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颜》 第一话 冷夜 入了三更,忽地下起大雨来。 墨色夜空就像是豁开了一条口子,密密匝匝的雨水倾盆而落,哪消半个时辰,坑洼的村间土路就被冲刷成了泥塘。 天气又冻了两分。 打更人被堵在半道上,只得暂且猫腰躲在狭窄的房檐下,捏起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晃了两晃,咂咂嘴,叹了一口气。 “贼老天……” 他小声嘀咕,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正犯愁这雨不知几时才会停,耳中忽闻得一阵纷乱脚步声,遥遥踏水而来。 月霞村这地界,向来一入了夜外头便少有人走动,尤其这会子已是后半夜了,又落着大雨,会是甚么人跑得这般急? 打更人心下起了两分好奇,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待要瞧个清楚,那脚步声已到了近前,却是两个人,一脚踩进离他不远的水坑里,掀起漫天水雾,扑熄了他手中那盏清冷冷的灯笼。 这下子,四下里是半点光都无了。 “打脊泼才,找死也走远些!” 打更人心里燥得慌,跳着脚地咒骂,就见那二人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个朝这边望了望,似是弯腰与他赔了个不是,转过背对身后人道:“冯叔,劳您再快些,马上就到了!” 面目瞧不清,听那微微打哆嗦的嗓音,倒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催催催,催命哪!” 后头那人没好气地道:“这鬼天气,也只有我肯跟你走一趟,老子浑身都湿透了,你还只顾催!” 少年一叠声地道歉,脚下却是又跑了起来,引着身后那姓冯的家伙冲到一户歪歪斜斜的农舍前,“砰”地撞了进去。 …… 小小的农舍没有院子,瞧着破败不堪,风雨飘摇中仿佛随时都会垮掉,从外边儿看,压根儿是不能住人的。 进了门,也不过一里一外两间房而已,狭小得紧,胡乱堆些箱笼杂物,若是身材稍微胖大些,只怕在里头打个转也困难。 “冯叔,我也知道不该这么晚了强拉您出来,可我实在是没法儿,也等不得了!请您赶紧瞧瞧我妹罢,她……您医术好,德行更没的说,村里人人说起您,都是要竖大拇指的!” 那少年显然很心急,掩了门,满面的雨水也来不及抹一抹,语无伦次絮叨些奉承话,一面将那姓冯的郎中往里间扯。 这间屋,比外面那间更为逼仄,桌上点了一根蜡烛,烧得只剩下半截儿,烛泪淌了一桌,光线却微弱,跳动着洇出一团小小的光圈。 房中有两个女娃儿等在那里。小的那个约莫七八岁,坐在小杌子上瑟瑟发抖,脸上爬满泪,惊恐万状地盯着那冯郎中。 大的那个总有十三四了,却是双眸紧闭毫无意识地平躺在榻里,额上缠着破布条,早已被浸得透湿,前襟一片暗红色的痕迹。 “嘶——” 冯郎中惯来只在村间医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一见这阵仗,便不由得从牙缝里吸了口凉气,搓搓手,回头望向那少年:“我说葵小子,你家连翘这情形只怕不大好哇!怎地弄成这样?她一个小姑娘,总不见得会有人与她过不去吧?” 少年闻言低了低头:“我……今日去找我师父讨工钱……” “哈,讨工钱?!” 冯郎中与这名叫叶冬葵的少年算是旧识,不必听他说完,心中已是了然,当下冷笑一声:“你脑子给门板夹坏了不成?赵老狗那个吝啬货,既将你赶了出来,又怎会——不消说,钱肯定是没讨着吧?” 叶冬葵将脑袋埋得更低:“没说两句话,便惹得我师父发了怒,随手捞起柜头的砚台就往我身上砸。我、我不该躲的,要不然我妹也不会……” “喙,那赵老狗是个心狠的,真下得去手哇!” 冯郎中感慨一句,便将袖子撸了起来:“罢罢罢,让我先瞧瞧,你躲远些。” 叶冬葵果然将那个六神无主的女童拉起来,忙不迭朝旁边闪了闪。 冯郎中煞有介事凑到榻边,先翻翻那小姑娘的眼皮,再探探她的脉象,好似吃了一惊,眉头倏然揪成团,发了半晌愣,最后几乎是颤抖着,将手指送到小姑娘鼻间。 屋子里静的可怕,半点声息不闻,唯独桌上蜡烛的光,冷不防微微摇动了一下。 片刻,那冯郎中陡然像是被针扎一样跳起身,朝后连退三个大步,指着叶冬葵的脸破口大骂起来。 “好你个叶冬葵,竟让我来医个死人,你他娘的这是在害我!” “嗤拉——”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瞬时将这小小的屋子映得一片雪亮,紧接着,“咣啷”一声炸雷,震得农舍仿佛也摇三摇。 可是,数九寒天,怎么会打雷? “你家叶连翘明明已是死了,你却还让我来瞧,明日传了出去,村里人只会说,她是被我给医死的!” 冯郎中喷得唾沫四溅,扯着喉咙怒声道:“我早说过,看外伤我不在行,你偏生就是不信,非要我随你来!我是看在你爹面子上才跟着你走这一遭,不想你却害我名声!” 死……死了? 叶冬葵似乎是被那一声惊雷给吓傻了,呆立在原地半晌作声不得,他身畔那小女童,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会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醒过神来,嘴唇嗫嚅:“我背她回来的时候,她还在我耳边叫疼,怎么会……冯叔,您再好好看看行吗?我妹她不会就这么……” 一边说,一边上前去扯住冯郎中的袖子。 “看?我还看个屁!”冯郎中将他往旁边一掼,“脉象、气息全无,分明是已死透了,你躲开,明日不许你同人提起我来过!” 说罢抽身就要往门外走。 正在这时,那小女童却蓦地叫了一声。 “哥,我看见……二姐好像动了一下!” 叶冬葵与冯郎中俱是一愣,几乎是同时回过头。 榻上那女孩儿仍旧静静地躺在那里,烛光拢出来的阴影投在她脸上,不知何故,使她整张脸看起来添了两分诡谲,面色苍白如纸,两片花瓣唇却是天然上翘,就好像…… 就好像是在笑一般。 冯郎中心里打了个突,咕咚吞了一口唾沫,壮起胆子强撑道:“怎么可能,我明明瞧过,已是个死人……这个那个,我看你们还是赶紧张罗后事的好……” 话音未落,他猛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榻上那小姑娘,竟然呼啦一声,坐了起来。 第二话 初醒 叶连翘足足在床上躺了七天。 头几日一直浑浑噩噩,后来隐约有了知觉,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晓得身畔常有人走来走去,然而对于周遭情形,竟是半点不清楚。 直到额头上狰狞的伤口渐渐结了痂,脑子里那段原本不属于她的杂乱记忆,才一点点清晰起来。 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她有七天的时间来感受、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不用强逼着自己一下子便融入其中。 就在几天之前,她还只是个扔进人堆儿里便找不着的普通女大学生,而现在……现在是大齐朝康和六年,一个她从未曾听说过的年代,她摇身一变,成为了十三岁的农家少女叶连翘。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实在没办法把“穿越”这种事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因为伤得太重,她甚至不能尖叫两声或是站起来发疯跑上几圈,她只能默默地,被动地接受这一切。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她还可以继续活着——说实在的,这就已经很好了。 破烂的窗户外透进来一星儿阳光,自那晚落大雨之后,天气竟渐渐暖和起来。 叶连翘今日觉得精神好了些,在榻上躺的混身酸痛,索性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胳膊腿儿。 额上的伤疤极深,连带着眼睛也有些肿,脑袋倒是疼得没那么厉害了。 她思索一阵,觉得走两步路活动活动,大约不至于牵动伤口,刚要下床,忽听得房门一声响,八岁的叶丁香探头探脑钻了进来。 “呀,二姐,你怎么起来了?” 小姑娘抬眼见她作势要起身,登时便着急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摁住她的肩膀,带着一脸孩子气,理直气壮地嚷嚷:“哥说了,你伤还没好呢,不能下地!你是要水喝,还是肚子饿?叫我一声,我给你端来呀——嘿嘿,我刚刚生了灶火,马上就能有热水喝了!” 说着便是一歪头,面上多了两分得意洋洋的神气。 脑子里原主的记忆,让叶连翘对面前的小丁香有一种无法抗拒的亲近感,自然而然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才八岁的小女孩儿,脸蛋儿圆嘟嘟的,却不是因为肉多,而纯粹是由于,婴儿肥还没褪去而已。也不知是平日里吃得太差营养不够,还是成天吹冷风的缘故,小丁香的脸颊皴得厉害,嘴唇也裂开一道道血口,瞧着很让人心疼。 “你不能动灶火,烫着你怎么办?” 叶连翘抿唇冲她和善地笑了笑,转头朝屋外张望:“冬葵呢?” “哥去县城里给人背麻包了呀!”丁香笑得一脸满足,张开两只小手在她面前比划了一下,“一天能挣二十个钱呢!” 二十个钱…… 叶连翘忍不住拧了一下眉头。 叶家日子过得窘困,这她是知道的,家里的最后的二三十枚铜板,都花在了给她治伤上头。可是,背麻包这样的力气活,辛苦一天才能挣二十文,够什么使? 这苦哈哈的日子哟…… “我今天觉得好多了,想到屋外瞧瞧,丁香陪姐姐好不好?”她放软声调,对身畔的小姑娘微微笑道。 “二姐你真的能走了?那……好啊!”小丁香粲然一笑,使劲点点头,乖乖巧巧扶着她站起身,没忘记补上一句,“不过,只能在外头站一小会儿,哥说了让我照顾姐姐呢!” 叶连翘含笑应了,牵起她的手,慢吞吞挪到外间,一步踏出房门。 月霞村,这名字当真好听,可实际上,却没有半点美景可言,若非要与那个“月”字扯上点干系,便只能说,这村子十分狭长,恰如一弯新月一般。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临近傍晚,田里干活儿的庄稼汉们陆陆续续扛着农具回家,三三两两说笑着,从叶家门前经过。 小丁香很是谨慎地先跑去灶房里看了看火,然后便搀着叶连翘的胳膊在房前站定,再不许她多走一步路。 这就是,她往后要生活的地方了啊…… 叶连翘四下里张望一番,心中只觉得茫然。 如今她几乎是注定要在这不知年月的时代活下去,家里穷得叮当响,她却什么都不会…… “连翘!” 正思索间,前方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 转过头去,便见一个胖乎乎的三十来岁女人,挎着个竹篮快步走了过来。 “孙婶子。”叶连翘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我瞧瞧,我瞧瞧!” 那孙婶子几步赶上前,一把将她拽了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连声道:“伤好了,能下床了?这敢情儿好,早两日,可真把葵小子给急坏啦,我也跟着担心好久哩!” 又啧啧地感叹:“看看这小脸儿,都没了颜色了,好不叫人心疼!那赵老狗,可真不是个东西,葵小子跟了他做学徒,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叶连翘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个劲儿地冲她微笑,时间一长,两边脸颊都有点发僵。 孙婶子将目光落在她裹着破布条的额头,面上是真真切切的关怀之意:“连翘,让婶子看看你的伤行不?” “嗯。”叶连翘点点头,伸手将那布条摘了下来。 右边的额角,伤疤约莫有半个孩童手掌大小,表面结了薄薄一层血痂,瞧着极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裂开,再度迸出血珠来。 “哎哟!” 孙婶子把脸皱成一团:“怎地就伤成这样?你说你……生得这样标致好看,往后要是留了疤,这可……喙,那作死的赵老狗,赶明儿我去了县里遇见他,非狠狠啐他两口不可!” 说到最后,颇有两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一面从筐里掏出两个鸡蛋,就往叶连翘的手里塞。 “婶子,你这是干什么,我……” 叶连翘一个愣怔,赶忙把手往背后藏,然而力气却终究比不上这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妇人,被她不由分说将那两个鸡蛋使劲摁在怀里。 “别推,回头跌在地上,可糟践东西!”孙婶子冲她一鼓眼睛,继而叹了口气:“婶子家也不宽裕,给不了你多的,就两个蛋,你别嫌少,好歹补补身子。你跟葵小子说,家里要是缺甚么,只管来同婶子讲一声,但凡我家有,铁定不吝啬,知道不?” 叶连翘有点感动,鼻子一阵酸痒,含笑应一声,万分小心将那两只鸡蛋收进上衣口袋。 孙婶子赶着要回家做晚饭,拉着她又说了两句,便转身要走。叶连翘抬眼看看日头,也拉了小丁香的手预备回屋。 “妹妹!” 正在这当口,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叶冬葵站在五步之遥的地方,正咧了嘴,冲她姐妹俩笑出一口白牙。 第三话 木箱 十六岁的少年,瘦得竹竿也似,相貌生得却很清秀,即使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灰扑扑旧袄,瞧上去依然干净利索,一双狭长的眼睛格外明亮,笑容也诚恳——哪怕是头回见面,也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来。 “哥!” 小丁香鸟儿一样飞扑过去,一把搂住叶冬葵的胳膊:“哥你终于回来了!你看你看,二姐今天都能下地了!” “我瞧见啦!”叶冬葵笑呵呵地点头,几步迈到叶连翘面前,朝她脸上打量一眼,软声道,“怎么不在床上好生躺着,还有哪难受吗?” “我挺好。”叶连翘也笑了起来。 叶冬葵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将手里提溜的东西扬了扬:“妹妹你看,今儿铁生叔没去县里,我顶了他一半的活儿,得了三十个钱哪!买了一棵白菜两斤杂面,晚上给你俩烙白菜馅饼,好不好?哦,还有孙婶子给的鸡蛋,别看只有两个,炒炒倒有一大盘哩!” “太好啦!” 不等叶连翘答话,小丁香先就欢呼起来,紧接着却又发起愁:“可是……咱家没有油了……” “丁香,要油是吧,婶子家有!” 孙婶子敞亮的大嗓门从隔壁飘了来:“来来来,拿只碗来,婶子给你倒!” 小丁香高高兴兴答应一声,蹦跳着奔进屋里,门外一时间,只剩下两个大孩子。 叶连翘心里很明白,从今往后,眼前这少年就是她的亲人,他们势必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相依为命地生活,因此也并不觉得尴尬,倒是叶冬葵的模样略有点局促,搓了搓手,冷不丁开口道:“其实我回来好一会儿了,因为瞧见你和孙婶子在说话,就没急着叫你。那个……连翘,你是不是也怕额头上留疤?” 叶连翘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伤口边缘。 家里没有镜子,这几日她又一直躺在床上养伤,根本连自己生得什么模样也不清楚。可是,那伤疤已然在她额上生了根,是深是浅,她心里多少有数。 村里只得那姓冯的一个郎中,他自己也说过,并不擅长医外伤,那日见叶连翘突地醒过来,也不过刮了些锅底灰给她止血,再随便开了两剂药,虽不见得是虎狼药,但想来,那种便宜货,是决计没有祛疤功效的。 破相,几乎是一定的了。 无论哪个年代,相貌对于姑娘家来说都极其重要,尤其是眼下这大齐朝,对女子的容颜看得极为紧要,女孩儿们只要长一张好脸蛋儿,再会些家事针黹,就算家境贫寒些,也不用为亲事发愁。 退一万步说,即使不考虑嫁人的事,又有哪个姑娘,愿意自己好好一张脸上留下这么大一块瑕疵? 叶连翘一时不知如何答话,猛然间,就觉得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别担心。” 叶冬葵往前踏了一步,低低道:“等哥挣了钱,一定给你买最好的药膏,再深的伤疤也能抹平。我家连翘是月霞村最好看的姑娘,怎么能让你破相?老天爷也不会答应啊!哥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你信我,好不好?” 他的嗓音既低且沉,听上去暖烘烘的,叶连翘不由得笑了,点点头:“嗯,我信。” “好妹子。” 叶冬葵摸摸她的头,将那布条重新缠在她脑门上:“还是遮着好,仔细沾上污糟东西。我这就去做饭,你进屋歇着去,别……” “我的伤好多了,不想老躺着,要不……” 叶连翘回了回头,朝屋内瞟了一眼:“要不我和丁香把屋里收拾收拾?” 可能是由于前几日她受伤,叶冬葵既要照顾她,还得去县里挣钱的缘故,家里简直一团糟,各种物件儿堆得到处都是,地上也积了薄薄一层灰,要多乱有多乱。 房子破旧,现在她没能力改善,但这居住环境嘛,总得拾掇得像模像样一点,人在里头住着也舒坦啊。 “是……乱了些啊……” 叶冬葵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这几天太忙了,没顾得上……只是,你能行吗?伤才刚好了点,万一……” “我来!” 小丁香呼哧呼哧捧着小半碗油跑到两人跟前,腾出一只手,雄赳赳拍拍胸脯:“扫地抹桌子我都会,沉重东西也都由我来搬,二姐只要坐在那儿归置一下就行!” “那好。”叶冬葵被她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给逗乐了,转而望向叶连翘,“那你俩就去打扫打扫,若是有哪里不舒坦,千万别死撑,自个儿赶紧休息,听见了?” …… 穷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干活儿便不在话下,小丁香只得八岁,做起家事来却是利落得很,抱着抹布屋里屋外地跑,不一会儿,便将桌子矮柜擦得纤尘不染。 叶连翘被她麻利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本着不给她添乱的原则,只搬张小杌子坐得规规矩矩,用一件旧衣裳兜住了头脸,将床下堆得乌糟糟的物事翻出来整理。 农家日子,别的甚么都好说,她最怕便是遇上耗子小虫之类的东西,动作便很有些小心翼翼,拿条木棍儿将床下的东西都够了出来。 好些年不穿的旧鞋,各种各样的破布头……最后从床下拖出来的,却是个小小的木头箱子。 这箱子约莫一尺见方,油漆斑驳,几乎被厚厚的积灰网了个彻底,并未曾上锁,端起来摇一摇也无甚重量,只有几下轻飘飘的嗤拉声,很像是纸张与木板剐蹭发出来的动静。 叶连翘草草拂去表面的浮尘,打开来,里头却是满满一箱粗沙沙的麻纸,挨挨擦擦写满了字,胡乱堆在一处,毫无章法。 什么东西? 她想了想,便将那木箱子抱于膝盖上,回头冲厨房的方向唤一声:“冬葵——你瞧瞧,这是什么?” “没大没小,连哥都不叫了?” 叶冬葵捏着擀面杖从灶房里探出头,半真半假地瞪她一眼,再朝她手中一瞥。 “这个……好像是爹的东西吧?多半是他走南闯北,抄回来的药方子,咱也用不上,你给他搁在那儿就行。” 说完这一句,他便又退回灶房忙活去了。 叶连翘皱了一下眉。 哦,对了,若不是冬葵提醒,她还真差点忘了,自己原来还有个“爹”。 那个叫叶谦的男人,是个游方郎中,一辈子最重要的事,便是各处游历,靠着给人诊病讨生活,与人切磋医术,搜集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方,一年之中,在家拢共也呆不了几天。 想来,这个所谓的“爹爹”,应当是非常热爱行医吧?这一点,从他给三个孩子都用中药取名便可见一斑。只不过,家里最大的孩子还没满十七,自小便没了娘,他这样整年整年的不着家,真的没问题吗?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她是应该感谢这个爹爹的——他教会了家里的三个孩子认字,哪怕是才八岁的小丁香也能识得好些,这便替她省却了不少麻烦,至少,用不着装文盲。 不知道她这“爹爹”的医术究竟如何,若是他在家,自己额头上那伤疤,是不是就能够得到妥善的医治? 似是猜到她在想什么,小丁香抱着扫帚凑过来,撅着嘴小声嘟哝:“如果爹爹在家,肯定能把二姐头上的伤治好,绝对不会留疤的。” 灶房里的叶冬葵没听见这话,高声吆喝了一句“你俩先别忙活了,摆桌子吃饭”,叶连翘便抬头冲丁香一笑,将手里那沓纸放回木箱子里,顺手搁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话说,这叶家的老爹,也真够心大的啊,成年在外飘着也倒罢了,他怎地就不知道给自己这三个孩子,留下一样有用的物事? 第四话 脸疼 桌上放着一簸箕杂面烙的白菜馅饼,微黄焦香,腾腾冒着热气,旁边便是一碟子炒鸡蛋,又碎又薄,黄亮亮的,很能引起人的食欲。 拢共三个碗,就有两个是缺了口的,里头盛着还算浓稠的杂面粥。叶冬葵将唯一完好的那个摆在叶连翘面前,回身吩咐小丁香吃的时候当心些,笑呵呵招呼两个妹子坐下。 “怎么,咱自家人,还要讲礼了不成?” 他这样说着,便把那盘炒鸡蛋往两个妹妹这边推了推。 叶连翘在榻上养了七天,终日所食只是米汤而已,嘴里早就淡得发苦,此时炒鸡蛋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她登时便觉肚子咕咕叫起来,也顾不得其他,捏起一个白菜馅饼就往嘴里塞,才咬了第一口,眉尾就禁不住一扬。 别说哎,叶冬葵的手艺,还当真算是很不错! 饼烙得薄而脆,里头的白菜馅儿剁得极细,想是事先炒过,榨出些许汤汁,都浸入了面皮之中,吃着滋味甚足。鸡蛋也香,十有八九那叶冬葵炒的时候狠心多搁了点油,又软又嫩,就着杂面粥,很是爽口。 叶连翘一边在心里笑话自己如今连一盘炒蛋也看做好东西,一边不停口地吃,不经意间一抬头,就见叶冬葵正望着狼吞虎咽的小丁香微笑,心中便是一动。 “那个……” 她小心翼翼碰了一下叶冬葵的袖子,抿着唇角道:“你不是跟着那赵……” 原本想说“赵老狗”来着,到底觉得自己是小辈,如此不大合适,便急忙改了口:“你不是跟着那姓赵的学了一手木匠活儿吗?每日里背麻包,太劳累,也挣不了两个钱,为何不……” 叶冬葵明白她的意思,虽仍旧笑着,面上神色却多少有些无奈:“我这不是……没出师吗?跟了我师父四年,我自觉已将他那一身本领学得七七八八,可他始终拖着,不让我考出师试,我便只能当学徒——谁家肯请一个没出师的学徒做活儿?” 叶连翘一时没了话,低了低头,将脑子里那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翻腾了一遍。 其实说起来,她这个哥哥,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赵老狗不让他出师,无非就是想白得个劳力而已,他却不曾独个儿躲起来生闷气,而是三番五次地找到赵老狗据理力争。 前几遭,赵老狗都是拿话敷衍拖延而已,最近这一回,明面儿上倒是满嘴答应,待得事情到了近前,却突然翻脸不认,一口咬定“老子从没答应过让你出师”。 叶冬葵想必也是烦了,不愿再与他周旋,于是打算离开,只是在这之前,他向赵老狗提出,能不能算一个月的工钱给他,只当是这四年,他没白伺候这师父一场。 这要求说穿了一点儿也不过分,然而如冯郎中所言,赵老狗如假包换是个吝啬货,哪里会依?没说两句便蹦得三丈高,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叶连翘被他丢出来的砚台砸破了头。 往年间叶冬葵虽没有工钱,但逢年过节,赵老狗的铺子上总会发些米粮,加上叶连翘也会帮人做些针线活换钱,家里的日子勉强还能过得下去。如今却是…… 仿佛看出她在发愁,叶冬葵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妹妹别担心,我不会饿着你俩的。等攒够了钱,我自个儿买一套木匠工具,咱们自己拉买卖,不比替人做工来得强?起码不用看东家脸色不是?” 说着,还爽朗地笑了两声。 他这话很有点画饼充饥的意味。 替人背麻包不是个长久的营生,他们眼下,也只是勉强能糊口而已,几时才能攒够了钱,买那劳什子工具? 不过……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叶连翘心中却是一松。 这少年明明过得如此艰辛,面上却不带半分愁苦,反而成天乐呵呵的。一个乐观的人,总会让人心中愉悦,并且无来由觉得踏实。 可能是被叶冬葵的情绪所感染,她便索性将心中那点子隐忧丢过一旁,咧嘴一笑,点了点头:“好。” …… 这年代的穷苦人,生活尤其枯燥乏味,吃过了晚饭,也不过坐着说一会子话,便各自洗漱歇下,明朝起身,又是忙忙叨叨的一天。 叶家房子逼仄,夜里,冬葵就睡在外间吱吱嘎嘎的小木床上,叶连翘则领着小丁香住在里间。 临睡前,姐儿俩就着微弱的烛光,凑在一个盆子里洗脸,旧帕子又板又硬,搓在脸上很不舒服。 “二姐,我脸疼……” 小丁香把手巾敷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两条淡眉皱得死紧,抬头委委屈屈地道。 “我瞧瞧。” 叶连翘便将她往蜡烛旁拉了拉,扳着她的小脸仔细看了一回。 小女娃的面皮本就皴裂得厉害,眼下再被热水一浸,隐隐地都有些发红了。 整日冷风吹着,营养跟不上,缺乏维生素,又没有面脂膏子润泽,不疼才叫怪事吧? 叶连翘叹了一口气。 方才她在水盆里照了一下,发现自己如今这张脸相貌真真儿当得起“明眸皓齿”四个字,尤其是那一双嘴角微翘的唇,大冬天里仍不见丝毫破损,饱满红润,如一朵盛开的花,怨不得叶冬葵和孙婶子都说她好看。 只可惜,她的皮肤却是同样干裂得摸上去硌手。 “嗯……明儿我去寻孙婶子,同她要一点搽脸膏子,你抹了就会觉得舒服了。” 她想了想,软声道。 “哪来的搽脸膏?” 小丁香却是立刻摇了摇头:“二姐你忘了吗?前不久哥才去县城里打听过,那些个往脸上抹的膏子,便宜一点的都要卖二三十文,还未必顶事,那起贵一些的,就那么一小罐,价格都能买一斤好猪肉了!咱月霞村的人都不富,谁有闲钱去买那个?” 叶连翘一怔:“那……我明日去打听打听,可有甚么医面上干裂的土法,兴许……” “二姐你真糊涂了。”小丁香再度摇头,“要是真有顶用的土法,咱村里那些婶子姐姐,还能放着自己的脸不管?咳,反正等入了春,天气暖和起来,自然也就好了,嘿嘿,我就是跟你抱怨一声,没别的。” 呃…… 叶连翘有点尴尬,又有些许心酸,琢磨片刻,说了一句她向来最深恶痛绝的话。 “那你……没事时就多喝点水吧。” 这话出了口,她自己都很想痛骂自己两句。 喉咙痛喝水,感冒发烧喝水,如今人家小姑娘一张脸都成了那样了,你还让人家喝水,顶屁用啊! 小丁香倒是不以为意,乐颠颠地答应了一声“好”,噗地吹熄蜡烛,拽住她的手:“二姐,睡了。” “我就来。”叶连翘一声叹息,随着她爬上榻,替她盖好了被子。 接下来几天,叶冬葵依旧每日去县城里背麻包挣钱,却不许叶连翘替人做针线活儿,理由是,她伤还没好,老是勾着脖颈做事,很有可能会头昏。 额上的疤,血痂渐渐脱落,留下一块嫩红色的痕迹,待日子长了,很可能会逐渐转为褐色,那时候只会更难看。 叶连翘明白,这样一块疤痕,会对自己的未来造成极大的影响,虽是竭力让自己不要太在意,却难免心中不舒坦,唯有尽量不去想——毕竟,想得再多,也于事无补。 不必出门帮人干活儿,倒是落得个清闲,只是,每天这日子,就有些难熬了。 家里什么打发时间的物事都没有,除了收拾屋子,便是与小丁香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再不就是去村里走动,但这月霞村,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哪经得起逛? 即便是想要找两本书来看一看,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都难如登天啊! 这日晌午后,阳光正好,叶连翘同丁香去了隔壁帮孙婶子晾衣裳,回来之后叉腰站在外间发愣,眼睛四下里乱看,不经意间,目光又落在了那个木箱子上头。 虽是一整箱叶家老爹抄回来的药方子,读起来毫无趣味性,但总归是写了字的东西,看一看……也无妨? 第五话 方子 闲着也是闲着,叶连翘咬了咬嘴唇,走过去将木箱从架子上取下,第二次打开来。 写满了字的粗麻纸,大大小小竟有几百张之多,上面记录的方子也很杂,医甚么的都有,也没分个类,乱七八糟全堆在一起。 医术这东西,还真是看不懂、更没半点兴趣啊…… 叶连翘无奈地摇了摇头,很不走心地将手里那厚厚一沓纸摆弄得哗啦啦作响,一气儿翻过去好几十页。正百无聊赖间,目光忽然掠过一行字,手顿时停了下来。 等会儿,这是什么? “七香嫩容散……” 她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黑牵牛、皂角、天花粉、零陵香……磨成粉,洗面或洗浴时蘸药擦之,常用可使容颜娇嫩……” 这……难不成是美容方?! 嘿,那叶家老爹的爱好当真广泛,不是说抄药方吗?怎么连美容方面竟也有涉猎? 大抵女人永远抗拒不了与“容颜”有关的一切,叶连翘当场来了精神,将那一沓纸从头到尾,细细又翻了一遍。 这小木箱中的美容方,粗略数数总有百来张,字迹潦草,纸张新旧不一,显然是她那“爹爹”花了多年时间抄录回来的。 从头顶到脚底,这些个方子涉及全身各处,连头发丝也没放过,外用有之,内服亦有之,她甚至还从中寻到了一个医治冬日里唇面皴裂的法子。 不过是用熬化了的猪油掺上碾成细末的桃仁,每晚睡前敷在面部唇上,如此而已,简单得令她不可置信。 这样一来,丁香那张小脸不就有救了? 叶连翘心中一动,下意识探身往门外张望了一眼。 下午时分,有一星儿薄薄的日头,小丁香贪外边儿暖和,攥着个沙包站在门前的太阳地里,正与一个过路的二十来岁妇人招呼寒暄。 那妇人穿了件半旧的大袄子,颜色乌扑扑的,好像也不怎么合身,十有八九,是用她男人的衣裳改的。 她手里端着个大木盆,看样子是刚从河边洗衣服回来,忙活一场,头发有些许蓬乱,然而鬓边,却簪着一朵小小的嫩黄结香花,替她添了两分活泼。 为了尽快熟悉环境,叶连翘这段日子没少在村里晃悠,发现这月霞村的女人们一个个儿皆容颜粗糙,或是因为常常吹冷风的缘故,她们中的许多,脸上皴裂的程度比小丁香还要严重——可这世上,哪有女人不爱美? 不知道叶家老爹抄回来的这个方子,能不能帮家里赚点钱? 那些个太复杂的美容方,用料多、工序繁,眼下她不敢胡乱动手操作,但这法子如此简单,即便是无效,猪油和桃仁这两样东西也不至于给身体带来甚么坏处,试一试,又何妨? 因了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她一下子激动起来,再没心思翻看别的,将那些个美容方叠整齐,妥当收回木箱里,抱着在屋里转悠了两圈,最后郑而重之地收进了矮柜底层。 她竟是冤枉了叶家老爹啊,谁说他只顾在外飘荡,一点有用处的东西都不给孩子们留?眼前这些方子,保不齐就是他们的机会! “二姐你傻了?” 小丁香一边扔沙包,一边蹦进屋里,见叶连翘憨憨地露出一脸笑容,便伸手在她面前摇了摇。 “我能傻得过你?” 叶连翘笑嘻嘻回了句嘴,在她脑壳顶上轻轻凿了一下,顺手将钱罐子拽了过来。 自打她能下地走动,叶冬葵便将挣回来的钱钞都交给她照管。日子过得俭省,一天两顿只吃杂面不吃米,更不见半点荤腥,半个月下来,竟然很攒了两个,将那钱罐子轻轻一晃,能听见丁玲咣啷的清脆响声。 她将铜板一股脑儿全抓出来,反反复复数了三遍。 如今这罐子里,拢共有八十七个钱,便是他们兄妹三个所有的财产。 还不到一百文,能干点啥? 自打来到月霞村,她一直都在家中养伤,对于这大齐朝的物价,几乎一无所知,又不好直接跟叶冬葵或是小丁香打听,那么…… “丁香,明天让哥领我们俩去城里,好不好?” 她笑嘻嘻冲身边的小妹子歪了歪头。 “真的?” 小丁香的眼睛瞬时就亮了,将脑袋点得好似鸡啄米:“好,当然好,我都许久没去过县城了!” …… 这一晚,两个小姑娘扭股儿糖似的缠着叶冬葵,好话说了个尽,打躬作揖装可爱,使出浑身解数,才终于哄得他应承明日领她们去县城。 隔天大清早,兄妹三人便收拾齐整了,一路说笑着往清南县去。 叶连翘顾忌额头上的伤,特特寻了块手巾包住头,将那疤痕遮得严严实实,半点露不出来。幸而庄户人没那么讲究衣着,眼下又是冬天,这副打扮,也并不使人觉得奇怪。 清南县距离月霞村不过十里,叶冬葵脚程快,平日里只花一炷香的时间便能赶到,今儿为了将就两个妹妹,特意将步伐放得慢了些,也仅用了半个时辰便入了城门。 叶冬葵将两个妹子带到人多安全的所在,叮嘱她们不要乱走,更不可与人起争执,逛够了就赶紧回家,接着便要转身去城东干活儿。 叶连翘却一把拽住了他。 对于叫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哥哥”,目前她还委实有点不习惯,称“冬葵”又会被他数落,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称呼,一时愣住了。 叶冬葵却笑得一脸宽厚:“怎么了连翘?” “要是合适,我想买一块能炼油的肥肉,那个叫什么来着?”叶连翘回过神来,“还有,想去药铺买点桃仁末。” “你是说,要买猪板油吧?”叶冬葵点了点头,仔细看看她的脸,“你的伤刚好,原得好生补补,咱家饭桌上没有肉,熬点猪油炒菜,至少也算沾了荤腥。钱都在你手里,怎么花由你做主,咱还和从前一样。” “不是买来自家吃的……” 叶连翘心内忐忑,把小丁香拖过来,指了指她的脸:“丁香面上又干又疼,我在家里那一箱药方中翻到个法子能治,得用到猪油和桃仁末子,所以,我打算买一些试一试。” “我的脸有法子治?是爹爹抄回来的药方?”小丁香的眼睛倏然亮了,捏住叶连翘的袖子,“二姐,你说真的?这两天疼得正凶呢!” 叶冬葵却是有点犹豫了。 月霞村大多数人家都只舍得吃素油,他这妹妹倒好,竟想买猪油往脸上抹! 连肚皮都还没填饱呢,哪有余钱照顾那张脸? “连翘,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咱得攒钱买木匠工具,那猪板油……” 他下意识地想要柔声劝叶连翘放弃这念头,然而一抬眼,却正对上两个妹子希冀的目光,心登时软了,剩下的半截话,就有点吐不出来。 当初若不是他莽撞,领着两个妹妹去管师父讨工钱,连翘也不会差点丢了命。如今,她额头上那伤疤,恐怕是无法彻底消去了,倘使他还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 “那就……少买点。” 他咬咬牙把心一横:“够用就行,别浪费。你俩赶紧去吧,我也得快些去干活儿,争取多挣两个——不几日便要过年,到那时就只能在家闲呆着了。” 说罢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叶连翘晓得他不自在,但她心里的打算,等这美容方真能有效果之后再说与他听也不晚,也便不以为意,牵着小丁香转身去了彰义桥左近的杂市。 整个清南县的商铺大抵聚集于彰义桥周边,卖什么的都有,一大早就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小丁香自打来了这里,眼睛就不够使,瞧什么都新鲜,不计任何小摊档都要盘桓一阵,干看着过眼瘾,叶连翘却是将心思都花在了了解物价上头。 一斗普通的米要卖七十文,最寻常的猪肉,也要六十文一斤,五花和肥膘肉还要更贵,至于老百姓压根儿吃不起的羊肉牛肉,价格则高得离谱,她连问也不敢问,忍着肉档老板的白眼,花十文称了二两猪板油,又去药铺用八个钱买了小小一包桃仁末子。 囊中羞涩,出来逛街就决计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叶连翘越走便越心烦,半点兴致都没有了,拽着小丁香往城外去。 将要走出杂市时,人群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似是有人嚷嚷了一句,那些个小摊贩就连买卖也不管了,潮水一般地往外涌。 哇咧,什么情况?城管吗? 叶连翘吃了一惊,正想把丁香往路边拉一拉,就听得有人在耳边喊道:“苏家又派米了,就在城南他家老宅子跟前,苏四公子领着人亲自派发哪!” 第六话 尝试 叶连翘和小丁香被人群推拉着,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段路,身边人如潮水一般往前涌,将她两个挤在当间儿,一低头,四下里全是脚,压根儿连路都看不清。 丁香比叶连翘矮了一个头,小身板儿又瘦弱,给众人撞得趔趔趄趄,好几次要跌倒,叶连翘一面极力稳住身形,一面死死拽着她不撒手,正想将她拉出人丛,耳边忽听得她一声尖叫,脸也皱了起来。 一只穿着粗布鞋的大脚,结结实实踩在丁香的脚面上。 叶连翘心里腾地就冒起火来,想也不想扯起喉咙一嗓子吼过去。 “看着点行不行啊,踩着小姑娘了!” 她这一声动静委实不小,那粗壮汉子回了头,将她上下一打量。 这人生得高大,拳头似个砂煲,外貌瞧着便很唬人,叶连翘心里暗骂自己莽撞,下意识摸摸那给遮得严严实实的额角伤处,强撑道:“你本来就踩着人了,说不得?” 孰料那汉子竟是哈哈一笑。 “小妹子挺横哩。”他咧嘴道,“有这工夫跟我嚷嚷,还不如快些去苏家领米。人家派的可是正经白米,一粒儿是一粒儿,领上两斤,晚间回家美美吃一顿大米饭,这多好?去晚了可就没啦!” 说罢竟是调头就走,挤进人堆儿里,须臾就将叶连翘和小丁香远远抛在后头。 叶连翘松口气,狠狠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奋力推开周遭人群,将小丁香扶到路边站好。 “疼吗?” “没事儿。”丁香冲她嘻嘻一笑,“刚踩上的时候挺疼的,这会子早没感觉了——二姐,你可真厉害,那人壮实得像头牛,你都敢跟他呛呛。” “别提了,我后悔着呢,万一他打我怎么办?” 叶连翘噗嗤笑了,低头想想:“对了,那苏四公子是谁?他亲自派米,是很了不起的事?” 她隐约晓得清南县有个苏家,是城中有名的望族,对于细处,却了解得并不十分清楚。 “你都不知道,还指望我啊?”小丁香撇撇嘴,“反正,多半是他们一族在清南县这边能做主的人呗。听村里人议论,姓苏的这些年出了好几个做官的,陆陆续续搬去了府城,如今留在清南县的,十有八九都是旁支。不过,他家真真儿是有善心的大好人,年年都要派好几回米,谁都能去领!那个……二姐,你该不会是也想去领米吧?哥说,咱们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那些米,还是应该留给真正吃不起饭的人……” 叶连翘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有点想去瞧瞧热闹呀,顺便也见识一下,这年代的富户,会不会多长两只眼什么的。 小丁香满心思都扑在给自己治面颊皴裂上头,急吼吼拽了她一把:“那二姐咱回家吗?” “……走吧。” 叶连翘往拥挤的人群张望一眼,到底是丢开那念头,牵起她的手,出了城。 …… 按照叶家老爹抄回来的那张方子,猪油需要熬化,再掺上桃仁末子搅拌均匀,才能往脸上涂。如今天气冷,猪油在屋里放一会儿就会凝结,虽不影响甚么,到底是麻烦些,于是叶连翘便决定,待晚上睡觉前,再来熬那二两猪板油。 一整个下午,她的心始终就像猫抓一样,有些忐忑,又急切地想知道那方子究竟有没有效用,好容易盼到黄昏时叶冬葵回来,兄妹三个张罗吃完晚饭,收拾齐整了,她便立马跑去忙活起来。 叶冬葵仍旧对她要把猪油往脸上抹这事儿有些不认同,且心疼得紧,可是,既然早前已经答应了,这会子他也不能再说什么,怕叶连翘被灶膛里的烟熏着,还特地蹲在一旁帮忙生火,小丁香则眼巴巴地扒在灶台上,死死盯着她的手。 炉膛里火苗窜动,小小的灶房登时热起来。 叶连翘额上的伤疤正长新肉,被热气一烘,便觉有点发痒,忍不住抬手挠了挠。 这动作没能逃过叶冬葵的眼睛,他立刻偏了偏头,投来问询一瞥。 叶连翘忙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没事,将熬化的油盛了出来。 猪板油的油脂含量非常充分,二两而已,便熬出半海碗热腾腾的油。叶连翘估算了一下,只将其中的五分之一倒进一只小碗里,剩余的便摆在窗台上,由得它慢慢凝固。 灰白色的桃仁末抖进热油中一个劲儿地搅拌,很快,那油瞧着就浑浊起来,隐隐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却并不难闻。 等油稍稍放凉一点,叶连翘便找来几条旧手巾,先将小丁香的头发包得严严实实,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油乎乎的物事涂满她整张脸和嘴唇。 “那方子上说了,这东西得敷一整晚,你夜里睡觉的时候老实点,别蹭在被褥上头了,知道不?” 小丁香一张脸油汪汪,行动时难免束手束脚,心里却乐呵得很,高高抬着下巴,笑嘻嘻道:“肯定会蹭上的,不过没关系,我洗!二姐你对我这么好,一点小事,哪里还要你动手?” 叶连翘冲她眨了眨眼,低头见那碗里还剩下不少油,便转过头瞧了瞧叶冬葵。 “干嘛?” 似是察觉到了“危险”,叶冬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我就不必了吧?我一个男人,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还没满十七岁的少年,就敢称自己是“男人”了? 叶连翘掌不住要笑,但一转念,却又觉得他其实没说错。 这年代的人,在叶冬葵这个岁数,即便是没娶媳妇,也到了该盘算说亲的时候了,可不正经是个大男人? “不是为了让你好看,就是想让你舒服一些。” 她故意板着脸道:“你整天在外头干活儿,脸上被风一吹,不难受?你自个儿去水缸里照照,你那张脸,都跟树皮一样了!还剩下这么多,不用完岂不浪费?” 说着便揪过另一张手巾,作势要往他头上盖。 叶冬葵啼笑皆非,满口嚷嚷“我不用”,转身就往屋里跑。 “丁香,把他给我摁住,快点!”叶连翘哪会让他得逞,拔腿就追,一面吩咐自己的小跟班赶紧上。 丁香果然像个兔子似的飞扑出去,拽住叶冬葵的衣襟跟着他在屋里跑圈,瞅准机会,一使劲将他推倒在外间的小木床上,跳上去死死摁住他的手。 “连翘,真的,我就算了吧,我……” 叶冬葵怕伤着妹子,不敢用力挣扎,被小丁香按得牢牢的,又是笑又是讨饶。 “不许讨价还价。”叶连翘得意洋洋端着碗走到他面前,“咱们兄妹就该有福同享,怎能单单漏了你一个?你别折腾了,我的伤才刚好,你再不听话,回头我该头疼了。” “你……”叶冬葵明晓得她是在要挟自己,却又无从分辩,左右无法,到底是被两个妹妹包住头发,涂上一脸掺了桃仁末子的猪油。 接着,叶连翘如法炮制,当心地避开额头上的伤疤,将自己的脸也收拾妥当。 兄妹三个顶着一张油脸,被灯火映照,居然还会闪闪发光,互相对望一眼,都觉得彼此的模样实在好笑,不约而同,噗地喷了出来。 “太丑了,幸亏这东西是夜里敷,不然可怎么见人啊!” 叶冬葵连连摇头叹气。 咦,方才还说自己是男人,不在乎好看不好看,这会子却又担心见不了人了? “那方子上说了,这猪油连用三天便能医好干裂的脸,明晚上咱们继续。” 叶连翘笑得打跌,捂住肚子道:“现在,睡觉!” ------------- 新书~求收藏求推荐求各种(*^__^*) 第七话 相赠 添了桃仁末的猪油热乎乎亮汪汪,在脸上一敷就是三晚。 头一日,清晨起来洗脸,便不再如受刑般痛苦,硬板板的帕子刮在面颊上虽仍有些许疼,程度却明显降低; 第二天,皮肤好似变得柔软起来。当然,摸上去依旧不甚光滑,但有了油脂和桃仁的浸润,那一条条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裂口仿佛尽皆被填平,居然有了一种饱涨涨的感觉; 到了第三日则更为神奇,什么皴裂,干燥,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面上肌肤给养得水嫩嫩,用手指头摁下去弹性十足——唔,用“冰肌玉肤”来形容,也许是夸张了些,但出去走上一圈,与月霞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形成鲜明对比,真真儿是不争事实。 三天,只是三天而已啊,这方子居然真医好了他们兄妹面上的皴裂,纯天然,无刺激,绝不添加任何化学有害物质,且花费也绝对不算高,这么好的事,还能去哪里找? “太好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最欢喜的那个当属小丁香,自打清早送叶冬葵出了门,她便一直在水缸边上打转,隔三差五便要去水面照上一照,时不时地赞叹两声,再不然,就是扑过来一把揽实叶连翘的腰,将小脸贴在她的脖子上,脆生生地道:“二姐,你好厉害,我的脸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小姑娘一整个上午都活蹦乱跳,折腾得浑身冒热气,紧紧贴在叶连翘怀里,就像个小火炉,不仅让她身上暖和,一颗心也给烘烤得软绵绵。 “哪里是我厉害?”她低低一笑,拍拍小丁香的脑瓜顶,“是爹抄回来的方子好……” “那又怎么样?” 小丁香猛地一抬头,鼓起面颊正正经经道:“那些方子在床底下搁了三四年,哥哥和我谁也没想起来去翻一翻,要不是被二姐你发现了,这会子我的脸还净是小细口呢!我不管,反正我只认你,就觉得你最厉害,不行吗?” “噗!”叶连翘忍不住一乐,“行,怎么不行?既这样,你替二姐办点事,总没问题吧?你去瞧瞧,那猪油和桃仁末子还剩下多少,好不好?” 从前她没有姐妹,如今身边多了这么个小小跟班,使唤她帮忙做点小事——嗯,感觉很不错。 小丁香欢欢喜喜地应承,果然跑去窗台边细细“打探”,想了想,索性将盛着猪油的碗和装桃仁末的小纸包一股脑地捧来叶连翘面前。 早已凝固的猪油白滑滑,只余下碗底大小的一块,桃仁末子是省着用的,约莫还剩三分之一。 这数量,一个人用,该当是够了吧? 叶连翘低头思忖片刻,翘起嘴角一笑:“丁香,爹抄回来那方子上说了,这猪油只要敷足三日,一整个冬天,你都不必再怕冷风吹,即便是出远门露宿,皮肤也照样嫩生生。眼下还剩这么多,咱用不上,不也是浪费吗?不如拿去送给孙婶子,长久以来,她家没少照应咱们……” “那当然好!” 不等她说完,小丁香便连连点头:“早些日子,我还听见她跟人抱怨,说一张脸比磨刀石还粗,这东西给了她,她准高兴!那咱这就去吧,这会子她肯定在家!” 说罢,将桌上小碗和纸包一抱,拉起叶连翘的手就跑了出去。 …… 这辰光,孙婶子果然在家,正忙着斥骂她那两个年纪与叶连翘相仿的儿子。 “这样大冷天,你俩就敢往那水塘子里钻,嫌命长?瞧瞧你们这一身,又是泥又是水,真成了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我养你们不容易,能不能给我省点心?你们瞧瞧隔壁冬葵哥……” 巴拉巴拉,连珠炮儿似的吼起来就没个完。 叶连翘领着小丁香立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她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得扒住门框,含笑唤了她一声。 孙婶子应声回头,方才面上还凶神恶煞,一瞧见她姐妹俩,立刻变脸似的扯出个大大笑容,迎上前来一手拉住一个:“呀,是连翘和丁香呐!哈,叫你俩看笑话了,我家这两个东西不成器,少一眼没盯着,便要上房揭瓦,真愁死人!” 两个后生娃子周身往下滴着泥汤汤,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却终究还知道害臊,见家里冷不丁来了两个女娃,忙脚底抹油,哧溜一声蹿去了房中。 叶连翘对这个说话爽利为人热心的孙婶子很有好感,听她满嘴里数落,忙摆手劝了她两句,便将丁香捧着的小碗和纸包接了过来。 未及开口,那孙婶子又一惊一乍地嚷起来。 “哟,我说连翘,两三日没见着罢了,你和丁香这小脸蛋儿,怎么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说着又伸手在她两个面上一家摸了一把,更是了不得地连声感叹:“啧啧啧,又滑又嫩,还透亮哪!唉,这年轻小妹子就是好哇,哪像我们?一入了冬,这脸就压根儿没法看了!” 咦,这倒省了事了! 叶连翘心里一喜,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往她面前一送,笑道:“婶子,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早两日我在家里翻出一张我爹留下的方子,专治冬天里唇面皴裂——丁香不是成天闹着说脸疼吗?我和我哥商量着,依那方子试了试,没想到还真挺有效,我就琢磨,应该拿来给婶子你也用用看。” 一边说,一边就将手中两样物事递了过去。 “给我啊?” 孙婶子顿时笑逐颜开,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乐颠颠道:“可不?叶郎中的医术,真叫人没话说,比那姓冯的,不止强了千倍百倍!喏,早前他在村里时,我们瞧病哪像如今这般麻烦?哎呦,他手里的方子,想来也是极好的,这回我算是赚到啦!” 言罢便要伸手来接,胳膊探到一半儿,却又顿住了。 “哎,这是猪油?这我可不能要!” 她赶忙把手又缩了回去,使劲摇摇头:“咱月霞村家家户户连用猪油来炒菜都舍不得,你们兄妹仨能有几个钱?这玩意儿太贵,婶子可不能占你们的便宜,我……” “婶子——” 叶连翘一把拉住了她:“你非要和我们算得这么清楚?这些年我们兄妹三个没少从你家得东西,照你这么说,我们也是在占你的便宜了?你对我们这样照顾,闲来我哥常说,往后都不知该怎样报答你,现下连这一点子东西你都不肯要……既这样,往后我们哪怕没吃没喝,也不敢再上你家讨要了。” 说着就扁了嘴要哭,眼泪是没有的,只能低头小声干抽噎。 “唉,你这孩子,这哪是一回事?” 孙婶子与叶家做了多年邻居,对三个孩子多少有些感情,又最是看不得小姑娘哭,见状便慌了,忙不迭捏起袖子来想给她擦眼泪,劈手将那盛着猪油的小碗夺了去:“我要,要还不行?” 叶连翘这才“破涕为笑”,将手里那一小包桃仁末也递了去。 “这又是啥?” 孙婶子嗔她一眼,将纸包打开来,凑到鼻间嗅了嗅,眉头便稍稍一拧:“这是……桃仁末子罢?猪油掺上桃仁末子,就能治面上皴裂,这么简单?” 简……简单? 叶连翘心中一凛,陡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纸包又夺了回来,然后咬咬嘴唇,极力保持镇定,对一脸愕然的孙婶子粲然一笑。 “婶子,那方子上,对于添加桃仁末的时机、分量都有要求,不能有半点差错。你自己捣鼓太麻烦,要不,晚上你收拾妥当了来我家,带上一张帕子就行,这油我来帮你敷,好不好?” 第八话 招牌 对于叶连翘这番说辞,孙婶子并未曾起怀疑,反而还连连附和。 “是呢,我这粗手大脚的,你让我自个儿弄,我恐怕也弄不好。这东西到底和药沾边儿,你们自小受叶郎中熏陶,不说懂多少,怎么也比我这外行人强些。那行,晚上我就去你家,连翘,婶子这张脸,可就交给你了啊!” 叶连翘松一口气,笑着答应了,陪她闲聊一阵,便领着小丁香告辞,将装着猪油的小碗也一并端了回去。 小丁香也是个有心眼儿的,明明揣着疑问,却没有当着孙婶子的面问出来,直到回到他们那间破旧的小房子,她这才皱起眉,攥住了叶连翘的袖口。 “二姐,你不是已经打算把猪油和桃仁末都送给孙婶子了吗,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这两天,我明明瞧见你在调那油的时候,压根儿没怎么讲究桃仁末的分量,为什么……” 叶连翘弯起嘴角一笑,冲她眨了眨眼,掩上门,神秘兮兮凑过去,对着她的小耳朵咭咭哝哝一番。 “赚……赚钱?!” 小丁香的眼睛霎时间瞪得老大:“二姐你说真的,没开玩笑?” “嘘,别嚷嚷啊!” 叶连翘赶忙一把摁住她的嘴,左右看看,干脆将她扯进里间,压低喉咙:“咱这法子,只需三天便能把脸养得光光生生,依你说,村里那些婶子姐姐们,会不会有兴趣?花几十上百个钱买一罐面脂膏子,她们未必舍得,可咱们只要把价钱定得便宜些,她们能不动心?月霞村一共有百来户人家呢,咱不指望发大财,可是,能吃上两顿肉也好啊!” 小丁香耳朵里恐怕只听见那个“肉”字,喉咙不由自主咕噜了一下,面上却是懵懵懂懂,可爱得紧。 “小傻子,还没闹明白?” 叶连翘戳戳她脑门,半真半假地斜她一眼:“这方子固然是好,可你也听见了,连孙婶子都说,它实在太过简单,只要是个人,铁定一学就会,那咱们还赚什么?趁早喝风去吧!孙婶子对咱兄妹三个好,我自然不能挣她的钱,所以我让她来家里治,再把那方子说得玄乎一点,即便她将这事传了出去,村里人也弄不清该怎么操作,不就自然而然会找上门?” “哦。”小丁香这才算是懂了,抬头看她一眼,不无忧心地道,“二姐,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先跟哥商量一下?” “我当然会跟他说,但不是现在。” 叶连翘不假思索地摇头:“等真的有生意,事情板上钉钉,咱们再告诉他不迟。哥那个人最爱操心,若给他晓得了,十有八九,不是絮叨我伤刚好,不宜过多劳动,便是嫌弃你年纪小——‘唉,连翘,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她仿着叶冬葵的神情,粗声粗气地道,继而噗嗤一笑:“你想想,他是不是这模样?” “哈哈!” 小丁香给她逗得大乐,使劲拍手点头:“对对对,哥就是这样的——二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好笑?” “是吗?”叶连翘也笑眯了眼。 从前的叶连翘,性子或许真的与她大相径庭吧,但现在,她想凭着自己的心意,替这个姑娘,好好活一回。 黄昏时分,叶冬葵从县城下工归来了。 彼时,叶连翘同小丁香两个正在灶房做晚饭。 照旧是杂面饼,照旧不见半分油星儿,可是没关系,这样的日子,一定不会过得太久。 叶连翘以前从未用过这种烧柴的灶,然而借着脑子里的记忆,再加上小丁香从旁指点,居然也没出什么岔子,不一会儿,便有热腾腾的饭菜香气自灶房慢吞吞飘出。 叶冬葵在县城里干的是力气活,连日劳累,难免有点顶不住,浑身又酸又疼,坐在凳子上歇了好一阵,才打起精神唤了声“妹妹”。 话音未落,他那两个妹子便笑嘻嘻从灶房里蹦了出来,小丁香颤巍巍将一碗热水捧到他面前,叶连翘则捏着块长手巾,预备替他掸去身上的灰尘。 瞧见她俩这欢欢喜喜的模样,叶冬葵顿时觉得心中亮堂许多,这一天的辛苦,也顿时算不得甚么了,抬眼朝厨房里张一张,含笑叹口气:“连翘,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你的伤刚好,还应当多休养才是,晚饭等我回来做也……” 不等他把话说完,叶连翘和小丁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大笑,小丁香更是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嘴只嚷嚷肚子疼,手里的水也泼出去大半碗。 “你们这是……干嘛?” 叶冬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看了看两个妹子:“我说错话了?” “没有没有。”叶连翘赶紧摆手,将他从凳子上拉起,“来,你先站一站,我帮你把灰掸干净。” 说着就抡圆了手巾,拍打他身上的浮尘,一面抬头看看他的脸,满意地笑起来:“哥,你的脸也好多了,瞧着比姑娘家还细嫩呢!” “胡扯。”叶冬葵冲她鼓鼓眼睛,继而也是一笑,“不过你还真别说,那猪油混着桃仁末抹在脸上,果然很有效。今儿风大,我在外头干了一天的活儿,脸上也没觉得难受。” 叶连翘闻言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当然,莫不是我还能哄你?” 又抿一下嘴角:“嗯……对了,家里不是还剩下一点吗?我就自个儿做主,送给孙婶子了,请她晚上来家里,我替她敷,你……没意见吧?” 叶冬葵却也豁达,点点头:“应该的,孙婶子平日里没少照顾咱们,横竖那东西咱家也派不上用场了,留着也是白糟蹋,倒不如送给她,也算是咱们的心意。我……” 话说到一半儿,忽地被叶连翘一手巾抽在肩膊处,登时“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了?” 叶连翘唬了一跳,忙停了手。 “你好歹也轻点啊……” 叶冬葵伸手摸摸肩膀,避重就轻道:“审犯哪,使那么大力?” 话虽这么说,脸却疼得都有点变形了。 拍灰而已,能使多大力?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叶连翘心里有点犯嘀咕,但见他那架势似是不愿说,便也没有追问,只避开肩膀,在他身上又拍打两下,轻描淡写道:“去洗把脸,吃饭吧。” …… 这晚戌时中,隔壁的孙婶子果然带了张洗脸的帕子来到叶家。 叶连翘请她在桌边坐了,便把那猪油熬化,背着她将桃仁末子添进去搅拌均匀,又打来一盆热水帮她洗干净脸,小心翼翼将猪油涂满她面颊。 给孙婶子治面上皴裂,固然是出自真心,但她更指望着这位婶子能成为自己的活招牌,帮忙在村里招揽买卖。 所以,怎么能不用心服务周到? 而对于她的“服务”,孙婶子显然非常满意,不停口地夸赞她手脚轻,动作柔,服侍得人很是舒坦。 “这猪油要连敷三晚,婶子你夜里睡觉时当心些,莫弄污了被面。” 叶连翘笑着吩咐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三天之后,我包管婶子你的脸再没有半点干裂,到那时,若有村里人问起,你只消照实说,只是……别告诉他们猪油和桃仁末是我送给你的,行吗?” 第九话 霸道 孙婶子不糊涂,她几乎是立刻就把叶连翘的话听个明白,登时一点头,答应得很痛快。 “你当婶子是那起不开眼的笨货?这猪油是贵价物,桃仁末子也不便宜,假使我大大咧咧,逢人便说这两样东西是你白给我的,过后再有人寻上门来管你讨要,你给是不给?你们兄妹三个日子不好过,我若还做这等蠢事,就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抬头瞅瞅叶连翘的眼睛,试探着道:“等我的脸医好,在村里给人瞧见了,要是有人问起,或是对那方子感兴趣——连翘丫头,我就让他们直接来找你?” ……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叶连翘长舒一口气,满心里感激孙婶子善解人意,冲她甜甜一笑:“嗯,那我就先谢谢婶子了。” “莫同我说那客套话!” 孙婶子大大咧咧在她肩上使劲一拍,哈哈笑了两声,起身便往外走。 “得嘞,天儿不早,你三个赶紧歇,我也得快快回去瞧瞧我家那两个猴崽子。那两个东西,一离了人前便要作怪,我不在家,他俩铁定不会老老实实睡觉!连翘,婶子明儿晚上再来找你,啊?”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未落下,人已是风风火火旋了出去。 叶连翘快步跟着她走到门口,目送她回了隔壁院子,便转过身,催促早已栽了好几回瞌睡的叶冬葵赶紧歇下,又把小丁香塞进被窝,然后捏着从木箱里摘出来的那一百来张美容方以及半截儿蜡烛,轻手轻脚地躲进灶房里。 一个医治唇面皴裂的法子,或许能帮他们兄妹三个赚得些许钱钞,却还远远不够。她想要试着依靠叶家老爹抄回来的这些个美容方,真正改善家里的境况,就不得不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将这一张张记录详尽的方子一一吃透,烂熟于心,并最终归为己用。 她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不是来过苦日子的。虽然她只是个普通人,对于美容之事全无根基,论能力,论资质,她也许不比谁强——但也绝对不会比任何人差。 黑魆魆的小房子里,唯独灶房中有一丝闪烁跳动的烛火。身段纤细的少女,影子在墙上放大,嘴唇翕动,无声地记诵,除了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再没有半点动静。 …… 接下来两天,孙婶子晚晚准时来叶家报到,毫不意外的,她那张常年风吹日晒的脸,就像是换过一层皮,纵然比不上妙龄小姑娘那般嫩得能掐出水,却也细细滑滑,压根儿不像是个做惯了农活的村妇,若不是衣着寒酸了些,打眼一看,倒真有点似不愁吃穿的城里人。 叶冬葵仍旧每天去城里背麻包,只是黄昏归家时,脚步却越来越蹒跚,人也没甚精神,有时饭吃到一半就推说没胃口,翻身上床,蒙着头便睡过去,眼瞧着整个人萎靡起来。 更奇怪的是,不知何故,他最近死活都不让叶连翘给他洗衣裳,无论是外衫还是里衣,刚刚换下来,便自己第一时间打水洗干净,连碰都不让两个妹妹碰一下。 叶连翘就有点看不下去了。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既然如今和叶冬葵、小丁香做了兄妹,往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一块儿过日子,那么他们就理当互相扶持。 更何况,冬葵又是一门心思地对两个妹子好,眼下他出了状况,她又怎能不管不顾? 于是,隔天清早,叶冬葵摇摇晃晃地正要出门,便被她一把给攥住了。 “你今儿别去城里干活儿了,在家歇一天。” 叶冬葵闻言就是一愕:“为什么?” “不为什么。”叶连翘抬抬眼皮,“你又不是铁打的人,成天干那么重的活儿,迟早要给累垮。上吊还得喘口气呢,你就只当是偷一日空闲,在家陪陪我和小丁香,怎么,不行吗?” “……连翘你别闹。”叶冬葵愈加惊讶,下意识摸了摸肩膀,嘿嘿笑了两声,“马上就要过年了,不趁着现在多挣两个,除夕夜咱拿啥添菜?那白花花的大肉块,咬一口满嘴油,你不想吃啊?我……” “你肩膀怎么了?” 叶连翘根本不理他说什么,板起面孔朝他逼近一步。 “没……没怎么啊……”叶冬葵下意识后退,“大概是睡落枕了,有点……” “要么你就让我瞧瞧你的肩膀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么你今天就甭想出这门口,你自个儿掂量去!” 叶连翘白他一眼,扭头高声召唤援兵:“丁香,快来呀!哥的肩膀受了伤却不叫我俩知道,这会子他还想带伤去干活儿!” 小丁香才刚起床,衣服还没穿利落呢,听见这话那还了得?趿拉着鞋就像只小兔子一样从里间扑出来,二话不说,抱住了叶冬葵的胳膊。 “哥你受伤了?怎么不跟我和二姐说?那你今天肯定不能去背麻包啊,伤会越来越厉害的!” 手臂被小丁香紧紧攥住了,身前还挡着个凶腾腾的叶连翘,叶冬葵一时间寸步难行,颇有点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我是男人,你们两个小姑娘,哪能随便看我……” “你不是我哥吗?你要是旁人,请我看我还不看呢!” 叶连翘朝前再踏出一步,下巴一扬:“反正话我说清楚了,要怎么选,你看着办呗!” “连翘……” 叶冬葵面上浮出一丝苦笑:“你怎么变得这么霸道……” 这就算霸道了?更霸道的你还没见过呢! “谁知道呢,兴许是给那一砚台打坏脑子了吧?”叶连翘撇撇嘴,“我伤刚好,你可别气我!” 完了,还被她要挟上了…… “我……”叶冬葵还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服两个妹妹,才刚开口,屋外忽地就传来一个敞亮的女声。 “连翘,在家没?” 兄妹三个同时回头,就见五六个妇人结伴已到了门前,她们身后,还跟了个身板儿壮实的十五六岁后生。 该不会是……买卖上门? 叶连翘心里一动,赶紧冲丁香使了个眼色,让她拉紧叶冬葵别撒手,一面快步走到门边,笑着道:“几位大娘婶子,我在呢。”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妇人夫家姓郑,嗓门大得离奇,方才在屋外呼唤的就是她,迫不及待一把拉住叶连翘的手,大声道:“连翘我问你,你家隔壁孙大强他媳妇的脸,是你治好的?” “是。”叶连翘点点头,“我……” “哎哟我的娘,额头上怎地留了这么大一块疤?太吓人了!” 这时候,另一个妇人却抢先叫嚷起来。 ------------------- 求收藏求推荐票,谢谢大家o(n_n)o 第十话 议价 叶连翘面上原本带着笑,一听见这声吆喝,唇角立时有些发僵,转脸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那妇人夫家姓万,约莫三十五六岁,身材矮小,生了张长长的尖脸,两道极为醒目的吊梢眉,瞧着便是个厉害的。 跟在她几人后头那个壮壮实实的后生,便正是她的儿子,名字应该叫做万安庆。 “万家婶子。” 叶连翘轻描淡写地与她点头招呼过,侧身继续同那郑大娘说话。 “我也是误打误撞,从家里找到几张我爹抄回来的方子,刚巧当中就有个医唇面皴裂的法子。我家丁香入了冬就成天和我抱怨,说脸上疼得要命,我便依葫芦画瓢,依那方子试了试,没成想还真的……” “你说说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没成想,那万姓妇人却不肯轻易罢休,不等叶连翘把正事说明白,再度扯着喉咙连番感叹起来。 “这么大一块疤,整张脸都花了,往后还怎么嫁人?啧,原是咱月霞村里一枝花,如今却成了……哎哟哟,好不叫人心疼!” 叶连翘眉心一动,目光立刻扫了过去。 其实,相似的话孙婶子也曾说过,但即便是完全相同的一句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意思往往大相径庭。 这万家婶子的语气是包含善意还是藏着坏心,实在很容易分辨。 莫不是从前得罪过这女人?可……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许是也觉得他娘这话不妥,万安庆从最外层挤了进来,伸手拽拽万家婶子的衣袖,小声道:“娘,你说的这叫什么,连翘妹子……” “你拉我干什么?!” 万家婶子使劲儿冲万安庆翻了个白眼,撩开他的手,理直气壮道:“我又没说错,好端端一个小姑娘,上个月瞧着还娇娇嫩嫩,眼下却变成这样,我心里不好受嘛!谁让她好死不死,疤痕偏偏留在了额头上?本来就不好嫁人了呀!” 自打他们一行人上门,小丁香就始终站在叶连翘身边,这会子气得小脸通红,若不是被叶连翘揪住了后背,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挠那女人两爪子。 叶冬葵立于两个妹妹背后,虽未曾发一言,脸上却也像挂了寒霜,眉头揪拧成一团。 “娘你别说了!” 万安庆有些发急,使劲拽了她一把,转过头来,满面歉疚地望向叶连翘:“连翘妹子,你别往心里去,我娘就是嘴快,其实没坏心。那个……我晓得冬葵哥每天都得去城里干活儿,只怕腾不出空儿来打柴担水,你……你家若是需要人搭把手,只管跟我说,我……” “你傻啊?” 万家婶子急得直跳,不管不顾伸手拧住他耳朵:“从前她就瞧不上你,都不带拿正眼看你的,你还上赶着往前凑,如今她成了这模样,却是我瞧不上她!那陈家姑娘纵是千不好万不好,至少不是个花脸儿!” 得,明白了……叶连翘扶额摇头。 您要教训儿子,或是为他的终身大事筹谋,只管回家关上门慢慢絮叨,跑到叶家来奚落人,算是怎么回事?她又没和这万安庆牵扯不清! 这口气她不想忍,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忍,刚想开口刺那万家婶子两句,身后的叶冬葵却抢先发声。 “安庆兄弟,多谢你一番好意,但我的妹子,我自己会照顾,不劳你费心。” 他冲万安庆笑了一下,继而转过头:“万家婶子,您不是郎中,怎知我妹这疤痕永远消不去?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的往后寻不到好夫家,不是还有我这个哥哥吗?我自会护佑她一辈子,若有半分不情愿,管叫我讨不着媳妇!我们兄妹三个没吃你家一粒米,一口水,我们的家事,也不用外人操心。” 说话间,故意将那“外人”两字咬得重了些。 叶连翘乐得几乎一蹦三丈高。 话说,有个哥哥可真是好哇,为人不懦弱,说话不卑不亢,知道将保护心疼妹子,替人省了多少麻烦! “你……”那万家婶子被抢白一通,面色就有点不好看了,还想说话,其余几个妇人便有点看不下去。 “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了?我们是来找连翘说正事的,你要是也想掺和就尽早闭嘴,否则甭在这儿瞎折腾,耽误我们工夫!” 七嘴八舌将那万家婶子数落一遍。 万家婶子脸上挂不住,一个人却又吵不过这好几张嘴,小声嘟囔了一句甚么,拽住万安庆就走。 “别理她,狗嘴吐不出象牙!” 那郑大娘便拍了拍叶连翘的肩:“连翘啊,昨儿个我遇见孙大强他媳妇,才发现她那张脸,皮肤可真是细,你那方子不是吹牛的呀!眼瞅就要过年,我们少不得走亲戚串门子,就……也想把自个儿这张脸拾掇拾掇,你看,能不能把你那方子,告诉我们?” 叶连翘就猜到她会这么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大娘,难得您跟我开这个口,论理我不该推辞,只不过……那方子是我爹抄回来的,自家用用倒还使得,至于他愿不愿意让我随便告诉旁人,我却把不准。您也知道,我爹最宝贝他这些药方了,万一他回家晓得了这事,我怕他怪我。” “这样啊……” 郑大娘回头看了看她那几个同伴,思忖片刻,一拍大腿:“也对,总不能让你为难不是?那……我们也和孙大强他媳妇一样,上你家来医,你就受受累,行不?嗐,你放心,你们兄妹三个手头紧,这我们心里都有数,不会让你破费的,我们给你钱呀——不会太贵吧?” 怎么会不行?不正是在这里等着你们吗? 叶连翘自打决定了要做这买卖,便一早在心中,将这笔账算了个清清楚楚。 前两日买猪油和桃仁末,拢共花了十八个钱,将将好够他们兄妹和孙婶子四个人敷用,也就是说,论成本,每个人该是四个钱挂零儿,那么…… “大娘,婶子。” 她很是真诚地看向面前几个妇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按说我不该收你们的钱,可我家里这境况,也压根儿容不得我充大方。这法子一共要连治三天,您几位要是信得过我,我……就收八个钱,你们若觉得合适,过会子我就去县城买材料。” 几个妇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时没出声。 八个钱,决计不算多,但月霞村里的老百姓都不富,恨不得一文钱掰做两半花,且得好生掂量掂量。 叶连翘也不急,笑了一下:“要不你们先回去想想……” “不想了,不想了!” 孰料那郑大娘忽地一挥手,咬咬牙:“八文就八文!城里卖的面脂膏子怎么都要几十文,还不一定管用,听孙大强他媳妇说,只要用你这法子敷上三天,一个冬天面皮都不会再有破损,这钱就花的值!连翘,要我说,你也别忙着去城里,等我去村里问问,还有没有其他大姑娘小媳妇想来你这儿治脸,弄清楚人数,你才知道该买多少材料哇!” 第十一话 路遇 郑大娘几个拉着叶连翘咕哝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结伴离开,叶连翘将她们送出门,转过身一抬头,就见叶冬葵正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目光中仿佛藏了些许不快。 “怎么了?” 她明知故问,厚起脸皮笑嘻嘻将叶冬葵往屋里拉了拉:“咱们有钱赚,哥你不高兴?” 叶冬葵倒也依着她在桌边坐下了,抬眼半真半假地瞪她:“你这主意,打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怪道前两日孙婶子来治脸,你那样殷勤服侍周到妥帖,原来是指望着她给你做活招牌?连翘,这样大的事,你怎地不与我商量?倘使出点岔子……” 叶连翘不慌不忙,在他对面也落了座,顺手拎起烧得黑漆漆的水壶,倒了碗水给他。 “我不正是怕你唠叨?” 她噗嗤一笑:“那方子咱们三个都用了,连隔壁孙婶子试过也赞不绝口,你倒告诉我,能出什么岔子?这钱难道你不想挣?今儿你要是想拦我,得给我个说法才行。” 叶冬葵苦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是要拦你?只不过,养家糊口原该是我的事,眼下却让你跟着操心,我这心里头……况且,这事儿你真想明白了?咱手头拢共只得那几个钱,头先儿郑大娘她们,说的倒是兴兴头头,万一等咱们把材料都买回来,她们却又不上门了,那咱不得亏死?” “这世上,哪有不担风险就能挣着钱的好事?” 叶连翘往他脸上一瞟,稍稍低头,冲身畔的小丁香使了个眼色:“哥你每天去城里背麻包,不也得承担受伤的风险吗——对了,我说你那肩膀到底是怎么回事,倒是让我们瞧瞧呀!” 话音未落,机灵的小丁香便一下子蹦起来,窜到叶冬葵面前。 “就是就是,方才的事还没说清楚呢,哥你赶紧让我看看,到底伤着哪儿了?” 嚷嚷着就要去扯叶冬葵的衣领。 她这一串动作来得又快又猛,叶冬葵吃了一吓,忙不迭地就往旁边躲,一个不小心牵动伤处,脸立刻皱了起来,动作也因此变得迟缓,到底是被小丁香将领子拽得松散,肩膀露了出来。 叶连翘定睛一瞧,登时倒吸一口气。 那少年的肩膀磨破了一大片,简直没一块好肉了,旧伤累着新伤,大抵因为方才那一番拉扯,血珠又迸了出来,顺着膊头往下滴,即便是靠近手臂的完好处,皮肤也是乌紫紫的,看着实在吓人。 所以,这两天他之所以不让两个妹妹给自己洗衣裳,不必说,多半就是怕她们发现里衣上沾染的血渍呗! 这背麻包的活儿,真不能再干下去了啊…… “没事儿,就是点小伤罢了,我是男人,养家是我分内事,你俩别担心——哎哎,丁香你看你,好端端哭什么?” “秘密”被发现,叶冬葵颇有点讪讪地理好衣襟,转头见小丁香正抹眼泪儿,忙一把将她拽过来,低低地哄。 “丁香你乖啊,咳,这伤也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早就不疼了,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小丁香只顾垂头啜泣,抽噎得太厉害,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 叶连翘忽然就有点心酸了,伸手拉了叶冬葵一下。 “养家糊口,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哥你让我试试,就试这一次,行吗?若是出了纰漏,或是带累咱家亏了钱,我往后就再也不琢磨那些个稀奇古怪的念头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你已经答应了郑大娘,我还能说什么?” 叶冬葵叹了一口气:“我也晓得你是为了家里好……罢了,试试……就试试吧。” 他蓦地想起来什么,抬头道:“连翘,今儿万家婶子说的那些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她那人……” “你安心,我没那工夫瞎琢磨。”叶连翘微微一笑,转身就往灶房里去。 “咱家没有药,但你那伤不管可不行。你坐好,我弄点盐水给你洗洗。” …… 下晌,临近晚饭时,郑大娘果然再度上门,说是挨家挨户地问过,总共有十二个女人愿意来找叶连翘治脸。 至于其他人,倒不是不感兴趣,只是一时没拿定主意,预备先观望观望再说。 叶连翘心里有了数,隔天一早,叮嘱叶冬葵在家安心休息,便领着小丁香又一次去了清南县城。 快要过年,城里愈发热闹了,彰义桥附近多出来十数摊档,胡饼馓子摆了一路,油炸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蜜饯糕饼更是琳琅满目,做得软香粉嫩,叫人瞧一眼便舍不得挪开步。 身边有人经过,扯着同伴高叫:“走哩走哩,难得撞见,去食档切一碟软羊,沽两壶酒,痛快饮几杯,别的事又再说!” 小丁香立刻偷偷咽了一口唾沫。 “等咱这一回赚了钱,让哥给咱买好吃的。” 叶连翘垂首冲她笑笑,拉着她的手三两步进了药铺。 买桃仁末,花了二十四文钱,六两猪板油,得要三十文,许是见她买的不算少,此番肉档老板的面色好看了许多,一边称斤两,一边与她寒暄。 “小妹子这算来得早,要是再晚两天,猪板油可就不是这个价啦,起码得要九十文一斤!过年嚜,谁家都想吃点好的,再贵也得买不是?” 叶连翘抬头冲他笑了笑,心里暗暗咋舌。 今天出来采购,这两样东西就花去他们兄妹三个一半家当,若过两日月霞村里还有人想来找她治脸,她岂不就只能买高价货? 真是糟糕,一个人她只收八文钱,到时恐怕没甚么赚头了! 正懊恼间,人群又是一阵喧哗,似有七八个人,脚步凌乱,正往这边疾奔而来。 叶连翘登时皱起眉,急忙转过头去看。 上一回进城便遇上苏家派米,闹腾得一团乱,这次又是什么?她只是想买点东西而已,为啥就不能清清静静? 没等她看清楚究竟发生何事,“砰”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飞起,砸在了卖蔬果的小摊儿上,萝卜柑橘滚了一地。立时就有四五个人冲上去摁住他,拳头雨点一般落下,专拣头脸等要害处砸,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 “刁徒泼皮,跑啊,你再跑?!老子们逮不着你,趁早别做这差事了!” 四下里,女人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小丁香也给唬得不轻,哆哆嗦嗦拉住叶连翘的手:“二姐……” “别怕。” 叶连翘将她拽到身后,努力往路边退了退,想赶紧钻出去,远离这是非地,却是人挤着人,半点缝隙也寻不着。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地上那人给打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连声哀叫也不闻,动手的那几个也不轻松,眼见得是下了狠劲儿的,没几下便气喘吁吁,兀自不肯歇。 “好了!” 正在这时,一个男子拨开众人,慢悠悠晃过来,径直走到事发地,停住脚步。 “都让开。” 只是轻轻巧巧三个字,便喝退了动手的那几个,紧接着他低下头,淡淡瞥了那半死不活的人一眼,猛然间,拔出腰间铁尺,照着那人肚皮,狠狠抽了下去。 第十二话 都头 铁尺自半空中落下,击打在身体上,发出“噗”地闷响。 地上那人原本已被打得神识不清,又挨了这重重一下,身子陡然蜷缩,低哼一声,喷出一口血来,顺着下巴滴落地面,鲜红刺眼,触目惊心。 这一回,四周的人群再没有发出半点动静,大伙儿都呆呆瞪视着眼前一幕,有几个胆小的妇人,早已忙不迭偏过头去。 叶连翘也给唬得不轻,一把摁住小丁香的眼睛不许她看,自己却是不由自主地朝那男子打量过去。 那人身量颇高,只是瘦了些,穿着一件半旧皂色布袍,想是洗了许多次,已微微有点泛白,长了张刀削斧刻的脸,棱角硬梆梆,双眸亮似星,可惜从里头泛出来的全是冷光。 ……说穿了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而已,怎么竟这样狠? 叶连翘目光稍稍向下,瞥见他腰间缚着一块牌,心中便有点明白过来,赶紧拉着小丁香,尽力又朝后退了两步。 “带回去。” 男子皱着眉扳过地上那人的脸细细看了一回,低低丢出一句,站在他身后的几个便立时上前,将那人从地上揪起,拖死狗似的往人丛外拎。 围观众人谁也不敢说话,自动自觉地让出一条道,那男子原本已迈开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回回头,瞟了那给砸得稀巴烂的摊档一眼。 这摊子是个老婆婆看顾的,卖的都是冬日里的时令蔬果,虽不值甚么钱,但人家却是靠这个讨生活,今儿遭了这无妄之灾,恐怕是要血本无归了。 男子站了片刻,似是在心里琢磨什么,冷不防抬脚走过去弯下腰,翻翻拣拣,挑出来几个表皮光生没有破损的橘子,抛给身后那几人。 “拿着解解渴。” 他这样说着,自己也剥开一个,塞了一瓣儿入口,紧接着便推开众人,扬长而去。 由始至终,那老婆婆只颤巍巍缩在一旁,不敢看他,更一个字也不敢说。 这……这算什么? 叶连翘心里噌地窜起一股火儿来,实在很想冲上前去扯住那人理论一回,但心里却也明白,这种人是得罪不得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在心中将他祖宗八辈儿问候了一个遍,然后带着小丁香,默默地帮着那老婆婆把摊子上的东西一一捡回去,归置好。 看够了热闹,人群渐渐散了,街上迅速恢复平静,之前的事,就好像从没发生过。 叶连翘返身回到肉档前,将自己买的那块猪板油搁进篮子里,勉强冲肉档老板笑了笑。 “小妹子给吓着了吧?” 肉档老板接过她递去的三十个钱,哈哈笑起来:“没啥可怕的,他们衙门里的人办事,就是这德性!彰义桥这一片摊子多,杂七杂八的人也多,这种事儿,隔三差五我就要见一次,早就习惯了!” “他们是……”叶连翘抬头问询地看他一眼。 “不就是捕快吗?”肉档老板大大咧咧地答,“再过几天就是除夕,街上出来挣过年钱的贼也多了起来,犯了事儿他们就得抓,成天没个消停,自然火气重了些——再说了,难不成你还指望着他们对那些个小蟊贼好声好气以礼相待?喏,你刚才也瞧见了,就是那个卫都头,出了名的有手段哩!” “都头?” 叶连翘拧拧眉头:“他以前是兵?” 肉档老板哈哈大笑起来,朝她脸上一指:“小妹子不是城里人吧?咳,我看你这身打扮就不像!甚么当兵的,说白了就是个捕快班的小头目,唤他一声‘都头’,不过是叫着好听而已。你别看他年轻,清南县的打脊贼人个个儿都怵他,光是听见名字也要抖三抖的!” 嘁,有手段又怎么样?连个老婆婆赖以谋生的橘子都拿,十有八九,平日里就是横行惯了的! 那肉档老板仍在啰啰嗦嗦地感叹:“唉,他们这种人啊,也就是在老百姓面前威风,其实一年到头也挣不着几个钱,只算是饿不着罢了。案子办不好便要受责罚,日子也难过……” 那就能随便掠夺老百姓的东西了? 叶连翘没兴趣再听下去,笑着同肉档老板道了谢,一手挽篮子,另一手牵起小丁香,往街外行去。 …… 也不知是不是给吓坏了,这一路上,小丁香一直没怎么说话,叶连翘见她面色青白,绞尽脑汁想出好多逗趣的事来引她发笑,她也只是敷衍地弯弯嘴角,心思明显没在这上头。 这样可不行,叶连翘拉着她走了一段路,索性停下,将她拽到路边。 “丁香,你没听见那肉档老板说吗?方才只是衙门里捕快捉贼而已,没什么好怕的,又跟咱们没关系……” “不是。” 小丁香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怕……二姐,头先那人吐血了,那天你被赵老狗砸破了头,也流了好多血……” 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叶连翘心里一软,蹲下身搂住她的肩:“我现在不是好了吗?” “可你留疤了呀。”小丁香扁了扁嘴,“昨天万家婶子还那样说你……二姐,你不是说,爹抄回来的那些方子都很有用吗?你有没有找到一个能治好你额头上疤痕的法子?” 这几天,叶连翘晚晚都躲在灶房里翻看美容方,除了恶补美容知识之外,也的确花了些心思找寻祛疤的方法。还别说,真给她找到三五个,只不过,那几个法子对现在的她来说都太过复杂,没有把握,她不敢也不大愿意轻易尝试。 “我当然找到法子了,但它要用好多药材,咱现在不是手头紧,买不起吗?等咱挣了钱,我肯定马上就动手治头上的疤!” “真的?”小丁香眼里瞬时有了神采。 “我长得很像骗子?”叶连翘指着自己鼻子一笑,“你放心,这事儿我比你更在乎,我也想漂漂亮亮的啊,对不对?” 说起来,疤痕这种东西,时间越短越容易治好,如今她对各种药材还知之甚少,等他们兄妹三个宽裕了,得赶紧买几本药材书来研究研究,否则拖得太久,这疤可就真在她脸上生根了。 小丁香这才高兴起来,使劲点了点头。 叶连翘低头对她做个鬼脸:“那咱们回家吧。” “咦?早上出门的时候,二姐你不是说,想去卖面脂膏子的铺子瞧瞧吗?咱不去了?” “我看你好像受了惊吓……” 叶连翘略略有些迟疑:“那个不急,咱们改天来也是一样。” “我没事啊。”小丁香赶紧挽住她的胳膊,“转角就有一间卖胭脂水粉的店,我还从没进去过呢,二姐,咱一块儿去瞧瞧?” ------------ 感谢为有雨落同学打赏的平安符,继续求收藏求推荐票~~ 第十三话 平事 清南县这地界,是没有专营各种美容之物的店面的,譬如面脂、头油之类的东西,往往在杂货铺或是胭脂店里兼卖,究其原因,大抵是由于种类不够多,不值得为其单开一间铺子的缘故。 小丁香领着叶连翘去的这家胭脂水粉铺,规模并不大,装潢也只是普通而已,不过因为占了彰义桥左近位置的便利,生意还算是不错,平日里出出入入的净是些家境殷实的妇人,寻常老百姓,压根儿不会踏足其中。 站在店门外,叶连翘抬眼看看牌匾,扎紧头上帕子,将丁香的小手一牵,抬脚走了进去。 临近午时,店铺中没有客人,很是安静,两个女伙计正捏着鸡毛掸子四下里扫灰,胖墩墩的掌柜躲在柜台后头,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瞌睡。 见叶连翘进来,也没人上前招呼,只回了回头,朝她身上打量一眼,便又偏回头做自己的事了。 叶连翘早就料到必然会出现这种情形,并不觉得受了轻视,因为事实上这店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她也确实买不起,于是便只拉着束手束脚的小丁香,慢慢地在铺子里转悠,将货架上的东西一一仔细看了一回。 胭脂香粉琳琅满目,养颜滋润的面脂,却只有那么三五种,都搁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蒙了一层灰,显然平日里少人问津。 其实,这也很正常吧? 方才她看过,这铺子里的面脂每一罐分量都很足,所谓便宜大碗,买一罐回去,大概就够全家人使用一冬。这年代又不作兴“囤货”,家里的还没用完,谁会闲着没事儿再跑来采购? 卖不掉,岂不就只能丢在犄角旮旯里落灰? 叶家老爹抄回来的美容方,有许多都是能做成成品的,但看情形,想靠着售卖美容物品来赚钱,这条路,恐怕不好走。 叶连翘只顾在心里琢磨,一旁一个女伙计见她晃悠了老半天还不肯走,便嘟嘟囔囔凑上前来,冷声冷气道:“姑娘想买什么?” “我就看看。”叶连翘回过头,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看看?” 那女伙计哼一声,目光扫过她身上的旧衣:“姑娘,我们这儿是正经做买卖的地方,可不是你们乡下的田间地头!你瞧瞧我们这店里地方也不大,有什么可逛?过会子来了客,耽搁我们做生意,那就不好了,你说呢?” 小丁香一直躲在叶连翘身后,闻言便有点不忿,一跺脚:“你怎知我们不买,买不起?” “我还是那句话,姑娘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帮你拿。” 那女伙计轻飘飘丢下这句话,附赠白眼一枚,转身便走开了。 叶连翘回身看了丁香一眼,笑着冲她摇摇头:“这么点小事,没必要生气,咱们……” “老彭,你今儿非得把话跟我说说清楚不可!” 话还没说完,耳边忽地听得一阵怒声,她忙回过头,就见一个三十来岁、衣着光鲜的妇人,领着一个青衫使女,怒腾腾闯进门来。 那妇人径直冲到柜台前,手中将一个瓷瓶“砰”地往桌面上一顿,横眉立目高声道:“我月月都来你这儿照顾生意,每回买的可都不少,不成想你竟拿这等假货来骗我!” 胖乎乎的掌柜睡得正酣,冷不防给惊醒,将面前人定睛一望,登时惊得跳起,忙不迭擦去嘴角的口水:“薛……薛夫人,您这是从何说起?” “你还问我?” 妇人更是怒不可遏,将那瓷瓶往他面前一推:“你倒说说,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买的明明是生发油,谁知用了你这东西,头发竟是越掉越厉害,更要命的是,还一个劲儿地掉白屑,你这分明是在坑我!你今日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管叫你这破铺子,再也没法儿在清南县开下去!” 小丁香寻常时是个活泼的姑娘,平日里胆儿不小,然而见到这种阵仗,心里还是有点犯怵,小心翼翼扥了扥叶连翘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二姐,咱走吧……” “别急。” 叶连翘心中却是起了兴趣,哪舍得就这样离开?立时不动声色地往那妇人身边靠了靠,果见她肩上落了密密麻麻一层头屑,鼻子里也嗅到一股油浸浸的香气。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潜心研究美容方,虽然只是纸上谈兵,对于各种药材的气味并不了解,也无法辨识,但此时这妇人身上的味道,于她而言却十分熟悉。 那是香油的味道。 她再朝那妇人的头发上仔细端详一番,见她发丝稀疏,干枯油腻,心里登时有了数。 说起来,这应该归功于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吧?那时候的美容知识,比眼下这大齐朝何止强了十倍百倍,就算她只是个普通人,懂的也肯定比这店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多。 掌柜的简直手足无措,又摸不着头脑,只能摆手低声下气道:“薛夫人,您先别生气啊,我们店里向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您又是熟客,我们哪敢拿假货骗您?这事儿肯定是误会……” “放你的屁!” 那薛夫人穿得一身讲究,开口却就是一句粗话:“照你的意思,我是来没事儿找事儿了?还是说,你以为我吃饱了没事儿做,这会子是专门跑来讹你?我呸!你看看我的头发,都打绺了,这叫我怎么见人?我家老爷结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敢情儿你是盘算着,让我给他丢脸?” 连珠儿炮似的骂得那掌柜毫无招架之力。 叶连翘有点想笑,赶紧死死憋了回去,清了清喉咙,伸手指指柜台上的瓷瓶,细声道:“抱歉,我可不可以看看这瓶头油?” “哎哟我说小妹子,你就别跟着添乱啦!” 掌柜的脸都皱成一团了,叫苦连天:“没看我正忙着吗?一边儿玩去,啊?” 那薛夫人却拽住叶连翘的胳膊,抓起瓷瓶就往她手里塞:“喏,小妹子,你尽管拿去看!你记住了,这间店专门卖假货坑人,回去告诉你的街坊邻居,让他们千万别来这里买东西,要吃亏的!” 叶连翘冲她一弯嘴角,拔开瓶塞,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果然不出所料,这瓶头油之中,除了药材的清苦气之外,还有一股更加浓重的香油味道。 她心里愈加笃定,将瓷瓶原封原样搁回柜台上,不疾不徐地对薛夫人道:“这位夫人,我想请问您,平时头发是不是一两日不洗,就会觉得非常油腻,头皮常常发痒,除了掉发之外,还会长一些红斑?” “……你怎么知道?” 薛夫人一愕,继而使劲一拍掌:“可不就是嘛!唉,这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是急死人!你是不知道我这头发掉得有多厉害,去看过两回郎中,也不过开了两剂药给我吃,再有就是让我勤洗头,可这头发,是越洗越掉哇!这么一点子小毛病,我若三番五次去瞧大夫,又多少觉得有点脸上挂不住,这才想着来店里买生发油试试,哪知这姓彭的,居然糊弄人!” “夫人您听我说。” 叶连翘笑了一下:“这生发油不是假货,只是不对您的症,所以才会没有效果,反而越来越糟糕。” “什么意思?”薛夫人再度愣住,那掌柜的却像是逆境中看见希望,眼睛瞬间就亮了。 “这瓶生发油,主料是香油,以油脂滋润发囊,对那种因为营养不良的脱发很有效果。” 叶连翘这段日子委实恶补了不少美容知识,说起来竟也头头是道:“但我看您衣着华丽、面容富态,显然不为生活所苦,更不可能营养不良,头皮本来就爱出油,再用这个,岂不雪上加霜?” 穿越前,似薛夫人这种情况,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就叫做“脂溢性脱发”。 好听的话谁都喜欢,那薛夫人面容立马有所缓和,朝她脸上瞟一眼,欢喜一笑:“你也不差呀!你们这种年轻小姑娘天生占便宜,就跟水葱似的,那小脸儿比豆腐还嫩,谁见了都喜欢——不过,我瞧你年纪不大,也不像城里人,这种事儿,你从何得知?” “我家父亲是郎中,我也只是看得多、听得多,略通些皮毛而已。”叶连翘摇摇头,“这位掌柜不知您的情形,给您拿错了生发油,但他店里的东西,倒应该是货真价实的。” 薛夫人彻底呆了,口中喃喃:“那……可怎么办才好?” “是啊,怎么办才好?”掌柜的也跟着接了一句。 “唔……” 叶连翘漫无目的地瞅瞅货架,冲那掌柜的和善一笑:“我能不能看看店里所有头上用的货品?最好能有人给介绍一下每一种货品的用料。” 那掌柜的即便再驽钝,这时候也晓得她是在帮忙平事,岂会不答应,忙招手叫来一个女伙计,让她领着叶连翘将一样样物事都翻出来看。 那女伙计不敢怠慢,仔仔细细将铺子里头上用的物件儿细细同叶连翘讲解一番。 “这个是洗发时用的粉,里头有侧伯叶、诃子和消梨。夏天里人们出汗多,卖得好些,现下却是……” “就是这个。” 叶连翘心中一动,将那一小罐充斥药香的粉末拿了起来,放到薛夫人面前。 “您将这粉末拿回家,每天洗头之前,用井花水——也就是清晨打上来的第一桶水浸泡成糊状搽在头皮,静置半柱香的时间洗去,坚持十天半月,掉白屑的情形就会减少,出油过多的状况也会改善。” “用这个……就能让我不再掉发?”薛夫人将眼睛瞪得老大,似是有些不信。 叶连翘抿了抿嘴角:“先解决出油和掉白屑的问题,至于脱发,之后再想办法不迟。” ---------- 差点忘了更新,滴冷汗⊙﹏⊙b 第十四话 听响 “这能行吗?” 薛夫人疑惑地瞟叶连翘一眼,犹豫了老半天,终究是将那一小罐洗发粉拿了起来。 现如今她这头发,日渐稀疏不说,还油腻得厉害,自个儿瞧着都嫌恶心。反正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死马当成活马医,索性信了这小姑娘的话,试它一回又如何? 许是见她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掌柜的长舒一口气,哪里敢收她的钱?忙慌慌说了一大通好话,打躬作揖地将人送出门口。 叶连翘将这店里卖的物事看得七七八八,无谓再逗留,也便拉了小丁香想走,却被那掌柜的给叫住了。 “小妹子,你莫急着走,站一下。” 他手忙脚乱地从门口跑回来,揩一把头上冷汗,扑到柜台上,从钱匣子里胡乱抓了捧铜板,不由分说就往叶连翘手里塞。 “今天的事多亏你帮忙,要不然,我就是浑身张嘴也说不清!那薛夫人家在整个儿清南县都是数得着的,她若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我这店哪,就趁早别开了!来来来,这钱你拿着,算我一点心意……别推,别推,是你应得的!” 一面又唤方才那出言不逊的女伙计过来同叶连翘赔不是。 他们兄妹三个现下正缺钱,何况眼前这些个铜板,在叶连翘看来,自己的确能收得安心,于是便只与那掌柜虚虚推让了两下,便把钱妥当揣好,微微一笑。 “赔不是就不必了,倒是有些好奇,那位薛夫人,真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让你这间店在清南县都无法立足?” “嗐!” 掌柜的闻言便摇了摇头:“他家原先也穷,五六年前,也不知是撞了甚么大运,那薛老爷做了笔买卖,一下子就阔了起来。想是合该他家挣钱,那之后,他家那生意就一日比一日顺,如今竟也算是有了家底儿。你也晓得,人一旦有了钱,腰杆子也要硬上两分,哪个敢不给他面子?哼,说穿了就是暴发户,粗鄙得紧,平日里像个人,与苏家那种正经大门大户一比,立马就现原形!” 这算是得了便宜卖乖吗? 叶连翘笑了一下,没有搭腔。 其实,她倒觉得那薛夫人挺不错,虽然说话不大好听,却至少事情解决了就罢休,并没有扭住这掌柜不依不饶地混闹。 这就已经挺不容易了吧? 两人闲聊几句,那掌柜的又顺嘴问了她是哪里人,叶连翘一一应付了,便领着妹子从店里退出去,寻一处僻静地方,将刚得的铜板翻出来数。 “一共九十二文。”她将那些铜板连数三遍,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小丁香笑着道。 小女娃的眼睛霎时瞪得溜圆:“嚯,那掌柜的太阔气了!” “这就算阔气?假使今天咱没有帮他的忙,他还不知得赔给那薛夫人多少钱呢!” 叶连翘逗趣地眨了眨眼。 “对!”小丁香连连点头,“还是二姐你最能干,三言两语就把这事儿解决得利利索索,好厉害!以前爹在村里的时候,大伙儿都夸他医术好,他也想教我们一招半式来着,可惜哥不感兴趣,只爱摆弄木头,我呢,更是一听就头昏,如今看来,他那一身本事,都落在你头上了!” 这话提醒了叶连翘:“对了丁香,你说,爹过年能回来吗?” 刚才发生的事,让她更对以美容谋生添了两丝信心,但是,做这行虽用不着将药理了然于胸,却也不能一窍不通。她固然可以通过看药材书来增长知识,可若能有个懂行的人在身边稍加点拨,一定大有裨益。 人人都说叶家老爹医术了得,倘使他能回来呆上一段日子,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这个……我哪儿知道。” 小丁香情绪立马有点低落:“反正去年除夕,他就没回来……二姐,你是不是也想爹爹了?” 叶连翘无法作答,心里失望之余又有些懊恼,觉得不该问起这事儿,让妹子不开心,软声宽慰了她一番,又在路边花四个钱买了两块饴糖给她,哄得她重新高兴起来,姐妹俩这才匆匆出了城。 …… 材料买了回来,当天晚饭后,郑大娘便领着那十来个大姑娘小媳妇赶到了叶家。 房子狭小,压根儿挤不下这十几个人,大伙儿倒也不讲究,各自跑回家搬了凳子来,就在门前的空地上排排坐,一个个儿仰着脸,等待叶连翘将那热乎乎的油敷上面颊。 女人们凑在一起,向来最是喧哗,敞着喉咙聊天,说到高兴处便一同哈哈大笑,这个说“这一脸油给人瞧见可真真丑相”,那个道“我家男人夜里指定是不愿同我在一处歇了”,闹得动静震天响,将树上鸟儿也惊飞几只,扑棱棱振翅划过天际。 此时天色还不算晚,门口时不时有路人经过,见着这阵仗,都免不了吃惊,停下脚步张望一回,转过背,便三三两两议论开来。 不等三日过去,就陆陆续续又有村里人找上门,当中竟然还夹杂了几个庄稼汉,话里话外,透露出也想让叶连翘帮着医治面上皴裂的意思,不必说,那八文钱,他们自然都愿意付。 叶连翘反复盘算了整宿,把心一横,拿出一百多个钱,同叶冬葵好话说尽,让他趁肉价应是还未涨,赶紧再多买些猪板油和桃仁末回来,把这笔买卖,稳稳当当地接下。 一通忙碌,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四。 来来去去,拢共有五六十人被叶连翘医好了脸,叶家的钱罐子一日比一日满,抱起来轻轻摇晃,能听见沉甸甸的响声——怎么就这么好听? “刨去本钱,咱这一回赚了有三四百文呢!” 叶连翘将那钱罐子晃得哗啦啦直响,笑嘻嘻对叶冬葵道。 “该我了,该我了!” 小丁香手脚快,一把将罐子夺了去,也狠命摇了两下,小脸儿乐得开花:“这声音我真喜欢,往后要是能天天都听到,那就太好了!” “等咱这钱罐子装满了,半点动静都没有,那时你只会更高兴。”叶连翘冲她吐了吐舌头,转而望向叶冬葵,理直气壮一抬下巴,“哥,我要吃肉!” 叶冬葵心里也乐呵,连连点头:“还是连翘有本事,短短几天,比我在城里背半个月麻包挣得还多,行!明儿我就进城去割一斤肉,再买一斗米,要过年了,咱也吃两顿好的!” 姐儿俩皆拍手叫好,将叶冬葵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说他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说笑间,叶连翘猛然想起一事。 “对了哥,之前你不是说,想买木匠工具,咱自家接活儿吗?现下咱手头有两个余钱,依你看,够不够卖一套工具?” 叶冬葵一怔,继而唇边就浮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木匠工具……都不便宜,想要凑齐一整套,即便是最普通的货色,也得七八百文,若还打算要好一点的,就得花上一二贯……” “这么贵?” 叶连翘心里一沉,登时沮丧了。 月霞村只有百来户人家,如今,愿意花钱医治面上皴裂的人,已来得差不多,等翻过年去入了春,这买卖就更是根本没法儿再做下去。 叶冬葵接木匠活儿需要工具,她想做美容护肤的营生,也得花钱买书和各色药材,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养活自己个儿,处处都要用钱,容不得半点拖延。 就在这一瞬之间,她在心里决定了一件事。 “哥,明天你去城里买肉,我也和你一起去。顺便的,咱再到你以前当学徒的木匠铺走一趟,把你该得的工钱,要回来。” 第十五话 现实 小丁香原本正兴高采烈,将那钱罐子晃得叮呤当啷直响,听见叶连翘这句话,手上动作便是一僵,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二姐,那姓赵的不是好人……” 隔了好一会儿,小丁香才蹭到叶连翘身边,怯生生碰了碰她的手。 “他是不是好人,跟咱们没关系啊。” 叶连翘转头笑笑,搂住她肩膀:“我又没打算往后与他常来往,只不过是把属于咱们的钱要回来而已,不应该吗?我又不和他硬碰硬,压根儿连他铺子都不进,就站在外头同他说,青天白日的,难不成他还敢再动手?” 小丁香使劲摇摇头:“二姐,你怎么发糊涂?哥在姓赵的那里当学徒,本来就没有收入,想要一个月的工钱,也只是和他商量而已,他铁了心不给,咱也没办法呀!上一回你就被他打破了头,直到今天,我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景,都还觉得怕……这钱咱不要了不行吗?” 叶连翘垂眼咬了咬嘴唇。 “那好,那我换一个说法。” 顿了一顿,她再度出声:“工钱的事,我就当它名不正言不顺,不去想了,但那姓赵的,总该把医药费赔给我吧?你也说他打破了我的头,害得我留了疤,难道不该担责任?还有没有王法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又是一片沉寂。 小丁香耷拉着脑袋不语,叶冬葵则死皱着眉,定定望着脚边的大水壶。 也不知是谁,不小心碰到了那钱罐子,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好像有回音似的,嗡嗡地在房中盘桓萦绕。 “冬葵——” 气氛着实憋闷,叶连翘有点受不了,转身去望了望叶冬葵。 “咱这不是等钱使吗?好歹总得试试,若是不成,咱们再想别的辙……” “不行。” 叶冬葵霍然从凳子上站起,深深看了她一眼。 “上一次是我考虑不周,领着你俩去要钱,带累你受重伤,差点小命也保不住,这一回,我绝对不能再让你冒险,否则等爹回家,我没法儿跟他交代。没有那几百个钱,咱照样能活得好好儿的,这事儿今天说过了就算,往后你俩谁也别提。” 言语中,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 叶连翘登时就急了,忙也跟着站起来:“什么叫活得好好儿的?你想接木匠活儿,却连一套工具也买不起,这算好?他打伤了我,给医药费是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叶冬葵怒将上来,反而笑出声,“爹教过我们认字,你能读会写,自然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但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才有资格讲天经地义,你懂吗?我害你差点丢了命,见过一次鬼,我就知道怕黑,这事儿我决不会答应,你趁早死心!” “你不去是吧?” 叶连翘火气也开始往头顶冲,顾不得许多,大声道:“我刚才说过了,我不和他起冲突,自然会想个周全法子,将钱妥妥当当要回来——你不去我自己去!” “连翘,你几时学得这样犯浑?” 叶冬葵捏起拳头,嗵地一声砸在桌面上,咬了咬牙:“我是哥哥,我说的话,你和丁香就得听。丁香,这两天跟牢你二姐,不许她进城,明天我去买肉,等翻过年,我照旧去背麻包,买木匠工具的事也不要你们操心,总之不会饿着你俩。” 叶连翘简直想哭:“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去背麻包,这才……” 这叫什么事儿?明明彼此都是为了对方好,却为何要吵闹到如此地步? 正僵持不下,隔壁孙婶子的大嗓门飘了进来。 “连翘,连翘!那医治脸上皴裂的药,你家还有吗?” 小丁香满脸都是泪,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知道该劝谁,只能反反复复在口中嘟囔“别吵了,别吵了”,听见这呼唤声,忙拔脚跑出去,抽噎着道:“孙……孙婶子,猪油和桃仁末都还剩下一点,但是不多了……” “呀,这娃娃,怎地哭成这样?” 孙婶子趴在院墙上,软声哄了她两句,便道:“我有两个邻村的小姐妹,听说你家能医唇面皴裂,特地跑了来,想赶在过年前把自个儿的脸也捯饬捯饬。你去问问你二姐,剩下的猪油和桃仁末还够不够两个人使。” 丁香答应一声,跑回屋里,慢吞吞挪到叶连翘面前:“二姐……” “赶紧去吧,现成摆在面前的铜板,不想挣?”叶冬葵从胸臆中吐出一口长气,将声调放软了些。 叶连翘朝他面上一瞟,硬梆梆地走进灶房,将余下的猪油和桃仁末都翻出来,咚咚咚去了隔壁。 …… 猪油熬化的过程中,会散发一股浓烈的油香,将屋中每个角落都填塞得满满当当,一点缝隙不留。 孙婶子那两个小姐妹闭眼仰面坐在椅子里,乖乖让叶连翘把油敷上脸,一面忍不住笑起来。 “这东西抹在脸上又热乎又滋润,还怪舒服的,就是气味大了点。若是外头有人经过闻见了,十有八九会觉得,嫂子你家是富了,过上好日子了,哈!” “可不是?”孙婶子在旁笑着搭茬,“这还不算甚么呢,前两天,连翘家出出入入全是人,那猪油的味道就没断过,村里还真有个老太太扯住我,问叶家是不是发了大财,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两个女人很给面子第笑出声,叶连翘却是满面严肃,将油涂抹得妥当,淡淡道:“这东西是得留在脸上过夜的,两位婶子不是月霞村人,会不会不大方便?” “没事儿!”当中一个圆团脸的妇人混没在意地挥挥手,“孙大嫂人大方,留我们在家住,赶巧孙大哥也还没回来,我们索性叨扰两日,也好给她做个伴儿!” 孙婶子的男人是在城里做工的,吃住都在铺子上,平素一个月才回来一趟,过年时能有几天假,却也得腊月二十七才能归家。 “你俩得了吧,明明是给我添麻烦,还说得那样好听!” 孙婶子笑啐了那两个妇人一口,转而望向叶连翘,叹了一口气。 “连翘哇,有句话,婶子说了你别恼。头先儿婶子不是故意偷听你家的事儿,只是你和葵小子吵吵得太厉害,我才听见了那么一两句。你不愿意葵小子再去城里给人当苦力,挣那辛苦钱,这个婶子明白,但他这当哥的,也是为了你好啊!” 叶连翘低了头没做声。 “你别嫌婶子絮叨。” 孙婶子干脆将她的手揣进怀里:“那赵老狗,为人的确不怎么样,可他那一手木匠活儿却正经精细得紧,整个清南县就没人能赶得上他。城中那些个富户,都喜欢找他造家具,盆儿啊桶啊,也只肯同他买,这一来二去,还不给他攀上关系?人家是有靠山的,你们兄妹三个毛还没长齐呢,拿什么跟他掰扯?胳膊拧不过大腿呦!” 其他两个妇人也纷纷附和。 “我就是不甘心……” 叶连翘沉默半晌,挤出这句话。 “谁能甘心?可咱没办法呀,谁让咱是穷人?” 孙婶子拍了拍她的肩:“你去找赵老狗一万次,指定就要吃亏一万次,何必把脑袋往城墙上撞?听婶子一句劝,这事儿啊,算了吧!” ----------- 一直进不了后台,急死人o(╯□╰)o 感谢为有雨落同学打赏的平安符,谢谢~ 第十六话 入迷 孙婶子家门口有一株橘子树,也不知是几时在这里生了根,平日里没人照管,居然也一点点茁壮起来,秋冬时会结出酒杯底大小的果子,清汪汪的,让人瞧一眼便觉得牙根发酸,吃是吃不得,但那一股子清香味,闻上去却叫人通体舒泰。 叶连翘从孙家出来时正是戌正,遥遥能听见打更人的铜锣和竹梆声,长长短短,并不显得吵闹,反而使这夜愈发宁静。 她在橘子树下站了一小会儿,吸了满鼻子微酸的香,将那股子腻歪的猪油气驱散不少,脸颊却给冻得冰凉,再熬不住,一溜小跑着回了家。 小丁香已是回屋睡了,叶冬葵却还坐在外间给她等门。 桌上的半截儿蜡烛被灌进屋里的冷风掠过,微微跳动了一下。 叶连翘心中那股不自在的劲儿还没过去,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和叶冬葵打招呼,又不好抽身就走,唯有别别扭扭站在门口发傻。 “赶紧关门,不冷啊?” 倒是叶冬葵,仿佛已经将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忘了个清光,笑呵呵道:“灶上有热水,快去洗了脸睡吧,正好,丁香应当把被窝给你暖得差不多了。” “哦。”叶连翘点一下头,吭哧半晌,憋出一句“那哥你也早点睡”,哧溜钻进了灶房。 月霞村的冬天甚少下雪,却照样冷的人打哆嗦,家里没有余钱买炭,生不了火盆子,棉被也不够暖和,夜里就只能生扛,委实不好过。 叶连翘洗漱干净,轻手轻脚地爬上榻,小丁香便立刻习惯性地靠过来,迷迷瞪瞪将她死死搂住了。 外间的小床不牢靠,随便动一下便吱吱扭扭地响,她听见叶冬葵翻了好几回身,仿佛无法安睡似的,自己也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好吧好吧,也许是她天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莫说是眼下这个年代,即便是她穿越前,也并非事事都有理就能占上风。关系、靠山……如此种种,她不能不顾忌——孙婶子说得没错,至少是现在,她若跑去找那赵老狗要钱,决计讨不着好。 可……想到额头上那块疤就火大,这口气让她怎么往下吞? 忍一时,她愿意,但绝对不会忍一辈子。 隔天一大早,叶冬葵果然就进了城,临近午时便兴冲冲回来,肩上扛着一斗米,手里拎了一斤精瘦肉。 家里许久没开荤,中午他便割下一小块肉炒了,剩下的拿盐腌渍之后挂在房梁上,预备除夕夜再用来炖肉汤,又蒸一锅白米饭,招呼两个妹子快些来吃。 一餐饭,小丁香吃得兴高采烈,碗里一粒米也不剩,连嘴角的油也津津有味舔了去,搁下筷子,还意犹未尽地直往房梁上打量。 “你怎么跟黄仙儿似的,看见肉眼睛就冒绿光?” 叶冬葵被她那模样逗得发笑,上前去一把将她从凳子上拎起来:“还不把碗收去灶房?活儿干完了,你哪怕在房梁下守一宿,我也不管你!” 说着,便转头冲叶连翘招招手,神秘兮兮将她叫去门外,变戏法儿般从背后掏出来一本书,往她手里一塞。 “喏,拿着。” 叶连翘低了低头,眼睛霎时一亮。 那是一本手抄的药材书,残旧破烂,边角卷起,不知曾经过多少人的手,幸亏字迹还算清晰,粗略翻翻,里面对各种药材的记录也十分详尽。 “旧书摊上花五个钱买的,便宜。” 大约是从她脸上发现了笑意,叶冬葵也笑了起来:“我也把不准哪本书好,挑了老半天,买下这本之后,又找了间药铺的师傅给瞧了瞧,说是挺不错。” “你怎么知道?”叶连翘心里一阵欢喜,抬起头笑弯了眼,“我记得好像没跟你提过……” “你是我妹,你那点小心思,我还能瞧不出?” 叶冬葵半真半假地瞪她一眼:“这些日子,你晚晚都猫在灶房里偷偷看爹抄回来的那些美容方,你打量我夜里睡成个死猪,半点都察觉不到?这些天你靠那个医治唇面皴裂的方子挣着了钱,心思就活络了,对吧?” “我就是想试试。”叶连翘没打算否认,点了点头,“因为心里没底,就没忙着告诉你。” “嗯,你不肯告诉我,却成天跟丁香凑在一处咕咕哝哝,拿我当外人是吧?” 叶冬葵抬头望天,摆出一脸无奈:“唉,这年头,哥哥不好当啊,妹子都不跟我一条心咯!” “谁不跟你一条心了?”叶连翘噗嗤一笑。 因为手里的这本书,她心里登时亮堂许多,一方面感激叶冬葵处处替她想得周到,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骂自己蠢。 原来这年代,连手抄本都是可以拿出来卖的,五文钱一本,真的不贵呀,亏她前段时间还在为舍不得花钱买书而发愁! “哥,哪天你进城,领着我一起,咱们再去多挑两本,我……” “你先把这一本吃透了再说。” 叶冬葵抬手在她脑瓜顶凿了一下,继而皱皱眉:“小时候爹最爱给我们讲各种药材,不知你还记得多少,反正,我是忘得七七八八了。但再怎么说,咱们有个当郎中的爹爹,总算有点根底不是?你别心急,慢慢来,咱也不是非靠它挣钱不可。” “好。”叶连翘乖顺地应了,顿一顿,便抬头道:“哥,还……有个事。昨晚上,是我不对,你为了我好,怕我吃亏,我不该跟你瞎嚷嚷,这会子给你赔个不是。” “嗬,你这嘴也越来越甜了?”叶冬葵笑着挑挑眉。 “你让我说完呀!”叶连翘朝他面上一扫,“我听你的话,不去找那姓赵的了,不过,只是暂时不去。这笔账我记在心里,将来还是要连本带利同他讨回来的,到那时,你可别拦我。” 叶冬葵如释重负,笑了笑:“行,只要到时候你有了本事,我就不拦你,还和你一块儿去,打得那姓赵的满地找牙,这样你总满意了?” …… 自这天起,叶连翘便开始了日日与那药书为伴的生活。 家里有薄薄一沓叶老爹用剩下的粗纸,干透的墨一块,此外,她还从柜底翻出两支秃笔。 笔嘛,修剪一下就能继续用,那墨掺了水,只要能写出字来就行,至于那些纸,更是被她写得密密麻麻,正面背面不留半点缝隙。 就连除夕夜,她也不曾搁下手中的书,叶冬葵和小丁香守夜聊天,她便坐在一旁把那手抄本翻得哗啦啦直响,问她十句,才答上一句。 美容方的功效、用料,各种药材的性味、对症……走路在念,吃饭在念,哪怕每晚钻进被窝,也要默记上一会儿,才能安心入睡。 不仅如此,小丁香也被她拖下了水。 “你随便拣一道美容方来考我。”只要得了空,她就将那一沓自己抄写的粗纸往小丁香怀里一塞,“问得越详细越好。” “二姐,你是不是魔怔了?怎地就入迷成这样?”小丁香简直无语,再低头看看那些纸上的字,“不是吧,你的字也太丑了,比我都不如!” 叶连翘脸上一红。 来到这月霞村中,认字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可要自己动笔写,就很有点困难。那秃笔本就不好使,她又压根儿不怎么会写毛笔字——眼前这些,还算是好看的了。 “我又不考状元,写那么工整干嘛?”她朝小丁香面上一睇,“总之你能看懂不就行了?快点,别耽误工夫!” 小丁香无法,只得将手里的纸翻了翻,随便找出一个方子。 “美人面上雀子斑方,治什么,用哪些药材?” “废话,治雀子斑呗!里头有……白梅、樱桃枝、小皂角、紫背浮萍。” “那为什么要用这些药呢?” “白梅主治痈疽肿痛、外伤出血,樱桃枝治寒疼,小皂角通窍,紫背浮萍可医癍疹不透以及疮藓。将这几样药材各五钱,碾成末之后用白蜜做成弹子大小的丸,每天用来洗脸,雀子斑就会自然褪去——对不对?” “全中。”小丁香翻翻眼皮,“你都记熟了,干嘛还要我考你。” 叶连翘啧一声:“别啰嗦,再考我一道,我这不就是怕自己出错……” 话还没说完,门外有人呼唤出声。 “借问,这里是姓叶的?” ---------- 明天要出门一整天,更新可能会晚一些~ 第十七话 上门 姓叶的一户原不是月霞村本地人,早年间叶老爹领着妻子和三岁的叶冬葵迁来此处,彼时,叶连翘尚在娘的肚儿里揣着,至于小丁香,更是连影都没一个。 这十几年来,除了替人看诊,他们一家甚少与左近十里八乡的百姓往来,也没什么亲戚。眼下叶冬葵去了山上砍柴,却忽然有人来访,听那口气,分明不是村里的熟人,姐妹俩便都有点愕然。 “你在屋里呆着,我出去瞧瞧。” 叶连翘思索少顷,动作飞快地将手边厚厚一摞纸胡乱收进木匣子里,同小丁香吩咐了一句,便一溜烟奔出门。 孙婶子家院外的橘子树前立了个矮胖男人,许是走得浑身发热,大冷的天,他竟撩起衣襟不断扇风,喉咙里还喘的厉害——正是彰义桥那间胭脂铺的彭掌柜。 他身侧约莫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一乘小轿,装饰得红彤彤金闪闪,两边各立了个青衫使女,十有八九那轿中人也是个女子。 “嘿,小妹子,可算找着你了!” 见叶连翘从屋里出来,彭掌柜立刻踮着脚晃悠悠往这边跑,擦着汗一叠声叫苦:“幸亏那天多嘴问了你一句是哪人,否则我们可真成了没头苍蝇了!你是不晓得方才我们在村里打听了多久哇,哎你……” 话说到一半陡然住了口,眼中透出一丝惊异,迟疑着又退了回去,在小轿壁上扣了两下:“薛夫人,那个小姑娘……” 轿侧的使女打起帘子,一阵叮叮咚咚的钗环碰撞响动之后,薛夫人施施然落了轿。 这位夫人平日里打扮得已足够富贵,今日多半是因还在年节里的缘故,通身愈发珠光宝气,头上带了一溜儿黄澄澄的金物事,每走一步都直晃悠,着实叫人担心会不会太重,将她的脖子都压折。 她一路“咣咣当当”地朝叶连翘走来,目光向她额上一扫,立时便是一声夸张的惊叫:“哎呀,你这头上,怎么这么大块疤?前些天我还没发现!” 每回进城之前,叶连翘都会在头上扎一块帕子,平素在家,却并不喜以任何东西遮挡额头疤痕,一方面是想让自己尽快习惯这东西的存在,另一方面,也是认为村里人只要看得多了,自然就没兴趣再议论。 方才听见外头有陌生人呼唤,她只顾着收拾那些美容方,却将这事儿忘了个精光,这会子吓到人,也……很正常吧? 她弯了弯嘴角,刚要开口,却见那薛夫人已一步抢上前,好似与她是老相识,一把拽住了她的手。 “我娘哎,你这伤是怎么弄的,瞧着真可怜!” “算是……无妄之灾吧,被砸了一下,就成这样了。”叶连翘笑了笑,低声道。 薛夫人连连摇头:“啧,长了一张好脸蛋儿,却偏生得了这么个玩意儿——我说你没伤多久吧?瞧着疤还嫩气呐!” “唔,大概有一个来月了。”叶连翘不想在这事上说得太多,应付了一句便转了话题,“夫人和彭掌柜是特地来找我的?是不是有事?” “可不是?”薛夫人被她提醒,立刻就是一拍手,“光顾着同你闲扯,都忘了正事了!我说叶家姑娘,这会子你家可方便,我们进去坐坐行不?” 叶连翘估摸着她二人今天来,十有八九还是为了那治疗脱发的事,也便笑着点了一下头,将两人让进屋。 …… 小丁香从窗户已瞧见那两人到来,不免有些紧张,小跑着奔到门口,楞乎乎盯着叶连翘,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去倒两碗水来,别傻站着呀!” 叶连翘轻推了她一把,转头对薛夫人和那掌柜一笑:“实在对不住,家里没有茶,只能请两位喝碗热水。我家虽寒酸了些,但碗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您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我也不是为了喝水来的。” 薛夫人大大咧咧在桌边坐了,四下里打量一番:“家里就你们姐儿俩?你爹没在?” “我爹是游方郎中,一年到头都不见得回来一趟。我们还有个哥哥,平日里,就是三兄妹在家。”叶连翘摇了摇头。 “啊?”薛夫人面上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我还盘算着……来,你看你看!” 不由分说将叶连翘拉到身前:“喏,就是你推荐的那个洗发粉,这一向我每天都用,你瞧瞧,我的头发是不是好多了?” “嗯,真的比上回好了许多。”叶连翘朝她头上仔细看了一回,笑着应道。 薛夫人顶上发丝仍旧稀疏,隐约都能瞧见头皮,但至少不似之前那般油腻,也几乎不再落白屑了。 她心里由衷高兴——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她的功劳一件吧? 小丁香捧了两碗水出来,往桌上一搁,彭掌柜立即端起,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薛夫人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那洗发粉是你介绍的,我想着,你一个小姑娘都有如此本事,你爹爹就更没的说,肯定是个好郎中,心心念念惦记着来问问他可有医治脱发之法。好在老彭知道你是月霞村人,我便拉了他给带路,却没成想,你爹爹是常年不回来的?这可怎么办……” 她口中不住地嘀嘀咕咕,一个不过意,往叶连翘脸上一瞟,瞬时挑起眉。 “我说叶家姑娘,上回你让我先解决头皮出油太多和落白屑的问题,掉发的事儿之后再说不迟,意思也就是,你有办法,对吧?你看,我被这事儿烦的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从早到晚都在发愁,就怕出门去给那些个常来往的夫人太太瞧见了,在背后笑话我。你要是真有法子,就帮我这一回,行不?我肯定不亏待你,要是说话不算话,当场变乌龟王八!” 话音未落,彭掌柜就偷偷翻了个白眼,显然,又是在嫌弃这薛夫人粗鄙,浑身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暴富气息了。 叶连翘没有立刻答言。 经过这段日子的苦读,家中那一百来张美容方已尽皆烂熟于胸,她简直随口就能说出来三五个生发的法子,但问题是…… 几乎所有的生发方里,都少不了一样东西——油。 猪脂香油最是常见,此外还有各种植物榨的油。这些油脂,薛夫人用了决计没有好处,可若贸贸然从方子里剔除,谁知道会不会对药效产生甚么影响? 薛夫人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盯着她:“叶家姑娘,你说句话,究竟行是不行?” 心里是没底不假,可摆在眼前的机会,怎能轻易放弃? 叶连翘深吸一口气,抬头恳切地望向她:“薛夫人,您今日亲来,我晓得是信得过我,心里很欢喜。医脱发的法子我的确知道几个,但之前我同您说过,您这种脱发,与寻常情况有所不同,我……只能尽力一试,但成不成,却没太大把握。” 丑话当然是要说在前头的,否则倘若来日她医不好,被这浑身富贵气的夫人打上门来,可不好应付。 “行,你肯试试就行!”薛夫人高兴的了不得,一拍大腿,“你放心,就算最后成不了事,我也绝不会找你麻烦,我不是那种人!你看老彭,之前带累我头发越掉越厉害,我不也没把他怎么样?那这事可就定了啊!” 第十八话 请教 薛夫人是个急性子,见叶连翘肯应承,立时便笑个开怀,等不得地让她赶紧准备,又令使女掏出五百钱来往她手里塞。 “是我央你帮忙,怎好让你破费?这钱你拿稳,该怎么花就怎么花,千万别省!倘使这些不够,你只管来寻我,或是让你哥哥妹子跑一趟也使得,我家就在木棉胡同,你一问便知,最好找了!只要你能医好我这头上的毛病,我就决计不亏待你,说一不二,这话扔在地上,都能听见响儿的!” 只是买些药材而已,哪里需要这许多钱?叶连翘哭笑不得,推让了几回,那薛夫人始终不肯接,她便也只能收下,想着若是没用完,回头再退还就好。 “对了,你要去买药材,就到苏家开的那间松年堂。他家买卖做得厚道,价钱也实在,是不诓人的,省得去别处遇见那起黑心肝的奸商。你放心,我晓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会来催你,但你可千万快些,为了这一把头发,我愁得皱纹都多两条啦!” 说完这句,薛夫人便站起身,满口称“不必送”,领着两个丫头与那彭掌柜一块儿出了门。 ……这还叫“不催”?明明已经开始催了好吧! 叶连翘与小丁香两个把人送出屋外,眼瞧着薛夫人上了轿,便赶紧跑回里间,将所有美容方分门别类,单摘出那十几张医治脱发的方子,与药书相对照,细细钻研起来。 这一用功,就是大半天不曾歇,哪怕叶冬葵背着柴禾回来,同她说话,她也只是胡乱答应,根本连说的是什么都没听清,夜里临睡前,总算是选定了一张清热燥湿的生发方,又格外挑了个洗头的法子。 虽然心中仍旧有些不安稳,但她也只能暂且歇下,躺在被窝里,免不了将方子里的各色药材又揣摩一番,直至入了三更,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隔天一大清早,叶连翘收拾停当,与叶冬葵交代一声,将薛夫人给的五百钱小心翼翼揣了,拉着小丁香立刻就要进城。 这时候,叶冬葵正打了水洗脸,见她姐妹俩已走到门口,忙扯过帕子随便擦了两下:“别慌,等我跟你们一起,我也要去城里瞧瞧有什么活儿可做。” 叶连翘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了,闻言立刻回头:“干嘛,你该不会是又想去背麻包吧?” “我哪儿敢,上回你俩闹出来的阵仗还不够大?” 叶冬葵笑呵呵捏起袖子揩下巴上的水,几步迈到她跟前:“不背麻包,总还有别的营生可以干,没道理你和丁香为了生计奔波,我这当哥哥的却在家里等着吃现成,对不?你安心,我只当是去碰碰运气,能挣几个就挣几个,要是挣不着,我就回来,肯定不再去做那起粗重活儿,这总行了?” “你自己说的话可要算数。” 叶连翘犹自不放心,警告地又盯了他一眼,拽着小丁香出了门。 兄妹三个一路去了清南县,在城门口分开,叶冬葵往彰义桥那边的杂市去,叶连翘和丁香两个则直奔北大街的松年堂。 无论在哪个市镇,都少不了药铺这种行当,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几乎可以与“衣食住行”四件大事相提并论,而这松年堂,无疑是清南县所有药铺中的佼佼者。 铺子大堂宽敞明亮,进门处摆两盆淡雅清俊的墨兰,柜台上有几个大肚坛子,里头装着给病人过口的梅子杏脯,贴墙是一长排百子柜,药名写得工整漂亮,无端给这满室的药味,添了两分墨香。 上午时分,薄薄的日头落在大堂内,圈出一团形状有些怪异的光晕,抓药师傅就在这斑驳的太阳影子里忙碌,事情虽多,动作却是慢条斯理,旁边等待的客人也不着急,就仿佛只要一踏入这店中,人就会立刻变得悠闲起来。 叶连翘一路上都在琢磨昨夜选定的药方,直到行至松年堂门口,扔有些拿不定主意,咬了咬唇,迈上台阶,皱眉走到柜台前。 登时就有个五十来岁的抓药师傅迎了来。 “小妹子抓药?有方子吗?” 叶连翘抬头看他一眼,略有点犹豫。 话说,药铺的抓药师傅虽然不行医,但长期在这一行中打滚,应当对医药十分了解吧?眼前这人瞧着和善,语气也温和,若是把自己的疑问说来与他听,不知他肯不肯帮忙解答?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见那抓药师傅正莫名其妙望着自己,只得道:“劳驾……我要蔓荆子、青葙叶、墨旱莲、生附子各一两,另外还要二两石斛,单独包起来。” “行嘞,稍等啊!” 抓药师傅痛快一点头,转身三两下就将几种药材称好,包得扎扎实实,笑呵呵往叶连翘面前一推:“承惠,一共一百零六文,小妹子瞧见左手边那个瘦猴子了吗?他就是我们铺子的掌柜,你去那里付账。” 掌柜的听见了这一句,遥遥地啐他一口:“老曹,你一天不编排我,是不是就过不得?” 姓曹的抓药师傅嘿嘿笑两声,转身就要走开。 叶连翘立马就急了,也顾不得许多,扬声道:“师傅,请您等一下,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曹师傅果然立刻站住了,回过头:“啥事?” “那个……”叶连翘深吸一口气,“如果一个人,因为头皮出油过多导致掉发,要医治这种情况,能不能用乌鸡脂?” 乌鸡脂,便是她昨天选定的那个生发方中的一味料,需要与药材调和,涂抹在头皮和头发上。 同样是油脂的一种,不知薛夫人能不能用? “这个……我也不是郎中啊!” 曹师傅怔了一下,摊了摊手:“那乌鸡脂嚜,的确是许多生发方里都爱用它,可小妹子你说的这种情况,我还真是不大清楚,你别急,等我想想啊,我……” “老曹,老曹!” 不等他把话说完,那瘦猴儿掌柜忽然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指了指身畔一道挂着帘子的门:“叫你呢!” 那曹师傅赶忙点点头,冲叶连翘抱歉一笑:“东家唤我,小妹子你先别走,等我出来再与你细说。” 言毕,急吼吼地立刻跑进那道门里。 …… 这松年堂外头是药铺大堂,里边却别有洞天,除了供账房使用的一个小屋和几个仓库之外,还有一个不算大、却布置得很精巧的房间。 曹师傅慌慌张张跑进去,抬眼就见一个未及弱冠的青年坐在窗边桌前,着一身荼白锦缎袍子,案上是厚厚一沓账簿,便赶忙行了个礼,叫一声“四公子”。 苏时焕不疾不徐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年节里去了府城,直到现在才腾出空来看各个铺子的账簿,也不曾好生摆桌酒请大伙儿。今日下晌我在醉仙楼做东,知道曹师傅你每天收了铺,便要急着回去抱你的小孙孙,特地嘱咐你一句,好歹今天,咱们该喝两杯。” “好,好。”曹师傅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对了。”苏时焕便往门外瞟一眼,淡淡道,“方才听见你和一个小姑娘在说什么?” “哦,是个小妹子,她问我……” 曹师傅不敢怠慢,忙将叶连翘的事说了一遍,恍然道:“喙,我真糊涂了!四公子向来对医药精通,这事儿问您准没错啊!” “哪里谈得上精通,只不过家里做着这盘生意,或多或少知道些许而已。” 苏时焕微笑摇头,抬了抬下巴:“你对她说,若是医治出油过多引起的脱发,那乌鸡脂,就不必加了。” 第十九话 找茬 叶连翘在松年堂的大堂里站了好一会儿,眼见得买药的人都走了两拨,才终于盼得曹师傅乐颠颠从帘子后头出来。 “小妹子运道好,寻常时四公子一个月也不见得来一回,偏巧今天就给你赶上了!” 他快步走到叶连翘面前,哈哈一笑:“四公子虽不是郎中,自小却对医药很上心,读过的医药书,只怕比……比这柜台还要高哩!头先儿他在里面听见咱俩说话,特地把我叫去问了问,这会子让我告诉你,那乌鸡脂之所以加入生发方中,是为了润泽,若头发油腻干枯脱落,便是多油而缺水,就不必用它了!你只管放一万个心,听他的,准没错!” 叶连翘原先也是这么想,只因对医药根基薄弱,到底有些把不准,此时听了这一番话,一颗心顿时落到实处,赶忙连连道谢。 听薛夫人说,松年堂是苏家开的,眼下这曹师傅又口口声声称“四公子”,难不成……就是前些日子派米的那个? 她只管在心里思忖,却并没有问出来,回身拉了小丁香想走,却被那曹师傅给叫住了。 “小妹子,多嘴再问你一句,你今日来买药却没有药方,又百般打听那乌鸡脂的用途,是从哪里得着了生发的偏方呢,还是对医药感兴趣,自个儿琢磨出这个法子?” “您这是……” 叶连翘不明白他是何意,稍稍迟疑了一下:“也……不是甚么偏方,我家爹爹是郎中,我不过是觉得各种药材挺有意思,在家闲着没事,自己瞎捣腾……” “嘿,我说呢!” 曹师傅啧啧两声,使劲点点头:“方才你买的那几味药,我虽不知你预备如何使用,但对于医治脱发,却是极合适的,原来你是郎中家的女儿,怨不得这样有分寸!咝……我就是有点奇怪,你家现成有个当郎中的老爹,却为何还要到药铺来问那乌鸡脂用不用得?” 叶连翘无法,只得将“我爹是游方郎中,常年不在家”这一番话又说了一遍。 “唔,那你们兄妹,也挺不容易的呐。” 曹师傅面上闪过一丝同情之色,紧接着就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掏出来两本书。 “所以我就说,你今天运道好,这书是四公子吩咐给你的——你识字吧?” “认识是认识,可是……给我?”叶连翘便怔了。 她连那苏四公子是圆是扁都没瞧过,听叶冬葵和小丁香的意思,从前也应当毫无交集,好端端的,干嘛送书给她? 低头瞧瞧,那曹师傅手上是一本医书,一本药书,显然平日里读书的人很是爱惜,虽是旧了,却依然干净整齐,连个卷边都无。 “给你就拿着呗!” 曹师傅只管把书往她手里一塞:“医药之事复杂得紧,这二年肯沉下心来学这个的人可不多了,更别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四公子在这药铺中常年放着书,知道你有兴趣,便取了这两本送你——女人在这一行不好混饭吃,你呀,就把这当个爱好,闲着时翻翻看看,给街坊邻居治个头疼脑热的,不也挺好?” 这个…… 叶连翘其实很想说,自己之所以这样花工夫研究药材,纯粹是想利用它们来发展自己的汉方美容事业,却终究没说出口,思忖片刻,伸手将那两本书接了过来,低低地又道了声谢。 “我们四公子,真真儿是头一号的善心人,整个清南县,大伙儿提起他,都是要竖大拇指的!家中那样富贵,却不骄不纵,无论谁央他帮忙都尽心尽力,你这只是两本书而已,算不得什么,只管安心收了便罢。” 曹师傅还在喋喋不休,一个劲儿地炫耀夸赞,叶连翘忍不住偏过头去,往那通往内堂的门扫了一眼。 那扇门被布帘遮得严严实实,偶然一阵风来,掀开一个角,却是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 从松年堂出来,叶连翘和丁香两个又去酒铺花一百文买了五斤好白酒,然后便忙忙叨叨地回了家,管隔壁孙婶子借了副石臼,立马张罗开来。 蔓荆子、墨旱莲、青葙叶和生附子锉成细末,沉入白酒坛中,需得严严实实地浸泡五日方能使用; 石斛则小心翼翼地烧成灰,以粗纸包起来,来日,只消拿井花水调成汁,便可用来沐头。 房子不大,满屋都是清苦的中药香,小丁香攀在桌边,眼巴巴地瞅着叶连翘忙活,小声嘟囔:“以前爹爹在家时,咱们房子里就常年都是这股子味道,其实,习惯了也挺好闻的……” 叶连翘知道她心里惦记叶家老爹,只是平时不怎么说出来而已,心中感叹她懂事,伸手想摸摸她的脸,那小女娃却已捧着石臼跑进灶房。 “二姐,这石臼你不用了吧?我洗干净给孙婶子送回去!” 稀里哗啦捣腾一番,又哧溜窜出房。 “你等我。” 叶连翘忙跟了出去,行至那棵橘子树下,便见孙婶子捧着一个大碗迎了出来。 “那石臼我也用不上,你们慢慢使啊!”她笑容满面地将东西接过去,便把碗递了过来,“喏,明儿你们孙叔就又要进城干活儿了,今天我蒸了一锅包子,你们也拿几个回去尝尝?嗐,素馅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日子,孙婶子没少照顾他们兄妹三个,连蒸包子都没忘了他们的一份。人家是好心,可老这么欠人情,也不是个事儿啊! “不用了孙婶子。”叶连翘朝后退了退,摆摆手,“你家两个哥哥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我……” “叫你拿着就拿着,唧唧歪歪甚么?” 孙婶子嗔她一眼,不由分说把碗塞给小丁香,又噗嗤一笑:“年年春天我都长春廯,可难受着呢,今年可就指望你啦!你真是越大越有本事了,连薛夫人都来寻你治那头发的毛病——从前我怎么就没瞧出,你竟是个能干的?果然叶郎中那一身本领,都落在你头上了!” 薛夫人跑来月霞村找叶连翘治脱发,这事儿村里许多老百姓都亲眼瞧见,背地里已是议论了许久,有不少人还泛酸,说她如今攀上了薛家,只怕很快便要富贵。只因叶连翘平日除了进城便是在家看书,对此并不十分清楚。 “我哪有什么本事,只不过误打误撞……婶子你若是要帮忙,只管出声,哪里用得着……” 她仍是不依,还想再说点什么,不经意一偏头,却见旁边不远处站了个人,看样子,应是已经在那儿立了许久了。 她冷不防唬了一跳,定睛望去,才发现那人原来是冯郎中。 额头上的伤,是冯郎中给治的,虽然留了疤,但无论如何,人家也是帮了大忙。她当下便侧过身,含笑叫了一声“冯叔”。 孙婶子也同冯郎中招呼过,就见得那人“唔”地应了一声,背着手慢条斯理走过来,朝叶连翘额头上一张。 “这伤恢复得还不错啊。” “是,还要多谢冯叔你那晚冒着风雨来给我诊治。”叶连翘点点头,“我……” 孰料那冯郎中,却是仿佛根本不打算与她寒暄。 “我说连翘,听人讲你最近挣了不少钱啊,连那城中富商薛大成的媳妇,都特特来寻你讨要生发之法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的小姑娘,翻翻眼皮,不知何故,语气听上去有些怪异。 “你给人医面上皴裂,帮薛夫人治脱发,办法都是从你家那些美容方里得来的吧?” 叶连翘倏然一惊。 她家里有叶老爹抄回来的美容方,这事儿她从不曾同任何人说过,这冯郎中,怎么会知道? 不等她想清楚,冯郎中已再度开口。 “想来是你爹没告诉你们,你家那些美容方,是我的。” 第二十话 真假 叶连翘登时就傻了。 家里的美容方是冯郎中的,这……可能吗? 那木匣子在床底下搁了起码一年多,没人想起来去动弹一下,如今这冯郎中只是翻翻嘴皮子,东西就成了他的了?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丁香,小女娃立刻将眼睛睁得老大,捂住嘴连连摇头:“二姐你看我干嘛?从早到晚我都跟你在一起,可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些方子!” 这话倒是没说错,自打她伤好能下床,小丁香就似个跟屁虫一般,成天粘着她不撒手,两人出出入入都在一块儿,她这妹妹就算想和人说点什么,只怕也没机会。 那么……冬葵呢? 冬葵也不是那起爱炫耀,嘴巴不牢靠的性子啊! 许是见面前的两个小姑娘有点发慌,冯郎中唇边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抬手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脑门:“哦,我这话不周全,确切地说,不只是那些美容方,你家那木匣子里所有的医药方,都是我的。我家世代行医,那些方子是祖辈一代代传下来的,且花了不少心血,我亦从中获益不少啊!” 连药方存在木匣子里都知道?! 叶连翘愈加觉得不可思议。 冬葵曾说过,家里的医药方全是叶老爹在外游历时,一点点抄回来的,直觉告诉她,这应当不是假话。 可是,冯郎中如此振振有词,连收藏药方的容器都一清二楚——叶家老爹已经许久没回来,眼下连个能对质的人都没有,她如何说得清? 此刻正临近黄昏,陆陆续续有庄稼汉子扛着农具从田里回家,经过叶家门口,见有热闹可看,都纷纷停下脚步,没一会儿,就围成个小圆圈,而且还大有人越来越多的趋势。 有几个早两日就眼馋叶家兄妹与薛夫人“攀上关系”的农人,便阴阳怪气地给冯郎中帮腔。 “我说连翘丫头,既然是人家冯郎中的东西,你就赶紧麻溜儿地还回去啊,老这么霸着,算怎么回事?既然方子不是你家的,薛夫人的钱也就不该由你来挣,你还真好意思啊!” “事情还没弄清楚呢,你急什么,跟你可有一个铜板关系?有这工夫,不如好生琢磨琢磨该怎么喂饱你自家的肚皮,操甚么闲心?!” 孙婶子跳出来,一嗓子对那人吼了过去。 叶连翘感激地看她一眼,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望向冯郎中,尽量不紧不慢地笑道:“冯叔,您这话我不大明白。我家的确是有些药方,这没什么好否认的,可您现在说,那方子全是您的,话里话外,是在说我爹偷……” “哎哎哎,你可别误会,我绝对没那意思!” 冯郎中赶紧摆手,摇头叹气:“唉,说来也怪我忘性大。早前你爹在村里时,得闲便喜欢寻我切磋谈论医术,见我家里有那许多药方,登时就起了兴趣。我这人嘛,又大方,二话没说,痛痛快快就把方子借给他瞧,谁成想,转过背就把这事儿忘了个精光,一直没同他讨回来。这二年他常常外出,我也难得与他碰回面,还是听见村里人议论,说是薛夫人找你医治脱发,才想起有这么个事儿呐!” 说到这里,他眼中忽然一闪。 “连翘,那一匣子药方,在你家也搁了不少时日了,你……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了?” 语气听上去仍旧温和,只是那目光却分明添了两分凌厉的意味。 四下里议论声又起,这个说“人家厚道,你们可不能不讲理啊”,那个道“不是你家的东西,你拿着心里能踏实?”,一时间喧嚷得不可开交。 从始至终,孙婶子一直在旁帮叶连翘说话,只是她一个人,哪里敌得过这么多张嘴?无论声音还是气势,都很轻易就给压了下去。 叶连翘心中委实有些发急,但她也清楚,越着急就越容易乱了分寸,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一番。 “冯叔,这件事我今天还真是头一回听说,脑子里直犯懵,都有点糊涂了。” 她仰脸冲冯郎中一笑:“您看这样行吗?我哥去了城里干活儿,现在还没回来呢,您容我些时间,待晚上我找他问清楚,若那药方真是您的,我一定马上送去您家,好不好?” 冯郎中便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嘟囔:“莫不是我还会诓你?” “您当然不会骗我,可无论如何,还是问明白了,我心里才能安稳啊!” 叶连翘笑得愈加温柔无害:“今天的事,有这么多人都瞧见了,我哪里还敢玩什么花样,不怕他们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吗?天儿也不早了,您安心回家吃饭,我绝对会给您个交代。” 说罢,也不理冯郎中是甚么反应,扯着小丁香便回了屋。 …… 众人在叶家门外议论了好一阵,方才渐渐散去,任凭他们说什么,叶连翘和丁香也不曾踏出房门一步。 申时末,叶冬葵终于从城里回来了。 “幸亏今天跟你们一块儿进城,哈,找着个好活儿!” 一进门,他便喜气洋洋地跑到叶连翘面前显摆:“城里那李木匠,要给人造一堂家具,需要个打下手的,偏巧他那学徒年节里请假回乡还未归,一来二去,我就把这事儿接了下来。这是我本行,做起来顺当不累,还能比背麻包多赚不少呢!” 一边说,一边四下里打量:“哎,没做晚饭?我都饿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叶连翘等他等得心焦,脸上就没什么好颜色,气呼呼去灶房把包子蒸了,往他怀里一扔。 “孙婶子给的,你先垫垫,晚饭等会儿再做。” 又转头吩咐小丁香:“丁香关门,咱们开会!” 叶冬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她脸上瞅瞅:“开……开什么会?” “还不就是那冯郎中……” 叶连翘皱着眉往他对面一坐,噼里啪啦将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就问你一句,那些药方,究竟是不是爹走南闯北抄回来的,你跟我说老实话!” “……这不是胡扯吗?” 叶冬葵先是愕然,继而嚯地一声站起来,像头熊似的在屋里呼哧呼哧走了三个来回。 “冯郎中真是这么跟你说的?那我今儿可算是明白,什么叫做颠倒是非了!连翘我告诉你,那一匣子药方,千真万确是爹一点点抄回来的,不知费了多大力气,全是他的心血!当初明明是那姓冯的垂涎咱家药方,死皮赖脸跑到家里来求爹给他看,爹实在没办法,才给他看了几张,怎么到了他嘴里,竟完全变了个样儿?我看他就是晓得爹不常回来,想哄着咱把药方双手送给他——我找他理论去!” 说着就要往外冲。 “你给我站住!” 叶连翘大喝一声,扑过去一把揪住他后襟。 “你理论个屁啊!” ---------- 真不是想这么晚更新的,一直进不了后台o(╯□╰)o 第二十一话 唱戏 浸泡着药材的白酒坛就搁在桌上,被叶冬葵不小心撞了一下桌角,登时滴溜溜晃了两晃。 小丁香给吓得差点没了魂儿,赶忙扑过去将那酒坛子抱个满怀,拍着心口直念叨“好险好险”,抬眼皱眉望向叶连翘:“二姐,你说话太粗鲁了,什么屁啊屁的……” “我就是个乡下丫头,你还指望我讲文明懂礼貌树新风啊?更粗鲁的你还没见过呢!” 叶连翘回头白她一眼,死死攥着叶冬葵的衣裳不撒手:“你要去同冯郎中理论是吧,来来来,你先和我说说,你预备怎么和他理论?” 叶冬葵正火烧头顶,转身气呼呼道:“他这分明是欺负咱家没大人,就来找咱们三个孩子的麻烦,我得让他知道,我不是小孩儿了!丁是丁卯是卯,今儿我就和他说清楚,他腆着脸来咱家借药方看的时候,我可就在旁边,事实摆在眼前,他别想唬人!” “嘁,幼稚。” 叶连翘也送了他一记白眼,这时候反而不着急,松开他的后襟,不紧不慢找张凳子坐下了。 “噗。” 小丁香一个没忍住,偷偷喷出一声笑。 “笑什么笑?”叶连翘伸手敲敲她的头顶,“赶紧拣个避光安稳的角落,把这酒坛子安顿好,要是打破了,还得再去买。虽然花的不是咱们的钱,但恰恰因此,才更要小心谨慎。” “哦。”丁香应了一声,抱起酒坛颠颠地去了灶房。 这边厢,叶连翘又冲叶冬葵抬抬下巴:“你,把地上的包子捡起来。孙婶子好心送的,你却满地扔,糟蹋粮食和她的心意——你不吃我和丁香还要吃呢!” 那包子,也是叶冬葵方才起身时一个没注意,扫落地面的。 眼下他心里正乱,听了叶连翘的话,果真低头去拣,腰都弯到一半了,忽地反应过来,眉头拧作一团:“连翘,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霸道不讲理,没大没小,你是哥哥还是我是哥哥?” “净说傻话。” 叶连翘抬头望天:“当然你是哥哥了,我是女的!” 灶房里,又一次传来小丁香咭咭格格的低笑声。 “你……”叶冬葵满脸无奈,然而被妹子这一番插科打诨,火气却是消去大半,把包子捡起来吹吹,拖过一张凳子落了座,“你不让我去找冯郎中理论,难道你能咽下这口气?” 这一下午,叶连翘虽然非常生气,但幸亏脑子还算清醒,早将这事儿翻过来调过去想了好几遍,此时便也沉心静气,缓缓道:“你别急,听我跟你说说这个理儿。今天下午冯郎中找上门,当时,正巧田里的农人们陆陆续续收工回家,你是没瞧见那个阵仗,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全是人。你觉得,这是偶然呢,还是冯郎中特意选在那时候上门找茬?” 叶冬葵眉梢一跳:“你是说……” “哥你是厚道人,不晓得他们那起奸猾货有多少花花肠子。” 叶连翘便摇了摇头:“他来时,正是村里最热闹的辰光,我敢打包票,这件事不出明天,就会传得整个月霞村人人皆知。现在大家都觉得,是我们强占了冯郎中的药方不还,你跟他一个人掰扯有什么用,就算你再有理,能堵得住村里人的嘴?还是……你打算挨家挨户地去解释?” 叶冬葵垂了头不作声。 “我不怕别人议论,我只嫌自己耳根子不清净,那些悉悉索索的闲话,光是想想都觉得烦,难不成你想听?要干脆利落的解决这事儿,只能当着大伙儿的面,让冯郎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所以,时机很重要,你今儿就别去白费功夫了。” “连翘你……” 叶冬葵霍地抬起头,有那么一刹那,忽然觉得面前这个镇定自若的姑娘,与从前他那个软塌塌的妹子完全是两个人。 仔细想想,似乎正是那一场重伤之后,她便性子大变,难不成…… 难不成真是给砚台敲坏脑壳了? “你是不是想好法子了?” 沉默片刻,他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能肯定,那些药方,冯郎中真的只看过几张?”叶连翘不答他的话,反问道。 “嗯,最多……不超过十张。”叶冬葵笃定地点点头。 “那就行了。” 叶连翘抿唇一笑:“反正药方就在咱自己手里,你急什么?姓冯的那么想要这些方子,迟早沉不住气,我就等着他再做一场大戏,陪他玩玩呗!” …… 叶家三兄妹平常本就甚少在村里走动,这日之后,除了叶冬葵每天进城干活儿之外,叶连翘和小丁香就更是连房门都不出,每天守着那一坛浸泡了药材的白酒,安心等它泡好,顺便,也静待冯郎中露面。 如此,就是两天过去,冯郎中果然坐不住了。 只不过,有一点,叶连翘却到底是猜错了。 冯郎中虽然心急,却并没有直接上门,而是派了他媳妇出马,在月霞村中漫天叫屈,不计见着谁都要扯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一番。 “那天大伙儿都是瞧见的呀,她答应得好好儿的,说是晚上就把药方还回来,可谁知,一转过背,就没音信了!我们怎么办,总不能跟三个孩子较真儿吧?” “倘若是一般的东西也就罢了,可那药方,是家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呀!若是在他手上没了,往后他落了黄泉,都没面目见他爹!” “你们都说那叶郎中医术好,但你们可知,当初他在村里时,许多生意,都是我家老冯让给他的!我们体恤他一个鳏夫,养三个孩子不易,有心让他多赚些,我家老冯性子老实,吃了亏还成天乐呵呵,可我这心里头,实在是……” 一边说,一边嘤嘤地哭,且十分神出鬼没,田间地头,村口谷场,处处可见她的身影。 孙婶子心疼隔壁三个孩子,将这话听了两三回,便有些发急,这日见那冯郎中媳妇又在泥塘子边上絮叨,气得要命,一跺脚,跑回来砰砰砰砸叶家的门。 “连翘,冯郎中媳妇又在编排你们了,四下里围了好多人,老这么着可不行啊,你……” 话没说完,叶连翘便一把拉开了门。 “婶子你别急,周围真的人很多?” 说这话的时候,她居然有点眉飞色舞,孙婶子见了便犯嘀咕,在心里直念叨这闺女莫不是要疯?一面拉住她的手软声宽慰。 “可不是吗?我看总有三四十人呢!你别怕,婶子信你,叶郎中是好人,干不出这种腌臜事,婶子这就陪你说理去!” “好!” 叶连翘脆生生应了,左右看看,捡了个湿乎乎的泥块儿,扯着她就往外走。 两人一阵风似的旋到泥塘边,就见那冯郎中媳妇正敞着喉咙说得手舞足蹈,口沫横飞。 “你们别怨我阴狠,这坏事做多了的人,是要遭报应的!你瞧叶家二丫头那张脸,可不就……” “砰!” 正在这时,一个泥块儿从斜刺里杀出,不偏不倚砸在她脚面,那双簇新的花面鞋上,登时一个大泥印。 “你……叶家二丫头你干嘛?” 冯郎中媳妇吓了一大跳,愣了愣,转头过来看见叶连翘,立时跳起脚来。 “不干嘛啊……” 叶连翘冲她微微一笑:“婶子你说得这么高兴,我也来凑凑热闹,好不好?” 第二十二话 下套 冯郎中媳妇心疼脚上的新鞋,忙不迭从怀里掏出帕子,一下下去蹭鞋面上的泥印,一面就怒气冲冲地抬头大骂。 “凑热闹?老娘同人聊闲篇儿,与你有什么干系,你二话不说一块泥巴就招呼过来——老娘这鞋可是过年前刚做的,花了大价钱,就你如今这模样,卖了你也赔不起!好个有娘生没娘教的死丫头,老娘今儿不揍你,赶明儿你就要骑到老娘头上作福!” 那鞋面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她也越骂越火起,方才还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会子却是言必称“老娘”,似个母大虫般,将帕子一丢,果真就要扑过来抓叶连翘。 孙婶子生得胖,因怕叶连翘吃亏,连忙就把她往身后一拉,昂首挺胸地拦在头里。至于其他在旁看戏的村里人,则假模假式地和稀泥。 “哎呀孙家嫂子,何必跟个小丫头动真怒?她还不懂事呐!” 又纷纷转过头数落叶连翘:“连翘你也是,好端端地,做甚么拿那泥块子砸人?” “她背地里说我坏话,我不该生气?” 叶连翘仍旧笑嘻嘻,不紧不慢地道。 本来就是,有本事讲人是非,就该有本事不叫正主儿听见才对,冯郎中媳妇那些话都直接飘进她耳朵里了,她莫不是还要笑脸相迎? “我说你什么坏话了?老娘哪个字不是事实?” 冯郎中媳妇被孙婶子挡住,近不得叶连翘的身,只能跳着脚地指着她嚎:“当初你明明亲口答应,会把药方子还给我们,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三天过去了,你连人影儿都不见,敢情儿你还想霸着东西不还了?” 叶连翘冲她弯了弯嘴角:“我是答应过,只要我回家找我哥问清楚,确定那些药方是冯叔的,就一定立刻双手奉还。” “……你什么意思?”冯郎中媳妇一怔,“难不成我们还骗……” “字面上的意思啊。”叶连翘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又冲她笑了一下。 场面一时僵住了,冯郎中媳妇找不到话来说,索性找了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上去,又抹起眼泪来,嘴里嘀嘀咕咕,翻来覆去说些“你们叶家人太不讲理”之类的委屈话。 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围观众人也晓得,单凭冯郎中媳妇一人,无法跟叶连翘掰扯出个结果,便有好事者静悄悄溜走,一口气跑去冯家,对着冯郎中将前因后果讲一遍,又慌慌拉着他也往这边来。 一路上,冯郎中在心里将自家媳妇骂了个臭头,直怨她不顶用,连个小丫头都拿捏不住,待得抵达泥塘边,却又立刻摆出一副正义之态,背着手行至他媳妇面前,张嘴就是一声呵斥。 “你这是干什么?!连翘丫头既答应了要把药方还给咱们,就必然是个守信的,你连这两天都等不得?一会儿没看住你,就将这事儿嚷嚷得满村皆知,像什么样?你让连翘丫头和葵小子他们脸往哪搁,以后还怎么见人?” 明面儿上似是在骂媳妇不懂事,实则一句句往叶连翘这边扔炮仗,料想小姑娘都面皮薄,被他这夹枪带棒讽刺一通,脸上肯定挂不住。 孰料叶连翘却是压根儿不接他的茬,只一脸无辜地立在旁边,生生把自己当成个看客。 冯郎中一拳打在棉花上,未免有点不自在,咳嗽两声,挤出个笑容来,望向叶连翘:“不过……连翘丫头,早两天咱们是说好的,你也应承了,会把药方还回来,这都过去好两日了,你看……” 叶连翘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犹豫,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那个……冯叔,咱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冯郎中之所以让他媳妇将这事儿闹大,就是欺负叶家三个孩子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想煽动村里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等他们熬不住,就只能就范。眼下四周乌泱泱的全是人,怎能错过这大好机会? 他自然不肯依,摆出一副凛然之态,挥挥手:“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连翘丫头你就在这儿说罢。” 叶连翘万般无奈,叹了一口气:“冯叔,那我也不瞒您了。我之所以没把那些方子给您还回去,主要是有两个原因。第一,这件事,我回家问过我哥,他其实……也弄不清楚家里的药方究竟从何而来,我怕万一做错决定,爹回来会责怪我;这第二嘛……” 说到这里她就停住了,将眉头锁得死紧,仿佛很为难,后头的话迟迟吐不出来。 “说啊。” 冯郎中肃然道。 “唉。”叶连翘长叹一口气,朝他凑近了点,“冯叔,先前您说过,您从这些药方里获益不少,也就是说,所有的方子您都看过了?” 冯郎中登时呆愣住。 前两日在叶家门口,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这事儿添上两分确定性,随口一说而已,怎料却被这丫头记了个牢牢实实?叶谦那家伙对这些药方视作珍宝,他口水说尽,才看了七八张,这会子该怎么答? 眼下他可真是骑上虎背下不来了啊! 四周的围观群众,一个个儿都竖起耳朵等着他的答案,孙婶子无条件信任叶连翘,却是满面毫不掩饰的鄙夷,他知道自己若再不开口,就会令人起嫌疑,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敢说烂熟于心,但其中的绝大多数,我的确细细读过许多次,只不过,在村里少有机会使用罢了。” “哎呀,这就好了!” 叶连翘大松一口气:“冯叔,您知道的,自小我爹就爱教我们各种药材知识,我自知拍马也赶不上您,却或多或少有些了解。有句话,我说了您别生气——最近我将当中的美容方细细翻来看过,我觉得,那些方子有问题!” “胡说,怎会有问题?休要在这里败坏我冯家的名声!” “您听我说啊,就譬如……譬如有一个叫做‘近效韦慈方’的滋润养颜方子,里头有桑寄生、白芷等物,您一定知道吧?” 叶连翘摆摆手,一本正经地道。 “怎么了?”冯郎中倒也不笨,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小时候爹同我说过,中药有‘十九畏’,即是说,某些药材合用,会有剧烈毒副作用,当时,我还被他逼着背过十九畏歌诀呢!我明明记得,丁香和郁金是不能相和的,可这近效韦慈方中,恰恰好就有这两味药,倘若有人用了这方子,出了问题怎么办?看来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也不能尽信啊!” 她所提到的桑寄生、白芷、丁香、郁金这四味药,的确在美容方中十分常见,而“韦慈方”也确实是大齐朝西北边盛行的一种养颜之法,冯郎中就有些信了,嗤笑一声道:“你懂甚么?我家的医药方,出了名的有理有据。就如你说的这个近效韦慈方,当中丁香、郁金的确相畏,但只要用其他药材……” “这么说,您知道这个方子?”叶连翘简直等不得,一脸欣慰地睁圆了眼去看他,“它的确能滋润养颜?” 冯郎中低头细琢磨一阵,见众人都眼巴巴瞅着他,只得硬起头皮胡诌:“我当然知道,我祖父还提过,这方子有效得很,只因有丁香、郁金,需加入甘草和枣汁调和……” “噗哈哈!” 他的话又一次没打断,一抬头就见叶连翘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珠儿都要落出来。 “冯叔,您既知道这近效韦慈方,怎地就忘了,其中并无郁金和丁香?还调和……调和个鬼啊!” 她抬手揉了揉眼,好容易止住笑,板起面孔来:“还有啊,我想告诉您,这近效韦慈方,根本不是养颜药,而是彻彻底底的——生发方。” 第二十三话 哑口 冯郎中立时呆了,自得的笑容僵在唇边,下一刻,脸上腾起一丝愠怒,面皮好似也微微有些发红。 人丛中起了骚动,议论了两句,却又很快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冯郎中身上,屏息静气,等待他的反应。 叶连翘该做的事已经做完,这会子便好整以暇地朝正冲她怒目而视的冯郎中微微一笑。 是啊,本姑娘就是阴你,你奈我何? 至于冯郎中媳妇,许是方才被他二人一通“韦慈方”、“十九畏”的专业术语弄懵了,竟全然忘记眼下她其实应该出来打圆场,只管呆愣愣地盯着自家男人瞧。 入了春,阳光便很是慷慨,那泥塘子给晒得发干,弥漫出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四下里静得很,谁也不肯发出半点声响。 冯郎中感觉自己就好像是踩在一块针板上,简直站立不住,围观群众的目光又似麦芒,直往他脖颈刺,扎得他又麻又痒。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勉强笑了笑:“这……多半是药方太多,我一时给记岔了,近效韦慈方这东西……” “记岔了?” 孙婶子往前踏出一步,狠狠剜他一眼:“我说冯郎中,头先儿连翘可是问了你三四遍,你口口声声咬定,那个劳什子韦慈方是养颜的,话里话外,还把你祖父都牵扯进来,这会子你又说自己是记岔了?那你的记性可不大好哇!你是郎中,村里大伙儿都指望你给解决病痛之苦,这要是将来,你连一味药派什么用场、治什么病都给记岔了,我们岂不要倒大霉?” 众人“哦”了一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悉悉索索小声嘀咕起来。 冯郎中脸色愈加难看,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甩袖子想走,却被叶连翘给挡住了。 “冯叔,您别急着离开。” 她不紧不慢地含笑望着眼前的男人:“今儿是我不好,不该下这个套让您钻,也是赶巧了,我最近正在看各种生发方,对那近效韦慈方印象深刻,这才一时兴起,拿出来试试您。我年纪小,不懂事,还请您千万别跟我计较,另外,我也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您。” 冯郎中偏过脸去,哼了一声。 “您根本不知近效韦慈方是什么东西,对不对?” “我家里的药方,全是我爹走南闯北抄录回来的,跟您没有半点关系,您认不认?” “那些方子,你拢共只看过不到十张,还是我爹被你缠得受不了,才借给你看的,我这话有没有错?” “之前您和婶子说,是因为看我爹一个人照顾我们三兄妹不易,才把生意让给他做,而事实上,我爹的医术,原本就比您强得多,这一点,您能否认吗?” 她这番话如同连珠炮,中间连个磕巴都没打,声音又脆又亮,不仅周遭人群听得一清二楚,那冯郎中更是觉得耳朵眼给塞得满满当当,脑子里也嗡嗡直响。 虽然再没有人给叶连翘帮腔,但气氛却越加诡异,他深深觉得,此地是呆不下去了…… 他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脸色铁青地抬手将他媳妇拉起来,拨开人群急匆匆而去。 连反驳都不敢,其实……也就算是默认了吧? 一场大戏,主角之一撂挑子走人,接下来也就没什么可看,众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安慰了叶连翘两句,说些“我们都知道连翘丫头你受委屈了,今儿就是来看他姓冯的现原形”之类的场面话。 叶连翘抿了抿嘴角。 “今儿耽搁大家时间了,实在对不住。我们叶家三兄妹平日里在村里没少给大家添麻烦,各位对我们的好,我们都明白,即使不能立刻报答,也会一直铭记于心,将来一定加倍偿还。” ……话是好话,可为何听上去,有点瘆人? 众人打着哈哈又敷衍一番,便预备各自散去,恰在这时,却有个女声飘了过来。 “哟啧啧,叶家这花脸猫,如今真是厉害了啊,往后我可不敢招惹她!” 叶连翘眉间一锁,回过头,就见那万家婶子正阴阳怪气地翻白眼,万安庆一个劲儿地拽她袖子,仿佛是在让她不要多嘴。 此外,他们身边还有个高瘦的男子身影,将将好转过身去,瞧不见正脸儿。 那背影不知何故,好似有点眼熟。 “花脸猫这外号真可爱,我很喜欢,万家婶子,谢谢你啊!” 叶连翘便笑眯眯回了一句。 万家婶子给她噎得脸色都变了,满嘴里嘟囔,就见那高瘦的身影忽然抬脚,迈开大步,往村口的方向而去。 “策儿,策儿!”万家婶子登时就急了,紧赶两步,“你这就走哇?你看……你娘还惦记着我们,打发你给我们送点心,你好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吃了晚饭再回去啊!” 那男子却是连头也没回,径自越走越远。 …… 人群散去,孙婶子拉着叶连翘往家走,这一路上兴高采烈,将小姑娘好好夸了一通,没忘记将冯郎中骂个臭头。 叶连翘却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有点抱歉地低声道:“婶子你刚才帮我说话,是很解气没错,可咱们村里现在就姓冯的一个郎中……你别嫌我咒你,我是怕,万一往后你家里人哪里有点不舒服,他又不肯医……” “嗐,什么咒不咒,婶子没那么多忌讳!” 孙婶子就摆了摆手:“再说,我家里人身强体壮,你看你那两个哥哥,像是会生病的模样?退一万步说,就算有点什么小病小灾,我还能去邻村看郎中,再不济,进城也使得,我会搂着姓冯的那棵歪脖子树吊死?你这闺女长大了,是真有能耐了,往后婶子脸上身上再有不自在,还得指望你呢!” 两人说笑着回了家,小丁香早等得不耐烦,不依不饶让孙婶子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待旁晚叶冬葵从城里归来,少不得在他面前比比划划讲得眉飞色舞,一张嘴根本停不下来。 事情能解决,也总算还了叶家老爹一个清白,叶冬葵当然很高兴,同时也觉得浑身添了一股劲儿。 他这妹妹,不再是只会躲在他背后的小女娃娃了,她已经能独立将事情解决得如此妥当,那么他这个当哥哥的,又怎能落在后头? 三兄妹兴兴头头吃过晚饭,笑闹一会儿,叶冬葵和丁香便各自准备歇息,叶连翘则照旧跑去灶房,点半截儿蜡烛,将早几日苏四公子送的那两本书拿了出来。 这两天光想着该怎么解决冯郎中的麻烦了,自打把书带回来,她还不曾翻上一翻,这会子打开来,却是立时有些吃惊。 那两本书,应当是给翻过很多回,纸张都有些皱巴。每一页的空白处,都用清俊小字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与心得。 第二十四话 互助 五日时间转瞬而过,那一坛生发药,终于浸好了。 事实上,到第三日上头,薛夫人就已经有些等不得,巴巴儿地打发了丫头来叶家问,得知药还未成,便又耐着性子多候了两天,这日一大早,便急吼吼地扑上门来。 彼时叶冬葵才刚刚出门,叶连翘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打算带着药酒往城里木棉胡同走一趟,没成想才将将踏出门,就见一乘小轿在门前停下,薛夫人施施然落了轿,一瞧见她,便大叹一声:“你这姑娘,可叫我好等!” 叶连翘不免愕然,忙迎上前去,含笑道:“我正要往您家里去呢,怎么您就来了?” 薛夫人与她不过第三回见面,却很是自来熟,蹬蹬蹬走过来将她的手一拉:“嗐,是我来求医,哪好叫你劳动?万一你去了我家,我却不在,岂不让你跑空趟?反正我成天价闲着,出出入入又都坐轿,不用自己费脚程,累不着!” 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看她的脸:“你这是……正准备出门?每回进城,头上都要包这么块帕子?” “您先进屋坐。” 叶连翘往旁边退了退,把人朝屋里让:“这疤生在我头上,又不是我的错,其实我不怕被人看。只不过,自打有了它,我不计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倒不如遮住它,能省不少麻烦——哦还有,您千万莫再说是来我这里‘求医’了,我不是大夫,至多不过是对美容方有些许了解而已,这两个字,我担不起。” 薛夫人便大大咧咧地挥手:“嘁,你们这种行医之家就是事儿多,行了行了,不说就不说,你赶紧把那生发药给我用上啊!嘿,你是不知道,昨儿个陪我家老爷赴宴,席间那些个夫人小姐,看我的眼神儿都不对,十有八九,是在编排我迟早便秃头哪,气死我了!” “您稍等。” 叶连翘微微一笑,吩咐小丁香去门口打一桶井花水上来,自己转身去了灶房,烧一锅热水,将那坛浸泡好的生发药酒抱了出来,揭开坛口层层裹裹的厚布,然后把那一包石斛烧成的灰粉也取了来。 但凡药酒,总难免有股子不大好闻的气味,这一坛自然也不例外。所幸当中的四种药材都属味淡之物,被那浓烈的酒气盖了过去,倒还勉强能忍得。 薛夫人很不喜欢这种味道,捏着鼻子坐远了些,死死皱眉道:“我天,这东西该不会是要往头上抹吧?那我哪还能出门啊?上了街给人闻见,还以为我是个酒鬼呐!” 叶连翘手里忙着将石斛灰与井花水调和成汁,闻言便抬头笑了笑:“这药抹上头皮之后,稍加按摩,待那药酒被头皮充分吸收,就可以用水冲掉,应该不会耽误您的事。您若实在不放心,下午我再进城一趟,配一样‘醒头香’,祛风清头目,香味也能把这酒气给压住。这会子麻烦您低一低头,我先给您洗发。” 薛夫人欢喜的什么似的,乐呵呵地满口连道“你这姑娘鬼点子还真多”,一旁便早有一个使女上前来,用自家带的大长手巾妥当掖在她肩颈。 石斛灰同井花水调和成的汁,在头皮和发梢揉挲少顷,能够收敛止痒,对脂溢性脱发有很好疗效。以温水冲净之后,用帕子将头发稍稍绞干,便可把药酒细细地敷在头皮和头发上。 薛夫人闭目仰面靠在椅子上,身后的叶连翘动作轻柔,时不时低头问问她感觉如何,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为了药效好,之前我特地选了烈一点的白酒,您头上生了红斑,被酒刺激,可能会有点疼,您忍着些。” “唔。”薛夫人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发丝间穿梭的那两只小手灵巧无比,跳舞一般在头皮盘旋,哪里有半点疼痛?反而舒服的紧呢! 更妙的是,大抵因为叶连翘按摩充分的缘故,那药酒在头顶停留的时间一长,头皮便会有种热乎乎的感觉,仿佛每一粒发囊都有了生命,如饥似渴地张开嘴,将养分一滴不漏地全吞下去。 这就是希望啊! 为了这一头发丝,薛夫人这大半年来简直吃不香睡不好,办法想尽,却始终一点好转都无。今天是她第一次来叶连翘这里医治,不知为何,竟前所未有地安心。 “连翘,你这孩子长了一张好脸蛋儿,人也灵巧有本事——唉,若不是头上那个疤,将来指定能找个可心的好人家,贼老天不长眼啊!” 说到这儿,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甚么也顾不得了,呼地回过头:“我说……” “您别动。” 叶连翘忙将她按住,笑着道:“我替您梳头呢。” 薛夫人忙又规规矩矩坐好,嘴上却是叨叨个不住:“我晓得你爹是好郎中,可他现在不是不在家吗?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你头上这疤痕可耽误不得呐!再说,到了夏天,你若还拿帕子遮着,岂不热死你?瞧着也怪异呀!你听我说,我在清南县认识不少有名郎中,我这脱发的毛病他们没辙,但保不齐对消除瘢痕,他们能有办法,啊?” 叶连翘手上一滞,停了停,复又忙碌起来。 “你先别折腾了!”薛夫人一把摁住她的手,“你不是要去城里买药材配那甚么醒头香吗?正好,我同你一块儿走,顺便就领着你去看郎中呀!你放心,我晓得你家里日子过得不好,这医药费,我替你出,不消你拿半个子儿!” 听见这种话,谁能不心动? 被人叫“花脸猫”,还得笑嘻嘻地答应,为的就是不让嘲笑自己的人得意,眼下有人愿意出钱帮她医治,如果这疤痕能彻底消失,烦恼不也就随之消散? 可是…… “我不能让您破费。”叶连翘沉默半晌,终究是摇了摇头。 “破费?” 薛夫人索性将她扒拉开,跳起身:“这么一点点钱,对我来说能算破费吗?你骂人啊!我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那钱不就是拿来花的吗?哼,胭脂铺那个老彭满心里嫌弃我粗俗,他打量着我不知道?可那又怎么样,谁叫我有钱,想干嘛就干嘛!我是真心想带你去瞧郎中,治你的伤……” “您对我好,我当然明白。”叶连翘依然摇头,“我是怕……” “你是怕万一治不好我这脱发的毛病,就欠了我的情,是不是?”薛夫人打断她的话,“我问你,假使这回的药酒真的没效果,你会不会替我想别的办法?” 叶连翘一怔:“这当然了,我答应了要帮您,自当尽力。” “这不就结了?” 薛夫人满意一笑:“你帮我,我也帮你,这很正常嘛!我说过,我没你这一手本事,但我有钱,你也别跟我废话,待会儿等我这头发弄利索了,就跟我进城!” 第二十五话 失望 几人在酒气氤氲的狭小房中闷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待得薛夫人头上药酒充分渗入头皮,叶连翘便再烧一锅热水,将药酒尽皆冲个干净,一旁的使女便忙叨叨赶上来,替薛夫人绞干一头发丝。 “这药酒起码得连搽二十天才能见效,您若想稳当些,最好用上两个月。” 叶连翘将摊了一桌的物事拾掇好,抬头笑着道:“这事儿交给旁人我不大放心,若是您方便,我每日便带着药酒去您府上……” “哎呀不用那么麻烦!” 不待她说完,薛夫人便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我不是说了吗,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倒更愿意出来走动走动,瞧瞧你们这村里的风光。我每天来找你就是了,左右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倘若我哪一日不得空出门,就提前打发丫头同你说,到那时你再来城里。” 与她几番来往,叶连翘也逐渐摸透了她的性子,晓得她不是个虚讲客套的人,便也不再推拒,点头应了下来。 薛夫人喝了口水,拨弄一下刚挽好的头发,喜滋滋道:“我这头发被你捯饬一回,立时就觉得清爽许多,好不舒服!我说,正事儿也做完了,这会子,该跟我去城里了吧?” 叶连翘思前想后,始终不曾拿定主意,犹豫地看她:“还……真要去啊?” “这不是废话,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在同你卖口乖?我这人最是说一不二,赶紧赶紧,收拾利索这就跟我出门!” 小丁香在一旁已沉默许久,此时伸出手来拉了拉叶连翘的衣角。 “二姐,要不你就去一趟吧,我陪你一起,好不好?我真盼着你头上那块疤能早点消去,万家婶子他们说话太难听了……” 叶连翘回身瞟她一眼,自个儿也熬不过那种“无疤一身轻”的诱|惑,长出一口气,对薛夫人道一句“给您添麻烦了”,便将酒坛抱去灶房放好,又回屋将搁着药方的木匣换了个隐蔽的地方收藏,牵起小丁香的手,跟在薛夫人身后出了门。 这一路上,薛夫人照旧是坐轿,只是行得慢些,时不时撩开小帘,与叶连翘闲聊两句。 身畔的小丁香蹦跳雀跃,若不是顾忌还有外人在,简直恨不得唱起歌来,每隔一会儿,便要偏过头去,冲叶连翘咯咯地笑两声。 一行人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入得城中,便直奔薛夫人相熟的那间医馆而去。 “那位冼郎中,对医治外伤最有心得,在城里名声响亮得很呐!” 小轿在医馆门外的台阶前停下,薛夫人一下来便拉住叶连翘的手,絮絮叨叨道:“我敢打包票,整个清南县,就没有比他更好的外伤郎中!你只管放一万个心,哪怕要买再贵的药,对我来说都只是拔根毛而已,有我这会走路的钱袋子给你做后盾,你啥都不用怕!” 一面说,一面就扯着叶连翘踏入医馆中。 眼下正是用饭时间,铺子上没什么人,冼郎中坐在桌案后,津津有味地吸溜媳妇送来的鸡汤面,冷不防觉得面前有两个黑影,再听得小学徒高声唤他,道“薛夫人来了”,慌得丢下手里碗筷,急急立起身。 “薛夫人,甚么风把您吹来了?” “莫说闲话,帮我瞧瞧这姑娘头上的伤疤,可有法子医。” 薛夫人也不同他多言,径自把叶连翘头上裹着的帕子解了去。 冼郎中忙不迭将口中的面吞下去,朝叶连翘面上一张,眉头登时皱了起来,嘴里吸了口凉气。 那伤疤血痂已完全脱落,留下半个孩童手掌大小的暗红色印记,隐隐地已有点泛褐色,瞧着实在惊心。 “姑娘怎会伤成这样?你这疤……是钝物所致?” 叶连翘点了一下头,小丁香快嘴,眼巴巴瞅着冼郎中:“是砚台。” “好眉好貌的小姑娘,谁如此狠心?” 冼郎中低低嘀咕一句,笑着请薛夫人“先坐”,又吩咐小学徒看茶来,这才取过脉枕:“等我先探探姑娘的脉象。” 循例诊了一回脉,他又凑近了些,说声“失礼了”,将叶连翘额上的伤疤摸验一番,再坐回椅子里时,整个人就沉默下来,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却是半个字都不说。 薛夫人性子急,见他如此,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一拍椅子扶手:“你倒是说话啊!唧唧歪歪是想急死人?” 冼郎中胆儿小,吃了一吓,肩膀都跟着抖两抖,忙振奋精神,望向叶连翘:“姑娘这伤,有一两个月了?” “嗯,不到两个月。”叶连翘心中忐忑,弯起嘴角冲他笑了一下。 “时间倒是不长,但这疤,实在太深了……”冼郎中便摇了摇头,“伤口已然痊愈,现在用外敷的药,效果也不大,我给开一剂消积排通的药,姑娘回去吃上一段时间,没事儿的时候,多用手掌根按压疤痕,每次一盏茶的时间就行,家里若有姜,也可切两片在疤痕上摩挲,能活血……” 叶连翘心中咯噔一下。 这几天她闲着时便常翻医药书,有意无意地,将注意力放在了祛疤上头,很清楚消除疤痕这回事,最要紧是内服外敷相配合。这冼郎中,居然连外用的药都不开…… 薛夫人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不耐地追问:“你就说,吃了你开的药方,这姑娘头上的疤,多久能消去?” “这个……” 冼郎中为难地搓了搓手:“薛夫人,我医术不精,这姑娘额上的疤实在太深,吃了药,或许能减淡一两分,但若想完全祛除,只怕……若是疤痕靠里一些,或许还能用头发遮盖,可这姑娘的伤,就在眉骨上方……我这就写药方,无论如何,姑娘先吃一段日子再说。” 吃了药,伤疤能减淡一两分,那又如何?到底这疤还是在她额头啊,吃不吃药有什么区别?何必再让薛夫人浪费钱? “不用了,多谢您。” 叶连翘摇了摇头,站起身冲薛夫人笑了一下:“薛夫人,咱们走吧。” …… 站在医馆外,叶连翘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这位冼郎中是清南县最好的外伤郎中,他都无计可施,也就是说,求医这条路,几乎是行不通的了。 能够坦然面对脸上的缺陷是一回事,但得知自己的疤很可能要陪着自己一辈子,却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 说穿了,她也只是个年轻姑娘而已,真的没办法不失望难过。 薛夫人从医馆跟了出来,拉着她的手急吼吼道:“你怎么说走就走?冼郎中派不上用场,咱们再瞧别的大夫啊!我回去之后,也会再想其他办法,我家老爷……” “夫人,方才我倒忘了提醒您了。” 叶连翘打断了她的话:“您如今正在用生发方,饮食方面需得注意一些,油腻辛辣的东西不要吃,像芝麻、核桃这类物事,虽对生发有好处,却并不适合您,最好连碰都别碰,平日里多吃点鱼虾、豆腐,越清淡越好——今天耽搁您多时,实在抱歉,这会子我还得去松年堂一趟,咱们明日见。” 说罢,扯着小丁香转身离去。 薛夫人在她身后叫了两声,不见她应答,只得叹一口气,上了轿,往木棉胡同去了。 姐妹俩慢吞吞行至松年堂门前,由始至终,小丁香一直死死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曾说。 大堂内弥漫着药香,柜台后的曹师傅包好一包药,不经意抬头,瞧见叶连翘,立时笑着招呼。 “哟,小妹子又来买药?” “曹师傅。”叶连翘勉强冲他笑了一下,“配醒头香。” 醒头香这东西,是大齐朝的常见之物,所用不过荆芥、滑石、木樨之类,每个药铺都能配,不需要她提供药方。 “行嘞!”曹师傅痛快答应一声,正要转身,却蓦地一顿,朝她脸上瞅了瞅,“怎么打蔫儿了?有人欺负你啊?” 叶连翘张了张嘴,未及说话,小丁香却猛然“哇”地哭出声。 “曹……曹师傅,我爹常说医药不分家,松年堂是清南县最好的药铺,你认识的人一定多,你能不能……帮我们介绍一个好郎中?” 第二十六话 一叙 小丁香压抑了一路,那恸哭就来得格外突然而又响亮,松年堂里正有一两拨买药人,闻声便立刻朝她们这边看过来,伙计们探头探脑地张望,就连那瘦猴儿掌柜也立起了身。 叶连翘委实不愿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忙不迭掩住小丁香的口,低声道:“别嚷嚷,这事儿等回家了再说。” 曹师傅正是含饴弄孙的岁数,最是见不得小孩子伤心,眼瞧着小丁香哭得如此厉害,一颗心登时软成棉花,不由自主放柔声调:“哎,小女娃娃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好端端,怎地要请大夫?是家里有人身子不舒坦?——你们的爹爹,还没回来吗?” “其实没什么……”叶连翘摇了摇头,才说了一半儿,话头便又被小丁香抢了去。 “是……我二姐头上的疤,连冼郎中都没办法……” 她哭得直抽噎,断断续续地道。 “好了,你有完没完?” 叶连翘一个没忍住,转头低喝一声。 她当然明白小丁香是一心一意为了她好,自己万万不该这样凶恶,可是……很抱歉,她刚刚才得知额上这个疤也许永远医不好,现在真的不想当着大庭广众,再把伤口扒开来给人看一回。 小丁香从没被她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呵斥过,唬得一哆嗦,哭声立刻弱了下去,人也不由自主往旁边挪了挪,显然是给吓着了。 曹师傅也是一愣,看一眼小丁香,然后将目光移到叶连翘脸上。 怨不得这小姑娘成天都在头上裹一块帕子,早前他还觉得奇怪,这会子算是明白了,敢情儿,是在遮挡额头上的疤痕? 连声名赫赫的冼郎中都无计可施,那只怕是…… 看客们没热闹可瞧,便都陆陆续续地转回头,叶连翘尽力平复情绪,将小丁香往身边拽了拽,见曹师傅还在盯着自己,于是笑了一下:“曹师傅,醒头香。” “啊,对对。” 曹师傅这才醒过神来,麻利地拣出几味药材,交给学徒碾成细末包好,交到叶连翘手上。 叶连翘道了谢,去掌柜处付了账,便预备回家。 “小妹子!” 冷不丁,曹师傅在身后叫了她一声。 “那个事儿……我能帮你打听打听,但你别抱太大希望……” “真的不用,给您添麻烦了。”她弯了弯嘴角,牵起小丁香的手,从松年堂退了出去。 今日来城里时,小丁香欢喜得像只小鸟儿,然而回月霞村途中,却一路耷拉着脑袋不做声,生生成了霜打的茄子。 姐妹俩回到家,叶连翘先将醒头香拿去里间放好,出来的时候,就见自家妹妹坐在叶冬葵睡的那张小床边,虽然垂着头,却仍能看出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红的。 她叹了口气,走过去蹲在小丁香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还生气呀?二姐给你赔不是,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以后再也不会了,好不好?” “我没生你的气。” 小丁香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是你妹,被你吼两句不算什么。我是替你觉得难过,那个疤……” 说着便又要哭。 叶连翘左右看看,想了一回,忽地站起身:“来,你跟我进屋。” 说着,便拉起小丁香进了里间,把装着药方的木匣拿了出来。 “你说说看,这是什么?” 她轻轻地在那木匣子上拍了拍。 小丁香疑惑地抬起头:“是……药方啊。” “不对,这是你二姐我的希望。”叶连翘笑着摇了摇头,“这里头,有不少祛除瘢痕的方子,冼郎中没辙,我还可以自己想办法。爹爹抄回来的药方一定管用,之前咱们不是也拿它赚到钱了吗?实话和你说,我已经找到几个看起来很靠谱的祛疤方,我一个一个的试,总有能派上用场的,你说呢?” 她并不是盲目乐观的人,但既然求医的路走不通,眼下,她就只能靠自己。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总得尽心试一回不是吗? 一张张美容方,早已被她死死地刻在了脑子里,几乎能信手拈来,如今,唯一的问题是,按方配药需要不少钱——而他们没钱。 “真的?”小丁香眼睛一下子亮了,“二姐,你没骗我?” “总会有办法的。” 叶连翘笑着道,是在安慰她,同时,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 入了二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孙婶子家的院墙上探过来一枝迎春花,花朵嫩黄而叶子碧绿,生机勃勃的,每天瞧上两眼,会让人心里都舒坦两分。 薛夫人在叶连翘这里连续用了将近一个月的生发酒,头上生出一层毛绒绒的新茬,摸上去有点扎手,根根粗壮健康,连带着以前那些油腻干枯的发丝也健壮起来,虽仍然远远称不上又黑又亮,但灯火下,却也居然有了光泽。 “这可真是神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薛夫人当然喜不自胜,每日里定然要让叶连翘替她瞧瞧那新生的头发又长长了不曾,话里话外将她夸成了一朵花。 “我说什么来着?连翘你这姑娘果真是个有大本领的,我这一头乱发,生给你救活了!你不晓得,这两天我遇上相熟的人,个个儿都问我可是得了什么宝贝,怎地头发变得这么好,我都告诉她们了,你就是我遇上的那个宝哇!你瞧着吧,往后你这里啊,指定是客似云来,迟早开间铺,赚大钱!” 叶连翘不免谦虚一番,回头看看那已见了底的酒坛子,咬了咬嘴唇:“药酒快用完了,您还打算继续……” “当然要继续了,你不是说起码得用上两个月吗?”薛夫人想也不想就答,“之前我给你那五百钱用完了吧?没事儿,我再给你就是了!” 钱还剩下大半,尽够再配一个月的生发酒,但…… 这段日子,她实在是有点不想进城。 一个是因为天气日渐融暖,她头上还包着帕子,看上去非常奇怪;另一个则是由于,她不愿再去松年堂,被曹师傅询问额上疤痕的事。 唉,不想去,也得去啊! 送走薛夫人,她紧跟着就进了城,一路匆匆赶到松年堂,装作自己很忙,没空和人闲聊的模样,买了药材就想走。 却不料,那瘦猴儿掌柜却将她拦下了。 “姑娘有急事?若是不赶时间,可否入内一叙?” 一面说,一面用手指了指那扇挂着帘子的门。 叙……什么? 叶连翘不知他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头看看那扇门,犹豫了一下,那掌柜却已走到门边,笑呵呵道:“姑娘请吧。” 她便只得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正好奇地四下里打量,耳中忽地听见一阵脚步声。 转过头,目光正对上一件石青色的袍子。 第二十六话 相谈 身段颀长的年轻男子,瞧着比叶冬葵大不了一两岁,面容生得温润柔和,一双眸子如碎星朗月,光芒四射,却并不刺眼。 他站在五步之遥的地方,唇角微弯,冲叶连翘露出个极有分寸的微笑。 这是……什么状况? 叶连翘一时有点发懵,正转身去看瘦猴儿掌柜,就听那男子温和出声:“叶姑娘,吓着你了?” “吓着……倒不至于。”叶连翘连忙回头摆摆手。 “我也知道贸贸然请姑娘进来说话有些不合适,但药铺里来来往往的人多,终究是这里安静些。” 男子朝前踏了一步:“我姓苏,这松年堂,便是我家里的产业。” “您是苏四公子?” 曹师傅和老百姓口中那个清南县头一号大善人,就是眼前这个年轻男子? 叶连翘这才算回过神来,立时瞪大了眼:“早些日子,公子送了我两本书,我真的从中获益匪浅,多谢您了。” 一面说,一面搜肠刮肚地琢磨,应该怎么和他见礼才恰当。 许是瞧出她有点手忙脚乱,苏时焕便将笑容拉大了两分:“姑娘不必客气,说穿了不过是两本书,我如今也很少看了,与其搁在架子上落灰,倒不如送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我在这药铺里头有一间小书房,姑娘若不嫌弃,可否去喝杯茶?我有些事想同姑娘谈。” 叶连翘满心里狐疑,却也并不推拒,点头答应一声,跟着他进了左手边一间小屋。 这间屋的确是个书房的模样,收拾得朴拙雅致,一样多余的装饰都没有,简单干净又利落,与前边大堂隐隐飘进来的中药香十分相和。 两人先后落了座,瘦猴儿掌柜同苏时焕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走了出去,那边厢就有一个药铺小伙计笑嘻嘻捧来三盏木樨松子茶,不多时,曹师傅也乐颠颠地跑了进来。 “四公子的茶出了名的好,平日里您不在,我们也不敢胡乱动换,今儿得好好喝上两碗才是。” 话音未落,茶已送到嘴边,大大咧咧吞了一大口。 叶连翘捧着茶碗,看看曹师傅,又转头瞧瞧苏时焕,隐约有点明白他们大概是想和自己说什么,刚要发问,苏时焕却已抢先开口。 “我也不卖关子了,叶姑娘,今日留下你,其实是想和你说说,你额上那块疤的事。” 咦?叶连翘一愕,不由自主再度望向曹师傅。 “嗬,你别怪曹师傅多嘴,他也是听说你们的郎中父亲不在家,而这疤痕若拖得太久便更不好治,这才找到我这里,托我想想办法,是一番好意。” 苏时焕沉声道。 “我怎么会怪曹师傅?”叶连翘赶紧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过与曹师傅打过两回照面,同您更是素不相识,怎好意思给您二位添麻烦?而且……您如何知道我今天会来?” “一个月之前,你不是来配过一回生发方吗,还曾打听当中能不能添加乌鸡脂?” 苏时焕低低一笑:“生发的药材中若不能添加油脂,便十有八九得用白酒浸泡,依照你买的药材份量,起码需要四五斤白酒。一个月过去,那五斤药酒也该见底了,但医治脱发,一个月时间却远远不够,所以我估摸着,这两天你应是会再来买药材。” 厉害啊…… 叶连翘在心里赞叹一声,就听得他又接着道:“姑娘不用觉得给我添麻烦,我也不是事事都能帮上忙,许多时候,人家就算求到我面前,我也照样无计可施。偏巧你的困难,或许我能出点力,自然要不吝相助。” “是啊,四公子出了名地有善心,若三五天没人请他帮忙,他反而浑身不自在哩!” 曹师傅也在旁帮腔。 叶连翘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苏时焕,相貌生得温文尔雅,声音也好听,家底儿丰厚,人品还如此慷慨高尚…… 开什么玩笑,世上怎可能有这种人? 她的思绪在一瞬之间飘得有点远,过了好半晌才忽地反应过来,心中猛烈一跳。 “您的意思是说……您有办法?” “也不算是十分确定的办法,有些了解而已,知道姑娘生在行医之家,对医药也有兴趣,便想和姑娘详细说说。” 苏时焕说着便站起身,从架子上拣出一本书,抽出一张小笺,递了过来。 “曹师傅说,姑娘之前瞧过冼郎中,我便去找他问了问。幸而那日是薛夫人领着姑娘去的,冼郎中印象深刻,你的伤是何情形,我心里已大概有数。这个方子,你可以试一试。” 他并没有直接要求看叶连翘的伤疤,而是去找冼郎中打听,不管是体恤她不愿将伤口曝于人前,还是有别的原因,这份细致,都很值得被感激。 叶连翘道了声谢,将那小笺接过来,细细看了一回,抬头道:“是内服方?” 这药方是以水蛭为主药,配以红花、制乳香、制没药、炙山甲和威灵仙等物,主治淤血阻滞,早晚各服一次,得吃上半个月之久。 苏时焕点点头:“想医治瘢痕,原就需要外敷内服互相配合。这方子不是我独创,实是我从书里找到的古方,虽然没有给旁人服用过,但仔细斟酌,却觉每一味药都很合理,姑娘若信得过我,可以一试。” 叶连翘“嗯”了一声,却没立刻作答。 别的药材都还好说,独独是那水蛭…… 她当然知道这是一味药,可……蚂蝗哎,吸血虫哎,很唬人的好不好? 似是看穿她的心理,苏时焕笑出声来:“怎么,你害怕?” “是有点瘆人。”叶连翘老老实实地承认,“对于药材,我虽比不上您精通,但最近常翻看药书,我也懂,水蛭的确是活血化瘀的好药——就是心里有点发憷。” 苏时焕笑得愈加厉害:“无论如何,这方子就送给姑娘,你大可以回去慢慢考虑,试试也无妨。整个清南县中,松年堂的药材算是齐全的,待你下定决心,只管来铺子上拿药材。” 叶连翘彻底呆住了。 “送给我?”她忙着将那小笺又推了回去,使劲摇摇头,“这不行,我怎能白要您的东西?” 况且,这方子里的药材价格都不便宜,至少是现在,她还买不起,即便拿了药方不也白搭? “我说过了,这只是我从古书中看来的方子而已,并非我独创,也不一定有效果,只是给姑娘多个选择。” 苏时焕执意将小笺再次递过来:“姑娘的父亲是郎中,我猜测,这些天你应当也在琢磨该如何医治自己的伤,不知你对那外敷的药可有想法?若你信得过我,我倒有兴趣与你探讨一番。” 这段日子,叶连翘的确在那些祛疤的美容方上花了不少心思,渐渐已有了些许眉目。方子是叶老爹抄回来的,按理说,她不该轻易讲与旁人听,但一旦选定药方,她总得来松年堂配药,只要苏时焕是个有心的,要弄清楚方子的内容,没有丝毫难度。 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方些。 想到这里,她便抿唇一笑:“我家里的哥哥和妹子都对医药无甚兴趣,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公子肯帮我出出主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 更晚了…… c 第二十八话 眉目 前面的药铺大堂仿佛很忙,时不时传来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曹师傅却一直留在小书房没走,不知是也对那医治瘢痕的药方感兴趣,还是担心叶连翘和苏时焕两个年轻男女单独凑在一块儿,会惹人闲话,所以专门留下相陪。 桌上的木樨松子茶早已冷掉,小伙计进来换过一次,见三人坐在桌边,神色严肃地蹙眉交谈,便又静悄悄退了出去。 “这些天,为了这祛疤的事,我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盘算,药书也翻了不知多少回,有个想法,公子替我参详参详。” 叶连翘垂首思索着道:“这外敷的药,我想用独角莲、皂角刺、海桐皮、苏木、火麻仁……” 她利利索索一连说出八九种药材,这才得空喘口气:“把这些药,用香油和樟丹煎熬成药膏,每晚敷贴在伤疤处过夜,隔日一早再揭去,应当十天之内,就能知晓究竟有没有效果。四公子、曹师傅,你们觉得,这方子行吗?” 那二人皆低头沉思,没有立刻答言。 这阵仗,便弄得叶连翘也有点紧张起来,又不好追问,只得将那一盏热茶捧起,送到唇边抿了一小口。 良久,曹师傅终于开了口。 “这几十年我净跟药材打交道了,没正经学过医理,却总归也略知一二。独角莲解毒散结,皂角刺消肿排脓,海桐皮主治深部脓疡,苏木则行血祛瘀——这方子,我倒觉得很是靠谱啊!” “嗯。” 苏时焕赞同地点了点头:“的确甚为恰当,姑娘年纪不大,对药性却能如此熟稔,委实难得。” 叶连翘连忙自谦地摇了摇头。 这方子自然是从叶老爹留在家中的木匣子里得来的,但有一句说一句,她也逐渐发现,自己对于医药之事,好像格外有天分。 各种美容方中常用药材的药性、疗效,她只消读上两三遍就能记牢,那一百来张方子,更是背得滚瓜烂熟,甚至有些时候,她还会偷偷琢磨,倘若依着自己的意思,将方子里的药材改上一两样,会不会效果更好——这点本事,用来行医当然远远不足,但……拿来发展她的美容“事业”,至少目前应当是够用了吧? 从前她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大学生,而如今,她常常忍不住猜测,自己当初之所以那么平庸,会不会是因为一直选错了自己该走的路? 苏时焕和曹师傅都是懂行之人,他们的肯定,让她心中顿时松快不少,嘴角也扬了起来,刚想再说话,苏时焕却将话锋一转。 “不过……如果在药膏将要凝结之前再加入血余炭,姑娘以为如何?” “血余炭?”叶连翘不自觉挑了下眉。 “不错。” 苏时焕沉吟着道:“我虽未曾亲眼瞧见姑娘的伤疤是何情形,但只要是外伤,在血痂脱落之后,或多或少都会出现颜色沉积的情况,料想姑娘的疤痕,现在应是已微微泛褐色,可对?血余炭正是治颜色沉积的良药,在有些药方中,甚至会用来消除色痣……” “对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连翘蓦地一拍掌:“我真把这事忘了,多亏公子提醒,否则,假如这方子有效,疤痕被抹平,额上却仍有一块褐色,我岂不白忙活一场?好险好险!” 她这一激动,声音就有点大,表情也活泛起来,方才那矜持懂礼的形象登时全无,曹师傅当即就被逗乐了。 苏时焕也跟着笑了一下,眉头却仍是紧锁:“另外,还有一事……无论是之前我给你的那张水蛭活血汤,还是你的这个外敷药膏,里面的药材都多为凉血之物,女子用得太多,只怕对身体有损……” “这没关系。” 叶连翘立刻摆了摆手:“眼下对我来说,最紧要的是祛疤,等去掉我这块心病,再慢慢调理身体不迟。” 苏时焕终归与她不熟,见她如此笃定,便点一下头,没再多言。 …… 三人在小书房又多说了几句,曹师傅还没忘了吩咐叶连翘,让她回家多哄哄小丁香,满嘴念叨“小女娃娃哭得太让人心疼,我可看不下去”,直到叶连翘告诉他,自家那妹子成天都乐呵呵,好得很,才放下心来。 从书房出来,曹师傅便去了柜台后忙碌,叶连翘同苏时焕道了谢,转身就往门外走,却又被他叫住了。 “姑娘今天不抓药?想必你清楚,疤痕这东西,越早治越好,依我看,你最好先喝上半个月的水蛭活血汤,再用药膏外敷,这前后需得花去不少时间,你可莫要只管拖。” 叶连翘脚下一顿,回身冲他笑了笑:“今天……就先不拿药了。” 苏时焕惯会察言观色,见她如此,心中也就大概有了数,默了默,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姑娘贵姓,家住何处?” “我姓叶,我家就在离清南县十里外的月霞村,很近的。”叶连翘不疑有他,抬手朝门外指了指。 “那就好了。” 苏时焕便笑了:“那些个药材姑娘既然急用,就尽管先拿去使,也不是白给你,等得空时你把钱给送来就行。如今我已知道了姑娘的姓氏和住处,你若想赖账,我就找十个八个打手闯上门,不怕你不老实付钱。” 呃……如此温文尔雅的人,原来也会讲笑话? 叶连翘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紧接着却摇摇头:“今天和公子聊了这么久,终于觉得祛疤的事有了眉目,心里敞亮也安定了不少。何况,公子还送了我一张难得的内服方——我从您这里讨点小便宜,还能自个儿偷着乐,但自小我家爹爹便不许我们兄妹赊账,就算他不在家,定下的规矩,也不能不守。” 人生在世嘛,少不得会遇上需要人施以援手的时候,今日这苏四公子以水蛭活血汤相赠,又给她出了不少关于外敷药的主意,她已然欠下人情。至于赊账这种事……尽管他们兄妹三个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却还是能免就免的好。 “可……” 苏时焕还想再劝,抬头瞟她一眼,却立时住了口。 这姑娘生了双精巧的花瓣唇,这会子虽然在笑,嘴唇却抿得死紧,眉头也微微蹙起,摆明了是在告诉他,这事儿没商量。 是个倔性子啊…… “罢了。” 他终于点了点头:“你就当我絮叨,再多嘱咐你一句,这事,你一定要抓紧。” “知道了。”叶连翘冲他一笑,转头自松年堂退了出去。 c 第二十九话 好运 从松年堂出来,早已过了午时,街边的食肆面馆没什么客人了,小伙计累了一中午,正懒洋洋收拾桌上的残羹剩炙。 叶连翘提溜着新配好的生发药,照旧弯去酒铺买了一埕好白酒,原打算立刻就回月霞村,朝城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虽然方才拒绝了苏四公子让她赊账拿药的好意,但她额上这块疤,确实是再拖不得了。 办法已经想到,成不成的总得试试,现在她缺的,只是买药钱啊…… 要不要去薛夫人家里走一遭? 当初,薛夫人曾拍着胸口承诺,只要她能医好自己的脱发之苦,就一定不会亏待她。眼下疗程已过半,薛夫人的情形也明显有了起色,她先去讨要一半的酬劳,应该不算太过分? 这样做,是真的有点丢脸吧?可对于眼下的她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除去疤痕更重要?脸皮能当饭吃?时间越长,祛疤的可能性就越低,她实在没那个耐性,再等上一个月。 叶连翘在路边踌躇许久,好几回抬起脚又落下来,手心里折腾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终究是把心一横,扭头向城西木棉胡同跑去。 大齐朝重农,却并不抑商,在这个年代,只要是有本事的商人,日子就能过得十分滋润。 薛家的宅子是一座三进的大院落,与薛夫人的行事作风一样,装点得很是张扬,假山活泉花园子……简直要什么有什么,站在门外往里张望,满眼花花绿绿,直教人疑心,若是贸然一脚踏入,很可能会给晃晕了头。 叶连翘同看门人报了姓氏来历,很快,薛夫人身边一个贴身使女便迎出来,将她领了进去。 彼时,薛夫人才将将用过饭,倚在暖阁里啖茶,抬眼瞧见叶连翘跟在使女身后进了门,立刻露出个笑容来,冲她招招手。 “来来来,连翘,快过来坐。上午才见过,你怎地这会子又跑了来?咦,你手上拎着什么?可是刚去给我配了生发药酒?” 叶连翘依言走过去,将东西搁在脚边,却并没有落座,抿了一下嘴角:“薛夫人,实在对不住,我也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恐怕耽搁您中午歇息……” “得了吧,跟我扯这些虚套儿有什么意思?我成天在你家出出入入,也没见你嫌我耽误事儿啊,赶紧坐下吧!” 薛夫人半真半假地斜她一眼,不由分说,将她一把扯坐在椅子上,紧接着便偏过头去,满口嚷嚷着让使女们端茶送点心来。 “真的不用了。” 叶连翘赶忙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其实……我突然跑来,是有事想和您商量——我找到办法,治我额头上的伤疤了。” “真的?!” 薛夫人霍然将眼睛瞪得溜圆,使劲一拍手:“噫,你不知道,早两天我还跟我家老爷提过这事儿,让他多帮着打听打听哪里有靠谱的外伤郎中,他却一时也没个主意,气得我狠狠埋怨了他两句,谁成想,你竟自己想到了法子,这可太好啦!哎,上午我去你家那阵儿,怎地没听见你说?” “也是刚刚才有了眉目。” 叶连翘便简略地将今日在松年堂发生的事与她说了一遍,每说一句,薛夫人便念一声佛。 “哎哟哟,所以我就说,老天爷哪里会忍心待薄你这样灵透的姑娘?苏家的松年堂开了足有几十年,那苏四公子自小又好这个,读过的医药书,那真叫多了去了!你这回呀,可实实在在撞上大运喽!” 她一边说,一边有点纳闷地摸了摸眉角:“既这样,你就赶紧回家张罗祛疤的事啊,同我商量什么?我又不懂……” 话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哦,是了,你配药只怕得花不少钱,手头紧张吧?” 呼…… 叶连翘长长吐出一口气。 最难开口的一句话,被薛夫人抢先说了出来,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我家里的情形,您多少也晓得。” 她抱歉地笑了笑:“我哥哥在帮着城里的李木匠打下手,他们那一行的规矩,是要活儿干完之后才领工钱,而且,就算拿了钱,也得维持家中的用度,所以,我想问问您能不能先付一半的酬劳给我……我知道这样不合情理,但我……” “什么一半儿不一半儿的,你可真能絮叨!” 薛夫人朝她面上嗔怪一瞟,回身便冲一旁的使女道:“拿我的钥匙,开箱取五贯钱来。” 五……五贯钱?也就是五千文?! 叶连翘吓了一大跳,忙不迭摇头:“这太多了,我不能……” “少废话!” 薛夫人熟络地在她肩头一拍:“我的头发,就值这个价!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在我这儿,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就都不是问题,你别这么唧唧歪歪的行吗?” 说着便叹了口气:“唉,我原想着带你去治伤,再格外给你些酬劳,谁知那冼郎中,竟是个不中用的!眼下便只能给你五贯钱,你该怎么使就怎么使,别省着,若是不够,只管再来找我。早日把你头上那块碍眼的东西去了,我瞧着舒心,也替你高兴啊。” 话到最后,声音有些发沉,目光里添了几许柔软。 叶连翘素来晓得她是大方人,也猜到今天来讨要酬劳,十有八九是不成问题的,然而此刻,听见她带着暖意的嗓音,鼻子仍旧不可控地有点做酸。 无论是苏四公子还是眼前的薛夫人,能遇上他们,都实实在在是她的好运气。 “尽够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嗡嗡地低语道。 “够用就好。” 薛夫人将使女取来的五贯钱塞进她手里:“我不留你了,趁着天色还早,你赶紧去松年堂把药配齐。明日我去了你家,咱们再细细说。” 叶连翘答应一声,站起身冲她行了个礼,又郑重地道谢,依旧由那使女引着,出了薛宅大门。 …… 薛夫人给的那五贯钱,坠在腰间钱袋子里委实有些沉重,瞧着又鼓鼓囊囊极显眼,叶连翘每走几步便要不放心地停下来调整一回,担心会被人盯上,这一路便走得很有点别别扭扭。 却不料,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 从木棉胡同出来,刚刚转进一条狭长巷弄,她便听见身后隐隐地有脚步声。 这巷子不是商业街,往来的行人很少,却是通往松年堂的必经之路。方才她过来时,就觉得这里简直静得吓人,这会子…… 不管那脚步声的主人是不是存着歹意,反正她这五贯钱,绝对不能落入别人手里! 出了这巷弄就是大街上,就算身后那家伙真的起了坏心,总也该有两分忌惮吧? 她咬了咬牙,拔脚就往前冲。 身后那脚步声立时也跟着急促起来,听上去有些沉重,像是个身材壮硕的男人,紧追不休。 叶连翘将那几包药材往腋下一夹,紧紧攥着钱袋子没了命地跑,可终究是姑娘家,力气有限,耳朵里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同时还有个男人粗噶的嗓门:“嘿!” 她冷汗都下来了,正满脑子思索该怎么办,斜刺里冷不防伸出一条胳膊,将她拽进了旁边一扇窄门中。 她登时一个趔趄,站也站不稳,咣啷一声,酒坛子跌在地上摔个粉碎。一片乱糟糟之间,好似有人扶了她一把,双脚这才踏踏实实落到地面。 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泛着冷光的眸子。 c 第三十话 旧识 什么情况,难不成身后那男人还有同伙? 怀里的五贯钱还没捂热乎呢,要不要这么倒霉啊! 叶连翘甫一稳住身形,便忙不迭地后退,手里兀自死死攥着钱袋子不撒手,将面前的人迅速打量一遍,登时松了口气。 身形高瘦的年轻人,面上棱角深刻得好似是斧子劈出来的,眉头微拧,黑魆魆的眸子里闪着两粒微光,冷冷看着她。 她稍稍垂下眼,便瞥见了他腰间的铁尺和牌子。 不久之前,在彰义桥附近,她曾亲眼目睹面前的这个人,用铁尺将犯事的小贼打得吐了血——衙门里的捕快或许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但伙同歹人当街明抢这种事,他们应当还干不出来。 方才紧追在身后那沉重的脚步声刹然停下,似乎是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终究是迅速钻出巷子,离开了。 叶连翘放下心,下意识要张口道谢,抬起头,却见那人目光正正落在她额头。 方才被拽进这道窄门里时,大抵是因为太过慌乱,弄掉了手里的酒不说,她裹在头上那块帕子也给扯散了,自然再遮不住那块疤。 她心里登时就恼怒起来,脸色一寒:“看够了吗?” 旁边悉悉索索起了一阵笑声,她循着声转过头去,才发现自己原来身处一间小小的民居院落,除了她自己和跟前这个男人之外,还有三五个人围坐桌边。 桌上摆着两坛酒,还有几捧剥得乱糟糟的炒蚕豆。 “卫都头,我说什么来着?” 当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壮汉哂笑一声,噗地把蚕豆丢进嘴里:“干咱们这一行,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成天累死累活,一不留神就要丢命,到头来,却落个里外不是人,你说有趣儿不?衙门里咱半句话也说不上,出来行走,老百姓又个个儿把我们当成凶神恶煞的夜叉——依我说,你何必充好心救她?由得她被抢上两回,自然就学乖了。” 那卫都头没搭理他,视线仍然落在叶连翘脸上,拿下巴点点她腰间的钱袋:“财不可露白。” “我知道。” 叶连翘隐约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暗暗皱眉:“这么说,你也清楚刚才那人是想抢我的钱了?你是捕快,为何不捉他?” “我说小姑娘,上吊也得叫人喘口气吧?” 壮汉再度截过话头:“我们从早忙到黑,就没个消停时候,连歇一歇都不行?横竖你又没甚么损失!他娘的,老子们整日在衙门里被那狗日的县太爷催命,这会子你还……” 他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那卫都头已是一个眼刀丢了过去,神色中似有警告之意。 嗯,所以你们就干脆躲在这里吃酒? 叶连翘自打上回看见他们拿了老婆婆的橘子却不付钱,对他们就一直无甚好感,硬梆梆丢下一句“刚才多谢了”,拔脚就往外走。 却不料那姓卫的身形一晃,挡在了她身前。 “你哥最近是不是在城里干活儿?什么地方?” “你认识我哥?” 叶连翘讶异地挑眉:“你要干嘛?” 该不会是想管他们兄妹要好处吧? 哎等一下…… 她站远了些,仔仔细细将他又看了看,蓦地恍然大悟:“那天我在月霞村的泥塘子边上同冯郎中说理,当时,跟万家婶子站在一处的那个就是你?” 怪不得身形瞧着仿佛在哪见过似的,敢情儿他就是那个“策儿”?原来是万家的亲戚呀…… 卫策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抬腿踏出门槛。 “送你去找叶冬葵。” …… 两人从巷弄里出来,往李木匠的铺子上去,这一路走得实在很别扭。 由始至终,卫策一直大步流星,走在前边十步以外的地方,不回头,更不跟叶连翘说话,似乎是笃定她会跟着自己,决不可能半路溜走一般。 经过酒铺时,叶连翘进去重新买了一坛白酒,卫策便站在外头等,抱着胳膊目视前方,脸上淡淡的,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情,当然,他那副模样也绝对不会让人觉得,他心情很愉快。 又不是本姑娘求你送…… 叶连翘抱着酒坛子腹诽一通,三两步跨下台阶走到他面前,张了张嘴,那个“走”字还没出口,卫策便又迈开大步,将她远远地甩在后头。 两人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一前一后来到李木匠的铺子前。 叶冬葵正在店门外弯腰刨木头,活儿干的卖力,出了一头热汗,细小的木屑飞扬,黏在他脑门和脸上,也来不及擦一擦。 “哥。” 叶连翘走过去唤了一声,叶冬葵立刻抬起头。 “连翘?你怎么跑来了?” 他嘿嘿一笑,转头看向一旁的卫策,愈加惊讶:“卫策哥?你……和我妹子一块儿来?这可真是巧了,你说说,咱俩都多久没见了?” 真是神奇,始终摆出个黑面神造型的卫策听了这话,居然动了动唇角,也露出一丝笑模样来,朝叶连翘的方向歪了歪头:“方才差点被人抢了,正好我瞧见,想着还是把她送来你这里,妥当些。” “不会吧?” 叶冬葵吓了一大跳,连忙拉过叶连翘从头看到脚,“没受伤就好,唬着你了吧?哪个劫道儿的这么不开眼,你身上能有几个钱,抢你不是白费工……哟,我说连翘,你哪来这么大一包钱?!” 眼睛盯住叶连翘腰间的钱袋子就挪不开。 叶连翘正被他与卫策之间那熟稔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这会子听见他问起,便挥挥手:“等回去了我再跟你细说,总之是特别好的事,你听了准高兴。” 说着便往卫策那边努努嘴,压低嗓门:“哥,你真认识他?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那时候还小呐!”叶冬葵笑哈哈道,“卫策哥是万大叔的外甥,小时候常去咱月霞村,我们几个半大小子一起玩,难不成还带上你这么个小累赘?我和他还有安庆兄弟,当时在村里净闯祸,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是后来他进了衙门当差,我们才见得少了。今儿幸亏你遇上他,要不然,会出什么事还真不好说!” 叶连翘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他明知道跟着我的那个是歹人,都不抓……” “啧,说什么呢?” 叶冬葵冲她一瞪眼,转而对卫策笑道:“我手头的活儿马上就完,卫策哥你要是得空,干脆跟我一起回村里,上我家吃顿饭?你今儿救了我妹子,怎么说,我也得好生谢谢你。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但我晓得你不会嫌弃,最重要的是,咱俩许久都没好好聊聊了,行不?” 卫策倒当真考虑了一下,却到底是摇了摇头:“今日就算了,还有几个兄弟在等我,改天吧,先走了。” 说罢看了叶连翘一眼,真个就转身离开。 叶冬葵知道他性子,也没出声挽留,目送他消失在往来行人中,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叶连翘:“你究竟有什么好事?” 叶连翘笑眯了眼:“我等着你,你快点把活儿干完,然后,先陪我去一趟松年堂。” c 第三十一话 分配 兄妹俩去到松年堂,苏时焕是早已经离开了。 曹师傅没料想叶连翘能这么快便带了钱来买药,心中也替她高兴,忙叨叨将药材拣齐全,又自己做主,将那几味用来外敷的药材拿去后院,亲手煎熬成药膏。 “我们药铺本就有这规矩,若是客人不便当,店里可以代为煎药。小妹子你虽懂药理,制药膏这回事,却到底比不上我熟悉,倒不如我替你张罗妥当,回去用着也放心些。” 他一边说,一边将盛在盒中、盖得严严实实的药膏递到叶冬葵手上。 “眼瞧着你妹子额上的疤有救,小兄弟心里肯定特乐呵吧?喏,东西你拿好,回了家,记得盯着她先吃上几日那水蛭活血汤,然后再敷药。这药膏放上一两月也不会坏,搁置一段日子,反而药性更好——你妹子看着不像是那起马马虎虎的性子,却终究年纪不大,你这做哥哥的,在吃药、敷药上头,可得多提醒,知道不?” 叶冬葵在路上已经听叶连翘将事情始末讲了一遍,这会子与其说是欢喜激动,倒不如说是还有些犯懵,楞乎乎地伸手接过盒子,只管呆呆点头。 他妹子从额上的伤终于有了医治之法,还从薛夫人那里得了五贯钱……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他一时之间消化不了哇! “发什么傻呀,还不说谢谢?!” 叶连翘回身瞟他一眼,心里暗暗好笑,赶紧拿手肘去撞他,面上却是一本正经。 “啊,对对。” 叶冬葵这才醒过神,忙冲曹师傅行了个礼。 “别客气,别客气!” 曹师傅哈哈笑着摆手:“小妹子生得俊,偏生额上有块疤,瞧着真让人糟心,假使能祛除,我也跟着高兴不是?行啦,咱都是熟人,不讲那些虚的,时候不早,你们俩赶紧回家,小妹子,明儿一早就把药吃上,记住了?” 叶连翘乐颠颠地点头答应,再次同他道声谢,扯着叶冬葵出了松年堂的门。 …… 自打过年之后,叶家已经许久没像今晚这样热闹了。 这年代,一过了晌午便买不着菜,幸福来得太突然,三兄妹谁都没有做准备,叶冬葵便将家里剩下的食材全都一股脑儿翻了出来,七拼八凑,也算做出了几道菜,满口直嚷嚷“今儿怎么也得好生高兴高兴”。 肉自然是没有的,但用剁碎的香椿做成的蒸菜馍,却又是另外一番好滋味,而且每咬一口,都充斥着春天的气息。 春天嘛,永远都是让人觉得满怀希望的。 小丁香连吃了两个馍还嫌不够,伸手去拿第三个的时候,被叶冬葵一筷子敲在手背上。 “吃这么多,晚上你还要不要睡觉?” 他含笑将箩筐往旁边挪了挪:“等明天,你姐俩早点去村里买菜,晚上我回来,再给你们做顿好的。” “太好啦!” 叶连翘与小丁香对望一眼,笑哈哈地立时举高了手臂欢呼。 “连翘是真出息了,丁香,如今咱们可都靠你二姐养活了。” 叶冬葵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过没关系,我这当哥哥的,也只是稍稍落后了一点而已,很快就会赶上来。咱们一块儿努力,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还有我,还有我!” 小丁香一蹦三丈高:“我虽然还不会挣钱,但我可以帮忙打下手,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 叶连翘心中一阵暖。 她越来越觉得,穿越到这户人家,或许是老天爷给她的奖赏。 是,他们的确是穷,可那又怎么样?她喜欢叶冬葵的乐观积极,小丁香的懂事贴心,兄妹如此友爱,如今,就连她头上的疤或许也能顺利祛除,这世上还有甚么烦心事吗? 她胸中陡然生出万丈豪情,霍地站起身把手一挥,手脚麻利地将盘子碗尽皆端开,然后哗啦一声,将钱袋子里的铜板全倒在了桌上。 “朋友们,咱们现在也算是有了余钱了。这些铜板放在家里可不会自个儿下崽,若能让钱生钱,才算是咱的本事。所以这五贯……” 她低头看了看桌边,这才想起今日在松年堂已经花出去几百文:“啊对不起,等我先数一数。” 说着便埋头清点零散的铜板。 小丁香笑得咯咯的,转头悄悄对叶冬葵道:“哥,二姐现在真的好好笑……” 叶冬葵十分心有戚戚焉地颔首。 他这大妹妹,当真是比从前活泛多了。 “笑什么笑,都严肃点,听我说!” 叶连翘故意板着脸,抬眼朝他二人面上一瞟:“现如今,咱们手头一共有四贯零三百二十六个钱,留一贯在家,花使在咱们平常的吃穿用度上头,再拿一贯给哥,买套好一点的木匠工具,用起来顺手也不容易坏,这钱不能省。” “行。” 叶冬葵心里晓得,身为木匠若没有工具,赚钱养家什么的都是白说,于是便也并没有推拒,痛痛快快地应下:“早几日李木匠还同我说,他那儿有些派不上用场的边角料,我如果想要,尽可以拿去。明儿我就全背回来,旁的不管,先把咱家的床啊凳子啊都修整修整,咱住着也舒心。” “嗯!”叶连翘冲他眯了眯眼,仔细思索一番。 “今儿在松年堂买的药,我算了算,无论是外敷还是内服,恐怕都只够使七八天,少不得还要在这上头花几百文。至于剩下的钱……” “我知道!” 小丁香抢着嚷起来:“剩下的钱都拿来买药材,只要二姐再找出一个管用的美容方,咱们不就可以赚得更多了?” “唔。”叶连翘看她一眼,单手托腮,“这个我想过,可是,没有头绪啊……” 无论是治唇面皴裂的方子,还是替薛夫人医治脱发,都是先有了需求,而后她才找出对策,也就是说,基本上她是被动的。如果要主动出击,应该从哪里入手? “若是咱们自家制作美容护肤品,太贵的,村里人不会买,太便宜,咱们赚的又有限……” 她皱着眉摇了摇头。 这事儿,不好办。 “要不……”叶冬葵试探着道,“县城里有钱人多,你不是认识彰义桥那间胭脂铺的掌柜吗?把咱们做的东西,拿去他那里寄卖,你觉得行不?” 叶连翘仍是摇头:“没那么简单。我去他铺子上瞧过,他那里护肤养颜的物事拢共没几样,本来就不好卖,即便是他答应让咱们寄卖,短时间内,恐怕咱们也得不着钱。” 她叹了口气:“容我再好生想想吧。” c 第三十二话 拦阻 二更天,嘈杂了一整日的月霞村变得宁静,打更人哈欠连天地从叶家门前经过,长长短短的竹梆和铜锣声渐行渐远。 小丁香早已蜷在被窝里睡得呼哧呼哧,叶连翘替她掖了掖被角,擎起桌上的半截儿蜡烛,轻手轻脚地钻进灶房。 叶冬葵还未歇下,披着衣摸黑将白日里买回来的几包药收进床边矮柜,回身瞥见灶房里那一星儿微弱的光,想了想,便走过去,靠在门框上叫了声“连翘”。 “别猫在灶房里了,出来在桌上看。” “哥你还不睡?” 叶连翘应声抬头,冲他微微一笑:“不妨事,我在这儿挺便当。那蜡烛光有些晃眼,肯定会影响你休息,你每天干的是体力活儿,夜里若是不养足精神,明儿该力气不够使了。” “那……明天我去城里称一斤桐油。” 叶冬葵顿了一下,倒也没坚持:“咱家油灯是现成的,只因没人看书,便一直不曾拿出来用,想着能省两个钱。如今你晚晚都在这里用功,蜡烛光线弱,日子长了会熬坏眼睛的。” “这个行。” 叶连翘含笑应了,正想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书本上,却发觉叶冬葵好似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又侧过头:“哥你还有事?” 叶冬葵略有点局促,搓了搓手,好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道:“其实……也没旁的甚么,我就是觉得,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原本是我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挣钱买最好的药膏给你祛疤,怎知忙活这许久,连买套木匠工具的钱都没赚到,买药的事,也得靠你自个儿张罗……” “噗嗤!” 他话还未曾说完,叶连翘便笑出声来,把书一合,满脸促狭地盯着他左看右看。 “这么客气呀……” 她弯着唇角笑嘻嘻道:“哥,其实这事儿特别简单,你要真觉得我受了劳累,与其在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倒不如多做些好吃的给我和丁香,这才够实在!” 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补上一句:“我俩正长身体呢!” 叶冬葵便也跟着笑了:“这个容易。每天大鱼大肉,咱家暂时还供不起,但桌上多点荤腥儿,这个不要你说,我自然也会尽力。过两天,我还想去打听打听卫策哥可得空,请他来家吃顿便饭。无论如何,今儿多亏他出手,才保得你周全。” 听了这话,叶连翘就有点不乐意,懒洋洋把书往灶台上一抛。 有什么好谢的,身为捕快,保护老百姓难道不是他的分内事?贼人就在眼前,他偏生不捉,拿老婆婆橘子的时候倒挺顺手…… 许是瞧出她面上有两分不快,叶冬葵便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今儿我也瞧出来了,你看卫策哥仿佛有些不顺眼,原因……我也懒怠细问了,只想告诉你,他们当差的,说实话,也不好过。” 他轻叹一声,缓缓道:“城里那些老百姓,一面瞧不起他们,一面又怕他们,个个儿将他们当成瘟神看待,回到衙门里,又只有被呼呼喝喝的份儿——一年到头就只得十贯钱,这差事做久了,谁心里能高兴?要我说,真可惜了他那一身好功夫了!成天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他或多或少要受影响,但我清楚,他本性是不坏的。” 叶连翘默了默,噗嗤笑道:“我又没说不让你请,倒招来你这么大一通话!” “我这不是怕你不痛快吗?” 叶冬葵摸摸头:“行了,我得去睡了,你看一会儿书也赶紧歇,明儿一早,我会把药给你煎好。你现在说起药理来头头是道,但若论煎药,却未必赶得上我,想当初爹在村儿里行医那阵儿,我净给他打下手了,精通着呢!” 说罢便是憨憨一笑,趿拉着鞋回了屋。 …… 这天之后,叶连翘便过上了每天两碗药的日子。 苏四公子推荐的那剂内服汤药,里头多是散瘀活血的药材,并不十分苦,只因里面添加了水蛭,令得她每每吃药时,都得做上一番思想斗争,再捏着鼻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旁边的小丁香,便立刻会往她嘴里塞一块饴糖。 她也实在是有些等不及,喝了七八日的汤药,琢磨着应当差不多,便开始着手用外敷药,每天临睡前,将黑漆漆的药膏往疤痕上厚厚涂抹一层,再盖一张贴布,待隔天清晨用水洗去,静静等着药发挥效用的那一天。 夜深人静时躺在榻上,她似乎能感觉到那熬得极细的药膏,正一点点顺着伤疤的缝隙渗进皮肤,隐约有一丝凉浸浸的感觉,然而不一会儿,内里却又好似热血翻涌,仿佛细嫩白净的皮肤,正顶破疤痕,破茧而出。 一定……一定会有效果吧? 薛夫人照旧每日里来叶家涂抹生发药酒,头上发丝眼见得一天比一天茁壮浓密,与叶连翘之间也日渐熟络,三不五时,还会将自家的烦心事说与她听。这日上午,叶连翘和小丁香两个送走叶冬葵,正打了水站在门口洗脸,薛夫人便又上门来。 只不过,这次来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拢共三四顶小轿,浩浩荡荡地在叶家门外停下,薛夫人领着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妇人,施施然落了轿,大老远的便同叶连翘打招呼。 “连翘,你来你来!” 叶连翘额头上的黑色药膏还没洗净,乌糟糟地一块,听见她呼唤,便忙不迭拿了块帕子胡乱抹一把脸,奔了过去。 “我跟她们说,我这一头乱发,全靠月霞村一个小姑娘给救了回来,她们偏生就是不信,索性,我就领她们来瞧瞧!” 薛夫人将叶连翘一扯,笑眯眯地道:“你们可看清楚了,我的头发,就是她给治的,小姑娘可能耐呢,我……” 说到这里,忽然讶异笑出声来:“我说连翘,你这小脸儿怎么黑乎乎的一片?活脱脱就像唱戏抹的花脸!” 叶连翘也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额角:“薛夫人您知道的,我这一向不是正在治头上这块疤吗?药膏还没洗干净呢……” “瞧见没有,瞧见没有?” 薛夫人更是自得,扭头对那三个妇人一昂头:“小姑娘可怜见儿的,磕出这么大一块疤,我领她去瞧过,连冼郎中都没办法,人家如今就能自己治!连疤都能去掉,那些个甚么皱纹啊、斑痣之类的毛病,对她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解决?” 当中便有一个矮墩墩的妇人凑上前,在叶连翘额头仔细瞅了瞅:“唔,是挺深的……小姑娘,你真能自个儿把这疤给去了?” 这话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了,叶连翘抿唇笑了一下:“几位难得来,先进屋坐吧,外头风大。我家地方小,也没甚么好东西可招待……” 不等她把话说完,左手边的村间大路上,冷不防传来一阵哭叫声。 “我不缠了,不缠了!娘你就饶了我吧,实在是……太疼了!” 伴随着这哭喊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摇摇摆摆跑了过来,也不知怎的脚下踩着一块石子,嗵一声摔在地上,霎时尘土飞扬。 在她身后,是许家的那大嫂子,一路紧追,一把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 “我知道疼,你好歹忍忍呀,我这不是为你好吗?如今城里就时兴这个,脚缠得漂亮了,婆家都好找些,你懂不懂?如今你年纪还不大,张罗这个正合适,等再过二年……” 两人闹得动静颇大,将屋里的小丁香惊了出来。 “二姐,出什么事了?我听见——呀,是春芽,敢是她娘又逼着她缠脚了!” 缠脚? 叶连翘闻言便是一怔。 在大齐朝,只有城里有身份的人家才讲究缠脚,乡下地方却并不兴这个,女孩儿们大都仍是天足,这许大嫂子,怎地突然生出这念头来? 身畔,那三个衣着光鲜的妇人已小声议论起来。 “嘁,还真能有样学样,难不成缠出一双‘快上马’来,便能嫁个有头有脸人家了?” “就是,也不瞧瞧自个儿的斤两,青天白日出来闹笑话!” 叶连翘听得满心里不是滋味,再瞧瞧那春芽,被她娘拖着往家去,浑身在泥土里打跌,已是哭得鼻涕眼泪裹成一团。 别人的家事,她没办法也没资格干预,可若实在疼得厉害,她倒是有办法…… 她咬了咬嘴唇,抬脚便要上前唤住那许大嫂子,还未及出声,手腕子便被薛夫人一把攥住了。 “这事儿你可莫沾手。” c 悲剧了 大家,刚刚更新的一章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被“章节审核”,我明明什么都没写…… 现在改也改不了,我争取尽快解决,晚了,大家莫等……c 第三十三话 来客 叶连翘没料到薛夫人会拦她,满面疑惑地回过头去。 “你跟我来。” 薛夫人转脸瞧瞧那三个妇人,见她们正啧啧地盯着许大嫂子大发议论,便将叶连翘往旁边拉了拉,压低喉咙。 “我猜逢着,你是见那小女娃娃哭得太可怜,心里不落忍,便想设法替她减轻痛楚,可对?” “是啊。” 叶连翘不假思索地点头:“其实我们村拢共也没几个姑娘家缠脚,一方面是不兴这个,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小脚走路不稳当,下地干活儿不方便。许大嫂子突然生出这样念头,我也不能说她甚么,我知道一个软足方,缠脚之前先用药汤熏蒸,之后再用另外一种药浸泡,就不会疼得如此厉害……” “嗐,你是好心,这我自然晓得,但你也不能当着那三个的面就上去揽事呀!” 薛夫人冲着与她同来的三名妇人努努嘴,声音压得更低:“我今儿专门领了她们来,是个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她今日冷不防带了三人来,明摆着就是在帮忙招揽生意,叶连翘又岂会心里没数?当下便感激一笑:“您的心意我自然懂。” “这不就结了?” 薛夫人一摊手:“这几个人,家里在清南县城都算是有脸面的,手里不缺钱,认识的人也多。我今儿带她们来,不指望你立刻就能从她们那儿挣大钱,但女人嘛,总难免对自己容貌、肌肤有不满之处,只要她们将来有需要的时候,能想起你这么个人,你就不愁没有银子送上门。可有件事你得弄清楚,城里这些有钱人,眼睛都是长在脑瓜顶上的。” 她说着便轻叹一声:“我讲句不好听的话,你可别恼。你们这起住在乡间的穷苦人,在她们眼中,正经就是泥腿子,说白了,她们是瞧不上的。那个小女娃娃若是毛病出在脸上身上还好说,但这会子,她是缠脚缠出来的疼痛,你去给她治,少不得就要摸她的脚——我是不在乎,可那三个,心里能不觉得膈应?人家嫌脏啊!” 叶连翘倒当真没想到这一层,一时间怔住了。 的确,美容护肤,听上去是个十分“漂亮”的营生,人们带着各式各样的烦恼而来,再一身清爽利落地离开,只需要付出些许钱银,就能变得赏心悦目,旁人瞧见了艳羡,自个儿心里也舒坦。 但事实上,这个变美的过程,却并不那样美好。 别的不说,就单单是薛夫人那脱发的毛病吧,若不是需要替她治疗,谁愿意用手去碰那油腻腻的发丝和头皮?旁观者尽可以毫无顾虑地表达自己的嫌弃,但叶连翘呢?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吃这碗饭,她又哪里有资格嫌脏? “谁让你做的就是把人变漂亮的买卖?这些方面,你必须考虑得周全些呐。” 薛夫人拍拍她的手,接着道:“倘使你真觉得不落忍,等我们走了,这事儿你爱怎么管就怎么管。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你自个儿现下也不宽裕,上赶着去给人帮忙,要是不收钱,你自家亏得慌,但若是收钱呢,保不齐人家又会在背后嘀咕你贪心,你呀,可得好生琢磨琢磨。” “我知道了。” 叶连翘点了点头,终究是停住了脚,没有立刻上前。那个名唤春芽的小女娃娃被许大嫂子拖着远去了,人已是走得没影儿,嚎哭声却还有一阵没一阵地飘过来。 …… 薛夫人是往叶家来惯的,不消叶连翘相请,进了屋就大大咧咧地自己找张凳坐下,接过小丁香递来的水碗就喝。其余那三个妇人却是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仿佛偌大两间房,就没有她们能瞧得上的地方,犹豫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挨着薛夫人落了座。 叶连翘照旧打发小丁香去打井水,待她忙活完了,便把她叫到一边低声吩咐。 “你去春芽家玩一会儿,顺便告诉她,你二姐有法子能减轻缠脚的痛楚,最好让许大嫂子也听见。话别说得太刻意,随口提一句就行。” “我又不傻。” 小丁香一脸机灵地点点头:“我就把话往那上面引,等她跟我诉苦,我再告诉她你有办法,放心吧,我这就去。” 话音未落,人已像只小兔子一般活灵活跳地窜出门。 叶连翘对她的聪慧很是满意,望着她背影抿唇笑了笑,去灶房里烧一锅水,开始着手为薛夫人敷药。 很快,浓烈的酒气便在屋中氤氲开来。 与薛夫人同来的那三个妇人也是贪新鲜,盯着她的动作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在旁七嘴八舌地发问。 “那酒涂在头皮上不疼吗?” “唔,小妹子手还挺灵巧,动作又轻又柔,当是不会疼,你们瞧薛夫人神色,好似还很舒服呢,哈!” “喂,我说小妹子。” 当中便有一个妇人,伸手碰了碰叶连翘的胳膊:“你真像薛夫人说的那般有本事?这容貌上不计有什么问题,你都能解决?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没那么神吧?”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叶连翘转头笑道:“只不过因为我家爹爹是郎中,我看得多了,略有些心得而已。平日里常见的如脱发、生皱、面色黑黄……等各种容颜问题,我尚且能试着解决,但那些个疑难杂症,恐怕,我也得好生琢磨一阵。” 这话说得取巧,表面上好似在自谦,实则却分明是在告诉她们:本姑娘能耐大着呢,有了烦恼只管来找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哟,那就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那妇人干脆站起身来,凑到叶连翘跟前,目光落在她额角疤痕上,认认真真看一回,才又退回去,拿一根手指点住她。 “你这疤果然是好深!我这么跟你说,如果你真能去掉自个儿头上这块疤,我就信你是个有手段的,要不然呐,呵,你也就是嘴皮子厉害!” 叶连翘手上便是一顿,弯了一下嘴角,没有说话。 倒是薛夫人回身瞥那妇人一眼,底气十足地抛下一句“那你就只管等着瞧!” 几人在飘散着浓烈酒气的屋中憋闷了一个多时辰,终究是受不得这乡下地方的寒酸气,待薛夫人绞干头发,便迫不及待地纷纷站起身,这个说“凳子真硬,坐得我腰疼”,那个道“这屋子太小,闷死人”,催促吆喝着便要回城。 薛夫人与叶连翘说了几句家常话,也预备随她们一块儿离开,一只脚已经踏出门,不经意间回过头,却见头先儿那个矮墩墩的妇人一脸扭捏地坐在原地没动。 “要不……要不你们先回吧,我还想……” 她吞吞吐吐地只说了半句话,便抬头向叶连翘看过来。 --------- 终于找到问题出在哪,重新传了一章上来,郁闷死了…… 大家节日快乐~ c 第三十四话 七白 那矮墩墩的妇人方才还在嫌弃叶家逼仄狭小,这会子却又不急着走了,话还说得如此扭捏吞吐,是个什么意思,其实,很明显了吧? 薛夫人与其余两个妇人立刻明白过来,互相对视一眼,目光中就有了些揶揄之色,却也并未把话说破,只言笑晏晏道:“罢了,那你便多留一阵,我们先回去。” 话毕便起身往外走,临出门前,同叶连翘道了声“明儿见”,顺手暗暗地捏了她一把。 屋中呼啦啦去了大半人,只余下那矮墩墩妇人的两个丫头在旁伺候,顿时就显得宽敞起来。 叶连翘心中料定这妇人必然是有所求,想到有钱赚,自是觉得高兴,面上却是半点没露出来,不动声色地给她杯中添了热水,静候她开口。 那妇人却是始终沉默着,搓搓手,又或是抿抿鬓发,显得万般不自在,好一会儿,才蓦地开口道:“我夫家姓何……” “何夫人。”叶连翘立刻笑着唤了她一声。 那妇人微微颔首,仍有点尴尬地道:“那个……我独个儿留下来,也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有句话想问问你。方才你说,只要是容貌上出了问题,你都能想办法解决,这是真的?” 别逗了,您要是不信,这会子又何必留下来? “不敢说假话。” 叶连翘弯了弯唇角,索性单刀直入,软声道:“您如果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我虽不能保证一定能替您解忧,但至少会尽力。” 她这相当于是递了个台阶出去,何夫人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往灶房的方向瞟一眼,踌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方才你烧的热水可还有剩?我想洗把脸。” 这是打算以真面目示人了? 叶连翘忙答应一声,立马去了灶房,将余下的热水一股脑儿倒进大盆,又兑了些凉井水进去,翻箱倒柜找出一张簇新帕子,一并送到何夫人面前。 若搁在平常,何夫人哪里会愿意使用这乡下人家的东西?然而此刻,一来她有求于人,二来也实在是没法儿讲究,伸手接过帕子,同叶连翘点头道了声谢,那两个使女便立刻上前,挽袖子的挽袖子,掖衣领的掖衣领,小心翼翼替她洗去面上脂粉。 盆中的清水渐渐变得浑浊,表面浮一层白色的细末,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何夫人才终于抬起头,用帕子拭去面上水珠。 叶连翘早在她开始洗脸前,就反复告诫自己,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要泰然处之,可冷不防朝她面上一瞟,仍旧不免吃了一惊。 不是因为何夫人脸上的状况骇人,而是由于,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这大齐朝的胭脂水粉和化妆术,实在了得。 无论是薛夫人,还是与她同来的几个妇人,她们面上的脂粉,敷得都很厚。远看光彩照人,走近了再瞧,虽有细纹之类的瑕疵,皮肤也不够细腻通透,但总体上而言,却都是唇红齿白,并没有太大问题。 可是现在,当何夫人彻底洗去脸上的脂粉,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这位何夫人,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平日里将养不经心,她的面皮不仅仅是发黄而已,容颜还显得非常憔悴。更重要的是,在她鼻翼两侧,有两块对称的蝶形斑,从鼻梁一直蔓延到眼底,呈浅浅的褐色,且看那形状,甚至还大有继续扩大的趋势。 如此明显的两块斑,方才她进门时,叶连翘却愣是没瞧出来,可见那些个胭脂水粉,遮盖力有多霸道! 大抵女子,卸了妆之后,或多或少都有点不自信,何夫人给盯得局促不已,却又不能不仰着脸让叶连翘瞧个清楚,勉强等了片刻,才嗫嚅着道:“这个……你可有办法?” 女人容貌上的烦恼,说穿了也不过就是那几样,何夫人面上这种斑算是常见的,叶连翘最近读的书多,又有那百来张美容方打底,只消瞟上两眼,心里便已有计较。 “我有数了,您随身带着脂粉吧?可以让您的丫头重新帮您收拾齐整了。” 何夫人如蒙大赦,招手将那两个使女唤来,满口疾呼“快快快”,又惴惴望向叶连翘:“这毛病,可有得治?” 叶连翘自然知道她是什么问题,但为保周全,还是多问了一句:“您别嫌我唐突爱打听,若说错了什么,还请您担待——借问一句,您最近是刚生过孩子,还是……长期月事就有些不调和?” 她看着不过三十多,就算刚生过娃,也很正常吧? 何夫人被她一句话戳进心眼儿,连连点头:“我最小的孩子已经五岁了,生娃这种事,现在不劳我操心,我家老爷……” 说到这里便是一顿,转个话头:“倒是那月事不调的毛病,已跟了我许多年,药吃过不少,始终效果甚微……你是个小姑娘,论理有些话我不该敞着嘴同你说,但你既做了这一行,想来也忌讳不了那许多。从前听老人说,女子成亲生过孩子,这月事不调的毛病便会自愈,可怎地到了我这儿,偏生就一点好转都无?你说我怎能不发愁?” “嗯。”叶连翘点了点头,“您面上这两块斑,虽现下还不知明确的病因,但它与月事不调的确有很大关系。您得调理身子,另一方面,尽量少在猛日头下行走,少晒太阳,对您也是有好处的……” “你就说,能治吗?”何夫人急切地望向她的脸。 叶连翘再度点了点头。 说实话,她这会子其实很激动,因为要医治这种蝶形斑,除了自身饮食调理之外,免不了也要内外结合。美容方中记录的法子很多,而在她看来,最有效的当属一种膏子——七白膏。 白术、白蔹、白芨、白茯苓等七种药材加上密陀僧,研成细末用白蜜调匀储存,便是祛各种斑点以及美白的良方。虽是以药材制成,严格说来却并不是一剂药,就算是面上没有明显问题的人,平常时也可用来美容护肤。 她做这一行的时间不长,治唇面皴裂的法子太过简单,而薛夫人使用的生发药,又只需用白酒浸泡,这还是头一回,她有机会自己亲手制作面脂膏子,这种膏子普罗大众皆用得,说不定就是一条财路,她怎能不激动? “真能治?” 何夫人比她还要兴奋,将双眼瞪得溜圆,憔悴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红润。 叶连翘笑了笑。 “我会给您制作一种膏子,您只需当做普通面脂来使用。一般而言,用完一剂就可见效。不过,这毕竟与郎中诊病开药不同,针对性没那么强,效果也很可能因人而异。您若信得过我,就先用着这膏子,过后若有需要,咱们再调整。” c 第三十五话 齐心 何夫人被面上那两块蝶形斑困扰多时,寻了许多方法医治,效果却始终甚微,渐渐地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她之所以肯洗去面上脂粉给叶连翘看原貌,也只不过是觉得,反正来都来了,总得试一试,内心却并不十分相信,一个小姑娘,真能替她解决这纠缠多年的烦恼。 却不料,就是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的乡下丫头,居然一脸笃定地告诉她,这种斑不仅有法子医治,过程还一点不复杂,更没有任何痛苦! 她那颗心,就像瞬间开了一扇窗户似的,哪哪儿都觉得敞亮了,拉着叶连翘的手,将细枝末节问了个一清二楚,絮絮叨叨说了好半日,眼瞧着临近正午,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面上的笑容简直比春日里的花儿还要灿烂。 叶连翘将她送出门,眼见她上了轿,便进屋翻出纸笔,将药方又斟酌一回。 药书中的“七白”,乃是指白芷、白蔹、白茯苓、白术、白芍、白芨以及白玫瑰,对祛除各种斑点有很好效果,同时还可兼顾美白嫩肤。 何夫人面上的蝶形斑已经算是很严重的了,若想让药效更为明显的话…… 她细细考虑片刻,大着胆子,将其中的白玫瑰换成了白附子,与药书相对照,确定不会出差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应该是没问题了……” “什么没问题?” 小丁香笑嘻嘻从外头蹦了进来。 “你还知道回来?” 叶连翘半真半假地嗔她一眼:“让你去春芽家玩一会儿罢了,你一头扎出去就没了影儿,你瞧瞧都什么时辰了,肚子不饿?”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凿她的头。 “嘿嘿,就是瞧见许大嫂子开始做饭了,我才想起该回家了。” 小丁香灵活地朝旁边一偏,躲过她的攻击:“春芽一直在哭,许大嫂子又忙,我得帮着哄她呀!” “唔。” 叶连翘闻言便点了点头:“对了,之前我教你的话,你说了没有?” “我要是没说,你会揍我吗?” 小丁香嘻嘻笑出声,见她直瞪眼,赶忙摆了摆手:“说了说了,我当然说了!看许大嫂子的模样,好像挺心动的,只不过,我估摸着她可能还是怕花钱,有点儿犹豫。” 月霞村里,说白了压根儿就没有一户正经宽裕的人家,那个许大嫂子家,若叶连翘没记错,还是生活得格外困难的,恐怕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迫切地给闺女缠脚,指望将来给她谋个好亲事,这样一来,全家人也就能过上好生活。 那春芽疼得鬼哭狼嚎,当娘的自然心疼,但如果缓解疼痛需要花钱,恐怕就得好好儿考虑考虑了。 “本来我也没打算赚他们的钱,想着他们只要把自个儿买药钱出了就行。” 叶连翘点头应道:“那就由得他们慢慢琢磨,若是有意,自然会找上门。” 她当然愿意行善,但做好事之前,总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倘使现在她手头银钱宽裕,就算是帮许大嫂子把药钱一并出了,也没甚么大不了,但问题是,眼下他们三兄妹有这个能耐吗?何苦打肿脸充胖子? 小丁香明白她的意思,“嗯”了一声,顿了顿,扯扯她袖子道:“二姐,如果许大嫂子真的来找咱们帮忙,到时候,就由我给春芽熏蒸和泡脚吧,你在旁边指点我就行。” “咦?” 叶连翘挑挑眉:“这又是什么说法?” “今儿薛夫人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小丁香便冲她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往后那些瞧着不大干净,或是有点膈应人的活儿,就都让我来做,这样,薛夫人他们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对吧?你本来就需要帮手,我也答应过要给你打下手,这不是正好吗?” 八岁的小女娃,在叶连翘从前生活的年代,应该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而小丁香,却已挽起袖子打算为家中的生计出力了…… 叶连翘心下感动,摸了摸她的脸:“行,那二姐就不跟你客气了,今后你可得替我搭把手,咱姐妹俩一块儿挣钱。” “好嘞!” 小丁香乐颠颠将脑袋点得好似鸡啄米,挽住她胳膊,嘿嘿笑出声来。 …… 黄昏时分,叶冬葵从城里回来,叶连翘正在厨房里做晚饭。 家里生活有了些许改善,白面馒头虽然还不能天天吃,但偶尔蒸一锅打打牙祭,倒也不算非常奢侈的事。 一个个胖滚滚的馒头在箩筐里冒着热气,配上两碟小菜,让人瞧一眼也觉得食欲大开。 叶冬葵笑呵呵去灶房舀水洗了脸,与叶连翘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门口,往那堆木材边角料旁一蹲。 整套的木匠工具买了回来,这一向他只要一有空,便都在摆弄那些个木头,家里的桌子凳子什么的已修葺了一遍,两张床也整治得扎实了些,最起码,不会再轻易咯吱作响,夜里睡觉也能安稳些。 叶连翘快手快脚地炒好菜,嘱咐小丁香端上桌,唤了叶冬葵一声,见他迟迟没进来,便一脚跨出门,低头就见他正埋着头将两块长溜溜的边角料凑到一处比长短。 大大小小的木块堆在一起,散发着最原始的清香味。 “我叫你吃饭呢,没听见?” 叶连翘在叶冬葵背上拍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我虽然对木工活儿一窍不通,但这木头,是不是还挺好的?味道怪好闻。” “可不是?” 叶冬葵回头笑笑:“李木匠就是拿这些木头打家具,我估摸着,若不是这些边角料实在太碎,做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了,他也未必舍得给我。听说这回找他打家具的那户人家挺宽裕,买来的都是好木料,不便宜呐!等会儿吃完饭,我就把那矮柜子也修一修,咱也算用上好东西了。” 叶连翘心中蓦地一动,拍拍他的肩:“哥,那种木头盒子你会做吗?就是……巴掌大小,带个盖儿,表面光生生的……” “那怎么不会?你这是瞧不起我的手艺?” 叶冬葵回身瞟她一眼:“木头盒子而已,对木匠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东西,片刻就能做好,再用粗砂纸、细砂纸各磨一遍,保证光溜溜,我要是连这个都不会,趁早别在这行混了,丢人!怎地,你想要那种盒子?” “对对!”叶连翘连连点头,“你帮我做一个行不?” “有什么不行?” 叶冬葵痛快答应下来:“今晚我还是先把那矮柜修好,明儿去上工,趁着休息的时候,就能把那木盒子给你做出来。到时候你先瞧瞧,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再改。” “哎!” 叶连翘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容。 小丁香可以帮忙打下手,眼下她又发现,叶冬葵那一手木匠功夫,或许能帮她解决各种美容产品外包装的问题——所以,他们三兄妹,是命中注定要凑在一块儿的,对吧? c 第三十六话 便饭 七白膏制成之后立刻就可使用,叶连翘与何夫人约定,两日之后就把做好的膏子送去她府上,时间不等人,隔天上午,她便进城去了趟松年堂,将需要的药材买个齐全。 来的次数多了,不仅是曹师傅,铺子上的小学徒与她也渐渐熟识起来,见了面便热络招呼,问知药材的用途之后,也不消她多说,便拿去后院妥当研成细末,一样样包得严严实实,与白蜜一并递到她手上,压根儿不用她操半点心。 “小妹子的花样如今是越来越多啦!” 离开之前,曹师傅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我看你这架势,是想搞出点大名堂的,往后只怕不得了呐!” “谢您吉言。”叶连翘回身也笑眯了眼,“来日再来拿药,少不得还要请您帮忙,到时您莫要烦了我才好。” 话毕,提溜着药包出了松年堂的大门,一径回到月霞村,入了家门,便立即洗干净手,忙活开来。 磨成细末的“七白”药材,散发着一股清淡醇正的药香,加入密陀僧,再用白蜜调和,便登时添了一股甜甜的蜜糖味,让人恨不能尝上一口。 这调匀的过程看上去容易,实则丝毫不简单,动作稍慢,细白的药末子便会结块,白蜜的黏性也很强,要充分搅散调匀,需要花不少力气和时间。然而,因为屋中充斥着那一股香甜的气味,使得这样的忙碌,也显得甜蜜起来。 一整个下午,小丁香始终陪在叶连翘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她干活儿,一面不停地吞口水。叶连翘倒也不吝啬,因那白蜜买得多,就索性匀出来一点给她,由得她在一旁吸溜吸溜咂摸得津津有味。 这天叶冬葵回来的早,未到申时就进了家门,往里间张了张,见叶连翘还在忙活,便只与她打了声招呼,拎着菜肉去了厨房张罗。 叶连翘注意力全在手里的七白膏上,压根儿连头都不曾抬起来,正专心致志地做事,桌边忽然伸过来一只小手,将一个木头盒子推到她面前。 四四方方的木头小盒,刚好可以托在掌心,虽然没有上漆,瞧着却十分精巧。边角收拾的齐齐整整,从里到外打磨得透亮,摸上去平滑细致,没有一星儿毛刺,带着木头特有的香气,天然的纹路透出一股朴拙的意味。 木盒的盖子密封性很好,更妙的是,左上角还雕刻了一朵小花,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五片花瓣,瞧着却圆润饱满,煞是玲珑可爱。 “真好看!” 叶连翘惊喜地将那小盒子在手中反复摆弄,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睁大眼对小丁香道:“这是哥做的?” “不然呢?” 小丁香得意洋洋地咧了咧嘴。 “太厉害了!他白天干活儿那么忙,居然能把这小盒子做得这么好,今天肯定都没怎么休息,我得谢谢他去!” 话音未落,站起来就往外跑。 “二姐,家里有……” 小丁香一愣,忙高声阻止,却终究是晚了点,她那冒冒失失的二姐已然冲出房门,然后…… 然后冷不防发现外间站了个人,脚下刹不住,眼看着就要撞上去。 那人反应很快,听见身后脚步声便立刻回了头,伸手扶了一把叶连翘肩头,算是阻止她继续朝前冲,紧接着又快速把手收了回去。 “没事吧?” 他低低问了一句,听上去像是关心,语气却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 “卫……卫都头?” 叶连翘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谁能跟她解释一下,为什么家里来了客,却没有人告诉她? 身后,小丁香讪讪地蹭过来,正好遇上叶连翘那能杀人的目光,吐了吐舌头:“哥说你在做正事儿,聚精会神的,就先别打扰你,反正今晚饭菜都由他来做,而且卫策哥跟他又是朋友,不会计较这些。我……本来想告诉你的,谁让你跑那么快?” “你还有理了?” 叶连翘使劲戳她脑门一下,再送她一记白眼,转而对卫策客气地笑笑,一溜烟钻进灶房。 为了做今天这顿饭,叶冬葵是下足了本钱的,切了一斤五花肉,又特地买了一条活鱼,油锅里炸得嗤啦啦响,爆得满屋子喷香。 叶连翘嘟着嘴钻进去,伸手在他肩上点了点,叶冬葵便笑嘻嘻地回头。 “怎么了,好端端嘴上挂什么油瓶儿?” “还说呢,我差点撞在人家身上!”叶连翘瞥他一眼,“你可真行,请人吃饭,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儿?” “早几日不是同你打过招呼吗?你晓得卫策哥事忙,好容易今儿得了空,我便赶紧把他拽来家里,否则一耽搁,就又不知得等到哪天了。” 叶冬葵嘿嘿笑道:“一点小事儿,他也不是那爱计较的人。” 叶连翘不依不饶地瞪他:“反正我今儿丢脸丢大发了!” 话虽如此,却又很快转嗔为喜,将手里的小木盒拿出来:“这个我太喜欢了,上面那朵小花儿也是你雕的?哥你的手真巧哎!” “你满意就行。” 叶冬葵手上忙碌着,冲她眨了眨眼:“那姓赵的不是雕花木匠,但他铺子上有个雕花师傅,手艺非常好,我瞧着有趣,便偷学了一招半式,也就能糊弄糊弄你了——对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花?” “这能难得住我?”叶连翘弯起嘴角,“不就是喉咙草吗?” “小时候,你最喜欢这种花了。” 叶冬葵就点点头:“说它长得胖墩墩的,瞧着就讨喜。想是今年暖和,这花开得比平常早了些,上午我进城的时候,正好在路边看到一大丛,想起来你喜欢,顺手就给雕上去了。” 一边说,一边就把叶连翘往外推:“行了行了,咱俩迟点再说这些不晚,我今儿买了酒,想与卫策哥喝两杯,过会子把菜分成两份,你和丁香在里间吃。我这儿说话就忙活完,你俩赶紧先把桌子摆上。” 叶连翘答应一声,走出灶房,将好与卫策打个照面。 毕竟是自家哥哥请来的客,总该讲点礼数吧? 她抿唇笑了一下:“卫都头你随便坐,饭菜马上就好。” 对于这个称呼,卫策仿佛有些反感,眉头微微一拧,沉声道:“你和冬葵一样,叫我一声哥就行。” 顿了顿,目光挪到她额角,没头没脑地又道:“好像淡了些?” c 第三十七话 不快 叶连翘稍微反应了一下,才倏然明白过来。 他是在说,自己额上那块的疤痕变淡了?真的?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额角。 自打开始敷用那黑乎乎的药膏,她每日里有事没事便抱着水缸当镜子照,可能因为看的次数太多,反而瞧不出任何变化——莫非就连这种事,也是旁观者清? 这可太好了! 她不自觉地翘起嘴角,正要开口,身后的小丁香抢先跳了出来。 “卫策哥,你也觉得我姐额上的疤淡了对吧?我就说嘛!” 小女娃娃拍着手掌,满面笑容地道:“昨儿我就跟我哥说,二姐额头上那块疤好像颜色浅了,他还不许我嚷出来,说什么不要给二姐压力,我就闹不明白,伤疤有了好转,这是好事呀,怎么会有压力?你看我二姐笑得多开心?” 卫策果真回头瞟了叶连翘一眼,却没和她说话,只低头对小丁香道:“确实是淡了。” “原来你也发现了,怎么还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平日里又不见你这么听哥的话!” 叶连翘“砰”一个暴栗,老实不客气地凿在小丁香脑门上。 她心中实在欢喜得紧,若不是碍着家中有客,简直恨不得立马去灶房舀一盆水来照个够本。 冼郎中束手无策的伤,如今她只着手医了小半月便已见成效,这是不是意味着,疤痕完全消除,指日可待? 前路一片光明啊! 叶冬葵捧着一只大海碗从灶房里出来,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笑呵呵道:“的确是有好转,我也看出来了,但你别嫌我絮叨,终归是药三分毒。你这成天又是内服又是外敷,跟泡进药罐子一样,浑身都是药味,时间长了,我总觉得不大妥当。那水蛭活血汤,苏四公子不是只让你吃半个月吗?我看再过两天,你就把那药给停了吧。” 叶连翘含笑应了,旁边的卫策便转过头去,眉心一蹙:“苏四公子?” “可不是?” 叶冬葵点点头:“你晓得那苏四公子是个善心的,偶然听说我妹那伤疤的事,便特特寻了一道水蛭活血汤给她,说是从古药书里得来的,我妹外敷的药膏,也是听他建议,对当中药材做了添减。说起来,也是我妹运道好哇!” 也不知是不是叶连翘的错觉,就在这一瞬,她忽然觉得,卫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眉头皱得更紧,嘴角也十分轻微地向下扯了扯。 “怪不得,你们如今大鱼大肉都吃上了。” 他淡淡朝叶冬葵手里那碗红烧肉一瞥,吐出这句话,便自顾自在桌边坐下了。 这是什么意思? 叶连翘心中一凛,双眸登时朝他扫过去。 是说他们兄妹把苏时焕当成一棵好乘凉的大树,没命地攀附人家? 一个男人,性子古怪就罢了,怎地说话也如此阴阳怪气? “哪儿的话,什么大鱼大肉,卫策哥你这是笑话我呐!” 叶冬葵没听出卫策的弦外之音,又或者应该说,他压根儿就不认为卫策会是那种话里带刺的人,依旧是笑呵呵的,指着桌上的鱼和肉道:“我跟你说实话,要不是今儿请你吃饭,就这两样菜,我家饭桌上一个月都见不着一回!也就是最近这段日子,我们兄妹才好过了点,还全仗着我妹替城里那薛夫人医脱发挣回来的五贯钱,否则啊,单单是那一套木匠工具,我都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攒回来!” 卫策可能也觉得自己方才那话说过了,笑了笑,端起酒杯同他碰一下,顺便回身看了叶连翘一眼。 叶连翘心中有气,翻翻眼皮只当没瞧见,扯着小丁香扭头进了里间。 “走,咱俩也吃饭去。” …… 叶冬葵与卫策两个许久没有一同聊天,这晚甚是尽兴,将小时候的趣事一件件地翻出来说,一顿饭直吃到戌时,外间的动静才渐渐小了下来。 小丁香早就困了,歪在里屋床上一栽一栽地打瞌睡,叶连翘急着喝药敷药,耐性儿等了一会儿,干脆将小丁香塞进被窝,然后一掀门帘从屋里走了出去。 这辰光,叶冬葵已是满脸通红,舌头也有点不利索,兀自捏着酒杯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卫策倒是还算清醒,见叶连翘出来,立即便站起身。 “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 他仿佛是在解释,硬梆梆地道:“今日打扰了,冬葵……劳你多照应,我先告辞。” 叶连翘冲他弯一下嘴角。 这人虽然怎么看怎么讨嫌,但再怎么说他也是客,理当以礼相待。 做人嘛,总得大气上档次一点,是吧? “城里这时候应是已经宵禁了,卫策哥你……” “不妨事,我去我舅舅家住一宿。” 卫策应了一声。 “哦,对了,你是万大叔的外甥,我倒把这茬给忘了。” 叶连翘点点头:“我哥喝多了,我得照顾他,还要煎药,就不送你了,村儿里路不好,外头又黑,你当心。” 话虽如此,还是将他送到门口,顺手点燃搁在门口的小风炉,将已泡了一会儿的药放上去煎,然后又跑进灶房烧上一大锅水,费力地扶起叶冬葵,“嗵”一声丢到小床上。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夜深了,家家户户逐渐灭灯歇下,村里一片寂静。 卫策立在门外橘子树的暗影里,看着她忙前忙后地跑,小小的身影在窗户上来来回回地晃动,站了一会儿,才转头大步往村子深处而去。 …… 叶冬葵做的那个小木盒,被叶连翘用滚水煮了两遍,装上新鲜制成的七白膏,按时送到了何夫人手中。 这位何夫人,性子不似薛夫人那般热情,出手也没她大方,在问知配这剂药花去一百多个钱之后,还很是斟酌了一番,最终给了叶连翘四百文,说是这药若真能医她脸上的蝶形斑,来日会打发人再来买。 中药汉方美容,是没有立竿见影这回事的,一种护肤品到底有没有效果,只有通过时间来证明。说起来,四百文也委实不算少了,叶连翘高高兴兴地揣着钱回了家,便将这事丢过一旁,心思全搁在了额头那块疤上。 水蛭活血汤是不用再喝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褐色的疤痕一点点变浅,不规则的突起摸上去日渐平滑,事情正缓慢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正是她亲手做出来的“七白膏”,在清南县城的贵妇人中,引起了一阵轰动。 --------- 感谢m幻影m、时追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这两天在外地,更新时间不稳定,抱歉~六号回家,到时候会争取加更~ c 第三十八话 轰动 在大齐朝,女子的娱乐活动是十分匮乏的,穷户的闺女得帮忙张罗生计、照顾弟妹,难有闲暇时候,至于那起殷实人家的夫人小姐,得了空也不过是赏花拢雪,凑在一处闲话家常,一年到头,玩不出甚么新花样。 清南县南郊有一座秋水庵,栽了满院杏树,每年春日,城中便有许多女眷相约前去,于杏树下饮茶,再吃一顿淡爽斋饭,既清雅,又应景,委实是出门踏青的好去处。 薛夫人与何夫人等几位,平时便常约在一处打发时间,正逢杏花盛放时,她们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出门游玩的好机会,拣一日晴好天气,打发人先去秋水庵置办下素席,预备好好儿相聚一番。 何夫人是最后一个到的。 这日有一丝小风,将树梢的杏花瓣儿摇落满地,薛夫人一干人等坐在树下谈笑风生,虽免不了互相攀比恭维,但总体而言,气氛都算热络,正说得热闹,一个小丫头含笑叫起来:“何夫人到了!”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就见那漫天粉白白的杏花雨中,一身松花绿春衫的何夫人唇角噙一抹笑,款款而来。 “你今儿可是迟了,该怎么罚,自个儿说吧!” 当中便有一个妇人笑着嚷,待她走到近前,又一把拽住她的手:“啧啧,从未曾见你穿得如此娇艳——这就对了嘛,咱们又不是七老八十,做什么成天穿一身乌沉沉?这颜色嫩气,衬得你脸色都好看了!” 何夫人但笑不语,落了座,不动声色地与她们寒暄。 “不对哩!” 另一个妇人跳将出来,绕着何夫人转了个圈,盯住她的脸仔细看一回:“这衣裳固然是好,却也格外挑人,面上但凡有一点泛黄,就压根儿不敢穿它出来见人。我怎么觉着……你仿佛整个人都不同了?!瞧瞧你这张脸,白里透着红润,气色真没的说啊!” 这话立即引起了其余人的注意,一个个儿凑上前,将何夫人团团围住,盯住她的脸猛瞧。 “真是呢,瞧着愈发年轻了!快说快说,你是买了哪一家的脂粉,这般自然细致?得了好东西,可不兴藏着掖着啊!” 何夫人容貌只是平常,个头又矮了些,素日在这些贵夫人中间是向来不出挑的,她自己也因为脸上那两块蝶形斑而有些不自信。似今日这般被人众星捧月围在最中间,对她来说,实是生平头一遭,也亏她沉得住气,任凭身畔众人怎么问,始终只是微笑,并不急着答话。 倒是跟在她身后的一个使女朗声道:“我们夫人现下出门可是省事儿了,今日只薄薄敷了一层粉而已。” 四下里登时安静下来。 大家都在一个城里住着,彼此又常来往,谁还不知道谁?这位何夫人,每次出门妆容都极尽精致之能事,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遮挡她脸上的斑吗?甚么“只薄薄敷了一层粉”,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众位妇人或是暗地里嗤之以鼻,或是明着翻白眼,都不说话了。 薛夫人心中却是立即起了怀疑。 前些日子,何夫人与她同去月霞村,并独个儿留在了叶连翘家,虽然并没有当着旁人说出目的,但看何夫人当时吞吞吐吐的模样,十有八九是有所求。 姓叶的小丫头擅长的就是替人解决容貌上的烦恼,难不成…… 薛夫人为人热情,又自觉与叶连翘投缘,有心帮忙拉拢生意,此刻见何夫人不肯主动说,便笑嘻嘻拍了她一下,用手指点住她的脸。 “我晓得了,想来你和我一样,手里那样‘好东西’,也是从连翘那儿得来的吧?全靠她,你如今的气色才这样好,对不对?” 众人听她这话说得蹊跷,纷纷来了兴趣,顾不上再盘问何夫人,转而盯住她。 “什么连翘?是谁?” 薛夫人便冲何夫人眨了眨眼:“怎么,还真想藏着不告诉人呀?” “这个……” 何夫人犹豫了一下,仿佛有些为难。 她今日之所以来得这样迟,就是想踏踏实实出一回风头,但那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将自己手头的“好东西”拿出来分享。 明明是只属于她的独一份,为什么要让其他人沾光?好不容易,她才在这群贵夫人面前找到了优越感,若她们也知道了那七白膏的好处,岂不又成了一场空? 那边厢,薛夫人已经高声同众人絮叨起来。 “前些时候,我不是同你们说过吗?我那脱发的毛病,就是月霞村里那个连翘小姑娘给我治好的,你们看看,我的头发如今是不是又黑又浓?那姑娘年纪不大,长了副好相貌,人也伶俐,我瞧着就喜欢,心里想着,有这等好事,总不能自个儿独占,便巴巴儿地叫上何夫人她们与我同去见识见识。我猜逢啊,何夫人如今能这样光彩照人,多半也是那姑娘的功劳!” “何夫人,薛夫人这话是真的?” 众人再度七嘴八舌议论开来:“这么说,还是多亏了薛夫人,你才能结识那位连翘姑娘?