “嫂嫂会记得这件事的。” “好吧,嫂嫂可千万要记得买糖,不然阿逸会哭的。”少年终于放过了她。 颜芙见少年爬出供案,心下一松,连忙坐起身来。 找到名册后,颜芙秉着油灯开始重新查点物品,少年美其名曰陪她一起找,却趁乱吃走了她许多口脂。 弄得颜芙又恼又喘。 待她终于从东正堂走出的时候,穹空中的弦月已经明亮亮地攀上她的头顶,将他们的影子缠绵地叠在脚下。 “阿逸等着嫂嫂的糖。”分离前,少年还不忘在她的耳边提醒。 “嗯。”颜芙一口应下,不知道还要不要给他糖吃。 之后的事情便是她回疏云居就寝,一觉睡醒,盥洗穿衣赶至东正堂,却因一支玉簪被罚跪于此,臣服在吕氏咄咄逼人的气势下。 昨晚与陆逸从相遇到离开,除了画碧最开始在场外,从无第三人出现,她说自己那么晚都干了什么,不会有人为她作证,反倒会引起吕氏的质疑,对她的处境不利。 她现在要怎么办?! 正当颜芙正对自己的前一晚的时间解释不清的时候,有人开口替她证明。 是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陆逸。 陆逸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单纯,但听在颜芙的耳中如骇人阴魔的低语。 “嫂嫂怎么跪在这里啦。” “嫂嫂昨天晚上答应我,会给我糖吃,嫂嫂现在身上有糖吗?” 又是糖!颜芙指尖颤了颤,没有回陆宸的话。 见颜芙不做声,陆逸走上前拽住她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问:“嫂嫂是不是不喜欢阿逸了,嫂嫂昨日夜半有空在荷花池旁放莲灯,却没有空给阿逸买糖,阿逸是哪里做错了。” “哪里做错嫂嫂直说,阿逸改就是了。” 她昨晚在荷花池放莲灯??颜芙晦暗的眼底像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倏地一亮。 “婆母,都是媳妇的错,媳妇昨夜是晚归疏云居,却没有做别的,只因世子出殡在即,心中思念太甚,去侯府的荷花池旁散步。”她抬头仰望的眼神清澈恳切,让人看不出半丝虚假。 旁边的陆逸一副不明白颜芙为何如此的模样,眨巴一下眼睛,大声地向在一旁从未做声的陆宸问:“长兄,咱们侯府夜半是不能放河灯吗,二嫂嫂为何要跪着说自己错了呀。” 陆宸没有答话,他将食指竖在唇前,表示不要多言。 陆逸这才后知后觉的噤了声,胆怯地瞟了一眼立在供案前的吕氏,瑟缩着也跪下来:“母亲,逸儿知错,母亲不要罚逸儿好不好。” 吕氏被陆逸的求饶声吵得脑壳疼,知道时辰不早,灵柩需要抬往祠堂,便决定暂且将此事搁置。 “你们在下面跪着的人不要以为逃过一劫。”临行前,她用威胁的话语敲打东正堂内的众人:“在灵前做出这等事,是对死者,对侯府的不敬,就算把你们送到京兆府也不为过,待我晚间从京郊归来,再严查此事,定将这对死鸳鸯抓出来。” “还有,此事不宜传出侯府,你们都把话烂在肚子里,若是我在京中听到任何的风声,无论是不是你们传出去的,一律将身契送到牙婆那里。” 见一场闹剧堪堪落幕,颜鸢坐得有些累,咬着牙熬完了祖祭,她实在受不住出城的颠簸,便向吕氏请求留在侯府,不随着送葬队伍出行, 许是担心颜鸢在自己儿子安葬的中填乱,吕氏破天荒地同意了颜鸢的请求,遣身边的小丫鬟将颜鸢送回了雨棠院。 也没有再拘着颜鸢必须待在雨棠院内。 乐得清闲的颜鸢回到雨棠院便招呼小杏给她展纸磨墨,继续抄起了给颜芙祝安的经文来。 至于东正堂后面的事情,她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吕氏鸡飞狗跳地将侯府搜查一通,除了不小心笞残几名无辜仆役,别的什么都没有查到。 第59章 … 陆珏下葬后的三个虞礼结束,颜芙才整顿好心情再次去见陆逸。 陆逸住在知春院,一个侯府最角落的院子,她望着斑驳漆门上的牌匾,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间院子荒谬的过往,心中五味杂陈。 陆逸是个痴儿,年纪比她小一些,最开始她只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替他整顿了欺主的刁奴,两人因此亲近,但也只是普通嫂嫂和小叔间的那种亲近,并未想过与之云雨颠鸾,直到雨棠院传来有喜的消息… 嫁进侯府两年的颜芙这才真的开始着急起自己的肚子来。 彼时陆珏的痼疾已得了许久,每次行房都深感无力,无论颜芙如何让他吃药泡浴都无用,不得已,颜芙才将主意打到这个神志呆痴的小叔身上。 都是同一个父亲的兄弟,孩子生出来至少在样貌上不会让人起疑。 于是,在雨后潮湿的春末,颜芙趁着午酣人少,敲开了知春院的门。 知春院内只有一个婆子,一名小僮,常日都不知道藏在哪里偷懒去了,阔大的院子中,只有陆逸一人。 “嫂…嫂嫂…”陆逸的瞳孔睁得大大的,半晌才认出她。 颜芙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小叔想吃糖吗,嫂嫂买多了,可以分给小叔一些。” 陆逸的眼珠随着左右晃荡的纸包移动,沾了灰尘的脸上全是渴求:“想。”他答道。 “好。”颜芙有求必应。 她解开捆缠油纸的细绳,露出里面奶白色的方糖,挑拣了一颗含在口中,柔着眼波唤他:“小叔,你来尝。” 陆逸颠颠地凑近,准备伸手去拿糖,只是当指尖捏到糖块的时候,口中也被人塞了一块,甜甜的,还带着芳香的胭脂气。 第35章 吃糖(3) 陆逸颠颠地凑近,准备伸手去拿糖,只是当指尖捏到糖块的时候,口中也被人塞了一块,甜甜的,还带着芳香的胭脂气。 正是她含进檀口中的那块。 扎着高马尾的少年慌了神,油纸里的方糖也散落一地,他连忙蹲身去捡,方糖还未捡到几块,她便用柔软的轻纱衣袖挡他的眼,将人扑在地上。 “那些糖已经脏了,不要再去捡了。”她道。 陆逸心疼那些甜丝丝的糖块:“嫂嫂…可是我还想吃…” 看着身下人已经涨红充血的耳垂,颜芙满意地翘起眼角,宛如一朵能摄魄的罂粟,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少年人身上,唇畔在他的耳廓吐着馨香道:“小叔不要怕,幸好我这里还有一块,能分给小叔尝。” 言罢,两张唇瓣紧贴,头顶沙沙的树叶声渐渐成为这场疯狂的域外音。 自从那次在知春院捞到好处后,颜芙一有合适时间便勾着陆逸吃她买来的糖,坐着吃、站着吃、跪着吃,直到被郎中诊出滚脉才罢休。 颜芙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再次避人耳目地踏进知春院,不过与之前的数次不同,这次她是来探明陆逸地细的。 “小叔。”颜芙直接推开知春院的院门。 庭院里,陆逸正趴在地上玩叶子,残破萎黄的树叶被他塞进头发里,将自己的头弄得乱糟糟。 他见到来人是颜芙,忙丢开手中的树叶,一个蚱蜢起身,跑到颜芙的面前。 “嫂嫂终于给阿逸买糖吃了。”他直盯盯地瞅着颜芙的香唇,没有将半点眼神分给放在石桌上的油纸包。 “是的。”颜芙面上笑意不减,向后退了一步,尽量保持自己与陆逸的距离:“小叔先吃,吃完嫂嫂有话问你。” “好。”陆逸点了点头,脚下的布靴踏上前一步,直奔颜芙的桃腮而来。 “放肆。”早有准备的颜芙一个巴掌扇在陆逸凑近的脸上,将陆逸的头扇得直向旁侧甩:“我是你的嫂嫂,男女有别,以后不要再靠我靠得这样近。” 被扇了一脸指印的陆逸半晌才回过神来,他一言不发,直挺挺的站在原地,目光缓慢地、迟钝地聚焦到颜芙身上,有不解,有失望。 一张叶子从他的面前飘零掉落,有片刻的瞬间挡住了他眼底的悲哀。 那悲哀随着叶子的落地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缩小的瞳孔,宛如黑蝎尾后的毒刺,透着阴毒和霸道,燃在其中的怒意仿佛能将面前的一切吞噬殆尽。 颜芙没料到得了巴掌陆逸会有这样的眼神,不禁肩膀瑟缩地抖了抖,后悔自己刚才扇出的巴掌。 这才是陆逸真正的样子吧!颜芙在心底惊恐地想。 “嫂嫂今日来是想说什么。”陆逸咬牙切齿地问,吐出的声音冰冰冷冷,没有一点温度。 颜芙嘴角嗫喏了许久,才大着胆子开口:“陆珏出殡那日,供案下的东西是你弄的?” 听着自己吐字清晰的提问,颜芙*发现她其实要比想象中的镇定。 陆逸背身行至石桌旁,拆开桌面上的油纸包,向嘴中丢进一块糖,干脆地答:“是我。” “那支梅花玉簪子也是你放到供案下的?” “是我。” “什么时候拿走的簪子。” “时间也不久,就是你小产的那天,疏云居的人都在西厢房内出入,我走进正室拿的。”陆逸翘着腿坐到石凳上,微昂起下颌玩弄地看着颜芙。 颜芙默了默,没想到竟是那天让他钻到空子,她继续问道:“那你后来为何又开口替我作证。” 陆逸挑起眉头:“没有原因,单纯有趣而已。” 第60章 听着陆逸轻飘飘的语气,颜芙心底对他的惧怕霎时消散,她怒不可遏地喊着他的名字:“陆逸。” “你当我颜芙是什么?” 陆逸闻言突然笑了,眼中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颜芙的讥讽呼之欲出:“嫂嫂,你既如此说,那我还想问问你把我当成什么。” “借精生子的工具?还是因夫君不行发泄**的情。夫?” 见自己龌龊的目的被陆逸这样直白地描述出,颜芙心中到底还是理亏,但她知道,面对如此一个极端善于伪装自己的人,气势上不能弱。 于是她说出自己的承诺:“陆逸,之前是我做的不对,以后我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颜芙本以为陆逸的怒气会因此稍有平息,不想回应她的是更加激愤的咆哮:“什么好亲事,晚了!都晚了!” “颜芙,你不该来招惹我,至少没有你,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天天在侯府发疯一样地寻找你的影子,渴望你冲我笑一笑,摸摸我的脸,亲亲我的额头,想让你成为我孩子的母亲。” “但是呢,你流掉了它。” 说到这里,陆宸的愤怒中忽然多出一抹自嘲来:“后来,我试着从那个桥上面滚下来,虽然从下面看着陡,但是每一层桥阶都有半臂那么宽,除非自己想往下滚,不然就算有人用暗手推你,也不过只能折下几个台阶而已。” “颜芙,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手,你当真好狠的心。” “阿逸…我…也是迫不得已…” 颜芙没料到陆逸会疯到亲自从桥上尝试滚落,她意识到面前这人有一颗深沉似海的心,自己在他面前强硬得不到任何甜头,也害怕被逼急的陆逸破罐子破摔,将她这些坏把戏都捅到吕氏那里。 于是,颜芙索性放柔了性子,握着帕子捂面,抽噎地恸哭起来:“世子死了,丞相府逼我找新的靠山委身陆宸,我只能流掉孩子。” “我真的没有办法。”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颜芙,陆逸那颗狂跳躁动的心似被甘霖浇灭,渐渐地生出丝丝怜爱。 怜爱她再为他怀上一次孩子。 这样想着,陆逸也这样做了。 他缓缓地拥住面前的女子,吮吸掉那柔软玉面上的晶莹,每个吻都虔诚又圣洁… 他好像这辈子都戒不掉她的味道了… 他只能跟着她至死方休! 第36章 生产 当被折腾散的颜芙一步三歇地回到疏云居时,意外发现向来镇定自若的边妈妈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焦急。 “哎呀呀,小姐,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边妈妈见颜芙出现在院门口,忙迎上前小声地问。 因为边妈妈并不知道自己与陆逸的那些牵扯,颜芙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就是一个人去芍药园走走,不小心跌了一跤,腿有些痛。” “边妈妈,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小院里有人要生,老奴已经让画碧去小院等结果,如果是女孩就抱回来,如果是男孩直接空手而归。” “乔妈妈也被我叫来了,正在内室候着,小姐快去安排一下雨棠院那边的动作罢。” 照在往常,边妈妈定然会先关心颜芙腿上的伤势,但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很特别,让边妈妈直接忽略掉颜芙上午的“经历”,重点说起突如其来的变故。 颜芙也没料到院子上这么早便有人生产,闻言头皮麻了麻,不知该从何开始操手。 “那边是几时开始的?”她问。 “小姐,是半个时辰前,大概辰正时分。” 半个时辰,若是顺产,怕是已经知道出生儿的性别了。 “带我去见乔妈妈。”颜芙顾不得身上难捱的酸痛,忍着气撑起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地走进内室。 门厅边的墨兰花架旁,一身短襦衣的乔妈妈正双手交叠地恭顺垂立,她见到颜芙进来,忙姿势不大标准地行了个福礼,道:“世子夫人,不知雨棠院那边需要老奴做什么。” “乔妈妈暂时不用回雨棠院,在疏云居与我一同等消息罢。”唤人起身后,颜芙径直前往竹木屏风后的梳妆镜台前,从一个机关灵巧的暗格里翻出一个小盒子。 她将盒子递给乔妈妈:“若一会画碧抱回了孩子,你就赶紧回到雨棠院,将这个东西喂给我那妹妹吃。” “服下药后,我会派边妈妈到雨棠院请颜鸢来这里,让她“意外”在疏云居生产,乔妈妈你也不用刻意地跟着,到时我那妹妹羊水破了,疏云居自会派人到雨棠院请你过来。” “老奴都明白。”乔妈妈点着头,打开手里的盒子,只见盒子的顶盖中贴着一个不大的字条,上面写着“催生散”三个字。 第一次干这种事的乔妈妈忽然很希望画碧这次能空手而归,或者颜鸢最后诞下一名女婴。 同样没做好准备的颜芙心情复杂地歪靠在屏风前的矮榻上,一边用手敲着后背,一边思考该用什么借口请颜鸢来疏云居。 不多时,画碧回来了,手里没有抱任何东西,但却向颜芙点了点头。 … 雨棠院内,一个小丫鬟来请颜鸢到疏云居小坐:“大少夫人,我们家夫人新做出几件斗篷来,寻思大少夫人出了月子能用上,便让奴婢传话让大少夫人去看看。” “另外昨日林宝寺也送了些好闻的桂香荷包来,大少夫人可以一并看看。” 第61章 “好,我这就去见姐姐。”一听说自己出门散步有了去处,颜鸢的眸子笑盈盈地弯起。 她仍记得每日喝散剂的痛楚,一大匙黑乎乎的药末跟白水混在一块,放一会就沉底,需要不停地搅拌着用,比汤药难喝多了,自己一会正好可以在疏云居多捱一捱时间,躲掉今日下午的药散。 思及此,颜鸢忙招呼小杏,打了伞就要出门。 就在颜鸢以为自己又得了半天舒坦的时候,乔妈妈突然急冲冲的进来拦住她:“夫人,你去疏云居老奴不拦着,但是你得把晌午的药喝完再走。” 见自己那点逃避的心思被得个正着,颜鸢讪然地笑了笑,收了伞,重新坐回玫瑰椅里。 因为着急前往疏云居,颜鸢捏着鼻子大口地灌服,一碗药散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喝下,并没有细品其中怪异的药味,她放下残有少许药渣的碗,随意地揣了几颗蜜饯,便走出雨棠院。 颜鸢的脚程不快不慢,从雨棠院到疏云居,约莫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踏进疏云居的门槛,颜鸢发现颜芙早就在廊庑下等她,忙挥手,声音轻快地喊:“姐姐。” 小腹处有熟悉的痛感传来,颜鸢不禁低低地嘶了一声。 小杏机敏地察觉到颜鸢有不适,迅速地看过来:“小姐?” “我没事。”颜鸢摇头示意小杏不要大惊小怪,自己的心底却有些慌乱。 她现在双身已经十月,虽然还没有到预先算好的日辰,但腹中突然疼痛,怕不是生产的预兆。 颜鸢觉得自己在疏云居腹痛势必会引起姐姐的担忧,她不想给姐姐添烦恼,因而立即决定速返雨棠院。 “姐姐。”隔着六七个方砖的距离,颜鸢凝望着颜芙:“今日怕是不能和姐姐一起闲谈了,我刚刚想起雨棠院还有件要紧事,需得现在返回。” “还望姐姐勿怪。” 颜芙见一向喜欢同她说话的颜鸢如此反常,知道怕是催生散起了药效,便急急挽留道:“妹妹,雨棠院是什么要紧事,非得要你亲自去办吗?” 颜鸢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的话,再一次告罪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颜芙焦急不已,却拿倔强的颜鸢没有办法,只得派了身边的小丫鬟陪护送行。 她盯着颜鸢的背影出神,眼眸里是一片黑漆漆的深潭。 既然在雨棠院生产便在罢,就是换孩子的时间可能需要更迅速一点。 颜芙折了片草叶逗弄挂在廊下的鹦鹉,等待着小丫鬟的消息,果然,片刻后,送颜鸢回雨棠院的小丫鬟一路急匆匆地跑进庭院,见到她便大声喊:“世子夫人,大少夫人那边怕是要生了。” “什么?要生了!”颜芙丢开草叶,瞳孔圆睁,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我得去看看。”言罢,也不撑伞,抬步就向外冲去。 出了疏云居的门,颜芙招呼身后的画碧凑耳过来,交代道:“乔妈妈那边说了,你千万要守在产房门口,她会在产房里会估计颜鸢诞子的时刻,你一听她喊‘药壶洒了’,便立即出府去找边妈妈,让边妈妈将孩子带进雨棠院,不得有误。” 画碧点头,跟随着颜芙一路无话地飞驰到雨棠院。 雨棠院内,位于正室的产房还在紧急布置中,丫鬟、仆僮皆抱着东西跑来跑去,乔妈妈在蔷薇圃旁指挥得一头大汗。 “绿棠,那个煎药炉得备足炭火,你刚刚端的不够,再去取来些。” “百年,我刚刚看产房里的软厚毯足足放了四五条,不行,夏日炎炽,这种蓄热的东西放多了容易使屋内发闷,赶紧抱出去两条。” “哎哎哎,别愣着,你们俩快去拿醋炭盆和煮粥沙瓶去。” 颜芙一边行向正室寻颜鸢,一边观望着雨棠院内如热锅蚂蚁的众人,心底很满意面前这个场景。 乱吧乱吧,只有足够混乱才可以浑水摸鱼。 正室内,地上的茵草刚刚铺得够厚,挡风的纱帐暂时还未挂上,颜鸢满面嬴白地抱腹歪在榻上,嘴角高亢的呻吟不断。 见颜芙进来,她本想唤她,但是“姐姐”两个字的发音还未吐出,便被更为钻心的剧痛吞噬,换成尖锐的“啊”音。 颜鸢痛得想翻身,但此时的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泪水一股接一股地从眼角流下。 小杏端着粥碗蹲在一旁,也顾不得对进来的颜芙问安,她一边哭着用勺子将碗中的粥喂到颜鸢嘴边,一边哀哀恳求:“小姐,你得吃点东西啊,一会羊水破了,腹下更疼,与其忍着痛不得不吃,还不如现在就将粥品用了。” 颜芙坐到颜鸢的旁边,心疼地抚了抚颜鸢松柔的鬓角,跟着劝:“妹妹,真的是这样,现在忍一忍,免得一会分娩的时候吃苦。” 颜鸢也明白其中道理,她颤抖地嗯了声,用指甲死死地扣住身下的锦被,才终于短暂地止住痛呼,被喂进去一口粥… 一炷香的时间后,用于遮挡的帷帐挂好,乔妈妈粗看了眼摆在桌案上的生产用品,便抬手将门厅内打开的窗牗关紧,走到颜芙身边恭敬道:“世子夫人,这边要准备生产了,还请夫人移步到旁边厢房等待。” “好。”颜芙起身,握着颜鸢寒冰一样的手又说了些鼓励了话,才疾步离开。 乔妈妈点了小杏和一个稍微年长的丫鬟进来,随后关上格子门,等待颜鸢的羊水破裂,没过多久,乔妈妈着急呼唤热水的声音从产房内传来… 第62章 第37章 生产(2) 陆宸是在申初的时候才知道颜鸢诞子,彼时他正和大理寺卿谈论刚审毕的案子,一个门吏忽地在外面敲门直喊。 “陆少卿,靖远侯府派人来报说您家夫人生了。” 陆宸心头一慌,兀地起身,眉梢俱是担虑,但因手中的事情还未谈完,一时也不敢抽身离开。 大理寺卿却是一副无甚着急的样子,他捋着胡须笑道:“去罢去罢,此事我和刘少卿说也好,明日上值可得多带喜糖来。” “会的。”陆宸躬身而去。 一路快马赶至侯府大门,陆宸也不等**的马儿停稳,松了脚蹬从马鞍上跳落,掀衣便向雨棠院的方向奔去。 离雨棠院还隔着几颗柳树的时候,陆宸已听到院中有凄长的嘶哭声,那熟悉的声音痛苦极了,宛若是在经历刮骨之痛一般,听在陆宸心中分外透寒。 脚下因此一个不稳,整个人猛扑在坚硬的青石砖面上,将下颌刮出三道血痕。 陆宸并不去注意身上那些地方跌破,他毫无停顿地从石砖上爬起,也不去拾滚进草丛里的官帽,继续三步并作两步地向近在咫尺的院门冲去。 奔进雨棠院,颜鸢的惨呼声更加真切,陆宸踉跄地在庭院中央顿住步子,望着窗门紧闭的正室,连发丝都在颤抖。 “大公子!”在廊庑下填碳烧水的小丫鬟看到他,忙执着蒲扇行礼。 陆宸张了张嘴,许久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闻声从旁边厢房出来的颜芙行至面前,才艰难地挤出一句短暂的问话:“何时…胎动…” 颜芙道:“鸢妹妹是在未初的时候腹痛,快到未末时破羊水,乔妈妈她们在里面已经忙有一个时辰了。” “是顺产还是难产。”陆宸动了动呆滞的眼神,恍惚记得有人说妇人产子是如遇难产可能身命不保。 “顺产难产暂时不知,还得再看看。” 陆宸低低地“哦”了一声,再没问话,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立在廊庑的台阶下,一副里面有事随时都要冲进去的样子。 “大伯,你进去歇歇罢。”颜芙尝试着唤陆宸进西厢房坐着,但是陆宸一动不动,仿若是没有听到颜芙的话一般,只顾死盯面前紧阖的门窗。 颜芙无奈,只得叫身边的小丫鬟将伞递给夏平,让夏平站在陆宸身后为其遮阳。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沸水烧了一壶又一壶,颜鸢的嘶喊声也渐渐失了力气,但是产房内始终没有传出孩子的啼哭声。 陆宸害怕颜鸢在里面当真遇到难产的局面,便叫住进出的丫鬟询问,却没有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他很想推开门直接询问里面的乔妈妈,但是碍于打搅产房清净,只能忍了又忍,整个后背的衣袍都被汗水浸透。 夏平有些心疼已经站了许久的陆宸,他看到陆宸肩背的湿洇,忙叫了百年去取一件披风搭给陆宸。 直到百年将披风前襟的带子系好,陆宸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上多了件衣裳。 天际的星河渐渐明亮的起来,昏暗的正室里点亮了油火,但颜鸢的嘶哑喊叫依旧不停。 陆宸终于忍不住,他猛地大踏步上前,双手按在门上欲推。 “陆大人。”一直守在门边的画碧被陆宸突然出现的动作吓到,连连出声阻止:“陆大人莫慌,乔妈妈做稳婆多年,若是里面情况不妙,一早便会向外知会,现在时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乔妈妈从未叫多余的人手进去,大体应是没有遇到难解的情况。” “陆大人尽管放心了。” 陆宸闻言,狐疑地看向画碧,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却还想推开门进去。 画碧抿唇,知道这是陆宸不信她,又揣测着说道:“大人,现在虽已入夜但暑气还在,产房之内人多容易出现蒸热,会让三小姐出现血晕之症,还请陆大人稍安,三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 那只按在门板上的手掌这才迟疑地松了松。 “哎,注意着点,药壶洒了,药壶洒了。”乔妈妈喊叫的声响忽地从窗缝内溜出来。 画碧大惊,眼睁睁地看见陆宸嘭地一声推开门。 与此同时,小杏疑惑的声音响起:“乔妈妈,你是看错了罢,这个药壶没有漏哇。” “啊,陆大人。” 衣裙沾满血的乔妈妈一听是陆宸进来了,手下的动作一僵,忙抬头向门口望去,果然在层层的纱帐之上,见到个身材高挺的影子。 “陆大人可千万不要进来。”乔妈妈在心中紧张措辞:“大人刚从外面归来,身上还夹着三分夜风,大少夫人现在浑身是汗,会吹到她的。” 话音刚落,陆宸急急向这边行来的脚步果然顿住,他隔着厚重的纱帐,向里面问:“夫人她现在怎么样,何时才能生产结束,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乔妈妈答:“夫人她一切安好,就是第一次生子,不会使力而已,大人出去稍坐便好。” “哦。”陆宸低低地应了一声,跟着换水的丫鬟一并出了产房。 重新站回方才的位置,陆宸继续焦急等待,他看着窗户上透着橘黄灯光的明瓦,觉得产房门前好似少了点什么,却又不知少了什么。 那怪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产房内传来孩子的嘹亮的啼哭才消散,陆宸再次走到廊庑下,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忐忑地等待着乔妈妈将清洗干净的孩子抱出来。 第63章 “这样看鸢妹妹是母子平安,恭喜大伯。”颜芙闻到哭声也赶出来,她用帕子搓了搓自己潮湿的手心,眼角带着揶揄的笑意:“大伯以后可是当父亲的人了。” 陆宸客气颔首:“如珩也多谢世子夫人在雨棠院主持大局,后面孩子的满月酒怕是还需要世子夫人帮忙费心。” 颜芙道:“大伯无需这样客气,几桌满月酒而已,弟妇能做得来。” 正说话间,旁边的门忽地打开,乔妈妈提着个盖了厚棉布的提笼出来,对着陆宸伏身贺道:“陆大人喜,是一名白白胖胖的千金。” “乔妈妈辛苦了。”陆宸脸上荡出一丝笑意,让夏平将准备好的荷包递给乔妈妈。 颜芙身后的张妈妈也送了张银票过来。 “老奴谢过陆大人,谢过世子夫人。”乔妈妈将银票塞进袖口里,捏着那鼓囊囊的石榴纹扇形荷包笑不拢嘴,连连向陆宸和颜芙道谢。 “小杏和另一个婢女还在屋里给大少夫人擦洗身子,陆大人和世子夫人要不与老奴移步到侧面厢房看看孩子罢。” “好。”颜芙利落颔首。 陆宸却迟迟未语,他盯着乔妈妈手里的提笼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面上明明是好奇之色,却掩不住眉梢藏着的那抹担心:“…我…先进去看看阿鸢,一会再去厢房寻孩子。” 言罢,当真直直地向产房内而去。 仍旧闭窗的屋内,厚厚的茵草席上满是殷色,小杏刚用拧干的棉布将颜鸢浑身上下擦洗一遍,搭在颜鸢肩头的小衣还未来得及系好,松松垮垮地露出里面的绝美颈线。 陆宸走进去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小杏见陆宸进来,忙垂头问好,伸手要去系颜鸢小衣上的带子,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脚边的水盆边沿,差点泼出一地水。 “你去将水倒了,再换盆新的,我来系衣裳。”陆宸将自己身上的官袍脱了,上前扶住颜鸢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前。 隔着几层清透的夏衣料子,陆宸感受到怀中人的虚弱与疲顿,她就那样软软地靠着他,连呼吸都快没了起伏。 陆宸抖着手指去系颜鸢身侧的衣带,打出的蝴蝶结歪歪扭扭,不似往日系朝服那般熟稔。 去换水的小杏打帘进来,陆宸绞了一块新白布,亲自将颜鸢的脸面脖颈都拭了一遍,把人安置在已经铺好的的架子床上,请了等候在外的黄郎中进来。 “陆夫人母女平安,黄某在此祝贺大人。”黄郎中甫一踏进内室,便对陆宸作揖恭喜。 陆宸则是急着让黄郎中给颜鸢看诊,一个劲地将人往纱橱后的床边引,回复的话有些潦草:“多谢黄郎中,里面请。” 黄郎中看诊很快,他开了些熟地、当归等补虚的药给颜鸢,又说了些食疗的法子让陆宸一一记住,这才背着医箱离开。 见一切都收拾妥当,陆宸放心地去厢房见见孩子。 西厢房内,乔妈妈正抱着孩子,给刚进院子的张妈妈和冯管家看,颜芙则坐在旁边,手里举着个停了声响的拨浪鼓。 “鸢妹妹她怎么样了。”颜芙见陆宸进来,轻轻地问。 陆宸接过乔妈妈手中的襁褓,淡笑道:“黄郎中刚看完诊,她还好,已经睡了。” 颜芙将手中的拨浪鼓递给陆宸,望了眼已经熄了大半蜡烛的正室,定心道:“鸢妹妹无事就好,她既然睡了,那我今日就不去打扰她的,等她明日醒来,我再与她叙话。” “好。”听到颜芙要走,陆宸也不多做挽留,他指了百年去给颜芙提灯照路,谢道:“世子夫人慢走,多谢世子夫人在雨棠院守了阿鸢这样久。” 回到疏云居,腰间的酸痛仍在,颜芙简单地用了几块点心后,便叫了画碧为她提桶烧水,想趁着夜黑将白日里身上那些未来得及清洗的印记揩擦干净。 不想沐浴的事情才准备了一半,石白忽然找上门来。 “小姐,小院那边的事情不太妙。”见到了颜芙,石白将罩在面上的黑布扯下,语音急切。 第38章 高热 颜芙皱眉:“怎么?” “今日在小院产子的那位妇人知道自己生下的是一名女儿,现在三小姐生下的男婴抱过去,她不认。” “竟然发生了这种事,石白,我不是让你盯好那边吗?”颜芙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孩子出生时,她还清醒着,让接生的妈妈抱给她看了。”石白抿唇,低头认错:“小姐,是石白办事不查,还请小姐责罚。” 颜芙现在没心思想惩罚,她站久了觉得累,便寻了个太师椅坐下,细细盘问:“小院里都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了?” 既然事情都闹开,那当时在场的人少不得会垫脚看热闹。 石白答:“她叫嚷的时候接生的几名婆子已经走了,只有在小院里同她一起居住的两名妈妈知道这件事,那位妇人见到三小姐生下的孩子,也没多说别的,只哭着要见自己的女儿。” 颜芙左思右想,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办,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沉吟良久才吩咐石白:“你这几日就搬到小院住着,千万看紧那名妇人,不准她逃跑,待我与母亲商量完计策,再同你讲要如何做。” “好,小姐。”石白称诺点头,将罩面系好,退身离去。 石白走后,一直在庑屋整理沐浴的画碧来告水已备好,颜芙却没有动,她单手支着下颌,望着身侧跳跃燃烧的灯烛,心绪烦乱。 第64章 … 颜鸢醒的时候,陆宸已经穿戴好官服准备出府上朝,听闻她睁开眼,忙大步推门进来瞧。 “阿鸢。”陆宸抓住颜鸢的手,轻声细语:“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颜鸢抬手揉了揉眼睛,道了句还好后便询问孩子的情况:“孩子怎么样了?” “她的名字取了吗?” 陆宸摇头:“她的名我还没有想好,等我翻翻书卷挑出几个给你看,你觉得哪个中意便选哪个,至于小字,就用你之前说的一两罢。” “陆一两。”听到这个小字,颜鸢失笑,她忽然觉得一两拗口得很,寻思了片刻,道:“还是不要叫一两了,叫她两两罢,陆两两。” “好,叫两两,我们家的陆两两。”陆宸看着颜鸢一脸别扭的表情,笑得眼角眉梢都翘起,他拨了拨她鬓角垂顺的发丝,让小杏赶紧将炉上热的粥取下来,敦促颜鸢道:“我们女儿的小字定好了,你赶紧吃些东西。” 颜鸢扁了扁嘴,躺在柔软的被子里不愿吃东西:“我想先看看两两。” “两两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倒是你,大半日夜都没有进食,再拖,人就没劲了。”陆宸想都没想,拉着颜鸢的手腕打算把人从床榻里捞起。 不知为何,颜鸢其实并不怎么饿,只想赶紧见见自己那尚未瞧过面的两两,只有见到了,她才安心。 但是她发现陆宸最近的碎话特别多,动不动就给她请郎中看诊,开出一付又一付难喝的中药,若是她现在表现出一副不愿吃东西的样子,恐怕他又该说些这个那个,吵得人脑壳疼。 “唔。”思及此,颜鸢低应了声,乖巧地被拉坐起等着小杏过来。 就这样,陆宸亲自看着颜鸢吃下半碗粥食后,才算着时辰离开。 见盯着她的人终于离开,颜鸢推开小杏喂她粥食的手臂,急迫道:“小杏,两两在哪里?把她抱来罢” 小杏却不听她的话,又将舀满了米粥的汤匙递到颜鸢嘴边,劝道:“小姐先别着急,刚刚奴婢去瞧了,小小姐在乔妈妈那里睡着,等小姐喝完这碗粥,小小姐醒了,再叫乔妈妈把小小姐抱来也不迟。” 颜鸢听闻两两在睡,也不敢多做惊扰,只得耐着性子一边抿粥,一边等待,直到一碗温粥下肚,又喝了大半碗的漆黑药汁之后,她才终于听到两两的嘹亮哭声。 她推着小杏的肩头催促:“孩子醒了,快让乔妈妈把她抱进来。” “好好。”小杏知道颜鸢这是再也等不住了,忙收了桌面上的碗碟,提着食盒出去叫乔妈妈。 小片刻后,哭声越来越近,乔妈妈的脸很快出现在颜鸢所在的纱橱外。 “夫人,你抱抱看。”乔妈妈将臂弯里的襁褓递到颜鸢面前。 颜鸢将襁褓接过,放在身旁柔软的衾被上,因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敢乱碰,只举着涂有彩漆的瓦狗在半空中晃。 瓦狗的颜色很多,红黄黑相间,那双露在小被子里的眼睛很快就被这会响的艳丽东西吸引,颜鸢的手晃到哪里,那双小眼睛便滴溜溜地挪到哪里。 末了,还发出新奇的“咦”“呵”等声音,惹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宠溺笑声。 颜鸢仍有乏累的脸上也绽出款款灿烂,她又晃了一会瓦狗,见那双小眼睛没了兴致地眯起,才放下手,转头问乔妈妈:“孩子是不是饿了,有给她喂乳水吗?” 乔妈妈犹豫了瞬,道:“快五更的时候小小姐醒过一次,老奴已让刚进府的乳娘喂了奶,现在是卯时,小小姐应是该饿了。” “那带她去吃乳罢。”看着面前鼻子眼睛还没展开的小丑人儿,颜鸢虽心下不舍,但仍让乔妈妈带走了孩子。 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不急这一时。 小杏趁机又将颜鸢方才剩下的半碗药递了过来,劝她喝:“小姐,听说这付药黄郎中开了很多甘草在里面,半点都不苦,你可得喝完喽。” 颜鸢看着那又被举到面前的漆黑药液,拿小杏没有办法,只得捏着鼻子将剩下的碗底喝净。 “哎呦喂,小小姐身上怎么这么烫啊。”隔着关闭的窗扇,颜鸢兀地听到外面有陌生妇人的惊呼,胸中气息一滞。 孩子发高热了? 还未咽下去的半口药差点吐了出来,颜鸢捏着帕子顿捶胸口,转首去看身侧的小杏。 小杏知道颜鸢这是让她出门查看的意思,忙放下手里的瓷碗,三两步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便回来禀道:“小姐,小小姐的身上确实有些热,仅奴婢一去一回的功夫,小小姐没喝几口乳,便又睡沉了去。” “但是乔妈妈又说小孩子刚出生都这样,涂些白酒擦擦就好…” 第39章 惊痫 颜鸢犹豫不决,她害怕两两真的生了什么毛病,而陆宸才刚出门上朝,此刻怕是还立在神肃威严的庙堂上,是寻不得的,她想去找姐姐帮忙出主意,却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动不动就去寻姐姐… “这样吧。”颜鸢拉着小杏说道:“你先让乔妈妈给小小姐擦些白酒降高热,另一边你再遣个小丫鬟出门寻位长于治儿科的郎中来。” 小杏应是离去,颜鸢歪靠在架子床的栏杆上,望着密不透风的室内,觉得自己的额角也有些发烫。 儿科郎中赶至的时候,小小姐的高热已经退去,鉴于孩子刚出生,实在太小,郎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药方,只叮嘱夏日伏热,包裹婴儿的被子不必太厚,以防孩子身上起红疹尔尔便走了。 第65章 颜芙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刚从外面的布庄回来。 她坐在小杏搬来的玫瑰椅上,握着颜鸢的手,轻轻地安抚*说:“我听边妈妈讲,孩子在两三岁之前最容易生高热、发惊厥,虽说是正常现象,但因此夭折的孩子还是有的,妹妹可千万要谨慎些才是。” “不过,妹妹也不要太过焦虑,我们两两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定会稳稳当当地长大。”颜芙一边说着,一边将藏在袖中的如意金锁塞进在裹被里乱动的粉嫩小手中。 可那金锁足有半颗鸡蛋般大,上面还浮雕了貔貅、葫芦等寓意吉祥的东西,刚出生的孩子压根握不住,颜芙知道塞不进去,拿着如意金锁拉着两两的小手逗弄了两下,便将东西塞进裹被的夹层中。 颜鸢没想到颜芙会送这么大一块金锁,神情微愣后,紧着想让颜芙将东西收回:“姐姐干嘛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她还小,也带不动。” “孩子总是要长的。”颜芙睨了颜鸢一眼:“她现在带不动可不是以后带不动,妹妹不要这样见外。” “我是两两的亲姨母,自然是要将最好的东西给两两,可不能让两两别的姨母给比了去。” “好好好,谢过姐姐了。”颜鸢知道颜芙不差这些,她取出被子中的金锁让小杏收好,又和颜芙一起抱了会儿两两,才依依不舍地让颜芙离开。 颜芙回到疏云居后,石白才匆匆进门。 “小姐,可是小院的事情有对策了?” “我不方便再露面,此事你去和她如实相告,就说孩子以后会养在高门大院之内,金银珠玉什么都不缺,是换不回去了,她若是想自己的女儿日后有个好归宿,就不要再叫嚷见面的事,给她五千两银子,让她月子后带着给她的孩子出城,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回京。” 颜芙从荷包内抽出几张银票,点数好面额后,将其交给石白:“若是她不肯答应,就用身契的事情威胁她,说会去京兆府告她逃奴罪。” 石白领命而去,颜芙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歇到,外面,乔妈妈请求见她。 “让她进来。”见事情好似没完没了地一般接踵而至,颜芙也没了心力去想乔妈妈因何过来,看到人掀帘走进,直接问:“乔妈妈来找我,可是雨棠院又出了什么事。” “是。”乔妈妈点头,她随后走至颜芙身前,在颜芙的耳畔小声说道:“雨棠院那孩子又发了高热,虽然擦了白酒后降了些,但是老奴总是觉得事情不大妙。” “那就找个郎中来看看。”颜芙不知道这种小事有何值得乔妈妈到她面前碎语。 乔妈妈也看出颜芙的不耐烦,她本想问问那日颜鸢诞子前,这个婴儿都是被放在哪里的,有见到什么东西,是不是受了惊吓,但此时此刻,她是再问不出口。 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躬身告退:“是,夫人。” 雨棠院接下来的几天里,乱得可谓是鸡飞狗跳。 原本擦白酒已经退热的两两没隔几日又生了高热,无论白天黑夜,不是啼哭就是昏睡,乳水和药汁通通难喂极了,陆宸和颜鸢为此都快愁白了头发。 “孩子出生后可有受到风邪侵扰。”新请来的郎中在探明脉搏后发问。 颜鸢看向立在一旁的乔妈妈。 乔妈妈连连摆手:“没有,孩子剪掉脐带后,老奴就抱去温水中清洗,擦除口鼻中的污物,全程都是在密不透风的产房内进行的,就算后来需要将孩子挪到厢房里哄喂,也是走有竹帘挡风的曲廊,从不穿行庭院,孩子怎能吹到风。” “哦。”郎中捻了捻下颌上的胡须,对着襁褓内的细软脉搏又捏了捏,才皱着眉开出一付药。 可惜那付药喝下去依旧不见起色。 “再这样下去不行。”连续熬了三个大夜的颜鸢颧骨已有些微微凸起,她看着怀里对瓦狗没有半点兴趣、只顾哑哭的两两,泪水氤氲。 “夫君,咱们换个医家罢,之前那位用针灸救我胎漏的于太医,夫君还能请来吗?” 终于轮到旬休的陆宸拎了件外袍穿在身上,他摸了摸两两通红的颊面,脸上的焦急愈发明显,他沉了口气,不确定地说:“能请是能请,但是于太医不专儿科,我不敢保证他是否能医好两两。” “我可以再问问于太医是否有推荐的人选,届时一并请来。” 颜鸢忙不迭点头:“好。” 小杏将给两两煮好的药端过来,请示地问:“小姐,这药还喂给小小姐吗?” “喂,能喂多少喂多少。”颜鸢接过瓷碗,用嘴边碰了碰药液的温度,又道:“有些烫,再晾一晾。” “好。”小杏端着碗去了外间的八角桌上,打算用扇子再扇凉些,不想纱橱后的啼哭声忽地一顿,紧跟着的便是颜鸢惊恐的尖叫声。 “小杏!” 小杏听到颜鸢的召唤慌忙转进纱橱内,第一眼便看到了在颜鸢怀中不断抽搐的两两。 “小小姐!小小姐这事怎么了。”小杏冲上前,看着那个双睛上视的婴儿,一时间也手足无措,她提着裙摆跑出正室,将乔妈妈和乳娘都唤了进来。 “夫人勿慌,这应就是惊痫。”乔妈妈见颜鸢紧紧地抱着目直身僵的孩子,眉头不安地跳了跳,她紧着几步上前,让颜鸢将孩子放到一个平坦的位置:“夫人这样抱着不行,容易使小小姐呛到口涎。” 第66章 “哦,好。”听到乔妈妈的话,颜鸢忙将怀中的孩子平放到身侧的小木床里,松开手时,发现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滩白色的泡泡。 那是两两嘴角吐出的东西。 第40章 美梦 颜鸢看着那仍在不断流溢的白色涎末,呼吸一哽差点背过气去,她用双手撑住身后的栏杆,泪水横流地呼喊:“两两!” “谁能来救救我的两两…” 乔妈妈又来找颜芙的时候,颜芙正在门厅内听石白对她说小院里的事。 “小姐,那名妇人最后同意抚养三小姐的孩子,并且答应半月后出城,再不踏进京中半步。” 颜芙很满意石白禀报给她的结果,她用手指拨了拨栓在扇柄下的淡色流苏,道句“甚好。” 话落,颜芙不自觉地敛下眼睫,觉得好似又有哪里不妥。 若那妇人后面用孩子的身世威胁勒索她怎么办,只要登闻鼓一响,京城中又富贵之家换子的丑事便满城皆知。 颜芙沉默地想了会,觉得还是早些坐实那男婴就是妇人自己的孩子为好,于是安排石白道:“回去之后,你让妇人赶紧给孩子起名字,千万记得离京前要亲自看着她到京兆府为孩子登记丁帐。” “是,小姐。” 同几天前一样,石白退出后,又是乔妈妈进来。 颜芙看着熟悉的场景,有一瞬恍惚,她想起那次乔妈妈来的目的,随意问道:“是我鸢妹妹那孩子又生了高热?” 乔妈妈急迫地回答:“是,小小姐一直高热不退,现在人已经开始抽搐,口吐涎沫,眼看着快要不行了。” 闻此,颜芙眉头低压。 这几日,黑心思的陆逸又过来缠她,她将所有精力都用在应付陆逸上,不想雨棠院那边只疏忽了几日,孩子竟病得这般严重。 “请郎中了?” “去了去了,大半个时辰前陆大人去的,估计还得再有一会能到。” “好。”颜芙放下手中的团扇,唤了画碧起身向外行:“我去雨棠院看看。” 一行人踏进雨棠院的时候,院子内已经没有了婴儿的啼哭,只余颜鸢不大的抽泣声和几名小丫鬟的劝慰声。 “小姐你不要这样,陆大人马上就带着太医回来,有太医在,小小姐一定能活过来。” “夫人莫哭,小小姐的额头还有余温,夫人不信可以摸摸看。” “夫人,奴婢这就去门房那里等着,一见到大公子回来就立马回雨棠院报信…” 那些劝慰的话传进颜芙,乔妈妈等人的耳中,无一不在昭示着一件事。 颜鸢的孩子发生了不测。 见变故出现得这样快,颜芙心下微惊,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一口气进了颜鸢在的正室,还未转进纱橱内,就先急急地唤颜鸢:“妹妹。” 颜鸢见是颜芙来,一直强撑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姐姐,你快帮我看看,看看两两她还在不在。” “她刚才躺在这里,身子搐得都快跳起,然后突然就不动了,整个人都开始发软,我看着好心疼好心疼。” “好好好。”颜芙搂着颜鸢的背,轻轻地捋她的发丝:“姐姐去看看。” 颜芙先用帕子擦了擦两两泛青额头上的汗,随后将掌心轻轻地覆上去。 掌心之下是有余温,但更多的则是透骨的寒意,那寒意顺着她的掌心一直延伸到肺腑,将她的肩头都寒出了战栗。 颜芙想起颜鸢分娩那日突然下起的雨,想起张妈妈将提笼拎进时的悄无声息,想起后面换子成功她去看孩子,襁褓面颊上还未缓过来的青白,胸腔一阵惊惧。 这孩子怕是当时在侯府的围墙外待了太久,受了邪气,加之这几天一直没有得到对症的方子医治,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思及此,颜芙瑟缩地收了手,压了压鬓角的发丝,咬着牙说道:“两两的额头还是温的,妹妹别悲伤过早,一切要等太医下了诊断再说。” 颜鸢听到她的话,希冀地抬起头:“真的?” 颜芙颔首:“真的。” 其实是个人就能看出,孩子已经不行了。 果然如颜芙所料,当于必提着针点刺十宣都不见出血后,无声地摇了摇头。 一直强吊着口气的颜鸢见孩子真的无救,当场心神涣散,晕死在床上,陆宸则是痛苦地闭上眼,晃着颜鸢的肩头,不断地唤她的名字。 雨棠院内炸开了锅,夏平去请吕氏和陆庭,半路又恰巧碰到陆逸,靖远侯府的几个人罕见地同时出现在雨棠院。 陆庭在看过孩子后,眼神露出几丝伤感。 孩子出生的那天,他嫌弃颜鸢诞出的是一名女儿,没有亲自来看,觉得以后有很多机会,却不想这刚见到日光的生命竟消亡得如此快,心底喟叹惋惜。 他拢袖坐到旁边的太师椅上,阖着眼吩咐:“将消息告诉丞相府那边罢。” … 颜鸢梦到两两的高烧退了。 她坐在小木床边哄着两两玩,蓬松的被衾里,那双圆亮亮的小眼睛一直随着她手中的瓦狗晃啊晃,嘴角发出的咿呀嫩声,好像是在问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瓦狗。”颜鸢噙着笑意循循道:“真的狗比这大,会叫,汪汪地叫,它们会看家护院,两两长大后不要害怕它们。”她一边解释,一边将手拢到嘴边,模仿犬的叫声。 第67章 两两看得眼角弯成月牙,嗓子不停愉悦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人儿就这样平安快乐地长着,长到一岁大的时候,突然能说话了。 那天是上元灯会,颜鸢趁着白日街上人稀,提前带着两两出门去看街上的花灯,满街的灯烛未燃,但是形状各异的灯笼已经将宽敞的街道点缀得繁华似锦。 两两看见一只兔子花灯,手指戳着兔子雪白的耳朵不肯走,颜鸢也觉得那兔子灯圆头圆脑得甚为可爱,便掏出银钱去买。 买灯的妇人笑着将花灯递给两两,口中夸赞:“夫人家的小千金好生玉雪聪明。” 颜芙颔首,本打算出声感谢妇人的夸赞,却不想抱在怀中的两两突然喊了声“娘亲”,她吓了一跳,侧头去看趴在她肩头摇花灯的两两。 “娘亲。”两两又喊了声。 颜鸢终于反应过来两两喊的是什么,点点热流从心底向四肢扩散,让她觉得好像有阳光在照着她。 她轻吻了下两两圆滚的脸蛋,逗弄着说:“两两刚才喊什么,再喊一遍,娘亲给你买别的样子的花灯。” 颜鸢一边说一边走,打算到对街的另一个摊子上瞧瞧,不想两两却回头,黑眸紧紧地盯着那愈来愈远的花灯架子,撕心裂肺地喊… “娘亲!娘…亲…” “啊!” 从梦中惊醒的颜鸢猛地睁眼,有昏暗的光映在视线里,头顶和身周都是熟悉的素白幔帐,幔帐内的空气有些憋闷,让她吸不进胸口。 有脚步窸窣靠近,旁侧的幔帐晃了晃,一张眉鬓凌乱的脸出现在颜鸢的侧上方。 是陆宸。 “阿鸢,你怎么突然惊叫,是做噩梦了?”他关切地望着她,说出话语调有些低。 颜鸢泪水迷蒙,伸手去拽陆宸衣襟:“没有。” 梦里,她的两两长到一岁,活泼又好动,乌黑的小头发被她养得茂密油亮,怎算是噩梦。 蓄积的泪从眼角两旁流下,沾湿了她的鬓边,颜鸢悲伤得不能自已,双肩大幅度地抽动着。 “夫君”她哭着喊:“两两会不会怪我没有照顾好她。” “不会不会。”陆宸也红了眼眶,他俯身去吻颜鸢的额头,薄唇贴着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劝:“两两知道你是个好母亲,知道你已经尽力,她不怪你,她只是暂时离开,过段时间还会回来…” “是我这个父亲没有做好,当搁了路程,没有将太医及时带回,两两若是怨,便怨我罢…” … 幼儿早夭是为不祥,须尽早火化下葬,颜鸢舍不得那些给出生婴儿准备了很久的东西,因此,即使头脑晕沉,也撑着身上的破败去整理两两留下的物什。 陆宸在北堂同陆庭商量完丧事回来时,颜鸢正握着件锦缎小衣垂泪,未绾好的乌发长长地垂在鬓边,使得薄白的面颊看起来更枯瘦许多,他谴责地看了眼旁边的小杏,走上前,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阿鸢,你现在身子虚,我今日也与大理寺休好了假,往后半旬都会在府中,你有想做的事便唤我。” 颜鸢却不干,她无力地搡着陆宸的胸膛,央求他放她下来:“夫君,我就是想再看看两两的东西,再不看,以后都没机会了。” “夫君…如珩…我求求你放我去吧…” 陆宸其实很想无视颜鸢的话,但他也明白,颜鸢有个倔强到不行的性子,她虽外表柔弱无害,但只要是内心认定的事,必然会去做。 之前帮李姨娘寻医者是这样,这次为两两收拾遗物恐怕也是这样。 想到这里,陆宸顿住步子,低头去瞧那双哭得红肿的杏眼,妥协道:“阿鸢,不如这样,我来收拾东西,你在旁边坐着看,可好?” 颜鸢睁眸凝着他,半晌,点了点头。 第41章 裹布 午后的天还正热,颜鸢虽有些恶寒之症,陆宸也不敢给颜鸢多穿,只寻了件深秋的斗篷,将人严严实实地罩在玫瑰椅里。 随后便一个人在厢房内忙碌起来,颜鸢指向哪里的东西便去取,想要看什么东西便给她看,物什不算多,却收到了掌灯时分。 喝过黄郎中开的药后,颜鸢明显精神了不少,她望了望已经空敞许多的竹屏周围,指着小木床里的东西道:“夫君,两两用过的裹布,我想留一块在身边。” “好。”陆宸应声走至木床边,开始整理散放在里面的小被和裹布。 摸着那些棉软的布料,陆宸想起自己当时参加那场同僚举办的百日宴。 满堂的庆宴,到处都是福寓吉祥的话,白胖胖的襁褓睡颜憨鞠,只消看一眼,便能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陆宸那双充满血丝的眼黯淡一瞬。 颜芙生产的那天,他其实站在产房外想过很多,他想过等颜鸢月子结束后便带她出京赏山,想过要请哪些朋友来参加孩子的百日宴,想过等孩子长大要送他们去京城最好的族学读书… 但是唯独没有想过两两生下后只与他们相见半月余。 陆宸也想悲伤大哭,想在大哭之后昏天黑地的睡一觉,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他照顾。 他放心不下颜鸢。 陆宸手下的动作不快,却也不是很慢,蜡烛燃半的时候,他拎起小木床里最后一条裹布。 甫将裹布对折,陆宸便敏锐地颤了下眸子,觉得哪里不对。 第68章 又对折了一次,那种怪异的感觉越发明显,陆宸抽吸了一口气,将裹布放在掌心中,攥紧,松开。 再攥紧,在松开。 熟悉的柔滑棉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料特有的硬挺。 陆宸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这条裹布与其他裹布的料子不同,不是他特意到布庄上买的商疆棉布。 竹屏旁的灯火忽明忽暗地闪着,他的心也同这灯火一样,上下忐忑。 颜鸢当时是在雨棠院内诞子的,这些用于包裹孩子的东西也都存放在雨棠院内,按说无论怎样事出紧急,都不应该出现这样料子的裹布。 所以这块裹布到底从何而来! 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停滞太久,让一旁的颜鸢看出些不对来,正在神游中的陆宸听到她问:“夫君,那些裹布怎么了。” “没怎么。”陆宸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歪头看向颜鸢:“阿鸢是想留一条还是两条。” “两条罢。”颜鸢叹出一口气,其实她想都留下。 “好。”陆宸将那条麻料的裹布藏在另外两条选好的裹布下面,推着轮椅,带颜鸢回往正室。 三更天,夜深人静,一直在书房忙于“公务”的陆宸将小杏唤进来。 “小杏,这块裹布你可有见过?”陆宸将藏起来的白布放到桌面上。 小杏上前将东西取在手里,细细地观,语气模棱两可:“…大人…奴婢记不清了,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陆宸深吸一口气,知道小杏最近都在颜鸢身旁伺候,很少和照顾孩子的乔妈妈、乳娘等人一起,有如此回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阿鸢分娩那天有多少人在产房里?”他让小杏将裹布还给他,开始询问产房那日发生的事情。 “回大人,一共有三人,我、乔妈妈,还有照顾蔷薇圃的翠香。” “翠香?她为何在产房内?”听到一个不耳熟的名字,陆宸发出疑问。 “额…”小杏见陆宸这样详实地询颜鸢诞子的事,猜出可能是那日发生了什么事,她回想着那天的慌乱,说话有些结巴:“翠香姐姐说…她在老家…的时候帮过自己的嫂嫂…接生…乔妈妈就让她进来了…” “你当时在产房内主要干什么?”陆宸食指敲击桌面,语调清浅地问。 “那…日…奴婢只在帷帐外煮药,烧醋…或是进帷帐里给小姐喂粥食充补体力…其他的没有什么…” “整个过程可有发觉什么异样?” “没…没有…”小杏搓了搓指尖的汗渍:“就小姐一直在喊痛,乔妈妈说婴儿的头骨有些大,然后教小姐如何使力,可小姐是第一次分娩,无论如何都做不好。” “所以才一直熬到了晚上…” 两两的头骨大? 陆宸回想自己日升时给两两换寿衣,那颗小小的脑袋还没有盖过他的半个巴掌… 这也算头骨大! 脊背痉挛地痛了瞬,陆宸眉心微搐,他低下眼,直到捱过了那段痛感,才再次问:“小杏,两两诞出的前,你在干什么?” 小杏头脑空茫地想了会,道:“小小姐快出生的时候,乔妈妈让奴婢去准备给小小姐沐浴的热水,还有晾要给小姐喝的补血汤。” “那两两诞生后呢,是你给两两清洗的身子?” “不是。”小杏摇头:“乔妈妈说,给婴儿清洗身体、擦除口污都是要用巧劲的活,需得她亲自做,奴婢就没有去搭手,只顾着和另一个小丫鬟去照看小姐去了。” 话问到这里,陆宸的眼底危险地暗了瞬,他盯呈在自己面前的白布,幽眸如深潭般愈加深邃。 如此看来,小杏那日在产房从头至尾都没有清晰地见过两两一次… 第二日,陆宸寻了个空子到城中的西市巡逛,见到一家布庄便进去询价。 “敢问这种料子的布要多少钱一匹。”他将揣在怀中的裹布拿给在高案前忙碌的老妇看。 老妇接过布,只随意地摸了一把,道:“这种苎麻布200钱一匹。” “要十尺。”陆宸打开荷包掏铜板:“不知这种布能拿来干什么?” 老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陆宸也不尴尬,他笑着解释:“是内子要买,我问她买来做什么,她也不同我说。” “这种布用的也挺广,贴身的里衣做得,挡风的长衫也做得。”老妇举起尺,开始丈量陆宸选的布。 “那能给小一点的孩子用吗?就是给刚出生的婴儿做裹布。”陆宸装作随口问。 “勉勉强强能用。”