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肖想当王妃》 第1章 《周公子肖想当王妃》作者:大生生【cp完结】 文案: 【年上】爹系冰山攻x炸毛猫猫受 周小公子没人疼,没人爱,被家族厌弃,幸被王爷收留。 一不小心,从王府私臣沦为王爷“私物”。 从无人疼爱到被捧到心尖,周公子叫王爷宠上天。 直到有一天,听说王爷要娶妻。 周小公子:你要娶妻? 王爷:娶你。 周小公子:真的? 王爷:自然。 但是王爷心心念念当皇帝,当皇帝岂会“娶”自己?周公子断定:骗人! 于是周公子背起行囊离家出走。 王爷焦急万分,到手的小东西怎么不见了? 攻看似冰山实则爹系,苏宠当爹又当妈。受又呆又执拗,一副好皮囊,性子偏狭还缺爱。 有权谋,有战场,周公子有一定微成长。 且看无人疼爱的装乖少年如何将八百个心眼的冰山王爷收入股掌之中! 第1章 夏日炎炎,烁玉流金,这样热的天,尚书令周府的公子们却正襟危坐。 只因昭王凌晋做客家中。 这昭王可不是一般人,他排行第四,是诸皇子中军功最盛的,原本一直坐镇荆州,因一月前陛下重疾,才被召回京城。 这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这些年陛下明明更属意二皇子,谁也不知为何在病重之时,突然又把昭王召了回来。 且随着陛下病情好转,对两位皇子态度愈发暧昧。两位皇子从香饽饽变成了馊馒头,人人对他二人避之不及,唯恐站错队,惹上杀身之祸。 而这馊馒头之一,正做客尚书令家中。 还是来求亲的。 没错,昭王年逾二十八,至今未婚。 这就不得不说群臣不敢投靠的第二个原因了:别的皇子都儿女绕膝,独他昭王年岁不小却孑然一身,这如何敢将宝押在他身上? 毕竟皇子的生育能力,是除个人能力外,极其重要的立储标准嘛。 尚书令周记亦不能免俗。 故周记让周家公子们陪了半日,酒过了十巡,却独不开口介绍自家女儿。 凌晋却并不在意。 他将一双冷目,移向下首的周家子侄。 周家子侄齐刷刷嫩生生,纷纷低下头去。 凌晋长相俊美,深目薄唇,天潢贵胄的皇家气度加上杀伐果决的上位者气势,将贵族少年的柔弱脖颈一一压弯。 唯长子周逸抬起头来。 那周家长子容貌俊俏,此刻满目崇慕,颇有两分动人。 凌晋冷淡地从他面前略过。 忽而,目光一顿。 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规规整整坐在末席。 他背笔挺,头发端正地束在头顶,黑鸦鸦乌如密云。凌晋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少年长睫微垂,掩住神色,那挺秀白腻的鼻梁和宛若好女的唇瓣,令凌晋在他面上停了一瞬。 他看向周记,好整以暇道:“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求一个王府长史。” 周记没料到昭王就这样干脆地退而求其次了,一个愣神的功夫,便见自己那长子满目激动,跃跃欲试。 他朝长子一瞥,淡笑道:“子侄愚钝,当不起殿下厚爱。” “若尚书令公子都称愚钝,这天底下就没有聪慧的了。” 周记语气微沉,“周家子不侍皇子。” 凌晋冷淡抬眸,“不侍皇子,是连军功也不要了吗?” “若家国有召,儿郎自当赴死,但——殿下的家臣,我看就不必了。” 凌晋缓缓沉下脸。 凌晋有一双黑瞳,墨如深海,此刻面无表情,极为威重。 周家子侄们大气不敢出,周逸更是面上阵红阵白,坐立难安。 那末席的少年敛下目,悄无声息地屏住呼吸。 凌晋却突然一笑,“尚书令位极人臣,可为何家中子侄却无一要职?尚书令想不站队,就不怕断了子侄的仕途吗?” 此话正中周家子侄下怀。而今皇帝年迈,若想谋得一席之位,必得依附某个皇子。尚书令强势,为保家族而不许子侄与皇子接触,也就断了子侄的晋升之路。 这令这些骄矜贵族如何甘心?周逸已悄然抬头,颇为乞怜地看向凌晋。 周记却淡淡一笑,“我非断子侄仕途,若想追随昭王殿下一展宏图者,可自断家门,自献其身。” 周逸陡然变了脸。 末席的少年却突然从席中站了起来。 “草民周溪浅,愿随殿下走。” 少年离席跪下,抬起头,露出了那双长睫掩映下的目。 那是一双极圆润极漂亮的目,像幼憨的猫,因无辜而动人。只是那双眼正微微向下,像是在等待即将发生的骤雨。 果真,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周记忽而拍案而起,喝道:“孽障!” 少年跪立不动,面无表情。 “你若要走,从今往后,休以周家子侄示人!我周家没有王府私臣!” 少年长睫闪了闪,再抬眸,已平静无波。 “谢伯父。”少年轻声道。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小溪马上就要毫无眼色地打包包袱啦! 第2章 凌晋冷眼看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少年,与尚书令寒暄了几句,起身告退。 第2章 两人绕过少年,走出正堂,凌晋出言请周记留步。 此后,他再懒看周记铁青的面色与厅内少年笔直的跪姿一眼,从容离去。 周记素有好洁之称,故周府纤尘不染,洁净异常。凌晋与扈从自游廊优容而过,待走到大门,竟见到那原本应该跪在堂中的少年站在门前。 身上还挂着个包袱。 凌晋顿感不妙。 少年一双圆眼干净澄澈,见到自己,低低叫了声“殿下。” 凌晋叫那清越绵软的声音一挠,“嗯”了一声。 少年低下头,向他靠近了一步。 凌晋微微蹙眉,“回去吧,莫惹长辈生气。” “……可我已经被逐出家门了。” 凌晋心道,若非你当众忤逆,又怎会惹周记恶言?不乖乖认错,怎么还真收拾起包袱要跟自己走了? 他之前的确打算收一个周家子侄,可周记的态度让他心生谨慎。他可不想为一个不知轻重的漂亮孩子与周记结仇,便耐着性子道:“你伯父不过一时激语,岂会真的不要你?你此刻跟我走,会陷他于不慈,如此传扬出去,岂不累长辈名声,令家族蒙羞?” 少年看他一眼,又用长睫掩下圆眸,轻声道:“可我现在不是他们周家人了呀。” 凌晋顿时觉得这白面少年是个混不吝。 他哼笑一声,眼神也冷了起来,“我求的是长史,不是入幕之宾,不过随我处理些公事,不必抛家弃父,登门入室。” 将少年比作以色侍人的小倌,委实难听了,连周府大门的小厮亦忍不住纷纷窥伺,少年却挺着薄瘦的脊背,轻声道:“那我该去哪?” 凌晋绕过他向外走去。 少年转身看着凌晋的背影,咬了咬牙,忽而抬步跟了上去。 门口的小厮登时发出一阵窃笑。 凌晋闻声一顿。 少年停下脚步,细瘦的腕子捏着干瘪得实在不像有几样物件的小包袱,在小厮毫不掩饰的耻笑声中,低下头来。 凌晋瞥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少年立马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就这样,候在外面的王府侍卫看到凌晋身后跟出了一位公子,误以为是凌晋领出来的,牵着两匹骏马就迎了上来。 凌晋翻身上马,一回身,见少年仰着脸,企盼地看着自己。 凌晋冷眸微动,最终低声道:“上马。” 少年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怯怯道:“我不大会。” “不会骑马?” 少年有些羞赧,“不大骑。” 凌晋下马,将缰绳往下一拽,道:“上。” 少年抬起脚,塞进马镫,拽住缰绳,把自己往上使劲一提。 只提起了半寸。 凌晋见少年擎着脖颈,一动不动,便伸手将他一推。 少年歪歪斜斜地被搓上马,又晃晃悠悠向另一侧倒去。 凌晋将他一拽,少年一骨碌滚入凌晋怀中。 少年刚才还笨手笨脚的,此刻竟突然伶俐起来,像被唐突了一般将凌晋一推,挣脱了开去。 凌晋只觉刚拥上一个柔软的身躯,下一瞬,那少年已躲了自己一丈远。 凌晋气笑了,他翻身上马,再懒看少年一眼,一扬马鞭,扬长而去。 马蹄扬起的飞尘蒙上少年因狼狈而垂落的发丝,他握紧包袱的系结,垂下了眸。 周府的大门于身后闭合,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门外,不能进门,也不肯离开。 活像一座毫无生气的木雕。 过了许久,一辆马车驰到少年面前。 方才牵马的侍卫坐在马车上,冲少年露出了一个笑容,“周公子,王爷吩咐,请您坐车。” “哦。”少年松开揪着包袱的手,唇角抿起一个清浅的笑容,“可是,我晕车。” 【作者有话说】 凌晋: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又不知好歹的老婆哦! ps:前几章为保节奏明快,篇幅会较短,进入正题后篇幅就会加长~ 第3章 周府距昭王府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车程,又能晕成什么样?侍卫名为梁蔚,见这周公子骑马也不行,乘车也不愿,又晓得他是上赶着追随王爷的,面上不耐起来,硬声道:“公子,请吧。” 少年犹豫片刻,一咬牙,上了车。 马车压着青石,磕哒哒向昭王府驶去。 只过了一炷香,马车的木门就被倏然敲开,少年急遽滚下车,扑到无人角落,躬身呕了起来。 梁蔚:“……” 他干站了半晌,来到少年身旁,试探道:“公子,没事吧?” “有些……”少年俯着身,又“呕”了几下,“难受……” 梁蔚心下惴惴,“公子晕车这般厉害,怎么不说呢?” 少年抬起脸,幼圆的杏眼汪满泪水,认真道:“我说过我晕车的呀……” “……”梁蔚沉默片刻,转身把马解下车辕,“公子来,我扶您上马。” 少年眨掉眼中的泪,“……马太高了。” “那……我陪您走回去?” 少年点了点头,自己走了两步,突然哆哆嗦嗦向一旁歪去。 梁蔚将他一把抱住,骇然道:“公子怎么了?” 少年扶着墙,煞白的小脸露出歉然笑意,“好像……没劲了。” 梁蔚一咬牙,躬身道:“我背你回去!” 第3章 少年软趴趴地伏在了梁蔚背上。 步行回程的路着实不短,梁蔚觉得难捱,与周溪浅攀谈起来。 两人很快交换了姓名。 周溪浅趴在梁蔚背上,低声道:“梁大哥,你累不累?” 梁蔚额头布满细汗,“周公子不必担心,我不累。” “……可是我很沉的。” “公子身量小,不沉的。” 周溪浅往下溜了溜,“我下来吧,我身量不小的。” 梁蔚忙将他一把拖住,将他松松垮垮拢着的臂膀往下一拽,咬牙道:“公子不要乱动!我可以的!” 周溪浅呆了片刻,俯身贴到梁蔚背上,“嗯”了一声。 有了周溪浅的配合,梁蔚轻松了不少,提起气,向着昭王府大门大步走去。 待到昭王府,已有小厮侯在门外,要领周溪浅去凌晋临时安排的住处。 周溪浅从梁蔚身上滑下来,看了梁蔚一眼。 梁蔚躬身道:“公子快随他去吧。” 周溪浅黏黏糊糊叫了声:“梁大哥。” 梁蔚擦掉脸上的汗,“公子还有什么事?” 周溪浅垂下眸,浓密的长睫掩住漆黑的眼眸,“梁大哥辛苦了,我去了。” 周溪浅背着自己的小包袱跟着小厮走了。 梁蔚看着少年的身形消失在回廊之中,困扰地叹了口气。 他不明白,一个世家子弟,为何要巴巴跑到别人家来,客居到一个连住所都仓促准备的别院里,做一个出乎主家意料的、不被邀请的客人。 他擦净汗,整了整衣冠,转身向凌晋复命去了。 凌晋见到他,皱眉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梁蔚哪敢说是叫周溪浅折腾的,躬身道:“回王爷,属下陪着周公子去了趟他的居所,所以耽搁了。” 凌晋攒起眉头,沉吟起来。 “王爷有心事?” “无事。” 梁蔚知道凌晋今日没得来心中所求,宽慰道:“那周公子看着像纯良之人。” 凌晋嗤笑一声,“纯良?如此不顾长辈颜面,也算纯良?” 梁蔚试探道:“那王爷为何还要收留周公子?” 少年伶仃的身形及小厮的耻笑在心底一闪而逝,凌晋敲了敲桌,慢声道:“因为——那样的美人,我拒绝不了。” 梁蔚吓了一跳,“王爷莫要戏耍属下!” 凌晋勾唇一笑,“反正周家暂时无意于我,赶走或收容,能有多少区别?”凌晋收了手,冷声道:“先好生伺候着,别叫他生病受罪,以待后用。” 【作者有话说】 凌晋,嘴硬。 第4章 日暮时分,梁蔚陪凌晋入了宫。 凌晋每隔一日就要进宫为圣上侍疾,这是圣上病情好转后的新规矩。 随着圣上日渐康健,老人家对凌晋和二皇子妃态度愈发不偏不倚起来。两位皇子走马灯一般,你一三五我二四六,轮流为陛下侍疾,闹笑话似的谁也不比谁多干一日。 而这交接班,就在黄昏。 凌晋两人来到皇帝所居的太极殿,正碰上圣上近侍张公公在门外张望。见到凌晋,张公公当先攒起一张笑脸:“殿下来了。” 凌晋停下脚步,问道:“为何在门外等候?” 张公公朝内瞅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二皇子还未走。” “为何今日还未走?” 张公公凑近了道:“陛下让二殿下处理了些政务,二殿下一忙,就耽搁了。” 凌晋微微皱起了眉。 他沉吟片刻,淡淡一笑,“罢了,二哥既在处理政务,我不便打扰,就在这等一等吧。” 一直到暮色四合,辰星初起,二皇子凌昶才披星出殿,宫婢提着灯笼在前面走着,凌昶带着笑向凌晋走来。 “四弟,久等了。”凌昶于灯笼后拢起衣袖。 与四处征战的凌晋不同,凌昶从小长在陛下身边,为陛下理政多年。他性情端雅,长于内政,是朝中有口皆碑的雅王。 凌晋神情有些散漫,“二哥好忙。” 凌昶笑容谦和,“替父皇打打下手罢了。” “处理完了?” “自是完了。” 凌晋冷眸一凝,径直从凌昶身边走过。 圣上凌慕琚正在饮茶。 凌晋见凌慕琚神色尚好,露出笑容,“父皇,今日身体可好?” 凌慕琚忙将凌晋招至身前,“来,晋儿尝尝新进的茶。” 凌晋却伸手将凌慕琚的茶盏虚掩住,“太医说父皇能饮茶了?” 凌慕琚将眉一竖,“我能不能喝自己不知道?还用那老物件说?” 凌晋微笑着撤开手,“听父皇声如洪钟,儿臣可以宽心了。” 凌慕琚叹了口气,“前阵子病得凶险,吓到你们了。可若不是我病,我也不便将你调回京城。”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你这一回京,你的兄弟们,可是有喜有忧啊。” 凌晋淡笑着为凌慕琚续上茶,“多年未见,手足得聚,自然且喜且怅。” 凌慕琚看他一眼,未说话。 倒是凌晋伺候他喝上茶,起身来到凌慕琚身后,为他捏起了肩。 凌晋手指遒劲,捏得凌慕琚口中嘶嘶作响,一边吸气一边道:“你这手劲,在军中历练几年,愈发大了。” 凌晋手劲不减,“父皇可受得住?” 凌慕琚嗤笑,“这点痛如何受不住?”他闭目享受了一会儿,懒懒道:“晋儿啊,你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4章 凌晋垂下眸,“母妃也正有此意。” “她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你自己可有中意的?” 凌晋看了一眼凌慕琚半闭的目,低声道:“儿臣离京多年,对京中的好人家已不熟悉,故现在仍在打听。” 凌慕琚“唔”了一声,淡淡道:“是该好好打听打听。” 凌晋见凌慕琚面露疲色,只悄然放轻了力道,直到凌慕琚渐渐阖上眼,才招呼内侍近前,一起将他搀扶到榻上。 内侍无声穿梭其间,殿内的烛火很快半灭,待凌慕琚呼吸匀长,凌晋转身来到殿外。 庭中星子稀疏,月光如水,凌晋来到庭中池前,垂眸看池中的明月。 张公公悄然跟了过来,低声道:“殿下,陛下突然提及您的婚事,看来是当真属意于您。” 凌晋冷哼一声,“不过是年老体衰,怕压不住二哥,叫我来制衡罢了。” 张公公叹了口气,“殿下几次婚事都叫紧急军情给生生耽搁了,若非如此,朝中又何至因皇嗣之事更青睐二殿下?” 凌晋的冷眸映着月色,“听闻他去年又得一子?” 张公公低声道:“还是正妃所出。” 一片花瓣落到池中,撞碎了水月,凌晋道:“看来,我真的得尽快成亲了。” 他收回手,“走吧,父皇夜间浅眠,一会儿见不到人,又要生事。” 第二日,凌晋一直陪凌慕琚用完早膳才得以出宫,等回到府邸,已日上三竿。 凌晋在宫内一夜未睡,此刻只恨不得回屋就寝,谁知一踏进大门,就见王府总管匆匆而来。 王府总管是个五十岁的老内侍,姓李,乃自小跟在凌晋身边的,此刻一见到凌晋,李老公公当先跺起了脚,“我的王爷呦!您可回来了!您昨日带回来的小公子,叫表少爷哄得上树喽!” 凌晋将眉一皱,“那笨东西也能上树?” “表少爷听说您带回来个小公子,非闹着去瞧,结果也不知怎的起了口角,表少爷把小公子的东西扔到树上,还不给小公子捡,您说这不是胡闹吗!”凌晋赶去树下的功夫,李老公公已绘声绘色把事情始末讲了清楚,还相当具有偏向性。 果真,还没到树下,就听见他们家那混账吆喝道:“脚往下一点,对对,踩那里踩那里!哎呀!你倒是往那踩啊!” 凌晋抬眸一看,那姓周的小东西正抱着一根颇为粗壮的枝丫,一只脚正笨拙向后探。 那家伙爬得不高不低,看起来多少有些危险,凌晋上前两步,欲助他下来。可刚至近前,却瞥见那伏在树上的小东西臀丘不小,浑圆挺俏的随着动作微颤,挺不合时宜的惹眼。 凌晋移开眼,见枝丫的尽头挂着一张破旧的小褥子,像婴儿的襁褓,问道:“那是你的东西?” 周溪浅吓了一跳,颤颤巍巍转过头,看到凌晋身后的李老公公,神情立马委屈起来。 李老公公立马捂着心口道:“哎呦呦小公子别动了别动了,王爷来了!让王爷帮你,昂!” 凌晋无奈地解下剑,将那破襁褓挑了下来,反手掷到那混账表弟脸上。 他抬头道:“能下来吗?” 周溪浅摇了摇头。 “我抱你下来?” 周溪浅紧紧抱着树干,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个高度在下面接抱容易受伤,凌晋估摸了一下枝丫的承重,一点地,旋身上了树。 他稳稳坐在周溪浅前方,伸出手,“自己爬过来。” 第5章 周溪浅手脚并用地向着凌晋挪去。 凌晋任由少年的小手环上腰际,身子扎进怀里,衣领后的白腻琼颈细如牛乳,一股幽香从少年衣领内钻出,凌晋冷漠地揽上周溪浅的腰。 下一瞬,带着他稳稳落地。 周溪浅立马从他怀里滑出,黑曜曜的圆眸冷冷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混球。 混账表弟一伸手,将破襁褓塞进周溪浅怀里,周溪浅一把夺过,仔细叠好,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混账表弟指着他的背影瞠目道:“他什么态度?” 凌晋道:“你什么态度?” “你怎么替外人说话!” 凌晋抬脚在他屁股上踹了一下,“行了,把人逼上了树,还有理了?” 王寻撇了撇嘴,“那我也没想到,他那么看重那块破布。” 凌晋转身向内院走去,“今天怎么跑过来了?” “爹让我问你,明日家宴,你去不去?” “舅父家宴,我去做什么?” “四姐还盼着——” 凌晋看了他一眼,“不可妄言。” 王寻自小对凌晋既爱且惧,此刻见他语气无端泛冷,不明所以又无可奈何地住了嘴。 “既然来了,和我一起用膳。” 王寻跟着凌晋来到凌晋所居的院落,问道:“表哥,刚才那人是谁?” “尚书令的侄子。” 王寻道:“周家?周家的子侄,怎么跑你这住了?” 凌晋勾了一下唇角,“腿长在人家身上,他愿来,我为何要拦?” 王寻瞅了凌晋一眼,“你不对劲。” 凌晋懒得理他。 王寻道:“表哥,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凌晋瞥向他,“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京城中什么事儿能逃得过我的耳朵。” 凌晋多年不在京中,与各家已失联络,对于京中杂事,确实不甚清楚。他知道王寻是个无事忙、包打听,便示意他往下说。 第5章 王寻扬着一张娃娃脸,讲得绘声绘色:“我听说,前一阵子尚书令的兄弟逝世,其后辈为争夺财产,合力将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幺子撵了出去。好好一个公子哥,就这样流落街头,还差点遭了街头混子的狎戏。我原还不信,今日见了他的容貌,才觉得此言不虚。哎呀,这几年男风盛行,连那歌馆里都有白嫩的少年,他这样一个人物若落进那帮混混手中——” 王寻讲得声情并茂,忽然见凌晋神色冷淡,连忙草草结了语,“后来不知怎的传到司空耳中,就将那他收留府中了。” 凌晋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王寻瞅了他一眼。 “有话就说。” 王寻小声道:“表哥,你该不会也看他漂亮才收留他的吧?” 凌晋看都不看他,大步向前走去。 王寻在后面连忙道:“表哥表哥!我玩笑!” 王寻追着凌晋走进室内,侍女已将珍馐摆满案几,王寻自小就爱吃昭王府的饭食,也不跟凌晋客气,坐下便吃了起来,才吃了一半,他突然放下筷子长长叹了口气。 凌晋冷淡地看向他。 王寻一脸懊恼,“我原先不知是他,现在想想,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凌晋收回目,“王小公子既过意不去,可以去陪个不是。” 王寻连忙摆手,“我不去。” 凌晋懒得理他。 王寻道:“表哥,他毕竟是周家子,你往后真就让他住在这里了?” 凌晋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了一盏酒,“尚书令至今没有只言片语,可见并不在意,既如此,我府上多出副碗筷又如何?” 王寻想了想,突然“咕噜”笑了一声。 凌晋抬眼看他。 王寻踟躇了片刻,“那我以后,能过来找他玩吗?” 声称不去找周溪浅的王寻宴席一结束,就偷偷溜到了周溪浅的小院。 对于镇北将军公子王寻来说,这实在是个简陋的小院,侍女小厮倒是有两个,但都被撵到了外面。王寻自己推开门走进屋内,发现周溪浅正在用膳。 见到王寻,周溪浅漂亮的脸蛋迅速冷了下来。 王寻蹭到他面前,笑了一下,“你在干什么?” 周溪浅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王寻心跳快了一瞬,摸了摸鼻子,“好吃吗?” 周溪浅转过脸,不理他。 王寻一咬牙,行了个大大的揖,“我是来赔不是的!” 周溪浅道:“出去。” 王寻忙直起身来,舔着脸道:“你叫我出去,是接受我道歉的意思啦?” 周溪浅道:“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再见你。” 王寻没料到他话这么噎人,急了,“为什么啊!不就是一块布吗?” 周溪浅把筷子捏在手中,彻底冷了脸。 王寻一愣,“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走。” 王寻见又把他惹生气了,心下又急又恼,真切道:“对不起,如果那布真对你十分重要的话,往后我把它供起来,早晚三柱香,好不好?” 周溪浅吃惊地看了过来,冷眸中泛出一丝呆意。 王寻连忙一笑,“你看,以后我再不乱动你的东西,你就别跟我生气了吧?” 周溪浅默默移开眼。 王寻见周溪浅案上的菜品虽丰富,却不如他和凌晋的精致,忽而心生一计,“你别吃这个了,我带你去醉仙楼怎么样?” 周溪浅捻动着手中的筷子,想说不去,却忍不住道:“什么是醉仙楼?” “那是咱们建京最奢华的酒楼!有五层楼那么高,里面美酒万坛,美人如云,玉盘珍羞,不计其数……” 见周溪浅不说话,王寻忍不住凑近了搓搓手,“咱们去吧!那地方我平时都是一个人去,无趣极了!咱们俩一起去就可以点更多的菜品,尝更多的美酒!” 周溪浅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王寻一把夺过周溪浅手中的筷子,“去吧去吧!” 【作者有话说】 凌晋抱老婆,外表:冷漠 内心:心~旷~神~怡~ 第6章 一炷香后,周溪浅跟王寻出了昭王府。 府内,凌晋正在独酌。 梁蔚为凌晋斟上酒,“王爷,明日国舅爷生辰,您真的不去?” “不去。”他抬眸看了梁蔚一眼,“想不明白?” 梁蔚笑道:“属下确实不明白,王爷不是说想尽快娶妻吗?放眼望去,除了周家,还有谁家有我们舅爷显赫?我瞧着国舅有意将四小姐许配给您,此时冷了国舅,不好吧?” 凌晋冷淡一笑,“再着急,也不能乱来。” 梁蔚一愣,“国舅是自家舅爷,四小姐又心悦于您,怎么就乱来了?” 凌晋道:“舅父镇守扬州,手中军权,与我无二。若我不知避讳,反与他亲上加亲,父皇忌惮的,恐怕就不止舅舅一人了。” 梁蔚叹了口气,“可惜了舅爷这一大强助。” “没什么可惜的,他权势太大,纵能助我攀上那个位置,我又岂会安稳?” 见梁蔚仍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凌晋笑了一下,“行了,舅舅与我血缘相亲,纵我疏远于他,他也只能帮我。” 梁蔚道:“万一舅爷倒向二皇子呢?” “那也得让二哥信他。””凌晋神情转冷,“所以,他只能呆在他国舅的位置上,王家的女儿,也休想再入皇宫一人。” 第6章 而与此同时,王寻正将手搭上周溪浅的臂膀,“你不知道!我跟我表哥关系最好了!我、我四姐,还有我昭王表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关系说是一家人也不为过!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委屈,王府里有谁欺负了你,你尽管告诉我,我去替你收拾他们!” 周溪浅冷冷瞥了一眼肩膀上的臂膀,王寻讪讪收回手,“来来来,喝酒。” 周溪浅端起面前酒盏,美酒清冽,气味芬芳,他浅抿了一口,紧接着,小口小口地酌了起来。 “怎么样?好喝吗?” 周溪浅放下酒盏,“嗯。” 王寻忙提壶给他倒酒,周溪浅却捧着酒盏转了个方向,“我有我的节奏,你不要添乱。” “……哦。” 王寻干巴巴给自己满上,又悄默声将酒壶放到周溪浅的手边,寂寞地自饮自酌起来。但一杯酒下肚,他又高兴起来,他拉向周溪浅的手,摇头晃脑道:“与你共饮,果真是——哎呦!你干什么!” 原来是周溪浅拿筷子狠狠敲了他手一下。 王寻甩着手,刚要大声嚷嚷,可见周溪浅神情戒备,只好揉揉手上红痕,嘟囔道:“作什么打我?” 周溪浅理都不理他,自己斟了一杯,小口饮着。 王寻窥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凑近道:“你说你,我都赔不是了,你也愿意和我出来玩了,怎么还冷着脸好像我惹你似的?” 周溪浅板着脸不理他。 “当然,你愿意冷脸也行,你冷着脸我也不生气,就是,你若不那么烦我,就多冲我笑笑,我还没交过你这种冷若冰霜的朋友呢!” 周溪浅放下空盏,将手伸向酒壶。 王寻忍住为他倒酒的手,叹了口气,“因为表哥回京,我不少挚友突然与我划清了界限,又冒出许多想要与我做朋友的人,可我又不是物件,任他们说断就断,说连就连。” 说话的功夫,周溪浅又饮了一杯,他看了王寻一眼,把酒壶往王寻那边推了推。 王寻立马给自己斟了一杯,“也罢!弃我去者,我何必劳神!今日得交挚友,来!我们干一杯!” 周溪浅看着他咕咚咕咚灌进了满满一盏。 就这样,三个时辰后,昭王府的大门忽然响起了砸门声。 月上中宵,家家闭户,惊起阵阵犬吠。 王寻拍着门上铜环大声嚷嚷:“表哥——开门!我——来啦!” 而周溪浅倚着门,歪着头,一声也不出。 门吱呀一声打开,王寻张开双臂跨进门内,被凌晋一躲,抱住了梁蔚。 下一瞬,周溪浅直挺挺倒了进来。 梁蔚分身乏术,伸着一双手干叫了一声,便被凌晋拦腰搂了过去。 周溪浅跌进凌晋怀中,迷迷糊糊睁开眼,张口就道:“你真讨厌。” 凌晋冰冷的目光落到周溪浅的醉颜上。 周溪浅打了个酒嗝,把手背到身后捂住后面,“看人屁股,登徒子。” 梁蔚与王寻被这语出惊人的话惊得瞪大双眼,彼此也不抱了,转过头呆呆地看向凌晋。 凌晋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他突然将周溪浅拦腰抱起,向内走去。 梁蔚蓦然回神,喊道:“殿下去哪?” 凌晋头也不回向着周溪浅的小院走去。 梁蔚一拍大腿,连忙拖着王寻追了上去。 王寻被拖得踉跄,扯着声音高喊:“表哥你啥时候看的?醉酒时?更衣时?” 梁蔚瞪他一眼,可惜王寻醉酒声高,全传到了凌晋耳朵里。 凌晋黑着脸一脚踹开门,抱着周溪浅跨进了小院。 这下连梁蔚都拿不准凌晋的意思,呆呆看着凌晋踹开屋门,又砰得一声阖上。 梁蔚只得向王寻请教:“殿下……这是准备要坐实登徒子?” 王寻响亮道:“啊?” 梁蔚指着门,“他们!进去了!把门关上了!” “关门干啥?” “殿下把周小公子抱了进去,还能干什么!” 王寻呆愣片刻,突然难以置信道:“不会吧?” 梁蔚一脸不可明说。 门内,凌晋将周溪浅抵在门上,目光沉甸甸落在他的脸上,“我看你?” 周溪浅倚着门,醉眼朦胧,口齿不清,“……是!” “何时?” “我在……树上!你……偷看!” 凌晋冷笑一声,“小东西。”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能……感受的到!你……还总对我动手动脚,你……目的不纯,还、还道貌岸然,你无……无耻!伪君子!” 甜腻的酒香自周溪浅的呼吸间溢出,凌晋突然捏起周溪浅的下颌。 “你知道此话大逆不道吗?” 周溪浅被迫抬头,目光忿忿,“你心虚了!你……以势压人,不让我说实话!” 少年红唇莹泽,下颌滑腻,凌晋凝着他,眸色沉了下来,晦暗如漆黑的海。 周溪浅望着越来越近的幽深双眸,突然打了个酒嗝,“可是,我明知你这么讨厌,我却不能走,”他神情黯然,“……我没地方去了。” 凌晋盯了他片刻,忽而松开了手。 周溪浅失去桎梏,身体向一旁歪去,他自己扶了一把,没扶住,一头撞进了凌晋的怀中。 凌晋并未抬手,冷淡地看着他。 周溪浅伸手揪住凌晋的衣角,拉着他往床榻的方向拽去,嘴里嘟囔着:“我要……我要……我要……” 第7章 凌晋目光冰冷,纹丝不动。 “我要……睡觉!” 凌晋任他拽了片刻,顺着他的力道向榻边挪去。 眼见来到榻边,周溪浅松开手直挺挺向后仰去。 偏院简陋,床褥不算厚实,薄衾边缘露着厚实的木板。 凌晋伸手在他腰上一揽,周溪浅憨醉的圆眼瞬间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怯恐神色,凌晋屈膝上榻,将他毫不留情地丢到榻上。 少年柔韧的身躯从凌晋臂膀上滚落,凌晋直起身子,转身向外走去。 推开门,梁蔚和王寻仍惊恐地看着凌晋,凌晋面无表情看向梁蔚,冷声道:“走。” 王寻却一把拉住梁蔚,挤眉弄眼地用口型道:这——么——快? 梁蔚狠狠瞪他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王爷这是要去宫中侍疾!” “不是白天刚从宫里回来吗?怎么又去?”王寻副将信将疑。 梁蔚将他的手一把扯下,“要不是去宫中侍疾,怎会在门口正好撞见你们!” 【作者有话说】 隔着衣服扫了一眼而已,真没什么不合适的,给过吧球球了 第7章 宫中,皇帝所居太极殿内,二皇子凌昶正在陪凌慕琚赏画。 凌慕琚捻须道:“听说明日是王渊生日?” 凌昶将薄瘦脊梁弯成谦逊的弧度,“是,父皇,明日正是国舅五十大寿。” 凌慕琚道:“贵妃之兄,也被你们叫上国舅了?” 凌昶露出恭敬的笑容,“是民间混叫,儿臣一时大意,说顺了口。” 凌慕琚摆了摆手,“称谓罢了,随他们叫去吧。” 凌昶见凌慕琚不甚在意,露出了神往的神情,“大将军五十大寿,必然热闹,儿臣听闻五年前大将军的生日,奏乐之声连宫内都能听见。” 凌慕琚睨他一眼,笑道:“酸里酸气。” 凌昶的笑容一僵。 “你岳父跟王渊一天生日,操办得不如王渊风光吧?” 凌昶僵了半晌,面上难掩尴尬,“岳父……官职低微,自然不敢跟大将军争辉。” 凌慕琚微叹,“我为你选了这样一门亲事,你可怨朕?” 凌昶忙道:“儿臣岂敢!儿臣与王妃琴瑟和鸣,感激父皇还来不及呢!” 凌慕琚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那王妃是个顶顶好的丫头,你不准心有不甘。” 凌昶额头见了汗,“儿臣不敢!” 凌慕琚叹了口气,“你呀,从小就羡慕老四有个好舅舅,你岳父官职低微,你也少不了听到些闲话。只是老二,皇家外亲,手握重权,岂不令人寝食难安?” 凌昶心中一惊,抬头看向凌慕琚。 “你要庆幸,你没有这样的外家。” 话刚落,张公公悄声上前,低声道:“陛下,四皇子来看您了。” 凌慕琚有些讶然,“他怎么来了?昨日不是刚侍完疾吗?” 张公公赔笑,“四皇子哪里会跟奴婢解释这个?” “快叫他进来。” 凌晋一进门,凌慕琚就笑道:“明日你舅舅生辰,你不在家准备,怎么又跑过来了?” 凌晋含笑行了个礼,“正因如此,儿臣才躲父皇这来。” 凌慕琚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哦?” 凌晋直起身,淡笑道:“听闻舅舅要将表妹许配给我,我不敢见舅舅,只好躲父皇这来了。” 凌慕琚与凌昶对视一眼,大笑,“你也不怕你舅舅怪罪!” “儿臣给父皇侍疾,舅舅必然不敢怪罪。” 凌慕琚笑得开怀,凌昶却有些笑不出了。 兄弟相见,不得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温馨模样,凌晋微笑上前,接过画,与凌昶亲密地讨论起来。大抵这画面实在勉强,凌慕琚很快困顿起来。凌晋和凌昶一同服侍凌慕琚躺下,待凌慕琚一闭眼,便各自找个角落,任宫婢捏肩捶背,再懒看对方一眼。 侍疾自然不能睡觉,凌慕琚虽已无大碍,但夜里仍时咳嗽,他二人纵然天潢贵胄,在孝字面前也只能强打精神彻夜苦熬。 凌晋连侍了两夜,已困顿至极;而凌昶毕竟年过三十,精力有限,此刻也半阖着目,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两人难得相安地共处了一夜,待凌慕琚醒时,见两人皆熬得满目通红,生起些许不忍。 凌慕琚道:“不若你们兄弟二人睡一觉再出宫。” 凌晋被安排到偏殿,一沾枕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突然瞥见母妃殿中的管事内监正候在一旁。 凌晋瞬间清醒过来,他起身,皱眉道:“你怎么在这?” 内监连忙行礼:“娘娘托我嘱咐殿下,今日是国舅诞辰,殿下莫贪睡,以致错过国舅寿辰。” “知道了,你回去吧。” 见内监仍侍立不动,凌晋面色转冷,起身下榻,“告诉她,我现在就出宫。” 管事内监这才领命而去,凌晋只觉头上阵痛,伸手捏了捏眉心。 张公公凑上前来,“殿下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 凌晋放下手,冷笑,“我再休息下去,母妃恐怕坐立难安了。” 张公公忍不住道:“贵妃娘娘也忒不体恤殿下,殿下连着两夜未睡,贵妃连句问候都没有,张口便叫殿下奔劳,要是皇后娘娘还在……” 凌晋扫了张公公一眼,张公公屏住话语,叹了口气。 第8章 “行了,我已休息过来,我们母子之间,也不缺她那几句嘘寒问暖。” 凌晋着人重整衣冠,出了宫,而梁蔚已在宫外等候多时。 “礼送到了?”凌晋道。 “回殿下,贺礼送到国舅府上了,寿宴尚未结束,殿下还过去吗?” 凌晋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回府,睡觉。” 梁蔚小心翼翼道:“殿下若不去,贵妃娘娘那边恐怕会要伤心。” 凌晋抬眸看向他,“她这是连你也嘱咐了?” 梁蔚道:“方才,娘娘宫中的公公来叮嘱了属下几句。” 凌晋淡淡道:“那便让她伤心好了,我哪回见她,她心里痛快过?” 第8章 而与此同时,王寻正坐在王渊的寿宴之上,左挪右晃,仿佛屁股长钉。 他实在太好奇了!表哥和溪浅到底……那个什么了没有!他抓心挠肝,坐立难安,巴巴等着自己亲爹冗长的寿宴接近尾声,便立马脚底抹油,再一次溜回了昭王府。 周溪浅恰好刚醒,他宿醉难受,觉得哪哪都不舒服,正躺在床上养神,见到王寻,理都不想理。 王寻却心里一咯噔,“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躺着?” 周溪浅懒得起身,“疼,不想动。” 王寻大为惊骇,“哪里疼?” “头疼。” 王寻往周溪浅下三路一瞄,“没别的地方疼了?” 周溪浅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王寻低咳一声,“你先起来,咱们说说话。” 周溪浅依言坐起身来,王寻仔仔细细扫视了几遍,“真没别的地方疼了?” 周溪浅戒备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寻忙道:“我就是关心你!那个……你屁股疼不疼?” “我为什么要——”周溪浅一顿,黑白分明的双眸突然瞪得浑圆:“你以为我被——” 王寻忙不迭使劲点头。 周溪浅冷下脸,俨然十愤怒,“他虽是登徒子,可我也不至让他打了我屁股去。” 王寻愣了一下,心骤然落回肚子里。但一琢磨周溪浅的话语,又含含糊糊红了脸。 凌晋进了府门,倒没急着回自己的寝殿,反而绕道先去了周溪浅的住所。 “他的院落未免简陋,你叫李内侍给他收整一下。”凌晋随口道。 梁蔚连忙回答:“也不是不给周小公子收拾,但周小公子不喜,李内侍送了些珍器,都叫他婉拒了。” “被褥也有些单薄。”凌晋皱眉道。 梁蔚笑了,“周小公子嫌被褥厚了热,不让我们铺太软。” 凌晋冷笑,“多事。” “周小公子顶顶好脾气一个人,人也乖巧。” 乖巧?凌晋想到昨夜口出狂言的少年,冷声道:“他若乖巧,就不会不顾长辈阻拦,无名无据地住进别人家里。” 梁蔚突然露出古怪的神色。 “怎么?” “属下听闻,今早周大人离京公干了。” 凌晋停下脚步,“他离京了?” “是。” “要多久?” “听闻去各州巡视,恐一年半载不得回京。” “没给咱们府上捎来只言片语?” “没有。” 凌晋皱起眉头,“尚书令好名,就算装样子,也不该对亡弟之子不闻不问。” 梁蔚道:“或许是有书信未至?” 凌晋若有所思“唔”了一声。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周溪浅的小院,屋宇的门半掩着,能见周溪浅坐在榻上,王寻挨在榻边,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密密切切地凑在一处。 凌晋推开门,两双大眼受了惊般一齐看过来。 凌晋看向王寻,冷声道:“你不在家祝寿,在这作什么?” 王寻站起来,支支吾吾:“我、我……” 凌晋的目光落在周溪浅脸上,“你先出去,我有话问他。” 王寻一走,周溪浅的脸色彻底僵硬下来。他偏过头,尚未梳束的鬓发垂下来几缕,挺秀鼻梁和精巧下颌精致得有些惊心动魄,显现出与他年龄不附的柔婉妩媚。 他眯起双眼,轻嗤道:“板着脸做什么?” 周溪浅立马愤愤地瞪向凌晋。 凌晋瞧着再次恢复纯真的少年,沉声道:“口出狂言,忤逆亲王,诋毁皇室,目无君长,你知这是何罪吗?”他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溪浅胸膛起伏了几下,将唇紧紧抿起。 凌晋道:“你已触犯国法,我便是将你下狱,你伯父也是拦不得的。” 周溪浅漂亮的圆眸瑟缩了几下,悄然红了眼圈。 凌晋抱上臂,“不认错吗?” “……我没错。” “没错?”凌晋上前一步,冷笑道:“我若真是登徒子,你身上焉有块好肉?” 周溪浅有些畏惧却也有些懵懂地看着凌晋。 显然没听懂凌晋的假设。 凌晋俯下身,将两人拉近至周溪浅无从躲避的距离,“所谓登徒子,必渎肌、犯身,周小公子既没忘,那告诉我,我到底算不算登徒子?” 周溪浅瞪大双眼,身体向后仰去。 凌晋突然捏起他的下颌,“躲什么?” 周溪浅的下颌被捏得通红,双眸在措愣中渐渐发起了呆。 凌晋微微一怔,“怎么了?” 第9章 周溪浅眸光飘移,“我……” 凌晋松开手,就见周溪浅低下头,“对不起。” 凌晋心道,这是终于听懂了?他盯着周溪浅的发旋,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本王可以不与你计较。” 周溪浅垂着头,用发旋对着他。 周溪浅的里衣因王寻的突然造访而没来得及整理,此刻衣领微敞,露出一小片白腻后颈,紧贴的衣料显出了少年柔薄的背部曲线。 凌晋垂眸看着他,“把衣服穿好。” 少年晶亮单纯的双眼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 “既是长史,便不能什么都不会,下榻,先随我用膳。”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存稿君,生生出去玩啦 第9章 王寻在寿宴上吃了顶饱,凌晋两夜未睡,亦无甚胃口,唯有周溪浅在榻上躺了半日,叫色香味俱全的膳食一勾,有些渴盼。 王寻没什么意见,周溪浅吃多久他都能陪,凌晋原本打算略吃两口就去休憩,见周溪浅吃得香甜又毫无眼色,竟也没收筷。 凌晋冷眸微阖,掩下眸中血丝,梁蔚在一旁心疼得不行,一个劲儿冲周溪浅使眼色。可惜周溪浅只顶着浓密乌黑的发髻——他出门前稍适整饬了下,此刻发髻黑亮圆润,上下微晃,俨然吃得十分专注。 周溪浅一直吃到七八分饱才看到梁蔚的眼色,有些无所适从地停了筷。 凌晋捏了捏眉心,“吃完了?” 周溪浅点了点头。 “跟我来。” 周溪浅跟着凌晋来到书房,凌晋一指案上数摞案牍文书,“这是荆州传来的军情政务,梁蔚已分类归好,你自己读一遍,读不懂的地方问梁蔚。” 周溪浅茫然地看向他,“读一遍就可以了吗?” 凌晋淡淡“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弄乱顺序。” 周溪浅仍不解其意,但看凌晋神色恹惫,有些不敢张口。不等想好措辞,凌晋已转身向外走去。而梁蔚也只匆匆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就跟着离开了。 周溪浅看着离去的两个人,环视了一圈陌生的书房,又把目光落向堆得山高的文书,呆了起来。 他不理解,作为长史,为什么只需要把文书读一遍,不用提什么建议,甚至不用做任何记录。 他把凌晋说的话又回忆了一遍,发现他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别弄乱顺序。 周溪浅莫名其妙地坐在案前,从最高的一摞中拿下一本,取笔沾墨,打算遇到读不懂的记下来问一问梁大哥。 周溪浅读了几个字,悄悄打了个哈欠。文中讲的是军营马匹的死亡和新生数量,他能读懂,但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第二本是箭矢新造了多少支,能击破多少层牛皮,周溪浅把这些数字又读了一遍,不知道是厉害还是不厉害。 周溪浅又拿下一本,讲的是城墙修补,这本讲得实在详细,周溪浅看完,又打了个哈欠。 就这样,一直到一摞读完,周溪浅一个字没记——因为没什么难懂的,但他却已把刚看的内容忘得差不多了。 他茫然地放下笔,在把这摞重看一遍还是再看一摞新的中犹豫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向起了敲门声。 周溪浅连忙放下笔,跑过去打开门,见梁蔚端着一盘瓜果站在外面。 周溪浅眼前一亮,“梁大哥。” 梁蔚晃了晃手中的托盘,笑道:“累了吧?” 周溪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梁蔚走进门内,见周溪浅明显动过的一摞,将瓜果递到周溪浅手中,“怎么样?” “我能读懂。”周溪浅道。 “然后呢?” 周溪浅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梁蔚笑了,“周小公子是不是不理解这些文书传达的利害关系?” 周溪浅没想到梁蔚能一语中的,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 “因为你所看的,只是本月的文书,没有比较,自然不懂利害。比如马匹死亡,若比对上月,就可知本月马匹生存情况,能有效预防马瘟。” 周溪浅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梁蔚笑了,“当然,仅知道这个是远远不够的,但现在说多了周小公子也不明白,周小公子首先要做的,不是明白这个,而是先读文书。” 周溪浅眨了眨眼,“可是我记不住。” “读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多读几遍?” “不,是读更多的文书,每日都读,再慢慢学会前后勾连。” 周溪浅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一开始周小公子可能会感觉到很冗杂,这个过程谁也不能帮你,慢慢地你就可以化繁为简了。” “所以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读?” 梁蔚颔首,“是的,不用想太多,也不用刻意识记些什么,慢慢地小公子就会处理这些信息了。” 周溪浅总算露出一点放松的神情,他摸了摸肚子,“谢谢梁大哥。” “有心情吃东西了?” 周溪浅悄悄露出一点笑。 梁蔚实在喜爱他这模样,但凌晋还在等自己,见周溪浅已经领悟,梁蔚先行离开了。 到了凌晋的寝室,凌晋已然起身,见到梁蔚,先问了句:“怎么样?” 梁蔚笑了,“周小公子很有悟性。” 凌晋扫了他一眼,“说实话。” 第10章 “……周小公子明白殿下的安排了。” “哦?” “属下告诉了周小公子殿下的用意,周小公子定会潜心钻研,挑灯夜读。” 凌晋点点头,在侍女的服侍下起身净面。 梁蔚道:“殿下真打算让周小公子做长史?” 凌晋嗤了一声,“我的长史岂是他能当的?只是那小东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一副不打算倚仗家族的模样,不学点东西,怎么立身?” 梁蔚笑了,“殿下与周小公子萍水相逢,倒愿意帮他。” 凌晋看了他一眼,“还没有周府的消息?” “一直留意着呢,周府那边没有捎来只言片语。” 凌晋皱了皱眉。 “殿下,若是周府那边真要求我们送还周小公子,我们送还是不送?” 凌晋把手洗净,“是他自己跑来,又不是我们把他绑来的。堂堂王府,岂能任凭别人呼来喝去?” “可……尚书令一年半载回不来,若是周小公子一直住在咱们这,传扬出去,恐怕会妨碍周府的颜面。” 凌晋淡淡道:“周家都不急,你急什么?” “不是殿下您想求娶周家的姑娘吗?” “你当我们将人归还,他便会跟我结亲?”凌晋冷冷一笑,“周记孤傲清高,专喜别人奉承,他至今一言不发,便是仗着我有事相求,等我主动送还。若顺了他意,他反不觉得欠我人情。” 许嘉迟疑道:“殿下的意思是……?” “把人扣下,等周记巡视归来,主动求我。” 凌晋见天色将晚,伸了个懒腰,“走,去瞧瞧那小东西刻苦成什么样。” 结果两人到了书房,只见周溪浅趴在案上,睡熟了。 晶亮的口涎打湿衣袖,睡得一派安详。 凌晋屈指在案上敲了敲。 周溪浅迷迷瞪瞪睁开眼,见是凌晋,活活打了个机灵。 凌晋抱臂看向他,“书房偷睡,想要挨训?” 周溪浅有些畏惧地看着他。 “把你看的内容说给我听听。” 周溪浅磕磕绊绊说了几句,清甜的果香从少年口中溢出,凌晋目光下移,案旁有一个果盘,已空空如也,只留些许果渍。 【作者有话说】 小溪:被迫学习>< 第10章 凌晋低头睨了他片刻,突然偏头给梁蔚递了个眼色。 梁蔚当即退出了房屋。 凌晋好整以暇看向周溪浅,“吃瓜果了?” “……梁大哥给的。” “好吃么?” 周溪浅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凌晋突然俯身,两手撑在案上,迫近周溪浅,“他的瓜果是我赏的,看来他都给你了。” 周溪浅紧张地绷直背,咽了口口水。 “说吧,今天都学了什么。” 周溪浅忙去取刚看过的那一沓文书,手忙脚乱间,把旁边的碰倒了,又忙去收拾另一沓。 直到两沓都安安生生摞好,周溪浅一个字还没说,额间先坠下一滴汗。 凌晋抱上臂,直起身,“不必翻,就说还记得什么。” 周溪浅低下头,“马……马……死了十五匹。” “二十五匹。” 周溪浅茫然抬头。 “东曹营马生十五,死二十五,死多于生,需调整水草。” 周溪浅惊异地睁圆双眼。 “还记得什么?” 周溪浅连忙收目,抿了抿嘴,“……不记得了。” 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嗤笑。 “那你告诉我,你吃了几块瓜?” “……”周溪浅心想,才不告诉你,梁大哥足足给了我八块。 “除了瓜,还有什么爱吃的,尽管说。” 周溪浅瞄了凌晋一眼,见他虽神色玩味儿,但好像也不是讥讽。 于是周溪浅试探道:“桃子、杏子、梅子、石榴……还有橙子,嗯……还有甘蔗,那个甜,我都挺喜欢吃的。” 凌晋点点头,“今日庄上刚送来的蜜桃,肉腴汁甜,用冰镇着,想吃吗?” 周溪浅咽了口口水。 凌晋扣指敲了敲桌,“背过一摞,赏你一盘。”他收回手,见周溪浅流露出一点呆意,只得又添了句,“十之六七,便算通过。” 周溪浅果真老老实实背起了文书。他本来就不笨,只是提不起兴致,又不明其意,此刻虽然依然不懂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但有瓜果鞭策,他重新提出笔蘸墨,拿出闲等了一日的雪白纸张,认认真真在纸上记录起来。 一个时辰后,凌晋带着梁蔚再一次推开房门,周溪浅双眼晶亮,翘首以盼望着凌晋。 凌晋将目光落到周溪浅的笔记上。 雪白的纸上画了一个简易的马头,睁着浑圆的目,旁边批注了个数字:什伍;旁边还有一个马头,双目画了个叉,旁边写着数字“贰伍”。马头旁边是一个尖尖的箭头,一样写着数字,另一边是一个盾,盾上还给画了胡子,胡子中间写着“伍张”,盾下头画了一堆米袋,他大约也知道米乃军之基石,米袋垒得高高的,每一袋都画得鼓鼓囊囊,仿佛饱含了主人的美好期许。 见凌晋将目光落到案上,周溪浅这才想起自己为了加深记忆画的小画忘了收了,连忙抽走藏到桌下。 凌晋嘴角一勾,“都记住了?” 周溪浅耳高高兴兴“嗯”了一声,捧起自己刚看完的文书,准备递到凌晋面前。 第11章 凌晋却转身来到房屋另一端的榻边,随手拾起了倒扣在榻上的书。 “梁蔚,你来考他。” 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带起纸张薄脆的声响,凌晋将目光浸入文字,再没有投来一个眼神。 周溪浅抱着文书,怔了怔。他知道自己为的是一盘冰镇蜜桃,并不是为了在凌晋面前证明什么,可是,当那个亲口说出奖励的人却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还是感到一丝失落。 梁蔚笑道:“周小公子,在下要开始考教了?” 周溪浅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出乎梁蔚意料,周溪浅背得十分熟练。期间凌晋未看过来一眼,他读了片刻闲书,好似想到什么,突然起身来到周溪浅的案边,让周溪浅对答的声音打了个磕绊,他却径直抽出一本文书,略一翻看,转身出去了。 “……”周溪浅垂下了头。 “周小公子?” “啊?” “新造的弓箭能刺破几张牛皮呀?” 周溪浅呆了一下,“……五张。” 梁蔚将所有的文书阖上,“周小公子都答对了。” 周溪浅这才露出些神采,“真的?都对了?” 梁蔚颔首,“无一差错。” “那我——” “蜜桃仍在冰上镇着,殿下说早取了就不冰了,便没让属下提前拿来。”他歪头一笑,“走吧?随属下挑一盘大的。” 梁蔚陪周溪浅挑了满满一盘,周溪浅捏着软当当的蜜桃,笑眯眯递了一颗到梁蔚的面前,“梁大哥,甜的。” 梁蔚却后退一步,看了周溪浅一眼,道:“周小公子,属下得告退了。” 周溪浅莫名看向梁蔚,“梁大哥不吃吗?” “殿下刚才行色匆匆,想来有要事,既已陪公子挑完,属下需回去复命了。” 周溪浅将那颗蜜桃重新收进盘中,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少年单薄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梁蔚却实在不能多留,匆匆去了专门存档文书的藏书阁。 凌晋果真在那里,他目似寒冰,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坐在案前。 七八个长史在标记着“徐州”那一架书柜中翻翻找找,一排排抽屉抽出又阖上,案上一片狼藉。 梁蔚上前行礼,“殿下在找什么?” “五年前的徐州户籍。”凌晋声如寒刃。 梁蔚见长史们额间见了汗,忽而一个翻出一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至凌晋面前,“殿下,找到了!” 凌晋的目光毫无温度,“我记得我说过,徐州的户籍人口,务必慎之又慎,不得遗失。” 长史将头磕在地上,“属下失职!实在是这几年文书如山,才叫这文书沉到了下面!” “下去,杖五。” 这五杖领下去,铁打的人也得卧床半月,更何况这些文官。长史们面色惨白,却谁也不敢再辩白一句,灰败着脸退了出去。 梁蔚与这些长史相熟,原欲为他们求情,凌晋却将两个文书摔在了他的面前。 梁蔚打开一本,是凌晋刚从周溪浅的书案上抽出的那本,上面写着:徐州户籍人口 九万 梁蔚连忙打开五年前的那本,上面白纸黑字,是十万。 一层寒意从梁蔚的背后爬起。 五年间,徐州未闻饥荒,未有瘟疫,人口不但没有增长,反而少了一万,这凭空消失的人口,去哪儿了? 第11章 周溪浅学了两日,没觉得学得多通透,倒是小画画了不少,小猫小狗愈发滚圆,自己都爱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 这两日凌晋不知道忙什么,连同梁大哥也不见踪影,答应自己的果子无处兑现,周溪浅有点不高兴,学习愈发磕磕绊绊起来。 这一日,他一大清早按照凌晋的命令挪到书房,没看两本,把文书往旁边一推,趴在了案上。 王寻就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造访昭王府。他一路摸到书房,见周溪浅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把他晃了起来,“表哥呢?” 周溪浅揉了揉眼,“不知道。” “那你在这干什么?” “读文书。” “那……我带你出去玩?”王寻顿了顿,不确定道:“他让你出去吧?” 周溪浅板下脸,凌晋读文书的命令历历在目,可张开口,已经成了:“我为什么不能?” 王寻不疑有他,“那就好,醉仙居来了一百坛西域来的葡萄酒,鲜红色的,去晚了抢不上的。” “鲜红色的酒?”周溪浅把文书在旁边摞好,“走。” 醉仙居离昭王府隔了五条大街,距离甚远。周溪浅不能坐车,又不会骑马,王寻没办法,只好跟他一并下步走。夏日闷热,天也有些阴,王寻走得汗流浃背,愁苦道:“别一会儿下雨了。” 周溪浅皱着眉催促,“快点走。” 两人一直来到醉仙居,都十分口干舌燥,王寻拉起他的手往内院走去。 醉仙居分内外两院,外院嘈杂,乃平民百姓下馆之所;内院清幽,竹绕花寰,乃专供达官贵族饮宴的清雅之地。 王寻带着他径直往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座建在水上的厅堂,需穿桥而过,厅堂四面环竹,亭榭俱全,俨然一处与世隔绝的雅致天地,也是王寻惯常来的去处。 只是这次一过小桥,便被醉仙居的小厮拦了下来,小厮哈腰道:“王大公子请留步,里面有贵客在。” 第12章 王寻有些不高兴,指着厅堂旁边的水榭,“那水榭呢?” 小厮陪笑,“也有人。” “那哪里没有人?” 小厮面露难色,“王大公子,今日有西域来的葡萄酒,好地方都有人了。你要是不嫌弃,小的给您打扫个地方临时歇歇脚,您等一等?” 一听一时喝不到葡萄酒,别说王寻,周溪浅也有些失望,正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王十二!你今日怎么也来了?” 两人转头看去,水榭里站起一人,叫竹林掩映着,周溪浅看不分明。 王寻却笑了,“李三,你也来了?” “你若不介意,带着你的小友来此处可好?” 王寻拉着周溪浅来到水榭。甫一站定,十数双眼睛齐刷刷落到两人身上,周溪浅身体陡然僵硬起来。 王寻感到两人相交的手陡然一紧,还不及相问,便听一人懒洋洋道:“王小公子怎么把我家弟弟叫来了?” 周记的长子周逸被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上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溪浅。 周逸的俊美是建京闻名的,此刻神情倨傲,颇有些盛气凌人。王寻感觉到周逸的不善,正犹豫着问问周溪浅要不要离开,周溪浅却先一步落了座。 周逸轻笑一声,“溪浅,怎么不与众人见礼,这般没有礼数?” 周溪浅给自己倒了一盏葡萄酒,将鲜红的酒液捧到脸前,抿了一口,才道:“我又不是你家人。” 周逸陡然收笑,“你——!” 周溪浅放下酒盏,看向他,“你忘了?你父亲把我逐出家门了。” 周逸豁然起身,看了看左右,“你不要胡说!明明是你忤逆长辈,擅自离家,父亲拦都拦不住,何来逐你之说?” 周溪浅离家一事是周家丑闻,周府和昭王府自然不会宣扬,故在座众人都不曾耳闻。碍于周府颜面,大家都不好抬头瞩目,但谁人不爱听别家丑事?一群贵族少年放慢饮食,不动声色地侧耳倾听起来。 周溪浅语不惊人死不休,“都已经将我除族,我自己走出去,还是被你们撵出去,有什么区别?” “你!”周逸涨红了脸,“你怎么可以颠倒黑白?” 周溪浅饮尽杯中酒,抬起圆眼冷冷看着他。 坐在周逸身旁的人站起身来,按住周逸的肩膀,“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被你家收留的堂弟?” 那人身形高大,抚住周逸的肩膀,让周逸仿佛有了依靠,周逸泛红的美目看了他一眼,冷哼道:“可不就是他!” “你们既好心收留,又怎会再行驱逐?” “我们周家岂会做那种事!若不想要他,当初不收留便可,何必多此一举?”周逸伸出莹白长指指向周溪浅,“是他!他忤逆长辈,没有辞别就偷离家门,而今还颠倒黑白,辱没家门!” 那高大男子笑了笑,“我说呢,你们家又不缺口饭食,何必撵人?” 周溪浅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慢慢咬紧牙齿。 王寻看周溪浅紧咬的下颌突起了两个小点,抬起了半边屁股。他觉得自己应该带周溪浅先行离开。 此时,厅堂紧闭的大门突然从内推开,凌晋站在门内,冷冷看向水榭众人。 “周溪浅,过来。”凌晋开了口。 周逸见到凌晋,连忙将肩膀上的手甩掉,喊了声:“殿下!” 凌晋却只看着周溪浅,“听不见吗?” 周溪浅犹豫了片刻,咬牙向着凌晋走了过去。 凌晋看着周溪浅来到自己身边,抬眸瞥了一眼水榭众人,转身踏进门内。 王寻看着重新闭合的大门,忽而觉得有些失落。 周溪浅跟着凌晋走进门内,却丝毫不觉放松,因为屋内气氛十分肃穆。两个官员衣着的人恭敬地坐在下首,梁蔚及几个周溪浅不认识的侍卫笔直候在一旁,案上无酒无菜,瓜果都堆在角落的闲几上,一看就是在谈公事。 凌晋一指角落的闲几,“上那边坐着,”便重新落座。 周溪浅瞄了一眼远处的梁蔚,见梁蔚低垂着目,看也不看他,只得来到角落边,见桌上瓜果俱全,还有王寻说的那西域酒,心里的郁愤消了一半,忍不住伸手揪了一颗葡萄。 凌晋看也不看他,对下首的官员道:“继续。” 那名官员道:“五年前确系下官核查的徐州人口,下官记得因当时徐州刚刚归降,陛下让下官小心防范,故核查人手皆是下官的人,核查的最终结果也没有让徐州一人知道,而是秘密送进了京城。” 凌晋看向另一名官员,“赵大人?” “下官倒没接到陛下的口谕。这几年归降我朝的州郡多了,徐州又一向安稳,故今年核查时下官并未多加留意,不过巡查人口乃属下之责,故未假借他人,徐州应当不知道我们核查的结果。” 凌晋道:“你们先前有无交流过调查结果?” 姓赵的官员道:“京中人事调动频繁,若非今日殿下叫我二人前来,下官都不知五年前是钱大人查的,又如何交流?” 那姓钱的官员亦道:“五年间文书如海,就算赵大人想与我交流,我也早记不住了。” 凌晋看向二人,“也就是说,除非把五年前的文书找出来,否则就算赵大人说出今年的徐州人口,钱大人也比较不出徐州人口的增减情况?” 钱大人拱手苦笑,“殿下,属下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五年前的事儿,属下实在记不住了。” 第13章 凌晋闭上目,冷冷道:“所以就算徐州人口有异,两位亲自核查徐州人口的大人,亦不能察觉。” 赵大人心中一惊,猛然站了起来,“徐州人口有异?” “少了一万。” “一万人?”赵大人惊道:“十之去一,必有异常!他们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属下去查时,徐州太守并未做任何阻拦!” 凌晋冷冷一笑,“连亲自核查的京官都毫无察觉,他们又如何不敢?” 赵大人额头坠下一滴冷汗,“谢殿下告知!属下这就去禀告陛下!” 凌晋将长指在桌上一扣,冷声道:“赵大人若想将功补过,不如多想一步。” 赵大人怔了怔,向凌晋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请殿下赐教。” “他们为何能确信,我们不会察觉。” 钱赵二人心中一惊,他们对视一眼,皆觉背后生寒。 如此明目张胆,必有熟悉核查人口运作的京中内应,此人或是彼此,或是比他二人官阶更高的长官。 一道清冽的葡萄爆裂声在静可闻针的厅堂响起,周溪浅感觉到凌晋不含温度的目光,茫然地放下手中的一串葡萄。 凌晋重新看向两人,“此事涉及你二人身家性命,必不是你二人所为,文书我已找到,你二人面呈陛下,将功补过。” 二人连忙起身行礼,赵大人神情尤为感念,“若徐州有异,下官首责!谢殿下提点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有了这本文书,你二人非但无罪,而且有功,去吧。” 二人连忙后退,急匆匆向殿外走去,出门前,赵大人突然抬头看了周溪浅一眼。 一道惊雷打响,震得地面嗡鸣,凌晋捏了捏眉心,面露疲色。 梁蔚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两夜没睡了,回去吧。” 凌晋看向周溪浅,“这么喜欢,包起来带走。” 周溪浅讪讪放下酒盏,起身站了起来。 他跟着凌晋走到门外,紧接着,又一声惊雷自天边打响。 周溪浅往凌晋身边缩了缩,跟着凌晋向着院外走去。 刚到廊芜,大雨倾盆而下,雨脚急急打在地面,四处飞溅。 一辆轩阔马车停在院外雨中,在滂沱的雨脚中,显出一隅安宁。 侍卫将伞撑到凌晋面前,凌晋一步踏上马车,见周溪浅仍站在廊下,皱眉道:“怎么了?” 周溪浅面色发白,“我……” 雨声太大,凌晋听不分明,冷声道:“上车。” 周溪浅咬了咬牙,一脚踏出檐下。 这时,梁蔚凑到凌晋跟前,在耳边说了两句。凌晋诧异地看了周溪浅一眼,突然转身下了车。 周溪浅无所适从地看着凌晋重新来到自己身边,正要发问,就见侍卫从车内捧下了两套蓑衣。 凌晋任侍卫为他穿上蓑衣,见梁蔚抖开另一件要给周溪浅穿,冷冷道:“你要扎死我么?” 梁蔚一愣,默默地将蓑衣重新放回侍卫手中。 凌晋翻身上马,转身看向梁蔚。梁蔚突然将周溪浅拦腰一托,凌晋把腿一揽,将周溪浅抱到了马上。 周溪浅惊叫出声,惊恐地向梁蔚望去,凌晋将他的头往怀中一按,用蓑衣将周溪浅包裹起来。 周溪浅在一片黑暗中惊魂未定,紧接着,一声马嘶刺破雨帘,骏马高高扬蹄,周溪浅侧坐不稳,连忙抱住了凌晋。 马蹄踏起飞溅的水花,凌晋感觉自己像怀揣了一只小动物,他打马扬鞭,向着昭王府破雨而去。 第12章 雨势不减,凌晋带着周溪浅径直跃过王府大门,驰进了周溪浅的小院。周溪浅七荤八素地一着地,已经在自己的屋内。 屋宇将瓢泼大雨隔绝在外,屋顶雨声噼啪,尤自震耳。 凌晋摘下斗笠,露出了被雨打湿的冷峻面容,雨水顺着蓑衣滚落,周溪浅望着遍身冷雨的凌晋,一时有些发懵。 凌晋将斗笠丢在案上,皱眉道:“取布巾来。” “哦、哦。”周子跑过去取来自己的布巾,递到凌晋面前。 凌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周溪浅指尖缩了缩,“……拿呀。” “你让我自己擦?” 周溪浅第一次感受到凌晋作为王爷的矜贵,瘪了瘪嘴,踮着脚把布巾盖在了凌晋头上。 凌晋将布巾抽下,用黑沉沉的目光看了周溪浅一眼,来到镜前。 鬓发垂落,贴着凌晋冷峭的面庞,俊美得有些妖冶。周溪浅看着镜中的凌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为自己淋雨的,踟蹰了片刻,走到凌晋身旁,帮凌晋抽出头上的发簪。 头发滑落的瞬间凌晋自镜中看了周溪浅一眼,骨节均匀的修长手指将布巾往镜匣上一掷,转身看向他。 屋里仅有他二人,凌晋道:“为什么撒谎?” 周溪浅目露迷茫。 “在醉仙居,你说你被尚书令除族,可当日你我都在场,分明是你自己执意要走的。” 周溪浅的神情倏然僵硬下来,他看向凌晋,流露出屈辱神色。 凌晋声音平静,“尚书令说若你要走,就不得以周家子弟示人,任谁听了也不过是长辈激语,你为何执意离家,还在众人面前说他将你除族?” 凌晋神色冷淡,说出的言语却如刀锋,令周溪浅无所适从。他双手紧握成拳,一双眼含着怨恨,狠狠瞪着凌晋。 第14章 “此事,你不占理。”凌晋一锤定音。 周溪浅倏然红了眼眶,他转身跑到床边,取出压在枕下的破旧襁褓,向外走去。 “你去哪?” “你看不起我,我不住你这。” 凌晋皱起眉,“我不过点明事实,这就受不住了?” 周溪浅豁然转身,“你既然认为我这么卑劣,今天又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的声音激烈,竟透着委屈。 凌晋看着周溪浅泛红的双目,平静道:“我说的,是所有知晓你离家出走的人都会臆断的。可你来我府上后,周记未捎来只言片语,没有任何规劝安抚,只有我知道。” 周溪浅愣住了,嘴角仍挂着不屈,一双红目怔怔看着他。 凌晋缓缓道:“周溪浅,你与你伯父不合,我希望你能与我说明原因。但,你是我的属下,你遇不公,我会护你。” 此时,紧闭的大门被推开,梁蔚抱着一坛酒一脚踏进门内。 周溪浅心绪激荡,骤然看到外人,一时有些怔忪,连凌晋也微微一怔,梁蔚感到气氛有些古怪,犹豫着要不要缩回那只脚。 还是周溪浅哑着嗓子先开的口,“梁大哥怎么来了?” “……殿下让我给周小公子带葡萄酒来。” 周溪浅垂下头,有些不敢面对身后的凌晋。凌晋来到梁蔚身边,看向门外,“怎么还没停?” 梁蔚苦笑,“看起来一时半会不会停。” 凌晋打开酒坛,葡萄酒馥郁的香气盈入室内,他看向周溪浅,“喜欢喝?” 见周溪浅没回答,凌晋道:“若不喜欢,怎么巴巴跑去那里?” 周溪浅看着凌晋,长睫颤了颤,眼圈再一次渐渐红了。 凌晋仿佛勾了一下唇角,他将酒坛拿到周溪浅身边,对梁蔚道:“在这里摆膳吧。” 很快,侍女举着纸伞鱼贯而入,周溪浅不大的屋宇拥挤起来,侍女动作轻快地摆好碗筷,鲜红的酒液倒进银瓶,一切准备停当,侍女们对凌晋行了个礼,退了干净。 连梁蔚也一并退了出去。 凌晋一指两人的案几,“周小公子,本王请你用膳?” 周溪浅跟着他坐到了自己的席面上。 凌晋也不理他,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液,自饮自酌起来。 寂静的室内渐渐响起觥筹交错的窸窸窣窣之声。 凌晋听见不远处传来酒液倾倒之声,不用看,就能想见那小东西馋酒又不敢痛饮的模样,思及次,凌晋疲惫了几日的身心,竟奇异地松懈下来。 案上酒清肴丰,屋外雨声潺潺,兼一个刚哭了鼻子的小东西安安静静的用膳声,实在令人舒缓。 凌晋饮尽杯中酒,漫不经心道:“那个旧襁褓是怎么回事?” 周溪浅下意识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襟,里面藏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他低声道:“我母亲留给我的。” 凌晋看了他一眼,周家乃大族,纵是妾,留下的也不该只有一个旧襁褓,可看周溪浅的样子,分明只有这一个可凭感念的东西。凌晋道:“那日王寻丢到树上的,就是这个东西?” “嗯。” “怎么就丢树上了?” 周溪浅沉默片刻,“我们发生了口角,他就丢到树上了。” 凌晋突然轻笑了一声。 周溪浅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就听凌晋道:“你这小东西,瞧着睚眦必报,对那小子倒留了几分情面。” 周溪浅将手中的筷子捏紧,低声道:“我没有。” 不知是否认自己睚眦必报,还是否认自己厚待王寻。 凌晋淡淡道:“没说你不好。今日除了吃葡萄,还有什么感想?” 周溪浅看了他一眼。 “说。” “为什么五年前的文书这么难找到?” “因为文书如海。” “那为什么不分开放?” “你是说分类?” 周溪浅点了点头。 “有分类,但纲目庞杂,你要知道,即便有分类,五年前的调查结果,也不是说找到就能找到的。”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道:“那你们费心费力做这个调查有什么用?” 凌晋笑了一下,“国朝做而无果的事情,多了。” 周溪浅抿了一下唇,“那如果,在专门盛放人口调查结果的地方画上一幅画,会不会好些?” “画?” 周溪浅点点头,“你说纲目庞杂,不好查找,那放人口调查的地方是不是可以画一个小人标志?你说里面文书如海,那每一次调查完,可以不可以在画上画一个小点,比上次多就往上画,比上次少就往下画,这样你们不用翻找文书,也能知道每一次的结果。” 凌晋盯着他,没有说话。 周溪浅一时有些紧张。 凌晋突然笑了,“好主意。” 周溪浅登时松了一口气。 “想不到,你这爱画画的本事,还有实用。” 周溪浅等凌晋夸完,捉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后知后觉感觉到开心。 “你既是我的长史,往后我的文书,你也尽可按你的说想法画,下一批文书前来,拿着你的画跟我汇报。” 周溪浅想到凌晋那纲目纷杂的文书,感到有些头大。 “做不好?” 周溪浅连忙道:“我尽力做。” 只是那双漂亮的圆眼透着股不愿,凌晋心想,倒是娇气。见他酒杯见了底,凌晋道:“当心,这酒后劲大。” 第15章 周溪浅圆目澄澈,“很好喝呀?” “好喝跟后劲,并不冲突。” 周溪浅瞄了他一眼,给自己续了半杯,“那我少喝一点。” 凌晋干脆不管他了。 雨势渐渐歇了,两人的饭食也用到了尾声,周溪浅喝得双颊霞红,凌晋忖他午后必有一觉,没再阻拦。 他连日奔忙,徐州人口一案虽未有定论,但既已转交钱赵二人,后续事宜,非他能及。思及此,他心里生出些闲适之心,兼窗外微雨,案前杯盏,都赏心悦目起来。 即无事,酒便不必催,凌晋饮得自得,不察觉,更漏已走了泰半。 那小东西不知何时趴在了案上。 凌晋来到他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去榻上睡。” 周溪浅嘟囔了句什么,一动不动。 凌晋扬声唤进梁蔚。 “抱他到榻上睡。” 梁蔚将周溪浅抱了起来,少年绯红的脸蛋露了出来,看起来无忧无虑。 梁蔚将他抱到榻上,给他盖上薄衾,又给他理了理衣领,看到衣角内滑出一个旧襁褓,梁蔚讶然道:“这是什么?” 凌晋用下巴指了指榻上人,“他浪迹天涯的倚仗。” 梁蔚莫名其妙地看了过来。 “我说了他两句,他着了恼,要带这东西走。” 梁蔚顿了片刻,“这、周小公子……顶好脾气的人呀。” 周溪浅突然翻了个身,将梁蔚盖在身上的薄衾一脚踢开,背对着二人,再次睡去。 凌晋看了梁蔚一眼,“好脾气?” 【作者有话说】 猜猜谁先动心~~~周末快乐嘻嘻嘻嘻嘻 第13章 周溪浅卷着被子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而凌晋正在府上接待从宫里来的张公公。 凌晋面色微变,“让周溪浅跟我一起进宫?” 张公公躬身道:“陛下说叫您和那日醉仙居在您身侧的少年一并入宫。” “什么原因?父皇之前见过谁?” “原因奴婢实在不清楚,只是之前二皇子带着赵大人与陛下密谈,没多久陛下就下了这道口谕,想来与密谈有关。” 凌晋神色凝重,密谈必是徐州之事,只是,这与周溪浅有什么相关? 他看向张公公,“陛下神情如何?” 张公公看了看凌晋的脸色,忖度道:“神情平和……不似有恼。” 凌晋眉头微微展开,他转身对梁蔚说:“去看他起来没?盯着他收拾停当,立刻来见我。”说罢,又补了句:“打扮得端正些。” 周溪浅来时,果然按梁蔚吩咐,收拾得又齐整又漂亮,头发规整得束在头顶,叫缚玉发带紧紧地扎着,衣服也板板正正,一看就合长辈心意。 只是那双眼茫然又惶然,显然已经知道了陛下的旨意。 凌晋微微一顿,破天荒安慰了一句,“我和你一同去。” 可惜周溪浅并没有放松多少。 但是张公公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少年,神情立马慈祥起来,安慰道:“周小公子莫怕,奴婢带您进宫,陛下不过叫您过去问句话,不会有什么事的。” 有了张公公这句话,周溪浅显然放松了一点,他冲张公公揖了一礼,“谢大人。” 张公公连忙笑道:“不敢当。” 殿前失仪,乃重罪,先前就有官员面见天颜而战战兢兢被罢黜的先例,凌晋看着明显宽心的周溪浅,对张公公点了点头,梁蔚也立马投去感激一笑。 见天颜不可饮水食,以免殿前失仪,周溪浅连口水都没捞着喝,就跟着凌晋梁蔚出了门。 倒是上马前,凌晋把周溪浅往身前一拽,低头闻了闻,没闻见没什么酒味,才他把塞到了梁蔚身边。 周溪浅不能乘马车又不会骑马,所以梁蔚带着他同乘一骑,凌晋独乘一骑,年迈的张公公坐着马车,一通往皇宫行去。 到了皇帝所居的太极殿前,周溪浅不可避免再次紧张起来。 梁蔚已不能进入,身旁熟识之人只剩凌晋一人,周溪浅下意识往凌晋身边凑了凑。 凌晋偏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从容些。” 周溪浅小声道:“我会不会说错话?” “觉得不合适的话别说,别太担忧,有我在。” 周溪浅忧虑且埋怨地看了凌晋一眼。 凌晋忽而生出点不合时宜的笑意,心想,这小东西八成把进宫的账算在自己头上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殿前,望着幽深的殿堂,周溪浅将梁蔚的交代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深吸一口气,一脚踏进门内。 他跟着凌晋低头向前走去,等到凌晋一站定,不等凌晋吩咐,自己先老老实实跪到地上,就听凌晋道:“父皇,二哥。” 周溪浅思忖片刻,恭敬道:“草民拜见陛下,拜见二皇子。” 说罢,忍不住懊丧起来,心道:声音是不是有点小? 他听到一声低沉的声音:“平身吧。”他偷偷瞄了一眼凌晋,见凌晋对他微微点头,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就听方才的声音道:“赵卿,你仔细看看,像不像。” 周溪浅看到那天在醉仙居见到的赵大人来到他身边,仔细端详了他片刻,转身对远处的人恭敬道:“回陛下,至少有六成像。” 周溪浅忍住抬头窥探的冲动,就听那个赵大人声音颇和蔼道:“小公子,那日在醉仙居听闻,您是尚书令的侄子?” 第16章 周溪浅低头“嗯”了一声。 “可否探听令慈的名讳?” “我母亲……姓祖。” “哦?可请她前来一叙?” 周溪浅低声道:“她过世了。” 赵大人在一旁道:“敢问小公子,令慈何年仙逝?仙逝时年岁几何?”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才道:“母亲十年前过世,过世时二十六岁。” 赵大人当即转身对凌慕琚行礼道:“陛下,年岁正合。” 凌慕琚缓缓开了口,“你母亲可跟你讲过她的身世?” 周溪浅呆了片刻,忍不住抬起头来,“陛下,我母亲的身世有问题吗?” 凌晋想要提醒他不可直视天颜,凌慕琚却先一步道:“你母亲大抵是前徐州刺史祖迪之后。” 周溪浅微微一怔,祖迪,是民间耳熟能详的大英雄。当时南北划江而治,北方胡马横行,祖迪不忿朝廷龟缩,主动请缨收复北方。当时朝廷无心北伐,只拨给了祖迪两千人马,给他封了个根本不属于自己国土的徐州刺史,将他打发去了北方。可谁也没料到,祖迪北上后,兴兵屯田,周旋于北方坞主豪强之间,竟将其一一招抚,使徐州版图重新归入我朝。之后他又率兵北上,收复豫州。当时祖迪势大,在胡刀下苟且偷生的北方汉族势力纷纷向祖迪示好,如若祖迪能一举北上,收复北方故土亦未可知。可惜他当时已经引起了朝廷的忌惮,朝廷严禁他北上,在江南,关于他拥兵自立的传言也愈来愈多。当时,胡人举重兵讨伐祖迪,祖迪向朝廷数次求援却没得到回应,最终弹尽粮绝被俘。 祖迪被俘,朝廷是松了一口气的,但是朝廷没想到的是,消息一传开,原本归顺的北方坞主又再次纷纷倒戈投诚胡人,以致北方整整两州的国土一夜之间丢给了胡人,朝廷震怒非常,以叛国罪,将祖迪留在京城的族人全部斩杀。 得知此事的祖迪却依然拒不投降,胡人劝降无果,只得下令将祖迪及跟在他身边的三子一女赐死。幸而祖迪在北方深得民心,行刑的官员于心不忍,与祖迪挚友李廷将其幺女偷偷救出,所遇胡汉两族数人,竟无一阻拦,这才保存了祖迪一丝血脉。 而祖迪的挚友李廷,正是当今的徐州刺史。 几人听着赵大人娓娓道来,因事发前朝,凌慕琚本人亦曾为祖迪顶撞过先帝,故赵大人说得无甚遮掩。 言罢,赵大人叹了口气,“若非李大人醉酒,拉着我讲了这段往事,还给我看了祖将军的画像,我亦不知,祖将军还有一脉尚存。” 一个是人人敬仰的民族英雄,一个是嫉贤妒能的先帝,凌慕琚不好评价,只道:“那名女子又如何回到建京,成了周府的妾室?” 赵大人道:“下官亦不知,只是听李大人讲,他原欲将祖将军的幺女藏于府内,可祖家女怕连累李大人,留书一封,当夜就悄然离开了。之后,李大人再也没有寻到祖家女。” 一直沉默的二皇子此刻说了句,“一家忠义,况女子乎。” 他抬眸,冲周溪浅温和一笑。 周溪浅双目闪动,胸膛起伏间,突然张开了口。 凌晋一道凌厉的眼神喝止过来,周溪浅却已然道:“既然如此,可不可以将我母亲迁入祖氏祠堂?我母亲至今葬身于西郊乱葬岗。” 这下连凌慕琚亦面露讶异,周氏乃豪门望族,纵是妾室也不该有这样的下场。但凌慕琚只讶异了一瞬,便笑道:“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如你所愿命,好不好?” 语气竟十分谦合。 周溪浅立马挺直了胸膛,“陛下请说。” “你替我去查探一下徐州刺史,看看他有无异常。” 周溪浅刚要开口,凌晋却道:“父皇,他年岁尚小,去了能做什么?” 凌慕琚沉下脸,二皇子连忙笑了,“又不需周小公子刻意做什么,他的身份李大人不会防备,相处日久,自有收获。” 凌晋看着一言不发的凌慕琚,顿了顿,方道:“他个小孩子懂什么?李廷在他眼皮底下有异心,他也未必察觉的到。”他伸手,冲凌慕琚行了一礼,“父皇,徐州乃我和舅父共辖之所,如今徐州有异,我责无旁贷,儿臣请命,与周溪浅一同查探。” 二皇子凌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他挑挑眉,敛起看戏的目光,恭顺地看向凌慕琚。 凌慕琚果然笑了,他道:“有你在,自然万无一失。” 【作者有话说】 熟悉东晋历史的小伙伴们一定已经发现祖迪原型就是祖逖啦~当然祖逖没有小说情节这样戏剧化,他是北伐英雄,因朝廷忌惮郁郁而终。他的儿子后来跟随着自己的叔叔被胡人俘虏,被感念他的胡人偷偷救出,这才保留了英雄的一丝血脉。 第14章 周溪浅跟着凌晋走出太极殿,心情雀跃,想到九五之尊的承诺,脚步都轻快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母亲尸骸迁出乱葬岗,周记面色铁青地跪接旨意,想到这,他咕噜一声笑出声来。 凌晋突然停下脚步,周溪浅险些撞上他的背,正要抱怨,却看到凌晋转过身来,双目阴沉。 周溪浅的埋怨一下子噎在了喉间。 “我与你说过,不该说的话别说。”凌晋沉声道。 周溪浅的圆眼茫然睁大,“可是我没觉得我有不该说的啊?” 凌晋目光冰冷,“事情都没搞清楚,就敢向陛下提要求,是生怕自己掉不进圈套吗?” 第17章 周溪浅难以置信,“你说我为母请命是掉进圈套?” “不然你以为是让你尽孝吗?” “不是——”周溪浅突然伸手推了凌晋一下,“假如我能叫我娘从乱葬岗中牵出来,我管你们这些阴险狡诈之人在算计什么!” 凌晋被周溪浅推得微微一晃,神情愈发阴冷,“周溪浅,即便你不懂什么是圈套,难道听不出危险吗!” “危险又怎样?那是我母亲!”周溪浅顿了顿,突然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凌晋冷冷地看着他。 周溪浅直视他,“你不就是觉得,我连累了你,害你身陷险境,我不需要你陪我,我自己去。” 凌晋的双眸宛若实质,黑沉沉地压向周溪浅,倏然,他转身向太极殿外走去。 走到梁蔚身旁,他冷声丢下一句:“教他骑马,”便一步踏出殿外。 梁蔚连忙回身,“殿下去哪?” 凌晋已头也不回地走入甬道。 梁蔚莫名其妙向院内回望,周溪浅已绕过影壁,伶仃地站在院前。 梁蔚看着少年无甚血色的脸庞,恍然觉的,他们大抵口角了。 甬道深处,站着一人。赵大人站在甬道中间,垂首,举臂,对凌晋长长揖下一礼。 凌晋原本不豫的神色愈发冷漠下来,“赵大人何必多礼。” 赵旷道:“臣有愧殿下。” “你是二哥的人。” 赵旷知道自己已然暴露,痛快承认:“是。” “所以我救你一命,你反将恩情算计到我的人身上。” 赵旷道:“臣有主,不得不忠,可臣欠殿下一命,若殿下差遣,臣以命偿!” 凌晋神情冷淡,“我不需你的命,你只告诉我,你今日讲的故事,几分真。” 赵旷依旧弯折着脊梁,“李大人与祖迪之情意,千真万确,微臣听闻,李大人每逢醉酒,必念祖将军,每一念,必痛哭不已。微臣与李大人并不相熟,可仅因微臣与祖将军同乡,李大人便邀我饮酒,微臣之所以能见祖将军画像,亦是因他托我回乡打听其幺女的下落。”言至此,赵旷微微一叹,“李大人是忠是奸,微臣不敢定论,但他当年肯冒死救其女,这份情,必然是真的。” “你说他与祖将军有六分像,可是一眼便知?” “确实极为相像,否则,微臣也不敢仅凭一眼,就举荐周小公子犯险。” 凌晋神色依然阴沉,但没再说什么,绕过他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小步从远处走来。他快步来到凌晋身边,轻声道:“殿下留步,贵妃有请。” “告诉母妃,我无暇。” 内侍微微提高了声量,“贵妃身体不适,请您一定过去一探。” 凌晋面色微微变幻了下,他吐出一口气,对内侍道:“请公公带路。” 凌霄阁,是皇宫中最为尊贵的女人——王贵妃所居之所。其奢华靡费,美玉嵌梁,金珠作帐,富丽堂皇,非常人所能想。 凌晋冷面踏入这金玉殿堂,来到了那遍身罗绮的美人身后。殿堂空寂无人,显然已将宫婢遣散,美人背对着他,正拿着一柄象牙梳,在绿云鬓发细细地梳。 凌晋行礼:“母亲。” 美人放下梳子,在镜中扫了他一眼,悠悠叹了口气,“我不叫你,你也不知道来看我。” “儿子事忙。” “忙?”王贵妃放下梳子,“忙到自你回京以来,除非我请,都不来见我,忙到你舅父生辰,你也不去贺寿?”王贵妃赫然转过身来,指着空寂寂的殿堂,“整个凌霄阁,哪个不笑我?” “母亲是统领后宫的贵妃,谁敢笑话母后?” 王贵妃的美目顷刻间落下了泪,“我的儿子不亲近我,不亲近你母家,你说,谁不笑话我?” 凌晋抬起眸,静静看着她,“我跟您解释过,我不能亲近舅父的理由。” “荒谬!你当我不看史书?自古皇子登位,只有借外戚,哪有拒外戚的?刘彻不凭借岳母,能成为汉武皇帝?他那太子儿子若不是因为外戚失势,又怎会被父亲所杀?你明明有强助却视而不见,还不是因为我!” 凌晋闭了闭目,“母妃,你不要胡思乱想,您是我的母亲,我是您的儿子,这一点,不会变的。” 王贵妃垂下泪,“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可你却对我的家人千防万防。” 凌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母亲,你已嫁入皇宫三十年,还分不清,你的家人应当在哪里吗?” 王贵妃豁然起身,保养得当的青葱玉指指向凌晋,“家人?我的家人,是那个无情无义的帝王?还是你这个不亲不敬的儿子?你们父子一心,我的家人,只有我宫外的兄长!” 凌晋黑沉沉的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王贵妃美目圆睁,“你这是什么眼神?” 凌晋走上前来,抚住王贵妃的肩膀,扶着她坐回矮几,“是儿近日不常侍母亲,令母亲忧恸了。儿过两日又要离京公干,这几日,儿每日进宫看您可好?” 王贵妃问也不问出京作何,只抬目问道:“真的?” 凌晋道:“怎敢失信母亲。” 王贵妃抓住凌晋的手,“那你每日都来,临行前也别忘了辞别你的舅父。” 凌晋垂下目,恭顺道:“好。” 王贵妃这才露了笑,她已年过不惑,可这一笑,仍有千种风韵,她在凌晋手背上轻柔地拍了一下,“你是我儿子,我怎会真的怪你?留下来陪母亲用膳可好?我叫他们好好给你准备。” 第18章 凌晋任由王贵妃拉着他的手,温声道:“刚接到离京的旨意,大大小小的事都等着我回去定夺,我明日进宫再陪母亲用膳。” 王贵妃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她松开手,声音冷淡下来,“只盼昭王能早些进宫。” 凌晋神情未变,“好。” 凌晋回府时,天色已晚,他穿过长长的廊芜,向内殿行去。 廊芜旁有一处庭院,庭中扎着一个秋千,他路过庭院,正见周溪浅坐在秋千上,垂着脚晃。 听到动静,周溪浅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将头一扭,跳下秋千,向内走去。 “站住。”凌晋道。 周溪浅停下脚步。 凌晋干脆在廊芜下坐下,“学会骑马了?” “学会了。” “转过身来。” 少年的背影僵持了一会儿,转了过来。 凌晋靠上廊外的栏杆,闭上目,面上流露出疲态,“既如此,周公子明日就请离府吧。” “你放心,我明日便走。”少年声音硬邦邦的。 “徐州府船如何乘,路如何走,遇到危险如何调动驻军,周小公子可还清楚?” 听着周溪浅半晌无话,凌晋的晦暗心情稍霁了些许,他惫懒道:“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不出片刻,他听到了少年不情不愿的迟缓脚步。 凌晋掀起眼帘看他一眼,“说话。” “我不劳你费心。”言罢,周溪浅立马将唇抿成一条直线。 凌晋忽而低笑一声,他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周溪浅,“周小公子,你该不会以为,我先前自请陪同,是打算护送你罢?” 周溪浅看着他,有些戒备,有些不甘,亦有些不解。 凌晋将身体舒展在廊椅与栏杆之间,“我去徐州,乃职责所在,非为陪你,你不必自作多情,亦不必推三阻四,明白没?” 夏日晚风捎来凉意,凌晋觉得这一日的疲惫烦闷涤荡了些许,没等到周溪浅的回应,他感到丝缕倦意。 残阳在凌晋脸上渡上一层柔暖,周溪浅看着凌晋轮廓分明的侧脸,犹豫了半晌,张开了口,“你是不是有累了?” 凌晋阖着目,“嗯。” 周溪浅的指尖在手心来回抠索,“那……我叫人过来给你添水盖被。” 少年的声音,低低小小,像猫爪挠心,带着别别扭扭的服软,不情不愿的关心。 【作者有话说】 本周就要申榜啦!所以往后就不能日更了,要随榜单任务更新。熟悉长佩榜单任务的姐妹应该清楚,像我这种凉的要死的作者开头肯定是在烂榜轮转,所以前期很长一段时间会按榜单要求周更6000,等进入好榜后更新字数就会随之上浮了~所以想问一下姐妹这6000字是想一周两更,每章肥一点,还是一周三更,每章少一点? ps:祝我早日冲出烂榜!!!!!!!!! 第15章 凌晋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天垂星子。梁蔚提着一盏灯,无声地守在一旁。 凌晋微微一哂,“你怎么在这?” “周小公子说殿下你在廊芜睡着了, 叫我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做的。” 凌晋的神情柔和下来,“你是亲卫,不是侍者,他不清楚,你怎么也听他的?” 梁蔚笑了一下,“周小公子难得开口求人,属下又怎么好不答应呢?” 凌晋看他一眼,坐起身来,“行了,干站了一夜,回去歇着吧。” 梁蔚弯下腰,取下凌晋身上的薄衾,尽职地为他照亮前方黑暗,“殿下不生周小公子的气了?” “我何时生他气了?” 倒仿佛浑忘了自己宫中给周溪浅摆的脸色。 梁蔚也不拆穿他,只感叹了一声,声音颇有些如释重负,“那就好。” 凌晋果真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梁蔚挠了挠头,神色在烛火的笼罩下显得格外诚憨,“周小公子好似有些在意。”他清了清嗓,“周小公子今日问我出行必备的物什,我本说我准备即可,周小公子却十分踯躅,属下原本以为他有什么不好开口之处,谁知周小公子竟拜托我,请我准备双份。” 黑暗中,凌晋深邃的星眸被烛火映照得暗光浮动,梁蔚看得分明,凌晋的唇角,在夜风荡起间,勾了勾。 进门前,凌晋转身看向梁蔚,“这些吩咐下人去做便是,准备妥当后,我们动身徐州。” “乘船还是骑马?” 凌晋想了一会儿,“他马学得怎么样了?” “就一下午,周小公子已经进步很——” 凌晋没听他废话,“走水路。” 梁蔚痛快应了一声。 “他既晕车,少不了也晕船,准备点这类药品。” “不令军医同行?”梁蔚纳罕道。 “自然同行,但,到了徐州境内,就只能我和那小东西两人了。” 梁蔚讶然地看了过来,“属下都不能跟着?” “我们是乔装打扮,人越少越安全。” 第二日,凌晋果真如约进宫陪王贵妃用膳。王贵妃眼见是认真准备了,案上膳食精美,尽是珍馐。案上最醒目的是一道鱼脍,此膳名为金齑玉脍,乃用细切的鲜鲈鱼与菰菜制成,鲈鱼鲜白如玉,菰菜嫩黄如金。 王贵妃也果真格外在意这道菜,原本正喋喋不休地说着宫内生活如何不易,见凌晋案几上的鱼脍一点未动,当即止了话,问道:“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金齑玉脍,你为何不吃?” 第19章 凌晋解释:“儿不能吃鱼。” “你不能吃?”贵妃追问。 “是。” 谁知王贵妃突然变了脸色,她冷笑一声,讥讽道:“昭王的喜好,还真是因人而异。” 凌晋停下筷,直视王贵妃,“母妃,我食鱼会腹痛。” “荒谬!”