哎,薛夫人向来大方,有甚么好处都想着咱们,你可不能当那孤寒鬼呀!” 一头说,一头拿手去推她。 何夫人被她们叽喳得一个头两个大,心知当天去叶家的人今日都在场,自己想瞒也瞒不住,熬不过,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口。 “好好,我说,说还不行吗?” 她无奈地摇摇头:“薛夫人的话不假,那叶家姑娘的确有点本事。你们也知我脸上是有斑的,请她替我看过,她便配了一种面脂膏子,叫做‘七白膏’,让我每晚睡前搽在脸上,到今日不过也才二十来天。其实,洗去脂粉后,我脸上那些斑,细看还是能瞧出影儿来,但我也知道这事儿急不得,慢慢来呗!” 说着,索性伸出手,笑盈盈道:“你们看,那七白膏,我在手上也用了些,变白了不少呐!” 四面八方霎时伸出好几只手,将她的腕子拖过去一个劲儿地打量,啧啧感叹一回“确是白了啊,也细嫩”,然后就都不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来。 …… 身在月霞村中的叶连翘,全然不知自己制出来的“七白膏”在贵夫人中引起如此大的轰动。 这天清晨,她将将起身穿好衣裳,正在门口打水预备洗去额角黑乎乎的药膏,忽有一人喘吁吁地跑来,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劈头就问:“你是叶连翘姑娘?你做的七白膏,卖给我三罐行不?” “我要五罐!” 话音未落,便又有另外一个家丁模样的后生跟了来:“价钱好商量,姑娘能不能先……” 叶连翘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松开井轱辘,刚想发问,遥遥地就见那胖墩墩的胭脂铺彭掌柜颠颠儿地冲到她跟前。 “叶……叶家小妹子,那七白膏是你做的,对不?你家里有多少,我全要了!” c 第三十九话 生意 一抹初升的薄日头,穿过云层落了下来,将井沿儿上一两颗水珠映得晶莹闪烁,正正好晃进人的眼睛里。 叶连翘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脚面,一股细小的喜悦之情在心中逐渐变大,如煮沸的热水一般,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泡。 她估摸的没错,那七白膏,的确是一个赚钱的好门路,如今,生意果然自动送上门了。 以彭掌柜为首的三个人,正眼巴巴地瞅着她,目光中充斥着饱满的希冀和盼望,她抬起头,抿唇微微笑了一下:“几位都要买七白膏?” “可不是?” 那两个家丁模样的后生抢着答话:“我家夫人耳提面命,让我一定要来月霞村寻一位叶姑娘,买她亲手制的七白膏。我打听过,这村里就只有你们一户姓叶,而且姑娘也确是做着美容养颜的买卖,没错吧?” 彭掌柜则是一脸的没奈何:“这两天,不知有多少人去我那铺子里打听有没有七白膏,说是将全城的胭脂铺、杂货店问了一个遍,始终买不着。我也是四处探听消息,才晓得原来那东西出自小妹子你之手,这不就赶紧来了?” “唔。” 叶连翘应一声:“可是……” 不等她说完,一个后生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我家夫人发过话,这七白膏,今日无论如何都得买回去送到她跟前。价钱上,我家夫人是不计较的,姑娘只管给个数就行啊!” 另一个后生在旁跟着猛点头。 叶连翘忍不住笑起来:“我是想说,这七白膏,眼下我手头一罐也没有,得现做。” “啊?”那三人同时张大了嘴。 “是这样。”她不疾不徐地道,“我当初之所以制这七白膏,是为了帮人祛斑,紧赶慢赶做出来一盒,就立刻给人送去了,手头并不曾留下多余的药材和成品,所以,你们几位如果真的要买,得给我些时间准备。” 三人嘴巴仍旧没合拢,呆呆地望着她。 “我知道两位小哥也是替主人家办事。” 她看向那两个家丁,含笑道:“寻常人是可以用七白膏来滋润美白的,这没问题,但依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同主人家问清楚,如果她们愿意等,便回个话给我,我也好立刻着手制作。另外,如果不麻烦,两位最好能先付一部分定钱,一方面可用来买药材,另一方面,咱们也算是做个约定,两边儿都安心。” 两个后生也实在是没法自个儿拿主意,听了这话便连连应承,又试探着道:“那……姑娘这一罐七白膏,预备卖多少钱?主人家问起来,我们也好有个交代。” 叶连翘心里早有计较,闻言就笑道:“与之前卖出去的那罐一样,四百文。” 何夫人给了她多少钱,是瞒不了人的,想来城中那些个贵夫人心中也多少有数。此时她若把价格叫得过高,难免给人留下个贪心的印象,但若低于四百文,何夫人又有可能会觉得自己吃了亏,倒不如就按着之前的价格来,省事儿又省心。 那两个家丁出门前已得了主人家吩咐,眼下见叶连翘说出来的价格与自己听到的一般无二,立即就觉得安心不少,笑嘻嘻道:“那行,我们这就回去问问,若无意外,下晌我们就来给你回话——姑娘今儿不出门吧?” 叶连翘道了句“我一整天都在家”,那二人便吁一口气,转过背一路小跑着往村口而去。 这边厢,彭掌柜还扎撒着手站在原地,面上带了两分懊丧的神色。 叶连翘大略猜到他在想什么,往前踏了一步,翘起嘴角:“彭掌柜,要不你屋里坐一会儿?” “不进去了,不进去了。” 彭掌柜就摆了摆手,眉头皱得死紧,张了张嘴,却没再出声。 叶连翘倒也不勉强,弯下腰将风炉旁的小矮凳递给他,示意他坐下歇歇。 彭掌柜沉默着落了座,接过小丁香端来的水碗,喝了一小口。 “那我就不绕弯子了。”叶连翘拉着小丁香坐在了门槛上,软声道,“您当真还想从我这里买那七白膏?” “……我今儿来的时候,是真打算把你这儿的七白膏都买走,但如今看来,这买卖我只怕做不成。” 彭掌柜苦笑着摇摇头。 最近两日,真真儿有不少人去他铺子上询问七白膏的事,眼看这东西很可能会在清南县的贵夫人中成为抢手货,他便有些心思活络,盘算着将叶连翘手里的七白膏都买了去,从中赚上一笔,说不定还能借着这股子东风,替铺子上的其他东西打开销路。 他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很快,可谁成想,那些贵夫人的家丁也如此迅速地找来了月霞村? 如今那七白膏的价格已经定在了四百文上头,叶连翘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将辛苦做出来的东西贱价卖给他,他若想从中赚钱,就必须把价格抬得更高。可问题是,人家根本就知道叶连翘住在哪里,想要七白膏,又何必通过他? 这买卖,没法儿做啊! “说来说去,还是只能怨我自个儿来迟了一步。”他冲叶连翘无奈地一笑,叹了口气。 “您是明白人。” 叶连翘话语中带了两分安抚之意:“不是我不肯做您的生意,您若铁了心想买七白膏,我当然可以给您做出来,横竖您不短了我的钱就行,只不过,这东西不便宜,城里舍得花钱买它回去使的人,拢共只有那么多,我知道您是想从中赚个差价,就怕……这些货最后都压在了您手上,那您就吃亏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彭掌柜也是无法可想,同时他也清楚,叶连翘不卖七白膏给他,的确是在替他着想,于是点头道了句“这个我懂”,站起身来。 “小妹子,这回咱们合作不成,我心里挺遗憾,下次,你要是再做出什么好东西来,一定先告诉我一声儿。好歹我的铺子在城里,做买卖能比你方便些,咱有钱一起赚,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叶连翘没接他的话茬,笑着与他扯了两句闲话,便将他送了出去。 …… 到得下晌,早间来的那两个家丁果真再度露面,痛快定下八罐七白膏,并预先付了三成定钱。 这之后,又陆续有几拨人找上门,无一例外,都是为了七白膏而来,粗略算算,一共需要制作十五六罐。 叶冬葵长这么大,还从未见家里一次过挣这许多钱,从早到晚都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对叶连翘道:“这女人钱,还真是好挣呐!十几罐面脂膏子罢了,就值六贯多钱,刨去成本,咱还能净赚四贯多——这买卖做下去,不愁咱不发家!” “你别想得那么好。” 叶连翘笑睨他一眼:“这七白膏,寻常人只消用上一两罐,肌肤问题就能大幅度改善,往后就不是非用它不可了。咱赚上这一回,下次还想靠它挣钱,只怕没那么容易。” 她说着便站起身,话锋一转,笑嘻嘻道:“不过嘛……虽然这七白膏很可能是一锤子买卖,但同时也是咱创下口碑的好机会,绝对马虎不得。哥,明儿你便去城里卖木料的铺子踅摸些木头,这段日子你辛苦些,加紧把那漂亮干净的小盒子给做出来,至于丁香,就帮我打下手,咱俩一块儿做七白膏。咱得努把力,先将这笔钱牢牢实实攥进手里再说!” --------- 如无意外,明天会双更~ c 第四十话 当心 三月里,风光好,入了农忙时节,在潮乎乎的寒气里捂了一冬的月霞村,立时便生机勃**来。 田间地头骤然变得热闹,村间小路上,给自家男人送饭送水的妇人往返奔波,天气晴好时,还有不少老人家出来晒太阳,搬张旧藤椅,在明晃晃的日头下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月霞村狭长如一弯新月,叶家的农舍正好处在中间点,每日里门前经过的人特别多,来来去去,都能瞧见叶家的两个闺女蹲在门前忙碌。 七种美白养颜而又祛斑的药材研成末,用白蜜调和成细软的膏子,存放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瓦罐中,药味四处飘散,有人从旁快步掠过,衣衫都会沾染上那股清苦中带一点甜香的气味。 两个小姑娘面孔白嫩可爱,大一点的忙着干活儿,每做完一件事,都要一丝不苟地洗一次手,小的那个则扑扑腾腾地端茶送水,时不时问上一句“二姐你累吗”,或是捏起袖子一团孩气地帮忙擦汗,姐妹俩头碰头低声说笑,虽是穿着灰扑扑的旧衣,瞧着竟也像是一幅画儿。 而到了傍晚,叶冬葵从城里回来,小小的房舍中又会飘出叮叮当当的敲木头声,与隔壁人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汇集在一处,一下下极有节奏感。 细碎的木屑在门前铺了薄薄一层,却是不能浪费的,小丁香抱着笤帚将木屑扫拢,拿筐子装了搬去灶房,明日做饭,就可用它来烧火。 叶连翘忙了一天,到了这时候,仍旧不能闲着,坐在门槛上陪叶冬葵聊了几句,便起身走进里间,严严实实地关上门。 去松年堂为七白膏买药材时,她特地多买了一包蒸熟晒干的落葵子,去皮取仁磨成粉末,以蜂蜜和蛋清调和,搓成弹子大的丸,用粗纸妥当包起来。 小丁香做完了自己的事,悄声无息地推门闪进来,立在一旁盯着叶连翘瞧了一会儿,歪头道:“二姐,你弄这个干嘛?” “我打算每一罐七白膏,都附赠两粒这样的丸子。” 叶连翘回身冲她笑了一下:“嗯,怎么说呢?你要拿这玩意儿当成个小礼物也行,但实际上,它应该算作是……试用装?总之能替咱招揽生意。” “哦……”小丁香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屋外的敲木头声停了下来,叶连翘开门往门口张了张,见叶冬葵正喝水,便随手扯过来两张纸裁成小条,出去走到他面前,笑吟吟道:“哥帮我写几个字呗?” “行啊。” 叶冬葵搁下水碗随口就答,话都说出来了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你自个儿不会写?干嘛找我?” 叶连翘脸上一红,不管不顾把纸朝他递过去:“我就偏要你帮我写,不可以?” “噗!” 叶冬葵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自家妹子打的甚么主意,他怎会不晓得?说白了,她不就是觉得自个儿的字太丑,见不得人吗? 他是个厚道人,知道姑娘家要面子,也便没有戳破,乐呵呵接过叶连翘手里的纸条,依着她的意思,在上面写下“温水化开,敷于面上,睡前洗去,滋润容颜”十六个字。 “咦,很不错嘛!” 叶连翘把写好的纸条拿起来端详一回,满意地点点头,又低头看看桌上已做好的三个小木盒:“行了,天儿不早,哥你歇一会儿也该早点睡,这木头盒子明天再做也是一样……” “我再做一个吧。” 叶冬葵想了想,摇摇头:“你急着交货,虽说人家没来催,却到底该动作快些,老让人家等着不是个事儿。那小盒子好做,费不了我甚么工夫,早日做完,咱们早日安心。” “那……” 叶连翘稍作沉吟,跨出门去,将他的木匠工具和木料都搬进屋。 “那你在屋里做,免得动静太大,邻居们有意见。” “唔。” 叶冬葵答应一声,将碗里的水一气儿喝尽,蹲下身又张罗起来。 谁知,才敲打了两下,就有人上门了。 “砰砰砰”,房门给拍得山响,着实唬了小丁香一跳,叶冬葵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起身开了门。 “我说,你们这是折腾什么呐,清静点儿行不?吵死了!” 门外站着的,是隔壁胡顺的媳妇周氏。 叶家的房子紧挨着孙婶子家的小院儿,这胡顺家是在右手边,中间隔着二三十尺的距离,的确是邻居不假,但严格说起来,离得却并不算近。 眼下只是酉时末,村里大多数人家还未歇息,叶连翘也是考虑到时间还不算晚,才答应让叶冬葵继续干活儿。可无论如何,自家这声响,或多或少是有些扰民的,她脸上便带了两丝抱歉,冲周氏一笑:“对不住啊嫂子,是不是影响你了?是我们考虑不周到,你放心,我们不敲了。” 说着便转身对叶冬葵道:“哥,你别干了,明天再说。” 叶冬葵立刻应承,当着周氏的面,利利索索把木匠工具收了起来。 周氏却好似心中还揣着余怒,不依不饶地嘟囔:“从吃晚饭那阵儿你们就开始敲,叮叮当当烦死人,你胡大哥还拦着不让我来找你们,说是你们三兄妹讨生活不易,可你们总该有点分寸吧?也不瞧瞧现下是甚么时辰,你们这样闹,我们还睡不睡觉?” 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屋里打量。 桌上搁着几个刚做好的小木盒,窗台上则有一只瓦罐,用湿布盖住了,缝隙中溜出一丝清浅的药香。 叶连翘一直望着她的眼睛,紧追她的目光将屋里也看了一遍,抿唇道:“嫂子,你在找什么?” 周氏微怔,仿佛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再说一次,别敲了听见没有?要再让我听见,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说罢,甩手退开,蹬蹬蹬走远。 叶连翘皱了一下眉,在她身后,立刻关上门。 …… 七白膏这东西,制成之后立刻就可以使用,叶连翘特意将分量做得多了些,预备自己也用着试试,当然,没忘记给隔壁的孙婶子也留一份。 白莹莹的膏子盛装在小碗里,叶连翘小心翼翼端着走出门,踩着小凳子攀上隔壁院墙,低低唤了一声“婶子”。 孙婶子立刻开门出来,一瞧见是她,登时笑成一朵花,也扒住墙头与她小声说话,推让一番,欢天喜地将七白膏收下了。 “昨儿我还跟你两个哥哥说呢,连翘你这孩子真是能干,跟你一比,他俩正经就是脓包!” 她乐颠颠地将碗里的面脂膏子看了又看,忽然想起来一事,将喉咙压得愈发低:“不过连翘,这两天,那胡顺媳妇老在你家附近转悠,你发现了没有?可得当心啊!” --------- 稍晚二更~ c 第四十一话 打死 叶连翘这两天手头事忙,压根儿没工夫留意门外的情形,此刻听孙婶子这么一说,眉头立刻就拧成一团。 他们兄妹与胡顺两口子一向不来往,十天半个月也难得打一回照面,好端端的,周氏跑来转悠什么? 前两日,因为叶冬葵敲打木头的动静大了些,周氏还上门提了一回意见,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满屋子乱转…… “真的?” 她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眉,低声问。 “我哄你做什么?” 孙婶子啧了一声,左右看看,冲她招招手:“来来,你上我家来,咱俩在院子里说。” 叶连翘依言跳下墙头,抬脚要走,小丁香活蹦乱跳地从屋里窜出来:“二姐你去孙婶子家?我要跟!” “你呆在家看门。”叶连翘赶紧摇头,“进屋去。” “我又不是狗……” 小丁香低声嘟囔了一句,倒也听话,乖乖地退了两步,双手托腮,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她那眼巴巴扮可怜的小模样实在好笑,叶连翘给逗乐了,伸长胳膊在她脑门一敲,转身绕进隔壁孙家小院。 孙婶子早已在门边候着,一把将她拽进去往小杌子上一按,旋即开了口。 “按理说我不该在背后唠叨村里人的坏话,但你们兄妹三个年纪小,咱们又住得近,怎么着我也得多提醒你两句——胡顺他两口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怎么说?”叶连翘咬了咬唇。 她脑子里对于这两人的记忆,实在不多。 “你不知道?”孙婶子双手一拍,一惊一乍地道,“他两口子惯爱小偷小摸,虽没被抓过现行,但这事儿在村儿里是传遍的呀!哼,他两口子也算王八配绿豆,正好凑成一对!” 孙婶子很是瞧不起胡顺与周氏,嘁一声,翻了个白眼道:“两个都是好吃懒做的主儿,手头但凡有两个铜板,便决计不会留到明天。他俩又不爱下地干活儿,原本家里还有几亩地,没二年,陆续全给卖了!胡顺呢,就靠替人跑腿儿拍马屁,挣两个零钱花使,他媳妇更厉害,腆着脸跑去找她娘家兄弟求接济,人家又不是蠢,给她一回两回也就罢了,还能一直养着他们?遇上那实在困难、饭都吃不起的时候,你说说,除了偷东西,他俩还能咋办?” 叶连翘万万没想到,自家隔壁原来还住了这么两位“人物”,睁大眼:“既然大伙儿都知道是他俩偷的,怎么……” “哼,他俩懒是真懒,脑子却还不算笨,每回都能走脱,没有证据,大伙儿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只不过,次次村里有人丢了物件儿,他俩便会过上一段好日子,时间一长,谁心里还能没个数?渐渐地也就都远着他家了呗!唉,咱村儿啊,说到底还是好人多,他俩也专拣那起老实人家下手,真正是连畜牲都不如!” 孙婶子光说不解恨,呸一声,往地下啐了一口,耷拉着眼皮道:“叶郎中都一年多没回来了,先前你们兄妹三个过得窘迫,只怕胡顺他两口子即便是要偷,也不会看上你家。但眼下,村儿里人人都瞧见你接了城里的买卖,万一他俩起了歪心,你哭都来不及!” 叶连翘没遇上过这种事,越听心里觉得越乱,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丁香一个人在家,我得回去。” “你别慌。” 孙婶子也不留她,巴巴儿地将她送到门口,拍拍她的手嘱咐道:“白日里你和丁香都在,他俩应是没那个胆子,倒是夜里……葵小子干活儿辛苦,多半睡得沉,倘若有点什么动静,他未必立刻能听见,你得把细些呀!” 叶连翘胡乱点头答应了,急匆匆回了家,牵着小丁香进屋,砰一声关上门。 这件事,她原本打算等叶冬葵回来,就马上说与他听,但转念一琢磨,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这哥哥,最近这段日子的确很劳累,白天晚上都得干活儿,若晓得了此时,十有八九夜里压根儿就不会阖眼。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睡觉时警醒些,反正就算她精神不足,白天也可以抽时间补觉。 没成想,孙婶子的话竟成了真,就在当天半夜,门外果然有了动静。 彼时约莫已过了三更,村里早就一片宁静,叶冬葵在外间小床上不时发出悠长鼾声,里间的小丁香,也呼呼睡得正香。 叶连翘是打定主意一晚上不睡的,可在床上躺得久了,眼皮子不可避免地有些打架,迷迷瞪瞪间,忽听得窗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 那是脚踩在树枝上发出来的声音。 下午她在村里捡了许多枯树条回来,横七竖八地摆放在两间屋子外的窗根儿底下。因为那枝条又细又短,即使是大白天,也很难被注意到,夜里黑灯瞎火,就更是看不分明,但倘若踩上去,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十分清脆。 大半夜,若有人靠近她家窗户,就肯定没安好心,对吧? “喀拉”,又是一声响,叶连翘立马清醒过来,一骨碌坐起身,并及时掩住身畔被惊醒的小丁香的嘴。 她摇摇头,无声地冲小丁香做了个“别说话”的口型,静悄悄下床,拎起一早搁在门背后的大木棍。 这会子,外面的人已经开始拨弄窗户了,发出“嗤嗤”的响声。 纸糊的窗户一捅就破,为了保湿透气,七白膏就搁在外屋的窗台上…… 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冲出里间,一眼看见窗户上有个黑魆魆的影子。许是听见屋里有动静,那人蓦地停下手中动作,顿了顿,忽然转身就跑。 跑?跑你妹! 叶连翘在心里痛骂一声,提着棍子拔脚就追,使劲拔开门闩跳到门外。 春天的夜里还有些冷,一阵凉风掠过,她登时打了个寒颤。 耳畔充斥着呼呼的风声,可是……四下里哪有半个人影? 不至于吧,她觉得自己动作已经够快了…… “连翘,你干什么?!” 屋里,叶冬葵呼啦一声坐了起来,脑子里还迷糊着,目瞪口呆盯着门外的大妹妹。 …… 叶连翘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她从没见叶冬葵生这么大的气,他就像是要吃人的老虎,背着手在屋里呼哧呼哧地踱步,她简直怀疑,下一刻,他的耳朵鼻子和嘴巴里,都会喷出白烟来。 ……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七窍生烟”了。 “你有没有脑子?就算是有贼,难道你就能不管不顾地冲出去追?万一外面的人不是孙婶子告诉你的那两个,而是更可怕的歹人,你刚好与他撞个正着,那……” 他说到这里,自个儿心里也觉得后怕起来,便愈加怒不可遏,使劲在桌子上拍了一掌。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你哥?莫不是最近你能赚钱,便觉得这个家由你做主了?” 叶连翘自知理亏,低眉顺眼耷拉着脑袋:“我哪是……” “你闭嘴!” 叶冬葵毫不留情丢过来一记眼刀:“这个事交给我,不许你再沾手,否则……你是姑娘家,我也照样揍得你满地找牙!” 他是真的发火儿了…… 叶连翘哪里还敢分辩,偷偷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哧溜一声钻回里间。 这天夜里,剩下的时间,兄妹三个都没能睡好,隔天一大早起身,叶冬葵也不和叶连翘说话,气呼呼地黑着脸出了门。 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很快就找到了这件事的解决方案——他把卫策带了回来。 黄昏,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月霞村,叶冬葵余怒未消,不肯搭理叶连翘,卫策则是根本没有与人寒暄的习惯,沉默着踏进叶家大门。 叶连翘惹恼了自己的哥哥,这会子也不敢多说话,摆出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乖乖巧巧站在一旁。 卫策在路上已经从叶冬葵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此时将屋内环视一圈,转头看向叶连翘:“你没瞧见那人的脸?” “没。”叶连翘摇摇头,满面懊丧,“他跑得特别快。” “……单凭邻居的话,我总不能贸贸然把人提回去审,这样于理不合。” 卫策拧了一下眉头:“你们村的人大都知道我是捕快,过会子你们和我去人多的地方站一站,希望那贼瞧见了我,心里能有两分忌惮。另外……” 他转头瞟一眼窗台上的瓦罐:“那是什么?” “七白膏。”叶连翘悄悄看了看叶冬葵,小声答。 “贵重东西不要摆在显眼处,你生怕别人不来偷?”卫策说着便一步跨上前,伸手要将那瓦罐捧起来。 叶连翘吓了一大跳,忙高声阻止:“你别……” 那七白膏是要往脸上抹的,最怕就是沾染上灰尘,她自己每次要触碰之前,都得先洗手,而这位卫都头,成天摸爬滚打地捉贼,出手又狠,保不齐身上还有血渍,男人家不爱干净…… 卫策压根儿没搭理她说什么,自顾自抱起瓦罐:“另外找个妥当的地方收藏。” 他……他真的上手了! 叶连翘简直想哭,哪还顾得上细想,扑过去一把将瓦罐抢过来护在怀中。 “你再碰这东西,我就打死你!” 卫策愣住了,脸上闪过一抹不可思议的神情,却又转瞬即逝。 他眯了眯眼,嗓音倏然变得低沉:“你说什么?” ---------- 二更,我觉得自己今天好勤快,求大家的收藏和推荐票~ 另外,感谢吉賽兒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c 第四十二话 因由 狭小的屋子一瞬间变得毫无声响,静得几乎能听见每个人的鼻息。 过了不知多久,小丁香一脸呆滞地扯了扯叶冬葵的袖子,喃喃低语:“二姐疯了,她说要打死卫策哥……” 叶连翘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 头先儿她也是实在着急,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其实刚说完,心里就觉得后悔。但已然出口的话,又哪里还能生吞回去? 人家卫都头今日是来帮忙的,一句感激都没捞着,反而被她扬言要“打死”——抛开礼数什么的不谈,就她这小身板儿,能打得死谁? 叶姑娘,你这纯粹就是在作死啊! 她偷偷地用眼睛余光往卫策的方向瞟了一眼,就见那人仍旧皱眉盯着她,前思后想,觉得还是应该说两句好听的,赶紧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于是把心一横,猛地一抬头,刚要摆手,却蓦地怔住了。 卫策身材比她高得多,看着她的时候,便难免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他那一张脸此刻毫无表情,黑魆魆的眸子深不见底,透出两点微弱的光,就像…… 就像闪着寒光的刀尖,随时都能杀人。 他居然是真的在生气。 叶连翘抬到一半的手就这么僵住了,心里没来由地一哆嗦。 所以,他刚才的那句“你说什么”,不是诧异,更加不是调侃,而是实实在在,包含着怒气的质问吗? 这个人…… “咳咳。” 终于,叶冬葵看不下去了,清清喉咙,不动声色地挤进两人中间,讪讪笑着打圆场。 “啊哈哈,那个……卫策哥,你别介意,我妹没有旁的意思。她就是、就是把这七白膏看得太紧要,平日里就算是我和丁香想要碰一碰那瓦罐,她都不答应的!家里唯有外屋这扇窗户最宽敞,七白膏需要透气,所以就搁在了这里……嘿嘿,你也晓得,我们家日子一直不宽裕,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能赚上一笔钱,她就生怕出差错,你千万莫要同她计较,她这人,瞧着伶俐,其实脑子经常犯懵……” 说着,又回身拽了叶连翘一把。 “我看那七白膏也用不着挪地方了,今儿我趁着休息的时候,已经将那些个小盒子全做了出来,过会子你拿滚水煮一煮,把膏子填进去,明天咱们赶紧交了货,心里就踏实了。” “哦。” 叶连翘木木地应了一声,直到这时,才想起把那只在半空悬了许久的手收回,沉了沉心,抬头迎上卫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卫策哥,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我给你赔不是。” 这话,她是诚心诚意说的。 卫策的反应,在她看来是小题大做,但无论如何,既然错在她,就应该好好道歉。 然而对面的人却半点反应都无,仿佛是压根儿没听到,立刻扭过头去,看向叶冬葵:“那姓胡的一家就住在你们右手边?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便走了出去。 “那你过会子来吃饭!” 叶冬葵追着他叫了一声,自然没得到任何回应,转身略带责备地看了叶连翘一眼,将手里装着木盒子的布包塞给她,抬脚进了灶房。 小丁香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方才那情形不是在开玩笑,怯生生地抱住叶连翘的胳膊晃了两晃。 “二姐……” 叶连翘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昨晚自作主张地抓贼起,她好像就再没做过一件招人待见的事儿。果然她终究是个平庸的人啊,在过了一段还算顺遂的穿越生活之后,她的脑袋,无可避免地开始长泡了。 …… 卫策当然不会笨得直接去盘问胡顺两口子昨晚做过些什么,事实上,他只消往胡家门口那么一站,说一句“昨夜你们隔壁的叶家遭了贼,虽没损失什么,却到底不能掉以轻心,你们最近一定要谨慎”,无论是他那黑面神的造型,还是他捕快的身份,便已然对这两个原本底儿就不清白的家伙造成足够的震慑。 当然,他也是决计不可能再去叶家吃饭的,办完了这件事,他便立即头也不回地出了村,甚至连招呼都没跟叶冬葵打。 叶连翘连夜将七白膏全都妥妥当当地填装进小木盒,按照事先盘算好的那样,每个盒子配两粒用落葵子制成的敷脸丸,隔天一早,让叶冬葵进城时挨家挨户送去,顺利地赚足了六贯钱。 沉甸甸的铜板,叶连翘仔仔细细数了两遍,只取了几百文搁进钱罐子,剩下的那些,则被她藏进了里屋的床下。 其实这地方算不得隐蔽,对于那起惯偷来说,要把钱翻找出来,压根儿没有丝毫难度。不过,毕竟卫策实打实是个捕快,在他来过之后,他们三兄妹,应该是能过上一段清净的日子。 至于那晚窗外的黑影究竟是不是胡顺两口子,她反倒没那么在意了。 相比而言,她倒更有些好奇,为什么卫策对于她那句无心的“打死”,会有那么大反应。 虽然那人是古怪了点,但看上去,不像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呐…… 他那眼神太可怕,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会令得她心头发寒。 可是,她都已经道过歉了,还能怎么样? 这事儿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想去跟叶冬葵打听打听,却又没那个胆子,怕再被他训,于是只能自个儿闷头琢磨,越想越觉得烦,干脆一拍桌,大喊三声:“关你屁事,关你屁事,关你屁事啊!” “二姐,你……你骂谁?” 小丁香站在外间,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问。 “总之不是你。” 叶连翘挥挥手,垂眼瞥见桌上的小木盒。 特意多做的一罐七白膏,是打算拿去送给薛夫人的,若不是她专门带何夫人来,他们兄妹不可能接下这笔买卖,赚到六贯钱。 “我进城一趟,你看家,尽量别到处乱跑。” 她丢开手里的药书,跳下床将那小木盒一揣,顺手扯了块帕子包住头,急匆匆地出了门。 …… 敷了足足两月的生发药酒,如今薛夫人头上生出不少茁壮新发,已是不必再用药,是以,她也就好些日子都没再去月霞村。 薛夫人是真心觉得与叶连翘甚为投缘,冷不丁见她来了,自然十分喜欢,拉了她的手就往屋里拽,一面笑眯眯地与她说些闲话。 “昨儿我还跟丫头唠叨呢,那何夫人将你的七白膏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害得我怪心动,还打算哪天去找你,也弄一罐儿来试试,没料想你这姑娘,竟主动给我送了来!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 一边说,一边回头打量她,噗嗤笑出来。 “我说你,还顶着这帕子呐?天儿越来越热,你就不觉得难受?瞧瞧,都出汗了!赶紧取了,既来了我家,还有什么可顾忌?” 不等叶连翘答应,一把就将她头上的帕子拽了下来。 c 第四十三话 揽镜 蓝底儿小红花的旧手帕随着薛夫人的拉扯,从头上滑了下来。 “嗬……” 薛夫人登时倒抽一口凉气:“连翘!” “怎么了?”叶连翘下意识摸了摸自个儿的额头,“是哪不对劲儿?” “不是不是!”薛夫人将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我娘哎,你额头上那块疤,当真越来越淡了!哎哟哟,我今儿可算是长了见识,跟你一比,那冼郎中根本就是个庸医啊!” 她显得很是激动,将手里的帕子往旁边一丢,扳住叶连翘的肩膀:“既如此,你还成天顶着那破帕子干啥?干干净净一张小脸儿,露出来多好看?!” 叶连翘每天都得敷药,现下那疤痕是何情形,她心里自然有数,只不过…… 她日日对着水缸,总觉得眉骨上方那一块与别处始终不大一样,仿佛有一片阴影,怎么看怎么别扭。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那点微末道行,怎能与冼郎中相提并论?何况我也不懂医……这话传出去要笑掉人家大牙的!” 她连忙摆了摆手,又忍不住抿唇笑了:“其实,我哥和我妹子也说,这伤好得差不多,不用总遮着,但我觉着,终究还是能瞧得出。家里的药膏还剩下五六天的分量,我预备老老实实地把这一剂用完,然后再……” “胡扯!” 薛夫人显得比她还要激动,在她肩上使劲拍了一掌:“这疤长在你脸上,你每天死盯着,自然越看越心里没底,其实在外人眼里,不留心压根儿就瞧不出!你不信?快快,拿面镜子来,给她照照!” 说着便急吼吼地催促丫头去搬镜子。 立在薛夫人身侧的那个青衫使女,应当是贴身伺候的,每回去月霞村都陪在一旁,一来二去,与叶连翘也渐渐熟悉起来,此时便掩口一笑,道:“叶姑娘,你额上的疤真的看不出了。” 一边说,一边果真捧来一面铜镜。 叶连翘深吸一口气,将镜子接过来,抬起眼皮。 说起来,这还是她来到大齐朝之后,头一回照镜子呐…… 虽然清晰度完全无法与她从前生活那个年代的镜子相提并论,却已然足够让她确认一件事。 眉骨上方那块曾经狰狞可怖的疤痕,如今已经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打眼一瞧,额头光洁饱满,得要凑近了细看,才能隐约发现一点浅浅的痕迹。摸上去还略微有点凹凸不平,但无论如何,那困扰她多时的伤痕,真的差不多完全恢复了。 镜子里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面孔嫩生生,秀眉飞入鬓,睫毛如翅膀般轻轻一动,天然上翘的花瓣唇,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她居然直到今天,才真正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怎么样,怎么样,我没哄你吧?” 薛夫人得意洋洋地用手肘拱她一下:“你该不会自打受伤之后,就没照过镜子?” “我家……压根儿就没镜子。” 叶连翘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目光从镜中挪开,扭头笑起来。 该怎么说呢? 她原以为,等到伤疤祛除的那一天,自己肯定会欢呼雀跃,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眼下,她固然是非常欢喜,但心中却很安静。 喜悦从心底慢吞吞涌出来,平顺和缓地流向四肢百骸,背上那个千斤重的大包袱被稳稳当当地抛开,整个人一下子轻松起来。 “怨不得呢,连镜子都没有!” 薛夫人一脸嫌弃:“我说你,如今也算挣着钱了,对自个儿还这么吝啬?杂货铺里的镜子又不贵,好歹买一块呀!你既做着给人美容的买卖,就更改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要不然,手段再好也没人信不是?哎——”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猛地一拍巴掌:“你不急着走吧?” 叶连翘没明白她的意思:“我今儿主要就是来给您送七白膏……莫不是您还有事?” “有事,我当然有事!” 薛夫人很肯定地点点头,回身吩咐使女:“打发个小厮,去把何夫人她们都给请来,就说我备了些茶点,邀她们来说说话。顺便告诉她们,叶家姑娘也在我这儿,若是有什么美容养颜上的烦恼,尽可随便问。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下回再见到叶姑娘,她可就要收钱了!” “您这是……” 叶连翘蓦地一挑眉。 “你可还记得,上回我领着何夫人她们去你家,其中一位说了什么?” 薛夫人把头一扬:“她说,若你真能把自个儿头上的疤医好,她就信你是个有手段的,对不对?上回她们见你时,你那疤痕还明显得很,瞧着好不吓人,哼,今天我就让她们开开眼!” “可是……这太急了吧?” 叶连翘当然明白她是好意替自己着想,却免不了有些犹疑。 听人说,这些个有钱的贵夫人要想相聚一场,都得提前好几天就约定,薛夫人这样冷不丁地就上门去请人,合适吗? 而且,如此一来,她欠薛夫人的人情,就越来越多了,往后可怎么还? “你懂什么?” 薛夫人翻了个白眼:“这叫打铁趁热!今天请了她们来,一方面是让她们见识见识,另一方面,也算是给她们点甜头尝,好让她们将来都成为你的熟客——你既做了这美容的买卖,难不成还想从穷人身上挣钱?我家老爷在生意场打滚多年,如今也算混出点名堂,我虽懂得不多,见的却不少,听我的准没错!” 话毕,也不管叶连翘是何反应,忙慌慌将那使女打发了出去,又安排人去煮茶备点心。 叶连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默了默,低低道:“您这样帮我,我真不知道……” 薛夫人朝她一瞟,也放软声调,缓缓道:“若还想说那起感激话,你就趁早省了吧。我说过,我家现下虽然有钱,但从前也是穷出身,我大字不识一个,不懂道理,只晓得你帮我解决了那脱发的烦恼,而我也看你顺眼,这些个微末小事,我乐意帮衬,左右我又没替你出本钱,你这样瞻前顾后做什么?你们兄妹三个是没娘的孩子,爹爹又常年在外……” 话没说完,她就停了口,叹息一声,冲叶连翘笑了笑:“这屋子太小,外头日头明晃晃,咱索性挪到园子里去,过会子等何夫人她们来了,也好叫她们好好儿瞧个清楚!” 叶连翘也跟着笑了,站起身,离开座位之前,特地回头又朝那镜子里扫了一眼。 c 第四十四话 风头 薛夫人打发使女,将茶点设在了后宅花园里一汪活泉旁,春日里水流日渐丰沛,淙淙潺潺,偶尔溅一两点在旁边的大石上,洇出一丝凉意。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何夫人她们果真来了,施施然进了花园,与薛夫人寒暄一番,便团团将叶连翘围住了。 “那疤痕真个淡得没影儿了,神了哎!” 上回与薛夫人同去月霞村的三个妇人,登时感叹起来。 有那起不知前事的,便免不了要多问一句。 “怎地,难不成这疤之前很深?” “可不是?”何夫人不容置疑地连连点头,“第一次见着这叶姑娘,她应是已敷了几天药,那疤痕看起来却还吓人得很,这才过了多久——有一个月吗?竟恢复的八九不离十,你说说,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哪敢信?” 今日来薛夫人家的女客,绝大多数都从叶连翘那里买了七白膏,虽未曾与她打过照面,却也算有往来,听了这话,更是啧啧称奇,一时七嘴八舌,根本安静不下来。 叶连翘从未曾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只觉得耳畔全是嗡嗡隆隆的说话声,吵得她头都大了,每个人都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品评,挤又挤不出去,只能硬着头皮任人观瞻,实在浑身上下都觉不得劲。偏生那薛夫人仿佛很喜欢这场面,居然也不出声救她,只是饶有兴致地立在一旁看着,间或插两句嘴。 这一闹腾,就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众人终于议论得够了,薛夫人这才笑眯眯站出来:“好了好了,尽着围在那里做甚么?瞧瞧连翘,被你们看得浑身不自在,脸都红了!都入座吧,尝尝我家老爷置办回来的新茶,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众位妇人这才算放过叶连翘,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各自在桌边坐了。 薛夫人招手将叶连翘叫去她身边,不紧不慢地道:“连翘这孩子给自个儿祛疤的事,我一早就晓得,说实话,我虽素来知她有能耐,心里却也没底儿,毕竟,连冼郎中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小姑娘,还能有什么法子?嗬,这孩子也是发傻,伤好没好,自己心里也没个数,她哥哥妹子说的话她又不信,若不是今天来我家,被我一把扯脱头上帕子,只怕到现在还在发懵呐!” 一席话说得大伙儿都笑了,少不得又顺嘴揶揄叶连翘两句。 也不用薛夫人再多说,那何夫人便拽了叶连翘一把:“你这疤究竟是怎么去掉的?就单靠上回我们看见的那个黑乎乎的药膏?你放心,具体的方子我们不问,横竖问了也弄不懂,只是有些好奇。” “嗯。” 叶连翘点点头,含笑道:“上回您几位瞧见的药膏,是用来外敷的,在敷药之前,我还服用过一段时间的汤药。那个内服方,是苏四公子给的,外敷的药膏,他也给了我不少建议。” 苏家四公子在清南县城中是出了名的爱行善举,送药方给一个乡下小姑娘,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是以,众人也就并不觉得奇怪,纷纷颔首。 “原来是苏时焕,这就对了,他家开着一间松年堂,药材最是齐全,听说他自己也对医药颇有研究,有他相助,你这伤不好都难!” “可不就是?那苏四,当真要家底有家底,要人才有人才,真不知将来哪个姑娘……” 因为顾忌叶连翘在场,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他?” 不料却另有姓郑的妇人对此话嗤之以鼻,冷笑一声道:“算了吧,若是你家闺女,你肯吗?跟了他,便是空有个好听的名儿,往后日子只怕难过呐!” 叶连翘没有插嘴的份儿,在旁安安静静地听,觉得这话蹊跷,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纳闷。 什么叫“空有个好听的名儿”,又为何往后日子会难过? 那苏四公子…… 不等她琢磨明白,那郑夫人却已伸手拍了她一下。 “叶家姑娘,可巧今天你在这里,我倒真有点事儿想同你讨个意见。何夫人说,那七白膏得用上好些天,方能瞧得出效果来,这个我不着急,你来瞧瞧我的手,一到了春天,皮肤就粗糙得看不入眼,可有法子改善?” 叶连翘回过神来,弯起嘴角一笑:“这个其实很正常,咱们清南县城春日风大,说起来,好似比冬天还要干燥。脸上可用面脂膏子滋润,手却往往很容易被忽略。” 今天,薛夫人明摆着是在给她制造机会做宣传,在这种情形下,她必然要给这些夫人一点甜头尝,若还什么都藏着不肯说,未免就太小家子气了。 她低头沉思片刻,斟酌着道:“这样,我有个最简单的方法,您回家吩咐人,将煎熟的猪油与蜂蜜调和用来擦手,用上三五日,应当就会有好转。这东西要坚持用,等入了夏,那时您再看,一双手定会回复细嫩。” 郑夫人听得很认真,仔仔细细将她给的方子重复一遍,喜滋滋地满口答应下来。 不等叶连翘喘口气,旁边又伸过另一双手,稍稍将袖子撸高,满面烦忧地道:“连翘丫头,你瞧瞧我这胳臂,起了许多风团,身上还有不少。郎中瞧过,药也吃了,状况却始终时好时坏……” 叶连翘立刻垂眼去看她的手臂,眉头便轻轻拧了起来。 那妇人的胳膊上,果真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鲜红色斑块,大抵是因为痒得厉害,有几处已被脑破了,瞧着让人很不舒服。 “荨麻疹。” 她低低地从口中吐出这三个字。 那妇人却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叶连翘摇了摇头,“您这个情况,我现下无法回答,出风团的原因多种多样,也许与饮食有关,又或者同您的生活习惯脱不了干系。单靠吃汤药,或是用药膏涂擦,都未必能达到令您满意的效果,恐怕还是得两者结合。您看,有时间您能不能来一趟月霞村?我得详细问过您的情况,才能决定应该如何医治。” 妇人略有些失望,却也晓得她这是因为谨慎,才不肯随口就说,于是也只得点点头,无声地让去一边。 这当口,何夫人又挤了上来,拍拍叶连翘的肩:“既如此,咱们这会子就先说点别的。你那七白膏是真有效,我如今说不出地满意,但依你看,面上那些个皱纹,又该如何去除?” 这话一出,包括薛夫人在内的其他人都登时眼巴巴地望过来。 果然,皱纹这两字,便是女子永恒的烦恼么? 叶连翘笑了:“除皱这回事,在我看来,除了营养之外,最要紧便是保持肌肤水润。在座各位不少都买过七白膏,附赠的两粒丸子,其实便是……” “那东西就能滋润皮肤?啊呀,那纸条上光写了用温水化开,我因为有些吃不准,心想等哪天见着你,再仔细问问来着!” 何夫人已在叶连翘那里买了第二罐七白膏,也得到了两粒落葵子制成的敷面丸,这时候便立刻激动起来,一拍手:“你同薛夫人常往来,想必那东西,你也送了她罢?平日里你难得往城里来一趟,可巧今儿我们人挺齐,不如你就亲手操作一回,让我们也瞧瞧?” 其余人立即纷纷附和。 薛夫人也笑着道:“行啊,连翘,那你干脆就在我脸上敷一遍,让她们好生学学!” …… 整整一个下午,叶连翘在薛家被众人缠住,不知答了多少问题,也算是好好出了一回风头。离开时,薛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压低喉咙道:“往后,可就看你的了。” 不是吗?薛夫人已然给她铺出来一条平坦的大道,往后该如何走,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那位生荨麻疹的夫人与叶连翘约定,就是这一两天,便要去月霞村寻她。叶连翘捏着那块蓝底小红花的帕子,一身轻松走出薛家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唔,天色还早,冬葵应当还在李木匠的铺子上,最近两天,他一直有些别别扭扭,像是还在生她的气似的,要不要去哄一哄? 若是让他看见自己终于敢“扯掉帕子做人”,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她心里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一路小跑着去到李木匠的店铺门外,瞧见自家哥哥果然还在里边干活儿,便笑嘻嘻大喊一声。 “叶冬葵!” 叶冬葵应声回头,就见门外明晃晃的日头下,小姑娘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c 第四十五话 言谢 偏西的日头下,叶连翘的一口小白牙闪着莹莹的微光,叶冬葵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起来,嘴都咧到一半了,才想起自己好像还在生妹子的气,忙不迭将脸色一怔,扭转回头:“哼!” 叶连翘险的喷出来,抬脚踏进铺子里,先向李木匠行礼问好,紧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叶冬葵的肩膀。 “啧,干活儿呢,别闹!” 叶冬葵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你跑来干嘛?” “我去给薛夫人送七白膏。”叶连翘笑嘻嘻地道,“她府上有客,七嘴八舌问了我许多问题,不成想竟耽搁到这时辰。我估摸着你差不多也该下工了,就来找你一起回家。” “唔。”叶冬葵闷闷地应了一声,“……铺子里灰大,你上外头站着去,我还有点收尾工夫要做,说话就得。” 叶连翘晓得他素来不是那起小性儿的人,不至于为了早两日的事气到今天,这会子别别扭扭的,多半还是因为有点下不来台,眼珠儿一转,又戳了他一下:“你先看看我的脸。” “每天在家瞧八百回,有甚好看,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叶冬葵低声嘟嘟囔囔,话虽如此,却是立刻依言转过头来,皱眉道:“你让我看啥?你……哎?” 他果然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哪里还记得在妹妹面前拿架子?登时眉开眼笑:“我跟丁香都跟你说,不必成天包着那帕子,你终于信了?” “嗯,今天在薛夫人家里照了镜子,比咱家那水缸,确实是清楚得多。” 叶连翘暗暗吐了一口气,抿唇道:“我自己也跟自己说,不必对这伤疤太过介怀,可心里又怎可能半点不在意?这回可好了,往后不管见了谁,我都能大大方方的。” “本来就该这样。”叶冬葵心中亦很有点感慨,拍拍她的肩,沉默半晌,忽地道,“我想着,咱们还是应当去松年堂,好生跟苏四公子和曹师傅道个谢。若不是有他们帮忙,你的疤如今是何情形还未可知。我也知道,苏四公子不会天天都守在药铺里,依我说,一会儿咱俩就买两盒点心,往松年堂走一遭,谢过曹师傅之后,顺嘴跟他打听打听苏四公子大概几时去,咱也好当面致谢。” 说着,他又把叶连翘往门外拽了拽,压低喉咙道:“我手头的活儿,再过两天就能完工。不是我夸口,这两个来月,我也算帮了李木匠不少忙,他跟我透了底儿,到时候能给我一贯多钱。道谢这回事讲心,横竖咱有余钱,该花就得花。” “要不说咱俩是亲兄妹呢?” 叶连翘弯起嘴角:“我也正好想同你商量这个来着,只是不知这礼的轻重该如何把握。你也知我是个没分寸的,整天净闯祸,惹人生气不止,还得让你在后头给我拾掇烂摊子,你这当哥的最懂理,这事儿还得你拿主意。” 她这分明是意有所指,叶冬葵饶是之前恼她莽撞,又开罪了卫策,这会子也有点绷不住,把两个眼睛一瞪。 “行了行了,好听话你只管去念叨给外人听,同我耍甚么嘴皮——咱说正经的,在我看来,礼轻礼重,也不过就是咱的一份心意罢了,苏四公子家大业大,压根儿甚么都不缺,就咱们手里那两个钱,能买什么贵重的物件儿?最重要的是咱的心意。咱们是诚心诚意的去道谢,他就一定能感受到,况且,再不济,我不是还有手艺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明亮,目光灼灼。 叶连翘心中一片温软。 这个模样的叶冬葵,是她向来最欣赏的。 无论面前站的是什么人,是高贵还是富有,他始终不卑不亢,腰板挺得笔直,热情而又朴实。他并不把贫穷当做一件羞耻的事,反而非常坦然地面对,对他而言,自怜自艾,永远比不上埋头苦干。 她的哥哥,或许没有什么伟大的愿望,只觉得自己应该努力照顾好两个妹妹,然而却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温暖踏实的倚靠。 这样的一个人,将来肯定会遇到一个好姑娘,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快去干活儿,我到外头等你。” 她含笑点点头,半真半假地推了叶冬葵一把,从铺子里退了出去。 …… 从李木匠的店里出来,还未到申时,松年堂不会这么早打烊。 叶冬葵与叶连翘两兄妹匆匆跑去城里有名的百味斋买了两盒核桃松子糕,一路紧赶慢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药铺大堂,曹师傅果然还在替人抓药。 打眼瞧见两人,他登时就乐了,敞着喉咙大大咧咧道:“这是跑什么呐,大白天的,有狗撵你们?” “曹师傅。” 叶冬葵迅速调匀气息,大步走到他面前:“我领着我妹子来跟您道谢,她额头上那块疤,如今好得七七八八了,多亏您与苏四公子早些日子不吝相帮。这两盒点心,请您一定收下。” “我瞧见啦!” 曹师傅笑眯眯道:“你俩一进门,我就发现小姑娘没再包着帕子,心里明白那药指定是有了效果了!” 一头说,一头冲叶连翘招招手:“来来,连翘丫头,过来我仔细看看!” 叶连翘依言走过去,仰脸任他检视额头疤痕。 “唔,真好得差不多了!”曹师傅满意地点点头,笑容愈加大了,“凑近了瞧,还有点颜色沉积,不过不打紧,我估摸着,药还没用完吧?” “嗯,还有五六天的份量。”叶连翘笑着应。 “这几日别偷懒,踏踏实实敷药,问题应该不大。最近你制的那七白膏,在城里可真正红火,你自个儿也用上一用,能有好处。” 曹师傅笑哈哈道,话音未落,目光已落在那点心盒子上:“哟,百味斋的核桃松子糕?这可不便宜,你俩真舍得花钱!得,我也不跟你客气,小姑娘的疤没了是喜事,这点心我得吃,过会子让大伙儿都尝尝。” 这当口,叶冬葵已在药铺大堂里转悠起来,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眼睛直往那些个木头做的物件儿上扫,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说那小子,你看什么呢?” 曹师傅将点心盒子搁到一边儿,眼珠儿跟着叶冬葵转,莫名其妙道。 “我瞧着……店里的百子柜、桌子凳子都用了有年头了吧?” 叶冬葵回身拍了拍肩上装着木匠工具的布包:“该好生修葺一下才是,这事儿交给我,行吗?不收钱。” c 第四十六话 奁匣 天色渐晚,松年堂里客人原就不多,瘦猴儿掌柜和伙计们都各自拾掇着预备打烊,听到这话,便纷纷向叶冬葵看过去。 曹师傅愣了一晌,左右看看,将方才手边掉落的药材渣子随意一拢,急急从柜台后走出,径直来到叶冬葵面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小子,你这是干啥?连翘丫头额上的疤能去掉,我们都跟着高兴,也知道你是真心想表达谢意。有那两盒点心让我们一块儿沾沾喜气就已经够啦,我们怎能叫你白干活儿?这不合适,也用不着。” “是啊。” 瘦猴儿掌柜也遥遥地帮腔:“真要说起来,其实我们也没帮上甚么忙。叶姑娘每回来拿药,都是给足了钱的,又没赊又没欠,论到底,也不过就是我们铺子上的药材比旁处齐全,替她省了些奔波,如此而已,你……” “话不是这样说。” 叶冬葵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不瞒诸位,当初都怨我考虑不周到,才累得我妹额上添了那么深一块疤,说得严重点,那东西可能会耽搁她一辈子,这些日子每每想起这个,我就心焦得厉害,如今这疤能顺顺当当地去掉,我心头立时甩掉一块大石头,夜里睡觉也安稳些。” 说到这里,他便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事儿对众位来说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我家而言,却实实在在是一件大事。我这人嘴笨,不会说好听的,只知道得人恩果千年记,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心里不踏实。你们安心,我手艺虽不济,修葺些木头物件儿却还不在话下,每天等松年堂打烊了之后再来干活儿,不会耽误你们做买卖。” 他说得认真,又一句句情真意切,曹师傅和那瘦猴儿掌柜便都有些哭笑不得。 “嗐,我们哪是担心会耽误做生意?” 过了好半天,曹师傅才笑着道:“你这小子,瞧着憨憨实实,没料到性子还挺拧,我就告诉你真不用……” 又拿手去推叶连翘:“我说连翘丫头,你倒是管管你哥,好意我们心领了还不行?” “哪有妹子管哥哥的道理?” 叶连翘却只是抿唇笑个不住,摇头打岔:“曹师傅,我们还想跟你打听打听,苏四公子平素什么时候会往铺子上来?我哥说,应该同他当面道谢。” 话音未落,便听得店外响起一个清朗男声:“找我?” 众人回过头,便见苏时焕着一身荼白锦袍立在门口,唇角衔一抹温润笑意。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哇! 叶连翘微微一怔,含笑有模有样地同他见了礼,然后走到叶冬葵身边,小声道:“这位便是苏四公子。” 叶冬葵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竟当场呆住了。 曹师傅已是快步迎上前,笑哈哈道:“哟,正说着您,怎地偏巧就来了?店里马上就打烊……” “我闲着没事,索性来走走,顺便看看老曹你可得空,有没有兴趣与我小酌两杯。” 苏时焕淡淡一笑。 这个人,无论是外貌举止还是处事风格,都像极了一块温凉的玉,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却并不使人觉得疏离。 想来他也不是头一回来找曹师傅吃酒,铺子里的人对此丝毫不意外,嘻嘻哈哈与他寒暄两句,叶冬葵回过神来,忙上前抱拳行了个礼。 “苏四公子,多亏您给了我妹一道水蛭活血汤,又帮忙斟酌了外敷药膏的配方,如今我妹头上的疤痕才能如此顺利地祛除。我们是村儿里人,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报答您,但您这份恩我定会一直记着,往后您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定不会推辞。” 苏时焕仍是笑着,没有说话,一旁的曹师傅则乐呵呵道:“这小子,说是不做点事,心里就不安稳,要把咱铺子上的所有木头物件儿都修葺一回,还不要工钱呐!” 他提这话,自然是指望着苏时焕能当面婉拒,却不料那人低头思忖了片刻,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叶姑娘的伤能祛除,这是好事——铺子上的家什都有年头了,也的确该好生整修一番。” 曹师傅没提防他会这么说,略有点发愣:“您的意思……” “听说,你从前跟着赵木匠当学徒?” 苏时焕却不理他,转而望向也冬葵。 “呃……是。”叶冬葵忙不迭地点点头,“不过我没出师,我师父……” “我也晓得赵木匠为人有些不讲理,想必你多少是受了委屈的。” 苏时焕唇角一勾:“只要有本事,出没出师其实不打紧。你特地领着叶姑娘来道谢,可见你是个记恩的人,你虽没出师,但既然主动提出要帮忙修整铺子里的木头物件儿,证明你对自个儿的手艺,其实很有把握。” 叶冬葵不大明白他这番话是何意,只顾睁大了眼瞧着他。 “松年堂里的物件儿当然需要修整,你若愿意,这件事我可以交给你来做,但工钱该怎么算,就得怎么算。倘使你真个有心表达谢意,我倒另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 “您说,只要我能办到,决计不推辞。” 叶冬葵眼睛一亮,跃跃欲试地搓了搓手。 苏时焕转身看一眼曹师傅,找了张椅子落座,唇边笑容愈发淡了:“下个月,我的母亲预备从府城回来,在清南县老宅小住一段日子。” “大夫人要回来?”曹师傅一愕,“怎地从未曾听您提起?” “我也是这两日刚接到的消息。” 苏时焕接过小伙计递来的热茶,却没有立即就喝,将茶碗在手中缓缓摩挲:“母亲难得回来一趟,我这做儿子的,于情于理,都该好生接待,琢磨着应当备一份礼,思前想后,却不知送什么才好。今儿可巧遇见这叶家兄弟,倒让我突然生出个念头来——那妆奁匣子,你可会做?” 叶冬葵素来手巧,在木工活儿方面都算是有天赋,又跟了赵木匠四年,自觉已将他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说到别的事,他或许还需要考虑斟酌,唯独这个,却是极有自信,当下便笃定地点点头:“做自然是会做,只怕手艺入不得您的眼。” “你放心,若又纰漏,我定然会让你改到我满意为止。” 苏时焕抬眼朝他面上一扫:“你如果真心想道谢,这妆奁匣子,就权当你给我的谢礼。木料由我来选,你只管把东西给我做得漂漂亮亮,你可愿意?” c 第四十七话 不行 叶冬葵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转身看了叶连翘一眼,见自家妹子一脸和顺地正冲他微笑,这才定了定心神,郑而重之地望向苏时焕。 “您若不怕我手艺不精耽误事儿,那我当然很愿意试一试。只不知您对那妆奁匣子有何特别要求,完工之后可需要上漆?” 苏时焕真个垂头思忖片刻,微微颔首:“母亲只是回来小住,随身带着的首饰与脂粉不会太多,想必就是常用的那几样,这盒子你不必做得太大,三层足矣。幸亏你提醒,倒要嘱咐你一句,我母亲用不得那上了漆的物件儿,只是稍稍触碰,身上便会起红疹,你只消将妆奁匣子打磨精巧些,原汁原味儿的木头纹路,照样很好看。” “行,您放心。” 叶冬葵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很是谨慎地点点头,试探着道:“那……我明儿个就把图样画出来,您先瞧瞧,若有不妥当之处,我再改?” “不必那样着急。” 苏时焕直到这时,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我母亲是为着清南县暮春时节景色宜人,才想回来小住一阵,下月方归。慢工出细活,你只管将图样精心琢磨,画好之后送到松年堂,我的人自然会来取。我这边尽快选定木材,打发人送去你家——至于修葺松年堂的事……” 他顿了顿,抬眼朝四下里打量一番:“你现下手头可有活计?” “正帮着李木匠打一堂家具。” 叶冬葵连忙点点头:“至多再有两三天就完工。” “既如此,我就把这事儿交给姜掌柜。工钱、工期、每天干活儿的时间,待你把李木匠那边的事交代齐全,再来与他商议。” 瘦猴儿掌柜赶紧答应一声“您放心”。 堂中有片刻寂静,茶碗盖儿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苏时焕修长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磕打,眼皮低垂,浓密睫毛在鼻子两侧落下一片阴影,似乎在沉思,又仿佛只是发呆而已,良久,蓦地一抬头。 “叶姑娘。” 叶连翘正在心中盘算该是时候告辞离开,没料到他会忽然叫到自己,忙敛容答应一声:“是。” “……无事。” 谁知那苏时焕,却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微微一笑:“瞧见你的伤疤能如此顺利康复,我也替你觉得高兴。不早了,你们也该快些回家,免得一会儿天色暗下来,路上不好走。” 叶连翘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这样欲说还休是为哪般,但他既不肯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她便也没有多问,与叶冬葵一道含笑同铺子上一干人告了别,自松年堂退了出去。 …… 兄妹俩说笑着出了城,半道儿上又折了些柳枝,预备拿回家烧制画图样要用的木炭条。 叶冬葵一路上都在感叹,满口赞那苏四公子为人和善,叶连翘免不了顺着他附和两句,捎带脚地揶揄他这一趟去松年堂既表了谢意,下一份工也有了着落,实在算得上一举两得。 有个事,她早两日便想问,只因那时叶冬葵不爱搭理她,才一直没能说出口,眼下兄妹两个已重归于好,她自然再也憋不住,扯住叶冬葵的袖子:“哥,其实我一直想跟你打听……” “是想问卫策哥uhaodang/">豪门千金不好当最新章节的事?” 不待她说完,叶冬葵便抢先道。 “咦,奇了,你怎地知道?”叶连翘一挑眉,唇角翘了起来。 “这有甚么难?” 叶冬葵瞥她一眼:“打小儿你就是个心重的,最近这一向,虽然变得有点不着调没正经,但大性子不会改。一句话不走心的话开罪了卫策哥,我估摸着,这事恐怕在你心里已经存了许久了吧?” 叶连翘点了点头:“我就是……不知道那句话究竟错在何处。虽然我不了解卫策哥的为人,但想来他一个大男人,不会单纯只因我说了‘打死’二字便真个动怒,他会有那种反应,我担心是触到了他心里的……” “这个,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叶冬葵皱了一下眉:“有时我的确是常和他一起玩,但他毕竟不是咱村人,我不可能时时处处跟他在一块儿,他家里的情况,他不主动说,我又怎好多问?我也只是隐约记得,安庆兄弟好像提过一句,卫策哥是遗腹子,在他当上捕快之前,家里全靠他几个舅舅接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娘才总记得自家兄弟的好,如今隔三差五,总不忘送些东西——咳,咱们这起手头缺钱的人家,说白了,谁还能没点糟心事?” “哦。” 叶连翘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也别想那么多。” 叶冬葵拍拍她的头:“卫策哥那个人或许不大好相处,却并不是个小气的,那天你说错话,他当时或许有点恼,但这事儿过去了也就完了。横竖你已跟他赔过不是,若心里实在放不下,找一天,我再好生同他说说,放心,没大事。”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叶连翘答应一声,两人说着话走到自家门前,就见小丁香正蹲在门口玩沙包,身边还有个瘦伶伶的小女娃,却是那许大嫂子的闺女春芽。 上回因为春芽缠脚太疼的事,叶连翘曾打发小丁香往许家走了一遭,过后却并不见那许大嫂子上门求助,她便也没再管。今日冷不丁一瞧,这春芽仿佛行动还算自如,心中就松一口气,笑盈盈地走到她两个跟前:“叶丁香!” “哥,姐,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小丁香登时鸟儿一般飞了过来,小嘴一撅:“还耽误到这么晚,我都饿死了!” “是,你是祖宗,我这就做饭去。”叶连翘毫不客气地在她腮上拧了一把。 那边厢,春芽也怯怯站起身,叫了声“冬葵叔,连翘姑姑”。 叶家三兄妹称她娘一声“嫂子”,说起来,她的确是矮了一辈儿。和小丁香在一起的时候尚且能随便互称名字,但叶冬葵和叶连翘年纪比她大得多,她便也只能依着规矩来。 这“姑姑”两个字,听着还真是别扭啊…… “你俩玩吧,春芽晚上留在我家吃饭好不好?” 叶连翘含笑与她打招呼,小女娃登时脸上红成一片,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不……不了,我娘还等我回家呢!” 说着暗暗拽了小丁香一把,哧溜跑开了。 叶连翘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却并未说破,挽着袖子就进了灶房,叶冬葵洗了把脸,也开始着手准备烧制木炭条。 小丁香在外头磨蹭了一会儿,鬼鬼祟祟地跟进灶房里,站在叶连翘身边只不开腔。 “你想干嘛?” 叶连翘忙活着将一颗大白菜切成丝,拨空回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有话直说,别装相。” 小丁香噗地一笑,低头摆弄手指,半晌道:“二姐,你和哥没回来的时候,春芽说,她娘还是想让她缠脚,问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行啊。” 叶连翘回过头去,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案板上:“我还是那句话,让他们自家把药材买好,拿着上咱家来,咱们格外不收钱——你自己说过的,这事儿你来做,我在旁边指点你。” “这个当然。” 小丁香答应得很痛快,飞快地瞟她一眼,吭吭哧哧地道:“不过,春芽说,她娘说了,家里没有买药钱……”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吧? 叶连翘手上一滞,眉心略略拧起,干脆搁下菜刀,回身正色道:“丁香,这不行。” c 第四十八话 忘了 小丁香登时不乐意,嘴撅得能挂油瓶。 “二姐,你这话说的,怎么好似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小声嘟嘟囔囔道:“春芽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七八口人呢,就靠着那三亩田过日子,她家那地贫得很,出产少,饭都快吃不起了。那……要不是家里实在穷,她也没脸跟咱开这个口哇,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叶连翘压根儿没搭理她,手脚麻利地切好了白菜,又从柜子里搬出个坛子,敲开泥头,朝里张了张,这才回身道:“上月做的酒鱼能吃了,等会儿我蒸两块,晚上给你尝尝?” 他们兄妹日子过得素来清苦,最近这一向,好容易手头宽裕些,家里才添了荤腥之物。叶冬葵去河边买了鱼,却到底舍不得吃新鲜的,便切成片存在坛子里用酒和盐糟了,合计着晚饭时用来做小菜送粥,一条鱼就能吃上许久。 小丁香立马被吸引,伸长了脖子朝她手里看过去,使劲点点头:“好啊好啊,我都馋了好些日子了,就等着……” 话都说了一半了才觉得不对,忙跺了跺脚:“二姐你别打岔,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有什么可说?” 叶连翘拈了两片酒鱼出来,搁进蒸笼里,捎带着熬上粥,便端来两张小板凳,拉着她坐下:“我就是有点不明白,春芽缠脚,已经是将近一个月之前的事了,最疼的日子应该早就熬过去了,她却为何现在找上门?” “……春芽病了大半个月呢。” 小丁香垂了头,小声嗫嚅:“十有八九是被缠脚的阵仗给吓的,糊里糊涂发了好几天的热,许大嫂子唬住了,这才暂时把事情丢开……想是如今见她好了,又记起你说过,有法子减轻痛楚,所以……” “那我就更不能答应了。” 叶连翘摇摇头,取了烧火棍,在灶膛里拨拉了两下。 火光跳跃,将两人的脸映得通红,蒸笼里,略带酒气的鱼香渐渐蔓延开来。 “二姐……” 小丁香咬咬嘴唇:“你心肠……你心肠怎地这样硬?之前你明明告诉过我,那种用来泡脚和熏蒸的药花不了几个钱,前不久咱家才挣了六贯……” “你跟我来。” 叶连翘眉心一攒,扯着小丁香一路快步进了里间,从床下掏出钱罐子,往她面前一顿。 “你数数,这里头拢共多少钱?” 丁香偷眼朝她面上一瞟,见她一脸严肃,心中不觉有些发憷,愣了一阵,才伸手将钱罐子里的铜板哗啦倒在桌上,拨拨楞楞地数了起来。 “一共……六贯一百三十文。” 良久,她抬起头来,小声道。 叶连翘挑了挑眉:“你觉得多么?” 小丁香垂了头没作声。 “过两天李木匠那里的活儿完工,哥大概还能得一贯多钱,但这些铜板,咱们不光是拿来过日子啊。咱做那美容护肤的买卖,单单买药材就得花不少钱,哥替人做木工,虽不用自个儿出木料,但保不齐就有哪里需要花使,这些事咱能不考虑?这回你让我免费替春芽止疼,一旦开了这个头,下次村里再有旁人找上门,满口称自家困难,你帮是不帮?咱家没有地,说穿了就是没家底儿,除了这几贯钱,咱们什么都没有了,你明白吗?” 小丁香仍然不肯开口,面色却不似方才那般怒气冲冲了。 叶连翘便歇了一口气,又道:“丁香,你知道什么叫救急不救穷吗?你知道许大嫂子给春芽缠脚是为了什么吗?爱帮人是好事,可也该晓得自己有多大能耐,就譬如那苏四公子,出了名地有善心,但若让他不管自家人死活,将全副家当都拿出来帮人,你估摸,他肯不肯?” 不知何时,叶冬葵从屋外进来了,靠在门框上听两人说话。见叶连翘抬头看他,便冲她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我……” 丁香朝他俩分别看了一眼,舔舔嘴唇:“要是春芽再跟我提这事儿,我就说,二姐不得空?” 这算是想明白了? 叶连翘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头:“你不是熊孩子,我知道跟你说理,你能听得进去。今儿我唾沫都说干了,你自个儿慢慢琢磨,把这事儿想透了,你再告诉春芽,如果她娘铁了心非给她缠脚不可,那就去踅摸些荞麦杆,配少许枯矾熬成水,每回缠脚之前,先把脚在里头浸泡一会儿,多少能缓解些疼痛。别的事,咱再帮不上了。” “丁香,听你二姐的。” 叶冬葵也在旁帮了句腔。 “……我知道了。”小丁香点点头,想了想,“二姐,什么叫熊孩子?” 叶连翘一个没绷住,哈哈笑起来。 …… 这天晚饭后,哄睡了小丁香,叶连翘与叶冬葵两个便在桌上点一盏桐油灯,头碰头地各自忙活起来。 叶连翘是为了城里那位夫人的荨麻疹,想要再翻翻医药书,多搜集一些这方面的病因和治疗方法,叶冬葵则是捏着木炭条一丝不苟地写写画画,预备尽快将苏时焕要的那妆奁匣子的图样画出来,也好早日开工。 桐油灯到底比蜡烛明亮得多,暖黄的光将这小小的屋子整个拢住了,除了偶尔翻动书页的刷刷声,和木炭条在纸上的沙沙轻响,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 隔日,是个大晴天。 月霞村虽没甚么好景色,然而随着天气渐渐暖和,却也是草长莺飞,瞧着生机盎然。村子背后便是一座小山包,树木茂密,生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春日里,有许多年轻姑娘上山去挖野菜,或是拿去城里卖,或是留着自家吃,也算是给饭桌上,添一样新鲜吃食。 叶连翘这段日子成天在家捣腾七白膏,许久不曾出门逛逛,见着天气好,便也想往山上走动一番,松松筋骨,顺道也好试试看,能不能挖到些许药材。 挖药,倒不是为了省钱,毕竟她对各种药材的了解不足,压根儿不知哪种草药该几时采收,又要如何炮制,就算挖回家也是白费工夫。她只不过是想着,自己打从来到月霞村,对药材的认识便始终只限于纸上谈兵,看过不少药书,松年堂也走过几遭,却竟然不知新鲜的草药长得是甚么模样,至少,去山里认一认也好。 当然,最重要的目的,还是玩。 小丁香也被她扯着一块儿出了门,顺着小路上了山,在林子里一转悠便是大半天,午饭也只是两块麦饼就着凉水凑合了事,待得未时初下山,两人都累得不轻,所幸不是一无所获,采了不少婆婆丁拿回家煮水喝,在小丁香的指导下,又挖了几捧荠菜,晚上拿水焯一焯凉拌,美味又清淡。 从山里出来,姐妹俩都有点走不动,干脆在路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歇息,有一句没一句地斗嘴说笑话。正闹腾的欢实,从山道上传来叽叽喳喳清脆的女声,几个姑娘背着篓子,嘻嘻哈哈地结伴下来了。 “这不是连翘和丁香妹子?你俩也进山来着?” 当中一个叫兰英的姑娘瞥见路边的姐妹俩,扬声同她们打招呼。 叶连翘她也便忙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草,笑着招呼:“兰英姐、青青姐、小蕾姐,你们是挖野菜去了吧?” “可不是?” 兰英将背上的背篓取下来给她瞧,又伸长了脖子去看她的,啧啧道:“你怎地就挖了这么一点?不常上山,连哪儿的野菜多都不知道吧?要我说,下回你干脆和我们一块儿去,保准让你挖满一篓子!” 叶连翘来了月霞村几个月,先是因为头上有伤不愿意见人,过后又从早到晚忙着挣钱,甚少同村里的女孩儿们来往——但谁又不想身边多两个朋友呢? “行啊。” 她笑着点点头:“兰英姐你们啥时候再去,叫我一声。” “这敢情儿好!” 一边的小蕾便拍手笑起来:“我正发愁呢,等过一向,青青姐就该不得空了,到时岂不就剩了我和兰英两个?连翘你跟我们一块儿,也有趣儿些!” 这话一出,那田青青立马就红了脸,伸手推了她一把:“说什么呢,我怎么就不得空?” 小蕾嗔她一眼:“方才在山上都咱都议论半天了,连翘又不是外人,你藏着掖着做啥?再说,连翘有本事呢,等你出嫁那阵儿,让你娘请她帮忙,把你一身养得白白嫩嫩,卫策哥瞧见了多喜欢?” 卫策? 叶连翘满脑子发懵,望向田青青:“青青姐你和卫策哥……真的啊?哎,你要是有心滋养皮肤,我真能帮得上的,到时候你只消……” “别听她瞎说!” 田青青脸红得滴血,使劲跺脚,咬牙作势要去扯小蕾的脸皮:“你死丫头,敞着大嘴胡扯,我跟你没完!” 又扭头羞答答地对叶连翘道:“连翘妹子,你别听小蕾瞎说,只是万婶子上我家跟我爹娘提过一次罢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 兰英笑不哧哧地道:“你这要身段儿有身段儿,要样貌有样貌的,卫策哥能挑你啥?” “别说了,回家回家!”田青青实在是脸皮薄臊得慌,扯着她两个便走,没忘记回头跟叶连翘告别,“连翘妹子,你俩别老在石头上坐着,凉,对身子没好处。” 话音未落,已是匆匆而去,须臾间走了个没影儿。 叶连翘挠挠脑门,低头冲小丁香一笑:“嘿,听见个大八卦——走,咱俩也回家。” …… 姐俩慢吞吞地从山脚绕回村子,想着时间还早,便没急着往家赶,四处又晃了晃,还跑去月霞村唯一一间杂货铺买了三块糖,一块揣兜里给叶冬葵留着,另外两块就衔在嘴里咂滋味。 等到日头偏西,两人总算想起来回家,行至孙婶子家小院附近,却见卫策站在自家门口。 确切地说,他是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徘徊,走两步又退回去,仿佛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小丁香没心眼儿,见了他便立刻跑上去,笑嘻嘻道:“卫策哥,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今天衙门不忙吗?” 叶连翘没拽住她,也只得跟上去,含笑叫了声“卫策哥”。 卫策并不看她,只垂眼瞟了瞟小丁香:“……舅舅让我和我娘来吃饭。” “哈,我知道为什么,万家婶子要给你说亲!” 小丁香噗地乐了,手舞足蹈道:“我们都已经听说啦,是田家姐姐!” 不知何故,卫策抬头飞快地看了叶连翘一眼,脸色倏然冷了,仍是对着小丁香硬梆梆道:“这事我不清楚。” 叶连翘没成想他是这个反应,挑了挑眉小声嘀咕:“青青姐挺好的啊,长得好看,性子也柔和,你有什么不满意?”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卫策的眉头登时拧成一团,似乎还咬了咬牙,凉浸浸、然而又是急促地低喝:“你不要说这种话。” “……我说什么了?”叶连翘一头雾水,“青青姐本来就挺好的啊……” 卫策的目光长久落在她脸上,像是在确认她此刻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半晌,面上陡然添了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忘了?” ------------- 本来想双更,犯懒不分章了,够肥咩~ c 第四十九话 冷汗 “什么……忘了?” 叶连翘愈加莫名其妙,伸手挠挠自己的太阳穴。 最近这段日子,她也逐渐发现,自己所拥有的记忆好像并不完全,许多明明发生过的事,叶冬葵或是小丁香提起,她却半点印象都无。想来,要么就是记忆有所缺失,要么就是某些事,从前那个真正的叶连翘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按照叶冬葵的说法,他们几个半大小子在一块儿玩的时候从来不带她,这便意味着,过去她与卫策基本上可算是毫无交集,那么他二人之间,又怎会有任何事“不能忘”? 卫策面色黑沉沉,堪比烧了几十年的锅底,唯独眼睛却是亮得灼人,朝前踏出一步:“你是在开玩笑?” 他个头本就生得高,又素来像个黑面神,冷不丁靠近,便使人觉得极有压迫感。叶连翘忙不迭往后退,茫然左右四顾,扯出个嬉皮笑脸的模样:“嘿嘿,要不……给点提示呗?我这最近脑子不大灵光啊……” 卫策死死盯牢她,许久未能从她脸上寻到半分端倪,她那神情看起来也实在不像是说假话…… 怎么可能?那事距现在不过一年,对姑娘家来说,最重要的便是清白,这叶家小二是得没心没肺到何种地步,才能一股儿脑地忘个精光? 嗬,十有八九,还是因为田家姑娘,在心里偷偷生气吧?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释然了,面色立时缓和,站直身子沉声道:“我说过的话向来算数,眼下你年纪还小……总之,我会处理。” 说罢,便转头望望村路,随便招手将一个人叫了过来。 “你去万家一趟,跟我舅舅说,衙门有事急召我回去,今晚不能去他家吃饭了,麻烦他们过会子让安庆兄弟送我娘回城。另外,再帮我带句话: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不劳他们操心。” 那人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庄稼汉子,认得他是万大叔的外甥,便笑呵呵道:“呦,这不是策小子吗?你看,横竖你都已经进了村,多走两步往你舅舅家去一趟有甚关系?衙门里事再忙,总不能不叫你吃饭吧?我晓得干你们这一行的辛苦哇……” “我跟你很熟?” 卫策脸上一寒,打断他的话:“照我说的做。” 寻常百姓,对于他们这起“吃官饭的”都有些犯怵,那汉子听他这话不是味儿,心中陡生两丝凉意,再往他腰间的铁尺一扫,肝儿啊胆儿啊登时发颤,赶紧点点头:“行嘞,我这就去,这就去。” 扭头拔腿就跑。 叶连翘最见不得卫策这等明目张胆欺负人的行径,脸色便也有点不好看了,没兴趣再同他追根究底,自顾自牵起小丁香的手:“走,回家做饭。” “叶连翘。” 卫策在她身后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然而还不等他将后头的话说出来,叶连翘就看见不远处,许大嫂子领着春芽缓缓地飘了过来。 没错,真的是“飘”,她母女俩的步幅极小,几乎看不出脚在动,可速度却非常快,以一种低眉顺眼的姿态十分迅疾地来到叶连翘跟前,幽幽道:“连翘妹子……” ……这要是在晚上,叶连翘非给吓掉了魂儿不可。她当然知道这母女二人的来意,也没空再搭理卫策了,弯起嘴角:“许大嫂子,找我有事?” “听丁香妹子说,你有法子医治那缠脚疼痛的毛病?” 许大嫂子弱弱地道,将春芽往前推了推:“最近这一个来月,为了你侄女缠脚的事,我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都快愁白了头了。你侄女跟丁香妹子虽然差着辈分,但两人感情却好得很,比亲姐妹只怕也不差甚么了,你既知道法子,能不能帮我们一回——眼见她疼得哭天喊地,我这当娘的,心里也不好受哇!” 许大嫂子这一口一个“你侄女”,让叶连翘听得浑身不得劲,立刻回身看了小丁香一眼。 今儿一整天,小丁香都跟她在一处,还未曾去许家回话,如今可好,被人直接找上门来了! 她在心中暗暗地叹口气,面上仍是笑着:“嫂子,这缠脚会把骨头扭曲变形,非常痛苦,即便用了药也只是使疼痛稍减而已。春芽一旦真缠成了小脚,往后别说帮你们下地干活儿,就算是走路都不便当——当然,我是外人,你家里的事,轮不到我来管,这样吧,你要是真拿定主意了,就去找些荞麦杆,格外配点枯矾熬水,每次缠脚之前,先让春芽把脚在里头泡泡,能有好处。” “这样就行了?” 许大嫂子却是一脸犹疑:“我怎地记得,上回丁香妹子到我家来,说是还有一种熏蒸的汤药,效果挺好的?” “是有这种汤药。” 叶连翘料定她会有此一问,淡笑一下:“不过,里面需用到好几种药材,得去药铺配,拢共得花上一两百文。嫂子若是有这个心,我可以把单子开给你,你置办齐全之后,让春芽带着药来我家就行。” 忙她自然是愿意帮,但钱,你们得自己出。 那许大嫂子闻言,顿时露出一脸为难,搓着衣角小声喃喃:“连翘妹子,我家里是啥景况,你还能不知道?人都快吃不起饭了,哪有余钱买药哇!我晓得前些日子你挣了不少钱,这一二百文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我家却要吃上好几天哩!唉,我也懂,不能叫你替我们出钱,可实在是……你看这样行不?我家里有只下蛋的老母鸡,回头我给你抱来,啊?” ……是谁说占人便宜者必定声高气壮理所当然?这位许大嫂子,在叶连翘面前一味示弱,言辞恳切做小伏低,却不声不响把她往挖好的坑里拽。 反正我们家没钱,就只有一只老母鸡,你要是不要? 你如果收下——我们都穷成这样了,你还把下蛋的鸡抱走,有没有良心啊?! 倘若你不收——是你自个儿不要的,我们可没想让你白帮忙! 说穿了,这跟无赖又有什么区别? 叶连翘以前从未曾遇上过这种人,活活给气笑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那边厢,始终留在原地没走的卫策,因为成天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经历得多,却轻易将事情始末弄了个一清二楚。 按照他的处事原则,这种人不留情面地直接轰走最省事,但叶家三兄妹往后还得在月霞村过日子,闹得太僵,对他们决计没半分好处。 “拿去。” 他冷着脸从钱袋子掏出两串钱,向许大嫂子递过去,“他们三兄妹也不宽裕,你们既手头拮据,这钱我替你出。我不介意留下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儿,村里若有人问起,你只管照实了说。” “你用不着……”叶连翘一愕,忙出声阻止。 “这是我的事。” 卫策冷冰冰道:“进屋去。” “呀,这怎么好意思,让卫都头你……” 许大嫂子一脸地受宠若惊,手上却是半点不含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钱接了去,笑着对叶连翘道:“妹子,明儿我就去买药,到时候叫你侄女带来!” 话毕,欢天喜地扯着春芽便走。 卫策却是再没看叶连翘一眼,抬脚大步朝村口的方向而去。 …… 傍晚等叶冬葵回来,叶连翘立马迫不及待地将下午的事说给他听,当然,有意无意地,略去了“你忘了?”那一节。 “我就告诉你,卫策哥人其实不错吧?” 叶冬葵丝毫没有怀疑,乐颠颠地道:“他这么做,就替咱省了麻烦,钱是他出的,往后,村里人想必也不会随随便便上门讨咱的便宜——事儿他帮咱解决了,这钱,回头我还是得给他送去,不能叫他破费。” 叶连翘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手上做着饭,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在思忖,今天卫策所说的那件她“忘了”的事,究竟是什么。 “你是在开玩笑?” “你现在年纪还小……” “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 不……不会吧?! 她后背上蓦地起了一层冷汗,手上铲子敲在锅沿,发出“铛”一声脆响。 难不成,她与卫策两个,在她不记得的情况下,曾经私……私定了终身? ---------- 感谢緑小兮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c 第五十话 好事 卫策没去万大叔家吃饭,径直返回清南县城,因家中无人,便索性找了同一班的几个捕快吃酒,反倒比他娘回去得还要晚些,直到临近戌时,城中行将宵禁,方才带着一身酒气归家。 他娘万氏早早地从月霞村吃了饭回来,送走了万安庆,便一直在堂屋等他。见他熏熏然踏进门,少不得唠叨了两句,一面直感叹:“喝那么多作甚呐!”一面生起小泥炉煮水,泡了碗浓浓的熏豆儿茶给他。 卫策也晓得自己今日是有些过量,太阳穴那里突突地疼,接过茶碗赶忙抿了一口,冲他娘笑了笑:“人多,让来让去,一个没留神,便多吃了两杯。” “我就晓得衙门里不会有事。” 万氏嗔怪地看他一眼,轻叹道:“不是娘爱絮叨你,你既都到了村里了,怎能调头又离开?你二舅一家也是好心,就算你不喜欢,也得给他们个面子呀!算起来你也不小了,再过俩月就满十九,娘认不得什么人,没有门路,这终身大事上头,不就只有靠你几个舅舅多张罗吗?” 她说着就坐近了一点,切切道:“你二舅妈说,那田家姑娘挺好,模样周正,性子也和顺。她试探着同那姑娘的爹娘提过一回,人家听说是你,也是千情万愿,你……” 卫策闷闷地坐着没出声,将那茶碗捧起来,又喝了一大口。 “策儿。” 万氏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在他肩上抚了抚:“今儿你让人给你舅舅带的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你舅舅心里门儿清,这事儿便只能作罢。娘就想问你一句,你说自个儿有分寸,是不是……心里头有了属意的姑娘?是哪家闺女,多大年纪?唉,咱不图她家里多富贵,也用不着她花容月貌,最要紧往后能和你踏实过日子呀!” 若搁在平常,这档子事,卫策是断断不会轻易吐露半个字的,然而今天,他也实在是因为喝得多了些,酒劲上了头便有点管不住自个儿的嘴,没头没脑地道:“反正比田青青好看得多。” 年纪么……是小了些,不过那也不算什么,至多,也就再等个一两年罢了。 万氏闻言,心中便是一喜,一把攥住他的胳臂:“真有这么个人?哎呀这可好了,快跟娘说说,那姑娘姓啥,是城里的还是……” 话没说完,便瞧见卫策已是眼皮子直打架,手里的茶碗捧得歪歪斜斜,倾出一两点滚烫的茶汁。 万氏慌忙扶住茶碗,登时就有点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她这儿子,干的是危险卖命的营生,一忙起来便是没日没黑地奔波,辛苦劳累也就罢了,还三天两头受气…… “快去睡,别撑着了。”她站起身推了推卫策的肩,催促他快些回屋,顺手替他带上门。 至于那个姑娘,没关系,明儿再慢慢打听也不迟。 …… 那边厢,叶连翘整整一宿没能睡个好觉。 卫策那几句话,当真令她越想越心惊。 这……不应该呀! 根据叶冬葵和小丁香平日话语中透露出的端倪,从前的叶家二闺女,成日在家做针线活贴补家用,连门都很少出,按理应当是个文静乖顺的姑娘,她哪有胆子和人私定终身?根本连与卫策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吧? 可……如果不是这样,卫策今天又怎么会说出那样一番话?细细想来,他的每一个字,都分明是在让她安心,十分隐晦地想让她知道,他不会和别的姑娘有任何瓜葛…… 苍天哪,到底是闹哪样? 她越琢磨便越觉得乱,脑子里跟塞了团浆糊似的,压根儿理不清楚,焦躁的了不得,使劲在床上翻了两个身。 “二姐你干嘛呀……” 身畔的小丁香迷迷糊糊抱怨了一句。 “没事,对不住吵醒你了,睡吧。” 叶连翘敷衍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暗地里咬咬嘴唇。 算了,不管卫策怎么想,反正,她是从来没生过那方面的心思,将来也绝对不可能跟他发生任何事,他那种人…… 只要自己有主见就行,别的,琢磨再多也没用! 她长长吁了口气,呼啦一声,将被子整个儿盖过头顶。 隔天,叶连翘是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起的床,一大早就哈欠连天,免不了被叶冬葵和小丁香嘲笑了一回。 辰时刚过,春芽便抱着一包药上了门。 大约是晓得叶连翘不大高兴,许大嫂子并没有跟着来,倒替叶家姐妹俩省了不少与人寒暄的麻烦。叶连翘果真没沾手,指挥小丁香先用荞麦杆和枯矾熬的水给春芽泡脚,又让她把买回来的药浓浓熬了半锅,就着腾出来的热气替春芽熏蒸。 小丁香年纪不大,手脚却极麻利,在叶连翘的唠叨声中一丝不乱地忙活,竟是半点纰漏没出,辛苦一个时辰,送走春芽,被叶连翘大大地夸奖了两句,又是高兴又是怕羞,脸上红成一片。 下晌姐妹俩也不过各自做些杂事,晚间叶冬葵从城里回来,乐乐呵呵将一整天的见闻说给两个妹子听。 “苏四公子真不是爱挑剔的人,昨儿我不是把那妆奁匣子的图样送去松年堂了吗?今天人家就给我回了话,说是那图样很好,让我只管照着做,明天还得再去一趟,把木料取回来。” 他接过叶连翘递去的手巾,揩干面上的水,眉开眼笑地道:“你可知苏四公子预备用甚么来做那妆奁匣?嚯,货真价实的酸枝木啊!那种木料可是贵价货,从前在赵木匠的铺子上,我拢共也没瞧见几回,他根本都f="/jushenjie/">巨神界最新章节不让我碰,你说,这次我要是出了岔子,浪费人家的木料,可咋办呐!” “你的手艺我有信心,而且你也不是马虎人,肯定没问题。” 叶连翘含笑看他一眼。 “那倒是。”叶冬葵也不谦虚,嘿然点头,忽地想到什么,“哎呀,我差点给忘了!连翘,明天你要是得空,往松年堂走一遭,姜掌柜找你有事。” “找我?”叶连翘挑了挑眉,“什么事?” “他也没跟我细说,不过我估摸着,多半还跟你那买卖有关。” 叶冬葵道:“你记得不?前两日咱们一块儿去松年堂,正好遇上苏四公子,他不是好像有话想跟你说,后来又给咽回去了吗?嗐,十有八九,他那会子是还没想通透,现在拿定主意了,就再让你去一趟呗——我觉着,肯定是好事!” ----------- 感谢瑾宝。同学打赏的平安符~~~c 第五十一话 坐堂 松年堂人人待叶连翘都不错,那姜掌柜既然点名了找她,她便也不肯怠慢,翌日上午,照例守着小丁香替春芽泡过脚,张罗饭食姐妹俩匆匆吃完,估摸着这会子药铺上当是不会太忙,便一径赶了去。 苏家向来待伙计不薄,午间包的那顿饭菜色很是丰盛,伙计们吃得心满意足,趁着眼下铺子里没客,便三三两两聚在后院里说闲话,姜掌柜和曹师傅几个年纪大些的,则在前头眯着眼打盹儿,整个大堂显得十分安静。 暖烘烘的日头,在青砖地面上留下一大片斑驳的影子,这样好的天气,又是大中午,能睡上一会儿,实在是一大享受。叶连翘牵着小丁香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了一下,就有点不忍心吵醒他们,正犹豫是不是应该在外头等上一会儿,孰料那姜掌柜竟是登时醒了过来。 这姜掌柜也是松年堂的老人了,做了许多年买卖,早已养成习惯,铺子外只要有人影一晃,便立刻能引起他的注意,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不想错过任何一笔生意。 此刻看见叶连翘姐妹俩,他就赶紧揉了揉眼,和善地笑着招了招手:“连翘丫头,来都来了,还在外头站着干啥?进来,进来!” 叶连翘有点抱歉地冲他笑了一下,一脚踏进门槛里:“我是瞧着,大伙儿好像都在休息……” “呀,不忙的时候,自然理当偷闲,但若是遇见正事儿还只管犯懒,东家就该找我们麻烦啦!” 姜掌柜一面说,一面便打发伙计去沏壶浓茶来解乏:“上午我跟老曹还犯嘀咕,也不知冬葵那小子有没有把话给你带到,可巧你就来了!走,咱们坐下慢慢儿说——老曹,你也来呀,杵在那儿做啥?” 叶连翘跟着他在大堂中清净的一角落了座,少不得于曹师傅寒暄问候两句,那姜掌柜便乐颠颠道:“冬葵那小子,手脚可真是个利索的,四公子要的那妆奁匣子,他只花一日便将图样画得妥妥当当,说是最多三天就能做好。昨儿他来,我也同他商量过了,待他将李木匠那边的活计收了尾,紧接着就来我们松年堂,里里外外,把那些个木头打造的物件儿,都好生修葺一番。工钱方面,决计不会克扣他。” “这个我也听我哥说了。” 叶连翘便抿唇笑了:“您放心,我一定会盯着我哥,让他用功干活儿,他要是偷懒,别说您,即便是我也不会答应。您两位和松年堂的大伙儿,对我们兄妹都很照顾,苏四公子更是……” 说到这里,她就略顿了顿:“对了,听我哥说,您找我有事,不知……” 听这姜掌柜方才的意思,找她来好似是为了正事,难不成真与她那美容护肤的买卖有关? 一谈到这个,姜掌柜面上便立刻添了两分沉稳之色,眼中也透出一丝干练。 “你也别‘您’啊‘您’的那么客套,我和老曹的年纪只怕比你爹爹还要大些,我们叫你连翘丫头,你便唤我们一声‘大伯’就行。” 他伸了手掌,无意识地在茶杯上捂了捂,眉头轻蹙,思索着道:“连翘丫头,你可知何为‘坐堂’?” 叶连翘歪了歪头,含笑道:“姜大伯说笑了,我爹爹是郎中,这如何能难得住我?药铺里给人瞧病的郎中,不就是坐堂大夫吗?” “嗯,我问了句废话。” 姜掌柜摇头一笑:“松年堂开了这几十年,兼卖生药、成药,铺子上无论炮制师傅、抓药师傅,在整个儿清南县城,都可算作是一等一,却向来只卖药,从未请过一个坐堂大夫,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这……算是在考她? “我要是说错了,您……两位大伯可别笑话我。” 虽不知他此举的目的,叶连翘却仍是低头仔仔细细考虑了一番,沉声道:“苏四公子为人善良有情义,不管城中有谁需要帮助,都愿意施以援手——我觉得,他这样的性子,总不会是凭空而来,想必他家里的长辈行事风格也是如此,这应是他家多年的传统。” 姜掌柜略略颔首:“所以?” “清南县城中,医馆有好几间,大大小小的药铺更是不少,多数药铺,往往都会请上一两位坐堂大夫,替人抓药之余,兼顾诊断些小病候,与人方便,自个儿也能挣上两份钱。苏家在清南县是望族,为人处事又是有名地厚道,若是松年堂也有坐堂大夫,那么医术定然是城中的佼佼者。如此一来,城里百姓一旦有病痛,不消说,肯定会直奔这里而来——松年堂之所以不请坐堂大夫,就是不愿抢了其他药铺和医馆的生意。” 叶连翘说罢,轻轻吐出一口气:“两位大伯,我说的对吗?” 姜掌柜与曹师傅两个对望一眼,面上不约而同露出点笑模样。 “连翘丫头这小脑瓜,果真是好使的,松年堂没有坐堂大夫,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姜掌柜赞许地点点头:“苏家要名有名,要财有财,就连开一间药铺,药材也比别处齐全,本已占了不少便利,就无谓再在这上头掺和。不过……” 他抬头看了叶连翘一眼:“连翘丫头,倘使我说,现下松年堂想请你来坐堂,你可愿意?” “我?!” 叶连翘唬了一跳:“您别开玩笑了,我怎么行……” “你别慌。” 曹师傅拍拍她的肩:“自然不会是请你来当大夫给人瞧病,你看看这老姜,瘦得跟猴儿一样,一副精明相,又怎会生出那等蠢念头?” 话音刚落,小丁香便噗地乐了,忙不迭捂住嘴。 姜掌柜狠狠瞪了曹师傅一眼,哧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转头和和善善地看向叶连翘。 “是这样。丫头你这一向,在清南县城也算是出了名儿了。别的不说,就你做的那一罐七白膏,还有替薛夫人医治脱发一事,都在城中贵夫人中掀起了一番议论。你这行当,与药材息息相关,同松年堂可说是甚为合衬,请你来坐堂,一方面是给城里百姓行个方便,令他们不必费脚程往月霞村一趟趟地跑,另一方面,这钱,松年堂也有兴趣与你一块儿赚。” 叶连翘心中一动,却没急着发问,只静静望着他。 “你做的这营生,三十六行里少见,在整个清南县,更是独一份。” 姜掌柜微笑道:“大伙儿都抢破头的买卖,松年堂不想与人争,但你这独一份的买卖,我们倒有心占个先儿,你意下如何?” --------- 感谢安雀mm打赏的平安符~ c 第五十二话 斟酌 小桌上,茶壶与盖子之间的缝隙泄露出一缕热气,袅袅升到半空中,带出一股清醇的茶香。 叶连翘没有立刻答话,只管垂眼思索,一旁的姜掌柜和曹师傅似乎也不着急,悠悠闲闲坐着等,唯独小丁香,许是没太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满面都是好奇。 少顷,姜掌柜再度开了口。 “连翘丫头你既做了这一行,便不会打算单靠售卖自制的面脂膏子和生发油来赚钱,我估摸着,十有八九,你应是在心里琢磨过开一间铺,对吧?” “嗯?” 叶连翘抬起头来。 开铺,这当然是她的愿望。首先,如姜掌柜所言,她并不想只单纯地出售各种美容用品,而更愿意一对一地替人解决各种美容护肤上的烦恼,若能有一间正经的铺子,决计要方便得多;这其次嘛,从挣钱的角度来说,商铺的收入,也无疑更加稳定。 只不过,这就必然涉及一个本钱的问题。 前两天,为了“教育”小丁香,她是专门将钱罐子翻来看过的,他们兄妹三个眼下所有的财产只得六贯挂零儿,开铺于他们而言不啻为天方夜谭——这一点她自然非常清楚,可是,姜掌柜忽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似是猜到她心中的疑问,姜掌柜呷一口茶,不等她答话,便淡笑着道:“要想开铺,手头必然得银钱充足,松年堂开了这许多年,还算是有点口碑,你若与我们同做这买卖,铁定能比你现在赚得多。另外,你们兄妹家在月霞村,对城里的情况或许不大清楚,有件事要叫你知道——整个清南县城,绝大多数的商铺都在苏家名下。” 前半句说得倒是不错,可这后头半句,听着怎么就让人不大舒服呐? 叶连翘稍稍皱了一下眉,那姜掌柜却又紧接着道:“你莫要误会,我这话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手头攒够了钱,随时可离了松年堂,去做自个儿的买卖。到那时,苏家可以以一个格外优厚的价格将铺子租给你,咱们照旧能继续合作,你若是有疑虑,咱们大可以白纸黑字把这些个条条款款都写下来,摁了手印儿,就算将来生了龃龉,也能有个依凭。” 他这番话,都可算是滴水不漏,但说一千到一万,姓苏的一族家大业大,日后若是有甚么争执,似叶家三兄妹这等小小的蚊子腿,还不是只有吃亏的份? 不过…… 说实在的,叶连翘还真是有些心动。 松年堂在清南县是有历史、有口碑的,若是与他们合作,就必然能享受到各种各样的便利,真真儿可算得上是一条捷径。 今日虽是姜掌柜出面同她谈,但从他口口声声提到“苏家”来看,这事儿摆明了是苏时焕的意思。那人的名声在清南县可是响亮得很,就算是顾着自己的脸面,行事也应当不会太出格。 “我想问问……” 叶连翘看了满面懵懂的小丁香一眼,沉下心:“姜掌柜,我想问问,您所说的‘合作’,具体是怎样的?” 那姜掌柜这些年见的人多了去了,一听这话便晓得有门儿,当下往曹师傅那边瞟了瞟。 曹师傅立即会意,冲叶连翘一笑,起身回到了柜台后。 姜掌柜看着他走远,便微笑道:“是这么回事。之前你也瞧见的,我们这药铺的内堂之中,还有好几间空着的屋子,若连翘丫头你肯来,我便将那里都拨给你用。平日里,你不必真个在大堂里候着,假使有客上门,直接去后头找你就行。” 叶连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你这一行,光顾的多半是妇人,到时候,我会格外给你新请两个女伙计。你的药方我们不沾手,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你要是愿意,尽可以说出来同曹师傅他们商量。铺子里的药材,你自管随便取用,收入另做一本账,每月结算,你与松年堂三七分,你意下如何?” 本钱不用自己操心,利润三七分,算是很合理了。 叶连翘其实已经很动心,却并不预备当场应承,仔细想了想,深吸一口气。 “您的话我都听明白了,可这事儿,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还是得回去同我哥商量一下。” “这是当然。” 姜掌柜很是痛快:“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你回去跟冬葵慢慢合计,不着急。刚巧他这两日不是就要来松年堂修葺各种物件儿吗?你需要甚么家什,就先和他说说,他要是能做,正好到时候一气儿做了,咱也省事些。” 他仿佛是笃定了叶连翘最终一定会去松年堂“坐堂”,叶连翘与他告别回了村里,晚间便把事情同叶冬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叶冬葵坐在门口削木头,半晌没开腔,许久,方才谨慎地回身看了她一眼。 “这个事……你要是觉得行,我没意见。” 他皱着眉,缓缓道:“往后你想开铺,这事儿,我多多少少心中有数,单靠咱兄妹三个,也不知啥时候才能攒够了钱。松年堂要名头有名头,要财力有财力,跟他们合作,对咱肯定是有好处的。我琢磨,你可能是担心会出差错,嗐,说白了,不管做什么事,想挣钱,不都得担风险吗?好歹……松年堂是棵大树。” “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叶连翘笑着颔首:“容我再考虑考虑,过两天,我再去给姜掌柜回话。” …… 晚饭之后,兄妹三个收拾齐整,小丁香早早回里屋睡下,叶连翘与叶冬葵说了几句话,又去灶房看了一会儿书,也便烧水洗漱,将只剩两天份量的外敷药在额头厚厚涂了一层,蹑手蹑脚地往屋里去,正要推门,却蓦地听见一阵嘈杂声。 月霞村的夜晚十分宁静,连声犬吠也不闻,正因如此,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便显得格外响亮,似是有三五个人远远地跑过来,脚步声凌乱,小声议论着什么,最后,停在了叶家门外。 “砰砰砰”,砸门声响了起来,唬的人心惊,叶连翘立马顿住脚,外间小床上的叶冬葵,也呼啦一声坐了起来,沉声喝问:“谁?!” “请问,是姓叶的吗?麻烦给开开门,有急事!” 叶冬葵犹豫了一下,下床拔掉门闩,外头是三四个陌生人,手里举着明晃晃的火把,映出满面仓皇。 “有什么事?” 他疑惑地将几人打量一遍:“你们不是月霞村人吧?” 为首的男子焦灼不安,慌慌张张道:“叶连翘姑娘是住在这里吧?我们姓曹,是从县城里来的,我爹是松年堂的抓药师傅。这么晚了来打扰,实在是对不住,听我爹说,叶姑娘对医治伤疤深有心得,能不能……随我们进城一趟?” c 第五十三话 夜诊 “现在?” 叶冬葵满面愕然,不由自主回身瞅了瞅站在稍远处的叶连翘。 就算要治疤,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呀,这大晚上的…… 门外的几人也晓得眼下这辰光,叶冬葵不会轻易放他们进屋,便拼命往前挤了挤,将大门堵个严严实实,为首的男人心急火燎道:“小哥,我们知道不该这么晚来搅扰,这不是……实在没辙了吗?那叶姑娘是你妹子吧?咱俩年龄虽差得多,但你也是当哥的人——就是刚才,我家里最小的妹妹,一盏热灯油,全泼在脸上了……你说,这要换了是你,能不着急?” 叶冬葵登时愣住了,而一旁的叶连翘,则听得心肝儿一颤。 下午她才将将与曹师傅见过面,彼时那老先生还乐乐呵呵的,不想晚上就出了这等事。姑娘家对容貌看得最为紧要,这脸上受伤的滋味,她可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也顾不得许多,急急一步踏到门前,拧眉道:“请郎中了吗?” “你便是叶姑娘吧?” 男人见着她,立刻面露欣喜之色:“我们出门前,已另外打发人去请郎中,但我妹那伤瞧着挺重,只怕会留疤,所以我爹才让我们来请你,盼着你能同郎中一块儿斟酌该如何医治。不过……” 他不自觉地往叶连翘额头扫了一眼,迟疑道:“姑娘这是刚敷上药?听我爹说,姑娘额上的伤疤就是自己想法儿治的,如今已好得七七八八。这药膏,自然是有奇效,只是黑乎乎的不大好看,你……不愿意就这么出门吧?” “不打紧。” 叶连翘摇摇头:“大晚上的也没人看我,就这么去吧。方才我听见外面打更,已经过了戌时了,五刻就要关城门,耽误不得,咱们这就走。” 说罢立即跑回里屋,将头发拾掇得齐整些便要出门。 这边厢,叶冬葵也急吼吼地将衣裳穿戴好:“我同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叶连翘看他一眼,“丁香还在家呢,你……” “得了吧!” 叶冬葵把眼睛一瞪,往门外努努嘴:“人家心疼妹子,你去一趟是该当的,但我怎么可能让你深更半夜单独跟着陌生人在外头瞎走?我自个儿的妹子,我也担心啊,别跟我废话!” 话音未落,人已是抢先跳出门去。 叶连翘心下感动,禁不住在他身后,笑弯了嘴角。 …… 兄妹俩先把小丁香送去隔壁孙婶子那儿托她照应,一行人便马不停蹄地往城里跑。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关城门之前入了城,犹自不敢歇,一路狂奔着冲到位于甜酱胡同的曹家,刚踏进院子,身后便传来悠长的铜锣和竹梆声。 二更天,宵禁开始了。 四下里,家家户户早已吹灯歇下,唯独曹家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曹师傅几乎是立刻从堂屋里迎了出来,瞧见叶连翘和叶冬葵,便是长叹一声。 “连翘丫头,葵小子,这么晚了,给你俩添麻烦……” “曹大伯,您总说不让我同您讲究那些个虚套,既如此,您就更不用和我这做小辈儿的说客气话了。” 叶连翘朝他笑笑:“您闺女在哪儿,我想先瞧瞧她的情况。” “就在堂屋。” 曹师傅忙不迭往旁边让了让,将她引进屋,又安顿叶冬葵去了另一处喝茶休息。 堂屋里挤了五六个人,或站或坐,还有人极不安生地来回走动。幸而这屋子还算宽敞,窗下留出来一个空儿,半旧的躺椅上倚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左半边面上敷着用凉水浸过的手巾,遮住了伤处,看不分明。 叶连翘心中有点吃惊。 她还以为,以曹师傅的岁数,他闺女起码也有十七八了,却不想竟是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中年得女,全家免不了偏疼些,怨不得一个个儿都这样紧张。 那姑娘身侧,还坐了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瞧模样打扮,倒像是个郎中。他坐在那儿,满脸是明明白白的不耐烦,转头看了叶连翘一眼,面色立时就是一变。 “老曹,你非让我等着,就为了等她?你脑子被炮仗炸了吧你?她毛还没……” “谢先生莫要瞧不起人。” 曹师傅这会子也是心焦,没耐性好言好语地敷衍,皱眉道:“这姑娘姓叶,前些日子城里有钱人家夫人个个儿追捧的七白膏,就出自她的手。医术她自是半点不懂,但论及让我闺女不留疤,脸上光生生,你却未必能赶得上她!” 那谢郎中这才不言语了,气咻咻把脸侧过一旁。 叶连翘没心思在细处上与他计较,转头冲他笑了一下:“先生可是已替曹姑娘瞧过?” “你那么能耐,问我干嘛?自个儿看呗!”谢郎中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 曹师傅气得不轻:“谢先生,我请你来,又不会短了你的诊金,你何必如此?” “没事儿,我自己看。” 叶连翘回身冲他摆摆手,三两步走到那姑娘面前蹲下,眯起眼对她一笑。 但凡烫伤的人,稍微严重一点,疼痛便非常剧烈,莫说是一个女孩儿,即便是男子也难以忍受。许是因为疼痛,那姑娘一直有些恹恹的,然而看见了叶连翘的笑容,她也立即咧了咧嘴,下一刻,就因为牵动伤处,“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好了好了,你别笑。” 叶连翘轻轻拍一下她的肩:“我现在要拿开手巾瞧瞧你的伤口。你放心,我手脚轻,绝对不会弄疼你,你信我好不好?” “我不怕疼,你只管看。”那姑娘马上点了头,小声道,“我听我爹提起过你,他说你额头上原先有块疤,自个儿给治好了,那个黑乎乎的药膏,就是祛疤的吧?真够难看的——不过你长得挺好看。” “不许说话。” 叶连翘含笑睨她一眼,小心翼翼将凉毛巾揭了去。 这姑娘长了一张可爱的小圆脸,平日里瞧着应是很招人喜欢,但此刻,她左边面颊从颧骨到下颌,遍布着十数个大大小小的燎泡,连带着周围的皮肤也有些发红。 “我得摁一下你旁边的皮肤,看看伤口到底有多深。”叶连翘交代了一句,立马伸出一根手指,将那姑娘鼻翼两旁的皮肤稍稍往下压了压。 创面湿润、创底鲜红、局部红肿水肿、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多亏她这些日子只要一有空,便常常翻看苏时焕给的那本医书,眼下经过仔细检查,便能断定,这姑娘的烫伤虽然瞧着吓人,实际上却并不非常严重,只要医治得当,半个月至二十天就可痊愈,不大会留下瘢痕,但很有可能出现颜色沉积。 “别担心,情况不算糟。” 她宽慰了那姑娘一句,紧接着却又忍不住埋怨:“你也太不当心了,这到底怎么弄的?” “说到这个我就生气!” 不等那姑娘开口,站在门边的曹师傅便怒气冲冲地抢着道:“家里孩子多,这丫头,都当了姑姑了,还是成天没大没小,跟着侄子辈儿的疯闹。小娃子玩起来手上没轻重,撞翻了油灯,正好全泼在她脸上!纪灵儿,我看你就是活活想气死我!” 原来这姑娘叫曹纪灵…… 叶连翘回了头,就见曹纪灵偷偷别过脸吐了吐舌头,正掌不住要笑,又听得曹师傅问:“谢先生,连翘丫头,这闺女满脸都是燎泡哇,依你们看,要不要干脆一气儿都给挑破?” “这个不必。” 谢郎中许久没出声,这会子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伤处不在关节等容易活动到的地方,倒不如等燎泡自行消去,若是一个个挑破,皮都粘在伤口上,只会更加疼痛难忍。” 叶连翘从医书上看见过这种说法,知道谢郎中并未说错,只是…… 她又回头看了看曹纪灵,就见那姑娘正冲她俏皮地眨眼。 这曹姑娘,看来是个活灵活跳的性子啊,如果是这样…… 她原本不想说,以免惹得那谢郎中更不高兴,但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轻声道:“我觉得……还是把燎泡都挑破了好些。” ---------------------- 感谢瑾宝。同学打赏的平安符,谢谢~~ c 第五十四话 照顾 谢郎中行医数年,于清南县城中,虽不是顶顶有名的那个,却也颇有些声望,一旦他下了诊断,旁人便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哪敢出言置喙? 头先儿他足足等了叶连翘半柱香的时间,心里已经非常不满,眼下,这黄毛丫头居然还敢驳他的话? 真是……火大! “你懂个……” 他狠狠瞪了叶连翘一眼,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把即将喷薄而出的恶语咽下,悻悻然道:“你懂甚么?燎泡挑破,都粘黏在伤口上,那得多疼?你可不要满嘴胡说,我开始行医那阵儿,恐怕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没出来呢!” “您说的是。” 叶连翘弯起嘴角,柔柔顺顺冲他一笑:“您是县城里有名的郎中,医术和经验都没话说,对于火烫伤,您的处理方法自然十分妥当。不仅如此,您还考虑到姑娘家怕疼,真正是医者父母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被她捧了两句,谢郎中便是有气也发不出,“哼”一声,将脑袋别过一旁。 “我是这么想的。” 叶连翘丝毫不觉气馁,笑盈盈道:“这伤若是搁在一般人身上,医治时自然是最好不要触碰那些个燎泡,由着它慢慢吸收,至多三四日,便会自行消下去。但我看这曹姑娘……” 她回身看了曹纪灵一眼,顺便也朝曹师傅的方向瞟了瞟,不紧不慢道:“这曹姑娘瞧着是个活泼人,之前受伤便是因为与人没轻没重的疯玩,这会子都疼成那样了,仍然憋不住想笑……您说就她这活跳跳的性子,能管住自个儿吗?” 谢郎中略怔了怔,脸色就不似方才那般难看了,只是语气仍旧不耐烦,皱起眉嘟囔:“你接着说,卖什么关子?” 叶连翘便笑了:“曹姑娘现在受了伤,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泡,她爱笑爱说话,万一一个不小心,表情夸张了些,便很有可能会挤破水泡,造成感染,耽误医治不说,将来也许还会因此而留疤。与其这样,倒不如将水泡从边缘处刺开,挤出渗液,再妥当上药包扎。一来水泡的皮对伤口其实也是一层保护,二来,也能让人更安心,您说呢?” 谢郎中回头瞟她,仿佛有话要说,却到底没开腔。 叶连翘接着道:“您是位替病人着想的好郎中,我却只是个乡下丫头,论医术,我连您的一根小指头也赶不上。但无论如何,我到底是个女孩儿,比您更容易了解曹姑娘的性格——这恐怕也是我唯一占便宜的地方了。” 从头到尾,她始终这样言笑晏晏语气温和,那谢郎中被她哄得心里舒坦不少,沉思片刻大手一挥:“算你说得有理,既如此,就把那些个大的燎泡都挑破了吧!” 一边说,一边就取出银针,仔仔细细消了毒,蹬蹬蹬行至曹纪灵面前,立即就要动手。 他正经是位郎中,手法专业,这种情形下,叶连翘自然没有胡乱掺和的道理,于是便走到曹纪灵身侧蹲下,递了只手给她。 “可能会有点疼,我的手借给你捏——你可别太使劲啊!” 曹纪灵被她方才那番“大笑可能会挤破水泡”的说法给唬住了,嘴角都不敢咧一下,死死板着脸,唯独两颗眼珠儿骨碌碌地转,毫不客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 谢郎中虽说脾气不大好,医术却十分扎实,只花一顿饭的工夫,便将曹纪灵脸上的大水泡处理妥当,用盐水清洗之后,敷上薄薄一层药膏,再干净利落地包扎起来,特意包得紧了些,将伤口稳稳压住。 整个过程中,曹纪灵一声都没吭,疼得冒汗却没法子挤眉弄眼,只能一个劲儿地咬牙,顺带将叶连翘的手捏得发红。 诊治已经结束,只要照料周全勤换药,半个月就能痊愈。那之后,颜色沉积的问题,便得靠叶连翘来解决了。 曹师傅打发儿子付了诊金,将谢郎中送出门,这边厢,因为刚受伤的人夜里容易发热,全家人便围在一处讨论,得留个人在曹纪灵身边照顾。 “要不我陪着吧。” 叶连翘笑着道:“横竖这会子我也出不得城了,怎么都要在您家里打扰一宿,方才有谢郎中在,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索性陪曹姑娘将就一晚得了。曹大伯你们明天还得上工,只有我是闲着的,你们要是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 曹师傅也是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再想到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叶连翘还懂些医药,倘若夜里曹纪灵有什么不妥,有她在,总比其他人更要令人安心,便也没推拒,万般感慨道:“连翘丫头,今儿真是多亏你了。” “您别忙着跟我道谢,我还得麻烦您照应我哥。” 叶连翘眯了眯眼:“他明天还要干体力活儿,得养足精神,请您……” “这个哪要你多说?床铺已经张罗好了,指定让冬葵那小子睡个好觉!” 曹师傅赶忙答应,指挥家里人将曹纪灵送回房,又少不得多嘱咐了叶连翘两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歇息。 叶连翘将众人送出门,要了热水来替曹纪灵擦了擦手脸,便在桌边坐下,托着腮盯住她瞧。 曹纪灵被明令禁止说话,就只能盯着床头发呆。折腾一晚上,想来也实在是累了,没一会儿工夫,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宿并没有出任何岔子,叶连翘守了大半夜,有点撑不住,伏在桌上打盹儿。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蓦然听见细弱地说话声。 谢家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儿,听上去,那声音应当正是从院子里传来的,悉悉索索断断续续,听得并不分明。 又过了一阵,房门便是吱呀一声响,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在她肩上推了推。 “叶姑娘,叶姑娘,醒醒,你额头上的药膏,得洗掉才行呐。” 叶连翘一个激灵醒过来,猛地一睁眼,才发现天已大亮。 床榻上,曹纪灵仍安稳睡着,身畔立了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看模样,应当是曹师傅的大儿媳。 眼睛冷不防遇见强光,很有点不适应,叶连翘忙不迭捂了捂眼,迷迷瞪瞪道:“大嫂,现下什么时辰了?” “过了辰时了。”那妇人柔声答。 “这么晚?” 叶连翘忙跳起身:“我得赶紧把药膏洗掉,不过——” 她疑惑地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您怎么知道?” 妇人笑着摇摇头:“我去给你打水。” “不用了,我自己去灶房就行。” 叶连翘哪肯让她伺候,揉着眼走过去拉开门,一抬头,便见院子当间儿站了个人。 明晃晃的太阳地里,那人浑身都好像镀了一层金,闪闪发着亮光,笑容温和清淡,沉声道:“叶姑娘。” “……苏四公子?”叶连翘有些愕然,“这么早,您怎么……” “听说老曹的闺女被灯油烫伤,我来瞧瞧能不能帮上忙。” 苏时焕微笑着将一盆深绿色的物事朝她晃了晃:“这罗帏花,是我一位岭南的朋友送的,能医烧烫伤,帮助伤口愈合,我便拿来给她试试。” ------------- 感谢风晨日夕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c 第五十五话 决定 叶连翘垂下眼,朝苏时焕手中望去,便见那深绿色的物事,原来是一株盆栽,叶片约莫三寸来长,生得肥厚碧绿,边缘和顶端布满小齿。 罗帏花这名号,她从未曾听说过,但眼前这玩意儿,不就是芦荟吗? 这东西对于烧烫伤的确很有好处,然而却是外来货,在现今的大齐朝十分少见,真真儿能配得上“珍贵”二字。论起来,曹师傅也不过是苏家众多产业之中一间药铺的抓药师傅而已,他闺女受了伤,苏时焕竟能如此慷慨…… 人品真是没话说啊! 她盯着那株盆栽看了许久,脑子里乱七八糟跑些不着调的念头,苏时焕便微微笑起来,唤她一声:“叶姑娘。”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叶连翘这才省起自个儿原本是打算去洗脸的,忙冲他笑了一下,拔脚就往灶房的方向去。都蹿出去好两步了,忽又回转身,接过他手里的罗帏花。 “这个交给我吧。” 话音未落,人便跑了个没影儿。 大清早的,曹家上下一片忙乱,人人都在张罗手头的事,苏时焕便也没进堂屋,自己动手搬了张椅子,就在院子里落了座,曹师傅慌慌沏了茶来,陪他坐着闲聊天。 “昨儿个,实在多亏了那叶家闺女了。大晚上的被扯到城里来,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门,连口水都没喝,就忙着去瞧我家纪灵儿,在床边守了一宿呐!” 曹师傅摇头叹息道:“她哥不放心,陪着一块儿来了,只怕没能睡个安稳觉。就这样,人家两兄妹却一句怨言没有,照样笑呵呵的——两个孩子都踏实有善心,将来走不了歪路,怨不得他们的爹能这么放心。” 苏时焕思索着颔首:“嗯,他们两兄妹,确实不错。” “连翘那丫头,还是个嘴甜的。” 曹师傅一拍手,啼笑皆非地接着道:“昨晚上我请了那谢郎中来给我家纪灵儿治伤,四公子您也晓得,他那人是出了名的刁钻乖张火气大,一句话不合他意,立马就要跳脚,谁成想,居然被连翘丫头三言两语就给糊弄得没了脾气!哎呦呦,我那会儿正发愁,也没心思琢磨别的,过后想起来,真觉得好笑!” 正说着,叶连翘便捧着个盘子从灶房里出来了。 额头上黑色的药膏已被尽数洗去,十几岁的姑娘,本就天然拥有好气色,再加上她因为做了美容养颜的买卖,自个儿也就格外注意保养,虽是乡下丫头,却是红唇娇艳艳,面庞细嫩剔透,在太阳下泛着莹莹的光。 曹师傅听见脚步声回头,随即就是一怔,小声嘀咕:“噫,这年轻姑娘就是占便宜哩,一宿没咋睡,怎地瞧着还如此……” 这当口,叶连翘已经来到他二人面前,笑吟吟道:“罗帏花的叶片,就是要用新鲜的才好,里头的汁子对伤口愈合极有好处,而且对烧烫伤最有效果。我马上就给曹姑娘涂抹一回,以后每天涂三次,那几个被包扎起来的水泡,等过两天拆了纱布再用,曹大伯您别忘了。” 刚摘下来的罗帏花叶子,被她用小刀横着割开,饱满的汁液有些许渗出,滴在盘子里,倘若凑近一点,能闻到一股非常清爽的气味。 “行,行行。”曹师傅连连答应。 一旁的苏时焕却是眉头轻轻一动:“叶姑娘,这罗帏花在大齐朝不是常见东西,你怎么知道该如何使用?” “我爹是郎中啊。” 叶连翘想也没想,张嘴就答。 好吧,那个叫叶谦的男人,直到现在她还没见过呢,却已经被用来当了好几回的挡箭牌,而且越用越顺手。本来就是嘛,她爹是郎中,还是游方郎中,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碰上了稀奇古怪的物事,回来跟自家闺女说一说,也很正常呗! 毫不意外的,苏时焕轻易就信了她的话,没再追问下去,眼见得她踏上台阶,却又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苏四公子还有事儿?”叶连翘回过头。 “我是想问你,考虑得怎么样?” 苏时焕淡笑着道。 叶连翘当然明白他所指的是去松年堂坐堂一事,心想自己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没有必要再往后拖,于是含笑点点头:“我想好了。” 苏时焕显然对她的答案很满意,笑容拉大了些:“如此甚好,既这样,这一两天你就开张单子出来,需要甚么家什,置办哪些物件,考虑周全之后交给姜掌柜,倘若你哥能做,就让他顺手一块儿给做出来,别的再打发人去买。另外……” 他低头想了想:“虽说你是来坐堂,不靠售卖面脂膏子之类的东西赚钱,但那起常用之物,铺子上多多少少还是该备着点。趁着这几天店里还在收拾,你好生琢磨,估计哪几种产品会受欢迎,就先制一些——从现在开始,松年堂的药材你可随意使用,不用再付钱。” “好。” 叶连翘脆生生地应了,抿唇一笑,转身钻进曹纪灵的房间。 …… 经过一夜,曹纪灵的伤情稳定下来,伤口处理妥当,又有苏时焕送来的罗帏花帮助痊愈,叶连翘便也不用再守着,叶冬葵直接从曹家去了李木匠的铺子,她则自顾自回了月霞村,临走之前同曹师傅商量好,等将来解决了曹纪灵的伤疤问题,再收诊金不迟。 接下来一段日子,叶家三兄妹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叶冬葵在李木匠那里结了一贯半的工钱,隔天便又去了松年堂干活儿,半点不耽误;叶连翘领着小丁香一趟趟地在城里和村间来回,足足采办了几大包药材,开始着手制作各种美容产品。 广受欢迎的七白膏自然不能少,各种各样的洗面粉、玉容膏也必定是常备之物,此外,妇人们爱搽的头油,也专门制作了有油无油两种,为的就是不让薛夫人那种情形再发生。 与此同时,松年堂也正式开工修葺了。 按照姜掌柜的吩咐,这一番修整工作并没背着人,每日里铺子上照常做着买卖,叶冬葵便前前后后叮叮当当一阵敲,动静儿大得很。 松年堂素来价格公道态度好,往来的买药人着实不少,进了店门,听见响动,便少不得要打听上一句。 每每此时,小学徒便理直气壮地道:“前段日子,制出那七白膏的叶家姑娘,你们可知道?她可不是只会做面脂膏子,从头顶到脚底,只要是容貌上有烦恼,她都能解决,本事大着呢!松年堂请了她来坐堂,眼下正是在给她打造各种物件儿,往后你们有啥不妥只管来,一准儿能瞧见她!” 松年堂背靠苏家,这话的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叶连翘即将去松年堂坐堂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清南县。 薛夫人向来与叶连翘投缘,得知此事,自然满心里替她高兴,其余那些个同叶连翘常往来的妇人,也都纷纷觉得如此一来,往后要找她就方便许多,也都很是欢喜。 消息传得太快,不几日,城中便是人人皆闻。 叶连翘仍是城里乡间不断穿梭,这日午后,她照例领着小丁香去松年堂取药,便被人在门口堵了个正着。 c 第五十六话 无赖 彼时,叶连翘将将拣定几包药材,蹲在大门口光线充足的地方清点,小丁香忙着把药材一样样递给她看。 “猪牙皂角两斤,白附子、藿香各一两五钱、密陀僧、山柰各三两,还有白僵蚕……好像都齐了吧?” 小丁香很是认真地将药材数了两遍,抬头道:“不过,白僵蚕是什么,该不会……” 叶连翘头也没抬:“对,你猜的没错,就是那种吃桑叶的虫。” “咦,好恶心。”小丁香万般嫌弃地咧了咧嘴,皱起鼻子躲到一旁。 叶连翘倒是习以为常,混没在意地笑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她连水蛭煮的药汤都捏着鼻子往下灌,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如今这区区几只蚕,她哪里还会怕? 中医汉方美容,原本就主要是以各种药材为主料,辅以动物油脂制作各种油膏,真要说起来,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纯天然”啊! “这么多药,咱俩拿不了,先拿一半儿,剩下的让哥干完了活儿给捎回去。” 她转头对小丁香吩咐了一句,刚想起身去后院同叶冬葵打招呼,冷不防一抬眼,就见门外的台阶下立了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苍青色的布袍,瞧着不甚干净,双手抄在胸前,眉头稍稍拧起,透出一股不耐烦的神气,正冷冷望着她。 看样子,他恐怕已经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了。 叶连翘凭空给唬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往后退,腰脊刚巧撞在门口一张长桌的桌角,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连揉一揉也顾不上,张口结舌道:“你……你在这儿干嘛?” 真是活见鬼,人人都说衙门里那些个捕快成天忙得脚不沾地,遇上案子多的时候,从早到晚连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可……这家伙却为何如此清闲,有事儿没事儿地跳出来吓人? 想到早几日在自家门前,他说的那三两句含义不明的话,叶连翘心里就更是窘得慌,清了清喉咙强自镇定:“我问你话呢!” 卫策抬了抬眼皮,朝她脸上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瞟,凉浸浸道:“把药给我。” “干什么?”叶连翘满脸防备,“这些药是要用来制作各种养颜物品的,虽说不用我花钱,但也不能随随便便送人,你需要什么自己买行吗?” “你……” 卫策像看白痴一样,眸子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我的意思是,你和丁香不是拿不了吗?我帮你送回月霞村,顺便,有话问你。” “不用了,真不用了!” 叶连翘登时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我哥就在松年堂干活儿,回头让他拿回家就行,再说我跟你好像也没……” 没什么可说的吧? 她那模样就跟受惊了的兔子似的,小丁香在她身侧看得一头雾水,伸手拽拽她袖子,小声道:“二姐,这不是卫策哥吗?你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叶连翘扭头狠狠瞪了小丁香一眼,那边厢,卫策则根本懒得跟她废话,左右四顾,从往来人丛中随便揪住个过路的汉子,淡淡道:“知道月霞村怎么走吗?” 那汉子满面莫名,露出一脸呆相,然而却眼尖得很,往他腰间一扫,立刻恍然,挤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知道,当然知道,就在城外十里嚜,那地方好找!您有啥吩咐?” “帮个忙。” 卫策指了指叶连翘和小丁香:“两个姑娘置办了许多药材,自个儿拿不动,你给送一趟。” “这……” 那汉子闻言便是一愕。 青天白日好好儿地在路上走,竟突然被捉住当苦力,这事儿搁谁身上能愿意? 他正琢磨着该如何推脱,叶连翘便急急奔了来,连连冲他摆手,赔笑道:“不用劳烦,我自己能拿,多谢了。” 汉子如蒙大赦,瞬间调头就跑。卫策倒也没为难他,回身看叶连翘一眼,径直走到街对面的一个卖水果的小摊跟前。 “樱桃瞧着不错。”他用下巴点了点摊子上的小筐,“刚摘的?” 摊档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瞧见卫策,免不了也惊讶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 “呀,卫都头,今儿怎地有空来街上逛逛?” 中年人同样是满面堆笑:“可不是?樱桃都是早上刚摘的,可新鲜了,您看看,还挂着露珠儿呐!” 一边说,一边随手抓了个纸袋子,往里装了一捧樱桃,狠狠心,格外又抓了一大把塞进去。 “您几位做捕快,常年风里来雨里去,又危险又劳累,全靠你们,咱老百姓的日子才能过得安稳。也没啥好东西可谢您,樱桃的时日短,一年里,也就这小半个月能吃到,这点子,您拿回去尝个鲜儿。” 卫策自然不会跟他客气,不假思索,伸手就纸包接了过来。 叶连翘:“……”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分明是晓得她十分厌憎他欺负人、占老百姓便宜的行径,这会子,就偏偏要做给她看,若是不搭理他,任由他胡来,保不齐再过一阵,他就要去强抢民女了! 平常看上去不言不语,甚至还有点木讷的人,没成想,居然是个无赖! 她实在是气得不轻,却又没法子不理,怒冲冲跟过去,对水果摊老板没好气道:“多少钱?” “啊?”中年人挠挠头,强笑道:“送给卫都头吃的,哪好意思收钱?姑娘……” “哎呀!” 叶连翘使劲跺脚,估摸着方才他给卫策的樱桃总有一二两,便索性直接数出三十个钱,递了过去。 清南县这地界每年能吃上樱桃的时间很短,价格也就难免偏高,她自个儿还舍不得买来吃呢,今天是倒了什么大霉,居然帮别人付账! 卫策也没拦她,看着那中年人想收钱又不敢收的模样,心中突地起了一种异样感觉。本想问叶连翘一句“我买东西你付钱,这是甚么道理”,却到底知道分寸,没有贸贸然出口。 叶连翘钱袋子大出血,恼火得简直想打人,死死皱起眉望向他:“你究竟想怎么样?!” 卫都头眉梢一挑,语气不起半点波澜:“把药给我。” 松年堂内,曹师傅瞥见叶连翘在外头折腾了半天,忍不住开口唤她:“丫头,出了啥事,要帮忙不?” 这样的事,叶连翘怎么可能让他相帮?若是动静再闹得大些,把在后院儿忙活的叶冬葵也给招出来,那就更不合适。左右无法,她只得应了声“没事,我这就走”,捡起大门口的药材包往卫策怀里一丢,抢先往南城门的方向而去。 …… 这一路上,三个人走得很沉默。 小丁香紧紧攥着叶连翘的胳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卫策,低低道:“二姐,卫策哥不是说有事问你吗,他怎么不说话?” 这个问题,你二姐我也很想知道好吗? 叶连翘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又朝前走了一段儿,实在觉得气不过,猛地转回身。 “我说。” 她挡在卫策身前,把心一横:“你是捕快,又不是恶霸,成日被人‘都头’前‘都头’后地唤着,干的却是占老百姓便宜、欺负人的勾当,就不觉得亏心吗?人家指望着你保清南县安宁,你居然……” “你也知道我是捕快。” 不等她把话说完,卫策便沉声应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叶连翘有片刻纳闷,再仔细一琢磨,蓦地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说……当捕快的,鱼肉乡里已经成了传统了,你若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便会被当成异类所排斥?” 她越思忖,就越觉得很有道理,连珠炮儿似的道:“其实你也不愿意随便拿人家东西对吧?当面拿了,背着人的时候再给钱?” 卫策脚下一滞,冷涔涔看她一眼。 “你不要这么幼稚。” “我……” 叶连翘给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咬了咬牙:“跟你费口舌,我真是有毛病!你不是有话问我吗,倒是说啊!” c 第五十七话 提醒 月霞村是离清南县城最近的一个村落,出了城门,沿途也并不荒凉,道上零星有几个小摊,此外还有一间茶寮。 正是未时,这辰光在茶寮中吃饭的人并不多,只有三两个看模样像是外地来的客商,叫了两壶茶,就着几个包子,正狼吞虎咽。 摆在茶寮门口的大蒸笼,隐隐约约飘散出一股食物的香气。 叶连翘这会子也想不起之前同卫策的那些尴尬了,只管满面不高兴地盯着他瞧,小丁香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也仰着脸,直勾勾望着卫策,只不过,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在瞧热闹。 卫策将那几大包药材换了个手,低头思忖片刻,唇角微微牵扯了一下。 “你要去松年堂坐堂?” 过了好半晌,他才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 叶连翘不高兴同他好声好气的说话,撇撇嘴,“唔”了一声,就算是回答。 “考虑好了?冬葵也没意见?” 他这人瞧着就不是那起爱管闲事的性子,冷不丁问上这一句,叶连翘便少不得有些犯嘀咕,顾不上跟他置气,抿了抿唇角:“我哥说,只要我自己琢磨清楚,他便没有意见——怎么了,莫不是你觉得有不妥?” “姓苏的是棵大树,人人都觉得若有朝一日能倚靠上去,往后便好乘凉。” 卫策沉声道:“但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这叫什么话? 叶连翘刚刚才勉强将满心里那股不痛快的情绪压下去,被他这么一激,火儿又窜了起来。 “我是想凭着自个儿的手艺多挣点钱,和我哥一块儿努力,让家里日子好过些,松年堂则是看中了我的本事,预备同我一块儿赚这份钱。药铺姜掌柜开出来的条件十分优厚,去坐堂,别的不说,至少收入就稳定得多,这怎么了?说穿了不过各取所需,为何到了你嘴里,就这么难听?背靠大树好乘凉……你觉得我有心攀附苏家?” 她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因为生气,脸也涨得通红。卫策朝她面上看了看,刚刚挪开目光,却飞快地又扫了她一眼,憋了半天方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场面一时僵住了,片刻间,谁都没说话。 茶寮外,面食的香味还在一阵接一阵地往这边飘,小丁香嘴馋,闻见了就有点走不动道儿,伸出小舌头舔舔嘴唇,拉着叶连翘的袖子细声细气道:“二姐,我饿了。” “怎么就又饿了,咱们进城之前不是……” 叶连翘正恼火,语气便也有些冲,话说到一半,陡然住了口。 这几日,她一直在忙着制作各种面脂膏子、头油、洗面粉,家里只有她和小丁香两个人手,免不得要辛苦些,一做起活儿来便停不下。白日里叶冬葵不在家,姐俩儿就往往随便找点吃食敷衍肚皮,今天中午临出门之前,小丁香好像就喝了碗粥,再没吃别的,这会子肚子里虫儿叫唤,也……很正常吧? “想吃包子就直说,我去给你……” 她低头解开钱袋子,正要掏出铜板来,却见得卫策已经大步跨过去,买了六个包子,用油纸捧了,拿过来送到小丁香面前。 叶连翘本不愿白吃他的东西,正欲拦阻,转念一想,却又站着没动。 刚刚,就在刚刚,她才花钱替他那点子樱桃付了账,眼下不过是几个包子而已,就该他买! 她哼了一声没开腔,小丁香喜不自胜,忙慌慌把包子接了,往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坐,啊呜就是一大口,竖起耳朵,眼珠儿滴溜溜地转,生怕错过他二人的对话。 “我没有旁的意思。” 卫策跟着往路边挪了挪,重新捡起刚才的话头:“你们兄妹想凭本事多赚钱,这当然没有任何不妥,我不过是提醒你一句,与人来往,多留个心眼。” “什么?” 这话委实语焉不详,叶连翘听不明白,也不生气了,睁大眼去看他:“你指的是姜掌柜、曹师傅他们,还是……说明白一点啊,这样含含糊糊的,我哪听得懂?” “不管是谁,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卫策顿了顿,深暗的眸子里闪出一点微光:“苏家是大门大户,松年堂是他们名下产业,你要去坐堂,便少不得与他们来往。这等人家不比乡间的寻常百姓,人多规矩多,情形也更为复杂——总之,你既已打定了主意,往后就自管踏踏实实挣钱,旁的事,切莫沾手。” 相识至今,叶连翘还是头一回听见他说这么长一通话,愕然之余,也明白他是好心,语气便不自觉地有所缓和。 “你的话我记住了,不过,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她小声嘀咕:“我去了松年堂,自然只做分内事,制作美容产品,替人解决各种容貌问题,忙还忙不过来呢,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理别的?压根儿跟我也没半点干系呀!再说,苏家固然是清南县的望族,可他们中的大部分,不是都已经搬去府城了吗,如今还留在县里的,都是些旁支……” 卫策当即扫她一眼:“苏时焕可不是什么旁支……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话毕,便抱着药材包,大踏步走到前边儿去了。 …… 因怕村里人有闲话,卫策只将叶连翘姐妹俩送到月霞村口,便径直转身离开。 不管叶连翘怎么问,他都不肯明言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何意,只说“不关你的事就不要瞎打听”,一句话,将事情推了个干净。 可是……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大齐朝的情况,她虽不大清楚,但最基本的常识却还是有的。苏时焕不是苏家一族旁支,难不成还能是长房嫡子?若真个如此,他正经就是继承家业的人选啊,怎么会留在老家这边忙活生意上的事?清南县并不富裕,买卖再多,也只是等闲,完全可以交给一个信得过的管事打理,何须他这么个人物亲自张罗? 这事的确蹊跷,叶连翘生了两分好奇,问了问叶冬葵,他却也摸不着头脑,她又不愿贸贸然向村里人打听,有心到薛夫人那里套点消息吧,又总得先有个由头……终归不是自己的事,她也未曾特别放在心头,一来二去,这事儿便耽搁下来。 暮春,天气渐渐热了。 叶冬葵日日在松年堂里忙着做木匠活儿,花了二十来天,将里外修葺一新,连带着将叶连翘需要用到的物事也打造了出来。 这边厢,叶连翘也把平日里常用的各种美容物品制好,松年堂的姜掌柜打发小伙计来请她,说是让她去瞧瞧布置得如何,顺便,也将之前约定好的条条款款都白纸黑字写下,算是把这事儿落个定。 想到很快便能在松年堂挣钱,叶连翘还是很欢喜的,当下便随着那小伙计进了城。 药铺大堂中,姜掌柜与曹师傅两个立在那扇通往内堂的小门前,不约而同冲她一笑。 “都收拾齐全了,丫头进去看看可还满意? ---------- 感谢晴空墨色同学打赏的香囊,谢谢~ c 第五十八话 周到 通往内堂的这道门,冬日里挂的是厚重的棉布帘,眼下正逢春夏之交,便换成了竹帘,图它瞧着清爽,也更加通风透气。 叶连翘左右瞧瞧身畔的两人,见他们皆是笑眯眯的,心中便也起了两分期待,将帘子一撩,一脚踏入去。 内里的格局并没有大变动,同从前一样,照旧是大大小小的几间屋,原先的仓房腾出来两间,拾掇得利利落落,里面零星摆了些她可能会用到的木桶木盆等物,账房先生不在原来的房间了,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算账是个精细活儿,周先生又喜静,往后你这里来来往往都是人,他怕吵,便挪到后头去了。” 不等叶连翘发问,姜掌柜就伸手往后院一指:“那里原本空着几间房,特地给他重新收拾利整了,又安静又自在,比这里头舒坦得多呐!” 叶连翘含笑点一下头,抬脚便想踏进一间屋里细瞧瞧,没成想却被身后的曹师傅给拽住了。 “那些个家什,都是按你开出的单子置办的,回头得空,你再慢慢清点,这会子,还不赶紧去瞧瞧往后你坐堂的地方?” 一头说,一头拍了拍左手边的门板。 叶连翘转头望过去,瞬时有些迟疑。 这药铺的内堂,她从前曾来过一回,若没记错,左边的这间屋,应当正是苏时焕的小书房。他人虽不常来,却到底是松年堂的正经东家,就这么占了他的地方……不合适吧? 似是猜到她的想法,姜掌柜先她一步推开门:“四公子原本就一个月也不见得来一趟,如今咱又有了新买卖,往后这里头来来去去的,只怕多数都是女客,他不方便再在这儿出入,索性就把屋子让给你。” 说着便把叶连翘往里带,乐呵呵道:“这间屋,是整个松年堂最敞亮的,冬天日头晒得久,到了夏天,你把窗帘子一放,便是满室清凉,包管你觉得好!” 叶连翘跟着他迈进去,四下里一打量,便怔住了。 曾经的小书房,如今被装饰一新。正中央是八仙桌,窗下格外还有一书案,文房四宝齐全;西北角上搁着小木直楞,可以用来堆放药材和杂物;南边立了一块花蕊石镶座的屏风,转过去,后面是一张弥勒榻,旁边的小几上摆了盏夹纱灯。 许是怕香气与药味相冲,屋子里并没有新鲜花草,独独书案上的花瓶里,插了三两枝晒干的金缕梅,瞧着黄灿灿,给房中添了一抹亮色。整间屋里,唯一一件叶连翘从前见过的东西,是堆满了医药书的书橱,仍立在原地。 屋子里这一件件家什,叶连翘未必能准确叫出它们的名儿,但至少能看出,它们都不是便宜货。她哥哥叶冬葵这二十天的时间里,既要修葺里里外外的木头物事,还得替她打造家什,这些东西不可能出自他之手,十有八九,是特意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给她用的。 她心中自是感念,却又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样细致的布置,必然是苏时焕吩咐下来的,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大费周章。她来松年堂坐堂,原本就只是为了能快些多赚钱,图个两头满意,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眼下安排得过于周到,反而让她觉得有些复杂了。 她知道,早前卫策那番似是而非的提醒,终究是在她心里留了影儿了。 心中虽觉异样,表面上,她却是半点没露出来,转过头去望着姜掌柜和曹师傅,抿唇道:“两位大伯,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又没动手,有甚可麻烦?”曹师傅嘿嘿一笑,不肯受她的谢。 姜掌柜则是语重心长道:“连翘丫头啊,往后你可就得在松年堂坐堂了,只要没有突发状况,一整天你都得呆在这里,不收拾得像样点怎么行?打今儿起,这屋子就归你,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咱药铺包晌午一顿饭,铺子上男人多,饭食上头没那么讲究,你和小丁香爱吃什么,只管跟厨子说,午后再在那弥勒榻上歇一歇,多舒坦?” 他一唠叨起来就没个完,腾腾地走到书橱旁:“喏,这一柜子书,是四公子吩咐一定要留在这里的,你若遇上甚么难题,也好随时翻看,或是去外头同曹师傅他们商量也使得。另外,铺子里已新请下两个女伙计,你看……要是合适,明儿我就让她们来上工?” 意思也就是,打明天起,她叶连翘也便要开始正式坐堂了呗? “方才咱们已经将那些条条款款列了个清楚,您是松年堂的掌柜,往后,我自然该听您调遣。” 叶连翘点点头:“这事儿您做主就行。” “喙喙喙,甚么调遣?” 姜掌柜忙不迭地摆手:“你是来坐堂的,可不是寻常伙计,我还指望着,你每个月能帮松年堂再多赚一笔呢!” 曹师傅也紧接着道:“对了,纪灵儿的烫火伤已养得痊愈,脸上没留疤,但那一块瞧着比旁处黑黄许多。要不……明儿我就让她来?” “是,我正想跟您提这个。” 叶连翘便笑了:“颜色沉积实属正常,等明天曹姑娘来了,我先瞧瞧情况,然后再定该如何消除。” 话音刚落,那姜掌柜便拽了她一把,神秘兮兮道:“连翘丫头,还有份大礼要送给你呐!” “大礼?”叶连翘一怔,未及发问,他已是兴冲冲地掀开竹帘,从内堂退了出去,叉腰站在药铺大堂,高声吆喝起来。 “人带来了吗?” 立时便有几个伙计连声答应,手里提溜着一个男人,从后院推推搡搡进来了。 这是…… 叶连翘朝那男人面上一扫,在脑子里反应了片刻,不由得吃惊。 这男人居然是赵老狗?! 他被三五个身强力壮的伙计簇拥在最中间,身上脸上没有半点伤,瞧着完好无损,手手脚脚也皆是自由,偏偏满面萎靡,哆哆嗦嗦的,压根儿不敢看人。 “冬葵小子这一向天天在铺子上干活儿,得空了闲聊,我们才晓得,当初他和这姓赵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掌柜一脸气愤,挽着袖子对叶连翘道:“四公子不让我们管这事儿,但我和老曹实在气不过,想着你今天要来,便打发人将他拎到铺子上。我们没打他,松年堂不干那缺德事,我们就是想让他当头当面跟你说清楚,当初那笔账,到底该怎么算!” 叶连翘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时呆住了,小丁香对赵老狗早就是恨实了的,如今见了他,立刻照着他啐了一口,嘶哑着喉咙嚷:“赵老狗,你害得我姐差点丢了命,我姐头上被你砸出来那么大个窟窿,要不是她自个儿有本事,就破相了,我要你赔!” 说着便要扑上去撕打他。 “丁香,回来!” 叶连翘连忙喝住了她,转脸望向那姓赵的,咬了咬牙:“你没话说?” “叶家二丫头,你看……” 赵老狗被几个伙计夹住了,压根儿动弹不得,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当初那事儿,我真不是故意的,一时失手砸坏了你,我给你赔不是……” “不是故意的,一时失手?”叶连翘冷笑一声,“好啊,现在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失手’,在你脑袋上也砸出个窟窿来!” 言罢,果真伸手就去拿砚台。 “你这是何必,这是何必……”那赵木匠满面惊怕,退又退不得,只能语无伦次使劲赔笑。 叶连翘抑住想要扇他两个大耳瓜子的冲动,攥紧拳头,转身对姜掌柜道:“多谢您带了他来,这件事,我想让我哥来解决。” c 第五十九话 出气 内堂俱已张罗妥当,外边百子柜等物件儿的修葺工作,却还有些收尾工夫要做。叶冬葵随着铺子上的伙计去了木料铺选木头,这会子人并不在松年堂。 姜掌柜对叶连翘的决定毫无意见,也不着急,拉着她在大堂角落的小几旁坐了,吩咐学徒煮茶来,一边喝,一边优哉游哉地等,赵老狗则蔫头耷脑地被人钳制着立在柜台边,好些年没受过这等待遇,腿软腰酸,却也没胆子动一动。 等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叶冬葵欢欢喜喜地回来了,一进门,也不抬头,回身便对抱着木头的伙计笑呵呵道:“这一趟辛苦你了,把木头都搁在那儿吧,我得先比对比对,要是颜色差不离,就好马上动手,万一差得大,还得再往木料铺走一遭去换。” 说罢,又将随身背着的木匠工具一股儿脑撂在地下,发出丁玲咣啷一阵响。 “哥。” 叶连翘等不得,开口唤了他一声。 “怎的?” 叶冬葵应声抬头,目光无可避免地扫到赵老狗身上。 松年堂里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他的脸色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急剧变化。先是血一般红,之后又是铁一般青,没有人说话,四下里太过安静,几乎能听见他死死咬牙所发出的咯咯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三两步跨到赵老狗身前,紧攥着拳头,手指都有些发白了:“你还嫌害得我们不够?我妹……” 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想起旧事伤心,他的喉咙有点发堵,嗓子里也直打颤儿。 “哥。” 叶连翘跟着站起身,快步走到他身畔,有意无意地拽住他的胳膊:“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位,不是从你嘴里知道了咱之前和姓赵的那档子事吗?这是替咱打抱不平,特意把人给‘请’了来。你不让我胡来,我便什么都没做过,等着你拿主意。” 叶冬葵朝姜曹两位那边张望一眼,躬了躬腰身,却半晌说不出话。 倒是那赵老狗,一见他就来了精神,忙慌慌地直着嗓门儿道:“葵小子,过去那事儿是我办的不地道,其实你前脚从我铺子上离开,后脚我就后悔了。论能干,论厚道,我那些个学徒里,就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你……瞧见你现在能挣钱,还揽下了松年堂的买卖,我心里真替你高兴啊!” 没人接他的话茬,小丁香使劲翻了个白眼,若不是被叶连翘捉住了后背,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两脚。 赵老狗却是丝毫不气馁,又接着道:“不管咋说,你总归是跟了我四年,你这一身的木匠本事,可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呀。人活一世,谁能从来不犯错?好歹咱俩师徒一场,你还不能原谅我一回?” 叶冬葵一瞬不瞬地死盯着他,半晌,终于开了口。 “我的木匠手艺,的确都是你教的,但你别忘了,我也同样伺候了你四年。洗衣裳、跑腿儿、有时候还要上灶做饭,我自问一直勤勤恳恳,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离开你这个师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求你看在这四年师徒情的份上,给我一个月的工钱,让我和两个妹妹好度日,也是我异想天开。这些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我妹……” 赵老狗喉咙里咕噜了一下,眼巴巴地瞅着他。 “我妹被你砸了一砚台,流了一地的血,差点死了,你给她……你给她赔不是。” “好嘞,好嘞!” 赵老狗连连点头,跟早已准备好脱稿演讲似的,张嘴就来:“叶家二姑娘,都是我不好,我猪油蒙了心,怎么就能下那么重的手?我对不住你啊!你瞧,你现在那疤也没影儿了,人还是同从前一样俊,你大人有大量,别再恼我了,行不?” 这几句话,他说得真可谓声情并茂,鼻子里还直吸溜,就差淌眼抹泪儿了。一边说,一边还解下钱袋子,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 “还数什么数?!” 叶连翘劈手将钱袋子夺了过来。 “是是是,都给你,都给你,就算是我赔给你的医药费。”赵老狗双手朝上托了托,可怜兮兮道,“那……你不生气了?” “你走吧。” 不等叶连翘答话,叶冬葵便闷闷地吐出这三个字。 赵老狗如闻天籁,客客气气同那几个伙计点头笑笑,登时就想往外溜。 叶连翘却哪里肯答应,一步跨过去将他拦住,扭头皱眉道:“哥你想什么呢,就这么放他走?” 叶冬葵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今往后,我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了。” “你肯饶了他,我可不愿意。”叶连翘不依不饶,瞪着赵老狗,伸手往门外一指,“你去,站到铺子外头,把你做的那些事全说出来,请大伙儿评评理。另外,你还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哥早就从你那儿出师了,他可不是学徒!” 她很明白,这赵木匠之所以这样战战兢兢,怕的不是她们兄妹,可那又如何?今天就算是狐假虎威,她也要把这口气给出了! 赵老狗一脸苦相:“这传出去……不好听啊,今后我还得做买卖……” “你当初拿砚台砸我的时候,可有顾了我的死活?”叶连翘下巴一扬,“你去不去?” 一旁,久未发声的姜掌柜沉吟片刻,低低一笑:“这倒是个好主意,小铁——” 他招手将一个小学徒唤至近前:“你去外头吆喝一声,让街上大伙儿都过来,咱铺子有话说。” 小铁答应一声,拔脚跑了出去。 松年堂所在的地段,原就是整个清南县最好的,往来行人格外多,且苏家又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听见铺子上学徒吆喝,人人便都觉得肯定是又有好处可拿,须臾,便聚拢起来,将个铺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赵老狗被几个伙计推搡出去,望见那许多人,先就抖了两抖,再被叶连翘一拳头捣在背上,心知今日是躲不过,磨蹭老半天,到底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那个,我……我徒弟叶冬葵,人实在,手艺也好,跟了我四年,其实早就能出师,是我存了私心,不想给他发工钱,所以才一直拖延着。他找我说理,我一时怒上来,就用砚台打破了他妹子的头,留了好大疤,是我、是我不好……” 脑袋越垂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干脆就成了蚊子哼哼。 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围观众人没成想今儿松年堂是白请他们看戏,立时都兴奋起来。 “哎哟,赵木匠,那你可太不厚道了,咋能这么办事?” 又有好事者,朝叶连翘面上看看,纳闷道:“赵老狗,你说的就是这姑娘?可我瞧着,她头上脸上嫩生生,哪有疤?” 这当口,姜掌柜便适时站了出来。 “诸位,这位叶姑娘,便是松年堂新请的坐堂,不为人诊病施药,只替大家解决各种容貌上的烦恼。她额头上那块被砚台砸出来的疤痕,原本是极深的,便是被她自个儿给医好了——赶明儿大家若有需要,尽可来松年堂寻她。我们不能拍着胸脯保证她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至少,不管上门的是谁,她必将一视同仁,尽力而为。” 顿了顿,他又道:“此外,如今正是春夏之交,为防疫病,过两日,松年堂会在门口熬煮药汤相赠,大家尽可以来领。” 底下又是一阵嗡嗡隆隆的议论声。 叶连翘冲众人颔首笑了笑,回头见赵老狗闭着嘴,便皱眉道:“继续说啊!” 赵老狗脸都皱成一团了:“这不是……都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从头再说,我没让你停,你就不许停!” c 第六十话 初来 这一天,城中最有名的木匠赵老狗,足足在松年堂的大门外念叨了一下午,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同一番话,直说得口干舌燥,嗓子也哑了。 叶连翘特地让铺子上众人不要给他水喝,当然,大家压根儿也就没那个意思,纷纷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有几个年轻些的学徒,还三不五时就跑出去瞧他一回,端着茶碗嘿嘿直乐,再大模大样地喝上一口,故意把动静儿弄得格外响亮,勾得他一个劲儿吞唾沫,满心里恼怒,却又半点发作不得。 直到申时初,叶冬葵干完了活儿,领着叶连翘和小丁香一起回家,姓赵的才算熬到了头。叶连翘一句“你可以走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在空气里飘荡,那家伙便一溜烟地跑出老远去,钻进巷弄没了踪迹。 往后赵老狗还会不会如从前那般行事,他们兄妹三个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从今日始,他们不会再与这个人,有半点干系。 叶家三兄妹了了旧怨,捎带着还给松年堂又做了一回宣传,都算是两全其美。三人将那口在胸中憋闷许久的恶气吐了出来,不约而同都觉得轻松,回家欢欢喜喜做了饭菜来吃,又聚在一处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入了亥时,考虑到明天还要做事,才匆匆忙忙地各自歇下。 一夜好梦,隔天,便是叶连翘正式去松年堂坐堂的日子。 叶冬葵得去药铺里做活儿,小丁香作为叶连翘的小跟班儿和好帮手,则是理所当然地跟着她同去,兄妹三个一道出门,到得松年堂,叶冬葵即刻开工,叶连翘笑吟吟与铺子上众人打过招呼,便带着丁香小尾巴径直入了内堂。 铺子上请的两个女伙计已早早到了,正手脚利落地抹灰扫地。 两个姑娘皆是十五六岁,高一点的那个叫聂元冬,性子活泼嘴也甜,一见叶连翘便迎上来寒暄;另一个叫做伍平安的则明显要沉静许多,不大爱说话,柔柔冲叶连翘一笑,便转身自顾自端起水盆走了出去。 这二人从前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药材,并不是完全的外行。寻常而言,她们这年纪,正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在外做工,难免使人觉得奇怪,然而叶连翘却也没多问,只笑嘻嘻同她们见过,又拉来小丁香,让她叫姐姐。 “叶姑娘你放心。” 聂元冬十分自来熟地挽住她手臂,亲亲热热道:“招我们来上工的那天,姜掌柜就吩咐过,我和平安妹子是帮你做事的,你的美容方我们不能讲给任何人听,即便是铺子上的人,包括他在内,也不能说。方子这种东西,行医的人素来当个宝,你虽不是郎中,但我知道,你定然也十分珍惜,我俩都是嘴紧的,决计不会胡来。” 叶连翘含笑点了一下头,并未曾多言。 有些事,在决定来松年堂坐堂之前,她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这两个女伙计,的确是专门请回来给她打下手的,然而工钱却是松年堂在付,她们很明白到底谁才是东家,怎么可能无条件地向着她叶连翘? 况且,她如今成天都得呆在松年堂,倘若姜掌柜他们真惦记着她的美容方,她根本防不胜防,既如此,又何必惴惴不安? 叶家老爹抄回来的美容方,拢共只得几十百来张,总有用尽的时候,但她这几个月以来的努力用功,却不会白费。 她像一块海绵,狂热的吸收着自己能够搜罗到的所有知识,只要她肯琢磨,这些东西便能衍生出成千上万种变化。它们牢牢地刻在她脑子里,这才是谁也抢不走的。 “你们先去准备准备,趁着眼下咱还闲着,我教你们如何制面膜。” 她冲端着盆原路返回的伍平安招了招手,对她二人笑着道:“将要入夏,姑娘们开始有晒黑、晒伤的烦恼了,昨儿我刚琢磨出一种面膜,美白又清凉镇静,白天晒过日头,晚上回了家敷上一敷,会非常舒服,我觉着,等天气一热,肯定会有许多人想买。” 聂元冬与伍平安没料到一来便能动手操作,都激动起来,连连答应,跑去对面的小库房搬了两个木盆来。 这一头,小丁香却是有些忧心,背着手,老气横秋地皱起眉头:“二姐,你说今天,能有人来找你吗?” 叶连翘回身摸摸她的头:“肯定有,至少曹大伯家的小闺女就肯定会来,不过,我倒觉得她未必是头一个。” 她忽然起了兴致,双手一拍,笑着道:“哎,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第一个进来的,会是想让我帮她解决什么问题?我猜……是除皱纹!” “才不是!” 小丁香惯来很捧她的场,一本正经道:“我跟你赌,头一个进来的,肯定是找你治酒渣鼻、除黑痣、疮的!” 叶连翘险的喷出来,使劲儿拧她一把:“我说,痣和疮两个字,你能分开念吗?你二姐我没本事医那个啊!” 又回身看向元冬平安两个,笑嘻嘻道:“不如你们也来一块儿猜?” 话才刚说完,门外头便探进来一个脑袋。 “请问……” 四个女孩儿同时回头,全都呆了。 对美容养颜有兴趣的大多是女子,之前叶连翘和姜掌柜也都料定,到时候上门的必然女客居多,正因如此,才特特请了两个女伙计帮手。 谁能料想,坐堂头一天,进来的第一个客人,居然……是个男的? 门外的男人约莫二十左右,穿得还算干净整齐,被四个姑娘盯得直发窘,挠挠后脑勺:“郎中……” “我不是郎中,不诊脉,也不开药方,我姓叶。” 叶连翘忙摇了摇头:“你请进。” “叶姑娘。” 男人立马改口,迟疑着往前走了两步,蓦地又停住了。 “之前听人说,无论有任何容貌上的问题,都可以来找你。我想问问,要是这毛病不在脸上,在身上,你是不是也能……” 真的是来找她解决问题的! 叶连翘心里一喜,抿抿唇:“当然可以,这位大哥你过来坐,跟我说说你的情况。” 男人这才三两步迈过来,在她对面的椅子里坐下了,吭吭哧哧半天,却又不肯说话,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自己的胳膊,一脸尴尬。 叶连翘注意到他的动作,见他难以启齿,索性也就不问了,单刀直入道:“把你的袖子卷起来,我看看。” “是……” 男人应了一声,略作犹豫,终于慢吞吞挽起袖口,将胳膊伸到她面前。 元冬和平安两个也伸长了脖子来瞧,一看之下,立时倒抽一口气。 “我的天,你这是什么?!该不会过给人吧!” c 第六十一话 疑难 男人原本就万般不自在,听了元冬的话,便愈加窘迫,满面通红地飞快放下袖子,摆了摆手。 “你们别怕,我去医馆瞧过郎中,他说了,我这个是不会过给人的。” 叶连翘乍看时也吃了一惊,极力让自己不要露出讶异的表情,扭头瞟了元冬一眼。 那男人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生了无数绿豆大小的丘疹,多为紫红或暗红色,微微高出皮肤表面,相互融合成形状不一的斑块。许是因为痒得厉害,不少丘疹已被挠破了,略有淡黄色的渗液溢出。 这东西,看上去可真是有点…… “能治吗?” 男人眼里藏了几许期待,又隐隐含着两丝担忧,颇有点战战兢兢地问道。 叶连翘心中已有了某种猜测,却不能贸贸然下定论,略一思忖,对他吩咐一句“你稍等”,便起身走出去,掀开竹帘。 时辰还早,铺子里没甚买卖,姜掌柜尚未到,曹师傅正领着大伙儿归置药材。叶连翘四下里张望一番,出声道:“小铁哥,你来一下行吗?” “咋了连翘妹子,要帮忙?” 那名叫小铁的学徒,是跟着曹师傅学手艺的,在松年堂是出了名的机灵又细心。他一溜烟跑过来,笑哈哈道:“一大早,你便有买卖上门,往后生意一定没话说!掌柜的和我师父都交代过,但凡我们闲着时,就得尽力帮你,你有事只管言语,没二话!” 叶连翘含笑往内堂的方向指了指:“是个男的,不大方便,烦小铁哥你搭把手,领他去偏僻处除下衫子,仔细看清楚他身上的情形,最好能拿纸笔记下来,越详细越好。” “行嘞!” 小铁痛痛快快地应承了,向曹师傅交代一声,立刻快步进去,引着那男人去了隔壁空屋。 叶连翘回到小书房,甫一进门,元冬便迎了上来。 “叶姑娘,真对不住,头先我不是故意的……” 她满面歉疚,拉着叶连翘的手道:“我晓得自个儿不该瞎嚷,实在是……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东西,瞧着又唬人又膈应,一下子没忍住……” 方才叶连翘不过是瞟了她一眼,半个字没说,她竟也能立时察觉到不妥,这姑娘,倒是个心思细密的。 “不妨事。” 叶连翘轻轻笑了一下:“你们没接触过这行,冷不丁吃了一吓实属正常,别往心里去。只不过,咱们既然吃这口饭,往后少不得会常常碰见这种情况,还是注意些好。人家生了这种毛病,已然十分心焦痛苦,既上了门,就是信得过咱们,咱不仅要替他解决烦恼,还得帮着他放宽心。” “我明白了。” 元冬一个劲儿地点头:“你安心,我保证不会有下一回。” ……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小铁领着那男人回来了,把他送到门口,将写好的纸张递给平安,便径自去了前头忙活。 “叶姑娘你看。” 平安朝纸上迅速扫了两眼,不动声色地送到叶连翘跟前。 叶连翘咬了咬唇,垂下头去。 “紫红、暗红色丘疹遍布全身,四肢多于躯干,四肢屈侧多于伸侧,尤以腕部屈侧、踝部周围最多,腰部也较为密集。丘疹大小基本相等,为多边形,此外,趾甲明显增厚,甲面凹凸不平,有纵沟,未知是否与丘疹有关。” 小铁很是负责,记录得简明扼要,三两句话,便将症状描述得一清二楚。 如果是这样的话……之前的猜测,基本上就可以当做定论了。 “这位大哥贵姓?” 叶连翘抬眼望向那局促不安的男子。 “我姓刘。” 男子低低地道。 “嗯,刘大哥。”叶连翘便宽慰地对他笑笑,“刚才听你说,你之前早已去医馆瞧过,想必郎中已有诊断——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身上这些丘疹,应是叫做‘紫癜风’,可对?” 紫癜风,她曾经在医药书上看过这个病名,但头一次接触,却是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 不知算不算凑巧,其时她家里有一位亲戚长辈,便生了这样的病,看过不少医生,也吃了许多药,状况始终时好时坏,甚至,以那个年代的先进医学,连病因都无法确定,只是大致上认为,可能与精神障碍、病毒感染或自身免疫有关。 至于她来到大齐朝之后接触的那些医药书,对这方面的记录,自然就更少了。 坐堂的头一天,接待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这样的疑难杂症,这算是在考验她? “是,没错,就是这个病,郎中同我讲过,我记得真真儿的!” 听见叶连翘准确地说出了病名,男人一下子激动起来,搓着手道:“我也不晓得这毛病,到底该不该来找你,是郎中那里老也断不了根,我才跑来碰碰运气。其实说起来,平日里这些紫红色的疹,对我过日子也没啥影响,最多就是痒一点,可……架不住它实在难看呐……” 他说着,便有点伤心起来,耷拉下脑袋:“拖拖拉拉,总有大半年,平日里干活儿,哪怕再热,我也不敢随便脱衣裳,就怕被人瞧见,回了家,媳妇和孩子害怕,都远着我,压根儿不让我挨一挨……天儿越来越热,眼看就要入夏,到时候我可怎么办?不是说,只要是有容貌上的烦恼,都可以来找你吗?叶姑娘,这毛病,你究竟能不能治?” 叶连翘没有马上回答他,低头皱着眉思索。 苏时焕给的那本医书上,对紫癜风有寥寥数语描述,说此病多因阴虚内热、血虚风燥…… “既如此,内服方便该用生熟地黄、脉动、旱莲草、石斛……” 她不自觉地低声嘀咕,被男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郎中给开的药也都是这些!”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手忙脚乱地展开:“叶姑娘你瞧瞧,你说的那些,这上头都有哇!吃几服药,能好上一阵儿,可没过多久便又发出来——我该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了吧?” 叶连翘抬了抬头,没答话,脑子里仍旧转个不休。 男人身上的丘疹与热疮瞧着有些类似,单用内服方恐怕不够,十有八九得内外结合才行。而这外用的药,就是她的分内事了。 “我需要时间。”她沉声道,“两天之后,你再来。” c 第六十二话 犯愁 姓刘的男人空手而去,离开的时候,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那么木着一张脸,缓缓地走了出去。 想来,这大半年的求医未果,已然令得他心力交瘁,提不起力气来高兴或是失望了。 隔着两道门,从后巷里隐隐传来刨木头的声音。 松年堂是一间药铺,最怕的就是药材被不洁之物沾染,而叶冬葵做的是木匠活儿,难免会弄得木屑飞扬。如今那喜静的账房周先生挪去了后院,为免打扰他,叶冬葵就唯有将木料拿到偏僻少人的巷子里,收拾利落了,再搬去大堂动手修葺。 这动静在旁人耳中或许有些嘈杂,然而在叶连翘和小丁香听来,却格外觉得亲切。小丁香忍不住便是抿嘴一乐,笑嘻嘻道:“哥可真够勤快的,就是闹腾了点儿。” 叶连翘也笑了,在心里叹一声,从书橱上捡了几本书,往窗边书案一坐,沉下心仔细翻看起来。 现如今,要找出几种对症的外用药材,于她而言并不是甚么难事,冰片、青黛、孩儿茶……这些都是治疗疮肿、溃后不敛的良药,对寻常的热疮会很有效用,问题是,要对付紫癜风这等疑难杂症,它们就显得太过于温和,还远远不够。 苏时焕留在小书房里的医药书委实不少,然而她连着翻了好几本,上面对于紫癜风的记载却都大同小异,而且十分简略。她当然可以一鼓作气将书橱里的书仔细翻个遍,至多花上三五天罢了,只不过,若是到那时仍旧毫无头绪,她岂不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束手无策的感觉,实在是烂透了。 在窗边勾着脖子坐久了,浑身都不得劲,脑袋也有些发涨,叶连翘活动了一下手脚,不经意间抬起头,就见元冬和平安两个正站在稍远处,眼巴巴地瞅着她。 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对啊,早晨刚到那阵儿,她好像答应过,要带这两个姑娘一块儿做面膜来着,谁成想那刘大哥一来,她就把这事儿丢到了脚后跟儿,这会子,人家还等着呐! 她转脸看看天色,在心中略一思忖,索性丢开手中书,笑着站起身:“走吧,大概离中午还有一个时辰,咱正好去把面膜做出来。” 元冬喜得跳起来,转身就往外跑。人都冲到门边了,忽然又刹住脚,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头道:“我忘了问了,姑娘需要哪些药材,我去管曹师傅要。” 平安则要沉稳许多,往叶连翘面上张了张:“叶姑娘,刚才那位刘大哥的紫癜风,你有法子了?” “暂时还没有。” 叶连翘坦白地耸耸肩:“不过,老在那儿坐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总得换换脑子不是?横竖还有两天,你别担心,他是头一个上门来找我帮忙的人,他信得过我,我就一定会尽力。” 说罢便拖过一张纸,飞快地写了两笔:“就是这几种药材,份量我写清楚了,你们去管曹师傅讨来,另外还得用到几个鸡蛋。” “是。” 平安再没多话,含蓄地笑了一下,接过纸,同元冬两个先行退了出去。 …… 说起来,这面膜其实也很好做,不过是将杏仁、轻粉、滑石、龙脑和麝香研成细末,用鸡蛋清调匀,便可存进瓦罐中,置于阴凉处保存。 这种面膜除了夏日里晒后使用,使皮肤清凉镇静以外,还有另一层功效。每天清晨洗面后敷用一盏茶的时间,只消连用上十天,便可令得气色红润,面上肌肤光泽如玉。 不仅能养颜,还能养气色,简简单单便令得一张脸白里透红,且松年堂的药材又是出了名的好货色——这样的诱|惑,哪个女人能抵抗得了? 几人在小书房对面的屋里捣腾了好一会儿,便也将面膜制了出来,元冬和平安蹲在地下将瓦罐一一封口,小丁香也挽着袖子帮忙,一面忙活,一面笑着抬头道:“我估摸着,等入了夏,这面膜指定能卖得好!” 叶连翘站在一旁看她们干活儿,少不得出声提醒:“不过这面膜里加了麝香……” “我知道,有孕的女子用不得这个,叶姑娘放心,我记着呢。” 不等她说完,元冬便抢着道。 “嗯。”叶连翘含笑点点头, 这当口,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乐颠颠道:“叶姑娘,该吃午饭了,你们几位的饭菜,给送去小书房?” 松年堂里,从掌柜到学徒全是男人,姜掌柜考虑得周到,怕叶连翘她们几个姑娘家成天跟大老爷们儿凑在一处不自在,便预先同伙计们打好招呼,让他们多照应着些,午饭分开来吃,免得女孩儿们尴尬。 不过…… 从早到晚窝在小书房里,已然与外边大堂隔绝开来,中午这一顿饭,叶连翘便有心凑凑热闹,一方面与众人搞好关系,另一方面,她也觉得,从大伙儿的言谈之中,自个儿说不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再说,倘若她真个诸多忌讳,当初压根儿就不该答应来这药铺子里坐堂了。 “咱出去和大家一起吃行吗?” 她先转头问了问元冬和平安,见她们没有异议,便抿唇笑着对那小伙计道:“不用那么麻烦了,我们也出去吃,饭桌是摆在后院吧?给我们格外安个小桌子就好。” “得嘞!” 小伙计痛痛快快应一声,笑嘻嘻道:“那你们赶紧出来,饭菜都做好了,今儿中午姜掌柜特地嘱咐灶房里多做了两道好菜,可香呐!” 言毕,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儿。 “洗洗手,咱们这就去吧,别叫人等。” 叶连翘回身对元冬和平安吩咐了一句,牵起小丁香,抬脚率先走了出去。 后院中,饭菜果真都已摆上了桌。 只是寻常的一顿中午饭而已,菜色并不十分讲究,却至少是大盘子大碗,瞧着扎扎实实,很是丰盛。院子搁着大圆桌,旁边不远处,又置了一张小方桌,便是几个姑娘的位置了。 年轻的学徒和伙计们,自打来了松年堂干活儿,能和年轻姑娘在一个院儿里吃饭,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个个儿都兴奋得很,嘻嘻哈哈涌到后院里落了座,没胆子凑上来同叶连翘她们搭话,便叽叽咕咕地你推我我挤你,时不时爆出一阵笑声。 姜掌柜和曹师傅向来与他们同桌吃饭,很快也来了,打开后院门将巷子里正忙活的叶冬葵叫进来,拉着坐在自己身边。 “别客气,来了铺子上,咱就都是自己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啊?” 姜掌柜扭头对叶连翘道,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小伙计便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捂着嘴小声道:“叶姑娘她们也和咱一起吃,往后我饭都能添三碗。” “这么多菜都堵不上你的臭嘴?” 曹师傅登时笑骂:“你可把细点,假使唬着几个丫头,打明儿起她们再不肯出来吃,你就哭去吧!没瞧见冬葵小子还坐在这儿呢?惹恼了他,撸袖子揍你——别说我没警告你,干木匠活儿的,力气可大!” 众人“轰”一声笑开了,那曹师傅便又对叶连翘笑道:“别恼,都是粗人,嘴上没个把门的,其实没坏心。” “没事儿。”叶连翘唇角一翘,冲他摇摇头,“对了曹大伯,不是说曹姑娘今天会来吗?怎么不见她人?” “我让她下晌申时左右,等咱们快打烊的时候再来。那丫头最是能闹腾,只要她一出现,你就别想消停了。” 曹师傅一脸无奈,然而一言一语间,却分明是将那小闺女疼在了心尖尖上,顿了顿,又道:“连翘丫头,今儿早上来的那个男人,听小铁说,好像挺麻烦?” “是。” 提到这个,叶连翘便有些烦心,摸摸眉角:“他得的是紫癜风。” “紫癜风?” 曹师傅一惊,满面愕然:“……哟,这个可不好治!我说,他既然得了这个病,理当去找大夫看诊吃药啊,走来寻你……” “他不是觉得难看吗?” 叶连翘叹口气,夹了一筷子菜给小丁香:“那紫癜风倘若治得不及时,身上丘疹就会越来越多,严重时还可能长到脸上。他去医馆看过,也吃了不少药,效果一直不大好,我就想着,给他配一副外用药,只是……没头绪啊。” 说到这里,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眼见得她犯愁,曹师傅便有点不落忍,思忖半晌,蓦地一拍掌,试探着道:“丫头,要不……和四公子商量商量?” c 第六十三话 心思 这时候,小丁香正催促着叶连翘帮她搛一颗远处的卤水蛋,叶连翘胳臂都伸到一半了,听见曹师傅的话,蓦地又停了下来。 让她去与苏时焕“商量”? 一侧,姜掌柜也恍然道:“哟,可不是?四公子自六岁起便熟读医药书,家里谁人有个头疼脑热大病小灾,都是他来诊脉开药方,压根儿不必奔医馆哩!要我说呀,也是他家世好,用不着他出来行医挣钱,否则,莫说是清南县,即便是整个府城,这‘第一名医’的名号,也非他莫属!”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呐,叶姑娘,你如今也算近水楼台,去同四公子讨个主意,岂不便当?” 叶连翘抿了抿唇。 苏家四公子对于医药的了解非比寻常,这一点,她自己就深有体会,并没存着半点怀疑,去找他请教那紫癜风的医法,保不齐真能有所得,但…… 她想了想,仿佛有些为难地局促一笑:“那位刘大哥,是头一个来找我帮忙的,坐堂第一天,我就束手无策,还得去给苏四公子添麻烦,传出去多丢人哪……” 说着还摸了摸额角,显得十分苦恼。 众人立时“哈哈哈”地笑开了。 “这算什么?” 曹师傅端着饭碗,将半拉身子都扭转过来笑个不住,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别别扭扭的孩子,语气里也带着一股哄自家闺女的溺爱:“似紫癜风这等疑难病症,城里的郎中都无法医得断根,恐怕也只有四公子那里还有一线希望。再怎么说,他也是这松年堂的东家,这事……” “我想自个儿再琢磨琢磨。” 叶连翘没等他把话说完,执拗地摇摇头:“我也晓得自己对于医药的了解不精,但我既然做了这一行,又怎能事事求人?我跟刘大哥说了,让他两天后再来,这期间内我多花些心思,若是到那时仍旧没头绪,不用您提醒,我也一定会去向苏四公子讨教的。” 曹师傅张了张嘴,未及出声,却又听得她温和一笑。 “面子再要紧,也抵不过给人解除病痛的事儿大,您放心,我知道分轻重。” 话说到这份上,曹师傅也就不好再劝,点点头,道一句“行,你这丫头有分寸,我就安心了”,便没再多言,回身一边吃饭,一边与众人插科打诨起来。 剩下的人也都把这事儿丢开,吆吆喝喝地夹菜添饭,唯独叶冬葵,看了叶连翘一眼,几不可查地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松年堂是清南县最有名的药铺,人人都知铺子上新来了个专给人解决容貌问题的“坐堂”,私底下自是议论不休,但这头一天,真正上门来的人却并不多,除开一大早便跑来求助的那个姓刘的男人之外,也就只有三两个从前便与叶连翘相熟的妇人来买了几罐脂油。 叶连翘心中清楚,现下城里大多数的人都还在观望,因此也并不觉得着急,买卖清淡,她便自顾自看书,闲闲过了一日,待得下晌申时许,曹纪灵便跟着她娘走了来。 这位曹姑娘,在她爹口中是个最刁钻古怪让人头疼的人物,前些日子被灯油烫成那样,疼得龇牙咧嘴,兀自不忘了冲叶连翘挤眉弄眼地笑,然而今日一见,她却是蔫蔫儿的提不起精神,从头到尾,话也没两句。 其实她脸上的烫火伤恢复得很不错,用了罗帏花的汁子之后,愈合得十分漂亮,没留下疤,只是左侧脸上有一块约莫半个手掌大小的颜色沉积,瞧着有些明显。 姑娘家对容貌最是紧张,叶连翘明白她是怕那块褐黄色的印记会跟自己一辈子,才这样忧心忡忡,便也不耽搁,将她拉到面前,仔仔细细检查一回。 “不妨事。” 片刻,叶连翘写了一张小笺交给元冬,让她去取药,软声对曹纪灵道:“颜色沉积实属正常,你的状况并不严重。我马上就给你敷药,往后你每天都这个时辰来,敷上药以后不要乱动,隔天一早再洗掉,我能担保,不出五天,颜色就会变淡。” “真的?” 曹纪灵眼睛霍然睁大,整个人顿时有了活泛气:“连翘,你可别唬我!” 开玩笑,本姑娘额头那么大一块疤都能消掉,就你这点子颜色沉积,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做甚么唬你,哪有半点好处?” 叶连翘弯起嘴角一笑:“不过你可得答应我,打今儿起,再不能跟人没轻没重的疯闹了。你瞧瞧,玩的时候倒是痛快了,可过后,还不是你自己受苦?”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曹纪灵这段日子被唠叨得耳朵生茧,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个个儿都是这一套,不许我跟人打闹,那大不了,以后我来找你玩,这总行了?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做正事,等你闲着的时候,咱俩聊天解闷啊!” “到时候再说。” 叶连翘半真半假地嗔她一眼,将元冬拿进来的那些已然研成细末的药材用温水调成糊,在她脸上厚厚涂了一层。 曹师傅不许曹纪灵在松年堂久留,眼见得敷好了药,又正正到了打烊的时候,便立刻提溜着她回了家。 叶连翘同姜掌柜打过招呼,从小书房拿了几本书准备带回家去看,也与叶冬葵、小丁香两个一块儿离开松年堂。 小丁香肚子里憋了句话,一下午没找到机会问,出了城,终于按捺不住,扯住叶连翘的袖子道:“二姐,那个刘大哥的紫癜风,你现在明摆着就毫无办法,为什么不愿意去找苏四公子商量?要是到最后,你也想不出法子医好他,那怎么办?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你没本事呢!” 叶连翘眯眼一笑,冷不丁在她头上凿了一下:“我不是说了吗,不想给苏四公子添麻烦。” 小丁香年纪还小,能想到治不好刘大哥便会使自家二姐名声受损,已然很不容易,但有些事,她如今不可能弄得明白。 一来,叶连翘是个姑娘家,原就不该三不五时地跟男子过从甚密,尤其这苏四又是个城里最打眼的人物,就算是为了买卖上的事去找他,也难保不会有好事的人说长道短,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这二来嘛,自然就是因为卫策说的那番话了。 那个卫都头,为人虽然有些乖张,兼且横行霸道,实实是个讨嫌的,但叶连翘却始终愿意相信,他的那句提醒,是存着善意的。自己来到这大齐朝不过才几个月,而他却已经在这城中混迹多年,做的又是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营生,既然他是好心,多听听他的意见,总是没错。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少些与苏时焕来往,都肯定能省却许多麻烦。 “你懂甚么,只管听你二姐的就好!” 叶冬葵睨着小丁香,笑不哧哧地道:“就你那核桃大的脑仁,指望你能想通透?别逗了!” “你才是核桃大的脑仁!” 小丁香哪里肯依,一拳头挥过去,却被叶冬葵轻轻巧巧躲开,扑了个空。两人登时追打着跑到前头去了,叶连翘噗地一笑,也赶忙跟了上去。 …… 回到月霞村,在家里翻了一晚上的书,仍旧是收获甚微,叶连翘整夜没睡好,隔日一早去到松年堂,人还有点昏昏瞪瞪。 铺子上照旧已是热闹起来,伙计们忙着搬桌椅四处清扫,姜掌柜不知在桌前拾掇甚么东西,曹师傅却是甩手急匆匆地要往外走。 看见叶连翘,他便停下了脚,嘿嘿一笑,扬声唤她:“丫头来了?有没有兴趣,跟我到药市逛逛?” ----------- 谢谢暖心打赏的平安符,么么~ c 第六十四话 药市 “您一大早的去药市?” 叶连翘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歪一歪头:“难不成松年堂还用得着自个儿去采购药材?为何不让那起相熟的药商或是药农给按月送来?” “送自然是送的。” 曹师傅点头一笑,慢吞吞踱到她身边:“有几户药商药农,与松年堂做了好些年买卖了,寻常生药,每隔十天便往铺子上送一趟,不必咱自个儿去搬,委实挺便当。但我好歹也是个抓药师傅,怎么着隔三差五的,也该上那药市里去逛逛不是?嗐,你莫瞧着那地方鱼龙混杂,只要你不怕费脚程,仔细转悠两圈,能淘澄出不少好东西呐!那些个市面上少见的珍贵药材,倘若给咱碰上一两样,就赚啦!” 说罢,弯着腰凑近了点,笑眯眯道:“怎地,同我搭个伴儿?” 叶连翘向来没去过药市,听他这样说,不觉有些心动,有点犹豫地回头朝内堂的方向张望一眼:“我挺想去的,不过,万一我离开了,却正巧有人上门……” “呀,你做的是美容护肤的营生,又不是给人瞧病的,再急能急到哪儿去?” 曹师傅半真半假地嗔她一眼:“你成天抱着书,我晓得你是个肯用功的,但跟药材打交道,与其读上千万本书,倒不如去药市多走动,那才叫真的长见识呐!至多一个时辰,咱们就回来,耽误不了你的事的!” 又回头冲着姜掌柜嚷:“喂,姜猴子,这铺子里你管事,倒是说句话!” “滚蛋!” 姜掌柜笑骂一句,转脸和颜悦色地对叶连翘道:“丫头,想去就去,生意这头我给你兜着,最不济,不是还有元冬平安两个吗?” 连他也这么说,叶连翘就更是给勾得心痒痒,拿定了主意,笑着对曹师傅道了声“劳您等我一下”,一溜烟地跑进内堂,同元冬和平安嘱咐了两句,把小丁香托给她们照顾,然后高高兴兴出了门。 …… 清南县的所谓“药市”,其实城北的一条冗长巷弄,里头没有商铺,而全是民宅,住的多是些以贩药为生的人家,许多从外地来的药贩子,也惯来在这里摆摊,久而久之,便愈加熙熙攘攘,逐渐成了气候。 上午辰时许,巷子里行人还不多,摊档倒是已支了起来,外地的贩子药农们就在地上摊一块布,将自家的药材摊在上面任人挑选,巷头到巷尾,弥漫着浓重的药香。 叶连翘自打踏进巷子里,立马就觉得眼睛不够使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每个摊子都想凑上去瞧一瞧,简直有点走不动道儿,两只脚就跟粘在地面上似的,挪也挪不开。 曹师傅跟在她身后五六步的地方,不知何故,仿佛有点心不在焉。明明是他提议来逛药市,注意力却好似始终不在药材上头,目不斜视地从摊档前经过,连腰也不曾弯一弯。 叶连翘没察觉他的状况,一门心思地东瞧西看,蓦地发现一样新奇物事,立刻蹲下身,试探着用手碰了碰,又忙不迭缩回去,抬眼问那药贩:“你这个……是壁虎?” 药贩子长了一副精明相,眼见一大早便有生意上门,登时眉开眼笑,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道:“姑娘瞧好了,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仙蟾呐!” “仙蟾?”叶连翘低头想想,恍然大悟,“哦,我知道我知道,治肺病的,还能温中益肾——嚯,这东西不好捉吧?” “可不是,费老劲了!” 药贩子一个劲儿地点头,又挤挤眼,神秘兮兮地道:“小姑娘买点儿?拿回家去炖汤给你爹吃,保准明年,你娘就给你生个弟弟!” “扯你娘的臊!” 这话被曹师傅听个正着,立刻蹬蹬蹬地赶上前来,冲着那药贩就是一同呵斥:“没长眼啊,在小姑娘面前胡咧咧?回家让你娘给你生弟弟去!” 说罢,扯着叶连翘就走,没好气道:“你跟他搭什么话?莫不是你还想买啊?” 叶连翘吐吐舌头:“我就是瞧着新奇,随便问问,哪知道他嘴里没好话……不过曹大伯,果然这药市里有不少好东西,我在书上看见过,那仙蟾实实是珍贵物……” “贵什么贵?” 曹师傅翻翻眼皮,朝那药贩子瞥一眼:“十有八九他卖的是假货!仙蟾这玩意儿,与寻常壁虎样貌差别不大,甚么颜色都有,背上的花斑也是多种多样,要想糊弄人,是最容易的!你也不看看,就他那模样,像是正经做买卖的?走走走,你别每个摊子都往前凑,咱找个地方歇脚去!” “歇脚?” 叶连翘一挑眉,莫名道:“可是……咱才刚来呀……” “我上了年纪了,跟你可比不了。” 曹师傅一脸理直气壮:“光是从铺子上走过来,我都喘吁吁,还不许我喝口茶?” 也不理她答不答应,径自拉住她,在药市里七万八绕地穿行,来到巷尾的一间院落前,敞开喉咙笑呵呵唤一声“老顾”,一脚跨了进去。 叶连翘一头雾水,这时候却也不好立即发问,只得尾随着他,也进了院子。 这户人家,与外头那些以药材维持生计的民居,有点不一样。 院儿里泛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四下里支起十数个大簸箕,摆得墙头院角到处都是,因为好奇,叶连翘凑上前去看了看,就见簸箕里全是一块块白生生的物事,乍眼一瞧有点像骨头,却又不如骨头那般坚硬,仿佛用手轻轻一掰就能裂开一般。 房梁下挂着好几十条晒干的大个儿墨鱼,那浓重的海腥味,应当就是从那里飘来的。 难不成……这户是卖海产的? 在药市里卖海产,要不要这么不走寻常路啊? 正琢磨,便见得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汉子从堂屋里出来了,冲着曹师傅便是一抱拳,笑哈哈声如洪钟道:“甚么风把您吹了来,有日子没见啦!” 曹师傅也同样乐呵呵的,指了指叶连翘。 “领着小姑娘来药市转转,正巧走到你这里,口渴得紧,便来讨碗水喝——这一向生意好?” “咳,我也就是占着那城中独一份儿的便宜了!” 汉子摆手自谦,快步去灶房里提出来一个黑漆漆的大茶壶,麻利地斟了两碗水递过来,捎带着便往叶连翘面上一打量。 “这伶俐小姑娘,是您新收的学徒?” 曹师傅接过茶碗吞了一大口,抹抹嘴:“是我们松年堂新请的坐堂,不管治病,专替人解决容貌上的毛病,前些日子那七白膏你总该听说过?就是她捣腾的!” 汉子一怔,将叶连翘又好生瞧了瞧,乐道:“松年堂请坐堂的事,我倒真有所耳闻,可没成想,竟是个小女娃娃啊!” 他二人自顾自地拉家常,叶连翘立在一旁,不免有些百无聊赖,索性走到簸箕前,拈出一块白白的物事,转身道:“大叔,这个是什么?” “那玩意儿?” 汉子扭头挑眉一笑:“咱清南县不靠着海,想必小姑娘还真没见过这个,我这些年能置办出一头家,全靠它啦!” 一边说,一边就走过来,和颜悦色道:“这东西,我们一般就叫它乌贼骨或是墨鱼骨,说穿了也就是墨鱼的内壳,药书里管它叫海螵蛸。你莫瞧着它不起眼,这可是制酸止痛、收湿敛疮的一味好药哇!” ------ 感谢书友080511135234144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c 第六十五话 安排 叶连翘心下一动,忍不住回过头去飞快地扫了曹师傅一眼。 老先生捧着茶碗,也正笑吟吟地往她这边看,眼睛里一派坦然。 她定了定神,将那块墨鱼骨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递到那姓顾的汉子面前,满面诧然道:“大叔,您是说这东西能治疮肿?” “何止!” 汉子很是自豪地一仰头,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喏,无论大人孩子,疟痢腹泻,可拿它熬粥服食;胃痛吐酸,亦可用它熬汤温养;身上有疮脓,将它磨成粉与其他药材相配合,即能敛疮生肌……连妇人病它都能治!我方才同你说,这墨鱼骨是一味好药,可不是讲大话哩!” “是吗?” 叶连翘睁圆了眼,回身对曹师傅道:“曹大伯,这东西松年堂有吗?我怎么好像没瞧见过?” 曹师傅摆摆手:“墨鱼骨不比一般草药,咱本地没有,得从旁处运来,价格也就难免高上些许,寻常老百姓舍不得买它,郎中诊病的时候,也就甚少将它写进药方。原先松年堂也曾常备着,可搁了好几个月也无人问津,反而把药给放陈了,所以,我们现在也和别的药铺一样不存货,等到有人要买时,再打发伙计来老顾这里拿。” “我说呢。” 叶连翘恍然大悟,又垂眼赧然道:“我今儿才发现,自己果真是个见识短的,看了那么多药书,竟从未留意过海螵蛸这种物事……” “你才能看了几本书?” 曹师傅哈哈一笑:“这世上的药材海了去了,种类繁杂,名目也特别多,不经历年月,哪能将那些个药材知识全都嚼烂了吞下肚儿?莫说你了,就算是我,给人抓了一辈子药,也不敢说自个儿能认尽天下药材啊!况且,这海里头的东西嚜,咱原本就知道得少,你没听说过,不也很正常吗?” “嗯……” 叶连翘应了一声,将手里那块墨鱼骨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回,似有意无意地小声嘀咕:“这海螵蛸既然能治疮肿,不知道能不能……医紫癜风?”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并不大,吐字却格外清晰,正正好传进其他两人的耳朵里,那姓顾的汉子当即双掌一拍,敞着大嗓门道:“哟,小姑娘,这你可问对人啦!” “大叔您知道?” 叶连翘立刻抬起头。 “原本我也不清楚这个。” 汉子笑容满面道:“这不是,做了这盘生意吗?每年总要往岭南那边去上几回,当地人对海里的各种药材比我们懂得多,也是听他们说起,我才知道,真有人用这墨鱼骨来医紫癜风呐!唉,这种疑难杂症,要想断根,比登天还难,但若将墨鱼骨磨成粉抹在患处,可以很快地使脓疮消失,总能让病人舒服一阵子,没那么糟心不是?” “您说的没错。” 叶连翘赞同地点点头。 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中西医结合,尚且无法完全解决紫癜风这样的疑难病症,更别提眼下这大齐朝了。无论如何,至少这墨鱼骨能替那刘大哥减轻患病之苦,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烦扰她好两天的事终于有了进展,她是真觉得欢喜,不过嘛,今天这状况,倒真有些让人玩味啊…… 一大早的,曹师傅便拖着她来药市,进了巷子不看药,满嘴嚷嚷着累得慌,非要找个地方喝茶。喝茶也就罢了,偏偏顺脚就来到了顾大叔家,更巧的是,这位顾大叔做的药材生意,刚好就能解决困扰她多时的问题…… 一个巧合,或许真是巧合,但这么多巧合叠加在一块儿,那就只能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而这个人是谁,还用得着猜逢吗? 说起来,“他”的安排实在称不上高明,又或者应该说,他安排得并不走心,让人很容易便看个通透。要么他是把叶连翘当傻子,要么就是,他压根儿不在乎叶连翘能不能看穿其中关节,既然她不愿意去向他请教,那么他就搬个台阶出来,让她在解决难题之余,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至于曹师傅,叶连翘相信,昨天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墨鱼骨能治紫癜风,不过现在,可就未必了。 此时将事情戳破,没有任何意义,叶连翘也便摆出一副兴奋样儿,笑嘻嘻地转身道:“曹大伯,那咱们这就买一点墨鱼骨回松年堂行不,等明天刘大哥来了,我也好马上给他试一试——哈,多亏您领着我来药市走一遭,我赚大发啦!” “那咋不行?丫头这下子松口气吧?” 曹师傅嘿嘿笑起来,转头对那姓顾的汉子道:“你这墨鱼骨,小姑娘正好用得着,给包上两块,回头我让小铁把钱给送来。” …… 回到松年堂,叶连翘并未将事情与元冬、平安两个说得太多,只用“赶巧”二字带过,便自顾自地去忙活。 待得隔天那姓刘的男子再上门,她便把准备好的药末子交给小铁,请他帮忙,敷在男人身上。 经过炮制的海螵蛸呈淡淡的黄色,配上拿醋熏蒸了整日的硫磺,用切片的生姜沾着一点点抹在紫红色的丘疹上,不痒不疼,只有些轻微的针刺感。 “打今儿起,刘大哥你每天来一回,花上数日,你身上的丘疹应当就会消失,皮肤恢复平滑。” 她缓缓地对那男人道:“这法子并不能断根,只是令你好过些,不至于大夏天里连衣裳也不敢脱,但将来有可能还会复发。郎中给开的内服药你照常吃着,敷药的这段日子勤洗澡、少见风,我也会试着再想其他办法,你……” “我知道这病难治,能抹掉这些个丘疹,那就已经很不错啦!” 男人却是满面感激,使劲点头道:“叶姑娘你如今在这里坐堂,我便没甚可怕的,来日若这些个疮再长出来,大不了我再来寻你就是——真是不知道咋谢你!”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去前边儿大堂付了诊金药费,兴高采烈地离开。 谢?真正该被感谢的那个,好像另有其人吧? 叶连翘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说起来,她好像真应该向那位“幕后英雄”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就算不当面道谢,也该找人给带个话,否则,显得她也太不懂礼。 然而,还不等她有所行动,正主儿却自动现身了。 两三日之后的黄昏,松年堂已打了烊,曹师傅如往常那般早早儿地便回家抱孙子,铺子上的伙计和学徒也都走得七七八八。 叶冬葵手头还有点活儿,预备做完了再走,叶连翘和小丁香便坐在大堂里等他,恰在此时,苏时焕来了,身后跟着的小厮手里,提着一个精美的食盒。 “叶姑娘。” 与叶连翘招呼一声,苏时焕不疾不徐地踏入堂中,左右看看,眉毛一扬:“老曹已经走了?” ----------- 感谢安雀m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緑小兮同学打赏的香囊~ c 上架感言 明天(11月1日)《娇颜》就上架了,第二本书我还这么紧张是闹哪样? 感谢小伙伴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明天会争取三更,接下来也会尽量保持每天双更,如果有特殊情况将提前通知。 多余絮絮叨叨的话就不说了,请大家支持正版订阅,手里有粉红票的同学,也希望能投给《娇颜》,某禾会尽力好好写文哒~ 群mua~~~c 第六十六话 帮忙(一更) 此刻的松年堂已是空空荡荡,叶冬葵在后巷里削木头,大堂中,除了叶连翘和小丁香姐儿俩之外,便只剩一个名叫做余满堂的年轻伙计,正等着叶冬葵做完手上最后一点工夫,就好上门板落锁。 瞧见苏时焕,余满堂愣了一愣,忙不迭地跑上前来笑呵呵冲他行了个礼。 “四公子怎地这时候来?嗐,您还能不知道曹师傅?自打年前他大儿媳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孙,他那颗心呀,就不在咱药铺里啦!” 话说到这里,方才觉得有点不妥,赶紧使劲摆手:“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上工的时候,曹师傅自然是尽心尽力,可只要一打烊,他就马上往家里奔,简直一刻都不耽误,不管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带搭理的!” 苏时焕唇边浮出一抹无奈的笑,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额角:“这个老曹……我倒忘了这茬了。方才经过醉仙楼,想起眼下这时节,正是他家的笋蕨馄饨上市的时候,我惦记着老曹向来喜欢吃这个,便特特买了几碗带来,还预备顺便同他聊聊,没成想,他跑得倒快!” 说着,还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招呼身后的小厮将食盒放在柜台上,打开盖儿。 食盒中,果然搁着四个小碗,碗口只得姑娘家的手板大小,瞧着甚是精致,十几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馄饨飘在冒着热气的清澈汤汁里,薄薄的皮微微透出点嫩红紫绿的颜色,汤头表面撒了一簇碧青的葱花,煞是好看。 余满堂的喉咙顿时咕噜了一下,叶连翘半搂着小丁香站在百子柜左近,几乎是同时,听见怀里那个小吃货也“咕咚”吞了口唾沫。 “每年也只有此时能吃到醉仙楼的笋蕨馄饨,活该老曹没口福,谁让他溜得快?满堂——哦,还有叶姑娘……” 苏时焕垂眼轻笑一声,扭头望向叶连翘:“这几碗,你们分了吧。” 余满堂等的就是这句话,眉开眼笑道:“呀,多谢四公子!”扑上来端起一碗就走。 叶连翘却是站着没动,唇边带一点笑意:“我们就不了,我哥还在后头干活儿,要让他知道我俩吃独食,回头该不高兴了——想来您也没吃夜饭,不必顾着我们。” 话音未落,就觉得小丁香使劲攥了一下她的手,低头一瞧,发现小姑娘的嘴也撅了起来。 叶连翘简直像揍她,弯下腰用几不可查的声量道:“你有那么馋吗?别在外头给我丢人行不?” 苏时焕的笑容拉得大了些,不再劝她,转而冲小丁香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近前。 “醉仙楼的笋蕨馄饨,与其他食肆有所不同,丁香姑娘想必以前没尝过吧?这馄饨里头用的不是新鲜笋,而是将春日里最清甜的春笋腌过之后,与肥嫩的蕨菜、五花肉一块儿剁成茸做的馅,十分鲜香。” 顿了顿,他又道:“你去叫冬葵也进来一起吃,我知道他是个肯干的,但也用不着如此花力气,该歇的时候就得歇。吃完了馄饨,你们也好早些回家。” 小丁香着实天人交战了好一阵,最终被那颗吃货的灵魂占了上风,回头看看叶连翘,大着胆子撂下一句“我先去把我哥叫来”,转身就往后巷里跑。 苏时焕直起腰,远远地冲叶连翘笑了一下。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若是还只管推拒,未免就显得矫情,叶连翘也便没再多言,弯起嘴角:“那就……多谢您。” 她这个“谢”字,指的可不单单是几碗馄饨,苏时焕自然也懂,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了些。 “叶姑娘这几日在铺子上可还习惯?吃得如何?新请的女伙计是否合心意?倘若有甚么不满之处,尽管跟姜掌柜提……” “姜掌柜和曹师傅都待我特别好,元冬和平安也很能帮得上忙。” 叶连翘沉声答:“至于吃的方面,您就更不用操心,每天临近午时,灶房里将要做饭时,姜掌柜总会打发人来问我想吃什么……如今我将您的小书房占了去,日子过得又这样舒坦,将来若不能帮松年堂多挣些钱,就真是有愧了——总之,感谢您安排得如此周到。” 苏时焕略略蹙起眉:“叶姑娘就非要每句话里都带个谢?原本我还想请姑娘帮个忙,你这样有礼,我……” 话没说完,小丁香就拉着叶冬葵心急火燎地奔了进来,径直就往搁着食盒的柜台旁窜去,一边走还一边一个劲儿地嘟囔:“哥你走快点,馄饨在汤里泡久了就该毛毛了。” 自家妹子只知道吃,叶连翘深觉脸上无光,偏过头不忍直视,在心里盘算,回家非得把小丁香摁在床上狠狠打一顿屁股不可。 幸而叶冬葵还知道分寸,瞪了小丁香一眼,上前来同苏时焕见了礼。 苏时焕给打了茬,也就只有将先前那事暂且丢开,含笑与叶冬葵寒暄,问他些“活儿还有多久能干完,会不会太辛苦”之类的闲话。 几人如风卷残云般,将那四碗笋蕨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尤其是那余满堂,更是连汤都喝个一滴不剩。 这样的天气,一碗热乎乎的吃食吞下肚,叶连翘的额头也起了薄薄一层汗水,惦记着方才苏时焕还有话未讲,正要开口询问,那人却已先行出了声。 “叶姑娘,头先的话没说完,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他垂眼看着近处的一只空碗,微微笑着道:“前些日子我曾提到过,家母预备从府城回清南县住一阵,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 “我记得。” 叶连翘便点点头,心道既然曹师傅将苏时焕的母亲称作“大夫人”,那么自个儿也跟着这样叫总是不会错,于是抿唇道:“您说大夫人喜欢清南县的暮春景致,打算回来小住一段时间。” “是了。” 苏时焕颔首:“前两日,家母已回到城南苏家老宅,我琢磨着,找个时间,若是苏姑娘有空,我想带她来松年堂见一见你。” “见……见我?” 叶连翘给唬了一跳:“为什么?” “你莫要误会。”苏时焕忍俊不禁,摆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与母亲大半年未见,这一回我发现,她鬓边添了几丝白发,眼角皱纹也多了两条。说起来,她也不过是四十挂零的年纪,十有八九是太过为家里操心……我瞧着心下委实不忍。” 叶连翘这才算明白过来,暗里骂自己想太多:“您是想让大夫人来我这里养颜美容?这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事,当然没问题。只不过……” 只不过,你自个儿对医理药理如此精通,那可是你亲娘哎,何必假手他人? 苏时焕猜中她心中所想,不待她发问,便轻笑道:“我虽对医药还算了解,但如何黑发除皱养颜,我又哪里懂?这些事原是女子们最爱关注讨论,我好歹是个男人,凑上来瞎搀和,不合适吧?” “这倒是。”叶连翘也忍不住笑了,“既如此,您看哪一天得空,只管同大夫人一起来就行,横竖我每天都在松年堂。” 停了一下,又道:“四公子对大夫人如此关怀,你们母子的感情一定很好。” 苏时焕的眸子有些幽深,勾了勾唇角:“那是自然,母亲养育我多年,将我照料得无微不至,如今我大了,理所应当尽力报答。” 说到这里,他回身看了余满堂一眼。 “行了,叶姑娘,我娘的事就托给你了,时候不早,你们兄妹该早点回月霞村,满堂等了这半日,让他也锁了门好回家歇着去,咱这就走吧。” 话毕,领着小厮先行一步踏出松年堂的大门。 …… 苏家大宅是在清南县城南,回月霞村,也是从南边出城,离开松年堂,叶连翘兄妹三个,便少不得与苏时焕又多走了一段路。 叶冬葵走了一小截儿,忽然省起之前被小丁香慌慌张张拽进屋,有两样工具落在了后巷里,深怕被人给拿了去,赶忙又返回去,捉住还没走远的余满堂给他开铺门。 叶连翘和小丁香两个自然是在路边候着,见苏时焕也站着没动,便抬头对他道:“四公子先走吧,我俩在这儿等就行。” “天色渐晚,你们两个姑娘家……” 苏时焕摇摇头,话才说到一半儿,几人耳朵里都听见一阵细弱的呻唤,除此之外,还有如击打面口袋一般“噗噗”的闷响声。 那动静应当是从他们背后的那个胡同里传来的,听上去有点瘆人,小丁香立马一把抱住叶连翘的腰。 “有什么好怕的。” 叶连翘拍拍她的头,咬唇拽着她走了两步,伸长了脖子,往胡同里张望过去。 就在离她们十步之遥的地方,几个高壮大汉正围着一个躺在地下的男人拳打脚踢,一下下毫不留情,将那人打得连连哀叫,脸上已绽出血花儿来。 卫策倚靠在不远处的墙壁上,压根儿不看那几人,抱着胳膊,将一枚铜板不断地抛起来又接住。 许是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朝叶连翘这边看过来。rs 第六十七话 怒火(二更) 这种情形,叶连翘已不是头一回瞧见了,很清楚此刻多半是捕快办案,捉住了犯事的蟊贼,正教训他,便丝毫不觉得诧异,有点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卫策哥”。 没料到那人却是一脸冷淡,只瞟了她一眼,目光越过她,看了看她身后,就登时回过头去,继续抛他的铜板,漠然得就好像根本不认识她。 又犯病了! 叶连翘在心里骂了一句,一转头,却差点和苏时焕的小厮撞个正着。 原来,不知何时,他两个也跟了过来,同样正往胡同里打量。 “二姐,卫策哥不理人。” 小丁香扯扯叶连翘的衣角,细声细气地道。 “嘁,我还不惜的搭理他呢,走!” 叶连翘翻了个白眼,拉了她转身就要往外头去。 地下那人给打得已不似人形,喉咙里的呻唤也越来越低,像是随时都会厥过去一般。苏时焕眉头稍微动了动,侧一侧头,跟着他那小厮便立即跳将出来,撸起袖子粗声粗气地嚷:“喂,要打别处打去,吓着姑娘家了,没看见?” 那几个告状大汉蓦地停下了,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瞟他,然后又扭身子去看卫策。 铜板“铛”地一声被抛到半空,随后又被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卫策懒洋洋地回过头,脸上带着一贯不耐烦的神气。 “你是女人?唬着你了?” “哈哈哈!” 几个大汉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就是,人家正经两个姑娘还没言语呢,要你出头,他娘的你算哪根葱?” 那小厮岁数不大,被这么一激,脸腾地就红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瞪着眼高声道:“搁在哪儿也没有当街打人的道理!你们还不走,我去衙门……” “去衙门?” 不等他说完,当中一个大汉便哂笑一声,叉着腰虎虎生风地大步走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腰牌:“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们现在是捕快办公!你要去衙门说理是吧?你倒是去呀!” 小厮果真往他腰间扫去,不免就是一愣,却不肯轻易认输:“你是捕快又怎么样?捕快也不能当街打人吧?你要办案,回你们县衙门办去,大街上……” 这一回,他的话仍旧只说到一半,那汉子伸出手指头点住他的脸:“得,有本事你自个儿去跟县太爷说去。只要他答应,往后我们就见天儿呆在衙门里,街上再有人犯事儿,我们绝对不管。嗬,只要县太爷肯应承,老子叫你一声爹!” 那小厮常年跟在苏时焕左右,虽是也会两下拳脚功夫,然而碰上了这起凶蛮货色,心里还是犯怵,往后退了退,咬着牙耍横:“你们走不走?!” 话音刚落,始终靠在墙上没动弹的卫策终于站直了,轻轻挥挥手,令其他人让开,自己慢吞吞地走到地下那男人身边。 叶连翘心里起了种不好的预感,手忙脚乱地一把掩住了小丁香的眼睛。 果然,下一刻,那家伙便一脚狠狠地踏在男人腹部,紧接着又是一拳头,力道大得吓人,正正击中男人的右脸。那男人一声惨叫,脑袋向旁边歪去,“噗”,吐出一块白色的物事。 他居然一拳把那人的牙给打掉了! 饶是之前就曾见识过,叶连翘心里仍旧是猛地一震,死死闭住了嘴才没尖叫出声,皱着脸别过头去。 还没等她回过神,卫策忽地大踏步朝这边走了过来,靠近了,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他就用刚才打过人的那只手,一把拎住叶连翘的脖领,轻轻巧巧将她提到自己身边。 叶连翘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招,只觉得自己冷不丁腾空,之后又落回地面,火气噌地就窜了起来。 太……太丢人了! 她伸手去自己脖子后头一阵拍,怒声道:“你干嘛呀赶紧撒手,我又没招惹你,你今天出门没吃药啊你!” “你哥呢?” 卫策松开她,冷涔涔地问。 “来了来了,来了!” 叶冬葵抱着他那一兜宝贝工具,喘吁吁地赶来,冲着卫策咧嘴一笑:“卫策哥,这么晚了你还在忙?我有两样工具落下了,刚回药铺去取来着。” 卫策淡淡地往他脸上一瞟。 “从今天起,别让我再看到你的两个妹子,这个时辰了还在街上乱晃。” 说完,也不理叶冬葵是什么反应,转身冲那几个大汉喝了声“带回去”,快步从胡同里出去了。 由始至终,他连看都没看苏时焕一眼。 那苏四公子倒是一脸平静,侧过身,甚至还笑了笑,软声道:“既是捕快办案,又是你们认识的人,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冬葵来了,我也便告辞了,叶姑娘,这一两日我就同我娘来找你。” 话毕,领着那兀自气鼓鼓的小厮翩翩离去。 回月霞村的路上,叶连翘仍是满心里气不过。 被人像提溜小鸡崽儿一样拎起来,这事儿换了谁能压得住火儿?她是个姑娘哎,姓卫的一点脸面都不给她留! 叶冬葵也晓得她正恼,一路上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讪笑道:“那个……连翘,你别生气了,卫策哥也是为了咱好不是?咳,现下天色也确实有点晚了,十有八九他是以为只有你和丁香在城里走动,不知道我其实也跟你们一起,他……这是好心呀,你说呢?毕竟咱清南县城不是那特别太平的地方,要不然,他们当捕快的咋能这么忙?” “那他就不能好好说,非要上手?我跟他很熟?” 叶连翘不依不饶,翻个白眼道:“他那只手,刚把人打得冒血,就来拽我的衣领,脏死了!啧,也不知给我蹭上血点子了不曾。” 说着便伸手去摸。 小丁香最会看她的脸色,屁颠屁颠地跑到她身后瞧了瞧,使劲摇头:“没有没有,一点儿都没蹭上。” 叶冬葵也想说两句什么,无奈嘴皮没两个妹子利索,刚张开嘴,又被叶连翘堵了回去。 “再说,就算是捉歹人,他也不用下那么重的手吧?哥你当时没瞧见,他们几个大汉,是生生把那男人往死里打!” “这个……我估摸,那男人一定是做了非常伤天害理的事,要不然他们不会这样。我同你说过的,别看卫策哥那人成天冷着脸,其实他是最有分寸的……” 叶冬葵摸了摸头。 “反正你就是帮他说话!” 叶连翘懒得跟他掰扯,索性一气儿冲到前边儿,再不肯搭理他。 三人忙叨叨地回到家,叶连翘依然有点不痛快,进屋先去灶房烧一锅热水,蓦地想起方才小丁香也瞧见了那男人挨打,赶紧将她扯过来,问她可有被吓住。 “刚刚有点怕,现在没事了,就是……” 小丁香偷偷瞅了她一眼:“我好像给吓饿了……” “你在松年堂才吃了一碗馄饨,现在又……” 叶连翘满面惊诧,恨不得掐她两下,再转头去看叶冬葵,便见他整个人瘫在外屋的小床上,显然是干了一天活儿,累得不轻。 她用力攥了攥拳头,不断地让自己冷静、冷静,深吸一口气:“哥你歇一会儿。” 又望向小丁香:“你,在这儿老实呆着,我去做饭,吃完了之后,我有话跟你们说。” …… 兄妹三个先前在松年堂吃过笋蕨馄饨,肚子里有货,晚饭便做得很简单,一人一碗青菜杂面片儿,连汤带水地灌下去,腹中立刻有了满足感。 叶冬葵到底是年轻,歇了片刻,便又有了劲头,将碗筷收去灶房,往桌边一坐,顺手挑了挑灯芯。 “连翘,你有啥事要跟我们说?” 叶连翘皱着眉,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哥,我其实是想问你,接下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 叶冬葵没明白她的意思:“你指什么?” “松年堂的活儿,再过几天就做完了,收了工钱,你这头就与他们两清,往后就得靠自个儿拉买卖。你手艺好,咱家眼下的木匠工具也挺齐全,你有没有想过,这钱该怎么挣?” 对叶冬葵来说,好生照应两个妹子是最重要的事,虽然现下叶连翘也能赚钱,替他减轻了不少负担,但做哥哥的职责,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推卸,赚钱的事,他当然想过不止一次。 “早些时候,姜掌柜跟我提过一次,说是可以帮我介绍生意,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没答应。” 叶冬葵也便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要是有姜掌柜牵线搭桥,我肯定能接到不少好买卖,但我觉得吧,人在世上走,还是靠自己最实在,总不能一辈子仰仗他人不是?升米恩斗米仇,欠的人情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就琢磨着,等干完松年堂的活儿以后,我就在附近这十里八乡多走走,看看哪儿需要人做木匠活儿,我就赶紧给接下来,能挣几个是几个。” “我对我自个儿的手艺挺有信心,等稍微有了点名气,大伙儿也信任我了,我就不用到处跑,在家做点浴桶、盆儿、桌椅家具什么的卖给人家,再说,你的那个营生,我不还得帮着你做木头盒子?只要我做事实在,不诓人,咱们的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叶连翘的脸:“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等着使钱?” “没。” 叶连翘摇摇头:“我还是为了今后开铺的事,想尽快把钱攒起来。我……不想在松年堂呆太久。” “为什么?” 叶冬葵愈加惊讶了:“你这才去了几天啊,怎么就……” “我觉得……” 叶连翘抿了抿唇:“我觉得苏四公子,心眼儿太多了。”rs 第六十八话 打算 桌上的灯盏里,油烧得尽了,光一点点弱了下去。 叶冬葵呆呆地盯着叶连翘看了半晌,霍地站起身,去灶房里取了油来,一点点倾进盏中。 “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沉稳,伸手在叶连翘的肩膀上拍了拍,十分镇定地道:“有事不能瞒着我,赶紧跟哥说。” “我这不是正要说?” 叶连翘牵了牵嘴角,又叹一口气:“一个是前两天给刘大哥治紫癜风的事。曹大伯当时叫我去与苏四公子商量商量,我没应,十有八九,转头他就把事情全都告诉了苏四公子。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苏四公子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告诉我,墨鱼骨正对紫癜风的症状,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呃……” 叶冬葵愣了一晌:“兴许他是不想塌你的台。” 叶连翘摇摇头:“还有,今天也是一样,他明明就是专程去找我的,偏生拿曹大伯当幌子,何尝有这个必要?” “拿曹大伯当幌子?”叶冬葵愈加莫名,挠了挠头,“之前你们说的话我没听见,到底为什么……” “其实很简单。”叶连翘看他一眼,“曹大伯是松年堂的老人了,平素苏四公子又很喜欢找他喝酒聊天,他是个怎样的行事风格,谁不知道?药铺不比饭馆儿酒楼,不大会遇上有客在就不能走的情况,基本上每天都能按时打烊,这一点,我才去了几天就已经看出来了,苏四公子可是松年堂的东家,怎么可能不清楚?他可是迟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来!像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当初连我几时会再去松年堂买生发药都算得明明白白,他若真想找曹大伯,又岂会犯这种错?” “就算是这样……”叶冬葵听得犯懵,“咱先不管苏四公子为何如此行事,就算真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吧?” “是没什么不妥,严格说起来,他没有半点错处,但他那凡事都要弯弯绕的性子,让我不大舒服。而且,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方才在松年堂,苏四公子无意间提了一句,他与苏大夫人已经大半年没见了,也就意味着,他连过年时都没有去府城与父母团聚。如果他和大夫人真的母子情深,他又怎会不去探望?他说的话,我不知道哪一句能信。” 叶连翘死死拧着眉:“那姓卫的……” 叶冬葵登时“啧”了一声。 “好好好,卫策哥,行了吧?”叶连翘很不情愿地改了口,“卫策哥让我只管做生意,不要与苏家多往来,我觉得他说的很对。可你瞧瞧,这才几天,苏四公子就要把他娘带来,往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我就是个乡下丫头,我也觉得,当个乡下丫头没什么不好,他们那起富贵人家,轮不到我瞎掺和。” 叶冬葵许久没做声。 他不得不承认,自家妹子的这些个想法和担忧,都是很有道理的,以前他们从不曾跟这等大门大户打过交道,该注意什么,又得如何掌握分寸,他们根本毫无头绪,万一将来惹了麻烦…… “可是……” 他有些发愁:“咱们现在的状况,一时半会儿恐怕攒不了多少钱……” “我知道。”叶连翘冲他笑了一下,“我就是打听打听你的想法,知道你已有了计较,我也就放心了。总之,咱们仨多努把力,尽快攒够了钱,把咱自个儿的买卖做起来。爹不在家,过后我还得张罗着帮你讨媳妇呢!” “扯淡!” 叶冬葵登时臊了个大红脸,掩饰地挥挥手,生怕自家妹子继续把这话题摊开了说,强自淡定地坐了一会儿,找了个借口躲开了。 …… 隔天清晨,兄妹三个收拾齐整了,如往常那般早早地出了门,正打算啊往村口去,叶连翘却被隔壁的孙婶子给叫住了。 叶冬葵经过昨晚一叙,更加深了要尽快将松年堂的活儿干完的念头,于是留下大妹妹同孙婶子说话,领着小丁香先行往城里赶。 “最近想要见你们兄妹一趟,真比登天还难!” 孙婶子拉住叶连翘的手道:“天天儿早出晚归的,我瞧着丁香好像都瘦了,老这么着,身子骨能受得了?” 丁香瘦?天地良心呀,她每天看见饭食就跟小猪一样往上扑,没长胖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吧? 叶连翘少不得同孙婶子说笑了两句,便问她是否找自己有事。 孙婶子拿出一串钱来往她手里塞。 “我家二小子,也不知是受了凉还是吃坏了肚儿,这两天说是身上发寒发热,还吐了几回。我是不愿意再去找那冯郎中给瞧,横竖你要进城,顺道儿帮我带两剂二陈汤行不?” 原来就为了这点事? 叶连翘自然是满口答应,没接她的钱,只说等那二陈汤买回来了再算不迟,远远冲屋里喊了声“孙二哥你好生休息,这两天别到处去了”,便抬脚赶忙往城里去。 耽搁了一阵,今儿实在是晚了些,她这一路上便走得有些急,进了城,一溜小跑着往松年堂赶,眼看着铺子就在面前,斜刺里冷不防杀出一条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又是那个姓卫的。 他仍旧穿着昨天那件衫子,衣裳下摆有几处细小的血点,不必说,自然是揍那男人时沾上的。他是有娘的人,平日里听叶冬葵话里话外那意思,他娘也当是很心疼他,断不会由着他穿一件脏衣裳满街跑,所以…… 他昨晚是忙得鸡飞狗跳,压根儿没回家? 大清早的就遇上了这黑面神,难不成流年不利? 花了整整一夜,好容易才压下去的火儿又冲了上来,叶连翘没工夫和他周旋,赌气不搭理他,往旁边一绕—— 谁成想那人的动作简直快得离奇,毫不费力地又堵了上来,叶连翘故技重施,几次三番都是如此,便有些耐不住,一跺脚大声道:“你耍流氓啊!” 四下里登时有几个人往这边看过来。 卫策却是只当没听见,连眉头都不曾动一动,自顾自冷着脸立在那儿,拿眼睛瞪她。 嘿你还好意思瞪人! “你到底要干嘛?” 叶连翘使劲翻了翻眼皮:“要是想赔不是的话就免了吧,本姑娘忙得很,没工夫听,也……” “我为什么跟你赔不是?” 卫策这才算是有了点反应:“我是想问你,我跟你说的话,你当耳边风?” “嘁,你说的话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叶连翘别过头不看他。 “我的话从来就不多,但句句有用。” 卫策寒着脸道:“我明明提醒过你,你也说自己记住了,昨晚你在干什么?” 不是……这种质问的口气是闹哪样? “大哥——” 叶连翘长出一口气:“我在松年堂做事,人家是松年堂的东家,他都找到我了,难道我能让他滚?” “他找你作甚?” “关你……” “说。” 叶连翘本想赏他一句“关你屁事”,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被他盯了两眼,那难听话就有点说不出来,唯有认了命,将苏时焕想让她给苏大夫人养颜护肤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卫策听完,依旧毫无表情,沉吟片刻道:“你走吧。” 叶连翘:“……” 这家伙真是……神人呐! 叶连翘也是实在没力气跟他计较了,忙叨叨地转身,一溜烟跑进了松年堂里。 神出鬼没的卫策自打这天之后就再未出现,过了不上两日,苏时焕真个陪着苏大夫人一同来了松年堂。 那苏大夫人四十来岁,寻常时应是挺注重保养,面容瞧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一些,虽是眼角生了皱纹,皮肤却还不错,只是鬓边的确有了几缕白发,与她整个人极不相称。 她看起来像是个温柔娴雅的性子,打扮得也并不华丽,一身素雅,在大堂里与姜掌柜等人寒暄一番,款款地入了内堂,见到叶连翘,便冲她招招手,柔柔一笑。 “焕哥儿同我说,松年堂新张罗了个替人美容养颜的营生,还请了个姑娘坐堂,一开始我还不信呢。我想着,他一个男人,怎地就生出这么个念头来?今儿见这里拾掇得似模似样,还有你们这几个灵透女孩儿,我方算是信了几分。” 她的声音软糯糯的,听在耳里很是舒服,一路说,一路搀着叶连翘的手在桌边坐了,含笑道:“焕哥儿告诉我,你年纪虽不大,却是个有本事的孩子,城里的妇人们如今都信你,我难得回来一趟,便怎么也得让你给我想个辙。你看我这头发,顶上乌黑,两鬓却添了不少白发,还有这眼角的皱纹……家常用着面脂膏子,好像没甚效果似的,如今搽了粉,也有些盖不住了。” 外头小伙计送了茶来,笑嘻嘻搁在桌上便要往外退,却被苏时焕拦住了。 “母亲莫急,过会子再与叶姑娘慢慢说,我给您备了份礼。” 说着便吩咐那伙计:“你去与姜掌柜说,把我的东西取来。” 小伙计答应一声去了,不多时,又跑了回来,手上多了个尺来长的匣子。 叶连翘低头去看,登时诧异。 这不是……叶冬葵做的那个妆奁匣子吗?明明早就做好了,却为何一直搁在松年堂?rs 第六十九话 花香 叶连翘心下疑惑,却并未说破,只抬了头去看那妆奁匣。 这匣子,刚做好那阵儿她就曾见过,乍眼一瞧平平无奇,然而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它边角平滑手工精致,虽没有雕花,但深红色的木料上,那天然的花纹十分清晰变化多端,另有一种醇厚含蓄的美。 放置了一段日子,木头的表面生出些许油脂,将原本就打磨得光生生的匣子映得泛起柔光,用手指轻轻触碰,只觉滑腻非常。显然,苏时焕选的木料实属上乘,叶冬葵在打造它的时候,也颇花了不少心思。 真是个好东西啊! 苏时焕唇边带着一抹笑,将那妆奁匣捧到苏大夫人面前,动作轻巧地掀开盖子。 霎时间,一缕清淡中带一点甜的异香慢腾腾地混入空气中,在几人身畔萦绕开来。 “嚯,好香!” 站在叶连翘身后的元冬一直伸长了脖子往匣子里觑探,这会子便忍不住使劲吸了吸鼻子,拍拍叶连翘的肩:“这味道怎地这样好闻?叶姑娘,你知道是什么香吗?” 叶连翘也被那香气给吸引住了,仔细嗅闻一番,回身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又没长个狗鼻子,哪里分辨得出?只觉得里头好像有木樨的味道,别的,我也不清楚了。” “叶姑娘说得不错,的确加了木樨。” 苏时焕看了苏大夫人一眼,转而对叶连翘笑道:“人人都知酸枝木实是珍贵的好木头,唯一不足之处,便是天然带着一股酸味,尤其是刚做好的木头物件儿,那股酸气更是浓重,母亲很不喜欢,从前家里造新家具,我便听见她抱怨过几回。这妆奁匣子既然是送给母亲的礼,自然要准备妥当才行,我试着调了一种香,既能散去酸味,又能给这匣子增香,木樨正是原料之一。” 说着,他便从匣中取出一个绢袋,回身望向苏大夫人:“母亲可还喜欢?” 苏大夫人盯着那妆奁匣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柔柔笑起来:“我很喜欢,焕哥儿你费心了,正好咱们老宅里我用惯的那只妆奁匣有些旧,也小了点,这三层的匣子正合用,等会儿回去,我便换了它。” 紧接着,便再度拉住叶连翘的手:“我家焕哥儿真是个周到人,巴巴儿地给我备了这份礼,又领着我来寻你,实在是让我觉得,回老宅这一趟,净给他添麻烦了。叶姑娘,方才咱们的事儿还没说完呢,眼下我这白发和皱纹,真可谓我的两件糟心事,还要你多帮忙才好哇。” 叶连翘心中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朝她脸上瞟了瞟,又仿佛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苏时焕。 苏大夫人笑得有如春风拂面般和煦,苏时焕也同样是温润恬淡,两个人心情仿佛都很好似的,可是…… 她定了定神,将心中杂念抛开,抿唇仔细端详苏大夫人的脸:“您别觉得我夸口,白发转黑和祛除皱纹,对我来说都不算难,您尽可以放宽心。想改善这两个问题,首先您在饮食方面需要注意,多吃些芝麻、山胡桃肉之类的东西,少食辛辣之物,另外,我在给您制一种乌发油,一种润肤的展皱膏,用了之后,您的情况应当就会大有改善。” “这样当然好!” 苏大夫人喜得一拍掌:“只是朝我脸上看了看,你便立马有了主意,怨不得松年堂请了你,果真是个有本事的!” “哪里是什么本事,不过小伎俩罢了。” 叶连翘摇摇头:“不过,那乌发油得先将药材末子在香油里浸泡上十天方可使用,不知您预备在县里住多久?” “嗬,我原是打算呆几天便回府城的,现下遇上了你,那我自然是要等你将这两个问题替我解决妥当了,方才能安安心心离开呀!” 苏大夫人拍拍她的手,和颜悦色道:“那乌发油和展皱膏,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心急,我等着就是了。来,这会子先把你现成就有的好东西都拿给我看看,我选两样,今儿就拿回去用上!” 叶连翘应了一声,回身示意元冬和平安两个将木架子上七白膏、面膜之类的物件儿每种拿了一件,在苏大夫人面前摊开来,由着她自个儿慢慢拣。 那苏大夫人兴致甚高,笑呵呵将每一样都打开来,往手上倒一点子抹开,对着光左右端详,又凑到鼻间嗅闻。 苏时焕则捧着茶碗坐在椅子里,不言不语,微笑着看她动作,仿佛拥有无限耐心。 过了好一会儿,苏大夫人方才搁下手中物件儿,笑容中带了点遗憾。 “这些都是你一样样亲手做出来的,就肯定不会差,只是有一点……味道都不大好闻呐!” “这些气味……您不喜欢?” 叶连翘有点意外,但想深一层,却又觉得这也并不奇怪。 这个年代的美容养颜物品,大都是用药材和动物油脂制成。草药加得多,闻起来难免有股苦兮兮的味道,她自己很喜欢,但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却闻不惯。至于那动物油脂,更是有股惹人厌憎的油腥气,腻糊糊的,闻久了使人胸口发闷。 薛夫人和何夫人她们不在乎这个,为了变美,甚么都忍得,但这苏大夫人,多半是原本就对气味格外敏感,要不然,苏时焕大概也用不着特意给新做好的妆奁匣增香了。 虽然之前还没有遇到这种被人嫌弃美容产品气味不好的情况,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个问题,且得好生琢磨琢磨。 见叶连翘一直沉默,苏大夫人便稍稍凑近了点,试探着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挑剔你……” “我该多谢您提醒我才是。” 叶连翘忙摆摆手,拣出一包落葵子蒸制的面膜丸子:“这种面膜,对于除皱也有一定功效,因只用了一种原料,味道也比较简单,您先拿回去用着,回头我制好了那展皱膏,再请您来。” 话说,那展皱膏里可是要用到猪胰的,倘若给这位大夫人闻见,不跳起来才怪! 苏大夫人也没打算在松年堂久待,笑吟吟把那面膜丸子接了,与她又格外多说了两句,也便同苏时焕一起离开。 …… 叶连翘将两人送出去,回到内堂中,元冬和平安已将桌上的东西重新归置好,小丁香躲在屏风后的弥勒榻上,翘着脚优哉游哉地瞎晃悠。 叶连翘绕过去,在她头上凿了一下:“干嘛,你又犯懒?” “不是!” 小丁香鬼鬼祟祟地往屏风外打量一眼,攀住叶连翘的肩膀,贴着她耳朵小声咭咭哝哝道:“二姐,好奇怪啊。” “什么好奇怪?” 叶连翘也不自觉地压低喉咙。 “你没看见么?刚才苏四公子取了那妆奁匣子来,大夫人嘴上说她很喜欢,却连碰都没碰一下呢!” 方才叶连翘正是因为瞧见了这一幕,心里觉得很是怪异,没成想,她这吃货妹妹的观察力也不差呀! “别人家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她捏了捏小丁香的脸,扬声道,“你有这瞎琢磨的闲工夫,倒不如替我想想,如何才能解决咱们的美容产品味道不好闻的问题。” “这我哪知道?” 小丁香满不在乎地晃晃脑袋:“我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晓得听你吩咐做事,别的你可别指望我!” 元冬闻声,也绕到屏风后头来,挠了挠太阳穴,迟疑着道:“刚刚听见苏大夫人那样说,我也琢磨来着。叶姑娘,咱们不能在那些个膏子、面膜、头油里加些香料吗?” “这不大合适。” 叶连翘沉吟着摇头:“如今世面上常见的香料,譬如说沉香、龙脑香之类,原本就是一味药,贸贸然加进咱们的膏子头油里,往小了说,有可能会影响效果,若想得严重些,还有可能与原本的药材相冲,那可是**烦。” “唔。” 元冬有些沮丧地垂了头。 这当口,平安也跟了进来,低头盘算,一脸沉稳地看向叶连翘:“那……花香行吗?” 花香? 叶连翘心中蓦地一动,刚要开口,元冬却已笑出声来。 “你的意思是,将花瓣拧出汁子来,掺进咱们的膏子和头油里?别开玩笑了!你瞧着苏四公子用了木樨给那妆奁匣子增香,你就也想依葫芦画瓢?这压根儿就是两回事!他用来熏匣子的绢袋里头多半搁的是干花,咱们却非用新鲜花瓣不可,那得使多少钱?外头卖的花可不便宜!再说……” “有许多便宜的花,气味也照样很好闻。” 平安仍旧是满面淡定,吐出这句话,就再不开口了。 元冬明摆着不以为然,这边厢,叶连翘却猛然生出个念头来。 外边卖的花,价格的确是高了些,假使买回来用,无法避免地会提高成本,如此一来,她和松年堂就要少赚许多钱。 但……如果自己种呢? 如平安所言,选几种便宜却香味浓的花自家栽种,不仅可以解决美容产品的气味问题,她制作香身丸、止汗香、沐浴粉时也可用到,保不齐还能拿出来卖! 现在她是在松年堂坐堂,但她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总有一天是要自个儿做买卖的。着眼将来,若能有一块花田,是大有裨益啊! 这事儿她当然没必要和元冬、平安两个商量,等到打烊,回月霞村的路上,才在叶冬葵面前说了出来。rs 第七十话 泥塘 “你想种花?” 兄妹三个走出清南县城时,天色已有些昏黄,起了风,看样子,晚上多半将有一场雨。 小丁香压根儿没把叶连翘的话听进去,只顾有一眼没一眼地往路边茶寮瞟,叶冬葵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瞪大双目盯牢自家大妹妹。 “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依你的意思,就为了给你那些美容产品里加些香味,咱就得买一块地?” 他满心里直犯愁,扎撒着手道:“你可知道田地有多贵?上等良田五六贯一亩,即便是那最劣的地,只怕也得要三四贯,买了地,你是不是还得买花种?把钱全都一气儿使出去了,咱家里吃啥?我说连翘,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呐?!” 巴拉巴拉说起来就没完。 叶连翘笑嘻嘻地由着他训,待他絮叨够了,才笑嘻嘻地冲他一翻眼皮:“你当我傻?我只说要种花,可没说要买地!” “那你想怎地?”叶冬葵愈加不懂,皱着眉问。 “咱月霞村后头不是有一个山包吗?”叶连翘转了转眼珠,志得意满道,“上回我和丁香去转悠,发现山上有不少荒地,咱开垦一块儿出来,不就……” “还说你不傻,说的净是傻话!” 叶冬葵毫不客气,也还了她一个白眼:“咱家没种过地,兴许你是不懂,咱先不说开一块荒地要花多大工夫,你难道不知,种花最重要的就是土壤得肥?我问你,山上为啥有荒地?就因为那土太贫,连树都养不活了,你还指望着它能种花?我看你是脑子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啊?” 叶连翘没料到这个,不由得愣住了:“……那咱不是可以施肥吗?” 叶冬葵嗤之以鼻:“外行话!你指望着,单靠几桶水几担肥就能把土给养好了啊——我这么跟你说,就咱村子后头那山包,但凡有一块荒地能用,村里人早就抢破头,还轮得到你?你趁早歇了吧。”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叶连翘大受打击,心里一个劲儿骂自己是白痴,另一方面,却又觉得不甘心。 好吧,她承认,这方面的知识她的确是贫乏了些,但……从前生活的年代,不需要她接触这个,来到大齐朝之后,叶家又不靠种田讨生活,她懂得少点儿,也很正常吧? 头先儿生出种花的念头,是一时兴起,然而在经过一下午的琢磨之后,她越来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她舍不得花钱买地,又不愿就此放弃,难道就真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的牛脾气上来了,低头琢磨片刻,伸手气鼓鼓拽了叶冬葵一把。 “若是我能找到一块儿不要钱的地,你是不是……就能让我种花?” “我……” 叶冬葵哭笑不得,一拍大腿:“行啊,倘你真有那本事,我二话不说,立马陪着你去买花种花苗,否则,你就别盼着我会答应——咱家现在能挣着钱,日子也比从前过的强,你怎么就非得瞎折腾?” “你别管,总之说话算数就行。” 叶连翘没心思同他掰扯下去,有了他这句话打底,便捏一捏拳头,憋着劲儿急吼吼回到村里,进了家门,也不忙着做饭了,匆匆洗了把脸,又跑了出去。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田间地头早已没什么人了,显得有些冷清。 叶连翘成天都在松年堂,也就只有晚上的这一点时间能够自由支配,半点不敢耽误,趁着天色还没全黑,赶忙到处转悠了一圈。 正经的田地价格太贵,基本上是不考虑了,山上的荒地,如叶冬葵所言,恐怕就算开垦出来也是白搭,那么,还有哪里能用? 她四下里走了一个遍,连那些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始终半点收获都无,少不得有些沮丧,晃悠到村子中间,一屁股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夜风将泥土的腥味送了过来,一阵接一阵地往鼻子里钻。 或许,她是真的有些异想天开了。 农耕社会,没人会让任何一块土地白白地被搁置,必定是要物尽其用的,想在这并不富裕的月霞村找一块没人要的肥田,根本不啻于指望着天上掉馅饼。 这年头,但凡有地的老百姓,大都以种粮食为生,最不济的也是种蔬菜,图它能在解决温饱问题之余,给家中带来收入。 莫说她不愿意在这种花的田地上花大价钱,即便是她真肯买一亩上等良田,种上花之后,十有八九也会被村里人当做异类——那花儿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使?这不是瞎胡闹吗? 风大了,身后那股子泥巴味也愈加浓烈,委实不大好闻,叶连翘嫌它打扰了自己的思绪,万般不耐烦地回了回头,倏然睁大了眼。 我天…… 叶冬葵说她是傻子,还真没说错,现成的一个宝就摆在眼前,她居然愣是没发现! 此时她坐着的地方,正是月霞村的正当间儿,身后便是那废弃了许久的泥塘子,那让人浑身不舒坦的泥腥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泥塘子约莫有半亩大,在她记忆中,当初是里正领着村里人挖出来的,凑钱养了些泥鳅小鱼儿之类的活物,指望着卖出去之后,能给大伙儿添一份进项,日子也好过些。 然而不知何故,连着两三年,那泥鳅和小鱼苗都没能成活,反倒搭进去不少钱,一来二去,村里人便不乐意了,等到里正再提起这一茬的时候,没人肯再往里头砸本钱,这泥塘子也便渐渐地被弃之不用。如今,塘里的水早已干涸,连砌在四周围的石头和砖也被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滩泥,下雨的时候全是烂泥巴,若是天晴时,则给晒得干裂,无人打理。 ——就算这塘子养不活泥鳅小鱼,里头的泥,也是正儿八经的塘泥啊!过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沤熟了,要多肥有多肥,用来种花,岂不正好合适? 叶连翘瞬间惊呆了,在心里将自己的智商赞叹了一番,立马站起来,转身就往家跑,撞进屋,一把扯住刚把饭菜摆上桌的叶冬葵。 “我……找到地了,村里那泥塘子!” 她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地道:“那地方种花,铁定没问题吧?” 叶冬葵手里端着一盘子杂面饼,看怪物似的望着她,半晌方道:“你说真的?” “那还能有假?” 叶连翘扬了扬下巴,你先别管旁的,你就告诉我,咱把那泥塘子归置归置,拿来种花,到底行不行?” 叶冬葵不由自主地往外张望了一眼。 泥塘子里的泥,自然是足够肥沃,掺上一些沙泥就能用,实实算是便当。况且,半亩大小,用来种粮食自是小了点,但若是种花,倒刚好合适。 更妙的是,泥塘下边挖了排水的渠,若真种上了花,即使是到了雨季,也不怕涝。 地方是块好地方,却也并不是全无问题…… “你也晓得,那泥塘是里正带着大伙儿挖出来的,虽说现在派不上用场,但他未必就愿意咱家白使。” 叶冬葵将手里的盘子搁在桌上,皱了皱眉:“村里大伙儿没从那泥塘子里挣到钱,眼下被你占了这便宜,他们指定是不会高兴的。” “这个我明白,回来的路上我都想好了。” 叶连翘使劲点一下头,去里屋翻出两瓶头油:“哥你能陪我去一趟里正家吗?” “现在?” 叶冬葵实在很想说,饭还没吃,你到底是要折腾到什么地步?然而看着她那一脸殷切的期盼,到了嘴边儿的话又有点没法儿往外吐,想了想,抓了个杂面饼塞进她手里。 “丁香看家。” 他回身吩咐道:“自个儿踏踏实实把饭吃了,我和你二姐去去就回,别乱跑。” 然后,一声长叹,扯着叶连翘就跑了出去。 …… 月霞村的里正姓包,是个三十五六的中年人,家境在村里算是好的,院子比别家大,人丁也兴旺,吃完了晚饭,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疯打玩闹,大人们则聚在堂屋里闲话聊天。 叶连翘与叶冬葵两个一气儿跑了去,叩了叩门板,来应门的,是包里正的媳妇。 “葵小子和连翘丫头?” 从前叶老爹在家时,曾替包家人瞧过几回病,两家来往虽不多,面子上却还过得去,是以,瞧见了叶家兄妹俩,包里正媳妇虽然很诧异,却还算热情,笑呵呵地把人往院子里让。 “怎地有空来我家玩?听孙大姐说,你俩现下都在城里挣钱,每日里起早贪黑的,辛苦吧?小小年纪就这样劳累,也是不容易……来来,赶紧进来坐。” 说着作势要去倒茶。 叶连翘赶忙拉住了她,笑眯眯道:“婶子别忙了,我俩就是来瞧瞧。喏,这两瓶头油是我自己做的,给您和包奶奶用——我们爹爹不在家,平日里多亏您一家照顾,这只算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 包里正媳妇登时一愕。 他们跟叶家三兄妹压根儿不怎么来往,一年到头也未必走动一回,何来的“照顾”? 既然没有照顾,这叶家二丫头却巴巴儿地捧了礼来,那多半就是有事相求了? 她也听孙婶子提过,这叶连翘对于美容养颜方面很有一手,过年前医好了许多村里人的唇面皴裂,之后又替薛夫人治好了脱发的毛病,如今更去了松年堂坐堂,这头油不必说,自然是好玩意儿,谁会不想要? 思及此处,包里正媳妇的眼睛就亮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回身敞着喉咙喊:“当家的,葵小子和连翘丫头来了,还给咱带了礼呐!”rs 第七十一话 花田 堂屋里透出一道朦朦胧胧的暖黄色光,聊天谈笑的动静戛然而止,片刻,身材高瘦、活像根细竹竿一般的包里正走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一碟当零嘴儿吃的炸豆腐角,抬头看一眼站在院子里的叶连翘和叶冬葵,再回身瞟瞟自家媳妇怀里那两瓶头油,心中便有了数,大喇喇在桌边坐下了,语气中带着长辈特有的疏远客套。 “是葵小子和连翘丫头哇,有日子没见了,还好?叶郎中这是有一年多没回来了吧?” 叶连翘拱了叶冬葵一下,后者抬脚上前,规规矩矩与他行了礼,笑道:“是,包叔,我爹一直都在外头,也不见捎个信儿回来。冬天那阵儿我还跟我妹嘀咕来着,不知包奶奶的老寒腿咋样了,往年间都是我爹给医,现下他也不在……” 包里正是个孝子,这话正正巧触动他的心事,当即就长叹一口气。 “可不是?一到了冬天,我娘那腿就成了心病,严重的时候压根儿路都走不动。你甭看着眼下渐渐暖和了,就咱清南县这天气,入夏之后没两天,肯定就会有半个月的阴雨,到那时,我娘少不得又要难受一回。唉,你爹要是在村里,我还能请他来给扎两针,如今却是……想到这个我就犯愁哇!” 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小碟往前送了送:“你俩吃点儿?” “不了。” 叶冬葵忙摆摆手,憨厚笑着道:“包叔您别发愁,我估摸着,我爹也不会老在外晃荡,保不齐哪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一定记着让他来给包奶奶瞧瞧。” 他往前跨了一步:“我和我妹这么晚跑来,耽误您休息了,但您也晓得,我俩白日里都在县城干活儿,也只有这会子能得空,请您多担待——其实,我们是想跟您说说村里那泥塘子的事儿。” 包里正没料到叶家兄妹所求居然与那泥塘有关,抬头诧异地往他俩面上一扫、 说起来,那泥塘真真儿算是他的一件烦心事。 早二年,他之所以领着村里人将那泥塘挖出来,是为了给大伙儿添一份收入,若能有赚头,也算是他功劳一件。可谁成想,无论鱼虾还是泥鳅,在那泥塘子里永远也活不长,好几年过去,丢进去的铜板大把,却连个响儿都没听着,村里那些个因此而亏钱的人家对他怨气颇大,功劳没挣到,反而给自己捞了不少恶名。 若单单这样倒还罢了,更让他糟心的是,自打那泥塘子被废弃之后,便没人再肯去收拾打理。假使天气晴朗还好说,一到了下雨天,那里便到处都是泥汤汤,不仅难走,还散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人从旁边经过,都得捂着鼻子。那可是月霞村的正中间哪,看起来太膈应了! 这叶家兄妹好端端地,想拿那泥塘子干啥? “你俩……是打算重新把那养鱼养泥鳅的营生做起来?” 他皱着眉,满脸写着不赞同。 “不是。” 叶冬葵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个木匠,哪里懂那个?我们是想着,横竖那泥塘子如今也派不上别的用场,我妹做的那美容养颜的买卖,又很多时候都得用到花花草草,在外头买实在太贵,倒不如将那泥塘改造一番,用来种花,所以,就想来问问您的意见。” “种花?”包里正一抬眉:“你们觉得,那地方能用来种花?会不会小了点儿,那泥塘子可最多只有半亩大小。” 叶连翘一直站在叶冬葵身后听他二人说话,此刻便上前一步,笑吟吟道:“包叔,我种花也只是拿来给美容物品增香添色,用量并不大,若不是我家房后没有地,半亩我还嫌它大了呢。” “唔。” 包里正点了点头。 那破泥塘子反正也是白搁着,现在有人愿意接手拾掇,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嘛…… “按理说,从前叶郎中帮过我家不少,光是看在他回回都尽心给我娘医老寒腿的份上,你俩这点子要求,我就不该不答应。” 他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须 ,慢条斯理道:“但你们也得知道,当初修这泥塘,是合全村人之力,我虽是里正,却也不好胡乱做这个主啊……” 叶连翘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闻言便十分恳切地道:“包叔你放心,这个我当然懂。若是您真答应让我用那泥塘子种花,往后,每年花田里的收成,我愿意给村里两成,不论是新鲜花儿还是铜钱都随您和大伙儿的意。虽说这两成可能值不了多少钱,但我觉着,总比没有强,您要是信不过我,我可以给您立个字据。” 这叫什么来着?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吃小亏占大便宜啊! 她这样说,包里正心里一下子就敞亮舒坦了,脸色好看许多,只管捋着胡子沉吟,半晌没做声。 叶连翘便不紧不慢地又道:“包叔您想想,咱村儿叫‘月霞村’,这么好听的名字,可外人一走进来,入眼的除了庄稼,却全都是土块块,多多少少有点寒碜吧?那泥塘子在村里最显眼的地方,偏生又脏又臭,我若是在那儿种上了花,也算是给咱村儿添一份景致,您说呢?” 这三两句话,无疑使得包里正更加心动,竟不自觉地点起头来,琢磨了又琢磨,沉声道:“你这事,容我考虑一下,再同大家伙儿商量商量,过两日给你答复。丑话说在前头,若到时候你种下了花却没有收成,这泥塘我可要收回来的!” 收回去干嘛?蹲旁边玩泥巴啊? 叶连翘心中暗笑,表面上却是连连答应,客客气气道一句“那我们等您的信儿”,又细心地同他媳妇和老娘将那头油的使用方法讲解一番,眼见天色不早,便与叶冬葵两个告辞回了家。 …… 她料定了此事一定能成,因此心里也并不着急,每日只管做自家的活计。果然没两天,傍晚包里正打发家里孩子来把他们兄妹又唤了去,回话说,同意让她用泥塘来种花,当然,没忘记再确定了一遍每年将两成收成交给村里的约定。 叶连翘痛痛快快地与他立下字据,隔天傍晚,从松年堂下工回来,便忙叨叨地扯着叶冬葵去了泥塘边。 这泥塘,说是只有半亩大,真要收拾起来,却且得花一番功夫。他们人手只得三个,丁香年纪又还小,帮不上太大的忙,便唯有叶冬葵和叶连翘担当主劳力,要想尽快把花种起来,就不得不将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利用起来。 黄昏,田里的农人们都扛着锄头回家了,却正是叶家三兄妹开始干活儿的时候,小丁香提着桐油灯站在一边照亮,叶连翘和叶冬葵则踩进那泥塘子里,将杂七杂八的物事都给摘出来,彻底排干塘里的水。 塘泥虽好,却不能直接拿来种花,由于太过肥沃,有可能会烧坏花苗,必须得晒干了敲碎,掺上等量的沙土后才能使用。趁着这段时间日头好,得赶紧先把这泥塘弄干透了才行。 叶连翘从没有做过这种活儿,两脚踩进两三尺的泥巴里,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怕自己不习惯,先就往身上抹了一大块泥,心里以为应当很快就能把这塘子收拾利落,可真动起手来……怎么就这么累! 连着两天,晚饭都来不及吃就在塘里忙活,叶冬葵弯着腰不言不语,一干便是两个时辰,她却每隔一会儿就得站起来歇一阵,浑身又是泥又是汗,连脸上都是黑的,简直欲哭无泪,想站直都困难,带着哭腔嚷嚷:“哎呦我的老腰哇!” “噗嗤”,站在边上的小丁香乐出声来,拿油灯照了照她的脸,更是笑得打跌,刚想递块帕子去让她擦擦脸,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忙转过头,抬头一看:“咦,安庆哥?” 来的正是万安庆。 他是个老实孩子,这二日,叶家三兄妹要用泥塘子种花的事传得满村皆闻,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心中琢磨,那么大一个塘子,单靠叶冬葵和叶连翘他们收拾,只怕要花大力气。他娘不乐意他与叶家三兄妹凑在一处,他不敢违拗,心里却又替朋友担忧,前思后想,终归是瞒着万家婶子跑了来,打算给他们帮帮忙。 听见小丁香的招呼声,他低头笑了一下,抬眼道:“冬葵哥,连翘、连翘妹子,我给你们搭把手吧?” “不用了。”叶冬葵和叶连翘异口同声地答。 倒不是有心拂他的好意,只不过万家婶子那个人……他们又何必上赶着找不自在? 万安庆被如此痛快地拒绝,登时就有点伤心,揉了揉鼻子。 “冬葵哥,连翘妹子……还有丁香妹子,你们往后真不搭理我了?我娘那人说话办事是不地道,可我……咱们小时候成天在一块儿玩,说起来都是发小儿,现在,你们都不拿我当朋友了?这泥塘子这么大,你俩得收拾到啥时候去?我……” 叶连翘没接他的茬,叶冬葵却是个心软的,笑笑道:“不是那意思,这泥塘子怪脏的……” “我不怕脏!” 万安庆赶紧摇摇头,扯了身上衣服给他瞧:“你看,我特意多穿了一件旧衣裳出来的,一会儿回家的时候把它一脱,我娘肯定发现不了——冬葵哥,我是真想帮你,我还琢磨着,白天你们都不在村里,反正我有空,就去把沙土给你们担回来,替你们省省工夫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叶冬葵也就不好再多言,想了想,冲着旁边一抬下巴:“那……那你把那筐子给我递来。” “行嘞!” 万安庆这才高兴起来,三两步跑过去,拿起筐就往泥塘子里踩,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道:“连翘妹子,你预备用这泥塘子种啥花?” “我还没想好呢。” 叶连翘回身冲他笑了笑:“头一回种花,总得拣那起香味浓又好成活的品种,我也不大懂,预备先打听打听再决定。” “啊。”万安庆应了一声,低头琢磨,“冬葵哥,其实……你们可以去问问我大姑啊!”rs 第七十二话 拜访 “你大姑?” 叶冬葵反应了一下:“你说的是……卫策哥的娘?” “可不就是?” 万安庆哗啦一声踩进泥塘子里,那架势,简直比下河洗澡还欢实,满脸带笑地一个劲儿点头:“我大姑平日里就喜欢侍弄那些个花花草草啥的,都好些年了,如今她家院子里,还栽了好多花呐,我虽叫不上名儿,却也能瞧出,那些花给她养得可好了,开的又大又漂亮!那些个家里开着花圃、专门种花来卖的人,她肯定比不了,但你要是去跟那起人请教,他们也未必会跟你说实话不是?我大姑人特好,你们去找她,她肯定乐意帮忙。” 叶连翘把他这话听了进去,垂下头思忖。 爱种花的人,对各种花卉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纵然比不上专业人士,也不会差到哪去。最要紧是,万安庆说得没错,与其去找那以种花为生的人,听他们说些似是而非的废话,倒不如去同将种花当成乐趣的人打听,说不定,能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卫策那人,的确是讨嫌了点,不过嘛,为了正事,忍他一回又如何? 叶冬葵心中,也同样是这样的心思,见叶连翘不言不语,便转过头来道:“我觉得安庆兄弟这主意真挺不错,你是不是……” 不等他说完,叶连翘便冲他一笑:“哥,明天你就把这事儿跟卫策哥说一说吧,如果合适,我们便找一日上门打扰,跟他娘——咱们应该叫‘大娘’对吗——跟大娘好生请教请教。” 叶冬葵没料到她会如此痛快,心里一阵高兴,赶忙答应道:“行,明儿我就跟卫策哥说,这会子咱们再加把劲儿,早一日将这泥塘清理干净,咱就早一日安心。” 自打这日起,万安庆便天天来给叶家兄妹帮忙,晚上清理泥塘,白日里便拉上村中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后生,去村后山上将一担担的沙土搬了来,等塘泥晒透了,便可搅拌在一处,浇上两回水,预备种花。 同住一个村儿的人,互相帮忙实属平常,那几个后生素日与叶冬葵关系也都不错,没二话,撸起袖子干得很是卖力气。叶冬葵心下感激,满口称等这事儿过后,一定做一桌好菜,请大伙儿来家里好好聚一聚。 叶连翘白天得在松年堂张罗买卖,夜里回了村还得干活儿,难免有些精神不济,全靠着一股劲头在撑。不两日,卫策那边便传来消息,让他们兄妹傍晚去家里坐坐。 于是,这天松年堂打烊之后,三人便留在城里没走,不愿意赶着饭点儿去卫策家,就在城里找了个路边摊档,随便买了两样吃食糊弄肚皮,待得天色黑尽了,估摸着卫策和他娘应当已吃过了晚饭,才匆匆赶了去。 直到行至院子外,叶连翘才蓦地发现,这地方她其实是来过的。 上一回她从薛夫人那里得了五贯钱,兴高采烈地回家时,察觉身后有人跟着,正是在那时,卫策将她一把扯进了这个小院。 却原来这就是他家? 叶冬葵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在门板上瞧了瞧,很快听见脚步声,卫策过来开了门,冲他一点头,转身将他们领进了堂屋。 这院落大概与孙婶子家差不多大小,收拾得利利整整的,院子里果然栽种了许多花草,连院墙上也攀着花藤,生得甚是茁壮,花香青草香和新鲜的泥土气一阵阵往人脸上扑,虽然大多数花草,叶连翘都认不得,但身处其中,却觉得十分舒服。 卫策他娘万氏,是早已经在堂屋里候着了,见他三兄妹进来,忙不迭站起身,扬着一脸柔和的笑迎上前。 “葵小子可还记得我?从前你同策儿常在一处玩,我在月霞村也见过你两回,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又转过脸来看叶连翘和小丁香,愈加合不拢嘴:“好俊俏的两个闺女,上一回瞧见,连翘还只得丁香这般大呢,一晃眼,就出落得这样标致了,真是……走在街上,我可不敢认了!” 叶连翘由着她拉住自己的手,规规矩矩叫了声“大娘”,卫策抱着胳膊靠窗户站着,面上是一贯的毫无表情,唯独唇角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万氏拉着他们在桌边落了座,来回倒腾,从柜子里抓了两盘炒瓜子、蚕豆,又慌慌地煮上茶,回身道:“大娘家里平常少有人来,没存着甚么好东西,你们千万别客气,多吃点。” 叶冬葵和叶连翘少不得与她客套一番,小丁香也卖口乖,明明眼珠儿黏上了那些吃食就挪不开,嘴里却连声道:“大娘您别忙了,太给您添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 万氏也坐了下来,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家里难得来一回客,好生招呼不是应分的吗?你们的爹爹常年在外,要我说,若是不嫌弃,就该多来家里走动,横竖你们也是在城里干活儿呀!” 顿了顿,又转头望向叶连翘:“事情策儿都跟我说了,连翘你……这是想种花?” “对。” 叶连翘忙点了点头:“大娘可能知道,我做的是美容养颜的营生,眼下在松年堂坐堂,许多地方都要用到花瓣儿,哦对了……” 她将攥在手里的包袱搁在桌上打开来,取出一罐七白膏,推了过去:“这个给大娘试试,城里许多人用了,都说效果还不错。” 花田与松年堂无关,这罐七白膏,是她自个儿花钱拿药材格外做的,心里琢磨着,还是分清楚一点的好。 “往后可再不能这么破费了。” 万氏将那七白膏接了,抬起头一脸认真地道:“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哪里用得着还特地带一份礼?况且,我都这个岁数了,哪里还有心思捯饬这些?往后可再不许这样了,听见没有?” 说着,便又重新展露笑容:“我也猜到,你种花是为了用来制作那些面脂膏子之类的物事,既这样,这花一来颜色得好,二来,气味也要好闻,对不对?” “嗯,大娘您都说对了,我对花的种类了解不多,就想同您讨个意见,依您说,种什么合适?最好……价钱别太贵,又好养活。” “容我想想。” 万氏当真低了头仔细考虑片刻,半晌,方缓缓道:“你那泥塘子是刚刚拾掇出来的,情况如何还未可知,找个时间,我得去替你瞧瞧。若想要好养活,这头一两茬,我建议你种草花,没那么娇贵,香味好的也委实不少。等这两茬收获了,土养得差不多,你们手头只怕也宽裕些,到那时,就好种玫瑰、丁香之类的花儿,你用不完的,在市面上也能卖个好价钱。” “丁香?种我呀?” 小丁香指着自己鼻子,俏皮地笑起来。 “嗬,这孩子真招人喜欢!” 万氏给逗乐了,将她搂过去好一阵搓揉,老半天才意犹未尽地接着道:“眼下这时节,栽种玉簪花、半支莲和晚香玉都很合时,不用花种,专门买分出来的花枝,除开玉簪花之外,其余两种都可当年就开花,尤其是半支莲,命贱,栽下去几天就能结出花骨朵——这三种花,香味儿都特别好闻,颜色也嫩气,只不知你觉得怎么样?” 玉簪花、半支莲和晚香玉,不止长得漂亮,气味宜人,而且还都是药材,能清热解毒、治疗外伤糜烂和痈疽疖肿,调进美容产品之中,增香之余也可发挥药效,实在非常恰当。 叶连翘一下子就高兴起来,眼睛亮闪闪:“大娘,这三种花都不贵吧?” “都是草花,再贵能贵到哪儿去?” 万氏笑着摇摇头:“这三种我都种过,你去院子里瞧瞧,眼瞅着那半支莲就要开啦!” 叶连翘巴不得一声儿地立刻开门跑了出去,围着院子转了一圈,真个发现一丛长得十分茂盛的半支莲,开着深黄深红的圆团花,香气清淡,很是可爱。 万氏跟着她也走了出来,温温柔柔地道:“我没别的兴趣,就好种个花,这些年,手头也接触过不少花草。你要买花枝,别去城里那些个铺子,价格贵,东西也不见得好,我常去城外一个花圃置办花种花苗,和那儿的东家都打过好多回照面了,也算是熟人,哪天你得空,我领着你一块儿去?” “那当然好!” 叶连翘求之不得,笑得眼睛都没了:“只是,太给您添麻烦了!” “再说这客套话,我可生气了!” 万氏半真半假地嗔她:“你们……都是策儿的朋友,我这儿子性格古怪,能和他说到一处去的人不多,往后常来家里坐坐,我就喜欢了。” 又扭头将堂屋里的卫策叫了出来:“到时候,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去。” 卫策一怔,下意识地就道:“我去干什么?衙门里……” “废话!” 万氏瞪他一眼:“花圃在山里,路难走,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往常回回都是你陪着我去买花种,怎么,不乐意?” 卫策被她一句话给噎住了,少顷,闷闷地道:“行了,我去。” …… 戌时五刻便要关城门,叶连翘三个不敢在卫策家逗留得太久,不过陪着万氏又聊了一阵闲篇儿,便同她告别离开。 “路上黑,可当心点儿!” 万氏在他们身后嘱咐了一句,关上院门,转过头,面上多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气。 “那连翘丫头,如今出落得可真是水灵啊。” 她细声对卫策感叹道。 “……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卫策一脸不耐,调头就要往屋里去。 他刚才好像也……没干什么吧? “臭小子,你是我生的,你那点小心思,我还能不懂?” 万氏笑出声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也真是奇了,头先儿你根本不搭理人家,可那眼睛,怎么就跟长在人家身上了一样呢?”rs 第七十三话 意外 “我何曾……” 卫策面上一窘,话说到半中拦腰,又给咽了回去,只将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他平日里无论在家还是去衙门,都是沉默寡言,且人也是稳稳当当的,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事会让他乱了方寸。万氏甚少见他这般模样,登时笑眯了眼,伸手在他肩上抚了抚。 “我是你母亲,跟我多说两句,有甚么紧要?这种事,我不帮你张罗,还能指望谁?” 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那姑娘模样没的说,人也挺能干,只是……年纪小了些。娶媳妇,最重要是得会疼人,她自个儿还没活明白呢,哪能指望着……” “娘你今天话太多了,够了。” 卫策将两条眉皱得更紧,转身便要回堂屋。 “走去哪儿?” 万氏忙一把拽住他,含嗔带笑道:“我怎么能不话多?好些年了,家里都没来过客,那三个孩子又都是本本分分的,还不许我高兴高兴?我说……你该不会是这就恼了吧?娘又没说不答应!早些日子你同我说,那姑娘比田家的闺女生得好,至少这事儿,你就没诓我,我……” “……我去睡了。” 卫策委实听不下去,索性连堂屋也不进了,拂开她的手,三两步回了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徒留万氏独个儿站在院子里。 “这是怕丑哩……” 万氏扭头看了看满院子生机勃勃的花草,鼻子里嗅到一股清软的甜香,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慢吞吞也回了屋。 那边厢,叶连翘三兄妹从卫策家出来,正忙忙叨叨地往南城门赶。 小丁香被万氏哄着吃了不少东西,小肚子圆鼓鼓,心中更是被满足感塞得满满当当,牵着叶连翘的手,笑嘻嘻道:“二姐,那卫大娘真是个好人,又温柔又热情,她家那些个吃食都是她自个儿做的吧?哗,做厨的手艺也比你和我哥好多了!” “除了吃,咱能谈谈别的吗?” 叶连翘顺手凿她一个爆栗,翻翻眼皮:“不过,我也觉得卫大娘挺好——你们说说,她那样柔和的性子,怎地偏生将卫策哥养得如此古怪?这不合理呀!” 话音刚落,后脑勺也挨了一下,回身就见叶冬葵正瞪着自己。 “多亏卫策哥和卫大娘帮忙,才替咱解决了这花苗的大问题,你不记着人家的好,怎地还在背后编排人家?” 叶连翘撇撇嘴:“我就是跟你俩说说,这也算编排?” “总之你少说些废话,明儿一早就跟姜掌柜言语一声。咱去买花苗,少不得要耽搁一日,所幸现下你那儿的生意也不多,你提前同他告个假。” “这还要你说?” 叶连翘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一眼,三人急匆匆出了城门,赶在宵禁之前回了家。 …… 过了三五日,卫大娘便让卫策捎来消息,说是已同城外那与她相熟的花圃东家交待过,随时都可以陪着叶连翘去买花苗。 泥塘子收拾得差不多,塘泥晒得七七八八,叶连翘也便不耽误,叫上叶冬葵和小丁香,去县城里与卫大娘母子会和,径直前往城郊的花圃。 城中纷扰热闹,城外却是幽静闲适,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上一二里,去到半山腰,弯过一片小树林,便是卫大娘口中的花圃所在。 那花圃是建在山腰的一大块平地之上,粗略估计,总占了有十几亩地,花田一块挨着一块,一眼望不到边,怕晒的花都搁在荫棚下,此外还有两间很是朴拙的花房,应当是用来让花草们安安稳稳地过冬。暮春时节,春花将谢而未谢,夏花的骨朵却已冒了出来,四下里姹紫嫣红,一阵风过,便是满地花瓣,将一条普通的山路,生生铺成了花海。 叶连翘从不知道,清南县城之外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眼睛直勾勾地四下里打量,无论看见什么都觉得好奇;小丁香则在她身畔连连感叹,啧啧地道:“呀,哥、姐,这地方可太好了,要是往后咱也能有这么一处地方,给我什么我都不换!” “丁香说傻话,你可知要将这么大一片花圃置办起来,得花多大工夫?” 万氏含笑瞅了她一眼:“钱的事儿就不说了,护苗、浇水、除虫、灌肥,哪一样都不是轻省活儿。这花圃里是请了伙计的,从早忙到晚,足足花了五六年,才将此处打造得像了样——这般麻烦,你可受得了?” “啊?”小丁香听得直咋舌,往叶连翘身后缩了缩,“那算了吧,我还是……得空让我姐带着我来玩就好。” 她这退堂鼓打得如此直白,几人都乐了,一路说笑着来到花田后的农舍旁。 一进的小院儿,看上去与乡下人家的房子没有任何不同,只因修在了花田中,却是添了两分山野之感。许是听见了外头的说话声,一个二十七八的女子自屋里迎了出来。 “我估摸着,婶子就该这两天来。” 她这般年纪,做的却是姑娘家的打扮,十分熟稔地走到万氏面前同她寒暄,转头看了叶连翘一眼:“这便是那位要买花苗的姑娘?” “是呢。” 万氏笑呵呵将叶连翘往前推了推:“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三种花。” “晚香玉、半支莲和玉簪花,可对?这三种,眼下栽种正合适,你若是要大苗,除了玉簪花之外,其余两样今年就会有收成。” 那女子便转头对叶连翘柔声道。 “嗯,我要大苗。” 叶连翘忙点了点头。 “行。” 女子应了一声,含笑道:“卫家婶子是个爱花的人,苗子你买了回去,若有问题,尽可以同她请教。假使实在弄不明白,还可以来花圃找我,我姓迟——随我来。” 言毕,领着叶连翘等人去到农舍边的仓房,嘱他们稍等,独个儿进了屋,半晌,取出几支还沾着土的新鲜花苗来。 “半支莲是三十文十株,晚香玉四十文十株,玉簪花则是六十文,你预备种花的地有多大?” 她将那花苗递过来给叶连翘看,一面问道。 “大约有半亩。” 叶连翘实在不懂花,满头雾水地看了两眼,便拿去给万氏瞧。 “都是好苗子,迟姑娘做买卖,向来是厚道的。”万氏一样样仔细看过,笑眯眯道,“半亩地,三四百株苗子,只怕就够了。” “是。”姓迟的女子赞同地点点头。 叶冬葵自打进了这花圃,便始终没得着机会说话,这会子在心里盘算一番,脸立时皱了起来。 也就是说,今儿光是买花苗,就得花去一贯多钱?还真是……肉疼啊! 他看看叶连翘,见自家妹子压根儿没注意这边,便扭过头去龇牙咧嘴地与卫策对视一眼。 “太贵了……” 卫策寒着脸低低道:“你要是手头紧张……” “倒不是手紧,就是觉得我妹太能折腾。”叶冬葵苦笑着摇摇头,“没法儿,我都答应她了,今儿免不了得出点血,我就盼着她这花儿种下了,很快就能回本,要不然……” “唔。”卫策在喉咙里冷淡地应了一声,便再不曾开腔。 说话间,女子已招呼了伙计来,去仓房数三百五十株花苗出来,再由万氏一一验看。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为免他们等得无聊,她便特特沏了茶来,将几人让进院子里坐了,陪着闲闲聊天,说些种花心得趣事。 小丁香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便眼珠儿滴溜溜转,四处瞎看,冷不丁,在院子角落,发现了一窝小狗崽儿。 六只乌黑乌黑的小家伙,至多不过刚刚足月。想是吃饱喝足了,在垫了草垫子的窝里拱来拱去,圆滚滚肉团团,瞧着十分可爱。 小丁香登时就坐不住了,霍地一声站起来就要跑过去,却到底懂礼,回身对那姓迟的女子道:“我……能去看看吗?” “怎么不行?” 女子微微一笑:“你要是喜欢,尽管抱一只回去。” “真的?”小丁香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送给我养?” 叶连翘和叶冬葵两个也很惊讶,忙摆了摆手,连声道:“这怎么好意思?” “不妨事。” 女子和颜悦色道:“六只小狗崽儿刚一个来月,正是要人照顾的时候。你们也瞧见了,我这附近没有邻居,纵是想把狗送人都送不出去,我又实在没那么多精力来照管。你们抱一只走,反而是帮了我的忙了,小妹子要是喜欢,就自个儿去挑。” 小丁香激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回头一脸渴望地看向叶连翘和叶冬葵:“行吗?” 她这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却由于家中不宽裕,每日里都陪着叶连翘张罗生计,几乎就没有能撒欢儿疯闹的机会。此时见她如此期盼,叶冬葵心下着实不落忍,想了又想,终究是对那女子道:“那……就多谢了。” “太好啦!”小丁香乐得一蹦三丈高,拔脚就要跑过去。 “你当心,我帮你挑。” 叶连翘赶紧拽了她一把,先她一步抢上前,奔到狗窝边。正要抬手去摸那圆咕隆咚的小狗崽,耳朵里陡然听到一声凶恶的狗吠,抬起眼,就见一条立起来足有半人高的黑色大狗,凶腾腾地从后院冲来,龇着牙直扑到她面前。 叶连翘吓得呆了,也不知这狗会不会咬人,连连后退几步,那黑色大狗却又逼上前来,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 这一幕,令得桌边的几人全乱了方寸。 叶冬葵扯着喉咙喊“连翘你不要动,快蹲下”,迟姓女子高声问“怎地没把它拴住?!”,万氏满脸惊恐,一叠声道:“连翘你小心呀!”…… 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唯独有一个人影,飞快地闪了过去,捉住叶连翘的后背一拎,将那软软的身子抱了个满怀。rs 第七十四话 尴尬 第二次了。 如此紧张的时刻,卫策脑子里竟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来。 上一回,他把人从水里头捞出来,浑身湿淋淋,那真是……该看见的都看见了。而此刻,怀里的姑娘明显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脑瓜顶刚刚好抵在他的下巴颏。许是因为在花丛间穿梭一遭的缘故,她发丝里藏了一缕很清淡的花香,与她身上的药材气味混在一处,居然……很好闻。 头先儿他是见那大黑狗来势汹汹,一时情急顾不得许多,这才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她护住,把自个儿的后背亮了出去。他当然知道这样的举动很不合适,那么现在……要不要撒手? 叶连翘被那只凶恶的大黑狗唬得魂儿都没了,迷迷瞪瞪被拽进了一个暖烘烘的怀抱里,半晌才醒过神来。 所以现在是什么状况? 头一个冲过来“营救”她的,不是叶冬葵,不是卫大娘,甚至不是那姓迟的女子,好死不死的,居然是黑面神?! 这人看着瘦,胳膊却有劲儿得很,将她箍住了便动也动不得——可眼下这年代,男女随便搂搂抱抱,只怕不大好吧?还有还有,更重要的是,方才她明明已经走到院墙附近了,这人竟然能一下子将她带到七八步之外的地方,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脑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竟忘了应该赶快从他怀里挣开。倒是卫策,回头看了那大黑狗一眼,迅速放开了她,然后就…… 头也不回地走到桌边,重又坐下了。 那大黑狗自小跟着人长大,瞧着虽然凶猛,却并未曾真个扑上来,只一个劲儿地吠个不休,花圃的伙计匆匆赶了来,连声冲叶连翘赔不是,忙慌慌地将狗牵去后院。 院子里其余众人,却是仍在震惊当中。 叶冬葵:什么情况?我妹子刚才是被人占便宜了吗?但……卫策哥也是为了帮她脱离危险,是好心啊,现在我到底应该先道谢,还是应该疾言厉色地同他算算这笔账? 万氏:我儿子居然是个行动派……平日里怎地就没瞧出来? 小丁香:哎妈卫策哥刚才那动作太帅了! 迟姓女子:……真是精彩啊…… 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半晌竟都不曾发出一声儿,院子里静悄悄,唯独墙角那几只小狗崽儿扭来扭去,呼噜呼噜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 许久,反而是卫策清了清喉咙,冷着脸道:“没事吧?” 这话自然是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叶连翘说的,叶连翘满心里尴尬,面上偏生不愿意露出来,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太阳穴:“没,谢谢啊。” 这叫什么来着?输人不输阵,本姑娘就是这样淡定大方又得体好么? 也正是这两句简单的对话,令得其余人惊醒过来,立时将叶连翘团团围拢,七嘴八舌地询问。 “怎么样,没唬着吧?”叶冬葵伸手摸了摸自家妹子的额头。 “实在对不住,那大黑狗寻常向来温和,想是护子,才会……”迟姓女子一脸歉疚地柔声道。 万氏将叶连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碰碰她的脸,满口念佛号,至于小丁香,这会子她才想起来哭,一把抱住叶连翘的腰,抽噎着道:“呜呜,二姐,我不要小狗崽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这不是好好儿的?” 叶连翘也不是那起柔弱性子,既然眼下已然没了危险,她自然也就不会再一惊一乍,抬头对众人道:“是我莽撞了,不该贸贸然地上前,害得大伙儿替我担心。” 那大黑狗没能伤着她分毫,说起来,反倒是卫策那动作,更加令人不自在啊…… 迟姓女子摇摇头:“不管怎么说,今儿你在我这里是受了惊吓,那小狗崽儿,要或者不要都随你们的意,至于那买花苗的钱,我给你们打个折,算是给你们赔个不是。” 这当口,恰好有伙计过来告诉她,说是叶连翘要的那三样花苗已经整理好。三百五十株花苗,加起来合该一千两百文挂零儿,她便做主,将那两百多文抹了去,最终,只收了一贯钱。 万氏将花苗一一地验看过,再无问题,一行人也便与那迟姓女子告别,快快地下了山。 回到清南县城,将要分别时,万氏还拽着叶连翘的手不肯放。 “闺女今儿吓坏了吧?改天得空,来大娘家坐坐,大娘做两道好菜,给你压压惊。” 叶连翘噗嗤一笑:“大娘,我哪里就那么胆小了?只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它也没把我怎么样,我……” 话没说完,不经意间一抬头,正撞上卫策的目光。 也不知是嫌弃还是厌烦,那人立刻撇开头去。 可是…… 分明他眼梢里泄露出一丁点热意。 …… 叶连翘同姜掌柜告了一日假,虽说此时才是午后,却也没必要再往松年堂去,兄妹三个径直回了月霞村,一路上,叶冬葵仍不放心,喋喋地在她耳边絮叨不休。 “当时那是事发突然,你千万别忘心里去。” 他生怕叶连翘将花圃里发生的那一幕存成心事,皱着眉道:“谁也不知道那大黑狗到底咬不咬人,卫策哥会功夫,自然要想办法护你周全——其实这压根儿就不算什么,知道不?” 也说不清是在安慰妹子,还是安慰自己。 “我没那么迂。” 叶连翘晓得他其实比自己更放不下,微微笑道:“难不成在你心里,我连好赖也分不清?总之这事儿过去了就算,没必要老提,现下咱手头的事儿那么多,若是不赶紧一样样地做好,反而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犯愁,说出去,也招人笑话啊!” 这倒真个是实话。 那干涸的泥塘子已归置齐全,沙土和塘泥将半亩大的地填得满满当当,连带着旁边的泥汤汤也给打扫干净,瞧着比从前清爽利整不少。眼下,花苗也买了回来,且得加把劲儿,快些栽种下去,盼着能有个好收成。 万氏猜逢着叶连翘从没种过花,只怕有许多地方弄不明白,特地抽空来了月霞村一回,帮着将花苗一株株妥当地栽进土里,叮嘱她勤浇水,等苗子长得稳当了再灌肥不迟。在她的指导下,整个栽种过程没有出半点纰漏,叶家三兄妹只消每日早晨和晚间各去花田里瞧瞧,不时松土浇水除草,那些个生命力顽强的草花,便能迅速成长起来。 忙完了这一层,也是时候,该将心思搁在松年堂的生意上了。 叶连翘去松年堂坐堂,已有半个来月,隔三差五能接到一两笔买卖,然而距离城中人人趋之若鹜,却还远得很。 美容养颜,在清南县原本就是一样新鲜事物,比不得衣食住行之类的生意。它不是生活中的必须,穷人家讲究不起,家境殷实的妇人们,也没必要天天都来,即便有了好口碑,要想让老百姓们全盘接受,还需要花上不少的时间。 这事是急不来的,心里琢磨再多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叶连翘能做的,不过是照应好每一个上门来求助的人,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将自己的名声,一点点累积起来。 这日,她照旧是领着小丁香一大早地来到松年堂,进了小书房,元冬和平安已在四下里拾掇清扫,桌上用湿帕子走了两遍,边缘落下一两滴水,满屋子清爽整洁。 “这都十来天了,苏大夫人怎地再没来?” 叶连翘同她二人打过招呼,便在桌边坐了,顺手将浸泡好的乌发油打开来瞧了瞧:“东西都已制好了,该马上用起来才是……” “说是……苏大夫人病了。” 平安回身,有些迟疑地答。 “病了?” 叶连翘有点意外,挑了挑眉:“是……着凉了?这一向天气很好,日头明晃晃,应当不至于……你可知是什么病?” “不清楚。” 平安便摇了摇头:“是前两日苏四公子打发人来告诉了一声,说大夫人精神不济懒怠出门,只怕要过几天才能来咱铺子上。叶姑娘你最近忙得很,我倒也忘了告诉你。” “唔。” 叶连翘点点头:“那乌发油倒还好说,横竖药材都浸在香油里,轻易也不会坏,但那展皱膏……里头用了猪胰,搁的时间太长,恐怕不好……” 她想了想,伸手取了一张小笺来。 “这样吧,过会儿你跑一趟,把那两样东西送去苏家老宅,我会将使用方法详细写下来,你让大夫人若是有精力,就照着做,假使身上实在不舒坦,那也就只能等两天再说了。” “行。”平安点头应了下来。 正说着,就见那瘦猴子姜掌柜从外头腾腾地进来了。 “有个好事儿,连翘丫头你听了一准儿高兴——城东王老爷家的二小姐,七月里出嫁。” 他乐呵呵地站在门口,抄着手道。 “咦?”叶连翘心中一动,忙站起身迎至他面前,抿唇道,“您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敢是那王老爷,预备让她的闺女来松年堂养养容貌肌肤,好做个最漂亮的新嫁娘?” “可不就是?” 姜掌柜一拍手:“我已是应了,连翘丫头你想必也不会有意见?嚯,说来,这可是你来了松年堂之后,接的头笔大买卖哩!”rs 第七十五话 刁钻 叶连翘自然也很高兴,与此同时,心中还大松一口气。 来了松年堂这许久,总算是有像样的生意找上门了…… 这个年代,姑娘出嫁,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绣嫁妆、学习持家之道,样样繁杂事体皆不能等闲视之,而令自己在出嫁当天以最好的状态示人,也同样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那王老爷家的二小姐是七月里出嫁,距现在还有一个来月的时间,这档子买卖一旦说成,便极有可能得进行从头到脚的护理——成就感权且不论,单单是能赚得的钱,就指定不会少! 能有一笔大收入,怎么都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吧? “那王老爷,也是没了旁的办法了。” 姜掌柜随着叶连翘走进小书房,在桌边坐下,不紧不慢地道:“原本他一个大男人家,哪里会想到找外人替自家闺女打理这档子事?实在是因为他那位正头夫人去得早,几个妾室又与二小姐素来不睦,总不能指望着她们贴心贴肝地出力不是?也是巧,他那位二小姐与薛夫人是相识的,一来二去,便听说了你的名号,这不就闹着非要来不可?如此一来,能替王老爷省不少麻烦,他又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一边说,一边又笑起来,摇头叹气:“大抵也只有似他们这等有家底儿的人家,才肯出钱张罗这个喽……” 叶连翘应了一声,朝他面上张了张:“那这事,就算是说定了?” “八九不离十,只是价格还未谈妥。” 姜掌柜颔首道:“那二小姐七月里便要嫁,时间还真是有点紧,可耽误不得了。我估摸着,松年堂怎地也该赚他几两银,否则,哪对得起你忙活一个月?这样,要我说,你先和那二小姐见上一面,弄明白了她的情况,将需要做哪些工夫,都详细写在单子上,咱俩再来商量如何定价。你只管放心,横竖我也做了这许多年的掌柜,最晓得一件事——啥都能吃,就是不吃亏,哈哈!” 他已考虑得如此周到妥帖,叶连翘自不会有异议,思忖片刻,忽地省起一事,抬眼道:“对了,那位王家二小姐,会不会出门不大方便?可要我……去她府上与她见一见?” 这大齐朝,乡下的女孩儿得帮着家里干活儿,少不得时常都要在村里和田间地头走动,没法子讲究太多,然而但凡城中殷实些的人家,却不大愿意姑娘们出来抛头露面。想来,那王二小姐,十有八九过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将要成亲,手头杂七杂八的事也多,她若不方便成日在松年堂出入,叶连翘倒不介意“送服务上门”,反正,至多不过多走两步路罢了。 “依着你,怎么办好?” 姜掌柜却没立刻拿主意,试探着问道。 “若依着我,自然是那王二小姐来松年堂更好。倒不是我躲懒,只是到底铺子上药材齐全,若需要甚么物事,立马就能给制出来,不必颠儿来颠儿去地往返,能省不少麻烦。只不过……” 叶连翘坦白道:“总归铺子上男人多,也不知王二小姐会不会觉得不自在,无论如何,看她和王老爷的意思就好。” “那行,回头我得了准信儿,再来与你说。” 姜掌柜倒也痛快,冲着她又是呵呵一笑,仿佛心情很好似的,抬脚走了出去。 他前脚出了内堂,后脚,里头的几个姑娘便登时欢呼起来。 “闲了大半月,总算有了个大活计!” 元冬兴奋地攀着叶连翘的胳膊,一脸雀跃道:“这两日,我和平安两个可得好生练练手,到时候叶姑娘你便只消出声吩咐,杂事都由我们来办!” 小丁香也仰了脸卖乖:“二姐,我也能帮你的忙,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好帮手来着?” 唯独那平安,虽然也很高兴,却显得比旁人沉稳些许,眉间也有点牵扯。 “你怎么了?” 元冬偏过头去推她一把:“这么好的事,怎地还将眉头皱成朵花儿?” “有钱人家的小姐,脾性养得娇。” 平安便抬头看了叶连翘一眼:“我从未与她们打过交道,担心……” “莫想太多。” 叶连翘弯起嘴角冲她笑了笑:“咱们这是在做买卖,不是与她交朋友,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与咱们的关系都不大。别说现下咱们连那王二小姐的面都还没见着,就算来日发现,她真的不好相处,那也没甚紧要,横竖咱们把分内事做得无可挑剔,也就罢了。”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平安笑一下,点点头,将这事儿揭过一旁不提。 …… 姜掌柜是个办事雷厉风行的人,叶连翘的美容养颜营生接到头一笔大买卖,于松年堂而言也不是一件小事,他自然不会怠慢,当日便去了城东王家一趟,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那王家二小姐预备亲自往松年堂走一遭,瞧瞧这里的情形,捎带脚地,也正好同叶连翘面谈。 于是,隔日中午,大伙儿照例聚在后院儿热热闹闹地吃过饭,三三两两凑在一处闲聊或是歇息,铺子外头停下一顶软轿,那王家姑娘袅袅婷婷地来了。 彼时叶连翘正哄着小丁香在屏风后的弥勒榻上歇一晌,听见动静,忙起身绕出,恰好与那王二小姐打个照面。 王二姑娘正值及笄之年,生了副大骨架,乍眼瞧着健康又大方,却终归少了两分秀气。周身肤色有些黑黄,偏生穿一身艳色衣裳,肤质却还不错——话又说回来,这岁数的年轻女孩儿,正是娇嫩的时候,她又常年养在深闺,皮肤能差到哪儿去? 叶连翘冲她和善一笑,刚要开口招呼,却见得尾随王二小姐而来的四个使女鱼贯而入,当中一个怀抱自家带来的锦垫,瞥见平日里用来待客的桌椅,眉头便拧了起来,四下里看看,可能是觉得也就书桌后那张椅子还能入得眼,自作主张将其搬到屋子当间儿,用帕子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将垫子搁了上去。 小丁香也从屏风后头出来瞧热闹,见状便不乐意,张嘴就嚷:“那是我姐的……” 话说到一半,便被叶连翘一个眼刀堵了回去。 其余三个使女,则搀着王二姑娘的手,慢吞吞走进屋,将她安顿在椅子里坐了,顺手将一包用绢帕包裹的茶叶递给元冬。 “我们姑娘只吃这种茶,麻烦去沏来。” 好……好大的排场!那城东王老爷,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商人罢了,养出来的闺女,竟如此…… 元冬一阵愕然,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看叶连翘,见她对自己轻轻点了一下头,这才偷偷撇嘴,接过茶叶走了出去。 这边厢,那王二小姐便施施然望向叶连翘,懒洋洋道:“你就是那个帮人美容护肤的?听说薛夫人那一头掉得七零八落的头发,就是你给医好的?” 这话说的,什么叫掉得七零八落? 叶连翘素来与薛夫人好,不喜她被人如此编排,便含笑道:“其实薛夫人的头发问题也并不十分严重,略经调治,就大有改善,如今已是一头厚厚的黑发了。” 顿了顿,又道:“您便是王二小姐吧?我姓叶……” “我当然知道你姓什么,前些日子你那七白膏,我也听何夫人她们提起过。” 王二姑娘捏起帕子一挥:“只是,我不需要那个,也就没必要来找你买。” 话音刚落,小丁香便是“噗嗤”一笑,自个儿也知道不妥,忙不迭掩住了嘴。 王二小姐很有点不愉快地瞟她一眼,接着对叶连翘道:“我的时间宝贵,也不是来找你闲话家常的,咱们还是赶紧入正题。眼下到七月,只剩下三十来天,你打算如何替我调理?” 叶连翘抿了抿唇,在她对面落了座,目光缓缓地从她发丝、肩颈和双手掠过,在心中斟酌一番,不慌不忙道:“王二小姐您的底子很好,眼下这样就已经足够好看。只不过,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自是要尽可能地完美,以您的情况,只需稍加调理,当日定然能光彩照人。” 一席话说得那王二小姐心下舒坦,脸上漾起两丝笑意:“我也晓得自个儿是不错的,但你也不能偷懒,照样得给我下足了功夫才行。说说吧,你是否已有计较,这一个月,咱们该做些什么?” “稍等。” 叶连翘走到书桌旁取来纸笔,将她又细细打量一回,嘴里一边说,一边在纸上记录。 “我们把这一个月,分为三个部分。头十天,先用洗澡药和润肌膏滋养身上皮肤;中间十天,以木香膏敷脸,使面庞变得光滑;最后十天,还要用朱砂红丸子来养白面上、身上的肌肤。此外,这三十天里,每日里使用绿云油,可令得头发又黑又亮,还有您的手……” 她抬了抬眼皮,陡然停下了,因为站在王二小姐身后的那个使女,正拼命冲她打眼色。 而王二小姐的脸色,也已经非常难看了。 “唔……” 她连忙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我猜测,您恐怕不得空每天到松年堂来,这没关系,我带齐了膏子去您家里也是一样……” “砰!” 那王二小姐使劲往桌上拍了一下。 “你不是说我的底子很好吗?” 她怒气冲冲地道:“为何还有这么多的事要做?连我的手都不放过,敢情儿在你眼里,我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处能入得了你的眼?!”rs 第七十六话 心服 王二小姐喝这一声,连珠炮儿似的又响又快,惊得元冬和平安面面相觑,小丁香更是死死攥住了叶连翘的衣襟,将自个儿藏在了她背后。 四个陪同而来的使女如临大敌,忙叨叨地捧茶宽慰,大着胆子劝。 “姑娘何必动怒?这位叶姑娘也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王二小姐老实不客气地回身横了那四人一眼,冲着叶连翘下巴一抬:“我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呀,是不是我通身上下,你全都瞧不上?” 叶连翘面色不变,心里却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是……唱哪出? 闹腾着非要来松年堂做婚前养护的是你,让叶连翘不可躲懒,一定得尽心尽力的也是你,这会子不依不饶,满口嚷嚷着不满意的又是你,还能不能有个准主意了? “您先听我说。” 叶连翘沉声道,然而后面的话还没出口,那王二小姐却已嚯地一声站了起来。 “哼,你少废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揣着小九九!” 她得意地挑了挑眉,用涂着粉紫蔻丹的手点住叶连翘的脸:“本姑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叶连翘只得随着她也站起来,那王二小姐立时朝前逼近两步:“你可别忘了,我家里世代从商,我爹的茶叶生意虽做得不算大,在清南县城,却也还叫得上名儿,你的那点子小伎俩,休想瞒过我去。说白了,你不就是想着,难得有我这么一个大主顾,能敲一笔是一笔吗?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处处都得保养,名目越多,你的荷包也就越满,我说的可对?呵,松年堂不是向来号称做买卖厚道吗?想必是苏四最近昏了头,怎地就请了你这个贪财鬼回来?!” 抿一口茶歇了歇气,她又接着趾高气扬道:“三十天的时间,到底有没有效果,全凭你一张巧嘴儿说了算,你哄得了薛夫人她们可哄不了我!” “您怎么……” 立在书橱旁的元冬按捺不住,跳出来替叶连翘帮腔:“您若是有疑问,尽可以出去打听打听,叶姑娘可曾哄骗过任何一个人?怎能如此红口白牙地……” “好了。” 叶连翘扭身摇了摇头,没让元冬接着往下说。 这王二小姐之所以这样恼怒,论到底,不就是因为无法接受相貌被人挑剔吗?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就受不了,可见平日里在家,必然是没少被身边环绕的丫鬟婆子奉承,一个劲儿地往高里捧。 与其同她争辩,倒不如令她心服口服。 “有没有效果,不是靠嘴说出来的,是用眼睛看见的。” 叶连翘心里其实也很生气,强自将火儿往下压,唇边勾出一抹笑容:“王二小姐可愿意试试?若是试过之后觉得没效果,我任您发落。” “……怎么试?难不成你这里的东西是仙药,用一回就立竿见影?” 王二小姐一怔,顾不上再骂人,脱口而出问道。 叶连翘懒得和她解释,回身吩咐元冬“打一盆温热水来”,一面请她在倚在躺椅上,自己则走到靠墙的木架子旁,目光从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各种膏子上掠过,最终拣了两罐,搁在桌上。 “这是什么?!” 那王姑娘的眼睛随着她的动作滴溜溜地转,分明很感兴趣,语气却偏生硬梆梆:“你可不要胡乱拿东西给我搽。”眼梢里带到元冬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新崭崭木盆进来,又啧啧嫌弃道,“也不知你们那盆干不干净!” 叶连翘压根儿不理她说什么,自矮柜中取出一张新帕子浸水绞干,覆在她面上:“我先替您洗脸。” 不由分说,将她脸上的香粉胭脂抹得一干二净,然后拿起手边一个小罐儿,从中挑了一点膏子出来,均匀抹在她脸上,动作柔缓地按摩,由下巴缓缓滑至额头。 这手法,是叶连翘自个儿根据从前的经验琢磨出来的,早就教给了元冬和平安,原本不用自己动手,但今天,生平头一遭遇上这等难缠的客,当然要亲自出马才稳当。 王二小姐鼻子里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来不及出声抱怨,脸上便又多出了一种异样感觉——那膏子中好像包含着细小的颗粒,涂抹在皮肤上有微微的摩擦感,却并不难受。 “你到底在干嘛?” 她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我说了,在给您洗脸。这膏子本来只是洗面膏,我在里头加了些青盐,能祛除皮肤上的老化角质。”叶连翘垂眼答。 “老化……角质?” “过会子您照镜子,自然就明白了。” 这洗面膏可祛风解郁,活血通络,白面美容,最是适合那些个面色黧黑无华的人使用。只不过,倘若将这一层大喇喇说出来,这位王二小姐,不气得一蹦三丈高才怪! 按摩了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叶连翘便将她脸上的膏子洗去,这时将另一罐物事拿了来,同样挑出一点,替她敷在脸上。 这一回,王二小姐鼻间闻到的,便是蜜糖一般的甜香味了,刚刚才彻底清洁干净的皮肤,好像张开了无数小嘴,如饥似渴地将那膏子尽数吞了下去。 “好了。” 片刻,叶连翘终于忙活完,擦了擦手,拿来一面镜子:“您瞧瞧。” 王二小姐半信半疑地往镜子里一瞥,登时倒抽一口气。 镜中那个人,真的是她自己?为何面庞好似在发光?敢是这间小书房的光线太充足,让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抑或是,方才那姓叶的姑娘趁她不注意,做了甚么手脚? 她迫不及待地将镜子端起来,仔仔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 别的地方都还犹可,最明显的要数鼻头和鼻翼两侧,平日里瞧着十分粗糙,这会子却光滑许多,摸起来也柔软滑嫩,像是喝饱了水,弹性十足。 只不过是半柱香的工夫罢了,竟能有如此大的变化? “你到底……”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叶连翘。 “我说过,您自己的眼睛不会骗人,有没有效果,一定能看出来。” 叶连翘微微一笑,淡淡道。 王二小姐瞬间将方才自个儿的那股子怒气抛到了九霄云外,眼睛闪闪亮,既惊且喜道:“这两样东西真是好,接下来那一个月,你会继续给我用,对不对?” 孰料,叶连翘却是摇了摇头。 “加了青盐的那罐洗面膏里面有麝香,今天只是给您试试,您即将成亲,这东西不适合长期用——不过您也不用担心,我自会用别的东西代替。至于另外那罐……” 她拿起那罐甜香的膏子:“这是我上个月刚做出来的栀子花蜜膏,倒是可以直接拿来做面脂,能令您脸色好。” “那行!”王二小姐这会子变得无比痛快,欢欢喜喜点了头,“看来你确实有点本事,这样我也能放心些。我出门不大方便,打明儿起,你便每日来我家,无论头上、身上、手上、脸上,所有我能用得着的东西,你通通带齐全了。一个月之后,我要你将我变成最好看的新嫁娘!” 总算是肯信了? 叶连翘仍旧显得很冷静,弯了弯嘴角:“您放心。” …… 送走了王二小姐一行人,叶连翘便将今日开出来的那张单子再斟酌一回,拿去交给姜掌柜,与他商量半日,将费用定了下来。 “整整一个月,每天上他家去,费事费脚程不说,光是那些个膏子头油啥的,一瓶就得二三百文,我看,收王老爷十两银,他半点不亏!左右他家里也是有钱的,这钱的事我去同他谈,管叫咱们都不吃亏,你只消将准备功夫做足了就行!” 姜掌柜拍板定了价,低低笑道:“怎么样,难伺候吧?刚才我在这外头,都听见那王二小姐冲你嚷嚷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小事。” 叶连翘混没在意地笑了一下,返身回到小书房,却见元冬正一个劲儿跳脚。 “从没见过她这么横的,明明没占着理儿,还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人,过后连句道歉都没有,闹得我一肚子气!” 她三两步冲到叶连翘面前,磨牙道:“叶姑娘,要我说,你何必搭理她?自个儿找上门来却又不信人,既这样,那就等她抓瞎捯饬去呗!反正要成亲的是她,到最后是美是丑,是被人赞还是被人笑话,都是她自家的事……这笔买卖接得着实窝火!” 她是真气得不轻,脸涨得通红,叶连翘看着好笑,软声道:“行啦,你也知道,做生意嘛,哪能事事顺心?她爱念叨就由着她去,咱又不会掉块肉!反正最后咱们凭本事把她的钱挣了就行,旁的理她那么多作甚?消消气,头回遇上难缠的客,你就气得肝儿疼,往后哪儿受得住?” 元冬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就是心里过不得,跺跺脚,丢下一句“我就在外头,姑娘有事叫我”,摔帘子走了出去,十有八九是找人抱怨去了。 不过须臾,她却又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做丫鬟打扮的女孩儿:“叶姑娘,来找你的。” 叶连翘认得那女孩儿是苏大夫人的贴身使女,含笑道:“有事?大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昨儿平安将夫人要的两样东西送去府上,不知用过没有?” 女孩儿似是跑得很急,满头细密的汗水,用手胡乱抹了一下,有些不安地道:“正是为了这个来的,姑娘可否随我去瞧瞧大夫人?”rs 第七十七话 异状 “怎么了?” 叶连翘瞧出那丫头脸色不对,心头便打了个突,将手中书撂下,自桌边站起身,两步迈到她跟前。 “难道大夫人用了乌发油和展皱膏之后,有什么问题?” “我说不好。” 小丫头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现在也不知,究竟和那两样东西有没有关系,总之,大夫人的情况不大好……是四公子打发我来的,叶姑娘你要是得空,这就随我去吧。” 叶连翘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 连发生了何事都不肯说清楚,这是明摆着非要拽上她走这一趟不可了。 她连推也没法儿推,谁让对方是这松年堂的正经东家? “好,我随你去,你稍等。” 既然今儿这一遭是不得不走,她也就索性不多想了,回头清晰而快速地吩咐道:“平安跟着我一块儿去,元冬在铺子里守着,顺便麻烦你替我看顾我妹子。眼下不知大夫人是甚么情况,我亦把不准得耽搁到几时,若是申时还不见我回来,就让她先跟我哥回月霞村。” 一边说,一边看了丁香一眼,小姑娘立刻乖觉懂事地紧抿着嘴点了点头。 元冬也晓得,叶连翘之所以将她留下来,是因为她嘴皮子伶俐,接人待物更加圆滑的缘故,便也不含糊,连声应道:“叶姑娘放心,铺子上的事和丁香妹子都交给我,倘若来了客,我自会敷衍。” 那一头,平安虽是不语,却已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要随身携带的物事,默默地站在了叶连翘身边。 “咱们这就走吧,出去的时候,顺便跟姜掌柜交代一声。” 叶连翘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陡然腾起的那股子莫名其妙的不安感,抬脚率先走了出去。 …… 苏家老宅在清南县城的最南边,远离闹市,顺着大道往南城门走,朝右手边的岔路一拐,再行半里地便是。 宅子背后倚着一整片幽静密实的林子,前边儿是一个宽阔的活水塘。临近入夏,水渐渐涨了起来,漫到岸边的青石地板上,四周的花草树木,仿佛都沾染了些许潮湿。 苏大夫人的丫头领着叶连翘和平安两个,从东边的侧门进了宅子,迎面扑过来一阵凛冽的冷意。 这青砖黛瓦、高墙深院的老宅着实有些年头了,纵使下人们打理得再好,院墙高处也难免有些许斑驳。据说,直到现在,苏氏一族的大部分旁支仍旧在这里居住,想来人应当是不会少,然而整座大宅里却非常安静,一个院落套着另一个院落,每间院门皆是紧闭,透不出半点声响,就连丫头和小厮们走动时,也都是轻轻的,仿佛深怕惊扰了谁。 叶连翘领着平安,随那丫头绕过照壁,沿着弯曲的窄廊往深处而去,所到之处草木森森,地面上泼了水,四下里湿漉漉。宅子太大,窄廊又曲折绵长,没走两步便迷了方向,只觉得到处都一模一样,叫人心中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她往周围张了张,再回头时,就见那丫头已走到前边去了,忙不迭地赶上,紧紧跟在后头。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天井,那丫头终于停了下来。 “夫人就在屋里。” 她转身指了指面前的三间大房,引着叶连翘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陈列得并不华丽,反而很是素净简单,飘散着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南边摆着一张雕花拔步床,见叶连翘与丫头进来了,便立刻有使女上前去撩开帐子,低低道:“夫人,叶姑娘来了。” “连翘……” 苏大夫人那有些虚弱的呼唤声响了起来。 自打进了这大宅,叶连翘便觉哪哪儿都不得劲,此刻再听见这声低唤,后背上更是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咬了咬唇,走上前去。 苏大夫人半倚在雕花大床上,许是听见脚步声,马上伸出一只手来。 “连翘,你来替我瞧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连翘忙接住她的手,垂眼在她脸上细看了看。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苏大夫人的脸色并不十分难看,既不显得苍白,也没有冒冷汗之类的情况,连发鬓也是一丝不乱,偏生整个人看上去有气无力,就像连吸口气都费劲儿一般。 “您究竟哪里不舒服?昨儿便听说您病了,可有请郎中来问诊?” “你坐呀。” 苏大夫人拍了拍床沿儿,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叹:“我估摸着,多半是因为我久未回清南县,对这边的天气有些不惯,刚回来两天,便觉得身上乏力得紧。其实不是甚么大病,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香,就是每日里懒怠动换,本来是特地回来瞧暮春景致的,谁成想,倒成天在床上躺着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了拉叶连翘的手:“我今儿打发人请你来,给你添麻烦了吧,可有影响你做生意?唉,我原本是不想打搅你的,实在是……” 这当口,在屋中伺候的一个年长些的丫头捧了茶来,顺便带来了一只小瓷瓶,和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罐子。 正是昨日叶连翘让平安送来的乌发油和展皱膏。 “我这点小毛病不算什么,眼下让我发愁的,是这个。” 她将那罐展皱膏拿了起来,眉头便是一拧:“连翘,这东西我用着,为何觉得发烫?” “什么意思?”叶连翘一怔,脱口而出。 旁边那丫头便将话头接了过去。 “叶姑娘,是这么回事。自打上一回,夫人同你见了一面,便满心里盼着能快点用上你做的头油和面脂膏子,这两日因为不舒坦,不能去松年堂,还委实懊恼了一番。昨儿这两样东西刚送来,夫人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嚷嚷着要试用。只因她身上没力气,下不得床,恐那乌发油弄污了被面反而麻烦,我们就单单试了那展皱膏。” “嗯,然后呢?” 叶连翘任由苏大夫人握住她的手,转身望向那个丫头。 “替夫人洗过脸之后,我便按照你那张小笺上写的使用方法,将展皱膏抹在了夫人脸上,谁知,那膏子才刚刚沾上皮肤,夫人立时就叫疼,说那膏子像火一般烫,要把她的皮给烧坏了!” 怎么可能? 叶连翘惊得睁大了眼。 美容护肤这一行,制作出来的东西,不是要往脸上、身上抹,就是要往头上搽,一旦出了纰漏,轻则没有效果,若往重了说,还有可能令得使用者毁容,正是因为如此,自从决定要做这个买卖,她便始终万分小心。所有经她手制出来的美容产品,她必然会自己先试用之后再推荐给客人,这乌发油和展皱膏自然也不例外,又怎会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 这简直是在开玩笑! 她下意识地再度望向苏大夫人的脸。 没错,苏大夫人的面皮看上去光生生的,别说烧伤发皱了,压根连一丝红都没有,倘若那膏子真个烧坏了她的皮,她的脸又怎会还如此完好? 或许是猜到了叶连翘心中所想,方才那说话的丫头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叶姑娘,你别误会,我们知道问题不出在那膏子上。” 那丫头一脸忧愁地道:“夫人满嘴里嚷疼,可把我们给吓坏了,着急忙慌地赶紧将她脸上的膏子洗去,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儿,唯有大着胆子把展皱膏涂在自己手背上,可是……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十分润泽舒服呀!过后,我又将宅子里其他的丫头叫了三五个来,让她们也一一试过,同样没有丝毫不妥……叶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说着,便将那一罐展皱膏打开来给叶连翘看,果然,里头的面脂已给用去大半,十有八九,昨日她们没忙活别的,净琢磨这膏子的事儿了。 “连翘,我不唬你,真真儿是脸上一挨着那膏子,立刻就火烧火燎地疼啊!” 苏大夫人愁容满面地补了一句,看上去居然有点可怜:“依你说,会不会是这展皱膏里的某一种药材,我用不得?” “这里头除了猪胰之外,都是些很常见的药材,且药性很温和。” 叶连翘摇了摇头:“而且上一回见面时,我就特地观察过,您不是那种非常敏感的皮肤,按说,不该出现这样的问题呀——可有请郎中来瞧?” “请了,昨日刚出现这种情况,焕哥儿便给我诊了脉,今日又巴巴儿地请了郎中来,喏,就是你来前不久,他才刚刚把人送出去。可,无论是他还是那位郎中,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听他们的意思,我的脉象也很正常……想来是我没福,用不上这等好东西了!” 苏大夫人哀哀地叹息,抬眼朝叶连翘面上一瞥:“又或者,连翘你能有解决之法?” “我现下不清楚昨日您用了那膏子之后究竟是何情形……” 叶连翘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当时您的皮肤有细微变化,但外行未必看得出,过了那个时间之后,又一切恢复如常,我实在是……” 苏大夫人闻言,低头沉吟许久,蓦地一咬牙:“要不,我再试一次,兴许今天又没事了呢?况且,你人就在这里,即便是还出现昨日那种情形,说不定你也能瞧出端倪来,啊?”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苏时焕面色沉沉,缓缓地走了进来。 “母亲昨日已受了一回罪,今天还要再试?”rs 第七十八话 不明 叶连翘忙从床边站起来同他打招呼,叫了一声“苏四公子”。 “给叶姑娘添麻烦了,你坐,不必拘礼。” 苏时焕唇角带着一抹清淡笑意,冲她点了点头,径自走到榻边,俯身看了苏大夫人一眼。 “昨日我便与母亲说过,今天郎中也验看了,叶姑娘制的展皱膏并无任何问题,十有八九,只是不适合母亲使用罢了。昨日母亲试用这膏子,灼烧疼痛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消去,眼下又何必再受一回苦?叶姑娘脑子里的美容之法多得不可计数,母亲用不得这种,横竖让她再另外制作一样,不就行了?” 苏大夫人拽着叶连翘再度在床沿坐了,右手兀自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微微冲苏时焕笑了一下,却没接他的话茬。 “郎中送走了?他的确是说,我这情形无甚大碍吧?” “母亲难不成认为我会诓你?” 苏时焕挑了一下眉尾,“这世上每个人,因为生活习惯、身体状况的不同,对药材的接受程度也都不一样。咱们就说这展皱膏,里头用的各种药材或许都很温和,旁人用了不但毫无异状,还能起到美容养颜的效果,偏偏是母亲您,一经触碰就会产生不适感,说起来,这并不是一件稀罕事,行医之人一年之中总会碰上几回,也算见得惯了。要想避免此等状况,往后别再用这种物事就行——您没见头先那郎中连药方都不曾开?您只管放宽心。” “焕哥儿你请来的郎中必是县城里最好的,且你自个儿也精通医药,你说的话,我定然是信的。” 苏大夫人耷拉着眼皮,低低地道:“只不过,终究你和那位郎中,都不是美容护肤的行家呀!展皱膏用不得,我还指望着连翘能帮我做出另外一种除皱的膏子呢,赶巧她此刻就在这里,让她瞧瞧我用了那东西之后,究竟是何情况,心里有了数,也好有的放矢啊!” 叶连翘始终不曾出声,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二人对话,越听越觉得蹊跷。 表面上看,他两个这一番交谈没有任何不妥,然而语气中,却偏生透着一股疏离的味道,彼此客客气气的,一点儿也不像亲母子,倒更似拢共没见过几回面的泛泛之交。 苏大夫人口口声声说自个儿对苏时焕很是信得过,可刚才她说的话,分明揣着一丝疑惑,语气里,还有一丁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而且,她也实在是把叶连翘的手捏得太紧了吧! 上一次在松年堂见面时,叶连翘就觉得他二人有点怪怪的,再经过今天这一遭…… “母亲说得也有理。” 这当口,苏时焕再度开了口:“既这样,母亲便再试一回,兴许今儿个就不会再出现那种情况也未可知。” 苏大夫人仿佛松了口气,冲叶连翘抿了抿嘴角:“来,你帮我敷。” 叶连翘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收了回来,含笑一点头,回身将平安叫过来帮忙,伸手把桌上的罐子拿了起来,终究是不敢轻易再往苏大夫人脸上抹,想了想,便只拿手指头蘸了少少一点展皱膏,涂在了苏大夫人的手腕内侧。 “好疼!” 膏子触碰到苏大夫人的皮肤,还没抹匀,她便立刻惊叫起来,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人也从床榻上弹了起来,鼻子眼睛嘴皆皱成一团,捏住自己的手腕子连声道:“简直像是在被火烧,又辣又烫,连翘哇,真个好难受!” 她脸上的痛苦十分真切,决计不像是作伪,说话间连眼泪都要下来了,鼓起腮帮子一个劲儿地往手腕上吹,额头上居然迸出冷汗,忙不迭地嚷:“真真儿……就算是把手伸进火中,也未必有如此疼痛啊!” 苏时焕快步走了过来,将眉头纠结成一个川字,回身疾声吩咐:“快打水来洗了!” “等一下。” 叶连翘被苏大夫人的反应弄的心中也是有点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拉住她的手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方才涂了展皱膏的地方,皮肤没有半点破损,只微微有点发红,颜色还特别淡,若是不留心,压根儿看不出来,用手触碰,好似略略有些热。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苏大夫人此时的情形,委实很像人在切了辣椒之后,被辣椒水黏在手掌出现的反应。 皮肤发红、火辣辣地疼、有热烫灼烧感……每一样都能完全对应,只不过,痛苦被放大了数倍而已。 大齐朝虽然已有了辣椒,却还未曾普及,寻常老百姓家里是轻易见不着的,也没几个人会拿它来吃,更何况,叶连翘也压根儿不会把它往面脂膏子里加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连翘没有半点头绪,眼见那苏大夫人疼得都要哭了,也便不好再耽搁,转头对身畔一个惊恐万状的使女道:“去灶房取一瓶醋,再打一盆水。” “要热水。” 平安紧接着补了一句。 叶连翘立刻看了她一眼。 听姜掌柜说,这姑娘来松年堂应征时,只说自己从前曾接触过药材,眼下看来,她还真是谦虚了,缓解灼烧疼痛需用热水,这种事可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两个使女忙慌慌地答应一声去了,须臾,捧着热水盆和食醋,跌跌撞撞又跑了回来。 叶连翘在热水里拧了帕子,先洗掉苏大夫人手腕上的展皱膏,在疼痛处敷了一会儿,然后倒出一点子醋,轻手轻脚地抹了上去。 只是片刻,苏大夫人脸上的神情便有所缓和,靠着床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母亲可觉得好些?” 苏时焕凑上来问候,满腔内疚地道:“原来食醋便能快速缓解此等症状,枉我读了那许多医药书,却竟然不知,实在惭愧,昨日让母亲受苦了。” “这哪儿怪得了你?” 苏大夫人恹恹地摆了摆手,转脸对叶连翘道:“多亏你今儿拨空来了一趟——因何出现这种情形,你心里可已有了计较?” 叶连翘摇了摇头:“我得回去再琢磨琢磨,总之那展皱膏,您千万别再用了,我避开当中的几味药材,另外再给您制一种除皱的膏子。” “行。” 苏大夫人微笑道:“这事儿是我自个儿的问题,不怪你,莫要往心里去,你是个伶俐的孩子,肯定能很快就琢磨出其中缘故的。耽搁了你这么久,我也不留你了,赶紧回去吧,待过两天我身上有了力气,再去松年堂找你说话。” 叶连翘也没有久待此地的意思,听她如此说,便点一下头,嘱咐了她两句,从房中退了出去。 …… 她和平安前脚刚出了苏大夫人的房间,后脚,苏时焕也跟了出来。 “叶姑娘,今日多谢你了,我母亲执拗,虽只同你见过一面,却仿佛十分投缘,出了这档子事,便非要见你一面,连我和郎中说的话也不管用……辛苦你了。” “不妨事。” 叶连翘停下脚步,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无论如何,展皱膏是我做的,苏大夫人用了它之后身体不适,虽然不是膏子出了纰漏,但我来一趟也是应份的,您太客气了。”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四公子,我将那展皱膏的方子写给您吧?” “哦?” 苏时焕一挑眉:“这是为何?既然展皱膏并无问题,你又何必如此?美容方这种东西,不该轻易给人瞧。” “不过是个方子罢了,没必要藏着掖着。” 叶连翘抿唇道:“您对医药懂得多,看过方子,说不定能从中发现些许端倪,告诉了我,往后我也好注意着点儿。您和大夫人都是讲理的人,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与您二位一样明事理,倘若将来再遇上这种事,对方不依不饶,那就是我的麻烦了。” “……也好。” 苏时焕沉吟片刻,终究是点了头,命人取了纸笔来,招呼叶连翘在天井里的一张石桌边落了座。 叶连翘早就将那些个美容方深深刻进了脑子里,半点不含糊,提笔就写。 猪胰一具,白芷、桃仁、细辛各六钱,辛夷、冬瓜籽仁、栝楼仁各十二钱。 以上诸药细锉,以四两好白酒煎熬,至白芷色黄,沥去渣,再煎成膏,盛容器中即可。 刷刷刷三两下写好,递到苏时焕手中。 苏时焕一眼扫过去,瞧见她的字,唇角不自觉地就是一勾,似是要笑出来,目光缓缓从那几行字掠过,笑容便凝在了嘴边。 “展皱膏里加了酒?” 他抬头道。 “是。”叶连翘点一下头,“用酒催发药性而已——怎么,苏大夫人不能沾酒?是……因为这个?” 苏时焕轻笑一声,眉头舒朗,却不置可否:“母亲身子弱,日子过得就难免挑剔些,素日是向来不碰酒的。虽然问题未必出在这上头,但为保周全,请叶姑娘记得,往后给我母亲制作的美容物中,不要再用酒了。这方子我冷不丁瞟一眼,没看出什么不妥,或许我再好生思忖个一两日,再去与姑娘细说。” 叶连翘心里直犯嘀咕,总觉他的话模模糊糊不尽不实。看他的模样,也不指望真能帮着答疑解惑了,她也就懒得和他废话,含笑告辞,同平安一起跟着使女往外走。 此时是未时末刻,外头的天色其实还亮得很,然而可能是因为栽种了太多树木,遮挡了不少光线的缘故,这老宅里四处已有些暗了,只怕再过不久就得点灯。 又是弯弯绕绕的一截路程,叶连翘总算是从这幢让人浑身不自在的大宅走了出去,站在湿哒哒的活水塘边,长舒一口气。 “大门大户是不是都这样?” 她回身同平安搭茬:“你看苏大夫人和苏四公子,明明是母子,规矩却多得很,说话也客套。嘿嘿,我和我哥我妹成天斗嘴闹着玩,凑在一起就没正形儿,幸好我们是村里人,要是也生在这种人家,肯定成天闯祸!” 平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忽地开了口。 “寻常人家,原本就不用那么客套,叶姑娘你和哥哥妹子那样相处,实属正常。苏四公子是过继给大夫人的,自然没那么亲热。”rs 第七十九话 冷汗 活水塘里,水波一漾一漾往岸边推,冷不丁泼到人的脚面上,便立刻是一片湿凉。 叶连翘忙不迭地拉着平安往后退了退,满面不可置信地偏头盯住她:“这事儿……你怎么会知道?” “没来松年堂以前,我在城里另外一间药铺干活儿,专管晒药、分拣药材。” 平安倒显得很是平静,满脸严肃,一板一眼地道:“这话我也是听铺子里人议论才晓得的,应当不是假话。听铺子上的人说,苏家长房——也就是苏大老爷和苏大夫人这这一房多年无子,为了家业,便将他三弟的二儿子过继了来,族里行四,城里人便称他为‘苏四公子’。” 她这一番话说得平静无波,叶连翘却听得是目瞪口呆。 怨不得当初卫策让她去了松年堂之后不要瞎掺和,这大门大户之中的关系,还真是复杂得紧!苏四公子不是大夫人的亲生子,既如此,他们之间生疏一些,也便很正常了吧? 只不过……既然苏家大老爷是为了继承家业着想,才特特将苏四公子过继了去,那便更应该将他留在身边培养才对啊,却为何举家搬去府城,独独将他一人丢在老家? 会不会…… 她忽然觉得有点紧张,抿了抿唇角,试探着道:“大夫人是不能生育,还是……” “不是。” 平安仍旧没有丝毫表情,双眼盯着水面:“之前大夫人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偏生就是没有一个儿子,眼瞧着年纪愈来愈大,便少不得心焦起来,这才慌慌地过继了四公子,听人说,还很是挑选了一阵儿,觉得四公子人聪明,性子也好,像是个能成大事的,才看中了他,当时,四公子才六岁。谁成想,第二年大夫人便再度有孕,三年里,竟陆续生下两位小公子。” 说到这里,平安便停了停:“城里人都说,四公子是个命里带福的,只是这福气,一股脑儿地全给了苏家长房,自个儿却是半点也不剩了。” 叶连翘一时语塞。 若事情真如平安所言,苏时焕因何留在清南县城,就有法儿解释了。过继来的儿子再好,也不及自己生的娃儿亲不是?苏大夫人那么快就诞下两位小公子,可以想见,苏时焕的处境该有多尴尬! 苏时焕那人,瞧着性子和善,成日言笑晏晏,也不拿架子,仿佛很好相处似的,却始终像是个站在雾气里的影子,压根儿让人瞧不清,看不透。他的这种境遇,搁在谁身上只怕都无法泰然处之,保不齐还会心生怨恨,纵使他性格好,难道就能当做甚么都没发生? 苏大夫人的状况,无论是郎中还是叶连翘自己,都摸不着头脑,寻不到因由,但…… 一个自小便熟读医药书、见识广博的人,若想做点什么手脚,只怕并不难吧? 叶连翘背后倏地起了一层密密匝匝地白毛汗,手脚皆是冰凉。她知道自己的猜测毫无根据,然而脑子里一旦生出某种想法来,那念头就会像个鬼影一般盘桓不去,怎么赶也赶不走了。 “叶姑娘?” 见叶连翘许久没说话,平安便回过头来,淡淡地叫了一声:“看天色,马上就是申时了,咱还要不要回松年堂一趟?” “啊……” 叶连翘回过神来,使劲摇摇头,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得远远儿的,想了想道:“就不回了吧?这会子回去该是正撞上打烊,想来铺子里也没什么事了,你回家吧,这里离南城门不远,我去那里等我哥和我妹子,就好一起回月霞村。” “行。” 平安答应一声,同她告了别,转身往城里而去。 叶连翘也不愿意在苏家老宅外久待,抬脚一溜小跑往城里奔,从岔道上了大路,行至南城门前,在路边站了下来。 每日里一早一晚,是城门口最为拥挤的时候,挑着担子的货郎、赶着大车的行商,以及大包小包的男男女女,行色匆匆地鱼贯出入,大大小小的说话声汇集在一处,显得分外嘈杂。 路边的小吃摊子,火已经升了起来,硕大的蒸笼热气腾腾,从里面散发出不知名的香味,摊主敞着喉咙卖劲儿吆喝。 “鹌鹑馉饳儿羊脂饼,澄沙团子灌肺肠咧……” 没来由地让人觉得亲切,暖烘烘的。 叶连翘尽力让自己不去想下午发生的事,专心致志地张望路边众生相,瞧见有人去摊子上买吃食,摊主用油纸包了一大包澄沙团子,嘴角就弯了起来。 最近这一向,大抵是晓得家中比从前宽裕些,小丁香对“吃”的需求明显增多,每天兄妹三个从这里出城,她总会扭着叶冬葵的衣襟赖上半天,不给她买点吃食糊弄住嘴,她就死也不肯走,还满嘴里威胁“不买就坐在地下哭”——不知道今天,她又打算吃点什么? 正想着,身后便传来一声呼唤。 “二姐!” 回过头,就见小丁香蹦蹦跳跳跟在叶冬葵身后走了过来,十分欢实地冲她挥了挥手。也不知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叶冬葵抬起拳头使劲儿在她额角拧了一下,小女娃儿便小鸟一样飞扑过来,一把搂住了叶连翘的腰。 “二姐你看呀,哥净欺负我,快帮我报仇!” 她身段而灵活地往叶连翘身后一闪,张嘴就告状。 叶冬葵呵呵一笑:“甭理她,是她自个儿讨打!” 又朝叶连翘脸上打量一番,沉声道:“松年堂已经打烊了,本来我和丁香还打算去岔路上迎一迎你,要是碰不上,就在城门口等着,反正不能叫你一个人回家,不料你倒出来得早。怎么样,下午可还顺利?大夫人没事吧?” 叶连翘不想瞒他,而且说白了,在脑子里蹦出那样一个念头之后,她也实在很需要有个人能听自己唠叨两句,帮着分析分析。只不过,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大夫人情况有点奇怪,但至少我可以肯定,不是我做的展皱膏的问题,这一点,她和苏四公子也明白。这事儿等回家之后我再慢慢跟你说,这会子……小丁香想吃点啥?姐给你买。” “不是你的问题就好,我也能放心些。” 叶冬葵松了口气,将腰间的钱袋子掂了掂,低低笑道:“到今天,松年堂的活儿就算全干完了,里里外外修葺了一回,又把你现今用的小书房拾掇好,姜掌柜给我结了三贯整钱,头回独自担活儿,能挣这么些,我觉得就算是很不错了。打明儿起,我就不跟你和丁香一块儿进城了,得四处找活计挣钱,你们两个姑娘自个儿要当心,今天你们想吃啥,我请。” 话音未落,小丁香已经欢呼着冲到吃食摊子前,指着热乎乎的羊脂韭饼,理直气壮地喊:“要那个!” “好嘞!” 叶冬葵痛痛快快一点头,跟上去买了一大包,丢给小丁香由着她心满意足地吃,一路闲聊着出了城。 …… 回到月霞村,兄妹三人暂且不忙往家去,按照惯例,先去村子当间儿用泥塘子改造的花田瞧了瞧。 万氏和那姓迟的花圃主人说得不错,他们买的那三样草花苗,的确都很好养活。大概是因为照看得经心的缘故,一株株苗子长势甚好,生机盎然的,让人格外舒心。 尤其是万氏口中非常“命贱”的半支莲,只不过栽下去几天而已,居然真个挂起了花骨朵。深黄深红的花苞,浇水之后就更显得娇艳欲滴,夕阳下神气活现地闪着光,嫩嘟嘟的煞是可爱。 “真好看。”小丁香乐呵呵地扑过去,将每一株半支莲都仔仔细细瞧了一回,一丝不苟地浇水,回身对叶连翘咧嘴笑,“二姐,卫大娘说,这花一直能开到七月里,到时候咱肯定能有个好收成。” 叶连翘摸摸她的脸,正要夸她嘴甜,还没开口,旁边的小路上走过三两个妇人,高声同她们打招呼。 “我说葵小子,连翘丫头,泥塘子这么一收拾,还真比从前规整不少,瞅着顺眼多啦!你们仨成天在城里干活儿,早上晚间还要回来伺候它们,辛苦吧?也幸亏你们都是勤快的,这些个活儿,懒人可做不来!” 叶冬葵回头一笑,憨憨实实地道:“我们三个岁数都不大,就占着年轻的便宜,有把子力气,累点不算啥。” “话是这么说,但丁香才那么大点儿,从早到黑跟着你和连翘丫头忙里忙外的,我们瞧见了也不落忍呀!” 另一个妇人接茬道:“不过眼下好了,你们家里添了帮手,往后,便用不着再这么劳累咯!” “什么……帮手?婶子你说啥呢?” 兄妹三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还没回家?哎哟,那是我多嘴啦!” 那妇人一脸讶异,伸手轻拍一下自己的嘴,竟是不肯再多说,扯着身旁其余两人就走,片刻跑了个没影儿。 叶冬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后脑勺,招呼叶连翘和小丁香快些将花田浇完水,又除了一遍杂草,领着她俩赶忙回家。 经过孙家院子外,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孙婶子从屋里跑出来,将他们叫住了。 “回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脸上笑成一朵花:“快瞧瞧,这是谁?”rs 第八十话 归来 孙婶子身后的男人约莫三十六七岁,一副高瘦的身子板儿,长脸高颧骨,细看与叶冬葵颇有几分挂相;女人却是个甜净的长相,桃子脸大眼睛,梳着妇人头,年纪看上去未满二十。 叶连翘愣了愣,脑子里陡然冒出来一个字。 爹。 眼前这男人,是她们三兄妹的爹,叶谦。 而那个女人么…… 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但既然她会跟着叶谦回到月霞村…… 她不由自主地转脸看了一眼叶冬葵和小丁香。 那两个人仿佛都给吓住了,半张着嘴,既不出声打招呼,也没有上前,就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这是高兴傻了?” 孙婶子回头看看叶谦二人,又将目光投到他们三兄妹身上,乐呵呵地道:“葵小子,连翘丁香,你们爹爹回来啦!咋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后侧了侧身,对叶谦道:“小孩子长得最快了,一年多没见,模样大变吧?恐怕在外头碰上,叶郎中你都要不敢认了!你这三个孩子有能耐哩,日子过得踏踏实实,可替你省了不少心,若换成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货,你就算是人在外头,也不会安心的!” “这几年,多亏弟妹你照应了。” 叶谦冲孙婶子点了点头,抬眼看向面前的三个孩子:“冬葵,二丫头,三丫头。” 话音刚落,小丁香就飞扑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蓦地嚎啕起来。 “爹啊,你咋才回来?这一二年家里出了好多事,我姐差点命都没了你知道不?你一出去就是那么久,你不管我们了?” 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叶谦眉头登时就是一蹙,眼睛直直落在叶连翘脸上:“二丫头,怎么回事?” 叶连翘有点叫不出口那个“爹”字,摇了摇头,刚要说话,旁边叶冬葵却已率先出声。 “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家里?” “大门钥匙不知丢到了何处。”叶谦应了一声,“冬葵,我临走前,分明吩咐过你,要好生照顾两个妹子,你……” 叶冬葵唇角一动,貌似讥诮地笑了一下,径直走到自家门前,哗啦一声开了锁。 “有话回家说。” …… 叶家的房子原就逼仄,一里一外两间房,从前叶谦在家时,便是同叶冬葵在里间的大床上打挤,是他出门之后,叶冬葵才将房间让给了两个妹妹。 平日里家中只有他们兄妹三个,已是过得习惯,眼下冷不丁多了两个人,立时就显得拥挤起来,将个外间堆得满满当当,转个身也难。 叶谦始终没有介绍同他一起回来的女人是谁,叶冬葵也没发问,帮着把行李搬回来,便挽袖子要去灶房做饭。 “我去吧。” 叶连翘赶忙叫住了他。 至少是现在,她还不知该如何同自己这个“爹爹”相处,倒不如先躲开一阵儿,看看情形再说。 “那也行。” 叶冬葵倒也没推拒,嘱咐她“生火的时候当心点”,帮忙将菜蔬从屋角的大筐拿出来,又从房梁上取下一块腌肉,便皱着眉走了出去。 叶连翘尽量把动作放的极轻,好让自己能够将外头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屋内却始终是一片沉默,就连小丁香也是安安静静的,甚至有点怯生生地紧紧倚在叶冬葵身边,有一眼没一眼地往那女人身上瞟。 沉默了半晌,叶谦才终于开了口。 “你如今该是已从赵木匠那里出师了吧?上次我回来时就听你说,至多还有一年。” 叶连翘将这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简直恨不得给他竖个大拇指。 干得漂亮啊叶老爹,头先儿在门外,明显已见着你儿子很不痛快了,这会子你居然还头一句话,就往雷上踩! “出师?” 果然,叶冬葵登时轻笑出声:“对不住啊爹,让您失望了,我没能出师,叫人给轰出来了。不过也还好,总算我学的本事是实打实的,如今虽挣不着大钱,却不至于饭都吃不起,总而言之,活的挺好。” 许是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快,叶谦没接着往下问,只道了一句“能学到本事就好”,顿了顿,又问:“方才三丫头说,二丫头差点连命都丢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二颗雷。 叶冬葵平素性子乐观敦厚,甚少与人起争执,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然而这会子,他那一张脸却是铁青,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攥了攥。 “我不是说了吗?我被赵木匠轰出来了,他还拿砚台打我,谁知他没准星儿,砸在了我妹头上,这事儿孙婶子没告诉您?爹您运道好,没瞧见那场面,我妹一脸一身全是血,唬得我腿发软,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把她带回村里的。呵,也多亏了您不在家,我只好大半夜地去请冯郎中,他的医术您最清楚,胡乱用了点药止血,我妹头上留下巴掌大的疤!” 叶谦闻言便是一怔。 他也知道自己这回的确是离家太久了些,心中不是不牵挂三个孩子,只是被一些琐碎事绊住了脚,才始终不得空回来。也是想着自家三个孩子都是省心的,轻易不会闯祸,他才没那么担忧。 冬葵说,连翘的被砸破了头?流了那么多血,虽未曾亲见,光是想想心里也觉得犯怵,可是…… “方才我瞧见二丫头,不是好好儿的,不曾留下疤痕。” 他带着疑问,朝叶冬葵脸上瞥了一眼。 “连翘,你出来!” 叶冬葵懒得跟他多说,高声将叶连翘从灶房里叫进屋,一把推到他面前。 “看着是没什么大碍了,是吧?额头光生生的,我妹瞧着比以前还标致呢,对不?”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您是郎中,内行人,有没有受过伤,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你去,您自己看个清楚!” “哥……” 叶连翘有点不自在,咬了咬嘴唇,那边厢,叶谦已凝神向她额头看过来。 粗看之下,额头的确是好好的,没有疤痕,也并不曾出现颜色不均的情况。但倘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右侧眉骨上方,有一块约莫半个孩童巴掌大的地方,皮肤明显比别处粗糙,摸上去更是有些磨手。 他当了几十年郎中,经验自是不必多说。这疤痕恢复得极其好,但不能否认的是,之前它一定非常深,弄得不好,足以让人丢掉性命。 方才在隔壁孙家院子,孙婶子只把话题往好处带,说他三个孩子很懂事听话,将自己个儿养活得十分好,不仅能挣钱,还将村里的泥塘子变成了花田。 想来,也是不愿让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个糟心事吧? “爹您说的没错,您临出门之前,的确是吩咐我好生看顾两个妹妹,我没把她们照顾好,是我的责任,这一点,我不会也没法子推脱。但您别忘了,您是我们的爹,还是一位医术不错的郎中,我妹受伤那会儿,您要是能在家,她也不至于受那么大罪!” 叶冬葵越说越恼火,霍地一声站起身:“您一辈子都把出门学医术、长见识当成最重要的事,我是小辈,您要做什么,轮不到我指指点点瞎插嘴。但我们三个总是你亲生的儿子女儿吧?您就真一点都不担心我们?遇上麻烦的时候,您不在身边,您这爹当得可真是……” 他本来想说“当得可真是轻松”来着,可终究是个老实孩子,没法儿将难听话往外吐,硬生生憋了回去,胸膛急剧起伏,猛喘了两口气。 与儿子一样,叶谦也是个性格平和稳重的人,不管遇上什么事都很冷静,眼下心头却是猛烈一震。 开天辟地头一遭,他儿子用这样激烈的语气同他说话,是真的生了他的气,将他恨实了。 “我……” 他心里也不好受,深深看了叶连翘一眼,刚想说点什么,坐在他身畔一直没开腔的女人忽然站了起来。 “好了!一回家就闹腾得乌眼鸡一般,何必?” 她一掌拍在桌上,目光直直地从叶连翘、叶冬葵和小丁香脸上掠过。 “这事儿都怨我,你们爹爹同我成亲,过后我爹舍不得我们走,留我们在家多住了一段时间,这才耽误了。要是知道二丫头出了这档子事,他怎么也要飞奔回来!你们要怪就怪我,跟自己爹爹瞎嚷,这算怎么回事?!” 叶冬葵和叶连翘到底年纪大点,早就猜到了这一层,并不觉得惊讶,唯独小丁香,将眼睛瞪得老大,结结巴巴道:“爹、爹你……” “二丫头也是你叫的?”叶冬葵冷笑了一声,看样子下一刻就要大发怒,叶连翘赶忙死死拽住他。 “还是你去做饭吧,我累了我要歇歇。”她一边说,一边把人往灶房里死命推。 “这事我定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冬葵你冷静点,等你能平心静气了,咱们再谈。” 叶谦将那女人重又拉坐在椅子上,话是对着兄妹三个说的,眼睛却望着灶房里。 顿了顿,他挪回目光,望向叶连翘,将语气放得柔缓了些。 “二丫头,你孙婶子说,你现下在做美容护肤的买卖,额头上的疤,是你自己医好的?” 叶连翘一脸坦然:“是,我把你抄回来的那些美容方,拿出来用了。” “方子抄回来原本就是给人用的,若是派不上用场,何必花那么大气力?” 叶谦毫不意外,甚至赞许地点了点头:“来,跟爹说说,你用的是哪个方子?” 叶连翘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说这个,行吗?”rs 第八十一话 不走 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桌上点起了油灯,发出“嗤”一声轻响,霎时间耀得房中光芒大盛,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柔柔的暖黄色。 说完这句话,叶连翘觉得有点尴尬,抬头看了叶谦一眼。 与叶冬葵不同,对于自家这“爹爹”的久久不归,她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不生气,不难过,因为她从前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个人。而且说实话,叶谦的突然归来,还委实让她觉得有点麻烦——家中抽冷子多了两个长辈,和他们相处、过日子,肯定就不如从前那般自在了。 她之所以不回答叶谦的问题,是真心觉得,现在不应该谈这个。 开玩笑,亲爱的老爹,您可是在外头整整呆了一年多没回来啊,不顾三个孩子的死活,连家里的钥匙也弄丢了,还领回来一个媳妇!此间种种您还没说清楚呢,这会子若大大咧咧谈论起美容方来,让那生闷气的叶冬葵该怎么想?! 叶谦怔了一下,牵起嘴角笑了起来:“行,那咱们就迟些再说,知道你有了本事,爹心里很高兴。” 叶连翘也跟着笑了笑,再找不到话来说,陪着默默坐了一会儿,越呆越觉得尴尬,索性呼地一下站起身。 “我还是去给我哥帮帮手,丁香,你在这儿好好坐着。” 话音未落,人已经闪进了灶房里,冲叶冬葵一咧嘴,将灶台上的茄子拿过来,细细切成丁。 也是直到这时,屋里才渐渐传来较为亲热一些的说话声。 小丁香没那么多大孩子的心思,只知道爹回家了她就高兴,哥哥姐姐都在灶房里张罗饭菜,她便怯生生瞟了那女人一眼,跑去倚在叶谦怀里,细声细气回答他的问题。 “……是啊,这段时间我都跟着哥姐在城里干活儿,不过哥的事情做完了,打明儿起就不用再去了,我姐还得继续在药铺子里坐堂……我当然能帮得上忙,我姐都夸我是个好帮手,花田里的花儿,每天都是我给浇的水呢……” 油锅嗤啦嗤啦地响,外头的说话声照旧高高低低地飘进来,叶冬葵表面上毫不在意,却分明支棱着耳朵在听,炒菜的动作也不自觉慢了下来。 叶连翘唇角一抿,上前去碰了碰他的肩膀。 叶冬葵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回头勉强笑了一下,道:“行了,我有数。”便将锅里的菜盛了出来,让她端上桌。 因为叶谦回来了,这一天的晚饭,菜肴比平日里要丰盛许多。 叶冬葵初见爹时觉得生气,却到底不是那起不依不饶的性子,饭桌上虽然仍板着脸不开腔,可至少不似头先儿那般有一句顶一句。叶连翘话也不多,全仗着小丁香笑嘻嘻地插科打诨,这顿饭才算平平安安吃了下来。 饭后收拾利落,全家人便都在桌边坐了,叶谦捧着热水碗,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我知道你们心里头都憋着气,尤其是冬葵和二丫头,你俩这二年大了,心思也多了起来,是我不周到,没想过要照顾你们的心情。该跟你们说的事儿,我一丝一毫都不会瞒着,说完了,你们若还有疑惑,尽可以问我。” 说着便转头看了与他一同回来那个女人一眼。 说起来,他和这女人的事也并没有什么出奇。很简单,不过是常年在外走南闯北的游方郎中,偶然碰上了生重病的老汉,便尽心尽力施法诊治,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才终于使老汉得以团聚。 老汉心生感激,对这郎中便越瞧越顺眼,得知他妻子在很多年前就离世了,便生出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心。一方面是觉得他人不错,另一方面,也是认为他虽然是个穷郎中,却有一手好医术,只要肯塌下心来给人瞧病挣钱,日子决计不会过不下去,自家闺女跟着他,当是不至于吃苦。 叶谦相貌生得不错,这种事,多年间他也很遇上过几回。前几次都被他婉言拒绝,此番却是不知何故,竟与那老汉的闺女看对了眼,将自家的情况——包括已有三个孩子都与他们说分明,问知老汉与他闺女皆不介意,这才应下了这门亲,操持着办了喜事,小住一阵,回到月霞村。 “预备在家住多久?” 叶冬葵静静地听完叶谦的话,半晌,方低低问道。 “我和……” 叶谦再看那女人一眼,可能是没想好该如何在孩子们面前称呼她,略一思忖,便含糊了过去。 “我二人商量过,老在外晃荡着不是个事儿,你们三个渐渐大了,也有许多事需要我这当爹的给张罗,这趟回来,便不打算再走,横竖我会给人瞧病赚钱,短不了家里的吃穿,你们也不必这么辛苦。尤其是二丫头,到底是女娃,成天在药铺那男人扎堆的地方出入,未免有些不便当——当然,你若还想在那里干活儿,爹也不拦着,你自个儿拿主意。” 之前成年成年地在外头飘,放着家里三个孩子不管,现在新得了个媳妇,就想安定下来了? 叶连翘脑子里瞬间冒出这个想法,几乎是同时,叶冬葵已将相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叶谦登时给噎住了,许久作声不得,脸色并未变得难看,只是垂下眼皮,少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身畔的女人一直很安静,一声不出地听他们说话,这会子却忽然抬起头来,将水碗一搁。 “别难为你们爹爹了。” 她沉声很是镇定地道:“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儿的心里都不痛快,我也晓得你们看我不顺眼,若此番是你们爹爹一个人回来,没有带着我,你们一定都会很高兴,对不?这些年他没照顾好你们,你们心里过不得也实属正常,但我却清楚,他也有他自个儿的苦处。无论如何,往后咱都得在一块儿过日子,我不介意你们话里话外的挤兑我,但你们真觉得成天梗着脖子闹别扭是一件好事?” 顿了顿,她又道:“我姓秦,你们愿意,就叫我一声秦姨,要是不乐意,不搭理我也成,反正对你们来说,我实打实地就是个外人,但爹爹却是你们的亲爹!这些话,本轮不到我说,听不听,也随你们的便!”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辣劲儿,还透着坦荡荡的意味,三个孩子都呆住了,叶连翘不由得抬头朝那秦氏脸上瞟了一瞟。 这女人长得挺好看,虽暂时看不出为人究竟如何,可性子却仿佛很爽利,憋不住话。跟这样的人相处,或许免不了磕磕绊绊,却至少,应当比那起阴阳怪气的要好得多吧? 她看过去,秦氏便也直直地回望过来,神色淡定。 屋里静得很,灯芯跳动,在墙上落下大大小小的影子。 思忖片刻,叶连翘觉得自己还是应当出来打个圆场,于是清了清喉咙,含笑拉了拉叶冬葵:“要我说,别的事咱们再慢慢再商量不迟,眼下有个麻烦,你们得拿个主意才好。家里拢共两间房,一大一小两张床,咱们该怎么住?” 叶冬葵撇撇嘴,摆明了“老子不管随你们的便”,叶谦却是明显地松了口气,笑道:“这一年多在外头,我给不少人诊过病,也算挣了些钱,足够咱一家人踏踏实实过一段日子。这两天,我先和冬葵住外屋,你们三个在里间大床打个挤,趁着天儿还不热,赶明儿我去拉一车砖回来,挨着房后起一间新屋子,给二丫头三丫头两个闺女住,这样咱家不就好安顿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行李卷拖过来,翻出来一个蓝底百花的包袱,打开来给几个孩子瞧了瞧。 里面大概有几十贯铜钱,此外还有三五块散碎银子。 “盖间屋子,也就是几贯钱的事,找村里人给搭把手,至多几天就能完工,咱先将就将就。” 他脸上笑容拉得大了些,顺手从包袱里掏出一沓纸,递给叶连翘。 “二丫头,这是我这一年抄回来的医药方,里头有不少美容方,你瞧瞧,若是用得,只管拿去。” 这东西,叶连翘还真能用得上,心里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忙不迭地接过,冲他抿唇一笑。 这一家子,都是讲理的人,心中纵是有不痛快,也很难真正吵起来。叶冬葵闷坐一阵,自顾自起身去收拾床铺,叶连翘和小丁香便帮着将秦氏的衣物拿去里屋放好,然后烧了一大锅热水,让他们赶紧洗漱了,早点歇下不提。 …… 秦氏赶了许多天的路,舟车劳顿,脑袋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叶连翘将小丁香小心翼翼地安顿在她身边,拿起叶谦给的那一沓新的美容方,蹑手蹑脚走出来,就要往灶房里钻。 刚出房门口,却见叶谦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大门边上,正把脚往热腾腾的水盆里放。 屋里黑魆魆的,叶冬葵安安静静躺在小床上,一声也不出,叶谦抬头看见叶连翘,便冲她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近前。 “二丫头,嘱咐你一句啊。” 他龇牙咧嘴地把脚泡进热烫的水中:“搁在灶台下头那个锅,头先我用来煮了草乌,你们可记着点,千万别再拿它来煮吃食,草乌的毒性可大着呐!” “……您这会子泡的就是草乌煮的水?” 叶连翘往脚盆里瞥一眼:“您腿脚不舒服?” “嗐,老在外头走,沾上了寒气,稍微劳累一点就疼,腿脚没从前利落啦!” 叶谦轻描淡写地道:“草乌这东西,治风湿寒气很有效果,就是毒性大,尤其是未经炮制的,真能要人的命!明儿我就去新买一个锅,你千万记实了,别再用那个,知道不?” “嗯。”叶连翘点了一下头。 “我是真没料到,你竟然会开始做和药材有关的生意,从前你们仨,可都对这个没兴趣呀!” 叶谦看她一眼,接着道:“你要真喜欢这个,爹肯定没二话,美容护肤我懂得不多,可好歹对药材还算精,你有拿不准的,只管问我,咱俩一块儿商量,啊?” 叶连翘心中一动。 对啊,这不就是叶谦回来的好处吗? 家里有这么个爹爹,往后她就算遇上难题,也有人帮忙了! “我还真有个事儿想请教……爹。” 她有点困难地终于叫了一声“爹”,思索着道:“有没有一种药材,平日里毒性是不显的,但若遇上了酒,就会立刻被激发出来?”rs 第八十二话 多事 “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叶谦闻言有些吃惊,心里头纳闷,回头看向叶连翘的脸。 “难不成是你的买卖遇到了甚么麻烦?” “严格说来,也……不算是我的麻烦。” 叶连翘摇了摇头。 事实上,下午在苏家,从大夫人房间出来,经过同苏时焕的一番交谈,她心中便始终隐隐揣着这个疑问,尤其是,在听到平安说的话之后,这念头更是变得越来越大,在脑子里徘徊不去。 因为苏时焕特别提到了,让她往后不要再在给大夫人制作的美容产品里,使用酒。 酒这玩意儿,原本就可催发药性,展皱膏以它来增强效果,那么说不定,那些个有毒的药材在碰上它之后,也会变得毒性更强? 或许是她多心,不该如此对苏时焕起怀疑,但这其实也怨不得她。 苏四公子其人,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待人如和煦春风,却实在是叫人看不透。虽说大门大户的家务事,与她毫无干系,但弄得清楚点,对自己总没坏处,是不是? 叶谦稍稍拧起眉头,沉吟着摸了摸下巴。 “连翘,你最好说得清楚一点,可莫要跟爹藏着掖着。” 片刻,他一脸严肃地道:“你虽不是行医的郎中,如今却也见天儿地与药材打交道,必须处处谨慎当心。万一一个疏漏用错了药,毁了自己的名声事小,倘若害了人,你一辈子良心也过不去呀!” “我知道。” 叶连翘情知他的话有理,颇有点苦恼地挠挠额头:“就是我的一位客人,用了我制作展皱膏之后,脸上出现灼烧疼痛的感觉。想来爹爹也晓得,展皱膏当中用的药材都很温和,与酒也并不起冲突,断不至于触碰一下,皮肤就灼烫的不得了。所以我怀疑,会不会是那位客人家中的其他药材……” 话没说完,一直悄声无息躺在小床上的叶冬葵,猛然呼啦一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连翘,你说的该不会就是苏大夫人?你今天在苏家耽搁半天,为的就是这个?啊呀,你怎么不跟我说?!” 他砰地从床上跳下,气咻咻重重走到叶连翘跟前,不由分说,在她脑门上使劲儿拍了一掌。 “你长出息了是不是,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瞒着我?咱是货真价实的一家子,这世上还有谁比咱们更亲?你究竟是跟谁学的,办事这样没交代?” 这是……连叶谦也一块儿骂进去了啊,气性可真够大的! 一旁的叶谦脸色有点不自在,却忍住了没搭腔,叶连翘给敲得脑袋疼,忙不迭一把捂住额头,抬头瞪他:“我是打算跟你说来着,这不是爹回来了,一时没顾上吗?我说你耳朵够尖的啊,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居然偷听?明天你还想不想出去找活儿了!” “我要你管?!”叶冬葵不依不饶,又是一掌拍过来,“我心里有谱,谁像你那样不让人省心?当初我单知道苏四公子为人不错,却不料他家这么多事儿,要早晓得,我才不让你去松年堂当那劳什子坐堂!打明儿起我就不去药铺干活儿了,不能时时盯着你……不行,回头我得托个人,多少照应着你一点,否则你……” 唠唠叨叨,一数落起来就停不下。 叶谦在旁看着一双儿女斗嘴,感觉很是欣慰。 虽然看起来像是吵架,言语中却透着亲香,这不正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 叶连翘却是听得心中一咯噔:“你打算托谁?” 话说,她这哥哥,在城里相熟的人好似并不多吧? “你莫理。” 叶冬葵大手一挥,又嘟囔了两句,撂下一声“你们有事接着说”,便又蹬蹬蹬地回到床上,用被子盖过头。 叶连翘拿他没法儿,暗暗叹了口气,只得转过身去看叶谦。 “爹,你心中可是已有计较?” 叶谦瞧热闹正瞧得高兴,不仅将先前自家儿子的“指桑骂槐”丢到九霄云外,更有点舍不得回归正题。他意犹未尽地低头琢磨了一下,往脚盆里添些热药汤:“那位客人用了展皱膏之后是何症状,你亲眼瞧见了吧?详细与我说一说。” “好。” 叶连翘于是也便不含糊,将大夫人的情形一五一十和盘托出,然后总结性地道:“反正就是挨都挨不得,一碰就嚷嚷热烫得厉害。我用热水替她洗去,又涂了一层食醋之后,很快就没事儿了。” “唔。” 叶谦点点头:“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药铺里卖的药材,有可能是治病的良药,但若使用不当,也有可能成为杀人命的毒药。你说的这种情况,听上去的确很像是毒发。” 他一头说,一头指了指脚盆:“就譬如说这草乌吧,想必你也清楚,它的毒性非同小可,尤其是未经炮制的生草乌,吸入或吸食,甚至沾染在皮肤的破损处,都有可能使人中毒。人在使用草乌的同时使用酒,会增加毒性的吸收,令人在瞬间觉得精神亢奋,皮肤瘙痒灼热,严重时会丧失知觉,弄不好,连命都要丢,但与此同时,轻微中毒,只要处理得当,症状消失得也会非常快。” 叶连翘心中一动:“那……” “我只是举个例而已。” 叶谦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这世上药材何其多,能引起此种症状的,远远不止一种,单凭你的描述,我很难断定你的那位客人,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虽然对事情的前因后果还不十分清楚,但说到这里,他仍旧免不了有些许担忧。 “二丫头,方才听冬葵那意思,你遇上的这档子事,与松年堂的东家有莫大关联?嗐……刚才他或许是急了些,但他的话可没错啊,这等事,咱们掺和了决计没有半点好处。之前爹不在家,你们为了生计,也是无法可想,这一点,爹知道对你们不住。但无论如何,现在我回来了,打算靠行医来养活咱一家人,你纵是喜欢做这一行,不舍得放弃,也并不是非得在哪松年堂坐堂不可啊!咱自个儿做这买卖,不也一样?” “我原本也是想自家做这美容护肤的生意的,只因手头缺本钱,这才……” 叶连翘抿了一下唇角:“眼下我在松年堂才呆了不过半个月,人家花了大力气替我置办家什,安顿得妥妥当当,又不曾待薄了我,忽然闹着要走,似乎有点不厚道。况且,今日我才刚刚接下一笔大买卖,得忙活上一个月的时间。或者,等把这笔生意踏踏实实做完,我再看看情况吧。” …… 尽管还有许多未解的疑问,但不管怎样,苏大夫人带来的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 苏时焕久未在松年堂露面,叶连翘重新做了一罐养颜除皱的膏子让人送去苏家老宅,也再没有苏大夫人觉得不适的消息传来,过了三五天,她才特意打发了人来同叶连翘说,这新制成的面脂用起来又软又润,很是合她心意,让叶连翘一定要再多做几罐,来日她好带回府城去使。 叶连翘终于能松一口气,不想老惦记着这码事,将心思都放在了买卖上头,开始了每日里在松年堂与王老爷府上奔波的日子。 王二小姐性子有些骄纵,却到底是个年轻的姑娘家,对于美容养颜一事,有着天生的由衷热爱。叶连翘带去王家的每一种物件儿,在她眼中都无比新奇,身上抹的脸上搽的头上用的,每一样到了她手里,都成了一件小玩具。她脑子里好似有无数问题,缠着叶连翘不停地发问,十多天下来,虽然仍无法避免发小姐脾气的情况,但总体而言,与叶连翘的相处,都还算过得去。 入了六月,在经历了短暂的暴晒之后,淸南县迎来了连绵的阴雨天。 花田里的花苗是用不着发愁的,早在天气开始炎热之前,叶家兄妹就已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工作。玉簪花怕晒,这没关系,有叶冬葵这个巧手木匠早早搭好凉棚;如今开始下雨了,从前泥塘子下的排水沟又很好地派上用场,花田中不仅没有积水,反而干湿得宜,除开喜欢阳光的晚香玉有些打蔫儿,其余两种草花,都迅速地疯长起来。 此外,叶谦和秦氏的归来,的的确确,给家里添了两个好帮手。 在月霞村百姓的眼中,叶郎中的医术自是没的说,更难得是他为人也厚道,从不肯多收诊金讹人,碰上那起家里实在困难的,就算是不收钱也照样给人一丝不苟地瞧病。打从他回来,人人有个头疼脑热,都愿意来找他,气得那冯郎中直跳脚,却是半点法子没有; 至于秦氏,则实实是个能干人。花田那边,不用人打招呼便每日里自觉跑去照顾,更把家中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当当,小小的农舍,明显比从先干净整洁许多——虽然她与叶家兄妹仍旧不怎么能搭上话,虽然因为下雨,房后那间新屋子的修建进度受了影响,令得叶连翘和小丁香不得不继续同她在一张床上打挤,但这一切,好似……也没那么难捱。 叶家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然而,这阴雨天的日子,却使得整个淸南县冷清起来。 没有人愿意在头上顶着雨水,脚下踩着泥汤汤的情况下于街上闲逛,大到各家店铺,小到街边摊档,生意全都受了影响,松年堂自然也不例外。更糟的是,这样的季节,似乎注定,是多事的。 这日午后,叶连翘照例领着平安冒雨去城东王家,将将出了松年堂的大门,便觉气氛有些不寻常。 雨天里冷清的街道,此时却变得十分热闹,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悉悉索索地议论,断断续续有说话声传来。 “是衙门里刚传出来的消息,原本还遮掩着不让说,咳,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啧啧,好吓人,这阵子可得留神些,千万莫走夜路,保命要紧哪!”rs 第八十三话 限期 这是……怎么了? 什么事值得这些人淋着雨说得如此热闹,还满面如临大敌? 叶连翘回头问询地看了平安一眼,那姑娘便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同样一无所知。 “我去问问。”她于是便抬脚冲进雨雾里,孰料,才刚刚跑到离得最近那几人跟前,未及开口,对方已连连摇起头来。 “叶姑娘,你一个女孩儿,就莫要瞎打听了,仔细再唬着你。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两**千万要早些回家,勿再等到松年堂打烊才出城,不安全呐!你同姜掌柜好生说说,他人好,一定不会不答应的。” 托在松年堂做事的福,如今这清南县城里,认识她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这几个人自然是好心,可……明明有事发生,却又偏生不肯告诉她,岂不更让人心中没底儿? “几位大叔好歹给我透露两句……” 她还想再问,然而那几人却更是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一脸地讳莫如深,快步走开了。 叶连翘心里头好奇之余还有些紧张,却又别无他法,只得与平安两个去到城东,入了王家宅子的门。 外头雨下得淅淅沥沥,王二姑娘的闺房中却是仍同往日一样井井有条,暖香弥漫。叶连翘匆匆踏进去时,这位娇小姐正坐在窗边,命人将窗户开了半扇,闲闲地朝外张望。 “来了?” 听见使女们与叶连翘打招呼,她便回过头来,骄矜地抬了抬下巴:“今日咱们做什么?你又给我带了哪些好玩意?” 她这副做派,叶连翘近日也是看得熟了,丝毫不以为意,将随身带来的瓶儿罐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桌上。 “备一桶热水。” 平安转身对一个使女道:“要先给王二小姐沐浴。” “是了。” 王二小姐立刻明白过来,抚掌笑道:“又到了该要去除角质的时候——你是管皮肤上蹭下来的那东西叫角质,对吧?上回用过那种膏子之后,第二天早晨睡醒了,我只觉得通身都滑溜得紧,皮肤也嫩了不少,你说六七天就得用上一回,今儿正巧到了时候了。” 叶连翘心中还惦记着街上那些人议论的事,少不得就有点心不在焉,点一下头道:“二小姐记性真好。”就算是敷衍了过去。 “这个又是什么?之前没见过?” 王二小姐没觉出她的态度与之前不同,饶有兴致地拿起桌上一个小木头罐子:“我发现了,你用来盛装膏子的物件儿,都比别处的好看,这个罐子又精致又可爱,是在什么地方定做的吧?告诉我,我也去买几个罐子回来玩玩呀!” “哦,是我哥做的。” 叶连翘依旧简短回答,见热水抬了进来,便催促她快些宽衣:“今日还得做一次头发护养,拢共恐怕得花上一个多时辰呢。” “你这是什么态度?”王二小姐就有点不乐意了,柳眉一竖,“我可是你的大主顾,你就这样待我?一个时辰又如何,即便要花去你整一天的时间,也是应分的,我还不急呢,你急什么?” 叶连翘皱了一下眉头:“我不是冲您,只是方才出来的时候听见一些事,心里头有点牵挂而已。” 想了想,她便试探着道:“城里好像出了大事,您……知道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 王二小姐得意一笑:“这清南县城,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刚吃完午饭那会儿,就有人来跟我爹说了这个事,自然也就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不就是死人了吗?” “不就是”死人了吗? 她居然能轻飘飘地说出这种话! 叶连翘倏然睁大了眼:“死了人?这到底……” “说是城中一户姓曾的人家。” 王二小姐将滋养头发的香油打开来闻了闻,慢吞吞地道,“昨晚上发生的事,一夜之间,全家五口人皆没了命,连个一两岁的小娃娃都没放过,左邻右舍半点动静都没听见,至于行凶的歹人,更是连点踪迹都没留下。这事儿其实也怪啊,若说那歹人是谋财害命,衙门里的人已去看过,财物都好好儿的在那儿,连动也没动过,若说是寻仇……听左邻右舍的人说,这姓曾的一家平日里都很本分,向来不与人结怨,谁吃饱了没事做,去杀一家老实人?” 她脸上是明明白白地满不在乎,好像事情全然与她无关……好吧这件事也的确与她没有关系,可再怎么说,也是五条人命,她怎么能如此…… 叶连翘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淸南县不是甚么太平地界儿,偷盗剪径、当街斗殴的事时有发生,所以捕快们才会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即便是这样,此等灭人满门性命的情形,也照旧是耸人听闻的,怨不得城里的老百姓们,会惊恐到那般境地! “您……就不害怕吗?” 她朝王二小姐脸上看了一眼,低低地问。 “我有什么可怕?” 王二小姐嗤笑一声:“莫说我家一向没有仇家,即便是有,那起歹人,轻易也休想进我家这种大宅!我爹这人最是细心,你莫瞧着前院儿那些家丁好像不怎么样,实则他们一个个儿,可都是会拳脚功夫的!歹人手段再厉害,架不住我家人多,他们胆敢跑来生事,就是在找死!再说,咱们淸南县的县太爷,再过几个月就要换人了,如今那位,肯定希望能安安生生地卸任。这当口出了这种事,不必说,他必然气得要命,不下令尽快彻查才怪呢!” 说到这里,她便回过神来,一掀嘴皮:“你知道,什么叫‘比限’吗?” 叶连翘懵懂地摇了摇头。 “县太爷下了令,贼人自然得捕快们去捉,总不能由着他们无限耽搁下去吧?故此,县太爷往往会给出一个‘比限’,小案五日一比,大案三日一比,过了限期,捕快们就要受责罚,吃板子,这可不是做耍的!眼下碰上这等大案,就算是为了少挨两顿打,捕快们也一定会尽心尽力,所以,我怕什么?” “吃……板子?” 叶连翘不由得一愕。 头先儿她光顾着吃惊了,心里还有些犯怵,倒把这一层忘了个清光。 城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卫策他们,应是又免不了一场没日没夜的忙碌了。 “平日里见你嘴皮子挺利索,今儿怎么了,难不成心里害怕?” 王二小姐往她面上一瞟:“要是真怕,大不了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我打发个会拳脚的送你,横竖保你周全罢了。” 叶连翘不愿欠她人情,况且从王家到松年堂又都是大路,青天白日的,那些贼人纵使再恶,应当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行凶,于是便摇摇头,笑道:“多谢您,我也不是怕,只不过没听说过这种事,有点不敢相信,就不给您添麻烦了——您还是快些宽衣,再耽误一会儿,水该凉了。” …… 忙活到临近申时,一路平安回到松年堂,铺子上众人果然都知道了曾家命案的事 ,小丁香和元冬两个也从小书房出来了,同大伙儿一道,都凑在大堂里长吁短叹。 叶连翘一进门,便被姜掌柜给叫住了。 “那事儿,连翘丫头听说了?呀,要早晓得出了这档子事,我可不敢让你和平安两个姑娘往王家去,差点没后悔死我,幸亏你俩好好回来了!” “是啊!” 曹师傅也在旁搭腔:“连翘丫头,要我说,干脆今晚你和丁香别回月霞村,去我家和纪灵儿挤着睡一宿得了!反正冬葵那小子前些日子就拜托我照顾着你们点儿,你俩是省事儿的孩子,一直用不着**心,现下城里出了大事,哪能叫你俩大傍晚的自个儿回家?我找个人去你们村儿,跟冬葵打声招呼就行。” “我哥……原来是托您看顾我来着?”叶连翘有点意外,忙不迭地回头看他。 “那不然你还以为是谁?你们在县城里压根儿也不认识几个人呀!”曹师傅摊了摊手。 “没……没谁。”叶连翘赶紧摇了摇头。 呃,她好像想多了,还以为…… “纪灵儿成天念叨着想找你玩,我就怕她给你添麻烦,都说了她好几回了,这几天你就去我家住,她一准儿高兴!再有,你替她消去了脸上的颜色沉积,我还不曾好好谢你,该付你多少诊金,你也老跟我打马虎眼,趁着这机会,咱也好把这事儿给办了不是?这个活儿是你来松年堂之前接的,工钱用不着同松年堂分账,姜猴子和四公子心里都有数,不会说什么的。” 姜掌柜被那“姜猴子”三个字气得直跳脚,瞪他一眼,冲叶连翘点点头:“对,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松年堂向来讲理,不会同你扯不清。” 叶连翘眼下却是没心情琢磨这个,考虑少顷,终究是婉拒了曹师傅的好意。 “还是不了,眼下这种情况,我和丁香要是不回家,我哥的一颗心,只怕更加会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两位大伯放心,我们路上仔细些,不会有事的。” 见她意思坚决,曹师傅也就没再劝,姜掌柜思忖片刻,道:“那这样,打明儿起,你每天提前半个时辰回去,天色亮,也安全。今天已是不早了,赶紧走吧。” 叶连翘也明白非常时期不可逞强,没在推却,将随身带着的一干物事拿去小书房放好,领着小丁香立即离开了松年堂。 曾家的命案,在淸南县委实掀起了一场风浪,人人谈之色变,原就因为下雨而冷清的街市,一时之间变得愈加少人往来。 一晃便是六日过去,听城里的老百姓说,此事依然毫无进展,衙门里忙活了许久,却连那贼人的影子都没摸着。 这天下晌,约莫未时中,叶连翘从王家归来,便打算同小丁香赶紧回家,刚掀开通往大堂的竹帘,耳朵里却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 “要……棒疮药,最好的那种,另外,若是有那种化瘀的内服汤药,麻烦也给配一剂。” “家里有人受伤?” 曹师傅是一如既往地对工作肯负责,没有立即去拿药,而是语带关切地道:“医棒疮的药膏,铺子上现成就有,散瘀的汤药,要配也不是难事。但……大妹子听我一句,若是伤得重,最好还是去医馆找郎中瞧瞧,自个儿买药吃,回头伤不见好,这不是耽误事儿吗?” “就是不肯去啊……” 那女声有些哽咽,叶连翘不等她说完后边的话,忙掀帘子走了出去,定睛一瞧—— 果然她没听错,站在柜台前的,的的确确是卫策他娘万氏。 案子没有进展……这么说,那人是受了责打了? “卫大娘。”她叫了一声迎上前,万氏一回头瞧见是她,登时一把拽住了她的手。 “连翘,你在啊……” 勉强唤了一声,眼泪就往下掉。 “您怎么了,是不是卫策哥……” 叶连翘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那杀千刀的贼人没个踪迹,县太爷责捕快们办事不力,策儿……都挨了两回打了……他那性子又拧,嫌受伤的地方丢人,死活不肯瞧郎中,自己咬着牙死捱,我是真没办法了呀!” 万氏愁容满面,一手捂住眼:“伤得走路都困难,却连在家歇一歇也不能够,白天黑夜的还得在外头忙活,我这心里头……” 平日里她说话总是笑呵呵的,给人帮忙也热心,看起来就是个善良温柔的妇人,这还是头一回,叶连翘见她如此生气难过,免不了有些不忍,低头想了想。 “伤得很厉害?他不肯去医馆,要不,我问问我爹,能不能去您家里给瞧瞧?” “你爹回来了?” 万氏一下子抬起头来:“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刚没几天。” 叶连翘冲她笑了一下:“之前您又是帮我挑花苗,又是帮着栽种,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卫策哥对我们兄妹也一直不错,他和我哥感情那么好,我哥要是听说了这事,一定会非常着急。搁在从前,我们也帮不上甚么忙,但既然现在有我爹这么个郎中,搭把手是应该的。到底咱们是熟人,卫策哥就算性子再拧,我估摸着,他总不能大棒子把我们往外赶吧?”rs 第八十四话 前去 万氏顿时大感欣慰,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将连日来堆积在心中的担忧一下子全吐了出来。 “若真能如此,那可敢情儿好呐!” 她一把拽住了叶连翘的手,切切道:“从前我便常听我兄弟——啊,也就是安庆他爹说,月霞村的叶郎中,医术好,为人更是厚道,对待上门求医的病人,向来最是认真负责,倘若他肯帮忙,那可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会不会给你们太添麻烦?” “前些日子我请您帮我挑花苗的时候,也不见您嫌我麻烦呀!” 叶连翘抿唇笑道:“眼下这辰光,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过会子一见着我爹,马上就把事情跟他说,料想他那边应当没什么问题。倒是卫策哥,最近这段日子该是很忙,不知他几时在家?” “呀,这一向,那衙门里可是没个消停,捕快班里人人都带着伤,却也不能歇上一歇,照旧没日没黑地在外头奔波,我看在眼里,真是……” 万氏少不得又包含忧虑地抱怨了两句,思忖着道:“要不……明日吃夜饭的时候,你领着叶郎中来,合适不?唉,策儿一整日都得在外头跑,恐怕也只有那时,能有点时间了。” “行。” 叶连翘痛痛快快地一点头:“等回到家,我就同我爹商量,您先别把这事儿告诉卫策哥,省得他出幺蛾子,我觉着,他那人挺爱闹别扭的。” 一句话说得万氏憋不住笑了:“可是呢,也不知他那性子随了谁!” 两人就在松年堂的大堂中寒暄了一阵,万氏到底是没买药,空着手高高兴兴地往家去,叶连翘目送她走得远了,便牵着小丁香的手,趁着天色还早,城里尚算热闹,也早早儿地回了月霞村。 当晚的饭桌上,叶连翘便将卫策受罚的事说了出来。 叶冬葵向来与卫策交好,一听这个,登时就急了,抓耳挠腮心焦火燎地抱怨一通,满口骂那县太爷不讲理;与他相比,叶谦则无疑要淡定得多,垂着眼皮不紧不慢道:“年轻人血气盛,总觉得挨两顿板子不算什么,又顾忌脸面,不肯将伤处亮给大夫诊治,殊不知,老这么耽搁着,小伤也可能养成**烦,将来是要落下病根的——那个卫策,我要是没记错,打小儿便常和冬葵在一块儿玩吧?” “……是。”老半天,叶冬葵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 “爹您看我哥急成这样,就知道他是真的替卫策哥担忧。” 叶连翘忙在旁补了一句:“您不在家这一年多,卫策哥帮了我们不少。明天您要是愿意去给他瞧瞧伤势,不管他是说话不好听,还是给您撂脸子,您都只当做没听见、没看见就行——他那人性子有些古怪,其实……应该没坏心。” 话才刚说完,叶冬葵便一脸震惊地望向她:“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嘿,你居然也会帮卫策哥说好话?你不是一向跟他不对付吗?” “你傻啊?都晚上了,哪儿来的太阳?” 叶连翘冲他半真半假地翻个白眼:“再说,我这叫一码归一码,对事不对人,我这么明事理的妹子,你打着灯笼都难找!” “是,我晓得你最讲理。”叶冬葵嘴角便是一弯。 秦氏立在桌边将盘子碗哗啦哗啦摞在一块儿,满面淡然对叶谦道:“既如此,明**便去一趟?” “二丫头都开口了,我怎会不答应?” 叶谦笑着点头:“这两日我给包里正他娘扎针治老寒腿,也听包里正提了两句,说是这命案在清南县闹得满城风雨,县太爷震怒,责令手下人要尽快将凶手捉拿归案,想来卫策那小子,势必得带着伤城里城外地奔波,老这样,可一点好处都没有。孩子们的朋友,我去给瞧瞧,原本就是应当的。” “唔。” 秦氏应了一声,没有多说,抱着碗筷就往灶房去。 都走到灶房门口了,冷不丁轻飘飘道:“那你索性就顺道儿把连翘和丁香从城里接回来吧,两个女孩儿,老是单独在城里往来,到底让人不放心。” 说罢,也不理一屋子人究竟是什么反应,调头进了灶房。 …… 隔日下午,大概未时末,叶谦果真带着行医的家什进了城。 叶冬葵满心里替卫策担忧,都没心思在外找活儿干了,也跟着叶谦一块儿来,去松年堂里与叶连翘和小丁香会和,便急匆匆地赶往卫策家的小院儿。 许是时间早了些,这当口,卫策却还未归,万氏忙忙叨叨地将叶家一行人让进了堂屋,同叶谦问好,满嘴不停道谢,又将小丁香搂进怀里,一叠声地叹气埋怨。 “恐怕还得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呢。” 她转脸看了看天色,紧锁眉头道:“昨儿在家吃了晚饭便离开了,天将亮时方归,换了身衣裳喝了两口粥,就又跑了出去,我估摸着,恐怕这一整天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身上还带着伤……叶郎中,您也是有孩子的人,您说,这情形,叫我怎么能放心?” “走动起来,还利落?” 叶谦微微欠身,接过她递来的茶碗。 “哪儿能利落?咬牙强撑罢了!” 万氏立刻打了个唉声:“我晓得,那孩子逞强,心里发狠哩,可……人都是肉做的,连吃两回板子,哪儿能没感觉?他也是怕我担心,在我跟前儿只说不疼,也不肯跟着我去瞧郎中,但……” 她转头,朝坐在远处的叶连翘瞟了一眼,就将喉咙压得低了些:“每天换下来的衣裳,都是血点子,可见他那伤是一点儿没好哇……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真怕给他打出什么毛病来!” “卫大嫂也莫要太过忧心。” 叶谦抿了口茶宽慰道:“衣裳上有血,也有可能是外伤渗血所致,并不一定就十分严重。况且,他的伤又在……那个地方,外出办案难免走动,说不定还要骑马,或多或少都会触碰到……” 他二人的声音很低,然而,也是因为屋子里太过安静的缘故,那说话声仍旧传进了叶连翘的耳朵里。 她先是觉得有点瘆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紧接着却又有点想笑。 这么说,那黑面神给打得屁屁开花了?噫,原来他也有今天? 叶谦是郎中,他的话,令万氏心中登时轻松不少,连声道:“若真个如此,我也安乐些。要是不嫌弃,您一家今日便留下来吃顿饭吧,也没甚好东西,不过家常饭食而已——您大老远从月霞村特地赶来给我策儿瞧病,我真不知该怎样报答您。” 话毕,站起身就进了灶房,堂屋里只剩下了叶家四口人。 小丁香靠在叶谦怀里撒娇,软软糯糯地同他唠叨这一日在松年堂的见闻,叶连翘与叶冬葵坐在桌边闲聊,说些家常话,渐渐地,灶房里香味飘散出来。 冷不丁,院门一响,四个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口,万氏也拎着锅铲慌慌地奔了出来。 堂屋的门被推开了,卫策身上卷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走了进来。 不过是一小段日子没见而已,这人瞧着却仿佛变化极大。人好似瘦了些,下巴上多了一层胡茬,眼睛底下也有一圈青黑,显然是已有许多天没好好休息,唯独那双眼睛仍旧很黑很亮,冷冰冰的透着戾气。 瞥见屋中竟有这么多人,他先是愣了一下,目光就落在了桌边的叶连翘身上。眸子里有探寻之意,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类似于高兴的神色,只不过掩藏得极深,叫人轻易瞧不出。 “卫策哥!” 叶冬葵早就等得心急,一瞧见他,立刻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扳住他肩膀,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咋样?还好吧?哎呀,我早该想到,城里出了那档子事,你肯定是不会安生的,我也是最近忙着找活儿,竟没能顾得上!听卫大娘说你受了责打,那伤……” 小丁香也站起来,笑嘻嘻唤了他一声“卫策哥”。 卫策不答叶冬葵的话,径自走到桌边倒了茶来喝,端碗的时候,眼神与叶谦撞个正着,不由得一怔。 “叶叔?您回来了?” “策小子。” 叶谦与他很见过几回,留下些许印象,笑哈哈地道:“好些年不见,个头生得这样高了,人也精神,活脱脱就是个大小伙子了!” 卫策虽然性子怪,却到底知道礼数,闻言便牵扯嘴角笑了一下:“您身体挺好?”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别扭,反倒比冷着一张脸的模样更让人觉得不自在。 问候了两句,他便转身看向叶冬葵:“你们来干嘛?” “策儿。” 万氏一步跨上前,满眼心疼地道:“你那棒疮……怎能放着不管?你不肯跟我去瞧郎中,我是实在没了办法,这才将叶郎中请了来,你让他给看看,若是不要紧,我也能放心一些呀。” “用不着。”卫策眉头轻轻一动,“我能走能跑,不必麻烦叶叔,况且,我也没那工夫。昨儿一宿没睡,今天能歇一晚,我有些乏,想先去睡了……叶叔,您多坐一会儿,留在家里吃饭,我便不陪了。” 话音刚落,便要抬腿从堂屋里出去。 万氏深知他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性,就不敢往深里劝,扎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叶谦和叶冬葵两个也有点发愣,眼瞧着他真个要走出门口了…… 叶连翘在心里痛骂一句“不知好歹”,抢上前拦在头里:“喂!”rs 第八十五话 耍横 堂屋在一瞬之间安静下来,许久没有人说话。 叶谦是没料到叶连翘会拦住卫策,在他看来,自家闺女与这卫家小子应当没什么来往才对;万氏心中隐隐地有点高兴,眼睛也弯了起来,至于叶冬葵和小丁香,脑子里则不约而同地冒出来一个想法。 又要吵架了…… 果然,卫策的脸绷了起来,方才同叶谦说话时唇边残留的一抹笑容消失殆尽,皱眉道:“你干什么?” “废话,你说呢?” 叶连翘横他一眼:“我爹大老远的从月霞村专程跑来给你看伤,你就这个态度?是给你治伤,又不是要你的命,你至于怕成这样?” “……没那个必要。” 卫策将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我的情形,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办案不力受惩罚实是等闲,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皮外伤……” 他转向叶谦:“叶叔,我娘大惊小怪,其实我真的没事,辛苦您今日走这一遭,对不住了。” 叶谦摆了摆手,待要说两句话打圆场,这边厢,叶连翘却是嗤笑一声。 “没事儿是吧?没事儿你走两步给我们看看呗!” 虽然万氏没有明说,但谁还能不知道他伤在何处?就算他再硬气,莫非还能健步如飞一点不受影响? 她还真就不信了! “你……” 卫策一时语塞,懒得和她掰扯,干脆扭头又想走。 “你不敢啊?我就知道你不敢!” 叶连翘下巴一抬,跨出一步再度将他挡住:“我真闹不明白,但凡是个人,一辈子便难免会受伤生病,瞧郎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你拖着不治伤,我们就不知道你伤在何处了?嘁,我们又不蠢,县太爷一方面要责罚你们这些捕快,另一方面,又得指望着你们尽快捉拿凶手,那板子可不就只能往肉多的地方招呼?” “连翘!” 叶冬葵吓了一大跳,忙赶过来拉她:“别瞎说!” 一个姑娘家,哪能什么话都往外吐?她虽未明说,却也只差将“屁股”两个字直接嚷嚷出来了! 叶谦很是惊愕,万万料想不到,从前那个性子羞怯怯的大女儿,竟会变得如此“豪气”,不由得半张着嘴:“连翘你……” 万氏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没成想啊,小姑娘还挺厉害。厉害是好事呐,她这怪里怪气的儿子,家里没个厉害人,哪儿管得住! 卫策面色有些窘,死死盯着叶连翘的脸,磨牙道:“你不要耍横。”语气中隐约添了威胁之意。 “我就是最爱耍横了,你才知道?” 叶连翘压根儿不吃他这套,一撇嘴:“你去问问我哥,平日里我在他跟前是怎么横的,他拿我可有一丁点办法?甭以为我爱管你的事,若不是见卫大娘为了你都愁成那样了,我理你才有鬼!反正我爹今天已经来了,我们就在这儿跟你耗,最多就是熬到宵禁之后回不了家,有什么了不起。” 她脸上摆出一副“你别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的正经模样,说出来的话,到底是起了效果。 “是哩,策儿,人叶郎中专为你来的,若是耽搁太久,怕是出不了城啊……” 万氏也赶过来帮腔。 卫策沉吟片刻,朝叶连翘面上一瞟。 小姑娘一脸得意洋洋,将眼珠儿瞪得溜圆,目光一瞬不瞬,趾高气扬地盯着他瞧。 明明是很讨打的神情,他却看得心下一软,暗暗叹一声,转头看向叶谦。 “那就……麻烦您。” 叶谦微微一笑,将随身带来的医药箱提起:“莫说那客套话,走吧,咱找个僻静处。”随着他去了隔壁房间。 万氏如释重负,心中被感激塞得满满当当,一把攫住叶连翘的手:“好孩子,真是多亏你了,在屋里坐一会儿,大娘这就去给你做好吃的,啊?” 话音未落,人已是腾腾地扑进灶房里去。 “哼,吃硬不吃软。” 叶连翘冲着卫策和叶谦离开的方向撇了撇嘴,将小丁香拽过来,笑嘻嘻捏住她的脸颊。 …… 晚上这一顿饭,万氏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儿款待叶谦的,使出浑身解数,连平日里不舍得吃的食材也拿出来用,大盘子小碗摆了一桌,莫说吃,光是闻闻香味,都叫人食指大动。 小丁香嘴馋,攀在桌边眼巴巴地死盯着桌上的葱烧鱼猛瞧,使劲吸吸鼻子,咕咚咕咚,直往下吞口水。 叶连翘和叶冬葵坐得离桌子稍远些,终究年龄大上几岁,表面上很矜持,心中却同样十分感叹。 万氏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啊……平时她觉得叶冬葵做的饭就已经很不错了,然而与这一桌精致菜肴相比,一下子就逊色了…… “来,先垫垫肚子。” 万氏笑眯眯地从灶房里端了一簸箕麦饼来,给他们仨一人手里发了一个:“等叶郎中忙完了,咱们就好开饭,丁香肯定饿坏了吧?” 小丁香忙不迭地将麦饼接了去,啊呜就是一大口,含含糊糊地道:“卫大娘,你做的饭真好吃……” “喜欢就常来,之前我不是同你们说过了?” 万氏含笑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们中午都在松年堂吃,若是不嫌弃,倒是可以来同我做个伴。平日策儿晌午是不回来的,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有张罗吃食的心情,都是随便敷衍了事,你们要是肯来,那就最好不过了。不敢说能给你们吃什么好东西,但至少大娘保证,顿顿都给你们换花样!” 叶连翘听出她这话不是客气,是实实在在地想让她们姐俩来,可自个儿哪能成天跑到别人家混吃混喝? 正要出声婉拒,叶谦和卫策推门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瞧过了?” 万氏登时紧张起来,把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叶郎中你快坐,我策儿的伤……可要紧?” 叶谦和善笑着冲她点点头,落了座,与在家时不同,这会子脸上是郎中特有的沉稳神色:“没大碍,已经瞧过,都是皮肉伤,没伤到筋骨。” “哎呀,那就好,那就好。”万氏赶忙念了声佛。 “来时我带了医棒疮的药,是我自己做的,不是我夸口,应当能比外头买的强些。” 叶谦又接着道:“另外,还开了一副祛瘀止痛的内服药,买回来煎得浓些,早晚吃一次,应是很快就会恢复。” “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多谢您了。” 万氏连声道谢,顿了顿,却又叹息着摇了摇头。 “可……这次恢复了又如何?那贼人仍旧没影踪,三日便是一个限期,若还是逮不着他,策儿难免又要再受责罚。旧伤未愈,新伤又至,几时才是个头?” 她悲从中来,撩了围裙揩眼睛:“去做捕快,人人都赞是个好差事,说油水足……我是不图他能捞回来甚么油水,只盼着他平平安安的,老这么着……” 卫策坐下有些困难,便站在桌旁,看了万氏一眼:“娘你不要这样。”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万氏赶紧抹了把脸,冲着叶连翘一笑:“瞧我……别笑话大娘啊。” “不会。”叶连翘摇了摇头,身旁的叶冬葵却是皱了皱眉,抬头道:“那案子,仍旧没进展?” “难。”勾了一下唇角,难得地露出无奈的神色,“我们自是可以挨家挨户地搜寻,但清南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找一个人,委实不是一件易事。倘若他打定了主意要藏起来,或是干脆早在犯案的当晚就出了城,我们就只能如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担心……” 担心那人早已逃之夭夭,他们现下做的,全是无用功。 “就……连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叶冬葵忍不住出声问道。 不等卫策开口,叶谦先就摇了摇头:“冬葵,衙门里的事,原不该大大咧咧地说与寻常老百姓听,以免走漏了风声,你莫要打听。” “我这不是替卫策哥着急吗?” 叶冬葵就跺了跺脚:“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再没有发现,卫策哥便又要受罚,我……” 一句话触到万氏的伤心处,她赶忙垂下眼皮,将桌上的碗盘挪了挪:“都别光顾着说话,快吃吧,菜要凉了……” 孰料,那卫策沉思良久,忽地望向叶谦。 “今天听衙门里的师爷偶然提起,仵作验看过曾家五口人的尸身,说是在男主人的手指甲中发现一些细屑,时间太长,已不能一一分辩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两样药材:商陆和甘草。我们搜遍了曾家内外,没发现这两样物事,他家平日里做的买卖也与药材无关,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在和歹人对峙时,不经意间留下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本来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横竖,我只要听命便罢。不过……叶叔,我想请问您,这商陆和甘草,一般而言用来医甚么?” “商陆和甘草啊……” 叶谦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都是祛湿解毒化痈肿的药材,十分常见。兴许那歹人那贼人有胃痛喉疾,或是生了热疮……但清南县城的医馆药铺何其多,你们若想从这上头入手,只怕……” 他说着,叶连翘也在一旁不住地思索,心中忽然一动,冷不丁开口道:“未必。”rs 11月13日请假 码字码到一半家里忽然停电,手机上来说一声,如果电来得早就照常更新,如果赶不及,明天三更。c 第八十六话 条理 “连翘,莫不是你有别的想法?” 叶冬葵反应最快,脱口问了出来。 说起医药方面的问题,除了他的郎中爹之外,今日在场的所有人,也唯独是他的大妹妹还懂得些许了。 “是啊连翘,你要是想到什么,千万别藏着,也算帮帮你卫策哥的忙啊!” 万氏紧跟着也接了句嘴,伸手挎住叶连翘的胳膊。 堂屋里,其他人的目光也都往叶连翘脸上投了过去,只有小丁香不为所动——小女娃儿捧着一碗汤,呼噜呼噜喝得正香。 叶连翘一抬头,正撞上卫策的眸子。他依然靠立在桌边的墙上,一张脸不动声色,眼睛里却好像添了一星儿亮光。 “我爹和卫策哥都是男人,一说到医药,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治病上头,但你们好像都忘了我是做哪行的。” 她弯了弯嘴角,笑着看向卫策:“我确实是有个想法,未必能做得准,说出来,你若觉得靠谱,就权当是多一种可能性,如何?” “二丫头有话快说。” 不等卫策答话,叶谦先就笑不哧哧地拿手指叩了叩桌面:“查案断案,正经是衙门里县太爷和捕快们的事,咱本来就只是说说自己的看法而已,策小子听了,信不信,信多少,都有他自己拿主意,何须你操心?” 卫策也淡淡地点了一下头:“你说。” 叶连翘便笑了,不再耽搁,尽量有条有理地道:“如我爹所言,商陆和甘草,的确是清热解毒的良药,但与此同时,它们也是美容护肤这一行常用的药材。商陆本就只能做外用,因它毒性大,这些年,面脂膏子和头油里也甚少再用到它,就是害怕有人会误食,如今,也就只剩一些抹在身上隐蔽处,不容易沾染唇舌的药粉中,还能觅到它的踪影。” “说的不错。” 叶谦立即赞同地点头:“我留在家中的那些美容方,之前闲来无事曾一一翻看过,用到商陆的方子,的确不多。” “那……你的意思是,留在曾家男主人指甲缝里的商陆,也有可能来自于美容物之中?这么说……凶手是个女的?” 叶冬葵挠了挠头,有些费解地道。 “男人也会有美容护肤方面的烦恼呀!” 叶连翘笑嘻嘻冲他翻了翻眼皮:“你忘了?我去松年堂坐堂,接的头一笔买卖,上门的客,就是个男人,他那紫癜风,可着实让我烦恼了许久呢!” “唔。”叶冬葵皱着眉应道,“可……照你这么说,事情岂不更加麻烦?城里的医馆药铺何其多,卫策哥他们那班捕快光是要从这上头找线索,就已经十分不易,如今又添上个美容护肤的行当……” “我怎么觉得,我是在替他们省事儿?”叶连翘眨了眨眼。 卫策抱着胳膊倚在墙上,始终垂首不语,耳朵里却一个字都没放过,将她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这会子便倏然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睛,沉声道:“你说清楚一些。” “你别着急。” 叶连翘看他一眼,稳稳当当地道:“清南县的医馆药铺,总有十几家,此外还有一个偌大的药市。咱们假设曾家男主人指甲缝里的商陆和甘草,确实是从凶手身上挠下来的,那么凶手若是用这两味药来治病,也就意味着,他买药的途径非常多,甚至还有可能自己采了药回去按方调配,你们若打算循着这条线来追查,得费多大劲儿?但如果凶手是用商陆和甘草来解决容貌皮肤方面的烦恼,情况就不同了。” 她脑子里飞快地思索,越说越觉得胸有成竹:“一来,时下的老百姓,对于美容方面的知识少之又少,想单靠自己的力量调配出合用的美容物品,可能性很低;二来,与城中遍布的医馆药铺不同,整个儿清南县,售卖护肤品的商家屈指可数,除了松年堂之外,就只有……” “三家。” 她还没说完,卫策便开口,将话茬接了去,似有所悟,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没错。” 叶连翘含笑向他一点头:“除开松年堂,城中一共有三间胭脂水粉铺,生意不如药铺医馆那么好,掌柜对上门的客人留下印象的机会也更大。先从这上头着手,如果这条路走不通,再想别的辙,不是更好吗——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呐?” 叶冬葵听了个半懂,伸手抹去额头渗出来的汗。 “其二嘛,我就是想跟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叶连翘转头看了看叶谦:“爹应该知道,在我这一行,将商陆和甘草搭配使用,最常见的用途只有一个。” 叶谦在医药行当里打滚多年, 单凭她的这句话,便已心下了然,唇边露出欣慰笑容,似是在赞许自家闺女说得有理,却并未戳破,只略略颔首。 “什么用途?哎哟这姑娘,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 万氏替儿子着急,一个没忍住,嗔了叶连翘一眼,半真半假,轻轻拧了拧她的耳朵。 叶连翘忙不迭地往旁边躲,噗嗤笑出声:“我这就说——是祛除腋下异味。” “祛……”叶冬葵一怔,“狐臭啊?” “对,就是狐臭。” 叶连翘立刻肯定地点点头:“喏,这个毛病,你们或多或少也见识过,冬天里穿得多,倘若异味不严重,兴许还可遮掩一二,但如今已入了夏,天气热,出汗多,衣裳也特别薄——寻常人生了这毛病,已然觉得十分尴尬,生怕外人察觉,更别提那犯案的凶手了!万一被人闻到了这股子味道,岂不暴露身份泄漏行踪?危险啊!所以,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避免这个问题。” 这叫什么来着?大胆猜测呗!这大齐朝,又没法子查指纹、验基因什么的,可不就只能尽量发挥想象力?虽然她不懂如何推理,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从前那些侦探小说可不是白看的!至于如何小心求证,那就是卫策他们的事了。 本姑娘真是天才啊! 她心里得意,脸上就不自觉地带了点行迹出来,眉梢眼角神采飞扬,嘴角也咧得大了些。 “这孩子还嘚瑟上了。” 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万氏也禁不住笑起来,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朝卫策面上张了张:“儿子,连翘说的这些……能派上用场吗?” “嗯。” 卫策寒浸浸地从鼻子里哼出一生来,脸上毫无表情,瞧不出是何情绪:“我们于美容护肤上头知之甚少,先前的确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可能。” 顿了顿,他似是有点不情愿地对叶连翘道:“多谢了,明日一早,我便依你所言前去那三间胭脂铺子查问。” “哎呀,这下好了!” 万氏大松一口气,仿佛事情已经得以解决,笑得如同一朵花,忙叨叨站起身,端起桌上的盘子碗就走:“说了这半晌,菜都凉了,哪有我这样待客的?叶郎中,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大老远跑来给我儿子治伤,连翘这会子又帮上了大忙……你们稍坐,我这就把菜热热,现下虽然天热,凉东西吃进肚儿里却仍是不好哪!” 说着便腾腾地往灶房里奔。 然而还没等迈进灶房的门,她却又听见卫策似是有些犹豫地出声道:“不过……” 她立刻停下脚步回转身,朝桌边望了过来。 “策小子还有疑问?” 叶谦向卫策脸上看了看,和和气气地笑道:“若是担忧我们会将今日这些话说出去,那你大可放心。我虽没甚见识,却还知道分寸,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心里是有数的。你……” “不是。” 卫策摇了摇头:“此事确不可张扬,但今日我既然决意告诉你们,便是信得过叶大叔您……以及冬葵他们。” 他转而望向叶连翘:“你可否……” “嗯?” 叶连翘挑了一下眉:“什么?” “明**可否随我一同去那三间胭脂铺走一遭?” 卫策到底是把话说了出来,似是怕她误会,紧接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觉得,捕快班都是一群大老粗,对美容之事基本可算作毫无了解,而你却是内行。明日前去查探,如果你也能同去,只怕能帮上不少忙。” “这个我当然没问题。”叶连翘不觉得有什么好推拒,大大方方地应承了,“只是松年堂那边,得有个交代才行。别的都还好说,关键是眼下我每天都得去城东王家给王二小姐张罗……” “我来安排。” 卫策立刻道:“明日一早,我会去松年堂与姜掌柜打声招呼,为的是正事,他应当不会有话说。那……明日辰时中,我在南城门等你?” “呃……还是在松年堂门口见吧。” 叶连翘低头想了想:“王二小姐那边每日该做些什么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你同姜掌柜说好,我也得与我那两个帮手交待两句,让她们前去将事情办妥当,以免耽搁进度。辰时中,你只消在松年堂外头候着便罢。” 卫策脸上显露出一丁点如释重负的神气,眉间一松:“既如此,那便说定了。”r1152 第八十七话 问话 这晚,叶谦领着孩子在城中卫家耽搁到将要宵禁方才离开,一路上少不得将事情翻出来议论一回,待得归家,天色已很晚,便赶忙洗漱了各自歇下。 翌日清晨,叶连翘比往常起得更要早些,难得地将小丁香那跟屁虫留在了家中,独个儿匆匆进了城,去到松年堂,先就将元冬和平安叫来细细吩咐,让她们将今日该做的妥当做好,并且无论如何得好生同王二小姐解释,千万莫要惹得她不快。 从小书房出来,姜掌柜这头也已得着了信儿,笑呵呵冲她一点头。 “事情我晓得了,既是为了正经事给人帮忙,我亦没甚可说,你一个姑娘家,同那班捕快凑在一处,自个儿当心些就行,赶紧去吧。” 叶连翘与他道一声谢,顺脚迈出药铺大门,抬眼就看见卫策习惯性地抱着胳膊立在墙根下。 一大早,天上便飘着牛毛雨,将他的头发浸得濡湿,整个人看起来也柔软了些,不似平日里那般,通身冒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身后,还有三四个大汉,样貌瞧着有些面熟,倒像是常与他一同出入的那群捕快中的几个,想来,要么是觉得人多好办事,要么就是为了避嫌疑,他特地多带了人来。 “哟,见过的呀!” 瞧见叶连翘从松年堂里出来,几个大汉立时挤眉弄眼地笑开了:“还不只见过一回!小姑娘姓叶?你可还记得我们?” 这年代的姑娘,与男子相处难免拘谨,然叶连翘内里是换过芯儿的,并不拿这当成一件了不得的事,也便笑嘻嘻道:“当然记得,几位捕快大哥好。” “哎,好好好!” 大汉们立马就高兴了:“叶姑娘,今儿给你添麻烦了,这事儿要是真有了眉目,你可替我们免去了挨板子之苦哇!喏,往后若是遇上困难或是有人欺负你,尽管报我们的名儿!” 一边说,一边就要往这边涌,七嘴八舌地报上姓名。 “好了!” 卫策低低呵斥,喝退那几人,沉声对叶连翘道:“先去何处?” 连这个……都要她拿主意? 叶连翘也顾不上想太多,琢磨了一下:“胭脂铺拢共就只有三间,先去哪儿都行。彰义桥附近那间铺子的彭掌柜,我与他是相识的,问起话来只怕方便些,要不,咱们就先去那儿?” “行。” 卫策一点头,转身便走,眨眼间将她远远抛在后头。倒是其余那四个大汉考虑周全些,不好全挤在她身旁,便安排了两人与她保持适当距离,也算是有个一路上护着她的意思。 叶连翘原本性子活泛,三言两语便与那二人聊了起来。彭掌柜的胭脂铺与松年堂相去不远,短短一截路程,便将那二人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家里几口人、生了几个娃都打听得清清楚楚,还说得甚是投机,笑呵呵的,简直就如同今日是出来游玩的一般。 卫策站在胭脂铺的台阶下,冷眼看她与那两个大汉远远地说笑着走来,待他们行至近前,便将眉头一拧:“我是让你们来聊天的?” 九个字而已,当中的不悦却十分明显。 这几个捕快平日里都算与他交好,闲着时没少凑在一处喝酒,说甚么都使得,然而心下却也都清楚,办正事时的卫都头是惹不得的,忙噤声不迭,讪讪走到他身后站好。 他这副模样,叶连翘也有点怵,不敢当面跟他呛呛,便只能偷偷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叨咕一句“耍威风给谁看”,抬脚上了台阶,踏入铺子里。 这辰光,胭脂铺中还很冷清,大堂中不见一个客人,三两个女伙计懒洋洋地扫地抹桌,彭掌柜弯着腰在柜台后,也不知在捣鼓什么。 听见脚步和说话声,他抬起头来,看见卫策和他身后那几人,脸上便是一愕:“卫都头,您怎么……” 再看向一旁的叶连翘,便愈加惊讶:“哟,叶家小妹子也来了?你们这是……” “有事问你,把你的伙计支开。” 卫策板着脸往桌边一坐,冷冰冰地道。 闹哪样?你是来打听消息,又不是审犯,用得着这么凶吗? 叶连翘简直对他无语,回身瞧见那彭掌柜脸上带着战战兢兢的神色,果然正将女伙计们往后院轰,忙冲他和和气气地笑了一下。 “彭掌柜您别紧张,是有点事想跟您打听打听。” 她尽量将语气放轻放缓,希望能安抚得那彭掌柜镇定些,和颜悦色道:“您铺子上,可有用商陆和甘草制成的物事?” “商陆和甘草?” 彭掌柜偷眼向卫策的方向一瞟,见他只管坐着不开腔,心里稍稍放松了一点,抹一把冷汗,问道:“是要这两样药材搭配做出来的美容物?” “对。”叶连翘赶紧点点头,“有吗?” “这个……我得查一查,查一查。” 铺子上每一样货品的功用,原本就是负责向客人兜售的伙计们更加清楚,再加上卫策的突然来到,令得彭掌柜魂儿都吓掉一半,更是甚么都不记得了。他也不敢怠慢,忙将记录着铺子上所有货品的小本子翻出来,一页一页仔细查找,好半天方抬起头:“既有商陆又有甘草的美容物,铺子上就只有一种叫做六物散的。” 说着,便取来一小包药末子给叶连翘看。 叶连翘将纸包打开来,小心翼翼地垂眼分辩。 药材都给磨成粉末,要分出谁是谁,委实不太容易。花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也只能勉强认出,这一包药末子里,除了商陆和甘草之外,应当还有胡粉和滑石,名曰六物散,剩下的那两样是什么,一时却是弄不清。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几乎能肯定这包药末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这东西是医狐臭的。” 彭掌柜忙得一身汗,怯怯看了卫策和那几个捕快一眼:“敢是几位有这个需要?” “你哪知眼睛看见我们需要这玩意儿了?” 当中一个姓宋的捕快立时摆出一副凶相,恶形恶状地往他跟前凑:“来来来,你闻闻老子臭不臭?找打啊你!” “宋大哥。” 叶连翘有点想笑,又不得不死死憋住,朝他摇了摇头,回身接着问道:“彭掌柜,最近可有人来买过这六物散?” “我……再看看,再看看。” 彭掌柜另一半魂儿也给唬没了,哆哆嗦嗦将账本拿来细瞧,又花去半柱香的工夫,这才将脑袋晃得拨浪鼓一般。 “没有,没有。”他一脸笃定地望向叶连翘,“最近这俩月,铺子上都无人来买过六物散。”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六物散不是面脂膏子和头油那等人人皆用得的物事,两个月无人问津,尚算十分正常。 “您……看准了?” 饶是如此,叶连翘仍旧不死心,多问了一句,心下略略有些失望。 彭掌柜张嘴正要答,就见卫策霍地站起身,蹬蹬蹬走到柜台前。 “你想清楚,若说谎诓我,该知道后果如何。” 眼神冰冷,面色平静,语气也没有丝毫起伏,偏生让人心肝儿发颤。 彭掌柜简直要哭,使劲摆了摆手:“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诓卫都头您啊!” “你别总吓唬人行吗?” 叶连翘彻底烦了他这凶神恶煞的态度——对着这位无辜的彭掌柜尚且如此,可以想见他平日里办案又是什么模样,敢情儿除了撂狠话您就不会别的招了是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彭掌柜露出个笑容来:“就是想问问这个,若没人来买过便罢,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这就走。” “不麻烦,这么客气做啥?” 彭掌柜暗地里直拍心口,笑得比哭还难看,明明吓得够呛,仍旧抑制不住好奇心,压低喉咙道:“叶家小妹子,我说,你抽冷子打听这个,还跟着捕快一起来,该不是为了前些天曾家那事……” 卫策也晓得叶连翘不喜他那行事作风,偏生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听见这句问话,登时冷森森道:“瞎问什么,你……” 只说了前半句,下一刻,便被叶连翘一掌使劲推了出去:“你有完没完?!” 卫策没提防她会上手,竟真个被她推到了铺子门口,不可置信地扭头去看她。其余四个捕快何曾见他吃过亏,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怕他动火气,忙上前插科打诨,笑嘻嘻地纷纷道“这家没消息,咱们换过另一家问就是”,忙叨叨地把他往外拽。 “撒手。”卫策瞟了他几人一眼,心中其实并未曾恼怒,反而隐隐地有点高兴,又往叶连翘那方扫过去。 叶家二姑娘浑然不觉,也没再同彭掌柜多言,软声宽慰了他两句,便一径出了门,抬头道:“剩下的两家胭脂铺我都不认识,咱们先去近的那家吧?就在秋水庵附近。” 说罢,不理他作何反应,自顾自往前去了。 “……走吧。” 卫策默了片刻,低声吩咐一句,跟了上去,留下那四个大汉在原地面面相觑。 好家伙,合着他们是白担心?还以为卫都头要发火,深怕那叶姑娘被他骂哭来着,怎地……今日却如此心气平和?r1152 第八十八话 眉目 叶连翘跟着卫策和那四个捕快,整整一个上午连口水也未喝,在城中来来去去地穿梭。 去到第二间位于秋水庵左近的胭脂铺,这家店子更让人失望,他们压根儿连六物散这种东西都没有,更别提打听消息了。 清南县拢共只得三家胭脂铺,如今只剩最后一间,若是到那时仍旧一无所获,他们就真可算作是白忙一场。 她心里有点不好受。 昨日在卫策家,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是真真儿觉得可能性很大,而现在…… 难不成是她猜错? 诚然,她也只是想帮忙而已,即便无功,也称不上有过,大可不必如此内疚,只是,让人奔波一日却无所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啊…… “还剩一间胭脂铺……” 几人站在路边,叶连翘便抬头看了卫策一眼,叹口气道:“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实在对不住各位……” “你也说了还有一间。” 卫策不看她,淡淡地道,偏过头去望望天色,稍加思忖,“晌午了,先找个地方吃饭,也好歇一歇。” 话毕,抬脚就往前走。 那几个捕快一脸笑模样,眼见得叶连翘满面歉然,便挪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打岔。 “没事儿,原本我们也没抱多大希望,真能打听到点什么,那是我们运道好,若是没消息,那也不算啥,别往心里去呀!” “就是就是,三天一比,实在把我们逼得太紧了,幸亏我们也想得开,至多不过是再挨顿板子呗,有什么大不了?” 叶连翘:“……” 几位大哥,你们确定这算是安慰? “大中午的,叶姑娘也饿了吧?嗐,别多想,天大的事,也不比填饱肚子来得紧要,咱先踏踏实实吃过饭,其他事等会儿再说。” 终归是那姓宋的捕快老成些,乐呵呵领着叶连翘往前走,几人又回到彰义桥一带,转悠了一圈,就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食肆落了座,五个男人坐在一块儿,叶连翘独自霸住了角落里一张小桌。 正是午市,每天这时候,饭馆儿里向来最是忙乱,后厨里嗤拉嗤拉的爆油锅声不绝于耳,小伙计哑着喉咙招揽客人,端着碗盘在大堂里往复奔窜,忙得不亦乐乎。一回头的工夫,瞧见卫策和那几位,赶忙迎上来,满面笑容道:“呀,卫都头,有日子没见啦!今儿吃点啥?” “那位姑娘是与我们一起的,莫要安排人与她同坐。” 卫策往叶连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稍作犹豫,粗声粗气道:“喂,你吃什么?” “跟你们一样就行,我不挑。”叶连翘抿了一下嘴角。 卫策原不是多话的人,见状也就不问了,飞快地与那小伙计说了两句,片刻,小伙计便颤巍巍端来几个碗,“砰”地将其中一个搁在叶连翘桌上。 是寻常的笋泼肉面,浇头很实在,肉块和笋丁都不少,汤底也油汪汪,瞧着非常扎实。卫都头并不曾厚此薄彼,他自己和那四个捕快的面也是一样,只不过碗比叶连翘的大些。 叶连翘一上午没个消停,真有点饿了,扶起筷子来赶忙夹了一大口送进嘴里,不等咽下去,脸就皱了起来。 店里忙得太厉害,饭菜的质量就难免打折扣,这一点,她自然能够理解,可……眼前这碗面会不会也太离谱了一点?是大厨的心情不好,还是最近这一向,花椒末子降了价?跟不要钱似的死命往面汤里搁,想麻死人? 嘴里那口面,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吐出来未免不雅,咽下去么,又太委屈自己,竟成了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她这么一踌躇,表情就不大好看,正被隔壁桌的卫策瞧了个正着。 他脸上又显出那种不耐烦的神气来,起身走到桌边:“又怎么了?” “没法吃。”叶连翘撇撇嘴,“太麻了。” “多事。” 他低低嘀咕一句,似有抱怨之意,手上却是半点不含糊,立马将自己那一碗端了来:“我还未动过,你先吃。” 然后,招手将小伙计唤了来。 依着他一直以来的脾性,遇上这等事,便决计不会让对方讨了便宜去,非将那碗入不得嘴的面给小伙计强灌下去不可——这还算是轻的,他没掀桌,就已经很客气了! 不过…… 他本已打算按照惯例来,手都伸到那小伙计背后预备拽脖领子了,不经意一低头,正正对上叶连翘的目光。 她好像猜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不豫之色。 卫都头心里一梗,硬生生把手又收了回来,将那碗面往桌上一顿,冷声道:“换过一碗,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尝。” 小伙计哪敢多嘴,忙慌慌地连连答应,端起碗待要走,又被他叫住了。 “提壶热茶来。” “好嘞!”小伙计匆匆而去,哪消片刻,拎来一壶新沏的茉莉茶。 卫策接了去,倾出一碗,稳稳当当推到叶连翘面前。 “喝了——觉得难吃就不要勉强往下咽,何必?” 叶连翘捧住茶碗,不由得有点发傻。 上回她是觉得这人出门没吃药,今天嘛……她怎么觉得,他好像是吃错了药?话说,到底是谁脑子不正常?此时此刻的黑面神,为何居然……有点温柔? 之前在花圃里也是一样,还有在月霞村那次…… 她一下子又想起之前他说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心头一颤,不敢接他的话茬,咕咚咕咚把茶水喝尽,将整张脸埋进面碗里。 …… 几人风卷残云将大碗面吃了个尽,想是饿得厉害,包括叶连翘在内,连滴汤也没剩下,面碗干净得仿佛是被洗过一遍。 饭钱是卫策付的,叶连翘本打算把钱给他,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 这人的性子古怪得紧,保不齐甚么时候就会踩了他的雷,她今天……好像已经招惹过他好几回了,为保自身安全,还是小心一点好,免得他不知几时就发起火来,自己可没法儿收拾。 反正不过是一碗面而已,他应当……不至于计较吧? 心满意足地从食肆里出来,几人马不停蹄地赶往最后一间胭脂铺。 那间店,是在城西一个偏僻所在,平日里往来行人不多,做的是老街坊生意,叶连翘从未曾去过,只是打姜掌柜那儿听说有这么个地方,便领着卫策他们,颇问了好几个人,才来到铺子外。 午后没甚买卖可做,伙计趴在柜台上栽瞌睡,眯缝着眼睛,隐约觉得门口有人影晃,忙跳起身,条件反射张口就道:“您来了?买点什么?” 他这一嗓子将掌柜也惊醒过来,立时狠瞪他一眼,也赶忙抬起头。 那掌柜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年纪大,眼睛却好使得很,只一瞥便认出了卫策,马上把那张核桃也似的老脸笑成一朵花:“咦,这不是卫都头吗?” 卫策不认得他,敷衍地点了一下头,叶连翘便走上前,将已说过两回的话又唠叨了一遍。 她已然觉得没什么希望了,说话的时候便有点打不起精神,却不料,那老头回忆了老半天,竟是猛然一拍大腿。 “还真有人来买过!” “真的?!”叶连翘一振,“您有印象?” “有!” 老掌柜不假思索地用力点点头:“小姑娘要是问别的东西,我未必能记得那样清楚,但这六物散,寻常时来买的人原就不多,是以,我就格外有印象。”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账本翻看两眼:“对,半个月之前,确实是卖出去过,那人长的甚么模样我还记得呢,个头矮墩墩,长一张白白的脸,看岁数……也就三十上下。” 柳暗花明啊! 叶连翘没成想会真有收获,一脸惊喜地转头望向卫策。 那人瞧着似乎也松了口气,稍稍朝她勾了勾唇角。 “您能确定,最近只有这个人来买过六物散?再没旁人了?”她一激动就管不住自己的喉咙,说话的动静大了起来。 老掌柜给唬了一跳,紧接着又乐了:“嘿,小姑娘人不大,嗓门倒不小……我说过了,这东西卖出去的次数不多,一笔一笔的,我心里都有数,再说,你就算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这账本不是?上头清清楚楚写着呢,就是半个月之前有人来买过一回,再往前翻,就是好几个月之前啦!” 他说着也觉纳闷,眨巴着眼睛道:“也怪啊,我们这铺子往来的多是熟客,现在想想,那个人我还真没见过,应当不住在附近,他怎么想起来这儿买东西?” 叶连翘却是没空同他唠叨这个,心里一个劲儿地琢磨,越想,就越觉得那人有问题。 腋下有异味,这不是一朝一夕的毛病,而老掌柜口中的这个人,在之前至少两个月的时间里,只买过一回六物散,这说明什么? 十有八九,长久以来他对于那股子异味其实并不在乎,也不觉得有必要遮掩,而半个月前他突然来买六物散,或许是因为,那股气味,会令得他暴露身份? 一个人,一旦想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多半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吧? 她定了定神,一丝不乱地对那老掌柜道:“您说的那个人,半个月之前,买了多少六物散?” 老头垂眼看看账本,十分肯定地道:“就一包,不会有错的。”顺便拿了个纸包给她看。 那纸包与彭掌柜店里的大小相似,份量并不多。 “这六物散,是用来抑汗除味的,感觉到汗湿,就要立刻再搽,区区一包,用不了太久。” 她抬头对卫策道:“我估摸,他应当还会来。”r1152 第八十九话 询问 卫策当捕快不是一日两日,正经是个专业人士,用不着费心思量,便轻易将叶连翘的意思弄得清清楚楚,并不急着答她的话,而是转头冲身后四个大汉使了个眼色。 那四人脑子也都不慢,互相对望一眼,彼此心中便有了计较。 夺人性命者在犯事之前,特意跑来这间小小的胭脂铺买六物散,目的必然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也就证明,曾家的左邻右舍十有八九曾见过他,眼下只需前去打探一番,便很可能会有所得,此为其一; 这其二嘛,自然是在这胭脂铺附近布下眼线,静等凶手再度上门。守株待兔,法子或许是蠢了点,但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们倒真不介意当个笨货。 曾家的命案已困扰了他们许多天,还带累着两班捕快都吃了板子,如今事情终于明晰,几个人心里既舒坦又畅快,望着叶连翘笑哈哈道:“叶姑娘,今天这事儿可多亏了你,难为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从前我们单知道这美容护肤是女人爱捣腾的事,翻不出花儿来,却不想竟能派上这么大用场!” “那是!” 叶连翘心里也替他们觉得高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毫不谦虚嘿嘿一笑:“我也不图别的,但求你们往后别再小瞧我们这一行,我就乐呵了。另外,几位大哥的母亲、姊妹、媳妇儿和亲戚什么的,若是想买面脂膏子,或是生出养颜护肤的念头来,请你们多少也想着我点儿,我保准尽心尽力,不会叫她们失望。” “哟,这就拉起买卖来了?你还真不耽误工夫!” 几个大汉愈加笑个不住,明明今日才算与叶连翘正式相识,却仿佛已然十分熟稔,浑身轻松地立在胭脂铺外同她说笑逗闷子,一口一个“叶家妹子”叫得亲热。 卫策特特与那胭脂铺老掌柜吩咐了几句,从店里退出,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由得一个愣怔。 叶连翘跟着他们在城里穿梭了大半日,几个男人不曾带雨具,她也便满不在乎地顶着牛毛细雨满街跑,此时此刻,头发早就给淋得半湿,有几绺格外不听话的,黏黏腻腻紧贴在她脸上,水珠直往脖领子里淌。 六月里的天气,虽说不容易着凉,但连日阴雨,身上湿乎乎的总归不舒服,他稍作犹豫,便一步跨到她面前:“你还去松年堂吗?” “什么时辰了?” 叶连翘偏过头去看了看天色,立马摇摇头:“还去干嘛?在铺子上坐个把时辰就该打烊了,好容易有了空闲,我还不如早点回家躲懒呢!横竖已经跟姜大伯打过招呼——我虽很喜欢自己这行当,却也用不着敬业到那个份儿上。” “唔。” 卫策便点一下头,略加思索:“我要马上赶回衙门,将今日的进展与大人细细禀报,以免兄弟们再受皮肉之苦,就……不送你了。” 本来也没打算让你送啊…… 叶连翘在心里小声嘀咕一句,笑着摆摆手:“不用送,这条路我每天都要走上两回,大白日头下,不会出什么事,我……” 还未说完,便听得卫策转头对那姓宋的大汉道:“宋大哥,劳你走一趟月霞村,把叶姑娘送回去。” “我啊?” 那姓宋的大汉是今日这四个捕快里年纪最长的,资历也深,平日里与大伙儿相处甚好,但一遇上事儿就习惯性地爱使唤人。听了卫策的话,他登时就是一呆,朝后退了退:“卫都头,我也想跟你回衙门里,听听大人会怎么说呢,这点子事,打发旁人去不行?他们年轻人有的是力气,我……” 叶连翘也道:“真不用送我,我自己就行……” 卫策不说话,冷冷地盯着那宋捕快瞧,眼里有寒光飞快地掠过。 宋捕快立马觉得有无数小飞刀“嗖嗖嗖”地朝自己激射而来,心里一凉,忙就改了口。 “我去我去,当然是我去!” 他年纪比卫策大了总十岁有余,现下却是嬉皮笑脸的:“叶姑娘给咱帮了这么大一忙,送她回去是该当的嘛!想来想去,这事儿还就是我来办最合适,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呀!” 说罢,立即就要领叶连翘走。 叶连翘还想再说点什么,嘴还没张开呢,就被那宋捕快扯了一下。 “别说了,一会儿该发火啦!” 他低低地念叨了一句,回身对卫策笑了笑,朝叶连翘招招手,迫不及待地带着她往南城门而去。 宋捕快本就是个话多的,今儿恰逢一桩心病终于有了眉目,就愈加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路上与叶连翘拉拉杂杂地闲聊,很快便出了清南县城。 “叶姑娘你是不晓得,县太爷教训起我们这些捕快来,那真个不留半点情面。就这回的案子,头三日没查到凶犯行踪,便是二十板,再三天,就变成三十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纵使那打板子的人下手有分寸,也委实够我们受的!” 他唠唠叨叨道:“今日一大早,卫都头将我们叫了来,说是请了你帮忙,我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却觉得不靠谱,都想着那第三顿板子只怕也躲不过了,谁料到,托你的福,竟真有了大进展!嘿,你一个姑娘家,肯随着我们风里雨里地奔波,够义气——你跟卫都头很熟吧,否则,你也不会这么落力帮忙是不?” 他这一段话里包含了好几件事,语速又快,噼里啪啦跟爆豆子似的,叶连翘还真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愣了一下,方才摇头道:“要说……其实我自己跟他不算特别相熟,只是我哥与他是发小,关系向来不错,一来二去的,也就认识了。” “发小?” 宋捕快如同听见了惊天奇闻,将眼珠子瞪得老大:“就卫都头那性子,还有朋友?这可新鲜哎!啧啧啧,你没瞧见,他那人,平日里虽也常与我们凑在一处耍,但就算是喝酒的时候,也照样绷着一张脸,就跟、就跟……” 叶连翘噗嗤一笑:“就跟黑面神一样。” “对对对,正是黑面神!”宋捕快很是夸张地一拍大腿,乐呵呵道,“叶姑娘,你也觉得他这人古怪得紧吧?” “可不?”叶连翘十分心有戚戚焉,“我哥老跟我说,卫策哥其实没坏心,相识之后,我也逐渐发现,他那人虽然脸色难看,说话也不好听,对人倒的确没有歪心肠。只是,老这么着,很容易得罪人呀!” ……还有,早些日子,她不过是说了个“打死”,卫策就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来,眼睛里全是狠戾之色,他是不是非得要把人吓死才安乐? 她试探着问道:“宋大哥,你可知他为何如此?” “还能为什么?” 宋捕快晃了晃脑袋:“你哥与他是发小,想来不会不知道,他还没出生,他娘就成了寡妇。一个女人,身无长物,还大着肚子,往后该咋活?还不就只能求她那几个兄弟接济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老这么靠他人养活着,免不了要看人脸色,受些委屈,心里哪能痛快?一年年地这样过来,卫都头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只怕……” “你的意思是说,他几个舅舅对他母子不好?” 叶连翘皱了一下眉:“可是……他有一个舅舅就住在我们月霞村,我瞧着,如今他们仿佛还时常往来似的。”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宋捕快一摊手:“这些事,他向来不怎么说,我们也只能瞎猜,做不得准。总而言之,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也就这么一听,千万别去他跟前问——就算你要问,也莫把我交代出去,卫都头发起怒来,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啊!” “宋大哥你放心,我有数。”叶连翘抿了抿唇角,冲他一笑,点点头。 …… 宋捕快急着回县衙去探情况,将叶连翘送到月霞村口,看着她进了村,便迫不及待地返身又回了城。叶连翘同他告了别,也便忙忙叨叨地回到家。 推门进屋时她才发现,今日家里似乎格外安静,小丁香没有出来迎她,四下里也没有说话声,房门虽是虚掩着,里边却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外间靠近灶房门边的地上,整整齐齐码着一堆鲜艳的半支莲,看样子应当是刚刚采摘回来不久,花瓣上还沾着雨水,幽幽地散发出淡香。 许是听见动静,里屋传来一阵脚步声,秦氏匆匆走了出来,打眼瞧见叶连翘,便停住了脚。 这个所谓的“后娘”,叶连翘还从未曾与她好生交谈过,两人成天在一张榻上睡,一张桌上吃,仿佛很亲密似的,实则除了见面打声招呼,勉强闲聊两句之外,便再没有别的来往,可算作十分陌生。 叶连翘有点尴尬,心下觉得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实在不像样,便弯起嘴角,冲秦氏笑了笑。 “回来了?” 秦氏点点头:“你爹去给包里正他娘扎针,丁香也跟着一块儿去了。冬葵出去找活儿,没这么早回来……” “我知道。” 叶连翘应了一声。 “你这大半天,就一直在外头淋雨?”秦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衣裳湿了大半,着凉可就麻烦了,我去烧锅热水,你洗个澡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好。”叶连翘原本有话想问她,然而身上黏糊糊的,也着实是不大好受,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跟着她进了灶房。r1152 第九十话 说事 叶家房子小,当初搬来月霞村时,也没正经搭个沐房出来,家里人但凡要洗浴,都是将个大浴桶抬进房间,洗完之后往往弄得一地水,免不了好一通收拾。 叶连翘将木桶拖进里屋,舒舒坦坦洗好澡,从里到外换了身清爽衣裳。正捏着块旧帕子抹地,秦氏端着一个热腾腾的盘子走了进来。 “你今儿没去松年堂,也不知中午有没有好生吃饭。我拿油把午间的杂面饼煎了煎,要是觉得饿就先垫点,我买了块瘦肉,晚上烧给你们吃。” 叶谦领着秦氏回到月霞村,对于叶家三兄妹来说,最实在的好处便是,生活质量有了改善。 在此之前,叶连翘他们的日子过得一向俭省,即便手头有闲钱,也不大舍得买太贵的吃食,总想着多攒一个是一个,说白了,还是因为没家底儿,心里不踏实。而叶谦隔了一年多之后回到家,并不是空着手的,随身带了足有几十贯,这些钱在殷实人家那儿算不上什么,然而对他们来说,却足够过上二三年衣食无忧的日子,自然也就一下子宽松起来,牛羊肉吃不起,但瘦一点的猪肉,却也成了饭桌上的常见之物。 叶连翘往秦氏手中的盘子看了看,里面是两块圆圆的饼子,散发出一股油浸浸的焦香味。 无论如何,有人记挂着自己饿不饿,总也算是一件贴心事吧? “晌午吃了一大碗面,撑得我够呛呢。” 她唇角一翘,对秦氏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谢谢啦秦姨,可我现在还吃不下,要不……先搁在那儿,等我爹从包里正家回来,或许他会想吃。” “行。” 秦氏倒也痛快,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歪着身子在床边坐了。 这是……有话想跟她说? 叶连翘心里暗暗纳闷,回头看了看外屋墙角里那一大堆半支莲,心道正好,我也有话想问你呢,张了张嘴未及开口,秦氏那边却先出了声。 “来之前,我还真不知道这月霞村入了夏之后会有这么长一段时间的阴雨天。” 秦氏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打从进了叶家,她便始终如此,仿佛不曾有半点陌生感和不适应,整个人十分淡定:“你爹打算在房后砌新屋,原本就是几天的事儿,却没成想遇上这场雨,甚么都给耽误了。这段日子,你和丁香都同我在一张床上挤,特别不自在吧?” 不自在?为什么不自在?床是我的,要说不自在,也应该是你吧? 叶连翘心里犯嘀咕,面上却是半点没露出来,笑嘻嘻道:“怎么会?秦姨你夜里睡觉安稳,既不乱翻身,也没打鼾磨牙说梦话的毛病——再说,这张床也够大,睡我们三个,压根儿不觉得挤呀!” “家里抽冷子多了我这么个外来的,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别扭。” 秦氏仿佛没把她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又接着道:“可是,不管怎么说,咱们都已经成了一家人。一家人相处,难免磕磕碰碰,要是心里有什么事,就该大大方方说出来,没什么不能商量的,你说呢?” 这是……唱的哪出? 叶连翘愈加摸不着头脑,琢磨了一下,浅笑道:“我觉得……家里不是挺好的吗?秦姨你将我们的吃穿打理得井井有条,往常我们兄妹三个回了家之后还得自个儿张罗吃食,如今却是轻省好多;我妹也特别喜欢吃你做的饭,你没发现?她与你可是越来越亲近了。” 这可不是说假话,对于丁香那个小吃货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比吃上一顿热乎乎的好饭来得重要,秦氏的到来,令她每天都能吃到可心的饭菜,最近几天,她没少在叶连翘面前提起秦氏的好处,俨然是已被收买了。 “至于我哥……” 叶连翘停了停,又道:“他其实是个和气人,只是有点死心眼,再加上年长几岁,平日里就不好跟你太过亲近,实际上,谁对他好,他心里都有数……” “你说的也有道理。” 秦氏应了一声,心思却明显没在这上头,转脸朝外屋张了张,沉声道:“不过,头先儿你分明一进门就看见了采收回来的半支莲,却怎地不问我?” 这不是想问来着吗?是你没给机会呀! 叶连翘愣了愣,笑道:“哦,我是想问来着,这不是浑身湿哒哒的,急着洗澡吗?所以……” 花田里的半支莲已尽皆开了花,的确到了该采摘的时候,她原本就打算这两天给收回来,没成想,倒被秦氏抢先了一步。 “花是我自个儿做主收下来的。” 秦氏抬眼看她:“你一大早便出门,黄昏时方归,花田里的事,即便有心照应,也难免顾不及。这几日瞧着那半支莲挂了花苞,我就留了点心,今早见花全都开了,便给收了回来。最近成天下雨,要是花儿被雨水给淋坏了,那就糟践东西了。” “是,多谢秦姨。”叶连翘笑着冲她点点头。 好吧,虽然她觉得秦氏之前应该先跟她商量一下,但不管怎么说,人家这事儿做的是没挑,没必要在那些个细枝末节上找茬。 “说谢就客套了。”秦氏摆摆手,“先前听你提过,你那块花田,是用村里的泥塘子改建的,跟包里正说好了,每年的收成要分给村里两成是吗?是给钱还是给花儿?” “……给钱。”叶连翘暗地里拧了一下眉,却仍是答了她的问话,“给花儿太麻烦,我看包里正那意思好似不大想要,所以同他商量过,往后每年底和村里结一回帐,把两成收入给大伙儿,账目让包里正过过眼——横竖我也没打算背地里做什么小动作,正大光明的,他应是挑不出错儿来。” “唔。” 秦氏低了低头,似乎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我晓得你种花,是为了给你那些膏子、头油添香,可大概你也用不了这许多。过会子你得了空,就把那些个半支莲挑拣一番,将自己要用的分量都留出来,剩下的那些,明儿我就去城里打听打听,看它能卖个什么价格,要是合适,就趁早给卖了,也算给家里添个进项。” “我……” 叶连翘急切地想说话,却被她抬手给打断了。 “你莫慌,我还没说完。我想过,如今那半支莲的花株还在地里,与其一直养着它,等到明年再开花,倒不如趁早铲了去,快快新买些花苗回来再种一茬,半支莲一直能开到九月里呢,如此,咱家也挣得多些——当然,这事儿说到底,还得看这花能卖多少钱,若是卖不起价,赚的有限,那再买花苗就不值当了,到时候咱们再另作打算吧。” 这就……拿了主意了? 叶连翘心里有点小小的不痛快。 事实上,秦氏的这番话可算是与叶连翘不谋而合,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该用这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来吧?就好像整件事是她说了算,只需她一人做决定似的,这不是反客为主…… 不对,说她反客为主也不合适,因为她毕竟已是叶家的一份子,可…… 叶谦没回来之前,家里的事大多是叶冬葵和叶连翘一起商量,叶冬葵虽然是长兄,很多时候,却也愿意听妹子的话。叶连翘是拿惯了主意的人,如今却斜刺里杀出个秦氏…… 反正就是觉得不舒服! 那边厢,秦氏还在一个劲儿地叨咕她的生意经。 “这半支莲,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不多,咱们只怕得将价钱压得平一些。田里那晚香玉香味浓,许多人都喜欢在屋子里养上几支,姑娘们也爱它,等七月间开花那阵儿,咱只要好生琢磨琢磨,应当是一笔不小收入。咱们……” 叶连翘实在听不下去,清了清喉咙,唤道:“秦姨。” “怎么?” 秦氏终于停了口,抬起头来。 “这个事儿,还是等晚间家里人齐了之后,再商量吧。好歹也是咱一家人的事,该问问大伙儿的意见,不必急着自己做决定,兴许我爹和我哥他们,有别的看法呢?” 叶连翘淡淡道,言语中,故意将那“自己做决定”五个字咬的重了些。 孰料,那秦氏也不知是没听出她的话外音,还是根本不在乎,立刻便挑了挑眉。 “何必问他们?” 她不假思索道:“你爹整颗心都扑在医药上,这种花、卖花的事,他一点儿也不懂,也没耐性管,问了他也是白搭;冬葵么,连日来不是都忙着找木匠活儿?我瞧他天天走街串巷,已经挺累了,索性让他省省心吧。又或者……” 她终于看向叶连翘的眼睛:“你觉得我多事了?” “不是觉得你多事,只不过……” 不喜欢什么事都由你做主。 “你别嫌我爱管,我就是想着,咱家五口人,你爹行医,你哥当木匠,你又做着美容护肤的营生,个个儿都忙,这些琐碎事,我便尽量考虑周到些,也算是替你们省事了。” 秦氏一丝不乱地道:“对了,今儿我还给你想了个赚钱的好法子,你想不想听?”r1152 第九十一话 正题 嘿,这秦氏,自打来了月霞村,平日里便甚少与他们兄妹交谈,今儿却是话多得很,一茬接一茬啊! 叶连翘心想,她已开了口,自己总不能捂着耳朵说“不要听不要听”,便抿唇笑了一下:“秦姨你说啊。” “你刚刚洗了澡,就不觉得,那澡豆不大好用,气味也不好闻?” 秦氏开门见山,将话题抛了出来。 在这大齐朝,澡豆已经是十分普及的一样物事,无论是那起有权有势的人家,还是寻常老百姓,家中都常备着,只不过用料和精细程度有所不同而已。 那些个家境富贵的人,对于吃穿住行样样都很讲究,沐浴时使用的澡豆,自然也不例外。 叶连翘做的就是这一行,曾听说过,有一种有钱人家用的澡豆,里头不仅有数十种花瓣和香料,甚至还混入了珍珠和玉屑,要多奢侈有多奢侈,普通人别说买了,根本轻易见不着,价格可想而知。 而与之相比,一般老百姓家里的澡豆则要简单许多,就是皂荚和油脂混在豆面里搓成的丸子,能洗去尘垢就行,大多数是没有香料的,反正也用不着。 叶家用的澡豆,就是从村里杂货铺买来的普通货色,气味的确不大好。叶连翘当然可以自己做,但一来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二来也是有些忙不过来,才始终没动手,没成想,倒被秦氏提了出来。 “澡豆里有油脂,不好闻是很正常的。”她轻笑一下,淡淡地道。 “所以我才说,这是条挣钱的路子呀。” 秦氏正色道:“你想想,老百姓过日子,虽然得精打细算,但只要手头有点闲钱,他们总也愿意过得更讲究些,对不?澡豆这东西,家家户户都离不开,人人都得用,既然外头卖的那起便宜货不尽如人意,那咱们为何不在这上头做做文章?你连那去皱、美白养颜的面脂膏子都能做,区区一个澡豆,想必难不倒你,咱做得经心一点,再稍稍加点香味,哪怕贵上几文,应当也有不少人愿意买哩!” 叶连翘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美容护肤的膏子,未必所有人都舍得花钱置办,但他们总不能不洗澡吧?这生意一旦做起来,莫说是月霞村,就算附近十里八乡的人,也都能给招揽过来,现成的一桩好买卖,你怎地就没想过,要把主意打到这上头?” 秦氏便又补了一句。 “秦姨,你说的这澡豆,或许真是个赚钱的好法子,可……我忙不过来呀。” 叶连翘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你也瞧见了,我如今每天都要去松年堂做事,晚上才回到家,实在没空捣腾这个。” “你还能一直在松年堂里干?” 秦氏显然对这答案并不满意,朝后靠了靠,倚在叠好的被褥上,抬了抬眼皮:“早前你爹说过,觉得那松年堂不是长待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在那儿出入不便当,迟早你得回来不是吗?你若需要人打下手……虽然我不懂药材,但我肯学,你教会了我,往后我便能帮你的忙呀!” “不是,我是觉得,在松年堂,收入能稳定一些……” “咱自个儿做这生意,收入就不稳定了?不就是将美容用品制出来卖给人吗?等房后的新屋砌好,家里就宽敞了,那些坛坛罐罐也有地方摆。你这买卖,原就不需要铺面,呆在家里就能把钱给赚了,这多好?不比你成天在城里乡间奔波来得强?” 谁说不需要铺面了?……怎么觉得秦氏话里有话? 叶连翘有点发烦,看在叶谦的面子上,才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含笑道:“秦姨,我做的这一行,并不是只售卖美容用品,还要真真切切地替人解决容貌上的烦恼,少不得一对一地瞧清楚每个人的问题,再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法。若是没有铺面,往后万一买卖做大了,就会成天家里出出入入都是人,没法儿过日子了。” 秦氏半晌没再开腔,脸色却是沉了下来。 叶连翘也皱起眉:“秦姨,你若是有事,大可以直接一点。刚才是你说的,咱们是一家子,任何话都可以摆上台面明说,不需要遮遮掩掩,这会子,你怎么反而……” “那我就直说了。” 秦氏蓦地抬起头,盯牢她的眼睛:“这一向,你爹一直在看铺面。” “看铺面?”叶连翘挑了挑眉,“我爹这是……” “你爹既然决定了要留在月霞村,不再东北西跑,自然就得做长久的打算。跟着他回来之前,我们原本已商量好,等安顿好之后,立马就觅一间铺子,开医馆。” 秦氏一字一顿地道:“你爹这一年多在外,也算挣了些钱,买店面或许是紧张了点,但若是租一间,倒还绰绰有余。他医术没的说,医馆开起来,就算是与人竞争,我心里也不怵,我相信他一定很快就能回本挣钱。” “这不是挺好么?”叶连翘点了点头。 “问题是……”秦氏的眼睛稍稍眯了起来,“他现在改主意了——眼下,他是在帮你看铺面。” “我?”叶连翘有点吃惊,不由得睁大了眼,“可我并没有跟我爹要求过……” “我知道你没说过。” 不等她说完,秦氏便将话头夺了去:“我也能看出,你没这个意思,但架不住你爹起了这心思。自打上回你同他说,想自己开铺,只是没本钱,所以才去松年堂坐堂之后,他就把这事儿存在了心里。这些年他时常在外,没照顾好你们,此番回来,冬葵又是那样一种态度,我晓得他心中不好受,觉得亏欠,总琢磨着该如何补偿。既然冬葵的木匠活儿生意暂且用不着铺子,他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这些天,叶谦一切如常,根本没在孩子们面前露出半点迹象,叶连翘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生出这个念头来。 这秦氏,今日拉着她从卖花说到澡豆,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现在才算入了正题啊! 她固然是没想过要让叶谦替自己租铺,即便是叶谦提出,她也一定会拒绝,可她凭什么在这儿听秦氏说这些,话里话外,带着一股生怕她占便宜的味道? “这件事,等我爹跟我提起,我再同他说吧。” 她勉强冲秦氏笑了笑,不预备再与她谈下去,起身想走。 “连翘!” 秦氏却一把拉住了她:“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可以跟你讲实话,你爹的这个想法,我不乐意,也很不高兴。眼下虽然咱们挣了钱都是一块儿使,但依着他的意思,将来等你嫁人,这铺子也是要买下来,作为嫁妆跟着你去的,到那时,我俩又还剩下什么?你替你爹想过吗?” 真是……越说越离谱! “我说过了,我没跟我爹提要求!” 叶连翘有点恼了,索性拂开她的手,站了起来:“这念头是我爹想出来的,针对的人是我,即便有什么,也该我二人当面说,秦姨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跟了我爹几个月,我却已给他当了十四年的闺女,我有没有替他着想,会不会图谋他些什么,轮不到旁人来说!” “你是他闺女又如何?” 秦氏不依不饶,也跟着站起身,挡在她面前:“你也知道你马上就满十四,说话便要张罗亲事,冬葵更是已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哪怕是丁香,现在还小,将来却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你们都会有自己的小家,只有我,是要陪他一辈子的,他满心里为你们打算,我帮他多想想,有什么错?” “你放屁!”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咣啷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喝。 两人同时回头,便见叶冬葵站在外屋,紧攥着拳头死死盯着她们,眼睛瞪得老大,一张脸涨得通红,平日里当成宝贝的木匠工具,此时却是被狠狠扔在了脚边。 “哥。” 叶连翘晓得他是听见了她和秦氏的对话,这会子已然生气了,忙走上去,似有意无意地拦住他:“你今天回来的还挺早,赶紧先歇一会儿,我给你倒水。” “不喝,连翘你起开。” 叶冬葵将她往旁边一拽,再度望向秦氏:“你跟我妹说这些是啥意思,敢情儿我爹把你领回家,是让你来挑拨离间的?什么叫我们都会有自己的小家,能陪着我爹的就只有你?是,我两个妹妹今后的确是要嫁人不假,可我是个男人!你是在说,我叶冬葵就是个娶了媳妇忘了爹娘的货色,只要成了亲,就会不管我爹了?” 说话的工夫,脖子也红了,模样简直像是要吃人。 “好了!”叶连翘从没见过他这副神色,赶忙扯了他一把。 然而那秦氏此时却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朝叶冬葵脸上一瞟。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你如此理解,那大概是我说话的方式有问题,不过……我的这些话,却是没错的。你们三个年纪越来越大,成家之后,事情也会越来越多,就算是惦记着你爹,亦不可能时时都能顾得上。唯有我,这一辈子都是跟他绑在一块儿了,我不觉得想长远些、多做打算有什么问题。” “你还有理了?” 叶冬葵怒极反笑,牙齿也咬了起来。 叶连翘却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 如果冷静下来细想,秦氏的这些话,其实挑不出太大的错儿,人生在世走一遭,替自己考虑,原就是天经地义,至多不过是自私了点。 但她的这种想法,很怪。r1152 第九十二话 赠礼 叶连翘没再和秦氏多言,也顾不上细想她这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一径拽着叶冬葵出了门,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秦氏说了那一大通话,惹得两兄妹生了怒,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自顾自去了灶房,看样子,是预备开始张罗晚饭。 叶冬葵恼得满面通红,紧攥着的拳头久久不愿放开,回身赏了叶连翘一枚白眼,难得地没好气道:“你拦着我干啥?还不许我同她说道说道了?咱爹在外一年多,不声不响领了这么个人回来,我心里原本就窝着火儿呢。爹是长辈,他的事,轮不到咱当孩子的乱掺和,若那秦氏是个好的,我也没甚话可说,可你听听,她刚才扯的是甚么歪理?” “消消气,消消气。”叶连翘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背。 “你正经一点行不,别嬉皮笑脸的!” 叶冬葵瞪她一眼,将喉咙压得低了些:“她那话,我越琢磨就越不是味儿,你说她那意思,是不是盘算着……将来要分家?” “我怎么知道?” 叶连翘便撇撇嘴:“即便要分家,也不是现在呀,再怎么说,也得等到你娶了媳妇之后不是?” 一边说,一边噗地笑了出来。 “啧!” 叶冬葵愈加生气,当中又夹杂了些窘迫,脸上热烫得能煎熟鸡蛋:“叶连翘,想是我对你太好,最近这一向,你越发没个正形儿了!你莫要觉得我是在同你说笑,我比你大了足有三四岁,这会子你尽管调侃我,将来我真个成了亲,再被那姓秦的女人如愿分了家,你和丁香跟着她过,保不齐便要吃亏!到时你俩会是个什么情形,你自个儿细想去。” “哎呀,没那么严重。” 叶连翘晓得他是气得实了,想了想,到底是跑回屋中,倒了碗茶与他,叶冬葵原不肯接,被她强将茶碗塞进手中。 “咱先不管秦姨之前那话究竟是不是你猜逢的意思,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真揣着这心思,难不成你打量着,咱家就她一个人说了算?咱爹是个摆设?” “你不懂。” 叶冬葵捧着茶碗闷闷地道。 他们兄妹三个的亲娘,在小丁香两三岁的时候就去了,叶谦相貌生得不错,又是个医术不错的郎中,这些年,张罗着给他说亲的人委实不在少数,但不论村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怎样磨破了嘴皮,他却从不曾生出再娶的心思来,只推说家里有三个孩子,不愿委屈别人家好好的女孩儿来当后娘,始终是一个人。 可现在,他出门不过一年多,便领回个秦氏来,这说明什么? 这秦氏,长得自是不差,却也算不得那起天香国色的人物,竟能令得多年孑然一身的叶谦动了心,可见颇有手段。 连翘啊连翘,你是不明白,这男人一旦将哪个女人真正装进心里,那是别人再说甚么都听不进的!他们这爹爹,本来就不是特别疼惜孩子的人,如若不然,也不会将他们抛在家中,独个儿常年在外流连,假使他真对这秦氏着了迷,那颗心不偏去十里坡才怪,到时候,还不是秦氏怎么说,他就怎么听? 叶冬葵忧心忡忡,暗暗地嘀咕了一句,朝叶连翘面上一瞟:“总之,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也用不着想得太复杂呀!” 叶连翘冲他一弯嘴角:“我知道,秦姨的那一番话让你心里很不痛快,刚听到的时候,其实我也有点发恼,可是再仔细想想,她好像也没说错什么。你琢磨一下,若换了你是她,得知爹打算把拿来开医馆的钱,用来给我租铺子做美容营生,你心里能高兴吗?她跟了爹爹,往后就要一起过一辈子,而我们对她来说,根本什么也不算,指望着她一颗心扑在咱们身上,半点不顾自个儿的利益,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歪理?” 叶冬葵皱着眉道。 “你先别管是不是歪理,至少在我看来,今天她拉拉杂杂说了这许多,全是白扯。” 叶连翘将他手里的水碗推了推,示意他多少喝一点:“我根本就没有想让爹替我出钱租铺的意思,所以,别说爹现在在我们面前压根儿不曾提起这个,就算他真的说了,我也一定会拒绝,我们跟她,原就没有任何冲突,她想多了。” “……你是爹的亲闺女,就算替你租铺,也容不得她多说。” 叶冬葵其实与她存的是同样心思,只因心里发恼,这才赌气说了一句。 叶连翘微微笑了一下。 “这人嘛,还是自己替自己打算最可靠。” 她摇了摇头:“总之,既然这件事,秦姨是在我面前说出来的,自然也该由我与她讲个清楚。一会儿等爹回来了,你莫要在脸上显露分毫,你可答应?” “秦姨秦姨……叫得倒是亲热。” 叶冬葵咕哝道,虽未直接点头,但这意思,也就相当于默认了。 他端起水碗,一口气喝了个尽,抹抹嘴,悻悻然道:“原本今天终于借了笔买卖,回来路上,我心里还乐呵得很,没成想一进门就瞧见她冲你嚷嚷,我实在是……” “哦?”叶连翘一下子高兴起来,挑了挑眉,“真的,有人找你干活儿了?是什么?” 她这样兴头,叶冬葵也便忍不住笑了:“隔壁村老吴家,预备新做一套洗漱使的木桶木盆儿,本是想去城里找赵木匠来着,因晓得赵木匠要的价格高,心里边儿还在犹豫。我最近不是常在附近几个村里走动吗?一来二去,就听说了这事儿,主动找去了他家里,将手工钱压低了两成。” “然后他就肯了?” 叶连翘满面好奇地追问。 “哪有那么容易?” 叶冬葵便叹一口气:“我一个后生,人家也不知道我手艺究竟咋样,怎可能轻易便让我给做木匠活儿?嗐,当初帮松年堂修葺了家什之后,我口口声声说不用姜掌柜帮着介绍买卖,没成想到头来,还是得把他们拿出来说事儿。我对吴家人说,城里鼎鼎大名的松年堂,从药柜子到桌椅板凳,有一样算一样,全是我修整的,人家满意得很,吴家人便去打听,晓得我没说假话,这才应承下来,今儿,算是给了我句准话了,明日我去他家拉木料,接下来这段日子,应当都是在家干活儿了。” “你也没说错,原本你的手艺,姜掌柜他们都满口称好的。” 叶连翘故作老成,赞许地拍拍他的肩:“总之,不管怎么样,咱既然接到了活儿,就得好好做,唔……不如这样?” 她灵机一动,双掌一拍:“我制作一种挹汗香,等你将那些个木桶木盆做好了,便一起拿去给他们,只当做是赠礼,往后,凡是来找你打造木头物件儿的人,咱们也都送——哈,你妹子我,如今也算有几个人认识了,整个清南县城,只有你这叶木匠,不仅活儿干得漂漂亮亮,还有好礼相赠,这话传了出去,往后来找你做活计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这……” 叶冬葵委实有点心动,却又舍不得她劳累,迟疑着道:“这太费工夫了吧?而且也花钱……” “拢共使不了几个钱,而且,也并不麻烦。” 叶连翘乐颠颠道:“你帮着李木匠干活儿的时候,再忙再累,也会抽空给我做盛装面脂的木头小盒,我又怎能只占便宜不出力?那挹汗香制作起来非常简单,原料也只得两种,现下得用钱买,往后等咱们种的花儿种类多了,还能省些铜板呢。嗯……我恍惚记得家里还有些干丁香花,今晚上我就动手!” 如此行事,无论是对叶冬葵的木匠生意,还是她那美容护肤的营生,都算是个宣传,她迟早得离开松年堂,是该尽早地做打算了。 她如此说,叶冬葵便也不再多言了,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有好事儿要告诉你。” 见他情绪好转不少,叶连翘一颗心放了下来,神秘兮兮凑近了点:“今天我跟着卫策哥和几位捕快大哥在城里转悠了大半日,那件事,终于有了进展了,可能很快,就能逮住那行凶的歹人。” “是吗?” 这一回,轮到叶冬葵吃惊,睁圆了眼,迫不及待:“快快,赶紧跟我细说说呀!” …… 兄妹俩坐在门口,叽叽咕咕说了许久的话,约莫申时中,叶谦领着小丁香自包里正家归来,晚饭也已摆上了桌。 当着叶谦的面,叶连翘不曾将下午秦氏同她说的话透露一分一毫,叶冬葵虽心有不甘,却也听了妹子的劝,没有多嘴,至于秦氏,则更是神色如常,全家人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趁着天色还微亮,叶冬葵将头先儿掼在地下的木匠工具拿去门口细细检查,叶连翘则去里屋存放药材的柜子里取来丁香和川椒,往油灯里添了点棉籽油,开始忙活。 秦氏一吃完饭,收拾好碗筷,便在门口打水,浆洗自家男人刚换下来的衣裳。叶谦被小丁香缠住了,坐在门边与她杂七杂八说了好一会子话,鼻子里倏然嗅到一股麻香气,便回过头来。 “二丫头,你这是在捣腾什么?”r1152 第九十三话 劝说 “我哥今天不是接到活儿了吗?我帮他做挹汗香,让他交货的时候一起送给人,说不定,人家心里一高兴,我哥就多了一个老客户。” 叶连翘回身冲叶谦笑了一下,手上却是片刻不停。 晒干的丁香一两,研成细末,再将麻香十足的六十粒川椒碾碎,两样物事掺在一起调和均匀,只消装入绢袋佩戴在身上,就能很好地抑制汗气,去汗除臭。 这法子,算是诸多香身方中最简单的一种,效果却半点不差,一包用上十数天,香气兀自不散,原料的价格也并不太高,无论寻常老百姓还是富贵人家都用得,夏天一日比一日更加炎热,应当是会很受欢迎。 “唔,这挹汗香倒委实不错。” 叶谦站起身来,走到桌边,看着叶连翘将一粒粒川椒细细碾碎,赞同地点点头:“给人做木匠活儿还有礼物相赠,这也算清南县的独一份,说不定,旁人在用过之后生出兴趣来,还会找你买其他美容护肤品——二丫头,你想得很周到。” 叶连翘抬起头,朝他抿了一下嘴角。 “这川椒和干丁香,是咱家原就有的?” 叶谦索性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又问道。 “对,是之前制作别的东西时剩下的,我本来还发愁,若再不赶紧用掉,药性便会打折扣,没成想今儿却是派上用场了。” 叶连翘点点头,将碾碎的川椒归拢在一处:“我哥的手脚快,一套木盆木桶,我估摸着,至多六七天就能打造完,早些将这挹汗香制好,搁在柜子里沉上一沉,过后用着效果会更好。嘿嘿,总共也只剩这么些药材,至多能做出两包来,往后就得使钱去买了。” “你是打算每回你哥替人打造东西,都送上两包挹汗香?”叶谦眉心稍稍动了动。 “是啊,反正这东西也值不了许多钱。” 叶连翘不假思索地答:“最近虽是阴雨天,但过了这一阵儿,清南县的日头,还真挺猛的,到那时,人人随便动一动就是一身汗,气味不好闻,这挹汗香不就正合用?爹放心,我又不是一根筋不开窍,晓得按季节做调整,等到了冬天,咱再送别的。” “唔,我知你向来有分寸,省心。” 叶谦口中答应,眉头却并未松开:“我的意思是……无论是这挹汗香,还是别的赠物,都是咱自家的事,与松年堂无关,你若往后要再为了家里的事去买药材,最好……另选一间药铺,这等常用之物,货色其实都差不多。与松年堂,还是分清楚一点的好……” 听了这话,叶连翘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往他脸上张了张。 “爹爹为何……” 她歪了歪头:“提起松年堂,好似始终有些……” “自打上回听你说了那苏大夫人的事,我心中一直不安稳。” 叶谦倒也不隐瞒,立即坦然道:“苏家是清南县望族,这等大门大户的弯弯绕,不是咱们能掺和得了的。实话说,我不愿你老是在那里盘桓,这令我不踏实。” 顿了顿,他接着道:“二丫头,你若真个喜欢做这美容护肤的营生,想开铺的话……” 这是打算要同她说那铺子的事了? 屋外,刷刷刷的洗衣裳动静蓦地消失了,蹲在门口的叶冬葵也探了个头进来,就连小丁香,虽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也感觉到气氛有所变化,不由得抬眼向桌边的两人望去。 “爹。” 叶连翘没等叶谦把余下的话说出口,便摆了摆手。 “我同您说过,的确是有开铺的打算,但不是现在。” 她脸上仍旧带着笑容,语气却是十分笃定:“钱是一方面,可更重要的是,如今我还只是个半吊子。之前我和您讲过那位刘大哥找我医紫癜风的事吧?从那上头便可瞧出,只要是稍微复杂一点的毛病,眼下的我,便无计可施。开铺子,不仅需要人脉、口碑和名声,还需要有扎实的功底,我连药材都认不全,还差得远呢!” “我是你爹。” 叶谦仿佛有点不高兴,脸色肃然:“有甚么不明白之处,不是还有我吗?” “您的意思是,铺子以我的名义开了起来,背后却事事都要您拿主意?” 叶连翘因他的那句话,心下觉得熨帖,笑容愈发拉得大了:“论药理,我便是拍马也赶不上爹,将来少不得要多请教您,可若每遇上一个客人都得要您操心,先莫说我这样做买卖算不算诓人,我自个儿也觉得丢脸呀!我可是您闺女,在您眼里,我就那么没用?” “呀,我哪里是那个意思!” 叶谦皱了皱眉:“只不过……” “爹——” 叶连翘又唤了他一声,将嗓门拖得老长,带了两分撒娇的意味:“您决定了要留在月霞村,以后都不在外头跑了,我和我哥还有丁香,都高兴得要命。爹爹别光说我,你自己难道就没什么打算?譬如说……开个医馆什么的?” “你怎知……”叶谦一愕。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叶连翘轻笑道:“但凡是郎中,哪个不愿开医馆?一个小小的月霞村,除了您之外,还有个冯郎中,他医术不精,人也长着歪心,莫不是您甘心同他一块儿争长短?您的医术本就比他强得多,待病人也很好,若能将那医馆开在县城里,愿意找您瞧病的人指定不会少,说不定,将来我还能沾沾您的光呢!” 叶谦略有点迟疑,默了默,吞吐着道:“倒确实有过这念头,但……” “看,被我说着了吧?” 叶连翘一拍手:“那您还等什么?我听姜掌柜说过,买铺固然贵,但若赁一间,价格也并不很高。请上一两个学徒,我和丁香若得了空,也能去帮您打下手,做点子分拣药材的活儿——我哥年纪也不小了,开了医馆,多攒些钱,也好替他踅摸个媳妇不是?” “连翘,你又往我身上扯!” 叶冬葵万万没想到叶连翘又将那“媳妇”二字大喇喇嚷嚷了出来,面上不可控地有点发窘,伸长脖子道:“敢是许久没收拾你了,回头你等着!” “我好怕。”叶连翘偏过头去冲他吐了吐舌头。 这边厢,叶谦却仍在犹豫,半晌方道:“你……真的不打算现在开铺?” “真不打算。” 叶连翘使劲摇了摇头,笑道:“对了,今儿秦姨还给我出了个好主意呢!她说,如今咱们自家用的澡豆实在太次,倒不如做些好点的拿出去卖,即便是贵上几文,只怕大伙儿也肯买。我思前想后,觉得这真是个好法子,这两天我再仔细琢磨琢磨,倘使合适,便趁早将这事儿张罗起来。大夏天的,人们沐浴的次数也会增加,眼见着是个能挣钱的买卖呀!” 这番话,她确信门外的秦氏能听得清清楚楚。 下午秦氏与她的交谈,初时的确使她不快,但静下心之后再思忖,她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好生气。 无论如何,秦氏并不是只为她自己考虑,她的所谓“自私”,是将叶谦也包含在内的。而长辈替自己打算,在叶连翘看来,绝对不是错。 在这件事上头,她愿意退一步,甚至主动与秦氏示好,但那并不意味着,将来不管遇上什么事,她也会无条件地让步。 说实在的,叶谦心中对于开医馆不是不渴望,只是因为觉得对孩子们有所亏欠,才生出把钱拿来给叶连翘开美容铺子的念头。此时听她这样说,心里便起了涟漪,再度活络起来。 “开医馆的事,我再想想。” 他望着叶连翘,缓缓道:“无论几时你想开铺,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吗?” …… 耽搁了一天未去松年堂,叶连翘心中还真有点牵挂,翌日一大早,便匆匆地出了门,临走前同叶谦说好,让他得空时,去买几种常见的澡豆回来,也好自家研究研究,这买卖究竟做不做得。 去到松年堂,同姜掌柜打过招呼,刚踏进小书房,元冬便迎了上来。 “叶姑娘,你终于来了,昨儿一天没见,我还怪惦记的呢!” 她笑嘻嘻捧着一篮子挂着水珠儿的梨,往叶连翘面前送了送,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你瞧,刚开门,就来了个捕快,把这筐梨留下就走了,说是感谢你帮了大忙——如今这季节,梨子是最好吃的,又甜又多汁,只是贵了些,家常舍不得买。” “捕快?” 叶连翘往那筐梨瞟上两眼:“长什么模样?” “唔,瞧着敦敦实实,年纪……总该要三十了。” 不是卫策,那么,多半是宋大哥他们了。 “这么大一筐,我家里也吃不了。”她笑着对元冬道,“留一半给我,剩下的大伙儿分了吧,请姜掌柜、曹师傅和外面的大哥们也尝尝。” “好嘞!” 元冬欢喜的了不得,捧着筐美滋滋地去了,叶连翘便将平安叫了来,沉声道:“昨日我没去王家,王二小姐可有为难你们?” 平安惯来话少,人也一向冷静,不似元冬那般活跳夸张,闻言便淡淡道:“叶姑娘应该也想得到,依王二小姐的性子,必然是要闹上一场的。昨日生生骂了你一下午,嘴皮子就没停过,也难为她,竟不觉口渴。” “噗!” 叶连翘笑出声来,挥挥手:“别管她,她爱骂就由得她骂个够,反正我也不少二两肉,我……” 话没说完,外边的大堂里,忽然传来姜掌柜含笑的招呼声。 “哟,大夫人来了?”r1152 第九十四话 实话 人在这世上走一遭,大抵难免会有两三个相识,是很不愿意见到的。 若真要论起来,或许对方压根儿从未曾做错过任何事,没有仇怨,也并无半点钱银瓜葛,可偏偏就是不想要见到他,甚至连听见他的名字,心肝儿都要颤上两颤。 于叶连翘而言,苏大夫人,便是那个她不大愿意碰面的人。 其实苏大夫人向来待她不错,拢共见了两回面,每一次都丝毫不拿架子,说起话来和颜悦色,一口一个“连翘”叫得无比亲热,举止言行更是让人没得挑,可为什么,叶连翘一听见姜掌柜的呼唤声,心便登时往下一沉? 话说,苏时焕不是告诉过她,苏大夫人只是回清南县的老宅小住一阵吗?这都多长时间了,怎地还不见离开? 无论如何,那苏大夫人现下就在外边儿大堂里,且十有八九是冲着她来的,断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叶连翘也便只得收拾心情,掀帘迎了出去。 尚未走出门口,苏大夫人便已然行了入来,瞧见叶连翘,唇角立时扬了起来,将她的手一拉,笑容满面道:“连翘,有日子没见了呢,这一向可好?” 叶连翘便少不得与她寒暄客套两句,将她让进小书房,自弥勒榻上拿来两个软垫,搁在椅上安顿她坐下,立刻就有贴身使女拿出帕子来,蹲下身替她抹去鞋面上零星的泥点。 “下了这么多天雨,这清南县城,生生成了个泥塘子了。方才落轿走了两步,鞋上就沾了这好些泥。” 苏大夫人笑眯眯地对叶连翘道,将姜掌柜打发人送来的茶碗端起来抿了一口。 元冬把那一筐梨给叶连翘留下一半,剩下的全抱在怀里,满松年堂走,见了谁都塞一个,笑呵呵地说“是叶姑娘请的”,这当口便捧着筐子跑进来,往苏大夫人面前一递,脆生生道:“这梨瞧着不错呢,个头大,皮也薄,大夫人也尝尝吧?” “可是呢!” 苏大夫人往那筐子里一瞟,似是想起来什么,一拍手:“瞧我这记性!早两日焕哥儿从外地张罗回来两筐子酥梨,我吃着味道挺好,今儿早上起床时还想着给你们带几个,哪想一转过背,就给忘了个清光!哎呦呦,可见岁月不饶人,人不服老可不行咯!” “您哪里就能称得上老了?” 叶连翘轻轻笑了一下:“今日见了您,我觉着比上回精神头好了许多,您的身子无碍了吧?” 这倒是真话。上一回在苏家老宅见到这苏大夫人时,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株打蔫儿的花,莫说是自个儿下床走两步了,那架势,简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今天瞧着,却是面颊红润精神饱满,嗓门也响亮了许多。 “早好了,我又不是那起格外精贵的人物,动不动就得养着,假使一病个把月,那多半就是大症候了。” 苏大夫人含笑将她的手一拉,把脸往前凑了凑:“你第二次送来的那种除皱的膏子,我用着很好,足够滋润却又不过于油腻,抹在脸上很舒服,摸起来,皮肤都好像软了两分。我自个儿心里是有数的,除皱这种事,不是三天两头就能解决的,最要紧,就是得坚持。我也想得很明白,皱纹能不能消除都在其次,莫要再越来越多,那才最重要呢。” “就是这个理儿,您能明白,我就踏实多了。” 叶连翘抬起眼,仔仔细细往她脸上张了张。 人过了二十来岁的年纪,皮肤状态必然会大不如前,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苏大夫人家底儿丰厚,吃穿也精细,比起普通老百姓来说,应当算是保养得很好的,饶是如此,她脸上仍旧无法避免会有细纹出现。 算算日子,从将第二种除皱膏子送去苏家到今天,约莫也有一个来月了,这苏大夫人脸上那几条较为明显的皱纹依旧还在,但之前眼下和唇边那几根因为缺水导致的干纹,却已尽数被抹平,想来,她必然是严格按照叶连翘的嘱咐,每天早晚各使用一次那膏子,才能达到如此效果。 “瞧见了您,我就知道我制的那膏子,是真的有效了。”叶连翘抿了抿唇,微笑道。 “这闺女嘴上抹了蜜?”一句话哄得苏大夫人极高兴,显得愈发开怀,忙又低了低头,“你再看看我这头发,是不是,也比之前黑了些?我自个儿瞧着好像是,问丫头们,也都如此说,但我琢磨着,还是来问问你这懂行的,才能真正放心呀!“ 叶连翘告了声罪,果真又将她的头发一缕缕验看过,思索着道:“大夫人,之前我替人医过那脱发的毛病,用的生发油能很快见效,但这乌发油,却需要更长的时间。您的头发比上一回咱们见面时,的确有好转,但变化并不太大,恐怕得在多用上一段日子。您若是嫌它不好看,照我先前说的,可以用那种药材炼成的黑发膏来染色……您别恼。” 苏大夫人面上不带半点愠怒之色,照样是和和气气的,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我怎么会恼?你这孩子实诚,有一句说一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至少你不会在背后用刀子捅人不是?你放心,你做的除皱膏子和乌发油,我定然会继续用下去,另外,你说要多吃芝麻、核桃,对皮肤和头发都有好处,我也记着呢。” “哎。”叶连翘点点头,应了一声。 顿了顿,苏大夫人又开了口。 “连翘,后日我便要回府城去了。” 要走了吗? 叶连翘眉头一挑,居然有点高兴,面上却是满满的讶异:“您要回去了?” “家里还一摊子事儿呢,哪能撂下不管?” 苏大夫人叹了一声:“县城里安宁自在,我倒真想一直住着不走,可这人嘛,哪能事事遂心?眼瞧着,这两天雨渐渐小了,估摸着很快便停,路上好走了,我也该回去了。” “哦。”叶连翘闻言,回身看了看放置美容物品的木架,“既这样,上回您让我多做些除皱膏和乌发油,好让您带回府城使,我一早就预备齐全了。过会子您便一并带走,将来倘若瞧着用完了,提前打发人来同我说一声,我再制好托人给您送去。” “那是自然。”苏大夫人笑道,“我还琢磨呢,往后身上脸上使的,只要你这里有,我就全让你帮我置办,用着放心,效果也好,比外头买的强多了。” 说到这里,她便蓦地停住了,转脸看向窗外,不知在思量甚么,半晌没做声。 她不说话,叶连翘也不开口,静静地坐在一旁相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忽然回过神来一样,回身看向元冬平安,以及陪她一起前来的那几个使女。 “你们先出去吧,我有点事想和叶姑娘商量。” 叶连翘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早就猜到,这苏大夫人今天来,绝不只是为了与她寒暄聊美容养颜那么简单,更加不可能是因为要离开清南县,特地来打招呼,所以,她现在是终于打算说点正事了? 几个使女自然不敢怠慢,应了一声,纷纷退了出去,元冬和平安略有迟疑,往叶连翘那方看了看,见她轻轻点了一下头,也便走出小书房,带上了门。 苏大夫人捧起茶碗,许是见茶汤有些凉了,就没有往唇边送,咯噔一声,又搁回小几上。 “连翘,这两天我心里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呢。” 她仍旧一脸笑容,娓娓道:“你制的这些美容物品,无论头上抹的脸上搽的还是身上用的,都比我在府城用惯的那些还要好上许多。苏家在府城也有几处产业,好巧不巧,正好有一间胭脂铺,如果我说,想要将你制的这些个玩意拿去府城售卖,你可愿意?” 叶连翘没料到她一开口先说这个,怔了怔,愕然道:“我制出来的这些东西,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怎可……” “谦虚是好事,但妄自菲薄,就实在没必要了。” 不等她说完,苏大夫人便摆了摆手:“我家里虽不是极富贵,却也不愁吃穿,由小到大,各种各样的好东西,我也算没少用,从你手里出来的美容用品究竟好不好,我心里是有数的。你若是肯,运送、售卖,一概不用你操心,你只需每个月将东西做好,剩下的事,就都交给我。不瞒你,我看中这是个好营生,又觉与你投缘,同你一起赚这份钱,岂不两全其美?” 苏家在清南县是望族,想来在府城,他们的人脉、名声也不会差,若能将制作的美容物品拿去府城苏家的胭脂铺售卖,对于叶连翘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样的好处,她如何敢轻易接? 苏大夫人往叶连翘的脸上扫了一眼,柔声道:“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小事,你也不用心急,只管回去慢慢想,和你家里人好生商量商量,考虑好了,让姜掌柜打发个人告诉我就成。眼下,有另外一件事……” 她唇边的笑容忽地尽数敛去,眸子变得幽深,一直拉着叶连翘的那只手,陡然加了两分力。 “连翘,我要你和我说实话。”r1152 第九十五话 骑虎 叶连翘心头又是一震,举目朝她看过去。 苏大夫人的模样看上去却好似很轻松,撇开她的手,从椅子里站起,走去木架子旁,信手从上面取了个朴拙的小木头罐,打开来嗅了嗅。 “咦,这气味倒是挺好闻,是香身粉吗?” 她回头,淡笑着对叶连翘道。 那个木头罐子里,的确装的是香身粉,前些日子叶连翘一时兴起,将茴香藿香青木香等药材研成细末,沐浴之后只要用绢袋当成粉扑子,把药末均匀地扑在身上,便能周身散发香气,使用者也会感觉神清气爽。 原本只是闲着无聊做出来的小玩意儿,不成想倒很受欢迎,最近这一向,前来找叶连翘买美容物的人,都喜欢捎上一小罐,销量委实不错。 “夫人喜欢,只管拿回去试试,我还琢磨着等过些天,再弄些别的香味出来呢。” 叶连翘抿唇对苏大夫人一笑,一颗心却是悬吊吊落不到实处。 此时的苏大夫人看起来一派淡然,可是就在刚才,她攥住了叶连翘的手,分明是使了大力气的——她到底想要从叶连翘这里,听到什么实话? “敢情儿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苏大夫人貌似很高兴地将那罐香身粉捏在手里,重新坐回椅子上,向叶连翘脸上张了张。 “方才唬着你了?” 她一勾唇角,似笑非笑道:“头先我说过了,你是个实诚的孩子,咱们相识的日子虽不长,但我心里,却对你很是喜欢。连翘,我今天就是想从你嘴里听见一句真话,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吗?” 叶连翘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心中愈发敲鼓,仰脸对她笑了一下。 “我这个人,最是不爱斤斤计较,人活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原本就不可能事事都合心意,与其追根究底,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过得轻松自在,所谓难得糊涂,你说呢?” 苏大夫人语焉不详地道,轻轻抬了抬下巴:“不过,那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有些事,丢到一旁不理,就会愈演愈烈,还是弄清楚一点的好。” 她此时说话的态度,与平日里大相径庭,惯来面容和善的人,这会子眉梢眼角,却漏出一丝凌厉,叫人瞧着格外怪异。 叶连翘仍是没说话,只管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我就直说了吧。” 苏大夫人低低笑起来,蓦地凑近了些,嘴唇送到叶连翘耳边,压低喉咙:“连翘,第一次你专门给我制作的展皱膏,我只要一经触碰,皮肤就会灼烫疼痛不已,这件事,你一定还记得吧?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饶是已有了心里准备,在亲耳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叶连翘仍旧是惊得差点跳起来。 按理来说,先前苏大夫人出了那档子事,既然已经证明了不是展皱膏的问题,那么也就与叶连翘毫无干系,她即便是想要弄清楚这件事,也万万不该来这里问。 而眼下,她避开了所有人,只在叶连翘面前将这句话问了出来,便意味着,她心中分明已有了怀疑。 她怀疑的那个人是谁,并不难猜。 果然,苏大夫人与苏时焕的关系,远不似表面上那般和睦啊…… 叶连翘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摇了摇头:“您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瞧瞧,刚刚才说过你是个实诚孩子,怎么这会子,就跟我打起马虎眼来了?” 苏大夫人仿佛有无限耐性,微微笑起来:“那天你来老宅看我,我用了展皱膏之后是何情形,你是亲眼瞧见的,当时,你就应该觉得有些不妥吧?若你有所发现,为何不明明白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或许你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中了某种毒,被展皱膏里的酒激发出来,所以才会觉得皮肤灼热疼痛? 莫说这只是猜测,连叶谦也无法笃定,就算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又怎么能从她口中说出?! “我不是跟您打马虎眼。” 叶连翘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您知道的,我不是郎中,对于医药之事,也只懂个皮毛而已。我连替隔壁邻居医个头疼脑热都不敢,又怎能对您的症状妄作断言?您……是不是心中还有些担心?依我说,您若实在放不下,还是请个郎中替您详细……” “郎中?” 苏大夫人嘲讽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这城里的郎中何其多,却哪有一个可信之人?世上没有人是施恩不望报的,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笼络人心,不就是盼着有一日,能派上用场吗?” 这是在说谁? 叶连翘手心里直冒汗,人也有点坐不住,却又不能不尽力稳住心神。 当初卫策说什么来着?这等富贵人家人多事多,决不能瞎掺和——好吧她也从来没想要掺和,可事情究竟是怎么样,一点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从头到尾,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连翘,我希望你是个能让我信得过的人。” 苏大夫人在她的膝盖上轻轻拍了两下:“我需要你帮我,你愿意吗?” 叶连翘默默望着她。 “那展皱膏,我一用就会出现问题,当时我病着,没精力想太多,过后却怎么思忖都觉得蹊跷,连带着那场莫名其妙的病,也不对劲儿起来。我想你帮我好生琢磨琢磨,看看问题究竟处在什么上头,这种情况,又大概会因为什么引起,如果有必要,我还打算请你再往老宅去一趟,将我吃的用的,都细细瞧上一瞧,好吗?” 好个鬼! 叶连翘使劲咬了咬牙:“大夫人信得过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可……方才我也说过了,对于医药之事,我实在不精通,之前您出现那种情形,我回家也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始终没有一点头绪——说实话,我有点弄不懂,为什么大夫人要选我?您就不担心……我帮不上忙吗?” “连翘啊,我也说的很清楚,我能选的人,实在不多了。” 苏大夫人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况且,你不是还有个做郎中的爹爹吗?听姜掌柜说,他常年在外,最近才回到了月霞村,你有什么不懂的,不正好向他请教?” 呵,是啊,敢情儿我全家都合该陪着你们这起大户人家,玩勾心斗角是吧?真他娘的……有病! “我还是……” 叶连翘心里很清楚,这种事沾上手便脱不得身,当即就要拒绝,孰料那苏大夫人却是一扬手。 “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包括方才我跟你提起的,要将你制作的美容物品拿去府城售卖的事,也一并好好儿想清楚。说真的,比起要你帮的这个忙,我倒更期待,将来能同你一块儿做这美容护肤的买卖呢!” 嗯,搞了半天,原来“将美容物品拿去省城售卖”,算是给她的好处,前提是她得答允帮忙办事,那么,她若不答应,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苏大夫人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扬声将那几个使女唤了进来,又笑吟吟地对叶连翘道:“后日我就要回府城,时间不太多了,你尽快想好,明儿我会打发人再来。好了,你这里生意多,我就不老在这儿烦你了,先回了。” 说罢,施施然离去。 叶连翘将她送出内堂,站在门边,看着她的软轿从松年堂门口消失,慢吞吞回到小书房,在窗边坐了下来。 ……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吃过午饭后,干脆同元冬平安两个说,今日不大舒服,就不替人瞧毛病了,若有客来买膏子便由她们照应,自己跑去屏风后,再也没出来。 好容易熬到申时,药铺打了烊,她迫不及待地往外走,简直一刻也不想多留。 将将跨出门槛,耳朵里便听见个洪钟般响亮的呼喊声。 “哈,叶姑娘,这一日忙完了?” 她凭空给唬了一跳,抬起头,就见那捕快班的宋大哥,正叉腰立在台阶下,笑哈哈精神头十足地望着她。 “宋大哥。” 她勉强笑了一下,将怀里装着梨的筐子往前一伸:“这是你们几位大哥今早上送来的吧?太破费了。” “嗐,一筐梨算个啥?” 宋捕快冲她招招手:“昨儿卫都头回衙门把咱们的发现一说,县太爷十分认同,还夸了我们两句哩!兄弟几个的屁股,这回算是保住了,不用再受苦,当然得向你表示谢意了!只一筐梨,我们还觉得轻了呢,晌午凑在一块儿一合计,琢磨着怎么也该请你吃顿饭,走走走,我这就领你去!” “这……不必了吧?” 叶连翘有些提不起精神,今日是实在没心情与他们混:“既然县太爷都认为有道理,几位大哥就该一鼓作气,将那凶犯绳之于法才对……再说,我一个姑娘,回去晚了,我爹和我哥该着急了。” “呀,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上吊也得喘口气不是?” 宋捕快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挥挥手:“至于叶郎中他们,你就更不用担心。卫都头想得周到哩,早支使人去请了,保不齐这会子都已经进了城了!请客吃饭嘛,那就得拿出点诚意来,当然该把你们一家人都算在内。你就别推了,今儿就是绑,我也得把你绑去!”r1152 第九十六话 难下 叶谦和叶冬葵都要进城来,叶连翘便断没有独个儿回家的道理,虽然眼下实在没心思去吃什么席,却也只能随着宋捕快同去。 捕快们将宴请的席面设在了城南的一间小酒肆当中,没有正经的招牌,就高高悬了一条酒旗,上书“翁记”二字。酒肆旁边就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沟,也算是临着水了,夏日里,尤其是天气晴好时,店家会在水边摆几张桌,前来吃饭的食客吹着河风饮两杯小酒,倒也惬意,这两天,因着连日下雨,就只能在店里就坐,颇有点潮湿闷热之感。 叶连翘跟着宋捕快抵达酒肆时,叶谦他们已经到了,果然是阖家前来,叶冬葵、小丁香和秦氏,谁也没落下,一个个儿坐在桌边,远远地便冲她笑。叶连翘抬脚踏入去,就见得卫策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其他捕快,却是奔来跑去地张罗,忙得不可开交。 江鱼兜子、烂蒸大片、肠血粉羹……大盘大碗铺排了一桌,衙门里当差的汉子们都自认是粗人,也不必店家沽酒,大喇喇地搬了几个大酒坛,咕咚咕咚胡乱往碗里甄。大抵是考虑到席间有女眷,他们特地将自家媳妇老娘也带来作陪,另外开了一桌,高声吆喝着说话,十分热闹。 叶连翘牵着小丁香,与秦氏一块儿在另一桌坐了,同旁边人互相见过,便转过头去看叶冬葵:“替隔壁村吴家造木盆木桶那事儿,木料拿到手了?” “那是自然,今儿上午便去搬了回来。” 叶冬葵笑呵呵地点头,又半真半假斜她一眼:“我说,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跟个管家婆似的,事事都要过问?给人做木工是我的本行,很不需要你操心,有这工夫,你顾好你自个儿那营生得了!” 叶连翘咧咧嘴角,低了低头。 可不是?她自己如今遇上了**烦,还有空在这里东问西问哩! “你还嫌我多事儿了?” 此处不是胡乱思忖的地方,她暂且将那股子烦闷的情绪抛开,回头冲叶冬葵鼓了鼓眼睛:“总之,接了活儿你就快点做,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给你累积名声和口碑的,你要是躲懒,我可不跟你客气!” “哈!” 叶冬葵一下子笑开了,拿胳膊肘杵了杵身畔的卫策:“瞧见没有?有个妹子,真不是件好事儿,尤其是这种特别厉害的,成天跟我吆五喝六,我还是当哥的呢,简直……一点尊严都没有。” 卫策难得地也笑了,瞥他一眼:“我看你倒是挺乐呵。” “我这是没办法,总不能愁眉苦脸过日子吧?”叶冬葵笑得眼也眯了起来,“谁叫我脾气好?” “还委屈你了呢。” 叶连翘撇撇嘴,还待再与他打趣两句,身边的小丁香拽了拽她袖子:“二姐,帮我搛那个菜,我够不着。” 不等叶连翘动手,斜对过的宋捕快媳妇已笑吟吟将那盘子端了过来:“小妹子够不着?来,我替你挪挪。” 又对叶连翘含笑道:“连翘妹子是在松年堂坐堂的吧?昨儿个老宋高高兴兴地回来,说是衙门里那档子事终于有了进展,是一个姑娘帮了大忙,我还有点半信不信,后来晓得了是你,我才算明白过来。早就听人说,你制出来的那些个面脂膏子之类的物事,效果特别好,无论面上身上有任何问题,到了你手里,都能利利落落地解决——你是不知道,早些天,他接连挨了两顿打,委实让人揪心,眼下总算是雨过天晴,我该好生谢你才好。” “可不就是?” 邻桌一个捕快接过话茬,连连点头道:“所以我说,幸亏叶姑娘是个女孩儿,若生了个男儿身,也来做捕快,眼见着我们就要没饭吃了!” 桌上一片赞同之声,叶连翘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叶谦却率先开了口。 “几位谬赞了,我这闺女,此番之所以能帮上忙,全赖着此事与她做的营生有关,她碰巧在这方面懂得多些,才能出点帮着出点主意。如若不然,遇上了别的事,她也照样是两眼一抹黑。” “叶郎中,我们晓得你这是谦虚。” 宋捕快接话道:“你们这一家,真是不得了。叶姑娘那美容养颜的营生做得好,能赚钱,这咱都不说了,听卫都头说,您身为郎中,也是医术颇精,更别提还有冬葵兄弟——” 他遥遥地冲叶冬葵笑了笑:“年纪轻轻,却有一手好木匠活儿,就连小丁香,岁数还小,已然看得出是个鬼灵精。您家里这几位,都是个顶个儿的好,您又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将来再生个小儿子,保不齐就是当状元的料呐!” 这话一出口,其余人也纷纷应和,说笑了两句发现气氛不对,立马收声不迭。 叶冬葵本正与卫策低低闲聊,冷不丁被这句话灌进耳里,面色便沉了沉,将手上的筷子搁下,叶谦的神色好似也有点尴尬,讪笑一下,没有接茬。 叶连翘略略挑了一下眉。 是哦,自打叶谦和秦氏回来,他们三兄妹,好像还从不曾想过,将来会再有弟弟或妹妹的问题。 叶谦还未满四十,秦氏更是比叶冬葵大不了几岁,再生个一男半女,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事儿自然十分正常,可是从外人嘴里说出,总令人觉得有点怪怪的啊…… 桌上有片刻安静,半晌,卫策用手指头叩了叩桌面。 “喝酒。” 他扫了宋捕快一眼,那意思自是不让他继续胡诌下去,顺便端起酒碗,与叶冬葵碰了碰。 …… 酒过三巡,席间渐渐热闹起来。 这些当捕快的,平日里粗枝大叶惯了,只要凑在一处饮酒,就必然要闹个尽兴才罢,敞着喉咙行酒令,互相打趣闲聊,动静大得几乎能将屋顶都掀开来。 叶连翘心里揣着事儿,本就无甚胃口,勉强动了两筷子,实在觉得他们闹腾得厉害,便推说店里太闷热,起身去了外头,倚在小河沟边的栏杆上看水。 苏大夫人只给了她一天考虑,明日就要打发人来听信儿,她实在没什么时间去细细琢磨。 到底该怎么办? 若依着她的意思,自然不愿帮这个忙,毕竟,没有人闲着没事儿,自动自觉地专门往浑水里趟,可若断然拒绝,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她只是个一无门路二无靠山的乡下姑娘,倘使惹恼了苏大夫人,哇……那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前景堪忧啊! 小酒肆的店家很是周到,见她一个人站在栏杆边,便特特斟了茶来与她。店子里,许久不见她回去,秦氏便低声对小丁香道:“你出去看看,你二姐在干什么?天黑了,她一个人站在外头怕不安全。” 小丁香果然腾腾地跑了出来,半晌折返,立在店铺当间儿大声道:“二姐说想一个人呆会儿,让我们不必管她。” “敢是又琢磨出什么新的美容方子了,她老这样,只要想入了神,就谁都不搭理,没事儿。” 叶冬葵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笑哈哈地对大伙儿道。 卫策却是留了心,略作沉吟,在席上又坐了半晌,便推开身畔人说是“要解手”,抬脚走了出来。 他一眼便看见了背对他而立的叶连翘。 哗啦啦流淌的河沟水里翻起一股土腥气,天上还飘着细雨,将那姑娘的鬓发浸得濡湿,她却好似半点不觉得,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石头栏杆上只管出神,脸色不大好看,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叫她犯愁的事。 卫策勾了勾唇角,抱着胳膊,干脆就倚在了墙壁上。 屋里气氛热腾腾,暖黄色的光在小酒肆门前流泻一地,屋外却有些湿湿的冷意,两人之间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一个盯着河水,一个望着背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连翘站得有点腿发酸,终究是转过身来,才一扭头,就给吓了一大跳。 小酒肆的屋檐下黑魆魆的,立了个人影在那儿,乍一看很唬人,再多瞧一眼,就觉得很熟悉。 “你干嘛,站在那儿一点声气不出,吓死我了!” 她拍拍心口,长出一口气:“卫策哥,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她脸上落了两点子雨,顺着眉梢往下滑,卫策忽然间很有冲动,想要上前替她抹了去。但他终究是没动,也只当是没听见她的话,顿了顿,低声道:“当捕快的成天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嘴上都不大讲究。” “嗯?” 叶连翘不明白他的意思:“说什么呢?” “老宋也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他刚才说的话,没恶意。”卫策有点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 原来是以为她因为宋捕快的那句“再生个儿子”而生气了? “你想多了。” 她勉强笑了一下,摆摆手:“我当然知道宋大哥是在说笑,不过话赶着话而已,不会往心里去,再说,长辈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当儿女的瞎管?我就是出来透口气。” 不是为了这个? 卫策有些意外——那岂不是遇上了别的麻烦? “说说吧。” 他走近了些,满不在乎地往脏兮兮的石墩子上一坐。 “……说什么?” 叶连翘素来晓得他虽然不爱说话,却观察力惊人,这会子多半是瞧出自个儿的异样了,脸色便有些不自在:“外头有点冷,我进去了。” 说着便要走开。 卫策也不答腔,懒洋洋地长腿一伸,轻而易举挡住了她的去路。 “哎你……” 叶连翘气结,使劲忍住了抬脚踹他的冲动,偏过头去:“又开始耍无赖了是不是?能不能当个正常人?我已经够烦了你别添乱呀!” “事情棘手?你哥你爹也帮不上忙?”卫策仍旧不理她说什么,抬起眼皮,“说。” “啧。”叶连翘横他一眼,“我今儿要是不说,你还不让我进去了是吧?” “大概是。”卫策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叶连翘长叹一口气。 苏大夫人那边,的确是件棘手事,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叶冬葵他们,但憋在心里实在很不舒服。 眼前这家伙虽然时常干些讨嫌的事,却至少……应当还算可靠?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开了口。 “我这回,是骑在虎背上下不来了……”r1152 第九十七话 不管 天色渐晚,许多卖吃食的小摊档把车推了出来停在路边,灶台上搁着的桐油提灯光线昏暗,星星点点汇集到一处,在小河沟的水面上落下一片细碎的光。 小酒肆里,也不知是谁说了句笑话,笑声陡然大了起来,“轰”地从大堂中炸出,引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事情就是这样。” 叶连翘倚栏杆而立,偏过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将今日大夫人来松年堂的事,同卫策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有些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她让我帮忙,无论答应或是不答应,对我来说都决计没任何好处,我就是在为这个犯愁。” 卫策一直默默地听她说,手里头捏着一枚铜钱把玩,模样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子见她闭了嘴,便“哦”了一声,抬脚就往屋里去。 “……你‘哦’一声就算完了?” 叶连翘万万没料想他会是这种反应,惊得眼珠儿也瞪了起来:“喂,这事儿我本来没打算说出来的,是你死活不依,非让我告诉你,现在怎么着,听完了就走人?” “不然你想怎么样?” 卫策停了下来,回头瞟她一眼。 “我没盼着你能帮我想出什么靠谱的法子来应对此事,但至少……你该发表点感想什么的吧?” 叶连翘撇撇嘴:“譬如说,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之类……” 卫策转过身,三两步又回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眸子黑黝黝的,看不出半点情绪。 “没辙。” 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虽然心里很明白事情棘手,不该指望他什么,然而冷不丁听见这话,叶连翘的心仍旧往下狠命一沉,方才还站得笔直,此刻却一下子没了劲头,蔫头耷脑起来。 “不带这么打击人的……” 她懊恼地挠了挠脑门,小声嘀咕道。 “你指望我说什么?” 卫策冷冷地道:“当初我就跟你说过,去松年堂坐堂,表面上看收入稳定,又可累计口碑,仿佛是一个好差事,但对你而言,未必是正确的选择,你听进去了吗?我早就猜到你迟早会惹麻烦上身,今天这情形,说穿了,实在非常正常。” “你不说风凉话会死?” 叶连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麻烦根本就不是我自己惹来的,怎么能怪我?你让我不要瞎掺和,我一直都记着,可架不住人家主动找上门呀,难不成我还能把人往外轰?” 说到这儿,她便将语气放柔缓了些,可怜巴巴道:“卫策哥,你不是捕快,见的事儿多,经历的也多吗?你说……要是我明天装病,不去松年堂,会不会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你说呢?”卫策的嘴角不自觉一抽。 “你也觉得不靠谱是吧?”叶连翘忙冲他讨好一笑,“那要不然……你帮我想个法子呗?也不用太复杂,苏大夫人后日便回府城,只要能躲过明天就行。” “我说了,没法子。”卫策仿佛丝毫不为所动,寒着脸凉浸浸道,“再说,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嘿,你这人有意思,跟你没关系你刚才瞎问什么?” “哦,我就是多吃了两碗酒,出来吹个风,闲着没事儿随便问问,解个闷儿而已。” “你……” 叶连翘登时气结。 这家伙啊,平日里话少得直让人怀疑他是哑巴,这抽冷子一句,却真能噎得人肝儿疼! 鼻子里嗅到一股熏然酒气,不说还不觉得,一经提起,那气息便热烘烘地往人身上逼。叶连翘给他气得要死,恨不得抬腿踢他一脚:“你离我远点,烦你!”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卫策听了这话,非但不恼,面上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来。叶连翘眼睁睁地看着那笑容越拉越大,到了最后,他居然笑出声来! 平素黑面神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动怒,生平第一次看见他笑成这般模样,实在是……太吓人了…… “你……干嘛?” 叶连翘颇有点胆战心惊,哆嗦着问了一句。 “进去吧,在外头呆久了,回头你哥又唠叨你。” 卫都头不答她的话,抬脚便往屋里去。 “喂!” 叶连翘赶忙在后头叫住了他:“那个……进去之后,你别把这事儿嚷嚷出来,我不想让太多人晓得。我爹和我哥那边儿,等回了家,我自会同他们说,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那人脚下却是半点不停,一径进了屋,又与众人推杯换盏起来。 …… 这一顿饭,除开叶连翘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可算作是吃得热闹尽兴,叶谦瞧着也很高兴似的,走出小酒肆的门,又与那几个捕快立在路边闲聊一阵,这才领着一家大小,赶在戌时五刻关城门之前,往月霞村而去。 叶家人作息十分规律,甚少在外流连到这么晚,原本叶谦还想同叶连翘说说那澡豆的事,今儿却也是顾不上了,回到家中,忙忙叨叨地烧水洗漱了,便各自匆匆歇下,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叶连翘这日没甚么心思去灶房看书,同小丁香和秦氏一起睡下,却是一宿没能安眠。天将放亮时才好容易迷瞪过去,睡了不上一个更次,外屋便传来叮呤当啷的响动——叶冬葵起身准备干活儿了。 她于是也只得穿衣下榻洗漱,在家里磨磨蹭蹭,始终不愿往城里去。直到叶谦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问了她两三回,她才万般不情愿地出了门。 这一整天,她始终处于紧张的状态,一颗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平时因为觉得王二小姐难伺候,每回往王家去,都有些不情不愿,今天却恨不得死赖在那不走,最好能耗到申时,便可躲过苏大夫人打发来的人,直接回家,逃过一劫。 但无论如何,该来的始终会来。 下晌未时中,叶连翘前脚从王家回来,后脚,苏大夫人的贴身使女便来到了松年堂。 “叶姑娘,大夫人使我来问一声,若是你这会子不忙,可否随我去苏家大宅走一遭?大夫人明日便要回府城了,说是舍不得你,想再同你闲话一番呢。” 叶连翘实在很想冲她翻白眼,憋了老半天,才强自忍下。 事情很明白,眼下她若随着这使女去了苏家,也便意味着,她应承了要帮苏大夫人的忙。她自然不想去,可问题是,她怎么推得掉? “大夫人没说找我有什么事?” 虽然明知今天这一趟是非走不可,她却仍旧想挣扎一下,抿了抿唇,竭力镇定道。 “这我不大清楚,大夫人也没同我细说,不过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还有些美容养颜的问题,想要与姑娘聊聊。” 那使女含笑道:“大夫人说,不想耽搁姑娘太长时间,以免你回家晚了,家里人担忧。姑娘若是得空,咱们这就走吧?” “……好,我随你去。” 琢磨再多也是白搭,叶连翘咬了咬牙,索性也就不想了,站起身来,吩咐元冬和平安照应好买卖上的事,正要随她走出门口,那姜掌柜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连翘丫头,你这是要去见大夫人?” 他对那使女客套地笑了一下,伸手将叶连翘拦住了,冲外头努努嘴:“先莫要忙,有人找你哩。” “谁找我?” 叶连翘眼睛登时就亮了:“有急事?” “急不急的我不清楚,反正你最好先出来一趟。” 姜掌柜也没和她细说,拉着她便径直走进大堂里,抬眼便见宋捕快站在屋子当间儿,眉头紧锁,仿佛很焦灼似的,来回踱着步。 “宋大哥?” 怎么又来了? 叶连翘有些莫名,挑挑眉唤了他一声,宋捕快立刻回过头,蹬蹬蹬地跨到她面前。 “叶姑娘。” 他的模样看起来非常着急,眉头生生拧成个川字:“前两天那事,又起了变化了。我们遇上了些许麻烦,恐怕还需要你帮把手。你现下得闲吗?随我再往城西那间胭脂铺走一遭行不?” 城西的胭脂铺,正是那杀人凶犯有可能出没过的那一间。 他那表情看上去委实不像作假,不知是走得忙还是太过心焦,额头上出了密密一层汗,黝黑的脸膛有点发白,叶连翘便有几成信了:“还是为了上回那档子事儿?不是已经有了眉目了吗?怎么又……” “嗐,一句两句说不清啊!” 宋捕快一拍大腿:“反正就是……我们都担心,这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前根据你的说法,我们好容易才有了进展,叶姑娘,今天你就再给帮帮忙吧?” 说着便跺了跺脚:“他娘的这糟心事儿,怎么还没个消停了?” 叶连翘心里也就跟着有点发急,来不及多想,点了点头:“行,那我就随你……” “叶姑娘,大夫人还等着你呢!” 苏家那使女见状,忙跑过来,有点不高兴地斜睨宋捕快一眼,对叶连翘道:“明日大夫人就要离开清南县,你……” “哎哟我说这位姑娘,你就别添乱啦!” 宋捕快急的直挠头,打断那使女的话,将腰间铁尺一亮:“我是捕快,找叶姑娘,是为了衙门里的事,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开不得玩笑的!不管你是为什么来寻叶姑娘,还请你高抬贵手,往后挪一挪,行不?”r1152 第九十八话 躲过 那使女平日里成天跟在苏大夫人左右,虽时常替她跑腿办事,却到底是深宅大院里的丫头,与人接触的机会不多。她万万没料想半中拦腰会杀出个程咬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 她张口结舌地望着宋捕快:“可是我们大夫人找叶姑娘……” “呀!你这闺女咋不知道分轻重?” 宋捕快使劲儿一拍大腿:“你说的是苏大夫人罢?清南县城哪个不晓得,苏家人最是明事理?我来寻叶姑娘是为了正事,耽搁不得的,你就回去这样同苏大夫人讲,她一定能理解,决计不会怪罪于你,啊?” 语毕,也不理她是甚么反应,回身冲姜掌柜点点头,把叶连翘一拽,抬腿就往外走,徒留那使女一个人立在大堂中发傻。 两人出了松年堂的大门,调头便往城西的方向奔,一路上跑得喘吁吁,直蹿出半里地,才停了下来。 叶连翘不明就里,心中真个有些担心,方才来不及问,这会子得了空,立刻迫不及待地道:“宋大哥,究竟怎么了?那天的事不是已经有了头绪了吗?连县太爷也十分认同,怎么现在……” 她话说到一半便住了口,因为那宋捕快偏过头来,嘿嘿笑着冲她挤了挤眼。 “……你扯谎的?” 她登时就明白过来,不由得一愕,瞪圆眼珠儿:“宋大哥,你这是唱哪出?我还以为之前那事儿真又遇上麻烦了呢!好端端,你怎地行这等促狭伎俩?唬得我……” 宋捕快没急着答她的话,左右看看,见街边上有个卖茶汤的小摊,便走过去使几个钱,买了两碗夏桑菊茶,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然后将另一碗递给她。 “捉拿凶犯的事进展顺利,很不要你操心,你莫忙,先喝口水歇歇。”他笑嘻嘻道,“我成天追歹人,脚程快,头先儿跟着我跑了这一路,够你辛苦的吧?” “是有点累。” 叶连翘放下心来,也觉得可笑,忍不住噗一声乐出来,接过茶碗喝了两口,摇摇头:“这叫什么事儿?” 兀自有些不放心,探出脑袋往来路上张了张。 “不会跟来的,你只管放心!” 宋捕快满不在乎地把碗往摊子上一搁,抹抹嘴:“那丫头是跟在苏大夫人身旁伺候的吧?似她们这等大门大户里的使女都养得娇,一阵风就能撂倒,哪比得上咱利落?她纵是想追,也弄不清咱往哪头去了呀!” “唔,也是。”叶连翘点头应了一声,三两口将碗里的茶喝尽,正正经经望向他,“不过宋大哥,既然之前那事并未生出任何变故,你突然拽了我出来做什么?” “这糊涂妹子!” 经过前两次的相处,宋捕快俨然与她熟稔许多,闻言便半真半假地笑骂一句:“你说为了啥?还不就是想帮着你解决眼前的麻烦事儿吗?难不成,你还真想跟着那丫头去苏家老宅与苏大夫人相见?” “咦?你知道了?” 叶连翘歪了歪头。 昨夜回去得晚,这事儿她连叶谦和叶冬葵都没来得及告诉,拢共只说给了卫策一人听,那么这宋捕快,必然也是从他嘴里听说的。 这家伙哎,当时明明嘱咐过他不要说与旁人听,谁料一转过背,就嚷嚷得连宋捕快都知道了,哼,不靠谱! “自然是卫都头说与我听的。” 宋捕快往她脸上瞧了瞧,见她拧了一下眉,便打着哈哈道:“卫都头是有分寸的,只同我一人说了这事儿,让我想法儿把你给领出来,省得你被苏家人带了去。我俩合计了半天,琢磨来琢磨去,就觉得还是拿衙门里的公务说事儿显得最正大光明——你瞧,方才那丫头,可不是被我堵住了嘴,压根儿没法跟我掰扯?” “他……卫策哥叫你来的?” 叶连翘又是一怔。 这人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啊?昨晚口口声声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他才不要管,那时候,她还暗地里偷骂他无情无义来着,怎晓得他今天,却又巴巴儿地请了宋捕快来,救她于水火? 她心下自是感激,偏生面上不愿露出来,气鼓鼓地撇撇嘴:“这个卫策哥,既然早就打定主意要帮忙,昨晚就该同我言语一声,也好叫我宽宽心呀!害我白白担忧一晚上,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他那人也就是有点性子怪,心眼儿没的说。” 宋捕快嘿然道:“这两天他也是忙得厉害,城西胭脂铺,还有曾家的左邻右舍,两头他都得盯着,脱不出空来。哈,幸亏有我这么个能干的,帮他分担分担,要不然,今儿这事儿还真有点难呐!” 叶连翘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低头想想,忽地又有点不放心。 “不过……宋大哥,你今天就这么把我给拉走了,回头那苏大夫人若得知了你是扯谎哄人,会不会……给你们惹麻烦?毕竟,苏家在清南县城是有头有脸的,与县太爷的关系指定不会差,她只消着人一打听……” “嗐,我们这头你就不必瞎担忧了。” 宋捕快混没在意地挥了挥手:“从头到尾,我可没说是县太爷吩咐我来找你的,我们捕快办案,自然有自己的办法,她能跟县太爷打听出啥来?再说,那苏大夫人即便是真有心将事情弄得一清二楚,也只能去找知县夫人探问,你瞅瞅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她总不能为了自家一桩事,就招呼也不打地扑到县太爷家里去吧?不合适啊!听卫都头说,苏大夫人明天就要回府城,时间太紧,她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的,你安心。”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叶连翘听了,心便沉下来大半,点点头真心实意道:“也是啊……宋大哥,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说那客套话给谁听?” 宋捕快乐颠颠道:“你替我们省了那挨板子的苦,眼下你遇上困难,我搭把手,还不是该当的吗?我看呐,等会儿你也别再往松年堂去,索性直接回家,省得苏大夫人不死心,再打发人在那儿候着,那我今日可真是白忙活一场了。” “这个我省得。” 叶连翘心中也是做这般想法,赶忙应承了一句。 “还有。” 宋捕快将面上笑容敛去两分,沉吟着又道:“卫都头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同我讲了一遍,我自个儿琢磨着,于你而言,颇为棘手。今儿你算是躲过一回,却也不能全然放心,一则你得防着那苏大夫人改主意,明天又不走了,二则,你也要想想,若下回她再找上你,你又该怎么办。假使有需要帮忙之处,我们那一帮子捕快肯定没二话,但我们却也不是时时都能脱出空来,总归你自个儿心里得有个数才行。回了家,把事情同你爹你哥他们都说说,一家人一块儿商量,也好有个照应,可不能藏着掖着,听见没?” 情知他说得有理,叶连翘便冲他笑了笑:“嗯,宋大哥,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行了,赶紧回家去吧,我也得去卫都头那边瞧瞧,还不知几时才能回家歇着呐!当捕快的,就是没日没黑,苦哟!” 宋捕快含笑点了点头,目送她钻入人群中,快步向城南走去,这才放下心来,叹一声,也往曾家附近去了。 …… 这一日,叶连翘总算是安安稳稳地回到家,也不敢再瞒着,当晚饭桌上,便把事情同叶谦和叶冬葵说了出来。 “这么大的事,昨日怎地不说?” 叶谦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若不是宋捕快替你解了围,你今天还真预备往苏家走这一趟?平日里瞧着机灵,关键时刻怎么净发糊涂?!” 叶冬葵的反应则更加强烈,指着叶连翘的鼻子,气呼呼道:“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你哥?你跟卫策哥都说了居然不告诉我,你啥意思啊你?” 就连小丁香都跳出来数落她:“二姐你是不是找打啊?” 叶连翘知道自己这事儿做得有不妥,哪里还有胆子回嘴,规规矩矩地被臭骂一通,又态度诚恳地认错,末了,沉痛地道:“我再也不敢了。” “这事儿,得早作打算。” 叶谦紧拧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屈起手指叩了叩桌面:“大门大户的糟心事,咱万不可夹在中间做饺子馅儿——我已定下要在城中开医馆,待那铺子张罗起来,你便以此为由头,松年堂那活计,能辞就辞了。我既回来,便用不着你养家,咱也不缺那口吃的,至于你爱做这美容的营生,最多爹应承你,不会让你丢开,咱另寻个别的法子,照样能把它做起来。” “知道了。” 叶连翘答应一声,心里明白,自己在松年堂,只怕真的呆不长了。 苏大夫人并没有如她和宋捕快担心的那样,在清南县多做停留,隔日去到松年堂,她便从姜掌柜那里得知,大夫人一大早便出了城,这辰光,只怕已上了官道。 叶连翘的一颗心,这才踏踏实实落到了实处。 不两日,缠绵十来天的阴雨天,终于过去了,天放了晴,热辣辣的阳光一下子穿透云层,极其凶悍地将清南县笼罩起来。 有村里的四邻帮忙,叶家房后的新屋开始动工,叶连翘也预备着手,将那澡豆的买卖做起来。r1152 第九十九话 新品 倘若搁在从前——用不了多久,就是半个月之前吧,叶连翘大概根本不会生出,要真靠着制作澡豆来售卖挣钱的心思。 她曾说过不止一次,她并不想单单倚靠卖东西来获得收入,而更倾向于一对一地为人解决容貌上的问题,只有这样,她才认为自己是真的对美容养颜这一行负责任,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尽早离了松年堂,这对于她来说,几乎已经成了迫在眉睫的一件事,一旦失去了这个稳定的经济来源,她就必须得尽快找出别的生财之道,不管什么法子,靠谱不靠谱,总得先试一试。 一开始,制澡豆这事儿,纯粹是为了给秦氏个面子,让全家人轻轻省省日子过得安生些,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卯足了劲儿来大干一番了。 美容用品的价格大都不便宜,上个月,她从松年堂一共分得了四贯钱,这还没把王二小姐那笔大买卖算在其中。赚的确实是不少,可……却也实在令人压力很大啊! 好在,她有个当郎中的爹。 自打那日叶连翘交代过,要多买几种市面上常见的澡豆回来研究研究,叶谦便上了心。手头有余钱,花使着不心疼,他便很大手笔地买了足足五六种回来,连胭脂铺里价格最贵的那一种也没放过,每样一小包,晚间家里其他人都歇下,父女两个便头碰头地猫在灶房里,点着灯,将那澡豆掰开揉碎了瞧,咭咭哝哝地小声交谈。 “我今天才算知道了,原来咱们家常用的那种澡豆,压根儿连皂荚都没搁。” 叶连翘手心里捧着一簇细碎的粉末,轻轻颠了颠,撇撇嘴:“爹你回来之前,有一次家里的澡豆用完了,我和丁香去村间杂货铺买,那老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跟我俩保证,说这是如假包换的好货,结果呢?居然就是豆粉搓成的丸子!虽说豆粉的确也有去污、清洁皮肤的效果,但再怎么说,一粒也要两三文,这钱太好挣了吧!” “咱这村里本就是没钱的人多,卖的澡豆,也就是这个货色了。” 叶谦倒并不觉得奇怪,将另一颗澡豆捻开来给她看:“况且你细瞧瞧,这是我专门去城里胭脂铺买的,算是比较贵的一种了,里头的配料同样十分简单,除开皂荚之外,也就是为了滋润,加了点猪板油,另外为了添加香味,用了几种贱价的花瓣,如此而已——其实说来也正常,澡豆么,原就是起个清洁的作用,你还能指望着用了它,连面脂膏子都省了?这买卖能不能做,你还要细细考虑才是。” “话不是这么说。” 叶连翘冲他笑笑,摇了摇头:“爹您是郎中,论药材,你比我懂得多,但若要说这女人的事儿吧,你可就比我差得远了。女人对容貌的重视程度,是你们这些大男人根本想象不到的,而且,她们对于美的追求,一辈子也停不下来。若是家里人不反对,她们恨不得不吃不喝,也要把自己打扮得利利整整的——嘿,当然我也是一样。” “倒也是。” 叶谦琢磨了一下,颔首道:“譬如你秦姨,之前她当姑娘时是个什么模样,我自是不大清楚,但我俩成亲之后,因手里有俩钱,她便置办了不少涂涂搽搽的物事,回来以后,你不是送给她许多你自个儿制的膏子吗?她真当成宝贝,我都不能碰一碰的!” “哦。” 叶连翘不愿与他过多地谈论秦氏,应了一声,便将这事儿丢开,重新振奋精神,如数家珍道:“咱就说这澡豆吧,在您和我哥眼里,它就是个能把身上洗干净的玩意儿罢了,但若它在清洁的同时又能起到美白、补水、润泽的功效,你猜那些女人们,会不会趋之若鹜?” “美白、补水、还要润泽?” 叶谦听得头晕:“一个澡豆而已,哪里那么多名堂……” “爹你不用明白。” 叶连翘便笑了:“我就是想请你帮我想一想,这澡豆当中,添加哪一种药材能有效地清热解毒,最要紧是足够温和,不会给皮肤带来伤害?” “待我想一想。”叶谦摸摸下巴,低头沉思起来。 这澡豆,主料是各种豆末,无论是大豆、白豆抑或赤小豆、绿豆面子,皆可用来与各种药材混合,配方不同,能够达到的效果也不尽相同。 若是要清热解毒又温和嘛…… 他蓦地回过头,伸手从角落里的菜筐捞过来一根苦瓜掰开,掏出里头的籽,低低一笑:“二丫头,若是要清洁皮肤、清热解毒、相对平和这三者兼具,就非这东西莫属,虽然仍旧属于性寒之物,却到底柔和得多——在药材书中,唤它作栝楼仁。” “我用过这个。” 叶连翘使劲点点头:“之前为了制作一种祛除肌肤死皮的膏子,我便使用了这栝楼仁,晓得它功效是不错的。可是爹……澡豆之中,皂荚、豆末都有清洁的效用,再加上这栝楼仁,会不会……” “我懂你的意思。” 叶谦笑了一下:“不过,照我估计,应当是不妨事。药书中有记载,这栝楼仁虽性属寒,但炒制之后,却适合面皮手部外用,清热之余,也有滋润之效。你若实在不放心,澡豆之中还可用鸡蛋清、猪胰做调和,应是就能解决这问题。” “明白了。” 叶连翘茅塞顿开,很嘚瑟地打了个响指:“既如此,就按爹说的,咱家的澡豆都加栝楼仁,至于别的药材,就由我自个儿根据需要来做添减,行啦,明儿就动手!” “二丫头。”叶谦却没她那样乐观,眉头兀自拧着不曾松开,“你秦姨是外行人,她提议做澡豆来卖,也不过就是那么一说,假使你觉得不合适,便用不着勉强。你可有想过,这澡豆制成之后,该如何兜售?” “我不勉强。”叶连翘朝他弯起嘴角,“我是真觉得可以一试。至于售卖,爹您也不用担心,我哥为了揽木匠活儿,可以走街串巷四处奔波,我当然也可以,我做的东西实在,价格也不会要得天高,不怕货比货,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来买。” 不就是豁出面皮吗,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乡下姑娘,若还怕羞胆怯,就擎等着喝风去吧! “唔。”叶谦想了一想,“我是担忧,你制作了美容物品,却自己售卖,松年堂那边会不会……” “这个我心里有数。”没等他说完,叶连翘便胸有成竹地答。 “……那行。” 回来这么多天,叶谦也瞧出,自家这二闺女变化颇大,是个心中有主意的。她表现得如此镇定,他便也不再多言,道:“你可还有旁的拿不准之处,需要我帮你参详?” “别的倒还好说,就是有一件事儿……” 叶连翘嘻嘻一笑:“爹,咱家最近多吃苦瓜吧?那栝楼仁,不就是苦瓜籽吗?与其格外使钱去买,倒不如咱家自个儿给攒出来,能省一点是一点呐!反正……夏日里天儿热,多吃苦瓜有好处,你说呢?” “胡扯!” 叶谦叱一声,却是掌不住,笑了起来。 …… 自这日始,叶连翘便将心思搁在了这澡豆的制作上头。 每日里要在松年堂从早待到下晌,光靠着晚上那点时间,是远远不够的,她前思后想,把心一横,干脆同姜掌柜告了两日假,又将王二小姐那边的事情安顿好,让平安和元冬两个只依着她吩咐来行事,自己安安心心留在家中捣腾药材。 事实上,她只花了一个整天的时间,便将那澡豆做了出来。 东西贵精不贵多,她拢共只制作了三种澡豆,说得好听些,是有三种不同的功效,但若直白些来讲,其实,也就是分成了三种价位。 最便宜的一种,是以大豆为主料,添加皂荚、栝楼仁,搓成药丸大小,可清洁皮肤,还能温和地祛除多余角质,使毛孔缩小; 中间一档,用的是赤小豆末子,除开皂荚栝楼仁之外,又额外添加了鸡蛋清和白芷,多了美白的功效,价格虽高一点,却也算是亲民; 至于这第三种,就委实是花费了大工夫了。 白豆屑为主料,辅以皂荚、栝楼仁,格外又搭配了白僵蚕、白术、青木香、白檀香和甘松香,当中再加些猪胰,滋养皮肤使之变得细腻白皙之余,气味还十分芳香怡人,面向的,自然就是那些腰包鼓囊囊的富贵客了。 “喏,就是这个,我敢担保,十日内面白如雪,二十日如凝脂!” 她将那最贵的一种澡豆拿到叶冬葵面前显摆,得意洋洋地道:“本姑娘出手,那绝对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小哥要来一颗吗?包管你用了一回想第二回。” 一边说一边笑,不经意间回头,见秦氏站在门口往这边张望,便拈了一颗与她,抿唇道:“秦姨要试试吗?眼下我做出来的数量还不多,主要是为了当成样品给推销出去,你先拿一颗用用看?” “不必了。” 秦氏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咱们自家用不着使这么好的澡豆,你的手艺好,我怕我一用之下,就丢不开了。” 说罢,便往房后去了。 屋后正在砌新屋,男人们的吆喝声和搬砖的动静不绝于耳,外屋里,叶连翘研磨豆子,捣烂药材的声音也叮叮咚咚响个不休,房门口,叶冬葵正忙着削木料,刷刷的响声极有节奏感。 一年多以来,叶家好似从不曾像现在这般热闹,不免叫人觉得吵嚷,心中却又格外安宁踏实。 澡豆已制作齐全,接下来,便该想法子,把它卖出去了。r1152 第一百话 售卖 叶谦自打回到了月霞村,便一直不曾闲下来过。 踅摸铺子开医馆的事,得尽快张罗起来,此外,村里有几位老人,从前习惯了让他给帮着瞧病,闻知他归来,也纷纷蜂拥而至。譬如说那包里正的老娘,逢着阴雨天,就必然要叫他去给扎两针方才能安心。他几乎每天都得在村里奔波上两三回,回到家之后,却也不能立刻便歇息,因为他的大闺女,还随时都有可能缠着他答疑解惑。 天知道那二丫头脑子里怎么就塞了那么多问题,哪怕药书里最细枝末节的地方,她也掰开了揉碎了地琢磨,问出来的话简直千奇百怪,要多刁钻有多刁钻,有时他实在疲乏了,含笑半真半假地抱怨两句吧,偏生那二丫头还特别有理。 “爹你很快就要开医馆,铺子赁下来之后预备开张,总得招上一两个伙计学徒吧?你怎么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样的货色?说不定,他们对医药全无根基,什么都得问你,到那时,还不够你烦的呢!我这是在帮你提前演练演练,也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不谢我就算了,怎么能不耐烦?” 叶谦答不上她的问话,只能哭笑不得地听之任之——更何况,虽然他对于孩子并不十分宠爱,但闺女能对自己如此依赖,说实在的,也真是让人感觉心里熨帖舒泰。 叶连翘向松年堂告了两日假,却只用一天的时间,就将三种澡豆都制作了出来。下午叶谦照旧去了包里正家,傍晚时归来,饭菜俱已上了桌,大伙儿也都端端正正地坐下了,眼巴巴地等他洗把脸就好开饭,他乐呵呵地落了座,刚要举箸,没料想,被叶连翘一抬手拦了下来。 “爹你先别忙着吃,有点事,趁着这会子天色还早,咱们精神头也都不错,得好生商量商量才行。” “又闹什么幺蛾子?” 叶谦在外忙活了一天,真个觉得乏累,香喷喷的饭菜就在眼前,偏偏吃不进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叹息道:“你成天缠着我东问西问,让我没个消停,这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连饭都不给吃?” 他身畔,小丁香十分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生平最恨就是不让吃饱饭了,二姐这绝对是活得不耐烦了! “是你和哥说的呀,不管什么事,都不能瞒着你们,一定要说出来大伙儿一起商量,前些天,因为苏大夫人那档子事,你们还异口同声数落我来着,连小丁香都敢偷空儿骂我——瞪什么瞪,你还以为我没听见?我那是不跟你计较!” 叶连翘拧了拧小丁香的脸颊,理直气壮地道:“我是想和你们商量那澡豆该如何售卖的事,自个儿脑子里有些想法,说出来,你们也帮着给出出主意。这是正事,得头脑清明时商议才合适,否则待吃完了饭,浑身的血都往肠胃里涌,人就会犯困,脑子不好使了!” “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歪道道?” 叶谦笑着直摇头,叶冬葵和小丁香更是云蒸雾绕的,独独是那秦氏,转过脸来看了叶连翘一眼。 “哎呀爹你别管那么多,总之你们听我说。” 叶连翘没注意到秦氏的目光,也懒怠同他们多解释,挥挥手道:“我想先听听你们的看法,这制作好的澡豆,该如何售卖才最为合适?” “我知道,拿去城里的胭脂铺,让他们代卖不就行了?” 小丁香虽然恼她不给饭吃,却依然最积极,把手举得高高的,脆生生地嚷。 “你傻呀!” 叶冬葵立刻老实不客气地往她脑门上拍了一掌:“城里的胭脂铺,拢共只有三家,肯去买美容物品的,也多是些手头宽裕的有钱人,影响力十分有限。要我说,与其找他们,倒不如同杂货铺合作。无论城里还是村间,这杂货铺,都是最不愁买卖的,老百姓也都习惯了上那儿去置办日常用品,咱们仔细挑选一番,专拣那生意好,人流多的铺子,与他议定价格,一股脑地把澡豆卖给他,咱们不也省心吗?” “唔。” 叶谦赞同地点了点头:“冬葵这法子我觉得合适,毕竟咱们没有太多时间走街串巷沿街叫卖,托给杂货铺,咱也能松快些,二丫头你说呐?” 叶连翘笑嘻嘻望着他们,没有立刻答话。 全家人齐心合力地为了一件事出谋划策,这样的气氛,让她觉得很踏实。叶谦领着秦氏回来之后,或许他们之间有小小的摩擦和矛盾,或许叶冬葵对于秦氏这个“后娘”还未能完全接受,但此时此刻,这样的热络,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是一家人。 只要是一家人,劲儿都往一处使,便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她转脸望向秦氏,抿唇笑了一下:“秦姨,这事儿你怎么看?” “我听你们的。” 秦氏唇角微弯,淡淡地道:“我初来乍到,对于这月霞村乃至清南县的情形还不大清楚,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特别好的办法。你们拿主意吧,需要我做什么事,只消吩咐就行。” 叶连翘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煞有介事背着手,绕着桌子走了一圈。 “我哥说,找杂货铺来张罗此事,的确很有道理,小丁香说把事情托给胭脂铺,却也不算错。” 她笑眯眯地道:“下面,我来说说我的想法。” “有话快说,装什么相!” 叶冬葵被她脸上那得意洋洋的神色给逗乐了,作势冲她挥了挥拳。 叶连翘三两步蹦到叶谦身后,这才有恃无恐地朝他一瞪眼,清了清喉咙。 “今天这一整天,我一边做澡豆,一边就在琢磨这售卖的事,我觉得,单靠一种途径来销售,手段单一,也并不十分保险,在我看来,咱们应当分三头行事。” 她探长了胳膊,用手在桌子上的空档比比划划道:“首先,咱们的澡豆不是有三种价格吗?最贵的那一种,面向的自然是手头有余钱的富裕人家,这些人家的女眷对于美容看得非常紧要,是不屑于在杂货铺里采买美容物品的,只有胭脂铺才能满足她们的需求,所以,这种澡豆,咱们就选择与胭脂铺合作。” “胭脂铺……你说的是彰义桥那一间?” 叶冬葵有些迟疑地问。 “对,就是那里。” 叶连翘点点头:“当初我制作七白膏的时候,彭掌柜就曾来找过我,那笔买卖虽然没做成,但我却还记得,他同我说过,若是往后再做出了什么好东西,一定要同他联系。如今清南县里,也算颇有几个人认得我,而且夏天里,人们澡洗得勤,对于澡豆的需求量也会大幅度增加,这笔买卖,他应当会愿意做,为保周全,我再去见一见薛夫人,将制出来的澡豆送与她一些,顺便请她帮忙在那些个与她常来往的夫人们面前多宣传。” 在松年堂坐堂之后,叶连翘便没再去过薛夫人家,但两人之间却仍旧保持着往来。 平日里,薛夫人时不时地就会往松年堂走一遭,与叶连翘闲话两句,或是买上些膏子头油之类的物件儿,此事请她给搭把手,应当不会有甚么问题。 “嗯,薛夫人一向待你好,况且也不是让她白帮忙,我想她会答应。”叶冬葵赞同地道,“那……另外两种又如何?” “这另外两种,价格低廉亲民,自然是如你所说,从杂货铺入手。” 叶连翘向他眨了眨眼:“咱们月霞村,总共就只有一间杂货铺,若我没记错,那开铺的林大伯,常年闹心口疼,我爹刚一回家,他就上门相请,让我爹帮忙给诊治开药方,也算是与咱家有点交情。我想过了,咱把制作好的那两种澡豆直接卖给他,省事儿之余,也不会让他觉得咱们抢了他的生意,岂不两全其美?” “这事儿交给我吧。” 话音未落,叶谦便开口道:“正好明日我便要去给你林大伯诊脉,捎带着拿些澡豆去把这事同他说一说。村里人人都晓得,只要是你做出来的东西便不会错,这个理儿,他自然也该明白。” 说到这里,他便顿了一下:“三种澡豆都有了着落,二丫头,方才你说分三头行事,还有一个打算又是什么?” “自然是咱月霞村附近的几个村子呀!” 叶连翘一早在心中把这事儿想得明明白白,转头朝秦氏脸上打量一番:“秦姨,这事儿我想请你费点心。明儿一天,我再制些澡豆出来,烦你用筐子装了,去左近的村里转悠转悠,若有人上来问,你就只管把澡豆卖出去。一来,给家里置办这些日常用品的多是妇人,同为女子,好说话一些;二来,你模样皮肤都好,人瞧着干干净净的,卖澡豆,更容易使人信服。你若是不认路,就带着丁香一起去,也不用你奔波太久,我估摸,不出三五天,自然就会有邻村杂货铺的东家找上门来。这事儿有点辛苦,不知道你……可愿意?” 秦氏转头看了叶谦一眼,低头思忖片刻,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叶连翘脸上。 “我说过了,需要我做什么事,你只管吩咐就行。” 她清清淡淡地道:“既然你信得过,那这事就交给我吧。”r1152 11.24请假条 那个……还在上班可能赶不及更新,明天会三更把今天的一起补上,抱歉。i954 第一百零一话 推销 事情议定,一家五口全数通过,隔天,叶连翘便利用这好容易得来的假期,将三种澡豆又制出来一些,将大多数交给秦氏,让她拿去隔壁几个村售卖,余下的则与叶谦分了,预备各自行事。 叶冬葵手头有木匠活儿,不便出外走动,就留在了家中,捎带脚地,也可照应一下房后那新屋的修建过程。一家人各司其职,倒也十分有条有理。 叶连翘虽已有了离开松年堂的心思,但毕竟在家歇了两日,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在大伙儿都忙忙碌碌的时候外出,就只有等到中午时,同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个推说有事,不在铺子上吃饭了,带着做好的澡豆,直奔彰义桥彭掌柜那间胭脂铺。 正午时分,街上的饭馆食肆正是生意火爆之时,胭脂铺却恰恰最为清闲,叶连翘一脚踏入铺子中,就见那胖乎乎的彭掌柜刚吃完饭,咽下最后一口汤,把碗筷交给伙计去后院清洗。 “彭掌柜。” 她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招呼一声,彭掌柜应声抬头,先是一愣,继而便笑了起来。 “是叶家姑娘,甚么风把你吹了来?松年堂的买卖不忙呐?” “晌午有些空闲,便出来转转。天气这么好,我却成日窝在屋子里,都觉得自个儿快生霉了。” 叶连翘并未直接同他提起卖澡豆的事,只笑着与他寒暄,拉扯些家常话,又问了问他最近这一向生意如何。 “还不就是那样?” 彭掌柜笑着摇摇头,从柜台后绕出来:“一个月到头,倒也能做成几笔买卖,却是没法儿跟你比。你如今去了那松年堂,薛夫人、何夫人她们,头上使的脸上搽的,便都跑去那里同你买,好些日子也没见来我这小店走动走动,我呢,也就只能做几笔零星买卖,挣不了啥钱,只算是饿不死罢喽!” 这话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却仍旧令人无法忽视当中那两丝淡淡的怨怼。彭掌柜仍是笑呵呵的,一面说,一面踱到叶连翘跟前,朝她脸上瞅了瞅:“叶家姑娘今日来,是有事吧?” “也没什么大事,想看看您这里的澡豆。” 叶连翘便对他笑了一下,不动声色道。 彭掌柜闻言就是一个愣怔。 看澡豆?澡豆有啥好看的?这叶家姑娘,自己就是做这行的,似澡豆这等家里常用的玩意儿,她轻易就能做出来,压根儿不用去外面买,好端端的,为何跑来他这铺子上“看”? 这事儿若搁在其他人身上,或许他心中还会打个突,觉得会不会是同行跑来他这里打探,但叶连翘却与旁人不同。 人家做出来的美容物品,样样都是独一份,城里别的地儿是决计买不着的。有个当郎中的爹,背后还倚着松年堂,哪里需要跑到他这小铺子里来偷师? 当初没做成七白膏那笔买卖,直到现在,每每想起,他还悔得直想捶心口,只怨自己慢了半步,如今这叶家姑娘忽地主动找上门来——先别管她到底是想干嘛,横竖不过见机行事,万一有好处,能捞一点是一点呀! “嗐,我店里的澡豆,都是市面上常见的,是没法儿跟你手下制出来的那等货色比哟!” 他感叹了一句,话虽如此说,却半点没耽搁,招手将一个女伙计叫过来,痛痛快快让她把店里所有的澡豆都搬了出来。 “你瞧瞧,有便宜的,也有贵的。” 彭掌柜也不要伙计们帮忙,亲自拆开纸包,一样样指给叶连翘看:“喏,要说最好卖的,当属这一种,那些个富贵人家的夫人们,都是整盒整盒的买,满口夸赞,说是家里洗手洗脸也用它,清爽不腻,洗完了白滑,香味也好闻。” 说着便拈起一粒丸药大小的澡豆,搁进叶连翘手心里。 叶连翘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将那澡豆观察一番,又送到鼻间,仔细嗅了嗅。 唔……颜色微微褐红,主料应是赤小豆,闻着有一股晒干的桂花蕊之香,此外还有淡淡的清凉感,应是添加了龙脑,至于那一丝细弱的苦涩味,十有八九,便是鸡骨香和杏仁了。 这些药材的价格都不低,用料不可谓不讲究,不过效果嘛,却未必就比得上她带来的那种。 “这种澡豆,肯定不会便宜吧?”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彭掌柜一眼。 “是,价格的确是高了点,但架不住它好用不是?” 彭掌柜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前两日,薛夫人才打发丫头来买了一大包呐!这大夏天的,阴雨一旦过去,咱清南县立马就热的要人命,你瞧瞧这两天的日头,够不够毒?家家户户正是最费澡豆的时候,我这个铺子里,所有的护肤用品,最近这段时间,也就是这种澡豆最能挣钱啦!哈哈,说起来,幸亏你在松年堂里没张罗这个来卖,要不然,眼见得我连这份钱也挣不着!” 说到这里,他便又试探着道:“要说便宜的,铺子里也有,两三文就能买一颗,但我估摸着,那种货色,你恐怕也看不上吧?” 叶连翘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她今天是来谈生意的,这彭掌柜已在这一行打滚了许多年,若论算计,她就算是把自己的脑袋给翻个个儿,也算计不过人家。所以,倒不如爽快坦白一点,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大家落个轻松。 思及此处,她也就不卖关子了,拿出随身带着的手帕疙瘩,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从中捏了一颗自家制作的澡豆,送到彭掌柜面前。 “您的澡豆用料很实在,怨不得卖的好,您瞧瞧,我做的这种又如何?” “你也做了澡豆?” 彭掌柜有点诧异,低下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锁在了那颗圆乎乎的物事上头。 大抵是因为用白豆制成的缘故,这澡豆看起来十分润白,每一种原料都细细研磨了十来遍,之后又过了筛,团成药丸大小的一团,表面光生生细滑滑,莫说是粗粒子了,压根儿连一点子气泡都没有,不似一般的澡豆那样,或多或少都有点不平整。 彭掌柜是这一行中的老人了,对于铺子上的各种货品,他或许没有伙计们那样如数家珍,弄得一清二楚,但他经验深厚,某种东西究竟好不好,他一看之下,心中便立马有数。 眼前这种澡豆,光是卖相,就已经很招人喜欢了!俗话说,最怕货比货,看见了这个,自家卖的那种,就有点上不得太面了。 他喉咙里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抬头对叶连翘道:“我细瞧瞧,行不?” “原本就是特地拿来给您看的,您若是愿意,弄一碗温水来,把这澡豆化开亲自试一试也使得。” 叶连翘含笑应道。 彭掌柜心头蓦地一动,嗅到了某种可能性,立时有些抑不住地欢喜,二话不说,忙忙叨叨弄来少许温嘟嘟的水,将那澡豆化开,涂在了自己的胖手上。 那澡豆一沾了水,便化作浓稠的白色浆子,倒更像是某种较为稀薄的面脂。涂在手上与皮肤相接触,使人感觉细软绵滑,十分舒服柔腻,然而清洗起来却又非常简单,温水一冲,再抹个两下,便干干净净,半点残留都无,手上肌肤都好似软了两分。 更妙的是,它的那一股子香味。 不是新鲜的花香,仿佛也并不是普通的香料,它那种味道……药材的清苦里带一点甜,沁人心脾又醒神,午后吃完了饭,本是最昏昏欲睡的时候,被这股子香味一激,脑子立刻清明不少,人也来了精神。 “这澡豆同您铺子上的货一样,也是用来洗脸洗手都使得,假使早上用,一整天香味都不会散。若是晚上使它,虽没有安眠的功效,却有抑汗的作用,人躺在被窝里,会觉得舒服许多,而且,香味是药材里带出来的,我用的几味药都比较温和,虽然醒神,却不至于令人睡不着。” 叶连翘留心望着彭掌柜的反应,适时补了一句。 “是哩,我闻着这香味是让人挺舒坦。” 彭掌柜满心里赞叹,连连点着头,擦干了手,目光挪到她脸上:“叶家姑娘,咱直说了吧,你今日把这澡豆特意拿来我铺子上,究竟是个啥意思?” 叶连翘就笑了:“我就不同您兜圈子了,这澡豆是我这两天刚刚制出来的,想来您这儿打听打听,若我要卖,您可愿意买?” “真的?” 彭掌柜方才便猜中了这一层,心中一阵高兴,面上却是半点没露出,纳罕道:“奇了,你不是在松年堂里做事吗?为何要把这澡豆拿到外边儿来卖?” 他觑着叶连翘的脸色:“是不是……出了啥事?” “没有,都挺好的。” 叶连翘笑嘻嘻摇摇头:“我是想着,松年堂到底是一间药铺,澡豆这等家家户户的日常用品,最重要的功效是清洁,在那里售卖,始终不大合适,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长的时间都不曾打这主意了。是我家里人说外头买的澡豆用起来不大好,我才动手制了些出来,一用之下觉得不错,便生了拿出来售卖的心思——我也想多挣点钱不是?” 彭掌柜闻言愈加心动,却仍旧有些不踏实,追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只打算卖给我一间铺子?这种澡豆,松年堂买不着吧?” 叶连翘很是坦诚:“我也不瞒您,此番我一共做了三种澡豆出来,还有另外两种,用料相对简单。您的胭脂铺,做的大都是富裕人家的买卖,那两种澡豆,只怕买的人不会多,我便打算卖给杂货铺。至于您今天看见的这种……若您有心做这笔买卖,我便只卖与您一家,莫说是松年堂,就算是城里的其他两间胭脂铺,也决计寻不着。”r1152 第一百零二话 心计 这番话,对于彭掌柜的诱|惑是巨大的。 澡豆这东西,一颗不过几文钱,单价不贵,却是家家户户都不能缺少的东西,销售量大,自然就有赚头。叶连翘拿来的这一种,摆明了是难得的好货色,又独独只卖给他一家,这笔买卖,不做可真就傻了。 他是诚意想买,叶连翘也的的确确是有心要卖,两边抱的是一门心思,事情立时就简单许多,纵然有分歧,也都好商量。掰扯了一中午,最终将价格定在了一颗五文上头,这头一回,他先定下了三百颗。 “先试试好不好卖,若是受欢迎,这三百颗,我估摸着也就是几天的工夫就能卖光,到那时,叶家姑娘你可就有的忙咯!” 他美滋滋地将自己那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又打量一回,笑哈哈道。 叶连翘没有与他讨价还价。 一来是不想费那个事,毕竟澡豆这东西市价摆在那儿,要得再高也有限,横竖自己有得赚,不亏就行;二来也是考虑到,胭脂铺总归是要从中赚一道钱的,她这边的定价若是高了,彭掌柜就只能将售价提得更高,到那时大伙儿都嫌贵不肯买,这笔生意,可就要打水漂。 反正这只是第一次,就当做试试水,也借此机会与彭掌柜打好关系。她会做的东西那么多,将来,还有大把机会赚得荷包满满。 “那就说定了。” 她笑着对彭掌柜道:“我只有每天下晌回到家之后才能忙活自己的事,这三百颗澡豆,最迟后日,我让我哥送来,您与他结账就行。” 彭掌柜连连答应,两人立了字据,算是把这事儿落了定,一切妥当,叶连翘便离了胭脂铺,急急赶回松年堂。 叶连翘与彭掌柜的买卖做得算是顺利,那边厢,叶谦同村里杂货铺,也一样商议周全。 两种澡豆,分别以两文和三文一枚的价格卖了出去,每种两百颗,三日后交货。唯有秦氏那边,因为是在邻村兜售,人生地不熟,要等着杂货铺的人找上门,恐怕,少不得还得奔波个几天。 在外走动,当然是十分劳累的,秦氏早间将中午叶谦和叶冬葵爷俩的饭食做好,便领着小丁香出了门,在隔壁的几个村子一转悠就是一整天,遇上有人来问询,便要招呼寒暄,待得归家,不仅身子疲乏,连喉咙也哑了。 不得不说,为了这档子事,她的确很卖力气。 叶谦先秦氏一步回到家中,坐在房门口与叮叮当当敲木头的叶冬葵闲聊,远远儿地看见秦氏牵着小丁香的手,慢吞吞地回来了,忙就站起身。 “爹!” 大老远的,小丁香便飞扑过来,蹦进他怀里,搂住他脖子撒娇:“我还从来没走过那么远的路呢,可累坏了我了!” 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个油纸包,送到叶谦面前:“秦姨给我买的芝麻糖,可好吃了,我留了几块,爹要不要尝一尝?” 全靠着这一包糖作动力,她才撑过了这辛苦的一天啊! 叶谦不是那种特别宠溺孩子的人,可是没关系,他这小闺女,永远都像是一件暖烘烘的小棉袄,一门心思地往他身上捂。 “爹不爱吃甜的,你吃吧,给你哥尝尝,别忘了给你姐也留一块。” 他心里柔软,摸了摸小丁香的脸,抬眼见秦氏也走到了门口,便把闺女放了下来。 “这一整天,丁香净跟着我到处走了,晌午那顿饭也没正经吃,我就给她买了包糖,横竖能垫着点儿。” 秦氏将手里的筐子给他,尽量小声说话,一边挽起袖子来:“晚上咱们将就吃吧,没工夫买菜,有什么就做什么。” “行了,你进屋歇一会儿,晚饭我来张罗。” 到底是新娶的媳妇,又合心意,叶谦心里便起了两丝怜惜,抬脚去灶房斟了碗热水来,递到她手中。 “那我可等着吃现成了?” 秦氏倒也不退却,似笑非笑用眼梢夹了他一眼,接过水碗抿了两口,便自去打水洗脸洗手。 另一头,小丁香却还精神头好得很,在叶冬葵身畔蹲了下来,满面好奇地问:“哥,你这是在箍木桶子啊?” “明知故问。” 叶冬葵腾出手来,在她脑门上一敲,笑呵呵道:“怎么,你想学?你看这木桶,是人家要用来洗澡沐浴的,除了要打磨细致,不能有毛刺以免刮伤人之外,最要紧的便是确保它不漏水。这一张张长木板,都得给箍牢实了,一点缝隙也不能留……” “跟我叨咕那些干啥,我又不当木匠!” 小丁香骨朵着嘴嘟囔一句,毫不吝啬地把一块糖塞进他嘴里:“我吃掉大半包,就剩下这么点儿了,你和二姐分。” 叶谦立在旁边,看着一双儿女说笑,站了一阵,便回身进了屋。 “二丫头只怕也快回来了,我先把饭做上。” 话虽如此说,他却一转弯去了秦氏所在的里间,顺手关了门。 屋里,秦氏正弯腰洗脸,眯着眼四下里摸擦脸手巾,叶谦唇角微弯,伸长了胳膊帮她递了过去。 触到他手里的手巾,秦氏略顿了顿,接了去三两下抹干脸,抬起头来。 “累坏了?” 叶谦轻笑着道:“咱们回月霞村的时候,怕是也没有一天走上这么多的路,想来你不惯。” “我既答应了要把这事儿给揽下来,自然得说到做到。” 秦氏回身将手巾往架子上一搭:“别的忙我也帮不上,费点脚程,动动嘴皮子,是该当的。就是这一整天都在与人攀谈,嗓子里疼得直冒火,我说,你能别老招我说话了吗?” “今儿卖掉了不少澡豆?我瞧见你那筐不剩下多少了。” 叶谦就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照旧笑着道。 “你闺女的手艺好,那些成天为家里置办日常用品的妇人也都精明着呢,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不买岂不是傻子?” 秦氏淡淡地道:“对了,我记得昨晚连翘提了一句,说是要给隔壁的孙大嫂送一些澡豆去,等吃完了饭,你打发小丁香跑一趟,别再给忘了。” “我理会得。” 叶谦应了一声,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也不知二丫头那边张罗得怎么样,与胭脂铺的买卖究竟成是没成。” 秦氏闻言便笑了一下:“应当差不离儿,胭脂铺的掌柜,心里自然更加清楚,有好货色,是不能放过的。” 说到这里,她便停了停,嘴角拉得大了些:“再说,连翘不是还要去寻那个甚么薛夫人,让她帮忙给拉拉买主吗——呵,你这闺女,也是个有心计的。” “何意?”叶谦眉头轻轻拧了一下,“甚么有心计?” “她也的确是忙。” 秦氏垂眼望着水盆,低低地道:“又要做澡豆,又要去松年堂里干活儿,单靠她一个人,肯定张罗不过来,咱们全家人,理所应当都出把子力。可她就算再忙,薛夫人那边,她却照样是亲力亲为地前去,三种澡豆里,最贵的那一种,也被她自个儿牢牢地攥在手心,这还不算有心计?” 叶谦万万没想到她会有此番说辞,不由得一愣:“你是不是想多了?咱家原本就只有她与那薛夫人算得上相熟,不是她去,还能谁去?至于你说最贵的澡豆……不管这买卖是谁去谈,赚回来的钱,不都是咱全家的吗,你……” “我就这么一说,你不必往心里去——还是赶紧预备着做饭吧,你这惯来不下厨的主儿,把灶房交给你,我可不放心,咱俩一起吧。” 秦氏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自顾自开门,走了出去。 …… 叶连翘自然对秦氏与叶谦之间的这一番交谈一无所知,当天申时,松年堂打烊之后,她便紧赶慢赶地另寻一间药铺,将制澡豆所需的药材买了个齐全,大包小包拎回家,匆匆忙忙吃过饭,便立刻动起手来。 澡豆这东西,虽说只要定下方子便没有任何难度,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也很要花费一番工夫。因为得将各种药材研磨得非常细,还要反反复复地过筛,半点懒都偷不得,接连几晚,她都没能睡个饱觉,夜夜临近子时方才能歇下,隔日卯时初,天未放亮时又得起身,先把胭脂铺彭掌柜要的那三百颗做了出来,紧接着,村里杂货铺的四百颗也按时交了货。 杂货铺的澡豆是叶谦给送去的,彰义桥的胭脂铺,则由叶冬葵抽空跑了一趟。 彭掌柜将送来的澡豆一一验看过,心里很满意,依着之前与叶连翘商议好的价格,痛痛快快取了一贯五百钱出来,交到叶冬葵手里。 “可数清楚了,路上拿好,莫要跌失,出了我这胭脂铺的大门,我可什么都不管啦!” 他半开玩笑地嘱咐了一句,叶冬葵却是当了真,仔仔细细数了三遍,方才把钱装进袋子里,紧紧捂在怀中,丁玲咣啷一路小跑回家,进了门,一颗心方才落到实处,嘴角咧到耳朵根。 “我把钱拿回来了!”他高声冲着屋里喊,“丁香你来看,你二姐就忙活了这两天,就挣了这许多钱!”r1152 第一百零三话 管钱 话音未落,小丁香立马像只兔子一样从屋里蹦了出来,拽住叶冬葵的胳膊:“快给我看看呀!” 她跑得急,摇摇晃晃的,叶冬葵连忙伸胳膊接住她,笑不哧哧地骂:“有狗撵你?那钱又不会跑,你慌什么?” 叶谦今日也将另外两种澡豆送去了村里的杂货铺,比他先回到家中,应声也跟了出来,腮边带笑:“卖这澡豆,的确挺挣钱的,我今日也从老林那里得了两贯钱。” “所以啊,我妹这两天,累也值得了。” 叶冬葵将钱袋子捧去给他:“爹,晚上咱做两道好菜吧?就当庆祝,也算慰劳一下我妹,今早上她出门的时候,我看她眼睛都熬得眍䁖了。她一个小姑娘都累成那样,可以想见,这两天是真辛苦。” “我也这么琢磨来着。”叶谦点了点头,“今天咱吃点好的,另外我也是中午那会儿突然想起来,六月二十九不是二丫头生辰吗?没两天了,等到了日子,再好生给她过个生日,别像往年似的,吃个鸡蛋就算完事——十四了,真成了大孩子了。” 这话若落在叶连翘耳中,大概会偷偷笑出来吧?毕竟,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十四岁还正经是小孩儿一个。不过,在这大齐朝么……这年纪出嫁的女孩儿,可委实不算少数,叶谦说她是个大孩子,还真是没说错。 “太好了!” 听见能有两顿好饭菜吃,小丁香乐得一跳三丈高,只恼叶连翘不在跟前,不能搂住了好生亲香亲香,以感谢她这姐姐给她带来的好口福。 叶冬葵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连连点头答应,叶谦便转头去唤秦氏:“家里有什么好菜,晚上便做两样,二丫头……” “听见了。” 秦氏不等他说完,便应承了一句,从屋里走了出来,眼睛淡淡地往叶谦手上那包铜钱瞟了瞟。 “外头晒,别站在屋门口说话了,都进去。” 她一手牵住小丁香,将那父子二人往屋里让了让,就手倒了碗水来,递给叶冬葵。 来了叶家这么一段日子,她也逐渐摸清了这家人的生活习惯。 想来是因为爹爹当郎中的缘故,这家的三个孩子在饮食上头都十分注意。即便是暴晒的大夏天,出了一身汗,他们也都是不喝冷水的。秦氏记住了这一点,递给叶冬葵的,便是一碗温水。 “……谢谢。” 叶冬葵面对她,仍旧有些不自在,尴尬地把水碗接了去,在桌边坐了下来。 桌上,除了他带回来的一贯五百钱之外,还有叶谦从村里杂货铺收到的两贯钱,被磨得锃亮的铜板堆在一处,活像个小山,气味不大好闻,然而看着却让人心中非常高兴。 “我早就知道,我妹如今在清南县有了些名头,不管胭脂铺、杂货铺,都肯买她的账,她做出来的东西,指定是不会亏。” 他乐呵呵地搂着小丁香,语气中带了点得意和炫耀:“这钱,等我妹回来……” 话还没说完,笑容忽地僵在了嘴边。 秦氏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瓦罐,将那些钱归拢,一气儿都扫了进去,然后旁若无人地搁进了里屋的柜子里。 那个柜子,是她跟着叶谦回来之后,叶连翘分给她使的,里头只放着她一个人的衣物家什。 这一连串的动作,她做得非常自然,好像理当如此,不该受到任何质疑一般,叶谦看起来也没有任何表示,叶冬葵却是满心里愕然,张了张嘴,犹豫一下,终于开了口。 “你……这是干什么?那钱……” “怎么了?” 秦氏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这钱总不能老摊在桌上吧?那像什么样?何况,财不可露白不是吗?自然得收起来的。” 嗯,的确是应该收起来,可是谁告诉你,由你来收? 叶冬葵很有点不高兴,原本期待着叶谦能出来说两句,然而见他一副淡淡的模样,心中那把火蹭地就冒了起来。 “平日……” 他把手搁在桌下使劲捏了捏,抑制住火气,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尖锐:“平日,家里一向是我妹管钱,不论是我干木工活儿挣回来的,还是她自个儿赚的,都交给她,我要买什么,再问她讨。她虽然年纪小,但钱该怎么花使,心中一向都有数。” “是吗?” 秦氏轻轻笑了起来,抬起眼皮看他,那目光几乎能称得上慈爱了。 “我也知道连翘是个很有分寸的。” 她含笑柔声道:“可再怎么说,她也还是个孩子呀!女娃儿心细,你爹和我没回来之前,你把钱交给她来管,那是应分的,但如今既然我们回来了,家里有大人,再怎么说,也还是我们来管着,更妥当一些。” “照你的意思……” 叶冬葵虽然待两个妹子宽厚,平常任凭她俩搓揉,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肯吃闷亏的性子。闻言便霍地一声站起身,只是嘴笨,一时想不到话来反驳,吭哧了好一会儿方道:“我妹做的那行当,见天儿地得使钱买药材,依着你的意思,往后她想买什么,还得管你要钱不成?” 你要是我们兄妹三个的亲娘,那倒也罢了,可你这半中拦腰杀来家中的后母,凭什么凡事我们都得看你脸色? 万一连翘哪天急着等钱使,管你要,你却不给,那怎么办?先前爹一声未出,眼见得对此毫无异议,保不齐将来就要站在你那头,我是当哥哥的,怎能让自己的妹妹受委屈? 他越想越火大,侧过身看了叶谦一眼。 他那爹爹,仍旧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唯独眉头稍稍拧了起来。 秦氏依旧是一脸柔和,微微笑道:“我是想着,能替连翘省点事。她每天在松年堂忙碌,回家了也兀自不消停,已经够累的了,别的事,就尽量少让她操心。冬葵,你莫要以为管钱是容易的,每天家里的用度,该花多少攒多少,心里都得有杆秤。连翘她再机灵,终归才十四,往后等她嫁了人,要操一辈子的心,眼下啊,还是让她能偷懒就偷懒吧。” “可是……” 叶冬葵一时没了话。 秦氏的这个说法,乍一听,好像有两分道理?……哎,不对不对,他怎么能动摇?虽然他平常没有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但这件事,他必须为自己的妹子据理力争,绝不可以放松! “不行。” 他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三贯多钱,今天才刚拿回来,还热乎着呢,我妹劳累了好几天,如今,你连看都不给她看一眼,就自个儿收起来?说出去也没有这样的理!再说了,你手头又不是没钱,我爹在外头一年多,赚得的钱,不是都在你那儿吗?你……” “冬葵,好了!” 这时候,叶谦终出声了,却是为了制止自己的儿子:“都是一家人,你一定要算得如此清楚?” 小丁香也拽了拽叶冬葵的袖子,小声怯怯道:“哥,其实秦姨……收着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吧,等连翘回来,我与她商量。” 秦氏挑起唇角一笑:“或许是我没想周到,这件事,待我问问连翘的意思再说。” “不必了。”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了叶连翘的声音。 “赚回来的钱……” 她缓缓地向屋内扫视一遍,抿唇道:“就由秦姨来管吧。” 一句话,将事情落了定,秦氏自然心满意足,叶冬葵却是满心里愤愤不平,扯了叶连翘去到房后,戳着她脑门子数落。 “你是不是犯傻呀,钱都给了她了,咱们以后咋办?你该不会真指望着她对咱视若己出吧?那天宋大哥他们还说呢,总有一天,她和咱爹会有孩子,到那时,你辛辛苦苦挣的,全都落到那孩子身上,你啥都没有!” “疼!” 叶连翘捂住脑门,使劲瞪了他一眼:“你还不明白?她尽管比你大不了几岁,却货真价实是咱的长辈,是爹的媳妇,合该当家,她占着理儿呢你不懂吗?头先儿你们的话我没听全,就那么囫囵两句,倒也知道了个大概,你看你当时那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被爹看了去,他会是什么想法?” 叶冬葵梗了梗脖子小声嘀咕:“她是我哪门子的长辈?” 正说着,墙角那边儿探过来一个小脑袋,叶连翘眼尖,一下子就瞥见了,半真半假地叱道:“小叛徒走开,我们不带你玩了!” 小丁香委屈地扁扁嘴:“二姐,我没有……” 叶连翘没搭理她,拽了拽叶冬葵的袖子,将声音压得更低:“说来说去,都怪你不好。你糊涂么?谁叫你把钱一拿回家,就大张旗鼓地嚷嚷?那一贯多钱,但凡从我的手里过一遭,也不会被秦姨轻易就拿了去呀!” “对了!” 叶冬葵福至心灵,双掌一拍:“等我把吴家的木盆木桶都打造好,得了工钱,照旧你收着,还有松年堂那里的收入以及往后你赚得的钱,你都自个儿揣好了,她若想要,让她管你讨去——你该是不会随随便便给她吧?” “噗,咱俩跟做贼的似的。” 叶连翘喷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转身将小丁香叫了来,拧了拧她脑壳,又很是“威胁恐吓”了一番,这才牵着她进了屋。 …… 澡豆业已送去了彰义桥的胭脂铺,不等叶连翘去寻薛夫人,那彭掌柜就已大肆宣传起来,打发两个女伙计站在门口,对着来来往往的吆喝,言语里直称自家的澡豆是月霞村叶姑娘亲手所制,城中只此一家有售,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于是,也就是一两天的工夫,他的胭脂铺,生意明显好了起来。 这天傍晚,城南醉仙楼,二楼临窗的桌旁,曹师傅与苏时焕二人对坐而饮。 “怨不得那丫头前些日子告假,最近这一向,瞧着气色也不大好,仿佛很劳累似的。” 曹师傅端着酒杯打了个唉声:“原来,是自个儿有主意了。”r1152 第一百零四话 相见 桌上摆着三两样下酒小菜,虾蕈羹、煎鹌子之类,此外还有一碟香糟鱼,热气腾腾香味四溢,让人瞧着就有好胃口。 酒是本地的佳酿“碎玉”,沉厚清醇,绵软甘香。 一个月里总有三两回,苏时焕是要约上曹师傅出来小酌两杯的,年深日久,早已成了习惯,无琐碎事烦扰,是难得的自在。 醉仙楼的二楼,比之嘈杂的楼下大堂,要显得宁静许多,苏时焕自顾自斟一杯酒,与曹师傅相碰,送到唇边一饮而尽,清淡地笑了一下。 “这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吧。” 他不紧不慢地道:“澡豆那种东西,原本就不适合在药铺里售卖,叶姑娘与胭脂铺合作,委实算作十分正常,对于咱们松年堂的生意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老曹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话哪是这样说?” 曹师傅将眉头拧得死紧,酒杯攥在手里,迟迟就是不往嘴边送:“再怎么说,连翘丫头如今也算是松年堂里头的人,若是生出了要做澡豆来卖的想法,难道不该先同姜猴子商量?这买卖的确不适合在松年堂里做,姜猴子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大家把事儿说明白了,她再去寻胭脂铺,咱也不会拦着她呀!” 他有点闷闷的,“砰”一声,将酒杯顿到了桌上。 “那孩子,向来是个心中有分寸的,不会乱来,处事虽生涩,却也始终尽力周到,眼下忽然转了性子,我反正是觉得……” “不过是个澡豆而已,你想多了。” 苏时焕仿佛混没在意地摇了摇头,搛起一筷子虾蕈羹,蓦地低低一笑:“还有,老曹你满嘴‘姜猴子姜猴子’地叫,回头我非得去老姜面前告你一状不可!” “啊呀,这不是几十年叫习惯了吗?” 曹师傅跌足道,伸手就去摁他的胳臂:“我说,您别打岔,也别忙着吃啦,咱这不是说正事呢吗?我是猜逢着,连翘丫头会不会生了二心,不愿意在咱松年堂呆了!喙,拢共才来了多久哇,怎么就……” 苏时焕垂了垂眼皮,将犹自探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我说过了,不过就是个澡豆而已,既然咱松年堂没法子做这个买卖,总不能拦着人家发财不是?如你所言,叶姑娘并不是那起不知轻重的人,她既与彭掌柜的胭脂铺做了买卖,就应当晓得,此事必然会有传到咱们耳朵里的一天。依我看,她原本就无意隐瞒,明日去了松年堂,自会给老姜一个交代。” “您说的倒轻巧!” 曹师傅翻了翻眼皮:“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今儿是个澡豆,下一回,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了……” 他心中忽然窜出个想法来,眉梢一动,抬头急切道:“我说……该不会是给大夫人唬着了吧?” 苏时焕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面上笑容一敛,将筷子轻轻搁在了桌上。 “怎么说?”他抬眼去看曹师傅,沉声道。 “大夫人临离开清南县之前,来找过连翘丫头一回——啊不对,严格说来,应该是两回!”曹师傅望着他的脸,一五一十道,“将闲杂人等都遣了出来,两人关在那小书房里咭咭哝哝说了许久,第二天,大夫人又打发了丫头来请连翘丫头往大宅走一遭。若不是有衙门里的捕快忽然跑来,说是有事要连翘丫头帮忙,我看这一趟,那孩子是非去不可哩!” 苏时焕不语,手指在桌上轻轻磕打。 苏大夫人去松年堂与叶连翘相见,这事儿他是知道的,但为的是什么,他却并不清楚。怪不得听宅子里的丫头说,苏大夫人临行的头晚,在房里发了好大脾气……难不成是因叶连翘没去? “老曹。” 他正色对曹师傅道:“那日大夫人打发人去请叶姑娘,你可瞧清楚了,她当时是何情形?” “我就是看她那模样,有些不情愿啊!” 曹师傅打了个唉声,摊了摊手:“磨磨蹭蹭的,分明不想去,却又无计可施。您是没瞧见,衙门里那捕快找上门来的时候,她简直大松一口气,要不是极力忍着,我看她恨不得拽着人家扭头就跑!所以我才说,她十有八九是被大夫人给唬着了嚜。” 当时情景,苏时焕虽未曾听见,但听曹师傅描述,也能大概猜到叶连翘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不由得低笑一声:“如此我便明白了,被母亲硬拽着往浑水里拖,怨不得她会生出别的心思来。行了,这事我晓得了,你不必再担心。” “您的意思……” 曹师傅往前凑了凑,试探着道。 苏时焕没答他的话。 不过,恐怕是得抽时间往松年堂走一趟了。 …… 彰义桥胭脂铺的彭掌柜,将一颗澡豆闹腾得满城皆知,月霞村的叶家人,自然也不会一无所知。 叶谦免不了有些担忧,怕叶连翘再去松年堂会不好与人相处,拽着她唠叨了两句,孰料他这二闺女,竟是淡定得很。 “爹您放心,我心中有数。”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他给打发了。 叶谦还待再说,见她仿佛胸有成竹似的,也就不好再多管——如若不是他一年多不归,家里的三个孩子也用不着想尽办法挣钱养活自个儿,叶连翘更不必一个姑娘家跑去药铺里坐堂,他现在才想起来担心,只怕,有点嫌太晚了。 叶连翘早已想好一番说辞与姜掌柜应对,当晚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翌日一早,带上些自家做的澡豆,往城里松年堂赶。 谁成想,平日里一向早早就到铺子上忙活的姜掌柜,不知何故,今日却是没露面,柜台后空空如也,不仅如此,就连曹师傅,也同样没个影踪。 她心下纳罕,来不及细想,就被小铁他们给逮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一番。 “叶姑娘,你这样可不对呀,做了那澡豆买卖,咋还不告诉我们?哈,是不是怕我们白管你要澡豆使?” “就是呀,你把我们当啥人了?你一个小姑娘,我们白占你便宜,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哼,平日里说说笑笑,还以为你把我们当成自己人了呢!” 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七嘴八舌说个不休。 叶连翘也不含糊,就将自己带来的澡豆一一分与他们,含笑道:“我几时不把你们当自己人了?只不过,堂堂一个药铺,居然卖起澡豆来,说出去,才真个笑掉人的牙吧?不管什么时候,我也总想着大伙儿,喏,这澡豆你们尽管拿回去用,我可只送这一回!” 小铁一众人一阵哄笑,倒也不客气,纷纷伸手将那澡豆接了去。 叶连翘便往那空空如也的柜台后瞟了一眼,又道:“对了,怎么不见姜掌柜和曹师傅?” “掌柜说有件买卖要与人谈,一大早地便领着曹师傅一块儿去了,我估摸着,不到晌午,只怕不会回来。” 小铁将那澡豆送到鼻间一个劲儿地嗅闻:“我师父说了,上午就由我暂且管着铺子,放心,我这么机灵,肯定出不了纰漏,叶姑娘,你有事就只管同我讲。” 叶连翘应了一声,左右无法,只得掀帘子,先进了内堂,小书房里,少不得被元冬拉着,一惊一乍地问了一通。 叶连翘也没心思与元冬多言,照旧将那澡豆分与她和平安一些,恰逢有客上门,便唯有将此事丢开,专专心心忙碌起来。 整整一上午没个消停,直至晌午吃完了饭,姜掌柜和曹师傅仍旧未归。 叶连翘心中愈加犯嘀咕,总觉得不知哪里怪异,却又不好多问,歇了片刻,便领着平安去了王二小姐家。 再回到松年堂,已是未时中。 一踏进药铺大门,她便看见了柜台后的姜掌柜和曹师傅。 终于回来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抬脚上前,刚要开口,那姜掌柜却率先抬头冲她笑了笑。 “连翘丫头回来了?王二小姐那边儿,一切都还顺利?忙活一下午,肯定挺累的了,趁着这会子没客,赶紧进去歇一歇,啊?” 居然连问都不问一句那澡豆的事?这是唱哪出? “其实我是有点事想要同您说。” 叶连翘皱了皱眉。 都准备好一套说法了,您总得让我有机会发挥出来吧? “是要说与胭脂铺的那档子事?” 姜掌柜依旧笑容满面,摆了摆手:“这不算啥,当初你来松年堂坐堂时,咱们也并未曾定下你不可再做美容用品卖给别家的规矩。似澡豆那种东西,原本就不该在药铺里售卖,卖给胭脂铺,那不是很正常吗?就是吧……” 他笑呵呵地道:“往后再有这种事,你最好先知会我一声,咱们两边儿心里都有数,也不至于造成误会不是?” 就……这么简单? 叶连翘有点愕然。 人人都说松年堂宽厚,做买卖实在,可是……宽厚到这种地步,那不成了傻子了吗? “我带了些自己做的澡豆来。” 她有点莫名,却仍是将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姜大伯和曹大伯若瞧得上,便拿回家用用看,不值钱的小东西,算作是我的……” 话没说完,她忽然觉得铺子里静了下来。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叶姑娘。” 她回过头,就见苏时焕立在松年堂门口,冲她露出温润如软玉的微笑。r1152 第一百零五话 抱歉 叶连翘没有料到苏时焕会来松年堂,但转念一想,却也并不觉得十分奇怪。 松年堂是苏家的产业,身为东家,他自然拥有随时前来的自由,用不着知会任何人,而今日他出现,为的,决计不会是那区区一笔澡豆的买卖。 该来的总会来。 四下里,众人呼啦一声围了上去,问好的声音此起彼伏,恭敬之中掺杂着熟稔亲热的意味。苏时焕态度温和地与他们一一招呼过,抬脚走到叶连翘跟前。 “不忙的话,有点事与你谈。”他微笑着缓缓道。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叶连翘轻易无法看得通透,某些时候,甚至会觉得有点怕他,不过单论外貌,这人的确如清风,似朗月,干净而又柔和。 “哦。” 她点了一下头:“去小书房里说吗?” 苏时焕垂眼思忖了片刻:“还是……去后院吧。” 这是为了避免两人共处一室引来闲言碎语,想得十分周到。 “你们接着忙,该打烊时便打烊,留一个人锁门就好。” 他回身对姜掌柜吩咐了一句,朝旁边让了让,示意叶连翘先走,自己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后院里,有两棵种了多年的木芙蓉,花期未至,树叶浓绿,在泥地里落下斑驳的光影。 临近黄昏,日头却仍旧炙热得很,稍稍在院子里多站片刻,便觉得后脖颈里给晒得发烫,汗珠从上面滚落,针扎一般刺痒。 叶连翘在心中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挡在额前遮住阳光,转头望向身后的苏时焕:“四公子要同我谈什么?” “坐吧。” 苏时焕指了指树下沾了几片树叶的藤椅:“坐下慢慢说。” 还……还要慢慢说?不必了吧? 叶连翘在有点犯嘀咕,虽然不大情愿,却仍是依言落了座,苏时焕便在几步之遥的另一张椅上坐了下来。 有茂密的树叶做遮挡,暑热立时消去了两分。 小铁笑嘻嘻送了茶来。 “我被我师父留下来锁门了。”他半开玩笑,冲着苏时焕把脸一皱,紧接着就笑开怀,“四公子有事儿只管叫我一声就行。” “多谢。” 苏时焕冲他略略一点头,他便满脸堆笑地退回大堂里。 添加了薄荷的碧绿茶汤,明明是用滚水煮的,却自带一股凉丝丝的味道,实是夏日里消暑的佳品。叶连翘将将从城东王家宅子回来,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真正有些渴了,忙就端起来呷了一大口。 热气都从周身的毛孔里散出去了,通体舒泰啊…… 她抹一把额上的汗,定了定神,抬起头,第二度问道:“四公子究竟想同我说什么,不妨直言,若是为了那澡豆的事……” “抱歉。” 没等她说完,苏时焕便开了口,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嗯?”叶连翘疑心自己是听岔了,有点不敢相信地挑了挑眉,“您说什么?” 苏时焕便轻轻笑了起来:“我甚少给人赔不是,叶姑娘别为难我,就莫要让我再说第二次了。” 可是……这是为哪般? 不需要她发问,那人已然继续说了下去:“前些日子母亲来找你,该是给你造成了不小困扰吧?母亲回到清南县的这些日子,我虽与她住在同一所宅子里,却毕竟不是时时处处都在一块儿,我无法知悉她所有的动向,否则,必然会想法阻拦。给你添了麻烦,道一声抱歉,理所应当。” 叶连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许久,方微笑道:“四公子您想多了,大夫人来找我,并未给我添了任何麻烦,况且到最后,我也没能帮上忙,万万当不起您的‘抱歉’二字。” “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兜圈子?” 苏时焕唇角微勾,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与叶姑娘你见面的次数虽不多,但只言片语间,却也能察觉,姑娘不是那种懵懂粗蠢之辈。家母因何来找你,心里猜疑的那个人又是谁,想来姑娘应当早就有数了,如若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着急地就要给自己搭退路了。” 一边说,一边轻飘飘瞟了瞟她手里那只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盛装着澡豆的篮子:“母亲怀疑,前些日子她之所以用了你制出来的展皱膏会烧灼疼痛,是因为我做了手脚,她信不过旁人,唯有来找你帮忙彻查此事,这让你非常为难,我说的可对?” 叶连翘如闻惊雷。 苏时焕会得知苏大夫人的目的,她其实并不觉得非常诧异,但他干嘛跑来跟她说这些? 很好,当妈的前些日子来找她帮忙,最终未能如愿,这还没消停两天呢,挂名儿子又寻了来,同她说了这样一番话。两人为的压根儿就是同一件事,这是铁了心地把她当夹心馅儿,逼着她选边站? 是不是有毛病啊,是不是有毛病啊!你们大门大户那些个糟心事,跟她个乡下丫头有个屁关系,上赶着跑来烦她做什么?! 她心里实在觉得发厌,索性也就不搭腔了,垂下眼摆弄手指头玩,摆明了不合作的态度。 “叶姑娘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 苏时焕朝她脸上张了张,十分清淡地道。 真是烦死了!最讨厌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口口声声说“没旁的意思”,可实际上,那小心眼儿可多了去了! “我不知您为何要来同我说这个。” 躲是躲不掉了,她干脆把心一横,皱眉道:“不怕您笑话,当初之所以来松年堂,我就是图这个差事是份稳定的收入,说白了,我其实也是想着,松年堂名头响亮,借着这块牢牢实实的招牌,我自个儿也能得些声名,就是这么简单而已。我是个外人,您的家务事,我没心思也没那个能耐瞎搀和——您说我卖澡豆,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还真是没说错,我明白告诉您吧,无论是前些日子大夫人来找我,还是您今天来跟我说的这些话,都实在让我……” “所以我说,我应当来同你赔个不是。” 苏时焕淡淡地打断了她:“这就是一趟浑水,无论如何,不该把你往里拖。” “……” 叶连翘又没了话,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我若是告诉你,我没做过呢?” 苏时焕紧接着道:“我亦可以给你一句实话,母亲疑心我,不是一天两天,可我若是告诉你,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没做过呢?” 叶连翘霍然抬起头,正对上他那两颗清亮的眸子。 坦诚,淡定,仿佛全无半点隐瞒——可是,委实让人无法确定,究竟该不该相信。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我也不想知道,不关我的事。” “是,我唐突了。”苏时焕立刻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说正事。我今日来找叶姑娘你,就是想劝你,将那离了松年堂的念头丢开。听曹师傅说,之前你们相处得一直都不错,小铁他们也都很欢迎你——你不是说,想借着松年堂的招牌给自己谋几丝声名吗?如今这才多长的时间,你就打算放弃了?”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从今日始,再不会有半点琐碎的糟心事来打搅你,家母也绝不会再来松年堂寻你,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如此,你会否觉得安心?” 叶连翘实在觉得无法理解,忍了又忍,终究没能憋住,出声道:“我有点不明白,我来了松年堂将近两个月,是赚了些钱不假,但对于你们苏家来说,压根儿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您完全没必要在药铺里留下我这么个人,何必这样坚持?” “从小到大,我能自己拿主意的事情不多。” 苏时焕唇边的笑容愈发淡了,默了默,方才一字一顿道:“在药铺里做这美容护肤的买卖,算是难得的一回,真正由我来做的决定。” 这话听得让人无来由地心中有点酸,可是…… “从一开始咱们就说好了的,叶姑娘你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随时离开,现在也是一样,我不会强留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苏时焕沉声道:“另外,听曹师傅说,你父亲回了月霞村,最近正张罗着想要赁下一爿铺子开医馆?这是好事。整个清南县城,绝大多数的商铺都是苏家所有,你若不介意,我可以……” “不必了。” 叶连翘飞快地摇摇头:“您说的话,我会回去细想想,不过这租铺子的事,就不劳您挂心了。” “……随你吧。” 苏时焕倒也没坚持,轻笑一声:“你我刚刚相识那阵,在内堂的小书房里商讨该如何去掉你额头上的疤痕,彼时,叶姑娘的语气与如今大相径庭……时日长久,你我反而生分了……” …… 同苏时焕在松年堂后院的一番谈话,耽误了不少时间,叶连翘离开时,已经过了申时中。 她今早上出门前,原本就同叶冬葵打过招呼,说是预备等药铺打烊之后往薛夫人家走一遭,可能会回去的晚些,也便并不怕家里人担心,出了松年堂的大门,照旧往薛家去。 卫策家所在的那条巷弄,是去薛家的必经之路,从他家门前经过时,她脚下略停了停。 小小的院落半开着门,里头静得很,隐约传出来些许花香。一个人影在院子当间儿一晃,看身形,应是万氏无疑。 卫策这一向忙得很,这当口,他肯定是不会在家的。叶连翘想了想,心里换了念头,脚下一转,朝那小院子直直走了过去。r1152 第一百零六话 家常 卫家院子所在的这条巷弄闹中取静,平日里少有人往来,偏僻得很,眼下临近晚饭时,就更是一个人影都无。周遭的街坊四邻也无甚动静,唯有交杂的饭菜香,静悄悄倾溢而出。 叶连翘走到院子门口,先往里探了探头,没瞧见万氏的身影,猜逢她多半是走到角落中忙活什么去了,便伸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门开着,谁呀!” 院里传来一声应答,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万氏抬起头往外张了张,一见叶连翘,面上登时扯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呀,是连翘!” 她忙不迭地伸手,一把将叶连翘拽进院子里,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孩子,都多久没瞧见了?我还当你把大娘给忘了呐,敢情儿你还知道来走动走动呀!来来,快进屋里坐坐,外头晒的慌,这大夏天可不比其他时日,即便太阳偏了西,也照旧毒着呐!” 说罢,也不管叶连翘答不答应,扯了她就往堂屋里去,奔奔腾腾地去灶房煮茶水,还要张罗果子来。 叶连翘有点后悔了,觉得不该突发奇想跑了来,倒惹得她一通忙,赶紧站起身将她拦下,笑嘻嘻道:“大娘您别忙了,我只是路过,看见您家院子门开着,就想进来和您打个招呼问声好,呆不了多一会儿。您这么跑前跑后的,弄得我怪过意不去,再这么着,我可走了啊!” 万氏这才罢休,攀着她在桌边坐了,含笑道:“我这不是许久没瞧见你了吗?心里还挺惦记,也不知你那花种得咋样。要是有什么地方弄不明白,只管来问我,或是我直接跟你去瞧瞧也行,横竖你卫策哥成天忙活衙门里的事,我从早到晚都是一个人在家,也有些发闷,去你们村里走动走动,只怕反而还好些。” “那些花儿都挺好的。” 叶连翘便颔首,抿唇道:“您说的没错,那半支莲的确栽下去没两天就开了花,已然收过一茬了,我自家留下来一半,剩下的,拿到城里卖掉了。那花卖不起价,拢共没挣两个钱,但用来制膏子、头油什么的,倒很合用。马上就入七月了,到了那晚香玉要开花的时候,这种花城里喜欢的人多,我估摸到那时,只怕还能多赚两个铜板。” 她每说一句,万氏便应一声,连连点头,听得极认真。 叶连翘也是话赶着话,想到身上还带了原本预备送给薛夫人使的澡豆,琢磨了片刻,便拿出来一包,塞到她手里。 “我自个儿做的澡豆,最近天热,大娘留着用吧,洗脸洗澡都使得,不是我夸口,只怕比外头买的能强上些许。” 万氏愈加欢喜,倒也没推,将那纸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又送到鼻子前头嗅了嗅,满口赞叹。 “唔,这味儿真是好闻!行,连翘你给的东西,大娘就不客气,收下了,这天儿一日热过一日,你卫策哥又是干了那一行,每日价不是四处奔波,就是在泥里头滚,回家来呀,啧啧啧,脏的都没法儿看了,正经该用点好澡豆呢!” 说着又道:“你方才讲,是路过我家顺脚儿进来瞧瞧,那……原先是打算往哪去?我老拖着你,不会耽误你的事儿吧?” “原是要往薛夫人家去。” 叶连翘一五一十道。 “噫,你这孩子真是糊涂了!” 万氏便嗔怪地瞟她一眼:“眼下这辰光正赶上饭点儿,你跑去了,人家是留你吃饭还是不留?我听你卫策哥讲过,那薛夫人素来待你好,但即便是这样,咱们跟那起富贵人家打交道,该讲究的,不是还得讲究吗?要我说啊,索性你便留下来,同我一块儿把晚饭踏实吃了,然后你再过去,岂不合适?” 她这话说得在理,叶连翘便也有点犹豫起来。 原想着从松年堂出来,直奔薛家,赶在薛夫人用晚饭之前应当便可离开,没成想与苏时焕耽搁了一阵,又临时起意跑来瞧了瞧万氏,这会子再赶过去,的确很有可能正撞上人家吃饭的时候,那可有点尴尬。 叶连翘一向对万氏很有好感,觉得她不见外又亲切,同她相处很是轻松自在。眼下她留饭,便有点不愿拒绝,只不过…… “卫策哥什么时候回?” 为保周全,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万氏晓得她有顾忌,觉得一个姑娘家单独与他们母子同桌吃饭太过奇怪,便笑了起来,拍拍她的手:“你卫策哥这段日子忙着呐,之前那案子有了大进展,说是这两日应当就能将那贼人逮住,天天一大早便出门,夜里我睡下之后方归,我都难得瞧见他一面。即便是有时能得个空闲,也多数会去与他那些兄弟饮酒,绝对没这么早回来的!你且放宽心,吃了饭再走吧,我这就去做菜,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就得,不耽搁你的事!” 说罢,欢天喜地转头就去了灶房。 叶连翘闻言,也便安下心来,不好在堂屋里等着吃现成,便跟到了灶房中,帮忙给万氏打下手。 万氏并未特地张罗什么好菜,就着家中现有的食材,手脚麻利地置办了两盘两碗端上桌,便招呼叶连翘开饭。 两人原没有甚么正经事要谈,桌上也不过聊些家常话,轻轻松松的,倒也算是自在。 “丁香那女娃娃这一向,怎地没跟着你?” 万氏亲亲热热往叶连翘碗里夹了一筷子菜,随口道:“我记得之前,她就像个小尾巴似的,成天跟在你屁股后头,你去松年堂做事,也总把她带在身边,如今怎么只你一个人往城里来了?” “我爹不是回来了吗?” 叶连翘上回便对万氏的厨艺赞不绝口,上了桌,老实不客气吃得不亦乐乎,抽空答道:“从前我老带着丁香到处走,也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如今我爹成天都在村里,自然不用发愁。大娘您不知道,我妹那个人,最爱粘着我爹,沾上了便拽不开,我正好省心了!” “是呢,上回你们来家里,我就瞧出来了,丁香和叶郎中是真亲。” 万氏点了点头,略略迟疑了一下。 “我听你卫策哥说……” 有件事,她憋在心里好一阵儿了,一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问,生怕说错话。今儿也是见眼前只得叶连翘一个,才有心探问一番:“我听你卫策哥说,你爹这趟回来,还给你们领了个……” “后娘”两个字,怎么都有点说不出口。 叶连翘却是混没在意,痛快应道:“是,我爹新娶了媳妇——哦不对,是不是应该叫‘填房’?我不大懂。” 一面说,一面在心里犯嘀咕。 卫策那家伙,平常看着明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没料到在他娘面前,倒是什么都说啊! 也没见他往月霞村里走动啊,这事儿他从哪儿打听回来的? “还不就是个说法吗?叫什么都一样。” 万氏摆了摆手,再看向她时,眼睛里便添了两丝忧愁。 “那女人……我是说,你爹新娶的那个媳妇,对你们咋样?” 叶连翘便停下筷子,微微笑了一下。 “算是……还行吧。” 她想了一下,方才字斟句酌道:“人家本来就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指望她贴心贴肝地对我们好,有点不大现实,至少,她把我们的生活照顾得一丝不乱,吃穿上头也并不亏待我们。这些日子,她为了那澡豆的事,常领着我妹去临近几个村里转悠,怕我妹肚子饿,还会给她买糖吃,我觉得,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真要说起来,她对于秦氏,并非一点意见都没有,譬如那铺子的事,还有争着管钱,真要细细追究起来,也是很能拿出来掰扯一番的。只不过,她没那个工夫,也懒得诸多计较,大面儿上能过得去也就罢了,何况,这些话,她也不可能说给万氏听。 万氏也没多话,轻轻地点了点头:“若要这么说,那她真还算是不错的。不是我偏帮,你们兄妹三个不容易,但那后娘,却也不是好当的哩,她也自有她的苦处,有些事,能敷衍就敷衍,莫要较真儿,没好处。” 叶连翘自然明白她这话是为了他们着想,当下便乖顺地应了一句“嗯,我理会得”,又笑道:“大娘,这些话,卫策哥也肯同你讲啊?平时我见他不爱搭理人,还以为他回了家也是一样,什么都不愿多说呢!” “这你就不明白了!” 万氏也笑了起来,一拍手,正正经经道:“他是我儿子,我还能不清楚?对付他这种人啊,就得靠磨。但凡我想知道什么,就站在他身边跟他不停口地唠叨,多问两遍他就嫌烦,躲又躲不开,可不就只能全说出来?哈!” 她原本还想说,我这可全都是经验,你得好生学着,到底是没好意思那么直接。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就听到外边的院子门传来一声响动。 不……不会吧? 叶连翘有点吃惊,手里不由自主地就把筷子给搁下了,刚要回头,就听见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问询。 “你来干什么?”r1152 第一百零七话 等着 卫策一进院门,一眼就看见了堂屋里,和他娘一块儿坐在桌边吃饭的叶连翘。 两个人有说有笑,瞧着和睦得很,让他在一瞬之间,觉得有点恍惚。 在外头忙活了一天,一回到家,堂屋里便坐着这样两个人,好像在等他回来一样,这感觉实在是…… 只可惜他这人天生说不出好话来,开口便是硬梆梆的一句“你来干什么”,将个好端端的气氛全给破坏了。 后悔也来不及啊…… 叶连翘已是自桌边站了起来,模样瞧着有点不自在,抿唇冲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万氏却急吼吼地冲到他面前,喜滋滋地往他肩上拍了一下,半真半假地埋怨:“问的这叫什么话?连翘还不兴上咱家走动走动了?人家还给咱送了东西呢,你一句谢都没有?” “我怎么知道她送了咱东西。” 卫策冷冰冰地看了他娘一眼,有点不耐烦,抬脚径直走到叶连翘面前:“我记得之前好像跟你哥说过,莫要让我看见你和丁香两个过了申时还在城里闲走,这都什么辰光了,你为何还不回去?” “哎呀,这孩子疯了!” 万氏赶紧跟进堂屋,心中连连叫苦,暗道自己辛苦怀胎十月,没成想生下来的居然是个傻子,忙不迭地要捂他的嘴,语气也加重了少许:“哪有你这样的,一张嘴就赶客?” 叶连翘倒并没有生气。 确切地说,这事儿若搁在两人刚刚相识那会儿,她很可能会气个半死,觉得这人要是不会说话干脆就别说,上赶着讨打是为哪般?然而,过了这么些时日,她也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这位卫都头就是这么个人,跟他计较不值当,倒不如放宽心,“没听见啊没听见”,反而能心境愉快。 何况,他这话虽然说得又冰又硬,却总归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在城里遇上危险吧? 想到这里,她便轻轻一笑:“打算去薛夫人家走一遭,卫策哥你也知道,我成天都在松年堂,也唯独这会子才有点时间。从门前经过时,顺脚进来瞧瞧大娘,没成想大娘非要留我吃饭。” 真是……万氏明明说过,他不会这么早回来,她才答应留下来吃饭的,谁能料到这家伙今天抽疯,这么早就回家了? 万氏跟她存的是一门心思,生怕她觉得尴尬,忙道:“我说你,今儿怎么这样早?衙门里的事都忙完了?” “逮住了。” 卫策看了叶连翘一眼,轻描淡写地道。 “真的?” 叶连翘登时睁大了眼:“你说曾家那案子,凶犯逮着了?” “唔。” 卫策略略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他们便从曾家的左邻右舍那里打听到,的确有一个身上带着狐臭的人,经常在曾家出入,问清楚那人的名姓,得知那人就是清南县本地人,捕快们便兵分两路,一队人留在城北那间胭脂铺蹲守,另外一队去了那人家中。 毫不意外地,那人的家眷满口称他已经许久没回家,不知去向,但却有捕快发现,夜里他家人偷偷地往城北一个几近废弃的胡同里送东西。 如此一来,便几乎可以确定,那人仍旧在城中,十有八九,会再去胭脂铺那里买六物散。卫策便多领了些人在那里候着,果然,今天下午,将那人逮了个正着。 “他也算是有点心计的。”卫策淡淡地道,“大白天的也敢四处走动,专拣着下晌最热的时候出来,街上行人少,且都给晒得晕乎乎,不会注意到他。之前我们既然已有安排,自然不会让他走脱。” “这可太好了!” 叶连翘听得眉开眼笑,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 话说,她也算真的帮上忙了啊! “嗯。” 卫策应了一声。 他原是想着,自己忙了这许久,好容易这事儿终于有了结果,今天也该早点回家陪老娘才是。却没料想,进了家门,便瞧见叶连翘居然也在,这算是巧合吗? 万氏念了句佛,满嘴里叨咕“你不必再受责罚,这回我可是能安心了”,卫策却没心思在这上头打转,抬眼望向叶连翘:“既然要去薛家,还是趁早的好,弄得太晚,便是打搅人了——你吃完了吗?” 虽然语气是发问,却压根儿没等着她回答,转头就往外头去:“走吧。” “哎你……” 万氏原本想说,你还真赶客啊?可见他那架势,好像是预备把叶连翘送去薛家似的,赶紧将后半截儿话给咽了回去,乐呵呵道:“是哩,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趁着天还没黑,连翘你也该快些去把正事办了,若是耽搁得太晚,让你爹和葵小子他们担心,那就不好啦!” 一边说,一边还挽着叶连翘的胳膊,手上加了点力,作势要把她往外推。 叶连翘不晓得她的想法,还在心头纳闷,方才还聊得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这么着急起来。不过,看看天色,也的确不早了,她便也没多说,与万氏告了别,跟着卫策从卫家院子走了出来。 …… 卫策性子闷,两人自然没什么话说,一前一后脚下飞快地往前奔,旁人若不留心,根本看不出他两个是相识的。好在薛家离得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也就到了,行至门前,叶连翘先托看门人前去通报,自己回身冲卫策道了句谢。 “卫策哥,多谢你送我过来,我这就进去了,你也赶紧回家吃饭吧。” 卫策抬头望向她,没有接茬,只寒浸浸道:“莫要留得太久,把事情说完便赶紧回家,迟了恐怕出不得城。” 眼下也不过酉时中而已,离宵禁还早,时间很宽裕,叶连翘其实并不着急,却也没驳了他的好意,仍旧笑着道:“我理会得,不会呆太久的,至多一炷香就走。” 话毕,跟着人进了薛家大宅。 但凡上人家家里拜访,上午是最佳时间,晚上才来,委实有点失了礼数。若不是白天真个抽不出空,叶连翘也不会现在跑来,心里很有点过意不去,硬起头皮跟着人去到偏厅候着,没一会儿,薛夫人也就来了。 “真是对不住得很,这么晚来打搅您……” 她赶紧站起身,开口赔了句不是。 “跟你说过千百遍了,记不住吗?” 薛夫人见了她,倒是乐呵得很,摆了摆手,强拉着她在椅子里又坐下了:“你同我,不必讲究那些个虚套,我瞧着你顺眼,你几时来我心里都喜欢,横竖我也没什么事儿不是吗?倒是你,这时辰来了,该不会遇上什么难事儿了吧?” “不是。” 叶连翘慌忙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想来您也听说了,最近我制了些澡豆,卖给彭掌柜的胭脂铺,因想到您素来是在那里置办各种护肤养颜物事的,便给您送来一些,也省得您再花钱去买了。” 这话有些隐晦,没有明明白白说出来意,但薛夫人毕竟比她多活了二十年,心中自然也就懂了,也不挑破,高高兴兴地命使女将她递来的澡豆接了去,含笑道:“这事我听老彭说了,我瞧他这一向兴头得很,仿佛立马就会发大财似的——也是,他那铺子上的膏子、头油什么的,这么多年一直卖得不大好,积压了不少货,如今有了你这么个手艺好的相助,就有盼头了。” 说着便拍了拍她的手:“自打你去了松年堂,就难得制出东西在别处售卖,回头,我得跟何夫人她们说说才是。外头卖的澡豆,多多少少都有点不合心意,但你手里出来的, 必然是好货色,她们若是知道了,一准儿高兴。” 轻轻巧巧一句话,将叶连翘的来意点了出来,替她省了不少口舌功夫。 叶连翘心中大松一口气,起身冲她行了个礼:“多谢您了。” “又来了……” 薛夫人蹙眉瞟她一眼:“还要我同你讲多少遍?当初你帮我医好那脱发的毛病时,我就告诉过你,你解决了我一块心病,又与我甚是投契,往后,若有哪里需要我帮忙便只管开口。动动嘴皮子而已,这对我来说有甚么难?说到底,还是你做出来的东西好,有口碑呐!不过……”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便收敛了些,正色道:“连翘,你和我说实话,你在那松年堂,是不是碰上麻烦了?” 叶连翘一怔:“您……为何这么问?” “还想瞒过我去吗?”薛夫人得意洋洋地一笑,“你若在那里呆得顺风顺水,又何必累死累活地再另做澡豆拿出来售卖?姓苏的家大业大,做买卖也厚道,即便只是做门面功夫,轻易也不会亏待了你——你若遇上麻烦,又信得过我,便说给我听听,就算我帮不上忙,也能说说我的看法,给你出出主意呀!” 薛夫人一家常年做买卖,见过的人多,那些个烦心事,若说与她听,保不齐她真能给出有用的意见。可是……那到底是苏家的家务事,叶连翘又怎能贸贸然地跟外人嚷嚷出来? “没什么,都挺好的。” 叶连翘几乎是咬着牙,不情不愿地道:“我就是想着,多找一条路子,能给家里添些用度。” “……也罢。” 薛夫人其实也猜着她不会随随便便多说,也就没再追问,扯着她道:“屋子里闷热得很,随我去花园里逛逛?顺便,也好跟我说说你最近都遇上了什么新鲜事,我跟着乐呵乐呵呀!” 叶连翘本来打算说完正事儿就回家的,但薛夫人如此善解人意,她也就有点不好意思立刻离开,只得随着她去了花园,将自己这段日子的见闻,挑有趣的说与她听。 这一说,便是半个多时辰。 若不是顾忌着叶连翘要赶着出城,薛夫人还有点不愿意放她走,临了拽着她又絮叨了一番,这才打发使女将她送了出来。 叶连翘情知今儿是耽搁得晚了,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跑,出了薛家大门,往前走了没两步,忽然愣住了。 不远处,卫策抱着胳膊倚在一户人家的院墙边上,垂着头不知在思忖什么,皎白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看上去安静而沉默。 他……竟还在这里等着? 叶连翘心中忽然就软了一下。 自打来到这大齐朝,除了叶冬葵和小丁香之外,从不曾有人,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这样地等着她。 这讨人嫌的家伙,其实…… 她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嘴唇,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我不是让你赶紧回家吃饭吗?你怎么……还在这里?”r1152 第一百零八话 月下 天已然是黑透了,墨漆漆地一片,零星缀着几颗星子。月光倒是明亮得很,在地面落下一团一团清浅的光晕。 卫策没有回答叶连翘的话,抬起头来,将身子站直了些。 “事情说完了?” 他低低地道。 “嗯。” 叶连翘点点头:“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三两句也就说清楚了,早该出来的,是薛夫人一直拉着我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便耽搁得久了些——我也没想到你会……” 在这儿等着呀! “那走吧。” 卫策应了一声,转过身就要走。 等一下等一下,这意思是…… 该不会要送她回月霞村? 叶连翘有些发愣,挠了挠自己的太阳穴,抬眼见他已然走出去好几步了,忙不迭地跟上,想了想,伸手拽了他一把。 说是“拽”,其实至多不过是碰了他胳膊一下而已,却不料走在前头的卫策身体竟是一僵,脚下停住了,回过头来。 “怎么?” 很难得,语气里没有惯常的不耐烦,反而十分平和。 叶连翘朝他脸上打量一眼,突然就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头一回见面,这家伙就没给她留下好印象,那之后,每次碰面,她也几乎都只顾着和他置气,从来没有把他当个正常人看待,更别提好好儿瞧瞧他的相貌了。 而现在,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语气,还是头顶上那皎洁的月光立了功,她居然蓦地发现,这个人…… 长得还挺好看的。 与温润的苏时焕不同,卫策是那种非常朗硬的长相,无论五官还是面部线条都硬梆梆的,或多或少会给人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瞧着有些戾气。不过,若单说相貌,他那张脸还真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儿,反正看上去挺让人安心的,别的不说,至少跟他一块儿在路上走,就一定不用担心会有人前来找茬。 难怪当初他舅舅张罗着给他和田家说亲,田青青会是那样一种状态,娇羞中带着一点子喜滋滋的味道,想必也是瞧中了他这个人了呗! 叶连翘的思绪在一时之间飘得有点远,目光落在卫策脸上,久久收不回来,只管在脑子里瞎琢磨。卫策不明就里,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她有收敛的意思,就有点不自在起来,清了清喉咙,沉声道:“我脸上有花?” “啊没……” 叶连翘这才醒过神,有点抱歉地冲他一笑:“我是想跟你说……” 说什么来着?全忘光了! 卫策也懒得追问,见她一径发呆,便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走吧,你虽跟冬葵他们打过招呼,但太晚回去也不好,何必白让他们担忧?” 对了,可不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吗? 叶连翘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噗地乐了,一拍手道:“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来着。你今天好容易才能早早儿回到家,这会子饭还没吃呢,大娘肯定也在家等着你。从清南县城回月霞村又不远,我自个儿回去就行,横竖你们都已经把那贼人给逮住了,我也不怕……” 卫策眯了眯眼,月光下,那两颗黝黑的眸子里透出一丁点微弱的光,深不见底,也不说话,只轻轻在口中“啧”了一声。 这算是要发飙的前兆吗? 叶连翘心里就打了个突,晓得没法儿跟他掰扯,只得认了命,蔫头耷脑地跟在他身后,穿过那条熟悉的巷弄,一路往城外而去。 …… 每日里戌时五刻,城里便要关城门,眼下虽只是戌初,街上的行人却也明显少了。路边孤零零有几个卖粥汤的小摊,没什么人光顾,小贩躲在摊后,百无聊赖地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赶蚊虫。 卫策素来不是多话的人,一直走在叶连翘身前五步之遥的地方,时不时转身看她一眼,见她还好好跟着,便又回过头去,一路沉默。 叶连翘却不是那起能闲得住的性子,平日里即便是大白天,走在路上也喜欢东张西望地瞧新鲜,若有小丁香在身旁,两人便更是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眼下,城外官道上冷冷清清,前边儿明明有个同伴吧,又不爱搭理她,她就有点无聊,想找点话来和卫策说,绞尽脑汁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一边走,一边踢地下的石子。 每天都要经过两回的那间茶寮,这会子也在张罗着收铺了,小伙计手脚麻利地将摆在外边儿的蒸笼往屋里搬,一个不留心将硕大的盖子掀了起来,泄露出一丝面点的香气。 叶连翘心中一动,看了看身前的卫策,见他只管目不斜视大步流星,犹豫了一下,便一溜小跑着奔到了茶寮前。 “小哥,还有包子吗?” 她弯起嘴角,冲那小伙计露出个笑容来。 小伙计成天在茶寮里干活儿,几乎每一日,都能看见她在这条路上来往,虽不相识,看也看得熟了,闻言也便笑嘻嘻道:“姑娘今儿怎么这样晚才回去?包子么,倒是有,只不过是卖剩下的,不太热乎了……你还没吃饭啊?” “没事儿,大夏天的,吃点凉东西不碍事。” 叶连翘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给我来六个吧。” “行嘞!” 小伙计痛痛快快地拿了个油纸包来,替她将六个包子装妥当,接过钱。 那边厢,卫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抬眼便见叶连翘抱着包子乐颠颠跑到他面前,把油纸包往他面前一递:“卫策哥,劳烦你送我,怪过意不去的,要不你先吃点垫吧垫吧?” 她那笑容实在得很,嘴角咧得老大,圆碌碌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大名鼎鼎的卫都头,平日里横行无忌,谁见了都要怵三分,这一刻,心好像是被一只小手捏了一下,竟然有些酸胀。 “我不饿。” 他摇了摇头,嗓音低沉。 “哄谁呢?” 叶连翘翻翻眼皮:“你们当捕快的,干的也算是力气活儿了,那天咱们在小酒肆里吃饭,我明明瞧见你和宋大哥他们几个,饭量都不小,既然路上能买到吃食,何必委屈自己的肚子?虽然凉了点,总比没有强。” 不由分说,就把那包子往他怀里塞。 卫策也便没有再推,接了过来,往茶寮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那小伙计进了屋,不知忙活什么去了,便再度低下头。 面前的姑娘身量比他矮得多,仰着脸和他说话,颇有点费劲,面孔娇艳,笑容明净…… 他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想的,陡然伸出手来,在她额角曾经留下疤的那一处,轻轻碰了一下。 叶连翘霍地睁大了眼。 许是因为常年握铁尺,又动不动就要和人交手的缘故,卫策的手指上有一层薄茧,从她的额上划过,不疼,却有些粗粝,只是若有似无地一碰,转瞬即逝,可是…… 她并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倘若只是寻常的触碰,她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然而,方才她一直仰着脸,将他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那眼神,分明…… 耳根子很不争气地热烫起来,她忙不迭地往后退了一步,并不是因为觉得厌恶,只是她那颗心啊,怎么就跳得跟不要命了似的? “你……干嘛?” 叶连翘强撑着问了一句。 “……额头上在哪儿蹭的灰?” 卫都头倒也反应快,点着自己的额角,将那块莫须有的“黑灰”指给她看。 “哦。” 这也算是个台阶,叶连翘赶紧稳稳当当地接过来,煞有介事地用手使劲在额头上抹了两下:“可能是刚才拿包子的时候不小心蹭上的,没事儿,咱……走吧。” 说罢,抬脚就往前冲。 却不料卫策在她身后又唤了她一声。 “叶连翘。”他顿了一下,“你多大了?” 我去! 叶家二姑娘老实不客气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或许这大齐朝没那么多讲究,但无论如何,你随便打听姑娘家的年纪,怕也是不大好吧? 她心中虽如此腹诽,面上却半点没露出来,转头道:“十四,再过几天就满十四。” “很好。” 卫策点了一下头,没再多话,三两步赶上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丢下一句“走快点”,径自走到前头去了。 因了这突发的一幕,两人多少都有点尴尬,剩下的半截儿路便没再说话,脚下疾行,只一顿饭的工夫,便行至月霞村的村口。 天色是有些晚了,村里不少人家都已经歇下,路上没甚么人行走,远远地叶连翘便看见村口站了个人,再走近些,赫然发现那是叶冬葵。 “你怎么才回来?” 叶冬葵也立刻看见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使劲将她的胳膊一拉。 “差点没急死我,你搞什么鬼?不是说,去薛夫人家走一趟,不会耽误太长时间吗?你瞧瞧,现在都什么辰光了?我还以为你在路上遇到了麻烦,再迟一步,我都打算进城去找你了!你说说你,怎么这样不靠谱?” 张嘴便是毫不客气地一通训斥,絮絮叨叨没个完。直到骂了个够本,才发现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立时就有点惊讶起来,看看卫策,又看看叶连翘,眉头不自觉地一拧:“卫策哥,怎么是你……把我妹子送回来?”r1152 第一百零九话 内服 为了避免引来闲言碎语,卫策本就打算将叶连翘送到月霞村外便离开,反正此地离叶家已不远,村里又有打更人巡夜,应当不至于再遇上危险。 他却没料到,叶冬葵因为担心妹子,早早地就候在了村口,两人一同归来,正好被他撞了个正着。 尴尬是难免的,然而他到底是个素来镇定的人,神情照旧淡然得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天晚了,姑娘家一个人回来不安全。” 预备凭着这一句话,轻巧地将事情带过。 可那叶冬葵,却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狐疑地朝他脸上张了张,摆手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和我妹子怎么会撞到一块儿去了?她今儿不是去见薛夫人的吗?” “唔。” 卫策偏头看了叶连翘一眼:“她上我家混饭来着,碰巧我今日回去得早,正好遇上了。” “对。”叶连翘也赶紧帮腔,“去薛家的路上,我顺脚去探望了一下卫大娘,她非要留我吃饭,所以……” 叶冬葵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来回穿梭,始终觉得还是有点不对劲,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上来,只得笑了笑,道:“卫策哥,那真是多谢你了,你衙门里事忙,还得劳你照顾我妹子。那个……要不你去家里坐一会儿吧?晚饭之后熬的绿豆汤,喝点解暑……” “不必了。” 卫策摇了摇头:“城门眼看要关,我还是快些赶回去,以免误事。” “哦,那也是。” 眼下距离戌时五刻的确没多长时间了,叶冬葵也便不敢强留,笑呵呵道:“总之今儿我欠你个人情,啥时候你得了空,一定来家里吃顿饭,我也好……” “说那些就见外了。” 卫策淡淡应了一句,冲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叶冬葵目送他身影渐渐消失,捏起拳头来在叶连翘脑门上狠命拧了一下:“家里还有正事儿等着你呢,居然折腾到这么晚才回来,看我不收拾你才怪!” 话音未落,拽着她一径回到叶家。 外屋里,棉籽油灯透出明晃晃的光,叶谦如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用自家煮的草乌药汤泡脚,秦氏坐在桌边,手中缝补着一件衣裳,小丁香已是哈欠连天,拿她的胳臂当枕头,倚在上面似睡非睡,瞧着颇有点亲密依赖之感。 叶冬葵故作愠怒,扯着自家大妹妹进了屋,抬眼正碰上叶谦问询的目光,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咱担心她肚子饿,又怕她路上遇到危险,孰料人家却是有能耐的呢!厚着脸皮就跑去卫大娘家吃了晚饭不止,还给自个儿找了个保镖——是卫策哥送她回来的!害我白在村口等她那么久,气死我了!” “哦?” 叶谦便转头望向叶连翘。 “不是!” 叶连翘使劲锤了叶冬葵一拳:“不是跟你说了吗?是卫大娘说,我赶着饭点儿去薛家不大好,这才将我留在家里吃饭的,至于卫策哥送我回来,更是赶巧碰上了。人家一番好意,我总不能……” “你是先去探望了卫大娘,然后才往薛家去的吧?” 叶冬葵也不傻,斜着眼睛瞧她:“既然这样,卫策哥又怎会送你回来?难不成他在外头等着你呀?刚才我都没好意思问,你这事儿根本就说不通!” 叶连翘登时就没了话。 她能说什么?难不成告诉叶冬葵“嘿这位朋友,你还真说准了,他的确在外头等我来着,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呢”?这话说出来,不引起误会才怪! “我说碰巧了就是碰巧了,你问那么多干嘛?” 她索性耍赖,往椅子上一坐:“不是说家里有正事儿等着我吗?既如此,你又为何净跟我扯这些不相干的闲篇儿?” “什么扯闲篇儿,我看你是答不上吧?”叶冬葵很得意,“你甭转移话题,我……” “好了。” 这时候,坐在门口的叶谦出声制止了他。 “二丫头确是该注意着些,毕竟男女有别,虽则策小子是好心送你,但这种事,往后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他的语气很平和,只算是点到即止,接下来,便转了话题:“趁着现下大伙儿还没歇息,咱们还是来说说那件正经事。二丫头,下晌吴家村杂货铺的东家,找上门来了。” “真的?” 叶连翘闻言,立时来了精神,瞬时将说不清的那档子事丢开,眉眼含笑道:“吴家村,是不是就是我哥给人做木盆木桶的那个村子?怎么,他是不是想来买咱家的澡豆?如此秦姨和小丁香就不必每天奔波劳累了,这是好事儿呀!” “那杂货铺东家来的时候我不在,你哥也在房后帮着盖新屋,是你秦姨接待的。” 见她如此兴头,叶谦也便笑了一下,柔声道。 “秦姨?” 叶连翘立刻转头去看秦氏:“那人说什么了?” “如你所言,就是要买你做的澡豆。” 自打叶连翘进屋,秦氏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做针线活儿,一句话也没说过,也是这会子被叶连翘问起,才抬起眼皮,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但我瞧着,他好像对旁的东西,也挺感兴趣似的。看他那架势,应当是早就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拉拉杂杂地问了我一大通,同我打听家里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美容物品要出售,重点还提了提那七白膏。这是你的营生,我不好瞎做主,就跟他说,让他明儿傍晚再来一趟,同你当面谈。” “还想买别的东西啊……” 叶连翘垂下头,在心里细细思忖了一番。 生意找上门,这当然是一件大喜事。对她而言,七白膏可谓是她的“成名作”,那一罐美白养颜的膏子,不仅帮她赚回来不少钱,还让清南县城的许多人都认识了她,无论效果还是名气都没的说,也难怪那吴家村杂货铺的东家会格外感兴趣。 只不过……那七白膏如今正经是摆在松年堂货架上的东西,至少是目前,她不可能再卖与第二家。 “那人应承了,明天准来?”她思索着问道。 “临离开之前,他就是这样说的,到底来不来,我却把不准。”秦氏偏过脸去看她,“不过我估摸着,他既然找了来,便是诚心想做这买卖,肯定会担心被别人占了先,应当不会耽误工夫,十有八九,明儿会来。” “行。”叶连翘点了点头,“那我明天早点回来,等与他详谈过之后再说吧。” …… 秦氏说得不错,最近这段日子,她每天都在临近几个村子里转悠,卖出去不少澡豆,口碑甚是不错,被那吴家村杂货铺的东家晓得了,便心急火燎地想把这笔买卖做成。 但凡生意人,最不愿意的就是等,头一天没把事情落定,他便更是心焦,隔日申时末刻,叶连翘前脚进了家门,后脚,他便匆匆赶了来。 “叶家二姑娘,想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天气炎热,那杂货铺东家走得一身是汗,进了屋门,连坐下歇一歇也顾不得,忙就对叶连翘道:“昨儿咱们错过了,今天终于得见,咱们可得把事情好好说一说——我也不同你绕弯子,你制的那两种澡豆,我都想买,价钱方面,我自会同你讲公道,每种我就先要个几百颗,依你看,几时能制成?” 叶连翘被他这连珠炮似的一通话给惊住了。 这人……还真够开门见山的,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啊! 她想了想,便含笑道:“您可能知道,我x日都得去松年堂做事,唯独晚上能有点时间来做自己的工夫。两种澡豆都要几百颗,怎么也得花上五六天,具体时间,得看您要的数量才能定。” “行,那这事儿咱们等下慢慢说。” 杂货铺东家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澡豆而来,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抹了把汗:“姑娘晓得我住在吴家村,自然也是姓吴的,名字叫吴阿贵,村里唯一的一间杂货铺,就是我家开的,拢共也有二十来年了,勉强也算得是一间老店。姑娘的手艺,之前我便颇有耳闻,我今儿来,除了同你谈这澡豆的买卖之外,还想多问一句,姑娘可有旁的美容物,也愿意拿出来售卖?” 这话叶连翘昨晚已从秦氏口中听说,自然不觉得意外,和和气气地冲他笑了一下:“别的美容物品,您若有心想买,我当然乐意之至。不过有个事要先教您知道,毕竟如今我在松年堂做事,药铺里原先已有的物事,我便不会再卖与旁人了,免得将来起争执——我知道您昨日来打听过七白膏,那个恐怕……” 吴阿贵免不得有点失望,挠了挠自个儿的后脑勺,皱眉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你自个儿做起买卖来,是不打算再在松年堂坐堂了呢……” 说到这里,眼睛却又是一亮,重新振奋精神:“不过没关系,昨天没见着你,晚上我在家想了一宿,没有那七白膏,不是还有别的好东西吗?比如说,我就一直想问你来着,你难道没想过,制几种内服的丸药售卖?美容养颜,外用的膏子、头油,说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由内里改善身体状况,这才是正理儿啊,你说呐?”r1152 第一百一十话 得做 制作内服的美容丸,这当然是叶连翘考虑过的问题,又或者应该说,在护肤养颜这一行,它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一旦决定了要吃这碗饭,就注定了必然避不开。 外用的各种美容物品,大都是通过皮肤、毛发而发挥作用,经过层层阻隔,真正渗入到身体中的药物成分其实已经很少,因此发挥效果的速度会慢一些,却胜在够安全; 而内服的美容丸,是直接与人的五脏六腑接触,若运用得好,能够由内到外地改善人的身体状况,使体质真正发生改变,从而达到美容的效果。论功效,不必说,自然是比外用的物事要好得多。 譬如说当初薛夫人那脱发的毛病,当初若能在使用生发油的基础上,再配上一味固发防脱的汤药或丹丸,便能更快地解决她的烦恼;再譬如说,苏大夫人苦于自己早生皱纹,用了叶连翘制作的除皱膏子之后,状况得到很大的改善,但如果其时还能有类似“却老养容丸”或是“驻颜苁蓉丸”之类的内服药相配合,必定是事半功倍,能够更快速地替她解决所担忧的问题之外,还可延缓衰老,实在是更好的选择。 这大半年来,叶连翘接触了不少医药书,身在松年堂中,有事儿没事儿会向曹师傅请教,随着他学习如何辨认药材,了解药性,平日里闲着时,村后的矮坡也去过几回,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真正成为一个行内人,将所有的药材知识融会贯通。 叶老爹抄回来的美容方子里,有不少内服的药方,看上去仿佛很靠谱似的,但直到现在,她却始终不敢轻易动用。 不是她胆子小,她也并非那种不肯担责任的人,只不过,既然是要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就必须格外小心谨慎,否则,没有效果事小,若给人的身体带来甚么伤害,不仅是扯不清的麻烦,她自己心中也会觉得过意不去。 外屋的桌边,吴家村来的吴阿贵仍在兀自喋喋不休。 “叶姑娘你既然做了这一行,心里自然比我有数得多,这内服的美容丸,可真正是好东西啊!我就是个乡下人,这玩意儿我是没亲眼见过,但听我们村里人议论,说是那美容丸药,只要用对了地方,效果真是没的说!喏,就是我们村吴举人他媳妇,最爱捣腾这些东西了,仗着家里宽裕,手就散得很,专程让人从府城给她带的美容丸,说是能滋养肌肤,吃了大概有小半年,你猜怎么着——那瞧着,还真就比跟她差不多岁数的女人显年轻有精神头呐!” “嗯,这个我明白。”叶连翘笑着点了点头。 这于她而言是大事,吴阿贵嘴皮子一翻,说得倒是轻巧,但她却得花上许多工夫,好生将其中关节琢磨透彻才是。 秦氏把吴阿贵让进屋里之后,就去了灶房里张罗晚饭,逐渐有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飘出。叶谦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二女儿和这邻村杂货铺的东家交谈,这时候,便将眉头稍稍拧了一下,含笑道:“吴老弟,你别怨我多嘴,我有些好奇,你为何想做这内服美容丸药的买卖?” “这东西挣钱啊!” 吴阿贵不假思索地一拍大腿,转头看向叶谦:“我听说了,叶姑娘的爹爹,是位郎中吧?那您肯定也晓得,那些个美容汤药,内服膏丸,价格可都不便宜。我听人说,就我们村儿吴举人他媳妇,一年花在服用美容丸药上的钱,就有这么多!” 他摊开两个手掌连说带比划,口里吐出一个十分骇人的数字,啧啧道:“您说这是不是个挣大钱的好营生?往常啊,我是苦于没有门路,只能干瞧着烦眼馋,可您闺女是个能人呐,她制出来的那七白膏,整个清南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既有幸与您闺女相识,又是诚心想同您家做买卖,往后肯定少不了常有往来,咱一块儿挣这钱,多好?” 叶谦淡淡地笑了一下,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理儿是这样没错,可吴老弟你是否想过,你的杂货铺开在乡村之中,做的也大多是庄户人家的买卖。咱们这些村户,虽不乏殷实人家,但毕竟大多数都在为了养家糊口而奔忙。方才你也说了,那美容丸药的价格不菲,你觉得,村间有几人能愿意把辛苦攒的钱,花在这上头?” 吴阿贵闻言便是微微一怔,却到底是不愿轻易放弃,梗着脖子不服气道:“那有甚么难?这买卖我未必就要在村里做,我可以自个儿找路子啊!去县城摆摊,再不行的,我携家带口去府城,至多不过是受点累吃点苦而已,挣钱这种事,哪能偷懒?” 这话就有点离谱了,莫说是叶谦,就连叶连翘,也觉得有点可乐。碍于自己的小辈儿,爹爹同人说话,她不好瞎插嘴,便将脑袋别过一边去偷偷笑。 叶谦不紧不慢地摸了摸下巴,微微笑起来:“吴老弟,有两句话,你莫怪我说得太直接。这美容丸药,是要吃进肚子里的物事,依我所见,最重要的便是安全。你方才说,可以为了这买卖丢下村里的杂货铺,举家前往府城——咱先不说此举会不会风险太大,即便你真不管不顾地去了府城,你又预备如何售卖这些个丸药?人家凭什么信你的东西有效果,又对身体无损害?头先儿你直叹息自己没有买丸药的门路,明晓得这营生能赚钱,也唯有干看着,难不成,这售卖的门路你就有了?” 三两句,说得那吴阿贵哑口无言,半张着嘴,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你若真铁了心要做这买卖,我们自然愿意成全,横竖我闺女将那些个丸药制出来卖给你就行,将来你是何情形,我们压根儿不必管,纵是卖不出去,这损失也只能你自个儿承受。我同你说这番话,纯粹是不想你吃亏,该如何行止,你且得好生掂量啊。” 叶谦缓缓地又道,眉眼含笑,语气柔和,一字一句,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吴阿贵也算是做了许多年的生意了,怎么说,也都算是个精明人,叶谦说的这些问题,其实他只要细细思忖,很容易便能想个通透。只是,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便难免要犯糊涂,这两日,他整颗心被发大财的美好愿望所充斥,光想着往后搂着金山银山,该是怎样令人振奋的场景,却忘记了,做买卖这种事,永远与风险并存,心越大,需要承担的风险也就越大,而一旦失败,后果,他未必能承受。 叶连翘对于叶谦的这一番说辞非常赞同,甚至还有些佩服他的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此时见那吴阿贵整个人都怔住了,便抿唇一笑:“吴大叔,其实你不必觉得懊丧失望,咱们也用不着把话说死。您愿意同我做这买卖,我心中很高兴,要我说,咱们还是先从容易的事做起,我手头有不少适合在村里售卖的外用美容物品,可以一样样详细地说与你听,你看中了甚么,我便一气儿都给制出来。若将来您真从这上头赚着了钱,咱互相也都有了底气,到那时,再说旁的不迟。” 吴阿贵重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有点不甘心,但这的确是稳妥的选择,至少在目前,也只能先这样了。 “是我考虑得太不周到了。” 他有点赧然地看了叶谦一眼,冲叶连翘点点头,“那行,叶姑娘你声名在外,我信得过你,你这就和我说说吧?” 叶连翘也不跟他含糊,便将家中自己闲来无事做出来的各种美容物品,专拣了几样不曾拿去松年堂售卖的,一一送到他面前,仔仔细细解说起来。 …… 吴阿贵在叶家呆了足有一个时辰,挑挑拣拣,除开那两样相对便宜的澡豆之外,又格外选了美眉荣眉的“柳姜膏”、洁齿白牙的“升白散”和桃仁手膏三样,与叶连翘约定,五日之后先来取澡豆,余下物事十天后交货,痛痛快快地付了定金。虽然事情于他而言不算圆满,走的时候,倒也是乐呵呵的。 叶家人被吴阿贵耽搁了不少时候,晚饭比平常吃得晚了些,待洗完碗筷收拾利落,已然临近戌时,村子里静了下来。 小丁香从秦氏那里得来不少好处,这一向,仿佛更愿意赖在她身边,同她两个在里间高高兴兴地说话,没去搅和自家兄姊。叶连翘乐得轻松,便照旧搬了药书预备去灶房里读,刚走出里间的门口,却被叶谦给叫住了。 “二丫头,随我去房后转悠转悠?你和丁香住的那间新屋马上就盖好,你也该好生琢磨琢磨,有什么东西需要置办。” 叶连翘是习惯了熬夜的,眼下这天色对她来说还算早,她便也不着急去看书,点头答应了,随着叶谦绕去屋后。 新砌的那间砖房果然快要完工,新崭崭的,也算是宽敞,散发着一股新鲜的味道。 叶连翘小心地钻进去,四下里打量一番,想着很快就有新屋子住,虽然只是匆匆搭建的一间,不算新家,心里却仍旧觉得很欢喜,不由得眉开眼笑,回身同叶谦开玩笑:“爹,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肯给我置办?那我可要好生想想,得让你多出点血呀!” “爹手头有闲钱,你要什么便只管说,哪里就称得上是‘出血’?” 叶谦跟着笑了,但很快,脸色就肃然起来。 “二丫头,今儿吴阿贵跟你说的那件事,我细想了想。这内服美容丸的生意,还是得做。”r1152 第一百一十一话 丸药 叶连翘猜到,大晚上的叶谦将她叫来房后,绝不止是想让她瞧瞧新屋那么简单,十有八九是有话要同她说,因此,也并不觉得意外。左右看看,见屋子里胡乱扔着三两个小板凳,便伸手搬了过来,递给叶谦一个,自己也踏踏实实地坐了下来。 “爹你说,我听着呢。” 叶谦点点头:“我很明白,从前你之所以一直不肯触碰这内服的美容丸药,是担心自己的技艺不精,制出来的东西轻则无效,重则害了人。与医药打交道的人,大抵都有此种忧虑,是以,你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但你也要清楚,你既决定了要吃这碗饭,若想折腾出点名堂来,就迟早得将心思放到这上头去。” “嗯,我知道的。” 叶连翘轻轻地应了一声:“当着爹的面,我也没什么好隐瞒,您抄录回来的那些美容方,每一张我都仔仔细细翻看过,不是我夸口,如今我不仅对于那些方子烂熟于心,自个儿也敢壮着胆子,斟酌一些新的美容方。内服的丸药,效果比外用物更好,咱们通过它能赚到的钱也更加多,这些,我心里都有分寸,但……” “总归是觉得有点怕,是不是?” 叶谦颔首而笑:“当年刚开始行医的时候,我亦如你这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医术不精,不仅救不了人,还有可能会延误病情乃至害了人,所以我才说,我十分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此事既然避不开,便迟早都要做,否则,你打算耽搁到几时?” 叶连翘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做声。 “其实若是依我看,眼下正是时候,于你而言,有两个便利。”叶谦接着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却又忽然噤声,明摆着等叶连翘来发问。 叶连翘就有点哭笑不得,扑哧一声乐了:“爹你卖什么关子,有话怎地还不直说?到底是哪两个便利?” 叶谦也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这在他那儿,就算是父女间很亲密的互动了。 “其一,便是我。我曾不止一次地同你说过,我虽对美容之事了解不多,却熟悉药性药效,十九畏十八反,更是早刻在了脑子里,一株药草或是晒干的药材送到我面前,我根本不必嗅尝其味,只要经过触摸,便可知那究竟是什么。以前我不在家,许多事帮不上你,但现下我回来了,你若有疑问,自可以随时向我发问,我便是你最坚实的靠山,你又还有什么可担心?” 这话说得叶连翘心中一暖,明明很感动,偏生还不肯让他太得意,歪着脑袋道:“爹你可真不害臊,哪有这样自卖自夸的?” “少胡扯!” 叶谦笑斥了一句,紧接着正色道:“有我帮你把关,你便不必担心制出来的药丸或汤剂会有任何不妥,这方面便可放下心来了。” 叶连翘使劲点点头:“那还有第二个便利呢?” “头先儿,当着吴阿贵的面我就说了,要售卖美容丸药这种东西,最重要的便是门路,得让人相信你的东西是可靠的。你的好手艺,只有你自个儿知道,外人却未必能信得过你。你如今的确是有了些许声名不假,但那是靠着制作外用美容物得来的,并不意味着,大伙儿就敢把你做的丸药也不假思索地吃进肚子里。” “可不就是?” 叶连翘应道:“正因为如此,咱才不能和吴家村那位大叔做这笔买卖,若弄得不好,咱两家的招牌都得砸。” “是这个理。”叶谦很是欣慰地看了她一眼,“这美容丸药交给何人来销售,是非常紧要的一件事,你现下背靠着城中最有口碑的松年堂,这不就是你的第二个便利?” 要在松年堂里,售卖美容丸药吗? 叶连翘稍稍皱了一下眉。 她没有考虑过要制作内服丸药,更从不曾想过,要在松年堂里售卖。理智一点来说,松年堂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名头够响亮,城中老百姓的信任度也颇高,但…… 他们全家不是早就商量过,她应该早些离开松年堂的吗? 的确,昨日苏时焕的那一番恳切之辞,让她有些微动摇,一时拿不定主意,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叶谦正色看着她的脸,满面严肃:“正因咱全家都希望你能尽早离了松年堂,你这美容丸药的买卖,才更应该尽快张罗起来。若能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打下坚实基础,让你制作的内服汤药为人所接受,那么往后,即便你自个儿做这个营生,也不必怕无人光顾了。” “话是这么说不错。” 叶连翘伸手挠了挠脑门,有些苦恼地道:“但……这会不会有拿松年堂做踏板之嫌?好像有点不厚道啊。还有吴大叔那边……” “你要弄明白一件事。”叶谦沉声道,“你与松年堂合作,是你情我愿,当初也是他们自己承诺了,你可以随时离开。你在松年堂的期间,凭借自己制出来的养颜物品替他们挣到了钱,这就是你的本分,除此之外,你不必想得太多。否则,始终瞻前顾后,要么你便干脆不要触碰这内服丸药,要么,便是永不离开松年堂,只怕哪一样,你都不愿意吧?” 他顿了一下:“至于吴家村的杂货铺东家,你便更不必瞎琢磨了,这原本就是他无法承担的一笔买卖,做不做,是你的自由。” 叶连翘情知他说得有理,低头沉默了片刻,低低道:“这样吧。明天我先去同姜掌柜把这事儿说一说,无论如何,还是该问问他们的意思才是。若他们对此没意见,是支持的态度,我便……愿意着手试一试。” …… 叶连翘性子有点急,生平最怕的便是把事情往后拖,这一晚,与叶谦一番长谈之后,夜里躺在床上又思量许久,越想越激动,翌日清晨,去到松年堂,进了铺子大门,便迫不及待地凑到姜掌柜面前,把事情说了出来。 “我琢磨着,既要做养颜护肤这行当,内服丸药,便是不得不行的一步。我爹爹对医药颇精,我自个儿也有决心要在这上头试试身手,只是不知,您怎么看。” 姜掌柜笑呵呵地听完她的话,心中有点犯嘀咕,面上却是半点没露出来。 最近这段日子,叶连翘很是忙碌,请了两日假不说,每天还都十分奔波,铺子一打烊便立刻离开,绝对不多呆半刻,他们心中都猜测着,这姑娘可能是生了旁的心。 可她既然已露出要离开的意思,却又为何突然转了心念,如此兴头起来? 他心中有了某种猜测,就觉得有点不高兴,却仍是和颜悦色地道:“你这丫头,鬼主意还挺多,这是好事呀!干这一行,可不就得成天脑子里盘算不停,才能挣着钱?不过,松年堂虽兼卖生药成药,但这美容汤药的买卖,我们可没做过,苏家的产业之中,也从未接触过这东西呀!” “我知道。”叶连翘看了看他的脸色,“整个清南县城,也没有卖这个的,我听人说,若是想买美容丸药,都得往府城去。但……正因为这样,这才更是一个赚钱的好营生啊!我记得当初苏四公子说过,旁人都争抢的买卖,他没兴趣去挤破头,但这独一份的生意,他倒是……” “嘿,丫头记性还挺好,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 姜掌柜猛地一拍掌,笑容满面道:“这个事儿啊,之前我没碰过,不敢随随便便做主。你看这样可使得?我先去问问四公子的意思,他若应了,我这边自然没有意见,不二话,一定会尽力配合你。” 大事、新鲜事由东家拿主意,这是理所应当的,叶连翘也并不觉得奇怪,点头应承下来。 不两日,姜掌柜那边便有消息传回,说是苏时焕对这美容丸药的买卖很感兴趣,痛痛快快地就答应了,还嘱咐他同叶连翘说,让她只管放手去做。 “四公子说了,平日里你有啥不明白的,除了回家跟你爹请教,也可以和曹师傅他们多商量商量,大伙儿肯定都会帮你出主意的。只是有一点,这营生对于整个清南县来说,都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四公子很是看重,希望你将丸药制成之后,先让他瞧瞧,也是给你把把关。” “行。” 叶连翘半点不含糊,将他的话牢牢记住,转身回了小书房,立刻便张罗起来。 与各种外用的美容物品一样,这养颜的内服丸药,也同样分门别类。抗衰除皱,美白养颜,乌发润发,轻身美胸……不可谓不胖庞杂。她考虑再三,最终将这打头炮的丸药,定在了青娥丸上头。 所用药材不过补骨脂、胡桃仁和杜仲而已,此外还需要不少蒜。三种药材研成细末,与捣成泥的蒜调匀为蒜膏,再团成丸即成。男子以温酒、女子用淡醋汤空腹送服,可壮筋骨、乌髭发、益颜色。用料简单,却能很好地改善面容憔悴无华的问题。 叶连翘与叶谦将这方子反复推敲,又与曹师傅和小铁他们商议了许多次,确定应当并无问题,便一鼓作气,将这丸药制了出来。r1152 第一百一十二话 生辰 青娥丸的大小,与普通用作治疗疾病的丸药差不多,只是颜色没那么深,呈淡淡的浅褐色,凑近一点,能嗅到微微的大蒜味,委实不大好闻。 头一回制作这种内服的丸药,叶连翘甚为谨慎,从研磨、捣膏到最后的搓成形,全不假他人手,一律自个儿张罗,药材也是特地让曹师傅给挑了最好的,可以想见是多么的费时费工。忙活了好两天,拢共只制出来小小地一罐,于小书房里背阴通风的木架子上放置,只等找个合适的机会,便好将它推销出去。 在决定要做内服丸药之初,苏时焕便同姜掌柜提起,待大功告成,他是一定要来瞧瞧的,果然,就在青娥丸制成的第二天下午,将要打烊之前,他便赶了来,在大堂里同姜掌柜和一众伙计寒暄两句,便由曹师傅陪着,一块儿进入内堂。 彼时,叶连翘刚刚为一位面生雀子斑的妇人敷好玉簪花液,嘱咐她每日来一趟,回家之后不可食用辛辣之物,抬眼见苏时焕和曹师傅两个踏进来,便冲他二人一笑,让元冬领着那妇人去外面找姜掌柜付账,自己站起身来。 “叶姑娘头先同那位大姐说话时,端的是不紧不慢又有条理,听着格外令人信服。出身行医之家果然不同,叶姑娘如今瞧着,倒也有些郎中的气派了。” 苏时焕自顾自地桌边落了座,笑吟吟道。 叶连翘素来与他相处便不大自在,此时听了这话,便赶忙摆了摆手:“您这是笑话我呢,我有多少斤两,自个儿心中是有数的,医术一窍不通,药材方面也只晓得个皮毛,也不过是能将就着做些美容的营生罢了,哪敢跟正经的郎中相提并论?” 一头说,一头去木架子上将盛装着青娥丸的瓷瓶儿取了下来,递到苏时焕面前:“听姜大伯说,您对这内服的丸药也有些兴趣,正好便请您帮我瞧瞧,这东西究竟怎么样。” “有啥怎么样?之前咱不都商量了千八百遍了吗?你这什么‘青娥丸’,咱先不说好不好卖,效果如何,至少是绝对不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的!我虽只是个抓药师傅,但这些年,见也见得多了,还真就敢打这个包票!” 曹师傅坐在苏时焕身旁,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心口,言之凿凿道。 叶连翘噗地笑了:“您的意思是,我这丸药横竖是吃不死人,有没有效果嘛,那可就不一定了——照您这么说,我何必还忙着张罗这个?” “我哪是那个意思?”曹师傅也晓得她是在开玩笑,半真半假地一瞪眼,“这丫头,我好歹是你长辈,哪有你这样打趣我的?” 说着,还作势要来敲她的头。 叶连翘与他相识了这许久,渐渐地也熟稔起来,说话做事不似从前那般尊敬小心,若搁在平常,必然是要厚起脸皮同他掰扯两句的。今日是碍着苏时焕在跟前,不好太过活跳,便唯有一偏头,躲过了他的手,笑嘻嘻告饶两句,坐在了他身边。 苏时焕将那瓷瓶拿起来,揭开盖儿,里头便是一股子蒜味冲出,虽不至于熏得人睁不开眼,但那一股子辛辣气,也委实让人不大好受,他登时便皱了一下眉头。 “味儿不好闻,是吧?” 叶连翘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一个没忍住,嘴角便弯了起来:“这两天我们一直在忙活这个,我自个儿倒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可怜元冬和平安两个,为了帮我打下手,给熏得够呛。” “就是的!” 元冬嘴快,听了这话,立时抱怨起来:“其实,光是闻闻味儿吧,我倒觉得没什么,关键我们一天都在这种环境里呆着,晚上回到家都是一身的大蒜味,我娘都嫌弃我了!” 她这么说,也是包含着开玩笑的意思,叶连翘自然不会同她计较,似笑非笑瞟她一眼:“告我黑状啊?” “没没没,我就是这么一说。”元冬嘻嘻一笑,便赶紧躲开了。 那边厢,苏时焕对她们的闹腾却是充耳不闻,托了一粒青娥丸在掌心,掰开细细辨认了一番。 “杜仲、补骨脂,还有一味我不大肯定,是……胡桃仁吗?” 他抬头望向叶连翘。 叶连翘点了点头,一旁的曹师傅便使劲儿一击掌:“我说什么来着,真真儿啥都瞒不过四公子您去!” “家里开着药铺,我又对这一行有些兴趣,知道也没甚出奇。” 苏时焕淡淡一笑,对叶连翘道:“从前我翻阅的古书当中,也有不少关于美容丸药的记载,姑娘可否同我说一说,为何选了这青娥丸来打头炮?” 叶连翘便猜到他会有此一问,敛去一脸嬉笑,顿时正经起来:“有两个原因。这制作内服丸药,于我而言是头一遭,之前没有任何经验可谈,为保周全,我便同我爹好生请教过,得他反复确认,能保证这青娥丸,是的的确确对滋养容颜有好处。当中的三味药材都有固本强身的功效,且对于皮肤病也有一定的治疗效果,大蒜则可抗衰老、抗疲劳,旺盛精力——若一个人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衰老,必然是身体出了问题,服用这青娥丸,我相信能很大程度上地改善,此为其一。” 其实若说得浅显一些,之所以在这内服丸药中添加大蒜,是因为这东西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常食用,本来就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只不过,这话她当然不能说给苏时焕听,毕竟,他们连什么是维生素也不知道。 “唔,有理。” 苏时焕淡淡地点了点头:“除开那大蒜之外,另外三种药材的配搭,的确是很合适的——那么,其二又是什么?” 叶连翘抿了抿嘴角,有点尴尬地笑道:“这其二,说白了就是为了稳妥。我觉得,刚刚开始做这内服丸药的买卖,效果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人吃了之后不会出现问题。杜仲、补骨脂、胡桃仁,都是性温甘平的药材,经常用来互相搭配,非常温和,男女都用得。功效明显与否,这得因人而异,但起码,除开一少部分对这几种药天然会产生不适的人之外,我能确定,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能服用它,所以……” “这话的确没错,只是……” 苏时焕轻笑道:“味道委实难闻了些,大蒜的刺激之味十分浓重,你可有想过,这城中百姓是否接受得了?” 叶连翘毫不犹豫地道:“人们不是都说吗?良药苦口利于病,若连这一点子气味都容忍不了,我估摸着,他可能也不是真心想要改善自己的容貌了。况且,有不少外用美容方里也会使用大蒜,这青娥丸是要吞进肚子里的,至多不过吃的时候难受些,总比抹在脸上身上,要让人舒服多了吧?” 苏时焕没有立即答她的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击,半晌方道:“不错,这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之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陡然压得很低,神情也有点怅然若失,让人瞧着颇不落忍。叶连翘不知他的脑回路是怎么发展的,为何会突然转到别的地方去,无措地看了看曹师傅,正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另找个话题把这事儿岔过去,姜掌柜忽然掀帘子走了进来,乐颠颠地道:“连翘丫头,冬葵那小子来了。” “我哥?” 叶连翘有些莫名,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看着都快要申时了,他这会子跑来做什么?他一个人来的?” “还带着小丁香。”姜掌柜嘿嘿笑道,“我看他俩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多半是上城里买好吃的来了,你还是赶紧出去瞧瞧。他俩懂礼呢,知道四公子在这儿,不好进来打扰。” 这话说的,怎么就让人觉得那么有歧义呢?叶连翘忍不住皱了皱眉,转头看了苏时焕一眼,那人便温和笑道:“叶姑娘尽管去,不必有所顾忌。” 叶连翘这才跟着姜掌柜出去了,刚进大堂,就见叶冬葵牵着小丁香,坐在角落中一张桌边,冲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既是这种表情,那便不会有大事了。 叶连翘原还担心是家中出了什么突发状况,心里跳得砰砰的,见状立时松了一口气,三两步过去,先习惯性地给了小丁香一下,然后似笑非笑对叶冬葵道:“哥你的活儿干完了吗,就敢到处乱跑?马上我就回去了,你俩也不至于这么牵挂我吧?” “少臭美!” 叶冬葵冲她一挑眉:“要不是爹打发我们进城买吃食,顺便把你领回家,我才不稀罕来找你呢!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这么重大的日子,我怎么会忘?”叶连翘心里便有点明白了,哈哈一笑,“一大早爹就嘱咐我来着,让我早点回家,说晚上要给我置办一桌好菜,而且,早晨不是还煮了蛋给我?小丁香非让我把蛋在脑门上磕开,说什么是规矩,我都多大的人了,蠢死了!” 叶冬葵也笑了:“爹打发我进城买一斤酱肉,临出门之前,秦……秦姨已经去灶房做饭了。想来是担心你又到处瞎跑上别人家混饭去,爹就让我来瞧瞧,若是你不忙,便跟我一块儿回家。” 什么叫又跑到别人家混饭?她拢共也就那么一回好吧,还是万氏非要留她的! 叶连翘翻了翻眼皮,正要说话,苏时焕和曹师傅也从小书房里出来了。 “原来今日是叶姑娘生辰?”r1152 第一百一十三话 四喜 叶连翘自觉和叶冬葵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没提防还是叫苏时焕等人给听了去,便多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刚要开口,一旁的叶冬葵却率先把话头夺了去。 “嗐,也不是什么大生日,只不过是我爹觉着,这一年多他都不在家,没怎么照顾到我们兄妹,连除夕也没能和我们一起过,便想借着这个由头,全家凑在一块儿乐呵乐呵。” 他笑呵呵地对苏时焕道:“我不知苏四公子在这里,你和我妹是不是有正事儿要谈?我没耽误你们吧?” “不妨事。” 苏时焕便勾唇轻轻笑了一下:“我也是听说叶姑娘将那内服的丸药制出一种来,心里感兴趣,便来瞧瞧而已,并不是什么急事。无论如何,生辰都是一件大事,既如此,叶姑娘便早些回去吧,那青娥丸我觉着不错,又是正经丸药,回头可摆在大堂的货架上售卖,来**若制出了别的甚么汤剂或丸药,我再来瞧。” 还来?清南县中虽向来没有售卖美容丸药的先例,这青娥丸,着实算得上是头一遭,但对于一间药铺来说,它也只是诸多成药当中的一种而已,用得着这么兴头吗? 叶连翘心里嘀咕了一句,也没同他多说,点头笑了一下,道了声对不住:“如果铺子上没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明日会早些来,到时再与姜大伯商量这丸药该如何售卖的事。” 苏时焕点头应了,一旁的姜掌柜和曹师傅和含笑挥手,连声道“快走吧,回家踏踏实实吃顿好的去”,叶连翘同众人告了别,一手牵了小丁香,将叶冬葵怀中装着酱肉的油纸包接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离开松年堂。 兄妹三人中,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各自有事要忙,小丁香这一向又常跟在叶谦和秦氏左右,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结伴回家了,自然都是高高兴兴的,一路说笑着回到月霞村。 叶家外间的饭桌上,此时已摆满了碗碟,热腾腾冒着香气,叶谦还专程去村里唯一的那间酒坊买了一坛酒,封口的泥头已经敲开了,酒气氤氲,虽然免不了掺了水酒味儿不足,却仍旧给屋子里添了一丝喜庆的气氛。 秦氏还在灶房里忙活,叶谦站在门口朝村间小路上张望,远远地见着叶连翘和叶冬葵、小丁香回来了,便含笑冲他们招了招手。 “赶紧去洗把脸,咱好上桌。二丫头晚上还得制作卖给吴家村杂货铺的那几样美容物品,耽搁得晚了,觉便又不够睡了。” 两种相对便宜的澡豆已经按时交给了吴阿贵,如今剩下的,便是柳姜膏、升白散和桃仁手膏这三样了。 小丁香嘴馋,进门就奔到桌边,眼珠儿就跟掉进盘子里似的,死死扒住桌角,谁都拉不走。叶连翘笑着答应了一声,自个儿去打了盆水端进里屋,挽起袖子来正要洗漱,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忙又从屋里绕了出来。 “爹,我和小丁香的被褥怎么没了?该不是房后那间新屋盖好了?” 她满面纳闷地望向叶谦。 “是,你秦姨忙了一下午,给你俩挪过去了。”叶谦便乐呵呵地道,“昨儿上午那房子便完了工,晓得你忙,我便没同你说,省得你自己张罗。新屋里有些湿,打从昨儿起,我就让你哥生了个火盆在里头烘着,多多少少能驱散些潮气,也幸而现在是夏天,日头猛,封墙缝的泥干的也快,过会子你进去试试,要觉得不好受,再挪出来就是了。” 村户人家原本没那么讲究,再者,只是另添一间屋罢了,算不得正经的盖新家,便用不着太过精细。垒好砖头敷上泥,也不必刷漆什么的便算是完工,虽是简陋了些,却也省了不少麻烦,更重要的是,不必担心会有污染问题影响人的健康。 叶冬葵攥着块凉浸浸的湿手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也跟着接口道:“喙,为了让你早点住上新屋子,我可太不容易了!天气这么热,我一个人在那屋里守着火盆,差点没把我给烤出病来!” “那我跟你道谢还不行吗?”叶连翘冲他眯了眯眼,转而望向叶谦,“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又不是没地方住……” 正说着,秦氏端着一盆大骨头炖的汤,从灶房里出来了。 “里屋那张床确是够宽大,但再怎么说,现在也是夏天,咱们仨挤在一块儿,谁都不好受。” 她淡淡地看了叶连翘一眼:“再说,老让你和丁香两个跟我打挤,也有点太委屈你们了。” 这女人…… 叶连翘不由得轻轻皱了一下眉。 有一句说一句,自打叶谦领着秦氏回到家,虽然难免有磕磕碰碰之处,但凭良心讲,她自问从不曾对秦氏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欢迎。三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确是挤了点,但无论是她还是小丁香,可从来没有抱怨过!秦氏的话,表面上看没什么错儿,偏生就是让人心里不舒坦,不舒坦! 她实在看不透,秦氏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有时候觉得她说话很有道理,但有的时候嚜,却又横是要膈应人,到底闹哪样? 仿佛是也觉得秦氏这话有些不是味儿,叶谦清了清喉咙,咳嗽一声,算是提醒她莫要再多讲,回身对叶连翘露出个笑容来:“时间紧了点,屋里的东西还没置办齐全,床倒是有了,你要是觉得还行,就先将就住着,这两天我就搞紧把家什都给买回来。” 叶冬葵就没那么客气了,下死劲斜了秦氏一眼,也同叶连翘道:“邻村吴家要的那一套木盆木桶,我做好了,明儿就给他们送去,接下来两天,应是能有些空闲。你要是等得,屋子里的那些桌子凳子,就都由我给你打造,你喜欢什么样的,咱就做什么样的,好不?” 叶连翘张了张嘴,一旁的小丁香便叫了起来:“哥,你也太偏心了,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思?那新屋子是我和我姐一块儿住哩!” “你懂个屁。”叶冬葵很嫌弃地冲她翻了翻眼皮,小丁香便顿时不依不饶地一拳头鎚了过去。 他俩这一闹腾,屋子里的气氛才又活络起来,叶谦似是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出声阻止他二人无止尽的疯闹,招呼一家人在桌边落了座。 …… 乡下人讲究的是过日子实在,即便是有心想置办一桌好菜,也是以经济实惠为主,绝对不会不顾自家条件地去购买天价食材。就譬如说那一盆骨头汤,买的是那种把肉剔得干干净净的棒骨,再在里头煮上一些冬瓜之类的新鲜时蔬,需要炖上许久,才能将油气给煮出来,着实费工夫。 食材越是简陋,便越能体现出为厨之人的功力,秦氏的厨艺向来不错,满满一桌,皆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在那起家境稍微殷实的人家,只怕压根儿上不得台面,难得的是却照旧色香味俱佳,五口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小丁香吃得满嘴鼓囊囊,身畔叶连翘与叶冬葵一边吃一边闲聊,她分明想搭茬,却又腾不出嘴来,只能一个劲儿含含糊糊地“呜呜”,手里着急地直比划,模样可爱又逗趣。 席间不过闲话些家常而已,叶谦要行医,怕酒吃多了手抖,平日里是不沾的,今日难得地多饮了两杯,话就多了起来,扶着筷子感叹:“二丫头这都十四啦……当初刚生下来的时候,又皱又红,瞧着真真儿是个丑丫头,却没成想,如今出落得这样标致——你们一个个的都大了,我这当爹的,也上年纪咯!” “你还没满四十,用得着这么早便嫌自己老么?”秦氏在旁低低地回了一句,“横竖我不嫌。” 叶谦闻言便笑了:“这人哪能不服老?这二年你瞧着我仿佛身体和精神头都不错似的,再过些时**瞧瞧?只怕……” “别瞎说。”秦氏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捎带脚地,还瞪了他一眼。 叶冬葵素来不喜欢秦氏,此刻见他两个如此亲亲热热地说话,就觉得膈应,心念一转,转头就对叶连翘道:“喂,等下吃完了饭,你别忘了给娘上柱香。你现在人能干,长得也越来越好看,娘走得早,这些事,她都没能见着,今儿你满十四了,该告诉她一声,也让她一块儿高兴高兴。” 当着新妇的面提起自己的亲娘,摆明了就是想让秦氏下不来台,偏偏他的话很合情理,叶谦也没法子阻止他,满面的不自在。秦氏则是垂着眼皮扒拉碗里的饭,只当做是没听见。 相处了这大半年,叶连翘多少也瞧出来了,叶冬葵这个人,性格热情敦厚,十分乐观,从来没有坏心眼儿。但若要说他的缺点,那便是他有些莽撞和孩子气,倔得像头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牛,一旦认定了某件事,要想改变他的看法,就比登天还难。 这样的性子,自家人不会与他计较,然而在外与人相处时,却很有可能要吃亏——别的不说,就看当初他与赵老狗的那档子事吧,若不是他不管不顾地上门去讨工钱,又怎会造成那之后一系列的后果? 话虽如此,但无论如何,至少有一点,叶连翘是清楚的。她这个哥哥,一颗心全向着自己的两个妹子,永远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她们。 这就已经很足够了。 难得过一回生日,她也不想将事情场面闹得太糟,便伸手拉了叶冬葵一下,笑嘻嘻打圆场:“今儿不仅是我过生日,咱家的新屋盖好了,而且我哥的木匠活还完了工,虽然都是小事,但也算三喜临门吧?” “不止呢。” 小丁香终于将嘴里的食物吞了下去,腾出空来,细声细气道:“应该是四喜才对。刚才没顾上跟你说,二姐,咱家花田里的晚香玉开了。”r1152 第一百一十四话 里外 晚香玉,按理来说应当是七月至九月开花,万大娘和那花圃的主人也都是这么说的,眼下不过才是六月底,若真的开了花,那么花期就算是提前了。 这完全在叶连翘的意料之外,她便有些愕然,挑了挑眉,望向小丁香:“这么早?你去看过了?那花开得怎么样?” “嗯,今天上午我和秦姨去花田里瞅了瞅,那晚香玉有一大半都开了花,真的好香啊!”小丁香使劲点了点头,生怕她不信。 一旁,秦氏便将话头给接了过去:“想是这段时间日头猛,村里天气不错,咱们浇水也勤力,晚香玉遇上了适合开花的条件,提前也很正常。你若是不放心,等下吃完了饭,便可去花田里瞧瞧,琢磨一下,假使觉得合适,咱们就该张罗着把花儿给收了。” 晚香玉不比那贱价的半支莲,因为可入药、香味浓,很受城里人的欢迎。尤其是到了秋天,花儿正当季的时候,街头巷尾有许多老婆婆,背一只竹筐,手里用细线将嫩黄的花朵穿成环,佩戴在衣裳上,一整天香味都不会散,生意火的很。 叶连翘原本就打算这几种花收成之后,自己留下来一半做美容物品,剩下的就全卖出去,一方面家里能多挣些钱,另一方面,将来也能给村里一个交代。晚香玉开了花,她自然高兴,迫不及待地就想去看看,正要点头,坐在对面的叶谦却摇了摇头。 “今天太晚了,二丫头等会儿还要忙活,去看晚香玉,不必急于一时,先踏踏实实把饭吃好。等明天吧,咱一块儿去瞧瞧,若是那花果然开得好,二丫头便趁早拿个主意,看看这些花该怎么安排。” 叶连翘心中一动,转头看了他一眼。 叶谦的话不多,与孩子们也并不十分亲密,不知与医药打交道的人是否都是如此,但至少他身上,有一股淡然的味道,与一般的乡下人很是不同。平日里,家里的这些琐碎事他不怎样关心,也懒怠掺和,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知道。 之前秦氏没经过叶连翘同意,便自作主张收了半支莲,还连她的意见都不问,便把那些半支莲拿去卖掉了。卖给谁,叶连翘不知道,赚了多少钱,也压根儿连声响都没听见,因为这事儿,叶连翘很有点不痛快,却不曾在叶谦面前透露过半个字。 如今看来,他分明是晓得这一切的,若不是如此,他又何必特地提出,这些花该如何处理,全由叶连翘做主? 这个人,心里什么都明白啊…… 叶连翘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应道:“那行,明天再去看也使得。” 秦氏却是没搭腔,无可无不可似的,捧着碗自顾自夹菜吃饭。 “明儿我陪你一块儿去。”叶冬葵夹了一筷子鱼搁进叶连翘碗中,顺便冲她挤了挤眼。 …… 热热闹闹地吃完了一顿生日饭,三个孩子蹲在家门口插科打诨了一番,秦氏将碗筷拾掇利落了,便在里间同叶谦闲聊。眼看着天色渐晚,叶连翘便将小丁香领去房后的新屋,安顿她睡下,自己出了房,在门前忙碌起来。 想来是考虑到她常常要在家中制作美容用品,在盖新屋的时候,叶谦特地请村里人帮忙,在门前搭了一个木棚子,里头各种各样整治药材的工具十分齐全。告别了白日的暑热,夜里有一丝习习凉风,叶连翘便舒舒服服地坐在棚子里,有条有理研磨药材、调匀药膏,直忙活到还是末刻,眼皮子都睁不开了,才回屋去睡。 隔日去到松年堂,一大早,叶连翘便同姜掌柜两个将那售卖青娥丸的事说了说。 其实这事儿压根儿用不着她操心。松年堂是整个清南县中最赫赫有名的药铺,每日里来这里采买药材的老百姓不计其数,只消在给他们抓药时顺带宣传上那么一句,不用等多久,就能传得满城皆闻。 那青娥丸是单粒出售的,五颗一包、十颗一包都使得,但若想真正达到效果,却免不了要长期服用一段时间。一枚便要十文钱,寻常的老百姓自是买不起,也决计不愿把钱花在这上头,但却并不耽误那些个家底丰厚人家的妇人们蜂拥而至,七嘴八舌地询问,欢天喜地捧着纸包回家,满心里盼着能够容颜永驻,青春常在。 叶连翘没打算将制作青娥丸的方法教给元冬和平安。倒不是她小气,若将来她真个开了铺子,请了学徒,必然会将自己会的一切倾囊相授,但那两个姑娘,只是伙计而已,她好像没有必要同她们说得太多。 不愿假手他人,就只能自己多辛苦,听姜掌柜的意思,是预备将这青娥丸大肆推广一番的,既如此,她便得趁早多制些出来,以免到时候不够卖。 一整天,除开有客人上门和去王二小姐家之外,她一直将自己关在内堂的制药房中,即便是大开着窗户,仍旧忙得汗出了一头又一头,浑身的水分好像都给抽走了,待得下午打烊时,整个人就像是个霜打了的茄子,一点精神气儿都无。 曹师傅看出叶连翘脸色不大好,便打发她赶紧回家,同她一块儿出了门,将要分开之前,笑呵呵道:“纪灵儿听我说昨日是你生日,闹着要亲手备一份礼给你,我就说她,正日子都过了,如今送来也嫌太晚,她偏偏不听,照旧忙个不停。等她把礼物做好了,我给你带来,那丫头,成天想着要找你玩呢!” 叶连翘也实在是身上没劲儿,毫无力气与他说太多,道了句“曹姑娘太费心了”,又同他言谢,便慢吞吞地往家走。 回到月霞村,仍是不能消停,因为她心中还惦记着花田里的晚香玉,忙不迭地灌下一大碗温水,一家人便又往村里去。 小丁香说得不错,田里的晚香玉,果然已基本上全开了,香味浓甜,人在其中转上一圈,便会觉得周身沾染上花香,甚至舍不得回家洗澡将那股子味道洗去。 既然开了花,便用不着耽搁,叶连翘只有晚上才有时间,便当机立断,决定立刻将花都收下来。 幸亏叶谦和秦氏回来之后,家里多了两个劳力,那花田又只有半亩,不算大,全家人花了一个多时辰便收下来大半,都有些累了,就将花先搬回家,趁着天色还不算晚,叶连翘便坐在大门口细细挑选,将适合用来做美容物品的那部分预先选出来,剩下的再另外想法儿给卖掉。 秦氏是个勤快人,干活儿向来是不躲懒的,虽同叶连翘不怎么聊天,却也不愿闲着,也搬了张板凳来帮忙。 两人坐在门口,不声不响地选花,小丁香便在两人旁边蹦蹦跳跳,三不五时的,也过来帮着选两朵,仔细跟叶连翘问清楚她需要的花是哪一种,一丝不苟,俨然一个小大人。 “喏,我不需要那种开得太盛的,最重要是花瓣要饱满,香气要够正。你闻的时候别离得太近,虽然这香味很好,但闻久了对鼻子也没好处,拿远些,知道不?” 叶连翘身子不大舒服,头重脚轻的,强打起精神来吩咐她,顿了顿,又道:“对了,前些日子我听孙婶子说,她很喜欢这晚香玉的味道,你拿几株过去送她,随便找个瓶子灌上水养着,就能香好几天。” 小丁香乐颠颠地应了一声,就动手拿花,却不料,被秦氏给摁住了。 “这花你是拿来制美容用品和卖钱的。”她眉头轻轻拧了起来,望着叶连翘道,“今儿孙大嫂喜欢,你便送她几支,将来倘使有旁人来讨,你也二话不说地送出去?” 叶连翘委实有点莫名其妙,偏过头去:“不过是几支花而已,能值多少钱?再说,我心里难道会没数吗?孙婶子一向对我们兄妹很好,诸多照顾,送她几支花,不是什么大事吧?” “你别怨我多话。” 秦氏却仍是摁着小丁香不撒手,压低喉咙道:“我跟你爹回来这么久,冷眼瞧着,你送给隔壁的东西可真真儿不算少。制好的膏子、头油,总不忘了给她一份,家里有点什么好吃的,也惦记着她——就算之前她曾照顾过你们,难不成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你种这花是为了挣钱,手就不能那么散,否则……” 搁在平常,叶连翘大概还会好声好气地同秦氏解释一番,但今天,她实在是太累,头昏脑涨的,也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将手中那几支晚香玉一丢,冷声道:“秦姨,你不知道的事情,能不能就不要瞎下定论?我爹一离家就是一年多,不是我夸口,我们兄妹三个算是懂事的,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妥当,但再怎么说,我们的年纪摆在那儿,总有想不到的时候,全靠孙婶子照应,事无巨细,一点都不嫌烦,有几个人能做到?” 她干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接着道:“孙大叔常年在城里做工,他家里都是男孩儿,两个哥哥淘得厉害,孙婶子一个人带着他们,已经很辛苦了,还要分神照顾我们兄妹,你以为是容易的?家里买了蛋,肯定要分给我们几个,蒸了包子也端一碗来,我们要是遇上麻烦了,她肯定站出来相助,不过就是几支花而已,你也要计较?东西能还,这情分能还得了吗?”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脑门上便又渗出冷汗来。 秦氏抬头,淡淡地瞟了她一眼,语气却仍旧平和:“你用不着这么生气,我也就是想提醒你一句罢了。今儿是几支花,明儿又是一罐膏子,我……” “我爹不是说了这花如何安排由我做主吗?”叶连翘懒得同她费口舌,直冲冲地吐出这么一句来,“所以你就别多管了。” 挣回来的钱,不说一声就全拿走,如今几支花,她也要出声干预,平日里偏偏还摆出一副“你们做什么我都无所谓”的架势,闹哪样,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秦氏不知她身体不舒服,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反应如此激烈,便有些怔住了,也跟着站起身:“连翘,我觉得你对我有误会……” 话没说完,村间小路上便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声。 “哟,这是怎么了,闹得乌眼鸡似的?” 两人同时抬头,便见那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两个人站在孙家的橘子树附近,正往这边看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夏日里,村里老百姓会睡得晚一些,嫌家中太热,便有不少人出来纳凉,妇人们凑在一块儿,少不得议论些家长里短。这两日,叶家的晚香玉开了花,许多人都喜欢上那附近走动,叶家就在村子当间儿,离花田很近,最近明显觉得,门前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不少。 这两个,十有八九也是结伴出来乘凉的,没成想这一幕,倒给她们看见了。 “连翘,这我可要说说你啦!”冯郎中媳妇笑不哧哧地道,“秦家妹子年纪虽轻,却到底是你的长辈,你怎地能连个礼都不讲了?哎呀呀,这孩子,小时候瞧着机灵又可爱,长得也俊俏,怎地年前被打破了头,性子也跟着变了?” 万安庆他娘则是看向秦氏,仿佛很好心地软声道:“连翘这孩子气性大,平日里发起火来,我都怕她哩!秦家妹子你莫要同她计较,让着她一点儿也就完了,过日子嘛,怎可能没个磕碰?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难不成你还真能跟她吵吵?叶郎中肯定不答应的呀!” 整个月霞村,叶连翘最烦的就是她俩,简直一见面就恨不得拣石块丢她们,这会子又正在气头上,听见她们不阴不阳说怪话,明摆着是在拱火儿,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刺她们两句,却见身边的秦氏猛然回身进了屋,一忽儿又出来了,手里多了根顶门的粗木棍。 这……是要干嘛? 叶连翘没料到她会如此,惊得眼睛也睁大了,就见秦氏直直走到那两人面前,将木棍一挥—— “滚!”她寒着脸怒叱一声,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木棍在空气中挥舞,发出呼呼的响声,听着还挺瘆人的,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都给吓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你这是干啥呀,要杀人呐?我是在劝架,一片好心都喂狗了!” 另一个则忙不迭拿袖子擦脸:“你这人太凶蛮了,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你们俩的‘好心’,的确只配喂狗,胡三家就有一只,去找它去吧。”秦氏冷笑一声,继而眉毛倒竖,厉声道,“还不滚,是不是真想挨我的棍子!” 她那气势太慑人,全身好像包裹在一团火中,两个妇人怵了,不敢再多留,嘴里骂骂咧咧,动作却是半刻不停,脚底抹油,一气儿躲出去老远。 秦氏唇角含着一抹鄙夷的笑,啪一声将棍子丢到地下,拍了拍手。 自打她跟着叶谦来到叶家,一直都是冷静而淡漠的,叶连翘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简直目瞪口呆,也忘了自己还在跟她闹别扭,扎撒着手,张口结舌道:“你……” “我分得清里外。” 秦氏转头与叶连翘目光相对:“谁是自家人,谁是外人,我心里明白得很。倒是你,连翘,你好像从来都没把我当成过自家人。”r1152 第一百一十五话 报复 当成自家人?这话……好像是没错啊,可说起来自然简单,真要落实到日常点滴之中,却又哪那么容易? 叶连翘转过头去,朝秦氏脸上打量一眼。 秦氏模样生得周正,脸颊偏圆,却有一颗小巧的尖下巴,这种长相的人,即便过了十几二十年,也是不显老的。若单论相貌,叶连翘其实应该是很喜欢她的,可平日里她的所为…… 说什么“分得清里外”?这种场面话,讲起来何其容易,但若真要计较,秦氏又真正将他们兄妹当成自家人了吗? 与叶连翘谈铺面的事,将赚回来的钱收去自己管,这一切她做得无比自然正大光明,却分明是在防着他们,并且一点也不在乎会否令他们不快。如今,只是出头与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吵了两句罢了,便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从来都把你们当成一家人”了? 简直是在开玩笑! 想到这些,叶连翘便忍不住轻笑一声,也不言语,蹲下身重新坐回小板凳上,自顾自继续选花儿。 方才门外的吵闹动静,将叶谦引了来,站在门口,皱起眉头问秦氏:“怎么了,你这是在和谁嚷嚷?” 叶冬葵也跟了过来,看向叶连翘:“出了啥事?” “没事。”秦氏快速地冲他俩笑了笑,“你们进屋去吧,选花儿的活儿交给我和连翘就行。不用你们瞎操心。” 叶谦还想说点什么,却见秦氏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隐约还有点儿娇嗔。便也不再多说,扯着叶冬葵又回了屋里。 秦氏便也在凳子上坐下了,顺手拈起一支晚香玉,凑到面前仔细看了看,放进叶连翘选出来的那一堆花枝当中,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很清楚。自打我进了叶家的门,你们便多多少少都有些看我不顺眼。小丁香还是孩子。心思简单,反而能够很快就明白,我是真心想对她好,冬葵嘛。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也用不着我去花心思猜逢他在想什么,唯独是你,表面上对我礼数十足,从不与我争辩,几乎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依着我,但你心里怎么想,只有你自己清楚。” 叶连翘低低一笑:“秦姨你想多了。我对你有礼数,是因为你是长辈,你是我爹的媳妇。他要领着你回来,我们做孩子的没资格诸多意见,更不应该多嘴,何况,说真的,我也根本不在乎。” “这个我信。”秦氏立刻将话头接了去。“家里多了一个人,最不在乎的那个。肯定就是你,横竖对你来说都没差。” 叶连翘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总觉得秦氏这话另有深意,想了想,终究憋不住,出声道:“你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我也有数,用不着多说吧?反正,这也不是重点。” 秦氏又笑了起来,摆摆手,果然就将话题岔了开去:“我想跟你说的是,咱们不是对立的,既然现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拥有共同的利益。在外人面前,咱们就是一体,我甚至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不管有谁得罪了你,我都会尽全力帮你,但在咱们自家人中间,我也希望你能够坦诚一些。如果我有什么所作所为令你觉得心中不舒服,你大可以坦坦白白地告诉我,任何事都可以商量——相信我,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比我更加理解你。” “你……该不是……”叶连翘脑子都有点转不动了,心中生出某种猜测来,不由自主地往屋里张望一眼,拿不定主意这话究竟问不问得。 秦氏也并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缓缓摇了摇头:“说得太明显就没趣儿了,总之我今天同你讲的这一番话,你得空时好生想想。人难得来世间走一遭,我当然要事事为自己和你爹多考虑,但你记住,你和我的利益,未必一定是冲突的。天不早了,这晚香玉一时半会儿也选不完,不如早点歇下,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去找你爹给把把脉,倘有什么不舒坦便尽早医,省得拖成大麻烦,嗯?” 说罢,她便将手里的花丢开,径直进了屋。 叶连翘也是实在觉得身上不好受,在门外愣了半晌,果然找到叶谦,让他诊了一回脉,说是天气炎热,太过疲累,有点疰夏的迹象,倒也没开药,家里煮了一锅金银花水让她喝下,又叫来叶冬葵和小丁香,也分别喝了一碗,便催促着他们快些去休息。 …… 房后那间新屋不太能晒着太阳,夜里会比前边两间房更凉爽些,小丁香睡得十分惬意香甜,叶连翘也同样困得厉害,却轻易无法入眠。 不久之前,秦氏说的那些话,委实让她有点放不下。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语焉不详,却又透露出某种讯息。 叶连翘与秦氏的相处时间虽不长,却也发现了,她这人无论说话做事,都使人觉得有些不对劲,简而言之,她的思想,对一件事的看法,往往与众不同,而这所谓的“与众不同”,是不是就意味着…… 难不成她也和自己一样?不会这么巧吧? 这事儿单靠着在脑子里琢磨,是绝对不会有个切实答案的,可若直接问出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被人当成怪物怎么办? 叶连翘脑子里塞满了念头,始终无法安睡,在床上烙煎饼似的翻腾了半宿,才有些迷迷瞪瞪起来。而还不等她把这事儿弄清楚,麻烦却已然找上门来。 第二天早晨,因为身体不大舒服,叶连翘就在床上多赖了半刻,叶冬葵起床洗了脸便领着小丁香出了门,想着要赶快将田里的晚香玉都收下来。 叶谦和秦氏都没有急着叫叶连翘起床,她仰面躺在床上愣神,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急促脚步声,刚想坐起来瞧瞧是什么情况,小丁香便砰地一声撞将进来,一径扑到她面前。 “二姐你快去看看吧,咱家的花田叫人给糟践了!” 什么? 叶连翘呼啦一声坐起身,伸胳膊就将她拽到身前,瞪大眼道:“你再说一遍?” “是真的!” 小丁香那模样都快要哭出来了,小脸皱成一团,抽抽噎噎地道:“我跟哥刚去到花田里,就看见那些花儿给人踩得不像样,乱得都没法儿看了!四周围了好多人,咭咭哝哝地议论,可我们问了一个遍,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赶紧去瞧瞧呀!” 叶连翘哪里还躺得住,三两下从床上蹦下来,套上衣服就往外跑,正遇上叶谦和秦氏也正打算出门。 “别急。” 见她连脸都顾不上洗就奔了出来,叶谦便赶忙摁住她肩头:“我听冬葵说了,咱们先去看看情况然后再做打算。这会子你就算急得蹦上天也于事无补。” “我知道我知道。”叶连翘没工夫和他多说,胡乱点头答应一声,急吼吼地立马出了门,脚下捣腾得风一般快,冲到花田边,登时呆住了。 如小丁香所言,半亩大的花田,如今给踩得不像样。已经开了花的晚香玉被人用脚跺折了大半,全都弯腰垂在地里,花瓣上沾了泥,满地都是还新鲜着的花瓣。 半支莲是新栽下去的一茬,玉簪花则要到明年才开花,只有茎叶,却仍然没逃过此劫,被人连根拔起,横七竖八扔得到处都是,整个花田,就像是被大风卷了一晚上一般。 可昨夜明明就月朗星稀,连一丝风也没有,怎么可能无端端出这种事? 叶连翘怒得脸都红了,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拳头也紧紧攥了起来。 这要不是有人故意为之才怪! 四下里人数众多,有与叶家相熟,或是得了叶谦医治的人,便凑上来细声道:“我说叶郎中,葵小子,还有连翘丫头,你们这是得罪人了?一大早的我们便瞧见你们这花田被人搅得一团乱,呀,简直没法儿看了,这得损失多少啊!啧,瞧着都让人心疼!” 叶连翘压根儿没心思答话,盯着那花田,只觉得火气不断从头顶上窜出。 这花田花费了全家人多少心血,不用她说了吧?她自个儿因为要去松年堂做事,平日里照顾得少,叶冬葵和小丁香却是半点不敢怠慢,每日必然要来看上一回,还有秦氏,凭良心说,她也出了不少力!现下可倒好,只不过一晚上的时间,就变成了这样! 幸亏啊,幸亏昨日他们已将大半晚香玉收了下来,否则,损失还要更大! 她闷着头死命咬牙,冷不丁觉得一束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转过头去,正好与秦氏的眼神撞个正着。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彼此心中立时就明白了。 叶家人都不是那种爱得罪人的性子,向来是不与人结仇怨的,昨儿还好好的花田,一下子被人糟践成这副模样,不必说,十有八九是昨晚那两个货干的! 不过是吵了两句嘴而已,她们居然就来砸别人家的饭碗,一般人干不出这种事儿,心肠太恶毒! 秦氏不紧不慢地走到叶连翘身边,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未完待续)r580 第一百一十六话 下套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要把这事儿当成个闷亏,给硬吞下去吗? 叶连翘气得脑袋里都有点嗡嗡的了,只觉得自己的鼻子、耳朵、嘴巴……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往外冒烟,恨不能立时就将那两个女人捉了来,抽她们一顿饱的,请她们好生尝尝滋味。 月霞村一共百来户人家,平日里虽常有往来,毕竟关系有亲疏,但无论如何,至少保持着大面儿上能过得去。叶家人与隔壁的孙婶子向来格外好,此外,村里的其他大多数人,虽走动得少些,却也礼貌周到,可算作是没有半点矛盾,唯独是冯郎中一家和万安庆媳妇,偏生就老爱和他们过不去! 对于庄户人家来说,田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叶家人虽不靠种地来讨生活,但那半亩花田,也是他们的心血。那两个女人,倘使心中有什么不痛快,有能耐的,就该明刀明枪地来,这样在背后使阴招,糟践人家的田地,就不怕夜半鬼敲门? 叶连翘回身看了秦氏一眼,见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中略一思忖,便将她往旁边拽了拽,避开了叶谦和叶冬葵。 “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做的,秦姨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除开她们还会有谁?”秦氏便冷笑了一声,“不是我以貌取人,说句不好听的,她俩一个尖嘴猴腮面无半两肉,另一个却是刚好相反,生了一脸横肉,一看就都不是好相与的,这两个东西凑在一处,才真真儿能称得上是蛇鼠一窝。我来的时间短,村里人还认不全呢,又怎会与人起争执?你爹性子淡泊温和,从不与人吵闹,冬葵是老实人,决计不会主动得罪人,你呢……又成天在城里做事,即便想要和人跳脚,只怕也抽不出空来。” 说到这里,她就将眉头一拧:“前思后想,也只有那两个女人与咱们吵了两句嘴,多半就在心中记恨上了。她们做出这等事来,难不成,咱还要同她们讲客气?” 相识这许久,叶连翘还是头一回听秦氏一口气说这么一长串,而且,目光也带了些许恼怒,不似平日里那般冷静淡定。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转头往叶谦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依你说,咱该怎么办?” 秦氏用牙齿轻轻扣住嘴唇,垂眼在心中盘算:“我就觉得有些难办。原本这花田的收入,每年要分给村里两成,咱大可以去找包里正出来主持公道。但你也瞧见了,花田附近围了这许多人,竟没有一个瞧见此事究竟是谁所为,咱没有人证,即便是告到包里正那里,这事也不好说……” “要什么人证?” 叶连翘小心翼翼地又看了叶谦一眼,压低喉咙:“花田被人糟践成这样,我心里固然心疼,但说白了,咱们原也不靠这个来过日子,有损失,却还没到捶胸顿足的地步,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我说,与其费时费力地去搜罗证据,倒不如简单粗暴一点,让她们自个儿来找我。” 她把头挪到秦氏颈侧,咭咭哝哝地嘀咕了几句。 秦氏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犹豫,摇了摇头,沉声道:“你爹不会答应,过后也肯定会生气的。他常说医药是治病救人的,决不能用来作弄……” “不让我爹知道不就完了?女人间的矛盾,原本不该他和我哥来掺和。” 叶连翘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盯紧她的脸:“秦姨,你该不会转过背就告诉他吧?我怎么恍惚记得,昨天你跟我说过,若有人得罪了我,你就一定会帮我?再说,只要她俩不贪便宜,就肯定不会上当,这事儿成不成还两说呢。” “这得罪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秦氏顿了一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似是在心中反复琢磨,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行吧,我试一试。”她点了一下头,“但成与不成,咱们又会不会压根儿就找错了对象,我却无法保证。” “知道了,总之就是试一试,我……” 见她肯应承,叶连翘便松了一口气,话未说完,转头不经意间在四周的围观人群中,瞄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啧啧啧,这花田怎地成了这样了?昨晚瞧着不还好端端的吗?呀,真是作孽,我瞧着都心疼!” 这是冯郎中媳妇的声音。 一旁,万安庆他娘立马就接口道:“可不是?这看在眼里,可真叫人不是滋味呢!谁晓得他家是不是得罪了人,招来报应了?” 说着话,两人便相视一笑。 叶连翘将两人的对话听个正着,直想扶额。 之前她还只是怀疑而已,无法完全确定,因想着有可能会因此而怪错了人,心中还或多或少有点不落忍。眼下倒好,这两个自动自觉地送上门了!看看她们的笑容,那股子幸灾乐祸志得意满的劲头,都快从嘴角泄露出来了,这事儿要不是她们做的,她叶字倒过来写! “真想给她们俩脸上写个‘蠢’字啊。” 她摇了摇头,万般感叹地冲秦氏摇了摇头。 秦氏忍不住嘴角一弯,眼睛里有抹冷光闪了闪。 …… 村子里出了这样的事,老百姓们议论一番也就罢了,毕竟事不关己,凑过了热闹,便各自去忙活自家的事儿,但包里正却显然无法置身事外。 花田的两成收入,是归村里所有的,虽不见得有多少,但蚊子腿儿也是肉,如今田里的花儿给毁成这样,他当然不放心。白日里脱不出空来,晚上吃过饭,便忙忙叨叨地来到叶家,将叶连翘和叶冬葵叫到跟前,当着叶谦的面,将事情好好儿地问了问。 整个对话过程中,叶谦一直在不停地叹气,叶冬葵更是像炸了毛的熊一般,呼哧呼哧在屋里转悠,间或骂上两句,扬言“若知道这事儿是谁做的,我非剁了他手脚不可”。叶连翘其实很不愿他们跟着担忧,但目前的情形下,又暂时不能同他们多说,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告诉包里正,一定会想办法将事情圆满解决,不会让村里跟着受损失。 包里正要的就是这样的保证,打着哈哈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便乐呵呵地离开了。待得他出了叶家门口,叶连翘便立刻回到房后的新屋,将今日去城中置办的玩意儿拿了出来,连那正经要交给吴家村杂货铺的几样美容物品也来不及做,专心致志地捯饬,一忙活就是一晚上。 第三日,过了晌午,估摸着万安庆他娘和冯郎中媳妇都歇过了午觉,秦氏便挎着竹篮出了门,奔村中而去。 先去了冯郎中家,过后,又往万家走了一遭,讲的都是同一番说辞。 “前日晚上我心中有火,说话便不大讲究,得罪了嫂子,还请你别同我计较。我年纪轻,没经过事儿,当下只晓得火冲上头顶,便甚么都顾不得了,过后一想,实在太对不住你。” 说着,还有点眼眶泛红:“嫂子你也是女人,当后娘有多不容易,想来你心中也是能理解的。家里那三个孩子都是已经懂事的了,我又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原本就难做。管得严了,怕别人会说我克扣他们,可若管得太松,我又怕他们走上歪路,我实在是……连翘那孩子,一张嘴是不饶人的,我好歹是长辈,不能和她当头当面地吵,刚巧您二位又开了口,我一时没忍住,就拿你们撒气了,现在真是后悔都来不及……” 巴拉巴拉,言辞恳切,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通,将竹篮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连翘制的洗脸粉,是我家家常用的,比外头买的强,就算是她自己做出来的澡豆,也未必有它好使。我来赔不是,总不能空着手,嫂子你别嫌弃,拿着用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万安庆他娘和冯郎中媳妇也不是傻得没药医,本就背后做了阴损勾当,此时又怎敢轻易接叶家的东西?干笑着道:“秦家妹子,你这就太客气了,咱们都是一个村的,有点磕磕碰碰那是难免的,哪有什么是过不去的?这东西你还是拿回去……” “这东西用起来,比澡豆方便。” 秦氏却压根儿不听对方说什么,自顾自地拿出来一包药粉末,沾了些水,抹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瞧,就是这样,用一丁点水化开,便能将手上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还一点都不觉得干涩,反而十分柔滑。你再闻闻这香气,是不是特别好?” 她将洗干净的一只手,与另外那只摆在一处,不容置疑地道:“你看看,立马我这只手就比另外一只白,也细嫩,这不是开玩笑的!连翘那孩子,惯来不好相处,可她制出来的物事好不好,还用得着我来说吗?” 正是她的这一连串动作,使得万安庆他娘和冯郎中媳妇真正动了心。 她都能用,自个儿为何用不得?既然她用了没有问题,效果还那么好,谁不要谁是傻子!r1152 第一百一十七话 疹子 傍晚时分,叶连翘回到家,头一件事,便是钻进灶房里,扯着秦氏咭咭哝哝小声说了许久。 “还用问吗,自然是收下了。” 秦氏蹲在地上给灶膛里添柴,火光将她的脸映得通红,垂着眼皮,淡淡地道:“她两个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亲眼见着我把那包药末子拿出来当着她们的面试了试,又怎会还有怀疑?这种送上门来的便宜,她们必然是要占的,只不过……万家嫂子就不说了,那冯郎中媳妇,家里可也是行医的,保不齐她男人会瞧出端倪来……” “看出来就看出来,我还怕他?”叶连翘心放下来一般,满不在乎地道:“再说,那药末子是我亲手做的,用了之后出问题,自然也只有我能医——好吧,我爹可能也行,但那冯郎中,凭他那点三脚猫功夫,我还真不信他能有办法靠自个儿就医好他媳妇!” 秦氏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叶连翘顿了顿,接着又低低道:“对了,临出门之前,我让你抹的那种膏子……” “我当然会用,难不成自讨苦吃吗?” 秦氏抬头瞟她一眼,伸手便把她往外推,口中道:“你赶紧出去,平日里咱俩一向关系不好,原不该凑在一处这样说话。你不让我将这事儿告诉你爹,我在他面前,便一个字也没透出来,这会子你想露馅?” 叶连翘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忙不迭地应了一声,抬脚退出灶房,迎面就撞上了叶冬葵。 “……你在这儿干嘛?” 她冷不防倒给唬了一跳,不知怎的有点心虚,死死盯住叶冬葵的脸:“灶房里烟火气大得很,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不嫌熏得慌?” “你跟秦姨说啥呢?” 叶冬葵压根儿不答她的话,满面狐疑,朝灶房里张了张:“声音压得那样低,生怕人听见似的——该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吧?” “没有没有。”叶连翘赶紧摆手,“哎呀女人说话你打听那么多作甚,跟你可有一文钱关系?有这功夫,为何不去将那柜子尽快打出来?前儿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等着使呢!” 这事儿她当然不会告诉叶冬葵,倒不是担心他会说给叶谦听,而纯粹是害怕要挨他的训。不过……头一回做这等“坏事”,想想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呢! 叶冬葵瞧见她和秦氏头碰头地说话,满心里觉得稀奇,但见她不肯说,也是无法可想,莫名其妙瞅她一眼,转身走了开去。 全家人太太平平过了两日,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两天之后的下午,杂货铺的老林说是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将叶谦叫了去,黄昏时,叶谦再归家,便在饭桌上说了一件事。 “头先儿从老林那里出来,碰上冯郎中了。” 坐在饭桌上,他手里捧着碗,眉头稍稍皱起:“说是他媳妇不知碰了什么东西,身上起了一层红疹子,脖子上脸上到处都是,又痒又疼。” 叶连翘和秦氏谁也没接茬,自顾自埋头吃饭。 小丁香却是咬牙切齿地道:“活该!” “说的什么话?” 叶谦将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沉声责备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冯郎中与你们兄妹三个虽有不快,但事情既然过去了,就没必要一直在心里记恨着,横竖到最后,咱们也并没有任何损失。你冯家婶子现下生了病,已然很痛苦,我是郎中,你姐如今又做着美容生意,说起来都是在医药行当里打滚的人,所谓医者父母心……” 小丁香不过说了两个字,竟招来他这么大一通道理,心中颇为愤愤,却到底年纪小,一时之间想不到话来反驳,只能骨朵着嘴偏过头去生闷气。叶冬葵则挑了一下眉,看向叶谦:“冯郎中跟爹你说这事儿干啥?莫不是想要你给他帮忙?” “不是。”叶谦便摇了摇头,“只是闲聊两句,话赶着话,说到这儿了而已。冯家兄弟那个人……心气儿高,他是决计不会找我帮忙的。” 叶连翘一直坐在旁边没开腔,听到这里,嘴角就不自觉地撇了撇。 是哩,那冯郎中的确是个很把自己当成一回事的性格,不愿向同行求助,这也很正常。不过嘛……只怕凭你自个儿的本领,就是挠破了头,也解决不了这个麻烦! 事情还真被她给猜中了。 晃晃悠悠,又是三日过去,冯郎中媳妇那发红疹的毛病不单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白日里在太阳坝里走一遭,身上便像是被针刺一般痛痒难忍,疹子消下去一层又再长一层,往复循环,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夜里睡在榻上,皮肤就像火一般烫,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冯郎中替她诊了好几回脉,始终寻不到病根儿在何处,将她日常用的那些个洗脸洗澡的物件儿拿去一样样验看,自然不会放过秦氏送去的那一包药末,却也没发现任何问题,唯有尝试着给她开两剂汤药服用,只是收效甚微。 冯郎中媳妇其实也有些疑心,不知是不是那药末子作祟,可一来,秦氏曾当着她的面使用过,并无任何不妥,二来,她男人也说了,那药末子是好的,没胡乱添加东西,她便也不好随随便便上门兴师问罪,只能自己挨苦。直到这日下晌,太阳落下去了,万安庆他娘找上门来,也带着一身红疹想请冯郎中给诊治,她才终于犯起嘀咕来。 “叶家那填房,也送了你几包用来洗脸的药末子?”她撸起袖子,给万安庆他娘看自己胳臂上的疹子,迟疑着道,“你瞧,我也是一样,用了那玩意儿,便周身不舒坦。你说……该不会是……” 万安庆他娘有点拿不准:“可她不是当着咱的面用过了吗?” “你糊涂了?”冯郎中媳妇嗔她一眼,“她若真有心想给咱们下套儿,十有八九是拉了连翘那死丫头一块儿的,那丫头做的就是这行买卖,之前或之后,给她用点子药不就行了?我家老冯倒是说,那药末子很正常,但不自个儿去问问,咱又怎能放下心来?” “你说……”万安庆他娘就有点怵了,眼珠儿滴溜溜地乱转,“她是不是晓得了那天的事是咱们……” 冯郎中媳妇也发起愣来,半晌,咬着嘴唇道:“不管咋说,总不能一直这么难受着吧?” 两人躲在屋里小声咕哝,商量了许久,直到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天色暗了下来,才终究是下定决心,一同出了门,直奔叶家。 彼时,叶家刚刚将碗盘从饭桌上拾掇进灶房,叶连翘陪着小丁香在房后的空地上拣石子儿玩,叶冬葵就在离两人不远处一颗大树下刨木头,间或与她们搭上一两句话。 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媳妇两个站在门外吆喝了一声“秦家妹子”,秦氏便应声走了出来,冲她两人稍稍弯了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将湿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揩了揩。 那二人忙不迭地迎上前,不敢一来就撕破脸皮,赔着笑,好声好气道:“秦家妹子,还忙着呐?那个,我俩有点事想和你……” 一路说,一路就将她拽到僻静处,露出胳膊上的红疹来给她看:“秦家妹子,你说这是咋回事啊?那天,你给送来那几包洗脸的药末子,我们用过之后,就开始起这玩意儿,那真是……折腾死人了!你……” “会有这种事?” 不等她俩说完,秦氏便抬了抬眼皮,打断了她们的话:“这不大可能吧?那药末子,我是当着你们的面用过的,你们还直夸效果好来着,我也从未出现过这种症状,眼下,你们该不会是在怀疑我……”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哪里肯认,将手摆得风车也似,强笑道:“我们就是想着,那药末子是连翘制的,兴许当中添加了些什么药材,是我俩用不得的,所以,就想来跟她打听打听。” “找连翘?那两位嫂子请稍等。”秦氏半点不耽误,立刻转过头去,冲着房后叫了一声。 叶连翘应声跑了出来,手上还抓着两颗石子儿,一见她俩,便笑吟吟道:“咦,两位婶子找我有事?” “连翘哇……”冯郎中媳妇两个就跟看见救星似的,一把将她扯过去,少不得,又将自个儿这几日吃的苦,与她说了一回。 叶连翘听得极认真,不时还点点头,待她俩说完了,先是转头看了看秦氏,道:“姨,你把我做的洗脸药粉拿去送人了?”又懵懵懂懂地挠头道,“会有这等事?不能吧?那药末子我自家也在使,一直觉得很好用——我平日里也不爱抹膏子,家常就用那玩意洗脸,两位婶子瞧,我不是把自个儿的皮肤养得细白白的吗?” 这倒是真话,一方面,十几岁的小姑娘,皮肤本就是天然的好,另一方面,叶连翘自打做了这养颜的生意,便始终将自己照料得很经心,总觉得既要吃这碗饭,她那张脸便是活招牌,养护得好一些,上门来的客人见了,也会觉得她更加可信。 她眉眼原就生得不错,再加上平日里常照料皮肤,便更是白皙软嫩,乍眼一瞧,倒真不大像是个乡下的女娃,反而正经似个城里姑娘。 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一眼,挤出个笑容来:“我们知道你制的东西肯定是没问题的……” “那两位婶子干嘛来问我?唬得我心里咯噔一下,还真以为自个儿出了差错呢。”叶连翘紧跟着道,“那药末子给冯叔看过了吗?他可觉得有不妥?我对医药懂得不多,婶子们出现这种情况,我倒是真想帮忙,可……我怕自己没那个本事呀!冯叔是个正经郎中,医术又好得很,这事儿让他处理,岂不方便?” 冯郎中媳妇就有点答不上来。 她能怎么说?是告诉叶连翘,她男人的确没发现那药末子有问题,还是直接说,她男人医术不精,对此他无计可施? 她两个没心思也不愿同叶连翘绕弯子,索性也就不费口舌,直接挽起袖子来与她瞧:“要不连翘你还是先看看,美容这一行,你懂得多,你……” “这种事,弄得不好就要坏了我的口碑,两位婶子可不要把我往浑水里拖。”叶连翘才不会让她们得逞,立时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而且,我还忙着呢。” 忙?忙个鬼! 万安庆他娘差点一嗓子吼出来。 瞎子都看见了,这丫头手里还攥着石子儿呢,衣裳下摆全是灰,头先分明是玩得姓啥都不知道了,这会子好意思说自己忙?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子憋了回去,笑得比哭还难看:“连翘啊,你……” “婶子,我帮不上。”叶连翘仍是摇头,“对不住,我这会子真的不得空,还得去看看我家那被糟践了的花田呢。唉,我知道你们心焦,可我也犯愁啊,好端端的半亩花,给人折腾得不像样,我心里难受着呢,也不知得花上多少钱,才能补救回来……” 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心中同时突地跳了一下。 还真给她们猜着了,果然是为了这个! “连翘啊。”她两个不约而同地喉咙有点发干,“你该不会是怀疑我们吧?你家那花田叫人踩成那样,我们也觉得心疼,但……这事儿跟我们可没半点干系啊!” 这算是不打自招吗? 叶连翘轻笑了一下:“婶子,我也想问这个话呢,你们该不会是怀疑我吧?你俩身上长了红疹,我也替你们难受,但,这事儿跟我有甚关系?” 原封不动,把话又还了回去。 “我说过了,我是真帮不上忙,这是事实,可不是我推诿。两位婶子与其跟我耗,倒不如回家去好生琢磨琢磨,我这边呢,也尽力替你们想想办法。保不齐不用多久,你们就会想起来点什么,到那时,我再试试,能不能将两位婶子身上的红疹给治好。” 她说着便冲那两人和善一笑,冷不丁一回头,正对上叶谦的目光。r1152 第一百一十八话 赔偿 叶连翘登时就是一惊。 叶家老爹平素与孩子们并不十分亲近,这一点无需再赘言,但与此同时,他却也是个淡定从容的人,甚至能称得上温柔。从前他与叶家兄妹相处的状况,叶连翘虽有记忆,却到底并不十分清楚,至少在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他莫说是与家里人红脸了,压根儿连高声说话的情况都少见——这种人,自然是好脾气的,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一旦动了真怒,便格外使人心下发憷。 叶家的房子小,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找上门来,在门口絮絮叨叨说了这许久,家里的其他人,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叶谦和叶冬葵领着小丁香纷纷赶来门边,因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便始终立在一旁静静听,这会子,大约是心下有了数,叶谦那一张脸,便立时难看起来,面色铁青,紧抿嘴唇,简直像是随时都会发火一般。 他本想当场就同那两个女人问个明白,无奈秦氏似有意无意地挡在他前头,始终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便也只能暂且作罢。 只不过,那两只眼睛里,却是头一遭射出两道厉光,紧紧盯着叶连翘的脸。 叶连翘被他看得如坐针毡,却又没工夫立刻跟他解释,身畔,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还在不死心地喋喋不休,她也就只能硬气头皮道:“两位婶子不必再多说了,我不是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吗?连冯郎中都说我制的那洗脸药粉并无不妥,可见问题并不出在这上头,您两位一直扭着我搅缠,又有何用?天不早了,我这便要去花田里再走一趟,两位婶子也请回吧,等琢磨透了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再……” 万安庆他娘是个有些尖酸的性子,人也不蠢,听了她头先儿说的话,心中已然有数,必然是叶连翘晓得了那花田被毁是她们所谓,特地挖了个坑给她们跳。眼下无凭无证,她就算心中再恼恨,也没法子跟叶家人计较,最重要的是,她们身上那些红疹连冯郎中都束手无策,她就更加不敢轻易惹怒了叶连翘,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扯着冯郎中媳妇离开,预备着回去再好生商量商量,拿出个解决此事的万全之策。 然而,心里有鬼的人,向来最怕猪队友。 冯郎中媳妇心思简单直接,想当初,冯郎中图谋叶家那些药方子时,她便没能做个好帮手,反而让自己男人当中丢丑。时隔大半年,她依旧半点长进也无,心里知道是着了叶连翘的道儿,便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胳膊被万安庆他娘拽着往村间小路上拉,脚下却死命地不肯挪动,扯破脸皮又蹦又跳高声道:“你个死丫头,好黑的心!不就是半亩破花田吗,糟践了又怎么样?嘿,这事儿还就是我俩干的,怎么着?你给老娘用了那有毒的洗脸药粉,老娘跟你没完!” 真相大白。 叶连翘在心头长舒了一口气,回身看了一眼秦氏,唇角轻抿,笑了起来:“婶子肯认,这事儿就好办多了。” 万安庆他娘急得直想挠墙,什么也顾不上了,伸手在冯郎中媳妇肩膀上使劲拍打了两下,忙不迭地掩饰:“你瞎说啥呀,这种事怎好乱认?明明不是咱俩做的嚜……” 又回头对叶连翘笑道:“连翘哇,你莫当真,你冯家婶子这是急糊涂了,身上长的疹子老也好不了,难受啊!你……” “现在才遮掩,不嫌晚了点么?” 叶连翘冲她弯起嘴角:“我早说过让两位婶子回去先好生琢磨琢磨,你们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同我当头当面地闹,如今怎么样,可不把真话说出来了?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给两条路婶子们选,第一,你们自个儿去包里正那儿,把事情始末说出来,到时候,他自会秉公处理;第二嘛,花田的损失,还请两位婶子照价赔偿,我不多要你们一个子儿,只要你们愿意赔,今天的事,咱们就抹了去,往后谁也别再提——就看两位婶子怎么选了。” “我凭啥?” 冯郎中媳妇也是豁出去了,一蹦三丈高:“你算什么东西,你说啥就是啥了?老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能被你拿捏?” “对哦,我好像的确没什么可拿捏您二位的。”叶连翘恍然,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反正您两位的疹子,我也没本事医好,不是吗?” 说罢,转身就进了屋。 那二人被这一句话给噎住了,愣怔片刻,无计可施,只得悻悻然先行离去。 …… 叶连翘虽如愿令得那两个女人吃了瘪,心中却并不安稳,生怕叶谦捉住她一通训斥,见那二人离开,便赶紧溜回自己屋子里,关了门一声不出。 也幸亏,那两个女人并没让她等太久。 两个女人离开后,只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冯郎中便又找上门来,拽着叶谦在僻静处咭咭哝哝了好半晌,不情不愿塞了一贯钱在他手里。 “我是真不知道那婆娘竟能干出这等事来,刚刚才听见她说,气得我恨不得拿鞋底子抽她!叶老哥,这事儿是我婆娘办得不地道,我对她管束不严,也没法儿把自己摘出去,这一贯钱是我赔给你的,还请你一定要收下,另外……让连翘丫头也消消气,我婆娘那一身红疹子,还要麻烦她给医一医啊。” 天地良心,他才不是真为了那红疹子糟心呢!说到底,那也不过是小毛病罢了,纵然他想不出办法,清南县的郎中却是一抓一大把,至多不过领着媳妇往城里走一趟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如今有把柄在叶家人手上,这事儿一旦捅了出去,他的颜面往哪搁?那可不是一贯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啊! 去包里正面前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他又不是吃多了撑坏脑子,怎能如此行事?为今之计,也只能出点血将事情压下——一贯钱,的确多了点,他自然不会独个儿出,之后再与万家人慢慢算吧。 他递过去的钱,叶谦没有推,痛痛快快收下了,少不得与他叨咕了两句。 “明日傍晚,让弟妹来家里吧,我定会让连翘给她们妥当医治,不过冯老弟,你莫要怨我多言。人都说同行相轻,你我二人平常虽往来不多,却也一直相安无事,平心而言,我自问没有任何对你不住之处。之前你为了我抄回来的药方,便曾坑过我几个孩子一回,今次弟妹又糟践我家的花田,几乎令得所有花被毁——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不希望还有下一回。” “是是是。” 冯郎中眼下有求于他,自然怎么说怎么好,唯唯诺诺地使劲点头,又朝他脸上小心翼翼地张了张,试探着道:“那……这事儿,叶老哥你不会说出去吧?” “我既应承了,那就一定算数,你大可放心。”叶谦瞟他一眼,淡淡道。 冯郎中大松一口气,又与他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去。这边厢,叶谦把钱交给秦氏,看着她收进柜子里,便低低道了一句“跟我来”,领着她一径绕到房后。 彼时,三个孩子正窝在那间新屋里,头碰着头地小声说话。 叶冬葵方才已猜到事情的缘由,此时从叶连翘口中将整件事弄了个清楚,一面直呼“痛快”,一面却又埋怨她竟跟自己见了外,这样的事都不找他帮忙。 叶连翘笑嘻嘻道:“你一个男人,这种事你如何插手?我……” 话未说完,就听得门上传来几下剥啄声,伴随着叶谦严肃的嗓音:“二丫头,你出来。” 叶连翘一凛,大热的天,却陡然觉得脖子里直灌冷风,可怜巴巴地看了叶冬葵一眼,身边的小丁香,已使劲攥住了她的手。 躲是躲不过了,她便只能乖乖开门走了出去,挤出个笑脸来叫了声“爹”。 叶谦负手而立,盯着叶连翘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道:“你跪下。” 叶连翘不觉得自己这事办得不对,但同样的,她也明白自己并非无可指摘,便不分辩,心里头叨咕一句“这年代的人还真喜欢动不动就让人跪”,却是半点没含糊,咕咚一声跪了下去。 叶冬葵立马就不答应了,拧眉道:“爹,凭啥就我妹跪下?这事儿又不是她一个人做的!”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瞟秦氏。 “你说得对。”叶谦抬了抬下巴,转身看向秦氏,考虑到她是自己的媳妇,实在不适合跟孩子辈儿跪在一起,便沉声道,“你也去二丫头身边站好。” 秦氏嘴角动了一下,仿佛想笑似的,倒也没二话,痛痛快快走了过去,在叶连翘身边站住了。 “此事与旁人无关,从现在起,冬葵,你和丁香不许搭腔。” 叶谦转头吩咐了一声,低头看向叶连翘:“方才你冯叔来了一趟,赔了咱一贯钱,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往后你们不可再在村里胡乱嚷嚷。二丫头,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我让你跪下,不是因为你睚眦必报,也并非因为你之前不同我商量,你心下是否清楚,我此举究竟为何?”r1152 第一百一十九话 挨训 叶连翘跪在地下,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没有做声。 叶谦想说什么,她心中大概是有数的,他生这么大气,原因不外乎那几个,既然他自个儿已经排除了两种,那么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只不过,她这爹爹甚少在家同他们讲道理,今日看这情形,倒像是预备好生长篇大论一番的,总得给人家个机会不是? 见她不说话,叶谦便轻轻叹了口气,回身对叶冬葵道:“你去,搬个椅子来与我。” “好。” 叶冬葵赶忙答应一声,正待要走,又忽然停下脚步,试探着问:“爹,那个……我能不能给我妹拿个垫子来?她是女孩儿,地上凉浸浸的,老这么跪着不好……您总跟我们说,要想身体康健,便一定得经心照顾自己,万不可被寒气侵身……” 好么,平日里同他说这些,他是从不往心里去的,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今儿倒是把这套理论拿出来压自己的老爹了! 叶谦面上有点绷不住,便死死拧起眉头沉声训斥:“大夏天的,在地上跪一会儿能怎么地?少说废话!” “……哦。” 叶冬葵暗地里挠头,无法可想,只得奔去外屋,搬了张椅子来,搁在他身后。见他仿佛没打算长话短说,又巴巴儿地捧了茶,送进他手里。 叶谦便在椅子里坐了,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朝叶连翘面上一扫,然后又将目光挪到了秦氏脸上。 “我心里很清楚,村里人并不是个个儿都对咱们好的,我这一年多不在家,你们全靠自己养活自己,遇上被人欺负找茬的情况,也只能自己解决……你们一个个大了,有自个儿的处事原则,我原不该多说什么。今天的事,二丫头……和你秦姨的出发点并没有错,毕竟是人家生事在先,你们要把场子找回来,给自己争一口气,我丝毫不反对。” 他一个看上去颇有几分书生气的郎中,口中居然说出“把场子找回来”这么流氓气息浓厚的话,听上去实在有点违和,叶连翘都呆了,不由得抬头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咱家从不主动与人为敌,但自你们幼时,我也从不曾教你们做人要忍气吞声,问题是,你们用错了方法。” 叶谦说到这里,面色便又再度严肃起来,将茶碗的盖子用力一叩,发出“铛”一声清脆的动静。 “二丫头,你做的是什么营生,吃的是哪行饭,心中不清楚吗?医药是用来救人,而并非害人的,你当初之所以做了这美容养颜的买卖,不也是为了替人解决各种容貌上的烦恼吗?今**可倒好,觉得自己对医药懂了点皮毛,就拿这个来作弄姓冯和姓万那两家的女人,这与你的初衷是否相背离?” “还有你。” 他转脸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秦氏:“你虽岁数小,却到底是嫁了我的,在二丫头他们面前,你实打实地是个长辈。她要胡来,你不说赶紧拦着,反倒上赶着帮她将那两个女人拉进坑里,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那我姐和秦姨也是没办法呀……” 小丁香看不得叶连翘被骂,又觉得秦氏平素待她不错,自己有义务帮忙说句话,鼓起勇气小声道:“难不成,还能冲到那两个女人面前,逼着他们承认?她们也不是傻子呀!要不是我姐和秦姨,今天冯叔才不会主动上门,赔给咱一贯钱呢。”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叶谦瞪她一眼,转头对叶冬葵道:“管好你小妹妹,莫要让她瞎插嘴。” 叶冬葵赶紧将小丁香拽了去,还向叶谦讨好地笑了一下。 他们这爹爹轻易不发怒,一旦怒起来,便是真生气了,还是不要招惹他比较好。 “你们有此打算,之前为何不同我商量?我是个郎中,这十几二十年做的都是替人解除病痛的事,说一千到一万,你们拿医药害人,这样的事在我这里,万万不可容忍!二丫头,你有什么话说?” 叶连翘被他点到了名,颇有点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我知道自己做得有不对之处,可我也……不算害她们吧?只要我的目的达到,过后我自然会尽力替她们医好,再说,爹你不是都答应冯叔了吗?” “你的意思,下回再遇上这等事,你依旧打算故技重施?” 叶谦伸手将桌子一拍:“其一,以医药来害人,将来你必定良心不安,其二,你若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行事,迟早有一天,会因此毁了你自己的名声。你口口声声说有决心要在这一行闯出点名堂来,这便是你的决心?” 一句话堵住了叶连翘的嘴,半个字也吐不出了。 歇了口气,他又道:“我且问你,送去冯家和万家的那劳什子洗脸药粉,你究竟在里头添了什么?” 叶连翘偏过头去看了秦氏一眼,见她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淡定,便偷偷地舔了舔嘴唇:“其实也没啥,洗脸粉不是假的,我只不过往里多加了一点点干漆……” “你……” 叶谦立时就明白过来。 那干漆原本是一味药,有通经、镇咳、杀虫的功效,美容物品里不是不能加,但需要非常小心谨慎,还得格外注意时节。 老百姓当中有一种说法,漆树是会“咬人”的,触碰之后便会又痛又痒,甚至身上还会起红疹,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生漆当中含有一种有毒成分,许多人对此适应不了,身体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反应。 叶连翘让秦氏送去冯家和万家的那几包洗脸药粉,当中的干漆其实非常微少,不管拿去哪个医馆请大夫验看,也绝对不可能使人觉得过量。这样的洗脸药粉,在冬天使用,或许并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但坏就坏在,现在是十分炎热的夏日。 夏天里日头猛烈,生漆中的有毒物在被阳光照射之后,毒性便会愈演愈烈,拿药粉洗过脸,再在太阳坝里走一遭,皮肤被暴晒,再被汗一刺,马上红疹便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令人疼痒难当。寻常的消肿凉血药对此症状起不了半点作用,这也正是冯郎中对自家媳妇身上那些个疹子无计可施的原因——他医术本就平常,连病灶在哪都不知,又怎能对症下药? 叶连翘当着叶谦和自家兄妹的面,将那洗脸药粉的“秘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瞧瞧瞟了叶谦一眼:“我加的干漆真的很少,不至于让那两位婶子的身体受到伤害,最多就是难受一阵子罢了,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这样便无伤大雅?”叶谦敛容正色,“头先她两个上门来闹腾时,我便猜到你十有八九是往里头加了这东西,既如此,你又打算如何替她们解除痛楚?” “好简单的……” 叶连翘知道他是顺便想考校自己,忙不迭地答:“村里到处都长着笔头菜,拧出汁子来抹在疹子上,一开始或许有点刺痛,但却有奇效,而且,一文钱都不消花……” 那日秦氏将洗脸药粉拿去送给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临出门前,正是用了叶连翘以笔头菜汁制成的膏子,回来之后,又用那汁液洗了两回手。她本就只在一只手上试用了那洗脸药粉,预防和医治又都做得很及时,疹子便自然而然地没有发出来。 “你还跟我邀功,觉得替家里省钱了是吧?” 叶谦简直哭笑不得:“你同我保证,往后绝不会再用此极端手段,这是最后一次。若再被我发现你用医药来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可以明着告诉你,我绝不会答应让你继续做美容养颜这行当!明日冯家和万家那两个女人便要上门来找你医治,人家既已赔了钱,你便有义务把事情解决得妥妥当当,万不可躲懒,记住了?” 叶连翘使劲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直到这时,叶谦脸色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望着秦氏:“我尚有些话要和你说,跟我回屋!” 言毕,转身就往里屋走去。 秦氏倒是很淡然,回身对叶连翘笑了一下,冲着神色复杂的叶冬葵也点了点头,最后摸摸小丁香的脸,跟在叶谦身后也进了屋,关上了门。 两人在房中咕哝了一晚上,快要亥时中,才吹灯歇下。至于叶谦究竟同她说了些什么,三个孩子却是不得而知了。 …… 两句口角惹来的这一场事端,终于算是平息了下去。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隔日起,便天天傍晚来找叶连翘医身上的红疹,明明心中气得要死,在她面前却还不敢露出来,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再弄点别的什么东西请自己尝滋味。 叶连翘也逐渐开始忙了起来。 入了七月,城东王二小姐的婚前集中美容终于告一段落,成效很是令人满意,往家老爷一高兴,又多付了两贯钱,松年堂拢共十二贯钱入账,叶连翘可从中得三贯六百文。 终于不必再每日去见那不好伺候的娇小姐,她却依旧不得空闲。青娥丸还未正式上市,便有许多人闻风赶来打听,姜掌柜便催着叶连翘再多做一些,盘算着在七夕那日大展一番拳脚。 是了,再过三两日便是七夕,一年之中,除开新年,清南县里最热闹的时候,就属这一天了。r1152 第一百二十话 热闹 叶连翘在这大齐朝生活了大半年,虽然已渐渐开始融入这年代,对于风土人情也陆续有所了解,却毕竟只算作是初来乍到。 她是在这里过过一次新年的,然而彼时,家中只得他们兄妹三个,囊中羞涩,连一挂炮仗也不敢买,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中,对于清南县节日里是怎样的场面,压根儿一点都不清楚。 这一回,她才算是真个见识到了。 自打七月初一那日,城中便喧闹起来,大街小巷四处是人头攒动,县城里开了“乞巧市”,前来购买乞巧物品的老百姓多得数不胜数,人也多车也多,街道陡然变得狭窄,店铺里和摊档前挤满了人,同村碰巧遇上了,免不得要大声寒暄一番,便愈加吵闹不已。 到了七夕前三天,就更是了不得。 整个儿清南县城,压根儿是车马难行,四下里人如潮水涌动,摩肩擦踵,平日里几十步就能穿过的小巷,如今竟是寸步难移,日头又晒得猛,在当中穿梭一番,人便是一头一身的汗,简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七夕节里活动众多,家家户户晒衣穿针,姑娘们捧水碗暴月下投针乞巧,药铺子里也未能闲着,因为这个节日,也是配药的好时候。 不知是整个大齐朝皆如此,还是独独清南县有此风俗,每每到了七夕这一日,老百姓们不仅吃巧果,还往往要去药铺里配上一两味延年益寿的药材。药铺里自然也顺应这种习俗,张罗出各种名目,夸口自己的成药是以七月七日这一天的露水制成,食之便可增十年寿岁。 这种说法,老百姓们自然不可能尽心,不过凑个开心喜庆而已,但姜掌柜选在这一天让青娥丸上市,便不得不说是深思熟虑,只要宣传得宜,赚一大笔,真正不算甚么难事。 于是,这天从一大早起,松年堂里的伙计学徒们,便是忙得脚不沾地。 门前的空地上支了摊子,上面摆满各种各样的成药,青娥丸被安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逢着有人前来探问,小铁他们便会笑嘻嘻地介绍:“喏,这不就是我们铺子上叶姑娘制的美容丸药?唤作青娥丸的——各人情况不同,效果也无法一概而论,但若能吃上一段日子,必定您脸色会更加红润光泽,人也神采奕奕——叶姑娘制了那么些好用的美容物,脸上搽的头上抹的,效果如何,咱城里人可都是亲见瞧见亲耳听说的,松年堂更是一向有口碑,难不成还能诓人?” 元冬嘴皮子利索,人也圆滑,被姜掌柜暂且借去,在门口帮忙招揽买卖,偷空进小书房来喝口水,便滔滔不绝地同叶连翘描述店外的情形。 “我的老天,叶姑娘,你是真没瞧见哩,里三层外三层,都要把那摊子给挤炸啦!七嘴八舌地问,问啥的都有,闹腾得我耳朵里嗡嗡的,头也发昏,你看看我这一脑门子的汗!我跟你说,今儿这青娥丸肯定能卖出去不少,你就擎等着姜掌柜分钱与你吧,到那时,只怕你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去!” “是吗?” 叶连翘听了心下也是欢喜,握起小拳头冲她挥了挥:“辛苦你一日,多卖些力气,若那青娥丸真能受欢迎,咱们也不枉忙活这许久。城里热闹,我爹也打算今晚领着我们逛一逛,打烊之后,我就不忙回去。晚上若你和平安也愿意在城中玩,我请你们吃甜汤。” 元冬一下子便高兴起来。 帮着招揽顾客,原就是她这女伙计的本分,叶连翘其实大可不必与她这样客套。一碗甜汤而已,值不了两个钱,难得的是,却让人心下高兴呀! 再说,她和平安两个在松年堂帮叶连翘干活儿,已经得了不少好处了。别的不说,每回叶连翘制出来一种新的美容物品,无论是用在身体何处的,她和平安总是头一个试用,就连那青娥丸,一颗要卖十文哩,她俩也一人分了一颗来吃。这几个月,用的养颜物多了,人好像都水灵起来,工钱还不低,她又怎会不卖力做事? “叶姑娘你放心,我喝口水这便去,只要有人存了想买青娥丸的心,哪怕只是有那么一丁点意思,我都不放过她!” 说罢,咕咚咕咚将碗里的凉水喝了个尽,抬脚兴冲冲地就又往外走。 叶连翘望着她的背影抿唇一笑,转身去了制药房,将前两日制的那些个青娥丸翻出来瞧了瞧,正打算吩咐平安去外头问问还够不够,门外突然探了个小脑袋进来,脆生生叫了声“连翘”。 她回过头,便见那人原来是曹纪灵。 自打春天里那阵儿,治好了她脸上的烫火伤,叶连翘便再没和曹纪灵见过面。前几日叶连翘生辰,曹师傅说曹纪灵非要备一份礼,不两日便捎来一条帕子,说是他家闺女亲手绣的,算是一点小心意。叶连翘正琢磨着应当去道声谢,没成想,这姑娘却自个儿找上了门来。 “曹姑娘。” 她回身冲曹纪灵弯起嘴角,那姑娘就蹬蹬蹬地冲上前来,一跺脚,嘴一撅,有点不高兴地道:“连翘!” 叶连翘也便明白了,立即改了口:“纪灵。” “这还差不多。” 曹纪灵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她的手一拉:“前两日我送你的帕子,你喜欢吗?”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叶连翘也不愿意旁人随随便便地往这制药房里闯,于是拉着她弯进小书房里,没急着答她的话,先去斟了碗温水给她。 “我知道你啥意思。” 曹纪灵撇撇嘴:“制药房不能乱闯,对吧?我爹也常这么说,可是,我对药材根本一窍不通,你就算是让我站在面前瞅着,我也不知道那是啥东西呀——你还没告诉我呢,那帕子你喜欢不?” 呃…… 叶连翘就有点答不上来了。 这位曹姑娘,大概因为家中的小闺女,平日里很受宠,针织女红虽也在学,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曹师傅也不大管她,心里想着只要她不给自己闯祸,就已经要敬谢满天神佛了。她请曹师傅捎来的那条帕子,平心而论,能看出绣得极认真,只不过那手艺嘛……连叶连翘这种穿越人士都有点看不下去,别的还用得着多说吗? “我很喜欢。” 叶连翘想了想,真心实意地答。 让她昧着良心夸赞,她是真有点说不出口,但曹纪灵的心意,她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的。一份礼物,和不和人的心意,原本也与它究竟好不好关系不大。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曹纪灵哈哈一笑:“你都不知道,我从来是不怎么做这个的,为了绣那张帕子,我两天都没睡好觉,熬得眼睛都眍䁖了!” 说着便过来拉她的手:“连翘,今天七夕,城里的姑娘都能出来去街上逛,咱俩也一块儿去玩好不好?搁在平时,我爹压根儿就不准我来找你,怕我打扰你,耽误你做正事,今儿还是看在过节的份上,才答应我来约你一块儿出门的呢!” “我也打算在城里逛逛的。”叶连翘也笑着道,“我爹和我哥、我妹他们也来,说是要一家人一起凑凑热闹。” “哎呀,你跟他们有什么好玩?天天都见面,不嫌腻啊?” 曹纪灵不耐地挥了挥手,将她抓得更紧了些:“你先和家里人一块儿吃饭,我介绍你几家味道好、价又平的好馆子,然后咱们就在彰义桥头碰面,一起玩儿一会儿,这多好?听人说,今天城门能比平常晚关半个时辰,咱也能玩得尽兴点呀!” 叶连翘心里是很有点愿意的。 她来到这大齐朝有大半年了,天天都在药铺子里出入,回了家,也不怎么与同村的姑娘们玩耍。田青青她们存着好心,曾来找过她几回,却是不巧,次次她都在忙着制美容物,脱不出空来去与她们凑趣,人家自然渐渐地也就不来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会不愿意身边多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何况这曹纪灵又是一派天真,摆明生了副单纯的心性,同她来往,一定会轻松又愉快。 她也是实在不想推拒,只是怕叶谦他们会有意见,便没有立刻应承。 曹纪灵却是有点等不得,仿佛猜到她的心思,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晃了两下。 “行了行了,别犹豫了,你怎地这样不爽利?今天可是七夕啊,一年就这么一天,你爹不会拘着你的,大不了,咱俩逛够了,我妥妥当当地把你送到你爹身边,保证你一根汗毛都不会少的!” 她是好人家的姑娘,她爹又与叶连翘同在松年堂做事,料想叶谦应当不至于不放心。思及此处,叶连翘也就不多想了,痛痛快快道:“那行,咱俩约好了,酉时初在彰义桥头见,你领着我在城里好好儿转悠转悠。我平日里老也不得空,都不知道这清南县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呢!” 曹纪灵乐了,拽着她不依不饶地再三叮嘱,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叶连翘也便收起玩心,继续去忙自己的事。 到了申时正,松年堂打了烊,伙计们都欢天喜地地呼朋引伴相邀过节,叶连翘从药铺里走出,抬眼便见叶谦、叶冬葵、秦氏和小丁香,站在门前的台阶下,远远地冲她笑。r1152 第一百二十一话 七夕 叶连翘原本是打算叫上叶谦他们,去曹纪灵介绍的那几间便宜又好味的饭馆好生吃一顿,谁料出了松年堂才晓得,今日的清南县城委实人满为患,但凡是个食肆,里面便乌泱泱挤满了人,外边还有不少人在等,压根儿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 万般无奈之下,一家人只得在街边一个面档随便解决了晚饭,一人一碗面,里边随便丢些煮得稀烂的肉菜,万万称不上好吃。就这样,面档老板还三番四次地催着他们快些吃,因为几张桌子已经被占满了,还有不少人正冲他这边涌过来。 一家五口于是也就只得胡乱把面吞了下去,付了钱,在路边寻了一处稍微僻静点的所在站了下来。 方才在饭桌上,叶连翘已然同叶谦打过招呼,说是晚上想同曹纪灵一块儿在城里逛逛。难得过节,叶谦也便没有阻止,只再三吩咐她一定要小心。 “今儿街上人多,个个儿身上都揣着钱,只怕那些个蟊贼也会趁此机会出来行偷窃之事,你的钱袋子可千万揣好些,莫要被人给摸了去。” 他抬眼往拥挤的人潮看了一眼,颇有些发烦地皱了皱眉:“戌时中,我和你秦姨、你哥还有小丁香在南城门口等着你,你可不要玩得忘了形,一定准时来同我们会和,咱们好一起回家,记住了?” “知道知道!” 叶连翘一个劲儿地点头,回身摸摸小丁香的脑袋,笑嘻嘻道一句“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便转身迫不及待地挤进人群中,一径往彰义桥的方向而去。 这大半年来,别说是玩,她根本连好好休息一天的机会都不曾有,也唯独这节日里,才能痛痛快快地逛一逛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中次第点起了灯,映在河面上,泛起一层星星点点细碎的光。叶连翘一路在人堆儿里打挤,行至彰义桥头,一抬眼,便见曹纪灵站在桥墩旁,正冲她使劲挥着手。 叶连翘冲她一笑,忙三两步赶了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这姑娘今日正经是仔细打扮了一番才出来的,头发洗过了,散发着清淡的香味,穿一身杏子红的簇新夏衫,怀里抱一个油浸浸的纸包,对着她笑得如同一朵花。 “喏,拿去吃。” 见叶连翘走到跟前,曹纪灵便立刻从那纸包中取出一只面果子,递到她面前:“我尝过了,其实不大好吃,但过节嘛,就算是应应景,也该要吃一个才好。” 她手中拿着的便是七夕这日家家户户都会买的巧果,面粉制成,又在油锅里炸过,卖相倒是挺漂亮。 叶连翘刚吃了一碗不怎么合心意的面,见到这油乎乎的东西便有些没胃口,尽管如此,却仍旧是接了过来,抬头朝曹纪灵抿了抿嘴角:“你这一身真好看。” “那是,这身衣裳是新做的,料子我自个儿选的,今日头一回穿。你长得标致,我跟你一块儿出来逛,总也该收拾利整些,不能给我爹丢脸啊!” 曹纪灵笑嘻嘻挽住她的胳膊:“七夕这天都有洗头发的习俗,想来你一天都在松年堂里做事,肯定没能顾得上,提醒你一句,过会子回了家,就算是再困再累,也得洗了头再睡,这规矩可不能丢。” “好。”叶连翘倒还真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当下便点点头应了,又茫然朝四下里望了望,“咱们去哪儿?” “随我来!” 曹纪灵拽了她的手便走,行军似的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从彰义桥头一径跑去桥尾,又七万八绕了一通,搅和得叶连翘头都昏了,简直辨不清方向,才终于在一个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这是干嘛?” 人实在太多,叶连翘看不清这摊子是做甚么营生的,路上被挤得浑身是汗,回头看了曹纪灵一眼,就有点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你可别躲懒,出来玩,哪有怕挤怕累怕麻烦的?” 曹纪灵轻易看穿她的心思,指着她噗嗤一笑,不由分说,三两下便将周围的人胡乱推开,钻到最里面,在摊子前站了下来。 原来,这摊子的主人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女人,梳着妇人头,面前只摆一张桌,上面堆了各式各样的花草,她正将那些花草捣成汁,替前来光顾的客人染指甲,围在四周的多是些小孩子和年轻姑娘。 “七夕这一天,怎能不染指甲?”曹纪灵笑着将叶连翘往前推了推,“这个姐姐家里并不靠这个做买卖,每年也只在这一天才出来摆摊,象征性地收个几文钱,可她染指甲的手艺却特别好。你别看用的只是花草汁,涂在指甲上,五六天都不会掉哩!” 这话是没错的。 叶连翘站在摊子前看着,就见那涂在指甲上的颜色虽然不是特别鲜艳,却格外嫩气,泛着自然的光泽,瞧着晶晶莹莹的,很是好看,闻上去也没有半点怪味,反而十分清香。 没有姑娘是不爱美的,叶连翘自然也立刻被吸引,不过…… “我每日里得捣腾药材,涂了这个恐怕……” “呀,都跟你说了是只用花草汁来染指甲,又不会添加别的东西,有什么紧要?” 曹纪灵便嗔怪地拍了她一下,又很嫌弃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眼:“你成天在松年堂里出入,身边大都是男人,我瞧着,你好像也比上回咱们见面时粗犷了许多,这样不行啊!长得这么好看,万一以后变成个男人可怎么好?稍微打扮一下,谁还能说你不成?” “你才粗犷呢!” 叶连翘给她气笑了,听她这么说,也愈加心动,刚巧那女人正抬起头来,温温柔柔地看向她:“小妹子想染指甲吗?” 不等叶连翘答话,曹纪灵便将她使劲摁在了凳子上,笑眯眯道:“姐姐,你就给她染那种粉色的,去年我染过一回,特漂亮。” “行。”女人便将叶连翘的手拿了去,先用温湿的帕子抹了抹,然后便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 曹纪灵满心里满意,站在旁边紧盯着瞧,不时还要品评个两句,倒比那做买卖的女人还要忙。 “等你染好了指甲,我再带你去吃城西那个摊子的炸鹌鹑,你肯定没尝过吧?啧啧啧,别提多香了!还有南城门附近的绿豆糕,又甜又软又糯……” “敢情儿咱们这一趟是专门出来吃的?” 叶连翘忍不住笑了,话音刚落,背上就被人“咚”地撞了一下。 周围的人愈来愈多,有小孩子在人丛里不断穿梭,仿佛是后面的人心急,嫌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便一个劲儿地往前涌,撞得众人七倒八歪。 在从前那个时代生活的经历,让叶连翘熟知这套伎俩,心中顿时生了两分警醒,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钱袋,又回头皱着眉向人丛里打量一番,拉过曹纪灵,小声道:“管好自己身上的钱,人太多了,我担心……” “你放心,管好你自个儿就成。”曹纪灵大大咧咧,很不见外地道,“我爹知道我手散爱乱花钱,出来的时候,就只给了我四十文钱,除了染个指甲,买点吃食,我也干不成别的事了,我这点钱,那些个贼也看不上呀!哎过会子我要是钱花光了还没吃够,你能请我吗?我……” 话还没说完,人丛中就传来一声惊叫。 “哎呀,我的钱袋没了!” 果然…… 叶连翘摇头叹了口气,对曹纪灵做了个“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耐着性子等那女人给自己染好指甲,便赶紧付了账,拉着她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你身上钱多也好,钱少也罢,咱们是出来玩的,要是弄丢了,总归是件糟心事不是?咱别往人多的地方凑,就到处逛逛瞧瞧也很好,哎你——” 曹纪灵根本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由着她唠叨,自己却走到不远处另一个摊子前,伸手摆弄上面的小首饰小物件,还丝毫不知错,喜滋滋地叫她:“连翘你来看呀,这对小鱼的耳环好漂亮的,你戴上试试好不好?” 叶连翘简直就无语了。 方才那丢钱袋的妇人还在哭天抢地,说是身上带了不少钱,这一气儿丢了,回去她男人绝不会放过她,每遇见一个人就要抓住人家问,是否瞧见了偷儿长什么模样。其余人却是半点不受她的影响,凑在一处闲聊说笑的有之,卖力吆喝招揽生意的也有之,街上这么挤,小孩子们居然还能欢天喜地地追打玩闹——真是,怎一个乱字了得! 然后,更让叶连翘感觉既无语,又神奇的事就发生了。 她眼睁睁看着卫策带了三个人,穿过人群走到那妇人坐在地上嚎啕的妇人跟前,在她身边蹲下了,略一拧眉,用他那特有的不耐烦的语气道:“怎么回事?” 这……什么情况?就算是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警察们也不会连报案都没接到,便以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来吧?这些捕快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那妇人正在拍着地面口齿不清地哭诉,叶连翘犹豫了一下,原本想过去瞧瞧,却被赶过来的曹纪灵给抓住了。 “快跟我过去,帮我试试那小鱼耳环,你戴上要是好看,我就买了!”r1152 第一百二十二话 关系 叶连翘无法,只得随了曹纪灵去,立在小摊前,将她递来的那对耳环看了看。 只是一对泥烧成小鱼形状的耳环而已,做得称不上精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因为样子可爱,很讨年轻女孩儿欢心。曹纪灵急吼吼地将那耳环替叶连翘戴上了,左右端详,满意地点点头:“唔,还怪好看,那我可就买了?” “嗯,随你。” 叶连翘很不走心地答了一句,偏着头继续看卫策那边的动静。那个丢钱的妇人因为太心急,说话一直颠三倒四,既没瞧见是谁偷了自己的钱袋,也描述不清那钱袋是个甚么模样,听得卫策与他身后的三个捕快都直摇头。 这边厢,曹纪灵则兴致勃勃地同那摊档的老板讲起价来。 “十二文也太贵了,不就是泥巴捏的吗?上面的钩子看起来也粗糙,还不知戴了之后耳朵会不会烂掉,六文好不好?” “这怎么行?”那老板脸都皱到一块儿了,“六文钱,我本儿都回不来呀!姑娘喜欢这耳环,不就是图它好看吗?你要是真心想买,我……” “我当然是真心想买了!”曹纪灵使劲点头,“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上,就六文,好不好?” 不管那老板再怎么说,咬定了六文就不松口,大有人家不肯卖,她就绝不走的架势。 叶连翘暗地里翻了翻眼皮。回头道:“纪灵你快点,我……” 说着话,就见卫策终于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同那妇人问完了话,预备离开了。 她心中一急,也顾不得耳朵上还戴着那副没给钱的耳环了,拔脚就跑了过去,在卫策肩上一拍,张口就道:“卫策哥,你是顺风耳吗?” “什么?” 卫策回过头来一见是她。倒真有点意外,正打算习惯性地问她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回家。冷不丁就看见了她戴着的那副耳环。 小小的两条鱼,朴拙可爱,因为她是跑过来的,也便跟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在她脸上留下两抹浅浅的影子。 她的皮肤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几乎有点透明,耳垂有点红,小鱼颤巍巍的晃,似是化成两只小手,把人的心也挠得痒痒起来。 “……你说什么鬼话?大晚上的在街上瞎晃悠什么?” 卫策连忙收拾了一下心绪,虎着脸道。 “我爹和我哥也在城里,他们答应我出来玩的,不是过节嘛?” 叶连翘没发现他有何异状,摆了摆手。急吼吼地道:“我就是想问你,你怎么知道这边有人丢了东西?来的也太快了吧!” “你也知道今天过节。” 卫策扫了她一眼:“但凡这种节庆之日,城中便难免会出各种事端。似方才那种小偷小摸还算是最轻的。所以,每每此时,我们捕快班的便要出来四处行走,以免出大祸端。我正巧就在这附近,听见那妇人叫喊,便过来瞧瞧。” 他身后的一个捕快便接口道:“可不是?叶姑娘。你是不知道我们的苦啊,大过节的。你们家家户户都出来玩,我们却还得当差哟!眼下是夏天,倒还好说,等那冬日里,天寒地冻的,真能冷死个人!” “哦。”叶连翘点了点头,冲那人笑了笑,“那你们真是挺辛苦的。” 正说着,曹纪灵就从那卖首饰的摊子前跑了过来,二话不说,使劲给了叶连翘一下。 “你跑什么?气死我了!我正同那老板讲价,眼看着他都要答应了,你这一跑,他还以为咱是想讹他的东西,急得了不得,我就只有赶忙付钱,给了他十文,亏死了!” 一边说,一边就老实不客气地将那两只小鱼耳环从叶连翘耳朵上摘了下来,往自己腰包里揣。 “你戴着自然好看,左右你本就生得俊,就是不知道,我自个儿戴上有没有那么漂亮了。” 一面又抬头看了看卫策,转脸问道:“这是谁?你还认识捕快啊?” 那两个小耳垂上的耳环没了,卫策心中居然觉得有点可惜,眉头动了动,也没同她打招呼,自顾自地回头对身后三个捕快道:“你们先去附近转转,我跟叶连翘有两句话说,随后就来。” 三人便挤眉弄眼地答应着去了,叶连翘先是对曹纪灵道:“这位卫都头,是我哥的发小。”然后转而望向卫策,“怎么了,有事啊?对了,大娘还好吗?” “你最近又干了什么了?”卫策便瞟她一眼,冷声问道。 原来,前日万安庆他娘进城买乞巧物品,捎带脚地就往卫家院子走了一遭,进屋呆了半个时辰,没做别的事,一直拽着万氏指天骂地,将叶连翘从头到脚埋汰了一个遍,说她是个女魔星,专干不是人的事儿,自个儿从今往后,与她势不两立。 卫策他娘听这话说得蹊跷,便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万安庆他娘却又不肯直说,支支吾吾地,反正就是一口咬定叶连翘是个坏东西。待得晚间卫策回了家,他娘便将这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摇头叹气道:“你二舅母不是个好相与的,连翘我瞧着却不是那起不知深浅的孩子,说她坏,我可不信。这事儿,到底是谁吃亏还未可知,我估摸着,也不过是你二舅母最后没占到便宜,才这样气急败坏。” 卫策把这事儿走了心,盘算着找一日空闲,当寻叶冬葵仔细打听打听,却没成想,今儿在街上与叶连翘撞了个正着,便立刻问了出来。 “还说呢。” 叶连翘翻了个白眼:“那万家婶子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敢跟你们直说,还不就是心里有鬼吗?她伙同冯郎中媳妇,把我家的花田全踩坏了,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错在哪儿了?只不过是下了点药,让她长了两天疹子而已,过后我还不是给她医好了?哎呀我爹都骂过我了,还让我跪下了呢,你就别絮叨我了行不行?我得罪了你舅妈,我给你赔不是,这总好了?” “你爹罚你跪?”卫策略略一挑眉,“活该。这种事你该来同我讲,怎能自个儿胡来?我二舅母出了名的是个浑人,你同她牵扯不清,便擎等着她以后找你麻烦罢了!” “你这话说的……”叶连翘撇撇嘴,“那可是你家亲戚,我跟你说有什么用?难不成是指望着你大义灭亲吗?再说……” 咱俩非亲非故的,一遇上事儿就同你告状,这算什么? 她回头看了曹纪灵一眼,就见那姑娘正饶有兴致地笑嘻嘻听着他们聊天,嬉皮笑脸道:“继续聊啊继续聊啊,不用管我。” 叶连翘使劲瞪她,想了想,便又道:“对了,我还真有点事想请你帮忙——大娘这一向得空吗?地里的花儿,基本上全毁了,又得重新栽种,但我不大晓得现在这季节种什么最合适,要是大娘不忙的话,我想去跟她请教一下,你替我问问……” “行了,这事你不必管了。” 卫策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过两日我把花苗给你送来村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到时候你把钱给我不就行了?” 叶连翘晓得跟他这人没法儿说理,他决定的事,自己除了听话照办之外,好像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选。相识的日子长了,她也便懒得回回都同他掰扯,索性点了头:“那好,到时候你同大娘一块儿来,留在家中吃饭,算是我同你道谢。秦姨做饭的手艺不错,比我哥好多了,你们尝尝。” “好。”卫策应下,原想再和她说两句,一则想着还有同伴在等着自己,二则旁边又还杵着个曹纪灵,便没有多言,只吩咐她早些回去,便回身没入人群中。 曹纪灵看着他走远了,立刻一把将叶连翘拽住,挤了挤眼:“喂,你和那捕快究竟啥关系?他长得挺好呀,该不会……” “胡扯。” 叶连翘耳根子一烫,扭头正色道:“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吗?他是我哥哥的发小,那我们自然是相识的,有什么奇怪?” “不止吧?” 曹纪灵嘿嘿奸笑两声:“我怎么觉得,你俩怪怪的呢?刚才我摘了你的耳环,他还瞪我一眼,以为我没看见?本来我就是让你帮我试试好不好看,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脑子给门板夹过?” 叶连翘没法儿答她的话,索性扯了她便走:“不是要去城西吃炸鹌鹑吗?你身上没钱了吧,你再胡说,我就不请你,让你站在旁边看着我吃!” 说罢,拽着她就往城西去了。 …… 她和卫策是什么关系? 这问题的确不大好回答。 说他是叶冬葵的发小,这自然是不错的,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就是傻子也能瞧出,他对叶连翘,绝对不只是一个发小的妹妹那么简单。 对于她的事,他好像太过上心了一点,还有之前他曾经说过的那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叶连翘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但今晚,在被曹纪灵“盘问”过之后,不知怎的,又从脑子里冒了出来,而且,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叶连翘不是那种有事喜欢憋在心里的性子,与其自己闷着头乱想,倒不如早点弄个清楚。于是,这晚与曹纪灵玩个尽兴,去南城门口与叶谦他们会和,回到月霞村之后,她便将叶冬葵拽到了房后。 “哥,我问你个事——以前我跟卫策哥,是认识的吗?”(未完待续)r580 第一百二十三话 问明 “你脑子里长泡了吧?” 彼时,叶冬葵刚刚去灶房里捞了根萝卜来啃着解渴,冷不防被叶连翘拽去房后,听见她的问话,便很嫌弃地瞟了她一眼:“你这话听着都新鲜,你和卫策哥从前认不认识,问我管什么用?你自个儿不清楚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小时候,我常跟他在一块儿玩,却是向来不带你的,你就算不认识他,不也很正常?” “不是。” 叶连翘赶忙摇了摇头,在心中字斟句酌,盘算着这话还真不大好说,唯有扯了个谎:“方才我和纪灵在城里玩的时候,遇上卫策哥了,他同我提起一件什么事,大概就是最近这一两年发生的,可是……我居然全无印象,脑子里半点记忆都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半年之前,有一回,我差点被人给抢了,正巧得他相救,回头想想,那时候,我仿佛倒觉得是同他头一回见面似的,得知你与他是相识的,我还很是惊讶了一阵呢!你就不觉得不妥吗?” 叶冬葵一怔,便将已送到嘴边的萝卜给放下了,凑近了点,往叶连翘脸上张了张:“卫策哥今天跟你说什么了?” “……哎呀这不是重点!” 叶连翘心道,你让我在你眼皮子底下现编,是不是也太为难我了一点?忙不迭地摆摆手:“横竖不过是件寻常事罢了,重要的是,我怎么会一点都不记得了呢?你说……该不是当初我被那砚台砸中。把脑子给敲坏了?” “不……不会吧?” 叶冬葵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脸色也变了:“你可有觉得甚么地方不舒服?头疼不,发昏不?你要是难受可千万别死撑。咱爹在家呢,让他给你瞧瞧,咱也好安心呀!” “我没有不舒服,周身都好好儿的。” 见他是真个着急了,叶连翘心下便不由得有些懊悔,赶紧否认:“我就是猜测,或许有这么个可能性。真的——你想想,我可是那种身子不舒坦会憋着不讲的性子?” “也是。” 叶冬葵这才稍稍放心。从胸臆中吐出一口长气,心有余悸道:“你明晓得你被砚台砸中那事是我的一桩心病,就别老拿出来吓唬我行不?至于你和卫策哥……至少,在我看来。也就是最近这大半年来往得多了些,以前我却压根儿没听见你提起过他。依我说,你若真是担心自己忘了什么,直接去问他不就行了?” “直接……问啊?”叶连翘登时就迟疑了,伸手挠挠太阳穴。 “是啊。”叶冬葵却是不疑有他,笃定地点点头,“这有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难不成,你还担心卫策哥会笑话你?我是不知道他今儿个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你当着他的面问了出来,也好叫他知道你不是故意装傻。省得他误会不是?” 这……好像也不是不行。 有些事,总归是要弄个清楚的,她和卫策之间,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虽然他没有再提,但如叶冬葵所言。老让他误会着,也不是个事儿。她不是这个年代的人。有些事,旁的姑娘或许羞于直言,可她有什么不好说?正巧,卫策应承了过两日要送花苗来,不若就是那时候,与他问个明白。 叶连翘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抬头冲叶冬葵笑了一下,劈手将他嘴边的萝卜夺了过来:“我也想吃,哥你自个儿再去削一个吧。” 话毕,自顾自关门回了房,留下叶冬葵一个人在外头跳脚不迭。 …… 如此,便是两日过去。 卫策向来是个守信的人,应承了要帮叶连翘置办花苗,便自然牢牢记在了心里,趁着这日休息,不必去衙门里做事,便领着他娘去了城外花圃,花去大半日时间挑挑拣拣,选了几样合适的花苗,马不停蹄地当天就送去了月霞村。 叶连翘预先就跟叶谦和秦氏打过招呼,告诉他们最近这一两天,卫策和他娘可能会帮忙送花苗来,托秦氏多买些食材在家中备着,好留他们吃顿饭。是以,对于二人的到来,叶家人也并不觉得惊讶,立时热情地将人招呼进屋,捧了茶来,寒暄片刻,万氏便张罗着要去花田里瞧瞧,看看那些花儿如今究竟是何情形,也好帮着拾掇拾掇,赶在这两日,就将新买的花苗栽下去。 叶连翘晚间从松年堂回来的时候,万氏和卫策、叶谦、叶冬葵以及小丁香还在花田里忙活,家中只余秦氏一人在灶房准备饭菜。虽是打定了主意今日要同卫策说个明白,但叶连翘心中仍不免有些惴惴,在灶房里帮着秦氏摘菜,也不知怎的,将菜叶子全丢了出去,盆里剩下的都是吃不得的菜梗,秦氏又气又笑,将她好一通数落,从灶房里赶了出去。 “你要真闲着没事儿干,就也去花田里走走,顺道儿叫你爹他们回来,饭菜说话就得。” “哎。” 叶连翘应了一声,犹犹豫豫地抬脚往外走,将将跨出门开,抬眼便见叶谦那一行人走了回来,卫策行在最前头,背着手,板着脸,目不斜视满面淡漠,小丁香在他身畔蹦跳着,时不时笑嘻嘻问他两句甚么,他也不过是随便应个一两声。 与他撞个正着,叶连翘心中便有些不自在,强撑着笑了笑,叫了声“卫策哥”。 “嗯。” 卫策点了一下头:“花苗给你拿来了,我娘说,那几样都是最适合现在栽种的,明日她打算来帮着秦姨给一块儿种下去,也好……” 他话没说完,万氏便已经挤了上来,乐呵呵将叶连翘一拉。 “连翘。最近怎地不见你去大娘家玩了?我跟你说,今儿这花苗,我挑了许久哩。选的都是那种好成活不娇气的苗子——我记得你说过,种花主要是用来做美容用品的,这话我记在心里了,这回给你选的都是香味最好的花苗,你保准喜欢,来来,跟大娘来看看?” 说着便将她拽到桌边。将地上篓子里的花苗一样样拣出来给她看。 “喏,这个便是月季。是分出来的株子,可以现在马上栽种,等过一向入了秋再种也使得,只要看顾得好。年内便可开花,香味怎么样,不必我说了吧?这花儿既好看,还能入药,价格么,是比那些草花高了些,但一两个月便能开一茬,这样算,反倒替你省了不少钱呐!” “大娘您说的话。我自然信得过。”叶连翘对这月季苗子甚是满意,笑着点了点头。 万氏又拿了另一样与她看:“玉簪花的苗子,我又替你买了一些。这花给糟蹋了委实可惜,等花开了之后,你才晓得它的好处……连翘啊,你卫策哥他二舅母做的那事儿,我替她给你赔不是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行不?” “哪里用得着您给我赔不是?” 叶连翘赶忙摇头。抿唇一笑:“再说,我也没吃亏呀,倒有些担心大娘会怪我做事不厚道呢!” “哪儿的话!” 万氏虎着脸嗔她一眼:“我同她家是亲戚,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自然晓得。若不是把你逼急了,你也不会如此行事,我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帮着她来找你的茬,岂不也成了不明事理的人?头先儿我瞧着,你家花田里还有些花株没拾掇干净,已然枯死了,留着也没用,倒不如一气儿清干净了,明天就好把新苗子栽下去嚜!过会子吃完了饭,我就去……” “不用!我自个儿收拾就行,大娘你不必……”叶连翘一愣,忙出声推辞。 “是啊,我们家里现在不缺人手,哪能让大姐你劳累?”叶谦和秦氏也在旁帮腔。 “行了行了,你们就别和我客套了。”万氏笑眯眯地道,“我没有别的本事,旁的不敢打包票,但在这种花上头,只怕能比你们多些经验,我既能帮上忙,给搭把手,还不是该当的嘛?” 多说了几句,叶谦他们也就没坚持,秦氏含笑道了谢,便道:“锅里还有两个菜,大姐你少坐一会儿,说话就得。” 叶连翘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的机会,便领了小丁香回屋,替她将沾了泥的小脸儿洗干净,牵着她出来时,便见卫策蹲在水井边,吊了一桶水上来洗手。 这地方是自家大门前,叶谦和万氏他们都在屋里敞着门闲聊,在此处与他说两句话,当是不至于引来旁人闲言闲语。 叶连翘想了想,便将小丁香打发进屋,慢吞吞走到卫策身后。 “那个……卫策哥,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卫策回过头来,黑黢黢的眸子在她脸上一扫,没有答言,只默默抬了抬下巴。 “大半年前,我不是被砚台给砸过吗?”叶连翘当然不能照实了说,免得被他当成怪物什么的,只能以此来做借口,“那之后,我就觉得,自个儿好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譬如说……年前,我和我妹进城去买肉,曾经瞧见过你一回,那时候你正在捉贼,逮住那蟊贼之后,顺便从一个老婆婆的蔬果摊子上,拿走了几个橘子,没……没给钱。” 卫策仍是没说话。 这种事他干过不是一回两回了,光是听她这么提起,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是何时发生的事,便静静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我是想说,那次看见你,我根本不认识你,还是问了旁边的肉档老板,才知道原来你是个捕快。”叶连翘一边说,一边留心觑着他的脸色。 卫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本就寒浸浸的面孔,愈加像是冰块一般,霍地站起身,转过头面对她:“你什么意思?”(未完待续) ps:感谢晴空墨色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姨妈君肆虐,难受了一天,更得太晚了,明天继续双更~~r580 第一百二十四话 涟漪 天色尚未暗下来,树梢的知了还在撕心裂肺地叫个不休,村间小路上,时不时有三两个人走过,隔壁孙婶子家,两个男孩儿不知又犯了什么错,被他们的娘大声斥骂着,却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 卫策抱着胳膊站在叶家门前的水井边,眉头微蹙,冷淡地望着面前的叶连翘,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小声一点啊!” 叶连翘原本心中就有点忐忑,赶忙冲他摆了摆手,回头小心翼翼地往屋里张望一眼:“有些话不好说,我心下自是清楚,就是觉得站在这儿跟你讲,应该不会让我爹他们起疑心,你别嚷嚷,听我说完行吗?” “你说。” 卫策便挑了挑眉,将喉咙压得低了些。 “我不是在编谎,也没和你开玩笑,确实有些事,我不大记得了。” 叶连翘叹了口气,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说实话,头一回发现,你和我哥竟是相识的,那时候我还真吓了一大跳,我哥说,你们小时候一块儿玩,从来不肯带着我——我就是想问问你,在我的脑袋被砚台砸中之前,咱们是否认识?还是说,你单单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说白了,她真正想问的是“之前咱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上回你说的那番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种话,又怎么能轻易说得出口? 卫策暗暗地咬了咬牙。 “咱们之前是否相识”?很好,她竟有胆子问这个? 是谁像个傻子一样掉进河塘子里,明明河水只齐腰深,却扑腾了半天都上不来啊?又是谁好容易被拉了上来,便受了天大委屈一样坐在河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问摇头三不知,只晓得哭,看那模样,多半是觉得自己被人看了又摸了,有损名节,这辈子没法儿嫁人,若非如此,他又怎会一咬牙,对她说“哭个屁啊,大不了老子负责还不行吗”? 河水冰凉,小姑娘的头发像水藻一样浮在水上,在被拽出河面的那一刹那,一股脑的全扑在了脸上,冷不丁一瞧就跟女鬼似的,衣裳的确是全贴在身上了不假,可他那时候只一门心思救人,又哪有工夫细看…… 简直是开玩笑,他好歹是个捕快,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毛还没长齐呢,当时又是那样一副德性,何至于就迷得他魂儿都没了?说到底,还不就因为做过那个狗屁承诺吗? 只不过…… 他又看了叶连翘一眼。 自那之后,他与叶连翘再见面,便是在自家门前助她脱险境那一回了,其时她额头上已经添了一块伤疤,除此之外,整个人好似也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过往,这姑娘分明是被她哥哥保护得很好,成天窝在家里,跟人说句话都会脸红,粗俗一点来形容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可那天在他家院子,她居然敢跳着脚地跟他们几个捕快嚷嚷,凶巴巴地谁都不怵,连眼神都比过去亮了几分……当初承诺要“负责”是一时情急,多少有些不情愿,但渐渐地,他倒真觉得越来越甘愿了。 “不记得就算了。” 他硬梆梆地抛出这句话,带了点赌气的意思:“横竖也不是甚么特别重要的事,你不记得,我正好落个轻松。” 叶连翘朝他脸上仔细张了张。 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一句来,头先儿分明就是在回忆之前的事,也就证明,他与那个真正的叶连翘之间,的确是发生过什么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像个管家婆一样,处处都管着她,没事儿便找她的不自在吧? 她早就猜到了,他的关心、动不动就训斥,皆因为她披了这张皮,其实是与她无关的。可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有点小失望? “我没说谎。”她站起来朝前踏了一步,“我是真不记得了,不信你去问我哥和我妹,有好些村里发生过的事,我也没印象……” “我知道,没说不信。” 卫策淡淡地应道:“我也说了,原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记不记得都没关系,也不必担心我会因此生气,我没那么小心眼。” 你忘了,我不跟你计较,但本大爷答应过的事,可从来都不会说话不算数。 叶连翘就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迟疑了片刻,刚要张嘴,小丁香便从屋里蹦了出来。 “卫策哥,二姐,饭菜都上桌了,秦姨让我来叫你们进屋吃饭呢!” 一边说,一边上来拉了拉叶连翘的手,又试探着笑嘻嘻去拽叶冬葵,然而还没碰到他的袖子,就被无情地甩开了。 “进屋吧。” 卫策再没看叶连翘一眼,背着手,稳稳当当地迈上台阶跨进门槛,叶连翘犹犹豫豫地站了一站,也牵着小丁香进了屋。 叶家平日里没什么客人来,自打叶谦回来之后,这好像还是头一次,家中留客吃饭,自然宾主尽欢。 卫策他娘万氏是个柔和温婉的人,之前担心秦氏会对这兄妹三个不好,但在见了她的面之后,发现她相貌生得甚是周正,性子虽然不太热络,但处事却也让人无法挑理,便对她生出两分好感来,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少不了切切地叮嘱她,多担待三个孩子一番,又与她说好明日帮她把花苗种下去,临行之前,还再三邀她得空时常来家里玩。 送走了他母子二人,全家人收拾利落了,各自预备歇下,叶冬葵便神神秘秘地绕到房后,将叶连翘从屋里叫了出来,从怀中掏出个钱袋子。 “喏,这是前些天吴家给的工钱,不多,只有七百文,但我拢共也不过给他们打造了一套木桶木盆而已,这价钱,就算是不错了。这两天家里乱的很,秦姨只怕也没顾上管我讨,我也就一直没言语,自个儿揣着了,这会子你收着吧,可千万别再被她给拿去,知道不?还有还有,之前吴家村杂货铺收回来的货款,也在你这里吧?我记得拢共得有六七贯,你可得收好了啊!” “都在我这里——我听你这意思,是让我帮你攒媳妇本儿?” 叶连翘含笑打趣他一句,把钱收了过来,丢进床头的钱罐子里,回身就给了小丁香一下。 “我不说!” 不等她吩咐,小丁香便捂着脑门使劲点头表决心:“我肯定不会告诉秦姨的,我不是叛徒!” “你说的话要自己记得住才行。” 叶连翘噗嗤一笑。 之前给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挖坑,她和秦氏也算是合作得天衣无缝,仿佛默契十足。秦氏进了叶家的门,她当然也盼着全家能和和美美,但无论如何,对于秦氏这个人,她还有很多地方弄不明白,心中揣着疑问,至少是现在,这防人之心,还不能全然放下。 “你把那钱罐子就大大咧咧摆在床头怎么行?得找个妥当的地方收藏啊!” 叶冬葵看得心里着急,上前去将那陶罐儿拿了起来,左右看看,最后给塞进了床底下,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凑到叶连翘跟前:“喂,你不是说,有话要问卫策哥吗?吃饭之前,我看见你俩在门外说话来着,你问了吗?” “没什么好问的,我就跟他说,我的确是有些事情记不清了,请他多担待,这话说明白了不就行了吗?” 叶连翘避重就轻地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爱瞎打听啊?” “我也不愿意瞎打听,可谁让你是我妹?”叶冬葵嘿嘿一笑,拿肩膀撞了她一下,“我就是总觉得,你和卫策哥有点啥事儿似的,反正……怪怪的。” “你俩才怪呢!” 叶连翘毫不示弱,一句话给他顶了回去:“你瞧瞧你自个儿,成天嘴里卫策哥长,卫策哥短的,你要不是个男的,我还真怀疑你俩……” “放屁!”叶冬葵笑骂一句,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她一下子推了出去。 “好了,我要做正事,你别烦行吗?” 然后就砰地一声关上门。 正事嘛,当然是要做的,不过,今日她心中生了点涟漪,先得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才行。 …… 翌日,万氏果然一大早就来了月霞村,二话不说,拽着秦氏便去了花田里,将月季和玉簪花等花苗栽进土里,又捎带脚地殷殷叮嘱她,这月季花平日里养护以及过冬时该怎样照应的琐碎事。 秦氏这人心中向来有分寸,有她照应着卫策他娘,叶连翘自然不必担心,照常去了松年堂,一进门,便见得大堂里众人都喜洋洋的,个个儿都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怎么了?”她便也不忙着去小书房,随手将小铁拽了来,笑嘻嘻道,“小铁哥,咱遇上甚么好事了不成?” “这事儿你去问姜掌柜和我师父去,我可说不清。” 小铁笑不哧哧地摆了摆手:“反正,的确是好事,你听了也准喜欢。” “还卖关子哩!” 叶连翘冲他半真半假地翻了翻眼皮,一回头,就见曹师傅站在柜台后冲她笑,姜掌柜则乐呵呵地招了招手。 “连翘丫头过来。”他那张精瘦的脸,笑得见牙不见眼,“七夕那日,咱松年堂不是在门口摆了个药摊子吗?我特地让账房先生,将当日的账目给算出来了。”r1152 第一百二十五话 不满 “是吗?” 叶连翘登时就来了兴趣,三两步走过去,在柜台前站了下来。 “怎么样,那天的青娥丸卖得如何?我见大家都挺乐呵的,十有八九,咱们单单是七夕那一日就赚了不少钱吧?” 姜掌柜故作高深莫测,摸了摸下巴上几根疏短的胡须:“当初咱们说好的,你来松年堂坐堂,赚得的钱,另写一本账本。如今才刚刚是七月上旬,账本还未理好,暂且不是看账目的时候,不过,我倒是可以先把那一日的账,说来与你听听。”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将手边的账本翻了两页,缓缓点着头道:“你也知道,七夕那日,咱们在门口摆的那个药摊子,多是为了博个好意头,卖的都是些所谓‘延年益寿’的成药。首乌延寿丹,拢共赚了八贯六百钱,大造丸则是六贯三百钱,你那青娥丸嘛……”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抬头冲叶连翘神秘一笑。 “您卖关子怎么还卖上瘾了?” 叶连翘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您倒是说呀!” 姜掌柜便笑了,将那账本又翻了翻:“七夕之前那两日,你辛苦劳累,预备多做些青娥丸来,也好得个开门红,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若是没记错,当天咱们拿出来卖的青娥丸,拢共是五百多颗,没错吧?” “嗯。”叶连翘点了点头:“其实也谈不上辛苦。方子是早已定下的,不必再费心琢磨,那两日。我也就是多搓了几丸药,最多不过费点手劲而已……” “你先别忙着同我讲谦虚。” 姜掌柜斜她一眼,笑呵呵打断了她的话:“我就是想让你知道知道,那五百多颗青娥丸,全卖出去了,一颗不剩。” “啊?” 叶连翘一下子就呆住了。 也就是说,仅仅七月初七这一日。松年堂单靠着青娥丸,便赚了五贯多钱? 与另外两样成药。首乌延寿丹和大造丸相比,这收入当然是低了些,但与此同时,更需要明白的是。这青娥丸可只是一种美容丸药啊!说是说男人女人都用得,但谁不晓得,它的受众,必然是以女人为主?那两种成药,面向的却是城中所有的成年人!从这个角度来看,一个青娥丸,能卖得这样好,一颗都没剩下,已然足够让人惊喜了好吗? 果然。无论在哪个年代,女人的购买力,永远都是不容小觑的! “高兴吧?欢喜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吧?” 姜掌柜稍稍凑近了一点。冲叶连翘挤了挤眼:“七夕过后这两天,还时常有人来要铺子里打听那青娥丸来着,你这丫头,还真是有一套,无论制出来什么东西,必然受欢迎。按理来说,你这年纪的姑娘。对于女人家喜欢些甚么,也未必就十分清楚吧?能回回感觉都如此准确,合该着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哪有那么玄乎。” 叶连翘心中雀跃,再被姜掌柜赞上两句,就更是觉得自个儿要飘起来了,饶是如此,却也还不忘了自谦,摆摆手道:“要我说,还是您选的这上市的日子好。七夕这天,家家户户都要配药,我估摸着,即便是那起平日里过得俭省的人家,为了求得一家老小健康平安,到了这一日,也得狠心颇花几个钱钞为家中人置办一番。您选在这一天将青娥丸摆在市面上,是最合适的,所以……” “你这话真个不假。” 姜掌柜可不似她那般谦虚,得意洋洋地昂起头来:“在松年堂做了这许多年的掌柜,别的我不敢保证,这几时该卖甚么嘛,我心中还是有数的。你这青娥丸,其实卖得很零碎,我看过账本,有好几笔买卖,上门来的客人都只买了几丸而已,我猜逢着,他们也就是预备拿回去,给家里人一人分上一丸,讨个好彩头。咱清南县的人口原不算少的,五百多颗都卖出去,还不是片刻的事?至于那有钱的人家,过往便已从你这儿得了不少好玩意,如今听说你又制出了内服的丸药,岂有不来光顾帮衬的道理?我看看啊……” 他低头盯着那账本瞧了好半晌,口中啧啧有声:“你瞅瞅,单是那何夫人,就大手笔地买了一百丸,说是要一气儿吃上三个月,真真儿指望着靠咱这青娥丸,容颜生光,焕发神采呐!” 叶连翘抿唇笑了。 “反正,七夕这一天,咱松年堂赚的钱,城中其他药铺医馆,只有眼馋的份儿。” 曹师傅也笑哈哈地趴在柜台上接口道:“我打听过了,旁的药铺医馆,当天也推出不少延年益寿的药材,却都没有咱们松年堂出的这几样受欢迎,这会子还不知怎样在心中恼恨呢!可那又如何?咱松年堂是苏家的产业,要名声有名声,要口碑有口碑,做买卖又向来公道,除了羡慕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法子啦!” 顿了顿,他便转头看向叶连翘:“所以我就说嚜,连翘丫头你来松年堂坐堂,这一步真真儿是走对了,若靠着自己经营美容铺子,凡事得亲力亲为不说,还未必能赚着着许多钱。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给你挣着了钱,也难免引来别家妒忌,若是再上门找茬生事,还不够你烦的呢!” 这话,便是在明着暗着地跟叶连翘说,踏踏实实留在松年堂吧,何必生二心? 叶连翘心下自是有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弯起嘴角笑了一下,转头往摆放成药的柜子上张了张。 “青娥丸好像余下的不多了……” 她笑嘻嘻道:“两位大伯,我就先进去做事了,趁早再多制一些青娥丸出来,若是得空,还想再琢磨琢磨别的美容丸药,虽说不必如此心急,等青娥丸彻底在清南县站稳脚跟再张罗别的也不迟,但到底早些在心中盘算清楚了,到时候,也好有条理一些。” 说罢,便冲他二人点头一笑,抬脚进了内堂中,少不得又被元冬那个话多的拉住,欢天喜地地说笑一番。 …… 有一句话,曹师傅是说对了。 松年堂的青娥丸在七夕当日被抢购一空,单是门口的药摊子,在一天之内就赚了二十几贯钱,这对于松年堂来讲,自然是一件大喜事,但在别的药铺医馆那里,则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青娥丸的大出风头,难免令某些人心中生出不满来。 夜幕降临,彰义桥附近的茶馆二楼,临窗的一张四方桌前,挤挤擦擦坐了五六个人。 “这是明刀明枪地要与咱抢生意!” 当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愤愤举起拳头,“砰”一声砸在桌面上:“想他松年堂,原本就背靠大树好乘凉,平日里便将药价压得极平,老百姓们都信他们,买药材都喜欢上他们那儿去——咱天生便没个好靠山,自然无话可说,可如今,他们居然又弄出个劳什子青娥丸来!说起来是女人用的美容丸药,却处处同人标榜着男人女人都吃得,这是明摆着连口汤都不给咱剩下呀!” “可不是?” 另一人当即接过话头:“原本在成药这一层,松年堂与咱们是差不多的,卖的东西都大同小异,价格嚜,也都在一个水平线上,毕竟有成本在那儿摆着,他们总不能做亏本生意。可那青娥丸,却是整个清南县独一份,有那东西在前头撑着,往后光顾松年堂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要是万一往后他们再弄出个什么幺蛾子来,咱别说喝汤了,趁早关门大吉吧!” 其余人也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这个说“与松年堂做同一门生意,本就十分不易,他们还如此赶尽杀绝”,那个道“太黑心,简直不给人留活路”,一时之间嘈嘈嚷嚷,闹腾个不休。 “好了,都住嘴。” 上首位上,一个老者不动声色将众人的议论都听入耳中,冷不丁一拍桌,待得四周静下,这才缓缓捋髯道:“你们一个个儿地,全都没有说到重点上。” “那……徐郎中,你有何话说?”众人纷纷转头朝他望过去。 “无论松年堂还是咱们,皆是打开门做买卖,各凭本事赚钱,人家能想出这么一条路子,将七夕当天的风头都抢了去,那是人家的能耐,你我有何资格置喙?这青娥丸从斜刺里杀出,顶着‘美容丸药’的名儿,却将咱们自家铺子的成药压过一头,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制作这丸药的人。” “您……什么意思?” “若我没记错,这青娥丸,是松年堂里那个姓叶的小丫头做的吧?名曰‘坐堂’,却根本没有行医的资格,若只是制些外用的膏子、头油来给人用也就罢了,但她万万不该胡乱做丸药来给人吃。药材亦有相生相克,她能懂得了多少?如此行事,太不负责!” “我听说,她爹是个郎中来着,还有那松年堂的少东家,苏四公子,也是精通医理药理……” 旁边有人试探着低低道。 “那又如何?”老者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她爹是郎中,难不成她便能替人治病?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怎能如此草率?咱清南县这许多年来,从不曾售卖过任何一种美容丸药,倘若在她那里出了岔子,可并非松年堂一间药铺遭殃,弄得不好,整个县城的医药界,都要受牵连呐!”(未完待续)r580 第一百二十六话 赤鼻 因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桌上众人顿时都群情激昂起来,义愤填膺地撸袖捶桌,对老者的话表示无比赞同,或是痛心疾首地感叹,保不齐哪一天,因为松年堂的叶姑娘那莫须有的“错处”,他们便要跟着遭殃。 无法在生意场与松年堂抗衡,他们便只能将自己使不出来的劲儿都搁在了茶楼的四方桌上,七嘴八舌地喧闹了好一通,直到戌时中,眼瞧着便要宵禁了,方才意犹未尽地纷纷离开,带着满腔奇异的满足感,没入夜色之中。 茶楼中,所谓“同行”的这一番非议,叶连翘自然是全然不知,事实上,她也不得空去管别人究竟怎么想。青娥丸甫一上市便博得了个满堂彩,接下来的时间,她便将心思都花在了这上头,除开每日里替上门来的客人解决容貌上的烦恼之外,便多数将自己关在制药房中,制作足够的青娥丸,保证前头的药架子上不会缺货之外,也在心里不停琢磨,接下来该推出哪一种美容丸药才最为适宜。 这日黄昏,松年堂临近打烊,前头大堂里的伙计和学徒们已经在忙活着收拾各样家什了,叶连翘揉着酸软的胳膊从制药房里出来,按照惯例去外边儿的药架子上瞧了瞧,又返回小书房,叫来元冬和平安吩咐了一番。 “听姜大伯说,今天青娥丸也卖出去不少。” 她含笑道:“这两日又制了几百丸,明儿你们若来得比我早些,便要记得招呼小铁哥他们把丸药都搬出来,把药架子补满。还有,方才我瞧着,咱们小书房里的白蔹膏也不多了,那东西咱们一块儿做了好几回,需要用到什么药材,你们心中该是都有数,明天莫要忘了去曹师傅那里讨药材,咱们就好趁着早上铺子里人少的时候给制出来。” 元冬和平安笑着一一答应了,叶连翘便转脸看了看天色。 “差不多该打烊了,又踏踏实实过了一天。”她乐颠颠地道,“每日里我最盼着就是打烊这时候,可以回家吃一顿热乎乎的饭菜,也总算能好生歇一歇。你俩要是不忙着回家,咱们一起走如何?七夕那天晚上本应承了请你们吃甜汤的,只没遇上你们,这会子我要兑现承诺了,你俩肯不肯?” “那敢情好啊!” 元冬立刻笑个开怀,手脚麻利地将小书房收拾得利利整整,上前来一把挽住了叶连翘的胳膊。平安也是无可无不可,三人说笑着从内堂里出来,同姜掌柜、曹师傅以及一干学徒伙计笑吟吟道了别,跨出门口正预备往彰义桥的方向去,冷不丁却瞧见门外那三两棵杏树下,站了两个人。 七月里,树梢的杏子是已熟过一茬的,如今便只余下一树浓荫,青翠的树叶仿佛还余着一缕甜香,叶连翘每日从那里经过时,都愿意站上片刻,深深吸两口气,解一解浑身的药味。 而这时候,树下站着的那两个人,看上去仿似两母女,当娘的那个约莫三十四五岁,做农妇打扮,穿得十分平常,肩上还背着个蓝布包袱,隔得远远儿的都能瞧见她额头的汗珠;她身畔那个姑娘,却是死死垂着头,叫人看不出样貌,从身形上估计,至多也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两人立在树下,模样仿佛有些踟蹰犹疑,时不时地往松年堂这边瞟上一眼,脚下动一动,却又好像始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走进来,也不知是胆怯,还是有甚么别的缘故。 叶连翘做了这大半年的美容养颜买卖,在松年堂坐堂,也有几个月的时间,总算是见过不少人。来找她解决容貌问题的人,绝大多数走进内堂时,都不会神色镇定面带微笑,反而多多少少有些不自信,甚至乎压根儿没抱半点希望,只是来撞撞运气而已。眼前这两人,若只是来抓药而已,大可不必如此迟疑,她心下便有些猜疑,她们十有八九也是来找她医毛病的,便站住了脚,回身对元冬耳语了一句。 元冬点点头,蹬蹬蹬地跑下台阶,三两步凑到那对母女面前,清脆爽利地道:“两位是来松年堂抓药的吗?” 两人当中,年纪稍长的那个立时抬起头来,朝元冬脸上张了张,含含糊糊应道:“啊……大姑娘是松年堂的人?” “对呀,我就是在松年堂里干活儿的。”元冬含笑道,“两位若是来抓药,这就随我进去吧,我们虽是已打了烊,但抓药师傅却还未走,正好这就替您把药材置办齐全,若是再迟些,就得等明日啦。” 一头说,一头看了妇人身畔的少女一眼。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姑娘马上把头垂得更低,耳根子也一下红了起来。 “好,好。” 妇人答应了一声,脚下却仍是站着没动,颇有点怯怯地抬头看了元冬一眼:“大姑娘,借问一句,我听人说,这县城里有个姓叶的姑娘,专替人医治各种各样容貌上的问题,不管是怎样麻烦的症状,她都能解决——那位叶姑娘,是不是就在你们这松年堂中?” 果然是为了这个来的,还真给叶姑娘猜着了! 元冬闻言便笑了,回身往叶连翘站立的台阶上一指:“没错,您来对地方了,喏,那不就是叶姑娘吗?头先儿正是她瞧见你们站在这里,才打发我过来问一问。您可真是来得合时,再晚些,她可就回家了。我瞅着,你们仿佛不是清南县城里的人,既是来见叶姑娘的,就赶紧同我一块儿过去,让她先给看看情况。她家也不住在城里,耽搁得晚了,一个女孩儿家走夜路不安全呐!” 那妇人仍在犹豫,想了又想,终究是对身边的闺女道:“咱都在这外头站了半个时辰了,来都来了,怎么也得请她给看看,老这么拖着也没好处不是?她是专给人医这些容貌上的毛病的,铁定不会笑话你,啊?” 说罢就将那少女的手一拉,冲元冬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走了过来,在叶连翘跟前站住了脚。 叶连翘远远地隐约听到两人交谈,心下已晓得她们是来找自己的,虽急着回家,却也不愿他们白跑。见那姑娘只管低低埋着脑袋,便知她的问题多半出在脸上,也不多言,冲那妇人笑笑,招呼一声,领着她们又回到松年堂中。 这时候,姜掌柜和曹师傅已经从柜台里出来了,正吩咐伙计们锁好门,看样子是立刻要准备回家。陡然见得叶连翘领着两个人回来了,心中便知晓她多半得晚些走,赶忙吩咐每日里锁门的余满堂再多留一会儿。 铺子上一干人等与叶连翘处得都不错,余满堂自然也不例外,见状就笑呵呵道:“没事儿,连翘妹子你自管去忙,我等着你就是了。” 叶连翘转头对他笑了笑,道一声“给你添麻烦了满堂哥”,没再说别的,掀帘子先行入了内堂。 …… 夏日里天黑得晚,眼下这辰光,外头还亮亮堂堂的,暂时不用点灯。元冬和平安都跟着叶连翘回到小书房,将窗上的竹帘拉起来一些,屋子里的光线也便足够了。 叶连翘将那母女二人让到桌边坐下,眼瞧那年轻的姑娘还是有点怯生生的,便耐着性子坐到她身边。 “姑娘贵姓?你不必有顾虑,既来找我,便是信得过我,无论你有什么麻烦,我都会尽力。至于你的情况,我更加不会出去胡乱嚷给人听,元冬和平安也是一样,所以你大可以放心——能不能先抬头让我看看?” “我姓聂……” 那姑娘蚊子哼哼似的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兀自耷拉着脑袋,好半晌,仿佛才终于下定决心,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忐忐忑忑地抬起头来。 先前估计得不错,这聂姑娘的确约莫十五六岁,娘胎里带出来的褐黄肤色,生两条疏淡的眉,算不得美人,却也不难看,与她娘一样,都是普通人一个罢了。 引人注目的是,她面上生着大大小小的红斑和明显有炎症的丘疹脓包,尤以鼻头鼻翼最为密集,简直整个鼻子都是通红的,两颊和额头上也零星遍布着一些,虽不见得吓人,却也着实有点有碍观瞻——原本就眉眼平平,如此一来,更让人觉得她整张脸上只余下那些红色的斑疹,生生将五官都给淹没了。 这便是……典型的酒渣赤鼻了。 这种毛病,与紫癜风一样,同样是原因不明,却很让人头疼。比起男子,女子更容易出现此种症状,却多发于三十岁以上的妇人,眼前的聂姑娘如此年轻,却也有了这种情形,委实很少见。 不管贫富,不论相貌是否出众,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是不爱美的,也难怪这聂姑娘,会如此羞于见人,连头也不肯抬起来了。 “这毛病,总有二三年了,也不知是因为啥,突然就冒出这红色的斑点和疹子来。” 一旁,聂姑娘的母亲忧心忡忡地道:“一开始,只长在鼻子上,过后渐渐的脸蛋子上,额头上,也长了出来,叶姑娘,你说愁不愁人?我们是乡下人,一开始,并没在乎这个,想着用不了多久,该是也就会自己好了,谁晓得,竟一直拖延到今天!叶姑娘,我瞧着,你的年纪仿佛比她还小些,我这闺女,却是已经到了说亲的时候了,一张脸弄成这样,莫说是男方了,就连媒人见了都直摇头,这可怎么好?!”r1152 第一百二十七话 不难 妇人摆明了是一腔愁绪想要倾诉,在乡间自然是无法与人多说的,来了这里,好容易逮到叶连翘这么个合适的人选,便一时停不了口,叶连翘也就没着急,坐在一旁耐心地道听她说。 “我们不是清南县人,家里祖祖辈辈都是靠种点地卖粮食过活,对于这毛病,我们懂得不多,也不知道它究竟要紧不要紧,如今想想,我真是悔死了,若早些带着她去瞧郎中,只怕也不会弄到今天这地步,叶姑娘,你说是不?连着好几次说亲不成,我和她爹商量着,再这么下去,可就把一辈子都耽误了,所以才想着要领她好生瞧瞧。听人说你最会替人解决容貌上的烦恼,我们便盘算着,与其去请郎中,倒不如直接来找你,只怕还更有把握些——叶姑娘,这毛病你究竟是能治不能治?” 叶连翘细细听完妇人的话,便转头看了那聂姑娘一眼。 她已经飞快地又低下头去,两手搅扭在一起不肯做声。 酒渣赤鼻虽是同样病因不明,然而与紫癜风难以寻到有效治疗方法不同,针对这种病症的方子着实不少。叶家老爹抄回来的那些个美容方里,便有好几种是专管医治酒渣鼻的,叶连翘过后翻阅的那些个医药书里,也常有提及,所以,说穿了,这病应当不难治。 思及此处,叶连翘便安抚地冲那妇人笑了笑:“我叫您一声聂婶子,您不介意吧?婶子,还有聂姑娘,这病症便唤作酒渣赤鼻,其实不少见,要想治疗,并不非常难,只是很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您方才说,您二位不是清南县城的人,现下可有落脚的地方,能在城中逗留多久?” 听见这毛病不难医,那妇人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喜色,聂姑娘在膝盖上不断搅扭两只手的动作,也倏然停了,虽仍然未抬头,但可以想见,她必然是竖起耳朵在仔细听叶连翘说话。 “我们也是今天才进的城,城南磨刀巷里有我夫家的亲戚,之前已与他们打过招呼,等一下就过去,这段时间都暂住在那里,离你们这药铺不大远。” 妇人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吭吭哧哧地道:“我也知这毛病耽搁了三两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医好的,只不过……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寄住在别人家,一两日的倒还好说,时间长了,就算人家不计较,我们自个儿心里也会有些不是滋味啊——叶姑娘,这毛病,你估摸着要医好得花多长时间,还有……大概要使多少钱?” 她们穿得原本就很平常,甚至还有一点寒酸,可以想见,即便不至于囊中羞涩,也决计拿不出太多的钱。而这医治时间嘛,每个人的情况都各不相同,又哪里一句话就说得清? “需要花上多少时间,我现在还真没法儿一下子就确定,得先给聂姑娘用上三五日药,看看效果如何,然后才能有定论。” 叶连翘含笑道:“至于这得花上多少钱,婶子和聂姑娘不必太担心,松年堂一向是不会多收人一文钱的,何况贵有贵的治法,便宜有便宜的治法,即便你们不说,我也会尽力不让你们花冤枉钱。” 她说着,便轻轻拉了那聂姑娘一下,示意她抬起头来。 “聂姑娘,你别总埋着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得好生挺清楚,在心里牢牢记住才是。酒渣赤鼻这种毛病,生活习惯、精神紧张又或是冷热不当,都有可能引起,我自然会尽心为你解决这个烦恼,但平日里,你自个儿也得多注意才是。如今天气热,清南县又日头猛烈,你尤其得小心,莫要在大太阳地里暴晒,辛辣、刺激之物绝对不能吃,心情也要尽量放轻松,高高兴兴的,别把这当成一回事,这病症反而容易好。另外,我多口问一句,你平日里用什么洗脸,清水吗?” “往常是用清水的。” 那聂姑娘便战战兢兢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了叶连翘一眼,旋即望向别处:“最近这半年,我娘见我脸上的红斑和疹子发得实在厉害了,便托人买了胰子回来,让我用那个洗,说是能洗的干净些,保不齐我的脸就好了。可……一点不见效果。” 这是当然的吧? 说起来,胰子与澡豆可算作是同类物事,但如今大齐朝市面上的胰子,大多数都含有碱性物质,对于酒渣赤鼻不单没有帮助,反而可能会使其更加严重。她娘自然是好心,然而此举,却是帮了倒忙了。 “你该不会来城里,也把那胰子给带来了?”叶连翘当即正色道,“可不能再用那个了,听见吗?平日里,用来洗脸搽脸的东西越温和越好,若是觉得清水洗不干净脸……这样吧,我自家制了几种澡豆,用的都是最天然的东西,明日我带一些过来,你拿回去使,能比胰子温和许多。” 聂家人手头并不宽裕,光是来城中找叶连翘诊治,已经下了老大决心,想着怎么也得为自家闺女的一辈子做些打算。眼下冷不丁听说,不仅要花诊费药费,还得添上一笔澡豆钱,心中便咯噔地往下沉,两母女都没有接话。 叶连翘也瞧出她们可能是怕使太多钱,便咬了一下嘴唇:“你们不必太过忧心,这澡豆是我自己做的,不是松年堂的东西,送一些给你们用就是了,不要钱,但诊费药费,却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你们若是能接受……” “行,行的!” 听说那澡豆是不要钱的,那妇人立时便松了一口气,使劲把脑袋点了又点:“这怎么好意思,叶姑娘你不仅答应帮忙,还白送我们东西,这可真是……出门遇上贵人了,叫我咋谢你……” 叶连翘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多说,转头又将那聂姑娘打量一番,便见得她眼角处似有两点子略微干涸的浊泪,便试探着道:“你……是不是双眼还有点畏光啊?” 聂姑娘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立即颔首应道:“是,叶姑娘……你如何得知?仿佛也是这面上生红斑带来的毛病,眼睛时不时地便要流泪,光线太亮便睁不开……” “的确是那红斑带来的,不必担心。”叶连翘抿了抿唇,“如此你便更晒不得太阳了——明**们再过来一趟,等日头落下去了再出门,到那时,我会把脸上用的膏子给配好,先用上一两天看看是何情形,再看要不要换过另一种方子。趁着现在,婶子和叶姑娘都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药材是用不得的,我配药的时候也好多注意,省得出纰漏。” “没有,并没有什么是用不得的,乡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妇人当即便言之凿凿道,还十分笃定地摇了摇头。 “那行,今**们先回吧,明日临近申时再来,这会子掌柜已经回家了,药费和诊费,明日见了他之后再说。” 叶连翘便笑了,起身又叮嘱一回需要注意的地方,让元冬将二人送出门,自个儿和平安两个快手快脚将小书房收拾了,也出得门去,同正坐在大堂里啃烧饼的余满堂告了别,一径回到家中。 …… 这晚,吃过饭后,叶连翘便将自己关在了屋后房中,往油灯里添了点棉籽油,咬着笔杆子思忖许久,将医治这酒渣赤鼻的外用方子定了下来,至于需不需要用内服药丸或汤剂相配合,也得看那聂姑娘之后的情形再说。 家里有个当郎中的叶谦,她当然可以事先与自家爹爹先商量一番再做决定,但内心深处,她却不想什么都靠别人。 若此刻她毫无头绪,自然不敢胡来,必然要先问清楚了再定夺,但既然有那么多方子现成摆在那里,医药书上也有不少内容可以参考,她为何要自个儿一点脑子都不动,只想着靠别人?她还能仰仗叶谦一辈子不成? 桌上的笔墨纸砚是叶谦回来之后新买的,比从前好用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小丁香很是乖巧地在旁帮她研墨,叶连翘便提笔,用她那丑得压根儿不敢见人的字,在纸上写下“木香膏”三个字。 蜗牛壳、木香研为末,加入去皮尖,研如膏的杏仁和朱粉、硫磺,碾磨均匀之后,调进家常用的面脂之中成稀膏,每夜里睡觉前,脸上用淡浆水洗净,将稀膏涂抹于患处,隔天早晨起来,再用温水洗去,能解毒杀虫,可治积年酒渣赤鼻。 方子定下,翌日一早去到松年堂,忙活完手头那些个琐碎事之后,叶连翘便管曹师傅讨来一应药材,去制药房中将那膏子制了出来。 傍晚,临近申时,聂家母女二人依言再度赶来,叶连翘便将那膏子连同自家制的澡豆一并递了过去。 “澡豆是早晨起来洗脸的时候用的,咱们先试试光用外用药,效果究竟如何,你们严格依着我说的做,切记莫要偷懒,当是能起些作用。这两**们不必来,两天过后,还是这个时辰,我在松年堂等着你们。”r1152 第一百二十八话 阴霾 聂家母女二人将叶连翘的话一一记下,抱着那罐木香膏离去了,背影看起来虽称不上欢天喜地,倒也至少添了一丝如释重负之感,毕竟无论如何,有药可用,总比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要好得太多。 叶连翘也并未曾将此事看得非常紧要。 这几个月以来,到松年堂找她解决各种容貌烦恼的人委实不算少,有的人只消用一种药便可痊愈,而更多的人,却得经过不断地尝试,添减药材甚至将整个药方换过,才能找到最适当的方子,达到想要的效果。 这个年代医疗水平落后,无法通过先进的仪器去判断某个人的肤质究竟如何,只能通过客人们的口述,以及叶连翘凭着经验用肉眼观察来估摸个大致,结果必然不会十分准确——况且,美容护肤原就是如此,不经过尝试,你便大约永远都不知道,最适合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那位聂姑娘,不过是众多来找叶连翘解决问题的人当中的一个罢了,若那木香膏不起效,大不了再换另外一种便是,于现今的叶连翘来说,这决计不是甚么难事。 送走了聂家母女,接下来的这两天,她便照旧将自己闷在松年堂的内堂之中,将前日同元冬提的那白蔹膏多制了些出来,此外,便是依然满心里琢磨着那美容丸药的事。大抵越是上心的事,便越不好轻易做决定,盘算了好两天,始终没拿出个明确的主意来,不等她想清楚,那母女二人,便再度登门了。 依着叶连翘的吩咐,聂家母女果然是在日头落下去之后方出的门,被阳光炙烤了一整天的清南县城里起了一阵风,天空明明一整日都是湛蓝的,这会子却忽然有乌滚滚的浓云涌来,天色蓦地就暗了。 小书房窗外的树和矮草丛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元冬赶过去咣啷一声阖上窗户,回身对叶连翘道:“叶姑娘,看样子是有场大雨——那聂家母女说过了今日准来吗?我担心再过一阵,你归家的路上便要淋雨了。” 叶连翘站起身来,探头往窗外张了张,思忖一下,便冲她笑笑:“不打紧,我瞧这雨随时会落下来,就算是我现在就往家赶,十有八九也会淋得一身湿,倒不如索性多等一会儿。眼看着就打烊了,要不你俩先回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就行。” 元冬稍稍犹豫了一下,那边厢平安便与她对视一眼,淡淡道:“还是……我留在这儿陪叶姑娘,咱俩不能都走,总得留个人。” 元冬倒也没推辞,将手头的东西拾掇了,就也立起身来:“那我就先回去,不过你们别走,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回去取了伞来送与你们,省得路上挨淋。”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叶连翘便同她道了声谢,见她掀帘走了出去,未及转回头,便见得那聂家母女匆匆地进来了。 “来了?” 她连忙将那二人让去桌边,抬眼往那妇人面上一扫,心中便是咯噔一下。 两天之前分别的时候,这妇人脸上分明是带着喜色的,可今天,不单那喜色消失殆尽,她简直是一星儿笑容都不见,一张面孔比外头那黑沉沉的天还要阴,眉宇间也多了一抹愁苦。 这便是……那木香膏没管用了? 叶连翘心中很明白,这是十分正常的,然而仍免不了觉得有点懊丧,不想问,偏偏又不能不问出口:“怎么样,那木香膏用过之后,可……起了效果?” 话音未落,她耳朵里便听见一阵抽泣声。 是那个姓聂的姑娘,又如上次那般,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好似鹌鹑一般,小声呜咽起来。 “好了好了,莫哭嘛……”她娘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自个儿忍不住也捏起袖子去擦眼睛,抬头对叶连翘道,“叶姑娘,你开给我们的那个药,不好使啊……不,不对,根本就不是不好使,你看我闺女的脸,你看看!” 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显得有点尖厉,叶连翘就觉得自己那颗心被一只手爪狠狠挠了一下,抠出三两道血痕来。 “怎么回事?” 她压抑住有些纷乱的心跳,镇定地向那聂姑娘看过去,见她不肯抬头,便伸出手,将她的下巴往上扳了扳,软语道:“聂姑娘,你先别哭,让我瞧瞧,我才能知道你是何情况。你放心,我应承过的,自是会尽力将你医好,这话既说了出口,我便赖不掉,你先冷静点,待我看清楚。” 聂姑娘自喉咙里抽噎了两声,倒也没与她犟,顺从地抬了头,另一边,平安虽不爱说话,却也惯会察言观色,巴巴儿地跑去打了一盆温水来,绞干帕子,替聂姑娘将脸上泪痕揩了去,见屋子里光线愈发暗了,又快手快脚地点了灯,捧到桌上来。 叶连翘就着灯光,朝那少女的脸上看去,然后就怔住了。 也不知是光线问题还是怎么,聂姑娘脸上的那些红斑和疹子,不但没有消去变小,反而好似更红了一些,简直像是在滴血,不仅如此,两腮和下巴上,原本完好的皮肤,也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瞧着就如鸡皮似的,叶连翘伸手试探着摸了一下,只觉指尖粗糙至极,那些细小的颗粒虽不坚硬,生在柔嫩的肌肤上却十分硌手——这是两天前,根本不曾出现的情形。 也就是说,使用了两日的木香膏,这聂姑娘的酒渣赤鼻不仅没有好转,问题反而更严重了。 可……怎么会这样?木香膏不起效果,这她很能理解,但……怎么可能将皮肤变得更差? “这两天,你们是按照我说的方法,来使用那木香膏的?” 她很知道此刻不是自己慌乱的时候,便保持沉着,用平稳的语调问道。 “可不是?难道我们不想那劳什子酒渣鼻能快些好吗?” 聂姑娘不肯说话,便由她娘代为回答,头回见面时那样温和的一个人,此刻竟有些激动,嗓音都变调了:“依你说的,晚上用淡浆水洗脸,然后敷这木香膏,早晨起床,再用你给的那澡豆洗去,连着两天,我们都是这样做的,可有半点错?” “那……吃了什么辛辣之物,又或者……” “没有,没有!我闺女为这一脸的红斑所苦,你的话我们哪敢不听?一天两顿,吃的都是稀粥,连那加了两粒川椒炝锅的菜都不敢碰一碰,更别提出门晒太阳了!那天你吩咐的那些个事,我一字一句全都记在心头!” 那妇人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声量大得出奇,引得在外面等门的余满堂都掀帘子往里瞧了瞧,只是不好直接走进来打探而已。 “婶子你冷静点。”叶连翘看她一眼,将目光再度转到那聂姑娘脸上。 不过两日,红斑和丘疹变得更红,脸上起了一层状似鸡皮的疙瘩,皮肤粗糙,这症状…… “你是不是不能用硫磺?”她心中陡然明白过来,将眉头一拧,出声问道。 那聂姑娘闻言便是一怔,抬起头来泪眼迷蒙地看她:“硫磺?我不知道啊……以前没用过。” 叶连翘就有点有气发不出的感觉。 是,之前她的确是问过这两母女,有没有什么药材是用不得的,但是在这个年代,并没有任何测试过敏源的手段,人们也只有在使用一种物事之后发现自己出现不妥,才会惊觉,“啊,这东西我原来是用不得的”,除此之外,似乎并无他法。 虽然有点委屈,然而她对于这两母女,却无法指摘。 无论如何,找到问题的根源,总是好的,叶连翘在心里稍稍地舒了口气,点点头:“好了,我知道问题出在何处了,好在情况还不算很糟,那木香膏你立刻停用,我会另外制一种药来给你使,明日还是这时候,你们来取。” 那妇人却似有点不信了,犹疑着道:“我闺女的脸成了这样,还要继续用药?” 叶连翘便低头想了想:“你们若打算歇两天,也使得,我瞧着,这位聂姑娘的脸会成了这样,必定是因那木香膏中添加了硫磺所致,只要立刻停用,症状便很快会消失,你们不必太过担心。我之所以打算让聂姑娘继续用药,是考虑到你们母女二人眼下寄住在亲戚家,多少有些不方便,想着或许你们会盼望着尽快离开,但若无妨,让皮肤好生休息两天也使得。这两日,连那澡豆也不要用了,每日只以清水洗脸就好。” 妇人也跟着垂下头,思虑再三,抬起眼皮:“那……要不我还是后日再来,好歹让孩子歇歇,把脸养好些。