老妇皱了皱眉,担虑地看了一眼陆宸,劝道:“不过只要不是家里太穷,还是买些比这好的料子做裹布罢,有的小孩子皮肤娇嫩,用这种料子容易磨红…” 第42章 施布 走在回靖远候府的路上,陆宸从未觉得夏日的阳光能有这样寒骨,哪怕他一遍遍紧拢衣领,仍觉得手脚冰冷麻木。 “乔妈妈说婴儿的头骨有些大,然后教小姐如何使力…” “只要不是家里太过困难,还是买些比这好的料子做裹布罢…” 小杏和布庄老媪说的话反复回响在他的耳畔,逐渐交错重叠,响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疯掉。 所有的细节都透着蹊跷,仿若是朵开在骷髅上的花,花瓣娇嫩美好,根系实则藏在邪恶中,让他不得不怀疑裹布出现的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69章 靖远侯府的绣娘是断不会买这种粗料子给婴儿做裹布,能买这种裹布的只有外面贫苦的人家,而这种裹布却出现在他的雨棠院内。 况且两两的头颅并不大… 一个十分荒诞的想法出现在陆宸的脑中。 颜鸢的孩子被换过。 陆宸停下行走的步子,颓唐地靠到旁边的一颗白杨树上,皱眉沉思。 无论是他还是颜鸢,平素都与人为善,从不结恶果,如果颜鸢的孩子真的被人换掉了,那换子之人的目的是什么?? 换子的主谋来自侯府之内还是侯府之外?? 陆宸又盘了一遍颜鸢分娩当日的时线,最后将目标落到乔妈妈身上。 乔妈妈作为在帐内接生的稳婆,孩子是她剪掉脐带,也是她清洗抱出,她最清楚两两到底是不是颜鸢生下的孩子。 但直接去质问乔妈妈肯定不行,容易打草惊蛇,去问产房内另一个年长婢女怕也不行,她和乔妈妈许是同伙。 当时在雨棠院内的还有颜芙,他要去问颜芙是否在那日见到可疑的人? 也不行! 陆宸想起乔妈妈是如何来到雨棠院的,立即对颜芙也存了几分芥蒂。 他虽然与这位世子夫人是儿时玩伴,但自打她成为他的弟妇后两人便渐行渐远,他现在也不摸不透她的秉性。 既然谁都问不成,那他该如何是好。 陆宸停下焦急前行的步子,抬头去望那明亮高悬的旭日,乏力的无助感遍及全身。 … 九月十五,林宝寺庙会,寺院正门前的古柏夹道上,人海茫茫,百物汇聚,各种吆喝声和问价声不停。 与往次庙会不同的是,这次的庙会多了一个送布的布摊,摊子不大,却有许多人摩肩接踵地排队。 夏平一边催促旁边量布的妈妈们手脚利落点,一边宽解排到后面的人不要着急:“大家不要挤,排好队,申时前每人都能领到一角麻布。” “今天没领到也不要紧,下月初一,靖远侯府还会来林宝寺施布,各位父老及时来就好。” 尽管如此,还是有后至的人没听清夏平的吆喝,便询问旁人:“前面的那位小郎君刚刚说靖远侯府下次施布是哪天?” “十月初一。” “好好,多谢,对了,想再问一下,靖远侯府为何要施布啊?” “哎。”抱着篮子的长脸婆子指了指布摊旁绣有靖远侯府四字的幌幡,啧啧哀叹:“是靖远侯府那位八月廿六出生的小小姐夭了,少卿大人爱女心切,到林宝寺给自己的女儿追福,顺便施布。” “这给咱们的施布都是小数目,听说那位大理寺少卿给林宝寺敬了万两的香火钱,找了一百八十名僧众读写经文,那场面一想就很壮观,等我取完这角白布,定要进寺去瞧瞧那排场。”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那位少卿大人倒也凄惨。”听完长脸婆子的讲述后,庙会上又有不少人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布摊上的白痳布很快又放完一批,摆上新的白痳布后,夏平隐隐担忧地点数了下车上剩余的布匹,到古柏后的一辆马车前询问:“公子,小的觉得这些布不够发放到申时前,不知是不是要再临时买些来。” “嗯,去吧。”陆宸推开车门,将腰间的荷包递给夏平:“多买些,知道的人也能多。” “是,公子。”夏平接了荷包,很快便跑远了。 陆宸瞥了眼布摊前排得老长的队伍,眼底有一丝不安和期待。 他几乎是将近几年积蓄的财物都拿出来用于这次的布施,若最后杳无音信,财物亏失暂且不提,他只能当面找乔妈妈等人对峙,打草惊蛇,让幕后的操使者有机会处理残面,使他可能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不会有结果,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愿苍天有眼,让他赌赢这场暗局,赌赢两两的生母能来找他。 睁了许久的眼睛被树下的幽风吹得干涩,陆宸收回循望的目光,阖上车门,决定抱着袖口小憩会,不想甫一靠上栏板,车外便传来敲击声。 “大公子可是在里面?” “何事?”陆宸又推开车门。 来人是陆庭身边的仆从郭常,他见到陆宸探出身来,忙道:“大公子,林宝寺的事情侯爷已经知道了,侯爷要你现在就将布摊收拾了,赶紧回府到北堂见他。” 陆宸未料到事情竟然传得这样快,他的神情愣怔了下,一时欢喜又一时担忧。 幼儿早夭是不祥,没有人愿意将这种事情传扬出去,陆庭也是一样,他这次回去怕是少不得受顿训斥。 “郭叔,这摊子暂且收不了,我已对外宣称靖远侯府将于申时施布结束,不能失信于众。”陆宸遥望了眼夹道边的人头攒动,平静道:“我先回府见父亲罢。” 郭常无奈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公子先走,老奴随后就到。” “好。”陆宸唤了车夫架马,一道明亮的鞭响后,毂轮声起,不大的青篷车开始缓慢地向人群外驶去。 北堂内,陆庭已经怒睁着眼等候陆宸多时,当听到门房过来报陆宸进府的消息后,立即走到堂侧的刀架前,将挂在上面的长鞭抽下来,死死地攥在手心里。 陆宸半只脚方踏进堂内,便得到陆庭的霹雳喝声:“陆如珩,你给我跪下。” 他瞧见了陆庭握在手里的软鞭子,心下一震,却也没有退缩,规规矩矩地撩衣跪地,身板立得笔直:“见过父亲大人。” 第70章 “父亲,儿子此番做确实逾矩,但儿子不后悔这样做。” “荒唐。”陆庭注意的重点全在陆宸说的“不后悔”上,因此更加气愤,他一鞭子啪地抽在陆宸左肩上,直将陆宸抽得跪姿不稳,差点一个趔趄扑在地上。 堂内的侍众皆都被陆庭的怒气骇得缩了缩脖子,恍惚以为被打是自己。 “父亲。”陆宸稳好身形,岿然地跪在原处,解释道:“两两去得匆忙,前日她给儿子托梦,说自己衣寒食薄,想念侯府,儿子愧疚不已,这才找了林宝寺的高僧追福,施布散德,以求两两在地下得个平安。” 陆宸的解释并没有让陆庭出现半丝动容,他依旧耳廓赤红地指着陆宸嗓道:“给两两追福可以,将高僧请进侯府,你怎么做我都不管。” “可你偏偏跑到寺院里去,还挑了十五这么一个人群积聚的好日子,说什么施布散德,求福求善,我看你就是想给你爹我求堵,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靖远侯府连着两个夏月都死了人,连连罹祸。” 言罢,又是两鞭子甩将过来。 身为习武之人的陆庭手劲大得极,仅仅几次甩鞭,陆宸背上的单薄袍子已然*被抽得破碎,直挺的后背上满是交错纵横、还未来得及泛红的抽痕。 “侯爷,已经三鞭子了,别抽了。”吕氏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她虽然也气陆宸在外面败了靖远候府的名声,但终究也是亲自养着长大的孩子,胸口处渐生出些心疼来,忙拉着陆庭的手,试图劝阻:“如珩他还年轻,又是第一次做父亲,一时丢了分寸,吃几次打就够了。” “不够!”陆庭挣开吕氏的手,扬起手中的鞭子,又抽向地上的陆宸:“我身体还硬朗着呢,就敢在我眼皮子地下胡作非为,那我以后躺在床上呢,他不得一碗药将我毒死。” “父亲永远是父亲,儿子不会。”陆宸死命压着喉中的腥甜,咬牙承诺:“此事过后,儿子一定事事先于父亲商议。” “这是你说的,敢有下次,我就不是在这里抽你…”见陆宸说了服软的话,陆庭心态这才略有放平,他将执鞭的手负在身后,打算再叱骂一番,却不想面前的人突然不受控制地身体前倾,咚地一声扑在地上。 “陆宸!” “大公子!” “快去拿医箱,请郎中来。” 第43章 冯水儿 陆宸是在一阵抽泣声中醒来的。 他认出那声音来自颜鸢,想去看看她的脸,不想掌心刚一用力,肩头后背便是火辣辣的一阵撕痛,痛得他忍不住轻嘶一声。 “夫君,你醒了?”颜鸢见昏迷了半夜的陆宸终于醒了,愁苦的黛眉松了松,直俯下身去探陆宸的额头。 陆宸吃力地握住颜鸢的手腕,对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外伤而已,休养两日便好。” 颜鸢瞥了眼搭在陆宸后背上的白布,见有成块的血洇出来,眼梢染上心疼:“到林宝寺追福这种大事你怎么也不与我商量,侯爷那边的人过来问话的时候我都吓坏了,一直担心你会不会被严惩,最后果然还是挨了鞭子。” 她掀开白布,取了药瓶过来,一边揪着心给陆宸上药,一边安慰说:“夫君不要太过伤心,两两与我能有这半月之缘已是满足,以后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的,就让两两安心的去吧。” 陆宸笑了笑,目光切切地凝着颜鸢,重复着她的话:“嗯,我们还会有孩子。” 不光还会有,这个孩子,他也要找回来。 … 疏云居内,颜芙紧急将石白叫进来问话。 “陆宸在林宝寺做的事情你可听说过?那位妇人也听说过吗?” 颜芙最开始闻见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未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感慨陆宸重情,但是日晡小憩结束,重新细盘此间种种,颜芙突然品出些深意来。 京城东街的几家布庄苎麻布全部售罄,就算再伤心难过,也不至于掏这么大的手笔。 她有些焦急小院妇人的反应,从扶香居用完膳出来,便让画碧小跑着传唤石白。 石白恭立在颜芙面前,回答:“小姐,林宝寺今日发生的事小的听到了,是小院里的那两个粗使婆子领完布说的,那妇人大概也知道了。” 见事情果真传到小院去了,颜芙眉心抽了抽,她颇为不耐烦地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末,觉得最近好多事情都不按照她的预期发展。 停顿片刻,她问:“那妇人听到靖远候丧了小小姐后可有什么反应?” “暂且还没有。”石白彷徨地摇头:“不过那两个婆子是踩着日头西落前回来的,这话传到那妇人耳中也没多久,小的也不敢肯定她心底不起波澜。” “嗯。”颜芙知晓此事急不得,她算了算妇人离京的时间,对石白强调:“虽然她最近仍在月内,但距离出月也不剩几天,这段时日很关键,你切记要看好她,不要让她随意乱跑,免得闹出些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若她最后真找到陆宸,我就唯你是问。” “是,小姐。”石白俯身跪拜。 … 一直等到两两的尸骨烧成灰装进盒子里,陆宸都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他心底有些焦急,多次跟夏平确认是否有人打听过他的消息,夏平每次都摇头。 这日上朝前也是一样,夏平老早便去和插在门房处的眼线见面,最后空手而归。 第71章 “走罢。”陆宸无奈,只得戴好官帽,出府登马。 从金銮殿散朝回大理寺,已是辰时,陆宸在官署前的石狮旁下马,将缰绳交给门吏后便抬步准备登上长阶。 “少卿大人。”一道细微的喊声从身侧不远处传来。 陆宸闻声回头,在街道的对面看到一位神情焦怯的老妇,肘间挎着竹篓,那张脸他并不熟识。 她是两两的亲生母亲?好像不是,这年纪看着有些长。 “你是?”陆宸走上前,低声地问。 “见过少卿大人。”那名老妇见陆宸向她的方向走来,忙弯腰福身:“我家侄女丢了自己的孩子,想请少卿大人帮忙,不知少请大人今日可有空闲。” “你此番来只是来找我的,对吗?”陆宸审视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妇。 丢了孩子不到京兆府的衙门递状纸,反倒来掌管刑案的大理寺寻帮忙,怕不是奔着两两的事情来的。 老妇堆着笑点头:“是,还请少卿大人届时抽身去一趟。” “好。”陆宸见自己的所谋有获,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三分,他问:“何处约见?” 老妇从袖口取出一张字条举给陆宸:“少请大人见谅,我那侄女尚在月内,出不得远门,所以约见地点为家宅后的小巷,有劳大人多行一段路了。” 老妇的侄女竟然同阿鸢一样还未出月子? 见又有一处细节对上,陆宸愈发确定他想要见的人就在今晚出现,他微颔首,将字条收好:“我今夜会驱车前往,多行一段路无妨。” “那婆子我就不当误少卿大人当值,先回去了。”老妇见陆宸答应得干脆,千恩万谢不已,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少卿大人,这真的是顶重要的事情,少千万要来…” “知道了。”陆宸目送着老妇离去,随后若无其事地踏进大理寺。 是夜,乌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 玉泉街的一条小巷内,有轻缓的马蹄声传来。 “大公子,到了。”夏平展开字条,确认是上面所书的地点后,对陆宸禀道。 陆宸掀开挡窗的竹帘向外瞧,只见马车停在一条人影寂寥的死巷间,周遭全是久年未修的泥瓦砖墙,确实是个说话的好去处。 略微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巷尾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在外面盯梢的夏平隔着门板对陆宸小声说:“公子,是两个女人,一个年纪有些长,另一个相较年轻。” “嗯。”陆宸推开车门出来,遥望来人,其中一位确实是白日里在寻他的那位老妇,另一位妇人则披了厚衫,颈项低压,身形佝偻,让人看不清容貌。 老妇拉着妇人一起走到马车旁,对陆宸礼拜道:“少卿大人。” 陆宸也回以一揖,邀请她们登车:“外面风大,语音不清,我们上去说话。” “好。”老妇顺从地将身边的妇人搀上车,几人关门落座,夏平在马车外守着,防止有人靠近。 陆宸斟了两杯暖茶给面前的老妇和妇人:“二位想说什么事?” 老妇却不敢接陆宸亲手倒的茶,一再推就道:“少卿大人客气了,我们是来求少卿大人办事,怎敢喝少卿大人的茶水。” 陆宸也不强求,将盛满的茶杯放到一边,等待下文。 老妇拍了拍身旁妇人的手,劝她:“冯娘子说罢,少卿大人已经坐到咱们面前,你的猜测应该是对的。” “嗯。”一直默声不语的妇人浅浅地应了句,抬头,目光微闪地看向陆宸。 陆宸终于看清了那妇人的样貌。 眉如浅黛,杏眼含霜,确实是一张好看的脸,只是那皙白的脸上挂着许多不甚明显的皱纹,颇填疲乏之相。 “你丢的可是位女儿?”见妇人仍在嗫喏遣词,不知如何言说,陆宸便先开口问道。 妇人哽咽:“是,上月廿六出生,若还活着,将将满月。” 陆宸叹息一声,将裹布从身旁的匣子中取出,递给妇人看:“你用于包裹婴儿的裹布可是用的这种布料?” 妇人接过布,仔细端详,她身旁的老妇也跟着摸了摸。 “是这种料子。”老妇向陆宸点头。 “是。”那妇人也点头:“当时我生产完毕,还抱了抱孩子,喝药时有两滴药液落在裹布上,就是这块。”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裹布边缘的几颗褐色小点。 “好。”陆宸将裹布放回匣子,拨了拨桌案上的灯烛,道:“那就开始讲吧,前因后果都说一说。” 妇人不知何时又将头垂了去:“少卿大人,奴家姓冯,名水儿,是柳月楼的一名花娘,后被两名不知来历的人赎出,住在这间小院里。” 陆宸捡着疑惑的地问:“既是不知来历,为何同意赎出。” 冯水儿答:“那时奴家已双身十月,即将临盆,不知孩子生父是谁,正愁孩子出生会沦为柳月楼的奴仆,他们便来了。” “说想给府上的夫人们提前选几名乳娘,哺乳结束可以选择在庄子上留作长工,奴家觉得是个好归处,便应了下来。” 听到冯水儿说“选乳娘”三个字的时候,陆宸眸光冷寂地看了她一眼。 正垂头低语的冯水儿不察,继续说道:“被他们安排道这个小院后,分娩前的一切都很正常,每日掸掸水洒扫庭院,干的活比在柳月楼的轻巧多了。” 第72章 “直到上月廿六,我诞子结束,他们趁着我昏睡之际带走了刚生下的女儿,我醒后发现女儿不见,与他们理论,他们反倒抱来一个男婴给我养,说本家夫人喜欢女儿,今后我的女儿会在高门之内做千金小姐,叫我为了女儿的前程,少去搅扰。” “我猜出其中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简单,但又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女儿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用跟着我吃苦受累,确实是幸事一桩,便应了。” 陆宸浅啜了一口茶,问:“那你为何现在又来找我。” 冯水儿愣住,仿若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我…就是想知道我的女儿是否还活着?”想明白后,她兀地抬起头,双手抓住陆宸的衣摆,撕心地问:“少卿大人,她还活着吗?” “男婴是何时送到你那里的?”陆宸没有回答冯水儿的问话,他抬眸与冯水儿对视,眸色同车外的浓夜一样沉静。 冯水儿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失控,她松开攥着素锦暗纹的手,颓然地倒在地上,回想半晌才道:“是戌初一刻的时候。” 戌初?! 陆宸掐指算了算,这个时间与“两两”出生的酉末前后不差一炷香,而适才,他从靖远侯府赶到这里,也是一炷香的时间 颜鸢的孩子被人换掉,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44章 送别 陆宸暗忖片刻,问:“冯娘子可还记得那两个人的样貌?” 冯水儿摇头:“他们都带着半张面具,看不全脸。” “性别如何?” “具是男子。”冯水儿坐在地上双手环膝:“一主一仆,那个主子从未说过话,和妈妈交流的是另一个身材高壮的人,我最开始以为他是主事的,可后来需要签字画押的时候,他竟然将契书捧给那位一直不语的人,我才知道真正的主子另有其人。” “还有其他的吗?”陆宸将冯水儿描述的话一一记到心里,见她话有停顿,提醒地问:“比如说这两名男子的身体特征。” “有。”听到陆宸的提示,冯水儿打了个激灵:“上前给雇契画押的时候,我曾见那个主子后脑的发鬓里有两颗黍米大小的痣。”她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给陆宸指她当时看到的位置。 “另外,我怀疑当时那名仆从,就是现在住在我们小院里的那名男子。”冯水儿回忆着石白的声音,猜测着说:“他最近一直住在这里,少卿大人有空可以派人过来留心一眼,看看是否认得。” “可知道他的名字吗?” 冯水儿道:“他不曾告诉我们这些,只让我们唤他小哥,问了也会将话错到别出去。” 陆宸点头表示知道,他又问了些冯水儿以后的打算,得知她和孩子七八日后便要离京,心中微诧。 冯水儿想起此刻躺在房中酣睡的男婴,觉得再放在自己这里似有不妥,便问:“少卿大人,那孩子…” “暂且先养在你这里。”陆宸解下腰间的荷包,将里面的雪花银一股脑地全倒给冯水儿:“不要慌,一切都先按照他们打算的来,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你们,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再将孩子接回。” 话说到此,有清脆的梆子声从不知隔了几条街坊的位置传来,夹着更夫浑厚的喝声,荡在暗巷的左右。 知道时候不早,陆宸要走了冯水儿新签的雇契,紧闭许久的车门才打开,夏夜的清风徐徐而入。 夏平稳着车辕让冯水儿和老妇下车,陆宸也紧跟着出来,几人做最后道别。 “多谢你们今日提供这些消息。”陆宸双手执于胸前打揖。 冯水儿和老妇也先后俯身:“少卿大人客气了。” 在老妇手里跃燃的提灯将地上的杂草映在巷道两旁的墙壁上,模糊的阴影足有半人那么高,项背单薄的冯水儿慢慢行过旁边,被衬得尤为恻婉可怜。 陆宸看了看那条索的背影,忽而低声说道。“她真的走了,我和内子请了许多郎中,她还是走了。” 声音不大,但回响在破旧的暗巷内,在场的几人都听到了,冯水儿离去的身形一顿,整个人瞬时凄哀起来,她想紧紧自己穿在外层的厚衫,却不想脚下无力,身子如被雷劈中一般,向后慢慢仰去。 “冯娘子!”老妇人眼疾手快地抱住即将倒地的冯水儿,张惶地叫着她的名字,安慰她:“冯娘子节哀,要多注重身体。” 冯水儿在老妇的搀扶中立定,她看见仍在马车旁目送着她们的陆宸,心念微动,倔强地挣开老妇支撑她的臂膊,端正了身体向陆宸盈盈下拜:“冯水儿在此…谢过少卿大人…” 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 第二日卯时,头脑仍有迷蒙的陆宸穿戴整齐后从正室内行出的时候,见到挎着包袱的乔妈妈正在和颜鸢道别。 “老奴多谢大少夫人这段日子在侯府的款待,如今大少夫人平安出了月子,老奴不便多叨扰,是时候离开了。” 颜鸢拉着乔妈妈的衣袖挽留道:“乔妈妈怎这么急着走,若手上没有接到其他府上的活计,大可在雨棠院多待几天。” 乔妈妈拽了下从肩膀上滑落的包袱,摇手道:“没有没有,大少夫人不必再留我,虽然老奴也舍不得,但家中犬子到了议婚的年纪,老奴得回家里一趟。” “大少夫人不必伤感,待日后有喜,夫人可以再找老奴来。” 颜鸢知道乔妈妈去意已绝,自己是留不住,便松了手,叫小杏取了荷包过来:“乔妈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 第73章 “这不行,小小姐出生的时候大少夫人和陆大人已经给了老奴许多,这个老奴真的不能再要。”乔妈妈开始撤步往后走。 颜鸢给小杏使了个眼色,小杏笑着追上乔妈妈,眼疾手快地将荷包塞进乔妈妈的袖口:“乔妈妈就甭客气了,我们家小姐虽然家资不多,但打赏的银子还是有的。” 乔妈妈这才憨笑着将小杏给她的银子塞进怀里,对颜鸢躬了三个身,感恩戴德地走了。 陆宸站在轩窗前冷眼望着乔妈妈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安排给夏平调查的事,问:“夏平,乔妈妈的的来历可有查明?” “有个大致的轮廓。”夏平点头:“这个乔妈妈在京城确实是个小有名气的稳婆,手法娴熟,出入过不少簪缨世家,她本人一切都挺正常,只是有一个因偷盗被京兆府抓捕进狱的儿子,但月余前突然被减罪放走。” 偷盗罪?提前放走? 陆宸在心底细细揣摩这减罪一事会不会有人在其中操控,若是有,知道是谁打的招呼,或许就能找到换子事情的真凶。 他觉得自己或许要去一趟京兆府。 用完粥食,香线已燃至卯时二刻,陆宸擦了手,同颜鸢作别后便出府上值,赶往侯府门口的路上,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对夏平道:“乔妈妈今日离开侯府,她接下来要去往何处,你都派人盯这些,另外…” 他想起昨夜冯水儿对他提起的那位小院男子,补充说:“你今日有空便去昨晚那处小院瞧瞧,看看冯娘子口中的男子你是否眼熟。” “是,公子。”夏平领命。 第45章 错认 吕氏自打儿子病故后就再没安寝过一次,每夜戌时入睡,三更时分定要睁眼望天,人很快便脆弱消瘦起来,她觉着府上最近出了如此多事,都是祠堂内的灵寝不安所致,便打算择个日子到林宝寺请尊观音像回来去殃。 黄纸皇历翻了好多遍,最后选定在处暑这天出门。 因着早就递了帖子来,所以当颜鸢跟着吕氏和颜芙来到林宝寺的时候,知客僧早就准备好上等禅房,供她们休息。 小杏将夜间留寝的被褥铺好,服侍颜鸢简单吃了些茶点,便被颜鸢带着赶至地藏殿。 靖远侯府的规矩,早夭者或违背祖训者死后不准入祠堂,因此两两的牌位一直无处安置,性子安静的颜鸢此番肯来林宝寺,除了吕氏的强制要求外,这也是原因之一。 知客僧收到颜鸢的诉求,领着颜鸢在地藏殿的四壁选择供放灵牌的位置,颜鸢绕着殿内走了几圈,最终选择一个向东的角落。 那里每天早上都能面向初升的太阳,是个再好不过的位置。 “就这里罢。”颜鸢将提前准备好的一袋子碎银递给知客僧:“这是未来半年的香火钱,还望你们能多照看着点长明灯。” “夫人客气了,林宝寺定会照顾好小小姐的灵位。”知客僧俯身作揖。 颜鸢又买了些鲜白菊摆在两两的灵牌旁,目光凝静地看了许久,才算着法会宣讲的点,赶去和吕氏等人汇合。 因着陆宸之前给林宝寺捐过万两香火钱,加之吕氏这次又带了许多绢帛银碳过来,林宝寺的高僧空藏法师因此特意弃关一日,在紫金堂设讲经局,以示报谢。 不过当颜鸢赶至紫金堂的时候,吕氏和颜芙貌似还未至,阔大的藻井下只有三两个前后忙碌的僧人。 颜鸢没有带伞,也不敢随意进入堂中,只在不甚阴凉的朱甍下避着日光等待,顾盼张望。 有道素衣身影从她的身侧行过,颜鸢与他本无眼神交集,不想那身影在错开几步的时候忽地一顿,慢慢地转身看向颜鸢。 “世子夫人?” 颜鸢侧头,那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法师怕是认错人了。”她看着面前素白的僧袍浅笑,双手合十。 那僧人面色微窘,欠身说道:“是贫僧冒犯了施主,还请施主见谅。” 颜鸢打算道一句“无妨”就此与这位僧人别过,不想颜芙的声音突然遥遥传来。 “鸢妹妹,没想到你也与空藏法师相熟。” 空藏法师?! 颜鸢闻言怔愣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僧者,知道这人是曾为两两诵经追福的空藏法师,心下瞬间起了敬慕之情。 “原来您就是空藏法师。”颜鸢的眼睛亮了亮,感激道:“两两的事法师有劳了。” 空藏法师显然也认出颜鸢是谁,他急急纠正自己道:“原来夫人是靖远侯府的大少夫人,眉眼确实与世子夫人的有相像,贫僧这次记住了,下次断不会弄错。” 颜鸢还欲劝空藏法师不用将今日的错认记在心上,已然走近的吕氏却挡到她的身前:“空藏法师,许久未见,我们进去说话。” “好。”空藏法师看了眼同样站在吕氏身后的颜芙,嘴角笑容温善,平掌做了个请的姿势。 法会很快开始了,紫金堂内听讲的人很少,除了靖远侯府,就只有几位碰巧路过这里的信男信女。 颜鸢第一次来听这种佛法僧会,最开始自是新奇不已,但她实在听不懂空藏法师说的那些个莲华、栏楯之语,没过多久便望着对窗外的树影发呆,想着等法会结束,要再给两两的灵位前多添几柱长香。 未末的时候,法会结束,颜鸢向吕氏福身后便去地藏殿准备香事,因此,当侍从僧人拿着筒签来的时候,她并不在。 第74章 “侯夫人,世子夫人,若是有想算的事情,不妨抽一根,空藏法师可以解签。”僧人晃了晃手中的竹筒,发出签子撞击的哗啦声。 吕氏本就是来问事祈福的,闻言欣喜地从中取出一根竹签。 颜芙见吕氏抽了,犹豫稍许,也随意摸了根,翻过竹签,只见上面写着简短的八个字:先鬼后空,退则有功。 鬼?空? 她的眸光闪动地暗了瞬,这好像是个下下签。 “不知侯夫人与世子夫人可有需要贫僧的地方。”空藏法师不知何时走到她们面前。 吕氏目露不解地将签子递给身披七宝袈裟的空藏法师:“有劳法师帮忙看看。” 空藏法师接过签子,只浅看一眼,便躬身唱和:“侯夫人这签是极好的,运自天来,明光照户,夫人潜心以待即可。” “多谢法师解签。”吕氏喜不自胜,她取回签子,谨慎地用帕子包好,转头去看颜芙,道:“阿芙,你也将你的签子给空藏法师瞧瞧。” 因为觉得签子不好,颜芙不大想听其中的玄机,她攥了攥藏着签子的衣袖,摇头:“婆母,不用劳烦空藏法师帮忙解签,我不信这个。” “无妨,让空藏法师解给我听听。”吕氏瞥了眼颜芙遮挡的袖口,劝她无需紧张:“就算签子不好也没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 颜芙拗不过,只得将签子呈出来:“劳麻空藏法师了。” “阿弥陀佛,世子夫人多礼了。”空藏法师道声佛偈,取来签子。 颜芙瞥眼看到他的须眉拧了拧。 吕氏也觉得空藏法师的神情不妙,忙探身询问:“法师,可是有什么不好…” “先鬼后空。”空藏法师用指尖描着竹签上的刻字,话语透着隐隐的担忧:“这鬼怕是指世子夫人小产流掉的婴孩。” “鬼空鬼空,它本应平安落地,却遭此横祸,嘘嗟可叹。” 见竹签映着了自己背地里做的那些腌臜事,颜芙虚热扰心,一阵面颊浮红,她害怕空藏法师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开口打断他的话,“求助”道:“法师,我这些日子确实惊梦难眠,看来应是此因由,敢问法师可有解决之路。” “世子夫人莫慌,有是有。”空藏法师眯着眼睛对颜芙蔼笑,将签子放在手心里送到她的面前:“不过需要世子夫人先给贫僧一件衣裳,待熏过净香后,着此衣听贫僧诵《摩诃心经》十遍即可。” “好。”颜芙立即答应,叫身后的画碧去取衣:“不知这净香需要熏多久。” 空藏法师道:“两个时辰后,世子夫人记得到大观音殿寻我。” 第46章 空藏法师 在僧舍烦郁地捱了一个多时辰后,颜芙终是坐不住,她将放在椅子上的斗篷搭在身上,催促画碧提灯随她一起赶往观音殿。 行至观音殿时,做晚课的僧众早已散去,烛影煌煌的殿中没有半丝人影,颜芙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也不着急询问空藏法师所在,只自顾自踏进殿门,双手合十,跪在玉观音像前的重瓣莲花凳上礼拜,眉目虔诚。 她在心中暗暗祈祷:信女所为种种皆有难言之隐,愿观世音菩萨保佑,诸事平安,所求顺遂… 跪礼还未持续多久,殿外忽地出现一番对话,最先传进颜芙耳中的是一道从未听过的音色。 “那娇柔的世子夫人当真好命,法师又是为她短命的丈夫奔前忙后,又是给阖府上下送桂香荷包,念了这么久,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僧弟在这提前恭喜了。” 颜芙执佛礼的动作一僵,水圆的杏眸忽地睁开,警惕布满其中。 世子夫人?! 哪个世子夫人有短命的丈夫,还被林宝寺送了桂香荷包… 是她吗?如果是她,那心心念念着她的人是谁? 脑海里嗡地起了一阵眩晕,颜芙僵着脖颈去看身侧的画碧,画碧也听到了对话中的内容,眼周青黑一片。 “佛祖有云,命有己造,相由心生,我于她,是赎救。”一道不久前方闻过的声音响起,颜芙当即猜出那人是谁,心中一阵揣揣。 空藏法师! 这人圆头肥耳,笑起来一脸奸傻相,她不喜,从未用正眼认真瞧过,自己怎就被他盯上了。 殿门外,对话的两人愈行愈近,眼看便要推门而入,颜芙惊得身上的寒毛都立起,想都没想,脱了鞋履便踩着渗凉的地砖钻进观音神像之后,屏息躲避。 刚巧,她甫将露在外面的衣袖掖好,便听到殿门吱呀地一声响,空藏法师与一位年纪相仿的戒僧走进殿内,颜芙立时僵住脊背,半点不敢动,生怕弄出声响而被惦记着她的空藏法师捉住。 她听见那位戒僧横笑着问:“近来发觉那些中有净香的女子缠人愈发紧了,不知法师可是对香方做过修改?” “嗯。”空藏法师点头:“不过我觉得方子香力还是不够,诵十遍《摩诃心经》的时间依旧有些长。” 戒僧笑得开怀:“哈哈哈,那敢情好,等法师调好新香,可最先让僧弟我试试那新鲜劲。” “可以。”空藏法师心情好,应得也干脆,他撩着袈裟衣坐到殿中的佛凳上,捻着佛珠四下张顾,盼着颜芙的到来。 晚风悠闲地吹着,空藏法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颜芙的场景,染着墨荷的纱帐屏风,将那霜色的颈子衬托得格外姣好,宛若挂在明夜的玉月,只斜目瞧了一眼,便再难忘却。 第75章 最开始,他费尽心思往侯府里送东西,香牌、荷包、素粽,只是渴望能多遇几面,并不做它想,但不想今日妙人自己撞进来,空藏法师那些歪扭的心思便忍不住雨后春笋地冒出。 反正迷香的药劲一过,妇人们都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待颜芙清醒,他随意编些谎把人哄走就是,也摊不到什么事。 于是,空藏法师便大着胆子诓骗颜芙抽中的签子不好,准备将人引到观音殿内放肆。 观音殿内,空藏法师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依旧没有见到那抹瘦纤娉婷的身影,他不免得有些着急,想遣身旁的戒僧出去寻找,但话到唇边又止住。 他害怕这人也对颜芙存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我去僧舍瞧瞧,别是出了漏子让人跑了。”空藏法师思虑半刻,丢下一句话,起身往外走。 戒僧小跑着跟着一块去:“兄长等等我,我回课室正好顺路。” 观音殿恢复到最开始的寂然。 再三确认空藏法师离开后,颜芙才呼着气从神像后探出,她看了看仍在敞门的殿宇,直觉得这林宝寺没比靖远侯府干净到哪里去。 画碧皱着鼻子恶心道“小姐,没想到声扬京城的空藏法师竟是这般沉情贪欲之人,还敢肖想住在高门内的贵人,当真晦气。” 颜芙害怕空藏法师在僧舍寻她不着再回观音殿,穿好绣鞋后,便紧拉着画碧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道:“画碧,一会路上若见到空藏法师一行人,你就假装是我扭到脚踝,哭着去问空藏法师寺中可有用于敷伤的药,空藏法师如想跟着你我一起进今夜所居的僧舍,你就派人快些将婆母和颜鸢找来。” “屋子里的人多,料想那恶僧也不敢对我下手。” “好,小姐。”画碧挽起颜芙的手肘,做出搀扶的动作,以防空藏法师等人突然出现。 果然,在折过一条青石板路后,颜芙见到了从僧舍疑惑而出的空藏法师。 “法师。”颜芙垂头,避开直视而来的目光,声音略带疼弱的哭腔。 画碧急急向面前人求助:“法师,敢问林宝寺哪里有伤药,我家小姐不小心踩到湿苔,扭伤了脚,想敷上一敷,今夜观音殿怕是去不了了,还望法师见谅。” “世子夫人受伤了?”空藏法师眼底浮出一丝遗憾,他弓起背,歉意道*:“让世子夫人受苦,是我寺的罪过,上等的伤药有,劳烦夫人再忍上一忍,贫僧这就去取。” 见甩开了空藏法师,颜芙加快脚步回到僧舍,遣丫鬟去问颜鸢处是否有伤药,颜鸢听闻颜芙扭伤,立即生出担忧,忙跟着丫鬟过来看望颜芙。 她刚坐到颜芙身边没多久,空藏法师便提着药箱赶至,见到屋内的多了一干人,合掌施礼:“见过世子夫人,大少夫人,贫僧也薄知医术,世子夫人若是信得过贫僧,可将伤处露出给贫僧瞧一眼。” 伏在几案边假装难受的颜芙暗觑了空藏法师一眼,全然不信这和尚说的任何一字,她紧咬银牙,厌烦这人的难缠。 竟然连她扭伤都不放过,想趁这个机会看她的脚踝,当真无耻至极,现在细细想来,恐怕那个签子上的卦文也不是他解的那个意思,什么婴儿本应平安落地,如今只能化鬼,都是诓她中净香的骗言。 颜芙一眼都不想再这位空藏法师,她仍保持扶案的动作不变,客气道:“多谢法师,只是一个扭伤而已,无需空藏法师挂心,我让奴婢帮我敷上药就好,” 颜鸢看着身旁因趴伏而头发凌乱的颜芙,觉得姐姐对空藏法师的态度有点奇怪,却没想通是哪里奇怪。 不过她更担心的姐姐脚上的伤。 “空藏法师劳心了,我来为姐姐敷药。”颜鸢向空藏法师伸手,准备去接他提着的药箱。 空藏法师知道自己若再坚持会被人起疑,便将药箱递了过去,道:“既如此,那贫僧便退下,世子夫人和大少夫人今夜早些休息,有事尽管吩咐寺内的知客僧。” 颜鸢道了声好,目送着身着袈裟的背影出去。 身后的几案上,颜芙依旧在“痛楚”地屏息,颜鸢让小杏扣上僧舍房门的门栓,回头问颜芙的情况:“姐姐,你伤的是哪只脚,里踝还是外踝?” 知道一切的画碧也害怕颜鸢给颜芙上药发现端倪,忙自告奋勇地取出药箱中的瓷瓶,将里面的红花油倒在干净的帕子上,说:“多谢三小姐牵挂,我们家小姐受伤的脚尚能行路,应该扭得不重。” 随后蹲下身将颜芙的一只绣鞋脱下,拆开绑在小腿处的布袜,坦出一个光莹如玉的脚踝,敷上帕子,开始装模作样地揉按。 颜鸢见真无大碍,又和颜芙说了几句话,方安心地离开。 第47章 石白 第二日,颜芙在空藏法师眈眈的注视下惊心地度过半日,终于在太阳开始偏西的日晡登上返回靖远侯府的马车。 回想这次糟糕透顶的出行,颜芙心有忧虑,思绪飘渺中,总觉得这个没有得逞的空藏法师后面还会追着她下手。 一个陆逸就够她对付了,她不想再惹到任何一个难缠的人。 无人处,颜芙厌烦地拧着眉,咬唇思索解决的办法,她需得想办法将空藏法师迷**人的事情抖出去,让这秃驴蹲牢子。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将消息透露给陆宸,让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他查办此事。 这样,她也能在陆宸心中多一分好印象。 第76章 申末,扶香居内的晚膳用罢,吕氏带着众人到东正堂看她从林宝寺求来的观音,快散的时候,骤然突发奇想,让府中的后辈们都来上香。 陆宸也在。 香礼结束之后,颜芙看准了机会,叫住准备和颜鸢一路离开的陆宸:“大伯,我有些事情想告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宸疑惑,和身旁的颜鸢耳语了下,便抽身行来,留颜鸢在原地。 看着愈行愈近的俊逸面庞,颜芙心底突然警铃一般地抽动几下,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做法太过荒唐。 她要将一位在京中鼎鼎有名的高僧指认为一位专心制香**的**,可手里一没人证二没物证… 没有人会信她,换做她是陆宸也不大会信… 脑海里突然想起昨日晌时空藏法师将颜鸢错认成她的场景,颜芙眺了眼站在远处的颜鸢,忽觉此事可以用其他方式对陆宸展露。 运气好的话还能一箭双雕,让陆宸对颜鸢起厌弃之心。 颜芙对自己骤然想到的绝妙很满意,她稳了稳神,决定先不同陆宸提空藏法师的事。 但人已至眼前,不说些什么总归不好,她要怎么圆过这里。 颜芙一边思索着,一边端着经年不变的笑容,慢条斯理道:“大伯近日多照看鸢妹妹一些,她昨日在林宝寺为两两设了牌位,想必以后会经常去,大伯得闲的时候也去看看,免得她一个人去时哭得伤心。” “那是自然。”虽然不解颜芙为何莫名其妙地对他说起这些,但陆宸仍耐心地对颜芙示以笑意。 三人分别,颜芙沉着眸子回到疏云居,准备思索和颜鸢再去林宝寺的事,不想边妈妈却和她说起了小院的事情。 “小姐,刚才石白来过,要同小姐说那妇人离京的时间,可小姐迟迟不归,石白着急先行,便托老奴转告小姐。” 颜芙执起长案上的团扇轻摇,随口问:“他们什么时候走?” 边妈妈禀:“明日清晨便走,石白会亲自将人送到袁州。” “好。”颜芙很满意石白的办事速度,眼底弯出淡淡笑意:“给袁州那边的庄子去一封信,就说人已经出发,叫他们算好时间迎接,接到人,再回封信至京城…” 颜芙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石白一行人刚出城,便被人兜头捆走了。 漆**仄的屋子内,石白缓缓睁眼。 他望着头顶空无的暗影不知身在何处,发呆了许久,才感受到摊放手背的地面冰冷潮湿,不是他日常所居的那几处院落。 这里是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石白想换个姿势思索,头方侧歪,脖颈处便扯开一阵钝痛,昏迷前那一记闷棍闪进脑海,激得他瑟缩地抖了抖,终于想起自己经历了什么。 他被抓了。 忍着背痛坐起身,石白打算觑眼瞧瞧周围的环境,不想弄倒了身旁的瓦罐,惹出一阵响动。 他慌忙去扶那看不清形状的瓦罐,但为时已晚。 只听黑暗中“滋啦”地一声响,有道火光在他眼前划过,晃白了他的眼,石白下了一跳,下意识用手捂眼去挡那突然出现的光芒,隔着指缝看清了点亮烛灯的人 是陆宸。 他坐在一张不高的四脚凳上,背倚墙面,手里捧着一张铺了纸的木板,见他将遮挡光亮的手放下,便拾起放在另一张四脚凳上的炭笔,一边端详着他的面容,一边开始在纸面上勾勒。 石白呼吸一滞,脑子顿宕地麻了麻,他想不通陆宸是如何发现的他们,自己明明一直拦着冯水儿出门,消息不该传出去,到底是哪里发生了意外。 “你叫什么名字。”石白听到他问。 石白默了默,打定主意不告诉陆宸真正名字,说:“施三,施舍的施,一二三的三。” 话落,他看到陆宸顿住手中的动作,抬眉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我见过,在鹤梁街,侍郎府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你被逃跑的窃猫贼撞倒,是我将你搀起来。” 石白心底一凛,没料到那匆匆一面,陆宸当真清楚记得,他想起颜芙后来急迫送他回丞相府的决定,登时觉得自家小姐担忧得没错。 看来,他需得更加谨慎应对面前人的问话。 “你们的事情冯娘子已经与我说了,指使你如此做的主子是谁,或者,你可以说说你在哪家府上做工。”陆宸单刀直入,掐在指间的炭笔再次发出摩擦纸面的声音。 石白低头,不语。 他的母亲还在王氏身旁伺候,为了母亲,他也绝对不能供出丞相府,至少现在不能。 见他不语,陆宸也不多问,凝眸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番,手上炭笔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一张长脸深眉的肖像便画好。 石白无力阻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陆宸将自己的肖像带出屋子。 他想,有了他的脸,陆宸应该很快就能查到丞相府罢。 … 颜芙是在“扭伤”快好的时候去找颜鸢,在窗棂前的小榻上简单地寒暄后,颜芙将话题慢慢引至林宝寺。 “上次去林宝寺我本也想到两两的灵位前看看,奈何脚上有伤,遗憾未去,正好妹妹当时也错过了空藏法师的解签,既然你我都有缺憾,不如寻个时间再去一趟林宝寺可好。” 颜鸢望了望外头耀眼的日光,答道:“姐姐,林宝寺离咱们靖远侯府还是有些远的,你我可以迟几日等气节凉快时再去。” 第77章 “其实…我想早些日子去…”颜芙犹豫地停顿了下,见厅堂内只有小杏和画碧两个人,便凑到颜鸢近前说:“我…有件衣裳在空藏法师那里…” “姐姐…”颜鸢闻言大惊,圆睁着眼睛侧头看向颜芙。 大郢朝虽然民风开放,但终究男女有别,女子的衣服落在外男手中总归不好,哪怕这个外男是在京中素有高誉的空藏法师。 颜芙怕颜鸢理解成她与空藏法师有私情,忙补充道:“也是我不争气,空藏法师好心帮我熏衣除厄,我却生生错过,不知法师他还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那这确实得紧着再去一趟林宝寺。”颜鸢明白事情的急迫,她看着颜芙蹙起的黛眉,哄着语气道:“我这几日都无事,姐姐打算什么时候去尽管叫我就好。” “明日大伯旬休吗?”虽然计划中有让陆宸出现在林宝寺的片段,但是颜芙不想陆宸从一开始就跟着去。 颜鸢点着指尖算了算日子,道:“如珩确实旬休。” 颜芙颔首:“那就后天罢,后天一早,我们去林宝寺。” 颜鸢却有意第二天去,颜芙忙摆着手:“衣裳已经落到那里了,多一日少一日也无妨,若此因此碍了妹妹与大伯亲近,我可是不好受了。” 颜鸢这才没有坚持,笑着同颜芙谈论再去林宝寺要准备的东西。 一日后,当颜鸢再次见到颜芙的时候,被结结实实地骇了一跳。 只见颜芙带了顶白纱垂肩的帷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细腕上满是殷殷点点的密疹子,离得近些去看,那一个挨一个,刺目饱满的红疹直叫人汗毛竖立。 颜鸢压着揪心,抬头隔着帷帽白纱去问颜芙的情况:“姐姐,你这是又碰了没散好味道的漆器了吗,怎起了这样多的疹子。” “我们不如改日再去罢。” 姐姐小的时候一碰漆器就泛红,颜鸢知道,但是长大后便好了许多,常用的提盒、盆盎都能接触,至少近些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颜芙起有这么多红疹。 颜芙却不在乎地看了看手上的疹子,安慰颜鸢道:“妹妹别担心,这些疹子只是看着严重,实则它只起在了我的双手、脖颈和面颊上,无碍的。” “真的吗?姐姐可别诓我。”颜鸢不大信,还想劝颜芙改日。 颜芙宠笑着拉颜鸢登上马车,撂下车帘后将云袖搂至臂弯,给颜鸢看衣料下光滑的白腕,问:“妹妹这回可放心了?” 颜鸢无奈地看了眼颜芙,点头:“好好好,我们今日去。” 小杏查点了下携带之物,确认无缺,便登上车辕让车夫驭车,车夫长喝一声,扬鞭打马,柳木制的毂轴开始吱呀响动,不多时便行出靖远侯府所在的玉泉街。 进了林宝寺,颜鸢和颜芙先到地藏殿给两两上了几束新香,摆了许多好看的点心和多汁的果子,空坐半刻,才出殿找人询空藏法师的影踪。 灰褐衣衫的小和尚对颜鸢和颜芙躬身合礼:“我们家法师目下正在教导僧众习业,得午时初才有空,劳麻两位施主稍候。” 于是颜鸢和颜芙便在林宝寺的斋堂用了些素餐,直到午正十分,才在课室见到空藏法师。 空藏法师对于颜芙的到来很惊喜,他也顾不上手里那碗才用一半的米粥,忙不迭起身,吩咐侍从僧人去沏茶。 “世子夫人和大少夫人今日怎么有空光临陋寺。”他的目光在颜芙遮面的帷帽上停顿了瞬,不知颜芙为何裹得这样严实:“世子夫人这是怎么了,上次见面还不是这样。” 颜芙苦笑着说:“只是起了些红疹而已,回去泡泡消散的草药就好。”她一边说,一边将藏在袖中的手背伸出来给空藏法师看。 那细嫩的皮上满是狰狞的疱疹,颜鸢看着竟是比从侯府赶来前更严重了几分,她皱眉,低低急唤:“姐姐!” 空藏法师也被惊道,他仿若最看不得这种大小同等、排列规矩的水泡,连连躲开眼,合手连道“阿弥陀佛”。 第48章 救我 颜芙向颜鸢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随后对空藏法师表明此番的来意:“法师,我今日来是想取走之前托法师熏香的衣裳,打算等身上的疹子好全再请法师诵经渡灾。” “小妹来则是想问签。” 这句话甫一出,着实吓了颜鸢一跳,她今日只是来陪颜芙取衣裳回去的,从未想过问签之事。 颜鸢略思片刻准备开口拒绝,却不想空藏法师的声音先她一刹出现:“问签简单,大少夫人稍候,贫僧这就去取签筒。” 看着空藏法师折进里堂内的背影,拒绝的话颜鸢到底没有说出。 少顷,空藏法师从堂内转出,将抱在怀中的竹筒立到颜鸢面前的,道:“大少夫人,请。” “多谢法师。”颜鸢在扎有红绿丝线的竹签内挑了一根出来,只粗略的看了一眼,便将签子递给空藏法师:“烦请法师解疑。” 空藏法师有些心不在焉地取了签子,定睛扫了扫,含笑道:“大少夫人这签子半好半坏,先苦后甘,末终有大富贵可言。” 她这辈子还会有大富贵?! 颜鸢心底微微讶异,随后便涌上一股欣悦,她面色淡定地取回竹签,对空藏法师道谢:“有劳法师。” 见颜鸢的问签如此简单平安地结束,颜芙藏在帷帽下的星眸暗了暗,她不甘心今日之行就这样落空,想要引导空藏法师将迷。淫的主意打到颜鸢头上。 第78章 想到这里,颜芙款步行至颜鸢身侧,开口关切道:“敢问法师,我家妹妹的那一半苦可是与她早夭的孩子有关?” “若有,不知法师可否也帮我家妹妹熏熏净香,诵几遍经文避厄。” “这…”空藏法师闻言,移眼去打量面前这位身裹白锦的女子。 那是一张小巧的鹅蛋脸,本是极圆润可爱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孩子新丧,她的面颊泛白如纸,瞳子下的颧骨也有些醒目地外凸,加之那疏而浅的细眉,透着股说不上来的病气。 这不是他的喜欢面相,空藏法师想都没想便摇头:“不必的。” 话音方落,他的目光却兀地留意到颜鸢那张弧度优越的唇瓣上,不大的樱唇饱满粉润,未涂口脂已是三月天桃枝上那抹最惹人心漾的娇色,他实在不敢想象这张唇若是涂了丹朱该是多么的魅惑霏丽。 空藏法师暗暗吞下口水,忽而改变注意,他假装又沉思片刻,改言说:“但依我之意,还是用一用净香的好,可求佛祖保佑。” “算了,法师已经做了许久的课事,午膳还未用完,就不烦法师为我做这些。”颜鸢开口,终于将拒绝的话说出来。 见进锅的鸭子要飞,空藏法师连连挽留:“大少夫人不用担心贫僧,贫僧的午膳已用好,目下正无事,焚净香也不出力,靖远侯府对林宝寺捐献颇多,贫僧愿为夫人效劳。” 颜鸢还是想拒绝,她求助地看向立在她身后的颜芙,希望姐姐能帮她说一说。 可是颜芙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只宠惯地对她笑:“妹妹不必挂心我,我身上虽起了疹子,但不疼又不痒,你要是想去焚香便去,我正好也寻间客舍歇歇脚。” 如此温柔的一番话直接将颜鸢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颜鸢尴尬地立在桌前,再拒绝不得,只能拆了胸前的蝴蝶系扣将斗篷交给空藏法师。 空藏法师带着颜鸢的斗篷遥遥而去,颜芙见事情成了大半,便借口歇息带着画碧退出课室。 甫一甩开周遭的人,颜芙便对画碧说道:“去大理寺,将陆宸引过来,就说颜鸢失踪了。” 画碧犹觉不妥:“小姐,三小姐还还未穿上焚衣,陆大人来,不会发现我们在诓他吧。” 颜芙闭了闭眼:“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时间紧迫,只有两个时辰,先将人引过来再说。” 空藏法师的净香焚得很快,尚未到日晡,颜鸢便被戒僧请至一间小殿。 织维密实的斗篷披到肩上,有种说不出的嫩软香意,不似地藏殿内的供香洁净,反倒有一种靡靡霏霏之感。 她深深地吸气,心想原来驱邪避秽的净香是这个味道。 殿内的门即将关闭,小杏跪坐在颜鸢的身后一动未动,推门的戒僧提醒说:“这位女施主,净香虽净的是灾厄,却也有集福的意思,你若跟在你家夫人旁边,会将这净香的福运分走一半。” “啊。”小杏闻言大惊,忙忙起身对颜鸢说道:“小姐,我就在这殿外,有什么事唤我就好。” “嗯。”颜鸢看了眼殿外被日光直射的廊庑,关心小杏长时间在外站立会晒晕,便对立在门旁的戒僧道:“现在暑热正烈,劳烦僧长引我这名婢女到偏屋里等。” 那戒僧正愁该用什么借口将这个碍眼的婢女请走,见颜鸢已经为他们找好台阶,忙不迭应好,他看了眼在旁边背对着他们摆弄木鱼的空藏法师,指了指离殿门稍远的一处小屋子,道:“贫僧和这位女施主就在廊下的庑屋里等候,夫人有事大声呼唤即可。” “知道了。”颜鸢颔首,忽觉太阳穴有些昏沉。 殿门吱呀呀地阖上,斗篷上那股子靡霏之气忽而更浓,颜鸢揉了揉眼,勉力让自己精神点。 空藏法师整理好经文和木鱼,行至颜鸢的身旁,说了些听经时需注意的要领,最后问:“大少夫人,贫僧可以诵阅经文了吗?” 颜鸢刚应一声好,耳畔,木鱼“嗒”地一声响,陡然地惊了她一下,颜鸢定神,想起空藏法师教给她的动作,双手合举至胸前,闭目冥想。 低沉沙哑的诵经声不绝于耳,如梦似幻,让人分不清自己是在佛前还是月下。 空藏法师念完《摩诃心经》第一遍,颜鸢觉得喉咙有些干燥。 《摩诃心经》念完第二遍,颜鸢擦了擦额角的虚汗。 第三遍,耳垂开始烧得滚烫。 第四遍,她听到自己胸中狂跳的律动。 第五遍,颜鸢燥热得想要脱掉罩在外衫的斗篷,但考虑到殿中还有空藏法师在,颜鸢忍了又忍。 第六遍… 在空藏法师念到第八遍的时候,颜鸢终于忍不住,她哆哆嗦嗦地将手柱在跪凳上,想站立起给自己倒一杯水。 不知是因为被裙角绊倒,还是因为双膝跪久力软,颜鸢刚松开用于支撑的双手,人便失了平衡地向前折去。 “大少夫人。”一直在暗中留意这边动静的空藏法师见颜鸢药效发作,忙丢了手中的经册向这边扑来。 “都怪贫僧失虑,大少夫人体贵身娇,贫僧每诵完一遍摩诃心经就该让大少夫人起身活动一番。” 颜鸢喘出一口气,借着空藏法师的搀扶坐到身下的坐凳上:“是我的问题,法师勿要自责。” “还有三遍便可结束,法师辛苦了。”她掏出帕子去擦鼻尖上的细汗,放下手时,瞅到自己因汗潮湿的指节上氤氲着一层蜜粉。 第79章 处暑后的天明明凉爽了许多,没想到今日竟突然又升温,三伏天时的她也没热成这样。 空藏法师斟了一杯茶递给颜鸢,颜鸢道谢着接过饮下,才稍稍缓解了喉中的干涩。 诵经声与木鱼声再次响起,夹在其中的还有一道珠石撞击的清脆。 空藏法师着眼看去,是颜鸢发髻间的白珠簪松落,骨碌碌地滚进跪凳下不见踪影,而颜鸢则软了身子倒在地上。 她虽阖着眸子,却似仍有知觉,乌色的羽睫轻轻地颤,直将行来查看人的心颤得**难耐。 尽管如此,空藏法师还是谨慎地轻唤:“大少夫人?” 颜鸢低哼一声,算是回应。 空藏法师跪下身,捻着禅珠俯在颜鸢耳边说:“大少夫人,现在是佛陀入梦,来告诫箴言,大少夫人千万要记得这段好时光,无论是欢欣还是痛苦,都是佛祖的恩赐,日后会大有裨用。” 这次颜鸢没有任何动静。 空藏法师对颜鸢这幅乖顺的样子极为满意,他丢开禅珠,脱掉肩上的袈裟,捧起颜鸢的衣袖大口大口地吸。 确实有股暖意馥郁的合欢美人香。 他终于按捺不住腹中已经燃烧了很久的焚火,一把扯开身上僧衣的系带,婪笑地露出自己滚圆的肚皮。 “嘭。” 紧闭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徜徉在树下的风直扑空藏法师光裸的后背,将他吹得连抖几个机灵。 空藏法师回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登时冷汗直流,嘴唇哆嗦,只因来人是陆宸。 陆宸身后,随侍自己的戒僧已被人用麻绳捆起,嘴巴里紧实地塞着一团布,样子难堪至极。 “啊!”空藏法师拔腿就跑,可惜门口被人堵着,观音殿内的其他门窗都被他关死,走投无路的空藏法师只得跑到一处窗前,伸手去拨窗扇与窗棂间的锁扣。 锁扣打开,空藏法师舒出半口气,抬手去推面前的窗扇。 “呲咯…” 一道难听的摩擦音窜进空藏法师的耳膜,与此同时,面前的窗扇只推开一道小小的缝隙,连他的手指头都钻不过去。 有人在外面用石头将窗扇卡死了! 空藏法师不信邪,又使大力去推,窗扇嘭地一声打开,却为时已晚,有道细影闪过他的眼前,空藏法师爬窗的动作还未就绪,下一刻,脖子一紧,吸进来的气差点没呼出去。 他听到陆宸冰冷冷地道:“有冤的话,到大理寺狱去喊吧。”随后眼前一黑,头被人给蒙住了。 让夏平看管好空藏法师和戒僧后,陆宸去查看颜鸢的情况。 小杏已经将人扶至廊下庑屋内的坐榻上,见陆宸走进,哭着说:“大人,你来看看小姐吧,她身上热得很,那香该如何解得。” 陆宸阴着眸子坐到颜鸢的身边,探手去摸颜鸢额头的温度。 确实烫人得紧。 “小杏,你去准备些深井水,越凉越好,先给夫人擦擦额头看看。”他想要收回手,却未料到颜鸢突然将他的袖子抓住。 “夫君?”她不知何时醒了,眯着眼睛看着他:“是你吗?” 