王贵妃摔了筷子,伸出丹蔻长指,指着凌晋道:“我听闻,昭王当年在皇后宫中天天食鱼,怎么来到我凌霄阁,就腹痛起来了?这金齑玉脍是我从前皇后宫中找来的方子,我看昭王不是食鱼腹痛,是睹物思人,食不下咽吧!” 凌晋垂下眸,捏紧手中的象牙长筷。 贵妃仍不解恨,“你不愿在我殿中用这金齑玉脍,便把我准备的鱼当做穿肠毒药。我偏不信,你现在就吃一口,我倒要看看这鱼能不能叫人腹痛!” 凌晋的眼神冷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向王贵妃,缓缓道:“母妃真要我吃?” 那晦暗幽深毫无温度的双眸,令贵妃的激语陡然噎在喉间,贵妃双目一惶,零乱地看向鸦雀无声的宫人。 凌霄阁的内侍总管躬下身子,凑过来低声道:“娘娘,没必要为道贱菜,伤了母子情分。” 王贵妃深吸一口气,神情重新倨傲起来,她将青葱玉指叠至身前,恢复了优雅。服侍凌晋的宫婢接到内侍总管的眼神,把凌晋案上的鱼脍撤了下来,跪到一旁。 凌晋看着大气也不敢出的宫人,冷淡道:“令母疑虑,是儿之过,烦请这位公公叫张实辅过来,替儿辩白。” 张实辅,便是凌慕琚身边那与凌晋颇为亲近的近侍张公公,二人之所以有此交情,是因他曾是先皇后宫中旧人。 内侍总管犹疑地窥向凌晋,见他神色冷凝,不似作伪,又见贵妃面无表情,不言不语,最终一咬牙,喏了一声,欠身出了静可闻针的大殿。 王贵妃精心准备的家宴终归冷了场。凌晋未再动其他膳食,而是放下筷子,沉默等待。 不多时,张实辅急匆匆前来,见到宫婢手中端着的鱼脍,还不及见礼,便急道:“快把这鱼拿走,殿下吃不得鱼!” 王贵妃见到张实辅,骤然冷了脸,“这金齑玉脍怎么就进不得昭王的腹了?” 张实辅连忙跟王贵妃见礼,恭敬道:“回贵妃,四殿下食鱼会腹痛。” “哦?我分明记得,当年我去皇后宫中请安,皇后娘娘当着我的面,给我儿喂的鱼脍!难不成先皇后毒害皇子吗!” 张实辅连忙道:“四殿下幼时确实酷爱食鱼,隔三差五便要吃上一顿,先皇后便换着花样给四殿下做鱼吃。只是不知为何,四殿下长到十几岁时,一日食鱼后突然腹痛不止,之后就落下了这个毛病,再不能吃一口鱼肉。不仅如此,打那后,虾蟹等一切鲜物,四殿下皆用不得了。” 王贵妃面色变了又变,冷声道:“不是自己孩子,自然不够用心,谁知是不是用了什么不新鲜的鱼,才叫晋儿落下这个毛病。” 一直沉默的凌晋陡然站起身来,“误会既解,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他看也不看王贵妃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张实辅连忙跟着凌晋走出殿外,问道:“贵妃又难为殿下了?” 凌晋声音淡淡:“她只是不信我不能食鱼。” 张实辅忍不住道:“俗话说知子莫若母,王贵妃连殿下不能吃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皇后娘娘可是每一道菜都一一过问,有没有鱼虾这类鲜物调味。那时殿下嘴馋,把河海里的物什儿试了一遍,挨个疼了一圈,才消停的。” 凌晋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冰冷的神色渐渐消融,他虚虚看着前方,“为这事,母后打了我嘴一下。” 张实辅也跟着笑了,“皇后娘娘那般温柔的人,也有被殿下逼得动手的时候。” “是啊,”凌晋垂下眸,嘴角挂着浅淡笑意,“我那时太淘,总气她。” 眼看着到了岔路口,凌晋看向张实辅,“我要离京数月,父皇的事,烦你为我留意,若遇大事,可递信至昭王府,他们自有办法传讯给我。” 张实辅躬下身,“请殿下放心。” 凌晋点点头,转身走入相反的甬道。出了宫门,梁蔚迎了上来,“殿下接下来要去哪?” “回府,看看准备的如何了。” 梁蔚欲言又止地看了凌晋一眼。 “怎么了?” “贵妃托人叮嘱过属下,叫属下提醒您临行前别忘辞别舅爷。” 凌晋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回府。” 梁蔚仰起头,“贵妃那边……” “她愿闹便闹,徐州乃我与舅父共辖,徐州有异,我奉的又是秘旨,此时拜访舅父,岂不令父皇生疑?” 凌晋一扬马鞭,当先向昭王府行去。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章没有感情线的剧情章hhhhh下一章夫夫俩开启新副本~~~~~出发! 第16章 又过一日,昭王府一切准备停当,当日天高云阔,无风无浪,是出行的好时候。 这趟奉的是皇帝密旨,知道此行目的的只有凌晋、周溪浅与梁蔚三人,凌晋打出游玩旗号,只带了随行数十人,预计从水路出发,自建京秦淮河入长江,经邗沟入淮水,再自淮水东上泗水。泗水可直入徐州城,但为掩护行踪,凌晋预备在徐州城五十里外淮阳郡弃船登岸,舍弃随从,同周溪浅两人独行入徐。 第20章 不足五十人的队伍在昭王府大门集结,正要出发,斜刺里突然冒出一个人。王寻捧着一个漆木食盒径直来周溪浅面前,好奇道:“咦?你们这是要去哪?” 徐州是密行,自然不能如实告知,周溪浅被突然窜出的王寻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们要去淮阳。” “淮阳?去那里做什么?” 周溪浅拿不准该怎么回答,看向凌晋,凌晋冷冷开口:“玩。” “玩?”王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又有些雀跃,“那你们捎我一程吧!我正好想去广陵郡,你们能路过那里吧?” 周溪浅哪里知道能不能,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王寻却误会了,当日醉仙居他没来得及为周溪浅说话,叫凌晋捷足先登,心里一直懊恼又愧疚,今日终于鼓起勇气前来道歉,见周溪浅犹豫不决,忍不住低落下来,低声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那一日周溪浅确实有些失落,少年能有多大心事?若非这几日事多,此事绝不会轻描淡写在心里抹去,于是周溪浅偏开脸,不说话。 王寻见周溪浅果真不理他,连忙打开食盒,说道:“你看,这是我们家厨子新研制的羊羹,兔子式样的,你准喜欢。” 羊羹乃胡人点心,周溪浅还真没见过羊羹,他看向王寻手中的食盒,食盒内是七八只茶褐色的小兔子,晶莹剔透,娇软可爱,趴卧在巴掌大的油纸布上。 周溪浅的眼睛当即粘了上去,王寻适时地晃了晃,兔子羊羹们在油布上摇来晃去,有一只甚至因太过娇嫩,摇晃之中,兔子耳朵破裂开来,软耷耷垂到一边。 周溪浅顾不上冷脸了,惊奇道:“这就是羊羹?” 王寻点点头,“热食为羹,冷却为冻,可以做喝茶饮酒的佐点,一会儿我们可以在船上佐酒吃。” 周溪浅当即将头扭向凌晋,与王寻一起殷殷地看着他。 “……” 凌晋没有说话。 周溪浅从食盒里挑出那只残了耳朵的,拉过凌晋的手,放到他手中。 兔子浑圆的身躯在凌晋手心里晃了晃,凌晋面无表情看了周溪浅一眼,道:“……来吧。” 王寻立马跟周溪浅撞了一下肩,两个人小心翼翼将几只完好无暇的兔子重新盖了起来。 很快,人群来到了秦淮河渡口,一艘颇为轩阔的大船横卧在秦淮河碧波之上。 “这么大的船?”王寻咋舌。 “大船平稳。”凌晋回答。 王寻深以为然点点头,“可是呢,不然溪浅要晕船的。” 几人来到船上,周溪浅头回坐船,新奇得不得了,趴在船舷上看江景。 正值晌午,满江粼波,微风拂过周溪浅的面颊,周溪浅惬意地眯起双眼。 王寻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张渔网,招呼周溪浅,“溪浅!一起来网鱼!” 周溪浅连忙跑过去,两人合力将大网甩开,撒向江面。 他们折腾了半日,一直到红日沉江,才将将网上一肥一瘦两条活鱼,两人爱不释手地从渔网中扒拉出,周溪浅抱起那条肥鱼撒腿就跑。 王寻在后面急道:“明明一起抓的!你怎么抢呢!” 周溪浅在前面跑,王寻在后面追,两人路过在甲板上认真研读地图的凌晋,掀起一阵风。 “……” 凌晋将地图抚平。 跑远的脚步再一次凌乱而来,周溪浅回头笑道:“我要找梁大哥做鱼羹!” 下一瞬,回着头的周溪浅一头撞上凌晋,怀中的鱼骤然脱手,鱼尾在凌晋的面上一抽,弹到案上的地图上。 地图霎时晕出墨迹,周溪浅呆了呆,后退一步,乖乖地低下头。 王寻也蓦然止步,停在十步之外,噤了声。 凌晋沉着脸转过身来,“闹够了?” 两人俱不敢吱声。 “想喝鱼羹?” 周溪浅瞄了凌晋一眼,看他问的是自己,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凌晋冷淡道:“去吩咐后厨,今日做鱼羹。” 周溪浅等了半晌,直到真没等到凌晋的训斥,才试探地抬起头,凌晋已背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重新看起地图来了。 周溪浅有些不可置信地觑着凌晋的后背,见凌晋直起身似要回头,捡起已经跳出老远的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周溪浅抱着肥鱼来到了后厨,厨娘们正在为晚膳忙碌。 周溪浅爱吃河中鲜物,原以为后厨必然满是虾蟹一类,可环视了一圈,竟没见到一道河中鲜物,有些困惑。 一厨娘见到门口的周溪浅,连忙净手迎了上来,“小公子有什么吩咐?” 周溪浅将怀中肥鱼递给她,“殿下说做道鱼羹。” 厨娘仿佛听到什么新鲜事儿,诧异道:“殿下要鱼羹?” 周溪浅肯定地点点头。 其他船娘也停下手中的活,面面相觑了片刻,周溪浅近前的厨娘道:“除了鱼羹,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周溪浅其实还想吃鱼脍,但不好意思说,便干脆道:“就鱼羹吧!” 船娘见周溪浅说的笃定,虽然困惑,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将鱼接过,利索地拾掇起来。 待红日消沉,满江瑟瑟,寂渺的长江水裹挟着船只往扬州推进,晚膳终于治好了。 凌晋与梁蔚有事相商,不与他们共食,王寻便与周溪浅两人单独用膳。 第21章 他们拢共二人,便没分席,热热闹闹凑在一处,一起看向两人共同的劳动成果——那条肥鱼做的羹。 王寻把羊羹兔子郑重摆出,又掏出一坛美酒,为二人斟满。 舱内光线不明,烛火暗动,就着酒,赏着兔,望着亲手网的鱼,两人俱觉十分满足。 王寻搅弄了一下鱼羹,“咦”了一声。 周溪浅小心地把玩着羊羹兔子,头也不抬道:“怎么了?” “怎么一整条鱼都在咱们这?” “都在咱这怎么了?” “那表哥喝什么?” 周溪浅收回戳兔子的手,诧异道:“她们忘了给殿下送鱼羹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觉又惊奇又窃喜,仿佛凌晋是什么凶神恶煞的牛鬼蛇神,连道鱼羹都不得下人侍奉。 周溪浅思忖了片刻,商量道:“要不我们给他送过去一碗?” 王寻耸耸肩,“要送你自己送。” 周溪浅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舀了一碗,而后把羊羹兔子从食盒一一取出,把鱼羹放了进去,起身向凌晋房间走去。 凌晋刚与梁蔚商讨完毕,正准备用膳,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当梁蔚去而复返,道:“进来。” 见来人是周溪浅,凌晋长眉一挑。 周溪浅踏进门内,把食盒放到凌晋面前。 凌晋抬眸看向他。 周溪浅踯躅道:“鱼羹,你喜不喜欢吃?” 凌晋看着他,勾唇一笑,“我当你舍得把你那兔子送给我了。” 周溪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兔子都拿出来的行为不太妥当,他有点急切,“我怕鱼羹凉了……”他重新起身,“我去给你拿只兔子。” 凌晋伸手欲拦,却无意中握住周溪浅的手,少年的手细小软白,仅一握,凌晋便松开了手。 周溪浅红了耳尖,窸窸窣窣重新坐回凌晋身边。 食盒被打开,莹白的鱼羹仍带着氤氲热气。自廊芜之别,两人未再单独见过,凌晋深知周溪浅敏感偏狭,若非这鱼羹,他还真拿不准这小东西还闹不闹脾气。 他将鱼羹取出,倒未用,只淡淡道:“闹完别扭了?” 周溪浅开口:“……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了。” 凌晋“唔”了一声,没多少意外。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你都决定要去了,为什么还冲我发那么大的火?” 凌晋眉心一挑,心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小东西吐不出三句好话,他薄唇一勾,嗤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虎口拔牙和隔岸观火的区别?” 这话不中听,周溪浅却没拿乔,一双幼圆的杏眼诚挚地看着凌晋。凌晋忽而有些感慨此人的单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答应了父皇的请求,就是走进危险腹地,身在徐州刺史掌控下,与虎口拔牙何异?” 周溪浅倏然瞪大双眼,“你原本不打算去见徐州刺史吗?” 凌晋目露微怜,“打探消息,并不一定非要亲见他。那一万人口的去处,在外围排查亦可得知。” 周溪浅露出无措的神情,他细白手指绞紧了衣角,“我……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凌晋勾起唇,淡淡一笑。 “我打乱了你的计划。”周溪浅一锤定音,红了眼眶。 如一片轻羽拂过心尖,凌晋静静地看着他,声音沉且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未必是祸事。” 可周溪浅却将头垂得更低,“如果我不答应陛下,你是不是就不用冒险了?” 凌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轻声道:“溪浅,你知不知道徐州刺史李廷所住,不在徐州城,而在坞堡?” “坞堡?”少年抬起头。 “叫白梨坞,在徐州城外十里,据说城墙厚度堪比徐州城,前后有望楼,四隅有角楼,军队把守,形如城制。里面如城池一般,有耕田、商铺,有居住在内的居民,但与徐州城不同的是,徐州城城门日日洞开,往来随意,而坞堡堡门终日紧闭,无人可自由进出。” 周溪浅瞪圆了双目。 “不必惊讶,北方多的是这样犹如小城的坞堡。北方胡马横行,为苟全于乱世,他们不得不如此。” “徐州不是已经归顺我朝了吗?” “可李廷仍旧蜗居坞堡,他大抵并不信任我朝。” 周溪浅面色渐渐白了,“所以,即便我们打探出消息,也送不出去是吗?” 凌晋淡淡道:“得等待时机。” “那如果我们遇到危险呢?我们能逃出来吗?” 凌晋沉默片刻,轻声道:“难。” 少年不谙世事的漂亮杏眸染上惊恐,“那我们该怎么办?” “坞堡易守难攻,攻克难度堪比攻城。这几日我翻查史料,五十年前有一坞堡,固若金汤,外人难攻。后被人从城外挖空地道,以木支撑,又以火将地道的木梁烧尽,使坞堡从内塌陷,由此攻破。想要从李廷的白梨坞逃生,地道,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周溪浅方要开口,凌晋用眼神安抚住他,“所以你要取得李廷的信任,让我们有机会出一趟坞堡,把坞堡的内部结构递给梁蔚,只有这样,梁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地道挖到我们脚下。” 说罢,凌晋笑了笑,“看来得仰仗你这小东西的画技了” 凌晋说得淡然,可周溪浅仍心中惴惴,“若我引起他的怀疑怎么办?” “你是祖迪外孙,这是你的护身符,至于我——可伪作你的表哥。”他看向周溪浅,“你可有印象,你小时,你母亲身边有一年龄相仿的习武男子?” 第22章 周溪浅点点头,“我有一个义舅,时常会入府探望我们,可是母亲被——”周溪浅顿了顿,“母亲死后,义舅就再也不见了。” 凌晋皱起眉,“没再管过你?” 周溪浅摇了摇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个义舅?” “猜的,我听说当年李廷一个手下护送你母亲离开,便再没回过白梨坞。至于他是不是你的义舅,既无人得知,我便可以借此伪装。” 烛火明明灭灭,周溪浅仍心事重重,凌晋将鱼羹推到他面前,“吃吧,入徐后,听我指挥,无事的。” 少年浓长黑睫颤了颤,他有许多话想说,他觉得歉疚,觉得懊恼,他觉得自己莽撞地将凌晋拉入险境,却没换来那人的斥责。少年的头颅越垂越低,他不知如何开口。 凌晋看他一眼,眼底染上烛火的明灭,他将目光移向远处,窗外,黑水潺潺,无边旷暗。 他淡淡开了口,“既为同船,总要相扶,才能同渡。” 【作者有话说】 百年修得同船渡,晋晋不是个温柔的人,对待周溪浅却总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摊手~这就是缘。 注: 羊羹并非日本的羊羹,魏晋南北朝时期羊羹是用羊肉做的,我查了查,感觉类似于现在的猪皮冻><所以大家可以把羊羹兔子想成慕斯兔子>< 坞堡是汉末至南北朝的时代特色,像乱世中的诺亚方舟,将汉人护在胡人铁蹄之下,保存了大量汉人人口。 有的坞堡里面不仅有农业、商业,还有自成的律法,是与世隔绝的小社会。 这章查阅从扬州到徐州的水路时发现,那时秦淮河并不叫秦淮河,但是为了便于理解,依旧沿用秦淮河,反正是架空,没人跟我计较~ 第17章 半夜,船舶悄悄停靠广陵郡。泊船的轻微晃动让周溪浅翻了个身,凌晋却警觉地睁开目。 “梁蔚。”凌晋道,“为何停船?” 值夜的梁蔚来到凌晋身边,轻声道:“殿下,是到了表少爷要去的广陵郡。” 凌晋阖上目,“天一亮便叫他走,有他在,到底不便。” 梁蔚在黑暗中道:“殿下,表少爷此次登船,会不会是舅爷察觉到什么?” “不会,”凌晋声音有些疲倦,“若要打探消息,他绝不会派王寻来,四妹都比他机灵。” 凌晋口中的四妹,即国舅王渊的第四女,亦是那闹得满城风雨的凌晋的青梅竹马,想到这,梁蔚又一次想起凌晋的婚事,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普通人家尚且祈求多子多孙,更何况有千里江山需承继的皇家?古来枉顾能力而独看生育能力的立储先例,比比皆是。 想到这,梁蔚忍不住开口:“殿下,此一去,又要耽搁月余,若归来后尚书令仍是不允,殿下可要考虑别家姑娘?” 黑暗中,凌晋睁开目,冷冷看了他一眼,“你确定要在我入睡时说烦心事?” 梁蔚心想,结婚生子,怎么就成烦心事了?但他不敢多说,乖乖退下了。 船工们悄无声息收帆停桨,将绳索系在津渡漆黑的桩木上,船只在起雾的月夜下缓慢摇晃起来,将一众船员摇入梦乡。周溪浅再次翻了个身,王寻砸吧了一下嘴,凌晋双目紧阖,神情安详。 天一亮,广陵的富庶繁华苏醒过来,岸边络绎不绝,尽是熙攘之声。王寻一咕噜爬起来,推开窗,大声喊道:“广陵到了!” 他推开门,跑到周溪浅房间,将周溪浅摇醒,“溪浅,醒醒,广陵到了!” 周溪浅被他从榻上拖起,呆呆道:“……广陵?” “嗯!广陵!好地方!” 正在此时,凌晋披着一件玄黑薄氅来到门口,对着王寻道:“我们不下船。” 凌晋方起,尚未梳发,浓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他指节如玉,捏着黑氅的系带,倚在门口,矜贵而慵懒。 他用黑涔涔的冷眸瞥向王寻,“你自己去。” 就这样,王寻被凌晋撵下了船。船只在晨曦中扬帆吹角,借着好风,顷刻驶离烟柳广陵的碧波之中。 驶离广陵,便进入邗沟,邗沟是古运河,乃吴王夫差所建,自然不及长江广阔,周遭亦人烟稀少,碧草丛生。狭窄的河道降低了船只的行进速度,周溪浅趴在船舷,看两岸荆棘绵延,寂静荒凉。 他偏头对凌晋道:“这里好荒凉。” “但鱼肥。”凌晋道。 周溪浅道:“你不是不爱吃鱼吗?也知道这里鱼肥?” 凌晋看他一眼,“你怎知我不爱吃鱼?” “昨天我给你送的鱼羹,你一口也没吃。” 凌晋随之看向船外,“不是不爱,是不能。” “你也有爱而不能的事情?” 两岸芜草自凌晋眸中缓缓而过,他低声道:“为何没有?过去,现在,甚至将来,既有所念,必有不能。”言至此,凌晋觉此言若谶,转了话题,“到了淮阳,得你我单独行路,你的行李,自己提前收拾好。” “梁大哥不跟着吗?” “我们伪作投奔,人多生疑,且他得在外围策应。” 周溪浅点点头,忧虑道:“可是,这么大的船,就我们两个人,怎么开呢?” 凌晋闻言,嘴角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他偏过头来,“我叫你学骑马是做什么的?” 周溪浅微微睁大双目。 第23章 “徐州人口十之去一,这等概率,稍加打探便有收获。入白梨坞之前,我们得在徐州入户打探。” 三日后,船只到达淮阳。淮阳与徐州接壤,为凌晋一行明面上的目的地,到了淮阳,凌晋遣散船工侍从,带着周溪浅与随扈的三十八名王府亲卫乘小舟入了徐州地界。一进徐州,便进入徐州刺史李廷的势力范围,未免节外生枝,凌晋与梁蔚等亲卫辞别,带着周溪浅上了路。 周溪浅马骑得还不算熟练,凌晋放缓速度,牵过周溪浅的缰绳,与之并辔,“已入徐州,不准再唤殿下,”想了想,又补了句,“凌晋也不行。” 周溪浅不用策马,人跟着放松下来,好奇道:“那我叫你什么?” “表哥。” 周溪浅扁扁嘴,“还有别的吗?” “没有。” 周溪浅张了张口,“……我叫不出口。” 凌晋看他一眼,“那就尽快适应。” 周溪浅趴下身子觑他神色,“要不……晋哥?” 凌晋一扬缰绳,策着二马快行了几步,“随你。” 这里与江南的富庶有天壤之别。此地曾被胡人践踏五十余载,至今元气未复。大片的良田长满荒草,鳞次栉比的村庄,尽数变成了断壁颓垣。 两人行了一日,别说庄户,连个行人都没遇见。周溪浅看着时不时惊起的乌鸦,心里有些发毛,“凌……晋哥,这里为什么这么荒凉?” 凌晋声音淡淡,“胡人铁骑所过之处,自然如此。” 周溪浅想到方才路过的荒废村庄,“村子里的人呢?” “杀了,或被迁徙到别处,胡人畏惧汉人势重,一旦占领,要么举城迁徙,要么干脆屠戮殆尽。你是不是没看到尸体?因为胡人往往每屠一地,都会专留两个汉人,令他们收尸。他们自己很清楚,尸露于野,会有瘟疫。” 周溪浅活活打了个寒噤。 凌晋看向远方的寒鸦,“据前朝记载,徐州富庶,有人口七十万,但五年前回归我朝时,只剩下了十万。” 余下的六十万去了哪里?他们是被迁徙到别处,开启了新生活?还是活活埋葬在这片黄土之中? 周溪浅陷入长久的沉默。 两人一直到傍晚,才见到一处村庄。 村庄飘着炊烟,还未进村,便听到了犬吠之声,周溪浅露出喜色,凌晋对周溪浅道:“今夜在此留宿。” 周溪浅大腿已被马匹磨得生疼,腰也又酸又累,听到凌晋这话,连忙点点头。 第18章 两人来到一户正冒炊烟的人家,凌晋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妇人。 妇人神情警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二人。但当凌晋说出自己是徐州刺史远亲时,妇人立马换了个脸色,她连忙打开大门,笑道:“原来两位公子是刺史远亲,快请进。” 周溪浅在凌晋的搀扶下滑下马来,与凌晋一道走进院中。茅檐低小,院也不大,两个小儿正蹲在地上捉弄鸡雏。 男主人闻声从屋内迎出,紧跟着还有一个十二三的少年。 凌晋打量着这家人,人丁兴旺,家禽十数,这是这片贫瘠土地少见的安宁之家。 事出反常必有异,凌晋看向周溪浅,欲示意他情况有异,周溪浅却已然凑到两个儿童身后,与他们一道看起了滚圆的鸡雏。 凌晋收回视线,对男主人道:“我们是投奔刺史大人而来,路过此地,叨扰了。” 男主人一叠声道:“应该的,应该的。”他扭头嘱咐稚童杀鸡,把凌晋迎进屋内。 凌晋将周溪浅招呼进屋,与凌晋一并道谢,男主人浑不在意,只叫他们俩别嫌粗鄙。 不多时,肉糜、鸡汤被端上案,男主人甚至开了一坛浊酒,给凌晋与周溪浅满满倒了两碗。 酒乃余粮所制,对江南百姓尚且珍贵,何况此地。凌晋挡住男主人倒酒的手,沉声道:“无功不受禄。” 男主人放下酒坛,叹了口气,“大人莫怪,小人确实有事相求。” 凌晋收回手,“兄台请讲。” 男主人跟妇人对视一眼,叹道:“两人大人既是李大人的亲眷,可否为我家大儿捎句话?” “您家大儿?” 妇人抢先道:“正是正是!我家老大在白梨坞李大人麾下,他左额有一个巴掌大的枫叶胎记,很好认,两人大人要是见到他,替他给我们带个平安,跟他说,你幺弟业已四岁,一切都好。” 凌晋眉目一动,问道:“令郎四年未归家?” 妇人方要说话,被男主人瞪了一眼,妇人道:“他二人是刺史大人亲眷,有什么说不得的!”她看向凌晋,“进了白梨坞,慢说四年,此生都不能再见了。” 凌晋攒起眉,“我瞧兄台家境殷实,为何要让令郎充军?” 言罢,不仅妇人,连男主人也重重叹了口气,他道:“我们之所以能吃口饱饭,全赖大儿,李大人宅心仁厚,凡主动充军者,可免五成课税,且白梨坞城高壁厚,若胡人来犯,也能保他性命,纵终生不见,又有何妨?” “五成课税?”凌晋淡淡一笑,“刺史大人好慷慨。我与表弟一路行来,唯见你们村有炊烟,可是你们村家家充了军?” 男主人点头道:“四年前刺史大人前来征兵,我们村凡能出男丁者,尽出了,李大人为我们免去五成课税,又为我们把胡人抵挡在外,我们才终于能过上安稳日子。” 第24章 凌晋点头道:“好,若遇令郎,自当带信。” 妇人眼中含泪,与男主人一起起身作揖,“有劳公子了!” 凌晋起身相扶,“理应如此。” 是夜,主家夫妇为凌晋二人匀出一间房,周溪浅爬上榻,嘶嘶地小声抽气。 凌晋在收拾两人的行礼,听见抽气声,回头看了周溪浅一眼。 周溪浅倒在榻上,喃喃道:“凌……晋哥,白梨坞离这里这么近,为什么充了军,就一生不能回来呢?” “因为他们充的不是刺史官兵,而是李廷自己的私军。” “私军?” “嗯,私军比卖身的奴仆更甚,乃户籍上的死人,凡进去,便是李廷私产,终生不能归家了。” 周溪浅怅然道:“所以消失的一万人,是去当李大人的私军了?” “若户户如此,便可定论。” 周溪浅盯着屋顶,“如果我娘当年没有辞别李大人,是不是也是如此?” “对,但应会被厚待。” 周溪浅轻轻叹了口气。 凌晋将灯芯挑亮,“往内挪些,我觉轻,不喜人扰。” 周溪浅眼咕噜一转,“要不……”他想问凌晋能不能打地铺,但想了想,还是改成“我打地铺?” 凌晋瞥他一眼,“随你。” 周溪浅撇撇嘴,躺在榻上一动未动,他道:“李大人招募私兵被你发现,你们会怎么处罚他?” “未必会重罚。” 周溪浅惊讶地看过来。 凌晋薄唇微抿,“像他这样的北方降将,建筑坞堡私藏私户比比皆是,法不责众,朝廷要么大刀阔斧,要么只能轻轻放下。” 周溪浅道:“那为什么还叫我们来调查?” “因为要弄清意图,自保可宽宥,但若谋逆呢?” 周溪浅感到脊背一阵凉意,凌晋已托着灯盏来到榻边,皱眉道:“不是叫你往内挪吗?” 周溪浅看着他,往里挪了一下,然后抽了一口气。 “怎么?” “我……”周溪浅的脸热了热。 “磨着腿了?” 周溪浅红着脸点了点头。 “要上药吗?” “不用不用!”周溪浅一个劲儿摇头,"我睡一觉就好了。" 凌晋将烛台放到一侧,“别动了。” 不及周溪浅反应,凌晋已屈膝上榻。村户床榻低矮窄短,凌晋一条腿屈在周溪浅腿边,俯下身,双手撑在周溪浅身侧,另一条长腿移榻上,低头看了周溪浅一眼。 周溪浅整个人贴在榻上,双目瞪得浑圆。 火光半明半暗渡在凌晋冷玉般的面上,周溪浅心跳加速,浑身僵直。 下一瞬,凌晋翻了过去。 周溪浅头脑懵然,思绪仍被禁锢在凌晋映着火光的漆黑双眸中,直至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在身侧响起,周溪浅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感到一股燥意从两颊蒸腾开来,直至凌晋挪至十寸开外,裹上布衾,将身子背了过去,周溪浅才觉身体陡然解了封。 周溪浅勒令自己呼吸变得自然些,拉紧布衾,使劲闭上了目。 第19章 周溪浅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赶了一天的路,自觉十分辛苦,入睡前,跟自己说了句“他觉浅,别惹到他”,就沉沉睡去。 跌入梦乡的周溪浅在榻上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躯,抬起胳膊,向右翻去。 只翻到一半,他猝然惊醒,一面庆幸没有吵到凌晋,一面暗自提醒:别动! 然而这个念头尚不及滚上一遭,就再次陷入梦乡。 半梦半醒中,他隐约觉得自己太靠边了,这让他不甚踏实,榻很宽阔,他往里钻了钻。 过了一会儿,他忽而察觉自己占据了榻中,在会被凌晋训斥的恐惧下,他连忙向外滚去,又在即将滚到榻外时,骤然停下。 周溪浅咂巴了下嘴,睡态恢复安详。 凌晋却幽幽睁开了目。 黑暗中,凌晋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阖上双目。 第二日,周溪浅醒时,发现自己居然把凌晋挤到了墙根,一双手还圈着他的胳膊。 周溪浅吓得猝然松手,凌晋已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一双黑眸清冷凛冽,怎么看也不像刚醒。 周溪浅连忙坐起身来,“我、我下去看看。” 凌晋理也未理,翻身向内,再次闭上了目。 周溪浅心中腹诽:好大的脾气,却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院中飘出米香,妇人正在灶下添柴。 周溪浅走过去,笑眯眯道:“大娘,我帮你吧。” 半个时辰后,凌晋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和浓郁的米香唤醒,他睁开目,见周溪浅坐在案边,面前摆着两碗白粥,神情颇有些自得。 凌晋起身来到案旁,问道:“闹什么?” 周溪浅正擎等着凌晋评价,却等来这么一句,嘴角一下子掉下来,“我做的米粥。” 凌晋坐下舀了一勺。 米粥绵密软烂,入口爽滑,凌晋不再开口,专心饮起粥来。 一直到一碗用尽,周溪浅都没等来凌晋只言片语,他双目如炬,灼灼地盯着凌晋,眼神愈发不忿。 凌晋见周溪浅无事可做,伸手指了一下行李,“去收拾行李。” 周溪浅坐着不动,慢吞吞道:“哦。” 凌晋看了他一眼,自己起身收拾行李去了。 第25章 收拾完,周溪浅一言不发地跟着凌晋走出门外。 主家夫妇知道两人今晨便走,正在院中相送,凌晋看周溪浅走路有些别扭,皱眉道:“腿还没好?” 周溪浅声音闷闷:“好了。” 凌晋知他娇气,能走路必然不会多严重,但仍找出一瓶伤药,丢到周溪浅怀中,“进屋上药。” 凌晋的语气太过不容置喙,周溪浅没敢在这事上再跟他别扭,慢吞吞挪回屋里,插上门。 一炷香后,周溪浅重新从门内走出,凌晋看都不看他,翻身上了马。 主家夫妇将凌晋送到门外,凌晋向二人拱手,“若遇令郎,定报平安。” 周溪浅挪到了自己的马下,发现马鞍之上,垫了一层厚厚的褥子,已被布绳缠得妥帖。 周溪浅那点不高兴,霎时烟消云散,他单方面决定,不跟凌晋计较了。 两人向着徐州首府彭城方向行去,二人在沿途依样打听,发现半数家庭人口不全,凌晋道出自己投奔徐州刺史的消息后,其中不少家庭提出请凌晋代传平安的请求。 由此可见,徐州消失的人口,极有可能成为了徐州刺史的私军。且徐州近五年又风调雨顺,人口只增不减,消失的人数,应远大于一万。 凌晋自己出镇一方,自然知道豢养军队并非简单的招揽人口,真正决定军队建制规模的,反而是背后的军需供给。 一支数以万计的私军,其所费军需不可估量,仅万人的一日三餐,便是数不清的真金白银。李廷不过是一州之长,在课税减半的情况下,当真能豢养的起一万私军? 正想着,凌晋发觉周溪浅未跟上来,他揽缰回马,见周溪浅正在不远处,磨磨蹭蹭地驻马不前。 他微垂着头,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凌晋策马来到周溪浅身旁,问道:“怎么了?” 周溪浅抬起头,额头布满细汗,白着唇道:“……疼。” 凌晋道:“哪里疼?” “腿……” “怎么回事?” “刚才路不平,我被颠了一下……” 凌晋知道新手骑马往往会磨伤大腿,他翻身下马,来到周溪浅马下,“下来,到刚才那户人家休息。” 周溪浅僵在马上不敢挪动。 凌晋伸手钳住周溪浅的上臂,往下一拽,掐着他的两腋将他抱了下来。 他环着周溪浅的腰将他捞起,低声道:“站稳了。” 周溪浅在凌晋的搀扶下站稳,面容痛苦地皱成一团。 凌晋道:“还能走吗?” 周溪浅将唇齿咬住,没说能,也没说不能。 凌晋看了他一眼,忽而收回臂膀,在周溪浅骤然失衡前,将周溪浅背了起来。 周溪浅瞪大双目,待反应过来要挣扎,凌晋已来到村户门前,将他放了下来。 凌晋取出一块碎银放到应声而开的主家手中,“舍弟有伤,劳你照顾一日。” 在银钱的驱使下,主家热情地接管过周溪浅。周溪浅在主家的扶抱下不受控地向内走去,仓皇地回头看了凌晋一眼。 凌晋莫名勾了勾唇,他张开口,声音沉缓,“休息一会,等我回来。” 之后,凌晋独自一人连跑两村,走访了二十余户,发现十之有五,家中青壮在白梨坞充当私户。 此概率不可小觑,凌晋心头渐重,在日落之前,匆匆向周溪浅休憩之所归去。 凌晋进屋时,周溪浅正裸着两条白嫩小腿晒晾伤口,见到凌晋,连忙将两条小腿藏进衾被内。 凌晋微哂,走上前来,“上药了?” 周溪浅躲在被下点点头。 少年俨然换过衣服,柔软的里衣在领口处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凌晋在那片肌肤上一凝,问道:“皮肉伤?” 周溪浅再次点点头。 凌晋发出一声近似气音的轻笑,像感叹,又像嘲弄,“我还当你伤着筋骨了。” 少年幼圆的杏眼立马变得不忿。 凌晋抱起臂,微一扬眉,“既如此,挪里面去。” 凌晋昨日领教过这小东西往榻内钻的本事,并不想今日再来一遭,既然只是一点皮肉伤,自己没必要再迁就他。 可周溪浅扁下嘴,细声细气道:“我不敢动。” “哦,”凌晋放下胳膊,“那我把你抱过去。” 周溪浅连忙裹着被子往里挪了一大截。 凌晋哼笑一声,沿着榻边坐下,“明天还能骑马吗?” “不能了,”周溪浅摇了摇头,“我腿都出血了……” “娇气。”凌晋评判。 周溪浅立马瞪向凌晋,却听凌晋道:“今日的调查结果,不容乐观。” 周溪浅顾不上置气,讶然道:“真的都去当私户了吗?” “十之有五。”凌晋将今日推断与周溪浅又说了一遍,“此行之险,或比你我所想更甚。” 周溪浅的神情软弱了下来,他看向凌晋,“那我们还去吗?” “去。” “可——” 凌晋打断他,“你不似建京口音,你在哪里长大?” “……会稽。” “周家老宅?” 周溪浅点点头。 凌晋看向他,“我记得尚书令的兄长在建京有宅邸。” 周溪浅移开眼,“可我就是在老宅长大。” “好,你是会稽人士,由我父照料长大,我在荆州当一个军中小吏,多年未归,去岁我父病重,我脱籍返乡,败光家底亦不能挽救我父。临去前,我父叮嘱你我投奔徐州刺史,这套话语,你记住了吗?” 第26章 周溪浅点点头。 凌晋神情柔缓了些许,“进了白梨坞,你什么也不必做。” 周溪浅不解地看向他,“你不是让我画白梨坞的地图吗?” “不用了。” 周溪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方要说什么,就听凌晋道:“至于我做了什么,你也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周溪浅连忙撑着身子支起上身,“你不能让我不帮你。” 凌晋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周溪浅脸上,周溪浅在这种目光下渐渐无所适从起来。 他听到凌晋又一次发出那种类似气音的微声,“我去叫主家准备晚膳。” 他站起身,目光如有实质地在周溪浅身上一顿,“腿上有伤,就当晾着。” 凌晋推门走了。 周溪浅脸上泛起热意,他掀开衾被,露出自己未着寸缕的双腿。 第20章 这一夜,凌晋再一次被迫与周溪浅同榻。无法,村户不比富户,能匀一张榻供他二人休憩已是勉强,若再要求分榻,便是逼迫主家卧地而眠了。 于是凌晋只得再次强调自己觉浅,在凌晋的再三威胁下,周溪浅缩在墙根,表示自己绝对不会乱动,凌晋这才放心地阖上眼。他实在太倦怠了,一面想着明日的安排,一面沉沉入睡。 不知是凌晋威胁有效,还是受困于腿伤,周溪浅果真一晚上一动未动,凌晋难得好眠,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时,凌晋发觉自己的臂膀再次被人圈住,暖洋洋,毛茸茸,有些痒。 他微微侧目,发现周溪浅不知何时蜷在自己身边,面庞埋入上臂,两只手如昨日般将自己的胳膊抱入怀中,睡得一派安详。 匀长的呼吸扑打在臂膀,凌晋感到一小片肌理被泅热了。 晨曦的微光洒在少年细腻幼态的面庞,那总如猫儿般乖觉娇凌的眼睛阖上了,纤长的睫毛轻颤,看起来有些可爱可亲。 凌晋忽而生出点意趣,屈指,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一弹。 白皙的皮肤登时红了一小片,周溪浅朦胧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凌晋,幼圆的双眸瞬间瞪大了。 “你——”少年从臂膀中抬起头来,“你怎么——” “我怎么?”凌晋靠近他。 “你干嘛靠我这么近?” 凌晋看了一眼他仍然圈在臂膀上的双手,贴在他的颊畔,低声道:“是你自己钻我怀里的。” 周溪浅原本就圆的双眸愈发瞪得浑圆,凌晋在他耳边轻笑一声,少年颈侧白嫩的皮肤登时激起一层小疙瘩,纤薄的耳廓也跟着红了。 这番情态实在可亲,凌晋将目光移到少年脸庞,在与周溪浅彷徨无措的眸光交汇时,凌晋呼吸微微一顿。 周溪浅倏然松开臂膀,向后仰去。 凌晋亦跟着坐起身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好整以暇地看向周溪浅,“连着抱了我两夜,周小公子是为何意?” 周溪浅耳尖通红,却一脸戒备地瞪着他。 凌晋笑了笑,“今天你在这休息,我去打探。” 见周溪浅仍不开口,凌晋只得自己又添了句:“记得涂药。” 周溪浅腿上有伤,在村户家多住了两日。凌晋则一连跑了数个村户,将周边的情形探查了个遍。未免来回奔波,凌晋夜晚并未回来,而是直接宿在别村,直到两日后才重新归来。 归来后,凌晋喊周溪浅一道上路。 周溪浅望着眼前骏马,眼中露出了明显的瑟缩。 凌晋将缰绳放到他手中,“二十里外的山楼镇有泗水津渡,到那里可以改水路。” 周溪浅道:“你不打探了吗?” “打探。到了山楼,你再等我两日,等我把远处的村镇走完,再行出发。” 周溪浅意识到自己给凌晋添麻烦了,如果走陆路,凌晋不过沿路打探,可因为自己腿伤,凌晋只得像前两日一样来回折返,将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思及此,他的声音小了下来,“你这样很累。” 凌晋勾了勾唇,淡淡道:“我宿在外面,不算麻烦。” 于是周溪浅没再说什么,抬着尚未恢复的腿笨拙地爬上马,与凌晋一起出发了。 山楼镇有离此地最近的津渡,可即便如此,仍有二十里的陆路要走。 刚骑不久,周溪浅就感到自己的伤口再次磨破了,可他不想给凌晋添麻烦,便什么也没说,咬着牙地闷头赶路。 在快到山楼时,周溪浅突然弓下身,握缰的手细细颤抖起来。 他觉得自己真的坚持不住了。 凌晋却突然拽过周溪浅的缰绳,跃到了周溪浅身后。 他单臂揽过周溪浅的双腿,使他从跨骑改为侧坐,另一只手驭着两匹马,继续向前走去。 周溪浅被凌晋圈入怀中,伤口摆脱了马背颠簸,他怔怔地垂着眸,眸中渐渐盈出水汽。 凌晋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却放缓了骑行的速度。 山楼唯一的客栈在镇东,是一座极简陋两层小楼。 凌晋揽着周溪浅策马来到院内,对周溪浅道:“在这等一下,我去问一问能否留。” 周溪浅看着凌晋走进楼内,片刻之后,又从店内走出。 他径直来到马下,伸出手,直接将周溪浅从马上抱了下来。 店家闻声跑过来帮忙,凌晋却道:“舍弟有伤,劳您用干净的盆打些热水送到屋内。” 第27章 凌晋抱着周溪浅走上楼梯。 木楼梯支呀的声响钻入周溪浅的耳窍,他攥紧凌晋的衣襟,只觉阵阵痛意与凌晋的脚步混沌成模糊难明的一团。他感到凌晋将他抱进屋内,放到榻上,在臂膀从自己的身体抽离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伸手揪住凌晋的衣角。 凌晋垂眸看向他,“怎么了?” “……你要去探查了吗?” 凌晋低低“嗯”了一声。 周溪浅松开手,那潋滟的双眸露出一点茫然的情绪,他张口道:“我……” 凌晋目光微微一顿,声音低了下来,“我去去就回。” 周溪浅连忙要替他拒绝。凌晋却勾起唇角,他伸出手,在周溪浅肩膀上一按,“我会回来,不用说了。” 周溪浅看着他,双眼再次红了。 凌晋微微一笑,他收回手,低声道:“记得上药。” 第21章 是夜,一声马嘶穿透静夜,店家提着灯笼跑出门外,凌晋已牵马踏进院内。 “他怎么样?”凌晋将缰绳递给店家,问道。 “小公子可安静呢,一直在睡。”店家一边为凌晋系马,一边笑道。 “在睡?” “是啊!小公子连晚膳都没吃,睡到了这儿呢!” 凌晋微微皱了皱眉,“我去看看他。” 凌晋来到周溪浅房间,周溪浅果然在睡觉。 屋内漆黑一片,只有木窗泻下的一点月光。窗户的斜对面是周溪浅的床榻,黑幢幢的,朦胧不清。 凌晋走近,听到了周溪浅沉急的呼吸,他感到有些不对,伸手覆上他的面庞,居然是滚烫的。 他坐在榻旁,拍了拍他的脸,“周溪浅,醒醒。” 周溪浅叫他拍的头颅微晃,迷迷糊糊睁开眼,黑暗中他眸底暗芒细碎,看起来比平时软,他哑着嗓子道:“你干什么?” “你害温病了。” 周溪浅茫茫然阖了一下长睫,有些发愣。 凌晋收回手,俯身道:“感觉怎样?” “……腿很疼。” “没别的地方?” 周溪浅点点头。 凌晋皱了下眉,他的金疮药有奇效,不该这么久依然疼痛难忍,亦不该感染发热。他有些担忧地看了周溪浅一眼,起身点亮油灯,“起来喝口水,我去找个大夫。” 油灯照亮了眼前光景,凌晋持灯走进,俯下身靠近周溪浅,却突然发现被褥末端露出了一小截衣料,是周溪浅白日所穿的外裤。 凌晋视线在上面一凝,反应过来什么。 他倏然看向周溪浅,“你没上药?” 油灯下的凌晋目光凌厉,周溪浅吓得一个瑟缩,还不及张口,凌晋已一把掀开被褥,周溪浅上身穿着里衣,下、身却裳裤俱全,一换未换。 凌晋面色冷了下来,他看着周溪浅,厉声道:“脱了。” 周溪浅愕然看向他,凌晋的声音却愈发冰冷:“还是等我动手?” 周溪浅咬紧牙关,薄薄的胸膛轻轻颤抖起来。凌晋就站在不远处,神情前所未有的阴沉,周溪浅抬起手,在凌晋冰冷的目光下,颤抖地解向自己的腰间。他身上穿的是凌晋为他准备的纱衣,腰间的系带软薄繁复,他指尖缠绕,解不开。 凌晋冷冷看着,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周溪浅唇抿成一条直线,双睫盈出水汽,好像整个人被欺负狠了,指尖还在打着颤。凌晋看着惊骇的少年,郁火奇异地消散了,他垂眸看了周溪浅一眼,声音低缓:“先抽左边的丝带。” 周溪浅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变化,好似有什么事情在取悦着那油灯后冷肃的煞神,他有些不解地抬起眸,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了。 少年双目湿红,睫毛沾水,好一副可怜模样。 凌晋的目光微微一顿,唇角的弧度和缓下来,他眉梢微扬,“怎么不解了?” 少年的眼神又可怜又惊疑,他感觉凌晋似乎不再介怀上药,可他没有证据。 凌晋沿榻坐下,取过周溪浅放在枕边的药膏,看向他,“自己抹,还是我帮你抹?” 周溪浅的脸轰然热了起来,指尖从繁复的衣带中脱离,接过凌晋的药。 凌晋低头看着他,“为什么之前不涂药?” “我……脱不下衣服来。” “因为腿疼?” 周溪浅闷闷“嗯”了一声。 “因为怕疼,所以不起身涂药,以致感染害热,你可知危险?” 周溪浅看了他一眼,“……我没想不涂。” “嗯?” “我想过一会儿再涂,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睡着了。” 凌晋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周溪浅的面上,良久,低声道:“我不该着急走。” 周溪浅长睫轻颤,他别过脸,用有限的动作,背对凌晋。 少年薄削的身姿落入凌晋眼帘,凌晋收回目,起身来到案边,把油灯挑亮,从炉中倒出一盏水,试了试温度。 “自己涂,涂完后,起来喝水。” 周溪浅侧过身去,伸出手,解向自己的裳带。窸窸窣窣的布料声在静夜中响起,周溪浅解开裳带,褪下外裳,小心地分开|\腿。他穿着一件分裆下裤,衣料掩映下的深处,皮肤红肿,血痕数处。 他没有回头,也大约知道凌晋不会偷窥,可仍旧两颊发烫,他将药盒旋开,用玉片蘸取乳白药脂,往伤口抹去。 第28章 他轻轻嘶了一口气,伤口在这几日反复破损,药膏触碰处,疼得钻心。 他咬住下唇,抑住喉间声音,闭目抹了两处,而后靠在榻上,疼得抽气。 凌晋静等了片刻,听到声音不对,转身看去,周溪浅背对着他,纤薄脊背紧紧绷着。 凌晋只忖了不到片刻,便起身来到周溪浅身边,捏住了他的手腕。 周溪浅猝然回望,凌晋已越过身体,取走他手中的药膏。他的视线离开周溪浅惊骇的双眸,扫向少年微敞的腿|、 间,那处白嫩软腴,伤口鲜红,看起来确实有些可怜。 凌晋面无表情坐在榻上,手上轻柔沉稳,不出片刻,所有泛着鲜红的伤口皆均匀涂上了透明膏脂。他用被褥盖上周溪浅软嫩的大腿,直起身,喉间哼笑一声,“骑马还穿分裆裤。” 周溪浅双颊通红,嘟囔道:“胡人才合裆。” “嗯,那你以后继续分裆。” 周溪浅红着脸没什么气势地剜了凌晋一眼,凌晋道:“起来喝点水。” 周溪浅自己支着身子窸窸窣窣地坐起身来,凌晋已端来碗盏,递到周溪浅唇边。周溪浅就着凌晋的手缓缓饮尽,凌晋便折身又倒来一碗。 周溪浅看着唇边的碗,拿眼瞄向凌晋。 凌晋道:“又要生什么事?” 周溪浅道:“你不问缘由,便斥责人。” “所以呢?” 周溪浅板下脸,他的腿抹上药已不那么疼,于是他推开碗盏,道:“你应当向我道歉。” 凌晋勾了勾唇,“嗯。” “嗯是什么意思?” “接受你的意见。” 周溪浅方要张口,凌晋抽回碗,转身放回案边,“不渴就睡觉。” 周溪浅的视线追着他,“那你去哪?” 凌晋回头看了他一眼,“等你睡着,看看你能不能退热。” 周溪浅眼珠子转了转,“哦”了一声,缩回榻中。 他重新躺下,拉上被褥,盖在身上,“那你不睡吗?” “不困。” “你在外面跑了一天,这样还不困吗?” 凌晋的声音自榻外传来,“不想睡,就起来让我考考你文书的记诵情况。” 周溪浅哪里想到出门在外还要考校文书?他心中一惊,连忙闭上双眼。 其实他已经很困倦的,温病让他头脑嗡鸣,阵阵昏然,可他不想睡,于是没过多久,他又悄然睁开眼,“你睡了吗?” 凌晋正支在案边小憩,闻声睁开眼,“你还有什么事?” “你还没道歉呢。”周溪浅小声嘟囔。 凌晋起身来到周溪浅身边,伸手,在周溪浅头上揉了一下。 指间刮过少年滚烫的面颊,凌晋收回手:“可以睡了吗?” 周溪浅眸光闪了闪,乖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唇角悄悄抿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作者有话说】 嘻嘻嘻,今天提前一点点吧? ps亲爱的审核君, 两只小可爱只是在上药…… 第22章 周溪浅在客栈将养三日,温病退了干净,腿也好七七八八,凌晋便带着他继续出行了。 从山楼镇到山楼渡口还有一小段路,凌晋为免周溪浅磨伤大腿再生事端,直接骑上周溪浅的马,要求周溪浅与他同骑侧坐。周溪浅没多少犹豫就答应了,一路上缩在凌晋怀中老老实实的,倒让凌晋心里微微诧异。 山楼渡口是一个比之南方野渡不遑多让的荒凉小渡口,拢共只有一条乌篷小舟系在岸边,舟上躺着一位老汉,正拿斗笠盖着脸休憩。 凌晋先行下马,将这艘窄小破旧的小舟审视了一遍,蹙眉道:“船家,这里只有一艘小舟?” 老汉被吵醒,掀开斗笠,态度恶劣,“就俺这一艘,爱坐不坐!” 凌晋道:“从这到彭城要多久?” “一天一夜!”老汉粗声粗气。 “沿途如何休息?” 老汉瞪他一眼,“来船上吃饭!来船上睡觉!自山楼到彭城三十里荒郊野岭,你上哪儿睡觉去!你还有啥事儿?” 闻此,凌晋的眉头愈发攒得紧了。 周溪浅还没听说过能在这样一个摇摇晃晃的一叶小舟上住这么久,新奇劲儿一下子上来了,趴在马背上追问:“伯伯,那我们在船上吃什么?怎么睡?” 老汉转头看向周溪浅,瞪了他一眼,“吃你带的东西!盖你带的衣服!还有问题不!” 周溪浅缩了一下脖子。 凌晋转头看向周溪浅,“坐吗?” “坐!”周溪浅声音雀跃,“我还没在船上住过呢,而且我实在不想骑马了。” 凌晋面无表情地拿出一锭银子抛向老汉,在老汉立马变换笑脸的情况下,冷声道:“劳烦驶得快些。” 周溪浅叫凌晋拉着跳到小舟上,老汉一撑篙,破旧小舟飘飘荡荡地驶离岸边。 周溪浅趴在舷上,看着案上呆立的骏马,扭头道:“马!马怎么办?” 凌晋看他一眼,淡淡道:“那是你的马。” 周溪浅不明所以地看向凌晋。 “不归我管。”凌晋往船舷上一靠,声音慵懒。 周溪浅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凌晋今晨要与自己并骑他周溪浅的马,茫然道:“你的马呢?” “在客栈,我嘱咐店家好生照料,回头梁蔚会把它带走。” 周溪浅撇了撇嘴,拉下脸,“那我的马怎么办?” 第29章 “它会跑,或被马贩子转手,找个新主人。” 周溪浅扭过头,不理他了。 凌晋在他后脑勺上盯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我的马,是陪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若非你腿上有伤,我也不必抛舍兄弟,怎么周小公子先不乐意了?” 周溪浅扭头瞪了他一眼。 泗水河道宽阔,但行船寥寥,船下水声潺潺,摇橹声均匀有秩。周溪浅趴舷上看了会儿水中草荇,又挽起衣袖来捞了会儿水,觉得有些无聊了,便挪到凌晋身边,与他一起靠到船舷上。 他抬眼看着岸边的莽莽烟绿,喃喃道:“中午我们吃什么?” “干粮。”凌晋道。 周溪浅低下头,“哦。” 凌晋瞥了他一眼,“你想吃什么?” 周溪浅道:“想吃鱼。” 还不等凌晋开口,船家就先插进嘴来,“哪来的鱼!纵是从河里捞出来,也甭想在我船上烧!要点着了我的船!我把你们俩丢河里喂鱼!” 周溪浅当即扁了扁嘴。 凌晋好笑地看向他,“你不是吃过早饭了?又饿了?” 周溪浅嘟囔道:“无聊嘛……” 凌晋发出一声轻嗤,捞过一旁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一个油布包,丢到周溪浅怀中。 周溪浅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自己看。” 周溪浅抽开油布上的麻绳,里面竟盛满麦芽糖,琥珀晶莹,裹满喷香的白芝麻。 周溪浅有些不敢相信,“给我的?” “怕你晕船,给你买了点甜东西打牙祭。” 周溪浅惊喜地坐直身子,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麦芽糖甜腻,他高兴地弯起双眼,待吃完,他又拣起一块放到手心,递到凌晋面前,“你吃吗?” 凌晋瞥了他手心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这个答案出乎周溪浅的意料,可凌晋仍然束着手一动未动,周溪浅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只好捏着麦芽糖喂到凌晋嘴边。 凌晋张开口任由周溪浅给他摁到嘴里,他并未吃过这类民间食物,嚼了半晌,评价:“粘牙。” 周溪浅将麦芽糖拢到自己身边,“那你别吃了。” 凌晋有点诧异,“你好歹出身名门,怎么连民间物什都这么护食?” 周溪浅专心地吃麦芽糖,不理他。 凌晋没等来周溪浅的回答,也不再深问,只道:“到了彭城,与梁蔚做最后交接后,我们就要去白梨坞了。” 周溪浅闷闷地“嗯”了一声。 凌晋看了周溪浅一眼,“彭城乃徐州州府所在之地,虽不能与江南相比,却也比北地其他地方富庶,你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可尽管提。” 周溪浅看向他,“我可以在彭城玩一天吗?” 凌晋道:“进白梨坞不急于这一时。” “那……”周溪浅想了一会儿,“那日王寻给我的羊羹,徐州能买到吗?” “酒楼应当有。” “荔枝呢?” “荔枝不应季,没有。” 周溪浅道:“那我想吃葡萄,葡萄能买到吗?” 凌晋听他说的尽是些吃食,有些好笑,“除了吃的,就没有别的想要的?” 周溪浅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叫了一声“晋哥”。 凌晋微有些侧目,“怎么了?” “假如……我们这一趟成功打探出什么,我可以问你要一把金簪吗?” 凌晋有些讶异,“为何要这个?” “陛下答应了要给我娘重新入殓,我娘生前有一柄最喜爱的金簪,花样纹路我都还能记得,我想……给她重新戴上。” 讨要金簪,未免亲昵了。 凌晋静静看了周溪浅片刻。 少年垂着目,纤长的睫毛柔静地敛着,仿佛他不是提了一个略显唐突的要求,而是在与自己追忆往昔。 凌晋的眉目微缓,“你画出纹样,我叫人给你做。” 周溪浅看向他,抿起唇角,往上勾了勾。 是夜,老汉将小舟系在岸边,从狭窄的船篷内拖出一团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往最为敞阔的甲板上一铺,自顾自地躺下了。 周溪浅和凌晋只好抱着行李挪到船篷内,规划着如何就寝。船篷低矮,篷内狭窄,船板上铺着草席,看起来只能卧地而眠。 凌晋脸色不太好,他虽南征北战,远征时也曾借宿过民家,可如此逼仄简陋的篷船草席,凌晋却从未经历过。周溪浅倒满不在乎,他少年心性,对卧船而眠的新奇盖过了对环境的介怀,他主动打开包袱,挑了几件还算厚实的衣服铺到草席上,又卷了两件衣服当枕头,高高兴兴地躺下了。 小船随着周溪浅的动作摇来晃去,周溪浅咕咕笑了两声。 凌晋坐在篷内迟缓了片刻,冷着面也跟着躺下了。 船舱逼仄,两人只能挤挤挨挨躺在一处,周溪浅在草席上翻了个滚,摇得小船一阵乱晃,凌晋皱眉道:“乱动什么?” 周溪浅睁着眼睛看漆黑的篷顶,“晋哥,我第一次这样睡。” 见凌晋没理他,周溪浅屏息听了一会儿,除了流水拍打船舷的轻柔水声,他还听到了间歇的一两声呕哑鸟啼,在寂静旷野,有些渗人。 于是周溪浅翻过身面对凌晋,“晋哥,那是乌鸦叫吗?” 凌晋闭着目,“嗯”了一声。 “怪吓人的。”周溪浅小声道。 第30章 没等来凌晋的回应,周溪浅又道:“是不是明日一醒来,我们就到彭城了?” “你很想去彭城?”凌晋终于开了口。 “我想去买羊羹和葡萄。” 见凌晋又没了声,周溪浅道:“不过我们去哪里找梁大哥呢?” “我让他在所住的窗户上系红绡,不难找。” 周溪浅无意义地“哦”了一声。 船篷逼仄,又不算平整,凌晋只躺了片刻,便觉身体僵直,他小幅度地侧了侧身,周溪浅连忙往后躲去,“你干嘛?” 凌晋无意靠近周溪浅,有些头疼道:“睡吧。”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并不想这么早就入睡,可见凌晋一副再也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只好撇撇嘴,不情不愿地阖上目。 【作者有话说】 凌晋:老婆好吵。 周五见啦! 第23章 一觉醒来,小舟破开晨雾,彭城城门近在眼前。 周溪浅高兴地跳下船,不等凌晋拿好行李,便急匆匆往城门跑去。 北方商贸不兴,人口不密,纵是徐州府衙所在的彭城,城门内大街亦行人寥寥,周溪浅一边引颈往内望,一边等凌晋。 待凌晋来了,两人一道进了城,周溪浅见周遭冷清,不似建京、扬州热闹富庶,甚至连自己居住多年的会稽都不如,问道:“晋哥,这里为什么这么冷清?” “这里毕竟沦落胡尘三十年,元气至今未复。” 周溪浅有些惋惜,“我听说旧年北方,十分繁华的。” 城门大街行人寥寥,显得二人的脚步空旷而清晰,凌晋边走边说:“你知道旧都长安吗?” “那当然知道。” “那是百年来最为辉赫的都城,可战火后,户不盈百,墙宇尽毁,车不足四辆。”凌晋看了周溪浅一眼,“战火的摧残,超乎你的想象。” 周溪浅生于安定江南,以为人生最大的悲苦便是母死父弃,备受欺凌,没有长辈给他讲古,他从未听过家国兴衰,一时有些入神。 凌晋见他爱听,便道:“留心街边口楼宇的红绡。我们刚才路过的那座城墙,五十年内被胡人摧毁过四次,城内百姓,被洗劫、抢掠甚至屠杀亦有四次,他们能有今日气候,已属不易。” 周溪浅听到城墙被攻破,转头回望,见不远处的城墙轩阔寂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凌晋看他一眼,“怕了?” 周溪浅转过头来,“晋哥,我们真的打不赢胡人吗?” 凌晋垂下眸,“很难。” “为什么?” 凌晋沉吟了片刻,突然道:“周溪浅,你知不知道我镇守荆州,是为从长江中上游扼断胡人南下之路?” 周溪浅点点头,“这我知道。” “我有私心,荆州的将士们只听我令,若我有朝一日争权失败,荆州,便是他们南下最薄弱的突破口。” 周溪浅听了片刻,缓慢地瞪大了双眸,露出了一种超乎他想象的惊恐神情。 凌晋看他一眼,声音平淡,“这是我的筹码,但也正因如此,朝廷无力北伐。而今朝廷最大的掌兵者,我与舅父,我们谁也不敢立这北伐之功。” “为什么?”周溪浅追问。 “你忘了你的祖父是怎么死的?”凌晋声音冷淡,“败,千古罪人;胜,功高震主。我没你祖父伟大,不敢做这毫无好处的事。” 周溪浅不说话了,凌晋的话令他不适,可在不适之中,又混杂着难以言明的不安。他理不清不安源自何处,于是只能抓住最清晰的那一道思绪:“如果你争权失败,会怎样?” 凌晋停下脚步,伸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别想了。”他抬起头,望向楼上招展的红绡,“我们到地方了。” 周溪浅跟着凌晋来到二楼,梁蔚正在饮茶。周溪浅从凌晋身后探出个头,露出一张漂亮的笑脸。 梁蔚也立马跟着弯了眼,他看着周溪浅站起身来,“周小公子,殿下,你们来了。” 凌晋将周溪浅从身后拽出,推到梁蔚面前,“给他点钱。” 梁蔚从袖中取出一串钱,凌晋道:“再多点。”于是梁蔚干脆解下腰间钱囊,一股脑塞到周溪浅怀里。 周溪浅抱着一袋子钱,正不知所措,凌晋道:“去玩吧。” 周溪浅眼睛亮了亮,凌晋接口:“葡萄,羊羹,自己问着买。” 周溪浅“哎”了一声,抱着钱跑下了楼。 梁蔚张了张口,“殿下是有什么事儿要支开周小公子吗?” “不是,”凌晋在上首落座,“我担心你我商量的晚,耽误他玩。” 梁蔚恭敬地随之落座,在心底悄悄地“呀”了一声。 “准备的怎么样?”凌晋问。 梁蔚将徐州地势图铺展开来,为凌晋一一介绍起来。凌晋认真听着,这幅地图不便带进白梨坞,需刻进心中。待梁蔚讲完,他将视线落在被梁蔚圈出的白梨坞上,“地道起点在哪?” 梁蔚在白梨坞背面的山脉上一点,“在卧龙山,这里人迹罕至,正好方便兄弟们行动。” 凌晋微微颔首,“一但从这里逃出,也利于隐藏,挖到哪里了?” “还有五六日,便能挖到白梨坞墙下。” 凌晋示意梁蔚收起地图,“好,进入白梨坞后,我会以步丈量,将地图带出去,你们负责把出口挖到我处所之下。” 第31章 梁蔚躬身,“请殿下放心。”他取出一排烟花摆到凌晋面前,“殿下,黄色代表事成,绿色代表有事相见,红色代表危险,一但点燃红色烟花,我会派兵进攻,届时请殿下亮明身份,确保安全。” 凌晋点点头,视线在三种烟花上拂过,一哂,“未想有朝一日需本王去做探子。” 梁蔚低首,“属下无能。” “与你有什么干系?”凌晋声音淡淡,“父皇业已病好,自然嫌我碍眼,又不想我这么快就回荆州,只能给我找点事做。” 梁蔚忧虑道:“陛下会不会削殿下的兵权?” “他削不动,”凌晋看他一眼,“不然他也不必使这种手段敲打我。徐州乃我与舅父共辖,不论谁的责任,他都乐见。” 梁蔚方要开口,凌晋却突然道:“收声,有人往这边来。”他将烟花收入包袱,“你我不便在外人面前相见,你先躲好。” 凌晋侧身来到门边,一把推开,一个青年道士叫一群人簇拥着,正款款地向他走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故事有一丢丢短>< 第24章 时间倒退到一炷香前。 周溪浅拢着一贯钱,在彭城东市游荡。他走进一座看起来颇热闹的酒楼,径直穿过吵吵闹闹的人群,来到酒楼掌柜的面前,细声细气道:“老板,这里有羊羹和葡萄吗?” 酒楼老板见周溪浅风尘仆仆,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葡萄金贵的很,你个小娃娃别来添乱!” 周溪浅从袖中掏出那沉甸甸的一大贯钱,“我有钱的。” 满满的一贯钱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人的注意,酒店老板狐疑地看向周溪浅,“你是窃贼?还是盗了家里的钱偷溜出来的?” 周溪浅连忙摆手,“是表哥给我的。” “哪家表哥会给你这么一大串钱?说不清楚来历,我押你去见官!” 周溪浅慌张地后退一步,“真、真的是我表哥——” “齐老板,我带他去见官便是了。”一道柔绵的声音响起,一个青年自周溪浅身侧站起,他头戴道家青玉莲花冠,身着道家青色素纱袍,衣间环佩琳琅,脚下轻逸生风,一双桃花眼顾盼风流,含笑看着周溪浅。 周溪浅脸上的慌张倏然褪个干净,他敛起杏目,别过脸,面色有些难看。 酒店老板在一旁连忙行礼,“小的不敢劳烦长史大人。” 那身具官职的道士伸出手,用莹白柔软的手指,挽了个极为繁复的手印,笑得四平八稳,“无妨,这孩子投我眼缘,交给我就行。” 周溪浅抬起头,冷冷直视他,语气又冲又直,“我有表哥,我没触犯律法,你凭什么抓我?” 道士弯起桃花眼,“不急,小公子先听听我是谁,我是徐州刺史李大人佐下长史楚长卿。” 周溪浅面色变了变,“你是徐州刺史的人?” 楚长卿笑眯眯道:“正是。小公子现在可愿跟我走一趟?” 于是,就有了凌晋所见一幕,楚长卿带着四五随从,前呼后拥地来到凌晋住处,周溪浅原本孤零零离楚长卿数丈,见到凌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面前,垂着眸乖觉地喊了一声:“晋哥。” 凌晋瞧着周溪浅神色冷硬,低头道:“怎么了?” 周溪浅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上前一步,挨在了凌晋身边。凌晋拍了拍他的肩,将人揽过来,冷冷地看向来人。 楚长卿便再次挽了一个手印,笑容端渺出尘,声音绵软幽缓,活像一个方外人,“在下徐州刺史佐下长史楚长卿,见小公子长得像我家大人的故人,特邀两位来白梨坞一叙。” 凌晋略有些诧异地瞥向周溪浅,见怀中人仍一副不管不顾不高兴的样子,只得松开手,冲楚长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舍弟无状,请大人见谅。小人与舍弟确为投奔刺史大人而来,若长史大人愿屈尊引荐,我兄弟二人感激不尽。” 周溪浅面无表情地往一旁躲去,楚长卿恍若未见,笑得一派端雅,“两位公子不必多礼。” 彭城的城外的官道上,凌晋与周溪浅被塞进楚长卿临时安排的马车里,周溪浅趴在窗边,手里攥着凌晋匆忙买来的酸梅,脸上阵青阵白。 凌晋坐到周溪浅身边,“还好吗?” 周溪浅嚼着酸梅,咬牙道:“你都说了我晕车,他还让我们坐马车,他是不是成心的?” 凌晋有点无奈,“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得罪他?酸梅有用吗?” 酸甜生津的梅肉将翻腾的呕意生生压下,周溪浅挂在车窗上,声音恹恹:“因为我讨厌道士。” 马车悠悠荡荡驶到白梨坞坞前,磕哒一下停驻下来。 周溪浅再也忍不住滚出车厢,趴在车辕上干呕,楚长卿看都没看这里,带着随从命人缓缓降下护城河上的吊桥,进去禀报了。 凌晋跨出车厢,问道:“怎么样?” 周溪浅挂在车辕上,声音有气无力,“晋哥……我幸亏没吃早饭……” 凌晋揉了揉他的头,跳下车,望向不远处的白梨坞。 吊桥已被重新吊起。 凌晋眯起双眼。眼见所见,是一座高数丈的城墙,城墙两端,目之所及,绵延不尽,宛若一座巍峨城池。一道数丈宽的护城河横贯高墙之下,河水碧波荡漾,颇为壮观。城墙之上,城门厚重,角楼、望楼俱全,每处皆有三人以上值守,手中弓箭,映日生辉。 第32章 这是是一座城墙厚度堪比建京的高城。 周溪浅缓了片刻,从车辕上坐起身来,喃喃道:“这是白梨坞?” 凌晋转头看他,“好些了?” 周溪浅点点头,“晋哥,这里怎么看着比彭城更像一座城?” 凌晋凝眸看着眼前的高墙,“里面的人口,兴许比彭城还多。” 周溪浅跳下车辕,来到凌晋身边,凌晋偏头看他,“紧张吗?” 周溪浅摇了摇头。 “之前我们商量好的说辞,不要说漏嘴。” 周溪浅先是点点头,然后又道:“那假如我真的说漏嘴了呢?” 凌晋声音泛冷,“那就把你抓起来。” 周溪浅撇了撇嘴,“吓唬人。” 凌晋移开眼,眼里带了一点笑意。他看向巍峨的城墙,“不会有危险,若真暴露了,我便言明身份,私藏人口之罪,还不足以让李廷囚困亲王,梁蔚也会在外带兵策应。” 周溪浅瞄了凌晋一眼,双目盈盈,似有话讲。 “怎么了?”凌晋偏头看他。 “晋哥,”少年声音倾羡,“你真厉害。” 凌晋从鼻息中发出一声轻笑,他转头看向城门,“周长史,也请你尽量不要说漏嘴,让我们能行动成功。” “我不会的,”周溪浅认真地强调,“我在心里都练过好几遍了。” 城墙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高吊的吊桥再次落下,凌晋脸上的轻笑消失殆尽,他将周溪浅拽到身后,向前走了一步。 大门向内开阖到最大,城门内,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两鬓灰白,满面风霜,一身儒装,腰系玉带。他上前一步,踏出城门,向着凌晋的方向疾步行来。凌晋看了他片刻,将周溪浅从身后推到老者面前。 周溪浅有些胆怯地看着面前神情复杂的老者,他下意识向凌晋身边躲去,老者却突然握住周溪浅的手,“孩子,你叫什么?” 那双手很大,很宽厚,像遒劲的老松,粗粝干燥,周溪浅垂下目,低声道:“爷爷,我叫周溪浅,我母亲叫祖萍。” 他感到那双苍老的手陡然收紧,紧接着,他听到老者喑哑沉缓的声音:“孩子,这么多年了,怎么才知道回家?” 周溪浅茫茫然抬起头,看到老者眼角深纹密布,洇出了湿意。 周溪浅与凌晋走进了白梨坞固若金汤的城门。 周溪浅站在门内,停住了。 坞内阡陌交通,耕田广袤。徐州大片荒芜的土地仿若在这里重新焕发了生机,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浪随风摇荡,田间农作的人们时隐时现,吆喝应和的笑声此起彼伏。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富足的笑,这是周溪浅自踏上北方土地以来从未见过的富足景象。 想到城墙之外的千里芜草,人踪断绝,周溪浅感到有些恍惚。 凌晋无声站在他的身后。 第25章 金色麦田之前,停着一辆马车,李廷拉起周溪浅的手,“好孩子,坞内很大,跟爷爷坐车。” 周溪浅道:“我可以骑马吗?我晕车。” 李廷连忙道:“好,好,骑马。” 李廷的随侍从马车前解下一匹马牵到周溪浅面前,凌晋先行上马,将周溪浅拉到马上。 李廷被搀扶着蹒跚地爬上马车,转身面向周溪浅,笑容温暖,“跟在爷爷后面,莫嫌慢。” 凌晋将周溪浅环在臂内,缀在马车之后,缓缓向白梨坞深处行去。 凌晋侧目看着白梨坞的景象。穿过广袤农田,便进入鳞次栉比的稠密民居,白日人们外出劳作,这里寂静空荡,唯有马蹄和车辙声回荡。 周溪浅小声道:“晋哥,这里有多大?怎么走了这么久了,还不见尽头?” 眼前的民居密密麻麻,;凌晋沉声道:“这里的人口,恐怕抵得上半个徐州了。” 周溪浅在凌晋怀中缩了缩身子,凌晋带着他向前走去。 穿过民居,两人跟着李廷的车马来到了另一座城墙之下。 此处城墙之高厚,不比白梨坞外城墙逊色,城墙上拱卫的士兵,亦不比白梨坞外城少。唯一的区别是城前没有护城河,而城墙下厚重的大门,在高耸的城墙映衬下,竟显得小了。 这显得狭小的门上挂着两个灯笼,上面的“李”字随风摆动。 ——这竟然是李廷的私宅! 凌晋久久凝着眼前的高墙,外城守民,内城卫主,此乃城郭之制,乃都城的建制。 高墙的大门被人打开,马车径自驶入,侍从小跑到凌晋身前,恭敬道:“大人吩咐,两位公子请随我来。” 李府内雕梁粉壁,花木绮疏,极尽风雅韵致。两人跟着引路侍从一路来到正厅,李廷已候在车前。 他着人搀着上前握住周溪浅的手,道:“来,风尘仆仆的,跟爷爷进屋歇歇。” 进了厅堂,李廷拉着周溪浅坐在上首,早已候在厅内的道士楚长卿也引着凌晋在下首落座。 李廷着人给周溪浅端上蜜水,待周溪浅饮尽,才问道:“孩子,你是从哪里来?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来找我?” 周溪浅放下盏,低声道:“我们是从会稽来的,我们走投无路……” 周溪浅把与凌晋商量好的说辞细细说给了李廷听。当周溪浅说到祖萍兄长时,李廷难掩地激动起来,可当听到那只是白梨坞的一个侍卫,李廷的面容急遽萧索下来。他听着周溪浅把“李晋”父亲——自己当年亲卫的临终遗言说完,长长叹了口气,“萍儿……怎么死的?” 第33章 凌晋停下手中杯盏,抬眸看向周溪浅。 他们先前并未商量过此处。 他看到周溪浅突然低下头,将膝前的手指蜷紧,低声道:“母亲是被父亲杀死的。” 李廷倏然坐直身体,“什么?” 周溪浅声音冰冷异常:“他仕途不顺,便找来道士为他谋划,道士说母亲是被阎王索过命的孤魂野鬼,使计偷生,有违天命,又说我是命数之外的的孽子,生来克父,所以他杀了母亲,将我抛弃。” 凌晋目光沉沉地看着周溪浅。 ——他从未听周溪浅说过这段过往,这套说辞,不在他们二人商议的情节之内。 李廷没有料到祖萍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极为怆然,满面的皱纹因悲痛而显凄凉,他喃喃道:“她为什么不来找我求救,那孩子……那孩子……”忽而,他一双浊目狠厉起来,“负他的人是谁?” 周溪浅羽扇般的长睫掩住眸光,“死了。” “死了?” “一年前,病死了。” 李廷冷笑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才道:“我的那个亲卫,对你怎样?” 周溪浅盯着自己攥得泛白的指节,“……舅舅对我很好。” 他感到自己蜷紧的手落入一个温暖干燥的手心之中,李廷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移向台下的凌晋,“这是他的孩子?” 周溪浅轻轻“嗯”了一声。 “叫李晋?我记得那人不姓李。” 凌晋起身见礼,“回大人,父亲与祖小姐不得已隐姓埋名,父亲怀念旧主,便擅自改成李姓,还请大人见谅。” 李廷颔首,“无妨,多亏你们将溪浅带大,你父既已病故,往后你有何打算?” 凌晋道:“小人曾在荆州军任过百夫长,若大人不弃,小人愿效大人鞍前。只是——表弟骤换新地,请大人容小人借宿坞内,陪他些时日。” 李廷挥了挥手,“你既是他的表哥,住下来便是。” 凌晋连忙道谢。 酒菜随着几人的交谈铺摆开来,周溪浅与李廷的案前,除了珍馐美酒,还有一道羊羹,一盘葡萄。 气氛渐渐变得缓和,李廷拍了拍周溪浅的手,“我那长史和我说你在找这两样东西,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周溪浅在李廷的注视下举箸尝了一块羊羹,跟王寻给他的羊羹味道不尽相同,但依然滑嫩,周溪浅点点头,“……喜欢。” 李廷笑了,“还有什么喜欢的?都告诉爷爷。” 周溪浅有些拘谨地将唇抿起,李廷就道:“不打紧,以后还长,慢慢说。” 周溪浅的身形渐渐放松下来。 后来李廷喝了不少酒,侍从来劝,他言高兴,谁也不得劝,便一斟一斟地饮。饮到最后,李廷醉了,与厅中人说起旧事,他拉着周溪浅的手,叹道:“你祖父是个英雄。” 他拍了拍案几,恨道:“我没见过像他那样坦荡的人。当年……朝廷给他拨了两千人北伐,我们这些坞主豪强都防着他,怕他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他却跟我们说,说他是兵,不是匪,是来守卫我们的,不会抢占我们一兵一卒。他还带着那区区两千人驻扎在我们北面,说要有胡人来犯,先踏过他的尸体,才会惊扰到我们。我们谁家的人马不比他多?我的父辈,没有信他的。后来,胡人果真南下了,足足五万兵马,目的就是为了铲除他。我们也紧跟着进入战时状态,怕他抵挡不住,也怕他派人求援。可那一战,从清晨到日暮,我们既没有等到胡人的铁骑,也没有等来他的求援。我那时年仅十六,看不得父辈龟缩,偷偷领了五百人向他驰援。我当时想,死便死了,大丈夫死得其所,我不亏。可到了战场,看到尸横遍野,我实在骇得不行,你祖父就从尸山堆里站起来,冲我笑,对我说:别怕,胡人被我打跑了。” 李廷低低笑了声,声音苍老,“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地的尸体,竟全是胡人的!他带着两千人,杀了胡人一万,把胡人逼得生生退了兵。他前胸、后背、腿上三处大伤,我把他带回白梨坞养伤,我的父亲也没有阻拦我。后来,他伤还没好,就与我父密谈一夜,第二天,父亲便带着白梨坞向他归降了。我父对他俯首称臣,我心里既羡慕,又不忿,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能和我的父辈称兄道弟。我那时给他使了好些绊子,可我深陷重围时,他却单枪匹马前来救我。他啊……”李廷低低叹了口气,“他就像天上的神祇,合该让我们心生敬仰。” 李廷眼中含了泪,“可就是那样一个人,被南方朝廷忌惮,他被胡人俘虏,南人却不派一兵一卒,我杀进大牢,却看到他与他的儿子已咬舌自尽,只剩萍儿一人!”李廷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呜咽起来。 周溪浅静静听着,她从未听母亲讲过外祖父,这些与自己无关的过往,在老人含恨的声音中,让他渐渐也红了双目。 他伸出手,攥住了李廷的衣袖。李廷抹去脸上纵横的热泪,再次握住周溪浅的手,“好孩子,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李廷没再跟周溪浅聊太久,他太老了,激愤过后,露出了颓态,他的长子从外面匆匆赶来,将醉酒的李廷扶起,搀着他向外走去。 周溪浅站起身来想要帮忙,却被李廷的长子冰冷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李廷长子目光阴冷,说了句“不必了”,便搀着李廷蹒跚走远。 第34章 第26章 月上中宵,周溪浅与凌晋跟着侍从穿过李府,来到了宅院南侧的一处小院。 小院精致,浓荫在夜色下郁郁幢幢,侍婢小厮在院中站成一排,显然已等候多时。 凌晋带着周溪浅径直走进正屋之内,见正屋分内外两间,里间有榻,外间却只能饮宴,便对侍婢道:“麻烦将外间加张榻,我与小溪住这间屋。” 侍婢显然没有想到两个人要住一间,连忙道:“李公子,奴婢已经给您收拾好屋子,请随奴婢来。” “不必,我们兄弟住惯一间,猛然分开,小溪会不适应。” 搬出周溪浅,侍婢不好再说什么,便招呼众仆侍婢快速将外间重新布置起来。 凌晋接过侍从手中的行李放到案上,行李中有示警烟花,不能被外人瞧见,见外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凌晋对众人道:“剩下的我们自己来,你们下去休息吧。” 侍婢们应了一声,鱼贯而出,室内重新寂静下来。凌晋看向周溪浅,见他抱着自己那随身携带的小包袱,正神情呆滞地站在一旁。 凌晋瞥了一眼大大小小堆在案上的行李,对周溪浅道:“进屋休息。” 周溪浅走到内间,抱着包袱坐在榻上,发起了呆。 他怔了一会儿,低下头将自己的小包袱解开,里面只有两样物件,他的旧襁褓,和凌晋给他的伤药。 他将旧襁褓从包袱中拿出来,襁褓的一角有一处针脚凌乱的突起,周溪浅将手放在上面,摩挲了片刻,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那个在他记忆中美丽的女人冲他柔声抱怨,“多大的人了,还抱着这个襁褓睡觉,你看,这里都破了,咱们把它丢掉,好不好?” “不好,不抱着它我睡不着。”他听到了自己稚嫩的声音。 母亲笑了,声音温柔好听,“我不信,等你睡着了,我要把它偷偷拿走,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睡不着。” 院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母亲寻声向外看去,他连忙将襁褓藏在枕头之下,见藏得妥妥帖帖了,才道:“娘,外面是什么声音?” 他看到他的母亲转过脸来,烛火下,盈满柔光,“你父亲在找道士做法,与咱们没关系,睡吧。” 襁褓上突起的针脚在周溪浅的指下硌了一下,周溪浅眨眨眼,将眼中的湿润眨去,看向那段凌乱的针脚。 ——那是幼时的他自己缝上的。 在荒芜的农庄,漏风的土屋,破旧的榻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旧襁褓叠好,细细地压在枕下。 凌晋正在外间收拾行李。 行李里面物品混杂,有自己的,也有周溪浅的,凌乱地堆成一团。 他皱眉看着这团行李,将周溪浅衣物分拣出来,拢在一处,抱进里屋。 周溪浅正倚在床上发呆。 凌晋瞥了他一眼,找到衣橱,亲自将衣物放了进去。 他道:“今日跟李廷说的是真的?” 周溪浅声音清冷:“不是。” 凌晋偏过头,见周溪浅微垂着目,长睫掩映下的眸黑沉沉的,在烛火下有些阴郁。 他停下手中活,来到周溪浅面前,“讲实话。” 周溪浅没有说话。 凌晋道:“我会帮你。” 周溪浅的长睫轻颤了下,“告诉你,你会替我报杀母之仇吗?” 凌晋皱了一下眉,“周记的长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周溪浅慢慢抓紧身下的衾被,声音有些试探,“可他还有家人活着。” 凌晋猝然夹紧眉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周溪浅,“你这是迁怒。” 周溪浅松开衾被,别过脸,双目渐渐变得阴冷起来。 凌晋放缓了一点声音,“溪浅,不要任性。” 周溪浅却抬起头来,他嘴唇紧紧地抿着,胸膛起伏了片刻,冷冷道:“你根本就不愿帮我。” “周溪浅。”凌晋沉声呵斥了一句。 少年的双眸瑟缩了一下,而后愤恨愈盛,不闪不避地直视凌晋。 凌晋忽而想起一月前,周溪浅在众人面前散布自己是被周记赶出周府时,也是这般满目愤懑,仿佛只要事涉周府,那个乖巧天真的少年,便会变成这般偏狭模样。 凌晋轻出一口气,将手放在他头上,轻轻拨弄了一下,“别闹。” 周溪浅的长睫轻轻颤动起来。 凌晋指尖下滑,落到他的肩头,凌晋在他的身旁坐下,低声道:“我没有骗你,我不能让时间回溯,以前的委屈我帮不了你,可以后,我会让你少受委屈。” 少年的肩膀在掌下起伏,凌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躯在逐渐松弛,他看见周溪浅松开咬得泛白的下唇,轻声问:“……以后是多久?” 凌晋鸿雁踏雪般在心底闪过一丝哂意。 少年的问题有些可笑,开口时却又觉不可随意,几点心思在心中略微回转,凌晋已开了口:“你若愿意,我护着你便是。” 他看到周溪浅的嘴角隐隐约约勾起一点轻巧的弧度。眼前的少年重新恢复成惯见的乖巧模样,他似乎坐久了,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轻声道:“你不是问我说的是真是假吗?” “愿意说了?” “基本上都是真的。” 凌晋微微一哂,“还是有骗我的地方?” 周溪浅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嗯,因为你不值得我完全相信,所以我不告诉你。” 第35章 凌晋勾了下唇,声音低缓,“怎么成了不完全相信了?” 少年扬起脸,声音不冷不热,“因为你刚才惹我生气了。” 凌晋伸手,使劲揉了把周溪浅的头,把他揉得身体后仰头颅乱晃,才收回手,淡淡道:“臭脾气。” 他看向周溪浅,“你还有一事瞒我。” 周溪浅头发蓬乱,看起来有点呆,“什么?” “你舅舅。我之所以能冒充你表哥,是因为你确实有一个舅舅,他应是真正的李廷亲卫,他人呢?” 周溪浅微微一怔,垂下目,神情变得满不在乎,“不知道。” “不知道?他没管过你?” “小时候管过,”周溪浅晃了晃腿,神情漠然,“我娘死后,他就不见了。” 凌晋微微皱眉,周溪浅却打断他,他把鞋踢掉,把小腿蜷到榻上,小声道:“晋哥,我的东西你还没给我收拾完呢。” 凌晋瞥了他一眼,笑了下,“真把我当奴仆了?” 周溪浅鼓了鼓腮,“你说你以后照顾我的。” “是护着你,不是照顾你。”凌晋起身,将橱子里未收拾完的周溪浅衣服收拾好,又把鞋整理到榻下,见行李里还有一些周溪浅的瓶瓶罐罐,他打开看了看,有两罐放着他给周溪浅买的麦芽糖和酸梅,他晃了晃手中的罐子,问道:“这些小东西给你摆哪?” 周溪浅翘起唇,右靥陷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你可以放到榻边。” 第27章 凌晋将一切收拾妥当,来到榻边,抱起双臂低头睨他。 周溪浅扬起脸,看起来诚挚无害,双脚不知何时又垂到榻下,天真地晃了下。 凌晋勾了勾唇,“不闹脾气了?” “你不凶我,我就不闹脾气。” 凌晋轻声哼笑一声,“我就在外间,有事叫我。” 周溪浅的双眸飘忽了一下,“我们真住在一起呀?” “住不惯?” “不是,”周溪浅的双脚不自觉摆正,“这里的院子这么大,你为什么还跟我住在一起?” 凌晋的目光有如实质,压得周溪浅有些不自在,他低头躲过凌晋的眼神,便听到凌晋不徐不疾的声音:“我担心李廷找你叙旧,你应付不来。” “……哦。” “好了,两天未沐浴,别在榻上呆着了,我叫人服侍你沐浴。”凌晋伸手,想再次揉下他的脑袋,但见他头发蓬乱,便缩了回去,“洗完便叫侍从出去,你我日常交流容易露出破绽,如非必要,别让他们近身。自己办不了的,可以叫我。” 周溪浅低头看着烛火映在地上的影子,影子泄露了主人的行踪,他看凌晋伸手又缩回,轻轻点了点头。 很快,几个仆从被凌晋招进屋内,为两人抬浴桶添热水,支起屏风,准备新衣,忙得不亦乐乎。 这座屋宇不小,周溪浅与凌晋的内外两间并不直冲,中间隔着窗格帘幕,周溪浅看不见外间的情形,外面的声音也不算清晰。 仆从将热水倒好,转过屏风,周溪浅脱衣钻入桶中。 热水漫过胸膛,周溪浅轻轻吐了口气。他往外间瞧了瞧,隔着屏风,外面似乎仍在忙碌,声音嘈嘈杂杂的,不知道凌晋入水没有。 他发了会儿呆,忽然感到仆从撩起水打湿自己的肩膀,他应激般缩紧皮肤,转过身去,看向那个近在咫尺的男人。 仆从的手停到一半,看到骤然看过来的漆黑双眸,一时有些怔愣。 “你干什么?”周溪浅问。 “小的……服侍公子沐浴。” 周溪浅感到男人目光下的皮肤如微芒刺肌,他冷声道:“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仆从茫然地将手从桶中抽出,恭谨地垂在两侧,“小的……刚才给公子拿布巾去了。” 周溪浅脸色变了变,眼神依旧戒备,“你出去。” 仆从有些迟疑,抬眼瞄了周溪浅一眼。 周溪浅陡然变了脸色,声音又急又冷,“出去!” 仆从后退一步,垂首恭立在一旁,“那……小的换个人进来服侍公子?” “出去,出去,谁都不要。” 仆从此刻才明白周溪浅是不喜人侍,告了罪,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外。 周溪浅将自己的裸露在外的肩膀沉进水内,面无表情地揉上方才被人触碰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听到了脚步声。 周溪浅慌忙转身,“不是叫你出去吗?” “是我。”屏风后的声音低沉有力。 是凌晋的声音。 周溪浅的身体蓦地僵住了。 屏风后出现了一个一人高的阴影,凌晋的声音不急不缓,“方才怎么了?听你似在跟人争执。” 周溪浅垂下头,低声道:“我不习惯有人服侍。” 凌晋轻轻“嗯”了一声。 这声音有些低,有些缓,让周溪浅感到有些安宁,于是他渐渐放松下来,抬起头看向那片阴影。 阴影中再次响起那人的声,“现下不要紧了?” “不要紧了。” 他听到凌晋道:“那我先出去了。” 周溪浅看着阴影消失在屏风后,突然道:“晋哥。” 他看到远处的阴影一顿。 “你喜欢沐浴时被人服侍吗?” 凌晋的声音有些松弛,“不然呢? ” 周溪浅恍惚觉得凌晋在笑,于是他微微变了下面色,“你喜欢谁服侍你?” 第36章 “多了,宫里,宫外,太监,亲卫,宫女,婢女,周小公子想知道谁?” 凌晋的声音仿佛能洞穿屏风,周溪浅在水下绞了绞手指,说不出话了。 他听到凌晋问:“是从小就不喜欢被人贴身服侍吗?” 周溪浅低下头,“……不是。” 一年前周立章病死,他一直居住的周家农庄被周立章的儿子收回,他流落会稽街头,曾被几个乞丐狎戏过。自那之后,他便害怕男人近身,他来到周记府上后,周记对他不闻不问,被撵走的侍从,自然也不会向周记禀报。 但他不想告诉凌晋,凌晋说过,过去的委屈,他不帮自己,他在水中微微动了一下身体,水声骤然而起,他面上一热,缩进水中,不敢动了。 他听到凌晋道:“自己洗总有不便,换婢女过来?” 周溪浅被热水蒸得头脑懵然,他发觉自己在幻想凌晋知晓自己的那段过往。于是他低下头,轻声道:“不要。” 屏风外的声音静了下来。 周溪浅等了一会儿,试着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臂膀,水声“哗啦”一声,他又不敢动了。 周围一片寂静,周溪浅在水中等了片刻,轻声唤:“晋哥?” “我在。”凌晋的声音比刚才远。 周溪浅一动不动地浸在水中。 他什么也不敢干,只好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水里的身体很瘦,很白,一点也不好看,他发起了呆,觉得凌晋的身体一定不是这样的。 他开始想象凌晋的身体。 凌晋背过他,所以他知道凌晋的肩膀很宽,胸膛很厚,臂膀沉稳有力,他捏了一下自己的臂膀,叹了口气,又缓缓伸手揉上自己柔软的肚皮。 “水凉了吗?” 周溪浅“哗”地一声缩回手,懵然望向声音的方向。 “凉了就出来,衣服在屏风上。” 周溪浅在水中踯躅了片刻,直到水真的变凉,才伸手够过搭在屏风上的布巾和里衣,跨出浴桶,窸窸窣窣地穿戴起来。 待他绕过屏风,正见凌晋坐在不远处。 他身上只着里衣,墨发随意散着,深邃眉目韵着与生俱来的冷,正有些放松地倚在矮榻之上。 微敞的衣领露出一小片精壮胸膛,周溪浅盯了片刻,脸上慢腾腾热了起来。 凌晋蹙眉看了他一眼,起身来到外间,拿过自己的布巾丢到周溪浅头上,“湿成这样也不知道擦。” 周溪浅捧着布巾,傻笑了一下,胡乱擦拭起来。 凌晋瞧他连擦头发都不利索,将他拽过来,替他揉搓起来。 将头发擦到半干,凌晋抽下布巾,扬了扬下巴,“刚沐浴完,不宜见风,早点上榻休息。” 周溪浅迟疑道:“你可不可以等我睡着再走?” 凌晋皱眉看向他,“为什么?” 周溪浅转了转脚尖,“新换的环境,我害怕。” 凌晋轻嗤了一声,“这一路行来不知换了多少个环境,周小公子怎么今日突然害怕起来了?” 周溪浅抿起唇,不说话了。 凌晋重新回到方才倚坐之处,声音慵淡,“睡吧,我看着你。” 【作者有话说】 颈椎有点不舒服><就更晚了>< 第28章 周溪浅在凌晋的目光中踢鞋上榻,将衾被盖在了身上。 今日发生的事多,一闭上眼,思绪便纷涌而来。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些旧日光景。 一个他不愿意回忆的人,随着凌晋今日的谈话,在心底浮起。 ——舅舅。 他有舅舅,也有表哥。他的舅舅小时经常看望他的母亲,也经常给他带来民间的玩意儿。他常说,这些都是你表哥给你选的,周溪浅那时还住在周府,没出过府门,没见过这些稀奇东西,所以他十分喜欢,每次都嚷着让舅舅下次再给他带些。 母亲便会替他推拒,说:你义子难得有点好东西,都给了溪儿了,他哪里缺这个? 舅舅的目光隐约是温柔的,他说:你们在深宅大院,过得虽好,可我不放心。 于是周溪浅朦朦胧胧觉得,舅舅对母亲很好,对自己很好。 所以当母亲被毒杀,自己被丢弃到会稽的农庄时,他怕得不行,天天盼着舅舅来救他。 舅舅武功很好,一定能救他出去的。 舅舅果真来了,在一天夜里,他翻入周溪浅的小院,推开周溪浅的屋门。 他踏进门来,看向周溪浅的目光像看一个陌生人,他声音嘶哑,只问:“你母亲可留下什么东西?” 舅舅的眼睛那样猩红,那样冰冷,让周溪浅无端有些害怕,他下意识抱紧手中的旧襁褓,摇了摇头。 “她爱的簪子,字画,写的书信,绣的帕子,以及我送她的东西,都去哪儿了?”他听到舅舅的声音发颤。 “……都烧了,父亲把母亲的东西都烧了……” 周溪浅肚子很饿,身上很冷,他昨天被庄里奴仆的孩子推得摔了一跤,胳膊上很疼,他伸出手臂,想给舅舅看。 舅舅却突然转身向外走去。 他连忙从榻上爬下,低低喊了声“舅舅”。 舅舅没回过身,背对着他道:“我只是来收一件她的东西。” 周溪浅鼓起勇气,轻声问:“舅舅,你不带我走吗?” 月光下,舅舅转过身来,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第37章 冰冷,厌恶,悔恨。 他听到舅舅冰冷的声,“你是他的儿子。” 那一晚,周溪浅一直站在门边,他总觉得,舅舅在跟他玩笑,舅舅会回来。 他曾经那么疼他,用那样和煦的眼神看过他,给他带过那样多的玩具,陪母亲说过那么多暖心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等了一整夜,怕睡过去,错过舅舅折返,怕自己再惹舅舅生气,舅舅就真的不要他了,所以他打着颤,不敢睡去,不敢关门。 