只不过,叶姑娘,这一回你再给制出来的药,便一定能治好她脸上的斑疹了?” “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每一种美容物品,效果都是因人而异,我无法保证一定能治得好,但我必然会尽力。” 叶连翘看向她:“而且,松年堂从来不会诓人坑人,那木香膏既然没用,便不会收你一文钱,你们大可以放心。” 妇人还想说点什么,却到底是没开口,木木地点了点头,将自家闺女拉起来,这一回,也不同叶连翘道别了,转头仿佛很恍惚地走了出去。 叶连翘在小书房里又坐了片刻,还是旁边的平安出声提醒,才缓缓站起身,出了内堂,与余满堂道别,踏出松年堂的大门。 远处,元冬抱着两把伞,一溜小跑着冲了来。她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脸上仍旧是笑嘻嘻的,将其中一把伞塞进叶连翘的怀里,脆生生地催促道:“叶姑娘快些往家赶吧,这天实在阴得厉害哩!” 叶连翘勉强冲她笑着点了一下头,踩下台阶。 半空中“轰”地劈过一道炸雷,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r1152 第一百二十九话 受挫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甫一落下便再没停,又急又猛,叶连翘虽拿了元冬送来的伞,回到家时,却仍是沾了一裤脚的泥。 她心里头塞着下午的那件事,一直觉得有些发堵,无法像平日那般活跳,吃过饭后,与叶冬葵和小丁香凑在一处闲说两句话,到底是没能忍住,跑去将正在里间与秦氏笑着低语什么的叶谦拽了出来,扯进屋后房中。 人呢,要知道分轻重,有自信不是坏事,但自个儿拿不准的事,就决计不能再强撑第二回。 叶谦坐在新屋的桌边,鼻子里嗅到的全是药气,垂头蹙眉一言不发地听完叶连翘的话,半晌,方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严格说来,错不全在你身上,但你也别想跑脱。” 每每说到这与医药有关的事,他便显得格外严肃,板着一张脸,沉声道:“做了这许久的美容买卖,你心里该是清楚,这世上任何一种东西,也许你我看来平平无奇,但对于某个人来说,却就会成为要命的毒。那硫磺,用过之后出现不适的人可不在少数,这之前,你怎么就不晓得先好生想一想?” “我琢磨着……” 叶连翘小声嗫嚅,但很快就将那想为自己辩白的心思都开了:“算了,说什么都是白搭,说到底都是我大意,我错了。” “认错倒挺快。” 叶谦有点啼笑皆非:“依你所言,那姓聂的女子当是的确不能使用硫磺。那两母女一直生活在乡间,酒渣赤鼻的状况出了两三年了,都舍不得花钱去治一治,眼下是实在没办法,觉得会影响一辈子了,才慌慌地跑来找你,可见平日里,他家即便有人有点小病小痛,轻易也是不会去瞧郎中的。这种人,你怎能指望着他们对自身的情况有多少了解?这种时刻,你身为施药的那个人,就该格外当心才是——我这话不是在责备埋怨你,只盼着你能将它记住,下次不要再犯才好。” “我记住了。”叶连翘老老实实地点头,“我心里也明白自个儿这事办得不周全,所以我才来请教爹啊。我不想再出错,所以,这回再给那聂姑娘制药,我想爹帮我出出主意,如此,我心中也才好有个准主意。那硫磺,聂姑娘是决计不能用了,可医治酒渣鼻,硫磺又是很重要的一味药……” “呵。” 叶谦淡笑一声:“行了,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让你爹我给你撑腰吗?我是你爹,这种事,旁人或许能推辞,我却哪有那个资格?你都求到我面前了,我自然要不遗余力,要我说,用不用那硫磺,原本不重要,你的问题在于,不该指望着只靠外用药,便能医好那姓聂女子的酒渣赤鼻。” “爹的意思是要用内服药?” 叶连翘不由自主地将眉一挑。 叶谦点点头:“听你描述,那姓聂女子的酒渣赤鼻,已经算是严重了,这种情形之下,外用的药便要尽量温和,哪怕时间会拖得长些都不紧要,以免让创面再受刺激。但我听你说,她两母女是借住在亲戚家的,恐怕无法在城里留得太久,那就唯有以内服药相配合,如此才能更快地起效果。” 他顿了顿,略作沉吟,便又接着道:“说到美容护肤,我虽不及你懂得多,但毕竟它与行医同出一源——这样吧,内服药你就不必管了,待我仔细琢磨一下,翻翻药书,亲手帮你制出来,你自管拣些温和的药材,将那外用的膏子调制好,起个……辅助的作用吧。” 我就成了辅助的了?叶连翘在心中小声嘀咕,却到底是没敢说出口,点头应下,又耍赖似的跟叶谦连声道谢,两父女这便各自分工,忙活开来。 …… 清南县连着出了一个来月的猛太阳,这场雨来的正是时候,城中一下子便凉爽起来,只是夜里睡觉仍不踏实,因为那夏雷有一声没一声地就会在头顶上炸开,唬得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自这天之后,雨便是一直下下停停,空气里沾染了些许水意,黏在人身上有些腻哒哒的,实在不大舒服。聂家母女在家候了两日,面上没用药,那聂姑娘的脸便有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这天便冒着雨来到松年堂。 叶连翘心中晓得她们多少是有点不痛快的,略作寒暄之后,便将准备好的内服丸药和外用膏子拿了出来。 这一遭,她真的是万分小心了。 外用的膏子,是以刺蒺藜、栀子仁、淡豆豉和木兰皮制成,四种药材研成粉末之后,用醋浆水调和均匀成泥,只消夜里睡前涂于面上,早晨日出之前用热水洗去即可,没有再添加任何如硫磺那般容易引起人不适的物事,该算是非常温和; 至于外用丸药,是叶谦亲手制出的金花丸,里面是茯苓、黄柏、黄连、大黄、桔梗等物,研成细末后用井水调,搓成的小丸,同样没添加任何刺激之物,主清热泻火、消肿解毒,尤其对酒渣赤鼻的症。 此番,聂姑娘的娘没有再像上回那般对叶连翘千恩万谢,目光之中,带了点怀疑之色。 “叶姑娘,我家闺女的这张脸已然成了那副样子,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啊。你这药……到底管不管用?你要是实在医不好,同我们说一声就行,我们不怨你,也好趁早去想别的辙,你可不能尽着给我们拖延——你生的好,年纪又还小,想来往后是不愁嫁的,我闺女这年纪却是等不得了!” 虽然很不想表露,但叶连翘的确是被她这车轱辘话弄得有点烦了。 说了一千次一万次,定然会尽力,可她们为何始终强迫着她保证?她能保证什么?这些话,即便是跑去正经郎中面前说,人家也决计是不会搭理她们的! 叶连翘委实觉得乏,伸手揉了揉眉心,正要将她那说得自己犯恶心的一番话再嘀咕一遍,那妇人却好似是并未真个等她回答,拿起桌上的药,牵着她闺女慢吞吞地离开了。 叶连翘抬头往她俩的背影扫了一眼。 那外用药,她在心中反反复复琢磨了不知多少回,药书都翻来卷起了,按理来说,应当是不会出问题。内服的金花丸,更是她爹,那个走南闯北见识颇多,且十分受人信服的好郎中亲手搓制而成,如果她连自己的爹爹都不相信,真不知还能信谁。 这两种药,她已经尽力避免出现半点纰漏了,不求有奇效,只希望能不出岔子。其实她明明应该安心的,可为什么,心里头却隐隐觉得非常不安稳? 人有时候,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因为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叶连翘在惴惴不安之中度过了两天,直到再次与聂家两母女见面,她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时她就想,如果那天和元冬、平安一起走出松年堂大门的时候,自己能够直奔彰义桥去吃甜汤,没有看见杏树下站了两个人,那就好了。 她认为不会出纰漏,可到头来,却终究是出了大纰漏。 这日里,曹纪灵跟她爹百般闹腾着要来找叶连翘玩,缠了一整晚,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捣乱,终究如愿跑了来。叶连翘自打与她七夕同游之后,俨然成了好友,见了她自然高兴,但聂家母女一来,一切就变了样。 那位聂姑娘的脸,比四天之前来见她那时,情况更加严重,甚至应该说,那脸已经没个人样儿了。 短短两天时间,原本只生在鼻头、鼻翼、额头和两颊的红斑丘疹,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了全脸,打眼瞧过去,她的整张脸全是一片赤色,压根儿找不到眉毛眼睛在何处。与此相伴的,是钻心的痕痒,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脸上轻轻地咬,不至于让你疼,但你就是别想好好睡个觉,或是踏踏实实吃上一碗饭。 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事情真的一发不可收拾,走到了最坏的那一步。 上一回,聂姑娘的娘虽然心中已有不快,却尚能保持冷静,觉得自己闺女的脸毕竟需要叶连翘来医,可今天,她整个人都癫狂了。 叶连翘不想再去回想,当时聂姑娘她娘是怎样的情形,她吼叫了些什么,她是怎样诅咒的,是如何扑上来撕打又是怎样被拉开,都一概不愿再想起一分一毫。 甚至,她没法子去琢磨,自己和叶谦,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因为原本不应该有错。 脑子里完全一团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知道。 那两母女在松年堂闹腾了一整个时辰,最终精疲力尽。药铺子里众人都不是那起耍横的性子,虽然给折腾得够呛,依旧好言好语,反复保证一定会给她们一个交代,小铁便将人妥妥当当送回了城南磨刀巷她们暂住的地方。 “连翘丫头,你也不要多想了,天色不早,赶紧回家,否则,你爹他们该着急了。” 姜掌柜语气依旧称得上温和,在叶连翘的肩上拍了两拍:“回去之后好生歇歇,等缓过这口气,再好生琢磨清楚——这世上哪有解决不了的事?横竖有我们在前头挡着呢,你不必担心。” 曹纪灵有点发傻地站在旁边,低头想想,回身对曹师傅道:“爹,我看连翘情绪不好,要不,我和她一块儿回她们村行不?她家里那个姨是后娘,她妹年纪太小,至于她爹她哥,就算有心想劝,两个大男人,也未必能说到点子上,我是女孩儿,同她两个,到底好说话些。” 曹师傅素来待叶连翘不错,没细想,也便应了。曹纪灵便拽着叶连翘往外走,叶连翘也便跟着她,木木呆呆地出了松年堂大门,往那阴沉沉的天空下一站,腿就有点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地下出溜。 自打入了这一行,她可能是太顺遂了。 头一回给人医治脱发的毛病,便大获好评,每制出一种膏子、头油、澡豆……立刻被抢购一空,人人争着给她送钱来,狠命地把她往高了捧,她没受过任何挫折,冷不丁从半空中摔下来,这一跤,还真是格外疼啊…… “连翘咱不能在这儿蹲着啊……有话咱回去说,我陪你说一宿,好不?”曹纪灵也跟着蹲下来,晃了晃她的胳膊,语气里透着焦灼。 “不是。” 叶连翘不想显得自己太过矫情,冲她摆了摆手:“我就是觉得有点晕乎,你等我一下……” 耳朵里听见一阵脚步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和一片微微摆动的衣裳下摆,精细地绣着一枝清俊的竹子。 “起来。” 头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r1152 第一百三十话 没错 苏时焕会来,叶连翘丝毫不觉意外。 聂家母女看上去像是老实的性子,头先儿闹得并不算大,但无论如何,出了这档子事,弄得不好,保不齐就会给松年堂经年累积的名声带来坏影响,这种情形底下,姜掌柜必然会尽快打发人将正经东家给请来。 头顶上的那个男声一如往常地沉稳温和,当中不曾夹杂半分愠怒,听上去就好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叶连翘觉得自己眼下这种状况简直是丢脸透了,就更不肯抬头,抱定一颗心,反正就是蹲在地上不肯起,任由曹纪灵扯着她的胳膊生拉活拽。 “还要我拉你吗?” 苏时焕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这一回,却是将方才存留的那一丝笑意尽数敛去,带了点不悦了。 叶连翘无法,只得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先就往后头退了一步,长长叹了一口气:“苏四公子,对不住啊,我……” “事情老姜已经打发小铁同我说了。” 苏时焕没让她把话说完,稍稍蹙了一下眉:“那位姓聂姑娘的脸,究竟是何缘故会弄到今天这般地步,现下还未有定论,你一开口就赔不是,是不是太心急了点?” 他立在那里,如同衣裳下摆的那一枝竹一般清俊,语气朗朗,没掺杂一点责怪的意思,反而分明是在宽慰。 而这话,真算是说到了叶连翘的心坎上。 头一回贸贸然制出木香膏,导致那位聂姑娘出现不适的状况,或许还可怪罪叶连翘没将客人的情况弄清楚,便莽撞行事,但这一次,她的确已经非常小心,整个过程中,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疏漏——刚才聂家母女只顾扯着她吵闹,压根儿不给她机会瞧清楚那聂姑娘的一脸红疹究竟因何而致,所以直到现在,她也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但……即便是这样,又如何? 事实就是,因为她给那聂姑娘医酒渣赤鼻,引出这祸端来,很可能会带累着松年堂受牵连,她赔一句不是,也不算冤了。 “听小铁说,你头先根本没有机会检查那聂姑娘的脸究竟是何情形,这也无妨。” 苏时焕顿了顿,接着又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得检查清楚那内服药和外敷膏子究竟有没有纰漏,问题,未必就出在咱们的身上,咱们并非不负责,但这黑锅,咱决不能随随便便就背上身。” 叶连翘霍然抬头:“您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毕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下咱们都还未可知。” 苏时焕甚至还轻轻地笑了一下:“聂姑娘的脸自然是要治的,但在此之前,弄明白责任落在谁身上,无疑更加迫在眉睫。是咱们的过错,咱们不否认,但若不是,便谁也别想轻易往咱们怀里推。” 他一口一个“咱们”,显然是在反复强调,整个松年堂,与叶连翘是站在一起的。说起来这似乎是理所应当,并不出奇,但叶连翘心中还是生了两分感念,低叹一声:“我当然是盼着问题并不出在我身上,这件事,我也必定是要弄个明明白白的。” “本该如此。” 苏时焕点头应了一声,抬起眼皮向她面上一扫:“叶姑娘,我瞧你精神头可不大好,这么一件事,便把你的精气神儿全给磨没了?要我说,你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地回家去,倒不如一鼓作气,将事情弄个明白——两天之前给聂姑娘用的那种膏子和内服药,如今你手头还有吗?” “嗯。”叶连翘就点点头,“我是习惯多做一些的,想着万一下回还要用到,便可立即拿出来,都搁在小书房里呢。” “如此甚好,这样吧。” 苏时焕沉吟片刻,再次将温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会子可否请叶郎中来城里一趟?我总算是还晓得些药理,便同你父女两个一道将那膏子和内服药验看过,然后咱们再商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只是得委屈你们在城中多留一会儿。” 说着又转身望向姜掌柜:“松年堂开了这许多年,此等状况,从前也并非没发生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该打烊便打烊吧,让大伙儿赶紧回家歇着,明日一早还要开铺,既帮不上忙,就别都在这儿耗着了。” 姜掌柜答应一声,回身与曹师傅对视,两人的情绪都还算是稳定,只摇头苦笑了一下,挥手让众人散去。 对于苏时焕的提议,叶连翘自然也不会有异议,说白了,她才是最迫切想要知道真实情况的那个人,几乎是立刻便满口应承,苏时焕便打发了手脚麻利的小铁当即去往月霞村,将叶谦请来。 …… 身在家中的叶谦,听说此事之后十分惊讶,半点不含糊地立刻换衣裳出了门,进城来到松年堂时,已临近酉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药铺子里已点上了灯,四下里亮堂堂的,大抵是因为这两日下雨的缘故,室内有些潮,被暖烘烘的灯光一照,药味便蒸腾上来,缓缓地往各个角落里浮动。 元冬和平安两个也留了下来,想着若是苏时焕问起这两次与聂家母女见面时的情形,倘或叶连翘有什么没记清楚的地方,她们也可帮着补充。这辰光,叶连翘领着她俩呆在小书房中,苏时焕却是同余满堂两个坐在大堂里,见叶谦赶了来,忙就站起身同他见过。 “是叶郎中吧?晚辈仿似还是头回与您见面。” 他彬彬有礼地含笑道,转头往内堂的方向指了指:“叶姑娘吓坏了。” 叶谦终究是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的人,活了将近四十年,行医的阅历是摆在那里的。初初从小铁嘴里听说出了这事儿,他也难免惊讶,但整个人看上去却仍然十分镇定,几乎连脸色也没变过。 “小女这么多年一直被他哥哥护着,没经过什么事儿,叫四公子您看笑话了。” 他极有分寸地还了苏时焕一礼,眉头轻拧:“给那位聂姑娘用的内服药,是我亲手所制的金花丸,外用的膏子,为保周全,小女在制作时,我也始终千叮万嘱,我以为,这件事未必就……” “您莫要误会,我同您存的是同样心思。” 苏时焕连忙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琢磨着应当请您来,咱们一块儿将那两种物事检查透彻,也好早日让叶姑娘和松年堂都去了这嫌疑。” 说着便把叶谦往内堂的方向带,两人一道踏入小书房中。 屋子里,元冬和平安凑在一处喋喋不休地说话,当然,多数都是元冬在唠叨,所言也不过埋怨那聂家母女“真是个麻烦”云云,平安则坐在一旁静静听,偶尔搭两句茬。 叶连翘一个人坐在临窗的桌案旁,脑子里不像先前那般闹腾了,人也冷静了许多,只是仍旧不免觉得烦躁,整张脸皱成一团,蓦地听见脚步声,赶紧回头,站起身来叫了声“爹”。 毕竟是自家闺女,平日里朝夕相处的,叶谦只消瞟她一眼,便晓得她这会子委实愁得不轻,不好当着苏时焕的面劝慰她太多,便只轻轻点了点头:“莫担心。” 元冬和平安知道他们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将那两样物事研究个通透的,那边厢便快手快脚地将膏子和丸药都捧了来,搁在桌上。 “四公子看看吧,这就是给聂姑娘用的东西,我真不明白,她怎地就那样娇贵,这也用不得,那也用不得?!” “行了。”苏时焕微微一笑,没让元冬再说下去,“这话你当着我说自是无碍,我也知道你是护着叶姑娘,但若那聂家母女来了,你也这样说,便反而是给叶姑娘惹祸了。” 一头说,一头在桌边落了座,将叶连翘也叫了过来,不再废话,立刻便忙碌起来。 这年代,没有什么先进的检测手段,要分析一种成药,只能靠肉眼,以嗅觉、未觉以及经验为辅助。 为了不出差错,三个人几乎将那金花丸一颗颗掰开揉碎了地瞧,辩其味,尝其苦,将当中的几种药材翻来覆去地琢磨,确定其成分、用量以及药性; 至于那外用膏子,叶连翘则干脆当着他二人的面,又重新制了一回,整个过程全曝于他二人眼前,有没有错漏,一望即知,倒比凭着一张嘴描述,更加真实可信。 这一通忙活,便是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外头的天早已黑透了,期间元冬和平安去买了吃食来,他三个却也顾不上碰一碰,只埋着头冥思苦想,间或攀谈两句交换意见,彼此心中都有了数。 苏时焕将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磕打,眉间微动,缓缓摇了摇头。 “叶郎中果然是位医术高明的好郎中,您制的金花丸,对药材的把握精准至极,即便是市面上有这种成药售卖,也未必比得上您这个好。” 他转头冲叶谦微微笑了一下,而叶谦自是胸有成竹,只淡淡点了一下头,摆摆手算是自谦。 “那外用的膏子,同样并无任何问题,所用药材温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用了,应当都不会有问题。”他便又看向叶连翘,“我早就同你说过,不必急着赔不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半点错处,那聂姑娘出现那种状况,问题并非出在你和松年堂身上。” 事实胜于雄辩,叶连翘心中原本一直就这样想,在同他和叶谦一块儿将两种物事检查之后,内心便更为笃定,然而那焦灼的情绪却是半点不减。 “说实话,我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并未出错,但那聂姑娘,何以……” “要么还是同先前一样,她自个儿无法适应这两种药材。” 苏时焕思忖着道:“可是,她在松年堂医治酒渣赤鼻,内服药、外敷膏子,拢共用了三种,却恰恰全都出现不适的情况,这会不会太巧了一点?这种可能性实在太低,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更疑心,是她自己,或是她身边人,有问题。”r1152 第一百三十一话 成谜 “您是说……” 叶连翘抬头疑惑地看了苏时焕一眼,后头的话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说真的,她也觉得蹊跷呢,聂家母女拢共在她这里拿了两回药,次次用过之后便出问题,这也实在太巧了吧?所以,苏时焕的意思是说,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形,有可能是某人有意为之,甚至乎……那两母女使出这苦肉计来讹人? “聂姑娘自己,应当是不大可能。” 她想了想,便很是笃定地摇摇头:“没有哪个姑娘,会愿意把自己的脸弄成那个模样。” 今日那两母女来时,当娘的那个跳脚跳得厉害,叶连翘光顾着应付她了,其实并未将那聂姑娘的情况看得太分明,只粗粗瞟了两眼,心下便已然觉得心惊。 那张脸红成一片,连原先长得什么模样都几乎看不出来,大白天的在街上走一圈,委实很唬人。那聂姑娘得有多大的心,才能甘愿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叶谦也在旁拧紧了眉,没有做声。 “我连那聂姑娘的面都没见着,事情究竟如何,眼下自然不能妄下定论。”苏时焕勾唇笑了一下,“此刻咱们只是确定了问题并非出在自己身上,整件事却还尚未解决,想来明日那聂家母女十有八九还会再来——便是她不来,咱们也得将人给请到铺子里,妥妥当当,把这事化了去。依我说,这会子你也无谓再多想了,踏踏实实回家……” 说到这儿,他就偏过头去往窗外看了看,随即讶异地低呼一声:“嚯,已经这么晚了?” 似是应和他的话,外头街上隐隐约约传来竹梆和铜锣声,打更人悠长的嗓音缓缓飘了过来。 忙忙叨叨两个时辰,居然已是子时了。 “做事的时候不觉得,这时间还真是过得飞快。” 苏时焕脸上便露出两丝歉然来,望向叶谦点了点头:“实在对不住,耽搁到这么晚,眼瞧着你们铁定是回不去了。” 又看了看仍在旁守着的元冬和平安:“还有两位姑娘也是,其实你们不必一直在此陪着……” “苏四公子太客气了。” 叶谦摆了摆手:“虽现下知道了此事并非连翘过错,但无论如何,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四公子此举既是在查明真相,也是为了让她宽心,我若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实在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元冬也笑吟吟道:“这不算啥,我们也是盼着,叶姑娘和松年堂能早日把自个儿从这糟心事里摘出去,能帮得上,高兴还来不及呢。” 平安没说话,却也应和地点了一下头。 苏时焕倒也无意与几人一个劲儿地客套,颔首一笑:“只能委屈几位在铺子里将就一宿,屋子是尽够的,洗漱也便当,只没那么多棉被,幸而现在是夏天,夜里当心些,便不至于着凉。头先我仿佛瞧见元冬和平安两个买了些吃食回来,忙昏了头,咱们也没顾上吃,想必叶姑娘和叶郎中都饿了,这就拿去灶房里热热吧。咱们也别在这小书房里憋着了,索性去后院闲坐片刻,我煮上一壶茶,喝了也好解解暑。” 城中早已宵禁,这会子莫说是回月霞村了,即便只是在街上走一圈,都会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除了留在松年堂,他们可说是没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叶谦今日临近酉时方进了城,那时心中便晓得,今日十有八九得留宿在此,自然无可无不可。叶连翘的心思压根儿没在这上头,人家怎么说她便怎么依,听见苏时焕的话,也便站起身来,跟在她爹后头,掀帘子走出小书房。 药铺的大门早已上了门板,偌大的堂中,余满堂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打瞌睡,听见动静,蓦地抬起头来,迷迷瞪瞪揉了揉眼睛。 苏时焕同他说了两句,告诉他今夜大伙儿只能在铺子里住下,便让他将一只红泥小风炉搬了去了后院中生了火,又将吃午饭时用的桌子铺开,窗台上点了一盏灯。 元冬和平安将吃食拿去灶房里热,他便混没在意地捡了张小杌子坐下,捏了些许茶叶丢入煮茶的小壶中,气定神闲地等水沸如蟹眼,便斟了几碗出来,往里丢几枚咸樱桃,端去叶谦和叶连翘面前。 “怎好……” 叶谦略欠了欠身,想说句客气的话,被他一抬手打断了。 “你我几人今儿都得留在铺子上,也算是共患难了,便莫要再讲那些个虚的了。”他微笑道,“明日还要请叶郎中替那聂姑娘诊个脉,仔细瞧瞧,也省得再格外去请郎中了。” 说着,又回身对恹恹地叶连翘道:“叶姑娘这是真成了霜打的茄子了——莫要思虑太过,到底怎么回事,明天就见分晓。” “哎,我知道。”叶连翘勉强应一声,捧起茶碗抿了一小口。 茶香清馥,略带着一丝咸樱桃的咸酸味,明明是滚烫的茶汤,吞入腹中,不消片刻,浑身却是觉得清爽许多,果然是消暑的一道好茶。 “开药铺就是这点好。”苏时焕低笑一声,“想拿什么药材煮茶,自管去百子柜里翻腾就是,方便还不花钱——这会子已然太晚,大伙儿也都别琢磨旁的了,赶快吃了东西抓紧歇息是正理,明儿只怕还得忙一场。” 其余人都纷纷称是,将热好的那些吃食分来吃了,草草洗漱过后,便各自歇下不提。 …… 是夜,叶连翘与元冬、平安三个姑娘就挤在小书房里胡乱睡了一宿,剩下三个大男人也各自找屋子休息,自然是睡不踏实的,隔天一大早便起了身,姜掌柜和曹师傅等人来上工时,还委实惊了一大跳。 苏时焕也没顾上和他们多说,立刻就打发人去将那聂家母女二人请了来。 也幸亏那两人头回来时提了一句,说是住在城南磨刀巷的亲戚家,松年堂的伙计前去打听一番,并没费什么工夫,就把人给带了来,彼时叶谦早就将自己收拾得神清气爽,半点不耽误,立马将那聂姑娘请到桌边坐下,替她诊了脉,不时询问两句,将她一张脸看得仔仔细细,又依惯例瞧了舌苔和眼底,人便沉默下来。 那聂家母女到底不是习惯耍横的人,昨天是实在着急,才扯着叶连翘闹了一场,今日虽然仍旧心情郁卒,人却已冷静下来,当娘的在旁捏着袖子默默抹眼泪儿,闺女则死死垂着头,同样一言不发,只偶尔从喉咙里传来细弱的一两声抽噎。 叶谦坐在桌边沉吟半晌,转头看一眼苏时焕,又抬头瞧瞧死皱着眉站在一旁的叶连翘,清了清喉咙,沉声道:“聂姑娘舌苔黄腻,眼底微红,脉象是典型的脾胃湿热,正是应了那酒渣赤鼻的症状,除此之外,却并无其他不妥。若是吃了我开的金花丸,或是用了那外敷的膏子之后引起身体不适,脉象上当会表现出来才是……这可真是奇了。” “莫不是我们还诬赖你们吗?” 那妇人陡然一抬头,手里的帕子也攥紧了:“我闺女这张脸就摆在你们面前,这可做不了半点假,你们都长了眼睛,难道还瞧不见?” 说到这里,便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叶连翘:“我知昨日自个儿是闹腾得凶了点,回去之后,我其实也有些后悔,但……这是我亲闺女啊,她一张脸弄成这样,搁谁身上,也不会觉得好受吧?我不是不讲理的人,可……总得给我个说法不是?多的我也不要,我只盼着我闺女这张脸能干干净净的,我就求神拜佛了!” 姜掌柜和曹师傅也围在左右,听了这话,便软声劝她:“大妹子你别心急,我们能给你一句准话,这事儿,我们松年堂决计是不会推诿的。你闺女的脸,我们一定尽心尽力去治,这诊费药费你不需操心,我们不会收你一文钱,但……此事到底是不是因我们的疏忽所致,还是弄清楚的好。” “这话不假。”苏时焕飞快地将话头接了去,“不瞒二位,昨夜叶姑娘和她父亲在松年堂留了整晚,就是为了将此事弄个一清二楚。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聂姑娘的脸,很大可能并非那金花丸和外敷的膏子造成,因此,便需要二位尽力配合,将这些日子吃了些什么,触碰了什么东西,有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都仔仔细细回想一遍,只有如此,咱们才可能找到出现这种状况的缘故,也好有的放矢啊。” “这……能有什么特别事?没有啊!” 那妇人给他说得有点迷糊了,下意识看了自家闺女一眼:“这几天,我们都是住在亲戚家的,他们吃什么,我们便吃什么,晚上也是同他们家的孩子住在一个屋,睡同一张榻。其他人个个儿都好好的,为何偏生就是我闺女……难不成,是一日的两顿饭食当中,有东西与药相冲了?” “可能性很小。” 叶谦摇了摇头:“之前我们便是考虑到这一点,无论金花丸,还是我闺女给你们制的外敷膏子,所用药材都很平常,且十分温和,寻常饮食,很难与其相冲。” “那……” 妇人愈加不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借问一句。” 正在这时,苏时焕淡淡地再度开口:“两位的亲戚肯让你们借住在家中,想必素来关系很好吧?”r1152 第一百三十三话 传言 那妇人听见这句问话,便是迟疑了一下,抬头有些莫名地张了苏时焕一眼。 “您问这个,是啥意思?若是那起平日里便有嫌隙的亲戚,我们又怎会去他家借住?一年到头,我们与他家走动的次数不算多,关系称不上亲厚,但也并没有甚么矛盾,见了面也都是笑呵呵的,这几日我和我闺女住在他家,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他们却是半句怨言也没有,这就挺不错的啦!寻常老百姓过日子,还不都是这样吗?” 苏时焕抿唇一笑,点了点头:“您莫要误会,我也不过就是顺嘴一问罢了。您说的没错,您的亲戚肯让您两位在家中借住,已然很讲情面,家家户户都有自个儿的难处,这年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委实不多了。” 妇人不明就里,也没心思尽着琢磨这个,听他如此说,在口中嘟囔了一句甚么便将这事儿丢开,转而继续去忧心忡忡地守着她闺女。 叶连翘心中却是咯噔了一下。 苏时焕这个人,她往来得不算多,却也能瞧出,他不是那起喜欢没事儿找话说的性子,他既然有此一问,十有八九,是猜到了什么。 当着那母女俩的面,她也不好发问,唯有打起精神来,望向那姓聂的姑娘。 “聂姑娘,整件事我们已与你说得明白,你该是相信,你脸上的这种突发状况,并非我给你使的那两种药所造成的了?” 那聂姑娘仍是不愿抬头,只稍稍偏了偏脑袋,从眼梢里瞟叶连翘一眼,目光带了点怯意。 “我信你的。”她细声细气地道,“我能看得出,你不是在诓我……可是,我这脸眼下该怎么办?” “是啊叶姑娘。”她娘在一旁也接口道,“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心里明白得很,松年堂在这清南县里名头响亮得很,我们这些个蚊子腿儿,就算是有心与你们争长短,也没那个本事。我家里都是靠天吃饭的,一辈子本本分分,不爱惹事,别的我都不求,只盼着我闺女这脸能好起来,我就知足了。” 同讲道理的人说话,永远是让人心情愉快的,虽然那妇人的这一番话着实有些不情不愿,但在如今这种情形下,也不可能要求她心中不存半点芥蒂。尽管仍旧觉得有些心中不安定,叶连翘却仍是暗暗松了口气,立刻点了点头。 “两位放心,只要你们还愿意信我,我便立刻着手尽力替聂姑娘医治。方才替聂姑娘诊脉的那位郎中便是我爹,不是我夸口,他的医术真真儿是很不错的,有他相助,我便更加有把握。这几天,聂姑娘吃了不少苦,连带着婶子也跟着受罪,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诊费药费,两位无需担忧,这桩买卖,松年堂不收你们的钱。” 不等她说完,苏时焕便飞快地接了一句。 叶连翘便又是一愕。 她原本是打算,一会儿同姜掌柜商量一下,看看可否将诊费药费打个大折扣,大不了,她自己不赚这单买卖的钱就是——整件事当中,她不觉得自己需要心虚,但这两母女瞧着,实在让人有点心酸。 却不想苏时焕如此大方,大手一挥便免了她们的所有费用,果真这清南县头一号大善人,名声可不是白来的啊。 那妇人自是喜不自胜,长长出了一口气,今天头一回,脸上露出点笑模样来,拽着她闺女的胳膊直摇,又如释重负地满嘴里同苏时焕道谢。苏时焕淡淡应了一声,没再与他们多言,只偏过头去看了叶谦一眼。 “叶郎中,晚辈有点事想与你商量,咱们借一步说话?” 叶谦面色凝重,略略一颔首,转头对那妇人点了一下头,又看看叶连翘,丢下一句“你先替人消减肿痛之苦,过会子我再来与你细说”,便站起身来,随着苏时焕走去后院。 叶连翘情知他们要说的,必然与聂姑娘满面红斑丘疹有关,保不齐已料到了某种可能,心中痒痒得厉害,恨不得随了他们去,却也晓得自个儿手头还有正事,只得收敛心神,将那两母女带进了内堂中。 …… 眼下,尚不知那聂姑娘脸上的红斑丘疹究竟因何所致,叶连翘自是不敢胡乱给她用药,想了想,便让元冬打了盆温热的米浆水,先替她洗去脸上浮尘,然后便安顿她在屏风后的弥勒榻仰面躺下,就手拿了罐膏子来。 “还……还要搽东西?我闺女现在这样,怕是……” 那妇人在旁满心忧虑地小声道。 “婶子放心,这膏子并不是药。” 叶连翘回身冲她笑了一下,软声道:“我瞧着,聂姑娘面上的肌肤不仅红肿,而且非常干燥,有许多地方出现了脱皮的情况,如此会让她更加觉得疼痛。这罐膏子主要是以薄荷制成,能清热凉血,镇静红肿的皮肤,抹上去之后,聂姑娘该是会觉得好受些。至于之后她的脸该怎么治,我会与我爹谨慎商量过,再拿主意,你们今天若是无事,便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吧。” 妇人心下稍定,点了点头:“那行,能让她舒服点也是好的。” 叶连翘抿了抿嘴唇,从那罐子里挖出来一块凉浸浸的膏子,小心翼翼抹在了那聂姑娘脸上。 她素来手脚轻,此时顾虑到那聂姑娘整张脸几乎没一块好肉,动作时,便更是一点力气都不敢使,生怕碰痛了她。那聂姑娘瞧着弱伶伶的,倒也很能忍得,咬住了嘴唇一声儿没出,由着叶连翘将清凉的膏子敷完她整张脸,就连耳根出那一小块皮肤也没落下。 薄荷天然便带着一股冷乎气儿,沾上皮肤就凉丝丝的,不消片刻,那聂姑娘便有了感觉。脸上涂满了膏子不敢做表情,只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透出两丝欣喜,轻声对她娘道:“真的……好像没那么疼了,皮肤也不像先前那般灼热,好受多了。” “这就好,这就好啊!” 她娘立时高兴起来,转头望向叶连翘:“叶姑娘,真亏了你……” “您可别跟我说客套话了,我这会子后悔呢。”叶连翘赶紧摇摇头,“早晓得如此,前些天便该让二位每天来松年堂一趟,由我来亲手给聂姑娘敷药,说不定,也就不至于出这样的岔子了。我原是想着,聂姑娘的酒渣赤鼻不能多晒太阳,便有心替你们省省脚程……” 她一边说,一边皱起眉来,转头对元冬道:“你去看看我爹同苏四公子说完了没有,请他尽快来,这薄荷膏子只可缓解些许痛楚,真要彻底解决聂姑娘的麻烦,我还要与他商量呢。” 元冬答应一声去了,片刻便又回转,脸上的神色便有点期期艾艾。 “叶郎中和四公子还说着呢,两个在后院里,声音压得很低,不让人前去,我也就是站在门后头看了一眼,可能……还得需要些时候……” “我知道了。”叶连翘瞟她一眼,“可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元冬没有立刻回答,回头看了聂家母女一眼,好似有点不大高兴。 “到底怎么了?” 叶连翘心中便犯起嘀咕来:“咱们有话还不能直说吗?” “哎呀!” 元冬便是狠狠一跺脚,面对聂家母女,委委屈屈地道:“婶子,还有聂姑娘,您两位怎么能这样办事?聂姑娘一张脸成了这样,我们心里也很着急,可……再怎么说,你们也不能连事情都没搞清楚呢,就到处瞎嚷嚷吧?今儿你们也听见说了,聂姑娘的脸可不是我们叶姑娘造成的,眼下谣言传得满城皆闻,你让我们叶姑娘以后怎么做生意?” 叶连翘一个激灵,霍地站起身:“什么谣言?” 那妇人也是一脸懵懂:“元冬姑娘你说啥呢?” “叶姑娘你自己出去看看呀!”元冬更是发恼,使劲甩了甩手,“大堂里,小铁哥他们全在议论,说是已经来了好几拨人,向姜掌柜他们打听,咱松年堂是不是出了岔子了,还说现在整个清南县都传遍了!” 妇人闻言,人就有点发傻:“可……我没跟人说,也没到处嚷嚷啊!这话传出去,对我闺女也没好处,我怎么能办这样的蠢事?” “不是你说还能是谁?都传开了,我……” “好了。” 叶连翘拽了元冬一把,沉吟片刻,掀帘子走了出去。 那妇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骗人,何况这种事也压根儿是兜不住的,稍稍一打听便能知道究竟是何人散播的消息,扭着她母女俩闹也是白搭。 她皱着眉走进大堂里,便见姜掌柜立在柜台后头唉声叹气,曹师傅也是一脸苦相,其余人则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嘀咕,见了她,还要连忙软声安慰:“没事的啊连翘丫头,不是咱的错儿,谁说什么咱也不怕,你就别管了,赶紧……” 话没说完,许是听见嘈杂,叶谦和苏时焕也从后院进来了,三言两语问明因果,叶谦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可真是……那两母女怎地如此不知分寸?” “不是她们说的。”叶连翘也觉有些丧气,没精打采地摆了摆手。 苏时焕却是脸色也不变,甚至低头冲她笑了一下:“这等不尽不实的传言,松年堂也不是头一回遇上,你只管放宽心——说句不知深浅的话,这清南县城中,还没人敢在苏家的产业上安这等莫须有的罪名。” “嗯。”叶连翘点了一下头,还想再说点什么,耳中忽听得一阵沉重脚步声,大门口光线一暗,有几个人打外头走了进来。 她一抬头,便见得为首的那个正是卫策,身后的四个捕快,也都是宋大哥等与她相熟的人。 她脑子里迸出来的头一个念头便是:哎妈这还惊动官府了? 苏时焕也抬起头,唇边笑容淡了,眉头随之一动。 “几位有何贵干?” 卫策压根儿不看他,目光直直落到叶连翘脸上:“怎么回事?” 叶连翘张了张嘴,苏时焕便将话头夺了去:“几位,我好似并未请官府前来干预吧?” 卫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大字,眸子里冷光一闪,厌憎地扫他一眼。 “谁跟你说我是官府派来的?”r1152 第一百三十三话 盘问 但凡大小城镇中,捕快应当算是消息最为灵通的行当之一。他们成日在大街小巷当中穿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和细微的消息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因为哪怕听上去再荒谬的一个传言,都有可能牵扯一桩惊天大案,他们不得不谨慎仔细一些。 松年堂里出了这档子事,自然是瞒不过卫策去,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便从街上的老百姓口中听到了与此有关的议论,便叫上两个人,预备来瞧瞧情况。 原本,他是没打算进到松年堂里去的。 人家苏家是大门大户,自有一套解决争端的手段方法,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小的捕快插手?只不过嘛,瞧见苏时焕言笑晏晏地同叶连翘说话,那丫头居然还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他心中便委实不大舒坦,也顾不得细想,便一脚踏了入来。 他身量原本生得极高,站在苏时焕面前,生生压过他半个头,虽是穿一身旧巴巴的衣裳,上头还沾了些不知哪里蹭来的污渍,瞧着不甚干净,气势却是半点不输人,单手摁在腰间铁尺上,冷不丁一瞧,还真有点唬人。 叶连翘没提防他会突然出现,一看见他那凶巴巴的样子,脑仁便有点发疼,忙伸手拽了他一下,冲他摇摇头:“卫策哥你这是干嘛?” “我问你出了什么事。” 卫策拧了一下眉,目光往苏时焕面上扫了扫,回身问道。 “嗐,一句两句说不清。”叶连翘便有点苦恼叹了口气,“回头得空时再同你细说吧——你……不忙吗?这么冷不丁地跑来,没耽搁你的事吧?” 哎妈这是闹哪样,同他说话都有点不自在了是为哪般? 卫策将眉头锁得死紧,一抬头,这才看见叶谦原来也在这里,忙同他招呼过,沉声道:“听见城里都在议论,说是你治坏了一个姑娘的脸,我便过来看看情况,如今怎样,可要紧?” “那根本就不关我的事,也不知这话是谁传出去的。” 叶连翘长叹一声,不由自主地还想与他抱怨两句,话未出口,就听得身畔苏时焕含笑道:“叶姑娘,现下可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 叶连翘回过头去,就见他眼神颇有点玩味地在她与卫策之间来回穿梭,唇角噙着一抹笑,淡淡道:“传言的事,你大可不必理,姜掌柜他们自然会处理妥当,不消你操心。眼下最要紧,你便是得同叶郎中一道将那聂姑娘的脸医好,若是没有甚么重要事,你们父女两个便快些商量一下吧,早一日治好那聂姑娘的脸,她便少受一日痛苦,这才是正事。” 说着,又转头望向卫策,微笑道:“是卫都头吧?你的大名在城中响亮得很,我曾听人提起不少回,今日方才有幸得见,果然是少年英雄。卫都头,多谢你关心,只不过,此事我们松年堂自会处理,就不劳你费工夫了。” 话说得客气,却明明白白是下的逐客令。 叶连翘听得哆嗦,心道你可别把他惹急了,这家伙发起怒来是要吃人的,一面转过头去,想同卫策说两句,不等开口,便被他用眼风瞟了一下,立刻很识趣地闭上了嘴。 唔,气氛怪怪的,这种情况下, 还是不要胡乱开口的好。 卫策压根儿没把苏时焕的话听进耳,非但不走,反而伸腿勾过来一张椅子,不紧不慢地坐下了:“叶连翘既然说那位姑娘的脸不是她给治坏的,那必然此时另有因由,说来听听吧。” 他身后,那宋捕快年纪大些,脑子机灵得很,回头就对曹师傅道:“对了,这两天我媳妇有些见咳,我正琢磨着给她买点止咳平喘的药呢,这位师傅给看着抓一副?” 摆明了“我们也不急着走”的意思。 苏时焕眸中一闪,笑容便拉大了两分:“若我没记错,我们好像并未报官,便不耽搁卫都头的宝贵时间了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 卫策低头摆弄腰间那块牌子,看也没看他一眼,闲闲道:“身为捕快,替老百姓们解决各种纠纷原就是分内事,你得将前因后果说出来,我才好回去同县太爷禀报。否则,倘若他问起来,我却摇头三不知,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说着又偏过头来看叶连翘:“你和叶叔不是有事要忙吗?只管去,苏四公子乃是松年堂的正经东家,整件事,想必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我问他就行,也省得你说话颠三倒四的,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叶连翘忍不住翻了翻眼皮。 ……不是,你想干嘛就干嘛,本姑娘也没拦着你啊,干嘛还非得捎带着贬低两句? 她回头看了叶谦一眼,见他对自己点点头,便勉强笑了一下,道:“那行,我先进去瞧瞧聂姑娘的状况。”同叶谦一道进了内堂。 …… 那聂姑娘两母女,仍然呆在小书房的屏风后,一个躺在弥勒榻上,另一个则满心焦灼地守在一旁。 叶连翘进了屋,绕到屏风后看了看那聂姑娘的脸,听她说脸上已觉得好受多了,便放下心来,吩咐元冬和平安妥帖照顾着,然后就和叶谦一起走到床边的书案旁坐下,压低了喉咙说话。 然而,叶谦一开口,说的却是与那聂姑娘完全无关的话题。 “与人来往,要知些分寸才行。” 他沉着一张脸,缓缓道:“先前有一回,策小子送你回家,我便已然觉得有些不妥,只因觉得你是个知轻重的孩子,才不曾出声提醒,却不想今日他又主动前来关心——他和你哥是发小,对咱家上心,爹心里也很感念,但无论何事,都该有个度才好。” 若不是实在觉得不妥,他大抵也不会就在这松年堂里同叶连翘说这等事,怎么也得憋到回了家再慢慢与她细叙。可……瞧瞧卫策方才那模样,话是说得冠冕堂皇了,那张脸上的神色却怎么看都像是在拈酸——他闺女才不过十四,与个男人这样不清不楚的,这如何使得? 叶连翘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烫,强撑道:“又不是我叫卫策哥来的,我也不知他会出现啊!这些日子,他没少照拂我们兄妹三个,若不是爹你成年成年的不在家,我们又何须靠一个外人?” 这是叶谦的命门,每每受责罚时拿出来说事最是管用,担保他立刻就没了话。果然,叶谦登时语塞,有点尴尬地轻咳一声,拿手指敲了敲桌面:“行了行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他说着便将声音压得更低,转头看看屏风的方向,几乎是用气音道:”那位聂姑娘的情形,方才我与苏四公子谈过,不约而同,都有了同一种想法。权且不论她的酒渣赤鼻,之后她生出来的这些红斑丘疹,既然不是咱们开的那两种药所致,就必然是接触了其他的某种药物。她娘对此全无想法,又说成天与她们在城里的亲戚同吃同住,十有八九,便是他们的亲戚动了手脚。” “啊?”叶连翘霍然睁大了眼,“可是……聂婶子不是说,她们与亲戚的关系向来不错吗?人家好端端的,怎会如此害她闺女?” “你听我说。”叶谦将手掌往下压了压,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那姑娘的脸在短短几天时间之内就成了这副模样,决计不是寻常的药材所造成。这些年我走南闯北,也曾听说过不少奇事,许多偏僻地方或是外族居住之地,都有不少特别的药材,咱们平日里是难见得的,药性却邪乎得很,令人防不胜防。” “所以呢?”叶连翘仍是不明白他的话,眉头蹙了起来。 “那些个药材,咱清南县难得一见,想要置办也绝非易事,不仅花钱,还得花费不少精力。听聂家两母女说,她们的亲戚也不过只是普通百姓人家,断不可能花费这么大的工夫去算计他们……” “爹的意思是,有人指使?”叶连翘愈加讶异,嘴也合不拢了,瞪圆了眼珠子望着他。 “有句话,苏四公子或许说得没错,人人都是有个价的,想要让某人相助做成一件事,只看出得价钱够不够罢了。若此事真是那聂家母女的亲戚所为,躲在背后的那个人,要算计的多半并非她们——说一千到一万,是你与这松年堂,最近这一向在城中太过惹眼,难免找人生嫉。” 叶连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默默地咬了一下嘴唇。 叶谦的这些话,信息量太大了,她得好生消化一下才行。 “你也不必管那么多。”叶谦见她一脸犯愁,便轻笑一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苏四公子心下既有了数,必然会着手处理,眼下咱们要做的,便是尽快替那聂姑娘医好脸上的红斑,旁的事,暂且丢过一旁吧。除了脾胃湿热之外,她的脉象并没有任何不妥,可见,若她的脸真是被某种药材所致,药性也是来得快去得快,不会长时间存于身体与骨血当中。我给她开一剂解毒的汤药,你便只管用那些个温和的药材医治她的脸,用不了多长时间,应是就会痊愈,别的事,之后再说。”r1152 第一百三十四话 唐突 叶连翘暂且没工夫去将这事琢磨个透彻,毕竟聂家母女两个还候在那里,与叶谦匆匆说了几句之后,她便起身,让平安去曹师傅处讨了些大风子油、麝香和冰片来,先就调出一小碗浓浓的敷脸油,给那聂姑娘均匀妥当地涂于面上,嘱咐她们每日来两次,打今儿起,便由她自个儿亲手来敷药。 这敷脸油能凉血解毒,除了医各类疥疮、红斑、丘疹之外,还有润肤的功效,那聂姑娘此刻的情况,用这个是再合适不过,待脸上的肿痛稍有缓和,还要另换一种膏子,来彻底治疗她的酒渣赤鼻。 叶谦也没闲着,从小铁那儿要来一只小小风炉,就在小书房里煎起药来。 添加了蒲公英、生地黄、金银花和五灵脂等物的汤药,适用于血热毒盛之症,可凉血、解毒、消炎,内服药与那敷脸油相配合,依他估计,不消几日,那聂姑娘的症状当是就能减轻。 这两种方子,是他父女两个反复斟酌之后商量出来的,来得简单、温和,现下使用,可算作最为保险。 屋子里很快弥漫出一股清苦的中药气,不知怎的,竟熏得人有点昏昏欲睡。 外头大堂里,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仍在断断续续地传来,两个年轻男人嗓音低沉,听不大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那动静嗡嗡的,有一阵没一阵地往耳朵里钻。 临近午时,元冬和平安两个打来热水,将聂姑娘脸上的敷脸油洗了去,叶连翘把那番“不可食用辛辣刺激之物”的话又切切说了一遍,洗了洗手,掀帘子走了出去。 大堂中,苏时焕立在柜台前,仿佛正低声与姜掌柜商量吩咐什么,曹师傅和一干伙计学徒也都在忙活自己的事,人人不得空闲,却没发出任何嘈杂之声,显得十分井井有条。 叶连翘四下里打量一遍,嘴角便不自觉地往下撇了撇。 就……这么走了?几时走的,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许是听见脚步声,苏时焕回过头来,瞧见是她,脸上便添了一丝笑意。 “聂姑娘的脸都已经处理好了?我想着,这几日还是让她们来铺子上,由你亲手医治比较好,毕竟现下聂姑娘的情况比较严重,让她自个儿操作,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便反而耽误工夫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叶连翘收起自己那点子小心思,点了点头:“头先儿已经同她们说过了,让她们每天来两回,我爹开的内服汤药,也在铺子上煎好了给聂姑娘吃,如此能周全些。” 顿了顿,她便上前一步,又道:“苏四公子,那聂姑娘的脸,究竟因何成了这般情状,你心中是否已有计较?刚才我爹同我简单提了两句……” “这事你不必理了。”苏时焕温和地摆了摆手,“既是铺子上的事,合该交给姜掌柜处理,你只管安心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便罢。松年堂虽然一向做买卖厚道,却也不是那起任人编排欺负的主儿,此事既不是咱们的疏漏,便必定要讨个公道说法才行。” 他这话说得清清淡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叶连翘心说,似松年堂这等大门大户的产业,出了事,也的确不需要她一个乡下丫头瞎操心,便点了点头,心中仍然有话想问,张了张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苏时焕仿佛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勾唇微微笑了一下:“那位卫都头,倒也是个热心人,将事情详细打听了一个遍,连细枝末节也没放过。现下整件事尚在我的掌控之中,暂且不需衙门插手,将来若有必要,我自会再去找他。” “哦。”听他主动提起,叶连翘便低低应了一声,还想再问得仔细些,就见得那聂家母女跟着叶谦一块儿也从小书房里出来了。 苏时焕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去,转头笑道:“方才我与姜掌柜商量过,打算就在松年堂附近的客栈,给两位赁一间房,您二位就只管在那里住下,食宿费用一概不用你们自个儿操心,亲戚家,暂时就不要回了,过会子我会让人随你们一块儿回去,帮着收拾一干细软。” 聂家两母女心中虽然懵懂,却也不傻,之前听见他特意提起与亲戚家的关系,便暗自留了心,眼下见他又说要让她们搬出来住,心中更是有了某种猜测,只因脑子里有点木木的,又不知从何问起,想着横竖不用自己花钱,就只顺从地应了一声“好”。 苏时焕愈加和颜悦色,款款与她二人又多说了几句,将元冬叫了来,让她陪着这两母女一块儿回亲戚家,少不得又安慰了叶连翘两句,让她放宽心,便转过头与姜掌柜继续低声交谈起来。 …… 叶家父女两个昨夜没回家,一宿没睡好,叶连翘到底是年轻,虽觉得有些乏,却还勉强能撑得住,叶谦便没那么好过,同松年堂众人一块儿吃过午饭之后,人便有些精神不济,曹师傅他们好心请他早点回家休息,他却偏又不肯,喝了两杯浓茶下肚,恨不能拿根细柴禾棍支住眼皮,好容易等到申时,松年堂打了烊,这才同叶连翘一起回村。 路上只得他父女二人,便少不得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拿出来详详细细地又说了一回。 “喏,如此你便晓得了,但凡做买卖的人,难免会遇上这种麻烦。” 叶谦伸手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很是疲累地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叶连翘道:“你一心想要在这美容养颜的行当里做些事,眼下在松年堂,人家是有根基的,尚且能护你周全,出了事也不要你操心,便能处理得妥妥当当,但往后,你倘使想要自个儿开铺,再撞上这等情形,便只能自己处理——你需得想清楚,自个儿是否真有这能耐?” 叶连翘沉默着,半晌没做声。 她很清楚,此番遇上的这个麻烦,自己在其中的表现,实在是糟透了。 慌张、忧虑、害怕……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冒了出来,虽强自压抑着没在面上露出,然恐怕谁都能看出,她整个人惶惶不安,甚至有点战战兢兢。 别的不说,那日看见聂姑娘满脸没一块好肉,她便两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单是这一点,都已经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是迟早要自己开铺的,往后再遇上这种事,如果还是这种状态,就只有吃亏的份,除了将事情变得更糟,便再没有旁的帮助。没有谁能护着她一辈子,她必须尽快地让自己强大起来。 不管是美容养颜的技术,还是处事方法,她都还有的学。 “我知道,爹你放心,我会跟着姜掌柜他们好生讨教。”她咬了咬嘴唇,低低地道。 “唔。”叶谦叹口气,答应一声。 他其实原本是想试探着同叶连翘说一说,要么就不要再在这一行中花力气了。反正他现在已经回了家,以后也不打算再走,凭他的医术,养活自家的孩子不是什么难事,既然叶连翘是个女孩儿,将来迟早是要嫁人的,与其像现在这样辛苦劳累担惊受怕,倒不如留在家中同秦氏作伴,好歹能活得轻松舒心一些。 不过,他这些话到底只是在心中琢磨,并没有说出口,因为晓得自家闺女十有八九不会听他的劝。两人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截儿,行至南城门,冷不丁一抬眼,便见得卫策立在一个卖粥汤的摊子附近,看见了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卫策将宋捕快他们打发走,独个儿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心中反复琢磨着一件事,原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提,却在瞧见他父女两个的那一刹,心下落了定。 叶连翘没料到他会在这里等着,心下讶异,抬了头去看他,刚想发问,他却已率先开了口。 “叶叔,那母女两个的事可是已处理妥当?” 他轻飘飘地瞟了叶连翘一眼,径自对叶谦道。 叶谦目光有些锐利地向他脸上一扫,唇边露出点笑意来:“啊,策小子,难为你还记挂着,今日特地来松年堂打听消息,你这份心意,叔记住了。你也莫要跟着担心了,那两母女都还算是讲道理的人,没揣着把事情闹大从中得利的心思,此次的事虽然来得让人毫无准备,好在松年堂有根基,应当不会牵扯出太大的岔子。” “我问过苏时焕,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心中大概也有数了。” 卫策便点了一下头:“若有哪里需要我帮忙,叶叔便只管开口,但凡我办得到,便决计不会推诿。城中那些个谣言,若是有需要,我也可帮忙抑止。” 叶谦打着哈哈笑了两声,摆摆手:“我晓得你们当捕快的都忙,就不给你添麻烦啦。” 这话当中明显透着一股疏离客套的味道,卫策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偏过头看了叶连翘一眼,默了默,忽然没头没脑再度开口。 “叶叔,您也瞧见了,今次的事说大不大,但若处理得不好,也是个麻烦。叶……连翘妹子到底是个女孩儿,往后若是要一直在这一行中打滚,恐怕免不了还会遇上相似情形。” 他深吸一口气:“有件事,按理应当是由我娘同您提的,我现下说出来,您别怪我唐突。”r1152 第一百三十五话 故意 叶连翘闻言便是一惊,陡然抬头,往卫策的方向看过去。 他……这是想说什么?有甚么事是理当由他娘来提,这会子他说出来,便会使叶谦觉得唐突的? 该不会…… 她心中猛地狠狠一跳,嘴角也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卫策这个人,平常看起来挺正常,却时不时地就要抽一回疯,而且心里头主意硬得很,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便十头牛也拉不回。有些事,她二人之间从不曾明言,但彼此心中都有数,这家伙难不成是现在打算当着叶谦的面挑明? 这么任意妄为,好像不大好吧…… 叶谦心里多少也有点犯嘀咕,望向卫策的眼睛稍稍一眯,不动声色道:“你说。” “是这样。” 卫策再没看叶连翘一眼,沉声不紧不慢地道:“前些日子,从冬葵兄弟那里听说,叶叔您有心在城中开一间医馆,只因这合适的铺子不好找,便一直耽搁了下来。正巧,我娘有一个相处多年的异性姐妹,原本一直是在彰义桥附近开杂货铺的,只因老家出了些事体,急着要回去,最近便张罗着想将铺子给盘出去。听我娘说,那铺子极是干净利落,光线充足,而且,一年的租钱也并不贵,算是挺公道的。”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一停,垂下眼皮看了看叶谦的脸色:“叶叔您想必也知道,彰义桥附近是清南县中最热闹的所在,每日价人来人往,入了夜也不停歇,我思忖着,若能在那里开一间医馆,生意想来不会差。” 叶谦显得颇为意外,眉头禁不住动了动:“你要同我说的就是这个?你这明明是在帮我的忙,有何唐突可言?” 叶连翘心中想问的也是同样一句话,只是不好开口,便睁大了眼,眼珠儿一瞬不瞬地瞧着卫策。 “主要是……我对那铺子的了解并不多。” 卫策牵扯了一下嘴角,算是冲叶谦笑了笑:“那铺子我从没有去过,不知里头的布局如何,也不大清楚租金具体是多少。我娘原是打算着过两日得空,就往月霞村走一趟,把这事儿同您说一说,您若是有兴趣,再领着您去看铺子,是我今日瞧着松年堂出了那档子事,觉得连翘妹子一个姑娘家,老在外给人干活儿不是个长久之计,方才急着,先说了出来。” 他说着便上前一步:“等您的医馆开了起来,大可以分出一块地方,让连翘妹子经营她那美容护肤的买卖,总好过她在外头替人家干活儿,即便是出了什么事,有您这当郎中的亲爹照应着,您全家也更放心一些。我也不知您对此是何意思,便贸贸然地说了出来,所以,才怕您会觉得我唐突。” 一边说,一边终于将眼珠儿挪了挪,往叶连翘脸上瞟了一瞟。嘴角轻轻一动,仿佛憋笑似的,然后飞快地将脑袋偏开了。 只是这一瞥而已,叶连翘心中却登时雪亮。 他是故意的!把话说得这样似是而非,直叫人疑心下一刻他便要将话题引到那“终身大事”上头去,实则出了口,却是全不相干,分明就是在逗人玩儿! 这家伙,从前她单知道他是个黑面神,让人轻易连个玩笑也不敢同他开,却没料想,他居然心眼这么坏! 若不是顾忌着叶谦在场,她简直恨不得一记老拳砸断他的下巴颏,拼命忍住了才没一脚踹过去,闷闷地哼了一声,将头别过一边。 “唔,你这是一片好心啊,我若还怪你,岂不是活了这么大岁数都不懂理了?” 叶谦呵呵干笑两声,伸手摸了摸下巴颏,心中长舒一口气:“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早有此意,自家的闺女么,还是跟在我身边,来得叫人放心一些,只是那铺面实在不好找,我又不愿再去麻烦那苏四公子,这才一直拖延至今。那铺子如何,我没瞧见,现下暂且不好说,但彰义桥那地界儿,却实实很让人满意——我看这样吧,也别让你母亲费脚程奔波了,明日我便去你家走一遭,同你母亲把那铺子的事问个明白。” “行,那我今晚先同我娘打声招呼。”卫策很有礼貌地应了,思忖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烦叶叔一会儿回家瞧见冬葵兄弟,就同他说一声,让他得空时来城里找我一趟,我有些话想要跟他说。这事儿不急,他若是手头有活儿干,过几天再来也使得。” 叶谦摆摆手,叨咕一句“他刚给他妹子打完一堂屋里用的器具,眼下正闲着呢”,又与卫策多说了两句,不过瞎扯些家常话,便同他告别,领着叶连翘往城门外头走。 叶连翘跟在自家老爹身后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始终气不过,回头狠狠瞪了卫策一眼。 就见那人站在原地,抱着胳膊,笑出一口白牙。 ……太恐怖了,从没见过他这样笑,难不成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叶连翘被他笑得浑身凉浸浸的,小狗似的冲他龇了龇牙以表威胁,这才悻悻地随着叶谦出城回家。 …… 接下来几天,叶连翘便将全部心思,都花在了给那聂姑娘治脸上头。 聂家母女不必再回亲戚家住,每日里留宿在客栈中,苏时焕想得周到,连两餐饮食也替她们安顿得妥妥当当,没有了外力影响,加上叶谦开的那剂汤药十分恰当,叶连翘用的外敷膏子更是恰到好处,那聂姑娘的脸很快便有了好转。 遍布满脸的红斑来得猛,去得却也迅疾,不过两三日,便消失了大半,不再如先前那般肿痛难当,脸上粗糙干燥的情况也好了许多,最起码,脸颊两边和靠近下巴的地方,皮肤已经恢复平滑,接下来,便是要着手医治她的酒渣赤鼻了。 无论这聂姑娘的脸是被什么东西弄成这般可怕的模样,叶连翘心中都清楚,自己制作的膏子是有效的,并没有因此便瞻前顾后,除了格外注意不在药膏中添加硫磺之外,仍然依着自己的意思放开手脚来,每日两次,亲手替她敷药,又盯着她在松年堂中喝下叶谦开的汤药,一点点看着她好起来。 在经历了之前那场让人心惊的变故之后,一切又好像变得顺顺当当的了,若说还有什么事让她觉得心中膈应,便非城中那些传言莫属了。 松年堂是清南县中最赫赫有名的药铺,名头响亮,有口皆碑,做了好事会被老百姓们百般颂扬,但若遇上了坏事,这谣言,也同样传播得格外广。 几乎是每一天,都有人来铺子上打听消息,当着姜掌柜的面,自是满口啧啧感叹,连带着将那四处传谣言的家伙骂个狗血喷头,拍着胸脯道“松年堂怎么做买卖,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不信你们还能信谁”,离开之后,却又悉悉索索拽着人议论,将那话添油加醋,说得愈加玄乎,城里的老百姓,从八十老翁到三岁孩童,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生生将这事儿当成了清南县的年度大新闻。 消息传到月霞村,叶家人也无法避免地。 平素与他家相厚的那些人,譬如隔壁孙婶子之类,自然会在人前帮着他们说话,言之凿凿道“这事可怪不得连翘丫头,是有人从中出幺蛾子哩”,至于那起原就同叶家人有嫌隙的,则心下暗暗高兴,得意洋洋说“我就知道,夜路走多了总能碰到鬼”,有好几回,当着秦氏他们的面也敢小声讥讽大声嘲笑,气得叶冬葵恨不得出去同他们理论,却又每每被叶谦喝住,只能作罢,独个儿坐在桌边生闷气。 甚至,连那美容养颜的买卖也受了些影响。 松年堂自不必说了,打从那谣言传扬开之后,上门来找叶连翘解决皮肤毛病的人就少了许多,简直比她刚开始坐堂那会儿还要冷清;此外,一向同她买美容物品售卖的胭脂铺和杂货铺东家,心下也不免惴惴,彭掌柜和月霞村的老林尚能沉得住气,吴家村的那吴阿贵却是忍不住,往叶家跑了两三趟,愁眉苦脸地问“这事儿可怎么办才好”,叶谦他们烦的不行,然而也只能好言相劝,时间一长,全家人都有点吃不消。 叶连翘不是那种很能捺得住性子的人,老这么着,心里的火气便一日比一日烧得旺盛,见不着苏时焕的人,就只能跑去找姜掌柜询问,每每此时,姜掌柜总会笑呵呵地让她安心。 “四公子说了,此事由他来处理,连翘丫头你只管放宽心呀!”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一脸泰然道,“咱松年堂向来与人为善,但也绝不会任人把恶名儿往头上安,肯定会讨个公道回来的。” 这番话,他说得很是淡定,仿佛胸有成竹,叶连翘从他口中套不出有用的消息,只能自个儿发急,整个人愈加焦躁起来。 约莫又过了两天,事情终于有了进展。 这一日下晌,叶连翘正在松年堂中同曹师傅说话,隔壁绸缎庄的女掌柜,磕着瓜子儿匆匆走了进来。 “哎,你们听见说了吗?就是来你们铺子上治脸的那聂家两母女,之前不是一直借住在城里亲戚家来着?那户亲戚原来是姓吕的,他家那二小子吕德胜,让衙门的人给逮啦!”r1152 第一百三十六话 大体 偌大的松年堂中有片刻安静,紧接着,呼啦一下子,大伙儿便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发起问来,这个道“是几时的事啊”,那个说“大嫂可知他是甚么罪名”,一时之间闹腾得不可开交,连元冬和平安闻声也从小书房里跑了出来。 叶连翘心下也是一跳,莫名地有点紧张激动,虽没靠过去,却也伸长了耳朵,目光直直落在那女掌柜的脸上。 女掌柜一瞬就被伙计和学徒们挤得水泄不通,不免有些愕然,将手里的瓜子往桌上一丢,使劲挥了挥手:“哎呀快闪开些,这大热的天儿,你们都是一身臭汗……” 说着又有些好笑,噗嗤一声道:“我说,你们这是唱哪出啊?明明是你们铺子上的事,一个个儿的怎地都来问我?” “呀,大嫂你快说吧!” 小铁是个心细的,往叶连翘这边瞟了一眼,晓得她铁定是最担心的那个,便出声催促:“事情是四公子在处理,他是东家,没必要甚么都同我们交代不是?我知道嫂子素来是个‘包打听’,快快告诉我们,也好叫我们一块儿高兴高兴啊——说起来,这应当是值得高兴的事吧?” “扯你娘的臊,你才是包打听呢!” 女掌柜半真半假地啐了他一口:“你们该不该高兴,这我可不清楚,不过,那叶家姑娘担了这好些天的坏名声儿,我估摸着,此番应当是能洗脱,你们松年堂上上下下,也都能跟着安心。” 她一边说,一边偏过头来看了叶连翘一眼。目光之中存了点善意:“具体情况,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只听得城里人人都在议论这个。便捎带着听了那么一耳朵。说是就今天早晨,有几个捕快去了南城门口的吕家。将他家翻腾了一个遍,然后二话没说,锁了吕德胜就走,眼见得肯定是找到实证了!要我说啊,你们就擎等着还松年堂一个公道吧!” 这话一出,铺子上众人都喜不自禁,有人摩拳擦掌,嘴里恨恨道“就知道这事儿同聂姑娘的亲戚家脱不开干系。这回定要让他们退层皮才好”,更多的人却是觉得惋惜,连连顿足,口中喃喃:“早晓得这样,我也该去瞧瞧热闹,也好趁乱给那姓吕的一拳,这不办人事的东西,被衙门拿了去,都是便宜他了!” 趁着众人议论的功夫,曹师傅便从柜台后踱了出来。径直行到叶连翘跟前,笑呵呵道:“丫头这回该放心了吧?咱们清南县的县太爷,处事向来算是公道。而且苏家又是城里有名的望族,单看在这一点上,只怕这事儿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糊弄过去,咱也能好好松一口气了。” 叶连翘笑着点了点头,心下委实觉得放松不少,但与此同时,却又并不觉得完全安心。 她还记得那日叶谦给聂姑娘诊过脉之后,同她说的那番话。 聂姑娘脸上突然爆发红斑丘疹,不是普通的药物所致。而十有八九是从偏远地方寻来的刁钻奇药。聂姑娘的亲戚家不过是寻常老百姓,没那么大的能耐的财力。去费心思置办这种财力,况且。他两家的关系虽不算亲厚,却也素来算得上和睦,并无半点矛盾可言,那吕德胜只要不是吃饱了撑的,不会自己找麻烦上身。 说穿了,十有八九这就是个局,吕德胜是受人指使出面当干坏事,聂姑娘则是那个倒霉的受害者,而躲在背后的那个家伙,他真正想要针对的,却是松年堂和她叶连翘。 挡了人财路了?还是,单单只因有人生了妒心? 而这件事,究竟是应该干脆让吕德胜一个人扛下来,还是刨根问底儿,将躲在后头的那个家伙挖出来? 如果把事情做得太尽,会不会牵扯太多,使这麻烦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她不是这个年代的人,现在只是个乡下姑娘,对于这个世界的规矩、守则,有许多她都不明白,但至少有一点她是懂的,就凭她现在的那点子能耐,还没本事与人扯破脸皮叫板。 大堂中,隔壁绸缎庄的女掌柜仍在喋喋不休,絮叨得唾沫子横飞,叶连翘静心听了一会儿,见她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了,便转头对曹师傅笑道:“我的确是整个人安生也松快多了,不知怎的,连肚子都一下子觉得饿了起来。哈,我先进去做事,晚上回家,可要踏踏实实地吃它三碗饭呢。” 说罢,领着元冬和平安转身回到小书房中。 …… 那吕德胜被衙门给逮了去,叶连翘便料定苏时焕肯定会再来松年堂同她说这事儿,果不其然,隔天一早,药铺子才刚刚开始营业,那苏四公子便来了,在前头大堂与姜掌柜和曹师傅寒暄两句,便将叶连翘叫了出来,两人并未当着大伙儿说话,而是去了后院,在树下站定。 “昨儿的事,想必叶姑娘已然知晓了。” 苏时焕开门见山,张嘴头一句,便说到了正题:“是那日来过铺子上的卫都头亲自去逮的人,在吕家搜出两包药末子,请人查验过之后,的确是从偏远外地而来的一种奇药,不会给人的身体带来太大伤害,却能使人脸上和身上在短时间内爆出红斑丘疹,观之可怖。” 叶连翘点了点头,抬眼冲他笑了一下:“我听隔壁那位女掌柜说了,昨日大伙儿都很高兴,觉得终于出了一口气。” “叶姑娘真觉得,这就算是出气了?” 苏时焕挑了挑眉,唇角露出一抹笑意:“之前替聂姑娘诊脉的时候,虽然不知她脸上的状况究竟是被什么药材所致,但想必叶郎中也同你提过,那种东西,决计不是一个寻常老百姓能够拥有,或是轻易就弄得来的,你就不觉得奇怪?” 说实话,叶连翘不大喜欢他眼下的这种态度。 于苏时焕而言,她叶连翘当然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但再怎么说,她眼下也是在松年堂里做事,大家可算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事,就不能坦坦白白地说出来吗?为何就偏要用这种试探的口气说话? 您是松年堂的东家,这事儿要怎么处理,您尽可以自己拿主意,她一个小小的乡下丫头,又哪有资格说半个不字? “我是觉得挺奇怪,不过……那吕德胜怎么说?” 她在心中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将问题又还了回去。 苏时焕唇角笑意愈浓,眼神也变得愈加深邃起来:“叶姑娘当是也猜到了,他自然是将所有事都揽上身,一口咬定,此时与旁人无干,只因那聂家母女贸贸然跑来他家借住,占他家的房子,吃他家的饭不止,那张生了酒渣赤鼻的脸还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让他心中着实膈应厌烦,这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想要作弄一下她母女两个。他说,那两包药末子是从一个外地小贩手上买来的——你晓得的,他这种说法,若想追根究底,实实没那么容易,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对此有何看法。” “问我的意思?” 叶连翘皱了一下眉。 “此事将你牵涉在内,对你的名声有损,该怎么处理,自然应当听听你的意见。”苏时焕淡笑着道,“你若觉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咱们也可卯足了劲儿来较个真儿。” 叶连翘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 如果今天,这松年堂是她的铺子,她是必然要追究个真相出来的,反正至多不过是闹个鱼死网破,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什么好瞻前顾后。但是现在,她不过是个在药铺子里经营美容买卖的所谓“坐堂”而已,许多事,就轮不到她拿主意。 苏时焕如果真想将这事儿追究到底,今天压根儿就没必要特地跑来问她,只管自己着手去办就是,他既然有此一问,也就证明了,无论躲在背后的那个究竟是谁,眼下,他都还不想与对方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叶连翘便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朗声道:“苏四公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我都明白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但现在,既然有个吕德胜站出来认了,倒不如就让这事儿在他身上了结。松年堂是一间药铺,该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买卖,老在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上头打转,未必是一件好事,您说呢?” 这番话,你不就是想让我从嘴里说出来吗?我便称你的心,可好? 苏时焕缓缓地抬了抬下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却烁烁闪着光芒。 “叶郎中不仅医术好,对孩子们的教养也颇有一套,叶姑娘如此识大体,倒让苏某有些汗颜了。” 他分明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笑容如春风拂面,款款道:“这次的事,的确给松年堂和叶姑娘你带来不小的麻烦,眼下吕德胜既然已被拘住,咱们身上那坏名声,自然也就洗得一干二净。说起来这可真是件糟心事,不过有时候,坏事也能变好事,叶姑娘以为如何?” 叶连翘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您的意思我明白,聂姑娘如今用的药十分得宜,情况已大有好转,不出五日,那好事自然会找上门来。”(未完待续) ps:明日起双更~r580 第一百三十七话 扭转 不过一两天,吕德胜被捉去衙门的消息,便飞快地传遍了清南县城的各个角落。 先前便对此事议论纷纷的老百姓们,眼下谈论的重点,自然也就完全不一样了。 如此说来,难道那聂姑娘的脸成了那般模样,压根儿便怪不得松年堂?那他们岂不是白担了这个恶名儿? 哎呀呀,那吕德胜可真不是个东西,居然下狠手谋害自家亲戚,心都黑成墨团了吧? 种种猜测,像是长了脚一般在城里奔窜,在众人眼中,松年堂与叶连翘俨然受了大委屈,有人拍着胸脯言之凿凿道“我一开始就晓得,肯定不关那叶姑娘的事”,也有人摇头叹息,发些“之前那般妄断,真的不大好哇”之类的感叹,在城中掀起一股热潮,瞬间成为最新鲜热辣的话题。 无论如何,这件事算是有了个说法,叶连翘终于能好好儿地松一口气。她没有心思去管城里人都在说些什么,现下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医好那聂姑娘的脸。 如今,是到了该全力为聂姑娘消去脸上酒渣赤鼻的时候了。 木兰皮、防风、白芷、牛膝……八九味药材调进猪脂中,以微火熬煮,滤去渣,入麝香搅匀,每天日头落下之后洗净脸,在面上薄薄涂上一层,是活血散结,医治肺热酒渣鼻的良药。 叶连翘曾同苏时焕说过,不出五天,“好事”便会到来,此言非虚,那聂姑娘将这膏子规规矩矩用了五天,面上因酒渣赤鼻引起的红斑、丘疹便消了大半,鼻翼两侧原先有些硕大的毛孔也缩小不少。一眼看过去,面上虽是仍有些不平滑,但与之前相比。真当得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八个字。 尽管还未完全痊愈,但这肉眼能瞧见的变化。仍旧令得那聂家两母女欣喜不已。 足足困扰了她们两三年的麻烦啊,今儿个,终于是看见出头之日了!那聂姑娘原本相貌生得并不差,只要这张脸上往后不再生出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想要踅摸一个踏踏实实的好人家,绝对不是甚么难事啊! 她二人欢喜得简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拽着叶连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娘的那个满口里念佛。当闺女的却是脑袋一低落下泪来,又不好意思哭出声,只能在喉咙里低低地抽噎。 自打做了这一行,叶连翘见过不少深为容貌而烦恼的人,她自己也曾因额头上的疤痕心焦了许久,对于她们的心情,实在很可以理解。微笑耐着性子听那聂姑娘的娘拉着她的手絮叨,过了好一阵,见她二人都平静了,这才叫元冬打水来给她们洗脸。 “这事儿确实糟心。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县城,却不想当中竟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还好。最终有个好结果。如今,聂姑娘的脸已经好了许多了,往后便不必天天再往松年堂来,将那木兰皮做的膏子拿回家去,仍旧每天敷上一回,坚持上一个月的时间,把这毛病彻底断了根,你们也好过安生日子。” 她说着,便取来一罐未开封的膏子。妥当递到那妇人手中:“容我多唠叨两句。之前我就说过,这酒渣赤鼻出现的原因十分复杂。莫说是我,就连城中那些正经郎中也说不清因由。回家之后,聂姑娘生活起居还要多注意才是。之前我就说过,一定得忌口,此外,婶子若是手头还宽裕,也可替聂姑娘多买些好食材来补补身。这酒渣赤鼻,与姑娘家的月事不调也有很大关系,当心一点儿,总是没错的。” 她每说一句,那妇人便使劲点点头,末了又叹一口气:“叶姑娘,人人说你对上门的客人最是经心,我今儿是真信了。唉,只是没想到,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竟是德胜在背后害我的闺女……你说他这是为啥呀,我两家无仇无怨的,且那孩子瞧着,也不像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呐!” 为啥?拿人钱财替人出力呗!只要到手的钱够多,哪怕吃几年牢饭又如何? 叶连翘抬头望了望天,将肚子里那些腹诽都死死憋住了,陪着她二人往外走,一径将两人送到松年堂的大门口。 要不说,一般在铺子里当伙计、学徒的,都是机灵人呢?叶连翘与那母女两个才刚刚走到门口,还未及抬腿跨过门槛,余满堂就冷不丁从斜刺里杀出,似有意无意地将她们堵住了。 “聂姑娘,婶子,你们要走啦?!” 他对着门外气壮山河地大吼一声。 这家伙原本身材生得胖大,平日里瞧着憨憨的,又爱吃爱睡,然而办起事来却半点不含糊,一嗓子嚎出来,震得门板也抖三抖,声音又厚实又敞亮,登时就吸引了外头来往行人的注意。 这档子事闹腾了许久,城中还有哪个不晓得,那聂姑娘便是事件中的主角儿之一?谁也不肯放过这听八卦的好机会,四下里众人立马如潮水一样涌过来,将松年堂围了个水泄不通,隔壁绸缎庄的女老板,也迅速将脑袋探了出来。 “聂姑娘,你的脸好啦?” 有好事者站在台阶下抢着发问。 聂姑娘羞涩地笑着点了点头,那绸缎庄的女掌柜便飞快地挤开众人,冲到她面前,将她的脸仔细打量一番。 “真的哎,你们来瞧哇!” 她就跟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一惊一乍地嚷起来:“上回她母女两个哭哭啼啼地来找叶姑娘闹,我可是亲眼看见她的模样的,满脸都是红斑,连长相都看不清,可吓人了!啧啧,这才多久啊,面皮就这样光生生的了,嗬,分明是个俊俏的姑娘嘛!” 那聂姑娘不惯被人盯着瞧,不免有点不好意思,慌忙将脑袋别过一边。 她娘却是好两年没听人这样夸赞自家闺女了,喜得连姓啥都不记得,一把扭住她,美滋滋道:“这是夸你呐。害什么臊?你原就生得好模样,还怕人看不成?” 说到这儿,心里便愈加感激叶连翘。回头去看她,真心实意道:“叶姑娘。真是……多亏你了,我知道,这一向,我们母女给你添麻烦了,还给你惹来那么些难听的闲话……” 叶连翘摇了摇头,刚要开口,便听得台阶下有人道:“这么说,聂姑娘的脸还真是叶姑娘治好的?” “可不是?” 那妇人急忙抢着道:“说起来。我心里实实愧得慌。那日我不分青红皂白便来数落她,还让大伙儿都误会了她手艺不精,将我闺女害成这样,过后想想,我真是……蠢得没边儿了!我对叶姑娘说了那么些个不知轻重的话,她却一点不见恼,照旧成日里笑吟吟的,给我闺女治脸的时候轻言细语,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亏我还是个长辈呐,白活这么大岁数了。让这闺女受委屈了……” 她说着,又回头往立在柜台后的姜掌柜瞧了瞧,脸色更红了两分:“我们在这松年堂里打搅了这许多日。诊费药费一个子儿没花不止,姜掌柜和苏四公子,还替我们张罗住的地方。也真是幸亏他们有先见之明,让我们趁早搬出我那亲戚家,要不然,我闺女的脸,还不知会给折腾成什么样呐!” 姜掌柜遥遥地冲她笑了一下:“莫要说这起客套话,松年堂开了这么些年,向来将那‘厚道’二字看得颇重。不仅对你母女俩是这样,对城中所有百姓也都是如此。你们从外地赶来。人生地不熟,理该我们想得周到些。这不算什么,万万不值一提。” 铺子外头众人便又是一通感叹,纷纷抬头望向叶连翘,叹息道:“叶姑娘,前些天,城里人那样说你,你心里肯定特委屈吧?” “也没啥。” 叶连翘抿唇一笑:“我年纪不算大,大伙儿信不过我,这也很正常。我不敢保证自己的技艺有多精湛,但最起码,我绝对不会胡来。我家爹爹是郎中,即便我有那个胆子任意妄为,他也决计不会答应的。” “你爹是郎中?怪道你年纪小小便在药堆儿里打滚了!” 众人恍然颔首,便有个快嘴的,扬声道:“你爹在这城中行医?” “我爹是有开医馆的打算,不过,现下还在准备呢。” “哦,那他……”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发问。 叶连翘笑着一一应了,与那聂家母女寒暄两句,便转身走回松年堂中,一抬头,就见姜掌柜都在柜台后笑不哧哧地睨着她。 “丫头还挺有心眼儿啊,早早地便帮你爹打响名头了?” 叶连翘嘿嘿一笑,回头往门外再张望一眼,走进内堂中。 …… 这便是,所谓的坏事变好事了。 不管中间的过程有多么曲折,也不管最后的结果是否令人满意,事实就是,城里人都知道了,那聂姑娘的脸成了那般模样,与松年堂和叶连翘全然无关,而叶连翘治好了她的脸。 这令得松年堂又一次收获赞誉,叶连翘的名声,也再度向上抬了一抬。 小姑娘不记仇,为人很实在,且看上去那么恐怖的一张脸都能治得好,可见她那一手美容养颜的功夫可不是吹嘘,真真儿是个有料的。 清南县城中的大多数百姓,都作这般想法,而一旦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好印象,叶连翘的买卖,也就愈发好做了。 这对她来说,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临近七月末,即将入秋,日头还在拼命散发着它最大的热力,将清南县笼罩成一个又湿又闷的大蒸笼。 叶连翘在申时离开松年堂,踏上返回月霞村的路途,叶冬葵却在这时候入了城,直奔僻静巷子里的卫家小院。(未完待续)r580 第一百三十八话 坦言 卫策他娘万氏一早知道叶冬葵要来,高高兴兴地备下菜肴,也不是什么特别精贵的菜色,不过三两样爽口小菜而已,此外还有一坛子老酒,泥头已是凿开了,大老远的都能闻到香味儿。 院子里,万氏种的那茑萝发长得十分茂盛,艳红的花和深绿的叶子爬满花架,在角落中围出一个阴凉之处,小小的饭桌就摆在下头。 叶冬葵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使劲儿拽了进去,卫策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稳,抱着胳膊要笑不笑道:“来就来了,还躲在外头干嘛?害羞不成?” “嘿嘿……” 叶冬葵抓了抓后脑勺:“卫策哥你找我有事儿啊?” 转头瞧见万氏地站在堂屋门口,忙规规矩矩地同她行礼,叫了声“大娘”。 “我是识趣的,你们两个年轻孩子要说话,我就不瞎搀和了。” 万氏笑眯眯对他点了点头:“那花架子下都收拾好了,你们只管在那儿边吃边聊,只是少吃些酒——葵小子,你是有分寸的,劝着点儿你卫策哥,莫让他多喝。大娘独个儿在堂屋里吃,要是菜不够,只管唤我一声就行,大娘别的不敢说,你难得来一趟,至少得给你管饱不是?” “这怎么好意思,大娘咱一块儿……” 叶冬葵赶忙就想要将她往桌边让,却见得那万氏已退回屋里,还顺便带上了门。 他心里就有点犯嘀咕,转头去看卫策:“大热的天,大娘一个人呆在屋里,不好受吧……” “不要你操心,过来坐下。” 卫策睨他一眼。给他面子,没上手提溜他后脖颈,只用眼风往花架子下扫了扫。 叶冬葵虽素来同他好。但说实在,心中却还是有点怵他的。便不敢再废话,走过去坐定,抬头见他咕咚咕咚只管往碗里倒酒,便又一次问道:“卫策哥,你找我肯定是有啥事吧?” “先喝一碗。”卫策在他身畔也落了座,端起酒碗与他碰了碰,“我娘不许我多吃酒,这段日子。我哪怕有空闲,也不曾与捕快班的兄弟们相聚,你今日来了,咱们便尽兴,哪怕吃醉了,回屋里大被一蒙,踏实睡了就是——你是男人,你爹也晓得你是来了我家,想必不至于太担心。” 叶冬葵很听话地将碗中酒饮尽,给那辣劲儿刺得登时眯起眼来。然后便第三度去瞅他:“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事?特地让我爹带信儿给我,非让我来一趟……你老这么吞吞吐吐的,我心里不踏实……你就先告诉我。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卫策冷冷地一挑眉:“我又会把什么坏事往你头上安?”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叶冬葵在心里暗暗吐舌,总觉得被他那目光一扫,身上便到处都不舒坦,“那你倒是说来听听啊。” “听叶叔说,你最近闲着?是找不到木匠活儿?”卫策便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碗来抿了一口。 说起这个,叶冬葵便直想叹气,摇了摇头:“你也晓得,我年轻。又没什么名气,人家想找木匠时。原本就不大会想起我这个人来,做这一行。说不得,除了一点点熬,怕是没什么捷径。不过,我这一向闲着,也不全是为了这个。这段日子,家里隔三差五地不消停,最近两天,我妹又遇上那么档子糟心事,我也实在是没甚么心情出去找活儿,替她和丁香打造好了新屋子里要用的一干器物,便一直在家呆着。何况,我爹不是张罗着要开医馆吗?我得先帮他把这事儿办妥才行,有不少事儿等着我去做呢。” 他说着,便一拍脑门:“对了,我还要谢你呢!彰义桥那间铺面,我爹去瞧了,说是开医馆极合适,租钱也挺公道,他已经预备赁下了。要不是你帮忙,还不知得折腾到哪一天!” 卫策摆了摆手,表示无需多言,若有所思道:“帮你爹将那医馆置办起来,的确是件大大的正事——我这里知道有个活儿,不晓得你有没有兴趣。” “当然,我当然有!” 叶冬葵立时来了精神,一下子笑开了:“原来你找我是为了这个?快说来听听。” “是我们捕快班的宋大哥,他有一个亲戚是替人盖房的,拉了一伙同乡,就在这清南县城中踅摸买卖,虽然攀不上那些个大门大户,在普通人家之中,却也还算有点名气。头半个月前,他们接了一幢买卖,是替城中一户人家盖新宅的,房子不大,就是个一进的院子而已,价钱都谈妥了,谁知一块儿干活的有个木匠,突然有事来不得,他们便缺了人手。那新宅是预备秋里动工,需得赶在过年之前上大梁。” 卫策便一丝不乱地道。 “缺木匠,那不正好找我吗?” 叶冬葵赶紧拍拍自己心口:“我的活计你是见过的,能算是拿得出手,且秋里动工,时间也合适,我替我爹把那医馆给张罗妥,正好就能接着干这个活儿——卫策哥,你请那宋大哥帮我说两句,这事让我做行吗?” “我自然是跟人提过了,人家也肯让你去试试,今天才会同你说。” 卫策有点不耐烦地瞟他:“你既愿意,明天我便再跟宋大哥招呼一声就是,这不是难事。你这刚出师没多久的木匠,揽活儿原本不易,此番若是做得好,让人满意,保不齐往后他们就肯带着你一起接买卖,如此你也能稳定一些。” 也不知是被酒给熏的还是因为激动,叶冬葵脸都红了,扳住他的胳膊使劲儿晃了两下:“卫策哥,你真是没的说,替我想得太周到了!这事若能成,回头我肯定好好儿谢你,我……” “撒手。” 卫策眼含威胁地盯了他的手一眼:“谢就不必了。还有个事我要问你——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彼时,叶冬葵因为高兴,正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端了酒碗来喝。冷不丁听见这一句,噗地就喷了出来。 “你……问这个干嘛?” 他有点狼狈地赶忙抹去嘴边的酒汤汤。脸愈加红成一片,自言自语小声嘀咕:“咱从小玩到大,我觉着……你也不是那种特爱打听这种事儿的人啊……” “你当我爱打听?” 卫策冷哼一声。 虽然兄妹二人,一个是娶一个是嫁,相互影响并不大,但总归按着顺序来,才更好些。 “有属意的姑娘吗?你爹回来这么久,就没打算替你张罗?” 他寒浸浸地问。 叶冬葵脖子里一阵发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卫策哥,你这是……怎么啦?我觉得你不大对劲啊,怪吓人的……再说,你年纪还大过我呢,你自己的事都还没安顿清楚,倒有闲心管我了?大娘岂不更着急?” “我正是要与你说这个。” 卫策一仰脖,又是一碗酒吞下肚,再开口时,说出来的话却是没头没脑毫不相干。 “你妹子最近挺能耐啊,明明是桩糟心事。却被她生生扳了回来,医好了那姓聂女子的脸,如今这县城之中。人人说到她,都赞她小小年纪便了不得。” 叶冬葵如堕云雾,伸手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之前我还替她好一阵担心。我倒不怕她因为这事儿,往后再不能做这买卖,赚不着钱了,我是担心她心里头难受。没成想,这事儿反而推着她往前又走了一步,我妹子……嗬。比我强。” “她年纪其实也不算小了,眼下在大伙儿看来又是个能干的。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招来不少上门求亲的人。” 卫策眉头动了一动。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若是你爹和你那个秦姨开始替她张罗亲事了,你就在旁拦着点,过一向,我自会上门。” 叶冬葵又是一口酒喷了出来。 怪不得,怪不得啊…… 他低头往小饭桌上扫了两眼。 怪不得要准备一大坛子酒呢,这些话,若是没有酒帮忙,卫策可决计不可能说得这般坦然! ……他还以为今天卫策是特意找他来说那去做木匠活儿的事,心中还窃喜来着,觉得自己这兄弟真会替人着想,却不料,他这事儿其实只是个“赠品”,后头这话才是正题! 他就是个陪衬啊…… “你打我妹的主意?!” 叶冬葵觉得自己应该拿出点气势出来,使劲儿一拍桌,一眼睛向卫策瞪了过去。 “不行吗?” 卫策哪里会吃他这套,满不在乎地斜眼看他:“你有意见?还是说,你想跟我较量较量?” 说着便将拳头一捏。 “你怎么能拿武力威胁人?这不公平!” 叶冬葵一下子就败下阵来,脑子里一道亮光闪过,指着他道:“哦,我想起来了!上回你送我妹回家,我就总感觉怪怪的,只是说不出来,过后又给忘了,弄了半天,你是起了这心思!我说,你这人真是……你要真有这念头,直接让大娘跟我爹说不就行了,干嘛还到我这里打个转?” 前边儿还说得气壮山河,越到后头气势就越弱。 卫策没有立刻回答。 他总归是有点傲气的。直接去同叶谦提,当然不是不可以,但他心中,更希望叶连翘也能同样心甘情愿。 年初那阵儿,他明显感觉到那姑娘对自己很有些抗拒,最近这段时间,已隐隐缓和不少,所以…… “时候没到。”他沉声低低地道。(未完待续)r580 第一百三十九话 心塞 日头渐渐落下去,天色暗了,院子里起了一阵凉风,将花架子顶上的三两片茑萝叶子吹落,正正掉在那小饭桌上。 叶冬葵将他的两颗眼珠子瞪得溜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指着卫策道:“这……这不大好吧?我听你的意思,往后但凡有人上门给我妹说亲,我就得在旁边搅和?那我成什么了,给你拉纤的?婚姻大事,原就该正正经经坦坦白白的,怎能暗地里搞这种小勾当?就算你觉得现在时候未到,先在我爹面前透露出那么一星半点儿意思出来,彼此心中有数,过后也好说些,现在这样……” “你的话真多。” 他一唠叨起来就没个完,卫策便有些听不下去,皱着眉冷冰冰第打断了他:“我何曾让你当什么拉纤的,这又怎能算作是见不得人的小勾当?不过让你帮忙拦着点罢了,这么点小事,你都不肯?既如此,那木匠活儿你也别去做了。” 叶冬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约莫几个月之前,他妹子与卫策还有些不对盘,没少在他面前叨咕,直斥这姓卫的是个无赖,那时候,他还帮着卫策说话来着,百般解释,说那卫家大哥没坏心,只是为人古怪一点而已——今天他才算是瞧清楚了,他妹子果真没说错啊,这姓卫的,真真儿是个无赖! “你咋能威胁我呢?刚才就想跟我动拳头,这会子还拿这个来说事儿……” 叶冬葵将酒碗给搁下了,一声长叹。 他真是寒心呐……什么好兄弟,什么发小,通通他娘的都是哄人的!小时候的玩伴长大了,看中了他妹子。便拿他当枪使,太不要脸了! “你就说行不行。” 卫策将他的表情变化一一看在眼里,心下觉得好笑。一张脸却是绷得死紧:“要是不行,这饭你也别吃了。趁早走吧。” 叶冬葵心中愈加悲愤,怒声道:“好歹往后我也是你大舅子,你能不能对我客气点?!” 卫策闻言,眸子里便是一闪,再憋不住,唇角微勾,笑了起来,扶起筷子搛了些芝麻蛋丝送进他碗中:“咱俩打小儿就是兄弟。用不着那般客套,你说呢?” 叶冬葵话都出了口才觉不对头,满心里叫苦,见他脸上露出笑模样,便一把摁住他的手:“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我那是一时口不择言,做不得数的……” 卫策哪里理他,端起酒碗来与他一碰,自顾自仰脖喝了个干净。 …… 这两个人,一个住在城里,一个家在乡间。却自小就一块儿在泥里打滚,长大之后,相聚的机会少了。已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只是他兄弟两个坐在一块儿把酒相谈。 叶冬葵对卫策腹诽得要命,然而真要摔筷子离开,他心中却又不大情愿,终究是在卫家小院留了下来,一顿酒喝到临近戌时,两人都有点高了,他便也没急着离开,当晚就住在了卫家。想着反正他爹知道他是来找卫策,心中不至于太担心。 卫策是个心里很有准主意的人。在万氏面前,他自不会贸贸然将自己把叶冬葵请来的真正目的说出。只告诉她自己是打算给这叶家兄弟介绍个活儿。万氏不傻,心中隐约猜着了点什么,却也晓得他性子如何,并没多问,只躲在堂屋里偷偷笑了好一阵,见两人喝多了,还巴巴儿去煮了熏豆儿茶和醒酒汤来,将碗筷收拾利落,高高兴兴地回屋歇下。 喝多了酒,隔天一早是最难受的,叶冬葵打睁眼的那一刻,脑袋里便疼得有如一根丝线在拉扯,下了床,简直站也站不住。但他眼下,却是没甚么心思在卫家多留了,胡乱洗漱过,婉拒了万氏留他吃晌午饭的好意,气哼哼与卫策告了别,这便匆匆回到月霞村。 他回去得早,这辰光,叶连翘还没去松年堂,按照惯例领着小丁香去了花田里转悠。叶冬葵同叶谦问明了她的去处,也来不及歇一阵,便一股儿脑地追了去。 一大早便是阳光明媚,叶连翘与小丁香两个擎着大水壶在花田里穿梭,一丝不苟地给一株株花苗浇水。 重新栽种的半支莲已经再度开了花,在日头下就像一张笑吟吟的脸,腮边还挂着亮晃晃的水珠儿,瞧着煞是可爱。就连刚栽种没多久的月季花,看上去叶子也是丰茂得很,嫩绿嫩绿的,显然很是健康,让人不由得期待,花开之后,一定能有个好收成。 叶冬葵在花田边站住了脚,看着他的两个妹妹在花丛中边忙活边说笑,一个赛一个地好看,简直比花儿还娇艳,心中便颇有些不忿。 他们仨,可在一块儿熬过不少苦日子呢,如今连翘一日日大了,便有人开始明目张胆打她的主意,还得意洋洋跟他叫嚣,再过几年,小丁香也会长成个标致的大姑娘……哼! “叶连翘,你过来!” 想到这里,他就心塞得紧,粗声粗气地叫道,将叶连翘唤到自己跟前。 叶连翘将将行至他附近,鼻子里便嗅到一股浓重的酒气,登时撇了撇嘴。 “我说你,还能不能有点分寸了?” 她很是嫌弃地将叶冬葵上下打量一番:“哪有这样下死劲儿灌酒的?脸色难看死了,人家出酒你出命?卫策哥做了那一行,少不得要与三教九流打交道,酒量早就练出来了,你怎么和他比?” ……居然还小看他…… 叶冬葵更是恼火,斜着眼将她瞧了瞧,憋了半晌,冷不丁道:“你能不能注意一点?虽是做了替人美容养颜的买卖,不得不将自己收拾得利落些,但你也该有个度,打扮得那么好看做什么?城里人心眼儿多着呢,要是对你起了什么坏心思……”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叶连翘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半旧的鹅黄夏衫,洗得颜色都败了,这也算打扮得好看? “你有病吧?” 她哪里知叶冬葵这会子心下正不高兴,翻翻眼睛,老实不客气地呛了他一句,紧接着道:“你是不是酒还没醒?别在这儿发疯了,赶紧回家好生洗个澡,我听爹说,他今天就要去将彰义桥那间铺子给赁下来,过后少不得花功夫好生拾掇一番。我得去松年堂,怕帮不上什么忙,你便多出些力,将我的那份做了,回头我谢你,好不?” 叶冬葵一愕,也顾不得再与她生那不明不白的气,抬头道:“今天便要把租钱给付了?” “嗯。” 叶连翘点点头:“那个地界儿你晓得的,人多热闹,铺面都不便宜,租钱一年二十贯,其实算是很公道了。爹对那处极满意,想着既然有了眉目,就赶紧张罗起来,他也不愿老在家里闲着。我琢磨着,钱这东西,最是不禁花,开医馆嚜,付了一年的租钱之后,还有许多东西需要置办。有些物件儿,你要是能做,就都替他打造了吧,爹手里虽然有钱,但能省则省,你说呢?” “我理会得。” 叶冬葵随即应了:“原本我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嗯,我就知道哥最懂事了。”叶连翘便朝他一笑,“对了,昨日卫策哥找你甚么事?单单是想同你喝顿酒吗?” 他让我把妹子卖给他…… 叶冬葵心里很是悲凉地念叨了一句,遮掩道:“啊,他替我找了个活儿,替人该新房做木匠工夫,说是我若干得好,往后就能跟着那一伙儿人一块儿干,也稳定些。” “那敢情儿好。”叶连翘一下子高兴起来,“名声都是一点点攒起来的,你手艺好,只要肯花心思,往后一定能闯出名堂来。真不亏你拿卫策哥当兄弟,他对你实在没话说。” “呵呵。”叶冬葵干笑两声,“行啦,时候不早,你赶紧走吧。昨儿你不是说,自打给那聂姑娘医好了脸之后,最近来找你瞧毛病的人便越来越多了吗?别叫人等着,也省得让姜掌柜他们不高兴。” “行,那我走了。”叶连翘倒也痛快,点头答应了,将水壶往他怀里一塞,吩咐小丁香好生跟着他,便匆匆回家洗了个手,往城里去了。 当日,叶谦便进城,将彰义桥那一间铺面赁了下来。 清南县城中,有大半铺面都是苏家的产业,之前他便留心打听过,晓得自己看中的这一间,并不属于苏家,心中便安稳许多,知道这样的机会来得不易,这才没二话,痛痛快快地付了租钱。 接下来一个月,叶家人便是一同忙乱。 叶谦领着儿子女儿和秦氏,从早到晚在铺子里忙活,虽不打算花太多的钱在装潢上头,却也想尽力把屋子拾掇得干净整洁,让上门求诊的病人,能有个舒服的环境,木工活儿都交给了叶冬葵,打扫方面则有秦氏和小丁香负责,他自己,则在药市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医馆不是药铺,用不着备太多药材,但若遇见那起得了急病的病人,手头总得有一点能应急的药,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他将心思都花在这上头,选了不少惯常能用到的药材搬回来,心里感叹着开医馆,真真儿花钱如流水,却又止不住有那么一点高兴。 如此,忙活了将近一个月,叶家的医馆,终于即将开张了。(未完待续)r655 第一百四十话 开张 在叶谦开始张罗着医馆开张事宜之初,叶连翘便预先同姜掌柜打了招呼,同他说好,到了那两日,自己多半得告个假,帮着安顿一番。 那姜掌柜素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自然不会不答应,不仅痛快点了头,还笑呵呵道,真到了开张那日,自己必然也得拨空前去贺一贺,让叶连翘只管去帮忙,无需顾虑太多。 于是,医馆开张的头一天,下晌未时,叶连翘便提早从小书房里出来了,打算先去叶谦的铺子上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搭把手,自个儿一直没帮上忙,今天怎么也该尽尽心意。 这当口,药铺大堂里正有几拨客人,想是平日里便与姜掌柜和曹师傅他们相熟,拿了药却还不急着走,立在那儿笑呵呵地同他们闲聊,眼见得叶连翘从内堂里出来,便扬声同她打招呼。 “我说叶姑娘,这就要走了?铺子不是还没打烊吗?你这么偷懒,回头姜掌柜该扣你工钱啦,哈哈!” 这话当然是在同她开玩笑,叶连翘便很给面子地朝那人笑了起来:“您可别冤枉我,事先我是同姜掌柜说好的。我爹的医馆明儿便要开张,这近一个月,全家人都在为这个忙活,只有我,什么也没帮上,今天若再不去看看,也太不像样了。” 那客人是松年堂的老主顾,早就听说叶连翘她爹是个郎中,闻言就一挑眉:“嗬,就是上回那位帮着你一块儿给聂姑娘医脸的郎中?” “我还能有几个爹啊?” 叶连翘笑着摇了摇头:“从前我爹是个游方郎中,这大齐朝国土辽阔,倒有大半都是他去过的,这趟回来之后,打定主意要留在家中。不再到处走动了,总不能老闲着吧?既是郎中,当然要做自己的本行。治病救人才是正事,他的铺子就在彰义桥那边。很好找。” 她不动声色地又替自家老爹宣传了一回,同那人说笑两句,便快快出了门,直奔彰义桥而去。 叶谦赁下的那间铺子临街,原先是开杂货铺的,里头少不得堆了不少箱笼器具,显得有些乱七八糟。秦氏着实花力气好生收拾了一回,现下瞧着。一下子便宽敞明亮不少。 这铺面原先是两间,打通了中间那堵墙,后头还有个小屋子,从前是那杂货铺的老板用来自家人居住的,外边儿锅灶也都齐全。叶家人每天都回月霞村,自然用不着做在此安家的打算,便将那屋子重新拾掇清爽,往后叶谦闲着时可在此休息片刻,外头那些个锅灶,秦氏用来置办中午那顿饭也便当。 叶连翘抵达医馆门口时。叶冬葵和叶谦正将铺子里的杂物往外搬,秦氏同小丁香两个,则在做着最后的清扫工作。 铺子里亮堂堂的。叶谦平日给人看诊时,用不了这么大的地方,便在中间拉了一条帘子,里头暂且搁些箱笼器皿,往后也可用来安置药材。 医馆不必装潢得多么华丽,只要简单雅致,让人走进来觉得舒心就好,至少眼下瞧着,叶连翘对于这地方。还是很满意的,笑嘻嘻去放置药材的地方抓了把杏脯来吃。行至叶谦面前,仰脸道:“爹还有什么要忙活的。只管打发我去做啊?”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叶谦心中难掩兴奋,低头也笑呵呵地道。 他已将近四十岁,委实不年轻了,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医馆,说不高兴,那一定是假的。从前做游方郎中四处游历,那当然是他的愿望,在外行走时,他的心情也是愉快的,但眼下,真的有了自己的医馆,却又是另外一种喜悦,与此同时,还有种安心之感。 在一个营生上忙活一辈子,也挺好的。 “随我去瞧瞧吧。” 他此时的面色,比平日里更要和煦一些,拍掉手上的灰尘,拍了拍叶连翘的肩:“这铺子收拾好之后,你还没来过,这会子跟爹去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便领着叶连翘往铺子里走,在外边大堂转悠了一圈,然后掀帘子进到里间,忽然停住了脚。 叶连翘晓得他心里高兴,自然也愿意顺着他的话来说,从外间看到里屋,一直与他说说笑笑的,这会子见他蓦地停住了,便抬起头来看他,含笑问:“爹明日便要开张了,虽行医者,内心里总盼着这世间无病痛,但既然是做买卖,总希望自己生意好,而且,你的医术精湛,由你来替人诊治,只怕那些病人反而更容易痊愈。爹想好了要如何招揽生意了吗?” “唔。”叶谦便点点头,“我想过,做郎中,最要紧是让人晓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这头三天,我打算不收诊费,如此来的人必然会多,让他们晓得我是个有能耐的,往后身子再有不舒服,自然会想起我来。此外,入秋了,人们也容易生病,明儿我便在门口摆一口熬煮预防秋疫汤药的大锅,往来人可自行饮用,如此,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挺好的。”叶连翘点点头,“那……明日开张,少不得有人来贺,爹爹恐怕也得准备些吃食吧?” 医馆不比酒楼食肆,开张这一天用不着张罗酒席大宴宾客,但备下些许小食茶水,却还是必要的。 “你秦姨晓得张罗,你便不必操心,明日给她打个下手就行。”叶谦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抬手便往那里间一指,转过头,目光落在叶连翘脸上。 “二丫头,那屋子,我是打算留给你的。” 他低低地道:“给外人做事,总比不上咱自家人好,可以什么事都有商有量。早前你便说过,迟早是要离了那松年堂的,我想着,此事宜早不宜迟,待我这医馆稳定了,在清南县城站住了脚,到那时你便挪了来,如何?” 叶连翘早就猜到他有此打算,心中未尝不愿意,却没有立刻答言。 自打去了松年堂,她的心境,可谓是一波三折。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迫切地想要离开那地方,但在苏时焕与她长谈一番之后,心中却又起了些犹豫,而最近,聂家母女的那档子事,让她的想法又起了变化。 这件事虽然已经尘埃落定,却并没有结束,至少,她还不知道在背后搞鬼的那家伙究竟是谁。 她可以理解苏时焕的想法。毕竟,此事或许牵涉甚广,人家家大业大,心里要考虑的方方面面自然也就格外多,利益为上,不可能贸贸然地轻易与人撕破脸皮。 她能理解,并不代表她赞同。苏时焕的处事方法,让她觉得太过黏黏糊糊牵扯不清,松年堂是人家的产业,轮不到她说话,所以她更盼着有一天,能够自己做主。 况且,最重要的是,“松年堂”的这块招牌,终究是太惹眼了。离了那里,或许,她反而能够清净许多。 离开松年堂,自己做美容养颜的买卖,花费恐怕比开一间医馆还要多,而叶谦是她的家人,同他在一块儿,什么事都好商量,就简单多了。 不过…… “爹爹想着我,我心里自然高兴,但这事儿,秦姨知道吗?她……” 叶连翘试探着问了一句,话没说完,就见秦氏掀帘子走了进来。 “别把我想得那么不懂道理。” 她淡淡地瞟了叶连翘一眼:“咱俩也算是一块儿经历过事儿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怀疑?当着你爹的面,我也不怕说出来,当初我的确是不愿他舍掉自己开医馆的念头,把钱拿来给你做那美容买卖,但若你俩在一块儿,挣的钱只会更多,我有什么好不答应的?” 这话说得既直白又坦荡,仿佛半点不怕自己在叶谦面前留下个“贪财”的印象。叶谦半是意外半是欣慰地笑了,转头望着怔怔的叶连翘:“如此,你可还有话说?” 叶连翘掌不住也笑了起来:“行,我明白了,这事儿我记下了,那爹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要是往后我真挪到了你这儿来,那美容买卖却挣不着钱,我可就不管不顾蹭着你,你赶我,我也不走,到时候你可别懊悔啊!” 叶谦笑斥一句“胡扯,我是你爹,养你天经地义”,转头又看了看秦氏,一颗心这才真个安定下来。 …… 隔日便是开张的正日子,一大早,叶家人便进了城,将那医馆拾掇得干净利索,叶连翘和叶冬葵两个将那“开张头三日免诊费”的红纸贴到了大门外,叶谦忙着熬煮了一大锅预防秋疫的药汤,也摆在了门口。 叶家人在本地没有亲戚,平日里也不怎么喜欢同人攀交,这日来道贺的,也都尽皆是些熟人。 隔壁的孙婶子一家,自然是一定要来的,进了门也不要人招呼,自顾自去了后头锅灶边帮着料理。卫策白日里要当值,不得空,他娘倒是欢欢喜喜地跑了来,笑呵呵拉着叶连翘的手说了半日的话,也跟去后头给秦氏帮忙,这边厢,叶冬葵便吊起一挂大炮仗,在门口崩了个满地红。 叶连翘晓得松年堂里,姜掌柜和曹师傅他们,哪怕只是做面子功夫,也肯定是会来这一遭的,但她没料到的是,苏时焕居然也跟来了。(未完待续) ps:感谢緑小兮同学打赏的平安符和粉红票~r655 第一百四十一话 幼稚 叶谦的医馆并不曾特别取个名号,只在外头悬了一块写着“叶”字的牌匾,的确是寻常了些,却也简单好记。 门口的大锅中是热气腾腾的预防秋疫汤药,虽是免费赠予路人,却并没有因此便偷工减料,依然是浓浓的一锅,人凑近一点,都能嗅到浓重的中药香。 苏时焕与松年堂一行人,临近午时赶了来,彼时,叶冬葵刚刚在门口放完一挂炮仗,满地碎红的纸屑,踩上去有轻微的咯吱响声,叶连翘牵着小丁香的手正站在亮亮堂堂的窗边说话,忽听得外头传来道贺声,仿佛是姜掌柜和曹师傅的嗓音,忙就慌慌迎了出来,抬眼就见苏时焕立在最当间儿,冲她露出个极有分寸的笑容。 她立刻便觉得有点愕然。 她虽然是在松年堂里做事,但他们姓叶的,与苏家并没有任何私交——当然,他们也压根儿没想过要攀上去,论理,叶谦的医馆开张,姜掌柜和曹师傅来表表心意也就罢了,苏时焕却是万万不必来,他怎么…… “我们来得迟了吧?” 不等她疑惑够,那翩翩佳公子已含笑开了口:“临出门之前,突然有事绊住了脚,便耽搁到这会子。早晓得,我该让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位先来,道贺这种事,原本宜早不宜迟。” 他说着,便将跟在众人背后,抬着两盆盆栽的几个伙计叫了过来:“这两盆花,算是送给叶郎中的贺礼。我事先同人打听过,这两种东西摆在医馆中最为合适,没甚么特别的香气,不会熏得人不舒服,绿油油的,瞧着也舒心。” 两株盆栽,小一点的是一盆桃金娘,另外还有一株半人高的铁树,夏秋之交,正是叶片最浓绿的时候,金澄澄地闪着光——如今虽已入了秋,但那秋老虎却也猛得很,这满眼的绿色,让人一下子便觉凉爽起来。 医馆开张以花草相赠,是极恰当的做法,而且这两株盆栽,价格也并不太贵,苏时焕的考虑,都算是很周到。 “您太客气了。” 叶连翘忙冲他道了谢,将一行人领进铺子里,端来茶水与几碟小食,又把正与人寒暄的叶谦叫了过来。 瞧见苏时焕来了,叶谦也同样觉得很是惊讶,少不得与他互相见过,客套了几句,便摇头道:“四公子平日里事务繁忙,小小一间医馆开业罢了,原不该劳你大驾……” “叶郎中这话见外了。” 苏时焕与众人一同落了座,转头笑道:“我对于叶郎中,心下委实十分佩服。先前那聂姑娘一事,我与叶郎中虽不过交谈了寥寥数语,却也当即发现,您真真儿是个有见识的。做游方郎中,说起来自然简单,但个中辛苦,也只得自己知道。成年成年地在外行走,免不了风餐露宿,又还得惦记着家中孩子,您能坚持这么多年,真个不容易。如今您终于要在城中安定下来,开医馆,治病救人,这对咱们清南县的老百姓来说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我怎能不来贺一贺?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医术孰优孰劣,也是见仁见智的事,但您这样肯为病人着想的郎中,自然是越多越好。” 叶谦淡淡笑了一下:“四公子言重了。”便也在桌边坐下来,与他攀谈了一会儿。 叶连翘在旁同姜掌柜和曹师傅笑嘻嘻说了两句话,见这铺子里暂且没自己什么事儿,就跑去后头给秦氏打下手,捎带着同孙婶子闲聊说笑,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四下里望了望,回身对捧着一碟子鱼糕,正专心致志往嘴里塞的小丁香道:“哥呢?怎么不见他人影?” 小丁香口中塞满了食物,别说回答她的话了,压根儿连张嘴都困难,梗着脖子,好容易将东西全都吞咽下去,给噎得小脸儿都皱成一团了,抱起茶碗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这才道:“头先儿瞧着他往后门去,总有一顿饭的工夫了,也不知道他在做啥。” 老爹的医馆开张头一天,他就敢明目张胆地偷懒?! 叶连翘在心里哼了一声,调头就往后门的方向走,正要伸手拽开门,冷不丁听见一阵说话声。 这铺子的后门外,是一条小巷弄,平日里挺安静的,叶谦也正是看上了这一点,觉得若有病人在医馆中暂且休息,也能得个清静,这才痛痛快快地将铺子赁了下来,这会子会是谁在那儿咭咭哝哝? 她想了想,便将耳朵贴上门板,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可惜外头的人将说话声压得极低,她使劲浑身解数,也只听见“好歹你得进去跟我爹道个贺”这一句。 听那嗓音,自是叶冬葵无疑。 叶连翘更是疑惑,索性一把将门给拉开了,踏出门槛,就见叶冬葵和卫策两个立在墙根下说话,两人身后五六步的地方,还有宋捕快等人,在那儿抱着胳膊优哉游哉地等着,仿佛对他们的谈话全无兴趣。 听见门响,几个人都转过头来,叶冬葵嘴里便忍不住“欸”了一声。 “你俩干嘛呢?” 叶连翘先含笑同宋捕快几个打了招呼,然后便把叶冬葵和卫策两人从头看到脚:“我怎么觉得你们有点鬼鬼祟祟?” 听见这话,卫策只挑了挑眉,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叶冬葵却是当即有点耳根子发烫,扬声道 :“胡说,什么鬼鬼祟祟!卫策哥晓得咱爹今天医馆开张,特意过来瞧瞧,可他现下有正事要做,怕是没工夫进门去和爹见面,便叫了我出来问问情况。” 这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可好端端的,你干嘛脸红?心里有鬼啊! 叶连翘朝他脸上又死盯一眼,转而望向卫策:“卫策哥,你若有正事就尽管去忙,道贺什么的,说到底是门面功夫,我爹不在意这个,他晓得你有心就行了。不过,卫大娘一大早便来了,这会子还同我家秦姨在一块儿呢,你不去同她打声招呼吗?” 卫策微微抬了抬下巴,唇角动了动:“不去了,我娘晓得我这两日忙。” “哦。” 叶连翘混没在意,听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又对叶冬葵道:“苏四公子和姜掌柜、曹师傅他们来了,还送来了两盆花,挺好看的。你之前便与他们相识,又是咱家的男人,不该帮着爹去照应一下吗?” “啊,我这就去。”叶冬葵赶忙答应了,转身对卫策道,“卫策哥,那我就先……” 谁料这时候,那黑面神却又转了念头。 他的眉头忽然很轻微地皱了一下,仿佛垂头思忖了片刻,然后蓦地抬眼:“我有点渴。” 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地说给叶连翘听。 叶连翘闻言便是一怔,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道:“那……你要进去喝杯茶吗?” “……也好。”卫策琢磨了一下,也便点点头,抬脚就要往门里走。 这下子,他身后的宋捕快可有点急了。 “卫都头,咱不是……”他一把拽住卫策的胳膊,冲叶连翘笑笑,皱眉压低喉咙道,“咱还得赶紧回去给县太爷复命,耽搁久了怕是……” “今日这档子事,原本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提早完成,是咱们的能耐。” 卫策回头道:“是你说的,上吊也得喘口气,我现在渴了,喉咙里直冒烟,难道连喝口水的时间都不给?让他等上一阵,也没甚大不了。” “那……” 宋捕快年纪大,老成些,考虑得也多,闻言便迟疑地道:“也是,你们家素来与叶郎中一家交好,今日叶郎中医馆开张,你不去道声贺,的确有些说不过去。那要不……你就进去坐一会儿,我领着几个小的先回衙门?” 这样做,原本很合理,不成想那卫策竟是不依,立即摇了摇头:“你们跟我一起进去。”话毕,拽着他便进了门。 …… 于是,开张的头一天,叶家的医馆中,便出现了这样一幕很诡异的情形。 大堂里,叶谦正坐着与苏时焕他们闲谈,耳中听见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一回头,登时见着卫策领了四五个捕快,气势昂扬地走了进来。 身为捕快者,虽然穿的都是自家的衣服,并没有统一制服,却大都生得身材高大,行动间虎虎生风。腰间统一配着铁尺、腰牌,一个个儿脸绷得死紧,就跟谁欠了他们几十两银子一般,冷不丁在人前出现,瞧着真有点唬人。 叶谦就怔住了,眨了眨眼:“策小子,你这是……” “叶叔。” 卫策上前一抱拳,一脸严肃地高声道:“您今日医馆开张,于情于理,我都该来道一声贺,只因有公务,这才耽搁到现在,还请您别见怪。祝您生意兴隆,事事顺心。” 是……是来道贺的啊,还以为是专门来逮人的呢…… 叶谦颇有点啼笑皆非,忙冲他摆了摆手:“这孩子,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做什么,倒吓了我一跳。你母亲一大早便和我说过了,这两天你忙得很,我又怎会挑你的理?你看你出了一身汗,赶紧坐下歇歇。” 又让叶连翘赶紧送茶来。 卫策答应一声,转头四下里望了望,走到离苏时焕最近的那张椅子,寒着脸直直坐下了,还几不可查地扫了他一眼,表情委实不大好看。 叶连翘原本是要去端茶的,见卫策这样,便不由得停住了脚。 这家伙……从刚才见面就有点不对劲,还同叶冬葵两个鬼鬼祟祟地嘀咕,说的什么,又不肯让她知道,这会子还这德性…… 她好像有点明白过来。 ……不是吧,堂堂一个黑面神,如此行事,会不会太幼稚了点?r1152 第一百四十二话 探问 宋捕快等人急着回衙门同县太爷复命,不免有点心急火燎的,然而见卫策不走,却又不好将他独个儿丢下,只得纷纷在椅子里落了座,打着哈哈与叶谦说了两句恭贺开张的吉祥话,屁股底下却是如同针扎,只盼着能快些离开。 卫策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和叶谦寒暄两句之后,便不插嘴了,抱着胳膊稳稳当当坐在椅子里,显然一时半会儿没打算走。 叶连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好同他多说,只得去后头斟茶,和小丁香两个端着茶盘出来的时候,正听见苏时焕与叶谦指着桌案上一坛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是我家二丫头捣腾的,叫做桃花白芷酒。” 叶谦似有意无意地看了卫策一眼,对苏时焕笑道:“在家时便泡了一坛,让她秦姨有空时便喝上一两盅,说是能活血润肤,对妇人极有好处,那方子我瞧过,的确没什么问题,这不是如今开了医馆吗?我们一家恐怕日日都得在铺子上盘桓,她便又张罗了一坛,给她秦姨带来,今日忙得脚不沾地,也没顾得上搁进后头屋子里。” “唔,桃花白芷酒,倒确是个好东西。” 苏时焕闻言便点点头,笑着道:“只是那酒里用的是干桃花吧?其实按理来说,用三月间采收的新鲜桃花泡酒,效果恐怕还能更好些,只是眼下季节不对,只能暂且将就着。” 他一边说,一边就转头看了看叶连翘,笑得愈发温和:“待来年,叶姑娘若还想捣鼓这个酒,我倒认识一个专爱种桃花的朋友,到时候让姜掌柜领着你去采一些。他家的桃花种得经心,花儿也长得格外娇艳,只怕比乡间的能好上一些。” 话音刚落,就见得一旁的卫策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点什么。 叶连翘急忙抢在他前边儿将话头夺了去:“不过是自家喝的酒罢了,也用不着太好的,苏四公子您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点小事,还是不要给您添麻烦了。” 她心中原本也是这样想。桃花虽不是甚么值钱东西,但这事儿,却高矮是一桩人情,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苏时焕淡淡笑了一下,没再坚持,一旁的卫策,许是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闭上了嘴,也没有出声。 叶连翘从前单晓得他性子别扭,却不知他这人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见他分明跟叶谦没旁的话可说,却又偏偏坐在那儿不肯走,身后的宋捕快等人却又都急得抓耳挠腮,一时没忍住,便开口道:“卫策哥,听卫大娘说,这两**们衙门里格外忙?今儿也是出来办正事的吧,忙什么呢?” “一点子闲事而已。” 卫策抬起眼皮往她脸上一瞟,眉头拧了拧,沉声敷衍地吐出七个字,就想把这事儿给揭过去。 宋捕快几个一听这话可不得了,也顾不得许多,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肩上捅了捅:“卫都头你说啥呢,那怎么能算是闲事?咱们没日没黑地奔波,折腾了好两天,才终于有个眉目。那个……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三日一比的限期眼看就到,咱现在有了消息,合该早点去衙门里请县太爷拿主意,这事儿早了咱早安心呐!” “我心里有数。” 卫策黑着脸回头瞅他,眼露威胁之意,显然是不许他再说下去。 那宋捕快年纪虽长,却素来有些怕他,饶是如此,却仍是憋不住,扯了身畔的其他人道:“你们也说两句,咱老在这儿耽搁着不是个事儿啊!” 听他们话说得蹊跷,叶谦便往前探了探身:“策小子,可是身上的确有要事?若真个如此,你便自管去忙你的,衙门里的功夫要紧。你能来一趟,这份心叔明白,不会挑你的理儿,啊?” 他都发了话,卫策便不好再一直坐着,沉吟片刻,到底是闷闷地起了身,回头很是隐蔽地瞪了宋捕快一眼,然后冲叶谦点了点头:“那行,既如此,我便先告辞了。今日叶叔您医馆开张,我这么迟才来,已然很不讲礼数,这会子又急吼吼地要走……等过两日,忙过这一阵,我再来同您告罪。” 说罢,他便抬脚往外走,经过叶连翘身边的时候,忽地停了一停。 “很好。” 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量低低道:“赶我走?你胆子很肥。”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一切如常,甚至还带了点笑容,从旁人的角度看去,只会觉得他是正在与叶连翘说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叶连翘心中却是咯噔一下。 好久没听见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了——这点小事也值得生气? “本来你就有要事在身,我这是替你着想,你不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 她也同样小声道,话没说完,那人却已经迈着大步,一径出了医馆大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郎中,生意兴隆生意兴隆啊!” 宋捕快等几人赶忙冲叶谦拱了拱手,苦笑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 苏时焕和姜掌柜等人并没有在叶谦的医馆里逗留太久,喝尽一盏茶,又再寒暄两句,也便起身告辞离开。 依着叶连翘的性子,本是想当场将叶冬葵给揪住,一五一十问个明白的,但铺子里来来往往换了几拨人,始终没个消停,她便也只能暂且作罢,也懒怠在前边儿晃悠了,干脆一直留在了锅灶旁,同秦氏和万氏他们插科打诨,想着这横竖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等闲下来,再慢慢将自家哥哥捉来审不迟。 忙忙叨叨,一日终于过去,天色将暗时,一家五口人将医馆收拾利落了,匆匆回到月霞村中,进了家门,叶连翘立即就要去提溜叶冬葵的脖领子,却不料被秦氏给叫住了,一径拉到房后的新屋中,还特意将小丁香拦在外头,掩上了门。 “秦姨找我有事?” 叶连翘对她此举有些莫名其妙,俯身点亮桌上的灯,转过头去看她。 “坐下吧。” 秦氏也没急着答话,拽着她在桌边坐下了,垂着头拿手指敲了半天桌面,这才抬头道:“你爹说,今晚他来张罗饭食,让我同你说说话。” “哦,好啊。” 叶连翘点了一下头,认认真真盯住她的眼睛。 不成想,那秦氏却又不开口了,拧着眉琢磨半晌:“这话……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你爹觉得你是个姑娘家,有些话,由我来讲怕是更容易一些,可……咱俩相处的日子并不长,真要论起来,离互相了解还远得很,这话……我还真有点不大好说——唉,简单点来概括,就是与今日在医馆里的事有关。” “秦姨你直说就行。”叶连翘心中起了某种猜测,面上不动声色,冲她笑了一下。 秦氏又是沉吟片刻,蓦地笑了出来:“你也觉得特别扭吧?与其含混不清,我索性说得直接一点。今日卫家那小子来的时候,我正在后头忙活,不大清楚你们前头是怎样一种状况。但听你爹说,你同那姓卫的小子,打了不少眉眼官司,这是真的?” 今日在医馆中,卫策不过是少坐片刻而已,但叶谦那人却是个心细的,之前便觉得他同自家闺女过从甚密,便特地多留了个心眼儿,对他格外注意。 其实,真要说起来,叶连翘也不过同他交谈了那么一两句而已,可不知怎地,叶谦却怎么看,都觉得他二人之间有那么一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尤其是,那卫家小子临离开之前,还小声同自家二丫头小声说了什么,不让旁人听……老这么不清不楚的,如何使得? 闺女大了,有些话,他这个当爹的委实不大好开口,他之所以让秦氏来说,也是觉得,在经过了与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那一件糟心事之后,叶连翘与秦氏的关系好了许多,整个家里,恐怕唯有他这填房来与叶连翘谈这事儿最为合适,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然而叶连翘在听了秦氏的话之后,登时就有点不乐意了。 “什么叫眉眼官司啊?” 她一下子将眉头皱了起来:“秦姨,这话可不敢乱说。当时铺子里乌泱泱都是人,当着那么多双眼睛,我怎么会……在你和我爹心里,我究竟是什么人啊?” “你别恼。” 秦氏就笑了:“我不是说了吗?我也没瞧见当时的情形,是听你爹说有这么一档子事,才受他嘱托来问一问。我也晓得他是塞了个麻烦给我,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我也不知你与那卫家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是什么意思,也没同我透露得太多,不过,你可想听听我的意见?” 这话说得隐晦,却表达得十分清楚。叶连翘还不至于因为这两句便脸上挂不住,心中却到底有两分不快,坐在那里没做声。 “那卫家小子,的确生得一副好皮相,即便是站在一身锦衣的苏四公子面前,也未必落了下风,虽然成天板着脸,瞧着却很踏实。” 秦氏哪里管她肯不肯听,自顾自道:“不过,当捕快,可是个刀头舔血的营生啊,我听人说,他们辛苦劳累一整年,到手才只得十贯钱?更别提他还拖着个寡母——当然,他娘那人是极和气,很好相处的,可无论如何,这也是个麻烦啊,你说呢?”r1152 第一百四十三话 来人 叶连翘心中登时就生出两分不快来。 不是因为秦氏话语中透露出的那意思对卫策一家看不上的意思。以她现在的心境,还不至于一听见有人说那黑面神不好,便立刻不高兴,何况人家也只是在说事实罢了,她实在没什么可发恼。 也并非因为秦氏将这等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大喇喇地摆上台面来与她说。 今日,若是当着那个真正的叶连翘的面儿,秦氏或许也就不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了。难得有个人,能和她简单轻松地交谈,用不着顾忌太多,更不必做出这个年代的姑娘所特有的、含羞带怯的模样,叶连翘高兴还来不及,又哪会因此便心中发堵? ……究竟为了什么而觉得心中不得劲,一句两句的,还真有点说不清。 无论秦氏的来历究竟如何,有一件事,叶连翘心中很清楚,自己和秦氏,绝对不是同一种人。似秦氏这等“利益至上”的人,虽然从不曾作出伤害旁人的行径,却始终有些算计太过。今日她倒是只说让叶连翘“听听自己的意见”,谁晓得来日,再遇上旁的什么事,她又会不会有诸多意见?一旦叶谦将她的话听了进去,还拿来压人一头,那么叶连翘岂不会很麻烦? 叶连翘的心思在一瞬之间飘得有些远,大概是心里不大舒服的缘故,脸色也就不大好看,秦氏坐在一旁,将她的神情看了个一清二楚,翘了翘唇角,蓦地一拍手。 “坏了,我这话说得不好吧?” 她笑着道:“敢是你心中,真的相中了那卫家小子……” “你别误会。” 叶连翘收回思绪,正了正面色,立刻摆手:“你说的是实话,我也知你是在为我打算。只不过,现在说这个还太早,我也没工夫去琢磨,回头麻烦秦姨跟我爹说一声,这事儿是我有些不知分寸了,总觉得那卫家大哥同我哥好,便也拿他当个兄长看待,在他跟前有些大大咧咧的,往后我会注意。至于秦姨今日与我讲的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我也记住了,将来再说吧。” 秦氏抬起眼皮,往她脸上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半晌,缓缓点了点头:“也对,你总也有你的考虑,我不该横加干涉。咱俩的性子、想法都不大相同,但我希望,起码你能把我当成个可以说话的人,往后有什么事,你要是信得过,尽可来寻我商量。” “这个自然。” 叶连翘冲她一笑,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 …… 叶谦在彰义桥的医馆正式开张,秦氏自然是要陪在一边帮他照应琐碎事的,小丁香年纪小,又不能不带在身旁,于是,自这日始,每天早晨,全家人便一块儿进城,入了城门后,叶连翘往松年堂去,叶冬葵和宋捕快的亲戚一同给人修新宅,叶谦和秦氏则牵着小丁香直奔彰义桥,忙活一天之后,傍晚时分,一家五口聚在医馆里吃过了晚饭,再一块儿打烊回家,全家人人都有事做,虽然累,却也是前所未有地生活充实。 叶谦是个很会替病人考虑的郎中,医馆刚刚开业,上门的病人不算多,他却个个儿都肯花十分精力对待,半点不敷衍,再加上他医术又的确不错,没几天,便在往来的病患当中得了个好名声。与此同时,秦氏也迅速同左右的铺子熟稔起来,平时在村里从不爱与人往来,进了城,却是热情高涨,闲着没事儿时,便与邻居们聊天攀谈,得了不少旁人相赠的小玩意儿,每日里虽然奔波劳累,却明显比在村里时心情要好许多。 医馆甫开张,便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那边厢,松年堂里的叶连翘,也自然没闲着。 聂家母女那档子事之后,她非但没受挫,反而从中得了好处,如今城里愿意信她的人愈发多了,只要手头有两个闲钱,便都愿意去松年堂找她瞧瞧那不尽如人意的小毛病。 货架上,制好的那些个美容物品,无论外用还是内服,都被抢购一空,叶连翘与平安、元冬两个,光是在制药房里捣腾,都有些忙不过来,更别提还要替人诊治,姜掌柜眼瞧着银钱似水来,自然笑得合不拢嘴,这日趁着吃过午饭,能歇一阵的空档,便特地将叶连翘叫了来。 “先前聂家母女闹出来的那个麻烦,四公子同我说,一定能好事变坏事,我还有些不信哩。” 他手中捧着一碗茶,倚在柜台上笑呵呵地道:“我在这一行干了许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事,虽心里明白那否极泰来的道理,却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胆儿一日比一日小,碰上点子糟心事,便抑不住地肝儿颤,生怕惹出什么祸事来。如今啊,我可算是放心了。” 说着,他便指了指那临近门口摆放成药的木头架子:“青娥丸卖得一颗不剩,丫头你得上点心,赶紧再多制出来一些,今日已经有好几拨人来问了。另外,我琢磨着,这内服的美容丸药,丫头你是不是也该再趁着眼下这股子热潮,再格外想出来一种新的?俗话说,趁热打铁嘛,眼下只靠那青娥丸撑门面,老这么着,有些单调哇。” “我想着呢。” 叶连翘闻言便冲他一笑,让他稍等片刻,回身进了小书房,很快拿出来一个三寸来高的小瓷瓶。 “姜大伯您瞧瞧,这是我最近这两天刚制出来的一种内服美容物,唤作当归饮子,拢共就这么一小瓶,本来想多做一些,实在没那个工夫,要不您先瞧瞧,回头若是苏四公子有空,也可请他给点意见。” 姜掌柜闻言心中便是一喜,赶忙将那小瓷瓶接了去,打开塞子往里一瞅,讶异道:“是……汤剂?” “嗯,算是汤剂吧。” 叶连翘点了点头。 那当归饮子,听名字便知,是以当归为主,辅以白芍、川芎、刺蒺藜和黄芪等物,加水煎煮取汁,每次服用,便于饭前吞下这么一小瓶,可以养血润燥,凉血祛风,久用可减少皮肤皱纹,使皮肤红润。秋天里天气有些燥,人人身上或多或少会有些不舒坦,这当归饮子,便最适宜在眼下这季节服用。 姜掌柜听叶连翘仔仔细细地将这汤剂说了个明白,一张脸更是笑得如一朵花,使劲拍了拍手:“要么我说呢,你这丫头真是个心里有数的!不仅有能耐,还知道根据季节来制作相应的美容物事,松年堂请了你啊,真算是捡到宝!” “您这会子倒是净夸我了,回头我再惹了祸,您别心里骂我就行。”叶连翘半真半假笑嘻嘻地道,“这当归饮子,我制作之前便跟我爹请教过,他说方子很恰当,没有甚么不妥,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大着胆子拿来给您看。” “嗐,你只放心吧,这玩意儿,四公子瞧见了也必然是喜欢的!” 姜掌柜使劲挥了挥手:“这么好的事,咱可不能尽着拖延,最近几日四公子有些忙,只怕不得空来铺子上闲逛,我看这样吧,下晌我就拿着这当归饮子去给他看,只要他点了头,咱立马就张罗起来,你说呐?” 叶连翘自然无可无不可,点头答应了一声“行”,就将那小瓷瓶留给他,转身正要往内堂走,忽见得那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看打扮,那人似是行了远路的,身上还有股风尘仆仆的味道,衣裳鞋面也沾了不少灰。他进了门,先就对姜掌柜和曹师傅点了点头,看那架势,分明是之前就认识的。 看见他进来,不知何故,姜掌柜的脸色便稍稍变了一下,却也还顾着礼数,赶忙就迎了出去,笑哈哈道:“哟,甚么风把您给吹了来?” 一面说,一面就示意叶连翘回小书房去。 叶连翘原本就没打算在旁听他们说话,转身立刻就掀帘子进去了,虽是这会子没客人上门,她也并不曾闲着,拉着元冬和平安就去了制药房。 她心中总有一种感觉,过一会儿,姜掌柜肯定还会来找她。 而事实证明,她的这种猜测,果然是没错的,在制药房里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将一小坛落葵子丸张罗齐全,再回到小书房中,她便看见,姜掌柜正坐在临窗的桌案旁,若有所思,盯着窗外的那几棵树。 听见身后的动静,他马上回过头来,冲叶连翘招了招手。 “来,丫头你过来,有个事要同你说。” 叶连翘依言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静静等着他开口。 “方才那人,瞧着不像是咱们清南县的吧?”姜掌柜沉吟片刻,面上带着一丝笑容,慢吞吞道。 “这我哪分辩得出?”叶连翘不动声色地一笑,“只不过,看他的模样,倒的确像是先前赶路来着。” “那人是从府城来的。” 姜掌柜便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抬起眼皮,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大夫人……想请你去府城一趟。” “我?” 叶连翘一听到那“大夫人”三个字,心里便是一个激灵,厌烦的情绪顷刻间全涌了上来。 “叫我去干什么?”她心中老大不乐意,面上却是半点没露出,仍旧是一脸好奇,“是不是之前大夫人拿去的那些美容物品都用完了?这不紧要,我赶忙再制出来一些……” “不是为了这个。”姜掌柜摇了摇头,打断她的话。r1152 第一百四十四话 远行 姜掌柜平素甚少到这内堂中来,原因无他,不过是觉得,三个小姑娘呆的地方,自个儿这大老爷们儿,就不要再有事儿没事儿瞎闯的好。 与外头大堂里那股子充盈的中药气不同,这小小的书房内,虽然也弥漫着药香,却还另外有一股软软的甜味,并不十分浓郁,像是某种花的香气,有一缕没一缕地往鼻子里钻,闻起来让人身上很是舒坦。 这会子,屋里安安静静的,那甜香味儿就像是把人整个儿包裹起来,粘哒哒地落在头发和衣裳上——原本是很令人心下安宁的氛围,偏生他要说的话,实在不那么好开口。 仿佛是瞧出他有些犹豫,叶连翘便低低笑了一下,开口道:“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为了这个,究竟为什么,姜大伯您就直说了吧,不妨事。” 正说着话,元冬和平安两个也掀帘子要进屋,姜掌柜连忙回头冲她俩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先在外等一阵,然后便叹息一声,仿佛有点自嘲地笑着道:“连翘丫头,我也知这事儿有点为难你,可……我也没辙,主人家有吩咐,我除了照办,还能做啥?” 他和曹师傅两个,一向与苏时焕走得近,先前那些个事儿,他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只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拉着叶连翘议论罢了,便索性当作甚么都没发生,然今日,那大夫人又打发人找了来,再藏着掖着,也没有半点意义了。 “是这么回事。” 他干脆一鼓作气道:“刚才来的那人,你也瞧见了,正是大夫人打发来的。大夫人身子不大好,一入了秋,天气明明还热着,她却免不得要发一场病,请大夫煎药,忙得不亦乐乎,年年皆是如此,从无例外。这不是最近,她身上又不舒坦了吗?听方才那人说,这两天,她正吃着药呢。” 叶连翘没接他的话茬,也没找个椅子坐下来,只立在一旁默默地听。 “方才那人说了,大夫人对你给她制的那几种膏子十分满意,回了府城之后,也一直在用着,眼下成天喝药,就怕与你那膏子当中的某种药材相冲,所以才特特想请你去一趟,有你帮着给把把关,她也能安心些不是?” 叶连翘闻言,唇边的笑容便拉得更大些:“我要是没记错,大夫人回府城之前,带走的都是些外用的膏子面膜之类物事,与内服的汤药起冲突的机会很微弱,这一点,大夫人其实完全不必担心——退一步说,就算她真的放不下心,府城里有那么多好郎中,自管请他们帮着给瞧瞧就行,何必还舍近求远,特意来找我?我于药材方面,虽也算懂得一二,说到底却不过是个半罐子水罢了,哪里能和正经的郎中相比?” “咳,郎中们自是精通医理药理,但说起这养颜护肤,他们却又哪能赶得上你?就算知道个大概,细节处也断不能全然清楚,无论如何,还是你去,更稳当些嚜。你也晓得的,他们这起大户人家,同咱们是不一样的,人家的身子精贵着呢,处处都得要最好的,如今,自家的铺子上现成有你这么个内行人,对那些个寻常郎中,又哪里还能看得上眼?” 叶连翘也猜到他十有八九会这么说,笑了一下,便不做声了。 无论是她还是姜掌柜,心中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而且还是个不大高明的由头,想来那大夫人,也根本不曾在意她到底会不会相信,只要她肯去就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有点弄不明白,那大夫人为什么横竖就是瞧上了她,非要把她往那些个糟心事里拖,现下她却是渐渐懂了。 她一个初出茅庐的乡下丫头,要靠山没靠山,名声虽然有了些,却还浅得很,谁都不敢也不能得罪——像她这样的人,是最好摆布的,拿捏起来简直易如反掌,恐怕在大夫人看来,只要给她点好处,让她做甚么都行。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还是松年堂里的人,领着苏家给的工钱,仰仗着苏家的名头,才能将这美容护肤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眼下东家有事要你去给搭把手,又没说事后会亏待你,难不成你还能拒绝? “这个事儿吧,你自己个儿拿主意。” 见叶连翘不说话,姜掌柜便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干笑,缓缓地又道:“最近咱铺子上也忙得很,你爹的医馆又刚开张,你要是实在觉得抽不出空来,那不去也使得,回头跟大夫人打发来的那人说一声也就罢了。” 嗯,这话说得倒是善解人意,只不过,当中怎么就透出一种“我可帮不了你”的意思? “那我不去了。” 叶连翘抿了抿唇,半真半假地低头对姜掌柜道,果不其然,就见他脸上立时露出愕然之色。 虽然心里憋屈的紧,她却仍然忍不住有点想笑。 这事儿说穿了,姜掌柜也确实是做不了主,莫说是他,哪怕是苏时焕,也无法从中阻挠,除了走一趟,她根本没第二条路可选。 上一回苏大夫人找她,已被她侥幸躲过一次了,但这该解决的事儿嘛,迟早得解决。 “真……真不去?你想好了?” 大抵是没猜到她会拒绝得这样干脆,姜掌柜舌头都有点打结,忙追问了一句。 “同您说笑呢。” 叶连翘便扑哧一声乐了:“您容我回去再琢磨琢磨行吗?我到底是个女孩儿,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府城呢,光是想想心里都有点打颤儿,怎么都得跟我爹好生商量一番,明儿一早我给您答复?” “哎,行。” 姜掌柜舒了一口气:“是该回去和你爹说说,姑娘家出远门太不便当,若家里能有个人陪着你,也安稳些。那明儿一早,我便听你的消息,好赶紧给人回话去,啊?” 叶连翘含笑应了一声,见他起身往外头走,便跟上两步,将他送了出去。 她料定这一趟是非去不可,暗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趁早将这事儿给了了,说不定往后还能轻松一些,心下反而坦然起来,懒得再瞻前顾后,当天晚上回到村里,便把事情同家里人说了。 话分两头,那边厢,入夜之后,城中的卫家小院,万氏也正忙忙叨叨地替卫策收拾行装。 “怎地就忽然打发你去府城?” 她一边将衣裳一件件叠整齐,寻个蓝布包袱妥当包好,一边赶着去灶房里准备些路上吃的干粮,皱着眉忧心忡忡道:“各个县都有衙门,你们这些捕快,也自管将自个儿的工夫顾好就行,别处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们来插手?昨儿你同我透露了那一两句,光是听听,我心头就跳得厉害——那宋捕快是同你一块儿去吧?有人互相照应着还好些……” 卫策也跟进了灶房里,倚在门边看他娘忙活,时不时地帮着递拿个东西,闻言便拧眉摇头道:“不是说了吗?这次的案子牵连甚广,各个县衙都要出人手,我还能躲得掉?此番往府城去,也不过听吩咐罢了,不会有甚么危险,娘何必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 万氏回头看了他一眼,脸色愈加沉重:“正因为你是去听吩咐,我才心焦哇!咱家一向没门路,你当上捕快全凭你自个儿的本事,偏生你性子又冷,不爱与人攀交——人家嘴甜会来事儿,保不齐就能捞到个简单轻省的事做,那最麻烦最危险的,可不就落到你头上了?” “还没发生的事,娘何必杞人忧天?” 卫策面上便又露出那种不耐烦的神气来:“这样的机会甚是难得,难道娘就不盼着我有出息?” “甚么叫有出息,我可不懂!” 万氏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可没盼着你做出甚么大事来,就指望你早点娶个媳妇,咱一家安安生生过日子,有啥不好?你这一行,原本就不安全,捕快外出办案丢了命的事儿,那还少了?你叫我一个人在家怎么放心?” “行了行了。”卫策挥挥手,抬眼见他娘一脸委屈,只得上前去,有点僵硬地搂了搂她的肩,“我自个儿知道分寸,娘还信不过我吗?再说,不是还有宋捕快一起去?我俩互相照应着,不会有问题,娘只管放心,没两天,我也就回来了。” “明天下午就走?” 万氏长叹一声,见他点点头,便在嘴里嘀咕了一句甚么,弯下腰,将灶膛里的火拨得旺了些。 …… 隔天清晨,姜掌柜一大早便在铺子里候着了,隔三差五便要往门外瞧一瞧,待得叶连翘来了铺子上,瞧见她身后背着个小包袱,一颗心终于算是落到了实处。 他心里也挺替这丫头捏把汗的。 大夫人同苏时焕的关系,他心中多少是有数的,她巴巴儿地将那丫头叫去府城,为的究竟是什么,他虽不十分清楚,却也能猜到个大概。这个事儿,苏时焕没法子出面,他更不能说什么,只能在心中期待,那丫头能在大夫人面前好好儿周旋,莫给绕进那浑水里才好。 叶连翘倒是睡了一晚好觉,神清气爽地进了门,直接走到姜掌柜面前,笑嘻嘻道:“姜大伯,昨儿你说我若是应承,今日便出发对吧?我连包袱都带来了,不过有两个事儿想和您商量。” “你只管说。”姜掌柜赶紧应道。 “我爹说,我一个人往府城去,他实在不放心,便打发我哥陪着我一块儿,就是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给大夫人添麻烦。” “那怎么会?”姜掌柜将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昨日我就说了嘛,若有家里人陪着,那是再好不过了。别的我不敢说,你哥和你一块儿去,吃住方面,是不要你们操心的,苏家大宅那么大的地方,容下两个人,还不是……” “这便是我要同您说的第二件事。” 叶连翘没等他说完,便紧接着道:“去了府城,我们不去大夫人家里打扰了,打算就在城中觅个客栈安顿下来,这样……没问题吧?”r1152 第一百四十六话 好巧 叶连翘自然不会告诉姜掌柜,为了这事儿,昨夜她的家里人是怎样的忧心。 叶谦脾性内敛,即便心中再焦灼,面上也仍是一派淡然,昨夜自打听叶连翘把大夫人唤她去府城的事说出来之后,便久久没有开口说话,一直紧锁着眉头,静静坐在桌边。 叶冬葵却是有些捺不住,当场跳起脚来,直嚷嚷着让叶连翘隔日便去辞了松年堂里的工,趁早离了那里。 可他们谁都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也压根儿就不现实。 事是推不掉的,躲了这次,还有下回,再拖延下去,便不知得往复到哪一天,倒不如走上一趟,瞧瞧情形,再尽快做打算。 叶谦心里很明白这个道理,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允让叶连翘一个人往府城去的,便特地吩咐了叶冬葵相陪,让他兄妹俩互相照应着,如此,他虽不见得全然放心,却多少也能安定一些。 反正这一去,至多也不过就是几天时间而已,叶冬葵新接下的那个给人盖新宅的活儿还没有开工,陪着妹子走上一遭,也并不耽误事儿。 到了这种时候,叶连翘便格外庆幸自己有个哥哥。 自打来到这大齐朝,她便一直在月霞村和清南县城之间穿梭,仿佛这就是她生活的一切,莫说是府城了,就连附近的村子,也从没有去走动过。有叶冬葵相陪,她心中觉得踏实许多,即便明知道此番不会事事顺利,也没有那么着慌了。 姜掌柜对于叶连翘不打算住在苏家宅子里,虽然觉得意外,然而也并不曾为难她,没有多问,便点头应承了下来,只说自己一定会同大夫人打发来的人把这一层说明白,又道:“这几**要去府城,咱铺子上估摸也不会有什么买卖了,元冬和平安两个丫头,要不你带着一个跟你去?万一有需要人打下手的地方,也能给帮个忙。” 叶连翘心中也正有此想法,见他主动提了,便低头思忖片刻,笑道:“那就让平安跟我一块儿去吧。接下来几日我虽不在药铺里,但保不齐会有人来买各种美容物品,元冬嘴巧,让她留在铺子上招呼,只怕更合适些。” “那行,我这就去同平安说,她家就住在城里,不算远,好叫她这会子就回去把东西拾掇利落了,下晌你们便好出门。” 姜掌柜点了点头,觉得自个儿总算是把这事办成了,胸臆间呼出一口长气,忙叨叨跑去通知平安不提。 叶冬葵一大早便被他老爹提溜了起来,左一句右一句地叮嘱了一大通,耳提面命跟他说,最要紧就是护着自家妹子不能出任何纰漏,他倒是都老老实实听着了,只不晓得记住了多少,吃过晌午饭,便匆匆进了城与叶连翘会和。 于是,约莫未时初,从府城来的那个人便再度上了门,同姜掌柜说了一会子话,便冲叶连翘点点头,领着他兄妹二人连同平安一块儿踏出松年堂。 昨日见着他时,叶连翘单知道他是大夫人打发来的,却不晓得他原来并不是独个儿前来,随行还带了两驾马车两个车夫,收拾得利利落落,等在松年堂之外。将叶连翘和平安安顿在后头那辆马车上之后,他便与叶冬葵去了前面那辆,半点不耽误功夫,得得儿地出了城门。 清南县距离府城并不远,不过半日路程而已,一路颠簸,叶连翘又多少揣着些心事,也没甚心情细瞧沿途美景,只同平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篇儿,再不就是在马车里闷坐着发呆,即便两个车夫已经尽快赶路,仍是天已擦黑,才入了府城的城门,七万八绕,在一间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客栈前停了下来。 被大夫人打发来请叶连翘的那个男人不大爱说话,一张脸黑魆魆的,看上去很有点不好接近的意思。这一路上,叶冬葵挠破头皮地与他攀谈,他却始终不怎么接茬,搞得叶冬葵很尴尬,眼下落了车,他便行至叶连翘面前,仍旧不过寥寥数语,便将事情交代个清楚。 “大夫人原本交代过,让我将叶姑娘直接接去家中,今次既然是请你来帮忙,便断没有让你在外住宿的道理。不过我听姜掌柜说,姑娘似是不大愿意去家里住——这间客栈虽然不大,却还干净利落,就在繁华的闹市区,离苏家也不远,叶姑娘得空时,若是有兴致,可与令兄四处走走逛逛。今日三位便踏实住下,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来接姑娘去见大夫人。” 说罢,便将那客栈掌柜唤到一边说了几句,又好像拿了钱与他,然后便冲三人一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他……是不是替咱付了房钱了?” 叶冬葵望着那人的背影,挠了挠后脑勺,很有点苦恼地道:“这样会不会不不妥当?” “管他呢。” 叶连翘一路上心情都有些郁卒,这会子,却是忽然来了精神,大大咧咧挥挥手,顺便挽住平安的胳膊:“哥你要实在觉得不好,大不了咱们临走的时候,把钱再还给他就是,不过我猜逢,既然是大夫人巴巴儿地把我给叫来的,大概她也不可能让我自个儿出房钱。咱们先别在这儿瞎琢磨,赶了这一路,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先去房间把东西放好,趁着城里还没宵禁,咱们就出去转转,好容易来一趟,也得尝尝这府城里有名的小吃不是?去大酒楼胡吃海塞么……我有点舍不得,但那些街边的小摊子,多吃两样总没关系吧?” “还惦记着吃呢……” 叶冬葵白她一眼:“明日见了大夫人,还不知她又要叫你做什么……”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叶连翘嘿嘿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咱们已经进了城门,一时半会儿,想走也走不了,与其大眼瞪小眼地发愁,倒不如先把自己照顾好,该吃就吃,该玩就玩,也不枉咱们山长水远地跑到这府城来一趟呀!” 话毕,就不搭理他了,将平安一拽,径自跟着那引路的客栈小伙计上了楼。 …… 入了秋之后,白日里或许仍旧骄阳灼烤,到了夜里,却起了习习凉风,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路面温度降了下去,四下里顿时就清爽起来。 叶连翘与平安两个姑娘住一间房,收拾停当,便去隔壁把叶冬葵叫了出来,同客栈里的伙计打听过哪里的东西好吃,便兴兴头头地出了门,直奔城东钟鼓楼那边儿的夜市而去。 叶冬葵平日里也甚少出远门,三人当中,属他年纪最大,又是个男人,便不得不担起职责来,半点不敢放下心来,又怕自家妹子走丢,又怕两个姑娘给登徒子占了便宜,短短一截儿路,走得是满身大汗,瞧见那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却只有喘气的份儿,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平安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性子,话少,人也显得有些木讷,对吃食的兴趣仿佛并不浓厚,只求填饱肚子就行,唯独叶连翘,打从进了夜市,一张嘴就没停下来过,什么鸡丝馄饨江米糕子杏仁茶……不计甜咸塞了一肚子,还扭着叶冬葵给她买了个糖人儿,抱着得过且过的念头,想着明日就算大夫人让她再为难,今日也要玩个尽兴才行。 三人在夜市里转悠了足有一个时辰,眼瞧着快要戌时了,才忙叨叨地往回走。叶冬葵没正经吃什么东西,进了客栈大门,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立马觉得饿,便同小伙计商量着让他煮碗面来吃,叶连翘和平安虽吃不下,却也陪他一块儿在窗边的一张小桌落了座。 叶冬葵和那小伙计说完了话,回头见她俩坐在那儿,便道:“你俩要是觉得累,就只管上楼歇着去,我吃完了也要睡了,明天恐怕一大早,大夫人就会打发人来叫你,得好生休息才是。” “那怎么行?” 叶连翘冲他一笑:“要不是为了照顾我俩,你也不至于空着肚子走这一路,这会子我们要是再丢下你,自个儿回屋睡大头觉,不显得我们太没良心了吗?” 说着还撞了撞平安的肩膀,挤了挤眼:“对吧?” 平安抿唇一笑,没有说话。 叶连翘素来知道她就是这个性格,也不同她计较,接着又道:“对了,今天冷不丁让你和我一起来府城,挺匆忙的,也不知你东西准备齐全了没有。擦脸的膏子、澡豆什么的,他们客栈里虽然也有,却肯定没咱们的好,你要是没带,就只管用我的,还有……” 话没说完,就听吱呀一声门响,楼上的一间客房开了门,从里面走出个人来,扬声唤伙计。 “把屋里的碗盘收拾了,送些热水来。” 这个声音…… 叶连翘眉头一挑,心下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赶忙抬起头来,还不等将楼上那个身影瞧清楚,就听见叶冬葵已率先嚷了起来。 “嘿,卫策哥,你怎么在这儿?” 那楼上的人,正是来府城办事的卫策,好巧不巧的,竟与他们住了同一间客栈。 他倒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这叶家两兄妹,眉心拧了一下,蹬蹬蹬地下楼来。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他淡淡地看了叶连翘一眼,转而望向叶冬葵,“你们怎么会跑到府城来?”r1152 第一百四十六话 匣子 这客栈原就不大,厨下正烧水煮面,片刻工夫,浓滚滚的骨头汤香味便飘散出来。 叶冬葵一晚上没怎么吃,肚子饿得慌,闻见这股味道,便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往厨房的方向张望一眼,吸吸鼻子,脸上露出个苦笑。 “还不是陪我妹来吗?” 当着平安的面,他不好在卫策面前倒那满腔苦水,只得尽量简略地道:“你晓得苏家是已迁来府城的,大夫人最近身子不舒坦,在服药,便让我妹来给瞧瞧,现下用的那些美容物,是否会同汤药起冲突。” 卫策登时将眉头拧得更紧了。 又是为了苏家的事……这都第几回了?还能不能有个消停? 依着他的脾气,若搁在平常,是必然要将叶连翘揪去一旁说些狠话的,最不济也要脑壳上敲个爆栗让她知道疼,今日却是不便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只沉声“唔”了一声,冷冷道:“那你们预备在府城住多久?要是我没记错,再过没几日,给县城里那户人家盖新宅的活儿就要动工了,你可莫要误了事。” “还不知道呢。” 叶冬葵一摊手:“哪里晓得大夫人的事究竟麻不麻烦?她不开口,我们总不能主动嚷嚷着离开吧?不过我估摸着,可能也花不了太长的时间,那个活儿的事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耽搁的。” 说到这儿,他便又问:“倒是你,怎么也来了府城,还正好同我们住了一间客栈?” “为了公事。” 卫策简短地答了一句:“恐怕我也得在府城逗留几日,事情有点多,未必能分神照顾你们,你们自己需得当心。这地界儿不比咱们那小县城,虽人多热闹,但也容易出岔子……” “我知道,我知道。” 叶冬葵赶忙拍了拍胸口,气势昂扬道:“好歹我是个男人,出门在外,照料我妹子是应分的,卫策哥你只管忙你自己的,回头说不定,咱还能一块儿回去呢!” “那行。” 卫策应道,回身冲叶连翘和平安点了点头,便又转头上了楼,从头到尾,竟是一句话也没和叶连翘说。 这人的性格原本有些古怪,认识的时间长了,叶连翘也渐渐习惯起来,便没往心里去,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碰巧那小伙计端了面来,她就拉着平安在桌边坐下了,同叶冬葵瞎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陪他吃完面,也便上楼歇下。 …… 一夜无话,翌日一大早,约莫辰时正,昨天领着叶连翘兄妹俩来府城的那个男人又来到了客栈,见叶连翘和平安两个已收拾停当,便没二话,带她们径直往苏府而去,叶冬葵不好跟着,便唯有留在了客栈中。 苏家是清南县的望族,没迁来府城之前,住的便是城中最大最气派的宅子,如今家中有人做官,虽不可太过奢华,但那府邸也是极讲究的,处处透着古朴厚重之感,树木荫荫花草繁盛,一汪活泉分出好几支,从前院一直蜿蜒到宅子的最深处,人在其中行走,入耳皆是流水淙淙之声,将那初秋的暑热减去不少。 男人将叶连翘和平安领进门,另换过一个丫头,将她二人引入内宅之中,苏大夫人自然知道她们要来,早早地已经将自己收拾得神清气爽,听见门响,立刻回头,笑眯眯道:“是连翘来了?这次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一路上很辛苦吧,我这心里头还真是有点过意不去呢!” 原来您也知道是给人添麻烦了?我怎么就没瞧出来您有那“过意不去”的意思? 叶连翘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先冲她行了礼,然后便也露出一脸笑容:“大夫人是松年堂的东家,也是光顾过我那美容生意的客人,怎么说这一趟都是我该来的。我是小辈,这又是我该做的事,您实在不必跟我客气。” “听听,我说什么来着?” 苏大夫人愈加喜上眉梢,转头对身畔的丫头笑道:“这孩子就是懂事,怨不得我头回见着就觉投缘。小小年纪便是一身的本事,模样生得也伶俐,莫说是那清南县,在咱们这府城,照样打着灯笼也难找哩!” 说着便急唤叶连翘去她身边坐,又催着人去沏茶来,和颜悦色将叶连翘的手一拉:“我这回叫你来,固然是有些事要麻烦你,却也存着让你出来松快两天的意思,小姑娘家,成天在那药铺子里窝着,中药味虽好,但也架不住成天闻,还不把你给熏坏了?我看啊,你索性就在府城踏实玩几日,我让人领着你四处逛逛?还有平安姑娘也是一样,上回咱们在松年堂已然见过了,可千万别拘礼,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啊?” 嗯,敢情儿还得谢谢您是吧? 叶连翘没心情与她扯这些闲篇,抿唇道:“我既然来了,那肯定是要帮您把事情解决妥当了才离开,不过,恐怕我也不能在城里逗留太久。一则松年堂里得做买卖,离了我,给人瞧毛病的事便办不成,二则,我从没有来过府城,我爹不放心,这回是让我家哥哥陪着我一块儿来的,不两日他便有个活儿得立即去做,所以……对了,大夫人还是先和我说说,这段日子您究竟哪里不舒坦,服的是些什么药?” 苏大夫人闻言,脸色就变了一变,微微抬了抬下巴:“哦,也是呢,你一个姑娘家,来府城原就有些不方便,怪我,这事儿想得不周到了。” 她有些恹恹地摆了摆手:“唉,说起我那毛病,反正年年到了季节交替时,必然得来一回,吃的药来来去去也都是那些,我早习惯了。” 回身见使女送了茶进来,她唇边又浮出一抹笑容:“先不说这个,听说你们这些个惯常摆弄药材的,鼻子和舌头都特别灵,你难得来一趟,尝尝我这儿今年买的新茶,要是喜欢,回头带回去一些,我吃着,嫌它味儿有些淡了。” 叶连翘委实不喜欢苏大夫人这兜来兜去不入正题的说话方式,然而眼下在人家的地盘儿,也容不得她置喙,只好依言将茶盅端了来,抿了一小口:“我对茶真是一窍不通,在家时,家里人都是吃杂茶的,甚么芝麻盐笋都往茶汤里搁,这清茶喝得不多,好似……是淡了些。” “你看,我就知道你同我口味差不多。” 苏大夫人抚掌而笑:“行,我记住了,你爱吃杂茶,等明**再来,我便让人准备下。”又抓了一把果子往她手里塞。 叶连翘口中连称“不用那么麻烦”,实在不耐烦同她话里话外逛花园,一个没忍住,再一次问道:“不若大夫人将最近吃的药拿来与我瞧瞧?” “啧,这孩子真是急性子。” 苏大夫人半嗔半喜地睨她一眼,倒也没再顾左右而言他,回身吩咐了几句,一个使女便出了门,少顷,捧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药包返回,一股脑儿地搁在了叶连翘面前。 叶连翘简直等不得,抬头对苏大夫人一笑,立刻动手将药包一一地拆开来,捡起一样样药材送到鼻间细细嗅闻。 苏大夫人在旁边可没闲着,叹息着感慨:“其实说穿了,我这也不是甚么大毛病,和上次回清南县的情况差不多,就是每每到了这夏秋之交,身上就觉没力气,人也精神,连出个门都嫌麻烦,只愿意在家里呆着。郎中给开了这些药,说是能润燥清补,到底有没有效,我自个儿也不清楚,反正,过了这段日子,等天气凉一些,我也就好了。” “嗯。” 叶连翘应了一声,注意力仍在那些药材上头。 这几包药,其中所用的中药材她认得不全,只辨识出几种常见的,譬如茯苓、百合、桔梗、莲子之类,的确都以益气润肺为主,便知那苏大夫人所言非虚,稍加思索,便抬头道:“早前我便同您说过,我在药材上头并不精通,粗略看了一下,您这些的确都是清补的良药,多数都很温和,一般而言,不会与外用的美容物品产生任何冲突,所以您不必担心。不过,我听您的意思,应当是到了这夏秋之交,身体便会格外弱一些,皮肤也可能会因此而受影响,在护肤品方面,适当做些调整也使得。” “哦,真的?”苏大夫人歪了歪头,一脸兴致高昂的模样,“这么说,你又有新的好东西要给我用了?我都听见说了,你如今连那种内服的美容丸药也做了出来,在清南县卖的那叫一个火爆,不知你可有给我带来一些?” “嗯,临出门之前,想着您或许也想试试,便带来了一些,另外还有些适合秋冬使用的膏子和面膜之类,回头我一样样说给您听。” 叶连翘颔首一笑,没忘记补上一句:“您放心,这回我带来的美容物事,都没有添加酒,应是不会再出现上回的情况了。” 谁料,听了这句话,苏大夫人的脸色便立刻沉了下来。 “连翘,我也不瞒你,这次我让你来,另外还有一事想让你帮忙。” 她抬头示意使女们都出去,又笑眯眯地望向平安:“平安姑娘也先去院子里转转吧?”待屋子里只剩下她与叶连翘两人,她便站起身,走到梳妆台边,亲手将一个匣子捧了过来。 “这个匣子,连翘你该是认得吧?” 叶连翘定睛一看,登时张了张嘴。 怎么会不认得,这不就是……几个月之前,苏时焕让叶冬葵帮忙做的那个三层的妆奁匣子吗?彼时苏时焕正是将这匣子当成礼物送给了苏大夫人,现在又把这东西拿出来做什么? “焕哥儿是个孝顺孩子,巴巴儿地将这妆奁匣子送了我,还细心地在里头放了香袋。” 苏大夫人兀自笑着,眼睛里却是一片淡漠:“连翘你闻闻,都过了这好几个月了,那香味还没散呢,这可真是好东西呢,是不是?”r1152 第一百四十七话 砒石 苏大夫人这话倒真是没错的。 但凡熏香、香袋之类的物事,因为是用天然的原料制成,用过一段时间之后,香味儿总无可避免地会渐渐变淡,若未经更换,很快气味便会消散。 而眼前这妆奁匣子,苏时焕在它刚刚打造好的时候,便往里搁了香袋,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那股子清馥微甜而又奇异的香气却依然存在着,似有若无地在鼻间萦绕,叫人一闻之下便忘不掉。 不过…… 按说,苏大夫人同苏时焕的关系,应当并不很好吧?这件礼物,她也不见得是真心喜欢,叶连翘还以为她会将这妆奁匣子留在清南县城的老宅中,却不料,她还如珍如宝地带回了府城? 苏大夫人只是将匣子打开来给叶连翘闻了闻,旋即便又合上了盖子,手指轻轻地在匣顶击打两下,淡笑道:“这匣子,自打带回来之后,我便一直没给旁人看过,自个儿也不敢再用了。” ……所以呢?说一半留一半,你们这起家底儿丰厚的人家,是不是都爱如此行事啊? 叶连翘的目光依然落在那匣子之上,抿了抿唇:“大夫人是何意?” 苏大夫人闻言便将笑容拉大了两分。 “连翘,我一直夸你是个机灵有分寸的姑娘。”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可在我跟前,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叶连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是真不明白您的意思,还请大夫人明言。” “好,你不懂,那我就说得通透些。” 苏大夫人站起身,将那匣子稳稳当当地送回梳妆台,顿了顿,却又蓦地将盖子掀开,将里面的香袋用手帕子托着拿了出来。 “我是暮春时节回的清南县,如今却已入秋了,算算日子,总有四个多月——连翘,你说说,这一般的香袋和熏香,留香时间能这么长吗?” 她将那绛色的绢袋小心翼翼搁在桌上,好似有点嫌弃地往一旁避了避。 叶连翘是打定了主意要当青蛙,她戳一下自个儿才肯动一下,决计不多说一个字的,便憨憨地点了点头:“是,一般而言,普通的香袋若不及时添加香料,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香气便会散尽。不过,当初我也曾听说,此香袋里面用的各种药材,皆由苏四公子亲手调配,既然是送给您的礼物,想必他准备得格外经心,用料特别好,留香长久些,那也很正常。” “是吗?” 苏大夫人偏过头去看她,神色也瞧不出是喜是怒,满面平和道:“我也不怕你笑话,虽则家中开着一间松年堂,可我对这药材上头的事,竟是一窍不通,什么也不懂,既你也这样说了,那想来,焕哥儿的确是花了心思的。连翘啊,这次辛苦你来府城,我除了想让你给看看现下服的汤药会否与那些个美容物品起冲突之外,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一边说,一边就将那绛色的绢袋往叶连翘这边推了推。 “你把这香袋拿回去,拆开来瞧瞧,里头都用了些什么药材,每种药材又是何药性,回头一一地说给我听,可好?” 叶连翘并未立刻伸手去接,抬头迟疑地看了苏大夫人一眼。 都到了这地步了,她纵是想继续装傻,有句话,却也不得不问。 “大夫人该不会是……” 她有点讶异地蹙了一下眉,剩下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说一半儿留一半儿,你以为本姑娘不会? 那苏大夫人叹了口气,绕着桌子踱了两步,满面为难:“连翘你总还记得,四五月间我回到清南县,用了你做的展皱膏之后,脸上火烫发疼的事吧?” “嗯,当然记得,那时候,还真唬了我一大跳呢!” 叶连翘就点了点头。 “说起来也好笑,这人哪,年纪越大,胆儿反倒越小,那次的症候实在来得又急又猛,我如今想起来,还满心里觉得后怕。那种感觉,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回了,所以,我就始终盼着,能将其中的症结找出来。” 苏大夫人终究是在桌边坐下了,直直望向叶连翘的眼睛:“焕哥儿特地送了我一个打造精美的妆奁匣,还费心亲手调配了香袋,我自是很明白他那一份孝心,可……我这人吧,自小就容易生病,那次回老宅,原本我就因为不管而有些不舒坦,身子正是虚的时候,我便疑心,或许是这香袋中有某种我用不得的药材,恰好与你那展皱膏里的材料起了冲突,这才让我发作起来——连翘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叶连翘怎么可能让她拽着钻进套里?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回话,所幸,那苏大夫人也并非真个等她回答。 “这事儿,说来真有点难办呢。” 苏大夫人微微拧着眉,随着说出的话,面上显出为难的神色来:“焕哥儿自小精通药理,这个事儿,我若与他细说说,他肯定能轻易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我却担忧,会因此伤了他的心,毕竟,就算这香袋里真的加了什么我不能用的药材,他肯定也是无心的。但若瞒着他,拿去给外头的郎中查验呢,我又怕事情一旦传了出去,人家会以为我们母子不睦,焕哥儿是有心害我……唉,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交给你最为合适。你是个知轻重的孩子,在养颜护肤上头,又实实很有些能耐,世上只怕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来办这个事儿了……只是,你别嫌我给你添麻烦才好。” 这番话固然称不上滴水不漏,但也合情合理,又是被她用那一种言辞恳切的语气说出,总算大面儿上能过得去了。 从始至终,这苏大夫人都是在以商量的口吻来说话,但叶连翘心里很明白,这个事儿,自己是没有拒绝的资格的。事实上,在离开清南县城之前,她就已然有了数,一旦自己踏入这苏家宅子之中,她便只有任人拿捏的份。 纠结?怎能不纠结,可就算把五脏六腑都拧成花儿,又有什么用? “您考虑得很周到。” 叶连翘干脆也就不多想了,微微笑了一下:“既这样,您要是不嫌我技艺不精误了您的事儿,我就只管试试。只不过,这世上能添香的药材众多,我也不是每一种都认识……说不得,我尽力吧。” “哎,你肯帮忙,我心里就安乐了!” 苏大夫人长舒一口气,捏住她的手拍了两拍,将脸一皱:“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多事鬼,你可别嫌我烦呀!” “您太客气了,我当不起。”叶连翘暗地里磨牙,将那绛色绢袋揣进腰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 叶连翘与平安两个在苏家大宅中逗留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方才被使女送了出来,跨出那朱漆大门的门槛,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赶忙深深做了个深呼吸,将胸臆间的浊气尽皆吐了出来。 一路回到下榻的客栈,她也来不及将事情与叶冬葵细说,只简短地解释了两句,便扯着平安进了房,将那绛色的绢袋拿了出来。 “去管伙计要把剪子来。”她低声吩咐,“什么也别跟我打听,只管帮着我将这香袋里的药材一样样分辩清楚就行。” 平安却也爽快,一点头,开门就走了出去,少顷,捏着一把剪子回来了,两人便立刻将那绢袋剪开,哗啦啦,把里面的药材一股儿脑地都倒在桌上分成两半,各人负责一堆,埋头辨认起来。 叶连翘脖子勾得发酸,半点不敢马虎,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面前的各色药材分拣清楚。 苏时焕配的这香袋,里头用的药材十分繁杂,单单是她面前的这堆里,就有六七种,甚么零陵香、丁香、桂心、檀香、麝香……尤其那零陵香,特地用苏合油揉搓过,有通窍的作用,又能最大程度地保存住香味。至于当中那一点子甜香气,却是来自于白梅肉。 平安那边,也同样是一丝不苟,果然连因由也不问,便埋头苦干起来,半晌,将各种药材都细细分开,竟是丝毫没错。 “我这一堆里,是松香、香茅、白芷和茴香之类的物事,都是制作香料的常见之物,每种药材的分量拿捏得很准,配出来的味道不同凡响。” 她抬起头来看了叶连翘一眼:“这香味实在非常特别,若我没记错,这应当就是苏四公子送给大夫人的那个妆奁匣子里所用的香袋吧?那匣子还是叶姑娘你的哥哥亲手打造的,可对?” “你记性倒好。” 叶连翘点了点头,目光从那些个药材上一一掠过,最后,锁定在了一小块细碎的透明晶状物上。 “那是什么?”她从未见过那东西,伸手指了指,“平安你认得吗?” “认得。”平安应了一声,语气是惯有的四平八稳,说话的方式也是一如既往的简洁,“那个是砒石。” “砒石?” 叶连翘心中登时一凛。 她的确是没见过砒石长得甚么模样,可在药书上,却没少瞧见这两个字。 “剧毒之品,用之宜慎”,这便是药书中对砒石最常见的描述,难不成…… 平安却是一脸淡然:“此物有杀虫去腐之效,配在香袋中,可使木质的妆奁匣子不被虫蛀,虽然有大毒,但只要不内服,却是无碍。”r1152 第一百四十八话 主意 “你对砒石这东西很懂?” 叶连翘不由得抬起眼皮,将平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平安和元冬两个是松年堂请回来的女伙计,在药材上头,自然不可能甚么都不懂。可是……砒石这种玩意儿,她这松年堂里的坐堂压根儿没见过,平安却能说得头头是道,感觉……有点丢脸啊…… “也称不上是非常了解吧。” 平安很是严肃地清了清喉咙:“在去松年堂做事之前,我也在药材行当里做过事,知道砒石有大毒,所以格外留心而已。这东西毒性猛,内服需得非常小心,就连外用时敷在患处,也得十分注意份量和使用时间,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局部中毒。不过,若是将其放在香袋之中,平日里并不直接触碰,应是不至于带来任何不妥。” “唔……” 叶连翘将她的话仔细听了去,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况且,叶姑娘你瞧。” 平安伸手将那细碎的砒石捏了起来,送到叶连翘面前:“这砒石个头很小,就算毒性再大也是有限,苏四公子对药材很是了解,想来,之前必然是斟酌过的,我想不会有问题。” “这个我当然明白。”叶连翘对此十分赞同,“没听见曹师傅说吗?苏四公子读过的医药书,摞起来比咱们小书房的桌子还要高,莫说是我这半吊子了,即便是我爹那样的正经郎中,药材方面的知识,也未必就有他渊博。” “那姑娘在担心什么?”平安望向她的脸,“看起来,叶姑娘对这砒石的使用有疑虑?” 叶连翘不愿把她也扯进这浑水里,头先儿苏大夫人的那些话,自是不会与她细说,随便敷衍了两句,将事情遮了过去,心中却是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忽地想起,叶谦曾与她说过的一些话。 某些药材,是决计不能与酒同用的,譬如说叶谦用来泡脚的草乌,若与酒同用,便会使人的皮肤产生灼烧感,同苏大夫人用完展皱膏之后的状况十分相似。不知这同样有剧毒的砒石,会不会也是如此? 虽然平安说,这东西只要不直接接触,便应当无碍,但那样猛烈的毒性,又怎能让人全然放心? “那个……”她想了想,一个没忍住,开口问道,“砒石能否与酒一同入药,平安你可知道?” 平安的眉头,瞬间便皱了起来,脸色也愈加肃然:“不行,绝对不行的!以前那药材行当里的老师傅便同伙计们千叮万嘱,让他们在摸过砒石之后,千万不能立刻沾酒,因酒能使毒性发挥得更强……叶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随便问问。”叶连翘摇摇头,冲她一笑,话题就此打住,再没有多问一句。 …… 两人将桌上那些个药材归置好,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见已临近午时,便叫上叶冬葵,一同去城中寻了一间小饭馆儿吃午饭。 下晌再没旁的事,叶连翘同那客栈掌柜问明了府城里几间药铺的所在,便打发平安出去置办些药材,又让叶冬葵前去帮忙买些用得着的器皿工具,预备趁着这几天在府城的工夫,将几种供大夫人秋冬使用的美容物品制出来,自个儿则拿出随身带着的药书,打算好生斟酌一番。 书倒是摆在眼前了,人也在亮亮堂堂的窗边坐定,只不过,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说实在的,这事儿有点不好办了哎…… 苏时焕在那香袋中加了砒石,究竟是单纯地想要利用它来杀虫去腐,还是另有目的,现下叶连翘不得而知,那么在苏大夫人那边,又该如何回话? 那母子俩,原本就早有嫌隙,若照实了说,谁知道会不会掀出什么大风浪? 嘁,他们姓苏的,就算打得翻了天,跟她也没半点干系,可……万一弄得不好,她两头不是人呐!苏大夫人和苏时焕,哪个她也得罪不起,一旦惹得任意一方不快,往后就决计没好日子过,莫说现下她还领着松年堂的工钱,即便是往后,她自个儿出去做那美容养颜的买卖了,人家想要找她的麻烦,还不照样易如反掌? 谁让她只是个小蚊子?惨哪! 这个事儿,当真是越想越让人发烦,要拿主意绝非易事,叶连翘琢磨得头壳发痛,干脆将手边的书一扣,站起身来,开门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四下里胡乱张望。 过了中午的饭点儿,楼下的大堂便冷清下来,小伙计搬了张凳子,坐在大门口的阳光里,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瞌睡。掌柜的瞧见了,上去便老实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脚,笑骂两句,将他拎了起来。 小伙计人是清醒了,可铺子里眼下实在没事儿做,他也就有些百无聊赖,挠着后脑勺嘿嘿笑道:“掌柜的您别忙着骂人呀,我也得补补觉不是?晚晚都守在客栈里,生怕有人找茬,我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横竖现在也没啥事儿……” 他说到这里,忽地一拍脑门:“对了,有个事儿想跟您打听来着呢——这两天住在咱们店里的那两位……对,就是个头很高的那俩人,是外地来的捕快老爷吧?瞧着好威风!” “你问这个干啥?” 掌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嘿嘿,我这不是想着,倘使他俩真是捕快,我夜里也能松快些吗?咱店里住着两个捕快呐,若真有那不开眼的小蟊贼来搅和,立马就能逮个现行儿,咱连去衙门里报案都省了,这多好?” “你能不能盼着咱铺子里点儿好?”掌柜的啐了他一口,“敢情儿你还在等着歹人上门呐?过两天安生日子,便浑身不舒坦?” 小伙计被他骂得直往后躲,却也不恼,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叶连翘扒在楼上的栏杆边儿,将他俩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立时有如醍醐灌顶。 对哦,卫策跟她住同一间客栈,那件糟心事,她那心思简单的哥哥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但或许……可以同卫策说说,讨个意见什么的? 不行,家里老爹正防着她与卫策往来呢,这要是再给揪住了把柄…… 可是,她老爹远在清南县,有什么好怕? ……还是不行,要是被卫策那家伙知道她六神无主,去找他讨主意,尾巴还不翘上天? 再说,他都说了来府城是为了公事,这会子八成不会在客栈里呆着吧? 她只管在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脚下却仿似不受控制,鬼使神差般已经往卫策和宋捕快住的那间客房走了去,眼看都行至门口了,又突然倒转过来,如此往复,几次三番,生生把自己当成个陀螺,滴溜溜地转。 这客栈开了有些年头了,二层的楼板不大结实,即使她将脚步放得很轻,踩上去仍有些吱吱嘎嘎地响。 许是被外头有些诡异的脚步声所扰,待她第四次走到客房门口,正要倒转回去时,屋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卫策皱着眉一脚踏了出来。 “你是属耗子的?吱吱吱的折腾什么?” 他很不客气地瞪了叶连翘一眼:“你在这儿干嘛?” 叶连翘凭空给吓了一跳,忙就往后退了退,嘴上却不愿意认输,下巴一昂:“这地方你买了?我……我在这儿走走不行啊?” 卫策像看白痴一样盯着她瞧:“啧,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散步!”叶连翘理直气壮道,“好了,现在我散完了,要回屋了,回见啊回见!” 话音未落,转身就想溜。 “叶连翘。” 卫策简直要给她气笑了,费了老大劲儿才忍住了没乐出来,低低喝道:“我记得你很讨厌我拎你的脖领子,你要是不想在这府城的客栈里丢人,就给我回来,站好了不许动,别逼我动手。” 叶连翘气得直咬牙,在心里将他鼻子眼睛头发问候了一个遍,很知道他这种人,是绝对说得出做得到的,只好悻悻地又回去了,蔫头耷脑在他跟前站定。 卫策于是抱着胳膊往墙上一椅,伸长了腿,似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她的去路:“说吧。” 不是……您这是什么姿势啊?太像耍流氓了好吗? “你来府城干嘛的?”叶连翘又暗暗地骂了他一句,“该不会是有什么大案子吧?前两天我爹的医馆开张,你和宋捕快他们不是来了吗?当时看宋捕快的意思,好像你们很忙似的,这次来府城,为的也是同一件事吗?” “你在外头转悠半天,就想问这个?”卫策懒洋洋地扫她一眼,“我可没耐性跟你兜圈子,要说就说,若是不想告诉我,趁早回屋老实呆着去,不许再闹出吱吱嘎嘎的动静来。” “我本来就要走了,是你非要叫我回来的,还威胁我……” 叶连翘很委屈,却更明白,这货跟他说理是说不通的,到底憋不住,开口道:“那我说了?其实吧,就是这么回事……” 详详细细,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絮叨了一遍。 卫策默默地听完,面色没有丝毫改变,唇角动了动:“所以你是来找我讨主意的了?知道求助,总算不太蠢——我等下还得去府衙,这事儿晚上再与你说,只不过,我帮了你,你拿什么报答我?”r1152 第一百四十九话 简单 午后,客栈里正是安静的时候,大堂中的掌柜和小伙计听见楼上的动静,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面上浮现出一个客客套套的笑容。 “哟,两位在哪?这大好的天气,难得闲着,怎地也不出去逛逛?” 叶连翘含笑冲他俩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随即伸手将卫策往旁边拉了拉,声音压得很低,说出来的话却是理直气壮。 “施恩莫望报,没听过吗?你怎么能主动要求别人报答?咱们都这么熟了,你怎么还计较这些?总之,我会在心里牢牢记住你的恩情的,这还不行啊?” 这话出了口,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她并不是那起不记恩的人,甚至许多时候,她还觉得自己好像太过于讲那“礼貌”二字。旁人出手相助,必然要想方设法地把这份情还回去,道谢两三次都嫌少……可今天,她怎会在这人的面前明目张胆地耍无赖? 从几时起,她开始把卫策的帮忙,当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然而卫策却并没主意到这一点,低头看了看她拽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见她飞快地缩了回去,眉头便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你当我是冤大头?”他冷冷地问。 “说话不要这么难听。” 叶连翘回过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谁让你好巧不巧地也来了府城,还和我们兄妹俩住了同一间客栈?帮我出出主意又能怎么样,你也太小气了!” 算了,眼下无暇考虑那些个细枝末节,被当成无赖……她也认了。 她那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两分娇嗔的意味,黑面神卫都头听在耳里,便觉心情转好许多,单手握拳堵着嘴清了清喉咙:“你……” 刚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房门又嘎吱一声开了,宋捕快从里面一脚踏了出来。 “呀,这不是叶姑娘?” 他一眼瞧见了叶连翘,哈哈笑了起来:“昨晚上听卫都头说你和冬葵兄弟也来了府城,还跟我俩住同一间客栈,只因当时天色晚了,才没来得及去和你们见见——你说巧不巧,咱一年到头也未必出一趟远门,偏生还就碰上了,嘿嘿!” 叶连翘也转头朝他一笑:“是啊宋大哥,你们这一向挺忙的吧?” 宋捕快笑得愈加欢畅,正待答话,一旁的卫策却陡然出声:“你出来干什么?!” 明显非常不高兴。 宋捕快素来怵他,闻声便是一哆嗦,在心里不住地骂自己白活这么大岁数:“咋……咋了?” “我问你出来干什么,听不懂?”卫策简直脸色铁青,磨着牙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 宋捕快莫名其妙地看了叶连翘一眼,抬手挠挠后脑勺:“我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咱不是还得去府衙吗?这公家的事儿可不敢耽搁,倘或怪罪下来……” 他说着,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蓦地明白了,忙不迭地往屋里退:“啊……你是与叶姑娘还有……要事商量吧?那你们先说着,我……我去洗把脸……” 话毕,扭头就要关门。 说,说个蛋!敢情儿你搅和完了就想跑是吧? “回来!” 卫策长胳膊一伸,将他一把拽了过来,咬了咬牙:“的确到了时辰了,真是多亏宋大哥你提醒。那咱们这就走吧,正事要紧。” 他二话不说,锁了门,扯着宋捕快就往楼下走,都迈出去两步了,又忽地回过头。 叶连翘仍旧可怜兮兮地站在他二人的客房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 “至于你……” 他心下便是一软:“方才我说过,我可不是那起烂好心。现在我要出去,你自个儿想清楚,打算怎么报答,晚上回来告诉我。我若满意,便替你想想辙,否则,你就自己抠头皮抠个够,明白了?” 说完,也不理叶连翘是答应不答应,只管将楼板咚咚咚踩得山响,拎着那宋捕快一阵风似的出了客栈大门,再不曾回头。 …… 叶冬葵和平安两个分头出去采买,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也便回来了,接下来这一下午,叶连翘便与平安两个闷在房中,埋头制作给苏大夫人秋日使用的各种美容物品。 她二人忙着,叶冬葵便有些百无聊赖,又不好老在姑娘家的屋子里打晃,便只能在客栈里上上下下地转悠。叶连翘心里想着,那卫策既然要“报答”,请他顿饭也就罢了,见叶冬葵无事可做,索性便让他去城中逛逛,寻一间价钱公道又滋味好的饭馆,傍晚叫上卫策同宋捕快去吃上一顿。 叶连翘同平安两个平日在松年堂,就习惯了忙起来便诸事不理,只要一开始捣鼓便停不了手,一直到过了申时方才算是告一段落,将下午张罗好的那些个物事拿去房中阴凉的地方收好,正打算活动一下手脚,便听见叶冬葵在外头高声与卫策打招呼。 叶连翘便开门走了出去,远远地冲卫策和宋捕快招了招手。 “卫策哥,宋大哥,你们忙完了?晚上再没别的事吧?咱们难得在府城也碰到,一起吃顿饭如何?我听人说,这府城里有一间小食肆,别看地方不大,厨子做的一道‘板栗炖野鸡’滋味却是最好,咱一块儿去尝尝好不好?我爹说,入了秋,是该多吃些补气血的吃食,我已让我哥前去那食肆打探过,说是再晚些,座儿可就不好找了,咱们早点去,也省得和旁人争啊?” 宋捕快昨日抵达府城,这几顿饭都不过在路边随便买点吃食来填肚皮,压根儿没正经吃过一顿饭,听了这话,立时就吞唾沫,眉开眼笑道:“那当然好啦!忙活这一天,现在才能得个消停,我的肚子都咕咕叫了!不过这饭嘛,不消叶姑娘和冬葵兄弟请,好歹我虚长你们十来岁呢,叫你们花钱,我等着吃白食,传出去,还不笑掉人家的大牙?” 卫策倒是无可无不可,闻言略点了一下头:“也好,你们要请,我是不会客气的。不过在此之前,叶连翘,下午你同我说的那件事,这会子先去把东西拿出来我看看。动作快些,我在门外等你。” 说着便往楼下走。 叶连翘巴不得一声儿,赶忙回屋,将那绛色的绢袋揣在身上,回头喜滋滋地对叶冬葵挤挤眼,示意他去把平安也叫上,自己便三步并作两步地也奔下楼去,在卫策面前停住了脚。 这一回,那宋捕快自是不敢再跳出来瞎搀和了,推说自己的衣裳沾了泥,早早儿地躲回房中去换,客栈门前,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门口却只立了叶连翘与卫策两人。 “喏,就是这个。” 叶连翘将手里的绛色绢袋向卫策递去,手都伸到一半了,又忽然缩了回来,小心翼翼从里面拣出那颗细小的砒石,托在掌心给他瞧:“别的药材都没有问题,让人挑不出毛病,独独是这个,若是谁有心生事,我估摸着,必然会在这上头做文章。” 卫策将那砒石从她掌心拈起,凑到眼前瞧了瞧,离得颇近,眼看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叶连翘看得心惊胆战,忙道:“你拿远些,那东西有大毒!对了……晚上你若是要喝酒,最好之前先好生洗个手,把细点总没错,听见了吗?” “少废话。” 卫策对于她这个反应很是满意,将那砒石嘻嘻打量一番,沉声道:“你是说,这东西搁在绢袋之中,确有杀虫去腐的功效,那苏时焕如此行事,并没有什么错处,但苏大夫人若是铁了心要找他麻烦,却很有可能拿这东西说事儿?” “可不就是?” 叶连翘点点头:“横竖这事儿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关心,我是怕给自己惹麻烦。想想就觉得发烦,你说那苏大夫人怎么就……呀,你干什么!” 她话没说完,冷不丁惊叫一声,因为那卫策忽然手一松,将掌中那颗砒石丢进了客栈门前的水沟里,被水一冲,瞬间消失个无影无踪。 “我真不明白。” 他给了叶连翘一个“你真是白痴”的眼神:“这么容易的事,也值得你如此发愁?” 叶连翘将眼珠儿瞪得溜圆,好半晌才想起来开口:“大哥,你不要告诉我,你帮我想的主意,就是这个?” “有问题吗?”卫策大大咧咧地将摸过砒石的那只手掌在衣服上蹭了蹭,“依苏大夫人所言,你手中那个绢袋,之前没有任何人见过,甚至连袋口都是你今天才剪开的,也就是说,里头的砒石只有你同那位平安姑娘见过,既如此,你说有就是有,你说没有就是没有,一口咬定了不认,她能拿你怎么样?” “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叶连翘挠了挠脑门,心道这人思维还真是发散:“可是,你这做法也太简单粗暴了……” 无论如何,把砒石就这么给扔了……事情真有这么便当吗? “是你自己想太多罢了。” 卫策混没在意地低笑一声:“至于那位平安姑娘那边,你要如何同她交代,让她莫要说漏了嘴,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我不认识她,帮不上忙。” 叶连翘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他一抬手,给挡了回去。 “事儿我已经帮你解决了,倒要问问你,你该不会是觉得请我和宋大哥吃顿饭,就算是报答了吧?” 叶连翘一怔:“……你怎么又绕回来了?”r1152 第一百五十话 人情 日头西落,给整座城镀上一层沉甸甸的金光,亦将他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卫策没有同叶连翘再在这话题上没完没了地纠缠,撂下一句“横竖你跑不了”,便将此事丢开了,往后退了退,不再说话,只等着叶冬葵和宋捕快他们出来。 楼上的宋捕快吃一堑长一智,下午时被卫策瞪了那一眼,唬得心肝儿直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会子见他二人终于说完了话,才一溜小跑着出了客栈同二人会和。等到叶冬葵和平安两个也下了楼,一行人便说笑着,往选定的那间小食肆而去。 一顿晚饭,吃得和乐融融,回到客栈时,叶冬葵还有些意犹未尽,找小伙计要了两坛酒,抱着跑去卫策和宋捕快的房中,净与他们扯些闲话,熬到将近三更才回了自己房中歇下。叶连翘同平安两个吃得有些撑,又捣腾了一会儿药材方睡下,一夜无话。 叶连翘固然是觉得卫策解决那桩“麻烦”的方法委实有些暴力,但无论如何,那砒石现下是没了,她到了苏大夫人面前,也可有个说法,多多少少,心里安定了些,这一觉便睡得很沉实,醒过来时,窗外朦朦胧胧透着亮光,约莫正是卯时初。 要拿给苏大夫人使用的那些个美容物品还未完成,叶连翘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静悄悄地起了身,回头替平安掖了掖被角,去桌上取了几种研磨好的药末子,又拿了个干净的水碗和昨日新买的小陶罐,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这二层的客栈有一个小小的后院,平日里堆放些杂物,洗干净的衣裳也晾在这里,被风一刮,飘飘摇摇的,给此处添了些家常味。 客栈里见天儿地人来人往,从早到晚,都是闹腾腾的,然而在这天还没有大亮的清晨,四下里却难得地一片寂静。 叶连翘慢吞吞地晃悠到后院里,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在院子当间儿的水井旁坐下,弯腰打起一天之中的第一桶水,舀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地将随身带来的几种药末子斟酌分量,依序添加入去。 捣腾得药材久了,她便愈加喜欢这制作各种美容物的过程。各种各样的中药,虽同样清苦,然而细闻之下,却又各自有不同的气息。用来制作膏子头油的药,多数性属温和,没有半点怪气,格外醇正,日子长了,习惯这些气味,倒反而觉得是种享受。 黑牵牛、皂角、天花粉、茶子,被那凉浸浸的井水一点点调成糊状,反复搅和均匀,药味一点点地浮上来,扑在叶连翘脸上,将残余的一点惺忪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人整个便爽利起来。 叶连翘只管不紧不慢地忙活着手上的工夫,耳中忽然就听到一阵轻微的动静。 先是客栈大门吱呀一声轻响,随后,大堂中便是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听上去应是已经走到了通往后院的门边。 她心中便打了个突。 这大清早的,连客栈中的小伙计都还未起身,怎会有人从外头进来? 该不会是贼? 但……哪家的贼会走正门?也太大摇大摆了吧? 虽然一向觉得自己胆子大,她却仍旧不免有些胆儿颤,将将回过头,就见那通往后院的门被人给推开了,卫策大步踏了进来。 天色尚早,也不知他是打哪儿回来的,一脸都是汗,顺着腮边一直落进衣领子里,在皮肤上划出一道亮晶晶的痕迹。许是觉得热,他的衣裳下摆扎在腰间,袖子也卷到了手肘,愈发显得整个人蜂腰猿背,高大修长。 叶连翘放松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接着便忍不住在心中小声嘀咕起来。 甭管他到底是去了哪儿,反正……他打扮成这样,明显就是出去勾搭小姑娘的,哼! 看见叶连翘,卫策也同样是一怔,往前又走了两步,习惯性地拧起眉头:“大早上的不睡觉,你在这儿干什么?” 真爱管! 叶连翘在心中腹诽,将手上那个小水碗冲他扬了扬:“喏,没瞧见吗?我来取水做敷脸的膏子。这东西得用井花水,客栈里的伙计们早早儿地就要开始忙碌,我生怕他们将这第一桶水打了去,便唯有早点起床来取,省得被他们占了先。那你呢,大清早的,你又干嘛去了?” 卫策朝她手里的东西看了一眼:“在家时便惯了每天早起练功,来了府城自然也不可放松。客栈出去不远便有条小河,被一片林子掩着,极是安静,这两日早上我都会去那里。” “哦。”叶连翘点点头,大概猜着他是来后院干嘛的,便动作飞快地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利落,站起身来,原待要走,想了想,却又停住了。 “那个……我知道你们练武的人身体好。” 她有点犹豫地道:“不过,如今入了秋,一早一晚有些凉,那冷水浇在身上容易生病,即便是当时觉得没事,寒气却终究是入了体,没好处的。我爹说,保养之事得趁年轻,否则,等往后岁数大了,后悔也来不及的。” “……我知道。” 卫策原待说她“啰嗦”,话都到了嘴边了,到底是又给咽了回去,应承一声,见她抬脚就要往大堂里走,趁着她与自己错身而过时,忽地开口唤住了她:“喂。” 叶连翘也便停下了,回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你手里那东西……” 卫策便又看了看她端得稳稳当当的水碗和陶罐儿,鼻子里嗅到一股药气,眉心动了动:“你手里那东西,是干什么使的?” 说起这个,叶连翘从来最有兴趣,当下便滔滔不绝起来。 “这个嘛,便叫做嫩容膏,不仅脸上能用,全身都使得。只消搽在皮肤粗糙处,稍加按摩后再用清水洗去就行。半个月里只用两三回,过三两个月再看,皮肤便会嫩滑许多。纯天然无添加,在松年堂里一向卖得很好的,这不是得应付苏大夫人吗?我就现给她制一些,回头便拿去给她。” “听着倒是不错。” 卫策略一颔首,沉吟片刻,冷不丁似是自言自语道:“不知男人能不能用得?” “废话,当然可以!” 叶连翘想也没想就答:“本姑娘制出来的东西,不分男女,用了同样有好处……我说,你这是在帮宋大哥打听?” 昨晚吃饭时,宋捕快喝酒喝得开心,同叶连翘相谈甚欢,满口称自己那张脸成天风吹日晒的,粗糙得都没法儿看了,连自家媳妇都嫌弃,得了空,一定得去松年堂买些叶连翘亲手制的美容物品来照顾一番,还百般探问哪种物事男人用了最好。 彼时,叶连翘只当他是在说醉话,虽依着他的意思详细同他说了说,却压根儿不曾当真。 这会子听见卫策闻起来,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宋捕快身上去,不过,细琢磨一层,说不定……还有别的可能性? “又或者,该不会是你想用吧?”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平日里威风凛凛的黑面神,想从他脸上看见一星儿笑容,简直比登天还难,让人如何想象,他坐于镜前,一本正经地把面脂膏子往脸上搽? “很好笑吗?” 卫策老实不客气地甩了她一记眼刀,然后便抬头望天:“用一用……也未尝不可。” 叶连翘笑得站不住,干脆捂着肚子蹲下了。 “你……你要是真想用,这东西我便白送你,横竖苏大夫人那儿,我再另外做一罐就是了,也不值甚么……” “很好。” 对于她这种毫不掩饰的嘲笑,卫策仿佛浑然未觉,甚至还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你可以开始动手了。” 叶连翘的笑声戛然而止。 啥……意思?是说要她帮他抹吗? 她有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你……” “怎么了,有问题?” 卫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话说得十分理直气壮:“松年堂里每日出出入入那么多人,有不少都是找你解决各种容貌问题的吧?倘若需要敷药,难道不是由你替他们亲手涂抹?唔,我记得,当初那薛夫人,便是成天往月霞村跑,坚持了好两个月,怎么到了我这里,便要区别对待?” “话不是这么说呀!” 叶连翘一下子急了:“我亲手涂抹自是该当,但到底男女有别,就连松年堂里,倘若来的是男客,也会让铺子上的学徒帮他们……” 卫策只将前九个字听入耳,至于后面她说了什么,一概听不见啊听不见,眸子一闪:“你莫要忘了你还欠着我的人情。” 这话无异于杀手锏,叶连翘顿时无语,蹲在地上思忖了好半天,苦恼地抬起头来:“就不能……换个别的吗?” 大白天的,客栈里人来人往,要是给人瞧见了……呀呸不对,这跟是不是白天有什么关系?晚上也不行啊! “不行。”卫策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生怕气不死她,又补上一句,“你最好快点,再迟些,客栈里伙计们要开始干活儿了。” 臭!流!氓! 叶连翘在心里狠狠将他问候了一遍,见他背着手立在自己身前,大有今日不得逞便不罢休的架势,把心一横,伸手从陶罐中狠狠挖了一大坨新鲜出炉的嫩容膏。 “我给你抹!” 她咬牙切齿道:“我这人心狠手辣,要是塞住了鼻孔憋死你,你可别怨我!”r1152 第一百五十一话 周旋 叶连翘的手一早起来便碰了凉井水,指尖带着一股寒浸浸的意味,陶罐中刚刚制好的嫩容膏同样又冰又滑,柔若凝脂,虽是心里颇有点不情不愿,手上却是半点没含糊,一边色厉内荏地嚷嚷着,一边一鼓作气,将那膏子抹在了卫策脸上,耳根子便有点烫起来。 左边的眼睑下方沾染上一块柔腻腻、沁凉的膏子,垂下眼皮便能看见那抹白色,手指在肌肤上留下清晰的触感,卫策心中登时就痒起来,偏生面上不动声色,眼见着叶连翘气鼓鼓地又去挖第二坨,便清了清喉咙:“好了,可以了。” 他自然是盼着这时光能拖得越长越好,但与此同时,心里更明白的是,自己必须得讲究分寸,适可而止。客栈里的小伙计随时都有可能起床,闯到这后院里来,他二人孤男寡女地在这儿说话,已然是不应该,倘若再被人瞧见眼下这情景,便更是难免要落人话柄。 他是男人,倒无所谓,但叶连翘一个姑娘家,可禁不起那如同山压顶一般的闲话。 反正,来日方长,迟早有一天…… “可以了?” 叶连翘手指上沾了一大块嫩容膏,蓦地听他这样说,立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将伸到一般的手缩了回去:“不用我再帮你抹了对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回头你可别不认,更不能老是把那‘人情’二字挂在嘴边,咱俩这就算是两清了,行吧?” “对,是我自己说的。” 卫策低笑一声:“我素来不是那起胡搅蛮缠的人,没兴趣一而再再而三地翻旧账,这事儿就算是完了。不过,也给你提个醒儿,往后再有事想让我帮忙,自己最好先掂量掂量,保不齐到时候,我又会提出什么条件来,容不得你办不到,你可莫要懊悔。” “嘁!”叶连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是过了这一关,冲他半真半假地一翻眼皮,抱着自己那些家伙事儿就往大堂里去。脚下都要跨进门里了,忽又回过头来。 “那个……”她朝卫策张望一眼,有点犹豫道,“你若非要用凉水,就等汗干了以后再用,我爹说了……” “好啰嗦。” 卫策心情大好,语气不耐烦,唇角却噙着笑:“我的事,我自己有数,很不需要你操心。” “好心当成驴肝肺哩!” 叶连翘甩他一记白眼,转头就走,蹬蹬蹬地上了楼,自顾自回了她与平安两个的客房。 …… 卫策与宋捕快此行来到府城是为了正事,自打住进这客栈当中,便日日早出晚归,整个白天,基本上瞧不见他们的人影。 叶连翘有心将那苏大夫人晾一晾,并未急着往苏家大宅去,这一日,便同叶冬葵和平安两个在城中玩了一整天,专拣着那花钱少、景色也不错的地方钻,照样逛了个不亦乐乎,又吃了不少府城的特色小食,玩得都算是尽兴。 但事情总不能无止境地往后拖,到得来到府城的第四日,她也就必须得去见苏大夫人了。 绛色绢袋之中的各样药材,被她用叶冬葵给做的一个小木匣妥妥当当装了起来,除开卫策丢掉的砒石之外,一样也不少;平安则把替苏大夫人做好的各色美容物品都归置到一块儿,全装进一个蓝布包袱里,叶连翘同叶冬葵嘱咐了两句,让他在客栈里安心等着,两人便早早儿出了门。 许是猜着她今日必然会来,苏大夫人清晨起床之后便将自己拾掇得妥妥当当,见了叶连翘之后,少不得寒暄客套几句,切切地直道“这两日辛苦你了吧”,又将叶连翘做好的护肤品,一样样地打开来看。 “之前给您制过的头油和除皱的膏子,是我从松年堂里带来的,特意多带了些,估摸着您应当能用上三四个月。” 叶连翘也便一一地说给她听:“这嫩容膏是您点名要的,除了脸上使用以外,平日里洗澡时还可涂抹在身上。还有这取靥五灰膏,您说您的那位朋友面上生黑斑是吗?我没见着她的面,也不大清楚她的情形,不过,只要她不是那种特别容易生红斑的皮肤,这东西她便用得,您先拿去给她试试,若是效果不好,最好还是请她得空去松年堂一趟,我好详细替她瞧瞧。” 她一丝不乱地将手里的物事介绍了一遍,苏大夫人听得笑容满面,乐呵呵道:“这孩子真是个招人喜欢的,说话又清楚又爽利,手脚还这么利索,那天我同你讨的那些个东西,回头我自个儿想想,都觉庞杂得紧,难为你,短短两天时间,竟都给制了出来,真真儿是个能干人儿!” 说着,便拉过叶连翘的手拍了两下:“那日我跟你说的另外一件事,可也有了眉目?” “嗯,我都一一看过了。” 叶连翘有点小紧张,轻轻点了点头。 “每一种药材,你也都分辨清楚了?”苏大夫人便又接着问,“这事儿,是你一个人做的?” “药材杂了些,有几样我拿不准的,便翻了翻药书,平安也帮了我不少忙。”叶连翘转头看了平安一眼,含笑道。 “我就知道,能在松年堂里给你帮忙的女伙计,本事也铁定不会差。” 苏大夫人似是很满意,抬头施施然望向一旁侍立的使女们,柔声道:“我同连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你们就先出去。平安姑娘……既然也帮了忙,便留下来吧,万一你们叶姑娘有甚么记不清楚,你也可以在旁提醒。” 叶连翘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砒石被卫策给扔了的事,她并没有告诉平安,原因无他,只不过是想着,横竖苏大夫人在同她说这事儿的时候,肯定会挥退众人,既然平安无法留在屋中,自然也就不知道那砒石究竟还在不在,与其编谎,倒不如直接把这事儿瞒下,替自己省点功夫。 她如何能想到,苏大夫人竟会将平安也留下? 诚然,平日里,平安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人,但倘若今日她忽然抽疯,将砒石不见了的事嚷嚷出来,该如何收场? 几个使女应了一声,三两步退出去掩上了门,苏大夫人转头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抬眼冲叶连翘一笑:“怎么样,那香袋里,都有些什么药材?” 叶连翘心下惴惴,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那随身带着的小木匣子拿了出来,从里面拣出细碎的药材,连同那绛色绢袋一起,摆在苏大夫人面前。 “苏四公子制的这种香袋,初时我也不知是何名头,之后翻了翻药书,才晓得,这种香叫做笑兰香。” 她将药材拨开来给苏大夫人细瞧:“您看,这种香当真十分讲究,里头一共用了十七种药材,用苏合油揉过之后,又在里面添加了些许白梅肉,一共十九味原料,实实称得上很费工夫。想必您也觉得,这香袋的气味很好吧?清雅幽淡,当中还带着一丝甜味,这对于每一种药材的分量掌握要求极高,有一分一毫的差别,现下您闻到的,可就不是这个味儿了,苏四公子真是有心。” 平安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随着她的动作望向每一种药材,忽然眉间一锁,忍不住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到底是没说话。 叶连翘很想冲她使个眼色,却又怕被苏大夫人看出端倪,只得绷着脊背撑住,后脖颈子里起了一层密密实实的鸡皮疙瘩。 “哟,十九味原料呐,那可真是够费事儿的。” 苏大夫人柔柔地笑了一下,唇角微翘,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无:“焕哥儿那孩子也真是,何必费这么大工夫?母子之间,即便他将就些,难不成我还会挑他的理儿?” 说着又对叶连翘笑道:“连翘啊,你心里也清楚我为何让你将这绢袋细细验过,咱们也就别卖关子了,你同我说说,这些药材用得如何?可有不妥之处?” 叶连翘垂眼笑yuedaoyouxishangdian/">穿越到游戏商店最新章节了一下:“我对药材原本没那么精,自家常用来做护肤品的那些,心中倒是滚瓜乱熟,但对于这些制香的中药,却知之甚少。这样吧,我把这些药材的药性都说给您听,如何?” 她也不管苏大夫人哪里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只管紧接着道:“那零陵香,是一味祛风寒、辟秽浊的良药,性甘,温和无毒,既通窍,还能消水利肿;白梅肉是大青梅以盐水腌制,性平无毒,能消疮止血……” 她耐着性子,将那十几种药材全都介绍了一回,末了,轻声笑道:“我技艺不精,说出来的话,未必能作数,但至少在我看来,这十九种原料都用得很恰当,皆性温和,并没半点问题。大夫人倘若心里仍有疑虑,还是应当找个真正懂行的来验看才是,莫要因为我而误了事。” 苏大夫人沉吟片刻不语,脸色却是有点不好看了,想了想,回身望向平安:“平安姑娘,你也是懂药的,你们叶姑娘作如此看法,你是否同意?” 叶连翘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偏过头去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平安,朝她笑了一下,示意她尽管说。 平安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少顷,轻轻点了点头:“大夫人,这几种药材,是我和叶姑娘一块儿查看的,我也觉得这些药用来制香很适当,没什么不妥。”r1152 第一百五十二话 了事 房中有片刻的寂静。 平安答完了苏大夫人的问话,便住口不再多言,双手交握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满面镇定泰然。 叶连翘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她真是生怕平安将那砒石的事给捅出来啊,还好,算是顺顺当当的遮过去了。 至于那苏大夫人,脸色就愈加难看起来,明明还在笑着,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撇,整张脸简直像是僵硬了,让人怎么瞧也觉得别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开口道:“连翘说,这十九味原料用得很恰当,平安姑娘也说,那些个药材里没有任何不妥,看来,是我想多了啊……呵,这药材上的事儿,我当真是半点不懂,连翘啊,你可能确定,方才你说的那些话一定能做得准?你给我打个包票,我也好安心不是?” 又来了…… 叶连翘实是烦透了她,在桌子下头使劲攥了攥拳。 怎么着,让本姑娘给您句准话,回头再借机找茬?今儿的回答,让您很不满意吧?是不是在心里猜逢着,本姑娘和平安两个已被苏时焕收买,此时早就站到他那边儿去了? 您疑心重是您的事,您这挂名的母子俩互有嫌隙,那也是你家的问题,有本事你扯着苏时焕打上天庭找玉皇大帝评理去,老拿捏着她叶连翘这只小虾米不放,算什么能耐?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面上笑容尽数敛去,唇瓣微启,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大夫人,我已经同您说过好多次了。在这医药上头,我技艺不精,不过是将将够着能在那美容护肤的行当里混饭吃而已,连药材我都认不全,这些制香的原料,我更是一窍不通,只能凭着药书上记载,对您据实相告。您让我给您打包票,说句实话,我真没那个胆子,您若还有疑虑,大可寻个正经的郎中或是抓药师傅替您好生验看,就别为难我这不懂事的乡下丫头了。” 苏大夫人脸色变了又变,半晌,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连翘,我让你为难了,是吗?也对,怪我想的不周到,毕竟你眼下就是这么个处境,两头难,即便是真觉得有些甚么纰漏,也没法儿说呀。” 这是又要把话题往歪路上引啊…… 算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实在没力气跟您掰扯了。 叶连翘索性再不理苏大夫人在唠叨些什么,没接她的话茬,扬声道:“无论如何,您让我帮您办的这事儿,我是真的尽力了,并没有半点欺瞒之处,我自个儿也算搁下了一块大石。您要的那几样美容物品,我也都替您张罗齐全,若您再没旁的事吩咐,明日我便回清南县了。” “你要走啊?” 苏大夫人一脸不舍之情:“哎呀,你好容易出门走动走动,这几日,净忙活我的事了,怕是压根儿没工夫在城里逛逛吧?既如此,又何必急着走?上回我同你提的那事儿,你还记得吗?我还琢磨着,想在府城自家的胭脂铺里售卖你做的各样护肤品呢,这可不是小事,咱俩得好生合计合计……” “大夫人,您别同我开玩笑了!” 叶连翘不等她说完,便低头露出个羞怯怯的笑容来:“我哪有那个本事呀?您肯用我制出来的膏子头油,那是您提携我,但这府城中,遍地都是好东西,能人众多,我那两下子,又算得了什么?有多大头就戴多大顶帽子,我如今连清南县那点子买卖都还没弄明白呢,哪里还敢肖想府城这大地界儿?” “可是……” 苏大夫人拧了一下眉,正欲开口,却又被叶连翘给打断了。 “若是时间充裕,我倒真想在这府城里多呆两日,好好儿玩个尽兴,可前日我同您说过,我家哥哥此番虽是陪我来了,心里却还惦记着他的活计。他是决计不肯将我和平安两个女孩儿留在府城,自个儿先离开的,我便少不得替他多考虑一些,干脆便早日同他一块儿回去吧。” 她说着,笑吟吟补了一句:“当然,您若还有事要打发我做,还请您尽管开口,我这趟原本就是专为了您来的,您的事未竟,我又岂能贸贸然地就走了?” 她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苏大夫人给她堵得一个字也吐不出,过了好一阵,方才轻笑出声。 “唉,你那美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瞧着眼热,还想同你一起挣这份钱呢……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不管怎样,我总不能强人所难,这趟让你辛苦来府城,我心中已然很不落忍,现下我这边儿再没旁的事了,你若要回,我也不好多留,便尽管去吧。啊对了,这次麻烦你替我现做了不少护肤品,是你自己花钱买的药材吧?可不能让你破费,花了多少说与我听,我好让人按数还你呀?” “您别操心了。” 叶连翘一脸乖巧地摇了摇头:“等回到松年堂,我自会将那买药材的单子拿与姜掌柜看,同他把钱讨了来——是您说的,我是个伶俐人,哪里会让自己吃亏?” 苏大夫人给她逗得噗嗤一声笑,复又将她的手拉了去,殷殷切切地同她絮叨了好一阵儿闲话,好说歹说,又让人取了几包糕点和茶叶与她。 叶连翘晓得苏大夫人这会子心中正发恼,自己若一味推拒,保不齐反而会更惹得她生怒,谦让了两回,也便收了,临出门前,又很是叮嘱了她一番。 “如今入秋,正是进补的时候,您别嫌我罗唣,萝卜白梨这些东西虽不值钱,却最是能收敛肺气,且又不是药,您家常时多吃上一些,对您是有好处的,似姜葱那类辛燥物,却是要少沾才好。若是精神头不错,便去城里景致好的地方多走走,强身健体,心情也会好许多。” 交代了一遍,彬彬有礼地同她道别,领着平安离去。 行出苏家大宅的门,叶连翘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反正呢,她能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不管再发生甚么,全然与她无关,明儿一早离了这府城,改日那苏大夫人再想让她来,可就没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使劲伸展了一下胳膊:“太好了,明天终于可以回家了!” 话音未落,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平安,连忙回过头去。 “平安……方才的事多谢你,我……” 这话还真是有点不好说啊…… 平安一直神情严肃地跟在她身后,此刻见她转过身,便抬起头来:“姑娘不必跟我道谢,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只是……有一句话,不知姑娘可愿听我说。” “你说啊。”叶连翘赶忙点了点头。 “你将那砒石瞒下,我晓得你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 平安便淡淡地道:“但在这之前,横竖你该先给我透个风。倘或今日我一个没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岂不给你惹祸?” “我不是有心瞒你。”叶连翘心下不过意,摆了摆手,“我不过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料到苏大夫人也会将你留下说话。何况,这档子事原本就扰人得紧,我自个儿沾上了甩不脱,何必把你也拖进来?” “我也猜到你有此想法。” 平安满面肃然地点点头:“我既是松年堂的女伙计,如今又帮你做事,还希望姑娘能多信我一些。我虽只稍稍认得几个字,见识浅薄,但我至少清楚自己是从哪里领工钱,又该听谁的吩咐。” “你这话我记住了。” 叶连翘应了一声:“以后再遇上类似的事,我会与你多商量。” “多谢了。”平安扯了一下嘴角,仍是没个笑容,“对了,那砒石姑娘搁在何处?若是自个儿收藏着,可得小心点,莫要沾染在衣物上,免得……” 叶连翘冲她笑了一下:“我又不傻,怎会将那种有大毒的东西随身揣着?早就扔了,此时都不知给冲去哪儿了。” 平安抬头朝她脸上看了一眼,终究是也笑了笑:“那就好,如此我便能放心了。” …… 明日便要回清南县,这一晚,叶连翘同叶冬葵和平安三个周身轻松地又跑去夜市逛了逛,吃得肚子溜圆,回到客栈中,便着手拾掇自己的行李。 男人家带的东西少,叶冬葵没一会儿便归置利落,跑来敲叶连翘的门,立在走廊里笑呵呵道:“我想着咱们明天就回去了,卫策哥和宋大哥他俩却可能还要留两天,好歹该跟他们打声招呼。万一他们给家里人买了东西,咱也可帮着给捎回去,让卫大娘他们先高兴高兴。” 他提起卫策,叶连翘便无可避免地想起昨日早间在后院的一幕,耳根子一红,随口道:“那你就去同他们说啊,谁拦着你了?” “行嘞!” 叶冬葵高高兴兴地应承了,转头就跑,隔了好几间客房,叶连翘都能听见他砰砰砰地拍门。 可没一会儿,他却又兜了回来,挠着脑门纳闷道:“奇了,这都快到戌时末了,卫策哥和宋大哥怎地却还没回来?”r1152 第一百五十三话 突生 叶连翘正打算关门,忽见叶冬葵又折返回来,便探出头去,往走廊里张望了两眼,果见卫策和宋捕快住的那间屋子黑着灯。 “他们来府城是为了公事,许是忙着吧。” 她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混没在意地对叶冬葵道:“他们来这一趟究竟所为何事,卫策哥虽不肯同我们说,但宋捕快不是提了一句吗?他们是来府衙里听吩咐的,想必是遇上了大案子,自然不会时时都在客栈里闲着。这会子找不着他们就算了,横竖他们夜里总要回来歇,明儿一早再同他们打声招呼就是。” “那行吧。” 叶冬葵只得点点头,返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终于摆脱了苏大夫人的纠缠,想来有一段日子,她应是不会再来找茬了,叶连翘心里着实觉得松快了不少,这晚一觉自是睡得香甜,连个梦也没做,睁眼便是大天亮。 来府城时,是苏大夫人打发人去接他们,路上一概不要他们操心,这会子要回清南县了,却是得事事自己张罗,叶冬葵起了个大早,去城中雇了一辆马车,将三人随身的行李一股脑儿地搬了上去,叶连翘则让客栈里的小伙计准备了些吃食,预备路上带着填肚皮。 一切收拾停当,临行之前,叶冬葵再一次去了卫策和宋捕快的房间敲门。 谁知那房中,竟仍旧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敢是一大早的,又走了?” 他愈加出奇,莫名其妙地站在二楼上自言自语一句,低头对大堂里的叶连翘高声道:“卫策哥他们还是不在,咱们……就这么直接走了了事?” 不等叶连翘答话,笑呵呵站在柜台旁的客栈掌柜便凑了上来,仰着脖子道:“叶小哥是要找那两位捕快爷?铺子上伙计说,他两位昨晚没回来哩!” 没回? 叶连翘偏过头去看了那掌柜一眼,轻轻挑了挑眉。 这可真是有点奇怪了……他二人来府城虽然是为了公务,却并非直接办案,按说,当是不至于忙得没日没黑,一宿不回客栈,他俩能去了哪里? 叶冬葵也有点着慌起来。 他是个实心人,打小儿便与卫策好,素来拿他当亲兄弟一般的看待,晓得捕快是刀尖子上的营生,便没少替卫策担心,生怕他遇上危险。眼下听见说卫策同那宋捕快一晚未归,他那颗心顿时悬吊吊,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下了楼,行至那掌柜跟前:“您说的是真的?昨夜是哪位伙计看夜,可否请他……” 那掌柜也瞧出他是真紧张,忙收起一脸笑意,正正经经道:“看夜的伙计,自然等铺子开门之后便回家歇了,叶小哥想找他,现下怕是……” 叶冬葵从他那里打听不出个子丑寅卯,禁不住眉头一锁,转而望向叶连翘:“妹妹,咱就这么走了,我有些不放心啊……” 叶连翘很明白他与卫策的发小之情,见他担忧成这样,便冲他安抚地笑了笑:“其实我觉得吧,或许卫策哥和宋大哥真是被要事缠身,脱不出空来回客栈,毕竟他们那一行的情形,咱们寻常人根本闹不清。不过,哥你若实在放不下心,那你拿主意,我听你的就是了。” “我也晓得我有可能是在瞎操心。” 叶冬葵叹息着摇了摇头:“可是吧……” 这当口,外头候着的那马车车夫粗声粗气地嚷了起来:“我说几位,你们倒是走不走?敢情儿叫了我来,是给你们逗闷子的?好歹给句话,若是不走了,也别耽搁我接旁的生意啊!” 叶冬葵回头看他一眼,抱歉地笑了笑,稍作思索,对叶连翘道:“要不这么着,你和平安姑娘先回,我在城里打听打听消息。卫策哥和宋大哥若只是被事情绊住了脚,十有八九今天就会回来,我瞧见了他们,也好安心。” 叶连翘满心里以为他会决定让自己和平安也一块儿留下来,在这府城之中多住一日,却没料到,他竟会让自己先回清南县,一时有点怔住了,半晌方有些迟疑地道:“我……先回去?” “对啊。”叶冬葵却是没猜到她的想法,还以为她是胆儿小,不敢和平安两个姑娘家赶路,便笑笑道,“你莫怕,青天白日的,那马车走的又是官道,不会有啥危险。眼下时辰还早,你同平安姑娘两个互相照应着,最多午后就能进清南县的城门,保不齐还能赶上去咱家的医馆吃午饭呢!” 叶连翘其实也想留下来等等信儿,却又不好同他直说,琢磨了半天,吭哧吭哧道:“那你一个人留在府城我也不放心啊……” “有啥可不放心?” 叶冬葵大大咧咧一挥手,拍着胸脯道:“我一个男人家,虽比不上卫策哥一身好本事,但做木匠活儿的人,手上也有力气哩!说不定,过一会儿卫策哥和宋大哥就回来了,我见了他们的面,心里安生了,下晌便雇车回县里。嘿嘿,咱们分头走,少不得要多花两个车钱,现下也是顾不得心疼喽!” 他说着,便将叶连翘往旁边拽了拽,压低喉咙:“我之所以这么一大早便出去雇车,就是想着,咱得尽快离了府城才是。那苏大夫人有些难缠,昨儿倒是应承了让你回家,谁晓得今天会不会又换过另一个念头,又来寻你的麻烦?” 他这话说得叶连翘有点哭笑不得,叹了口气:“我怎么跟个躲难的一样……那行吧,头先儿我应承了要听哥的,说话得算话,既这样,我就和平安先回去,哥你去城里打听消息得当心些,莫要没头没脑往府衙附近闯,那地方你进不去……” “行了行了,好个啰嗦的丫头,我心里都有数呢!” 叶冬葵笑骂一句,推着她便往外走,不由分说,一把将她塞进了马车中,掀开帘儿让平安也坐了上去,同那车夫吩咐了好一通,反复让他一定顾自家妹子周全,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不见,这才转头心事重重地回了客栈里。 …… 叶连翘这一路上,同样有些心神不宁。 听叶冬葵他们说,卫策的功夫了得,她虽从未见识过,却也曾亲眼看到他当街揍歹人,虽然只是三拳两脚,却透着一股子强悍的戾气,料想,那些个寻常的小蟊贼,在他面前决计讨不到半点便宜。 内心深处,她认为卫策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但……这种事哪能说得清?倘或遇上那起不要命的货色,怕是也不好对付吧? 心中揣着事儿,她便始终没怎么说话,平安原本就话少,见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开腔,便更是不会随便出声惹她厌烦,车子里明明坐了两个人,却是一点声息不闻,一路上,只听见得得的马蹄声,和车轱辘轧在路面上的吱嘎声。 秋老虎生猛,才是上午,日头便炽烈得很,将路面烤得火一般烫,马车厢里也闷热得紧。官道上来往的车和行人都不多,车夫坐在前头,止不住地汗如雨下,满嘴里骂骂咧咧,声音压得低,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一路无话,很快便行了一半的路途,叶连翘给热得有点受不了,想掀开窗上的小帘儿透透气,恰在此时,马车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她耳朵里就听见前边的马“咴儿”一声长鸣。 她心中一紧,忙不迭地高声唤那车夫:“大叔,怎么了?” 这当口,马车已是停了下来,车夫顾不上答她的话,一下子跳了下去,然后便满嘴里“杀千刀的直娘贼”叫骂起来。 叶连翘不知出了什么事,却也晓得自己和平安两个不该贸贸然下车,忙就撩开帘子:“到底怎么了?” “姑娘你瞧瞧,气煞我了!” 那车夫直直冲她走来,将手上一件物事递给她瞧:“他娘的,哪个打不死冻不杀的王八,做下这等腌臜事,这根本就是在触老子的霉头!” 叶连翘定睛一瞧,却见那原来是一根钉子,想来,多半是正好从那马掌铁的孔洞里刺了进去,怨不得那马叫得如此凄厉。 也幸亏那马好歹是稳住了,若是直直摔下去,这马车非得翻了不可。 叶冬葵是木匠,叶连翘常见他干活儿,耳濡目染,知道这大齐朝的建筑和家具之类大都不用钉子,这东西,寻常多数是用来钉棺材的,难怪那马车夫觉得晦气。 “嚯,我还没瞧见呐,姑娘你看,这路上钉子扔得到处都是啊!” 那车夫又叫嚷起来,叶连翘探出头去,果然看见地上横七竖八丢了许多钉子,粗略数数总有几十枚。 这事儿…… 她心中立刻便警惕起来,赶紧就要缩回车厢之内,一转头的工夫,眼梢忽然带到,就在这道路左边的一片林子里,有几个人影。 那几人缩在茂密的林子后,也正朝他们这边张望过来,其中有个人动了一下,似是想上前,却又立即被另外一个人摁了回去。 叶连翘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把也要伸脑袋出来的平安往里一推,迅速松开撩着帘子的手。 “大叔,那马伤得厉害不,还能走吗?” 她问了一句,见那车夫立时就要顺着她的目光往林子里看,忙低声道:“别往那边瞧!我估摸,这钉子是有人故意扔在这儿的,却不是冲着咱们,赶紧走!”r1152 第一百五十四话 狂徒 “姑娘是瞧见啥了?该不是……” 那车夫未曾见着林子里有人,听叶连翘这样说,便连番叫起苦来:“呀,可我那马脚掌受了伤,总得容它缓缓,这会子它怕是不肯走哩……” “那就想办法呀!” 叶连翘简直急得不行,伸手往地下四散的钉子一指:“大叔您是常在路上跑的,这是个什么伎俩,您会不晓得?” 话说,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类似的事也发生过不少回,可开不得玩笑的! 那车夫汗都下来了:“姑娘是说,你在那林子里瞧见剪径的了?跟他们对上眼了?可……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说他们不是冲着咱们?那剪径的还挑人不成?” 若他不是长辈,叶连翘真想伸胳膊狠狠给他一拳。 这车夫是个能人啊,居然还同她聊上了?来来来,咱们豁出性命不要,索性一块儿谈谈人生理想可好? “大叔您瞧瞧您这马车,若您是剪径的,可瞧得上?” 她只好耐着性子,抬头看了看马车的顶棚。 叶冬葵是个过日子很俭省的人,虽说现下家里已比从前宽裕不少,他却仍然讲究个钱得花在刀刃上。今日他一大早去府城里雇车,问了好几家,最终选定了这架最为简陋的车,图它价格实惠,想着就算坐上去不那么舒服,横竖忍半天也就罢了。 谁能料想他这纯粹的省钱之举,竟无意中救了命? “林子里总有十来个人,方才我瞧见他们当中有人想往咱们这边来,又被摁了回去,可见,要么他们就是有特定目标,要么就是觉得雇您这车的人,决计不能算是有钱人,不值一劫。” 情急之下,叶连翘也没法儿顾念那车夫的面子了,三言两语把话与他说了个明白,紧接着便语带威胁道:“人家现在是没打算劫咱们,不过,大叔您若再耽搁一会儿,保不齐人家便改主意了,您自个儿掂量。” 那车夫被成功地唬住了,身上一抖,也顾不得心疼自己的马,手忙脚乱地将前面道路上的钉子拣开,打马疾行,马车格里格拉地弄出一阵响动,终究是跑了起来,远远地从这是非之地逃开了。 马车夫一路未敢停,将鞭子甩得噼啪直响,一股儿脑窜出二里地,料想林子里那伙疑似歹人仅凭双腿轻易是赶不上他们了,这才松一口气,回头见地上有一串血痕,复又心疼起来,忙喝住那马,细细替它检查伤势。 叶连翘把脑袋探出小窗朝外张了张,估摸着应是无人追赶,心头稍稍定了点,低头一瞧,发现自己与平安两个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攥在了一起,两人手心里全是汗。 方才叫那马车夫快走,她尚算是冷静,能够当机立断,这会子脱离险境,整个人放松下来,心中却是一阵接一阵地后怕,大热的天,身上竟有点哆嗦。 平安终究是大她两岁,又素来是个镇定的人,心中固然同样惊怕,却好歹能稳住自己,忙斟了水来给她喝,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叶姑娘莫怕,咱们现下安全了。” 平安在松年堂里干活儿向来不含糊,但相识这么久,平日里她与叶连翘和元冬却始终保持着客客套套的距离,从不过多来往,甚至显得有点冷漠,今天叶连翘还是头一回见着她露出关切之情,心道果然人要共患难方才能增进感情,一面接过水来一口喝干。 “头先儿那事,回去之后别让我哥知道。”她皱着眉道,“他若是晓得咱俩遇上这档子麻烦,心里一定会懊悔内疚的了不得,左右咱们现下也没出岔子,倒不如让他安心些。” 平安忙应了:“我理会得,既如此,便松年堂里的人都不告诉吧,免得人多口杂。” “这样最好。”叶连翘感激地冲她点了点头。 然而,她二人不知道的是,恰恰与此同时,已有人在心中将叶冬葵骂了个臭头。 叶连翘没有猜错,方才被她瞧见的林子里那一伙人,的确是剪径的贼人不假,最近这一个来月的时间,已流窜各处做下好几桩案子,且手段残忍,抢了钱财还要夺人性命,身上背了六七起人命官司。也正因为如此,府城衙门才会抽调各县捕快班的精英,预备一网将这伙恶贼擒获。 府衙昨夜收到风声,卫策他们商议部署了一整晚,今早天还没亮就出了城,就埋伏在那片野林子附近,将那伙贼人撒钉子打算伏击的一干动作全都看在眼里,只等贼人们动手,便好一举生擒。 叶连翘他们的那架马车踩着钉子被迫停下的整个过程,被卫策瞧了个清清楚楚。吃捕快饭的人,眼力自然没话说,虽然叶连翘从头到尾都没有下车,但仅凭着她撩开帘子往外张望的那一瞬,卫策已然确定,那必定就是叶家的二姑娘,并且,车上除了她和那车夫,只有平安一人。 他一下子就怒了起来,手死死地攥在那铁尺上,再想不到叶冬葵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全才留在了府城中等消息,只管在心中将叶冬葵的心肝脾肺肾问候了一个遍,却到底是按捺住了,没有贸贸然地冲出去。 猫在他身侧的宋捕快也同样瞧见了叶连翘,生怕他轻举妄动,忙一把摁住了他的肩:“冷静冷静,现在出去可就坏事了!叶家姑娘吉人天相,定会没事……哎你看,走了走了,我就说嚜,那叶姑娘滑得很,肯定是瞧出有不妥了……呀,那马车溜得飞快啊,啧啧啧,这下子安全了,莫担心,莫担心,啊?” 说着也是长舒一口气。 卫策没有说话,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琢磨着等回了清南县,一定要狠揍那叶冬葵一顿才行,这当口,旁边便有另外一人撞了他肩膀一下,低笑到:“怎地,是你相好?隔这老远,瞧不大清楚样貌,不过好像挺白,身段儿也不错,你小子有福啊。”不干不净,说了两句荤话。 卫策心里那股火还没消,被他这么一激,登时愈加怒火冲顶。只他惯来不是冲动的人,很明白自己身上还另有要事,便暂且不忙着计较,偏过头去,冷冷地扫了那人一眼。 他原本就有些不苟言笑,平日里即便是面无表情,模样也像是要吃人,更别提这会子带着怒意,脸色就更不好看了。那人被他瞪得心里一咯噔,却又不愿认输,自觉是府衙里的捕快,比他们这些个县城来的“喽啰”要高出一等去,于是色厉内荏地瞪还他:“看什么看,显摆你眼珠子大?不过是个娘们儿……” 关于那伙劫道贼人的来头,原本就是卫策在清南县时查到的,包括昨夜收到的风声,也是由他得来,府城和其他县的捕快觉得给抢了风头占了功劳,心中对他都有些不满,这会子便抱定看笑话的心态,谁都不肯出言相劝,甚至还有人暗暗盼着今日这事儿给搅和黄了才好。 唯独那宋捕快,苦口婆心道:“二位二位,瞧瞧眼下是甚么情形,这可不是咱自个儿闹起来的时候哇!”一边说,一边捏住了那人的两只手,明目张胆地拉偏架。 “撒开。” 卫策淡淡地往宋捕快手上一瞟,望向那人道:“早听说府衙张捕快本领了得,等今日事毕了,张大哥若有兴趣,小弟想与你切磋一二。” 那人晓得他是有手段的,心中发憷,明知不能被他占了上风,舌头却有点打结,心里想的是一口答应,嘴上偏生却说不出话来。 “原来你怕。” 卫策轻鄙一笑:“既这样,就请管好你的嘴。看在咱们此番共事的份上,过会子你若两腿发软,大可躲在小弟身后,我护着你。” “你这狂徒……” 姓张的捕快给气得要喷血,不管不顾地就要站起来与他相斗,想着今儿大不了一拍两散,谁都别想落着好。正在这时,官道上又有车辕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便是马儿凄厉的嘶鸣声。 树影动,刀光闪,野林子里剪径的贼人呼啸而出。卫策一把将那姓张的捕快牢牢按住,使他动弹不得,双目紧紧盯着官道上的动静,眼见得那伙人已冲到马车左近,忙低喝了一声“走”,率先扑了出去。 …… 且不论卫策等众捕快冲上去,与那伙贼人是怎样一番缠斗,单说叶连翘,一路心惊胆战地回到清南县,午后入了城门,一颗心终于稳稳当当落到实处,与那车夫结了工钱,再三嘱他回去时千万当心,也不打算往松年堂去了,同平安告别,径直来到彰义桥叶谦的医馆。 彼时小丁香刚刚吃完了饭,正蹲在门口同隔壁铺子家的小孩儿一起拣石子玩,一抬头看见自家二姐就在眼前,喜得蹦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二姐回来啦,我想死你了!” 叶连翘路上经历那等惊险事体,瞧见了小妹妹,心里也是暖烘烘的,在她头上抚摸了两把:“我也想你了,我……” 话没说完,叶谦和秦氏听见动静,也赶了出来,叶连翘冲他二人笑笑,正要说话,忽地看见,他两人身后竟还跟着卫策他娘万氏。 “大……大娘?” 叶连翘吃了一惊:“您……也在啊……” 万氏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如今一早一晚天气有些凉了,想是我自个儿没注意,沾了些冷气,有点头疼身重的,便来请叶郎中瞧瞧,开两剂药吃……连翘,我也是今儿才知道你去了府城,我家策儿也去了,你遇见他没有?” “哦,见着了,也是巧,我们同卫策哥住同一间客栈来着。”叶连翘勉强点了点头,“不过他事情没办完,可能还要迟两天才回。” 万氏笑着答应一声,叶谦便上前来,往叶连翘身后张了张:“二丫头,你哥呢?”r1152 第一百五十五话 再去 眼下那卫大娘在场,叶连翘自然不可能告诉叶谦,卫策忽然没了影踪,自家哥哥担心,便留在了府城打听消息。不过她也算反应还快,连个磕巴都没打,伸手往门外一指,立刻就道:“我哥先回家了!” “回家?” 叶谦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他是同你一路回的县里,你跑来了医馆,他却为何独个儿回了家?” 他那儿子,他自然是晓得的,虽是有些年轻气盛,却向来办事最是有交代,陪着妹子往府城走了一遭,归来之后,自然应当先到医馆见亲爹,跑回家去干什么? “咳,也是巧。” 叶连翘说假话,眼皮子也不眨一眨,简直信手拈来:“原本我哥也是打算同我一起来医馆的,说是几天没见,还真有些惦记家里人,谁料进城之后,打发走那个车夫,我们正好就撞上了过几日要和我哥一起给人修新宅的几位师傅。领头的那位说,想瞧瞧我哥的手艺,顺便也看看他的工具齐不齐,若是不够的话,得赶紧置办。那工具我哥也没带在身上呀,就领着他们回了月霞村,让我跟爹打声招呼。” 她这番话说得实在太过顺畅,也还称得上合情理,叶谦也便没了话讲,点点头:“既这样,那他回去也倒罢了。想来卫大嫂也在惦记这策小子的情况,你陪着说说话吧,我让你秦姨给张罗些吃食来。” 又转头对万氏道:“大嫂且稍候一阵,给你开的那药方,里头所需药材正好我这医馆里便齐全,我这就煎了药来,你先吃一次。” 说罢,同秦氏两个去了后头,将叶连翘和小丁香留在前边大堂里陪万氏说话。 卫策离开清南县已有好几日,不必说,万氏心中自然百般记挂着,头先儿听见说叶连翘和自家儿子住在同一间客栈,心里就喜欢了,拉着叶连翘不住地问长问短,话题总绕在卫策身上打转。 叶连翘哪里敢将卫策一宿没回客栈,失了踪迹的事告诉她?见她絮絮叨叨地发问,便唯有拣些不紧要的事说与她听,哄得那万氏笑逐颜开,吃了汤药之后,高高兴兴地去了,叶连翘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日叶谦的医馆生意清淡,下晌申时末,铺子里便再没有一个病人,他也乐得偶尔轻松一下,关了铺门,领着媳妇孩子往月霞村赶,还特地让秦氏晚上张罗两个好菜,只当是给他的儿子闺女接接风。 也是直到出了城,叶连翘方才将叶冬葵留在府城的事说了出来。 “方才卫大娘在,我没敢说。” 她坐在桌边,手里捧着水碗,咬了咬唇:“卫策哥和另一位捕快宋大哥,同我们住在一间客栈里,临回来的头一晚,我哥原本想要向他们道别来着,谁知他二人竟不在客房中,一宿未归,第二天一早依旧不见人影。我哥觉得,捕快这行当委实太过危险,心里放心不下,便……让我先回来了……” 叶谦听得一怔:“你是说,你哥这会子还在府城里?” 说着,他脚下便停住了,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这不是胡闹吗?他与策小子好,这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但他也该有点分寸才对!策小子他们赶去府城,说明最近必定有大案,想来路上当是很不太平,你哥怎能由着你们两个姑娘家自己被那车夫送进城?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他……” 叶连翘心道,嘿您还别说,路上真出了岔子了,不过您以为我会告诉您吗?一面就撇了撇嘴角,小声嘟囔:“我这不是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吗?我哥自小没个亲兄弟,虽然与我和小丁香感情深厚,但我俩到底是女娃,好多事儿没法陪着他一块儿做,幸亏他有卫策哥这么个发小!他是真心拿卫策哥当兄弟看待……爹没回来的时候,卫策哥帮我们不少,实话说,若不是担心那苏大夫人再找我的麻烦,我也是要留在府城里等消息的!” 她又搬出那话来堵叶谦的嘴,并且再一次顺利得逞,叶家老爹便不好再满嘴里责备叶冬葵“不晓事”,又被叶连翘提起的“苏大夫人”四个字吸引了注意力,也顾不得旁的了,挥挥手:“罢了罢了,总之你平安回来就行。你倒同我说说,苏大夫人那档子事,究竟如何?” 话音未落,就听得灶房里传来“嗤”一声轻笑,明摆着是秦氏又在笑话他被闺女拿捏了。 叶谦心中也是尴尬得紧,单手握拳送到唇边,掩饰地咳嗽了一声。 “是呢,我正要和爹说这个,那苏大夫人可烦人了!” 叶连翘心中也暗自偷笑,忙不迭地将话题引开,连说带比划,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将自己在苏家大宅遭遇的为难事,一一说了出来。 或许,叶连翘是应该觉得庆幸的。 今天早上,多亏叶冬葵天刚亮便去了城里雇马车,让她能早早儿地出城,官道上固然是遇到了些凶险,却到底只是虚惊一场,她终究是一身周全地回到了家,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掉。 如果她晚一个时辰出门……不,半个时辰就好,她就必然会撞上那幕可能让她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情景。 临近午时,阳光愈加炽烈,从府城通往清南县的官道上,路面被烘烤得散发出一股焦干气,当中还搀杂着,浓重的血腥味。 那辆青色顶棚的马车依旧停在道路中央,在它四周,一大片掺了沙子的地面被血染成了深褐色,地上寒光闪闪的尖刀扔得到处都是,与此同时,还横七竖八倒着六七个人。 车身摇晃,马车里的一家老小哆哆嗦嗦挤作一团,只听见外面不停传来的那令人心惊胆寒的呼喝声、叫骂声和兵刃相交的动静,不时感觉到马车被人用力撞击,却始终不敢朝外张望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半点声息全无,旁边野林子里树梢的蝉鸣,成了这世上最热闹的响动。 一家老小你推我搡,正壮起胆儿来要掀起窗上小帘,看看外头是何情形,那马车的板壁忽地又被撞了一下,紧接着,一只沾了血的手便扒在了窗框上。 几人给唬得七魂不见六魄,尖叫声此起彼伏,整个车厢中乱作一团,有人甚至哭嚎起来,惊惶中,也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 “他……他手上拿了块牌子!” 一家人浑身打战,定睛往那牌子上瞟了一眼,失声叫起来:“他、他是捕快!” 忙掀开了帘子,一低头便对上一双墨黑不见底的眼睛。 那人全身都倚在了马车厢上,面上沾着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瞧着极其虚弱,显然是受了重伤。饶是如此,他手中兀自死死地钳制着两个人,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咬牙道:“我是捕快,府衙很快会有人前来支援,几位……千万不要从车里出来……” 话才说完,人便软塌塌地滑了下去,露出半个后背来。 从肩胛骨到腰脊,斜斜划出一道长长的狰狞疤痕,伤口极深,边缘的皮肉翻卷起,一大片衣裳给血浸得透湿,叫人多看一眼也觉得不忍。 马车厢中,又掀起一片惊叫声来。 …… 府城衙门,召集了各县捕快班的精英,便是为了将这一伙四处作案,穷凶极恶的歹人一举拿下。因下了命令要留活口,与贼人对峙时,捕快们便处处受牵制,不敢过于下狠手,只求将人制住,好带回去交差。 另一边,那伙歹人却是招招带着恶狠狠的杀气,虽是被伏击,难免措手不及,却丝毫不肯示弱,且又功夫了得,一场激战之后,七人之中只死一人,四人被生擒,二人走脱。 至于那九个捕快,却是死了三个,剩下六人,皆重伤。 这消息,在当天深夜,便传到了清南县,第二天早晨,月霞村里万安庆家门前,便是一片嘈杂之声。 彼时叶连翘领着小丁香在花田里浇水,远远地听见村间小路上有人叽叽喳喳地议论,又不停脚地往万安庆家跑,还以为万家遇上倒霉事,揣了看热闹的心态,牵起小丁香也随着众人跑,谁料去到那里,一眼望过去,竟是大吃一惊。 卫策他娘万氏头发散乱,满脸被眼泪糊了个遍,双眼通红,嘶哑着喉咙拽住万安庆他爹哭叫:“兄弟呀,我晓得你夫妻两个都忙,家里有地,不能离了人,我不耽搁你们,就让安庆陪我走一趟吧,我家策儿……” 叶连翘心中狠命一沉,也顾不得许多,忙上前去拉住了她:“大娘,卫策哥怎么了?” 万氏哭了半宿,眼睛肿得都有些看不清了,却至少能分辨出叶连翘的声音,回头便没头没脑地给了她一下。 “你这个死孩子啊,昨儿你怎地就能把我瞒得死死的?!府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为啥不告诉我!” 叶连翘更是一颗心揪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啊,卫策哥怎么了?” “昨日上午……” 万氏含糊不清地嚎啕道:“便是在你回来的那条官道上,我策儿和那些捕快,与那伙杀人越货的歹人撞了个正着,捕快里足足死了三个人呐!我策儿……也丢了半条命,还不知能不能救得回来!我得去啊,我不在他身边他咋办?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叶连翘彻底呆了。 不过一天而已,就变成了这样? 万氏说,是昨天上午在官道上出的事,也就是说,十有八九正是在她遇险的那个地方?她经过时,官道上虽有异状,但四下里却安静得很,或许就在她离开之后不久,事情就发生了…… 又或许,当时卫策也在那附近?说不定还看见了她,他两个就这么错过了,然后紧接着,他就…… 万氏将她一把搂了个实打实,在她肩头哭得肝肠寸断,还不忘一叠声地同万安庆他爹翻来覆去说,一定要让万安庆陪她走这一遭。 “行行行,姐你别说了,策儿出了这种事,我们哪能干看着?你莫急呀,我这就让安庆收拾,过会子便随了你去呀!”万安庆他爹给唬得不轻,满嘴里答应。 “大娘您要去府城是吧?” 叶连翘脑子里有些迷瞪,低头愣愣地问了一声。 昨日,她是真的很想留在府城,和叶冬葵一起等卫策消息的,却因为害怕苏大夫人纠缠,到底是先回了县里。 虽然嘴上没说,也让自己尽量别多想,可事实上,她却懊悔得紧,总想着,自己好歹懂点药,若卫策真出了什么事,她至少能帮上些忙。 可现在她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先回来。 是为了陪着万氏,再往府城走一遭。 她知道叶谦铁定会不答应,可这一趟,她想去。r1152 第一百五十六话 探望 叶连翘虽然已经决定了要陪着万氏再往府城走一趟,却到底是个知分寸的人,晓得无论如何得先征求叶谦同意,便没有立即就将这话说给万氏听,只是告诉她,自己有样东西要给她,让她无论如何在万安庆家多留一阵,紧接着便慌慌地跑了回去。 往常这时辰,叶谦该是正预备着要往城里去了,今天因为听见了村里的嘈杂,便没慌着出门,披了件单外衣站在门口往万安庆家的方向张望,正正好就遇见叶连翘回来。 “咋回事?” 他连忙拽了自家二丫头一下:“我听你孙婶子说,是你卫大娘来了?怎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出什么事了吧?” 叶连翘长出一口气,皱着眉点了点头:“昨晚后半夜传来的消息,说是卫策哥他们那一干捕快,同杀人越货的一伙贼人斗了起来,众捕快中,死了三个人……卫策哥眼下虽然暂且是保住了一条小命,可……据说情况也很不好。卫大娘急得直哭,我看她那样,心里实在是……” 叶谦闻言便是一愕,也跟着紧张起来:“竟有这等事?如此说来,你卫大娘岂不马上就要往府城离去?哦,她此番跑来咱村儿,是想让安庆那小子陪她走一遭吧?唔,这是应当的……她预备何时出发?咱家里有些伤药,是我闲来无事自个儿调的,想着家里倘若有人不小心受了外伤,就可拿来用,比外头买的只怕也不差。要不,这会子你给送去?” “不必了。” 叶连翘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捕快们受了重伤,府衙自会请人医治,肯定不会敷衍以待,这一点该是不要咱们操心——爹,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叶谦偏过脑袋看了看日头,略略颔首:“你说。” “万家大叔应承了让安庆哥陪卫大娘一起去府城,可我觉着吧……卫大娘现在情绪很不好,整个人简直有些萎靡,爹您是没瞧见她那张脸,哭得全肿了……安庆哥终究是个男人,心眼子粗,未必能事事将卫大娘照应周全,许多方面,他可能也想不到,所以我想,还是应当再有个人,陪在卫大娘左右,替她将饮食起居都安顿好。” 叶谦已是人到中年,又走南闯北多时,可不是那起不晓事的愣头青。叶连翘这话虽未明说,其中的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他便不由得变了变脸色,收去满面和蔼,将双手背到身后:“嗯,如此你又是何意?” “我琢磨着,我陪卫大娘一起去……” 叶连翘猜到他必然不会轻易应承,心中惴惴,压低了喉咙小声道。 “胡闹!” 果不其然,叶谦马上就有点不高兴了,一拂袖,转身便往屋里去,待叶连翘也跟了进来,便铁青着脸在桌边坐下了,拿手敲敲桌面。 “策小子遇上这样的祸事,我心中也不安生,替他觉得焦急,若是咱能帮上什么力所能及的忙,我铁定没二话,决计说不出一个‘不’字,可你跟着去算怎么回事?那卫策与你非亲非故,你一个尚在家中的闺女,以什么身份陪着他娘去看他?二丫头,你怎地这样糊涂!我早说过你如今大了,不该同策小子行得太密,你……” 眼看着便又要将那老生常谈,搬出来再说一遍。 叶连翘垂着头,悄悄翻了翻眼皮:“说白了,爹不就是怕我跟了去,有人说闲话吗?若是事事都这样瞻前顾后,那咱们干脆什么也别做了!再说,我哥不是也在府城吗?只当是我去找我的亲哥,顺便与卫大娘一道儿走,这又怎么了?” “鬼扯,越说越不成话!” 叶谦咬了咬牙:“你活了十四岁,难道不知这世上那‘闲话’二字是最轻视不得的?莫说是毁人清誉,就算是真要了人的命,也不是甚么稀奇事!你是姑娘家,原本就该诸事谨慎小心,不可给人留了话柄——是谁教的你这样不分轻重?” 叶连翘也有点恼起来,很想回他一句,是谁教的我不知道,反正这么些年,该教我的那个人可从来没尽过责任,却又不愿真塌了他的面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若是不分轻重,就只管自个儿拿主意,压根儿不会回来同爹商量了。我只晓得,得人恩果千年记,从前我需要相助的时候,无论卫大娘还是卫策哥都向来不含糊,即便是自己没空,也会托人前来帮忙——远的不说,就说我哥新近得着的那个活儿吧,若没有卫策哥从中牵线,人家那些给人盖房的师傅,能这么容易就应允让我哥加入?卫大娘没有闺女,眼下又是那样一副魂不守舍的状况,明摆着正需要一个女孩儿在旁照顾,我就是不明白,我陪着去一趟,究竟怎么了?” “你……” 叶谦一时答不上她的话,心下愈发恼怒,又是一拍桌:“你当真要去?你哥自作主张,留在府城之中等策小子的消息,我虽有不满,却也明白他们之间的发小之情。今**也是如此,不管不顾地同我嚷嚷着非去不可,我倒想问问,你与那卫策又是什么关系?” “呵。” 叶连翘这下子是真的火冲头顶了。 她当然清楚叶谦是一时气愤,口不择言,可再怎样,这种话也不该由他这当爹的说出来! “爹口口声声说怕惹人闲言,这会子,却是您在坏自家闺女的名声吧?我也不想同您解释了,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既然我和爹说不通,便唯有自个儿做决定,我这就收拾利落了去找卫大娘,顺便再同松年堂告个假,料想我惯来做事勤恳,姜掌柜当是不至于为难我。” 说罢,回身便往房后自己与小丁香的屋子去了,将昨日刚拆开的包袱又重新拾掇好,往怀里一抱,一阵风似的就往外旋。 她与叶谦两个争执,从头到尾,小丁香全看在内,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见叶连翘拔腿就走,忙追在她身后叫:“二姐,你别跟爹横着来啊……” 一边叫一边还想去追叶连翘。 秦氏忙在她背后拉住了她:“行了,让你姐自己拿主意。” 又在叶谦背上轻轻一拍,道一句“先去医馆吧”,扯着他进了里屋。 …… 若搁在平常,万氏大抵也不会应允叶连翘随自己一块儿去府城,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然而此番,她心下已然是全乱了,见叶连翘直接抱了包袱跑来找她,心下只剩感激,抓着小姑娘的手哽咽个不住。 当着村里人的面,叶连翘自然有另一番说辞。只告诉众人,自家爹爹对卫策的伤很上心,只因开着医馆脱不得身,便让她带些药材去交给尚留在府城的叶冬葵,由他拿给卫策,保不齐能派上些用场。 “原本直接交给卫大娘就行,可她和我哥还有安庆哥都不懂药,少不得便要由我一一说明如何使用。”她这样对万安庆他爹说。 说法是有了,至于旁人信不信,她可管不了。 清南县衙里打发了专人送卫策和宋捕快的家眷往府城去,叶连翘、万氏和万安庆便不敢耽误,立刻离了村子,到得县城后,先去松年堂告假,紧接着,便往府城疾行。 只不过一夜而已,便又往府城去了,叶连翘想想,也实在觉得啼笑皆非。这一路上,万氏一直在抽噎,叶连翘除了软语宽慰她,也再没有别的话讲,下午临近未时,马车驶进城门,终于停了下来。 依着叶连翘和万安庆的意思,是该先把住处安顿好,但万氏此刻却是全无心情,无论二人怎么劝,非得要先去瞧瞧卫策的情形,多说两句,她便又是一阵恸哭,叶连翘和万安庆无法,只得陪了她先去府衙。 做捕快的,受伤是常事,但似昨日那般状况,却也委实不多见。府衙里辟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给伤者们歇息,请了郎中前来诊治,叶连翘等三人将将靠近那处,鼻子里便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三人被引到卫策和宋捕快所在的那间屋外,因时常有人进出,门是半敞着的,叶连翘挽着万氏行至门边,忽然停住了脚。 一来是想到卫策受了伤,身上衣裳可能不会穿得太整齐,二来,她也着实是有点怕,不大敢进门,便低头对万氏道:“要么我就不进去了,在外头等着,大娘您快去瞧瞧。” 万氏拍了拍她的手,答应一声,和万安庆两个颤巍巍地进了门,叶连翘就在院子里一棵树下站了,朝四周望了望。 那屋子靠院子这边有一扇窗,想是那窗户纸用了太久,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薄软,能隐约瞧见屋子里的情形。 她看见两个人影走到榻边,然后低低的抽泣声便响了起来。她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气还没吐完呢,就听见一阵急吼吼的脚步声,叶冬葵从屋里奔了出来。 “你咋又回来了?” 他不由分说,上前来拽了叶连翘一把,心有余悸道:“今早卫策哥醒了,同我说了昨天的事,唬得我……你还好吧?” 叶连翘没答他的话,径直道:“那你呢,你又在这儿干嘛?” “废话!”叶冬葵睨她一眼,“卫策哥在这府城里又没个亲人朋友啥的,受了伤,我不得来照顾着吗?” 话音未落,就听屋里传来一个稳稳当当的男声:“让她进来。”r1152 第一百五十七话 心意 那声音自然是卫策的无疑,叶连翘心下便疑惑起来,转头看向叶冬葵,伸手往屋门的方向指了一指。 “不是说,所有的捕快都受了重伤吗?怎么他……听上去还中气十足的?” “嘁,这你就不懂了,当捕快的,能和咱寻常人一样?” 叶冬葵莫名带了两分炫耀之意,扬了扬下巴:“昨儿你是没瞧见,卫策哥可真正硬气着哩!那刀痕又长又深,血也不知流了多少,郎中前来诊治的时候,我光是在旁看着也替他觉得疼,亏得他,愣是连哼都没哼一声!倒是那宋捕快被医治时,疼得哭爹喊娘的,岁数也不小了,真不怕被人笑话!” “是他硬气,又不是你硬气,你有什么好得意?” 叶连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听他提起宋捕快,少不得便又多问了一句:“对了,宋大哥也还好吧?” “他也在……” 叶冬葵张了张嘴正要答,便听得屋里又传来一声低喝:“还耽搁甚么?” 叶连翘撇撇嘴,心道本姑娘违逆老爹的意思,特地山长水远陪着你母亲来瞧你,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怎么竟连句软乎话也没有,还如此颐指气使?一面却又不自觉地抬脚走到屋门口,试探着往里张了张,犹犹豫豫道:“你衣裳穿齐全了吗?” “废话。” 卫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偏过头,朝她这边看过来。 他受了伤,当然猜到他娘肯定会急吼吼地赶来,却没料到,叶连翘居然也陪着一块儿来了。 昨日刚刚离开府城,只在家呆了一宿,便又匆匆出了门……与上次不同,此番,她却是单单只为他一人来的吧? 他是黑面神,又不是没心肝的石头,怎可能丝毫不感动?分明一颗心都软得要成面团了好吗?然而饶是如此,他那张脸却仍是不会笑的,冷涔涔又道:“进来。” 门口葱绿色的衣袂飘动,紧接着叶连翘便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笑呵呵的叶冬葵。 这屋子是临时收拾出来给伤者歇息的,当中摆了两张榻,卫策睡在靠墙的那一张上,临窗的另一张,则躺着宋捕快,人也同样是清醒的,见到叶连翘,便冲她嘿嘿一笑,习惯性地想抬胳膊打招呼,却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立时“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叶连翘忙对他笑了一下,也没顾上同他问候,先就往卫策那边瞟了一眼。 头先儿她心里还犯嘀咕呢,猜测卫策会不会根本没伤得多么重,现下真个见着了,她才知道,他的伤,可能真不轻。 许是因为伤在背上的缘故,他整个人是伏趴在床榻上的,衣裳倒是穿得整整齐齐,盖着一层薄被,也看不出伤势究竟如何,只他那脸色却是白得可怕,嘴唇也失了血色,平日里虎虎生的威风劲儿失了大半,简直蔫儿了。 伤成什么样暂且不得而知,不过,恐怕真如叶冬葵所说,是流了不少血啊…… 叶连翘在心里嘀咕了一阵,先转头对兀自在旁拭泪的万氏笑道:“大娘这回可觉得放心些?卫策哥虽说受了伤,却至少精神头十足,说话也清楚利落,我瞧着,好生将养一阵,他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万氏含泪点了点头,没应声,只抓着她的手拍了两拍,便说要去瞧瞧那药煎好了不曾,抬脚走了出去。叶连翘这才望向卫策,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叫我进来有事?你那伤究竟如何,郎中怎么说?” 不等卫策答话,她身后的叶冬葵便连说带比划地抢着道:“昨儿我亲眼见着了,娘哎,真吓死人!从肩膀一直到腰脊,那么长一条刀疤,血肉模糊的,衣裳也全给血浸透了,啧……好不瘆人!” “你明知她不敢进来多半就是怕,还说出来吓唬她作甚?” 卫策斜了叶冬葵一眼:“况且,她是问我,谁让你多嘴帮着答?” 说着便偏过头来对叶连翘道:“郎中看过了,说是没伤着筋骨,只是刀痕颇深,也失了些血,恐怕得养上几日。我也不必一直在府城里留着,用了药,待伤稍稍恢复些,便可回县里去歇着。” “嗯。”叶连翘点点头,却仍是有点不放心,“不过那郎中的医术,你觉着怎么样?昨日受伤的人多,我估摸,肯定有人比你伤得更重,那郎中忙不过来,会不会给你瞧得就不够细致?” 卫策心中暗笑,脸却依旧是一本正经:“我又不懂医,你问我管什么用?要不,你若觉得不安稳,自己再替我把把脉?” 说罢,果然费力地从被窝里把手伸了出来。 