陆宸也被颜鸢斗篷上的合欢香惹得思绪涣散,他盯了那对眸子良久,才反应过来她在问话。 “是我。”陆宸扯了扯颜鸢颈间的锦缎系带,道:“这个斗篷脏了,把它脱掉罢。” “嗯。”颜鸢看着陆宸笑,哝声央求:“我身上没力气,夫君帮我脱好不好。” 陆宸受不了她这个样子,耳垂红了又红,抬手去解那个蝴蝶结,颜鸢却像在挑弄他一般侧身躲过他的手,迅速地在他手心里留下一颗湿热的吻。 陆宸从来没见过颜鸢如此主动大胆的样子,他怔楞在原地,胸口处腾升出一道火焰,直熏得他咽干口燥。 不行,这个斗篷得赶紧脱掉。 他将自己身体出现的变化都归咎到那件被熏了净香的斗篷上,忙加紧了手上的速度,勾开那个扣子。 织有暗纹的斗篷松垮散开,藏在里面的姣美白颈裸露出来,泛着微粉的皮肤上淅淅沥沥地淋着细汗,被偏西的晖光一照,水色泠泠,生嫩得很。 陆宸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闭了闭眼,又想将斗篷给系回去。 可颜鸢不给他这个机会。 柔软如藤蔓一般的玉臂攀上陆宸的脖颈,颜鸢睁着含春杏眸无辜地看着他,虽是无辜,但眼波流转起来,却泄出了万般诱人的艳逸。 “如珩,我难受。”她嘤嘤地对着他道:“哪里都难受。” “你救救我好不好。” 第49章 旖旎 她去吻他撑在她头侧的手臂,从手腕到臂弯,舔嘬吸吮,直让陆宸忍得额头青筋乱跳。 他终归认识到有问题的不是斗篷,而是颜鸢,是他自己。 陆宸眼底的猩光愈发明显,他阖着眸子不敢乱动,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琢磨颜鸢这个样子要怎么办。 不过事与愿违,他尚未将浮扬的思绪归拢,胸前的衣襟却忽地被人扒开,有微凉又湿漉的唇瓣贴来,激得他身躯一震,牙关死咬。 颜鸢失神的求呼声顺着下颌传将上来:“夫君…我…要…” 最后的理智倾然崩塌,陆宸颓丧地睁开眸子,他看在榻上不断摆着织腰的颜鸢,再不去想用其他办法解香这件事,覆身压上坐榻上的那个羸弱的可人,动作刁钻地堵住那张仍在哼吟的檀口。 第80章 “唔…”终于得偿所愿的颜鸢美目涣散,很快便在漫流中漂上潮尖。 … 看着安分下来的颜鸢阖目沉睡,陆宸吁出一口气,沉静地将两人的衣衫穿戴好,打算下榻开窗散散这满室的旖旎。 刚将支摘窗撑起,陆宸便在油绿的树影见看到画碧急匆匆地向这里跑来。 画碧也看到了他,遥遥地福了个礼,也不等陆宸开口问,便迫声喊:“陆大人,我们家小姐不见了。” 陆宸皱了皱眉,未料到颜芙也突然走失。 “怎么回事,你先详说。”陆宸害怕画碧再这样喊下去会将睡梦中的颜鸢吵醒,便折身走出室内,站在一丛斜竹旁问道:“最后一次见到你们夫人是什么时候。” “大约半个时辰前。”画碧抹着泪抽噎道:“小姐说三小姐兴许是迷了路,走错进了寺院后坡的树林里,便和奴婢分头进去寻。” “奴婢寻完无人出来恰巧听到夏平过来告知三小姐已经找到,琢磨应该快些将这件事告诉小姐,所以再次进到树林里,却不想什么影子都没有见到。” 画碧跪到地上向陆宸磕头:“寺院内的其他地方奴婢也寻过,通通没有,无法,只得过来求陆大人帮忙。” “还望大人肯出手。” 陆宸唤画碧起来:“不要着急,我这就去找找,你带我去那个林坡。” “陆大人这边请。”见陆宸同意,画碧忙不迭称好,拎着跪满灰尘的裙边便向竹丛外走去。 林宝寺的后坡,杂草群生,间有雨水冲刷出的深浅沟壑,不甚明显的土径崎岖难行。 陆宸带着画碧和靖远侯府的几名婆子小厮一口气钻进密林的极深,最后是在一道浅沟里发现的颜芙。 “大伯。”在草中等候了许久的颜芙见画碧终于将人引来,忙“惊惶”跳起,一个惯力扑进陆宸的怀中:“这山坡内有野,虽然是小的,但是它们的牙好尖利,我害怕。” “世子夫人不用怕,我带了许多人来,就算是大体型的野,也会绕路而行。”陆宸不喜欢颜芙离他这样近,垂眸打算推开颜芙,叫个婆子过来搀她。 余光却瞟到颜芙颈后发鬓里的两颗小痣,心中立时咯噔了一下。 那两颗痣的位置,与冯水儿指给他的位置差别无二。 “世子夫人可有哪里受伤?”陆宸想再仔细瞧瞧,于是停住手中欲推的动作,继续任由颜芙抱着。 嘴上关心的话切意真真,但眸底的冷光却如毒蜂的尾刺一般死死地盯着颜芙发际。 痣所在的位置确实无错。 可冯水儿说为她赎身的是一名男子… “世子夫人,天要黑了,我们先回府。”眼见天际开始擦黑,陆宸叫了身旁的一名妈妈来扶住颜芙,自己则是缀在队伍的最后,回忆那日与冯水儿交谈的内容。 冯水儿说那个主人带着半张面具,从头至尾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为什么要戴面具,又为什么人都已进柳月楼,赎人却不亲自开口。 陆宸又瞟了眼那道孱嬴的背影,有个很大胆的想法突然跳进他的脑海。 “他”会不会就是一名女子假扮的!是正行于他面前,上一刻还对他哭泣连连的颜芙扮的! 有丝丝的寒意顺着脊骨遍及全身,陆宸垂下眸子掩住因这一想法带来的慌乱,他想起乔妈妈的来历,想起弟弟病亡那天雨棠院的空无一人,想起夏平说他眼熟那名监视冯水儿的男子,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如果这一切都是颜芙的蓄意谋划,那颜鸢现在的处境怕是在虎口中也不为过。 陆宸算了算仍能瞒住冯水儿未出京的时间,觉得自己的得加快速度查这件事情了。 … 林宝寺高僧空藏法师外出云游的事情闲话在雨棠院时,颜鸢是不安的。 她的不安不在于空藏法师的“脱身”,相反,她知道这位贪婪好色、没干过好事的和尚已经被刑部绳之以法,终生都会在*不见天日的监牢内度过。 不安来自于陆宸。 尽管当时中有迷香,但颜鸢回到靖远侯府后想起那秃头围着她绕了好些圈,一会摸摸她的衣裳,一会拨拨她的头发,末了还在她的耳旁说了一堆“佛陀”、“恩赐”之类的话。 虽然事后陆宸安慰她说空藏法师并没有碰到她,但她仍察觉到陆宸眉间的烦闷与焦躁,她觉得那是对她的。 陆宸应该厌弃她脏了。 颜鸢看了眼雨棠院空落落的书房,叹了口气,不知今日旬休的陆宸去了哪里。 他最近好像一直都很忙,哪怕是下值后从扶香居用完膳,也只匆匆地同她讲他要出门,可能晚归,叫她不用等他之类的话。 颜鸢寡欢地想着陆宸的事,没有注意到小杏已经唤她许久。 “小姐,你在想什么?”小杏碰了碰颜鸢的胳膊。 “啊。”颜鸢眨了下眼睛,从万千心绪中回过神:“什么事?” 小杏道:“是绣房的妈妈们要开始做秋日的衣裳,想让小姐挑挑喜欢的料子。” 颜鸢这才瞥到窗外抱着箱笼静立的绿衣婆子,点了点头:“让她进来罢。” 绿衣婆子扭着胯走到颜鸢面前,向颜鸢恭恭敬敬地行礼:“老奴见过大少夫人。” 颜鸢认得这位妈妈,姓郑,是跟随吕氏一同进府老人,管理绣房十几年,为人眼高于顶,她在靖远侯府也有一载余,今日是郑妈妈第一次登门询问她做衣裳的细节。 第81章 哪阵风竟然将她吹了来。 第50章 作画 颜鸢心中惊疑,但仍神色不变地叫郑妈妈起身,关切问:“绣房离雨棠院有些距离,妈妈今日怎么亲自来了,我可以派身边的小丫鬟去取料子。” 郑妈妈甩着手帕咧嘴笑:“大少夫人哪里话,往日里是要紧着疏云居那边,所以老奴才很少到雨棠院来,今日布商将料子送到了侯府的小西门,正好离雨棠院进,老奴便先来大少夫人这里了。” “也是想着大公子不日要被侯爷书奏请封世子,得快些准备新衣衫。” 原是听到陆宸要被请封的消息,所以才赶着到雨棠院,让她先选料子。 颜鸢闪了闪眸子,明白雨棠院今日为何迎来了这位少见的妈妈。 郑妈妈当真是个八面圆通的妙人。 颜鸢并没有立即去看郑妈妈箱笼内的东西,她抿了一口茶,问:“大人他要被封为世子?” “我怎么没听说过。” 郑妈妈也不着急办事,她接过小杏递给她的茶盏,捧着喝了口,道:“大少夫人不知道正常,消息是从北堂传来的,再准确不过了,况且就算没有北堂的消息,这事情一猜就能猜到。” 颜鸢想了想,觉得郑妈妈说的倒也对。 陆珏病逝,靖远侯府现在只剩下两名男丁,其中一位还是个智龄不全的缺儿,陆庭只能立陆宸做世子。 只是… 颜鸢想起丧夫两月,眼下正独自一人住在疏云居的姐姐,忽然心头一酸。 若陆宸以后成为世子,不出意外自己便会替掉姐姐现在的一切,她那位贵气了半辈子的姐姐心底多少都会不好受的罢。 姐姐平日里对她百般呵护,现在一朝倾覆,她也不能让这群眼利的奴婢们欺负了姐姐去。 想到这里,颜鸢淡笑着提议:“正巧我约了姐姐到她那里,郑妈妈若是今日有空,可以同我一并去,我也好听听姐姐的主意。” 郑妈妈本也觉得自己先来拜访颜鸢有些鲁莽,正担心颜芙那会会不会过不去,见颜鸢如此说,忙欣悦应好:“还是大少夫人想得周到。” 去往疏云居的路上,颜鸢再三同郑妈妈叮嘱:“一会见到世子夫人,就说你是在半路遇见我的,至于请封世子,万万不可在她的面前提。” 郑妈妈点头应是,悄悄瞄了眼打伞行在前面的颜鸢,猜出颜鸢这是有意维护颜芙,不禁回想起绣房这些年在疏云居吃过的亏,感叹颜鸢的手腕还是太软。 疏云居的那位可不是个善茬,至少在她接触的这几次里,颜芙没少给她软刀子吃。 幸好这位大少夫人与颜芙没有利益纠葛,不然怕是早就被扒掉一层皮,连死在何处都不知。 颜鸢一行人很快便走到疏云居。 令人奇怪的是,她竟在疏云居的门口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于此的人。 是陆宸身边的随从夏平。 夏平见到来人是颜鸢,也是神情一怔,面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了抽,口气慌张地问:“夫…人…你怎么来了…” 颜芙看到夏平局促打算拦她的手,意识到事情貌似不简单。 夏平既然在这里,想必陆宸应该就在不远处,可这里是姐姐的疏云居,男女有别,若无大事,陆宸不该来此。 而今夏平又想拦住进去的她。 该不会是陆宸在里面正对姐姐做什么逾矩的事情吧! 思及此,颜鸢的心冰凉一片,她静默地立了很久,开口问:“可是大人在里面。” “是,大人有事想问世子夫人,所以在里面。”夏平咬了咬唇,也不知道花亭内的陆宸是否搞到颜芙的手印。 搞到手还好,若是没搞到手… 夏平想起自己离开前颜芙亲自眼含温情为陆宸挽袖磨墨的亲昵,肩头不觉簌簌战栗,夫人若看到这个场景,肯定会作有他想,在心中与大人生出嫌隙。 自己现在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他有意拖延时间,干笑了半晌,才裂开嘴冲着颜鸢作揖:“夫人若是有事,小的这就进去禀报公子。” “不用。”颜鸢向夏平身后的圆拱门望了眼,道:“我到这里不是来找大人的,我姐姐可在里面?” 夏平继续干笑:“世子夫人…在…” “嗯。”颜鸢点头,随后猝不及防地绕过夏平的身侧,半只脚踩进了圆拱门的门槛。 “啊!夫人你慢点。”夏平惊慌失措地瞪着眼,高声地喊着试图引起秀亭内的俩人的注意。 但是颜鸢还是见到了两肩并倚,在闪色珠帘后作画的陆宸和颜芙。 陆宸穿着件湛蓝色的交领月袍,墨黑的头发整洁地竖在一顶少瑕的白玉冠内,仪态端正,俊美无双。 而姐姐颜芙今日则装扮得简单了些,除了发鬓边的镂空嵌珍珠的银簪,身上再无其他饰物,通身一条素净的流苏裙,裙摆葳蕤迤逦,宛如一朵层叠绽放的木芙蓉,大气又不失馨香。 着实是一对好般配的璧人,颜鸢在心头酸涩地想。 正在作画的人是颜芙,但她手中无笔,只用纤细的指尖点蘸着笔洗旁的朱砂,然后将那鲜艳的颜色谨慎地按在铺在石台上的画纸纸面。 她听到了颜鸢行在秀亭旁的脚步声,俏然地抬起头,笑道:“妹妹来得正好,大伯今日教了我一种梅图的新画技,妹妹快过来看看。” 颜鸢也不应声,缄默地拨开秀亭外的珠帘,站在陆宸的身边看颜芙指给她的画作。 第82章 陆宸的睫毛眨了眨,垂眸去看她,貌似是想同她有无声的目光交流,但颜鸢全然无视他,只顾着注视颜芙指尖下的梅瓣。 用干涸枯墨画就的细枝上,或长或圆的朱砂指印点缀其中,指印的纹路清晰,环着围成一朵“梅花”的样子有些诡异。 颜鸢说不出“好看”一类的话。 颜芙看出她眼中的不赞同,有用指印在墨迹的尖头点出一朵梅,笑着同她做示范:“梅花开在深冬,虽然烈焰,但终究还是有凋敝之感,应是偏暗些的红。” “所以这朱砂只是底色,在次之上辅以淡墨轻涂,这幅梅图才算成就。” 话说到此,颜芙也不顾手上仍有残留的红,执起挂在松梨架子上的羊毫,用笔尖残存的香墨一点点勾描指印梅花的花蕊,末了又带了笔花瓣与花蕊相交处的溶色,一朵傲骨不屈的花就这样在她的笔下栩栩如生的起来。 确实好看! 颜鸢弯了弯眼,夸赞道:“姐姐画出的梅花确实与我往日所见的梅花不同,姐姐的这个更自然灵动。” “妹妹别只夸我一人。”颜芙扭头看向一直立在原地不语的陆宸,将话题扯到他的身上:“这技法是大伯想出的,妹妹若是想学,我可不教,你自己回雨棠院让大伯教你。” “知道啦,知道啦。”颜鸢依旧不理睬陆宸,她碎步走到颜芙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将人往外拉:“我来的时候刚好在路上碰到郑妈妈,姐姐快净手同我看看侯府制秋衣的缎子罢,我选不好颜色。” 颜芙溺了眼晃她手臂的颜鸢,语气带着无奈:“你都多大了,还欺负我帮你挑东西,说实话,我自己的都挑不明白…” “姐姐。”颜鸢手上摇晃的动作加大:“就帮我挑一个。” 颜芙本意也只是调弄一下颜鸢,故而也不多坚持,一口应下,临走前她向陆宸颔首,让陆宸稍坐:“大伯,那我和妹妹就先去见郑妈妈,这里你自便。” 陆宸却拱手告辞:“多谢世子夫人招待,陆某还有事,先回雨棠院去。” 颜鸢听着身后熟悉的语调,内心百感交集。 无缘无故,陆宸为何突然到疏云居教姐姐画技。 还不是见姐姐孀寡伶仃一人,那藏了许久的心思再压不住,自赶着上门提议。 她有一瞬替陆宸婉叹。 陆宸和姐姐儿时交好她是知道的,但后来丞相府与靖远侯府联姻,姐姐义无反顾地选择嫁给陆珏,这明摆着就是待陆宸做普通友人,与他并无男女之情。 而今日姐姐肯站在秀亭陪他一起作画,只是姐姐性子温和,不方便拒绝,勉强迎接罢了。 陆宸他不该执迷不悟。 这个浑浑噩噩的念头一直持续到颜鸢选完料子离开疏云居,走到芍药苑的假山石亭旁才被迎面寻她来的绿棠搅散。 “夫人,不好了,丞相府来信了,送信的人说是急事。”绿棠用力跑到颜鸢面前,匆匆呈出一封信。 信?急事? 颜鸢狐疑地接过绿棠递给她的信封,黄纸的封面上,留着的是李氏贴身婢女、春桃的名字。 撕开胶封的信头,颜鸢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 春桃不大会写字,有好些地方都是用的墨点和圆圈代替,但颜鸢还是读明白的信中的内容。 李姨娘的痛风又发作了,并且很严重! “小杏,快去侯府外寻顶轿子,我们回丞相府。”颜鸢蹙着眉将信收进里怀,吩咐小杏赶紧做准备。 小杏也看到了信中的内容,理解颜鸢的焦急,赶忙先几步向靖远侯府的大门处跑去… 当颜鸢赶到李姨娘所在的北院时,李姨娘已经被痛得晕厥过去,豆大般的冷汗簌簌地落,湿透了整个枕巾。 颜鸢吓坏了,她跪坐在地上,抓着李姨娘的手腕,不停地在呼唤:“小娘,你怎么样了?阿鸢过来看你了。” “小娘,你若是还清醒着就说句话,要是说话艰难,哪怕是动动手指也是好的。” “小娘,你别吓阿鸢,阿鸢求求你了。”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第51章 疫病 小杏在一旁问春桃:“姐姐,姨娘的病情这样重,主母可知道?” 春桃答:“主母知道,姨娘最开始还说是小毛病,忍忍就过去了,拦着不让我请郎中,说省些银钱,我是后来看场面真的不对,才违背姨娘的命令,去蓬韵斋见大夫人。” “大夫人知道了这件事,也没拖着,立即就叫了门房的去请郎中来。” 听到身后的对话,颜鸢红着眼睛望向春桃,语气生硬地问:“你的信都送到了靖远侯府,甚至我人已至北院,郎中还没到吗?” “嗯…”春桃想起被请到蓬韵斋密谈的郎中,心中怵惕,不敢对颜鸢讲实话,忙跪下磕头认错:“三小姐请恕罪,都是奴婢失职,奴婢这就去门房打听消息。” 语落,也不等颜鸢点头,从地上爬起便向外跑,迎面撞见带人前来的孙妈妈。 “北院有人吗,郎中到了。”孙妈妈的声音越过窗沿边的长颈瓷瓶,钻进仍有余怒的颜鸢耳中。 颜鸢起身出门,站在门前的廊檐下等候。 孙妈妈见迎接的人是颜鸢,眸光惊讶地闪了闪,蹲身行礼:“老奴见过三小姐。” “妈妈辛苦,快进来喝口茶。”颜鸢瞧了瞧跟在孙妈妈身后的年轻郎中,心头略过一丝担虑。 第83章 小娘痛风发作得严重,这郎中面庞素净,看起来经验不深的样子,他能看好小娘的病吗。 但考虑到再请郎中还需时辰,颜鸢还是将那抹焦虑丢回肚子。 还是让他瞧瞧罢,万一是个造诣颇深的医者也可能,她的小娘已经晕了许多,着实没有时间再等下一位郎中。 这样想着,颜鸢行回屏风后,将泡在铜盆内的湿帕子拧干,走到床前,一边为李姨娘擦汗,一边屏息观察年轻郎中把脉的神情。 只听年轻郎中眸色渐暗地问:“不知夫人最近食欲如何,可有胸痞呕恶之症?” “有有有。”春桃点头:“姨娘最近吃得甚少,一顿膳最多就用一个馒头。” 年请郎中又用手背探了探李姨娘额头上的温度,问:“这发热是刚起的吗?” “发热?”春桃疑惑地顿了瞬,摇头:“姨娘额头一直是正常温度,郎中要是摸着热,便是新起的。” “既是这样,那怕是坏了。”年轻郎中若有所思地看了旁边的孙妈妈一眼,不确定地说:“你们府上的这位姨娘怕是得了能染人的疫病。” 染人的疫病? 颜鸢被年轻郎中的这句话惊得背脊一寒,捏在手中的帕子差点落到李姨娘的脸上,她强力地敛住心神,声音发颤地想要年轻郎中再说一遍他的诊断。 “郎中,你刚刚说什么?” 年轻郎中叹出一口气:“姨娘痛风发作的同时,可能也得了疫病,不过在下医术一般,疫病之说还请丞相府再请其他郎中来诊诊。” 尽管年轻郎中说得模棱两可,但颜鸢的心底还是因此凉下三分。 一个小小的痛风就已经让她的小娘痛苦难捱,如果真患得疫病,小娘岂不危在旦夕! 况且疫病能染人,是件大事,被疑者是要送到冷清的庄子上,她的小娘在丞相府还没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又要回到之前的苦难之地,小娘的病情恐痊愈无望。 “烦请妈妈再请一位郎中。”颜鸢不甘心李姨娘就这样被含糊的诊断送出丞相府,对孙妈妈坚持说:“如果下一名郎中仍说小娘得的是疫病,我用自己的马车送小娘出府。” “三小姐,你就别为难老奴了。”孙妈妈叹了一口气出来,向颜鸢摇了摇头:“此事关系重大,涉及阖府人的性命,若是误诊还好,虚惊一场,若当真是疫病该怎么办,再请郎中确诊,这段时间不知又会传给丞相府多少人。” “还请三小姐见谅,此事老奴得快些请示夫人的意思。” 颜鸢自知理亏,也不敢再提请郎中的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孙妈妈让守在门外的小丫鬟围紧口鼻回蓬韵斋禀告此事。 一个时辰后,三五辆钉死窗棂的马车驶进北院,不光李姨娘,北院所有的人,包括颜鸢和孙妈妈都上了马车,每个人皆都神情忐忑,各有忧虑。 颜鸢看着在颠簸中昏迷的李姨娘,心底五味杂陈。 她的小娘这辈子好像一直在吃苦,年轻的时候在瓦舍内卖茶,顶着风吹雨打,后来进了丞相府,得了风病的同时还要受着王氏的苛刻,但她毫无怨言,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年幼的她,让她勉强平安长大,再后来,长大的她嫁进了靖远侯府,因着陆宸的缘故,王氏待她的态度略有好转,安置小娘回府,不想甫回丞相府没几月,已经显好的风疾又发作起来,还摊上时疫,被迫回到那个老破的庄子上。 也不知这次要在庄子上待多久才能回丞相府。 … 雨棠院内,收到丞相府传告的夏平急匆匆跨进书房,见陆宸正坐在书案前聚精会神地比对梅图和冯水儿雇契上的手印,也顾不上先声呼唤,直接说道:“公子,不好了,夫人被送到了丞相府京郊的庄子里了。” “怎么回事?”陆宸放下手中的纸,满目狐疑。 夏平答:“夫人听说李姨娘风疾发作,便回丞相府探望,未料看诊的郎中诊断李姨娘得的是疫病,丞相府便将李姨娘,以及与李姨娘接触过的人都送去庄子上了。” “夫人也在其中。” 陆宸眉眼冷峻地听完夏平的话,潦草地收起梅图和雇契,霍然起身:“夫人去的庄子具体在哪个位置。” 疫病这个东西可轻可重,若是寻常一些的倒还好,就怕李姨娘得的是那种病程急迅的瘟疫,颜鸢便是危在旦夕。 陆宸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看看。 “公子,下属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来通禀,庄子的位置尚且未知,公子放心,下属已派人去打听,待派出去的人回来,下属立即将人带到公子面前。”夏平答。 “哦。”陆宸神情凝重地坐回桌案前,什么也不想干,他缓缓阖上眼,只觉得头皮一阵痉挛地麻。 风疾、疫病、庄子… 他怎么觉得这件事又是冲着颜鸢去的。 如果是,丞相府将颜鸢困到庄子上的目的又是什么? 无尽的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漫上陆宸的心头,他张开嘴大口地呼吸着,却依旧得不到解脱,直觉那恐怖的压抑快没过头顶。 不行!就算不知道那庄子的位置他也不能在雨棠院坐以待毙,时间急迫,他不能自乱阵脚,没有庄子的消息,颜芙那边的便要继续查。 “夏平。”陆宸使了许多力气才唤出声:“你拿着我的名帖,去太医院,问问于太医是否在,看他是否肯去复诊疫病,如果肯,我陆宸就算是欠他一个人情,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定在所不辞。” 第84章 “是,公子。”夏平得了吩咐立即转身。 … “嘭。”约有十尺高的木板门重重地合拢,不多时外面便传来铁索缠绕的声音。 颜鸢的心好似也被那铁索缠紧,阵阵痉挛疼痛,她对周围的啼哭抱怨视而不见,屏着呼吸转身,打算去看李姨娘的情况。 “三小姐。”一名头戴木簪的妇人拦住颜鸢的去路,扑通一声跪地,恳求道:“奴婢的身体一直康健,在丞相府做工几年都未得伤寒,这次姨娘的疫病奴婢肯定也没有染上,还请三小姐通融,放奴婢出去罢。” 颜鸢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语。 妇人见颜鸢站在原地不动,以为是自己的话触动了她,忙保证地说道:“奴婢离开庄子后不会让丞相府那边知道,等姨娘和小姐什么时候离开庄子奴婢再返回丞相府。” 妇人话毕,颜鸢却依旧不语,庭院内寂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的人都看向这里,默默地等待着颜鸢的决定。 “三…小姐…”妇人见颜鸢一直默着,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试探地唤问:“不知小姐是否同意…” “不瞒你说,我也想出去。”颜鸢将心底燥烦的怒火压了又压,语气生硬:“可是这庄子你也见到了,围墙建得又高又结实,几扇可供出入的门都用铁链锁着,就算我同意了也没有人能出去。” 许是觉得自己在煌煌众心面前这样无所谓终是不妥,颜鸢凝眉,温和了嗓音道:“大家莫慌,郎中只是初诊姨娘患有疫病,丞相府先将我们送到庄子上只为以防万一,姨娘是否真的染上疫病,还需其他郎中的医断。” “况且你们想,姨娘她这段日子中风发作,常苦于病痛,不良于行,甚6少出府,若真得了疫病,定然是从丞相府它处染得,但是你们有听说丞相府此前有人得高热、神昏、抽搐等症吗?” 颜鸢看向旁侧的一名小丫鬟,问:“你有听说过吗?” 小丫鬟怔了怔,摇头。 颜鸢又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孙妈妈:“孙妈妈在母亲身边伺候,见的人多,不知孙妈妈可有听说过?” 孙妈妈不知道颜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不好思索,只得从实回答:“三小姐,老奴也没听说过。” 第52章 猴戏 颜鸢将仍跪在自己面前的妇人扶起,宽慰道:“我虽不是医家,但我知道疫病是讲寻源头的,既然大家都未听过府内有患病的人,那理应是郎中一时误诊。” 说到这里,颜鸢松开紧握妇人的手,环顾四周,大声说:“这几日,诸位请安心居于庄上,切勿慌乱传谣,就算我的话不可信,这里还有跟随大夫人多年的孙妈妈,她的话一定可信。” 被送到庄子上的众人这才神情略缓,前来请求颜鸢放她出去的妇人也止住了眼底的湿润,大家三三两两散去,相携寻找空房间。 “孙妈妈辛苦了,还连累你跟着一起来庄子。”颜鸢也准备离去,向身后的孙妈妈打招呼。 孙妈妈浅笑着向颜鸢福身,道:“三小姐太客气了。” 目送着颜鸢渐远的背影,孙妈妈突然明白吕氏为什么担心颜鸢的存在会打乱她的计划。 所谓疫病之论确实空穴来风,是王氏费资让那位年轻郎中“断”出的,当时北院的仆役一听到自己服侍的姨娘得了会传人的病,皆都面色青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孙妈妈以为颜鸢也会这样。 不想方才的一幕让她看到了颜鸢藏在骨子里的冷静来,面对妇人突如其来的过分请求,她并没有无措地不知如何处理,反而借此机会向众人分析李姨娘得疫病的真正可能,让“遭祸”的人们放松心情,防止再有人因“疫病”引发骚乱。 孙妈妈扭头看了看身后紧闭的木门,也不知靖远侯府那里的安排怎样了。 … 疏云居,正室门外的廊庑下。 颜芙捏着绢帕轻拨挂在朱漆圆柱旁的金丝笼,她看着在笼内不停飞跳的白雀,眸中的愉悦满得都快溢出。 依着母亲的安排,丞相府后面要借接她“归宁”,假意与靖远侯府断绝关系,而她则需装出不舍到陆宸面前哭诉衷肠,说自己其实心慕的一直是陆宸,以此试探陆宸的态度。 今日晚些的时候她去了,同陆宸说了许久李姨娘疫病的事,还未同陆宸讲那些准备许久的话,意外地先收到陆宸的邀请。 “听说瓶儿瓦舍明日会有驯养猕猴的人上场表演,那些猕猴会翻跟头、走横木,新奇得紧,世子夫人想去看看吗?” 颜芙记得自己当时浑身一愣,直到陆宸问第二遍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听错。 她少有地磕巴起来,耳根微烫:“猕猴…还会走横木?” “会。”陆宸声音清和,杳杳如绕在苍峰间的云台:“世子夫人若害怕被旁人认出,说谈论我逾矩,可换成男子打扮,我对外称你是我同窗。” 听到“逾矩”二字,颜芙羞赧地闪了闪眸光,原来陆宸也知道带她出去看猴戏不妥。 禁忌的背德感鼓动得颜芙心口狂跳,她双颊染红,顾不得细想陆宸提出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忙垂着眸子点头:“好,劳烦大伯明日带路。” 明日… 从雨棠院的回忆中抽出来,颜芙笼中的白雀还是太过安静,安静得有些像颜鸢,她弯身捡了根草丛中的松枝,将松枝插进金丝笼内,粗暴地向着白雀的眼睛和嘴戳去。 第85章 那只白雀躲闪不及,被戳中脖颈,凄厉的嘲哳应时破喙而出,它张开羽翼不断扑腾,想要躲开那迅速戳刺的松枝,却因笼内空间狭小,一直苦于挣扎。 有雪白的腹毛被松枝刮下,掉出没有底挡的雀笼,轻盈又飘逸地旋进颜芙的视野里,宛如一场早冬的初雪。 颜芙向那几根羽毛轻轻吹了一口气,纤细的白乘着气流上浮,脆弱又无助。 看着那只任她摆布的鸟儿,颜芙嘴角轻轻勾起,邪恶在胸腔内蔓延。 不出意外,母亲明日会将颜鸢放出庄子,届时她正好让颜鸢看看自己丈夫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样子。 带着细尖的松枝再次戳向白色山雀的腹部,颜芙得偿所愿地听到惨绝嘶鸣。 … 听说有郎中上门,颜鸢忙去迎接,不想见到的是脱了官服,一身朴素的于必。 王氏竟然将太医院的首官请来了?!颜鸢狐疑地想,她何时这样认真了。 于必见到她来,拱手行礼:“大少夫人。” “竟然是于太医登门,太医快里面请。”颜鸢让小杏替于必拎木箱,急急将人往李姨娘屋里请。 于必捋着银须观完李姨娘的眼底及舌象,才取了脉枕摸脉。 片刻之后,不大的堂室内爆出于必恨铁不成钢的怒喝:“到底是那个竖子说这是疫病之症,贵府姨娘脉膊涩滑,舌象紫暗,分明就是经络痹阻,气滞血瘀。” “这些表征跟疫病的脉浮苔白无半点关系,那人若是我的学生,我定罚他将内经抄个百八十遍再睡觉。”于必气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 站在旁边的颜鸢却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欣悦地看了小杏一眼。 未得疫病就好。 于必过了气劲开始拟方,一边斟酌着下药,一边向颜鸢讲明李姨娘身体的当下状况:“大少夫人,虽说姨娘的疫病是误诊,但也不要掉以轻心,她身上的风疾尤为严重,已经渗入筋骨,波及五脏正气。” 颜鸢深深颔首,表示知道,她叹气道:“小娘的风疾是因多年前的落水所致,京城郎中我能请到的都请来看过,却一直没有得到根治,于太医是太医院的首官,医术精湛,妙手回春,您一定要救救我小娘。” “这是自然。”于必又下笔写出一味药:“但下官事先提醒,姨娘的病拖得确实太久了,想要痊愈已是不能。” “晓得。”颜鸢接过于必递给她的药方,一边让小杏赶紧去抓药,一边问于必服药的禁忌。 “少食辛辣香散之物,尤其是各种酒类,决不能饮。” “三小姐,孙妈妈听说所谓疫病是误判,吩咐奴婢来问小姐姨娘回府的事。”于必的话刚说到一半,厅堂外,有丫鬟来寻颜鸢。 颜鸢歉意地向于必笑了笑,见于必垂首表示理解,颜鸢才将小丫鬟叫了进来,问:“孙妈妈怎么说?” 系着青色丝绦的小丫鬟答:“孙妈妈说府上一会只能来两辆马车,庄子上的人不能一起离开,晌午前能走一半,剩下的人要等到日晡后才能坐上马车,所以孙妈妈让奴婢问三小姐准备让李姨娘乘坐何时的马车。” 颜鸢看到李姨娘的额头上密布了一层细汗,忧心地用帕子拭干,轻叹道:“日晡那趟罢。” 站立在一旁的于必却敛了眉心叫住她:“大少夫人,姨娘最近的精神不佳,需多静卧,少颠簸,依下官之见,回府的事情最好推迟两日再议。” “好。”颜鸢看了眼蜷缩在罗帐床内,鼻息清浅的李姨娘,觉得于必说得也有道理,便对过来问主意的丫鬟说:“你帮我给孙妈妈传话,姨娘这边打算过几日回府,有劳孙妈妈回府后与母亲说一声。” “是。”小丫鬟躬身退下。 送走了于必,小杏也将药买回,庄子上有着急的仆妇已随孙妈妈一起回丞相府,庭院内的人影一下子稀疏起来,寂寥又冷清,颜鸢不着急回靖远侯府,亲自夹碳烧热药炉,不甚宽敞的庭院内,很快便传出水沸的声音。 颜鸢一直等到昏睡的李姨娘苏醒,饮下药,用了粥之后才离开庄子,登上丞相府留下来的马车,踏上返回靖远侯府的路。 她坐在铺有柔软锦褥的小榻上,身体随着马车的行驶小幅度摇晃,有些不知道一会进雨棠院要怎样面对陆宸。 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吗? 颜鸢在心底对自己摇头,不,她做不到。 大吵大闹让陆宸给她一个说法? 颜鸢抿起唇角,依旧觉得不可行,她平日安静惯了,突然大声说话反倒会吓着自己。 如果两人能够促膝相谈,她要怎样开口? 陆如珩,其实你喜欢我的姐姐对吗?你娶我进府也是因为我的容貌像姐姐对吗? 那*个在心间徜徉多时的思绪终于聚成这句问话,响在她的脑海里,颜鸢鼻尖一酸,泪水浸湿眼角。 她好像只能这样问,将自己低微,弱小,难堪地剖开,以求陆宸告知她他的心意何在。 颜鸢其实很害怕陆宸的答案,这也是她一直得过且过,装作不查姐姐和陆宸各种交集的原因。 但是陆宸主动到疏云居教姐姐画梅图,这极为不同寻常,她必须为自己讨个说法。 “吁…” 车门外,马夫兀地长喝一声,悬在车门的串玉流苏猛地一甩,马车停在原地。 颜鸢未料到马车会突然停下,她睁开阖了许久的眼,打算撩开车帘看看马车停靠的位置。 第86章 小杏推开车门询问因何停下,马夫答说前面的瓦舍好像在耍猴戏,来看的人多,行进的路口水泄不通,马车只能停下等候人散,或者掉头驶向其他街路。 “小姐,是猴戏,要去看看吗?”小杏问好了话,关上车门,满目神往地看向颜鸢。 颜鸢心情不佳,本不欲去看,但她又被小杏欢喜的笑容感染,忽而觉得去看看也不错。 第53章 瓶子瓦舍 她撩开左手旁的车帘,借着车厢的高度,向人声喧哗处眺望。 外面的天开始泛蓝,街道两侧的店面因为夜幕的降临纷纷点起挂在树梢或者幌子下的花灯,有用罢晚膳乘夜凉的行人也提着灯笼在热闹的瓦舍旁闲逛,加之瓦舍内有喷火、烧火圈等引人注目的杂耍,一时间,整条街道莹莹曳曳,白亮如昼。 虽然离得有些远,但是颜鸢还是看清了那几只在低台上穿着鲜艳布料的小猕猴,金色、浓密的绒毛在周围灯火的映衬下淡出一层柔和的光晕,罩在小猕猴的头顶和四肢,让它们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极为可爱。 只听站在低台边缘的伎师吹了一声调子怪异的竹哨,四散的小猕猴纷纷列队站到技师面前,台下的擂鼓连响后,伎师抛出一颗巴掌大的绣球,左边第一位上的小猕猴迅速接住,随后传给身旁的另一只猕猴,另一只猕猴继续往下传,待传到列队的最后一只猕猴后,最后一只猕猴往回传… 颇有些像用于筵席闲情的传花赋诗。 绣球在小猕猴之间传过好几轮后,擂鼓声骤然停歇,伎师再次吹起挂在胸前的竹哨,伸手指向抱着绣球的猕猴,貌似想让它出来。 而那只猕猴却似不懂伎师的意思,它一边瞪着圆眼睛看着伎师,一边将绣球颤巍巍的递给身旁的好兄弟。 伎师气得直跺脚,咬在嘴边的竹哨嘀嘀乱响,围观在瓦舍竹栏前的众人传出轰然爆笑,颜鸢也跟着弯起眼眸。 心中阴霾稍有散去,颜鸢打算带着小杏下马车到近前观看。 不想,就在撂下帘子的一瞬间,颜鸢忽听人群中央有一声不大的惨呼,像是因人群拥挤而踩到了什么崴脚的东西,她下意识将目光瞧过去。 待反应过来自己的所见时,颜鸢的目光迅速冷结下来,眸色哀婉,喉咙哽咽。 她看到了陆宸和姐姐。 虽然姐姐是一身清秀男子的装扮,头戴高冠,眉宇飞扬,但颜鸢还是通过那端庄直立的肩背认出是她。 陆宸则更好辨识,许是因为经常提审案犯的缘故,他的眼梢总是带着抹无情暖的厉色,眼尾略下垂,有种摸不透、拆不穿的神秘感,加之从小诫训出的方正仪态,站在人群中尤为突兀。 她因故不在侯府,陆宸竟趁此机带姐姐出来看猴耍。 颜鸢的胸腹霎时凉个彻底,她触雷般地松开扶帘的手,整个人颓软地靠在车背盈枕上,仿若是只被冰水直冲的落汤鸡,半晌没有动作。 … 陆宸见完冯水儿回到雨棠院时香线刚好烧进三更天,他怔愣地看了看仍在通明的正室,推门走进去。 颜鸢没有睡,她倚在八仙桌旁的玫瑰椅上,皱着眉心盯着脚下的青石方砖,好似在专门等着他。 陆宸察觉到颜鸢今日的反常,也不多说话,脱掉浮有灰尘的外袍后,静着眸子坐到颜鸢的面前,问:“阿鸢,你怎么没有去睡,我不是让夏平传话说今日晚归吗?” 颜鸢抬眸看他,眼白布满血丝,很明显是哭过。 陆宸眼睫心疼地颤了颤,他以为颜鸢是因李姨娘的事情担惊受怕,忙站起身想要搂住她。 颜鸢却拨开他的臂膀,倔强地咬着唇,扬起下颌冲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看到你和姐姐在瓶子瓦舍。” 陆宸没想到颜鸢会在外面偶遇到他和颜芙,心下一惊,向来不露情绪的眼慌张地转了转,他正考虑是否要解释,颜鸢后面的话却接踵而至。 “夫君,刚刚我坐在这里考虑了很多,确实,姐姐是高门世家出身的嫡女,姿容婉约,礼仪周全,熟知音律书画,也会赋得一手好诗词,操持中馈从无错漏,兰心蕙质,懂人情,知事故,换做我是你,有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绰有余妍的青梅,我也喜欢她。” “陆如珩,我想知道关于我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他是怎么想的? 陆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谈,瓶子瓦舍的猴戏结束后他便将颜芙送回侯府,随后便匆匆去提前约定好的地点见冯水儿。 甫一见面,夏平连杯温热的茶水都未斟完,冯水儿便强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陆宸脊骨一麻,心腑骤时生出一阵酥苦的痛来,那痛直激得他紧皱眉头,眼底泛起泪花。 他不敢信,再次向冯水儿求证。 冯水儿道:“少卿大人,我前半生活在烟柳花巷之地,见过的恩客怕是同大人审过的犯人一样多,我的舞乐伎法不行,但论识人容貌背影,我的同期姐妹都不如我。” “今日大人让我辨识的那名男子,确实是当时同柳月楼鸨母买我雇契的那人…” 陆宸本以为颜鸢会向往常一样,得知他晚归会按正常时辰入寝,没想到她在回府的路上正巧遇到他和颜芙一起,并明灯一直等到他回来。 冯水儿轻柔的话语仍响在耳边,他要怎么解释自己带着颜芙一起出门的“亲昵”举止! 实话说颜芙其实一直在暗中谋害她腹中的孩子,说颜芙是害两两早夭的祸首,说颜芙虽然表面落落大方,其实心怀叵测… 第87章 颜鸢现在这个样子会信吗?! 陆宸垂袖站在颜鸢面前,身后的灯烛将他高大的影子打在颜鸢所在玫瑰椅上,他凝眸注视她坐在他的影子里,眉心鼻尖俱是哀楚的破碎和娇羸,仿若是一头落进猎户陷阱的白鹿,他想救她、爱护她,她却以为他是要害她的猎人,抖着萦绕水雾眸子瞪他,防备着他的靠近。 搏动在胸腔的心坠热胀痛,陆宸第一次尝到痛彻心扉的感觉,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从未对颜芙起过任何非分之想,他喜欢的人从头至尾只有她一个。 但各种表达爱意的话在脑海里转了数圈,沉默到最后,他只戚戚地说出一句:“阿鸢,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不要多想。” “还有,我娶你不是因为你姐姐。” “你拿什么证明。”颜鸢果然不信他,圆瞪的漆眸没有半丝动容,她冷冷地嗤了声,仿若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说。 陆宸强忍住想要拉她入怀的冲动,在心底默默地想。 阿鸢,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你看清你那位好姐姐的真面目。 … 疏云居内,颜芙不可置信地将手中的信纸翻看了一遍又一遍,见自己确实没有看漏什么事情,额头冷汗直流。 信是从边州寄来的,边州是石白监送那妇人最终要去的地方。 自打石白那日来疏云居向她辞行,颜芙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有关石白和妇人的消息,她以为石白是疲于赶路,避免暴露身份,才没有向沿途的驿馆送信,不想一个月过去了,最先收到的是来自边州庄上的通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先是问雇主安,随后阐明来信意图:“距约期已过十日,石先生仍未至,故问行程是否动变。” 落款十二月初二,也就是五天前。 颜芙放下信,找了本皇历捧在手心翻看,将石白离京的日子数了好几遍,指尖越数越冰冷。 边州虽然距离京城遥远,但是只白日行路的话两旬左右到达绰绰有余,如今石白离京月余,却仍未至边州,加之又无书信传递,事情确实可能出现了岔子。 颜芙将信件收进妆奁暗层中,把边妈妈叫进来,准备让她带着所有人去找石白的踪影。 “石白”两个字刚吐出,颜芙又忽觉不妥。 换子一事知道人本就不多,她若派出大量人手打探石白的踪影,难免会有人顺藤摸到此事里,乔妈妈和翠香她暂时还没处理干净,经不起这样折腾。 于是,她改口:“边妈妈,石白那边好像出事了,但我打算先自己派人找找,不告知丞相府那边,孙妈妈是石白的母亲,做母亲的知道儿子失踪难免会做坏事情,如今我信得过的手下只有你和画碧,这几日你们怕是要辛苦了。” “好的,小姐。”边妈妈明白其中厉害,眉色严峻地点头,随后服侍颜芙就寝。 颜芙躺倒在重叠的素帐内,缓缓地阖上疲惫的眸子,意识甫一堕进缥缈,浩瀚的黑暗便裹挟着粘稠的冷意斥满周围。 … 第二日,颜鸢早早地收拾妥当准备去庄子上看望李姨娘,尽管夏平来说陆宸打算一起去,颜鸢也没有因此停留等待或者慢下收拾的动作,见小杏将东西都装好放到车上,颜鸢提裙登上置在车辕边的木梯。 小杏贴心提醒:“小姐,大人还没有来呢,咱们可以在堂内坐会。” “没事,我们先走。”颜鸢头也不回地推开车门,弯身进去。 小杏知道瓶子瓦舍的事情,虽然心底认同陆宸这样做是有苦衷,但她还是心疼半宿未睡的颜鸢,于是不再为陆宸说话,探头看了看车厢内的布置。 “小姐,我再铺两层软褥罢,这样小姐也可以在行车途中躺着休息。” 颜鸢也觉得坐榻上的垫子薄了些,便点头同意小杏去取,不想这一等倒把陆宸等了过来。 身旁的红木窗棂有轻叩声传来,随后陆宸的询问紧接而至:“阿鸢,你在里面吗?” 颜鸢不想应,伸手去端小几上的釉盏,掀盖轻啜时,故意将盖子磕在盏沿,发出珰珰的撞击音。 陆宸听到那声响,知道是颜鸢在里面,他想继续敲击窗棂让她打开窗户看他,但张结青筋的手举了半天,陆宸没有勇气再去敲第二次。 第54章 同车 颜鸢现在应该很讨厌见他,他还是不要打扰她为好。 思及此,陆宸收回触碰窗棂的手,目光痴凝地望着马车上的花窗,尽力平静道:“阿鸢,明日我有公务需要出京,可能连着几日都不在府中,你要照顾好自己。” 这次,车厢内连杯盏碰撞的声音都没有了,陆宸又定定地站了会,见没有期盼中的回应,思绪逐渐凄然,他看到抱着两条丝被的小杏远远地向这边跑来,便接过夏平牵在手中的缰绳,将停在车前的马儿领走。 他没有听到颜鸢最后那声低低的“嗯”字。 陆宸跟着颜鸢来到丞相府位于京边的庄子上时,李姨娘刚从昏蒙中清醒。 “阿鸢和陆大人来了。”李姨娘见到来人,聚拢在眉间的苦痛瞬时消散,换上舒展的笑容。 颜鸢见李姨娘不光清醒过来,还能下榻小范围行走,心中欢欣不已,快步走上前搀起李姨娘的腕膊,将她扶坐在屏纱前的方椅上:“小娘,你现在觉得身子如何,可还痛得厉害?” “确实好了许多,就是汤药太过苦口,阿鸢不用担心我。”李姨娘揉着屈起的双膝,一边暖声安慰颜鸢,一边招呼陆宸也过来坐:“陆大人,这里还有干净的椅子,可以坐。” 第88章 “好。”陆宸看了眼搂抱着李姨娘不撒手的颜鸢,悄悄寻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日头升得已高。 午膳是陆宸亲自到樊楼点的素炒和鲜鸡汤,四五个碟子摆在边缘破损的圆桌上,不多也不少。 李姨娘看着颜鸢手中被陆宸夹成小山的碗,眼底欣慰愈深,见陆宸还要给颜鸢夹素炒中的冬瓜,开口道:“陆大人也别总顾着阿鸢了,快些吃,稍会该凉了。” 陆宸将冬瓜放到颜鸢碗边,抬首向李姨娘笑了笑:“好,姨娘。” 用过午膳,李姨娘的药还需热一热,陆宸借口自己清闲,要来了春桃手中的蒲扇,在树荫下燃热了泥炉。 冒着白气的药碗被送进来的时候,托盘上还放着一碟已经用清水洗干净的果子。 颜鸢看到他挽袖在堂内堂外不停忙活,难得地对他说出一句话:“辛苦。” 陆宸在原地愣了片刻,方反应过来颜鸢话语中的谢意,他仰头看着她,眼底有星芒闪逝:“阿鸢,我不辛苦的。” 一日的时光眨眼过去,天进暮色的时候,李姨娘开始了她的第三次催促:“阿鸢,你和陆大人早些回去罢,陆大人好不容易旬休一次,也需多陪陪侯爷和侯夫人。” “小娘。”颜鸢弱弱地嗔了一声,还想再多呆一会。 李姨娘却不从她,将她从自己身边推起:“阿鸢听话,别使小性子,想要看小娘可以明日再来,天黑路不好走,赶紧回去罢。” “阿鸢若是想坐会,姨娘不妨就让她坐着吧。”陆宸有意为颜鸢说话。 李姨娘却把陆宸的话驳回:“不成,陆大人就是惯的她,她小时候可没这样无法无天。” “侯府有侯府的规矩,她在我这里待了一天已经逾越,是时候要回去。” 迫于李姨娘的催促,颜鸢最后还是在申正时分登上了马车,陆宸则是握紧缰绳准备登马,左脚上的鞋靴刚刚踩上铮亮的铁镫,脑后却冷不防传来颜鸢唤他的声音。 他差点以为是幻觉,默默回头时,瞧见颜鸢正扶着窗棂、目光悠淡地望着他,整个人像极在浅夜里安静休憩的小鹿。 “阿鸢?”陆宸问声。 颜鸢阖了下眸子,深吸一口气,道:“如珩,你今日忙了许多,从这里回侯府的路远,马上颠簸,到车里坐罢。” 阿鸢刚刚说了什么! 陆宸蹬在铁镫上的脚一滑,整个人差点从马上歪下来… 不甚宽敞的车厢内,颜鸢和陆宸对面而坐,因为没有将灯罩内的烛火点亮,车内的光影黯淡,看不甚清对方的脸。 两人默默地坐了许久,陆宸听着颜鸢浅淡的呼吸声,内心踌躇了许久,终于在马车行进一处安静的坊中时开口:“阿鸢,昨天的事是有原因的。” 一句话说完,陆宸禁不住停顿下来,见对面的杏眸抬了抬,方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待我出完这次公务回来,我会给你一个说法。” 陆宸搓了搓手心里的潮湿,只觉得这渐冷的天还残着处暑的燥热,叫人身焦,他想了想自己这次出京的安排,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从乔妈妈口中得出有用的证据。 若是乔妈妈最后肯做人证指认颜芙,那便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他正愣怔地出神想着,颜鸢却突然道了声“好”,陆宸后颈一麻,脑海空白,半晌回神,环绕在胸腔内的混沌终于透过一丝微光。 阿鸢终于肯等他的解释了。 “我会尽快回来。”陆宸神情郑重地承诺。 第二日寅末,陆宸的袍角便拂出雨棠院院门,颜鸢心中仍赌着气,不想送行,便窝在厚实的幔帐内假眠,直到离行的步声消失许久,才伸出手撩开搭在床沿边的素幔。 “小杏,大人是走了吗?”素幔外的光线阴暗,只有一团团黑黢黢的影子,那影子走到近前,颜鸢才辨认出那是小杏的脸。 她听见小杏答:“小姐,大人走了有一刻钟,不过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小姐可以再睡会。” “不了。”颜鸢拥着软被坐起身:“睡不着,你服侍我盥洗罢,用完膳,我想再去庄子上看看小娘,若是她的精神比昨天的好,就将小娘送回丞相府。” “是。”小杏将幔帐挂好,便转出纱橱去唤外面的小丫鬟捧水进来。 颜鸢穿戴完毕,用过早膳后外面的日头已经高起,但因为浓云的遮蔽,屋子内并没有亮堂多少,颜鸢在窗前翻了几页书,很快便听到了辘辘的车轮声。 她起身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在小杏的搀扶下登上那辆停在柳荫底的马车。 赶至庄子的时候,天时刚刚入辰,颜鸢推开庄子的漆木大门,还未抬步踏进门槛,便遥遥听到春桃的惊呼声。 “姨娘!快来人啊!姨娘落水了。” 春桃的声音虽尖利刺耳,语调却不甚急迅,颜鸢没有听出这一猫腻,只顾得拔步向传来呼喊的水塘边奔去。 那个水塘不深,只有半人高,但深秋的水冷冽冰寒,将在水中挣扎的李姨娘冻得秀颌青黑。 “啊…小姐,你来了。”春桃没料到颜鸢会突然出现,结舌一瞬后,连连解释:“小姐,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忙着煮药,没留意到这边的塘子,才发现得迟了。” “小娘!” 颜鸢看着半个身子沉在塘中的李姨娘,心中灼急愈发强烈,她哑着嗓子喊叫,推开在她耳边絮念的春桃,双手按在塘边的石头上,蹬掉鞋便要向水中扑去。 第89章 小杏忙忙按住颜鸢的胳膊,慌张地招呼跟在身后的仆僮们:“都在看什么,还不赶紧下去将姨娘救上来。” “是。”有体格壮硕的婆子丢了外衫跳进塘内,透绿的水面登时涟漪四起,不多时便将李姨娘给拖了出来。 “小杏。”一直噙着口气痛哭的颜鸢握住小杏搂抱她肩膀的手,道:“这次落水,小娘的风疾只怕会加剧,你快去请个郎中过来。” 嘱咐完小杏,颜鸢转头寻到春桃的影子,将她唤道面前:“春桃,你回一趟丞相府,告诉母亲庄子上的事,问问能不能请来太医院的太医。” “是,小姐。”春桃拧了拧手中湿漉的帕子,将照顾李姨娘的事交给另一位小丫鬟后,匆匆而去。 颜鸢颓然地望了望头顶的凋敝树影,发现半空中的天比她从靖远侯府来时更阴了几分。 小杏请郎中的速度很快,李姨娘才换好干净的衣裳,格栅门外便传来清脆的敲门声:“小姐,郎中到了,现在要请进去吗?” 颜鸢掖了掖李姨娘的被角,叫百年去开门。 格栅门甫一吱吱地推开,就有秋雨潇潇的湿气滚进来,颜鸢被那瑟缩的冷意激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拉床帐为昏迷中的李姨娘挡风。 再抬眸时,衣摆洇湿的青年郎中已经走到床畔,颜鸢挪开自己坐的位置,让郎中给李姨娘搭脉。 青年郎中将李姨娘两只手腕的三部脉各捏了许久,方沉着眉头转身,目光循向颜鸢。 颜鸢被郎中无奈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悸,视线开始飘忽,她将身子的重力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才敢苦弱地张口问:“是情况…不好吗…” 青年郎中左右言它:“夫人,是在下医术不精,姨娘的风疾最好还是请太医院的人来看诊罢。” 请太医院的人来? 颜鸢侧耳听了听屋外缠绵的雨落,不知道春桃现在已经走到哪里了。 春桃从丞相府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的日晡,天边的雨虽小了许多,但日头已开始偏西,庄子里斥满了暮哀哀寂静。 “小姐放心。”春桃语气安慰:“大夫人已经知道这个事了,但是府上恰好没有老爷的帖子,太医院的太医是请不到了,但夫人请了几名府上常请的郎中过来,应该问题不大。” 颜鸢看了眼立在门厅旁的三位医者,虽心下有失落,但仍颔首:“好,让就让他们轮流给小娘看诊罢。” 又是一通忙活到掌灯时分,颜鸢收好三位医者商讨出来的药方,紧着药铺还未打样的末尾抓回两副汤药。 第55章 有孕 浓稠的药汁从泥炉边端来的时候,李姨娘刚好睁眼,她压着痛容喝净碗中的药,哀哭着说:“阿鸢…是为娘的…连累你了…” “天已经这么晚了,外面的雨还未停,今夜就留在这里罢。” 颜鸢关切地问她哪里疼,李姨娘却抿着嘴角摇头:“阿鸢,这药有效,小娘的痛已经轻了许多。” “那就好。”颜鸢将李姨娘昏黯的面色收进眼底,知道小娘的这句话是在诓她,她秉着呼吸持帕擦净李姨娘脖颈上的汗,故作轻快地逗笑:“正巧雨棠院还有些新摘的晚桂没用,等小娘这次能活动了,阿鸢想吃小娘做的桂花糕。” 李姨娘眯着眼睛看颜鸢笑,默默点头:“好,给做给做…”话落,眼皮忽地一阖,人没顶住,又晕了过去。 “小娘!”李姨娘的厥症出现得太突然,颜鸢瞳孔瞪大,紧紧抓住李姨娘擎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手,泪水如断珠一样滴下:“小娘!你怎么了!小娘!” “小娘,你快醒醒…” … 扶香居内,清香袅袅,巴掌大的银丝碳在铜炉内噼啪燃烧,将秋末的冷气隔绝在门厅之外。 吕氏和王氏对坐小几两侧品茗,气氛微有尴尬。 “亲家夫人说要将阿芙接回府上归宁,不知要住几个月?”吕氏低垂眉头,转着碟子里的杯盏,状似不经心地问着。 “这不好说。”王氏蔼蔼地笑,指尖拂了拂袖口的刺绣纹样,略微思索:“自打阿芙嫁进了靖远侯府,我母亲她便再没见过阿芙,前些日子还收到老宅来信,说江南风和,想让阿芙在那边过冬。” 吕氏愣神地看了王氏一眼,不大情愿颜芙离开:“亲家夫人,侯府上的年节也需要阿芙安排,过冬怕是不行。” “这都是小事。”王氏捡了一颗盘中的蜜果吃,为吕氏出主意:“阿鸢不还是在侯府吗,前阶段我看她,觉得这孩子比出嫁前沉稳许多,之前是因为她年纪小,阿芙才没有让她着手中馈,清闲许久,如今也该为侯府尽力了。” 言外之意是让颜鸢担起偌大侯府的掌家之事。 吕氏看着王氏坚定的眼角,知道丞相府的顾虑。 她的儿子去世,侯府迟早要立新的世子袭爵,如今陆庭的儿子只剩下两位,一位是眼明心净、断案正直的大理寺少卿,一位是痴傻呆愣、每天只知玩闹睡觉的无愁闲人,任谁都知道靖远侯府会选择陆宸做世子。 靖远侯府与丞相府的联姻本就是奔着互相扶持去的,丞相府看中靖远侯府的兵戈世家,靖远侯府中意的则是丞相府和王氏的权奢皇宠。 如今陆珏不幸罹世,颜芙失了倚仗成为寡妇,现下靖远侯府还可以好生待她,但等到陆宸袭爵,若他的手段雷霆些,容不下府中大房的人,她便是要出府去住,与靖远侯府再无瓜葛。 第90章 因着还有一名女儿嫁在靖远侯府,丞相府可能不会说什么,但作为颜芙外祖家的王氏肯定不甘心这样。 颜芙此番若是真的被丞相府和王氏接回去“归宁”,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人比吕氏更清楚靖远侯府的外强中干,靖远侯府从封爵立府起到现在已承袭五代,因着人丁不旺,经营散漫,早昔的荣耀与风光俨然失了大半,近些年好不容易渐有转圜,靖远侯府当真丢不起王氏的支持。 就算她同意放颜芙回去归宁,陆庭也不会同意。 思及此,吕氏叫张妈妈把自己藏了许久的碧涧明月取出,重新烹了一壶茶,她亲自将满斟的茶杯移到王氏的面前,道:“阿鸢心眼太实,做不来这些心思灵巧的活计,我一时半刻不还不敢将侯府的中馈交给她来管。” “反观阿芙,自打她进府,办的每一件事都大方得体,让人甚是满意,我是真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舍不得她。” 王氏见吕氏眉目中含有焦灼之态,心中微安,她端起吕氏递给她的茶水,浅浅地抿了一口,道:“亲家夫人放心,归宁的事其实你我说的都不算,这还要看阿芙的意思。” “哦,对,还是要看阿芙的意思。”吕氏嘴角莞尔,眉眼有了三分舒顺。 她平日待颜芙甚好,从未责骂呵叱过,颜芙她应该会继续考虑留在侯府。 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再见颜芙得到的却是请辞的决定… “婆母,其实我也不想离开你,离开疏云居,离开靖远侯府,但我觉得外祖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后宅女子终还需儿女傍身,我现在孑孓一身,必须要为自己的后来打算,” “婆母,是媳妇自私了,但媳妇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就算以后再嫁成为他人之妇,媳妇也不会忘了靖远侯府,会时常过来探望婆母的。” “阿芙。”吕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握起颜芙的双手,哀婉道:“是婆母的不好,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 颜鸢在蓬韵斋的厢房内坐了整整一下午,方在晚霞暗淡的时候见到王氏,她远远见到人群簇拥中的华美宝髻,忙裹上披风走出来,向王氏蹲身施礼:“阿鸢见过母亲。” 