一直等到天亮,奴仆在咒骂声中将他驱赶到屋内,他才颓然地躺回榻上。 他想,我睡一觉,今晚上,舅舅一定会来。 但当天夜里,他起了高烧。 他在榻上时睡时醒,他恍惚觉得有人来过,又在清醒后发觉无人前来。他在梦中数度惊喜睁眼,然后看向空无一人的屋宇。 他在榻上烧了三日,等了三日,直到三日后他的烧退了下来,他再也没有再盼过舅舅。 周溪浅在黑暗中静静地睁开了目。 他扭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凌晋。 凌晋先前为他灭了灯,黑暗中,他变成一团朦朦胧胧的影,他看着凌晋,想起了小时一个模模糊糊的幻想。 他有时会幻想自己那素未蒙面的表哥,那个肯将玩具割舍的表哥,他会不顾一切闯进农庄将自己带走,那样他就有了表哥,有了亲人,有了而今凌晋为他杜撰的那段人生。 他轻轻叫了声:“表哥。” 然后假装自己叫错了,紧紧闭上了嘴。 可凌晋好似并没察觉他的称谓有何异样,低声道:“怎么了?” 周溪浅在黑暗中缓慢地弯起唇角,“没什么。” 他轻轻笑了一下,借着暗夜掩映看向凌晋,声音拿腔作势,像在强调,又像在炫耀。 “我有表哥了。” 凌晋隐在黑暗中,声音低且沉,“嗯,睡吧。” 周溪浅缩回榻上,将衾拉过,盖住自己翘起的唇角。 凌晋静静看着屋宇深处的那团黑暗。 直到深处传来周溪浅匀长的呼吸,凌晋自矮榻起身,走到了周溪浅榻前。 长时间的黑暗让他适应了晦暗的光线,周溪浅甜熟的睡颜落入他的视线。 少年骄矜的话语依稀还在耳畔。 凌晋以目光逡巡,在他安恬白腻的面容看了很久。 周溪浅呓语着翻了个身,凌晋收回视线,转身来到外间。 阵阵鸟鸣自窗边萦绕,周溪浅睁开目,一咕噜从榻上爬了起来。 他高高兴兴来到外间,没寻到人,又推门跑到院中。 群鸟呼啦一声叫周溪浅惊飞,凌晋站在不远处,正与人谈话。 他抬脚向凌晋跑去。 凌晋闻声转过身来,见到周溪浅,微微挑了一下眉,“怎么穿成这样?” 周溪浅这才发现自己还身着里衣。 他扭过头就要往回跑。 凌晋拦住他,“李大人病了,一会儿与我去探望。” “病了?”周溪浅转过身来,“李爷爷怎么突然生病了?” “昨夜他情绪太过激动了。” 见周溪浅仍有些茫然,凌晋添了句:“他老了。” 周溪浅面上渐渐失了神采,他道:“我们去看看他。” 【作者有话说】 从周溪浅在假身份的掩护下第一次对道士说出我有表哥,到今夜他对凌晋说凌晋是他的表哥,周溪浅游荡多年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归宿~~~至于是不是爱情,等以后见分晓吧! ps:舅舅与母亲cp交代完毕,以后应当不会再着墨。 第29章 周溪浅穿戴完毕,与凌晋一道在奴仆的引领下向李廷的住处走去。 他们踏出小院,穿过一道回廊,走过一个月洞门,来到了一片石林。 周溪浅忍不住在石林前驻了足。 这片石林怪极了,无花无树,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嶙峋太湖巨石,与遍地的阴绿藤蔓。巨石遮蔽了日光,藤蔓在石上钻藤攀蔓,远远看去,整片石林阴森晦暗,令人望之生寒。 仆从看到周溪浅凝神看着这片石林,解释道:“这是大公子的石园,周公子不要进去,大公子极宝贝这些石头,不许旁人进的。” 那人看着冷冰冰的,喜欢的东西也这样奇怪。周溪浅收回目,在心里嘟囔了两句,跟着奴仆离开了。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两人来到李廷的住处。 道士楚长卿正候在外面。 他今天头戴素银玉清如意冠,身着月华天仙洞衣,衣上绣满郁罗霄台,纤白长指还捉着一柄与手几近一色的白玉拂尘,一副比昨日更加夸张的繁复打扮,正盈盈含笑地望向周溪浅。 周溪浅将头扭向凌晋。 楚长卿拂尘一摇,施施然走上前来,“周小公子昨夜休息的如何?” 周溪浅往凌晋身边靠了靠,不搭腔。 楚长卿浑不在意,他眼波一转,又看向凌晋,声音柔缓幽绵,“李公子呢?” 凌晋将周溪浅揽过来,冷淡道:“劳长史记挂,甚好。” 楚长卿微挑的桃花眼立刻弯了起来,显得潋滟有光,十分动人,“李公子虽出身平民,却好气度。” 凌晋淡淡一笑,“军中最为历练人,叫长史笑话了。” 这时,负责通传的奴仆来到他们身边,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 第38章 楚长卿将拂尘往臂弯上一搭,对周溪浅道:“小公子一会儿出来,我带你去集市上玩,坞内的集市,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一个香飘十里的酒肆,可比彭城有趣多了。” 周溪浅理也未理,拉着凌晋径直向屋内走去。 厚重的屋门将楚长卿阻隔在外,屋内霎时昏暗下来。 苦涩药香幽幽探来,周溪浅与凌晋走过外堂,穿过帘幕,在昏暗的榻边看到一个瘦削高挑的男子。 那是昨日见过的李廷长子——李月华。他转过身来,冷冷看向周溪浅,深狭的细长双目阴冷幽晦,让周溪浅想到了林中吐信的毒蛇。 他加快速度绕过李月华,来到李廷的榻前。 一夜之间,李廷竟比昨日更苍老了。他面色灰败,满面的沟壑疲软地垂坠着,仿佛没有一点生气。 他似乎听到了动静,费力地掀起眼皮,在看清是周溪浅的那一刻,浑浊的双眸竟一瞬间波动起来。 周溪浅心头微微一震,脱口而出:“爷爷。” 李廷伸出枯槁的手,颤巍巍握住周溪浅的手。 周溪浅的心好似叫这只手轻轻攥了一下,他轻声道:“爷爷,你怎么了?” 李廷迟缓地笑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周溪浅的手背,声音喑哑吃力,“孩子,别怕,爷爷吃副药就好了。” 李月华的声音冷冷插了进来,“父亲昨日忧思过度,需静养,你二人既见了他,便回吧。” 周溪浅面露不舍,踟躇地看向李廷。李廷松开手,轻声道:“好孩子,不碍事,去吧。”说完,他又看向凌晋,哑声道:“我今日跟楚长卿说了,让你去外城的城门任职,早些去,早些安心。” 周溪浅这才站起身来,他拜别李廷,与凌晋一道走出内室。 楚长卿仍候在门外。 见到周溪浅,他立刻露出笑容,“周小公子,随我玩去吧?” 周溪浅戒备地看向他。 楚长卿双目盈盈,尽是诚挚,“我没有恶意,昨日不知前情,对你多有惩戒,所以今日特来向你赔罪。” 楚长卿话语实在恳切,周溪浅不想应他,又不知如何拒绝,有些无措地紧抿起双唇。 凌晋瞥了他一眼,“我陪你去。” 周溪浅紧抿的唇角立马弯了起来。 楚长卿道:“大人吩咐李公子今日去城门报到,李公子不去吗?” “陪他回来再去不迟。” 周溪浅拉起凌晋的手便向外走去。 楚长卿挑了一下眉,连忙快步跟上,“罢了,那小道今日便陪两位逛吧。” 楚长卿带着二人边走边介绍,待走到李府的内城城门时,却被一个身着皮甲的年轻士兵拦住了去路。 楚长卿神情十分讶异,“你不在外城城门,跑这来做什么?” 士兵憨憨一笑,“大公子吩咐小的带李公子去城门呢。” 楚长卿扫了周溪浅一眼,对士兵道:“缓一会再去成吗?” 士兵一脸为难,“大公子没说可以缓。” 楚长卿伸指点了一下他的额,“不知变通。” 士兵捂着额头道:“哪里是不知变通?大公子叫小的在这里守着李公子,若李公子从我身边走了,回头大公子问责,长史又不管我。” 楚长卿方要张口,凌晋突然道:“我随这位兄弟去吧,莫教他为难了。” 他解下腰间荷包,塞到周溪浅手中,揉了揉他的头,转身跟着士兵走了。 周溪浅张了张口,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楚长卿附耳道:“生气了?” 周溪浅往旁边一躲。 楚长卿笑了一声,“周小公子与李公子多好的感情?以你们的年龄,亲兄弟都未必这般亲密,你们表兄弟却如此亲密无间,真是难得。” 周溪浅圆圆的杏眼抬起,又冰凉又澄澈,他看向楚长卿,“亲密?” “你这般依恋他,他看起来也十分纵容,这还不叫亲密?” 周溪浅长睫慌慌乱乱敛下,白皙的冷脸显露出一点绷不住的愉悦。 这让本就漂亮的少年显得有些顾盼神飞,楚长卿在他的脸上一凝,微微一笑,“李公子不在,想来周小公子也不愿与我闲逛,集市西头有个酒肆,不若我们去饮一杯?” 周溪浅叫楚长卿哄得有些高兴,痛痛快快跟着楚长卿走了。 两人穿过人头攒动的集市,来到楚长卿所说的酒肆。 外面的集市那般热闹,酒肆却十分清净。几张矮几案面微尘,像是许久没人光顾。 楚长卿熟门熟路捡了临窗处坐下,不等酒肆老板过来,便招呼周溪浅道:“这里有西域的葡萄甜酒,羊脂酿的羊羔酒,还有琥珀黄酒,你要尝哪个?” 周溪浅歪头想了一会儿,“羊羔酒里面有肉吗?” 楚长卿长眉轻挑,“没有肉,但肉香浓郁,尝尝?” 周溪浅点点头,他低下头,从凌晋的荷包中掏出几个铜钱,“葡萄酒也来一点吧。” 楚长卿笑了笑,倚在窗边,“这里不用钱的。” 周溪浅茫然抬起头。 “周小公子一路过来,没发现他们如何买卖吗?” 周溪浅真没注意,于是从窗边引颈望去,见不远处一户卖瓜果的,正与一位妇女交涉,妇女与她攀谈了半天,又往篮子里装了两个果子,才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袋放到果商面前。果商将麻袋打开,里面溢出黄澄澄的粟米,果商摆了摆手,妇女挎着篮走了。 第39章 周溪浅微微睁大双目,“这里用米买东西?” “是物物交换。” “这里不用银钱吗?” 楚长卿微微一笑,“他们永世不得出入白梨坞,钱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酒肆老板抱着两坛酒来到两人面前,瞅了周溪浅好几眼,突然道:“这小公子的眉眼怎么活像祖将军?” 周溪浅有些诧异,“您也认识他吗?” 老板笑道:“小的曾在李大人手下任职,自然见过将军。” 周溪浅环视了一圈空寂的酒肆,问道:“伯伯,你们这为什么都没有人来?” 老板将酒坛启封,“小的是专供李府生意的,不做对外生意。” 周溪浅还要问什么,楚长卿却突然对老板道:“去为我们准备些下酒菜吧。” 酒肆老板“哎”了一声,连忙离开了。 周溪浅扭头看向楚长卿,“为什么这里的人不能出去?” 楚长卿一指周溪浅面前的酒坛,“先尝尝味道如何。” 周溪浅倒了一碗羊羔酒,羊羔酒颜色橙黄,香味馥郁,周溪浅捧起碗尝了一口,口中肉香滑腻,又有杏仁清苦,他觉得有点喝不惯,可回味了片刻,忍不住又尝了一口。 楚长卿笑道:“此酒以糯米一旦,肥羊肉七斤,九曲十三两,杏仁一斤,煮烂后滤汁拌米,再加木香一两,香梨十颗,酿十日以上,方可饮用。怎么样,喝得惯吗?” 周溪浅勉强点点头,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不能出去呢。” 楚长卿移目看向街上熙攘的人群,“五年前,是没人敢出去。” “是因为那时候还没归降吗?” 楚长卿似笑非笑,“周小公子好记性。” 周溪浅心底暗叫失言,他捧起羊羔酒掩饰性地喝了几口,才道:“我们来徐州前,表哥打听过了。” 楚长卿慢饮美酒,轻声道:“那时候,胡人对汉人随意截杀掳掠,百姓逃难而来,只恨不得白梨坞的大门终生不开,所以白梨坞城门一关就是数十年。” “可是现在你们已经归降了呀?” 楚长卿摇了摇酒杯,看了周溪浅一眼,“这么多问题?也是你表哥想要打听的?” 周溪浅板下脸,不高兴道:“我不问了。” 楚长卿替他斟满酒,“好了,没什么不可说的,大人归降的条件便是白梨坞百姓归为私户。他们当年为避难而来,岂能太平了,便想出去?” 周溪浅还想再问,又怕楚长卿起疑,只得借酒掩饰,思索着如何开口。 楚长卿仿佛看穿了他,“是不是想不通?” 周溪浅斟酌道:“你们为什么不让他们出去?” 楚长卿盯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周小公子,你是不是没经历过战乱?” 周溪浅点了点头。 楚长卿神情微冷,“所以你没见过,大敌来前,全城出逃,若不将他们关在城内,一旦白梨坞遭遇侵袭,这里,会变成一座空壳。” 说罢,楚长卿笑眯眯道:“原以为周小公子是个冷面少年,没想到是个问题包,这样,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喝一盏酒,如何?” 【作者有话说】 抱歉,我实在受不了一共6000字榜单任务拆成三章了,把文章内容都拆碎了,所以暂定周五周一两更,等上了字数多一点的榜,再三更或者四更吧>< 第30章 “不好。”周溪浅放下酒盏,“表哥不会让我喝醉的。” 楚长卿挑了挑眉,“李公子真会管教。” 这话不知怎的竟顺了周溪浅的耳,他挪席往前坐了坐,有些得意:“表哥以前管的我可严,叫我背东西的时候,假如我背得好,他会给我蜜桃吃。” 楚长卿拖着长腔“哦”了一声。 “而且,表哥总能考虑到我考虑不到的事情。” 楚长卿认同地点点头,“李公子确实对周小公子十分上心,别光顾着说话,来,葡萄酒你还没尝呢。” 楚长卿给周溪浅倒了一盏葡萄酒,周溪浅望着盏中酒液色泽澄碧,讶然道:“怎么是绿色的?” 楚长卿微微一笑,“此酒名为翠涛,可十年不坏。其香浓如郁金,其味甘如清饴,一口下去,味长多汁,尝尝?” 周溪浅果真捧到嘴前细细酌了一口。 “怎么样?”楚长卿笑眯眯道。 “……确实是葡萄酒更好喝一些。”周溪浅慢慢说。 楚长卿一拍手,“我也更爱葡萄酒,若说羊羔酒脂香醇厚,葡萄酒便是果香清甜,这两种酒各有千秋,若同时饮,一醇一清,两相一比,那滋味更是妙不可言。”说罢,他又从案上拿起一个空盏,将醇香汁白的羊羔酒斟满,推到周溪浅面前,“要不要试一试?” “真的?”周溪浅有些防备。 楚长卿蹙眉认真想了片刻,又将酒倒回自己盏中,“虽是真的,但我瞧你酒量浅,先吃点东西垫垫,这样就不易醉了。” 他转身看向后厨方向,扬声道:“老板,饭食做好了没?莫叫我这小兄弟空腹喝酒。” 老板喊了一声“快了”,不一会儿,热腾腾的膻香羊汤,金灿灿的芝麻肉饼,以及翠白相见的浓稠菜粥被老板端上了案。 案上霎时热气腾腾地热闹起来,与酒香一混,愈发显得勾人胃肠。 楚长卿主动为周溪浅舀了一碗粥,“先喝点粥,垫一垫再喝酒。” 第40章 周溪浅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他清晨只匆匆塞了块糕点便出门去探望李廷,早就饿得腹腔打鸣,现在被这饭香一勾,登时觉得有点受不了了。 他看了楚长卿一眼,小声说了一声“谢谢”,便伸手取过一张肉饼。 肉饼色泽金黄,上面还裹满喷香的芝麻,一口下去,多汁的肉馅盈了满口,烫得周溪浅直哈气。 楚长卿也不管他,只拿了一块肉饼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他似真的极爱酒,当真按他自己所说,先一口羊羔酒,再一口葡萄酒,再佐一口肉饼,没一会儿,便眉目舒展,眸光流动,一副惬意至极的舒畅模样。 周溪浅渐渐地有些意动,他觉得嘴巴越来越干渴,便学着他的一样,也给自己摆上两盏酒水,一边一口地饮了起来。 楚长卿嘱咐道:“慢点。” “这酒容易醉吗?”周溪浅有点不放心。 “不易醉,不过——”楚长卿看了他一眼,“不能喝得太急,喝急了,多清的酒也能倒人。” “哦……”周溪浅点点头,觉得楚长卿三番两次劝他慢饮,实在不像在灌他酒。 他为自己的防备而感到一丝羞愧。 楚长卿笑了笑,将视线移向了窗外。 周溪浅歪头看向他,他似乎从进门到现在,往窗外看了好几次。 于是周溪浅也放下酒盏,跟着向窗外看了起来。 窗外人群熙攘,往来不断,周溪浅看了许久,也没看出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楚长卿收回视线,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外面好热闹。” 与此同时,凌晋已在方才那士兵的带领下,完成了值守。 士兵名叫刘旺,话多嘴碎,看起来比周溪浅大不了多少。 凌晋看着交替值守的皮甲士兵重新站上城墙,跟着刘旺走下城门,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种地呀,一会儿咱们去种地。” “种地?” “对啊,我们除了守城训练,其余的时间都要下田地。给你分的是哪块地?我带你过去。” 凌晋皱了皱眉,“我不知道。” 刘旺点点头,“大概还没来得及给你安排,不过不要紧,我看你跟楚大人熟,回头你跟他说一声,向他讨要块好地,不然收成不好,你就得饿肚子了。” 凌晋看向刘旺,“你们没有军饷吗?” “军饷?”刘旺仿佛听到了新鲜词,“咱们这里的男人们都要守城,军饷哪里发得过来?就种地,交租子,交完租子,剩下的自己用。” 凌晋忖思了片刻,道:“所以说,守卫城门,是你们的额外任务?” 刘旺挠了挠头,“你要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刘旺带着他来到城墙脚下一处一人高的杂草堆。他熟练地剥开杂草,将自己的皮甲脱下来丢了进去,而后从一堆杂乱的农具中随手抽出一个铁锄。 “咱们队的田就在城墙根,所以咱们队的农具都放在这儿,回头你要好了地,也可以从这里存放东西。” 凌晋看了一眼满地的农具铁器,若有所思道:“我听说白梨坞进来就出不去了,这些农具该从哪里置办?” 刘旺将铁锄抡到肩上,那架势比方才城头持弓时还要熟练,“去工坊拿东西换就成。” “工坊?” “是啊!这里的男人,只有工坊的不用种地守城,工坊是重地,大人不允许他们出坊,他们出不来,就格外稀罕咱们手里的东西,你拿粮食或者别的什么跟他们换,他们准给你好货。不过他们锻出最好的铁,都直接去做矛戈箭戟了,这些农具可轮不上。” 凌晋跟着他向田埂走去,“他们不种田,哪来的粮食?仅靠你们去换,恐怕不够嚼用。” 刘旺笑了,“哪里就指着我们给的那点粮食?他们是大人豢养的,吃与用,都直接从大人的帐中走,只是总归不会很宽裕,才锻些农具与我们换。” 凌晋点点头,“可锻铁需要木炭,白梨坞除了官身皆不能自由出入,哪里来那么多的木炭?” 刘旺茫然地看向他,“这我不知,你懂的怎么这么多?” 凌晋淡淡一笑,“我在军中任过小职,叫刘兄见笑了。”他看向刘旺,“刘兄,我向你打听一人。” 刘旺挠挠头,“你说。” “我曾借宿过一户人家,其子在白梨坞任职,他左额有一个巴掌大的枫叶胎记,刘兄见过没?” “枫叶样子的胎记?”刘旺道:“我在白梨坞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你找他有什么事?” 凌晋道:“不是我有事,他的父母与他四年未见,甚是想念,托我向他递个平安。” 刘旺听罢,神情落寞下来,道:“你放心,我替你去其他小队问问,若都不认识,那一准在工坊。” 凌晋道:“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刘旺摆了摆手,“不麻烦。”他叹了口气,“能从外头捎来一点亲人的消息,是我们盼都盼不来的,白梨坞拢共这么多人,那个枫叶胎记的人那么好认,我早晚能给你找到。” 凌晋笑了笑,“多谢刘兄,回头若从长史处得来好处,必与刘兄共享。” 刘旺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年轻的脸红了红,想拒绝,又有些意动。 说话间,两人来到田埂,刘旺扛着铁锄走进田内,转头对他道:“你若无事,便找样好东西先去犒劳工坊门口的守卫。工坊守卫森严,他们不能出,我们也不能进,只能通过守卫替我们买卖。”他伸出手指了一下阡陌深处,“你顺着这条道往里走,穿过集市,就到了。” 第41章 凌晋道了声谢,准备先去工坊刺探一番。 正要转身,便见一个青袍小道童气喘吁吁地向他们跑来。 凌晋心中一凛,先一步走上前去,“怎么了?” 小道童扶着膝盖好一顿直喘,“总算找到李公子了!”他边喘边道:“师父早晨跟我说,他要与周小公子饮酒,若晌午过后仍回不来,必是醉了,命我过去扶他。可我左思右想,万一周小公子也醉了,我一个人如何扶得动他们两人?若我将师父背回,他又命我去背周小公子,我难不成还要多跑一趟?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叫李公子与我一同去才稳妥。” 刘旺放下锄头转过身来,呸了一声,“就你鬼心思多,懒死你了!” 凌晋却将眉一蹙,“快带我去。” 凌晋赶到时,周溪浅正伏在案上,一动不动。 楚长卿姿态放松地倚着窗檐,悠哉悠哉地慢饮着美酒。 小道童先一步跑上前去,围着楚长卿转了两圈,讶然道:“师父没醉?” 楚长卿拿起拂尘轻轻抽了他一下,“劳你记挂,没醉。”他抬眼看向凌晋,桃花眼中笑意潋滟,“李公子来得正好,周小公子醉了,我可实在抱不动他。” 凌晋来到周溪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周溪浅不耐烦地耸了耸肩,凌晋便将手伸进他的臂膀间,捏住他的下颏将他的脸扳了起来。 周溪浅感到光线变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凌晋,傻傻一笑。 凌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身形稳住,问道:“能起来吗?” 周溪浅拍开他的手,张开双臂向他扑了过去。 周溪浅没有估算好距离,眼看就要扑空了,凌晋突然俯身,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他看向楚长卿,“既然舍弟醉了,我先带他回去了。” 第31章 凌晋抱着周溪浅走出酒肆时,白日已渐渐西移。集市业已结束,密集的人群逐渐散去,北方初秋特有的凉爽从逐渐降温的土地间钻出,带着微不可查的风拂过脸颊。怀中的周溪浅并不老实,嚷着不要抱,要背。 凌晋干脆抱着他离开宽阔的街道,向着一株的粗壮柳树走去。 柳树离集市街道不远不近,能大约看清街上情形。凌晋在树根下捡了处平坦干净的土地将周溪浅放了下来。 他看了街道一眼,拂开周溪浅额前的发,低声道:“溪浅,能自己呆在这吗?” 周溪浅立马嚷了一声:“不能!” 凌晋安抚似的扶住周溪浅的双肩,“听话,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再回一趟酒肆。” 周溪浅拍开他的手,振振有词,“你干嘛要回去?你也要和他喝酒?” 凌晋看向他,“溪浅,楚长卿有没有套你话?” 周溪浅双手一挥,“没有!” “你记得清楚?” “我当然记得清楚!”周溪浅喷着酒气,一脸得意,“我一直在留心,我们就只喝了一点点酒,我还套了他好多话,但是我什么也没告诉他!” 凌晋微偏开脸躲过周溪浅满口的酒气,扶住周溪浅,将他重新往树根处抱了抱,正色道:“可他却在有意灌你。” 周溪浅拍着胸脯打包票,“没有的,他一直在劝我不要喝得那么急。” 凌晋无视掉这句憨语,对周溪浅道:“而且我怀疑,楚长卿是有意引我来接你的。” 周溪浅睁着无法聚焦的滟滟醉眸,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他有意将你灌醉,却并不套话,反将我引来,我得再回一趟酒肆,看看有没有收获。” 周溪浅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磕磕绊绊重复道:“你、你要再回去一趟?” “对。” “要去看看有没有收获?” “是的。” 周溪浅弯起醉眼,“晋哥,你好聪明!” “所以,我现在能去了吗?” 周溪浅十分配合地张开双臂,让凌晋把手从他的腋下抽出。 凌晋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下一瞬,一个重物扑到了凌晋的背上。凌晋尚未起身,重心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跪到地上,他单手撑住地面,回眸斥道:“溪浅!” 周溪浅圈住凌晋的脖颈,笑嘻嘻道:“我也要去。” “下来!” 周溪浅摇头晃脑,“我也要去探听探听,我也能有收获。” “不行!” 周溪浅死死圈住凌晋,拖着腔道:“你带我去嘛!” “你醉成这样,我带不了你!” 周溪浅用脑袋拱他的脖领,“我不!” 正在此时,凌晋突然瞥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不远处的街道上,他连忙转身,一手捂住周溪浅的口,一手将周溪浅扼住,身体往前一压,将周溪浅死死压在柳树树干之上。 “唔——唔——”周溪浅被凌晋压得动弹不得,一双腿兀自挣着。 “李月华来了。”凌晋压着声音,神情前所未有的凌厉,“你若再闹,以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往后我们再也不必打探了!” 周溪浅瞪大了双眸,不动了。 凌晋看了他一眼,似有话说,但仍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周溪浅出了一身汗,叫骤然变凉的暮风吹的一激灵,酒醒了大半,在凌晋离去之后,忽而感到难堪。 凌晋远远缀在李月华身后,见李月华果然来到酒肆门前。 第42章 凌晋闪身钻进一旁窄巷,绕到酒肆后墙,刚找到一处半启的木窗,便听到窗内传来李月华阴冷的声:“人呢?” 楚长卿的声音紧跟着传来,“走了。” 李月华声音含怒,“你放他走的?” “他表哥来了,我如何不放他走?你大概不知,他那表哥看他看得紧,一会儿不见也不成。”凌晋听到楚长卿轻笑了声,“生气做什么?人就在白梨坞,还能叫他跑了不成?下回我准把他交到你手里。” 李月华的声音依旧冰冷,“你确定他没有起疑?” 楚长卿再次笑了,“那孩子一团天真,一旦醉了,嘴上半点把门的也没有。下次我再设个法子叫他烂醉,你想怎么审讯都成。” 李月华冷哼一声,“他虽天真,可那个叫李晋的,却未必好糊弄。” “你怕什么?秘密在地下,他再机警,也发现不了。他们人在白梨坞,若果真撞破你的事,要杀要剐,还不都由你说了算?” 凌晋还欲再听,却听到窗内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凌晋几乎下意识闪进一旁的侧墙,下一瞬,木窗吱呀一声被打开,李月华阴冷的声音响起:“下次密谈,门窗必须关紧。” 紧接着,是木窗闭合的沉闷响声。 凌晋又换了几处地方,见再也听不到一丝动静,而周溪浅亦让他担忧,于是他掩去脚下踩踏痕迹,匆匆离开了。 可当他回到柳树旁,却发现,周溪浅不见了。 几乎一瞬间,凌晋惊出一身冷汗,他折身回到街道,拦住一人,“有没有看到一个绿衣少年,眼圆,俊俏,大抵这么高,从这条街走过?” 行人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走了。 凌晋又拦住一人,依然一无所获。 凌晋的额头在初秋的暮色中布起一层细汗,李月华话语犹在耳旁,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李月华还在酒肆,周溪浅是自己走的。 他此刻终于清醒的意识到,离开时心底那一闪而过的迟疑,源自何处。 周溪浅黯然的神情,不是错觉,不应忽略。 他再次拦住一人,那人总算给了他一点指引,“我似乎见过你说的那个人,在街道的那一边。” 凌晋来不及道谢,匆匆向行人指的方向跑去,他一路询问,沿着周溪浅的行踪四处寻觅,直至暮色四合,晚风渐起,终于有一个妇女道:“我刚见过那个俊俏的后生,哝,就在鱼塘那边。” 凌晋疾步向鱼塘跑去,在天边失去最后一缕微霞,眼前的一切沉入暮色,他看到鱼塘泥堤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黑影。 凌晋的心,骤然落回心底。 少年的身影一动不动的,望着被夜色笼罩的水面,像一并融入进了这暗沉的暮色中。 凌晋来到了周溪浅身旁。 少年的脸庞微微向凌晋偏了偏,便紧接着移开了。 凌晋跟着他坐在了泥堤之上。晚风骤起,水面荡荡,将二人鬓发混入风中。凌晋低沉柔缓的声音在晚风中响起,“怎么跑里这来了?” 周溪浅没有说话。 凌晋轻声道:“跟我回去,还是我陪你再坐一会儿?” 周溪浅低下头,凌晋能看到,少年纤巧精致的下颌,抿成了孤绝的棱角。 凌晋低声道:“是我说重了话,令你难堪了吗?” 周溪浅沉默半晌,在晚风中抬起头,看向凌晋。 凌晋从未见过周溪浅这样的神情,少年粼粼的杏眼像不远处的微芒水面,摇荡的暗波在眼前一闪,周溪浅移开了眼。 凌晋几乎一瞬间张开手,却又将手指蜷进手心,他听到周溪浅低低喊了一声,“……晋哥。” 他的声音像要消失于风中,“你不是我的表哥。” 凌晋的双眸凝在了少年的面上,他开了口,“溪浅,我脾气急,你别跟我计较。” 周溪浅睫毛轻颤,咬紧了下唇。他心想,那我呢?我在醉酒中对你反复纠缠,得你斥责厌恶,我沉迷于你给我编造的虚假身份,失了分寸,忘了事实,谁来让我不与自己计较? 他张了张口,却觉满心惶然,他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情绪,只能克制住看向凌晋的眼神,将指尖蜷进手心。 他感到凌晋微凉的指尖触到脸颊,他猝然抬头,看到凌晋的指尖微停,抚上自己的发。 周溪浅瞪大了双眸。 “傻孩子,我……” 周溪浅的双眸涌出碎芒。 凌晋的声音混进了柔暖的晚风,“是我不对,你不要胡思乱想。” 周溪浅的愤懑委屈,仿佛被这句话一瞬间抽走了,他怔怔地看着凌晋,红了双目。 凌晋的指尖渐渐移到他的脸颊,周溪浅的力气也一瞬间被抽走,他双目摇动,呼吸凌乱,惶然欲泣。 凌晋微微靠近,目光凝在周溪浅的面上,他双目深沉,他将周溪浅眼角的湿润揩去,轻声道:“别难过了。” 周溪浅的泪倏然在凌晋的指尖滚落。 少年的肌肤滚烫,凌晋收回手,在夜色中笑了,他道:“再哭,我要心疼了。” 周溪浅咬住唇,别过了脸。 凌晋站起身来,从腰间囊袋中掏出一个紧封的小瓷罐,在周溪浅面前晃了晃,“夜要凉了,随我回去,冲蜜水喝。” 周溪浅蹭掉眼泪抬起头来,“你怎么会有蜂蜜?” “随小道童去找你时,担心你醉酒,买来给你解酒的,北方特有的槐蜜,像是李府专供。”凌晋勾了一下唇,“走吧?” 第43章 第32章 周溪浅默不作声地跟着凌晋回到李府,他起先还有些介怀,在凌晋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可当路过李廷的太湖石林时,周溪浅只向林间一瞥,便匆匆上前,贴在了凌晋身后。 凌晋大抵猜到他的情况,勾起唇,放慢了脚步。 晚风从石林里荡来,穿过太湖石密密麻麻的孔隙,发出呜咽的声响,周溪浅抿了抿唇,轻声道:“晋哥,这个石林有些吓人。” 凌晋握上周溪浅的手腕,“风声罢了。” 周溪浅的思绪霎时被相触的肌肤拉回,他被凌晋牵着,穿过呜咽的石林,直到走到檐下的灯笼处,周溪浅突然将手腕从凌晋手中挣脱。 凌晋神情自若地收回手,向着二人的小院走去。 进了屋,凌晋遣散白梨坞仆从,拿出碗盏倒了小半盏槐蜜,又将滚热的白水注入碗中。 清甜的香气很快盈满室内,凌晋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翘首以盼的周溪浅,“醉鬼还喝吗?” 周溪浅有些不满,“我已经醒酒了。” 凌晋扬了扬眉,将蜜水推到周溪浅面前,“也是,醒了也可以喝。” 尚未融化的槐蜜在碗中袅袅沉浮,周溪浅瞄了凌晋一眼,将槐蜜拢到身前。 他低头啜了一口,很甜。 他小时也曾喝过蜜水,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宅院中。他已经忘记这清甜的滋味,直到今日饮入口中,他才恍然想起,原来蜜水是极甘美的。 他小心掩饰起自己的欢喜,以免让凌晋窥见自己那不体面的过往。 凌晋走进内间,将槐蜜放到周溪浅摆放瓶瓶罐罐的小柜里,对周溪浅道:“喝一碗便罢,夜里起夜,要着凉的。” 周溪浅跟着他挪进内间,凌晋已把他的柜子合上,他转身来到里外间相隔的帘幕旁,解开帘幕,对他道:“早些休息,有事叫我。” 周溪浅轻轻喊了一声:“晋哥。” 凌晋转头看他。 周溪浅咬了一下唇,“……我还不想睡。” 凌晋放下帘幕,重新来到内间,“哦?周小公子还要听睡前故事不成?” 周溪浅犹犹豫豫看了过来,“我可以吗?” 凌晋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若听完还不想睡呢?” 周溪浅眨了眨眼,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 凌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周溪浅心被悬着,不上不下,没个着落。 凌晋道:“我不会讲故事。” 周溪浅垂下头,“哦。” “不过你若想让我哄你,明日清早,我可以给你舞剑。” 周溪浅眨着眼看着凌晋走出内间,直到身影消失在帘后,周溪浅才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 他脱下鞋袜,钻进被里,将被子蒙过头顶,在漆黑一片中,稀里糊涂笑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周溪浅早早从祂上爬了起来,他先将两人相隔的厚重帘幕高高束起,示意自己起床了,而后梳洗打扮,忙得团团转。凌晋坐在外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待周溪浅伶伶俐俐地在他面前一站,凌晋摘下剑,对他道:“走,到院里去。” 初秋的清晨十分清爽。微风拂过浓绿枝叶,在院中刷刷作响。凌晋抽出佩剑,锵的一声,舞起了剑。 他用的是重剑,裹风带叶,极具气势。凌晋身如幻影,刺、劈、斩,利落狠厉,带着锐不可当的肃杀之气。 周溪浅仿佛看到凌晋身在战场,斩敌人,破敌阵,以一当十,招招夺命。他的心也跟着突突跳动起来,那双总带着郁气的漂亮杏眸,闪起纯挚的光华。 远处突然传来啪啪两声响,周溪浅寻声望去,楚长卿正倚在院门边,偏头向内望。 “李公子好一身战场拼杀的功夫。”声音惫懒舒缓,一听就浓睡方起。 凌晋收了剑,“叫长史笑话了。” 楚长卿走了进来,“李公子一招一式,似还有家学?” 凌晋本来就伪作李廷侍卫之子,坦然道:“确实曾得先父指点。” 楚长卿点点头,“李公子这一身功夫,不能征战沙场,反在白梨坞当一个小小的城头兵,可惜了。” 凌晋淡淡道:“人各有志。父亲死后,我只剩溪浅一人,能陪在他身边,没什么可惜的。” 周溪浅望着凌晋,明亮的圆眼睛忽而忽闪了一下。 楚长卿却突然转头看向周溪浅,“周小公子,今日还和我出去玩吗?” 周溪浅一愣,凌晋道:“他不去了。” 周溪浅翘着唇,一副任凭凌晋发落的模样。 楚长卿笑了,“李公子何必管束的这么紧?” “敢问长史,我除了上午值守,可还有耕种之务?” “你是贵客,自然不必耕作。” 凌晋将剑归入鞘中,“既如此,待我值完,我带他去便是,以免再喝醉了,长史束手无策。” 这话不甚客气,楚长卿挑挑眉,对周溪浅道:“若哪日你表哥不得空,再来找我吧?” 而后对二人笑了笑,转身走了。 凌晋将周溪浅拉入屋内。 周溪浅好奇地看着凌晋将门窗关紧,“晋哥,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出去?” “昨日他将你灌醉,便是李月华的命令。如果我不及时赶到,你这只醉鬼就要落到李月华手中了。” 周溪浅瞪圆了双目,“你昨天在酒肆听到的?” 第44章 “嗯。”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才告诉我?” 凌晋倚在窗边,忽而勾唇一笑,他眉长目深,这样一笑,竟显得潋滟有情,无端风月。 “昨日心都被你弄乱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周溪浅心中猛然一跳,两颊轰地红了。 凌晋凝上少年薄红的面,缓缓道:“跟着我去城门值守,你自己在这,我不放心。” 周溪浅跟着凌晋去了城门。刘旺已在城头,见到凌晋,捧着一副弓箭当先跑了过来,满面笑容道:“李头!刚楚大人过来说,让你当我们的队长!这是给你准备的弓箭!” 凌晋并不多意外,只道:“什么队的队长?” “咱们这里分为早、中、晌、暮、上夜、下夜六队,每队一分为二,轮换着守城一个时辰,训练一个时辰,李头你作为队长,除城门值守外,咱们队那一个时辰的训练,也是你来负责!” 凌晋将左顾右盼的周溪浅拉到身边,“你们怎么还有训练?” 刘旺挺直胸膛,“怎么不能有?当年没归降南人时,我们可是天天跟胡人打仗的!不会守城,可抵不住那帮凶残的胡人。” “可是你们现已归降了,这五年内,你们迎战过胡人吗?” “没是没,但是楚大人说了,居……居安思危,我听着很有道理哩!”刘旺搓了搓手,“李头,我听楚大人说,你功夫了得?” 凌晋淡淡道:“过奖。” 刘旺声音高了起来,“你可不能过奖!二十天后就是一月一次的比武,咱们要是能赢,能一个月不用上交租子呢!” “好,那我尽力。我这小兄弟,可以跟在我身边吗?” 刘旺大概很高兴凌晋这么靠谱,十分热情道:“您是头,自然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去给小兄弟也准备一副弓箭?” 凌晋偏头看向周溪浅,“想要吗?” 周溪浅仰起脸,“要!” 凌晋便道:“那就劳烦你帮他也取一份。” 刘旺连忙摆手,“李头千万别这么客气!只是守城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会儿日头高起来,小兄弟可能要遭罪呢。” 凌晋笑了笑,“无事,他若受不住躲城墙阴下便是。倒是我来时经过一片沙地,见里面的西瓜似熟了,能否摘一个来?以免他一会儿口渴。” 刘旺忙道:“一个西瓜而已,包在我身上!我取完弓箭就去给李头摘来,李头对你家兄弟真好!” 凌晋接过刘旺手中的弓箭,目送刘旺离开了城墙。白梨坞广袤的城墙被瞭望台和角楼分成了数段,刘旺走后,这段城墙只剩下凌晋与周溪浅两人,远处的角楼还站着几人,各自松散地拢在一处闲聊。 周溪浅趴在城头,向外面的广袤的旷野和绵延的翠柳望去。白梨坞不得进出,外面的道路上空寂无人,周溪浅看了一会儿,歪头道:“晋哥,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在守什么?” “胡人在百里开外国境之外,那里有我军重兵把守,你说他们在守什么?”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凌晋扫了一眼远处闲聊的民兵,“你看他们,纪律松散,随意擅离而无人管辖,像是认真值守的样子吗?” 周溪浅摇了摇头。 “可比武训练却十分积极。男人半兵半农,定时开展比武,这是身在胡地的坞堡惯例,他们已归降五年,此例竟一直未变。” 周溪浅懒洋洋地趴在墙头,“楚道长不是说了嘛,居安思危。” 凌晋扫了他一眼,笑了笑,“你可知,耕者半日不种地,会损失多少金银?一月不交赋税,又会损失多少金银?”凌晋将箭搭在弓上,将弓微微拉开,“这弓足需三石之力,箭矛之锋或能入石,这样的精弓良箭,便在我的军中亦不多见,这又需要多少金银?” 周溪浅讶然地摸上那张绷得极紧的弓弦,“这也太浪费了。” 凌晋唇角的笑意微微蔓延,仿佛笑他天真,“他们在为一场可以预见的战斗时刻准备着,只是现在,不是他们的战时。” 第33章 周溪浅吃惊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凌晋屈指在他颊侧轻轻一刮,“我要知道,咱们今日就可以离开了。” 周溪浅抿起唇,趴在城头,眼睛晶亮得看着凌晋。 凌晋笑了,“昨日在酒肆,李月华说过,他们的秘密在地下。” “地下?” “你可以想一下,地下,一般用来干什么?”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藏东西?” “或者挖东西。” “可秘密在地下,我们怎样才能发现?” 凌晋靠近周溪浅,轻声道:“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周溪浅微微瞪圆双目,愈高的日头洒落其间,让他的幼圆的浅色双眸像警觉而天真的猫,凌晋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规矩,往往是用来保护秘密的,我们如果发现不了秘密,可以试着破坏规矩。”凌晋在他的后颈轻轻一按,将他按进怀里,“我带你出白梨坞。” 周溪浅在凌晋的掌下微微抬起头,“现在吗?” “在他们认为我们发现了什么时。”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周溪浅目光向一边扫去,“吃西瓜?” 凌晋松开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刘旺果真已经扛着一麻袋的西瓜跑了过来。 第45章 他自然看见刚才亲密的一幕,愣了愣,才把麻袋从肩上放下,“李……头?吃瓜不?” “这么多?可花费了?” 刘旺笑得一脸灿烂,“那是我朋友的瓜田,几个瓜而已,他还能问我要东西?李头尽管吃,不用在意。” 周溪浅围了过来,看着刘旺熟练地将瓜取出,手刀一切,碧绿的瓜裂成数瓣,露出红艳艳的瓜瓤来。 周溪浅弯起圆眼,“晋哥,我可以现在吃吗?” “去墙根吃,那阴凉。” 周溪浅拣起一块流着汁水的瓜跑向城墙的阴凉处,凌晋顺着周溪浅向远处望去,角楼的人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 凌晋道:“叫他们也来吧。” 刘旺吆喝了一声,角楼上的民兵便都向着这边跑了过来。一来到近前,民兵们俱笑了,“你小子!老远看着就像是拿瓜来了。” 刘旺道:“先别忙着吃瓜,这是住在内城里头的新队长,你们还没见过呢!” 民兵们一听“内城”,立马收敛起来,颇有些拘谨地向凌晋问好。 凌晋神色和缓,“我瞧你们闲来无事,叫你们来吃瓜。” 民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 还是刘旺先道:“吃啊!李头请你们吃瓜,你们还拿乔上了。” 民兵们这才蹲下身子,道谢的道谢,掰瓜的掰瓜。 凌晋也拾了一块,来到周溪浅身边,与他一道坐在地上。 周溪浅选的地方确实阴凉,墙边的瞭望口送来微风,手中的瓜瓤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沙绵清甜,咬一口,连秋燥都能减上三分。 不远处的七八个民兵凑在一处,一边往这探头探脑,一边小声地嘀嘀咕咕。 其中一人在周溪浅脸上盯了半晌,压低声音对刘旺道:“李头身边的后生好俊俏,是不是……” 刘旺瞪他一眼,“别瞎想!那是人李头的兄弟!” 周溪浅的颊畔粘了两颗瓜籽,凌晋替他摘下,在他面前轻轻一晃,周溪浅立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民兵又忍不住扭过头去,“我咋看着不像呢?” “怎么不像?哪里不像!” 周溪浅吃完手中那块,将瓜皮擂到凌晋的瓜皮上,凑到凌晋耳边说了什么,凌晋便走了过来,俯身拿起一块顶着脆生生瓜心的新开的瓜,重新走了回去。 周溪浅接过瓜,咬了一口,立马弯起眼睛,声音遥遥地传来,“我就说不面的好。” 听起来有些娇。 凌晋便揉了下他的头。 民兵再次把头凑到一处,“我实在瞧这不像,你瞧瞧,李头拢共就拿了一块,还给了那俊后生,这说明什么?说明李头自己并不打算吃,是特特过来给他拿的。那俊后生自己又不是没手没脚,怎么李头还要跑来跑去地侍奉?” 刘旺抬腿踹了他一脚,“吃你的瓜吧!还侍奉!” 几人又吃了几块瓜,特地给凌晋和周溪浅留下几块,给他二人拿了过去。刘旺道:“兄弟们给李头留了几块好的,李头你们还吃吗?” 凌晋没说什么,倒是周溪浅举起手来接过一块,乖巧地道了声谢。 凌晋便道:“都放这吧。” 那民兵立马冲刘旺挤眉弄眼起来,刘旺瞪他一眼,将瓜放到凌晋面前。 凌晋淡淡一笑,“这里阴凉,都来这里躲会闲吧。” 方才那挤眉弄眼的民兵立马一屁股坐到地上,“站了半天了,腿肚子都酸了。” 凌晋道:“白梨坞的放哨每日都这么清闲?” “可不哩,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就在城头上看日头打发时光。” “也不是,”另一个年长一点的民兵插嘴,“有时候也会有大车来,拉咱们白梨坞紧缺的东西,那时候咱们排查地就得仔细些,防止不熟悉的人混进来。” “也是,对了,有时候也有大车走,拉得满满当当的,要去——要去什么地方来着?” 年长的民兵道:“那是军粮,拉去荆州和扬州。” 那民兵一拍手,“是呢!就是去这两个地方,说起来咱大人干啥要往这两个地方送粮?” 年长的士兵道:“你是归降后来的,所以不知,因为咱们徐州是荆州的昭王和扬州的王国舅一同管辖,所以需要向这两个地方同时交粮。” 那民兵呸了一声,“咱们还得养两个祖宗。” 刘旺推了他一下,“行了,咱们大人要的租子又不重,你出去问问,白梨坞外面的赋税,至少是咱们这的三倍。” 凌晋听了一会儿,对那略显年长的民兵道:“你在白梨坞呆了多久了?” 民兵笑了笑,“老人了,从十八岁进坞,已有十六年了。” “你可见过一个左额有红枫胎记的男人?” “红枫胎记?”民兵想了一会儿,“我怎么从未见过这人?他在哪里任职?” 凌晋道:“我不知。” 民兵道:“这白梨坞的男人,除了工坊的,我都认识,却从没见过脸上有红胎记的人,李头要是不急,我去工坊时去打听打听,他是哪一年进坞的?” 凌晋道:“五年前。” 民兵攒眉想了一会儿,突然道:“李头会不会记错年份了?” 凌晋眉目一动,“怎么了?” “五年前,我们大人刚刚归降,那时候摸不清朝廷的脾气,所以白梨坞那两年并未招人。” 第46章 周溪浅吃瓜的动作停了下来,凌晋按了按他的手,对民兵笑道:“大抵我记错了,劳烦你帮我留心此人,他的家人让我给他捎个口信。” 民兵立马道:“李头放心,我一定找到此人。” 周溪浅已然吃不下手中的瓜,他将瓜攥在手里,汁水钻进袖口亦没有察觉。 凌晋将瓜从他手中抽出,对民兵们道:“附近可有洗手的地方?” 刘旺指着城下道:“有一口井就在城下不远,李头可以去那。” 凌晋拉起周溪浅走下城墙。 一直走到墙下,凌晋松开周溪浅的手,“在想什么?” 周溪浅揪住凌晋的衣角,“我们借宿的大伯家,他的儿子为什么会不在白梨坞?难道是大伯说错了年份?或者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年份不会错,也不是路上出事。”凌晋看向周溪浅,“那几日你腿上有伤,我一人把临近的村落探查了一遍,那些青年皆是五年前招入白梨坞的,他们地域接近,时间相同,总不能尽数折损在路上。” “那他们去哪儿了?” 凌晋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农田,此时正值水稻成熟的季节,稻田里一片金黄。已有人在麦浪间劳作,他们叫日头晒得黝黑发亮,在赤白的日光下挥舞着农具,高声笑骂应和。 “或许,白梨坞私藏的人口,并不仅仅是我们能看见的这些人。” 周溪浅怔了片刻,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凌晋眯着眼看着眼前明丽祥和的画面,“徐州户籍消失的一万人,他们在哪?在那不得进出的工坊吗?” “晋哥……”周溪浅轻声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凌晋在他后颈上一按,“怕什么?今夜我探一探工坊。” 他将周溪浅拉到井边,打了一桶水,递到周溪浅面前,“先洗手。” 井水冰凉,周溪浅将手浸入水中,打了个寒战。他蹲下身,将袖口挽起,露出洁白小臂,将钻入臂膀的汁水一一洗净,水珠顺着嫩白的臂膀滚落,凌晋抱臂看着,“脸上也有。” 周溪浅便躬起身,撩起头发,掬水扑到面上。 少年单薄的身形跪伏于地,秀丽的脊背极尽舒展,水珠沿着鬓角坠落,乖巧得近乎驯服。 凌晋的眸色深了。 周溪浅站起身来,“我好了。” 周溪浅的衣袖湿了一角,他今日穿了一件极轻薄的烟绿广袍,叫一根坠着环佩的玉带松松一系,给这个漂亮但稚嫩的少年,平添了一丝不属于他的妩媚。 凌晋眸色浓沉,“怎么穿成这样?” 周溪浅摆弄着自己微湿的袖袍,“热嘛。” 凌晋收回视线,“跟我回去,该到训练的时候了。” 周溪浅撇起嘴,“城头太热了。” “那就在城墙下等我。” “我不用上去?” “在我的视线之内即可。” 白梨坞城墙高耸,在墙内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显得凉风习习。 周溪浅捡了一块干净平坦的地方,高高兴兴道:“那我就在这里了,一会儿你得站在我的头顶,一低头就能瞧见我。” 凌晋看着他,“嗯。” “可我一会儿口渴了怎么办?” 凌晋去井边打来一桶新水,搁在他脚边,“渴了便掬水喝,明日记得带水囊。” 周溪浅觉得凌晋未免太纵容了,他甩了甩宽大的衣袖,由衷道:“晋哥,你真好。” 少年的动作将原本就宽松的衣领挣开了些许,小巧的锁骨及锁骨下一小片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凌晋的视线在上面一凝,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发现,周溪浅身着的里衣衣料比寻常里衣薄透,衣领亦比常规制式足低了两寸,加之这轻薄如雾的宽松外袍,绝不是良民衣物。 凌晋微微变了脸色,“哪来的衣服?” “坞里给我准备的衣服呀。” “换了。” “为什么?”周溪浅莫名抬头。 “不适合你。” 周溪浅低头瞅了瞅自己,白梨坞给他准备的衣物既轻薄,又柔滑,他以前在农庄见不到好衣,后来回到周府,周记重礼,衣服也都呆板规矩,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飘逸好看的衣服。 他有些不舍,嘟囔道:“可是你给我准备的衣服真的有些热……” 凌晋眸底骤然冷了下来,“你知道这种衣服是给何人穿的吗?” 周溪浅懵懂地摇摇头。 凌晋凝了他片刻,不知为何,漆黑的眸底忽而漾起一点令人心悸的微光,他好似心情好了,唇角冷冷一勾,“溪浅若想穿,可在屋内,穿给我看。” 周溪浅觉得凌晋的话里隐隐藏着说不出得可怕,他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 凌晋淡淡道:“明日还穿吗?” 周溪浅立马乖觉地摇摇头。 凌晋微微一笑,“在这等我。” 凌晋转身走上城墙,周溪浅看着凌晋的背影,回味着凌晋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稀里糊涂又委委屈屈地红了耳尖。 【作者有话说】 凌晋,爱吓老婆。 第34章 周溪浅拣着墙根坐了下来,将木桶拖到身前,里面井水冰凉,他伸进手去玩了一会儿,仰起头,正见凌晋站在城头,在垂眸看他。 周溪浅脸一热,慌忙低下头,觉得自头顶到脖颈,都叫凌晋的视线灼得冒了汗。 第47章 周溪浅没敢再抬头,直到凌晋带着方才那几个民兵转到城下阴凉处,周溪浅才重新悄悄看了过去。 晨队上半场的民兵从白梨坞广袤的城墙走下,陆陆续续向此地汇集。周溪浅这才得以看清城墙上的全部守军,竟然有三四百人之众。 凌晋第一次训练,却十分娴熟,周溪浅想他以前应当时常带兵,他是亲王之尊,恐怕比现在还要凶神恶煞百倍。他一边幻想着凌晋凶恶的模样,一边把自己逗笑了。 远处的凌晋打落一个民兵的长枪,他听到凌晋呵斥:“在看什么!” 那民兵立马捡起长枪,重新舞起枪式,不敢再往这看了。 日头逐渐升高,阴凉逐渐减少,直到城阴只有周溪浅脚下一隅,凌晋的训练结束了。民兵们精疲力竭地冲凌晋作别,扒开草丛拿出农具,扛着农具各自散了。 凌晋来到周溪浅身边,“累了吗?” 周溪浅仰起脸,看着凌晋英挺深刻的眉目,露出了笑。 凌晋伸手将周溪浅拽起,“走,陪你去逛集市。” 周溪浅贴了上来,“我还想喝羊羔酒。” “你还爱羊羔酒?” “昨天没有喝惯,但是过了一天,又有点想。” 凌晋看向他,“羊羔酒劲大,你不怕又成醉猫?” 周溪浅用手比划了下,“那我们就打一点点。” 凌晋笑了笑,“你在集市上吃,还是回李府?” 周溪浅道:“回李府吧,我想去看看李爷爷。” 凌晋“嗯”了一声,“你见到他,顺便跟他说一句话。” “什么话?” “就说你在坞内无聊,想出去玩一日。” 周溪浅双目微微睁大,“晋哥,我们要开始行动了吗?” “是我来行动。你只管询问,同不同意都无妨,因为——我也要把出坞的意思告诉李月华。” “你要干什么?” “自然是告诉他,我寻不到那长着红枫胎记的小兄弟的身影,要出坞告诉他的家人。” 周溪浅神情紧张,“这样他会不会对你疑心?” “他不疑心,怎有下一步动作?”凌晋屈指在周溪浅脸上轻轻一刮,双眸在周溪浅看不到的地方冷了下来,“再者,还有一件关于你的事,我要找他确认。” 周溪浅有些莫名,“什么事?” 凌晋靠近他的耳畔,“不能让你知道的事。” 周溪浅很是不满地别过脸去。 凌晋收回手,在他头上一揉,“走吧,先打酒,再去找他们父子二人。” 周溪浅与凌晋来到昨天的集市,却发现集市外竟设置了拒马,巨大的拒马尖刺矗立人前,令人胆寒,而集市内空空荡荡,毫无昨日人踪。 周溪浅左顾右盼,“晋哥,我们走错地方了?” “没有。”凌晋拉着他小心钻过巨大的拒马,“进去看看。” 集市内依稀能看到昨日人聚后的残留物什,正午的阳光曝晒在无人的街道上,显得一切都明晃晃。两人的脚步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种沙沙的声响,让人恍然以为在被人跟随,周溪浅贴紧凌晋,手抱住了对方的臂膀。 凌晋偏头看了他一眼,“怕就先回去。” 周溪浅立马汗毛倒立,狠狠摇了摇头。 周溪浅贴着凌晋一直来到酒肆门前,紧闭的酒肆门内,一股隐隐的肉香从门缝内溢来。 凌晋抬手,扣响了酒肆木门上沉重的铜环。 过了许久,木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酒肆老板站在门内,看到凌晋与周溪浅,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 凌晋神色如常,“老板,我们来打羊羔酒。” 酒肆老板愣了片刻,才侧身将二人让进门内,“实在抱歉,方才在厨房忙着,两位公子稍等,我这就给两位公子打酒。” 凌晋拉着周溪浅找了处席面坐了下来。 屋内的肉香更浓郁了。凌晋不曾进过庖厨,但他确信自己闻过这种浓烈到熏腻的肉香,他将不大的酒肆环视一周,将视线定在了与庖厨相隔的布帘上。 熏人的肉香,就是从那厚重的布帘内传出来的。 他昨日未进过这间酒肆,但却在酒肆外围窃听过李月华的谈话,他确信,从酒肆外围来看,酒肆除了这栋屋宇,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而这栋屋宇的外墙,远比眼前这间狭窄的铺面要大出数倍。室内只有布帘后这一间内室,那外墙多出来的部分,就应是酒肆的庖厨。 一个酒肆,为何庖厨会比正堂大出数倍? 酒肆老板打好一坛羊羔酒,抱到二人面前,他满头的油烟,先拭净了,才笑道:“这位小公子是祖将军的后人,这坛酒就送给两位公子了。” 周溪浅此刻放松了下来,道了声谢,问道:“爷爷,为什么集市上没人了?” “因为今日不是开集日,白梨坞逢五逢十才有集市,平日里这里都没人的。” 周溪浅点点头,“集市外面为什么放着那个大东西?” “小公子是说拒马?”酒肆老板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这是白梨坞的规矩,大概是防止大家空走一趟吧。” 周溪浅将酒坛抱进怀中,站起身来,“谢谢爷爷,我们不知道今日闭市,打扰爷爷了。” 酒肆老板亦笑道:“不打紧,只是既然是规矩,总不好违拗,往后小公子还是在开市日来吧。” 凌晋随周溪浅站起身来,正在此时,那厚重的布帘忽而从内掀开,一个拿着铁勺的青年从庖厨内匆匆跑出。 第48章 酒肆老板回头瞪他一眼:“有客人在,跑什么!” 那青年立马站定,拘束道:“盐、盐不够了。” 酒肆老板回过身,从橱内拖出一大袋盐,那青年抗起盐重新进了帘内。 凌晋看着那持勺的青年走进帘内,突然对酒肆老板道:“这位是老板的儿子?” 酒肆老板陪笑,“徒儿罢了。” “老板还收徒吗?”他将周溪浅往前一推,“若还收,我这醉猫表弟可来老板这讨个手艺。” 周溪浅茫然回首,酒肆老板已陪笑着婉拒,“哪里能学什么手艺?小人年纪大了,带那一个徒弟就已然力不能及了。” 凌晋拱手冲酒肆老板作别,“既如此,我们先告辞了,多谢老板赠酒。” 凌晋拉着周溪浅走出酒肆。 正午的阳光兜头洒向方从暗室内走出的二人,周溪浅眯起双眼,方要张口,却被凌晋一把捂住。 直至两人再一次钻出拒马,凌晋将周溪浅拉到身前,低声道:“那个酒肆,以后除了有我陪同,你不要再去。” “为什么?” 凌晋再一次回想方才青年手中的铁勺,与那腻得发昏的浓郁肉香。 在看到铁勺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他在何处闻到过这种肉香。 在军营。 军营有一处部门,叫火头军,专门负责军营饮食。他曾见过火头军手握过那种有如长剑的巨大铁勺,也曾在那里闻到过专为数以万计的人口治膳的浓烈气味。 而酒肆里,分明只有他师徒二人。 “晋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周溪浅见凌晋久未回应,轻声道。 凌晋垂眸看了周溪浅一眼。 这个衣着放荡的漂亮少年,正仰着脸,面庞被阳光照的洁白朦胧,浅色的瞳眸像一汪清澈的浅溪,依赖地看着自己。 凌晋忽而生出一种平生罕有的烦躁,他想,为什么要带周溪浅来到这种地方? 他抬手,轻轻揉上周溪浅柔软的耳垂,“没有秘密。” 周溪浅轰得红透了脸,身体在凌晋的揉捻下渐渐有些发软。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我半步。” 在周溪浅身体红透前,凌晋低声道。 【作者有话说】 审核没过,所以发晚了qaq 第35章 凌晋领着面红耳赤的周溪浅向李府行去。在回到小院前,他们需路过离小院不远的那片石林。怪异的太湖石与攀爬浓密的黑绿藤蔓在正午的日光下仍显阴森,周溪浅抱着酒坛,径直向前走着,一副魂游天外的怔愣模样。 石林深处隐约透出低低切切的模糊轻吟,以及一点似是而非的笑声。 凌晋脚步一顿,向林间望去。 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后,一片与周溪浅相似的衣袂从石后荡出。那一点暧昧不清的声音,便是从那传来的。 凌晋的目光陡然凛冽起来,周溪浅抱着酒坛莫名其妙地转过身来,凌晋侧身挡住周溪浅的视线,面色有些冷,“你先回去。” 周溪浅茫然地看着他,凌晋语气微沉,“快去。” 日光将周溪浅淡绿的衣袂吞没,少年远去的乖巧身影在视线中消失,凌晋再一次将目光移向石林。 吟声密密切切,混沌模糊,与周溪浅别无二致的淡绿薄绸萎顿于地,紧接着坠落的是那件几可透肌的薄纱里衣,凌晋神情冰冷,终于等到了第二个人的声。 “含住。” 是李月华森冷的声。 凌晋面色沉凝地回到小院,周溪浅正坐在案前摆弄酒盏。他大约是偷饮过羊羔酒,案前的酒坛已然开封,室内尽是酒香。 看到凌晋来了,周溪浅双目晶亮,笑嘻嘻道:“晋哥,你回来啦?” 他的脸比先前更红了。 凌晋走上前,摸上他滚烫的脸颊,“喝酒了?” 周溪浅在他的掌下点点头,“喝了一点,我叫这里的人去给咱们准备午膳了,你先坐下,我们吃完饭再去找李爷爷和李月华吧?” 凌晋收回手,“不必去了。” “为什么?” 凌晋看向他,神色冷静,语气强硬,“我要送你出坞。” 周溪浅惊讶地放下酒盏。 “我会亲自去找李廷索要出坞口令,你在这里等我,哪也不准去。” 周溪浅茫然地看着他,“晋哥,发生什么事了吗?” “无事。” “那你为什么送我走?” “我有新的计划,你在这反而添乱。” 周溪浅才不吃这套,他站起身来,“那你呢?送我出去,你要一个人回这里吗?你以什么理由回来?没有我,这里的人能放你进坞吗?” “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 周溪浅咬紧下唇,胸膛起伏了一下,突然道:“你想也别想。” 凌晋看着他,他的眼神不算冷酷,甚至在听到周溪浅此语后变得有些缓和,可说出的话,仍然不容置喙。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我根本就不会给你添麻烦!”周溪浅补了句,“你别想撵我走!” 少年的目光愤愤,凌晋凝着少年幼圆漆黑的双眸,“先听听我的打算。” 周溪浅戒备地瞪着他。 凌晋的语气已经可以算是柔和了,“白梨坞的秘密在地下,人口消失不知几何,而我们去过的酒肆,有远大出形制的庖厨,巨大的铁勺与盐袋,这都说明酒肆在承接为众人治膳的任务。一个平平无奇的酒肆,不接客,只负责给李府运送美酒,做如此众多的饭食,是喂养谁?” 第49章 周溪浅果真被绕了进去,“……是给那些消失的人?” “如若是喂养他们,怎样送,才能不引人注目?” 周溪浅瞪大双目,“从地下送。” “照此推断,那些消失的人,应就被豢养在地下。我只需伏在酒肆附近伺机而动,就能揪出白梨坞的秘密。” 周溪浅发了会儿呆,突然道:“你明明只是猜的。” 凌晋屈指在周溪浅脸颊刮过,神情有点无奈,“怎么就突然聪慧起来了?” 周溪浅偏开脸,打掉他的手,愤愤地来回踱了几步,“你要是猜错了呢?你把我撵走,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回白梨坞,你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该怎么办!” 少年的动作将原本松散的衣领泄出一片春光,凌晋将目光落在那一片白腻的肌肤上,面色重新冷了下来。 周溪浅轰得红了脸,他将凌晋一推,将衣领拢起,“你在看什么!” 凌晋眸色深沉,“小东西,你知道这身衣服是给谁穿的吗?” 这是凌晋今日第二次提及这个问题,周溪浅感到被轻视,愤怒道:“我在和你讨论正事,你为什么总说我的衣服!” 凌晋靠近一步,将周溪浅笼罩在自己身下,“十七了,也该懂了。” 周溪浅又惊又怒,一双眸无措地瞪着凌晋。凌晋自他的耳廓轻轻抚过,“领低二寸,衣薄若肌,这是以色侍人的男倌打扮,你这样轻易地穿在身上,叫我如何放心将你留在这里?” 周溪浅在凌晋的抚弄下瞪圆了双目,声音惶恐又委屈,“你为什么知道这种衣服?” 凌晋的手指一顿,低笑了一声,“怎么关心这个?” 周溪浅像是不适到了极点,他拔高了声音,“你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凌晋双目沉沉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声音微叹,像是怜惜,“我自然会去。”他的指尖移上周溪浅小巧可爱的耳垂,“所以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幻想你漂亮的身体,想要将你据为玩物。” 耳垂单薄柔嫩,红得如血。凌晋冷静地看着周溪浅,“你这里很敏感,你知道吗?” 周溪浅脖颈轰然红透,张牙舞爪被顷刻击碎,他像承受不住凌晋的触碰,身体颤抖着,再说不出一句话,凌晋温热的指腹从耳畔流连到颈后,拨开碎发,摩挲起那里柔软的肌肤。 他靠近周溪浅,将鼻息停在他的耳侧,“我不会让这种人出现在你身边。” 周溪浅的双目摇动出水光,在凌晋的掌下被迫仰起脸,那漂亮执拗的少年此刻再也寻不到一丝娇矜的猫儿模样,反而似某种乖顺的、惊慌的幼犬,湿润的圆眸像乞怜,又像畏惧,令凌晋升起想要继续侵略的怜惜。 “晋哥……”周溪浅无助地叫唤,仿佛凌晋将他死死钳制,而不是仅仅在抚弄他的后颈。 “听我的话,出坞。”凌晋沉声诱惑。 周溪浅轻哼一声,终于承受不住,身体向下滑去。 凌晋在周溪浅的腋下一撑,声音冰冷,“回答我。”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短,周天加更一章~~~~~只是碰了一下耳垂审核大大您给过吧!(可怜) 第36章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凌晋扣住周溪浅,转头道:“谁?” “两位公子,午膳送到了,奴婢进来了?”室外传来白梨坞侍女的声音。 凌晋松开周溪浅,“进来。” 白梨坞的膳食精致铺张,侍女们训练有素,各类珍馐很快就摆了满案。周溪浅双目恍惚,伶伶仃仃地一步也未挪,凌晋将他拉到案边坐下,“先吃点东西。” 周溪浅将手从凌晋手中抽出,垂下首,不动了。 凌晋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我去找一趟李廷。” 说罢不等周溪浅反应,径直出了门。周溪浅眼睁睁看着那个将自己弄得心慌意乱的人就这样轻易离开,张了张口,一股情绪席卷全身。 说不上是郁愤还是失望,亦或是别的他理不清的情绪,甚至连凌晋叫他出坞这样的大事都被他暂时排除在脑后,周溪浅被这样的情绪裹挟了。 方才的两名侍女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两盘水灵灵的葡萄,见凌晋不在,两位侍女明显放松下来,她们把葡萄摆好,拍了拍周溪浅的肩,“小公子,快回神啦,这是楚大人派人给你的。” 侍女一面说着,一面给周溪浅倒上羊羔酒,“不过那送葡萄的人,我怎么先前从未见过?” 另一个侍女接口,“是呢,脸上那么一大块红斑,吓死人了,咱们白梨坞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人?” 周溪浅倏然抬起头来,“你们说什么?他脸上长着什么?” “一块红斑呀?像……像秋天的红叶?” 周溪浅豁然站起身来,“他还在吗?” 侍女一指门外,“刚走,奴婢去帮您——” 周溪浅已冲出门外,不远处,一片衣角消失在游廊转角。 周溪浅向着那个方向跑去,穿过游廊,钻过月洞门,来到了李廷的石林。 石林风声瑟瑟,密叶招展,那节衣角在石林深处一晃,消失不见了。 周溪浅几乎毫不犹豫冲进石林。 连环桃坞的侍女都未见过他的相貌,所以他一定生活在地下。找到他,或许就能打探出地下的秘密,凌晋就不必孤身犯险,也不会送自己离开了。 第50章 脚下的藤蔓被周溪浅踩得沙沙作响,他被藤蔓一绊,一手扶到了一旁的太湖石上。 周溪浅喘息着抬起头,周遭怪石林立,风声鹤鹤,阳光被怪石的巨影分割得斑驳陆离,一阵寂静过后,周溪浅听到身后传来脚步摩挲地面的沙沙声。 周溪浅豁然转身,一个左额上有一片枫红胎记的青年,从巨石后绕出,正看着他。 “小公子,你是在找我吗?” 周溪浅喉间滚动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 凌晋走进李廷的内室。空气中的药味与昨日别无二致,李廷依然躺在榻上,没见好转,也不见恶化,像时光已将这垂垂老矣的人遗弃,不肯在他身上再留一丝变化。 李廷听到有人靠近,睁开浑浊的目。 凌晋垂眸看着他,“李大人好警觉。” 李廷喉间发出苍老的嗬嗬声,凌晋微微附身,听他道:“周……周家孩子呢?” 凌晋目光冰冷,“你知道你的儿子喜好男色吗?” 老人眸光清明了一瞬,仿佛昔日威严在他身上一闪而逝,他道:“那个混账……他——” “他不该把主意打在溪浅身上。” 凌晋毫无怜惜地俯视病榻中的人,“你儿子玩弄妖童,觊觎溪浅,我要带着溪浅离开,还请李大人给我出府手令。” 老者的眼中滚出浊泪,“他是……祖将军的后人……” “所以更不能任由你儿子亵玩。” “叫他住我这……我护着他,若你们出去,遇到胡人……” 凌晋冰冷的目光中透出悲悯,“李大人,你已经归降了,外面没有胡人。” 李廷的眸空茫了一瞬,“没有胡人了?” “是,你怕了一辈子的胡人,没有了。” 李廷苍老的面容萧索起来,“年轻时……我曾盼着与祖将军一道北上,夺回故土,收复河山……怎么一转眼,他死了,我却仍躲在这座高墙内,当过胡狗,降过南人,却再也不敢像少年时,领不到百人,就冲出坞去救他……好孩子,你叫他留下吧,就在我身边……我那混账,不敢把他怎样的……” 凌晋冷冷地看着他,“祖将军生不逢时,而李大人却正当时。” 李廷睁开目,“你什么意思?” “你们在白梨坞到底藏了什么,我不想知道,我只求不要把我与溪浅卷入其中。放我们走,你们白梨坞的荣辱兴衰,与我们无关。” 李廷神情激动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凌晋目露微嘲,“我若发现什么,早已被灭口,岂能活着见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白梨坞行事诡谲,却不得不让人生疑。” 正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一名仆从匆匆来到内室,凌晋定睛一看,竟是自己与周溪浅客居小院的仆从。 凌晋的瞳孔蓦然睁大,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李廷已替他问出:“不是叫你护着周公子吗……怎么突然跑来找我?” 仆从看了凌晋一眼,欲言又止。 凌晋脸色一变,李廷已道:“若事关周家孩子,不必藏着掖着了。” 仆从低下头,“属下不力,方才周小公子追着一人跑出小院,至今未归。” “跟着谁?”凌晋厉声道。 “像是跟着……大少爷的人。” 凌晋骤然变了脸色,李廷已从榻上艰难地直起身来,“看到他去哪了吗?” “小公子跑得太快,侍女没有跟上,据属下推断,小公子应当是……向着石林的方向去了。” 凌晋折身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李廷因急促而滞涩的声,“派人……去石林搜!若遇到李月华,先将他控制起来!” 凌晋双目一厉,眸中杀气顿起,他脚步未停,当先冲出了庭院。 【作者有话说】 今日加更,明天按约定还有一章哦~~~ 第37章 凌晋来到太湖石林,石林内空无一人,呜咽的风声犹如号角,凌晋在阵起的风声中高喊:“周溪浅!” 无人回应。 他冲进密林深处,石林内视野逼仄,他一处处找,额头渐布起汗。 忽然,凌晋收住了脚,一个几乎被藤蔓掩埋的废井出现在眼前,而井沿旁,散落着一条被扯断的玉珠串,那是周溪浅环佩的一角。 凌晋不敢确定这条珠串是否是他亲手扯下的,他两步跑到井前,俯身高喊了一声,井内声音回荡,无一人回应。 枯井藤蔓遮挡住大部分视线,凌晋将数根并做一起,攀着藤蔓跳入井内。 井内无水声,凌晋顺着藤蔓迅速向下探去。井底比想象得要浅,也比从上面看要明亮,阳光从藤蔓间透入,凌晋迅速蹲下身摸了一遍,果真,从一处藤蔓间摸出另外一串珠串。 看来是周溪浅刻意扯下的。 凌晋将珠串攥入手中,起身环顾,井壁逼仄,这里空无一人,周溪浅又在哪里? 他抽出腰侧佩剑将井壁一侧密布的藤条斩断,藤条后,一个铁质的机关扳手嵌在壁砖内。扳手柄部光滑圆润,显然至今仍在使用,手柄底部是一个极深的纵向凹槽,凌晋将手放上,槽内阴风袭来,足见其深,而凹槽最底段向右弯成一个弧形,形成一个用以固定的卡槽。 此等深度,这种形制,必是用来卡极重的物件。 凌晋略一思忖,将手柄试着向下拉动,脚下的地面果然发出震颤,他向平稳的一侧一避,同时将扳手用力压下,卡入槽中,井底的半扇石板,轰然向上掀起。 第51章 阳光顺着骤然显露的空洞洒下苍白光斑,一个不知全貌的地下空间,展现在凌晋眼前。 凌晋纵身跃下。 阳光照亮脚下一隅,眼前是一条长长的隧道,远处数个如眼前般垂直泻下的白色光线,将隧道切割成明暗交替的怪异空间。 凌晋先前未曾留意,现在仔细回想,白梨坞有许多口井,它们或许真如城墙下的那口水井,供人们饮水,而更多的,或许就是隧道顶端这一个又一个透着白光的空洞。 洞内阴冷,与洞外的高热天气形成巨大反差,使头顶空洞源源不断地递送进清风,在隧道碰壁,回旋。 是通风口。 生逢乱世,很多显贵府邸会有地下隧道,就连皇宫亦有用来逃难的地宫,可眼前这处,通风优良,方才开启的机关更可以让地道晴时采光,雨时防水,这样的精巧设计,需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绝非仅为逃生。 此时的隧道空空荡荡,凌晋脚下踏起尘烟,向着隧道深处走去。 他一面走,一面搜寻周溪浅留下的痕迹。 可周溪浅仿佛消失于这条隧道之中,有限的光线内,凌晋未找到一点周溪浅来过的痕迹。 但借由头顶泄下的光线,凌晋发现地面布满青黑尘埃,不像尘土,而像某种石料的粉屑,尘埃之上,布着密密麻麻的车辙。 ——有人在这运送石料。 凌晋心中愈发焦急,这里一切透着反常,他不知道周溪浅是否遇到了危险。他甚至生出一种极其荒谬的错觉,周溪浅或许并不在这充满秘密的地下。他令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向着深处探去。 凌晋穿过另一处洒满光斑的明亮一隅,在陷入黑暗的同时,他忽然感到风向一变。黑暗中有风从从身侧涌来,他立马折身向来风处走去,果真,身侧不再是冰冷的青砖隧道,他走入了一片新的空间。 这里更冷,风更大。凌晋停下脚步,退回墙壁,等待目力适应。 眼前的景象渐渐显现出朦胧的身形。 ——是堆叠的凌乱的石块。 目力所及,全是石块的黑影,堆成一座又一座有如谷堆的石丘,在黑暗中有如诡异的庞然巨物。 凌晋向内走去。这里冷极了,风急遽地向着身后的孔洞荡去,这声音让他心中一沉,此地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大。 这些石块用作何用?李家父子为什么贮藏如此多的石块?他走近石丘,伸手摸了上去,石块表面极为凹凸,像有颗粒附着,凌晋取下较小的一块,收入腰侧囊中。 越往深走,风声渐渐小去,一个清浅的呼吸声,随着凌晋的深入,愈发清晰。 凌晋几乎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着呼吸处跑去,一片昏蒙中,他看到一个蜷缩在石堆旁的身影。 是周溪浅! 凌晋蹲下身,周溪浅匀长温热的呼吸轻拂在颊侧,凌晋心中巨石,骤然落了下来。 凌晋在他的颊上拍了拍,低声道:“周溪浅。” 周溪浅毫无反应。 他将手绕到颈后,在周溪浅风池穴上一按,黑暗中,凌晋看到周溪浅缓缓睁开双目,眼底映出了细碎的暗芒。 那一瞬间,这小半日的大起大落,在此刻尽化作一种失而复得的怜。 下一瞬,周溪浅扑进凌晋怀中。 “你终于来了!” 凌晋微微勾起唇角,将手移到他的脑后,按了按,“怎么跑到这里了?” “我发现那个脸上有红枫胎记的人了!” “嗯。” “我追着他一直来到石林,他突然从我身后出现,然后他就把我带到井底,你是看到我留在井边的珠串了吗?” “看到了。” 周溪浅从凌晋怀中支起身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晋哥,这是哪里?” 凌晋垂眸看他,“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我自己过来的?”周溪浅茫然道:“我只记得一到井底,他就突然在我后颈劈了一掌,然后……你就把我叫醒了。难道,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凌晋面容微冷,温热的指尖抚过他的后颈,“还疼吗?” 周溪浅缩了缩脖子,“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他自有他的目的。”凌晋握上他的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周溪浅在凌晋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脚下的碎石被踩得骨碌碌滚到一边,周溪浅缩了一下肩,“这到底是哪里?怎么这么黑?” “这是一个存放石块的暗室。” “石块?石块有什么好藏的?” 凌晋心念一动,“或许,石块中暗藏了玄机。” 他带着周溪浅重新回到明暗交替的长长甬道,周溪浅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讶然道:“晋哥,这会不会就是李廷掩藏秘密的地宫?” 凌晋从锦囊中掏出从暗室带出的石块,洞顶泄出的光源并不算明亮,凌晋只能看出青黑色的石头中间有一条近乎褐色的石纹,那细密的凸起,就在这条石纹上。 凌晋将石头重新收入囊中,“看不分明,上去再看。” 他拉着周溪浅重新走入黑暗,周溪浅圈住凌晋的臂膀,“晋哥,这里为什么都没人?” “若是有人,我们大抵出不去了。” “那还是没人的好。” 凌晋脚步一顿。 周溪浅被拽得一个踉跄,凌晋已将他扶住,他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暗芒,拉着周溪浅向着方才贮藏石块的暗室折身而去。 第52章 “怎么了?”周溪浅跟得磕磕绊绊。 “被你说中了。” 【作者有话说】 凌晋,靠谱。好啦,周五见啦! 第38章 周溪浅耳力不及凌晋,过了片刻才听到甬道深处传来滚滚的闷响,那声音在原本寂静的甬道中显得尤为骇人,周溪浅汗毛倒立,“晋哥,那是什么声音?” “车轮声。” “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凌晋拉着他快步走入暗室,“未必是冲我们而来,别怕,先躲到石堆后,以防万一。” 凌晋拉着他来到一处二人高的石堆后,刚将周溪浅揽入怀中,车轮声已向着这里涌来,暗室隐约能见暗洞的火光,下一瞬,火光哗啦一声涌进了暗室。 周溪浅绷直了背,大气也不敢出,他感到凌晋将一块石头塞到自己手中。 凌晋以手掌包裹住周溪浅冰凉的手,压在石块上用力一按。 周溪浅的心倏然提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凌晋让他以石块反抗。 凌晋缓缓抽出了腰间佩剑。 石堆的轮廓在杂乱的火光中时隐时现,脚步声密密匝匝,遍地乱起,周溪浅将身躯蜷进凌晋怀中,听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一人的声音自咫尺外的石碓旁响起。 “这次怎么这么多?” “听闻这次石头不好,出的少,挖了这么一堆,还不知道能出几斤几两。” “完不成任务,咱们又甭想回地面。” “回去也是在工坊,出不了门,见不了外人,干了这份活,这辈子甭想能见光。”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一人突然道:“等等!” 火光停止了晃动。远处的石堆映出两个俯身细看的诡异身影,周溪浅紧紧捏住手中的石块,下一瞬,一声铁铲入石的吱嘎声传入耳中。 方才的声音再次嬉笑起来,“嘿,我看这堆石头倒像是不错。” “那咱们可赶紧干。” 周溪浅只觉背后汗浆骤然而出,腰椎霎时酸胀不已,凌晋悄然环住他的腰,收紧,周溪浅咬住下唇,将身体无声贴紧,以遏制自己几乎难抑的呼吸。 四面八方渐次传来越来越多的铁锹声,周遭霎时尘土飞扬。随着石块滚落,石堆缩减,周溪浅甚至看到了远远近近晃动的火把。 石堆快要遮掩不住他二人的身形了。 就在此时,一人突然道:“行了,先到这里,先回去磨磨看。” 火把随着那人的声音四处摇曳,车轮声与人声再次响起,半炷香后,暗室重新恢复平静。 凌晋静等了一会儿,欲将周溪浅拉起,却发现周溪浅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凌晋蹲下身,将周溪浅手中汗湿的石块取出,指腹从掌心硌下石块印痕中捋过,低声道:“别怕了。” 他拉着周溪浅重新回到甬道。 甬道深处的某个暗室,火光大盛,锤声铮然,周溪浅知道,那是他们在捶打刚刚运走的石块。 谜底就在不远处,凌晋却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反方向走去。 周溪浅回望火光,“晋哥,你不过去看看吗?” “先带你出去。” “然后呢?你要自己再回来吗?” 凌晋没说话。 周溪浅突然将手从凌晋手中抽出,“晋哥,我就在这里等你一会儿,你去看吧。” 凌晋皱起眉,“别胡闹。” “我没有闹,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探查秘密,现在秘密就在眼前,我不能让你错过。” “送你上去耽搁不了太久。” 周溪浅摇了摇头,“这会儿正好无人,你送我上去后,可能就遇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凌晋方要张口,周溪浅扁了扁嘴:“我知道我会拖后腿,可这里这么多人,如果真被发现了,就算没有我,你大概也脱不了身。我不想自己在上面担心你,所以,你不要撵我走。” 少年的声音低低浅浅的自黑暗中响起,和着遥远的、难料祸福的锤石的声,凌晋的心奇异地松了一下。 他功成于沙场,在过去无数个死生之间,他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得益于他的专断独行——这里危险,先把周溪浅送出去,这是他权衡之后的瞬时决断。可此刻,在少年不肯离去的娓娓声中,他竟生起一个无关得失却有关风月的荒唐念头。 ——留周溪浅在侧,似也不错。 于是他牵住周溪浅的手,低声道:“罢了,那就随我一探。” 两人屏息向着远处的火光处走去。 那是一处与贮藏石块相似的暗室,在漆黑甬道的一侧。借助甬道的掩映,凌晋将周溪浅在身侧一按,一道向内探看去。 室内足有数百人之众。火把交映处,有一座足有两人高的巨大石磨,敲碎的石块被倒入石碾,在十数人推拉下,碾成青黑色的石粉流出石槽。石槽下是一张两尺见方的巨型木槽,数道平缓的微齿横贯槽面,木槽旁有一座大水瓮,细水从水瓮下端的孔洞流出,将石粉混成石浆,顺着木槽缓缓下淌。 流动的石浆经过数到微齿,沉淀下一些石粉,而仍旧浑浊的黑色石浆顺着木槽流到地面,四散而淌。 凌晋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们在干什么? 袖口被拉了拉,凌晋缩回甬道,周溪浅已趴到耳边:“晋哥,他们好像在淘洗。” 凌晋以眼神示意。 第53章 “你见过淘米没?”少年的声音沙沙入耳,“你肯定没见过,我淘过,把陈米和水混到一起,放入米槽,米沉,一斜就被淘出,如此反复几次,米就干净了。那木槽跟淘米用的米槽差不多,只不过大了数倍,他们会不会也是在淘洗东西?” 凌晋将视线落入被细齿拦留的石粉,泥流阵阵,火光荧荧,一点金光,自褐色石粉中一闪而逝。 石粉中有东西,他们果然在淘洗! 一人忽然高喊一声:“开天窗!” 几人持炬迅速向四面而去,随着数声沉闷的嗡鸣,三座孔洞自穹顶而开。 天光霎时倾泻而下,将暗室深处照得透亮。 一座巨大的石炉,在天光中显形。 添柴,点火,木槽上的石粉被源源不断送入炉腔,皮风囊拉满,递送,将炉火燃成人高,金黄色的液体,从一侧的石槽缓缓流出。 凌晋倏然缩回身体,拉着周溪浅向外走去。 “今日所见,不得让任何人得知,懂吗?” “晋哥,他们在——” “炼金。” 周溪浅陡然深吸一口气,凌晋冷声道:“我朝严禁私采金矿,挖一两者流百里,你今日所见,是要族诛的重罪。一会儿到出口,你佯作昏迷,我把你带出去,若遇人盘问,只推说昏迷不醒,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会信我们吗?” “信与不信,非你我能做主,但以我对李廷的了解,他兴许会纵容你一些。若你我不得已分开,你记住,我榻底有一包袱,里面装着与梁蔚联络的烟花,你燃红色烟花,他会助你。” 两人说话间来到贮石的暗室,凌晋像突然想到什么,迅速从囊中取出石块,一脚踢进暗室,周溪浅被拉得踉跄,口中却笃定,“晋哥,我不跟你分开。” 凌晋语调微冷,“凭你自己,能帮到我什么?” 周溪浅咬住唇,没再说什么,只加紧速度跟上了凌晋。 两人尚未到出口,凌晋突然顿住脚步。 一簇火把出现在前方漆黑的甬道。 凌晋把周溪浅拦在身后,十数根火把已涌进甬道,来者手持利刃,在炬火下泛着冷光。一辆轮椅从拐角处驶出,楚长卿推着李廷来到了火光前。 近在咫尺,方才的对话必被对方听去,凌晋凝着来人,缓缓抽出佩剑。 火光下,李廷神色俨然,他目光越过凌晋,看向身后的周溪浅,“周小子,过来。” “李爷爷,我们不是有意看到的。” “我不管你有意无意,你是他的后人,只要你往后不出白梨坞半步,我不会把你怎样。” 周溪浅从凌晋身后探出头来,“李爷爷,你是要软禁我们吗?” 李廷神情微缓,“白梨坞的秘密,不能被外人知道。” “那晋哥呢,他能跟我在一起吗?” 李廷注视着周溪浅,老眸因病躯而滞,因睥睨而冷,像在瞧一个挟恩图报的孩子。 凌晋突然开了口,“李大人前来捉拿我,为何只带寥寥数人?” ,“十年磨剑之客,捉你足矣。” 凌晋却淡淡道:“李大人是怕闹出动静,叫身后炼金室的人知道吧?李大人虽为白梨坞之主,却未必号令的动所有的人。” 李廷陡然神情转厉,“竖子!我要护区区一人,岂会护不住?” “恕我直言,李大人日薄西山,恐怕护不了舍弟太久。” 李廷微微变色,身后的楚长卿却突然道:“李公子不必咄咄逼人,大人老了,白梨坞确实已是大公子的囊中之物。你们闯此大祸,大公子必不轻饶,若非要救周小公子,大人何必赶在大公子之前,亲自前来接周小公子走呢?” 凌晋神色冰冷,“那个脸上有枫红胎记的人,是谁的人?为何会引舍弟至此?” “枫红是大公子的人,但引周小公子至此,大公子并不知情。他确实曾被大公子授意要诱拐周小公子,但大公子身处上位,岂会替他出谋划策?是他听闻你们在打听他,才出此下策,欲将周小公子引诱至此献给大公子。但他不及通报,便已被我们控制,所以大公子尚不知你们探到地下,只要你们不惊动身后的人,就不必担心大公子日后发难。我们大人与祖将军有同袍之谊,与大公子有父子之情,所能做的,不过是带走周小公子,掩埋你们来到地下的事实,请看在李大人年迈的份上,将周小公子交给我们。” “若李大人故去呢?” “我来护周小公子,李公子,迟则生变,若令父子生隙,后果难料。” 凌晋凝眸看着二人,忽而,将周溪浅从身后扯出,往前一推。 周溪浅措愣地看着凌晋。 “走。”凌晋语调微沉。 【作者有话说】 发现自己上了一个一万五字数的榜,那必须加更,周五周六周天周一都更吧~如果字数依然不够,周二再更~有存稿无所畏惧hhhh 第39章 “我——” 凌晋见他岿然不动,竟直接扯过他,拖着他向李廷处走去。周溪浅掰向凌晋的手指,惶恐溢出瞳眸,他脚下生根,竭力抵抗,身体却绝望地被凌晋向前拖动。 及至李廷近前,周溪浅哀叫道:“晋哥,我不走!” 凌晋却突然转身,剑光一闪,长剑迫到了李廷颈前。 “后退百步,否则给李大人收尸。” 第54章 李廷被利刃压喉,却面不改色,“挟持了我,你更护不住他。” 凌晋却将剑往前一递,“三数之内,刃下封喉!一、二——” 李廷脖颈立时出现一道血痕,楚长卿面色大变,“慢!撤百步,后撤百步!” 十数个举炬持刃之人向后撤去,顷刻间,甬道只剩李廷一人。 凌晋持刃平视,“灭火把。” 楚长卿咬牙一抬手,火把悉数灭掉,甬道霎时浓黑一片,凌晋拉起周溪浅,向着李廷来时那条岔道疾速跑去。 身后是百余炼金人,身前是李廷带来的数十名练家子,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这条隧道并不笔直,期间数道拐弯,墙壁一侧偶有暗洞,凌晋担心其为穷路,未敢贸进,只带着周溪浅贴壁疾行。那十几个练家子已涌入甬道,他们手中有炬,亦比凌晋熟悉地形,故而距离在逐渐缩短。 某一个转弯处,周溪浅甚至隐约看见了火光。 ——他们已经离自己很近了。 而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 又一个暗洞从身后闪过,周溪浅看着近在咫尺的凌晋的侧脸,方才他将自己轻易抛弃的情形在心底一闪而过。 他抿起唇,加快了脚步,心中响如擂鼓,既凉且烫,他下了一个决心。 又一处拐角自眼前出现,凌晋带着周溪浅贴壁跑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身后的脚步声却在逐渐逼近。 正在此时,身侧突然钻出一人。 饶是凌晋镇定,亦不免身体一紧,他疾步后撤,将周溪浅护在身后,手中长剑一挑,向来人刺去。 来人倏地从凌晋剑下闪过,凌晋看清了来人,剑锋一顿,“梁蔚?” 梁蔚停住身形,声音茫然,“殿下?” 情况紧急,不容多言,凌晋道:“有人在追我们。” 梁蔚当即反应过来,“殿下,随我来。” 梁蔚转身钻入一个暗洞,凌晋这才发现身侧墙壁一臂高处被凿出一个暗洞,他钻入暗洞,转身欲拉周溪浅。 周溪浅站在洞外,拐角后已隐隐显现出火光,脚步声将仄道塞满,少年漆黑的眼底有火光涌动。 “进来!”凌晋低喝。 周溪浅看他一眼,转身向甬道深处跑去。 那一瞬间,凌晋将自己推向李廷的情形在心底闪过。 身后火光欲亮,他拔足向前跑去,已有人当先跑过拐角,在看到周溪浅的那一刻,高喊了一声:“在那里!” 暗洞内静了一瞬。 梁蔚率先反应过来,“殿下!周小公子在引人!你先——” 凌晋已追出洞外。 他三步跑到周溪浅身后,扣住他的手腕,身后火光大盛,两人的身形暴露在众人之中。 凌晋拖着周溪浅率先钻入暗洞。 真正的短兵相接从此刻开始。 受困于梁蔚带领的这条仅容一两人并行的狭仄暗洞,追击者无法一拥而上,他们被压成一条持刃的长蛇,源源不断地向三人发起攻击。刀剑涌入,身形受制,行动滞缓,功夫优劣已在其次,谁的剑快,哪方剑多,就能取胜。凌晋与梁蔚身处劣势,只尽力护着不会功夫的周溪浅,在逼仄洞穴的乱剑之下,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血腥气开始弥漫。 周溪浅白了脸。懊悔,自厌,他很难形容此刻的情绪,只知道发了狠般向前狂奔,身上撞伤蹭伤也在所不惜——他怕自己再给他们拖后腿。 梁蔚一面尽力护着凌晋,一面带着他们向后撤退。 “出口还有多久?”凌晋趁乱问。 “很远,但!有门!殿下再坚持百步!” “不得恋战!” 两人躲过斜刺里的乱剑,护着周溪浅捷足向前跑去,直到跑到一处,梁蔚突然回身旋起,足尖点壁斩断头顶的捆缚麻绳,一座沉重的石门倏然下坠,顺着两侧深刻石槽,轰然砸到地上。 梁蔚将门上三道铁链拽下,拉紧,迅速扣到地面的铜环之上,如是,一道无法从内打开的石门,赫然屹立在眼前。 凌晋平匀气,夸赞:“门不错,这就是你们挖的地道?” “是的,我们担心殿下会遇危险,便提前设了一道能从外面关闭的门,没想到真用上了。殿下,过了这道门,咱们就已经出了白梨坞的地界了。” “什么时候挖通的?” “今晨,我们一直没有接到殿下传出的白梨坞内部图,担心殿下有危险,就擅自做主继续挖掘,今晨不小心挖通了白梨坞的地道,我担心被人察觉,便先行探路,没想到碰上了殿下。” 凌晋挑了挑眉,“地道挖得很是时候。” 