叶连翘愈加觉得尴尬,往后退了退:“我不会……” “那你瞎问什么?” 卫策便摇了摇头,那眼神儿仿佛有些瞧她不上,手却依旧搁在被褥外头,并没有收回去。 失血过多的人,身上容易觉得冷,这一点,叶连翘还是晓得的,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把手盖好。” “唔,我知道。” 卫策趴在榻上,歪着头同她说话颇有点吃力:“不过这一动之下便要牵扯到肩膀上的伤,疼得紧,我实在是不想再受一回,由着它就这样吧。” 叶连翘又不傻,当然明白他这是何意,在心里骂了他一万句“臭无赖”,扭头就支使叶冬葵:“既这样,哥你就帮着给塞回去呗。” 叶冬葵答应一声,果真就要动手,冷不防一低头,正对上卫策的眼睛,见他的目光明明白白在说“你敢”,心里便打了个寒噤,一边暗骂自己既然是叶连翘的亲哥,在卫策面前应当占尽上风,好歹该拿出点威严来才对,一边却是毫不犹豫地往后退了一步,干笑道:“卫策哥既然觉得无妨,那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叶连翘狠狠瞪他一眼,又去看坐在一旁椅子上的万安庆,嘴还没张开呢,就听得他道:“连翘妹子,我手脚没轻重,万一再弄疼了我表兄那就不好了。” 躲得倒快! 叶连翘简直觉得自己打从进了这个屋子,就是掉进了卫策的套儿里,气得要死,想干脆扭头就走吧,又觉得有点不忍心,犹豫间,就听得卫策又道:“你就帮我一下怎么了?” 这回是索性把话给说明白了。 叶连翘无法,只得赌气伸了手,捏住他腕子往被褥里塞,原本是带了点火儿的,然而在碰到他的那一刹,心却一下子软了。 秋老虎正盛,此时又才是午后,府城的天气炎热得很,她一个姑娘家,尚且手脚暖烘烘,额头冒着汗,可他的手腕子却是冰凉的,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失了那么多血,也不知是不是伤了元气了…… 她不由自主地垂了垂眼皮。 卫策将她的表情变化全然看在眼中,见她掖好被角之后,旋即缩回手去,便沉声道:“你跑了来,你爹答应?” 怎么可能答应? 他一提起这个,叶连翘便又想叹气,当着他的面,自不好说实话,只含糊着道:“我爹也很担心你的伤,本想拿些药材来,看看可能派上用场,我出门时走得急,给忘了。” 她这样说,卫策心中也便猜着了大半,顿了一顿:“劳叶叔挂心,郎中每日都会来瞧,药就不必了。难为你陪着我娘走一遭,如今你也瞧见了,我还好,过两日便可同我娘一起回县里,你和你哥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莫要让叶叔操心。” 假使依着他,自然是想让她留得越久越好,但她现下已然将万氏送到了府城,若还一直呆着,在别人看来,只怕就有点不像样了。 她特意来这一趟,有了这份关切和心意,便足够了。 叶连翘垂头嗯了一声,总觉有些不自在,丢下一句“我去同宋大哥说两句话”,转头走到了另一张床榻旁,低声问宋捕快伤势如何。 “我啊?” 宋捕快没出钱白看了半天好戏,心里正乐着呢,抬头笑哈哈道:“髌骨折了,肋骨也断了两条,所幸都是外伤,很快就又龙精虎猛了,不打紧!你别看你宋大哥我年纪不小,嘿,硬朗着呢!” 叶连翘噗嗤一笑,正要说话,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个府衙的小役本进来,径直对卫策道:“昨日获救的那一家人,带了好些东西来,说是要感谢几位捕快的救命之恩。其余几个捕快那儿他们都去过了,卫都头,宋大哥,你们精神如何,可能应付?要不我替你们打发了?” 府衙当然不是闲杂人等随便能进的,然这临时给众捕快养伤的居所,却是在府衙隔壁,严格说来不算在衙门内。叶连翘随着万氏,打的是“家眷”的名号,自然能顺利进入,至于那满怀感激的一家人,杂役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给放了进来。 卫策神色有些黯然:“他们倒是平安,死了的那三个人,却是再不能活过来了。我救他们是为职责所在,不图他们相谢,也不想见,你替我……” 谁知他这话终究是说得晚了些,这当口,院子里几人已等不得,拎着各色礼盒涌了进来。 那一家人皆是行商打扮,衣裳式样寻常,布料却很显好,手里那些个大包小包也贵重,分明是不缺钱的。 几人进了屋,先就满口里道谢,没头没脑地将带来的礼逢人就塞。当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四下里不住打量,转头看见卫策,脸上便是一红,指着他小声对身边的中年男人道:“爹,昨日最后同我们说话的那个捕快……就是他。”r1152 第一百五十八话 斗气 听闻这话,一家人当即呼啦一声围了上去,须臾便将卫策睡的那张榻给堵得严丝合缝,简直连个苍蝇也飞不进,七嘴八舌地说些感激之词,不外乎“多谢救命之恩”云云。 受伤之人——即便只是外伤,也是需要静养的,他们呼呼喝喝地这一番闹腾,将这原本就不大的屋子登时搅和得要翻了天,莫说是卫策,就连那被冷落的宋捕快,也禁不住摇头嫌吵,伸手捅了捅自个儿的耳朵眼。 叶连翘也觉这一家人委实有点闹腾,却又不好说什么,转头见榻边小几上有一壶热水,摸上去温温的,便斟出一碗来递给宋捕快,嘱他小口喝。 宋捕快感激不尽,将那碗接了去,笑呵呵道:“还是叶姑娘心细,晓得连带着照料我一下子,我那媳妇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呢,也不知能不能脱出空来,也到府城瞧我一瞧,卫都头那里热热闹闹,我却冷冷清清,瞧着让人不是滋味呀!” 叶连翘对他笑了一下,便听得那家人当中,一个四十来岁的胖乎乎男人敞着喉咙道:“昨儿真全亏了您啦!我原是在府城做买卖的,家也安在了此地,此番是听说故乡的老娘身子不好,这才携家带口地往回赶,怎料想竟出了这档子事?哎呦,您是不晓得,那伙子恶人,喊打喊杀地便冲将过来,唬得我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六神无主啦!若不是得您提醒那一句,叫我们躲在车中,保不齐我们还真就会贸贸然地下车!您是救了我全家老小性命的大恩人呐!” 这话自然是对着卫策说的。 卫策伏趴在榻上,被他们吵闹得眉头早皱成一团。他原本就不爱与人敷衍,听了男人的话,也不过微微牵扯了一下嘴角。压根儿没搭腔。 丢了命的三个捕快并不是清南县人,之前同他也并不相识。但无论如何,眼睁睁看着三个活生生的人。顷刻间便在自己面前气息全无,这决计不会令人心中好受。 男人免不得有点尴尬。伸手摸了摸下巴上几根须,搭讪着又道:“昨儿事态紧急,也没瞧清您的样貌,今日才发现,竟是这样一位后生英雄!当时我便瞧见您好似受了不轻的伤,喏,赶忙巴巴儿地踅摸了些药来,不是我夸口。管用着呐!” 一面说,一面便从身后人手中接过几个扎扎实实的药包,献宝似的给卫策看。 “这药是专治外伤的,不消吃下去,只用温水调了敷在伤处就行,能消肿止痛,用过的人,个个儿都竖大拇指的!” 他带着两份微妙的炫耀之意,嘿嘿道:“这药在府城里也没得卖,我花了老大功夫。才弄来这几包,恩公您赶紧给用上,准没错儿!” 他身畔。头先儿那第一个认出来卫策的姑娘便甜甜冲卫策一笑:“是啊,真盼着你这伤能快些好,你为了我们一家受这病痛之苦,我……我和我爹我娘,心里都过意不去。” 宋捕快是个好事儿的,见那姑娘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心下便觉好笑,直拿手肘去捅叶连翘,吱吱哝哝说些调侃的话。 叶连翘瞪他一眼。只作没听见:“想来你也该吃药了吧?我去瞧瞧,若煎好了。便给你端来。” 说罢果然要转身出门。 孰料那一家子人,正正好听见了她说话。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位伤员,中年男人转头往这便张望了一下,便将随身带来的另外两包药捧了过来,往宋捕快跟前一送。 “怠慢了,怠慢了。”他打着哈哈道,“这位捕快爷,敢是折了骨头?喙,亏我想得周到,那便非用这个不可啊!这两包乃是晒干的猢狲姜,外敷内服都使得,专治筋骨折损,还能止痛补血,可不正对了您的症?我打包票,您用了这个之后,不出一个月便健步如飞呀!” 宋捕快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挑眉道:“果真?那我可得试试!” 叶连翘原本已走到门口了,耳朵里忽闻那男人的话,眉头便皱了一下,停住脚步,稍作犹豫,终究是走了回来。 “猢狲姜?” 她低头看那男人手中的药包:“可否给我瞧瞧?” 男人大大咧咧的,二话不说,拆开纸包递了来。 叶连翘便将那晒干之后切成片状的药材拈起送到鼻间嗅了嗅,然后立刻摇了摇头:“这所谓的猢狲姜,便是骨碎补吧?这药的确是补骨良药,但现下宋大哥你却还用不得。” 说着,心中一动,偏头看了看卫策那边,抬脚走过去,将男人方才搁下的那一包“消肿止痛的好药”也拿了起来,依葫芦画瓢,打开细细辨认,半晌,沉声道:“这个现在也不能用。” 那中年男人方才还洋洋自得,没成想拿出来的两样物事都被她接连否定,面子上就有点挂不住,瞪她一眼:“怎么就不能用了,凭啥不能用?你能有多大点儿,知道个甚么?你出去打听打听,用过这两种药之后外伤全好了的人可不在少数,我一心为了恩公着想,费大力气弄了来,可不是在胡诌编谎骗人!” 一旁的那姑娘多半是中年男人的闺女,自打进门,已偷着瞟了卫策好几眼,头先儿还鼓起勇气来和他说话,却见他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心中早憋了气。 她还以为叶连翘是宋捕快那边儿的亲眷呢,一直没拿叶连翘当回事,却不想冷不防的,这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却跳将出来,心里愈加不满,斜眼道:“可不是?你又能懂得什么,可不要瞎说。” “我没那工夫瞎说。” 叶连翘也没跟她客气,*地堵了回去:“猢狲姜便是骨碎补,除了能补骨之外,还有消肿化瘀的功效,至于另外那包药,当中也多是些桂枝、红花、肉桂等物。同样是用于活血。” “你倒还认得两样药材啊。” 那姑娘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你也说了,这两种药都可活血化瘀,既如此。两位恩公不是正好合用?错在何处?两位恩公伤得这么重,你还拦着不许用药。若耽搁了治疗,往后落下病根,你可担得起责任?” 她这话就跟连珠炮似的,说得又急又快,透出两分牙尖嘴利的本性出来,方才在卫策面前,却又偏生摆出一副娇怯怯的情态。叶连翘暗暗好笑,瞟她一眼。正色道:“他二人都是昨日临近晌午受的伤,满打满算也才过了一天,现在这个时间段,最重要的是止血,想必郎中开的药,也是以收敛伤口为主。你那两种药都是活血的,眼下让他俩用了,是觉得他们流的血还不够多?” 话音刚落,就听得万氏在旁念了声佛。 之前这一家人浩浩荡荡地赶了来,她便也跟着进了屋。听见那男人说,带来的药对卫策的伤极有好处,自然而然地极心动。此刻听了叶连翘的话,方明白过来,将她的手一拉:“呀,连翘丫头,方才我都琢磨着,要让我策儿赶紧把那药用上了,多亏有你这懂行的随了我来!” 那姑娘却是气的很,一跺脚,怒声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就算我爹不如你对药材懂得多。但他终归是一番好心,你怎能说他是盼着两位恩公多流血?” “你好好儿跟我说话。我自然也会好好儿跟你说话。” 叶连翘闲闲地回了一句。 搞清楚哎,是你先说本姑娘耽搁治疗的。装什么无辜! 万安庆立在角落里,从头到尾都没出声,这会子便暗暗撞了撞叶冬葵,小声道:“这大半年,连翘妹子的脾气越发大了,从前我何曾见她这样和人呛呛?” 叶冬葵抬头望天:“那得分是什么事儿了。” 然后似有意无意地看了卫策一眼。 某些人现在肯定乐开花了吧? 没办法,那姑娘的小心思表现得太明显,莫说是叶连翘,就连他,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不久之前还气氛火热的屋子,被两个姑娘的对话搅和得冷冰冰,中年男人忙不迭地打圆场,没说两句,就见那姑娘回头去问宋捕快:“这是你妹子?” 宋捕快摇摇头,只管憨实地笑,她便又转头看卫策:“那……是你妹子了?” 卫策一脸泰然,依旧不搭理她。 她的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捕快们受了伤,前来探望的肯定都是家里人,哪会有个不相干的人——尤其还是姑娘,大大咧咧地跑来? 想到这里,她心中便又觉得舒服了,见卫策不理她,也不觉泄气,甜蜜蜜地笑道:“你受了伤,恐怕得休养几日吧?我家就住在这附近,出了那样凶险的事,我们也不敢随便再出门了,这些天,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们一家,吩咐厨子做好了给你送来。” 叶连翘懒怠听他两个说话,回身往椅子里一坐,万氏就赶了过来,软声道:“你这孩子,如今可是懂得愈发多了,连那些个平日里用不上的药材也如此精通,真真儿了不得!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前两日我去松年堂,想替我一个异性姐妹买些青娥丸来送礼,却不想姜掌柜说,铺子上没货了。你回去之后,若是做了多的出来,好歹同我讲一声,我领着人去买。” “行啊,等回去了,我给大娘留一些。” 叶连翘痛快答应一声。 那姑娘本就瞧她不顺眼,偏偏又将她两个的话听了去,当即嗤笑一声:“我说呢,原来是个成天在药材里打滚儿的,怪道懂这么多!一个女子,成天在外抛头露面赚钱,很辛苦吧?” “哎你这话怎么说的?” 叶冬葵不悦,挺身便要上前。 叶连翘慌忙将他一拦,回身仔细在那姑娘脸上看了看,皱眉摇摇头:“姑娘脸上的雀子斑可不少啊,你若愿意,我替你治治如何?”(未完待续)r655 第一百五十九话 不好 那姑娘没提防叶连翘会忽然提起这个,一时怔住了,半张着嘴,许久开不得腔。 叶连翘这话却是没错的,那姑娘脸上的确有些许雀子斑,尤以鼻翼两侧和眼睑底下最为密集,黄褐色的一小粒一小粒,固然不至于对人的身体健康造成任何影响,但有碍观瞻,却是不争事实。 眼见着那姑娘张口结舌,叶连翘也有点不落忍。 她自是晓得“当人矮人不说短话”的道理,屋子里的人委实不少,贸贸然将那姑娘的缺点点出,多少有些令她下不来台,可谁叫她话里句句带刺? 她叶连翘又不是属包子的,岂能任人找茬不还口? 许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那姑娘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神也凶狠起来,咬牙一跺脚:“你……” 刚开口,便被叶连翘将话头又夺了去。 “这雀子斑,的确是叫人发烦的东西,不过姑娘也不必太过忧心,许多年轻姑娘面上都会长这玩意儿,也并不难治。” 她含笑不紧不慢地道:“我有一道名唤作‘七香嫩容散’的药末子,是我自己制的,只消拿水化开用来搽脸,不出三两月,面上雀子斑的状况就会大有好转。只我现下没带在身上,姑娘若有兴趣,可往清南县松年堂走一遭,到时我必定替你妥善医治。” “谁要你……” 那姑娘瞪着眼便要骂人,不想叶连翘话锋一转,又道:“当然,清南县那地界儿虽不远,却也万万称不上近,往来未必便当。姑娘若不得空。我还有个办法可以教给你。你回家之后,去寻些山慈菇的根来,捣烂成泥。每日里敷在面上,只要肯坚持。那雀子斑也会慢慢淡下去,不过嚜,这需要花费的时间,可能就更多了。” “谁要你假好心?!”那姑娘百般觉得被塌了台,简直气得发疯,吃人的心都有了,“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先顾着你自个儿。我看你……” 一边说,一边死死盯住叶连翘的脸,狠命想从她脸上找出些缺陷来。 可是,叶连翘做的便是美容护肤的买卖,惯来拿自己和身边人做活招牌,又怎会轻易被她捉住破绽? 皮肤嚜,白白滑滑的,透着一抹粉红,瞧着便健康有活力,那天然的花瓣唇更是樱红润泽。明明未施粉黛,瞧着却偏生像山里的红果子一样鲜艳……真气死人! 她犹不死心,目光锁在叶连翘脸上不肯挪开。花了老大工夫,终于给她瞧见一点端倪来。 咦,那眉骨上方是怎么回事?颜色倒与旁处无差,可仔细瞧,怎么觉得有点凹凸不平似的? 那姑娘活似捡了宝,登时得意起来,指着叶连翘额角高声道:“你又好到哪儿去?额头上癞癞巴巴的,瞧着好恶心,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这话叶连翘听着倒是无所谓。当初额上的疤痕那么深,能医治到轻易瞧不出的地步。她已经很满意了,还不至于脆弱到因为旁人的一句话便心伤。 然而叶冬葵却不干了。 他最恨的便是有人拿他妹额上那块疤说事儿。当即攥了拳,一步跨上前:“你再说一次我……” “好了!” 这当口,趴在榻上久未出声的卫策终于开了口。 叶连翘同那姑娘明里暗里地吵架,原本他是没打算干涉的,一则姑娘家的事他一个男人不便插手,二则,瞧见叶连翘同那姑娘立眉毛,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有点小窃喜。但听见那姑娘把话题扯到叶连翘的疤痕上头,他也有点不痛快了,凉浸浸地粗声道:“我乏了,你们走吧,把东西也都带走。” 中年男人听他语气不善,心下便是一咯噔,赶忙赔笑道:“小女平日里被她娘给惯坏了,叫您瞧了笑话,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也是我想得不周到,明知您受伤容易疲乏,还领着家人在这儿大呼小叫,让您不自在了吧?那……我们这就走,明儿再来看……” “明天也不许来。” 卫策将眉头一锁:“我早说过,我是捕快,缉拿行凶歹人乃是职责,很不需要你们千恩万谢。如今你们举家平安,至多不过受了些惊吓,但我那三个因此丢了命的兄弟,却再不能活过来。你们若真有感激之意,倒不如去看看他们的家人有何需要,我哪有面目收你们的东西?拿走!” 隐隐有点发火的迹象了。 他一怒起来,那架势是开不得玩笑的,叶连翘等人看得惯了,尚且不觉得如何,那中年男人却是给这阵仗唬了个倒仰,竟是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又觉有些丢脸,讪讪将桌上横七竖八的数个礼盒抱起,慢吞吞退了出去。 行至门口,那姑娘还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再看了他一眼。 卫策他娘担心自家儿子身上的伤,忙凑上前小心翼翼安抚了他两句,叫他莫要置气。卫策冲她摆了摆手,转眼望向叶连翘:“你也威风够了?” 叶连翘垂下眼皮撇撇嘴:“是她先招惹我的……” 卫策本就没揣着要同她计较的心思,便把语气放缓了些:“你们赶了半日的路,连口水都未曾喝过,想必也累了,你这就同冬葵回客栈安顿下,张罗些饭食吃。” 叶连翘点了下头:“我本来就要走了。” 说着又将万氏拉到一旁。 “我知道大娘担心卫策哥的伤,定然想留在这里照顾。白日里倒还罢了,只是晚间,无论如何还是得回客栈歇息,养足精神,才好将他照应得妥妥当当不是?那客栈离此地不远,只怕您和安庆哥找不着路,回头等过了申时,我和我哥来接你们,您要是不肯走,我可是会上手硬拽的!” 万氏见了卫策,晓得他虽伤重却无大碍,一颗心已然放下来大半,这会子更是被叶连翘的一番话弄得心里暖烘烘的,拖过她的手拍了两拍,点头应承了,叶连翘便同叶冬葵两个,再与那宋捕快告了别,转身走了出去。 …… 从卫策和宋捕快他们所在的那一处居所出来,外头便是一条笔直大路,两旁有些商铺,还有不少小贩沿街叫卖。 叶冬葵将叶连翘的包袱接了去,闷头走在她前头五步之遥的地方,半晌,冷不丁回过头来。 “我说……” 他瞟了叶连翘一眼:“你又跑来府城,爹肯定不自在吧?” “嗯,生气了。” 叶连翘叹息一声,点了点头:“不过,说一千到一万,也是你先开的头,前日发现你没同我一块儿回家,爹就已经很不高兴了。” “……反正你是甚么事也要拖我下水。” 叶冬葵哭笑不得,默了默,又道:“妹妹,卫策哥现下正在休养,我估摸应当不会再出岔子,卫大娘,你也陪着她安稳妥当地来了府城,明儿……咱俩回去吧?我倒无所谓,你……在这儿呆得太久,终究是……终究是不好。” 说着还小心翼翼地看了叶连翘一眼。 纵然事出有因,但无论如何,他兄妹俩这事儿办得的确不周全,惹得老爹生了气,眼下还是该早点回去“领罪”才行。 叶连翘顿了一下,又是一点头:“……嗯,我听哥的。” 叶冬葵登时舒了口长气。 自打卫策同他明言,正打着他妹的主意之后,他这角色,真真儿尴尬啊…… 亲哥可太不好当了! “那咱们便索性给爹买点东西带回去?” 他试探着又问道:“就算他要发脾气,看在咱俩那么孝顺的份儿上,只怕气也会消不少,咱俩日子也好过点不是?” 这提议倒很好,叶连翘当然不会反对,当即痛快应了,与他一块儿在府城里逛了逛,想着叶谦现下用的那脉枕有年头了,边角都有些磨毛,便没吝啬银钱,特地去给他挑了个新的,又给秦氏买了一匹尺头,没忘记给小丁香也带了一包府城的特色糖果子,使的钱不算多,大小是个心意。 兄妹俩在城里转了一大圈,随便买了些吃食填肚皮,就又去到之前住过的那间客栈,只多要了一间房,想着万氏可以同叶连翘一起住,万安庆则正好与叶冬葵睡一间,即便他兄妹俩回了县里,这客房也让他们继续住着就是。 这几天连番没消停,叶连翘也是着实有些乏累,在房中小睡了一会儿,眼瞧到了傍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又同叶冬葵晃悠着出了客栈,吃过饭,慢吞吞再次去到府衙隔壁,卫策养伤的居所。 看门人下晌才见过他两个,自然不会阻拦,顺顺当当将他们放了进去,院子里,也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杂役们都不讲究,端着大碗在地下随处一蹲,西里呼噜不计甜咸,吃得又快又急,饭菜香飘得满院子都是。 叶连翘同叶冬葵两个走到卫策所在的那间屋子门口,探头朝里张了张。 房内,卫策和宋捕快两个也正在吃饭,万安庆在旁帮忙递递拿拿,却不见万氏的踪影。桌上摆着也不知甚么汤水,腾腾地冒着热气,那宋捕快却是吃得愁眉苦脸,简直比喝药还难捱。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他便立刻抬起头来,嘿嘿一笑:“咦,又来了?快进屋,快进屋!”(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r655 第一百六十话 执手 叶连翘冲宋捕快笑了一下,抬脚踏进屋中,也是与他熟了,开口便打趣道:“宋大哥,你这是在吃黄连吗?一张脸苦成那样?” “别提了!” 宋捕快龇牙咧嘴地一挥手:“你自个儿过来瞧!老子们好歹也是伤员,总得给点好的吃吧?这算啥?白粥小咸菜的,糊弄人呀!少滋没味的,这让人怎么咽得下去?” “你身上有伤,原本就该吃得清淡些。” 叶连翘立时正色道:“我晓得你口味重,可那些辛辣刺激的东西,对你伤口尽快恢复可没好处,想来那些灶房里的杂役也是弄不清究竟你们能吃什么,便索性熬粥送来,铁定不会出错。你且将就两日,等伤全好了,还不由着你大鱼大肉吃个够?” 说罢,又回头去看卫策:“大娘呢?” “拿我的衣裳去浆洗了。” 卫策简短地道,紧接着抬头瞟了她一眼——压根儿就没搭理叶冬葵的意思,略略一点头:“过来。” 叶连翘依言走了过去,他便又拿下巴点点榻边的一张方凳:“坐下。” “干嘛?” 叶连翘摸不着头脑,只不过多问了一句而已,就见得他眉头皱了起来仿似又开始不耐烦,便使劲翻了个白眼,一屁股落了座:“你这人脾气太差了!” “你俩还住在先前那间客栈?” 卫策才不理她说什么,径自问道。 “唔。” 叶连翘应了一声:“都安顿好了,我和我哥是过来接大娘的,打算领她和安庆哥认认路,省得他们摸不找方向——明日我和我哥就回去了,耽搁太久,怕家里人着急。” 卫策闻言,便是微微一愕。 其实下午时,他也是说过的,让叶连翘和叶冬葵早点回家,可是…… 他那心情一下子就转了阴,回头看向万安庆和叶冬葵。 “你俩出去。” 语气自然不可能友好,凶巴巴的,带着股狠劲儿。 叶冬葵愣了愣,待得明白过来,登时想哭:“哥哎,你是我亲哥!这样真不合适,我出去,把我妹丢在这儿,那我成什么了?你……” 话没说完,就听见卫策口中低低地“啧”了一声。 那万安庆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身边,使劲拽了他一把:“走吧,要发火儿了……咱就呆在院子里。” 不由分说,扯着他便出去了。 卫策这才算满意,转头又去看宋捕快。 那宋捕快日日同他泡在一块儿,熟知他脾性,哪里等他开口驱逐?忙就直着嗓子叫杂役们进来。 “快快快,我得出去透口气,这屋子里太憋闷了!” 杂役们很为难:“可是宋大哥,您折了髌骨,双脚不能落地……” “蠢材啊蠢材,你不会多叫两个人来抬老子?” 若不是顾忌身上的伤, 宋捕快简直恨不得踹他一脚:“快点来搬老子,再迟些,老子若遇上什么不测,你们也别想把自己摘出去!” 杂役们无法,只得万般小心将他挪到椅子上头,七手八脚逃也似地抬到了院子里。 屋中只剩下卫策与叶连翘二人,一下子便静了。 叶连翘但凡同他独处,便始终觉得周身不自在,又不知他要干嘛,更是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口中道“你又抽什么疯”,立刻就要站起来。 卫策心道,小爷今日若再让你跑了,干脆刨坑把自己埋了得了,省得出去丢人,一面就飞快地伸出胳膊来,一把攫住她的手腕。 这练过武会功夫的人,即便是受了伤,动作仍比寻常人迅疾许多,叶连翘被他捉了个正着,扭了两下发现未能挣脱,赶紧道:“好好好,我就在这儿坐着,你快点松开。” 怎知他那手却非但不松,反而沿着手腕子向下,干脆将她的手团进掌心里。 叶连翘给唬了一大跳,心说你这臭无赖,本姑娘的清白啊清白!立马就不依了,跟被火烫了一样跟他拧,使劲想将他的手甩脱。 没甩两下,便听得卫策从牙缝里“嘶”吸了口冷气。 叶连翘这才想起他有伤,登时不敢动了,没好气道:“你作死吗?松开……” “你安静点。” 卫策仿佛忍疼似的,低低道。 也怪,这话一出,叶连翘便有点心软,果真没再同他拧着来,到底是被他攥住了手。只是心中总归觉得不甘,愤愤地道:“你可别误会,本姑娘力气大着呢,是怕扯到你伤口,才……” “嗯,知道你劲儿大,你是女壮士。”卫策无比顺当地接了一句。 “你才是女壮士!” 叶连翘回了句嘴,却不知为何,鼻子有点作酸作痒,色厉内荏道:“你到底要干嘛,有事儿好好说不行吗,非得……” 不等她说完,卫策便开口道:“多谢你。” “嗯?”叶连翘挑了挑眉。 “我出了这档子事,心里晓得,我娘必然会慌慌张张地赶来府城。” 卫策淡淡吐了口气,语气仍旧如寻常时那般平静:“我娘胆子小,没经过什么事,知道我受了伤,不必说,她肯定是整个人都乱了,脑子里直发昏,唯一能想到的,恐怕就是让安庆兄弟陪她一块儿来找我。可安庆兄弟那人……你也知道,有些憨憨的,没什么心眼,若只是他陪着我娘出门,说实话,我不放心,也不相信他能将我娘照应周全。所以,多谢你陪着走这一遭,将我娘顾得妥妥当当。” 他虽是攥着叶连翘的手,却也只是攥着而已,老老实实地没有乱动。许是常年握兵刃的缘故,掌心生了一层薄茧,很有些粗粝。 叶连翘耳根子发热,抬头瞟他一眼:“你这么客套,我倒真有点不惯了——这也不算什么,我也是碰巧,正好看见大娘去求万安庆的爹娘,我见她急得满脸通红,眼泡也肿了,心里真觉得不落忍,这才……” “你也是够胆大。” 卫策“唔”了一声:“昨日刚遇上拦路劫道的,寻常人短时间内,轻易肯定不愿再走那条路,你却还敢来。” 他说到这个,叶连翘倒想起来了,忙问道:“对了,你怎么知道我那天遇上了劫道儿的,我哥说,你臭骂了他一顿呢。” “我看见了。” 卫策低声道。 所以说,当了个劳什子捕快,练了一身好本领,又有什么用?眼看着她遇险,多半给吓得面无人色了,却因有职责在身而不能出面,甚至连安慰两句,让她稳稳心神都不行。 还有那当时同他在一块儿的捕快们。前一刻他还在与人打嘴仗撂狠话,邀人家事毕之后“切磋切磋”,下一刻,那人却就成了刀下的鬼…… 他只是个小小的捕快,这世上的许多事,都轮不到他做主,但至少,有些就在身边的,得牢牢握住。 “今天那姑娘,我不会让她再来了。” 他没头没脑地道:“就算她非来不可,我也不会见她。” 叶连翘脸皮子火烫,一抬下巴:“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和我有什么关系?” 卫策本就不是那起嘴皮子利落会哄人的性子,今日和她这样好言好语地说了这么久,已经实属罕见,眼下见她手都被拉住了居然还敢梗着脖子装傻,火气就往头顶上冲,拧起眉头道:“叶连翘,你是不是讨打?这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多回了,你还让我怎么念叨?” 叶连翘万万没料到,好端端的,他居然冲自己呼喝起来,岂肯认输?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他点住,也高声道:“凶什么凶?我跟你说,你现在就是只病猫,本姑娘单手都能捏死你!” “你试试?” “你当我不敢?”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忽闻外头院子里传来叶冬葵、万安庆和宋捕快三人的声音。 “大娘回来了?” “姨回来了?” “哟,婶子洗完衣裳啦?” 三个都扯着喉咙嚷,语气说是在和万氏打招呼,倒不如说是在通风报信。 叶连翘再度受到了惊吓,哪还顾得上跟卫策掰扯,忙就往外抽自己的手,一面小声急促道:“你赶紧松开,大娘进来瞧见了,我还做不做人了?” 卫策却也知分寸,没再为难她,瞟她一眼,目光中难得地带了点得意洋洋的意思,这才撒了手,紧接着,万氏便进了屋。 他二人一个躺在榻上,一个坐在榻边,看着没有丝毫异样,可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他两个,这本就很说明问题。 万氏心里自然喜欢,未免却也觉得有些不妥,暗自嗔怪儿子莽撞,一面笑呵呵地迎上来,亲热地将叶连翘一挽:“真是给丫头你添了**烦了,这会子还难为你来接我。” 又切切地问了些“可曾吃了饭”之类的闲话。 叶连翘一一答了,含笑道:“天不早,大娘也该跟我回客栈歇着,若实在放心不下卫策哥,就让安庆哥在这儿守着,明儿一早您再来换他就行。那客栈离这里很近,我带您认认路,明日我和我哥就回去了。” 万氏连连点头答应:“是,你们兄妹得早点回家去,才好叫叶郎中放心,我虽不舍得,却也不好留你了。你们明天又要赶路,且得好生歇一晚,我也不耽搁你了,这就随你回去。” 说完,上前吩咐了卫策两句,到底是将万安庆留了下来,转身出了门。 叶连翘跟在她身后走到门边,回头冲卫策翻了个白眼,一溜烟地窜了出去。r1152 第一百六十一话 不理 一路再无甚话说,是夜回到客栈,叶连翘便与万氏宿了同一间房。 万氏人到中年,论体力,自是无法同年轻后生们相比。赶了半日的路,过后又在卫策面前落了不少眼泪,她简直是身心俱疲,这会子终于能歇下,整个人放松下来,也没精力再和叶连翘闲聊,脑袋才一沾枕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因了傍晚时分同卫策拉拉扯扯地那档子事,叶连翘难免有些心绪难宁,脑子里跑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然而连着这几天,她几乎是一直在奔波,片刻不曾消停,也委实是累了,琢磨一阵,到底是盹着了,再醒来已是大天光。 她实在是有点啼笑皆非,想不透自个儿被人占了那么大便宜,怎么还能睡得着。不过嘛,再想到马上就得回家去面对那恐怕是肯定会发火儿的叶老爹,她被卫策拉了手这“糟心”的经历,顿时也就不算是个事儿了。 叶冬葵照例起了大早,出门雇了车来,有了前番叶连翘遇险的经历,这一回,他便更是专拣那最寒酸的马车,将车夫领到客栈门口,手忙脚乱把行李搬上车,催促叶连翘赶紧回家。 万氏也慌着去替换陪了卫策一宿的万安庆,站在客栈门口,拉着叶连翘的手说了两句话,便忙忙叨叨地去了,叶连翘同叶冬葵两个上了车,这一回,路上再没遇到任何差池,总归是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清南县。 入了城,正是午时,彰义桥附近的饭馆儿食肆,是一日中最繁忙热闹的时候,大到正经的铺面,小到简陋的街边小摊儿。皆是人满为患,各种各样的食物气味汇集到一处,生出一股奇异而温暖的香味来。 叶连翘与叶冬葵兄妹俩心下惴惴。琢磨着得赶紧到叶谦面前“领罪”明明肚子里饿得紧。却半点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去到医馆,颇有点战战兢兢地踏进门。 医馆中,这会子却正是冷清的时候,若非急病,大约没有人会选在这时候上门看诊,叶谦同秦氏夫妻俩领着小丁香在平常休息的那间屋子里吃饭,忽地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那分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当中还夹杂些许咕咕哝哝的对话,嗓门刻意压得很低,仿佛在小声商量着什么。 叶谦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必然是那两个不省心的儿女回来了,用眼神制止住满心雀跃打算飞扑出去的小丁香,轻咳一声,背着手走了出来。 彼时,叶冬葵和叶连翘正你推我搡,都想让对方先进门受死,冷不丁看见门帘飘了一下。抬起头,就见叶谦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虎起脸盯着他两个。心下便是一咯噔,忙不敢再乱动,挤出一脸笑容,叫了声“爹。” “唔。” 叶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到底是向来脾气平和,纵然心底里非常不悦,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淡淡道:“回来了?” 这时候,秦氏才牵着小丁香也跟了过来。从叶谦肩头后边儿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这辰光回来。只怕还没吃饭吧?我们也刚刚把饭菜摆上桌,赶紧去洗把脸。有甚么话,等吃完了饭再慢慢说不迟。” 叶连翘和叶冬葵答应了一声,脚下却没动,眼巴巴地瞅着叶谦。 “去吧。”叶谦将满肚子的话暂且压下,抬起下巴挥了挥手,那兄妹俩便登时一溜烟地窜到后院去,拿水瓢舀了水,快手快脚地洗去面上的浮尘,然后笑呵呵跑进屋里,在桌边坐了下来。 一顿饭吃得倒是还算平和,叶谦没怎么说话,秦氏更是几乎没开口,只有小丁香坐在叶连翘身边,攀着她的胳膊一个劲儿地问长问短,同她打听府城里的新鲜事。 叶连翘心头暗骂小丁香没眼力见儿,也不敢和她多说,三两下刨干净碗里的饭粒,帮着秦氏将碗筷一一收进后头灶房,紧接着便打开随身带会的包袱,将给家里人带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 “这是给爹买的脉枕。” 兄妹俩站在一块儿,献宝似的将那竹制的簇新脉枕送到叶谦面前:“妇最新章节爹现下用的那个,有好些年头了吧?边角都磨得不成形了,还起了毛刺,不仅不好看,倘或扎伤了前来瞧病的人,那便更是大麻烦。我俩想着,府城里卖的东西hua样多,便逛了大半日,给爹踅摸了一个,您瞧瞧合不合用?” 才怪!明明就是在街边看见一间卖竹制品的铺子,便信脚儿走了进去,时间紧迫,压根儿没怎么hua心思挑选,看中了一个手工不错、也还结实的脉枕,便忙不迭买了下来,哪里有甚么“逛了大半日”? 叶谦一开始并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方伸出手来,将那脉枕接了过去,不过看了两眼,便顺手搁在了桌上,仍是一句话没说。 叶连翘与叶冬葵两个愈发不安,忙又将那匹尺头和糖果子一并拿了出来,递给秦氏和小丁香。 “颜色正是我喜欢的,是连翘选的吧?” 秦氏倒是显得很有兴趣,将那匹藕色的尺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含笑道:“还别说,这府城里的东西还真是招人喜欢,颜色鲜亮,料子也好,这样的货色,咱清南县怕轻易寻不着——还有那脉枕也是,编得极细,光是瞧着就觉比你们爹爹之前用的那个好,冬葵和连翘有心了。” 这明显是在帮着叶冬葵和叶连翘两个说话,一旁小丁香自是也不肯示弱,将那包糖果子举得高高的,笑得见牙不见眼:“这糖闻起来好香,哥、姐,还是你俩惦记我!” 只可惜,她二人费了半天口水,叶谦却依旧无动于衷,面上半点笑意也无,沉吟片刻,抬起眼皮瞟了叶冬葵一下。 “趁着现下医馆里还清闲,冬葵随我进屋,我有话问你。” 话毕,他便转头又进了屋。 叶冬葵一脸苦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瓜顶。 不公平啊,明明是他兄妹两个犯错,凭啥只找他的麻烦?难不成就这么轻易放过连翘了? 这话,他也只敢想想而已,长长地叹了口气,蔫头耷脑,跟在叶谦身后进了屋。 门立刻就被关上了,隐隐地能听见叶谦带着严厉的话音,说了些什么,却是丝毫听不清。 叶连翘咬了下嘴唇,不知何故,心里并未觉得轻松,反而有点不是滋味。 好吧,她和叶谦之间的所谓“父女之情”说穿了的确很浅,但这些日子她也瞧出来了,虽然她这爹爹不擅于表达感情,但对她却真还算不错,起码,在她遇到事儿的时候,肯尽全力支持她,还反复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他这当爹的都理当护她周全。 今日自打她回来,叶谦便不曾搭理她,甚至没正经瞧过她一眼,此时竟然还只教训叶冬葵一个,根本当她不存在,这是对她彻底失望了?只不过是一件事逆了他的意思而已,至于吗? 叶连翘很有点郁闷,站在医馆大堂里半晌没开腔,秦氏在一旁也没说话,过了好半晌,小丁香才过来,怯生生地扯了扯叶连翘的衣角。 “二姐,回头你给爹好生赔个不是,告诉他你知道错了,他就不生你的气了。” 又拍着胸脯道:“哄爹这种事我最有经验,转头我便全教给你,只要你学会了,保证他拿你没法儿!” “是啊。” 秦氏也踱过来,淡笑着道:“莫想那么多,你是个姑娘家,原本更让人操心,你爹气你气得凶些,也在情理之中。回头你给他两句软话——父女俩,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叶连翘回身冲她俩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不过,如果爹还在气头上,只怕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不论如何,现下我妥妥当当地回来了,他当是能放心,等他气消了,我再同他好生认错。” 说着,低头想了想,又道:“要么,我还是先去松年堂一趟吧。好些天都没在那儿,也不知可有什么事,我既回来了,也该去同姜掌柜他们交代一声。” “行,那你去。” 秦氏痛快得很,将她送出门外:“既要去,便多留一阵没所谓,索性等他们打烊了再回也行。还是往医馆里来,咱们一块儿回家。” 叶连翘应了,冲她笑笑,回身往松年堂而去。 …… 药铺子里,午后同样是闲散时,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个年纪大些,容易犯秋困,眼见得铺子里没客,便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其余伙计也都忙活着自个儿手头的事,大堂里显得很是安静。 叶连翘跨上台阶,一脚踏入药铺中,见柜台上那两个“老家伙”都睡得正香,心下便觉好笑,蹑手蹑脚凑上前,小声道:“掌柜的,给拿两百粒青娥丸。” 姜掌柜犹在梦中,冷不丁听见大买卖上门,吃惊之余,心下不仅惋惜,迷迷瞪瞪抬起头:“呀,青娥丸早几日便卖光了,如今铺子上一粒也无,实在抱歉呐!您要是真想买,过两日……” 忽然看清眼前的人是叶连翘,自个儿也笑了:“喙,原来是你这丫头拿我开涮,我好歹也是你长辈,你一口一个大伯地叫着,能不能打心里尊重我一点儿?我说,你这大忙人,还晓得回来啊?”(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 第一百六十二话 找来 铺子里弥漫着一股沉实厚重的中药香。 这两天日头很好,将整个大堂晒得热烘烘,木头制成的柜子和桌椅板凳被烤得干透了,散发出一股阳光的味道,同中药气混合在一处,闻起来,使人觉得踏实又安心。 于叶连翘而言,在松年堂的这几个月,虽然未见得事事满意,许多时候,也会觉得发烦,但至少这个地方,作为一个单纯的药铺,她是很喜欢的,身处其间,会觉得通身舒泰,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熨帖。 趴在一旁的曹师傅也跟着醒了,抬头看叶连翘一眼,笑容满面道:“这几天我家纪灵儿又在念叨你了,说是许久都没见面,她心中惦记得紧,那丫头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若再不回来,我估摸,她得来掀松年堂的房顶了。” 叶连翘闻言便笑了:“得,我一回来,您两位二话不说便拿话噎我,既如此,我还是趁早走了的好,免得碍您两位大伯的眼。” 说罢,真个作势要往外走。 明晓得她是在说笑,那两位老先生仍旧很给面儿,赶忙叫住了她,乐颠颠道:“得了得了,还跟我们拿乔哩!还不赶紧过来同我们说说,这两**到底干嘛去了?” 叶连翘这才又返回柜台旁,抿唇道:“也没去哪,有个朋友家里出了点子事,我便陪着他母亲,往府城里又走了一遭。” 姜掌柜也是个消息灵通的,闻言便道:“就是那卫都头?我恍惚记得,你们两家好似关系不错,你哥同他是发小?这两日我听见城里人议论来着,说是他去府城办什么案子,受了伤,你便是为了这个……” 叶连翘不愿让他们多想,点了点头:“唔,是为了这事。他母亲只得他这一个孩子,知道他出了事,急得昏了头,我便陪着往府城走一趟。正巧我哥也还留在府城中,将她送到那儿,我就和我哥回来了。” 一面就换了个话头,道:“对了,我不在铺子上这两天,可有什么事吗?” “旁的事倒也没有,便是我同你说过的,青娥丸卖光了,你得赶紧多制一些,还有先前你同我提过的那个当归饮子——是你自个儿说的,如今入了秋,正是进补的时候,用那药正好适宜,既回来了,就赶紧捣腾出来,莫耽误我赚钱!” 姜掌柜半真半假地笑着道,一拍脑门:“对了,还真有人来找你瞧过毛病,说是入秋之后,头发掉得厉害,来了好几趟了,你总是不在,瞧他那样好似很急,我估摸就是这一两日,他肯定还会来。” 那生发的方子,叶连翘是早已捣腾熟了的,当下便点了点头:“这个容易,等他再来,只管让他来找我便是,您放心,至少短时间内,我不会再轻易告假了。” 又丢下一句“我这就进去捣鼓那青娥丸”,转身便要往小书房里去。 话说,好几天没见着元冬了,还真有点挂念她那叽叽喳喳的大嗓门。 孰料,她才刚刚背过身,却又被姜掌柜给叫住了。 “丫头。” 姜掌柜朝四下里看了看,向她招招手,把她叫了回去,压低喉咙道:“一直没得空问你一句,大夫人叫你去府城,究竟所为何事?” 这个事儿,叶连翘还真有点不知道该不该同他们细说,低头琢磨了一下,含糊着道:“除了让我帮着瞧瞧她服的药与那些护肤品是否相冲之外,其余也没什么大事,说穿了,不过是有些疑心病……这状况,想必您两位比我更清楚,也不消我多说了。” 姜掌柜和曹师傅了然地点了点头:“我们也是你去了府城之后才晓得,原来前些日子,四公子便去了外地,现下还未归,这事,恐怕他还不晓得哩。大夫人也算是消息灵通有心计了,逮着这个空儿将你唤了去……” 原来苏时焕一直都不在清南县? 叶连翘笑了一下,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内堂。 …… 连番的奔波,这日之后,一切终于算是又重新回到正轨,叶连翘照旧每日里去松年堂里做事,干脆利落地将青娥丸和那当归饮子制了出来。 先前人们晓得了那青娥丸的好处,眼见得又有新品上市,不必说,自是蜂拥而至,生意大好,姜掌柜自是乐得不知自己姓啥,叶连翘心中也同样高兴满足,若说有甚么烦心事,便是那叶谦,已然不搭理她。 严格说来,也不算是真正的不搭理,回家之后叶连翘同他说话,或是问他些药材方面的问题,他也会应声,回答的时候也很尽心,只是无论如何,不肯主动同叶连翘交谈,对她之前不听劝,执意要陪万氏前往府城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叶连翘乖也卖过,好话更是说了个尽,见他仍是那个态度,也是无法可想,只能静候他自己消了气,除此之外,再没甚么可做。 她满心以为,姜掌柜口中的那个男人必定会很快找来,却不想,足足过了十几日,他才再度找上门。 这一回,总算是见着了叶连翘的面。 如今的叶连翘,也算是颇有些经验了,替他瞧过之后,对他的状况便立即了然于胸,一面让元冬出去管曹师傅讨药材,一面不紧不慢地解释给他听。 “入了秋之后天气干燥,也渐渐开始冷了,掉头发原本就是正常的事,城中有此烦恼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你想想,连树叶都开始枯黄掉落,何况是人?” 她娓娓道:“你也不要太过忧心,我常说的,不管是觉得自己容貌上有任何令人不满之处,都要保持心境愉快宽广,这样对自个儿才最有益。回头我便制两种内服和外搽的药给你,内服的丸药得经过熬煮,明**再来取,那外搽的汁子却是即刻就能做好,我这就去张罗,你若是有空,今日便开始用吧。接下来这段日子,烦你每日往松年堂来一趟,我让外头的男伙计替你搽药。” 晓得自己顶上发丝有救,那男人自是千恩万谢,叶连翘笑着同他道了句“不必客气”,马上去了制药房,先将外搽的汁子置办齐全。 生姜汁、生地黄汁、羊脂汁各二两,调和均匀之后,便可直接用来搽在头皮上。 至于那内服的丸药,却是要以山茱萸、柏子仁、远志、覆盆子和山药等物研成细末之后,用酒煮糊为丸,约莫梧桐子大小,每次服用,需得用温酒送服三十丸。 “这外搽的汁子加了生姜,属辛辣之物,能刺激你的头皮,这药每日用了,不仅能补虚润燥,还可祛风杀虫,润泽肌肤,治的便是须发秃落不生。” 叶连翘将调好的汁子给那男人瞧,含笑道:“内服的丸药也已经熬上了,能补肝肾、益元气,也正好对你的症。内外双管齐下,你可放宽心,十日之内,你那脱发的情况便有所好转,坚持用上两三月,效果如何,你便晓得了。” 同样是脱发,这男人与从前薛夫人的情况,可谓大相径庭,而现在,她已经不必再苦苦翻书来寻找想要的答案了。 男人心下欢喜,不知道说啥好,使劲儿搓着手道:“姑娘的意思,今天我便能开始搽药?嗬,都这时辰了,还耽搁你,实在是……” 叶连翘这时候才抽出空儿来偏头去看了看窗外天色,果真发现有些暗了,心下猜逢着松年堂只怕也快要打烊,担心伙计们走*了找不到人帮忙,赶紧起身撩开帘子跑了出去。 这当口,果真已有伙计陆陆续续离开,曹师傅更是早就跑了个没影儿,她四下里张望一圈,发现小铁正要往外走,忙一个箭步上前叫住了他。 这种时候被喊住,能有什么好事儿? 小铁立马就摆出一脸苦相来:“我怎么就被你给逮住了?我要早走一步……哎哟,可悔死我了!”装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架势来,只差拍大腿喊冤。 叶连翘冲他嘿嘿一笑,一味做小伏低:“小铁哥,你就帮帮我不行吗?若不是个男客,我也不敢劳动你不是?就是搽个药而已,很快的,你手脚麻利,三两下便张罗好——有这抱怨的工夫,说不定都忙完了。” 小铁也不过是耍个嘴皮而已,真要他帮忙,却是不含糊的,虽然满嘴里嘟囔,脚下却是立刻跟叶连翘进了内堂,替他将那药汁子往头皮上抹。 叶连翘见手头再无事,便打发元冬和平安回了家,自个儿坐在外头大堂里候着。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不见小铁和那男人出来,反倒是大门口,旋进来一个人。 看样子,他应当是走得很急,身上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衣角也难得地沾了些许尘土。 叶连翘正摆弄桌上的茶杯玩,冷不丁见他进来,忙站起身。 “苏四公子?”她愕然道,“您不是去了外地?” 苏时焕没回话,几个大步走到她跟前,直到行得近了,叶连翘才发现他脸色很不好看,眉头也是紧紧锁着的。 “我刚回来。” 他沉着脸道:“叶姑娘,听说家母找过你,还把你叫去了府城?”r1152 第一百六十三话 兜圈 苏四公子其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周身散发着一股气定神闲的味道,永远淡定自如,仿佛就算是天要塌了,也不会令他产生半分惊慌,这还是头一回,叶连翘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急迫中夹杂着不快的表情。 她低了低头,一眼瞧见他鞋面上沾染了些许尘土,显然是刚刚行了远路,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跑了来——至于急成这样吗? 叶连翘从椅子里站起来,冲他笑着点了点头:“是,大夫人的确打发人来找过我,就是头半个月的事,我去了一趟,不过三四日便回来了。” 苏时焕从胸臆间吐出一口长气,似在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冲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一掀衣裳下摆,也在桌子旁落了座,兀自拧着眉,低声道:“这事,为何之前没有人来告诉我,也不同我商量?” 叶连翘对此表示很不解,歪了歪头:“您不是去外地了吗?况且,我既然在松年堂做事,自然得听吩咐,大夫人找我去,必定是有事想要我帮忙,我猜逢,您也应当不会拦着……” 至于究竟是不会拦着还是没法儿拦,便只有您自个儿清楚了。 “这是老姜同你说的吧?” 苏时焕轻易听出了她话中的潜台词,破天荒地冷笑了一声:“他倒真会替我着想!” 他言语中的讽刺意味简直藏也藏不住,叶连翘觉得有点尴尬,也不可能跟着他一块儿议论姜掌柜的是非,只得缄默不语,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暗暗地互相捏了捏。 他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大堂里顿时变得很安静。 外头的街道上,天色越发暗了,内堂里,小铁和那个男人低低的对话声,隐隐约约地传出来。 “铺子上还有其他人没走?” 苏时焕也听见了那动静,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问道。 “嗯,一个男客。”叶连翘笑了笑,“有点脱发的烦恼,我替他制了药汁,自己不方便帮他搽,便让小铁哥留下给搭把手。否则,我又没有松年堂的钥匙,怎会独个儿留在这里?” 说着,又仿似自言自语道:“说来也巧,有好几次,我在铺子上多留一会儿,四公子您正好就来了。” 苏时焕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只当是没听到,并未接她的话茬,顿了顿,道:“不知家母找叶姑娘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 叶连翘便也跟着转了话题:“大夫人是您的母亲,想来您不会不知道,每年入秋,大夫人身体总会有些不妥,免不得要开些药来吃。她不是正在用我制的面脂和头油吗?害怕当中药材会互相起冲突,便让我过去帮着看看,毕竟,那护肤品的原料和药性,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唔。” 苏时焕颔首应了一声,冲她露出个抱歉的笑容:“只为了这点子事,就让叶姑娘你奔波一趟,给你添麻烦了。” 若是头一回与他相识,叶连翘大概会相信,他这话只是单纯地在表达过意不去之情,然日子长了,她也渐渐摸着门道儿,晓得这苏家这大门大户里的人将话都喜欢兜圈子。 他这话,分明还有另一层试探的意思。 她没心思与他打马虎眼,心道反正你们这挂名儿母子之间的矛盾,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本姑娘只管有什么说什么,于是抬头坦然道:“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个,大夫人还将春天里,您让我哥替她打造的那个妆奁匣子拿了出来,把里面的那个小香袋交给了我。” “香袋?” 苏时焕似乎很意外,略略一挑眉:“那香袋又怎么了?莫非家母觉得有不妥?” “我哪里知道大夫人的意思?” 叶连翘摇了摇头:“不过,她让我将那香袋里的各种材料都分拣出来,好生辨认清楚,然后再一一地说给她听。” “那香袋……” 苏时焕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轻轻磕打,模样好像是在回忆:“那香袋是我亲手配的笑兰香,加加减减,用了总有近二十味料,若我没记错,有好几种,叶姑娘你的美容养颜买卖里都并不常用。家母让你分辨,只怕给你出了个难题吧?” “被您给说中了。” 叶连翘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摇摇头:“我花了足足一天一夜的工夫,翻了好几本书,随我一块儿去的平安也帮了不少忙,这才辨认清楚,勉勉强强,算是能给大夫人交差了。我也晓得那配方唤作笑兰香,清馥微甜,真真儿很好闻。” “是,刚将那香袋调配出时,我对那香气也很满意,不成想,母亲却……” 苏时焕唇边浮现出一抹苦笑,抬了抬眼皮,向叶连翘面上一扫。 “既如此,叶姑娘可曾发觉那香袋有不妥?” 别逗了您哎! 叶连翘只能在心里偷偷翻白眼。 那香袋是您亲手调配的,谁能比您更清楚它的情况?您自小饱读医药书,这还用得着问我? “四公子觉得那香袋会有不妥吗?” 她不动声色,将问题又还了回去。 “不瞒叶姑娘说,那香袋委实算是我的心血,为了它,我且琢磨了不少时候。” 苏时焕正色道:“叶姑娘莫觉得我夸海口,我也算读过几本书,那笑兰香中的其他各种药材、配料,我都有自信,绝不可能对身体造成任何损害,唯独当中有一粒砒石,是为了使那妆奁匣子保持干燥、防止虫蛀而放置的,那东西有大毒,但只要不把香袋打开,与其直接触碰,就并不会出现纰漏。” 这……算是坦率吗? 至少在叶连翘看来,得打个问号。 将一件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大大方方说出来,这叫做坦率,但那香袋,已经被叶连翘亲手打开验看过,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就算是想瞒也瞒不了,基于苏时焕这个人实在叫人看不透,叶连翘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有所保留。 话说,跟他们一家说话来往,怎么就这样累?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有话直说?即便是态度强硬一点,至少…… 哎等等,态度强硬是说谁? 叶连翘开了个小差,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拳,赶忙回归正题:“那砒石我也瞧见了,知道它一贯用来防虫蛀,搁在那香袋中,实属正常。只不过……” 她看了苏时焕一眼,自嘲笑道:“我这人怕生又怕麻烦,去了府城几天,住在那客栈里,浑身都不自在,就盼着能越早回家越好。我是真担心,大夫人晓得那砒石有毒之后,会再生别的想法,拘着不让我走,所以,我就把那砒石给扔臭水沟了,您别怪我自作主张。” 苏时焕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大概觉得她那“臭水沟”三个字有趣,还笑了一下:“怎么会,叶姑娘这是在帮我省事,我该谢你才对。从前我跟你讲过,家母对我,只怕是有很深的误会,如你所言,若她知道了那砒石的存在,只怕又要起疑心了。” 得,您也别说这客套话,往后莫在让我当那夹心馅儿,我就谢您全家了! “我不是说了吗?”叶连翘不愿受他的谢,一脸轻松道,“我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省事儿,想早点回家,苏四公子您不怪我胡来,我就很高兴了。” 苏时焕点了点头,脸色却又沉了下来。 “先前我说过,往后不会再让家母来打搅你,应承了的事却没做到,无论如何,心里很过意不去。” 他变戏法儿似的掏出来一个装饰轻巧的小盒,搁在桌上,推到叶连翘面前:“这是我从怀州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买的时候不过是觉得好看,并没打算好要拿它做什么,不如送给叶姑娘,当做谢礼也好,或是赔不是也罢,你一定得收下才是。” 说罢便将那小盒打开来,叶连翘垂目一看,立即惊了一下。 盒子里是一套只得半个巴掌大小的药碾子。不过嘛,寻常的药碾子,要么是铁制,要么是木制,瞧着没甚好看,盒子里的这一套,却是黄澄澄亮闪闪又金灿灿,无论是碾盘还是碾槽,皆雕刻精美,看上去煞是可爱。 这点儿大的药碾子,用来碾药自是不现实,简直完全是为观赏而存在了。 叶连翘半晌合不拢嘴。 这玩意儿,虽是金器,瞧着却丝毫不俗,说心里话,叶连翘是喜欢的,可她如何能收?就这么个物件儿,她现下的所有家当合在一块儿,只怕也买不起! “这么贵重,您却说只是样小东西……我哪儿敢收?” 她赶忙将那小盒推了回去:“适才我说过了,我既在松年堂做事,往府城走这一趟,便是分内该当的,用不着您赔不是,更不需您感谢,所以……” “我也说了,你一定得收下。” 苏时焕很坚持,用手挡住了那盒子,不许她再推过来。 叶连翘干脆把手缩了回去,藏在背后,一个劲儿地摇头:“您要么送我两本您看过觉得好的药书,我还敢拿,这东西,我实在是……” 心里却嘀咕:男女有别,我今儿还就是不要,不信你敢直接往我身上塞。 果然,苏时焕片刻间便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僵持间,小铁和那男人,从内堂里出来了。 “叶姑娘,药搽好了,一丝头皮都没漏掉,你只管放心——咦,四公子何时来的?您从怀州回来了?”r1152 第一百六十四话 有客 小铁他二人出来的正合时,借着这工夫,叶连翘便站起身来,离了那桌子旁,一面将那前来医治脱发的男人往门外送,一面吩咐他些许注意事项。 “那内服的丸药明日莫忘了来取,这几日在家饮食以清淡为主,太过刺激浓重口味的吃食能少碰就少碰,平日里勤洗头。我也晓得吃东西少滋没味的感觉不好受,可为了头发能健健康康的,忍一段时间,也很值当,您说呢?” 男人笑呵呵地连连答应,再三道谢,高高兴兴地离开松年堂,这时候叶连翘再回头,便见得小铁站在苏时焕跟前,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桌上那副药碾子。 “我的乖乖哎,这东西做的,可真是精细!” 他啧啧地满口称赞道:“这哪像是咱们平日里用的药碾子?真个让我用它来碾药,我还舍不得哩!我看哪,就该搁在家里当个摆设,又好看,还别致!四公子,这样好的东西,您给带到药铺子里来干啥?幸亏这会子大伙儿都回家了,平时咱这大堂里人来人往的,假使给弄丢了或碰坏了,多让人心疼呀!” 叶连翘不肯要那药碾子,苏时焕又没能来得及把它收起来,被小铁看了个正着,心下多少有些不快。此刻听他赞个不住,便索性顺水推舟道:“也不过是我在怀州一时兴起,买下来的小玩意,不值得甚么。你既也觉得好看,今儿就替我收着吧,明日让姜掌柜在大堂里找个合适的地方摆上。咱松年堂原就是间药铺,有这么个小东西做摆设,也算是应景。” “嚯,这套药碾子恐怕得值不少钱呢,就这么搁在咱药铺里了?四公子,您可真大方!” 小铁嘴上这么说,手里头却是半点没含糊,一把就将那盛装着药碾子的小盒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锁进柜子里:“明儿姜掌柜和曹师傅他们见了,心里也准喜欢!” 如此,这烫手的“小小谢礼”,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去处了吧? 叶连翘心下暗自高兴,回头见苏时焕正往自己这边看过来,便对他笑道:“四公子,天色不早了,您一路奔波,既是刚从怀州归来,也该早点回家歇着。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苏时焕无法,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叶连翘松了口气,转而与小铁也告了别,匆匆离去了。 …… 寻常时,叶谦的医馆总要开到临近戌时方才打烊,今日却不知何故,叶连翘赶到那里时,铺子已关了门。她扑了个空,心下纳闷,却也没想太多,调头便又赶往南城门,径自出了城。 回到月霞村,叶谦和秦氏果然已经到家了,小丁香跑去了隔壁孙婶子家串门,秦氏陪着一个妇人坐在外屋里聊得欢,叶谦却是独个儿在里间,捏着本药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 叶连翘向来和村里人少来往,只认得那妇人也是月霞村人,夫家仿佛是姓马的,除此之外,对她却是一无所知。进了门,同叶谦和秦氏打过招呼后,便唤了她一声“马二婶”,转身便要往房后自己的屋子里去。 谁知那姓马的妇人瞧见她,却是热情得很,抛开抱在怀里的茶碗,起身将她一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妹子,不是我说哎,你家这连翘丫头,相貌真是叫人没得挑!” 她攥着叶连翘的手,回头笑眯眯地对秦氏道:“我在这月霞村住了也总有十几年,咱村里百来户人家,就再没一个姑娘生得像连翘这般标致出挑,更别提她还有一手好本事,今年也有十四五了吧?将来啊,谁家能……” 里屋的叶谦猜到她想说什么,轻咳一声,没让她把话再说下去。 叶连翘委实觉得出奇。 秦氏那性子,也不是爱与人交往的,自打嫁了叶谦来到这月霞村里,便一直只管自己家的事,惯来不怎么与村里的其他妇人走动,即便是隔壁的孙婶子,同她也不过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今儿怎么如此好兴致,邀了这马二婶来家里小坐? 当着那马二婶的面,她自然不好多问,寒暄客套了两句,就抬头问秦氏:“我哥还没回来吗?” “恐怕也快了。” 秦氏给马二婶的茶碗里续了点水,偏头往往门外:“城里那户人家的新宅动工了,你也晓得,他这段日子忙得很,不到吃饭时候不会回来。你爹说,短短几天,瞧着他都有点瘦了,今儿医馆里事情少,我们便提早回来,做点好饭菜给他补补。” “哦。” 叶连翘点点头,估摸着那马二婶恐怕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小丁香不在,叶谦又不搭理她,自个儿在家里也没事做,想了想,便道:“那我去村口迎一迎他吧?” “也行。” 秦氏倒也痛快:“你接了冬葵,正好顺道把小丁香也领回来。人孙婶子家只怕也快吃晚饭了,别让她又在那儿蹭吃。” 叶连翘答应了,朝那马二婶笑笑,慢吞吞晃悠着走了出去。 还没等行至村口,远远地她便看到了叶冬葵的身影,肩上负着做木匠活儿的工具,耷拉着脑袋,一步步走得没精打采,显然是这一整天累得不轻。 叶连翘有心卖乖,忙三两步赶过去,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哥累坏了吧?”她笑嘻嘻地道,“来来来,这点力气活儿,那需要你亲自动手,让我这当妹子的帮你分担分担呗!” 一头说,一头便将那木匠工具一股脑儿地夺了过来,抱在怀里。 “嗬,你今日转性了,还晓得来接我了?” 叶冬葵抬头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意外:“平日从不见你帮我拿东西,今天怎么了,太阳打东边儿落下去的?我说,你该不会是有事求我吧?” “怎么说话呢?天地良心,我可是一番好意!”叶连翘佯怒,作势要把那些工具再丢给他,“我是有事情要跟你说,你也知道,爹现下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了,小丁香又派不上用场,我遇到事儿,除了你,还能跟谁说?” “我就知道……” 叶冬葵小声嘀咕了一句,跟她两个进了村,左右看看,就在路边找了个大石坐下了。 “有事儿在这里说吧,正好,我也想歇歇——你是没瞧见,生平第一回给人盖新宅,我现在方算是知道,那阵仗有多大!处处都得用到木工活儿,我这一天下来,真是片刻消停都无,幸亏我还年轻,若是岁数大些,还真熬不过。” “你辛苦了。”叶连翘很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背,“不过我猜,这活儿虽然累,但你心里却乐呵得很,所以,我也就不费那口水安慰你了。跟你说啊,四公子今天找来了松年堂,问了问我们去府城的情形,临了,你猜怎么着?他逃出来一副金子的药碾子,说要送我!” 她叽叽喳喳地将事情始末同叶冬葵说了一遍,然后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真的,那副药碾子特别好看,我可喜欢了,但我哪敢收?原本我就不爱掺和他们苏家那些麻烦事,那么贵重的东西,我若二话不说收下了,往后恐怕更难脱身。” 她言语中,将那药碾子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叶冬葵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张着嘴,好半天才道:“那四公子,也真不知究竟是个啥意思,就算是觉得心下过意不去,也不至于送这么大的礼啊!你若是心里真喜欢,赶明儿……” “你给我买?” 叶连翘瞬间将眼睛瞪得溜圆,满面希冀地望着他。 那副药碾子,光是看看也知价钱必定高得吓人,如今的叶冬葵,在木匠行当里只是个新手,短时间内不可能赚到足够的钱买来送她,退一万步说,即便是有那么多钱,他也肯定舍不得。不过嘛,凭他的好手艺,保不齐哪天便出头,预先同他讨点好处,万一他答应了,将来自己便占了大便宜。 亲兄妹么,可不就是要互相“敲诈”方才亲热? “什么我给你买?”叶冬葵毫不客气地啐了她一口,“你那美容的买卖是能赚大钱的,自个儿攒钱买去!” 再要不然,同某些人说说,他绝对愿意买给你。 不过这话嘛,他自然是不敢直接说出来的。 叶连翘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扭头作势要走。叶冬葵哈哈一笑,叫了她一声:“不管怎么说,苏四公子那份礼,你不收是对的,虽然爹现下对你有些不高兴,但这事儿说给他听,他也必然会赞同。咱们就是寻常老百姓,既没打算攀交谁,那么同他们那些大门大户,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拿人手短,你惯来比我有主意,心里自是清楚的。” “我也是这么说。”叶连翘笑着点了点头。 “你要同我说的就是这事儿?”叶冬葵站起身来,拍掉裤子上的尘土,“说完了,咱俩回去吧,我都饿得不行了。” “家里有客。”叶连翘看他一眼,“我就是觉得在家里不自在,才跑出来接你的。村里那个马二婶来了,同秦姨聊得正热络,也不知说些什么。” “马二婶?” 叶冬葵一愕,挠了挠脑门:“她跑来干啥?” “怎么了?”叶连翘转头看他,“你认得?” “都是一个村的,我怎么不认得,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白长个脑子不记事?” 叶冬葵睨她一眼,有点犹豫地道:“不过那马二婶,最爱替人说媒,咱村儿的好多户人家,亲事都是她给说成的。”r1152 第一百六十五话 说媒 “最爱给人说媒?” 叶连翘完全没料到那马二婶原来还有这等爱好,低头琢磨一阵,立时笑开了花,煞有介事地冲叶冬葵拱了拱手:“恭喜啊恭喜!” “胡闹甚么!” 叶冬葵也猜到了某种可能性,就算是在自己妹子跟前,仍旧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低低呵斥一句:“我只是跟你说,那马二婶一向爱给人说媒罢了,谁告诉你她来咱家就一定是为了这事儿?” 叶连翘心中生出想看热闹的兴致来,哪里管他在说什么,拽着他就往家里赶,喋喋道:“秦姨一向不喜欢和村里的三姑六婆往一块儿凑,今儿竟让那马二婶来了咱家,你想想,还能是为了什么?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从前爹不在家,也没法儿帮你操持这个,如今既然他回来了,必然得早早替你做打算。” 话说,叶冬葵已过了十七岁,在大齐朝,这个年纪还未说亲的男子,怕是能算大龄青年了吧? 想到这里,她便愈加觉得有趣,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偷偷听一听秦氏与那马二婶在说些什么,扯着叶冬葵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叶冬葵被她拽得脚底下直踉跄,少不得骂她两句,却又拗不过,兄妹俩将尚在孙婶子家的小丁香全然抛在脑后,一溜烟地跑到家门口,却正见那马二婶从屋里出来。 “你就只管放心。” 马二婶脚踏出门槛,嘴里犹自在同秦氏说话,笑容满面道:“叶郎中是个好人,待村里人一向不错,前两年,我家男人折了腿,偏巧那时我们手头不宽裕,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医治,若不是叶郎中心善,没收我们诊费,又在药方上斟酌了又斟酌,尽量选便宜药材让我们使,恐怕我男人就得跛一辈子!单看在这份情上头,我也得尽心不是?今儿是有些晚了,明日一早,我便去尽心打听,不管咋说,一定让你们称心,啊?” 说罢,乐颠颠地回过头,一眼看见了站在橘子树下的叶连翘和叶冬葵。 这下子,她便又有话说了。 “瞧瞧,你们叶家的孩子,真是个顶个儿的生得好,连翘生得好看就不必说了,难得冬葵也如此相貌周正,就连那小丁香,头先儿我瞧见了,纵然现下年纪小,却也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所以我就说嚜,孩子们有这样人才,哪里还要你们多操心?” 咭咭哝哝,捣鼓了好一阵儿,方腾腾地去了。 马二婶的话虽说得含糊,但从中听出些许端倪,却也不是甚么难事。叶连翘心里更加笃定她是为了叶冬葵来的,忍不住拿手肘撞了一下身畔的亲哥,冲他挤挤眼,紧接着便一脚跨进屋里,笑嘻嘻问秦氏:“秦姨,马二婶上咱家来是做什么?” 秦氏往里屋瞟了一眼,略作沉吟,淡淡道:“也没甚特别事,不过来闲聊个两句罢了。” 然后便迅速转了话题:“不是让你把小丁香带回来吗?肉菜我早已经洗好切好了,下锅一炒就完事,你赶快去吧。冬葵也去洗洗手脸,咱们说话就吃饭了。” 叶连翘就猜到她不会轻易告诉自己实话,也不觉得失望,应了一声,自跑去隔壁,领小吃货回家不提。 …… 叶连翘料定了那马二婶此番上门,必定是为了叶冬葵的亲事而来。自打来了这大齐朝,她还是头回遇上这样事体,心中自然新奇得紧,很想尽快瞧瞧,马二婶究竟会给叶冬葵说个什么样的姑娘。 然而这种事,一向是急不得的,接下来好几天,都再不见马二婶出入叶家,她也只得暂且将此事丢开,专心致志忙自个儿的工夫。 入了八月,眼看着便是中秋,暑热散尽,天气渐渐凉了起来。 每年此时,气候最是宜人,虽然有些风,却半点不冻人,扑在脸上身上特别舒服,夜里睡觉,也不再会热得睡不着。秋高气爽,这种时候,是最适合制作各种成药的,叶连翘便卯足了劲儿,快手快脚地多制了内服和外敷的丸药和膏子头油,一边也预先开始琢磨,等到了冬天,卖给城里和乡间胭脂铺的几种澡豆,也该添减些药材油脂,使其更加适合寒冷的天气使用。 而她不知道的是,事实上,马二婶已经在彰义桥左近叶谦的那间医馆往来了三两回。 依旧是午后的闲散时段,飘着药气的医馆中,叶谦躲在自个儿休息的小屋里,留了秦氏在前边大堂与马二婶说话。 “妹子你先前同我说的那些话,我可都记得真真儿的。那姑娘家,不图她家底儿丰厚,只求是个勤恳老实的,与冬葵年岁相当,往后能好生过日子,对不?” 马二婶坐在桌边,尖着嘴嘬了口热腾腾的茶汤,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们是实诚人,不挑剔,可再怎么说,你家冬葵也是个相貌堂堂的,又有手艺,总得替他找个端方文秀的姑娘,才能算配得上不是?这段日子啊,可没跑断了我的腿!临近几个村里转悠了一个遍,还真让我觅到个好的,同冬葵,可真算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 做惯了媒的妇人,嘴皮子都格外利索,而且喜欢把话说得夸张一二分,对此,秦氏心中自然是有数的,闻言也不过微微一笑:“不知是哪家的闺女?” “喏,就是咱月霞村附近的那个吴家村!” 马二婶一拍大腿,滔滔不绝道:“那姑娘家自是也姓吴,她是家里的二闺女,上头有个姐姐,前二年已是嫁了,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子,今年十五,比你家冬葵要小两岁,可不是正相当?那家人,祖祖辈辈都是靠种地吃饭,田是家里自个儿的,日子过得虽不算富,却也并不寒酸。这种人家朴实简单,姑娘也不娇气,来了你家,保准是个能做事的!” “唔。”秦氏应了一声。 “说来也巧,那家人与我男人家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那闺女我也是瞧见过的,长一张圆盘儿脸,眉清目秀,一看便是福相呀!哈,不瞒你说,自打见了她之后,我便将她与你家冬葵站在一块儿的情景,在心里描画了好几遍,越想越觉得,这不合该着就是两口子嘛!那闺女的爹娘,也正琢磨着要给她张罗婚事呢,只不晓得你们意思如何,我也没忙着同他家提,大妹子你和叶郎中若是觉得行,我便去探探他家的说法?” 秦氏沉吟片刻,略略点了点头:“若真如嫂子所说,那姑娘倒是不错的,只是这成亲,终究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处处都得细细斟酌清楚才好。这样吧,嫂子可同他家稍提一提,若是他家有意,瞧得上我们这清寒的行医之家,咱们再慢慢商议不迟。” “行哩,我早说了,你放心嘛,你家冬葵又好性儿又能干,谁还能瞧不上?” 马二婶便喜滋滋地应承下来。 秦氏对她淡淡一笑,顿了顿,又道:“另外那件事,不知马嫂子那边可也有眉目?” “呀,最近我光忙着冬葵的事了,人便只有这两条腿,哪里跑得过来?” 马二婶捧着茶碗嗔了她一眼:“何况,这闺女的事,便更得谨慎些,纵是我想敷衍,你们也不答应啊!哎哟,我说,妹子你就妥妥地将那颗心放回腔子里吧,闺女的本事,在附近这十里八乡都是赫赫有名的,又生得那样,哪里还要你担忧?你把这事儿交给了我,是替你省心,否则呀,将来那前来说合的媒子,迟早踏破你家门槛!我且慢慢帮你踅摸着,总归你信我,一定替你选个最可心的!” “嗯,我在这儿先谢过嫂子了。” 秦氏稍稍冲她欠了欠身,抬眼往叶谦所在的小屋看了一眼,明明瞧不见他,却仿佛与他视线交汇一般,半晌,又开口道:“嫂子别怪我啰嗦,从前我们当家的常常不在家,将三个儿女丢在家中无人照管,如今他想起来,心下都愧疚得很。这个事儿,他不想拖得太久,若能早日定下,他也能安心些。” “行嘞,我心中有数,都在我身上了。”马二婶拍着胸脯,连连答应下来。 医馆外,小丁香蹲在门前的空地上,照例正与隔壁的小孩儿抓石子丢沙包。忽地就将手里的小石头哗啦一声丢在地下,对那小孩儿道:“我想吃松子糖,你吃吗?” 那小孩儿口水成河,赶忙使劲点点头。 “那好,我去买,你等着我回来请你。” 小丁香点点头,当即踢踢踏踏地跑进医馆中,管秦氏要了两个钱,拔脚就往外奔。 彰义桥是清南县商铺的聚集地所在,卖各种小吃食的铺子摊档多得数不胜数,她却偏生舍近求远,两只小脚丫捣腾个不停,一径冲到了松年堂门口,跳进去乖乖巧巧地同姜掌柜和曹师傅他们行了个礼,然后便直奔内堂,一把将叶连翘的手攥住了。 “呀,这不是丁香?你这小没良心的,亏我从前还常带着你玩,最近却也不来看我了!” 元冬笑嘻嘻地同她招呼了一声,小丁香神情严肃,道了声“姐姐好”,拽着叶连翘就去了后院。 “二姐,我有话跟你说。”r1152 第一百六十六话 厌烦 西风瑟瑟,将个后院中的杏树叶子吹落不少。趁着天气阴凉又干爽,松年堂的伙计搬了许多药材出来铺在地下,以便去去潮气,一阵风卷过,扑了人满身的中药气。 叶连翘不知小丁香来意,笑嘻嘻地任由她拉着自己去到院子里,也不说闲话,伸手便从腰间掏出几个钱,大大方方往妹子手心一搁。 “是嘴馋,又想买东西吃了吧?” 她半真半假地瞪了小丁香一眼:“我说你这人也奇怪,明明成天都同爹和秦姨守在那医馆中,想吃东西的时候,却偏生爱来管我讨钱,是打量着你二姐好欺负怎么着?喏,钱给你了,别怪我没提醒你,那甜的吃多了,回头你一口牙烂个尽,有你哭的时候!” “我不是为了这个来找你的!” 小丁香很生气,本想将她的手拂开,到底是舍不得,一爪子将那几枚铜板夺了过来:“二姐我是有正事要和你说,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呐!” “说什么?” 叶连翘心道你一个小屁孩儿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压根儿混没在意:“是隔壁铺子的小孩儿欺负你?还是……” “我好不容易捞个空出来,你能不能听我说!” 小丁香愈加不快,同时又觉委屈,嘴翘得老高:“今日马二婶到咱家医馆去了,这事儿你想不想知道?” “咦?” 叶连翘一挑眉,真个生出两分兴趣来。 前儿她还纳闷呢,叶冬葵生得好眉好貌,又有手艺,家中虽无田地,但行医之家,说出去却也还算有两分面皮,那马二婶既然要给自家哥哥说亲,却怎地好些天不上门?怪道呢,原来是直接去了医馆里! 虽则叶冬葵现下不在身畔,但想到这里,她的笑容中仍是添了两分打趣的意味,眯眼对小丁香道:“哦,原来你是来报信儿的!来来来,你这小探子,快说给我听听,马二婶给咱哥说了哪家姑娘?” 小丁香一脸嫌弃地睨了她一眼,那表情明摆了是在嫌弃她啥,撇撇嘴道:“你还乐呢!秦姨的确是托了马二婶给咱哥张罗亲事不假,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这事儿,你自个儿也摘不出去!” 叶连翘一怔:“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哼,多亏我机灵,耳朵长!” 小丁香面上带了两分自得:“马二婶和秦姨坐在医馆大堂里说话,想来觉得我是小孩儿不懂事,也没怎么刻意避忌,我蹲在门外玩儿,将她们的话全听了去。先前,她俩确实是在说哥的事儿,马二婶还提到,给瞧中了隔壁吴家村的一个姑娘,可后来,她俩的话就转了弯子啦,秦姨问另一桩事又如何,马二婶说,闺女生得好,是不用发愁的,她必然给踅摸个好的——这‘闺女’说的是谁?我还没满九岁呢,总不至于是我吧?” 搁在一般的老百姓家庭,像小丁香这样的家中幺女,年纪小,向来也不怎么管事,即便是听见有人议论家里哥哥姐姐的亲事,恐怕也绝不会想到要去告诉自己的兄姊,但叶家这三兄妹,原本情况就有些特殊。 这些年,叶谦常常不在家,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他兄妹三个相依为命,再苦再穷的日子都是互相支撑着熬过,最难的时候,他们三兄妹甚至同喝一碗粥,感情原本就比寻常的兄弟姐妹更为深厚。也正是因为受过这些罪,小丁香虽然周身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实则却很懂事,颇有心眼儿。 她与叶连翘,一贯是甚么话都说得的,这结亲的大事,她俩虽从不曾摆到台面上明着讨论,但她心里却明白,依自家二姐的心性,未必愿意现在就将这终身大事落定。所以,她觉得自个儿无论如何,都应该先来告诉她一声儿,让她心里有个数。 人的心,从来就做不到毫不偏颇,叶谦回来之后,小丁香成天跟着他转,与秦氏也同样相处和睦亲热,然而一旦真正遇上了事儿,她还是会半点不犹豫地站在哥哥姐姐那边儿。 “你是说……” 叶连翘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闺女”?好端端的,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之前一点端倪都无,不管叶谦和秦氏,都从没把这事儿跟她提过哪怕一个字,为何突然…… “他们怎么没和我说?”她皱着眉,心下只觉不可思议。 “为啥要和你说?”小丁香比她更莫名,看白痴一样瞟她一眼。 ……啊,也对哦…… 叶连翘忍不住抿唇讥诮地笑了一下。 她真是想太多了,这年代的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这当儿女的,哪有说话的份儿?别说是她了,就连叶冬葵,叶谦与秦氏两个也不曾同他明言不是? 只不过嘛,就算是这样,事情也来得太突然了…… 她低头琢磨了片刻,牵着小丁香走到松年堂门口,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这事儿我知道了,谢谢你来告诉我,不过我想你还是快点回去,时间太长,一来爹和秦姨会担心,二来,若惹得他们生疑就更不好了。” 这叫什么?此事明明是她的终身大事,她理所应当知晓的,眼下却弄得像做贼! “嗯,我也是想快点来跟你讲了就好回去,还要去买松子糖。” 小丁香乖巧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二姐你不高兴了吧?” “没事儿。” 叶连翘勉强冲她一笑,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我心里有数了,你这就赶紧回医馆吧,路上当心。” 小丁香答应一声,拉了拉她的手,抬脚跑了出去。 过了未时,那脱发的男人照旧来松年堂搽药,叶连翘请小铁领了他去隔壁的空房,自己又去制药房里捣腾了一会子药材,见手头暂且无事,便在小书房屏风后头的弥勒榻上坐了,闷着头琢磨那事儿。 这段时间,叶谦一直不搭理她,却暗地里请媒人给她张罗说亲的事,怎么看也觉得跟她擅自陪着万氏去府城有关。 说来说去,还是怕她和卫策两个有些首尾吧?当捕快的平日里威风八面,谁见了心中都犯怵,无不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然实际上在众人心里,这一行却是“贱业”,上不得台面的,难怪叶谦同秦氏都如此避之不及! 她心里忽然生出些厌烦的情绪来。 不单单是为了叶谦同秦氏此番的所作所为。 身为女子,在大齐朝,也实在是不易了。 明明是靠着自己的手艺和本事挣钱谋生,在外人看来却是抛头露面,连同为女子的都瞧她不起; 替人家铺子里做事,主人家要召唤,哪怕她心里再不情愿,也不能说个“不”字,除了巴巴儿地赶去,再没有其他办法; 但凡与一个男人走得近了些,兴许还没做出甚么出格的事儿呢,当爹的便迫不及待地将她推出去,觅个婆家嫁了省心…… 呵,她还真就只是一盆水,谁都能端起来,想往哪泼就往哪泼! 更重要的是,叶谦和秦氏替她张罗这个乃是“理所应当”,她有什么资格跳到跟前去同人家据理力争? 哼,压根儿就没她说话的地儿! 她也明白来了这地界儿,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由不得她一个小女子说了算,可…… 真烦死了! 一阵趿拉趿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自药铺的大堂里,一径进入了里边儿的小书房,夹杂着几个女人的说笑声,听上去嗓音有点熟悉。 叶连翘躲在屏风后头懒怠动换,不多时,元冬便跑了进来,笑道:“叶姑娘,何夫人来了,说是要买几样秋天里使的膏子,让你……” 看吧,连想清静一会儿都难! “我就来。” 叶连翘应了一声,随着她,强打起精神,随着她抬脚走了出去。 …… 话分两头,却说府城那边,卫策留在府衙临时辟出来的居所将养了大半月,身子已大为好转。 到底是年轻,身子骨儿也健壮,背后伤疤极深,结痂之后,仍旧疼痛不止,他却没两日便下地闲走,如今已是健步如飞,自觉好得差不多,眼看又快到中秋,便同他娘商量着,打算回清南县。 万氏在府城诸事不惯,闻言自然高兴,忙不迭地开始收拾行装,这日上午,衙门里那知府老爷便打发人来,将卫策唤了去。 那知府老爷姓程,是个好古的,喜人称他“太守”。卫策跟人去到他面前,稳稳当当立住了,便抱拳叫了声“程太守”。 程太守从书卷中抬起眼来,在他身上一扫,心中不由得赞了一声。 好个虎虎生风的年轻儿郎! 那日官道上血流成河,此人伤得那样重,尚能徒手制住两人,可见手段和韧性皆了得,如今才不过十多日,便又如此神采奕奕……样子嚜,是凶悍了些,瞧着不好惹,可在衙门里当差的人,不有些威风劲儿,如何能服众? 程太守越瞧越觉满意,起身踱到卫策跟前,循例问了问他伤势恢复得怎样,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 “卫策,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他不紧不慢地道:“先前是凭你摸来的消息,府衙之中才将那伙贼人的来历、踪迹弄得一清二楚。府城之下,唯独你们清南县收到了风声,我倒有些兴趣知道知道,这消息你究竟如何得来?” 卫策淡淡地皱了一下眉,抬头看他一眼:“各县捕快班,当然都有自己的消息网,向来不轻易说与人听,请程太守恕小人无礼。” 程太守丝毫不以为忤,反倒笑起来:“哦?你倒是个嘴紧的,不过,若你是我这府城衙门的自己人,你也不愿告知于我?为了那伙贼人,府衙此番损失甚重,假使我说,想要调你来府衙当差,不知你意下如何?”r1152 第一百六十七话 犹豫 卫策颇觉意外,一时不知说甚么才好,只管抬目望向程太守的脸。 程太守抚髯呵呵笑了起来:“各县府衙有能耐之人,调至府衙当差,二三年中总有一回,这也不是甚么新鲜事,何故如此讶异?你是觉得自个儿没本事应这个差事,抑或有甚么顾虑?” “不是,只不过……” 卫策原本就不善言辞,张了张嘴,话只起了个头,便又停住了。 “先前我便曾听人提起,清南县中,人人唤你‘卫都头’。” 程太守倒也不为难他,接着又不紧不慢道:“我瞧你尚未弱冠,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一班捕快的头目,可见本领不小,此番缉捕那伙恶贼,你又立了大功,正是府衙当用之人。咱们这千江府同你们清南县一样,同样是两班捕快,总共计八十人,你若肯来,我便照旧让你带领其中一班捕快,四十人供你调遣,时日长了,立功的机会还多得是,倘你真有那本事,到那时,我便升你做那总捕头又如何?” 他顿了顿,将桌案上的茶碗端起来呷了一口:“你该是清楚,在咱们大齐朝,一府之下的总捕头便是公职,从此便与那个‘役’字脱了干系,更用不着再靠一年十贯钱过活。千江府衙中,但凡是个捕快,对那位置都眼馋得紧,我今日已将这话摆在了台面上,是真真儿瞧中了你这个人,却也不勉强你,该如何选,你自个儿且得考虑清楚。” “是。”卫策应了一声,心中却还真是有些举棋不定。 来府衙当差,这是所有县衙中的捕快都心心念念的机会,他不可能不动心。 只是,这也意味着,他必定往后要长居府城。 他家里只得他和他娘二人,他若来了府城,断不可能将万氏独自留在清南县,势必是也要接来同住的。府城与清南县虽相去不远,却到底要花费上半日的路程,往后他若再想随时见着叶连翘的面,只怕就难了…… 他惯来并不是那起不分轻重的人,且性子果决,选择于他而言,也向来不是难事,然而今日,天大的好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是真个有些犹豫了。 见他不说话,程太守便长长地叹了一声。 “你心里是有数的,千江府一带,并非什么太平之地。旁处不说,单单是你们那清南县,一年到头,要办的案子只怕就不会少,更别提这府衙,糟心事,更是多得难以计数。程某既来了此地为官,便不愿浑浑噩噩混日子了事,自是想做些实在工夫。卫策,如今这府衙之中,得过且过的人委实不少,我心中认定你是个人才,有心留你在身边做个左膀右臂,你莫要叫我失望。” 说是“不勉强他”,但这话当中,分明透着点严厉的意味了。 卫策稍稍皱了下眉,站得笔直,冲他一抱拳:“程太守青眼,小人感激不尽。但小人自小便与母亲相依为命,此事只怕还要回去同她商量过……” “这是应当的,衙门里当差的人,岂能忘了那个‘孝’字?” 程太守答应得很痛快,挥了挥手:“我听闻,这些日子因你受伤,你母亲一直在府城照应你,可对?既这样,你尽管回去同她商量,两日之后,还望你给我个准信儿。” 卫策点头应承,同他告辞,稳稳当当退了出去,却没打算立刻便与万氏商量,回到与宋捕快同住的那间屋,坐在榻上,自顾自沉思不提。 …… 却说叶连翘,这日听了小密探丁香前来报的信儿,生了一肚子闷气,下晌松年堂打烊之后,一来是因为心里气不过,二来也是怕自个儿火头上乱说话,她便没依着往常那般再去医馆同叶谦他们会和,径自从南城门回了月霞村。 家里无人,冷锅冷灶,叶连翘便去灶房里烧了一锅水,将火调得极细,等它慢慢儿煮着,自个儿回了房中,将那一干用来制作面脂膏子的器具都搬了出来,坐在桌边慢慢地摆弄。 研磨药材、调和膏子,这些活计都是花时间费工夫的,最是需要人心静平和,若是有一点焦躁,事情便铁定做不好。她坐在桌边,苦兮兮的药材味一点点浮上来,扑在面颊上,也不知为何,整个人便渐渐地平静了。 她是决计不会任凭叶谦和秦氏摆布,稀里糊涂地便嫁出去的,只是,这事儿要怎么化解,需得想个好法子才是。叶谦平日里算是待她不错,她若遇上了麻烦,他也肯尽心尽力地相助,单单是看在这一点上,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与自己老爹撕破面皮地混闹,丢人不说,对她来说,这也绝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这好法子啊好法子,究竟在哪里? 没等她想个通透,耳朵里听见外面门响,叶谦和秦氏领着小丁香回来了。一进家门,那秦氏便叫了一声,扑扑腾腾地跑进灶房里,忙活了半天,又来到房后,敲开叶连翘的门。 “你这丫头是在做什么?” 秦氏一进屋,便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灶上既烧着水,怎地也不看着点?好家伙,方才我们一回来,满屋子都是烟!幸亏咱家的锅又大又深,能装不少水,还未曾烧干,否则,就你这糊里糊涂的性子,总有一日得把房子点着了!” 叶连翘对她勉强一笑,将她让到桌边坐下:“新琢磨出来一种面上搽的膏子,手痒痒,想赶紧捣腾好了试试效果,一忙活起来,就给忘了。” “喙,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秦氏嗔怪地斜了她一眼:“你和你爹,真真儿就是一种人。喏,就是你被苏家那大夫人唤去府城那几天,白日里我同他两个在医馆,我打算出门去买些菜回来,后头灶上熬着药,我走之前,明明白白吩咐你爹看火,结果你猜怎么着?待我回去,那药早就熬得焦干,好好儿一个小锅,买回来还没用两回呢,就这么给糟践了,气得我……所以我就说啊,该让你爹早点招个学徒才是,即便我不在,也能帮忙盯着点。” “是,爹的确是该带学徒了,不然,他那一身医术,往后也不知教给谁。” 叶连翘很是敷衍地顺着她的话答了一句。 “你今儿是怎么了?恹恹的,瞧着没甚精神头?” 秦氏目光锐利地往她面上一扫,原是要立刻去灶房张罗晚饭的,这会子却也不急了:“下晌也没去医馆找我们,让我们好等!你爹那人,这两日虽则同你闹别扭,心中却替你担忧得很,左等你不来,还巴巴儿地往松年堂走了一遭,生怕你是遇上了甚么麻烦了呢!” “惦记着新琢磨出来的方子,又估摸着你们恐怕已经回了家,便没顾得上。” 叶连翘眉心稍稍拧了起来,低低道。 是真的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吗? 若搁在从前,她对此一定不会怀疑,可今天,就在小丁香告诉她,叶谦正想方设法地打算将她尽快嫁出去之后,她实在有些疑心,或许那叶老爹,是害怕她不知又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才会如此焦急。 许是见她态度有些冷淡,秦氏挂在唇边的笑容也敛去了些。 “我知你将那美容护肤的买卖看得无比紧要,一有了点子就不愿耽搁。但纵是这样,你至少该来医馆同我们打声招呼,省得……” “这世上也不是事事都得打招呼吧?” 叶连翘捺不住,掀起眼皮朝她面上一瞟:“从前爹不在的时候,我们三兄妹什么事都商量着拿主意,也没见出什么纰漏。如今爹和秦姨回来了,我们自个儿能决定的事,也就少了,只不过提前回个家而已,这我也不能自己做主?” 秦氏一怔:“你到底怎么了?我不过是好心叮嘱你两句,既是担心你自己回家路上出岔子,也是想让你爹安心,你何必跟我东拉西扯这么多?……谁跟你说了什么?” “这不是秦姨你提起,我才多说了两句吗?你觉得这话我不该说,我收回,你只当没听见就是,谁又能跟我说什么?” 叶连翘嘴角牵扯了一下:“还是说……有什么事,是我该知道而不知道的?” 秦氏略略抬了抬下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果然,你晓得了,我就知瞒不过你。” “这话我听不懂……我去瞧瞧我哥回来了没有。” 叶连翘不愿同她多言,起身便往外走。 “连翘。” 秦氏忙一把拽住了她:“我明白你心中一定诸多不满,但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应当十分清楚,你爹此举实实是为了你好……” 叶连翘闭了闭眼,回身拂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若是旁人对我这么说也倒罢了,可居然连你也这么说,真是让我惊讶——这主意是你出的?” 说罢,趁着秦氏愣神的工夫,将她往旁边一掀,抬脚走了出去。 …… 这日之后,秦氏没再同叶连翘提过此事。 她有没有去叶谦面前将自己与叶连翘的一番对话和盘托出,叶连翘不得而知,反正家里,至少是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叶谦照旧不怎么同叶连翘说话,叶连翘却也懒怠向往常那样百般讨他的好,只管每日里去松年堂做事,打烊之后自顾自回家,再没往彰义桥的医馆去。 不两日便是八月十四,隔天中秋月圆夜,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秦氏当天特意没随着叶谦去医馆,领着小丁香在家中张罗做月饼。 卫策同他娘万氏也从府城回来了,这日下晌,临近酉时,万氏独自提着一篮子自家做的月饼,去了月霞村。r1152 第一百六十八话 念想 明日便是中秋,大齐朝的老百姓将这一年一度的月圆团圆之日看得十分紧要,即便家中没甚余钱,也都力所能及地做着准备,想要欢欢喜喜地过一个好节。 叶家人,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三兄妹的亲娘去得早,叶谦又时常不在家,这二年,全家人聚在一块儿过节还是头一回,都盼着将这一日过得高兴些,晚饭只将就着草草吃过,秦氏便去了灶房里忙活做月饼,叶连翘虽心里有疙瘩,却也仍旧领着小丁香一块儿进去帮忙打下手。 叶谦同叶冬葵两个坐在外屋里聊些闲篇,万氏便是在这个时候上门的。 一进门,她便露出一脸笑容,与起身相应的叶谦打了声招呼。 “叶郎中,我今儿是专程来道谢的。” 一边说,一边就将手里的篮子递了过去:“没甚么好东西,家常做了些月饼,算是应个过节的景儿,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若是不好,可千万别嫌弃。” “嫂子太客气。” 叶谦嘴里客套着,将万氏让到桌边坐,一面就吩咐灶房里的妻女赶紧沏茶来。 叶连翘早早儿地就听见了万氏的声音,忙捧了茶出来,冲她一笑,规规矩矩叫了声“大娘”。 秦氏也跟了出来,互相见过,少不得寒暄问候了两句。 长辈们说话,三个孩子不便在旁边守着,叶冬葵搭讪去了门外捣腾木头,叶连翘则笑着对万氏道:“我和丁香正帮着做月饼皮子呢,手脚笨,耽搁了不少工夫,大娘多坐会儿,我俩得赶紧进去用功才行。” 说罢,领着小丁香复又返回灶房。 这边厢,万氏便切切地对叶谦和秦氏道:“前些日子,家里出了那档子事,可差点没把我急出病来!我这人,没见过甚么世面,遇上事,脑子便发昏,整个人全乱了,满心里只是发急,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亏得连翘陪我往富城里走一遭,还和冬葵两个前前后后地替我打点,住客栈、安排吃食,样样事体将我照料得妥妥当当,若没有他兄妹俩相助,当时我会是什么情形还未可知!叶郎中,你教出来这一双儿女,真没的说,是好孩子啊。” 叶谦心里暗暗道,我闺女不管不顾随你去了府城,你自是喜欢,可你怎知我心里做如何想法?面上却不好将这话直接说出来,淡淡笑了一声:“嫂子言重了,咱们两家既相识,互相帮忙便是应分的,何况他两个,也万万当不起嫂子你如此夸赞,没给你闯祸,我便要谢天谢地了。” 话都说到这儿了,免不了就得多问一句:“不知策小子的伤势如何?” “好多了,好多了!” 万氏连连道:“在府城将养了大半月,伤好得七七八八……那伤在背上,我刚去那天,他连床都下不得,睡觉也只能趴着,我这当娘的,瞧在眼里如何能不心焦?幸而郎中诊治得细致,他么,也到底是年轻人,身子骨儿壮健,如今走动起来已是健步如飞,只我终究放心不下,摁着他多休息,务必让那伤断了根才好,免得将来岁数大了,落下甚么毛病。” “是。” 叶谦点点头,随手将自己的药箱子拿了来,从里头取出两贴膏药模样的物事。 “这药是我自个儿琢磨的方子调配的,专治外伤,对伤口恢复有好处,嫂子拿回去给策小子使,直接敷在创口上就行,当是能有些帮助。” “呀,这怎么好,明明是我来道谢,转头又拿你的东西。” 万氏有些不好意思,推拒再三,方将那两贴膏药收了,又连着道了好几声谢,转头往灶房里张了张。 “你们家里,这是也在忙着张罗做月饼的事儿吧?我和策儿从府城回来没两天,原该早些上门道谢的,只因想着好歹该带些礼来表表心意,这才耽搁了。” 她朝自己带来的篮子里指了指:“这月饼的馅儿,同咱们寻常吃的不大一样,里头我加了些花瓣,有木芙蓉,也有金姜花,都是我自家院儿里种的,不知你们喜不喜欢,只当尝个新鲜吧。” 一面说,一面又冲着灶房里扬声道:“是了,连翘丫头,你们那花田里的月季,也该开花了?那花瓣用来做吃食也使得,有股子甜丝丝的味儿,对身体也有好处,你要是有兴趣,尽管试试。” 不等叶连翘答话,秦氏便抢先道,颔首笑道:“是呢,那花陆陆续续开了,特别漂亮,香气也宜人。嫂子既如此说,回头,我可真得试试拿它来做菜才行。” “哎。” 万氏含笑应了,略略一顿,接着便道:“咳,我们在清南县只怕住不了多久了,旁的事都还好说,我最是舍不得院子里那些花儿草儿。妹子你们若是瞧得上,回头我便借辆车,都给你们推来,只当是送你们了——那些花草虽不值钱,所幸也好养,费不了你们多大力气的。” 秦氏一挑眉,与叶谦对视了一眼:“嫂子……这话是何意?你们要搬走,往后不在清南县住了?好端端的,这是要去哪儿啊,怎地如此突然?” 灶房里,叶连翘正忙活着的手也是微微一顿,耳朵竖了起来。 万氏抿起唇角,轻轻笑了笑:“我家策儿,让府城里那知府老爷瞧中了,说是……要让他去府衙当差呢。” “啊?” 坐在门口的叶冬葵满面讶异地回过头来:“卫策哥要去府城?还是去当捕快?” “是哩。” 万氏远远地对他点了点头:“这一开始,还是和在咱们县里一样,先让他带着一个捕快班。听策儿说,除开手底下的人能多上一些之外,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不过……” 她说着又笑了一下,神色中既有喜悦之意,仿佛又夹杂了些许腼腆:“那知府老爷也说了,若我家策儿办事勤力,能立下功,便把那府衙里总捕头的位置给他留着,往后,便是公职了。” “这是好事儿呀!卫策哥一身好功夫,办案子本领也不在话下,他若去了府城,那总捕头的位置,除了他,我可不信还有谁能坐得安稳!” 叶冬葵打心眼儿里替卫策高兴,使劲一拍大腿,忽地又想起什么,往灶房里瞟了瞟,生怕自己不小心嚷嚷出什么不该说的,赶忙紧紧闭上了嘴。 叶谦心下一动,思绪有些复杂,顺着叶冬葵的话道:“是,这的确是一桩大好事,策小子是个能干人,去了府衙里办事,往后这前程,便有着落了。” “人人都知,同样是做捕快,在府城和咱们县城,差别却也不小,我若说不高兴,那肯定是假的。” 万氏抬了抬眼皮,望向秦氏的脸:“只是,这十几年来,我们母子俩一直相依为命,策儿若去府城,我必然是也要跟去的,离了这住了半辈子的清南县,我心里多少有些舍不下——妹子,咱俩拢共没见过几回面,可我瞧着你,向来十分亲切,觉得你模样生得好,人也灵透,等我策儿养好伤,我母子俩便得搬去府城,往后要再想同你见面,只怕不容易,所以今儿,我是真盼着能和你多说说话。” 这便是,有事要单独同秦氏说的意思了。 叶谦自然不会不明白,看了秦氏一眼,便站起身来,笑道:“也对,你们女人家凑在一处才好说话,正好我还得去瞧瞧包里正他老娘,便不陪了——嫂子难得来,今儿好歹多留一阵,即便是天晚了,我让冬葵送你回去便罢。” 说着,果真拿了自个儿的医药箱,冲万氏点点头,走了出去。 秦氏也笑着站起来,对叶连翘和叶冬葵道:“那花田一两天没浇水了,你们仨去瞧瞧,过会子回来,咱们再一块儿做月饼。” 兄妹三个应了,便也先后出了门。 …… 屋中只剩下万氏和秦氏两个女人,又不见得熟稔,顿时气氛就有点尴尬起来。 万氏抿了一小口茶,抬头觑着秦氏的脸色,颇有点小心翼翼地道:“我也不绕弯子了,有个事,我一早就想同妹子你提,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一直拖到了今日。我晓得是唐突了些,假使让妹子你不高兴了,还望你多担待才好。” 秦氏大约猜到她想说什么,微微一笑:“嫂子太客套了,论年纪,我比你小得多,若不是嫁给了我们当家的,其实我应该是你的晚辈,嫂子有话尽管说就是。” 她这话说得都算和颜悦色,万氏暗暗地吁了口气:“也没有什么旁的事……连翘那孩子,模样没的说,人也乖巧懂礼,我头一回见,心里就喜欢得紧,直叹我自个儿怎么就没个这样的好闺女。说实话,我心里一直有个念想,只是怕自家攀不上,想说也说不出口。如今我策儿要去府衙里当差了,我是真担心,错过了将来会懊悔,所以……” 虽然话说得含含糊糊,但当中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秦氏似有点为难,垂了垂眼皮:“嫂子这话我懂,可……我家连翘还小呢……况且,论理,我们也该先张罗她哥哥的事儿,她这边,她爹和我,却是还没琢磨到这上头。” “是,这我明白。” 万氏赶紧应声:“我也知这事儿说得突然,你们觉得意外,也是自然的。可我是真喜欢连翘那闺女……她岁数是不大,可翻过年去,也就该十五了,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咱两家心里先有个数,待得将来,必定是按足了规矩,决计不会叫她受委屈。”r1152 第一百六十九话 松口 这番话,说实在的,万氏讲得也很别扭。 自家儿子的终身大事,她这当娘的帮着张罗,自然不在话下,奔波筹谋,即便是劳累些,或是需要塌下面皮说两句好听的,她也甘之如饴,心里受用得紧——只是,对面坐着的秦氏,是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年轻女人,这便难免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倘若叶连翘三兄妹的亲娘还在,大家年纪相仿,想法也都相去不远,许多话说起来就能容易许多,然而眼下,这秦氏乃是叶谦的填房,这样年纪轻轻的,压根儿没经过事儿,她能懂得甚么! 如果不是卫策忽然定下了要去府城衙门里当差,这事儿原本用不着如此着急的…… 万氏满心里觉得尴尬,捧着那茶碗一口接一口地往下吞,那边厢,秦氏虽是一脸镇定和煦,心下却也有些犹疑。 叶连翘的事,她和叶谦闲来关着门,议论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叶谦话里话外称自家闺女不知分寸,与那卫策行得太近,假使私下里出了什么事,将来便要惹人笑柄,实际上说白了,还是没瞧上卫策那个人,嫌他虽平日里威风凛凛,人人见了都怕,却到底只是个“役”,拖着个寡母,名声又不好听,闺女跟了他,将来日子再好只怕也有限。 至于秦氏自己么,同叶谦抱的也是一门心思。简而言之,卫策这样一个人,结了亲,不仅对叶家没有任何好处,保不齐,将来麻烦事儿还会不少。 他两公婆一条心,没花甚么工夫商量,便决定,趁早觅一户靠谱的人家把叶连翘嫁了是正理,省得他两个相处越久,往后掰也掰不开。 明明已经是板上钉钉,然而现在,事情却忽然起了变化。 那卫策现下要去府城衙门当差了,不啻于给他自个儿谋了份前程,来日若真个当上府衙里的总捕头,那么叶连翘随了他,便也算不亏? 一切好像又有了余地了。 片刻之下,秦氏心里也没个准主意,更不知叶谦的想法会否生变,想了想,便抬头笑着对万氏道:“嫂子此番回来,预备在清南县留多久?什么时候同策小子一块儿去府城?” 明明是在商量儿女的亲事,她一开口,问的话却全不相干,万氏心里犯嘀咕,却仍是含笑道:“我策儿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知府老爷说了,让他且安心休养,将县衙门里那些个事情交代清楚之后,八月底再往府城去不迟。” “哦,那还有半个来月呢。” 秦氏笑得愈发温柔:“策小子那孩子,我惯来瞧着很好,人长得英武,也有本事,此番到府城当差,那可真就是奔着大前程去了!嫂子喜欢我家连翘,我是既意外,心里又觉得替她高兴,可……” 说到这里,她便顿了顿,似有点为难地垂下眼皮:“嫂子也晓得,我嫁了我们当家的,不过才半年多,说是连翘他们三个的后娘,可……唉,谁不知道这天下间,后娘最难当?许多事,我是不敢也没法儿做决定,少不得要跟我们当家的讨个主意才是呢。” 叨咕了一大通,实则相当于一个字也没说。 万氏被她绕得脑壳疼,揉了揉太阳穴,勉强笑道:“是,这等大事,自是要同叶郎中商量清楚才对。我之所以同妹子你提,也不过是图个女人间好说话,若是让你当下便答复我,那就真个是我不懂事,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我今儿腆着脸同妹子你说了这些,转头你可别笑话我才是——总之,这事儿若是能成,将来我必定把连翘当亲闺女看待,妹子……同叶郎中只管商量,好歹给我个信儿,我盼着呢。” 秦氏自是连连应了,两人便三言两语的将话题扯开去,说了些不关紧要的闲杂事体,万氏也就起身告辞,上万安庆家走了一趟,也送了些月饼与他家,这才七上八下地回了城。 这晚,叶家逼仄的小房子,叶谦和秦氏住的里间,油灯一直到后半夜才熄灭。 叶连翘睡在自己和小丁香的那间屋里,都能听到老爹和后娘两个咭咭哝哝的说话声,只是究竟在嘀咕些甚么,却是半点听不清。 隔日便是中秋,叶谦照旧早早地去了彰义桥的医馆,秦氏却是破天荒地没随他去,留在家中张罗过节的大小杂事。 叶冬葵给人盖新宅,正是最忙活的时候,自是不得休息,天刚亮便出了门,叶连翘去松年堂做事,却是不用出门太早,慢悠慢悠地将自己拾掇利落,见秦氏正在外间桌上忙活,便同她打了声招呼,正抬脚往外走,却被她给一把拽住了。 “连翘,有事同你说。” 秦氏拉住了叶连翘的手腕子,忽又想起来什么,忙不迭地撒开了,笑道:“哟,我一手都是面粉,沾了你一袖子!” 一边替她拍打,一边道:“昨儿你卫大娘来,是想跟我说什么,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叶连翘没甚么耐性同她玩猜谜的把戏,心道本姑娘几时同你这样亲热来,还在跟你们生气好吧?皱着眉将自己的袖子夺了过来:“秦姨有话就直说——怎么,一大早的,马二婶那边就有了好消息,踅摸到我爹满意的人选了?” “好呛。” 秦氏抬头瞟她一眼:“你的气性也真够大的,这都好几天了,还没转过弯来?” 叶连翘简直哭笑不得:“依着秦姨的意思,这事儿我气消了就算完是吧?你不懂吗?我不是在跟你们赌气,我……” “行了。” 秦氏到底是找来一条湿毛巾,替她抹掉袖子上白花花的面粉,打断了她的话:“有一点你要清楚,无论是你爹还是我,都没有坏心。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我很能理解,但……算了,说那么多也没意思,我今儿要告诉你的,却是一件好事。” 叶连翘耷拉着眼皮没搭腔。 “你道昨**卫大娘是为什么而来?”秦氏只管接着往下说,“你爹……松口了。” 叶连翘一怔,继而便马上明白过来。 所以,叶谦忙着给她张罗说亲,昨日,偏巧万氏便代表儿子,毛遂自荐来了?然后,她那曾经再三叮嘱,让她同卫策保持距离的老爹,忽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觉得卫策也没有那么糟? 从前是明令禁止,一夜之间,得知人家要去府城当差,便即刻换了念头——两位,你们有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现实”表现得如此明显? 纵然你们是为了闺女往后过得好,可是,一定要用这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方式吗? 还有那个卫策,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谁准他这样事先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扑上门,杀她个措手不及?……谁说要嫁他了? 叶连翘心中半点没觉得松一口气,反而火气更盛,几乎头发都要烧起来,闷着头在桌边站了好一会儿,丢下一句“我赶不及了”,拔脚就走,由着秦氏在后头唤了她两三声,也没回头。 …… 与叶连翘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不同,这大齐朝的老百姓,逢年过节,是很喜欢往药铺里走动的,趁着过节的时候手头多少有点钱,给家里人置办些补身子的药,也算是讨个彩头,盼着自己的亲人们都能健康平安。 今日是中秋,这样的大节里,松年堂自是格外忙碌,只是一上午,便有好几拨妇人前来置办美容护肤品,叶连翘同元冬和平安忙得脚不沾地,耳朵里全是些叽叽喳喳地说话声,简直头都发晕,到了下晌,薛夫人也来了一趟,原想坐着同叶连翘亲亲热热说两句话,见她实在忙得厉害,只好匆匆地去了,临走前,少不得又选了三两样护肤品。 叶连翘从早忙到晚,除了中午吃饭时得片刻闲暇之外,其余时间连坐一坐的功夫都无,也就没心思琢磨那些让人发火儿的事。好容易熬到申时中,药铺子里终于要打烊,她才算能喘一口气,去洗了手,和元冬平安两个一块儿闲聊着往外走。 出得松年堂大门,没走两步,经过一条小巷子,她眼梢里带到一个人影。 高高大大的,歪歪斜斜倚在墙上,一脸不耐烦,瞧着让人恨不得往他脸上砸两拳。 叶连翘翻了个白眼,只当是没看见,嘴里继续和元冬说话,目不斜视,直直从巷子前走了过去。 谁料那元冬偏生是个好事儿的,抬手拽了她一把,指指巷子边:“叶姑娘,那不是县衙里的那个卫都头吗?我记得你们认识的。” “不认识。” 叶连翘冷着脸脚下不停:“快点走,我家里今晚做了不少好菜,为了这一顿,我特地留着肚子,中午都没怎么吃,现在饿得都前心贴后背了。” “可是……” 元冬表示不解,回头又看了一眼,小声嘀咕:“我明明记得你们认识的……哎,他……” 话没说完,就被叶连翘死命一扯,跌跌撞撞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前行,后头的话,就只能吞回肚子里。 元冬和平安的家都住在清南县城,三人同行了一段儿便分开,叶连翘独自往南城门的方向去。 她这一路,走得都很不安稳,因为身后,始终有个脚步声,晃晃悠悠,不紧不慢的,听着就叫人生气。 臭无赖!叶连翘恼火得要死,强忍着怒气快步出了城,四下里渐渐地人少了。 身后那脚步声仍在,她实在按捺不住,咬了咬牙,回头怒腾腾地低喝:“你别跟着我!”r1152 第一百七十话 不愿 卫策很无辜,很惆怅,非常莫名其妙。 适才叶连翘从松年堂里出来时,明明瞧见了他,却只当没看到,他还以为她是顾忌身畔有旁人,不愿与他行得太密,以免招来闲话,心中虽颇不以为然,却也觉可以理解,只一路跟在后头,想着待得出了城,四下里再无闲杂人等,总能同她说上两句话。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叶家二姑娘……莫不是在冲他发脾气? 搞什么鬼……在府城那日,小手手都牵过了,昨晚他娘更是专程上门,将他二人的事挑明,他觉得到了如今这地步,一切都算顺理成章,应当再不会出纰漏才是,这好端端的,她却为何…… 卫策抬眼,往身前约莫十步之遥的地方张了张。 叶连翘就站在那里,双手叉腰成茶壶状,浑身自带着一股汹汹的气势,仿佛气得不轻,小脸儿居然涨得通红。 还真是在生气啊…… 卫都头惯来在老百姓中威风八面,且如今正朝着似锦前程大步迈去,似乎一切都顺风顺水,却偏生对于姑娘家的心思,一向无甚研究。见叶连翘“没来由”地冲他发火,当即就觉脑子里塞满浆糊,想了想,终究是抬脚走了过去,须臾间便已到了叶连翘面前,低头看她:“你又怎么了?哪根筋搭错了?” 你!才!搭!错!了!筋!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叶连翘那火气更是蹭蹭蹭地往上涨,强忍住想踹他一脚的冲动,改为使劲翻了个白眼,冷声冷气道:“今日过节,你不回家同卫大娘团圆?大娘厨艺那么好,想必给你做了不少好吃的,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屁话,眼下正是晚饭时间,老子若不是想来见你一面,何必放着好饭菜不吃,在这儿跟你耗? 卫策打从娘胎里出来,便不是那起好性儿人,素来耐性欠奉,甫一同叶连翘碰面,见她也不问问自个儿伤势好了不曾,反倒开口连呛两句,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眉心拧了又拧,略一思忖,暂且将话题转过另一边。 “月底我便去府衙里当差,我娘也随我一块儿搬去,往后只怕甚少有机会回清南县。” “我知道。” 叶连翘撇撇嘴,语气稍有缓和:“昨晚卫大娘来我家时,听她说了。恭喜你啊卫策哥,你这一身本事,合该去府城大展拳脚,这小小的清南县,原就是困不住你的。” 她这话倒是真心实意,只是不该好死不死的,后头又补上一句:“真好,今后你就能去府城耍威风了哎。” “啧。” 卫策简直费解,不知她这样话中带刺是为哪般,胡乱琢磨一通,忽然福至心灵,睁大了眼道:“敢是你不愿我去?” “哈。” 叶连翘噱笑一声,给了他一个“你真是白痴”的眼神,调头便走。 所以说男子和女子之间,永远都别指望能真正理解对方的思维方式,卫策直肠直肚儿,被叶连翘这一连串反应弄得一头雾水,岂容她就这么走掉?忙伸手揪住了她的腕子。 亏得今日是中秋,老百姓们都早早赶回家过节了,此时天虽还未黑,路上却没什么人,远处零星有几个过路客,也没注意他们这边的情形。 不远处,路边的那间茶寮已点上了灯,隐隐约约能看见门口巨大的笼屉,正呼呼地冒着热气。 叶连翘像是被火烫了一般,赶忙把手腕子往回缩,见他犹自不肯松开,便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低声道:“你还不撒手,青天白日的,要同我拉拉扯扯吗?” 卫策抬头看了看远处那几个过路客,没为难她,依言松了手,沉声道:“你纵是恼我,至少得让我知道我何处得罪了你吧?” 真太蹊跷了不是吗?自打府城分开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能有什么事让她气到这般境地? 路边的茶寮里,那个曾与他二人打过照面的小伙计走了出来,看见他俩站在那里,便哈哈一笑,跟叶连翘打了声招呼。 “大过节的,姑娘怎地还不回家?” 叶连翘回身冲他笑了一下,道“我这就回了”,见他晃晃荡荡地又走了进去,便往僻静处走了两步,抬头看了卫策一眼。 她不想学苏家人那习气,每句话不绕上七八个弯不算完,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直接一点。 “昨晚上卫大娘去我家说的那事儿,是你的主意?” 她咬了一下嘴唇,单刀直入道。 卫策只顾将目光落在她红艳艳的嘴唇上,隔了片刻,方点了点头:“是。原本我也没打算现在便张罗这事,只是程太守那边,忽然要调我去府衙,我想着,往后想随时回清南县恐怕并非易事,同我娘商量过后,这才——你是为了这个生气?” 他有点明白过来,然而话却仍旧没说到点子上,耐着性儿道:“我让我娘去跟你爹娘提,也并不是说这事马上就得办。我需得先在府城站稳脚跟,你年纪也还小……” 叶连翘却压根儿没兴趣听他说这个,硬生生打断了他。 “你回来总有几天了?” “唔,不过两天。” “那么卫大娘去我家之前,你为何不先问问我的意思?” “……这有什么可问?” 叶连翘登时便怔住了。 类似的话,小丁香也曾同她说过。 在他们所有人的眼中,无论是叶谦和秦氏偷偷地给她张罗亲事,还是卫策他娘上门求亲,都没有她说话的份儿。没人在乎她是不是愿意,她的意见,也完全无关紧要。 当然,这个年代的姑娘几乎全都是这样,可她原本不是这大齐朝的人啊!她又没一蹦三丈高地嚷嚷着非得当家做主不可,只是想要这一点点的尊重而已,不可以吗? 今天早上,秦氏喜气洋洋地告诉她,叶谦“松口了”,仿佛这对她而言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喜事一般。松口?敢情儿这事叶谦一人说了就算是吧? 与其说她是在跟卫策较劲儿,倒不如说,她就是不想称了叶谦的心。 别扭也好,认死理也罢,反正她就是钻进那牛角尖里,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出来了。 叶连翘的脸色连着变了好几回,卫策看在眼中,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依着他的性子,才不耐烦这样牵扯不清,大可一走了之。只是面前这姑娘,毕竟于他而言与旁人不同,他好好思忖了一下,或许……适当地放下些身段,也未为不可? 他轻呼出一口气,放软声调:“好,这事是我想得不周到,的确之前我该先同你商量——那我现在问你,我娘去你家提的那事,你可愿意?” “不愿意。” 叶连翘连个磕巴都没打,立刻道,似乎嫌力度不够,顿了顿,又道:“等下回家,我就把这意思告诉我爹。” “叶连翘!” 卫策牙齿咬了起来。 他是不清楚这叶家二姑娘究竟在折腾什么,但至少有一点他知道,她绝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对他,对这件事百般抗拒。 所以她到底在发什么疯! 背上那伤疤正长新肉,时不时地就会有些发痒,他这会子已是极恼火,气血往上一冲,连带着那疤痕也痒痛起来。 “你确定要这样对叶郎中说?” 卫策抑住火气,寒浸浸地道:“若你真这样说了,一旦你家里同我娘回了话,这事便再无转圜余地,你可明白?” “那最好不过了。” 叶连翘扯了扯嘴角:“说完了吧?我可以回家了?” 话音未落,兀自往月霞村的方向走。 这一回,卫策却是没再赶上去,站在原地眯了眯眼,心中发起狠来。 爱折腾是吧?好,随你折腾去。老子出了名的一言九鼎,当初应承过要娶你,这辈子,老子还真就跟你死磕! …… 叶连翘确定了卫策没再跟上来,便一路腾腾地回了家,站在叶家屋子门外,想想方才同卫策说的那番话,心里有股子说不出的感觉,浑身难受,长长地叹了口气。 外屋桌上,饭菜已摆得满满当当,最当间儿便是秦氏忙活两天做出来的月饼,此外还有隔壁孙婶子送来的一碗咸菜蒸肉,说是孙大叔今儿也回了家,特地做两道好菜,以前连翘和冬葵两个孩子最爱吃她做的这个,便送来给他们过过嘴瘾。 叶连翘也没进屋,径自绕到房后,回到自家屋里关上门,留下叶谦等人坐在桌边面面相觑。 终究是叶冬葵放心不下,丢下一句“我瞧瞧去”,便跑去敲叶连翘的门。进了屋,笑嘻嘻地哄了叶连翘两句,兄妹俩便坐着咭咭哝哝了好一会儿,等叶冬葵再出来,回到外屋时,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妹不大舒服,说是今儿在松年堂累着了,不想吃饭,让咱们只管吃自个儿的。” 说着便伸手将筷子扶了起来。 叶谦闻言,眉头便是一皱。 “大过节的,全家人好容易吃顿团圆饭,怎能少了她?这孩子,最近愈发不懂事……” 叶冬葵登时就不乐意了,索性把手里筷子一丢:“爹你这话好笑,我妹身体重要啊还是这顿饭重要?她都说不舒服,不想吃了,难不成还非逼着她陪着咱不可?”r1152 一百七十一话 缓和 叶谦蓦地一怔,不由自主地抬眼仔细看了看那摆明了没好气的叶冬葵,然后再转脸瞧瞧一旁咬着筷子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的小丁香,不知怎地,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一种感觉。 此番他领着秦氏回来,他的三个儿女,仿佛都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叶连翘自不必多说,同以前那个柔柔顺顺、哪怕在家里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的姑娘相比,她简直像是压根儿换了个人; 小丁香倒仍旧是那副孩子气的模样,天真烂漫,喜欢成天粘着他,可若仔细观察,便会轻易发现,她再不是从前那个遇上一点子事便要哭鼻子的小丫头片子,看起来,她长大了不少,与同龄的孩子们站在一处,她显然要镇定也成熟许多; 至于叶冬葵么…… 叶谦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他的大儿子在他面前,同他丝毫不肯相让地分辩了。他们父子之间似乎生分了不少,某些时候,他甚至会觉得,三个儿女单独凑在一处时,才更像是一家人。 可是……他只不过是离开了一年多而已,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若搁在平常,被叶冬葵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叶谦大概一定会疾言厉色地出声训斥,然而现在,他陡然间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停顿了好一会儿,语气就缓了下来。 “行了,二丫头既然不舒服,那便由得她歇着吧,回头吃完了饭,我去给她探个脉象——最近天气冷热变化大,本就容易生病,虽不见得是甚么大症候,总归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与其说是在小事化无,倒不如说,他是在给自己下台阶。 叶冬葵原本没打算就此偃旗息鼓,还想趁着这股子劲儿再多说两句来着,嘴张了又张,好歹记起了适才叶连翘反复同他叮嘱的那些话,咬咬牙,将满肚子的牢骚又吞了回去。 方才叶连翘在房中,将事情始末一丝不漏地同他说了一遍,他才晓得,原来马二婶这段时间往叶家跑得这样勤,除了是在给他张罗婚事之外,同时也忙着给叶连翘说亲——这当然是叶谦和秦氏主动托付的,他也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妥,但心里就是觉得不是味儿。 自家老爹,认为闺女与某个男人走得太近,便二话不说,着急忙慌地要把她嫁出去了,这叫个啥?他这妹妹,是同他一起吃过不少苦的,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谁若是想委屈他妹子了事,在他这儿,就决计不答应! 叶冬葵反复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不停地告诉自己,今天过节,即便是要同叶谦嚷嚷起来,也不该选现在。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再度将筷子扶了起来。 “我妹也没大事,就是觉得累,说是今天从早上起就没闲下来过。” 他勉强冲叶谦笑了一下:“咱清南县的人都这样,一到过年过节就喜欢往药铺里钻,松年堂的东家和掌柜能赚钱,心里头自是高兴,可苦了干活儿的人了。爹你也别担心,我估摸,让我妹好生歇一晚,明日早间也就又活泛了……咱吃饭吧,我都饿坏了。” 说罢,从那咸菜蒸肉的碗里搛了块瘦肉给小丁香,然后便把脸整个儿埋进了饭碗里。 …… 叶连翘一个人在房中闷了整晚,桌上搁着的三两种药材都快要被她徒手搓成末子。 黄昏时,她在卫策面前撂了狠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不愿意”,虽说是气话,却也不完全违心。 卫策这人自是不差的,帮了她们兄妹不少,也曾有过让她心中猛然一跳的时候,可他那脾气性子,委实让她觉得头疼。 无可否认,他那人的确很有男子气概,同他在一处,会使人觉得格外踏实安全,永远不用担心会受旁人欺负——他不欺负旁人都算好的了,可这样的人,若是在一块儿过日子……还不跟他怄气怄到死?那可是一辈子啊,光想想都让人胆寒好么? ……至少是现在,她还没考虑清楚,而这没考虑清楚的事,当然不能轻易下结论。 于是,等秦氏再度似是而非地前来试探时,她便将自己的意思明明白白说了出来。 “卫策哥和我哥是发小儿,爹和秦姨没回来的时候,我们遇上不少麻烦,得亏卫策哥帮忙才算过了关,后来,他衙门里遇上了难题,正巧我能帮得上,便也多少出了点力。” 她含笑对秦氏道:“我们兄妹平素也没几个朋友,再加上经历了这些事,便渐渐与他走得近了些,是我没把握好分寸,让爹和秦姨担心了。如今我那美容养颜的买卖刚算是有了些起色,我正满腔热情呢,旁的事,我暂且都想搁到一旁——我爹便是个醉心医术的人,为了行医,什么也都能不管不顾,我是他亲闺女,自然性子像他,况且,我如今年纪也不算大,这事便缓一缓可好?” 这“打蛇打七寸”的把戏真是屡试不爽,秦氏将这番话转述给叶谦听,叶家老爹登时没了话讲,同时又觉,自己这二丫头不肯就这么应下卫家的亲事,也算是解除了她与卫策之间的嫌疑,一颗心放下来不少,只让秦氏回复万氏“此事过段日子再说不迟”,也没把话说死,暂且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日子过得飞快,中秋过后,天气一下子冷了。 八月底,卫策与万氏二人果然搬去了府城,从前的卫家小院虽只有他母子二人同住,杂七杂八的东西却着实不老少,满满当当堆了两大车,临行那日,叶连翘自然避开了,并未前去相送,只让叶冬葵给万氏带了两样护肤膏子和妹夫的美容丸药,算是一点子小小的临别礼物。 儿子的终身大事未能有个着落,万氏心里百般觉得惋惜,又不好在叶冬葵面前多说,只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卫策倒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话也不多,直到上车之前,才冷不丁拎住了叶冬葵的衣领。 “你给我把她盯牢了,记得我嘱咐过你的话,你可是答应过的。” 他在叶冬葵耳边语带威胁地低声道。 叶冬葵欲哭无泪,又不敢跟他对着来,只能含含糊糊地点头,目送那马车渐行渐远,确定他绝对听不到自己说话了,才小声嘀咕:“就我妹每天忙成那样,还用我盯着吗?” 这话不假。 秋冬里,因为天冷风大,人的皮肤最是容易出问题,眼下正是叶连翘最忙的时候。 中秋之后,她便片刻都没闲下来,呆在松年堂的时间明显长了许多,几乎日日都临近酉时方才能离开,甚至有几次,还差点错过关城门的时间。 当然,忙碌是一件好事,它不仅能给人带来丰沛的满足感,更实际的是,它还意味着,能够赚到更多的钱。 与别的营生不同,这美容养颜的行当,很大程度上来说,挣的就是有钱人的银子。松年堂中,每一种护肤品的价格都不低,单是外用的膏子,二三百文一罐都算等闲,再加上那更加昂贵的内服丸药,以及给人医治各种容貌问题的诊费,叶连翘的收入,便愈加丰厚。 在松年堂坐堂的第一个月,她只拿到了几贯钱,如今到了八月底结算时,她从姜掌柜那儿,足足收到了三十多贯。她将每一文都牢牢攥在了自己手中,不管秦氏怎样明示暗示,反正就是个“我听不懂”的态度,日子长了,真真儿攒下不少。 这些钱,或许短时间内派不上用场,但即便是这样,她也绝不会蠢得拱手他人。 天气冷,夜也愈发长了,未到申时,天色就会转暗,待得叶连翘离开松年堂时,往往天色已经黑透。 自打含蓄地回绝了万氏“结亲”的提议之后,叶谦与叶连翘的关系有所缓和,考虑到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太不安全,叶谦便千叮万嘱,让叶连翘每天一定要在松年堂打烊之后,先去医馆与他们会和,再一块儿回家。 这点小事,叶连翘自然没必要跟他拧着来,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果真每日里去医馆报到,而叶谦他们,不管多晚,也总会在那儿等着她。 这日傍晚,叶连翘离了松年堂,照例往彰义桥那边去,入了医馆的门,见大堂中尚有人看诊,叶谦正沉吟不语,便没打扰他,静悄悄地溜去后头和小丁香闹着玩。 片刻后,叶谦掀帘子也走了出来,脸色仍旧如之前那般沉重,眉头皱成一团。 “爹怎么了?” 叶连翘蹲在地下,仰脸冲叶谦一笑:“是方才那人的病有疑难之处?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只瞟了一眼,看那人精神头仿佛不错,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呀。”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想打听,不过嘛,一家人总该互相关心一下不是吗? “问这么多作甚?你还能帮上忙了?” 叶谦半真半假地睨了她一眼。 “不问就不问。” 叶连翘也不同他计较,嘿嘿一笑,转头去继续同小丁香疯闹。 叶谦为了那病人的症候已烦扰好几日,家里也只有叶连翘这二丫头稍微懂些药理,能听懂他说什么。他原是打算等叶连翘再多问两句便和盘托出,没指望她给出主意,只当纾解一下心中郁闷……谁知那丫头根本就没兴趣,偏偏不遂他的意,倒让他觉得有些憋得慌。 “那病人,的确有点麻烦。” 半晌,他终究是忍不住,主动开了口:“耳中流脓不止,早几日,我已给他医治过一回,开了个升麻甘草的方子,料想当是不错,谁知效果甚微。今日见他,竟是半点好转也无,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r1152 第一百七十二话 好心 叶连翘暗暗觉得好笑,实在想不通,这叶谦既然明明很想说,却又为何偏生要在她面前拿乔。 只不过,她也懒得去追究这些个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抿了抿唇角抑住笑意,抬脸很是捧场地道:“哦?这叫做脓耳,还是耳漏?” 叶谦低头瞥她一眼:“此人耳中流的是脓,便不能称之为耳漏了。” “唔。”叶连翘显得十分兴致盎然,点了点头,“既如此,那人的听力如何?流出来的脓水中可有掺杂血丝?有无明显臭味?耳中是否疼痛,之前可曾伤风着凉?” “……” 叶谦非常讶异,望向她的目光中是明明白白的不可置信,眉角不由自主地一动:“你这一串问题,倒是问到点子上了,可你那美容养颜的买卖,平日里同这方面接触的怕是不多,怎会……” “爹爹是一位好郎中,这在咱们月霞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怕用不了多久,在这县城里,名声也会越来越响亮。我是你闺女,成天摆弄药材,总不能显得太差不是?那多给您丢脸呀!” 之前她的确是与叶谦有一些不愉快,可时不时地卖卖嘴乖,总不是一件坏事对吧? 见叶谦唇边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笑容,她便又接着道:“爹也晓得我闲着时常翻医药书,这耳朵里的毛病,我平日里虽然接触不到,但树上既有涉猎,我也就囫囵吞枣,看了不少。况且,要我说啊,人的浑身上下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对容貌和肌肤产生影响,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世上所有的病,其实都跟美容养颜这营生脱不开干系,爹你说对不?” “牵强。” 叶谦面带笑意,半真半假地斥了她一句,紧接着便不由得突生感叹。 “你哥幼时,我原打算让他学医,将来承我衣钵,无奈他对此既无天分,更没有半点兴趣,委实勉强不得——适才你说的没错,如今咱们家里,说到医药二字,也只有你能同我谈上两句了,既然是这样,二丫头……” 他蓦地将脸色一正:“我可要考考你。” 叶连翘连忙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势,挥挥手对小丁香道:“去去去,莫耽误我做正事。”然后便双手规规矩矩置于膝上,诚恳地道,“爹你考吧,不过,要是我答不上来,你可别打我的手板心。” “别说废话。” 叶谦清了清喉咙:“头先儿你问了我那一大串问题,我先不忙着回答你,你且告诉我,你这些问题的根据是什么?” “行。” 叶连翘立即在脑中理了理思绪,一丝不乱地道:“耳朵里有异物流出,医书上说,便是归于脓耳、耳漏、耵耳范畴。爹爹说,方才那人耳中流脓不止,显而易见是脓耳,这毛病既可能是突发,也有可能是常年的慢性病。突发的脓耳,脓水中带有血丝,且有明显的臭味,常伴随着耳廓疼痛;而慢性脓耳,则多发于伤风着凉之后,脓呈水样,没有臭味。不过,这也只是一般的诊断方式而已,若耳中还有其他病变,就得详细分析。” 她一边说,一边抬了抬头,试探道:“爹爹给那人开的药方,以升麻和甘草为主药,是内服汤剂吧?炙升麻和甘草都是医治痈疮红肿的良药,所以,爹爹认为,头先那人的脓耳,是突发性的?” “……不错。” 叶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吟半晌,方道:“脓耳并不是什么罕见疑难病症,但你并非正经行医之人,能说得八九不离十,已算很不易了。可见你真个是下了功夫的。” “嘿嘿。” 叶连翘笑了两声:“其实主要吧,是因为那升麻和甘草我自个儿也常用,心里当然有数,若换了其他药材,我也两眼一抹黑,爹这么夸我,我怪不好意思的。” 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是没半点谦虚的意思。 叶谦也笑了笑,目光中似带了丁点赞赏之意,却一闪而逝,眉头复又拧了起来:“那人耳中流出来的异物脓中带血,且伴随着浓重臭味,据他说,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等情形,也未曾伤风着凉。以此来看,他那分明就是突发脓耳,按时服用汤药,一两日总该有所缓和,可……他那病来得猛,这方子,只怕太过温和了。” “爹爹是打算辅以外用药?” 叶连翘明白他的意思,歪着头问。 “正是。” 叶谦微微颔首:“我先前想着,以汤药由内而外医治更为妥帖,然今日他并无好转,可见病症不轻,为今之计,还是以外用药先缓解症状更为紧要。”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让他明日再来,今晚上,得好生琢磨琢磨方子才是。” “爹医术那么好,见识也广,必能很快就想出法子来的。” 叶连翘又捧了他一句,坚定地点点头:“那咱这就赶紧回去吧?” …… 这夜,叶谦和秦氏住的里间果然灯火久久未灭,隐隐地还能听见刷刷翻书的声音。 叶连翘在自己房中,也不曾早早歇下。 她有心帮着叶谦想想法子。 他父女二人,的确是有些矛盾不假,但在她看来,那些矛盾,并不耽误一家人互助。前些日子聂家母女的那件事,叶谦从中不遗余力地帮了她不少,眼下,她自然也该投桃报李——虽然“脓耳”对叶谦而言未必就是个难题,但再怎么说,多一个人想辙,总是好的。 唉,在这件事上,整个叶家,也只有她能出把子力了。 白日里松年堂实在太忙,她拨不出空来,也就只有晚间,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待小丁香入睡,她便抱着那几本陆陆续续搜集来的医药书,蹑手蹑脚去到屋外,点了一盏小灯,在木棚子下,一熬就是半宿。 辛苦总算是没白费,竟真被她想出个方子来。 隔天去到松年堂,趁午间吃完饭有片刻闲暇,她便凑到瞌睡兮兮的曹师傅面前。 “曹大伯,我要些禹余粮和生附子,不走铺子上的账,我自个儿花钱,另外,灶房里如果有现成的釜底墨、灶心土,我也要一些——这两样不收钱吧?” 她笑嘻嘻地道。 “这臭丫头说话咋那么膈应人,一点锅底灰和破土块子还管你要钱,你骂人呢?” 曹师傅老实不客气地啐了她一口,回身去百子柜里取药:“禹余粮要醋淬的?” “嗯。”叶连翘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对了曹大伯,上回你带我去的那间药市里专卖海螵蛸的人家,我要是自己去买,他们能卖给我吗?” “废话!”曹师傅手里十分麻利地将那海螵蛸包得妥妥当当,“有生意不做,你当他们傻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这海螵蛸,在咱们清南县独独他一家售卖,我担心许多药铺同他订了货,他没有多余的给我。” “那海螵蛸平日里用到的时候不多,他家应当不至于一点存货都没有,你若实在不放心,回头我让小铁替你跑一趟,保准给你张罗回来——我说,该不是家里人身子不舒坦?” “不是,我有点别的用处。”叶连翘摇摇头,这才放了心,连声同他道谢,果真下晌,小铁便将那海螵蛸置办了一小包回来。 她自是不肯耽搁,当即便把几种药材拿进制药房,捣腾了半天,用棉将药末子搓裹成皂子大小的丸,待得傍晚打了烊,便带去了彰义桥叶谦的医馆。 彼时,昨日那病人也在,叶谦坐在他对面,正不紧不慢地同他叮嘱。 “开给你的那剂汤药,你仍是要继续吃,另外,我给你配了一样五倍子全蝎的外用方子,写得明明白白,你拿去药铺,他们自会替你整治妥当,你拿回家之后撒在耳中,每日一早一晚各用一次,应是能很快抑止出脓状况。” 那人伸手接过药方,满嘴里千恩万谢,立即既要掏钱袋付诊金。叶连忙一脚踏进去,笑眯眯地叫道:“爹,我有事跟你说。” “等会儿。” 叶谦似有点责备地看她一眼:“没见我正忙?” “是很重要的事,两句就说完。”叶连翘赶紧上前一步。 叶谦皱起眉来,左右无法,只得对那人说了句“稍等”,随着她去到后头,不快道:“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明明瞧见病人在,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咱家那点子事,等回去之后……” “不是咱家的事。”叶连翘含笑冲他摆摆手,小心翼翼将自己制的那一包丸子拿了出来,“这个东西,爹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这是何物?”叶谦朝她手心一瞟,莫名道。 “爹不是说,外头那人耳中流脓血吗?昨晚上我思忖了许久,好容易才想到这法子的!” 叶连翘乐呵呵道:“爹别小看这丸子,里头不仅有禹余粮、附子,还有海螵蛸——那东西,之前我压根儿就没听说过,却真是味好药!爹没回来的时候,有一次,我遇上个紫癜风的病人,愁得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正是那时,才晓得这海螵蛸的好处。它收湿敛疮,能治溃疡不敛,再加上那能止血的禹余粮,制成棉丸子塞在耳里,每天换一次就行,应该能环节那流脓不止的症状吧?” 她原本以为,就算自己这方子派不上用场,看在她这么用心的份上,叶谦也该觉得欣慰才对,可出乎意料的,她那爹爹,却似乎并不十分欢喜,甚至……有些不悦。 “你不是郎中,以为凭着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就能正经给人治病了?” “不是啊……”叶连翘一怔,“我又没有自作主张,不过是拿来给爹看看能不能用。里头每种药材我都一一说给你听,假使你觉得没问题,不正好拿去给那人用?也省得他再去药铺里抓药啊——喏,除开禹余粮、海螵蛸、生附子之外,我还用了些釜底墨和……” “你肯动脑自是好的。”叶谦绷着脸道,“不过方子我已开好,这个就不必了。”r1152 第一百七十三话 靠谱 叶连翘陡然产生了一种感觉。 自己满腔热忱地捧出一颗红彤彤、烫呼呼的心,对方连看都不看一眼,噗地就往地下丢,没再踩上一脚,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下午在捣腾这塞耳朵的棉团子时,她曾在心里猜测了好几种叶谦可能会出现的反应。 他或许会一脸欣喜地感叹,“自家闺女真是长大了哎”,然后再猛烈地把她夸上一通; 又或者,他会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道“你弄出来的这叫什么玩意儿?这点小斤两也敢给人开药方?来来来,让当爹的告诉你……”然后详细地同她说一说,她这棉团子究竟有何问题。 无论叶谦是哪一种反应,她都能欣然接受,毕竟是个涨知识的机会,而且昨晚他们在谈论这话题时,气氛实实称得上愉快,可她怎么能想到,这叶家老爹,居然会是这种态度? 可能是也发现自己那话说得硬了些,叶谦有点尴尬,笑了笑,对叶连翘道:“我这会子正忙,等咱们回了家,你再同我细说说你的想法如何?” 这便纯粹是在找补,希望她心里能好过些罢了。 先是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再给个甜枣儿?关键是,这枣儿也不好吃呀! 叶连翘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摇头笑了一下:“细想想,我这方子的确有不完善之处,不该就这么贸贸然地想拿来给爹使,至少应当先问问外头那位病人可有甚么药用不得,还是爹考虑得周全。爹白日里这么忙,晚上回了家,好容易能歇一歇,我还是别耽误你的工夫了,自个儿慢慢琢磨,等我想明白了,再说给爹听。” 只不过嘛,这一想,恐怕就得花上一年半载,什么时候能说给你听,可就不一定了。 “那行,那你就再琢磨琢磨。” 叶谦就坡下驴,因不惯与儿女亲密,抬手摸她头的时候动作颇有点僵硬:“我先把那人打发了去,然后咱们便回家。” 说罢,立刻抬脚去了医馆大堂。 叶连翘独自站在后头灶台边,撇撇嘴, 好吧,可能是她的手伸得太长,惹人生厌了吧?得好好记住才行,下回,可不能再这样自讨没趣了。 正满脑子瞎思忖,冷不丁秦氏从一旁冒出来,唤了她一声:“连翘。” 叶连翘给唬了一跳,偏过头去又好气又好笑道:“秦姨,你怎么悄声没息的?吓得我……找我有事?” “远远儿瞧见你父女俩在说话,看着正正经经的,便不好过来打扰。” 秦氏冲她抿了抿唇角:“我是想问你,明儿得空吗?” “怎么了?”叶连翘歪了歪脑袋,“松年堂这一向都挺忙的,我便不大好意思经常告假,不过,如果是家里有紧要事的话,耽搁一两个时辰半天的,倒也还行。究竟啥事儿?” “一个是咱家那些月季。” 秦氏不紧不慢搬来两个小杌子,拉着她在灶火旁坐下了:“前些日子咱把花田里的月季都收了下来,照着你说的,一遇上太阳天就拿出来晒,平时就收在阴凉处。今儿早上出门前我瞧过,已然干得透透的了。还是按之前那样,你把自个儿要用的拣出来,剩下的,咱尽快找个路子给卖了才好,老堆在家里不是个事儿。” 叶连翘答应一声:“这个容易,我之前就想过,这晒干的月季花,除了酒楼饭馆儿以外,就是药铺子里用得最多。一般而言,食肆中拿这花瓣也就是做点点心,需要的数量有限,既然那花儿晒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去找两间药铺打听打听,看他们收不收。卫大娘给挑的这月季花苗特别好,开出来的花儿,我觉得比外头卖的要强不少,虽然数量不多,但说不定,往后人家会跟咱们做长期的买卖呢。” 秦氏原想说点什么,嘴都张开了,到了没说出口,默默地点了点头:“也好,那你便先去打听打听吧。另外还有一件事——今日那马二婶又来过。” 叶连翘现在只要一听见“马二婶”三个字就觉得头疼,登时皱起脸来:“不是吧,怎么还提这茬?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谁说关你的事?” 秦氏含嗔带笑地睨她一眼:“前儿你爹听了你那番话,晓得你把心思都搁在那美容养颜的买卖上头,自然不会再勉强你,但你的事暂且可以往后放一放,你哥却不能不管吧?” “我哥呀?” 叶连翘松了口气,兴致立时高涨,笑嘻嘻道:“对了,这倒真是件正事儿。” 与她的打心眼儿里觉得厌烦不同,叶冬葵提及那“亲事”二字,虽从没多说过甚么,但看他那神色态度,却并不抗拒,所以,当然应该尽快张罗起来。 秦氏噗嗤一乐:“嗯,听见说跟你无关,你的心一下子就落到实处了吧?我跟你说,那马二婶在隔壁吴家村给你哥相中了一个姓吴的姑娘,提了好两回了,满嘴直夸,说得要多好有多好。我寻思着,她们这些做媒子的,素来嘴上都似抹了蜜,哪怕是一根枯树枝,也能被她们给夸成一朵花儿。光听她说,我可不放心,怎么着,也得往吴家村走一遭,亲眼瞧瞧才能放心。” “对对,是得去看看。”叶连翘一个劲儿点头。 “我和冬葵……” 秦氏垂了垂眼皮:“你晓得的,虽是一家人,却拢共没说两句话,彼此根本就不熟。你们兄妹相处的时日长,感情也好,你心里,最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可能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所以,若你得空,我想让你同我一块儿去瞧瞧——这婚姻大事,虽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说到底,若是你哥也能称心,那便再好不过了。” 叶连翘暗地里撇了撇嘴。 话说啊,这事儿你倒考虑得挺周到,却为何之前想要给本姑娘张罗亲事那阵儿,压根儿不问我的意思? 她心里这么想,脸上自是半点没露出来,立刻痛快地点了头:“这是当然,我哥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哥的媳妇……那就是我嫂子,我当然不能在一旁干看着,必定得出力。这样的大事,告假也算合情合理,明日我便去同姜掌柜说一声,请半天的假,秦姨你看哪天合适,咱们上午便去吴家村,中午还能一块儿进城。” “这最好。”秦氏笑着应了,同她扯了两句闲话,也便动手收拾东西,准备打烊回月霞村。 …… 叶连翘是真心盼着叶冬葵能找着一个合心意,能同他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媳妇儿,自然而然地将此事看得无比紧要,隔天中午,趁着中午吃饭时,她便在饭桌上把要请假的事同姜掌柜说了。 叶连翘平日里做事勤力,姜掌柜是看在眼里的,偶尔一两次去忙活自己的事,在他那儿,也就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饶是如此,他却偏生要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来,佯怒道:“唉,又告假!咱松年堂最近忙成啥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成天价来找你的人,多得能把门槛踏破,你这三天两头地不在,不好吧?罢罢罢,这次我便答应你,下回可没那么便当了。” 叶连翘也晓得他是在说笑,大大咧咧道:“我每回还不都是因为有正事才告假?尤其这次,更是了不得的大事呢,我非去不可呀!” “大事?你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大事?你爹要给你说亲了?” 姜掌柜呵呵一笑。 桌上众人也都笑了个开怀。 “您还有没有点长辈样了?”叶连翘翻翻眼皮,望向众人,“说亲不假,却不是为了我,你们都不许笑了。” 她心里惦记着要去找药铺兜售月季花的事,三两下吃干净碗里的饭,就把筷子一搁,站起身来:“大伙儿慢慢吃,我出去一趟,至多一炷香的时间就回来。姜大伯,眼下是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可不算告假吧?” 说罢,抬脚就往外跑。 饭桌边众人还在打趣,议论着“敢是要给冬葵兄弟说亲,让妹子去给把关呢”,姜掌柜却起身追了过来,在药铺大堂门口唤住叶连翘。 “丫头你等会儿,成天这么着急忙慌做什么,刚吃完饭哪能这么跑?我有两句话问你。” 叶连翘无奈,只得站下,等他走到自个儿面前。 姜掌柜慢吞吞走过来:“昨儿听老曹说,你自个儿花钱,从铺子上买了些生附子和醋淬的禹余粮,还要走了些釜底墨和灶心土?” “是啊。”叶连翘点点头,往后院里一指,“还让小铁哥帮我买了些海螵蛸——曹大伯说的,那灶心土和釜底墨不收钱。” “臭丫头还能不能有点正形儿?谁跟你计较那个?” 姜掌柜啐了她一口:“我是想跟你打听打听,这几样东西,你拿来做什么?家里有人不舒服?这几样混在一块儿,倒像是用来止疮肿、脓血的。” “您还懂药呢?” 叶连翘霍然睁大眼:“我还以为您只会做买卖……其实我是自己琢磨着,觉得这方子能治脓耳,就想捣腾来试试,不过……” 后头的话便没继续往下说。 “我哪懂?不过是在这药铺里呆了好十几年,总算知道些皮毛。” 姜掌柜避重就轻地挥了挥手:“那方子是你自个儿琢磨出来的?仿佛很靠谱嚜!”r1152 第一百七十四话 游说 叶连翘险的要笑出来。 “靠谱?姜大伯,您今日莫不是闲得慌?” 她啼笑皆非道:“按您的说法,您也不过是听曹大伯提了两句我从铺子上买药的事,每种药材有多少分量,您压根儿就不清楚,更不晓得这药配出来究竟干什么使,怎么就晓得它靠谱不靠谱?您别拿我逗闷子了,我真有点事,得赶紧出去一趟,再迟些,万一又有人来铺子上找我,我便走不脱。” 说罢又要抬脚出去。 “哎,连翘丫头你给我站下!” 姜掌柜再度一把拽住了她,半真半假地虎着脸道:“谁同你逗闷子了?你有何事非得现在出去不可?我眼下与你说的,也是生意上的正经话哩!” 叶连翘左右无法,脱不得身,只得跟着他走回铺子里,索性拉着他一块儿在墙角的椅子里坐下了。 “好好好,您非得说是有正经话要同我讲,那我便仔细听,这总行了?只是,您别觉得我信不过您,我在这松年堂里呆了有好几个月了,同大伙儿也都熟得很,别的不敢说,每个人是何情形,我心中还是有数的。您嘛……论起做买卖来,那铁定是一把好手没的说,但这药材上头……这向来就不是您会插手的事啊!” 本来就是嘛,这姜掌柜,人长得精瘦,在买卖上头,也同他相貌一样精明,将这松年堂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知替苏时焕省了多少心。 可若说起这药材经,他便真真儿可算作是半个外行了。 平日里,曹师傅有事没事便会领着他的小学徒捣腾药材,督促他们将那些个药性、功用,翻过来调过去地背诵,每每此时。姜掌柜总显得百无聊赖,即便是小学徒们说错了,他也从不插嘴。面上一片懵懂,摆明了对此知之甚少亦全无兴趣,今日竟能仅凭着曹师傅的三两句话,便晓得她昨日买的药有何用途……哄谁呢? “你倒不是信不过我,你这叫明目张胆地小瞧我。” 姜掌柜瞪她一眼,老大不高兴地道:“你打量着我是谁?我在这松年堂掌柜时。你还……” 他原本想说“撒尿和泥”来着。顾忌叶连翘是个姑娘家,到底把那四个有些粗俗的字眼咽了回去,翻翻眼皮道:“我怎会单听了老曹那两句话。便轻易下论断?你这孩子也是个傻的,咱铺子上有账本,买了什么卖出什么,一笔一笔记得明明白白,还不兴我隔三差五地翻看翻看?” 姜掌柜越说气势便越足,伸手雄赳赳地在桌面上拍了两下:“我且问你,你昨日从铺子上买了二两五钱禹余粮。一两生附子,可对?至于那不收钱的釜底墨、灶心土,也被你拿走不老少,此外,老曹还特地让小铁跑了趟药市,替你称了三两海螵蛸回来——数目可有半点差错?” “您看了账本。这自然就是另外一种说法了。” 叶连翘挑挑眉:“数目自是不错的。” “这不就结了?” 姜掌柜“哼”了一声:“喏。你将这几种药材相配合,打算用在何处。这点我不大清楚,但我至少知道,这几味药,都有消除疮肿,止血去热的功效。秋日里天气干燥,不少人都会因为血热虚火而皮肤出现问题,长脓包、生疮……种种毛病不老少,你配的这方子,我看就能派上用场。” 叶连翘满面讶异,怎么也想不到他竟能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半张着嘴老半天,方笑道:“您别生气,我错了,我今儿才算知道,原来您在这药材上也是个行家。” “你甭跟我说那些个没用的。” 姜掌柜很是大气地一挥手:“话都到这份上了,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儿,直说了吧。我知道你同城里的胭脂铺,还有村间的杂货铺都有生意往来,一则这是你的事,我们不好干预,二则,澡豆之类的物事,也的确不适合在药铺里售卖,所以,我这做掌柜的,没法儿也压根儿没想过要拦着。但昨日你自个儿花钱买的那些药材,若以它们制成成药,只怕是不能在胭脂铺、杂货铺那样的地方兜售吧?” 叶连翘这才算是明白了他今日特特叫住自己的意思。 敢情儿这位瘦猴儿掌柜,是怕她又暗地里捣腾出甚么好东西,不肯让松年堂得好处,却偏偏拿出去便宜外人? “姜大伯,这次您可真是冤枉我了。” 她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我昨日买那些个药材,的确是想制成成药不假,不过,却不是用在美容护肤上头的,而是打算拿它来治脓耳。” 这当口,曹师傅也吃完了饭,晃晃悠悠地从后院踱了进来。他年纪不小,耳朵却尖得很,轻而易举将那“脓耳”二字听了去,忙慌慌地赶上来,在叶连翘肩头一拍。 “连翘丫头,昨日你买的那些药,是预备来治脓耳的?啥时候起,你也开始掺和郎中的分内事了?” 叶连翘垂首想了想。 叶谦的铺子和松年堂,一个是医馆一个是药铺,虽相互依存,平日里却几乎没什么生意上的冲突。再者,曹师傅和姜掌柜他们同叶谦的关系也不过尔尔,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那件事,即便是告诉了他们,应当也没大碍。 她于是便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是想掺和……前儿傍晚我去我爹的医馆,听见他说,有个病人生了脓耳,吃了他开的内服汤剂之后,收效甚微,当时我便突发奇想,琢磨着能不能制出一种外用药,与我爹开的内服汤剂方子双管齐下。就因为这个,昨日我才买了那些药材,自己试着弄出来一种塞耳朵的棉丸子。只是……” 只是我家那老爹,不喜欢啊…… “这脓耳么,若无其他病变,原本就与肌肤上的疮肿脓包症状十分相似,你那方子,当是没错。” 曹师傅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又抬头去看叶连翘:“怎地,你爹说你那方子不好?” 叶连翘便低了低头:“我把那棉丸子递去,他压根儿瞧也不瞧。只说我不该有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便妄想给人治病。所以,那些棉丸子如今还原封不动地在我那里呢,白糟蹋钱了。” 曹师傅闻言,便同姜掌柜两个相视一笑,目光中仿佛有了然之意。然后就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嗐。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凡有本事的人,脾气总难免有些古怪。你爹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在他眼中,你可不就只能算是个半桶水?莫说是他了,咱就说你,如今你这美容的买卖在清南县也算风生水起,名头一日比一日响亮,若是现下有个对此并不精通的家伙,蹦到你面前来指手画脚。你怕是也不会高兴吧?” “嗯,这个我也懂。” 叶连翘点点头:“我爹是一家之主,身为郎中医术也精湛,自是不喜旁人瞎插嘴。” 不过…… 虽然不知事情真落到自己头上会是怎样一番情形,但至少她此刻觉得,假使有人同她提意见出主意。且不论靠不靠谱。她大抵都会愿意听一听。 “我晓得啦!” 姜掌柜哈哈地笑起来:“小丫头觉得自个儿是一番好心,谁料老爹不领情。心里正别扭着呢!你也别瞎琢磨,这方子你爹没瞧上,我却觉得很好,在咱们松年堂里售卖,算是添一样成药,也未为不可呀!” 叶连翘一怔,刚要说话,却听得那曹师傅已抢先笑骂了一句:“你懂个屁!” “滚!” 姜掌柜送了他个大白眼,挥挥手赶苍蝇似的让他赶紧走,回头对叶连翘道:“你意下如何?” “做成药?” 叶连翘有点迟疑:“这……不合适吧?当初我把这棉丸子制出来,是打算让我爹看过之后,再决定能不能用,其实我自己也没个准儿。如今他既不曾查验,贸贸然地在铺子里售卖,我心里没底。” 况且,说到底,她做的只是美容养颜的营生,制作这棉丸子,也不过一时兴起而为之——她既不是郎中,也不是制药师傅,昨儿还提醒自己,手不能伸得太长呢…… “这有什么?” 姜掌柜对此却是混没在意:“我晓得你是怕这棉丸子不周全,不能医治人的疾病,反而误事儿甚至给人带来麻烦,我在这药铺里当掌柜许多年,又岂是那起不分轻重的人?一来,你这棉丸子原本对面皮身上的疮肿也有效用,即便是归在美容养颜那行之中,也没甚么差错,二来,松年堂与城中的许多医馆都有往来,大不了,拿去让那些郎中们看看,他们若觉得没问题,咱不就可放心大胆地售卖?我说连翘丫头,你制的那棉丸子,方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嗯。”叶连翘点点头,“翻了许多医药书,有些借鉴,不过这方子,是我自个儿琢磨的。” “这就行。” 姜掌柜一拍掌,语重心长道:“连翘丫头,你可知于一间药铺而言,最要紧的是什么?药材的优劣,价格的高低,这些都很重要,但一味独一无二的成药,更能擦亮药铺的招牌。我在这一行厮混许久,棉丸子见过不少,但你这种方子,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若它真个甚好,你说说,咱们又怎能轻易错过?你这棉丸子或许是一时兴起制成,须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可是……”叶连翘心中拿不定主意,还想说话,却被他打断了。 “再不济,你与四公子商量商量不就行了?”(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先带狗子下楼出恭t^tr655 第一百七十五话 转性 您还真是……” 叶连翘何曾想到一个治脓耳的棉丸子而已,姜掌柜竟会如此兴头,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低笑一声。 其实吧,若依着她的意思,她才不耐烦同那苏四公子“商量商量”,反正,你们松年堂如若真个看上了这玩意儿,便自管拿去兜售,只莫忘了将专利费什么的给足了就行。她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可如果说出口,当然就不合适了。 “这事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定的呀。” 考虑了一下,她索性采取了一种比较迂回的方式,同姜掌柜打太极:“您倘使真想将我那制脓耳的棉丸子当成成药推出,许多地方都还得细细商议,毕竟用在人身上的东西,还是谨慎些的好。回头咱们再慢慢说行吗?这会子我真得出去了,您瞧瞧日头,离辰时可不远了,一天里,拢共我也就只得这片刻得空,您容我先去办办自个儿的事,成不?” 姜掌柜原待多说两句,见她那模样仿佛是真有些着急,便也不好强留,只得挥了挥手:“也不知你一天到晚在折腾什么,怎地就这样忙?要我说,若那事并不十分紧要,打发个伙计替你跑腿又值甚么?罢了罢了,你快去,回头咱们再说。” 叶连翘这才算是脱了身,忙叨叨地起身一脚跨出门,往城里其他药铺子去了。 此番她去那各大小药铺,却是为了将自家多余的晒干月季花兜售出去,因想着这县城里但凡叫得上名儿的药铺,大多都认识她,便不好往那些热闹的地方去,专拣偏僻、生意也清淡的小药铺里钻。 这样的药铺,往往成天为了自家买卖而奔忙,固然没甚么心思去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也认不得她是谁,但与此同时,正因生意做得不好。他们往往也就不大愿意花大价钱来购买好药材,叶连翘连问了三两家,皆是一无所获。 “姑娘的月季就算再好,药效同那普通的只怕也差不了许多,价格却要高不少,我们这小本买卖。最讲究的是精打细算。没余钱花在这上头。姑娘还是去城里旁处问问,似那松年堂之类的地方,指不定人家就想要哩!” 那些个药铺的说辞都大同小异。叶连翘听在耳中,虽觉有些无奈,却也并不十分心急。 她们姓叶的一家,现下并不靠种花卖花来赚钱吃饭,不过是想着能给家中添一个进项罢了,那晒干的月季花只要保存得好,能放不少日子。倒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退一万步说,就算到了最后真卖不出去,大不了她自个儿留着慢慢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是以,她心里也并不着急。问了一圈。眼瞧着时间差不多,便回了松年堂。 意料之外。而又意料之中,踏进松年堂大门的时候,她看见了苏时焕。 姜掌柜对那治脓耳的棉丸子如此兴头,或许片刻等不得,慌慌地去将苏时焕请了来,这也不是什么怪事,只是,说真的,叶连翘委实有些纳闷。 不是说,这清南县城之中,有一多半铺面都是苏家的产业吗?即便不用苏时焕亲自照管,每日里去找他回报各种事体的人恐怕也不会少,况且这大门大户的公子,原本杂事应酬就多,他却为何好像成天闲着似的,被姜掌柜一叫就到? 叶连翘心里犯嘀咕,同苏时焕见面招呼过,转头问姜掌柜:“可有人来找过我?” “有一个。”姜掌柜冲她点点头,“谁叫你跑出去,这时候才回来?我瞧着那人仿佛也不太着急,便让他迟些再来。” 叶连翘翻翻眼睛,朝他那边凑了凑,压低喉咙:“我说姜大伯,你这是在当着东家的面儿告我的黑状吗?这可不大好哇!” 姜掌柜嘿地笑出声来:“谁有那闲心告你的黑状?趁着四公子得空,赶紧把那棉丸子的事同他说说,那玩意儿若是好的,当然得尽早定下来,赚钱都不着急,脑子被驴踢了吧?” 那边厢,苏时焕也捧着茶盏微笑道:“那棉丸子,叶姑娘可带在身上?” “那东西,是我昨儿在铺子里制的,里边小书房应当还有一些。” 叶连翘只得冲他笑了一下:“要不我……” “我随你去看看。” 苏时焕却没等她把话说完,自顾自地站起身来,先她一步进了内堂。 叶连翘一愕,虽觉不太妥当,转念一想,反正里边儿元冬和平安也在,倒也无所谓,便跟在他身后一同走了进去。 …… 两人在小书房的四方桌边落了座,叶连翘就立刻将留在这里的棉丸子拿了出来,少不得同他又详细解说了一番。 这苏时焕,想来是的确自小对医药感兴趣,谈到这方面的事,整个人便显得十分严肃,将那棉丸子拖在掌心,仔细瞧了好一会儿,又同叶连翘详尽地问了问当中各种药材的分量。 “听老姜说,你爹爹认为你不够火候,这东西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便推了?” 过了半晌,他方才抬起头来,朗声问道。 叶连翘撇撇嘴,“唔”了一声,算是回话。 “依我说,这棉丸子倒的确不错。其一,用它来治脓耳,只消塞在耳中就行,干净方便,不像那些个药粉,还得每天清理;其二,你这些药材用的也很得当,有一味性稍寒的药,便有另一味性温的药材相配合,最大程度地避免对人的身体造成损害;其三,从药性来看,这方子对脓耳效果当是不错,且也能医治皮肤上的疮肿脓包——叶姑娘于这医药上头,果真是有天分的,也有胆量,若换了是我,未必能如此果断。” 这算是在夸她? 叶连翘抿唇笑了一下:“我同姜大伯也说了,这方子就是我一时闲着没事做捣腾出来的,没想过要把它正经当成一剂药来售卖……莫不是您也觉得这东西能当做成药在松年堂里出售?” “未为不可。” 苏时焕淡淡笑道:“不过,即便是有此心。也得有郎中信得过它,有人愿意买它才行,这便不是个简单的事。总之。这棉丸子很不错,其他的事,我会与姜掌柜商议,姑娘便不用劳心了。” 叶连翘点点头,心道本姑娘原本也对这个没兴趣好吗?话说,事情说完。你是不是该走了? 苏时焕朝她脸上一瞥。唇角微微动了一下,转头往通往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头先瞧见,那副药碾子就摆在外头木格楞上的显眼之处。倒挺合适的,与这药铺的环境也匹配——我当初贸贸然地就要将那药碾子强送与你,叶姑娘该不会还在为了那个而心里不自在?” 哎你怎么知道? 叶连翘赶忙摆了摆手:“没有,怎么会呢?您是好意,我当时拒绝得也生硬了些,说实在的,有些过意不去。”才怪! “是我唐突了。”苏时焕摇摇头。“光想着给姑娘添了麻烦,该有所补偿才对,却不成想到,姑娘原不是那起贪恋富贵的人,我用那金光闪闪的物事往你面前摆,原不恰当。” 谁说本姑娘不贪恋富贵?我根本每天做梦都在想着赚大钱好么?只不过。你的东西。本姑娘是打心眼儿里的不想要。 叶连翘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记得姑娘当时说。倒不如送你两本药书。我今儿来得急,一时没顾上,下次给你带来。” 苏时焕不以为意,照样一脸和颜悦色的微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姑娘。姜掌柜对于药材,的确了解甚少,昨儿是我看了账本,对你买的那几味药材有些好奇,估摸着你可能是拿来做什么用,这才让他问了问你,把这棉丸子当成成药售卖,也是我的主意——其实你该猜到了吧?” 哎? 叶连翘又吃一惊,抬头挑了挑眉。 好吧,她的确之前就猜测,姜掌柜多半是得了苏时焕的授意,方才对那棉丸子如此上心,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苏时焕会如此直白地在她面前说出来。 话说这苏家人,不是出了名的喜欢一句话兜三个圈吗?今儿怎么转性了? 不等她开口,苏时焕便笑着道:“从前我说话喜欢绕弯子,姑娘对此十分不喜吧?这或许是我们这种人家的通病,不愿意好好说人话,偏生要叫人猜。姑娘虽未表现出来,但平日里我也瞧见了,每每此时,你面上神色便要起变化,明明生厌,只是不好说,可对?我也觉着这样不好,在这药铺里,大可不必如此,往后我会注意,姑娘也多提醒我。” 叶连翘简直想站起来指着他大吼:你特么到底是谁啊,撕下面具来!好端端的,突然如此诚恳地要改变自己,究竟闹哪样? “其实……也不算什么。”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勉强笑了笑。 “总之姑娘往后监督我就是了。” 苏时焕摆摆手,将这事丢开,又道:“另外想问姑娘,你家中是否种着月季花?若有多余的,能否卖给我一些?我用来做香料使。” 叶连翘彻底傻了。 这人今天到底干嘛来的?瞎折腾吗这不是? 她也懒得问苏时焕是怎么知道她种着月季花的,横竖他们这种大门大户神通广大,想知道一件事,于他们而言易如反掌。她有点蔫搭搭地道:“不是……月季花我家倒是有,不过,四公子何必非得同我买?我那月季花好不好,您也不知道,您若真是用来做香料,这城里专门卖花的地方多得是,城外还有花圃,您根本不用自己张罗……”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便是想同你买。” 苏时焕笑起来:“早前我仿佛同你说过,我自个儿能做主的事情不多,似这等不起眼的小事,能拿主意,自然要拿主意。”(未完待续) ps:感谢晚照清空、饭菜的豆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谢谢~r655 第一百七十六话 相看 松年堂这小书房里惯来不熏香,一则是这铺子上平日里,间或也会有男子前来医治容貌上的毛病,怕脂粉气太浓叫他们心生迟疑,二则也是不愿让那股子香气冲了药味。 然而这屋里摆放的各种膏子头油,毕竟是用各种原料制成,里头少不得会添加些有香味的花瓣之类物事,时日长了,仍旧免不了氤氲着一股暖烘烘的香,有一缕没一缕,清清淡淡地飘进人鼻子里,因为并不浓郁,使人倒还觉得舒坦。 叶连翘同苏时焕坐在桌边说话,元冬和平安两个便静静的,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拾掇物件儿,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大堂中,隐隐约约传来抓药师傅与上门客人的说话声,隔了两道门,那动静儿也小,半点不扰人。 叶连翘颇有点啼笑皆非地朝苏时焕面上瞟了一眼。 她是不晓得今儿这人因何转了性,怎地突然就这样直截了当、干脆敞亮起来,却也没心思细琢磨,微微笑了一下:“那月季我是种来自家用的,剩下的只怕没多少,也不知够不够……” “不妨事,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苏时焕勾了勾唇角:“叶姑娘为何这般迟疑?平时我说话爱兜圈,令你不喜,今日如此开门见山,敢是你又觉得不惯了?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这话当中,便隐隐地有点调侃的意思了,叶连翘心里觉得别扭,实在懒得跟他在这事上费口舌,索性道:“那要是苏四公子您不嫌弃,回头我带些晒干的月季花来给您瞧瞧便是,您若看得上。愿意买下,我该谢您才是。” 先前她之所以没打算直接将那月季花卖给松年堂,也是觉着自己本身就在这里做事,价钱方面不好谈,反而是个麻烦,倒不如与那不相干的人做了这买卖,两下都便当。可这会子。既然苏时焕铁了心要买。她又正好一时间还没寻到销路,为何不干脆称了他的意? 随便吧,不就是点月季花吗?卖给谁不是卖?您既非得让我赚这钱。难不成我还拦着呀? 叶连翘也不晓得自己这破罐子破摔、爱谁谁的习气是跟哪个学来的,反正在做决定的那一刹,她莫名其妙地就想到,在府城时。卫策二话不说将那颗让她百般头疼的砒石丢进水沟里的情景,心里立时就定了下来。 谨小慎微有什么用?该来的总得来。先把钱挣了再说! 苏时焕闻言便笑了起来:“这就对了,不过是点子月季而已,姑娘既然种它是为入药,想来当是不会差。你用得,我自然也用得。依我说,你也不必特为带来给我瞧了。你只管将自个儿要用的留出来,余下的。我回头打发人去你家买了便是。” 说着话锋一转:“对了,你爹如今在县城里开医馆,听闻你家人们也都在旁陪着,想来白日里家中不会有人吧?我打发人傍晚时再去,免得跑空趟——却不知这钱该付给谁?” 他那神色之中,揶揄的意味实在太明显,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叶连翘看了去,心里直敲小鼓。 ……什么意思?敢情儿连她家里人互相间的关系,他也摸了个门儿清,猜逢着她只怕不愿把财政大权交给后母,这才有此一问? 叶连翘方才是想让他撕下面具来,这会子却是实在忍不住,很想掰开他的嘴瞧瞧,他是不是吃错了甚么东西。 这人到底怎么了?往常虽然和善,却并不爱说废话,今日却是那俏皮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该不是自个儿在家捣腾药材,捣腾得失心疯了吧? 她着实无语,低头将那股子无奈的情绪憋了回去,微微笑道:“四公子莫同我打趣,一家人,哪里还分个你我?那买月季的事,您只管同我爹和我母亲商量便是。” 不愿唤秦氏“娘”是一回事,在外人面前,总要给她留点脸,况且,叶连翘一早就打定主意,秦氏喜欢拿捏钱,就等她拿捏去,只自己的工钱,抵死不交去她手里就行。 苏时焕却也晓得适可而止,听了这话,收敛笑容点点头:“好,那咱们便说定了,姑娘可莫要再把那月季卖给旁人,此外我听说,你格外还种了些玉簪花,那花用来做香料也极好,预先同你定下,明年等花开,别忘了给我留一些。” 叶连翘也是没力气跟他打听,他因何对自己家种了些什么花如此了如指掌,点头蔫蔫地应了,那苏时焕便也没多留,同她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又告诉她,回头与姜掌柜商量妥当后,再决定要不要将那治脓耳的棉丸子当做正经成药售卖,这才含笑离去。 叶连翘坐在椅子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不经意间一回头,见元冬和平安正往她这边望过来,脸上同样挂着一丝愕然。就晓得,苏时焕方才的表现,让她们也吃了一惊。 她回想起来倒有点好笑,抿了抿唇道:“你们不觉得……苏四公子今日有点反常吗?他没事吧,我有点担心呢……” “噗!” 元冬一下子喷了出来,背过身去笑得肩膀乱抖。平安却是很淡定,只跟着微微一笑,便又转头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 叶连翘中午便同姜掌柜告了假,预备明日与秦氏一块儿往吴家村走一遭,这日下晌便特地在松年堂留得晚了些,想着这一向事忙,得将那些琐碎工夫同元冬和平安两个交代清楚,免得明天她二人手忙脚乱。 晚上照旧和叶谦他们一起回了家,无甚话说,隔天一早,待得叶谦领着小丁香往医馆去,叶冬葵也去干活儿了,秦氏便和叶连翘两个也出了门,先与马二婶会和,直奔吴家村。 要去给叶冬葵相媳妇,想一想,叶连翘心里还有点小激动。 她曾暗地里琢磨过,自家那个哥哥,性子敦厚乐观,样子也周正,家里虽没有地,但他却是个有手艺的,只要勤快肯干,将来便不愁吃穿,这样的人,对那些个家里养着姑娘的人家来说,虽不算上上的女婿人选,却也真个不差。 说她护短也罢,反正她就是觉得叶冬葵那人样样都好,唯一叫她担心的便是,他有些太过实心眼,且时不时地搭错筋,行事便会莽撞。给他说媳妇,自然得找个心思缜密些的姑娘,可若太有心眼儿,她又怕自家哥哥会吃亏…… 说来真是愁人,这些事,原不该她这做妹妹的来管,可谁让他们兄妹的娘走得早?后母么,又是那样一种性子…… 秦氏如今肯帮着张罗,完全是看在叶谦的份上,指望她真正贴心贴肝,那也不太现实,说不得,便只有她这妹子上点心了。 一路上不过说些杂七杂八地闲话而已,吴家村相去不远,一炷香的时间,三人便进了村,马二婶熟门熟路地领着秦氏和叶连翘在一户人家门前站了下来。 此番他们到来,自然不会明说是来相媳妇的,因马二婶与那户人家相熟,便找了个由头,说是与同村一块儿来此地逛逛,经过他们门前,进来打声招呼。 话虽说得隐晦,但当中是个什么意思,两边心里都有数。 叶连翘是小辈,进了吴家,也没她说话的份儿,便坐在一边捧着茶碗,将这农家小院以及那姓吴的两夫妇打量的一遍,见这家里应是不愁吃穿,他两个说话间也像是个实在的,便先在心里偷偷地点了点头。 终究是那马二婶经验足,会安排事体,寒暄一阵,便推说叶连翘年轻小姑娘,随他们规规矩矩坐着,不免有些无趣,不若去村里逛逛。吴家人倒也晓事,即刻唤了家里孩子出来,当中自然有那个吴家二姑娘,让她领着叶连翘去村里走动走动。 那吴家二姑娘名唤作彩雀,生了副高挑身材,叶连翘原已不算矮,她却还足足高了半个头去,标标致致的鹅蛋脸,瘦不露骨,想是常在田间干活儿,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瞧着健康活泛儿,相貌上来说,真真儿叫人挑不出错。 叶连翘随着她出了门,也不过在村里随便走动走动罢了,因着彼此互不相识,难免有些拘谨,只东拉西扯没话找话说,行至一条田埂上,几人便停住了脚。 “平日里我就在这儿干活儿。” 吴彩雀指了指前边儿的一片农田:“如今秋日天凉了还好些,夏天里那阵儿,晒得真要人命,你瞧我这身皮,都快晒成炭了——我们村里那间杂货铺卖的澡豆,便是你做的吧?那吴老板成天拿他卖的澡豆是城里松年堂的叶姑娘亲手制作来吹嘘,我本来不信,觉得他吹牛,用过之后才发现,是真好使。” 说着,又没头没脑补上一句:“今天见了你,我的心算是放下大半了。” 叶连翘先还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才反应过来。 今日她和秦氏的来意,吴彩雀自然有数,她说着话,多半是担心叶冬葵相貌生得不好看。如今见了叶连翘,晓得兄妹间十之七八容貌相似,所以才放下心来。 真是……不管哪个年代都看脸啊…… 叶连翘不由得好笑,噗嗤乐了出来:“你这是在夸我啊?” 吴彩雀一本正经地转过头:“说真话就不叫夸。你既今天来了,我得逮着你,好生说说那平日里保养皮肤的事才行。”(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r466 第一百七十七话 发怒 姑娘家们相处,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反正叶连翘同这吴彩雀,原本就不是奔着当交心好姐妹去的,三言两语,便将对方的性格摸了个大概,在外头转悠了两圈,也就回到吴家,那边厢秦氏同那姓吴的夫妇也聊得七七八八,两人与马二婶便告辞,预备回月霞村。 说实在的,对于那吴彩雀,叶连翘感觉还不错。 那姑娘样貌不必说,说话也爽脆,瞧着便是个性格爽朗的。然而,她又不像是曹纪灵那般孩子气,什么话不管轻重都敢由着性子往外吐,好歹讲究分寸,况且,看上去也不是那种毫无心眼儿的人,只是那心眼儿,来得让人并不讨厌。 秦氏对于吴家的状况,仿佛也算满意,待进了月霞村,与马二婶告别之后,便向也连翘吐露了一二。 “真正说起来,还是这起种田为生的人家来得简单些,人也实在淳朴。” 她同叶连翘贴肩走着,不紧不慢地道:“今日话虽没说得太明,但我看那姓吴的两口子,都是本分人,听你马二婶说,他们对这头亲事,也挺愿意。方才你也说,那吴家二姑娘不错,既是这样,回头我便给你爹回个话,趁早将这事正经张罗起来,若是合适,立刻就定下,过年前,把事情办妥吧——冬葵不小了,又是家里的男丁,早点安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你爹也能放心些。” 她的这番话,叶连翘自然不会有异议,点头应了,笑着道“我也盼着我哥能早点娶个嫂子回来,省得他每日里瞎折腾”。两人一路说着话走回叶家,看看天色已近午时,叶连翘便也没忙着进城,帮着秦氏简单地张罗了两样饭食,草草吃了,又休息一阵,这才慢慢地往松年堂去了。 耽搁了半天没去药铺做事,后果是严重的。 也不知最近这松年堂里怎么就这样多人,叶连翘只不过一上午没去罢了,待进了大堂,便被好几个人围了上来,这个说我脸上长一串痘包,又疼又痒的,碰也碰不得,那个道我最近皮肤干燥得紧呀,叶姑娘可有什么管用的膏子,须臾间便将她围个水泄不通。 这还不算,偏偏那姜掌柜也在一旁凑热闹。 “丫头你啥时候得空,咱把那治脓耳的棉丸子再好生说说。四公子那边定下了,说这玩意大可以当做成药在咱铺子上售卖,还有些琐碎事体,咱俩慢慢儿商量。” 叶连翘哭笑不得,唯有一一应下来,让小铁安排那几人按顺序挨个儿进小书房瞧毛病,又与姜掌柜说好,那事等她忙完了再说。 于是,这天申时末,铺子里伙计都走了个尽,叶连翘却还在与姜掌柜絮叨。等到好容易将那一桩桩一件件的繁杂事说完,天色已黑透,叶连翘正急吼吼地往外走,一抬眼却见叶冬葵站在外头。 “说是你在和姜掌柜商量正经事,我便没进来打扰,在这候着了。爹和秦姨已经回了村里,怕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特地预先给我带了个话,让我来等着你一块儿回去。” “哦。” 叶连翘回头笑着同姜掌柜道别,抬脚走到他跟前:“爹今日怎地回去那样早?有甚事?” “苏四公子打发人来说,要买咱家晒干的月季花,还说之前你已晓得了。今日爹医馆里也不忙,不好老叫人等着,便提早打烊,把人带回村里了。” 叶冬葵习惯性地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拽着她就往南城门走,一边道:“你不是不想把咱家的花儿卖给松年堂吗?怎地又改主意了?” “苏四公子非要买,送上门来的钱我干嘛不赚?” 叶连翘嘿嘿一笑,指着路边卖栗子糕的小摊儿,颐指气使道:“我要吃那个!” “我欠你的?”叶冬葵斜她一眼,却是没含糊,颠颠儿地跑去买了来,往她手里一塞。 叶连翘心满意足,立刻拈了一块儿塞进嘴里,乌鲁乌鲁道:“我也没白吃你的,今儿我跟着秦姨去吴家村了,就因为跑了这趟,下晌我才忙得连喘气工夫都没有,吃你点东西,你不亏。” 叶冬葵面上腾地一热,偏生要装相,满不在乎道:“去就去了,跟我说这个干嘛?” “我就是想告诉你,那姑娘挺好的。”叶连翘噗地一笑,“咱们路上慢慢说!” …… 果真,这一路上,叶连翘都在喋喋不休地同叶冬葵描述,那吴家二姑娘生得是什么模样,性子又如何。 叶冬葵窘得慌,却又掌不住想听,模样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免不了被她丝毫不留情面地取笑了两句,兄妹二人一路乐呵呵地回到家门口,却正好见得叶谦将两个人送出门。 那二人瞧着年纪不大,都是二十来岁的模样,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瞧着鼓鼓囊囊,却好似并不沉,且远远地还能闻见一股子花香味。他两个笑哈哈地满口让叶谦别送,不经意间一回头,瞧见了叶连翘,那笑容便拉得更大了些,点点头,道了句:“叶姑娘回来了?” 这两个人,之前叶连翘是见过的,晓得他们常跟在苏时焕左右,恐怕在他跟前很得力,今日也是特意得了他的话,跑来买月季花,而看这情形,这笔买卖应当是已经做好了。 叶连翘笑着同他两个招呼过,嘴上闲不住,叮嘱了两句这花瓣拿回去千万别放在潮润的地方,等他二人转头往村口去,方才抬脚进了门,还打算去打水洗洗手脸呢,忽然就觉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头先儿叶谦将那二人送出来,瞧着似乎心情还不错,笑容满面地同他两个告别,然而那二人一走,他却仿佛立刻换过一个人,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往桌边一坐,抬眼往叶连翘面上一瞟,目光仿佛有点沉。 闹哪样? 叶连翘颇觉她这老爹最近这段日子喜怒无常,忍不住腹诽他是不是到了更年期,也不敢再在他身边坐下,免得惹祸上身,搭讪着往灶房里张望一眼,笑道:“那月季花都卖出去了?价钱怎么样?秦姨没把我要用的那些也卖掉吧?” “我就那么没分寸?” 秦氏手里锅铲翻飞,拨空回头答,然后就陡然冲外间叶谦的方向努了努嘴。 叶连翘心里一咯噔,忙把身子又探进去一些,估摸着叶谦当是瞧不见她的脸,方不出声,做着嘴型道:“又怎么了?” 是觉着那亲事不满意? 秦氏无奈地摇了摇头:“总之……” 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见叶谦在外屋叫了一声:“二丫头你过来。” 叶连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脸不由自主地皱成一团,没办法,只能慢吞吞挪了过去:“爹你找我有事?” 一边说,一边想拉开椅子坐下。 “站好。” 叶谦拿下巴点了点地下,制止了她的动作:“我有话问你。二丫头,你有何事瞒着我?” ……难道不是为了冬葵的亲事吗?可是,她何曾瞒了他什么? 叶连翘愈加发懵,伸手摸摸自己太阳穴:“没有哇,我瞒着爹什么了?” 那边,正在灶房里打水预备洗脸的叶冬葵听见叶谦语气不对,慌慌地将水瓢一抛,一溜烟跑了出来,靠墙站着不开腔,只一眼接一眼地往叶谦和叶连翘的脸上瞅。 “没有?” 叶谦牵扯了一下嘴角:“二丫头,亏我还觉得此番我回来,你比从前懂事不少,人也能干了,你是从哪里学来那糊弄长辈的习气?若不是方才那二人嘴快,一时没留神给说了出来,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了是吗?” 叶连翘不喜他这态度,眉心不自觉地拧了起来:“爹你有话直说,别让我猜,我猜不着。” “你倒硬气!” 叶谦猛地一拍桌:“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你虽对医药知道一二,却离精通还差得远,或是勉强能支撑你那美容养颜的买卖,却决计不可能给人诊病施药?前**拿出来的那个说是能治脓耳的棉丸子,我推拒了你,转过头,你便拿去松年堂,想当做成药售卖?好不知轻重!” 原来,今日苏时焕打发了那二人来叶家买月季花,那两个都是嘴皮子伶俐的,进了叶家的门,便和叶谦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也的确是没注意,便将那棉丸子的事说了出来。 这两个给人当小厮的家伙,都极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了叶谦面前,自然少不得要捧他两句,笑开怀道:“早前便听见说彰义桥那边新开了间医馆,里头的叶郎中医术了得,却不想您原来就是在我们松年堂做事那位叶姑娘的爹爹。您有一身好医术,怪道叶姑娘年纪轻轻的,也将那美容护肤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喏,如今叶姑娘还制出来一种棉丸子,说是能治脓肿什么的,我家四公子颇瞧得上,说是要当做成药在铺子里售卖哩,像您这样有本事的人家,翻遍了清南县,也找不到第二家!” 他二人原意在拍马屁,却不想拍到了马腿上。叶谦一听这话,登时就不高兴起来,好容易熬到他两人走了,叶连翘也正巧回了家,忙不迭地便责问起来。 “有这事儿没有?”他抬头将面前的叶连翘打量一眼,“可曾冤枉了你?”r1152 第一百七十八话 拿捏 灶房里的饭菜味飘飘忽忽扑了进来,叶家的屋子原就不大,登时被那香气笼罩得一丝缝隙不留。 往常这时候,全家人已经坐在桌边和乐融融地吃饭了,小丁香往往会叽叽喳喳地说些一整日碰上的好玩事体,叶连翘和叶冬葵也将这一日在外做事的见闻讲给大伙儿听,可眼下,这一切都被叶谦那带着一股子怒气的叱问声盖了过去。 那动静惊动了在门口玩耍的小丁香,小女娃满脸惊愕地跑进屋,朝叶连翘和叶谦脸上各张望了一眼,似是有些发怯,小心翼翼地蹭到叶冬葵身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秦氏也从灶房里出来了,往叶谦那边抛了个眼风,淡淡道:“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这样高声大气地吆喝甚么?你那嗓门又粗又敞,传了出去,好听呀?” 也不知是她这话起了效用,还是叶谦自个儿嚷嚷了两句,将胸臆中的浊气吐出不少,他的脸色稍微放缓了些,屈起手指在桌上轻叩两下,抬眼瞟了瞟叶连翘:“二丫头,你怎地不说话?” 叶连翘暗暗地吁了一口气。 说来也奇怪,自打前些日子,叶谦张罗着想要给她说亲开始,她与自家这爹爹的关系,便有些微妙起来。 叶谦和秦氏回来了总有几个月,先前她与这爹爹虽称不上亲密,但却至少很能聊上几句,兴头上来了,也算是相谈甚欢。然而现在,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二人就好像携手踏进了荆棘丛,每走一步都可能踩上尖刺,每做一件事。仿佛都可能成为对方心里的疙瘩。 那棉丸子的事……是,或许她的确应该先跟叶谦知会一声,可这难道就全是她的错?他叶谦瞧不上的东西,被别人看入了眼,这也不行吗? “爹你听我说。” 叶连翘又做了个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开口道:“那治脓耳的棉丸子,我原本就是打算制出来。让爹看看是否能用得上的。我有多少斤两。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又怎会贸贸然地见人便炫耀?是那苏四公子,翻看松年堂的账本时。晓得了我自个儿花钱买了那几种药材——爹也知道他自小便熟读药书,对这些个药方什么的最有兴趣,这才让姜掌柜找了我去,问明那几种药材是作何使用。要把那棉丸子当做成药在松年堂售卖,也是他们的意思……” “哼。” 叶谦低低冷笑一声:“他们的意思?人家捧了你两句。你便飘飘然起来,以为凭着自己那点子微末道行,不仅能在美容养颜的营生上头混出个名堂来,就连那正经的药材行当。你也能分一杯羹?你可有想过,一旦你那劳什子棉丸子真的上了市,过后出了岔子。你如何担当得起?” ……会不会聊天?这分明就是不想好好说话嘛! 叶连翘简直忍不住地要在心里翻白眼。 她又不是傻子,那棉丸子是她自己亲手制作的。用了些什么药材,每种分量多少,又各派甚么用场,这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或许在这医药上头,她的确是不如叶谦懂得多,自个儿也晓得自个儿是个半桶水,可再怎么说,那几种药材的药性她心中还是有数的,能不能医好那脓耳的毛病且另说,最差不会医坏了人呀! 再说,这叶老爹说话也真够气人的,同样是谋生,敢情儿她那美容养颜的买卖,便天生要比他这正经给人瞧病的郎中矮一头? 她不想跟叶谦当头当面地呛呛,在心头忍了又忍,终于打算主动退一步:“是四公子让我把那棉丸子的药方写给他瞧过,觉得不错,这才生出了要当做成药售卖的心思,我也是一时高兴得忘了形,没想到应当先同爹讨个主意……是我考虑得不周到,那我现在把那方子写出来,爹看看?” 她觉得自己现下也算是亡羊补牢,一味做小伏低,给足了叶谦面子,那叶老爹也该见好就收才是。孰料叶谦那脸色却仍旧是黑墨墨地一团。 “我不看你那玩意儿!” 他不耐地挥了挥手:“总之你记得,做好你的分内事便罢,旁的事切莫沾手,免得来日,给自己惹一身的麻烦,明日你便去姜掌柜面前把这事儿回了,凡事轻巧简单些,对你也有好处。再者……”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你在那松年堂中,原本只是为人医治容貌上的毛病,如今却什么都掺和,实在不伦不类。那苏四公子和姜掌柜因何生出这种想法来,我是外人,不好随意猜度,但你既是我闺女,我便不能不理会。早前你不是说,不想在那松年堂里长留了吗?如今我这医馆也算上了正轨,就是最近,你便挪回来吧,屋子都给你留着呢,省得空在那里积灰。” 这是……要让她彻底离了松年堂的意思?之前她虽透露出这种想法,叶谦也表明了支持的态度,却从未主动开口催促,今日就为了一个治脓耳的棉丸子,他便笃定,自家闺女不能再在松年堂里呆下去了? 秦氏站在灶房门口,一直没插话,这会子蓦地也开了口,轻飘飘道:“连翘你虽然能干,到底年纪还轻,许多事难免想不到,或是琢磨不周全。挪回来也好,有你爹在旁看顾着,即便出了差错,也有他替你找补着,依我说,倒比成日在那松年堂里忙碌要好得多。正好你爹最近正预备招学徒,你肯挪回来的话,若需要女伙计,便刚好一块儿替你踅摸,我和小丁香虽不懂你那行当,但那些需要花力气的杂事,我们倒也可以搭把手。” 叶连翘回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垂下眼皮对叶谦道:“爹容我想想行吗?一时半会儿的,我还真有点拿不定主意。” “行,你好生想想。” 叶谦也不愿逼得她太过,皱着眉应了一声,那边厢,秦氏便立马张罗起来,满口称“好了好了,连翘倘若挪回医馆里,这便是件好事,你们父女俩作甚还这样乌眼鸡似的?赶紧拾掇桌子吃饭了,耽搁这半晌,菜都凉了!” 叶连翘勉强笑了一下,小丁香便呼出一口气,转头去了灶房,嚷嚷着“我来帮忙拿碗”,全家人哄闹一通,将这事暂且遮了过去。 …… 一顿晚饭,吃得还算气氛融洽,饭后,叶连翘帮着秦氏收拾了碗筷,又在门前陪着小丁香玩了片刻,终究是心中揣着事,提不起劲头,干脆找了个由头,说是手头还有点工夫要做,转头回了自己的屋子。 叶谦冷不丁让她离了松年堂回自家的医馆,这让她心中颇有点不是滋味。 这段日子,她固然与姜掌柜和曹师傅他们相处融洽,但要说舍不得离开松年堂,倒也不至于,她只是不大愿意这事由叶谦来做决定,更不喜欢被他拿捏。 没错,就是拿捏。 叶谦曾经常年在外,对三个子女向来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她本以为,他回来之后,也会如此行事,可只有当遇上事儿了她才发现,原来自家这老爹,同这年代别人家的父亲也没什么不同,需要绝对的、说一不二的威严。 这并没有什么不对,问题是,他早干嘛去了?若她刚来到这个家时,便有他这么个人在面前杵着,她或许还会慢慢习惯,对此不以为意,然而这长久以来,她一直是自己为自己做决定,即便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都是与叶冬葵好言好语地商量,冷不丁跳出个处处指点的老爹,说实话,她不高兴。 假使她真个回了叶谦的医馆,同他在一个屋檐下做事,恐怕就没有在松年堂那般自由了。 ……也是好笑,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在那松年堂里做事,很有些让她不愉快,这会子那地界儿居然成了一个自由的所在了。 房门陡然被叩响了,叶连翘一回头,就见叶冬葵探了个脑袋进来。 “一个人坐在屋里干啥,不嫌闷得慌?”叶冬葵笑嘻嘻地冲她一挤眼,哧溜一声钻了进来。 “你干嘛?” 叶连翘强打起精神来冲他一笑:“又想来同我打听你未来媳妇的事?我都跟你说了一路了,你怎么还听个没够?不是告诉你了吗?那吴家姑娘长得特别俊俏,一看就是个爽快利落的……” “谁问你这个?” 叶冬葵闹了个大红脸:“我说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拿这事儿笑话我半年?我是看你好像蔫蔫儿的,这才来瞧瞧。” 一边说,一边就在她对面坐下了,脑袋往前一探:“咱爹让你回医馆,你是不是不大愿意啊?” “也不是不愿意,我就是觉得……” 叶连翘欲言又止,摆了摆手:“算了……” “当初你拿出那棉丸子出来,爹看都不看一眼,过后却被姜掌柜和苏四公子当成宝,爹的面子上,只怕有点挂不住。” 叶冬葵探长了胳膊在她肩上拍了拍:“不过,你在那松年堂,也不是甚么长久之计,别的不说,万一哪一天,那苏家大夫人又发疯,再把你招到府城去,还不够你烦的!回了医馆,怎么说都是自家的生意。” “唔。”叶连翘点点头,对他笑道,“你现下就别管那么多了,踏踏实实把你手里的活儿干完,然后就一门心思地把你的漂亮媳妇娶进门,这才真正是你的大事呢!”(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r466 第一百七十九话 亲哥 “咱能不能先不提这茬?” 叶冬葵窘得要命,使劲挠了挠头皮,狠瞪叶连翘一眼,然后便正色道:“我晓得这对我而言自然是一件大事,心里并未曾看轻了它,说实话,那姑娘既然你觉得好,想必便是不错的,我信得过你。但即便来日这亲事真的能成,你和丁香不照旧是我妹子?不管到了啥时候,你的事都是我的事,我哪能不管?” 叶连翘因他这话,心里一阵暖,却是摇了摇头:“你这话错了。等你娶了媳妇,你便先得顾着她,若还像先前似的,成天替我和丁香琢磨,那便不合适了。你若照应好了你媳妇,还有余力,到那时,我自不会跟你客气,有了麻烦,肯定找你帮忙呀。” “咱先不说这个。” 叶冬葵挥挥手:“方才我见你脸上神色不大痛快,所以才来瞧瞧你——连翘,你是不是不愿意回医馆来?” 叶连翘叹了口气,当着他的面,不愿有所隐瞒,思忖了片刻,便道:“怎么说呢?回来自有回来的好处,可是……不晓得哥你是否还记得,当初我之所以想离了松年堂,便是图个自己做买卖,凡事都可自己拿主意。可今日,我瞧爹那模样,心里倒有些惴惴起来。一旦我真个将那美容护肤的买卖挪到医馆里,万一将来他所有事都得过问,那我……” “……也是。” 叶冬葵低头想了一阵,认同地点点头:“自打你做了这个营生,我也瞧出来了,你压根儿就不是那起会让别人替你做决定的人。倘若和爹一块儿呆在医馆里,只怕。更容易起矛盾。” “我也是担心这个。” 叶连翘应了一声,将桌上茶壶提起来摸了摸,见壶壁温嘟嘟的,便斟了一碗与他:“你喝水吗?” “不喝。”叶冬葵一脸嫌弃,“你这屋里的药味比外头还浓,水里头不定都沾着苦味,我才不受这个罪。” 唇边虽挂着笑容。神色看起来却是无比凝重。搬着凳子往叶连翘那方又凑近了些,压低喉咙道:“还有个事,我心里也觉得蹊跷。” “什么?”叶连翘抬了抬眉毛。 “爹今天为了那治脓耳的棉丸子发火。不管是因为脸上挂不住也好,还是真怕你将来惹麻烦也罢,都尚算正常,没甚可指摘。但他借着这个事儿。让你回医馆,用的还不是商量的语气。我便觉着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往门的方向努努嘴:“还有那个秦姨,她仿佛也很盼着你回来似的,可你想想,你若真个回来。爹的医馆里,免不得要给你添置些物件儿工具啥的,每月里还得置办不少药材供你用。又要使钱给你请女伙计,这笔花销。在松年堂或许不算啥,在咱家可不算是一个小数目——她那人是个什么性子,你我都晓得,说句不好听的,她就是不愿咱占了爹一点便宜,又怎会……” 这话当中仿佛透露出某种意思,叶连翘朝他脸上张了张:“咱俩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这样打哑谜?” 叶冬葵嫌弃她愚钝,老实不客气地给了她个轻鄙眼神:“我记得,当初你去松年堂,与姜掌柜说好了,挣得的利润三七分,这么久以来,那份钱,那姓秦的怕是一文都没得着吧?” 叶连翘有如醍醐灌顶,霍然睁大了眼。 她倒真把这一层给忽略了!如果她回了叶家医馆,要想再把自己挣的钱攥在自己手里,只怕没那么容易。且不管秦氏现下究竟有没有这个意思,这都是她必然要面对的局面。 许是因为常年不在家、带累三个子女过了不少穷苦日子的缘故,叶谦回来之后,并未曾多过问叶连翘和叶冬葵挣了多少钱,也从没有向他们讨要,十有八九是觉得心亏。但叶连翘若回了医馆里,这事可就不好说了。 “你今儿怎么这么聪明了?”她有点不信地直勾勾望着叶冬葵,“你不是个傻子吗?” “滚!” 叶冬葵抬起巴掌,作势要往她脑壳上拍,却只是虚虚一挥,随即叹息一声。 “咱三兄妹里我最大,爹又给娶了个后娘回来,好多事,我咋能不想啊?你最近这一向忙得脚打后脑勺,我干的却是体力活儿,不费脑子,手里做着事,还能拨空多琢磨琢磨。我也算瞧出来了,秦姨那个人,平日里与咱们相处不错,遇上啥事儿,说不定还能跟咱站在一头,譬如上回万安庆他娘和冯郎中媳妇那事,我就觉得她挺有义气,可……一旦沾上‘利益’二字,便是另一说了!她为她自己和爹两个打算,轮不到咱说对错,可我总不能叫你吃亏啊。” 他为难地揉了揉下巴:“唉,早晓得这样,当初卫大娘上门提那事,你就该应了,翻过年便去府城,想来,卫策哥总不会委屈你。” 叶连翘听到前头,还觉心下感动得紧,觉得这哥哥满心里替妹子打算着实不易,鼻头一阵阵发酸,到了最后,却是又好气又好笑,睨他一眼:“你还说我老提你娶媳妇的事,你自己又如何?你那事,好歹是八字画了一撇的,我这却连影儿都无,瞎扯什么?那依着你,这事儿怎么办?我到底该怎样和爹回话?” 叶冬葵垂着脑袋思忖一阵,似是在犹豫,半晌,蓦地抬了头:“妹子,你想不想自个儿张罗那买卖?不去爹的医馆,自个儿做东家——你手头攒了多少钱了?” 叶连翘噗嗤一笑,抬了抬下巴:“你打听那个做什么,我说,你该不是来当探子的吧?” 话音刚落,见叶冬葵仿佛真个想揍她,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好好好,我错了,待我数数。” 一边说,一边就将那装钱的罐子从床下掏了出来,颇花了点子力气,费劲儿地搬到桌上,哗啦一声全倒了出来,拿手指头拨着数了两遍。 “九十……九十六贯,还有零星几十文。” 她抬头对叶冬葵道,自个儿也觉得惊诧起来。 她晓得这半年来自己赚得不少,但一数之下,仍旧有些吃惊。 也是亏了她做的这行当新鲜,在城中乃独一份,才如此好赚吧? 叶冬葵眼睛瞪得老大,神色中全是“你个死丫头厉害啊,不声不响挣这许多钱”的意味,隔了许久方道:“如今咱这城里,典一间铺面,一年也不过十几贯,即便加上别的杂七杂八花费,你这钱,也算绰绰有余。此番我帮人盖新宅,到了年尾,当是能挣上些许,你要是怕手紧,回头我把那工钱给你。” 叶连翘一愕:“这如何使得?” 从前叶冬葵挣了钱,也都交给她管,可那时,那些钱是用来供他们三兄妹花使的,眼下听他的意思,却是要把这工钱拿给叶连翘开铺,这…… “怎么使不得?” 叶冬葵一脸笃定:“你也说了,等我成亲之后,我便得顾着自己的媳妇,到那时,纵然你想管我要钱,我也得再三考虑才行。趁着眼下那事儿还没办,我自然当出把子力。我这当哥的,原本能帮你的不多,原先应承了要买最好的药治你头上的伤,到最后还是你自个儿医的……” 叶连翘说不出话,眼眶有点烫。自己也觉得可笑,他们兄妹素来和睦,眼下她竟因为钱的缘故感动成这样,实属不该。想了想,张口道:“可……” “你也莫说了,自个儿琢磨,若真想开铺,便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张罗。” 叶冬葵摆摆手,笑呵呵道:“到时候这钱你若用不上,我也不会硬塞给你,至于爹那边……你就同他说,眼下松年堂里有些事情离不得你,你得先把那些事做完才好打算别的,那棉丸子的事,你索性去同姜掌柜和苏四公子直说,咱爹有些意见,凭他们同咱爹叽歪去,你别理了。” 叶连翘点头一一答应下来,自个儿也的确觉得要好生想想,同叶冬葵又说了些不相干的闲话,瞧瞧天色不早,也便各自去歇了不提。 …… 隔日,叶连翘去到松年堂,果然如叶冬葵所言,将叶谦的意思说给姜掌柜听,面上带了点为难的神色。 “昨日回去,我爹好好训了我一通,说我不知轻重,不该在这正经的药材买卖上瞎搀和。说是那棉丸子,倘或旁人用了出问题,我自个儿担责事小,只怕带累得松年堂名声有损。我夜里思索一回,倒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终究我年纪轻,心里没数,姜大伯,依你说这事……” 姜掌柜何等样人物,在这医药行当里混得久了,什么人没见过?听了这话,心中便起了两丝猜测,面上却是笑吟吟地,冲叶连翘哈哈一乐。 “不成想叶郎中恁地小心谨慎!哈,不过也是,你是他亲闺女,又这样能干,他当爹的,自然该为你考虑周全些。既然叶郎中那头有疑虑,少不得我老姜便要去同他好生解释,去了他的担忧——行,过会子得空,我便往彰义桥走一遭,丫头你莫担心。” 叶连翘微微一笑,心道反正这事儿你们做主就好,与我无干了,冲他点点头,回身进了小书房。(未完待续) ps:感谢晚照清空同学打赏的平安符和腊梅,感谢悲惨的镜子同学的两张粉红票~r466 第一百八十话 拖延 那姜掌柜惯来是个好性儿的,平日里不计见了谁也是笑哈哈,出了名地好相处,好说话。然一旦涉及到那生意上头,他便立马似换了个人,舌灿莲花,嘴皮子要多利落有多利落。 也不知他是怎样同叶谦说的,反正到了最后,叶谦终究没能拗过他,到底应允了,叶连翘制出的那种医脓耳的棉丸子可以当做成药售卖,如此一来,便又是一笔收入。 此事同叶连翘寻常时在松年堂里做事,还不大相同。 叶连翘在松年堂里坐堂,赚得的利润,是与松年堂三七分,说得好听点,是叫两家合作,实际上说白了,也就是替松年堂干活儿,只不过工钱丰厚些而已。但若松年堂想要将她制成的那种棉丸子当做成药售卖,便相当于是从她那里将这方子买了去,价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那棉丸子的药方,叶连翘实则不过是一时兴起而为之,并不曾将其看得十分紧要,因此,也便没生出狠敲松年堂一笔的想法,与姜掌柜商议了几回,少不得归家之后,又与叶谦说了说,最终,便将价格定在了五十贯上头,那方子,也就归了松年堂所有,往后即便她离了这里,也并不耽误姜掌柜他们一直使用下去。 这笔钱,叶连翘没打算全拢在自己怀里。 一来是因手头还算宽裕,二来,最重要也是由于,此事横竖在叶谦跟前过了一遭,自个儿若还一股脑地掖着不放,只怕也有点不像样。思前想后,她将那五十贯分出一半儿来,也没直接送去秦氏那里,而是规规矩矩地捧给了叶谦。 “原该把五十贯都交给爹的,可美容养颜这营生,原本就是个花费高的,处处都得使钱,我总不能老伸着手管爹要,还是自个儿留着一些,倘或想买点什么也便当。爹若笑话我财迷,那我便不敢说了。” 对此,叶谦自然不会多说,事实上,他也根本说不出什么,一脸严肃地点点头,道:“你手头多留些钱自己花使也是对的。”便将此事揭过,再没提一句,当然他也没忘了探问一声,叶连翘可想好了何时回自家医馆。 “爹再容我些时日行吗,我还没想好呢……” 叶连翘按照叶冬葵教她的那样,颇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脸皮:“说实在,我在松年堂里呆了不少时日,城里的老百姓们想到要解决容貌上的毛病,也都习惯了来药铺里找我,这冷不丁要换地方,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前后都得琢磨明白了才好。再者,如今那松年堂里忙得太厉害了,我从早上一去了铺子上,便没个消停时候——爹也晓得,秋冬时人的皮肤便容易出问题,我即便是要走,也不能马上把那摊子丢下,这样也未免太不厚道了。” 她先拿这话堵了叶谦的嘴,继而便又朝他面上张了张:“况且吧,我心里还有个担忧。爹本是正经做医馆买卖的,如今强添了个美容护肤的生意,也不知旁人瞧着可会觉得奇怪,回头再弄成个四不像,给人留下爹这郎中不专不精的印象,那便不好了。无论如何,还是考虑周全些好。” 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叶谦纵是想催,也有些开不了口。得了这个空儿,她便赶紧张罗着,在城中踅摸起铺面来。 那日,叶冬葵的一番话,是真个入了她的心。 从前,她也曾有过贪方便偷懒的想法,认为自己既然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松年堂,与其在外头一个人打拼,倒不如回去同自家爹爹在一处,遇上难题可随时请教,一家人还能相互扶持。 然而在经历了那晚的一场争执之后,她整个儿转了念头。 她自己的事,不想要叶谦掺和太多,同样,她挣的钱,也不想成日里被人算计。不管秦氏究竟有没有那种念头,她都要尽力避免。 找铺面,此事说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却半点不易,既要避免那铺面与苏家扯上干系,又不愿与彰义桥叶谦的医馆离得太近,价钱还不能过高,这三个条件一出,就像是给她划出来一个巨大的圈子,圆圈当中明晃晃三个大字“不可选”,还能供她做选择的,所剩无几。 这委实是个难题,叶连翘在这上头耽搁了不少功夫,一晃眼,整个秋天都蹉跎了去,眼瞧着便要入冬了。 清南县这地界儿,夏季炎热似火炉,冬日里又冷得叫人受不了。虽甚少下雪,那一股子湿冷的空气,却是逮着缝儿就钻,顺着衣领袖口窜到身上,使人难受得紧,时不时就要打个寒噤。 秦氏替叶连翘兄妹三个都新做了冬衣——在这些琐碎家事上,她向来做得无可指摘,白日里陪着叶谦在医馆里,手上兀自不停,袄子里的棉花絮得极厚实,针脚也细密,忙活了许久,终告完工,这日趁着傍晚时分,叶连翘从松年堂回到医馆里,便把她拽到一旁的屋子里,拿出袄子给她试。 叶连翘的那件冬衣,是杏子黄色,很衬她的肤色,穿上显得面孔更白了几分,嫩生生的,娇俏又可爱。叶连翘对于秦氏虽颇有保留,却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的手工,袄子上了身,立时不舍得脱下,摸了又摸,抬眼对秦氏笑道:“我还是头一回穿这么好的衣裳呢,真暖和。” “就穿着吧,别脱了,你先前那件旧袄子,都不知穿了几年了,棉花又板又硬,哪能保暖?我瞧着都替你冷,趁早扔了吧!这袄子是穿在里头的,不用见人,却也还是利整些好——回头等过年前,我再给你们仨各做一件。” “谢谢你啊秦姨。” 叶连翘笑呵呵点了点头:“唔,我的手都捂热乎了。” “你成天在那松年堂里干活儿,怕是冷得紧吧?”秦氏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 “也还好。”叶连翘摇摇头,“小书房里烧了火盆,在里头呆着挺舒服的,只每天出门和回家时在路上走动,觉着有些冷。” “所以我就说,你一个姑娘家,成日里奔波劳累的,叫人如何放心?” 秦氏面上淡淡的,伸手替她抻了抻衣角,便拿过外头衫子帮她穿上了:“我闲来也听你说过,你捣腾的那些护肤品,好些都是得用早晨打上来的第一桶井水来调制,那得多凉?女子最怕的便是寒气入体,我纵是不懂医,也晓得一个不好,将来便成了大症候……那松年堂里即便再周到,也不如自己家,你若是每天同你爹在一处,我或还可将你二人一块儿照顾得妥妥当当,缺什么短什么,立刻便给你们送到手里,眼下你两个离得那样远,我哪能顾得周全?” 这是在话里话外地,催促她赶紧回医馆里来? 叶连翘暗地里嘴角抽了一下,觉得好笑,又有些无奈。 她不愿意随便猜测秦氏之所以想让她回来,是图她的钱,但秦氏老这么似有意无意地催促提醒,倒叫她是不想信,也得信。 每月三七分账便有二三十贯的利润,想必光是在心里琢磨,都觉得眼热吧? “暂且还脱不得身呢。” 叶连翘略微笑了一下,对秦氏道:“秦姨你去松年堂里瞧瞧,自然就明白了,从早晨到下晌,我那小书房里就没断过人,莫说是我,就连元冬和平安两个,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恐怕还得需要些时日——对了,我哥的亲事如何?” 叶冬葵与那吴彩雀的亲事两头都愿意,马二婶作为媒人,已正式上了两回吴家的门了。 “原先我和你爹商量着,说是最好年前就把这事办了,谁想吴家却是觉得太赶了些,又嫌弃咱家房子逼仄,她闺女嫁进来住得不舒心。你爹琢磨着,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便说定了年前将聘礼送去,请个好日子,明年春日,咱将屋子归置好了,再娶那姑娘过门。” “哦。” 这些事,小丁香一早便叽叽喳喳地同叶连翘汇报过,她心中自是有数,之所以突然提起来,也不过是为了将话题引开,兴趣并没在这上头,听秦氏絮叨了一阵儿,便含笑道:“我真盼着嫂子早点过门。”又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丁香在做什么”,抬脚便出了医馆的门。 天色早就黑透了,只因医馆里还有病人,一时半会儿的,叶谦还不能离开。 天气一冷,街上走动的人也少了,暖和时满街都是小摊档,眼下却只开了三五家,纵然这样,仍旧鲜少人问津,寥寥落落的。 叶连翘穿了新袄子,浑身都暖烘烘的,站在医馆门口也不觉得冷。她也没真个去找小丁香,就立在那儿漫无目的地四下里张望。 这一看之下,就被她瞧见几个人。 以宋捕快为首,四五个牛高马大的男子,虎虎生威地从桥那头而来,稀稀拉拉的人丛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叶连翘心中忽地就生出点感叹来。 这几个捕快模样打扮的人,往常她也时不时地就会看见,在街上威风凛凛地行走,偶尔顺手从街边摊档摸两样吃食不给钱,让人恨不得往他们脸上揍几拳,只是如今,她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仿佛少了点什么。 当捕快的眼睛都尖,宋捕快远远地也瞧见了她,立时扯出一脸笑容,冲她招了招手:“妹子妹子,我正找你呢!”r1152 第一百八十一话 赠礼 叶连翘与这宋捕快向来处的好,自打他从府城养伤归来之后,两人还未曾碰过面,即便偶尔在街上看见了他,他也往往正忙于公务,不好打扰,今日一见,叶连翘也自是高兴,笑吟吟迎上前:“宋大哥,都这辰光了,你们还在忙着?” “忙甚么?!若不是为了来给你送这点儿东西,我早就回家歇着去了!” 宋捕快也是哈哈一笑,转头从身后一个年轻捕快手中接过几个包裹得妥妥当当的黄纸包,往叶连翘面前一送:“喏,就这些,拿好了啊!” 叶连翘一怔,鼻子里嗅到一股中药的清苦气,便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纳闷道:“这是药材?宋大哥你拿这老些药材来给我做什么?” “给你就拿着嚜!” 宋捕快啧了一声,大大咧咧将几个黄纸包往她怀里一塞:“也不是我给你的,你大哥我没那闲钱,这几包都是从府城来的,你还不明白?” 叶连翘恍然…… 府城里她可不认识几个人,这么说来,这些个药材,便是卫策托宋捕快送来的了? 她将那药包接过,凑到鼻间嗅了嗅,约略分辩出,大抵当中是黄芪之类自己平日里常能用得到的物事,便抿唇笑了一下:“敢是卫策哥捎来的吧?” “那可不?” 宋捕快神秘兮兮地一笑:“要我说那卫都头,也真算是有心的,他原本对药材半点不通,为了置办这些玩意儿,可没少费工夫,府城里那些个药铺,只怕都被他转了个遍!头几个月前你不是被那苏大夫人叫去了府城一趟吗,那会子我们便瞧见,只要得了空,你便会去城中采买药材,十有八九是觉得府城那地界药材更齐全也更好,卫都头可不就留了心?” 说着他便大叹一声:“这些药材,都是常用在你那些美容护肤品上头的吧?他一个大男人,成天在这上头花心思,也够难为他的了。”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直往叶连翘脸上瞟。 叶连翘哑然失笑。 卫策这番心意,她自是明白的,只不过,哪有人送礼,却专门送一堆药材?她倒是觉得无所谓,但这事儿若搁在旁人身上,岂不会觉得他是在咒人生病? “这叫什么事儿……”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宋捕快晓得她的意思,忍不住嘿嘿笑起来:“是吧?你也觉得卫都头此举有些好笑吧?给姑娘家送东西,巴巴儿地捧些药材来,这算怎么回事?若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回头落个一场空,那可真是……啧啧啧……” 他这话说得露骨了些,叶连翘便抬头朝他面上一扫。 宋捕快陡然回过味来,许是也懊恼自己嘴上没个把风的,赶忙急着找补:“对了,卫都头还说,府城里有不少胭脂铺,卖的那些个小东西,种类怕是比咱清南县也多得多。叶姑娘若是想要什么,便只管告诉我,回头我捎个信儿给他,保准都给你张罗来呀!” 叶连翘做的这美容养颜的营生,在清南县是独一份,手边可以做参考的无论是书籍还是现成的护肤品,都十分有限。若是能三不五时从府城得些最时兴的护肤品,这于她而言,自然大有裨益。 只不过……那些个面脂膏子头油手霜之类的东西,价格可都不低啊…… “这倒不必了。” 叶连翘想了想,便冲宋捕快一笑:“我现在也难见得卫策哥一面,但想也知道,他如今刚去了府城衙门,有许多事都得安顿,我就别再给他添麻烦了。还请宋大哥帮我带句话,告诉卫策哥,这些药材我正能用得上,多谢他,不过往后便不要如此费心了,还是好生顾着他的正事要紧。” “这话你算说对了!” 宋捕快一拍大腿:“叶姑娘,你是不晓得那府城衙门里有多少事!这几包药材,是卫都头打发人捎来的,我便捉住那人问了两句,这才知,那府衙里忙得真个叫昏天暗地,最近这一向,卫都头连着好些日子都未能睡个整觉啦!叶姑娘你说说,这样辛苦劳累法,哪怕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不是?哎,还不知他娘得愁成啥样呢!” “……是吗?” 叶连翘抿了一下唇角,心中生出个想法来,只因有些犹豫,便没当即说给宋捕快听,默了默方道:“若是这样,便更不该再给他添麻烦,叫他分心了。宋大哥,那话劳你一定替我带到,让他莫再帮我张罗药材,且不说我手头暂且药材足够使,即便真有什么,在这清南县城里买不到的,我自个儿往府城走一遭也不是难事。” 说着又往旁边让了让:“劳烦宋大哥你和几位大哥专程跑这一趟,进去大堂里喝碗茶吧?” “不了不了。” 宋捕快连连摆手,他身后那几个人也跟着摇头:“如今天儿冷了,我家那臭小子睡得早,我得赶紧回去,还想与他说两句话,乐呵乐呵呢!” 一面又往医馆里张了张:“都这时辰了,叶郎中还在给人瞧病?喙,当真是医者父母心!他忙着,我们便更不好去打扰,叶姑娘,那个……你便只有那一句话要带给卫都头?这几包药是今日下晌送来的,那人明日才赶回府城,若是有甚东西,我也可帮你……” “回头我想到了,再去找你。” 叶连翘晓得他意思,不愿扭捏矫情,大大方方冲他一笑,又寒暄两句,便将他几人送到彰义桥头,这才返回医馆中。 …… 几包明晃晃的药材极其显眼,自是瞒不过叶谦和秦氏,他两个瞧见了,必定是要问起来的。叶连翘也懒得百般隐瞒,只说“是府城里捎来的”,剩下的事,凭他两人随便猜逢。 她却不知叶谦此时心中已起了大变化,不再将她与卫策的来往当做洪水猛兽般严防,道了句“卫家嫂子想得周到”,便将此事丢开,晚上归家,却少不得于秦氏关上门嘀嘀咕咕了一阵。 叶连翘捧着那几个黄纸包回到家,草草吃过饭,便返身去了自己房中,将药包打开来一样样地翻看。 果然如她猜测的那般,卫策张罗来的这些药,都是她那美容养颜的营生上头惯用的,其实在松年堂里都买得到,但难得的是,那些药材瞧着比她平日里使的还要好上一些,炮制得很精,色正饱满,杂质甚少,一望而知,必然得花上不少钱。 使了多少钱乃另一回事,关键是,那人竟也有这投其所好的心思,真是…… 叶连翘想了想,便将先前犹豫不定的那想法又捡了回来,去床头将自己那几本医药书全搬到桌上,仔仔细细翻了一回,研好墨,捏着笔费劲儿地刷刷写了几行字,待得墨迹干透便妥当收好,也没耽搁工夫,转天寻到那宋捕快,请他一并捎去了府城。 于是,当天入夜,待卫策回到府城新安下的家里,他娘万氏便立刻喜滋滋地迎上前。 府城这地界比不得清南县,人多地贵,房子价也高,卫策与他娘两个一起来了府城之后,还在客栈之中住了一段日子,花了不少功夫,才觅到这样一处居所,孤零零的两间房,只后头有个狭小的院子。 地方不大,万氏再想如从前那般成天尽情摆弄花草,就难免有些不现实。连这唯一的趣味也没了,她便少不得郁郁寡欢,整日唉声叹气,直言这府城虽样样都好,在她心中,却比不过清南县一分一毫。 卫策也晓得他娘在这府城里人生地不熟,连个朋友都无,日子不好过,已许久没从她脸上瞧见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了,不由得纳罕,一面接过她递来的水盆,埋头洗脸,一面问:“娘今日遇到什么好事?怎地如此兴头?” “可不是好事吗?” 万氏笑不哧哧,从桌上拈起一张纸片,献宝似的给他瞧:“喏,你看这是什么?昨儿你打发去清南县给连翘丫头送药材的那小子拿回来的,你倒说说,这东西能是谁给的?” 卫策心里一动,忙擦干了手脸,将那纸片接了过来匆匆一扫,却见上头是一副药方,字写得歪歪扭扭似虫爬的一般,底下还有一行小字,言明此药方是从药书里摘抄所得,并非自己杜撰,可益气强身,最适合劳累睡眠不足的人服用,平时也不必特地煎来喝,只消熬汤时依着方子加上一些,对身体便极有好处。 这样丑的字,竟好意思大喇喇地示于人前,除了那丫头之外,没人还能这般厚脸皮。 那纸片上只有这一副药方和几句叮嘱,此外再无别的多余话。卫策心中不免有些失望,然而再盯着那药方看上几遍,心底却缓缓地腾起一股暖意来。 “怎么样,怎么样,是连翘丫头捎来的吧?上头写了啥?” 万氏不认得字,刚得着这纸片时,也只自己猜逢十有八九是叶连翘送来的,却完全不知那上头写的甚么,好容易盼得儿子回来,忙一叠声地问。 “哦,不过一副药方罢了。”卫策回头冲她点点头,“想来是我打发去送东西的那小子,言语中透露了我最近有些忙碌的缘故,她便弄了这个来,说是能补气强身。这东西于我正合用,明日便按方把药抓了来,娘做汤时加些进去,也算没拂了她的好意。” “好好,我记住了,记住了!” 万氏喜不自胜,一拍掌道:“我便晓得那连翘丫头不是个没心的!先前那事没着落,我心里还七上八下,这回可安乐了!哎呀,只可惜……你二人一个在府城,一个在清南县,老这么拖着,可怎生是好?”r1152 第一百八十二话 由头 卫策他娘面上带笑,然而说着说着,却又忧心起来,长长地打了个唉声。 “连翘那孩子是个好的,我心里是真瞧中了她,可这事,何时才能做得准?他爹和后母那边……说实话,怎地办事这样没着没落?既不肯给句准话,又没有明明白白地断然拒绝,就这么拖着,算是怎么回事?你年纪不小了……” 她抬头往卫策脸上张了张:“你心里咋想,当娘的哪里不晓得?可若那边真是个没盼头的,咱还能一直等信儿吗?依娘说,要是实在不行,不若就将那心思撇了,踏踏实实说一门亲……” “好了娘。” 卫策拧了一下眉头,打断了万氏的话。 断然拒绝?什么叫做断然拒绝?叶谦和秦氏的原话如何,他不曾也没打算同万氏细问,倒是叶连翘那边,清清楚楚地给了他“不愿意”三个字,可他又不是傻子,怎可能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中秋傍晚,她一点不留情面地丢下他便走,连他离开清南县那日,也没来露个面,今日却又送了这药方子来——虽然知道并非她本意,十有八九,她也不过是觉得他送礼,她便回礼而已,但这种行径,与吊着他何异? 他心中忽地起了涟漪,恨不得立刻就冲去叶连翘跟前,问问她到底想干嘛,不自禁地将手中那纸片攥得紧了些,在掌心搓揉成一团。 可……她不过送来一张药方而已,他便按捺不住,巴巴儿地往清南县赶,那他成什么了? “哎哟,你这是作甚?” 万氏纵有不满,却到底心疼叶连翘送来的东西,忙慌慌往卫策手腕上一拍,将那药方夺了去,满口里埋怨:“不是说,明日就让我照方抓药,给你添在饭食里吗,这会子又搓揉它作甚,再给弄坏了!” 卫策转脸看了她一眼,暗暗地吐出一口气平复心绪:“今日来送这药方的那人,还说了些什么不曾?” 万氏极爱惜地将那药方在桌上铺平展,拿手掌抹了又抹,偏头嗔怪地瞪他:“我倒是问来着,可你也晓得,你们衙门里忙得很,那小子将东西撂下便走了,哪顾得上同我多说?怎么,你没瞧见他?” “嗯。” 卫策点一下头:“我一整日在外头,没与他碰面。” 既如此,他也不忙多说甚么,丢下一句“有些累,回屋歇歇”,转头便去了自己房间,留下万氏在外头唉声叹气一阵,强打起精神去灶房张罗晚饭。 隔日,卫策照例早早地便去了府衙,入了大门,径直去了捕快房。 他从来就不是个好惹的,年轻却性子冷厉,行事作风十分称得上狠辣,来府城这三两月,足够他建立威信,如今城中识得他的人倒有大半,衙门之中的捕快们,更是谁见了他都要赔个笑脸。进了府衙这一路,周遭衙役纷纷笑呵呵同他打招呼,他却连唇角都没动一下,一脚踏进捕快房中,将替他送东西的那个小衙役唤了来。 与县衙一样,府城衙门中的寻常捕快也是吃不上公粮的,工钱之类的一应花费,皆由府衙里自行支付,一年到头,也是一笔不小开销。 只因那程太守看重卫策,觉得他虎虎生风颇有派头,走出去给衙门长脸,却又是真个有本事的,年轻有为,待他便格外好些,才特地安排了一个小衙役,平日里专门替他跑腿办些杂事。 那小衙役名唤作夏生,年纪不过十五六,生得伶俐乖巧,听见卫策叫唤,立刻三步并两步地跑了来,立在他身边笑嘻嘻道:“卫都头今日来得这样早?” 之前缉捕那伙子凶恶的拦路剪径贼人时,卫策也算杀出了些许名声,虽眼下来了府城,众人却依旧循了清南县的习惯,只唤他“都头”。 “唔。” 卫策抬眼皮看了夏生一眼,也不与他废话,单刀直入道:“昨两**帮我送东西回清南县,瞧见了什么,宋捕快又跟你说了什么?事无巨细,一件件讲来我听。” “哎。” 夏生忙应了,垂手站得规规矩矩,先脑子里好生回忆一番,方一丝不乱道:“宋捕快为人很客气,伤如今也全好了,走路很灵便,一点毛病都没落下。卫都头您吩咐小的送去的那些补骨药,全都妥妥当当交到了他手上,宋捕快欢喜得紧,千叮万嘱,让小的一定记得同您说,多谢您记挂了。” 卫策点一下头:“继续。” 夏生便觑了觑他脸色“此外,您让小的带去的另外那几包药,昨日听宋捕快说,也都顺顺当当交到了正主手上。对了,那正主不是还给您带了个药方来着?昨日小的回来没找着您,便索性送去您家里,给了大娘了,您瞧见了吧?” 他并不知卫策的那几包药究竟是给谁的,交给宋捕快时,也不过照着卫策的交代说“这是给姓叶的”,这会子复述起来,就难免有点费劲儿。 卫策深知宋捕快心思缜密,帮着他跑了趟腿儿,定然少不得要在叶连翘面前谈起他。他很想知道叶连翘在瞧见那几包药之后究竟是何反应,又会说什么,当即便冷着脸道:“药方我收到了,宋捕快没别的话?我要听原话。” 他那神色看起来着实怪异,明明有些迫切,当中却又隐隐夹着一丝不耐烦。夏生惯来有些怕他,见状心里便是一哆嗦,再不敢瞎扯那些个有的没的,赶忙点了点头。 “宋捕快说,‘叶家人人平安,瞧着仿佛一切都好,叶郎中的医馆买卖也做得顺当。这一向松年堂里生意火爆得紧,叶姑娘看样子仿佛很忙,精神头倒还不错。听说,叶家正给冬葵兄弟张罗亲事,两边都千情万愿的,倘若顺利,翻过年去,待春天里,便要成亲了。’” 这着实是件大事,卫策听了,也忍不住挑了挑眉,低声自语:“那小子终于要成亲了吗?甚好——还有呢?” “宋捕快还说。” 夏生便再度仿了宋捕快的语气,粗声粗气道:“‘早两日,我同冬葵兄弟碰上过一回,多聊了两句,他虽没明说,却透露出要在城中觅一间铺面的缘故。叶郎中的医馆才开起来不久,那铺面,多半是叶姑娘要的,只怕她是想要离了那松年堂,自个儿做买卖了。我在城里走动得多,倒是可帮着打听打听何处有铺子出典或租赁,只你认为如何?’——宋捕快就是这么说的。” 他嘴皮子翻飞,将宋捕快的话全重复了一遍,虽然压根儿不晓得当中那“叶郎中”“冬葵兄弟”“叶姑娘”到底是谁,却也一字不差。 “自个儿做买卖?是想开铺?” 卫策眉头又是一紧,偏头看了夏生一眼。 嗯……这倒是个好由头。 单单为了一张她送来的药方,便赶回清南县,就算真个想见她,他脸上也觉有点挂不住。但她若动了那自己做生意的心思,就是另外一种说法了。 那可是件大事,怎能由着她胡来?免不了他得回去管上一管……唉,原本最近这样忙,他是实在不想走这一趟的,可那丫头不省心啊……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十分靠谱的理由,暗自满意,又觉自己这自欺欺人的想法着实可笑,摇了一下头,挥手让夏生去了,估摸程太守大概几时得空,抬脚便去了前头书房。 …… 如卫策所料,程太守那边,自然对于他突然要往清南县走一遭有些不满,拿了不少话来压他,说最近公务繁忙,又问他可是有什么事挂心,话说了一箩筐,他却只守着一句“非回去不可,只耽搁一天”,程太守口水费尽,情知拗不过他,只得应允下来。 卫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过意不去。 自打来了这府衙里当职,他自问始终尽心尽力,从早到晚辛苦劳累,连着十天半个月地睡不好觉,从来毫无怨言,这一日假,是他应得的。 他并未拖延,也没跟万氏打招呼,翌日一早便骑马赶往清南县,一路疾驰,午时未到就入了城,直接行至松年堂门前。 那边厢,叶连翘却是有些不安稳。 想干嘛?她也不知自己想干嘛。 彼时听见宋捕快说卫策劳累得紧,她心中便咯噔了一下,只单单想着,就算看在他送来的那些药材份上,自己也该出一份力,药方子都给出去了才回过味来,自己此举,确有些不妥。 当初是谁撂狠话,说“不愿意”的?那话既出了口,往后就该躲他远远的,这才过了几个月啊,忽地又送东西给他,岂不明摆着撩|拨人家? 不要脸啊不要脸…… 叶连翘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个臭头,然而那药方已然送了出去,便覆水难收,她也无法可想,只能暗地里懊悔得要命,做事也有些提不起劲儿,吃过午饭,因如今天冷,趴在柜台上睡不着了,姜掌柜便唤了她去聊天解闷,两人坐在大堂里闲扯了一阵,叶连翘不经意间一回头,忽地瞧见大门外台阶下头,有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她给吓了一大跳。 不……不会吧,那是谁?r1152 第一百八十三话 慌张 松年堂门前的两棵杏树,秋天里叶子便开始发黄了,眼下入了冬,更是落了一地枯叶,那人就站在那树下头,正正巧有一片叶子落在他肩头,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一般,心不在焉地眼睛望着别处,站得比那树干还要挺拔。 卫策虽是捕快,从前在清南县时却甚少骑马,这还是头一回,叶连翘看见他与一匹棕色大马一块儿出现在自己视线中,自是觉得新奇,然更重要的是,心头如擂鼓一般敲个不休。 早两日宋捕快还说呢,这人在府衙里忙得脚不沾地,冷不防地又回来做什么? 从前他便是这样,时不时地在松年堂外头出现,无赖一般拦她的路,自他去了府城,叶连翘思忖着这下子自己该是清静了,可为何…… 她在心里飞快地转了转念头,想着若任由他在那儿站着总不像样,唯有回头看了看仍兀自喋喋不休同她拉扯家常的姜掌柜,抿唇道:“大伯,我出去一下。”然后拔腿便往外跑。 都跑了两步了,心中忽觉不对,暗骂一句“你跑什么,有病?”,这才将脚步慢下来,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踱了过去。 卫策原本是打算直接进松年堂里找她的。他可不是那起瞻前顾后的小心人,也没什么好怕的,行得正坐得直,哪里都去得,什么都敢做。况且,他只有这一日闲暇,决不能花费在这无谓的等待上头。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进药铺里,也不过是听说如今叶连翘也很忙,打算先瞧瞧她现在可得空。 却没料想刚在那杏树下站定,便被那小姑娘逮了个正着。 当捕快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街道上嘈杂喧嚣,却并不曾盖住那细小的脚步声,卫策一抬头,差点笑出声来。 如今才刚入冬,这小姑娘却已迫不及待地将厚袄子穿上身,虽外头瞧不见,却明显能察觉,她整个人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像个圆滚滚的包子,一张脸又养得白生生软嫩嫩,莫名使人觉得喜庆。 若是过年时拿去贴在家里墙上当个福娃娃,倒正合适。 卫策在心里念了一句,面上却是半点表情也无,淡淡扫了叶连翘一眼,刚要开口,却见那小姑娘已三两步行至他跟前,讶异地攒眉道:“你怎地回来了?莫不是如今你们那府衙里在清南县也有公务?” 有公务就去办啊,站在药铺子门口干嘛,像个门神似的…… “我有事情与你说。” 卫策不接她的茬:“你这会子闲着吗?” “嗯。” 他这样专门跑回来一趟,保不齐真有紧要事体,叶连翘坐了这般想法,便没推脱,疑惑地点点头:“刚刚吃过中午饭,能有片刻休息,不过只得半个时辰……” “够了。” 卫策没让她说完,转头领着她,往城里而去。 …… 青天白日,两个年轻男女,不计站在何处都格外扎眼,要寻个说话的地儿,比登天还难。卫策思前想后,心一横,领着叶连翘去了从前的卫家小院,虽然孤男寡女同处一个院子,仍旧很不合适,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卫家小院是他少年时,舅舅们接济,在城里置办下的,这些年紧衣缩食,陆陆续续将借来的银钱还了回去,此处才真正算了他与万氏母子自己的地方。 去府城之前,卫策原打算将这院子卖了,想着手头钱多些,心里也更有底。然一来万氏百般舍不得,二来,他也没那么多时间踏实寻觅买主,这个家,终究是保留了下来。 只是离开时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还会领着叶连翘单独过来。 卫策开了锁,一把推开落了灰的门,踏入院中,倒也没往堂屋里去,就在院子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腾出一块能少坐一会儿的地方,便回了回头。 叶连翘却是觉得不妥,牙齿不自觉地叩住嘴唇,探头探脑往里张了张,迟迟不敢轻易进去。 虽是大白天的,但同他两个独处这无人居住的院子里,怕是也不合适吧? “你等什么?” 卫策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晓得她担忧甚么,心下腾起一丝不快,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我时间不多,等下还得马上赶回府城,你预备在那儿站多久?” 这话果然管用,叶连翘已晓得他在府城的情形,猜测他今日突然跑回清南县,时间也多半是硬挤的,不敢再耽搁,忙抬脚迈了进去,勉强冲她一笑:“卫策哥,你要与我说什么?” “家里脏得很,我没工夫收拾,便不煮茶给你了。” 卫策这才算满意,先挑了个无关的话题:“听说,你家里在张罗着给冬葵说亲了?” 叶连翘稍稍放松了一点,笑了:“嗯,事情已八九不离十了,若无差池,明年春天便成亲,那姑娘我去瞧过,挺好的。我爹和秦姨如今正打算将家里再修整一番,我哥现下还睡在外屋的小床上,来日娶了媳妇,总不能让他两个再同家里人打挤。我……” “我还听说,你打算离了松年堂,自己开铺?” 卫策不料自己只起了个话头,她便滔滔不绝起来,当下没耐性听她老在这上头费口水,打断了她,又追问道。 叶连翘闻言便是一怔:“你……怎么知道?宋大哥说的吗?可那日我同他见面,他并未问起……” “你别管,只说是不是真的。”卫策眉头便又皱了起来。 叶连翘无法,唯有颔首:“嗯,是有这个打算,不过城里的铺子不好找,所以……” “为何不在你爹医馆里搭个伴?有他照应你,岂不便当?” “那是因为……” “说实话。” 察觉她要随口敷衍自己,卫策抢先一步,截住了她的话头。 叶连翘一怔,抬起眼皮偷偷瞟他,正与他目光撞个正着,肩膀一缩,有点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两步,想了想,这才叹气开了口。 “我爹……我同他想法有些不一样。原先我也想着去医馆里做那美容的买卖,正好方便,可如今再琢磨琢磨,若成天在一处,只怕容易起口角,还不如避着些。” 只是三言两语,但当中的意思,卫策是明白了,简而言之,她与那叶郎中,很可能处得不大好。 他沉沉地吸了口气,往前踏出一步,低头居高临下道:“开铺不是一件小事,一旦张罗起来,那就是常年的买卖。你有此打算,便是预备在清南县里扎根了?” 他靠得近,呼吸无可避免地扑到叶连翘脸上。叶连翘耳朵一烫,忙又往后退:“我家就在清南县,我留在这里也很正常啊,不然我能去哪……” “你在此扎根开铺,意思……便是再不给我留余地了?” 卫策岂容她躲,步步紧逼,跟了过去。 这才是他回来的目的。 听说她要找铺面,特地回来帮她?哼,他又不是失心疯!如今她只是在松年堂里做事,想走,随时都可以,但那美容养颜的铺子一旦开起来,她自个儿做了东家,就得守着自己的生意,还如何脱身去别的地方? 他往后是注定在府城里长留了,心心念念终有一日要将她接去,可以想见,当他得知她要在县城开铺,心里有多不满。他今日回来,就是想从她口中要个准确的说法。 从前他在县城里讨生活,心里惦记时,随时都可以去看她。可现在,他们之间隔着半日的路程,再牵挂,也只能牵挂了。 叶连翘没料到他会再问起这个,心里一慌,除了往后躲,再没别的办法。卫策手脚却比她快得多,一把攫住她的腕子,咬牙俯下身去,死死盯住她的脸,自然没错过她眼睛里的那一抹慌乱。 他对此很满意。 叶家二姑娘,这一直以来,都太过于冷静了,哪怕是在府城时,被他握住了手,也不过只是挣扎了两下,然后便平静下来,那时候他心里虽很欣喜,回过神来,却觉很不是滋味。 她就像是不同他计较一样,对他的不讲理十分大度——可若她心里真个有他,又怎能如此淡定?哪个姑娘在那种时候不脸红发慌无措心跳? 卫策的眼睛望着叶连翘耳朵下边的一抹红,手上加了点力气不许她逃,狠了狠心,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说实话吧。你嫌弃我是个役,无钱亦无前途,配不上你?” 哪是这样?压根儿没想过啊…… 叶连翘想躲躲不开,只得摇摇头。 “那么,你是觉得我家里有个寡母,怕往后日子不好过?” 卫策又问。 ……简直是开玩笑,卫大娘待她那么好,她怎会…… 叶连翘又摇了摇头:“不是的,你明知……” “也不是?” 卫策眯了眯眼:“既这样,是我长得难看,不合你眼缘?” 神经病,趁早回家吃药去吧你!你上大街上嚷嚷去啊,说你长得难看啊,只怕那些老百姓,就算心里在怵你,也会火气难平揍你一顿! 他越说越离谱,叶连翘终于耐不住了,伸手使了全身力气把他一推,然后立刻跳开去。 “你看,你还问我为什么!” 她又生气又委屈,索性什么都不管了,直着喉咙高声道:“你脾气太坏了,自己不知道吗?!”r1152 第一百八十四话 温柔 离开清南县去府城之前,万氏将卫家小院里的花花草草纷纷送了人,叶谦那里也得了两盆格外清幽的,就摆在医馆中,并未曾带回家。 如今这院子里已不似从前那般郁郁葱葱,然而那院墙上,也不知从何处探过来一支野藤,冬日里依旧绿得浓郁鲜辣,隐隐地还有一股淡淡的叶香味。 卫策就立在那野藤子的下边儿,鼻子里嗅到一股清馥的香气,分辨不出是来自墙上还是对面的小姑娘身上,一时半会儿,他也没心思琢磨这个,只顾将眉头攒得愈发紧了。 “你说我脾气坏?” 语气里仿佛全是不可思议。 好吧他晓得自己从来不是那种特别温润圆滑的性格,许多时候,可能也的确会使人觉得百般不自在,可脾气什么的,不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吗?这也能成个理由? “怎么,你还有疑问啊?” 叶连翘轻巧地躲到他无法一伸手就抓到的地方,心想就是今儿了,你既非要问,本姑娘就与你说个明明白白! 当下她便不再敷衍了事,瞪着眼理直气壮道:“你自己说,难道你不是脾气格外坏?从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可自打去年冬日里再遇上你之后,你仔细想想,你可有给过我一分好颜色?也不知哪句话,就要触了你的逆鳞,惹得你发起怒来;平日里不管你说什么,我只有听的份,倘若胆敢不照着做,你立马就给我撂脸子,一直一直就都是这样。你还指望着我心里头欢喜呀?这会子我回头想想,对着我,你连笑都没笑过!” 她说得全是实话,可听在卫策耳中,却又另有一种娇嗔之感,抬眼见她气哼哼一副“老娘今天豁出去了”的模样,也不知何故。他心下就是一软。后脖颈子里蓦地冒起一层又麻又痒的疙瘩。 “就是为了这个?” 他将语气放柔了些——也只是他自己觉得罢了,在叶连翘听来,照旧硬梆梆:“好。你说的没错,我也知自己脾性不大好,可自小我便是这样,在谁面前都是如此。并不独独对你这样,你便非要如此计较?譬如说冬葵。我也常对他不客气,可……” “你还提我哥哩!” 叶连翘掀起嘴皮“哧”了一声:“你既觉得我哥愿意容忍你这臭脾气,那你去同他好呀,反正最近家里正给他说亲呢。你要是动作快,保不齐还能横插一杠子!” 这话委实有点不像样,至少在卫策听来。是万万接受不了的,当即脸就垮了下来。冷涔涔低斥道:“说的什么,趁早闭上你的嘴!” “你看你看,又来了!” 他那脸一寒,叶连翘心下便犯怵,立刻往后退了退。 她并不是那种凡事都爱计较的人,卫策之所以老往她跟前凑,她知道,一开始是因为原来那个真正的叶连翘,但这么长的时日相处下来,她是有数的,卫策心里装的,是现在的这个她——可那又如何? 不是没有好感,不是没有砰然心动的时候,但那一时的好感,又怎敌得过几十年漫长的岁月?他待她好,她懂得,然而只要一想到往后同他在一块儿,便得日日忍受他或冰冷或暴躁的坏脾气,就算再心动,她也只想打退堂鼓。 说白了,她不愿成天看他的脸色,被他呼来喝去,她是个姑娘家,原本就该被人哄着的。 卫策一怔,面上的戾气还没来得及消散,一股子尴尬的感觉便涌了上来。 她嫌他太凶,然后他就不知死活地又凶了她一回…… “我这性子,真让你那么受不了?” 想了想,他放缓声调,低低地问。 叶连翘立刻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那么……” 卫策张了张嘴,后头的话就有点说不出来。 他不会哄人,从来没哄过,就连他娘,也难得从他那里得两句软乎话,类似“我改呀我一定改,求你再给我个机会吧”这种丢人丢份的话,他不止说不出口,压根儿从来想不到那上头去。 可眼下他要是再不说点什么…… “那么,往后你提点着我一些……” 他憋了半天,终于困难地道:“今后我若再对你凶恶,你便……直接告诉我你不喜欢,我就晓得收敛了。” 叶连翘偷偷抿了一下嘴唇。 面前的卫策一张脸窘得不行,耳根子那里还有一点可疑的绯色——认识这么久,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才觉得,这家伙真的可爱起来。 她心头泛出一点甜味,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别人随便给颗糖便飘飘然,一边板着脸一本正经道:“那怎么行?你是捕快……不,现在是府衙的卫大捕头了,在人前自是该保持威严,若今后再也凶不起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个不用你担心。” 卫策向来有勇有谋,这会子又急又昏,竟把她的话当了真,登时摆手道:“我自知道分寸,在旁人面前,该如何照旧如何,只同你在一处时,却不用……” 对了,总算你开了窍!你既心中待我与旁人不同,总也该有点实际行动吧? 叶连翘心里有点满意了,偏不愿他瞧出,小声嘟囔道:“其实这话也是白说,我哪里能提点你?你在府城,我在县里,压根儿碰不着的。” 卫策知道自己平日事忙,轻易脱不开身,不肯瞎许诺,沉吟片刻方道:“我也不知几时才能得空再回来,过年时也未必有假,但这事我不会忘。最起码,等冬葵兄弟成亲的时候,我肯定会回来吃喜酒。” 说到这儿,忽然又想起一事来,蹙眉道:“我还有话问你——中秋那日,你同我说‘不愿意’,就只单单是为了这个吗?” 他早就觉得疑心了。 那日叶连翘瞧着就好似受了大委屈一般,可他素来对她便不大客气,又不是一日两日了,若只为了这个,何至于愤怒成那般模样? 叶连翘半晌没有说话。 她虽然不喜欢卫策的臭脾气,可一直以来,在他跟前一向有话直说,不喜藏着掖着。她当然可以告诉他,是因为叶谦与秦氏那一番自作主张令得她太过恼怒,可再怎么说,这也是她自家的事,何必说出来,让他对叶谦留下坏印象? “我不瞒你。” 琢磨了一会儿,她才小声道:“也不全是为了那个,那两日,原本我与我爹也起了些争执,刚巧你撞上来,我便把火全撒在你身上了。那事儿都过了,我也不想提了,反正最终也算解决妥当。” 卫策略略点了一下头,便不追问,两人在院子里静静站了片刻。 天气冷,院子里四处都是积灰,脏兮兮的,实在不是个同姑娘相处的好地方,可现下他却觉得此处再好也没有了,站了好一会儿,才将今日回来最重要的目的又想了起来。 “叶连翘,你要自己开铺的事……” 人的习惯总是顽固的,他一开口,便又是那又冷又硬、发号施令的语气,幸亏说到一半,忽然醒过神来,忙噤了声,转头就见叶连翘正一脸不善地瞪着他。 “我是说……” 他连忙很别扭地改了口:“开铺那事,你可否先缓一缓?若不愿意留在松年堂,又实在想做这买卖的话,叶郎中到底是你爹爹,没有隔夜仇……我不是逼你一定要随我去府城,但至少你……” 他有点说不下去,干脆闭了嘴,眉眼间浮上一丝不确定。 叶连翘的心忽忽悠悠一颤。 眼前这家伙,无论表情还是口气,都要多怪异有多怪异,但不容易啊,他总算意识到了,苦尽甘来啊! 她抿了一下唇角,委婉道:“清南县城里的铺子,原本就难找得很,当初我爹在彰义桥的那间铺面,还是多亏了大娘帮忙,如今我却委实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就算再想开,也急不来啊……” 这算是……答应了? 卫策被一股喜悦的感觉瞬间包围。 太奇怪了,她又不是答应了要嫁他,这么高兴做什么? 可……管不住啊,嘴角不自觉地就要往上扬,从昨日到今天,终于觉得安心了。 他倒欢喜,叶连翘却着实给唬得不轻。 什么情况,这家伙居然笑了?她不过是随口一句“你从来没冲我笑过”,他要不要马上就笑给她看啊! 太……太吓人了,这院子里呆不下去了! “我……” 她抬脚就想往院门外走,支支吾吾道:“我同你说过吧,午间我只得半个时辰休息,跟你说了这么久的话,肯定已经耽搁了,我这就得回去,你也赶紧往府城赶吧。” 走?开什么玩笑! 以前他二人都在城中,随时可得见,这会子他若真骑马出了城,下回便再见面,便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分开,怎知什么是想念? “你不走是吧?” 他神情不大对劲,叶连翘有点慌,吞了口唾沫:“那你也别耽搁太久,到时候进不了府城的城门就麻烦了——松年堂里太忙了,我半点闲暇都无,唉,真要累死人。” 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转头逃也似地往外跑。 可卫都头是谁?他若不想让她跑掉,她就决计跑不了,刚迈出去一步,便觉腕子上一紧,他轻而易举地,又将她拽了回去。(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可能稍晚~r466 第一百八十五话 正事 “你又干什么?!” 叶连翘冷不防又给拽了回去,心下震惊更多于恼怒,想抬头看清楚他又犯了什么病,对面那人却猛地摁住了她肩,她已经要冲出口的那句“你要是没药吃我帮你买”便咕咚一声,又给咽了回去。 这下子她可算是知道了,当捕快的那些凶蛮货色到底力气有多么大,或许他只使了两分力,可她觉得肩膀的骨头就快折了。 “你到底……”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又犯倔,死死忍住了没叫疼,一脸怒气冲冲地抬头:“你给我撒不撒开?方才说的那些话你转头就忘光了是吧?你这人怎么……” “你别说话,我不凶你。” 卫策喉头动了一下,非但没撒手,反而将她肩头攥得更紧了些。 有些事,不该、不能、于理不合,压根儿不应动念头,可是,只要一想到他马上就得回府城,再见面又不知是几时,便无论如何都忍不了。 他低头盯着她的嘴唇瞧了一会儿。 这姑娘端的是好相貌,自小在月霞村便是有名的,饶是他并不经常在那里往来,却也不止一次听人议论。 旁人怎么觉得他不知道,若要他来说,她脸上最好看的,便是那一对花瓣唇,天儿这样冷,依然红艳艳的,微微上翘,平日里还不觉得,这会子凑得近了,便让他恍惚中觉得,那简直是一种邀请。 可是他到底是将目光挪开了,落在她额头曾经的那处伤疤上。 过了将近一年,那伤全好了,当初那样狰狞。现下不细看,却根本瞧不出,只有当两人离得这么近的时候,才隐约能发现一点凹凸不平。 卫都头毕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了什么,就非得做不可,不假思索地俯身下去。嘴唇碰到了那伤疤。 叶连翘“轰”一声。从头到脚红成一只熟虾。 她这个冒牌货古代人,不至于因为这蜻蜓点水一般稍纵即逝的吻,便羞臊得要找地缝钻。可是…… 她早该想到了,这个家伙,虽然平日里常常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活活能冻死人。但实际上,却是一团火。 嘴唇烫。攥着她肩膀的手心也烫,烧得她一句骂人话也说不出。 这货好能耐,连抱她也不敢,只摁住她肩膀。却居然有胆子亲她! 她使足了力气,将卫策往后一推,挣脱他的钳制。紧接着便摆出一脸恶相,狠狠瞪他。 卫策也没再为难她。长吁一口气,直视她摇摇头:“这什么也不是,你不必有负担。” 你!大!爷! 本姑娘现在赏你一耳光,然后再告诉你这什么也不是行不? 叶连翘恨不得给他一记老拳,考虑到打不过他反而很可能再吃亏的问题,到底是没出手,咬咬牙,翻了个精准无比的白眼。 “呸!滚回你的府城去!” 说完这句话,她就忙不迭地一把拉开院门,头也不回地夺路而逃。 本姑娘今天暂且不跟你计较,下一回……下一回非让你知道厉害不可! …… 叶连翘不知道卫策是几时回的府城,反正,她回到松年堂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正时分,迟了许久了。 姜掌柜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她一溜小跑过来,便是一跺脚,使劲冲她招手,苦着脸道:“我说丫头,你这是去哪了?你瞧瞧这是什么时辰了哎,明晓得铺子上忙……” 他方才并没有瞧见卫策,还以为叶连翘是突然想起什么事,这才跑了出去。 叶连翘跑得气喘,赶紧同他赔了个不是,问了句“人很多吗”,也没等他答复,便穿过大堂里吵嚷的人群,一径冲进了小书房里。 还好,外头虽然看起来人多,这内堂中,倒还是静悄悄的。 然而,她才刚掀帘子进了门,元冬便迎上前来,一叠声地埋怨。 “叶姑娘啊,你是我祖宗!怎地回来得这样迟?来了好几拨人,我同平安两个根本应付不过来,哎呀!” 叶连翘匆匆对她和平安抱歉地笑了一下,左右四顾,纳罕道:“这不是空荡荡的嘛,人呢?” “有好几个都是想让你给瞧瞧皮肤上的毛病的,我和平安不懂,便只能请她们晚些再来,还有两个纯粹是来买护肤品的,自然我两个便应付了。此刻唯有薛夫人,说是一早同你讲过最近会来,我告诉她,说不准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她也不介意,瞧见咱们新出的面膜,生了兴致想试试,我便唯有引了她去隔壁敷药房替她洗脸后抹上了,眼下还在那儿等着你呢。” 那薛夫人,前些日子,倒的确是同叶连翘抱怨过,说是这近一年,皮肤虽有了改善,可一到秋冬还是会觉干得发痒,一早与叶连翘说好了,要让她仔细给瞧瞧的,没成想,偏偏今日跑了来。 叶连翘想了一下,便道:“你给她敷的是什么面膜?” “就是润泽肌肤的而已,姑娘说过的,未知皮肤状况之前,不可乱用。” 元冬连忙答。 “那还好。”叶连翘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要往隔壁去,却冷不丁被元冬给拉住了。 “叶姑娘……” 她一脸狐疑地往叶连翘面上张了张,迟迟挪不开眼:“你头先儿去了哪里?怎么瞧着……” “我怎么了?” 叶连翘不明白她的意思,歪了歪头,那边厢,平安便不做声,径自递了面镜子过来。 叶连翘往里一瞟,登时便惊住了。 真是干得漂亮,镜子里那人居然是她! 满脸绯红,两只眼睛里还泛着水光,透着一股子温存**的劲儿…… 卫策那不要脸的,全赖他! 叶连翘暗地里磨牙,抿唇对元冬笑了一下:“没事,可能是我刚才跑得太急,出了点汗,脸也给憋红了……” “是吗……” 元冬不大相信,总觉她看上去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什么,唯有点点头:“那行,叶姑娘这会子去见薛夫人吧,我给你打下手?” 她嘴巧,留在小书房里应付旁人才最合适,叶连翘平复了一下心情,笑着摇摇头:“你还是在这儿呆着,最能发挥你的长处,平安陪我去吧——方才弄得你俩手忙脚乱的,实在对不住,等打了烊,我请你俩吃东西吧?” “那敢情好。” 元冬也不客气,乐呵呵一笑:“叶姑娘赶紧去吧,别让薛夫人等,我在这守着你放心。” 叶连翘便回身冲平安点了个头,抬脚去了隔壁。 薛夫人此刻正倚在敷药房的躺椅上,脸上犹自敷着白色的膏子状面膜,半眯着眼。许是听见脚步声,她略微抬了抬眼皮,轻轻一笑:“呀,有人开始拿乔了,叫我好等!” “您还是骂我吧,这口气,我听着别扭。” 叶连翘也笑了,上前先看了看她脸上的面膜,见尚湿润着,便低低道“还要再敷一会儿,等下我替您洗了”,然后在她身边落了座,轻手轻脚拨开她头发仔细瞧了瞧。 “您还是觉得皮肤干痒?按说,您一直用着我制的那些膏子,这种情况应当大有改善才对。” 薛夫人那一头秀发,如今养得浓密黑亮,谁见了也不信就在一年之前,这头发还油腻干枯,大把大把脱落。叶连翘觉得满意,就手帮她将发髻理了理,扫她一眼,半真半假笑着道:“您是不是又瞒着我,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了?” 大抵因为投缘,如今她与这薛夫人说话,也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客套,开点小玩笑,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薛夫人噗嗤一笑,偏过头看看她:“你还不知道?我就是管不住我的嘴,尤其天冷了又容易嘴馋,最近便多吃了些辛辣物……” 说着突然讶异地叫了一声:“咦,你这小脸,今日怎地瞧着与平常大为不同,愈发娇了!” ……这是第二个人瞧出端倪了。 叶连翘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两句,摇摇头,仿佛混没在意道:“您别哄我高兴,咱们说正事。早前我便同您吩咐过的,就算只为了您的头发,那辛辣油腻的东西,轻易都沾不得,况且,对您的皮肤也没好处。您原本脸上有些爱出油,偏偏又缺水,这到了秋冬,自然会格外难受。这话我可只说这最后一回了,您要是再不肯听,下次您来,我也不管了。” “哎哟喂,好凶的小丫头,你要吃人啊?” 薛夫人嗔她一眼:“行,我记住了,你的话我再不敢忘,这可好了?” 叶连翘才算满意,嘿嘿笑道:“等下洗掉了那面膜,我再替您仔细看看,不过这会子瞧您脖颈处的皮肤,问题应当不大——我先去拿些膏子来您瞧瞧,或许也不用换另外一种。” 说罢便要起身。 孰料那薛夫人,却是一把拽住了她。 “急什么?左右我今日没事,一下午都耗在你这儿也行啊!我倒也有正经事想问你。” “怎么?” 叶连翘回身歪了歪头。 薛夫人便坐起身来,正色道:“我问你啊,听说,你掺和成药的事了?松年堂里要推出一种新的成药,能治脓耳,也可去肌肤脓包红肿,那东西,是你制的?”(未完待续) ps:感谢安雀mm打赏的平安符~r655 第一百八十六话 告诫 叶连翘真正觉得奇怪。 她不过是突发奇想,制出了一种能治脓耳的棉丸子而已,用的药材价格虽然不低,却也并不是什么世间难得一见的物事,怎么就人人都那么感兴趣? 弄得她几乎要以为,自己一不小心为医学界做了大贡献。 她俯身下去,又检查了一下薛夫人脸上的面膜,回头吩咐一直在旁静静候着的平安打盆温热水来,接着便含笑道:“您家里做的买卖同医药并不相干,怎么这事您也知道?” 薛夫人脸上露出一抹毫不加掩饰的得意,冲她抛了个眼风。 “你晓得的,我家老爷没权没势,只因那生意做的还过得去,在这清南县城中,也还算得上是个有几分头脸的人物。平日里闲着时,与他聚会的来来去去都是那么些人,这城中有甚么谈资,他自然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嗯嗯,您说的没错。”叶连翘知道她这是在明晃晃地夸耀,嘿嘿一笑,很认同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薛夫人便又骄傲地抚了抚鬓角,接着道:“成药这东西,我虽不懂,却也还听说过那么一二分,再好的药,光制出来了还不够,若是没有郎中们肯开这个药,那便只算作是白费银子。这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哩,喏,你们松年堂的那老姜,这几个月便没少奔波,将那种成药在城中的大小医馆送了个遍,还专门带了个通药理的小伙计,在旁帮着解释药性,就盼着能尽快将那治脓耳的成药名声给掀起来,只要医馆里的郎中们肯用这药,往后他便不愁挣不着这钱呀!” “哦。” 叶连翘点点头,心里并不曾在意:“这事我也隐约听见铺子里的学徒大哥们说起。只不过,我已将那药方卖给了松年堂,往后那东西便与我无关,要怎么售卖,我一概是不管的。” “你将那药方直接卖了?” 薛夫人倒是觉得意外,挑了挑眉,坐得又正了些。 这当口,恰逢平安将热水打了来,叶连翘也不要他人帮忙,自己洗过手,取了块新帕子来,替薛夫人将那面膜仔细洗去。 “是,直接卖了。” 她手上一边动作着,一边不紧不慢道:“原本我制那东西就不是为了卖钱,只是突然来了兴致,偶然为之罢了,心思压根儿就没再那上头,往后也没打算再操持这个。既然把方子卖了省心,我何必非将它留在手上不可。” 少不得,将前因后果与那薛夫人简略地说了一遍。 “是这样啊……” 薛夫人点点头,将脖子往前勾了勾,方便她替自己擦拭:“你若是做这等想法,我还能放心一些。” 这话说得蹊跷,叶连翘便把眉头皱了一下:“怎么了,您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妥……倒也谈不上。” 薛夫人思索了一下,缓缓道:“只是,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总没有坏处。那医药行当,说起来是治病救人积功德的营生,可论到底,这城中哪家医馆药铺不是为了挣钱?就算是松年堂,买卖做得那样厚道,可若让他们成日里亏本,他们只怕也是不愿意的吧?这清南县城里,医馆药铺委实不少,更不缺开了几十年的老铺子,那些人,个个儿都成了精了,你若有心在这医药行里打滚,免不得是要吃亏的。” 她说着,拍了拍叶连翘的手:“你这美容养颜的买卖在咱清南县原本就新鲜,你就踏踏实实做这独一份的买卖多么好?旁的事,你能少掺和就少掺和——这医药行里,水深着呢。” 和叶谦一样,她也不大赞同叶连翘把手伸的太长,可大概是因为能感受到她是纯粹在替自己操心的缘故,叶连翘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气,反而心里很感激她。 “您放心,您的话,我都记住了。” 叶连翘微笑着冲薛夫人使劲点点头:“如今我这美容养颜的买卖这样忙,本就没什么功夫再折腾别的,且我也没那个兴趣。这回这治脓耳的成药,已然卖给了姜掌柜,过后我也不打算管了,往后,我不再插手这档子事就行。” “哎,乖孩子,我就知你是个听劝的。” 薛夫人很满意,抬手赞赏地拍了拍她的肩,叶连翘便将她腮边最后一点面膜洗去,回到小书房里取了几种膏子给她瞧。两人就在那敷药房中说了一会子话,薛夫人迟迟还有点不愿意走,还是元冬过来唤,说是有人上门找叶连翘医毛病了,这才恋恋不舍同她告别,转身离去。 …… 叶连翘将薛夫人的话记在了心上,实则却并没真正当成一回事。 不管这医药行当里的水究竟有多深,反正她也没打算再制成药,只挨着药材的边儿挣钱,心里就已经很满足,旁的,她不想琢磨太多。 况且,这会子她也没什么心思琢磨别的。 傍晚离开松年堂,叶连翘说话算数,挽着元冬和平安两个去街边买了几包好吃的,一路说笑着,与她俩分开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不由自主地往卫家小院所在那个巷子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卫策总该是走了?也不知这会子他可已到了府城,天都黑了,走夜路怕是不大安全吧? 之前从卫家小院离开的时候,她太慌张,忘了提醒他一句,一定要按着她给的那张药方把药材买回来,每日吃一点,总有些好处…… ……呀呸,理那个登徒子做什么,他品行不端,活该他每日里睡不足觉,累死了事! 叶连翘在心里发了个狠,使劲咬咬牙,抬脚慢吞吞往彰义桥去。 午后在卫家小院,卫策摁住她肩膀的那刻,她便晓得他多半是要亲她了,心里打定主意,他要是真有那个胆子,她就使劲跺他的脚,保准他不瘸也得疼半天。 彼时她能感受到那家伙的目光在她唇上盯了许久,都做好准备了,两只脚简直按捺不住,随时预备着踩死他,可谁晓得他陡然一转,嘴唇落在了她额头的伤疤上。 她那一脚,登时就有点跺不下去。 亲吻伤疤,这招杀伤力太强了她招架不住啊! 她觉得,他那举动,似乎并不是想告诉她,他不在乎那块疤,他之所以那样做,纯粹是本能。 仿佛于他而言,那疤并不碍眼,他只是在心疼她受过的伤。 大爷的,这太要命了! 叶连翘脑子里就跟皮影戏似的,一遍遍将那幕重复了又重复,在心里百般骂自己愚蠢丢人,偏偏控制不了,那场景始终就要往脑子里钻。 这下被坑了…… 她在心里悲哀地想,咬了咬嘴唇,抬头见医馆大门就在眼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正要抬脚往里迈,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就见叶冬葵在身后冲她嘿嘿笑。 叶连翘冲他使劲翻了个白眼:“你也回来了?” “嗯,今天活儿干完的早。” 叶冬葵笑嘻嘻道,伸手胡乱在她脑袋上用力揉巴了两下:“再一个月,这活儿就能完,我便能收工钱了,总算能踏踏实实地过个好年!爹不是打算将家里好生修葺一番吗?我同他商量过,等翻过年后,就让一块儿干活的那几位大哥来帮个忙,这一回,咱不单单止盖一间新屋,索性将咱家里里外外都拾掇一遍,咱住着也舒心不是?” 这还有个要娶媳妇,心里高兴得冒泡的傻子呢……早前他还提起成亲那档子事就脸红,如今那事已定下来,他就连避讳也懒得避讳了,大大方方和妹子谈论起来——谁不知道翻修房子,就是为了给你娶媳妇? “那敢情好啊。” 叶连翘噗嗤一笑:“眼下你也是给人盖过新宅的人了,依我说,这事你得多花些工夫,等我未来的嫂子嫁进门,知道咱家那些个房梁啊、木头器具啊,全都是出自她夫君之手,她保准心里特别美。嘿嘿,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蹭点好处,我那屋里,还缺个专门放药材的小矮柜呢。” “你除了打趣我,还能做点啥?” 叶冬葵终究面皮薄,啐她一口:“我几时亏过你?你都张了嘴了,我还能当听不见啊?放心,也不用等到过年后了,那边的活儿一完,我立马就帮你张罗,反正年节里,原就不容易找事做,索性我把咱家归置归置。”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医馆里,见叶谦仿佛正在给人诊病,压根儿没注意到外头儿女回来了,秦氏也不在大堂中,便把叶连翘往旁边拉了拉,压低喉咙。 “对了,那个找铺面的事,我这两天帮你打听了。” 他小声道:“咱们不认识什么人,但和我一块儿干活的那几位大哥,他们人面广,今儿我把这事跟他们一提,人家立马痛快答应下来,说是一定帮着留心。我估摸,说不定过年前,这事就能有着落,你也该在爹那里,透点口风了,别让他觉得,你还打算回医馆。” “啊?” 叶连翘愣了一下。 下午她好像才答应过某位仁兄,这事要缓一缓…… 可当着叶冬葵的面,她总不能说,自己今天和卫策见了面吧? 她倒不担心,叶冬葵会因此就觉得她不知分寸,看轻了她,但……卫策都那样那样了,这等事哪能对旁人说? “那个……” 她犹豫了一下:“哥,这开铺的事,我打算再想想。”r1152 第一百八十七话 做主 叶冬葵登时就急了。 “还想?” 他一个没控制好,将大嗓门亮了出来,还好紧接着就意识到这话可不能高声嚷嚷,忙将叶连翘又往旁边拽了拽,低低道:“这都几个月了,敢情儿你还没想明白?之前豪气干云说这铺子非开不可的难道不是你?就这么点子事,你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原本你并不是这样人呀!” 叶连翘横他一眼,低头做小伏低:“是,哥你教训得对。”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 叶冬葵又好气又好笑,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这事再拖延,便说不过去了。