王氏一早就被身边亲信告知颜鸢在蓬韵斋中等候多时,知道她是为了李姨娘的事情而来,心中厌烦不已,但面子上还是挂上忡忧。 “怎么,昨日带去的几名郎中医术不佳?” 颜鸢哪敢说王氏请来的人不好,她拭干眼中的水雾,吸了吸鼻子道:“倒不是,就是小娘忽然又晕过去,我担心…” “既如此,我再让张妈妈把那几名郎中遣到庄子上去瞧瞧。” “母亲,我想…”颜鸢抿了一下嘴角,打算提请太医的事。 王氏却先开口断了她的念想:“阿鸢,不是母亲不给你的小娘请太医,是你的父亲这几天着实太忙,每日不是上朝便是在书房内同别人商议事情,连膳食都是送进书房内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更别提和他说用名帖请太医的事了。” “阿鸢别多想,只要我能和你的父亲说上话,定让他下一张名帖给太医院。” “好。”颜鸢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语声艰涩:“阿鸢,多谢母亲。” 颜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丞相府,再晃神时,人已经坐上来时的马车。 要怎么办?颜鸢在心中问自己。 小娘的情况愈发糟糕,昨日来的那几名郎中很明显医不好小娘的病,再次请到庄子上看诊怕是也开不出有用的方子,颜鸢不相信他们。 她现在只信任于必。 颜鸢想起那个留有长白胡须的炯烁老者,心中点起冉冉星光。 于太医针好过她的胎漏之症,先前给小娘开的药方也效果显著,若是能将他请到庄子上,她的小娘或许还有减轻病痛的机会。 虽然手中没有名帖,但颜鸢觉得可以自己去试试,见面多次,于太医应该认得她,都说医者仁心,只要自己能够讲明缘由,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应该会答应再次看诊。 想到这里,颜鸢眸底隐有希冀,她淡淡笑起,推开身侧的车窗,向外面喊道:“百年,马车换头,我们去太医院。” 她还未听到百年的回应,眼前忽地一黑,只觉得嘈杂分乱的街道变得异常安静。 … 颜鸢没有料到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来得如此之快,从她清醒得知这个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盏茶的时间,她觉得这是一个梦,不真实地掐了掐手腕上的皮肉,熟悉的痛感立即出现。 小杏一半忧一半喜地在她耳旁絮叨:“小姐,你那阵可吓死奴婢和百年了,幸好百年记得周围街巷有处医馆,找了郎中上马车探脉,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姐,你以后可得注意了,姨娘的病虽然急人,但是也要仔细自己的身体,不能再像前几天一样每日只喝两碗白粥将就。” 颜鸢目光微动,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声音沙哑地问:“几个月了?” 小杏答:“那个郎中还挺厉害的,把一月余将近两个月的胎脉都给摸了出来。” 一月余?! 颜鸢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她和陆宸在林宝寺的那次,想起那天她还去地藏殿待了许久,颜鸢的鼻尖微酸。 是她的两两舍不得她,回来找她了吗? 第91章 内心中的彷徨徘徊倏忽地散去,颜鸢面颊上终于染上浅浅笑意,她闭了闭眼,大颗的泪从眼角陡直而下。 希望这次,苍天让她的两两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小杏见颜鸢情绪激动,面上不由得着急,她坐到颜鸢的身边,节奏缓*慢地拍着颜鸢的背,又讲了一个好消息:“小姐,还有一件事。” “姨娘她醒了。” 当颜鸢穿戴整齐赶去堂屋的时候,李姨娘正半个身子靠在床头的盈枕上阖眸,她听到有窸窣的动静进门,眯起眼睛侧头去看,见来人是颜鸢,眼角如凿刻一般的苍老皱纹向上扬起,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精神了起来。 颜鸢看着短短几日就病颓如枯叶一般的小娘,胸腔酸苦难耐,她垂着眸子走上前,双手抚上李姨娘的脖颈,打算像小时候一样为她揉肩。 李姨娘却推开她的手,让她做到床侧的圆墩子上:“阿鸢,你刚醒,歇一歇,小娘跟你说说话就行。” 第56章 放妻书 “不妨事,可以一边揉一边说。”颜鸢又将手搭回去。 李姨娘推辞不过,无法,只得将小杏叫来代替颜鸢捶背揉肩,她有意与颜鸢谈心,皮肉松弛的手紧紧地拉着颜鸢的细腕不放:“阿鸢,那天陆大人来,我看得出,你们之间有矛盾。” “小娘,没有,你多想了。”颜鸢不想让李姨娘知道陆宸和颜芙的事情。 李姨娘用指腹摩挲着颜鸢的手背,慢慢劝解:“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其实不该随意插嘴,但小娘想告诉阿鸢的是,只要他肯耐心同你说话,未曾恶语相向,你不妨先顺着他的意,至于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时间会给出答案。” “不要盲目地相信某个人,也不要盲目地怀疑某个人,不然你会将自己蒙蔽在一个不真实的虚像中,作茧自缚,内心痛苦,却又不知痛苦来自何方。” 颜鸢凝着李姨娘看向她的目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娘,我都记下了。” “阿鸢,道理说出来谁都懂得,但是要做到却很难,小娘希望你是能做到的那个人。”李姨娘认真地说:“况且你现在又怀有身孕,更忌胡思乱想,免得伤气伤血,对孩子不好。” 颜鸢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眼神复杂。 李姨娘说了许多话,精神不禁疲乏,小杏和春桃服侍她重新躺回被衾内,忍着抽搐的酸痛闭目养神。 颜鸢望了望窗外渐晚的天色,让小杏和春桃去准备晚膳,自己则安安静静地坐在李姨娘的床侧陪着。 有下人举着点好的烛台送进来,颜鸢恐晃到李姨娘的眼,让下人带着烛台退了出去,屋内的光影越来越暗,她在暝暗中静静地听着李姨娘孱弱的呼吸,脑中的思绪如湍急的漩涡一般混乱。 小娘的意思她懂,无非就是想让她与陆宸好生说话,避免误会产生,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答应陆宸,等他再回京城时听他的解释。 小杏顶着漓漓将停的雨,点亮廊檐下的风灯,昏黄的灯火透过窗子上的明瓦映进屋内,将花架上的蝶兰罩出一层柔光,朦胧娇嫩得仿佛在梦中,颜鸢盯着那盆蝶兰发呆,不知道陆宸最后会怎样向她解释。 颜鸢记得陆宸曾经对她说过,他此次要出的公务不算忙,大概四五日便能归京,颜鸢在心中暗算了一下,觉得时间快了。 她忽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紧张于陆宸同姐姐一起在瓦子出现的真相,期待于陆宸得知她再次怀妊的反应。 不知是不是风灯的光晕过于温暖,还是屋内过于寂静无声,颜鸢坐在八宝椅上沉沉地睡了,连小杏的敲门声都未曾听见。 颜鸢是第二天午后才知道陆宸回府的消息,彼时她正坐在床前看着已经晕睡了近半天的小娘忧心垂泪。 “小杏,你刚才说陆宸回来了?”听完小杏的禀报,颜鸢先是一愣,随即一喜。 小杏点头:“是的,我听回雨棠院取箱笼的小丫鬟说,陆大人昨日晌午就回来了,但是可能遇到了什么事,脾气有些不好,还叫牙婆进府把在蔷薇圃侍弄花草的两名下人给带走了。” “本来昨天晚上得到消息就想来告诉小姐,不想小姐睡着了,小杏便没再打扰。” “知道了。”颜鸢闪了一下眸子,拾起帕子擦了擦李姨娘的额角,道:“小杏,你收拾一下,我打算回靖远侯府一趟。” 小娘的病不能再当搁了,她得找陆宸出面帮忙请于必过来。 回到靖远侯府的时候,头顶的云霞正灿,万丈夕阳余晖铺洒在遥天边,美得无与伦比。 但是颜鸢没有空驻足观赏这些美景,她下了马车便提着裙角向雨棠院疾步而去,小杏碎步地跟在她的身后,提醒她小心的声音从未停过。 “小姐,你慢点,我们已经到了。”小杏看着颜鸢聚集在下颌的汗珠,人也跟着一起着急,她见夏平一脸愁虑地立在庭院内,上前问:“夏平,大人在何处?” “大人在书房。”夏平将手中的果酪提盒交给小杏,声音中恍若带着丝恳求:“夫人,大人现在情况不好,你去看看他罢。” 颜鸢听小杏说陆宸昨日归来便少见地在雨棠院发了一通脾气,还发将绿棠和翠香两个丫鬟发卖,猜测可能与此事有关,便应下:“好,我进去看看。” 又犹豫一瞬,颜鸢将手递到小杏的面前,道:“我自己一个人去罢,提盒给我。” 第92章 小杏猜测颜鸢是要和陆宸再密谈些别的事情,自己确实需要回避,便称诺将提盒举到身前:“小姐,奴婢一直在外面等着你,小姐有事,直接唤奴婢就好。” “嗯。”颜鸢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拾级而上,浅青色的裙摆拂过房前的石阶,停在嵌有红铜的门槛前。 缓慢而清脆的敲门声响起,颜鸢不算低的唤音紧随其后:“如珩。” 屋内貌似突然安静了一刹,但没有回应声响起。 颜鸢蹙眉,又敲门。 过了稍许,才有轻稳的脚步声渐近。 颜鸢后退两步,等待面前的门打开,不想门未开前倒有问话先从里面传出。 “妹妹,你怎么来了?”那声音妍丽温和,颜鸢认出来人是颜芙。 姐姐怎么在这里? 她拎提盒的手一僵,忙回头去看立于廊下的夏平,见夏平也是一脸莫名,胸中一阵酸涩上涌。 姐姐是来开解陆宸的罢。 “妹妹,要不你我先回正室里坐坐,我刚刚同大伯说了些话,但大伯发了高热,现在有些神昏,怕是不方便。” 门被推开,颜芙略带愁丝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她颇为担忧地抬手抚了抚额头:“走罢妹妹,这里有夏平和小杏,你我一会再来。” 说话间,一张纸从颜芙敞开的袖口里滑落出来。 那张纸落在廊庑的砖面上,徐徐摊开,书写在里面的内容裸露出来,硕大的“放妻书”三字出现在纸张右上角,陆宸的名字笔墨工整地签在那份“放妻书”的左侧。 “余会常记此年相伴,望夫人一别两宽,无余亦安。” “陆宸如珩拜别” 颜鸢内心咯噔地一声,拎着提盒的手松开,黑漆描金的盒子便“嘭”地摔在地上,乳色粘稠的果酪洒了一地,粘得她的鞋底和裙角到处都是,颜鸢盯着那张纸僵在原地,身上险些连半分力气都撑不住。 陆宸居然要与她和离,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陆宸竟连与她商量都没有,直接写了放妻书。 说好的解释呢,说好的坦白呢,这张放妻书就是他对她的解释和坦白吗?? 好生荒唐! 颜鸢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冰冻了千年的寒窟,四肢百骸都刺痛不已,她想挪身找一个温暖的地方缓一缓,咬着牙根一再使力,才发现自己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啊,鸢妹妹莫要看这个,大伯说这个一会是要烧掉的。”看到被自己“藏起”的放妻书展露无遗地出现在颜鸢面前,颜芙罕见地惊慌叫了一声,她忙踢踏着跑出门,俯下身要再去拾那张纸。 不知怎么,颜鸢看到那张放妻书要被颜芙收起,腰膝突然有了力气,她一个上步踩到了放妻书的纸面上,颜芙只堪堪扯下一个小角。 颜芙错愕地看着手里的纸片,眸底渐渐挂上心疼:“妹妹,听话,咱不看,大伯知道错了。”说着,俯身打算再去扯被颜鸢踩住的放妻书。 颜鸢抓住颜芙的手,拦下了她低伏的动作,转头看向一直垂立在廊下,正满脸惊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杏,唤她上来:“把这张纸收好。” 话一出口,竟是意外的沉静与镇定。 “阿鸢,你这是何苦,事情没有到最后都有转圜的余地。”颜芙想要挣脱被束住的双手,眼角瞥到颜鸢的挂在腰封上的葫芦荷包,臂间甩动的幅度减轻,她哀哀地劝:“阿鸢,你信姐姐,姐姐定会把大伯的想法问清楚。” “不用了。”颜鸢见小杏目眦欲裂地收好纸,这才松开紧拉颜芙的手,她有些愧疚地碰了碰颜芙手腕上的红印,压低了声音说:“有些人没有缘分,强求不得。” “姐姐不用为阿鸢担心,阿鸢知道该怎么做。” 颜芙红了眼眶:“你要怎么做,我想不出你要怎么做。” 颜鸢笑笑不答,侧首叫夏平:“夜深了,找两个丫鬟送世子夫人回疏云居。” “颜鸢!”颜芙急了,嗓音略细地喊着颜鸢的名字:“你我终究是亲姐妹,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可以与我说。” 秋雨后的夜空格外澄澈,繁星如海,勾月似银,颜鸢仰头看向那如烟波般美煞世人的浩渺,内心忽然平静如水。 解释很重要吗,坦白也很重要吗,她承认,陆宸是待她很好,除了公务繁忙外两人见面不多外,自嫁进这侯府以来她从未短过衣食,每月小娘的庄子上也会被送去一大堆滋补的草药,但是她也尽心尽责地做好了身为妻子的本分,侍奉侯爷侯夫人,打理雨棠院一年四季的琐事,虽然做的不是顶好的,但是也没做出过太大的批露。 她活得堂堂正正,从不亏欠他,他不愿意给他一个明白的解释也就罢了,现在重要的是她得给她的小娘请一位太医过去。 书房的门还开着,颜鸢深吸一口气,遥遥向里望去,寻觅着陆宸的身影。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张的熟悉的脸,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陆宸比她想象中的憔悴,整个人姿势歪斜地躺倒在榻上,发冠凌乱,青筋横露的手斜搭在床沿上 是发生了什么吗?有疑问从颜鸢的心头拂过,但是为小娘病情劳碌了许久的她也无力追寻这些,颜鸢抿了抿唇,问了夏平于必的住址。 “夫人,你能先进去看看大人吗,大人他在祠堂受了…” 第57章 梦魇 颜鸢叹息一声,打断夏平的话:“大人这边你先照顾着,姨娘的风疾一直在加重,等不得了,待请于太医看完诊,我马上回来。” 第93章 夏平默了默,掏出一张名帖递给颜鸢,说了于必家宅的位置。 颜鸢揉了揉被风吹得模糊的眼睛,叫小杏跟来,便匆忙转身离开,从没想到自己这一走竟是再也未回来过。 … 疏云居内,颜芙揣着满心复杂对镜拆妆,澄明的烛台将镜中的她照得尤为姝雅,一双杏睐含娇,像是池初春融化的温水,柔情缱绻,袅娜旖旎。 她看着镜中墨发如瀑的自己,神思微愣。 陆宸竟不喜欢这样如花美眷的她。 颜芙对于陆宸今昨两日的经历略有耳闻,他先是被吕氏叫去说了一通颜鸢的不是,随后又提出让他休妻再娶的想法,陆宸当时应该拒绝了,后面又被陆庭唤至北堂重新提起此事,陆宸怕是依旧不从,被盛怒下的陆庭抽了顿鞭子关进祠堂,厉令何时写完放妻书,何时才会将人从祠堂内放出来。 她本以为陆宸会被关进祠堂很多天,却没想到陆宸今日便写好了放妻书给陆庭过目,速度之快,着实让她大吃一惊。 她以为陆宸真的是为了她写放妻书,亲自登门探望,不想他对她异常冷漠,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她。 她倒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好奇明明前一天还在长鞭下宁死不屈,怎过一天就迅速改变主意了? “嘭。” 镜台后的窗棂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砸中,发出一声不大的响动,颜芙的眼睫被吓得颤了颤,定神后,起身去查看窗棂处的异样。 是一颗椭圆形石子,骨白的颜色,边缘带着黄棕的裂隙,很像疏云居用于装饰花坛的鹅卵石。 颜芙看得眉头一跳,心道不好,忙伸手想把半开的窗扇关上,不想一只手突然出现,抵住窗扇上的明瓦。 “嫂嫂,你想我了吗?” 竖着高马尾的陆逸趁着颜芙未有反应之际借力推开另一侧的窗扇,一个利落的翻身滚将进来,长臂随意一捞,颜芙窈窕的蛮腰便被他紧紧地箍到身前。 “陆逸,你快放开我。”碍于门外还有疏云居的下人在守着,颜芙不敢大声嚷喝,只能伏到陆逸的耳边,低语威胁:“你要是敢放肆,我立刻喊人进来。” 陆逸闻言缩颈:“嫂嫂,阿逸就想和嫂嫂待一会,阿逸会乖乖地听话。” 虽然他话间俱是示弱的意思,但箍在颜芙腰上的手没有放,反而顺着腰线小幅度地摩蹭,引得颜芙后背一阵流电似的酥麻。 碍于自己有把柄在陆逸手中,颜芙也不敢惹急陆逸,只得半推半就地哄骗威胁,将人推到座椅上,腰腹处的缠绕方松了一松。 “前几天听说嫂嫂要被丞相府接去归宁,我还伤心了很久,不想这竟然是丞相大人的以退为进,看来嫂嫂还是念着靖远侯府的,我总算放心了。” 颜芙斜佞了他一眼,也不遮掩,道:“也不尽然,我的心是在靖远候没错,但我最后能不能留在侯府,也要看小叔你的意思。” “怎么说?”陆逸眼角上弯,玄墨色的黑睛又圆又亮,里面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只要嫂嫂最后能留在侯府,我天天能看到嫂嫂,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嫂嫂尽管说。” “我是一时心狠流了你的孩子,但若此事被侯夫人知道,以她的脾气,靖远侯府定然是留不下我。” “这个好说,只要嫂嫂肯安稳地待在靖远侯府,吕氏不会知道消息。”陆逸亲了亲颜芙的脸颊,稍顿,突然莫名地问了句:“靖远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嫂嫂是非坐不可吗?” “是。”颜芙慢慢阖眸:“就算我自己不强求必须做在那个位置上,丞相府和王氏也不会同意我放弃。” “从我决定嫁进靖远侯府的那一刻起,我这辈子便和世子夫人,和当家主母脱不开关系。” 陆逸感受到臂间的腰肢在微微颤抖,仿佛是片凋零在秋风中的树叶,给人一种脆弱不堪的感觉。 他忽然想把面前这位女子狠狠地揉进怀里,吻她,爱她,呵护她,为她遮风避日,陪她终老余生,死在一处。 陆逸第一次恨自己的出身不好,不能一开始就光明正大地站在颜芙面前,有机会同她谈婚论嫁,落到现在这样背德的场面。 他咬牙,十分不甘心。 可他要怎么做,成为靖远侯府的世子吗?笑话,先不遑论自己面前有个品德清正的兄长,光说他一个“呆子”,陆庭就不会考虑他半分。 隔着一层衣料,陆逸感受到那软嫩肌肤下的炽热,一股虚燥沸腾进胸腔,他的瞳孔被烫得缩了又缩,最后刁利如鹰隼。 不,他要为自己,为颜芙搏上一搏。 … 当现实中的事情再次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梦中时,陆宸依旧觉得那股残暴和压迫寒骨得可怕。 “如珩,今日我收到下人报密,阿芙之前流产就是颜鸢害的,并且这几日她每次出门都未曾与我知会,很明显是目无尊长,藐视家规,如此失敬公婆、妒心嫉人的恶妇不能留在侯府。”吕氏的语气很激烈:“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你将休书写出来,明日让侯爷将纸书交到宗正寺。” 陆宸不服:“母亲,那下人说阿鸢害世子夫人流产,可举有物证。” 吕氏怒于他的反问,拍案道:“荒唐,颜鸢是推阿芙落桥,怎会有物证,况且,就算有物证,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怕也已经被颜鸢清理干净了。” “此事我已与侯爷商量过,侯爷也这样想,阿芙是个苦命的人,在侯府劳心劳力许久,侯府不能亏待了她,休掉颜鸢之后,待过了阿珏的守丧,挑个日子让阿芙进你的院子,你以后要好生对她。” 第94章 “不行。”一想起颜芙干过的事情,陆宸心头戾气横生,他强忍着不显面色,只皱眉道:“世子夫人是好,但我一直敬世子夫人如嫂嫂一般,从无半分男女之情。” “我不会娶她。” 吕氏横给陆宸一记眼刀:“此事你说了不算,我与你父亲还未同丞相府那边说起此事,若丞相府同意这般,你不要横生枝节,安稳地将人娶进门。” “母亲。”陆宸还想要驳斥,却被吕氏叫停话头。 吕氏道:“你再为颜鸢多说也无益,退下,明日我要见到休书…” 陆宸攥紧了拳头不肯走,准备继续同吕氏周旋,不想眼前的画面一转,颜芙挂笑的眉眼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好巧,大伯,你这是出公务回来了?” “嗯。”陆宸不想见到她,浅浅地应了声便垂头前行。 颜芙用略带忧虑的声音留他:“大伯,你清楚鸢妹妹这几天是怎么了,我几次去雨棠院寻她都扑了空。” 一听到事情和颜鸢有关,陆宸顿住步子,扭头:“可是李姨娘那里又出了什么事?” 颜芙摇头:“我不知道李姨娘住的庄子在哪里,问了母亲身边的人也不知道,不敢确定。” 陆宸颔首:“多谢世子夫人,如珩知道在哪里,这就去看看。” “好。”颜芙貌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鸢妹妹真叫人不省心,有什么事都不肯说,之前两两高热是这样,这次李姨娘风疾也是这样,她就是倔脾气,我是她的姐姐,麻烦一下又怎样…” 两两… 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陆宸恍惚了刹那… 两两虽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但他已将她认作为自己的女儿,如果两两还在的话,她应已经会爬,再过几个月便能扶墙站起,玩他买回来的扑满和瓦狗。 可惜,两两早就离他而去… 陆宸有时觉得,两两的高热与颜芙的换子有关,刚出生就被人抱了出来,外面还是雨天,风中夹湿,少不得会受寒。 颜芙在策划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没有为两两考虑过半分,现在又像个慈悲善良的狐狸一样到他面前说自己心疼颜鸢… 陆宸愈发觉得这张面孔长得格外的扭曲可怖。 他忽而又想到惨死在狱中的乔妈妈,没留下半点口供的乔妈妈,心头一阵苦笑,若不是手中没有得力的人证,他很想现在就揭穿颜芙的伪装,告诉颜鸢,她一直信任的姐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需要再忍忍,只要他能从翠香那里得到有用的线索,颜芙便再无翻身的余地。 陆宸静静地立在原地,使出浑身的力气压制着心中的不忿与怒意,垂着眸子不语。 另一边,颜芙仍在自顾自地说着:“大伯,我想起疏云居还有一些放了久年的人参和党参,那些都是滋补的良药,我一会叫人找到送到雨棠院,大伯稍会去的时候一并带上。” “多谢世子夫人,东西便不必了,应来不及。”陆宸不想接触与颜芙有关的一切东西,他寻了个借口拒绝:“我不回雨棠院,这就打算骑马去姨娘处探望。” 颜芙嘴角的笑顿了顿,但没有消失,怅然地说:“好罢,大伯路上小心。” 终于得以脱身的陆宸长舒一口气,正打算向马厩的方位走去,不想面前的场景又一闪。 方额浓眉的陆庭一脸威仪地坐在上首,右手端着茶盏,声音沉厚地对他说道:“我最近正在拟请封世子的折子,大概十五的时候便能交进宗正寺请皇帝御批。” 陆宸闪闪了眸子,知道那张请封世子的折子上写的是他的名字,本想跪地拜谢陆庭,但是他又想起陆庭后面要说的话。 “颜鸢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以她的德品行止,不足以成为靖远侯府的世子夫人,别的事情我也不方便多说,靖远侯府毕竟与丞相府是姻亲,休妻一事还要留些颜面,你回去写张放妻书,就说两人性情不合,成亲一年后摩擦颇多,只能分开。” “如珩…求父亲收回成命…”虽意识自己是在梦中,陆宸依然红了眼眶,撩衣下跪,拱手深拜不起:“阿鸢为人敦纯良善,从不行歹恶之事,害世子夫人流产应是传闻,不是实情,请父亲明鉴。” “如珩。”陆庭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撂在桌角,发出响耳的“嘭”的一声:“你还不明白吗,颜鸢是否害了颜芙流产不重要,重要的是颜鸢的生母只是丞相府一位出身低微的姨娘,不能给靖远侯府助力。” “而颜芙身后的王氏则不同,累世官宦,名门京望,若颜芙回了丞相府改嫁,且不说丞相府是否还会尽力与靖远侯府往来,王氏子弟定与侯府无交集。” 陆宸抬头看着陆庭默了默,忽而再拜:“如珩请父亲封三弟陆逸为世子,如珩会尽心辅照三弟,保侯府荣贵昌盛。” “陆如珩,你说什么!” 第58章 梦魇(2) “如珩请父亲封三弟为靖远侯府世子!” “荒谬!”陆庭双手死死攥着太师椅的两侧扶手,冷眉气得倒竖:“你三弟一个呆傻之人,如何能管理好这偌大的侯府,先不说皇帝会不会御批,只怕宗正寺的那群老鬼看到折子会笑掉大牙。” 陆宸眼神坚定:“父亲,如珩不会与颜鸢合离,若是父亲执意如此,如珩宁愿不沾这世子之位。” “陆如珩,你当真要为了一名女子舍弃自己的爵位俸禄?”陆庭沉着声音缓问,下颌上的胡子一抖一抖。 第95章 陆宸抬头,只道一个字:“是。” “陆如珩,你不会真觉得自己现居大理寺少卿,在全京城有个堪案公正的好名头,就可以脱离靖远侯府的庇护在朝堂中站稳一席之地吧,简直太幼稚。” “届时你自己都保不住,如何还能护好妻儿,把和离书写了,对你,对颜鸢都好。” “父亲,请恕如珩难以从命。”陆宸看着气势压迫的陆庭,肩背立得笔直:“颜鸢是儿妻,若如珩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好,便是没有能力肩负起世子之位,不能为父亲分忧,请父亲明察。” “谬论!”陆庭没料到陆宸会将他的话反过来驳正,整个人终于坐不住,“腾”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抽下刀架上的软鞭,大跨步走到陆宸面前:“你这是在妄悔自身,不顾父母!” “嗖…啪…”只听得半空中先有风哨响起,随后火麻的抽力便在陆宸的后背上连续拍出几道劲响。 虽然之前也被陆庭抽过鞭子,心中有所准备,但几鞭子下来,陆宸还是吃痛得额角爆出青筋。 陆庭见陆宸挺立的背在他的鞭抽下没有半丝歪斜,知道他不服,心下更气,手中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他一边轮臂一边说:“从前没看出,我怎就教养了你这么个倔骨头,为了一名女子竟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顶语。” “妄我有时还觉得你识人断事比阿珏强,现在一观简直相差甚远。” “颜鸢不是别人,是我的妻子。”陆宸见陆庭唤颜鸢只用“女子”二字代称,心中凉意比颈背鞭抽的火灼更甚,他憋着一口气,从牙关里向外挤话:“是靖远侯府的长媳。” “如珩,今日父亲也与你说句实话。”陆庭抽完最后一鞭子,停下手中的动作,与陆宸对视道:“虽然她是你用八抬大轿抬进侯府的,但是我和你的母亲从未觉得她是侯府的长媳。” 背脊间的疼痛麻掉了陆宸半个神经,他有些听不清陆庭说的话,只能尽力仰颌抬高自己的头颅, 看着高高在上的陆庭,听到他用十分强硬的口吻说道:“放妻书,你必须写,就算不写,我和你母亲也有都是理由将颜鸢赶出侯府,你若是还顾及着她的体面,就按我说的做。” “郭常,把他关进祠堂,什么时候写完和离书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陆宸垂着头,用着自己身上最后一丝力气说道:“父亲,明日我需要将写好的文书交给大理寺卿,您不能关我。” 陆庭却主意坚定:“无妨,明日我派人将你的文书送去大理寺即可,再为你向大理寺卿告几天假。” 浑浑噩噩之间,陆宸忘记自己在滢滢的落地灯台前躺了多久。 他有些怕冷,瑟瑟地蜷曲缩成一团,手背不经心擦过面颊的时候,突觉那里在隐隐发烫。 他发高热了。 陆宸想开口叫人进来,但张开嘴使力许久,都未曾呼出一个字,耳畔寂静无声,他连自己的呼吸都快听不到了。 迷蒙再次席卷而来,陆宸阖上眯起的眼瞳,神思开始涣散。 颜鸢…两两…吕氏…颜芙… 肩头忽地一暖,像是有什么东西覆盖上来,陆宸长睫颤了颤,认为这是幻觉。 “兄长?兄长!”少顷,耳边响起了一道焦急的呼唤。 有人来了!是他的三弟陆逸! 陆逸来做什么?! 心绪微有澄明,再三确认是陆逸在叫他后,陆宸深吸几口气,带着疑惑冲破眼前昏暗。 蹲在他面前的果然是那个圆眸子,梳有高马尾的少年。 “你怎么进来的?”陆宸抿了抿干裂的唇。 陆逸眨一下眼睛:“我一直在祠堂外面躲着,见有妈妈来送茶水,就和守在祠堂外的人说我想进去看看兄长。” “哦。”陆宸其实没怎么听清陆逸说的话,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额头一歪,重新磕回地上。 陆逸见他双肩佝偻还是有些怕冷,便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罩到他身上:“兄长,你的额头比我烫。” 顿了顿,又道:“我和最后一次见到小娘的时候一样烫。” 什么?和谁像?阿逸的小娘? 闭着眼睛的陆宸凝神想了很了很久,才记起陆逸的小娘是谁。 姓何,一位烟柳之女,颇具几分才情姿色,在当时的京中小有名气。 后来陆庭趁吕氏产后调养,无暇顾及的时候将人赎出娶做外室,从此鸳鸯红帐,锦绡春暖,待吕氏发现时,何氏已经怀妊。 吕氏无法,只得吃了这哑巴亏,点了顶轿子将何氏接回侯府,派人好生伺候。 何氏也争气,剩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当时已经六岁了陆宸很喜欢这个弟弟,但他永远记得吕氏看向弟弟的眼神里总有一股警惕的敌意。 弟弟很聪明,两岁便能开始说话,三岁则成天抱着书卷傻乐,每天无忧无虑,圆眸明亮得像天边的日轮。 但很快,他再也见不到这样开心的弟弟了,何氏某日一朝“失手”,打碎先皇赏赐下来的斗彩莲纹瓷瓶,阖府上下皆惊,何氏也知道自己非死不能谢罪,只得吞金自尽,弟弟发现何氏的尸身后大哭一场,从假山石上跌落,醒来后便成了这痴傻的模样,着实让人唏嘘。 虽然何氏不是他的小娘,但陆宸其实是恨吕氏的,那日他因为玩耍躲在扶香居西厢房一立雕芙蓉的榉木柜子里,亲眼见到吕氏身边的张妈妈先是鬼祟地用小锤将那斗彩莲纹瓷瓶敲出裂纹,随后出去交给何氏。 第96章 隔着紧闭的窗棂,陆宸听到张妈妈对何氏说:“明日侯夫人会邀几位其他府上的贵夫人过来小聚,想把这御赐的瓶子摆到窗前的博古架上亮亮屋子,但侯夫人又安排了老奴做其他事,实在抽不开身,就有劳姨娘送过去了…” 当天晚上,他便听到何氏被罚笞一百的消息。 他恨吕氏的阴险毒辣,恨吕氏的不择手段,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小养在王氏名下,尊称她做母亲,大郢一朝注重孝道,彼时的他无能为力,现在的他似乎依旧无能为力。 “和离书,必须写,就算不写,我和你母亲也有许多理由将颜鸢赶出侯府。”就在回忆旧往的间隙,陆庭在傍晚时说过的话突然窜进陆宸识海。 带着锐痛的寒意延至陆宸心头,他呼吸一滞,肩头不禁抽动了下。 陆逸好像被陆宸乍然出现的动作吓到,原本蹲着的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呆了半晌,才抬起掌心,颤颤地凑身过来摸向陆宸的额头:“兄长…你不会发热…加剧了吧…” “无事。”陆宸咳出几声,勉强稳住心神。 吕氏的心机一向深不可测,陆庭既能说出这种话,*定是与吕氏有什么计划,他应当小心为上,至少要保住颜鸢的安全。 雨棠院对于颜鸢来说已经不安全了,甚至整个靖远候府都不安全,颜鸢需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昨日他找了个借口将翠香赶出府卖给牙婆,为了掩人耳目,他还将并没有犯错的绿棠一并送了出去,同僚刘敏那边也不知道有没有按约定将翠香买进府中,若翠香已经在刘府,他还需尽快离开祠堂,去审讯她的口供。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写和离书,陆庭看到和离书放他出去,他亲自送颜鸢回丞相府,再藏匿踪迹去刘府审翠香。 陆宸聚神望向摆在不远处的笔、纸和砚台,胸口处如同压着一块重千斤的巨石,逼着他沉入深潭。 他真的要写和离书吗? 陆宸又想了想从换子一事延展出的千丝万缕,石白失踪这么久,敬州那边迟迟没有见到冯水儿必定会与颜芙或者丞相府通信,现在的他们定然在暗中探查石白的消息,以丞相府的权威,查出是他所截只是早晚的问题。 乔妈妈死了,如今,只有翠香能成为人证,若丞相府顺藤摸瓜猜出他赶翠香出府的真正原因,只怕他连这最后一名人证都抓不到。 时间急迫,容不得他再拖延,摆在他面的只有一条路,离开祠堂,将颜鸢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审讯翠香讲出颜芙换子的前因后果,在吕氏和颜鸢面前揭露颜芙的恶行。 一切顺利,他便可以将和离书撕掉,重新接颜鸢回雨棠院。 想到此事了结,靖远侯府内再无人计算颜鸢,陆宸心底缓缓燃出明火,僵硬冰凉的手也渐渐生了气力。 “阿逸。”他吸了一口气道:“麻烦将纸笔递给我。” 陆逸寻着陆宸的目光看去,指着刚刚送来的茶壶问道:“兄长,你说的是这个吗?” “不是。”陆宸歇了一歇:“是它旁边的那三样东西。” 陆逸掰着指头数了三个数,站起身,跑去将纸笔墨台都抱进怀里。 那墨台还残留着上次使用的墨渍,陆逸将东西放到陆宸面前时,陆宸看到他的衣襟处有块擦黑。 他勾唇淡笑,忽然很羡慕自己的这位弟弟。 虽然因呆痴而被陆庭和吕氏忽视,常年住在侯府偏僻的院子里,但他不会像他一样卷进权和利的纷争,连自己心爱的妻子都保不住。 陆逸又将茶壶捧了来,向墨台中滴了几滴茶水后,开始帮陆宸研墨,陆宸提笔沾墨,盯着饱满的笔尖停顿再三,在纸页的右侧写下“放妻书”三字。 没有写“和离书”… 大梦混沌,陆宸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外面的天灰蒙蒙,仿佛要下雨,陆宸拥着被子翻了个身,手腕不小心磕到床板边沿,发出“咚”地一声响。 靠在一旁椅子上垂头瞌睡的夏平闻声惊醒,噩噩然抬眼,便看到正在艰难翻身的陆宸,他眼睛一亮,忙从椅子上跳起:“公子,你醒了。” “正好厨房刚送来食盒,里面有温粥,属下把它端来。” “不急。”陆宸用嘶哑的嗓音叫住夏平,问道:“夫人在哪?” “大人。”夏平半侧身回头,眼神躲闪:“夫人不在。” 陆宸没有看到夏平异样的表情,继续问:“是李姨娘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吗?” “嗯。”夏平默声了许多,压着喉咙道:“李姨娘病逝了。” 第59章 香酒 “什么?李姨娘去了?”陆宸心头一惊,挣着要坐起:“夫人现在在哪里?” 夏平心疼陆宸劳碌,有意拦着:“公子,夫人现下应是在丞相府为姨娘处理后事,怕无空见你。” 陆宸揉了揉眉心,哀道:“都是我的失职,我去帮帮她。” “公子。”夏平哭腔都快出来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过去怎么帮夫人,况且,夫人现在未必愿意见你。” “为什么。”陆宸摸不清夏平后面的那句话。 夏平正在一旁后悔自己语快,本欲说些别的蒙混过去,眼角瞥到陆宸的认真神情,当即又改了主意。 夫人看到放妻书一事公子早晚都会知道,与其现在蒙混公子,不如早点告诉公子,以公子的玲珑心思,兴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第97章 思及此,夏平走到榻前,将颜芙不小心弄掉放妻书、颜鸢拿走放妻书的事同陆宸说了。 “放妻书是颜芙带出去的?”陆宸眸底罕见地露出厌恶之色。 夏平点头:“是,当时小的出去吩咐下人事情,没料到世子夫人会在此时来雨棠院,更没料到世子夫人会直接进公子的书房。” “夫人敲门的时候,我见世子夫人从里面出来,还颇为惊讶了一番…” 陆宸掌心死攥着床上的锦褥,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颜芙的事,他开口,冷声打断夏平的话:“夏平,以后你在雨棠院多留几名信得过的人,看到颜芙来雨棠院,就将人请到待客的厢房里坐着,不许她进正室和书房。” 夏平第一次听到陆宸直呼颜芙的名字,知道陆宸是在厌烦,便老实地闭嘴,提醒陆宸身旁有信后,便自顾自转出屏风去取食盒内的粥盅。 陆宸果然在枕下发现一封信,信的封页上有刘敏的名字,他呼吸微顿,忙撕开取出里面的白纸。 偌大的白纸上只空荡荡地写着两个字:无有。 陆宸盯着白纸愣了半晌,见夏平端粥进来,才略有回神,疲惫地阖上眼,脊背无力地瘫回被褥中,神识里只有嘈杂的嗡鸣,搅得人五脏六腑都快碎了。 所有的事情都向着最坏的结果发展,他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 丞相府,北院,颜鸢嗅着面前的瓷瓶,目光沉峻。 这瓶中酒香浓烈,还伴着丝花香和冷意,一看就是什么药酒。 可她小娘身上患有风疾,酒品等辛散之物于她而言更是禁忌,怎会出现在她的屋子里。 “春桃呢?”颜鸢把木塞塞回瓶子,问小杏。 “小姐,我刚才在廊下见过她。”小杏向外探头:“小姐是要叫她进来吗?” 颜鸢点头:“嗯,让她进来,我有事问她。” 小杏领命出去,少顷,春桃推门进来,屈身行礼:“小姐,有什么吩咐。” 颜鸢指了指桌面上的瓷瓶,问:“是个做什么用的?” 春桃闻言扭头看向桌面,见有熟悉的瓷瓶立在哪里,眉头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眼神瞟向窗外,回话的声音有些弱:“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颜鸢本没有疑心春桃,只想先随意问问,未料到春桃竟是这般反应,眉心瞬间染上郑重,她又问了一遍:“这个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春桃依旧摇头:“小姐,奴婢真的不知道。” 颜鸢道:“姨娘自回府以来,一直都是你在她身边照顾,她的房间里多了一件物什,你怎会不知从何而来,用于做什么??” 春桃有些委屈地说:“小姐,可是这东西一直被姨娘藏在花柜中,奴婢是真的没有见过。” “瓶子一直被藏在花柜中?”颜鸢看着春桃发间刺眼的白绢花,瞳孔微缩,言语讽笑:“巧了,你即说你没见过,缘何知道我是在花柜中找到这个东西的。” “春桃,你分明是在隐瞒。” “小姐,奴婢冤枉。”春桃见自己不小心说漏话,面上的神情顿时慌了慌,她扑通一声跪地,睁着湿漉的眼眶连连磕头:“李姨娘风疾复发是春桃照顾的不妥当,春桃自愧难当,还请小姐责罚。” 见春桃避重就轻地敷衍她,颜鸢气不打一处来,她给小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内室的门关好,随后嗓音平静地道:“春桃,你照顾的很好,姨娘这么快病故是她没有那个福分。” “现在,我只想知道这个瓶子里的东西从哪里来,来了多久,到底做什么用。” 颜鸢一边说,一边拔下发鬓边的嵌珠银簪,用指甲拨弄银簪的簪尖:“春桃,你也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孩子亡故,小娘病逝,自己也被夫家遗弃,当真成了孑孓一身,了无牵挂。” “若我小娘的死真藏有猫腻,我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真相,如果你愿意从实招来,我自也请愿放你一马,要是你现在拒绝告知,便休怪我后面翻脸无情。”颜鸢素手轻翻,将那支嵌珠银簪插进春桃的发中。 “春桃,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考虑考虑。” 春桃想伸手将那支银簪拔下,但碍于颜鸢一直在冷漠地盯着她看,心中骇然,手腕动了动,到底没有抬起来。 颜鸢也不催她,只静静地端起茶盏,做到八仙桌旁的圆杌子上,小口小口地啜饮。 屋内一片安寂,落针可闻。 小杏觉得屋内有冷风,夹了几块松木丢进炭炉,不多时便有火苗的爆裂声传出,春桃的声音夹在其中:“小姐,那个瓶子里装有合欢香酒,是之前姨娘住在北院时孙妈妈交给奴婢的东西,孙妈妈嘱咐奴婢每日伺候姨娘服饮三次,可玉肌养颜,重得丞相老爷的宠爱。” “姨娘知道这是酒品吗?” “姨娘知道,奴婢也提醒过姨娘要少用。” “姨娘是从何处得知此物有益容颜。” 春桃略略思考后道:“是孙妈妈告诉奴婢,奴婢才同姨娘讲。” 竟然是孙妈妈传出的此事。 颜鸢不再问话,她默了默,觉得春桃的话中有纰漏,却又觉得她不像说谎。 孙妈妈是在王氏身边伺候的老人,一心向着王氏,连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仰仗这王氏的鼻息存活,怎会将争宠之道好心地告诉她小娘。 这其中定是王氏的授意。 第98章 一想到最近那个对她时而冷淡时而关怀的大夫人,颜鸢不禁蹙起眉头,好像从某一天开始,王氏对她的态度便这样奇怪,像她身上有什么稀奇的宝贝一样,想要虚假地蒙骗走。 可是颜鸢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东西值得王氏这么惦记了。 直觉告诉她,小娘的死和王氏脱不了关系,光合欢香酒这一点便足以证明。 “你还有什么知道的,一并说了吧。”颜鸢拢了拢衣袖,忽然觉得炉中的木炭烧得还是不旺:“我不会将你讲出来的事情说出去的。” “确实还有一事。”春桃抿了抿唇角,道:“姨娘诊出时疫那次,郎中进府后本欲直接赶往北院,却被门房的人带去蓬韵斋,貌似是去见大夫人,但奴婢一直躲在蓬韵斋外的灌木中,具体的谈话内容,奴婢并不知道?” 颜鸢已快忘记那位年轻郎中的样貌,春桃甫一提,颜鸢最先想到的只有那夜的惊恐与担忧。 她又想到于必后面来看诊时那恨铁不成钢的责斥,突然发现这一切有迹可循。 那日,年轻郎中是由丞相府去请,且迟迟未至北院,随后看诊,言语斟酌小心,只道是自己医术不精,可能是时疫,接着北院便是一片兵荒马乱,她更无暇回想这些异样。 颜鸢懊恼地扶额,深觉自己太过单纯,以至于这样明面上的算计都没看清。 王氏的城府,她还是低估了。 “我知道了,你起来罢。”阖眸许久,颜鸢才藏住眼底的戾气,她看了看那柄插在春桃发髻中的银簪,道:“这簪子就赠你了,上面的南珠乃邻朝稀物,你自收好即可。” 春桃吃一惊,忙将簪子收进怀里,千恩万谢地磕头。 颜鸢心中烦闷,本欲将春桃和小杏都遣出去,不想这时有妈妈隔着门扇在外面禀道:“小姐,陆少卿来了北院,求见小姐。” 时隔几日再听到熟悉的名字,颜鸢神情一滞,骤然觉得她与他已多年未见,恍若再世。 上次见他躺倒的背影孱弱,好像病得很重的样子,现在能来北院,是痊愈了吗?? 颜鸢摸了摸塞在袖口里的放妻书,鼻尖酸苦,想见,又不想见。 她其实很想听听陆宸解释瓦子的事情,但是放妻书的存在让她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回到北院的这几日夜晚,每当暝色寂静,烛火葳蕤时,她都会想起过往种种,后悔自己当年一时晕头,答应嫁给他。 若他一开始娶的是姐姐就好了,姐姐现在便也不会孀居一人,饱受丧夫之痛。 眼眶又开始泛红,颜鸢吸了吸鼻子,忽觉哪里有些不对。 陆宸是因为她与姐姐相似的样貌才娶她进门,这样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根本配不上她那位娴淑慧雅的姐姐。 陆宸与她合离不会是想趁姐姐霜寡,与姐姐再续前缘罢。 若是这样,当真可恶至极。 思及此,颜鸢当即决定不去见陆宸,她将自己的决定交代给等在外面的妈妈后,转头对小杏说道:“明日你寻个空,带几名丫鬟婆子回雨棠院将我的物什都收拾好取回罢。” 顿了顿,颜鸢抬手示意小杏附耳,低声道:“另外再帮我打听一下陆宸是否有意要和姐姐商谈婚嫁之事。” 小杏不明白颜鸢缘何认为陆宸会与颜芙议亲,愣了愣,但还是应道:“好。” … 庄承繁未料到自己的车马会被人在偏僻的巷路内拦下。 “不知庄大人可否移步一言。” 有随侍端着张牌子递到车窗边,庄承繁瞥眼去看,未料那上面竟然刻着“靖远侯府”几个字。 “来人是谁?”庄承繁将牌子捡进手心,仔细翻看。 随侍答:“来人自称是靖远侯府的三公子,陆逸。” “陆逸?”庄承繁神情微讶:“那个痴子?” “…是…”随侍迟疑片刻,仍点头,虽然他怎么看拦车的人,怎么不像脑袋不好的样子。 第60章 司农寺卿 庄承繁探头出来向前瞭望,见站在车马前的少年身姿颀长,眸灿若星,微翘的嘴角挂着抹张扬的狡黠,心底骤地骇然。 这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神志呆傻的样子,怎么会是靖远侯府的三公子陆逸?! 陆逸见庄承繁看将过来,双手执礼在胸前,恭敬道:“陆某见过庄大人。” “此番前来是想同庄大人谈一笔生意,我保大人稳赚不赔,还望大人肯赏脸下车一叙。” 庄承繁未立即回答陆逸的话,他看着吐字清晰,仪态周正的陆逸,思绪渐沉。 因着四皇子失踪,身为四皇子党派的庄承繁近几日都忙得格外焦额,连着几日宿在衙署后,终于顶不住,打算回自家府邸好好休憩一番,未曾想却在半路碰到靖远侯府的人。 且不说庄氏和陆氏是敌党,就算拦在车马前的是自己交往多年的知音好友,疲乏如斯的庄承繁也不想见。 但陆逸这人确实太过奇怪,完全不似是传闻中的愚钝呆傻,反而行止得礼,不卑不亢,明知庄陆两家不对付,还敢当街拦车,俨然是条腹藏谋算的阴狼。 庄承繁觉得自己得听听陆逸的来意。 “好,既然陆三公子盛邀,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庄承繁盯着陆逸狭长的眸子畅笑,让随侍打开车门请陆逸上车:“听说柳月楼最近新出的软宵曲甚有意境,陆三公子可愿同去一观。” 第99章 听闻是去烟花之地,陆逸抿了一口茶,面上没有半点扭捏,朗声道:“那便有劳庄大人安排了。” 庄承繁挑眉觑了陆逸一眼,未从他的身上看出半丝畏色,也不多做纠结,撩开窗帘吩咐随侍调转马头,向柳月楼的方向驶去。 柳月楼内,鼓瑟频响,一层的花台上有碧眼高鼻的舞女在翩然旋转,围观者甚多。 庄承繁站在人群外寥寥瞥了瞥,将柳月楼的老鸨叫道近前:“这几名舞女是什么来历,之前怎么没有见过。” 涂着霞红胭脂的老鸨扬着媚眼道:“庄大人可真是好眼光,这几名是刚与我柳月楼签了身契的波斯舞女,腿细长不说,腰肢也软,我只在后院调训几日,便能一口气跳五六首曲目。” 她见庄承繁目光一丝不漏地挂在花台上的娇艳身影上,心底升出一抹喜悦,连连道:“庄大人要不先进雅间,相中哪名舞女,老奴给庄大人带过去。” “可以!”庄承繁有些焦急难耐,他随手指向前面的三名舞女,便叫了陆逸匆匆向二楼而去。 陆逸冷眼旁观着庄承繁的神情变化,面上虽仍有礼敬之色,但跟随的动作多了丝倨傲,他默不作声地先庄承繁一步踏进雅间,潦草地甩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寻好座位坐下。 趁着舞女换衣整妆的间隙,陆逸紧着庄承繁头脑还清醒的时候说出心中打算:“庄大人,我这里有一记,可助庄大人一石二鸟,既报了自己儿郎的流放之仇,又能助四皇子除掉三皇子翼下的一位大员。” 庄承繁懒于思考陆逸口中的大员是谁,擎着酒盏直接问:“不知陆三公子的话中人是谁?” 陆逸道:“此人正是我的长兄,陆宸,陆如珩。” 庄承繁未料到陆宸的名字会这样冰冷地从陆逸的口中吐出,摇晃酒盏的手骤地一僵,紫红色的葡萄酒液就这样洒出盏口,泼在他的袖子上,留出一条长长的洇痕。 “你说的是那位大理寺少卿?!” “正是。”陆逸颔首。 见兄弟阋墙的戏码明晃晃地演到自己面前,庄承繁终于来了兴致,他放下手中的酒盏,也不顾挂着湿渍的衣裳,翘起腿问道:“有趣,不知陆三公子做何奇想。” “很简单。”陆逸为自己斟满酒:“四皇子在朝中经营多年,台鉴中肯定有归附在他麾下的人,只需他们奏表一封,就说陆宸心思缜密,查案有方,乃朝堂的中正之臣,请圣上调陆宸去查四皇子失踪一案即可。” 庄承繁警惕地眯了眯眼,未语。 陆逸见庄承繁一脸戒备的样子,沉眸良思半刻,续道:“庄大不妨设想一下,若陆宸果真找回了四皇子,那三皇子绝对不会再信任他,他也会成为靖远侯府的弃子,若陆宸没有找回四皇子,他身为此事的主理官员,圣上定问罪于他,届时或流或徙,他都没有好下场。” “此计确实甚妙。”庄承繁胡子一抖,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只是陆三公子刚刚说这笔生意你我皆都稳赚不赔,因此庄某想知道,陆三公子赚到的是什么?” 面对庄承繁咄咄逼人的问话,陆逸答得从容坦荡:“我赚靖远侯府世子的位置。” 然后阿芙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做他的世子夫人,甚好。 … 陆宸再次见到颜鸢是在李姨娘出殡的那天,她一身缟素,目色凄凄,仿若一颗即将燃灭的火星。 他本欲上前同她说话,可脚下的步子挪动了一下,还是停在原地,藏在袖中的手瑟缩地攥紧,陆宸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同颜鸢说话。 他注视着垂在她鬓梢的发丝,她注视着棺椁前的祭香,彼此寂寞无声。 “陆少卿,许久未见,别来无恙。”沉静半晌,最后还是颜鸢先开口。 突闻熟悉的声音,陆宸神情一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且惊且疑地对上她的眼睛,望见那双眸子里的平静,陆宸才发觉这一切都是真的。 阿鸢与他说话了!阿鸢终于肯与他说话了! 他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该怎么说怎么做? “阿鸢…” 千般关怀的话再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思虑良久,陆宸最后只低唤一声:“节哀顺变…” “多谢陆少卿。”颜鸢从蒲垫上起身,双手叠在腰间,屈膝盈拜。 眼看寂静又将横在两人中间,陆宸心头一紧,又问道:“你最近可还好?” “还好。” “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事情小杏和春桃都做好了,陆少卿是来客,就不劳烦少卿大人了。”颜鸢语音平平,没有半丝想要寒暄的意味。 陆宸也听出颜鸢话中的疏离与淡漠,胸膛里的惊寒更重,他不敢与她对视,便垂了眼道,:“阿鸢,那份放妻书只是权宜之计,你先签押给我,待我后面说服父亲和母亲,便来丞相府接你。” “你千千万要等我。” 他看到静静地凝望着他的颜鸢,倏而笑了,那笑容清浅,却不失雅致,宛若一朵开在角落里的昙花,带着魄人心动的昳丽。 “嗯。”颜鸢点头。 陆宸喘出一口气,又抬首认真地注视了颜鸢一眼,才略带心安地走了。 有横风从旁侧的林间吹来,吹过颜鸢的面颊,也吹皱了她眼底蓄积的泪水。 颜鸢最后望一眼那个曾经望过无数遍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决绝转身。 第100章 那日小杏从靖远侯府带回消息,说她从一个交好的扶香居丫鬟哪里听到丞相府已将颜芙的生辰八字送来的消息,吕氏在八字送来的当天便将在京城看八字最准的红娘请了过来,红娘合出的结果极佳。 陆宸让她等他的话她是不信的,这大概就是骗她在放妻书上签字的借口,她不能上这个当,也不能让姐姐嫁给这个破烂的人。 颜鸢又想起那位在小娘大殓日登门的司农寺卿,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五短身材,腰腹圆硕,她从未见过他,小娘亦与他没有交集,他却将贵重礼物亲自递给她,拍了拍她手背,道了句让人背脊发憷的话。 “阿鸢节哀,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同本官说。”话毕,他又仔仔细细地将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随后满意离去。 颜鸢记得她当时站在原地,心腑跳动地如擂鼓,唇瓣僵硬得连“恭送”两个字都吐不出来。 少顷,春桃趁无人时悄悄到她耳边低语,言说王氏打算尽快将她送到这位司农寺卿府上做妾的事。 “小姐,大夫人说小姐身上有新丧,不好直接一顶轿子抬到修大人府上,她和修大人身边的管事商量过了,修大人那边先隐名购置一间宅子,让小姐以安养之名住进去,待三年孝期满,再正式办个入府的嘉礼,如此也算名正言顺。” 颜鸢当时气得面白如纸,她扶着槛窗边的花架喘了好一会气,才慢慢想清自己的处境。 司农寺卿修百那边她断然也是不肯去的,但王氏在丞相府后宅一手遮天,她不肯,王氏自会有千百种的雷霆手段让她去。 如此看,靖远侯府是狼穴,丞相府是虎巢,这两个地方于她而言,都是抽筋剥骨的所在,她得尽快为自己寻求一条好生路,不能留在这里任人摆布。 可是这条路在哪里呢。 往事不堪,颜鸢直将心想得一抽一抽地刺痛,她咬着牙死撑,硬将眼中的泪水逼回。 面前的白石碑簇新如浊玉,颜鸢倔强地望着,胸腔中的依恋千回百转。 小娘,你若在天有灵,便为阿鸢指一条明路,助阿鸢脱身。 第61章 三年后 “送来的人说这是在哪里捡到的?”陆宸看着手中的放妻书,肩膀抖如筛糠。 冯管家担虑地看了眼陆宸,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低沉道:“回大公子的话,将东西送来的是京兆府尹,京兆府尹说放妻书是一位进京走亲戚的书生在郊外湖边拾到的,那书生除了拾到这个,还在不远水洼中捡到一双绣鞋。” “京兆府尹可说是哪处的湖?”陆宸双手麻木得感受不到风中的温度,他阖上天旋地转的眼,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冯管家身上。 “这…”冯管家想起陆庭的命令,不敢将更多的细节透露给陆宸,他无措地摸了摸头,叹息道:“大公子,此事都怪老奴疏忽没有问清楚,大公子先去休息,老奴这就遣人出去问问,待有了消息,立马送至雨棠院。” “不用了。”陆宸眯眼看了看冯管家鬓角层叠的皱纹,猜出冯管家如此说应是陆庭授意,也不过多为难,自嘲地勾起唇角,强撑着力气让自己站稳,目光悠远地望着府门外静阔的街道,蹒跚地试图向前走动:“我亲自到城门茶肆,一问便知。” 不料,那玄色皂靴尚未踏出半步,一向苍劲的背影骤然颓落,冯管家“哎呀”一声叫出,连忙追去。 