他走到石门前,伸手推了推,见石门纹丝不动,便转身搜寻周溪浅的身影。 周溪浅跌坐在地上,四周黑漆漆的,凌晋看不清他什么神情。 不过……那小东西掉头就跑的样子仍在眼前,倒不难猜他的想法。 周溪浅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勇气,倔强,愤懑,与决然,在转身而跑的那一刻飞出了天外,却又在凌晋拽回,乱剑裹挟,及那段逼仄绝望的地道中,坠落,碾碎,变成悔恨,惶然,与铺天盖地的羞耻。 他跌坐在地上,脑中翁然作响,浑身汗出如浆。 凌晋静静凝了他片刻,出声道:“周溪浅,过来。” 见少年的身躯仍委顿于地,凌晋突然嘶了一声,捂住腹部的伤口,靠到了背后的墙壁上。 第55章 周溪浅像被惊醒的梦中人,他先茫然抬起头来,看到凌晋手指捂腹神情痛苦,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凌晋,期间甚至绊了一脚,他趴到凌晋身前,颤声道:“晋哥,你受伤了?” 凌晋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皱着眉“唔”了一声。 周溪浅再次白了脸,眼泪涌出眼眶,他摸向凌晋的伤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凌晋抓住他的手,往自己小腹一按,让两人指尖相覆。 “小伤罢了。” 腹部的湿润血液及凌晋腹腔的起伏让周溪浅指尖一颤,他惶然又茫然地抬起头来。 凌晋低头,靠近,两只手都在抓着周溪浅的手,只得用眼神抚慰周溪浅的眼泪,他道:“周小公子舍身取义,叫我好吓。” 相握的指尖又是一颤,凌晋松开手,“好了,别哭了,随我出去。我这人娇气,受不得什么皮肉伤,随我出去包扎。” 梁蔚吃惊地看着凌晋松开周溪浅的手,又在周溪浅脸畔揩了一下,他的心还在为周溪浅二话不说就转身引人的果决英姿七上八下,便见周溪浅像被捋顺了毛的什么小动物一样跟在了凌晋身后,心中愈发惊异起来。 周溪浅是此刻才察觉脚上与肩膀的疼痛的。方才逃亡之时,他数次撞到了突出的岩石墙壁,在紧张与郁恼之下,他竟以为自己无事。直到此刻,疼痛才席卷而来,周溪浅每走一步,都钻心得疼。 凌晋的视线从周溪浅身上移开,对梁蔚道:“你受伤没?” 梁蔚哪敢说自己身上也有几处不好说轻重的伤口,卑微道:“殿下,属下无事,但凭吩咐。” “既如此,你先行一步,叫人抬担架来。” 梁蔚诧异地窥了一眼要将“娇气”进行到底的凌晋,没敢再说什么,应了一声,自己急匆匆走了。 凌晋席地而坐,对周溪浅淡淡一笑,“先坐着歇歇。” 周溪浅挨着凌晋坐在他的身边,凌晋看了一紧靠着自己的周溪浅,喟叹了一声,“溪浅,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周溪浅扬起脸,在黑暗中问:“最想做什么?” “最想……”凌晋的眸光在他脸上一停,“最想用膳。” 周溪浅一愣,便听凌晋叹道:“从清晨到现在,我还未吃一口饭。” 周溪浅这才想起,中午时案上明明摆满了饭食,凌晋却一口未吃,径自走了。他想起凌晋当时是打算将自己送出白梨坞,低下头,低声道:“晋哥,你还送我走吗?” 凌晋瞥他一眼,轻声道:“我哪里敢?” 周溪浅眸光一闪。 “不过是佯作要将你推给李廷,就想出了以自己引走追兵的想法,就这般跟我置气?” 周溪浅垂下眸,不动了。 凌晋目光垂怜般看向他的发旋,“报复我?就为了我说过要送你走?” 周溪浅低声道:“你难道没想过抛弃我吗?” “我何时——” “在屋内,你说你要送我出坞,在地下,你让我做好分开的准备,在李爷爷面前,你把我亲手推向他,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我一无是处,帮不到你,你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吗?” 凌晋抚向他,“我没有说你是累赘的意思。” 周溪浅打掉他的手,“我当然不是累赘!” 凌晋微微一怔,而后将周溪浅拥入怀中,“好,好,不是累赘,溪浅怎么会是累赘呢?” 少年在凌晋怀中瞪大双目,一滴泪从他眼中滚落,他想,我如何不是那一无是处的累赘? 可累赘也想叫人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也想时时刻刻不被舍弃。 无根的绝望将周溪浅吞没,他想,是他让我喊他一声晋哥,叫我一声舍弟,让我以为我有了可以依托的期望,让我生了不该有的妄念,我该怎么办呢? “你怎么了?”凌晋察觉到周溪浅的异样。 周溪浅张了张口,他想告诉凌晋他的无助,可到底只说了一个字:“疼……” “除了脚,还伤到哪里了?”凌晋不敢擅自查探,只轻轻抚上他的背。 还伤到哪儿了?他朦朦胧胧想到一件旧事。 小时,农庄,他伸出胳膊,露出其上的伤口,给他的舅舅看。 他那时也说了疼。 可他的舅舅,却转身离去,将他弃在那破败的农庄中,一弃十年。 周溪浅除了脚,还疼在臂膀,他这次没有再说,而是不顾疼痛,伸出手,圈住凌晋的后背。 圈住这个数次想要将他抛下,他却不知如何割舍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出去玩了,刚到家,发晚了qaq 第40章 洞内响起轰轰隆隆的声音,周溪浅圈着凌晋的手臂一紧,抬起头来,“晋哥,什么声音?” 隆响自四面八方而来,一声紧过一声,在洞穴深处反复回响,凌晋蹙眉听了片刻,忽而一笑,“小东西,你恐怕没法在这休息了。” 周溪浅立马紧张起来,“是他们要追上来了吗?” “是外面下雨了。” 凌晋突然起身,将周溪浅拦腰抱了起来。周溪浅一声惊呼扼在喉间,抓住凌晋的手臂,“晋哥,你腹部有伤!” “唔,我知道。” “那你快放我下来!” 凌晋唇角一勾,语气发沉,“再乱动,致我伤口裂开,出去罚你。” 第56章 周溪浅立马噤了声,抬着头,目光怔怔。 凌晋瞥他一眼,“怎么?不信我会对你好?” “我……” “是不是还在心里腹诽,埋怨我诓你一声表兄,却并不把你放在心上?” 许是扯到伤口,凌晋“嘶”了一声,在周溪浅腰侧软肉一拧,“真该罚,若不把你放在心上,我在做什么?只肯记我权宜之计,我平素为你做的,全丢脑后去了。” 隆隆的回响渐次变为潺潺水声,若虫噬蛇爬,自洞穴深处暗暗而来,凌晋的脚下变得冰冷泥泞。 周溪浅双目发涩,哀声道:“晋哥,你把我放下来吧,你身上有伤。” “那不成,我这小东西惯会拿乔使性,若放你下来,回头又要疑我心意,哪日攒起旧恨当真跑了,我上哪去寻你?” 周溪浅怔了片刻,忽在黑暗中滚出眼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乱跑了,你别这样说我。” 凌晋脚步一顿,瞥向胡乱淌泪的周溪浅,心中忽而有些不是滋味。 他突然察觉,自己当真在欺负他。 以年长者的油滑老练、避重就轻,去欺辱这人一颗惶惶而无瑕的心。 凌晋静了片刻,道:“是我错了。”他将周溪浅埋进怀中,掩住少年的狼狈神色,“以后不论何种情形,我不会丢下你。” 雨水漫过脚踝,梁蔚带着医者及担架匆匆赶来。医者是王府的老医官,一见凌晋,便先惊呼:“王爷身上有伤,怎么还抱着个人?” 周溪浅闻言,更是在凌晋身上呆不住,凌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对老医官道:“他脚踝有伤,你先看下。” 医者撩起周溪浅的裤脚一看,“哟,恐伤到筋骨了。” 凌晋将周溪浅抱到担架上,见周溪浅还看着自己,便在他鼻尖轻轻一刮,“周小公子好勇猛,伤到筋骨,还能跑这么远。”他助周溪浅躺好,起身对众人道:“水在上涨,先走。” “晋哥,你的伤——” “王爷,你伤——” 周溪浅与老医者一起开口。 “出去再医。” 梁蔚带来的亲卫逾十,护着凌晋担着周溪浅迅速向外撤去,凌晋听着洞内水声,对梁蔚道:“洞外雨势如何?” “回殿下,极大。” “出洞后着人炸毁隧道,以免李氏父子追踪至此。洞口在何处?可否安全?” 梁蔚道:“回殿下,三十八骑亲卫按您吩咐,皆在附近,为了隐藏身形,兄弟们把洞口开在了彭城外的山丘密林中,距白梨坞大约五里。” 凌晋颔首,“你先行一步,通知上面的人做好撤退准备,大雨可掩饰行踪,我们要趁雨势,连夜离开徐州。” 梁蔚道:“殿下,五千骑兵在三十里外待命,是否令他们驰援?” “不可,不能惊动李氏父子,他们当我们是普通人,不过四下搜寻,但一旦猜测到我的身份,恐会生变。” 梁蔚吃惊道:“他们犯了什么事?竟会生造反之心?” “夷族重罪,出去再说。” 梁蔚仍有些犹豫,“但我们只有兄弟数十,若不叫援军,太冒险了。” 凌晋道:“无妨,走与京城最近的老山山路,老山的徐杨边界有舅父的卫兵防守巡视,只要进入扬州境,就可利用舅父的兵力阻挡白梨坞追兵。” 自古地方管理,遇山分山,遇水划水,便是为了防止因地势而产生的天然封闭地域,自成一派,难以管辖。老山山脉在李廷归降前地属徐州,但李廷归降后,朝廷便把这段纵横南北的山脉一分为二,北边仍属李廷,但南边与扬州接壤的山脉划入了扬州,归扬州刺史、当朝国舅、安北将军王渊管辖。州际之间为互相钳制,本就设有关卡,而徐州作为降州,更被着力关照,故王渊在这条山中小道布有重防,凌晋走这条路,可谓借力打力。 梁蔚明白了凌晋的打算,便立即领命而去。至水漫过膝,亲卫护着凌晋周溪浅跨出暗洞,冲入雨帘,数把大伞霎时撑起,凌晋涉雨钻入早已候在一旁的马车。 一登车,他便回身将周溪浅抱上马车,按在座上,周溪浅方要张口,凌晋便道:“我知你晕车,但你腿上有伤,骑不得马。” 周溪浅在凌晋的摆弄下坐好,扁了扁嘴,“晋哥,我是问你的伤。” 凌晋将周溪浅受伤的腿小心地担起,靠上车壁,缓缓出了一口气。 此刻险情暂缓,他才察觉伤口隐隐作痛,他捏了捏鼻梁,唤老医官进入车中。 车马在漫天雨脚缓缓启程,老医者将凌晋的上衣解开,露出肌理分明的腹部,在轮廓清晰的腹肌之上,横着一条足三寸长一寸深的深刻伤口,随着凌晋的呼吸,在紧实的肌肉上起伏。 周溪浅凑近细瞧,极为心疼道:“晋哥,好深。” 老医官便道:“周小公子,别挡老夫的光。” 周溪浅往后避了避,见老医官从药箱取出一瓶不知名的伤药,药粉洒上伤口,凌晋眉头一蹙,呼吸粗重起来。 周溪浅忍不住又凑上前来,“晋哥,疼不疼?” 老医官便道:“周小公子,别碍我施药。” 周溪浅讪讪地向后退去,一双圆眼巴巴地向凌晋。 凌晋歪头看他,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你给我吹吹,便不——嘶。” 老医官将药粉猛然一洒,凌晋住了嘴。 第57章 老医官从药箱中取出白绢,自凌晋的腰际缠绕数圈,将伤口团团围好,才道:“王爷最近几日,动动嘴可以,动手动脚便免了吧。” 凌晋无奈地瞥向老医者,“老东西,哪里受的气?来我这撒气?” 老医官将白胡子一吹,“若非王爷逞能抱什么美人,也不至几天都不得动弹。” 凌晋收了笑,看向医者的目光微沉,“他腿上有伤,不得动弹,我不抱他,让他被水淹么?” 老医官仍狠狠叹气,“现下这么危险,王爷还不顾念自己,老夫心急!” 凌晋语气转冷,“孙太医。” 老医官在凌晋目光下堪堪收了话,嘟囔道:“王爷不爱听,老夫不说便是。” 凌晋不再看他,“溪浅脚上有伤,你给他仔细看看,再用上麻弗散,叫他别那么难受。” 老医官争辩:“用上麻弗散,可是要睡觉的。” “他晕车,用上正好。” 老医官想说这是逃命,不是游玩,若再捎带个只会睡觉的累赘,岂不危险加倍?可他刚受凌晋不轻不重的训斥,实在不能继续倚老卖老。 老医官勉力掩下心焦,重新探看起周溪浅的伤势。 周溪浅脚踝已肿出二指高,脚踝上下,淤紫一片。老医官在周溪浅伤处轻轻一搭,周溪浅便痛得闷哼一声,老医者道:“坏了,你小子这伤,恐半月下不得地了。” 凌晋皱眉道:“给他熬药。” 亲卫送上炭火小炉,药香很快盈满车厢,车外大雨如注,马车颠簸歪斜,周溪浅服下药,踝间锐痛逐渐散去,他朦朦胧胧阖起了眼。 凌晋忍不住露出了疲态。他在亲卫的服侍下用了些许干粮,便摆了摆手,裹着一衾薄毯,将周溪浅揽至怀中,与他一同闭目睡去。 车外,侍卫蓑衣笠帽,腰间缚剑,冲破雨帘,奋力前行。 不多久,天黑如浓墨。 第41章 周溪浅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凌晋怀里,周遭一片黑暗,车外雨声潺潺。 他动了动,身上有什么东西滑落,他低头一瞧,一条薄衾搭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也不知是不是凌晋搭的。他捏住衾被柔滑的一角,往两人腰腹间拉去,车辙溅起的泥水声清晰入耳,他恍然察觉,车厢里只有他和凌晋两人。 周溪浅窸窸窣窣地盖着被子,黑暗中忽然响起凌晋的声: “腿还疼吗?” 周溪浅盖被的手一顿,看向凌晋,“我吵到你了?” “无妨。”凌晋将手搭在他的腿上,半闭着目,轻轻捏了捏,“若痛得厉害,再喝一剂麻服散。” “不要了,这么晚了,赵太医应当已经休息了。”周溪浅靠近了些许,“晋哥,你的伤还痛不痛?” 黑暗中,周溪浅感觉到凌晋看了过来,因为他看到凌晋眼底暗光,在黑暗中显得晦暗幽沉。 凌晋的声音低低沉沉,“其实还是有一点疼的。” 周溪浅立马紧张起来,“要不要我再给你上一遍药?” “你笨手笨脚,这种活,还得是交给赵太医。” 周溪浅讷讷“哦”了一声。 凌晋忽而伸过手,将他重新揽进怀中,“若还能忍,便再睡一觉。” 周溪浅小心翼翼地枕上凌晋的肩头。车外雨脚拍板,泥水荡荡,马蹄声飞驰入土,车窗在颠簸中反复开阖,漏进雨丝风气,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周溪浅竟感觉到安宁。 凌晋的胸腔在跳动,暖意自相贴的身躯传来,周溪浅轻轻开了口,“晋哥,你今日在地洞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凌晋的声音已带上睡意。 “你说你把我放在心上。” “嗯。” 周溪浅抬起头来,见凌晋闭着目,轻唤:“晋哥?”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凌晋的声音轻而疲,像不经心地梦呓。 周溪浅发了一会儿呆,心中逐渐升起一种无处着落的空茫,和一股不敢落地的欢喜,他静听了一会儿凌晋的呼吸,再一次钻进凌晋怀中,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圈上他的腰,闭上了眼。 再醒来,天已大亮,车停了,没完没了的雨声也停了,车内只有周溪浅一人,嘈杂的人声从车外传来。 周溪浅瘸着脚挪到窗边,推开,发现凌晋站在车后不远处,在跟人交涉。 周溪浅扬声喊了声:“晋哥!” 凌晋打断那人的对话,来到周溪浅车前,微笑道:“还疼吗?” 周溪浅扁扁嘴,“有点。” “我带你下来?” 周溪浅往远处看了看,远处的山道上,泥水狼藉,枝树堆叠,道路上方的山壁树木倾倒,大片黄土裸露出来。 “路上这是怎么了?” “遇到了泥石流。” “泥石流?” “嗯,泥石流阻塞住了我们身后的山路,我们不用担心被追击了。” 周溪浅弯起了嘴角。 凌晋将手搭在周溪浅颊畔的窗沿,“所以想吃点什么?他们正准备埋锅造饭。” “我想吃鱼。” “大概不行,还有别的吗?” 周溪浅探出头往外瞧,“你们是不是猎到了什么东西?” “两只兔子,还有一只野鸡。” 周溪浅眼前一亮,“我要吃兔子!” 凌晋勾起唇,“嗯,抹上蜜如何?” 第58章 “嗯!”周溪浅向凌晋探出半边身子,“晋哥,我们要在这里停多久?” “吃完饭就走,以免再遇到泥石流,你想下来吗?” 周溪浅道:“脚好疼。” “我扶你。” 周溪浅立马翘起唇角,“那我就下来。” 凌晋将周溪浅半抱着扶下马车,将他抱到车辕上坐下。周溪浅仰起头,天还是阴沉沉的,看起来还会有雨。不远处,凌晋的亲卫已架好炭盆铁网,将兔肉片好,铺网,刷三道蜜浆,撒西域香料,不出片刻,亲卫以小碟盛着四五片兔肉端到了二人面前。 凌晋先举箸尝了一块,才对周溪浅道:“味道尚可,你尝尝。” 周溪浅拾起另一双长筷尝了一片,兔肉极薄,脂香味足,齿颊留香,周溪浅忍不住一连吃了三片,凌晋见周溪浅将小碟里的炙肉都吃尽了,便对亲卫道:“做得快些。” 一只兔子肉腴美处不多,余者如兔腿皆肉质紧实,不宜片薄,亲卫便整根裹上厚厚的香料,炙到焦香,再端过来给二人。 周溪浅将韧劲十足的兔子腿吃完,发现远处的山道上,出现了一群着甲的士兵。 凌晋也发觉了,他起身向远处眺去。 山路上军队庞大,人数逾千,队中无旌旗,不好辨认身份。凌晋的近卫悄无声息地向凌晋靠拢而来,梁蔚道:“殿下,不像是巡防的人。” 队伍中间一人骑高马,凌晋定睛看了半晌,突然道:“是舅父。” 声音掩不住讶异,他偏头对梁蔚道:“梁蔚,先去打声招呼。” 梁蔚纵马跑下山路,与对方交涉起来,远处庞大的队伍微微停滞,紧接着,队中骑马的人驱马来到队前,甩开队伍向着凌晋方向飞驰而来。 及至近前,凌晋迎上前去,行晚辈礼:“侄儿见过舅父。” 王渊立马翻身下马,他高峻挺拔,年逾不惑却不见老态,见到凌晋,一双锋利鹰目映出笑意,拍着凌晋的肩笑道:“你小子,怎么在这?” 凌晋探查白梨坞乃皇帝密令,不便告知王渊,便笑道:“来查徐州边防,原想着图近走山路,谁想到遇到了泥石流。” 王渊神情一敛,“可受伤了?” “不曾,倒是一下属伤到了脚,舅父怎么在此?” 王渊凝眸看向不远处的泥石流坍塌处,“属下来报,徐州界被雨水冲毁了山路,此处乃前往前往徐州最近之路,可一日直达,不可有阻。” 此乃王渊与凌晋心照不宣之事,徐州乃降州,又北临胡人,地处边境,从朝廷让凌晋与王渊共辖之策上便足见对徐州的堤防与重视。 凌晋颔首,“确应尽快通开。” 王渊道:“这几日随时有雨,恐还有坍塌,我在不远处安了营寨,你若不急着复命,便前去休憩几日。” 凌晋笑了,“正好下属有伤,那侄儿便去叨扰几日了?” 凌晋两度提及下属,王渊便笑了,“什么下属?这般得你重视?” 凌晋折身来到周溪浅身旁,将他抱下车辕,扶着他来到王渊身旁,“这是安北将军、扬州刺史王大人,还不快见礼?” 王渊从凌晋相扶的臂膀扫向周溪浅的脸庞,眼角的细纹微微一动。 周溪浅抬起幼圆的杏眼,“安北将军。” “这是谁家子侄?” 凌晋道:“是周家。” “哦?”王渊的利目森冷下来,“巧了,周记也在我营中。” “尚书令怎会在此?” “替陛下巡查四方,自然哪里都去得。” 凌晋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只说:“这孩子腿上有伤,我先扶他回车上。” 王渊再次在两人相扶处一瞥,淡淡道:“那就先回去休息,我带人去疏通道路。” 凌晋扶着周溪浅重新回到马车之上。王渊带来的队伍业已赶到,一人驱马来到车前,隔着帘子向凌晋见了礼,便带着凌晋向营地行去。 帘幕掀起一角,露出王渊端肃深刻的侧脸,周溪浅轻声道:“他就是王寻的父亲吗?” “嗯。” “看着不像。” 凌晋神色淡淡,“舅父确实看起来极威严。” 周溪浅觑了凌晋一眼,试探道:“他对你不好吗?” 凌晋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对我极好。小时我不住在母妃宫中,常常害怕,他便设法来看我,还给我雕过一只木雕的小兔子。” 凌晋靠在车壁上,脸上浮起一点笑意,“那只小兔子,我那时甚喜爱,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便不见了。” “那你岂不很遗憾?” 凌晋看了周溪浅一眼,“没什么可遗憾的,旧人旧事罢了。”他握上周溪浅的手,“到了舅父营地,你好好歇一歇,把脚伤养好了再走。” “晋哥你呢?” 凌晋慵懒得闭上目,“我也把伤养一养。” 周溪浅突然咕噜笑了一声,“晋哥你嘴真硬。” 凌晋睁开眼,“我怎么了?” “你看你,遇见王将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却还表现得好像并不在意王将军似的。” 凌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2333 第42章 凌晋与周溪浅到达王渊的营寨,一下车,便见远处周记侧身伫立,在赏营中高树。 周记素以容姿俊雅而闻名,此刻缓带轻袍,长身而立,兼身消如鹤,气质凛然,只一立,便是京城所追捧的名士风流。 第59章 周溪浅的杏眼倏然冷了下来。 他拉住凌晋,“晋哥,我们从那边走。” 凌晋扶着他向与周记相背的方向走去。 身后突然起了一场热闹。 一个兵卒端着一盆血水走到周记身旁,看都不看,便向一旁泼去。血水溅在周记身边,周记洁净的衣袍霎时染上了血污。 周记转身怒斥,“竖子无眼?” 倒血水的兵卒道:“哎呦!怎叫负伤战士的血污了尚书令的衣袍?” 周记将袖一甩,“匹夫王渊,是连下属都约束不住了吗?” 兵卒反击:“我们能为抢险而负伤,将军爱护我们还来不及,岂忍加以斥责?” 周记倒是神情睥睨,丝毫不为讥讽所恼,“我不欲让尔等污我耳目,王渊呢?” 兵卒立马大笑起来:“将军岂如尚书令得闲?将军已率军抢险,能来污尚书令耳的,也只有我们这等因负伤而不得不修养的闲人罢了!” 周溪浅在一旁看着,悄悄弯起了嘴角。 他在京城流落时也曾听说,周记被人称为雅相,只因他不事俗务,被奉为高洁。 他当时以为人们都疯魔了,竟去追捧一个尸位素餐的人,没想到在军营,却能听到这样一番痛快之言。 他浑忘了凌晋在侧,嘴角愈发翘了起来。 耳边突然传来凌晋低沉的声,“再看戏,便被你伯父瞧见了。” 周溪浅猛然回神,见凌晋墨眸中带着戏谑,“亲视长辈蒙难,必遭谴责,周小公子,还不随我避一避?” 周溪浅先是一愣,紧接着露出笑容,他扬起臂,“那你抱我。” 凌晋抱起他向远处走去。 周溪浅伏在凌晋肩头,嗤嗤地笑。 凌晋在他腰上一拧,“目无尊长,坏得很。” 周溪浅笑得浑身发软,“那你干嘛不训我?” “又不是看我的戏,我训什么?” “你那么好,谁会让你成为笑柄?” 凌晋托臀将他往上抱了抱,声音有些无奈,“你呀……” 周溪浅圈上凌晋的脖颈,“晋哥,你真好。” “我哪里好?” “你站在我这一边,就是好。” 带路的士兵远远地站在一处营帐旁向二人招手,凌晋抱着他向那里走去,“尚书令对你不好?” “嗯,但不要紧,反正我已经不是他们周家的人了。” 凌晋把他往上一颠,“那你现在是谁的人?”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钻进凌晋怀中,咕咕笑了起来。 凌晋等他笑完,将他抱得略远了些,“怎么了?这般高兴?” 周溪浅歪头看着他,双目盈盈,“因为……你没说我。” “没说你就高兴?” 周溪浅斩钉截铁:嗯!” 凌晋心中一软,将他抱了满怀,“唔,我自然向着你。” 凌晋抱着他走进帐内,径直将他放到榻上。 “说吧,肚子里还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周溪浅晃着脚道:“我讨厌尚书令。” “嗯,还有吗?” “你讨厌他吗?” 凌晋挑了下眉,“怎么?周公子还要求我与你同仇敌忾?” 周溪浅嘴角噙着笑,“可不可以吧?” 凌晋点了下他的额头,“知道为什么那名士兵会讥讽尚书令吗?” “因为他不干实事。” 凌晋笑了一下,“因为一桩旧事。三十年多年前,舅父迎战胡人,负了伤,身上一处伤口因医治不及,至反复溃烂,气味难闻。他那时只是一个凭借裙带关系初入朝堂的小将,跟士族出身的周记不能相较。一日他去周记府上赴宴,特地将伤口裹缠了数道,可还是被闻不得腐臭之味的周记赶了出来。二人就此结下梁子,舅父的手下讥讽周记,不足为奇。” “为国负伤却遭人嫌弃,不怪你的舅父讨厌他。” “不过是位卑人轻罢了。” 周溪浅的神情仍有些愤愤。 凌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怎么?要替我的舅父打抱不平了?” “很应打抱不平。” “你啊……朝堂之争,岂用你打抱不平?十年前,周记被罢官,下狱,险些丢了性命,那时你已六岁,应当有印象吧?” 周溪浅微微变了脸色,“是你舅父的手笔?” “嗯。” 一道惊雷忽从天边炸起,周溪浅猛然缩脚,痛呼一声,蜷起了身体。 凌晋蹲下身,“撞着脚了?” “……疼。” “我去找赵太医。” 凌晋掀开营帐,骤起的风扑进帐内,外面已阴云密布。 赵太医赶来时,外面已下起瓢泼大雨,周溪浅疼得面色发白,赵太医连忙叫凌晋扶着周溪浅躺好,仔细查看起周溪浅的脚踝。 “还好还好,没再伤着,周小公子,这脚可不能再乱动了。” 赵太医给周溪浅上了新药,又熬了一碗麻弗散喂他喝下,最后把他的腿小心吊起,“睡一觉吧,醒了就会好受些。” 周溪浅服下药,眼神逐渐迷离,他拉过凌晋的手攥入手中,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的脚,是否还能舟车劳顿?”凌晋收回手。 赵太医从匣中取出新的布帛和伤药,“若想让他不留后症,最好还是不要四处辗转。殿下,您的伤也该换药了。” 第60章 凌晋解开衣袍,“嗯,那便先在舅父这好好休养。” 待上好药,凌晋将衣系好,“他娇气,你给他治伤,需比我再仔细些。” 赵太医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正要请辞,一声马蹄忽而混入营外雨帘。片刻后,帐帘被蓦地掀起,王渊一身蓑笠,冷肃地踏进帐内。 凌晋有些诧异,“舅父回来了?” 王渊瞥了一眼身旁的赵太医,“你随我来。” 凌晋随王渊来到主帅营帐,王渊屏退左右,连蓑衣都不及脱,便压低了声音道:“京城急信,陛下于宫中骤然晕厥。” 凌晋面色陡然沉凝下来。 “病情是否危急?” “不详,宫中已封锁消息,我能知此信,已属不易,你要尽快回京,以免生变。” “好。” “雨停便走,扬州至京城之路你不如我熟,我着人护送你离开。” 凌晋拱手,“多谢舅父相告。趁雨未停,我先去做准备。” 王渊却握住凌晋的手,“不急这一时半刻,舅舅有一物要交给你,你稍等。” 王渊转身从一旁矮柜取出一支金钗,拉过凌晋的手,笑了,“这是你四表妹吵着让我给她带的荣记金钗,我恐怕一时半会回不了京,你替我捎给她,她见了必然欢心。” 凌晋却并没有接这支金钗,“舅父一片爱女之心,还是亲送为佳。” 王渊看着凌晋,眸中的笑意渐渐淡了,“晋儿,你是不忍相送,还是不愿相送?” “金钗乃闺阁之物,由我相送,恐引误会。” 王渊眯了眯眼,松开凌晋的手,“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你的处境?” “舅父请说。” “陛下病重,皇位悬而未决,二皇子极擅内政,在京中经营多年,拥趸者恐多于你。他素有贤王之称,膝下又有三子,你只有一身军功,若再不结亲,拿什么跟他争?” 凌晋淡淡一笑,“舅舅勿念,我自有打算。” “打算?”王渊忽而冷笑一声,“你还在肖想哪家的女儿?” 凌晋的神色也冷了下来,“舅父,此乃我终身大事,请容我自行决断。” 王渊的声音拔高了,“好一个自行决断,我问你,你的好二哥坐镇京中,这种情形,除了我,哪个世家大族敢在这个节骨眼趟这浑水?自古皇位承继,有多看重储君的子嗣人数,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还不——” 凌晋静静看着王渊,“舅父,二十三年前,在您军功最盛时,父皇却将我从母妃身边送入皇后宫中,您都忘了吗?” 王渊倏然变了脸色。 “您明知父皇提防于你,绝不允我与表妹联姻,却再三鼓动,是打算若父皇不允,以我的名义逼宫吗?” 王渊一掌掴到了凌晋面上,“孽障!” 凌晋微微偏开头,没有说话。他二人不似普通君臣,王渊曾对凌晋照拂良多,如严父般给予了年少的凌晋许多慰藉,故这一掌,不是王渊失了礼数,倒像是凌晋伤了王渊的长者之心。 他手上有一道旧痕,是当年为凌晋雕刻兔子时划伤的,而今已成一道浅浅的痕迹。这一掌力度不大,却让那只带伤的手颤抖起来。他指着凌晋道:“我视你为小辈,谋划向来以你为先,你当我什么?用完即弃的老物吗?” 凌晋目光停在了那道旧伤上,“舅父,我以为我不参加舅父的生辰,舅父能明白的。” “我明白什么!” “您是我的舅父,这层关系,永不会变。” “所以呢!” “所以外甥希望您永远是我的舅父。” 王渊看他半晌,忽而转过身去,“你走吧。”他声音冷而疲惫,“你大了,羽翼已丰,便将老夫视为累赘了。是我不该舔着脸,妄想与你皇家攀亲。” 凌晋看着王渊的背影,向他行了一揖,转身离开。 帐外的雨声随着凌晋掀起的帘幕涌入帐内,烛火下,王渊脸色半明半暗,他静等了片刻,突然道:“来人!” 王渊的亲卫步入帐中。 “去看看他到哪了,是否去了那个姓周的白面小儿营帐。” 亲卫道:“将军,只看看昭王到哪儿就行吗?” “盯着他,看他在那呆了多久,联姻之重他理应比我清楚,却推三阻四,除非——他已有属意之人。” 【作者有话说】 榜单任务完成啦,本周四就知道接下来的周任务啦,如果还是6000字榜单,就依然这周五和下周一更,如果任务多一点,就能更得多一点~ 第43章 凌晋掀帘走入雨幕。 梁蔚连忙撑起纸伞,疾雨打上伞面,发出铎铎的声响,凌晋瞥向梁蔚,“什么时候来的?” “属下听说舅爷叫殿下,就过来侯着了。” 梁蔚不是奴仆,其实不必如此鞍前马后,凌晋垂下眸,“有劳了。” 梁蔚觑向凌晋的脸颊,“殿下,您的脸……” “舅父打的。” “舅爷打您?这、舅爷这也太僭越了吧!” 凌晋的目光穿过雨帘,声音萧冷,“这就是皇家,舅父训斥外甥叫僭越,老父病了,先思虑的,也不是他的身体。” “陛下病了?” “急症昏厥。” “那我们是否要即刻入京?” “嗯,”凌晋声音淡淡,“你去准备吧。” 第61章 凌晋向前走去。 “殿下这是要去哪?” 凌晋看向远处风雨中的营帐,“我去看看他。” 凌晋来到周溪浅帐内,一盏灯在案上燃着,周溪浅窝在榻内,睡得一无所知。 凌晋走近周溪浅,将目光落在他的睡颜上。 吃了麻弗散,想来不怎么痛了,眼前少年睡得一派安详,凌晋看着他,微敛的冷眸柔和起来,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挨着周溪浅坐下,抚上他的面庞。 少年的肌肤柔软而温暖,凌晋从额前流连到下颌,竟一时不舍的收手了。 雨仍在下,暴雨模糊了时刻,让人恍惚以为已非白日。 凌晋就这样在周溪浅身边坐到了黑夜。 周溪浅醒来时,凌晋正静静地看着他。 周溪浅立马弯了眼角,“晋哥,你来啦?” 凌晋勾起唇,“嗯。” 周溪浅抬脖看了看自己被吊起的脚,“晋哥,脚不怎么痛了。” 凌晋笑了一下,“嗯,那好。” 周溪浅伸开手臂,“可是我这样坐不起来。” 凌晋握上周溪浅的手,将他从榻上拉了起来。周溪浅凑到凌晋面前,眼睛黑耀耀的,“晋哥,你有心事?” “嗯?”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凌晋看了他片刻,露出一点笑意,伸手揉了揉周溪浅的头,“没有的事。” 周溪浅凝了凌晋一会儿,伸出手臂,环住凌晋,钻进了凌晋怀中。 凌晋垂眸看着他。 周溪浅问:“我可不可以这样?” 凌晋笑了笑,没有说话。 “晋哥,你的伤还痛吗?” “不痛了。” 周溪浅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埋首在凌晋怀中。 凌晋静静地看着周溪浅的发旋,“溪浅,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周溪浅抬起头。 凌晋看着他的眼睛,“你昨夜,是不是问过我的心意?” 周溪浅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像惊惧,又像期待。 凌晋的目光柔了下来,“那我问你,你自己的心意,你知道吗?” 周溪浅怔怔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良久,凌晋轻轻叹了一口气,指尖抚上周溪浅的脸颊,靠近,吻住了周溪浅的唇。 “这就是你的心意。”凌晋放开了他的唇。 周溪浅的身体僵住了,他杏目圆瞪,满目怔然,眸中光华闪动。凌晋掌下是周溪浅的脊背,那一小片肌肤,正传出周溪浅心脏急剧跳动的声音。 凌晋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怜慑住,他吻上周溪浅湿润的眼睑,“还不明白吗?” 周溪浅的长睫轻轻颤动着,躲避凌晋的啄吻,轻声道:“晋哥……” 凌晋将手移向他的后颈,托着他的头,迫使他微微向上仰起,俯身,再次吻上周溪浅的唇。 周溪浅几乎瘫软在凌晋的掌下。 凌晋离开些许,拇指抚过周溪浅湿润的唇瓣,“吓到了么?” 周溪浅揪紧凌晋的前襟,呼吸起伏,目光凌乱,狼狈不堪。 凌晋的目光沉而柔缓,“溪浅,有一事我要大抵对你食言。” 他将额贴上周溪浅滚烫的额头,“京中有事,我要先行离开了。” 掌下的心跳骤然沉了,周溪浅身上惊人的热度倏然凉了下来,他抬眸看向凌晋,目光黑到慑人。 凌晋沉静地看着他,“听话,乖乖把伤养好,我在京城等你。” 周溪浅深黑的眸这才有了波动,他垂下眸,试图掩饰方才失控的情绪,低声道:“晋哥,我……” 凌晋打断周溪浅的辩白,“我知道,没事,是我不对。”他吻了吻周溪浅的发旋,“乖乖等我,好么?” 周溪浅低下头,“……你什么时候走?” “今夜。” “那我……” 凌晋摸了摸周溪浅的头,“我把赵太医留下,再留下四个亲卫照顾你,你只要养好伤,就可以让他们送你到京城找我,我让李太监给你换个好一点的院子,给你收拾得干净漂亮,好吗?” 周溪浅抿起唇,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容,他钻进凌晋怀中,“那我要快些好。” 凌晋揽着这个阴晴不定的少年,轻声道:“我在京城等你。” 他捏了下周溪浅的肩,起身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周溪浅恋恋不舍地看向凌晋。 凌晋微微笑了,他眉眼深邃而俊美,此刻全作柔和,便缱绻得令人心悸。他深看了周溪浅一眼,转身离去。 一道惊雷,自天边炸起。 梁蔚及四十余名亲卫已等候多时。凌晋将伞递给梁蔚,换上蓑衣笠帽,牵马来到王渊营帐,向舅父王渊辞行。 王渊神情冷漠,只留给凌晋一个背影,却把熟路的亲兵留给了他们。 凌晋一行跟着王渊亲兵穿过雨帘,奔上暗夜的山道,向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帐内,周溪浅躺在榻上,面色通红,神情痴茫。 灼热的唇舌触感再一次钻入脑海,周溪浅捂住脸,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难耐地向一旁翻去,脚上的布帛瞬间将他扯住,他倒回榻中,懊恼地呻吟了一声,嘴角却越翘越高,咕噜滚出一声笑。 他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忙将被子盖过头顶。被子下黑漆漆的,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忽然,他听到帐帘掀动的声音,他一把将被子掀开,向外看去。 第62章 周溪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周记站在帐内,用素有鹤鸣之雅称的声音冷冷吐出四个字,“不知廉耻。”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快乐~6000字烂榜hhhh,不过本周三更,周五,周天,周一~ 第44章 周溪浅圆眸冷了下来,方才动人的波光散了干净,他道:“你来做什么?” “你品行不端,举止龌龊,更与昭王闭帐暗室两个时辰之久,我身为长辈,自有资格前来训诫。” 周溪浅垂下长睫,眸中涌出讥讽,“我分明已自除周族,怎么你还要以长辈自居?” 周记缓步来到周溪浅面前,在距离周溪浅一步之遥时,解下腰间玉珏,照着周溪浅的脸颊抽了上去。 周溪浅脚腕缚绢,避无可避,闭着眼承了这了这一责。 周记将玉珏丢到榻上,冷声道:“肮脏至极,跟你娘一样。” 周溪浅倏然抬起头来,扑向周记,在脚腕薄绢绷紧的那一刻,他抓住周记,狠狠咬在他的腕上。 周记将周溪浅掴回榻上,周溪浅吐掉口中血沫,吼道:“你不配提她!” 腕间的血肉淋漓丑陋,周记扫向腕间,面色登时难看异常,“妖祸贱种,举止疯癫,得了昭王的青眼,便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卑贱的东西了?昭王什么身份?龙阳之好不过一时之兴,待他厌弃,我必将你家法处置!” 周溪浅嘴里噙着血,忽而笑了,“你要怎么处置我?像绞死我娘一样绞死我吗?” 周记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家族污点,自当清除。” “污点?明明是你自己得罪王将军而获罪,却将仕途不顺归咎到我母亲身上!你绞杀妾室,过继亲子,若论家族污点,谁比得上你?” 周记神情变了。 “你愚昧、恶毒、自利、刻薄,可你的美名却享誉天下,你的面目,应当为天下人知!” 周记目光阴冷,已如看死物,他缓缓开了口,“你果然克我。” 周溪浅扭身去解脚上绢帛。 周记一把擒住周溪浅脚腕间的白绢,“现在想跑,晚了!” 周溪浅闷哼一声,被周记拖倒在榻上,听到了周记冰冷的声。 “王渊让我将你软禁家中,可你如此无君无父,我却不打算让你再入府中。今日大雨,路面湿滑,若滚落崖下,恐怕昭王也只能怨天而不能尤人了。” 周记拽紧白绢,不顾周溪浅的闷哼,将其生生拖到面前。 帘幕倏被掀开,雨声顷刻钻入,给周溪浅炙过兔肉的侍卫闯进帐内,高声道:“周大人,请放开周公子!” 周记转眸看他,“你是谁?” “昭王亲卫,奉命保护周公子!” 周溪浅伏在榻上,顷刻红了目。 周记冷笑一声,“我管教自家子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置喙于我?” 侍卫扬起手掌,手心攥着一枚小巧印章,“王爷私印,见印如见人,如此,可能劳烦周大人松开对周公子的钳制?” 周记眯眼看了他半晌,将白绢一甩,松开了手。 侍卫几步上前扶住周溪浅,关切道:“周公子,要不要紧?” 周溪浅面如白纸,冷汗淋漓,他咬紧牙关摇下头,侍卫便转身道:“周公子乃我王府长史,往后周公子衣食住行,皆由我们王府负责,请周大人不要再插手了!” “衣食住行?”周记嘲弄地瞥了周溪浅一眼,“我等你被昭王扫地出门的一天。” 周记拂袖向帐外走去。 周溪浅突然扬声道:“父亲。” 周记豁然转过身来,“住口!不准你这样叫我!” 周溪浅恨恨地盯着他,惨白的面上勾起一个清浅的笑靥,“今日你不能杀我,他日,我必叫你身败名裂。” 侍卫一步挡在了周溪浅面前。 周记噬人的目光仿若洞穿侍卫的躯体,在侍卫分毫不让后,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周溪浅泄力般倒在榻上。 侍卫连忙来到周溪浅身边,“周公子,属下来迟了,属下先去叫赵太医。” 周溪浅伸手牵住侍卫的袖,“晋哥他……” “周公子,王爷已经走了。” 周溪浅咬住唇,眼圈渐渐红了。 侍卫叹了口气,将印章塞进周溪浅手中,“王爷临行前不放心你,让属下将此物交给你。有了这个,周小公子就不怕再遇委屈了。” 周溪浅将印章攥入手心,长睫颤了一下,忽而滚下一滴泪。 侍卫道:“周公子不要难过,往后属下会寸步不离守着周小公子,属下先去为周小公子请医。” 当夜,夜雨渐小,赵太医为周溪浅添了成倍的汤药,周溪浅躺在榻上,下了厚厚的帷幕,帐外,凌晋的四名侍卫持刀而立。 周溪浅将凌晋的私印攥入手心。 今夜赵太医不肯让他再服麻弗散,无药物催眠,他失眠了。 他的那件襁褓,因骤逢事变,落在了白梨坞,没有那件襁褓压在枕下,他无法入睡。 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母亲被周记绞死后,她的所有财物,被周记一把火烧尽,只有那件破了洞的襁褓,因那晚他怕母亲偷偷丢掉,藏在枕下,才幸免于难。 其实他没有亲见母亲受刑。 那晚,他和每一个六岁孩童一样,睡得极香甜。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被一辆马车强行拉出周府,还在惶然寻找母亲的身影。 第63章 道士断言母亲不详,断言自己克父,是他断断续续从他人口中得知的。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相信他再也见不到母亲的事实。 而他的父亲,那个随着他年龄增长越来越想诘问的父亲,却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大伯,直至十六岁被其兄长子侄赶出农庄,才仓皇再见。 周溪浅下意识摸向枕下,枕下,空空如也。 手中的印章硌进手心,他摊开手,印章底部阳刻鲜红,字体遒劲。 仿佛盖在了心尖。 周溪浅将印章攥入手中,像攥紧这风雨飘摇的夜晚唯一的寄托。 周溪浅在王渊营地一住十日。 这十日,因凌晋的亲卫把守,不论是王渊,还是周记,都未能再找周溪浅的麻烦。 第十日,徐扬交界的泥石流终于疏通完毕,周记一刻也不愿多呆,带着随从,向着徐州方向匆匆离去。 天气放晴,山河清爽,凌晋自京城传来书信,周溪浅拄着拐在帐外看侍卫读信,听心中无一字提到自己,有些失落。送信人却转身对周溪浅道:“周公子,王爷问你何时能归。” 周溪浅浮起一个笑脸,“我想现在就回去。” 送信人微微一笑,对四位侍卫道:“王爷说周公子不能坐车骑马,你们现在去准备船只,即刻送周公子回京。”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45章 待众人远去,送信人从马上取下一个食盒,“周公子,这是王爷特地嘱咐给您的,里面放了冰,现下正当食。” 周溪浅取过食盒,单腿蹦着回了帐。 他打开食盒,发现一共三层,下层储冰,上面分别是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和几颗硕大饱满的蜜桃。周溪浅把蜜桃拿了出来,发现蜜桃下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字:提前赊你,回京查你功课,若有懈怠,重罚。 周溪浅捏着纸条,傻笑了两下,丢掉纸条,拿起蜜桃咬了一口。 蜜桃已被洗净,咬破纤薄的果皮,莹润多汁的果肉落入了口中,甜蜜的汁液一径儿钻入腕中。 周溪浅吃了两个桃,觉得手上黏得不得了,拄着拐来到帐外。 侍卫都去准备入京事宜,前来送信之人业已离开,帐外空无一人,周溪浅记得不远处有一水瓮,艰难地向水瓮处走去。 还没找到水瓮,倒听到一座营帐内传来两人窃窃私语。 “这真是狗头金?” “是啊!金灿灿的,不是金子是什么?” “竟真能从土里挖出金子?”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泥土里怎么可能生金子?我猜是泥石流,把金子从山肚子里冲出来的。我今儿偷偷爬上去瞧了,泥石流坍塌的上头,果真有一山洞!” “那快带兄弟我前往!” 金子?山洞? 周溪浅忽而掀开帘子,“请带我也去!” “喏,就是这儿了。”士兵气喘吁吁地放下周溪浅,眼前是一个只容一人的小山洞。 山洞洞口极小,山壁全是冲蚀痕迹,显然是大雨冲垮山表而露出来的。 洞口黑漆漆的,冷风扑面,士兵背了周溪浅一路,靠在山壁上直喘,另一个士兵蹲下身,无奈道:“周小公子,上来吧,可说好了,一会儿甭管捡到多少好东西,都三人平分,您不准跟将军说。” 周溪浅便又趴到那人身上,声音乖乖巧巧,“李大哥,赵大哥,辛苦了。” 这一路上周溪浅已跟二人聊了半熟,二人肯带周溪浅来不为别的,怕这个这几日被一众侍卫呵护的金苗苗将状告到王渊处,毁了二人的发财梦。只是这一路周溪浅乖得不行,两人对周溪浅的怨气消了大半,也就不怎么排斥多这么一个累赘了。 周溪浅低下头,跟李姓士兵先行入洞,洞内阴冷异常,极为潮湿,赵姓士兵点燃火折,三个人屏着呼吸像深处走去。 大约走了百步,洞陡然宽阔起来,洞壁上也出现了明显斧凿的痕迹,赵姓士兵举着火折来到洞壁,手中火苗一抖,他突然惊呼起来:“金子!是金子!” 李姓士兵连忙背着周溪浅跑了过去,岩壁上,青色的嶙峋石壁有一道褐色的细小石纹,那道石纹在火折下闪出一点暗光。 和周溪浅在白梨坞看到的石块极像,只是白梨坞的褐色石纹要大一些。 周溪浅知道,自己或许来对地方了。白梨坞的金矿,或许就是从这里挖出来的。 赵姓士兵伸手抠向褐色石纹,却什么也抠不下来,另一人道:“别扣了,瞧这样子,这里已经被人采过了,咱们往里走走看。” 两人背着周溪浅向矿洞深处走去。矿洞四通八达,活像迷宫,洞壁时不时有暗光闪过,但都细如残丝,不值开采。 李姓士兵骂道:“呸!本以为能发财了,没想到竟是个空壳!咱们天天在这里巡逻,怎么就不知道这山肚子里有金子?倒不知道叫谁给挖走了。” 赵姓士兵往上搓了搓周溪浅,“行了,我瞧着凿痕很新,肯定还有没开采到的地方,再说,咱们也没带开采工具,你还是留心脚底下,说不定有他们掉落的。” 两人背着周溪浅越走越深,岩壁上的金脉层也越来越多,兄弟二人的目光逐渐贪婪,不停地用手扣摸着岩壁,脚步在空寂的洞中回旋,周溪浅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背着他的士兵突然放下周溪浅,“周公子,不若你在这歇息,我和我兄弟向里面找?” 第64章 周溪浅连忙拉住士兵的衣袖,“不,赵大哥李大哥,让我跟着你们,找到金子我可以不要。”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姓赵的笑了,“公子不要,跟着我们来做什么?别是想探明地点,想向王将军邀功吧?” 周溪浅自知失言,心下懊恼一片,他抿了下唇,讨好道:“金子谁不喜欢?只是我听说三人不抱树,你们两个人本就相熟,我怕一旦找到金子,你们为了多拿伤我。我不跟你们平分,你们想拿多少拿多少,只要别把我丢下,行不行?” 姓赵的士兵道:“周公子不必害怕,我们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只是私自采金是重罪,周公子若不能保证守口如瓶,可就别怪我们兄弟二人翻脸无情了。” 火光令两个士兵的面容变得诡谲,周溪浅环顾一下四周,有些暗暗后悔自己莽撞前来。他捏紧岩壁,商量道:“赵大哥,你们没带开采工具,挖也挖不到,不然这样,你们先带我回去,守着我不跟外人接触,我本来就是要今日离开的,我一走,你们既不用担心我去跟王将军告密了,又可以带着工具前来。” 姓赵的沉思了起来,他向同伴使了个眼色,而后对周溪浅摆出一张笑脸,“罢了,我们没带工具,看得见摸不着实在难受,但周公子你随侍众多,我们可不敢让您回去。这样,您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待我们取来工具,再说后话。” 说罢,姓赵的将身边人一拉,转身向外走去。 周溪浅急得要扶墙站起,姓赵的忽而将另一人手中的火折子灭掉,周溪浅瞬间落入黑暗之中。 慌乱中周溪浅腿脚不稳,向一旁跌入,再抬头,哪还有他二人身影? 周溪浅急得要掉泪,可一想假如现在追出去,这里漆黑一片无处求援,那二人又对自己多有防备,一旦惹怒他二人,自己恐怕会招来不敢想象的后果。思及此,周溪浅连此处都不敢呆了,他在黑暗中静等了许久,直到确信周围再无一丝声音,抓着墙壁站了起来。 他腿脚不便,倚着墙,一步一挪,狼狈地向洞穴深处挪去。 他不敢想象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那二人拿工具折返,看到自己不在原处,会不会动怒?若一但被他二人找到,他二人会不会为保守秘密,将自己灭口?他不敢往回走,甚至不敢走得太慢,他怕再碰到他们兄弟二人,更怕他们改变主意调头折返。 周溪浅在黑暗中掉泪了,可他自己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挪了多远,笨重的身躯和脚下时刻响起的脚步声让他惊惧万分,他向前摸索着,慌乱中,忽而发现岩壁下端陡然陷进一道窄缝,是一个被开凿出来的深窄石隙,周溪浅连忙钻了进去,将自己藏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溪:冲动脑热qaq 第46章 周溪浅坐在地上将自己缩紧,听外面风吹草动,在粗重喘息中,将脸上泪水胡乱擦掉。 黑暗吞噬了时间,心跳盖过了声响,周溪浅在石缝间不知呆了多久,不敢出去,又惧怕滞留。 他不知道这条窄缝能不能掩住自己的行踪,凌晋的侍卫能不能发现那两名士兵的异样,又会不会寻觅到这里,他开始悔恨自己冒失莽撞,将自己陷入险地。 他害怕那两个士兵重回洞穴,惊弓之鸟般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忽而,他听到了脚步声。 周溪浅霎时不敢呼吸了。 交谈声隐约传了进来。 “废物!你们不仅把人跟丢了,还拖到今日才让我们得知?” 声音粗粝刺耳,像钝刃摩擦枯木,不是那两个士兵的声音,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另一道声音缓缓响起:“大人,现在不是诘难之时,泥石流阻路前,我们根据车辙索骥,确定那二人已入扬州界,还请大人协助追捕,以防金矿秘密传入朝廷。” 周溪浅在黑暗中瞪圆双眼,是楚长卿的声音! 粗声人道:“发现秘密的是何人?相貌特征为何?” “一人名叫周溪浅——” “他叫什么?” 楚长卿又重复一遍,“周溪浅。” “另一人是否三十左右,相貌英朗?” “正是。” 粗粝的声音陡然拔高,“大事不妙!” “大人,怎么了?” “他们是朝廷的人。” 洞内诡异地安静下来。 粗声人沉默半晌,突然道:“你提的建议,我会向大人转达。” 楚长卿的声音在闭塞的矿道中显得沉闷而谦卑,“生与死,在您家大人一念之间了。” 脚步匆匆走远。 周溪浅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下一瞬,石缝外突然伸进一只手! 周溪浅被扯出石缝,咽喉被扼紧,他听到楚长卿高厉的声:“谁在偷听!” 他发不出一字,伸手抓向楚长卿的手臂,却又被狠狠掼到石壁之上。 粗粝的石壁撞击令他脑中尖锐一痛,手脚瞬间麻痹,周溪浅无力地软下手臂。 下一瞬,喉间的桎梏被松开,他听到楚长卿诧异道:“周溪浅?” 脑后钝痛令周溪浅浑身战栗,他视线朦胧,牙关紧咬,没说一字。 “我下重手了?”楚长卿在周溪浅脑后一探,“不准哭!流了点血而已,此地不宜久留,先跟我出去。” 周溪浅被楚长卿扯得一个踉跄,楚长卿回身将他扶住,皱眉道:“腿又怎么了?” 第65章 周溪浅又惊又惧,浑身都痛,伸着手胡乱推拒。 楚长卿将他两手一并,一弯腰,拦腰抱了起来。 他垂下眸,微微一笑,“真可怜。” 楚长卿将周溪浅抱紧,快步向前走去,“你的情郎兄长呢?怎么把你一人丢在这里?” 周溪浅怕多说出错,只用一双眼睛瞪着他,抿着唇不肯开口。 楚长卿轻轻一叹,“你毫发无伤, 却给我们白梨坞带来杀身之祸,我还没怎样,你怎么先怨怼起来了?” 周溪浅有些慌乱,“你要带我去哪?” 楚长卿扼紧他,“别乱动,出去,还是说你想在这黑不溜秋的地方呆着?” 见周溪浅仍十分不安,楚长卿轻声道:“我一个人来的,没别人。” 怀中人果然稍稍安静下来。 楚长卿笑了笑,带他走了许久,而后一步踏入天光之下。 周溪浅蓦地闭起双眼,就听楚长卿道:“出来了。” 周溪浅缓缓睁开双眼,便见楚长卿那双过分漂亮的双眼正垂眸看着他。 “送你去哪儿?” 周溪浅愣了片刻,低声道:“王将军大营。” 楚长卿挑了挑眉,没说什么,抱着他向大营方向走去。 在距离营帐还有百米之处,楚长卿将周溪浅放了下来,“剩下的路,自己走过去行吗?” 周溪浅抽出相扶的手,望着楚长卿,欲言又止。 楚长卿笑了,“怎么?我们也是有两分交情的,你就这样不信任我?” 周溪浅微微移开眼,“……你刚才说了,我害你有杀身之祸,你为何要管我?” 楚长卿神情柔缓,那原就妍丽的容颜愈发雌雄难辨起来,他看向周溪浅,“权当我们有缘吧?” 周溪浅看向他,有些不解,也有些愧疚。 楚长卿伸手揉了下他的头,“灾祸已成,你的表哥也不见踪影,再苛责你,又有何益?你的表哥上哪儿了?留你一身伤呆在这里。” 周溪浅抿起唇,不说话。 楚长卿便笑了,“不说也无妨,朝廷之人,必然先一步告密去了。现在木已成舟,不会有人再费力去为难你,你只需谨记一件事,今日所见,除了你的好表哥,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会有杀身之祸,懂吗?” 周溪浅看向楚长卿,眸光清澈,“楚大哥,你往后怎么办?” 楚长卿淡淡一笑,“各为其主,听天由命。” 周溪浅张了张口,轻声道:“……对不起。” “我们是自作孽,何需你来致歉?”楚长卿弯起桃花眼,“好了,我要走了,你保重。” 楚长卿纤白的手指掐了一个繁复的道士手势,转身离去。 那手势如一道白光钻入周溪浅脑海,周溪浅突然转过身,“楚大哥!” 楚长卿转眸看他。 “我小时是不是见过你?” 楚长卿笑了,转身,轻声道:“贫道愧对周小公子。” “你……你是十年前来我家的道士?” 楚长卿眸光微微沉寂,“我那时不过少年,岂有那样通天的本领?去你家为你父亲批命的,是我师兄。” 周溪浅上前一步,“他为何要害我母亲!” 楚长卿怜悯地看向他,“师兄自小天赋异禀,他有一双慧目,可看过往,可窥未来。当时周大人仕途不顺,受王将军所累遭受牢狱之灾,便请师兄前来占卜。他算出你母亲乃朝廷钦犯,是命定已死却仍滞留阳间之人,若合上祖小姐的身份,此言非虚,师兄并非有意相害,当年师兄建议让祖小姐出府别居,却没想到周大人那般严酷,竟动了杀心。” 周溪浅激声道:“好一句并非有意,既有一双慧眼,难道看不出周记对命数的在意吗!他助纣为虐,却将自己择了干净!” 楚长卿的眸中流露出悲意,“是啊,他可窥命数,却不懂人心。你想知道他的报应吗?” 周溪浅眸中黑白分明,“什么报应?” “自毁双目,一年后,病死在我的眼前。” 周溪浅的眸光微微一动。 楚长卿唇角牵出一点不见笑意的弧度,“周公子,这就是他的报应。” “我——” 楚长卿摇了摇头,“不必介怀,他临去前曾说,纵自毁双目,仍不能赎尽罪孽。他说我往后会与你有牴牾,请我届时放你一马,否则不入轮回。我还了你这一情,想来他终于可以安心转世了。” 楚长卿目光放远,看向远处一只探头探脑的灰雀,“瞧那雀儿,窥得认真。”楚长卿扬声道:“去罢——” 那只灰雀被楚长卿声音所惊,振翅而飞。 楚长卿的目光随远去的灰雀移向周溪浅,“周公子,还有什么想问?” “他说我会克父——” “是真的。” 周溪浅垂下眸,露出一点含悲的嘲笑,他轻声道:“是真的,就好。” 楚长卿拍了拍周溪浅的肩,“周小公子,就此别过。” 周溪浅看向楚长卿的背影,突然道:“今天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楚长卿脚步一顿,头也不回,“若有缘再见,我定会告知。” 第47章 周溪浅很快被人发现,头部清创,脚踝上药,叫人一通折腾。没过多久,他又出现了眩晕头痛、呕吐恶心、畏光惧声等症状,瘫在榻上一动也未敢动,原本说好的启程,又要延期了。 第66章 周溪浅无可奈何地躺在榻上,前所未有地开始思念凌晋。 不仅是因为身体伤痛与骤然分离,还因为他发现的惊天秘密——那座出现在徐扬交界的巨大金脉。 这个消息,晋哥一定需要。 一直熬到第七日,周溪浅头部结痂,头疼晕眩也有所缓解,他再也呆不住,跟凌晋的四名亲卫及赵太医一道,踏上了回京之路。 周溪浅这一连几日脚伤反复受挫,又给自己添了新伤,赵太医实在受不了了,一上船,便开了安神的猛药,令周溪浅不分昼夜,镇日昏睡。而周溪浅头伤受不得颠簸,一行人又将船行速度放缓,只择风平浪静时开船,如此走走停停,一直到京城,竟又是半月。 经过这样一轮不留情面的狠睡猛休,到了京城,周溪浅焕若新生,不仅头伤痊愈,就连脚伤也好了七七八八。 船只顺着秦淮河一路驶进建京腹地,在熙攘的人声中向着码头开去。 昭王府的随从早已侯在码头,一见到船出现在河面,便小跑着引路,牵绳,甲板上站满了相迎的随从,不等周溪浅下岸,轿帘先高高掀起。 与周溪浅相熟的李老太监待周溪浅一露面,便带着一群人呼啦啦迎了上去,“周小公子,周小公子!老奴可把您盼来啦!” 周溪浅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昭王府十数人的浩大阵仗,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个笑脸。 他踮起脚向远处看去,雀跃道:“李爷爷,晋哥呢?” “在宫里呢,知道小公子今日到京,今天必定回来!”李老太监上前拉住周溪浅的手,“走,跟老奴回府!” 周溪浅叫李老太监牵着入了王府,一路蜿蜿蜒蜒来到一处从来没见过的院落,忍不住瞪圆了眼。 周溪浅还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院落!好大的一座院落,游廊环复,雕梁画栋,一丛丛的修竹掩映,一簇簇的丹桂落英。院中居然还有一座老大的清池,池边有亭,池上有桥,池中还有一群鸭子游来游去,李老太监说这院子是离紧邻凌晋主殿的院落,可惜周溪浅叫鸭子吸引了,没听见。 周溪浅跑到亭中趴在栏杆上瞧鸭子,露出开心的笑容。 “好多鸭子!我小时候便想养鸭子,可是母亲不让。” 李老太监笑道:“周小公子现在养也不迟,小公子,随老奴去屋内瞧瞧?” 这院落的屋宇多得晃神,李老太监领周溪浅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主屋,豁得推开主屋大门。 屋内轩阔极了,垂幔如云,陈设精贵,处处透着凌晋的精心。可惜周溪浅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倒瞧见案上摆着一溜丹青器具,各色颜料,应有尽有,看起来颇为壮观。 李老太监笑着解释:“殿下说小公子爱画画,叫老奴好生置办,小公子看看满不满意?” 周溪浅只知道信手涂鸦,哪里见过这样齐全的器具?他知道颜料金贵,此刻高兴得不得了,爱不释手地把瓶瓶罐罐上下摸了个遍,才兴致勃勃地抬起头,“晋哥还准备了什么?” 李老太监捂着嘴直笑,“哎呦小公子,这屋里头哪件不是殿下嘱咐准备的?您要是觉得哪里不满意,尽管跟殿下说。” 周溪浅抿起一个小梨涡,“晋哥什么时候回来?” 李老太监道:“怎么也得到晚上,小公子先休息?” 天还早,周溪浅沐浴更衣,早早躺到了榻上。他在榻上辗转反侧,哪里睡得着!院外的一点儿风吹草动便叫他坐起身来探看,结果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等到凌晋的身影。 屋内暗了下来,周溪浅躺不住了,点上蜡烛,挪到廊下等。 直到红日沉入高墙,院里沉沉的笼在暮色之下,凌晋叫一群随从簇拥着,呼啦啦出现在门口。 周溪浅一下子从廊椅上蹦起来,冲着凌晋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 凌晋一把将他捞了满怀,托着臀将他颠了颠,笑道:“家里怎么多了一只瘸腿小狗?” 周溪浅钻进凌晋的脖颈,黏黏糊糊叫了一声“晋哥。” 凌晋说了声“都下去”,便抱着周溪浅向屋内走去。 他径直将他抱到了书案上。 紧接着,凌晋的身躯便迫近过来。 周溪浅左顾右盼,期期艾艾,“你把我放这里做什么呀……” 凌晋在他耳边轻笑,“瘸腿小狗太矮,这样高些。” 周溪浅两颊轰的红了,想埋怨,可又有些高兴。他捏紧案沿,在喉咙间悄悄唤了一声:“晋哥。” 凌晋近在迟尺,抱起双臂,含笑看着他。 周溪浅见凌晋毫无动作,抬着圆眼注视了他片刻,主动伸出手环住凌晋的脖颈。 这下胆子也大了,他仰起脸,笑嘻嘻道:“晋哥,我好想你。” 凌晋笑了笑,抚上他的后脑,“听说这里受伤了?” 周溪浅委委屈屈道:“嗯。” “赵太医给我写了不知道多少封信,字字都在告你的状。” 周溪浅有点不乐意,“我怎么了?” 凌晋抚弄着他的发,“你说呢?瘸着腿还能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还怪人家嫌你淘?” 周溪浅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得意,“晋哥,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哦?” “我发现了白梨坞采金矿的地方了!” 凌晋在周溪浅发间的手一顿,“金脉所在地?” “嗯!金矿就在泥石流坍塌上方的山腹中,泥石流冲出了洞口,还冲出了一块狗头金,狗头金被王将军的两个士兵发现,我就跟着他们去了那个山洞。洞里面有好多金矿,跟我们在白梨坞地下发现的金矿一模一样,而且我还听到了楚长卿跟一个人谈话。楚长卿喊那人大人,但声音我却从来没听过。” 第67章 凌晋的面色变了,看向周溪浅的目光沉了下来,“怀惊天之秘,惹杀身之祸,你知不知道危险?” 周溪浅愣了一下,瘪下嘴,“我知道。” “那为何还要去?” “我以为这个消息对你很重要。” 凌晋的目光依旧严厉,“不辨危险,擅自行动,你太不乖了。” 周溪浅神情委屈下来,辩解道:“我没跟任何人说,只跟你说了。” “所以呢?你撞破二人密谈,若被发现,你觉得你还会有命在吗?” 周溪浅推了他一下,往书案下跳去,“我不跟你说了!” 凌晋捏住周溪浅的手腕,“周溪浅!” 周溪浅深吸一口气,抬脚踢了凌晋一下。 力道不大,很在克制之内,可表情却已是十足不快。 周溪浅彻底甩了脸子,两人僵持片刻,凌晋率先软下声来,他道:“你告诉我,原本是想让我夸你,是吗?” 周溪浅愤愤地盯着他。 凌晋松开他的手腕,摸向他的头,“周小公子好能干。” 周溪浅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掌。 凌晋收回手,笑了,“这么大的脾气,是怪我一见面就斥责你吗?” 周溪浅仍不理他。 “那我现在哄还来得及吗?” 凌晋将手插入周溪浅的发间,靠近,吻了一下周溪浅绷直的唇角,低声道:“藏好了,这里马上要翘起来了。” 说罢,不等周溪浅反应,一把把周溪浅揽入怀中,“这么冲动,遇到危险怎么办?” 周溪浅埋在衣料中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就算我冲动,可是——” “可是我不该说你?” 周溪浅沉默片刻,突然道:“我很想你的。” 凌晋的目光柔了下来,他微微后退,手指划过周溪浅的脸颊,“我自然也想你。” 凌晋沉沉地看着他,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周溪浅的呼吸一下子轻了起来,微微躲避了一下。 凌晋松开他,“不习惯?” “我……” 凌晋瞳眸很深,他道:“溪浅,对姑娘动过心吗?” 周溪浅躲闪着不敢看他,轻声道:“……没有。” 凌晋抚上周溪浅的脖颈,柔嫩的喉间有一个小巧的柔软突起,随着周溪浅的呼吸微微凸显。 一个月前,这里还分明光滑细腻。 凌晋的目光落在那随着呼吸凹陷而显得格外可怜的凸起上,低声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周溪浅这阵子不是养伤就是昏睡,没注意自己喉间的变化,茫然地看向他。 凌晋勾起唇角,“溪浅长大了。” 周溪浅稚嫩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 凌晋的目光幽暗起来,修长的手指已摁上那刚刚发育的柔骨,“做梦梦到过姑娘吗?” 周溪浅彻底慌了,双手紧紧地抓住案沿,身体微微向后躲避。 凌晋笑了一声,松开他,靠近道:“告诉我,梦到过谁?” “我……” “嗯?” “晋哥……”周溪浅的声音可怜得像求饶。 凌晋的目光一顿,拖住他的头,再次吻了上去。 这次吻得极深,极狎昵。周溪浅背后无所倚仗,被圈在凌晋的臂膀间,双睫颤个不停,心跳响如擂鼓。 凌晋的吻没有停。 吻过唇瓣,吻过下颌,扼住他的后颈,舐上周溪浅刚冒出小巧喉结。 周溪浅的喉间滚出一声轻轻的哼叫。他曲臂抵在凌晋胸前,茫然地睁大双眼,清亮的眸中已布满水光。 他听着凌晋近在迟尺的灼热喘息,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他的果腹之物。 这个认知让他轻轻战栗起来。 凌晋在他喉结上轻轻一咬,抬起头来,“在想什么?” 周溪浅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惶惑不安地看着凌晋。 凌晋深潭般的瞳眸仿佛能引人跌入,“溪浅,你很紧张?”他凝着逐渐不敢呼吸的周溪浅,臂膀在周溪浅的腰臀收紧又松开,轻笑道:“罢了,你还太小了。” 周溪浅一瞬间感到失落与轻松两种情绪。 凌晋将臂膀从周溪浅腰间抽回,“饿了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经凌晋一说,周溪浅后知后觉察觉到腹腔空泛。 凌晋在他柔软的肚皮上一按,“怎么不吃点东西?” 周溪浅轻声嘟囔,“你一直没回来。” “唔,我现在回来了,一起吃点?” 凌晋将周溪浅抱下书案,周溪浅双脚落到地上,见凌晋颀长挺拔地站在身侧,忽而伸手圈住凌晋的腰。 凌晋垂眸笑了一下,“你这是在安慰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周溪浅呆了一下,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凌晋捏了捏他的手臂,“亭中好风,走,去外面吃。” 第48章 周溪浅推开门,才恍觉外面天色已黑。婢女在院中的临水水榭挂上灯笼,石案上摆满美酒佳肴,悄无声息退了干净。 周溪浅正趴在栏杆上看鸭子。 凌晋斟满酒,唤道:“过来。” 周溪浅来到案前,看着盏中美酒,稀罕道:“哎呀!羊羔酒!” 凌晋将酒盏推到他面前,“跟徐州的略不相同,更绵软,尝尝。” 周溪浅足足喝了半盏,眼睛眯了起来,“真的更好喝。” 第68章 凌晋便为他续满,“喜欢可以多饮些。” 周溪浅自徐州饮过口味腥膻奇特的羊羔酒,就时不时想念一下,此刻喝到比徐州还好喝的羊羔酒,没留神的功夫就饮去了好几盏。他饮得开怀,吃得也开怀,待吃了半饱,才想起一事,“晋哥,我在山洞里听到的密谈,后来细想,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 周溪浅的声音神神秘秘,“楚长卿追踪我们失了踪迹,才向那人求助,那个人却在听到我的名字后,勃然大怒,一下子就确认了我们的身份。” “他怎么确认的?” “他问我身边是不是有一个气度不凡的人,在得到肯定后,一下子就确认了我们是朝廷的人。” “那人的声音你全然陌生?” 周溪浅点点头,“他声音难听极了,像锯木头。” 凌晋沉吟片刻,“此人认识你,并且知道我们一起在徐州出现过。” “所以他一定在军营中!” 凌晋看了他一眼, “太武断,京城多少双眼睛,知道我们同行的,未必没有别人。” 周溪浅露出不太满意的神情。 凌晋笑了,“怎么?周小公子明察秋毫,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周溪浅身体前倾,凑近了些许,“周记。你看,他不知为何出现在王将军营帐,却在泥石流通开后第一时间向徐州方向而去,紧接着我就在徐州届的山洞中发现有人和楚长卿密谈,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所以思来想去,只能是他。” 凌晋失笑,“无凭无据,不可这样断案,过两日我会带你去面圣,届时可不能乱说。” 周溪浅坐回席面,“怎么就无凭无据了?你是名人,我又不是,知道我姓名的,天底下能有几人?” 凌晋端着酒盏,沉吟不语。 周溪浅立马追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凌晋放下酒盏,“你说你已被周记除族,是确有此事,还是只是你们叔侄之间的气话?” “我哪里知道,他不让我进宗祠。” 凌晋道:“如果我把你从周氏中除名,你可愿意?” 周溪浅笑了,他摸了摸自己因饮酒而发烫的双颊,“当然愿意,纵然百年之后成了孤魂野鬼,无人祭拜,我也愿意!” “怎么就成孤魂野鬼了?” 周溪浅被酒晕染潋滟眉眼在烛火下弯起动人的弧度,他道:“我没有族人,以后也不会有后代,可不就是孤魂野鬼?” 凌晋的目光凝在周溪浅脸上,眼眸平静无波又深不可测,他静了片刻,垂眸轻轻一笑。 周溪浅盯着他的面色,“晋哥,我说的不对吗?” 银盏在凌晋修长的指尖缓慢地旋转了一圈,他道:“溪浅,你十六岁。” “所以呢?” “跟着我,摒弃族人,无家无室,你可想好了?” 周溪浅微红的双眸缓慢地眨了一下,没有后嗣,是他的肺腑之言,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先前惶惶独居,没想过要成家立业,后来寄住在凌晋府中,与凌晋相处日久,已经生出了想长久地贪图下去的执念。他环了一下四周,鸭子,水池,回廊,屋宇,这是凌晋为他准备的院落,他收回目光,看向凌晋,郑重地点了点头。 凌晋松开酒盏,笑了一下,“好。” 周溪浅有些紧张,“晋哥,你——” 凌晋为他布了一道他爱吃的鱼,“少说,多吃。” 周溪浅将鱼肉嚼入口中,想了一会儿凌晋要为他离开宗族之事,越想越开心,他将杯中酒饮尽,笑了一声,“晋哥,我马上跟姓周的没关系啦!” 凌晋笑了一下,“嗯。” “那我住你府上,也没人会说什么啦!” 凌晋没再笑,只是又为他添了点菜。 “你要给我除族,是不是也怀疑周记有问题?我就觉得他必然脱不了干系!” 凌晋缓缓开了口,“不是刚说了不可武断吗,只是这毕竟是族诛的大罪,防患于未然罢了。” 周溪浅却已把凌晋划入自己阵营,他借着酒意,攥着杯傻笑了会儿,才道:“从此往后,我终于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凌晋停下筷,静静地看着他。 周溪浅又给自己倒满,喝了半盏,将酒盏一推,洒出些许酒液,他趴在桌上,盯着凌晋,喃喃道:“晋哥,我喜欢这里。” 凌晋轻轻“嗯”了一声。 “无家无室,谁说我无家无室?这里不很好吗?对不对,晋哥?” 凌晋沉静地看了周溪浅片刻,起身,来到周溪浅身边,“溪浅,你醉了,这里风大,随我进屋吧。” “不要,我还没得呆够呢。” 凌晋蹲下身,解下外氅披在周溪浅身上,“喝了酒,又吹了风,明日头疼怎么办?” 周溪浅就势滚到凌晋怀中,“晋哥,你怎么这么好?” 凌晋摸向周溪浅红热的面庞,“溪浅,我为你求个官职好不好?” “官职?”周溪浅茫然地支起身来,“我不做你的长史了吗?” “长史只是我的私臣,你于国有功,理应得个真正的官职。” “不要,”周溪浅圈住凌晋的脖领,“我就想做你的私臣。” 凌晋平静无波的双眸终于起了波澜,他将周溪浅揽紧,插入他的膝下,将他抱了起来。 周溪浅嘻嘻笑道:“晋哥,我不当官。” 第69章 “嗯。” “你要带我去哪?我还没喝完呢。” “去休息,明日再喝。” 周溪浅作势要往下跳,“不休息,先去除族,我是你的长史,不做他们周家的子侄!” 凌晋将他揽紧,“此事要面圣后再说,你若不想要官职,可向圣上要个恩典,如此便不是除族,而是得陛下首肯,自立门户了。” 周溪浅倒回凌晋怀中,嘟囔道:“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凌晋不容他再挣扎,抱着他走进屋中。 凌晋将周溪浅抱到榻上,周溪浅顺势抓住凌晋的手,“晋哥,你去哪?” “我找人给你熬碗醒酒汤。” “我不要喝,”周溪浅抓着凌晋的手不放,“你今晚上住这好不好?” 饶是凌晋知道周溪浅没别的意思,仍忍不住挑了一下眉。他沿着床榻坐下,将两人相握的手放到榻上,“怎么?没我陪着睡不好?” 周溪浅很诚实地“嗯”了一声,他另一只手也攀上凌晋的手,两只手抓着,像撒娇,“晋哥,我的旧襁褓落到了白梨坞了。” 凌晋对他那个视若珍宝的襁褓还有印象,他俯下身,抚上周溪浅的脸,“那怎么办?再给你做一个?” “没用的,没有它我睡不好。” “所以要我陪你?” 周溪浅双目耀耀,“你在白梨坞都和我睡一间的。” 凌晋轻轻勾起唇角,“可是我们已经不在白梨坞了。” 周溪浅眨了一下眼,“不行吗?” “行。我陪你,等你睡着,我进一趟宫。” “你不是刚从宫里回来吗?” “谁让周小公子带回来这么大一个功劳,我当然要连夜进宫。” 见周溪浅面露疑惑,凌晋指尖拂过周溪浅的脸颊,淡淡一笑,“陛下病了,有些事,耽搁不得。” 周溪浅缓慢地将手缩回被子里,“那你去吧。” 凌晋笑了笑,“不急这一时,我陪你睡着再走。” 周溪浅抿着唇笑着看向凌晋,在凌晋的注视下,心满意足闭上了目。 大抵是醉酒的缘故,这个声称睡不好觉的少年睡得极快,不出片刻便翻了个身,呼吸匀长起来。 凌晋又守了他一会儿,待周溪浅露在衾被外的肩膀匀秩地起伏起来,才起身离开。他走出周溪浅庭院,对候在院外的侍者道:“取我腰牌,我要进宫。” “可要传唤许大人?”侍者道。 “不必,连夜进宫,有违宫制,我一人即可。”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发晚了发晚了,上了个一万五的榜,从今天到下周二连更~~~ 第49章 周溪浅这一觉睡得极安稳,他觉自己好似刚闭上眼,就被凌晋叫了起来,看到窗户明得晃眼,有些发愣。 他抬手挡住光线,懵懵道:“晋哥,我刚睡着。” 凌晋笑着将他从榻上拉了起来,“都日上三竿了,还刚睡着?快,随我进宫。” 周溪浅放下手,“进宫?” “嗯,陛下要给你封赏。” 周溪浅呆呆地下榻,叫侍婢一拥而上一通梳洗打扮,被凌晋牵着走到院外。 梁蔚已在外面等候多时,见到二人,主动牵马走上前来,对周溪浅露出温和一笑,“小公子不是坐不得车吗?来跟梁大哥一同同骑。” 梁蔚的话未落,一旁的马上递下一只手。 周溪浅二话不说,握上凌晋的手,叫凌晋搂着翻身上了马。 梁看着缩进凌晋怀中的周溪浅,微微一愣。 他印象中的周溪浅还是那个见到他就两眼弯弯,眸中晶亮的少年,对于白梨坞归来后周溪浅就不再像先前依赖他,他多少还有点不习惯。 凌晋看了梁蔚一眼,一扬马鞭,搂着周溪浅驰上大道。 至宫门,凌晋带周溪浅下马,将梁蔚等侍卫抛在门外,牵着周溪浅走进宫城。 这是周溪浅第二次进宫,心里仍十分害怕,他紧紧握着凌晋的手,手心有些出汗。 凌晋道:“是赏赐,别怕,陛下问什么你就回什么。”他扫视了一下四周,低声道:“倒是有一事忘了提醒你,在矿洞里听到的密谈,不能说出来。” 周溪浅连忙紧张地压低声音,“为什么?” “陛下病了,病中的狮子是会伤人的,朝野上下,声音粗哑的人太多,你无心之语,或可令血流成河。” 周溪浅想象了一下凌晋口中的画面,悄悄打了个寒噤。 凌晋摸了摸周溪浅的头,“你探听到的秘密固然重要,但以现在局势,与其让陛下猜测,不如发兵白梨坞,从李氏父子口中撬出真相。 此刻凌晋靠得近,周溪浅忽然发现凌晋眼下青翳一片,他忍不住道:“晋哥,你昨夜没睡好吗?” 凌晋笑了一下,直起身子,“是啊,昨夜我在陪陛下。” “陛下病得很严重吗?” 凌晋笑容转淡,“很重。” 周溪浅握住凌晋的手,“你不要难过。” 凌晋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说话间便来到天子所居太极殿前,周溪浅连忙在进殿前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晋哥,那给母亲迁坟之事我还能提吗?” 凌晋笑了一下:“这个可以,别忘了还有你自立门户之事,你也得自己提。” 周溪浅深吸一口气,与凌晋一同跨进殿门。 第70章 随着宦官,他们一直来到天子的寝殿殿前,宦官脚步未停地敛声进殿通传,凌晋捏了捏周溪浅的手心,松开了周溪浅汗湿的手。 良久,通传的宦官悄然而至,低声道:“殿下、周公子,请吧。” 周溪浅一跨进殿内,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前堂空无一人,周溪浅跟着凌晋绕过重重帘幕,向着大殿深处走去。 天子寝居昏暗蒙昧,药气愈发沉重,透过凌晋及引路宦官的背影,周溪浅在沉暗帘幕之后看到一个枯坐的人影,仅一眼,他便慌忙低下头去。 榻上那人身形枯槁,死气沉沉,有如行将就木。 这个念想让周溪浅的心下狂跳起来。 周溪浅随着凌晋向榻上那人行了着地跪礼,将身子蜷了起来。 榻上的老者开了口,声音迟缓僵直,“你做得很好。” 这声音让周溪浅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感到自己额间布起细汗,将头垂得更低,恭敬道:“谢陛下。” “有什么想要的?” 周溪浅悄悄抬头瞄了一眼凌晋,见凌晋对他微微点头,他才鼓起勇气,道:“陛下请准许将我生母灵柩牵出乱葬岗,葬入祖家,也请陛下准许我自立门户,与周氏断绝关系。” 老者的声音沙哑疲惫,“哦?” 周溪浅咬了一下牙,“周记杀我生母。” 良久,他听到老者迟缓的声,“准了。” 周溪浅悄然松出一口气。 老者道:“再赐你千金,你将如何发现金脉之事,原本告诉我。” 周溪浅定了定神,将矿洞密谈隐去,把随着王渊手下发现矿洞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讲完,大殿陷入长久的寂静。 就在周溪浅疑心自己隐瞒之事被天子识破时,他突然听天子道:“金矿,多吗?” “回陛下,极多。” 他听到陛下沉声叹了口气,“下去吧。” 周溪浅独自一人屏息走出殿外。 殿外阳光普照,周溪浅迎上兜头的日光,将手中细汗在袖角中净,拭长长出了一口气。 昏暗的殿门在他面前闭合,他来到院中,耐心等凌晋出来。 凌晋走上前,来到凌慕琚身边,扶住凌慕琚的身体。 凌慕琚声音沉哑,“白梨坞理应即刻出兵讨伐。” 凌晋扶着他重新躺回榻上,没有说话。 凌慕琚便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我现在的身体,不能把你派出京外。 凌晋低声道:“是儿臣不忍离开父皇。” 凌慕琚不知是否满意凌晋的回答,无力地闭上了目。 凌晋替他拉起被角,轻声道:“父皇,听闻二哥染了风寒。” 凌慕琚闭着目道:“染了风寒就叫太医,与我说做什么。” 凌晋便没再说话。 自凌晋回京之后,凌慕琚对二皇子凌昶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当年凌昶染指徐州排查人口的官员,使自己的亲信赵旷主理,以致徐州人口生生少一万人而无人察觉。若非凌晋心细如发,记得五年前的人口排查结果,这次人口排查,就成了无用之举,李氏父子的罪行,便不可能浮出水面。 虽然赵旷在凌晋的提醒下向陛下认了罪,但这位仅剩一口气的帝王仍对他的二子生了疑心。 他并不愚昧,即便凌晋不提密谈之事,他也能猜到此事多半有朝中人遮掩,他不知是谁,便把除揭穿李氏罪行的凌晋外的人尽数怀疑了。 凌晋立功归来,凌昶突然失宠,暧昧了数月的朝局终于分明,朝中沉寂的各方势力,开始向着凌晋涌去。 凌慕琚咳了两声,枯瘦的手握住凌晋的手臂:“晋儿,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周溪浅在外面等了半晌,仍不见凌晋出来。 他站得腿酸,悄悄腾挪自己的腿,望着越来越炽热的阳光,百无聊赖地吐出一口气。 一个内监抱着一大捧画卷从周溪浅的身后经过,周溪浅正在左脚倒右脚,一不小心歪了一下,撞散了内监怀中的画。 周溪浅连忙蹲下身与内监一起去捡,一幅画卷被撞得略微远些,卷面展开了一角,露出了少女的半张脸,及旁边的小字。 周溪浅的目光落在了那几个小字上。 周青伶。 那是他姐姐的名字。 周溪浅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紧接着,内监一把把画卷夺了过来,斥了一句:“这是陛下为昭王选妃的画卷,弄坏了,你耽搁得起吗?”而后小心卷好,看也不看周溪浅,推门跨进了寝殿。 周溪浅望着重新闭合的殿门,脑中嗡鸣一声,愣住了。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凌晋从殿内走出,见到周溪浅,先笑道:“累了吗?” 凌晋拉过周溪浅的手,讶然道:“手怎么这么凉?” 周溪浅却直直看向他身后抱画的内监。 凌晋对周溪浅笑道:“那是给我送画的,累坏了吧?带你去醉仙楼吃饭。” 周溪浅被拉着向殿外走去。 在走进甬道的那一刻,骤起的风涌入甬道,周溪浅打了个寒噤。 凌晋将他的手握紧,低声道:“怎么了?” 周溪浅迎向皇宫甬道罡烈疾风,在凌晋关切的目光下,白了脸。 第50章 出宫后,凌晋将周溪浅拉到马上,见周溪浅仍有些发愣,便低下头,当众吻了一下周溪浅的额角。 第71章 周溪浅猛然抬起头来,眼神有些陌生。 凌晋却已将周溪浅揽入怀中,“把我的小溪吓坏了。” 他回头对抱画的内监冷淡吩咐:“把画放我书房。” 而后一夹马腹,带着周溪浅驰了出去,“走,带小溪去吃醉仙楼。” 马蹄飞扬起来,周溪浅抬头去看凌晋,凌晋唇角微扬,面部柔和,他在笑。 于是周溪浅空茫的心仿佛又找到了一丝着落。 到了醉仙楼,凌晋对周溪浅道:“陛下已将口谕送至周家,随后我陪你去移族,怎么样?” 见周溪浅怔怔地不说话,凌晋主动靠了过来,“周记伤你之事侍卫已告诉我,是我离开得太快,叫你受委屈了,我将你移出周氏,往后不再受委屈,好吗?” 周溪浅的黑眸无光,像反应不过来似的没什么波澜。 凌晋低头吻了一下他的眼睑,“陛下的意思,是将你改随母姓,将来入祖氏宗祠,你觉得呢?” 周溪浅迟缓道:“我不知道。” 凌晋笑了,曲臂将周溪浅拥入怀中,“怎么这样憨?小溪怎么不是女儿身?若是女儿身,就可以进我家宗祠了。” 周溪浅的身体陡然僵住了。 凌晋松开周溪浅,“怎么了?” 周溪浅空洞的眼神看了过来,他道:“晋哥,你是认真的吗?” 凌晋微微一愣,“这是怎么了?” 周溪浅看了凌晋片刻,忽而屈膝上前,攀上凌晋的脖颈,抬头吻了上去。 少年在年近三十的凌晋面前总显青涩。明明昨日还有些许羞怯抗拒,今日却主动献了上来。 明明并不激烈,反倒像什么小动物的轻柔舔舐,虽不懂章法,却珍视又柔情。 凌晋的心在少年主动的献吻中柔软下来,他阖下眼,眸中泛出一点笑意,将周溪浅的后脑托了起来。 总要教他些什么。 后颈被捏起,下颌被抬高,少年的身躯被迫崩成一根柔韧弓弦,在凌晋的牵引下发出细细的颤动。 周溪浅直到双目泛红,身躯一片酥麻,才叫凌晋放了下来。 周溪浅从凌晋身上跌落,像被抽了力气一般缩到一旁,低声道:“晋哥,你去睡吧。” 凌晋盯着少年粉霞的面庞,一时有些失笑,“好好的做什么叫我睡觉去?” “你不是昨夜没睡吗?眼睛都熬红了。” “眼看就要上菜了,我先用膳,再去睡觉,不成吗?” 周溪浅道:“不好。”说罢,又补了句,“你先睡觉,睡醒觉再吃。” 凌晋当周溪浅情怯,他一夜未睡,原本就是为了陪周溪浅而强撑,见周溪浅不肯看他,便伸手揉了下周溪浅的头,起身来到内间。 周溪浅听着凌晋清浅匀长的呼吸,在外间坐了许久。 他觉得凌晋像陷阱,像蜜糖,在他看到那副画后,依然能令自己无可抑制地想要想要跌入,甘心沦陷。 他发现只要在凌晋身边,他无法自抑那颗贪恋的心。 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收手,要止住,不可如此,不能深陷。 待佳肴凉透,周溪浅突然起身,推门走出小楼。 梁蔚等亲卫正候在楼外。 见到周溪浅,梁蔚问:“周小公子有什么事吗?” 周溪浅看向他,“我要去周家移族。” 梁蔚讶然道:“殿下呢?” “他睡了。” 梁蔚向内看了一眼,“小公子不若等殿下醒了一道前往?” 周溪浅垂下眸,“我等不了。” 说罢绕过梁蔚,径直向外走去。 梁蔚见周溪浅神情不对,连忙对左右亲卫吩咐:“你们在这守着王爷,我陪周公子去一趟周家。”而后匆匆追了上去。 到了周府时,周家已得陛下口谕,周记又尚未归京,周溪浅没受多少阻拦就进了府。 他在正厅冷板凳冷茶地坐了半天,才等到周家长子周逸姗姗来迟。 周逸神情倨傲,并不告罪让周溪浅久候,反而施施然坐到上首,冷淡道:“父亲并不在京中,所以我已通知耆老,周公子请等一等吧,待叔祖从老家归来,再来议移族大事。” 周溪浅道:“叔祖什么时候到?” 周逸端丽的脸庞露出讥讽,“扬州至此不过两日路程,叔祖年纪大了,走得慢些,最多也就三日,周公子在这儿等着便是。” 周溪浅抬眸看向周逸,一双圆眸漆黑无光,叫周逸心中一跳。 周逸知道周溪浅素来不驯,他道:“你想怎样?” 周溪浅站了起来,“除族,不过一支笔,一本族谱,你把它拿来,我自己划去。” 周逸变了脸色,“祖宗族谱,岂是你能擅动!” 周溪浅平静无波地看着他,“你不给我拿?那我自己去家祠。” “擅闯家祠,你敢!” 周溪浅起身向外走去,“我没什么不敢。” 周逸高声喊道:“拦住他!” 门口霎时涌进七八个持棍小厮。 梁蔚上前一步,抽出佩剑,挡在周溪浅身前。 涌进堂内的小厮看到梁蔚手中利刃,畏惧地停住脚步。 周溪浅转过身来,他知道周逸最在意什么,于是专挑他的痛处说道:“叔祖我是不会等的,你要执意难为我,我便叫昭王前来。” 周逸笑了,“昭王?昭王是你能呼来喝去的吗?” 第72章 周溪浅歪头看他,莹润的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笑容,他道:“是呀。” 周逸陡然变了脸色,“无耻!” 周溪浅的圆眼黑白分明,“我品行卑劣,爬上了昭王的榻,成了他的入幕宾,帐中客,为此令父亲羞恼,他半月前险些扼死我,这些父亲都没有告诉你吗?” 周逸俏脸通红,“住嘴!如此寡言廉耻之语,你也能说得出口!” 周溪浅道:“我做了你想做的事,为什么说不出口?” 周逸瞪着周溪浅,眼神几尽惶恐起来。 周溪浅抿唇一笑,“哥哥,我可以要族谱了吗?” 周逸觉得周溪浅太疯了,害怕他说出更多不管不顾的话,一叠声张罗人快些去取族谱。 周溪浅的族系不在周记一脉,早在十年前,周记就将周溪浅迁到他兄弟名下,周溪浅自己磨好墨,提笔,在自己的姓名上郑重抹了上去。 他将笔丢到一旁,只觉心中一空,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身后的周逸突然道:“你以为你爬上了他的榻,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周溪浅脚步未停,继续向前走着。 周逸高声道:“周溪浅!你知道二妹——” “妹”字尚未完全出口,周溪浅突然转过身来,黑眸空洞洞的,“不劳你费心。” 周溪浅与梁蔚一步踏出了周府的大门,熙攘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周溪浅望着眼前的车马如龙,忽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巨大空茫。 数月前他曾追随凌晋义无反顾踏出这道大门,听凌晋说了一句“上马”,那时觉得自己虽离开周府,却并不彷徨,反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期许。可今日,在他终于得偿所愿与周家彻底斩断关系,却忽而觉得无处容身。 他张了张口,将心底过了几遍的问题问出:“梁大哥,晋哥会不会——” 话到一半,却又喉间一哽,接下来的两个字竟恐惧得说不出口了。 梁蔚莫名道:“会不会什么?” 周溪浅蜷紧手心,过了许久才道:“梁大哥,我想自己去看一看祖氏宗祠。” 梁蔚道:“属下陪小公子去吧。” 周溪浅摇了摇头,“有些话,我想自己去说。” 梁蔚想周溪浅大抵有话要对外祖英灵说,便道:“那好,不过小公子回家不要太晚,以免殿下担忧。” 周溪浅点了点头,走入熙攘的人群中。 他对建京很陌生,可依然依稀记得祖氏宗祠的方位。母亲还在人世时,他几次为数不多的出府经历,便是随母亲偷偷祭拜祖氏宗祠。 祖氏被先帝以叛国罪诛灭全族,宗祠是百姓为纪念他而偷立的。他那时不知那些简陋的牌位俱是母亲的家人,只以为母亲与其他百姓一般偷祭英雄,自己也稀里糊涂地被母亲摁着磕过几次头,上过几炷香。 他从未以晚辈的身份真正地祭奠过他的亲人。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边问边找,直到来到行人口中的祖氏宗祠,忽而心生迟疑。 宗祠大殿恢弘雄壮,轩阔堂皇,全然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宗祠的大门忽然从内被人推开。 一人身着道袍从内走出,见到周溪浅,微微一愣。 随后笑道:“周公子,伤好了吗?” 是楚长卿。 【作者有话说】 离家出走预备阶段~~~ 第51章 周溪浅跟楚长卿来到祠堂正殿,楚长卿点燃三炷香,递到周溪浅手中,“先给你外祖父上柱香,有什么想问的一会儿去偏厅细说。” 祖氏祠堂烛火正燃,周溪浅面前陈列着上百个牌位,他们有长有少,生辰不一,却大多死于同时。 最中间的是祖将军祖迪的,灵位后还有一幅画像,画上的少年将军持枪荷弓,英姿勃发,神态恣意地望向远方。 他依稀记得幼时这里并没有这幅画。 楚长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祖将军画像:“这是大人执笔的,你看,你与你外祖是否十分相像?” 画像上是祖迪的侧脸,周溪浅没看出如何相像。可这是他素未蒙面的外祖父,思及此,他眼眶微微泛红,向画像执了一个晚辈礼,跪在地上,“祖爷爷,不肖外孙混沌多年,今日才来看您,过几日我会把母亲请来,你们父女就可以团聚了。” 他从地上起身,为祖迪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楚长卿拍了拍他的肩,“走,去偏厅坐一会。” 周溪浅随楚长卿来到偏厅,看楚长卿熟练地为他倒上热茶,终于慢腾腾地反应过来,“楚大哥,这里是你们重新修缮的吗?” 楚长卿笑了一下,“猜到了?” 周溪浅问:“是李爷爷让修缮的吗?” 楚长卿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大人五年前进京面圣,发现祖氏宗祠破败非常,大人于心不忍,便出资重新修缮了。我这次来,也是替大人续上余下五十年的香火钱。” 周溪浅心中微微一刺,余下五十年,便是往后可能不能再续了。 他心中愧疚,便握紧茶盏,低下头道:“李爷爷还好吗?” 楚长卿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叹了口气,“他已过花甲之年,好与不好,都将成为身后之事了。” 见周溪浅将头垂得更低,楚长卿道:“周公子不必愧疚,从大公子选择那一条路起,大人就已做好这样的准备。