你想想,马上就要过年,松年堂里也是要放几日假的,到那时,你手上的工夫应当也都告一段落,再没有脱不开身的可能——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爹那边,十有*打得也是这个主意,正好趁过年的时候让你离了松年堂!” 这一点,叶连翘如何不晓得?可是,眼下这铺子实在是没法儿开起来嘛…… “我觉得,我未必是做买卖的料。” 想了想,她只好又找了个借口:“哥你琢磨啊,眼下我在松年堂里呆着,旁的事都不用管,只要将来找我医容貌毛病的人给照应好,将那些膏子头油什么的都制妥当就行,可若一旦自己开了铺,那便大大小小的事都得亲力亲为地张罗。怎样赚钱,怎样让生意更上一层楼,这都是我得要考虑的事,我未必有那么多工夫,也不一定方方面面都想得到呀。一考虑到这些,我心里便觉得忐忑不安。倘若因为着急,便不管不顾地把那铺子开起来,我……” 这倒委实是个好借口,叶冬葵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了。半晌,方扫她一眼道:“这也用不着太担忧,你开铺,自是要请掌柜、账房和女伙计的。保不齐到那时。还要给自己招个小学徒。这人手一多,事情再杂也好办呀!” “那得花多少钱呐……” 叶连翘很发愁地叹了一声。 “这几个月,你当是又攒下不少钱。且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大不了我把我工钱给你就是。你可想好,如今我还未娶亲,银钱拿出来给你,爹就算有微词。我也是正大光明地在帮助我亲妹子,他不好多说什么。可如果等开了春儿,到时我、到时我……” 叶冬葵到底是性子敦厚,不好意思将“到时我媳妇肯定就得管着我了”这样的话直接说出口,顿了顿。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妹子从来就不是这等前怕狼后怕虎的人,虽是个姑娘家,却颇有点大男子当机立断的气势。心里头也有主意,今日怎么好似变了个人? “你同我说实话。” 他立刻便严肃起来。将眉头皱了皱,使劲在叶连翘肩膀上拍了一下:“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让你改了主意?眼下你根本就不想开铺了对不对?平日里你一向机灵,脑子会想事,今儿我却不相信,你忽然变成个蠢货了。” 叶连翘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 她这哥哥,原来也不是真傻啊……脑子清楚的时候,还真是不好糊弄呢! 她在心中飞快地转了无数个念头,抬眼见叶冬葵眼神不善,自己若再胡乱编谎,只怕会吃排头,前思后想,终究是婉转地道:“那个……哥,我问你啊,你觉得,我这铺子能开多久?” “什么叫能开多久,假使真开了张,自然指望着它是个长久的买卖,你……” 叶冬葵随口就答,说到最后才察觉她那话里仿似有别的意思,猛然睁大了眼。 “你是啥意思?” “就……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叶连翘难得地扭捏了一下。 “你今儿到底见过谁?你再不说我真打你。” 叶冬葵却是不饶她,一句紧似一句地问。 是了,有些事,他的确是考虑得不周到。 虽然之前万氏上门来提亲事,叶连翘没答应,过后他还隐隐约约听说,自家妹子冲卫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可不知何故,他就是觉得,此事并没有结束。 一来,卫策可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放弃的人,二来,自家妹子也不是那起捂不热的石头心,日子长了,总有一天要让那卫策如愿。 现下卫策去了府衙当差,往后若无意外,便是要一直留在那里了,自不会再搬回清南县。如果自家妹子眼下在县城里开了铺,等到要嫁他的时候,那铺子怎么办? “我问你话呢!” 他老实不客气地在叶连翘肩上一推,粗声粗气道。 “没见谁。” 叶连翘摇摇头,别开脸不看他。 “是不是卫策哥回来过?” 叶冬葵不依不饶,重新绕到她面前去:“你今天见着他了,同他说上话了,你改主意了,不想再将他撇开不要,是不是?” 叶连翘无比震惊。 她哥不是个老实孩子吗,怎么今日她才发现,他不单脑子清醒,说话还如此直白,一来就打到了七寸上? 她没答话,见她不语,叶冬葵心里便更是笃定了。 这算什么事儿?之前人家正大光明上门说亲事,她打死不肯,还将人骂个狗血喷头,今日却又私下里改了主意? 话说,这算不算私定终身啊,好刺激…… 叶冬葵老实了十几年,冷不丁起了这个猜测,心下欣喜居然大过于紧张,深想一层之后,才觉得不妥,赶忙正了正脸色,对叶连翘沉声道:“你要同我说实话,卫策哥今天到底是不是回来过?他去找你,却为何不来瞧瞧我?……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样不合适你明白吗?你快点告诉我,到底你俩说什么了?” 叶连翘忍不住再一次拿他和叶谦作比较。 同样是担心那名声问题。叶谦是怕她坏了姓叶一家的名声,忙不迭地要把她嫁出去,而叶冬葵,此时却是实实在在地只为她一个人担忧。说出来的话也许大同小异,但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 别的不敢说,自打来了这大齐朝。冬葵这个哥哥。由头到尾都是她最信任的人。 她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没打算再瞒着了,抿唇道:“并没有什么不该说的。只是,他希望我能把那开铺的事缓一缓,免得往后不好处理,我仔细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所以……” 至于他们两人交谈的过程中。有没有出别的岔子,她可是万万不敢讲给叶冬葵听。 “我明白了。” 叶冬葵点点头,快速地思索了一下,神色忽然变得很坚定:“我得去府城一趟。明日便去。” 他得去把事情跟卫策问清楚了,知道他到底作何打算,这样不明不白的可不行。不管他跟自己妹子说了什么,这等事。都得摆在台面上一五一十地讲个分明,决不能私下里他两人定下。 大不了,让万氏劳累一趟,再来同秦氏提一回结亲的事,叶谦的口气早就松动了,应当不会再出纰漏。 叶连翘霍然瞪圆了眼睛:“这怎么行?你手头还有活儿,不是就快完工了吗?现在正是你忙的时候,如何能……” “啥事能有我妹子的事重要?” 叶冬葵没等她说完,攥拳道:“连翘,我晓得你不愿意让爹管你的事,不愿意事事他做主,那我这当哥的帮你周旋,你总没意见吧?这不是小事,过了明路之后,爹就不会再非让你回咱家医馆不可,往后你大可以去了府城,再做你那买卖,到时候,所有事你都同卫策哥商量。他虽然凶,却不会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而且肯定是真心为你好——我明日去,当天晚上便回,耽误不了许多工夫。” “哥……” 叶连翘心下感动,却还有点摇摆不定:“就算是这样,也不必这么急,太快了……” “快什么快?” 叶冬葵瞪她一眼:“你俩都说到那铺子现在不能开的事儿上头了,意思还不够明白?赶紧正正当当给这事有个说法,又没让你现下立马就嫁!我说,你哥我就快成亲了,往后可管不了太多你的事了,就这么着,你别废话了!” 说罢,就将叶连翘撂在了医馆外头,雄赳赳气昂昂地抬脚迈进大门中。 …… 叶连翘没想明白,这事儿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下午的时候,某人才刚刚答应她,往后要收敛自己的态度,不可再对她凶恶,他还没改好呢…… 可是不管她作何等想法,隔日,叶冬葵却是真个没同叶谦打招呼,一个人静悄悄地去了府城。 他不知道卫策和万氏现在住在何处,考虑了半天,便唯有在那府衙附近晃悠,冻得身上凉冰冰,才终于捉住了一个从衙门里出来的,杂役模样的后生,同他打听卫策现下在不在。 偏巧那后生,就是成日跟着卫策的夏生。 “大哥找我们卫都头?他出去办差事了,这会子不在捕快房哩!” 夏生很憨实热情,听说叶冬葵是卫策从前在县城里的朋友,便眉开眼笑道:“大哥不知道,捕快这一行,最是没个准时准点,这出去办事啊,也许片刻就回,但也说不准,就得耽搁到晚上去。你在这儿等着,多冷啊,我知道卫都头家住何处,不若我领你去他家?卫大娘在呢。” 叶冬葵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胆子,往常对着卫策,一个“不”字也不敢说,今儿却是咬着牙发狠,阴恻恻道:“哼,不妨事,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回来!”(未完待续)r466 第一百八十八话 确定 府城衙门可不是待客的地方,夏生虽然性子热情,却也不好贸贸然地把叶冬葵往捕快房里领,站在路边又劝了他几句,见他执意不肯随自己去卫策家里等候,便唯有拍着胸脯道:“那我去替你找找卫都头吧,若是他这会子的事情不紧要,就叫他赶紧来找你。” 然后一路抱着胳膊小跑离开。 越是临近傍晚,天气便越冷,叶冬葵在府衙门前的大街上徘徊了许久,给冻得耳朵通红,实在受不住了,只得在附近找了间茶寮,叫了一壶滚烫烫的暖茶,一边喝着暖身子,一边密切注意外头的动向。 这一等,便是两个多时辰过去。 天色已然黑了个透,直到临近酉时,他才终于远远地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这一下午,叶冬葵已经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反复告诉自己,过会子见着那人,一定要拿出个男人样儿来,必须得在气势上压倒他,眼下他终于送上门了,叶冬葵便片刻也耐不住,将早就攥在手心的几个铜板往桌上一丢,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方才夏生倒真个去找了卫策一趟,只可惜却并未曾与他碰面,是以,卫策自然不知叶冬葵居然来了府城。 他是捕快,这些年净跟那起贼人周旋,早就练成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好好儿地走着路,忽然听得身后掠过一道劲风,擦着他的耳朵袭来,仿佛来着不善,他心中顿时就是一凛,略略往旁边偏了偏头,然后一个急转身,轻而易举地攫住身后人的一条胳膊,再往背后一扭—— “疼,疼疼疼!” 叶冬葵原本是打算攻其不备,先给他一拳再说的,却不想这人实在太敏锐,不仅没让他讨到便宜,反而一来就吃亏,心下苦不堪言。 被扭到背后的那条膀子像是要折了一般,他几乎都能听见咯吱咯吱骨头关节摩擦的声音,眼泪都快下来了,忙不迭地出声道:“卫策哥,是我是我啊!” 气势那种东西,对他来说,果然只能存在于想象中。 卫策一愕,晓得自己力气大,赶忙松开了手,拎住叶冬葵的领子,一把拽得他站直了,皱眉道:“冬葵?你怎地忽然来了府城?几时来的?明知我有功夫,便不该从我身后出现,小时候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呸,有什么了不起! 叶冬葵在心里恨恨地想,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肩膀,总算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慌忙正了正脸色,抬头挺胸,理直气壮道:“我找你有事!” 卫策心下就有数了。 昨日他才回了一趟清南县,与叶连翘见过,今日,她哥叶冬葵就找了来,为的是什么,实在不难猜。 他探长手臂,将叶冬葵的胳膊拽过来,咔嚓咔嚓捏了两下。 “幸亏我留了力,想着那些歹人就算再大胆,应是也轻易不敢在府衙门前惹事,否则你这条胳膊就别想要了。没伤着骨头,你大可不必哭丧个脸。” ……显摆什么?就算我打不过你,往后我也是你大舅子,请你放尊重一些! 叶冬葵咬了咬牙,梗着脖子没好气道:“我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当面讲,你没听见?” 啧啧啧,态度不大好啊…… 卫策牵扯了一下嘴角:“如此,我要先回衙门里交代些事情,你在这儿等我片刻,然后便随我回家。我娘正愁在这府城里闷得慌,瞧见了你,她一定高兴。” “不去!” 叶冬葵气哼哼把脸别到一旁:“我要同你单独说!” 卫策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也便点头应了:“站这儿别动,我去去就回。”便不管他死活,抬脚自顾自进了衙门。 …… 大约一炷香之后,两个大男人来到了府衙附近的一间小饭馆儿。 正是饭点儿,铺子里人满为患,外头固然冷,大堂里却暖烘烘,各种食物的香味儿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 大冬天,最受欢迎的吃食非暖锅莫属,热气腾腾地一锅端上桌,水汽氤氲,各种杂七杂八的菜蔬肉类往锅里那么一煮,再趁热喝上一碗汤,任是再凶猛的寒气,也能尽皆驱散。 卫策与叶冬葵在靠里的一张小桌边坐下,同铺子里其他大多数食客一样,也点了个暖锅,格外要了一壶温热的酒,给叶冬葵斟了一杯,冷冷道:“你有什么话说?” 审犯人吗? 叶冬葵瞪了他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所谓酒壮怂人胆,一拍桌子,高声道:“你昨日回了清南县,为什么不找我?!” 然后便是一怔。 貌似,重点又错了…… 卫策淡淡扫他一眼,仿佛他这个问题很没有道理:“你倒说说,我找你干什么?”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个!” 叶冬葵挥挥手,赶忙将这话题丢开,重新回到正轨:“我来就是想问你,你跟我妹那事,你到底打算咋办?” 卫策不紧不慢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扶起筷子夹菜。 “我的心思如何,你一直都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 叶冬葵恨不得挥拳揍他鼻子:“你既有此心思,为何还尽着把事情往后拖?你在我妹跟前,让她别忙着开铺,你可知这意味什么?” “意味着我非娶她不可,我从来都是这么想的,有问题吗?” 卫策将杯中剩余的酒一股脑吞了下去。 “我不是说你,是她,是她!” 叶冬葵急得抓耳挠腮,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气势不气势,若不是顾忌周围人多,几乎要跳起来:“你明晓得我妹对那美容养颜的营生很喜欢,是非做不可的,现下你既让她不忙开铺,无疑是给她留了个**烦,这一点你明白吗?你根本不知道,我爹逼着让她回医馆里继续做那买卖呢!” “……为何?” 卫策颇为意外,挑了挑眉,沉声问道。 叶冬葵忙不迭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絮絮叨叨同他说了一遍。 “之前就为了陪卫大娘去府城瞧你的事,我爹跟我妹生了好大气,总有半个来月不搭理她,暗地里一边儿给我张罗亲事,一边儿还想着要把她也给趁早嫁出去。就是因为这个,我妹心里很不满意——原先我爹本不愿你俩过多来往,之后好容易松了口,我猜逢,我妹多半是因为不想让我爹什么事都替她做主,所以心中存了闷气,这才将卫大娘上门说的那亲事给回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卫策眉心拧成了一团。 他倒真不知道,叶谦曾防他防得那样紧,甚至还打算将闺女随便找个人给嫁了。 怪不得叶连翘中秋那日冲他发了大脾气,如今看来,他十有八九是被迁怒了。 “你接着说。” 他放下筷子,脸色严肃起来。 “那事之后,过了许久,我爹和我妹的关系才有所缓和,谁知道,立马又有了别的龃龉。” 叶冬葵叹了一口气:“我妹巴巴儿地制出来一种治脓耳的棉丸子,原是想帮我爹的忙,没成想,我爹不仅看都不看,还说了她一顿。过后,这一来二去的,反而被松年堂看中了那棉丸子,说是要拿它做成药在铺子上售卖——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可我爹,居然又发了火,便打从那时起,让我妹趁早离了松年堂,她那美容养颜的买卖,也拿回医馆里继续做。” 说到这里,他便将声音压低了些:“还有那秦氏,也在旁劝了我妹好几回。若说我爹是面子上挂不住,那秦氏,我看十有八九就是图我妹手头的钱。如今快要过年了,我和我妹都估摸着,我爹必然会再提起让她回自家医馆的话——卫策哥,我问你一句,你真觉得,这种情形底下,我妹回去,是个好选择?就因为你一句话,她便打算将开铺的事往后缓缓了!” 卫策十分震惊。 一则是没想到发生了那么多事,二则也是不曾料到,叶连翘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应承了他不急着开铺。 从前他总不确定那姑娘心里是否有他,昨日见面,从她脸上瞧见娇羞之态,他心下非常欢喜,可今日他才晓得,原来她心中,同样将他看得很重。 既然有这样的糟心事,却为何不告诉他?是觉着她可以自己解决,还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她……没有同我细说。” 过了许久,他才看向叶冬葵,缓缓道。 “那现在你总知道了吧?” 叶冬葵直到此时,才终于找到了些许所谓的气势,抬了抬下巴,肃然道:“你该有个说法才是。” “我理会得。” 卫策向来就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先前没再催着叶连翘说那亲事问题,是不想把她逼得太过,如今听说了她眼下的处境,自然明白,若不让她在县城里开铺,便唯有快些娶了她过门。 为今之计,也只有将她留在身边,他才能放心。 “晚上回去我就跟我娘说,就是最近这一两日,让她再去你家一趟。” 他根本不用仔细思忖,张口便道:“冬葵,你回去之后,也好生跟叶连翘说说,让她莫要再拧着了。” “这个我当然有数。” 叶冬葵横他一眼:“不过卫策哥,往后我妹若是在府城里做她那买卖,你该不会拦着?” “我当然不会。” 卫策很是郑重地应了一句。r1152 第一百八十九话 婉转 依着叶冬葵原本的打算,此番来府城,是预备当日来回,同卫策见面之后,三言两语利利落落地把事情讲清楚,他便立刻往清南县赶。 然而他却没料想,想要同卫策见一面,竟是那样难的,从午后足足等到傍晚,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终于瞧见了他,如此一来,再想往家赶,只怕就有点不现实。 他倒也没太着急。 他是个男人,不似女子在外那般让人担心,且从来都规规矩矩,偶尔一晚不归,想来叶谦当是不至于疑心他去了什么不正当的地方,况且,还有个叶连翘帮他打马虎眼——那丫头,虽然不爱说谎,然一旦说起来,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决计不会在叶谦面前露了马脚。 今日一见,叶冬葵与卫策两个将该说的话都说了个尽,心里总算是满足,当天晚上,便去了他这异姓兄弟在府城的家中歇,少不得陪着许久不见的万氏说了好一会子话,隔天一大清早,匆匆地赶回清南县,先去松年堂与叶连翘把“口供”对了对,果真令得叶谦和秦氏半点不怀疑。 约莫七八日之后,卫策他娘万氏回到了清南县,此番却是去了彰义桥叶谦的那间医馆,将先前那话,重又提了一回。 这一次,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叶谦原就早已松了口的,也料定万氏迟早会再上门,对她那“结亲”的提议,自然不会再找借口推辞。他原本还预备着让秦氏再去同叶连翘好生说说,闺女到了这岁数,定下亲事来本就正合适,不必考虑太多云云,却没成想叶连翘这次却很痛快,只丢下一句“爹和秦姨做主就好”,别的话,竟什么也没说。 两家人达成默契,因春日里要办叶冬葵的婚事,便打算将叶连翘这头安排到夏秋之日,余下的繁杂事体,便由媒子两头张罗。叶谦虽然同叶连翘有些龃龉,但嫁闺女这样的大事,却也没打算委屈她,一方面催促着快些修葺自家房子,另一方面,便兴兴头头地开始准备起嫁妆来。让叶连翘回医馆里做买卖的事,自然没有再提。 这便算是,一切落了定? 从前,叶连翘总以为,若是有一天自己真的定下了亲事,心中必定如风起云涌,不说寝食难安,至少也会心心念念地琢磨,毕竟,对这个年代的姑娘们来说,这真真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真到了这一天,她却发现,自己居然非常平静。 没有抗拒,当然,也不曾非常喜悦,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便是,她有点不甘心。 她很清楚,某位仁兄虽然应承了会尽量收敛自己的坏脾气,但性子这种事,绝对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卫策那家伙,不是才刚刚开始改吗?还没改好呢,她这边,怎么能轻易就点了头? 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但无论怎么说,此事总算是有了个结果,她不是那起过了才后悔的人, 事情定下,也算是安了心,又用不着再被叶家老爹催着回医馆,便可塌下心思来,忙活自己手头的工夫。 据说,这年代的那女定亲之后成亲之前,是不可轻易见面的,离明年夏秋,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正好,她便趁此机会瞧瞧卫策究竟是不是真心收敛他那臭脾性,倘若到了那时,他仍旧是那副黑面神的模样——哼,跟他没完! 叶连翘坐在自己屋里,一手搂着小丁香,心里暗暗地琢磨。 一想到保不齐那时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揍卫策一顿,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就痛快起来,甚至在考虑最近是不是该去学点功夫什么的,省得彼时自个儿揍他揍得气喘如牛,于他而言,却好像是在挠痒痒。 她越想越高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怀里的小丁香便抬头很鄙视地瞟她一眼:“二姐,你还能有点出息吗?给旁人晓得了,还以为你嫁不出去,如今终于找到个冤大头呢!” “滚!” 叶连翘在她脑瓜顶狠狠地拍了一掌,皱着眉若有所思道:“你知道咱们村儿或是清南县,哪里有学功夫的地方吗?我……” “学功夫干嘛?” 话音未落,秦氏从外边推门走了进来。 她手里捧着个盛装针线布头的簸箕,笑吟吟的:“瞧见你俩屋里还亮着灯,我便来瞧瞧。连翘也倒罢了,惯来是个晚睡的,丁香你却为何还不歇下?” “我看我姐发傻呢。” 小丁香想也没想,咧嘴笑道。 秦氏很给她面子,也跟着乐出声来,将那簸箕往桌上一搁,朝叶连翘脸上张了张:“上回你卫大娘来提,我见你脸色委实不好看,还以为你不愿意,此番怎的又转了念头?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如今那卫策在府衙里谋事,也算是有了份前途,而且,听你卫大娘说,仿佛那知府大人很是看重他,瞧她那神气,应当不是吹嘘,先前,是我将他看轻了。” 叶连翘没接她的话茬,站起身斟了碗茶与她:“秦姨喝口水,这茶泡了三四道了,味道已然很淡,即便喝两口,夜里也不至于走了困——这么晚过来,秦姨找我有事吧?” 秦氏果真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将桌上那簸箕拍了拍:“不是为了这个来的?咱们虽是普通百姓人家,但这一辈子的大事,却也马虎不得。这年头,家家户户的姑娘出嫁前,都要自个儿绣嫁衣,好不好的倒在其次,最重要是得有那么个意思。听你爹说,你的针线活儿一向做得不错,冬葵也告诉我,从前你没做那美容养颜营生时,就靠给人做针线贴补家用,想来这事,应是难不倒你?” “呃……” 叶连翘有点尴尬又有点为难,伸手挠了挠头皮。 绣嫁衣?开什么玩笑,她手笨得很,可不想把自己扎得鲜血直流! 她偷偷瞟了小丁香一眼,脸上挤出一丝笑:“秦姨,这个我恐怕……没工夫。” 幸亏秦氏也没为难她,顺顺当当将话头接了过去:“我晓得你在松年堂里事忙,让你腾出空儿来只怕难了些。还好,我同你一样,也是母亲去得早,打小儿与我爹相依为命,缝缝补补的,手工虽不精美,却也过得去。横竖如今媒子才上门头一回,离明年夏秋时间还充裕,我多帮着你一些也就完了。” 说着她又稍稍凑近了点,压低喉咙道:“不过你也别躲懒得太过,怎么也得动两针才行。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同我讲,咱们商量着来办。” 叶连翘松了口气,连连点头,与她道了声谢。 她二人议论些琐碎事,小丁香听着没趣儿,无聊得紧,干脆走去榻上睡了。 秦氏很体贴地跟过去,替她仔细掖好被角,然后便又回到叶连翘身边。 “若是你这会子还不困,要不,咱们这就来试试?没见我把针线箩都带来了吗?” 叶连翘一个头两个大,想想也觉得发烦,却明白她这是在帮自己,不好推辞,唯有勉强点了点头。 秦氏就从簸箕里取了针线出来,一边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一边与她闲话家常。 “你爹这几天,真是兴头足。” 她勾唇微笑道:“短短几个月,一儿一女的终身大事都有了着落,他真个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你是没瞧见他那劲头,白日里在医馆中给人瞧病时,都笑得合不拢嘴,平常同我说话,但凡沾着你和冬葵的名字一点边儿,立马就滔滔不绝,直言自己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冬葵娶媳妇,自然是得好生操持一番,但他也没预备亏了你,咱家虽不富裕,但那嫁妆上头,是绝对不会待薄了你的。” 这一点,叶连翘心里也是有数的。 怎么说呢?大抵人与人相处,喜好与厌恶,原本就无法泾渭分明。譬如说她与叶谦,两父女间的确有些矛盾,这不是假的,叶谦事事都想做主、容不得她一个不字、将面皮看得比天还大之类种种行径,也实实让她颇有微词,但即便是这样,她仍然不能否认,自己这个爹爹,一直在尽力想要对孩子们好一些——虽然他的好,她与冬葵和丁香三个孩子,未必能接受得了。 矛盾固然是存在的,可她又不是一辈子都得留在叶谦身边,眼下多半也不必再回自家医馆了,这大半年,她真心愿意同叶谦好好儿相处。 想到这里,叶连翘便笑了一笑,客套地对秦氏道:“其实嫁妆多少,我是真不计较的。我爹的医馆刚开张几个月,虽然他医术好,如今也逐渐得了城里百姓们信任,但毕竟万事开头难。他为了开医馆,已花了不少钱,现下又在修葺房子、给我哥置办聘礼,等到我哥成亲时,少不得又有一笔大开销。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光是想一想,我都替他觉得心疼。若他手头实在紧,少给我一些,我也没话说。” “这怎么行呢?” 秦氏手上一顿,往她脸上觑了觑:“嫁妆多寡,你虽不计较,但若太少,将来你去了别人家,便难免挺不直腰杆。你爹说了,这上头不能省呢!” 叶连翘没从她语气里听出多少诚意,却也未曾想太多,抿唇道:“我没经过事,也许说得不对,不过我觉得,卫大娘待我不错,往后应当也不至于为难我。”r1152 第一百九十话 敷衍 小孩子的睡眠向来最是沉稳踏实,小丁香脑袋沾着枕头没半刻,呼吸便渐渐变得悠长,偶尔还咂两下嘴,不知睡梦里又梦到吃什么好东西。 秦氏与叶连翘两个在灯下对坐,手里那针线捏了许久,却像是始终穿不过去似的,只管搁在手心。 她抬了抬头,像是思忖了片刻,继而笑着道:“你这话,倒是也没错,你卫大娘,的确是个实诚人,我素日瞧着,她是真心很欢喜你。人说女子出嫁,最怕便是遇上个恶婆婆,我运道好,没遇上这等烦恼,猜逢着将来你的日子,该是也会过得舒心。” 叶连翘唇角微弯,没有说话,只轻点了一下头。 那一头,秦氏又接着道:“你爹那一腔心思,全都搁在了你们兄妹三个身上,只想你们往后能过得好,旁的事,他压根儿考虑不到,也没工夫往那上头想。比如头先你说的那些话,我便觉得很有道理,咱家的家底儿原就不厚,来年你和冬葵一娶一嫁,铁定得花去一大笔钱,往后家里的日子,可就要紧紧巴巴了。” 叶连翘从她话中听出某种意思,暗地里皱了皱眉,脸上却是半点没露出来:“要我说,秦姨也不必忧心得太过,凭我爹的好医术,往后家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我还等着将来你俩再给我们兄妹添几个弟弟妹妹,到那时,咱家便热闹有趣了。” 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往她盼着的那个方向去。 “怎地拿我打趣?” 秦氏含嗔带笑地睨她一眼,大发感叹:“连翘,这些话论理我不该同你讲,但这家里拢共三个女人,丁香年纪还太小,有些事,同她说了她也不懂,我便只能拿你当个知心人。先前我也同你爹提过的,我说,连翘是个有本事的孩子,最是会挣钱,那策小子如今也奔着好前程去了,他俩往后必然不要我们操心,他好歹也该多为我俩的下半辈子多考虑考虑,可……你爹哪里听得进去?” 叶连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后背上起了好一层鸡皮疙瘩。 秦氏的意思,她算是明白了。 要么就是指望她主动去跟叶谦说,不需要那么多的嫁妆,劝叶谦多替自己想想,要么,就是还惦记着她手里的那点子钱。 可为何这秦氏今日突然转了性? 从前,这女人一向是有话直说的,想当初,她不希望叶谦丢掉开医馆的心思,转而为叶连翘开美容铺子,便是去叶连翘面前,直截了当地把话说了出来,虽然很不讨人喜欢,却胜在够坦荡。 今日却是怎么了?如此委婉,有话还说一半留一半,这可不像她啊! 是觉得自己实在没占着理儿,难以理所当然地说出来,还是认为太直接,对这件事起不了任何帮助? 叶连翘逐渐地有点懂了。 她一直都晓得,秦氏这个人,将自己的利益看得非常重,只因她是将叶谦也一并考虑在内的,叶连翘虽然不喜,却也没什么话说,甚至心中还敬她勇于争取。 可今天叶连翘才发现,只要涉及自身利益,秦氏可以变成任何一种样子。无论是从前那个说话直接坦白的她,还是今日这个委婉的她,都只是她的一面而已,根据实际情况不断做调整,便可永远都游刃有余。 叶连翘心里委实有些不高兴,一边又暗笑自己不好伺候。倘若今日,秦氏仍旧如往常那般将自己的要求直接说出口,她恐怕同样会觉得不痛快。 一个后母,跑到继女面前来要求对方少要嫁妆,这叫什么事?当爹的给闺女置办嫁妆,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叶连翘不想再和秦氏多说,微微一笑:“是呢,秦姨你说的没错,我爹是个男人,心思自然没有你那么细,好些事想不到,那也十分正常。说实在的,我真想去跟我爹说,让他不要为我费那么多心思,可……我到底是个姑娘家,来年嫁人,也盼着能风光一回,再者……我也怕会寒了我爹的心,让他以为我不领情呀!这等事原是爹妈做主的,我哪能拧着来?” 话说,叶谦和秦氏这两口子,也是真真儿可笑。一个只想将自家闺女稳稳当当拿捏在手里,半点不让她自己做主,另一个,相处了这么长日子,还将继女当个傻子,以为随便两句话,便能哄得她如了自己的意——这算不算天造地设的一双啊? 秦氏面色如常,却是将手里的针线又放回了簸箕里。 叶连翘那话说得简略,却摆明了没有商量余地,她可以不动声色,但一时之间,却不想再在这屋子里待下去了。 说什么原是爹妈做主,不好拧着来?你拧着的时候还少吗? “连翘你的话也对,哪个姑娘不想自己出嫁那日风光些?只要你嫁得好,你爹即便是花费大些,心里也高兴。” 她笑眯眯抱着簸箕站起身:“天晚了,这针线上头的事,咱明日再说吧,你早点休息要紧,明日去了松年堂,又是一场忙。对了,那姜掌柜面前,你也该多少透点口风,免得临到明年夏日才从那里辞了,弄得人家措手不及。” 叶连翘也跟着站起身,虚虚将她往门外送:“这个我想到了,等请了日子之后,再与姜掌柜说不迟,眼下却不好大张旗鼓地嚷嚷出来,叫人笑话——天儿的确不早了,秦姨赶紧歇着吧,你成天陪着我爹在医馆,却也没闲着哩。”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待秦氏出去,叶连翘便立刻关上门。 瞧秦氏那情形,仿佛是有点不快啊……若真生了气,不肯教她针线活儿了怎么办? 天可怜见,她这“心灵手巧针线好”的名声在外,若是去请教村里别的嫂子大姨,人家会不会把她当怪物看? …… 叶连翘没有理会秦氏那番没道理的话,却也没撂脸子给她,隔天一早起身后,照旧同她热热络络地说话,特地将之前万氏叮嘱她的那些,关于入冬后花田里几种花草该如何照应的话,又同她说了一遍,这才出门往松年堂而去。 那花田里的出产,除了叶连翘自己留用的一部分和交给村里的两成之外,剩下的收入,全被秦氏握在手里,让她多花点心思,叶连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去到松年堂,迎面正撞上曹师傅忙忙地往外赶,看见她,曹师傅便将脚步停了下来,笑呵呵道:“趁着天早,我往药市去一趟,丫头要不要随我一起?纪灵儿昨夜同我闹了半晌,也是要去的。” “您又去药市干嘛?”叶连翘问。 “年年腊月初一,药市里都有一场药会,外地有许多药贩子都会赶来,咱们本地的大小药铺也都参与,若是趁那时找到些珍稀的好药,再下几笔单子,来年对买卖是有好处的。姜猴子那笨蛋不懂药,又懒,每年都把这事丢给我打理,今天是各药铺选位置的日子,我便去瞧瞧,虽说咱们铺子的位置没人敢抢,终究是先定下来好些。” 说着便又凑近些:“纪灵儿嚷嚷着许久没见你了,难得今儿随我一起出门,你不去同她碰个头?我瞧那丫头惦记你的紧,倒是你,甚少提她,莫不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 “您这话怎么说的?” 叶连翘笑了:“您明晓得这段时间松年堂有多忙,莫不是还挑我的理儿啊?我倒真想和纪灵见见面,只是不得空,今天……” 她说着便转头看了姜掌柜一眼。 “想去就去,瞧我作甚?” 姜掌柜狠狠给了曹师傅一记眼刀,若不是顾忌叶连翘这小辈儿在场,恐怕要同他呛呛起来,挥手道:“眼下还早,你快快随老曹去了,至多一个时辰回来,应当耽误不了许多事。虽说你不做药材行当,但好歹是咱们松年堂的人,去见见世面也好。如今距那药会还有一个来月,不少药贩子已经往咱们清南县赶了,正日子那天你未必得闲,只当今日预先解个馋吧。” 叶连翘心下高兴,赶忙点头答应,再三保证“必定一个时辰之内就回来”,立刻随曹师傅出了门。 她与曹纪灵许久未见,此番自然格外亲热,远远地刚对上眼,那活灵活跳的姑娘便奔了过来,一把挽住叶连翘的胳膊,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又是埋怨她不来找自己玩,又是问她最近过得可好,话多的一点缝隙不留,曹师傅跟在她二人身后只是笑,一路快步进了药市。 “去年药会,我就跟着我爹来看过一回热闹。” 曹纪灵攀着叶连翘的手臂,大大咧咧道:“你是没见识过,说起来咱清南县只是个小县城,可到了腊月初一那日,这药市里真真儿人山人海,从啥地方来的人都有,口音天南海北,听着可逗趣了!如今还未入十一月,这里自然是冷清得很,若是到了那天你再看,包你大饱眼福!” “我是真想看,可是我担心,那天我未必得空,今天还是因为想着时间早,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才出来的,若不是曹师傅相邀,我可不敢主动说想来。” 叶连翘冲她一笑:“我说,你这对药材毫无兴趣的人,怎地也喜欢逛药会?不觉得药材多了,苦味重……” 她话没说完,就听得身畔曹纪灵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呀,什么味道,好臭!”r1152 第一百九十一话 前去 清南县北边的药市,一向是城中一处喧嚣热闹的所在。此刻虽然只是辰时末,四下里人却已然不少,药贩子们忙着摆摊,道路两旁还有十好几个工匠攀在一二丈高的架子上,看情形,似是正在搭雨棚。 这多半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药会做准备。毕竟药材最怕的便是沾了水,偏生秋冬天,清南县又容易落雨,药会那日,天南海北的药贩子都会来此处聚集,倘若在那时候下场大雨,不仅扫兴,还有很大可能会淋坏了药材,早作防范,自然十分必要。 曹纪灵冷不丁嚷嚷了那一声,叶连翘赶忙一把拽住了她。 那股子臭烘烘的气味,她也嗅到了。 几个月之前,叶连翘给卫策办的一件案子帮了点小忙,彼时,那杀人的凶犯身上便有一股异味,叶连翘正是捉住了这一点,才判断出了那恶徒的踪迹,使得卫策他们顺利逮到人,免了再受杖责之苦。那事儿给她留下的印象颇深,那种人身上传来的异味,更是牢牢地刻进了她脑子里,是以,方才一闻见这股子味道,她便立刻想了起来,知道身患这种臭汗症的人,常常处于尴尬中,便不好多说,闭紧了嘴扮作不知,只管同曹纪灵闲话。 却不想,那姑娘嘴上从来每个把门儿的,大大咧咧就给嚷嚷了出来。 “你这是干嘛呀!” 她将曹纪灵扯到自己身边,附耳道:“这股子味道,是一种病症,人家生了这毛病,心里已经够不自在的了,你偏生还要大声叫出来,你傻呀?” 曹纪灵骨朵着嘴:“我又不知道那味道是打哪儿来的,还以为是这药市里有什么不干净东西呢,也不是故意的……” 话音刚落,跟在她二人身后的曹师傅便一个爆栗凿在她脑门上。 “连翘丫头没说错,你这孩子,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谁把你养得这样不知深浅?” 曹纪灵挨了打,却是一点不害怕,回身冲曹师傅撇撇嘴,刚想说“还不就是你养出来的嘛”,忽听得头顶上传来一个男人声。 “对不住……” 那声音里,掺杂着一抹讪讪的意味。 三人不约而同地抬了头,就见那木架子上半坐着个一身短打扮的男人,约莫二十来岁,一张脸涨得通红,正冲着他们不好意思地笑。 “你道歉干嘛?” 曹纪灵瞟他一眼,先是莫名其妙,继而恍然大悟:“那味道是打你身上来的?” 叶连翘往她背上狠狠砸了一下,然后便以手扶额。 头疼啊。 曹纪灵这姑娘,单纯没机心,同那满肚子弯弯肠儿的秦氏相比,相处起来自是轻松愉快得多,可是…… 这太过于心直口快的娃子,也是真够愁人的…… “疼!” 曹纪灵半点不知错,使劲瞪了叶连翘一眼:“你打我干什么?他没头没脑地赔不是,还不兴我问清楚?” 说话间,那男人已经从架子上跳了下来,却不敢走得太近,只远远地冲他三人点了个头,挠挠自己的后脑勺:“那个……我知道自个儿身上的气味不大好闻,让三位不舒服了,实在抱歉。干活儿干得热了,这才把外衫除了,三位别见怪。” “嗐,这有啥,谁还没个小毛病啥的?后生小子别往心里去!” 曹师傅赶紧对他摆摆手,笑哈哈地表示这委实不值得道歉。 叶连翘也对他含笑点了点头,那边厢,曹纪灵却是将那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撇嘴道:“你也太实诚了!我们单闻见了那味道,又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你何必自己跳出来认?” “总归是我自己没注意,才让你们觉得不舒坦了。” 那男人瞧着的确老实,憨憨地一笑,一面赶忙将搭在木架子上的外衫往身上套。 “这不算什么,大哥别吃心。”叶连翘对他笑了一下,见他模样,仿佛平日常遇到这种尴尬局面,早已习惯了一般,便道,“大哥别怪我多话,你要是觉得平日里有些不方便的话,倒不如去药铺子里买些六物散,勤洗澡,勤换衣……” “这个我晓得的。” 男人赶忙点了点头:“那六物散,寻常时我也总用,确实有些效果,只是这段日子家里忙,手头又新添了这个搭雨棚的活儿,便忙不过来,家里的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去买。过会子闲了我就往药铺去一趟,多谢姑娘提点。” 叶连翘笑着摇了摇头,身畔曹纪灵便扯了扯她袖子:“连翘,你在松年堂做着美容养颜的买卖,就没想着自己制一种除异味的玩意儿?你做出来的,肯定比外头卖的六物散好得多!” 这一点,叶连翘倒是的确想过,甚至还琢磨着,根据男人和女子的身体状况不同,分别制作一种内服香体的丸药。只是,眼下已入了冬,人身上穿的衣裳多,这臭汗症带来的烦恼也就不那么严重,她考虑,即便要在这上头花功夫,也是等到了春夏时再开始张罗才更合适。 不过嘛,到了那时,她十有八九已经不在松年堂了。 想到这里,她便没同曹纪灵多讲,抿唇道:“你几时将我看得那样能耐?说实话,那六物散已经很好了,我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地瞎捣腾?” 曹纪灵原本不懂药,不过一时兴起才有此一问,其实压根儿没兴趣,再加上她爹也在她身后斥她“只晓得动嘴,说起来最容易”,她便有些不痛快,再不开腔,只将嘴巴高高翘了起来。 谁想她两个的对话,却一字不漏地落进了对面那男人的耳里。 他朝叶连翘脸上细细打量一番,略经思忖,稍有些踌躇地道:“三位原来是松年堂的吗?那这位姑娘……是不是姓叶?” 叶连翘张了张嘴,身后的曹师傅便赶紧答应:“喙,后生小子眼挺尖啊!没错儿,这就是我们松年堂的叶姑娘,你既听说过她,想来也晓得她有些本领,所以她说的话你得听,知道不?” “是是。” 那男人一脸欣喜,先使劲点点头,然后便又犹豫地对叶连翘道:“姑娘吩咐的我都记住了,一定勤洗澡勤换衣——另外还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请姑娘给帮个忙。” “你说啊,不必这样客气。” 瞧出他神色迟疑,叶连翘便又对他笑了笑,温和地道。 “是这么回事。” 男人忙道:“我媳妇上个月刚生了孩子,如今刚刚出了月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打从她生下孩子六七天之后,身上便开始长那种粟粒大小的红疙瘩,一开始只长在腿和腰上,之后却是越来越多,满身皆是,眼下除了脸上和双手能幸免,几乎周身上下都密密麻麻,而且还奇痒难忍……姑娘可晓得这是为何?” 叶连翘顿时就有点哭笑不得。 最近这一向,松年堂从早到晚片刻不消停,今日她好容易偷闲跟曹师傅和曹纪灵出来逛逛,却又偏偏正撞到有人把生意送上门——她是想赚钱不假,可再怎么也得喘口气不是? 况且,因为她自己还是个姑娘家的缘故,这产后出现的毛病,她还真是不怎么了解,只猜逢着十有八九是湿气和热气所致,但该如何医治,用药方面又该注意些什么,她心里却着实没抓拿。 这没把握的事,可不能贸贸然给人瞎出主意。 她在心里将利害盘算了一遍,便有些抱歉地对那男人道:“听你说来,这种状况应已有了二十多天,依我说,还是请郎中给瞧瞧才好。我虽会些美容养颜的功夫,却到底不是正经的郎中,不懂诊脉,也不会给人瞧病候,怕是……” “是呢!” 曹纪灵也在一旁帮腔:“你说那粟粒大小的红疙瘩痒得很,这么长时间,你就任由你媳妇那样熬着?她给你生了小家伙,那样辛苦,你怎么也不知道多心疼她一些?叶姑娘还没有婆家呢,这生孩子之后的毛病,她哪里晓得?” 叶连翘听她前头还说得头头是道,后来却又将自己牵扯在内,恨不得再给她一拳,老实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烦不烦?” 那男人连连点头:“是,怪我,整日只想着多赚些钱,让他母子过得好些,对我媳妇关心得少,可那郎中,家里真请了不止一回!每次来,都给开药方,我们依方子把药抓回来,吃过之后,效果却甚微——我本就想着,等过两日空了,去松年堂找叶姑娘你碰碰运气,没想到,倒正在这里遇上了。” 他说着,便言辞恳切地又道:“叶姑娘,我姓邓,家就在城北,离药市不远,你要是眼下得空,能不能就随我去瞧瞧?保不齐你瞧了她身上那些红疙瘩之后,心里会有主意也未可知。你放心,我也晓得这原本是郎中的活计,即便是你看过之后没有好法子,我也不会有半分怨言,说穿了,看我媳妇难受,我心里也不落忍,但凡有那么一点子可能,总得尽力才是。”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目光中又带着浓浓的希冀,叶连翘看在眼中,想拒绝,却是有点不忍,回头望了望曹师傅。 “要么你就去一趟。” 曹师傅倒爽快,立刻就道:“这种情况,我不好跟着你,让纪灵儿陪着你吧,咱做了这一行,帮不帮得上忙另说,起码得尽个心意。你若需要人给你打下手,要么我回松年堂一趟,帮你把平安叫来?” “那倒不必。” 他说得有理,叶连翘也便没法再推辞:“我自己去就行,曹大伯你不是还要忙药会选位置的事吗?那也是桩紧要功夫,别耽搁了。” 又转头对那姓邓的男人道:“你现在走得开的话,我便跟你去一趟。” 男人喜不自胜,忙叨叨地连声道“能行,能行”,与一起干活儿的同伴打了声招呼,让他们帮着照应些,自己急吼吼地在前头引路,带着叶连翘和曹纪灵出了药市,七万八绕,钻进另一条巷子里。 …… 那男人的家果真离药市不远,花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三人便进了一间小院儿,男人冲堂屋里喊了一声,一个中年妇人——大概是他娘,便迎了出来。 “我把松年堂的那位叶姑娘请来了。” 男人欢喜地搓着手,对他娘道:“总瞧郎中没个好转,那汤药也不知吃了多少,把个胃口都败光了,倒不如请叶姑娘给看看,说不定反而更好。” 妇人冲叶连翘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东屋:“喏,早间你媳妇又嚷嚷痒得厉害浑身难受,我便又另请了个郎中来,这会子也刚进屋呢。” “又请郎中了?” 姓邓的男人闻言便皱了皱眉,回身对叶连翘抱歉地道:“叶姑娘,实在对不住,原不该让你同旁人一块儿诊治的,只是你看眼下……” “那倒没关系。” 叶连翘摇了一下头,跟在他身后抬脚就往东屋里去,进了门,果真见一个身材胖大的郎中坐在榻边,隔着帐子诊脉。 她心里登时松了口气。 最近叶谦在清南县逐渐有了些名声,她方才还疑心,会不会那么巧,这邓家人把她爹也请了来,这会子才终于放下了心。 若是搁在从前,能和她爹一块儿替人诊治,她心里会很高兴,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却完全没了这样的心思,有时候遇上难解的问题,宁愿自己熬一宿翻书寻找答案,也不愿再去向叶谦请教。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很幼稚,可是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有些疙瘩,一旦存在了心里,一时半会儿,还真难以解开。 许是听见背后的动静,那身材胖大的郎中回过头来,面露不悦之色。 “不是说了,我诊脉时莫要打扰吗?你们的脚步声那样沉,我如何将脉象探得清楚?病人是你家的,到时候我开错了药,也只是你们吃苦,怪不得我!” 嚯,好大的脾气! 叶连翘暗暗吐了吐舌,一旁的曹纪灵却是惯来不肯受气的,当下便大声道:“你冲谁瞎喊呢?我们也是来给这位嫂子诊病的!” “你们?” 胖郎中一脸不屑,目光从叶连翘脸上虚虚扫过,像是在看一块儿路边的石头:“几时我们清南县,也有了女郎中了?”r1152 第一百九十二话 生事 这大齐朝的世道,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姑娘家在外谋生,不管做的是什么事,哪怕做得再好,男人们依旧可以理直气壮地瞧不上。 表面上,他们或许不会直接表现出自己的轻慢,但内心的讥讽嘲笑是断不会少的。似眼前这位身材胖大的郎中,也只不过是不会隐藏,直接将自个儿心中所想直直说出来了而已。 曹纪灵是曹师傅的老来女,自小便颇受宠爱,养成个爆炭一样的性子,见那胖子出言不逊,哪里还能忍得?登时便跳起来,远远指着他鼻子道:“你晓得甚么?你是郎中,便以为人人想做郎中?我们才不稀罕跟你抢食儿!我们这位叶姑娘……” 巴拉巴拉,一说起来就没个完,那架势,仿佛誓要与这胖郎中争个长短。 叶连翘拦了她一下,回身轻轻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许是听见屋子里动静不对,外头那姓邓的男人慌忙赶了进来,见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只一味劝道:“李郎中,还有叶姑娘,莫要动怒呀!都怨我,没把这事儿安排好,您几位卖我个面子……” 说着便可怜巴巴地去看叶连翘。 叶连翘原本就不欲同那胖郎中多说,心道自己本就是吃不过央求才跟来看看的,没必要让主人家为难,想了想,便对那姓李的胖郎中和善一笑。 “对不住,是我们进来得莽撞了,打搅了您诊脉。那您先忙,我们出去候着。” 说罢,便将那气哼哼的曹纪灵一拉,从屋里退了出去。 姓邓的男人抹了一把头上汗,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忙将她二人让到院子里坐了,张罗来一壶茶,满口称“天儿冷,两位姑娘喝口水暖暖身子”,还想去端点炒蚕豆之类的小吃食来,被叶连翘以“不想弄污了手”为由,推脱了去。 曹纪灵自小便吃不得亏,自觉受了那李郎中的气,在院子里落了座,仍旧愤愤不平,一下接一下地拿眼睛横叶连翘,自言自语小声嘀咕。 “我还不晓得原来你是这样怕事的,咱们也是被那邓大哥请来的,凭甚要先给那胖子腾地方?早知你这样不济事,软弱任人欺,当初我才不和你好,省得陪你受这腌臜气!” “你消停会儿吧。” 叶连翘啼笑皆非,端了茶碗与她:“一路上过来,吃了一肚子冷气,还堵不住你的嘴?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我是不是怕事儿的人,你心里还不清楚?只咱们现在又不是在松年堂,毕竟是别人家的地方,总得给主人家留点情面。否则,咱们只顾发一通火儿便走了,回头还不是得邓大哥一家同那李郎中赔小心?” 曹纪灵哼了一声,孩子气地把头扭过一旁。 “再说,同样都是来给邓大哥的媳妇诊病,咱们却比那李郎中天生占着便宜,你有什么好气不过?” 叶连翘混没在意,笑吟吟地又补了一句。 “咱占着什么便宜了?”曹纪灵嘴巴翘得老高,虽然脾气大,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脸上瞧着仍然在生气,语气却已软了下来。 叶连翘一笑:“过会子进去屋里,你自然就晓得。” 说着便把这事丢去一旁不提,只管催着她喝茶。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李郎中从屋里出来了,先翻着眼皮往叶连翘脸上瞟了瞟,然后才转而望向那姓邓的,拿腔拿调地道开了口。 “我替尊夫人诊了脉,不过情形如何,过会子去了前头,我再同你细说,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等下依葫芦画瓢,也照着说,白赚你的诊费。” “哎你这人……” 李郎中那话分明意有所指,曹纪灵忍不下,当即又想跳起来,被叶连翘牢牢地给摁住了。 “行了。” 她低声喝了一句,接着含笑望向那姓邓的男人:“那邓大哥,我现在进去替嫂子瞧瞧?” “哎,敢情儿好,敢情儿好,叶姑娘你快去。” 姓邓的连连答应,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叶连翘便不紧不慢地同曹纪灵两个进了屋。 “等下你别插嘴,我也用不着你帮忙,你安安静静站在旁边,外头说什么,你不许听,也不准跟人吵,听见了?” 叶连翘思忖着曹纪灵实在有些火气大,少不得又嘱咐了他一句,这才上前去,将那遮得牢牢实实的床帐挽了起来。 榻上是一个瞧着年纪还不到二十的年轻妇人,其实气色瞧着还不错,白里透红的,一望便知生了孩子之后将养得挺好,只不过,可能是因为身上实在奇痒难耐又不能抓的缘故,她脸上便难免带了些焦躁的神色,眉头也紧紧地皱成一团。 “你是叶姑娘?” 床帐被挽了上去,榻上一下子便显得亮堂了,那妇人约莫眯了眯眼,朝叶连翘脸上打量一番:“你是叶姑娘吧?头先听见我家阿贵同你说话了,那李郎中,我们今儿也是头一回见,不晓得他是那样性子,你别往心里去才好。姑娘家在外做事,十有八九会受些委屈,我虽没经历过,却也能猜这个大概,今天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必……” 这番话说得贴心,叶连翘便冲她勾唇一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想太多,接着便凑近了些,低低道:“邓家嫂子,我不是郎中,是在药铺里替人瞧容貌上毛病的,就是松年堂,不知你可听说过。我不会诊脉,只能通过直接观察来推断你的情况,可否请你把身上长红疹的地方,都给我看看?” “这有什么不行?都是女子,难不成我在你面前还怕丑?” 邓家嫂子很痛快地立刻答应下来,又笑着道:“不瞒你说,我这是头一胎,生孩子那天,都被稳婆们看光了,当时觉得不自在,可等孩子落了地,也就不觉得这是一桩了不得的事了。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我原不该同你说这些,但我想着,你既做了这营生,怕是也没那么多顾忌了——那我这就把衣裳撩起来给你看?” “就是这个理儿,不必有顾忌。” 叶连翘微笑点了点头,回头看了曹纪灵一眼,仿佛是在说“瞧见没,这就是咱们同为女子天生的便宜”,又笑道:“也不用你自己动手,我来吧,只我手有点凉,你忍着些。” 说着便将那妇人的衫子连同小衣,一齐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先看了看她腹部和双臂,过后又让她翻过去,瞧了瞧她背脊。 如那邓大哥所言,这妇人周身上下只有头脸和两只手得以幸免,其他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粟粒大小的红疙瘩,冷不防瞧一眼,真个有些瘆人。 那些红疙瘩生得毫无规则,并未有形成明显的形状,叶连翘伸手轻摸了一下,便觉长了疙瘩的地方,比旁处肌肤明显要热一些。 “这段时间常常觉得身重乏力,食欲不振,且性子动不动就焦躁起来?” 叶连翘心中大约有了点影子,开口问道。 “是,我原是没在意的。” 妇人当即点了点头:“身重乏力,还以为是生了孩子之后都会如此,再加上我要奶孩子,吃的东西味道淡,便自然没什么胃口。至于脾气焦躁——谁身上长了这么多玩意儿能不着急呢?” “是。” 叶连翘点了点头:“同我之前的猜测不差,你这应当是体内有些湿热。这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候,因为天气变化或生活习惯,都有可能出现此等状况,我猜逢着,多半是因为你刚生了小家伙要哺育,郎中们不敢随意开药方,所以才拖延至今。” “那……叶姑娘你可有法子?”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那妇人便生出无限希望来:“还盼着你一定帮帮我才好,这红疙瘩,长在谁身上谁知道,真要了命了……” “郎中给开的清热祛湿药你接着吃,虽然温和缓慢些,总归能慢慢儿帮你祛除体内湿热。此外我再给你制一种涂抹的膏子,回头下午便让人给送来,我会将使用方法写在纸上,你照着做,很快那疙瘩便会消,也不至于再痒。我只能帮你缓解表面的症状,内里调和,却还要靠正经的郎中才行。” 那妇人连连答应,满口称“能去了这些疙瘩,便比什么都好”,搁下心头大石,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叶连翘与她多嘱咐了两句,也不过循例说些“保持心情愉快,莫沾辛辣”之类的话,便同曹纪灵二人抬脚走了出去。 那邓大哥立刻满脸期待地望了过来:“如何,叶姑娘你……可有计较?” 叶连翘对他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身畔曹纪灵却忽然拽了她一下。 “那个胖子怎么还在?” 叶连翘转身一瞧,果然看见那李郎中仍旧大喇喇地坐在院子里,拿眼梢一下下瞟她,满脸毫不掩饰的鄙夷。 “嗯,回头我就让人把外搽的膏子给送来,邓大哥记得每天帮嫂子涂抹。” 她也没搭理李郎中,只管对那姓邓的男人笑着道。 “那太好了!叶姑娘,今儿你真是帮了我家的大忙了!” 姓邓的男人连连搓手,又道:“等下我随你去松年堂吧,你们两个小姑娘在外行走不安全,我送你们回去,顺便,也同掌柜的结了诊费药钱。” 话音未落,那李郎中眉头便动了一下。 “这位姑娘姓叶是吧?” 他稳稳当当地坐着,陡然插话道:“我在这清南县里,还从来没见过女郎中,稀奇得很,你说说看,头先儿去瞧了这位邓家兄弟的媳妇之后,你得出什么结论来?” 叶连翘一直让着他,现下却也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这人临出门之前吃错了什么东西?摆明了是想找事儿啊!r1152 第一百九十三话 针尖 “头先儿是我没同您说清楚,我不是郎中,而是……” 叶连翘深吸一口气,将堵在喉咙口、随时都有可能喷薄而出的那股子怒气给生咽了回去,心道本姑娘是小辈,今日就当敬老尊贤了,冲那李郎中弯了弯嘴角。 真是奇怪,这人生得胖乎乎,眉眼也喜庆,瞧着分明该是个鹤山人,却为何如此讨嫌?同一个小姑娘搅缠个没完没了,他就不觉得丢脸吗? “我知道,方才听见说了,你便是松年堂里那个姓叶的女子吧?这半年,你的名头是一日比一日响亮啊!” 那李郎中皮笑肉不笑地掀了掀嘴皮:“听人讲,你成天都在那药铺子里头捣腾各种各样的劳什子护肤品,很讨城里那些贵夫人的喜欢嚜……呵,没关系,我晓得你不是郎中,让你在医理上头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是难为你,你就同我说说,方才你瞧了这邓家兄弟的夫人之后,得出来什么结论?” 他那眉梢眼角的讥诮之意,简直藏也藏不住——又或者他压根儿没打算藏,就是专门要做给叶连翘看的,脑袋一晃,脸上的肉也跟着甩,看上去非常喜感。 ……这便是所谓的一样米养百样人吧? 在叶连翘心目中,但凡做郎中的人,身上总带着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譬如说像她老爹叶谦那样,虽然在家中与她时有矛盾,在外却很知分寸,从不肯为难任何人。这胖子……还真够让人头疼的! “我们凭啥说给你听呀,你算哪根葱?” 遇上这种针尖对麦芒的事,身边有个曹纪灵,便决计轮不到叶连翘出手,小姑娘凶腾腾地立马挡在了叶连翘身前,横眉吊眼道:“你这郎中该不是假扮的吧,否则为何半点规矩都不知道?这世上,你见哪个人会跟自己的同行分享心得?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一点不懂事呢?你要问是吧,那你自己先说,方才你可是给那位邓家嫂子诊过脉的,你又瞧出什么了不得的来?” 话音未落,就见得那邓大哥在一旁死命地冲她打眼色,仿佛是她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头了。 曹纪灵可不管这些,照旧叉着腰,理直气壮道:“邓大哥,你给我使眼色做什么?你别慌,我是知道的,咱们清南县,向来就不是个民风淳朴的地界儿,拎着个招牌就敢出来招摇撞骗的货色,那可多了去了!” 她越说越得意,干脆走到那李郎中跟前,弯腰居高临下道:“我说,你该不会是刚才忙活那半晌,却压根儿没能断症,药方子不知该怎么写,所以才打算从我们这里偷师吧?” “那个……姑娘,你快别说了!” 那姓邓的男人急得汗都下来了,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藏着掖着,一面高声劝阻,一面使劲儿冲曹纪灵摆了摆手。 “怎么了,我又没说错!” 曹纪灵哼了一声,扭头看向叶连翘:“对吧?” 叶连翘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她知道曹纪灵这姑娘嘴上没个把门的,可适才那姑娘骂起来时,她却也没打算阻拦。 从始至终,她没做错任何事,有人来找茬,她敬那人是前辈,愿意先让一让,既然礼数已经做足,对方仍旧铁了心要寻她的晦气,那她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不管这姓李的到底是什么来头,今儿这事说出去,没理和丢脸的,都是他。 “好了纪灵,别说了。” 那李郎中给曹纪灵的一番话气得嘴唇哆嗦,张口便要呵斥,叶连翘哪里容得他出恶声,抢在前头拉了火蹿头顶的曹纪灵一把,笑吟吟道:“这位李郎中,咱们之前虽然没听说过,但他既然吃了行医这碗饭,又怎么可能不会给人开药方?我又不是在这医药行当里打混的,与这位李郎中井水不犯河水,想来,他应当只是太过醉心于医术,这才按捺不住想同人探讨的心。”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望向那李郎中,含笑道:“您听说过我,便更晓得我对医术一窍不通,哪里配和您切磋呢?不过,您既要问,我便献个丑吧——那位邓家嫂子十有八九是因月子里在闷不透气的房中待得久了,湿热气侵进了身体里,无法发散,就从皮肤上表现出来。因她现下情况特殊,吃药方面尤其得主意,所以我估计,您的药方上,多半是野菊、苍术、岗梅根、茵陈和黄芪等物——我说得可对?” 李郎中先前被曹纪灵气得不轻,好容易才缓过来,这会子听了叶连翘的话,却也并不意外,哼笑道:“这也没甚么难的,略通药理的人都明白,你大可不必在我跟前显摆。” “我何曾显摆?” 叶连翘一脸无辜地睁大了眼:“我这不是在向您讨教吗?请问您,邓家嫂子的情况,若用桃仁,您觉得合适吗?” “桃仁?” 李郎中当即一拍桌:“你这简直是胡闹!那桃仁虽对症,却有活血化瘀的作用,以她现下的情况,怎可轻易服用?果然你是个半吊水,真真儿……” “我只问您那桃仁邓家嫂子能不能用,又没说要让她内服,您急什么?” “什么?不……是内服?” 那李郎中颇为意外,一时怔住了。 叶连翘心里暗笑,眨了眨眼:“我早说过了,我和您做的不是同一个营生,您怎么开药方,那是您的事,我要如何替那邓家嫂子解决身上红疙瘩奇痒的烦恼,却是从美容护肤的方面来考虑,恐怕就算是说出来,您也未必懂,所以您何必跟我过不去呢?邓大哥是厚道人,今天虽多了我一个,但料定他也不会短了您的诊费,你我根本就不搭嘎,您用不着同我一个小姑娘置气。” 说罢,她便也站起身来,冲那姓邓的男人笑了笑。 “嫂子的情况,我心里已有数了,松年堂里还忙,我便先告辞。要我说,邓大哥你也不必送,我们俩虽是姑娘家,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出不了岔子。那诊费的事,你也别着急,待下晌我让人来送药,会把单子一并带来,你只管把钱付给他便罢。” 将茶碗一搁,扯了曹纪灵便往外走。 那姓邓男人的头上汗如雨下,为难地看了李郎中一眼,摸摸额头,强笑道:“好歹……我送两位出去,给你们指指路,我们住的这地方有些偏,回头别迷了方向,那就麻烦了。” 说着便向李郎中点头讨好一笑,赶忙跟了上去。 …… 三人一路行至巷子口,外边是一条大路,遥遥地已能望见药市了,叶连翘回过头,刚要对男人道“不必再送”,却见他急急停了下来。 “两位姑娘,你们今日,真是……” 他愁眉苦脸地道:“都怨我,请你们来替我媳妇诊治,没料想,却给你们惹了麻烦——方才那李郎中,你道是谁?” “管他是谁呢,反正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坑蒙拐骗没真本事的脓包!” 曹纪灵翻了个大白眼,满不在乎地道。 “啊呀!” 男人焦急地跺了跺脚:“他师父是汤景亭!” 汤景亭? 叶连翘一头雾水,转身去看曹纪灵,却见她满面愕然。 “不……不会吧?” 小姑娘仿佛是有点怯了:“邓大哥,你可别骗我们。” “你知道那姓汤的?”叶连翘冲她挑了挑眉。 “唔,听我爹提起过,说是这几十年来,在清南县,论医术,他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那老头儿性子很古怪,收徒全凭自己喜好,若是不入他的眼,哪怕天赋再高,他也不肯收。我爹说,他这大半辈子,一共就收了五个徒弟,如今还留在清南县的,就只有一个——难不成就是那胖子?” “可不是吗?” 男人又是一跺脚:“那汤老先生,这二年不怎么替人诊病了,可那李郎中,头上顶着他的名声,这清南县里,哪个不给他两分面皮?他那人的确不好相处,医术却是很不错的,因此诊费收得格外贵,我们这寻常人家,轻易不敢请他,听我娘说,今日也实在是看着我媳妇太难受,这才一咬牙把他请了来,谁晓得事情竟然这样巧?” 曹纪灵到底胆大,心里虽然惴惴,嘴上却不肯服输:“你说那位汤老郎中,收徒全凭自己喜好?那他眼光可不怎么样啊!挑来选去,就看中这么个货?” 叶连翘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回身安抚道:“邓大哥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刚才,或许说话有些不讲究,可到底这事儿不是我们挑起来的,要我说,也怪不得我们。回头我会同我们掌柜的交代一声,你别担心。” 男人连连点头,心说幸好你是松年堂的人,那李胖子即便真是个小心眼儿的,因此记恨上了,瞧在苏家的份上,该当也不会太为难你。 叶连翘又同他说了两句,转头与曹纪灵匆匆往松年堂赶,进得大门,曹师傅便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叶连翘点了点头,刚要说话,身畔曹纪灵却马上嚷嚷起来,指着她告状:“她闯祸了,得罪人了!” 叶连翘算是瞧出来了,这姑娘真有一种本事,让人随时随地都想揍她一顿,一面憋住笑,一面正色道:“你这话可得说清楚,咱俩到底是谁得罪了人?”r1152 第一百九十四话 撑腰 那姜掌柜,原本在柜台埋头忙活自己的事,叶连翘与曹纪灵两个同曹师傅说话,他虽不在意,却也支棱着耳朵顺道听了那么一两句。囫囵间从话语里捉到一两个“得罪”“闯祸”之类的字眼,登时便抬起头来。 “怎么个意思?连翘丫头不是去给人瞧毛病了吗?好端端地怎么又会得罪人?” 曹师傅也同样是一头雾水,然他素来晓得自家小闺女的心性,清楚她是个惯爱在外头闯祸的麻烦精,当即脸就沉了下来,粗声道:“纪灵儿,究竟怎么回事?连翘丫头可不是那起不知分寸的人,别是你又给她惹了祸事吧?” 叶连翘得意地冲曹纪灵挑了挑眉。 看吧,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爹最明白了,才不会冤枉本姑娘! 曹纪灵扁扁嘴,理直气壮地冲她爹道:“本来就是连翘闯祸,爹你为何只怀疑我?好偏心!” 巴拉巴拉,就将方才在那姓邓男人家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此事全怪那个李胖子,脸皮比城墙还厚,居然跟我们两个小姑娘过不去。可连翘也不是个软性儿的,三言两语抢白了那胖子一通,我们离开邓家的时候,那胖子的脸都气成猪肝色了,一句利索话也说不出,我瞧着简直太解气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曹师傅和姜掌柜两个,却是越听眉头越紧。 “有这样的事?纪灵儿你口中的胖子,可是生得一张圆团脸,个头挺高,瞧着仿佛很和气,实则说话却是字字句句都刁钻作怪,很是惹人生厌?” 姜掌柜有些犹疑地问道。 曹纪灵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他!后来那邓大哥送我们出来的时候才对我们说,原来那李胖子就是汤景亭老先生的徒弟,在城里很有些名气——我反正是不信的,怎么瞧,他都是个没半点真本事的混子!” “莫要乱说!” 曹师傅连忙斥了她一句:“汤老先生医术精绝,莫说是在咱们清南县,便是京城里,同行之中说起他来,也同样要竖大拇指。他那一身道行,哪怕只给人学去一二成,都是终生受用,或许今日那李郎中的确有不妥,但他的本领,你却不能这样空口妄言。” “爹你到底帮谁啊,今天吃亏的可是我们!” 曹纪灵有点不乐意,嘴巴不自觉地又撅了起来。 叶连翘则在旁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姜掌柜和曹师傅的面色,见他二人面上不约而同地都现了凝重之色,心里便是一咯噔。 她来到大齐朝的日子短,那汤景亭的名号,还真是从未听说过。据邓大哥所言,老先生如今不怎么替人诊病了,过得深居简出,按说应该也不大会掺和徒儿的琐碎事。她只不过是与那李郎中吵了两句嘴而已,不至于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吧? 难不成……她今日竟得罪了真神? 可是……再想想那李郎中适才的所作所为——行行好吧,谁家的“真神”会是那德性? 她心里头还惦记那邓家嫂子的毛病,见曹纪灵与她爹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热闹,便先走去一旁将小铁叫来,让他帮着取了些桃仁、桔梗之类的药材,又请他帮忙去买一斤猪脂,这才回到曹纪灵身边,含笑道:“你既也觉得咱们今天这事儿办得好,却为何偏生要回来告我的状,说我闯了祸?” “你可不是闯祸了吗?” 曹纪灵下巴一扬:“都怪你,年纪轻轻便一手本事,惹得人家生了嫉恨,要不然,咱今天本应该消消停停的!” 说到这儿,话锋忽然一转,笑嘻嘻道:“不过你放心,我还是喜欢你的,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我还帮你吵架!” “还有下一回?你可知你是个姑娘家,你……” 曹师傅气得胡子都抖了两抖,将她脖领子一揪,拎去旁边疾言厉色地教训。 这边厢,叶连翘便冲那姜掌柜笑了一下:“一向我不管收诊费的事,邓大哥那边我便没让他付钱。正好我应承了下午请人帮忙给送外搽的膏子过去,姜大伯就让那人顺便把诊费收了吧。” “行,这个我有数。” 姜掌柜痛痛快快地点了点头,再朝她脸上一张,试探着道:“丫头今儿受气了吧?” 他这句话,让叶连翘心头立时一暖。 不管今天这事究竟是谁的错,她头上顶着松年堂的招牌在外同人吵架,却是不争事实。何况,对方还是那样一个颇有来头的人物,姜掌柜的头一句问话,不是发愁她此番给松年堂带来麻烦,而是担心她会不会受气——就算只是表面功夫,也做了个十成十,让人心里舒服。 “也不算受气。” 叶连翘含笑摇了摇头:“其实过后我想想,那位李郎中,到底是我的前辈,即便话说得不中听,我忍一忍也就罢了,不该同他当头当面地争执……只不过,当时那口气实在咽不下去,这才……” “不怪你。” 姜掌柜不等她说完,便摆了摆手,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那姓李的活了那么大岁数,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捡着一个小姑娘欺负,这算什么本事?事情是他挑起来的,他是名家之徒又怎么样?打量着便谁都怕了他,只肯把他往高里捧?做他的白日梦!你放心,咱们松年堂,虽然说一向与人为善,讲究个和气生财,却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搓揉。他若有本事再来找茬,咱就有本事接招,你别忘了,咱们这铺子是姓苏的,怵过谁?” “再来找茬……倒是不至于吧?” 叶连翘心道,那姓李的再轻狂,总也不会如此死缠烂打吧?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无论如何,我总归给铺子上添了麻烦,心里有点……” “啧,你这话说的,你在松年堂里做事,便是松年堂的人,铺子上大伙儿都护着你,有什么麻烦不麻烦?” 姜掌柜嗔怪地睨她一眼:“行了行了,你不是还要给那邓家做膏子来着?赶紧去忙活你的吧,别多想,啊?” 叶连翘应了一声,转头看看仍在挨训的曹纪灵,给了她一个同情的眼神,抬脚进了内堂。 …… 曹师傅把曹纪灵骂了个狗血喷头,翻来覆去地责备她从来不会息事宁人,只晓得火上浇油,直到午时,大伙儿在后院里摆桌吃饭了,才像轰小狗似的把她打发回家,转头来见着叶连翘,少不得也宽慰了她两句,让她莫要把事情存在心上。 叶连翘其实并未将此事看得多么紧要,笑了笑,同他道了谢,便将此事抛去一旁。 她心里真正记挂的,是姜掌柜最后的那几句话。 说的没错啊,她现下是松年堂里的人,即便是有了麻烦,自会有人替她出头,用不着她撸起袖子冲在最前头同人干仗,凭着苏家的名头,姜掌柜他们也的确不必害怕任何人。可等到她离开松年堂的那一天呢? 今日这事,算是给她敲了个警钟。 她这美容养颜的买卖做得好,并不是人人都喜闻乐见的。她既要替人解决容貌上的问题,也会制作各种各样的膏子和内服丸药,在郎中们看来,她虽不是正经替人医病,却或多或少抢了人的买卖,而在城里那些个药铺东家眼中呢,她不仅使松年堂的生意更好,还让别家的药销量受到影响,这两个行当,无论哪一个,只怕都对她毫无好感。 往后她是要去府城里继续做这营生的,现下倒是可得松年堂护佑,但将来又如何? 这些事,堆在心里委实让她有些堵得慌,可她却没法子回家同叶谦说上两句。 要是叶家老爹晓得她今天与大名医汤景亭的高徒起了争执,恐怕只会将她一顿训斥吧? 叶谦也是郎中,之前因为个医治脓耳的棉丸子便心生不快,站在她的角度上考虑的机会,实在是太低了。 一下午,她都窝在内堂没再出来,将外搽的膏子制好,让小铁跑一趟给送了去,眼瞧着打了烊,大伙儿都兴高采烈地往外走,她也便收拾利落了预备去医馆等叶谦他们一块儿回家。 还未踏出松年堂的大门,就见小铁一溜烟地跑了回来。 “小铁哥你现在才回?” 叶连翘忙叫住了他。 小铁气喘吁吁冲她一笑:“下午我师父让我帮忙办点事,我出门迟了些。那药已送去邓家了,诊费和药费也都拿了回来,你安心。” “小铁哥办事,我向来都安心。” 叶连翘点头也还他一个笑容:“那你赶紧收拾收拾也回家吧,跑了一趟,辛苦你了。” “这点小事有什么可辛苦?我是这松年堂里的学徒,原本就该跑腿儿的嚜!” 小铁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忽地想起一事来。 “对了,我跟你说啊。头先儿我在邓家,听那位邓大哥说,今天那李郎中,真是被你给气坏了。” “唔?怎么说?” 叶连翘一抬眉。 不会吧,敢情儿吵了一架还不够,她和曹纪灵离开之后,那李胖子又在背后骂她们来着?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 小铁摇了摇头:“反正,那邓大哥说,李郎中离开的时候,脸色阴得好似要下雨。平日里我听城里人议论,说那李郎中心眼儿比芥菜子还小,最是睚眦必报,我就担心他出幺蛾子啊!”r1152 一百九十五话 三喜 叶连翘站在松年堂门口同小铁说了一阵子话,便与他告别,转而去往彰义桥叶谦的医馆。 李郎中离开邓家之前仍在生气,这在她看来,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有邓大哥和姜掌柜的话打底,她晓得那人素来是个小心眼儿的,要他突然豁达大度起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不过嘛,若真要说那李郎中就因为这样一桩小事,便对她心中恼恨,甚至乎还会做出什么报复行径,她又觉得不至于。 没错,那李郎中的确是名家之徒不假,可就算他再声名赫赫又如何?他总归还是个郎中吧?他能做些什么?拎根棍子半路伏击她,还是暗地里挖坑使绊子给她跳?且不说这样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那李胖子在清南县老百姓的眼中,可是有脸面的哎,他就不怕丢份吗? 不过,无论如何,小铁的这些话既是担忧,于叶连翘而言,也是一种提醒。把细点,多留个心眼儿总是没错的,她若处处周全,那李郎中即便有心,只怕也无法轻易见缝插针。 而事实上,这日之后,叶连翘的生活并未发生什么变化。松年堂里依旧天天忙碌,家中亦再未生口角,日子过得平平顺顺,一转眼,便入了腊月。 叶冬葵给人盖新宅的那活计在冬月底便完了工,不仅做了修房子的营生,主人家见他木工活儿手艺着实不错,还将屋里屋外的一堂家具全都交给他打造,如此一来,他挣得的工钱便又多了不少,一股脑地捧到叶连翘跟前的,打算兑现承诺。用这些工钱支持她开新铺。 “前些日子我答应的,说过的话咽不回去,这钱你要拿着才好。” 他笑嘻嘻地道:“是你说的,等我成了家,便得顾着自己的媳妇孩子,往后你还想从我手里抠两个子儿,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叶连翘没要他的钱。把他的手又给推了回去。 “嫂子还没进门呢你就思忖着孩子的事儿了。你知不知羞的?” 她也同样是一脸笑容地道:“我手头现下挺充裕的,既不急着开铺,这钱你给了我。我也用不上,你倒不如自个儿好生攒下。咱家这笔账,原本就乱的很,我自己手里捏着一笔。秦姨那儿管着家用,也不差你一个了。索性你也把钱收好。往后用处还多着哩。” “我没啥用处。” 叶冬葵摇了摇头:“跟一块儿盖房子的那几位大哥打好招呼了,他们这两日便来开工给咱家修葺房子,我至多也就是给张罗些吃食酒水啥的,别的地方。倒用不着我太操心。这钱还是你拿着好,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心头另有一番想法。 成亲之后,家里便要添一个人过日子。而这个人是他媳妇——现下家中的吃穿用度皆是从叶谦那里来,成家之后。他若还如现在这般吃用自己老爹,心里难免会觉过意不去,少不得要交些家用,再加上添人进口的事,往往意味着开销花费变大,往后他手头,只怕剩不下两个闲钱。 他想给自己妹子出把力,也只能趁现在了。 “我不要。”叶连翘猜到他心中想法,悄悄摇了摇头,“你这钱搁在自个儿手里若真觉得烫的慌,过两日我陪你去城里买两样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随着给吴家的聘礼一并送去,也不必言明是你给的,那吴家姑娘瞧见了,自然晓得那东西是她的。你有这个心,那吴家姑娘心里必定欢喜,往后你俩日子也过得顺遂些。” 三言两语,说得叶冬葵脸上一红。 腊月十二,便是叶家去吴家下聘的日子,叶谦和秦氏早早地备好了聘礼,喜日子也已定好,就在翌年的三月初六。到那时,叶家的房子修葺完成,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算是取个好意头。 “对了。” 叶连翘想了想,又道:“我也送两样自己做的面脂膏子给那吴家姑娘,之前她便跟我提起过觉着好用,我就多送几种,她自己用也行,分给家里女眷们用也行,实用也方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赶紧把钱收起来,老在手里这么捧着,不嫌沉啊?” 两人是在房后叶连翘和小丁香的屋子里说话,正絮叨着,便听得前头秦氏唤道:“连翘,来给我搭把手!” 叶连翘赶忙用眼神示意叶冬葵把钱放好,应了一声,拔脚跑了出去。 彼时,秦氏正蹲在门口新垒的土灶前用松柏枝熏腊肉。 临近新年,月霞村的年味也愈加浓厚。按照村里的习俗,过年时,饭桌上必定要有一碗自家做的腊肉,才算真正的年夜饭,每年到了此时,村里四处都飘着烧松柏枝的气息,熏得人睁不开眼,却也是年节里,不可缺少的一种味道。 秦氏白日里得陪着叶谦在医馆中做事,这做腊肉,便只能挪到傍晚回家之后,连日来也着实辛苦,在这事儿上头,叶连翘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帮忙。 “来了。” 她一溜小跑着奔到自家门前,在秦氏身边也蹲了下来:“秦姨想让我干什么?” “你帮我把梁下挂着的腊肉取下来,摸摸看是不是半干了,然后帮我把那铁箅子搁进铁锅里,把肉放上去,咱们就开始熏。” 秦氏给熏得够呛,眯着眼睛瓮声瓮气道:“我还是头回弄这个呢,也不知好不好吃,要是味儿不咋样,你们就当给我个面子,别挑剔才好。” “这话秦姨还是跟小丁香说吧,咱家没人比她更挑吃。” 叶连翘笑吟吟答道,转而跑去房梁下,将挂在那里的腊肉都取了下来,略摸了摸,觉着差不多,便去灶房里将铁箅子取了出来。 叶谦和秦氏回来之后,她便甚少捣腾吃食,今日给秦氏帮点小忙,倒觉还颇有趣味。 话说,这做吃食,与她在药材堆里捣腾各种面脂膏子,其实都是一回事,都讲究个精细,一旦做出个自个儿满意的东西来,心里的感觉,也同样让人舒坦。 秦氏埋着头煽火,嘱咐她将那晾的半干的腊肉一条条放到铁箅子上,一面轻描淡写道:“今日卫大娘打发的媒子又来了,此番是来取生辰八字的——次次都从府城来,光是车马费,我估摸就得搭进去不少,你爹还和我叨咕呢,说你同策小子这事,虽算不得远嫁,往后却也再不能如眼下这般时时见面,他心里一定会惦记你。” “哦。” 叶连翘轻轻应了一声。 “一年之中,两个孩子都有了着落,真算是双喜临门了,也难怪你爹会心生感慨。” 秦氏抬头看叶连翘一眼:“他那人,心里其实对你们很牵挂,只是不喜说好听的,跟你们,便也没那么亲近。我……” 她说着话,忽然眉头便拧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急道:“快,连翘,拿个小凳子给我,我怎么觉得脑袋一阵晕?” “怎么了?” 叶连翘也给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扶她:“你要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进屋坐着吧?你跟我说这腊肉怎么熏,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也好。” 秦氏并未推拒,撑着叶连翘的手站起身,慢吞吞进了屋,一屁股在桌边坐下了。 听见外屋的动静,在里屋看书的叶谦抬脚走了出来,朝秦氏脸上张了张:“怎么回事?” “还是白日里同你说的那个。” 秦氏皱着眉道:“这两日,我总觉累得很,干什么事儿都没力气,可真要说起来,又不见得身上有哪里不舒服。方才闻见那松柏枝的味道,越闻越难受,脑袋忽然就晕了一下……白天我跟你提了一句,话没说完,医馆便来了病人……” “二丫头去把我的脉枕拿来。” 叶谦将眉头拧得更紧,对秦氏道:“你坐好,既然觉得有不妥,等我闲下来时再与我说一遍,难道我还不理你?我自己便是郎中,还开着医馆,若连家里人都照应不好,这算什么?” 叶连翘蹬蹬蹬地跑进里屋,将脉枕取了来,叶谦便立刻将秦氏的手拿过去,两指搭于腕上,片刻之后,又换了另一只手。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才将手收了回去,眉头舒朗,唇边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你笑什么?”秦氏往他脸上一瞟,略带嗔怪地道,“我还晕着呢,你倒高兴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呀!” “滑脉。” 叶谦笑容拉大了两分,抬头似有若无地看了看叶连翘。 叶连翘不由自主抿了一下嘴角。 她的确是不懂医,也从来没想过要做这营生,但在松年堂那样的大药铺呆了大半年,基本的常识,她或多或少也知晓一些。 滑脉主妊娠,也就是说,秦氏十有*是肚子里揣上了。 这对于叶谦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也怨不得他那样高兴。 他夫妻二人的这档子事,当子女的可不好掺和。叶连翘心里感觉很有点复杂,冲秦氏笑了一下,转头回了自己的屋子。 “你同连翘打什么哑谜?” 秦氏看看叶谦,又瞧了瞧叶连翘的背影:“我哪里晓得那劳什子‘滑脉’是个什么意思,你只说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却又是个极要紧的事。” 四下里再无其他人,叶谦便伸手将她的腰虚揽了揽:“咱家,要添丁了。”(未完待续)r466 第一百九十六话 托付 秦氏有了身孕,这当然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饶是叶谦这样向来自持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两丝由衷笑容,同她两个在堂屋里说了好些话,少不得殷殷切切事无巨细嘱咐了一通,便将她稳稳当当地送回里屋,让她早些休息。 估摸着他二人该是话说完了,叶连翘才又静悄悄地从自己房里溜出来,跑去门前继续捣腾熏腊肉。 腌制得入了味又晒得半干的五花肉用不着熏太久,不过一顿饭的时间,肉便染上了一层黑魆魆的颜色,叶连翘便将其一块块又挂回梁下,小心翼翼灭了火,到灶房水缸打水洗了手脸,回到外屋。 叶谦晚上总习惯看一会儿医书,平日里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里间,今日多半是怕打搅了秦氏,便将油灯和书都挪到了外屋,一个人坐在那儿,眼睛紧盯着书页。 叶连翘从外头进来,站在一旁默默地瞧了他一阵,终究是忍不住,出声提醒:“爹,那个……你书拿倒了……” 她与叶谦相处的时间不长,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心不在焉——旁的事倒也罢了,然这医书药书,对他却向来无比重要,他这半辈子都醉心其中,今日,他居然走神了。 “哟,还真是……” 听见叶连翘的声音,叶谦这才算醒过梦儿来,笑容微赧,就手把书搁下了,自嘲道:“我琢磨别的事儿去了……” 说着,便伸手去端桌上的茶碗——那茶是晚饭后煮的,眼下早已凉透了,他竟浑然未觉。径直就要往唇边送。 寻常时成天提醒孩子们一定得好生照顾身子,万不可喝冷水,吃冷饭,他自己也以身作则,晚上过了酉时便再不饮茶,就怕夜里睡不安稳,这会子可好。甚么也不顾了。 年过不惑。先是续弦娶了新妻,而后又终于开了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医馆,如今。那正值双十大好年华的年轻妻子又怀上了他的孩子,叶谦他,心里一定特别高兴吧? “爹!” 叶连翘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把将他手里的茶碗夺了过来。钻进灶房里拎了把大水壶,重新倒了碗温热的白水。送到他面前。 “我真是糊涂了。” 叶谦面上的笑容愈发讪讪的,把碗捧起来抿了一口,冲她招招手:“过来坐。” 这便是有话想说? 叶连翘依言在他身边坐下了,看他一眼。见他仿佛还在斟酌字眼,便没着急发问,伸手抠那油灯的底座玩儿。 “仔细烫着手。” 叶谦唤了她一声:“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地还同幼时那般,专爱糟践东西玩?” 这语气当中。倒难得地颇有点父爱之情在内,叶连翘一怔,紧接着便缩回手,冲他一笑:“闲着没事儿……对了爹,我哥呢?半天不见他人。” “头先儿不是同你在你屋里说话来着?后来说是万家那小子找他,便出去了。” 叶谦敷衍应道,便把话引入正题:“二丫头,适才我同你秦姨说的话,你都听见了,那滑脉是何意,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不知……你作何想法?” 嘿,太阳打东边儿落下去了,今日叶谦居然关心起她的情绪来? 叶连翘甚为纳罕,嘴上却是没含糊,立即道:“我自然是替爹高兴了,往后咱家多个小娃娃,必定会更热闹的。” “我就知你会这样说。” 叶谦似乎毫不意外,抬眸往她面上一扫:“我回来这几个月,发现你性子的确变了不少。你那两句话虽然简单,但若搁在从前,你是决计说不出的。我晓得如今你已成了个知轻重的孩子,但冬葵和丁香那边儿……” “我哥和我妹也都不是不讲理的人。”叶连翘明白他意思,马上含笑道。 新娶进门的妻子有了身孕,原配生的那三个孩子,必然百般滋味在心头,原来这一点,叶谦心里也是懂的。 “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不管到了啥时候,不管咱家以后是何情形,你们三个都是我的亲生孩儿,即便咱家再添丁,我亦不会对你们不管不顾,咱们从前是如何,往后也如何。” 叶谦点了一下头,沉声道:“只是你哥素来有些莽撞,心眼子实,丁香年纪又还小,万一他俩一时想不通,心里生了疙瘩,二丫头,你要替我好生劝劝他们才好。” 叶连翘暗地里撇了撇嘴。 劝?怎么劝?告诉他二人,秦氏要生孩子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咱合该一块儿放炮仗庆祝? 其实真要说起来,她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毕竟她是换过芯儿的,对叶谦感情不深,且也不会一直在这个家里住着,往后叶谦和秦氏如何,与她的关系并不大。 但叶冬葵和小丁香的情况却不一样了。尤其是叶冬葵,叶谦不声不响地领了个填房回来,他心里已经不痛快,如今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虽然说,长辈的事,轮不到孩子们瞎搀和,可这一时半会儿的,他又怎能心中全无芥蒂? 若无意外,他今后,可是要一直同叶谦和秦氏住在一块儿的啊。 叶连翘只管在心里思忖,抿了抿嘴唇:“嗯,爹放心,我理会得。” 叶谦仿佛很满意,唇角的弧度拉得大了些:“你虽亲事已*不离十,却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有些话,我原不该同你说,但你毕竟也是在药材堆儿里打滚的,我便不同你忌讳了。” “爹还有事要叮嘱?” 叶连翘抬了抬眉。 “不过是些琐碎事而已。” 叶谦端起水碗来呷了一口,慢吞吞道:“你秦姨如今有了身子,头三个月,原就不稳当,她又是头胎。需得格外小心谨慎,所以这一向,恐怕你要辛苦一些,家里的大小杂事,你多担着点。我知你在松年堂里,平日里就不得闲,如今再把家里的担子丢给你。少不得你就会更累。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也没别的法子,所幸这日子不会太长。等三俩月后,你秦姨的情况稳当了,到那时你嫂子也进了门,你便松快了。” 这事。叶连翘真没什么异议。 自打秦氏进了叶家的门,里里外外的事便都是由她张罗。一桩桩一件件,办得井井有条,不管她人怎么样,在这上头。却是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叶谦素来是个甩手掌柜,心思全都放在了医术上头,让他一个男人顾着家里的繁杂工夫。未免有些不现实;叶冬葵长期四处给人做木工活儿,小丁香又年纪太小指望不上。家里的事,她叶连翘不做,还有谁做? 因为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叶连翘心中并无半点不痛快,只不过……她却有点觉得,叶谦先前说那些暖心的话,仿佛都是在为后头这个要求做铺垫。 说她想得太多也好,心眼儿太小也罢,反正感觉不大好。 “爹安心,自打您和秦姨回来之后,我便轻松不少,现下非常时期,我多担着些是应分的。只我没有秦姨那样能干,若是有什么事办得不靠谱,您可别笑话埋怨我才好。” 叶连翘冲叶谦笑了一下,应承得很爽快:“爹要是没旁的事,我就先回屋了?明天一早,再同秦姨请教家里的大小事体该如何安顿。” “行,去吧。” 叶谦挥挥手:“早点歇着,莫要再捣鼓你那些个药材了,你纵是用功,却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养足精神方是正理。” “哎。” 叶连翘也同他道了句“爹也早点睡”,起身往房后走,行至门前,蓦地回了回头。 叶谦仍旧坐在桌边,手里将那本医书翻得哗啦啦直响,一张脸掩在书本后,露出一丝喜悦满足的笑容。 …… 这晚叶冬葵也不知去同万安庆嘀咕什么,夜深了方归,叶连翘没能见着他,隔天清早,全家人起了床,兄妹俩再在外屋打照面时,叶冬葵已知道了秦氏有身孕的事。 他什么都没说,也并未表现出半点不快,只默默地一步踏出门口,将自己平日里从四处搜罗来的木头全给抱到一堆,用斧子劈得砰砰闷响。 叶连翘有点无奈,暗道自己这哥哥,愈发像个小孩子,一点都管不住自己的情绪,转头先与叶谦和秦氏以及小丁香告了别,抬脚也走了出去,经过叶冬葵身边时,低头看他:“我说你,刚给人盖完了新宅,好容易能歇两天,就这么闲不住?你再有力气也不是铁打的……” “马上就得忙活修葺咱家屋子的事了,我瞧瞧这些木头能不能用得上。” 叶冬葵瓮声瓮气道,抬起头:“你赶紧走吧,晚上等你回来了,咱们再说。” 叶连翘晓得他意思,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正要往村口去,屋里秦氏却起了身,将她叫住了。 “连翘,有个事,我想托给你。” 她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走到叶连翘跟前,一夜之间,居然就养成了时不时拿手抚摸自己肚皮的习惯,垂眸淡笑道:“你爹的医馆里药气太重,我闻多了只怕没好处,打今儿起,我便不随他进城了,就在家里呆着。你爹那人一忙起来,便昏天暗地什么也不管不顾,真个叫废寝忘食,我不在医馆里看着他,十有*,他连饭都不会按时吃……这段日子,你能不能多照应他一些?”(未完待续) ps:感谢火星柴柴访问地球同学打赏的巧克力~~ 明天情人节,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r655 第一百九十七话 年礼 叶谦那个人,素来将行医之事看得无比紧要,一忙起来便是昏天暗地不知时日,这一点,叶连翘也是晓得的。 这会子听了秦氏的话,她便抿唇笑了笑:“巧了,昨晚上我还在那儿琢磨这个呢。我想着,等下进了城,我便先弯去彰义桥一趟,同隔临的那间小饭馆儿打声招呼,让他们每日晌午送些饭食过去,回头傍晚我去了再与他们结账。想来都是街坊,他们该是不会计较太多。” 这夫妻俩,竟前后脚地都找到她跟前百般嘱托,真不知是该说他们感情好,还是默契足。 “你不知道。” 秦氏叹口气,将叶连翘的手捉去拍了拍:“晌午前后,正是你爹最忙的时候,若碰上医馆里恰好有病人,我即便是把饭菜摆在他面前,他也只当瞧不见,非要人三催四请不可。平日里我在那里,哪怕他错过了吃饭的时辰,过后我给他热热便罢,现下我却不适合再往那里去,他又不讲究,若是成天冷饭落肚可怎生是好?这天儿是愈发寒了呢……” ……有话干嘛还不直说? 叶连翘在心里撇撇嘴,耐着性子道:“那依着秦姨,这事该如何办?” “我琢磨,你能不能每日晌午去医馆同你爹一块儿吃饭?” 秦氏稍稍迟疑了一下,抬头望向叶连翘的眼睛:“饭菜也不需要你现烧,就像你说的那样,只管从隔壁饭馆端来就行,虽说花费大些,到底情况特殊,咱们也顾虑不了那么多了,横竖就三俩月,待我稳当了,也就好办了。” 叶连翘便是一愕。 她不是个懒人,成天在松年堂坐得腰酸,中午往彰义桥走一趟,只当是活动筋骨了。可是吧……一想起要与日日叶谦那个不苟言笑的单独对坐吃午饭,不知怎的,她想想就觉头疼,打心眼儿里的不大愿意。 “彰义桥午间只得一个时辰歇息,我恐怕赶不及,秦姨知道,马上要过年了,这段日子松年堂里事儿不少,我若天天都耽搁工夫,在姜掌柜那里也不好交代。” 她想了想,终究选了个比较迂回的方式,试图委婉拒绝。 “连翘——” 秦氏拖长声音唤她,软软道:“我晓得是辛苦你了,可我也实在没别的法子呀!咱家马上就得张罗修葺房子的事,我行动不便,你爹又不得空,免不了要你哥多盯着些,丁香年纪又太小,你说,这事儿我不托给你,还能麻烦谁去?你就帮我多照应你爹一段时日,啊?” 撒……撒娇? 叶连翘后背上有点凉。 从秦氏得知自己有孕到现在,不过一晚上的时间——果然这有了身子的女人都会性子大变么? 她尚能笑嘻嘻地同秦氏周旋,蹲在一旁劈木头的叶冬葵却听不下去,将斧子一丢,抬头硬梆梆道:“我爹也不是个小孩子了,难道还照顾不好自个儿?从前他一个人四方游历,一去便是一两年,也没见他就真饿坏了身子吧?秦姨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丢给我妹?她每日回来累成啥样你也不是没瞧见,你当她成日在松年堂坐着,就只是耍嘴皮子功夫?不过是一顿饭罢了,你还非得……” 他话没说完,叶连翘便赶紧低头瞪他一眼。 那意思也很明白:胆儿真肥啊,居然敢跟孕妇呛呛,朋友你这分明就是在作死! 秦氏垂首冲叶冬葵笑了笑,轻声细语道:“给连翘添麻烦,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的,只是……” “好了,不必说,就按秦姨的意思办吧。” 叶连翘一方面不想再掰扯下去,另一方面,也是瞧见叶谦正探头往门外张望,担心叶冬葵挨训斥,忙出声将这事儿作结,转头对秦氏道:“还有过两日给吴家送聘的事,若需要我帮忙,秦姨也只管开口。” 一句话堵住也叶冬葵的嘴,他纵是想再说点什么,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个事哪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张罗?” 秦氏轻笑起来:“便不要你操心了,我自会安顿妥当的。” “也好,那我这就先进城了。” 叶连翘还了她一个笑容,抬脚往村口去。 所以,打今儿起她便不能在松年堂里吃午饭了?大伙儿热热闹闹地说笑,要多欢实有多欢实,冷不丁离了,她肯定会不习惯的! 还有铺子上那位大厨,端的是好手艺,尤其是那道糖醋鱼,简直香得让人张不开嘴,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着了……好忧伤! …… 叶连翘万万没料到,秦氏有了身孕,这分明是她与叶谦两口子的事,家里也就他二人最高兴,可到头来,最忙的那个人,却成了自己。 松年堂里的工夫原本就多,如今她每日中午都得往彰义桥跑一趟,便更添了两分忙碌。这还不算完,傍晚归家之后,她还得张罗家里的大小杂务,花田里的花草,越冬时期虽不必照料得太勤,却也时不时就得去瞧瞧,从前一直是秦氏在照管,眼下这些事,全都落在了她头上。 叶家二姑娘身体向来不错,甚少生病,可即便是这样,从早到晚没停歇的忙碌,仍旧叫她有些吃不消。从前夜里吹灯上榻之后,她总习惯要琢磨琢磨各种美容方,现在却是顾不上了,脑袋才一沾枕头就立马睡得昏天暗地,隔天起床时,眼皮子沉得直打架,莫说是像从前那样与小丁香玩笑打闹了,根本连多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是个很懂得苦中作乐的人,累成这德性,心里还想着,这年代女子成亲之后,过得大抵都是这样日子,此时自己就算是先提前体会一番,免得将来乱了手脚。 日子成天价过得脚不沾地,腊月十二,叶家的聘礼安安生生送去了吴家村,叶连翘便满心盼着腊月二十四小年到来,松年堂里放了假,自己再不用两头奔忙,也好歹能喘口气。 这日晌午,她照旧踩着时辰去到彰义桥的医馆,不忙着进铺子,先到隔壁的饭馆儿点了三两样实惠的饭菜,走出来时,就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提得大包小包,正要往医馆里去。 长得那样人高马大,一看也知道是谁了吧? 不是说府衙里忙得厉害,连过年都未必有假吗?三天两头往清南县跑什么跑? 叶连翘稍稍抿了一下嘴角,往旁边站了站,轻声叫道:“喂!” 某位如今前途有了着落的府衙捕头立刻回头,瞧见她仿佛颇为意外,一抬眉:“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便不肯踏进医馆了,反而急急往后退,在门外晾着药材的木架子后头停住了脚,动作仓促,居然还能顾着不碰到东西发出响动,轻巧得很。 叶连翘看得好笑:“这是我爹的医馆,我为何不能在这儿——我说,你这是干嘛?怎么直往后躲?” 卫策有点窘,伸手指了指铺子里:“你我现下不适合见面,我怕你爹瞧见我。” 亲事虽未议定,却也已开始商讨,媒子都来了几回了,现下依规矩,他俩的确是不该见面的。 叶连翘噗嗤笑了出来,朝他那边走近了些:“那你只当没瞧见我……但是我得进去陪我爹吃饭呢,这可怎么好?” 这人成天板着个脸,难得露出笑模样来,不逗逗太可惜。 卫策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你平常不是在松年堂里吃饭吗?我正是想着中午你肯定不在这儿,所以才赶在这会子来。难不成松年堂如今也抠抠索索的,连饭都不给你吃,要让你来找叶郎中蹭吃喝?” “胡说,我自己的爹,怎么能算蹭吃喝?” 叶连翘斜他一眼,因不好将秦氏的情形说与他听,便含糊道:“家里有些状况,这一向秦姨都不往松年堂来,担心我爹不肯准点儿吃饭,所以我才来照应着点。你还没说呢,到底来干嘛了?” “年礼。” 卫策便将手里提溜着的东西晃了晃:“打发人送来不合适,怎么也得我亲自跑一趟。” 两家要结亲,往后自然会常往来,逢年过节的礼,亦是不会少了。 叶连翘往他手里的东西略打量了一下,知道多半不过糕品茶点尺头之类,便撇撇嘴,仿佛很为难道:“那现在怎么办呢?咱俩偏生正正好就撞上了,我避又无处避……” “你先同叶郎中吃饭。” 卫策快速点了一下头:“我就在彰义桥左近转转等着,过会子送你回松年堂,好歹说两句话,完了我再把东西送来不迟。” ……刚才是谁说现在不该见面的?没规矩! 叶连翘知道他这人拧得很,自己劝不动,也就索性不与他多说,转头就要进医馆。脚都抬起来了,又忽地落下,回身朝他面上一扫。 “怎么?” 卫策不解,抬眼看她:“还有事?” 叶连翘也是想着两人的事八九不离十,未免他将来成天板着个连唬人,现在相处时便该试着融洽轻松些,于是眯眼笑道:“你们过年可能歇两日?” “没的歇。”卫策摇头,“为防城里出乱子,那几日恰恰是我们最忙的时候。” “哦。”叶连翘咬咬嘴唇,立马摊开手板往他面前一伸,“既这样,你就提前把压岁钱发给我好不?” “……” 卫策颇觉意外,心里既高兴又有点不自在,居然有点吭吭哧哧的,伸手在腰间摸了半晌,取出一样物事来。 “压岁钱……没有,论理也不该由我来给你发,这个你要不要?”r1152 第一百九十八话 醋精 叶连翘管卫策讨要压岁钱,原是为了打趣,想着好歹能缓和一下两人之间总不大活络的气氛,却不成想,他竟真的拿出东西来,一时不由得愣住了,心下又生出两分好奇。 这人向来有些古怪,做事不循常理,譬如前些日子他打发人送来的那几大包药材,搁在一般人身上,只怕轻易送不出。不知今日他手里,又是甚么稀奇物事? 卫策不惯给姑娘家送东西,本就有点别别扭扭的,也不说话,只管把手伸到叶连翘面前,虚往上抬了抬,示意她赶紧接住。 叶连翘定睛往他掌心一望,登时有点哭笑不得。 那是一副耳坠子,瞧着仿佛像银的,钩子下头缀着一颗圆滚滚胖乎乎的银铃儿,轻轻晃动一下,还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难看倒是不难看,只是……那银铃儿稍显大了些,足有她小指肚大小,戴在耳朵上也不知会不会稍显沉,更重要的是……这么大一颗铃,走动时发出的动静肯定不会小,叮呤当啷的,让人不免疑心,会不会有点像……狗。 这这东西到底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叶连翘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若是不接,实在有些辜负了卫策的一番心意,毕竟他今番也算是长进了,至少晓得该送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给她; 可若是接下……这银铃儿耳坠那么大,戴上肯定不好看,万一这位卫都头一时兴头,非让她戴上了给他瞧瞧怎么办? 稍稍一动便是响声不断,丢人啊…… “拿着。”卫策尴尬又有点不耐烦,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 叶连翘赶紧摆手,冲他一笑:“你怎么想起送我这个了?” “……早几个月,七夕那日,在彰义桥这边遇上你和一个姑娘逛街,便正瞧见你在试一副耳坠子。” 为了掩饰尴尬,卫策轻咳了两声,缓缓道。 彼时他就觉得,那副明明很普通的耳坠子戴在她耳上极为合适好看,只谁晓得一转眼的功夫,耳坠便被她身畔那个一惊一乍的姑娘给夺了去,之后许久他心里都很惋惜。 这副“小”银铃儿,他买下有好一段日子了,总揣在身上,想着不定哪一天就能给她,今日碰巧她开口管他讨要东西,他便赶忙拿了出来。 怎么说也是银的,总比先前她试的那副陶土耳坠好多了吧?为何这叶家二姑娘,却仿佛不大中意? 他本来就不自在,眼下又见叶连翘迟迟不肯接,便不由有些发恼:“你不要就算了!” 一张脸黑得如锅底,语气也不自觉地冷硬起来。 瞧见没有,瞧见没有? 叶连翘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在心里悄悄嘀咕。 也不知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要改掉他的坏脾气,这才拢共说了几句话呀,立马现原形! 她也不跟卫策客气,狠狠一眼珠子瞪了过去,磨牙道:“施主,你又犯嗔戒了!” “我……” 卫策一怔,正要辩解,却听得医馆里传来叶谦的声音。 “二丫头,你跟谁说话?” 叶连翘和卫策同时一个激灵,这才省起,他两个在门口呆的时间委实长了些。 “我先进去了。” 叶连翘赶忙往铺子里跑,都走出去两步了,忽又折返回来,略作犹豫,陡然飞快地劈手将那对银铃儿耳坠从他掌心抢了,紧接着一溜烟地窜进屋中。 卫策愣怔片刻,顿时觉得头先儿那股子不愉快的情绪全都烟消云散,勾了一勾唇角,不好老在这医馆门外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便晃晃悠悠,往桥上走了几步。 …… 叶连翘平常时每日来同叶谦吃午饭,便只当是交差完成任务,恨不能搁下碗就走。今天晓得外头有人在等,那筷子更是捣腾得雨点一般,几口将饭粒子划拉干净,把碗筷收到后头,同叶谦打了声招呼,拔腿就往外走。 卫策果然还站在不远处,手中兀自提着大包小包年礼,不知怎的,遥遥这样瞧着,倒觉他那模样,颇有点冒傻气。 叶连翘快步奔过去,面上带了两分促狭笑意:“你怎么这样老实?一大早从府城赶来,铁定没工夫吃午饭,你这么大一个人,不饿吗?” 不料那人却是一脸云淡风轻,摇了摇头:“惯了,做我们这行当,原本就食不定时,一忙起来,整日到头也未必能沾丝毫水米,日子长了,根本连饿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叶连翘拧了一下眉,再开口时,语气就不大友善:“即便是这样,今天你又并非忙于公务,何必非得饿着不可——我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我给的那张药方,你究竟用了没有?” “……” 卫策额头直跳,竭力咬牙才忍住了她那句“缺心眼儿”给自己带来的不快,淡淡道:“我娘把你给的那东西当成宝,第二天便巴巴儿按着方子把药材买了回来,每隔两日,总不忘了炖在汤水里给我喝,这便不用你操心——倒是你,适才我就想说,你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眼瞧着松年堂也该放过年假了,难不成现在还忙得不可开交?” 叶连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我总不能告诉你,自打秦氏有孕之后,本姑娘便家里家外一把抓,生生忙成个陀螺也似吧?于是干脆不答他的话,岔开话头道:“一年到头都是那样,我也习惯了。对了,大娘最近怎么样?在府城生活可还觉得顺心?” “我娘总嫌府城里连个熟人都无,家里地方狭小,想栽种些花草都不能够。” 卫策一边不紧不慢地同她说,一边领着她朝松年堂的方向去:“她很挂念你,有事没事地就要唠叨两句,说是上回去你家,也没见着你的面,心里怪想的。” 至于万氏上回去叶家是为了什么事,他两个心里都有数。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过是些最近发生的琐碎事罢了,卫策也就断断续续讲给叶连翘听,他这一向大抵都在忙些什么,又告诉她,过完年后,省里的提刑按察使便要去千江府衙督审案件,保不齐便会翻查陈年旧案,到那时,他们捕快房的人十有八九得帮着跑腿出面,少不得又要忙一场。 这些事,说实话,叶连翘听得并不十分明白,却也兴致勃勃,时不时地问他两句。行至松年堂左近,她便笑着道:“我想起来了,上次你突然跑回来,不是骑了一匹褐色的大马吗?瞧着好不威风,今日怎地却不见它?” 卫策唇角微动,墨不见底的眸子里透出一抹笑意:“我自是骑马回来的,不过今日手里东西多,牵着它反而不便当,我就将它寄在了旁处。原来你喜欢那马?今日是迟了些,要么等下次我回来,把它牵到你面前,也让你试试?” “不不不!” 叶连翘很是惊恐,把手摇得好似风车,一脸正经道:“我又不会骑马,摔下来不得了!我也就是问问罢了,你不必当真。” 卫策很想说,有我护着你,哪里能伤着分毫?那话还没出口,就听见一个清朗男声从右前方传来。 “叶姑娘。” 两人同时抬头,便见苏时焕坐在前边儿一架马车里,单手挑开帘子,正冲他二人颔首而笑。 叶连翘忙抹去面上的嬉笑之色,唤了声“苏四公子”,举步就要上前。 谁成想,那一步还没迈出去呢,后背心就被拽了一下,人登时站不住了,往后一仰,就有一只大手托了托她,帮着她稳稳当当立在原地。 卫策是习武之人,动作又快又隐蔽,却无奈手上没轻重,竟一下子就拽得叶连翘失了重心。也亏得他反应迅疾,又立刻扶住了她——从苏时焕的角度看来,倒像是叶连翘自己没站住,而他则纯粹是好心相助。 “你干什么?!” 别人瞧不出,叶连翘心里可是清楚得很,扭头恶形恶状地怒声道:“刚才说我怕摔,你……” “我怎么了?” 卫策垂下眼皮,面上居然露出一丝无辜之色,似有意无意地摆弄悬在腰间的那块牌子:“你的意思,眼看你要跌倒了,我也不该扶?” “你少打马虎眼!” 叶连翘气得不轻,当着苏时焕的面,又不好跟他大声嚷嚷,只能压低喉咙发狠:“分明是你故意拽我的!你……” 生平头一次,她面对着卫策,居然词穷了!她早就该知道,这家伙平日里装得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其实根本是蔫儿坏! 这么大的人了,幼不幼稚啊! “我没拽你。” 卫策铁了心不认,也仍旧不抬头,只抿着唇角憋笑。 他与那姓苏的打过几回照面,并不熟识,也不知其人性情如何,却总觉看着不顺眼。 从前他与叶连翘的事没个定数,他就算心中不欢喜,也没法儿管。如今却不同了,他家这叶二姑娘好端端同他说着话呢,凭啥那姓苏的一叫就得过去? 叶连翘猜到他心中所想,又好气又好笑,满肚子里骂他是个醋精,若不是当着人,真恨不得踩他一脚。两人正僵持,那苏时焕已下车走了过来,含笑对叶连翘道:“远远地瞧着仿佛是你——听姜掌柜说你最近都不在松年堂吃饭了,可有缘故?” “也没别的缘故,是家里的事。”叶连翘一言略过,背过身不搭理卫策,也对苏时焕笑了笑,“您这是要去松年堂?” “是。”苏时焕点点头,“快过年了,上次便未能及时请大伙儿吃顿年饭,虽过后补上了,心里到底过意不去,此番却是不想再错过,故此刚从外地回来,便打算立即去松年堂找姜掌柜商议。” 他一面说着,便朝叶连翘身后的卫策看了一眼,彬彬有礼道:“这位……我们好似见过,是卫都头吧?”r1152 第一百九十九话 相较 此刻还没到未时,街边尚有些吃食摊档,不远处一个小贩担着环饼在叫卖,声调悠扬悦耳,长长短短,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过来。 三人就站在街角处,很快,常年随着苏时焕的那两个小厮也跟了过来,笑嘻嘻同叶连翘打了声招呼。 卫策大约是没提防苏时焕竟会过来同他搭话,眉毛略挑了一下,却也并不十分讶异,因嫌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碍事,便转头对叶连翘撂下句“帮我拿着”,也不管她答不答应,便一股儿脑丢进她怀里,然后冲苏时焕一抱拳,就算是见过了,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眼下明明该是一天之中最暖和的时候,却偏生连一星儿薄日头也不见,反而呼呼地刮着风,又冷又利,像是要割破人的脸皮。 叶连翘只觉那寒风一个劲儿地往领口钻,手里又抱着东西没法儿整理,刚缩了缩脖子,便被卫策察觉,即刻不动声色地把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意在替她挡风。 叶连翘忍不住,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头先儿一路走过来她都冷的要死,那时候这位卫大都头干嘛去了?此刻身边有了旁人,他倒立时体贴起来——果然这不相干的醋格外好吃吗? 不过…… 她抬眼往面前的两个男人打量过去。 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站在一处看起来对比格外明显。苏时焕虽向来衣着低调,可他身上的一针一线都能让人轻易瞧出来绝非寻常货色,他一贯爱干净,通身上下未沾一丝尘土,人又是那样温文尔雅淡笑而立。旁的不说,至少打眼瞧上去,就像是一抹冬日里的暖阳,叫人觉着眼睛格外舒服。 反观卫策,却全然是另一副模样,身上穿着的是最寻常的布衫,还不甚整洁。衣摆处也不知从哪儿蹭了块污渍。搭配上他那一张冷涔涔中透着点混不吝的脸,他整个人分明就是“生人勿近”四个字的最完美化身。 可是啊可是,饶是如此。至少在叶连翘看来,卫策与苏时焕相对而立,气势并未落了下乘——又或者应该说,这个黑面神不管跟谁站在一起。都是永远不会输的。 也真是神奇啊……叶连翘在心里叨咕了一句,脸上虽有两分不情不愿。却也没拂了卫策的好意,往他肩后躲了躲,果然马上就觉得那冷风被挡掉大半。 苏时焕将他二人这番动作尽皆收入眼底,唇角微微往上一勾。望向卫策道:“即将过年,卫都头现下怕是忙得很吧?多亏你们这些捕快整年辛苦,清南县的老百姓才能平平安安。倒真该多谢你才是。” “客气了。” 卫策面上带着惯来那种不耐烦的神气,寒浸浸道:“这话苏四公子该去同清南县的捕快们说。我如今却是已不在这里了。” “哦?” 苏时焕仿佛很好奇似的,偏头看向叶连翘。 叶连翘心道人就在你面前你问我干嘛?倒是没耽搁,点了点头:“唔,卫都头现下是府衙的人,今日是回来……呃,探亲的。” “原来是这样。”苏时焕笑着点了点头,“那么卫都头真可称得上是平步青云了。我虽未入仕,却也晓得千江府衙不是人人都去得的,想必卫都头本领卓绝,将来定然会做出一番大事业。” “苏四公子说笑了。” 卫策抬了抬眼皮:“不过是个捕快而已,哪里就能称得上‘平步青云’?混口饭吃罢了。” 话虽这样说,语气里却是半点自谦的意思都没有。 “卫都头太谦虚了。”苏时焕客客气气道,“捕快或许位不高,却是实打实地护一城百姓安宁,我的父母家人都在府城,说不定将来,还要请卫都头多帮忙。” 他二人站得很近,可对话间却像隔着十万八千里,叶连翘听得背上直起鸡皮疙瘩,哪里还能忍?忙冲苏时焕搭讪笑了一下,然后扯了扯卫策的袖口,道“借一步说话”,将他拽去一旁。 “时辰差不多,我得进去做事了。”她把手里的东西毫不客气地又丢还给卫策,甩着手抱怨,“沉死了!” 卫策立马就听出区别来。 在苏时焕面前,叶连翘一直礼数十足,规规矩矩地说话,然而冲着他,她却时不时地会小性儿一把,这个发现,让他心里顿时就觉得舒坦了。 小姑娘或许对他也不见得热情,可那得看跟谁比。若真要说起来,这世上与叶连翘最亲近的男人,便非叶冬葵莫属了,可难不成他愿意像叶冬葵似的当她亲哥?简直是开玩笑! 至少她肯嫁给他,那么他们便有一辈子的时光,所有的事都可以慢慢来。 想到这里,他神色便好看不少,低头瞟了瞟叶连翘的手,思及她成天捣腾美容养颜,细皮嫩肉的,便低声道:“勒出红痕了?我瞧瞧。” “瞧什么瞧?” 叶连翘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眼刀,也小声道:“我是想问你,是不是等会儿你把年礼给我爹送去之后,就要回府城了?” 卫策心头愈发熨帖:“你也知衙门里功夫多,我不好老耽搁——不过你若……” 他本来想说“你若舍不得我走,我便多留一日也无妨”,到底是没能说出口,转而道:“你若是还找我有事,我明天一早赶回去也没甚紧要。” “我找你没事儿。” 谁想叶连翘却是半点面子不给,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假使你不赶时间,倒不如去同我哥见见。他成日家念叨你,絮絮叨叨的说你不顾兄弟情,一点儿也不挂念他,我看他都快成个怨妇了!正好这一向为了他成亲的事,我家正在修葺房子,他便在家里守着,并未出去干活儿,你去和他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使得。”卫策从善如流,立刻点头应下。 “哦对了。”叶连翘又道,“我家里现成还有些适合冬天用的膏子,是我制好之后存在那儿的,你若要去月霞村,便让我哥替你拿,带回去给大娘使。我轻易去不了府城,不能探望,只有借这点子东西表表心意。” “好。”卫策又点点头,语气柔和。 叶连翘见鬼似的抬头扫他一眼,指了指松年堂的方向:“那我进去了?” 她个头比他矮得多,每每同他说话,便不得不仰着脸,红唇娇艳,眼睛里水亮水亮的,卫策忽然就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 然而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他也只能想想而已,牵扯了一下嘴角,向着松年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去吧。” 叶连翘便冲他摆摆手告别,一转头,却见不知何时,苏时焕与他那两个小厮连同马车,已然不见了。 …… 在门外耽搁了不少时间,回到松年堂,已是比平日里迟了,叶连翘匆匆跑进去,就见苏时焕同姜掌柜两个坐在靠墙的桌边,捧着茶杯说话,仿佛优哉游哉的,可不知何故,那姜掌柜神色却有些凝重。 看见她回来了,那二人便都转头冲她一笑,姜掌柜就道:“丫头今儿可是又迟了,莫不是想着就快过年,心思全在玩儿上头了?” “没有没有。” 叶连翘嬉皮笑脸地对他摇摇头,赶忙拔脚跑进小书房。 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总觉得苏时焕等阵还会来寻她说话,果然,约莫半柱香之后,小书房外门帘微动,那个玉一般的男子翩翩然进来了。 “呀,四公子!” 彼时元冬、平安两个正头碰头地听叶连翘说话,耳中闻得脚步声,一回头瞧见是他,忙站得规规矩矩。平安还好,对谁都是淡淡的样子,元冬却有点着慌,忙不迭地要出去斟茶。 “不必倒茶。” 苏时焕冲她摇了摇手:“两位这大半年辛苦了,腊月二十二那日,我在醉仙楼略备薄酒,算是多谢大伙儿为松年堂劳累,两位虽是姑娘家,却也不必忌讳太多,到时候一定同曹师傅他们一块儿来。” 那醉仙楼贵得很,寻常老百姓压根儿舍不得轻易往里闯。听说能吃上一顿好的,元冬立刻高兴起来,扳着平安的胳膊撼了两撼,点头笑呵呵地连连答应。 苏时焕便转头望向叶连翘。 叶连翘只得对他笑了一下:“苏四公子,适才在外面怠慢了,实在对不住。” “无妨,原本你就是在同那位卫都头说话,是我打扰了才是。” 苏时焕微笑走近了些:“不过我有些意外。若没记错,早几个月,姑娘与我曾在街上与卫都头偶遇,当时看情形,我还以为你同那卫都头并不熟识,没成想……” “哦。” 叶连翘不太想和他谈论自己与卫策的事,便敷衍道:“我好似同您说过,卫都头与我哥哥是发小,两家也有些往来,今日也是恰巧碰见了,便多说了两句。” “怪道呢。” 苏时焕笑笑:“这么说来,姑娘与那卫都头,也算是相识许多年了?” 这话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试探之意,让叶连翘既觉得怪异,心中还有点不舒服,抿唇道:“苏四公子对我私下里同谁人往来也有兴趣?”(未完待续)r655 第二百话 人情 苏时焕颇有些意外。 自打去年冬天相识至今,叶连翘在他面前,始终保持着客套疏远的态度,无论何时都是含笑有礼,这还是头一回,他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不悦的味道。 是嫌他问得多了,还是…… 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多嘴了罢?叶姑娘别往心里去,我并无旁的意思,只不过是恰巧瞧见了,便好奇多问一句。那位卫都头,素来在这城中很受百姓尊敬,我亦常有耳闻,有心结交,只是觅不到合适机会……” 结交?逗! 第一,说什么卫策在清南县受老百姓尊敬?那家伙明明就是凭着一张黑面神的脸在城里横行无忌,动不动就唬得人半死,大伙儿怕他都还来不及——怕和尊敬,这俩该当不是一回事吧? 第二,您苏四公子一个名门望族的少爷,好端端的,结交个捕快作甚?想跟他学怎么杀人玩儿啊?这不瞎胡闹呢吗?这话说出口,您自个儿能信? 叶连翘在肚子里胡乱一通腹诽,却也不想在这话题上与他没完没了地纠缠,抿唇笑笑糊弄过去,便问道:“四公子找我还有别的事?” “是。” 苏时焕点一下头,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桌旁落了座:“有两件事。” “您说吧。” 叶连翘正色道,猜测他的话只怕不是三两句就能说完的,便回头让元冬还是端茶来,一面含笑问道。 “是这样。” 苏时焕拿手摆弄桌上的几样小物件儿,不紧不慢道:“最近这三五载,每逢除夕,我都是在清南县独个儿过的,今年家中长辈早早儿地来了信,盼我此番去府城同家人团聚,故此,腊月二十二与松年堂众人吃过年饭后,我便启程往府城去。许久不见亲眷,总应带些礼,思前想后,还是要劳烦姑娘。” 叶连翘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打断他,只轻点了一下头。 “姑娘晓得,家母对你那养颜护肤的本领一直赞不绝口,自从同你见过之后,如今她用的也全都是你制出来的护肤品,除此之外,即便是从京城带回来的贵价货,她也懒怠看一眼,平日里更是没少在其他亲戚面前夸耀,惹人艳羡。所以此番我便想带些姑娘亲手制的美容物,送给府城家中的婶子嫂嫂们。我知松年堂这几个月十分繁忙,且今日一见——” 他一边说,一边朝叶连翘脸上张了张:“姑娘的脸色亦不大好看,仿佛十分疲乏,再添上我这桩事,难免又耽搁你时间。此事不勉强,姑娘若觉得有余力,肯接下我这桩麻烦,我自会格外付姑娘工钱,不会叫你吃亏。” “您客气了。那些护肤品我都是做熟的,也并不非常麻烦,您开了口,我自然没二话。” 叶连翘很痛快地应了下来。 反正你是要给工钱的嘛,本姑娘就当额外赚一笔外快咯!与每日里的奔波和忙活家事相比,制作各种美容物品,于她而言就是消遣,有什么可不答应的? 不过……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个人说她脸色不好看了,不至于吧? 她稍稍偏过头,偷偷瞄了一眼搁在窗边案几上的镜子,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笑着对苏时焕道:“您说要给家里人送些美容物,我不知您家里亲人的容貌、肌肤情况如何,便只拣些普通人都能用得的物事如何?既是送礼,当然东西越全越好,这样吧,眼下我便把单子开好,趁着您在这儿,瞧过没问题之后,这两日便张罗齐全。” “如此甚好。” 苏时焕很是满意,温和地勾唇一笑。 叶连翘也不耽搁,立刻就让平安取了纸笔来。 “头上用的便是那绿云油,除了七白膏以外,再配一样玉容膏;紫草润肌膏身上和手上都能用,此外,您若觉得合适,那当归饮子和青娥丸也各来两樽如何?” 她说着便飞快在纸上记下,没忘了替自己开脱:“我打小儿没好好学写字,让您笑话了。” 一抬头却见苏时焕含笑望着她。 “您看我做什么?”她赶忙把那张纸递了去,“如此安排您觉得还行吗?若是不妥我再改。” “很合适,便依姑娘所言,替我备下五份罢。” 苏时焕忙摇了摇头:“我是在想,姑娘当真帮了我大忙,替我省却不少功夫,否则若由着我自个儿思忖,还不知得琢磨多久,头发只怕都要揪掉大半。” 这话一点也不好笑,然叶连翘还是配合地呵呵了两声:“您既说好,那就按着这个来了,种类虽不少,好在大多数松年堂里都有现成的,并不花我许多时间——您方才说有两件事是吧?还有一件是什么?” 听她问起这个,苏时焕方才将面上笑容收敛两分,端起桌上茶碗呷了一口:“嗯,另一件事……听姜掌柜说,前些日子,叶姑娘与那李献李郎中起了口角?” 叶连翘一愕。 姜掌柜会把这事告诉苏时焕,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人家是这松年堂的正经东家,做掌柜的,原该事无巨细一一汇报,她只是觉得奇怪,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些时日,又没再出纰漏,苏时焕并不是那起喜欢事后追究的人,为何突然问起? “原来那个胖子叫李献吗?” 她只管在脑子里纳闷,一个没留神,脱口而出。 苏时焕险的喷出茶水来,忙别过头去清了清喉咙,然后低笑道:“那个……胖子?李郎中师从名家,在清南县也是有名有姓的,怎么到了姑娘嘴里,就只是个‘胖子’?” “我没有不尊重他的意思。” 叶连翘自悔失言,忙摆了摆手,正色道:“但我之前真的不认识他,至于‘胖子’二字……” 是曹纪灵这样叫,她才顺嘴学了来的,可怪不得她! 她干脆将这一层避过不谈,坦然道:“我的确与那李郎中起了争执,不过,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那之后再未曾见过,莫非是……” 苏时焕抬头宽慰似的看了看她:“这件事本不想告诉姑娘,因为说到底与你无关,但我考虑再三,认为还是该让你知晓。那李郎中小气刁钻,只因是汤老先生的高徒,在清南县的医者当中却甚有威望,说其他医馆、郎中唯他马首是瞻,只怕也不为过。若我估计没错,上回你令他下不来台,他便心里生了恼恨,所以……” “可我那之后的确没再见过那姓李的呀!” 叶连翘听得愈加莫名:“而且,您刚才既同姜掌柜谈过,应当也清楚,这段日子,那美容护肤的买卖并未受半点影响……” “你那行当,他自然插不上手,但叶姑娘莫要忘了,还有个东西却是非仰仗城中各位郎中不可。” 苏时焕不知是何意味地轻笑一声。 “……您所指,便是那治脓耳的棉丸子吧?” 叶连翘也不傻,经他这一提醒,立刻明白过来。 之前曹师傅和姜掌柜就同她说过,成药这种东西,若无有郎中肯用、肯开给病人们,就算再好也是白搭。也正是因为如此,将那药方从叶连翘手中买来之后,姜掌柜便没少往城中的各大医馆跑,说白了就是想尽快让清南县的郎中们晓得这东西不错,往后才能尽快地赚钱。 “那李郎中发了话,让城里郎中们皆不得将那棉丸子开进药方之中,他无法明刀明枪地与松年堂撕破脸,做点小动作却还不在话下。” 苏时焕也没瞒她,接着道:“听姜掌柜说,最近这一个多月,那棉丸子硬是再没卖出去一丸,想来便是那李郎中的话起了效果了。” 叶连翘听得呆了。 她还以为这事儿早就过去,却不料,那姓李的胖子居然在背地里搞了那么多小动作? 真是够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难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然很可笑,如今还在背地里搞那等见不得人的伎俩,他也不嫌寒碜? “这事姜掌柜没同我说过,我真是半点不知。” 她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不情不愿道:“那么您的意思,是要我去同那李郎中赔不是吗?” 本来就是啊,若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又何必把这事同她说得那样明白? 耽误人家赚钱了哎,只怕就算再不愿意,也得走一趟了吧? “赔不是?” 孰料那苏时焕竟是笑出声来,一脸的不可置信:“姑娘那日与李郎中是因何争执,早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掌柜,在我听来,姑娘并未有半点错处,为何要去赔不是?” 叶连翘彻底被他给弄糊涂了:“那您……” “我之所以说此事与姑娘没关系,便是因为当初松年堂已用五十两银的价格将那治脓耳的方子买了来,我虽不算富裕,但这区区五十两,我还赔得起,不会因为这点子事,便让姑娘去与向李献道那莫须有的歉——但此事总要有个了结。” 苏时焕朝她脸上徐徐一扫:“李献心胸狭窄,未免他以后再生事,我希望叶姑娘你随我一同与他见上一面,把这事儿彻底说清,也省得他以后再找你的麻烦。说来,那汤老先生与我还有些交情,碰巧过完年之后我同他有约,姑娘若愿意,便是那时吧,如何?” “啊?” 叶连翘瞪圆了眼。 苏家是清南县的大户,产业甚多,松年堂只是其中之一。治脓耳的棉丸子而已,即便是赔了,她也相信苏时焕的确不会往心里去,今日有此提议,倒像是真正在替她着想。 只不过……为了解决她与那李胖子之间的小龃龉,竟将人家德高望重的师父都搬了出来—— 苏时焕此番卖给她的这个人情,会不会太大了点?r1152 第二百零一话 打听 “姑娘也不必现在就答我,横竖我与那汤老先生之约是在年后,这段日子,你尽可以慢慢考虑,待得想好之后,同姜掌柜知会一声便罢,此事我已之前同他招呼过。” 苏时焕并未催着叶连翘立即答复,见她仿佛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便微微笑着起了身。 “我便不多搅扰了,那几份送礼用的护肤品,还请姑娘尽快帮我张罗好,先行谢过。” 说罢,他便不紧不慢地自小书房里离去。 “叶姑娘,我瞧四公子像是一番好意,这事儿你作何打算?” 估摸着苏时焕走得远了,元冬便凑上来,拽了拽叶连翘的袖口,不无忧心道。 那日与李郎中的口角,她虽未曾亲见,过后却听曹纪灵眉飞色舞地描述过,今天再听苏时焕将那李郎中的背景和盘托出,心中便有些替叶连翘发愁,少不得多问一句。 “容我想想吧。”叶连翘抬头冲她一笑。 元冬说得没错,苏时焕此番确像是一番好意,不过,要不要承他的情——或许她是太过小心谨慎,但无论如何,还是得仔细思忖考虑才好。 且不说叶连翘这边究竟会如何决定,却看那卫策,从松年堂门前离开,就将年礼送去了叶谦的医馆,同他稍作寒暄之后告辞出来,瞧瞧天色尚早,便果然依叶连翘所言,往月霞村去了一趟。 距除夕还有些时日,这一向,叶家修葺房子的事正忙得热火朝天。因那些匠人与叶冬葵一块儿干过活儿,彼此都熟稔了,话也好说些,平日里,便一直是由他来与匠人们打交道,一起忙活,得空插科打诨一番,倒也得趣。 卫策进了月霞村,径直来到叶家门前,老远便听见叮呤当啷的响动,他也不忙着进屋去见秦氏,先就循着响动寻到屋后,抬眼便见叶冬葵背对他站着,一边儿刨木头,一边儿同人说笑。 说起来,自去了府城衙门当差之后,他与叶连翘还见过两回,倒是这打小儿的兄弟,竟这许久再未碰过头。今日一瞧见,心下立马生出两分亲近来,唇角微微一牵扯,两步上前去,就在叶冬葵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叶冬葵吃痛,倏然回头,瞧见是他,先是一惊,然后一张脸就垮了下来。 “你是谁?跑到我家来作甚?” 他没好气地道:“我们这儿正干活儿呢,榔头斧子不长眼,仔细砸着您,那可不是玩的,您还是趁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说罢,气咻咻地将脑袋又扭转回去,再不理人。 卫策简直哭笑不得。 有一句话,叶连翘是说对了,她这哥哥,眼瞧着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仍旧这般像个小孩子,居然同他赌气,真似个怨妇一般! 他忍住了笑,把脸一寒,阴恻恻道:“哦?原来你不认识我?” 说着,仍然搁在叶冬葵肩上的手便加了两分力。 他那手如铁钳一般,正经是个能一拳将人打吐血的货色啊,叶冬葵哪里经得住?当即脸扭作一团,在心头暗骂自己作死,弯着腰连声告饶。 “卫策哥你说哪里话,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呵呵呵……别开玩笑了!哎呦疼,你赶紧撒手行不?” 说着不由得在心中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狗腿至此,呜呼哀哉! “你晓得这是你自找的吧?” 卫策倒也没为难他,松开手,冷脸道:“我特地来瞧你,咱们好好儿见过,便什么事都没有,你却非要自讨苦吃。” “是是是,我错,我错大发了!” 叶冬葵只觉肩上被他捏过那处又酸又疼,赶忙一个劲儿地揉,见着这自小的兄弟,心里却又是高兴的,回身冲那几个匠人招呼一声,便拽着他往前头去。 “这里吵,咱们另寻个地方说话——我说卫策哥,今**怎地良心归位,记得世上还有我这个兄弟了?” “先不忙。”卫策随他走到门前,却没急着立刻同他寒暄,“我今日是来送年礼的,听叶叔说,秦姨这些日子都在家里,好歹我先去同她招呼过,再来听你埋怨不迟。” 叶连翘甚少在他面前提及自己家里的事,不过,只言片语间,他也能察觉,那姑娘仿佛对这个后母有所保留。心尖尖上的姑娘不喜欢的人,他自然也没兴趣与之敷衍,只不过,两家的关系现下起了变化,礼数上,至少得过得去才行。 正说着话,却见得那秦氏已从屋里出来了,步子迈得极轻极慢,恨不得踩在棉花上一般,唇边带笑,冲卫策点了点头。 “原来真是策小子来了,怪道在屋里仿佛听见了你声音似的。” 她说起话来,也是慢吞吞的,扶着摆在门口的椅子稍稍借点力,万分小心,气色倒是不错,赶着唤叶冬葵:“我不便当,你去给策小子倒茶,府衙里事务繁多,难得回来一趟,莫怠慢了才好。” 又笑眯眯问卫策:“今儿怎地得空回来?” 卫策自是不知她有孕的事,然既做了捕快那行当,到底经历得多,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看她那架势,心下便起了两分猜疑,却也不问,只管和和气气道:“我娘张罗了些年礼打发我送来给叶叔和秦姨,我去了医馆方知如今这一向秦姨不去那边儿,想着到底该来问候一声,顺便也瞧瞧冬葵兄弟。” 秦氏满口连道“卫嫂子太客气”,回头见叶冬葵端了茶出来,便笑道:“我们家里为了过年,也做了些腊肉腌菜,不是甚么好东西,等下你带些回去,同卫嫂子一块儿尝尝。我也晓得你与冬葵是打小儿的兄弟,今儿好容易来了,便同他多说说话。这段日子他忙着家里修葺的事,只怕都闷坏了。” 她年纪轻,与卫策差不了几岁,不好老在他跟前掺和,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又进了屋,叶冬葵这才搬了张杌子走过来,在卫策身畔坐下了。 卫策转头看了看屋内,再瞧瞧叶冬葵。两人相识十几年,默契是足够的,只消这一眼对视,有些话即便不说,心里也都明白了。 “这倒是好事。” 他端起茶碗来,却不忙着送去嘴边:“你又即将成亲,用不了多久,你家就热热闹闹的了。” “是不是好事我倒不晓得,反正她现下这样,只辛苦我妹了。”叶冬葵垂首小声嘀咕道。 卫策一怔:“是了,方才我瞧见她,的确脸色不好看,仿佛很疲乏似的。” “啥?” 叶冬葵惊得要跳,连想说什么都给忘光了:“你见了我妹?你俩现下不该见面吧?这不合适!” “要说不合适的事,那可多了去了。” 卫策半点不在意,淡笑一声道。 叶冬葵给唬得汗都下来了:“这是……啥意思?你还干了点啥?” “我还能吃了她不成?”卫策瞟他一眼。 那谁说得准?你这种人,规矩什么的在你面前就是个屁,谁知道你会不会…… 叶冬葵伸手摸摸额角,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却是半句也不敢说出口,平复了一下心跳,道:“弄了半天,原来我又是捎带着的,想想也是,你心里清楚我妹白天都不在家,若不是已然见过,恐怕也不会这时候跑来——既然见了面了,你该知道她这一向劳累得紧。” “不知。” 卫策摇摇头:“她半个字未曾同我提。” “那……许是因为有些话现下还不好同你说。” 叶冬葵呆了呆,忙拿话宽慰他:“我妹那人你心里有数,并不是那起有事藏着掖着不说的性子,平日里什么都肯告诉我,将来也必定不会瞒着你。” 说着便压低喉咙,往屋门的方向努努嘴:“喏,如今基本甚么也不做了,整个儿挑子撂在我妹身上,连晚饭都是等她回来做,保不齐夜里还要给她张罗顿宵夜。白日里呢,不仅得去松年堂做事,还得到医馆照应我爹,听丁香说,我妹最近夜里一沾枕头,就像是昏死过去一般,瞧着吓人哩!我倒是能帮着做点小事,可那修葺房子的功夫又离不得我——嗐,我也晓得女人这种情形底下得好生将养,可……敢情儿我妹,除了我和丁香以外,便没人心疼了!” “你当我是死的?” 卫策听得直皱眉,逮着空,忙插了句嘴。 叶冬葵心道你还真敢说,人没过你家的门儿呢还轮不到你!一面摇摇头:“你天高皇帝远的,说来何用?” “可我瞧着她并不是甘受委屈的人。”卫策这会子方算是解了和,晓得叶连翘因何是那模样,心下很有些不舒坦,沉声道。 “你家中只有母子二人,自然甚么都好说。” 叶冬葵哼笑一声:“我家却不一样。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哪里能掰扯得清楚?再说,一家人,可不就该互相照顾互相帮衬吗?旁的事上头,我妹的确不肯受委屈,但这事,她便只能当个哑巴亏吃了!我只盼着这三俩月赶紧过去,我妹好松快些。” 既然问了起来,卫策便琢磨着干脆打听得清楚些,将叶冬葵往自己这边一拉:“她与叶叔和秦姨,眼下关系究竟如何?” 叶连翘虽未同他明说,但言语中透出来的意思,他却是察觉了。 说到这个,叶冬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怎地不去问问我爹,我妹已多久没向他请教了?”r1152 第二百零二话 好物 这日下午,原本急着赶回府城的卫策,特地在月霞村叶家多留了一个时辰,将自己那发小兄弟的满肚子牢骚听了个够本。 叶冬葵或许性子莽撞,却从来不是口无遮拦的人,那些个琐碎家事,若不是在卫策面前,他压根儿一个字也不会轻易吐露;卫策则生来冷淡,更不喜瞎打听,张家长李家短,与他毫无干系,他也没有半点兴趣,可当事情与他牵挂的那个姑娘有关时,或许,就值得好生听一听了。 两个年轻男人,就坐在充斥着药香的叶家门前,手边是一壶滚烫浓郁的盐笋茶,耳畔充斥着匠人们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浑厚低沉的吆喝声,缓缓地低声交谈。 “所以你便晓得,我妹在家里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舒坦。” 末了,叶冬葵一口气吞下一大碗茶,长长地叹了一声道:“她惯来是很有主意的性子,现下却常让步,无关紧要的事,便由得我爹和那位做主,有时候我倒觉得,他两个更像是小孩儿,需要我妹让着他们似的,咳,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说着,便往屋门的方向张望一眼,又道:“我妹嘴上是不说啥,成日里照旧笑嘻嘻的,可要我说,这一家人,互相争执或许越吵越亲香,若老是谦让着,保不齐倒反而是越让越生分了。现在我妹便是这样,不管遇上什么事,在我爹面前都是一个字不吐露,喏,便是上个月,她与一个姓李的郎中起了口角……” 他原本是想告诉卫策,叶连翘与那李郎中争了两句。过后才知人家乃名师之徒,心下着实惴惴,生怕对方再来找麻烦,可饶是如此,却仍旧将这事在叶谦面前瞒得死死的,一句没提,可见如今她对那亲爹不仅越发疏远。甚至还有些信不过了。 然而卫策却只听到了那“口角”二字。便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板着脸道:“她同人吵架来?那李郎中什么来头,此事是她自己说与你听的?” “那是自然。” 叶冬葵拍拍胸脯:“我妹跟我。依旧是无话不谈,遇上事,回来自然要说与我知道——听她说,那李郎中仿佛是咱们城中一位姓汤的老名医之徒……” 少不得絮絮叨叨地。将那李郎中的身份背景以及事情的经过同卫策说了一回。 卫策听得眉头直拧,沉吟着道:“那人的师父姓汤……可是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身材胖大,瞧着仿佛很好性儿,实则最是小气刁钻……” 叶冬葵一怔:“我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啊,都是听我妹说的……” 忽地灵机一动。一拍大腿道:“对了,我妹说过,那李郎中是个高壮的胖子。” 又狐疑地偏了偏头。“不过卫策哥,你打听他长相作甚?我妹说了。那人当日虽有些不讲理,之后却并未再找她晦气,想来那事也就算是过了……” 卫策心头有了数,也不和他多说,轻轻一颔首,敷衍了两句,便将此事略过,把话头引到了别的事上头。到底是还惦记着回府城,同叶冬葵再多聊一阵,他也便起身告辞,飞身上了那匹褐色大马,却没往千江府的方向去,而是再一次进了淸南县的城门。 叶连翘在家中是否辛苦劳累,与叶谦和秦氏关系又是否疏远,这等家务事,至少现在,他还管不了,也没有管的资格。 不过嘛,倘若那姑娘是在外头与人生了龃龉,他倒是可以插个手。 卫策向来行事果决,立马去到淸南县衙,将宋捕快一众人唤了出来,言简意赅,先打听,后吩咐,三言两句,便把事情安排得妥投当当,紧接着,才又马不停蹄地往府城而去,一路飞奔,将将踏进家门,宵禁的铜锣和梆子声便响了起来。 堂屋里,他娘万氏仍在那儿候着未睡,又困又冷,正觉得难捱,忽听见外头传来动静,忙开门将他让进屋。 “东西可送到了?” 万氏被卫策卷进屋的冷气冻得连打了两个喷嚏,伸手在他肩上一摸,只觉凉得冰棍儿也似,赶紧将地下的炭火盆拨的旺了些,一面问:“你叶叔和秦姨他们还好吧?冬葵的好日子定下了不曾?” “唔。” 卫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将带回去的东西一样样拿给她看:“秦姨做的腊肉和腌菜,还有叶连翘让我带给您的护肤品,先搁在这儿,明儿一早再收拾吧。” 万氏便晓得他与叶连翘见过了,觉得不合适,却又不大敢劝,只得笑了一下:“那孩子是个有心的,不管手头有什么好东西,总没忘了我,并不是最近才这样,原先你俩没定下时,也同样是如此——我倒真盼着她早点来咱家,只是她年龄在那儿挡着,急也记不得……她年纪小不懂,你就得知分寸些,下回你再去淸南县,就莫要再同她见了,不合适。” 一通话说到最后,才小小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卫策压根儿没把他娘的话听进去,这一日颠来跑去也是有些累了,匆匆点了个头,撂下一句“不早了,娘早点歇着吧”,抬脚便要往自己的屋里去。 万氏忙一步赶了上来,将他的胳膊一拽:“我话还没说完,你急甚么?今日你未去衙门,吃晚饭那阵,夏生来了一趟,让我告诉你,说是他已取了勾票揣在身上,明日一早便随你同去屠家庄——此番你们为的还是先前那事?” 所谓“勾票”,便是捕快们缉拿凶徒或是传唤嫌犯时的一种凭据。 卫策轻点了一下头,没有开口。 “怎地就这样不清净?” 万氏登时就皱起眉来叫苦:“这些年你一直在捕快行当里打滚,我晓得那送勾票是个油水营生,即便你不肯向人讨好处,却也没甚危险,怎地来了这府城衙门,竟连此事都麻烦的了不得?那程太守口口声声说看重你,却只顾将这些腌臜事抛给你,若是有所耽搁,训斥打板子他可半点不含糊,我这心里头真是……先前都吃了一回亏了,明儿又要去,呀!” “好了娘,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 卫策心道,做了这一行,上头安排的事,自然是推拖不得的,发牢骚倒苦水又有何用? 瞧见他娘忧心至此,也只得粗声粗气地宽慰一番,哄得万氏心中稍定,便将她送回屋里安歇,自己也草草洗漱过,回房睡下不提。 …… 衙门里的捕快们,过年时往往是一年当中最忙碌的辰光,莫说是放假,就连想要吃一顿踏实的年夜饭也难。除夕夜里,捕快们得在城中巡视,就算能拨空回趟家,哪怕是已经坐在饭桌边,手里都握住筷子了,仍旧得匀出一直耳朵来关注外头的动静,实在辛苦非常,是以,这等举家欢聚的年节,老百姓们个个儿欢天喜地,唯独千江府衙的捕快房,却是人人板着一张脸,一点儿节日气氛都无。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淸南县的松年堂了。 腊月二十二,苏时焕果然将整间药铺的人都拉去了醉仙楼,大伙儿凑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年饭,每人还得了一块约莫二两的碎银,当做是节礼也好,红包也罢,反正大家心里都很乐呵,个个儿尽兴而归。 叶连翘赶在这天之前,将替苏时焕准备的那些美容礼物张罗了出来,除了多赚一笔工钱之外,她这年底的红包也比小铁他们多些,是个足有五两的元宝银,同曹师傅的一样。 这是应该的吧?毕竟这大半年,她着实替松年堂赚了不少钱,这银锭,她拿得心安理得,立刻便眉开眼笑地揣进了自己怀里。 隔天腊月二十三,是松年堂过年前最后一天开门做买卖。许是因为老百姓们也忙着过年的缘故,这一日,松年堂里终于安宁清静了下来。 姜掌柜安排小铁他们把铺子上里里外外好生打扫一遍,叶连翘和平安、元冬三人自然也没闲着,把小书房里也拾掇得利利落落,连带着一旁的制药房和敷药房也刷扫一遍。姑娘家手脚麻利,没一会儿的工夫便安顿齐全,元冬和平安便高高兴兴去大堂里给小铁他们搭把手,叶连翘则去了后院,想瞧瞧那账房先生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可巧姜掌柜也在那里帮着整理账本儿。 叶连翘晓得那一摞摞的玩意儿轮不到自己随便看,一脚才踏进去,又忙着往后退,含笑道:“我真不是来故意偷看的啊,您二位先忙,过会子若要我帮手,只管唤一声,我就在院子里候着。” 说着便蹦了出去。 想是因为最后一天上工,大伙儿都格外轻松愉快,姜掌柜也同样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见状便笑起来,冲叶连翘招招手,没好气道:“你跑什么?那账本,我若打定了主意不让你看,你打量着你能瞧见分毫?还不赶紧进来,我们两个老家伙累得骨头都要散了!你若肯卖力气帮忙,等会儿我给你看样好东西,保准你高兴!” 叶连翘立时来了兴趣,果然又跳到他跟前:“什么好东西?” 姜掌柜倒也没卖关子,伸手往旁边的一口樟木箱子一指:“头先儿小铁他们归置东西的时候找到的,我竟忘了铺子上还有这个!你来瞧瞧,可是不是好东西?”(未完待续)r655 第二百零三话 香身 那樟木箱子不过一尺见方,光面儿没雕花,瞧着厚墩墩的,朴拙又简单,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未经打理的缘故,表面看上去并不十分光亮,颜色有些发沉,但即便是如此,依旧叫人一望便知,这绝对是一样难得的好玩意儿。 叶连翘心下的好奇又重了两分,也顾不上一旁的姜掌柜的,径自朝前凑了凑,一低头,鼻子里便嗅到一股芳香气。 这并不奇怪,樟木原本就自带着浓郁的香味,即使经过漫长的岁月,那气息也不会轻易消散。这种木头制成的箱子,用来收藏衣料、字画、书籍自然是极好,然而也正因为香气太重,药铺里便不能轻易使用,以免被它坏了药气。 叶连翘到底是知分寸的,眼睛紧紧盯着箱子,却没贸贸然动手,看了老半天,才忍不住抬头去问姜掌柜:“您别跟我卖关子了,这里头到底是什么?” 姜掌柜哈哈笑起来,洋洋得意,伸手摸摸自个儿的下巴,回身冲那账房先生使了个眼色。 “瞧见没有,我就说嚜,只要把这东西一搬出来,保准这丫头立马来兴趣!”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拍掌,对叶连翘道:“来来来,,连翘丫头,你大伯我说话向来是算话的。你帮着我们两个老骨头将那账本归置好,我便让你看那箱子里的好东西,如何?” 这是今儿非得使唤她一通不可呗! 叶连翘左右无法,只得应了,耐住性子帮着他二人将那账本一一拾掇齐全,少不得又去打水洗净手上的浮尘,然后眼巴巴地望向姜掌柜:“这回我能看了吧?” “得得,别跟我做那可怜相!” 姜掌柜乐得打跌,赶着将那樟木箱子抱起来塞进她怀里:“喏,只管拿去看个够本,横竖这东西咱铺子也用不上了,若今日看不完,便由着你抱回家慢慢儿折腾,只要等咱过完年开门那**完好无损地给带回来就行——哎,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些东西现下虽说派不上用场了,却也是开不得玩笑的,回头你若弄坏弄丢了,只怕想赔也赔不起哩!” 叶连翘哪有耐性听他絮叨,撂下一句“我不带走,就在铺子上看”,抱着那箱子就跑。因见今日有丝儿薄日头,离了后院便也没往小书房去,就从药铺的大堂里搬了张椅子,在门口有太阳的地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那樟木箱子打开来。 她原想着,既然这樟木箱不能用来存放药材,那么当中十有八九就是些与医理药理有关的书,保不齐还能找到两张如今市面上已失传的药房。可等她美滋滋地将箱子打开,却是不由得一愣——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各式各样的药瓶儿药罐儿药樽,随便拿起一个来晃晃,里头有闷闷的响声,显然存着不少成药。 将成药放在樟木箱里储存,这不是瞎胡闹吗? 叶连翘十分惊讶,把哪些瓶罐儿粗略翻了翻,回头瞧见曹师傅正百无聊赖趴在柜台上发呆,便冲他招了招手,愕然道:“曹大伯,这箱子你见过不曾?成药怎能存放在这樟木箱中?” 曹师傅正闲得发闷,听见她发问,立时便来了精神,蹬蹬蹬地从柜台后头绕出来,站在她背后,探头往那樟木箱子一瞟,噗嗤笑出声来。 “嚯,我当是啥,原来是这个!” 他在叶连翘身边坐了下来,仿佛很怀念似的,将那樟木箱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非常感慨地长叹一口气:“这东西有年头啦!里头的每一种成药,离现在至少有十来年,今日是谁这么能耐,竟把它翻了出来?” 叶连翘没做声,只管摆出一副诚恳的求知面色,眼巴巴地瞅着他。 “这些个成药,都是多年来,松年堂曾经卖过的。” 曹师傅看她一眼,微笑着道,顺手拿出一个药樽:“你瞧,不是这个丸,就是那个剂,从前在咱们这药铺里,也算是卖得很好,只是这市面上,永远都不缺更有效的成药,渐渐的,它们也便卖不出去了,弃之不用固然可惜,却也没别的法子,唯有每样留下一瓶来,当做是个纪念,往后瞧见了,也是个念想,这一年年的,就存了这么一箱子。” “原来是这样。” 叶连翘这才算是明白了,点点头:“我还当是谁一个不小心,把成药放错箱子了呢。” “咄,咱松年堂里,可没有那样马虎人!” 曹师傅半真半假地斜她一眼:“我瞧你对这樟木箱子仿佛很喜欢,既然被你好运看见了,那便索性开开眼,若有不认识的只管问我,我说给你知道。” 叶连翘含笑应了一声,果然不再与他攀谈,埋下头,将那箱子里的瓶罐儿一样样拿出来细看,过了约莫半柱香时间,蓦地被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吸引了目光。 “这个……” 她伸手将那瓷瓶拿了出来,拔开瓶塞儿轻嗅了两下,眉头便是微微一动,试探着把瓶口对着手心一抖,咕噜噜滚出一样物事来,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盛装成药的容器大多比较朴拙简单,而她手里的这个瓷瓶,却显然太精美了一些。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这里头装的,并不是治病救人的药,而是一种与美容养颜密切相关的丸子。 手心里的那小丸子大概梧桐子大小,能看得出是用蜜攒成的,因为早已干得透了,叶连翘也不敢使劲用手捻,只托在掌心送到鼻尖嗅了嗅,便闻到好几种药材的香气,十分沁人心脾。 “曹大伯您瞧瞧。” 她把那丸子递给一旁的曹师傅:“这东西看上去应当不是药吧?倒像是某种内服的香身丸——难不成松年堂许多年前,就已经做了这美容的买卖了?” 曹师傅果然将那丸子接去,仔仔细细看了看,随即笑了起来。 “还真是……你这丫头眼尖啊,箱子里这么多种瓶瓶罐罐,怎地这么快就被你瞧见了这个?前些日子我还听见你和纪灵儿两个嘀咕呢,说是等到天气热了,要制一种可以去除人身上臭汗气的内服丸子,没成想今儿就被你发现了这个,这是甚么运道哇?合该着你就是要吃这碗饭的!”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怀念的神气来,缓缓地道:“在你之前,松年堂没做过美容养颜的买卖,这大抵是咱们铺子上出的所有成药中,唯一一种与美容相干的物事,还是从四公子那里得来的古方制成,唤作透肌香身五香丸。只不过,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这丸药推出之后,并未引起太大反响,也卖得不好,只在货架子上摆了仨月,便收了起来。” “透肌香身五香丸?” 叶连翘将这几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委实被勾起了兴致,抬头试探着对曹师傅道:“那个……我能不能仔细……” “想知道里头都有些啥东西?”曹师傅轻易猜中了她心头所想,爽朗道,“这有什么问题,几年前的东西,若现下还能派上用场,那是多好的事啊!横竖今日没别的事了,离打烊又还有一会儿,你大伯我虽不济事,对药材却还有些了解,这便陪你研究研究?” “那敢情儿好!” 叶连翘求之不得,登时喜上眉梢,乐呵呵地连连点头,两人便将那樟木箱连同瓷瓶儿,一起搬到了柜台后。 …… 于是,这日剩下的时间,叶连翘与曹师傅二人便将心思都放在了那透肌香身五香丸上头。 若只单凭嗅闻和观察,叶连翘大概能分辨出,那丸药当中有藿香叶、香附子、桂心等五六种,然而等曹师傅翻箱倒柜地将当初那药方找出来,她才知道,就这小小一丸,当中居然有十四种药材之多。 那药方上,有一行小字,口气颇大:每日噙化五丸,当觉口香,五日身香,十日衣香,二十日他人皆香——若真有这么好的效果,这东西就此埋没,岂不可惜? 叶连翘有点坐不住,抱着那瓷瓶子舍不得撒手,扭头见姜掌柜正看过来,便冲他笑了笑,刚张嘴,那瘦猴儿老先生就抢先摆手道:“知道你看中那玩意儿了,你也不必多说,只管拿去就是,若能助你制出另一种香身丸药,也算它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叶连翘喜不自胜,当天打烊之后,松年堂正式放了年假,她便乐颠颠地抱着那瓷瓶子往月霞村赶,才走到门口,便见得秦氏弓着腰,仿佛很吃力地将门前一口腌菜缸打开。 “我来我来!” 她忙将那瓷瓶子揣到腰间,赶上前去,帮着秦氏把压在腌菜缸口的大石头搬开,含笑道:“秦姨你要拿什么,叫我哥帮忙或是等我回来再弄都使得,何必自己动手?若是伤着哪儿,我爹不饶我的。” 秦氏便扶着腰,在门前的椅子里坐下了,冲她温和一笑:“明儿你们松年堂便放假了,我还估摸着你能早些回来呢,谁想到还是耽搁到这会子。咱家的年货还没张罗,你爹又不让我进城,眼瞧着要到除夕,家里呀,一点吃食都没置办,我心里发慌哩。”r1152 第二百零四话 柔弱 h2>  秦氏这话倒真正没作假。 自打得知她有孕之后,叶谦便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甚为紧要。平日里在月霞村走动走动,自然是无碍的,毕竟街里街坊都是熟人,秦氏即便是走到哪儿觉得累了,也会有热心人将她送回家,出不了纰漏。 但那清南县城,可就不一样了。 平日城里人就不少,眼下临近除夕,更是到处乌泱泱的,仿佛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恨不得一股脑儿涌到城里置办年货。人多马多车也多,秦氏现下这情形,给磕了碰了可怎么好?叶谦实实放不下心,隔三差五地便要叮嘱她一句,让她莫要往城里去,即便有什么事,也都交给两个大点的孩子去办就好。 叶连翘与叶谦没什么感情,瞧见他如此紧张,也不过在心头笑他小题大做,又或者暗地里猜测,不知当初叶冬葵出生时,叶谦又是怎样的境况。她并不介意自己多做些事,但问题是,连着将近一月如陀螺一般转个不休,她是真觉得有点吃不消了。 现在也是这样,她才刚刚回到家,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秦氏张嘴便提那买年货的事,她实在是…… 叶连翘帮着秦氏从腌菜缸里拣出两颗白菜,小心翼翼沥干汤水,放进手边的竹筐里,回头冲秦氏一笑:“松年堂里,大伙儿都没走,我也不好意思自己先离开,再说,我爹不是也还没回来吗?我赶着回来做晚饭,都没往医馆去……” “你爹不一样的。” 秦氏抿唇笑道:“咱家的医馆,他是东家,又是唯一的郎中,每挣一文钱都是自个儿的,当然得多上些心。你一个姑娘家,替松年堂辛苦大半年,赚了不少,明儿都放假了,今日就算是早走一两个时辰,想必他们也说不出什么。” 她说的这话,叶连翘不爱听,却也不想跟她争辩,只抿了一下嘴角,将那两颗腌白菜端进了灶房,回身见秦氏也慢吞吞跟了进来,便软声道:“那年货的事,咱们现在张罗,怕是有点晚了吧?这一向我委实有点忙不过,其实早两日,秦姨你就该开张单子出来,让我哥照着去把东西一样样置办回来,未必非得我……” 话还没说完,秦氏便嘴角往下一扁,摇了摇头。 “得了,这买年货的事,又琐碎又麻烦,男人没耐性,是办不来的。回头若是一大意,漏了什么,便还得再跑一趟,岂不反而更加麻烦。说不得,连翘,我也晓得你最近辛苦劳累,可你爹不许我往城里去,便只能由你走一遭了,让冬葵陪你一同去,帮着搬搬抬抬, 可好?” 叶连翘正在切那白菜帮,闻言手上动作便是一滞。 她有一种感觉,这秦氏,从前是个最麻利能干的人,然而自从得知自己怀上孩子之后,整个人便仿佛变得娇滴滴起来。 这当然没错,事实上,在叶连翘看来,女子有孕之时,本来就更需要被好生照顾和呵护,再怎么柔弱都是应分的,十分理所当然。 只不过,撒娇这种事,在自家夫君面前怎么做都行,当着三个继子继女也如此娇怯怯,恐怕……不大合适吧? 房后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与叶冬葵一块儿干过活儿的那几位匠人非常实诚,做事半点不惜力,已过了申时了,兀自在那儿忙活着,说穿了,就是卖叶冬葵面子,想早点帮他将这用来成亲的房子修葺得妥妥当当。 那沉闷的敲墙动静仍旧未停,震得整个叶家房子都仿佛跟着抖了三抖,秦氏的眉头立刻轻轻拧了一下。 叶连翘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在心里叹了口气,含笑道:“我去同那几位大哥说一声,请他们今日歇息了。过了明天,他们也该回家预备着过年了,我想着,这一向他们委实辛苦,明儿咱们也该张罗几道像样的酒菜,请他们一请。那修葺的活儿干了一半儿了,明天就按咱们之前说好的,先把三成工钱付给他们——人家虽不指望着咱们这点子小油水过年,总归手头宽裕些不会错。” 说罢,也不管秦氏是什么反应,抬脚便往房后去。走了两步,觉着腰间有些硌得慌,伸手一摸,才省起那瓷瓶盛装的透肌香身五香丸还掖在那里,顺手拿出来往桌上一搁,然后便走了出去。 …… 叶冬葵一直在房后陪着那几位匠人一起干活儿,摆弄木头原是他兴趣,一做起来便不知时日,直到看见叶连翘笑嘻嘻地走进来,才知道天色已然不早,忙同那几个大哥寒暄两句,乐呵呵地请他们明日来吃酒,然后与叶连翘一块儿往前边儿去。 两人也不过说些闲话,商量着过了明天便去城里采办年货,一脚踏入屋内,便见叶谦不知何时回来了,正扶着秦氏往椅子里坐,那秦氏手里,握着叶连翘刚刚带回来的小瓷瓶。 叶连翘给唬了一大跳,心道头先儿曹师傅可是说过的,那透肌香身五香丸里有麝香,这可开不得玩笑!忙一步抢上前,将那瓷瓶一把从秦氏那儿夺走,因为太着急,便不大讲究,力气用得猛了些。 “秦姨,这个里头有些药材你碰不得。” 瞧着那瓶塞儿仿佛没被拔开过,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随口说了一句,然而一抬眼,却发现叶谦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怎么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啊……是不是我刚才力气太大了?对不住啊秦姨,我不是有心的,一时情急……” “没事儿……” 秦氏白着脸朝她摆摆手:“我就是看那小瓶子挺好看的,这才想瞧瞧……没成想,瓶塞才拔了一半,就被你爹给喝住了,紧接着你又跑来抢,倒反而吓了我一跳……” 叶连翘又赔了一句不是,悄悄瞟了叶谦一眼,见他面色仍不好看,心里就也有点不乐意了,抿唇耐着性子道:“爹,我真不是故意的,我……” 话没说完,那叶谦便是一皱眉:“你那瓶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是成药?当中都有甚么药材?我不是同你说过,让你不要再搀和成药的事吗?” 叶连翘最近对他的这种类似于摆谱的语气非常厌烦,只要一听见,便觉跟吃错了东西似的,心里一阵一阵的翻腾。她稍稍转了转头,就见叶冬葵也抬眼望门外,眼珠子很是隐蔽地往上翻了翻。 这小动作令得叶连翘登时想笑,火倒消了大半,可以和和气气地说话了:“爹,那个并非成药,是松年堂以前曾推出过的一种香身丸,因为种种原因,几乎无人问津。今日松年堂里里外外大清扫,我便偶然瞧见了这东西,觉得它其实是不错的,便想拿回来自个儿琢磨琢磨,说不定能带来些好想法也未可知。” “唔。” 叶谦的脸色略微好看了点:“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该把东西随处乱放。你可知方才我为何喝住你秦姨,不让她嗅闻那瓷瓶?你那当中有麝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怎生是好?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 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 叶连翘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 好吧,就算她随处摆放那瓷瓶子,的确是有错吧,但难道就是她一个人的错?那东西是她的,好端端地放在那儿,若有人想碰,是不是至少该先问问她?自个儿手欠,看见什么都好奇,这能怪谁? 敢情儿这一个来月的辛苦,在有些人那里,却是只剩错处了,半个好字都没落下?! 她心里长久就憋着火儿,只是实在没力气也不想跟叶谦掰扯,勉强牵扯了一下嘴角,没接他的话茬,转头就往灶房里去,一面唤道:“丁香来帮我烧火!” 藏在门外的小丁香哧溜一声就钻进了灶房,乖乖地立刻抱来一堆生火的秸秆,压根儿不用叶连翘吩咐,便一屁股坐在了灶台下。 那边厢,叶冬葵也没含糊,挽着袖子也跟了进去,对叶连翘笑道:“你炒,菜我帮你切,你那刀工看着实在太糟心了。” 三个人马上忙活起来,切切剁剁,油锅爆炒,时不时说笑个两句,仿佛方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叶谦站在外屋,听见灶房里传来的笑声,陡然间,又产生了那种感觉。 那三兄妹是亲亲热热的一家,而他这个亲爹,却只是个外人。 他忽然很想叹气,忍了又忍才憋住了,拂袖去了里屋。秦氏在椅子里坐了半晌,蓦地缓缓站起身,来到灶房门口,掩着鼻子道:“连翘,我能跟你商量个事儿吗?” 叶连翘一向自诩是个有素质的好姑娘,轻易不说粗话不骂人,今日却是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一句三字经,回头淡淡道:“何事?” “适才是我不好,不该胡乱动你的东西。你爹也是紧张,怕孩子有闪失,这才对你凶了点,你莫吃心。” 秦氏对她柔柔一笑:“不过连翘,往后你能不能尽量别把那些个药材啊、丸药啊之类的带回家?你晓得的,就因为医馆的药气太重,你爹才不让我随他一块去,就怕出纰漏,可现下,你成天把这些药材往家搬,那跟我去医馆还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刚刚我还听你爹说,你那瓷瓶子里的丸药当中有麝香……我真担心啊……”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得“咣当”一声,菜刀狠狠地落在了砧板上。r1152 第二百零五话 为难 这声动静,令得几人俱是一震,小丁香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偏过头去,就见那把原该在叶冬葵手中的菜刀被丢在了砧板上,他人却是使劲攥了攥拳头,埋着脑袋一声不出,那模样,分明是起了火气。 腌白菜已有大半被切成了丝,汤汤水水的,顺着灶台边儿滴到地上,散发出一股酸溜溜的气味来。 叶连翘晓得叶冬葵素来脾气有些拧,忙悄悄伸手拽了他袖子一下,然后回头望向秦氏。 那生得眉眼秀丽的小妇人,正扒着灶房的门框,一手在心口抚了抚,惊魂未定地笑着道:“这是怎么了?吓了我一大跳!” 她这举动又带出两分娇弱的意味来,叶连翘看在眼里,不知何故,觉得想笑之余,心下又有些感叹。 这世上的人,个个儿都是有好几张脸的吧?就说眼前这秦氏,刚刚随着叶谦来到叶家的时候,叶连翘总觉她将自身的利益看得太重,但与此同时,又对她很有几分佩服,认为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目标明确,果断坚决,并且,在某些时候也颇有义气,只要与她同一阵线,她便是个很信得过的伙伴。 然而现在,自从她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她便成了个纤弱的小女人,说话轻声细语,动辄便会受惊吓——可谁又能笃定,这是她刻意装出来的? 还有叶谦也是如此。他无疑是个好郎中,将行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对待病人温暖有耐心,但他也不能否认,身为一个父亲。他并不那么称职。 其实,就连叶连翘自己,也无法例外。 同叶冬葵和小丁香在一处的时候,她轻松自在;在松年堂里做事的时候,她便要求自己尽量专业理性;回到家面对叶谦和秦氏的时候,她免不得要多容忍,而若她面前站的是卫策。那便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身畔的叶冬葵依旧没有出声。叶连翘摇了摇头,赶走脑子里不该在这时候想起的那个人,十分隐蔽地拿肩膀撞了撞自家哥哥的手臂。用几不可查的声气儿道:“说话呀,一点点小事,犯不着把爹又给招惹出来吧?赶紧糊弄过去得了,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这叫小事?” 叶冬葵磨着牙,也低低回她一句。抬眼见叶连翘正冲他使眼色,只得将那股子愤愤不平的心气儿压下去,扭头瓮声瓮气对秦氏道:“没啥,就是手滑了。那腌白菜汤水儿太多,没吓着你吧?” “不妨事,就是冷不丁听见那响动。给惊了一跳,你把细些。别切着手,大过年的,伤着自个儿就不好了。” 秦氏笑得很是温柔,却没忘了她的目的,扬起嘴角对叶连翘道:“连翘,是不是我这个要求让你有些为难?我晓得你惯来喜欢捣腾药材,在松年堂忙了整日,回家来仍旧闲不住,可……” “是,的确有点为难我。” 平日里她提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叶连翘即便是心中不满,也会强自忍下,不图甚么“家和万事兴”,只为给自己省点事,但今天她有些得寸进尺,似乎,也就没必要再憋屈自个儿了。 “我之所以爱捣腾药材,一方面确是因为感兴趣,但更重要的是,我做的这一行,没老本可吃。铺子上卖的东西,若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保不齐哪一天,便会被旁人更好的物事所取代,况且,我爹也常说,我是个半吊子水,倘使再不用心钻研,万一将来遇上了疑难,便只有抓瞎、自乱阵脚的份了。” 她说着便索性搁下手里正摘洗的菜,往前两步,望着秦氏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我也发现了,秦姨你最近对那些古怪的气味有些受不住,寻常时就连那油烟气都觉熏得慌,既这样,我小心一些吧,只在我自己屋里摆弄药材,不会再往外屋搁,你自己也注意着点,若瞧见了,只管出声提醒我,另外,我的东西,你最好别乱碰,即便是实在好奇,也先问我一声,如此好歹能稳当些。” 这话分明有两分警告的意味,然而因为她是笑着说的,语气很柔和,也令人捉不出错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秦氏纵是想要再絮叨,也找不到由头,心中虽觉不满意,却也只能微微笑了一下。 “你的东西,我惯来不会乱动的,你也是有分寸的孩子,你说的话,我自然信得过。说起来,我也不过因为是头胎,心里没底儿,才处处紧张,你可别笑话我才好。” 秦氏面上仍旧挂着笑,和和气气同叶连翘说笑了两句,道“趁着晚饭还没好,我去把那年货单子开出来,明日你和冬葵辛苦一趟吧”,便回身退了出去。 这边,叶冬葵便将切好的腌白菜丝挤干了水往大盆里一丢,愤愤然道:“她管得也太多了些,从前我怎地没发现她这样多事?连你在家中捣腾药材,她都有意见,这不是拿乔吗?” 还有什么可想不透的呢? 说穿了,不过是因为从前还未替叶谦生出子嗣来,即便是有心处处管束他们兄妹,说话声势也不够壮。如今肚子里揣上了,那当家主母的款,也自然要一步步端起来了。 这话叶连翘只能在心里想,万万不肯说出来,免得叶冬葵又像个炮仗似的炸开。她便只小声用那不相干的话宽慰了叶冬葵两句,手脚利落地整治好饭菜,一家人上桌吃饭不提。 …… 这年代的人,一年之中,只怕也唯有过年的这几天,能踏踏实实地在家好生歇息歇息,不用整天想着怎么挣钱养活全家人。将近两年,这还是头一回,叶家人能在除夕这日,齐齐整整地坐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虽然称不上热闹,却也还算气氛和睦,并未再生什么岔子。 叶连翘虽不用去松年堂,却也并未闲下来。 这段日子秦氏不怎么能干活儿,偏生年节里,最重要的事便是吃,叶连翘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灶房里打转,虽有叶冬葵帮忙,仍旧忙个不休,身上除了药味,又添了几丝油烟气。 初一初二两日,去了孙婶子、曹师傅和薛夫人家里拜年,少不得与曹纪灵又玩闹了一场。其余的时间,她都将自己关在屋里,将那透肌香身五香丸拿来反反复复地研究。 不知这梧桐子大小的丸子当初为何卖得不好,以至于很快便被束之高阁,至少在她看来,这种香身的丸药,当中的药材搭配十分恰当,服用起来也方便,按理来说,应当会很受欢迎才对,至少,比那需要每天涂擦的六物散要强不少。若真要找出点不足之处,便是这丸药用到的药材过多,使得价格也随之高了上去,除了那起十分富足的人家之外,寻常老百姓,恐怕鲜有胆子问津。 叶连翘也是实在对这透肌香身五香丸颇感兴趣,兴致上来了,简直压也压不住,索性一鼓作气,对照着药书,将这丸子中的药材种类稍作添减,去除了诸如麝香这等使用起来需要格外小心谨慎的物事,价格较高的几种,又试着拿别的药来代替,额外添加了槟榔,炼制出来,觉着非常满意,心里不由自得,待初五开市那日,便迫不及待地拿到松年堂,同姜掌柜商量,是否可以在铺子里售卖。 这种能赚钱的好事,姜掌柜又怎会拒绝?当即乐得合不拢嘴,将叶连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我说什么来着?你这丫头来了松年堂,咱们可真是赚大发了!” 他高高兴兴地摸着下巴道:“大过年的,你也不闲着,整颗心都放在了生意上头,这样的人上哪儿找?更别提你还是个姑娘家!叫我说什么才好?小铁,还有余满堂,你们几个也好歹学着点呀,瞧瞧连翘丫头,再看看你们,哼,这年节里,怕是只晓得吃,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吧?” 小铁同余满堂几人正打扫铺子,闻言却也不恼,扛着扫帚嘿嘿傻乐。 叶连翘脸皮可不薄,不至于被夸了两句便不好意思,也嘻嘻一笑,道:“我也不过是瞧着那透肌香身五香丸很不错,有这么个好方子,白白浪费了实在可惜,这才生出要将它重新张罗起来的念头。论起来,前些日子我也琢磨过这香身的内服丸药来着,这东西,真真儿帮了我大忙了!” 况且嘛,她之所以这样肯费心思,也不全是为了松年堂,她想要通过这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让自己的本事真正愈发强大,这于她而言,才是最要紧的。 想了想,她便又对姜掌柜道:“那么,您的意思,这丸药能在咱松年堂里售卖了?我思忖,要不要请苏四公子看过之后……” “行了,四公子哪里能管得那样细?” 姜掌柜大大咧咧地摆手:“当初是你有些把不准,才让他替你参详参详,如今你已是愈发能干,何必还事事麻烦他?便是咱们松年堂里出的那些个成药,也不必样样由他过目不是?如今这种香身丸要在铺子上售卖还早了些,等天气再暖和点,大伙儿爱出汗了,你只管瞧着吧,别说那些原本身上就气味不好闻的人,就算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保准喜欢它!” 说着他便凑近了点:“对了,你提到四公子,我倒想起来了。约莫这两日,他就该从府城回来,要与那汤景亭老先生相会。这事先前就同你提过,现下你也该拿主意了,便随着一起去?”(未完待续)r655 第二百零六话 独处 h2>  一起去见汤景亭,这事之前苏时焕的确曾经提过,只是彼时叶连翘并未立即应承,一是怕麻烦,二来也是多少觉得有些小题大做,想着保不齐何时,苏时焕就会转了念头,自己便正好能省些工夫。 然而现下,姜掌柜将这话头又提了起来,摆明了把此事看得甚为紧要,若再一味推脱,只怕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行,我便跟着苏四公子去一趟吧。” 叶连翘稍稍考虑了一下,便冲姜掌柜点了点头,含笑道:“总归是一桩麻烦,妥当解决了,大伙儿也好安心些。况且,我对那位赫赫有名的神医,还真有两分好奇,此番只当是去见见世面——我就怕,到时候举动不合时宜,丢了咱松年堂的脸。” 说到最后,便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了。 她肯去,姜掌柜心里便欢喜了,把手一拍,努嘴道:“嗐,这有什么可担心?别说你平日里便是个有轻重的孩子,即便真的到时候紧张,横竖也有四公子在旁照应着,你只管人到了便罢,话都不消你多说一句呐!” 叶连翘笑嘻嘻应了,转过背,待两天之后苏时焕从府城回来,姜掌柜便去他跟前回了话,于是,初十那日晌午过后,叶连翘也就离了松年堂,往约定的地点而去。 苏时焕此番与那汤景亭汤老先生约在了一个唤作“穿石亭”的所在,因怕叶连翘寻不到地方,原先还打算让小厮来接,叶连翘却不愿这么繁琐,谢了他好意,一路跟人打听着,去到了城南距苏家老宅不远的那处所在,于外边儿候了一阵,便见得苏时焕的马车遥遥驶来。 叶连翘惯来觉得同苏时焕相处有些不自在,又有心与他保持些距离,先就朝旁边挪了两步,见那一身素色袍子的翩翩佳公子落了车,便远远地冲他行了个礼。 “我来迟了吧?” 那苏时焕倒是一副熟稔的模样,大老远便冲叶连翘露出一脸温润的笑:“虽然已立春,这天气却还寒得很,让姑娘在这儿吹冷风,实在对不住得很。” 一面说,一面走到叶连翘跟前,眼睛往她身上略略一扫,柔声道:“姑娘穿得少了些罢,不冷吗?” 他这种寒暄很是平易近人,然而叶连翘却一直不大习惯,总觉得当中掺杂些许怪异,却又不好说,只得抬头也还他一个笑容:“不妨事,今日这天气不错,并不觉得冷——汤老先生还未到吧?” 说着话,便嗅到他身上那股清淡的中药气,并非是服药所致,想必,他平日里在家中也常摆弄药材,衣衫上免不了沾染一星半点那清苦的气味。 “我特地让叶姑娘你早来半个时辰,今日与汤老先生相会,原本是我做东,总不好让客人等。” 苏时焕唇边的笑容极有分寸,抬首往前方那园子的入口处张了张:“要不咱们先进去等?” “好。” 叶连翘忙点点头,往一旁让了让,跟在他身后五步之遥的地方,一路不紧不慢地入了园。 …… 平日里,叶连翘成天都在松年堂和月霞村之间奔波,说起来已在这清南县生活了一年有余,去过的地方却少之又少,今日若不是来见那汤老先生,她还真不晓得,城中竟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穿石亭虽名曰“亭”,实则却是一个很大的园子,占地甚广,当中栽种着无数叫不上名的树木,每走几步,便能见着一汪活泉,所到处淙淙之声不绝,水意洇在碎石小径上,湿哒哒的,更添两分清冷。 如今才刚刚开春儿,树枝上光秃秃的,虽然幽静,却仿佛没甚么景可瞧,然而等天气暖和起来,此地必然郁郁葱葱繁花遍地,端的是赏景游玩的好去处。 苏时焕之前已打发人来吩咐过,早在一眼活泉边安顿妥当,不过是简简单单几把竹椅和一张敦实木桌,上头茶具已齐备,旁边一只红泥小火炉上煮着水,靠得近了,能听见咕嘟咕嘟水沸的响声。 苏时焕先行在桌边落了座,转身吩咐两个小厮去打点,随即示意叶连翘也坐下,便笑着道:“这穿石亭的主人是我一位相识,我素来最佩服他,能将这偌大一个园子打理得如此清静雅致。现下天气冷,来这里的人不多,等过些日子你再瞧,可就非‘热闹’二字可形容了。” 顿了顿,他又道:“此处的茶非常好,点心和小菜也做得精致,汤老先生最爱便是此处的蝴蝶卷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约了他来这里。” “哦。” 叶连翘笑着应了一声。 那两个小厮离开了,这活泉旁边暂时只得她与苏时焕两人,无法避免的,便有点拘谨起来。 她这细微的反应,并未能逃过苏时焕的眼睛,他顺手将木头桌上一只紫砂茶碗拿起来把玩,似有意无意道:“今日同我一起前来,姑娘心里有些不自在吧?是我强人所难了?” 叶连翘莫名地抬头看他一眼:“……不曾,苏四公子您何出此言?先前与李郎中的那件事,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总归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还带累着您替我善后,我很有些过意不去,这一趟,原本我就该来。” “你嘴上这么说,只怕心里却未必这样想,十有八九,觉得我兴师动众?” 苏时焕微微一笑,却也没等着她回答,自顾自接着道:“叶姑娘与我也相识有些时日了,却何故始终如此客客套套?我年长你一些,却到底同你一样,也是年轻人,你我其实用不着太过拘礼,大可随意一些。” “这不合适。” 叶连翘立刻摇摇头:“我在松年堂里做事,您是松年堂的东家,原本这礼数就不可少。况且……” “你莫非是想说‘男女有别’?” 苏时焕径自打断了她的话:“我观叶姑娘你平日里并不是那样古板的人,同小铁和余满堂他们成日乐呵呵的,怎么到了我这里,便是另外一番情形了?况且,那天在街上撞见你与那姓卫的捕快,他与我的年纪差不多,你两个不也照旧有说有笑?” 闹哪样? 叶连翘拿眼睛飞快地瞟了他一下。 果然吧,她就觉得这苏时焕最近怪怪的,无论是对她的态度,还是说话的方式,都与从前大相径庭——可是这位公子,麻烦你搞搞清楚好吗?你与卫策两个,能是一回事吗? “那不一样。” 她不欲在这个话题上没完没了地打转,简单地吐出四个字,就闭了嘴。 偏生那苏时焕,却没打算就此作罢,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一挑眉,仿佛兴味十足道:“哦?我和他有何不一样?” 废话!本姑娘以后是要嫁他的,你说哪里不一样? 叶连翘愈加莫名,干脆只抿唇笑了一下,不做声了。 苏时焕也没再追着问,百无聊赖似的,将那茶碗抛起来又接住。也不知那两个小厮为何去了就不回,这穿石亭里原本就极安静,眼下没人说话,更是半点声响都无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时焕冷不丁又开了口:“那么……至少将那个‘您’字去了,可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你这样句句恭敬,生把我给叫老了。” 叶连翘是说好也不对,说不好也不行,索性将话题扯开去,对他笑道:“是了,过年之前,姜掌柜给我看了一箱子松年堂里的宝贝,我在当中发现一种香身丸,瞧着很不错,便自作主张,稍加添减,与姜掌柜商量过,打算等天气暖和些,便在铺子里……” “叶姑娘还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苏时焕轻笑出声:“难得出来一趟,今天就不说那美容的买卖了吧?” 可是紧接着,他却又自己将话头往这上头引:“年前姑娘替我准备的那礼物很妥当,我一一送给了府城的亲戚们,人人都很喜欢,说那面脂膏子极滋润,头油也好使,真要谢谢姑娘才是。” 叶连翘一抬头:“您太客气了,我……” “我素来便不喜府城那地界儿。” 苏时焕没等她说完,便又接着道:“想是在这清南县城里呆得久了,我与府城那些家人们,也不怎么谈得来。我就是个闲人,仕途经济与我无干,家里那些姐妹兄弟,与我也疏远陌生得紧,同坐在一张桌上吃年夜饭,他们不计说什么,我都插不上嘴。仔细想想,倒不如像现在这样静静守着个火炉坐着,反而周身熨帖。” 这话有些古怪,叶连翘心下不由得一凛,抬头看了他一眼,正琢磨着该如何接茬,就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小厮带笑的喊声。 “四公子,汤老先生和李郎中来了!” 这一声呼喊,简直如救星,叶连翘大松一口气,忙转脸望过去,果然看见了那身材胖大的李郎中,在他身前,还有一个与他身材相仿、面色红润的六十来岁老者,正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行来。 苏时焕自然也就将先前那话丢开,立刻站起身,冲那老者施了一礼。 汤景亭倒是和颜悦色,笑呵呵冲他一点头,几步迈到近前,就往叶连翘身上一扫,回头冲李郎中低低一笑:“这便是那丫头?”r1152 第二百零七话 训斥 h2>  叶连翘初见汤景亭,瞧他除了年纪大一些之外,样貌体态与他的徒儿李献简直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由又是惊诧又是可乐,暗道这年代的人,居然连收徒都喜欢挑与自己长得相像的人,实在奇哉怪也。 谁料紧接着,那汤老先生便指着她向李郎中发问,她顿时一怔,那声笑也堵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 苏时焕大约也没想到,这位清南县中名声赫赫的神医竟如此开门见山直奔正题,正想上前去请他先入座,便见得那老先生陡然回身往李郎中肩上砸了一拳,半真半假地斥道:“我问你话呢,你哑了?前些天与你拌嘴的,便是这个小丫头?” 那李献李郎中平时在清南县的医药行当,也算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本身医术便不差,更有他师父的大名在头上顶着,人人都要给他两分薄面,将他养成个极自傲的性子。不想今日在汤景亭面前,他却成了个见着猫的耗子,冷不防被敲了一拳头,脖子便是一缩,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冷气,小声道:“师父,在家里咋都行,外头……您多少给我留点脸……” “哼!”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那俗话说的“老来少”,汤景亭的神色看上去真有两分像孩童,把脸一扭不去看他,径自在桌边坐了,压了压手掌,示意苏时焕也坐,没忘记拿眼梢往叶连翘面上一瞟。 “这孩子怕是还没十五吧?” 他并未直接同叶连翘搭话,也不理李郎中了,只管望着苏时焕道:“年年正月里,你我必有此一会,多少年了,你都是只身前来,今日却将这丫头也领到了我跟前——我倒不信了,先前那点子小事,真就值得你如此上心?” 这话说的叫人不自在,叶连翘悄悄地往下扁了扁嘴角,正犹疑着要不要也坐下,就见苏时焕回过头来冲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挨着凳子边儿落了座。 前些日子在那邓大哥家趾高气扬的李郎中,现下却是规规矩矩的,仍旧站在汤景亭身后,连眼皮子也没敢抬,似乎对他师父十分发怵。 “你杵着干啥,当定海神针啊?” 汤景亭转头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训:“还不赶紧坐下,长得像座山似的,真真儿挡害!” “噗!” 这一遭,叶连翘却是再没能憋住,捂着嘴把头别到一旁,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位汤老先生,她曾在心中描绘过好几遍他的样子,猜逢他既然名满天下,必然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可她怎么能想到,他竟然生了这样一张毒嘴? 啧啧啧,那李郎中跟了这样一位师父,平日里怕是日子不会好过的。 “还笑哩!” 叶连翘这反应自是没能逃过汤景亭的眼睛,他立刻冲她鼓了鼓眼珠儿,今天头一次冲着她开了口:“你也算是有能耐了,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哇,我这二徒弟素来小气巴拉的,你敢招惹他?!” 一番话说得那李郎中脸上又是一阵红白交加。 “不是的,我……” 叶连翘一怔,忙摆了摆手,恭恭敬敬道:“汤老先生,我想这其实是个误会……” 话未说完,一个小伙计模样的后生跑了来,稳稳当当将一小盅茶叶往桌上一放,垂手笑嘻嘻道:“这是去年寒露时的秋茶,拢共剩下了没二两,知道汤老和四公子都好这口,我们东家就一直给留到了今天。还是按老规矩,这茶您几位自个儿张罗?茶点随后就送来。” “是,你去吧。” 苏时焕和善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他是烹茶好手,惯来认定了只有自己煮的茶最好,自然不会假手他人。 小伙计欢欢喜喜地离开,苏时焕便起身去到小火炉旁,见那壶水已沸如鱼眼,便立即动手忙活起来,捎带着看了叶连翘一眼,目光中似有安抚之意。 汤景亭仿佛也没兴趣让叶连翘将方才被小伙计岔开的话说完,屈起手指叩了叩桌面,偏过头去望向李郎中,哼道:“就这么个小丫头,才十几岁的年纪,正经是个孩子,你就同她过不去,我说你还觉得自个儿特长脸是吧?也不怕丢人!这话若说出去,清南县城的人都晓得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小姑娘家,不笑掉大牙才怪!” “不是,师父你听我说,我也没有……”李郎中试图辩驳,只是那声音却细得如蚊蝇,还连连搓手,明显没甚底气。 “没有?!” 汤景亭登时不乐意了,眉头一抬:“怎地,我冤枉你了?你甭以为我现下不给人医病了,便甚么都不晓得。你同这小姑娘拌嘴,当时没讨着好,已经够丢人,事后还百般为难——是,你是没直接找她的麻烦,可你当我不知道吗?松年堂新出的那种治脓耳的成药,你听说是这小姑娘捣腾出来的,便发话不许城里的郎中们开进药方里,我说的可对?你明晓得我同苏家四小子投契,还出这种烂把戏,你把我往哪搁?敢是你翅膀硬了,我这师父,在你眼里就是个没用的老东西了!” 噼里啪啦地一通斥骂,委实半点不留情面,李郎中汗都下来了,拿手一个劲儿地擦额头,唯唯诺诺道:“师父,您老消消气,您就……您就当我是猪油蒙了心成不?我……被这丫头抢白一通,心里过不得,这才昏了头出此昏招,一时也没想得太多,况且……” 况且,说穿了他也不过是不准大伙儿用松年堂的一种成药罢了,姓苏的家大业大,这点子事,对他们来说算什么? “没想得太多,你脑子被鸡啄了?” 汤景亭赏了他一枚大白眼,往默不作声的苏时焕一指:“瞧见没有,今儿原本是我与这四小子闲谈相会的好时候,偏生要掺和你们这些糟心事,你就见不得我清静!我也不理你当初是怎样同城里的郎中们吩咐的,那些话,你怎么说出来的,就怎么给我吃回去,往后也不许再找那丫头的晦气了,听到没有?” “是是,徒儿知错了,师父千万莫要在动气了。” 李郎中忙应承不迭,往叶连翘脸上一张,面皮闪过一丝不悦,却是半个字也没说。 那边厢,苏时焕不紧不慢地将第一道茶汤撇了去,一面动作优雅地往茶壶里注水,一面微微笑道:“今次也有我的不是,本不该选在今天同汤老您掰扯此事,坏了您的雅兴。” “你知道就好!” 汤景亭气咻咻地嘟囔,转头去看在旁当了许久围观群众的叶连翘:“还有你,瞧见我训斥李献,你心里很乐呵吧?你是不是就打量着,自个儿一点错没有?” 叶连翘看热闹看得正高兴,眼瞧那李郎中被骂得跟孙子似的,心里着实解气,没提防汤景亭将火头烧到了自己身上,忙正襟危坐,诚恳地摇摇头:“汤老先生,我知道自己有错。无论如何,在李郎中跟前我是小辈,不该与他争辩……” “谁同你说这个?” 汤景亭脸色一变,先前瞧着虽然生气,眼里却并没有什么怒火,这会子,眉梢眼角却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倨傲之色。 “我不理那**与李献争执些甚么,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徒儿,还轮不到旁人七嘴八舌地指点。我听说过你,最近在清南县城仿佛很受人信任,那些个贵夫人,都喜欢找你医脸上身上的毛病,可那又如何?瞎猫撞上死耗子,你不过是运道好罢了,真觉得自己便能充行家?” 叶连翘有点发傻,这才晓得,这位汤老先生不仅不给他徒儿面子,压根儿谁的脸皮都不肯给,谁都瞧不上。那番话让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却又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辩解,正犹豫,一旁苏时焕手上的动作便顿了顿,回身笑道:“汤老,叶姑娘并非瞎猫撞上死耗子,她……” “你闭嘴。” 汤景亭啧了一声,很是不耐:“你既把人带了来,我自要当头当面与她说,有你什么事儿?你肯由着她在你那松年堂里胡闹也倒罢了,难不成还指望着我也认同怎地?” 苏时焕果真没再往下说,只垂眼笑了一下。 叶连翘实在听不得,在心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冲他抿抿嘴角:“汤老先生,我晓得自己是半吊子,但您说我是胡闹,是运道好,这话我实在没法儿同意。家父也是一位郎中,我的医药知识,除了自己看书钻研之外,有大半都是从他那里得来,心里很清楚,这美容养颜跟给人医病一样,都需要慎之又慎,稍微一个不仔细,便有可能酿成大错。所以……” 她的话还是没能说完,被汤景亭给打断了。 老先生须发全白,颇有两分鹤发童颜之感,虽然年纪不小,瞧着却健壮得很,当然,声音也是如洪钟,震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爹是郎中?哼,单看他由着你胡来,我便知他的医术绝对好不到哪儿去!用来治病救人的才叫医术,当中包罗万象,极其庞杂,你能懂得多少?” 他寒着脸,爆豆子似的道:“你怎么哄着城里那些个女人挣钱,那是你的事,我懒怠管,但就你那替人美容养颜的破行当,在我眼中,还真就什么都不是!我的徒弟,是正经跟了我七年才出的师,他有多少斤两,我心里清楚,还不必你来质疑!我也劝你一句,踏踏实实挣你的钱罢了,行医这档子事,你少掺和!” 虽然语气不同,但这话说的却与叶谦曾经那番话如出一辙,叶连翘心里愈加发恼,咬了咬嘴唇:“汤老先生,我并非质疑李郎中,只不过是刚巧与他碰在了一处,医了同一个人,而在美容养颜这上头,对那人的医治方法有所不同,我……” “好了好了!” 她的话第三度被汤景亭截断,老先生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爱听不听,事情既然已经讲完,李献往后也不会再找你麻烦,怎么,你也想留在这里喝茶不成?” 居然下了逐客令…… 叶连翘百般憋气,心想你当我愿意在这儿陪着你?立时便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对他行了礼,回头冲苏时焕交代一声,扭头便走。 “你等下,我叫人送你回去。” 苏时焕也跟着站起来。 “不必了,我认得路。” 叶连翘勉强冲他笑笑,慢慢地从活泉边退开,绕到一片林子后,估摸着他们应当瞧不见自己了,便使劲攥了攥拳头,咒骂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边厢,汤景亭转脸睨了李郎中一眼:“还有你,也赶紧滚,别耽搁老子吃茶。适才吩咐你的给我记住了,再生事,老子不饶你!” 竟连粗话也冒了出来。 李郎中正巴不得离开,赶忙答应一声,忙忙叨叨地也去了。 汤景亭这才算消了气,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往椅子里一歪,伸手接过苏时焕递过来那只热腾腾的茶碗。 “成天给我找麻烦!” 他意犹未尽地嘀咕,将茶碗送到唇边,不忙着喝,先深吸一口气:“你这小子,无论煮茶泡茶,手艺倒真没的说。” “是茶叶好罢了。”苏时焕笑笑,在他对面坐下,“只是平日里难得与您老见上一面,否则,晚辈即便天天烹茶给您,也没二话。” “得得得,你少跟我打马虎眼。” 汤景亭呷了口茶,一脸陶醉地眯了眯眼:“这正月初十的相会,年年都只你我二人,今次你却带了那丫头来,便是何意?” “这……” 苏时焕眉头稍稍一动:“不就是为了与李郎中的误会吗?我松年堂里的掌柜因那治脓耳的成药无人问津,心里焦灼得很,我想着,叶姑娘到底年轻,早日把这事了了,她将来也能安心些。” “你还没完了?” 汤景亭很不高兴,将手中茶碗重重往桌上一顿。 “同我你也不说实话?一味成药,对你来说值甚么?就用得着你如此兴师动众?你这人不老实,平日里由着你去了,在我跟前,你却别想藏着掖着,还不赶紧说?”r1152 第二百零八话 念头 h2>  正月里天气不错,连日来午后都有一星儿阳光。只不过,这早春的薄日头不仅不暖和,去得还特别快,将将过了未时,便消散无影无踪,四下里起了风。 汤景亭身子骨壮健,却到底是上了岁数的人,不禁冷,被风一吹,脖子便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忙搬着椅子往火炉旁凑了凑,更把那紫砂茶碗拢在手心取暖,不肯撒开了。 秋茶的香气淡而清,随着热气缓缓地扑在人脸上,在眼前氤氲成一团水汽,稍远处的景致,也有些模模糊糊。 苏时焕抬眼一笑,往他手上张了张,便顺手将茶碗接过来,往里注了些热水。 “汤老这话说得实在蹊跷。我今日带那叶姑娘来,的确只是为了让她与李郎中解决旧怨。如您所说,区区一味成药,我即便是赔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但若有了嫌隙,还是理当尽快解开。不说别的,就看在我同您相识多年的份上,我铺子上的人与您的徒弟起了龃龉,也未免太不像话。” 他不紧不慢地沉声道:“至于别的事,我并未想得太多,或许是您会错意了。” “哼!” 汤景亭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斜眼瞧着他,大抵是晓得他这人惯来最会绕弯子,也便不再非追着问不可,另起一话头道:“李献与那丫头的那点子事不过小打小闹,你即便真的往心里去了,来同我说一声,我也自会出面处理,很不需要你如此小题大做地将人特地领来,你有此举,也怪不得我往歪处想。” “是,晚辈考虑不周,让汤老您替**心了。” 苏时焕彬彬有礼应道,从汤景亭的角度看来,他那眉眼在茶汤冒起的烟雾中显得不甚分明,有一丝云山雾罩之感。 “行了,真是烦死人!” 汤景亭为人没什么耐性,老被他带着兜圈,心里便不由得发烦,冷不丁伸手一拍桌,将那木头桌上搁着的空茶碗震得跳了两跳。 “我直肠直肚,便开门见山了——你莫不是瞧上了那丫头?若真是如此,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那丫头眉眼生的倒是不错,只我听李献说,她不过是一个乡下丫头,适才她自己也说,她老爹就是个穷郎中,如此门第,你……” 苏时焕蓦地抬眼,略微一怔,紧接着便“嗬”地笑出声来。 “晚辈便知您是想到这上头去了,果然没错。” “那到底是不是?!” 汤景亭将眉头拧成一团,紧追着问。 “瞧得上瞧不上又如何?” 苏时焕轻轻勾了一下唇角:“我这样的人,原本没资格瞧上谁,横竖是由不得我自己做主的。府城里那一大家子,有人视我为眼中钉,有人视我为肉中刺,偏生还个个儿都想把我拿捏在手心里,我都已经窝在这小县城中安心当个生意人了,他们还不知足,往后我的那档子事,他们必然也会抢着拿主意,我纵是看上了哪个,难不成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一席话说得那汤景亭默然了,半晌悻悻一拍手:“喙,你家里那些个事,也够叫人糟心的,我光是听见你说,牙根儿都痒痒了!我说,此番你回去,又是何情形?” 苏时焕眼皮落下,手指沿着那茶碗边缘绕了一圈:“还能怎么样,面上一套,嘴里又是一套,口蜜腹剑的把戏,我看得太多,如今瞧见他们的嘴脸就犯恶心,偏偏每隔一段日子,总得回去面对一遭。那大夫人百般觉得我会害她,早几个月,还把那叶姑娘唤去了府城,让她查验我送的一个妆奁匣子当中的熏香绢袋,您说,可乐不可乐?” “有这等事?” 汤景亭那火气蹭蹭地往上窜:“那……” “叶姑娘在那熏香的绢袋里找到了一颗砒石。” 苏时焕眉眼微动,低低地道。 “砒石?”汤景亭便呆了一呆,随即道,“不过嚜,绢袋中放置砒石,原本就极寻常,算不得甚么——苏大夫人晓得了,还不跟你没完没了地闹?” “她不晓得。” 苏时焕面上浮出一星儿笑意:“叶姑娘将那砒石丢了,压根儿没说给大夫人听。这举动虽是冒失了点,却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一个好法子,只是我也清楚,她并非是为了我考虑,说一千到一万,她之所以这样做,纯粹是替她自己省麻烦罢了,但无论如何,她帮了我的忙。” 汤景亭其实特别想问,那么你在绢袋中放置砒石,用意真的只是为了杀虫去潮气那般简单吗?话都到了嘴边儿了,终究是没出口,喃喃道:“嚯,那丫头还真敢……也对,她方才跟我都敢呛呛呢,我看她就不知道那个‘怕’字该怎么写!” 苏时焕笑了一下,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却是迟迟没喝,片刻,复又放了回去。 “晚辈不瞒您,说实在的,对那叶姑娘,我也曾动过念头。别的姑娘见了大夫人的面,大都百般琢磨该怎么往上贴,唯独她却是躲都来不及,且她行事又有主意,若能同我在一处,也算是个助力。只可惜……” 他摇了摇头:“她对大夫人是那样,对我却也是如此,你往前踏一步,她便连连往后退,压根儿一点缝隙不留,既这样,我想,我还是早点去了这心思罢——况且,您也说了,她家是那样一种情况,府城那些人,尤其大夫人,是决计不肯应的。” 汤景亭简直目瞪口呆,胳膊一抖,茶汤泼在了手背上,竟也不觉得烫。 “哪有你这样的人啊……” 老头儿仿佛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人家讲到那终身大事上头,都想着找个可心自个儿欢喜的人,你却如此冷静理智,满脑子还想着什么助力不助力的,真叫我没法儿说了!那……你便由着府城那起货色随便塞个人给你?” 从始至终,苏时焕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清淡的笑意,直到此时,眼中方才闪过一道若有似无的冷光,尽管如此,他的语气却依然云淡风轻:“此番回府城过年,大夫人便兴兴头头地与我隐晦提过了,他们要塞人,我便接着,又有什么大不了?左右我活得比他们长,往后慢慢看吧。” 不知何故,汤景亭身上愈发觉得寒了,硬生生打了个冷战,也没心思再在这个话题上扯下去,清了清喉咙道:“那什么,难道你就由着那丫头一直在你铺子上胡来?” 他转换话题,苏时焕也并不觉得意外,微笑道:“我说了,我是个生意人,她那营生这近一年来帮着松年堂赚了不少,这钱我为什么不要?再说,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迟早要嫁人,怎会一直留在松年堂?” “那我丑话可就说在前头了。” 汤景亭的气势又上来了,稳稳当当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摆出一张正经脸:“适才我对她说的那些话,你晓得我并非是作伪。她那劳什子美容养颜的营生,我是瞧不上的,顶着个行医的名头胡搞瞎搞啊,我可容不得。此番她对李献指指点点,我瞧你的面子不与她计较,但往后她若有过错犯在我手上,或是招惹了我,到时候便别怪我不留情面。” 苏时焕素知他脾性,很清楚他把话说了出来,便不是假的,一颗心往下落了落,半晌方笑道:“我想不至于……咱们也别尽着说这些了,这趟回府城,我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倒托人又替我张罗来几本古籍,今日要同您相会,我便带了来,您同我一块儿瞧瞧?” 说罢,便冲在远处候着的小厮招了招手,从他二人手中,将那几本泛黄的古书接了过来。 …… 叶连翘在穿石亭受了些闲气,离了那里往松年堂去,心中还兀自气冲冲的。 叶谦瞧不上她那美容养颜的营生,如今这汤老先生也是如此,他们到底在高傲些什么? 是,她那买卖的确不是正经的行医,但那又如何?嘿,偏偏就是有些人身上的毛病,单靠你们这些当郎中的开药方,还就是治不好! 本姑娘额头上的疤,城里有名的冼郎中都无计可施,那汤老先生就一定有法子?去年里那脱发脱得乱七八糟的薛夫人,还有那万分棘手的紫癜风,哪个不是寻医无果之后才找到了她这里?城里的郎中们,若真有那能耐,包治百病,又怎会给她留机会? 她从来没想过要从郎中手头争抢任何东西,可这些人,就非得要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来,这是在夸她吗?真真儿好笑! “井水不犯河水的,又没有抢你们饭吃,至于吗?” 叶连翘心里着实不忿,人都走到松年堂门口了,还一个劲儿地小声嘟囔自言自语,一脚踏进大门,那姜掌柜便迎了上来。 “怎么样,可妥了?” 瘦猴子掌柜对此事上心得很,一见面便等不得地立刻开口询问。 “了了!” 叶连翘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事儿倒是解决了,却带累我被那汤老先生训了一通,贬低得一无是处,我现在满肚子火儿!” 姜掌柜一颗心落到实处,立刻笑了起来:“嗐,那老头,这几十年了人人都捧着他,铁定是有点小脾气的呀!你是小辈儿,就当哄老人高兴,别跟他计较就行,啊?” 说着便往内堂的方向一指:“你继母来了,我让她在里头等着呢。”r1152 第二百零九话 芥蒂 h2>  叶连翘从穿石亭出来,心中本就揣着些不高兴,冷不防又听说,那现下如同菩萨一般养在家中的秦氏找了来,便愈加老大不自在,明晓得该赶紧进去见她,却偏生一时半会儿不想动,挨着门口的柜台站住了。 说实在的,她一向自认为脾气不错,但却也不是任人搓揉的泥巴人。说她小心眼儿也罢,年前那档子事,她可还记得呢,是念在过年,家家户户都乐乐呵呵的份上,才没有同秦氏计较,表面上仍做出和睦之态,可那并不代表,她当真心底一点芥蒂都无。 若单只是那一桩事,她或许可以忍下,左右这种磕磕碰碰,哪户老百姓家里都难免。然而,这长久以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忍了秦氏和叶谦太多了,心里的闷气塞得太满,憋不住,开始渐渐地一点点往外漏了。 “赶紧去呀!” 见她只管发愣,姜掌柜便在旁边搡了她一下:“莫让人家老等着了,都在里头坐了好一会儿啦!” 叶连翘这才回过神来,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乌龟似的一步步慢吞吞往内堂的方向挪,掀开帘子,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小书房。 这当口,恰巧铺子里并没有客人需要张罗,元冬陪着秦氏坐在靠窗的案几旁说话,伶牙俐齿的,仿佛倒惹得那秦氏很开心,咯咯地笑个不停。平安却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另一头,同往常一样,仿佛永远闲不住,捏着块帕子东抹抹西擦擦。 大约是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元冬便“呀”一声叫出来,迎到叶连翘跟前。 “叶姑娘回来了?同那位李郎中的事可安顿得妥当?他往后不会再找咱松年堂的晦气了吧?嘿,我说这事也真够烦,带累着你还跑上一趟,乏了吧?我弄碗茶给你喝?” “不用了,我不渴。” 叶连翘冲她咧咧嘴唇,谢过她的好意,转脸就看到秦氏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手边还摆着一个冒热气的茶碗,便给唬了一跳,忙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 “秦姨怎地忘了,你现下这状况最好不要饮茶,对你没好处的。便是元冬她们不知道,你也该提醒她们一声才是!” 她一把将那茶碗捞了起来,往里一张,见当中却不过是一碗温水,这才松了一口气。 叶谦虽从未在他们面前吐露分毫,但她也瞧出来了,如今这秦氏,可货真价实是他们叶家的一件宝,怠慢不得的。倘若秦氏今日在松年堂喝了茶,回头跑去叶谦面前搬嘴,那可全是她的罪过了! 叶连翘在心里连连叹气,心道自己也不想老是这样对家人百般猜疑,但那一丝嫌隙,仿佛只要冒了出来,轻易便抹不掉,擦不去了。 “没给婶子喝茶。” 对于叶连翘的紧张,元冬很是讶异,忙不迭地在旁边解释:“婶子来时便和我们说了,她有了身子,我们自然不会胡乱给她吃喝。” “那就好。” 叶连翘冲她点了一下头:“多谢你们想得周到。” “咳,这算什么?我看你额头上都起汗了,还是去给你弄碗茶喝。” 元冬一边说,一边暗暗地拽了拽她的袖子,扯着平安,从小书房里退了出去。 叶连翘这才抬眼望向秦氏,弯起嘴角:“秦姨怎么跑来了城里?早上并没听见你说呀!” “不忙,我问你。” 秦氏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那元冬姑娘说的,是什么事?敢是最近你有了什么麻烦?可为何没听你回家提起?” 提?提来讨叶谦的骂? 叶连翘心里嘀咕一句,摇头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不过是点铺子上的小事罢了,有苏四公子和姜掌柜、曹师傅他们张罗,出不了差错,我便没有说出来,省得让家里人跟着白操心。” “哦。” 秦氏这才脸色一松,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拍了拍她的手:“你们铺子上的买卖我不懂,不过,你若真有了糟心事,还是该同家里人说说才是,这世上,哪有比自己亲爹更能信得过的人?” 叶连翘垂下眼皮没做声,她便又接着道:“我今日来城里,也不为别的,是有一件事,之前一直记在心里,最近却被我丢去了脚后跟,人都说怀着孩子的女人脑子不好使,现在我方算是真的信了——初二那天,咱不是给吴家送了年礼吗?过后,他家也还了礼,我看过,当中有一双鞋,应当是那吴二姑娘做给你哥的。咱们是有这个规矩,姑娘嫁进门之前,得给未来的姑爷做双鞋,我便想着,之前的年礼没专门给她置办什么东西,她既如此有心,咱们好歹也要给补上才是。” “唔,应该的。” 叶连翘顺着她的话应道。 “今儿上午,我总算是把这事儿给想起来了,这不是吗,就琢磨着别再耽搁,立刻就进了城,预备去给她挑一匹鲜亮点的尺头,算是咱们额外的心意。谁想我最近竟是精神不济,刚进了城,便浑身没了力气,便打算来找你,在你们这里坐一坐,偏生你又不在。” 我不在,你不照旧留到这会儿? 叶连翘暗地里腹诽不迭,冲她笑笑:“这点小事,秦姨何必自己亲自来办?晚上等我回了家,你吩咐我一声,明日我趁着中午便将那尺头置办了,你也说自个儿精神不济,合该在家好生歇着才是。” “那哪儿成?” 秦氏半真半假地睨她一眼:“你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可这送给未来儿媳妇的衣料子,有讲究哩,要颜色喜庆,又不能太艳,叫她春日里正好能穿的出去,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哪里晓得?免不了我是要走一遭的。” 一头说,一头便习惯性地拿手去摸肚皮,长长地感叹一声:“唉,你爹叫我安心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旁的什么都别管,可……家里的杂事乱七八糟的,我哪里能真丢开手?我离不得,也不放心呀!” 这种类似抱怨,又仿佛邀功的话,若搁在平常,叶连翘只当她唱歌。然而今天,她刚刚在汤景亭那儿受了两分闲气,心里正别扭着呢,听了这幽幽怨怨的喟叹,更有如火上浇油,冲到嘴边的话,就吞不下去了。 “秦姨这意思,是觉得我没把家里的事情顾好?” 她将眉头一拧,偏头去看秦氏:“这段日子家里的事你有些顾不上,便都是我在张罗,我听你这话,是觉得我办错了不少事?秦姨你常挂在嘴边,说咱们是一家人,什么话都能说,若真是这样,我甚么事没做好,你就该当面告诉我,何必闷在心里?”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她唇边那抹笑容消失殆尽,脸也绷得很紧,秦氏也许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反应,未免有些无措,面上的微笑也跟着尴尬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摊了摊手,“我哪有怪你的意思?这段日子我帮不上忙,连翘你又要忙铺子上的事,又要照管家里,你有多辛苦,我还能不晓得?你一个未嫁的姑娘,能把家事打理成那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我闲来还同你爹说呢,你如此能干,出嫁之前,怕是也不必我再多指点,替我省了不知多少工夫,我怎么会还埋怨你?连翘,你该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不过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怕秦姨你对我有不满,你既说没有,我自然放心。” 叶连翘仍旧面无表情:“不过我哥的事,我是没法儿张罗的,肯定得你来办,这上头,我是真帮不上忙了。” “这是自然。” 秦氏赶紧点点头,将她的手又拉住了:“劳累你,我是很过意不去的。你只熬过这一阵,如今已是正月了,等三月里你嫂子嫁过来,自然有人帮着操持家中,你也就能省省心。” 说着,她又笑了起来:“不过啊,我估摸到那时,你仍旧闲不下来,又得忙活自己的事了不是吗?” 她那示好和安抚的意味实在太明显,叶连翘也不是不依不饶的人,很容易满足,刺了她两句,算是出口气,也便见好就收,声气儿软了下来。 “是,我也盼着我嫂子能快些进门呢。” 又与她说了两句闲话,少不了将她送到彰义桥左近去买布,这才又回到松年堂。 元冬说去给她斟茶,离了小书房之后,却再没见人影,这会子见叶连翘回来了,才又神出鬼没地跳了出来,将她一扯,拽到了后院里。 “叶姑娘,我今日才知你后娘有了身子。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往后你得把细着点,我娘说,这做继母的,生孩子之前和生孩子之后,真真儿是两个人,你莫要被占了便宜去。” 当着外人的面,叶连翘却也不想真将那秦氏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继母,闻言便笑了笑:“我知你是好意,哪会怪你?秦姨待我们兄妹还算不错,你就别提**心了。” …… 当日,秦氏果真买了块水红色的尺头回家,隔天便给吴家送了去。那之后,日子便一下子过得快了。 二月春风似剪刀,叶家的房子安安生生地完成了修葺,东边儿新添两间大屋子,亏得阳光好,不过半个月二十来天,便晒得干干爽爽,人一走进去,只觉得通透敞亮; 三月里,风光好,到了初六的正日子,吴家的二姑娘吴彩雀,终于是要嫁进门来了。r1152 第二百一十话 嫂子 叶家人口少,附近这十里八乡又没甚么亲戚,遇上办喜事这第一等的繁杂事体,便难免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小丁香这样还没张开的半大丫头片子,都得弯起袖子帮忙,叶连翘这已经懂事了的“大孩子”,便愈加不在话下了。 二月底,叶连翘便预先同姜掌柜告了假,言明初六前那三天得在家中帮着张罗。当然,她一向办事就是有首尾的,早早儿便同元冬和平安将自己不在这期间的各项事宜嘱咐妥当,在姜掌柜和曹师傅那边儿也各有交代,其中的重中之重,便是正月里琢磨出的那味香身丸。 这内服的美容丸药和汤剂,价格高,利润足,倘若想要多赚钱,真真儿是不二之选。然而与此同时,因这东西是要吃进人肚子里的,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错,就更需要小心谨慎,叶连翘将那方子反复推敲好几回,确认没有纰漏了,这才赶在请假之前,制了百来丸出来,将其命名为“如意香”。 “东西自然是好东西,丫头你只管制出来,兜售上头,便都交给我。如今天暖了,连日我瞧着,街上脱了夹衫只穿单衣的人亦多了起来,这如意香,铁定能叫大伙儿喜欢!啧,不必真吞下去,单单闻见那清馥柔和的香味儿,我都要找不着北啦——这事不拖延,明儿便整治起来是正理!” 想到又有钱可赚,姜掌柜那张猴儿脸便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而又珍而重之地从叶连翘手中接过盛装如意香的瓷瓶:“葵小子成亲,正经是件大事,即便是咱铺子上再离不得你,这几日的假。我也得咬牙准了。丫头你便安安心心回家搭把手,待得好日子那天,我吃葵小子的喜酒去!” 叶连翘素来晓得他是生意场上的老江湖,如意香交给了他,自是不必自己操一点心的,当下就笑着应了,打三月初四起。再没往松年堂去。安安心心留在家中,帮手打点叶冬葵娶亲的杂事。 千江府的规矩,成亲当日乃是上午接亲。黄昏之后方才拜堂行礼。初六一大早,叶冬葵便领着接亲的人马出了村,叶家这边也快快地忙活开来。 叶谦性子清冷,给人瞧病的时候自是温言软语耐性十足。回到家,却往往只爱独个儿呆着。并不十分喜欢同村里人走动往来。 然而这村户人家,大都热情朴实,叶谦平日里给村里不少人治好了毛病,如今他儿子要娶媳妇。大伙儿也都自动自发地前来道贺、帮忙,寻常时安安静静的叶家门前,今日却是喧闹的了不得。欢声笑语和敞着大嗓门吆喝的动静不绝于耳,不计哪个从门前经过。总要停下来瞧瞧那满眼喜庆的红色,或是与人攀谈个两句,实在好不热闹。 灶房里请了村中一个姓刘的厨子给打点席面,晌午之后,油锅的嗤拉声便响了起来。酒席申时开始,客人们陆陆续续赶到,将叶家门前那块不大的空地塞了个满满当当,好酒开坛,浓郁的酒香味四下里飘散开来。 下轿、拜堂、送入洞房,一应繁琐工夫之后,叶冬葵去了门前席面上张罗,新娘子吴彩雀独个儿留在房中,枯坐着实在难熬,少不得在屋中转转,细细打量一番。 这新房是二月里才完工的,晒了一个月,尚有些新泥的气味,并不难闻。吴彩雀晓得自己嫁的男人是个木匠,也曾听说,这屋子里的许多大物小件儿都是他亲手打造的,心下难免好奇,到处转悠着,将家私用具瞧了一遍,猜逢哪些东西是出自叶冬葵之手,最后停在了矮柜上放着的一溜瓶瓶罐罐前。 那是一整套的护肤用品,脸上抹的身上使的头上搽的……连那一年四季用的澡豆都备得齐齐全全,简直应有尽有。但凡姑娘家,对这些东西向来最是容易爱不释手,吴彩雀登时就忍不住笑了,脚步也有点挪不动,伸手随便拿起一罐来,送到眼前细看。 正是这当口,房门响了一声,她扭过头去,就见一个小脑瓜探了进来,笑嘻嘻冲她叫了声“嫂子”。 吴彩雀是个性子爽快的姑娘,在家时见了人一向落落大方,从不会扭捏矫揉。然而今日毕竟与往常不同,是她一辈子最重要的大日子,冷不丁见了人,她那张脸便不由自主地红了,亏得粉敷的厚,轻易瞧不出。 来的自然是小丁香,刚脆生生同吴彩雀打了声招呼,后背就被人推了一把,登时站不住了,往前一扑撞开门,露出她身后的叶连翘。 “别磨蹭呀,赶紧给我让路,烫着呢!” 叶连翘嗔怪了小丁香一句,抬脚就进了屋,先冲吴彩雀一笑,也唤了声“嫂子”,然后忙不迭地将手里那个小碗搁在桌上,拿手去捏耳垂。 “我和嫂子是见过的,咱们就别客气了。” 她含笑望着吴彩雀道:“外头才刚开席,且得闹一阵子呢,我姨怕嫂子你饿着了,便让灶房里的刘师傅给做了一碗小汤团,拢共就五六个,嫂子你先垫吧点?” 一边说,一边就往吴彩雀手里张了张,唇角现了点笑意:“这里每一样都是我自己做的,想着嫂子往后横竖都要用,索性便备齐了一整套,嫂子别嫌弃才好。” 吴彩雀忙迎上来,将她的手捏去看了两眼,连声问“烫着没”,也翘起嘴角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同我说笑呢,清南县城连同这附近的十里八乡,哪个不晓得你叶家二姑娘做出来的膏子头油是最好的,我喜欢还来不及,除非脑子坏掉了才会嫌弃!只是辛苦你们了,连着这几日,怕是都没睡个安生觉吧?” 说着伸手摸了一下小丁香的头:“咱们可是头回见,你是叫丁香对吗?果然叶家的孩子个个儿生得周正,瞧你这模样,往后大了,铁定也能同你二姐一样好看!” 这固然是在说好听话,还一口气恭维了叶连翘姐妹两个,但或许是因为她那态度大方不造作的缘故,却并不使人觉得刻意,反而十分自然。小丁香被夸赞,心下立时如同开了花儿,对吴彩雀马上生出两分好感,上前去将她的胳膊一挽,仰脸卖乖:“嫂子你也好看呀!往后我哥若是欺负你,你便同我说,我帮你揍他哩!” “会说话吗?能不能盼着哥和嫂子点儿好?” 叶连翘半真半假地瞪她一眼,将吴彩雀让到桌边坐下,把那碗汤团子往她面前送了送:“我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当妹妹的说,未免不大公道,我便不替他讲好话了,嫂子你往后自然会慢慢儿地晓得。别的我不敢保证,但至少,他若待人好,就定然是真心实意的。” 吴彩雀到底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摆弄裙摆:“这个我也听见说的……” 知道她是害臊了,叶连翘也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催着她将那碗汤团子吃了,一面柔声道:“我家的日子过得不讲究,也不知嫂子你习不习惯,假使你要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和我爹我姨说,便只管同我讲,我替你传话或是帮你张罗来都使得。我没做过人小姑子,要是哪儿不好了,你别在心里憋着,直接告诉我,咱们是一家人,什么都可以慢慢儿商量的。” 这些话,原该是当娘的来说,可娘去得早,秦氏虽对他们兄妹不亏待,却到底是继母,未必真心处处替他们考虑,所以尽管觉得为难,但为了叶冬葵,这些话,叶连翘也是一定要说的。 吴彩雀人都嫁了来,自然知道叶家的情形,当下便笑了出来:“你这话说的,我也是头回当人嫂子呀,跟你有什么不同?咱们年纪差不多,是最好说话的,往后你也不要同我生分才好。” 她二人说话,小丁香插不上嘴,急得抓耳挠腮,好容易逮着个空儿,忙跳出来拍拍小胸脯:“还有我,还有我!二姐叮嘱过了,叫我要听嫂子的话,若是我不乖,嫂子训斥我也是可以的,只是……” 她蓦地有点担忧起来,垂首摆弄手指:“只是别太凶呀,好好儿说,我也听得进的。” 这种小女娃娃的姿态,也只有她这样大的姑娘做起来才可爱,逗得叶连翘和吴彩雀都笑了,吴彩雀将她一把搂过,好生揉捏了一番,一叠声道“我怎么舍得凶你”,闹的够了,才又抬头问叶连翘:“外头人很多吧?我在屋里听着,动静都很响亮似的。” “可不是?” 叶连翘点点头:“村里来了许多人,大多是以前找我爹医过病的,隔壁的孙婶子一大早就来帮忙,之前我爹不在家时,她没少照应我们兄妹,对我们是最好的。还有松年堂的姜掌柜和曹师傅也来了——喝了两口酒,嗓门就大起来,可不闹得慌?” 其实今日松年堂里来的不止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位,小铁他们也乐颠颠地一块儿来讨喜酒吃。苏时焕是望族公子,又是东家,自不会亲临,却也托姜掌柜送了礼来,非常周到。 还有,虽然未曾见面,但叶连翘却晓得,卫策和他娘也特地从府城赶了回来,这会子也在外头吃席。而且,万氏此番回来,还预备将她与卫策的日子也定下,十有*,是要在万安庆家住上几天了。(未完待续)r466 第二百一十一话 荒唐 h2>  临近戌时末,叶冬葵方才脚底下打晃地回到了新房里。 乡下人朴实热情,碰上办喜事,必定要折腾得尽了兴才肯罢休,闹酒也闹得凶,叶冬葵给灌了不少,到了还是隔壁的孙婶子瞧着心疼,偷偷地让自家两个儿子替他把酒换成了水,才算是勉强过了这一关。 姜掌柜和曹师傅他们吃了两杯酒便回城了,眼下这辰光,前来吃席的村里人也都陆陆续续离开,整个婚宴,叶连翘和小丁香就压根儿没上席,除了打下手,就是照应独个儿在新房里的吴彩雀,这会子等人散尽,也不过将就着草草吃些剩饭剩菜,便又得快手快脚地将那满桌杯盘一地狼藉拾掇干净。 两个闺女打小儿在家都要干活儿,叶谦又是个甩手掌柜,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站在门前吩咐了她两个几句,便领着秦氏回了屋。 他这怀着身孕的小妻子,如今已渐渐要显怀了,虽然肚子已稳当下来,轻易不会出岔子,却仍旧是劳累不得的。 一整日喧嚣,到这这会儿,总算是静了下来,空气里菜肴的香气兀自飘散着,夹杂着冷掉了的油腥气,委实不那么好闻。 “那酒坛子都给砸破了,你别碰,仔细割着手。” 叶连翘怀里抱着一大摞脏兮兮的碗碟,小心翼翼地往灶房里去,一面偏过头来吩咐小丁香:“你只管把地上的炮仗渣子和红纸屑都扫干净就行,旁的事我来。” “不妨事呀。” 小丁香抬眼冲她一笑。 女娃娃一向睡得早,若搁在平常,现下她应当已经爬上了榻,说不定都开始做梦了。虽然今天家里有大喜事,热闹又欢实,使她并不觉得累,却到底有点熬不过,眼皮子开始打架了。 “我小心着点儿就行,不会割到手,倒是二姐你要把细点,别砸了碗。” 小丁香俏皮可爱地吐了吐舌头:“我发觉你手脚好像变笨了,之前做针线活儿时那样灵巧,现下却是什么也不会了。昨儿孙婶子还说哩,别小看那针线上头的功夫,三天不做,照样手生,多半是你现在成天捣腾药材,许久不碰针线,才会一塌糊涂。” 被一个九岁的小丫头这样不留情面地嘲笑,叶连翘脸上很有点挂不住,不过嘛,这好像也是一个理由,勉强可以用来解释她现在为何连根针都拿不稳。 “一边儿去!” 她啐了小丁香一口:“从前是咱家太穷,我不得已才做针线贴补,如今自然是该躲懒就得躲懒了!” 可是那嫁衣怎么办?她不想去向秦氏求助,料想现下这情形,秦氏那般娇弱,只怕也根本没力气教她,难不成到时候她要直接裹块红布上身吗? 小丁香可不知道她心里在愁这个,被她呵斥一句,半点不恼,听话地搁下酒坛子,转而跑去抱笤帚。 叶连翘将脏碗碟全都收到灶房里,就手烧了一锅热水预备拿来洗碗,再走出门打算收拾桌子的时候,脚下蓦地一顿。 孙婶子家院子旁那棵橘子树后头,立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这当口,孙婶子仿佛还没睡,低声斥骂她两个儿子的动静隐隐约约传来,当中还夹杂着男孩子的嬉笑声。她家透出来的光,仿佛将那个影子罩进了一个巨大的黄色罩子里,看着影影绰绰的,颇有几分吓人。 叶连翘先是给唬了一跳,随即便冷静下来。虽然觉得意外,但想了想,又觉得那货行事本来就怪里怪气,也没法儿同他计较,于是长长地吁了口气,压低喉咙道:“杵那儿干嘛?” 那影子却是没应她。 “唉。” 叶连翘长叹一声:“你与其闲得发慌在那儿扮鬼吓人,倒不如过来帮我干点活儿搭把手,一整天没个消停,我都快累死了。” 那影子仍旧一动也不动。 “这么大两张桌子我和丁香两个搬不动!” 叶连翘有点发恼,干脆使劲跺了一下脚,语气里透着不快,嗓音却依然压得很低,生怕把叶谦和秦氏招惹出来。 小丁香正埋着头扫地,听见她二姐一叠声地自言自语,不由得奇怪,抬头道:“二姐你跟谁说话?我啊?” “**的活儿。” 叶连翘没工夫搭理她:“谁跟你说话了,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小丁香倒自个儿瞧见了橘子树后头的影子,女娃娃胆小,登时眼睛都瞪圆了,张嘴就要叫。 鬼鬼祟祟的影子总算是有了反应,一个箭步从树后跃出,准确无比地将小丁香攫住,一把掩住她的口。 “莫要叫,是我。” 对此情景,叶连翘只能表示,不作死就不会死,谁叫你瞎折腾!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进了屋。 小丁香抬头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两颗又圆又大的眸子立时瞪了起来,因被捂住了嘴,说话有些呜呜噜噜的:“卫策哥,怎么是你?吓得我魂儿都没啦!” 又高兴道:“我晓得你和卫大娘都回来吃我哥的喜酒,只是一整日都在里头帮忙,也不得空出来,都没瞧见你。你去了府城这么长时间,我可挂念你了,你这次回来,能多呆两天不?” 挂念他?挂念他什么? 叶连翘在屋里暗自嘀咕,他是给了你糖吃还是给你买过好玩意儿了?整天摆出一副黑面神的脸,也亏得你,竟不觉得怕! “恐怕……不能多呆。” 对于小丁香的热情,卫策很不习惯,考虑到她是叶连翘的妹子,便竭力想让自己表现得亲切一点,十分别扭地牵扯了一下嘴角:“明日一早我便得回府城,丁香你……若有兴趣,可让你哥得空了领你去府城玩,我请你吃好吃的。” 叶连翘躲在屋里差点笑出声,心说他就算装得再温柔,看起来仍然活像是狼外公,慢吞吞板着脸从屋里走出,径自来到一张桌子旁,面无表情道:“搭把手。” 卫策忙松开小丁香赶上前,一面心里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被她支使,很损害他一直以来凶神恶煞的形象,一面却是半点没犹豫地问:“搬去哪儿?” “搬到旁边儿呀,两张桌子都是借来的,搁在门口不觉得挡害吗?” 叶连翘瞅他一眼,小声道。 卫策也晓得自己这深夜里躲在橘子树后头的行径委实荒唐,面上不觉有些讪讪,勉强解释道:“我……就是过来看一眼,没有别的意思。” “那你也别吓唬人呀!” 叶连翘没好气道:“大晚上的,到处安安静静,像个鬼似的站在那儿——你瞧瞧小丁香,叫你吓得脸都白了!我说,你出来,你母亲和安庆哥就没拦着你?” 说着自己先醒过味来,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我这话都是白问,你这个活煞星,哪个敢拦你?你明儿一早便回府城?” “唔。” 卫策被她一通抢白,不善言辞,找不到话来替自己辩驳,听见她总算转了话题,暗自松了口气:“前儿我同你提过的,省里的提刑按察使来了,将府衙中的陈年旧案都翻了一个遍,又让程太守安排两个得力的人替他跑腿儿打下手,这差事便落在了我身上。实在不能在外多耽搁,就连回来吃喜酒这一日假,都是生抠出来的。” “哦,我记得,听见你说过的。” 叶连翘点了点头:“不过既然府衙里那么忙,你又得应付上头来的官儿,这时候还告假,不会有不妥么?那程太守心里……” “他怎么想我不理,平日我做事从不曾偷奸耍滑,连年节里也照样勤勤恳恳,去了府衙几个月便没歇过,这一日假,是我应得的。” 卫策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再说,冬葵兄弟成亲,这样大的事,我怎么都得回来一趟。” “嗯,也是。”叶连翘微微一笑,“你要是没回来吃这杯喜酒,我哥肯定跟你没完,保不齐追到府城咬你去。” 卫策也笑了一下:“若不是耽搁得晚了,我本想今日就回去。我娘好容易回来一趟,除了办正事以外,还想在舅舅家多住一阵子。她对清南县牵挂得紧,我也不好拦着,等过几天,我再来接她。” “哎。”叶连翘应道,却没接他的话茬。 卫策心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他都已经把话说得那样明了,“办正事”,还能是为了什么?旁的姑娘家早就害羞脸红,十有八九还会臊得往屋里跑,她怎能还如此淡定? 嫁人这事,于她而言就真那样不紧要,定了下来,便只管跟着规矩一步步水到渠成就行? “已经三月了。” 他背转过身去,望着夜色,仿佛含义不明地低声道。 “是啊。” 这一回,叶连翘倒是飞快地接了口:“天气暖和,花儿也都开了,这时节,姑娘们都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又有钱赚了。” “你!” 卫策倏然回头,面上沾染了两分怒气:“你就想着这个?!” “你又凶我了。” 叶连翘很无辜地冲他扁扁嘴,垂着头自言自语:“看来这毛病,还真是不好改呀!” 趁着卫策发愣的工夫,她又道:“你赶紧回去吧,虽说现下夜深了,村里没什么人走动,但打更人却是时不时四处闲逛,若是被他瞧见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明儿你回去自个儿小心些,我先进屋了。” 说罢,将一旁懵懵懂懂的小丁香手一牵,抬脚进了屋,阖上门。r1152 第二百一十二话 热闹 h2>  隔天一早,叶连翘是被一股子食物的气味给香醒的。 晨光熹微,窗户外头还是蒙蒙的一片,前边儿灶房里却已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锅铲敲击之声。 叶连翘翻爬下床,随便披了件衣裳,迷迷瞪瞪地趿拉着鞋开门出去,刚走到外屋,便看见桌上已摆了好几样吃食。 满满一箩筐散发着焦香的葱油饼,热气腾腾的番薯粥,还有一大碗肉末蒸蛋,小咸菜也切得细细的,淋上一点子芝麻油,瞧着亮莹莹,煞引人止不住地吞唾沫。 灶房里的动静仍未停歇,听上去,仿佛是有人在刷锅,叶连翘揉着眼走过去,刚行至门边,便见得立在灶台旁的吴彩雀笑嘻嘻回过头。 “这时辰怎么就起了?” 她那新嫂子满脸笑容地同她招呼:“多睡会儿不打紧的,现下还早哩!” “嫂子你……” 叶连翘晓得这新媳妇嫁进门,就得张罗家事,然而对于吴彩雀的勤快,她仍旧有些吃惊,张了张嘴:“你把饭都做好了?那葱油饼挺费工夫的,那你拢共也没睡几个时辰吧?” “不妨事。” 吴彩雀先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这才走到她跟前,笑眯眯道:“这些事我没出门前就张罗惯的,并不觉得累,只是怕饭菜不合你们的口味。我也不知你们吃不吃早饭,从前我们家是不吃的,但我想着,你和爹白日里得在外头做事,未必能吃得饱,秦姨如今又怀着身子,丁香嚒,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至于你哥……” 说到叶冬葵,她垂眼微微抿了一下嘴角:“至于你哥,虽然这两天还不忙着去干活儿,但到底那木匠行当也很花工夫,我琢磨,早上吃一顿,也能有力气些,倒不如咱趁早把这吃早饭的习惯养起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一层,叶连翘不是没想过,早上这一顿,这大齐朝的老百姓或许不甚在意,但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却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一餐。只是她在松年堂里事忙,早上宁愿多睡一会儿,又不愿给秦氏添麻烦,这才一直都没张罗起来。 如今可好了,家里来了个新嫂子,不用她开口,便将饭食张罗得妥妥当当,想到从今儿起每日里都能饱饱儿地去做事,她心里便欢喜起来,将吴彩雀的手一拽:“嫂子想得周到,有现成的早饭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未免劳累了你……” “好客套!” 吴彩雀含笑嗔她一眼:“既然以后是一家人,还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我初来乍到,家里的大小事,若要我拿主意,那我未必能行,但这些个杂七杂八的活计,交给我却还不在话下。唉,我猜也猜到了,秦姨怀着身孕,前些日子你两头忙,肯定特别辛苦,我多少替你分担些,就当是谢谢你送我那一整套的护肤品了!” 说着便笑出声来。 家里凭空多了这样一个人,性子爽朗,落落大方,三言两语,便令得叶连翘这一大早的心情敞亮起来,当下也笑嘻嘻道:“别的不敢说,你若喜欢我制出来的那些膏子头油,保你一辈子够用!” 吴彩雀满口称“那敢情好”,又催促着她去洗漱,自己则叫叶冬葵起床,没忘记半哄半威胁地将小丁香也从榻上提溜起来,这才去请叶谦和秦氏用饭。 破天荒头一次,全家人坐在一块儿美美地吃了顿早饭,桌上叶冬葵虽没多说什么,但看他眉眼间藏不住的笑,就知他对这刚娶进门的媳妇很喜欢,而叶谦,大抵是因为吴彩雀懂事能干的缘故,瞧着她也十分满意。家里只不过添了一个人而已,却仿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尽管儿子刚成亲,那医馆里的事,叶谦却不愿意多耽搁,饭毕,稍稍歇息了一阵,便照例先一步出了门,往城里彰义桥去了。 叶连翘回屋换衣裳梳头,特地多嘱咐了小丁香两句,让她听吴彩雀的话,别惹祸,也抬脚往外走,行至自家门前,就见得卫策他娘万氏腾腾地打村子里往这边儿来。 她很知道万氏此番来是为了什么,晓得自己应当回避,便远远地冲万氏打了声招呼,转头便想走。 不料那万氏却是几步赶上来,一把将她的手给攥住了。 “瞧瞧这孩子,有日子没见了,怎么我一来,你就跑?昨儿我上你家吃喜酒来着哩,你却连个面都没露!” 一边说,一边就将叶连翘的手使劲拍了拍,话语里似乎有埋怨之意,眼睛里的笑却几乎要溢出来。 叶连翘只得站下,摇了摇头,也笑着道:“大娘这是冤枉我了,昨儿我哥成亲,本来我就是不得空吃席的,好多事都得帮忙打点。我听见说大娘来吃喜酒了,只是实在腾不出手脚……” “好了好了,我同你说笑呢!” 万氏的目光只管在她脸上一个劲儿地打量,啧啧道:“几个月没瞧见你,个头仿佛高了些,人也更俊俏了。你们这十几岁的闺女,当真一天一个样,怎地就能出落得这般水灵?我真不知该怎么稀罕你才好!” 又压低些声气儿,凑近道:“我策儿天还没亮便离了月霞村,这会子,只怕已上了官道了。” 叶连翘不知如何作答,只抿唇应了一声“哦”。 正说着,秦氏由吴彩雀陪着,慢吞吞从屋里迎了出来,见了万氏,自然是一脸笑容:“嫂子来了?快进屋坐,虽说如今天暖和了,这早间外头却还凉得很呢!” “你快进屋去,快进屋去,可不敢吹了风!呀,冬葵这媳妇生得真好,怎么看怎么伶俐!” 万氏忙撒开叶连翘,催促秦氏进去,一面又道:“论理,该让我策儿特地来同你和叶郎中问声好才是,只他那衙门里实在太忙,简直片刻耽搁不得,一大早便走了,等过几日他来接我,我再让他来。” 她二人寒暄起来,叶连翘便正好脱身,与她两个道了别,又冲吴彩雀挤眼一笑,抬脚出了村。 …… 好几日没去去松年堂,所有的事都堆积到了一块儿,来买护肤品的客人,元冬和平安可以张罗,但那需要医容貌毛病的人,却非得等着叶连翘不可。 打从踏进小书房的门,叶连翘便不曾有片刻闲暇。 “叶姑娘你瞧,这便是这三天来找你医毛病的名单,我一个个全都记了下来。” 元冬拿了两张纸来给她瞧,一面叽叽喳喳地在她身畔道:“总共有七八个人,我给他们排了个顺序,约了三人今天来,其余的便往后排,你瞧瞧,可还忙得过来?” “一天三个……怕是时间有点紧。” 叶连翘坐在椅子里将那两张纸拿来细瞧了瞧,一面感叹自己当真是闲不下来的命,另一方面,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总觉得即便是再忙,自个儿心里头也乐乐呵呵。 “那就先这样吧。” 她想了想,对元冬道:“我尽量给他们看,若实在忙不过来,便只能往后顺延,我想大伙儿也不愿我随便敷衍,当是能理解。” “我也是这么说,论到底,这容貌上的毛病,整个儿清南县,老百姓们除了来找叶姑娘你,还能去向谁求助?” 元冬笑着应了下来,将那两张纸接过走开了,那边厢,门帘子便是一动,姜掌柜从外头踱了进来。 “来,丫头你来看,这个如何?” 瘦猴儿掌柜仿佛很兴头似的,手里捧着一个小木头匣子,乐颠颠献宝似的送到叶连翘面前。 匣子不过巴掌大小,上头雕了些藤藤蔓蔓的花纹,虽然简单,瞧着却极精致,用不着打开来,便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不是那种流于表面的浮香,那味道虽然淡,却非常沉厚,仿佛已经融于木头当中,清馥里带一点甜,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气味叶连翘前些日子成天接触,实在再熟悉也没有了,当下便笑着道:“是我那如意香?姜大伯您也太大阵仗了,怎地还专门给它造了个匣子?依我看,用瓷瓶装就甚好。” “你懂啥?” 姜掌柜白她一眼,嘿嘿笑道:“这好东西嚜,就得好生对待,可不能唐突了它。原本我还想着,把这生意让冬葵接去,偏生正赶上他娶媳妇,我哪敢耽误他的大事?便额外找人打造了这匣子,不怕你笑话,我指望着能靠它让咱松年堂大赚一笔哩!” 叶连翘心里诧异,之前她也制出几种内服的美容丸药,却从不见这姜掌柜这样着紧,便挑了挑眉:“您怎地如此看重这如意香?您觉得它特好?” “好自然是好的,你这丫头制出来的美容物,又有哪样不好的?只这东西格外能挣钱,你想过没有?” 姜掌柜志得意满地摸了摸下巴:“服用这如意香,不仅能令口香,令身香,日子长了,还能让人身上穿的衣服都带着一股子香气,这是多好的事啊!只要城里人晓得了它的好处,往后连那熏衣裳的香料,怕是都不必买了!” “您这是……” 叶连翘愈加愕然:“您这是想将那卖香料的生意都抢了?一个香身丸而已,我本只盼着它能助那些得了臭汗症的人好过点,不必在人前遮遮掩掩……” “咄,只给得了臭汗症的人使,便不叫物尽其用了!” 姜掌柜尖着嘴,言之凿凿道:“咱正大光明地做买卖,怎能算作是抢?再说,即便他们真认为咱们抢了又如何?松年堂虽然向来厚道,可没做亏心事,便从来不会怕谁的!”r1152 第二百一十三话 落定 叶连翘闻言便笑了。 姜掌柜同曹师傅一样,平素里一向待人和气,从来不肯拿架子,从他口中说出这样近乎于嚣张的话,真个叫人有些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人家似乎也没说错呀。 这松年堂,原本就是清南县大小药铺当中的佼佼者,更别提头上还顶着苏家那样一个大靠山,他们做买卖又不曾搞甚么小动作,惯来不过正大光明的竞争罢了,他们怕过谁?又需要怕谁? 眼见得这姜掌柜将那如意香看得如此紧要,叶连翘也便振奋起来,含笑道:“我制出来的丸药,您这样瞧得起,我也不能只在旁闲看着。若是需要我做什么,您只管开口,我办得到,便决计没二话。” 姜掌柜巴巴儿地跑进来,为的正是这个,闻言心里一下子就喜欢了,那张猴儿脸笑得又皱了两分。 “可不说你这孩子懂事呢?正是有个事要你去办。” 他将那盛装如意香的小木头匣子从叶连翘手里拿了回去,小心翼翼合上盖子,仿佛生怕走漏了香气一般,手指在盖子上不断轻轻磕打,不紧不慢道:“我琢磨,虽然之前咱们松年堂里也售卖过这等香身的丸药,却到底卖得不好,并未引起城中人的注意,眼下你这如意香,在咱们清南县,还真真儿算是个新鲜的物事,要想让那些个手里把着钱的贵夫人们晓得这玩意儿的好处,且得花些功夫才是。我记得,你同那位成日里穿金戴银言行高调的薛夫人,似乎有些交情?” “哎。”叶连翘应了一声,“其实也不算是交情吧。只不过她曾找我医过容貌上的问题,之后便一直待我不错,如此而已。” “那就行了,我便记得有这一出嚜!” 姜掌柜双掌一个对拍:“那薛夫人,素日皆是与城中的贵夫人往来,性子大大咧咧的,凡事都喜欢牵头。说话颇有些分量。我便想同你商量。你可否将这如意香,给她送去一些,她用过之后觉得好。自然会在众人间宣扬,咱们这好东西的名声,可不就传出去了?总好过让伙计们费劲巴哈地同来铺子上买药的客人们推销,嘴皮子说得破了皮。也未必能卖得出去一匣子啊!” 做买卖,哪个不盼着有捷径可走?现成摆着省劲儿的法子不用。偏生要去兜远路,那才真个叫傻透了哩! 叶连翘垂眼思忖片刻,也便颔首应承下来:“那也好,我便去一趟吧。正巧我估摸着,薛夫人惯常爱用的那些个美容物,现下也该使得差不多了。我捎带脚给她送去,也免得她过后再往这边来一遭。” 腆着脸上门去让人帮着宣传。似乎是很丢面子的事啊……可这做买卖,原本就不是一件能顾惜脸皮的事,若瞻前顾后的,趁早将这营生丢开算了。 姜掌柜很是高兴,将那一匣子如意香复又珍而重之地拍进她手里:“这敢情儿好,此事赶早不赶晚,要么过会子你闲下,就给送去如何?天儿一日比一日暖了,趁早将咱这如意香推到市面上,咱才能多赚钱呀!” 叶连翘暗地里直无奈,心道我告了三日假,今日正是忙的时候,又哪有闲暇可言?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应承得痛快,将那如意香接过来妥当收好,又与姜掌柜闲话两句,便忙叨叨地走去做自己的事。 …… 紧赶慢赶,直到临近申时打烊,叶连翘才算暂且忙完了手头的事,惦记着还要往薛夫人的宅子去一趟,怕正撞上人家的饭点儿,便马不停蹄地出了门。 薛夫人向来对叶连翘亲热,见了那一匣子如意香,也不必她细说,便晓得是何意思,十分爽快地把东西收下,还笑言“往后你再制出来新东西,若回回都先送给我用,那我便真个赚大发了”,一句话,就算是答应了帮忙。 叶连翘松了一口气,把自己带来的各种护肤品一样样拿出来给她看过,没忘记问一问她最近皮肤状况如何,可还有干燥发痒的情况出现,待得从薛家大宅出来,天已经黑了大半,估摸着叶谦已经回家,她便没再往彰义桥的方向去,径自从南边儿出了城门,一路回到月霞村。 果然不错,待叶连翘踏入家中,便见叶谦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了外屋里,正同叶冬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秦氏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缝一件衣裳。饭桌上摆了好几样菜,灶房里油锅的嗤拉声兀自不休,夹杂着吴彩雀和小丁香低低的交谈声。 “怎地这么晚?” 叶谦偏过头瞟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已先回了家,回来却没瞧见你人影。” 语气很清淡,听不出是何情绪。 “哦,我往薛夫人家去了一趟。” 叶连翘最近与叶谦交谈得愈发少了,开口便觉不自在,弯起嘴角冲他笑了一下:“是为了松年堂的事,出了一种新品,想请薛夫人帮着给宣传宣传。” “唔。” 叶谦略点了一下头:“我晓得你对这美容养颜的行当看得很重,但也不必成天只为了那药铺子里的事奔忙,自个儿的事,也得上点心才好。” “嗯?” 他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叶连翘一时没明白他是唱哪出,抬了抬眉毛正待发问,恰巧吴彩雀和小丁香各捧着一个碗碟从灶房里出来了,眸子里流光一转,便对叶连翘眨了眨眼,目光之中仿似带着笑意。 “爹、秦姨,吃饭吧。” 新嫂嫂规规矩矩地招呼了叶谦和秦氏一声,拿眼神示意叶冬葵上桌,紧接着便回身对叶连翘道:“连翘也赶紧去洗洗手,我问过你哥,听说你最喜欢吃那油煎的香酥小鱼,今日便特地买了几条。你尝尝合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一定告诉我,回头我再改个做法。” 叶连翘便往她手上一张,登时笑眯了眼,道一句“光看着就好吃”,赶紧跑去灶房里打水洗过手脸,迫不及待地在桌边落了座。 早上那会儿她就发现了,吴彩雀年纪同她差不多,然而那一手厨艺,她却是拍马也赶不上。她一向不挑食,从前便觉得隔壁孙婶子送来的每一样吃食都好吃得不得了,秦氏来了之后,她便更是餐餐吃得香甜,可眼下尝了吴彩雀的手艺,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太好吃了!” 吴彩雀夹了一条小鱼给她,叶连翘也不客气,啊呜就是一大口:“以前我爹和秦姨没回来的时候,我哥偶尔也给我做这个,却半点及不上嫂子你做的,又酥又香——我说嫂子,你是打哪儿练出这么好的厨艺?” “喜欢便多吃些。” 吴彩雀没答她的话,却对她的态度非常满意,抿唇笑了笑:“晓得了你爱吃,我便多给你做,往后轻易怕是就吃不着了。” “为什么?” 叶连翘一愕,抬眼去看她,含含糊糊地问。 不等吴彩雀答话,坐在主位上的叶谦便“吭吭”清了清喉咙,似有意无意地看了秦氏一眼。 那秦氏正喝汤,转头与叶谦一个对视,就把碗给放下了。 “连翘。” 她款款地柔声道:“今儿一早,你卫大娘来了家里,你也是遇见的。她如今住在府城,难得回清南县,趁着这一回,我们便把事情给说定了。” “……哦。” 叶连翘停下咀嚼,忙不迭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搁了筷子,却也不发问,只静静地瞅着她。 “你卫大娘挑了好几个日子让咱们选,我与她商量过,就定在了七月初八,你爹也同意了。” 秦氏唇边带着一抹清淡笑意,不疾不徐地道。 话音未落,就听得噗嗤一声,叶冬葵捂着嘴笑得肩膀直抖,吴彩雀十分隐蔽地打了他一下,却也忍不住,唇畔流泻出笑意来。 叶连翘使劲瞪了他二人一眼,紧接着,却是有点愣了。 卫策预先同她透过底儿,她晓得万氏此番留在月霞村多住几天的目的,却没料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将日子定了下来。七月初八……原先她还猜逢着,恐怕怎么也得到了秋里呢! 只有……四个来月了? 秦氏觑了觑她的脸色,笑得温婉至极:“是不是觉得太快了?原先,我也觉得有些急,你爹还同我说过,想让你在家多留些时日,毕竟,六月里你才及笄。可……看你卫大娘的神气,仿佛有些等不得似的,我再一想,卫策的年纪,也委实不小了,所以……” “知道了。” 叶连翘点了点头。 “嗐,我年纪轻,最近又老是犯懒,很有些精神不济,如今只有四个月的时间,咱们便得紧着张罗起来才是。我同隔壁你孙婶子打过招呼了,她素来疼你们几个,请她搭把手,她自然没二话,我同她商量着操持,尽管仓促,却也不会出纰漏的,你放心。” 叶连翘笑了笑:“我没担心。” 秦氏还想说点什么,这当口,一直默不作声的叶谦忽然将话头夺了去。 “刚才我便吩咐过你,该对自己的事多花些心思了。松年堂那边儿,我想也该尽早地交代一声,叫人家有个准备才好——便是明日,我去与那姜掌柜说一说吧。”(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r655 二百一十四话 夜谈 这天晚上,叶家的一顿夜饭吃了颇久,饭桌上大多数时间都是秦氏在絮叨些姑娘家嫁人的杂事,叶谦偶尔插个一两句嘴,叶连翘等兄妹三个,连同吴彩雀在内,却只有听的份。 因为光顾着说话,大伙儿都没怎么动筷子,过后吴彩雀不得不又将饭菜端去灶房里热过一回,几人匆匆吃过了,便也各自回房,准备安歇。 家里多了吴彩雀这么个能干人,叶连翘一下子松快不少,帮着自家新嫂嫂将碗筷拾掇进灶房,洗涮干净了,也便回了她与小丁香的屋子,刚把平日里常捯饬的药材箱子搬出来,却听得房门一响,吴彩雀笑嘻嘻地闪身进来。 叶连翘噗地便笑了,停下手中动作,冲她抬了抬眉,打趣道:“嫂子刚嫁进来,还摸不清方向,这是走错屋子了吧?” “去!” 吴彩雀脸上一红:“我就是想来同你说说话儿,不耽搁你?” “我闲着呢。” 叶连翘便对她抿了抿嘴角,将她让到桌边坐下,回身看一眼已沉沉睡去的小丁香:“咱们轻声一点就行。” 一面便倒了杯温水给她。 “我就是觉得好奇。” 吴彩雀脸上带着一种含义不明的微笑,低头抿了一口水:“我竟不知道,原来你是订了亲的,心想着,不知哪个小子能有那么好的福气娶你过门,这才过来跟你打听打听。本想问你哥,可姑娘家的事,同他说什么?所以就直接来找你了,你别怨我多事呀!” 说着便拉了拉叶连翘的手:“早晨我也看见那卫大娘来着,后来她和秦姨说话。我不好在旁边杵着,这才走了开去——咱家与那姓卫的一家,从前便是相识的?那……你要嫁的,是怎样一个人?” 虽是已作他人妇,但这姑娘家的某些习气,一时半会儿,她还真改不了。 不过。她这问题。叶连翘一时半会儿却不知如何作答。 怎样一个人? 凶神恶煞的黑面神,在外行走时人人都惧他,三不五时。还要占老百姓点便宜…… 这根本就是个恶霸啊! 叶连翘决定,暂且略过这一层不讲,只将卫策的情形粗略同她说了一遍,又告诉他。那人与叶冬葵是发小儿,感情好得很。 “府衙里的捕头?” 吴彩雀听得一惊一乍:“嚯。那岂不是很威风?我虽不懂,却也听人说过,府衙里最好的捕头,也是能吃上公粮的。走出去,人人都要敬他三分,杂事也有小役们帮着打点——爹既然肯应了这门亲事。想来那人定然不会差,以后你的日子一定好过!” 她越说越兴奋。一拍手道:“且那人与你哥相熟,又是个知根知底的,往后即便你二人有甚么口角,你哥还能帮着你收拾他,这多好呀!” 叶连翘暗地里苦笑。 指望叶冬葵?算了吧,他在卫策面前向来只有受欺负的份儿,只怕地位还不如她呢,哪里说得上话? 这想法,她自然不能告诉给吴彩雀听,免得有损自家哥哥在新嫂嫂心里的光辉形象,只垂眼笑了一下,没做声。 “不过……” 吴彩雀却是兴致不减,眨眼问道:“你之前可曾见过那人?” “以前常见。” 叶连翘点一下头:“去府衙之前,他便是咱们清南县衙的捕快,偶尔会来家里走动。” “那更好了!” 吴彩雀笑眯了眼:“如此你便晓得他长相,不必担心他丑样,我猜,他肯定生得不错吧?” 这新嫂嫂,仿佛对容貌看得非常紧要,叶连翘记得,当初和她头回见面,她说的第一句话,便透出担心叶冬葵相貌不好看的意思,似乎别的倒反而在其次一般。 想到这里,叶连翘便掌不住笑了:“你这意思,是觉得我哥……” “不是!” 吴彩雀连忙截住她话头:“你哥自然是……可没嫁过来之前,谁晓得呢?你快说呀!” 叶连翘眼前便浮现出卫策那张永远不会笑的脸,虽然很不情愿,却也只能照实了说:“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 吴彩雀对此很满意,拍拍心口,感叹道:“其实,虽然只嫁过来两天,但我能瞧出,你哥对你和丁香两个妹妹特别心疼,本来,我是一心想与你多亲近的,可没想到,这么快,你也要嫁人了……往后我会照顾好你哥和小丁香的,还有爹和秦姨……” 她说到这里,便往前凑了凑,将声气儿压得更低,试探着道:“连翘,为何我觉得,你和你哥,好似与爹和秦姨有些疏远?秦姨倒也罢了,到底是继母,我还算能理解,可爹……” 叶连翘心里讶异于她的敏锐,才一个整天,居然就将家里的情形摸了个七七八八。然而有些事,似乎是冬葵来对她说更好,叶连翘便也没答话,抬了眼去看她,示意她继续说。 “爹那人瞧着仿佛不大容易亲近,可我觉得,他对你们三兄妹,不是不疼。” 吴彩雀便犹豫着道:“今日他不是比你回来得早吗?一进屋,秦姨便将卫大娘来说的事告诉了他,我听见他在外屋和秦姨商量给你的嫁妆……” 叶连翘蓦地一抬头,吴彩雀赶紧摆了摆手:“你别误会,我不是有意要偷听,只是顺耳听见一两句罢了。没有人不爱财,可该是你的东西,我不图……我听得不甚清楚,但爹分明是在跟秦姨交代,嫁妆上头不能短了你的,不可敷衍了事呢!” “这个我也晓得的。” 叶连翘笑了一下,拿手指不住去抠桌角的一块木疙瘩。 “所以呀,我就觉得吧……” 吴彩雀看了她一眼:“你是要嫁去府城的,之后,只怕就没那么多时间能和爹相处了。亲父女哪有隔夜仇哇,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叶连翘暗道,她不是不愿和叶谦亲亲热热的,只是,她如今真个有些怕了,生恐哪句话说得不对,哪件事办得不好。便要惹得叶谦生气。便干脆躲得远些,大家都省事。 如此种种,一时之间没法儿全说给吴彩雀听。她于是便嘿嘿一笑:“我早就知道你这人是个好的,却没想到你刚嫁进来,就这么有嫂子样儿,这话劝得极是。我记住了。” “你是什么人呀,我好好儿地劝你两句。你却尽着拿我开涮!” 吴彩雀脸上一红,跟着便起了身,半真半假瞪她:“反正我话搁在这儿了,你爱听不听。我去睡了——对了你明早想吃什么?” “嫂子做的我都爱吃。” 叶连翘笑弯了腰,与她打诨两句,送她出去了。便又回到桌边坐下。 药材箱子仍旧好好儿地摆在那儿,她打开箱子盖儿。将里头的药材拿了一两样出来嗅闻,却到底有些心神不定,也不知是因为日子定了下来的缘故,还是因为吴彩雀同她说的那几句话,终究是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又收了回去,起身开门,从屋后绕到房前,脚下便是一顿。 叶谦独个儿坐在大门口,两脚踩在冒着热气的木头脚盆里,膝盖上摊开一本医书,一手擎着灯盏,一手不时翻动书页。 他刚回到月霞村的时候,也有一天晚上,像今日这般坐在门口用药汤泡脚,那时候叶连翘与他相谈甚欢,满心里只觉得,这个爹爹虽然有些不苟言笑,对他们兄妹,却委实疼爱得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境渐渐的变了? 叶连翘有些犹豫,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半晌,终究是偷偷地转过身,刚要抬脚,却听见身后叶谦唤她:“二丫头!” 她只得回转身,便见叶谦把油灯举得高了些,往她脸上照了照:“怎地还不睡?瞧见我反而调头就走,是不想同我说话了?” “不是……”叶连翘赶紧摇摇头,搭讪着走上前,“爹你的膝盖疼又犯了?” “这二日湿气重,便觉有些作酸,不碍事。”叶谦略微皱了皱眉,“你也别和我打马虎眼,你是我亲生的闺女,你的心思,瞒不过我,这段日子你的举动,也骗不了人。” 叶连翘搬了张小杌子,在他身畔坐了下来:“我是看见爹在看书,怕打扰了你……原本我也没事,就是捣腾药材,觉得有些累,就走动走动,舒展一下筋骨。” “我同你说过,喜欢摆弄药材固然是好的,但你也该顾着自己的事了。家里如今有了你嫂子,你能轻省些,夜里就该早点睡,不仅养足精神,身子骨儿也是要照应的。” 这番话,叶谦说起来很有两分困难,顿了顿,又道:“你若觉得七月初八这日子太赶,大可以告诉我,咱们两家既是熟人,便万事都好商量,大不了再去和你卫大娘说说……” “没,我不是在琢磨这个。” 叶连翘摇了摇头。 “……” 叶谦将油灯摆在一旁的台阶上:“嫁妆的事,我和你秦姨说过了。咱家没有地,没法儿给你什么往后能生财的物事,便是这衣料、首饰,都给你置办齐全,现钱该给你的也都给你……” “爹,我也没考虑这个。” 叶连翘有点无奈,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叶谦一眼。 “我知道,但再怎么,也得让你心里有数。”叶谦缓缓道,“原是打算让你秦姨跟你说,但到底你同她隔了一层……” 若说他心里完全没有三个孩子,那太冤枉了他,只是这些年,相处的时间太少,彼此之间太生疏,连他自己也摸不清,到底该如何与这三兄妹相处。 人心原本就是充满矛盾的。 “那策小子,我如今便指望他往后能待你好些。” 这谈话实在太别扭,他有点儿继续不下去,只得硬生生转了个弯:“明儿一早,你莫要独个儿出门,我同你一起去松年堂。”(未完待续)r655 第二百一十五话 要走 h2>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吃过了吴彩雀精心准备的早饭,叶谦便果然同叶连翘一块儿出了门。 这一路上,父女俩没怎么答话,默默地进了南城门,又默默地行至松年堂,踏入大堂之中,叶连翘回头冲叶谦笑了一下,然后便进了小书房。 对于叶谦的到来,不必说,姜掌柜自是觉得十分惊讶,却立刻从柜台后头迎了出来,脸上挂着一抹热情又客套的笑容:“噫,这不是叶郎中?今儿个怎地有空来我们药铺子上?” 一面说着,一面就把他往墙角的桌边请,絮絮叨叨道:“您在彰义桥那边开了医馆,我们总也不得空前去瞧瞧,也不知您那里生意如何。不过我想着,您能教给连翘丫头一身的好本事,那医术自然不在话下,怕是不出多久,咱清南县的老百姓,都会打心眼儿里信任您的!” 话毕,又转头招呼小铁泡茶来,顺便冲曹师傅也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大清早的铺子上又不忙,你这老东西还杵在后头干嘛?赶紧过来呀! 曹师傅呵呵一笑,倒也从善如流,真个从柜台后绕了出来,也在桌边坐下,同叶谦打了声招呼。 “叶郎中今日与连翘丫头一起前来,是有什么事吧?可是您那医馆里,缺了些惯常用得着的药材?” 姜掌柜待曹师傅坐定,他二人寒暄过,便把身体稍稍往前倾,试探着问道。 “不是为了药材而来。” 叶谦清一下喉咙,搭讪接过小铁递来的茶杯,呷了一口:“有个事,虽是我家里头的私事,却还是应当来跟姜掌柜交代一声。我家二丫头连翘,亲事已然定下,日子也选得妥当,就是今年的七月初八。” “诶?” 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个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讶异之色。 曹师傅便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头往内堂的方向张望一眼:“连翘丫头定了人家?怎地这事,我们竟半点不晓得?咳,这丫头,嘴可真够紧的,在我们跟前,真是半点也没透出风来呀!” 姜掌柜有点明白了叶谦的来意,却没急着把话题往那上头引,只含笑道:“哦,连翘那孩子要嫁人了?嗬,这可真是大喜事,许的是哪户人家,我们可认得?平日里我同老曹常私下嘀咕哩,像连翘这样生得好又能干的姑娘,不知是哪个小子有福气,能将她娶了去,真叫他占了大便宜了!” 大清早铺子里还不忙,他几人的说话声虽然不响亮,但在这有些空空荡荡的大堂里,仍旧显得十分清晰,小铁和余满堂等人皆偷偷地望过来,竖起耳朵听。 “您两位太夸她了。” 叶谦微微笑了笑,摇摇头:“我家二丫头没分寸,我时常担心,生怕她在这松年堂里惹出祸事来,给两位添麻烦——她定下的那户人家,您两位也当是有印象,从前便是在清南县的捕快,人唤作卫都头的,年前去了府衙当差,已好几月了。” 姜曹两位没怎么同卫策打过交道,但对这清南县中的“名人”,却也还有所耳闻,晓得那大伙儿口中的卫都头,长了一张生人勿近的脸,莫说是那起贼人,就是寻常百姓见了他,心里也怵得慌。 听说啊,是有一身好功夫,平日里虽有些横行,办起案子来却是毫不含糊……不过,那个人,和叶连翘? 曹师傅陡然想起来什么,猛地一拍额头:“晓得了,我晓得了!先前仿佛有过那么一两回,瞧见那卫都头来找过连翘丫头,对了,上一次县衙门里办一件什么案子,他不是还让连翘丫头去给帮忙来着?嘿,不成想这姻缘线,就牵在了他身上!” 他这么一说,姜掌柜也有了印象:“唔,是那个生得高高大大,一双腿那么老长的捕快?相貌倒是精精神神,我虽没细瞧,但如今回想,与连翘丫头站在一处,仿佛还真挺般配——叶郎中,这头亲说得好哇,不讲别的,那人生就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往后连翘丫头同他一块儿过日子,即便是有人想要找茬生事,瞧见了卫都头的脸,胆儿也全飞了呀!” 这两人一搭一唱,喋喋不休,甭管心里怎么想,反正嘴上把卫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直叹这是一门好亲。 叶谦惦记着医馆里的工夫,本想三两句把话说完就走的,听见他二人没完没了地絮叨,未免有些无奈,伸手揉了揉额角。 “是这么回事。” 他耐着性子等姜曹两位说个够本,才又接着道:“七月里连翘便嫁人,往后不出意外,就是在府城里过活,这松年堂的活计,也就没法儿再做下去了。况且,如今距离正日子,满打满算也只得四个月的时间,她总得还在家做些准备不是?所以我便琢磨着……” 说到这里,他便是一顿,抬眼望向姜掌柜。 “叶郎中的意思我晓得。” 姜掌柜颇有点凝重地点了点头:“姑娘家嫁人,这是大事,我们咋能拦着?况且,连翘丫头刚来药铺里坐堂时,我便应承过她,不管她何时想离开,我们都没二话,做人得讲信用。只不知叶郎中打算几时让连翘丫头回去?” 叶谦低头沉吟:“便让她做完了三月罢,那丫头或许在美容养颜这上头有点子手段,自个儿的事,却是一窍不通,少不得让我内人多教她些,一桩桩一件件,也得嘱咐到细处,否则还真叫人不放心。” “……也是。” 姜掌柜很轻地叹了口气,看一眼他身畔的曹师傅,半晌不做声。 许久,他才又道:“那就……依着叶郎中的意思来办吧,等阵我便吩咐下去,让账房那边早些结算,连翘丫头这一年帮松年堂赚了不少钱,我们自然也不能亏待了她。” 说着,忽地又笑了起来:“怪道哩,我竟还有些舍不得了!回头添妆时,铺子上一定再给连翘丫头备份礼,相处这么些时日,那孩子,我当真喜欢。” “唔。”曹师傅在他身侧闷闷地应了一声。 叶谦不欲久待,事情说妥当了,便也起身告辞,与他两个客气两句,回了彰义桥的医馆。 直到这时,叶连翘才慢吞吞从内堂里蹭了出来,身后跟着元冬和平安。 方才在小书房里,她已经把事情简略地同她们说过一遍了。 一看见她,姜掌柜那张带着笑的脸,立时虎了起来。 “好个没分寸的臭丫头,这样大的事,你还真就能在我们跟前一点不露出来!你但凡透那么一星儿口风,我同你曹大伯,也不至于这样猝不及防!” 当着叶谦的面,礼貌和周到是必要的,但他心里很生气,在叶连翘跟前,就用不着那么客气了。 “对不住……” 叶连翘自知理亏,低头盯着自己脚面:“可就算您两位没把我当个女孩儿看,到底我还是个姑娘家,这等事,叫我怎么说嘛……” “有啥不能说,我们是外人?” 姜掌柜敞着喉咙吼她:“好歹抬头不见低头见,日日在一处过了一整年,你心里原来还同我们见外!” “不是……” 叶连翘转头看看小铁他们,往前挪了两步,拽拽姜掌柜的袖子:“况且,日子也是昨天刚定下来的,之前我也不晓得。” “甭跟我废话!” 姜掌柜一拂袖,别过脸不去看她。 他之所以这样恼怒,一则自然是因为与叶连翘处久了有感情,二则却也不能不否认,如今这叶家的二姑娘,是松年堂里最大的一棵摇钱树。 一旦她离了这里,现下许多能挣钱的买卖就没法儿做了——或许好好儿地与她商量,她还愿意继续让自己制作出来的护肤品在松年堂里售卖,但她存在的意义,又岂止那些没有生命的膏子头油? 叶连翘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低头思忖片刻,小声道:“往后我去了府城,肯定会继续做这买卖,姜大伯要是不嫌弃的话,到时候我制出来的那些个物事,可以照旧在松年堂里售卖。只是恐怕得要让铺子里费些脚程,每隔一段日子,便把东西运回来……” “哼!” 