陆宸半膝跪地,双手拄在粗粝的青石砖地上,冯管家弯身去扶他的肩头时,被他满眼血红惊得心口一缩。 “大公子,你这几日太过操劳,还是先回雨棠院罢。”终究是看着陆宸长大的人,冯管家知道陆宸一年年长来不易。 襁褓时便没了小娘,多年养在性子执拗的吕氏名下,虽是侯府锦衣玉食出来的公子,但也只是陆宸用来巩固侯府尊荣的工具,是吕氏手中的一枚弃子,若非陆珏突然病亡,靖远侯府世子是他一辈子都企及不到的位置。 “不行,我得去找她,她两日前还答应我说会等我去接她。” 陆宸倔强地躲开冯管家落在身上的手,咬着牙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拍掉沾在袍袂上的灰土,神态固执地向外跌撞而去。 “大公子。”冯管家幽哀地叹了一声,再开口,喉间哽咽:“是南城外十里处的白水泊。” 已经摇晃着登上朱门台阶的陆宸停下身,缓缓扭头,许是因为知道了颜鸢落水的具体位置,原本苍茫血红的睛子染上一点明光,他正身颔首感谢:“多谢冯管家。” 天际将暝之时陆宸终于赶至白水泊,他在半身高的草野里奔行,恰巧撞见两名从白水泊旁搜查完证据的京兆府捕手。 “见过少卿大人。”因京兆府与大理寺经常有案卷往来,故这两名捕手认得陆宸,他们见陆宸身上仍穿着务工朝拜的青莲官服,以为是落水案牵扯了其他关要,惊扰了大理寺,神情俱都凝重起来,其中一名捕手踏前一步躬身询问:“不知少卿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此案已移交大理寺?” 月光倏忽地从浓密的云层中探出,映在粼粼的白水泊上,将草野晃得亮了须臾,躬身的捕手于此刻抬首,恰巧看到陆宸扭曲悲恸的五官,整个人宛若一只失了归路的亡鬼,连风中的发梢都是零落模样。 “大…人…”捕手惊了一惊,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 草野间寂静许久,陆宸的目光方寻到说话的捕手身上,他在凛冽的夜风中张嘴,胆怯又希冀地问:“可有…寻到人…” 第101章 两名捕手沉默地对望一眼,皆摇头:“回少卿大人,并没有。” “哦,你们辛苦了。”陆宸眸中的希冀消失无踪,他黯然垂首,微侧开身,擦过两名捕手,寻着水波响动的方向而去。 一个捕手踟蹰地问另一个捕手:“你可知…少卿大人…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捕手答:“你我要不跟去看看?” “也可。” 话音方落,只听不远处“扑通”地一声巨响,将两名捕手惊得一跳。 “少卿大人呢?” “方才还在你我身后,怎么这会儿不见影子了。” “刚刚那声仿若是有东西落水,少卿大人该不会是因为夜黑,不小心失足跌进泊里了罢。” “要真是这样便糟了,你我快去看看。” 话毕,两名捕手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枯草跑至岸边,除了看到水面上的圈圈涟漪外,还见到了那件威仪的青莲朝服… 他们心中大骇,慌忙卸下腰间的环带佩刀,接连跳进泊水中,寻到已经半昏迷的人,拖着抽搐的胳膊划水上岸。 坤定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五,大理寺少卿、龙图阁直学士、京西南路提点刑狱司公事陆宸奉旨赶赴敬州专权寻查四皇子失踪下落以及幕后兹事。 … 三年后。 颜鸢站在一株花瓣凋零的桃树下,望着头顶的雾濛穹空,觉得这年的暮春同宫城里的那尊皇位一样,让人凄怆惶惶。 因着失踪三年的四皇子突然找回,已经被重病皇帝赐诏监国的三皇子紧急调遣自己封地的属军赶往京城,妄想在四皇子回京之前拦截伏杀,奈何四皇子一方早有准备,在京城四门的监卫中暗插了自己的眼线,成功率众进城,拔了京兆府和位于西城的武库,包围了半个宫城,且隐隐有压倒三皇子的趋势。 整个京城也因此人心忐忑,街市上除了巡逻的卫士无人出行,家家紧闭门窗,不燃灯烛,生怕漏了一丝声音和光亮就被破门屠戮。 颜鸢所在的丞相府尤其如是。 隔着一堵高墙,外面有马蹄声渐近传来,颜鸢缩了缩脖子,收回仰首的动作,撩帘坐回屋内,对着桌面上的镜子细看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甚为普通的脸,泛黑的面皮,再加上一对粗长的眉,俨然将那眼好看的廓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颜鸢才一直没有被丞相府内的人认出,用元元的名字示外,“安安静静”地当一名厨娘。 在丞相府做厨娘近三月,颜鸢已大抵摸清王氏的喜好*,不知是不是因果报应,王氏在一次淋雨过后也染了风疾,动辄疼痛彻夜,对腥散寒凉之物避之不及。 知道这件事后,颜鸢翻阅食谱许久,特意为王氏研制出几道吃食,里面加有后劲适中乌梅清酒,经小火慢炖后酒香仍在,但会被梅子的酸甜遮盖,半分都察觉不出。 王氏极喜欢点这几道菜品。 颜鸢也极喜欢做这几道菜品。 每每提着竹笥到蓬韵斋送吃食时,看着王氏那张被折腾得毫无血色的脸,颜鸢心中都会荡起欢喜,那欢喜顺着经脉浸润四肢百骸,让人通体舒畅。 如果京中不起干戈的话,她再如此这般地为王氏做几个月的吃食,王氏便可整日瘫躺在床上,与无边的病痛作伴。 只可惜现在皇权改易,京城四处都是兵戈,丞相府的大门已经紧关多日,手中的乌梅清酒所剩无几,若王氏此刻再点那几道菜品,她做不出,只怕事情会败露。 思及此,颜鸢烦郁地垂眉,可是又能怎样呢,左右没有办法解决这个事情,只能见招拆招,但愿黄天眷顾,如果不能大仇得报,至少也要让她全身而退。 重新抬起头来,胸中的烦闷舒缓了几分,颜鸢见房间内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沾着里面的碳粉对着下颌又擦了擦,直到涂匀,才放心地阖好盖子。 “阿元,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躲起来。” “怎么了?”颜鸢扭身,认出慌张奔进的人。 是与她同住一屋的厨娘,年纪比她长半轮,名唤胡娘。 胡娘似是不知该从何开口,焦急地望了望奔来的方向,一把抓起颜鸢的腕膊:“一会再同你讲,咱们先找个地方藏着。” 出了萧瑟的小院,眼前是一片人荒马乱的场景,住在后罩房的仆僮们个个张恐奔逃,一边跑一边同与她一样不明情理的人喊道:“皇城变天,丞相府已经被官兵围了起来,大门都被撞破了,能跑就快跑!!” 颜鸢闻言皱眉,知道大事不妙。 看来宫城内胜负已定,三皇子在与四皇子的对决中落败,保不得自己麾下的党羽,只能任由四皇子血洗,颜氏作为三皇子的外家,第一个被清算理所应当。 丞相府一朝倾覆,那些居在暖阁中的贵人自是不冤,只可惜她们这些在深宅内求存的下人,刀剑晃晃,不知有多少无辜的人会受此牵连。 胡娘本想带着颜鸢从一个丞相府的小侧门出去,但人还未行近,便见有动作迅速的人折返回跑:“那个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顶死,谁也出不去,府中其他通行的门怕是也这样。” 若是真的逃不出去,被围杀丞相府的官兵带走,再次重见天日怕是遥遥无期,这不是她愿意见到的结果,若她只是孤身一人还好,但她还有一个刚回牙牙学语的女儿,虽然在外面被樊楼的厨娘们照顾,但不亲眼盯着终究放不下心来。 第102章 她不能被带走。 远处的兵戈之声越发地近了,颜鸢坠坠不安地思虑着方法,余光不经意略过新栽在园圃里的海棠,神情霍然一愣。 她在嘈杂的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暗褐布裙,用袖口半遮着脸,佝偻着身形一拐一拐地向人稀的地方移去,头顶乌丝虽然凌乱,但挽起的形状依稀可以看出是个元宝髻。 颜鸢停在原地,眼神淬冷地眯了眯。 元宝髻造型繁杂,需要用到假髻,寻常身份的人甚少梳这种费时又费力的头发。 不肖多想,此人正是换了衣装侨扮成仆佣的王氏。 王氏看来是想逃?! 不行,绝不能让她如愿,颜鸢垂下眼眸,不甘心地抿起唇角。 她想看到的是王氏被身穿硬甲的兵卒捕获,装上木枷和铁索押解在地的场景,她不能,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王氏寻到机会逃出生天。 怎么办? 此刻的颜鸢已经忘记自己处在和王氏一样的险境,胸腔斥满了狞烈的愤火,她沉着声音让胡娘先找地方躲身,自己逆着人流向后罩房外冲去。 第62章 布告 “嘭。”因为跑得太急,颜鸢一头撞到了一柄长剑前。 持剑的兵卒未料到有人撞来,正在嘶吼的声音顿了顿,压着眉头狠狠刀了颜鸢一眼,叱问:“没头没眼的东西,要不是着急捉颜旭元和他的儿孙妻妾,我定现在就捆了你们这帮无头苍蝇。” “官爷饶命。”颜鸢“扑通”一声跪地,挡住持剑兵卒的前路:“奴婢…想立功…” “求官爷给个机会,奴婢只想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持剑兵卒闻言眯了眯眼,斜倾了下巴问:“怎么,你知道颜旭元在哪?” “颜旭元未见过,但是奴婢刚刚见到了颜旭元的正室夫人王氏。” 持剑士兵沉吟略思片刻,点头:“好,那你带路。” 面对执枪的兵士,王氏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被枷锁夹了个结结实实,颜鸢立在树下注视着这一幕,通身舒畅极了,她从未料到自己还能绝处逢生,亲眼见到王氏这样不堪的衣容的一面。 坤定二十七年四月初二,先皇崩逝,四皇子赵煌临危登基,统携百官朝政,平复三皇子内乱。 … 从刑部黑牢里出来的时候,颜鸢觉得柳梢边的空气都是清新的,她脚步轻快地踱过重重静喧的街巷,一边感慨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边又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四皇子登基后,首件事便是肃清三皇子的党羽余孽,丞相府所有男丁处斩,女眷罚没掖庭,世代不得更改奴籍。 不知为什么,刑部的人并没有严格审问她们这些丞相府的下人,只是简单地盘查了身份与籍贯,与丞相府瓜葛不深的直接放走。 颜鸢是正月后才被丞相府选中聘为厨娘,只在丞相府短短待了两月,所以被列在放走的名单里。 颜鸢熟稔地摸到樊楼,从侧门进入的时候,刚巧碰到许平之正捧着算盘一脸心痛不已。 “许掌柜,这是怎么了?”颜鸢也不着急换下身上的破烂衣裳,寻了一个花坛旁的石头坐下,眼神好奇。 许平之原名许之泽,是当时陆宸在花娘案放走的那个青年,颜鸢在那次死里逃生后碰到他,他好心将她带到自己生活的村子,帮她开茶肆,照顾小饭馆,一点点盈积,直到现在在京城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樊楼。 颜鸢知道许平之肯这样尽心尽职帮她多少是因陆宸当年放他的恩情,对此,她也不说破,只每月多分他半份工钱,算感激他帮她分走樊楼大半的糟心事。 “哎呀呀,东家,你可算回来了。”许平之看到她像看到一个可以用来吐苦水的瓦罐,满脸都是想要倾诉的欲望:“东家,你在丞相府是不知道,两个皇子争权的这段时间咱们樊楼被无故搜查了两回,损坏不少桌椅雕粱,我今天总和了一下修缮的费用,得有一千两银子之多。” 颜鸢还以为是什么别的事情,闻言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千两而已,花得又不是你的钱,你伤心个什么,比起这个,我这里倒是有件事需要你找人跑腿。” “什么事?”许平之问。 “我打算到我小娘的坟前看看,需要买些香烛纸钱回来,我这边收拾妥当直接就去,时间有些不及。” 虽然过几日才是清明,但王氏晚年沦为奴婢,颜鸢想早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娘。 循着记忆赶到白水泊旁的小山上时,日晡刚过半。 令颜鸢没想到的是小娘的坟前有人。 她提着竹篓蹲在丛林的灌木中,尽管离得很远,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立在坟前的人是谁。 是小杏,她曾经的贴身婢女。 再次见到故人,颜鸢禁不住热泪盈眶,重回京城,她不是没有打听过小杏的下落,但是一切音信皆都断在她“跳湖自尽”之后。 仿佛小杏也跳湖自尽了一样。 颜鸢万分珍惜地凝望着,她其实很想一个箭步冲出去,拍拍小杏的肩,告诉她自己还活着。 可是颜鸢早已经死了,沉在冰凉的湖底,消失在许多人的记忆里,而小杏还活着,也许是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美满安馨,她不该出现打扰到她的生活。 在灌木丛中微微抬身,目光下移,颜鸢果然发现小杏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十分安静的小男孩,半扎着头发,约有两三岁大,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可爱。 第103章 这可能是小杏的孩子吧,颜鸢在心中暗忖。 坟前香烛燃半的时候,小杏最后又拜了三拜,才带着孩子走了,颜鸢见小杏要回身,忙矮头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远去很久,才敲着蹲酸的腿缓缓站起。 天边霞色似锦,将头顶的杨絮都镀上了一层金光,颜鸢望着毫无人烟的小径,阖眸浅笑。 小杏,但愿你我以后有缘再见。 踩着往秋的落叶至坟前,颜鸢肃穆地将眸光投望过去。 坟头上的枯枝杂草已经被小杏拾掇干净,侧面又拢上许多新土,石碑前摆满了供果和鲜花,给这萧瑟的坟茔多填了一层烟火气。 看得人心里暖洋洋。 “小娘,三年过去了,丞相府里的那帮人终于自作孽不可活。” 颜鸢站在风向的上方用火折子将纸钱点燃,随后撩衣在旁边拾了根长树枝,一边翻搅烈燃的火堆,一边在心中默默低喃。 “那个嫌弃你容貌病羸的颜旭元血抛黄土,那个害你病情加重的王氏丢了自己高贵的身份,终生摆脱不了奴籍,天道不争,活该罪有应得是他们的下场。” 将最后一串纸钱丢进灼动的火舌中,颜鸢对着墓碑沉沉跪下,双手揖在胸前,俯身下拜,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小娘,你在泉下可以安息了。” 颜鸢在摇曳的暮风中又哭了好一阵,酹酒一杯后,才将自己来过的痕迹清理干净,挎好提篮,赶着最后一丝霞光踏进京城的城门。 “未料到当朝陛下竟是个如此仁德之人,登基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寻找当年落难时的救命恩人。” “是啊,早听说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以良善著称,如此看,陛下以后定是位有德明君。” 颜鸢本一心在赶路,正打算向斜方的街巷拐去,忽闻身边的喧哗中有赞美之大言,便忍不住侧头去看。 只见在白晃晃的天光之下,一群人正围着张贴在城门旁的告示互相言语讨论,颜鸢推了推挂在臂弯上的篮子,走进几步,蜷目向人群中的告示看去。 告示的左上方画着张秀丽的女子像,简单的盘髻后插着根云木簪,女子眉眼带水,弯弯如夜天中的勾月,杏腮温婉,容色翩然,正是三年前的她。 新帝的寻人告示上怎么画着她的脸?!还是她看错了,这女子只是恰巧同她面容相似! 颜鸢深吸一口凉气,往人群中挤了几步,终于看清书在画像边的字。 “李氏晏娘,敬州人,夫黄氏,早亡,有幼女一名,稚龄三岁…” 李晏,正是她刚逃到敬州时的改名。 颜鸢瞳孔一缩,整个人犹如五雷轰顶地怔在原地,她死死咬住唇瓣,不可置信地又将告示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 “予朕衣食针药,伤愈,恐行踪有失,因仓皇离去,只余一枚雕兰玉佩留谢…” 雕兰玉佩,颜鸢垂头嘲弄地冷笑。 那玉佩哪里是他留下来谢她的,分明是她在逼至崖边落崖时胡乱挣扎不小心扯下来的。 当时她以为自己救下来的不过是位贵胄家的公子,没想到竟然是现任新皇。 “晏娘,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也感念你的救命之恩,但这世间好人未必有好报,滴水之恩未必会得涌泉相报,你要怪,就怪上天罢,救了我,只有死人才不知道我流丧敬州之事…” 好在苍天怜她,让她摔进崖下水潭活下一命,遇到许平之收留她,替她遮盖身份和踪迹才得以存活至今。 此后三年,每每在午夜梦回这件事,她在帐中惊坐而起,都想不明白那人推她下崖的缘由为何是不想让自己的行踪暴露… 而今天她终于明白了。 四周仍传着赞颂皇帝仁厚的言论,颜鸢听着刺耳得很,她不着痕迹地擦干手中冷汗,默默地退出人群。 李晏已“死”,如今被满城挂出寻找报恩,不知道那位新皇又是揣了怎样心思,反正她在樊楼深居简出,轻易不于大众前露面,也不会自投罗网地摘了告示到皇城内领赏。 她倒想看看这件事的终末会有什么结果。 回到樊楼,一楼的堂厅还有大半客人未散,因当初她害怕京中兵祸会波及到自己的女儿笙笙,便紧着城门封锁前叫了身边可信的人把笙笙带了出去,如今新皇登基,京中回归太平,颜鸢心中惦记女儿,便打算找许平之问问是否收有什么消息。 围着樊楼上下寻个大半,颜鸢也没有找见许平之半丝人影,重新踱回大堂时反倒碰到一个前来寻她的人。 “敢问该樊楼的东家钱娘子可在?”问话的人着一身整洁褐衣,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颜鸢没有见过,而那人口中的钱娘子源于她对外的化名,钱媛。 颜鸢眨了眨眼,没有当即暴露自己东家的身份,反而提问道:“不知阁下找我们东家做什么。” 那人没有多想,呵呵地笑着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这位娘子,在下是宰执府的管家王轩,过几日我们家大人大婚,想请贵楼的厨娘进府帮忙掌厨。” “我们家大人发话了,只想请钱娘子和钱娘子手下的厨娘,钱娘子若肯带人去,价钱什么的都好相商。” “哦?”颜鸢疑惑地瞅了一眼面前的王管家,陈述事实:“其他的厨娘都好说,但是我们东家不会出樊楼到外面掌厨。” 因为害怕自己的脸多少会被有心人认出来,任何需要去樊楼外的单子颜鸢一律不接。 第104章 “这…”王管家闻颜鸢如此说,面上露出犯难的神情,嘴角原本和煦的微笑变得有些牵强,他默了默,再次诚恳地请道:“多少价钱都可以,只要钱娘子肯去。” 颜鸢有意以此刁难,便信口胡说出一个数:“一千两银子也同意?” 第63章 千两银子 王管家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颜鸢未料王管家应得如此爽快,面颊抽动,整了人呆愣了瞬,一时拒绝不是,答应也不是。 “当真不巧,我们东家今日有事出门了,这样,我晚些时候或者明日见到她便将此事说与她听,东家做好决定自会派人到宰执府回复。” 王管家大喜,连连点头称是:“好,那就麻烦这位娘子了。” 送走王管家,颜鸢一扭头便瞧到刚刚消失踪迹的许平之正在堂侧的台案上将手中的算盘拨得噼啪直响。 “东家,那可是一千两银子,你去这一次,咱们樊楼修缮的费用就回来了,要不考虑一下?”许平之笑嘻嘻地望着颜鸢。 颜鸢斜眼瞟了周遭一圈,见没什么人留意她这边的动静,便背了手走进台案后,神色凝重地小声说道:“我刚从牢中出来,没打听过那些官员变动,这位新任的宰执是谁,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听到颜鸢问他新任宰执的名字,许平之敲拨算珠的动作顿了瞬,他装出一副用力思考的样子,“想了又想”,道:“东家,你在刑部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忙修缮樊楼重新开张的事情,还没时间打听清楚这一溜朝廷要员的名字,还真不知道这个。” 颜鸢也猜到许平之或许不知道这个,也不着急知道答案,她将许平之面前的账簿取走,一边翻阅,一边说道:“无妨,明天你抽空出去帮我打听打听。” 许平之咳了一声,应:“好。” … 宰执府,书房,漏液十分,煦风渐浓。 陆宸看着挂在窗前的锦绣喜服,沉默许久,直到绕在心头的那一点茫然散尽,才徐徐转身,重到书案前坐下。 自己被封为新朝宰执的当天,他见到了颜芙。 那张三年未见的脸上写满了娇弱与求怜,宛若一朵开在凛风霜雨里的素芙蓉,被凋敝的风雨欺凌得快要碎掉。 “阿芙求大伯收留,哪怕是做妾,阿芙也愿意。” 陆宸记得自己当时正在翻阅商疆屯军的折子,闻言差点将沾饱墨汁的毫笔丢出去。 他头也不抬地拒绝:“夫人已与靖远侯府世子定亲,此时应在侯府安心待嫁,怎可与外男提收留一事,且我对夫人并无男女之情,还请夫人自重。” 此时,靖远侯府世子是已然恢复为正常人的陆逸。 颜芙见他不问具体缘由,也不伤心绝望,只是自顾自地说:“大伯,陆逸不是良人,他也从未失智过,所谓痴傻无术,都是他遮蔽人目的把戏而已。” “珰。”陆宸将手中的狼毫放到白玉雕山的笔枕上,木杆与玉石相碰,发出清脆地一声撞击。 颜芙见陆宸抬头看将过来,神情凝重威仪,胆子便更大了三分,忙接着话头继续说“大伯那难道就不好奇靖远候府明明与丞相府是姻亲,这次却不帮三皇子争夺皇位的原因吗?” “你说。”陆宸定定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颜芙,拾起笔,继续在面前的折子上勾画。 “那是因为陆逸从庄承繁处得知四皇子已经掌握了西北边军,还有京畿四处的麟卫,看清楚三皇子一党只是头纸糊的老虎,这才让陆庭明哲保身,使靖远侯府远离了这场罹祸。”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陆宸眸光暗了暗,突然想起那个为靖远侯府上表开脱的户部侍郎最早曾在庄承繁职下的转运司当过几年副使。 “还有呢?”他仍垂着头,神色微变,仿若这件事他早已猜到了一般。 颜芙见陆宸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眼底略过一丝疑惑,藏在云袖中的葱指蜷了又蜷。 她明明记得因为花娘案的事陆宸与庄承繁不对付,现下听了自己弟弟与其有苟且之事,怎能如此平静。 难道是陆宸早就知道了这些? 这可不行,颜芙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免不得在心下暗道一声糟糕。 陆逸着实欺她太甚,又擅喜在床帏上凌辱她,每次他从她的帐内离开,她都要恹恹地床上躺几天,身心俱疲。 虽然梦寐以求的世子夫人之位唾手可得,但她一闭眼就能想到自己婚后的日子有多难过,思及此,颜芙咬了咬牙,打算将自己知道的最后一件事也说出来。 “大伯。”颜芙佯装怯怯地往前跪行几步:“我还知道大伯当年突然被下旨调往敬州查案,诸般为难,这一切都是陆逸在背后献计搞的鬼。” “是陆逸想让侯爷对你有猜忌,父子离心,自己好渔翁得利,获封靖远侯府世子之位…” 因着三年前陆庭和吕氏逼他休颜鸢的事,陆宸一直对靖远侯府的冷意人心避之不及,他本以为身为丞相府姻亲的靖远侯府脱不开三皇子势落的牵连,却没想到竟命大地躲过一劫。 他正恨苍天不公,让那群没有心的人畜逃之夭夭,颜芙便自投罗网地闯进来,同她讲了如此多靖远侯府的把柄。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日送走颜芙后,陆宸一个人坐在伶仃的灯台的前想了许久,决定佯装答应颜芙的提议,引陆逸这条毒蛇出洞。 第105章 并且他打算在婚仪当天,将颜芙过往的丑陋行径揭露得干干净净。 于是,他派人送了婚书到靖远侯府,陆庭和吕氏有意修复靖远侯府与陆宸的关系,竟是连红娘准备的长篇大论都没听完便答应了。 几番对商结束,婚仪最终定在了四月初十。 “什么!四月初十!!”颜鸢的声音大得如樊楼开张时的锣鼓。 许平之尬笑着点头:“是,东家。” “和我姐姐颜芙?”颜鸢眸子瞪了又瞪,觉得自己好似还在梦里。 许平之艰涩地抿唇:“是,东家。” 好荒唐,颜鸢冷笑一声,背着手折到楼上。 自她假死逃生后,陆宸的事情她多少也打听过一些,他先是担任京西南路提点刑狱司公事,与靖远侯府世子之位失之交臂,后又因久久未破四皇子失踪案,被贬到商疆做司法参军,后又听闻他好像得罪了什么人,被降为某县县尉。 从煊赫一时的执法官一路降到八品县尉,陆宸可谓是潦倒落魄,比在暴雨中乞食的狗都不如。 而如今新朝甫立,他便被授予宰执之位,这背后恐怕没有她知道的这样简单。 不过她只是一个樊楼的东家,陆宸跟其他人有什么弯绕颜鸢并不关心,她在意的是即将要嫁给他的姐姐。 在她的心中,陆宸配不上姐姐,哪怕现在位居高要,是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宰执,他也配不上。 陆宸喜欢姐姐又怎样,他当时都没有保护好身为妻子的她,平白让她遭受了许多冤枉和磋磨,她不信他能给姐姐一辈子的顺遂无虞。 颜鸢生气极了,抬脚踢开关在面前的房门,使出了力道不免有些过大,差点一个踉跄趴在门后的地砖上,她嗬着气扶着门棂缓了许久,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念头。 她得阻止姐姐嫁给陆宸! … 疏云居,日晡。 许是节气刚入立夏,吹进窗棂的风有些许燥气,颜芙嫌杯中的龙井微烫,便放了茶盏,叫画碧到近前打扇。 “夫人。”有小丫鬟掀帘进来,呈上一封未署名讳的信:“这门房送来给夫人的信。” 画碧瞧着空白的信封深觉奇怪,便开口问道:“这信是何人送来的,为何不署姓名,你不知那些来意不明的东西是不能送进内院的。” 小丫鬟诺诺道:“画碧姐姐,门房说送信的人称这里面的内容与陆大人有关,不方便透露更多,便没有将名字书在外面。” “送信的人还说,信中之事关系重大,还请夫人阅毕后三思。” “哦。”颜芙在红木八宝椅内微欠身:“递上来我看看。” 渗着墨迹的纸张在颜芙手中缓缓展开,颜芙只定睛看了一眼,眉头便止不住地蹙在一起。 “画碧。”她的语气少了午后休憩的散漫,而是多了分不饶人的戾气:“点一盏烛台过来。” “不许看里面的内容,烧了它。” 虽然不知信中的内容为何惹了颜芙怒气,画碧虽疑惑却还是闷不做声地去取烛台,只走过送信丫鬟的身边时,责难地看了她一眼。 颜芙瞥了一眼慌张跪到她面前的小丫鬟,严声训道:“以后门房处若再送来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自行销毁即可,不用递到小姐面前。” 小丫鬟怯怯点头:“是,夫人。” 自打信送出去后,颜鸢便分了一半心思日日担虑此事,在樊楼等了十几天,眼看着陆宸的婚期即将临近,靖远侯府那边依旧没有丝毫要退婚的意思。 难道是她将陆宸贪恋商疆“风尘女子”的故事讲得过分平淡了? 不该啊,为了增添“故事”的真实,她特意在信中写了许多陆宸平素起居的细节,喜欢竖什么样的冠,爱吃哪种口味的糕点和渴水,以及他儿时的一些隐秘趣事就读在通通写在里面。 其中有些事情颜芙也知道,只要看过那封信,十有八九的人都会相信此事为真。 那封信最后不会没有送到姐姐手里罢! 应该…且…只能是这样罢! 颜鸢拨弄着吊兰盆中新绿的叶子,一边思索可能出现的状况,一边想着要如何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确保姐姐亲自看到信中内容。 可是吉日就在三日后,侯府戒备森严,她上次能将手书送给门房已是破例,若同样的事情再做一遍,恐怕靖远侯府会对送信人的身份起疑。 要是婚仪当天她能在场便好了,或许可以在陆宸和姐姐拜堂前弄出些事端,误了吉时,自己再趁乱亲自将信送到姐姐面前… 一切便可大功告成。 颜鸢又将前后事情捋清一遍,觉得如此做差错不大,便起身行至樊楼大堂,在杂绰的人影中寻到许平之,低声与其耳语:“一会你找个小堂倌帮我给宰执府送句话。” “就说让他们家大人准备好千两银子,他们那单生意,我樊楼接了。” 第64章 换嫁 四月廿五,甚为宽阔的鹤梁街上人声鼎沸,衣袂飘然,都在翘首期盼着宰执府迎亲队伍的归来。 “这位宰执夫人当真命好,母家女眷被罚没掖庭,她因是出嫁女,且靖远侯府后来投靠新皇,从龙有功,逃过一劫,现下又与升为朝中新贵的陆宰执结成连理,怕是不日宫中便会传旨,封她做一品夫人,为外命妇之首。” “听说宰执夫人的容貌也是一顶一的好,颦笑间颇有雨中芙蓉之态,与咱们金质玉相的宰执大人很登对。” 第106章 “若一会能在红盖头下窥见那盛容的一角,也算是满足了…哎…快听…街头有金锣声…” 匿在人群中的颜鸢也听到隐隐的鼓吹锣响,她拽紧肩头的织锦斗篷,踮起脚向鹤梁街的街头望去,恰好在漫天红帛中见到一身鲜艳喜袍的陆宸。 时间仿若有须臾的凝固,颜鸢的睫毛几不可见地颤了下。 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发顶的金冠在灿烈的日光中格外耀目,棱角分明的脸一如当年她在喜帕后见到的般焕然坚定,只是那眸光不再似五年前那般清澈明亮,取而代之的是似深潭的冷寂。 颜鸢向下拉了拉发顶兜帽,掩住自己向外望的视线,恍惚间觉得陆宸如此陌生,自己从未真正认识他。 无妨,待今日她将信件交予姐姐后,这辈子便算与他再无交集,认识与否又有什么重要。 转眼间,浩荡的接亲队伍热闹地行至宰执府的朱红大门前,领行于前的陆宸勒紧手中的缰绳,**那匹配彩鞍的枣红骏马立时停在原地。 颜鸢在前排人影的缝隙中看到陆宸跳下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后,抬步便要向身后的团绣喜轿走去。 她暗暗咬唇,心底有些犯怵,却也知道此时若再不出手,待姐姐被陆宸迎进府中,便很难再有机会。 “珩郎…你好生薄情…”颜鸢闭上眼,掀开兜帽,一边拨开挡在面前的人,一边细着嗓子娇滴滴地嗔唤。 宰执府门前的喧吵瞬间消散,所有目光均转向声音的来源,已经行至大红喜轿前的陆宸也不例外。 他的阿鸢第一次这样唤他。 陆宸一眼便瞧到熙攘人群中的紫衣倩影,那倩影身形窈窕,媚然天成,虽无旧时的蕙质端庄,靥颊有白纱遮面,但他还是从那双水弯弯的眸中瞧到熟悉的感觉。 三年未见,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阿鸢。 因为许平之的缘故,他知道她这些年都去过什么地方,做什么营生,有什么人找过她的麻烦,又有什么人给予她恩惠,他在暗地里出手多次,却始终不敢去见她。 许之泽不止一次提议将笙笙抱到他面前让他瞧瞧,陆宸皆都拒绝。 他不是不愿见她们母子,相反,当他得知颜鸢还活着的时候,整个人高兴得疯癫掉了,牵了公衙马厩里的马便打算单骑前往敬州,最后还是刺史派人拦下他,问他四皇子事情的眉目,他才陡然冷静下来,背后飕飕地渗出一层汗,恍然发现他们的处境是如此不同。 他深陷皇权争夺的漩涡中不能自拔,而她已经远离了宅院内的算计与纷争,一个人带着孩子恬然生活,他似乎不该去打搅她的生活,将危险重新引回她身边。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再没有勇气面对第二次,她和孩子安然无恙便好。 那一瞬间,陆宸突然知道什么叫缘分已尽。 “珩郎…你怎么不理奴家…奴家千里迢迢从商疆追来…无亲无故…珩郎…” 陆宸仍沉在缥缈的回忆中犹自伤怀,冷不防那娇滴滴的称呼再次贴近,宛若初时新婚的蜜语,激得他喉头一哽,“阿鸢”两个字差点喊出来。 他将心底的惊涛压了又压,还未从那一声声的“珩郎”中缓过神来,腰腹处忽地一沉,有清浅的木兰香扑进怀中。 “珩郎,奴家知道今日如此拦你不对,但奴家也是被逼无奈,奴家不求锦衣玉食,只求姐姐能网开一面,赏个栖身角落,让奴家能在府中好好伺候好珩郎与姐姐。” 怀中的人仿佛悲伤得快要晕厥,一边娇声啼哭一边柔弱*无骨地顺着他的衣领往下滑,眼看双膝即将跪地,陆宸眼疾手快地将胳膊穿过颜鸢的双肩下,向上使力,把人重新提溜起来。 围观诸人见陆宸紧紧抱住前来闹事的胡姬,无不瞪圆了眼睛,发出或低或高的惊异声。 “这…这胡姬不会真的与陆大人有私情吧…” “陆大人始终一言不发,看样子应该是了…哎…可怜了喜轿中的新娘,母家落寞,出嫁日碰到如此缠人的小妖精也无人能帮她撑腰。” “不知这位宰执夫人会不会将胡姬收进府中…” 从冲出来的那一刻起,颜鸢已经做好了可能挨打的准备,毕竟此事对陆宸来说是无风而起,冤得很,气急之下扇她几个巴掌也是有可能。 不过事情好像并没有向她最坏的预料那样发展,陆宸没有发怒也没有辩解,只是呆愣在原地,或许是他在商疆真的有相好过的胡姬,印象模糊,而她恰巧歪打正着一时没引起陆宸怀疑。 陆宸这里她不能再继续逗留,万一待他反应过来“不识得”她便糟了。 思及此,颜鸢暗自抿了抿唇角。 另外,她在外面高声喊了如此久,姐姐为何还不肯下轿查看情况,就算姐姐不方便下轿,也应该知会身边的妈妈或者丫鬟上前询问。 怎么连问话的人都没有。 颜鸢借着歪在陆宸肩膀的角度扫了喜轿周遭一眼,没见到姐姐的贴身丫鬟画碧,倒是边妈妈站在轿子后头,一脸担虑地望向轿子。 颜鸢垂下睫毛遮住眸底疑惑,直觉边妈妈行止怪异。 按常理算,出了这样不堪的事,她应该去询问姐姐的吩咐才对,怎么还搞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的事怕另有古怪。 颜鸢在心中简单地盘算了一下,猛然脱开陆宸的怀抱,瞅准方向,直直奔向喜轿的轿帘。 第107章 “快抓住她,不能让她钻进轿中冒犯了夫人。”耳畔,边妈妈的声音慌乱又焦急。 颜鸢灵巧地躲过边妈妈的横档,一个旋身掀开喜轿的轿帘,轻巧地跃进轿中:“姐姐…求你怜…” 声音戛然而止,颜鸢愕然地看着喜帕下的陌生面孔,迟迟未缓过神来。 轿外,画碧喘着粗气哀哀求见:“宰执大人,我家小姐她失踪了,整个靖远侯府上下都找遍了,连个钗环衣角都未寻见。” … 光影昏暗的角房内,边妈妈一脸骇栗地看着陆宸,他身上的喜袍尚未褪去,那鲜艳的颜色在惨白的月光下一照,分外的猩红刺目,仿若正披在判人生死的阎罗身上。 陆宸问:“你既然知道轿中坐的不是真正的颜芙,为何不提前告知与我。” 边妈妈不敢直视陆宸,她垂下头,语气结巴:“老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 “呵…好一个不知如何是好。”陆宸用指节敲击着身侧的案几:“大婚之日,作为新娘的颜芙身边必前拥后簇,若无里应外合之人,怎会轻易失踪,听画碧说我去迎亲的时候你频繁催她去前院看仪礼行至何处,待她再回疏云居时,盖头已将人遮得严严实实。” “这里应外合之人该不会就是边妈妈你吧。” “不是…不是老奴…”边妈妈低垂的眸光躲闪:“老奴自小姐三岁时便跟着照顾,这么多年小姐对老奴也是极信任的,老奴怎么会背叛小姐。” “本官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背叛颜芙。”见边妈妈一直对他油嘴滑舌,陆宸仅有的耐心渐渐无有,他按捺下心底烦郁,招夏平到近前,令夏平取盆水。 夏平称诺离开,不多时便端了瓷盆进来,放到边妈妈面前的圆凳上,二话不说,抬臂便将边妈妈的头面压进瓷盆的水面之下。 “唔。”边妈妈拼命扭动身躯,想要从夏平的禁锢中逃脱,奈何她的双手背麻绳捆在身后,双脚也被束在椅子上,如何使力都是徒劳。 直到她的挣扎渐渐疲软,陆宸才挥手,让夏平将人从水中拉出来。 “这回可以好好说话了。”陆宸将手里翻阅一半的公文阖上,冷眼看着瘫在椅背上的边妈妈:“若是还没有想好如何回话,可以下水再好好想想。” “想…好了…”边妈妈气息奄奄地道:“是世子,世子不甘心小姐就这样嫁给大人,所以才找到老奴,许老奴重金,让老奴在小姐出嫁日从中斡旋,弄一个障眼法好将人送到靖远侯府外。” “送到靖远侯府外?可有具体位置?” “有,世子提前在西大街的钱氏樊楼定了一间包厢,小姐昏迷后会被送到那里。”边妈妈答。 樊楼内,颜鸢看着空空如也的包厢满脸严肃:“你确定这个厢间来过人?” 许平之答:“东家,是这样的,宰执府那边与咱们通信,说贼人招供,这里是他们约好的地点,但昨日确实无人来过这间包厢。” 他顿了稍许,又道:“哦,也不能说无人来过,有位衣饰简奢的人曾进去瞧了眼,未叫酒食,我当时只认为是走错了,现在看,应该是接头的人到这里回合。” 好不容易有了丁点姐姐的消息,颜鸢不愿如此轻易放弃,她催促许平之道:“你在好好问问在楼前打杂迎客的小僮,是否见到可疑的人或者车马进入楼中…在楼前楼后徘徊也算…” 许平之理解颜鸢的着急,但他也无可奈何:“东家,这些我都问过,昨日,咱楼中无人见过可疑车马。” 第65章 銮驾 颜鸢与许之泽共事多年,也清楚许之泽有颗缜密心思,处事向来稳妥,他即如此说,那线索便是真的断了。 她叹了一口气,寻了个位置坐下,禁不住在心中埋怨自己无能。 若她早几日再寻一次姐姐就好了,那时姐姐还没有失踪,平平安安地待在靖远侯府中,现在出事了,她后悔万分也来不及了。 姐姐没有在樊楼出现,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变故,姐姐现在会在哪里?她还好吗? “陆逸,如今人丢了,你闯的祸,打算怎么收场。”陆宸进了知春院,也不寒暄,立在方长开叶子的杨树下,神情淡漠地看着一脸死气的陆逸。 昨日,他为了能在众人面前揭露颜芙曾经的恶毒行径,不光把翠香从地牢里拽了出来,还特意送了一张请帖给死对头,即现任刑部尚书的庄承繁前来赴宴,未曾想万事俱备,端坐在喜轿中并不是颜芙。 真真白费了他的一片苦心。 陆逸闭着眼,嘴唇煞白,他似乎整夜未睡,发鬓和衣角都凌乱得很,两人沉寂许久,陆逸终于沙哑开口:“我也想知道她去了哪里。” “明明我的人一路跟车,最后还是跟丢了。” 陆宸问:“马夫和车也都不见了?” “嗯。”陆逸点头:“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附近的商铺小贩我都问过了,半点音信都无。” “好,我府上还有事,一会需要进宫一趟,先走了。”陆宸眸光幽暗地闪了闪,拍掉落在肩头上的杨花,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颜芙的事情看来还有第三者掺和,只是他和陆逸之前未留意,让这人抽了这个空子,但颜芙作为一个深居后宅的妇人,父亲伏法,母亲被送至掖庭浆洗衣物,日常交往只有靖远侯府里的人,她又会被谁盯上呢! 第108章 马车一路平稳地行至皇城南门,仍在沉思中的陆宸抱袖下了马车,守在皇城门口的守卫见是他来,忙侧身行礼,请陆宸进去。 恰巧一位捧着黄色布告的中官也在,他同卫兵并列站在铜钉大门旁,规规矩矩地捧着东西,头垂得很低。 陆宸行过的时候不经意瞟到黄色布告上的字,几个敏感的字就这样跳进他眼中。 “李氏晏娘”,“贵妃”。 李晏? “这是…”陆宸心口缩痛了一下,他停下步子,指着布告问中官:“陛下寻到人了?” 中官见陆宸突然向他问话,腰弯得更低,道:“回陆宰执,陛下找到当年的救命恩人了,已经接进宫中,封做正一品贵妃。” 已经找到人!那他的阿鸢岂不是… 听到肯定的回答,陆宸眼前一黑,他急急转身,四顾寻找自家马车的影子。 “大人,可是有事吩咐。”坐在车辕上的夏平见陆宸去而复返,忙跳下车来。 陆宸也不等登车的木凳放好,甩袖爬上马车,连声催促夏平道:“快,西大街,樊楼。” “是,大人。”夏平得了吩咐也不多问,执鞭打马便向西驶去。 颜鸢经营的那家樊楼离皇城其实并不远,但陆宸依旧不停地撩开帘子,向外看马车行至何处。 颜鸢救人的事情许平之对他说过,他当时只认为被救的那人狼心狗肺,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若有机会再碰到,他定然会对此人下狠手,让他也尝尝堕崖的滋味。 后来他在坊市的街头看到新帝寻人的布告,那上面的画像虽工笔一般,但面形轮廓大致与颜鸢相似,加之旁边的行文提到具体的籍贯与姓名,陆宸几乎是第一时间想起颜鸢被恩将仇报的旧事… 陆宸有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很颓败,父亲的眼中只有靖远侯府,亲生母亲早早就抛下他去庵中避世,吕氏只拿他做棋子,生下儿子后立即视他做累赘,不再尽心地管教他,弱冠之年他终于将心爱的姑娘娶进门中,却因公务繁忙鲜少交流,本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有恶人从中作梗,他与她越走越远直至不复相见。 好不容易在皇权的争易中赌赢,一朝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他知四皇子不是明君,但也打定主意维持君臣和睦,待朝局稳定,上书致世,去她生活的县城中隐居,不求再续前缘,只远远地望着就好… 可笑苍天再次愚弄他,这位他用千般筹谋捧上皇位的人就是想让她身死的罪魁。 看到寻人布告的那天,陆宸将自己闷在书房,对着孤燃的烛徒坐至深夜,最终将叶阗打算归附朝贡的密信撕得粉碎,丢进香炉中燃得一干二净。 对于宫城内的那位贵人,有些事情,他不想坦白了。 马车辘辘地转出一条小巷,行到宽阔的街面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或远或近地传到陆宸耳中,没过多久,他便看到悬在楼店门口的钱字幌子。 夏平停稳车,隔着帘子汇报:“大人,已经到夫人的樊楼。” “好。”陆宸坐在厢内,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他吩咐道:“夏平,你进去找许平之,问他钱东家可有出事。” 说这话时,陆宸的手在微微地抖。 他的阿鸢一定要平安。 约半柱香的时间后,夏平从樊楼内出来,敲开马车的竹帘,左右寻顾确认安全后,悄声道:“大人,许之泽说无事,夫人正在堂后清点上月的账目。” 皇宫的“李晏”原来不是他的阿鸢。 陆宸紧皱的眉头略有舒展,但他还是再次询问以求确认:“你可有见到她?” 夏平点头:“是,属下见到了,夫人确实好端端地在樊楼后堂。” “那就好,回皇城罢。”陆宸嘴角扬起一道耀如星芒的笑意,放下车厢竹帘。 他的阿鸢平安就好,至于宫中的那位新封“贵妃”,等有机会他见上一见再说。 … 新帝寻到恩人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京城的街头巷陌,从浣衣妇到砍柴翁,无不赞颂新帝的仁厚知恩,肯散泽于百姓,成为一方佳谈。 颜鸢在樊楼内自然也听到食客讨论这些。 “咱陛下应是爱惨了贵妃娘娘。”一位白衫书生点了一瓶梅子酒,随后兴致盎然地与身边的好友交声谈论道:“大赦天下,西山游猎,免除三成夏税,个个都是大手笔。” “哎,甭说,当时我看那个城墙布告上的画像,就觉得咱贵妃娘娘乌鬓圆额,国色天香,是个有福泽的人,果然,圣人寻到她,便下令减免赋税,我家娘子今年终于能少织几匹布了。”另一个青衣的书生将送上来的梅子酒小心地斟进枣子大的酒盅中,面颊染着无法掩饰的喜晕。 白衫男子揶揄地瞅了青衣男子一眼,笑道:“听说圣人西山游猎那天会携仪仗从玄武大街出城,并未命十二卫封锁周围街路,兄长那天可带着嫂嫂到玄武大街上走一走,兴许还能瞧上几眼天人风姿。” 青衣男子哈哈大笑,他举酒敬了白衫男子一杯,对白衫男子的提议不置可否,只仰头痛饮。 坐在二楼隔间的颜鸢将这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略带烦躁地用指甲敲了敲面前摆有甜糕的彩瓷盘,有些坐不住。 陆宸成亲那日,在宰执府门口围观的人有不少,画碧在喜轿旁向陆宸求助话应有许多人听到,按说几日过去了,宰执大人新婚妻子在大婚当日离奇失踪的事情会迅速传遍整个京城,她经营的樊楼或多或少会有人闲谈自己在各处听来的消息,颜鸢为此还降低了樊楼梅子酒的价钱,有事没事地留意着堂前的热闹。 第109章 谁知新帝寻到恩人,将恩人封为贵妃的的事情紧接而至,全城张贴布告,西山巡猎,减免赋税,大赦天下,宰执夫人失踪的事情瞬间微如毫末,仿佛一滴水落进浩渺的湖泊,再无消息。 眼看时光一天天过去,颜鸢半丝线索都没寻到,依旧在原地团团转,她心中焦急万分,那种窒息的无助感不亚于当初得知小娘横死。 “晚一日有消息,姐姐便多一份危机,苍天保佑,千千万要姐姐平安。”颜鸢掰了块甜糕放进嘴中,神情恹恹。 许平之劝道:“东家,你也别多伤神,我打听到陆宰执已经请了刑部尚书全权查办此事,有官府的人出手,总比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暗中收集线索来得快。” “那倒是。”颜鸢站起身,勉力打起精神:“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太仆寺打算在咱们樊楼购酒?” “是。”许之泽见颜鸢问起樊楼的事,忙从袖中掏出事先记好的字条,对着念到:“前来的吏员称要柿酒四十坛,千日春四十坛,郁金酒四十坛,三日后城外西山下交付。” 颜鸢收了思绪暗忖了忖,一百二十坛,这些酒送出去,她的酒窖也空得差不多了。 “许掌柜,要不你找一找太仆寺的吏员说一说…算了…”颜鸢话说到半时倏地一转:“就这样吧,一百二十坛,三日后我同你一起点好送到城外。” “好。”许平之点头。 三日后,颜鸢刚将酒卸下,与太仆寺的人交接结束,天边忽地乌压压地盖满云团子,转眼便下起了豆大般的雨。 颜鸢和樊楼的跑堂婆子等人在路边的茅草棚躲了许久,见头顶的雨没有半丝要歇的意思,实在无法,只得就近找了一个客舍,凑合地住了一晚。 第二日拂晓,穹空洁净得连一丝云都没有,颜鸢念着去查颜芙的消息,用过早膳后,便招呼着众人赶着晴日返回樊楼。 牵车从矮窄的西侧门进入,颜鸢立时被城内的片片人群惊到了。 只见宽阔的玄武大街已被十二卫拉上警线,只余市楼前的几丈小路供人通行,但此时已经被泱泱的人影围得水泄不通。 待颜鸢反应过来这些人都是在干什么的时候,为时已晚,她被前呼后拥的人群挤到了一家油铺的幌子下,进退不得,她心中骇栗四起,踮脚循视周围,发现樊楼的其他人也彼此走散,被人群裹挟得七零八落。 颜鸢尝试拨开面前的人去找许平之,但前行几步又被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力气推到另一个角落,几番尝试下来,反倒离许之泽越来越远,颜鸢实在无法,只得放弃挣扎,任凭人流将自己越推越深。 就这样在旭日下不知挤了多久,耳畔忽地悠悠传来一阵乐响,那乐声典雅庄重,高遏行云,伴着钟磬铮鸣,充斥整个玄武大街。 颜鸢闻声向东向望去,果然在遥远的尽头看到了飞扬的彩旌与嵌宝的团扇。 新帝西山游猎的卤簿来了,行得不急不缓,围观人群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骚动。 “前头那几名带刀的卫兵长得好生俊俏,听说都是高门内出身的贵公子,也不知娶没娶妻,以后会喜欢上哪家的姑娘。” “哎…那第三座銮驾里坐的是不是贵妃娘娘啊,刚才风将纱帘一角吹掀,里面的女子姿容绝色,芳华殊艳,来头不小。” “我也看到了,她的发髻是盘起来的,这般年轻的容貌,只应是宫城里的妃子。” 第三座銮驾里坐的是那位假“李晏”? 颜鸢嘴角微勾,难得对除颜芙外旁的事情感兴趣,她将目光死死盯到仪仗的第三座銮驾上,等待窥望的机会。 仿佛是苍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当馨香流溢的銮驾行到颜鸢面前时,半空忽地无兆起风,风力横贯而过,将垂着湘色流苏的纱帐吹得四散飞起, 颜鸢抓住时机注目,却看清銮驾里的人时,神情一滞,瞳孔慢慢散大。 第66章 再见 围猎场内,一处较偏的营帐里,夏平向陆宸禀道:“大人,靖远侯府世子求见。” 陆宸抬首看了眼透在帐帘上的人影,对于陆逸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请他进来。”随后单独吩咐夏平:“记得将周围人都遣散,然后账外看守,莫要让人偷听了去。” 虽然不知陆宸要同陆逸说什么,夏平也不多问,他拱手退出帷帐,把陆逸请进来。 陆逸甫一掀帘,陆宸便感受到他身上的滔滔怒意,果然,陆逸冲他说话的语气愤然不已:“陆宸,你这是何意!” 陆宸知道陆逸话中所指的是颜芙被封贵妃的事,昨日围猎前,新帝携贵妃出现在酒宴之,上,接受群臣朝拜,他和陆逸皆都一眼认出那位被封为贵妃的女子是失踪多日的颜芙。 面对陆逸的直呼姓名,陆宸不愤不恼,只心平气和道:“此事与我无关,世子请坐。” 陆逸宛如被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他死死地瞪着陆宸:“我不信。”声音冰凉凉,好似三冬里的蛇信:“赵煌想求一个仁善知恩的好名声,恰巧颜芙与赵煌恩人的容貌相近,你便献计,假意求娶颜芙,实则暗度陈仓,将人送进皇宫里。” “不是我做的,我也在查这件事,世子可以信可以不信。”陆宸顿顿道:“依我之见,世子最该怨的应该是自己才对,若不是世子私底下换走颜芙,陛下可能也不会找到这个空档。” “不过当下之急不是都有谁参与此事,世子与其怀疑我,倒不如想想你那周密的金蝉脱壳之法是哪里出了漏洞。” 第110章 陆逸知自己理亏,默然不语。 … “卢主簿,实在是小女子的过错,这千日春和郁金酒钱氏樊楼貌似少送了一些过来。”颜鸢站在半山腰宽敞的蓬帐前,微勾着腰,态度万分诚恳地说道。 那个被称呼卢主簿的人闻言微一抬眼,眼中有疑惑展露:“钱东家怕是记错了罢,昨日点酒是本官与你们樊楼的人一起,双方都确认无误,钱货两清才分开。” “啊?当真如此?”颜鸢抓了抓后脑,貌似又想起来什么:“哦,想起来了,是我糊涂了,当时后面还排着东街油铺的掌柜,那油通透醇然,卢主簿路过时还随口夸奖了几句。” 卢主簿朗笑出声:“哈哈哈,对对对,钱掌柜总算记起来了,你们樊楼的酒没算错。” “那是卢主簿提醒得好。”颜鸢弯起眼,侧头去看身后的牛车,眉目间有些踟蹰:“只是我此行又带了五坛千日春,五坛郁金酒过来,陶坛虽结实,回程路远颠簸又多,易破…” “要不酒就留在主簿大人这里,大人可以分给下属和同僚共饮,也算是帮我们钱氏樊楼扬扬名声了。” 卢主簿甚是满意颜鸢将酒留下的决定,他面上的笑意更浓,抬袖拱手道:“多谢钱东家厚意,本官昨日浅尝了几口着郁金酒,真真浓香得紧,正想着待西山巡猎的事毕,回京城买一小坛慢饮,今日便碰到钱东家慷慨,着实有幸。” “卢主簿客气了。”颜鸢又与卢主簿客套了几句,见身后的婆子和跑堂将酒都卸了,便颔首告辞。 将车赶出去一段距离后,颜鸢叫停身旁跑堂的脚步,说道:“你们先下山回京城,我还有事,晚些时候回去。” 说罢,也不等那名跑堂点头,挽袖便向另一条草木茂盛的小径走去。 颜鸢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樊楼的酒没有送错,所谓的酒没有送错,这只是她来西山找姐姐的借口。 对,没错,她此番来西山是寻姐姐的。 昨日新帝率文武百官及新封的贵妃走玄武大街出城至西山巡猎,她在一旁侥幸看到了带着面纱的贵妃。 露在外面的一双杏眼温婉淑致,清澈含羞,是双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熟悉到就算时隔三年,她也能在短短的一瞬间认出那双眼睛的主人。 坐在銮驾上的人,正是颜鸢焦急寻找多日的姐姐,颜芙。 颜鸢记得自己当时立在喧哗的人群中,耳畔却突然寂静无声,满目都是湘色纱帘后的身影。 她的姐姐入宫为妃了! 姐姐怎么会入宫?是因为之前就与新帝熟识吗? 颜鸢的心在微燥的初夏中冰凉一片。 新帝的手段她见识过,狠毒且毫不念惜救恩,这一点从他在敬州逼她跳崖便可见得,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用来攀登极座的棋子,没有价值便可随意抛弃一般。 直觉告诉她,姐姐于新帝而言,也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向世人彰显他仁德知恩的棋子。 颜鸢眨了几下眸子,胸腔被浓烈的担虑斥满。 她害怕待时局稳定后,新帝会像逼她一样,冷血又漠然地逼姐姐去死。 不行,为了姐姐的安危,她得与姐姐相认,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讲给姐姐听,然后一起商量逃离的计策。 于是便有了送“错”酒的一幕。 尽管是在林下的小径中梭形,但午时还会几缕暑气绕身,颜鸢疾步行了一会,发觉口干得厉害,便顿住步子,解下腰间的水囊喝水。 甘甜的清水灌进腹中,瞬间有丝丝凉意流满她的四肢经络,身心轻畅的同时,连带着头脑都清晰了许多。 她听到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里有间歇不规律的喘息声。 尽管那声音夹在哗啦啦的叶声中,不知为何,传到她耳中尤为真切,仿若近在咫尺。 颜鸢静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不知是换条路避开,还是走上前去查看。 悄悄地将水囊挂回腰间,颜鸢默默转身,决定视而不见。 “救…救…”受伤的人许是感受到她的冷情无视,在她转身的瞬间,发出声音呼救。 颜鸢的理智终究还是没有战胜良心,她无奈地扁了扁嘴,掏出帕子将半张脸遮好,回头向那丛灌木走去。 “这位大人,不知是哪里受伤了,小女子可以为大人做什么?”颜鸢拨开长在灌木中的草茎,寻到了受伤的人。 那人没有穿外袍,只有一身深棕红的窄袖缎衣,俯趴在枯枝遍布的灌木后,颜鸢一时瞧不见他的容貌,只大致认出是名男子。 颜鸢继续问:“大人有力气自己动吗?” “好像…崴到脚了…不知娘子可否借力…拉我坐起…”那人的声音干裂沙哑,短短的一句话说得有些费力。 “好。”颜鸢闻言伸手去拉那人的胳膊,尝试着让他先翻身过来:“大人,若是被扯到哪里疼了,尽管出声叫停就是。” “知道了…多”那人随着颜鸢的力道微微翻身,露出秀白的半张脸,他逆着光凝眸看向颜鸢,却在看清的那一瞬间,话末的“谢”字哽在喉咙里。 几乎是同时,另一头的颜鸢也认出了受伤的人是谁,拉扯的动作僵在半空中。 “民女给陛下见安。”颜鸢咬着牙,强忍着想要松开借力,将人惯回原地的冲动,对面前的人颔首道。 她千算万算,故意绕路从半山腰的荒僻之所上行,未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那个薄情寡意的新帝赵煌。 第111章 很明显,赵煌的神情已然认出了她。 果然,下一刻,她听到这位九五之尊用带着审视的语气问她。 “你,还活着?” 闻此,颜鸢不禁在腹中诽笑:是啊,她还活着,她有女儿在世上,她必须活着。 