好了,不说大人了,听闻圣上有意立你的昭王表哥为太子,你这个小东西,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 第73章 周溪浅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幼圆的双眼忽而红了起来。 楚长卿连忙正了身,“这是怎么了?” 周溪浅瓮声瓮气道:“楚大哥,他们在给晋哥选妃。” 楚长卿静了片刻,才轻声道:“这不是明摆的吗?” 周溪浅追问:“为什么是明摆的?” “欲治其国,先齐其家,昭王不缺权势,也不缺功绩,你觉得他最缺什么?” 周溪浅惶然摇了摇头。 “缺子嗣。而今圣上性命垂危,他若还不筹谋婚事,恐会失了圣心。” 周溪浅难以接受,“晋哥会是一个好帝王,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逼他娶妻?” 楚长卿看着周溪浅,目露怜悯,“没有人逼他,想要娶妻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周溪浅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楚长卿轻声道:“圣上并非只有一子,朝堂也并非只能拥立昭王。是他自己想要皇位,才会揽权、建功,才会在圣上临死之前,把自己唯一的污点,清除干净。” 周溪浅双目圆瞪,渐渐滚出两行泪,他怔了片刻,忽然道:“他骗我。” 楚长卿怜悯地看着他。 周溪浅胡乱将泪水抹去,他不想在楚长卿面前落泪,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楚大哥,我要走了。” 楚长卿追问:“你去哪里?” 周溪浅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呆怔了片刻,径直向外走去。 楚长卿看着周溪浅的背影,皱起了眉,“周溪浅,我几日都在这里,你若有难处,尽可来找我。” 周溪浅踏出祠堂。 天已日幕,四处凉透,周溪浅回眸四顾,知道自己无处可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入街道,跟着急于归家的行人,向着不知何处走去。 巡街的侍卫来了又去,周溪浅都没有察觉,直到红日西沉,行人渐少,自己的手腕忽被一人攥住,周溪浅回过头,看到凌晋站于暮色下,面容沉静。 周溪浅眼中忽然钻出眼泪。 凌晋攥着周溪浅的腕,低声道:“怎么不回家?” 周溪浅觉得自己当甩开凌晋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可当他看到凌晋沉凝的目光,手臂竟不受控地抬起,他钻进了凌晋怀中。 周溪浅心下一片酸楚。 凌晋顺势揽住他,“到处乱跑,叫我好找。” 巡街的侍卫走上前来向凌晋行礼,凌晋道了声谢,翻身上马,向周溪浅递下一只手。 “还瞎跑吗?”凌晋问。 周溪浅鬼使神差握上了那只手。 凌晋将周溪浅拉到马上,带着周溪浅向昭王府策马行去。 他带着周溪浅来到为他准备的小院,才把周溪浅抱下马来,见周溪浅脸上仍有泪痕,伸手替他拭去,问道:“为什么哭了?” 周溪浅怔怔看着凌晋。 凌晋抚上他的后颈,安抚性地揉了一下,“在周府受委屈了?” 周溪浅忽然上前,抱住凌晋的脖领,激烈地吻了上去。 凌晋后退一步,一面安抚着他的后背,一面帮他加深这个吻。 周溪浅在吻的间隙落了泪,他道:“晋哥,我是喜欢你的。” 见周溪浅愈发难以抑制,凌晋放开周溪浅,“到底怎么了?” 周溪浅不肯说话。 凌晋便将他眼泪拭去,“不若先给你看样东西?” 他拉着周溪浅来到案前,案上摆着一个描金木匣,凌晋伸手将匣打开。 里面是四支金光灿灿的金钗。 “之前你求我为你母亲打一支金钗,却没来得及给我金钗式样,我回京无事,便找到了曾经服侍过你母亲的侍女,照她说的打了四支,你看有没有像的?若没有,可以再打。” 周溪浅双目通红:“你还记得……” 凌晋淡淡一笑,“小溪拢共就求过我这一件事,我如何不记得?” 周溪浅看向凌晋,郑重道:“晋哥,我可不可以再求你一件事?” 凌晋道:“你说。” “你可不可以不娶妻?” 凌晋的神情明显顿了一下,他道:“你听到了什么?” 周溪浅摇了摇头。 “为什么这样问?” 周溪浅长睫忽闪了几下,掩下通红的眼眸,他轻声道:“我不是女子,我害怕你会娶妻。” 凌晋笑了,“不会。” “真的?” “真的,”凌晋抚上周溪浅的耳廓,在他的耳畔道:“只娶你,好不好?” 周溪浅的心脏狠狠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密密麻麻地刺痛起来。 这样的密语实在莞尔动听,令周溪浅无法克制地想要沉沦。 凌晋仿佛也被这句话语蒙蔽。当晚,凌晋教了周溪浅许多。 他用修长的手指抚弄着周溪浅的懵懂,让周溪浅遍身霞红,圈在凌晋怀中,宛如溺水。 凌晋的心跳很沉,一声一声,敲击着周溪浅单薄的胸膛。 他吻上周溪浅的唇,安慰他:“别怕。” 可周溪浅不是怕,他生涩,绝望,沉溺,无助。最终他弄脏了凌晋的衣服,反身圈住凌晋的脖颈,哀恸地哭了。 凌晋一遍一遍抚弄着周溪浅的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周溪浅是在凌晋怀中哭着睡着的。 凌晋将周溪浅放到榻上,等他抽动的肩膀逐渐平缓,才拭去他眼角泪痕,起身来到屋外。外面漆黑一片,他低声对侍婢道:“叫梁蔚来书房见我。” 第74章 梁蔚来到书房时,凌晋正在翻阅凌慕琚为他挑选的女子画卷。见到梁蔚,凌晋停下手中动作,问道:“小溪今日在周府听到了什么?” 梁蔚看了一眼凌晋手中的画卷,“殿下指什么?” 凌晋面色微沉,“回答我。” 梁蔚敛起神色,恭敬地躬下了身,“周府并没有告诉周公子殿下即将娶妻的事。” 见凌晋没有回应,梁蔚又补了句:“属下也未曾告知。” “他情绪不对。”凌晋道。 梁蔚抬起头来,“殿下,此事既然不可避免,周小公子早一日或者晚一日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凌晋的神情倏然冷了下来。 梁蔚垂下头,“属下僭越了。” 凌晋将手中画像掷到案上,神情难掩厌烦。 画卷展开了半幅,露出了周记之女周青伶的清秀面庞,与周溪浅三分相似的少女浅笑晏晏,含羞带怯地望着赏画之人。 梁蔚的目光落到画中人上,忽觉心生悲戚。周溪浅是他亲自领进门的,他亲眼看着他对凌晋从懵懂戒备,到全然依赖。他心中无可避免地对自己的主上生出僭越的怨怼,他觉得自己需替周溪浅做点什么,因为自这幅画卷陈列到凌晋案台之后,偌大昭王府,便只剩他会为周溪浅考虑了。 梁蔚鼓足勇气:“殿下……我们既然要迎王妃,不若让属下带周公子离开?” 凌晋突然道:“徐州那边还没有动静吗?” 梁蔚没料到凌晋突然关心起此事,思及凌晋近日对徐州军情十分关注,梁蔚只得按下话题,正色道:“未听到李廷父子有什么动静。” 凌晋豁然席间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阴沉的面色罕见地流露出急躁。 梁蔚甚少见凌晋这样,他忽而灵光一闪,觉得此事或跟周公子有关,于是试探道:“殿下……是有什么打算吗?” 凌晋却重新坐回席上,面色寒如秋霜,“再探,在此之前,把他看紧,娶妻之事,不得让他知道。” 梁蔚愣了一下,心沉到了谷底。 祖氏祠堂内,一人头戴蓑笠,声音喑哑,有如锯木,“昭王不会发兵徐州的。” 正是当日在矿洞与楚长卿密谋之人。 楚长卿为自己到了一盏茶,“大人怎知昭王不会?” “现在是什么时候?陛下病重,他现在离京,岂不等同于放弃争储?” 楚长卿勾了一下唇角,“所以大人的主上便向昭王献画了?” 戴笠人倏然变了脸色,“你如何得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画像如此,您家主上家里的黄金亦如此。”楚长卿续满茶盏,神色转冷,“你们想要投靠昭王,可莫忘了,一旦我们被朝廷缉拿,可不会为你们遮掩半分。” 戴笠人怒喝道:“你——!” “还请大人转告您家主上,想好到底该跟谁合作,小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戴笠人冷笑,“说得轻巧!昭王不肯离京,如何行动?” 楚长卿笑了一下,笑容在烛火下明艳异常,他道:“事在人为。” 戴笠人看着他,“你细说来。” 第52章 第二日,周溪浅醒来,已没有凌晋的身影。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痕迹,将榻边的衣服披在身上。 侍女听到动静走进屋内,笑道:“周公子醒了?可要进膳?” 周溪浅看向她,“晋哥呢?” 侍女回答:“王爷今日进宫了。” 周溪浅垂下眸。 他昨日稀里糊涂跟凌晋回到昭王府,事后反思,给自己找了一个不肯离去的理由。 昨日凌晋让内监送进书房几幅画,他总要亲自去看一眼,确认那当真是选妃的画卷,那画当真摆在了凌晋案头,他才可以说服自己离开。 于是他道:“我想先出去一趟。” 侍女昨夜接到了看紧周溪浅的命令,连忙道:“奴婢陪您。” 周溪浅抬起黑涔涔的圆眸,“我自己去。” 侍女劝阻,“还是让奴婢跟着您吧?这样王爷归来,也能放心些。” 周溪浅突然从榻上下来,来到门边,转身看向婢女,“你告诉他,我没什么让他不放心的,不许跟着我。” 周溪浅独自来到院外,向着凌晋的书房走去。 他自然记得书房的位置,他在那里读过数日文书,画过数日小画,曾在那里消磨过许多时光,呆久了,会恍惚觉得那里成了自己的地盘。 可当他站在书房门前,却被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小厮拦住了去路。 小厮不认得他,语气极其强硬:“王爷说了,谁都不能进去!” 周溪浅没想到府中人会这样对待他,声音有些轻:“我是王府长史,我想进去找几本文书。” 小厮冷声道:“凭你是谁!书房重地,岂能任外人擅闯?” 周溪浅解释,“我不是擅闯,我只是看一样东西,小哥若是不放心,可以随我一同进去。” 小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什么长史短史,王爷的长史多了,也没见哪个这么不守规矩,敢在王爷不在时进出书房!” 周溪浅胸膛起伏了几下,眼圈渐渐红了。 小厮瞅见他的情态,奇道:“嘿你这人,你当自己是谁?不叫你进王爷私地,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周溪浅移开眼,深吸一口气,“两位大哥,我怎样才能进入书房?” 第75章 另一个小厮在一旁瞧了半日,突然笑了,“好憨的问题,你是新来的?等你成了王爷身边的红人,让我们这些下头人人人都敬你三分,自然就不拦你了,可惜——王爷身边,还没有这样的人吧?” 两个守门小厮哄然笑了,周溪浅掩住眸中水光,转身向外走去。 远处突然传来梁蔚的声:“行了,别难为他了。” 两个小厮连忙收笑,恭恭敬敬向梁蔚行了个礼。 梁蔚从远处的廊芜走了过来,来到周溪浅身边,温声道:“小公子,你为什么一定要进去?” 周溪浅抬头看向他,“我要进去看画。 “什么画?” “他选妃的画。” 梁蔚怔了一下,才道:“周小公子已经知道了?” 周溪浅点了点头。 梁蔚怅然一叹,“怪不得。” 小厮见梁蔚对周溪浅颇为客气,终于意识到此人身份不一般,试探道:“许大人,这位是……” 周溪浅自己道:“我叫周溪浅。” 小厮愣了一下,立马照着自己的脸颊轻轻拍了一下,陪笑道:“原来是周小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周公子,小的该打!” 周溪浅看向他,脸上泪痕干尽,显得有些森然,“你知道我?” 小厮挤出笑脸,“谁人不知,周公子是王爷的心头——” 梁蔚突然道:“好了!” 周溪浅面无表情垂下眸,“那我到底能不能进去?” 小厮一脸为难,“王爷有令,我们也不敢不从,公子您去求求王爷?” 梁蔚突然开了口:“让他进去吧。” “可——” “出了事,我担着。” 周溪浅推门走进书房。 书房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案几上,除了凌晋一贯高摞的文书,还有一堆画卷。 一张画卷平摊开来,在其他卷起的画卷中显得尤为刺眼。 那是他二姐周青伶的画像。 周溪浅盯着画卷,那日抱画内监的斥语再次传入耳中,他说:“这是陛下为昭王选妃的画卷,弄坏了,你担当的起吗?” 周溪浅忽然发现,他可能真的担当不起。 他心心念念的晋哥,原来不是那个时时刻刻护在他身边的长兄,他是当朝的王爷,是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拦在门外的外人,是即将要娶妻的人。 周溪浅转身来到门外,梁蔚紧跟在他身后,关切道:“周公子。” 周溪浅抬起黑眸,“梁大哥,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的。” 周溪浅问:“他是什么时候想要娶妻的?” 梁蔚轻轻叹了口气,“周公子还记得你与殿下的初识吗?” 周溪浅茫然又惶然地睁大了双眼。 “王爷那时,便是去周府求亲的。” 周溪浅长睫颤动了几下,忽而滚出两行泪。 梁蔚轻声道:“周公子,早些抽身吧。” 周溪浅缓缓开口:“……我是不是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梁蔚看着眼前的无助少年,放柔了声音,“小公子,你住过客栈吗?把王府当做你的一处客栈,落完脚,还是要上路的。陛下赏赐了你千金,去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不好吗?” 周溪浅突然颤声道:“那他为什么要给我准备住处?” 梁蔚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悲悯地看着周溪浅。 周溪浅在眼泪坠下之际,转身向外走去。 梁蔚追出来,“小公子去哪?” 周溪浅头也不回。 梁蔚有些着急,“小公子告诉我歇脚之处,我好把陛下的赏赐归还公子,我和殿下也不至担心。” 周溪浅停下脚步,“我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再见到他。” 周溪浅走出了昭王府。 梁蔚缀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看着周溪浅伶仃地向着大道走去。 大道上恰逢乐圣孙玉子游街献艺,建京百姓争相观看,街上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梁蔚躲在暗处,看着周溪浅头也不回地向人流密集处走去,一时有些着急。 周溪浅忽而回头看了一眼,视线从梁蔚藏身处平平滑过,而后一头钻入人群之中。 梁蔚立马跑向人群,当他分开拥挤的人群,哪里还有周溪浅的踪迹? 梁蔚当即出了冷汗。 周溪浅来到祖氏宗祠时,楚长卿正在院中逗弄树上的灰雀。见到周溪浅时隔一日再次前来,楚长卿将谷子收入手中,问道:“周公子怎么了?” 周溪浅红着双眼,“楚大哥,我可以在这借住几日吗?” 楚长卿瞧他手上背上什么也没带,茕茕孑立的样子,终于讶异起来,“周公子是要住在这?” 周溪浅点了点头。 楚长卿将他请到室内,为他倒了一盏茶水,才道:“你出来,昭王同意了吗?” 周溪浅垂头捧住茶盏,“他不在府中。” “所以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周溪浅“嗯”了一声。 楚长卿在他对面坐下,“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周溪浅抬头看向他,圆眼微微泛红,“我在他书房里看到了他选妃的画像,他把我二姐周青伶的画卷,摆在正中间。” 楚长卿道:“他想娶周家女?” 周溪浅垂下头,“他一直想娶周家女,我认识他时,他就是来求亲的。” 第76章 楚长卿轻轻叹了口气。 “但却是我是跟他走了。” 楚长卿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来,先告诉我,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周溪浅意识到楚长卿或许并不方便收留自己,一脸局促地扣弄着杯盏,“楚大哥,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楚长卿笑了一下,“不是,只是住在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周溪浅缓缓道:“我从周府除族了,目前尚无处可去……” “除族?谁的主意?” 周溪浅低声道:“晋哥。” 楚长卿若有所思地看着周溪浅。 “怎么了?”周溪浅感受到楚长卿的目光,莫名抬起头。 “没什么,”楚长卿站起身来,捏了一下周溪浅的肩,“在这歇一会,我出去为你置办些东西。” 周溪浅觉得自己给楚长卿添了麻烦,垂着头,有些无地自容。 楚长卿拍了拍他的肩,“放宽心,你不能没件换洗的衣袍,我的尽是道袍,不适合你。再者,我这里只有干粮,你既来了,总不能用硬饼干馍招待你。” 周溪浅独自一人在祖氏祠堂呆了半日,这里地处偏僻,四周十分寂静,他围着祠堂走了一圈,发现祠堂左右共有两个偏殿,楚长卿所在的偏殿床榻书案一应俱全,可另一间却堆满了杂物,屋内积满灰尘,无法住人。 周溪浅终于确认自己来找楚长卿是当真唐突了,他失落地回到楚长卿所居的偏殿,从案上取过纸纸,铺纸研磨,写下一行小字。 “楚大哥,我身上尚有物件可抵金银,我先走了,勿念。” 刚放下笔,就见楚长卿提着不少东西走了进来。 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坛,来到周溪浅身边,一下子就看到了周溪浅的留信。 “怎么又要走了?” 周溪浅低声道:“这看你里只有一张床榻。” “我打地铺,”楚长卿指了一下隔壁,“这里是祖氏祠堂,我不能当着你外祖英灵,将你撵出去吧?” 周溪浅犹犹豫豫看着楚长卿。 楚长卿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揉了一下他的头,“行了,我是道士,小时候跟着师兄云游四方,哪儿没睡过?有什么好介意的?” 他将酒坛放到案上,“你猜我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周溪浅抬头看向他。 “巡防营在盘查客栈、寺庙等可能寄宿之处,你的晋哥发现你不见了。” 周溪浅的双眸瑟缩了一下,楚长卿道:“周公子,你是否误会昭王了?” 周溪浅看了过来。 “昭王既然要娶妻,为何不顺水推舟让你离开,反而大费周章找你回来?” 周溪浅的圆眼缓缓睁大。 “还有,你先前说昭王为你除族,他若娶妻,理应将你送还周府才对,为何反助你除族?” 周溪浅的眸光狠狠涌动了几下,楚长卿突然道:“噤声。” 他一把拉过周溪浅,将他扯到帘后,“别出声,有人来了。” 他凑近周溪浅,压低了声音“说不定是你的晋哥哥。” 【作者有话说】 小溪:离家出走第一日qaq ps不出意外下章或者下下章我就申请入v啦!而且因为超字数了好几万,所以我想申请倒v,所以前面还没看的抓紧看啦,能省一比是一比~ 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希望以后可以继续支持我~~~鞠躬! 第53章 周溪浅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门外的马嘶声,楚长卿丢开他迎出门去,他躲在帘后,有些期盼,有些紧张。 他听到有人翻身下马,楚长卿声音讶异,“是你?” 而后他听到了一个粗粝沙哑的声,“主上说了,你若有本事将人引出京城,我们自会全力配合。” 周溪浅霎时惊起一身冷汗,他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在矿洞内与楚长卿密谈的人! 他壮着胆子向外探身,看到了那人一截黑色衣角。他方要再往外看,就见那人突然向屋内走来。 周溪浅连忙缩进帘内,心几乎跳到了腔外。 那人来到与周溪浅极近的地方,“屋内还有别人?” 周溪浅霎时想到,他的书信还在案上! 他听到楚长卿问:“哪里有别人?” “那你摆酒做什么?” 楚长卿笑了一声,“大人,我还不知自己有没有来日,及时行乐还不成吗?” 哑声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周溪浅从帘后走出,怔怔地看着楚长卿,他想问那个哑声人是否与周记有关,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楚长卿却从案边移开,露出压在掌下的周溪浅的书信,他将书信捻起,看了两眼,突然道:“周公子这手字,倒得了周尚书令真传。” 周溪浅猛然看向他,“你们果真是跟周记合作!” 楚长卿抬起眸,“周公子何出此言?” “周记自认自己的书法乃家学,只令周家子弟临帖模仿,从不肯将墨宝外遗,你如果不认识他,如何识得他的字迹?” 楚长卿笑了,“原来你怀疑的是尚书令?” 周溪浅盯着他,“不然你怎么解释你认识他的字?” 楚长卿道:“如果我说我喜好书法,师兄曾替我向你父亲讨得一副墨宝,你信吗?” 周溪浅道:“世界上哪有这样巧的事?” 楚长卿耸了一下肩,“我就知道你不信。” 第77章 周溪浅上前一步,“在王将军营帐,周记前脚刚走,我就在山洞发现了你们密谋,如果这也是巧合,那发生在他身上的巧合未免太多了!那个哑声人就是他的手下,对不对!” 楚长卿看着他,美目在暗室内流光溢彩,他轻声道:“周公子,你既然与你父字迹如此相似,何必必执着于求证?” “你什么意思?” 楚长卿笑了,“你的那番臆测,就算告诉你的晋哥,你以为他会上报吗?” 周溪浅愣了一下。 “无凭无据,仅凭你这一点猜测,动摇不了一国宰辅,周公子与其逼问于我,不如想一想,如何能将他与我勾连变成实证。” “……你想让我伪造证据?” 楚长卿挑了下眉,提笔写了数封信笺,皆是以周记口吻与李廷来往的书信,他将书信塞到周溪浅手中,笑道:“天色将晚,不妨练练字?” 周溪浅捏着那沓书信,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楚长卿将室内烛火一一点燃,坐回席上,为自己倒了一盏酒,静静观察周溪浅。 周溪浅慢慢挪到案边,提笔誊了下来。刚写到一半,又搁下笔,犹疑地看向楚长卿。 “做不下去?” 周溪浅迟疑道:“我想要再想想。” 楚长卿笑了一下,“随你。” 周溪浅捏着信笺,视线在楚长卿伪造的信笺与自己模仿的字迹来回移动,神情阴晴不定,一会儿面露愤愤,一会儿有流露出挣扎。 楚长卿耳尖一动,低头掩下一丝笑意,下一瞬,偏殿的大门被人推开。 凌晋站在门外,面沉如水地看向周溪浅。 周溪浅手中的笔啪的一声掉到案上。 凌晋来到向周溪浅面前,在看清周溪浅写的东西时,面色微微一变。 他从周溪浅手中抽出伪造的书信,置到火焰之上。直到一封伪信燃烧殆尽,他忽而扯过周溪浅,拽着他向外走去。 刚走到院中,周溪浅奋力挣脱开来,高声道:“你放开我!” 凌晋目光冰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周溪浅抬起头,“我在为母报仇,我怎么了?” “所以就捏造证据,陷害朝廷命官?” 凌晋的语气太重,令周溪浅倏然红了眼。他狠狠推了凌晋一把,喊道:“你为什么向着周记!” 凌晋身躯未动,吐出的话令周溪浅无法接受。 “因为他无罪。” 周溪浅的眼泪倏然滚了下来,他尖声道:“他有罪!他杀人了!他杀的是我母亲!你为什么认为他无罪!” 凌晋目光沉沉地看向他。 周溪浅抹掉眼泪,绕过他向外跑去。 凌晋将他拽住,“周溪浅!” 周溪浅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凌晋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以白身陷害朝廷命官,是杀头重罪?” 周溪浅看向他,“所以呢?所以就没人为我母亲鸣不平了吗?就因为我母亲是妾室,在你们眼中,她的死就不值一提,周记就没有罪了吗?” 凌晋抚上他的肩膀,“我可以为你搜罗他的罪证,但不是任你伪造证据,小溪,你不是该这样做。” 周溪浅突然聚力将他推开,凌晋没想到他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竟被他推得踉跄几步,他看到周溪浅当着他的面落了泪,他听到周溪浅高喊:“我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凌晋的目光渐渐敛去沉凝,变得柔缓下来,他靠近周溪浅,抚上他的脸,“我知道。” 周溪浅红着眼看着他。 凌晋将周溪浅按进怀中,“我一直知道你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东西。所以别再惩罚我了,跟我回去,好吗?” 周溪浅埋首在他的怀中,“你还娶不娶妻?” 凌晋抚在周溪浅后脑的手一顿,低声道:“给我一点时间。” 周溪浅闷在衣料间的声音决绝,“我不跟你回府。” 凌晋松开周溪浅,深深看着他。 周溪浅道:“在我知道你不会娶妻之前,我不会跟你回府。” 凌晋笑了一下,抚了一下周溪浅的发,“好,那你在这里等我几日,不要乱跑。” 周溪浅后退一步,躲开凌晋的触碰。 凌晋眼中闪过一丝哀痛,他收回手,对周溪浅道:“在这等我片刻,我跟楚长卿说几句话。” 凌晋独自一人走进室内,楚长卿看到他,勾起唇,“哄好了?” 凌晋看着他,“引诱周溪浅陷害朝廷命官,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楚长卿笑了一下,“是你家小家伙报仇心切,我不过顺水推舟,并不求什么。” 凌晋没有问他密谈人是谁,因为知道问不出什么,但他并不放心周溪浅与楚长卿住在一处,道:“小溪先在你这住几日,待我为他找到住处,便接他走。” 楚长卿笑容晏晏,“昭王这是准备金屋藏娇了?” 凌晋声音冷冷,“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向你解释。” 楚长卿道:“王爷自然不必向我解释,只是您家孩子气性太大,王爷若不想个法子,他恐怕不会跟您回去。” 凌晋没有说话。 楚长卿便悠悠出了口气,“小溪一片天真烂漫,你瞧,这才一日,就被我哄得干了坏事,若以后自己一个人,还不知被骗成什么样。” 凌晋突然起身站了起来,“我会命人将你严加看管,在我接走小溪之前,你休想踏出这里半步,也休想再整幺蛾子!” 第78章 楚长卿耸了一下肩膀,“怪我多嘴,惹怒了昭王,竟将我囚禁起来了。” 凌晋转身向外走去。 周溪浅的视线不受控地看向凌晋,凌晋迎着他的目光走到他面前,低声道:“相信我,多等我几日,我会将你接回家的。” 周溪浅垂下眸,轻轻“嗯”了一声。 凌晋抬手想揉一下周溪浅的头,可想到他刚才的躲避,还是收回了手,改为拍了一下他的肩,转身向外走去。 周溪浅克制住自己回望的冲动,直到听到门外马蹄声渐远,才怅然抬起了头。 楚长卿倚在门边,正对他笑。 身后又响起脚步声,周溪浅连忙转过身去,来人却是凌晋的亲卫。 亲卫冲周溪浅拱手,“周公子,王爷吩咐我等护卫公子安全,属下先替周公子收拾一下住处,公子有什么需求吗?” 周溪浅失望地摇了摇头。 凌晋回到府中,梁蔚正跪在书房前。 见到凌晋,梁蔚俯身跪到地上,“属下有罪。” 凌晋挺住脚步,冷声道:“你的确有罪。” “请殿下责罚。” “杖五,停职思过,你的位置,由赵十五代替!” 梁蔚脊背一僵,向凌晋领了罪。 凌晋再不看他,抬腿迈进书房。 亲卫赵十五连忙跟着凌晋走进书房,凌晋来到案前,问道:”徐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赵十五回答:“回殿下,李廷父子依然毫无动静。” 凌晋一把将周青伶的画像扫到地上。 赵十五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凌晋冷声道:“离李廷父子知道我身份多少天了?” 赵十五回答:“回殿下,已经二十天了。” 凌晋满面阴沉,“为何至今没有动静?” 赵十五不是梁蔚,不敢轻易接凌晋的话,他不懂凌晋为何如此在意徐州,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好干站在一旁,期待凌晋能自己消怒。 凌晋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小溪那边……你再去看一眼,看缺什么东西。” 赵十五心道,都留下十几个侍卫打扫侍奉了,还能缺什么?但他不敢说,只向凌晋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梁蔚已经去挨军棍,书房前空无一人,赵十五一想到今后大概要独自一人面对凌晋,心中叫苦不迭,快步向着府外跑去。 凌晋在书房坐了半日。 案几上搁着一个小巧的私印,那是凌晋送给周溪浅的。周溪浅走时,凌晋为他准备的一应物品一个都没带,连这个小印,也被他遗弃了在枕下。 凌晋拿起小印,摩挲了片刻,他记得周溪浅说过没有襁褓会睡不好,不知他今夜能否好眠,小印在他手里颠倒了个,凌晋捏紧眉心,沉沉出了一口气。 周溪浅在祖氏祠堂住了一夜。第二日,凌晋听侍卫汇报完周溪浅的情况,便急匆匆向宫内走去。 凌慕琚还等着他侍疾。进了宫,凌晋服侍着凌慕琚用完膳和药,将他扶到榻上,便来到一旁案几,为凌慕琚批起了奏章。 凌慕琚躺在榻上,看了凌晋片刻,突然道:“定好哪家姑娘了吗?” 凌晋批阅奏章的手一顿,“儿子还在选。” 凌慕琚沉沉“唔”了一声,“我听闻,你昨日为找一个人,闹得满城风雨?” 凌晋停下笔,来到凌慕琚身边,轻声道:“父皇,是儿臣的一位长史,儿臣使唤惯了他,所以闹得动静大些。” 凌慕琚缓缓睁开浊目,“是那个叫周溪浅的孩子吧?” 凌晋的笑容一顿,静了片刻,才道:“是他,他年岁小,儿臣不放心。” 凌慕琚重新闭上目,“昨日你母妃来见我了。” 凌晋顿时生起不好的预感。 “她告诉我,那个周溪浅,行为不检,媚惑主君,罪该万死。” 凌晋眼中瞬间涌起震怒。 凌慕琚的声音淡淡:“妖童美婢,你怎么玩,朕都不介意,你母妃小题大做了。” 凌晋垂下眸,掩住眸中汹涌的情绪。 “你的婚事,何时能定?” “……儿臣尽快。” “就这两日吧,五日后有大朝会,朕来公布你的婚事。” 躺在病榻之上的九五之尊声音迟缓,一锤定音。 凌晋缓步向外走去。 张公公连忙迎上来,觑了一眼沉沉入睡的天子,与他一道走到殿外,压低声音道:“恭喜殿下!古有成婚亲政的惯例,自古成婚等同让权,陛下当着文武百官宣布您的婚事,接下来,就是立您为太子了!” 凌晋神色冰冷地看着前方。 张公公顺着凌晋的目光向外看去,不远处,站着一个华贵的身影。 凌晋生母王贵妃站在院外。 凌晋冷冷看着王贵妃,母子二人僵持片刻,王贵妃主动走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看,“来我殿中,我有话要跟你说。” 凌晋深深看了王贵妃一眼,“正好,我也有话要跟母妃说。” 母子二人沉默地来到凌霄阁,王贵妃道:“那些画卷,你选了何人?” 凌晋反问:“母妃想让我选何人?” 王贵妃语气冷硬,“你表妹。” “不可能。” 王贵妃豁然转过身来,“就因为她姓王?” 凌晋看着她,“是。” 王贵妃突然笑了,她那风华绝代的脸上布起了细小的纹路,让这张美丽的面容显得沧桑,王贵妃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已,忽而,她收住了笑,面无表情道:“你们父子二人,当真薄情寡义,令人作呕。” 第79章 凌晋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母亲,“母妃为何一定要我娶王家女?” “因为那是我的家人!” 凌晋掩下眸,转身向外走去。 “站住!你去哪?” 凌晋没有回头,“母妃,我不会娶王家女。” “你若不娶王家女,我便以皇后凤印,赐死周溪浅。凌慕琚赏给了我他心爱女人的凤印,我总算可以好好利用了!” 凌晋的眼底终于起了波动,他抬起眸,虚望着凌霄阁的殿门,“我记得小时,父皇把我从母妃身边带走,母亲就在这里把我紧抱在怀中,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王贵妃的声音陡然拔高,“休要跟我提以前!你自进了那贱人宫后,就与那贱人母子同心,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个母亲!” 凌晋缓缓闭上了目。 幼时记忆宛如铭刻,妇人紧箍的怀抱,哀求父皇的哭声,以及自己被父皇带走后挣扎着向自己跑来的身影,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纷涌而出,凌晋睁开了目,已平静无波。 “母妃若赐死小溪,便休想在我即位后登上太后之位。” 凌晋迈出了凌霄阁殿门。 秋风骤起,涌入宫道,凌晋在秋风中走出宫城。 十五跟了上来,轻声道:“殿下,接下来您想去哪?” 凌晋抬起眸,看着静候的王府马车,突然道:“去祖氏祠堂。” 马车停在了祖氏祠堂外。 凌晋坐在车内,闭着目。 赵十五在帘外轻声道:“殿下,祖氏祠堂到了。” 凌晋声音低沉,“他在做什么?” “小公子正在跟楚道长对弈。” “他昨日睡得可好?” 赵十五想了一会儿,才道:“属下也不知周小公子睡得如何,殿下要不要自己去问一下?” 凌晋没有回复。 赵十五等了片刻,低声询问:“殿下?” 凌晋自车内睁开目,“别打扰他了,我就在这呆一会儿。” 马车从午后停到黄昏,凌晋在车内睡着了。 他是被赵十五轻声唤醒的。 朦胧中,凌晋听到有人在唤“殿下”,他掀开帘,看见赵十五站在车外。 他闭上目,捏住自己的眉心。 那一瞬间,赵十五觉得自己好似从昭王眼中看到了失望。 凌晋重新坐回车中,“我睡了多久?” 赵十五回答:“殿下睡了大约两个时辰,属下见殿下疲惫,没忍心叫您。” 凌晋垂下眸,“耽搁了这么久,回府吧。” 赵十五忍不住道:“殿下真的不进去看看吗?” 凌晋没有说话。 赵十五又等了许久,才听到车内凌晋沉沉道:“回府。” 凌晋回到王府,发现王府外停了一辆马车。 看门小厮迎上前来,哈腰道:“王爷,表少爷和表小姐来了,在正厅候着呢。” 凌晋眉头攒了起来,向正厅走去。 王寻与王渊第四女王梧之正在厅内饮茶,见到凌晋,王梧之款款站了起来。 凌晋坐在上首,先对王寻道:“什么时候回京的?”才看向王梧之,“四妹怎么来了?” 王梧之双目盈盈,“我与十二弟前来,是来取我的画卷的。父亲为了我把周公子之事告诉姑母,我思来想去,只有把我自己的画卷取回,才能令表哥明白我的心意。” 凌晋在王寻王梧之面上扫过,“你们俩擅自取画,舅父知道吗?” 王寻立马摆出一张苦脸,王梧之却浅浅一笑,“父亲知道不知道又如何?我心里清楚,表哥是不会娶王家女的。” 凌晋静了片刻,“四妹,对不住了。” 王梧之弯了一下唇角,“是长辈一意孤行,表哥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凌晋道:“画卷在我案头,传扬出去,确实会累及四妹声誉,王寻,去我书房取你姐姐画卷,还给你姐姐。” 王寻还想说点什么,他在凌晋与王梧之脸上来来回回看了数遍,见没一人理他,才狠狠一叹气,转身向外走去。 王梧之看着王寻远去的身影,抬眸看向凌晋,“表哥,假如我进宫把我取画之事告诉姑母,姑母是不是就不会为难周公子了?” 凌晋正色道:“四妹,多谢。” 王梧之笑了一下,“能帮到表哥,我十分高兴。” 侍女适时上前为王梧之续上一盏新茶,王梧之移开目,看向如注的水流,突然道:“表哥,周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凌晋道:“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讨人喜欢?是他格外的恭婉和顺吗?” 凌晋想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是他只能有我。” 王梧之有些不解地看向凌晋。 凌晋却并没有为她解惑。 王梧之等了片刻,鼓起勇气道:“如果有另一个人,心中也只有你呢?” 凌晋看了过来,“四妹,假如一个贵族小姐,让她抛却家族、舍弃名分跟在我身边,你认为,她会同意吗?” 王梧之的双眸动摇了一下。 “她不肯,也不能,她有家族倚仗,有名门的自矜,她不会允许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 王梧之道:“表哥是想要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吗?” 凌晋垂眸一笑,“是只能依附于我。” 王梧之看着凌晋,目光闪过一丝畏惧。 “你可以当我卑鄙,可我只想要他的那颗,全然依赖于我的心。” 第80章 王梧之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站起身来,“可你终究要娶妻,如若他除了你再无倚仗,你娶妻后,又要如何处置他呢?” 凌晋抬起眸,那张过于俊美的脸上,一双眸幽深得几近妖异,他道:“所以我要尽量,不让这件事发生。” 王梧之生生打了个寒战。 王寻一步踏进厅内,见王梧之站在一旁,面色有异,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王梧之没有回答他,而是问:“画取回了吗?” 王寻连忙将画卷奉上,“取回了。” 王梧之接过画卷,“那我们走吧。” 王寻还有些不舍的离去,“四姐不再坐会了吗?” 王梧之微微一笑,“不了,天快黑了,我们走吧。” 王寻跟着王梧之向外走去。两人一道走出昭王府,登上了将军府马车。 王梧之呆坐在一角,姿态优雅,神情恍惚。 王寻坐在另一边,看到王梧之的情形,忍不住问道:“四姐,为什么表哥不肯跟我们王家结亲?” 王梧之秀丽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因为我们是外戚。” “我们难道不是亲人吗?” 王梧之轻声道:“他是皇子,父亲是将军,所以不论在父亲眼里,还是在他眼中,我们只有利益关系,没有亲情的。” 王寻神情有些不忿,“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想?张口闭口利益关系,我们明明一起长大,难道这也有假?” 王梧之眼底闪过一丝哀伤,“因为你还没有长大,我如你一般大时,也这样想过。” 王寻没落地垂下头,“我不管,我们明明是亲人,不管你们怎么看他,他永远是我表哥。” 【作者有话说】 按要求更6000字~~~所以这一章很长~~~~入v后,固定更新时间,周一、周三、周五、周天晚上六点更新,如果遇到好榜会加更,但绝对不会少更~~~感谢大家的支持~另外我由于超字数太多所以申请的是倒v,所以可能来得晚的朋友发现前面也入v了,请大家见谅~~总之,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请大家继续支持我~我会努力创作出好作品,感激不尽! 第54章 正厅内,赵十五来到凌晋身边,低声道:“殿下,徐州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凌晋立马看了过来,“说。” “内探来报,李廷长子李月端于三日前突然强征徐州全境,令每户出尽家中男子,再加粟百斗、马四匹、车一辆,而今仅彭城一城因无法凑齐军资而自尽者已逾百人,李廷父子,恐怕要造反了!” 凌晋闭起目,深吸了一口气。 “殿下,是否即刻进宫,禀报圣上?” 凌晋睁开目,“瞒着。” 赵十五错愣地看了过来。 凌晋面无表情,屋外红日消沉,显得凌晋的面容沉静而妖异。 赵十五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殿下……若不及时上报,恐怕会酿成大祸。” 凌晋双目晦暗,“瞒着,瞒五天。” 祖师宗祠,楚长卿正坐在榻边,摇晃榻上的周溪浅。 周溪浅被他从梦中摇醒,稀里糊涂地看着他。 楚长卿笑了,“还睡呢,再睡,晚上睡不着了。” 见周溪浅又要阖眼,楚长卿连忙拍拍他的脸,“醒醒,不能睡了。” 周溪浅被楚长卿从榻上拖起,折腾了半日,终于清醒过来,他爬下榻,发了会儿呆,使劲揉了把自己的脸。 楚长卿讶然:“怎么这么没精神?” 周溪浅呆呆道:“昨天晚上没睡好。” 楚长卿问:“哦?在想你的晋哥?” 周溪浅回过神来,有些不太高兴地看了楚长卿一眼,“我的襁褓落到了白梨坞,没有那个,我睡不着。” 楚长卿评价,“好娇气的习惯。” 周溪浅彻底不说话了。 楚长卿笑了一下,“好了,我不敢保证还有没有机会给你,但你可以找个东西替代。” 周溪浅垂下头,“其实有一个。” “那怎么不用?” “在昭王府。” 楚长卿合掌道:“那必然是昭王送你的。” 周溪浅清清泠泠地看了他一眼。 楚长卿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你的昭王表哥来看你了?” 周溪浅倏然瞪大了双眼。 “可惜他在宗祠外孤零零呆了整整两个时辰,却没敢进来。” 周溪浅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而失落下来。 周溪浅跟着楚长卿用完晚膳,到底没有忍住,自己来到了宗祠外。 祠外暮色四合,晚风渐起,侍卫尽职地把守着,并没有凌晋的身影。 他自己立在巷内,呆呆站了老半天,直到楚长卿的屋熄了灯,才调头回到屋内。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他连忙跑过去打开门,却看到赵十五站在屋外。 周溪浅满脸的欣喜霎时消失了个干净,赵十五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递到周溪浅面前。 “周公子,王爷见您把这个印章压在了枕下,让我问一下您,如果您还想要,可以拿回去。” 周溪浅怔怔地看着赵十五手中的私印。 他伸出手,将印章握进手中。 他回到屋内,犹豫了片刻,掀起枕头,把印章藏到了枕下。 他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他在贪恋一个即将娶妻的男人。 第81章 他起身,独自来到了祠堂。 祠堂上烛火煌煌,祖迪的画像英姿勃发,璀璨如天上星子。 周溪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说自己长得像祖将军。他是个人人称赞的大英雄,而自己,是个被父亲厌弃,与家族离弃,寄居在不该寄居的人府上,沉沦在不能沦陷的情谊之中的人。 哪怕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他仍然贪恋他的温情。 周溪浅想,他为什么不能永远是我的晋哥。 周溪浅怔怔地看着他的先祖们。 香烟袅袅,牌位氤氲,先祖不语,周溪浅无法从中得到慰藉。 周溪浅呆了片刻,发现先祖的牌位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找来抹布,一一擦拭,擦到最左侧时,忽而发现它被固定在台案上,不能移动。 周溪浅握着牌位左右动了动,一不小心将牌位扭转了小半圈,下一瞬,面前的墙壁突然陷出一道细缝。 周溪浅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黑洞洞的门缝。 他等了片刻,见无人察觉,于是小心翼翼将牌位转回,把暗门关了回去。 周溪浅在祖氏宗祠住了五日,这五日,他每天晚上趁楚长卿睡着,都要摸到祠堂打开那道暗门。暗门里漆黑一片,是一个黑洞洞的地道,周溪浅看不到尽头,也没敢进去,不知道它会通往何处。 周溪浅想,假如晋哥再来,他会把这件事告诉凌晋。 可凌晋一直没有来。 凌晋一直在密切关注徐州的情形。 从李廷父子募兵,到暗中集结,再到夜袭彭城,直到彭城被攻陷的确凿消息传到凌晋案头,离公布婚事的大朝会,仅剩一个时辰。 凌晋彻夜未眠,坐在书房案前,眸底是幽暗的烛光。 他把李廷父子造反的消息,握入手中。 大朝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文武百官与宗室尽数参会,是宣布重大事宜的最佳时机。 人人都清楚,这场大朝会,是要公布昭王的婚事,而将皇子婚事放到朝会上议论,意味着太子人选将会于今日诞生。 路上,人人都对凌晋报以谦恭和崇敬,以示好这个国朝最具可能的新主人。 凌晋选妃的画卷已于一日前送进宫中,谁也不知昭王最终选定了谁家,那些向凌晋呈过画卷的,皆心怀忐忑地等待着陛下的到来。 凌慕琚拖着沉重病躯,在内侍的扶抱下,从帘后缓缓走出。 这个帝国的主人,已将行就木。 权力更迭,国朝易主,众人皆屏息等待着这将在青史中留下一笔的时刻。 凌慕琚看着立于众臣之首的凌晋,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欣慰,沉沉地咳嗽起来。 这一声声的咳嗽太过于声嘶力竭,咳进了每一个屏息等待的人心中。 凌慕琚终于缓过一丝气力,“今日宣诸卿前来……是为了……宣布一件……喜事。” 凌晋缓缓抬起眸,“父皇,儿臣有紧急军情,需即刻禀报。” 朝中当即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紧急军情,又是紧急军情。昭王数次婚事都被紧急军情生生耽搁,以至于储君之位至今悬而未决,群臣不理解,昭王为何偏偏在此刻又提紧急军事。 以至于连陛下宣布婚期也等不了。 凌慕琚用浊目压向凌晋。 凌晋持礼于前,沉声道:“徐州刺史举十万之兵造反,已于昨日攻陷彭城。” 朝堂的骚动立刻变成了哗然。 徐州反了!? 徐州北接胡人,南临建京,一旦沦陷,不仅会致北方国土全面沦丧,更会威胁与徐州只有一江之隔的建京。 徐州,绝不能失陷! 而今叛军已攻占徐州首府彭城,若不即刻发兵,或可演变成动摇国本的大祸事! 可,陛下会派谁去镇压叛军? 众人将目光偷偷移向站在最前的凌晋。 陛下本就生性多疑,临了之际,又遇到白梨坞藏金案,现除了昭王,已不信任一人。 天子于病榻中赐虎符授军权,等同于将性命交付,除了昭王,陛下还肯给谁? 可,昭王真的肯接吗?陛下将行,朝局难定,一但离京途中天子病逝,叫其他皇子捷足先登,昭王岂不要与天子宝座失之交臂? 已有人开口替昭王谋划:“陛下,军情紧急,徐州与扬州路近,请陛下赐王将军虎符镇压叛军!” 凌慕琚沉沉地看着凌晋。 凌晋长身而立,一言不发。 自古天子将行,岂能把虎符赐予外姓?就不怕再引霍光、曹操之乱吗!于是有人接着开口,“扬州乃我们京城门户,一旦调兵,岂不令我们门户大开?王将军不可去!” 又有人道:“那昭王就能走了?而今朝廷大小事宜皆赖昭王,昭王若走,谁来主政?” “不是还用齐王吗?” 凌慕琚衰弱的声音打断了争执,他看着凌晋,问道:“晋儿,我只问你……你肯不肯去?” 凌晋看着凌慕琚,没有说话。 “你怕什么?”凌慕琚问。 “儿臣无可畏惧。” “好……!”凌慕琚沉声道,“为保国本……为稳社稷,昭王婚事,暂且搁置,朕今册封昭王为太子,赐太子荆、司二州虎符,令尔即刻发兵,讨伐逆贼……诸卿,可有异意?” 朝中无人敢言。 此刻,再没有一人敢对昭王未婚之事指手画脚,因为昭王这是临危受命。 第82章 昭王的婚事,竟再一次被这刻不容缓的紧急军情,耽搁了。 而他,已跳过成婚,成为当朝太子。 凌晋眼底涌起波动,他跪下身,朗声道:“儿臣领旨!” 一场婚事又被搁置,国朝太子已被册立,而今,最紧要的,不是太子册立,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叛军。 朝中商议,凌晋太子册立之礼一切从简,移居东宫之事往后延期,凌晋需即刻动身,发兵徐州。 足足商议了半日,凌晋方离开皇宫,守在宫门外的赵十五立马牵马迎上前来,“殿下,接下来去哪?” 凌晋翻身上马,“祖氏宗祠,接小溪。” 祖师宗祠内,周溪浅正推门走进祠堂的正殿。 楚长卿站在殿内,正在点蜡烛。 周溪浅回头望了一眼门外值守凌晋的亲卫,转头看向楚长卿,“楚大哥,你叫我来什么事?” 楚长卿问:“你知道今日大朝会吗?” 周溪浅回答:“不知道。” 楚长卿将祠堂烛火一一点燃,而后走到牌位前,“小家伙,想不想让你的晋哥不娶妻?”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如实道:“想。” “今日大朝会,定会公布你晋哥的婚事,昭王的婚事恐怕无法阻止,但我有一法,可令他娶不成妻。” 周溪浅谨慎地看着他,“楚大哥有什么法子?” 楚长卿笑了,“假如你离开建京,你说他会不会舍下婚事去找你?” 楚长卿突然一拧牌位,旋身向周溪浅擒来。 “周公子,请你跟我去白梨坞走一趟吧!” 楚长卿身形快如鬼魅,顷刻就来到周溪浅面前。发丝叫劲风扬起,周溪浅却好似早有准备,先一步,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在还差一毫厘就被擒住的那一瞬间,周溪浅一步跨出殿门。 亲卫哗啦一声涌进正殿。 兵刃出鞘,刀光剑影,凌晋的十几个亲卫顷刻与楚长卿缠斗起来。 周溪浅不敢回头,铆足了劲向祠堂外跑去。 直到一道马蹄在他面前高高扬起,他抬起头,看凌晋坐在马上,手中紧拽起缰绳。 凌晋递下一只手。 周溪浅翻身上马,凌晋将周溪浅圈进怀中,调马回头,高声道:“活捉楚长卿!” 士兵蜂拥涌进祠堂。 凌晋将周溪浅圈紧,俯身在他耳边道:“要去哪?” 周溪浅僵在凌晋怀中,不敢动。 凌晋低笑一声,“那我换个问题,周小公子形色匆匆,是准备去找谁?” 【作者有话说】 亲们!给新文打个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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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晋用下巴轻轻挠了挠周溪浅的发旋,“那小溪说说,小溪讨厌我什么?” 周溪浅道:“你明知故问。” 凌晋俯下身,在他耳边悄悄递了一句话。 周溪浅立马扭过头来看他。 凌晋勾了一下唇,“小溪觉得如何?” 周溪浅的双眼瞪得浑圆,“你真的不……” 凌晋点了一下头。 周溪浅难以置信,“……为什么?” 凌晋看着他,“你说我为谁?” 周溪浅道:“你告诉我。” 凌晋叹了一口气,贴住他的额头,“为你。”他低声道:“我的小溪不理我了,我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等达成所愿,才敢来见他。你说,他可不可以不生晋哥的气了?” 周溪浅怔了片刻,瘪下嘴,掉了泪。 凌晋吻上他的眼角,“这几日让小溪受委屈了。” 周溪浅道:“梁大哥说你一直想要娶妻。” 凌晋道:“你当晋哥之前混账,好不好?” 周溪浅把嘴巴闭紧,泪反而越淌越凶。 凌晋拭去他的泪,哄道:“好了,好了,晋哥对不住小溪,快别哭了,晋哥一想到将来能娶小溪,都要高兴坏了。” 周溪浅突然从哭中止住,呆呆地抬起头,“真的?” 凌晋有些爱怜地看着他。 周溪浅猛地推了他一把,“你又在骗我!” 凌晋恐怕周溪浅从马上掉下去,连忙将他抱住,“小溪,晋哥的心不是假的。” 周溪浅心里又酸又涩,觉得凌晋口中的话好似一场美梦,那般美好,却偏又像虚妄。 凌晋叹了口气,“来日难料,小溪,将来的事我不敢保证,这一点我不愿骗你,但我要让你知道,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你伤心。” 周溪浅心想:可他想要贪图更多,该怎么办? 凌晋道:“想不想知道晋哥是如何不用娶妻的?” 周溪浅道:“我不想。” 凌晋笑了,“可是晋哥想说。” 周溪浅抿起唇,不理他。 凌晋便靠在他耳边,把这几日的盘算尽数说给了周溪浅听。 凌晋道:“晋哥的手段不光彩,可也确实费了心思,所以,不要再惩罚我了,好吗?” 周溪浅想:我不想惩罚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这个永远,为何那样沉重,连晋哥都不敢保证。 他很想再硬气一点,告诉他自己不会原谅他,告诉他如果不能只有自己,那就干脆跟他一刀两断。 可周溪浅说不出口。 他等了凌晋五天,盼了凌晋五天,盼来了凌晋暂时不会娶妻的消息,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坚守住。 只有天知道他到底有多高兴。 周溪浅再一次红了眼圈,他自己用手抹去,心想,我真是无药可救。 凌晋握住他湿漉漉的手,“在想什么?” 周溪浅不肯说话。 凌晋道:“小溪,我们走的不是一条容易的路。” 他将两人的手握紧,“人生如朝露,瞬息变幻。我与你一样,同样不能看清来日,但也同样会痛苦嗟叹,所以,不要以为这条路是你自己在走,明白吗?” 周溪浅怔怔地抬起头。 凌晋眸中黑而深沉,他道:“跟我一起坚持。” 那一刻,周溪浅忽而觉得自己心底也升起一股勇气。 马匹不知不觉驮着二人来到昭王王府,凌晋翻身下马,一伸手,将周溪浅扯入怀中,拦腰抱起向内走去。 周溪浅吓了一跳,慌忙从他怀里直起身来,“晋哥,我自己走!” 凌晋道:“别动。” 周溪浅惊异地瞪圆双眼,“你要抱我进去?” 凌晋问:“不行吗?” 周溪浅惊慌地左右乱看,见门口的小厮皆垂着头,不远处的侍婢也纷纷背过身去,他涨红了脸,羞愤道:“我会被笑话的!” 凌晋“嗯”了一声,抱着他走进府中。 周溪浅挣扎了一会儿,发现凌晋臂膀有如铁钳,看着松散,自己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他抬起头,看到凌晋微扬的唇角,愣了一下,忽而收了挣扎。 凌晋将周溪浅放到榻上,转身来到门边。 周溪浅一骨碌从榻上爬起,发现门已被凌晋掩上,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凌晋转身看向他,目光沉沉,“还跑吗?” 周溪浅道:“你娶妻我就跑。” 凌晋将门上的内栓缓缓顶上。 周溪浅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你要娶妻,难道还不让我跑了?” 凌晋来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溪浅攥了一下衣角,“你对不起我我就跑!” 凌晋好似笑了一下,他俯下身,冷声道:“嗯,跑吧。” 周溪浅瞪圆了双眼。 凌晋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再跑,就把你锁起来。”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去盲盒了 第56章 凌晋单手将周溪浅双臂剪到腰后,屈腿压着他,专心惩处这个满口乱跑的小东西。 周溪浅的身躯难受得要命,偏手脚动弹不得,只得在唇舌间隙乞求,“晋哥……晋哥……我难受……” 第84章 凌晋将他压倒在榻上,低声道:“小溪,再叫一会儿。” 周溪浅茫然地睁着目,红唇张阖,浑身瘫软。 此时的周溪浅已经不需要凌晋的钳制了。 凌晋低头吻了一下他的唇,“好小溪,看着我。” 周溪浅的圆眸迟迟移向凌晋。 “跟我在一起,好吗?” 泛着水光的长睫轻轻一颤。 凌晋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拢入周溪浅蜷缩的指尖,“给不了你仪典,不能为他人所容,但小溪只能有晋哥,好吗?” 周溪浅的目光可怜得像某种正在乞怜的小动物。 凌晋将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畔,“晋哥也只有小溪。” 周溪浅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圈全然红了,凌晋等不来他的回应,低叹一声,吻住了他的唇。 少年的身躯漂亮极了。 白皙,青涩,蜷在榻上,无所适从。 帘幕昏暗,烛光暗递,凌晋的内心仿佛叫他这可怜模样惹得塌陷了一块,他俯身撑在周溪浅身上,低头看他,“怕吗?” 周溪浅单薄的胸膛起伏了几下,幼圆的漂亮眸子望着凌晋,惶然又信赖。 凌晋将手放到周溪浅的腰上。 心道:好腰。 柔韧软嫩,可掐可握。 他俯下身,在周溪浅耳边道:“上次晋哥教你的东西,有没有自己温习?” 周溪浅眸中蒙了水,谨慎地摇了摇头。 凌晋笑了一下,“那晋哥帮你温习。” 很快,周溪浅喉咙间响起了细细的哼鸣,像小猫叫,他搭上凌晋的肩,圈紧,埋首在里面不敢抬头。 凌晋低声道:“小溪,晋哥背后有疤,摸到了吗?”周溪浅耳边嗡鸣混沌,什么也听不见。 凌晋便抚弄他的背,安抚道:“快了,快了。” 凌晋的话甚少有安抚不住周溪浅的时候,但此刻显然不行,周溪浅急得像困兽,哀哀地叫着,求他的晋哥快些。 凌晋深谙许多风月手段,但到底没忍施于周溪浅,只哄着,凭一只手,添些念头。 周溪浅敏锐地察觉到凌晋与上次有些不同。 他不懂凌晋心觉不足,只觉得他漫不经心,旁观者般随意拨弄,就将他弄到难堪至极的境地。 周溪浅蜷在他怀里不肯动弹。 凌晋道:“小溪是怪我不够尽心吗?” 周溪浅不会回答。 凌晋将他的腰揽紧,“因为晋哥想要尽心的事,在后面。”他凑到周溪浅的耳边,轻声道:“让晋哥尽心一次,好不好?” 第二日,周溪浅从榻上起来,懵了一阵子。 他低下头,衣服是凌晋帮他穿上的,衣服里面的样子,他不敢看。 昨日凌晋的话钻入周溪浅的脑中。 他问自己,为什么离家出走,却什么也不带。 周溪浅回答得支离破碎,说自己忘了。 “陛下的赏金呢?也忘了?” 周溪浅的声音带了哭腔,“忘了,也忘了。” 凌晋的声音带了笑,叹息道:“真可怜。” 他低声道:“小溪没了晋哥该怎么办?什么都不会,连赏金都不知道拿,嗯?该怎么办?” 周溪浅胡乱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凌晋道:“是不是不能没有晋哥?” 周溪浅答不上来,凌晋便发了狠,周溪浅只得哭道:“不能没有晋哥。” 汗水顺着凌晋的下颌滴到周溪浅的脸上,凌晋俯身在周溪浅耳畔,喘息道:“好小溪,晋哥知道了。” 周溪浅坐在榻上,在昨日混乱的回忆中,感到羞赧而甜蜜。 周溪浅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忍不住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想,身上好难受,晋哥好凶,可他就是忍不住高兴,高兴能与晋哥拥一张被,卧一处眠,高兴能跟晋哥耳鬓厮磨,不惧他人离间。 门吱呀一声打开,回忆中的男主人站在门外,周溪浅望着凌晋英挺的身姿,轰得红了脸。 凌晋见周溪浅团着被子坐在榻上,一张脸煮熟了虾子般霞红,忍不住微微一哂,“身上还痛吗?” 周溪浅瘪下嘴。 凌晋走进屋内,“哪里痛?” “后面……还有肚子。” 凌晋揉了下他的头,“我的小溪受苦了。” 紧跟凌晋走进的是一个端盘的侍女,盘中置着一碗鲜香馥郁的白粥,凌晋接过碗,自己坐在榻边。 “喝吗?” 碗中是莹白苏烂的鱼糜粥,周溪浅被香味一勾,肚子立马咕噜叫了一声。 凌晋舀了一勺,将勺递到周溪浅唇边。 周溪浅看着喂到嘴边的鱼羮,有些惊异,“晋哥,你要喂我呀?” 凌晋趁他张口把粥喂了进去,“不然呢?” 周溪浅咽下去,想了一会儿,傻兮兮地笑了一声,“昭王喂我。” 凌晋又喂了他一勺,“是太子喂你。” 周溪浅嘴角都要压不住了,他道:“那以后会不会是当朝皇帝来喂我?” “嗯,你只要不怕被写进佞臣传,尽可使天子喂你。” 周溪浅咽下口中滑嫩鱼糜粥,“佞臣怎么了?我要真被写进佞臣传,周记岂不要气死?只要能把他气死,我就愿意当这个佞臣。” 凌晋用鱼糜堵住他的嘴,“周记不务事实,尸位素餐,若有朝一日我能登上那个位置,必夺其相权,所以小溪不必费心气死他。” 第85章 周溪浅道:“你夺他相权,就因为他不务正业吗? 凌晋道:“不然呢?” 周溪浅有点不高兴,“就没有一点是为了我?” 凌晋笑了,“岂会不为你?我的小溪受了这么多委屈,我自然也要公报私仇。” 周溪浅开始翻旧账,“那你还不让我写那封信。” 凌晋看了他一眼,“你说我为何不让?” “你能公报私仇,我为什么就不能?你在王将军营帐,明明说过什么事都向着我的。” 凌晋“唔”了一声,“是我不对,你写吧。” 周溪浅道:“我不写了。” “怎么又不写了?” 周溪浅不高兴地瞪向他,“你分明不想让我写。” 凌晋笑了,“我若不管你了,你就真会这样做吗?” 周溪浅别过脸,“……我不知道。” “嗯?” 周溪浅一咬牙,“我不会。我不想变成像他那样无耻的人。” 凌晋将最后一口粥喂进周溪浅口中,轻斥道:“小东西,明知如此,还尽往我身上赖。” 一碗鱼粥下肚,周溪浅倚回榻上,懒洋洋地不想动。 凌晋问:“还喝吗?” “想。” “我着人再盛一碗。” “可我也想睡觉。”周溪浅瓮声瓮气。 凌晋摸了一下他的头,“不要撒娇。” 周溪浅继续撒娇,“身上难受。” 凌晋笑了,“看来晋哥昨日上药不够尽心。” 周溪浅羞于接他这个话茬,一张脸红扑扑的,着白袜的双脚在榻上一晃,“那一会儿我醒了,再喝鱼糜粥好不好?” 凌晋笑了一下,“都依你。” 凌晋放下碗,见周溪浅唇角有一颗米粒,顺手将它拭去,指腹捻过周溪浅的唇珠,凌晋道:“马上就要发兵了,晋哥还有些军务要忙,你先休息一会儿,待你睡醒,着人喊我可好?” 【作者有话说】 反正周六,早点发好啦!! 第57章 凌晋来到书房,赵十五已在里面候着,连被革职赋闲的梁蔚亦站在一旁。 凌晋瞥了一眼梁蔚,落座案前,“查的如何了?” 赵十五从袖中抽出一份叠好的纸张,递到凌晋面前,“殿下,这是兄弟们所打听的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府中及麾下声音粗粝者的名单。” 凌晋修长的手指剥开纸张,目光冰冷地扫了一遍。 纸中所涉官员,足足七十余名。 其中周记府上门客,王渊手下偏将,均记录在册。 凌晋将纸放下,看向梁蔚,“你呢?” 梁蔚前阵子受了军棍,此刻面色仍有些灰败,他躬身对凌晋道:“回殿下,属下按您吩咐潜在二皇子府邸,一连五日,并未有任何发现。” 凌晋重新看向名单,神色冷肃。 赵十五低声道:“殿下,这足足七十多个人,该如何排查?” 凌晋在周记门客及王渊偏将的名字上点了一下,“在出征之前,设法请这两人来府中做客,我令小溪在帘后听一听。” 赵十五近身看向名单上的两人,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殿下,此二人皆不在京城。” 凌晋道:“什么原因?何时离京的?” “回殿下,在周公子在宗祠撞见黑衣人之前,周大人门客确实在京中,但三日前其母突发重疾,便请辞离京了,至于王将军的偏将,他一直在扬州追随将军,并未回京。” 凌晋手指敲击案面,发出铎铎的声响。 赵十五迟疑道:“殿下……周大人门客此时离京,未免太巧了吧?” 凌晋抬眸看向他,“你当离京的只有他一人?” 赵十五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凌晋冷笑,“有祖氏宗祠的密道,出入京城岂能为你所知?那人纵出入个百回,你们恐怕还懵然不觉,名单上的人,不论是否离京,皆有嫌疑。”凌晋沉吟片刻,“楚长卿抓住没?” 赵十五汗颜,“尚未抓住,叛贼对地形的熟悉,超乎我们的想象。” 凌晋淡淡道:“现下最为担忧的是叛军内应,把祖氏宗祠的密道炸毁,逐一排查京城枯井,以防叛军从暗道入京。另外,城门更换成我们的人,我离京后,一切可疑者先行控制,不必等我号令。陛下病重,情势非常,不可轻心。” 赵十五颔首:“是。” 凌晋看了梁蔚一眼,“伤好了?” 梁蔚垂下头,“谢殿下关心,伤已无碍。” 凌晋道:“这几日,得空教一教小溪骑术。” 梁蔚看向凌晋,犹豫了半晌,还是开了口:“殿下要让周公子随军?” 凌晋冷冷看向他。 梁蔚迟疑了许久,才道:“……周公子随军,恐有危险。” 凌晋冷笑一声,“有我在侧,他有何危险?” 梁蔚低下眉,“殿下……刀剑无眼。” 凌晋道:“若他遇险,我必拼死相护,若我遇难,何必叫他独活?如此,你还有异议吗?” 梁蔚面色泛起青白,最终,没再说一字。 周溪浅醒时,凌晋正好推门而入,周溪浅睡了一场好觉,身上的不适去了七八,见到凌晋,当先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凌晋来到他面前,屈指刮了一下他的脸颊,“睡好了?” 周溪浅心情愉悦,“睡好了。” 第86章 凌晋道:“那就下来吃点东西。” 周溪浅仰起脸,“我身上疼,动不了。” “还想叫我喂你?” 周溪浅翘着唇角“嗯”了一声。 “可惜了,我忖度你身上好了七八,便叫厨房为你治了大宴,你既未痊愈,那我只好再喂你鱼粥了。” 周溪浅连忙将腿放到榻下,“我好了,我能下榻了。” 凌晋勾了一下唇,俯下身,一把将周溪浅抱了起来,“小溪还是不要好了。” 他抱着周溪浅来到案前。不一会儿,侍女端来玉馔珍馐,倒上美酒佳肴,满案琳琅,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其中一道以琉璃盏铺上玉脂般的雪白鱼肉,肉上淋着果香馥郁的琥珀色酱汁,周溪浅瞧着新奇,问道:“这是什么?” 凌晋淡淡一笑,“这是你们士族的新菜式,叫逐夷,乃河豚肉所制,上面的淋浆,是蜜浸渍的梅子熬成的,甜嫩鲜美,你尝尝。” 周溪浅尝了一箸,只觉鱼肉滑嫩异常,柔如细膏,奇道:“好鲜甜的味道。” 凌晋笑了一下,“虽则鲜甜,但易腹痛,不可多食。” 周溪浅道:“我偏要多食。” 凌晋道:“嗯,那就食吧,痛极了,晋哥给你揉肚子。” 周溪浅抬头瞪了他一眼。 凌晋瞥向周溪浅的腹部,“你今晨说腹痛?” 周溪浅点了点头。 “哪里?” 周溪浅腾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肚皮上按了一按。 凌晋笑了,“这么软,也能被我顶痛?” 周溪浅起先没明白凌晋在说什么,待反应过来,手中的筷子都险些捏不住。 他面色通红地瞪向凌晋,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凌晋道:“不是顶的,那便是掐的,小溪怕痛,晋哥下次注意。” 周溪浅立马向一旁挪开,离凌晋足足半尺来远。 凌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吓你的。这几日不折腾你。” 周溪浅仍戒备地瞪着凌晋。 凌晋道:“你过几日要随我出征,把你折腾狠了,上不了马该如何是好?” 周溪浅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要随你出征?” 凌晋看向周溪浅。 周溪浅自己又挪了过来,蹭到凌晋身边,“我真的能去?” 凌晋淡淡“嗯”一声。 周溪浅这下不防着凌晋了,他抬起双臂将凌晋圈住,“太好了!我要去!” 凌晋将手抚到他的背上,垂下眸,勾了一下唇,“不怕遇到危险?” “有晋哥在,怎么会遇到危险?” “若我也遇到危险了?” “你遇到危险?”周溪浅抬起头,清澈的幼圆眼睛端详着他,“你也会遇到危险吗?” “刀剑无眼,不分尊卑,若无危险,我身上的伤哪来的?” 周溪浅的眸中流露出畏惧。 凌晋静静看着他。 周溪浅脱口道:“那我更要陪你去!” 凌晋托着他的头,将他按进怀中。 “所以晋哥不会把你丢在府中。” 周溪浅拿脸蹭了蹭凌晋的脖颈。 凌晋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周溪浅闷在他怀中问。 “我小时,母妃曾允我养过一只玳瑁猫,那猫粘人,我那时十分喜爱它。后来我被父皇送走,母妃伤心过度,对猫儿疏于照顾,它吃食不定,不出几日便走了。我那时小,曾埋怨过它弃我而去,纵而今年长,亦未忘却。那日在周府遇见你,便觉得,你活似我那只丢了的玳瑁猫。” 周溪浅在凌晋怀中嘟囔,“我才不是猫。” 凌晋抚着周溪浅的背,低笑道:“是了,小溪不会离我而去。” 周溪浅从凌晋怀中抬起头,“晋哥,前几日我负气出走,你是不是很生气?” 凌晋吻了一下他的唇,“你说呢?” “那我以后——” 凌晋垂眸看着他。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不行,你要负我,我还是要走。” 凌晋再次将他按进怀中,“不准。” “为什么不是你不会负我?” 凌晋道:“好,不会负你。”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国庆快乐!!!!! 第58章 周溪浅自知自己要随凌晋出征后,就积极准备起来。他知道自己骑术不行,担心自己拖累行军速度,认认真真练起了骑术。 除此之外,书房也重新成了周溪浅学习的阵地,这下再没有什么讨厌的人拦路,只要凌晋不用,周溪浅就钻进书房中,完成凌晋布置的读兵书任务。 至于成果如何,除了周溪浅自己,谁也不清楚。因为这几日凌晋穿梭于王府和皇宫,在战前各项准备中奔劳,一点儿考校的时间也抽不出来。 今日,凌晋与梁蔚做最后的排兵布阵,书房外被人把手,凌晋与梁蔚在书房中密谈。 梁蔚将荆、司二州的准备工作递上案头,“殿下,荆、司二州已接到传兵令,现驻兵八万,听候殿下调遣。” 凌晋扫了一眼,对梁蔚道:“叛军现下何处?” “叛军已过泗水,向东楚州方向行进。” 凌晋将目光落到地图之上。 荆、司二州的驻兵地点在地图西南,而叛军进军的东楚州方向在地图东北,两地相去甚远,需做好千里奔袭、长途跋涉的准备。 第87章 凌晋望着叛军的行军方向,蹙起眉头,“叛军在有意避开我们。” 梁蔚叹了口气,“看来他们清楚荆、司是殿下的辖区,所以有意避开,向着国舅的扬州防线去了。” 凌晋面色凝重,“扬州非我调遣,若遇紧急军情,容易陷入被动。” “那该怎么办?” 凌晋长指在淮水上一点,“把叛军阻隔在淮水以北,不得让他们进入扬州。” 梁蔚欲言又止地看了凌晋一眼。 “想说什么便说。” 梁蔚小心窥探凌晋脸色,“叛军这明显是冲着扬州而去,陛下当真不赐国舅虎符?” 凌晋瞥了梁蔚一眼,“扬州离建京只有一水之遥,你说呢?” 梁蔚忍不住道:“防备国舅也就罢了,现在只给我们两州兵符,又是什么道理?” 梁蔚有此语,是因为凌晋所辖荆州其实是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军事,听他号令的有足足三十万兵马。但凌慕琚却只给了凌晋两州虎符,所调动的也只有区区八万兵马,余下二十余万均不得凋令,凌晋麾下不是没有怨言。 凌晋淡淡道:“他病重,若叫我把荆州军尽数带走,他枕边尽是外姓将军,如何安睡?” 梁蔚叹了口气,“八万兵马,抗汹汹叛军,这一仗,必是苦战。” 凌晋冷笑一声,“若你知道陛下对补给线的安排,恐怕会更愁。” 梁蔚立马道:“补给线又有什么问题?” 凌晋指尖绕过地图上宽阔通畅的扬州河道,在扬州境外一条窄瘦小渠上一点,“陛下有令,辎重绕扬州阔道,走此窄渠。” “就这样一条小渠?”梁蔚瞠目道。 凌晋淡淡看了梁蔚一眼。 梁蔚长长叹了口气,“叛军连下十城,人数已不知几何,我们只有区区八万,战线远阻,路程遥远。现下连补给线都挑这样一条小渠,这仗如何打?” 凌晋眸中泛冷,“慌什么。” 梁蔚抬头看向他:“殿下可是已有谋略?” 凌晋道:“徐州户籍五年内减少一万,若加上自然增长一万,及李廷父子归降时的三万精锐,徐州精兵,拢共不过五万,其余尽是临时募兵的乌合之众,有何可惧?只要守住涟水、海西、朐山城防线,便可切断叛军南下之路。届时我们东西三路进军,必可将其拿下。” 梁蔚思索片刻,拱手道:“请殿下详示!” “令荆州五万嫡系随我中路进军,于涟、海、朐防线与叛军正面对抗,副将张璐率军两万,自荆州侧翼包抄,与我成掎角之势。”言至此,凌晋微微一顿。 “那还有一万呢?”梁蔚忍不住道。 凌晋的长指忽而绕过扬州,自海上一划,来到彭城上方,“那一万,绕东线海路,乘船直登叛军后方,以作奇兵突袭。” 梁蔚眼中猝然一亮,“如此一来,东中西三路便皆有呼应了!” 凌晋颔首,长指再次回到补给小渠之上,“而今最为险阻的是这里,现已入秋,若久攻不下,小渠或有断流之险。 ” “怎么办?”梁蔚问。 “速战速决。” 凌晋抬眸看向他,“令五万嫡系四日后疾行至石头城与我汇合,其余两路自接军令起自荆州出发,延误军情者,斩。” 一场牵动江南江北,双方人数近三十万的大战,在凌晋的书房中,抽丝剥茧,一锤定音。 凌晋走出书房,来到马场。马场空空如也,并没有见到周溪浅身影,凌晋找了一圈,便折身回到周溪浅所居院落,见周溪浅正趴在案上,拿着笔写写画画。 听到动静,周溪浅放下笔,扬起笑脸,“晋哥来啦?” 凌晋走近,见纸上墨迹蜿蜒,问道:“在画什么?”周溪浅有些得意,“我在画徐州的地形图。” 画上只画了几笔,凌晋还真没看出来,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 周溪浅便在凌晋的注视下又添了一道蜿蜒的河流,“你看,这是汴水,此处往东大约十里,有一处山坳,叫石山。” 周溪浅在所画河道中部左端画了一个小山尖。 凌晋挑了一下眉,“怎么记住的?” “当然是去你书房背的地图呀。” 凌晋伸手揉了一下周溪浅的头,“好记性。” 周溪浅板下脸,“你叫我去你书房读兵书,我读了不知道多少遍,但就是读不懂。你忙得见不到人,我也没办法问你。我见你书房里有徐州地图,想我画画还行,便试着在你书房诵记,然后回来看看能否默出来。” 凌晋笑了一下,“怪道我见兵书都被塞回了书架,可巧我方才正在书房,却没遇见你刻苦诵记的样子。” 周溪浅正色道:“因为我在这里画画。” 凌晋道:“是我不识良驹,叫小溪努力错了方向。” 【作者有话说】 这章字数少,写个小番外~但是作话只允许300字,剩余的可以去微博看哦! 国庆第一天,周溪浅屯好零食,买好饮料,小平板往床上一架,准备度假。 凌晋敲敲床头柜,“跟我出去。” 周溪浅撅起嘴,捏着一袋小零食跟凌晋上了车,在郊区水库钓了一天鱼。 第二天,周溪浅摆好辣条,开好电视,打开一部老电影。 凌晋敲敲门板,“走,去露营。” 周溪浅抱着平板上了车。 第88章 第三天,周溪浅在床上窝着打游戏,嘴巴叭叭叭,喊得十分激情。 又听到凌晋敲门声。 凌晋:“别喊了,出来吃饭。” 周溪浅:“我不!” 凌晋:“什么毛病?饭都不吃了?” “我不出去!” “哦。”凌晋说,“不打算去环球影城?” 周溪浅一骨碌爬起来,“去北京?” 第59章 周溪浅“哼”了一声,复又垂头默起了地图。 “我难得早回来,不与我说会儿话?” 周溪浅认真道:“不要吵,一会儿我再忘了怎么画。” 凌晋挑了挑眉,来到周溪浅身后,俯身贴上周溪浅的脊背,握住了周溪浅的手。 “汴水与泗水的交接处应往下挪一点。” 他带着周溪浅的手将画笔往下一勾。 周溪浅立马回头瞪他。 凌晋笑着将他困入怀中,“好孩子,怎么这般刻苦?” 周溪浅认真道:“我可不想在你军中当个累赘。” 凌晋凑到他的耳边,“怎会是累赘?你可知军帐之中,若无美人暖帐温床,将军势必不能决胜千里?” 周溪浅瞪圆了眼,满面通红,震惊地看向凌晋。 凌晋贴上他的额头,“你当行军如说书人口中,那般惊险刺激?两军僵持不下,一月不动是常有的事,届时若无小溪在侧,晋哥当真不知如何消磨。” 周溪浅涨红了脸,愤怒道:“可是那样我就骑不了马了!” 凌晋好似此刻才反应过来有此后果,足足愣了一会儿,才道:“是了,那晋哥确需要克制一点。”周溪浅忍无可忍,在凌晋足上踩了一下,凶道:“登徒子!” 凌晋搂着周溪浅笑了起来。 周溪浅瞪他,“你笑什么?” “想此话耳熟。” 周溪浅登时想起自己似乎曾拿这话谴责过他。 凌晋的手从周溪浅的腰际缓缓下移,赞叹:“小溪当真明察秋毫。” 周溪浅的圆眼警惕异常。 “我还要练习骑马。”周溪浅提醒。 “嗯。” “我不要来。”周溪浅强调。 凌晋撤下手,笑了一下,“吓你的。” 他握上周溪浅的手,“走,我验验你的骑术。” 凌晋没有带周溪浅去马场,而是让小厮牵出两匹马,带着周溪浅悠悠荡荡出了城。 建京城外有脉脉江水,连绵秀山,此时已近中秋,山间层林尽染,景色极为壮丽。 徐州的动荡丝毫没有影响建京的风流,此地远离渡口,画船交织,风物静雅,水声潺潺,乃世家子弟最为青睐之所。 凌晋与周溪浅策着马沿江缓行,偶见衣着华贵的士族子弟支着幔帘临江赏景,帘动风起,或饮或酌,或吟诗作画,端的是闲雅至极,全化作通身风流。 周溪浅望着远处的士族子弟,突然道:“晋哥,你知道我以前最羡慕什么吗?” “羡慕什么?” 周溪浅将手往他们身上一指,“最羡慕他们。” 凌晋微哂,“一帮附庸风雅之徒有什么好羡慕的?” 周溪浅摇了摇头,“因为我虽出身士族,却灰头土脸,腹无点墨,见到他们,总是心怀畏惧。”凌晋策马缓行,转眸看向周溪浅。 周溪浅道:“我那时常觉得我理应同他们一样,可偏偏长在农庄,见到他们,心里总是又怕又妒。我被周记的侍从从会稽带回建京时,坐着一艘破旧的小船路过这里,当时见到周遭那样富丽的大船,大船上人穿得那般光艳,心里怕极了。”凌晋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溪浅便道:“可是我现在居然不这样觉得了。” 凌晋笑了一下,“听闻你前几日去周家讨要族谱,英勇极了。” 周溪浅露出了个不好意思的笑脸,“因为我现在觉得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晋哥,若不是遇到你,我大抵还是跟以前一样,又胆怯又激愤。”凌晋道:“非我之故,是你自己历险白梨坞,密探藏金洞,经许多艰险,得陛下赏赐,寻常士族子弟,岂有我小溪历练丰富?” 周溪浅显然没想到这层,讶异又惊喜,“是我之故?” 凌晋道:“过几日小溪还要踏上沙场,岂不又要甩建京贵子一大截?” 周溪浅被他哄得找不着北,琢磨了一会儿,自己咕咕傻笑起来。 他忽而收了笑,“晋哥,我们真的会遇到危险吗?” 凌晋道:“我尽量不让你遇到。” “若还是遇到了呢?” 凌晋看向他,“你想怎样?” “不准抛下我。” “是你遇险,我不许抛下你,还是我遇险,不许抛下你?” 周溪浅道:“有区别吗?” 凌晋看着他,“千里之别。” 周溪浅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会儿,心绪渐渐起伏起来,仿若临着江水,自己就要山盟海誓一般,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猫儿般的澄澈圆眸染上了几近复杂的郑重,他停下马,道:“都不准。 ”凌晋亦停下马,看向他,眸底沉而幽静。 八月十七,太子凌晋帅五万精兵,自石头城秣马厉兵,向着淮水以北的泱泱叛军,横槊出发。 急行军与叛军于淮水北岸涟水迎头相撞,凌晋的荆州军是南征北战足可以和任何军队野战争雄的正规军,当这五万精兵撞上十二万叛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如利剑一般插入敌军阵型,将是十二万敌军阵型冲乱。 第89章 叛军见凌晋军势头正猛,立马游鱼一般撤兵退守盐城,准备凭城据守。 此一战凌晋虽胜,但双方实力并未损耗多少,叛军凭坚城而据守,打起了持久战的主意。 凌晋于盐城外安营扎寨,望着盐城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叛军,非但没再发兵进攻,反而安心等起了自己后方。 与五万急行军相反的,是辎重正在缓速运往前线。其中三辆重型攻城械具,乃凌晋荆州军独有,因巍如小岛,命名为屿车。 凌晋等的,就是那三辆屿车。 那屿车车前乃巨形狼牙钢尺,横长二十余尺,宛若巨兽獠牙,可破一切阵型。 此外,它还是是一座攻城利器。 此车后有铁翼,张展如云,能挡箭雨,可将士兵护至城下。像盐城这种无护城河的城池,纵再坚固,城墙之上防御再严密,屿车亦可撞破城门,不费一兵一卒杀入城中。 故这几日淫雨霏霏,凌晋坐在帐中,除部署战局,并无多少事要做。 周溪浅陪着凌晋一连疾行数日,魂都跑没了半条,得益于战局稍缓,也能安心趴在榻上修养。 凌晋自己摆弄完沙盘,来到榻边,问道:“还痛吗?” 周溪浅这几日慢说大腿,连屁\谷都红肿一片,浑身上下在马上颠散了架,平躺都不敢,趴在榻上,恹恹的。 “我瞧你方才吃的不多,我喂你吃点?” 周溪浅无精打采,“没胃口。” “把自己折腾病了,再遇上行军,有你遭罪的。”周溪浅扁下嘴,“可我不想吃。” “喂你也不吃?” 周溪浅道:“不吃。” 凌晋笑了一下,在他身边坐下,“那就喝点蜜水。” 周溪浅侧过脸来,一副可喝可不喝的样子。 凌晋干脆为他兑了一盏蜜水,直接端到榻边。 他先撑着周溪浅两腋下将他拖到身前,一臂将他环住,才将蜜水端到周溪浅面前。 周溪浅靠着凌晋将蜜水饮尽。 凌晋问:“再喝点?” 周溪浅道:“不了,喝多了一会儿下榻解手不方便。” 凌晋顺手将周溪浅唇边溢出的蜜水揩去,让他枕到自己腿上,伸手抚弄他的后背。 “后悔跟我出来了?”凌晋淡淡道。 “你走得实在太快了。”周溪浅抱怨。 “千里奔袭,本就如此,不能叫大军等你。若实在受不住,待后方归队,你与辎重一起缓行。” “不要。”周溪浅道。 凌晋知道他不过娇气两句,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垂,“来到战场,怕吗?” 其实周溪浅并没有直面战场厮杀。 他陪凌晋坐镇后方高地,只能看到人如蝼蚁,乌压压推进,拼杀声与刀剑声都显得渺远。 可当战事结束,周溪浅随凌晋踏上那片厮杀过的土地,见到血流漂杵,尸陈江边,他还是感到彻骨的寒意。 那一刻他在想,李爷爷、楚长卿,甚至还有凌晋,这些都是他身边或近或远的相熟之人,他们为何要打仗。 他也在那时候才意识到,战场真不是自己想象那般,他不需要陪着凌晋冲锋陷阵,他安全极了,只需与凌晋一起坐在高远后方,看别人彼此拼杀,付出性命。 他觉得自己所在的位置残酷得可怕。 明明大家都是有血有肉,可高地之下奋力拼杀的大好儿郎,却仿佛已不被上位者当人。 凌晋久经沙场,必然不可能像自己一样多思多虑。这不妨碍他像以前一样依赖孺慕凌晋,却也不妨碍他此刻的心惊与茫然。 但这些话他不会跟凌晋说,他只能尽力养伤,不让自己延误一丝一毫军情。 【作者有话说】 国庆期间就是不准时hhh 小溪小朋友上战场啦!!!小溪宝宝说不定会给各位看官带来惊喜哦! ps我可以嚎评论嘛?可以嘛可以嘛?我想要评论嘤嘤嘤,当然也想要海星,张大嘴(啊~~) 继续整平行番外,我写平行番外上头了hhh由于作话只能发300字,剩余的还是去微博吧:大生生又生 周溪浅在车上吃撕拉果冻,果冻是从冰箱里冰过的,一口一袋,嚼起来韧韧的,一会儿堆满一车垫。 到了服务区,周溪浅下车上厕所,凌晋任劳任怨把车收拾了出来。 出来时周溪浅手里攥着一个冰淇淋,正伸着舌头舔。 凌晋:“周溪浅,我的呢?” “你开车也要吃吗?” “我不能吃完再开车?”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冰淇淋舔了一口,递到凌晋手中 第60章 不论两军如何对垒,战场如何僵持,七日后,屿车依然按凌晋规定的时日到来。 屿车带来了滚滚尘土,阵阵轰鸣,精铁的獠牙在日光中泛出冷光,他若一座巨兽,轰鸣着撞向盐城的城门。 周溪浅这一次离得要比上次近了。他坐在凌晋的将军帅车之上,看将士冲锋,看城上箭雨,看厚重的城门在屿车的冲撞下逐渐破碎,看如蝗的箭矢落在车前百步,却再也不可能再近一步。 凌晋将周溪浅按进怀中,道:“别看了。” 于是周溪浅只能听到惨叫,厮杀,听箭矢漫天的嗖鸣,听不远处的刀枪剑戟,碰撞拼杀。 屿车带给了叛军前所未有的震慑,城门破的那一刻,李月端率军从另一侧城门奔逃,却留下万人断后。 第90章 凌晋望着这万人叛军,像凝挡路的石,他将周溪浅揽入怀中,冷声道:“杀。” 周溪浅曾在行军路上听凌晋为他讲过许多战场典故。 凌晋曾说,战场之上,最畏两军。一为趁胜追击之军,气焰高昂,势不可挡;一为冒死断后之军,此乃最忠诚之士,悍不畏死,气势如虹。 周溪浅曾问过:为什么主将把他们舍弃,他们却愿意赴死? 凌晋道:“军队中,有数量绝不在少数的一批人,从他们被选入军中的那一刻起,便被培养成死士。这些人家中有难,会得主上第一时间照拂;自身有需,会得主上第一时间关怀;他们日夜聆听忠于主上的教诲,只为主上有难,他们能心甘情愿为主上死。”凌晋的声音犹在耳侧,“他们从入军的第一天起,就只有一个结局,死。” 周溪浅很少有机会知道万人是什么概念。 直至他听到屿车倾轧的声音,刀剑拼搏的声音,很久,很久。 凌晋一直揽着他,没有一刻,能让他抬起头来。 直到周围杀声渐歇,他听到凌晋冰冷的声音,“全速追击!” 帅车轧着崎岖不平的道路飞驰前进,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不知过了多久,凌晋才突然将周溪浅放开,周溪浅趴到车辕之上,痛苦地呕吐起来。 周围,已山清水秀,再无血迹。 前方是连绵群山,凌晋未免陷入埋伏,在疾追半日无果后,命将士安营扎寨,稍作休整。 探路的斥候纷纷领命而去,待营寨扎好,天已星光点点。 营中燃起了簇簇篝火。 虽未能趁胜追击,但也是胜仗,他们这接连两战削弱叛军主力已近两万,是极好的出师大捷。 食物的香气从篝火上飘散,营地内响起阵阵笑声。 梁蔚领着军医从欢笑声中走过。 他听到一人道:“我就爱跟着昭王征战,跟着昭王,打不了败仗!” 另一人亦接着道:“该叫太子殿下了!咱们是太子之师,往后只会更加风光。” 听到大家的哄闹,梁蔚的眼底也忍不住染上融融暖意。 他领着军医钻入太子营帐。 凌晋已快步迎了上来,面色沉沉,“他身上热得很。” 军医跟着凌晋快步来到榻边,周溪浅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满面通红,睡着了。 军医先试了下额温,又翻出周溪浅的手细细探脉,过了片刻,才道:“殿下不必担忧,小公子乃惊惧过度以致胆气不足引起的温症,下官开些温胆和胃、宁心补肾的药,小公子饮下几副,必有缓解。” 凌晋沉着面听太医汇报,待太医退下后,看了梁蔚一眼。 梁蔚犹豫了片刻,问道:“周公子是叫战场吓着了?” “嗯。” “……不若接下来让小公子跟着后勤走?” 凌晋捏了捏眉心,“等他醒来,看他的意思。” 梁蔚垂下眸,口中嗫嚅了片刻,轻声道:“殿下,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战场的残酷,周公子年幼,见多了……恐伤了心性。” 凌晋看向榻上的少年,跃动的烛火映在凌晋如玉般冷白锋利的面上,显得明暗不定,他道:“他跟着我,往后所见不平事,多了。” “可——” 凌晋冷淡地出声打断,“我虽非君子,却也非穷凶极恶之徒,如何就不能示于他面前了?” 梁蔚到底阖上了口。 凌晋道:“出去。” 周溪浅做了个梦。 梦中血气冲天,他叫一人蒙着面,什么也看不见,他身在马车之上,车下崎岖不平,压过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哀嚎。 他这才知道,他的车压得是人。 他惊慌极了,想叫车停下,却叫人捂住嘴,这手掌太过有力,竟连带捂住了口鼻,越捂越紧。 他极力挣扎起来,窒息的恐慌席卷全身,他听到自己喉咙见发出痛苦的嘶鸣。 下一刻,他豁然睁开了眼。 他满头大汗,瞪着陌生的帐顶,胸脯起伏不定。 “醒了?” 他倏然向声音处看去,身体不受控地向榻内缩去。 凌晋目光沉了沉,来到周溪浅身边,低声道:“做噩梦了?” 周溪浅望着凌晋,眸中畏惧散尽,渐渐盈出水光。 凌晋沿榻而坐,抚上周溪浅满是冷汗的面庞。 周溪浅伸出手,钻进凌晋怀中。 凌晋垂下眸,“今日吓到了?” 周溪浅道:“……嗯。” 凌晋抚上他的背,“有我在,别怕。” 周溪浅的声音虚弱得喑哑,“晋哥,我想喝水。” 凌晋松开周溪浅,起身为他倒来一盏水,他揽着周溪浅,叫他靠在自己怀中,将一盏水慢慢喂了进去。 周溪浅靠在凌晋宽阔的臂膀之中,低声道:“晋哥,我怎么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害温症了。” 周溪浅道:“会拖累你们的行军速度吗?” “无妨,我们失了叛军踪迹,斥候正在探看,无需行军。” 周溪浅动了动身体,蜷进凌晋的怀中。 凌晋淡淡笑了一下,环住周溪浅的身躯,“若害怕,便在我怀中睡。” 周溪浅抬起头,“你不睡吗?” “你热还没退,我等退了再睡。” 周溪浅极清浅地笑了一下。他面色苍白,额上仍挂着冷汗,鬓边尽是蜷湿的碎发,看起来既可怜,又动人。 第91章 凌晋目光落在他的面上,捏起他的下颏,在他蜷湿的鬓边印了一个吻。 “睡吧。” 周溪浅将手伸向他的腰际,靠在他怀中,再一次沉沉睡去。 周溪浅的温症经由军医调理,不出几日便康复了。这几日,他与凌晋夜夜抵足而眠,他隐约听见太医说恐叫自己过了病气,凌晋却说无妨。 六日后,斥候探来叛军踪迹,还带来一个重要消息。 ——叛军与另一支荆州军于泗阳迎头相撞,正在对阵。 这支荆州军,正是先前凌晋部署从荆州出发的两万兵马,带队的是凌晋的副将张璐。张璐人少,在叛军面前毫无优势,但他并不畏战,一面与叛军周旋,一面助斥候拼死递出迎敌的消息。 军情霎时紧迫起来。 凌晋当即令将士们横槊上马,喝道:“随我驰援张璐,奇袭叛军!” 他掀帘入帐,周溪浅已闻得帐外动静,正从榻上起身。 凌晋眸光微顿,“随我走吗?” 周溪浅看向他,“我……” 凌晋握住帐帘的手紧了一下。 “我跟着你。” 凌晋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即刻上马,现在就出发。” 【作者有话说】 上了一个1万5的榜,一直到下周三都是日更哦! 第61章 张璐正以两万人对抗敌军的数十万,是战死沙场还是迎来转机,全看凌晋的驰援速度。 战场形势不等人,凌晋如果能顺利驰援,则可与张璐成前后夹击之势,将叛军前后包抄,逆风翻盘;可若凌晋驰援慢了,张璐的两万人马必然全军覆没。 所以凌晋没有等步兵压阵,他带着周溪浅率一万骑兵先行驰援,向着泗阳方向疾行而去。他们一人轮换三马,马上饮食,才在日暮之前,赶至泗阳战场。 此时,张璐的侧翼军已苦战一日。 此时的张璐已兵困马伐,伤亡过半,只为拖住叛军,等凌晋从后方突袭。 凌晋令万人骑兵摘下马铃,将马蹄用皮革裹住,所有将士口中衔枚,向着被侧翼军生生拖住一日的叛军疲兵默不作声地偷袭而去。 这一次,周溪浅被凌晋留在了山头。 他看着凌晋身先士卒,冲进敌军,长朔横扫,扫落叛军无数。 叛军的阵脚被突然而来的奇军冲乱了。 