另附了一番感慨:时过境迁,难得赵煌对她如此记忆由深,不会是在午夜的幽梦中多次见过她的脸,怕“已成厉鬼”的她一直寻机向他索命,今日才只通过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辨出她是谁来。 颜鸢心虽如此想,但话却不敢如此说,她垂下眼睫,无不尊敬地说道:“民女的事情微如毫末,怎敢劳陛下烦心,若陛下不嫌弃,民女可以拉陛下坐起身来。” 赵煌不语,但点了一下头,算默许了颜鸢的话。 左臂在半空擎了很久,肘臂酸麻使不上力,颜鸢有心速速离开赵煌,也不再考虑赵煌身上的伤势,抬起右手与左手合在一处拉紧赵煌的臂膀,一个吸气将人拉得坐起。 颜鸢装模作样地环顾一圈四周,提出自己的想法:“陛下,民女知道太仆寺的帐篷在这不远处,陛下可否稍候,民女这就将太仆寺的官员带过来见陛下。” “不用。”赵煌把自己的胳膊从颜鸢手中扯开,狭长的眼睛如同隼鹰见到肥美猎物一般锐利地射向颜鸢。 颜鸢被看得心尖一凉,脚底寒意遍生,直觉告诉她赶紧跑。 “陛下即说不用,那便是有其他的法子,左右民女不知该如何做,是个碍事的,请容民女先行告退。”语毕,颜鸢转身就走。 赵煌歪头盯着颜鸢几近奔逃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肆玩的笑,他弹掉不小心挂在指尖的草叶,突然出声:“麟甲卫,拦住她。” 第67章 被捕 霎时,小径两旁的密丛窜出无数身着棕褐便衣的持剑人,他们双手举剑,呈一字排开,目光如梭地盯着急停在原地的颜鸢,只等赵煌令下。 “朕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先把她绑了,送进我帐中,莫要留有踪迹。”赵煌的语气轻飘飘,带着三分认真,仿若颜鸢于他确实是个难题。 颜鸢晓得自己打不过面前一排卫士,尽管心中万分不甘,也只能任人绑了推进轿中,踏上未知的去路。 这次老天还会给她机会脱身吗? 赵煌讥嘲的表情浮在颜鸢的脑海中,刺得她胆寒阵阵,她从那讥嘲中读出得幸、狠厉以及后怕,心中有七分料定他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敬州救他的事暂且不提,只恩封贵妃的事,赵煌定会担忧她当众讲出当年救人的细节,指出假李晏的纰漏,进而坏了他笼络民心的棋局,以赵煌多疑求全的性子,凡是于他不利的人和事,哪怕这人和事只有一点点、全然可忽略的隐患,都会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上次坠崖落水已是侥幸,颜鸢不敢笃定这次仍旧能虎口脱身。 若她被赵煌一纸密诏赐死,她的笙笙要怎么办,她才三岁,刚刚学会说话,还未正经唤她一声“娘亲”。若假“李晏”真的是她的姐姐所扮,她的姐姐还不知赵煌的残忍真像,倘使一日,赵煌不再需要“李晏”来衬他的良善之名,姐姐残生或许只能与戚寂的冷宫相伴。 思及此,颜鸢心底禁不住掣痛起来,好似有万蚁啃噬一般,痛得通身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虚汗,神志渐渐昏沉,眼前的织锦轿帘晃晃停停,离她越来越远。 意识散尽的最后一刻,颜鸢满脑子想的都是,活下去! 要活下去,哪怕迎接她的是充满灾厄与苦难的阿鼻地狱,她也要活下去… “陛下,商疆军戍务辛劳,又在平壤一役伤亡惨重,已是军乏马疲,此时不拨响供给边关,反倒调他们至大观山围剿三皇子旧党,这无异于命他们送死。” “陆卿这是何话,银饷一事朕已传唤户部尚书筹策,想必不久便有详细咨文上达,一切无忧,爱卿思虑过重了。” “陛下,据臣所知,月末陛下已下令工部在林宝寺修筑一幢七宝金塔,为先皇祈福,图纸已成,五月开葺,外加京城今岁几经鏖战,行宫道路焚毁严重,又是一大笔修缮用度,若先可这些事做,户部定入不敷出,无其他银钱供给商疆军,还请陛下三思…” 朦胧间,有对话声长短不一地传进颜鸢耳中,颜鸢不自在地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 头顶的篷布漆白如雪,显然,她目下正在一处帷帐内。 颜鸢于昏然中渐渐记起自己被赵煌围拦的事,那股从骨子里散发的寒意又开始一股股地向肢末袭去,颜鸢想将手拢到嘴旁呵气,动了又动,*无果,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用麻绳捆缠得似一枚茧,连嘴巴都被人用白布勒死,发不出一点声音。 赵煌真是个疯子。 颜鸢在心中咒骂,他一再恩将仇报,就不怕死后遭阎王判他烈火分身吗! 屏风外的对话声还在继续,颜鸢侧耳细听。 “朕刚看完边关防务的折子,一切心中有数,陆宰执不必再同朕强调商疆的事。”赵煌的声音变得有些冷硬:“陆宰执有时间还是好好想一想出缺朝官的人选,与中书舍人一同商议,切莫再挑那些旧党上位。” “哦对了,朕还未同陆宰执说,今日朕不小心跌落山坡,正是因人袭杀所致,朕命商疆军即刻前往大观山,也是为了一方安宁着想。” 袭杀?! 颜鸢盯着案边的香炉晃神,大观山是三皇子藩地的一处险关,赵煌将受伤的事情与这件事一起提,莫非在暗指西山有三皇子余党混入? 第112章 陆宸和这个余党有关? 她一边暗思一边继续留意对话的内容,对于陆宸,心中虽早有准备,但当他的声音猝然响起的时候,颜鸢的睫毛还是颤了又颤。 陆宸道:“钧关离大观山最近,那里粮草充足,亦有陛下亲卫驻扎,陛下若真着急剿灭三皇子余孽,可考虑调钧关守军前往。” “商疆军先行一步,至于钧关守备,容朕与麟甲卫大将军商夺一番再定。”赵煌的语气中带着不容质疑:“说了许久话,朕乏了,想必陆卿也累了,陆卿先回帐中歇息罢。” “臣…遵…命…陛下保重龙体。”陆宸不得已妥协退下。 赵煌与陆宸的对话就这样告一段落,帐中重归平静,颜鸢恐赵煌突然转过屏风,忙阖上眼假寐。 果不其然,有木轮转动的声音折进屏风。 “她竟然还昏着。”颜鸢能感受到赵煌尖锐的目光正刺向她的脸:“倒碗凉茶泼醒她,账外戒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哗。”赵煌的声音还未落下半刻,淬着茶香的冷水便从上拍下来,直拍得颜鸢呼吸一滞,鼻腔灌进许多水来。 颜鸢惊慌睁眼,弓起身连连咳嗽,有人将她勒嘴的白布拆掉。 “陛…下…”她微仰头,尽力让目光落在赵煌身上,仔细着他的表情:“民女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求陛下能够饶民女一名,民女愿为陛下做任何事情。” “民女在市井混了这么多年,知道凡事讲求不过利益二字,是非黑白反倒不那么重要,陛下是良君,自有宏图大业要做,小心些理所应当。” “民女不恨,只是后怕而已。” 听到颜鸢说“不恨”两字,赵煌含着审视的眼睛忽地一眨,笑了:“李晏,你说你不恨朕?” 恨!当然恨! 颜鸢在心中狠狠唾弃了一番,若不是碍于赵煌的身份,她恨不得在西山寻一个最陡峭的悬崖,亲手推他下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看来陛下是不信民女。”颜鸢黛眉垂落,自嘲地笑:“民女从小受欺负惯了,除了留得性命,此生别无所求。” 赵煌嘴角翘了翘,仿佛看到了一只会哄人开心的狸奴,他若有所思地问:“当真?” 颜鸢答:“当真。” … 宰执府,书房。 陆宸觉得自己像条脱了水塘的鱼,脊背僵直,四肢麻痹,哪怕静坐良久也没有半丝缓和的迹象。 许平之颇为担心地望着陆宸:“宰执大人,您怎样?” 陆宸喘出一口气,阖上眸子:“无妨。”又顿了会儿,问:“你再说一遍,你们东家是何时离开的樊楼。” 许平之答:“是西山巡猎开始的第二日,东家说酒品送错了,想去西山找太仆寺卢主簿核点,那之后就再没回来。” “…宰执大人,许某觉得此中有一点可疑。” “你讲。”听许平之讲了会儿话,陆宸觉得自己的胳膊终于有了些力气,他扶着椅背让自己的身姿坐直些。 许平之向陆宸颔首:“樊楼第一次与太仆寺交接时许某也去了,许某敢千真万确地保证,那酒品没有送错。” “依许某对东家的了解,东家一定也记得酒品无误。” “嗯。”陆宸垂眸盯着衣摆上的云锦暗纹,大致猜出颜鸢二次去西山的原因。 她应该知道了颜芙就是赵煌新封的那位贵妃。 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陆宸猜不出。 遣走许利平后,陆宸将夏平叫进来,他瞥了眼放在笔山旁的请帖,道:“你去一趟庄尚书的府邸,告诉庄尚书手下的人,我今日不去赴宴了。” 夏平拾了请帖称诺离去,不出两炷香的时间便回来了,他的面目表情很微妙,进屋后先是一揖,才道:“大人,庄尚书的长随跟着属下来了。” 陆宸一愣,拨了视线向窗外瞟一眼,廊下确实有道人影。 “让他进来罢。”陆宸疲乏地揉眉心。 穿着斜襟窄袖衣裳的男子踏步进来,执礼对陆宸道:“唐突来见,还望宰执大人见谅,我们家尚书大人说他清楚宰执大人公务繁忙,但还想邀请大人前去,求教商疆军一事。” “庄尚书让大人勿虑,说这就是普通的家宴,只邀了几位公卿前去。” 陆宸将面前的男子上下打量一遍,心中难免泛起嘀咕。 庄承繁的性子什么时候这样谦谨恭良了?! 他与庄承繁之间有嫌隙暂按不提,单说商疆军的事,他的想法早在西山围猎时便与赵煌讲清楚了,军队征伐旷日,行伍疲倦,休整轮换,补齐粮饷才是上上法,可赵煌执意调他们前往大观山,敕文已下,他别无办法,更没什么话想同庄承繁说。 这一点,庄承繁想必比他更清楚。 那庄承繁缘何还要将他的手下派来,再三邀他前去赴宴呢? 陆宸眸底的暗影愈发深邃,庄承繁这样做,原因怕是只有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问他商疆军是假,邀他赴宴也是由头… 至于庄承繁真正的意图,或许只有他到场后才知晓。 “好,既是庄尚书盛邀,本官也不能拂庄尚书的面子,待本官换身衣裳,便跟你前去。”陆宸从椅子上站起,浅笑说道。 但陆宸未料千算万算,做好一切防备,却在见到颜鸢的那一刻崩溃全无。 第68章 舞姬 第113章 彼时筵席已散了大半,陆宸见庄承繁一直拉着他说着有的没的,本也打算告辞离去,庄承繁听了他的告辞,手上突生力道,死死拽住他的衣袖:“陆宰执,如今你我同朝为官,共侍今上,应齐力合心,讨商良策,我今日再三邀请陆宰执前来,也是想与宰执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陆宸知道庄承繁的品行,早年在度支司混得久了,学了一身平衡势利之法,最知一件事如何做可获益最多,什么冰释前嫌,齐力合心,怕都是掩耳盗铃的话术。 只是,庄承繁找他会有什么事呢? 陆宸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只余一笑,道了句“庄大人所言甚对,我亦有此意”后,重新落座。 庄承繁见陆宸承了他的意,嘴角露出舒缓一笑,抬起手朝门外拍了两下手。 纱画屏风后丝竹乐响顿起,旋律轻快张扬,婉转婀娜,是京城时下最流行的胡乐。 有胡乐必有胡舞相陪,陆宸放下手中酒盏,侧首向堂厅门外看去。 果然,一群穿着洒金紫裙,头戴宝石垂额的舞姬踏着节律涌进筵席。 见事情与自己所料无差,陆宸毫无兴致,他将酒盏再次端起,打算小口啜饮打发时间。 不对! 酒盏已贴近唇边,陆宸忽地抬起头,一双眼惊诧地望着位于堂厅中央、唯一一个蒙着面纱的舞姬。 那舞姬虽只露着一双眼睛,但眸中水雾迷蒙,清澈得如林下苔石旁的泉水,晶莹明透,顾盼生辉。 陆宸手一抖,半盏酒顺着他骨骼分明的手背滑进袖中。 他顾不得袖中凉意,只怔怔地待在圈椅中,满脑子只想着一个事。 那是颜鸢! 他找到了他的阿鸢! 他的阿鸢好端端的,四肢健全,真好! 厅堂内的两排灯烛貌似燃了许久,即将燃尽,陆宸直觉周遭的光线太过昏暗,他都瞧不清她指甲上的蔻丹。 若是阿鸢离他再近一些便好了,他想看清她的眼睫,看清她的唇纹,看清她的一切又一切。 “陆宰执?陆宰执!”陆宸正乱得额筋直跳,耳旁忽地出现几声呼唤,他僵直地转头,发现庄承繁的脸近在咫尺。 “庄尚书?怎么?”开口的瞬间,陆宸发现自己的嗓音干哑。 庄承繁捋须笑问:“陆宰执觉得刚才那位蒙面舞姬如何?” 刚才?! 陆宸眉头跳了跳,余光瞥见空荡荡的厅堂,这才发觉献舞的舞姬不知何时皆已散去,锥骨的冷意如隆冬的寒潮般席卷全身,他摸了一下冰凉的鼻尖,突然意识到许多危险。 阿鸢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是要去西山送酒,为何他再次见到她确是在庄承繁的筵席上? 阿鸢现在的身份是庄承繁从外面请来的舞姬,还是养在府中的家姬? 如果是庄承繁从外面请来的舞姬,庄承繁是怎样找到颜鸢的?是否知道颜鸢樊楼东家的身份? 如果是养在府中的家姬,是阿鸢有意为之,还是受到了什么胁迫? 一时间,无数疑惑萦绕心头,陆宸不知从何思量,隐隐担忧。 短短四五日的时间,他的阿鸢到底经历了什么? “甚好。”陆宸言简意赅,并没有多余赘述,他怕言多必失,反给颜鸢平添祸患。 庄承繁嘿嘿地笑,他将双手拢进袖中,眼神揶揄地看着陆宸:“那舞姬名叫金兰音,父亲是汉人,母亲是随商队进出我大郢的胡女,从小能歌善舞,尤其那一手琵琶,声脆如玉珠,天籁动人。” 陆宸静着眸子看向庄承繁,不语。 庄承繁见陆宸这个样子,心中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继续说道:“听说…这金兰音还是陆宰执曾经的故人?” 陆宸眼神微眯,状似好奇地问:“是我哪里的故人?记不大清了。” “哈哈哈,明明几日前还见过,陆宰执就别装不知道了。”庄承繁拎起执壶续满陆宸的酒盏:“金兰音就是几日前在你面前拦喜轿的那人。” “庄尚书确定是她?”陆宸继续疑惑。 “是她自己说的,应该…确定。” 庄承繁在说这话时,“应该”后面有稍许停顿,陆宸敏锐地觉察到此处犹疑,心下稍安。 若庄承繁知道颜鸢的真实身份,绝不会这样小心措辞,话语中定然少不得咄咄逼人。 “或许见过几面,不过我忘记了,不过相较于是否见过,我更好奇她的琵琶伎艺,不知庄大人可否将她唤出,单独弹奏一曲。”陆宸四两拨千斤地挪开话题。 庄承繁很满意陆宸的“好奇”,他的脸上又挂起那个揶揄的笑:“陆宰执哪里话,一首曲子怎够,我这就将人梳整好,装进马车中,陆宰执在府中处理公文乏了,便叫她弹上一段,再好不过。” 原来庄承繁是想将“金兰音”送给他。 陆宸“慌忙”起身:“这怎么行,庄尚书的舞姬,陆某不能夺人所爱…” 庄承繁道:“陆宰执言重了,这谈不上夺人所爱,是我愿意…” “陆某人还有公务在身,得回去了,改日再与庄尚书尽兴。”陆宸起身揖礼。 庄承繁见陆宸一再拒绝,想起皇宫中赵煌让他将人不论如何都要送到陆宸府上时的凝重,胸腔里的那颗心又开始恍惚上下。 暂且不论赵煌为什么让他把这位不知名的女子送到陆宸府上,单陆宸不近女色这一点就够他脑袋痛的。 第114章 庄承繁知道,这么多年来,能贴身跟在陆宸身边的只有那位已经亡故的发妻,旁的,再没听过其他。 今日,他用“修好”的借口将陆宸哄骗至府上见“金兰音”已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若这再不行,以后怕是更没有机会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思及此,庄承繁决定破釜沉舟一把,他翘着兰花指捋下颌的胡须,笑意将满脸的褶子都堆起来:“陆宰执,这也是我庄某的一点心意,今日庄某是真心想与陆宰执结好,还望陆宰执收下。” “这不好…” 庄承繁截住陆宸的话,连着一口气说了许多:“陆宰执,这没什么不好的,如此金兰音也算是你我修好的见证,陆宰执将人迎进府后多怜香惜玉一些便好,若是陆宰执拒绝,那便是不给我庄某人面子,以后政务上有什么问题,庄某自也不敢前去请教陆宰执。” 陆宸吃准庄承繁是打定主意将人送进宰执府,装起醉酒,再三拒绝:“庄尚书的酒初尝甘醇,未料后劲竟如此之大…金兰音还是算了…啊…头有些痛…劳庄尚书扶我一把…” 庄承繁见陆宸身姿踉跄,耳垂透红,只道这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候,展着笑颜推陆宸上了马车,又让人唤出“金兰音”随身服侍。 颜鸢提着裙角登上马车,看着倚靠在车厢窗棂上熟睡的陆宸,内心千回百转。 被赵煌绑走那日的后面,她因为笙笙的缘故答应赵煌潜到陆宸身边,只为扳倒陆宸。 “朕第一眼见到笙笙的时候,她还睡在襁褓中,如今三年过去了,小丫头应是会说话了…朕怪想见见她的…” “待朕找到笙笙,宴娘空时可以来朕身边看看她。” 言外之意,他要将笙笙留在身边作为牵制她的筹码。 颜鸢遍身惊骇,她流着泪求赵煌放过笙笙,赵煌嘴角的笑意却更加和善:“我会好生待笙笙的,只要你习像陆宸的字,将这首诗题在宰执府的角落里,在端午竞舟当天告发,朕便允你求仁得仁,与笙笙相聚。” 光影葳蕤的帐中,颜鸢一眼就看清了赵煌手中的字条,那上面题着首诗。 “帝德明光,煌莹我心,必躬遵行,卒临不惜。” 每句诗的第一个字合在一起,则是“帝煌必卒”。 若宰执府真被发现题有这首诗,陆宸怕是要得掉脑袋的大罪。 颜鸢抿着唇,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真于赵煌同流合污。 陆宸与赵煌两个人,平心而论,颜鸢恨赵煌更甚,此人面善心狠,三年前用花言巧语将她骗上山去,二话不说推她落崖,如此令人窒息的举动,她这辈子对赵煌再生不出半丝好感。 在他面前示弱,说自己无怨无悔,皆是求存的权宜之计。 未料赵煌竟想将她利用个彻底,以笙笙做要挟逼她将反诗提进宰执府,用以定陆宸的谋逆罪。 颜鸢想拒绝,却又害怕笙笙遭遇不测… “看来宴娘还是怨朕。”赵煌见颜鸢一直盯着字条不语,眸中趣意渐浓,他叱笑一声,用手背抵起她的下颌:“既然宴娘仍怨朕,直说便可,为何还要诓朕说体谅朕…” “宴娘不知这是欺君之罪吗?若是不知,朕现在便可告诉宴娘…欺君之罪…当死。” 世事易变,正如三皇子想不到失音三年的赵煌还活着,她未料到自己有一天还会落在赵煌手中一样。 颜鸢想,她或许可以先应下来,再徐徐图之,故道:“民女从未欺瞒过陛下,民女愿意为陛下进宰执府。” 赵煌甚是满意颜鸢的伏低,他将字条放进颜鸢抬举的手掌中,和声道:“朕会照顾好笙笙的。” 尽管已早做准备,但当女儿的名字再次从赵煌的口中吐出时,掌中的字条仿佛燎出火舌,烫得颜鸢肩膀颤了又颤。 第69章 雨棠院 倚靠在窗棂上的陆宸仍在昏睡中,颜鸢看着那俊朗的眉骨,胸腔一派酸涩。 洞房花烛那夜,她以为她会同他一辈子夫妻一体,举案齐眉,却不想缘分淡薄,终是愈走愈远。 颜鸢突然觉得陆宸也可怜得紧。 她不知道他在外调的三年里经历过什么,只能大致猜出是为赵煌谋划,不然新朝甫立,陆宸怎会被直接封为宰执。 不知是不是因为商疆军的事情,赵煌猜忌他,想将他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拔除,用的还是最无可挽回的谋反罪。 颜鸢清楚自己的内心,她是恨陆宸朝三暮四,为娶姐姐哄骗她和离,但她只是不想让他好过而已,从未想让他去死… 不知是不是连着几日思虑,还是陆宸的呼吸太过匀浅,颜鸢觉得脊背乏累得紧,后脑也昏沉得厉害,她拧着胳膊上的皮肉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却还是徒劳,眼皮一阖,人便坠进梦中去。 再醒来是第二日天明。 颜鸢在床上愕然许久才记起自己已经来到宰执府,她掀开被子下塌,打算找些水盥洗,经过梳妆台前时,无意间瞥到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她目色清妍,眉弯缱绻,肩前墨发蜿蜒,好似画中流水,雅致优美。 她愣住,步子停在原地。 颜鸢已许久未见到这样的自己,她摸了摸身上的衣料,才发觉身上的衣着制式也不是她一直示外的胡风,取而代之的是素白中衣,与她当年在靖远侯府穿着的一模一样。 昨晚是谁给她换衣梳洗,她不会被认出来了罢。 第115章 慌乱在眸底一闪而过,颜鸢很快在心底摆正了姿态。 认出便认出,反正境况已不能比目前更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许平之确认笙笙在敬州是否安然。 她望了眼窗外大亮的天,叫荷君进来。 荷君是赵煌派到她身边“服侍”她的“婢女”。 “金娘子起了?”颜鸢尚未开口,荷君先说道:“现下午时已近,陆大人还在未下值,娘子可趁机梳整一番,奴婢去将桌上的早膳热一热。” 颜鸢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悻悻地闭上嘴,看了眼荷君走向八角桌的背影。 目光一歪,发现摆在桌面上的水晶包子、芸豆粥、糖饼…神思滞住,心有瞬间跳空… 那些碟子盘子里的装都是她前些年在靖远侯府爱吃的。 这些吃食都是陆宸吩咐人准备的?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他为什么要记她的喜好?他是不是已经认出她来了? 不行… 各种思虑如万马奔腾一般在脑海翻涌一圈后,颜鸢默默错开眼,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她现在的身份是金兰音,不是颜鸢,她不该将自己放到颜鸢的过往中,否则影响视听,恐有大错铸成。 “这些早膳都撤了罢,不用热了。”颜鸢语气僵冷地说:“我没什么胃口,想出门走走,拎壶酒回来。” 她打算明目张胆地去一趟樊楼,暗中递消息给许平之,让他派人到敬州打听打听笙笙的消息。 荷君闻言,拾碟子的动作顿了瞬,她回头看向颜鸢,眸底有异样闪烁,但也没多问,回答是。 颜鸢是在过午后赶到樊楼的,樊楼内热闹依旧,丝毫没有丢了东家的样子。 许平之在柜后拨弄算盘,余光瞥到一身洒金紫纱裙的颜鸢从外面进来,忙丢下手中的算盘从柜侧钻出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二位客官请进。” “想打两坛酒回去,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好酒?”颜鸢寻了个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坐下,向许平之询问。 许平之从怀中掏出酒目册子,递给颜鸢:“这位娘子,本店买得最好的是青梅酒,当然,十日香,郁金酒也适合娘子饮用,只是价格会比青梅酒稍贵些,娘子看需要选。” 荷君对于卖东西一事无甚兴趣,她本来坐在颜鸢的右手侧,但因许平之挤进来“推销”,被迫改坐到颜鸢对面,张望樊楼内的装扮。 颜鸢用余光瞟了荷君一眼,见她没有注意这边,悄悄地将早准备好的字条夹在手中的酒目册子里。 “要两筒青梅酒,一筒十日香罢。”颜鸢凝重地看向许平之。 许平之也见到颜鸢夹字条的动作,他双手接回酒目册子,裂开嘴点头:“钱共五十文,娘子稍候,院后小倌打好酒便送来。” 提着竹筒回到宰执府,颜鸢意外地在自己的小院门前见到陆宸。 这是她重返京城后第三次见他,不知是不是下值得早,陆宸身上的紫衣官袍已经脱换,搭了件明绿披风,手中拎着几包打着玉香斋点心铺扣印的油纸包,身姿如阑夜山岗间的松风,徘徊立于方青的短竹旁。 “你将这几包点心送进去罢。” 有一个小丫鬟抱着装满杂物的竹笥从她的小院里走出来,陆宸叫住小丫鬟,将手中的纸包递过去:“你再帮我给金娘子带句话,仓皇将人带进府中非我本意,烦请金娘子暂时住于府中,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金娘子直说。” 小丫鬟屈膝应是,正准备将怀中的竹笥放下接陆宸递来的点心,忽地发现颜鸢正站在竹径尽头,杏眸含星,浅浅地望着这边笑。 “金娘子。”小丫鬟低唤一声。 陆宸闻言错愕转身,目光中半分欢喜半分怯然。 “你…金娘子…回来了…” “嗯。”颜鸢挽袖行到陆宸近前,浅浅蹲了一礼:“宰执大人可用过膳了?若未用过,便让奴家服侍大人罢。” “用过…” “大人他没有!”夏平的语调比陆宸高出许多,话落,他敏然注意到这点,有些尴尬地找补:“大人,你忙公务忙忘了,咱午时并未用膳,刚刚属下还去催灶堂的厨娘动作快些。” “嗯…是我忘了,金娘子方从外面回来,先回房中休息。”陆宸回头扫了眼夏平。 颜鸢眸中浅笑更盛:“奴家还是随大人一起罢。”她伸手勾下仍挂在陆宸指弯里的点心,道谢:“刚刚大人的话奴家都听到了,奴家在宰执府住得很好,劳大人费心了。” “夏平,大人一会在哪个院子用膳,前面带路。” 夏平应得极为痛快,他向竹径外摊手:“回金娘子,大人在雨棠院用膳,金娘子这边请。” 雨棠院? 听到熟悉的名字,颜鸢神情一滞,仿若静黑深夜突被一缕澄明曙光照破,直直射进她的心中,那些阴暗多年的隅角也因这曙光多了三分暖意。 为何宰执府内也有一处叫雨棠院?!陆宸记事向来分明,不像是会忘记靖远侯府也有雨棠院的人。 除非雨棠院于他有特殊含义。 雨棠院是她与他一起居的院落,那她可不可理解为她对陆宸也是特…不对,即是特殊,后面缘何还有放妻书一事…还有与姐姐合八字一事… 颜鸢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也许是因为念旧,在雨棠院内住习惯了,所以搬到新居所也用一模一样的名字。 第116章 半柱香的时间后,颜鸢跟随着夏平来到雨棠院,绕过花砖影壁,铺地两侧的花坛都育满蔷薇,墨绿的叶子油翠欲滴,将整个庭院趁得生机盎然。 与生机盎然同时出现的是扑面的熟悉感。 宰执府的雨棠院几乎与靖远侯府的雨棠院一模一样,都是面阔两间,堂前有石桌、石墩,丛丛斜竹植在两侧厢房前,甚至连边檐的鸱吻都如出一辙。 颜鸢内心惊震,恍惚以为自己穿回三年之前,靖远侯府内,陆宸刚刚下值归来,她在庭院内等着他,竹影斑驳,叶声飒飒,一切都是那么恬静… “金娘子,里面请。” 夏平不低的称呼唤回了颜鸢的回忆,她鼻梁一酸,莫名觉得“金娘子”这三个字刺耳得很。 她垂头,默然跨上台阶,走进正堂。 正堂内的摆设也同记忆中的一样,八宝桌、玫瑰椅、碧纱橱、博古架皆都端放在原来的位置,桌面上的菜品还没有摆全,拎着竹笥的侍女正在桌前忙碌,颜鸢挽袖等在素纱折屏旁,余光窥到内室的东角立着一个柜子。 那柜子的样式太过熟悉,颜鸢下意识回头。 黄梨木的柜身,上面瓒刻四君子图,门角有磨损,但已用新漆涂补好,规规矩矩地临窗立着。 颜鸢一眼认出那是她当年用于收装衣物的柜子,她少数留在靖远侯府的陪嫁。 陆宸竟将这个老物件拖过来,用来做什么?放他的衣裳吗?靖远侯府里比这好的柜子多得是,他用什么不行,偏偏要用她的东西! 有股异样的情感在颜鸢心头荡开,宛若锦秋的第一口梅子,酸涩万分又带着清香的回甘。 陆宸是个会念旧的人吗?他还会记得那个叫颜鸢的姑娘吗? “一起坐下吃罢。”陆宸的声音柔和宁静,像春三月的煦风,唤回颜鸢的思绪。 “哦。”颜鸢垂下目光,屏息行到陆宸身边,执起一双竹箸,低声问:“大人想吃哪道菜?” 陆宸拉开身旁的椅子:“宰执府没有尚书府那么多规矩,金娘子来着是客,若不嫌弃,便坐下来罢。” “这怎么能行!”颜鸢面露惶恐:“庄尚书嘱咐奴家要照顾好宰执大人,奴家怎可弃了大人独自享闲。” 第70章 失踪 “若金娘子执意如此,陆某今日的午膳便也用到这里了。” 夏平听八宝桌上隐有争执之意,忙凑过来圆场,作揖道:“金娘子,我家大人生性节朴,一个人动手惯了,娘子还是不要为难大人。” “坐罢,我这边无事,金娘子吃完可以回去歇着。”陆宸仰首望着颜鸢,殷殷期盼的眸光好似一泊映着夜月的水,粼粼水波下暗藏无数情绪。 颜鸢看不清那眼睛里盛了什么,她有瞬间忘记了自己“金兰音”的身份,整个人鬼使神差地挨着陆宸坐下。 一顿饭吃得极为安静,只有碗箸碰撞的声音,以及两个人浅淡的呼吸声。 颜鸢心乱得很,她想起赵煌让她题反诗的事,指尖免不得凉掉三分,简单吃几口后,率先放下筷子。 此事牵扯到笙笙,她不得不小心对待,仔细筹谋。 “大人不喜奴家衣食伺候,不知大人可否准奴家出入书房,奴家愿为大人洗笔研墨,大人想读什么书,奴家也可为大人誊抄捧读。”颜鸢打算先寻机会弄到几张陆宸笔迹的手稿。 陆宸并没有立即同意或拒绝,他抬首,饶有兴致地看向颜鸢:“你会书中原人的字?” “会。”颜鸢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一时说不上来:“虽然奴家的母亲是胡女,但父亲是县里的秀才,受父亲熏染,奴家从小识字读诗,也喜欢这些笔墨功夫。” “大人准许奴家在大人书房久候吗?”颜鸢又将话问了一遍。 陆宸张了张口,没有出声,颜鸢意识到陆宸这是在犹豫。 她合袖站起,纤背盈盈下拜,语气中带着怜楚与恳切:“大人,奴家是诚心仰慕大人光彩,不求贴身陪伴,哪怕只为大人点炉添香,奴家也是愿意的,只要大人不赶奴家走。” “奴家流离半生,过累了这样的颠簸,但求大人怜悯,奴家愿将余生奉给宰执府!” “我不赶你走。”陆宸的声音与颜鸢的话尾重叠,语调甚为短促,仿佛是在扯断在东风里的纸鸢,生怕一个不及,纸鸢便脱手而去:“你…金娘子…若觉得府中衣食不好要与我说,莫受着,我好着人去买…” “至于我的书房…”陆宸目光忽闪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似是做了什么必死决心一样:“那里藏书不多,金娘子可以去看,有喜欢的拿去便好…” 阑夜雾重,陆宸披着缎袍孤影立在窗牗前,迎面的风打湿了他的眼角,但陆宸却觉得面颊都是凉的。 经过一晚上的思虑,陆宸已大致断定颜鸢是被赵煌挟持派过来的。 能通过庄承繁将人送进宰执府,还不告知庄承繁颜鸢真实身份的人,除了赵煌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并且他通过之前暗插在内务省的押班得知,赵煌在西山巡猎的第二天,曾将一名缚了手脚的女子带进自己的营帐,纵使这件事行得隐秘,但还是没逃过那名押班的眼睛。 这个时间节点与颜鸢的失踪时间重叠,陆宸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赵煌让颜鸢接近他,目的是什么呢? 陆宸想起那日奏议时赵煌对商疆军的冷漠刻薄,长眸黯然。 第117章 新朝得立后,赵煌重点关注的要务之一便是林宝寺金塔的设计与搭建上,为此还不惜命礼部特派使臣前往西域求购玳瑁、水晶、孔雀翎等珍物,前后计费千万两。 而商疆军所需的恩赏不过八九十万两尔尔。 陆宸曾在商疆军内摸爬滚打过,知道戍边士卒的不易,他多次向赵煌提出边军缺粮少衣的累患,但赵煌不以为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仁德,他的善名。 “大郢兴佛,皇朝更迭,应广召各寺高僧登坛,宣扬佛光,宁静民心,可惜户部吃紧,顾得上一头,另一头便不能周全,只能再委屈商疆边军一段时间了。” 赵煌说这话时,语气诚恳,但陆宸从他幽沉的眸中看到敷衍与不在意。 陆宸鼻子一酸,垂首告退的时候,眼尾禁不住红了又红。 商疆苦寒,驻守在那里的兵士远离家乡,*外抵叶阗、高丽等戎狄,京城已年余没有下达轮换的指令,粮草供给的时间越来越长… 如今还要到大观山围剿三皇子的旧部,这无异于让商疆军雪上加霜,陆宸都能想象到士卒收到调令时劳怨的声音。 他几次为此进言,命门下省驳了中书省送来的画敕,赵煌因此视他做眼中钉。 因此,陆宸不信赵煌送颜鸢到他身边是出于好心。 一朝君主,奖赏臣子只是一纸诏书的事,礼部自会打点周全,如此省心的事最后却绕了好大一个弯,通过庄承繁予他。 除非赵煌有什么不可宣扬的阴私之事。 他知道颜鸢白日里对他说的话都是假的,什么奉给余生、红袖添香都是假的,但他就觉得这是苍天眷顾,将那个只能遥观的人推到他面前,相守日夜。 尽管这样的日夜是短暂的,他也甘之如饴。 至于宰执府,怕免不了要生一场浩劫。 “夏平。”陆宸合上窗,将候在外厅的夏平叫进来:“你帮我送一封信给许平之。”他抽出一张纸,提笔蘸墨,寥寥几笔后,将纸折好塞进信封中递给夏平:“现在就去,我要最快的消息。” … 敬州之行是许平之亲自跑的,颜鸢和陆宸在同一日前后问他笙笙的事,许平之敏锐到其中的不简单,连夜背上换洗的衣裳出城,一路快马而去,最后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笙笙不见了。 得知消息的那刻,许平之脚底踩空了一下,额头磕到旁边灰粉的墙上,火痛火痛。 听照看笙笙的妈妈说,笙笙是在一处暗巷的巷口被劫走的,黑衣人用木棍敲晕了她,她醒来后,身旁的草丛中只有一只绣着蝴蝶的小鞋。 “这几天里,你们都没有四处找找吗?”许之平一把揪住妈妈的衣领,忍不住嘶吼地喊。 被他揪在手里的妈妈浑身发抖,哀哀求饶:“许掌柜,老奴找了,城内城外,几条街市都找了,老奴就是没有找到小姐的影子,老奴不是故意弄丢小姐的。” 回到京城的许平之不知是先回钱氏樊楼给颜鸢传消息还是到宰执府面见陆宸,他漫步在喧闹的瓦市里,对试图向他售卖渴水小食的吆喝声充耳不闻,浑身如坠冰窟。 虽然他与笙笙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笙笙喊他一声叔叔,许平之是真的将她认作自己亲外甥,小姑娘的脸圆圆的,像夏日透红的桃子,他总爱给她买桃子吃。 东家和陆大人在敬州并无结仇,怎就有黑衣人打上了笙笙的主意。 “大人,小姐她…丢了…”许之平最后先去见的陆宸,绿窗之下,陆宸的神情清淡从容。 “知道了。” 陆宸的反应有些超出许平之的意料,他的神情依旧淡淡,只是握笔的手紧紧地攥了下,手背青筋暴突如盘结的树根。 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颜鸢那边你先不要告诉她,能拖一日便拖一日,我怕她知道后顶不住。” “哦,是。”夏平意识到陆宸这是知道些什么,他明白自己帮不上忙,便打算告辞。 离去前他忍不住添问一句:“大人,笙笙她真的还活着吗?” “活着。”陆宸嗤笑一声,半扬起下颌,抑住眸底骤起的泪花:“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 颜鸢是三日后得知笙笙失踪的消息,尽管早有预料,但仍免不得心悸憋闷,浑身汗出,从樊楼出来登上马车的时候,还被裙角绊住,荷君连声提醒她当心脚下。 为防身后的荷君看出她的异样,颜鸢阖上眼,拢紧袖口,歪靠在车厢的靠背上,装作受风的样子。 她没有留意到荷君肘弯处多出一个包裹。 回到宰执府,颜鸢仍未从恶闻中缓过神来,她将身上的莲纹斗篷脱掉,旋身对荷君说道:“我累了,想睡一会,你不用在旁边候着。” 荷君捧着包裹没有动,她看着颜鸢微偻的侧影,淡淡道:“金娘子,离端阳之日只有月余,还请娘子莫要忘了陛下交代的事。” 她一边打开托着包裹,一边说道:“陛下今日派人吩咐奴婢要将此物交还娘子。” 颜鸢敏锐地察觉到荷君藏在话语里的强硬,心底咯噔了一声,缓缓扭头,瞧到了瘫在包裹中央洗旧的裙裳。 她便认出那是笙笙最喜欢穿的裙子。 赵煌真的将笙笙带走了。 “她…还好吗…”颜鸢的声音抖如在深秋枝头簌响的树叶。 荷君将衣裳放至颜鸢身侧,颔首道:“陛下说,端阳之前他会保笙笙小姐一切平安。” 第118章 第71章 试探 武泰元年四月,商疆军哗变,赵煌调禁卫军万余前往镇压。 淮熙公主陪同太后至林宝寺祈福,遇刺客拦截,命在旦夕之时,恰逢靖远侯世子陆逸路过,击退刺客,放得无恙。 夏平将此事讲给陆宸听的时候颇觉奇怪。 月前皇帝刚命麟甲卫将京城内外及京畿各处都缜密搜查了一遍,捉出三皇子余孽近百人,此事结办不过几日,太后和淮熙公主又遭刺客威胁,三皇子若是有这么厉害的手下,为何会在夺储之争中落在下锋。 但他还未来得及将心中所惑讲给陆宸听,书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夏平认出是颜鸢的声音。 “大人,砚台已洗好,不知可否准奴家进去?” 陆宸向夏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此事,随后唤颜鸢进来:“金娘子请进。” “是,大人。”颜鸢推门进来,双手托着块青石云纹砚,挂在腰间的金珠垂链随着她的步子玎玲作响,好听得紧。 夏平向颜鸢躬身一礼,随即退下。 颜鸢行至陆宸桌前,将砚台归置好,随即撤步向陆宸一福,摸起笔洗旁的墨锭准备滴水研磨。 “啪。” 只听一道清脆的瓷器磕碰声响起,巴掌大的薄瓷笔洗侧翻,里面将干的水淌了一桌,铺在桌面上的竹青广袖也被浸透了一角。 颜鸢的瞳孔先是怔了怔,随后垂了目光,丢开手中的墨锭,慌忙去搬桌子上的书本纸册。 “请大人责罚,是奴家做事鲁莽。”颜鸢搂着一怀书,语气诚恳。 陆宸看了眼自己被浸湿的衣袖,未动,任由那灰黑的水肆意蔓延。 “小事情,换件衣裳便好,无妨。”言罢,打算将出去的夏平唤进来。 颜鸢将书放到插屏后的坐榻上,道:“大人,奴家做错了事,让奴家为大人换衣罢。” 陆宸闻言手一抖,禁不住向插屏的方向看去,颜鸢此时还在整理乱在榻上的书册,陆宸看不到她的身影,但眸底有奢望闪过。 这辈子,他还能见到阿鸢为她忙前忙后整理衣带的样子?! “也…好…”陆宸鬼使神差地应了,端坐在方椅上一动不动,乖巧得像一个在等糖吃的孩子。 颜鸢从插屏后转出来,见到陆宸这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她停在插屏旁,眉眼笑得如瓷板上的海棠一样娇嫩:“请问大人,要换的衣服呢?” 陆宸这才如梦初醒,叫夏平去正室取他的衣裳。 夏平取来的是一件湖蓝绣缎的圆领袍,配了一条金镶玉的绶带,颜鸢看着有些眼熟,抖开后发现确实是件陆宸旧时的衣裳。 也是她为他做的第一件衣裳。 颜鸢清楚地记得陆宸并不经常穿这件衣裳,还在新婚时的她以为陆宸不喜欢,心底暗暗伤感了许久,后来再也没去布庄买过湖蓝色的缎锦。 这件衣裳他竟一直留着,且缎子的颜色还是那么鲜艳,看起来有被一直好生收藏。 夏平怎将这件衣裳掏了出来! “金娘子,你在想什么?” 颜鸢借着铺展衣裳的空挡走神,未注意陆宸已脱掉外袍走近,被他突然的问话吓到。 她捏着衣襟的手一松,袍子差点从手中滑到地上,颜鸢眼疾手快地攥紧衣裳,正神道:“大人可有觉得这件衣裳不好看吗?若不喜欢可换一件,左右奴家无事,可以等。” 陆宸瞅了瞅颜鸢手中的袍子,轻笑道:“这件袍子很好看,是我的发妻走了许多铺子买回的缎料,我喜欢的。” 他说这话时,眼底有淡淡的哀伤涌现,颜鸢看他如此样子,脊背一僵,跳在胸膛处的那颗心瞬时加速。 陆宸他知道这缎料是她问了许多家布庄买回来的?! 他说他喜欢这件衣裳! “哦。”颜鸢觉得自己的耳垂有点烧,她抖着衣裳走到陆宸面前,开始为他换衣:“那就这件。” 手隔着几层布料覆上陆宸肩头,颜鸢在陆宸身后悄悄抬头,视野中的下颌线一如记忆中的锋利干净。 颜鸢突然很想听听陆宸唤她“阿鸢”,听听那声音里是不是有她未注意过的温柔与缱绻。 “大人…” “金娘子,我应该没有同娘子说过…娘子的容貌很像我的发妻…” “没有…” “我的发妻她…落水身亡已有三年…” 突然从陆宸的口中听到过往的自己,颜鸢鼻子一酸,眼泪开始在目眶中打转。 她低压着嗓子问:“大人是在想夫人吗?” 陆宸笑得苍凉:“是的,我想她,每天都想。” 颜鸢胸口困窒,她咬着牙,佯装无恙地折到陆宸面前,系好他颈侧的扣子,思绪如穿行在雷雨里的狂风,肆虐翻腾。 陆宸你今日为何突然要提到我?你如此说,是认出现在的我了吗? 还有,你既想我,念我,当初为何又那般对我,不同我相商一声便写了放妻书,还叫我尽快签字画押! 到底为什么! 各种思绪在颜鸢脑中瞬息而过,但是有一个念头一直在耳畔回响,响得她的脑子有些晕。 陆宸到底有没有认出她来? 颜鸢清楚的知道,虽然自己现在是一身胡女的装扮,但是摘掉面纱,她的五官还是同三年前所差不多,熟悉她的人很可能对她慢慢起疑。 更遑论陆宸这种心思玲珑的人。 第119章 思及此,颜鸢抿了抿唇,决定试探一下陆宸。 “大人有恩于奴家,若实在想夫人想得紧,奴家愿意扮成夫人的样子以解大人的相思之苦。” 她拾起漆盘中的绶带,环过他精瘦的腰身,软语道:“只要能让大人开心,奴家做什么都愿意。” “只是奴家不知道夫人素日的言行举止…这些…便需要大人教奴家了…” 说道“教”一字时,颜鸢装作手一滑,尚未系紧的绶带从手中落地,她低呼一声,想要补救抓稳,脚下同时一绊,前一秒还在环抱腰身的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扑进陆宸怀中,将陆宸扑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在青石砖地上。 颜鸢的唇落在陆宸微敞的领口里,触感灼热似火。 “大人。”颜鸢哆哆嗦嗦地脱开陆宸的怀抱站稳身形,目光尚未抬起,便瞅到陆宸颈窝里醒目的朱丹。 陆宸轻声咳了咳,扶稳颜鸢后,也不管落在地上的绶带,缓缓背身:“金娘子今日累了,先下去休息罢,我让夏平来伺候。” “至于夫人的事,以后莫要再提。” 颜鸢没有看到陆宸因吞咽而滚动的喉结,因此以为自己这是未被认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暗自长吁气道:“是,大人,奴家这就退下。” “嗯。”陆宸低低应声,夏平闻讯进来,见到颜鸢还在,先是规矩唤道:“金娘子。” 颜鸢微笑颔首,出去的时候趁陆宸和夏平都不注意,将书桌上的一本薄诗集顺进袖口里。 … 三日后,礼部官员亲临靖远侯府宣旨,兹指靖远侯府陆逸为驸马,有司择吉日备典。 皇恩一出,靖远侯府上下皆都忙络起来,人手不知怎的不够,陆庭命冯管家到宰执府借僮仆,陆宸用宰执府无多余佣人的借口回绝一次,但耐不住冯管家一再上门求助,最后只能松口将夏平和另外几个洒扫庭院的婆子安排过去。 陆宸也将为陆逸贺婚筹礼的事交代给夏平,夏平头一次帮陆宸准备这个,苦得一个头两个大,想了几个日夜无法,只得去求助颜鸢。 颜鸢应他进来的时候正在练字,凝有竹沫子的粗纸上,笔画柔润藏锋,颇有潜龙之感。 夏平看那字形有些眼熟,他心中焦急筹礼的事,并未多想,荷君端上茶点后便自顾自地问道:“金娘子,大人让我选个合适的东西作为给三公子的新婚贺礼,我一个伺候笔墨的,未管过这些事,还是公主殿下的婚仪,不知该送些什么好…” “金娘子是女儿家,平素会与闺友相互赠礼,懂得多…所以我想请金娘子帮忙想想…” 颜鸢还以为夏平来找她是因为陆宸的吩咐,未料到是礼品的事,心底觉得有趣,眼中的笑不免深了三分。 “赠礼闺友是没错,但这次是靖远候世子与淮熙公主的婚仪,还是不一样,若是送得不好,会掉宰执府的颜面,我得想想。”她将手中的笔挂回小架上,收起桌面上练字的纸,倚在玫瑰椅上托腮:“可有将库房里合适的物件列成册子?” 夏平点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册子。 颜鸢将册子翻开,从头到尾点数一遍,沉吟片刻,拽出一张新纸书墨:“我觉得灵璧石、昆山石、红珊瑚、紫檀木围屏这些都可以,造型独特些,看着新奇。” 夏平觉得颜鸢选的这几个都很合适,忙不迭道:“金娘子说得有道理。” 颜鸢随口问:“公主与世子的嘉日可定了?” 夏平天天到靖远侯府帮忙,最记得这件事,他张口道:“因淮熙公主是再嫁,也没有大肆操办,陛下在问过公主的意思后,召宗正寺的人选吉日,最后定于四月十九,即十日后大婚。” 他顿了顿,似是怕颜鸢因为时间仓促而掉以轻心,又补充道:“金娘子,这婚宴虽办得朴素了些,但大婚当日,陛下会携贵妃亲临,我们做下人的都不敢怠慢。” 十日后赵煌会带着姐姐去靖远侯府? 颜鸢托腮的手晃了晃,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 第72章 遥观 荷君对于颜鸢突然提出的要求很奇怪,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裳,直接问:“婢女穿的粗服是有,不过金娘子需得告诉奴婢为何要借这衣裳。” “那个…”颜鸢知道随意借口瞒不住荷君,只得避重就轻道:“听说贵妃娘娘会亲临淮熙公主的婚仪,我想见见这位与我相似人的样子。” 荷君对“李晏”的事多少有些耳闻,但并无过多兴趣,她是赵煌的近卫,向来听从赵煌的命令行事,赵煌未吩咐过的事情一概不做。 比如现在,若换平常面前这个人向她借宰执府贴身的东西,她定眼都不眨的一口回绝。 但是… 荷君想起昨晚新传到手的信,一向冷锐的目光免不得填了三分犹疑。 赵煌命她在大婚当日将“李晏”带到靖远侯府,想见一见。 “李晏”只是一名“舞女”,被庄承繁“送”进宰执府,无名无分,陆宸到靖远侯府参加仪典,自不会将“李晏”带在身边。 她正犯愁如何在陆宸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不想“李晏”竟自己撞了上来。 如此,荷君便没有理由不将衣服掏出来。 “金娘子,公主大婚当日,奴婢可以将衣裳拿出来给娘子穿,但是有一事奴婢心觉应该提前告知娘子。” 颜鸢原本还担虑荷君会拒绝,见她毫无多问地答应,总算将抑在胸口的一口气松出来,她温和地笑了笑,语气愉悦:“什么事,你说罢。” 第120章 荷君道:“陛下想见娘子,那日进靖远侯府后,娘子需得同奴婢见一次陛下。” “哦…好…”颜鸢点头应了,知晓赵煌找她必不会有什么好事,默默在心中做最坏的打算。 … 四月二十,草绿莺飞,行在玄武大街的仪仗红锦溢彩,弘乐达天。 陆宸一早便带着夏平赶去了靖远侯府,颜鸢将荷君捧来的衣裳穿戴整齐,盯着香线上烟雾,踩着嘉礼的时辰,赶在接亲仪仗游街的时候出门。 一路随着招摇的仪仗赶到侯府,颜鸢正碰上宫中的轿舆达至,陆庭携侯府诸人在门前跪礼接驾,她还未遥望清楚与赵煌比肩而立的人,手腕便被荷君一个大力拽住,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子不可双目直视陛下,否则按无礼论处。” 颜鸢气不打一出来,她暗瞪了一眼已经伏低的肩背,不得已也将头低下去。 她看一眼怎么了,赵煌又少不了一块肉。 双膝足跪了近半个时辰,颜鸢才从喧吵的街巷中起身,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掏出宰执府的腰牌,步至侯府的门房处查验。 守在门房的僮人见递上来的是宰执府的牌子,没有多犹豫便将颜鸢和荷君放进府中。 “陛下说,让娘子在绣香阁内等他。”荷君从怀中摸出一张图纸,指尖点向右上角的一隅。 颜鸢瞥了眼展在荷君手中的图纸,明白那上面绘着靖远侯府的院落位置,也不多说其它,点头跟随荷君的脚步。 她知道绣香阁在哪里,那是靖远侯府东南处的一个观景亭子,位置有些偏,建在一条小坡上,前后植满桃杏,每当春三月的风于林下穿过时,那里的花草香总是让人迷恋得紧。 可是现在花期已过,枝丫上只浅浅抽着叶子,无甚可看,她在绣香阁内恐怕要无聊一阵。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颜鸢随荷君行至绣香阁,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在举办大婚的东正堂人手不足,绣香阁内空无一人,颜鸢站在窗侧的角檐下,倾听滚在风中的响乐。 站在绣香阁前的半山坡上,可俯瞰侯府大半景致,颜鸢看着片片扶疏的花木,三年前在这里生活的场景慢慢于眼前浮起。 彼时她和姐姐一个住在侯府的西南角,一个住在侯府东侧,日日相见,交手言欢,一晃经年,她们都不在这府中了,一个沦为当权者手中的棋子,一个下落不明,着实令人嗟吁。 颜鸢有些希望今日能够在靖远侯府中见到姐姐,这样她至少知晓姐姐的下落,可是若真见到她又不甘心相信姐姐已经成为贵妃的事实… “卫公公。”身后的荷君冷不防蹲身请安。 颜鸢被惊得耸肩,回过头方看到,绣香阁后的一条小径上正立着一个人,身着赭色的窄袖衣袍,是张很年轻的脸。 荷君叫他卫公公,难道这人在是赵煌身边的服侍? 颜鸢又注目打量那人一眼,腰间的绦带上没有挂着靖远侯府的木牌,确实是府外的人无疑,她稍一迟疑后,也屈膝福礼。 “陛下在东正堂抽不开身,眼看再有个把时辰便要起驾回宫,便让奴婢将东西给娘子带来。”被称呼为卫公公的人说着从袖兜中掏出一样锦袋,递给颜鸢。 颜鸢直起身接过锦袋,袋子有点沉,她瞥了眼锦袋上的花枝,问道:“不知陛下赏的是什么?” 卫公公欣然一笑:“此处不比皇宫,人多眼杂,奴婢便不多言语,锦袋中有载字的纸,劳麻娘子按照其上的内容做。” “卫公公辛劳了。”颜鸢扬起浅笑,也不急着打开锦袋查看,只将其揣进怀中。 “娘子,你我都是为陛下做事,哪里有辛劳与不辛劳之分,陛下说了,事情做好有赏,娘子尽心即可。”卫公公言语顿许,向前挪近一步,低声道:“笙笙小姐今日也到了,跟在贵妃娘娘身边,待会陛下打算带贵妃到莲花池边赏池,不出意外,笙笙小姐也会在旁,娘子若思念笙笙小姐,届时可遥观一眼。” 听完卫公公的话,颜鸢心思微动。 赵煌的意思是她一会可以去莲池旁见笙笙? 还有,笙笙跟在贵妃娘娘身边,是不是代表她同时还能见到贵妃娘娘? 当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颜鸢一边在心中默忆从绣香阁去往莲花池的路,一边沿着小径送卫公公离开。 “娘子千万要详读锦袋中的字,务必照做。”临离开时,卫公公转头嘱咐。 颜鸢叠在身前的手一紧,嘴角的笑容有些割裂地顿住,她点头:“明白。” 端阳将近,到底是什么事情,竟值得赵煌身边的人这样紧张催促她去做。 在背阴处展开字条,上面记载的是服药事项,没有药的名称,也没有药的方子,一日两顿,一顿三钱冲泡,服用对象是陆宸。 颜鸢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锦袋中装的不是什么好药,不是让人中毒,便是虚耗的精血的东西,她突然明白赵煌突然告诉她笙笙所在的原因,那是起了歹心,想让她为他做更多事。 原来在赵煌眼中,她竟是个如此好拿捏的人。 颜鸢看罢字条,不动声色地将锦袋收好,出声问荷君:“现在什么时辰了。” 荷君一直在颜鸢的身侧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寂静许久的她突然出声问话,忙粗算了一下时间,道:“回娘子,已经入未。” 第121章 未时,东正堂的仪典已进行大半,颜鸢觉得自己可以先到莲花池边等着。 天边夕阳斜垂,池中小荷也是金灿灿的一片。 颜鸢立在开满丁香的花坛后,凝望着池边的三人,觉得有些世间事就是那么让人无可奈何。 姐姐真的入宫成了贵妃,牵着笙笙的小手,向粼粼的池水里丢饼屑喂鱼,赵煌与她们相隔一步站着,嘴角舒展地笑着。 若有不知情的人打眼看去,真的会以为这是温馨的一家三口。 颜鸢抬起手,对着笙笙的背影虚空勾画,眼中是无尽的慈爱。 虽然不知姐姐与赵煌之间是否有什么交易,但她放心由姐姐养笙笙,姐姐那么温婉善良,一定会待笙笙很好。 只是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已走进死局,她无法在其中挣扎,只能任由汹涌的江水裹挟着自己前行。 放下勾画的手,颜鸢身心皆无力,此刻,她只想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盖上被子,昏天黑地地睡上一场。 距端阳日还有半月,且走一步看一步。 “荷君,我们回宰执府罢。”颜鸢拢了拢微凉的衣襟,仰头望了眼天色,让荷君去寻出侯府的路。 荷君展开图纸,指向身后一条石子路:“娘子,应是往这里走。” 颜鸢瞅了瞅路径尽头怒绽的辛夷,发现荷君不知怎么引错了路,她垂下眼,也不说明,一点头便跟上荷君的脚步。 直到转过一处白墙院子,跨上一条旋折的曲桥,荷君方察觉出不对来。 “怎么了?”颜鸢做好奇状。 荷君把手中的图纸又向眼前凑了凑,皱眉道:“娘子,我们好像走错了路。” 颜鸢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想要与荷君一起看图纸,不想人还未凑近,荷君突然“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图纸。 “娘子在此稍候,这图纸似乎有误,奴婢先到周围查看一番。” 说罢,抛下颜鸢一个人向桥下走去。 颜鸢看着荷君远去的背影,一时哭笑不得,她无奈地耸了一下肩,侧身到桥栏上靠着,等着荷君回来。 桥的另一侧缓缓走来一人,头梳鬟髻,手捧香盒宝黛,神色茫然,但步伐却不慌乱,一看便是宫城中有规矩的侍人。 侍人见到桥中央的颜鸢,面色先是一喜,随后登上桥梁台阶,开口问道:“这位姐姐,不知扶香居怎么走?” “妹妹,抱歉,我是宰执府的侍女,只在侯府帮过几次忙,所以不大清楚扶香居的方位。”为了防止自己的身份暴露,颜鸢果断地避开来人的问话。 第73章 走火 “哦。”那侍人见颜鸢也不知道,面露失望之色,她登桥的步子不断,捧着漆盘站定在颜鸢面前:“多谢姐姐了。” “抱歉。”颜鸢撒了谎,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微颔首让路,让她从自己身边过去。 许是因为桥面狭窄,尽管如此,颜鸢还是被踩到了脚,她难抑地低呼一声,提起裙角去看自己的鞋面,眼中余光却最先注意到鞋旁的字条。 奇怪,刚才她在桥上无聊闲逛的时候并未在此处见到字条,字条既突然出现,恐怕是从那行侍人身上落下的。 会是谁落下了呢? 颜鸢向那行已经下桥的侍人看去,只见侍人目不斜视,小步徐行,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揉了揉鼻子,弯下腰,把字条从地上捡起,展开,只匆忙扫了一眼,肩头却重重战栗起来。 那是一张邀约的字条,上面只有简短的五个字。 “礼毕,雨棠院。” 颜鸢几乎是在瞬时坚信,这是一张写给她的字条,因为那字体太熟悉了,是姐姐颜芙的字。 姐姐今日也见到她了?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颜鸢看着字条,手心激动得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她望了望头顶愈发黑的天幕,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雨棠院一趟。 至于荷君回来寻不到她,颜鸢将人抛到脑后,等见完姐姐再想借口搪塞。 一路踏着月光来到雨棠院,四周都是极静谧的,院门紧闭,只余喜色纱灯悬挂在门楣的两侧,瞧不清里面情况,颜鸢停在绿柳下,屏息观察片刻,见左右道路甚少有人经过,便大着胆子走到雨棠院的院门前。 不知是不是即将见面的缘故,颜鸢觉得自己跳在胸腔中的那颗心愈发滚热,她深吸一口气,轻叩门环。 无人回应。 颜鸢抬手将门推开。 只听门“吱呀”地一声响,熟悉的布置映入眼帘,彩石铺地,蔷薇花坛,一一都如旧时样子。 颜鸢寒栗子起了一身,差点以为自己还处在三年前的时间里。 庭院内没有人,但正房窗扇的明瓦上却透着光,上面恍惚有人影在动。 好像是两个人。 颜鸢觉得有些怪异,但并未多想,她拾阶而上,站在廊庑下,抬手去敲正房的门。 “咚,咚,咚。” “贵妃娘娘?” 明瓦上的两个人影好似被她敲门的声音惊到,皆都不动了。 颜鸢见他们并不来给她开门,心中的怪异感更甚,理智告诉她应该拔腿就走,但是碍于那张邀约字条,颜鸢踌躇万分。 她该不该继续敲门?若是敲了会怎样?没敲又会怎样? 正想着,只听房内有什么东西掉落,随后映在明瓦上的光骤地亮起,一道女音随之尖叫。 第122章 “阿鸢!救我。” 是姐姐的声音! 颜鸢想都没想,踹开门闯入,还未转进门厅,空气中烫人的温度激得她鼻尖一缩。 是着火了? 她吃惊地望着碧纱橱前冲到屋顶的火焰,心中焦急万分。 姐姐在哪里? 颜鸢想要开口呼唤,却有人先一步指路:“你的阿姐在榻上。” 她掏出帕子掩住口鼻向纱橱后的美人榻看去,果然,颜芙躺在上面,秋眸泪涌,脖颈、面颊等裸露在外的肌肤已被燃起的火势烫得通红,整个人躺在那里,宛若一朵怒绽的艳芙蓉。 颜鸢看得心疼极了,她顶着热浪冲到榻前去馋颜芙起来,但双手使力都没能成功。 “阿鸢,无用的,你快去找把剪子。”颜芙夹着哭腔,示意颜鸢去看她的脚腕于手腕。 颜鸢这才发现颜芙的鞋袜已经脱去,双脚被麻绳捆在一起系在榻上。 手腕也是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是当朝贵妃,当下为何独自一人出现在雨棠院?捆缚姐姐的人又是谁?他为何要这样做? 但地上的火势眼看着越烧越大,颜鸢没时间去理这些事情。 “剪子!哪里有剪子!”她在原地打转,目光在梳妆台、茶几、博古架等处一一扫过,有些不知该从哪里找起。 又有声音提醒她:“剪子…在八角桌的桌面上…” 慌乱中的颜鸢这才意识到屋内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是谁!” 她猛地向声音的来源转身,在窗牗下的角落中看到了一身喜服的陆逸。 他双肩靠在粉灰的墙上,神态痴眷满足,左手拿着一壶酒,右手擎着一个酒盅,双目亮晶晶地望着榻上的颜芙。 颜鸢见陆逸这个样子,心头又添万分诧异。 陆逸怎么会在这里,他作为新郎官,此刻不应该在东正堂与众宾朋饮酒喜乐吗?! 但她无闲多问,确定了八角桌的位置后,颜鸢三步并做两步,绕出纱橱,抄起上面的剪子便折回去剪阻碍颜芙行动的绳子。 旁边的陆逸神态自若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丝毫不惧屋内燃起的火势,淡淡道:“我给阿芙的腰间也捆了一截绳子,有劳大嫂嫂也剪掉罢。” 什么?!阿姐的腰腹*也被捆了绳子!谁捆的?陆逸吗? 颜鸢被陆逸这句话说得头皮发麻,终于忍不住问:“陆逸,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姐姐。” 陆逸的笑天真无邪:“因为我喜欢你姐姐啊!” 颜鸢执剪的手一滑,差点绞断颜芙散落在外的头发。 “你姐姐还怀过我的孩子,可惜被她给流掉了,一次五六个月大,一次两三个月大。” 颜鸢眸子圆了又圆,一时没听明白陆逸说的什么。 姐姐竟然还怀过陆逸的孩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她离开京城后的事吗? 颜鸢觉得后背脊骨麻得快要炸开,她咬牙督促自己握紧剪子,不要去听陆逸的话。 可是陆逸仍没有要闭嘴的意思,他抿了一口杯中酒,语速兀地变快:“但是我不怨她,只要我能坐上靖远侯府世子的位置,你姐姐便愿意嫁给我。” 许是意识到颜鸢绞剪的动作有停顿,一直低声啼哭的颜芙动了动仍捆在一起的腿,提示颜鸢:“阿鸢,先不要听他的话,姐姐现在需要你救。” “好,阿姐。”颜鸢摇了摇头,试图甩掉陆宸的声音。 “我恨大哥。”说起陆宸,陆逸亮晶晶的眼睛渐渐眯起,就像潜伏在黑夜中的狼见到入侵的威胁一样:“明明当时我把他害得那么惨,身无家资,流落商疆,从风光流溢的大理寺少卿一路跌至边陲小镇的司法参军…” “凭什么我刚爬上世子的位置,他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抢走我的阿芙与其结亲。” “陆逸!哪有那么多凭什么,陆宸现在的身份和地位都是他该得的…他这辈子可能欠了别人的,但是身为兄长,他爱护你,珍重你,从未欠过你一分一毫。”一句话说完,颜鸢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为陆宸说话。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忙闭上嘴,一个大力剪断颜芙腰上的绳子,转头去向踏尾。 陆宸眼中的光一黯,自嘲地笑了笑:“大嫂嫂说得在理,但时至今日,一切都回不到当初了。” 话停在这里,他突然拧起眉,挂在左手的酒壶落地,发出“珰”的一声脆响。壶中酒沿着砖缝蜿蜒流淌,很快便浸湿了陆逸的衣摆,他单手捂住胸口,不知怎的,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有缕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最后一道绳子剪得极为顺利,颜鸢干净利落地将绳子丢开,扶了颜芙下榻便要走。 “陆逸,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快跑啊!”路过地上的陆逸时,颜鸢忍不住丢下一句话催促。 “颜芙…”陆逸没有理会颜鸢,他抬头,万般留恋地唤着颜芙的名字:“颜芙…我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我从未后悔…爱过你…” “这辈子我放了你一条生路…你答应我下辈子做我的妻可好…” 他疯狂地咳嗽起来,鲜血咳越多,他的话语断续得厉害,但仍勉力开口:“我想用八抬大轿迎你…想与你白头偕老…儿孙绕膝…” “颜芙…你没拒绝我…我便当你答应了…下辈子莫要忘了等我…” 就在陆逸声音消失的瞬间,颜鸢亲眼看到有泪落在她的手腕上。 第123章 那不是她的泪。 “姐姐,莫哭。”颜鸢隐约猜到什么,她柔着声音喊,想要安抚颜芙的情绪。 “无妨。”颜芙抬头看向颜鸢,眼角尚有泪痕:“阿鸢,你还活着,姐姐很高兴。” 颜鸢未料到颜芙突然提起此事,面色微有动容:“姐姐失踪的时候我吓坏了,幸好姐姐一切平安。” 颜芙话锋一转:“阿鸢是不希望姐姐死的对不对。” “自然是。”颜鸢点头。 颜芙苍白一笑,骤然回身:“我想起有个簪子落在火场里,我得去取。” “姐姐,危险,别去。”颜鸢拉住颜芙的衣袖。 颜芙将衣袖抽开:“不行,那簪子是陛下所赐,不能丢。”言罢,毅然而去。 颜鸢眼看拦不住,急急向外呼喊两声后,又折身进正房,打算再劝劝颜芙。 可惜此刻的正房内浓烟漫布,什么都看不清,颜鸢被烟气熏得眼睛痛,但为了姐姐,又不得不咬着牙,一步步向烈火汹涌处行去。 “姐…姐姐?”颜鸢一边走一边拢着声音喊。 可惜没有人回应她,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爆裂声。 第74章 猜想 颜鸢急得手脚发寒:“姐姐你在哪里?别找簪子了好不好,里面火太大,会死的…啊…” 有东西狠狠地砸中她的后背,颜鸢被砸得一个趔趄,丢了重心摔在地上,衣角直接被附近的火舌烧穿。 灼热的温度近在眼前,颜鸢不敢睁眼,扬着灰烬的气流不要命地往她的鼻孔里钻,她被呛得厉害,喘咳不停。 “救…救命…” 她想从地上爬起,谁料刚撑起半个身子,身后又有东西砸来。 这回是个被燃断的细梁,四周还闪着火星,颜鸢被烫得哀嚎一声,痛得泪水直流。 “有人在吗?救救我,救救贵妃娘娘。”外面隐约有人惊呼的声音,她嘶声喊,但整个雨棠院仿若只有她一个人,连个回应的动静都没有。 “救救我…” 火势越走越大,颜鸢使出全部的力气将细梁登开,不妨又吸了一口烟气入肺,整个胸腔霎时如被撕裂一般,痛得颜鸢连呼气都不能。 真的没有人来救她吗!她这辈子不会就要死在火里了罢! 颜鸢的头慢慢垂下,磕在青石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如果还没有人来救她,她就要死了。 颜鸢浅淡微笑,慢慢阖上眼,突然觉得死了也好,了无负担,自己再也不用在赵煌和陆宸之间做选择,只可惜她再没有机会告诉陆宸,赵煌欲杀他。 不过依陆宸那样聪明的性子,没有她,怕也能猜到罢。 颜鸢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耳畔吵得紧,有人在喊她“阿鸢”,那声音哀伤至极,很缥缈,颜鸢听不清是谁的声音,只觉得莫名心安。 不枉她生这一场,至少死后还有人惦着。 … “娘娘,奴婢打听到宫外的消息,那名叫金兰音的胡女并未死,只是昏迷着,伤得也不重,听传,陆宰执将坊市中几名最好的郎中请进府,轮流为其看诊,照顾得很。” 碧华宫内,颜芙正斜在贵妃榻上,用手中的簪子拨弄摆在琉璃盘中的茶糕,她听完宫女的回话,眉头不禁蹙了又蹙,道:“好,本宫晓得,你先下去。” 宫女福礼退下,殿中瞬时寂静无声。 簪子插透茶糕,碰到琉璃盘底,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眼中尚有郁结戾气的颜芙支着小几从贵妃榻中坐起,仰头瞧着头顶繁复精致的藻井,手掌慢慢抚上小腹。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个妹妹着实命硬。 那日在雨棠院,她藏进暗处用棍子狠狠敲了颜鸢一下,将人敲进火海,明明已是断气模样,被陆宸抱出去后,短短几日的时间便醒了。 从第一眼看到“李晏”的画像,颜芙便怀疑这个“落水而亡”的妹妹是否还活着,直到前几日她在莲花池边偶然一瞥,看到那张藏在丁香丛后略施粉黛的脸,几乎是立时,她确认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妹妹还活着她是开心的,但更多的则是恐惧。 她害怕赵煌看见妹妹,认出妹妹,因着旧往恩情把妹妹接进宫,褫夺她的封号,遣散服侍她的宫人,把她现有的一切都收回。 她害怕极了,站在一只碧荷旁很久都没动,还是赵煌过来牵起她的手,她的身子才从万寒中回暖。 她亮着眸子看赵煌,内心残忍地决定乱麻快斩,趁着她还在靖远侯府的时候便把妹妹除掉,以绝后患。 幸好她身上有从尚药局那里贿赂来、用以提防陆逸纠缠的毒药蟾酥,将其磕成碎块泡进酒里,便会让人死得悄无声息。 稍许思量过后,她把肇事地点放到无人居住且位置略偏的雨棠院,在从莲花池回到扶香居的路上,故意找借口带着笙笙去旁处看灯,撞到树枝弄乱发髻,不得已移到雨棠院梳整,写下字条,她将守在她身边的人都遣去扶香院取东西,命贴身宫女去将字条丢给颜鸢后拖延其他宫女的时间,自己一个人留在雨棠院。 计划仓促,时间短暂,难免节外生枝,颜芙其实有做好了颜鸢没能来雨棠院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她见到了,但更让她意料的是那人比颜鸢先到。 当“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以为是颜鸢,慌忙去开门。 第124章 岂料澄明的烛火在眼前一晃,照清的则是陆逸的脸,颜芙惊得浑身僵直,他则看着她笑,语气揶揄暧昧“阿芙,你怎知道我今日有安排在雨棠院与你见面。” “是想我了对吗?” 颜芙恼羞成怒,夺路欲逃:“陆逸,你怎么在这里?”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阿芙。”陆逸笑得温柔缱绻,他一个横身挡住颜芙逃跑的前路,一点点逼近她:“为了我此刻出现在这里。” 颜芙迫于他的靠近,一点点向后退:“为什么这么说?” 陆逸将颜芙迫进内厅,与她对视道:“淮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从小兄妹情深,虽然之前已有驸马,是再嫁之身,但是我娶她,陛下定会隆重以待。” “我赌公主大婚陛下会额外加恩,兴许还能与你见上一面。” 颜芙未料到他的心思竟如此深沉,目色骇然道:“陆逸,你个疯子。” “是啊,我疯了,一门心思只想见你,竟不惜为此招惹公主。”陆逸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放下灯烛,长臂一揽,直接将颜芙打横抱起。 “陆逸,你把我放下来。”颜芙在陆逸怀中推搡,想要远离他,但拳头拍在陆逸胸膛上的时候才发现身上一点气力都无,软绵绵的,仿若一只困倦的狸奴。 颜芙意识到不对来,她质问陆逸:“你对我做了什么?” 陆逸瞟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灯烛,坦言道:“也没什么,只烛内掺了些香,女子嗅到后会失一刻的力气。” 颜芙着才意识到空气中有丝难以察觉的香气,她圆起眸子瞪他,试图威胁:“陆逸,我现在是后宫嫔妃,你身为臣子,不得对我无礼。” “是,贵妃娘娘。”陆逸将颜芙放到榻上,言语里虽尊敬着,但手上的动作却极无边界。 他用脚将事先放在榻底的麻绳勾出,抽开一根,环抱颜芙的腰穿过美人榻栏板上的镂空,熟练地打扣系紧。 紧接着便是她的双腕。 过往熟悉的场景浮现在眼前,颜芙双瞳紧缩。 之前她在侯府寡居的时候,陆逸也曾这样弄过她,她在软衾内动弹不得,只能受着,出了一身又一身的香汗,受到最后,连鼻尖都是湿润的。 彼时她尚能容忍甚至享受,但现在不同。 现在的她是宫城内唯一的后妃,有皇恩雨露,不能与外男苟且,更何况靖远侯府此刻宾客众多,人来人往,尽管雨棠院不在侯府正东,却难防醉酒的人冒入,若被发现她同陆逸在此欢爱,赵煌知道,她的下场恐不是一条白绫那样简单。 思及此,颜鸢心中更加惶然,她望着陆逸专注的神情,不得不放下贵妃的身段,细语苦求:“阿逸,我求求你你放了我罢,我的婢女出去一会便回,我答应你不对她们说这里发生的事。” 话还未说完,脚踝突地一凉,麻绳粗粝的触感覆了上来,颜芙意识到不对,噤声。 陆逸为何要把她的双腿合捆在一起? 她疑惑地看向陆逸,烛影朦胧中,她看到陆逸眼中有淡淡的开心与满足。 只看着她便满足?陆逸何时这样矜守! 颜芙满腹的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捆完绳子,陆逸又从屋内的角落里拎出一个坛子,拔开坛盖,将里面透明的液体泼洒在地面上。 青石地面瞬间变得如镜湖一般。 颜芙看着映在液面上的一点烛光,有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中。 火。 若是着火,她被捆缚在踏上只有等死的份。 颜芙死死地盯着陆逸:“你把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了。” “油。”陆逸答得堂堂正正。 “你想烧死我。” “算是,不过一起烧死的还有我。” “陆逸!淮熙公主还在喜房内等你,你需得见她,放了我,我答应有机会的话出宫见你。” “阿芙,我不信今日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另外…我娶淮熙公主也是为了见你,如今我心愿已成,再无需给她演戏。” 正说着,陆逸已斟好酒,他踩着地上的油液而来,将酒盅递到颜芙唇边,暖语哄道:“阿芙,可否陪我喝一杯酒。” 酒气甘辣,透黄的酒液里悬着黑色的颗粒状碎片,颜鸢知道,那是她磕进去的蟾酥,有剧毒。 “我不喝。”颜芙撇头。 陆逸没有继续逼迫颜芙喝酒,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不喝也无妨,我们下辈子喝。”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颜芙差点没听清他的话。 就在她紧张地盯着陆逸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颜鸢的声音响起。 颜芙大喜,半撑起身向厅外投去殷期的目光,陆逸则是神情一紧,执着火折子的手停顿半刻后,毅然决然地向铺满油液的地面丢去… “娘娘,徽贞公主醒了,正吵着要出去玩。”有宫女撩帘进来禀事。 徽贞是笙笙的封号。 颜芙从回忆中清醒,她抬眸看向宫女,刚想吩咐人去将笙笙抱来,脑中忽地有道光影闪过。 届于赵煌曾经对她坦白他让她假扮“李晏”的用意,最开始笙笙住进碧华宫的时候她一直以为那是赵煌在别处找的替身,用以彰示他的知恩图报。 为此,她在庭院内与笙笙玩闹的时候还曾感慨赵煌的细心,找了一个与她有几分相似奶团子来。 就在刚刚,她忆起颜鸢躲在花坛后看向她的表情,爱怜中带着不舍… 第125章 那其实不是看向她的眼神,而是看向被她牵着的笙笙的眼神。 第75章 梦魇 通身仿若被雷劈中一般,颜芙的目光呆滞在虚空的某处,她的脑子骤地飞速旋转,心尖渐起凉意。 若是这般,赵煌恐怕已经知道颜鸢所饰的胡女是真正的“李晏”,那日颜鸢在花坛后的窥望怕也是赵煌有意透露,他们之间或许另有交易。 前路未知,她尚在崖边,迷雾漫漫,她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跌进万丈深渊。 他们的交易是什么呢?交易结束后是否会影响她在宫中的容华与安稳? 颜鸢的目光在虚空中找到一处焦点,终于想通自己当下的处境,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鬓角已生汗,连忙寻了块帕子擦拭。 其实她该感谢颜鸢的,若没有与“李晏”的相近的容貌,身为丞相府外嫁女的她这辈子都不能住进这么堂皇的宫殿,穿这么柔软的绸缎,更别提阖宫上下的尊敬,以及君王的宠爱。 但是近几年她一直在失去,失去相敬如宾的丈夫,失去赖以依靠的颜氏,失去自己的贞洁,失去辛苦怀妊的孩子。 她不想再体会失去的揪心与痛苦了,她想抓住这些来之不易,所以,她必须出手处理掉一切可能威胁到自己身份和地位的人和事… 尤其是颜鸢,不光因为她是真“李晏”,还因为她知道了陆逸与她的秘密。 她要保证自己腹中的孩子平安出生,稳固地位,若出生的是男婴,她还要助他登上金銮殿,受天下朝臣敬拜。 “徽贞既然醒了,把她抱过来罢。”颜芙将拭汗的帕子放到案几上,眼含柔光:“这盘茶饼被我挑脏了,换一盘上来,免得徽贞一会误食。” 宫女端着盘子领命而去,颜芙看着摇曳的珠帘勾笑。 她想听颜鸢的孩子哭,现在!立刻!马上! … 颜鸢是被一阵火辣的剧痛疼醒的。 她在纱帐内咧嘴嘶了很久的气,方忆起昏死前的事。 字条,雨棠院,姐姐,捆缚,陆逸,火。 “因为我喜欢你姐姐啊!” “你姐姐还怀过我的孩子,可惜被她给流掉了,一次五六个月大,一次两三个月大…” 火场的零碎片段涌现脑海,颜鸢太阳穴胀满得快要爆开,她吃力地抬手去揉,对有些事情深为不解。 印象里,姐姐虽对“痴儿”时期的陆逸照顾有加,但还没有对她关怀的一半多,虽然陆逸有的时候会凑到她和姐姐近前讨吃的,但神情纯真憨鞠,颜鸢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侯府三公子喜欢上姐姐,姐姐又因何与陆逸在一处,怀妊之后又决心流掉孩子。 回想起姐姐无畏走进火场内寻物的背影,颜鸢突然发现姐姐很陌生,陌生到她仿佛没有同姐姐一起在靖远侯府内生活过。 帐外有门轴声响起,身侧的纱幔太厚,颜鸢看不清来人,情急之下选择闭眼装晕,甫阖上眼,上方的纱幔便被人掀开,有微凉的风吹过颜鸢鼻尖。 “金娘子,你醒了。”荷君将手中的药瓶和白帕放到颜鸢的枕边,毫不客气地戳穿她。 颜鸢也不愧然,她睁开眼,神情坦荡,问:“靖远侯府的火怎么样了?我是怎么被救出来的?” 荷君陈述事实:“靖远侯府世子命丧火中,贵妃娘娘受惊,陛下大怒,把淮熙公主接回宫,命麟甲卫抄了侯府,遣散奴仆,陆庭、吕氏教子无方,流三千里。” “娘子是陆宰执救出来的。” “陆宸怎么样?”颜鸢突然忆起陆宸来。 她最先没察觉到此话有什么不妥,直到她听到荷君呼吸中的一顿,才意识到自己这样问是在关心陆宸。 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颜鸢便压了嗓子,语气严肃地说:“我的意思是,若陆宸也被流放三千里,烦请荷君姑娘在陛下面前帮忙带句话。” “陛下的目的已达成,虽然没有民女半寸功劳,但望陛下也要应允之前的承诺,让我接笙笙走,放我们母女自由。” 荷君瞧了颜鸢一眼,淡淡道:“金娘子多虑了,陛下特赦了宰执大人。” “哦。”听到陆宸无事的消息,颜鸢心下松出一口气,有些不解赵煌为何不趁机扳倒陆宸,但她不想深究。 颜鸢想再打听些姐姐的消息,话在嘴边转了几圈,还是咽下肚子。 这种话不适合问荷君,荷君太精明,很容易看出她的破绽,她沉默下来,打算翻个身,荷君伸手为她借力。 “金娘子,陛下想知道雨棠院里发生过什么?”荷君的话响在耳边,听得颜鸢心一跳。 赵煌开始对姐姐的事情起疑了? 颜鸢抬眸看向荷君,期望从她的眼中看出一些情绪,好方便她判断赵煌对此事的态度,但接受过训练的荷君表情一如既往的僵冷,颜鸢毫无收获。 怎么办!她要如何说才能为姐姐隐下她和陆逸的事,且不让荷君生疑? “我误进雨棠院的时候屋内已经开始着火。”颜鸢避重就轻地描述自己当时的经历:“推开门后是在碧纱橱里见到的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带着我向外逃,逃至门口时娘娘说她有陛下赠的簪子落在里面了,便松开我的手进去找,我劝说不及,只能追进火场寻娘娘,然后便是被掉落的横梁砸中,晕过去。” “没有见到侯府世子?” 第126章 颜鸢瞪圆眼睛摇头:“当时屋内烧热得紧,只顾着娘娘,没留意。”她尝试反问:“荷君姑娘如此说,是怀疑着火时世子同娘娘正共处一室?” “金娘子慎言!”荷君的声音陡然锋利起来:“事关宗室体面,不许胡说。” “哦,知道了,此事我不会对外说。” 颜鸢逃过一劫,胸腔急速的跳动渐渐平稳下来,她由着荷君皱眉为自己涂抹伤口,换好衣裳安枕。 身上的锦被是新换的,上面还残着皂角的清香,颜鸢蜷在其中,不知怎的又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再次跌进火场,火苗撩焦了她的头发,她用手支撑地面想让自己爬起,但整个人仿佛被千金压顶了一般动弹不得,她费尽力气,也只能看着冲天的火焰渐渐烧进自己。 姐姐不知从何处出来,看都没看她一眼便从尚未着火的格子窗处翻出。 颜鸢唤不出声,凄哀地望向格子窗,妄图引起姐姐的注意,不料站在格子窗外的人竟变成了赵煌。 赵煌见到匐在火场内的她,他眼角微扬,藏着戏谑的笑意:“你说你原谅朕,朕便救你出去。” 他说什么,要求她的原谅? 想起自己被他折磨过的经历,颜鸢气竭。 他的心肺都是黑的,她凭什么要原谅他!如此人命关天的事,他竟还与她谈筹码,着实是个手段卑劣的人。 颜鸢死都不想见到他,她咬牙看着手旁被燃着的桌角,沉默地埋头。 “颜鸢!”赵煌似是被颜鸢不买账的态度气到,语气倏地变得严肃强硬起来:“朕命你现在就说原谅朕。” “你说啊!原谅朕!” 颜鸢在心中冷笑,觉得赵煌此举着实狼狈。 只可惜,她很快便见不到这样舒心的场景了,因为桌脚上的火苗已经燎到她的指尖。 灼痛贯穿全身,颜鸢张开口,想要叫喊解痛,但无济于事,嗓子仿若被灌铅一样,连一个“啊”的音都发不出来。 “阿鸢。” 就在她快被痛意麻痹全身的时候,一道急迫关切的声音从门厅旁传来,那声音清冽冷澈,仿若初春时节的山雪,给那些灼痛带来了些许凉意。 颜鸢认出那是陆宸的声音。 他是来救她的吗? 她吃力地睁开眼,烧红的视野里,有道白衣身影正向她这里奔来。 不知是不是被焦烟呛到的,陆宸面颊通红,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颜鸢身边,什么话都不说,搀起她的胳膊便打算将人抱起。 颜鸢满心感激地仰头,想试着对他说谢谢,不想胳膊上的力道突然一松,陆宸整个人瘫倒在她的面前,双目死闭,鼻翼没有丝毫煽动。 这是怎么了? 颜鸢惊惧地看向陆宸后背,那里压着根挂着焦灰的细梁,正是雨棠院着火时压住她的那根。 “陆宸。”颜鸢嘶吼地喊,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喊出声:“你醒醒,你还好吗?” 可是回应她的只有无风火场内的燃爆声。 颜鸢泪水泉涌,她伸臂握住那个已经瘫软的手,泣血念着他的名字:“陆宸…陆如珩…” “陆如珩!” “啪。” 有瓷器碎裂的声音响在耳旁,颜鸢被吵得呼吸一滞,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头顶洁白的帷帐,身上的被子轻盈温暖,同她睡着前的感觉都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便是泛在空气中的苦涩药味。 颜鸢偏头,看到身着常服的陆宸立在屋内的圆桌前,目光震惊且怀疑地看着她。 而他的脚下,碎成不规则的瓷片间,褐色汤药流淌其中。 梦中惨绝的火焰消失,乌色面庞的陆宸也变回鲜活的样子,颜鸢在暗吁出一口气的同时也猛然想起自己在梦的最后喊出的名字。 她不会在现实中也喊出声,恰巧被陆宸听见了吧。 陆宸见她看将过来,脊背一僵,转身欲走:“抱歉,药是我弄洒的,我去盛碗新的。” 颜鸢瞥见陆宸手背上的一滩红印,心头一紧,叫住了他:“陆宸。” 陆宸转身的动作一僵,抿唇看她:“我不是故意进你的房间,只是下值回来,夏平说你的情况不好,便先过来看看要不要再请郎中。” 第76章 三年前 “宰执大人,不是因为这件事。”颜鸢鲜少见到陆宸如此失措的样子,颇觉有意思,冲他笑。 不想这一笑牵到后脊的烧伤,痛得她打了一个机灵,眉头立时皱在一起。 陆宸被颜鸢的皱眉吓到,忙趋步上前,蹲下身,满目关切地望着她:“…是伤口在疼?” 颜鸢对此不作回答,她指了指陆宸半盖在袖下的手,道:“大人的手烫伤了,我来给大人涂个药罢。” 说着,她也不管陆宸是否答应,一手拽住他的衣袖防他走,一手去拿荷君留在她枕边的伤药。 “一点小伤,用水冲冲便好,你的药再不取该凉了。”陆宸用另一只手扯了扯袖子,想要起身离开。 颜鸢拽着不放:“人只有在照顾好自己的情况下才能去照顾其他人,况且只是涂药,用不了多长时间,宰执大人稍候。” “哦。”陆宸眨了下眼睛,耳垂微红:“好,那就麻烦…金娘子…了…” 冰凉的药膏匀在骨筋舒朗的手背上,颜鸢感受到陆宸肌肤的温热,她垂眸看着那双熟悉的手,突然想起他们还是夫妻时,有一日他被铜壶中的水烫到,她也是这般牵着他的手,坐在帷帐内给他涂药。 第127章 如果人心不会变的话该有多好。 “金娘子在想什么?”陆宸突然问道。 颜鸢愣了片刻,松开他的手:“我在想…靖远侯府被抄…大人会不会伤心。” “我?”陆宸拢了拢险些蹭到手背红处的药,话说得很诚实:“不伤心的。” “为什么?”颜鸢觉得陆宸蹲在地上会累,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让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陆宸犹豫少许,改坐到颜鸢床边,颜鸢抬眸的动作一顿,没有说什么,任由陆宸压着她的被角坐下。 “我的父亲和母亲曾经抛弃过我,我不欠他们什么,所以不伤心。” 颜鸢闻言眨了下眼睛,眸底的情绪有难解也有婉怜。 她知道陆宸是由吕氏一手安排降生的孩子,她也知道吕氏在诞子后疏忽陆宸,鲜少管教他的功课,但据她在侯府一年的生活经历来看,陆庭对自己这个身居大理寺少卿的儿子还是很器重,如何来的抛弃一说? 陆宸看出颜鸢的不解,笑着摇了摇头,眼中白睛渐生血丝,他解释道:“是,陆庭很器重我,家中二弟死了之后,他打算向宗正寺请封我为世子,但这其中有附加条件。” 话停顿在这里,陆宸意味不明地看了颜鸢一眼,嘴角嗫喏半晌:“算了,过去的事,早该忘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颜鸢意识到当年的事似乎另有隐情,她想起那张突然出现的放妻书,胸腔里的心一阵突突乱跳。 陆庭的附加条件不会和她有关吧。 按下心中慌乱,颜鸢尝试劝陆宸继续说下去:“宰执大人若是觉得苦便说下去吧,左右奴家养伤无事,愿意为大人分忧。” “你想听?”陆宸看向她的眸子隐有泪光。 颜鸢郑重点头:“对,我想听。” 她隐约觉得陆宸已经认出她了,至于是什么时候认出的,她并不清楚,也许是在最开始,也许是在上次书房的挑弄之后。 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真的想知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余光瞥到缎枕旁的药瓶,颜鸢想起荷君来,她有些害怕外出的荷君突然回来听到陆宸接下来要说的话,有意找人留意荷君的动向:“宰执大人,夏平可是在门外候着?我的那个侍女哪里去了,夏平会知道吗?” 陆宸听出颜鸢话中的提醒,转头唤夏平进门:“夏平,你在门外守着,一会荷君回来,先不要让她进来,她问,就说我在喂药。” 夏平的目光在陆宸和颜鸢两人之间逡巡一圈,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他拱手领命:“是,大人。” 外间的格栅门嘭地一声关闭,屋内只剩陆宸和颜鸢二人,他们彼此对望,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感。 “大人请讲。”颜鸢率先打破寂静。 “好。”陆宸深呼吸一口气,开始讲道:“父亲命我与发妻修合离书,另娶身份贵重的人入门,方便稳固家族门楣。” “是我没有处理好此事,让发妻早亡,成我一生之痛。” “大人不要忧伤,夫人泉下有知,定会明白大人的良苦用心。”颜鸢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晓明真像后会不会原谅陆宸。 “希望如此罢。”陆宸见颜鸢肯宽慰他,嘴角餍足,他转开话锋,问向颜鸢:“金娘子可有过落水经历?” “我发妻她…是落水而亡…我没落过水…想知道落水的感觉是什么…” 陆宸话中有小心试探的意思,颜鸢默了默,点头,只是曾经的落水与他无关,是赵煌害她。 “落水的感觉就是麻木,绝望,时间仿佛静止,眼前黑压压地看不到光亮。” “一定很疼吧?”陆宸屏着呼吸问。 颜鸢笑着答:“还好。” 其实很疼,但颜鸢不想再回想那段时光,她把话题纠正回来:“后来呢?侯爷提出要求后,大人是怎么做的?” “因为被关进祠堂,手中还有要紧的事做,我不得已先用缓兵之计,写放妻书交给父亲过目。” “大人没想把这张放妻书给夫人看?” “是,奈何当时在祠堂受秋雨绵寒,回去便发了热,那张放妻书被弟媳…不小心…拿给发妻看到。” 颜鸢注意到陆宸在说“不小心”三*个字时表情有种古怪的不自然,尤其那双眸子,藏着尖锐的锋利,仿若想将谁捅死一般。 她鬼使神差地探问:“大人觉得是大人的弟媳做得不对?”话落,还未等陆宸回答,颜鸢便觉懊恼不已。 姐姐当时应是想将放妻书偷偷藏走,不让她看见,她怎可如此想,简直是在玷污姐姐清誉。 陆宸本欲张口作答,但是在瞧到颜鸢自责的神态后悄然闭口,略带伤神地黯了黯眸子,说起靖远侯府雨棠院的那场火灾:“前日大理寺卿到侯府勘探取证,于残墟中堪得一瓷壶,下盖霞州官窑印章,是宫中御物,太医院的医官对瓷壶里的物块查验,言说那物块乃是含剧毒的蟾酥,喝一口便会呼吸衰竭而亡。” 什么!蟾酥!宫中御物! 颜鸢想起饮酒而亡的陆逸,额头青筋蹦蹦直跳。 陆宸对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告诉她毒酒是姐姐准备的?可是又能怎样呢,死的是陆逸… 等等! 处于沉思中的颜鸢兀地一缩瞳孔。 是姐姐约她于雨棠院相见,若没有陆逸出现,那酒本要给她… 第128章 一股汹涌的寒意裹挟全身,让颜鸢的耳中嗡鸣不已,她难捱地闭上眼,脑子混乱极了。 她的姐姐想杀她? 陆宸的话是真还是假? 颜鸢回想过往种种,总觉得哪里割裂得厉害,却一时想不出是哪里。 内心深处有声音告诉她:除了放妻书一事,陆宸还有其它事未同他说。 思量再三,颜鸢挑了一个刁钻的角度提问:“大人今日突然与奴家说起夫人的事,可是觉得曾经未真心对过夫人,有愧夫人。” 陆宸定定地看她,点头,须臾,又摇头。 颜鸢目光浮上疑惑。 陆宸答:“我虽然被养在侯府正经夫人的名下,是侯府长子,却也深知自己是奴婢所生,下有一名嫡出的弟弟,从未肖想过高门贵女。” “我第一次见到发妻是在丞相府的岁终宴饮上,侍女发给她的酒盏有锋利豁口,她划伤了手,不敢同其他人说,一个人默默捂着流血的伤口坐在末席,什么都不吃。” “哎,荷君姑娘回来了。” 夏平的音色很高,颜鸢被这声提醒惊得抖了抖,慌忙去拍陆宸的手示意他别说了。 陆宸却仍旧说:“我看到全过程,身上没有伤药,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只能自己打碎一只汤碗…” 颜鸢急切地瞪着陆宸。 怎么还说,这厢房虽有纵深,但荷君的耳力也不差,若让她听到陆宸与他说起自己发妻的事,定会传信给赵煌,届时赵煌可指不定又起什么鬼主意。 她这还有一包毒药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喊着让人去请郎中…” 陆宸低哑的声音依旧继续,颜鸢惶然不已,盯着陆宸的薄唇,满脑子都是想让它闭上。 电光火石间,她伸手去抱陆宸的腰,对准薄唇的位置,狠命地贴了过去。 颜鸢觉到紧贴的腰腹一缩,耳边的声音随后消失,厢房内陷入无边寂静,将窗外的对话衬得极为清楚。 荷君道:“还请夏小哥帮忙通传一下,娘子的伤该敷药了。” 夏平嗯了一会,拒绝:“荷君姑娘稍待,大人他进去,药应尚没喂完,一盏茶后我再进去通传罢。” “对了。”陆宸突然小幅度地挣扎起来,他压着她的软唇低语:“你的药。” “我不敢动你,你先松开我。”他的喉结滚动着,发出饥渴的咕噜声,仿佛是饿狼扑食的前兆。 颜鸢被这声音骇了一跳,忙松开手撤身,面颊一阵烧热。 第77章 粽子 陆宸目光平常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理被她扒乱的衣裳,抬步起身走向外厅,推门:“夏平,药打碎了,再去备一碗罢。” “荷君,进来服侍金娘子敷药。” 荷君进门的时候,颜鸢仍面靥红霞地想着陆宸最后讲的那件事。 那件事后面的发展她知道。 众人见陆宸受伤,一片大乱,颜旭元叫管家把他房中的伤药取来,卷了白布给陆宸上药,陆宸指着她衣服上的血迹对她道歉,说自己不该弄脏她的裙子,她胆怯地摇头说不是,众人这才也发现她的伤,召唤婢子给她敷药。 原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陆宸竟然会这样帮她。 荷君若有所思地看了颜鸢一眼,沉默地将地上的碎瓷与药汤收好,然后守在旁边见陆宸把新煮的药一勺一勺喂给颜鸢。 待陆宸离开厢房,天边夕阳已退,明月朦胧亮起。 服侍颜鸢用过晚膳后,荷君将收拾碗碟的小丫鬟送走,剪亮烛台,将门窗都关死。 “金娘子,距离端阳不到十日了,金娘子的字可练好?” 听到荷君的问话,颜鸢眉睫一颤,答:“十有八九了。” 陆宸的字笔骨劲然,没有过多弯折,她本就熟悉,无需过多临摹,便能墨出其中风韵。 不过现在荷君一提起此事,她心中有的只剩抵触。 颜鸢明白自己的内心已做出选择。 她不想陆宸因她而死,一点都不想,并且她发现,自己并不再像最初重回京城的那样希望他过得不好,相反,她盼望陆宸能够好好活下去。 至少有命在。 但是笙笙被赵煌抓走挟在宫中,她为了笙笙活命不得不接受赵煌的安排,去陷害陆宸。 她要怎么做,才能既让陆宸活命,又让笙笙平安回到她的身边。 颜鸢窝在斗篷里,觉得后心都是凉的。 一片寂静中,荷君再次发话:“金娘子,陛下刚刚派人送消息过来,说笙笙小姐受惊病了,吵着想见你,陛下说只要娘子能按他要求的做,端阳节陆宸下狱当日,你们母女二人便能重逢,再也不会分开。” “娘子切要三思!” 一听闻笙笙病了,颜鸢胸口兀地梭痛起来。 赵煌分明答应过她要保笙笙平安,怎就转眼病了,还以此威胁她。 实在过分。 颜鸢在袖中捏紧拳头,抬头,露出一个恬然的微笑:“我知道了,待过几日,后背的伤再好些,我试着去服侍大人。” 此后几日,颜鸢都闭门不出,只陆宸来的时候拢着袖子到厅堂内行走几圈,其余时间除了饮食入寝,都在临摹陆宸的诗集。 养伤的药很快也喝到最后一天。 清早,颜鸢便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她披了衣裳推开窗,看着半升的日轮掰着手指,远处的云高且白,如一朵新绽的棉花,但在颜鸢眼中,却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第129章 距离端阳节还有三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再拖下去,荷君就要怀疑她。 她摩挲着手中的小圆镜,看着院中僮人又拎着一兜死鱼紧捂鼻子皱眉;“也不知道这池子是闹了什么灾,再死下去,鱼都要绝了。” 颜鸢嘴角一咧,抬手将窗子阖了半扇。 池中的鱼大量死亡的原因应该就是卫公公给的那包粉末。 知道是陆宸救她出火海的那天夜半,她趁荷君熟睡的时候趴在窗牗边,将粉末丢进廊下的小池塘里,而荷君每日给陆宸沏点茶里加的则是她之前无聊,买回来做面饼的麦粉。 颜色有些差异,但胜在荷君不识药理,暂未察觉出不对来,颜鸢得过且过,每天装出一副怕死壶中茶的样子。 荷君也不多理她,只在旁边默默地盯着她。 颜鸢坐回屏风前的榻椅上,有灶房上的妈妈过来问她大后日想吃什么馅料的粽子。 “枣泥罢。”颜鸢赏了妈妈几枚铜钱,道:“再备些豆沙的。”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最迟后日做好吧,我想早些吃到。” 灶房妈妈乖顺地应诺而去,独留颜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怅然。 端阳,那本是一个乞求顺遂安康的日子,但于现在的陆宸而言,那恐怕是他此生最后一个节日了。 她想起那年在靖远侯府过端阳,亲手包了枣泥、豆沙,栗子三个馅料,陆宸嘴上虽说着都好吃,但手上一直在盘中翻找豆沙馅的粽子。 可惜她只在靖远侯府过一次端阳节,陆宸喜欢豆沙粽子也只是猜测罢了。 颜鸢越想越心酸,她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沉思良久后起身,对旁边的荷君道:“我想去一趟灶房,今天将粽子蒸出来,晚上带给大人…” “…如果…时机好,今日便将那首诗提了,免得夜长梦多。” 荷君原本很疑心颜鸢为何要提早去蒸粽子,但听说这是去题诗的由头,便也没有阻拦,反倒跟着颜鸢一起到灶房帮忙。 将红豆洗净浸泡,颜鸢舀出一斗白生生的糯米加水,随后便开始剥栗子、蒸枣子… 日中时坐在门槛边匆匆吃了几口饭,颜鸢又忙活了大几个时辰才将大好结的粽子入锅,她扣好锅盖,满意地听着沸水声,擦干手时,不防看到倚在门边的陆宸。 他应该是刚下值归来,身上的绛紫公服尚未脱,一双星眸含笑地望着她,于这满室烟火中显得格外温情。 “还未至端阳,怎今日想起要包粽子?”他的话音里也饱含笑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称呼她作“金娘子”,颜鸢觉得时间仿若一晃回到三年前,还是那个端阳节,他浅笑着问她粽子蒸上了? 泪水氤氲而至,视野里的人像模糊起来。 颜鸢扬了扬嘴角,点头:“许久未做了,想提前包几个看看,免得端阳当日出错。” “我想尝尝,可以吗?”陆宸看了眼蒸笼上方缭绕的白气,犹豫稍许,提问。 这本来就是给你吃的,颜鸢在心中轻嗔。 房内的水气越发浓重,刺眼的日光逆着水气照进来,颜鸢近乎看不清陆宸的身影轮廓。 “可以。”她借机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这里烟雾呛…” “大人到外面坐罢。”说到“大人”两个字的时候,颜鸢咬了咬唇,只觉眼前的温馨一霎消失,有的仅剩残酷的现实。 过了今晚,他们再回不到当初,三日后,陆宸怕会恨她一辈子。 颜鸢看着陆宸点头,乖巧地转身。 她在心中默默对他说:如珩,不要怪我在你与笙笙之间选择了笙笙,她是你的女儿,年纪还小,有许多东西尚未见过,我想让她多见见… 相信我,我会保护好她的。 … 蒸笼掀盖时已至掌灯十分,颜鸢抱着食盒出来,发现陆宸正秉着灯台坐在灶堂庭院的小石桌旁看书奏,低垂的眉眼和顺清致,宛若一块浅雕的璞玉。 颜鸢定在原地歪头看了稍许,隐去心底的悲伤,笑眼含羞地唤:“大人,可以用膳了。” 陆宸闻声合上书奏转头,见颜鸢已经收拾妥当,便理了衣裳起身:“你的身体还好吗?” 一边说一边拎过她手中的食盒:“这里离雨棠院近,要不就先到雨棠院用膳罢。” 被正中下怀的颜鸢点头,缓步跟着陆宸向雨棠院走去。 守在屋门口的夏平见陆宸和颜鸢前后进来,忙朝着桌面瞅了一眼,道:“大人,金娘子,还有一碗汤未上,请稍候。” 陆宸将食盒拎给夏平:“去拿几个碟子,将这些粽子摆上端来。” 夏平领命离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道汤:“大人,金娘子,菜肴这会都备齐了,可以用膳了。” 颜鸢默声地给陆宸剥了一个粽子,半个巴掌大的粽子被蒸得莹透醇香,夹着拌了绵糖的红豆沙,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 陆宸咬了一口,称赞道:“是原来的味道。” 颜鸢嗤地笑了一声,也不多做反驳,给自己也剥了一个,她不记得自己以前的粽子是什么味道,只觉得那豆沙甜中带苦,不易下咽。 她尝了尝桌面上的其它菜品,俱是如此,知道是自己心中的惭愧所致,放下筷子。 陆宸以为是她后背的烧伤又痛起,紧忙询问:“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颜鸢笑着摇头,她又剥了一个豆沙粽子给陆宸,催促道:“大人公务一日,应多吃些。” 第130章 陆宸担虑地将颜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她真的无恙后才移开目光。 “夏平。”他略微思考后差遣道:“去叫灶上的妈妈煮碗白粥来,再摊些薄饼。” “不用的,夏平。” 颜鸢出声叫住夏平,她看了眼桌子上的盘碟碗盏,觉得再做新的东西着实浪费,她向荷君招手:“帮我舀碗蕈汤罢。” 一碗热汤下肚,颜鸢额角生了些汗,心中的郁闷稍许纾解,不知是不是因汤中掺了酒酿的缘故,颜鸢觉得自己的面颊还有些熏热。 陆宸又给她夹了几块爽脆可口的清炒菜,颜鸢一一吃了,吃完又和了几口凉茶,脸上的熏热却一直没有消散。 颜鸢心中紧张题诗的事,并未注意到这点。 “大人,我有些话想私下同大人说,不知大人今日是否有空。”陆宸用罢饭后,颜鸢趁着婢女进来收拾的空挡拽了拽他的衣袖。 第78章 相认 “有空的。”陆宸将刚拿起的书奏放下,目光炯炯:“去哪里说?” “就在雨棠院可好?”颜鸢回头望了眼立在门边的荷君,见荷君没有任何疑惑或者警示的表情,心下松了一口气:“我得了块漂亮镜子,想给大人。” “不知大人可否将人都遣退。” 陆宸听出颜鸢语气中的郑重,微微疑惑后向夏平使了个眼色。 夏平巴不得颜鸢和陆宸贴在一起,见状连忙向屋内的众人挥手,婢女僮人们鱼贯而出,荷君也识相地出去。 此时天已经彻底地黑下来,屋内灯火葳蕤,将屏风两侧的白玉兰晕得如鎏金一般,恍若月宫中的仙枝。 颜鸢看着面前如霜似雪的人,开口唤道:“陆如珩。” 陆宸冷不防被唤小字,神情一愣,瞳孔微张,他不可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目眶瞬间晶莹。 “阿…阿鸢?”他出声艰难。 熟悉的称呼钻进耳内,颜鸢终究没能忍住,鼻头一酸,泪水顺着眼角滴答而落。 她太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唤她了。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会这样唤她,一个是她的小娘李氏,一个是她的姐姐颜芙,另一个则是陆宸。 她的小娘早在三年前便离世,姐姐囚在宫城里做贵妃,而陆宸则会在三日后沦为阶下囚,生死未知。 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被唤“阿鸢”了。 颜鸢笑得开心,她仰首望向陆宸,坦然发问:“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陆宸眼角红得像擦了胭脂,也笑着答:“迎亲那日,你扑进我怀里的时候。” 提起迎亲的事,颜鸢不怨也不恼,她颇觉有意思,接着往下问“那庄尚书的府邸呢,我进去的时候,你也认出来了?” 陆宸点了点头:“你总喜欢将发鬓反着挽,三年了,一直都没变。” “哈。”颜鸢未想到陆宸会注意这些细节,不免失笑出声,她抬手摸了摸今日梳妆的发髻,确实是反着挽成的,面色羞赧地微红起来,转移话题:“我将镜子现在就给你吧。” “好。”陆宸本以为颜鸢会递给他一个盒子,直到她从帕子上拎起一个链子,陆宸才意识到镜子是穿在链子上的。 他顾不上详看镜子的样式,见颜鸢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忙俯下身与她齐平,方便她为他佩戴。 “绳子还是留长了。”颜鸢看着垂到衣襟里的镜面,示意陆宸再低下头。 陆宸顺从地做了,目光向下散去,颜鸢小巧的绣鞋出现在视野里,缝着润白珍珠的云头一寸一寸地向他的方向挪,直到与他的靴尖相对。 温热的腕子攀在他的颈侧,透着迷人的海棠香意,熏得陆宸神思一晃,身体向前一斜。 “啊。” 耳畔顿时传来颜鸢的一声惊呼。 陆宸回神,忙伸出手去捞面前的人,无骨的娇躯入怀,那股引人迷乱的幽香海棠霎时将他裹满,冲塌了他的最后一层防线。 如果能一直这样抱着她就好了,他想感受她的呼吸,感受她的体温,感受她的心跳,感受她的一切又一切,再也不放手。 他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生同衾,死同棺。 “如珩…我要…喘不上气了…”颜鸢声音吁乱,她踢了踢陆宸的鞋子,道:“快把我放开。” “不,阿鸢,让我再抱抱你。”陆宸手臂一紧,将颜鸢的织腰又箍死一分。 他好像很想念她! 颜鸢听出陆宸语气里的哀求与挽留,尽管这个怀抱带着强制与焦狂,她还是停止所有动作,轻轻地抚摸他的脊背,安慰他:“如珩,我在的,我一直都在。” “阿鸢,你知不知道,当我得知你跳湖的时候,我真的很想也跳进湖内随你一起去了。” “幸好,你还活着。” “只要你活着就好。” 颜鸢被他抱着胸口发麻,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给自己调整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这些年我过得很好,虽然也遭遇过生死一线,但是我见过很多景,很多路,这些都是我在闺阁,后宅里见不到的。” “那…便好…”陆宸犹豫片刻后问:“那你是不是有怪我,怪我与你合离,给你写放妻书。” 颜鸢侧脸靠在陆宸的胸膛,坦荡地说:“有怪过,现在仍在怪。” “好,是我的错,对不起。”陆宸终于松开自己的手臂,他让自己的目光与颜鸢对视:“阿鸢,这些事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给你。” 第131章 “这回镜子的位置对了。”颜鸢碰了碰位于陆宸胸口的圆镜,把它翻到手掌心中给他看。 她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陆宸。 比如放妻书的事,比如她姐姐的事。 但是她一句话都不敢问,她怕自己得知真相后心软,怕自己没有机会陪笙笙长大。 赵煌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陆宸低头去看圆镜,那镜子无甚精美的雕镂花样,只有几圈卷草纹,外加镜铭“长乐未央”。 有些沉,但陆宸觉得戴在胸前很好看,他道了句:“谢谢。”随后仔细地将镜子收进衣襟里。 颜鸢窥了眼天边如水的月色,无奈时间过得太快,只说几句话的功夫,子夜将过。 她该怎么隐晦地提醒陆宸赵煌对他忌惮。 “如珩,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女儿。”一提起笙笙,颜鸢心头满是酸涩:“她已经快三岁了,但是被我弄丢了。” 陆宸知道颜鸢口中的“弄丢”是什么意思,这却并不妨碍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颜鸢。 他终于肯提他们的孩子了,那个他只遥遥见过,活泼调皮的小女孩。 “女儿叫什么名字?”陆宸问。 “笙笙,钱笙。”颜鸢答。 “她现在在哪里?” “在宫城,养在贵妃娘娘殿中。” 陆宸眸光暗了暗,没说什么,似是在沉思,颜鸢试探地问:“如珩,如果笙笙和我只能活下一个,你会选择谁?” “为什么要这么问?”陆宸没有回答颜鸢的提问。 “我只是假如。”颜鸢解释。 陆宸依旧没有给出答案,他反问道:“阿鸢,如果我和笙笙只能活一个,你会选谁?” “我会选笙笙。”颜鸢诚实回答,她确实也是如此做。 “我…不会…让你们都有事的…”陆宸没有因为颜鸢的选择悲伤,他似是明白什么,慧心一笑,拥着颜鸢的削肩道:“阿鸢,如果有什么事情让你为难,不用考虑我,笙笙平安就好,我自有周旋。” “你这次千万要等我,不许像上次一样食言。” “如珩,帝威难测,你会平安吗?” “会的,相信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不再是三年前的我。” 水晶珠般的泪水汹涌而落,颜鸢拥住面前宽热的胸膛,踮起脚,轻轻地压住那张唇。 陆宸的唇瓣滚热,烫得颜鸢面颊泛红,她觉得自己马上要被蒸熟了,忙推着陆宸的胸膛要离开。 他察觉到她的退逃,身体向前微倾,紧追不舍,微抿的薄唇一直没有脱开她的嘴角。 “唔。”颜鸢惊于他的强势,原本阖着的眸子骤地睁圆,雾淋淋地盯着半寸前星眸,那双眸子晶亮得很,宛若一片深蓝苍穹,映着璀亮的星,里面到处都有她的影子。 柳叶似的黛眉,蝶翼般的乌睫,泛着羞粉的面颊… 颜鸢从未见到如此娇妍多情的自己,未忍住失神片刻,不想却被趁机攻破防线。 一股更为强劲的力道钻进她的唇,灵巧地引诱她松齿,缠着她的舌尖不断吮吸…待颜鸢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喉咙中的唾液被吮得一干二净,舌根也被吸得麻痛不已。 “陆…宸…你…欺负…唔唔唔”颜鸢每说出一个字,那力道便加一分蛮霸,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全然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毫无音节的调子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鸢,我真的很想你。”就在颜鸢天旋地转之时,陆宸终于舍得放开了她。 颜鸢浑身出了一层细汗,腿弯无力,只能伏在陆宸的怀中喘息,陆宸怕颜鸢滑到地上,忙用臂弯箍住颜鸢的软腰,下颌压在她的发顶上,眼角眉梢全是满足宠溺的笑。 “陆宸,我累了,想躺着。”颜鸢没留意自己语气中的嗔怪,她嘟了嘟嘴,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陆宸身上。 “好。”陆宸嘴角的弧度更深,他屏住呼吸,一个矮身将颜鸢打横抱起,踢开书房的门,跨步便向雨棠院的正室而去。 “哎…哎…大人怀中抱的是金娘子吗?” 坐在庭院石墩上嗑瓜子的夏平被这一幕看呆了眼,语无伦次地拍着荷君的手臂,要她去看。 荷君白了夏平一眼,没有理他,瞩目看了满靥红霞的颜鸢一会,将夏平手中的瓜子抓走一半。 玉宵红帐,露浓花瘦,是一夜的沉沦与疯狂。 第79章 下狱 陆宸醒的时候旁边的盈枕已凉透,颜鸢早已不见身影,陆宸扶额喘息了良久,唤夏平进来为他更衣。 陆宸走到盛了清水的铜匜前,瞥了眼书架角落的一个盒子,垂眸问道“夫人是夜里几时走的?” 候在旁边的夏平答道:“大人,夫人是丑末时离开的,属下去留夫人,夫人说她得回去涂伤药,属下便没敢拦着。” “哦。”陆宸盥洗结束,用白巾擦干面手上的水,吩咐夏平道:“去将早膳摆进来罢,晨间的风有些凉,进出记得将门带上。” “是,大人。”夏平捧着铜匜离去,拽着门棂上的环扣阖好门。 听到门框合拢的声响,立在帘遮前的陆宸再次将目光移到身侧的书架上。 他清楚地记得,绸缪缱绻之后,颜鸢趁他迷蒙昏睡之际在那书架上翻腾了一阵,大致方位应该是书架二层的那个黄木盒子。 联想到前一夜的对话,陆宸深吸一口气,缓缓行到书架前,轻抚黄木盒子的边沿。 第132章 颜鸢可是往这里放了什么?他要打开看看吗? 陆宸沉思片刻,选择了后者。 食指拨开盒子的锁扣,古旧的木盒发出一串吱嘎声响,盖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不乱,但有明显翻过的痕迹。 陆宸从里面翻出张白纸,上面隽永地写着四排字,没有排头,没有落款,字的风骨像他,却不是他的笔迹。 “帝德明光,煌莹我心,必躬遵行,卒临不惜。” 他怔了怔,又仔细念诵几遍后,恍然笑了。 … 五月初五,端阳节,京西洞江的江面龙舟往复,两岸人满为患,喧攘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好家伙,那个执绿彩的龙舟队竟然反超了前面的几条龙舟,着实没让人想到。”一个岸上的围观者叉着腰远眺,一脸津津乐道。 他身边的朋友大笑着点头:“哈哈哈,还是今年的赛龙舟有看头,不光有圣上亲临,龙舟赛前三甲的彩头也好。” “确实,不过刚刚听其他人说,圣上今年还在西大街的几家粮庄搭置米棚,于今日正午时分发糯米和粽叶,先到先得。”另有一个带着墨绿幞头的中年汉子随口填道。 “哎,现在什么时候了?”围观者惊喜地问。 墨绿幞头的汉子本打算仰头望天,不想身后突地一个撞力,将他撞进旁边人的身上,鼻子被坚实的肌肉硌得一歪,登时酸痛不休,嘴角尝出腥甜的味道。 “是谁没长眼睛,都是人,撞什么撞啊!”