张璐见到凌晋驰援,亦迸发出最后的战力,令战车在阵前一字摆开,残余步兵镇于车后,百尺铁链长长拉起,使战车、步兵、铁链形成三道强盾,将叛军死死拦在身前。 凌晋的重甲骑兵杀进敌军阵中。 凌晋的骑兵以骁勇闻名。 他们身披重甲,手挥八尺巨槊,身骑丈高骏马,有如杀神降世。 叛军的阵型彻底乱了。 十几万之众又如何? 遇悍军强将,亦变成一盘散沙。 叛军彼此践踏而死之者甚众。 凌晋的四万步兵于一个时辰后追上凌晋的脚步,列阵压向战场。 叛军终于慌了,李月端开始嘶声高喊:“撤退!撤退!” 凌晋在军中高喊:“取李月端首级者,赏万金!” 将士们疯了般涌向李月端,凌晋策马回身,逆着人潮退到战场之后,看千万士兵为他冲锋陷阵。 周溪浅再也忍不住跑到了山下。 凌晋伸手,将他拉到马上,凌晋重甲未卸,浑身浴血,用裹着重甲的冰冷手臂,将周溪浅圈入怀中。 红日沉沦山下,战场的一切逐渐模糊。 直至后半夜,传令官才跪到凌晋马下,喘息道:“殿下!李月端逃了!” “逃出去多少人?” “夜间不明,不好估计,但人数不多,大部人马仍被我们困在阵中。” 凌晋冷漠地看向黑黢前方,“格杀。” 这场仗一直打到天空泛白。 战场狼藉未显,凌晋带着周溪浅策马回身,向战场相背的方向行去。 周溪浅没有看到身后的尸骸枕藉,鲜血横流。 他随凌晋走入山谷之中。 军队还没有来得及安营,这里寂寥无人,凌晋翻身下马,捂住了自己的左臂。 周溪浅连忙从马上滑下,来到凌晋身边,他帮凌晋卸下重甲,发现凌晋甲胄间隙的左臂之上,有一道三寸长的伤口。 血漫湿了整个袖管。 周溪浅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凌晋唇色发白,低声道:“有重甲压着,失血不多,别哭,替我撕截袖管,绑住上臂。” 周溪浅颤抖着手撕下自己一截袖管,为凌晋绑在了伤口上端。 凌晋闷哼一声,笑道:“好孩子,再紧些。” 周溪浅掉着泪为他重新系了一遍。 凌晋抬起未受伤的臂膀拍了拍坐骑,战马乖驯地趴到地上,凌晋席坐在地,靠在战马之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看向周溪浅,苍白的脸勾起一丝笑意,“过来,又不是第一次见我受伤,怕什么?” 这匹坐骑曾随着周溪浅与凌晋一起前往徐州探查失踪人口,对周溪浅亦十分熟识,它用马鼻喷出炙热的鼻息,安慰惊惶的周溪浅。 周溪浅在凌晋未受伤的那侧坐下,凌晋一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凌晋将头缓缓枕向周溪浅。 骏马聪慧,安静地伏着,做二人的倚靠。 周溪浅颤声道:“晋哥,还痛吗?” 第92章 凌晋道:“不疼了。”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凌晋低头看向周溪浅,“抬起头来,让我看看还哭不哭。” 周溪浅抬起通红的目。 凌晋笑了,“我以身犯险的机会不多,平生寥寥,却被你撞见了。”他下颏抵上周溪浅的发旋,“此次时机难得,敌军又人数众多,如若我不身先士卒,这仗赢不了。” 周溪浅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张璐撑到我来之时,已是强弩之末。我若等大军到来,张璐必死。可我的骑军只有一万,我若不冲在前面,他们难免心生畏怯,这样的兵,只会任对人宰割。” 凌晋声音低缓,“我是将军,我也畏死,可我不能让我的将士枉死。死,就得胜,你可以怪我残酷,但我身在其位,必得如此,我若仁慈,只会累及三军。” 周溪浅掉了泪,他道:“晋哥,为什么要打仗?” 凌晋靠着周溪浅,声音喃喃,“是啊,为何要打仗?因为不打仗,就没有权力更迭,没有权力更迭,人就做不了这天下的主人,所以要打仗。” 周溪浅问:“踩在尸骨之上的主人吗?” 凌晋道:“没错,踩在尸骨之上的主人。” 他以一只臂,将周溪浅揽紧,“小溪,我生来就要做这样的人。” 周溪浅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这场战争的起源是李月端,可周溪浅偏偏听懂了凌晋的未尽之意。 他在说,今日正义者,<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弄权人,手中的兵,不是人,而是掌权者谋取权力的利器。 周溪浅将凌晋抱紧,“晋哥……” “嗯?” “那你生来也是我的晋哥吗?” 凌晋笑了一下,“怎么问这种傻话?” 周溪浅轻声道:“……我害怕。” 凌晋微微叹了口气,“小溪,你当知道我以前不是。但,以后会是。” 红日攀上山头,晨风吹过二人的面颊。 凌晋有些冷,周溪浅解下自己的外袍,裹在凌晋身上。战士们拖着疲躯归来,军医背着药箱匆匆向他二人跑来。 红日冲破层云,射下灼目白光,耀得周溪浅睁不开眼。 张璐被人抬着来到凌晋身边,浑身浴血,强撑道:“殿下,已清点完毕,剿敌八万,但叛军首领已不知去向。” 凌晋任军医被他上药包扎,沉声道:“他现下只剩两万残兵,唯有一个去处。” 张璐强撑伤躯从担架上起身。 凌晋道:“白梨坞。” 将叛军逼到不得不退回老窝,这场仗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张璐布满鲜血的脸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殿下……当在叛军回程路上设伏。” 凌晋道:“我来安排,你下去休息。” 张璐再也支撑不住,昏厥在凌晋面前。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最近没有现代小番外呀,因为我在码隔壁的换攻文,争取这篇完结那篇无缝衔接!所以~香香的换攻文不收藏一下嘛~ 第62章 当日,由于副将张璐伤重,主帅凌晋负伤,营地安营扎寨,在旷谷停留一日。直到第二日,凌晋才与张璐进驻盐城。 这两日梁蔚竟觉得闲。 一批又一批的军队先行出发,前去阻击向白梨坞逃蹿的叛军。梁蔚无所事事,想接起照顾凌晋日常起居的老把式,却发现自己插不上手。 周溪浅将梁蔚的活尽数接了过去。 手中的药盘刚端进门,就被周溪浅接过,周溪浅衣不解带,忙得团团转,至恨不得将负伤的凌晋里里外外照顾透彻。 梁蔚正瞧着周溪浅用极不扎实的手法为凌晋上药,忍不住眉头跳了跳。 凌晋倚在榻上,任周溪浅磕磕绊绊地涂抹伤药,束冠的墨发披散下来,冷峻的眉梢透出一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尽数给了周溪浅。 梁蔚扎煞在一旁,瞧着周溪浅撅起嘴冲凌晋伤口上的药膏吹去,思忖着一会儿务必找机会搭把手。 凌晋冷冷瞥了梁蔚一眼,对周溪浅道:“好了,吹它做什么。” 周溪浅又吹了几下,才抬起头,“军医说要保持伤口周围的干燥。” 凌晋笑了一下,伸出伤臂将周溪浅揽到身前,“晾一会儿就干了。” “别动,一会儿还要给你包扎呢!” 梁蔚心惊肉跳地看着周溪浅从凌晋受伤的臂膀下钻了出来,拿过干净绢布,替凌晋重新包扎起来。 那技术是比昨日强些,但实在称不上好。 梁蔚感觉自己的手忍不住伸了出来,凌晋抬眸看向他,“你还有事?” 周溪浅仔仔细细为凌晋打好结,也抬起头来看向梁蔚。 梁蔚张了张嘴,道:“回殿下,无事。” “那就下去。” 凌晋看着梁蔚离去,垂眸看向周溪浅替他收拾伤药的身姿。 周溪浅将药全部都收好,像完成了一桩大事,坐在榻下长出一口气。 凌晋唇边牵起一抹笑,“上次受伤怎么没见你这般体贴?” 周溪浅呆了呆。 上次凌晋在白梨坞密道受伤,他自己满脑子还是自己的情绪,一会儿怨怼凌晋总将他舍弃,一会儿忐忑凌晋对他的心意,以至于丝毫没心思去关心凌晋,一直到凌晋伤好,自己好似也没关怀几句。 反倒是凌晋,明明腹部有伤,还将自己那只瘸腿照料得精心。 第93章 思及此,周溪浅一颗心暖融融起来,趴在凌晋身边,讨好道:“以后你受伤,我都照顾你。” 凌晋随手抚了一下他的额,权当对他立誓的奖励。 小东西终于开了窍,先不说能不能照料,干的又如何,一颗心总归殷殷地讨人喜欢。 周溪浅认认真真替凌晋整理了一下背后的软枕,软声道:“晋哥,今夜让我留下来吧?” 昨日在营帐中,凌晋考虑到自己受伤无法安眠,将周溪浅支出去自己睡。而今入驻盐城,周溪浅瞧着凌晋那足可以容四人的大榻,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凌晋垂眸看他,“留下来做什么?” 周溪浅声音发软,“照顾你。” 周溪浅此时正跪坐在凌晋的榻下。 方才为了上药,他并未上榻,而是自然而蜷在榻下,少年柔韧的身姿向前伸展,将脸贴上凌晋垂在榻边的手心,幼圆双眼微微向上抬。 凌晋屈指拂过他的脸庞,“想留下?” “嗯。” “我夜里恐睡不着。” “不要紧。” “病好了?” “早好了,”他从凌晋的掌中抬起脸,“好得不能再好了。” 凌晋笑了,“上榻。” 周溪浅爬上榻,叫凌晋把臂一搂,还不等再表些忠心,亦或黏黏糊糊地亲密一番,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周溪浅醒来时,周遭烛火耀耀,一座巨大的烛台坐在榻边,凌晋正就着烛火看书。 周溪浅从榻上爬起来,揉了揉眼,“晋哥,什么时辰了?” “子时,”凌晋顺手揉了一下他的头,“怎么这么能睡?晡时用膳时也没见你醒。” 周溪浅不好意思地揉了把脸,“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了。” 周溪浅凑够来,看凌晋在看的书。 烛火煌煌,书上的字落入周溪浅眼中。 “元帝永昌中,暨陽人仁谷,因耕息於樹下。忽有一人,著羽衣,就淫之。既而不知所在。谷遂有姙。積月將産,羽衣人復來,以刀穿其陰下,出一蛇子,便去。谷遂成宦者,詣闕自陳,留於宮中。” 周溪浅讶然道:“这是什么?” 凌晋道:“《搜神记》。” 周溪浅又读了一遍,“这名叫谷的人是男是女?” 凌晋回答:“男子。” “男子为何有孕?” 凌晋笑了一下,“这你得问羽衣人。” 周溪浅面露震惊,“谷不过倚树休息,羽衣人就不分青红皂白强要了他,回头还刨阴取子,好狠的心。” 凌晋道:“他取得是蛇子,既非人,又如何有人心?” 周溪浅从书中移向凌晋的面上,“你大晚上看这个做什么?” 凌晋淡淡看向他,“自然是研习如何让小溪也怀上蛇子。” 周溪浅涨红了脸,“胡说八道。” 凌晋微蹙了一下眉,倚到周溪浅肩上,“晋哥的臂膀疼。” 周溪浅连忙坐起身来,“我看看。” “不用看,夜间梁蔚上过药了。” 周溪浅抬头看向凌晋,凌晋眼底映着火光,他侧过身,覆到周溪浅身上,单臂撑在周溪浅身侧,俯身吻了上去。 周溪浅被压在软枕之上,眸中惊疑不定,身上倒老实得一动不动。 凌晋垂眸看着他,“小溪,怀个蛇子吧。” 周溪浅满脸通红,手脚一点力气也无,徒劳得僵在榻上,嗫嚅道:“我、我……” 凌晋嗫住周溪浅的衣襟,扯开。 周溪浅感觉自己当真在叫蛇欺。 凌晋单臂撑着,姿势有些怪异,偏垂着头颅四下巡逡,周溪浅臂膀上激出一层细小疙瘩,胸脯无力地起伏。 然后他就发觉自己落入凌晋口中了。 周溪浅惊得去推他的头颅,凌晋单臂不便,制不住他,便抬眸看他。 那眸自下而上,黝暗深沉,映着烛光,几近妖冶。 周溪浅咕咚一声滚了一下喉咙,一双推搡的手吓软了。 榻边本用来裹伤口的布帛终究裹了秽物。 凌晋将布帛在嘴边拭净,团成团丢到榻下,坐起身来,目光沉沉看向瘫在榻上的周溪浅。 周溪浅汗出如浆,一双沁水圆眸尽是痴恋。 凌晋擒着他的臂膀将他从榻上拖了起来。 周溪浅软在他的身上,尚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嗫嗫道:“晋哥……” 凌晋摁着他的头向下压去。 周溪浅被他一把掼在双腿之间,浑身瘫软地挣扎起来。 眼泪蹭湿了衣料,周溪浅始料未及,声音都带了哭腔,“晋哥、晋哥,我不要……” 凌晋声音淡淡,“吃了,否则叫你生蛇子。” …… 凌晋伸出手,爱怜地拂过周溪浅的脸颊,他看起来勉强极了。 凌晋微垂着目,眸底一片深黑。 他将手移到少年脑后,插入发丝,在少年坚持不住时,按住他的头。 周溪浅挣扎起来。 凌晋道:“好孩子,坚持一下。” 在某一个眸底骤然晦暗的瞬间,周溪浅咳呛了起来,他一把推开凌晋,伏在榻边剧烈咳嗽。 凌晋伸手去抚他的后背,周溪浅反手打掉,颤着身子滚下了榻。 他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向外走。 凌晋道:“小溪。” 第94章 周溪浅脚步未停。 凌晋道:“站住。” 周溪浅僵了一下,转过身来。 他浑身汗湿,双目通红,一双圆眸尽是怨愤,喉间还在不适地哽咽。 凌晋起身下榻。 顶着周溪浅直视的目光,揽过他的后颈,将他摁入怀中。 周溪浅还在挣扎。 凌晋目光微微一动,“晋哥心急了。” 周溪浅被凌晋的臂膀包裹,身上的力气飞快流逝,他不想就这样服软下去,于是他哑声道:“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凌晋没有说话, 周溪浅抬起头,强调,“再有下次,我必不会理你。” 凌晋静静看着他。 周溪浅红着目直视凌晋,“晋哥,你知道我不愿吗?” “知道。” 周溪浅看不懂他的神情。凌晋的眸太黑了,他不懂里面是否有心疼,于是他道:“你为什么不顾我挣扎,明知道我难受还要继续?你说你心急,你在心急什么?” 凌晋的眸深得似海。 周溪浅道:“算了,你不想说算了。” 凌晋将他揽入怀中,“抱歉。” 周溪浅甚少听到凌晋跟他说道歉,他听到凌晋的声音沉沉,“不会有下次了。” 周溪浅的身体终究难以抵挡臂膀的温度,他渐渐放松下来,声音喃喃:“晋哥,你不可以这样逼我……”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发晚了?因为跟不可描述在战斗5555 第63章 凌晋经这一系列动作,伤口再一次渗出鲜血。 周溪浅默不作声地缩在榻内,看军医忙前忙后,重新上药包扎,一句话也不肯说。 军医面色不好,忍不住开口斥责,“殿下可知施针缝合有多凶险?殿下再这样随意动作下去,一旦崩坏了缝线,往后这条胳膊就再也不用抬起来了。” 凌晋只垂眸任军医施为。 “殿下到底在干什么?深更半夜也能叫伤口破裂?若殿下做不到听下官的话,下官只能将殿下的胳膊固定起来了!” 凌晋这才开了口:“军前受伤,恐乱军心,我往后不再动它,深夜叫你前来,有劳了。” 军医毫不领情,“为殿下医治是下官分内之职,殿下只要能遵医嘱,下官别无他求,但若殿下不肯注意,下官可不管什么乱不乱军心,不论如何,这条胳膊还是得要的!” 军医将伤口重新包扎完毕,又仔仔细细叮嘱了一番饮食,再三强调不可乱动,才叫梁蔚扯着愤愤退下。 周溪浅跪坐在床榻内侧,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凌晋。 凌晋笑了一下,“连臂膀都替你出气。” 周溪浅道:“疼不疼?” 凌晋道:“不疼。” 周溪浅板着脸道:“满嘴谎言。” 凌晋笑了一下,眉宇间露出难掩的疲态。 周溪浅这才想起他夜里可能没睡,他面色缓了缓,向内挪去,“我扶你躺下吧。” 周溪浅扶着凌晋躺到榻上。 凌晋看着他,“过来。” 周溪浅不肯动。 凌晋低声道:“小溪。” 周溪浅不情不愿地挪到他的身旁。 凌晋叹了口气,伸出能活动的那只手,将周溪浅揽到肩头。 而后与他相枕着闭上了目。 周溪浅被凌晋圈入怀中。看着凌晋微蹙的眉头,有些晃神。 凌晋的臂膀很温柔,根温暖,适中的力道与紧贴的身躯像是像是在珍视,周溪浅没法把他与片刻前强硬无情联系起来。 他在心急什么?他与凌晋现在如胶似漆,还有什么值得他心急的? 周溪浅想不通。他在凌晋臂弯下发了好会儿怔,才跟着闭上了目。 周溪浅与凌晋在盐城一住五日。这五日,周溪浅看着凌晋集将领围聚地图之侧,一批又一批的军队先后开跋,向着凌晋地图所指方向行去。 凌晋在设伏。 叛军元气大伤,战力不足两万,此时唯有退守白梨坞一条路可走,凭借白梨坞的深池高墙恢复元气。 凌晋见过白梨坞的城池之坚,必然不会叫叛军安然回坞。他派出大部兵力,埋伏在叛军回坞所有可能经过的道路之上。这些道路凌晋议定了数遍,找当地百姓核实了数次,直至最后,凌晋留在身边的战力已不足五一成,可五日之后,依然接到了叛军安然退回白梨坞的消息。 叛军悄无声息地绕过天罗地网,尽数退回白梨坞之内。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凌晋知道,两军交战,运气极为重要。从开战以来一直眷顾自己的老天,这一次终于偏心了一次叛军。 但凌晋知道后果远不止于此,这不仅仅是一次偶然的运气不佳,而是战局的倾斜。 接下来,凌晋不会再有无往不利的战机,以逸待劳的奇局,只有以命换命、不遗余力的硬战。 因为他即将面临的,是城墙之坚堪比京都的攻城战。 且叛军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穷路。 穷寇若不肯降,便定会死战到底。 李月端一旦据城死守,凌晋便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凌晋带剩余部队迅速西进,命埋伏在各地的战力急速归拢,于三日后,将七万兵马列阵于白梨坞城前。 凌晋站在泗水东岸山峦,俯瞰白梨坞的高墙。 那座他曾在一月前就见过的高墙。 第95章 围城的高墙矗立在莽芜旷野之中,巍峨雄伟,坚厚异常。 护城河碧波荡漾,百尺宽的宽阔河面横贯城前,将战士与屿车拦在城墙百尺之外。 凌晋清楚,这座高墙之内,还有一道更为高耸的内城城墙。 这样的城池,想要攻下,唯有以人命摧之。 一日后,凌晋军发起攻城战,将士们扛着巨石,不惜命般扑进白梨坞的箭雨,倒在护城河滚滚水波之中。 第二日,凌晋军再次进军,在夺命剑雨之中,继续将巨石推入护城河,以战士身躯与巨石,将河道缩窄了两成。 如是一连七日,河中的尸体与巨石阻断了河流,将士们踏着同袍尸桥渡过护城河,红着双目冲到城墙之下。 凌晋以近两万伤亡的代价才将这条涛涛的护城河填平,可当城内被破开,城内却只有空城一座。 千亩良田尽数焚毁,民居米缸全部清空,所有水井皆被填埋,他们面前,是一座空城。 叛军及白梨坞外城所有百姓,尽数撤入内城之中。 凌晋的面色难看至极。 坚壁清野,白梨坞千亩良田变成一片焦土,凌晋大军的军粮只能依靠后方迟远缓慢的补给。 且经此一役,凌晋已损失惨重。 战士们望着第二座拔地而起的高墙,士气不可抑地急转直下。 凌晋带兵多年,知道攻城之战,最易功败垂成,此时绝非强攻时机,于是他强令将士原地休整,在城内安营扎寨,恢复士气。 将士的士气,可以通过一次休整,一顿饱饭,一个身先士卒的首领,一座满是金银的孤城而重新焕发。 凌晋知道,此刻最能激励这些疲兵的,一为后方补给,将士们接连行军,已经载渴载饥,他们迫切等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饱饭,一次足以浇愁的烈酒。 二则,便是李府内数不胜数的黄金了。 李府藏金,震惊朝堂,可这些为之赴死的战士们,却至今不知一墙之隔中藏金万两。 ——没有人不贪图黄金。 所以,只要先等补给。只要等来补给,这帮战士将会变成最为恐怖的饿狼,向着内城的遍地黄金竭力拼杀。 凌晋是急行军,补给仍在后方缓慢运送,凌晋令战士们缩减用度,休养生息,在与叛军只有一墙之隔的内城,等待后方补给。 只是这个等待实在太过煎熬了,因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该在两日后就能到达的军粮,却一直到第四日都未到达。 五日之后,将士们已缩至一日一食,可补给依然迟迟未到。 此地千里芜地,无粮可征,新凿的水井满足不了五万战士的需求,将士们已然偷取河道之水煮沸而饮。 河中浮尸飘橹,河水鲜红,如此下去……恐生瘟疫。 凌晋派出无数斥候刺探补给的消息,但补仿佛消失在这莽莽千里的补给线上,至今毫无音讯。 如是又过两日,斥候终于带回补给的消息,凌慕琚亲自划定的那条细窄粮道,因临近深秋又一月无雨,断流了。 绵延辎重只能挪至陆上,顺着陆路缓慢前行。 此时离断粮,还有不足四日。 凌晋忖思良久,提笔写下两封急信,一封寄给了远在京都的凌慕琚,另一封,寄给了只有六百里之距的扬州王渊。 【作者有话说】 经评论区姐妹提醒李月华这个人写着写着我写成李月端了,记性不好请见谅55抽空修过来,国庆第一天就要加班55555555555555555 第64章 传令官领命而去,消失在旷野之中。 他看着传令官远去的身影,走下城墙,穿过营地,来到周溪浅的居室。 周溪浅正捧着盏饮水。 凌晋立马夺下周溪浅手中的碗盏,“哪里的水?” 周溪浅诧异地看着他,“是梁大哥带人新凿的水井,是井里的水。” 凌晋神情微缓,他在周溪浅身旁坐下,“我担心你饮河水,晡时的饭用了吗?” 周溪浅道:“晋哥,你们一日只吃一餐,只有我一日两餐,让我同你一样吧。” 凌晋将盏递回周溪浅手中,“你与我们不同,一日一餐,会生病。” 周溪浅低下头,“……可我心里过意不去。” “丁点大的胃口,有什么过意不去?”凌晋微微吐出一口气,“小溪,我给舅父写信了。” 周溪浅饮了一口水,“给他写信做什么?” “让军粮借道扬州,走淮泗水线。” 周溪浅呆呆“哦”了一声。 “辎重运输本就缓慢,现下又改陆路,我估算过,半月也未必能送达。就算全军只喝最稀薄的米汤,现有军粮也也只能撑到第四日,但若走扬州水道,最多三日,军粮便可送达。” 周溪浅从盏中抬起头来,“晋哥,是不是有人不让你借道扬州?” 凌晋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你很少跟我解释什么,你刚才解释了这么多,我想,你是不是也拿不准自己做得对不对?” 凌晋淡淡一笑,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没有拿不准,只是陛下不允。” “那陛下会生你的气吗?” “会,但非如此,我们就只能退兵了。” “退兵?退到哪里去?” “退回补给线上,与辎重一起,重新攻来。” 周溪浅想到护城河外惨烈的浮尸,“……要是这样,那些攻城的将士是不是就白死了?” 第96章 “是,一旦撤兵,外面那座城墙,我们就要再攻一次了。” 周溪浅扣弄着碗盏的边缘,“为什么陛下不让走扬州水路?” “辎重乃军之命脉,一旦截断,前线将士将丧失战力,陛下怕他从中作梗,陛下不信任他。” “那你呢?”周溪浅问。 凌晋看向自己的手心,他手掌宽大,纹路清晰,常年握剑使他的手掌不如其他皇子柔嫩,却依然保持着贵族的细腻优容;他知道王渊此处有一道丑陋旧疤,是旧时为他雕兔时伤的。 他放下手,看向周溪浅,“他不会害我。” 周溪浅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放下盏,钻进凌晋怀中。 凌晋垂下眸,“怎么了?” “你的决定都是对的。” 凌晋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如果陛下罚你,我就和你一起挨罚。” 凌晋将下颌抵到周溪浅的发旋,“小溪,我还不知道陛下的病怎么样了。” “陛下没有来信吗?” “我们连日行军,居无定所,先前发出的信笺都失了踪迹,我们出来这么久了,却至今不知道京中情形。” 周溪浅道:“我们接下来不是不走了吗?这次一定能等到回信的。” 凌晋淡淡“嗯”了一声,“想来就这几日了。” 现已近深秋,屋外秋风萧瑟,硕大的梧桐叶扫落木窗,发出噼啪声响。周溪浅从凌晋怀中抬起头来,“晋哥,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凌晋与周溪浅披上大氅,走进秋风之中。 他们现在住在白梨坞的民居之内。 这里民居密集,街道拥挤,周溪浅与凌晋穿行其中,望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街道。 周溪浅清晰记得数月前他穿行其中的景象。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喧闹声不绝于耳,他与凌晋闹了脾气,独自一人穿行于人群,漫无目的地与行人摩肩擦踵。 而今,这里已人去楼空,成为了兵者的暂居之处。 周溪浅与凌晋穿过民居,来到田埂之上。 白梨坞的民居不能容纳所有将士,还有一半在焚毁殆尽的农田上安营扎寨。 这里已然扎上了连绵的营帐。 周溪浅望着眼前绵延的焦土,终于露出了哀伤的神色,他轻声道:“晋哥,夏日来时,觉得这片沃野好生热闹。”他伸手指向远处的城墙,“我们在那里吃过瓜。” 凌晋将目光移上城头,当时与他们一道在城头吃瓜唠嗑的人,已杳无踪迹。 “不知道与我们一起吃瓜的人,现下还在不在。”周溪浅寂寥地收回手。 叛军死伤太过惨重,近九成的儿郎随李月端出征,却最终埋骨于他乡,那些曾经与他们短暂笑闹过的儿郎,多半已是刀下亡魂。 几点寒鸦从天际翔过,周溪浅巡着寒鸦,将白梨坞的周遭环视。 如何就在刹那之间,成了如今模样? 他与凌晋曾骑马踏过脚下阡陌,在金黄的麦浪间穿行,叫李爷爷的车马领着,遥遥地从这片土地走过。 李爷爷曾握着他的手与他说过,这里就是他的家。 而今却只剩无尽焦土,绵延营帐,着甲的战士缓步疲行,铁靴踏在焦土之上,发出沉闷声响。 周溪浅随徐晋重新回到屋宇。他终于懂得,这就是战争。 战士殒命,百姓流离,触目哀鸿。 可他也知道,嗟叹或感慨都无用,现下最重要的,是粮草。 从凌晋的舅父——王渊手中运来的粮草。 梁蔚在泗水渡头焦急地等了四日。 这片土地经过李月端的强行征兵,已到了人迹断绝的地步,脉脉白水之上杳无行船,梁蔚所等的运粮帆船,一直没有出现。 军中的米汤已稀得像水。各地能征讨的粮食已征讨殆尽,将士们饿得面黄肌瘦,摇摇欲坠,但众人还在咬牙撑着,谁也不肯在此时退兵。 因为他们与叛军仅剩一墙之隔。 一墙之隔啊!这是何等代价才换来的战绩?城外河中仍浮着两万同袍,谁能退兵?谁肯退兵? 所以凌晋的将士咬牙撑到了第五日。 第五日,依然没有渡头消息。 凌晋五万的之众已不可能发起强攻,而叛军伤亡惨重,龟缩城内,亦无力迎战。 一墙之隔,谁也不敢擅动。 可此消彼长,内城有水有粮,过不了多久,平衡就会打破。 是战是退,已迫在眉睫。 所有百夫长以上的将领齐聚凌晋帐中,众人面色凝重,商议是去是留。 有人喊道:“殿下!杀进去罢!杀进去,什么粮抢不到?日日龟缩,退不得,进不得,我们受不了!” 凌晋看向他,“你可知以现在战力,强攻内城,要付多大代价?” “代价又如何?难不成我们就这样退兵吗?” 张璐沉沉叹了一口气,他重伤未愈,又连日饥餐,面色灰败之极,他低声道:“殿下,退兵吧。此时进攻,胜负难料,就是胜,也是惨胜。” 有人道:“都到内城脚下了!此时要退,岂不前功尽弃?” “所以就要将这五万将士都搭在这城墙之下吗?”张璐嘶声道。 众人将目光移向凌晋,去或留,五万将士是生是死,皆系凌晋身上。 “殿下!”所有人都看着凌晋。 凌晋扫视全场,双眸沉如深海,他道:“等到日落,日落之后,再无援军,撤兵。” 第97章 太阳沉沉向西移去。 派去渡头的接应兵已来往了数趟。 梁蔚移到渡头西岸的山峦,引颈南望脉脉流水。 日头缓缓西落。 夕阳熔金般倾泻在粼粼水面,将渺茫逝水染上血色。 梁蔚望着远处的浩浩橙红,终于,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色。 一月征伐,功亏一篑。 城外尸陈他乡的战士,与拼搏至此的同袍,都将成为徒劳。 他缓缓将手覆在面上。 忽而,他闻得一声号角。 他连忙将手放下,水天相接的金辉之处,若隐若现,驶出点点白帆。 号角声中,越来越多的白帆驶出金阳,梁蔚疾步向山下跑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后天更哦! 第65章 半个时辰后,凌晋领了一队人马,扬鞭向着渡口驰去。 帆船已靠近岸边,船上站着押运官李麟李将军,见到凌晋,他匆忙几步跑下船来,跪到凌晋面前,“属下来迟,请殿下责罚!” “为何来得这般迟!”凌晋厉声道。 “回殿下,船只在扬州境内遭遇飓风,小舟无法前行,物资也有不少滚入水中。是王将军派出楼船,将辎重尽数转移到楼船之上,才破风开出了扬州境。” 所谓楼船,乃可容千人的巨型战船,其形巍峨,如水中巨物,得楼船护送,确实可无惧风浪。 凌晋望着水中艘艘小型帆船,问道:“楼船在哪?” “在后面,属下知道殿下必然等急,便乘小舟先行运了一日粮草,大部辎重仍在楼船之上,今夜必能送至!” 凌晋冷意散尽,面上露出微笑,“尽快卸货,将军粮送至营地!” 当晚,连绵的营地响起阵阵欢呼。 从船上刚驱下的牲畜被宰杀,肉糜的香气腾腾而起,四处飘荡着欢乐的笑声,将士们开了好酒,不敢痛饮,你传一口,我传一口,大笑着滚入咽喉。 夜幕四合,营地里燃起簇簇篝火。 周溪浅在营地里穿行,被一群围在篝火前的将士一把拉入人群中。 拉着他的将士笑道:“小公子在找什么?肉糜治好了,赶快来尝尝。” 周溪浅道:“你们看到晋哥了吗?” 将士们哄笑,“太子殿下还在渡头等大部辎重呢!” 周溪浅从地上爬起,“那他一定还没用膳,我去给他盛点送过去。” 人群再次将他拉回,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海碗塞进手中,将士们笑道:“小公子先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了吧!” 周溪浅只好与大家重新坐在了一起。 滚烫的浓香进入喉中。 战士们大声谈笑起来。 “今日饱饭,明日就将那狗日的内墙推倒!好叫里面人知道,爷爷枪头有多硬!” 有人笑了,“哪里还用明日?今夜咱们就抄家伙上!” 有人抽出腰中宝刀,在铁锅上敲击起来,唱起了歌谣。 “旌旗猎猎,铁马金戈。将士赴死,誓守家国。山河逶迤,征途坎坷。且歌且战,何惧风波?” 这是将士们常唱的歌谣,渐渐地,人群一传十,十传百,跟着低声和唱起来,“征途日远,离家几多?爷娘难见,不念妻婆。战鼓擂擂,角声催征。凯旋有日,誓收山河。” ……凯旋有日,誓收山河。 篝火猎猎,铁器铮铮,战士们的歌声苍凉低沉,散入夜色茫茫。 有人抹了一把眼睛,“男儿想归家!归家不得上战场。打赢这场仗,咱们衣锦还乡!” 周溪浅望着围坐在身边眼圈微红的战士们,心中腾起一股荣辱与共的殷切念想。 打赢这场仗,周溪浅想,大家一起,衣锦还乡。 周溪浅将肉糜盛入饭囊,与他们挥手作别,在众人的哄笑中,骑马向着渡口而去。 半夜的泗水,河面生起寒霜。 满天寒霜将黑水吞噬,凌晋立于渡头,身后是持炬的五十名亲卫。 周溪浅从马上翻身下来,解下饭囊,向着凌晋跑去。 凌晋闻得动静,转过身来,炬火向两侧而开,映出凌晋沉静的面容。 周溪浅跑到凌晋身前,喘着气将饭囊举到胸前,“晋哥,我来给你送饭。” 凌晋的眼底映出一点笑意,他将周溪浅拉到身前,与他并肩看向远处的河道。 黑水潺潺,漫天流霜,周溪浅看着脚下静流,问道:“晋哥,你不饿吗?” 梁蔚持着炬在两人身后笑了一声,“周小公子,我们怎会饿着殿下?我们在渡头用过饭了。” 周溪浅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凌晋的掌心。 “船什么时候到?”他引着颈子问。 “快了。” 周溪浅望向茫茫白霜。 不知过了多久,寒霜之间,隐隐现出巨帆的轮廓。 数不清的船体灯火在霜雾间渐渐显形。 脚下的水流由温柔变得急促,周溪浅指着远方道:“船来了!” 上百道巨桨入水的破水声,巨船发出沉闷的支呀声,过了一会儿,一艘巨舰停在了不远处的河道上。 寒霜太浓,周溪浅看不清船体全貌,只能看到高昂的船头望不到顶,船侧的灯火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浓雾之中。 凌晋侧耳听了片刻,突然道:“楼船不止一艘。” 梁蔚面露喜色:“看来国舅送来的粮草不在少数。” 第98章 船上的人率先打破寂静,“渡头站着的是何人?” 梁蔚扬声道:“太子殿下在此,你们可是运送补给的船只?” “正是!请太子殿下稍后,我们将军即刻下去见礼!” 很快,一艘小船破雾而来。 一个中年将士站在船头,浓雾中看不清样貌。小舟很快驶到岸边,船上的中年人对拱手一揖,“下官镇北将军偏将钱蒙之,拜见太子殿下!” 周溪浅握住凌晋的手猝然收紧。 他猛然抬头,仓皇看向凌晋。 凌晋的瞳孔一缩。 钱蒙之的声音嘶哑难听,如锯入朽木,“下官即刻下船,请殿下稍候。” 凌晋回握周溪浅冰凉的手,看着不远处的黑影踏上岸边,突然道:“灭火把。” 五十名持炬亲卫顷刻摔落火把,凌晋欺身向黑影袭来。 黑影几步点在水面,旋回小船,顷刻钻入浓雾之中。 有声音破风而来。 “躲避暗箭!”凌晋脸色陡变,拉着周溪浅向一旁躲去。 弩箭擦着脚边射过,笃笃的入土声不绝于耳。 凌晋拉着周溪浅脚步不停,亲卫很快向凌晋聚拢而来。 密集的箭雨在身后炸起,溅起的石土直扑后背,周溪浅与凌晋奋力跑着,只觉下一瞬就要命丧于此。 忽而,箭雨突然一顿。 凌晋道:“弓弩在换箭,所以人脱下铠甲,随我轻装上船!” 胄甲在黑暗中呼啦脱下。 几十人默契地无声摸向河边。 下一瞬,箭矢再次如影而至,射向方才他们脱甲之处。 箭矢声遮天盖地,掩住一切声音,凌晋跟身后人打个手势,伸手将周溪浅一推,一人从身后捂住周溪浅的嘴,梏着周溪浅向后退去。 周溪浅奋力挣扎,眼睁睁看着凌晋与其他亲卫悄无声息钻入水中。 周溪浅被人一直拖到远处的山脚下。 那人一松开手,周溪浅就踉跄着向岸边跑去,那人在后面急声道:“小公子会水吗?若不会水,跑回去不是给殿下添乱吗!” 周溪浅仓皇停下脚步。 赵十五喘息着看向周溪浅,“周公子,请随我回大营报信,我们遭遇敌袭。” 【作者有话说】 又上了个一万五的榜,继续日更。幸亏有存稿不然我要完了,我加班要加吐了55555 第66章 周溪浅与赵十五爬上山顶,怔住了。 白梨坞变成了一片火海。 隔得太远,声音变得沉闷而冗遥,明亮的火簇映在周溪浅与赵十五的脸上,赵十五露出了惊惶至极的神情,“是外城,我们的营地!” 周溪浅与赵十五奋力向白梨坞跑去。 两人来到白梨坞城前。 惨叫声与拼杀声从白梨坞高墙中泄出,火光困在高墙之内若隐若现,滚滚黑烟沿着高墙顶端卷入天空。 赵十五拉住周溪浅,“小公子,你回山上等我,我进城一探。” 他将头发扎紧,来到护城河边,回头看向惶然的周溪浅,目光几近凛冽,“不准进城找我,走!” 赵十五一头扎入水中。 周溪浅蓦地滚出眼泪,转身向反方向跑去。 去找晋哥。 他想,去找晋哥。 身后传来令人胆寒的哀鸣。周溪浅浑身颤抖起来,他停下脚步,胸膛的起伏越来越急促,忽而,他转身向河边跑去。 他擦掉眼泪,跳上河中巨石,在尸首与石块中飞快穿行。 “不害怕,不害怕。”他听不见自己嘴里的念念有词,只看得见自己脚下的石块,他一直跑到对岸,停下脚步,学着赵十五的样子,扶着岸边巨石,将自己浸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片刻后,他挣扎着攀到岸上,深吸一口气,跑进城内的火海炼狱中。 凌晋与五十亲卫悄无声息攀到楼船之上。 船上霜雾弥漫,透过浓雾,能看到远处船舷上炬火炽盛,不知持炬者几何。凌晋一打手势,所有人向着炬火处无声探去。 楼船上的箭努停了。 光亮处传来钱蒙之的声音,“下船探一下岸上情况。” 凌晋面色微凝,钱蒙之果然在此! 凌晋脚步不停向人声方向蹑足行去。 没过多久,岸边传来一人的喊声:“将军!岸边只有脱下的铠甲!” 凌晋面色一变,猛然一下手势,向着前方疾行而去。 下一瞬,钱蒙之大喊一声:“糟糕!他们必已上船!” 凌晋已冲到人群之中。 剑光疾过,扫落炬火一片,光影明暗间,凌晋来到钱蒙之身前。 钱蒙之猛然举剑相迎,顷刻缠斗一处。满船的持炬者抽出佩剑,很快与冲过来的凌晋亲卫格斗起来。 凌晋将钱蒙之一脚踹下甲板,滚入舱体一侧,自己也撑舷一跃,与滚地而起的钱蒙之再次拼斗起来。 凌晋招招狠厉,钱蒙之慌忙逃窜,但钱蒙之不知师出何家,身形极其诡秘,凌晋的数次杀招,皆被钱蒙之狼狈躲了过去。 两人在狭小的一层舱侧甬道过了数招,钱蒙之突然一抬袖,腕间机簧一闪,数枚钢针迎面而来。 凌晋仰身躲避,钱蒙之趁机向前跑去,凌晋起身欲追,下一瞬,无数的钢针迎面扑来。 凌晋瞳孔陡然一缩。 一侧的舱门陡然打开,一只手拽住凌晋,将他扯了进去。 第99章 拽着他的是一个面覆铁具的侍卫,王寻举着烛台焦急地向他看来。 凌晋腕剑一转,向着王寻刺去。王寻已然端着烛台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凌晋的剑,横到了自己的脖前。 嘴里还嚷着:“快、快!” 手中烛台蓦地滚落,船舱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凌晋旋到王寻身后,将剑勒向王寻的脖颈。 半只脚踏入的钱蒙之看见被挟持的王寻,脸色大变,惊呼道:“王公子!” 王寻结结巴巴:“钱、钱将军,快、快、快放他走!我不想死!” 钱蒙之面色狰狞,“放了王公子!” 凌晋道:“叫甲板之上的人停手,你也退至二层甲板。”说罢,手中的剑往前一勒。 王寻立马跺起脚来,“听他的听他的!” 钱蒙之谨慎地端详着二人。 王寻急了,大声嚷道:“你敢拿我命换你军功!你不怕我爹怪罪你吗!我是我们王家独子,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钱蒙之面色微变,缓步向后退去。 王寻连忙冲铁面人使了个眼色,铁面人冲到门前,一把把钱蒙之关在门外,干脆利落上了锁。 王寻抬起一根指头戳一下身后,小声道:“表哥,窗。” 铁面人跑到窗前,一把推开,外面薄雾流动,逝水脉脉。 这是一处临河的窗。 凌晋将鹰哨衔入口中,厉嚣冲破云霄,而后挟着王寻翻身滚入黑水之中。 下一瞬,另一声咚的入水声,铁面人一把抱住了凌晋的腰。 凌晋眉头一跳,伸手扯了一下铁面人,发觉扯拽不动后,他单手制住仍在挣扎的王寻,拖着两个累赘,凝神向岸边泅去。 一上岸,王寻大声咳嗽起来,凌晋道:“噤声,这里不能久留,随我入山。” 他拽起王寻,铁面人也自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跟着凌晋向山中走去。 凌晋带着王寻走入山林,从地上捡起石子,在地上摆了一个箭头。 王寻蹲在地上道:“表哥,你这样,不就把追兵也引来了吗?” “这是我与亲卫的暗号,只有亲卫知道我所走的到底是哪个方向。” 他拉着王寻向着箭头向左的方向行去,铁面人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王寻道:“表哥,我们去哪?” “追兵必会搜寻踪迹,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多危险?你的营地在哪,快带我回你的营地。” 凌晋看了他一眼,“回营之路必有埋伏,有你俩跟着,反而累赘。我的亲卫已提前回营部署,你们只需跟我先找地方藏身,待梁蔚与我汇合,再做打算。” 王寻与铁面人跟着凌晋钻进了一个山洞。 凌晋掩去来时的痕迹,钻进洞中,看向靠在洞壁上的王寻,“说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寻看了他一眼,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低声道:“还是叫他告诉你吧。” 凌晋看向铁面人。 铁面人在凌晋的注视下摘下面具。 凌晋瞳孔骤然一缩,“二哥?” 二皇子凌昶摘下面具,面色沉沉地看向凌晋。 凌晋几乎顷刻间就变了脸色,“京城出事了?” 二皇子凌昶声音喑哑,“镇北将军王渊,于半月前,造反了。” 凌昶讲起了半月前的建京巨变。 “半月前,父皇再次陷入昏迷,我搬入宫中替父皇处理政务,原以为等你归朝就可结束,谁料一天深夜,宫中忽而杀声四起。王渊买通禁军,杀入太极殿,将父皇当场砍杀。他们紧接着又向着我的寝殿杀来,殿内慌极了,我的侍卫换上了我的衣物,要替我死,可我手无缚鸡之力,面对的满宫禁军,我能逃到哪里去?幸好王公子先来一步,让我换上了叛军衣物,我们刚离开寝宫,殿内便起了大火。叛军来时,火大得已经无法进入,我就站在殿外,混在叛军之中,看着我殿中人在这场大火中活活烧死。他们为了掩护我的行踪,没有一个跑出来,待他们事后清点尸骸,自然把伪装成我的侍卫当做了我的尸首。之后,我就伪作王公子的侍卫,随他踏上了向你征伐的楼船。” 凌昶靠立石壁之上,闭上目,将胸中郁愤缓缓吐出,“我来找你,便是让你领着你的荆州军,与我杀回京中。” 凌晋看向凌昶,“京中其他宗室呢?” “都被他杀了,以及朝中所有反抗他的大臣。” 凌晋沉毅的面容终于显出极度愤怒的裂隙,他面如寒冰,一字一句道:“王渊呢?” 王寻背对着他们的身形微微一僵。 “京中动乱频起,他在京中镇守。”凌昶看向他,“四弟,而今活着的皇子只剩你我,你既是钦定太子,又手握重兵,他最想杀的,必然是你。” 凌晋不知想到什么,神情骤然冷冽下来,他抽出佩剑,转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凌昶追了上来。 “回营。” “你的侍卫还没来,你自己怎么去?” “杀回去。” “你不是已经叫亲卫提前回去通报了吗?现在回去又有何益?” 凌晋看了凌昶一眼,“我是他的心头大患,他必已派重兵围剿,我的军营有危险。”他抚开凌昶的手,支身走到洞外。 凌昶紧跟着追了出来,“你可知叛军多少?就急着回去送死!” 第100章 不远处,两个人影正步履蹒跚地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凌晋定睛看了片刻,忽而疾步走上前去。 他一把扶住周溪浅,“小溪,你怎么来了?” 周溪浅搀着身旁人,声音哽咽,“晋哥,十五哥受伤了。” 【作者有话说】 数据如死,心如止水,感谢不离不弃的宝宝dt-tb 第67章 凌晋将赵十五背进洞内,将他倚着洞壁放到地上,问道:“军营是不是出事了?” 赵十五一把抓住凌晋的臂膀,“我们……遭遇敌袭,大伙……正在吃饭,内城的叛军突然……冲了出来。张璐将军带着我们……迅速防御,原本……原本已经抵住攻击,谁知——” 赵十五的声音变得呜咽,“谁知我们背后突然杀出一批敌军!他们攀上城墙,射下火箭,我们、我们——” 赵十五呼吸陡然急促,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凌晋单膝跪地,一把扶住赵十五。 其实剩下的不必讲了,围困城中,前后夹击,兵败,甚至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凌晋面色泛白,一双深眸燃起幽幽冷焰,他捏紧赵十五的手臂,道:“除了你,还有谁逃出来?” 赵十五满面涕泪,痛苦地摇头,“五万将士——无人逃出——殿下,若非周公子冲进火海,我也不可能生还——” 凌晋深吸一口气,将微颤的手紧握成拳,声音冷静有力,“你先休息。” 他起身,看向凌昶王寻,“梁蔚至今未归,我担心他们发现军营有异自投罗网,我去接应他们,二哥,小寻,十五托付给你们。”他转身看向周溪浅,唇角微动,片刻后才道:“在洞口望哨,好吗?” 黑暗中,周溪浅的圆眸泪光点点,“你会有危险吗?” “不会。” “我不能跟着你吗?” “不能。” 周溪浅轻声道:“好。” 周溪浅与凌晋来到洞外,凌晋为他在洞口附近找了一处可供探看的隐蔽青石,而后清除从此地回洞口的枯枝残叶,以防周溪浅回洞时发出响动惊扰敌军。 忙完这一切,他回到周溪浅身边,看了他片刻,忽而抬手拭去他眼角泪痕。 “别怕。” 凌晋走入黑暗之中。 周溪浅望着凌晋远去的身影,视线逐渐朦胧。他抹了一把眼睛,凝神看向漆黑的远方。 半个时辰后,凌晋与众人齐聚洞穴之中。 事到如今,事情终于清晰起来。原来李月端携十二万之众起兵造反,以致哀鸿遍野,尸殍满地,竟是为了一场弥天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以十二万叛军,将凌晋引出建京,困在徐州,助王渊发动宫变。再趁凌晋兵困马乏之际,与王渊合兵一处前后夹击,将凌晋军全歼于白梨坞内。 若非周溪浅与赵十五把消息递出,凌晋很有可能葬身白梨坞。皇帝被杀,宗室被屠,若连带兵在外的太子也死在沙场,王渊则再无威胁。 因此,接下来,王渊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凌晋。 凌晋面色沉凝,“军队中有专门寻迹搜捕的队伍,天亮之后,我们的踪迹将无处遁形。" 他看向凌昶,“钱蒙之的楼船有几艘?” 凌昶道:“十艘,且载的不是你们的补给,而是叛军。” “扬州楼船一艘可容五千人,如此算来,此地叛军已逾七万,一旦寸土搜寻,我们插翅难逃。” 凌昶道:“我们是否要先回荆州?我替你算过,你在荆州都督六州军事,而此次你只带了两州兵马,余下四州,兵力应在二十万左右,若他们能听你号令,杀回建京足矣。” “不用回荆州,”凌晋道,“出征前,我给四州下过密令,若京中有异,屯兵江北光州,等我来召。” 凌昶声音讶然,“没有兵符,你确定能调动他们?” 凌晋声音冷寒,“兵符,不过是糊弄文臣和父皇的。王渊能起兵造反,我的将士,自然也听我的。” 凌昶微微变了下面色,却没再说什么,只道:“我们当如何去光州?” 凌晋道:“光州毗邻淮水,若想不被追踪,只能走水道。”他看了一眼浓黑夜色,“我们要趁夜色掩映,赶到下一个渡口。” 凌昶看向他,“四弟,若我们被围呢?” 凌晋转过身,眸底晦暗黑沉,“看命。” 临行前,凌晋命赵十五留在原地。 赵十五苦涩道:“谢殿下。” 凌晋按了一下他的肩,“你强跟着我们,若遇危险,你必不能活。我们走后,你自己寻个隐蔽之所躲好,我在建京等你伤愈归来。” 五十余人趁夜上了路。 凌昶看着月光照不进的黝暗山林,问道:“你知道下一个渡口在哪吗?” 凌晋拉着周溪浅走在前面,“东南方。” “然后呢?我们具体怎么走?” 周溪浅扭过头来,对凌昶轻声道:“沿着这座山往东南方向走,下山后再走十里,就到下一个渡口了。” 凌晋捏了一下周溪浅的手心。 凌昶很讶然,“小公子好记性。” 周溪浅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回头去,凌晋替他接了话:“他背了许久的地图。” 他们在漆黑一片的山林间不知走了多久,忽而听到远处传来笃笃的马蹄声。 声音伶仃,似是独行,众人在凌晋的示意下隐进树后。 第101章 不一会儿,一个士兵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那士兵打马驰过山道,驰到一处林木稀疏处,叫山间冷月照亮了一瞬面容。 王寻突然压低声音道:“我认识他,他是钱蒙之身边的斥候。” 凌晋一转佩剑,走出树外。 王寻一把拉住他,低声道:“你干什么?” “他行色匆匆,必有军情要报,我去盘问。” 王寻连忙将他拖了回来,“我来,我有办法。” 说罢,他冲出树林,喊道:“站住!” 已经骑出一段的斥候驻马回身。 王寻咽了一口唾沫,跑到山道上,色厉内荏道:“怎么才回来!探到什么消息了吗!” 斥候策马向王寻行来。 及至王寻面前,看清了王寻的容貌,斥候连忙翻身下马,拱手道:“原来是王公子,是钱将军派您来的?” “我正随将军搜寻凌晋的踪迹,你怎样,探到什么消息了?” 斥候知道王寻是王渊亲子,自然不愿凭白开罪他,于是恭敬道:“回公子,我在泗汴两河交接东二十里发现了一支荆州军,人数约一万,正向这边行来。” “带兵的是谁?”这下王寻的惊讶不是装的了。 “是凌晋麾下右将军郑越。” 密林中,凌晋与梁蔚对视一眼,梁蔚用口型道:“郑将军从海上赶来了?” 凌晋微微颔首。 梁蔚神情微松,无声道:“好消息。” 那头,王寻已对斥候道:“这样重要的消息,你要亲自跟将军讲,走,随我来。” 斥候牵着马,跟着王寻向密林深处行去。 及至凌晋藏身处,王寻突然被石头绊了一跤,哎呦呦向前栽去。斥候连忙上前将王寻拉住,此时,一把寒刃已抵到颈前。 下一刻,斥候被五花大绑丢在一旁。 凌晋牵过斥候的战马,道了声谢,而后一个手刃劈在了他的颈后。 凌晋转身对身后的亲卫道:“将他丢回山洞里,以免泄露行踪。” 亲卫应了一声,抗起昏迷的斥候,向着来时路走去。 凌晋将马牵到凌昶面前,语调微讽,“还成吗?” 凌昶不跟他客气,翻身上了马。 凌晋将缰绳甩到凌昶手中,凌昶一把握住,问道:“你们为何在东面还有一支军队?” 凌晋转身看向周溪浅,向他招了招手。 梁蔚见没人理凌昶,只得上前解释道:“回二殿下,发兵时,殿下曾分兵三路,第三路受殿下之命从海上迂回到徐州后方,因路程遥远,至今尚未归队。我们要寻的,就是那支队伍。” 周溪浅已小跑到凌晋面前。 凌晋抱臂看向他,“考考你,泗水与汴水交界处怎么走,你知道吗?” “知道,”周溪浅露出今夜第一个清浅的笑容,“你在地图上教过我。” 凌晋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带路。” 第68章 因目的地改为寻找泗汴两河交接东二十里的荆州军,路程长了不止一倍。五十余人纵连夜疾行,仍逃到了白日。 汴泗交汇的粼粼河水平静无波,横贯在众人面前。 凌晋的面色总算有了稍纵即逝的放松,他拉过周溪浅,对众人道:“泅过去。” 脉脉碧水在脚下静静流淌,凌晋拉着周溪浅向水里涉去,漫天箭雨,忽而映射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 尖锐刺耳的呼啸已至耳后,凌晋瞳孔骤缩,摁着周溪浅泅进水中。 箭雨毫不犹豫地穿透了水面,群鱼四散,水草摇曳,凌晋带着周溪浅向水底游去。 周溪浅望着破水而来的箭矢,看着他们裹挟着水流向自己射来,又在凌晋的闪避中钉入水底淤泥。泥土在水底炸起,水草和碎石乱旋,水底浑浊一片。 浑浊间,他看到有人向他们泅来。 周溪浅霎时僵住了身体,下一刻,他看清了来人,是梁蔚。 凌晋仿佛毫不惊讶梁蔚的到来,他一个石条般的物件塞入周溪浅手中,看了梁蔚一眼,忽而将周溪浅推入他的怀中。 周溪浅猝然回身。 凌晋已后头也不回地向着水面泅去。 周溪浅在水中无声嘶喊出来,嘴唇剧烈翕动,化作绝望的水泡。他被拖着向反方向泅去,眼睁睁看着凌晋的背影消失在浑浊的河水之中。 梁蔚将周溪浅带出水面,将他掼倒在河岸边。 周溪浅仓皇望向河水对岸的杀声四起,抓着梁蔚哭道:“梁大哥,你带我回去,他答应过我的,不会丢下我的!” 梁蔚摁住周溪浅,赤红着双目道:“小公子,去找援军吧。” “他答应过我的!”周溪浅的声音尖利,“他说过不管谁遇到危险,都不会舍弃我!谁都可以去求援,梁大哥,求你带我回去!” 梁蔚突然将周溪浅从地上提起,将他用力一推。周溪浅狼狈地在地上滚了数圈,梁蔚已折身跳入水中。 周溪浅慌忙从地上爬起,追至水中,梁蔚已不见踪影。 河对岸刀剑不绝,杀声不断,河水漫过周溪浅的双膝,周溪浅满面泪痕,身躯抖动,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扭头向岸上跑去。 汴泗交汇往东二十里,那里有一万援军。 叫灌木划伤,叫石块绊倒,周溪浅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疲惫。他叫泪水糊了视线,脚步不停地向着东方跑去。 第102章 红日透过树林,投下怜悯柔光。周溪浅奋力跑着,直到看到远处连绵不绝的行军队伍,他满面泪水地向着他们跑去。 周溪浅跌到军队面前,紧攥一路的石条从手中滚落。 军队霎时分开一道缝隙,有人策马向周溪浅行来,在看清地上的石条时,立即翻身下了马。 那是凌晋的私印。 凌晋麾下右将军郑越蹲下身,周溪浅伸手抓住郑越的衣角,用颤抖的声音道:“汴泗交汇西岸……太子凌晋遇袭!” 郑越一把将周溪浅扶起,“请公子带路。” 二十里,周溪浅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不知疾行军又行了多久,方才的一路狂奔让他陷入半昏迷状态,他倒在颠簸的马上,泪水无意识滑落,觉得自己到的,太慢,太迟。 直到骏马涉入水中,溅起丈高水花,士兵们训练有素翻身下马,滚入河水之中,周溪浅茫然直起身来。 骏马停驻逝水之前,马尾柔缓地扑打在周溪浅的背部。 周溪浅红着目望向对岸。 杳渺彼岸,凌晋叫为数不多的亲卫围在中间,岸边,已有援军涉出水面。 一个时辰后,凌晋涉水向周溪浅走来。 他浑身湿透,血与水蜿蜒而下,宛若杀神降临,唯看向周溪浅的眼神,含着无限温柔。 周溪浅踏着水向他跑去。 凌晋将周溪浅一把抱入怀中。 他在周溪浅耳边轻声道:“对不起。” 周溪浅张开口,泪水滑过脸颊,他一口咬在凌晋的肩头。 凌晋什么声音也没出,只是按住周溪浅的头颅,将他紧紧地拥进怀中。 河水漫过腰际,周溪浅在凌晋怀中痛哭起来。 凌晋垂下眸,纤密长睫之下,漆黑的眸底涌起一丝水光。 他抚着周溪浅的背,轻声道:“好了,好了。” “你的私印,”周溪浅哽咽道,“我再也不要了……” 凌晋轻轻笑了一声,他叹了口气,拥紧周溪浅的身躯。 “你答应过我的,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凌晋道:“对不起。” “若再有下次,”周溪浅抬起头,唇齿颤抖,“我再也不原谅你。” 他踮起脚,吻上凌晋的唇,将凌晋的承诺,或话语,封入口中。 郑越命人将从海上开来又停泊在五十里之外的楼船驶入汴泗交汇,一万将士登上楼船。 荆州军的战船不逊扬州,遮天巨帆迎风而展,大船顷刻驶离经历过一场血战的战场。 船行迅疾,顷刻就将岸边尸骸抛至身后。 这一战,凌晋亲卫折损严重,五十人的队伍已不足二十,凌晋、凌昶、王寻皆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凌昶与王寻站在船尾,无声望向迅速抛远的血战战场。 “我们逃出来了?”王寻喃喃道。 “恐怕未必。”凌昶回答。 “为什么?” “方才与我们作战的只是小股部队,真正的七万大军,我们还没有见到。” 王寻深吸一口气,岸上的尸骸已不见踪影,方才的厮杀却犹在耳边,王寻以手掩住眉眼。 “我爹在做什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又在做什么?” 凌昶从逝水中移向王寻,声音平淡,“王公子,下船吧。” 王寻背过身去。 “离开战场,回你建京家中,在这艘船上,你会更加迷失。” “不,”王寻紧握船舷,以致指节泛白,他道:“我分得出对错,我没错。”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我要替他赎罪。” 他转头看向凌昶,“二殿下,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敢问你,你的家人……” 凌昶与王寻一道看向逝水,淡淡笑了一下,这是他这些天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他道:“他们没事,我把他们提前送走了。” “你知道我父亲会反?” “不,我不知道。但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独居宫中代理朝政,面对的是重病之躯的帝王,心怀鬼胎的臣子,以及一个不久将还的太子。我的位置太过招摇,我怕祸及妻儿,便将他们送出京城,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王寻垂下眸,“幸好。” 凌昶声音淡淡,“王渊屠戮宗室,倒行逆施,有违天数,则必不被天佑。我、四弟,以及我的妻儿,只要我们还剩一人,定与他争斗到底。” 王寻没有说话。 凌昶道:“去看看你受伤的表哥吧。” “你不去吗?”王寻问。 凌昶笑了一下,“他身边有妖童环绕,看我这张老脸做什么?” 他们在船上行了两日。 每一日,皆严阵以待,以防叛军卷土重来。 直至第三日,船行至淮水交汇处后,他们在淮水北岸,看到了绵延的七万大军。 他们手持长枪,枪尖如林,如蔓延无边的寂辽黑水,静默地看向水中的战船。 强弩顷刻从战船瞭口探出,弓羽拉满,直指岸上不见首尾的浩瀚大军。 凌昶与凌晋矗立船头。 凌昶问:“从这里到光州,还有多久?” “两日。” “来回呢?” “三日。” 凌昶诧异地看了凌晋一眼,“为何?” “驰援,总要比求援快些。” 凌昶笑了一下,“是回程顺流吧?” 凌晋勾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第103章 凌昶望向远方,“谁去?” “你去。” “又是为何?” “你不懂作战。” 凌昶垂下眸,“我虽未上阵杀敌,却也懂得,只要不畏死,大约也是能胜的。” 他转身看向凌晋,“四弟,我在这撑着,你去光州。” 凌晋看向他,“你能撑住?” 凌昶嘴唇阖动了一下,才道:“若撑不住,你去永州黄家找到我的妻儿,立我儿为太子。” 凌晋皱眉看向他。 凌昶眼中浮过狡诈,“你和你的妖童痴缠,若立后嗣,多伤他心?我瞧着,他不像是能允你有后嗣的样子。” 凌晋无声凝视着他。 凌昶面上闪过讥讽,“怎么?不舍得立誓?” “我的一万军,足能抵敌军三日,你会活着等我来援。”凌晋声音平淡。 凌昶冷笑一声,“无耻至极。” “立储不是儿戏,此事等尘埃落定后再议。” 凌昶毫不掩饰面上的厌倦,“无情,无意,冷血,冷心。我早知你是这样的人,走吧!此叛平后,我必不与你同舟!” 凌晋后退一步,拱手:“二哥,一切听郑越指挥。” 第69章 凌晋带着周溪浅登上小船,在巨船的掩映下,悄无声息地驶离战场。 周溪浅跪在船上,正在为凌晋处理伤口。 他微垂着目,一双圆眸认真专注,动作沉稳地将药脂涂抹,而后取来净布,拉开,替凌晋仔细缠好。 凌晋靠在船舷上,垂眸看着周溪浅施为。 乌黑云鬓之下,少年的面容净泽如玉,好似青涩与惶然一瞬间从他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宛如青竹般坚韧的模样。 凌晋屈指划过周溪浅的面庞。 周溪浅停下动作,握住凌晋的手腕,将脸贴上他温热的手掌。 他无声贴了一会儿,轻声道:“船上的人会没事吗?” “会没事的。” “假若我们赶不回来呢?” 凌晋看向他,“小溪,你独自一人去找郑越时,怕不怕?” 周溪浅静了一会儿,才道:“怕。” 凌晋道:“我也怕。” 周溪浅抬头看向他。 凌晋眸色深沉,似团了一砚柔墨,他低声道:“我也会怕求援太迟,以致他们枉死。” 周溪浅将手头的最后一截绷带缠好,而后小心避开伤口,俯进凌晋怀中,圈上他的腰际。 “晋哥,我们什么时候才不用这样担惊受怕?” “打赢的时候。” “若打不赢呢?” 凌晋道:“一样的。” 周溪浅的手在凌晋的背部摩挲了片刻,轻声道:“晋哥,我觉得战争很可怕。” 凌晋轻轻拍了拍他。 周溪浅道:“我这几日时常想,王渊为一己之私,让这么多人、让十万多人因他而死,他不会愧疚吗?不会畏惧吗?” 凌晋将他揽入怀中,“握重权,生重欲,造风云巨变。他所在的位置,考虑的,只有成与败。” 周溪浅贴着凌晋宽阔的胸膛,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忍不住问出心底那翻腾数日隐隐约约的预感。 “晋哥,你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凌晋将周溪浅被江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耳后。 “小溪,帝王将相,因掌大盘巨舵,故而只能看兴衰,只能论成败。” 周溪浅的心蓦地被揪起般钝痛起来。 他听懂了。他知道凌晋所在的位置,必然不会受制于常人之悲喜。白梨坞的五万将士覆没时,他知道凌晋也会震怒悲愤,可他不止一次在想,一个将领,面对五万战士的死亡,会为什么而悲痛? 为不能再见的家人?不能再回的故土?不能再驰骋沙场的鲜活生命?还是为—— 他们没有死得其所。 万人之师,在他们眼中,究竟是人,还是他们的卒? 周溪浅将凌晋的腰圈紧。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凌晋是人上人,可这个人上人,却给了他关爱,教会他情爱,让他觉得他不是掌人生死的上位者,只是一个普通的,爱他的晋哥。 他真的深爱这样的晋哥。 “在想什么?”凌晋问。 周溪浅从他怀中直起身来,“晋哥,是不是平叛结束后,就可以不用打仗了?” 凌晋笑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是。” 周溪浅拉过他的手,细细摩挲起来。 凌晋指节修长,青筋分明,指腹间藏着一个又一个或薄或厚的茧,周溪浅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并拢,与之纠缠,难舍难分。 凌晋伸手任他摆弄,问道:“饿了吗?行囊里有肉干和饼。” 周溪浅摇了摇头。 凌晋便道:“那就陪我睡一觉吧。” 周溪浅抬头看他,“是伤口又疼了吗?” 凌晋道:“还好。” 周溪浅扶着他,与他一道蜷进咫尺的船中。 凌晋伸出一只手,让周溪浅枕着他的臂膀,周溪浅拿出细软的衣物垫在凌晋受伤的腰腹下,躺进凌晋的臂弯。 船夫在船头摇桨,白帆半遮起日光,暖阳在两人颊畔洒下半明半暗的金光。 周溪浅轻轻笑了一下。 “怎么了?” “上一次我们这样并肩躺在船上,还是数月前去白梨坞的路上。” 凌晋“嗯”了一声,“你叽叽喳喳的,吵得头疼。” 第104章 周溪浅道:“那我这次不吵你了。” 凌晋吻了一下他的额,“无妨。” 船行千里,碧波荡漾,轻舟一叶随水逝,似将沧海寄余生。 小舟一叶,天地高阔。 两日后,小船驶入光州。 二十万荆州军于山间静候凌晋的召令,绵延不断宛若盘于深山的巨龙。 凌晋拔出腰间宝剑,高喝道:“随我荡平叛军,斩杀逆贼!” 五十艘楼船、一千艘舻舰顺滔滔淮水而下,如泄洪奔腾,一日之间,杀进徐州战场。 将士们浪潮般涌到岸上,与绵延叛军战至一团。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叛军不论人数、战力都不能足二十万以逸待劳的荆州军对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凌晋站在楼船舱头,墨色深眸俯瞰岸上战局,眸底光影凌乱,无波无澜,尽是战场血肉厮杀。 天不至傍晚,战争就已结束,首领钱蒙之被杀,李月端被俘,楚长卿趁乱逃跑,叛军残兵缴械投降。 凌晋面无表情收回目,转身走下船舱。 他乘着小舟来到凌昶的战船,与凌晋的巍峨巨舰相比,这座承受三日叛军攻势的战船已然损毁严重,凌昶凭栏站在船头,他三日未眠,面色难看得宛如病鬼。 徐进走到凌昶身边,问道:“王寻呢?” 凌昶有气无力道:“他又不是我家小孩儿,他去哪儿,我如何知道?” 凌晋道:“钱蒙之死了,李月端被俘,接下来,我们恐怕要对阵王渊。” 凌昶缓缓看了过来,“这么快?” “此次我领回兵马二十万,王渊若还能安坐京城,便不是他,他必会亲率大军前来杀我。” 凌昶倚靠上船舷,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 “又将是一场血战。”凌昶喃喃道,“此战过后,不论成败,我朝必将尸骸枕籍,哀鸿遍野。” 他转眸看向凌晋,“你可知王渊为何会反?” “他藏金案幕后主使的身份即将暴露,他不得不反。” “你当真这么想?” 凌晋没有说话。 凌昶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在朝辅政多年,对王渊还是了解的。王渊虽有野心,却并非赌徒。造反的代价太大了,若他失败,他王家全族,妻族、母族,近万亲眷都要同他一道赴死。如此重的罪行,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走上这场泼天大赌?” 凌晋看向他,晦沉的眼底已经泛出森然冷意,“你想说什么?” 凌昶无视他的目光,“他的外甥已是当朝太子,帝国未来的主人,前来调查白梨坞幕后主使的又是他的亲外甥,他在怕什么?” 凌昶瞥向凌晋,凌晋刀凿斧刻的英挺面容沉凝异常,漆黑的眸底,闪过慑人寒光。 他动怒了。 凌昶淡淡一笑,撑着船舷摇摇晃晃直起身来,“如果是我,我会对王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他不至于踏上铤而走险的绝境,令他对我感恩大德,往后只能唯我驱使。凌晋,你眼里太过容不得沙子了。 他慢腾腾向前走去,“哦对了,你的那个小男孩呢?” 凌晋没有回他。 凌昶自顾自道:“被你留到光州了?” “在我的主船上。”凌晋缓缓道。 凌昶笑了一下,“我还当你把他留在光州了,怎么?这么危险的时刻,也不舍的让他离开你半寸?” 凌晋满面寒霜看着他。 凌昶渐渐敛起笑容,“凌晋,你当真算不得幸运之人。” 他转过身去,扶着船舷缓缓向前,“母亲尚在,却惨遭遗弃;养母仁慈,却天不假年;明明有最强势的外戚助力,却因满腹猜忌算计,迫使亲舅走上反叛之路。你避嫌亲眷,舍弃母族,终于换来了太子之位——却又喜欢上了娈童。你是否已动真心?你可知这是你称帝之路多大的阻碍?”凌昶行步迟缓,声音似嘲似叹,“凌晋啊凌晋,你明明有旁人羡慕不来的筹码,却都从手中流逝,可笑,可叹……” 凌晋眸光如最深邃的潭,最寂静的海,沉沉看着凌昶远去的身影。 第70章 良久,远处舱后突然探出两个脑袋。 凌晋宛若一座沉凝雕塑忽而生动起来,他眼底漾起波澜,唇角勾起一个几近温柔的和煦弧度。“过来。” 那发丝乌密的圆脑袋又探了一下,周溪浅拉着王寻从舱后露出了脸。 凌晋微微笑了一下,“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周溪浅将王寻拉到自己面前,“他有话要跟你说,但是看你面色有些不好,不敢出来。” 凌晋的目光仍凝着周溪浅。 于是周溪浅转了转脚尖,面上带了点得色:“晋哥,其实是我帮王寻做了个决定。” 周溪浅的神情分明在等凌晋的肯定,于是凌晋配合道:“什么决定?” 周溪浅扬起笑脸:“他决定——” 王寻突然开了口,“表哥,我决定上阵杀敌,亲自与父亲对阵。” 凌晋将目光移向王寻。 那张圆嫩的娃娃脸满面沉郁,已不见丝毫憨白痕迹。 凌晋上前,握住周溪浅的手,“我考虑一下,先随我回主船。” 王寻与周溪浅跟着凌晋一道回了主船。到了主船,周溪浅见凌晋头也不回地往寝舱走去,就对王寻摆了摆手。 王寻深看周溪浅一眼,冲他郑重地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第105章 周溪浅跟着凌晋走进舱内。 这几日天气冷得骇人,周溪浅畏冷,一进屋就缩进了铺着厚重毛毡的矮床之上,迫不及待道:“晋哥,我做的对不对?” 凌晋往周溪浅手里塞了个手炉,“先跟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溪浅将足蜷到矮床上,将手炉抱入怀中,“今日战后,他来找我了,看起来心事重重。” 凌晋做到他的身边。 “他告诉我,二皇子跟他说,王渊的胜率大约只有四成,是这样吗?” 凌晋道:“差不多。” 周溪浅看向他,“可王寻说,王渊手下的兵马比我们多。” 凌晋道:“人和才能兵强,他屠戮宗室,刑杀大臣,人心早已不附,除非兵力数倍于我们,否则,最多四成。” 周溪浅抱着手炉叹了口气,“二皇子也是这样说的,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凌晋垂下眸,深邃眉眼泛出一点冷意。 周溪浅自顾自喃喃道:“他最初只是不忍父亲屠杀宗室,才救下二皇子,后来肯乖乖被你挟持,也只是不想你死。他稀里糊涂跟我们上了船,眼看着死的人越来越多,心里就越来越害怕了。” “那又为何决定与他父亲刀剑相向?” 周溪浅抬头看向他,“晋哥,我和王寻,我们都担心,王渊事败,会祸及全族。” 凌晋看着少年有些彷徨的神情,眉目柔缓下来,“所以你决定劝他带兵?” 周溪浅点了点头,目光殷殷,“我做的对不对?” 凌晋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周溪浅立马放下手炉扑到凌晋身上。 凌晋被他扑得头颅微仰,将周溪浅按在怀里,“就这么高兴?” 周溪浅在凌晋怀里蹭了蹭,“你不知道,我担心你不放心王寻。” “怎么会?”凌晋轻声道,“他跟我们走到今日,我料他不会做出临阵倒戈的事情。” 周溪浅扬起脸,满目崇敬:“晋哥,我有时候会觉得你的心有点冷。” 凌晋的瞳眸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缩。 周溪浅再次把脸埋进凌晋怀中,“但是转念一想,你其实就是那张脸看着冷而已。” 凌晋将手环上他的腰际,淡淡道:“傻话。” “让王寻领一支兵?”凌昶转过身来,“谁的主意?” “小溪的。” 凌昶挑了一下眉,“你那男孩倒是一副柔善心肠。” 凌晋冷冷道:“二哥去跟王寻分析战局,打得不就是这个主意?” 凌昶温温雅雅一笑,“王寻救我一命,我不能看着他被家族牵连。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选择信他。” 凌晋道:“没有信。” “哦?” “我打算等王渊露出败迹,无力回天之时,再让王寻出兵。” 凌昶愣了一下,失笑道:“四弟啊四弟,你真是,铁石心肠。” 凌晋冷冷看向他,“或者二哥以为要以二十万将士性命,去赌他们父子殊途?” 凌昶道:“你看你,我知道你有理,只是可惜,王寻恐怕救不了族人了。” “至少能保他性命。” 凌昶瞅了他一眼,“王家可是你的母族,你当真不打算多给王寻点兵马,让他立个大点的功劳抵消家族罪孽?” 凌晋垂下眸。 凌昶摆了摆手,“罢罢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能让你的将士冒险嘛。” 凌晋声音冰冷,“二哥若无话可说,便走吧。” 凌昶嗤笑一声,“怎么了?我还没说什么,你先着恼了?” 凌晋面无表情看向他。 凌昶“啧”了一声,“瞧你这眼神,凌晋,你六亲缘薄,实在活该。” “你这是不舍得走了?” 凌昶连忙将双手举到胸前,“我帮你分析一下而已。毕竟你若登九五之尊,这般凉薄,可非善事。再说——”凌昶微微拖了一下腔,“你那小男孩,也未必受得了。” 凌晋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凌昶道:“凌晋,我比你虚长几岁,拖大请你听我一言。依我来见,你并非不贪恋温情,只是太过算计。你小时哭着找你母妃,我还拉着你偷偷去找过她呢。只是,你一旦发现别人不肯将一颗心全扑到你身上,你就着恼了。你恨贵妃自私,不满王渊贪权,可天底下肯全心为他人者能有几人?你如此苛责人心,这世上,可还有你信任之人?” 舱门飘出一截衣角,紧接着又缩了回去。 “周溪浅,进来。”凌晋紧夹的眉头霎时舒缓开来。 周溪浅从门后挪出,琉璃珠般的澄澈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走了两圈,乖巧地冲凌昶行了个礼。 凌昶微微一笑,“听到我们讲话了?” 周溪浅认真道:“没有,我刚到,看你们好像在议事,就没敢进来打扰。” 凌晋上前牵起周溪浅的手,“二哥既已言尽,请回吧。” 凌昶目光落在两人相交的手间,微微一叹,转身走了。 周溪浅歪头看向凌晋,“你们在吵架?” “听到了?” “没有,只是看你们脸色都不算好。” 凌晋拉着他向舱内走去,柔声道:“没有,是凌昶在无事生非。” 周溪浅懵懵懂懂道:“那你二哥真讨厌。” 他往凌晋身上靠了靠,“晋哥,外面冷死了,你给我暖暖手脚。” 第106章 凌晋勾了一下唇,忽而将周溪浅拦腰抱了起来。 周溪浅惊呼一声,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发现自己被凌晋丢到了榻上。 凌晋迫近他,领口的黑狐短毛刺到面上,周溪浅抬眸向上,见凌晋眸底深暗,黑得吓人。 周溪浅细小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暖手脚?” “嗯……有点冷。” 凌晋垂眸看着他,浓长黑睫好似也泛出冷意,他单手下移,曲起周溪浅的腿弯,将周溪浅的鞋除了下来。 薄袜一下子暴露在空气中,周溪浅觉得自己的脚更冷了,他不自在地向内蜷去,却被凌晋一把握住。 炙热的温度隔着布料自脚踝一路上窜。 周溪浅贴在榻上,眸光有些颤了。 凌晋看着他,“一会儿再暖,可以吗?” 周溪浅已然说不出一句“不好”。 凌晋手指覆上他的衣带,慢条斯理地将眼前少年缓缓解开。 白嫩的身躯在榻上铺陈开来,周溪浅羞怯地绞紧腿根。 凌晋按住周溪浅的腿,分开,低头凝着他,墨眸深凝。 “小溪,给我。” 周溪浅的身躯好似被这双眼睛封印住了,他化作了水,双目盈盈,显露出予取予求的柔软模样。 凌晋重重吻上周溪浅的唇。 周溪浅喉间溢出微弱的哼吟。 凌晋在他耳边呢喃:“小溪,有没有想过,我败了会如何?” 颈侧是凌晋几近啃噬的灼热温度,周溪浅声音轻颤,“……你败了会如何?” 带有薄茧的修劲长指自胸前缓缓划过,凌晋道:“会被王渊杀死。”食指在他辱尖一碾,“你也会。” 周溪浅陡然喘息一声,“……我也会?” “嗯,怕吗?” 周溪浅喘息连连,在凌晋愈发加重的碾弄中断断续续道:“当然……怕。” 周溪浅忽觉胸前一痛。 他痛苦地呜咽一声,浑身都叫那骤然一拧给拧散了,他脑中混沌一团,断断续续道:“可是……你要不在……我也怕。” “那怎么办?”凌晋声音轻缓。 周溪浅透过朦胧的水雾,觉得凌晋的眼神无端泛冷。 大腿被蓦然分开,周溪浅的手指绞紧衾被,他有些怕,“晋哥……手……轻点。” 凌晋淡淡“嗯”了一声。 周溪浅难堪地偏过头,大腿的钝痛让他的眼眶发热。 握剑的手将滑嫩腴腿掐紧,陷出深软凹痕,凌晋薄唇轻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周溪浅呼吸混乱,自暴自弃地滚下泪,满腔委屈道:“跟着你,跟着你,本来就说好了跟着你。” 周溪浅偏着头哭了。 凌晋将周溪浅的眼泪吻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怕。” 周溪浅的喉间发出一声幼兽般的短促哀鸣。 【作者有话说】 个别错别字,不得已为之,懂得都懂。 第71章 两日后,凌晋率军溯淮水而上,屯兵光州。 光州位于淮水南岸,与徐州搭界,乃凌晋所辖七州中离京城最近一州,一直是凌晋的重要战备城池。此次凌晋发兵徐州,特地命令其余五州关注京城异动,一旦有异,便向光州集结。这样一来可就近挥师还京,二来也防止徐州征伐失利,求援不及。 凌晋这次能有惊无险摆脱王渊杀招,也正因之前这一步先棋。故而在淮水下游将钱蒙之与李月端的大军击溃后,凌晋便还师光州,以逸待劳。 凌昶在京理政多年,与各地之间的联络远胜于镇守一方的凌晋。故一到光州,凌昶便放出与自己与凌晋未死的消息,开始与各地联络,动摇王渊的社稷。 在凌昶斡旋下,郢州、湘州、秦州、交州四州表示愿追随凌晋凌昶,豫州、广州、蜀州、冀州与京城切断联系,保持中立。王渊实际可控,除京城外,只剩八州。 这八州,无一例外是王渊嫡系。也就是说,王渊除自家势力,已无力把控地方。 各地异动,心怀鬼胎。王渊眼看自己刚刚夺得的政权转眼便成一盘散沙,再也按捺不住,率兵背北上。 此时已近隆冬,天寒地冻。 淮水河面结满碎冰,战船寸步难行,王渊只能筏小舟强渡淮水,迎击北岸敌军。 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王渊手中,王渊只能率三十万儿郎背水死战。 这一仗从白日打到星垂。 河面沉尸滞流,王渊的船只在同袍的尸身中艰难穿行,敌军火把,残映逝水,若星河散碎,血色染江,令河中人面无人色。 不知是谁先叛离王渊向对岸投降的。 叛逃者被斩入船下,便有更多的人抛却兵刃跳入淮水,向着对岸敌军奋力泅去。 寒水彻骨,浮冰满河,多少人扎入水中便不再浮起,葬身在冰冷淮水之中。 凌晋借着岸上火光,冷冷看着水中炼狱,对一旁道:“令王寻载一艘小船去河中主船,劝王渊投降。” 王寻带着一支小队奋力向开始崩溃的王渊军划去。 他攀上主船,来到甲板,看到自己年迈的父亲身着重甲,死死盯着对岸火光。 王寻眼眶一下子湿了,他跪倒在王渊身侧,哀声道:“父亲,收手吧!” 王渊缓缓转过身来。 冷月下,他双目猩红,“你怎么来了?” 第107章 王寻抬起头,“太子命我前来劝降。” 王渊赤红的双目流露出慈缓,“你做的很好。” 王寻眼中滚出热泪,“父亲,收兵吧,我护您过去向太子投降。” “投降?”王渊大笑起来,“那竖子的主意?” 王寻垂泪道:“父亲,败局已定,不要再徒增伤亡了。” 王渊眯起双目,“我王渊不做阶下囚。” 王寻膝行至王渊身边,抓住王渊的衣角,哀声道:“父亲!” 王渊一把将王寻拽了起来,“起来!你既无错,为何跪我?” 王寻攀住王渊的臂膀,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哭道:“父亲,往后我们该怎么办?” 王渊钳住王寻摇摇欲坠的臂膀,遏着他一道转身看向对岸。 “你去投奔你的表哥,往后,唯君令是从。” 王寻哭道:“早知如此,您为何要反?就因为表哥不肯娶四姐为妻吗?” 王渊冷冷看向隔岸的远方,“因为直至今日,我才终于肯信,凌晋忘恩负义,不可托付!寻儿,我受封镇北将军,拥三十万兵马,领七州军事,这每一个功劳,皆是我一刀一枪拼杀而来的!他凌慕琚满腹猜忌,令我战战兢兢十余年,我竭力扶持凌晋,就是为了今后安稳,可他竟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我不反,难道要等他向我王家发难吗?” 王寻垂泪道:“若非您事涉白梨坞藏金案,表哥又岂会发难?” 王渊嗬嗬笑了起来,“白梨坞藏金案?孩儿,这些金子,有多少被我用来扶持凌晋,他难道猜不到吗?当年他欲领兵,朝野上下皆不赞许,是我从中打点,他才得以出京!他领兵之初,粮草、器械、马匹皆不充裕,是我一船一船顺着长江给他运到荆州,才助他渡过难关!他从一无所有到威震朝野,手中兵权与我无二,若没有白梨坞的金山,哪有他今日?我尽心尽力辅佐他,只为助他登上皇位,荫我王家!可他呢?飞鸟尽,良弓藏,以区区一个藏金案,就想将我扳倒,他休想!” 王寻泪眼朦胧地看向王渊,“可是父亲,而今我们王家该怎么办?” 王渊收回目,冷声道:“是我对不起族人。” 他看向王寻,“寻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为父送你一个天大的功劳。” 王渊松开对王寻的钳制,眼底闪过一丝湿意。 下一瞬,一柄长刀透过王渊的胸膛。 他握起王寻的手,按在刀柄之上,鲜血顺着血槽流到二人手心。王寻嘶吼一声,伸手欲松,却被王渊紧紧钳住。 王寻仓皇看向王渊,王渊眼底,分明是笑意。 “成王败寇!”王渊口中噙血,仰天大笑,“我不悔!我只恨我不够狠心——否则!他必然死我之手——!” 王渊紧握住王寻,刀柄再次向前一递,他口中喷出鲜血,尽数喷洒在王寻襟前。 王寻单薄的身躯急颤,下一瞬,王渊推开王寻,反身跌入淮水之中。 身躯撞碎水月,船上王寻带来的人大吼:“贼首已死,缴械不杀!” “贼首已死,缴械不杀!” 声音迅速蔓延,还在做最后挣扎的叛军,丢掉了手中兵刃,在冷月之下,逝水之中,缴械投降。 那把染血的刀,就这样留在王寻颤抖的手中。 周溪浅是飞奔至王寻身前的,他看到王寻手中的刀,面色一白,跪倒在王寻身前。 他轻轻抽出王寻手中的刀刃,那把染血宝刀锵的一声跌落船板,周溪浅小心地揽过王寻的肩头。 王寻僵靠在周溪浅身上,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周溪浅怔怔看着冷月长波,千里滟滟,眼中滚出一滴泪。 【作者有话说】 我第一次用防盗文,不知道影响阅读吗?影响的话请评论区留言一下。 第72章 什么是战争?以一己之私,劳万人性命,令神州动荡,家破人亡,这就是战争吗? 周溪浅将王寻艰难地扶了起来。 王寻已无法直立,喉间发出无意义地干涸般的悲鸣,他像一团行尸走肉,叫周溪浅搀着,艰难地走下王渊的主船。 王渊之乱自这道冷水划下帷幕,安置俘虏,收缴残器,打扫战场,将这片染血山河重新收拾成无人打搅的安宁模样,又用了三日。 这三日,各地州府听闻王渊战死,纷纷表示效忠凌晋凌昶,之前就已归顺的郢、湘、秦、交四州刺史更直接带兵前来,准备护送两位皇子一道进京。 但朝中也有士族豪强蠢蠢欲动,想浑水摸鱼,取凌氏、王氏而代之。 总之,因京中无主,朝野上下空前动荡,四地动乱频起,人心惶惶,亟盼有人入主京中,以定乾坤。 因此,凌晋与凌昶回京之行,已刻不容缓。 在战场收拾妥当后,凌晋与归顺众臣率急行军先行京城,以稳定京中形势。 临行之前,王寻向周溪浅辞行。 那一日,北地千里冰封,天下大雪。 “你不与我们一起进京吗?”周溪浅裹着狐裘,站在白雪中。 王寻形销骨立地站着,原本圆润的娃娃脸尽是萧索,他惨淡一笑,“我乃叛贼之子,在你们队中,多有不便。” 周溪浅握住王寻冰凉的手,恳切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别走,现在世道太乱,你一个人会有危险的。” 王寻看着周溪浅,大雪沾了满睫,那雪睫下的悲怆双眸忽而涌出泪水,他一把抱住周溪浅,呜呜哭了起来。 第108章 北风呼啸,周溪浅抬起手,帮他拂去肩上雪花。 他二人相识于建京,彼时王寻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金陵少年。他乃镇北将军王渊之子,京中风光无限的士族子弟,他无忧无虑,最大的苦恼便是朋友之交,向周溪浅抱怨自己缺个朋友。 王寻伏在周溪浅的肩头,“小溪,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周溪浅难过地将他抱紧。 “我不该救他……我不救他,就不会害死我的父亲,我害死了我的父亲!” 王寻伏在周溪浅怀中,失声痛哭。 大雪盈了两人肩头,周溪浅难过地看向远方,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唯一的朋友。 “王公子,你不必自责。” 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声音,周溪浅转过身来,见二皇子凌昶持伞走来。 “你以为是你误帮了凌晋,才致你父亲身死吗?” 他缓缓走到王寻面前,“其实你并没有帮到凌晋分毫。你以为你在钱蒙之的船上救了他?没有你,他一样能毫发无伤。还是你觉得是你探听出那一万援军的消息?凌晋的亲卫有的是手段,叫那斥候吐出实情。你并没有帮到凌晋什么,你所帮的,只有你自己。” 王寻抬起糊满泪水的赤红双目。 “王公子,只有你活着,你的族人才有人打点照拂。你可以不跟着我们走,但王渊案审判之时,请务必回到京城。” 凌昶将伞收起,递到王寻面前。 王寻怔怔地看着凌昶。 凌昶微微一笑,“救命之恩,自当相报,我会尽力为你族人奔走,请王公子一路保重,我们京城再会。” 王寻接过伞,松开周溪浅,他深看二人一眼,对二人长长一揖。 凌昶虚扶一把,“周公子说的没错,而今各地动乱,你身份特殊,更易招惹祸事。请务必隐姓埋名,若遇危险,可向郢、湘、秦、交首府求救,此四地刺史与我私交甚笃,定会帮你。” 王寻起身,胡乱拭掉泪水,他道了声“保重,”毫不犹豫地走入风雪之中。 周溪浅目送王寻消失于旷野,戴上兜帽,转身对凌昶一揖。 凌昶突然道:“周公子,留步。” 周溪浅莫名地看向凌昶。 凌昶淡淡一笑,“周公子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周溪浅道:“随晋哥进京。” “那是凌晋的打算,周公子自己可有打算?” 周溪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凌昶笑了一下,“随四弟进京,看他称王称帝,登上九五之尊,你呢?你要何去何从?” 周溪浅微微变了脸色,他后退一步,道:“我自然陪在他身边。” “哦?是像慕容冲之于秦天王,当他的娈宠;还是像韩嫣之于汉武帝,当他的佞臣?” 周溪浅幼猫般的溜圆瞳眸在漫天大雪中泛出冷意,“这是我与晋哥的事,不劳二皇子费心。” 凌昶轻笑一声,“周公子,你看起来实在不太聪慧。” 周溪浅戒备地看着他。 “周公子,以你的年龄资历,便是再受宠爱,也不过是朝中一个末席小臣。你看着他端坐九五之位,看他生杀予夺,一言九鼎,难道就不会生出你如尘埃,他如明月之感?若周公子当真心宽似海,不介意他高高在上,也不介意他娶妻生子,福泽后宫?” 周溪浅冷冷道:“晋哥不会娶妻。” “好天真。” 周溪浅怒视他,“你不要挑拨离间。” “周公子,我不是挑拨你二人,而是叹你想得太少。帝王娶妻生子,乃国事,就算凌晋不肯,群臣亦必定不依。事涉社稷,群臣拼死也要上谏,劝谏不成,便会转而围攻于你。我问你,此种情形,你以何种身份劝凌晋坚持?你当真说的出口吗?” 周溪浅睫毛轻颤,面色微微泛起了白。 凌昶上前一步,“中宫立后,为社稷,为江山,你二人纵有夫妻之实,可你身在一日,便是社稷之祸,群臣之敌,你当真要让自己落入如此地步?” 周溪浅在雪中红了双目,他咬牙道:“我不信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你。” 凌昶轻叹一声,“周公子,我的话,请你好好想一想,想来也到了启程的时刻,周公子随我一同过去?” 周溪浅与凌昶一同来到营地外。 凌晋一身玄黑皮氅,在诸地刺史之前,驻马静等周溪浅。 周溪浅迎着风雪向他走去。 凌晋看向凌昶,“王寻呢?” 凌昶翻身上马,“他不愿与你我同行,自己走了。” 凌晋调马对身后梁蔚道:“路上不太平,着一队人马暗中护着他。” 言罢,他驱马来到周溪浅面前,俯身递下一只手。 各地刺史的目光立马凝聚到那只手低垂的手中。 周溪浅看了群臣一眼,握上了那只手。 周溪浅被凌晋拉到马上。 “手怎么这么凉?”凌晋问。 “在雪中站得有些久了。” 凌晋摘下周溪浅的兜帽,解下他身上沾雪的狐裘。他将自己熊皮大氅的襟前系带解开,将周溪浅裹了进去。 带着凌晋体温的宽厚大氅将周溪浅围得仅剩双眼睛,凌晋在他脖前系好系带,给他头顶戴上一顶毡帽。 周溪浅霎时落入一片温暖之中。 群臣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二人,其中一人试探道:“敢问殿下,这位小公子是——” 第109章 “我的长史。” 那人若有所思地与身旁同僚对视一眼,皆心照不宣地按下眼中惊诧。 凌晋执缰策马,当先带着周溪浅向雪中行去。 周溪浅在艰难的雪行中睡着了。 他窝在凌晋宽厚温暖的怀中,在白茫茫不辨南北的路上,在咯吱咯吱的迟缓马蹄声中,像回到了令人心安的故乡,闭着眼睛栽倒在凌晋臂弯。 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红润面颊,化作几点透明水迹。 数双眼睛落在凌晋臂弯间的熟睡少年,郢州刺史缓行一步,悄无声息来到凌昶身边,压低声音道:“二皇子,太子殿下怀中的那个少年——与殿下是什么关系?” 凌昶耸了耸肩,“如你所见。” 郢州刺史道:“太子殿下怎会有龙阳之好?眼看进京在即,这可如何是好?” 凌昶看他一眼,“不过是一点风流韵事,你急什么?” “可太子殿下如此不讳人前,实在令人心惊。” “行了,叫大家都安生些,别为一点小事便惶惶自乱,也别叫他们来烦我,憋不住,自己问他去。” 凌昶策马疾行几步,将郢州刺史甩在了身后。 郢州刺史“哎”了一声,面色难看在风雪中住了口。 第73章 当夜,众人在茫茫雪原中驻扎。 周溪浅白天浓睡了一觉,晚上有些精神,缩在炭盆边温酒烤橘子。 王寻不在,他有些寂寞,就跑到帐外把守在外面的梁蔚招呼了进来,梁蔚也不跟他客气,掀帘钻进了暖融融的帐内。 烤橘子的香气盈了满室,梁蔚摘下大氅,笑道:“小公子怎么烤上橘子了?好吃吗?” “甜甜的,驱寒,尝尝。” 周溪浅摘了一颗,左右手颠着给了梁蔚。 梁蔚接过橘子,嫌烫,先搁到一边凉着,说道:“吃点驱寒的也好,这天寒地冻的,小公子南方人,定然受不了。” 周溪浅又倒了盏温酒递给梁蔚,抱怨道:“可是呢,北方的风像刀子,刮得脸疼。” 梁蔚接过暖酒饮了一口,觉得五脏六腑都叫这酒给暖熨帖了,喟叹道:“回京就好了。” 周溪浅歪头看向梁蔚,“梁大哥,你说,晋哥以后入主皇宫,我住哪里?” 梁蔚愣了一下,斟酌道:“小公子想住哪里?” 周溪浅道:“梁大哥你知道的,我没有家,没地方可去。” “小公子不是有先帝的赏金吗?小公子若想寻个住处,我可以帮你打听。” 周溪浅垂下眸,“……假如我想跟晋哥在一起呢?” 梁蔚迟疑着开了口:“周小公子想住宫中?” “不可以吗?” 梁蔚叹了口气,“如此,小公子往后就要身受非议了……” 周溪浅移开眼,眼底微微泛起了红,他轻声道:“我不在乎。” “小公子是纯善之人,可知恶语可以伤人?属下不忍公子如此,请公子多为自己考虑一二。” 周溪浅抬起微红的目,“可我就是为自己考虑,才想跟他一起,梁大哥,我喜欢晋哥,不想跟他分开。” 梁蔚轻轻叹了口气,“既如此,公子您跟殿下好好商议,看是否有两全之法。” 凌晋回时,梁蔚仍在与周溪浅吃橘,见凌晋目光冷冷移向自己,梁蔚自觉披上大氅,出门守卫去了。 周溪浅立马也给凌晋塞了个烤橘子。 凌晋颠着橘子,笑了一声,“小溪拿这个哄我?” 周溪浅道:“你要不吃,我就给梁大哥送去,这东西驱寒,梁大哥在外面最是需要。” 凌晋将橘子收入掌中,“我叫军医给你煎了一副药,一会儿送来,先把药喝了。” 周溪浅讶然道:“喝药?我喝什么药?” “你在冰天雪地睡了一日,怎么叫也叫不醒,不喝药,回头生病了怎么办?” 原来是为这。周溪浅心下有些甜,可凭白叫人喝药总归要置喙两句,于是周溪浅道:“你的军医开的药实在太苦,我不想喝。” 凌晋从袖中掏出一包渍梅。 “你先给我尝一颗,我才肯喝。” 凌晋捏起一颗渍梅,塞进周溪浅口中。 渍梅酸甜生津,引人意动,周溪浅伸手欲拿,叫凌晋一掌盖住。 “喝完药,剩下的都是你的。” 周溪浅悻悻地瞪了凌晋一眼。 凌晋剥了一个烤橘子放入口中,嚼了两下,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他失笑,“折腾半晌,却并不如新鲜的好吃。” 周溪浅立马把一个二个橘子都摘到了自己身前。 不一会儿,军医端着碗浓黑汤药走了进来,那味道熏得周溪浅当即苦起了脸。 凌晋慢条斯理地衔一颗渍梅缓慢咀嚼,默不作声地看周溪浅磨蹭。 直到数颗梅子消失在纸包之中,周溪浅端过碗,一口气饮了进去。 凌晋衔梅的长指变换了个方向,塞进了周溪浅口中。 凌晋将梅推到周溪浅面前,周溪浅抱怨:“都叫你吃了一半了。” 凌晋便面无表情地又从袖中掏出一罐婴拳大的小瓷罐。 罐封一启,清甜的桂花香幽幽袭来。 周溪浅凑近来看,见白瓷罐中一汪琥珀色的晶莹蜜液,将点点金桂密密包裹。 周溪浅惊喜地看向他,“桂花蜜!你为何再袖中藏了这么多物件?” 第110章 “料你吃药不顺,提前备的。” 凌晋取盏倒蜜,提炉灌水,见周溪浅抻着脖子等待,屈指在他鼻尖一刮。 “实难侍弄。”凌晋评判。 周溪浅倒在一旁催,“晋哥,快搅拌搅拌。” 凌晋取过他吃药的羹匙,在滚水中过了一遍,放入蜜水之中。 周溪浅将盏捧了过来。 待将蜜水饮尽,他盈盈地看了凌晋一眼,蹭过来钻进凌晋怀中。 “晋哥,你真好。” 凌晋低头看他。 “天底下再没人对我这样好了。”周溪浅喃喃道。 凌晋笑了一下,屈指拂过周溪浅的面颊。 周溪浅握住凌晋的手,“晋哥,我们还有几日进京?” “最多五日。” “今日几位大人看我跟你在一起,好像有些不满。” “那就任他们不满。” 周溪浅抬眸看向他,“这样不会对你不利吗?” “你我之事,往后必被群臣置喙,与其日后拿捏,不如现在就叫他们看清楚。” 周溪浅的心叫凌晋说得安定了一些,他轻声道:“那我以后住哪里?” 凌晋垂眸看他,“跟我进宫,好吗?” 周溪浅眸中闪过点点星光,“我可以吗?” “自然可以,像昭王府中那般,在我身旁给你建一座宫殿,挖个大池,养上鱼鸭,你往后就住在那,我们永远也不分开,好吗?” 周溪浅眸中盈出水雾,他支起身,捧起凌晋的脸吻了上去,在吻声中呢喃:“晋哥,我喜欢那里。” 凌晋抚过他的颅顶,在周溪浅的主动中,加深这个吻。 凌晋想,他果真喜欢。 周溪浅高高兴兴叫凌晋抱上榻。 风声呜咽,大雪纷飞,账中碳火噼啪,粘腻湿热,暖玉生香。 周溪浅拆也拆不开般贴在凌晋身上,觉得最美的梦也不过如此。 他幼年丧母,被父抛弃,一句道人谶语,将他人生变色。他从世家公子变成农庄弃儿,所有疼爱他之人一夕远去,从那以后,他犹如一缕离世游魂,再不知何为归宿,何为人间至情。 他想,自己怎么会遇上晋哥,怎么就结识了晋哥?是老天终究看不过眼,肯向自己舍一丝怜悯,才叫他重新叫一人捧在手心,再不必漂泊无依? 叫人疼爱的滋味实在太过留恋,他不想回到以前,他不惧旁人耻笑,只怕跟凌晋分开。 他伸手去除凌晋的金冠。 这人是他的。 周溪浅将冠丢到一旁,细白的软指打着颤般丈量他贲张的肌肉。 不是皇帝,不是太子,不是什么高高在上望之不及的他人。 这是他的晋哥。 周溪浅软软地贴在凌晋耳旁,像撒这世上最无赖的娇,“晋哥……”叫之不足,复又缠上他的身,揽上他的脖,声音急切依赖,哀哀地,好似口中脑中只有一句。 “晋哥……” 第二日,凌晋与周溪浅帐外,停了一辆马车。 郢州刺史站在车旁,“小公子身娇肉贵,不若乘本官准备的车马,以免风雪交加,伤了贵体。” 凌晋冷冷看了郢州刺史片刻,拉着周溪浅从他身前走过,与他一道上了马。 周溪浅扭头去看站在雪中的刺史。 那人似乎要说什么,口中呼出的白雾氤氲了神色,但终究一言未发。 凌晋将他拥入怀中,“别看了。” 【作者有话说】 心疼小溪宝宝qaq最近加班加疯了,昨天抽空忙闲码了点隔壁的许老师,发现还是现耽好写嘤嘤嘤,换攻文码起来就是爽啊23333 第74章 凌晋的急行军到达长江北岸只用了五日。 这一路上,又有各地州府率兵前来,汇入凌晋队伍。 等凌晋兵临长江,凌晋的先行队伍,已逾十数万之众。 建京的巍峨宫宇在一水之隔遥遥相望,城内官员看到王旗,纷纷涌出城门,乘舟渡水,向太子投诚。 仅一日,长江北岸,就乌压压汇聚了泰半的官员。凌晋派军队进驻京城,而他本人则停在长江北岸,一来为等军队扫清王渊余孽,控制住京城形势,二来,就是为了周溪浅了。 周溪浅染了风寒。 不是多么重的病,可凌晋偏偏十分牵挂。 他将议事挪至寝帐,一面照料周溪浅,一面接见众臣。 凌晋喂药素来有些凶,非亲自盯着周溪浅药汁下肚,才肯施舍一点温柔。 每当这时,周溪浅总能感到帐外众臣刺入帐内的目光。 那目光有如微不可察的纤细芒针,隔着影影绰绰的帷幕,一根一根,缓缓没入周溪浅的肌肤。 周溪浅这时总会寻找凌晋的身影,直到看到他深黑的眸底,才能感到安慰。 第三日晌午,周溪浅胡乱睡了一觉,睁开眼,见凌晋坐在榻边,沉沉看着账外。 帐内只有他们两人,难得的静谧,周溪浅从榻上爬起,无声钻进了凌晋怀中。 凌晋回过神来,抚上周溪浅的脸,低声道:“醒了?” 周溪浅撒娇似地哼了一声。 凌晋便将他揽入怀中。 周溪浅道:“晋哥,那些大臣呢?” “在主帐等我。”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凌晋抚弄着周溪浅的薄瘦脊背,“是进京的时候到了。” 第111章 周溪浅从怀中坐起身来,“京城已经安全了?” “嗯,王渊余党已全部下狱,京中安全了,只是屋宇叫叛军烧毁了不少,有些狼藉。” “那我们的昭王府还在吗?” “被毁了。” 周溪浅轻轻“哦”了一声。 凌晋捏着周溪浅的下颏将他抬了起来,“随我入宫吧。” 周溪浅眸光闪烁了一下,“皇宫?” “对,皇宫。” 周溪浅喃喃道:“我怕他们不让。” 凌晋吻了一下他的唇角,“不怕。” 周溪浅跟着凌晋来到帐外,走到主帐之前,凌晋对周溪浅道:“随便走走,我进入和他们商议最后事宜。” 凌晋松开周溪浅的手,掀帘进了主帐。 帘幕很快遮挡住周溪浅的视线,他向一旁的江边走去。 没有了群臣窥视的目光,营地里空荡荡的,周溪浅缓缓吐出一口气。 寒水默默自脚下流淌,卷石拍岸,发出寂寥声响。 周溪浅蹲下身,将手伸入彻骨的寒水之中。 他知道,自己与凌晋的关系,被所有人知道了。 帘幕隔绝了他与众人,他听不到他们的议论,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是极尽侮辱,肆意诋毁,还是会对自己怀一丝理解,抱一丝宽容。 他裹紧身上的丝绵厚袍,感受冰凉的江水自指尖流逝。 忽然,他听到主帐内传来凌晋含怒的声音。隔得太远,他听不分明,于是他缓缓向主帐移去。 他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从帐中传来,“周家弃子祸乱朝纲,理应处死!” 周溪浅倏然睁大双眼,是周记的声音。 周溪浅眼中涌出极为郁愤的热意,他捏紧手心,眼前霎时有些模糊。 周记为什么也在这里? 是了,全城官员都来投诚,他岂会不来?为保自己名誉,他如何会对自己怀半分宽宥? 他听到凌晋冰冷的声,“周尚书令连我的人也敢处死了吗?” 周记声音高越,“君上宠幸奸佞,臣子自当来谏!而今神州动荡,八方思安,朝中上下,亟盼明主。殿下却被我周家弃子所惑,兴龙阳之好,行霍乱之举,令纲常倒行,致群臣惶然,臣愿亲手戮杀该子,以正朝纲!” 周溪浅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他伸出手,想要掀帘而入。 紧接着,他听到凌晋道:“我执意要护他呢?” “那就休怪下官不肯随殿下入京!” 帐内窸窸窣窣议论起来,凌晋在议论声中冷笑,“你若想反,大可效仿王渊,在座还有谁对本宫心怀不满,我三十万大军静候诸位来反!” 帐内霎时静了下来。 周溪浅深吸一口气,放回自己掀帘的手。 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凌晋道:“陈太傅还有什么指教?” 那苍老的声音沉沉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您年近而立,却至今未婚,您能告诉老朽一句实话,到底是诸多巧合耽搁了?还是您根本不打算成婚?” 周溪浅的呼吸霎时轻了起来。 他听到凌晋道:“陈太傅,家国未定,你就要与我商议婚事了?” 年迈的声音激动起来,“平定叛贼是国事,娶妻生子就不是国事了吗?家国刚逢巨难,实在经不起任何动荡,您宠幸娈童的消息已至人心惶惶,殿下不怕社稷未稳,再生祸乱吗?” 他听到衣料摩挲之声,紧接着是触地之声,他听到那个老臣哀声道:“殿下!求您明示,您往后,到底娶不娶妻?” 周溪浅呼吸停了,他攥紧衣袖,怔怔地看着帐内。 帐内静极了。 静得他心如擂鼓。 他畏惧,害怕,一动不动地站在帐前,恐惧他所能听到的任何言语。 “不娶。” 帐内传来凌晋沉缓的声。 周溪浅长睫一颤,眸中霎时滚出眼泪。 忽而,他听到帐内骚乱起来,他听到那个老臣嘶吼:“殿下是要为那一人,不顾江山社稷了吗!老臣历经丧乱,家中妻小尽数死于叛军,老朽苟延残喘,只为等明君前来,敢问殿下,您如此不顾大局,令老朽何敢追随?” 帐内紧接着此起彼伏响起规劝之声,“殿下,朝廷已危如累卵,实在不能再生动荡!娶妻立嗣为国之根本,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将周氏弃子留在江北,勿令奸邪渡江!” “殿下!” 周溪浅浑身颤动起来,他惊恐地望着营帐,好似帘幕已掀,他已被人推进帐内,置身于众人审判唾骂之中。 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逼迫晋哥,为什么不允许自己跟晋哥在一起。 家国动荡,是因他而起吗? 人心思变,是为他而变吗! 他只是喜欢晋哥,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将罪责按在他身上? 他想冲进帐中,想质问他们,想告诉所有人,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凭什么要被人这样逼迫? 周溪浅在泪眼朦胧中听到有人轻喝:“诸位这是做什么?太子成婚,既是国事,也是私事,既占了一个私字,如何不能和缓一些?诸位不觉得已经乱了尊卑了吗?” 是凌昶在说话。 有人斥责:“二皇子为何不与我们一道规劝太子!” “为何?你们连不再追随的话都说了出来,我身份尴尬,如何还敢规劝?我与太子死战逆贼之时,尔等在哪?太子平定叛贼,收复河山,却被你们说成枉顾社稷,敢问诸位,你们说朝堂不稳,不稳的,难道不是你们吗!” 第112章 帐帘被蓦地掀起,凌昶来到帐外,看到周溪浅,猝然一愣。 他突然放下帷帐,擒住周溪浅的臂膀,低声道:“你怎么在这?跟我走。” 周溪浅仿若脚下生了根,仍痴痴地望着帐内。 凌昶压低声音:“若想知道为什么,就跟我离开!” 周溪浅被凌昶拖走了。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凌昶身后,一直到被拉入凌昶帐中,才被松开。 凌昶面色难看,“明知群情激愤,你还站在那里,自古群臣逼死宠臣的旧历,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周溪浅身躯颤抖起来,他想不明白,于是他道:“为什么!” 凌昶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坐下来,听我细说。” 他看到周溪浅竭力镇定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人给你讲过史吗?” 周溪浅凄惶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治国最重要的是什么吗?”见周溪浅仍是摇头,他轻声道:“不是民,不是兴,不是盛,而是稳。帝王有子数人而唯立嫡长,是为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为稳;满口纲常,不能逾矩,是为稳;帝王福泽后宫,开枝散叶,也是为了稳。皇嗣,乃天下安危之所系,帝王无子,则诸侯乱之,若凌晋登上皇位而无所出,你觉得我能在日益膨胀的野心中安分守己?即便我能,我的子孙能吗?你可听说过百年前的八王之乱?因立储失误,使宗室残杀十六载,以致胡人南下神州崩裂,至今未复。你所见北方苦于战乱,民生凋敝,追根溯源,皆因那场宗室厮杀。周公子,我们的这个时代,或生于战乱,或死于战乱,人人心中,只求一个稳。他们刚刚经历丧乱,你与凌晋就要让再次他们陷入‘不稳’的恐惧中,他们如何能容你?”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小溪崽 第75章 周溪浅道:“我没有想过害他们!我也不会扰乱社稷!是他们自己容不下我,为什么要把错推到我身上?” 凌昶看向他,目露怜悯,“周公子,你还不明白吗?只要你不愿让凌晋娶妻,就是在扰乱社稷。” 周溪浅猝然红了双眸。 凌昶轻轻叹了口气,“周公子,王渊之乱,受冲击的,绝非一座京城。而今王渊在江南的势力尚未归附,徐州经此一战,亦满目疮痍,往后会有无穷无尽的瘟疫、饥荒与动乱。京城之中,皇帝这般轻易地死于重臣之手,今后的君臣关系将更加脆弱,我们的国家,当真到了如履薄冰的境地。凌晋明知如此,却仍一意孤行,全然只为了你一人而已。周公子,你当真忍心因你一人,让家国更乱一步吗?” 周溪浅双目圆瞪,眼泪不受控地从眼中滚落。 凌昶递出一方手帕,“周公子,如何抉择,在你一念之间了。” 周溪浅红着目道:“我想要他。” 凌昶道:“自然也可,凌晋那三十万兵马,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群臣拗不过强兵,周公子什么也不做,也能得偿所愿。” 周溪浅恨恨地盯着他。 凌昶长长叹了口气,他转身来到帐外,对帐外的侍卫道:“去主帐跟他们说,叫他们先别吵了,说我请太子来帐中一叙。” 他转身对周溪浅道:“不若请周公子听一听他的想法?” 凌昶看了一眼帐内屏风,“屏风后可藏人迹,周公子,请前往一避吧。” 半炷香后,凌晋来到凌昶帐中。 凌昶看了一眼凌晋阴沉的面色,“还在吵?” 凌晋没有说话。 凌昶笑了一下,“文人脊梁,看似单薄,不好折吧?” 凌晋声音冰冷,“王渊既能让他们屈服,我如何不能?” 凌昶摇了摇头,“莫要自比王渊,他乃暴虐之徒,我问你,当真不考虑过继?” “宗室只剩你我二人,过继谁的?” “自然是我的。” 凌晋冷然看向他,“此为乱国之始,你不知道?” 凌昶无奈一笑,“当真糊弄不了你。” 凌晋坐在凌昶对面,“自古皇家过继,或过继远宗,或从年迈体衰的近宗中挑选后辈,为的是不危及皇权。你人在盛年,便将亲子过继给我,群臣往后不知该效忠你我何人,必生党争。” 凌昶笑了,他怅然道:“凌晋啊凌晋,你既然这般清醒,又为何非要与一个男子在一起?” 凌晋静了片刻,突然道:“他大抵是我唯一的私心。” 凌昶有些诧异,"什么?" 凌晋垂下眸,“你曾说我六亲不认,亲情缘薄,我大概当真就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我心中,就只剩那一个离不了我的小东西了。” 凌昶有些微怔,他凝了凌晋片刻,才难以置信道:“所以你当真要打算武力镇压?” 凌晋将茶盏拢于指下,声音冰冷,“若他们冥顽不灵,便如此。” 凌昶豁然站起来,“你可想过后果?” 凌晋道:“我只知道,将家国之乱归咎于一人,实乃笑话。” 凌昶深吸一口气,“纵那些群臣都是愚不可及的笑话,可你也要知道,是你生的乱国之念!” 帐外,突然遥遥传来群臣呼和之声。 “请殿下留周家弃子于江北!” “请殿下留周家弃子于江北!” “请殿下留周家弃子于江北!” 侍卫掀帘入帐,神情焦急,“殿下!大人们一齐跪在了主帐之外!” 第113章 凌晋沉下脸,握上腰间佩剑,起身向外走去。 凌昶突然出声道:“凌晋!你说的倒是感天动地,我只问你,如若江山与周溪浅你只能择其一,你选谁?” 凌晋骤然转身,目光冰冷,“我为何要选?” “我知你有三十万兵马,外面的群臣于你而言不过一个个孱弱人头,千军万马你都能杀得,何况几个大臣?”凌昶咬牙道:“我只问你,若只能选择一个,你如何选!” 凌晋道:“我都要。” 他再不看凌昶一眼,掀帘出帐。 帐外群臣看到凌晋,呼声愈发震天。 “请将周氏子遗于江北!” 陈太傅跪在最前,周记紧随其后,他们身后,是乌压压上百官员,在寒风中跪立于地,用最卑微的姿势,说最铿锵的话语。 “殿下不从,臣不过江!”陈太傅苍老的声音消逝于风中。 紧接着,是千呼百应,众口一词。 “殿下不从,臣亦不不过江!” 凌晋走向主帐,抽出腰间佩剑,缓缓走向陈太傅。剑锋在冬日冷阳下泛着冰冷的光。 陈太傅身躯笔挺,目不斜视地看向眼前锋刃。 他声音苍劲有力,“请殿下留周家子于江北!” 凌晋冷声道:“拿下!” 凌晋亲卫涌至陈太傅身后,将陈太傅臂膀一拧,压到冻土之上。 跪在后面的群臣微微颤抖,但紧接着,又有人喊道:“臣死谏!殿下不从,臣亦不过江!” 有人在北风中扬起脸,坦然直视凌晋,“殿下,请将臣也拿下吧!” 周溪浅从屏风后走出。 他面色惨白,犹如雪墙。 凌昶看向他,"都听到了?" 帐外是接二连三的羁押之声,周溪浅浑身颤抖起来,他看向凌昶,问出了凌昶刚刚问过的问题,"二皇子,江山与我,晋哥更想选谁?" 凌昶冷笑一声:"你果然更关心这个问题。" 周溪浅充耳不闻,只追问道:"如果我执意过江,晋哥会杀他们吗?" 凌昶看着他,“你觉得呢?” 帐外的声音更乱了,有人被缉拿,有人被斥责,有人在叫骂。 他听到骂声中掺杂了自己的名字,咬牙切齿,像辱骂世上最可鄙的人。 周溪浅走到账外,营帐之外,所有大臣都被捆缚在彻骨北风之中。 凌晋已消失在众人面前。 周溪浅望着被缚的过百群臣,怔怔地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群臣看到他,挣着缚绳破口大骂,仿佛要噬其血,啖其肉,他们声若雷霆,声声震着周溪浅的魂魄。 周溪浅的脚步往后一缩,而后一咬牙,在群臣的滔天怒骂之下,穿过人群,向凌晋的帐中跑去。 凌晋正坐在帐边,面色难看至极。 周溪浅一头扎进凌晋怀中。 他攥紧凌晋的衣料,低声道:“晋哥,放了他们吧。” 凌晋没有回答他,只抚着他的背,沉声道:“别怕。” 天很快暗了下来,江风呜咽,如鬼哭狼嚎,令人心中生悸。 梁蔚掀帘进帐,低声道:“殿下,陈太傅昏厥了。” 凌晋揽着周溪浅,声音冰冷,“退下。” 梁蔚有些焦急,“殿下——” “退下!” 榻边的烛台忽明忽暗映着凌晋的面容,那是周溪浅从未见过的冰冷神色,周溪浅看着凌晋,忽而落了泪,他道:“晋哥,放了他们吧。” 凌晋垂眸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溪浅攥紧凌晋的衣袖,哀求道:“晋哥,我不要你为我这样,你放了他们吧!” 凌晋伸出手,拂过周溪浅的面庞,他将周溪浅拦腰抱起,放到榻上,覆上周溪浅潸然的双眸。 “睡吧,与你无关。” 下一刻,烛火倏然一摇,一阵冷风灌进帐中,周溪浅听到梁蔚沉哑的声:“殿下,陈太傅,断气了。” 凌晋的手掌盖下,周溪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听到凌晋声音道:“拖下去,其他人继续捆缚,直至改口。” 第76章 晋将帷幕解下,在周溪浅额头轻轻一吻,将他拥入怀中。 他握着周溪浅的手,力道遒劲,似在安慰。 周溪浅咬着唇,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胸膛不再急劇起伏,他感到凌晋相握的手松了。 从紧紧攥住,变成了柔缓相握。 周溪浅知道,凌晋睡着了。 他知道凌晋今夜未必好眠,于是他在黑暗中又等了许久,一直到自己的手可以从凌晋手中抽离,他转过身,看向凌晋。 黑暗中,凌晋眉头紧蹙,面色沉郁。 周溪浅怔怔看着凌晋。 凌晋在痛苦。 这是天底下唯一疼爱他的人,可自己却让他两难了。 周溪浅把今日凌晋对凌昶的话又回想了一遍,眼泪开始簌簌滚落。他说江山与自己,他都要。 他说都要,可帐外就是被缚的过百朝臣,他当真能都要吗? 周溪浅佝偻着身子轻声呜咽起来。 他发现自己如此贪婪可鄙,在凌昶帐中的那一刻,他竟祈盼,他说要自己,说只要自己。 周溪浅捂住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溢出声响,他又等了许久,直到凌晋的呼吸逐渐匀缓,他小心地从榻前离开,来到矮柜,取出自己的包裹。 第114章 周溪浅将包袱解开。 这个包裹内最初只有一个旧襁褓,可后来,襁褓被他弄丢了,但又被凌晋陆陆续续填满,有了一块私印,一罐桂花蜜,几颗渍梅,和一把安神香。 那是周溪浅晕车,凌晋为他添进包裹中的。 周溪浅将香点燃。 他将香插入炉灰,重新回到榻前。 他蜷跪下身子,拉过凌晋微垂的手,极依恋地将脸贴在凌晋舒展的掌心中。 凌晋的手指微微蜷动,周溪浅抬眸向上,痴痴地看向凌晋的睡颜。 他看了许久,直到心中越来越痛楚,越来越迟疑,他才一咬牙,转身掀帘出帐。 他大步向前跑去。 一直跑到道凌昶营帐,凌昶看到他,讶然地站起身来。 周溪浅胸膛起伏,颤声道:“二皇子,请你帮我备一匹马。” 营地外,凌昶牵着一匹马,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在寒风中静静看着他。 周溪浅接过凌昶手中的灯笼,轻声道了声谢。 凌昶道:“当真要走?” 周溪浅道:“要走。” “有何去处?” 周溪浅茫然地看向远方,“我不知道。” 凌昶问:"还回来吗?" 周溪浅叫风吹乱了发丝,"我也不知道。" 凌昶叹了口气,搀着周溪浅将他扶上马,“无论如何,得先想个去处。” 周溪浅在马上攥紧灯笼,他看向漆黑无垠的暗夜,轻声道:“二皇子,北方在哪里?” “远离江水的方向。” 周溪浅怔怔地开了口:”我想去北方。“ “为何要去北方?” 周溪浅轻轻道:“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一个东西落在了北方。” “什么东西?” 周溪浅看向他,“我不能告诉你。” 凌昶道:“我得知道你的去处。” 周溪浅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声道:“二皇子,谢谢你。” 他俯身抚上骏马温热的身躯,转而握住缰绳,马匹通情,自己抬蹄哒哒向前走去。 周溪浅慌忙扭过头向回望去。 营帐内漆黑一片,凌晋的营帐隐入黑暗之中。 他找不到凌晋的营帐了。 手中忽明忽暗的灯笼映着他的通红的双眸,他转过头,一扬鞭,向着前方策马而去。 他想到了,他总得找回一个东西。 那个被他遗弃,以为已不重要,找不到也没关系的东西。 那个他唯一还可能拥有的东西。 周溪浅策马行到半夜,夜空中忽而飘下雪花。很快,马匹的鬃毛和尾巴挂满白霜,大地覆雪尺厚,路面深厚湿重,马开始裹蹄不前了。 周溪浅斥了几次马,马都迟疑地不肯向前,马脖也歪斜着想要回头,周溪浅拽着马急声道:“走呀!” 马竟干脆调了个头,向来时路跑去。 骏马踏上自己的足迹,周溪浅拽不动马,被颠得东倒西歪。 很快,马蹄印被大雪覆盖,雪大得睁不开目,周围漫天昏蒙,马寻不到踪迹,开始茫然地踏蹄。 周溪浅终于意识到,自己失了方向了。 手中的灯笼覆满雪花,细瘦的烛光奄奄一息,周围漫天飞雪,马蹄前后失踪,既没有来时路,也找不到将去何方。 周溪浅将狐氅裹紧,垂下头,风帽几乎遮了面容,只留肩膀耸动,握缰的手覆了雪,化作水,僵麻地将缰绳攥紧。 他用浓浓的鼻音说:“你到底想去哪?” 马鼻喷出白霜,自然不能回应。 “走吧,随便走吧,雪这样大,会出事的。” 周溪浅的声音消散在风雪之中,骏马仿佛听懂了周溪浅,在周溪浅的一声斥马之下,向着不知名地远方行去。 不知走了多久,周溪浅渐渐看不到雪了,他起初以为雪停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此地没有下雪。 天依然冷,但风小了,仿佛就没有那样难受,他搓动自己僵硬的手掌,摘下风帽,将上面厚重的积雪抖掉。 没了积雪,骏马马蹄陡然轻快起来,驮着周溪浅快速向前跑去,直到天明时分,周溪浅听到了水声。 周溪浅策马向着水声行去,不多久,看到了江边。 江水辽阔,平滑如镜,江边泊着几艘无人的船只,周溪浅不确定自己脚下是哪道江水,但见此处泊船,猜测这应当是某个渡口。 他想找人问一问路,于是沿着江岸一一查看。此时是清晨,这些船舶皆空寂无人,直到周溪浅见一艘比旁的小舟略大略高一些木船,正徐徐下帆。 周溪浅连忙喊道:“请问船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帆下到一半就停止了,不一会儿,船舷后出现一个人,由于船大,船舷比周溪浅高出一些,周溪浅只能看到船上那人头戴白帽,向自己看来,“此乃瓜洲渡,上船吗?” 清晨光线不明,周溪浅看不清船上人的相貌,但听声音似与自己年龄相仿,便问道:“船去哪里?” “船上无人,你想去哪,只要给的钱多,哪都成!” 周溪浅想到自己第一次随凌晋入徐就是乘船,他权衡了一下,觉得骑马实在艰辛,便问道:“我想去徐州彭城,可以去吗?” “徐州?北方乱的很,不去!” 周溪浅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道:“我可以多给些银两。” 第115章 白帽子又探了出来,“多少?” “你想要多少?” 白帽子高声道:“十两银子,拿了出来我就搏命带你去,拿不出来就走吧!” 周溪浅攥着凌昶为他准备的钱袋子,说:“我可以!” 白帽人来到甲板,为周溪浅卸下一块木板,周溪浅翻身下马,问道:“这匹马可以跟着上船吗?” 白帽人递下一只手,“你的马要是不怕,就上来。” 白帽人来到甲板,卸下一块木板,凌昶为周溪浅准备的马是战马,并不畏上船,在周溪浅的驱使和白帽人的拖拽下上了船。 周溪浅也跟着走上夹板。 走到船上才发现,船家竟是个少年,一身白衣白帽,是孝服。 少年利索地将马系在甲板桅柱上,转头对周溪浅道:“先给我五两,等到了地儿,再给我五两,路上吃喝跟着我,若想自己再打牙祭,就添钱。” 凌昶给周溪浅准备了不少银钱,周溪浅取出一大把碎银,少年取来戥子仔细称过,将余下的还给周溪浅,瞅了周溪浅一眼。 “哪家的公子?不叫自家人侍奉,跑我船上来做什么?” 周溪浅知道自己身上的狐裘惹眼,便道:“我要去徐州寻人。” “徐州刚经战乱,人都空了,你确定找得到人?” 周溪浅点点头。 少年耸耸肩,“找不到人,银钱一样要收,你去几日?若不久,我便等你一等,回来价钱照收。” 周溪浅道:“我不回来了。” 少年便将船帆放下,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这样子,叫人谋了性命都不知道。” 周溪浅攥着自己的钱袋子,抿了抿唇。 少年利落地将周溪浅脚边的包裹提起,“走,看看你的住处。” 他带周溪浅走入船舱,舱内阴暗逼仄,分内外两间,外间只能坐人,内间却是左右两个大通铺,看起来都不甚干净。 少年支起木窗,舱内明亮了些许,他将行李丢到左侧通铺上,将铺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往边上一推,转身从右侧铺橱中掏出几床新被褥,给他铺了上去。 “这是我自己的,你凑付着用,比原先这些干净些,若夜里冷,我再给你添。” 周溪浅站在铺边道了声谢,望着这可容十数人的大通铺,问道:“一会儿还会有别人吗?” “你想让别人上船?” 周溪浅摇了摇头。 少年利索地将铺床铺铺好,“加十两,只拉你一人。” 周溪浅伸手就要去掏钱。 少年笑了,“逗你的,要你十两已经够了。” 周溪浅将银子重新装进钱袋子里。 少年回头看他,“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容易被人谋去性命吗?” 周溪浅道:“因为我说我不回来了。” 少年道:“对啊!有去不回,纵被人丢到江里,也没人知道你失了踪迹。你穿着这样富贵,又孤身一人,若我再载别人,真被人谋财害命,可别赖我。” 第77章 周溪浅不说话了。 少年转身向外走去,“我先去开船,再给你做饭,鱼粥喝不喝?你赶了夜路,喝完粥再睡。” 周溪浅跟着少年走出舱外,“你怎么知道我赶夜路了?” 少年瞪他,“回头找个镜子照照你的脸色吧!” 绳索已被解开,少年将帆调好,举过长桨在岸边一撑,船只荡入深水,向着江心缓缓驶去。 周溪浅坐在甲板之上,怔怔发起了呆。过了不知多久,他忽而看到了凌晋的营地。 他几乎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跑到甲板边缘,营地在岸边,遥遥地只能看到连绵的白色营帐,周溪浅瞪大双眼看着,直到营地被船只抛到身后,再也看不到踪迹。 周溪浅倏然红了眼圈。 少年端着一锅鱼粥来到甲板,看周溪浅一动不动趴在船舷上,喊道:“过来吃饭了!” 周溪浅挪到少年身边,少年觑了周溪浅一眼,纳罕道:“这是哭了?” 周溪浅伸手为自己舀了一碗热粥,没有说话。 少年笑了,“好娇气的公子哥,你说你跑徐州做什么?跟家里闹矛盾了?” 周溪浅轻声道:“我有一个哥哥,他遇到些麻烦,不便容我在他身侧,我就走了。” “哦,”少年声音淡淡,“亲哥?” 周溪浅抬眸看他。 少年嗤笑一声,“准不是亲哥。” 周溪浅在少年锐利的目光中移开目,就听那少年道:“天底下就没有让亲兄弟无地自容的道理!” 与此同时,凌晋提着剑来到凌昶营帐。 “周溪浅呢?你把他藏哪了?” 凌昶弯了一下眼睛,“把众臣放了,我自然告诉你。” 凌晋抽出佩剑,凌昶连忙伸手停在胸前,道:“不是我把他藏了,是他自己走了,你放人,我就告诉你他的去处。” 凌晋面无表情地将剑归鞘,竟归了两次,都未成功。 待剑入鞘,凌晋面色已泛起了白。 “他走了?” “半夜走的。” 凌昶对梁蔚使了个眼色,梁蔚跑出帐外,帐外很快响起解缚之声,凌晋道:“他去哪了?” “周公子只说要去北方,寻一个丢掉了的东西。” 凌晋有一双极为浓密的长睫,他目光凌厉,故而那双荫眸长睫轻易不被人察觉。 第116章 而此刻,那双长睫将他漆黑无底的双目全部遮掩。 他道:“白梨坞。” 凌昶有些没听明白,凌晋又说了一遍,“他去白梨坞了。” 凌晋转身向外走去。 凌昶拉住他的臂膀,“你要做什么?” “天寒地冻,四处也不太平,我去找他。” “这里的一大烂摊子你不管了?” “不管。”凌晋错身挣开钳制,向外走去。 “凌晋!你就这样走了,让群臣怎么想?他们原本就已动摇拥立你的心思!” 凌晋回眸冷冷看了凌昶一眼,掀帘出帐。 两炷香后,凌晋策马消失在旷野之中。 郢州刺史搓着手来到凌昶身后,凌昶笑道:“绑了一夜,身体可还受得住?” 郢州刺史接过侍从递来的热汤,饮了一口,喟叹道:“回殿下,尚能撑住。” “叫你不要参与,你不听,凭白挨了一夜冻。” 郢州刺史叹了口气,“群臣都在其中,臣若不加入,于心不安。”他看了凌昶一眼,“殿下,如今太子已走,群臣哗然,依下官看,您可入主京师。” 凌昶勾了一下唇,“我就在这等他回来。” 郢州刺史有些愕然,“殿下,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凌昶道:“他有三十万兵马,回头让他知道,又是一番生灵涂炭,何必呢?况且,我也未必能落得什么好结局。” 郢州刺史狠狠叹了口气,“下官未料,太子殿下竟这般乖张。” 凌昶笑了,“他常年在荆州,你们自然不了解他。他若真乖张,你们焉有命在?我知道你与我交好,但我把你从郢州叫来,也确实是想让你帮他。” 郢州刺史道:“您当真甘心在原地等他?” 凌昶淡淡道:“子勤,我问你,若江山与美人只能择一,你选什么?” 郢州刺史愣了一下,“下官斗胆,自然是江山。” 凌昶悠然看向凌晋离去的方向,“可有人未必这样想。” 郢州刺史讶然道:“太子殿下竟然要选那个小子?” 凌昶笑了,“亦未可知。我昨日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没有给我答案,今晨,在得知周公子走后,我又问了他一遍。” “太子殿下如何说的?” “他说——” 时光倒回一炷香前,凌晋道:“你昨日问过我了。” 凌昶道:“可我还是想再问一次,皇位与周公子,你到底选什么?” 这一次凌晋没有迅速回答。 梁蔚正在为凌晋收拾行囊,凌晋看着梁蔚的身影,突然道:“当日我与小溪乘小舟去光州求援,他曾问我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问我,会不会变成因一己之私,令万人赴死的人。” 凌昶看着他,没有说话。 凌晋冷淡一笑,“我那时没有告诉他,我本来就是这种人。” 凌昶道:“言重了。” 凌晋看向他,“生在帝王家,难道不是生来就要踏着他人性命实现自己大业吗?” 凌昶默然下来。 “二哥,我不知你幼时学史,听到秦皇汉武,是何感想。我心中却怀一分畏惧。我凉薄多疑,总畏惧老来如汉武帝一般,杀子灭妻,亦不动摇。”凌晋低声道,“帝王当久了,便觉得自己不是人了。” 凌昶叹了口气,“不然帝王要称孤道寡呢?可是凌晋,你难道以前不知?别告诉我你是最近才生了闲情逸致,思考帝王算不算得一个‘人’了。” 凌晋垂下眸,“白梨坞之战葬身了五万将士,我第一反应,是我痛失助力,或当失败。我至今,仍不觉得那五万冤魂,与我享同等喜怒。” 凌昶眼底闪过一丝惊异。 凌晋看向他,“我天生就是这等人。” 凌昶张了张口,“你想说什么?” “我有时,也畏惧自己成为这种人。” 恰逢梁蔚掀帘进帐,对凌晋道:“殿下,都收拾妥当了。” 凌晋接过梁蔚手中的行囊,向外走去。 凌昶追出帐外,忍不住唤了一声:“四弟!” 凌晋已翻身上马,他转头看向凌昶,“多谢二哥探得他的去向。” 凌晋一扬马鞭,驰出营帐。凌昶望着凌晋远去的身影,竟觉凌晋方才所语,恍如一场大梦。 【作者有话说】 凌晋真的是个好老攻qaq大家听懂凌晋言下之意了吗 第78章 凌晋策马驰入雪原。 茫茫雪原,白雪没膝,周遭杳无人迹,凌晋面色难看至极,他勒马回望,这样恶劣的天气,周溪浅到底在哪?他比自己早行一夜,是否已穿过这片雪原,入城休憩? 茫茫雪地里只有凌晋一人的踪迹,他只能向着北方追赶而去。 他已经打马驰行了一日了。这一日,凌晋没有下马,没有进食,寒冷的天气让他连水都也不必饮,只有不停地驰骋。 他勒令自己向前寻觅,将官道之上的每一处凸起用剑鞘挑开,他面容肃冷,双手通红,见白雪覆盖之下不是马匹或人形,便继续打马向前驰去。 玄衣枣马迅速在雪道上驰过,凌晋双目冰冷地望向前方。 周溪浅在哪? 这样恶劣的天气,那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到底在哪? 凌晋不敢让自己生一丝惧意。 第117章 冬日冰冷的红日缓缓坠入水面。 周溪浅趴在船舷上,望着江面转瑟,周遭晦暗下来,在冷冽寒风之中,钻入舱内。 少年已在舱内,周溪浅白日与他交换了姓名,知他名叫杨默。 杨默迅速爬上右侧通铺,钻入被褥之中,喟叹:“窗户好像没关紧,你再关一下。” 木窗在周溪浅床铺那侧,周溪浅除鞋上榻,将四面透风的木窗使劲掩了掩,自己也钻进被中。 冷冽的寒气顺着四面八方的木板缝隙向周溪浅袭来,周溪浅将自己裹紧,呆呆望着头顶的漆黑船穹。 杨默道:“明日就到扬州了,过了扬州,就往北走,你最好祈祷北面水道不会结冰。” “会结冰吗?” “说不好,三年总有一年会结冰。” 周溪浅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压住自己的脖颈,“你开了很多年的船了吗?” “从小就在水上,”杨默拍了拍自己的床板,“这里就是我的家。” “你一直一个人吗?” “我还有个哥哥,不过死了。” 周溪浅忽而想到杨默白日穿得孝服,低声道了句歉。 杨默道:“今日是他的尾七,数月前王渊于江南一带四地强征男丁,我们家虽在水上,也没逃脱。哥哥替我去了,结果一个多月前,死在了随王渊攻打京城的战役中。这几日我在水上载客,载了几个从京城出来的大官,听闻那王渊也死在了外头?” 周溪浅轻声道:“是的。” 杨默冷笑,“他死了,却也还不回我哥哥的性命了。” 周溪浅问:“江南一带被他征兵的人数很多吗?” “多!怎么不多?我们这一片十室九空,都是被他强征去的!听说他死在了徐州,那些被他强征去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周溪浅想到淮水之上的浮尸断流,岸边的尸横遍野,沉默了下来。 杨默突然道:“怎么样?你冷不冷?” 周溪浅陡然回神,“还好。” 他以前居住农庄,冬日里也如这里一般四面漏风,所以他虽觉得冷,可当真觉得还好。 杨默的声音透着讶然,“你倒不娇气。现在四地乱成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就碰上一股叛军,你说你非得跑出来干嘛?” 周溪浅垂下眸,“我的哥哥有一个很想要的东西,可我在他身边,他就得不到了。” 杨默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家产?” 周溪浅轻声道:“算是吧。” 杨默道:“这样一说我又糊涂了,你们到底是不是亲兄弟?” 周溪浅沉默半晌,才道:“我把他当亲哥哥。” 杨默奇了,“那他的家产与你有什么关系?” 周溪浅将被子拉到脸上,轻声道:“我不想说。” 但杨默还是想问,他好奇得不得了,他在铺上翻了个个儿,问:“那为何你在他身边,他就得不到家产了?” 周溪浅闷闷道:“家中的老人不让。” “然后呢?” “他要与家中老人决裂,我不想让他为难,就离开了。” 杨默在黑暗中静了片刻,忽而讷讷道:“契兄弟啊?” 周溪浅将被子蒙过脸,不想说话了。 杨默挠了挠头,干笑了一声,才道:“没、没事,我、我不介意的。” 周溪浅翻了个身,不理他。 杨默从铺上爬起,见周溪浅裹得跟粽子似的,抄起一个软枕向他身上砸去。 周溪浅猛地掀起被褥,红着眼睛道:“你干什么!” “既是契兄弟,你叫他给你置个外宅,好吃好喝的住里面不就行了!做什么非得捅到长辈面前?还傻兮兮地跑我船上?” 周溪浅道:“我为什么让他给我置外宅?我为什么不能跟他在一起?” 黑暗中瞧不见周溪浅的神情,但杨默听他声音有些发颤,于是问道:“你哭了?” 周溪浅道:“我为什么不能哭?” 杨默感到有些棘手,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才道:“那你总不能跟他成亲吧?” 周溪浅没有说话。 杨默在等了一会儿,忽而讶然道:“你该不会真想跟他成亲吧?” 方才抛过去的软枕咚得一声砸了回来,杨默侧身一躲,待直起身来,周溪浅已经裹着被子躺了回去。 凌晋走到一处城镇。 镇东镇西各两个客栈,凌晋从镇东一直打听到镇西,都没有周溪浅的踪迹。 凌晋牵着马就要往外走。 客栈老板提着灯笼追了出来,“这样厚的雪,您要寻的小兄弟岂会继续赶路?客官不如在我这里休息一夜,说不定那小兄弟随后就来。” 凌晋道:“他应当在我前面。” “这样的天气,那小兄弟必然也行不快,客官尽管休息,明日赶路也不迟啊!” 凌晋抬起眸,“劳烦老板为我取盏热茶。” 客栈老板端来热茶,凌晋取过饮尽,将盏放回老板手中,翻身上了马。 老板刚要挽留,凌晋已打马扬鞭,驰入黑暗之中。 周溪浅因前日一夜未眠,直到日上三竿,才睁开了目。 杨默站在铺边,正在往身上裹厚袍,看到周溪浅醒了,对他道:“快起来,扬州到了,随我下地买些嚼用。” 周溪浅躺在铺上呆呆道:“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第118章 杨默翻了个白眼,推门出了舱。 过了半日,杨默扛着一堆物事回到船上,周溪浅正趴在甲板的木桶拿着网兜网鱼。 “你做什么?” 周溪浅抬起头,“我想帮你做鱼粥。” 杨默道:“让开。” 他放下东西,夺过周溪浅手中的网兜,捞出一条肥鱼。 “还喝鱼粥?” 周溪浅点了点头。 “去后舱帮我劈柴。” 周溪浅起身向后舱走去。 杨默不放心道:“会吗?” 周溪浅扭过头,“以前也劈过。” 周溪浅以前在农庄确实劈过柴,冬日冷得要命,没有炭火,或者庄上的饭偶有忘记给他送来,他就会自己劈柴。 只是到底不算常劈,所以虽然会,但并不那么熟练。 周溪浅费了不少工夫才将后舱的柴都劈好,杨默已端着洗好的菜蔬与开膛破肚的鱼走了进来。 杨默瞥了一眼堆在一旁的柴,没说什么,只将食材都放到案上,对他说:“别来这碍我的事,去看着帆,要风向变了,进来跟我说。” 周溪浅依言跑出后舱去看船帆。 冬日寒风凛冽,船帆吹得鼓鼓胀胀,大船借着好风飞速地行驶着,这才一会儿功夫,扬州也已看不见了。 第79章 杨默将饭食做好,已暮色四合。今日江风实在有些大,把船吹得摇摇晃晃的,两个人在甲板上待不住,把饭食搬到舱内。 一顿饭毕,天已彻底黑透,杨默裹紧袍子,出舱看帆去了。 周溪浅把碗筷收拾了,端到后舱洗净,摆进橱中。他来到舱前,见天上一轮皎月,映着满江的寒水。 船行不定,江水涛涛,他坐在舱前,心底对凌晋的思念再也难以抑制的翻涌出来。 他大抵已经渡江了。 没有自己,群臣再也挑不出晋哥一个错字,他们会君臣相和,回到建京,入主皇宫,当他的天下之主。 他还会如之前所言,为不属于那里的自己开辟一个可供归卧的住所吗? 亦或对自己怨愤之余,也会生出一点庆幸? 庆幸自己识趣离开,将一场硝烟消弭于无形? 周溪浅不敢想。 凌晋对凌昶的那句回应,像咒语,紧紧箍于心头。 他说江山与自己,他都要。 周溪浅不知道什么叫做都要,在他看来,这分明是对立的,不可调和的,凌晋怎么可能都要? 他只是不愿承认,其中一方需得舍弃罢了。 周溪浅知道,不论是千夫所指也好,陈太傅之死也罢,真正让他心生恐惧,不得不离开的,不过是凌晋的这句话。 他窥到了凌晋心底最为隐秘的心思,他的晋哥心怀大志,志在千秋,故而始终不能将自己放在首位。 这让周溪浅难堪至极,丧失在站在那里的所有勇气。 所以周溪浅只能离开。 纵然他不舍,不甘,不愿,也只能离开。 否则,群臣与晋哥的对抗是否会更加激烈?晋哥是否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对抗中不断诘问自己与江山的重量?他的江山否会因为自己的恬不知耻而千疮百孔,以致凌晋终有一日,生出倦怠或悔过? 千万思绪之中,周溪浅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他会不会来寻我。 周溪浅望向粼粼冷月,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对凌晋而言,眼前是梦寐以求的京城大门,身后是临阵脱逃的可恶小卒,周溪浅心里很清楚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你做什么呢?”不远处突然传来杨默的声。 周溪浅蓦然回头,杨默裹着袍子站在舱门旁,“你这样吹风,小心病倒。” 周溪浅道:“我静静。” “静静就静静,哪里不能‘静静’?害了病,船上连个药也没得吃!” 周溪浅跟着杨默走进舱内。 杨默先前上岸时置办了灯油,今日舱内点了油灯。 一豆昏黄映得船舱内影影幢幢,周溪浅沉默地爬上了兀自摇晃的榻。 杨默抛给他一个酒囊。 “烈酒,喝口驱驱寒。” 周溪浅拔开囊塞,望着囊内酒波荡漾,一仰头,抱着酒囊灌了进去。 他将空掉的酒囊丢到一旁,发了会儿呆,忽而软绵绵地倒在铺上。 杨默大喊:“喂!” 周溪浅直直地瞪着穹顶昏黄,“我真讨厌你。” 杨默莫名其妙,“你讨厌谁?” 杨默爬起身来去瞧他,就听周溪浅道:“我不想让你不要我。” 杨默问:“谁不要你了?” 周溪浅不看他,他好似根本听不见杨默的声音,只直挺挺地躺着,喃喃道:“晋哥,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说罢,周溪浅闭上了目。 眼泪从眼角滑落,周溪浅怎么也安抚不了自己,明明是自己主动离开,为什么,却恍觉自己是被抛弃? 凌晋牵马来到徐州地界,他已两日不休不眠,马匹先受不住,伏在地上,不停喘息。 距离周溪浅离营已过三日,雪中的人迹越来越混杂,凌晋终于承认,他彻底失了周溪浅的踪迹。他望着莽莽大地,将马牵起,徒步走向驿站。 北地几经战乱,已苍凉至极,除了驿站,已几乎杳无人迹。 凌晋想不明白周溪浅到底去哪里了。 第119章 驿站内没有任何周溪浅的消息,凌晋拽着不愿行路的马匹,交给驿差,自己裹着狐裘走进屋内用了盏热茶。 驿差端上热腾腾地肉糜时,凌晋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驿差望着这一下巴胡茬的憔悴贵人,在冰天雪地中沉沉叹了口气,他将窗户掩紧,给这贵人盖上了一层厚被。 杨默很庆幸,进入徐州的水道没有结冰,他们能够畅通无阻地继续向北方行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乌鸦嘴,杨默昨日还嘲笑周溪浅会风寒,结果晚上泊船时灌了一口冷风,第二日自己自己就得了风寒。 风寒可大可小,医治不及亦会丧命,周溪浅放心不下,要求杨默在下一城池停靠岸边,与他一道上岸就医。 下一座城池是北方重镇,周溪浅与凌晋初次入徐时来过,那时他所见虽荒凉,但城镇和富庶村户还有一些人气。 可当周溪浅凭着印象带杨默来到城门时,却发现,他们眼前是一座空城。 城门半掩,没有任何人守城,两个人顺着半开的城门走进城内,只见街道空寂无人,道旁的屋舍紧闭。 周溪浅与杨默挨家挨户的寻,没见到一丝人气,他们找到了一幅一面写着杏林医馆的破旧旗帜,他们赶忙向那走去,却发现堂屋前,写着大字的牌匾已经半落。 周溪浅扬声喊了几句,杨默捂着嘴边咳边道:“走吧,城都空了,医馆怎么可能有人?” 周溪浅不死心:“我们再去下一家找找。” 杨默叹了口气,“你别瞧着这里没人,空城最容易藏莽汉歹人,一会儿咱们要被他们撞见,可就要要遭殃了。” 说罢,杨默拉着周溪浅折身向城外走去。 两边残破的街景随脚步而逝,周溪浅仍然难以接受,短短半年,一座城池能沦落至此。他记得凌晋给他讲过,徐州之地曾倍受胡人践踏,才致荒凉贫瘠,可他上次来时,这片大地分明已在缓慢地恢复生气,却在国人自己的内乱之中,重新沦为死地。 周溪浅记得凌晋说过李月端之所以能迅速成势,是他强征徐州之果,徐州的男丁、百姓的口粮被他以极其酷烈的手段强夺了去,以致徐州境内,要么家破人亡,要么避难他乡,那些被强征去的大好儿郎,亦皆葬身于于叛乱的沙场。 战乱,原来从来不分胡人,还是自己人。 杨默一连串咳得令人揪心,咳完了,才顺着气道:“天爷,北地怎么成这样了?” 周溪浅道:“我们去彭城,彭城一定还有人。” 杨默点点头,面色有些灰败,“若彭城也无人,咱们还是赶紧走吧,我劝你也别投奔你的什么亲友了,这里可是跟胡人接壤,如今乱成这样,不知什么时候胡人就杀过来了。” 周溪浅心中亦是一惊,徐州的防卫已被李月端破坏殆尽,王渊之乱又将朝廷的注意力拉回京城,整个徐州有如无人之境,若胡人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周溪浅拉着杨默匆匆回到船上,帮着杨默挂好风帆,将杨默赶至舱内,心道:到了彭城,将他医好,就要劝他赶紧离开。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又名:奇迹小溪流浪记 晋哥追妻:灰头土脸 小溪流亡:舒舒服服 摊手~ 第80章 两人在船上又漂泊了四日,才赶到彭城。 其间两人又路过数城,皆如先前一般人去楼空,有些城池叫莽汉霸占,他们二人险些叫人发现,逃亡得灰头土脸。 幸亏河道除了他们这一艘外杳无人迹,所以一直没有遇到水匪拦路,否则一旦遇上,凭他俩的本事,恐怕就要葬身寒水之中了。 周溪浅现在无比后悔拖杨默同行,每天提心吊胆,生怕把杨默连累了去。 杨默的病不得医治,就这样一直拖着,所幸他原本身体尚好,病情未见恶化,只是时好时坏,反复无常,今日觉得痊愈了,明日又咳得直不起腰。 周溪浅急得不得了,一到彭城,就不顾杨默阻拦,强拉着杨默向岸上走去。 这是徐州首府,徐州最为重要的重镇,若连此处都无人,徐州境内,恐怕找不到可以医治杨默的地方了。 杨默倒觉得自己今日还好,嘴碎碎的,“要彭城还是无人,我就回去了,你自己呆在这里躲你的情哥哥吧!” 周溪浅心里焦急,拉着杨默闷头向前走去。 他心中有预感,彭城大抵也不会有人,届时,他只能先陪着杨默回江南再做打算。 正在此时,杨默突然停下脚步,“小溪,你看前面,是不是有驻军?” 周溪浅向前看去,远处的彭城城墙之上,依稀站着几个人影。 周溪浅一下子高兴去来,“是的!有人!走,咱们快点过去!” 周溪浅与杨默不约而同地向城门跑去。 果真,不仅城头上,连城门口都站着官兵,见到两人,皆伸出长枪指向他们。 “来者何人?”官兵喝道。 周溪浅连忙将杨默拦到身后,“我兄弟病了,想进城看病。” 官兵厉声道:“把过所拿出来!” 过所,既所经关津所需要的凭证,凌昶自然为他准备了,周溪浅取下自己的包裹,将过所交到官兵手中。 官兵取过过所,在读完过所上的文书后,抬头看了周溪浅一眼,道:“在这等着!” 而后转身向城门走去。 第120章 周溪浅与杨默无所适从地站在城外。 不多久,一个将军大踏步地向城外走来,直至走到近前,周溪浅看清他的容貌,微微一愣。 这人是凌晋麾下,周溪浅隐约记得他姓古。 古将军十分惊讶,“周公子不是随着殿下南下了吗?怎么来了彭城?” 周溪浅有些担心古将军泄露自己的行踪,但一想陪杨默看完病他就离开,便对古将军道:“我有事经过此地,我朋友病了,想进城延医治病。” 古将军笑道:“城内哪里还有什么医馆?周公子请随我进城,我让营里的军医给小兄弟看病。” 周溪浅拉着杨默走进城内。 周溪浅问:“为什么彭城会有驻军?” 古将军回答:“是殿下命我驻守此地的,彭城是我朝门户,驻军在此,一为看管白梨坞的李廷,二为防止胡人南下。” 周溪浅忍不住道:“李爷爷还好吗?” 古将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李廷,感慨道:“缩在坞内,听闻已命不久矣。可惜咯,临了受了其子牵连。” 杨默拉着周溪浅慢行了一步,在他耳边道:“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周溪浅转过脸来看他。 “我听到了‘殿下’!‘殿下’二字!你告诉我!你的那个情哥哥到底是什么人?” 周溪浅沉默地拉着他向前走。 杨默掐着他胳膊道:“快告诉我是哪个殿下?” 周溪浅停下脚步,面无表情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哪个殿下重要吗?我来是给你治病的。” 杨默压低了声音呵斥:“怎么不重要?那可是‘殿下’!除非他撵你,否则你最好老老实实回去找他!” 周溪浅一脸不高兴地松开了手。 古将军适时转过身来,对两人笑道:“周公子,到地方了。” 周溪浅抬头一看,他们来到了刺史府衙,古将军一面带他们向里面走,一面道:“殿下走后,我们便借住此处。周公子舟车劳顿,我先带你去前厅一歇。” 到了前厅,古将军命侍卫奉上吃食茶盏,对周溪浅道:“周公子稍等,军医随后便来。” 说罢,一阵风般地走了。 前厅就只剩下周溪浅与杨默两人。 杨默望着满案糕点,双目泛光,病都去了一半,他伸手抓了一个塞进嘴里,赞叹:“我这辈子没吃过甜的。” 杨默又端起茶盏喝了一盏茶,“我这辈子也没喝过茶!” 杨默看周溪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忍不住道:“你也吃啊!” 周溪浅有些恍惚地举起茶盏。 忽而,他听到门轴开阖之声。 他以为古将军去而复返,转头向门口望去,待看清来人,手中的茶盏哗啦一声歪倒在桌上。 凌晋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周溪浅蹭地一下从席上站起。 “你干什——”杨默莫名抬起头,待看清凌晋神色,蓦地住了嘴。 凌晋面色阴沉地踏进门内,一步步向他走来。 周溪浅背后就是墙壁,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背贴到墙上,不动了。 “你躲什么?” 周溪浅震惊地看着来人。 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凌晋竟然没有进京,反而折身追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凌晋可能已经失信于文武百官,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抛之身后。 只为了追自己。 不辞而别的恐惧远远盖过了骤然相见的惊喜。 凌晋看着周溪浅,竟然勾了一下唇,“你怕见到我?” 远处的杨默被他冰冷的话语吓得活活打了一个寒颤。 周溪浅咬住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晋眸底一片漠然,“周溪浅,你好本事。” 周溪浅眼圈渐渐红了。 “跟我回去。” 周溪浅的声音轻而怯,“我不。” 凌晋眼底聚起怒火,他钳住周溪浅的下颌,“为什么?” 杨默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周溪浅下巴被钳,骤然的酸痛令他眼中滚出热泪,“我为什么要回去?” 凌晋目光沉沉,忽然一伸手,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周溪浅在他怀中挣扎。 凌晋抱着他向外走去,走到杨默身边,冷冷向他一瞥。 杨默双手扎煞了两下,立马弯下腰咳嗽起来。 凌晋一脚踹开大门。 周溪浅曲肘抵他,“你放我下来!” 凌晋扼着他走出前院,一言不发地将他甩到院外静立的马匹之上。 下一刻,凌晋翻身上马,将周溪浅双手向后一绞,抽出马鞍袋里的绳索,将周溪浅两条细腕紧紧捆缚起来。 周溪浅扭头看到凌晋打结,骇然道:“晋哥,你在做什么!” 凌晋将他从马上提起,“既这么能跑,还是绑起来好。” 周溪浅被扼进凌晋怀中,看着凌晋打马扬鞭,眼泪惊惶地滚落下来。 他喃喃道:“我不回去。” 凌晋带着他驰到城门,见周溪浅口中仍说着不回,忽而停了马。 他松开手,任周溪浅跌回马背,垂眸道:“为什么?” 周溪浅趴在马上,哭了。 凌晋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与哀恸。 周溪浅哭了一会儿,抽泣着道:“晋哥,我问你一句,你可有将我列入你的将来?” 第121章 “若没有,我为何来此?” “假如大臣一直不允,永远不允,你会为了我一直对抗下去吗?” “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松口。” 周溪浅扭过头,他手腕被缚,看向凌晋的姿势别扭而怪异,少年眼中盈满了泪,“晋哥,你总说你有办法,我只问你,若你有朝一日有没有办法了,你会放弃我吗?” 凌晋垂眸看着他,“溪浅,原来你在担心这个。” 周溪浅道:“二皇子说,立嗣是国之根本,若往后因为我的存在当真动摇了国本,晋哥,你打算如处置我?” 凌晋的指节划过少年满面泪痕的莹白面庞,“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周溪浅声音陡然拔高:“若真发生了呢!” 凌晋抚摸周溪浅脸庞的指腹微微一顿。 周溪浅一下子就懂了,他在马上挣扎起来,“你放我下来!” 凌晋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周溪浅,你思来问去,就从未想过与我要一同面对吗?” 周溪浅高声道:“你至今不肯设想无可奈何之际你会怎么做,是不是因为真到了那一刻,你想让我委曲求全,同意你娶妻?” 凌晋承认,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的确从心底浮现过这个念头。 他必尽他所能不让周溪浅陷入此种境地,可若当真到了事与愿违的那一步,难道他会放周溪浅离开? 他必得让周溪浅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凌晋道:“任何情形,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周溪浅的挣扎陡然激烈,他脖颈高抬,一双红目全是震惊,他看凌晋像看一个陌生人,“你曾说过往后只有你我二人相伴,原来你那时是在骗我?” 凌晋看着他,神情沉凝若座上神祇。 周溪浅在这种目光下感到浑身冰凉,继而想起这种恐惧似曾相识。 他曾被凌晋困在帐中,扼在他的腿间,迫他做那件事。 他挣扎,委屈,不能理解他的晋哥为何突然冷漠如上位者。 此刻他终于懂了,他在驯化自己。 他只想让自己听话。 让自己在他有朝一日施加伤害之时,不敢、不会、不能心生离开。 周溪浅眼中滚出泪,手腕磨出血痕,凌晋视线落在上面,眸光微微一颤。 他伸手覆在了手腕的绳结之上。 周溪浅一瞬间瞪圆双眼,他不知道他会被松绑,还是会被缚得更紧。 凌晋沉声道:“周溪浅。” 他闭了闭目。 一道话语如闪电般钻入脑中。 那日水上,橹船慢摇,他听到少年清浅的声: “晋哥,你会不会变成那种人?” 凌晋豁然睁开眼,在寻找周溪浅的这几日中积攒了一路的戾气骤然散尽,凌晋眼底涌起心疼,他干脆利落解开了周溪浅紧缚的腕绳。 他一把捞起狼狈的周溪浅,在他耳边道:“那是以前,你这样三番五次离开我,我不敢再生此念。” 周溪浅泪眼朦胧,呆呆地看着他。 凌晋低声说:“溪浅,若没有办法……若没有办法,我要你。” 一声马嘶响于近前。 古将军闯入凌晋视野,他翻身下马,高声道: “殿下,烽燧燃烟,胡人南下了!” 【作者有话说】 吓死了的小溪和气疯了的晋哥qaq 第81章 凌晋将形容狼狈的周溪浅揽入怀中,“多少人?” “据烽火数量,人数不少于二十万,最先示警的烽火在三十个烽燧外,按胡人骑兵脚程,两日内必到!”古将军抬起头看向凌晋,“殿下!我们的守军,不足五千!” 凌晋将周溪浅抱下马,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低声道:“在这等一下,我上城楼一看。” 凌晋率古将军爬上城楼,连绵的旷野中,狼烟四次。 凌晋问:“最先示警的是哪座烽火台?” 古将军回答:“最先示警的烽火台在距离此地三十个烽燧外,按示警来看,人数不少于二十万!” “三十个烽燧,九百里路程,以胡人脚程,两日内必到。”凌晋皱紧眉头,“闭城死守。” 古将军抬头看向凌晋,“殿下,咱们只有五千守军!” 凌晋再次看向远处烽火,“你守住彭城,待我去长江北岸,将与凌昶汇合的荆州军带回驰援。” 古将军面色微微泛白。 凌晋道:“去白梨坞,将李廷抬出来守城,他跟胡人打了一辈子的仗,会给你一些助力。” 古将军咬牙道:“是!” 凌晋看向远处狼烟,眸底沉而冷凝,“你要知道,整个北地,只有彭城一处守军,若丢了,北方沃野,将尽数沦于胡人之手。”他看向古将军,“所以不论你还是我,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得抵挡住胡人。” 古将军屈膝跪地,“属下领命!” 凌晋按在古将军的肩上,“去给我备两匹好马,数日水食,等我来援。” 片刻之后,两匹骏马牵到凌晋面前,凌晋握上周溪浅的手,“国难当前,先跟我走。” 周溪浅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凌晋骑上马。 古将军忍不住问:“殿下!如若彭城失陷,可还有他法?” 凌晋低头看他,“此地失陷,北地尽失,国将不存。” 身经百战的将军脸色显现出一瞬间的灰败。 第122章 凌晋声音镇定,“等我。” 他扬起马鞭,与周溪浅迅速驰向远方。 官道上,一辆马车急速驰来,在驰到凌晋面前,陡然停住。 尘土飞扬间,帘幕掀起,手脚缚锁的李廷跪伏在车内。 周溪浅在马上高喊了一声:“李爷爷!” 李廷跪伏不起,“罪臣李廷,望烽燧燃烟,愿守城门!” 凌晋凝眸看着他。 “殿下,胡人行军,一人三马,手中持槊,杀伤力巨大。其重甲骑兵马匹士兵均覆重甲,任何阵形无法抵挡,唯有广挖深壕,内置锋锐拒马,制成陷阱,方可阻拦……胡人不惯带粮草辎重,故所过之处,掳掠殆尽,将周遭残余人口迁至城内,不给胡人留一分一毫……”李廷伏地娓娓道来,铁链将他的身躯压得佝偻,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叛贼之首的父亲,跪在车内,等待凌晋宣判。 凌晋道:“准了。” 李廷抬起头,眸中滚出两行浊泪。 他看了一眼凌晋身边的周溪浅。 像,真像。像五十年前英姿勃发的少年,像那个点燃他与对抗胡人勇气的将军。 他喉间滚出一丝浊笑,似有话说,却终未言语。他将眼泪拭去,向周溪浅与凌晋,再次弯腰拜别。 策马的官兵将帘幕一把放下,向凌晋一拱手,带着年老的囚犯向城内驶去。 周溪浅看着紧闭的车帘,一咬牙,打马扬鞭,随凌晋策马向南方驰去。 一整日,两人几乎没有下马。 暮色四合,周遭尽是旷野,红日沉沦于山际,凌晋突然上了周溪浅的马。 他将马辔交到他手中,声音疲惫,“小溪,让我靠一会。” 周溪浅低下头,发现凌晋眼下全是青翳。 周溪浅突然明白过来,凌晋这几日为了寻找自己,是如何不眠不休。 心下一片酸楚,周溪浅将两匹马的马辔握到一处,双臂环住凌晋,将他揽入怀中。 不一会儿,凌晋睡着了。 周溪浅低头去看凌晋。 凌晋双目紧闭,眉头即使睡着仍然攒着,下颏冒出了青茬,让这个年近而立的人,显得疲惫而沉郁。 周溪浅环着凌晋向着愈发深黑的官道上驰去。 凌晋这一觉睡了许久。 周溪浅不知道他是有多久未睡,才睡得这般沉熟,他心中尽是难过,为自己,为凌晋。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至今不见出路,他穿过黑暗,像穿过二人不被看好的将来。 他不忍晋哥为他割舍,也当真不愿晋哥娶妻。 若真遇无可奈何之际,真到万不得已之时,他身负黎民,肩担家国,自己该当何去何从?周溪浅环着沉睡的凌晋,在黑暗中走着,这一刻,他不怕胡人,不怕沦丧,他只期待这条道路永无止尽,他们俩可以永远这样依偎下去。 月牙悄无声息地挂上枝头,夜风呜咽着穿过密林,不知走了多久,凌晋醒了,他起身看到周溪浅,露出一个淡淡笑意。 凌晋攥了一下周溪浅冰凉的手,“总算把你找到了。” 没有了白日的剑拔弩张,月色下的凌晋温柔包容,周溪浅看着他,心中一片苦涩。 凌晋道:“小溪,别再走了,再走,晋哥怕找不到你了。” 周溪浅没有说话。 凌晋轻轻叹了口气,“有时真想罚你。” 周溪浅低下头,贴上凌晋的额上,声音轻而呢喃,“为什么?” 凌晋感受着周溪浅的亲昵,声音低浅,“你说呢?一言不合便心生离开,从来不想与我面对,自己算算,这是第几次了?” 周溪浅道:“为什么不是我罚你?” 凌晋抬眸看向周溪浅。 “你动不动就想罚我,我做错了,不如你的意了,你就要罚,可是我呢?你也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也想罚你,也想让你害怕,让你畏惧,让你再也不敢再犯。” 周溪浅觉得自己疯了,他贴着凌晋的额头,用最亲密的姿势,说着心底的疯话。 凌晋抚上他的脸颊,“小溪也想罚我?” 周溪浅满目哀伤,他说:“晋哥,我根本无法罚你。” 凌晋直起身来,将周溪浅摁入怀中,“我们之间是对等的。” 周溪浅道:“不对等,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你可以逼我,罚我,可以决定放弃还是收留我,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离开。” 周溪浅伸手双手,紧紧圈住凌晋的腰,“晋哥,你我之间,我什么都做不了。” 凌晋抚上周溪浅的发,“是我让小溪不安了。” 周溪浅悄悄红了目。 凌晋揉了一下他的头,“不准哭。” 周溪浅在凌晋的狐裘中眨掉眼泪,不敢说话。 凌晋说:“被风一吹,一会儿要脸疼。”他环住周溪浅,“随我换马,我揽你睡一会儿。” 周溪浅擦掉眼泪,与凌晋一起下了马。他们爬上另外一匹,这匹骏马因歇了半日,气力比先前那匹大了不少,凌晋一握缰绳,两匹骏马在黑暗中的行进速度比刚才快了不少。凌晋揽着周溪浅,“你一路是怎样来到彭城的?” 周溪浅道:“坐船。” 凌晋轻笑一声,“千寻万觅,就没料到你会坐船。” 周溪浅抬起头,“坐船不好吗?” “好,只是凭白惹了我多少担心。” 第123章 周溪浅忽然缓缓睁大双眼,他说:“糟了。” 凌晋低头看他,“怎么了?” “我把杨默落到彭城了。” “那个同你一起的少年?” “是他。”周溪浅抬起头,“他在彭城会不会危险?” “若彭城能守住,他就不会有危险,若彭城守不住,不论他在哪里,都不会安全。” 周溪浅沉默片刻,喃喃道:“彭城一定要守住。” 凌晋轻轻“嗯”了一声,“只要我们驰援及时,一定能守住。” 周溪浅从凌晋怀中起身,“我去骑马,这样我们能快一点。” 凌晋握住他的手,“就算你不休息,你的马也得休息,睡吧,我来赶路,不会耽误的。”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解开凌晋的皮裘大氅,钻了进去。 他抬起头向上看了一眼,将凌晋的系带系到自己头顶。 凌晋感到一双臂膀轻轻环住自己的腰际。 他低头看着自己前襟拢起的小小凸起,露出一点怅然的笑。 第82章 两人就这样昼夜兼程,三日后,抵达长江北岸。 凌昶仍在长江北岸等他。 荆州的大部人马,也已经全部汇聚于长江北岸,在凌昶的带领下,静待他们太子的归来。 没了令他们不容的周溪浅,营地内一片祥和,胡人南下的可怖事实,他们还一无所知。 凌昶当先迎出营地,看凌晋与周溪浅二人风尘仆仆,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凌晋翻身下马,率先开了口:“胡人南下了。” 凌昶大吃一惊:“多少人?到哪里了?” “二十万,我要率兵北上,你先进京,为我调度。” 凌昶点点头,转身欲叫群臣来商,但紧接着,他豁然扭过头来,“你让我进京?” “是。”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凌晋偏头看了周溪浅一眼,对凌昶道:“知道,京中诸事,要托付给二哥了。” 凌昶正色道:“凌晋,我可以在江北等你归来。” 凌晋道:“此乃外敌当前,不比王渊之乱,京中若无人坐镇,恐会山河破碎,家国覆灭。” 凌昶的目光犹自震惊,“还有别的法子,你回京,我去迎敌。” 凌晋看向凌昶,“二十万胡人,你应付不来。我既下此决心,便不会再生悔意,二哥,四弟等你为我策后。” 凌昶看着他,问出了他最为关心的问题,“你得胜回京后呢?” 凌晋突然极浅淡地笑了一下,“二哥难道容忍不了一个性染龙阳、终生无嗣的权臣?” 凌昶眸光陡然一震。 周溪浅猝然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凌晋。 凌昶面色转凝,他道:“你可想好了?” “外敌当前,既不容我多思,亦是我心中思量之果。”凌晋冲凌昶一抱拳,“请二哥镇守京师,为我策后。” 荆州军的先锋军已列阵完毕,整装待发。 凌晋拉着周溪浅,对周溪浅道:“愿不愿随我北上杀胡?” 周溪浅眼底满是震惊,良久,他收起眼底情绪,郑重道:“能!” 一个时辰后,凌晋带着五万骑兵先行北上,踏上驰援彭城的疾行之路。 剩下的大部人马交由凌昶部署,步兵,辎重,线路,粮草,将会在凌昶部署之下,以更为周全的战略安排,刻不容缓地向着北方行进。 周溪浅随凌晋驰行,他手中策着三匹骏马,速度快到视线颠簸,他与将士一起马上换乘,马上休息,将速度提到极限。 他无暇与凌晋闲聊,可心却前所未有得到安定。 他行军,换马,疾驰,直到随凌晋杀入敌军,与胡人短兵相接,他站在凌晋身旁,看岌岌可危的城墙,看拼死搏杀的将士,看目光沉毅的凌晋。 他们终究没有来迟。 战局陷入稳定,将士们前赴后继地扑向胡人,凌晋偏头与他对视,“小溪,这便是我给你的答复。” “你甘心吗?”周溪浅轻声道。 凌晋挥鞭指向战场,“无可谓不甘心。为他们,为家国,为你,都是情愿。” 周溪浅久久不能言语。 凌晋轻轻一笑,“小溪,你的两难,如何不是我的两难?” 他驱马来到周溪浅身边,将周溪浅马匹并辔,“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他笑了一下,握上周溪浅的手,温缓的声音消散在漫天的厮杀之中。 “我不做帝王,你也不做佞臣,好不好?” 周溪浅咬住唇,眼泪夺眶而出。 “快看,战场形势变了。”凌晋牵起周溪浅的手指向远方。 战局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胡人以二十万之众,声势浩大,令人胆寒,但他们不擅攻城,他们已经在这座孤城外绞尽脑汁攻了数日,这座薄薄的城墙,却犹如铜墙铁壁,令他们不能再进分毫。 正在此时,他们遇到了驰援的凌晋。 久攻不下又骤遇强袭,胡人的气势终于乱了那么一瞬。 这一乱,便漏了破绽。 派兵,布阵,疏漏频起,荆州军身经百战,悍不畏死地将疏漏撕开,拉大,向着浩浩无边地胡人重创而去。 胡人的战力终于开始减弱。 一番算计之后,这些围困孤城三日的野狼,决定暂时收兵,向后撤退,重新修整后卷头重来。 第124章 面对胡人的节节后撤,凌晋则强令军队不得追击,静看胡人撤出十里。 直到胡人撤出视线,坚守了三日的彭城城墙,轰的一声,陡然塌陷。 凌晋深吸一口气,紧握着周溪浅的手陡然松开,他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五万突袭二十万,凌晋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胜,只要能逼退胡人,哪怕只有十里,彭城之困,就可暂解。 这一步,他赌赢了。 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五万将士,随我进驻城内,抵死守住彭城!”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但剧情是完整的,就发了qaq 第83章 周溪浅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守城战。 守城战,是城墙损了又补,是敌军杀了又来,是日夜不休,昼夜不停,是将士们熬红了眼,却不知下一刻到来的究竟是城破还是援军。 周溪浅已经随凌晋苦撑十五日。 这十五日,二十万胡人轮成四班昼夜攻城,城内的五万守军,却几乎没有合眼。 战争打到现在,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均已疲惫不堪,扭转战局的,不再是战力,而是补给。 补给如流水一般消耗,胡人,汉人,均已粮草告急。 凌昶派军押送的第一批粮草,就在两方焦急等待中发生了。 那一日,觊觎粮草已久的胡人率先得到消息,他们分兵两支,一支对困在城内的凌晋军发起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令一支绕城南下,杀向凌晋军粮草。 五万守军苦于支撑,十万石粮草被胡人全部缴获。 战局开始向胡人倾斜。 远在京城的凌昶震怒异常,紧急派遣大军全速追赶第二批已经上路的粮草,令大军严密护送,务必将粮草平安送至彭城。 第二批粮草的护送比第一批谨慎了许多。 护送军先派前锋大军北上与胡人交锋,将胡人的精力牢牢牵住,而后派人潜入城内,亲自与凌晋接洽。 城内所有人都知道,此次的粮草运送,已关乎生死。 若此次粮草再被截取,彭城将难以守住,整座城,乃至整个北地,都要顷刻沦丧于胡人之手。 凌晋趁着北面的先锋军绊住胡人,悄然潜出城门,向着南面的粮草疾行而去。 他要亲自护送粮草。 在援军与守军的配合之下,第二批粮草成功瞒过胡人运入城内,大量的粮草充盈粮仓,将士们的战力陡然一震。 凌晋首次出城迎敌,他带着坚守了一月的战士杀向旷野,与援军前后配合,夹击胡人。 战局再次发生转变。 城内的所有人也终于抛却愁容,露出了笑脸。 这一次补给的运输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部件,是凌昶特地交代送给凌晋的,惹来了凌晋的注意。 那是一枚小巧的袖箭,内设精巧机簧,缚于腕间,毫无武艺之人亦可射出强劲小箭。 凌晋把玩了一番,将袖箭丢给周溪浅。 “你二哥给你准备的。”凌晋笑道。 这种小东西最能俘获周溪浅的心,他将袖箭绑在腕间,向远处的柱子射去。袖箭精巧,射出的箭也不大,可短小箭矢却笃的一声,入木三分。 周溪浅惊喜地不得了,于是把这个小袖箭日日戴在腕间。 随着战场形势向凌晋军倾斜,凌晋出城作战的次数越来越多,杨默彻底病愈,加入了凌晋的队伍,而李廷经过昼夜不休的苦战,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际。 这一日,周溪浅跪在李廷榻前,听李廷弥留之际的最后话语。 他说他愧对先祖,愧对朋友,愧对天地,愧对亲人。可周溪浅趴在榻边,将脸贴到他干枯的手上,说:“爷爷,可是我依然敬您爱您。” 李廷目中滚出浊泪,长叹一声,溘然长逝。 周溪浅心底悲凄又伤感,他悲哀于李廷跌宕起伏的一生。这个杀过敌,又投过敌,降过汉,又反过汉的老人,历史究竟会如何评说? 凌晋归来的锣声响彻城门。 周溪浅将李廷的双目合闭,离开李廷的住所,前去迎接凌晋。 却发现凌晋的马后,拴着一个带意想不到的人。 楚长卿一身残破道袍,身上缚着枷锁,被凌晋踉跄地拽入城内。 周溪浅震惊道:“楚大哥?” 凌晋来到周溪浅身边,翻身下马,先握了握周溪浅冰凉的手,才道:“回程的路上抓到的。” 周溪浅讶异地看向凌晋,“楚大哥怎会在此?” 凌晋冷冷看向楚长卿。 楚长卿一身枷锁,形容狼狈,对周溪浅露出惨淡一笑,“我逃窜至此,听闻旧主在城内,想要来见一面,却又无颜相见,徘徊之际,就被你的晋哥抓住了。” 周溪浅轻声道:“李爷爷病逝了。” 楚长卿愣了一下,忽然一声长叹,“罢了,九泉之下,我再向大人谢罪。” 楚长卿被人押解着向一旁走去,他停住脚步,又一次对周溪浅行了一个道家礼。 周溪浅望着被人推走的楚长卿,微微怔然。 凌晋揉了揉周溪浅的头,“我去善后,记得自己用晚膳。” 周溪浅歪着头,仍看着楚长卿远去的身影。 凌晋已经匆匆走远,杨默慢行了一步,推了周溪浅一把,“回神了!想什么呢?” 周溪浅转眸看向杨默,“有件事我想不通。” 第125章 “什么事想不通?” 周溪浅想起一件事。 他与凌晋在白梨坞外的津渡,等待驰援的粮草,却等来乔装成援军的叛军。 若非周溪浅听出了叛军首领粗哑的声音,凌晋未必能在那场蓄意暗杀中顺利脱险。 而自己之所以能认出他的身份,是因为楚长卿。 他得知金矿秘密,能够毫发无伤脱离险境,将金矿秘密送到凌晋手中,还是因为楚长卿。 他还知道,王渊原本并未决定造反,是楚长卿积极鼓动,甚至不惜欲将自己抓入密道引凌晋出城,只为助王渊造反。 可以说,王渊的胜与败,都是因为楚长卿。 而这一切,仅仅是源自于楚长卿对自己毫不设防。 周溪浅道:“杨默,假如你听到两个叛军密谋,却被其中一个叛军放了,为什么?” “他们密谋的内容不重要?” 周溪浅摇了摇头,“很重要。” “叛军不知道我听到消息了?” “知道。” 杨默道:“那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我看,除非疯了,才会把我放了。” 周溪浅面色凝重下来。 杨默觑他,“你到底怎么了?” 周溪浅看向杨默,“方才那个被押解的叛军,曾经把我放了。” 杨默瞪大双眼。 “我探听到他与一人密探,后来又遇到那人刺杀晋哥。” “所以你戳穿那人身份,助你晋哥反败为胜?” 周溪浅点点头,“差不多吧。” 杨默愕然道:“乖乖……若殿下在那场刺杀中身死,这江山岂不落入叛军之手?你确定那人当真是叛军?”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溪浅道:“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叛军?” “我哪知道?” 周溪浅呢喃道:“若不是叛军……那他是什么身份呢?” “无利不起早,我们可以先想想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好处……王渊败了,徐州生灵涂炭,家国乱成一团,他能有什么好处?” 此时,城门忽而响起号角。 杨默扭头对周溪浅道:“胡人来袭,你自己想吧,我要走了!” 周溪浅却突然瞪大双眼。 他一把拉住杨默,“家、家国大乱,谁会有好处?”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骇。 胡人。 第84章 周溪浅突然打了个寒战。 他想明白了,想明白这一切的源头。 周溪浅顺着半年来的动乱向前回忆,胡人来侵,家国内乱,凌晋平叛,王渊造反。 周溪浅心中陡然一凉。 他溯源而上,抽丝剥茧,发现这一切的动乱指向一处,白梨坞。 如果没有白梨坞藏金案败露,就不会有王渊的造反,更不会有随之而来的这一切。 而藏金案的败露,全因楚长卿。 楚长卿或许根本不是对自己毫不设防,而是他想让自己知道藏金案的秘密! 周溪浅突然想起一件事,楚长卿从头到尾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从他与凌晋乔装进入白梨坞的那一刻,他或许已经揣度出凌晋的身份。 之后,就是想方设法他和凌晋发现白梨坞的秘密。 他曾在白梨坞酒肆将自己灌醉,却又在李月端到来之前任由凌晋将自己带走。 那时凌晋身旁跟着一个小道童,那个道童或许就是受他之意才将凌晋引来的!因为他要确保自己将秘密带出坞外,不能让自己有任何意外。 他又想到自己是如何发现白梨坞秘密的。他追踪枫红到石林,然后被枫红敲晕带至地下。 枫红……枫红或许根本不是为了讨好李月端,而是为了他! 后来,他在藏金洞内听到楚长卿与钱蒙之密谈,楚长卿故意放他走,就是为了让自己跟凌晋通风报信,一来使金矿暴露,二来让朝廷知道白梨坞之上还有朝廷要员牵涉其中,迫使王渊不得不与白梨坞合作,起兵造反。 如此,家国动荡,战乱不断,是谁能坐收渔翁之利? 只有胡人。 楚长卿的背后是胡人! 城楼上号角呜声震天,周围的人持续不断地向着城门涌去,宽阔的大街顷刻只剩下他们两人,杨默忍不住急道:“我要去城门了!” 周溪浅突然拦住他。 他想到了楚长卿在城内。 楚长卿正在彭城内! 他一把拉住一个匆匆向城门跑去的城内守军,说:“去找殿下身边的侍卫梁蔚,告诉他,楚长卿可能是胡人内应!” 他拉着杨默向彭城大牢跑去。 杨默边跑边道:“你确定他在大牢?” 周溪浅跑得气喘吁吁,“他是朝廷钦犯,应当在那!” 两人跑到大牢外,天已渐黑,地上隐约横着几人身影,两人对视一眼,一齐跑了过去,发现地上的是大牢守卫,已断了气。 周溪浅心中寒意大起,率先跑进大牢。 牢内阴暗,时不时能碰到没了气息的大牢守卫,周溪浅向内跑去,一直跑到最里间,看到铁质牢门大敞,一个守卫倒在地上,身旁散着一副枷锁和一串钥匙。 杨默此刻也匆匆跟了上来。 周溪浅转过头,面色发白。 “他逃了。” 杨默喘着气道:“他逃哪了?” 周溪浅喃喃道:“他一定是故意被晋哥抓到的……” 第126章 “他想做什么?” 周溪浅拔腿向外跑去。 “你去哪!”杨默喊道。 “粮仓!我们的粮草!” 两人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拔足狂奔。 城中守军皆已汇至城头,城墙上火光耀耀,杀声震天,两人穿过黑暗,向着城西粮仓跑去。 周溪浅从来不知道这条街会如此漫长。 跑到一处街坊时,杨默突然道:“你等一下!” 他一头钻进坊内。 不一会儿,他兜着衣兜,匆匆跑了出来。 “你做什么去了?”周溪浅拉起杨默继续向城西跑去。 “先前修补城墙,剩下的石灰都堆在那条街里面,我去装了一袋,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跑到了粮仓外,粮仓内静悄悄的。 周溪浅平匀了气息,拉起杨默小心向内走去。 彭城的粮仓极大。 前面是堂,中间是院,院后是足足十间大房的储粮之所,周溪浅知道里面一定有守卫,可此时却静得吓人。 两人对视一眼,皆竭力放轻脚步。 穿过前堂,绕过回廊,两人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是火油的味道! 他们加快脚步来到院中,看到院中横七竖八,皆是侍卫的尸体。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最后面的储粮房摸去。 火油味更加浓烈,两人蹑紧手脚来到储粮房近前,一齐躲在了门外墙后。 门内隐隐有火光映出。 周溪浅小心地向内窥去,看到了令他恐怖的一幕。 楚长卿正举着火把,走向成堆的粮食。 周溪浅脑中嗡然一响,急中生智间,喉咙中滚出一声猫叫。 楚长卿脚步一顿,周溪浅连忙将脑袋缩了回来,一滴冷汗从额间坠下。 他听到了脚步声。 一簇火光,在缓缓向他们靠近。 周溪浅盯着地上的火影,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楚长卿踏出门外,杨默突然伸手一扬,将雪白的石灰洒向楚长卿。 楚长卿蓦地一闭眼,火炬从手中滚落。 周溪浅趁乱钻到楚长卿身后,将火炬几脚踩灭,而后一脚踢远。 身后传来了杨默的惊呼声。 周溪浅慌忙回身,发现楚长卿擒住杨默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扼了起来。 “你是谁?”楚长卿声音喑哑。 周溪浅惊骇地看着被楚长卿生生扼起的杨默,深吸几口气,发出了声音。 他轻声道:“楚大哥……” 楚长卿立马转身向周溪浅的方向看来。 他双目紧闭,清泪顺着满是石灰的面颊滑落,显得平静而阴冷。 “周小公子?”楚长卿问。 周溪浅颤颤巍巍地举起腕间袖箭。 楚长卿的手指霎时收紧,杨默的挣扎陡然减弱,楚长卿闭着眼,擒着杨默缓步向周溪浅的方向走来。 “小公子一人来的?”楚长卿问完,忽而又微微一笑,“是了,若不是一人来的,又岂会可怜兮兮的出声警告?” 楚长卿的脚步已然逼近。 一枚袖箭自周溪浅腕间射出,嗖的一声钉入了楚长卿的前臂,楚长卿手腕一松,杨默跌入地面,竟没有一点声息。 周溪浅慌忙向杨默看去,楚长卿已来到周溪浅面前。 他一把擒住周溪浅的脖颈,发出一声叹气。 “小公子还是这般心软。” 周溪浅被掐得跪在地上,口中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响。 “若小公子方才射入我的心口,倒在地上的,便是我了。周小公子是哪只手射的箭?” 周溪浅感到自己的两个胳膊一阵钻心剧痛,他忍不住痛苦地高喊一声,发现自己的两个胳膊不能动了。 楚长卿从地上起身,睁开血红双目,低头看了周溪浅一眼。 而后转身向内走去。 他从腰间取出一个火折,幽幽火焰从火折上燃起。 浓烈的火油味熏得周溪浅双目赤红,他匍匐在地上,无助地高喊:“楚大哥!” 楚长卿回过眸,将指尖抵到唇上,对他微微一笑。 一支劲箭陡然没入楚长卿的脊背。 楚长卿向前一扑,手中火折滚落,在半空中熄灭火光。 凌晋与梁蔚匆匆踏进门内。 他将弓箭往地上一抛,向周溪浅跑来。 周溪浅惶然收回目,“晋哥,杨默——” “周公子,杨默只是晕了。”梁蔚在杨默身边道。 凌晋将周溪浅一把揽入怀中。 周溪浅哭道:“我的胳膊……” “别怕,脱臼而已。” 梁蔚来到凌晋身边,附耳道:“楚长卿断气了。” 周溪浅呜呜哭了起来。 他哭声太大,惹得梁蔚后退一步,尴尬地看向两人。 凌晋蹲在地上抱着周溪浅哄,“好了,好了,你的胳膊没断,杨默也没事。” “我差点见不到你了!” 于是凌晋收回前语,继续哄:“可是小溪好英勇,临危不乱,识破敌应,救彭城于水火。” “你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把他带进城内!” 凌晋认得干脆,“我的错,我先带你回去,叫军医把你胳膊接上。” 周溪浅道:“可是我动不了了。” 凌晋将周溪浅拦腰抱了起来。 周溪浅埋首在凌晋怀中,哭得抽抽搭搭。 第127章 梁蔚尴尬地退到杨默身旁,凌晋瞥了梁蔚一眼,抱着周溪浅转身离开。 “为什么你这么快就来了?”周溪浅抽着鼻子问。 “你说楚长卿是胡人内应,我猜到了粮仓有危险。” “可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人?” 凌晋低下头,有些无奈,“我担心小溪单枪匹马就想上阵,心里焦急,便走得比别人快些。” 周溪浅扁嘴,“你怪我冲动?” 凌晋笑了一下,“没有,小溪是大英雄。” 周溪浅道:“楚大哥……他……真的死了?” 凌晋微微颔首,眼底尽是温柔。 周溪浅眼泪又一次涌出,他喃喃道:“他是不是……并不想杀我?” 凌晋吻了一下周溪浅的额头,“别想了。” 第85章 周溪浅被凌晋抱回屋,叫军医重新接上胳膊,接上的那一刻确实有点疼,周溪浅嘴巴一扁,又要掉泪。 凌晋道:“再掉泪,明早眼肿,见不了人。” 周溪浅可怜兮兮地问:“晋哥,你一会儿还出去吗?” 城外战事尚未平,凌晋犹豫了那么一瞬,看着哭得满脸狼狈的周溪浅,叹了口气。 “不了,陪陪你。” 周溪浅却说:“我听着城外还有声音。” 凌晋摸了摸他的头,“嗯”了一声。 周溪浅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晋哥,你去吧,结束了要回来看我。” 凌晋又看了他片刻,眉宇间闪过不舍,他揽过周溪浅的肩,在他尚自有些抽搐的后背上一按,道:“等我回来。” 凌晋转身向外走时,看了梁蔚一眼,“你留下来陪陪他。” 周溪浅看着凌晋疾步匆匆的身影,心中有些委屈,又有些怅惘。 但他知道,这些比起这座城池,比起前线奋战的战士,轻如鸿毛。 周溪浅拿袖子擦了一下眼,撑着榻缘下了榻。 梁蔚连忙上前一步,“小公子,刚伤着胳膊,歇歇吧。” 周溪浅摇了摇头,“不疼了。” “小公子想干什么?” 周溪浅犹犹豫豫看向梁蔚,“楚大哥……真的死了吗?” 梁蔚隐约知道周溪浅与楚长卿关系匪浅,有些不忍地点了点头。 周溪浅道:“我可以……再去看看他吗?” 梁蔚叹了口气,“小公子,他死相狰狞,看了要害怕的。” 可周溪浅印象中,他看到楚长卿的最后一面,分明是他以指抵唇的微微一笑。 他恶毒,心狠,通敌,叛国,可却偏偏放了自己一马。 周溪浅道:“我要去看看他。” 楚长卿的尸体已经被梁蔚安排到了粮仓的外堂,与众多被楚长卿杀死的士兵尸陈一处,所有的尸体面覆白布,看起来极为阴森。 梁蔚带着他来到一个盖着白布的尸体前,白布的中间氤氲着暗红色的血迹,梁蔚说:“小公子,这就是楚长卿。” 周溪浅看着这一地尸体,怔怔红了目。 他不能替这满地陈尸宽恕他,不敢替万千黎民原谅他,他罪行昭昭,可恶可恨,可周溪浅看着这毫无声息的尸体,心里难受至极。 他想问楚长卿,做这些事情,你后悔吗? 当你看到家国大乱,民不聊生时,心里愧疚吗? 他看着眼前的这具尸体,觉得凄凉而陌生。 他蹲下身子,将白布上的褶皱抚平,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转身向外走去。 他希望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以人性命为棋子的谋局,再不会有以生灵涂炭为祭奠的野心,再不会有转眼山河动荡,家破人亡,再不会有千万儿郎上战场,却被马革裹尸还。 周溪浅踏出门外,冬日冷阳兜头而下,城门楼响起鸣金收兵的辽阔声响,周溪浅知道,这一次交锋,又一次结束了。 战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走进城内,他们麻木,迟缓,即便打胜了,也毫无喜色,因为这场仗,实在打了太久了。 一个月了,这场仗何时是个头? 周溪浅回到处所,凌晋已经在等他。 周溪浅难过了许久的神情总算露出喜色,跑到凌晋身边,扑进他的怀中。 凌晋刮了一下他的鼻,“眼睛红通通的,干什么去了?” 周溪浅道:“我去看了眼楚大哥……” 凌晋将他揽紧,“他乃家国罪人,死得不冤。” 周溪浅说:“……我知道。” 凌晋笑了一下,“那还丧着一张脸?” 周溪浅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干脆钻入凌晋怀中。 凌晋将他圈紧,道:“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内应的?” 周溪浅把自己的推断从头到尾给凌晋讲了一遍。 凌晋叹息,“小溪怎么这样聪慧?让晋哥瞧瞧咱们彭城的大功臣是不是又要哭鼻子?” 周溪浅被他一逗,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凌晋将他从怀中推开,笑道:“好了,先跟晋哥吃点东西。” 守城艰苦,吃食不如王府精致,可能和凌晋一起用膳,便吃得不好也不要紧。 两人用完膳,周溪浅恢复了精神,凌晋忙了一天想要沐浴,便着人架起屏风,自己在里面沐浴。 周溪浅自然不去给他揉肩擦背,他躲在外面,拿笔在纸上随手乱画。 画了只猫,画了条狗,又画了几个小人,凌晋便穿着里衣走了过来。 第128章 将笔从周溪浅手中抽出,他不由分说把周溪浅牵到榻边。 凌晋沿榻而坐,随意看着他,眸光有些冶丽。 周溪浅细嫩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下。 凌晋道:“溪浅,我记得,你并没有讲过你是被楚长卿放回来的。” 周溪浅缓缓瞪大双眼。 他想起来了,数月前,他从徐州回到建京,在跟凌晋重逢之后,特特隐瞒了凌晋一件事。 那就是他并没有告诉凌晋自己在金矿被楚长卿发现的事。 他当时害怕凌晋斥责他以身犯险,只讲了自己偷听了楚长卿与钱蒙之密探的事,并没有说之后的败露,所以在凌晋心中,自己是成功探听,并未被人发现的。 结果刚才为了讲清楚自己如何识破楚长卿的身份,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而凌晋也一直隐而不发,等到自己心情恢复才将此事摊开。 看着凌晋似笑非笑的神情,周溪浅知道,他这是准备秋后算账了。 他原本找个理由蒙混过去,但看凌晋好整以暇的样子,忽而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上。 “不许骂我。”周溪浅说。 凌晋捏着周溪浅的后颈,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 周溪浅将手伸到他的腰际,挠了挠。 凌晋捏住他的后颈,迫使他抬起头来,“这是讨饶?” 周溪浅仰着脸笑嘻嘻的,“你可以当我是讨饶。” 凌晋眸色转深,“这么会讨饶,便多说两句。” 周溪浅轻轻拖着音调,“晋哥,再没有下次了。” 凌晋在挟周溪浅两腋下一挟,将他拖到榻上,“真该罚。” 周溪浅双目盈盈看着他。 “一声不吭跑去偷听,丢不丢性命全凭他人做主,招呼都不打就去拦截楚长卿,害我丧魂夺魄,周溪浅,你实在欠教训。” 周溪浅轻声道:“晋哥,那你就教训吧。” 凌晋垂眸看着他,“怎么教训?” 少年的声音亮而粘,“怎么教训都行。” 凌晋冷笑一声,钳起他的下颌。 周溪浅柔若无骨地任凌晋将他从榻上拖了起来。 凌晋把他捞在臂弯间,“你当知道,我不会有子嗣。” 周溪浅眼中朦了水光。 “可你又如此不通情理,让我时常有错位的移情。” 周溪浅哼叫一声,忽然攀上凌晋的脖领,细细吻了上去。 他道:“哥哥,我爱听。” “爱听什么?” 周溪浅柔软的嘴唇吻得有些急切,“爱听你说的话。” 凌晋轻笑一声,将他摁入怀中。 周溪浅的身体烫得很快,他将手伸进凌晋的衣领间,不得章法地胡乱抚摸。 