汉子恼极了,一边捂鼻子,一边转头寻找肇事者。 是一个着紫衣的女子,发髻凌乱,衣衫褴褛,奔跑的背影破碎极了,像是枚暴露在阳光下的霜花。 那名被撞的汉子见是个女子,也不好意思再骂咧些其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打算继续抬头望天。 “哎…她…她…这是要跳河??!!”已经半抬头的汉子复低下头,忽觉女子的行迹可疑,他看着那抹不顾一切的背影,脑中有道诡谲的想法浮出。 她跑得这样快,若一时没刹住,岂不是会扑进水中。 “大家快拦住她。”他跳着大叫起来,试图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但为时已晚,紫衣女子已奔至河岸,没有半丝停顿,动作敏捷地跃进粼粼碧波… “堂下者何人?投身洞江,可是有隐情?”一身白衣红带的赵煌坐在屏风后的太师椅上,撇着茶盏中的热气询问:“若有隐情,尽管说,朕今日再此为你主持公道。” “民女金兰音,系宰执府舞女,状告当朝宰执陆如珩,不满圣意,包藏祸心,为臣不忠,讥讽朝纲。” 陆宸拢袖立在赵煌下首,听着插屏外的声声泣血,羽睫微垂,毫无异样,赵煌若有所思地看了陆宸一眼,颇为为难,但没有出声阻止屏外的控诉。 “其书阁藏有诬咒之言,民女无意发现,陆如珩察觉后,便将民女锁于柴屋鞭刑示警,民女难堪受辱,寻机出逃后,乞求圣恩庇佑,打算到巡城御史处上告,黄天有眼,恰逢陛下亲临洞江,不得已才出投江下策。” “望圣上开恩,饶民女一命。” “胡说。”赵煌厉声斥了句:“当朝宰执宵衣旰食,一心向民,功可榜青史,文可著翰墨,岂容你一届黔首诋毁。” “左右卫,拿下她,杖三十,落刑部,择日严审。”赵煌转了转手中的嵌金香杯,眼中全是啸起的怒意。 “圣…圣上?”插屏外的声音一顿,随后充满不甘与嘲弄:“民女认…” “陛下。” “陛下且慢…” 陆宸侧迈一步立于堂前,双手合袖揖礼准备开口为颜鸢开罪,不想身后仍有一人迈步堂中,撩衣便是一跪。 他侧首瞥去,跪在地上的人是兵部尚书周桓,陆宸收回视线,默默撤回庭旁。 周桓顿首道:“依臣之见,外面的女子所言并非空缺来风,陆宰执确有异心,叛逆朝纲。” 赵煌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他看了在场的陆宸一眼,斜首:“周卿为何如此说。” “商疆军哗变,为了摸清商疆军的兵将建制,臣近日一直在翻阅商疆各岁的递呈上来的卷宗。”周桓从怀中掏出一张册子,双手举过头顶:“臣发现从坤定二十六年到坤定二十七年的粮草银子一直与城防修葺的款项淆在一起,纠结不清,与载在兵部的所支出入甚巨,前后有百余万两白银不知所踪。” 有中官将周桓手中的册子取走送到赵煌面前,赵煌皱着眉打开,挥手示意周桓继续说下去。 周桓抬眼看了瞬沉默不语的陆宸,忽而稽首大呼:“陛下,那段时间,陆宰执正是商疆军的都虞候,军中钱粮的动向,他不可能不清楚。” 赵煌啪地一声阖上折子,眼神凌厉地扫向陆宸,道:“陆卿,朕允许你解释。” “只要你将此件事解释清楚,朕全信你,周恒与外面那名女子一律论处。” 陆宸苍白一笑,缓缓吐话:“臣知错,请陛下责罚…” 颜鸢永远记得端阳那日的薄暮,绚烂的金色磅礴壮丽,宛若与陆宸擦肩时他向她展露的温情笑意,有种即将逝去的凋零之感。 麟甲卫从陆宸的书房中翻出那首反诗,为首的卫士将纸张甩到她的面前让她辨识,颜鸢哆哆嗦嗦地瞧了一眼,点头称是。 陆宸被锁链缚住手脚,一步步向院外而去,沉重的链条随着他的移动拖拉作响,但她的身子依旧挺拔得宛如岩间松。 第133章 颜鸢后知后觉地忆起那张写有反诗的纸上扣有印章,是篆体的“陆宸”二字,他的随身印章…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脚踝一软,整个人嗵地一声跪地双手撑地,泪如泉涌。 她后悔了。 … “许平之,你再给我拿一坛酒过来。”已经打烊的钱氏樊楼内,颜鸢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苦笑着喊叫许平之。 这十日香酒气厚重,最易醉人,平日里她喝小半坛便会晕得要死,今日一坛见了底,眼睛竟还亮如铜铃,连柜台旁幌子上的字都看得一清二楚。 因着陆宸的事,许平之也情绪不佳,他红着眼眶端来一坛酒,也无心再去核对白日的账目,跟*着颜鸢一起坐在四方桌旁。 “东家,有件事,我觉得我需要与你坦白。”许平之给自己也拿了一个碗,斟满酒。 颜鸢一口酒闷得有点急,呛在喉咙处,一边扶桌干咳,一边示意许平之快说。 许平之揉了揉鼻子,眼尾又红了几分:“其实,我跟在东家身边帮忙打理琐事,都是宰执大人的授意。” “除了我,灶上的那几名壮力婆子,还有护院的那几名高个汉子都是大人亲自挑选守着你的。” 颜鸢的呛咳渐渐好转,她抹干面颊上的泪,笑着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平之答:“我遇见你之后没多久,刚想送信进京城问问大人,大人便寻来了。” 颜鸢闭着眼摇头,泪水如串珠般流溢,那是她死遁后半年的事,她没想到陆宸那样早便找到了她,一直藏身暗处护佑着她。 “靖远侯府里的事,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颜鸢仰面朝上,想让自己的泪少流一些,奈何实在伤心,泪水淌进发鬓中,湿凉得脑子痛。 许平之一碗酒喝尽,又给自己添了一碗:“靖远侯府里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但是大人并未与我说过,这些事我不清楚。” 颜鸢自嘲地笑着,不再说什么,噤了声。 许平之忽而想起什么,放下酒碗,说道:“不过有一次,我隐约听到一个自称是小杏的女子,对大人回禀一个小孩子的事。” “那个小孩子好像是大人的儿子。” “你说什么?陆宸还有一个儿子?”颜鸢突然耳鸣得厉害,她半捂着头,艰难地消化着许平之说给她的内容。 陆宸还有儿子,她怎么不知道,小杏又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为何还要向陆宸禀报事情。 许平之异讶于颜鸢不晓此事,他瞠目呆了会儿,结巴:“东家…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确定的…” “此事我会留意的…”颜鸢终于喝醉了,手的碗一歪,里面残剩的酒水洒了一桌。 迷蒙中她想了想,打算等笙笙接回来之后再慢慢打探小杏的下落,只要与小杏相认,孩子的事情自会明晰。 但是颜鸢想不到的是,赵煌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第80章 红花 第二日醒酒后,她返回宰执府,找到荷君,要求带她进宫去接笙笙:“荷君,陆宸下狱,陛下的目的已达到,该应允答应我的事了吧。” “金娘子,陛下说,合作一场,想在临别前见见你。”荷君一个劈手将她打晕,颜鸢就这样被装上了驶进宫城的马车。 再睁眼时,窗外暮色已深,婆娑树影照进屋内,凄悲愈浓。 颜鸢甫掀开被子坐起,荷君冷冽的声音随即响起,只是那话不是对她说的。 “陛下,她醒了。” 颜鸢眉心跳了跳,还未做好准备,赵煌的脸便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金娘子…哦不…应该叫颜三娘子。” 荷君手中的烛盏刚剪了灯芯,明亮异常,颜鸢久闭的双目尚未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强光一照,就被激得阖上眼。 没有了视觉,听觉变得异常灵敏,赵煌怪声怪气的音调传进她的耳中宛若阴鬼的低语,冷得颜鸢肩头一缩,整个人直往帐内躲。 赵煌颇觉得她的反应有意思,食指剐蹭下颌,嘴角的笑意味深长:“颜娘子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怪朕没有早些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 “不敢。”终于适应了烛光的颜鸢睁开眼,仰起头直视赵煌:“宰执府的事情已结,还请陛下信守承诺,准允民女将笙笙带走。” “笙笙?谁是笙笙?”赵煌闻言疑惑地掀了掀眼皮。 “陛下!”颜鸢咬牙切齿。 赵煌冷笑:“这皇宫之内只有徽贞公主,可没有什么笙笙,朕也没对颜娘子承诺过什么,颜娘子怕是记错了。” “赵煌,你无耻。”颜鸢实在忍不住,直呼赵煌名讳。 她本欲在床上立起身与之争辩,膝间的力气尚未使出,颈后便被一道强力牵制,颜鸢一时不防,整个人就这样埋进了身下的被衾之中。 “荷君,放开她,让她说。”赵煌似是很满意她这幅怒火汹涌的样子,出声拦住荷君。 “是,陛下。”荷君终有些不放心颜鸢,松开小臂上的力道后,腰背笔挺地站在床边,目光如隼鹰一般地盯着她,生怕她再有任何威胁赵煌的动作。 颜鸢头发凌乱地从床上爬起,她任由披发垂在面前,眼白中血丝遍布:“赵煌。”她勾着唇低语:“你个残暴君王,弑弟夺位,还装什么名善德清,就该把那身黄袍给脱了,让天下人去戳那脊梁骨。” “颜鸢,你有本事再把话给朕说一遍。”赵煌嘴角的嘲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抽搐。 第134章 “我说。”颜鸢仰起头,声音陡然变大:“帝煌必卒,哈哈哈哈。” 赵煌双目怒张,他再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伸出手掐住颜鸢的细颈,就这样将人扯到自己面前:“颜鸢,你是忘了你当初如何在朕面前卑躬屈膝,说朕是以社稷为重,不怨朕。” “怎么,之前的话都是假的,其实你一直对朕有怨言,现在是原形毕露了!” “陛下…猜…对了…”虽然被掐得喘息间断,颜鸢依旧没有屈服,她嘴角抿起的笑意更深,重复道:“我一直恨着陛下,现在,更恨了。” “你再说一遍!” “我恨陛下。” “颜鸢!你!” “我!恨!陛下。” “滚啊。”赵煌忍无可忍,他使力将颜鸢掷在床上,看着细颈上的殷红掌印,怒极反笑:“呵,既然你恨我,那我也不介意让你更恨我一些。” “今晚朕就将你宠幸了,明日封你做婕妤如何。”赵煌欺身而上,伸手欲解颜鸢肩侧的扣子,言语轻挑。 颜鸢狠狠刀了赵煌一眼,什么都没说,歪头对准一只不安分的手,张口便咬。 腥甜瞬间填满口腔,颜鸢听着赵煌惨绝的痛呼,心底一阵痛快,咬肌上的力道禁不住一再加重。 但她忘记还有荷君在外面听唤。 一个肘击击中颜鸢的下颌,她“呜”地一声喊出,赵煌的手终于得以脱出。 “啪。”一记巴掌扇在颜鸢的面颊上,被打的地方瞬间起红,火灼一般的痛,她捂着脸倔强地盯着床帐里处,半声呻吟都没发出。 赵煌怒极了她这幅不服软的样子,他将身为皇帝的仪态丢到九霄云外,指着颜鸢的鼻子斥道:“颜鸢,朕平生最恨被欺瞒玩弄,朕信任你,让庄承繁安排你进宰执府,未料到你竟是陆宸之妻,着实好笑。” “朕就是那个好笑,陆宸在朝堂上讽击朕的治国之道,而你,将朕如孩童一般戏耍于掌骨之间。” “果然是夫妻,都与朕对着干。” “陛下慎言,颜鸢已死,民女与陆宸谈不上是夫妻,欺瞒陛下只是自保。”颜鸢缓缓松开掩面的手,看着头顶那张耳红目涨的面孔,吐字清晰道:“陛下九五之尊,不该如此与一介黔首计较。” “你…”赵煌被噎着哑口无言,半扬起的手一时不知该落还是不落。 “陛下。”有宫人在门外叩门:“碧华宫那边出事了,贵妃娘娘见血了…” 颜鸢看着赵煌甩袖离开的背影,长舒一口气,起身去看面颊上的情况,荷君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她怅然地望了望窗棂外的弦月,想知道有关陆宸的消息,却不敢问。 不问的话,她应该有机会知道吧。 第二日,入内内侍省有中官前来宣旨,封颜鸢为婕妤,还归名姓,令有司择日备礼。 颜鸢在地上跪了许久,迟迟不肯接旨,宣读旨意的中官不知如何是好,求救地看向立在一旁的荷君,荷君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中官,默了默,伸手替颜鸢接下:“奴婢替颜婕妤谢陛下恩旨。” 颜鸢在听到荷君提“颜婕妤”三个字的时候,眉头痉挛地动了动,觉得这称呼刺得她耳膜痛。 黄澄澄的卷轴放到颜鸢膝前,颜鸢看都没看一眼,起身便回里阁坐着去。 有尚衣局的女官随后跟进,丈量她的臂展身高,耳旁,尚仪局的女官展册对她讲宫中的章典规程。 颜鸢不胜其烦,但宫城终究在赵煌的管控之下,她也只能抿着唇慢慢地耗着。 一番折腾完日头已至穹顶,颜鸢草草用完膳,正准备坐在殿宇明间的围屏榻椅上发呆,一个梳着整齐鬟髻的宫女走了进来。 “娘娘,碧华宫的人来见。” 颜鸢目光一滞。 两刻钟之后,她匆匆跟着引路出宫女往碧华宫而去,沿路两侧满园绚烂,颜鸢没有心思张望,脑海里浮现的全是陆宸对她说过的话。 “前日大理寺卿到侯府勘探取证,于残墟中堪得一瓷壶,下盖霞州官窑印章,是宫中御物。” “太医院的医官对瓷壶里的物块查验,言说那物块乃是含剧毒的蟾酥,喝一口便会呼吸衰竭而亡。” 陆宸所言应该是真的,但她实不愿相信姐姐要害她的隐喻,这简直太荒谬,相较这些,她宁愿相信那是姐姐一时弄错,不小心将有毒的东西放进酒水里。 午时的日光曛热,行了许久的路,颜鸢面颊免不得开始发烫,胸腹内也含着燥郁,她焦灼地环顾张望,期盼快些看到挂着“碧华宫”三个字的牌额。 行至宫苑朱门的时候,门口有守候的宫女,宫女见她来,行礼禀道:“颜婕妤稍候,奴婢进去通传。” 颜鸢微颔首,随着宫人到殿前的月台等待,她没有等太久,只短暂地闻了几声莺鸣后,进去通禀的宫人便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颜婕妤,贵妃娘娘让你进去。” “好。”颜鸢心底有丝雀跃,但那丝雀跃只短暂的存续一会,很快被一股未知的阴霾笼盖。 公主大婚那天,姐姐在雨棠院的行径确实有许多疑点,她着实想不通。 绕过长长的嵌金松梅围屏,颜鸢隔着一层珠帘仰望坐在丝楠木贵妃榻上的丽颜。 云鬓楚腰,黛眉秋眸,好一张倾国绝色的容颜。 她想开口唤姐姐,身向前倾,樱唇轻启,但只无声的吐出一口气,又怯怯闭上,敞阔的大殿寂然,颜鸢意识到气氛里的凝重,心底凉下三分,缓缓屈膝,照着午前女官教她的姿势行了个不大标准的福礼:“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玉安千岁。” 第135章 “妹妹起来罢,赐座。”贵妃榻上的声音懒洋洋,是颜鸢从未听过的调子,凌厉又傲气,如同三冬檐角下倒挂的冰锥。 颜鸢觉得姐姐给她的陌生感越来越重了,她沉默地移开目光,压下鼻尖酸楚,坐到宫人搬来的八足圆凳上。 有宫女端了茶汤过来,素胚的瓷盏配上冰裂纹,将里面的茶汤衬得极为香厚甘醇,她接过温烫的瓷盏,向上首的人影道了谢,轻吹茶面上的水气,打算小啜一口。 她倏而顿住,唇上的朱丹在盏沿留下一道浅浅的印,但很快,她又延续动作,将那道印加深,直到没进盏中水线。 是红花,怪不得茶汤的颜色如此鲜亮。 因为开樊楼的缘故,颜鸢对一些食疗药饮有过接触,红花温散,擅活血散瘀,有许多人喜欢用红花煮水保养身体。 这于普通人倒不算什么,但是对于需要子嗣来仰仗的后宫妃嫔来说,这无异于害人的毒药。 第81章 风寒 但颜鸢除外,她恨赵煌恨得要死,巴不得与他的子嗣没有半点关系,故而这碗茶汤她喝得极爽快干净。 只是在心中惊讶于姐姐的阴暗手段,不知她与姐姐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直觉告诉她,她没有做错的地方。 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颜鸢眼中的哀伤消散,她嘴角乖俏地勾起,问:“不知娘娘这茶唤名为何,臣妾品着可口,想再讨一碗。” 歪在贵妃榻上的颜芙也笑,她宠溺地看了颜鸢一眼,指着旁边炭炉上的茶壶道:“这简单,壶内都是。” 若换做以前,颜鸢觉得那笑很和善,充斥着关怀与温柔,让她心安,但是现在,只剩下虚伪与讥讽。 她又喝下一盏沁了红花的茶汤。 珠帘后的姐姐没有要与她私密交谈的意思,殿内宫人垂立在各处,个个都谨慎小心,颜鸢捧着耐心听着颜芙教导宫内的规矩,嘴上低低地应。 日晡时分,颜鸢终于得以从圆凳上脱身,天边的夕阳灿烈,她却如噎在喉。 姐姐疏离对她的事暂放一旁,她没有在碧华宫中见到笙笙,荷君在端阳前与她说笙笙病了,也不知道现在的笙笙怎么样。 她走得有些慢,内心期盼笙笙会突然在某个角落探头出现。 “娘亲。”一道牙牙学语从颜鸢身后传来,她听到后心头一震,且惊且喜地转头。 白白胖胖的面团子穿着绣竹叶的嫩绿春衫,正举着小短手向她奔来,面团子的身量不高,跑起来有些跌撞,脑后的小辫子一甩一甩,有几次都甩到她软胖的面颊上。 颜鸢的心化成一滩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裙摆突地被一撞,有小胳膊环住她的腿弯,颜鸢才如梦初醒,红着眼眶摸向乌黑的小辫子。 她见到笙笙了,笙笙的病好了,能跑会跳,还叫了她娘亲,颜鸢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满足过。 “笙…” “哎呦,我的公主,娘亲这两个字是不能乱叫的,公主的母亲是咱们贵妃娘娘。” 颜鸢甫低唤出笙笙的名字,斜侧方便追出一名堆着皱纹的嬷嬷,她见到颜鸢也不行礼,一把抱起埋在颜鸢裙摆间的笙笙,略带呵叱道:“宫闱森严,最忌讳位卑僭越,公主一会好好向娘娘请罪。” 笙笙似是怕极了这位老嬷嬷,她嘟嘴,巴巴地看了颜鸢一眼,伸出小手挥舞,那嬷嬷眼疾手快,“啪”一声,就将挥在半空的小手拍掉。 笙笙皱了皱鼻子,想哭,但是没敢,乖巧地收了手,不再看颜鸢,侧头趴在嬷嬷的肩膀上,只留一个后脑勺给颜鸢。 颜鸢看到那半新的衫领下有几道紫色瘀痕,不是针灸砭石弄伤的,倒像是手指拧掐的。 颜鸢心疼极了,紫红紫红的一片,不管是医针的还是拧掐的,都是痛的,笙笙那么小,怎么挨得住,她瞟了身后的荷君一眼,开口叫住嬷嬷:“嬷嬷既然说宫闱森严,为何见本宫不行礼。” 她用的“本宫”自称。 那嬷嬷没料到颜鸢竟敢在碧华宫内直接点出此状,不禁腮脸一红,她顿住步子,很不情愿的转身,屈膝:“奴婢见过婕妤。” “起来吧。”颜鸢的声音淡淡:“今日尚仪局的女官还同我说宫禁内切勿大声喧哗,若下次再让我撞到你这样同公主讲话,我定禀报到圣上那里去。” 嬷嬷垂下眼睑,语气怠慢,但该有的礼数总算作全了:“是,婕妤娘娘教训的是。” 颜鸢也没有旁的能说的,只得肃着脸转身,抬步出了碧华宫。 入暮时分,赵煌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颜鸢移居的临琼殿。 “颜鸢,你想不想知道朕最后是怎么给陆宸判罪的。”赵煌将扣着刑部和大理寺官印的折子放到长榻的小几上,眼角微眯,斜倚着扶拦睨着颜鸢:“你向朕服个软,朕就告诉你。” “心情好的话,或许还能留陆宸一命。” 颜鸢定定地看了赵煌一会,没有说话,手臂却兀地抬起,直冲小几上的折子而去。 赵煌以为自己拿捏住了颜鸢,注意都在颜鸢的脸上,岂料颜鸢突地出现这一动作,反应不及,阻拦的势头慢了一拍。 待他再将目光移向颜鸢的时候,那张前不久还放在他案头的折子已经落到颜鸢手中,绣黄色的缎面被她展开。 折内的御笔朱批显露无疑。 “陆宸胸怀猖狂之计,危怨宗社,按律,应赐剑自裁,以正朝纲,朕思及智勇才貌,感于敬州扶救之情,特留情免死,褫其官职,押至大观山,规劝商疆之军,戴罪补过,即日启程。” 第136章 赵煌让陆宸去劝商疆军投降?仅如此简单吗? 颜鸢将手中的册子合拢好,眼神古怪地看向赵煌,觉得这个处置结果及合理又不合理。 赵煌因弑弟争位一直在为自己塑造善名,虽想让陆宸死,但折子上没有定陆宸大辟之刑,还要留陆宸性命,甚至还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就不怕陆宸在大观山真的能招降住那些商疆军吗? 颜鸢将折子丢到赵煌的面前,突然想起朱批的末尾,“即日启程”四个字。 当朝宰执涉嫌谋逆,从端阳到现在不过四五日的时间,刑部和大理寺的章程手续便全部做完,这些衙门办事什么时候这样快过。 她回忆陆宸还在任大理寺少卿之时常常带着案件卷宗回来翻阅,那些关系重大的卷宗更是仔细翻看,生怕遗漏掉什么未注意到的细节。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煌如此心急陆宸前往大观山,定是藏着什么别的阴谋在路上。 有灵光突然在颜鸢脑海中一闪而过,颜鸢被这个想法吓到,脊骨盘上丝丝寒意。 如果陆宸死在赶往商疆的路上会怎样?! 颜鸢闭了闭眼,看向赵煌,提出要求:“我要见陆如珩。” “什么?”赵煌装作没听清。 颜鸢冷冰冰:“我要见陆宸陆如珩。” “见,可以。”赵煌笑得开心:“不过见完了他,朕要听到朕想听的那句话。” 颜鸢什么话都没说,起身出了临琼殿,在月台边静立,她没有注意到朱门后,有一角裙摆翻然离去。 “娘娘,临琼殿那边的人来说陛下今日又往那边去了。” 碧华宫内,颜芙听到这则禀报后皱起眉头,胸中一口闷气上涌,逼得她连咳出声。 “娘娘。”立在她旁边的宫女云梢将案几上的茶递过来:“娘娘莫气,依奴婢看,陛下还是念重娘娘的,只不过是怕伤到娘娘怀中的龙子,才常去新人哪里。” 云梢的话,颜芙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擦了擦嘴角,怏怏地将进来禀报的宫女遣了出去。 她知道,事情没有云梢说的那么简单,但此事牵扯的阴私太多,她无人可以诉说,只能在心中默默计算。 赵煌和颜鸢之间定有其他牵扯,绝对不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她不知道这两个人交心多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拿捏谁。 她现在只知道,颜鸢,是她当下境遇最大的威胁,她不能留她在宫中,否则自己一切的一切会再次离她而去。 她需得在她仍处高位的时候除掉颜鸢。 “云梢,听说前几日有几名宫女中官因染了会传人的伤寒而被送出宫去?” 云梢迟钝一下,点了点头,问:“奴婢记得有,娘娘可是有什么安排。” “你使些法子,弄些他们的衣裳或者常用的物件来。” … “陛下,临琼殿的婕妤娘娘病了,高热不下,只有女医针后方略有好转,但人还在昏睡中没有醒。” “陛下,贵妃娘娘也病了,阵发虚汗,医馆摸脉后说胎象不稳。” 赵煌扶额听着临琼殿和碧华宫的中官在他面前禀事,太阳穴突突跳痛。 颜鸢和颜芙几乎是同一时间病的,颜芙他倒不怎么关心,人没死就行,只是颜鸢… 她还未说原谅他的话,得活着。 “摆驾,去临琼殿。”赵煌将扶额的手松开,眉心忧燥地凝起,他站起身,对恭立在旁边的中官吩咐。 中官交手退下,很快便将銮驾备好。 赵煌走进临琼殿的时候,颜鸢还没有醒,荷君服侍在旁边,一向没有表情的脸瞳子下垂,竟隐隐有丝鄙视之感。 他起先未留意,直到荷君在他面前小声说有事禀告时,才发现其中异样,遣散殿中服侍的宫人。 荷君看了眼关死的门窗,字句清晰道:“陛下,临琼殿有一名叫帘芜的宫女,是碧华宫贵妃娘娘安插过来的。” “属下暗中观察了那名宫女几日,除了给碧华宫传递消息外,那名宫女也从碧华宫带了东西进来,只是属下还未来得及寻机查看,婕妤便病了。” 赵煌听出荷君话中的怀疑,他撩开颜鸢病卧的纱帐,眸光沉暗地问:“医官的脉诊可对?” 作为赵煌的近身暗卫,荷君修过几年医术,熟知四诊,会治普通疑难,她听到赵煌的询问,稍有停顿后点头:“回陛下,医官们的诊断无虚,婕妤是感染了风寒,但这种风寒更类似于时疫,若无感染源头,绝不会轻易患得。” “因此属下怀疑此事或与碧华宫有关。”言罢,荷君双膝跪地,先重重磕了一头:“无端猜疑贵妃娘娘,属下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第82章 戳目 “朕觉得你理析的对,先起来。”赵煌寻了把方椅坐好,想了想那名在宫禁水牢里招供的靖远侯府婢女,觉得像是颜芙能干出来的事。 “那名叫帘芜的宫人你盯紧,任何举动都不要错过,碧华宫那边朕会安排其他人手去探查,没有我的命令,不要随意插手颜芙和颜鸢的事情。” “是。”荷君领命起身。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颜鸢在床上昏然近半旬时日,终于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 “陆宸呢,他现在在哪里?”颜鸢拭了拭面颊的冷汗,扶着床沿喘着虚气,忆起赵煌之前答应她的话:“不是说带我去见他吗?我现在就能去。” 第137章 荷君觑了眼外面泛暗的天色,垂下眸子道:“婕妤娘娘,今日恐怕不行,酉时,宫门都落锁了。” 颜鸢也瞧出时辰已晚,她叹出一口气,寻求确认地问:“荷君,你如此说,我明日是能见到的,对吗?” 她没有收到荷君肯定的答案,疑惑抬头时,只看到荷君眼底含蕴的同情,头不知怎么又昏了起来,颜鸢仰躺回床上,又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第二日,颜鸢是在赵煌的延庆大殿上见到的陆宸。 他躺在漆黑的棺木中,身上覆着崭新的白布,赵煌单手伏在棺木的边沿,瞩目望着里面,目光深沉幽静,隐隐藏着笑意,像是在看一件刻雕精美的腰玉。 见来人是颜鸢,他抬手招呼她过来。 颜鸢滞在殿门前不动,一双瞳子死死地盯大殿中央的棺木上,神情震惊且苦涩。 她猜出棺中躺着的人是谁了。 赵煌十分满意颜鸢这幅神情,他眼睛笑得更弯,眼尾的皱纹层叠堆起,像一块块即将剥落的老树皮。 “爱妃,别怕,过来陪朕祭拜一下。” 颜鸢将视线移到赵煌身上,眸中的哀痛也在触及赵煌笑意的瞬间变为激愤,她字句铿锵道:“赵煌,你没有资格祭拜他。” 赵煌笑得肆意,他双手摊开做无谓状,眯着眼睛看颜鸢:“爱妃这是何意,朕是君他是臣,朕为他烧柱香那是他的无上荣光,更何况他还是个横死的、会被世人唾骂的叛臣。” “史书不会为他正名,只有朕能。” “爱妃若是有什么想法,需要朕帮忙做的尽管说。”说到此处,赵煌若有所指地顿了下:“只要爱妃说出原谅朕的话。” “你无耻。”颜鸢忍无可忍,她不再理赵煌,绕过他,挽袖捻起三根香,悬在灯火上静燃。 她看着满面刀口的人,胸腔内万针穿刺一样的痛。 那些刀口划面甚阔,一道交叠着另一道,狰狞地横亘在一起,让人看不出原本的面容,颜鸢很想伸手触摸那些伤口,但她不敢,不是因为胆小,而是害怕棺中的人痛。 是的,她害怕已经死去的他痛。 眼下的睫毛终是蓄不住愈发沉甸的泪水,轻轻一眨,泪水便如断珠一般地落下。 颜鸢承认,她后悔了,后悔最开始没有将一切的一切问清楚便离开,后悔当初一时心善救了赵煌,后悔自己没有保护好笙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捏住软肋,屈从于赵煌的淫威之下… 最后悔的是,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年少时懦弱无能的她,没有一点长进,平白错过许多好的人和事。 陆如珩,你身死道边有一半结果是我造成的,九泉之下,不要忘记恨我,待来世,我定还报平安于你。 再见吧,我会照顾好笙笙,告诉她,她的父亲曾经任职大理寺,洗冤查屈,名噪一时,如果有机会,希望还能与小杏见上一面,问清那个孩子的事… 大殿之内灯火葳蕤,轻盈的风从根根灯烛上掠过,惊扰了烛心处的焰苗,左右摇曳。 颜鸢举着香缓跪到棺木前的蒲垫上,正要肃拜三次,腰间冷不丁缠来一只手,颜鸢挣脱不开,低声责斥:“赵煌,你放开我。” “爱妃,朕想听的话爱妃还没有说,如此良辰美景实在难得,朕心情甚好,爱妃不妨锦上添花,全了朕这偏心意。” “滚。”颜鸢看着手中缓慢燃烧的线香,突然生出丝残忍的想法。 赵煌没有察觉到颜鸢身上那一闪而过的凛意,他冷笑一声,话中语气转为威胁:“颜鸢,朕现在心情不错,你最好识相些,不要让朕下命令逼你。” “很简单,就一句话,说你已经原谅朕了。” “陛下当真只想听我说这句?”颜鸢持着香缓缓回头,嘴角浅笑,眸光清泠。 “是。”赵煌点头。 “那陛下先松开我,我站起来说。”颜鸢瞟了眼手中的燃香,用指腹轻拍,弹掉上面残余的香灰。 赵煌诧异于她突如其来的乖巧,眉目怔了怔,双手听从地松开,扶着颜鸢站起身。 “陛下,堕崖之痛,威逼之仇,妾身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陛下。” 赵煌还未来得及愤怒颜鸢的挑戏,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阴影,灼热的火星兀地逼近,瞳仁随即传来痛感。 “啊啊啊…” 赵煌捂着眼睛弯背,面颊因为疼痛不断抽搐,他趴伏在地上,哀嚎不断:“快传太医。” … 回到临琼殿,颜鸢简单用了些素粥后便在殿门前的围屏后枯坐,荷君站在她的身后,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 静默的气氛就这样持续到日晡申时,敞开的殿门外出现一群紫衣乌帽的中官。 “传陛下口谕,颜婕妤顶冲圣驾,蓄意恶伤,蔑视宫纪,悖逆无端,降为美人,监禁掖庭,待有司查问。” 颜鸢是被连夜赶进掖庭的。 彼时已至夜半子时,蒙着皎洁月光的井台旁尚存着三两捣衣声,颜鸢裹着斗篷缓步踱过,神色平静,连一丝喜怒哀悲都没有。 她其实对赵煌赶她进冷宫的这一决策很不理解。 颜鸢记得自己当时的手劲极大,燃香的火头准确无误地戳在赵煌的左眼上,除非天医下凡,赵煌的眼睛怕是救不过来了。 若她是赵煌,执念未解,定然选择先将人严格看管起来,等什么时候想好处置的办法,再下令过去。 第138章 但赵煌却草草将她丢进掖庭,也不禁足也不派人监盯,大有让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身为谋害重犯,就是这种待遇?? 颜鸢百思不得其解。 浓云边的波月太美,颜鸢举目望去,只见月光透过层叠的云层洒落,将眼前的万物万景罩上一层柔光。 颜鸢的心境仿佛也被这宁和的月光感染,疑虑渐散,丝丝平静填满整个胸腔。 不管怎样,尽人事,听天命! 令颜鸢未料到的是,情况在第二日出现反转,延庆殿下发了赐死的圣旨。 “颜美人,鸩酒还是白绫,二选一罢。” “鸩酒罢。”颜鸢有些嫌弃白绫还需登高。 “好。”中官将圣旨收好,转头将另一名中官手中的托盘放到颜鸢面前的桌子上:“颜美人请。” 颜鸢看着立着托盘里的高足杯,眸色深暗,她抬袖,食指碰了碰冰凉的杯柄。 “我想见见圣旨里的内容。”她歪头,对面前的几名中官笑:“陛下一向对我宠爱有加,我还没有说他想听的话,依陛下的脾性,不会舍得让我死。” “大胆,你竟敢质疑旨意。”为首的中官闻言先是一怔,随后踏着步子上前:“你伤了陛下龙体,陛下未将你丢进诏狱受严刑拷问已是仁慈,竟还妄想活命。” “娘娘若是不忍心自裁,大可直说,奴婢愿意帮助娘娘。” 中官的语气充斥着浓烈的威胁,他斜着眼睛看颜鸢,像是在看一只厚皮甲的王八,尽管这样,颜鸢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中官藏起来的不安与惶惶。 她愈发确定,这张旨意有问题。 “啪。”颜鸢一个大力将杯盏丢到地上,透明的液体流溢一地,她也学着中官轻蔑的眼神,道:“既然你们不肯给我看旨意,那我便要见圣上,我要圣上亲口说赐死我。” 为首中官见颜鸢神情凶狠,吵嚷着要面见赵煌,害怕事情闹大,反倒成不好差事,咬了咬牙,邪恶四起,一把*抓起另一个中官托着的白绫,表情阴毒地逼近颜鸢:“既然颜美人不小心弄洒了鸩酒,那就不怪只剩一个选择,请恕奴婢直接帮娘娘动手了。” “荷君…荷君救我…” 颜鸢见三名中官皆都恶像显露,拿着白绫向她走来,脑后隐隐开始发麻,她想起荷君来,呼声求救,但是屋中无人。 荷君明明与她一起来了掖庭,昨夜还睡在同一处,怎么这三名中官来后突然消失不见,人去了哪里? 她一边想,一边后退,试着反客为主地逼问,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陛下不想让我死,所以想让我死的人是谁?贵妃娘娘吗?” “颜美人不需要知道想让你死的人是谁,只需要知道你该死便好。” 三名中官将颜鸢逼到一处墙体前,二话不说,两个人锁住颜鸢的双手将她压跪在地上,一个人把白绫缠在颜鸢的颈子,十字交叠勒紧。 “你们…这是…蓄意谋害…”颜鸢被身后的人勒得干呕,语不成串:“我咒你们…会遭报应的…” 旁边的中官讥嘲一笑:“无妨,娘娘走好便可。” “娘娘不用担心奴婢们的…” “是谁在假传朕的旨意,都反了天了。”就在颜鸢头垂下去的那一瞬间,门口一抹亮色突然而至。 第83章 宫变 “陛下,属下已查实,那三名延庆殿中官这几日曾多次出入碧华宫。”荷君快步跟随疾行的赵煌汇报说明:“经审讯,三名中官皆称是贵妃娘娘寻他们瞒天过海来做此事。” “呵,瞒天过海,朕还没死呢。”听到“碧华宫”三个字,赵煌冷笑了声:“那名叫帘芜的宫女查得怎么样。” 荷君答:“帘芜曾到掖庭问过患得伤寒人的衣物,颜婕妤那次染病,或许于此相关,并且属下还在婕妤染病期间发现有人往临琼殿的餐食里下毒,那些毒不重,但足以要一个病弱者的命。” 赵煌嘴角的笑意更寒了几分,他停住行进的势头,吩咐左右中官:“摆驾碧华宫。” 舆轿缓缓停到朱漆宫门前,赵煌紧了紧遮眼睛的白布,止住打算通传的宫女的动作,抬步领着身后一群人进入碧华宫。 “当真是一场姐妹情深的好戏。”赵煌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颜芙,拍手叫好:“染病,下毒,赐死,朕都想不出这些招数。” 伏在地上的颜芙双肩颤抖,妄图为自己辩解:“陛下,妾身从未做过那些事,定是有人进送谗言,污蔑妾身。” “事到临头,还敢嘴硬。”赵煌怒不可遏,抬靴向颜芙的肩头踹去,颜芙被踹得侧仰在地,捂着肚子呻吟。 赵煌受不了颜芙这幅矫揉造作的样子,他蹲下身,单手抬起她的下颌,叱骂道:“颜芙,从你进宫的那一刻朕便与你说好了,安安心心的做‘李晏’,朕自会给你丰厚佳赏。” “你对颜鸢做的那些事,朕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对你宽谅几分,即日起,老老实实地待在碧华宫,若再起那些谋害的歪主意,休怪我去母留子。” 颜芙被赵煌的“去母留子”吓到,她通红着眼睛望他,开口乞怜:“陛下,你真的错怪妾身了,妾身只是害怕陛下忘记妾身,并无它意,还请陛下不要重罚。” 赵煌并不理会她的求告,他只觉得颜芙的声音尖锐刺耳,连着受伤的左眼也跟着一并不舒服起来:“颜芙,诞子前你便禁足在碧华宫里,一应用度朕不会短了你,你安心待产,若是再对颜鸢起什么残害的心思,朕定会连骨肉之情都不顾…” 第139章 “陛下。”颜芙被赵煌冷情的态度激到,她不满:“颜鸢伤了陛下的眼睛,害陛下以后不能视物,妾身是在为陛下报不平。” “为朕抱不平?”赵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哂笑道:“朕的不平无需你来报。”言罢拂袖准备离去。 “陛下…军情急报!”赵煌半个身子还未转过去,一名中官双手高举戳有火泥的信件,小步疾行地趋来。 赵煌看着那封薄薄的信件,神思一凛,也顾不上寻刀剪等物,直接用手撕开,抽出里面的纸,展开,是禁卫军大将军吴栩的信。 “定王叛乱,发兵一万驰救大观山,我军粮道被截,危在旦夕。” 赵煌将信上的字反复看了许多遍,突然嗅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 重回临琼殿后,颜鸢一连十几日都没有见到赵煌一面,她乐得清静,叫荷君为她寻一本大般若波罗蜜多经,闲暇时便执笔抄墨,每抄完一遍都会在纸页的末尾填上陆宸的姓名与小字,丢进炭炉内燎燃,盘珠讼福。 愿他在黄泉底平安,愿他诸生诸世平安。 她用长柄拨弄炉中烧着的经本,偶一抬眸,竟于漫空纸烬间,窥到他的背影。 他无声沉静地站着,项脊挺拔,神仪明秀,缥缈幻梦得似件风尘外物。 颜鸢知道这是自己想象出的虚影,但还是未免泪盈于睫,她笑着低唤:“陆如珩。” 背影似是听到她的呼唤,晃晃然欲回身,但赵煌突然而至的声音打破了颜鸢的幻境。 “颜鸢,你知不知道有人在敬州为你立碑了。” 颜鸢看到赵煌进来,收了面上的哀恸,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陛下为何如此说。” 赵煌看见她在抄写佛经,于是走到长案前,伸手捞起一本,前后翻看:“外面的人都在传,朕当年为了藏匿踪迹,故意杀了李氏,现在贵妃是假李氏,谴责朕在笼络民心。” 颜鸢眸底生出一丝嘲意:“难道不是吗?” 赵煌不忿:“但是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甚至伤了朕的眼睛,朕都没舍得动你。” 颜鸢满不在乎:“陛下可以现在就赐死我。” “颜鸢你…”赵煌实在听不下去颜鸢的对答,他将手中的本子狠狠拍到桌案上,鼻尖皱起:“颜鸢,朕现在命令你,不许在经抄的末尾写陆宸的名字。” “换成朕的名字,现在,立刻,马上。” “不。”颜鸢认真地看着赵煌:“我忙得狠,无暇,陛下还是托贵妃娘娘帮忙抄写。” “这是旨意…” 赵煌还打算说什么,门外忽有中官禀告:“陛下,麟甲卫去晚了,谣传已经散播进国子监以及太学中去了。” “那些学生都在说什么?”赵煌也不顾及颜鸢在场,直接询问。 中官瑟缩了一下脖颈,不大敢言。 赵煌承诺:“你说,朕不降你的罪。” 中官这才下揖道:“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说,陛下独眼,就是杀害李氏的报应。” “放肆。”赵煌怒极,振袖一挥:“传朕口谕,命禁军、各街使即刻赶往国子监、太学,捉住传讹之人,刑部立案落审。” “若有阻拦者,杀无赦。” 颜鸢不知道,那夜的国子监,是一片血色,从她的视角来看,京城是一瞬间乱起来的,就像年初的落花三月。 宫廷内的守备也紧了,卫军的数目增加了一倍不止,颜鸢经常在三更天的时候听到兵甲与刀箭撞击的声音。 赵煌有时回来临琼殿留宿,颜鸢便抱着被子到外榻上睡,偶尔能从他的自言自语中听到京城诸况。 “定王那个白眼狼,朕当初留他一命是看太宗皇帝的面子,一根旁支生的种,竟然还想打龙位的主意。” “朕也不知道死的那批学生中有兵部侍郎的族弟,一时错杀而已,为何要背弃朕,把城防图偷走,朕要诛他全家。” “京城东侧的十五街现在都是定王那鬼的地盘,朕要死了,爱妃,你什么时候能说一句原谅朕的话。” “颜鸢,朕今日登皇城,与下面的叛军对峙,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你求朕,朕告诉你是谁。” “你怎么不求朕。” 赵煌瘫在太师椅里狂笑,眼泪成缕成缕的流落,那笑泪中带着明晃晃的讽刺,也不知讽刺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颜鸢只当赵煌又发疯,并不应答,她抄完一页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发现砚中的墨用尽,滴了几滴水,寻到墨条拢袖研磨。 “颜鸢,别抄那经了,你抄完他也收不到。” 她端坐如钟,并未深思这段话,直到那个让她书墨许多遍名字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才觉得三个月竟如此漫长。 长到让她恍如隔世。 叛军攻进皇城,到处都是熊燃的火焰,朱墙黛瓦之间一片混乱,颜鸢担心留在碧华宫的笙笙,顶着不断飞射的流矢于宫墙边徘徊。 狼狈地又避开一道银光后,颜鸢的肩膀忽地一紧,脖颈处抵来一道寒刃,无需低头,便能感受到那薄刃的锋利。 “放开她。” 劫持她的人是赵煌,与赵煌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颜鸢听得喉咙一哽,不可置信地循声望去。 是陆宸。 他穿着一身藤边金甲胄,手持三尺长弓,步力稳健,仪态从容,只那目光锐利得如根梭子一般,仿若赵煌已是他的瓮中之鳖,势在必得。 第140章 颜鸢只见过陆宸锦缎广袖的儒雅打扮,第一次见他行伍装束,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心思一驰,不禁看呆了眼,呼吸一抖,脖颈在寒刃上蹭出一道血痕。 她“啊”地呼了一声。 陆宸一道羽箭瞬时袭来,力道差了些,但胜在准头很好,擦着赵煌的额角而过,赵煌瑟缩地缠了下,反倒让颜鸢找到脱身的机会。 “陆如珩。”颜鸢奋力向陆宸的方向奔去,躲到他的身后,警惕地观察了一圈周遭的动静。 人质逃脱,赵煌被几名卫兵团团围住,压着跪在陆宸的面前,蒙着左眼的白布在挣扎中掉落,露出一直遮掩的浑浊目珠。 “陆宸,有话讲,一臣不侍二主,哈哈哈,你这都侍奉三主了。” “定王赵旷他能信得过你吗?” 他有意恶心陆宸,向朝陆宸的靴头唾一口唾沫,但唾沫还未蓄起,腮帮便挨了一脚,口水呛进肺腑,刺激得胸腔一阵撕裂地痛。 陆宸斜睨着他,举弓又朝他的右腿射了一箭:“多谢陛下关心,我能在陛下的手中全身而退,自也有其他办法在定王的鼻息下生存。” 赵煌腿骨吃痛,半撇身子瘫在地上,他自认倒霉地笑,问出他最在意的一个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投靠定王的。” “说不上是投靠,只能是结交。”陆宸纠正赵煌的用词,给出自己的答案:“在你登基的那一天,藩王前来觐见,我在宣武门外与定王相交几句。” “后面你将阿鸢送进我府中,我便知道你对我起了杀心,与打算来朝贡叶阗通信,暗中联络定王。” “叶阗王怎么会听你的话?!”赵煌极为不解。 陆宸笑道:“论起此事,还得多亏那段在商疆的日子,叶阗宫廷内乱,嗣王为了保命逃跑,是我给了他一个商疆军卒的身份,安稳避过追杀。” “陆宸,你命真大。”赵煌捶地感叹:“再后面呢,假死的替身又是怎么来的,那面刺独一无二,朕仓促赶你上路,你应该无闲与赵旷联络。” “错了,面刺刺好的当晚,定王便派人扮成狱卒来看我,记下我面刺的样子后,在辖州的牢狱中寻了个身高体态与我相像之人,纹上面刺,瞒天过海。” 赵煌还想问些什么,但是陆宸已经显得不耐烦,他用没有搭弓的手拉住颜鸢,匆忙忙丢下一句话就走:“捆好,押至延庆殿。” 颜鸢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脑袋差点磕在他罩着金甲的肩头,她一边跌撞地走,一边凝着水眸望他。 “陆如珩,之前的事我大概听到一些,是我错了。” “你还活着,我是开心的。” 迎面的风将他的声音吹进她的耳中,轻飘飘的,她差点听不清:“你已经答应说等我,我怎舍得弃你不顾。” “去碧华宫,笙笙在那里。”重逢的喜悦盈满心腑,但颜鸢仍不敢懈怠,她记得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做:“我们把她接回来。” 陆宸也担心着笙笙的安危,他大步流星地行进,点头:“好。” 两人赶至碧华宫的时候,宫内的仆役已跑得差不多了,陆宸从一个花坛后揪出一个瑟瑟求饶的中官问:“你们的贵妃娘娘还有徽贞公主在哪里?” “将…将军…救命,贵妃娘娘一炷香前已经跑,不过她大着肚子应该跑不远,徽贞公主那阵还在殿中,现在奴婢就不清楚了。” 陆宸将人搡开,抽刀抵住他的脖颈,喑哑道:“带路。” “是。”中官佝偻着脊背太前面行走,除了交换倒腾的双腿,什么动作都不敢做,如此这般地走了一会,他指着不远处的一间殿宇道:“将军,徽贞公主的寝殿就是这里了。” “你跑吧。”陆宸将刀收鞘,向中官丢下一句话便一脚踢开殿宇紧闭的漆门。 殿内,纱帐里的暖被下鼓着一个小圆包,安安静静连丝起伏都没有,颜鸢屏住呼吸掀开被子,赫然是熟睡的笙笙,她仿佛是哭累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痕,眼角都是湿润的痕迹。 颜鸢劫后余生地将笙笙抱在怀中,望着陆宸笑,笑容里夹着酸涩与甜蜜。 “笙笙,你的娘亲和爹爹来接你了,我们一家人可以团聚了。” … 武泰元年九月,帝煌死于幽亭之内,定王赵旷登基,改元奉安。 奉安元年十月,帝旷暴毙,百官诸臣迎贵妃腹中子登基,建元荣和,太尉,三司使,参知政事,庄国公陆宸辅政,接见叶阗供臣。 荣和元年十二月,贵妃诞子,胎死腹中,皇庭无继,叶阗之臣上表请命庄国公受禅登基,群臣无异,国号定俞,广太开元。 (正文完) 第84章 番外 番外一:对峙 “姐姐,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对我的敌意是从哪里来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鸾殿之内,颜鸢坐在精雕的大圆桌旁,看着萎靡倾在榻中的颜芙,神色肃穆:“换子一事我已知晓,翠香亲口在我面前作证,说你早在外面找好了有相似月份的妇人,那边有妇人提前生产了女婴,立即让乔妈妈哄我喝下催产汤,害我早产。” 颜鸢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舌根都在痛,她永远记得陆宸将翠香领到她面前时,她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翠香话语中的意思。 她的姐姐,竟然会设那样缜密的局,请她进去。 姐姐淑和蕙质的形象轰然崩塌,颜鸢恹恹地在椅子里窝了许久,外面的天晴阳高照,但她只觉得那晴阳刺眼,想不通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第141章 “因为世子夫人啊。”颜芙身上着明绿羽缎的繁复宫衣,发鬓齐整,钗环璀亮,她斜倚在贵妃榻上,端着高贵与疏懒不放。 “那个位置,我必须要得,只有我坐在了那个位置,才会给丞相府和靖远侯府带来最大利益,而你,不行。” 颜鸢神色悲戚,她按桌而起,直直地望向颜芙,妄图从她的眸光中看出一丝不舍与悔意:“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此相伴之情都比不上那世子夫人之位一点吗?” 但颜芙眸光很犀利,从始至终都保留着一丝敌意,手中握着一只发簪,时刻观察着颜鸢的动作,仿佛颜鸢下一秒就能抽出刀将她杀掉一样。 颜芙不屑地笑:“可笑,情谊算什么,不能足我温饱,不能让我性命无忧,自然比不上世子夫人的位置。” 颜鸢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后来呢,陆逸大婚那次,雨棠院壶中酒的蟾酥也是姐姐放的?” 颜芙毫不掩饰的得意:“是的,不是给你喝便是给陆逸喝,总归是用得上的。” 颜鸢把颜芙的一切神情都看在眼中,她失望极了,明白自己与颜芙的关系像一块被摔断玉玦,裂隙斑斑,再也回不到之前。 “果然是我的好姐姐。”颜鸢缓缓站起身,提起了陆逸:“靖远候世子陆逸是喜欢姐姐的吧。” 听到陆逸的名字,颜芙还是有些发怵的,但她记得此人已死,便没有什么惧怕的表现:“他不配喜欢我,我喜欢的只有能让我平安度日的身份和地位,包括陆宸,我也不喜欢他。” “不过,妹妹,时至今日,姐姐倒有一句真话想送给你。” 颜鸢不语,只静默地看着颜芙。 颜芙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簪子,突然眉目温婉了起来:“陆宸他一直都喜欢你,连与我讲话的时候都在照顾你的感受。” “你们以后好好的,莫要再生嫌隙了。” 番外二:陆正钧 再次见到小杏,颜鸢是无比激动的,她站在排院的门口,止不住地落泪。 “小姐,别哭了。”小杏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将怀中帕子递出来给颜鸢:“钧哥儿正在里间午歇,一会便起来。” “小杏先给小姐和大人倒碗温茶消冷罢。” “好。”颜鸢擦干面颊上的泪,拽着陆宸的一脚跨进排院。 陆宸于此处倒是轻车熟路,他三两步赶至颜鸢身边,伸臂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到一间偏房内避风。 “定王那边对我有防备,我决定先下手为强。”陆宸毫不避讳地在颜鸢面前提出自己的打算:“有些人,对他们太仁慈了不好,陆庭和吕氏如此,赵煌亦是如此。” 颜鸢害怕隔墙有耳,白了陆宸一眼,食指竖在唇边嘘了嘘:“小点声,也不害怕教坏钧哥儿。” 转而有些感伤:“我只是将钧哥儿生下来,从未与他见过面,他会不会不认我这个母亲。” “不会的。”陆宸横移一段靠着颜鸢坐下,双手搂住她的腰,轻轻的晃:“我同他讲过,他的母亲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子,只是贪玩,出去几年…” 陆宸的话还未说完,颜鸢气急败坏的声音便紧随而至:“陆如珩!你在儿子面前编排我!” “那要我怎么说…”陆宸觉得颜鸢气鼓鼓的样子颇为有趣,有意再逗她,便装作理直气壮的说:“要我与钧哥儿说你的母亲不要我们了?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颜鸢拳头都捏紧了:“这事情能怪我嘛,你也不告诉我真相,我整天被蒙在鼓中,猜猜猜猜猜。” “就算我一直不回来,也是你的错。” 陆宸低声朗笑:“好好好,是我的错,都认错啦。” “这才像话…” “娘…亲?” 颜鸢还打算伸手去搡陆宸的肩头,耳旁不妨传来一阵怯怯的声音,她被这声音萌化心肠,识声转头,只见一个个虎头虎脑的小团子立在门边探望,正盯着满身锦缎的她看。 “钧哥儿?”她也不确定地唤问。 陆宸在旁边柔声提醒:“阿鸢,是他,去吧。” 真到了见面的时刻,颜鸢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准备的小帽子小皮靴都忘得一干二净,愣愣地站起身,不知是先说话,还是先去抱。 陆宸见此景,低悦地笑出声,他月眼弯弯,站起身,向陆正钧拍了拍手,道:“钧哥儿,来,到父亲母亲这里。” “好。”陆正钧认得陆宸,闻言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住陆宸的双腿,一边不成言语的询问,一边瞪着小眼睛觑着颜鸢。 “爹爹…今天…爹爹和娘…会在…住吗…” “不住。”陆宸忽然面容肃穆地摇头:“一会父亲和母亲就要回去。” “哇。”陆正钧希望落空,喑哑地张开口,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颜鸢拿陆宸一点办法都没有,气竭地闭了闭眼,俯下身抱起陆正钧,轻斥道:“陆如珩,你以前那正人君子的做派都哪里去了,现在一天天不是闹我,便是闹孩子,跟个没长大似的。” “你我来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要带钧哥儿回府上住,怎么到这个时候还吓唬上了。” 陆宸笑得花枝乱颤,将陶制的小扑满举到陆正钧的眼前晃,很快便将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吸引走了。 哭声消失,铜币互相撞击的脆响不绝于耳。 “怪有意思的,以后可能需要夫人常常这样哄钧哥儿了。” 第142章 “陆如珩!你再敢一个!” 番外三:立后 新朝甫立,陆宸每天政务冗忙,颜鸢担心他的身体,特熬了一盅莲子粥前去延庆殿看他。 殿中有臣子正在与陆宸议事,好像是几位御史,身为带刀侍卫的夏平带着颜鸢从殿后的小门进去,手中的提盒尚未放下,颜鸢便听到一名御史痛哭流涕的劝谏。 “陛下历经三朝,从未怠事,反遭忌惮,如今苦尽甘来,应记前车之鉴,肃清叛党,内防朝乱。” 颜鸢听到这里本也没什么,她打开提盒,查看里面的汤盅有没有倾洒,不妨那御史的话势突转,调到她的身上,听得她眼睛圆了又圆。 “听说陛下打算封颜氏为皇后,此女曾在武泰朝做婕妤,还是叛臣颜旭元的女儿,臣等其他御史具觉不妥,不知那女子是否心向大郢,难保无端生事。” 颜鸢觉得好笑,轻踩着步子趋近几步,想要听得更真切些,夏平站在她的身后,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屏风外的空气寂静了半刻,陆宸才缓缓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事情没那么简单,颜氏本不愿坐那皇后之位,是朕求她她才答应,爱卿让朕毁约,着实让朕难办,先算了罢。” 那名御史继续顿首谏言:“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三思,前朝余孽不除,难保让其他人觉得有可乘之机。” 陆宸继续浑水摸鱼:“朕当时还曾在前朝三皇子的门下求存,照爱卿这样盘算,朕恐怕也是前朝余孽了。” “要不就这样,明天让枢密院和宰辅商量商量,给朕上表一纸自罪书,朕亲自昭告天下辞位。” 殿内的几名御史未料到陆宸会提自己的往事,皆惊愕不已,他们意识到有不妥之处,忙跪地领罪:“臣等冒言,还请陛下恕罪。” “是朕离不开皇后,是朕受够了没有皇后的日子。” “仪典照常备着,后位一事就这样定了。” 御史门再无多言,皆都诺诺退下,延庆殿回归安静,颜鸢将微温的粥提到陆宸面前,略微无奈道:“怎么还急上了,明明商议其他事情的时候还好好的,能多听他们说什么。” 陆宸接过她盛好的粥碗,轻摇了摇头:“早前我已同他们好说解释此事,他们不听,偏要抓住你的身份不放,我难保不恼。” “这群御史真是,亏得里面还有几名是神初朝的旧人,江山改易,竟还这样顽固。” 颜鸢见陆宸嘴角有水渍,将自己怀中的帕子递过去,道:“他们也是为了你好,少气,我不在乎这些。” “可是我在乎。”陆宸抿唇,仿佛对颜鸢的不在乎很介意,他放下瓷碗,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反复逼问:“阿鸢,你为何不在乎这些?” “你怎能不在乎这些?” “阿鸢,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你之前明明很在乎我的…” 又来又来又来!! 颜鸢被陆宸磨得一个头两个大,满脑子都觉得陆宸连钧哥儿的半分懂事都比不上。 “怎么不在乎,要是不在乎,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不让笙笙和你见面。” “不行,我要去找你,天涯海角都去找,一直找到你回心转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