他喘息着轻哼,胡言乱语:“晋哥,我喜欢你当我的……” 凌晋声音低沉,“当你的什么?” 周溪浅额头布汗,轻声哼吟,“当我的……” 爹。 没有人这样疼我。 没有人这样爱我。 没有人把我捧在手心,放在心尖,斥责我的莽撞,生气我的任性。 我就想要这样一个人,就想要他这样的人,就想被这样一个人宠,这样一个人爱,叫这样一个人教训,被这样一个人拿捏。 周溪浅解开凌晋的衣襟,身体滚烫。 凌晋在心底悄然升起一抹怅惘,知道周溪浅想到了谁,心中的遗恨为谁,他抚着周溪浅的发,安抚急切的少年。 这是他的少年。 从一个懵懂青涩的孩子,到现在委陈身下的佳人,是他一手调教的。 凌晋抚着他的发,鼓励他将替自己除尽衣衫。 肌理分明的腹部袒露出来,少年柔嫩的小手覆了上去,抚之不足,少年又屈跪到榻上,俯下身,舔了上去。 凌晋的腹部明显一紧。 周溪浅抬起头,双目耀耀,宛若星辰。 凌晋按住他的头,将他重新按向腹间。 周溪浅的头颅被捂在方寸之间,温热紧实的肌肤随着凌晋的呼吸上下起伏,周溪浅意乱情迷,胡乱啄吻起来。 凌晋的呼吸也乱了。 他抬起周溪浅的下巴,不由分说将他拖拽起来,目光牢牢锁着那双令人勾魂夺魄的眸子,狠狠吻了上去。 凌晋的面容沉得如水,眸色深得似海。 周溪浅望着凌晋冷峻的容颜,心底不可抑制地咚咚直跳起来。 他躲过凌晋的钳制,贴在凌晋耳畔,轻声道:“哥哥,我棒不棒?” 凌晋垂眸看着他,扼住他的细腰使劲一按,对着嫣红晶亮的唇吻了上去。 周溪浅在唇齿间隙露出一点笑声。 凌晋掐着他的腰,“笑什么?” 周溪浅道:“哥哥,你好热。” 凌晋已经半裸,一件里衣松松散着,修长健硕的身躯一览无余。周溪浅却衣着俨然,只叫凌晋除了袜子,一双嫩足地抵在凌晋腿间,又羞怯,又放荡。 “脱了。”凌晋道。 周溪浅道:“我不。” 凌晋将他压倒在榻上,挑开他的衣带,剥开他的衣襟。 凌晋垂眸看着少年嫣红的双颊。 衣下温热游走,周溪浅浑身都动弹不得,他化作了水,一双眼睛被凌晋紧紧地勾着,眸中既痴缠,又倾慕。 凌晋俯下身,在他耳边表扬:“好孩子。” 【作者有话说】 审he不过,以头撞墙。上章评论区的小可爱说不够看,于是加长了一点~~ 第129章 第86章 烛火高摇,两人衣衫不整,依偎在帐内窃窃私语。 周溪浅精疲力竭,连手指头都舒懒了,偏偏嘴巴还在叽叽咕咕。 他道:“晋哥,我看将士们都很疲惫了。” 凌晋下颌抵着周溪浅的发旋,轻轻吐出一口气,“快熬到头了。” “战争快结束了吗?” 凌晋低声道:“我观战场形势,胡人大抵快要撤兵了。” “真的吗?” “天寒地冻,无粮可征,他们那么多人数,粮草消耗非你能料。这一批粮草被咱们小溪成功护住,胡人再无指望,恐怕只能撤兵了。楚长卿,大抵是胡人黔驴技穷的最后一举。” 周溪浅长叹一声:“太好了。” 凌晋摸了摸周溪浅的头,“好了,我们早些睡吧。” 周溪浅在他身边躺平,凌晋为他掖好被角,在他脸上抚过,“夜里冷不冷?” 周溪浅蹭了蹭他的指腹,“你在我身边我就不冷。” “可惜明日我还要早起去城墙。” 周溪浅在衾被下翻了个身,拱进凌晋臂弯,“晋哥,打完这场仗,是不是就再无战事了?” “我打算与城外援军里应外合,在胡人撤退之前,彻底铲除胡人主力,这样,至少十年,我们北境再无战事。” “那国内呢?” 凌晋笑了一下,“这是他凌昶的事,我们不要操心。” 周溪浅轻声道:“晋哥,我以前觉得兵者残忍,可现在却觉得,有你们真好。若没有你们将胡人抵挡在外,我们南方会不会也像北方一般,千里赤地,哀鸿遍野?” 凌晋淡淡一笑,“兵是一把利器,可助人成英雄,亦可诱人成枭雄,这一要看握剑人的操守定力,二就要看凌昶如何斡旋了。舅父走到今日,其实与父皇……与我,不无关系。” 周溪浅探头啄了一下凌晋的下巴,“不可以这样说自己,跟你没关系。” 凌晋笑了一下,没理会他的安慰,“凌昶未必不是一个好君王,他通透而富于心计,行事周密妥帖,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心软。” “心软就能成为一个好帝王吗?” 凌晋摇了摇头,“但在他治下,应当不会再有权臣铤而走险,令朝野动荡、山河变色的事了。” 周溪浅眸中有些难过,:“晋哥,作出这样的选择,你后悔吗?” 凌晋低头看他,“不后悔。” “可我——” 凌晋将他揽紧,打断他的话,“若论帝王心术,二哥不及我,也不及父皇,父皇此人,不可谓不睿智,不可谓不强势,可你看父皇最终落得什么结局?我与父皇太像了,若我登上那个位置,或许有一日,也会死于臣子之手。” 周溪浅抿起唇,“你不会的。” 凌晋听着周溪浅毫无理由的辩驳,轻轻勾了一下唇角,声音微怅,“你呀……” “晋哥,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凌晋在周溪浅的絮絮叨叨中闭上了目。 “皇位触手可及却拱手让人,只为阻外敌于国门外,晋哥,你的举动,是要青史留名的。” 周溪浅说完,没等到凌晋的回应,他抬起头,见凌晋呼吸匀沉,竟然睡着了。 他眉头微蹙,双目沉闭,英挺的眉宇沉暗凝重,说不出的繁劳疲累,周溪浅心下一片酸软。 他知道他的晋哥有多辛苦,于是他直起上身,在凌晋干燥的唇面落下轻轻一吻。 十日之后,又一场大雪覆盖北境,大雪压塌了城内房屋,压毁了胡人营帐,整个彭城,陷入天寒地冻。 凌晋突然率众而出,与城外援军里应外合,对胡人发起总攻。 这一日前夜,周溪浅一夜未眠。虽然凌晋再三跟他确保胜券在握,可他的心仍然咚咚跳了一整夜,看着凌晋在一旁沉睡,他将被子拉起又放下,辗转反侧。 他这一晚上生起太多担忧。怕明日战场风云变幻,怕凌晋旦夕祸福,怕战士们出师不利,也怕胡汉这数月拉锯,最终以汉人惨败为收场。 他一夜不得好眠,第二日,两眼乌青地站上了城头。 他看到他的晋哥冲在人群最前。 杀声震天,弓刀覆雪,大雪纷飞间,刀剑相击,枪戟横扫。 周溪浅是在两月后的朝廷封赏中才得知这场战争的胡人死伤人数,那个令人骇然的数字,皆化作此刻无边无际的战士抵死奋战。 周溪浅站在城上,看儿郎赴死,看将士护国,看他的晋哥在人群中消弭踪迹,与将士们一起,化作为国而战的人海,以血肉之躯铸成抵挡胡人南下的铁壁铜墙。 这一战,将胡人生生退击五百里。 凌晋的铁骑犹如一支利剑插入胡境,他率军一路穷追,直将胡人逼近黄河,迫胡人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将胡人有生力量斩杀殆尽,才挥师南返。 这一场持续了将近两月的战争,终于以汉人的大获全胜,落下帷幕。 回到彭城之后,凌晋并没有着急回京,而是有条不紊地部署徐州的布防工作。 徐州乃降州,因曾被李廷父子把持军政大权的历史原因,布防一直难朝廷监管,以致徐州成为此次战乱之源。 经此浩劫,徐州终于重回朝廷手中。 在争得凌昶同意后,凌晋将原属于荆州的军力一分为二,一半编入徐州边境,一来加强徐州布防,二来,还含有主动削减自己兵权的意思。 第130章 徐州重新布防后,一时间,边境线上,烽燧连绵,望台高筑,巡防交换轮守。 这道令胡人生畏的坚固防线,终于成了徐州能够恢复生机的最大倚仗。 白梨坞的城门重新打开,近百年未曾外出的百姓在王师护送下畏畏缩缩走出,望着连绵王师,旌旗招展,皆掩面而泣。 谁人愿过牢狱般的龟缩生活?谁人愿意被一座城墙关住,只为了苟全性命? 白梨坞的百姓纷纷向王师下跪,他们等了太多年,几代人的遗恨,终于在此刻得偿所愿。 军队望着上万人衣着仍有前朝痕迹的同胞,均露动容色。 白梨坞,这座百姓躲避胡人的桃源,李廷父子谋逆的温床,终将成为过往。 彭城开始繁忙地编录这些无籍百姓,为他们寻籍,划地,迁徙,定居。半年前户籍册上消失的一万人口,也终于盖棺定论。 如是又过两月,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徐州诸事已定,新来的徐州刺史与凌晋顺利交接,凌晋带着周溪浅重返江南。 已做了四个月皇帝的凌昶亲自出城相迎。 城门外,新晋的皇帝竟然一个侍卫也未带,一人一骑,独自相候。 待两人走近,他翻身下马,快步跑到凌晋面前,照着凌晋的背狠狠一拍。 凌晋微微一避,多少有点不适应他的热情。 凌昶十分动容,望着风尘仆仆的四弟,真挚道:“回来帮我。” 凌晋却握起周溪浅的手,“先把我们小溪安排了。” 凌昶一愣,“你想怎么安排?” 凌晋道:“我的小溪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不打算赏吗?” 周溪浅好奇地看向凌昶。 凌昶失笑,“你想怎么赏?我都听你的。” 凌晋道:“他凭白挨了那帮老东西那么多骂,赏个候吧,以后朝堂之上,就叫他便站在那帮人之前。” 凌昶为难,“这恐不太合规矩。” 周溪浅也插嘴,“不用的,不用的,我不用当什么候。” 凌晋不冷不热瞥了周溪浅一眼,转眸看向凌昶。 凌昶一咬牙,“成!我来安排!” 凌晋露出淡淡一笑,“有劳陛下了,先前劳烦陛下助我们修缮的王府,敢问可修缮好了?” 凌昶大笑,“早已修缮好了,去看看,可合你心意。”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追读,打滚要评论,哦对,明天不更,后天更 第87章 周溪浅拉起凌晋就想先回家看看。 凌昶将他一拦,笑了,“四弟,今晚家宴,记得带周公子参加。” 凌晋笑看了凌昶一眼,“家宴?” 凌昶道:“家宴,单皇后与我,以及你们二人。” 凌晋冲凌昶一拱手,拉着周溪浅向凌昶辞行。 周溪浅一路上有些兴奋,“我居然能参加你们的家宴!” “你是我的人,自然能。” 周溪浅笑嘻嘻地,“我紧张。” 凌晋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紧张的?” 周溪浅没回答他,他兀自高兴了一会儿,道:“我真的能封侯?” “喜欢吗?” “当然喜欢!” 凌晋笑了,“刚才是谁说不用的?” 周溪浅抱住凌晋的臂膀,“我是看二殿下为难,可是我心里也是高兴的呀。” 凌晋点了他额头一下,“是陛下,别叫错了。” 周溪浅捂住额,“也不知道陛下把我们的新家修缮得怎么样了。” 两人牵着手,闲庭信步一般,向着昭王府走去。 昭王府仍在旧地,可王府大门,门前的石狮子,甚至门前的守卫,皆换了个模样。 数月前,昭王府毁于王渊之乱,他们身在徐州,未及亲见。 后来王府在凌昶的主持下重新修缮,他们镇守彭城,也只能耳闻。 两人看着簇新的王府大门,觉得除了牌匾上的“昭王府”三个字还有些熟悉外,其余的,都像在看别人的宅邸。 然而在李老太监听到通报奔出门外时,陌生感霎时烟消云散。 李老太监险些叫门槛绊倒,颤颤巍巍跑到二人面前,一手拉住凌晋,一手握住周溪浅,老泪纵横。 “我的殿下,我的周小公子,老奴千盼万盼,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 凌晋自镇守彭城以来,一直未能顾及家中安危,现下看到李老太监尚在人世,难得露出些动容色,“幸好你无事,怎么躲过乱军的?” 李老太监道:“当时乱军杀入府中,老奴仓皇间藏到了下人房的草垛子里,那帮杀千刀的叛军只抢财物,老奴这才躲过一劫。可恨老奴贪生,没护住府上财物,叫那帮贼人洗劫一空,老奴无能!” 凌晋回握李老太监的手,“人没事就好。” 李老太监将两人迎进门内,周溪浅望着陌生的一草一木,忍不住问道:“李爷爷,我的住所还在吗?” “在的,在的!”李老太监连忙将眼泪擦净,露出个笑容,“小公子是福星!整个王府,就小公子的住处完好无损,老奴这就带小公子去瞧瞧!” 周溪浅丢开凌晋的手,自己先向着他的住所跑了过去。 李老太监又对凌晋介绍了一些府中事宜,凌晋对李老太监微微一笑,“你自去忙,我去寻小溪。” 凌晋到时,周溪浅正趴在亭上看鸭。 第131章 这处庭院景致未变,还是凌晋当初为他准备时的模样,周溪浅见到凌晋,转过脸来,笑道:“我的鸭子!” 凌晋附和,“嗯,你的鸭子。” 周溪浅道:“我的鸭子还活着!” 凌晋走近,“还想养点什么?” “鹭鸶,鸳鸯,还有大白鹅,这些我都想养些。”凌晋笑了一下,告诉他一个噩耗,“方才李老太监同我讲,你的那百金小金库,被叛军洗劫了。”周溪浅瞪圆双眼,“我的钱也没了?” 凌晋道:“是呀,周小公子安身立命的钱财没有了。” 周溪浅扁下嘴,“那你借我点。” “我的府库自然也被洗劫,现下也不太宽裕。”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那怎么办?不然见到陛下,我们向他借一点?” “唔,”凌晋淡淡一笑,“你见了他,可以跟他说。”于是周溪浅开始琢磨怎么跟凌昶提借钱的事。 结果等到两人傍晚入宫,周溪浅发现,宫中四处陈旧残破,别说比不上簇新的昭王府,连周溪浅上一次进宫相比也不如。 新皇登基,即便不修筑宫殿,也要将一应陈设更换,以示新象。而今却连战乱捣毁的宫室都来不及修缮,一用物品,也皆是先皇旧物。 凌晋与周溪浅对视一眼,在他耳边道:“恐怕陛下比我们还穷。” 果真,到了席上,案上堆叠的美酒佳肴印证了两人的猜测。 两人看着足足比先帝在时少一半的菜例,对上了凌昶的苦笑。 “我把分例给裁半了。”凌昶叹道,“国库空虚,到处都用钱,我实在没办法了。” 凌晋想到自己作战时充足的粮草,端起一杯酒对凌昶一递,先行饮了。 皇后坐在凌昶右侧,优雅地端坐着,一双美目盈盈地看向周溪浅。 “这位就是周公子吧?” 周溪浅起身行礼。 皇后连忙一抬手,“自家人,何必多礼?我听陛下提起过你。”说罢,美目自周溪浅与凌晋身上一转,叹道:“周公子灵秀动人,与我们家四弟当真佳偶天成。” 周溪浅端端正正地捧着酒杯面向皇后,两只耳朵悄然红了。 皇后噗嗤一笑,“周家公子好生可爱。” 周溪浅的一双眼睛飘飘乎乎地就要坐向对面的凌晋身上求救。 凌晋笑道:“娘娘莫逗他。” 皇后转过脸去跟凌晋说话,周溪浅终于安安稳稳提起了筷。 对他而言,什么分例减不减半,面前所摆,跟彭城一比,都是珍馐。 他正专心吃着,冷不丁听到凌晋道:“小溪。” 周溪浅茫然抬起头,听到皇后笑道:“我瞧周公子与我儿年龄相仿,正商议在宫中一道进学的事。” 周溪浅心中立马腾起一股不愿。 凌晋瞥了他一眼,对皇后道:“他很该进学。” “那便说好了,请太傅来给他们讲学,太傅学问精深,只是严苛些,四弟不会不舍得吧?” 凌晋淡淡一笑,“所谓严师出高徒,娘娘忍心,我亦无甚接受不了的。” 周溪浅捏着筷子,觉得饭菜都不香了。 一直忍到散席,陛下皇后都先行离去,周溪浅跑到凌晋面前争执,“为什么送我去进学?我都十七了!” 凌晋手执酒盏,声音悠然,“《诗》《书》《礼》《易》《春秋》,学了多少?” 周溪浅没有说话。 “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的诗文,又读了多少?” 周溪浅将酒盏从凌晋手中夺下,“你明明知道我在农庄中长大,自然都没学过。” “那还不学?” 周溪浅毕竟已非孩童,实在不愿再受学堂糟践,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出一个理由,“我都要封侯了,再去学堂,叫人笑话。” 凌晋发出一声轻嗤,“陛下的长子都封了王,不一样要去进学?” 周溪浅板下脸,“我不想学。” 凌晋曲起一臂,擎着头看他,“可以不想。” 周溪浅眼眸一亮。 “但不可以不学。” 周溪浅伸手推掉凌晋擎头的手臂。 凌晋失去支撑,猝然一笑,将周溪浅揽入怀中,“你马上就要上朝参政了,多少学点,与朝臣拌嘴时,好歹有点说辞。若肚中无文墨,他人的斥责声都跑出十里了,你这还没从口中出门,岂不憋屈?” “他们骂我时,你不帮我吗?”周溪浅质问。 “难道你想事事让我帮你?” 周溪浅勉勉强强接受了。 凌晋刮了一下他的脸颊,“届时我送你入学,接你下学,保准你比那正牌皇子还风光,你意下如何?” 周溪浅肖想了一番凌晋所描绘的场景,傻兮兮地笑了一声。 凌晋在他腰上一拍,“那就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小溪:回到原点,被迫上学 第88章 凌晋与周溪浅走出太极殿。 月光如水,照寂静宫墙,这座天子居所,天底下最为巍峨堂皇之地,在两人的脚下,倒显得静谧了。 两人悄无声息地将手牵在一起。 寂静的宫道突然传来内监尖细的呼唤声,一个内侍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到凌晋面前。 凌晋神色冷了下来。 内监声音颤颤,“殿下,太妃娘娘说如果您不去看她,她便投缳自尽。” 第132章 凌晋将周溪浅手一握,拉着他向凌霄阁走去。 进殿前,凌晋对周溪浅道:“在廊下等我。” 周溪浅道:“我陪你进去!” 凌晋冷眸微缓,他抚过周溪浅的脸颊,轻声道:“她脾气不好,别去见她。” 凌晋转身踏入殿内。 王贵妃——此刻已是太妃,身着华丽,满头珠翠,矜持地端坐在上首。 凌晋眉头微微一蹙,先帝新丧,而她却衣着张扬,恐会受群臣弹劾。 但凌晋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躬身道:“母亲。” 太妃下颌微抬,“我的好儿子终于来看我了。” 凌晋没有说话。 太妃抚摸着手上的翠戒,“听闻我侄王寻尚在,你去先新帝,给我侄求个官职,让我侄风风光光,继承其父的遗产。” 凌晋道:“母亲,舅父的家产已充公,不能被王寻继承。” “充公?”贵妃冷笑,“我兄为家国征战一生,你们这些人,不仅要了他的性命,连他的家底也要昧去吗!” 凌晋道:“母妃,慎言。” 太妃豁然站起身来,“我有什么不能说的?飞鸟尽,良弓藏,你们逼反忠臣,到头来,还要给他扣上一个造反的污名!” 凌晋冷冷看向她,“母妃,我今日进宫,见宫中侍婢多为新人,唯母妃宫中面孔依旧,母妃不知是何原因吗?” 太妃道:“我何必管是何原因?” 凌晋冷声道:“因为宫中旧人,除母妃处外,已皆死于叛贼屠刀之下!” 太妃冷笑,“一群卑贱的奴仆,死不足惜。” 凌晋上前一步,“宫中侍婢死于宫变者五千余人,凌氏宗室死于叛军者百人,而京城在,因王渊而死之人,逾十万!” 太妃倏然变了脸色,她高声道:“若非是你,他岂有今日?” 凌晋神色厌倦。 太妃仍在控诉,“我听闻是你迫寻儿杀死哥哥的,你身为外甥,竟然指使他的儿子杀死他的亲父?” “难道你让他杀死我吗?” 太妃倏然止了声。 “母亲如此疾言厉色,究竟是心寒儿子,还是怨怼儿子从中作梗,没让您成为皇帝的亲妹?” 周溪浅听到屋内杯盘跌落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个女子的高声斥骂:“混账!” 听到有人在骂凌晋,周溪浅的心腾腾跳了起来。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凌晋的回击,便再也忍不住,向殿内跑去。 守在殿外的宫婢立马伸手相拦,周溪浅将她们一推,一步踏到殿内。 他看到一个美貌妇人的骇人神色。 下一刻,那个美貌妇人已经拿起案上的另一个杯盏,向凌晋砸去。 “你住手!”周溪浅一把推开凌晋,转脸怒视妇人。 就在这时,他看清了妇人的满头珠翠。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是凌晋的生母,一面心生惴惴,一面又对她腾起一股愤怒。 “你是谁?”妇人厉声道。 凌晋将周溪浅拉到身后,冷声道:“出去等我。” “慢着!胆敢在我殿内喧哗,是想反了不成!来人——” “母妃!”凌晋沉声道:“我说让他出去!” 周溪浅脑中嗡的一声,心道,坏了,当真是凌晋的生母。 太妃美目冷冷看向周溪浅,“他是谁?你这般回护他?” 忽而,她目中闪过一丝癫狂。 “你是周溪浅?” 她上前一步,“是你?是你迷我晋儿心智,惑我晋儿与其舅父疏远,原来是你!” 太妃扑上前来,手臂高高扬起,裹着劲风向下劈下。 凌晋一把钳住太妃的手腕。 太妃声音凄厉,“你竟然还护着他!若非是他,你岂会拒娶你舅父女儿?若非你拒娶王家女,你舅父又岂会造反?” 凌晋钳着王太妃,扭头对周溪浅道:“小溪,先出去等我。” 周溪浅一双圆眼看着状若疯癫的王太妃,非但没走,脚下反而生了根。 他觉得王太妃像极了一个人。 像他的生父周记。他二人无任何相似之处,一个自私自利,一个状若疯癫,可周溪浅偏偏觉得他们相似至极。 身为父母,从不反思自己,反将过错尽数归到子女身上,再以孝道相迫,站于道德制高点之上,任子女有苦难言。 于是周溪浅道:“你真可笑。” 王太妃倏然看了过来,连凌晋看向他的神情也微微讶异。 周溪浅却浑然不觉,“王渊造反,是株连重罪,你先前懊恼晋哥不肯娶他女儿也就罢了,为何在得知王渊造反之后,还在斥责晋哥没有娶妻?你难道不应庆幸晋哥没与王氏联姻吗?” 王太妃瞪圆美目,“竖子!你敢离间我们母子!” 周溪浅扁扁嘴,“你分明就没想过晋哥会娶一个逆贼之女的后果。如果晋哥真按你的要求娶了他表妹,他作为逆贼女婿,仕途可能就断了!甚至会受王渊牵连,被新皇忌惮,惹上杀身之祸,这些你都不考虑吗?” 王太妃高喊:“住口!竖子!中伤妃嫔,离间皇亲,其罪当诛!” 凌晋突然甩开对太妃的钳制,意兴阑珊道:“母妃,叫一小儿道破心思,您当真还要闹下去吗?” 太妃后退一步,以帕掩口,难以置信地看向凌晋。 凌晋神情冷萧,“母妃乃宫中太妃,我乃朝廷亲王,若不时时刻刻把逆贼王渊挂在嘴边,新帝定会善待于你。可若母妃若继续是非不分心念叛党,莫怪儿子不肯救你。” 第133章 凌晋握上周溪浅的手,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凌晋突然停下脚步。 “我乃外男,太妃居所本就不应常来。儿已惹母妃怨怼一世,思来想去,往后便不必见了。” 周溪浅感到相握的手一紧,已被凌晋拉出大殿。 初春的料峭寒风袭面,周溪浅头脑霎时清醒下来。 他随凌晋走出凌霄阁,见凌晋始终默不作声,探头窥了凌晋一眼。 凌晋道:“干什么?” 周溪浅道:“我怕你难过。” 凌晋低头看了周溪浅片刻,那眸色深沉,似有千言万语。 忽而,凌晋将周溪浅拦腰抱了起来。 周溪浅惊慌地左右乱看,惊呼道:“这是皇宫!” “嗯。” 周溪浅惊恐地看过来,“你嗯什么?” “小溪为我冲冠一怒,晋哥心里,有些如踩云端。” 周溪浅又羞又恼,“我管你踩在哪里,先将我放下来!” 凌晋勾了一下唇,“还请周小公子忍耐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后天更~ 第89章 周溪浅的封侯事宜,在第二日就被凌昶提到朝堂之上。 凌昶搜肠刮肚了一夜,在朝堂上列出了周溪浅三大功绩:一为发现金矿所在地,二为白梨坞津渡识破叛军伪装,三为保护粮草,此三件功绩,或可解国库空虚燃眉之急,或助昭王顺利脱险,或挽战局于狂澜,桩桩件件于国有功,当为封赏。 凌昶坐在九五之位,说出了三个字:“永定侯。” 群臣当即有些微词,周溪浅之功虽确凿,可这封赏未免太过。 新帝宽和,群臣朝纪难免松散些,一群人忍不住交头接耳,生出些许不赞同的声音。 而前郢州刺史往凌晋身上努了努嘴,向群臣使了个眼色。 凌晋背手立于群臣之前,身姿挺拔,并不言语。 群臣恍然大悟,是了!比起成为令他们闻风丧魂的“男皇后”,区区一个“永定侯”,又算得了什么? 给了也就给了! 于是群臣痛快地答应了。 只有周记生出异议。 周记那把嗓子,声如鹤鸣,常常能镇住全场,力压群臣,面对周溪浅的封赏,他显然十分激愤。 “指认叛贼,掩护粮草,实乃我朝臣民之责!发现金矿所在,更是误打误撞,与功绩无关。此等小功,朝廷略施薄赏即可,岂可厚封?使一小儿得功,置沙场战士于何地?置为国捐躯者于何地?” 语调铿锵,令人汗颜。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面不得不佩服周相的口舌,一面以眼神示意:何必呢? 皇帝高兴,昭王高兴,何必去为难一个孩子?封侯又不是身居要职,现下朝廷这般缺钱,封侯不比掏钱赐金要强上许多? 凌晋冷冷开了口:“周尚书令是觉周氏功绩,不足封侯?” 周记扬声道:“如何能够?” “那就怪了,尚书令在职十年毫无建树,为何却能忝居高位?” 周记脸色一白,“你——!” “司空不若先立一功,再来提是功是责?” 凌晋负手而立,平静地住了嘴。 凌昶当即露出舒朗一笑,“既然群臣无异议,那便择吉日为周氏子封侯吧!” 周记面上阵红阵白,群臣立马眉来眼去,眼底毫不掩饰地涌动着一个意思:这个周记,顺错龙鳞了呀! 周记与昭王唱反调,不是他蠢,而是他实在精明得太过。 周记能有今日高位,一为身份高贵,出身士族,但更重要的,则是他摸清了先帝的心病。先帝一生最为忌惮的便是逆贼王渊,周记与王渊水火不容,便是顺了先帝的鳞,先帝自然愿意扶持周记,令将相生隙,来稳定帝位。而今王渊覆灭,朝廷军权转入凌晋之手,周记看来这是打算故技重施,借与凌晋交恶,向新帝传达将相不和的态度。 谁知,好似揣摩错了帝王心思。 群臣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周记身居高位,又惯会以德行打压他人,而今栽了跟头,群臣多少有些乐见其成。 周溪浅的封侯事宜就在朝廷新立之初的暗流涌动中一锤定音。 周溪浅还浑然未知,他正在王府跟梁蔚议事。 他现在回到京城,诸事顺心,若说还有一件事令他难安,就是王寻了。他问梁蔚:“梁大哥,你能不能帮我去寻王寻的踪迹?” 而梁蔚却连王寻进没进京都不甚清楚。 周溪浅道:“我与他相别已过三月,以他脚程,现在应当就在进京。” 梁蔚道:“那我赶紧派人去找表公子。” 周溪浅拉住梁蔚,“我听说他的家人已经都下了狱,我现在担心他在京城无处容身。” 梁蔚连忙道:“小公子放心,京畿周边的客栈、酒楼,以及可以借住的寺庙、道观,属下都派人去找,只要表公子在京城,就一定能寻到他的踪迹。” 周溪浅感激地看向梁蔚,欲言又止。 梁蔚道:“小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周溪浅犹犹豫豫,“梁大哥……我可不可以借你点银钱?” 梁蔚愕然,“小公子缺钱了?” 周溪浅连忙摆手,“不是我,我觉得王寻必然缺钱,可是我的金子都被叛军抢走了……” 梁蔚道:“周小公子不必担忧,我还有些,自当倾囊相助,属下先去派人寻找表公子的踪迹。” 第134章 梁蔚辞别周溪浅匆匆离去,周溪浅自己在小院中逗了会鸭子,又吃了两块糕点,就等来了下朝的凌晋。 凌晋见到周溪浅,将他嘴边的糕点屑揩去,当先道:“小王见过永定侯。” “什么侯?”周溪浅抹了抹自己的嘴。 “永定侯。” 周溪浅放下手,嘴角慢慢咧开,“我的?” 凌晋颔首:“你的。” 周溪浅蹦起来扑进凌晋怀中,“我成永定侯了?” 凌晋托臀将他抱起,“是啊,快让小王参拜一番。” 周溪浅笑嘻嘻的,“你放我下来,我有要事要和你相商。” 凌晋将他放下,搂着他道:“正好,我也有事与你相商。” “你先说。” 凌晋低头看他,“我想对付周记,特来询问你的意思。” 周溪浅轻轻踢了一下凌晋的小腿,小声嘟囔,“还询问什么呀!” 凌晋笑了“我瞧着,周记尸位素餐,工于心计,实在可恶。” 周溪浅颔首,“没错!” “他于国无功,于朝无益,实在不应再殄居高位。” 周溪浅附和,“很是!” “那我便着手搜罗他的罪证了?” 周溪浅歪头打量着他,“你还没有他的罪证?” “没有。” 周溪浅有些着急,“那如何能定他的罪?” 凌晋屈指刮了一下他的鼻,“身在高位,生活奢靡,只要顺着这条线索查,查出问题,是早晚的事。” 周溪浅的嘴角不可控地弯了起来,扬着声音道:“你怎么突然要对付他呀?” 凌晋看着他,“他这般欺负你,晋哥心中气愤。” 周溪浅肩膀左右晃了晃,声音郁郁愤愤,“可是你以前明明还骂过我,不允许我与他作对。” 凌晋笑了,“还记仇呢?” 周溪浅道:“一直记得。” 凌晋道:“小溪生了伪造证据的心,难不成还不让晋哥拦你了?” 周溪浅笑盈盈地看着他。 凌晋捏着周溪浅的腰肉,“晋哥拦你,是不想让你泥足深陷,周记为相十载,贪墨,受贿,强占良田,欺压百姓,这些事必没少干,我们不必费心陷害,只要稍加挖掘,便能让他伏法。” 周溪浅眼睛晶亮,嘴角都要压不住了,“你真的肯为我去搜罗他的罪证?” “怎么,不想要晋哥以权谋私?” 周溪浅立马踮脚亲了一下凌晋的下巴,“要的!” 凌晋将他搂入怀中,“那便尽力让小溪满意。只是最多能让他受到贬谪,想让他身败名裂,恐怕不能。” 周溪浅愤愤道:“就要让他身败名裂。” 凌晋摸了摸周溪浅的额发,“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那就让他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流放的路要经过我母亲的坟墓,我要让母亲亲眼看到他的下场!” 凌晋看着絮絮叨叨毫不掩饰自己仇恨的周溪浅,心下一片酸软,他吻了一下他的额,“怎么是这样坏的一个小东西?” 周溪浅用圆眼瞪他,“我就是这样的人。” 凌晋失笑,“好好好,这就是我的小溪。你想要跟我商量什么?” 周溪浅这才想起自己的事,他略微推开凌晋,正色道:“晋哥,王家人判决了吗?” 凌晋没料到周溪浅要问这件事,说道:“尚未,因王渊之案或可牵涉通敌,陛下一直等我归来再判。” 周溪浅急了,“怎么就成通敌了呢?王渊肯定是受了楚长卿的蒙骗!” 凌晋沉声道:“我也不信舅父会通敌。” 周溪浅一脸忧虑,“怎么办?王家的罪名会不会更重?” 凌晋道:“事无定论,就有转圜的余地,我记得你说过,王寻肯领兵,与陛下的劝说不无关系?” 周溪浅点点头,“是他先告诉王寻王渊胜算很小,王寻才生出了对抗叛军为家族抵罪的想法的。” “看来陛下有心放王家一码。” 周溪浅面色一松。 “但群臣未必肯依,陛下现下根基不稳,恐怕多少会受群臣的牵制。” “那怎么办?” 凌晋沉吟了片刻,“此事的关键在王寻,他有救驾之功,由他出面,必有转机。”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扣门声,梁蔚的声音随后响起,“周公子,属下来禀报表公子的消息。” 周溪浅连忙道:“快请进!” 第90章 梁蔚带来的消息并不如人意。 “都没有找到人吗?连寺庙之类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吗?”周溪浅焦急道。 连凌晋也皱起眉。 梁蔚一脸愁容,“找遍了,都找遍了,殿下,小公子,咱们把建京都翻遍了,就是没有表公子的踪迹。” 周溪浅问:“有没有可能借住在朋友家?” 梁蔚道:“我们只问了表公子亲近的几家,我们再扩大范围问一问?” 凌晋道:“不必,现下不会有人肯收留王寻。” 周溪浅急了,“那他去哪里了?按说早该到了,到底去哪儿了?” 凌晋安抚地捏了捏周溪浅的手心,对梁蔚道:“王氏家眷关押在何处?” 梁蔚回答:“廷尉狱。” “那附近可有什么留宿的地方?” 梁蔚想了一会儿,忽而一拍手,“有一座城隍庙,因战火毁了一半,故未排查!” 第135章 “去那里。”凌晋道。 周溪浅连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于是片刻之后,凌晋、周溪浅、梁蔚策马出府,向着廷尉狱大牢驰去。 临近廷尉狱时,远远听到门口传来喧哗之声。 “走走走!这里是朝廷重犯!岂是你能随意进出的?” 一个瘦小的身影叫人推搡出来,食盒被丢弃到地上,里面的羹食洒了一地。 周溪浅脸色一变,先行向那人驰去。 “王寻!”他翻身下马,扶起王寻,向守卫斥道:“你干什么!” 守卫不识得周溪浅,没好声道:"朝廷钦犯岂是他能探视的?我们不过奉命行事!” 王寻声音恨恨,“就因为我没钱给你们了,你们就这样对我,先前给了你们那么多银子,怎么就让我进呢?” 周溪浅立马道:“你们贪赃枉法,我要告你们!” 守卫嘲笑了一声,“呦!哪家的漂亮娃娃?不陪爷玩,倒还要告——” 一道马鞭劈面而下,守卫登时被抽得一个趔趄,他抬头欲骂,待看清来人,忽而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凌晋策马立于周溪浅身侧,缓缓抽回马鞭。 守卫伏在地上磕头不止,“小的参见昭王殿下。” 凌晋冷冷看他一眼,对梁蔚道:“替王公子进去探望,顺便说一声,将此人革职。” 守卫连忙大声求饶,梁蔚却已翻身下马,将他一脚踹到一边,大步走了进去。 凌晋垂眸看向王寻,“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昔日建京的贵公子,此刻衣着单薄,形容狼狈,在初春的料峭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王寻别过脸,避开凌晋的目光。 凌晋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王寻生了冻疮的手捏住衣角,没有说话。 凌晋道:“关在里面的,不仅是你的亲人,亦是我的母族。” 王寻身体一僵,片刻后,拿通红的指节拭了一下眼角。 周溪浅拉起王寻的手,“没事了,晋哥会帮我们的。” 不一会儿,廷尉狱的看守长从内一路引着梁蔚走出,见到凌晋,当先露出一脸谄媚笑容,长揖道:“不知昭王殿下远来,有失相迎,殿下请放心,王氏家眷一切安好。” 凌晋立于马上,“春寒料峭,不知牢内阴冷否?” 看守长连忙道:“下官即刻安排厚衣后被,绝不让贵人受冻!” 王寻上前一步,“四姐姐一月前得了风寒,现下可好了?” 看守长露出迟疑色,但紧接开口道:“医官马上便来,定保王小姐无恙!” 王寻双目通红,“这一月以来,我给了你们那么多银子,四姐姐却至今没有延医用药吗?她现在、她现在——” 梁蔚见王寻急得浑身颤抖,连忙轻声道:“表公子,方才卑职见到了表小姐,表小姐虽身形消瘦,但精神尚可。” 王寻这才稍稍镇定下来。 凌晋面色冷凝地看着看守长,“你当知道,我母妃姓王。” 看守长立马跪到地上,“是下官照管不利,下官定当悉心照料,绝不再让贵人受一丝委屈!” 凌晋沉声道:“我的家人,就托大人照顾了。” 看守长连忙道:“不敢,不敢,这是下官应当做的。” 凌晋策马回身,对周溪浅道:“叫着王寻,随我回府。” 梁蔚将马让了出来,王寻接过缰绳,恭敬地道了声谢,在周溪浅的搀扶下上了马。 ——他的身体已经瘦弱到自己无法上马。 周溪浅看他坐稳,骑上自己的马,带着王寻向王府行去。 来到王府门前,王寻被周溪浅扶着下了马,抬头看了一眼昭王府煊赫的匾额,忽而露出寂寥一笑。 周溪浅有些心酸地别过眼。 他拉着王寻走进府内。 凌晋已在正厅候着他们。 仕女已为王寻披上厚衣,王寻裹上厚衣,看向凌晋,双目忽而微微一红。 凌晋叹了口气,“为何不来府求救?这些日子都住哪儿了?” 王寻红着目道:“城隍庙中。” “身上的银钱都给了看守了?” 王寻低下头,“是……” “我虽不在建京,可李老太监仍在府中,你但凡来府寻他,便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你的四姐也不至至今无人来医。” 王寻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白了下来,周溪浅有些心疼地看了凌晋一眼,拉着王寻的手坐在一旁。 侍女为王寻倒上热茶,王寻从熏着幽香的侍女手中接过精致的瓷盏,见是自己来府惯常用的,终于落了泪。 他哭道:“我听说二殿下登了皇位,原想求昔日旧友带我见驾,却皆被拦在门外,无人可求。我也想厚着脸皮来表哥府中求救,可表哥府上被父亲手下毁成这样,我来时,见四处断壁颓垣,李爷爷带着人一面修缮,一面痛骂父亲,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上前开口。” 王寻哭得说不下去,周溪浅连忙移到王寻身旁,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王寻哽咽道:“城中四处损毁,建京家家挂白,皆因我父,我家对不起全城的人,我除了城隍庙,实在无处可去……” 凌晋道:“株连虽乃国法,但亲眷无罪,这一点你当清楚。” 王寻抬起头,“表哥,难道我的家人也能宽宥吗?” 凌晋吐出一个字,“难,但事在人为。” 第136章 “只要能得宽宥,要我做什么都行!” 凌晋沉吟片刻,对王寻道:“明日朝会,你与小溪随我进宫,见一个人。” “见谁?”周溪浅问。 “皇后。” 第二日朝会,凌晋牵头,商议王氏罪行。 王渊在位时,为了稳固地位,曾在建京大行刑杀之事,群臣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此刻恨不得夷其三族,将亲眷族人尽数铲除,面对凌晋提出的从宽处理,群臣皆激烈反对。 纵使凌晋提出王寻有擒敌首功,亦不能平息群臣的怒火。 “自古谋逆造反者株连族人,不为酷刑,而为震慑!就因其子在贼首兵败前捅了亲父一刀,就要减轻罪行,岂不纵容罪行?往后若争相效仿,造反重罪如何能抑?臣知昭王殿下心系母族,但请殿下以社稷为重!勿徇私情而枉国法,以致霍乱朝纲,后患无穷!” 凌晋与凌昶交换了一个眼神,止住了话头。 王渊所犯,乃三族尽夷的重罪,若想被从宽量刑,只有一个筹码,那便是王寻的救驾之功。 现下群臣还并不知此功。 此事若被群臣所知,王家定能减罪,但减到各种程度,阖府女眷是否能保全,族中稚子是否能活命,就要看凌晋与凌昶的运作了。 凌晋昨日与凌昶提前商议过,王寻的救驾之功由谁提起,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凌晋自然不行,他是王氏亲眷,天然理亏三分。凌昶亦不合适,他贵为帝王,以私事凌驾于国事,恐受诟病。 毕竟凌昶新立,性情温和,群臣比凌慕琚和王渊在时刚直许多。而今国朝初定,战事方歇,凌昶有心施宽和仁政,令臣民修养,也就不好跟群臣大动干戈。 所以,此事当由一位位高权重的妇人来提。 只有皇后,进可为夫请愿,退可胡搅蛮缠,群臣的国纲大义,也打不到她身上。 第91章 周溪浅与王寻正坐在皇后宫中。 皇后热情地对周溪浅笑道:“你进学的事宜近了,可要将纸笔与给老师的束脩准备好了。” 说罢,皇后转身面对王寻,郑重一揖,“若非公子,妾身难见夫君,请容妾身一拜。” 王寻慌忙起身行礼,皇后却道:“公子家中有难,妾身定当相报,明月,前朝情形如何了?” 名为明月的宫婢无声上前,躬身道:“回殿下,陛下那边刚传来消息,说群臣激愤,请您相帮。” 皇后立马将鬓发一抚,柔声道:“还请二位公子随妾身前往。” 片刻后,皇后携周溪浅与王寻到达朝堂。 到时,群臣正慷慨激昂地议论:“当将王氏三族男子尽数斩首,女子贬为官奴,以严刑酷律,以震当朝,以警后世!” 王寻面色一白,皇后已一步踏进堂内,厉声道:“何人要杀我恩公亲族?” 群臣连忙转身向皇后行礼,只是皆不明白皇后何出此言。 有人询问:“娘娘此言何意?” 也有人劝诫:“此乃前朝,娘娘至此,恐于礼不合。” 皇后从襟下抽出一方帕子,环视群臣一圈,突然掩面而泣,“好一句于礼不合,我一个妇道人家,本就不懂什么礼数,只是你们口口声声对我恩公族人喊打喊杀,还不允许我为恩公分辩一二吗?”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惊疑不定。 皇后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座上的凌昶,“你们的陛下不便开口,可我要说,王渊之子王寻曾在宫变时救我夫君性命,又一路掩护夫君与昭王殿下相见——”皇后擒着帕子揩了两下眼角,“若非王公子舍命相救,我夫君早已命丧叛军之手,你们何来主君?国家又何来君王?” 群臣闻之大惊,“王公子此举,怎么从未听陛下提起?” 皇后泣道:“他一人之性命,如何能抵王氏罪行?他既为帝王,又岂会因私忘公?可若不为王氏减刑,便是陷陛下于不义,陛下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我不能不在乎!我乃陛下发妻,如何能令夫君蒙不义之名,令青史篆刻,后人耻笑? 群臣彻底哑了声,更有甚者,脑门直接坠下一滴汗。 这当朝皇后,素来有贤德之名,而今方知,这口舌也未免太伶俐了些。 皇后将湿帕子从眼前拿下,冲众臣行了一个礼,“还请诸位大人成全我这妇道人家的不情之请,莫让我夫君沦为连个恩人都护不住的千古笑柄。” 群臣连忙弯下腰,一叠声道:“娘娘,使不得使不得!” 凌昶端坐明堂之上,冲皇后尴尴尬尬一笑。 皇后躬身不起,“是我叫诸位大人为难了!” 群臣也只得顺势跪到地上,“娘娘千金之躯,我等却令娘娘折节下拜,我等万死!可是娘娘,王氏所犯毕竟造反重罪,一旦饶恕,恐后患无穷啊!” 皇后揩着眼角,怯怯道:“何人叫你们饶恕了?” 群臣惊疑地抬起头。 皇后哭道:“难道在诸位眼中,我是那等霍乱朝纲的妖妇?我不过是想请求诸位大人从轻发落,如何就成了要给叛贼脱罪了呢?” 群臣的额头彻底布满汗,深觉此妇难缠,一帮人此起彼伏一叠声认错。 “娘娘高风峻节,切莫自毁!” “娘娘!都是臣工的错!” “娘娘!王氏子既有救驾之功,臣工又岂会陷陛下于不义?只是娘娘,重罪从宽,得有度哇……” 第137章 皇后耳尖一动,柔柔放下帕子,“敢问诸位大人,度在何处?” 群臣心中长叹,终究叫她套了进去!叛军的儿子却救了当朝的皇帝,这等史无前例的千古奇闻,他们哪里知道度在何处? 判严了,打陛下的脸;判轻了,显得朝廷无能,群臣一个个伏在地上,心中皆暗叹皇后出的难题。 还是凌昶轻咳一声,“王氏本宗,罪无可恕,念王寻有功,不若将父子二人功过分开,只追究王渊兄弟,将王寻兄弟改为流放,诸位可觉得朕过于宽柔?” 王渊本宗兄弟不过了了十数人,陛下确实过于宽柔!可皇后将此事架到了陷陛下于不义的高度,群臣实在不能再生异议,只得道:“陛下英明。” 凌昶继续道:“至于女眷,本就不在诛杀之列,不若贬为庶人,直接放了,诸位以为如何?” 群臣:“……” 他们默了片刻,硬着头皮道:“……陛下英明。” 凌昶爽朗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诸卿赏罚分明,惩戒有度,有爱卿如此,朕之大幸!” 群臣内心暗自垂泪,口中道:“都是因为陛下英明!” 连冠三次英明的凌昶满意地住了嘴,轻飘飘丢下两个字:“退朝。” 殿外隐蔽处,目睹了全过程的王寻双目通红,在凌昶看不见的角落跪到地上,冲着大殿方向拜了九拜,才在周溪浅的搀扶下起了身。 周溪浅担忧道:“他们已经尽力了……” 王寻面色苍白,在周溪浅的搀扶下微微颤抖,他咬牙道:“我知道,如此结果,已比我想的好出太多……我要去廷尉狱,接母亲与阿姊出狱。” 周溪浅道:“把她们安置到昭王府吧。” 王寻摇了摇头,“他们是罪臣亲眷,借住表哥府中,有损表哥的名声仕途……她们不被贬为官奴,已是万幸,不能叨扰你们。我去找个肯收容他们的尼姑庵,只要我们都活着,住哪里无所谓的。” 周溪浅满心担忧,“我为你筹银子!好歹买个小院,让伯母她们落脚。” 王寻仍是摇首。 周溪浅狠狠跺了一下脚,“是我借你的!你再跟我客气,往后我与你不再来往了!” 王寻看着周溪浅,眼圈再一次红了,他嗫嗫唤了一声,“溪浅……” 周溪浅也跟着红了眼圈。 王寻道:“一年前在醉仙楼,我说幸得你为友,那时已觉情真意切,而至今日,方觉此话太轻。”王寻拭掉眼泪,后退一步,冲周溪浅行了一个揖。 周溪浅连忙相扶。 王寻道:“溪浅之情,我必以余生相报。” 【作者有话说】 溪浅长大了,完结倒计时~~~ 亲爱的读者们,求追一下更,让我完结之前再上个好榜555555 第92章 周溪浅与王寻赶到廷尉狱时,凌晋已在门口。 数十昭王亲卫将门口团团围住,将前来窥视牢中女眷的地痞流氓通通阻挡在外。 王氏女眷相扶着从牢中走出。 王寻冲了过去,跪倒在王渊之妻面前,“母亲!” 王渊之妻掩面而泣。 王寻慌忙抹去眼泪,站起来扶住母亲,颤声道:“母亲,哀恸伤身,切莫忧思,陛下宽宥了我们的罪,咱们可以回家了。” 凌晋策马立于一旁,“我在京郊有一处宅邸,位置偏僻,屋舍简陋,舅母若不嫌弃,可在此居住。” 王渊之妻连忙放开王寻,对凌晋下拜。 凌晋道:“此乃外甥当做,舅母不必多礼,车马业已备好,王寻,扶舅母上车。” 王氏女眷蹒跚着向着侍卫开道的马车行去。 王梧之走到凌晋身边,忽而停下脚步。 牢狱蹉跎与病痛折磨,已让这风华绝代的王家四小姐风仪尽失,她回望凌晋,薄瘦的身姿在凌晋马下款款下拜。 “民女拜谢殿下。” 凌晋凝着王梧之单薄的身躯,“四妹,天气寒冷,当着厚衣。” 梁蔚立马解下披风,裹住王梧之在寒风中微瑟的身躯。 王梧之纤指攥紧领口的暖厚皮毛,借下拜之姿,掩住眸中湿红。 她对凌晋再行一拜,转身上了车马。 女眷的车马消失在众人视线。 周溪浅扯了扯凌晋马头的缰绳。 凌晋低下头,露出一点笑意,“我们也回家?” 周溪浅伸出一只手。 凌晋将他拉到马上,一扬马鞭,向着昭王府驰去 周溪浅在凌晋怀中问:“晋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料峭的寒风拂过二人的面,凌晋轻声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当日,周溪浅封永定侯的旨意下达。 三日后,周溪浅身着官袍,与凌晋一道一路忐忑地走进天子明堂。 十七岁的永定侯风姿特秀,玉立于群臣之中,宛如芝兰玉树,令人移目。 周溪浅亭亭向凌昶叩拜谢恩。 凌昶大笑:“贤弟不必多礼。” 一句贤弟,听得群臣心中一跳。 周溪浅抬头仰视,“臣还有一事相求。” 凌昶道:“小溪请说。” 周溪浅仰着脸,声音清朗,“臣要弹劾当朝宰相——周记。” 群臣当即一片哗然。 唯有凌晋对上凌昶讶异的目光,微微一颔首。 一日前,凌晋已将所搜罗的周记罪行尽数交于周溪浅手中。 第138章 当时凌晋是这样说的:“子揭父过,纵对犹错,你看一眼,我来弹劾。” 周溪浅却摇了摇头,他道:“晋哥,你知道周记为什么对我如此厌弃吗?” “不仅为了你母亲?” “是的,还因为道士批命,我会克父。”周溪浅抬头看向他,“所以我一定要亲自弹劾,我要让他知道,纵将我除族抛弃,将我扫地出门,我依然能克他!” 凌晋黑眸微沉,“你可知你会落个不忠不孝的骂名,甚至青史中都会记下一笔?” 周溪浅笑了,眸中暗光涌动。 “晋哥,先前我们说过,周记最好名,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令他身败名裂。他的罪行最多不过几日谈资,可我若能将他一同绑在青史之上,后人骂我的同时,也必然也会骂他。我打听过了,子弹劾父,千古未闻,我但凡做了,往后青史悠悠,必将他的罪行一一铭记。” “你想好了?” 周溪浅笃定,“想好了!我不在乎名声,至于别的,有你在,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凌晋叹了口气,将周溪浅揽入怀中,“罢了,身后之名我帮不了你,但至少这一世,我能护你周全。” 周溪浅笑嘻嘻地在凌晋怀中蹭了蹭,“所以晋哥,明天让我来吧。” “群臣苛责,能挺得住?” 周溪浅嘟囔,“更难听的话我又不是没听过。” 凌晋摸了摸周溪浅的头,“你呀……真能生事。” 所以周溪浅跪立于大殿之上,身姿笔挺,任身后议论纷起,满殿哗然,仍平静地目视前方。 龙椅上的凌昶神情微动,有些于心不忍,“小溪,先起来吧,此事容后再说。” 周溪浅却从袖中取出周记罪证,捧于头顶,高声道:“周记德行有亏,于国不益,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罪行桩桩件件记录在册,请容臣详奏!” 周记瞠目瞪向周溪浅。 朝堂之上哗然难抑。 群臣皆惊骇地看向跪在最前的周溪浅,目光之中几近敌视了。 周溪浅的身份,在数月前凌晋强留周溪浅时便已尽知,这个邀宠媚上的无德少年,不是周记外侄,而是周记庶子。 子揭父过,何其骇然!群臣谁敢说自己没有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谁敢说自己毫无错处,明镜高悬?若一点错处都被不受宠的子女揪住不放,肆意揭发,这天下可还有纲常?可还存仁孝? 不用周记开口,已有人高声非难,“安宁侯实乃大不孝!” “以子谏父,逆人大伦!” “夫子云,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无怨!父母有失当恭敬劝诫,岂可因父母少顾而心怀怨怼,公然不逊?” “陛下!此子狂悖,当夺永定之爵!” 凌晋紧紧攥紧双手,强忍住为他发声。 周溪浅身姿未变,声音仍不徐不疾,“周记侵人田宅,剽掠市道,放恣下人,欺压百姓,纵凶戮妾,人情同愤!周记为官十八载,疏无政绩,沉迷丹道,于国无功,于民有害!古有王衍清谈误国,今有周记祸国误政!” 少年的声音响彻大殿,如一泓清溪,一股涓流。 周溪浅垂下眸。 他不懂史。自小他被撵出周宅,弃于农庄,他就再没机会读过一本书,写过一个字。 他是世家的耻辱,是兄弟嘲弄的对象,是家族厌恶的孽种,是被人抛弃的孤魂。 但他一刻也不敢忘记与周记的杀母之仇,一刻也不敢忘记心中的恨。 所以他知道王衍。他曾在茶馆中听到百姓戏语,将周记类比前朝的无德宰相王衍,他便记在心间,日日在心中咀嚼。 既然高门大户的宰相王衍能伏诛,周记为何不能? 周溪浅抬起眸,眸中澄澈如水,“臣以外祖英灵为誓,所言字字属实,请陛下彻查周记之罪!” 外祖?这周氏小儿的外祖又是谁?为何突然搬出个什么外祖?群臣眼眸相顾,彼此环视。 凌晋松开紧握的手,缓缓开了口,“永定侯之母,乃祖约将军独女,当年义士拼死相护方逃生于胡人屠刀,却最终被周尚书令绞杀。” 朝堂再一次哗变。 跪在前面的周氏小儿,他骨子里流着祖氏的血脉? 祖氏是谁?那可是臣民心中的英雄,近百年来,他的威名已传遍朝野,为世人所敬仰。那人曾以两千人马,挡胡人铁骑上百次,护家国安康数十年,如此英雄,最终却遭人陷害含冤而死,那是朝堂的悲曲,是民间的神祇! 周氏子竟是祖约外孙! 方才还从容不迫的周记彻底白了面。 他知道,昭王一旦搬出祖约,他就完了。 曾经的凌昶心腹,因徐州人口普查之误险些丢了官职的赵旷朗声开了口:“永定侯所言非虚,下官曾在徐州见过祖将军画像,两人相貌极似,宛若一人。” 凌晋转眸看向赵旷,赵旷对凌晋悄然一揖。 当年徐州人口之误,赵旷得凌晋提醒才捡回一命,却受命凌昶,不得不设计凌晋与周溪浅前往徐州历险。那时,他曾对凌晋许诺:若有差遣,定当命偿。 一年已过,仍言犹在耳。 赵旷的话为周溪浅正了名,凌昶连忙下阶,将周溪浅亲自扶起,感慨道:“先皇在时,常念祖将军之功,而今祖将军血脉尚在,是我朝之幸,是朕之大幸!” 第139章 周溪浅抬头看向凌昶,“陛下,周记之罪——” “查!杀祖氏遗孤,臣民共愤!将周记禁足家中!所犯罪行,一一彻查!” 周溪浅转过身,看禁军涌入殿内,看周记被除袍摘冠,宛如阶下囚一般,跪在大殿之上,凤仪尽失。 他听到周记口中高喊:“不可能……我从未听说她是祖家女!陛下!臣从不知她乃祖家女!” 群臣退朝,周溪浅整理衣冠,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从未见母亲受刑,母亲被绞死之时,他已被送出周府。所以他未闻母亲临终遗言,不知母亲是否陈情过自己的身份,向周记怒骂或者乞怜。 他只知道,他的母亲,死于自己亲父之手,亲父动手之时,从未想过此人是他之妻妾,是他亲子之母。 所以他有今日,是他应得。 【作者有话说】 继续完结倒计时~小溪终于报仇了 第93章 周溪浅感到有人追到自己身旁,而后自己额发,被人轻轻一揉。 周溪浅恍然抬起头。 凌晋对他目露淡笑。 周溪浅鼻尖一酸,在群臣围观侧目下,微微偏开头。 他轻声道:“晋哥……没想到,最后扳倒周记的,竟是母亲的身份。” “并非有意搬出祖氏身份的?” 周溪浅摇了摇头,“我对他算计良多,却从未想过利用祖氏血脉,今日结果,竟好像是无心插柳,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这大抵就是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 周溪浅抬眸看向他。 凌晋握住周溪浅的手,“我的小溪大仇得报了。” 周溪浅望着凌晋,悄悄红了目。 凌晋见左右人皆远去,屈指刮了一下周溪浅的鼻。 “这里都红了。” 周溪浅移开眼,轻笑一声。 凌晋也跟着笑了,“回家吧,陛下为我们准备了一个笑话。” 周溪浅颇好奇地跟着凌晋回到府前,才知道凌昶为他们准备一个什么“笑话”。 御笔亲赐永定侯爵府描金牌匾,挂在了昭王府之下,成了一门双姓,一王一候。 周溪浅瞪圆了眼,心中的感伤都被冲没了,他看着眼前不伦不类的大门,震惊道:“为什么可以这样?” “因为他无银。” 周溪浅指向大门,“无银就可以让我们闹这样的笑话吗?” 凌晋将周溪浅拥入怀中,“人家寻常封候要赐宅,他赐不了宅,就只得赐个牌匾,我瞧着,挂在此处甚妙。” 周溪浅半信半疑,“不荒唐吗?” 凌晋神色笃定,“有何荒唐?” 周溪浅狐疑地望着凌晋,一面觉得晋哥不会骗他,一面又觉得实在不像样子,稀里糊涂地叫凌晋拉进了府。 大门一关,将京城谈资,关在门外。 周溪浅这几日日子过的实在有些没羞没臊。 先是凌昶偶感风寒,罢了朝,而后紧接着又逢休沐,周溪浅与凌晋好痛快地得了几日闲。 就这几日,天气难得和暖,春光难得明媚,可周溪浅哪儿也没捞着去,叫凌晋尽哄到了床上,一连几日下不来床。 无论周溪浅怎么哀求都没有用。 凌晋好似要把先前的兵荒马乱颠沛流离全都补回来,发了狠地搂着周溪浅春宵帐暖,可了劲地欺负。 周溪浅两条软白大腿哆哆嗦嗦合都各不上,霞红的面上一双灵巧的圆眸都发了痴,更别说身上红痕遍布,臀腰一片青紫,肚子痛得不得了,连裤子几日之内不知丢了多少条,还叫凌晋推脱谁叫自己穿着开裆裤。 好似穿了合裆的就能阻挡凌晋的兽性似的。 天底下怎么还有归罪到开裆裤的道理? 周溪浅叫凌晋搂着喂水喂汤,方从先前要了命的云蒸霞蔚间缓了过来,头脑咔拉拉迟缓地开始转了。 春池水暖,一排鸭子悠闲自水面划过。 “窗外的鸭子在叫。”周溪浅嘟嘟囔囔。 “嗯,我去把它们赶走。” 周溪浅抬了一下胳膊,发现抬不大动,瘪下嘴,“是我想出去看鸭子。” 凌晋将人抱了起来,“那我抱你出去。” 周溪浅十分抗拒,“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我不出去!” 凌晋将周溪浅圈在怀里哄,“那我把它们抱进来?” 周溪浅的黑眸格楞楞地转过来,愤愤道:“我、不、要!我不要你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被你弄得下不来床,连鸭子都要赶屋里来看!” 可惜嗓子哑了,把这番激语显得外厉内荏,令人发笑。 而且周溪浅明明知道自己嗓子是被什么顶哑的。 凌晋果真笑了,“好了,好了,晋哥近日实在太过分了。” 周溪浅听着凌晋的自醒,冷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凌晋吻了吻周溪浅的鼻尖,“嗓子还疼吗?怎么这么哑。” 周溪浅哑着嗓子道:“疼。” 凌晋亲了一下他的喉结,“好娇气。” 也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说喉咙。 周溪浅面上作烧,但瞧着凌晋不像是认真检省的样子,连忙伸出一根指头立规矩,“明日不能再来!” 凌晋裹上他的手指,“明日事明日再议。” 周溪浅彻底翻不乐意了,“我想出去玩!我想去找王寻!我想找杨默,我不想在床上!” 第140章 凌晋哄:“好好好,带你去。” 周溪浅道:“晋哥,我最近在思索一件事。” “什么事?” 周溪浅声音恨恨,“我要向陛下讨个宅子,搬出去。” 凌晋立马板下脸,“不许。” 周溪浅继续:“我要养一屋子的美婢,这个给我穿衣,那个给我梳发,还有一个给我端茶倒水,叠被铺床。” 凌晋顿了一下,问道:“小溪该不是介意我府中的侍婢吧?” 周溪浅发怒:“为什么你府上的婢女都那么漂亮!” 凌晋道:“也没见谁家特地养貌丑的呀?” 周溪浅瘪下嘴,不说话了。 凌晋笑了,“婢子换不了,叫客人来家做客,还以为咱们落魄了。倒是你瞧着府里有什么清俊的内监小厮,你瞧不顺眼,便将他们打发了。” 周溪浅愤愤瞪着他,“你为什么还养清俊小厮?” 凌晋道:“天地良心,我常年在荆州,拢共没在这府上住过几日,府中养了什么人,我哪里知道?” 周溪浅勉勉强强接受了。 凌晋将他抱到榻上,“快别闹了,我给你准备了上学的书箱,你看看还缺什么。宫中传来消息,让你明日就进宫听学。” 周溪浅怏怏道:“我不看。” 凌晋已起身将书箱打开,从里面拿出本《尚书》,递到周溪浅面前。 “左右第一堂课绕不开这本,温一温,届时别读错哭鼻子。” 周溪浅翻开书,磕磕绊绊读了起来。 “昔、在黄帝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 凌晋皱了一下眉,“四字一句读。” 周溪浅“哦”了一声,重新读了起来,“昔在黄帝……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 凌晋将书从周溪浅手中抽出,揉了揉他的头。 “句读都不会吗?” 周溪浅闷闷“嗯”了一声。 “我记得你读《搜神记》,还是能读懂的。” 周溪浅扁下嘴,“简单的可以,这么难的我就读不懂了。” 凌晋在周溪浅身旁坐下,“多久不读书了?” “……去了农庄,就没有书读了。” “所以小溪不是顽劣,而是不敢上学?” 周溪浅将脑袋搁在凌晋肩头,喃喃道:“晋哥,我十七了,连书都不会读,我真的不想去丢人。” 凌晋轻声道:“可小溪是当官的人了。” 周溪浅莫名看了凌晋一眼。 “不读书,往后吵不过那些儒生夫子怎么办?” 周溪浅刚要反驳,突然想起来前几日朝臣指着他的鼻子骂,张口先师圣人,闭口礼义廉耻,满嘴引经据典,他也就听懂了一半。 凌晋道:“所以要读书,只有读了书,往后跟朝臣斗嘴,你肚子里才有东西骂回去。” 周溪浅瞅了凌晋一眼。 凌晋垂眸看他,“作什么?” “前两日我被他们骂,你心疼啦?” 凌晋眼底带了一点笑意,“我不能心疼?” 周溪浅抿了一下唇,“那我读,你不要心疼。” 凌晋揉了揉他的头,“不用害怕,我陪你温一遍,明日就不露怯了。” 于是上学前的最后一日,周溪浅依然哪也没去,挑灯叫凌晋盯着读了一日的书。 第二日,朝堂恢复,周溪浅打着哈欠叫凌晋从榻上叫了起来,窝在凌晋怀中与凌晋骑马左摇右晃地进了宫。 凌晋去上朝,周溪浅去读书。 ——凌昶体恤周溪浅辛苦,在学成之前,免了他的朝。 周溪浅叫内监引着来到宫中学堂,堂内已经坐着一个少年。 周溪浅拢共就这一位同窗,自然猜到了他的身份——凌昶的长子,凌曦。 凌曦与周溪浅相互见礼,周溪浅歪着头打量凌曦。 周溪浅知道凌曦比自己小上两岁,今年不过十五,却比自己高出半头,只是一张脸一团和气,像凌昶,一点也没有攻击性。 凌曦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轻声轻气,“小溪兄。” 周溪浅回礼:“大皇子。” 两人第一日入学,都未取字,故而凌曦以名相称,他大抵觉得这样不合礼数,便趁夫子没来,悄声道:“今日我们第一日入学,夫子恐怕问我们想取什么字,小溪兄心里有想法了没?” 取字是大事,不亚于父母取名,于是周溪浅道:“我放学后问问晋哥。” 凌曦对周溪浅与凌晋的关系只是一知半解,微微一愣,才道:“小溪兄是在说四叔吗?” 周溪浅点了点头。 凌曦问:“取字也要争得四叔的意见吗?” 周溪浅认真道:“是呀。” 凌曦想追问,又觉唐突,乖觉地闭上了嘴。 书箱已被内监打开,将里面一应俱全地物件通通摆出,周溪浅见两人话尽,冲凌曦又行一礼,端端正正入了座。 没一会儿,夫子就从内堂走出来了。 周溪浅与凌曦连忙行礼。 夫子不敢深受,还了一礼,引经据典地聊了一通,叫两人翻开《尚书》。 周溪浅高高兴兴翻开了书。 上学比上朝要长,周溪浅下学时,凌晋已在学堂外候了半晌。 周溪浅乳燕投林般扑进凌晋怀中。 “学得怎么样?”凌晋搂着周溪浅问。 第141章 “我能跟上!”周溪浅有些兴奋,“幸亏你昨日带我读了,大皇子早就会了,我险些跟不上进度!” 凌晋笑了,“他自小受教名师大儒,学问自然要比你强些。” 周溪浅道:“晋哥,夫子说要取字,我告诉他要回家和你商量。” 凌晋“唔”了一声,在周溪浅耳边丢下几个字。 周溪浅呆住了,慢腾腾地红了脸。 他跟着凌晋回到府中,关上门,才对凌晋抱怨:“你怎么可以把我类比女子呢?” 凌晋倚着案笑,“是你叫我为你取字,可不就是待字闺中?” 周溪浅再次红了脸,“我不要你取了。” 凌晋轻声道:“清流。” “什么?”周溪浅抬起头。 “清清如水,涓涓不息,你的字,清流。”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字好极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出差没更,所以今天肥肥的。小溪有字啦! 第94章 第二日,周溪浅高高兴兴告诉夫子自己的字,夫子大抵猜到这是出自昭王之口,捋着胡须称赞,凌曦也从善如流改称清流兄。 周溪浅仍规规矩矩称大皇子,凌曦就有些不满意。他那人为人温雅,不满意也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粘,一直等凌曦笑眯眯地提了第五次,周溪浅终于确认凌曦不是客套,改叫他矞皇。 周溪浅刚听到这个字,还吓了一跳,他没读多少书,但觉字中有个"皇"字不妥,直到后来问了凌晋,才放下心来。 凌晋在他脑门上一弹,“是明丽之意,《太玄经》有云,‘ 物登明堂,矞矞皇皇’,便是此意。” 周溪浅捂着脑门瞪他。 “再者,只许你的字是我给你取,就不许他的字是他父皇给他取?瞎操心什么?” 周溪浅放下手,不乐意了,“那你还说取字是夫君的事,父母明明也是可以的。” 凌晋勾起唇,“不想我做夫君?” 周溪浅眼珠子乱飘,不说话。 凌晋靠近,“当真不想?你只需说一个字。” 周溪浅愣了愣,只能说一个字,那岂不只有一个“想”字? 他觉得凌晋问的唐突,冒昧,问的毫无缘由,无可企盼,可见凌晋神色柔婉,不似戏弄,心又隐隐跳了起来。 他知道他心里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蠢念头。 存了不知多久,时不时就要翻出来倒腾,在得知凌晋要娶妻之时,在被群臣辱骂责备之时,在看着凌晋拿剑与群臣对峙之时,在独自一人雪夜离开之时,甚至成了怨念。 可他也知礼义廉耻,也懂纲常伦理,他知道自己只能想想,也就只是想想。 于是便在学堂走了神。 直到听到有人小声呼唤“清流兄,清流兄?”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见夫子已经进内堂休息,周溪浅茫然抬起头来,“怎么了?” “清流兄在想什么?” 周溪浅自然不好说想做你的“四婶”,便捂了捂发烫的脸,问:“你叫我作甚么?” “方才课上,夫子瞪了你好几眼。” 周溪浅懊恼地趴到案上,“我实在听不懂,昨夜晋哥没陪我温书。” 凌曦有些好奇,“清流兄每日学前都温书吗?” 周溪浅闷闷“嗯”了一声。 凌曦称赞,“清流兄好刻苦,弟当真惭愧。” 周溪浅心道:你跟夫子对答如流的,你惭愧个什么?也不知凌晋在忙什么,昨夜他都要睡了才出现。 不一会儿,夫子归来,周溪浅再次云里雾里地听起了学。下学后,凌曦抚掌感叹,意犹未尽:“夫子学问,如山巍渊深,当真精妙。” 周溪浅收拾起书箱去门口找凌晋。 结果凌晋没来。 凌曦也带着小内监走了过来,问道:“四叔还没来吗?” 周溪浅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应该还没下朝。” 凌曦冲提着书箱的小内监摆了摆手,示意他走远些,笑道:“那我陪清流兄等一会儿吧。” 周溪浅看了一眼笑容明媚的凌曦,想拒绝,到底没说出口。 凌曦陪他等了一会儿,便取出帕子铺到一旁的青石上,“清流兄过来坐吧,站着多累呢。” 周溪浅确实等的有些累,便道了声谢,依言坐到了帕子上。 凌曦却也跟着坐到了旁边。 周溪浅多多少少有些别扭。 凌曦又弯腰打开周溪浅放到脚边的书箱,从里面拿出书,翻到今日所讲内容,递到周溪浅面前,“清流兄哪里不懂?弟可以为清流兄讲一讲。” 周溪浅觉得凌曦虽为皇子,人未免有些太好了。 他伸手指了一下书上的内容,“这里。” 凌曦温温柔柔讲了起来。 凌晋来时,周溪浅与凌曦正偎在老桃下的青石上,手里共同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 凌晋倚在洞门前看他俩。 周溪浅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矞皇。” 凌曦便将书收到书箱中,“不打紧,今下午我要出宫,清流兄还要温书吗?若还想,我在醉仙楼等你。” 周溪浅道:“我问问晋哥,他要准,我就去找你。” 凌曦轻声道:“你很不该万事都听他的。” 凌晋冷眼瞧着。 凌曦将帕子叠好,收入袖中,见周溪浅额发间夹杂了一瓣嫩桃,便又抽出一方新帕,以帕垫着,替周溪浅摘了下来。 第142章 粉红的桃花叫风一卷,在帕上瑟瑟。 凌曦将花瓣包入帕中,将帕递给周溪浅。 周溪浅莫名看着凌曦。 凌曦浅笑,“一点春色,赠与清流兄。” 周溪浅的觉得凌曦好文雅,伸手接了帕。 而后听到凌晋冷冷唤了声:“周溪浅。” 周溪浅立马扭头,攥着帕子向凌晋跑了过去。 一直跑到凌晋身边,才回身对凌曦摆手,“矞皇,我先走啦?” 他规规矩矩向凌曦行了个揖。 凌曦看了凌晋一眼,也对周溪浅作了一个揖。 与周溪浅行揖不同,凌曦作的,是给同辈行的同窗揖。 出了宫,周溪浅骑上凌晋的马,在凌晋怀中叽叽喳喳。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凌晋道:“与陛下议事。” “他什么事不能自己决断,怎么总拖着你?” “是我找他有事相商,晌午后我还要进宫,你在家等我,我尽量早回陪你温书。” 周溪浅满不在乎,“不用,我去找矞皇。” 马停了。 周溪浅莫名抬起头。 下一瞬,马蹄突然高扬,将周溪浅掼进凌晋怀中,凌晋一揽缰绳,带着周溪浅飞蹄向昭王府行去。 马匹径直飞驰到周溪浅的庭院,凌晋翻身下马,将周溪浅从马上扛了下来。 周溪浅大惊,“你干什么!” 凌晋将他丢到榻上,双手剪到背后,抽出周溪浅手中的帕子,盯了一会儿,塞进周溪浅口中。 周溪浅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帕子将周溪浅的口撑圆,凌晋将帕子往里捣了捣,见帕子渐渐泅湿了,才拍了拍周溪浅的脸。 “赠帕?” 帕子一侧绣着一株妍丽的牡丹,隐喻凌曦“矞皇”之字,此刻正硌着周溪浅撑得纤薄的唇畔。 周溪浅呜呜瞪着他,凌晋攥着周溪浅的两腕,居高临下,声音发冷。 “有家有室的人了,还敢收别人的帕子?” 周溪浅心道,谁有家有室了!他今日疯了吧! 凌晋指腹滑过周溪浅鼓成包的脸颊,“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刚来府时,对梁蔚多为依赖,怎么后来不依赖了?” 周溪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还有那个杨默,如胶似漆般黏一块,怎么说分开就分开了?” 周溪浅奋力顶着口中的帕子。 凌晋目光沉凝,“周溪浅,我偶尔会想,如果有人如我一般纵着你,你是不是也能同他过日子?” 见周溪浅有话要说,凌晋替他摘下帕子,周溪浅吐掉帕子,骂道:“你哪里纵着我?” 他将帕子丢到地上,声音委屈起来,“再说,也没人像你一样对我。” “对你怎样?” 周溪浅低下头,“……对我这么好。” 他埋怨地看了凌晋一眼,眼睛红红的,有些发软,“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凌晋想,周溪浅在情事青涩有余,主动不足,当初到底是自己引导的他,教他对自己的是风月之情。 凌晋并不很介意什么梁蔚杨默,毕竟周溪浅最初虽一双眼睛晶亮地黏着梁蔚,可白梨坞一月不见,不也把那双眼挪到了自己身上? 周溪浅将自己当父当兄,从他身上贪这点疼爱,可偏偏不就像当情人。 凌晋道:“小溪,可想让一人当你夫君?” 周溪浅嘟囔,“怎么不是你找一人当你夫君?” 凌晋道:“也可。” 周溪浅懵懵抬起头来。 凌晋看着他,“想不想?” 周溪浅喉咙滚动了下,“想就有?” “想就有。” 周溪浅试探道:“你可不可以?” 凌晋笑了,起先只是勾了一下唇,后来眸底就漾起了笑,他将周溪浅鬓发挽到耳后,想到去年初秋,他曾吻过周溪浅的唇。 而后告诉他这是他周溪浅的心意。 当时说这句话时,心底尚有一分疑虑,觉周溪浅分不清楚情意,自己需替他分明。而后种种,虽历经生死,却总归少了周溪浅一句情话。 时到今日,才终于听到回应。 凌晋吻上他的唇,“没什么不可以。” 第95章 与此同时,皇后宫中,皇后原地走了几圈,震惊道:“老天,小叔当真这么说?” 凌昶扶着额,一脸头疼地点了点头。 “别是开玩笑吧?” “昨日与我谈到深夜,今晨下朝后又重提此时,一副非叫我答应不可的架势,你觉得这是开玩笑?” 皇后捂着丹唇,一双美目笑盈盈的,“小叔好气魄。” 凌昶翻了个白眼,“你别添乱!男子娶妻,滑之大稽,这可是要在青史上都能留下一笔的。” 皇后放下纤纤玉指,“你好糊涂。” 凌昶莫名看着妻子。 “小叔此举,实乃大有深意。他到底是曾经的太子,你的亲弟,他在朝一日,你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嫌隙便存在一日,即便小叔坦荡,你不在意,可朝中心怀鬼胎,想要借此离间你们的亦不在少数。小叔大张旗鼓迎娶男妻,一为周公子,二来,就是为了永绝后患了。” 凌昶叹了口气,“你当我不知?可他俩关起门来胡闹也就罢了,迎娶男妻,千古未闻,他是要全天下看他的笑话吗?” 第143章 也不知道哪句话惹了皇后不快,皇后突然坐到他对面,背对着他,不说话了。 凌昶头疼万分,“你又怎么了?” 皇后冷笑,“你们凌家的人面子好金贵,宁可不给名分,将周小公子吊一辈子,也不能失了那点无用的体面。” 凌昶大呼冤枉,“我何时有这个意思?” 皇后神情颇有些哀伤,“他俩之情,本就有违人伦,那安定候闹过几次出走,皆是缘于对这段关系心存不安。往后二人还不知要面对多少嘲弄非议,若你能赐婚,他们所受非议就能挡掉大半,往后才能彼此安心。我听你讲他二人故事,也是同生共死荡气回肠,如何就不能抛开虚名,成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凌昶心下戚戚,觉得妻子话里有话,却又不能深问。 皇后拭了拭眼角,转过身来,“总之,顺小叔之意赐婚,于他安心,于你有益,陛下到底在犹豫什么?” 凌昶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不通人情的了,他道:“你们就没一个人觉得此事惊世骇俗吗?” 周溪浅豁然从榻上站起来,结结巴巴道:“这也太、太、太惊世骇俗了!” 凌晋将他拉回来重新坐到榻上,“只问你愿不愿意,没让你感叹别的。” 周溪浅手脚冰凉,“我、我、我——” 凌晋沉下脸,“不愿意?” “愿意是愿意!” 凌晋勾了一下唇,“那容后我便进宫,令他赶紧赐婚。” 周溪浅这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凌晋,“晋哥,你当真的吗?” 凌晋皱起眉,“这种事,我骗你作甚?” 周溪浅头脑懵然了好一会儿,忽然捧住脸倒在榻上。 凌晋俯身看他,“你做什么?” 周溪浅咕咕笑了起来。 “天呐,我今日在学堂上还想这个事。” 凌晋伸手挠他,“怎么想的?” 周溪浅手捂着脸,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想让大皇子叫我‘四婶’。” 凌晋失笑,拿开他的手道:“出息。” 周溪浅曲臂抱上凌晋的脖,在凌晋唇上印了一个吻。 周溪浅甚少主动,凌晋好整以暇撑着榻,待周溪浅余下表现。 周溪浅抱着凌晋亲了一下又一下,一面亲,一面笑,怎么也亲不够似的,黏黏糊糊道:“晋哥,你怎么这样好?” 凌晋含笑看着他。 “那到时我可以穿红袍?” “我也要穿红袍。” “家里面要挂红灯笼吗?” “府外十里长街,尽铺红毯,挂彩灯。” 周溪浅又咕咕笑了起来,一副难以相信又满心欢喜的雀跃模样,“天呐……我们能拜天地高堂吗?” “可以拜天地,拜凌昶。” 凌晋的唇叫周溪浅啄得湿漉漉的,周溪浅娇声娇气:“那我们也能叫人观礼,洞房里有人撒红枣,有人闹洞房吗?” 凌晋笑了,将周溪浅的一把揽入怀中,“自会十里红妆,大宴宾客,八方来贺,礼乐喧天,我要让曾经斥责过你我的人全来相贺,令凌氏宗族全来相闹,让全天下都知道,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 周溪浅魂飞天外地去醉仙楼找凌曦温书。 倒不是多么发愤图强,而是凌晋告诉他这样顶顶好的一个消息,又舍了他跑去宫中催凌昶下诏。他一个人在府中恐憋出毛病,实在想与人分享。 找王寻太唐突,找杨默又得写书信,思来想去,只有找凌曦最为合适。 毕竟下诏的是他亲爹,左右他过不了两日也会知道。 周溪浅难得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容光焕发地去赴宴,凌曦一看到他喜气盈腮,靥如桃粉,当先红了脸。 周溪浅毫无察觉地坐到他对面,笑嘻嘻道:“多谢你来为我温书。” 那笑容实在醉人,凌曦恍恍惚惚掏出书,与周溪浅一道读了起来。 好在两人一个并非真要教,一个也并不打算真要学,学了还不到两刻钟,经书被划拉到一边,一壶好酒摆上了桌。 酒酣耳热,周溪浅觉得时机正好,正神神秘秘想要暗示些什么,凌曦当先开了口。 “清流,我听闻你去过战场,可否跟我讲一下战场是什么样的?可是凶险万分?” 周溪浅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我和晋哥一道去的,不觉得如何凶险。” 凌曦赞叹:“清流好胆识,听闻清流识破胡人伪装,才护住了前线粮草?” 周溪浅傻笑,“不是啦,是晋哥前来救我,才将那人成功阻拦。若没有他,粮草也未必保得住。” 凌曦惊呼,“清流的经历好凶险!那清流是如何识破那人身份的?” “左不过是因为他放我去找晋哥,又想方设法将我抓走威胁晋哥,让我觉得行为有异罢了。” 凌曦钦佩:“清流好机谨!” 周溪浅有点不高兴了,他喝了酒,脑子不清醒,说话也失了尊卑,“你做什么总追着我吹捧?” 凌曦愕然,“清流不喜欢听?” 周溪浅重复:“战场是我跟晋哥一起去的,粮草是因为晋哥来救的我才护住的,我能识破敌军,也是因为他曾想拿我威胁晋哥。” 凌曦沉下脸,“清流不许这样想,功绩是你的,不要如此妄自菲薄,更不要轻易让给他人。” 周溪浅心急万分,心道:呆子! 第144章 他灌了几口酒,压住心底怦怦直跳的心,装作若无其事地意有所指:“你不觉得,我与你四叔之间——” 凌曦连忙道:“四叔太过欺你天真!” 周溪浅懊恼地将盏在案上狠狠一置。 凌曦权当他心中不忿,“清流性情机敏,心思纯正,十七岁年纪就能勘破白梨坞秘密,又孤身犯险,探得金脉所在,出入战场,面不改色,阻拦敌军,奋不顾身。桩桩件件,哪个不值得外人称赞?却受四叔所累,为外人耻笑,令名声受损,我替你不值!” 周溪浅怔怔开了口,“……大皇子,你这样想,不怕你四叔生气吗?” “我是当朝皇子,我怕他作甚!” 周溪浅心道,他小小年纪就这般好胆识,真是令人羡慕,我明明大他两岁,怎么有时候看着晋哥还是既敬且怕的? 凌曦立下豪言壮语,只觉心中激荡,一双眼企盼地望着周溪浅。 周溪浅捧着盏饮了半晌,突然道:“矞皇,你说你父亲什么时候有钱?” 凌曦一愣,“清流问这个做什么?” 周溪浅饮了一口酒,幽幽一叹,“我想要座宅子。” 凌曦神情立马激动起来,“可是他对你不好?” 周溪浅莫名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 他是想,如若后跟晋哥吵架,总得有个拿乔使性的地方。他笨嘴拙舌,嘴巴不如晋哥伶俐,人也总是叫他欺负,但他自己有个拿手绝活,离家出走呀! 但这怎么好意思跟一个外人讲呢? 周溪浅双颊夭夭,双眸滟滟,含醉望着凌曦。 凌曦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他道:“小溪……如若有一日,我有权赐你宅子,你愿不愿……” 周溪浅莫名看着他,“愿不愿什么?” “愿不愿……像效忠四叔一样……一样对……” 凌曦的“我”字还没说出来,雅间的大门被人豁得打开了。 周溪浅扭过头,凌晋正站在门外。 周溪浅眸光一亮,叫了声:“晋哥!” 凌晋径直向他走来。 周溪浅席坐在地上,此时只能仰望凌晋,他伸出手,一把抱住凌晋的大腿,一双醉眸朦胧而期盼,“成了?” 凌晋抚上他的面颊,垂眸道:“成了。” 周溪浅高呼一声,扭过头对凌曦道:“矞皇!你以后可以叫我四——” 周溪浅的嘴被凌晋捂住。 周溪浅呜呜了两声,叫凌晋拦腰一抱,软倒在凌晋怀中。 他醉眼朦胧,痴声道:“你晃得我头好晕。” 凌晋抱着他向外走去。 凌曦出声喊道:“清流!” 凌晋抱着周溪浅转过身来。 凌曦道:“你刚让我喊你什么?” 周溪浅缩在凌晋怀中,耳边翁然作响,脑中混沌一团,什么也没听见,只将自己热乎乎的脸蛋,贴上凌晋略显凉意的颈间。 凌曦呆呆地看着两人。 周溪浅的红唇贴着四叔的一截修颈,太过亲昵了……像嬷嬷口中的欢爱之举,像小画上绘的风月之狎。 周溪浅还在无意识啄吻着凌晋的颈间。 凌曦脑中轰然一响,那些似懂非懂的思绪终于分明了。 凌晋冷冷瞥了凌曦一眼,抱着周溪浅转身离开。 周溪浅此刻的模样是骑不了马了,因他坐不得车,醉仙楼现场为凌晋架了辆轿子。 凌晋搂着在自己颈间啄的啧啧有声的周溪浅进了轿。 他捏住周溪浅的后颈,迫他抬起头,唇舌覆上,手掌探了进去。 倒没有狎戏,而是在他腰下拍了一下,责道:“怎么醉成这样?” 周溪浅身上热得厉害,胡乱除了自己的外衫,跨坐到凌晋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晋哥,我今天穿的是开裆裤。” 凌晋额间青筋一跳,扼在周溪浅腰间的手使了点力道。 周溪浅轻哼一声,软倒在凌晋怀中,口中叼着凌晋的衣领,一副催他欺辱的醉人模样。 凌晋自然不会当真在轿中办了周溪浅,令周溪浅再添一笔不堪传闻,他捏起周溪浅的后颈,淡淡道:“方才想叫凌曦叫你什么?” 周溪浅黏糊糊道:“四婶。” “这么迫不及待想让人知道?” 周溪浅重重道:“嗯!” 后颈被捏得难受,周溪浅伸手扒拉凌晋的衣物,红唇往凌晋身上凑,哼哼道:“晋哥,难受。” 凌晋攒紧眉,搂着周溪浅不让他动。 周溪浅毫无章法地挣扎了一会儿,又开始左右挪动,坐立不安。 凌晋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别乱动!忍到家中!” 周溪浅眼中盈出水汽,慌慌道:“晋哥,有个硬东西硌得我难受。” 凌晋眉间一跳,将周溪浅扼入怀中。 到了王府,进了屋宇,凌晋遣散众婢,将黏在身上的周溪浅放到榻上。 开裆裤自然有开裆裤的妙用。 直教训得周溪浅哑了嗓,涕泪横流地哀哀地求,一叠声求着要小解。 最终弄得榻上不能瞧,周溪浅崩溃大哭,却又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好似前十几年的憋闷不愤,全为了今日这一遭。 周溪浅问:“什么时候娶我?” “这月十五。” “怎么这样快?” “因为我也等不了。” 第145章 凌昶大抵实在是叫凌晋催得不行,两人刚混闹完,指婚的诏书就快马加鞭地传进了昭王府。 老内监大约这辈子也没念过这样离谱的诏书,磕磕绊绊地念完,强拉起一张笑脸,冲着眼前一双人道:“奴婢给昭王与安定候贺喜了。” 周溪浅携着凌晋的手起身接旨,高高兴兴冲他一让。 昭王与安定侯的婚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安定侯无家无室,总不好从昭王府出,再从昭王府入,凌昶与皇后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让周溪浅从宫中走。 于是离婚期还有三日,周溪浅收拾行囊搬进宫中。 走的时候依依不舍,眼睛一步三回头地黏着凌晋,凌晋本还要忙府中婚前的各项事宜,瞧着周溪浅这样,不得已,一直将他送进宫门。 周溪浅仍背着他那个小包袱。 从周府出走,到入住白梨坞,再到随凌晋上战场,颠沛流离,东奔西走,周溪浅一直背着他的小包袱。 这小包袱从最初只装了一张旧襁褓,到如今,已鼓鼓囊囊。 里面装着凌晋的私印,第一次骑马磨伤大腿时凌晋给他的伤药,几颗已经干透了的渍梅,一罐槐蜜,还有三支金耀耀的金钗。 周溪浅像一只硕鼠,非将所有珍重的东西都敛进包中,方觉得安心。 周溪浅背着小包袱站在宫门口挥手与凌晋作别。 凌晋摸了摸周溪浅的头,“三日后要记得骑马来府。” 周溪浅郑重点点头。 这是凌晋与凌昶商议的结果。 凌晋说,周溪浅非是嫁,自己也非是娶,不能留下安定侯以男身出嫁的笑柄。所以凌晋不会来宫中迎娶,周溪浅也不会坐轿,三日后,周溪浅会骑高马,着红袍,叫禁军开道,光明正大走入昭王府。 凌晋望着他,深眸缱绻,“若敢不来——” “我一定来。” 凌晋笑了,“好,晋哥等你三日。” 宫门在两人相视中闭合。 【作者有话说】 超厚一更奉上,还有一章就大结局啦,今天是11月26号,我想等12月1日更,蹭个月初自然榜><所以,辛苦大家等一等啦! 第96章 三月十五,春日正盛,晨曦方出,莺燕方鸣。 紧闭的宫门豁然打开,五百禁军开道,安定侯一身红袍,身姿笔挺,风仪卓然,策马立于铁衣禁军后,晨曦微风中。 与此同时,昭王府的乐声直上云天。 禁军一声令下,周溪浅向着遍府红霞、礼乐齐鸣的昭王府行去。 这可是建京城的大热闹! 毕竟这是昭王和安定侯成亲的奇婚事,是古来未闻旧历的奇婚礼! 百姓争相涌出,倾城而动,攒在军队之外,擎着脖子去瞧今日的新郎官。 有人忍不住高喝:“周家子当真美如好女!” 便有人不乐意,“明明是貌比潘安,姿胜卫玠!若非安定侯护住彭城粮草,胡人铁骑止指不定都过江了,哪容你这般鄙薄?” 又有人插嘴:“别吵,别吵,瞧人,瞧人!这安定侯当真仪姿皆美,令人神往!” 周溪浅目不斜视,手里紧捏着缰绳,从众人的流言与赞语中穿行。 他转过大道,踏入昭王府的巷陌,满目的红当即映入眼中。 红毯,红绸,红灯笼,红纸花,煊煊赫赫,令人目力朦胧。 周溪浅低下头,悄悄眨去眼底湿意,前所未有地思念起凌晋。 他开始埋怨凌晋不肯来迎,他现下不想颜面,不管流言,只想让凌晋骑马领在自己轿前,自己晃晃悠悠坐在轿中,只需一掀帘,就能瞧到他的一身红袍,英挺背影。 周溪浅突然一斥马,向着昭王府打马而去。 禁军纷纷避让,百姓纷纷躲避,周溪浅轻骑跃入昭王府正门,凌晋正一身红衣站在门内。 周溪浅连忙翻身下马,扑了过去。 “怎么不去迎宾?” “迎你。” 周溪浅在一众禁军与百姓窥视中,克制住钻入凌晋怀中的举动,牵起凌晋的手。 凌晋在他手上用力一握,拉着他转过影壁,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五百禁军兢兢业业把守起府门。 府外吵嚷,府内也热闹得厉害。 新晋尚书令赵旷正迎来送往,忙得满面通红。 凌晋与周溪浅穿过起身相贺的达官显贵,向着正堂而去。 当朝天子与皇后已在正堂等了多时。 两人在礼部尚书高声礼赞中向南面而拜。 内赞来回穿行,酒脯呈了又递,两人叫礼部尚书与赞礼官指使着左摇右晃,最后齐齐俯身向帝后下拜。 凌昶原本还有些不自在,但瞧着眼前两人两手相执,二人的过往好似也在眼前一一闪现,他竟也生了感慨之心,虚扶了一把,感叹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皇后捂嘴轻笑,也跟着重复了一遍,“一家人了。” 周溪浅松开凌晋的手,对帝后盈盈一拜。 凌昶不便久留,他是一国之君,呆久了有夺新郎官风头之嫌,只坐了片刻,便携皇后离去。周溪浅跟着凌晋转到前院,向着文武百官一席一席去敬酒。 这些人不乏在大殿上斥过他忤逆,在江北军营前骂过他媚上的人。 周溪浅都不认识,只觉眼熟。 言语到底比面容锋利,好些人周溪浅一眼望过去还未想起是谁,斥责的话语已在心底浮现。 第146章 周溪浅唇边挂笑,向他们举杯。 这些人连忙起身,向他恭恭敬敬祝贺。 凌晋挡在周溪浅身前,眼底难得露了点笑意,看着眼前一个个拱手恭立满口溢美之词的人。 门口忽而走进来两个人。 周溪浅扭头一瞧,当即丢开凌晋的手跑了过去。 王寻与杨默在内监的牵引下走入席间,看见周溪浅向着这边奔来,皆微微一笑。 周溪浅眼底的惊喜要盛不下了。 若说周溪浅先前最担忧的事情,一是王寻碍于身份不愿来,二是杨默千里迢迢不能来,他巴巴着人送去请帖,一直到前一刻,都心怀忐忑。 没想到,两个人都来了。 周溪浅想一头扎进两个人怀中。 杨默好不耐烦,“来你们府要挤死了!” 王寻却对周溪浅郑重道:“小溪,恭喜。” 周溪浅双眸登时盈出一圈泪。 王寻笑道:“今天是喜日,小溪不要哭。” 周溪浅拭掉眼泪,对王寻行了一揖,“府中都好?” “都好。” “陛下前几日托我问你,待家中安顿好,可愿入朝为官?” 王寻沉默片刻,轻声道:“先不说这个。” “为什么?” 王寻笑了,“你的大喜日子,先不要说我的事。等什么时候你得闲,我与你细说。” 周溪浅点点头,“我明日就去找你。” 杨默坐在一旁,懒洋洋道:“安定侯——快上些府上私藏的好酒。” 周溪浅扭头见他,“这就是最好的。” 杨默给自己和王寻皆倒上,跟周溪浅手中盏一碰,“再闹矛盾,别乱跑,我那船随时可开。” 周溪浅攥着盏笑,“我不跑啦。” 杨默啧了一声。 周溪浅诚挚道:“你在徐州要好好的,有什么困难与我写信。” 杨默笑了,“我新官上任,能有什么困难?” 周溪浅便举盏与杨默再碰一杯。 周溪浅有此话,是因杨默在护卫粮草一事中也立了功,在徐州一个不大的县封了县令,此时正值刚上任。 周溪浅感念杨默千里赴宴,与杨默饮尽杯中酒,相视一笑。但看王寻闷着头饮酒,周溪浅对杨默叮嘱:“你看着他点,他酒量浅,别让他醉了。” 杨默笑了,“安定侯好聒噪。” 他探身,撞了周溪浅一下,“你跟昭王闹这样一出,你们俩的事,恐怕要千古传扬了。” 周溪浅嘿嘿傻笑,不说话。 杨默恨恨:“出息!” 周溪浅拿盏挡住脸,双眸弯弯,宛如眉月,他笑看着杨默,语调轻扬。 “不好吗?” 竟有一股恣意的风流气度。 杨默心下一跳。 凌晋走了过来,在周溪浅肩上一捏,将他拉起揽入怀中。 “随我去见一见凌曦。” 周溪浅眸底含笑地跟着凌晋走了。 凌曦坐在高位,正攥着酒盏发呆。 周溪浅叫凌晋揽着,伸臂在他眼前一晃,“矞皇。” 凌曦连忙起身,先唤了一声“四叔”,又落在周溪浅依偎的身姿,怔怔地不说话。 周溪浅双目盈盈:“多谢你这阵子陪我温书。” 凌曦声音发涩,“是我乐意之至。” “但我接下来暂时不去啦。” 凌曦吃惊地抬起头。 “我向夫子讨了个假。” 周溪浅一身红衣,身后是盛开的灼灼春桃,他依在凌晋身旁,颊如衫红,面比桃艳,不知比那日树下共读又明媚几许。 凌曦心底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他举起盏,以袖掩面,将杯中酒饮尽。 凌晋拉着周溪浅走了。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带你去一处地方。” 凌晋拉着周溪浅来到了周溪浅的庭院。 周溪浅惊讶地捂住嘴。 庭院四周的高墙被推平,原本不大的清池扩成湖,烟波浩荡间,一艘遍扎红绸的大船泊在岸边。 周溪浅震惊道:“三日!你怎么变出一个湖来的?” “引建京秦淮之水,不难。” “为什么要挖这样大一个湖?”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在船上卧眠。” 周溪浅忽而想起,他与凌晋一道去白梨坞时,因自己腿上有伤,曾在一艘小船上共眠过。 那是他与凌晋尚不相熟,他记得自己隐约说过一句喜欢在船上。 现下想来,大抵喜欢的不是船上卧眠,而是船侧有一个可共渡之人。 他们似乎总在船上。在前往徐州的大船,在腿受伤后不得不乘的野渡小船,在从泗水逃离到淮水的荆州军舰,在悄然驶离战场去光州求援的快船,在箭矢如蝗的战船……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喜欢,凌晋竟然凿出一座湖,引来一艘船。 凌晋已拉他走上船。 船上如红软仙洞,毛毡红绸铺地,美酒佳肴陈案,舱内隐隐约约可见烛火耀耀。 凌晋拉着周溪浅走进舱内。 粗壮的红烛在一盘盘桂圆红枣间高燃。 红烛哔剥声钻入耳中,周溪浅惊讶地看向凌晋,“这是我们的洞房?” 木窗被凌晋一一阖闭,将满府热闹关在窗外。凌晋转过身看他,“喜欢吗?” 周溪浅软倒在红绸软榻上,拿袖挡在脸上痴痴地笑。 第147章 “晋哥,我们的洞房竟然在船上。” 凌晋在他身边坐下,笑了,“一生只一次,自要费心些。” 清波荡漾,周溪浅在榻上微晃,船中昏暗,让人恍觉日已暗移,周溪浅蜷到凌晋身边,“晋哥,我当真喜欢极了。” 凌晋抚过他的发,“等到夜里,船驶到湖心,天地间便只有你我了。” 周溪浅抬眸向他看来,“那我们现在来做什么?” 凌晋将他拉入怀中,“躲会儿闲。” 周溪浅低低笑了起来。 “三日不见你,外面人来人往,来不及与你说几句私语。”凌晋轻声道。 周溪浅问:“你想说什么?” 凌晋垂眸看向他。 “先前总难令你安心。” 周溪浅眸底涌出波光。 “也不知往后能否叫小溪安心?” 周溪浅圈住凌晋的腰。 “晋哥,我们这一闹,是不是千里可闻,千古可传?” “嗯。” “是不是往后再无人会给你介绍女子,迫你迎娶他人?” 凌晋笑了,“自然,已没有人家敢嫁女儿入咱们家。” 周溪浅轻声道:“那我没有什么不安心的了。” 他缓缓松开凌晋,微微向后一避,低下了头。 凌晋未笑他,只坐在一旁,等他平复。 周溪浅知道自己泪从何来。 他过去曾孤苦无依十几年,自然懂得这份安心何等珍贵。 周溪浅的泪竟止不住了。 有些辛酸不论如何剖白,也未必能叫旁人体悟;有些遗恨不论如何弥补,心底也到底难平。 总归有人肯将他放到心尖。 过往崎岖坎坷,叫身边人一宠,终可矫情一泪,痛快哭一场。 往后迷津散尽,暗夜归明,皆为大道坦途。 恣意尽驰骋。 【作者有话说】 完结虽凉,但结尾落笔时的心绪起伏,实在是唯码字才有的独到体味~所以我依然是幸福的!感谢姐妹的陪伴,感觉很暖心><有时发点小牢骚,也收获了读者朋友的鼓励和安慰~感动!感谢姐妹的订阅、评论和打赏~鞠躬!在这里生生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您觉得这篇文值得分享,还请不吝推荐、分享~生生在这里谢大家了! 关于番外,前阵子有点心灰意冷(笑),原本不打算再写,但是评论区好几位姐妹在问,为了你们,我也要写!(握拳)但不会这一两天,因为我最近沉迷写隔壁的换攻文><所以也希望大家能够将隔壁的许老师加入书架~让我下一本的开局不要那么惨><再次感谢! 关于下一本的开文时间,我要再攒一攒存稿,尽量一月内让许老师与大家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