姜掌柜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仍旧不想搭理她。 “差不多得了。” 这时候,一旁的曹师傅终于开了口,长叹一声:“这丫头寻到了婆家是好事,怎地在你那儿,像是她犯了什么打错似的?敢情儿你还指望着她一辈子不嫁人怎地?” 他拍了拍叶连翘的肩头,沉声道:“寻个时间,你去同纪灵儿见一面,同她说说这事,今后你去了府城,你们小姐妹俩怕是轻易见不着,她舍不得你。另外……四公子那边,我想你也最好自己去交代一声,当初让你来松年堂坐堂,本就是他的意思,如今你要走,也该亲自告诉他才是。” “我理会得。” 叶连翘点了点头。 这一年以来,她在松年堂里,遇上过好几件糟心事,几乎都与苏时焕有关,她也曾不止一次动了要离开这里的心。 但无论如何,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她与姜掌柜和曹师傅的相处是愉快的,冷不丁要走,她心里也并不太舒服。 “我爹说了让我做完这个月吧?” 她轻声道:“过会子我让元冬和平安好好儿安排一下,余下这二十多天,会尽量多做些事,至于苏四公子,那……下午我就往苏老宅去一趟吧,麻烦姜大伯打发人先去同苏四公子说一声。”r1152 第二百一十六话 事端 这是叶连翘第二次,来到清南县城南的苏家老宅。 白墙灰瓦的巨大院落上空,仿佛永远氤氲着一股潮气,也不知为何,大门前似乎有专人泼水,始终是湿漉漉的一片,即便在这早已暖意盎然的春日,只要稍稍靠近一点,便登时觉得一股寒意袭来,就算是墙头探出的那一枝明快的嫩绿藤蔓,也无法使这种感觉有所缓解。 明明是整个儿清南县里最大最厚重的一处居所,里头住的人该是也不少,却偏偏让人觉得一点生人气都无,反而死气沉沉。同苏时焕身上那种明明温润却又凉浸浸的意味一样,这大抵就是叶连翘不喜欢往这边来的原因。 曹师傅得在铺子上帮人抓药,虽然不情不愿,这一遭,姜掌柜仍旧是陪着叶连翘同来,一路上尽着唠叨她,将她从头到尾数落了一个遍,行至门前,熟门熟路地让看门人通报,很快,便有小厮来请他二人入去。 苏时焕早早儿地就在前边会客的厅里等着了。 叶连翘跟在姜掌柜身后,小心翼翼地踏进屋里,就见那清俊的男子正坐在一只小火炉旁,举止优雅地将煮水的小铜壶提下。 “知道你们要来,我便提前把茶煮上了。” 苏时焕挥退一旁候着的人,抬眸冲叶连翘和姜掌柜一笑:“老姜是我家的常客,叶姑娘,倒真是甚少在这儿出现,拢共也才是第二回吧?上次是麻烦你来瞧家母,事情紧急,我未能好生招待,那日在穿石亭旁边,又带累你受了些气。今日却是得好生请你喝杯茶才是——听说,你有话对我讲?” 姜掌柜虽然打发人前来告诉他,下午要和叶连翘一起来找他,却并未曾预先同他说明是什么事。 “嗯。” 叶连翘点点头,见他拿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椅子,便看了姜掌柜一眼,跟在后头落了座。 “也真是稀奇。” 苏时焕抬手递过来两杯茶:“从前。叶姑娘不计有什么事。都是让姜掌柜代为转达,今日怎地却亲自前来?让我猜猜,这事儿不小吧。可是铺子里遇上了什么麻烦?” “不是的。” 叶连翘低声道:“是……我自家的事。过完这个月,我便得离开松年堂了。” “哦?” 苏时焕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沉吟片刻,蓦地勾出一抹笑:“这……当真让人意外。叶姑娘为何突然生出这等念头?莫不是在那药铺里受了委屈?” 话是对着叶连翘说的,眼睛却直直望向一旁的姜掌柜。 “谁有那闲心给她委屈吃?” 姜掌柜没好气地冲叶连翘一瞪眼:“是这丫头要嫁人了。日子定在七月,可不得回家准备准备?此番是要嫁往府城去,往后莫说在松年堂里坐堂,便是见一面都难!” “嫁人?” 苏时焕这下子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将手中茶壶往一个黄杨根雕成的小几上轻轻一顿,目光落到了叶连翘脸上。 “是……要嫁到府城去?那么,若我估计不错。叶姑娘要嫁的,应当就是年前。曾在松年堂附近与我见过一面的那位卫都头?” “你怎么知道?” 叶连翘一挑眉。 “姑娘在府城认识很多人吗?”苏时焕轻轻一笑,“若我没记错,彼时叶姑娘就告诉过我,卫都头刚去府衙里当差不久。何况……” 何况,若非有情,一个年轻男子,又怎会用那种眼神看一个姑娘?连同他多说两句话都不许,生生地把人往回拽——素来沉稳的人,也只有在心中太过于紧张某个人的时候,才会做出此等幼稚愚蠢的行径。 叶连翘悄悄地撇了撇嘴,算是默认了。 “那我该恭喜叶姑娘。我虽与卫都头并不熟识,但观其言行,倒觉是个可靠的人,且仪表堂堂,当是姑娘的良配。” 苏时焕唇边含笑,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 “谢您吉言。” 叶连翘弯起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姑娘记性可不好,我同你说过,莫要再用那个‘您’字。” 苏时焕轻飘飘扫了她一眼:“再有,早前我便说过,姑娘在松年堂可任意来去,但这买卖上头的事,还希望姑娘不要与我那药铺子断了联系。呵,我就是个生意人,自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怎样赚钱,姑娘给松年堂带来了不少利益,往后我也盼着咱们能继续合作,纵然你不能再坐堂,但你制出来的护肤品,最好还能接着在松年堂里售卖。这不仅仅是为了松年堂的买卖着想,你知道的,如今这清南县城里的许多人,也都只爱用你手底下出来的东西了。” 他似是笃定了,叶连翘一定会继续做这美容养颜的行当一般。 不需叶连翘开口,姜掌柜便顺顺当当地把话头接了过去:“这个,我与连翘丫头已商量过了,她也有这个意思。此事便不劳四公子您操心了,我自会办得妥当。” “甚好。” 苏时焕略一颔首:“老姜办事,我自然放心,这事便交给你了。” 紧接着又问:“姑娘佳期定在何日?” 叶连翘也不懂他问得那么细做什么,眨了眨眼:“七月初八。” “唔。” 苏时焕含笑道:“我与那卫都头不熟,姑娘的这杯喜酒,我是吃不成了。老姜,莫要忘了备份礼,万万不可薄了,只当是咱们相识一场的心意。” “这个我晓得。” 姜掌柜忙道:“等备好了,再请四公子过目。” “好。” 苏时焕简短地应当,然后,似有意无意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这便是,逐客的意思了? 叶连翘猜到他不会太难说话,可心底又觉得,他的反应似乎太过于平淡了,平淡得反而让人别扭。 但无论如何,这事儿算是交代完了,她也压根儿不想在这冷森森的大宅里多呆,立时站起身。 “去吧。” 苏时焕朝她和姜掌柜微微一笑,马上便有小厮前来,将他二人送了出去。 待得他两个出了厅,苏时焕方才抬起眼皮,若有所思地向叶连翘的背影望去。 既然从来没打算将她留在身边,那就谈不上舍不得,总归是要有这一天的。 …… 将要离开松年堂的事交代清楚,叶连翘心头像是甩脱了一块大石。 无论如何,这事儿算是过去了,接下来的时间,她只要给这一年的坐堂生涯漂亮地收个尾,便可安安稳稳地结束这一切。 其实她心里隐隐地有些期待。 离开了这间药铺,意味着往后,无论做什么,都只能靠自己了。或许卫策会帮她,但那样的助力,与拥有大靠山的松年堂,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她很可能需要应对源源不绝的麻烦,但与此同时,无论她从中得到什么,也都只属于她一个人。 好吧分点儿给卫策也不是不行,但那得看他怎么做。 她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骄傲地想,一面加快速度,打算尽快将手头的事忙活完。 松年堂门前,出现了奇景。 城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药铺,唯独这一间,竟是大排长龙,从铺子大堂里一直排到街沿,随着叶连翘在小书房内的诊治,或迅速或缓慢地移动。城里人仿佛一夜之间,都知道了叶连翘将要离开松年堂的事实,想赶在这最后一个月,将自己的容貌上的问题尽可能地解决干净。 “我跟你说过了,在敷用这种膏子的同时,也要继续吃郎中开给你的汤药,你是记不住,还是当成耳旁风呢?内外结合才能治根治本,你若躲懒,谁也帮不了你!两天后若还是这样,你自个儿别来见我得了。” 每日里上门的人太多,叶连翘难免吃不消,说话时已尽量轻声软语,却仍旧带了些许火气,将面前那不听话的家伙打发走,耳朵里听见元冬高声唤“下一位”,她便偷偷地吐了口气,往外面大堂张了张。 出乎意料,却又仿佛情理之中,姜掌柜非常看重的那如意香,在松年堂里卖得极好。头回她制出来的那百来丸,除开送给薛夫人的二十丸之外,剩下的在三天之内便被抢购一空,来买的不仅有那起深为体味所苦的人,还有不少年轻姑娘和小妇人。 果然,除了冰肌玉骨之外,这周身自带香气,也是人的大愿望吗? 等会儿替外头排着的众人诊治完毕,她好像又去制药房里,再忙活一通了。 叶连翘很轻微地叹了口气。 制作出来的东西受欢迎,固然令人欢喜,但太过于受欢迎,也是扰人的一件事啊! 趁着下个人还未进来,她转头看了平安一眼:“要么你先去同曹师傅把那如意香要用的药材讨进来吧,咱尽量节省些时间,免得……” 话音未落,她耳朵里仿佛听见,外头大堂里起了些骚动。 铺子里原本人就多,每人发出一点动静,凑在一处,便是轰轰隆隆,穿破隔着的帘子,直勾勾传了进来。 “又怎么了?” 叶连翘心道,再这么下去,自己都该上火嘴边起燎泡了,一面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元冬去瞧瞧,最好不干咱们的事。” 元冬答应一声跑了出去,不过片刻,又跌跌撞撞扑了回来。 “叶……叶姑娘!” 不知何故,她面上添了两分慌张之色,结结巴巴道:“出、出事了,那位汤老先生来了,嚷嚷着要找你说清楚!”(未完待续)r466 第二百一十七话 他的 叶连翘偏过头去微微侧耳,果然听见了汤景亭的声音。 老先生活了六十来岁,中气依旧足得很,声如洪钟,轻而易举就将身旁的其他一切动静盖了过去,敞着嗓门叫嚷,怎么听都有种气急败坏的意味。 虽然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叶连翘也并未因此就觉得紧张,反而照旧不紧不慢地吩咐了面前那人两句,让他跟着平安出去外边大堂取药,这才往椅子里一靠,抬眼道:“别是汤老先生弄错了吧?我和他有什么好说清楚的?自打正月初十同他见过一面之后,咱铺子上那治脓耳的棉丸子便又能卖出去了,我与那李献李郎中,也再没见过面,又哪里还能生了龃龉?” 本来就是嘛,她和那汤景亭,原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好端端的,他来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该不会……老先生年岁大了,有些犯糊涂? 她抬头瞟了平安一眼,见她面上焦灼之色未减,便冲她笑了一下:“你也不必慌成这样,我想……” “叶姑娘,我觉着,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吧。” 元冬咬了咬嘴唇,凑到叶连翘耳边:“匆忙中,我也只听见一两句,那汤老先生的意思,似乎今天来这一趟,是和咱们那如意香有关。这会子,姜掌柜和曹师傅都陪在他身侧好言好语地打圆场,但……他却是不依不饶,似是非要闹出个大阵仗才肯罢休一般呢!” “如意香?” 叶连翘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那东西跟汤景亭有什么关系?敢是他又认为,她在同正经郎中们抢生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我去瞧瞧吧。” 站起身,掀帘子走了出去。 这当口,松年堂的大堂内,却热闹得很。 汤景亭站在屋子当间儿,一只手指着姜掌柜。正毫不留情地训斥,嗓门之大,火气之盛。简直让人疑心他会把这药铺子的房顶都掀起来。姜掌柜和曹师傅蔫头耷脑地在旁一味陪小心,外头排队的老百姓。却是呼啦啦全涌了进来,踮着脚伸长脖子看热闹,时不时小声地议论两句,嗡隆嗡隆的,像是被放大了的蚊虫声。 瞧见叶连翘从内堂里出来,众人一下子静了,直勾勾地都向她望过来。 汤景亭骂得口干舌燥,却也敏锐地察觉了四下里的变化。猛然一回头,眼睛登时瞪得老大。 “好好好,你这丫头终于肯出来了?我还当你不敢见我!” 他一下子拨拉开姜掌柜,大步朝叶连翘走过来,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就把她的手腕子一拽,拖着她往柜台边去:“我今儿倒要你给我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面说,一面就将搁在柜台上的一个木头匣子狠狠拍了一下。 那自然是如今在清南县城中正大受追捧的如意香无疑。 “您怎么了?” 叶连翘手腕子给他捏得生疼,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心道这老头儿力气还真不小,平心静气道:“这如意香有什么问题?” 说着,便拿眼睛去看姜掌柜和曹师傅。 却见那二人皆是摇头叹气。一张脸愁得能滴下苦水来。 汤景亭仿似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使劲一捶桌面:“有什么问题?你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怎地?问题大了去了!我且问你,这劳什子甚么如意香的方子,是你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不是我独个儿琢磨出来的。” 叶连翘向正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围观众人张了张,坦然道:“这原本是松年堂里曾经售卖过的一味成药,过年前巧合之下,被我给瞧见了,觉得这样的好东西,不该被埋没。便将其仔细钻研一番,过后有把药方也拿来看过。对其中所用的药材稍作增减替换,然后……” “哈!” 不等她说完。汤景亭便发出一声怪笑:“稍作增减替换?嗬,我今儿算是开了眼,总算明白你这名头是怎么来的了!正经的药方,被你略微改头换面一番,便成了你的美容方,一经推出市面,便全成了你的功劳——我说叶家姑娘,你这投机取巧的本领,可真是炉火纯青呀!只是,这夜路走多了,你就不怕遇到鬼?” 叶连翘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汤老先生这话,怕是有失偏颇吧?” 她挣开汤景亭的手,向四周扫视一眼:“我晓得我这美容的行当入不得您的眼,您认为它算不得真正的医术,需知,我也从未认为自己是个郎中。但,即便是正经的医药行当,难道就不曾有过承继借鉴?您从前行医时给人开的那些药方,莫非全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未曾翻过任何古籍?甚至乎,每种药材的药性、药效,也是您亲尝百草得出来的结论?那么为何这医药行业还要将神农奉为祖师爷?” 汤景亭稍稍一怔,还未开口,她便又接着道:“我想,有三点,您应当弄清楚。第一,由头到尾,我从未说过这如意香,是我凭自己一人之力琢磨出来的;第二,在推出这种丸药之前,我与姜掌柜、曹师傅都反复商量过,得了他们的认可,方才向市面上售卖;第三,不管我这如意香的方子是从何处得来,怎么得来,那也是我的事,是松年堂的事,我们自会妥善处理。” 这话说得很明白,这药是松年堂的,您单单只寻我一个人的麻烦,要同我一个人“讲清楚”,那可不行;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他娘的到底跟您有什么干系? 此时在松年堂里排队的,有不少都是熟客,心多多少少往叶连翘那边偏,听了她这番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的说辞,便有人忍不住,拍手叫了一声:“好!” 汤景亭吹胡子瞪眼,回头就是一声吼:“拍什么拍,不许叫好!” 然后便咬了咬牙:“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倒小瞧了你了。你以为你说的这些话特在理儿是吧?你以为,便能驳住了我,叫我哑口无言?口口声声说甚么借鉴,好叫你知道,你那狗屁如意香,‘借鉴’的正是我的方子!” 这一回,却是轮到叶连翘惊讶了,她不由自主地看了曹师傅一眼,便见得他同样是满面懵懂。 年前她看见的那个瓷瓶中的丸药,是依着汤景亭的药方所制?可是……姜掌柜不是说,那是苏时焕拿来的一张古方吗? 汤景亭终于面露自得之色,总算是出了一口气:“怎么,这回傻了,我便听听你还有什么话!按说,我没必要同你计较,显得丢份,可偏生我眼里揉不得沙,我若不答应,谁也不能攀着我肩头往上爬!” 又转头冲姜掌柜呵斥:“还不去把苏时焕那小子给我叫来?我倒要让他瞧瞧,他铺子上究竟请的是甚么人!” 汤景亭的性子不好对付,出了名的软硬不吃,这么多年,始终如那炭火一般,骂也骂不得,哄也哄不得。眼下这情形,只怕也唯有苏时焕才能说上话,姜掌柜不敢耽误,忙招手将小铁叫过来,吩咐他“不管四公子在何处,一定要立刻把他带来铺子上”,然后冲汤景亭赔笑道:“您老消消气,这事是个误会……” “你收声,我不同你说。” 汤景亭径自将脑袋别开去:“莫要同我打马虎眼,我便是要这丫头给我个交代。哼,我早说过她这行当就是哄神骗鬼,如今怎么样,可不被我说着了?” 这话委实不讲理,叶连翘早就上了火气,压根儿憋不住,肃然道:“您说话不必这样难听,我实是不知之前松年堂里那味香身丸,是依着您开的方子所制……” “一句‘不知道’你便想撇得干干净净?” 汤景亭冷哼一声:“你这丫头如意算盘打得甚是响亮,可惜我老头儿虽岁数大了,却远没到犯糊涂的时候哩!” “那您想怎么样?” 叶连翘忍不住冲口道。 “丫头!” 曹师傅连忙在旁拽了她一把,压低喉咙道:“冷静些,这汤老先生在清南县的医药界,那是顶在最上头的人物,你同他针尖对麦芒,决计讨不了好去。且等四公子来了,自然会有个说法。” 叶连翘咬了咬牙,晓得这事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完,回头见平安和元冬两个都从小书房里出来了,正满眼担忧地瞧着她,便冲她二人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尽量平心静气地望向众人。 “大伙儿瞧见了,这会子有点事,只怕没法再替各位医治,不若请都先回去吧,临走前先做个登记,明日我会依着顺序来,实在抱歉。” 然后回头叫了元冬一声。 众人自是想看热闹不愿这么就走,却也肯给她面子,议论了两句,也便去元冬那里将自己的名字一一报上,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叶连翘正火冒三丈,很知道自己这会子若再开口,绝对没好话。在苏时焕出现之前,她暂时不想再和汤景亭起争执,便抬脚去了角落中的桌边。 汤景亭却是叫人搬张椅子往大堂正中央一坐,时不时斜她一眼,大有今日不讨个说法便不罢休之势。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过去。 眼瞧着已是未时末刻,苏时焕总算是急急赶了来。(未完待续)r655 第二百一十八话 百态(一) 这时候,松年堂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在姜掌柜的授意下,余满堂干脆把门板放下来半边,从外头看就像是打烊了一般,自然不会再有人贸贸然地进来。 苏时焕衣角带风地一步踏入铺子里,姜掌柜、曹师傅和叶连翘忙起身同他招呼,汤景亭却是仍旧大喇喇坐在大堂当间儿,很不高兴地一下下拿眼睛瞟他。 “事情路上我听小铁说了。” 他冲姜曹两位点了点头,格外看了叶连翘一眼,便冲汤景亭含笑道:“汤老,这的确是个误会。当初您把这方子给晚辈的时候,曾明言叫我不要提及您的名号,以免旁人看了眼馋,都跑去您那里求药方,让您没个消停,故此在老姜和老曹面前,我便只说这透肌香身五香丸乃是我从书里得来的古方。连他两位都不知此药方乃是出自您之手,更别提叶姑娘了,所谓不知者不罪……” “哼!” 不等他说完,汤景亭便很不给面子地把脸别到一边。 苏时焕熟知这老先生的脾气,倒也不觉挫败或生气,转头望向叶连翘:“叶姑娘,此事怪我,没有事先与你说清楚。” 叶连翘叹口气,摇了一下头。 方才等待苏时焕到来的过程中,她已经将整件事想了一个遍。 一开始,预备用那透肌香身五香丸做些文章时,她曾问过姜掌柜,是否需要先跟苏时焕商量一下,被姜掌柜想也不想地否决; 之后,正月初十去穿石亭那天,她也曾跟苏时焕提及,自己正在制作一味香身的丸药,可话还没说完,苏时焕便用一句“今日不提生意上的事”,将她的话给打断了。 姜掌柜自然有为松年堂各项事务做决定的权力,而苏时焕作为大东家,也没必要对于一间药铺事事过问。严格说来,整件事当中,他们每个人都不算有错,可这就像是一个注定的劫数,早早地摆在了那里,只等着她叶连翘一脚踩上去,在她打开那个樟木箱子的一刻,就已经躲不开了。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话,旁侧汤景亭却是猛然一挥手。 “谁要怪你来着?” 他斜眼看着苏时焕:“方子是我送你的,那便是你的东西,原本你怎样使用,我不该过问,但我无法接受它从一张正正经经的药方,摇身一变成了个劳什子美容方!是谁把事情弄到这地步,我便找谁,与你何干?” 这不仅仅是不讲理,简直有些胡搅蛮缠,几乎是明摆着在说,我今儿还就是对这丫头不依不饶了。叶连翘将牙齿咬得死紧,指甲抠进手心,想堵他两句,却被苏时焕用眼神制止。 “您要这么说,整个松年堂连同我在内,可都把自己摘不出去了。” 苏时焕轻轻笑起来:“不知汤老打算如何罚我?晚辈自知理亏,绝对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哈!” 汤景亭一声怪笑,朝他面上一扫:“你不必替她打马虎眼,这事儿你是挡不住的,既然她与你没关系,那么只要她招惹到了我,我便决计不留情面——这话,我是当头当面同你讲过的!” 苏时焕脸色一变。 这汤老先生医术非凡,脾性更是倔强得十头牛也拉不回。只要他认准或做了决定,那便几乎是木已成舟,不容更改了。 就算是他,这会子也有点犯了难,默了默,回头冲姜掌柜使了个眼色。 姜掌柜当即会意,赶忙打着哈哈出来圆场。 “汤老,这次的事,全是我们松年堂的错儿,您生气恼怒是该当的,只盼您能饶过我们这一回,绝对没下次了。您看这样成不?打今儿起,这如意香,我们便不再售卖……” “你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汤景亭冷笑:“我一个郎中开出来的药方,居然与你们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所谓美容行当扯上干系,纵使你们不再售卖,头先儿却已经有那许多人听见、看见了,不消半日便会传得满城皆知——不怕你们恼,我脸上挂不住。” 叶连翘算是彻底明白过来。 这位汤老先生,之前虽然貌似公平地解决了她与李郎中之间的争执,但事实上,打从一开始,对于她这个行当,他便不认同,瞧不上,认为其并非正统,“人不人,鬼不鬼”。 他今天之所以来闹这一场,除了不忿于自己的药方成了美容方之外,恐怕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当这个方子还是“透肌香身五香丸”的时候,它从未受人关注,摆在松年堂的货架上无人问津,连一点水花都没有翻起;可是,如今它经过了叶连翘的手,在稍作变化之后,成为了“如意香”,竟然大受追捧人人趋之若鹜,这让他无法接受,更忍不了。 可难道她叶连翘便仅仅是运道好? 倘若没有这一年多的累积,令得城中百姓越来越信得过她,只怕这如意香,也同样只能落得个泥牛入海无消息的下场啊! 只因为她不是个郎中,所以,就全是她的错? 叶连翘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从前,叶谦不止一次地警告她“手莫要伸得太长”,言语间透露出,她的美容行当无法与医药相提并论的意思,彼时她还觉得,这或许只是自己老爹的个人看法。可今天她算是真的懂了,从始至终,那些行医的人,都不曾认同她。 她似乎并不需要这所谓正统的认同,但现在怎么办? “汤老先生。”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不管您信不信,我都想再说一次,事先我真的不知这香身丸出自您之手。但无论如何,这一回我的确是用了您的方子不假,所以我应当认认真真地同您赔个不是,我对不住您。如果这样您仍未能消气,请您告诉我,还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 “那要问你自己呀!” 汤景亭终于肯正眼看她了:“怎么,偷了我的东西,还指望我给你指条明路怎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自个儿琢磨去,不过我耐心有限,你若不能令我满意,会有什么后果,便怪不得我了。” 说罢他起身就走,一眨眼闪出大堂,苏时焕将眉头皱得死紧,呼一声“汤老”,立刻起身追了出去。 …… 直到申时,按照惯例,松年堂该打烊了,苏时焕也没再回来,虽然不知他那边情形如何,但看这状况,只怕进展不容乐观。 出了这档子事,铺子上也没法儿好生做买卖了,叶连翘干脆就没回小书房,一直在大堂同姜掌柜和曹师傅说话。 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冤枉,但事情已然到了这地步,就该积极想办法解决,她可不想坐以待毙。 然而商量来商量去,始终没个抓拿,她心里难免就焦躁起来。 “丫头,你别说我吓唬你。” 曹师傅始终趴在柜台上,紧紧拧着眉头道:“那汤老先生,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真成了个老小孩儿一般,犟得厉害,就连四公子,算是和他说得来的,凡事也大都要顺着他。此事若是不能妥善解决,只怕……” “我不怕他。” 叶连翘负气道:“他原就不是针对松年堂,看在苏四公子的脸面上,该是也不会为难你们。反正过了这个月我便回家,往后也不在清南县呆了……” “说傻话哩!”曹师傅连连摇头,“我和老姜都告诉过你,那汤老先生,可不仅仅是在咱清南县名声响亮,连京城的人都晓得他,喏,就是咱们府城也有他的徒弟,他说句话得有多大影响?难道你日后嫁了人,这买卖便不做了?” “那怎么办?!” 叶连翘是真没辙了,从前总觉得自个儿还算冷静,现在方晓得,那其实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遇上过了不得的大事,脑子里此刻就跟塞了浆糊似的,压根儿甚么也想不清。 “要么你回去同叶郎中好生说说。” 曹师傅沉吟着道:“同为行医者,汤老先生究竟作何想法,保不齐你爹爹能揣摩一二,你也好有的放矢啊。” 叶连翘忍不住苦笑。 她几乎已经能猜到,这事告诉叶谦之后,他会是怎样的态度了。 也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叶谦和秦氏都不提了,叶冬葵固然是满心里替她着想,可……他原不是这行当里的人,又能给出什么好对策? “你也别太急。” 见她沉默不语,曹师傅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四公子已去同那汤老先生周旋,说不定能哄得他消了气,这事儿也就算是结了。你呀,回家也仔细琢磨琢磨,这世上没有什么麻烦是解决不了的,你经历这一回,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焉知非福?” 说着便又凑近了点:“老姜得顾着整个松年堂,许多事有心无力。我却只是个抓药师傅,你若有什么地方要我帮,只管开口,你大伯我定是没二话。” 叶连翘胡乱点点头,没忘记谢他一声,恰逢元冬和平安从小书房出来,叫她一块儿走,看那模样多半也是想宽慰她,她也便随着她二人出了大堂。 谁料才刚刚踏下台阶,一顶软轿便在她们面前停住了。 “连翘!” 薛夫人从轿子里探出脑袋,劈头就道:“你怎么闯这么大祸?还不快随我来!”r1152 第二百一十九话 百态(二) 瞧薛夫人这架势,必定是已经晓得了下午汤景亭在松年堂折腾的那档子事。消息竟然传得这样快,叶连翘着实觉得讶异,同时,一颗心也往下沉了沉。 如此说来,身在彰义桥那等嘈杂之地的叶谦,十有八九也听说了。 只要一想到叶谦可能对此做出怎样的反应,她便直觉得头疼,然而薛夫人就在面前,现下她却是暂且没工夫考虑这个,匆匆与元冬和平安告了别,跟在薛夫人的软轿后头,来到南城门左近一间茶肆。 薛夫人领着叶连翘入了雅间,甫落座,便迫不及待道:“你怎地就得罪了汤景亭那阎王?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阎……阎王…… 叶连翘被她的用词给唬了一大跳,苦笑道:“薛夫人,您就别吓我了,今日我脑子里那根弦脆弱得很,您再扯两下,可就该断了。” “你还笑!” 薛夫人剜她一眼,攒眉道:“那汤景亭也真行,明晓得你们铺子上如今人多招摇,还偏捡着下午人最多的时候去,他这是生怕事情闹不大!城里传得乱哄哄,说什么的都有,我都糊涂了,你赶紧跟我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连翘只得将事情与她简略地说了一遍,末了抱歉道:“我是真没料到竟会惊动了您,让您替**心了。” “哎呀别跟我说那客套话,我没工夫应付!” 薛夫人不耐烦地挥手,思忖着道:“若是照你这么说,就算你有错,也不能全怪在你身上呀!樟木箱子是那姓姜的主动给你看的,苏时焕拿回来的方子,也是他自个儿没说清楚,怎么能……” “说这些没用。” 叶连翘叹息着摇摇头:“您说的这些,我都同汤老先生解释过,苏四公子和姜掌柜也没少在一旁帮腔,可他老人家根本听不进去。眼下,他一不问苏四公子的错处,二也不找松年堂的麻烦,只独独盯着我,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瞧不上我做的这一行,觉得我是在哄神骗鬼。” “他懂甚么?” 薛夫人翻个大白眼:“我只晓得,当初我为脱发所苦,也曾找过他那好徒儿李献给我瞧过,汤药不知喝了多少,喝得我肚子里成天叮呤当啷响,也没见好啊,到头来,还是你给我医好的!” “这话就别再提了,传进汤老先生耳里,愈发火上浇油。” 叶连翘忙道。 “我知道!” 薛夫人将她的手一按:“我又不是傻子,怎会去他跟前嚷嚷,这不是眼下只得你我两个,才同你嘀咕嘀咕吗?我说,凭空出了这样的事,你吓坏了吧?” “我怎能不怕,下午那会儿,我都哆嗦了!” 叶连翘抿了抿唇角:“可是怕有什么用?我现在别的都不管,就想把这事妥妥当当解决。无论如何,我都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用了他的方子,可偏生……我不知他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才肯消气,现在我真是……” 这整整一个下午,她曾经慌张,也曾经不忿,打从心眼儿里觉得委屈,但最终,她想明白了一点。 即便汤景亭有借题发挥之意,也架不住她的确被人拿住了把柄。在心里咒骂埋怨汤景亭或是自怜自艾起不了任何作用,倒不如积极正面地将这件事妥善解决。 这是她从乐观的叶冬葵身上学到的,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她委实搞不清楚,汤景亭的板子打算落在何处。 薛夫人跟着也有些发愁,托着腮思索片刻,蓦地一拍掌:“要不,我让我家老爷帮你打听?” “薛老爷同汤老先生有交情?” 叶连翘的眼睛亮了一下。虽说现在连苏时焕开口都未必管用,但多一条路总是好的,至于欠薛夫人的人情,她往后总有机会还。 “没有!”谁知,那薛夫人却是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头,“压根儿不认识!” “……您别跟我逗闷子了成吗?” 叶连翘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胸臆间的闷气仿佛更浓了:“不相识,还如何打听?” “我家老爷虽不认识汤景亭,可架不住他交游广阔啊!中间隔上三五个人,总能牵出一条线,即便是有些拐弯抹角也不打紧,反正最后能探听到消息不就行了?这些个做郎中的,平日里仿佛很受老百姓尊重,其实说白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偌大个清南县,我还不信连一个能让他汤景亭服软的人都找不出!” 薛夫人昂着头,得意洋洋道。 理儿虽然是这么个理儿,但…… “这样太给您添麻烦了。”叶连翘抬眼看她,“我欠了您的人情,或许尚且有法儿还,但倘若因为我,让薛老爷也搭进去许多人情关系,那便……” “得了,你别跟我掰扯那些个虚头巴脑。” 薛夫人不耐烦地推她一把:“实话跟你说,这事儿我能帮得上的有限,除了替你打听一下,也没别的可做,到底还要你自己来解决。我急着来找你,就是想把前因后果弄清楚,如今我晓得了,便自有计较,你莫管了,趁早回家去。” 说着便催她快走。 叶连翘心下委实感念,知道薛夫人是真心想帮忙,也就不愿矫情地反复与她推让,再三谢过,便从那茶肆中退了出去。 …… 今日她实是心虚,不敢往彰义桥去寻叶谦,独个儿出了城,一路慢慢吞吞地只管拖延,比平日多花了一顿饭的时间方才回到家。 远远地,她便瞧见吴彩雀站在自家门前朝村口的方向张望,还未等走到近前,她那嫂嫂便已迎了上来,将她一拽。 “怎地这么晚才回来?饭菜都做好上桌了,再迟些就该凉了!” 叶连翘抬头挤出个笑容:“有点事耽搁了。”随即便恹恹地垂下眼皮。 她当然可以在吴彩雀面前扮没事,但还有必要吗? “你是病了?” 吴彩雀弯腰仔细瞅瞅她的脸:“脸色这样难看,一点精神头都没有——今日真是奇了,爹也还没回来,要不可以让他给你瞧瞧呀!” 说着便回头冲屋里喊:“冬葵,你出来一下!” 叶冬葵应声跑了出来,吴彩雀当即同他嘀咕了两句,扯着叶连翘道:“你看,真个打蔫儿了,问她话又不好好说,这不是让人着急吗?” “怎么了?” 当着吴彩雀的面,叶冬葵格外要拿当哥哥的款,粗声粗气问:“是出了什么事,还是遇上了麻烦?” 叶谦也还没回家,叶连翘便愈加笃定他已知道了整件事,垂头丧气道:“等爹回来你们就晓得了。” “为何还等着我?你自己觉得理亏,不好意思说?”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叶谦那隐含怒意的嗓音。 兄妹两个连同吴彩雀一起回头,就见叶谦背着手站在五步之遥的地方,冷冷瞪着叶连翘。 “你惹了祸,自然该给家里人一个交代。”他凉浸浸地道,“都跟我进屋,冬葵媳妇先把饭菜收去灶房,冬葵,关门!” 说罢,率先一脚踏进屋里。 叶连翘跟着走进去,身后,一头雾水的叶冬葵就把门给关上了。 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秦氏牵着小丁香从里屋赶了出来,先看了看叶谦的脸色,又瞧瞧后头的叶连翘:“发生何事?你们怎都是这般脸色?” 叶谦没答她的话,径自在椅子里坐了下来。 “二丫头站到我跟前来。”他冷声道,“今天下午,彰义桥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松年堂的事,邻居们晓得你是我闺女,自然会跑来告诉我。我从他们口中听了个七七八八了,但现在我想听你说,由头到尾,仔仔细细,一个字也不许漏!” 叶连翘很知道今天自己躲不脱,纵是早已说得絮烦,仍旧不得不原原本本,把事情与他讲了一回,从樟木箱子开始,到汤景亭撂狠话结束。 然后她就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紧紧闭上了嘴。 “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叶谦哼笑一声:“我早就算准了会有这样一天,你可信?” 叶连翘垂着头没开腔。 “先前我就同你说过,手不要伸的太长,你可曾真的听进耳里?当初你制出来的那棉丸子,你以为我是脸上挂不住,才看都不看一眼?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替人解决容貌上的烦恼,并非郎中,但你心里,是否真分得清楚?” “我分得清。” “哼,我看未必吧?你既给自己定下位置,就该牢牢守着,为何偏偏要掺和成药的事?让你办成第一回,便有第二回,长此以往,你将城中正经的郎中和制药师傅置于何地?你以为人家会将你看做人才,心向往之?我告诉你,人家只会觉得你是在抢他们的饭碗!若他们因此心生恼恨,要找你的茬,你便只能有苦自己吃!” 叶谦一股儿脑地喷了大通话,连连喘气,端起手边茶碗一饮而尽。 旁侧秦氏垂着眼皮不语,小丁香听得懵懂,却也知不是好事,小脸皱成一团,吴彩雀面上同样露出惊慌之色,暗地里捏了捏叶连翘的胳膊。 叶冬葵看了叶连翘一眼,清清喉咙:“不是在说那汤老先生的事吗?别的,等这事了了爹再慢慢训我妹子不迟。爹,依你说,那汤老先生究竟想怎么样,我妹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叶谦一拂袖:“她自己丢出把柄来叫人家拿捏,我有什么法子?倘若那汤老先生因为此事,而联合城里所有郎中,让你妹这买卖彻底做不成,我第一个站到他那边儿去!” 叶连翘蓦地抬起头。 她从没见叶谦发这么大的火,心里不是不怵,却还不至于连正反话都听不出。 叶谦瞪了她一眼,紧接着道:“你看我作甚,我说错了不成?我问你,那汤老先生家住何处?”r1152 第二百二十话 夜奔 “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叶连翘皱了皱眉,朝叶谦脸上瞟了一眼。 “我还能做什么?” 叶谦斜眼瞥她:“子不教父之过,你如今落在人家手上了,我就站在旁边白看着?我是不知那汤老先生打算在你身上何处开刀,事情已然到了这境地,无论如何我得去见他一面,我这当爹的给他赔个不是,他接不接受是一回事,至少这态度要摆出来才行。” “这不妥!” 不待叶连翘答话,秦氏便急急出声:“你自家还开着医馆呢,主动走去那汤老先生面前,让他晓得你是连翘的爹,岂不更麻烦?” “他若有心打听,还能不知道?”叶谦偏过头去。 “话不是这么说。” 秦氏满面焦灼:“你不往跟前凑,他未必会想到你身上,你若自动送上门,便是给他机会迁怒你呀!适才你们也说了,那汤老先生不讲理,你和他如何说得清?原本不**的事……” “怎么不干我的事,二丫头不是我亲生的?” 叶谦喉咙里透出一丝不悦:“难不成我便该由着外人欺负她?这不是小事,二丫头岁数又还小,我是她爹,烂摊子可不就只有我来收拾?况且,你要想她一点错儿都不出,就只能盼着她通身上下一点本领也没有了,说到底,那汤老先生,也并非全占着理儿。” 话说到最后,便隐隐藏了些回护之意。 “是,最好带累得你那医馆也开不成,往后我肚子里那个便喝风去。” 秦氏低低道。 叶谦很是讶异,仿佛不可置信:“你怎么……” 叶连翘却是心念疾转,一瞬之间,想到某一回她在松年堂里医治那个姓聂的姑娘出了纰漏,叶谦说过的一句话。 我是你爹,遇上麻烦,我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曾经她因为这句话感动得鼻酸,可是,因为那些大大小小的争执和矛盾,她就将它完全抛到脑后去了。 “爹。” 她没有细想,匆匆唤了叶谦一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汤老先生那里,你能不能暂时不要去?秦姨……说的没错,你没必要现下就去见他,省得给他理由寻你的晦气。你信我一回行不?他是针对我,便让我自己解决。” “你如何解决?”叶谦眉头拧得更紧了,“你现在摆明了就是没办法……” “容我想想吧。” 叶连翘冲他弯了一下嘴角:“其实……我脑子也不算太笨的。” “给你两天时间,想不到便赶紧告诉我!” 如果可以,叶谦当然巴不得不要去见汤景亭,闻言倒也痛快,懒得跟她费口舌,丢下这句话,转头便吩咐吴彩雀:“冬葵媳妇,摆饭!” …… 戌时初,千江府衙捕快房。 捕快们都回了家,桌边油灯下除了卫策之外,只有那从省里来的提刑按察使。 那姓许的男人才不过三十来岁,蓄着两撇美髯,手里握本案卷,唇边带一抹淡笑,指着某处不紧不慢问:“程太守言,此案是由你查办,说与我听听,你以何为依据?” 他已来了千江府衙十日有余,连日来无论翻查案件还是外出巡视,皆是卫策随行左右。两人渐渐熟稔,每日事毕,若有空闲,他便来寻卫策说话。 卫策往那案卷上仔细看了两眼,沉着道:“此案疑点便是那人肋下的刀痕。按理来说,若是死前伤,刀口会泛血花,若是死后所致,刀口皮肉则泛白无血,仵作当时也是凭着这一点,才认定肋下的伤是死后所致。但我再细查,却发现那刀口旁有烫伤的痕迹,以此推断,或许是凶犯以刀杀人之后,用滚水淋浇伤口使其泛白,试图掩人耳目,仵作做出那样的判断,要么是技艺不精老眼昏花,要么便是与那凶犯有暗地里的勾当。” 他说得有条有理一丝不乱,那许提刑便赞许地点了点头:“验尸是仵作的事,我常听闻做捕快的都是粗人,对这些从不在意,不想你生得高大,心却这般细。只是你如何懂得这个?平日里曾看过这方面的书?” “没看什么书。”卫策摇摇头,“见得多了,只要留心,总能知晓一二。” “你年纪轻,肯这样花心思,也属不易了。”许提刑满意一笑,“如此说,程太守安排了你这些天跟随我,非但无丝毫敷衍之意,反而很是诚心。” 卫策不惯被人夸赞,牵扯了一下嘴角,正不知如何应对,就见那一向跟着他的杂役夏生慌慌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汉子。 “卫都头,你从前清南县的兄弟来了,说是有要事。” 不消他开口,卫策已然瞧出那是清南县衙一个姓朱的年轻捕快,心中一动,立马站起身:“再有两刻便要宵禁,你怎地这时候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姓朱的跑得气喘吁吁,汗也来不及擦一擦,接过夏生递去的水碗仰头全灌了下去,抹抹嘴道:“是叶姑娘的事,宋大哥说,卫都头你走前吩咐过,叶姑娘若有麻烦要立即告诉你,下午刚一听说,他便打发我出了门,我紧赶慢赶……” 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卫策便有些愣怔了。 他晓得叶连翘不会一直顺风顺水,却没料到她居然招惹了汤景亭那惯爱搅缠不清的货色。这事他帮不上忙,可…… “我得回去一趟。” 他一向果决,并未考虑太久便做了决定。 “现在?” 夏生一愕:“眼看就要关城门了,况且您这会子出发,也进不了清南县城……” “出城花不了多少时间,我绕小路,不走城里,直接去月霞村。” 他须臾便想得清清楚楚,沉声吩咐:“夏生牵我的马来,我走之后,你去一趟我家,同我娘交代一声。我未必明日就赶得回,程太守那边……” “那姑娘与你颇有交情?” 不等他说完,一旁许提刑满面好奇地问。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卫策点点头。 “唔,那是得去。” 许提刑登时笑起来:“你放心去就是,程太守那里有我。” 卫策很是感激,却来不及与他多说什么,只向他一抱拳,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路狂奔。 黑暗中,只有马蹄踏在地面得得的响声,耳边风呼呼掠过,带着春日里特有的花草香,他却根本闻不到,满心里只思索一件事。 那姑娘素来冷静,应当不会轻易被吓住,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怕? 万一她爹因为这事又对她大加训斥,她日子岂不更难过? 无论医药还是美容养颜,他都半点不懂,可总有什么是他能做的吧? 他脑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宿未睡,居然也并不觉得困倦。夜里行路比白日里慢,天微明时,他终于沿着小路,弯进了月霞村。 彼时,叶连翘却已是起了身。 确切地说,她是压根儿就未能入眠。 在叶谦面前,她夸下海口,说自己一定能想到办法解决,但事实上,至少现在,她还毫无头绪。 睡不着,在榻上也是白躺着,她索性便起了身,想着呼吸两口新鲜空气,说不定脑子能转得快些,便披着衣裳走了出来。 才刚刚绕到房前,耳朵里就听见马蹄声,来不及作反应,人就被拽住了。 卫策远远地瞧见了她,心下就是咯噔一下。 看来真是给吓坏了啊,觉都睡不着了…… 他心里这样琢磨,便片刻等不得,一步跃下,匆忙中竟还记得拴马,顾忌村里可能会有人经过,便扯了叶连翘往左近的林子里去。 这一路上,身后的姑娘一声儿也没出,他暗叫糟糕,难道是傻了吗?脚下却是未敢停。 叶连翘其实认出了是他,自然不会害怕,只是有些犯懵,弄不清这是什么状况,便唯有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 将将进了那林子深处,她便被他一把搂进怀里。 实实在在的一个大拥抱,两人贴得从没有这样近,她的脸黏在他颈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自己肩头。 可这样的拥抱,却让人生不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反而心下莫名其妙地一静。 她嗅到他身上的汗味,还有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 “你不必慌,我帮你想办法。” 她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可是却觉得,这清早的新鲜空气,让自己的脑子更转不动了。 “你打哪儿冒出来的?” 叶连翘实在匪夷所思,使劲挣开他的怀抱,瞪大了眼:“你跑了一夜?” 卫策哪里顾得上答她,自顾自接着道:“你听我说,来时我已想得很清楚,那汤景亭虽然很不讲理,但我却有法子对付他。他有徒弟在府城行医,我大可以随便安个罪名在那人头上,再将他拖下水——我是捕快,这种事我看也看得多了,没人比我更在行。汤景亭自顾不暇,就没法儿再找你麻烦,你便可脱身。” 叶连翘只觉他在耳边嘀嘀咕咕,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呆呆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不是什么大事。”卫策又道,“横竖捕快的名声已经够臭了,也不差我这一遭。汤景亭做初一,我就做十五,反正保你周全……” “不是!” 叶连翘低喝一声,嗓子里有点哆嗦:“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答我——你跑了一夜?”r1152 二百二十一话 撑腰 这天气的确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了,大清早也丝毫不觉得寒冷,风软软地扑在人脸上,将周遭树叶的清香味也一并带了来。 叶连翘委实觉得不可思议。 眼下这辰光,就连村里最勤快的农人只怕也仍在酣睡中,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四下里再没有旁的任何动静,然而她却同卫策两个站在了这静谧的林子里。 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下浮出来的青色,唇边也冒出来一层胡茬——所以,他真个孤身一人在黑漆漆的路上跑了一整夜?是听说了她遇上麻烦,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的? 当真是个不知深浅的亡命徒,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她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怒气来,当胸狠狠锤了卫策一拳:“谁叫你这样没分寸?你觉得自己身手好,便什么都不怕了是不是?那路上乌漆墨黑的,万一碰上……” 卫策挨了揍,却是半点不觉疼,垂下头,见她一脸怒气,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还咬住了牙,心里便晓得她实是在替自己担忧,那颗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是放下来些许,唇角不由得一勾。 “人人都说你知轻重,懂分寸,那么我行事莽撞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分明有种他二人正好互补的意思,叶连翘脸上一红,啐他一口:“呸!我那事根本没想象中严重,谁要你兴师动众地跑回来?我问你,你从何处得知……罢了罢了,不用猜我也晓得,必定是你在清南县安插了眼线盯着我呢,便是宋大哥吧?” “不是盯着你。”卫策是难得的好脾气,“我是让宋捕快他们帮忙看顾着你。” “哼!” 叶连翘冲他翻个白眼。 她一直知道卫策待她好,但却没料到他能做到这般地步。这长久以来,最叫她苦恼的,便是这家伙的臭脾气,然而到了眼下这一刻,那似乎顿时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方才她虽然从卫策怀里挣了出来,这会子却发现,他的手并没有松开,仍旧环在她腰间,眼皮子便跳了一下,忙不迭往四周张望,完全不知这举动透出一股鬼鬼祟祟的意味:“你还不松手?” “村里现下无人。” 卫策将她的动作看在眼内,不由得好笑,却并不曾放开她,眉头稍稍拧了一下:“你在我跟前也不必逞强,若真如你所说,那事并不十分严重,你又怎会连觉都睡不好,大清早地跑出来?” “我是没睡着,却不是因为发愁,我是在想法子。” 叶连翘随口道,紧接着回过神来,又拿眼睛去瞪他:“对了,你刚才说的那是什么蠢话?!我听你的意思,仿佛是要强给汤景亭的徒弟安个罪名,再将他一并拖下水,这如何使得?你还说你想得很清楚,整整在路上跑了一夜,你便想出这样不靠谱的法子来?” 卫策没能领会她的意思,将唇边淡笑收敛了去,正色道:“这并非不靠谱的法子。做郎中的,未必就一身干净,而当捕快的,更加熟知甚么叫做无中生有。不就是往他身上泼桶脏水吗?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你干过这种勾当?” 叶连翘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一脸嫌弃:“太要不得了!” “我没做过,但瞧见过不止一回。” 卫策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别开眼睛:“你听我说……” “我才不要听你说,你这根本就是个糊涂法子!” 叶连翘哪里肯由得他在胡扯,硬生生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是在替我想,也晓得你多半是心里着急,脑子乱了,可这等歪心思起不得。我不是不忍汤景亭受冤枉,他这样欺我,我没那么好心帮他考虑,可你想过没有,若真这样做,对咱们可没好处。” 她口称“咱们”,令得卫策心下爽快不少,用手掌轻碰了碰她的脸:“为何对咱们……没好处?” “啧,别乱动!” 叶连翘拍开他的手:“你说的这个法子,若成了倒还罢了,假使不成,不仅我这事解决不了,保不齐你也沾惹一身腥。我倒无所谓,最糟不过是往后再不能做这档子买卖,横竖我照旧能在家里捣腾药材,但你呢?好容易你才去了府衙里当差,算是给自个儿挣出一份前程来,此事一旦漏了,你可就什么都没了!” 卫策低头望着她不断开合的嘴唇,只觉那红艳艳的颜色实在好看得紧,情不自禁俯身下去,低低道:“哦,那你说怎么办……” 叶连翘察觉他的动作,心中一哆嗦,也不容细细考虑,抬手将他的下巴推去一边。 “我说你到底是回来干嘛的?!” 卫策口中“咝”地吸一口冷气,攒眉道:“你真使劲儿?” “废话,就是要你知道疼!”叶连翘翻了翻眼皮,“你那行当,我虽不懂,却也知道平日里盯着你们的眼睛格外多,一旦被人拿捏住了,便休想翻身。那汤景亭可不是毫无背景的人物,假使为了我这一点点小事,带累着你捕快也做不成,到时候叫我怎么还?” “你不必发愁这个。”卫策微微一笑,“嫁我就成了,往后不怕你还不了。” “本来就是要嫁你的,日子不都定下了吗?蠢东西!” 叶连翘嗓子眼里有点打颤儿。 她当然清楚卫策方才俯身下来是想做什么,现下好像不应该啊…… 不过,若真甚么都跟着礼数来,他们两个压根儿不该见面,她又不是这年代的人,理那么多做什么? 思及此处,她便干脆把心一横,踮起脚来扯住他心口的衣襟,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碰。 然后她就彻底明白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身前那高大的家伙在片刻愣怔之后,一把将她紧紧箍进怀里。也不知那两条胳膊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她简直半点动弹不得,偏偏背后又是一棵大树,连退都没法儿退,只能任由他反客为主,将这个吻愈加深入。 耳畔是他微乱的呼吸声,搅得她脑子里也有点发懵了。 她现在还一身的麻烦呢,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卫策从很早就想知道她那双花瓣唇究竟是什么滋味,今日居然她居然主动送上门,怎么能轻易放过?毫不客气地将她唇齿舌尖尝了一个遍,发觉她似乎有点透不过气了,才颇为不舍地往后退了退,唇角一动,喉咙里带了点笑意:“咱们能说正事了吗?” 叶连翘一愕:恨不得照着他小腿迎面骨狠踹一脚:“明明是你……” “对,是我。” 卫策也不否认,点点头松开她,让她在地上站好,目光从她红成一片的两腮扫过:“我承认我这法子的确是险了些,你说不靠谱,我认,那么你现下可有了对策?” 叶连翘总算是能呼吸两口新鲜空气了,暗道这家伙情绪转换得还真够快,一面警惕地往旁边闪了闪,以免再被他逮住。 “那位汤老先生真真儿难缠。他让我给他个交代,我同他赔不是,他不接受,告诉他往后不会再售卖如意香,他也不满足。我现下真是不知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抬头看了卫策一眼:“说来说去,这件事我唯一的错处便是用了他的方子。我手头也有许多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哩,大不了……我也白送他一个,这总行了?” “胡扯。” 卫策板着脸摇头:“说我不靠谱,你也好不到哪去。” “我也知道!” 叶连翘撇撇嘴:“他看不上我的方子,这一点我自然清楚,所以现在,我不是还在想辙吗?我再三考虑过,不想使腌臜手段,我也根本没本事斗过他,倒不如当头当面正大光明地解决此事,往后我心里也坦荡,只是还没想到罢了……” “那你爹是何反应?” 卫策忽然想起叶谦,有点担忧地问。 “我爹……说是子不教父之过,要亲自登门去给汤景亭道歉。” 叶连翘抬头瞟他一眼:“其实我爹是为我着想的,这些日子,虽然我同他有不少争执,对于他的许多行事方法,我也并不认同,但回头想想,或许我自己也有些偏激了。” “唔。” 卫策点一下头,心中松了一口气:“你现在还没想出对策来,可要我在清南县留一些时日?府衙那边我已打过招呼,三两日的时间还是有的。” 叶连翘下意识地打算婉拒,预备让他只管回去忙自己的事,话还没出口,却又听得他道:“在我跟前你不必那么知分寸,想怎样便只管说出来。” “那……” 叶连翘心里一暖,思忖片刻,看向他试探着道:“那你留两天行吗?我现在不是同人讲客套的时候,正要你给我撑腰呢。只是,你家原先那个院子现下住不得人,你去何处安置?” “这个不要你操心,我一个男人,何处歇不得?去宋捕快家里借住两天不是难事。” 卫策轻声一笑:“法子你慢慢想,我也会帮你琢磨,现下我却是得去你爹跟前露个面。他怪我不知礼我也认了,但我猜逢,现下非常时期,他当是不会同我计较这个。” 说罢扯着她便往林子外头而去。r1152 第二百二十二话 同去 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村里依旧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走动。 叶连翘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一番,确定周遭应是无人,这才拉着卫策蹑手蹑脚地溜出来。 无论如何,难听的闲言闲语,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她回过头,刚想吩咐卫策两句,却见那人正憋不住别开头去发笑。 真是太奇怪了,平日里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他笑一回,今日打从一见面,他脸上的笑容却一直不曾消失,仿佛她遇上了难事,他很高兴一般…… 虽说面带微笑,的确比他那黑面神的模样看起来要顺眼许多,但这成天板着脸的人,突然间变得如此“和善”,很吓人的好不好? “喂!” 叶连翘撇撇嘴,伸手拍了他一下:“我说你……哎呀算了,我先回家,等会儿你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来,省得我爹起猜疑。同他说话的时候,你可莫要露了马脚,回头我爹又骂我的。” 她这等举动,在卫策看来颇有两分“掩耳盗铃”的意思,加之方才在林中的相处,他便愈加觉得她比平时更要娇憨可爱两分,当下便干脆笑出声来。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叶连翘有点恼,使劲瞪了他一眼:“我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哇!” 今日他一直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令得她的气焰顿时就嚣张起来。 “我知分寸,你只管进去。” 卫策点点头,向着叶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叶连翘犹自不放心,转头瞥了一眼他拴在树下的棕色大马,这才一路小跑着回到家。 灶房里,热腾腾的锅气儿已经冒了起来,看样子,吴彩雀已经起床开始张罗早饭了。 她脸上发烫,伸手揉揉面颊,试图将红晕抹去些许,然后尽量自然地踏进屋中,站在灶房门口,对着吴彩雀苗条的背影打招呼:“嫂子这么早便起来了?” “呀,连翘,你跑哪儿去了?” 吴彩雀应声回头,上前来拉了她一把:“方才我听见门响,就估摸着肯定是你出去了。怎么,昨晚一宿没睡好吧?” 一边说,一边就朝她的脸上直打量,口中啧啧道:“你看你,眼睛都眍进去了,是不是整晚压根儿没睡着呀?你别嫌我絮叨,那个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的。昨晚爹的态度你不都瞧见了吗?你哥也同我说,只要是能帮得上你的地方,我与他两个绝对不惜力!只要咱一家人齐心……” “不是的。” 叶连翘忙摇摇头:“我是醒得早,不想老在床上躺着,便出去走走。现下我就想赶快琢磨出个法子来,好让那汤老先生能消气,一味担忧发愁也没用不是吗?” 她说一句,吴彩雀便点一下头,连连道:“就是这么说!你能想得明白,我便放心了。” 说着,便朝外张望了两眼,似有意无意地道:“对了,头先我开门透气,仿佛瞧见,你和人说话来着?” 叶连翘心里一凛,赶紧摇头否认:“没有!” “没有?” 吴彩雀好似很费解,拧了拧眉头:“可我的确是看见一个人来着。生得高高大大的,与你两个一转,就进了林子不见了——我还看见了一匹马来着!” 言毕,便似笑非笑地往叶连翘脸上一扫。 她这架势,摆明了适才已瞧得清清楚楚,叶连翘面上一热:“嫂子!” “好好好,不问了不问了。” 见她真个恼了,吴彩雀忙推了她一把,指指自己的嘴唇:“放心,嘴紧着呢,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快去把小丁香叫起来,替她洗洗脸,咱们该吃饭了。” 叶连翘哭笑不得,在原地站了半日,方才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屋。 ……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全家人也便陆陆续续地起了身,纷纷在摆满早饭的桌边坐了下来。 饭桌上,叶谦也不过叮嘱叶连翘一些今日去了松年堂该如何应对,让她同姜掌柜、曹师傅好生商量,注意察言观色之类的话,叶冬葵也在一旁帮腔,就连小丁香都见缝插针叨咕了两句“二姐你有点眼色知道不”,唯独秦氏,却是一直沉默着没做声,只垂眼用筷子划拉面前的稀粥。 叶连翘蓦地想起,昨晚家里人都回房歇息之后,她仿佛听见叶谦和秦氏的屋子里,仿佛传来了几句争执声。 看来,秦氏十有八九是不赞成叶谦对此事的处理方法,眼下心里还不晓得怎样埋怨她给家里找事呢。 叶连翘能理解秦氏心里的不高兴,只不过,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对这个继母解释,或是取得她的认同,便也没开腔,只一口口地咬着杂面饼,在心头琢磨差不多,卫策也该来了。 正是这当口,全家人都听见了门外磕哒磕哒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卫策的招呼声:“叶叔,秦姨。” 他的嗓音天生很低沉,一开口,震得门框仿佛都在颤抖。 一屋子人同时回头,下一刻,叶冬葵嘴里的稀粥“噗”地就喷了出去。 “你咋回来了?!” 他从桌边跳起身来,冲过去用力锤了卫策一拳,满脸惊喜地高声道:“这大清早的,你……莫不是连夜赶回来?我妹的事你听说了,是特意回来的?” 叶连翘也循声望过去,就觉得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被身畔的吴彩雀狠狠捏了一下,转过头,就见她正朝自己挤眉弄眼。 “嫂子你合适点。”叶连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警告她,抽身想避开,却被叶谦唤住。 “二丫头不必躲了,现下这情景,也忌讳不了那么多。” 他说着便向卫策招了招手:“策小子赶紧进屋,你这是走了夜路吧?坐下吃口饭——清南县这边的事你如何得知?” 吴彩雀也不要人吩咐,自个儿赶忙进了灶房,取了副干净碗筷出来,送到卫策面前。 卫策冲她点点头,叫了声“嫂子”。 “呀,我该如何称呼?” 吴彩雀实在想笑,转头看看叶冬葵,又瞅瞅叶连翘:“是该跟着冬葵称一声‘卫策哥’,还是……” “坐下吃你的饭吧!” 叶连翘实在忍无可忍,将她一把摁进椅子里,然后对卫策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卫策哥,你也坐。” 不久之前,在那林子里,他二人还那般亲密,这会子她却是这样正经八百的,卫策心里暗笑,依言在桌边坐下,对叶谦道:“是我从前在县衙的兄弟告知我的,临去府城之前,我曾托他们看顾着些。” “你有心了。” 叶谦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子欣慰的情绪,脸上却依旧半点笑容也无,缓缓道:“这事来得突然,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没个抓拿,你回来了也好,多个商量的人。我与二丫头说了,让她等下先去松年堂看看情形,昨日汤老先生离开后,苏四公子追了上去,想必今日定会有口风透出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对策——你此番回来,是今日就走,还是……” 卫策闻言便看了叶连翘一眼:“预备多留两日。” “如此也罢。” 叶谦略一点头,便问他些这两天打算住在何处之类的闲话。 那边厢,叶连翘实在忍不得吴彩雀一直在自己身边发笑,干脆将筷子一放,站起身来。 “我吃好了,这便去松年堂。” 说罢抬脚就要走。 “我同你去。” 卫策也跟着起了身。 “唔?” 叶谦便是一怔,思索着道:“今次你为了此事回来,在家里人跟前,倒不必顾虑太多,但若与二丫头一起去松年堂,怕是……” 若搁在从前还无所谓,现下叶连翘要成亲,松年堂里人人都已晓得,他再大喇喇地一同出现,怕是就有点不合适。 卫策微微一笑:“叶叔,方才您也说了,现下这情形,忌讳不了那许多,事出有因,不算失了礼数。况且,她到底是个姑娘家,难保有人因此便欺她,我跟着去一趟,也能放心些。” “可……那……” 叶谦情知他说得有理,一时有些犹豫,竟愣住了。 “这有何难?” 这时候,叶冬葵忙在旁开了口:“我同卫策哥一起,不就行了?进了城,其实卫策哥也不必到松年堂露面,只随便找个茶寮候着,我和我妹一块儿到药铺上去,有了消息,我立刻便能告诉他知道,倘若那汤老先生实在不讲理,保不齐还真有需要他出头的时候呢!” 他一板起脸来那样吓人,出来撑撑场面也是好的,嗯。 这算是个能解心中迟疑的两全之策,叶谦想了想,也便应承下来,道:“那你便陪着你妹子,若有了说法,你便赶紧去彰义桥告诉我。” 又少不得吩咐了叶连翘两句,那头,吴彩雀又捡了两个杂面饼塞给卫策,催着他喝掉碗里的粥,三人也便出了门。 卫策将自己的马就留在了叶家门外,同叶连翘和叶冬葵两个徒步进了城,一径来到松年堂门外,沉声道:“你俩进去,我就在对面的茶寮,有事只管来同我说一声就行。” 叶连翘抬头对他笑了笑,答应一声,刚要踏上台阶,谁成想那曹师傅正巧往门外张望过来,瞧见卫策,便是诧异地一抬眉:“咦?”r1152 第二百二十三话 拦路 曹师傅一向与叶连翘相处得不错,这一年多来,也逐渐拿她当个自己人看待,昨日出了那档子事,自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担心. 再加之,昨晚回到家,在饭桌上,他把事情与家里人絮叨了两句,给曹纪灵听了去,登时就了不得了,今日一大早便催着他赶紧出门来帮着想辙,故而,他比平日里来得要早了些. 却没成想正正巧就看见了卫策. 这在他眼中,就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番意味了. 那小子年纪轻轻,却生得凶腾腾,一看便不好惹,昨日叶连翘才遇上麻烦,他今天就出现,还巴巴儿地把人送到松年堂来—— 这分明是生怕自己没过门的媳妇受欺负,来给他们提个醒儿的! 无论是他还是姜掌柜,都没想过要让叶连翘受委屈,见状自然不以为忤,反而笑了起来,冲叶连翘挤挤眼:"嚯,这丫头还带了人来呐,是想干啥?" "不干啥." 叶连翘窘得要命,忙回头示意卫策快走,不料那人却是站在原地没动,遥遥向曹师傅点了个头. "你不必理我." 他垂眼对叶连翘道:"我自然知道该如何行止,你只管去忙自己的事便罢." 叶连翘无法,只得同叶冬葵两个进了门,讪讪笑道:"我哥非要跟着来一趟,说是不放心." 曹师傅故意往门外又张了张,倒也没难为她,含笑道:"是,遇上这等事,只要是个家里人,都不放心.必要跟来瞧瞧的.你还没看见我家纪灵儿呢,从昨晚到今早,时不时便要蹦得三丈高.活像火烧了眉毛一般,若不是我今早百般拦着.她非得来铺子上找你不可!" 叶连翘心里是有数的,曹纪灵那姑娘虽然性子不靠谱,却真正当她是朋友,当下便抿了一下嘴角:"真是对不住,让纪灵也跟着担心了.等这事了了,我得好生请她一请,给她赔个不是才好." "你们小姐妹的事,过后你自己去家里同她说去!" 曹师傅哈哈一笑.抬头看了看叶冬葵:"昨日四公子又单独去见了汤老先生,上午却还有些事情得处理,约莫午后会来铺子上与你细说.趁他没来,你若有心情,便先处理买卖上的事吧.冬葵来了也好,跟着一块儿听听,帮你妹子出出主意,只是那小子……" 说着便往门外努了努嘴,忍不住感叹:"这去了府衙,拢共有半年了吗?模样比从前更要威风许多.瞧着唬人哩……" "不用管他." 叶连翘忙摇了摇头,示意叶冬葵留在大堂里和曹师傅他们说话,自己快步进了内堂. …… 这一上午.叶连翘便一直在小书房里忙活自己的工夫,间或同元冬和平安两个议论几句. 那元冬瞧着仿佛比她还要紧张,尽着在她身畔说些担忧的话,平安虽沉稳些,不多言多语,然而眉头却也紧紧锁着,摆明了忧心忡忡,到头来,还得叶连翘安慰她二人. 与汤老先生的那档子事.虽然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对松年堂的生意影响却并不算大.两个时辰里.仍旧有不少老百姓前来寻叶连翘诊治,只是免不了要多打听个一两句.叶连翘唯有拿话敷衍,整个上午,当真算是没半点消停. 叶冬葵一直在外边儿大堂里同曹师傅和姜掌柜说话,晓得了汤景亭平素为人,便更添了两分愁,只盼着苏时焕快点出现,能带来些好消息. 午时过后,苏时焕终于来了. 叶连翘和叶冬葵进了松年堂之后,卫策又在街上站了片刻,这才进了对面的一间小小茶寮,手边是一壶茶两样茶点,却压根儿没怎么动,眼睛一直望着窗外. 远远地瞧见苏时焕的马车,他便登时起身迎了出来. 苏时焕坐在车里,听见外头的说话声,掀开窗上小帘往外一张,唇角便微微勾了起来. "原来是卫都头,何时回了清南县?" 他带笑寒暄,车外立着那人却是半点笑容也没有,绷着脸,眼睛里泛起冷光,直直朝他看过来. 这个人…… 他忍不住拧了一下眉头. 论身份,他二人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这人站在他面前,却轻易就会令人忽略了他们地位上的不同.明明只是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衫子,为何…… 之前他曾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城里百姓皆道,那卫都头乃是个狠人,甚是不好相与,所言非虚. 略停了停,他便索性落了车,行至卫策跟前,淡笑道:"卫都头此番回来,为的是叶姑娘的事吧?却怎地不去松年堂里,在此处候着?" 卫策稍稍一点头:"有几句话相同苏四公子单独说." "哦?" 苏时焕一抬眉,转身吩咐道:"你们先去铺子里,同老姜他们说我来了,等下便进去,免得他们心焦." 待人应下走了,便微笑道:"卫都头有何话说?" "也没旁的什么,就是叶连翘与汤老先生的龃龉,请苏四公子多上点心罢了." .[,!]卫策淡淡地道. "原来是为了这个." 苏时焕笑起来:"这个……不用卫都头吩咐,在下也定会尽心尽力.只是,那汤老先生如今偏是只盯住了叶姑娘一个,这叫我委实……" "事情始末,我听她告诉我了." 卫策打断了他的话,直直盯着他眼睛,声音里不带半点波澜:"我也知那汤老先生现下是特意寻她的麻烦,正因为如此,才格外要请苏四公子多费些心.你与汤老先生相识多年,也能算作忘年交了,我听人讲,这城中,除了他的徒弟之外,也唯独苏四公子算是能与他说得着,你说的话,他该当能听进一二."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 苏时焕颇有朽恼地摇了摇头:"想来卫都头未与汤老见过面,不知他那人最是性子执拗,只要是他认准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如今他正在气头上,连我也有些无计可施……" "那是你的事." 这话算不得作伪,然卫策丝毫却不为所动:"适才我已说过,事情究竟是怎样,我心里已然有数,叶连翘固然是有做错的地方,但苏四公子莫忘了,汤老先生那张医是你拿去的松年堂,也是你没同铺子上众人说清楚,才令得叶连翘将那医当做宝贝一般地百般斟酌,倘若她知道那并非古方,决计不会把主意打到上头去.你说的没错,汤老先生现下的确专盯她一人不假,但若真要计较,此事与你脱不开干系." 他的话说得不客气,苏时焕心下怫然,面上却仍旧带笑:"实不相瞒,我已尽力劝说……" "劝说不行,便另想别的法子,苏家是清南县的望族,这点小事,还能难得住你?说穿了不过只看花多少心力而已." 卫策瞟他一眼,冷声道:"叶连翘一根筋,觉得此事自己办得不好,便不会往旁人身上怪罪,但盼苏四公子莫要也觉得与自己无关的好." 苏时焕终究有点捺不住,收敛唇边笑容:"在下观卫都头,仿佛有问罪的意思?在下是松年堂东家,对于铺子里的事,自然不会等闲视之,还不劳……" "不劳?" 卫策轻笑一声:"我未过门的妻子,有什么事我是管不得的?苏四公子也不要误会,我太过担心,说话难免不讲究,论到底,也只是希望您能尽心尽力,将此事解决得干净利落,那么就皆大欢喜了." 说到这儿,他蓦地低了低头,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说来也巧,最近省里的提刑大人正在千江府衙,按照惯例,定是要翻翻旧案卷宗.我也是不经意之下,瞧见了一桩三四年前的案子,当中有一点,虽是一笔带过,却令我上了心——四公子可想知道是什么?" 苏时焕脸色一变:"你……" "也对,与你无关的事,你又怎会有兴趣?" 没等他说完,卫策便把话岔了开去:"总之,我便是不想她一直在那浑水中,被泥巴裹住了脚不得脱身,偏生我又只是个捕快,做不了什么,便全赖四公子相助了." 说罢,也不理苏时焕是何反应,返身回了茶寮中. 苏时焕却是心头巨震,在原地愣了片刻,有些不可置信地往茶寮望一眼,缓缓进了松年堂. 见他进门,姜掌柜和曹师傅立时迎了上来,坐在角落的叶冬葵也忙不迭站起身. "快去把连翘那丫头叫出来." 姜掌柜一面吩咐着,一面等不得地问:"四公子,昨日你见了汤老先生,他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叶连翘快步从内堂跑出,走到苏时焕面前,也睁大眼睛去望他. "哦." 苏时焕平复了一下心绪,勉强冲众人笑了一下:"昨夜我与汤老一番长谈,他仍旧未松口.不过,从他言谈之中我猜逢,比起自己的医被人贸然使用,他更介意的,是丢了面子." 这一点与叶连翘所猜测的不谋而合,连忙追问:"那该怎么办?" "我想过了.既然他老人家觉得丢了面皮,那咱们便把这面皮还给他,应当就能使他消气."(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话 万全 还?怎么还,拿什么还? 这话说起来倒是轻巧,要做,只怕没那么容易啊…… 叶连翘轻轻叹了口气:“我脑子笨,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让汤老先生消气了。道歉我道过了,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坦然承认那张方子的确是汤老先生所有,就连姜掌柜也当场承诺,往后绝不再在铺子上售卖那如意香,我是真不知道,还能如何……” 苏时焕终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方才在外头与卫策那番对话,虽然令他吃惊不小,但很快,他便收敛心神,将事情考虑得一清二楚。 “叶姑娘莫慌。” 他微微笑了一下,柔声道:“此事确然棘手,然我心中已有计较,况且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从不曾与汤老相处,面对他那样古怪的老先生,无计可施,实在再正常也没有了。” 听到他说有了法子,一旁的姜掌柜和曹师傅都振奋起来,叶冬葵更是耐不住,使劲挤到前头,扬声急吼吼道:“是什么法子?苏四公子您可有把握?” “冬葵真是事事替妹子着想,叶姑娘有你这么个亲哥哥,实是她的福分。” 苏时焕赞了他一声,仍旧不紧不慢地道:“汤老年轻时便是个执拗的性子,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这上了岁数后,便愈发乖张不循常理,寻常的处事方法对他只怕起不了作用,因此,还是要另辟蹊径才好。在我看来……啊,叶姑娘别恼——在我看来,汤老之所以对此事反应这样大,说一千到一万,还是因为对于叶姑娘这美容的行当瞧不上,觉得它并非医药正统,是坑蒙拐骗的营生,自己正经的药方居然被用来替人美容,他自然气不过,便卯足了劲儿要闹上一场,不知各位,可认同我这般想法?” 叶连翘早知道汤景亭多半是这样想,现下苏时焕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她自然不会觉得被冒犯,只撇了撇嘴,没做声。 叶冬葵却是直肠直肚,不满地嚷嚷道:“那汤老先生也真是顽固,是不是所谓正统,又有甚么打紧?横竖能派得上用场,医好人的毛病不就行了吗?” “说这些有啥用?”曹师傅紧跟着瞟他一眼,“现下连翘丫头便是摆明了拧不过汤老先生那条大腿,你发两句牢骚,就好使了?” 唯独那姜掌柜,最是擅长直奔主题,望着苏时焕问:“四公子若真有了法子,便快告诉我们吧。说到底,连翘丫头也的确是有些冤枉,叫人瞧着不落忍。” “我正要说。” 苏时焕略一颔首:“汤老的想法,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代表了这城里所有正统医药行当中人的想法,既然他们心中猜疑,我便索性让叶姑娘立于人前,有没有真材实料,一试便知。” 见众人没明白他的意思,他便又详细解释道:“过两日,我便牵头组个局,将清南县中包括汤老在内的所有行医制药之人都请来,让叶姑娘当着他们的面展示自己本事,他们都是内行,轻易就能晓得叶姑娘是不是在哄神骗鬼。倘若叶姑娘是有真本领的,汤老的疑虑便自然不攻而破,到那时,我再请他将那张方子当众赠予叶姑娘,此事不就圆满解决?” “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考校我?” 叶连翘不由得皱起眉:“可……我是半罐子水,对医药之事懂得并不多,这一点我向来是承认的,一旦我被他们考住,岂不……况且,你怎知到那时汤老先生便会就坡下驴?若他仍旧不肯松口……” 苏时焕显得很有把握,勾唇道:“其一,这考题的难易,我自会把关,若艰深到为难人的地步,我必不会听之任之;其二,至于汤老先生那边,我也有法子说服他,叶姑娘无需为此忧心。这两日若得空,你便多翻看些医药书,或是同叶郎中请教一二,我虽对你有信心,到底还是需要你自己准备周全才是。” “如此……” 姜掌柜有些犹豫,仿佛颇为意外地看了曹师傅一眼:“如此会不会太过大费周章?” 清南县不大,行医者制药人却委实算不得少,将他们一并全请了来,那是怎样的排场啊! “不妨事。” 苏时焕低低一笑:“这清南县城的医药行当,说起来都是同行,关系却未必好,偏偏每年总要聚会那么几回。从前我总腾不出时间参加,说起来,汤老还埋怨过我好几回,此番也该我做一回东了。” 叶连翘很晓得这或许真是个解决问题的法子,但与此同时,心里总觉有点不对劲,回头看了看叶冬葵。 苏时焕出此计策,不啻于卖了个大人情给她,他这样做,或许是为了等她离开松年堂之后,还能继续合作,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她现下暂且没工夫考虑,此时此刻,她只是觉得十分奇怪。 从苏时焕的言谈中,可知他对此事胸有成竹,仿佛一定能令得那汤老先生言听计从。然而,他若真的如此笃定,昨日却又为何做出那般一筹莫展的情状来? 她抬头不自觉地往门外张望一眼。 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总觉得,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好像发生了什么啊…… “叶姑娘?” 苏时焕唤了她两声,见她只管发呆,便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肩头:“此举可谓兵行险着,若你在全城的内行人面前被考住,一问三不知,不止丢脸,还很可能令城中人对你的信任大打折扣,你可愿一试?” 说实在的,叶连翘真真儿觉得压力山大,肩膀仿佛都一下子酸痛起来,但她更明白的是,现在的自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我会尽力的。” 她冲苏时焕点了点头,自己偷偷地攥了攥拳。 “如此便好,姑娘就尽力准备,等日子定下来,我会再让姜掌柜告知于你。” 苏时焕好似十分欣慰地一点头,立刻将姜掌柜叫到一边,与他吩咐起来。 …… 无论如何,事情总算是有了进展,叶连翘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同时却又揣着疑问。再三思虑,终究是憋不住,待得苏时焕和姜掌柜走了开去,便指了指大门外头,试探着对曹师傅道:“曹大伯,我能不能出去一趟?” 曹师傅当然晓得她是要去干嘛,心下暗笑这小男女果真如胶似漆,片刻离不得,面上却是正经得很,点点头:“唔,那你快去快回,铺子上还好多事,且四公子的法子虽好,也得你自个儿努力,我有些话要吩咐你。” 叶连翘忙应了,拽着叶冬葵便跑了出去,奔进对面的茶寮之中,一眼便见卫策仍旧坐在窗边的小桌旁,桌上两样茶点,竟像是一点没动过。 瞧见二人,他也没起身,只招了招手将叶连翘唤至近前,淡淡道:“如何,可有了说法?” 叶连翘满心狐疑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先不忙着答他,反而问道:“你方才一直在这里,没离开过?” 卫策百无聊赖地活动了一下手脚:“本来我是坐不住的,可这清南县城里,认识我的人太多,瞧见了,便少不得要寒暄两句,再百般探问我如今在府衙是何情形。我嫌烦,索性便一直坐在这儿没动。” “别显摆!” 叶连翘别他一眼,伸手毫不客气地从桌上拈了两块点心,还招呼叶冬葵一起吃,这才将头先苏时焕的提议与他说了一回。 卫策静静听完,唇边便浮出一抹笑容:“果然是个聪明人,这一举三得的法子,甚好。” “什么一举三得?”叶冬葵方才只顾着着急,在松年堂里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早渴得受不了,也不计较,端起他的茶碗便一饮而尽,一面出声问道。 “第一,可化解叶连翘与那汤老先生的干戈,其二,能为叶连翘正名,使她获得正统医药行当的认同,其三,也不忘了抬高一下他自己。” 苏时焕见叶冬葵吃得飞快,便皱了皱眉,伸手拿了几块点心,一股儿脑塞进叶连翘手里:“苏四公子向来是清南县中最有名的大善人,如今人人都知,三月过后,叶连翘便要离开松年堂,对于一个将要离开的人,他尚能如此尽心尽力为其操持,这等义气与善心,哪是寻常人能有的?” 他语气里透着股嘲讽之意,叶连翘便愈加觉得蹊跷,只是此刻没心思追问,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糕点,抿唇道:“那你觉得,这事儿能成吗?” “你大可放心,他既告诉你一定能说服汤老先生,这事便是十拿九稳。这几天,你便塌下心思来多钻研,准备得充足些,总没坏处。” 卫策说着,便站起身:“事情有了说法,我也便不在这呆着了,这就去瞧瞧宋捕快,谢他一声,晚间多半要与他们吃上两杯,我的马便暂且留在你家,你替我照应好。” 他那语气神态,颇有种丈夫叮咛妻子之感,叶连翘有点不适应,却也并不觉得抗拒,伸手捏捏自己耳垂,应了声“哦”。 “我也得去彰义桥,咱爹还等着信儿呢!” 叶冬葵忙不迭将最后一块点心填进嘴里,催着叶连翘赶紧回松年堂,追在卫策身后,也跑了出去。r1152 第二百二十五话 准备 叶连翘一向自认是个勤快的人,想当初,为了靠美容养颜这一行谋生,她几乎晚晚点灯夜读,待叶冬葵和小丁香都歇下之后,将自己闷在充斥着油烟气的灶房里,连月来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脑子里的那些个医药知识,也全是凭仗着这样的努力,才一点点累积起来。 即便是现在,她已经很能赚些钱了,也仍然没有懈怠。每晚翻书或摆弄药材只当是消遣,一天不闻见药材味便觉心里不踏实——然而纵是如此,她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叶谦对于行医这行当的热情,以及战斗力。 苏时焕决定要张罗聚会解决她与汤景亭之间的龃龉,叶冬葵当时便跑去松年堂在叶谦面前将事情始末学了一遍,于是,当晚等全家人吃完了晚饭,叶连翘甚至还来不及帮着吴彩雀把碗筷收进灶房里,叶老爹便搬着一大摞书走了过来,砰地一声,全都砸在了她面前。 “我早说过。” 叶谦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叶连翘一脸肃然:“这医药之事上头,你便是个半罐水,而清南县城中那些行医者、制药人,却是真真正正的内行,你打量着去了他们跟前,他们会给你面子,专拣些三岁小孩儿都会答的问题来敷衍?我劝你趁早丢开侥幸的心思,这些书一本一本地全给我吃进去,有什么不懂的便来问我,虽说是临时抱佛脚,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叶连翘偷偷地撇了撇嘴。 说的这叫什么话?甚么三岁小孩儿都会答的问题?三岁小孩儿知道何为乌龙尾,何为银朱?三岁小孩儿晓得地骨皮能治鸡眼,黄丹能医脚臭?简直是在开玩笑! 她往桌上瞟了两眼,见那些书摞在一块儿足有尺来高,便更是欲哭无泪,抬头看叶谦一眼,苦着脸道:“四公子既然说了此事要尽快进行,怕是便不会等太久,我估摸,也就是这一两天,便要张罗起来了。我又不是女文曲,一时半会儿的,这么多书我哪里看得完?” “看不完便少睡些,有甚大不了?” 叶谦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记眼刀:“我不知此番能否将此事顺利解决,但既然眼下现成有个机会,你便要全力以赴。需知,在城里那些个内行人跟前,你便只是个门外汉,人家倘有意刁难,你便只有任人鱼肉的份!” 任人鱼肉,说的好吓人…… 叶连翘很想告诉他,此事既然苏时焕拍了胸脯,便必定会把各处打点好,决计不会让不可控的局面出现,但她难得见叶谦对自己的事如此上心,见他兴兴头头摩拳擦掌,仿佛准备陪着她好生努把力似的,便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听话地把书尽皆抱去了自己房。 接下来几天,日子便着实有些生不如死。 秦氏有孕,平日里叶谦回到家,总是会陪在她身旁,然而如今,他却将全部注意力都暂时转到了叶连翘身上。逼着她死记硬背不算,还要她举一反三,随时抽查,一个问题答不上来,登时便撂脸子,真个叫叶连翘苦不堪言。 他父女俩每晚回到家中都要捧着书本钻研,小丁香自是在旁陪伴,即便听不懂也跟着傻乐。叶冬葵和吴彩雀小夫妻两个同样不闲着,一个时不时进来瞅瞅情况,另一个则在灶间百般忙活,变花样地张罗出不少夜间吃食,力逼叶连翘全吃下去,美其名曰眼下正是该补脑子的时候。 于是,几日下来,叶连翘悲催地发现,自己不仅精神上饱受摧残,身体上也受罪不轻——吃了太多吴彩雀做的美食,这连日来的辛苦,不仅没让她瘦下去,反而好像胖了些许。 这还不算完。 白日里去到松年堂,她还得接受曹师傅的“特殊关照”。 抓药师傅最擅长的便是辨认药材药性,曹师傅似乎同样卯足了劲儿,恨不得将百子柜里的所有药材都送到她面前,让她认得一清二楚,全刻进脑子里,除开替人诊治,她的所有闲暇时光,都被曹师傅把控得牢牢的,一点空隙也不给她留。 这样的日子,的确叫人有些透不过气,幸好还不算太糟,有人给她糖。 那日去见了宋捕快之后,隔天卫策便把自己的马也牵去了宋捕快家,虽然偶尔会往叶谦的医馆走一遭,却再没去月霞村。 可是他却每天都会到松年堂里去瞧瞧叶连翘。 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人,固然是觉得成亲前的男女这样频繁的见面不大合适,但接连几日皆是如此,他们也渐渐地见怪不怪了,看到不过打着哈哈笑个两声,便走开去,由着他二人在大堂或后院中,说上几句话。 已经三四日了,卫策仍旧留在清南县。 一开始,是叶连翘希望他留下,算是给自己壮壮声势,时间一长,她却觉得有些不妥当。 “都好几天了,你不回府城,真的没关系?” 这日午后,卫策照例来松年堂探望,两人站在阳光充足的后院里,叶连翘便不无忧心地问道:“不是说,省里来了提刑大人吗?程太守安排了你跟随,每日里的事情必定不会少,你若一直在县城里耽搁,会不会误事?” “你很想我回去?” 卫策不答她的话,反问道:“如今你那糟心事还没有定论,我便走了,将来你不会用这个拿捏我?” 叶连翘:“……”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伙,从前一直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仿佛靠得近一点,他便会吃人,实则却并非什么一本正经的人物。 也是这一次,她才发现原来他也会这样半开玩笑地说话,带着一点调侃,以及他两人之间,特有的亲近。 她心里有一点明白,是因为自己的心境、态度起了变化,他觉察了,便不由得放松下来,当然可以更加自如地同她相处。 这样的认知,让她心里有一点发酸。 此番卫策连夜赶回,不必说,自是让她很感动,但她态度的变化,却不仅仅是因为感动。 从前她心里总有些顾虑和担忧,而今次的感动,正是来冲破那些不确定的。 “在你心里,我便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她歪了歪头,瞟一眼面前高大的男人:“可是人人都夸我很懂理呢!说正经的,你这次能回来,我就已经觉得很够了,我现下让你回去,也不过是怕耽误了你的正事。” 卫策办事素来有交代,那日一夜策马奔回清南县是事出突然,虽有许提刑替他撑着,到底他觉得不太妥当,过后便又托宋捕快安排人专门去府衙里帮他告假,并且得了程太守让他“只管先安顿好自家的事”的回信儿。 他现在大可以安安稳稳地留在清南县,不过一时半会儿的,他还没打算告诉叶连翘。 “你只说,想不想我留下就行。” 他的唇角稍稍动了一下:“后日便是苏时焕安排的那场聚会,你确定到时候真不需要我去?” 苏时焕说话喜欢弯弯绕,真个落力要做成一件事,却很是干脆利落,那天离开松年堂之后,第二日便将事情安排得周周全全,让姜掌柜通知了叶连翘城中所有医药人“欢聚”的日子。 叶连翘略一挑眉:“你的意思,你要和我一块儿去?可是,你真的有那么多时间吗?耽搁得太久,程太守会不会……” 卫策朝她脸上一扫:“我问你什么,要我再重复一遍?” 好吧,虽然说他最近将自己的坏脾气压制得很好,但那没耐性的臭毛病,却总是会不经意间漏出来。 叶连翘抬头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皮,很是认真思量了一番。 “要说吧……你能陪我一块儿去自然是好的,我从来没经历过那种场面,胆儿小,心里怵得很,你去了,也不必在人前露面,免得旁人问长问短,只要叫我晓得你在那里,我便能心里踏实不少,但……” “好了,说到这儿就行了。” 卫策及时打断了她的话:“那么我便留到后日,待你那事了了,我再回府城。到那时,你要是再想见我的面,若不出意外,便是三个多月之后了。” 叶连翘明白他意思,难免有些窘,又不愿他看出,冲他翻了个大白眼,丢下一句“我做事去了”,转头便离了后院。 …… 转瞬,便是聚会的日子。 苏时焕甚是慷慨,将场所定在了城南的苏家老宅,城中那些个行医施药的人们,去过那里的并不多,个个儿都揣着新鲜好奇,早早地便赶了去。 叶谦心下虽有担忧,却并未丢开医馆的买卖陪叶连翘同去,只打发了叶冬葵相伴,兄妹两个连同卫策跟着姜掌柜和曹师傅一起赶到那里,尚未进门,便给唬得一跳。 门外马车轿子停了足有好几十,将那湿哒哒的门前堆得水泄不通,再想想或许还有人是徒步而来,不用猜也知道,今日这苏家老宅里的人,铁定不会少。 叶连翘早就听曹师傅说过,清南县城虽不大,医药行当里的人却委实不少,今日见了这阵仗,方才真个信了,心里一哆嗦,转头嗫嚅:“我……” “怎地?” 不等她说出一句囫囵话,曹师傅便笑着打趣:“怵了?你怕是你的事,我不管,但你打退堂鼓,我可不应,绑也要把你绑进去的!”r1152 第二百二十六话 当众(一) 叶连翘明白曹师傅这是在拿俏皮话逗她发笑,好让她能放松一些,便很是配合地回头做惊吓状,道:“曹大伯你要绑我?这不大好吧?”紧接着便抿起唇角笑了。 她心中的确有些忐忑不安,担忧自己技艺不精,在那些正统的行家面前不够看,更怕自己被他们问住,毁了这好容易得来的机会。 这是她心中最发愁的事,但她从来都不怕立于人前,更不怕当着众人说话。既然这或许是眼下解决问题最好的法子,那么她也就不再去想有没有退路了。 她回过头,看了身后的卫策一眼。 那人抱着胳膊同叶冬葵站在一处,面上的神色平静又淡漠,仿佛对这清南县最大最阔绰的苏家老宅毫无兴趣,也似乎并不担忧她今天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好吧,指望他现在能给自己两句鼓励什么的,果然不太现实啊…… 叶连翘撇撇嘴,转身对曹师傅一笑:“那咱们进去吧。”深吸一口气,踏进苏家老宅的大门。 清南县望族苏家的四公子头一回牵头举办医药界的聚会,但凡行内人,自然都愿意前来,抱着来这神秘兮兮的宅子里见见世面的心情早早来到,这当口,已纷纷入了座。 聚会的场所就设在宅子里大花园辟出来的一块空地上,叶连翘几人跟着曹师傅和姜掌柜行至那里时,人已经来得七七八八,坐在椅子里交头接耳小声说话,那动静汇集到一处,居然也着实不小。 汤景亭同他徒弟李献也已经到了,坐在上首位一张方桌后,瞧见叶连翘进来,便是毫不客气地一翻眼皮。 叶连翘忽然就觉得,自己同这汤老先生之间生出的干戈,仿佛也并不是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 这老先生,把任何情绪都写在脸上,不喜欢你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招惹了他,他便尽管由着性子把事情闹大,虽然很难缠,这样的人,大抵不屑于在背后使阴招。 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吧? 叶连翘在心里暗笑自己要求还真够低的,眼前这桩麻烦还不知能不能顺利解决,反倒理解起敌对方来,远远地冲那汤老先生一笑,便在自己的位置上落了座。 三月里是草长莺飞的时候,花园中草木正盛,散发着清淡的香气。既然要聚会,便自然少不了苏时焕的茶,小风炉上烟雾缭绕,就有两个常跟着苏时焕的小厮捧着几种茶叶去给汤景亭看,问明他想喝什么之后,再去问旁的人。 就是这时候,苏时焕翩翩而来。 现下天气还并不热,他手上却已持了折扇,一袭白衣往花园中央一站,正窃窃低语的人们就立刻自动自发地安静下来。 他远远地往叶连翘这边看了一眼,冲她一点头,待得发现卫策也在人丛中,眉心便几不可查地拧了拧,继而却立时笑着开了口。 “感激众位拨冗前来,在下虽家里经营着药材铺子,却向来从未参与医药界的聚会,回头想想,当真不应该。今日天气甚好,便邀诸位在这园中相聚一番,现下请诸位饮茶,午间略备一杯薄酒,还盼诸位莫要嫌弃才好。” 底下众人当即很给面子地叫了声好,相谢之声不绝于耳。 苏时焕顿了顿,又道:“诸位想必知道,这一年以来,在下家中的松年堂请了一位姓叶的姑娘坐堂,专为人解决容貌上的各样烦恼。承蒙各位照顾,买卖也还算是过得。猜逢大家当是已经听说,前些日子,这位叶姑娘与咱们清南县医药界的翘楚汤老生了些许误会,今日请大家来,还另有一个目的,便是想请大伙儿做个见证,将此事圆满解决。” 话音刚落,汤景亭便将送到嘴边的茶盏一搁,瞅他一眼:“这话有失偏颇,我与那姓叶丫头,并非什么误会,而是实打实地被她不问自取,拿了我药方去用。我亦不想为难一个小丫头,但这欺世盗名的行径,却是万万容不得。” “欺世盗名”,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叶连翘立马就觉得脑袋一重,脖子也酸了。 苏时焕抬首冲汤景亭一笑:“汤老半生为这医药之事鞠躬尽瘁,您的心情,晚辈十分理解。先前我已同您解释过此事的来龙去脉,诸位心中也大都有了数,眼下便不再废话。说一千道一万,汤老不过是担心叶姑娘没有真才实学,会辱没了医药界的名声,所以今天,我便将她也唤了来,在座各位若有疑虑,可对她行一番考校,自然能见真章。” 所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这些在医药行当里打滚的人物成日与药材为伴,日子多少有些枯燥,好容易有个现成的热闹摆在眼前,岂有不看的道理?立刻纷纷应和,道“这个法子好,眼见为实,那叶姑娘若是个真有能耐的,今日也正好洗去嫌疑”。 汤景亭低低哼了一声,别开头去不做声。 虽有些不情不愿的,但他今日既然来了,便是肯给苏时焕这个面子,自不会当中与他为难。 苏时焕含笑看向叶连翘,朗声道:“叶姑娘,便劳你来这中间站一站,诸位若有疑问,尽可提出。” 叶连翘依言起身走了过去,目光向周遭环视一圈,抿了抿唇。 “在场各位都是前辈,晚辈在这医药上头知之甚少,至多不过刚入门罢了,虽说一向自认为那美容养颜的营生不算正经行医,却到底与医药沾边,今日便大着胆子请前辈们指点一二。若说出来的话或者回答有疏漏不当之处,请前辈们海涵。” “海涵个鬼,我便看你怎么出丑!” 汤景亭恶狠狠地嘀咕一句,声音并不大,却仍旧轻易传进了叶连翘耳里。 有句话,苏时焕没说错,汤景亭这老小孩儿的名头,还真不是虚的。 她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开口,只静静望向众人。 然这医药界大拿汤景亭就在这里,他还没发问呢,其余人如何敢占先?个个儿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时之间,没有一个肯先发问,皆抱着茶碗猛喝,摆出一副“我正忙着”的模样。 半晌,倒是那李献李郎中站了出来。 汤景亭地位高,自然不屑于出题刁难一个小虾米晚辈,李献此举,十有八九是得了他师父授意代劳之。只见他慢悠悠起了身,懒洋洋地道:“既然大伙儿都礼让,我便腆着脸来占个先吧。便由我先发问,不知叶姑娘可有意见?” 叶连翘是与他打过交道的,深谙此人难缠,却也并不怵他,当下便微微一笑:“您请说。” “我的问题其实并不难,在场诸位,只怕都能答得出。” 李献直勾勾望着她:“且问叶姑娘,可知乳痈为何物?该如何医治?” 这话一出,四下里便是一片喧哗,众人登时又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只管小声议论。 曹师傅坐在稍远处,将李献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便不由得摇了摇头:“题的确不算难,但这李郎中心眼儿可不大好。他自己固然是擅医妇人病,但拿这种问题来问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岂不有心刁难?” 叶连翘也有点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头一个问题居然是这样,不由得一愣。 她那神情看在李献眼中,却像是怯了一般,李胖子顿时得意,谑笑一声:“怎么,是不知道,还是说不出口?叶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并非行医,但你那所谓美容养颜的营生,却是打着替人解决一切容貌烦恼的名号。严格说来,身体发肤,不管何处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在容貌上表现出来,这乳痈,自然也是其中一种,况且,既然你那营生沾了个‘医’字,便该知道做这行当是不可忌讳太多的,旁人也不会因此就看轻了你——你究竟……知是不知?” 叶连翘朝他笑了一下:“李郎中误会了,我自然知道乳痈为何物,也并非说不出口,只是在考虑,该如何才能将你的话回答周全。” 说着,她便抬眼望向众人,一字一句,清晰利落地道:“所谓乳痈,多见正在哺乳的妇人,究其原因,多半是由于乳汁排除不畅,以致结肿成痈,乳|房红肿疼痛。这样的病症,会使乳|房周围皮肤发热灼痛,严重者还会形成脓肿直至溃脓,色泽红紫观之可怖,虽然生了这种病症的人第一选择往往是求医,不会先想到来美容行当诊治,但说起来,这也的确是容貌上的问题,我自然应当尽力。” 顿了顿,她又道:“要医治乳痈,法子其实不少。其一,用虾蟆皮、青桑头同研细末泡酒服用,药渣加白蜜调匀敷乳|房上,并用草芎、白芷、荆芥煎药汁熏洗。每服一次药,就熏洗一次——此为一法。” “其二,鼠粪至于干燥铜杓内焙干,用麻油小盏拌匀,再焙干,火候以手捻即成粉,用黄酒调匀,分两次服用,使乳|房臃肿溃破出脓随即收口痊愈。” “其三,雄黄一枚研细,与木梳内油腻二钱调和为糊状,搓成丸,外裹雄黄粉为衣,用黄酒送服,很快见效。” 叶连翘一口气说了一大通,终于停了下来:“我还有其四和其五,只不知李郎中还想不想听,我说的又对不对?”r1152 0313请假条 对不起大家,感冒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写了一半觉得有点混乱,又给删了……明天会双更补上的,抱歉(┬_┬)i954 二百二十七话 当众(二) 有那么一瞬间,偌大的花园里鸦雀无声,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曹师傅讲的不错,李献提出的这个问题并不算难,只要是在医药行当里打滚的人,多少都能说出些门道儿来,而众人也都清楚,这李郎中之所以拿这样的问题来向叶连翘发问,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目的恐怕更多的是为了刁难她。 大齐朝并非没有女郎中,但叶连翘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大大咧咧将“乳|房”两个字挂在嘴边,说得无比坦然自若,不仅丝毫无错,还能接连丢出好几种解决办法,这便着实让人有些瞠目结舌。 李郎中刚把问题抛出时,在座的有不少人在心里偷偷赞他高明,认为他十有八九会难住叶连翘,给他师父好好儿出一口恶气。然而,当他们发现叶连翘的回答如此流利淡定时,那李郎中便顿时落了下乘了。 汤景亭心里很不痛快,狠狠瞪了李献一眼,压低喉咙,毫不客气地道:“这便是你琢磨好几日,想出来的难题?我看你这郎中当得越久,便越是没出息了!” 李献也觉面上无光,讪讪看了他师父一眼,转头便往人堆儿里躲。 偏生叶连翘不想让他如愿。 “李郎中,我回答的到底对不对,您还没告诉我呢。” 她含笑望向李献:“方才是您说的,同医药沾边的行当,容不得太多忌讳,有些字眼,我虽觉得有些难出口,但您既然问到了我头上,我便是硬着头皮也得好生作答。还请您——以及在座诸位莫怪。” 这会子,她是真有些庆幸前些天,叶谦成日盯着她念书了。 医治乳痈的法子她一直都知道,然而能一口气丢出三个解决方案,却实实是这两天突击的结果,这也算是给自己长脸了。 坐在角落中的曹师傅远远冲她点了点头,似是在夸她答得合适,她还以一个笑容,眼皮轻轻一抬,目光落在了卫策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个问题有些敏感的缘故,毕竟他和叶冬葵两个都不是这行当里的人,听起来未免不自在,眼睛便都没往场地中央看,只故作冷静地四下里打量。 叶连翘差点笑出声来,随即重新看向李郎中,向他做了个问询的表情,似是在催促他说话。 “你答的自然是不错的。” 李献无法,只得万般不情愿地开了口:“不过……” 他原本是想说“不过,乳痈其实也分好几种情况,某些不在哺乳期的妇人,也有可能患此疾”,但叶连翘却没让他把话说出来。 “多谢您的肯定,您是我的前辈,能从您口中听到‘不错’二字,晚辈今日当真备受鼓舞。” 她很是欣慰地露出个灿烂笑容,仿佛长出一口气:“常听咱们城里人说,李郎中向来乐于提携晚辈,今日我方真见识到了。清南县医药行当里的诸位如此团结齐心,难怪乎名声在外,人人提起,都要竖大拇指。” 底下有人叽叽咕咕发笑,但只笑了两声,便又怔住了。 小姑娘好狡猾,给在场这许多同行一人发了一顶高帽,又是夸他们“齐心”,又是赞他们肯“提携后辈”,等下他们若再想出声刁难,只怕就得先掂量掂量了。 半晌,人丛中又有另一人开了口。 “最近这一年,叶姑娘在这清南县城里,的确可算是声名鹊起。” 那人起身来向四周环视一圈:“今日相会在此,既然主要是为了解决叶姑娘与汤老之间的误会,那么我便问个与此事相关的问题吧。众所周知,叶姑娘用汤老的透肌香身五香丸方子制成如意香,在松年堂里售卖得十分火爆,我亦曾听说,你并非完全照搬,而是增减了当中几位药材,仿佛对汤老的方子并不十分满意,可真是如此?另外,你对药材的增减,又有何依据心得?” 话音刚落,一旁苏时焕便低声对叶连翘道:“这位是咱们城里有名的安心堂东家,管先生。” 那安心堂,叶连翘也是听说过的,生意虽不如松年堂,却也仅在它之下,清南县城里,确实颇有名气。 她便抬眼对那管先生点头致意,抿唇道:“您问我这个,我却得先同汤老先生打个商量,他老人家应了,我才敢答呢。” 说着便回头去看汤景亭:“汤老,此问涉及您的透肌香身五香丸,我既应承了不再用那方子,自然也就不会再贸贸然拿它出来说事儿,依您的意思,这问题我可否回答?” 汤景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慢悠悠吹开茶碗上的水汽:“你答啊,我便看你能说出个甚么子丑寅卯来。城中这些同行都是我的老相识,人家做事是最有分寸的,即便晓得了我那方子的具体内容,也不会在我没同意的情况下拿出来使,这点便和你不同了。” 这分明是在拿话刺人,叶连翘却也不以为意,点点头:“那我便先谢过您。” 然后不紧不慢地看向那管先生:“您这问题,实非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我尽量简略一些,还请您别嫌我说得慢。城中没有人不晓得,汤老先生的方子惯来是极好的,要想从他老人家那里求得一张药方,真比登天还难,我何德何能,怎会有任何不满意之处?我之所以对药方里的药材进行增减,不过是为了让其受众面更广罢了。” “嗬,依着你的意思,我那东西,便不是人人都能用得的了?” 这话让汤景亭听了不高兴,登时讥诮了一句。 “您误会了。” 叶连翘忙冲他点点头:“听苏四公子说,您最是个精益求精的人,经您手开出来的药方,若没法令您自个儿觉得尽善尽美,即便是花费了您再多心力,您也不会让它在市面上出现。在晚辈看来,您的透肌香身五香丸,真能配得上‘完美’二字。” “你拿话捧我有何用?倘若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你还乱改?” 汤景亭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冷声道。 叶连翘笑了一下,转头重新看向那管先生:“方才我说过了,我之所以增减药材,是为了让它的受众面更广。汤老先生的方子中,为了追求最好的疗效,采用的药材十分恰如其分,用别的东西来代替,效果便绝对会打折扣,与此同时,也就决定了,以这张药方制出来的成药,价格决计不会低,譬如当中益智仁一味,咱们本地是没有的,若要用它,就必定会令得成药昂贵,那么许多寻常的老百姓,就算是想买一些回去,也往往舍不得。” 汤景亭破天荒地没做声。 “依汤老先生的方子制出来的成药,对于治疗臭汗症、给人身体增香有极好的效果,本来就该被更多人所知晓、使用。” 叶连翘接着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大着胆子将当中的几味昂贵药材,替换成价格较平的诸如香附子、桂心等物——如此一来,见效便难免会慢上一些,却是许多老百姓都能买得起的,这就是我的目的,我绝非故意挑刺,也根本没那个本事。”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又是一番交头接耳。 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不难理解的。汤老先生追求的是“最好”,而叶连翘想要的却是“更多”,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坏就坏在那老先生偏偏不依不饶上头了。 “我现在再来回答管先生第二个问题。” 叶连翘等众人议论得够了,声音渐渐小下去,便又接着道:“您方才问我,增减药材有何依据……” “不必了。” 谁料那管先生竟是摆了摆手:“你的想法我心里已有计较,这段日子你制出来的如意香在城中卖得极好,我已不止听一个人说起,用过之后的确效果甚好,你自然有你的想法,方才你的回答我能接受,便不用你再细说了。” 这便是要放她一马的意思了。 叶连翘真心感激,冲他道了声谢,同时,心里呼出一口长气。 方才借着管先生的问题,她算是尽量周全地将事情同汤景亭解释了一遍,夸他捧他的同时,也没忘了替自己辩白。这老先生不是糊涂人,今日应当瞧得出,她并非招摇撞骗之辈,只要他还肯讲那么一点点理,心中该是有所触动才对。 接下来,又陆陆续续有几个人向叶连翘发问,有些问题,她也不大懂,便依照这许久以来学到的知识,先提出自己的想法,再诚恳请教,态度始终谦虚,却也没把自己摆到低进尘埃的位置,一来二去,倒让在座的这些人,对她生出不少好感。 眼瞧着时近正午,众人也都问得七七八八,苏时焕对叶连翘点了点头,便开口道:“不知还有哪位想要考校叶姑娘的本事?若诸位都再无问题……” 他这就是打算要做个总结陈词,然后再彻底解决叶连翘与汤景亭之间的问题了,可话还没说完,上首位的汤景亭却忽然开了口。 “那姓叶的丫头。” 老先生面上依旧一点笑容也无,寒着脸道:“你说自己对美容养颜这方面倒还有些许心得,我今儿便问问你,从你的角度来看,我的容貌以及周身上下,有何问题?”r1152 第二百二十八话 化解 老先生要亲自出手了! 在场众人心中同时迸出这样一句话。 这整整一个上午,叶连翘委实回答了不少问题,不仅没有被难住,反而替自己在大伙儿心目中增加了不少好感,这一点,汤老先生自然能看得出,也决计不会乐意。 他怎么能甘心事情成了这样?现下是打算要发力出招了! 近些年来,汤景亭甚少行医,此种场面大伙儿已经许久没瞧见,心里不由得生出两分雀跃之情,目光来回在叶连翘和汤景亭之间穿梭,有好事者,恨不得事情能更大些,转头他们好回去绘声绘色地讲给旁人听。 叶连翘便猜到汤景亭不会轻易放过她,闻言到也并不十分觉得意外,稍稍犹豫了一下,扬声道:“汤老先生,我能不能靠近您一些?” “谁拦着你了?” 汤景亭没好气地道:“来来来,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我不怪你就是了。” 叶连翘便同他告了声罪,快步走到他身边,半蹲着朝他脸上仔细打量,从眉头、眼角到手指头,没有一处遗漏。 半晌,她站直身子,唇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我今儿真让您给难住了。” 汤景亭冷哼一声:“怎么,是挑不出错儿来,还是你能耐有限?” 叶连翘十分敏锐地从他话语里听出不同。 先前,他只要一说到叶连翘,必然将那“哄神骗鬼”四字挂在嘴边,现下却只是问她是否“能耐有限”——这便是承认她其实也有些能耐了? 这个发现,令得她心中登时一动,嘴角的笑容也大了两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您或许会觉得我在卖乖,可头一回见您时,我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上一次在穿石亭瞧见您,我便觉得您活像个老神仙,鹤发童颜,气色红润,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过后才晓得,您已是六十多岁的年纪。在您的岁数上,这样的精气神实属不易,想来您平日十分注重保养——您这样一位老神仙,却让晚辈挑您的毛病,这难道不是为难?” 众人轰地全笑了。 叶连翘这番话,拍马屁的用意实在太明显。只不过她说的还都算是实话,且又是个十几岁相貌可爱的小姑娘,如此举止,也并不令人反感,反而显得逗趣。 唯独汤景亭仍旧是满脸冷冰冰,扫她一眼:“哼,你莫要尽着拿话敷衍我,我可不吃你这套。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最擅于解决容貌上的问题,如今我就在你面前,你却连我有何不足都说不出,怎能指望你替旁人解忧?” “您这话不对。” 叶连翘一本正经地道:“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容貌都存在缺陷,若您本身便没问题,我却硬生生非要找出个问题来,恐怕反而才是在糊弄您呢!不过……” 她话锋一转:“我知您是想要亲身体验我是否有真本领,其实还有另一个法子,只不知您是否愿一试。” “什么法子?” 汤景亭清了清喉咙,粗声问。 叶连翘便回身看一眼曹师傅那边。 今日也是突生想法,从松年堂出门时,她将自己制出来的几种平日里最受欢迎的膏子面膜带在了身上。当时并未想好能派上什么用场,只觉有备无患,这会子灵机一动,便打算把它们都拿出来。 “我正巧带了几种自己制的膏子,若您有兴趣,可否请您一试?不必涂在脸上,便在您手背上抹一些,也是一样的。” 她说着便冲曹师傅点点头,后者立即会意,将装在包袱里的物事一股儿脑地全提了过来,摊在桌上,一样样拿给汤景亭看。 “你要让我用这个?” 汤景亭斜眼睨她:“谁晓得用过之后会不会出纰漏?我可不想冒险,再把自己折进去。” 叶连翘随手拿起一罐,打开盖子送到他眼皮底下:“您只要看一看,闻一闻,便知当中有何药材,也立刻就能猜到它大抵是派甚么用场,哪里能瞒过您去?” 汤景亭未及开口,鼻子里就嗅到一股药材香。 那气味调得正好合适,并不非常浓厚,而又十分自然,叫人一闻之下,觉得周身熨帖之余,又十分放心。 除了药材之外,当中还有一股花香,仿佛是月季,很是清淡,若有似无,在鼻间盘旋不去。 他闭了闭眼,不由自主地道:“桃仁、栝楼子、芜菁子、黄酒……你这里头,当是还加了猪胰吧?那股子花香,是你特意加进去增加药效的,还是只为了添香?” 他一张嘴,就把这膏子里所用药材全说了出来,叶连翘面露吃惊之色:“全被您猜对了,一样也不差!” 同时暗暗叹气。 这方子今儿算是泄露出去了,也不知会不会有人依葫芦画瓢也制出同样的东西来。不过,舍掉一张方子,若能解决今日之事,倒也不冤。 “当中的花香乃是月季花,花瓣蒸煮过后拧出来的汁子,每一罐这样的膏子里,只添了一两滴,如此香气不会过于浓郁,以致与药味混杂,又使人无法忽略。添加月季花的汁子,主要目的自然是为了增香,但这月季花,原本也有活血美容的效果,算是一举两得。” 她一丝不乱地答,又补上一句:“那月季花是我自家种的。” 旁边苏时焕便适时道:“前些日子晚辈调出来的一种香料,送给您之后,您不是还夸气味好闻来着?那里头便用了叶姑娘家里种的月季,是我瞧着比旁处的好,特意去她家里买的。” 汤景亭终于点了一下头。 早前苏时焕送给他试用的香料,气味他当真十分喜欢,不可否认,的确有那月季花的功劳。细想想,这姓叶的丫头为了制出好的美容护肤品,连添香的花都亲手种——本领如何暂且不说,至少很用心。 “这东西叫什么?” 他指着叶连翘手里那罐东西问。 “千金悦泽膏。” 叶连翘抿唇道:“您可愿意试试?” “试试就试试,我怕你不成?” 汤景亭翻了翻眼皮,立刻大喇喇挽起袖子伸出手。 叶连翘赶忙将手里的罐子交给曹师傅,同他仔细说了说这膏子该如何涂抹,然后又让人立即去取一把伞来。 “千金悦泽膏在涂抹的时候,最好不要晒太阳吹风,劳汤老先生在伞下坐一炷香的时间。” 曹师傅也不耽搁功夫,待伞撑起,立刻如叶连翘所说的那样,将那莹莹的膏子小心涂抹在汤景亭的手背上。 大男人——还是个老人,当着众人的面试用护肤品,这在大齐朝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一件事。然而在场的所有人心思都在那所谓的“千金悦泽膏”效果究竟如何上头,谁也没想起来发笑,竟是一点儿声气也没有,都屏住呼吸一瞬不瞬盯着曹师傅的动作。 汤老先生一脸泰然地坐在椅子里,当那膏子触到他手上皮肤的一刹,眉头便不自觉地挑了挑。 他是将药材摆弄于股掌间的老行家,凡是与医药相关的物事——甭管它是护肤品还是成药,只要一经触碰,他便马上能知道有没有效。 栝楼子、桃仁、芜菁子和猪胰,这些都是清洁污垢、收敛镇静皮肤的好东西,尤其适合夏天使用,能使肌肤洁白润泽,颜色红润。膏子调和得非常细腻,软乎乎的,涂在手背上,有一丝清凉感,却并不太过寒凉,即使是在这三月的天气里使用,仍然非常舒服。 那股子淡淡的月季花香缓缓地腾上来,让他突然很想靠着椅背阖眼休息片刻。即便给他涂抹的人是曹师傅,他也不得不承认,且不论效果如何,这整个过程,原本就是一种享受。 很快他便产生了一种感觉。 手背上的肌肤缝隙,好似被那无孔不入的膏子给填满了,皮肤仿佛长了小嘴,一下下拼命地把营养往里吸——中药起效的时间原本慢一些,不可能只使用一次两次便有奇效,但他可以肯定,若他真在这伞下坐上一炷香的时间,他这只手或许不会变白,却十有八九,会显得比另一只水润许多。 关键是,他很清楚这膏子里都添加了些什么,没有任何不该有的东西! 今天这一上午,他心里不止一次地起了松动,这会子算是彻底瓦解。 一直以来,他始终拿叶连翘“没有真材实料,是招摇撞骗”来说事,然而今日所有的人都瞧见,他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再坚持下去,便是给自己塌台。 更重要的是,在来参加这场场聚会之前,苏时焕便已经同他交代过,事情一定要在今天解决。 与其让众人觉得他一个老头儿不占理,倒不如主动一些。 想到这儿,他便陡然坐起了身子,冲一旁仍在小心翼翼忙活的曹师傅挥了挥手。 “行了,不必了,说是要在伞下坐一炷香的时间,我可没那样的耐性。” 他皱着眉,向叶连翘脸上一瞟:“你这劳什子千金悦泽膏还算能入我的眼,当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该不会又借鉴了旁人的方子,自个儿捡现成吧?” 叶连翘心里暗暗松一口气,知道这事儿多半是成了,遂笑道:“古往今来那么多美容方,我不敢说丝毫没有借鉴,但这膏子,实是我自己琢磨的。我跟您实话说,我看过的医药书,不过就是那几本,您若有兴致,可翻来瞧瞧,多半能从中发现些许影子。那几本书就是……” “哎呀行了行了,好聒噪!” 汤景亭万般不耐地使劲瞪她:“说了许久,折腾这半日,你不就是想要我那张方子吗?给你就是了!”r1152 第二百二十九话 照应 此话一出,四下里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啧啧赞叹起来。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这个讲“汤老真个宽容大度,实乃我们行医者的榜样是也”,那个道“这叶姑娘今儿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这便是原谅你,再不同你计较啦!嚯,你还能白得一张方子,我们求也求不来,还不赶紧谢谢汤老先生?” 叶连翘抿了抿唇角,在众人的鼓动声中,规规矩矩冲汤景亭行了个礼:“晚辈多谢汤老先生。”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要汤景亭的这张药方,因为直到现在她仍然坚定地认为,从始至终,这件事主要的错处都不在她身上,这方子她也不是非用不可。 然而,她好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毕竟要解决这糟心事,就必然得让汤景亭心里舒坦,高高兴兴地踩着台阶走下来。 “你也不必谢我。” 汤景亭扫她一眼,仿佛仍旧很嫌弃地挥了挥手:“好叫你知道,先前我怀疑你没有真才实学,只是个招摇撞骗之辈,并非存着甚么私心,而是实打实地不希望与医药沾边的行当里,混进来一个害群之马。今日我瞧着,对于那些个医药知识,你倒真不算丝毫不懂,既如此,我也能放心一些。此事拖延了这许久,老头儿我年岁大了精神不济,没力气再陪着你折腾,打今儿起,就算是了结了吧。” 叶连翘简直要笑。 谁折腾了谁折腾了?由头到尾,难道不都是您老先生在跳着脚地不依不饶? 她含笑点了点头:“您是个大度人,晚辈十分佩服,这段日子给您添麻烦了。” 汤景亭冷哼一声,就不搭理她了,转头看向苏时焕:“得了。你费劲心思,现下可如了愿?那张药方原本就是我赠予你的,既然那劳什子如意香已制了出来。你也不必瞻前顾后,照旧在你铺子里售卖就是了。” 苏时焕低低一笑。环视众人:“得了汤老这话,我便放心了。生意人最怕没钱赚,那如意香如今在铺子上卖得正好,真抛了它,我实实有些舍不得。那么往后,每卖出一份如意香,我便将利润当中三成给您送……” “罢罢罢!” 汤景亭忙不迭地拂袖起身:“同我说这些做什么?谁稀罕你那点子利润来着?你这是打我脸!此话莫要再提,否则往后你也别再来见我了。” 说着又骂叶连翘:“你还站这儿作甚?老头儿我陪你耽搁整上午的时间了。你就不能让我眼睛清静清静?” 言毕,抬脚便要走。 叶连翘也不恼,笑嘻嘻躲到一旁,心说,嗯,我相信您老人家绝对不是贪图钱财之辈,您之所以来闹这一场,纯粹是因为脾气臭不讲理。 苏时焕也有些哭笑不得,三两步赶上去,扬声道:“汤老这便要走?厨下菜肴已备齐。您何不……” “不吃不吃!” 汤景亭连头也没回:“你苏家的饭食,出了名的少滋没味,你固然喜欢清淡。我却是个口味重的,欣赏不来,情愿去醉仙楼里吃一盅焖蹄髈,改日吃茶罢!” 话音刚落,人已快步走到花园门边,像阵风似的旋了出去。 苏时焕一脸无奈,扶额摇摇头,带了点歉意望向众人:“我这做东的,当真是不称职了。竟连汤老也没留住……今日为了这场聚会,我特意让厨子格外做了些浓鲜的菜。并不十分清淡,可惜还没来得及说出……诸位却是不忙着走。给在下一分薄面,留下用饭如何?” 汤景亭走了,这当然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然而这苏时焕,也同样是清南县城中轻易得罪不起的人物,在场所有人,便有一多半都道谢留了下来。 叶连翘却是不会那样没眼色,且又素来不喜这苏家老宅,事情已了,自然巴不得赶快离开,同苏时焕客套两句,寒暄之后立即告辞,行去卫策和叶冬葵那边冲他二人如释重负地一笑,同他们一块儿往外头走。 孰料才行出两步,那苏时焕却又赶了上来。 “卫都头,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策应声停下脚步,一抬头,就撞上叶连翘问询的目光。 “你们出去等我。” 他简单交代了一声,十分隐蔽地在叶连翘背上轻轻一推,那动作,与其说是催促她快走,倒不如说像是在哄孩子。 叶连翘咬咬唇,依言拽着叶冬葵,跟在姜掌柜和曹师傅身后退了出去。 这边厢,苏时焕便与卫策立在一株春海棠旁,淡笑沉声道:“虽有些周折,此事却终归还算解决得圆满,卫都头该放心了吧?” 卫策没说话,只是满不在乎地点了一下头。 “今番咱们算是彻底相识了。” 苏时焕不以为意,照旧和颜悦色道:“那么,往后若还有打交道的时候,就请卫都头多照应着些,在下先谢过。” “苏四公子这是在同我说笑?” 卫策很清楚他所指为何,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莫说我眼下远在千江府衙,即便是如从前那般,仍旧在清南县衙当差,苏四公子你这样的人物,同我一个小捕快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我有什么本事,来‘照应’你?” 苏时焕:“……” 他一向自认是个颇具涵养的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在旁人面前,永远和煦温润,哪怕再不愉快,也不会轻易和人动气。 然而这姓卫的,仿佛天生有一种本事,只用三言两语便勾动他心里的怒气。 不……确切地说,让他生气的,是卫策的态度。 这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混不吝的气息,却又有别于普通的地痞混混,譬如现在,卫策的目光使他不得不直视,然而多看两眼,却莫名产生了一种被看穿的不安感。 “我是真心佩服卫都头你年少沉稳有魄力,身畔从未有这等性子人,不由得生了想结交的心……” “这话就更是说笑。” 卫策好似匪夷所思地摇摇头:“苏四公子若喜欢我这性子,大可往清南县衙走一遭,那里头的捕快,十之七八都是我这德性,横行无忌,鱼肉乡里,简直神憎鬼厌,你居然还觉得我这性子好?” 当真是聊不下去了! 苏时焕不由自主地拧住眉心,还待开口,却听得他又道:“我这人向来最怕麻烦,眼下又有一桩终身大事得尽力操办,实是没什么闲心去理那些个陈年旧事,当然我也没那能耐。只盼苏四公子往后莫要再生事,自然皆大欢喜。” “我从不曾……” 苏时焕眉头牵扯得更紧,急声道:“所以我就说,卫都头是否对我有误会?这次的事实在……” 卫策却没让他说完:“有没有都好,不紧要。他们还在外头等着我,便告辞了。” 说罢,回头径自扬长而去。 …… 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个离了苏家老宅,便先行回了松年堂,临走前嘱咐叶连翘不必急着往铺子上去,今日这一上午应付那许多人,只怕花费了她不少心力,大可回家歇息半日,明日再忙活买卖上头的事不迟。 叶连翘与他二人告了别,就同叶冬葵两个百无聊赖站在门外不远处的河堤上等,没一会儿工夫,便见卫策不紧不慢地出来了。 “苏四公子和你说什么?” 她当即一步赶上前,等不得地马上开口问。 真是太奇怪了不是吗? 苏时焕从来与卫策没半点交情,却特特将他留下说话,有何好说的? “没什么。” 卫策摇摇头:“不过是两句闲话罢了,你打听来作甚?” 叶连翘满脸狐疑,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然后往后退了退,摸着下巴道:“你有事瞒我吧?” “所以呢,你待如何?” 卫策忍不住笑了:“你也太急了些,离七月早得很,暂且我还不必事无巨细地全告诉你吧?” 他这是有意地把话往偏处引,叶连翘岂能不知?当下就很想使劲踹他一脚,顾忌着叶冬葵杵在一旁,才勉强按捺住了。 叶冬葵却是很有些看不过眼,皱着脸道:“你们也合适点,别拿我当不存在。之前事出有因,爹说的,不容太多避忌,如今事情解决,便再不该成天大大咧咧凑在一起了。爹还在医馆里等信儿,我得去一趟,连翘是随我去,还是直接回家?卫策哥你呢?” “我等下就回府城。” 卫策略一颔首:“耽搁了这好些天,也该回去了。眼下正是午时,我走得快些,保不齐还能去程太守那里露个面。” 事情有了结果,他当然该立刻回衙门里办他的正事,可对于叶连翘来说,却还是觉得有些突然,抬头道:“你现在就走?” 话都出口了,才发现自己语气里仿佛有些舍不得的意思,怕他误会,忙着找补:“那祝你一路顺风啊!” 又对叶冬葵道:“我跟哥一起去见爹,让他替我担忧了,自然该亲口同他把事情始末讲清楚,好让他安心。” 不等叶冬葵有所反应,卫策立刻抬手,往她脑瓜顶敲了一下。 “实在看不下去了!” 叶冬葵几乎要暴走,使劲跺了跺脚:“得,要不卫策哥你也去医馆一趟?总得跟我爹道声别,况且午饭还没吃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往府城赶不是?”(未完待续)r655 第二百三十话 回家 终于解决了同汤景亭之间这桩着实让人费心的麻烦事,这暖意融融的三月,也临近末尾。 卫策回了府城之后,便又如先前那般,许久一丝消息都无,只那亲事的各种繁杂功夫,却有万氏同媒子按部就班,一丝不乱地张罗着,媒子每每山长水远地来一趟,便让叶家人愈发觉得,距离叶连翘出嫁的日子,当真是越来越近。 叶连翘在松年堂的日子所剩无几,原本是打算做满三月之后便离开的,然连月来,到铺子上求诊解决容貌烦恼的人一向很多,她也是有些不忍甩手不管,索性又多留了两天,直至四月初,方才同姜掌柜和账房先生一块儿结算了工钱,回到家中。 这整一年,她在松年堂拢共赚得一百几十贯钱,在富裕人家眼中这或许算不得甚么,然而在她看来,却既是本钱,也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安心石,离开松年堂之后,隔天她便叫了叶冬葵相陪,去城中钱庄将那些个零散的铜板换成了五十两一张的银票,妥当收好,身边只留些散碎钱。 临近成亲,在旁的姑娘那里,该是一辈子里最繁忙的时候,可对于叶连翘而言,这却是她来到这大齐朝一年半以来,最轻省松快的日子。 每日清晨,她不必再急吼吼地忙着起身往城里赶,大可以慢悠悠洗漱干净,帮着吴彩雀做好早饭,全家人吃过之后,再优哉游哉地晃到自家花田里走走看看,收拾整理一番。 得闲时陪小丁香多玩玩,现在也不算什么奢侈的事了,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整日陪伴自己那可爱贪吃的妹妹,只要不太耽误工夫,不管小丁香想做什么,她都能陪着——毕竟,待她去了府城,她姐妹俩还想像眼下这般日日见面,恐怕就有些难了。 这难得的轻松闲暇格外叫人身心放松,也最是能养出人的懒性子来,不过两天,叶连翘就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甚至好几日也懒怠翻一回医药书,由着自己理直气壮地到处瞎晃悠。 只不过,无论叶连翘那份偷懒的小心思,还是小丁香想要从早到晚地赖着自家姐姐,好像也都并不容易得逞。 叶谦照旧每日里去医馆忙活他的大事,叶冬葵跟着那一伙替人盖房装潢的匠人们新找了个活儿干,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家里如今剩下的,便只有她们四个女人。 秦氏倒还好说,有了身孕,心疼自个儿还来不及,压根儿没心思顾着叶连翘的事,将叶连翘成亲的一应事体,全都甩给了吴彩雀,还托付了隔壁的孙婶子多多帮忙。那吴彩雀却是个极能干又性子急的人,虽说自己也只是个新嫁娘罢了,却是一点都不犯怵,有什么不懂,便大大方方地去找孙婶子发问,脑子记不住就拖上小丁香去帮她写在纸上,在敦促叶连翘赶紧做准备这上头,更是半点不放松。 于是,几乎每一天,月霞村的老百姓们,但凡从叶家门前经过,总能听见吴彩雀那清脆敞亮的呼喊声。 “连翘,我同你说了一百遍了,不要老去花田那边晃荡,你还有那么多功夫要做,真觉得自己闲得慌?” “小丁香你出去好不好,你老呆在这里,只会耽误我的事儿你知道吗?我跟你姐有话要说呢!” 再不就是:“孙婶子,你来瞧瞧我家连翘做菜的这手艺,真叫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从前冬葵还说,他在城里找活儿干,都是连翘张罗家里的吃食——也真难为他,这样的菜,叫人怎么吃得下去!” 对此,叶连翘很不适应,同时却丝毫不觉得厌烦。 吴彩雀来家里的时间不长,看似家中只添了个人,可那生活气息,却一下子就丰沛起来。 打从来的第一天起,她仿佛就知道家里的情形有些尴尬,自动自觉地担起“长嫂如母”的责任来。虽然许多事她做起来很生疏,甚至叫人啼笑皆非,可她的热情和旺盛的精力,却很轻易就令人觉得周身暖洋洋。 无论何时,这都很值得让人感念在心。 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村里的空地上,草垛子被太阳晒得散发出一股焦香味,树梢上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只是一转眼,夏天来了。 田间地头,多了许多赤膊干活儿的庄稼汉,叶家的灶台上,也多了一壶用金银花、苦丁和薄荷熬煮的清热去火茶,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温乎乎的,口渴了,便随时能斟一碗来喝。 这日午后,隔壁的孙婶子照旧如往常那般来叶家帮着张罗,吴彩雀揪着叶连翘,同她一块儿坐在房中说话,倒了茶来与她喝,便将大红嫁衣拿出来给她瞧。 衣料便是那种小户人家最常见的,并没有什么出奇,然而绣功却很能称得上精致。孙婶子瞧着喜欢,拿过来摸摸裙摆处的并蒂莲,又在叶连翘脸颊处比了比,含笑道:“真真儿好看,连翘丫头白净净的,这喜红色衬得她愈发娇了,到了那日,必定……” 必定什么,她却是没说出来,只哈哈一笑:“原先连翘针线活儿便不错,前儿我听丁香说,好似生疏不少?这要是她自个儿绣的,也算是花了心思了。” “哪儿啊!” 吴彩雀瞟了叶连翘一眼,骨朵着嘴道:“从裁布到绣花,几乎全是我做的,她?说她从前会绣东西,我当真不信,孙婶子您是没瞧见,叫她绣个鸳鸯,她就能生生给我绣成只狗,还是特别丑的那种!我怕不吉利,死活拽着她的手让她扎了几针,这才算敷衍过去,可愁死人了!” 孙婶子一个劲儿地笑,替叶连翘打圆场:“这也难免的,连翘丫头忙活那美容养颜的营生一年多,能不手生吗?横竖有你这好嫂子帮着操持,也该她省心一次,回头她谢你哩!” “谢我?” 吴彩雀翻了个白眼,也是与孙婶子熟了,说起话便不讲究:“只怕她心里骂我呢,成天嫌我麻烦!” 叶连翘坐在一旁啃炒蚕豆,闻言便抬头道:“本来就麻烦呀,只穿一回的东西,要我说,明面儿上能过去就得了……” “婶子听听!” 吴彩雀更是了不得,干脆给了她一下:“你懂甚么?成亲那日,有那许多客,个个儿都盯着你瞧,倘若你连嫁衣都拿不出手,人家不知背后怎样笑话你!” 说着便又想起一事,拍手道:“对了,我叫你这些天好生养养你那张脸,你可有照做?听你哥说,你在松年堂的时候,曾帮着人家要出嫁的姑娘从头到脚保养了一个遍,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现下轮到你自己了,该不会反而又躲懒?” 这个,叶连翘还真没随便敷衍,当下便将自己放置各种美容物的匣子拿了来,打开给她二人看。 “喏,脸上搽的,身上抹的,养头发的,养皮肤的,内服的,外敷的,少了哪样?每天晚上我都忙活一个时辰,光是去城里买药材,就花不少钱,我又没瞒着,嫂子瞧不见?” “比起那嫁衣,你倒更在乎这个啊。” 吴彩雀似笑非笑,很是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那你还不算太笨。” 叶连翘脸上便有点红,拿不出话来同她争辩,就随便拣了一罐膏子递给孙婶子:“婶子要试试这个不?用上十几二十天,脸上气色就特别好,白里透红的,我早就想着该送你些,只是脑子不记事,转头就忘光。要不这会子你先用用,若是喜欢,回头我再配些给……”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门上传来一阵剥啄声,三人同时回头,便见那秦氏拧着眉探了半个肩膀进来。 她如今肚子已经十分明显了,走起路来也是慢吞吞的,脸上长了些肉,瞧着富态不少,明明面色很是红润,偏生说起话来却是有气无力,仿佛张嘴都费劲。 “冬葵媳妇,我不是同你说了,昨晚我拢共只睡了两个更次,今日精神不济,想多歇歇……满屋子就听见你的大嗓门,好歹小声点行吗?” 一边说,一边冲孙婶子抱歉地点了点头。 吴彩雀慌忙站起身:“啊……我一时给忘了,实在对不住啊秦姨,你赶紧去歇着吧,我保证小声点,不会再吵你了。” 秦氏很是无奈,摇了摇头,又看向叶连翘:“还有连翘,你又摆弄药材了是不是?那药味好浓,隔着两道门我都能闻见,你……” “我知道了。” 叶连翘却是仍旧坐着:“我这就把匣子阖上。”说着便立刻关上了手里的木匣盖儿。 秦氏这才算满意,转身退了出去。 吴彩雀上前把门复又关好,伸长了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秦姨的鼻子真正灵,我怎地没闻见药味?我听我娘说来着,有了身子的人,对气味感觉特别灵敏。” 那边厢,孙婶子却是皱了皱眉:“连翘丫头,你们如今,还唤她‘姨’?连彩雀这刚进门的也是这样,她心里怕不会高兴吧?” 叶连翘淡淡地只道了句“习惯了”,吴彩雀却显得有点为难。 “我想过要改口来着,可是……” 她看了叶连翘一眼:“总归冬葵怎么叫,我就跟着怎么叫,我先改口,不太合适吧?”r1152 第二百三十一话 待嫁 叶连翘觉得,这便是吴彩雀最通情理之处。 交代到她头上的事,她便尽力去做,譬如说眼下替叶连翘安顿这待嫁事宜,哪怕有些为难了她,也照旧兴兴头头,张罗得风生水起;而有些事,倘若她认为不该自己牵头,便决计不会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同这样的人相处,实在让人觉得分外轻松舒坦。 一旁的孙婶子十分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也是……假使你们还小,这事倒还好办,痛痛快快叫你们改了口便罢。偏生冬葵和连翘都是这般年纪,连小丁香也将满十岁,硬生生让你们管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叫娘,也着实为难人。只不过……” 她小心翼翼地往门的方向瞟一眼,喉咙又低两分:“你们别怨我多事,我是瞧着连翘你三兄妹一点点长大的,惯来拿你们当自家孩子看待,与我家你那两个哥哥相比,也差不了许多。我就是替你们有些忧心。眼下你们那继母正怀着身子,等将来肚里的孩子落了地,是何情景,哪个说得清?连翘倒还好说,嫁人离了家,自管过小日子去,这冬葵和小丁香……” 叶连翘用牙齿轻轻叩了叩嘴唇,当下并未与孙婶子多讲,只三两句敷衍了过去,待她离去,屋里只余她姑嫂二人,便把那装着各种美容物的匣子复又拿出来,选出一样面膜,与吴彩雀两个都敷上,然后便仰面往榻上一躺,小小声说话。 “有些事,原本我不打算问的。” 她转头去看了看眯着眼,显然十分享受的吴彩雀。略有点犹豫地道:“论理也不是我该打听的事,但……嫂子,我哥此番接下那木匠活儿委实不小,怕能赚不少钱,你可有盘算好。该如何安排?” 吴彩雀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也不觉她这问题唐突,当即不假思索地回头道:“怎么安排?这哪里值得盘算?当然是攒着啦!成亲那阵儿,我俩都很做了几身衣裳,平日里也没什么花费,自当多攒钱。往后花费的地方还多着呢,岂能大手大脚,有几个就花几个?” “不是。” 叶连翘忙摇摇头,怎么措辞都觉不妥,索性直截了当些:“从前我哥每回出去干活儿挣得的钱。都是我替他存着的。你俩成亲那阵,他想着家里恐怕得花不少钱,便都从我这里要了去,一气儿给了秦姨。” 吴彩雀这才算是听懂了,呼啦一声坐起身来,笑着在她身上拍了两下。 “疼!” 叶连翘也跟着坐起来:“你小力点不行?” “我从前在家时得帮着我爹妈下地里干活儿,手劲儿当然大,晓得你细皮嫩肉。只得请你多包涵了!” 吴彩雀笑嘻嘻道,作势要替她揉,被叶连翘一胳膊挡开去。便抿唇道:“我虽蠢,但你的意思我能听懂,知道你是好心。这个事,我同你哥商量过了,孝敬老人是该当的,但方才我说了。往后我俩要花费的地方也很多,手头不能一个子儿不留。所以我们就说好。往后你哥挣回来的钱,都往家里交一半。不管爹和秦姨怎样花使都好——没成家之前也倒罢了,若现下还让家里老人贴补我俩,传出去岂不给人笑话?” 叶连翘一颗心登时落了地。 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瞧出,吴彩雀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肯让步,却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平日里固然大大咧咧,但也并非一点心眼没有,且还存了那么两分圆滑。叶冬葵性子莽撞,许多时候一句话不对就要发急,如今有了这吴彩雀在身边,该是会好得多。 秦氏将那个“利”字看得很重,到时候,未必会满意这样的安排。可那又如何?由着她和吴彩雀掰扯去吧! “好了,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吴彩雀含笑拍了拍她的肩:“总之你眼下最紧要便是把自个儿漂漂亮亮的嫁出去,别的你什么也莫理。你哥是我男人,我合该将他照应得妥妥当当,还有小丁香,我不敢夸口说拿她当亲妹子一样看待——毕竟对我亲妹我是要直接上手揍的,但我也定然不叫她吃亏。咱家的情况与别家很不同,这一点我非常清楚,自会看着办,你只管安心。” 说着便笑起来,用手去扯叶连翘衣领,笑着嚷“来来来,叫我瞧瞧你身上的皮肤养得如何”,姑嫂两个压着嗓门在屋里笑闹一阵,瞧着时辰不早,便一同去了灶房张罗晚饭不提。 …… 府城距离清南县不远,叶连翘算不得远嫁,然而当中却也有半日的距离。未免正日子那天耽搁事,七月初七,卫策便领着他那一众接亲队提前来了月霞村,当然,这一回他自是再不能大喇喇往叶家去,便在万安庆家安顿下来。 叶连翘听吴彩雀说那迎亲队伍已来了,可没工夫去管他们是何情形。 将要嫁女,叶谦便没去他的医馆,留在家中照应大小事,叶冬葵要同吴彩雀两个前去送亲,自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清早,叶家门前便是一片喧嚣之声。 一早薛夫人便打发人送了礼来,吃过午饭后不久,松年堂里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个也都来了,自也不会空着手。这样的场面,那曹纪灵自然不会错过,也等不得地跟着早早前来,闷在叶连翘和小丁香房中,大嗓门连走在外头村路上的人也能轻易听见。 “咱俩认识这么久,在一块儿玩的机会却拢共没两回,怎么着你就要嫁了?” 这曹家姑娘即便只是坐着也不安生,两条腿在床边不住晃荡,东瞅瞅西看看,不计见了什么事物都必定要拿起来瞧瞧,一面很是不满地对叶连翘埋怨:“去年被油灯烫过之后,我爹便把我管束得格外紧,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许,简直像是要把我绑起来一般,唯独没拘着我同你玩。这可好,你嫁人也就罢了,偏生还要往府城去,那般远,往后我见不着你,心里惦记可怎么好?” “那你也找个府城的人嫁了。” 叶连翘这会子却是没时间陪她瞎扯,随口一句,便弯腰搂住小丁香,在她耳边哄:“你这是到底要哭到多早晚去?明儿起来两只眼肿得桃子一般,你不怕孙婶子家的哥哥笑话?” 打从晌午瞧见卫策等人进了村,小丁香那眼泪珠子就没停过,哭得气儿也喘不上来,秦氏没力气哄,吴彩雀哄不住,只得将她推来了叶连翘这里。 “我晓得你去了府城,往后就不怎么回来了……” 小姑娘抬手抹抹眼睛:“大嫂说你嫁人是喜事,我哭哭嚎嚎不吉利,可我忍不住呀!以后你便不管我了?” 她这样,就难免让叶连翘想起刚来这大齐朝时,三兄妹相依为命那最难的时光,不由得鼻子也有点做酸。 那样的感情,自然是格外不同的。 “我几时也不会不管你,这话我说了便作数,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摸了摸小丁香的头:“你惦记我,便让哥和嫂子带你去府城,那样近,能有多难?就值得你哭成这样?” 曹纪灵在旁也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弹了小丁香个脑崩儿:“明晓得不吉利,你还直着喉咙嚎,这算什么?大不了今后我陪你,总行了?我家小孩儿最多了,有他们跟你一起玩,包管你立马把你二姐抛到脚后跟去!” “那不会!” 小丁香揉着眼睛,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搂住叶连翘脖子:“我就是舍不得你,其实你嫁人,我替你高兴的。” 在叶连翘心中,这世上大抵再不会有哪个小姑娘,能像小丁香这般贴心了,使劲将她搂了搂,当晚睡下,姐俩少不得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隔日天还未亮,便被吴彩雀从被窝里挖了起来。 洗漱、开脸、梳妆,大红的嫁衣层层叠叠,暑热天,稍稍一动,脖子里就是一层汗。 叶连翘忍耐地老实坐着,任由喜婆和孙婶子以及吴彩雀在她脸上捯饬,临要戴耳坠子的时候,忽地想起一事,冲手持一对小巧金耳环的吴彩雀摇摇头,含笑道:“我另有一对耳环,便戴那个吧,就在床头矮柜里,劳嫂子替我拿来。” 吴彩雀依言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盒,打开来一看,却是愣了愣。 “连翘,这个……怕不搭。” 她有些犹豫地道:“是银的,且个头也太大了,你走动起来叮呤当啷响,保不齐还坠得耳垂疼……你怎地会买这样一对?” 不太好看啊…… “就戴那个。” 叶连翘很是坚持,对她笑了一下:“嫂子听我的吧,不会错的。” 吴彩雀还想劝,然而这出门的吉时不等人,实在没时间浪费在这上头。她只得应了,过来替叶连翘戴上,左右端详一番,然后悄悄地扁了扁嘴。 穿戴齐整,叶连翘便去外屋给叶谦和秦氏磕了头,免不了又听了秦氏几句场面上的吩咐话,就闻得门外一阵噼里啪啦地炮仗声,虽是看不见,却也知,必定红纸屑满地。 叶冬葵丢开支着炮仗的杆子,笑嘻嘻进了门,向着叶连翘,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喜轿到门口了,妹妹来吧,我背你。”(未完待续)r466 第二百三十二话 喜烛 嫁的远,就意味着各种繁杂事体铁定少不了。 其实说起来,府城距离月霞村不过半日路程,叶连翘还算不上远嫁,但那得看跟谁比。 倘若同村结亲,那是最省劲儿的, 出了娘家门,走不上几步路就进了另一道门,简直半点力气也不必花;哪怕是像吴彩雀那般,从邻村嫁来叶家,也并不需要费很大工夫,最起码,抬轿子的人接的是个轻省活儿。 然而当这档子事轮到叶连翘身上,便完全是另一番情景了。 前来迎亲的马车天未亮就离了月霞村,在官道上吹吹打打行了半日,临近晌午入了千江府城门,又换轿子,叶连翘这一路颠簸,就没有片刻消停,只觉自己的脑仁都要从天灵盖里给颠出来。 这还不算是最难受的。 暑天里成亲,真真儿是世上最叫人受罪的一件事。嫁衣原本就里三层外三层繁琐得紧,偏马车和轿子的帘儿还遮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不留,连一丝儿小风都不透进来。叶连翘好几次试图掀开一条缝隙,手才刚伸过去,牢牢在外头跟着的喜婆便登时相劝:“可不能呢,新娘子且忍忍,咱们马上就到了。” 好吧,这个她也认了,最叫她不能忍受的是,她实在紧张得厉害。 叶家二姑娘认为自己从不是那起容易慌乱的人,再大的事摆在面前,她即便心里头再没底,至少表面上却还能做出个镇定的模样来,就连三月里接受全清南县城医药界人士的考校,她也没乱过,可今天,却是慌得出气都不稳。 哎妈真的好吓人,去了府城,以后叶冬葵他们可就真的都不在身边了,也不知能不能应付的来啊! 吴彩雀最近没少吓唬她,老跟她说什么“虽然那位卫家大娘很喜欢你,素来待你很好,可成了亲,真变了一家人,那可就是两说了!你自个儿心里有点分寸才好,莫要生了龃龉”云云,现下想起,就更觉没抓拿。 她知道卫策就骑着马走在前头,也知道叶冬葵和吴彩雀两个坐的车就在自己后边儿,严格来说,眼下她虽独自坐在轿子里,却不算孤零零的一个,可心里怎么就安定不下来?! 还有耳朵上那两个要命的坠子!今天早上,到底是谁死活非要她戴上来着?一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真烦死人! 揣着这份忐忑不安的心情,叶连翘这一路上就没安定过一瞬,喜轿在城里七万八绕了一圈之后,正午时分,终于停在了一座房舍前。 卫策与万氏刚来府城时,赁下的那间屋十分逼仄,也是想到恐怕很快就得张罗成亲的事,便没将那房子租得太久,六月间,于城中又重新觅了个新家,却是个二层的小楼。 这一回,房前总算有了个小小的院子,同他们在清南县的那个院儿没法比,却至少,能让万氏欢欢喜喜地将她的花花草草都栽种起来。 是以,叶连翘一踏入那院子里,鼻子立刻被花香味给占满了。 头上蒙着红盖头,她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耳朵里,却听见了万氏那熟悉的嗓音。 “盼了一上午,总算是平安到了!” 万氏喉咙里充斥着浓浓的喜悦之情:“快快,这一路可累坏了,先去歇歇,张罗些饭食来填填肚子,冬葵和你媳妇也赶紧去吃酒!” 傍晚拜堂,距现在还有好一会儿呢,可不就只能歇歇?至于叶冬葵和吴彩雀两个,吃完了送亲酒,去吩咐了叶连翘两句,便又急匆匆地赶回了月霞村。 这下子,就真的只剩叶连翘一个人了。 她不是不清楚,既然嫁了人,往后这里才是她的家,卫策和万氏都是她最亲的家人。可是原谅她,至少是现在,还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坐立难安地在屋子里闷了许久,想阖眼养养神,却又睡不着,好容易到了吉时,便像个提线的娃娃,被人扶着去了楼下,拜了天地拜万氏,折腾一番,又稀里糊涂地给送进新房里。 卫策性子严肃不好相处,为人却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年纪轻轻就进了府衙,这大半年,嫉妒眼红他的人固然是有,却也结交了不少兄弟,不说是过命的交情,却也很够义气,今日他成亲,程太守和捕快房上司没有亲到,却托人带了礼,其余的同僚众人则呼呼喝喝地都来了,将这二层小楼挤得水泄不通。 新娘子,谁都看得,要揭盖头了,那些个粗豪的汉子们自然不肯错过,一股脑儿地全挤进了新房里,倒也不靠近,只你推我搡地凑在门口,先是叽叽咕咕地笑,等卫策用秤杆挑开盖头,露出叶连翘那张脸,便一下子全炸开了。 “嚯,原来嫂子这样美,怨不得三月里听说嫂子遇上麻烦,卫都头要星夜策马奔回去,这要是换了我,照样……” 先出口的人最容易遭殃,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他那也跑来看热闹的媳妇揪住了耳朵,厉声问“你再说一遍我听听”,众人轰一声,笑得更开怀。 叶连翘抿抿唇角,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抬起头。 卫策自然也是一身大红喜服,想是特地刮过脸,下巴上光生生,只余一点青色的痕迹,更显得棱角分明,英武而神采飞扬。许是被那喜服映衬,他面颊上也有两丝可疑的红,瞧着倒显得比平日里柔和不少。 叶连翘忽然就有点想笑。 其实他这样穿一点也不难看,可寻常时看多了他不甚讲究穿戴的模样,今日甫一正经起来,未免叫人不惯。况且,那喜庆的颜色,同他脸上的严肃神情也实在太不相称,倒好像他是抢了别人的衣裳来穿一般,怎么瞧怎么别扭。思及此处,叶连翘便憋不住,别开头“噗”一声笑出声,心头一下子放松不少,紧接着便忙不迭地掩嘴。 围观众人登时愕然,卫策则眉心几不可查地拧了拧。 刚揭开喜帕时,他心中原是很震动的。 叶连翘的容貌,在月霞村里本就极出挑,在他看来,即便是把她拉到这漂亮姑娘遍地的府城,也未必就落了下风。更别提今日里她格外打扮过,便愈发眼波流转,配上她神色中那一抹淡淡的紧张,委实叫他心里跳得厉害。 等他再看到她耳朵上坠的那两个银铃铛耳坠,便更是一颗心软成了面团。 他还以为她不喜欢这耳坠子来着,总也没瞧见她戴,却不想她选在今日,将它戴了出来——这不是特意给他看好叫他高兴,又是什么? 可这一切,在她噗嗤笑出来的那一刹,全都破功了。 他也不管四下里人多,稍稍凑近了点,压着喉咙磨牙:“我的样子很好笑?” 叶连翘唇角弧度弯得更大,正在琢磨要不要回答,他的手却忽然伸过来,在她发上轻抚了抚。 依着千江府的习俗,这便是“结发夫妻”的意思了。 “好啦,好啦,出去吃酒!” 围观众人将新娘子看了个够本,现下只惦记杯中物,哪管他二人的眉眼官司,便有两人上前来扯着卫策往外走,将他簇拥着一块儿下了楼,门一关,房中顿时静了。 …… 叶连翘原本以为,自己得孤零零地在新房里,一直坐到喜宴结束的。 毕竟卫策是遗腹子,再无姐妹,没有人能像她和小丁香那样,在吴彩雀嫁进门的那天从旁陪伴。 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全错了。 今日来道贺的捕快众多,不少都带了媳妇孩子来。男人们在楼下吃酒,女眷们便都拥到了楼上新房,七嘴八舌地同叶连翘聊天解闷,又奉万氏之命端了一小碗半熟的汤团来,哄着叶连翘吃下,力逼她说了好几个“生”字。 更有那等不得的,因晓得叶连翘在家时做的便是美容养颜的营生,竟不顾今日是她的大喜日子,拽着她的手百般诉说自己容貌上的不足之处,请她出谋划策,一番折腾下来,叶连翘虽应付得吃力,倒也不觉得闷,大大方方与妇人们说话,直至酉时末,这些个女眷们才陆续去了,楼下却那吆喝劝酒的动静却仍旧未歇。 府城天气比月霞村更要热,这一整日,汗是出了一身接一身,衣裳都黏糊糊的,实在好不难受。幸而万氏想得周到,送了些热水来,终于清静了,叶连翘便赶忙绕到后头去,将自己利利落落拾掇了一番。 将将觉得周身清爽,还来不及往桌边坐一坐,她便听见楼梯上有动静。 这幢二层小楼是老房子,日子长了,难免有些声响。楼梯被踩得吱吱嘎嘎,她心里一凛,哧溜一声蹿到床边,才刚坐下,门就被推开了。 卫策着实吃了不少酒,这会子脚下尚算沉稳,人也还清醒,只身上却免不了沾了浓重酒气。新房原本不大,他一进门,那熏然酒味就卷了过来,叶连翘顿时觉得脑子也发昏,先是往后一躲,然后站起身,从墙角溜着蹭到桌边,摸摸茶壶还有些温温的,便斟出一杯,远远地往他那边推了推,然后又嗖一声闪回床边坐稳当。 许是她行动太快,带了风的缘故,案几上那两根大红喜烛火光便随之跳了跳。 卫策被她那耗子见了猫似的模样逗得要发笑,不由得抬抬眉:“你躲什么?” “我没躲啊,你看岔了吧?!” 叶连翘理直气壮地说瞎话,指指桌子:“你先把茶喝了,吃多了酒容易口渴。” 卫策从善如流,将茶碗端起来,仿佛仍在喝酒似的一饮而尽,略在原地站了站,紧接着就大踏步朝她走了过去。r1152 第二百三十三话 新妇(一) 洞房花烛夜这种事,叶连翘看得是很豁达的——虽然"豁达"这个词,用在这里原本就有些奇怪. 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嘛,不就是那啥啥?不管怎样,至少她和卫策相识已久,彼此称得上知根知底,还拥有一定的感情基础,总好过那猩婚当天才晓得自家夫君是圆是扁的姑娘,万一发现对方实在入不得眼,那才叫一个悲哀. 况且,秦氏虽然推说有孕,这一向不大管她的事,却也尽到了继母的责任,在家时,曾跟她仔仔细细叮嘱过一番——叶连翘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里建设,然而在卫策进屋的那一刹,她仍然怂了. 简直是不可避免地猛然想起,他当街打人时的情景. 砂锅一样大的拳头哇,一拳下去,便砸得人吐了血……倒不是觉得卫策会打她,只不过,人都说卫都头一身的好功夫,孔武有力,他又生得高大,这会子吃了酒,万一情绪一激动,她那小身子板哪里受得了? 对于自己到了这关头还在胡思乱想的行径,叶连翘深为鄙视,却又控制不了,脑子里正乱七八糟跑着呢,卫策已大步行至她面前. 她只觉得身前人影一闪,暗叫声不好,条件反射地就要往一旁的安全地带逃,却被卫策轻而易举地一掌按住了. "究竟要躲到哪儿去?" 也不知是不是吃了酒的缘故,卫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低哑,似还藏着一抹笑:"有本事你这会子跑下楼去,我便服了你." 叶连翘:"……" 谁要你服啊.这位朋友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我不是……" 她牵扯了一下嘴角,勉强坐着没动,抬起头来尽量镇定地笑了笑:"今儿怪热的啊……" "是." 卫策应了一声,旋即抬手,在她半边面颊上碰了碰.目光却落到了她耳垂上. 圆碌碌的银铃铛坠子兀自晃荡着,发出叮叮的轻响. 叶连翘原本还想和他寒暄两句,探讨一下府城的天气情况的,被他这么一碰,立马就不敢动了,规规矩矩把手摆在膝盖上.脊背僵直. "你今日戴了它." 卫策便探手过去,指头试探性地拨弄了一下那银铃铛,清脆的响声蓦地大了两分. 叶连翘唇角弯了弯.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注意到这个,顿时就让她心里放松不少. "原本我嫂子备了别的.可我想着,今日总要戴了给你瞧瞧的." 她低低道. 卫策轻呼出一口气来. 看上去他的模样一如往常的沉稳淡定,说穿了真该多谢他那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黑面神脸,其实这会子他心里也同样紧张得很. 烛光下小姑娘的脸比白日里显得愈发明净,瞧着仿佛有些惴惴的,那笑容里透着点惶然,可是…… "好看." 他点了点头,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她耳垂上一掠而过.然而接下来那句话,就有点不靠谱了. "但这铃铛,好像嫌大了些." 叶连翘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 大哥你是认真的吗?咱还不如继续探讨府城这闷热的大暑天呢! 新婚之夜.她认为自己还是应当给他两分面子的,于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呢,先我瞧着便有些大,今儿戴了一天,坠得我耳朵都有些疼." "我替你除了?" 卫策试探地往她脸上看一眼. 叶连翘一愕. 这家伙……看着就不是个细致人,粗手粗脚的.倘若没轻重地狠命一拽…… 罢了罢了,即便疼点.横竖一咬牙就过去了. 想到这儿,叶连翘就咬唇点了一下头.犹自不放心,叮嘱他:"你轻着些." ……可她到底是想得太轻巧了. 这辈子,她就没见过手这么笨的人! 不过是个耳坠子而已,把后头的扣儿一摘,钩子一取就齐活,偏生他就能捣腾半天弄不下来.手指头笨拙地跟那个扣儿纠缠,倒把他自己也折腾出一头汗. 叶连翘耳垂已经被他扯了好几下了,先还死命忍着,到了后来,实在觉得这不是办法呀,再不制止,耳洞非出血不可,是以一咬牙:"疼!" 光是摘个耳坠子都这么费劲了,她还是先给今晚的自己掬一把同情泪吧. 卫策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叶连翘如蒙大赦,三下五除二,将两只耳环利利落落地除下,捎带脚地睨了他一眼. 惯来威风赫赫的卫都头脸上便有两分讪讪:"原来这样简单……" "那不然呢?" 叶连翘没好气地道,回身伸长了胳膊,将那对银铃铛搁在不远处的小桌上. 卫策也是好心——当然也存了点别的意思——见她人坐在榻上,半个身子却都探了出去,怕她跌跤,便拦腰揽住她,往自己这边拢了拢. 谁料那力道又没控制好,叶连翘立马就.[,!]觉得自己被一条铁铸的胳膊给箍住了,腰上一紧,气也喘不过来,转头道:"疼!" 这一回,卫都头没立刻松手,眉头虽然皱了起来,却仍然坚持将她搂回来坐好,这才松开她的腰,却又捏住了她的右手腕,然后一俯身,就把人给扑榻上了. 嗯,手是笨了点,动作还是很迅疾的,行云流水毫不含糊啊…… 叶连翘压根儿来不及反应,便已仰面躺在了床上,后脑勺磕在**的枕头上,手腕也被他攥得几乎要断掉. 她简直想哭,眼睛都湿了:"疼……" 卫策撑在她上方,哭笑不得. "又疼?"他挑了挑眉,"到底哪里你不疼?" "你一碰我就疼.哪儿都疼……" 叶连翘委屈的要命,抽抽搭搭道. 这还没怎么样呢…… "好好." 卫策替她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原本想哄她两句,然下一刻,却立时改了主意. 小姑娘头发养得好.黑蓬蓬鸦羽一般散在枕头上;皮肤也养得好,嫩的能掐出水,被烛火一映,就好像浮了一层莹莹的碎光. 还有那双红艳艳的花瓣唇,上回居然被她主动占了先,这次绝对不行. 他的目光稍稍往下挪了两寸.落在她有些松散的领口上,喉头便是不自觉地滚了滚. "疼便忍着." 他的嗓音愈发低哑,见她怒了,似乎想伸脚踹他,登时手疾地摁住了她的腿.又补了一句:"就忍这一回." 说罢,立刻吻住了她的嘴唇. 那两根大红喜烛跳了两下,似是要熄,然而一闪,却又光芒大盛. …… 隔天清晨,叶连翘都不知自己是被热醒的还是疼醒的. 腰简直动不得,稍稍挪一挪,便活像是要散架.那种疼从腰眼直冲脑顶,让她忍不住想飙脏话. 昨夜不堪回首,她六月里才及笄.才十五岁啊,要不要这样凶残暴力没人性?! 她费劲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被卫策牢牢地困在怀里,她的脸就紧紧贴在他心口,再一低头,发现腿也缠在他腰上.登时脸一红. 哼,这么不知羞的事.绝对不可能是她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卫策的阴谋! 这样想着.叶连翘就又理直气壮起来,抬头看了看某人的下巴,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小声道:"喂,你松开我……" 然后她就看见卫策的唇角有一个明显的上扬. ……虽然你笑得很好看没有错,但既然已经醒了,就早点撒手好不好? 叶连翘白了他一眼,也顾不得娇羞什么的,伸手就去撑他的眼皮:"快点呀,我不得起来做早饭吗?" 她是不清楚卫策和他娘的生活习惯如何,但有个吴彩雀做模板,照着来,总不会错的. 话音刚落,卫策便低头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亲,不但不松手,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了. "不必你来张罗,有个跟着我的小杂役,名叫做夏生的,我吩咐他每天都把早饭买来家里.如今多了个你,自然也是一样的." 哎哟你还有杂役使唤呢,好得意! 叶连翘扁扁嘴:"虽然是这样,可头一天,我总得像点样啊,老在床上赖着怕不好吧……" 腰疼着呢,她也不想起床,可万氏那边总得应付呀. "对了." 她又想起一事:"这几天,你有假吗?" 捕快又不是正经当官的,只怕没有假期吧? "能歇三天,同你回门之后再去衙门.你也别折腾了,我娘昨日便跟我说过,莫拘着你,多睡个一时半刻不紧要." 卫策仍旧闭着眼,微笑道. 叶连翘放了心,然而思忖再三,还是觉得不对,忙着要起身:"那我也得起床,不然不像样." 说着便搬开他胳膊要爬起来. 孰料却是被他一下子又给勾了回去,重新抱进怀里:"不行." 叶连翘整个人是崩溃的,就觉得这货画风突变,一时半会儿实在接受不了,瞪着眼道:"请问……你是在跟我耍赖吗?" "嗯." 卫策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终于睁开眼,把她脑袋向自己胸前一压,大笑起来. 叶连翘只觉他胸膛都在震,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好像从来没见他这般笑过. "那……" 她伸出胳膊,小心翼翼搂住他的脖子:"那最多,只能再躺一盏茶的时间,等下你可不能再赖了." "使得." 卫策应得痛快,也不嫌热,一撩被角,没头没脑地将她裹进被子里.(未完待续) ps:拉灯是无齿的,但我不想吃河蟹tt 第二百三十四话 新妇(二) 两人于是在榻上多耽搁了片刻,少不得又是一番亲密,眼看着天就要大亮了,再拖延实在说不过去,这才快手快脚地起身穿戴。 住在二楼就是这点不便当,楼上没有水房,要用水,只能去楼下灶房里现烧。叶连翘尚在犹豫,又有点摸不清方向,待要找卫策问清楚,那人却已是大大咧咧地扯了衣裳随便一披,敞着怀就开门出去了,片刻,提了一大桶热水上来。 活像个流|氓一样…… 叶连翘忍不住要笑,忙抿住唇死死憋了回去,二人飞快地洗漱干净,这回她却是没再让卫策动手,自己费劲地拎起捅,踩着吱嘎吱嘎的楼梯下去了。 纯粹是怕万氏瞧见了不好。 幸亏,楼下这会子还是安安静静的,也是直到现在,她才有工夫将这幢小楼打量一遍。 房子并不大,且时日也有些长了,光线不大好,外边儿太阳都出来了,屋子里却还有些发暗。不过,万氏是个爱干净又勤快的人,将家里拾掇得很利落,小巧舒适,倒别有一股子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打开大门,一眼就能瞧见院子里地上还有些炮仗纸屑,与此同时,甜甜的花香味也飘了进来。 叶连翘深吸一口气,将四下里看了个大概,便抬脚去了灶房,打算瞧瞧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虽然卫策说有个叫夏生的杂役每天都送早饭来,可是大爷,你眼下正放假哎,人家未必愿意伺候吧? 灶房里米面菜皆齐全。还有一块肉,想是怕坏,连碗浸在凉水里。她想了想,上前把那块肉捞出来,正要动刀。就听见屋里有动静,还以为是万氏,一回头,却见卫策从楼上下来了。 “你怎么跟来了?” 叶连翘看他一眼,噗嗤笑道:“要帮我做饭吗?” 别闹了,你手那么笨…… 卫策懒得搭理她。自顾自过来将她手里的刀夺了去,然后低下身子抱她:“我说了不必你动手,等会儿夏生会送来,我吩咐过他。” 又抱? 叶连翘从来不知卫策原来是这样腻歪的,意外之余。心里又有点甜,脸颊在他脖颈蹭了蹭,小声道:“你好松开我了,不然……” 话没说完,就听吱呀一声门响。 叶连翘唬了一大跳,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掌把卫策掀去一边,再抬头。就看见万氏从屋里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正要招呼,那万氏却已快步来到灶房门口。先笑吟吟瞟了卫策一眼,接着望向她:“你可想好了再叫我,莫要喊错呀。” 叶连翘也笑了,并不扭捏,开口叫了声“娘”。 “哎!” 万氏顿时愈发高兴了,将她手一拉。上下仔细端详:“昨日乱哄哄的,我竟没得空好生瞧瞧你——连翘。你进了门,我这心里总算是踏实了!咱家早晨是不做饭的。自有人送来,用不着你张罗,往后也是这样。快随我出来,和我说说话!” 说着就一径拽着叶连翘往外走。 “这府城,真真儿是闷坏了我。” 万氏像是憋了一肚子话,扯她来到屋里坐下,兀自拽着她手不放:“策儿又是个闷葫芦,同我说不到一起去,且他在外头累了一天,我也不好总叫他和我闲扯,如今有了你,咱家便热闹了。” 一面与她说些琐碎话,嘱她若有哪里不惯便只管说,一面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笑道:“有点毛躁呢,改了发式头一回梳,有些手生吧?” 方才为了挽这头发,叶连翘很是费了点力气,这会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抿唇道:“家里我嫂子教过我两回,此番却还是头一回上手,是还不大会。” “不妨事,等会子我再替你重新挽过,三两次保准你就会了。”万氏柔声道,又感叹一声,“你那嫂子,上回我看见一眼,瞧着便是个利落的人,能将你家里上下打理得周全。” 叶连翘便点点头:“嗯,我嫂子那人的确没的说。” 万氏拍了拍她的手:“连翘,咱们就是最寻常的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先我就同策儿交代过,不拘着你,你俩好生过日子,那才是最要紧的。你不必成日里想着要张罗这里,收拾那里,我年纪还不大呢,平日策儿去了衙门,咱俩便在一处作伴,什么事都一起做,岂不更好?” “好。”叶连翘又笑了笑,乖乖地应了。 卫策也一直在旁边,只未开腔,唇边挂着一抹笑容听她二人闲聊。此刻便略作沉吟,正待开口,万氏却刚好转过头来。 “你老在这儿杵着干什么?” 她笑骂道:“我还能吃了你媳妇不成?去去去,我娘儿俩自在说会子话,你娶了媳妇,不该告诉你爹一声?让连翘也给你爹上柱香才好,你且先去预备着,等下就把你媳妇还你!” 卫策便把那没出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 过了一时,叶连翘给她那从未见过的公爹上了香,小杂役夏生也照常送了早饭来,瞧见卫策和叶连翘,少不得笑哈哈连道几句恭喜。一家三口吃完了饭,收拾利落了,叶连翘便跟着卫策又上了楼。 刚进屋,叶连翘转身阖上门,就抬头对卫策一笑:“方才你想和娘说什么来着?” 卫策倒没料到她竟瞧了出来,往桌边一坐,招手将她也唤了去,稍有点迟疑。 “我是想同娘说你那营生的事。” 他拉了叶连翘在腿上坐了:“从前咱们商量过,我让你先缓一段时日,别忙着开铺,现下你既已来了府城,咱们也成了亲,我自然不能拦着你。我就想着,娘那边,也该交代一声才好。” 他这样热情,叶连翘甚为意外,又觉得不习惯,立马就要从他膝上跳起来,却被他给牢牢按住了,只得搭住他肩膀:“那个不忙。” “不忙?” 卫策略一挑眉:“莫不是你改了主意?” “主意倒没改。” 叶连翘冲他一笑:“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呀。你不知道,自打四月我离了松年堂,才算过了一段不用起早贪黑的日子,成天要多自在有多真自在,养得我骨头都懒了,现下还没收心呢!何况,这也不是一件小事,且得好生盘算,一桩桩一件件,不都得想清楚吗?回头我若有甚么琢磨不明白的地方,还要同你讨个主意。” 卫策明白她意思,心头一热,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我就是怕你……” “怕我甚么?” 叶连翘一扁嘴:“我刚嫁进来,你便不愿养着我了?我偏要吃你的喝你的,往后都不想挣钱了,你又能怎么办?” 卫策只觉她那小模样可爱得紧,心里又暖和,却到底是说不出什么亲热话,干脆把人搂过来,使劲亲了亲她的嘴唇。 “热死了!” 叶连翘被他抱了个实打实,脸上烫的厉害,好容易挣开,忙不迭起身跳得远了些,一边故作镇静地到处张望,一边道:“这两天你不用去衙门,咱们做点什么好?” 做点什么好?我看呆在这屋里不出去就很好。 卫策心里嘀咕,面上却是一本正经:“今日就这么着吧,我看娘憋了许多话想跟你说似的,你就陪陪她。明日咱们却是需得去街上一趟,置办些回门礼,后日要回月霞村的。” “好。” 叶连翘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眼珠兀自乱转,不期然在靠窗的桌案上发现两本书。 “咦你也看书的吗?” 她顿时来了兴致,扑过去把书拿了起来,却见其中一本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手抄本《洗冤集录》。 顿时就有点不想翻开了哎,这东西看了能吃下饭去吗? “你看这个?” 她赶忙又把书摆了回去:“我还当你们做捕快的,只管抓人就好,不必理会这些。” “原我也是不看的。” 卫策点一下头:“你该还记得,三月间我同你提过,省里来了一位姓许的提刑大人?那段日子,我倒时常与他在一处,便是他提点我,叫我没事多看些这样的书。我便让夏生弄了两本给我,闲来无事多翻翻,总没有坏处。” 是了,叶连翘忽然醒过神来。 从前她实在没想太多,只觉他是个捕快,平日里就是抓人的,虽看过他当街打人,却没往深处琢磨。 现在想想,他既做了这一行,见过的凶案、尸体什么的,肯定不会少,啧啧…… 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他的手。 卫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拧眉头:“尸体好端端地摆在那儿,我又不会随便摸,离开现场也必然要洗手,你有何可担心?” 叶连翘这才放下心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那你同我讲讲,你平常外出办案,都做些什么?” “你不怕?” “你就拣那种不大吓人、却又比较离奇的说给我听听呗!” 卫策其实甚少与人谈论衙门里的事,一则是成天接触这个,委实再没兴趣多说,二则,也是未免家里人忧愁。然而今日,见叶连翘如此兴头,他也便不忍让她扫兴,果真挑了几桩没那么重口味的案子说给她听。 谁料叶连翘却是越听越有兴趣,扭着他一口气讲了一上午,直到临近午时,方才撂下他去灶房做饭。 卫都头觉得,他一辈子也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可是娶了媳妇,好像真就有许多事不一样了。(未完待续)r580 第二百三十五话 回门 没出嫁之前,对于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坦白讲,叶连翘是曾经有过担忧的。 毕竟她的娘家人都在月霞村,偏生卫策那厮的脾气不大好,武力值还甚高,万一哪日自己招惹了他,一时半会儿,连个帮手都找不着。 然而这两日,她却发现自己好似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至少在她面前,卫策是极有耐性的。 譬如她扯着他,非让他讲讲衙门里的事,还一说就是整个上午,到得最后,其实她明显感觉到他已经有点说得絮烦了,却仍旧搜肠刮肚,将那些个琐碎点滴说与她听,连眉头也不曾皱一皱——虽然新婚燕尔,现在就彻底放心,似乎太早了些,但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她却不知,卫策同样觉得意外。 叶家二姑娘,在他心目中,向来是个冷静的性子,甚少慌乱,也不怎么会紧张,平日里不管几时都是一副镇定的模样。这样的性格,在面对事情的时候固然让人放心,却多少有些叫人猜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可是这两天,他几乎将她的羞涩、紧张、嬉皮笑脸看了个尽,这当然让他惊喜,但难免心头存下两分讶异。 而这样的讶异,在回门前的那个晚上,达到了顶峰。 万氏夜里向来歇得早,不过戌时中,便洗漱回了房。叶连翘和卫策两个在楼下堂屋里,将明日要带回月霞村的回门礼清点了一遍,也预备上楼睡下,走到楼梯口,叶连翘忽然停住不动了。 “你能背我吗?” 她转头看了看黑洞洞的楼梯,仰起脸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走不动了……” “什么?” 卫策疑心自己听错,也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上张了张:“不过几步路……” “太黑了。”叶连翘摇摇头,“而且腰疼,不想走。” 这倒说的是实话,连着两天夜里折腾得狠了些,她确实有点吃不消,从早到晚都觉腰酸腿软。白日在万氏面前,那是不想撑着也得撑着,这会子,干嘛还要忍? 知道他肯让着她,她那埋在心里许久的,娇气的小心思,就全飞了出来。 卫策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背你不是不行,可你也瞧见了,楼梯这样黑,倘我一脚踩空,咱俩全滚下来不是玩的。” 叶连翘心里叨咕,大哥你有点生活情趣好不好!动作却是半点不耽搁,不由分说,展开手臂笑嘻嘻道:“不怕,你有功夫呢,这样都能摔跤,那就算我倒霉。” 言罢不由分说,猛地一跃,跳到他背上。 卫策赶忙一把接住了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便也抬脚踏上楼梯。 老房子的楼梯不时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叶连翘趴在卫策背上,勾着他脖子,下巴就搁在他肩膀,头发毛茸茸地擦在他脖颈,就像个软软的小动物。 她又不胖,这点重量对卫策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不过他还是走得很慢,尽量把脚步踩得稳一些——虽然即便真的踩空,他也很有把握一定能让他二人都平安无事,可架不住那情景丢人呀! 他很想问,你怎么跟在家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却到底是一句话也没说。 小姑娘安安静静的,好像睡着了一般,呼吸浅浅地拂过他脖子,有点痒。 他忽然就觉得,每天都背她上楼的话,仿佛也很有趣。 好一会儿才走到房间门口,叶连翘在他背后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困了……” 卫策抿唇笑了一下,推门进了屋,一手扶着她,另一手利利落落地点了灯,这才将她搁在榻上。 “困了就睡,今晚上不闹你。” 他一边说,一边抹了抹她鬓边的乱发。 叶连翘如闻天籁,满心里感激,简直想叩谢他不杀之恩,这当口却是没那个力气,睁眼冲他一笑,然后就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一咕噜滚到里侧。 …… 隔天一大清早,天还没大亮,小杂役夏生便把车雇了来,卫策与叶连翘同万氏告别,拎着大包小包匆匆上了车,往月霞村而去,刚出了城门,太阳就出来了。 暑热的天气真正难熬,马车里闷得要命,光是坐着一动不动,都觉浑身冒汗。卫策将小窗上的帘子卷起来一半,等马车跑得快些,方才略略有一丝风。 两人今日走得早,不过巳时末便抵达清南县,再走上半柱香的时间,也就进了月霞村。 马车雇了一整天,卫策让那车夫在左近候着,同叶连翘两个下了车,抬眼就见叶冬葵、吴彩雀和小丁香已是在家门口候着了。 瞧见他二人,叶冬葵自然很高兴,三两步迎上前来,张嘴就叫“卫策哥”。 “往后你才是哥。” 卫策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与他寒暄两句,那边厢,叶连翘也被小丁香攥住了手,少不得同吴彩雀互相问候。 “我便想着差不多这会子,你们也就该到了。” 吴彩雀唇边噙着一抹笑:“爹今日没去医馆,专在家等着呢,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瞧得出,他多少有些记挂。” 叶连翘于是也便是一笑,往屋里张了张,果见叶谦在桌边正襟危坐。正要抬脚进去,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头朝吴彩雀脸上仔细看了两眼。 “嫂子眼睛怎地有点红?” “我知道!” 身畔小丁香立马就要嚷嚷出来,才起了个头,却就被吴彩雀拿眼神制止了,只含笑敷衍:“天太热了,连着几晚我都没睡好。” 叶连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满心狐疑,然而还没见自家老爹,她也不好现在就发问,唯有点头应了一声,随着她进了门。 直到她和卫策向叶谦行了礼,把带回的一应回门礼也拿出来给叶谦看过,秦氏才慢吞吞地从里屋出来了。 她现在肚子已经很大,走起路来未免有些蹒跚,人却是养得珠圆玉润,气色也比她刚跟着叶谦回来时还要好,显然自打有了身子之后将养得极好。 看见卫策和叶连翘,她倒也是笑眯眯的:“新姑爷来了?原该出去迎一迎你们,可我如今脚肿得厉害,久了便站不住,你们别挑我的理呀。” “秦姨言重了。” 卫策素来晓得她与叶连翘的关系也不过就是那样,起身与她见过,淡淡道:“本就是我与连翘回来探望长辈,哪有反让长辈出门相迎的道理?真个如此,便是我两个不懂事了。” 秦氏闻言便一笑,转头对叶谦道:“我便说,这策小子从来是个心性沉稳又知轻重的人,连翘同他一块儿过日子,必是不会受委屈的。” 又转头问叶连翘:“今日回来,能在家住一宿?” 吴彩雀在灶房里忙活,叶连翘惦记着她,不时转头去看看,冷不丁被秦氏问到,便抿唇道:“怕是不能住,他只有三日假,明日该去衙门里当差了,不好耽搁。” 秦氏神色仿佛有点惋惜,叹道:“你嫁去了府城,往后要见便不那么容易了,我还想着,好歹住一晚,咱们全家合该凑在一处好生说说话呢……” 叶连翘笑了一下。 她可不是傻子,自打她离了松年堂回家待嫁,这三四个月里,秦氏是如何行事的,她看得一清二楚。 几乎所有的事都抛给吴彩雀,由着吴彩雀成天奔波忙碌,就连隔壁的孙婶子也隔三差五来帮忙,秦氏的甩手掌柜却做得心安理得——是,你有了身孕,是该把细一点,不能太过劳累,可身为继母,这样真的合适吗? 她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记秦氏的仇,不过,许多事,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实是衙门里的工夫耽误不得,若可以,我俩也想在家多留一日。” 她笑着对秦氏道,紧接着便站起身来:“嫂子一个人怕忙不过来,我去给她打打下手。” 话音刚落,人便走开了,一径进了灶房。 彼时吴彩雀正在炸小鱼,知道叶连翘爱吃这一口,便总记在心上。灶房里烟熏火燎的,叶连翘走进去,忍不住眯了眯眼,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吴彩雀回身见是她,便笑了起来:“走了这一路也不觉得累吗,该在外头多歇一歇才好,跑进来捣什么乱?你那做厨的手艺实在不咋样,别给我帮倒忙,我就要谢谢你了,这两天,你婆婆也没说你?” “我婆婆人好着呢,谁像你似的,整天数落我?” 叶连翘笑嘻嘻回了句嘴,见砧板上搁了一把小葱,便上前去帮着切成葱花。 “是呢,我晓得你婆婆喜欢你。” 吴彩雀噗嗤笑出声来,往外头瞧一眼,压低喉咙:“这两日,你过得如何?” 对了,这话其实严格说来,也该由秦氏来问。 “还行。” 叶连翘将葱花放进小碗里,抬抬眼皮:“我婆婆不拘着我,竟也没给我立规矩,每日里不计我做点什么事,她总要来同我一起,她那性子,原本就很柔和。” 说着往门外一瞟:“至于他……” 这话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他待你该是不错。” 吴彩雀了然地冲她挤挤眼:“这样我也放心些,你不晓得,这两**哥总在我耳朵边上念叨,怕你过不惯呢。” 叶连翘点点头,便抬眼去看她,低声道:“嫂子别糊弄我,跟我说实话,你怎么了?”r1152 第二百三十六话 算计 吴彩雀脸上刚刚露出点笑模样,冷不防听见叶连翘又提起这个,嘴角便不自觉地往下一扁。 “我何曾有什么事?” 她偏过头,勉强冲叶连翘笑了一下:“适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过是因为连着几天没睡好,熬红了眼而已,怎地还就被你揪住不放了?” 叶连翘老实不客气地对她翻了个大白眼。 “你把我当成个傻子来唬吗?” 说着,便将手里那把锃亮的菜刀“砰”地磕在砧板上,惹得吴彩雀一声低呼:“你要杀人啊?!” “少废话。” 叶连翘作势拔脚要往外走:“你不说没关系,我去问小丁香。嫂子晓得的,她就是个包打听,你别打量着我离了娘家,对这边的事便半点不知,我可有个小密探呢!” “哎你莫去问!” 吴彩雀忙一把拽住了她,大叹一声:“算我怕了你!我人就在这儿,你何必再去问小丁香?那孩子最会添油加醋了,原本没什么事,也被她说得天一般大,你信她?” “那你便老老实实同我讲,咱俩相处好几个月了,我自认与你感情还不错,你还有什么说不得?” 叶连翘说着,便扯着她往灶房里的偏僻处走了两步,声气儿也压得更低两分。 吴彩雀自知今日躲不掉,从胸臆里呼出一口长气,只得垂眼开了口:“其实,也真不是什么大事……” 说穿了,便是与家里那半亩花田有关。 七月里,养了一年多的玉簪花终于挂上了花苞,长得不错,香气也宜人,叶连翘临出嫁之前,还去花田里看过两回。她原本是打算成亲那天就把自己要用的花带去府城来着,只因那时大多数玉簪花还未开,没到采摘时候,便同吴彩雀商量着,等花全开之后,收下来晒干,劳叶冬葵往府城跑一趟,给她送去。 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昨日一大早,吴彩雀又往花田里走了一遭,惊喜地发现,那玉簪花已几乎开了大半,娇莹莹的白色花朵,看上去十分喜人。她当时就回家告诉了秦氏,一则预备把家里腾出个地方来晒花,二则也是同秦氏讨个主意,将其中的一半送去给叶连翘之后,剩下的该怎么处理。 依着吴彩雀的意思,自然是要将所有玉簪花中挑出来最好的送去府城,毕竟叶连翘是要用这些花来入药的,可敷衍不得,然而那秦氏,抱的却是另外一种心思。 玉簪花全株可入药,内服能治咽喉肿痛、肺热咳嗽以及妇人痛经,外敷可医烧烫伤、各种疮疖,实是一味良药,在药材铺里非常受欢迎,只要肯好好谈,十有八九都能卖出个好价钱。秦氏多半也是听叶谦提到了这一层,便动起旁的念头来。 “我看,也不必把最好的都给连翘送去。” 当着吴彩雀的面,秦氏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道:“没听连翘说吗?她之所以种花,主要就是为了给她那些面脂膏子里添香,花朵即便是小些,没那么饱满,香味不也是一样?你便拣那些差不离的,晒干给她送去就是,我看那些稍好的,倒不如找个药铺卖了——虽说咱家的花儿不算多,却总归能赚一点是一点,你说呢?” 说起来,秦氏心里也是有主意的,她考虑的是,叶连翘虽然离了松年堂,但与那里的掌柜和抓药师傅关系甚好,倘若让吴彩雀把这些玉簪花送去那里,人家看在叶连翘的面子上,给出来的价格也指定不会低。 更何况,早前那苏四公子不是就来买过一回月季花?怎知这玉簪花他就不要? 她这主意打得倒是不错,然而一说出来,吴彩雀却是有些迟疑,不好与她争执,只试探着道:“这样……怕是不好吧?从前连翘在家里时,一向都是把最好的花儿留给她,她自己也是这样和我说的,咱们若是把那差一等的送去给她,是不是有点……” 有点什么,她没说出来,然秦氏又怎能不知?当下就有点不高兴了。 只不过,秦氏这个人,惯来不会与人当头当面地翻脸,面上仍旧带着一丝笑,不紧不慢柔声道:“冬葵媳妇呀,你怎地犯糊涂了?连翘嫁人时,咱们花田里的玉簪花还只是花苞,虽然只隔了两天,可她又不是专门种花的,怎知这花开出来是好是坏?那花现下到底还未全开,即便明日她回来,突发奇想地要去花田里走一走,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花儿好不好,对她制护肤品原就没甚大影响,又不是不给她,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吴彩雀心头就也憋了气。 她是听叶冬葵讲过的,当初那花田,全靠他们兄妹三个张罗起来,填平泥塘、置办花种,所有事都自己动手,虽只有半亩地,却也并不轻松,那几天,干完了活儿回到家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现下倒好,种了一年多的玉簪花终于开花了,这秦氏却在这上头使小心思,实在是叫人…… 她咬了咬嘴唇没做声,那边秦氏见她不说话,便伸手慢腾腾摸着肚子,轻言软语道:“你真真转不过弯来。连翘嫁了人,她婆婆是个侍弄惯了花草的人,去了府城,什么样的好花儿弄不来,哪里还需要咱们这点子玩意儿?你细想想,倘每回收了花,都给府城送一趟,我倒无所谓,到头来,劳累的还不是你自家男人?咱们往后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呢,真正是一家人,替自己多想想,哪里就能算错了?” 说到底,还是那个“利”字作怪,蚊子腿儿也是肉,半点不愿放过。 吴彩雀也是个有心眼儿的,当下并没多说,只诺诺地应了,转头却自个儿发愁。至于眼睛红,倒真不是因为哭,而是一方面觉得这样做不好,另一方面昨夜想到明日叶连翘要回来,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同她说,生生给熬红了的。 叶连翘听得直冒火。 她一向都知道秦氏把利益看得极重,却没料到这女人如此等不得,自己前脚一走,她后脚就算计上了。 也真是好笑,如今叶谦的医馆虽不说能赚大钱,每个月收入却也称得上稳定,那花田拢共只得半亩,就这么点蝇头小利,秦氏竟也看得上,非得抓在手里,丝毫不让人? 吴彩雀拧着眉,小声道:“这事我暂且没跟你哥说,他是个莽撞人,知道了非得炸起来不可。只是却没能瞒过小丁香,我同秦姨说的时候,她就蹲在门口玩,我还当她心思没在这上头,却没想,全给她听了去……连翘,那玉簪花在药铺里,真能卖个大价钱吗?” 叶连翘冷笑一声。 在松年堂呆了一年多,对于药材的价格,她心里约莫也有些数。玉簪花,还算不得什么贵价药,只不过,秦氏心心念念要拿去松年堂兜售,这便很是耐人寻味了。 她明白吴彩雀的难处,毕竟秦氏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又是婆婆,得罪不起,若不是如此,这样一件小事,大抵也用不着如此发愁了。 她还以为吴彩雀是受了委屈,却不想事情居然跟自己有关……呵,欢欢喜喜地回门,遇上的却是这种场面,这秦氏,待她还真好! “我去问她。” 叶连翘周身都是火气,只觉几乎要把自己给点着了,抽身就要往外走。 吴彩雀唬了一跳,正待伸手去拉她,却被她轻轻巧巧躲开了,三两步已奔到门边。 就是这当口,姑嫂两个忽然听见了坐在外屋的卫策的声音。 “连翘,那位车夫大哥一个人在村口候着,天儿这么热,我估摸他水也喝尽了,你随我走一趟,去给他送一些?” 叶连翘脚下一滞,抬眼往屋里望去,便见卫策静静瞅着她,目光里波澜不起。 “是了,是该去给那车夫送点水,大热天,在外头奔走不容易,那你俩就去给送送,过会子等饭菜做好,也拨些给他送去。” 叶谦方才仿佛与卫策相谈甚欢,心情很不错,闻言便赞同地点点头,催着他二人快去。 叶连翘无法,只得取了壶温乎乎的茶,跟在卫策身后出了门,闷闷不乐地一声不出。 卫策始终走在她前头,待得离了叶家门前,忽然转过头来,沉声道:“刚才你想干什么来着?” “咦?” 叶连翘蓦地抬头,有点不可思议:“你听见了?” “做捕快的需得耳聪目明,就算没这个本事,这许多年,也练成了,你同嫂子在灶房里说的话,我没听个十成十,也晓得个七八。” 卫策微微笑了一下,将她怀里抱着的茶壶接了去,顺便摸摸她的头:“气炸了,简直恨不得掀桌踢凳地与岳母理论?” 叶连翘暗道,你是顺风耳吗?一面哼一声道:“难道不该吗?她也太算计了,那些花,拢共也卖不了几贯钱,她怎地就能这样?自打她和我爹回来,那花田里出产的所有花儿,不计卖出去多少钱,我都没沾过手,全由她收着了,她还不知足,连我用来制膏子的花都舍不得给我了?” “你气得有理。” 卫策点点头,低头看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儿与岳母闹上了,也没甚紧要,横竖转头咱俩走了就是,接下来嫂子和你哥可如何是好?”r1152 第二百三十七话 自黑 叶连翘闻言便冷笑一声,偏头见地下有一碎石块,索性飞起一脚,将其踹出去老远。 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无论她何种举动,在卫策看来都觉可爱,面上便不由得挂出一抹淡笑:“怎么,真恼了?” “我如何能不恼?” 叶连翘抬头看他,到底不是那惯来就爱发脾气的人,虽是气得厉害,语气却还能保持平静:“你说的真正没错,十有*,秦姨也同你做的是一般想法,因此才有恃无恐。她一来觉得,嫂子未必肯把这事说与我听,二来嘛,或许又觉得,我即便是知道了,因替我兄嫂着想,只怕也不会与她撕破脸皮混闹,这口黄连,我便是再不想吃,也只能强往肚里咽——她心里有数着呢!” 卫策点一下头:“你想得明白这一层,便替我省了不少唾沫星了。” 叶连翘撇撇嘴,别他一眼,继而叹了口气:“这世上人,大多无利不起早,我自己也并不是什么清高的,倘这会子有人送金山银山给我,我保准二话不说,一把全搂过来!我就是没料到,连几朵花儿她都瞧得上眼,这样满肚子里打算盘,她就不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吗?” 卫策却没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轻轻巧巧把话题转了开去:“暂且不论秦姨心里究竟是何主意,我只问你,你既想得明白其中关节,方才又为甚不管不顾,气冲冲地就往外奔?幸亏我耳朵还算好使,先把你拦住了,否则。这会子你可不就已经与秦姨撒泼打滚地闹上了?” “你才撒泼打滚!”叶连翘作势要踢他,脚抬到一半,鬼鬼祟祟地左右看看,又老实放回原地。 她倒也没梗着脖子不认,垂下眼皮小声嘀咕:“我那不是火气一时没压住吗?你不晓得。我心里憋着气呢,咱俩成亲这个事,我家这头虽不说办得有多好,面儿上总算还过得去吧?我同你讲,其实全是我嫂子一人张罗的,我这后娘。除了临出门子那晚叮嘱过我两句之外,压根儿半分力没出,你叫我心里怎能不冒邪火?这一冲动,不就……” 她这儿剖白自己心路历程呢,全然不知卫策思绪已跑偏。脸上依然是一本正经,不紧不慢道:“哦?那么临出门子那晚,秦姨叮嘱你什么?” “……啊?” 叶连翘简直疑心自己听错,许久才反应过来,嘴巴半天闭不拢。 姑娘将要出嫁的那晚,当娘的会嘱咐些什么,还要她来说?秦氏还只是嘴上同她说两句而已,对那些富贵人家而言。这却是正大光明传递私密小画本的最佳时机,您老是个捕快,见多识广的。真能一点不知道? 所以,她嫁的其实是个碰巧和卫策同名同姓,还长得一模一样的冒牌货吧?卫都头,你那不苟言笑的高冷范儿是被你自己吃了吗?怎么就成了现下这副没皮没脸的德性?只不过是娶了媳妇而已,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好不好? 叶连翘很想同他好生理论一番,然而在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认为,还是不搭理他方为上策。于是一脸淡定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我这儿跟你讲正经事呢,别打岔。” 卫策早将她那七情上面的神色变化瞧了个清清楚楚。憋了一肚子笑,倒也没为难她,很是沉着点点头:“我不过是好奇问一句而已,你不说就算了。那……眼下你作何打算?” “还能如何打算?” 叶连翘偷偷吁了一口气,扁扁嘴角:“方才我是脑袋里发热,亏得你及时把我叫了出来,这会子,我自不会再去与秦姨掰扯。说穿了这不是件多大的事,她又有身子,闹出来,我爹定然不痛快,也未必会站我这边。好歹今天是回门的日子,莫要折腾得大家不自在——只我心里着实气不过。” “我也是这个意思。” 对她的说法,卫策很是赞同:“若要我说,此事甚小,倒不如由它就这么过去,横竖咱们住在府城,买什么东西都便当,也不必非指望着你娘家这半亩花田不可。” 他说着便话锋一转:“不过,你若真心里搁不下这事,非要讨个说法不可,也不是不行。等到那晒干了的玉簪花送到你手里,你瞧着不对,再来同秦姨理论不迟,也免了将嫂子牵连在内。” “得了吧。” 叶连翘有些丧气:“就算我眼下当头当面去问,她还不一定肯认呢,到那时,就更是没凭没据了……” “傻。” 卫策一偏头,引着她往停马车的方向慢慢走,下巴便抬了抬:“你别忘了你男人是做什么的,哪怕是子虚乌有的事,只要我想,就有法子让任何人低头认下,更别提你这确实发生过的事了,有何难?” 叶连翘:“……” 她现在终于算是放心了,眼前这货,绝对是真正的卫策无疑。 三月里,为了解决她与汤景亭之间的麻烦,他便拍着胸脯言之凿凿说,要给汤景亭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此刻又是这样,还言必称当捕快的什么腌臜事都做得出——这世上,如此乐于、勇于自黑的人,实在不多了。 她也没问卫策到底有什么法子,料想他十有*也不会说给自己听,低头思忖片刻,道:“容我再想想吧,说实话,我也不愿折腾,踏踏实实过两天清净日子多好?你放心,等下回去,我暂且不会拿这个说事的。” 两人一路说着话,把热茶给车夫送了去,得那车夫满心欢喜地反复谢了好几回,便又回到叶家,这时候,吴彩雀已将各色菜肴整治得齐全,一家人便都上了桌。 这顿饭吃得倒是心平气和,在秦氏面前,叶连翘半点没露出不高兴来,反而还笑嘻嘻问了她几句如今吃饭香不香,睡觉好不好之类的客套话,秦氏自然满面笑容地答了,投桃报李,也将当家主母的身段搬了出来,嘱咐她在婆家要“懂事”“勤快”,甚至还与卫策攀谈一番,告诉他“连翘这孩子虽自小省心,却终究年纪小,若是犯糊涂,策小子你一定要多包容忍让些才好”。 至少表面上,这餐回门饭吃得和乐融融,叶连翘明显感觉到吴彩雀松了口气,却仍旧有些惴惴,便给了她一个让她“只管安心”的眼神。 在叶连翘心目中,吴彩雀绝不是个无条件容忍的小媳妇脾气,此番她之所以对秦氏不反驳,一则由于这损害的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利益,二则,恐怕也是因为还未触到她的底线。既然她不是那种愿意吃闷亏的人,那么叶连翘,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 因要赶着回府城,饭后不过略坐一阵,叶连翘与卫策两个也便同一家人告了别。叶冬葵将他二人送到村口,叶连翘便又与他提了一句,让他过些天,千万莫忘了把那晒干的玉簪花帮忙送去府城。 一路紧赶慢赶,等进了千江府的城门,天已擦黑,两口子回到家,少不得向万氏简单讲了讲这一日情形,单挑好的说,那件糟心事,却是一个字也没透露,哄得万氏十分高兴,忙叨叨去灶房里将饭菜热了来,催着他二人吃了便赶紧上楼歇着,省得卫策明日去衙门里当差时精神不济。 叶连翘不喜欢钻牛角尖,况且那事也的确只能算针尖般大小,打定了主意暂且不理,便立马痛痛快快地抛到一旁没再提,回房之后与卫策温存片刻,也就缩在他怀里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隔天清早起来,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汗,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明明天气这样热,偏还要死命往一块儿黏。 一时夏生照例将早饭带了来,卫策并未在家里吃,匆匆喝了碗粥,捏了两个饼便提溜着夏生去了府衙。 这一天,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叶连翘与万氏婆媳俩单独相处了。 她心里并未觉得紧张,毕竟之前与万氏便相熟,知道这个婆婆性子很柔和,依旧如往常那般同她说话谈笑,没有半点不自在。 而事实上,秦氏也的确不曾有丝毫刁难,同她一块儿乐乐呵呵地将家里上下拾掇一遍,就拉着她去了外边小院里侍弄花草,兴致盎然地说与她听,每一种花该如何栽培,几天浇一次水,平日里又该如何养护。两人都沾了一手泥,心情却还都不错。 “平常我总是一个人在家,与周遭邻居虽渐渐熟了,却也不好成天上门去打搅,让人陪着我聊天,幸好有这些花儿同我做个伴。” 万氏含笑柔声道:“你可能听说过,却还没亲眼瞧见呢,策儿一忙起来,三天两头不回家都极等闲,许多时候,我好几日都瞧不见他影子。偏生他又不甚讲究,衙门里事一多,便顾不上收拾自己,冷不丁一回家,满脸都是胡茬子,真像从深山里跑出来的!我预先说与你知道,好叫你心里有个底,万一哪天,他胡子拉碴地回来了,可别唬着你才好!” 叶连翘在心里描绘了一下卫策像个野人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心道这府衙里的捕快果然不容易做,自己可能的确得做好常常看不到他的心理准备。 可她没料到,就是当天晚上,卫策居然就没回来。(未完待续)r466 第二百三十八话 送物 消息是小杂役夏生带来的。 叶连翘同万氏两个在小院儿里捣鼓了小半天的花草,眼瞧着到了临近傍晚,也就一同洗了手去灶房里张罗晚饭。已端了两道菜上桌,便是在这时候,院门被拍响了。 叶连翘还当是卫策回来,跑出去开了门,却见夏生满头大汗地站在外头,见着她,先笑嘻嘻地行个礼,又响又脆道:“嫂子好,卫都头叫我来带个话儿呢!” 对于这“嫂子”的称呼,叶连翘一时还有些不惯,心里总觉怪怪的,却也对他露出个笑容:“哦,那真麻烦你跑一趟,要不你进屋喝口水?” “不了不了!” 小杂役连连摆手,捎带着抹抹额头的汗:“我就是来说一声,过会子还得回衙门去。今日,程太守把两位捕头并着好几位捕快都留了下来,说是城中最近有些不太平之事,有些话需得好生吩咐,这一说,便不知得到什么时候了。宵禁之后城里不容人走动,大多数捕快就都预备在衙门捕快房里凑合一宿。卫都头怕家里人等,便让我来打声招呼。” 正说着话,万氏也从屋里出来了,与夏生招呼过,便忍不住嘀咕:“我家策儿才刚娶了媳妇,那程太守也是,就这么把人给扣下了?” 又问:“那你卫大哥可还有甚话说?” 夏生依旧是满脸的笑:“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如今天儿热,衣裳穿了一天全是汗,明日再穿。恐怕就有味儿了,卫都头让我替他带件换洗衣服去……” 万氏低下头思忖片刻,回身看了叶连翘一眼:“连翘,要不你跑一趟,把衣裳给送去?顺便也好带些吃食与他。” 叶连翘对此自然没异议。只是觉得奇怪,挑眉道:“还要带吃的?衙门里当是有伙头吧?” “噫,你哪里晓得?” 万氏挥挥手:“衙门里的捕快,自然是饿不着的,可那些个伙头,置办饭食也并不怎样经心。十有八九都是糊弄,做出来的菜,莫说吃了,光是看一眼也叫人倒胃口。偏策儿又不讲究,不计甜咸苦辣。哪怕再难吃,都往肚子里一倒了事。从前有好几回,我都想给他送饭来着,他嫌麻烦,没少数落我,如今家里有了你,你跑一趟,我想他总不至于也不领情。” 这话还有另外一半。她没说出来。 其实她之所以打发也连翘去,就是想让卫策记得,家里还有个漂亮的小媳妇呢。做事莫要那么搏命,有那力气,倒不如早点给她生个大胖孙子的好。 叶连翘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这样说,便也有心去瞧瞧,于是叮嘱夏生稍带片刻。上楼取了换洗衣服,又将桌上菜拣了两样。再装了满满一大碗饭,也就跟着夏生出了门。 …… 府衙这边儿。叶连翘是曾经来过的,上一回是因为卫策受伤,她陪着万氏去旁边的临时居所打了个转,真正进到衙门里,却还是头一遭。 夏生领着她,并未走正门往衙门去,而是从一侧的偏门绕到后头,一路往捕快房的方向走,一路笑着问:“嫂子是预备搁下东西就走,还是想见见卫都头?这会子他恐怕在里头和程太守说话,未必得空……” “不妨事。” 叶连翘左右打量,冲他一笑:“横竖现下离宵禁还早,我稍稍等上一会儿,若总不见他人,自己回去了就是,你也只管去忙。” “这可使不得。” 夏生登时板起脸,一本正经道:“都说了最近城里不太平,哪好叫嫂子一个年轻女子大晚上的在街里独行?我怎么都要送你回去,否则卫都头晓得了,必不饶我,且……” 话没说完,两人已走到捕快房门口,夏生往里一张,便拍了拍手,乐呵呵道:“倒不用这样费事儿啦!” 叶连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桌边的卫策。 他侧身立在那里,与一个看上去总有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话,抱着胳膊,人也站得歪七扭八,看着有点懒洋洋的,目光却是凉冰冰,一点热乎气都无。 “城中既要加派人手巡视,我的人当中,可拨出十五个。” 他沉声不紧不慢道,一边说,一边仿佛在思索:“不若王捕头你那边也同样派出十五个人来,早晚班每两日一轮,既能摸清城里状况,也不至于让大伙儿太累。这十五个人当中,自然要将你我算在内,就当做带个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并不大,偏生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那被他称作“王捕头”的男人瞧着仿佛有点不乐意,却又不好直接说不想去,磨蹭半天,终究还是点了头。 “行,就照卫捕头你的意思来,过会子先跟程太守请示,他若无意见,明日开始咱们就依此而行。” 许是见他二人说得差不多了,夏生杨其喉咙唤了一声:“卫都头,嫂子来了!” 卫策应声回头,瞧见立在门外的叶连翘,先是有点讶异,然后眼神便有了些微变化。 方才还凉浸浸的,现下却似乎有了一丝温度,唇角也不自觉往上勾了勾。 “你怎地跑来了?” 他向那姓王的一点头,大步走过来:“我不是说了只带一件衣裳就行吗?何需要你还特地跑一趟?” 夏生是个有眼色的,丢下一句“卫都头放心,我等下送嫂子回去”,便笑哈哈躲开了,叶连翘便将衣裳赛给卫策,又扬一扬手里提着的食盒,小声道:“娘说,衙门里的吃食不大好,叫我送来两样菜来给你。” 说着往屋里一张:“我还真觉得的确该来一趟,你在这儿必是住不好的,就不要连吃也吃不好了。” 这捕快房里很有些杂乱,东西摆得横七竖八,隐约能瞧见里间有两张床,上头的被褥也是胡乱揉巴成一堆,活像盐菜似的,还透出来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 此地全是男人出入,卫生情况还真是……堪忧。 卫策顺着她的目光也往屋里看了看,颇有点尴尬地清清喉咙:“那两张床原是大伙儿疲惫时用来小歇片刻的,本就用不着太过讲究。” “我又没说什么,你用不着掩饰呀。” 叶连翘含笑看他一眼:“不是说你在听程太守吩咐吗,事情说完了?那你也不能回家?” “还没说完。” 卫策摇摇头:“程太守先回后头吃饭了,等下还要继续。” 顿了顿,便低头稍凑近了点:“这一向我可能会有些忙,晚上时不时地便要在衙门里留宿,你一个人……无妨吧?” “我哪是一个人?家里不是还有娘吗?” 叶连翘歪头道。 “不是,我是说……” 卫策将声音压得更低:“夜里你自己睡……” 叶连翘这才算闹明白,脸登时一红,又掌不住想笑,抿唇道:“瞎琢磨什么呢!好歹你也是在衙门里,方才还和人一本正经地说话,怎么……” 话没说完,便有几个捕快,仿佛是刚吃过了饭,搭伴儿一同回捕快房,瞧见他二人,便都笑嘻嘻凑上前来,粗声大气地打招呼。 叶连翘不认得他们几个的相貌,却也猜着,多半自己与卫策成亲那日,他们前来吃过酒,也就含笑与他们相互见过,寒暄了两句。思忖此地不宜久留,便看了卫策一眼:“那我就先回去?你记得把饭吃了。” 卫策也不大愿意那些个粗汉老跟自己媳妇搭话,闻言便点点头,高声把夏生唤了来,吩咐他要一路将叶连翘送回家,少不得又叮嘱两句,叶连翘一一应了,跟在夏生身后往外走。 还未出偏门,她便看见迎面走过来几个也挎着食盒、衣服包的妇人,看样子,十有八九也是来给自家男人送东西的。 当中有两个妇人,成亲那日曾在新房里陪过叶连翘一阵,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忙满面笑容地赶上前,很是熟稔地将她一拉:“这不是卫家娘子?你也来给卫都头送物件儿啊?” 叶连翘点点头,刚要说话,那妇人却已回了头,兴冲冲地对身后几人道:“喏,这便是我同你们提过的卫家娘子,真个生得好相貌,我没说谎吧?不仅模样好看,人家还有本事,在清南县的时候,一个姑娘家在药铺里坐堂,专给人解决容貌上的问题,名声响亮得很呢!那日我不过随口问她一句这鼻子上的粉疮该如何是好,她立马教了我好两种方法,我回家一试,竟真个有效,还不花甚么钱,你们说能耐不能耐?今日撞上了,实是你们的造化!” 女子天生爱美,听了这话,眼睛便都是一亮,哗啦全围拢来,将叶连翘身畔挤个水泄不通,都急吼吼地发问。 叶连翘倒不介意回答她们几个问题,转头看了夏生一眼:“要不,你等我一会儿?” 此地虽是衙门内,却不是正堂,且天色已晚,四下里也没甚闲杂人等,夏生略作考虑,便咧着嘴冲叶连翘露出一口白牙:“我就是个跑腿儿的,没什么紧要事做,嫂子你只管说,不着急,我等着你就是。” 叶连翘这才放下心,同那几个妇人往一旁僻静处站了站,微笑道:“几位嫂子别着急,慢慢说,我一个个答。”(未完待续) ps:感谢晚照清空同学打赏的香囊~~ 第二百三十九话 帮忙 叶连翘原想着,与这几个妇人不过说上几句话,也就各自散了。却不成想,女人们只要一说起这修饰打扮来,便个个儿兴致高涨,你一句我一句,竟是半晌不停,笑声又敞亮,惊得那夏生眼珠都直了,忙不迭往旁边躲。 终归此处乃是府城衙门,怎能当成花园似的来逛?叶连翘深觉不妥,见她们问得起劲,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索性便将她们拉了出去,站在偏门外头说话。 “其实这夏日里脸上搽的东西,越轻薄越好,那油腻腻的膏子,会将肌肤上的缝隙堵住,不仅容易憋出痘疮来,也不透气。” 她含笑对眼巴巴瞅着她的众妇人道:“倘若夏天里也想好生养养面上肌肤,要我说,倒有个便当的法子。几位嫂子家里肯定都有小米,只消舀两瓢出来淘洗干净,稍稍整治一番,便可用来敷面。每日里坚持敷一次,效果比那面脂膏子也不差,且那小米的气味好闻,敷过之后,一整日心里都觉舒坦。” 众妇人闻言都瞪圆了眼,抢着问:“我们晓得卫家娘子你从前是专捣腾这个的,不知能不能将那法子详细说与我们听?” 当中一两个,更有心眼儿一些,急吼吼道:“我们从来没弄过这个,万一弄得不好,会不会适得其反?卫家娘子,可否请你替我们将那小米整治利落了?” 其余人听了这话,都醒过神来,一拍额头:“对对,倘不麻烦的话。请你操劳一回如何?我们是不叫你花费的,自然把小米都送去你家,只是得辛苦你动动手。” 叶连翘暂时还未打算立即张罗那美容养颜的买卖,平日里家里事情并不多,闲着也是闲着。制两样简单的护肤品,于她而言并不算甚么难事。 何况,这些妇人都是衙门里捕快的家眷,与她们多来往,亦不是什么坏事。 想到这里,她便痛快点了点头:“几位嫂子信得过的话。我自然愿意帮忙。” 妇人们喜不自胜,个个儿笑开了花,便有一个妇人,略有些迟疑道:“当真只用小米便可制成夏日里合用的敷脸膏子?我见那胭脂铺里卖的各样美容物,价钱真真儿贵得很。那小米却家家户户都有,不值甚么钱……” “贵有贵的用法,便宜也有便宜的用法。譬如玉屑、珍珠之类用作美容的贵价货,其实我自己也甚少接触,小米制成的敷面膏,好就好在方便清爽,嫂子们年纪都不大,夏天用这个来日常护肤便够用了。假使还想有别的效果,那自然是另一说。” 叶连翘抿唇笑道:“横竖我最近这一向都空闲着,明日便张罗起来。嫂子们拿回去用了觉得不好,别骂我就行。” 妇人们立刻七嘴八舌道“怎会不好”“你太过谦了”,叽叽喳喳好一阵,一架马车静悄悄在偏门旁停下,她们竟也丝毫未觉。 “今日又把捕快们扣下了?家眷们都跑来送食送物了。” 车里传出来一把柔细女声,一只手掀开小帘往外张了张。声音里添了丝笑意:“总瞧见这几个妇人,虽未同她们说过话。我却觉得像是熟人一般——咦,那个最年轻的女子是谁?看着脸生。怎地就被围在最中间?” 车畔一个青衫使女凑上前低语两句,那小帘便放了下去,但听得一声“走吧”,马车便从偏门驶了进去。 …… 那一群妇人当中,有好几个都曾去吃卫策与叶连翘的喜酒,隔日果真熟门熟路地找了来,将几包小米塞给叶连翘,连声道谢,又与她攀谈两句,约定了五日后来取,便喜滋滋地回了家。 叶连翘许久没摆弄这些个物事,倒觉有点手痒,送走妇人们,当即便忙活起来。 其实说来这小米制成的敷面膏也真正简单,不过淘洗干净后,用凉井水浸在陶罐里,以薄纸封好口放在烈日下曝晒,待得罐中水尽皆晒干,便可将充分吸收水份的小米取出来研成极细的末子,使用时,只需把末子用井花水调匀,便可敷在面上。若想效果更好,还可额外用一盆热烫水熏蒸,滋润之余,精神也为之一振。 叶连翘嫁来府城之前,特地收拾了些干花瓣随身带着,也不小气,取了些月季花瓣出来,也磨成粉掺进去,能使面上红润,香气也宜人。 做这些的时候,万氏就在一旁看,帮着递递拿拿,却也少不得嘀咕她两句。 “你说你,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从前在家时也就罢了,如今又何必还折腾这些?大热天的,手头无事,还不如在屋里歇个觉,你倒好,专爱忙活。” 叶连翘拨空回头冲她一笑:“我是想着,那几位嫂子都是捕快家眷,她们的男人成日里与阿策在一处当差办事,我与她们关系好些,于阿策总没坏处。娘晓得,他那人惯是不爱与人往来,对谁都是淡淡的——虽说有真本事,便不必把心思放在这上头,但他既来了府城,在府衙里当差,必然想着再上一步,有个好人缘儿总不是错。他不愿做,又不嫌我帮倒忙的话,我便替他周旋着些吧。” 万氏听了这话,登时觉得极有理,也不拦着她了,一拍掌道:“是了,连翘你真说到了点儿上!可不是吗?我常说你男人那性子,在外头只怕光会得罪人,且要你帮他应付着呢!” 叶连翘垂眼一笑,得了万氏首肯,接下来几日,便又多花些功夫在这上头,立马再不觉得白日里无聊。 卫策自打那日留宿在衙门里之后,便有好一段日子忙碌奔波。虽不至于成日不着家,然而即便回来了,也往往只来得及在家睡上一觉,隔天一大早,便又得赶往府衙,与叶连翘拢共竟没说上几句话。 府城的夏天阳光炽烈,这日晌午刚过,叶连翘正蹲在小院儿里将封在陶罐上的薄纸揭开来看,忽听得门响,一抬眼,便见卫策大步走了进来。 “咦?” 她不由得一愕:“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万氏听见动静,也从屋里跑了出来,明明很高兴,偏偏虎着脸:“还知道回家呢!你娶了媳妇,是为搁在家里叫我瞧着高兴的?几日几日没个影踪,改天她恼了你,我是不帮你说话的!” 卫策勾勾唇角:“这一向城中不太平,有几户殷实人家遭抢,动静闹得大了些,便有那起小贼出来趁乱偷窃,我们自是要把细点。原我与那王捕头说好,各安排十五人在城中巡视,谁想他临时有个事,腾不出空来,我只能多担些。今日他闲了,我就正好把事情都丢给他。程太守见我们这一班连日来辛苦,便打发我们回家歇歇。” 那边厢,万氏早将一碗水递了来,没好气往他手里一塞:“你人不回家,你媳妇也没闲着,这几日都是替你忙活的。回来了便好生在家呆着,不许又出去吃酒,晚上做两样好的与你打牙祭。” 说着便腾腾地往灶房里去,见没剩下什么菜蔬了,又忙慌慌捏了钱袋往外走。叶连翘原待与她同去,却被她一掌推回来,砰一声带上门。 院子里便只剩下卫策与叶连翘两个。 卫策大大咧咧在叶连翘身侧坐下,两口将碗里水喝尽,凑近看一阵她手里动作,微笑道:“娘说你替我忙活,就是这个?” “我可没替你忙活。” 叶连翘回身看看他,也是一笑:“那天去府衙给你送衣裳,正遇上几位你们捕快房大哥的家眷,说起护肤的事,个个儿都十分兴头,想让我帮忙制一样简单的膏子,我便应了。” 卫策登时就明白了,单手将她一揽:“那倒的确是在替我忙活。” 一面说,一面手就顺着她脊背往下溜。 “别乱动!” 叶连翘看也不看,一巴掌拍掉他的手,这才转头朝他脸上打量,挑眉道:“呀,你脸晒暴皮了!” 说着赶忙扳住他脸细细查看:“你这几日都在外头走来着?怎就能晒成这样?被汗水渍过,你也不觉得疼?快跟我上楼去!” 拽着他就往屋里去。 回房好啊,回房什么的最喜欢了! 卫策二话不说,起身跟着她就往楼上走,进了门,正待把人抱个满怀,却被叶连翘猜着他心思,先就往旁边一闪,从榻边小几上取了一罐物事。 “你先别闹。”她有点哭笑不得道,“我得弄块凉帕子先把你脸上敷一敷,然后搽点膏子。虽然你脸皮厚,但也架不住这样晒呀!” 先别闹?好吧,那就等会儿再闹。 卫策闻言,便规规矩矩在椅子里坐下,口中却道:“我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样麻烦?晒便晒了,也没甚大不了。” “嗯,也不知道是谁,上次在府城,非让我替他敷脸不可。我不愿意,他还不高兴呢!” 叶连翘睨他一眼,很不客气地兜头将浸过凉水的帕子盖在他脸上,轻按了两下。 帕子并未拧得太干,微微还带了点水,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很是舒服。 卫策微微仰脸由着她捣鼓,片刻,忽地想起一事来,伸手就将那帕子掀开了:“对了,你与程太守夫人打过照面?”(未完待续) ps:感谢晚照清空同学打赏的平安符~~r655 第二百四十话 来了 卫策脸上敷着凉帕子,说起话来声音有些瓮瓮的,叶连翘一时没听清,唯有搁下手里拿着的膏子走过去,原本预备替他揭开,临时却起了个坏心,将那帕子卷起来一点,只露出他的嘴,憋笑道:“你说什么?” 然后她就看见帕子下方,卫策的唇角微微弯了弯。 也真是奇怪,从前她总将他看成个黑面神,然而自打她嫁过来,却越来越觉得他和善,这段日子,他几乎连眉头也不曾皱一皱,真怀疑从前她留下的印象,是不是自己长久以来的误解。 那张帕子稍稍有点往下滴水,把卫策的嘴唇浸得亮润,鬼使神差般,她垂下头去,飞快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笑着道:“问你话呢,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紧接着,她便体会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卫策身手矫捷,对付她就只相当于是在捉一只小鸡崽,感觉唇上触到一样柔软的物事,心中一动,登时十分迅疾地捉住她手腕一带,就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轻而易举把她摁在自己腿上跨坐好,另一手揭开面上的帕子,似笑非笑道:“来,你继续折腾,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叶连翘大窘,这个姿势实在太要不得了!想挣脱,偏偏被他牢牢扣住了腰,只得板着脸强撑:“谁折腾了?是看你长得好看才亲你,你不愿意的话,下次不亲就是了。” 一边说,一边探长胳膊,将那罐加了薄荷叶的膏子拿过来:“你好松开我了,不然我怎么给你搽?” “就这样很好。” 卫策箍住她不放,把脸往她跟前凑了凑:“头先儿我是在问你,是否同程太守夫人打过照面?” 叶连翘无法,只得别别扭扭坐在他腿上,沾了膏子小心翼翼往他脸颊上晒暴皮的地方抹,一面道:“瞎扯,我怎么可能跟人家打照面?这几天,除开和娘出去买菜以外,我根本连家门都少出,哪会瞧见什么太守夫人?” 说罢歪歪头:“怎么了?” “今日衙门后宅里有人来捕快房打听。” 凉浸浸的膏子涂在脸上很舒服,卫策眯着眼道:“说是那日,有好几个妇人来衙门里给自家男人送吃送物,曾站在偏门那里闲聊来着,似是在讨论美容养颜之事,当中有个相貌秀丽的年轻小媳妇,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仿佛懂得不少,程太守夫人听了觉得有趣,便着人来打听是谁。我不知你作何想法,当时便没应,先回来问你一声。” “人家不过说是个相貌秀丽的小媳妇罢了,你怎知就是我?” 叶连翘抿唇一笑:“那日给你送衣裳,我的确在外头同那几位嫂子说话,原来被程太守夫人瞧见了?我还真没注意。” “我估摸,她既打发人来有此一问,必是对你那行当感兴趣。” 卫策点一下头,朝她面上看了看:“你要做那买卖,倘若能先得了太守夫人青眼,自是对你大有裨益,只我想着,也未必非这样不可。” 叶连翘一愕,抬眼与他对视。 他这话竟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几时起,他二人这般有默契了? 她没说话,用眼神示意卫策继续。 “你那行当,固然主要是做富贵人的买卖,但府城这地界,富贵人家一抓一大把,只要你有本事,便不怕没有识货的人。你与那些妇人们往来,是为了替我筹谋,这一点我自然明白,心里也十分感念,但若涉及太守夫人,便难免沾上那‘攀交’二字,这就有些过了。” 叶连翘对此深为认同,连连点头:“我也这么想。所以,若那程太守夫人实在有兴趣,找到我这里来,我当然不会推脱,但也没必要主动凑上去。” 她心里还有个念头,因还没琢磨透彻,暂且没打算说与卫策听。 论起来,还是那几个妇人给了她灵感。 从前在清南县,她那美容养颜的营生,说白了做的主要是有钱人的生意,毕竟大多数护肤品都价格不菲,寻常老百姓那点子家底儿根本承担不了,也只有那起不愁吃穿的人家,才有闲钱来捣腾这个。 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什么她就不能试试,用便宜的药材,制出人人都能买得起、用得上的护肤品? 高尚一点来说,她是想为更多的人解决容貌上的烦恼,考虑得实际一些,毕竟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每日里为三餐奔忙的普通老百姓,受众面更广,自然也就不用为赚钱发愁。 这于她而言实实是个挑战,倘若能成,那份成就感,一定会让人十分欢喜满足。 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如果还要像在清南县时一样,成天同这府城里的有钱人打交道,那便决计绕不过苏家——那位苏大夫人实在太麻烦,她是真真儿不想再招惹了。 “若那程太守夫人在打发人来打听,你便只管照实了说,咱们不高攀,却也没必要避着,你说呢?” 叶连翘将那膏子均匀涂满卫策的脸,终于从他怀里脱身,转到他背后:“你站起来,我瞧瞧你身上可有晒暴皮之处。” 卫策求之不得,立马起身将衣裳除了,由着她随便看。 他如此配合,叶连翘哪能不知他心思?啐他一口,抬眼往他背上扫去,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家伙不论春夏秋冬,常年在外奔走,皮肤早给晒成了暗铜色,筋肉紧实得很,肌理分明,瞧着很是养眼。 只是他背上有一条非常深的伤疤,从肩膊一直蔓延到腰眼,看上去狰狞可怖——不必说,自是那一回在府城外官道上与歹人们恶战留下的无疑。 与之相比,他身上别处的旧伤,就只能算作是小巫见大巫了。 两人做了夫妻,这条疤,叶连翘当然不是头一回见。然而夜里昏暗,终究看不分明,眼下却是白天,窗外日头明晃晃的,冷不丁看过去,仍旧不免使她觉得触目惊心。 她低低叹了口气,卫策似有所察觉,回过头来:“怎么?” “没事。” 叶连翘忙摇摇头:“你身上也有不少地方脱皮,这会子搽了药膏,肯定会蹭得一身都是,待晚上洗了澡之后我再替你弄吧。你要是不怕冷,洗过之后用凉水淋一淋,能使皮肤镇静。” 卫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下把衣裳又穿了回去,与她两个窝在房里说话,少不了动手动脚一番。直至听见楼下门响,万氏回来了,叶连翘方才如同遇上救星,撇开他跑了出去。 …… 程太守夫人着人打听,叶连翘虽然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却也有两分好奇,不知她寻自己是为了什么,是否对容貌也有不满之处。 然而那边的消息还未传来,倒是叶冬葵往府城来了。 这一趟,自是为了给叶连翘送晒干的玉簪花。 叶连翘出嫁那天,是由叶冬葵和吴彩雀送到府城的,这一回再来,叶冬葵便没花什么工夫,顺顺当当地找到卫家。 他是卫策的发小,也是叶连翘的亲哥,见了他,万氏自然很高兴,赶紧招呼他进屋,又跑去灶房里煮茶端点心,还得拨空问问他家里人现下可康健,忙得不亦乐乎。 叶冬葵一一答了她的话,便在堂屋里落了座,将随身带来的布包往桌上一搁,冲叶连翘笑道:“最近这样一向日头猛,花儿早就晒得干透了,原本我早就该来,只因手头有一个活儿正在收尾,便多耽搁了两天,你不等着使吧?” “不忙。” 叶连翘含笑摇摇头:“这花晒干了以后只要保存得宜,很长时间都不会坏,我眼下还用不着它呢,哥你给我送来了,我也只是存在那里——天气这样热,这一路可把你累坏了?” 嘴上说着话,眼睛却直往那布包打量。 她倒真想看看,秦氏给她挑出来的这些玉簪花,会是个什么德性。 叶冬葵不知前事,见她眼睛直勾勾盯着,便笑嘻嘻将那布包打开来:“拢共半日路程,还算不上劳累,跟我你还客气上了?喏,这花全是你嫂子一朵朵挑的,忙活了好两天呢,你瞧瞧可还好?” 一股子清甜馥郁的花香味霎时间弥漫满室,晒干了的白色花朵一碰便沙沙作响,形如簪子,小巧可爱,从布包里悉悉索索滚了出来。 万氏正捧了茶出来,闻见这味道,精神便是一振:“呀,连翘,这就是先前你家花田里种的玉簪花?真真儿好闻!” 话音未落,眼睛已望向桌上布包,随即便是一怔:“咦?这花怎么……” 漂亮倒是漂亮,香气也足,只是个头委实小了些,颜色也略微有点发黄。 叶连翘早有计较,已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了,想着万氏爱花,懂得比自己更多,便抬头道:“娘觉得这花不好?” “也不是不好。” 万氏皱了一下眉:“要我说,这品相也算是很不错的了,不过……我记得当初这玉簪花苗,是我领着你亲自去城外花圃挑的,选的是最好的苗子。你家那花田我也去看过,照料得很经心,按理来说,开出来的花应当更大更饱满才是。哪怕同一株苗子,开出来的花品相也往往参差不齐,这个道理我懂,可……冬葵你说,这花是特意挑过的?连翘,你种花的时候是不是出了纰漏,或是搞错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哇?” 可不是出了纰漏吗?当初她怎知有人连几朵花也要算计? 那秦氏,还真把这次等货色给她送来了…… 叶连翘心里很是憋气,很想发火。 但这通火,她到底该不该发?r1152 第二百四十一话 膈应 当着叶冬葵的面,叶连翘并未吐露太多,怕他这莽撞人当即冲回去同秦氏说理,便暂且含笑将那些晒干的玉簪花收进房中,然后手脚麻利地在楼下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他住。 万氏喜欢热闹,从前在家,成日同卫策那个闷葫芦大眼瞪小眼,拢共说不上两句话,心头早憋得发慌,这一向便没少拉着叶连翘絮叨。今日见叶冬葵来了,便更加欢喜,兴致盎然地与他坐在桌边闲聊,将叶家近况、月霞村情形一一问了个遍,还百般留他多住几日,让他莫要急着回去。 这天的晚饭桌上,自是丰盛非常。 家中有个要靠脑子和力气挣钱的人,平日里饭食就不差,今日有客,万氏便更是使出通身的本领,什么荷叶粉蒸肉、酥鲫鱼、豆腐芋羹……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又特地跑出去买了一坛酒,敲开泥头,酒香与菜肴香互相交缠,登时就让人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酉时中,天色暗了,卫策从衙门里归来,瞧见叶冬葵,自然也高兴,四人在桌边就坐,不过说些家常话,一餐饭,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是了,我倒差点忘了。” 万氏笑眯眯给叶冬葵搛了一块鲫鱼肉,偏头问道:“亲家母该是快生了?这一向我没往月霞村去,也不知她情形如何,可一切都好?” 提到秦氏,叶冬葵总有点别扭,闷闷一点头:“是,听我媳妇说,当是在九月里——秦姨事事都好,我爹怕她劳累,每隔几天,总不忘了给她诊一回脉,一干事都不要她来做,成天只在家养着,我瞧她仿佛长了些肉,脸色也甚好。” 说到这个,他便想起一事,回身对叶连翘道:“对了,今早我出门之前,秦姨还吩咐了我一句,说是想预先置办些小娃子的玩意儿。府城里做买卖的人多,东西也齐全,甚么拨浪鼓、小虎头帽之类的都要。明**若得空,陪我去街上走一遭?我一个男人家,不怎么会挑东西,免得买了回去她不满意。” 还买?买个鬼! 叶连翘心里着实愤愤,闻言嘴角便不自觉地往下一撇,没有立即应声。 她这小动作,却被卫策正正瞧在眼里,也没当场发问,只暗地里在桌下碰了碰她膝盖。 叶连翘这才不情不愿地冲叶冬葵点了一下头:“行,明天我陪你去。” 万氏不知其中关节,听了这话,立时朝叶连翘肩上一拍,乐呵呵道:“连翘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只怕去了也是白搭。明日我也同你们一路,好替你们出出主意——这小孩子用的东西,可不能马虎的!” 话音落下,却没人搭腔。 卫策倒罢了,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可为何叶连翘兄妹俩也是蔫蔫儿的? “怎地了?” 她有些愕然,往叶连翘脸上张了张:“敢是你们两兄妹不愿我跟着?” “不是。” 叶连翘赶忙摇摇头:“只是买两样东西而已,天气这么热,日头又毒,娘你何苦受累?” “我偏是喜欢跟你们这些后生凑趣!” 万氏释然,眨眼一笑:“还不许我也去瞧瞧吗?倘若看上喜欢的,我便趁早买下,保不齐哪天,咱家也能用得上了!” 这话里的意思,叶连翘自然听得明白,只是这会子,暂且没工夫想那个,于是只垂下眼皮笑了笑,三言两语,将话题岔了开去。 一时饭毕,叶连翘同万氏两个收拾碗筷,卫策却被叶冬葵拽去了院子里纳凉,就着两杯荷叶山楂茶,一来醒酒,二来,也是许久未见,憋了一肚子话想跟他说。 叶连翘陪着在院儿里坐了一会儿,便自己先上了楼,估摸着卫策该是很快就会回来,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万氏早已睡下,外头小街上几乎无人行走,一片静谧。 卫策与叶冬葵聊了个够本,上楼回到房中,一推门,却见叶连翘正在关窗。 天气热,她身上只有一件睡觉时穿的衫子,探长了胳膊,便露出一截白腻腻的腰脊。他不由得勾一勾唇角,正想抬脚凑过去,不经意间眼梢一溜,就看见桌上搁着一个打开的布包,露出里面干沙沙的白色花朵。 本来还不觉得,这一看之下,他立马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幽幽的甜香味。 卫策顿时就懂了,不再急着上前,习惯性地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沉声道:“原来你在生气。” 叶连翘憋了一肚子火儿,正等着他回来呢,应声转过头,刚要开口,猛然见他脸上似有几分疲色,不由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快步走到他跟前:“你很累?这几日衙门里仍旧忙?” 既这样,那你方才还同叶冬葵在院子里说什么说啊! “左右不过是那些事罢了。” 卫策微微一笑,勾住她肩膀,将她带到桌边坐下:“前些天我不是和你说过,城里不太平吗?最近又出现一伙盗贼,胆子忒大,你猜怎么着?他们竟连赌坊那等恶人窝也敢偷!这两天我正忙着这事,现下还一点线索都没有。” 叶连翘有点担心起来,自己那点糟心事,立时变得微不足道,扯扯他袖口:“那……要是到了比限之日,仍旧找不到线索,你会不会……又挨板子?” 一年前的事,她可还记着呢,彼时卫策便是因县太爷口中的“办事不力”吃了板子,唬得万氏六神无主,着急忙慌地把叶谦请去医治。那时候轮不到她来操心,可现在…… “无妨。” 听出她声音里的紧张,卫策便摸了摸她脑门:“程太守为人体恤,况且,即便真挨板子,如今也轻易轮不到我,你只管放心,还是与我说说你的事,你……” “不说了。” 不等他说完,叶连翘便使劲摇了摇头:“原本是攒了一肚子牢骚要和你唠叨的,这会子,我却觉得没那个必要。这点小事,我还能处理不来吗?你要是不怕我胡来,这事你就不用管了,先坐会儿,我去烧热水来你好洗澡。” 说罢,立刻开门轻手轻脚去了楼下。 卫策在桌边坐了片刻,唇边浮出一抹清淡笑容。 小姑娘晓得心疼他,唔,这是好事。 那么,即便她胡来,横竖他给撑腰就是了。 …… 隔天一早,趁着阳光还不那么灼烈,叶连翘和叶冬葵便与万氏一块儿上了街,逛了整整一个上午,总算将秦氏要的那些小娃娃的东西置办齐全。 一路上,不管买什么东西,万氏都抢着掏钱袋,死活不许叶冬葵付钱,满口称两姓人做了亲家,原本就该多走动,现下他们不在清南县,许多事帮不上忙,便唯有买些东西,算作是一点小心意。 这也正是叶连翘不愿万氏跟来的原因。 倒不是心疼钱,只不过,凭什么她要让秦氏称心? 万氏执意如此,她又不好总拦着,回到家之后,将物事归置妥当,她便把那一包干玉簪花原封不动地又捧到叶冬葵面前。 “你这是干嘛?” 叶冬葵很是愕然,楞乎乎挠了挠后脑勺:“专程给你带来的花,怎么,我瞧你这意思,是要让我再带回去?我说你……昨日我便瞧着你脸色不大好,到底啥事?” 当着他的面,叶连翘自然不会说实话,只含笑道:“没别的原因,这花儿香味着实好闻,昨晚我便没忍住,拿来试着制了一种面脂。可谁想到,花瓣刚调进膏子里,与别的药材混在一处,气味顿时就有点不对头,怪怪的,别说往脸上抹了,压根儿凑近了闻一闻都让人难受。这花儿只怕不适合用来给面脂膏子添香,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这话多少有些牵强,叶冬葵心下犹疑,却又挑不出什么错儿,盯着她看了半晌,一摊手:“那现在怎么办?让我再带回去?” “嗯,对不住啊哥,让你白跑一趟。” 叶连翘笑嘻嘻道:“这花儿在我这里也是白搁着,反而糟践了东西,虽然不适合用来制面脂,但药铺子里,却少不了他。” 顿了顿,她一字一句道:“哥你帮我给秦姨带个话,就说这花我用不上了,往后那花田里出产的各种花儿,也不必再给我送,横竖这府城里什么都买的着,省得再让你们麻烦。这玉簪花,当初选的是最好的花苗,送去城里药铺,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让秦姨千万别卖便宜了。” “干啥带话给她?” 叶冬葵愈加莫名:“她现下什么都不管,都是我媳妇在张罗,你……” “总之你就这样告诉她就行,记住了?” 叶连翘不容他质疑,又强调了一句。 秦氏是个聪明人,叶冬葵把花儿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她瞧见了,心里也就该有数了。 虽说好像不够解气,但还能怎么样呢? 叶连翘是真想把花儿直接摔到秦氏脸上,可那未免太不现实,又或者,跳起脚来不管不顾地混闹?那是个大肚婆哎,万一肚子里揣着的那位有个好歹,算谁的? 所以目前,叶连翘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小小地膈应她一下,说起来,倒真想看看她在瞧见这些花儿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脸色。 叶冬葵一头雾水,嘟嘟囔囔地把花儿收了起来,还想再问她两句,却听得院子里传来万氏的呼喊声。 “连翘,出来,有人找你!”r1152 第二百四十二话 茅香 叶连翘不愿在叶冬葵面前编谎,正怕他再追根究底,忽听得外头有人找,竟像是遇到了救星一般,登时大松一口气,匆匆地又与叶冬葵说了两句,吩咐他一定把话给秦氏带到,便匆匆地走了出来。 小院儿里,此刻立了五六个妇人,个个儿给晒得脸通红,一边小声说笑,一边拿手帕不住扇风,抬眼见叶连翘出来了,纷纷口称“卫家娘子”,呼啦围拢了来。 几日前,在衙门外头同叶连翘说话的,正是她们。 为首的那个娘家姓祁,男人是府衙里的刑房典吏,平日在众妇人当中颇能说得上话,这会子便一把攥住了叶连翘的手,亲亲热热道:“叨扰了,卫家娘子没忙着吧?” “我闲着呢。” 叶连翘忙一一点头与她们招呼过:“几位嫂子今日怎么得空前来?” 少不得将她们介绍给万氏,又引着她们在院里阴凉处落了座,然后忙前忙后地跑去灶房里端茶点。 “哎呀别张罗了。” 祁氏惯来是个开朗活泼的性子,眼见得叶连翘来来回回地跑个不休,便起身将她拽住,笑呵呵道:“我们来,也没甚要紧事,不过是来瞧瞧你,顺便和你道声谢——前儿你制的那敷脸膏,我们都用过了,真真儿是好东西,只敷了头一回,洗去之后面上便光生生的,还没花甚么钱,若不是碰上你呀,这等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 其余妇人们也都纷纷点头:“是呢,更难得是,那小米末子里,还有一股花香味,可是月季?如今天儿热,平日里午后,总难免叫人有些犯困,谁知用了那东西敷脸,竟叫人登时来了精神,再闻闻那花香味,心情也好上许多,你说说,我们怎能不来好生道谢?” “几位嫂子太客气了。” 叶连翘抿唇笑了起来:“小米是你们自家的,我不过动动手罢了,就连那月季花,也不是我花钱买的,横竖我现下用不着,搁在那儿走漏了香气反而不好,倒不如拿它出来派些用场,不值得嫂子们放在心上。” “好了好了!” 祁氏嗔她一眼:“我说,咱们都别这样客客套套的说话了行不?弄得我好生别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先我同你说过的,卫家娘子你嫁来府城不久,想必也不认识甚么人,你若不嫌弃,往后便常和我们一处解闷。此番我们得了你恩惠,下回你若有事需要帮忙,便只消言语一声,但凡我们能做到的事,决计没二话!” 叶连翘心中原本就存了要与她们多来往的意思,闻言当然不会推拒,大大方方地点了头,笑道:“我什么都不懂,往后几位嫂子别嫌我才是真。” “哪个有空嫌你?” 秦氏噗嗤笑出声,转头一伸手,便将另一个妇人拽来她眼前。 “喏,这位是王捕头家的,你只管唤她一声王家嫂子便罢。往日她也常同我们厮混在一处,偏那天我们去给男人们送物,她有事没来,也没得着你那小米面子制成的敷脸膏,过后听我们提起,悔得肠儿都青了,今日我便把她一并拖了来——她男人与你家卫都头成天在一块儿办差事,你俩合该走得近些才好。” 说着又指了指那妇人身后:“那是她家小姑子。” 叶连翘定睛望去,便见那王捕头媳妇约莫二十五六,生得圆团脸,身段丰腴,她身后却是个十六七的姑娘,眉眼秀丽笑容腼腆,唇边两只小梨涡十分惹眼。 这王捕头,叶连翘曾经在捕快房瞧见过一回,晓得他与卫策各领一个捕快班,千江府衙现下那总捕头之位无人,凡事便皆由他两个做主,正正地位相当。想到自己年纪轻,她便站起身,冲那王家嫂子点头一笑:“嫂子若是也想要那小米制成的敷脸膏,这两日我就替你制。” “正是要麻烦妹子你呢。” 王捕头媳妇也跟着站起来,笑吟吟将怀里抱着的小半袋小米递了过来,朝着祁氏她们的方向努努嘴:“听说她们得了那好东西,我便打心眼儿里犯馋,百爪挠心一般,纵然是觉得不好意思,也不得不腆着脸来请妹子你再劳累一回。” 叶连翘含笑将小米接过,寒暄两句,那王捕头媳妇便将她小姑子扯到身前:“这是云慧,平日成天在家闷着,又不爱说话,我便常领她同我们一起凑趣。妹子你与她年纪相仿,该是颇能说得着,今后多带着她些才好。” 王云慧于是走到近前,怯怯唤了一声“卫家嫂子”。 叶连翘只觉面上拂过一阵香风。 这姑娘多半常用熏香,一走近,那香味便溢了过来,当中藿香叶、檀香和辛夷的气味都很好分辨,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很特别的香气。 那是一种甜甜的暖香,在叶连翘记忆中,那就像是蛋糕或者某种酒的味道。她自然清楚这两样东西都不可能存在于大齐朝,好歹她也在药铺里打混了一年多,略一思忖,便猜逢这香味,多半来自于茅香。 茅香这玩意儿,原本就常被用来制酒和糕点,闻上去有类似气味,自然半点不奇怪。叶连翘一向觉得这味道太过甜腻,而且只要一沾染上,即便是用水洗过,也照样久久不散,是以自己并不喜欢,却也不得不承认,此种香味用在年轻姑娘身上,极为合适。 瞧见那王云慧一脸羞答答的模样,连拿正眼瞧她都不敢,叶连翘便笑嘻嘻与她搭话:“王姑娘熏的什么香,真好闻。” “我也不知是什么香。”王云慧飞快地瞟她一眼,接着便立刻低下头,咬唇道,“是我衣橱里挂的香袋,好些年了,一直用这种,我自己倒不大能闻得着了。” 话毕,她眼梢又是一溜,细声细气道:“卫家嫂子,听几位嫂子说,你很会捯饬各种美容养颜的东西?我对这个很有些兴趣,尤其那小米制成的敷脸膏,更是十分好奇,你……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做?” 叶连翘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她。 按理说,各种美容方乃是行业秘辛,不该轻易说与人听,但那小米制的敷脸膏实在太过简单,似乎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行。” 叶连翘索性痛快地点了点头,望向众妇人:“那干脆,嫂子们也都一起看看?这法子容易,看我做过一回,保准你们就会了,往后还可在家自己试试。” 妇人们自然都很欢喜,当下连连答应,叶连翘便跑去找了个陶罐,先把小米淘洗干净,仔仔细细演示起来。 …… 妇人们有说有笑,嗓门大得连树梢鸟儿也惊走一片,这一忙活,便到未时末,方才意犹未尽地赶回家做饭。 当晚轮到卫策他们那班捕快巡视,他虽不用亲去,却也要在捕快房里候着问问情况,便没有回家。 叶连翘也是渐渐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照旧安安生生地吃饭歇下,隔天一早,将叶冬葵送到城门口,叮嘱他一路当心,便又回到家中,整日没再出门。 傍晚,卫策终于回来了。 彼时叶连翘同万氏两个正在灶房里忙活,估摸着他今日要回来,预先烧了一大锅水,听见门响回过头,正见他大步走进院门。 叶连翘便不由得抿唇一笑,暂且丢开手里的活儿迎上前。 “忙够了,晓得回家了?” 她半真半假地睨他一眼:“瞧瞧你这一头汗,赶紧去洗澡,完了便正好吃饭,我……” 孰料卫策却是摆了摆手。 “我还得回衙门。” 他拧着眉道:“今天本该王捕头候在捕快房,谁知他说家里有些急事,脱不得身,同我说了老半天好话,求我替他守一晚。我想着,这两日正紧要,离不得人,他又说得那样恳切,便应了,这会子有点空闲,便赶忙回来跟你们说一声,免得你和娘在家等。” “还要回去呀你?” 万氏在灶房里听见了他的话,拎着锅铲急吼吼地跑出来,跺脚道:“怎地还没完没了了?那王捕头的事,让他自己做去,凭啥老让你替他担?你自己说说,打从你去了府衙,这都多少回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你也不劝劝他!” 卫策面上露出两丝无奈之色:“娘怎么理不清?他要躲懒,是他家的事,我为甚么要劝?他喜欢偷闲,我便由着他去,至多我劳累一时,往后于我,却是半点坏处没有。” 叶连翘与他想到一起去了,闻言笑道:“我也是这么说,你便自管去,不过还是该先洗个澡换身衣裳。你瞧瞧你,啧啧……” 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手捏起来,满脸嫌弃:“你怎么指甲缝里都是泥啊!卫都头,莫不是你整天在外头刨土来着?我真是……” 话还没说完,蓦地顿住了,少顷,将卫策的手凑到鼻尖,细细闻了闻。 “怎么了?” 卫策忍不住要发笑:“闻什么,你属狗的?” 叶连翘却是心头巨震,活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锤子,面上笑容尽皆敛去。 “你去了哪里?” 她抬起头,直直望向卫策的眼睛。r1152 第二百四十三话 闹腾 卫策听得莫名其妙,简直一脑门子的浆糊,眼见得叶连翘小脸绷得死紧,仿佛十分严肃似的,便低沉一笑:“什么叫做我去了哪里?你犯糊涂了?” 一旁,万氏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拿手指头捅了捅叶连翘的腰:“是哩,这孩子说话怎么没头没脑的?啊呀,敢是天儿太热,脑子有些发昏?” 叶连翘回过味来,晓得自己不该在万氏面前露出这般神色,便转头冲她勉强一笑:“是觉得有点昏昏沉沉的……” “啧,谁叫你一下午都在翻那劳什子药书?” 万氏剜她一眼,抬手就把她往楼上推:“去去,赶紧和你男人一块儿上楼去,也洗个脸醒醒脑子,歇一会儿。” 又催促卫策:“愣着干嘛?赶紧提水啊!” 卫策依言将烧好的水提上楼,叶连翘在堂屋里站了片刻,也默默跟了上去,顺手关上门。 屋子里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卫策大大咧咧除了衣裳便往浴桶里钻,回身看见叶连翘仍旧站在房门口,便勾了勾唇角:“不舒坦便坐着,谁罚你站?” 叶连翘面上却是半点笑容也无,略作犹豫,三两步走到浴桶前。 “干什么呢?” 卫策冲她一瞪眼,坏笑道:“我也没不让你看,可你也用不着站这么近吧?” “我刚问你的话,你还没答。” 叶连翘压根儿听不清他说什么,脑子里乱哄哄的:“你去了哪里?” “……我能去哪里?” 这下子,卫策是真个觉得有些不对头了,不自觉收起笑容:“不过衙门家里两头跑,这一向城中常有偷盗案,时不时地得出去问话搜证,方才你不是还说我手上有泥?你究竟怎么了?” 叶连翘嗓子眼发堵,心里晓得随便对自家男人生疑实在太过愚蠢,毕竟他们此时还算新婚燕尔,毕竟卫策这长久以来如何待她,她心里再明白不过。 可……偏偏控制不了哇! 成亲之前,他们一直分隔两地,他在府城是何情形,说穿了,她根本一点都不清楚不是吗?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镇静道:“我问你话,你便答,过后我自会同你说个明白。你这两日做了些什么,一件件说与我听吧,怎么,不能说吗?” “连翘。” 卫策从来不是好性儿人,成亲以来与叶连翘和睦甜蜜,从未曾红过脸,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心情愉悦,另一方面,却也是刻意控制——他总记得叶连翘最不喜的就是他的所谓坏脾气。 可是眼下,被她如此不明不白地连番发问,加之天气热,人疲累,那点子原就不多的耐性,登时给耗了个尽,垮下脸来:“我实不知你究竟何意。继前些天城中赌坊遭盗之后,昨日西街的金铺也出了偷盗案,遗失金器价格不菲,这两日我一直在忙活这个,下午去了案发地点一趟,其余时间都在衙门里。你要盘问我,没问题,但你总该让我知道因由,我以为你一向讲理,今天却为何一定要这样不明不白?” 他那模样委实不像在编谎,可…… 鬼才信你! 叶连翘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只顾自己胡乱琢磨。 怪不得他老替那王捕头当班呢,她还以为他是为前程着想,才由着王捕头混日子,现在看来可是未必! 卫策手上沾染了一股蛋糕甜酒一般的香味,腻糊糊的,直至这会子回到房间,仿佛仍在四下里盘旋。 她眼前忽然就浮现出王云慧那张清丽娇怯的脸, 哼,正好那姑娘就是王捕头的妹子,正好那姑娘惯用添了茅香的香袋,正好他手上就沾了这种味道,若说是巧合,也太巧了吧?还不知他摸了人家哪儿呢,臭混蛋! 她气得要死,却还是觉得该给他留点脸面,没直接发问,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你手上有一股茅香味,这种味道最是难消散,用水洗也洗不去,怎么你自己不知道?” “什么茅香?” 卫策哪听得明白,眉头拧作一团:“连翘,你就不能一口气说清楚吗?我不想同你猜谜。” “我说不出口。” 叶连翘冷笑一声:“你不愿猜,就好生想想这两日自己干了什么,见了谁,这茅香味太腻歪,爱用的人可不多。” “行了。” 卫策彻底失去耐性,也不避她,呼啦跳出浴桶,三两下抹干净身上的水。 原本就话少的人,遇上争执场面,更是不愿费口舌,他倒也干脆,将衣裳一穿,开了门便像风一样旋了出去,蹬蹬蹬下了楼,须臾院门一声响,显然他是又走了。 “这么就洗好了?”楼下传来万氏的声音,“连翘,你好点了吗?头还晕不晕?” “我没事儿。” 叶连翘简直想哭,吸吸鼻子,尽量平稳地答了一句,往桌上一趴,眼泪珠儿就掉了出来。 …… 这一晚,叶连翘没下楼吃饭,万氏只道她是还不舒服,也没来唤她,她便自己闷在房中一个劲儿发狠。 本姑娘如假包换新时代女性,才不受你这份闲气呢,怕你不成?明日便打包回娘家! 她气得想捶墙,半点坐不住,干脆跳起来真个要收拾包袱。刚把衣裳甩了一床,忽地听见楼下传来敲门声。 此时已经戌时许,谁会跑来? 叶连翘走到窗边往下看,就瞧见万氏擎着油灯前去应门,那小杂役夏生笑呵呵探了个脑袋进来。 “大娘,卫都头打发我来,说是有要事,请嫂子去一趟捕快房……嫂子还没睡吧?” “这么晚?” 万氏一愕:“你嫂子不大舒服呢,晚饭都没吃,眼下还在楼上歇着——衙门里办的是正经事,好端端的,叫她去干什么?” “这我不知道。” 夏生缩着脖子摇摇头:“反正卫都头吩咐过,一定要让嫂子去一趟,就算、就算……” “就算她睡了,也得把她给我挖起来!”这是卫策的原话,他哪敢说出来? “啧,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万氏有点不悦,倒也没含糊,抬头冲着楼上窗户嚷:“连翘,你可睡了?策儿叫你去捕快房!” 叶连翘连忙躲到墙边。 她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装聋的,却熬不过楼下一声声叫个不休,又怕万氏起疑,只得忍着憋屈洗了洗脸,换好衣服下了楼,走到夏生跟前:“找我何事?” 也亏得院子里光线暗,万氏和夏生瞧不出她面上有异,抢着道:“叫你去一趟捕快房呢,这么晚了还打发人来,多半是有要紧事,不然你便去瞧瞧?” 叶连翘使劲咬牙,知道卫策之所以打发夏生来,就是料定她不会当着外人面混闹,左右无法,唯有不情不愿地一点头,跟着夏生出了门。 一路无话,行至千江府衙,照旧是从偏门绕到捕快房,夏生脚底抹油溜了,叶连翘站在五步之遥的地方,望着那唯一亮着灯的屋子,却是实在有点不想过去。 可她怎么就忘了,卫都头向来耳聪目明,堪比千里眼顺风耳? “来了干嘛不进屋?” 房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仿佛还憋着笑。 还有脸笑?! 叶连翘恨不得捏死他,把心一横,索性快步冲进去,径直走到卫策面前,狠狠瞪他:“找我干嘛?” 屋里只有卫策一人,静悄悄的,同上回一样,此处依然弥漫着一股很不好闻的气味。 卫策稳稳当当坐在桌边,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仿佛已消了气,此刻只余下无可奈何:“眼睛通红……还哭了不成?明明是我受了委屈,你竟好意思哭?” 臭不要脸的! 叶连翘下死劲翻了个大白眼,冷声冷气道:“有话便快说,我没空跟你闲扯。说完了我好回去收拾东西,明天我就……” “回娘家?” 卫策猜着她要说什么,一挑眉:“胡闹。你自觉受了气,要回去找人给你撑腰?需知你背后,最硬气的那个就是我,你能指望谁,叶冬葵吗?” “呸!” 叶连翘啐他一口:“我哥是怕你,可他更看不得我受气,要知道你待我不好,豁出命去他也跟你拼过!再说,我也不用他动手,我不跟你过……” “再瞎说,我就揍你。” 卫策眼睛里泛出一点寒意:“我问了你好几次,你偏是不肯好好说,那茅香是何物你也不告诉我,还得让我回衙门来打发人给我找药书看。你平日里不是这样是非不分,今日怎么……” 他说到这里,陡然明白了,心中一软,便再说不出重话来,自桌上拿起一样物事,递到叶连翘跟前:“你说我手上有茅香味,现在你闻闻,是不是这种味道?” 那是一块绢帕,一望而知是女子之物,素白的底儿,只在角落中绣了一双交颈鸳鸯。 叶连翘脑子里蹦出来的头个念头便是:他娘的还有定情物!然而她终究不是个蠢的,略微觉出些味来,也不忙着跟卫策掰扯,伸手接过帕子一闻,梗着脖子道:“是……是又如何?” “所以我就说你是胡闹。” 卫策松了一口气:“这绢帕是下午从失窃的金铺带回来的证物,已盘问过,不是铺子上任何人所有,十之七八是贼人匆忙中遗落,我碰过这帕子,自然手上就沾染了这气味。你说你是不是冤枉了我?” 叶连翘的眼睛霍地睁大了,顾不得别的:“你……说真的?” “你不信,明日再跟别的捕快打听去。” 卫策摇摇头:“你从何处、谁身上闻见了这味道,还不告诉我?”r1152 第二百四十四话 歪打 捕快房里闷热而沉静,油灯烧得哔啵作响,冷不丁有只飞蛾撞上去,啪地一声,灯火便是一闪。 叶连翘颇有点讪讪的,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误会嘛,倒是没什么,说清楚了也就罢了,可关键是丢人呀! 顿了顿,她冲卫策挤出个笑容来,将桌上那块绢帕飞快地一抽,送到鼻间仔细嗅了嗅。 的确是那股子气味不假,这帕子上用的熏香,当中必定也掺了茅香,只是细闻之下,与王云慧身上的味道又略有不同,想来,多半是其他的香料配方有出入。 “还不说话?” 卫策拿手指头在桌上轻敲了两下。 傍晚在家时,叶连翘不问青红皂白与他置气,那时候,他心里确实很恼火,只觉她不可理喻。然而他终归不是小心眼的人,既说明白了此乃误会一场,便没必要再揪着不放,晓得叶连翘眼下心里正别扭,便叹口气,伸手在她腰上揉了揉算是安抚:“这是正事,你可莫要再蠍蠍螫螫的了。” ……对、对呀! 叶连翘有如醍醐灌顶,胆气儿立时就壮了。 她今天胡闹一场,可不是没有正面作用的!他们这些个捕快,现在不正为了那连番的偷盗案而头疼吗?保不齐她就给他们提供了指导方向,引领他们向着正确的大路昂首迈进呢! 想到这儿,她的脸色立刻有所缓和,嘴角也弯了起来:“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你先谢谢我。” “我还谢你?!” 卫策简直哭笑不得:“你瞧瞧你今日办的这事,我竟从来不知你脑子一发懵,就会如此不讲理,气得我晚饭也没吃,你道歉的话没一句,还叫我谢谢你?赶紧说,否则我把你……” 原本想说“就地正法”来着,考虑到此时此地,难度委实大了些,唯有把话吞回去,虎起脸来吓唬她:“快说!” “我在王捕头他妹子的身上,闻见过这种味道。” 叶连翘吐了吐舌头,不再卖关子,一五一十将昨日与那一群妇人相见之事与他说了一遍。 “也怪不得我呀!” 她皱着眉,委委屈屈道:“冷不丁一闻,你手上的那股子气味,与王捕头妹子身上的,简直如出一辙,偏生你与那王捕头又成天在一块儿办差事,保不齐与他妹子也相识,你叫我怎能不多想?我又不知你摸过这帕子,也怪不得我吧……” “你的意思是说,王捕头他妹子用的香袋里,也添加了这种叫茅香的东西?” 卫策拧起眉头,沉吟着道。 “嗯,这种味道很有特点,我不会弄错。” 叶连翘肯定地点点头,脑子里忽然冒出某种可能,倏然睁大了眼:“你该不会是怀疑……” “可能性很小,但没弄清楚之前,也不能彻底排除。” 卫策知道她的意思,偏过头看他一眼:“我们做捕快的与人相处,只要三言两语,对方是人是鬼便能知晓个大概。那王捕头懒是懒了些,除此之外,却没甚大毛病,说他装病不来衙门,这个我信,但监守自盗这种事,我私心觉得,他没那个胆子。” “唔,我也是这么想的。” 叶连翘站得有些累,在他身边坐下,厚着脸皮冲他一笑,拽了拽他袖口:“方才我闻过,那帕子上的香气,虽和王捕头妹子身上的味道很相似,可以肯定都用了茅香,却并不完全相同。你们捕快查案,我不大懂,要是说得不对你别笑我,我觉得,你们大可将最近这几起失窃案的证物再翻出来仔细查验,若除了这块帕子以外,旁的物品上再无茅香之味,这便多数只是巧合——倘若都有,那么这几起失窃案,就很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而这伙人当中,十之七八有女子。” “我理会得。” 卫策沉声应道:“只是仍旧麻烦,先前你说,这茅香用在熏香之中十分常见,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子用它,府城里胭脂铺又多,要查,实非易事。” “哈,你这傻子。” 叶连翘得意得紧,将黄昏时自己那拈酸吃醋的丢脸行径全忘了个干净,在他肩上一拍:“你把这帕子,找个精于制香的人仔细分辨,即使他不能说出所有配料,总也能认个七七八八,保不齐,连出处都猜得着。晓得了这香出自哪个铺子,余下的事,还有多难?” “是,我哪及你精明?” 卫策半真半假瞪她一眼:“你都精明到哭得眼通红的地步了,我便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眼见叶连翘要跳脚,他便忙把手一挥:“好了,你这话我记下,明日自会报与程太守知道,该如何定夺,他自然有分晓。话里话外,我可能免不了要提起你,你该是不介意吧?” 叶连翘摇摇头,想了想:“那……这事儿你打算说与王捕头听?” “问过程太守之后再说。” 卫策不假思索道:“若程太守认定此事与他无关,我自不会瞒着他。他不爱干活儿,我姑且听之任之,但某些见不得光的小伎俩,我却还不屑于去做。” “嗯。” 叶连翘应了一声,转头望望黑漆漆的门外,稍作犹豫:“那……你要是没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再晚些便赶上宵禁,况且,我没回家,娘肯定睡不安生。” 说罢转身要走。 孰料卫策竟是飞快扣住她腰,将她轻而易举拽了回去。 “你今日太荒唐。” 他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我相识这许久,你怎地还对我如此信不过?” 这是他最想不明白的一点。 因为她,他连彻夜狂奔的事都做过,从前在清南县,更是三天两头拦路讨她的嫌,心心念念为的是什么,她又不傻,能不明白?这怀疑,未免来得叫人寒心。 “那我……给你赔不是?” 叶连翘知他心里多少还有疙瘩,也不想再与他嘴硬,轻叹一声:“对不住,还不行?” “记账。” 卫策倒痛快,丢下两个字,便松开了她,将她往门口一推,便高声唤夏生,让他负责把人妥妥当当送回家。 叶连翘晓得他正忙,不肯再耽搁他功夫,心道这疙瘩,等他闲下来再慢慢解不迟,回头看他一眼,便随着夏生行出府衙。 …… 这晚,卫策将自己关在捕快房里,压根儿就没怎么睡,果真将最近这段日子的所有失窃案现场搜集回来的物件一一查验过,隔天一大早,便立刻寻到程太守跟前,将事情简但明了地说了一遍。 “所有物件上头,或多或少都沾染了茅香的气息,尤其这绢帕上的气味最为浓厚。之前我们未曾注意到这一点,现下晓得了,也算是有了个方向。我已将所有东西都整理一遍,依您看,是否应当尽快请一个擅于制香的人回来相助?” 程太守捋着胡须,将他递上来的东西仔细翻看一回,轻轻点了点头,口中反复咂摸两个字:“茅香,茅香?这线索,倒来得当真奇巧,只是你如何得知?据我对你的了解,这香料上头,你当是懂得并不多吧?” 卫策十分坦然:“昨日摸过那绢帕之后,手上沾染了茅香之味,回到家,我媳妇闻到了,这才提醒了我。她精于美容养颜,茅香又是药铺中常见的药材,故此留有印象。” “你媳妇?” 谁知那程太守,竟噗地笑了出来:“你身上带了香气回家,还叫你媳妇闻了出来,她就不觉得不对头?没同你闹?” 卫策脸色微红,低了低头,心说怎么没闹?差点都要不跟我过了!您说说,我吃您这一口衙门饭容易吗? 见他这副情景,程太守便知自己猜着了,当下笑得愈发厉害,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哈,让你受委屈啦!不过你媳妇也没跟你白闹,咱们现下总算有了眉目,便只管循着这条路查查看,或许真有收获也未可知。” 卫策忙敛容应下,又将王捕头他妹子身上也有此香的情况略提了提,没忘了把自己认为“王捕头与此事应当无关”的观点说出。 “哎呀,你媳妇该不会是怀疑你同王捕头他妹子有首尾吧?” 程太守露出一脸夸张的惊讶之色:“这你可要说清楚才好,那还是个姑娘家,污了名声不是玩的!” 这句之后,再不与他说笑,把事情与他分析一遍,安排下一应事务,令他立刻着手去办。 那边厢,叶连翘也并未闲着。 她觉得吧,自己既然冤枉了卫策,口头上虽然道了歉,心里却仍不踏实,总想着该做点什么才好。 而她能做的,也就是利用自己的专长,希望或多或少,能帮上他一点。 她也算是个行动派,立刻便跑出去买了几本香谱,躲在房里片刻不停地翻看,再凭借自己这长久以来在药铺里学到的知识,和记忆中那张绢帕上的味道,试着将熏香中除开茅香之外的配料给写出来。 对于香,她知道得并不多,但好就好在,她向来是个肯钻研,精神又容易高度集中的人,花了一整日工夫,竟真个将配料写出来四五种,料想应当不会错,待得卫策再回家,便忙叨叨地拿去给他看。 “精于制香的人,你们找到了吗?” 她迫不及待拽了卫策上楼,一进门,便把那张纸拿来给他看:“我已写出来几种,同时拥有这四五样配料的熏香并不多,你瞧瞧,可能派上用场?”(想知道《娇颜》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r1152 第二百四十五话 牵扯 房中的支摘窗开了一半,黄昏时分,日头终于是落下去了,有一丝小风飘进来,窗上那簇新的细竹帘子哗啦啦作响。 卫策没急着去看那纸张上写了些什么,抬眼见叶连翘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便动作有点笨拙地伸手替她抿到耳后,不动声色道:“这两天,你把工夫都花在这上头了?” “是啊。” 叶连翘不假思索地点头:“按理说,你们衙门里要找一个精于制香的师父,应当不是难事,可我这不是怕当中出岔子吗?索性自己试一试……咳,我知道我在制香这上头懂得不多,拢共只估摸出来四五种,所以也没拿出去显摆呀,就是给你看一看,你觉得能用就用,不行的话,丢开不管就是了。” 卫策晓得她这多半还是想哄得他高兴些,好将先前闹出来的那个大乌龙尽快抹去,原本想调侃她两句,见她满额头的汗,却又觉有点不忍心,便没再多说,把那纸接了过去,略微扫了一眼。 “你倒真没写错。” 少顷,他回身冲叶连翘点点头:“你写下的这五种制香配料,的确存在于那绢帕所用的熏香之中。” “咦?” 叶连翘微怔:“这么说,你们找到制香师父了?也将那熏香的配方弄了个一清二楚?那你们动作挺快呀!” “唔。” 卫策应了一声,拉着她在桌边坐下:“衙门里办事,本就是不讲理的,有心要找那制香师父,他又如何敢不来?绢帕上熏香的来历。已弄明白了。” “……是吗?” 叶连翘鼓起脸颊,悻悻道:“那我岂不白忙活?折腾了好两天呢……” 卫策低低一笑,顺手在她脑瓜顶上摸了摸,紧接着,那笑容便敛了个干干净净:“你就不想知道。这种熏香来自于何处?是苏家的苏记胭脂铺。” 叶连翘抬了眼去看他,歪歪头。 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个令人十分意外的答案。 一年多以前,她就曾听苏大夫人说过,他们姓苏的在府城有一间生意不错的胭脂铺,彼时。苏大夫人还曾拿这个当诱饵,说是想与一块儿在美容养颜的行当里赚钱,以此叶连翘替她做事。 既然开了胭脂铺,当然任何与之相关的东西都要卖,大齐朝女子。只要是家底稍微殷实一点的,都喜欢把弄香料,想尽了办法让自己行动生香,苏家的胭脂铺里有那么一两样熏香,实在不足为奇。 “所以,你们也去苏记胭脂铺里查问过了吧?” 她一脸平静地问。 “去过了。” 卫策面上仍旧半点笑容也无:“叫了铺子上的伙计来问,得知他们店中售卖的所有香品,皆是自己制作。并不曾从别处进货。过后又请了他们铺子上自己的制香师父来说话,将我们手头的那张配方与他看过,确认这方子与他们铺子上的一种熏香丝毫不差。” “那你们请的那位精于制香的高人。还真是挺厉害的哎!” 叶连翘兴致上来了,一挑眉:“等哪天合适,你能不能介绍我与那位师父认识认识?我觉得这制香也挺好玩的,想向他讨教呢。” “我还没说完。” 卫策蓦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听苏记的师父说,这种熏香的配方,是他家的四公子所创。为苏记所独有,别处。决计买不着。” “苏时焕?” 叶连翘本想挽他胳膊来着,听到这里。便不由得坐正了些,细想一回,摇了摇头:“这……也没什么奇怪吧?苏时焕那个人,原本就对医药之事十分精通,而且,平日里也很喜欢摆弄各种香料。家里现成有这么个人才,自然要物尽其用,请他写几张熏香的方子,不是很正常吗?” “连翘,我还没说完。” 卫策抬头望向她的眼睛:“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这种香,名唤作‘酥风’,已经有两三年未曾在苏记售卖。得亏那位制香师父是他们铺子上的老人,看了方子之后觉得有印象,这才翻箱倒柜,将其找了出来。你觉得,一种府城独一份的香品,两三年没有售卖,却突然出现,会是什么原因?” “你等会儿你等会儿。” 叶连翘被他绕得有点晕,捧住脑袋埋头苦想,半晌,方才不可思议地抬头,失笑道:“你该不会是觉得,那伙贼盗与苏时焕有关吧?这怎么可能?” 本来就是嘛,苏时焕那人,家中日子或许有些不如意,却再怎么说也是一门望族之后,怎会与那起行偷盗勾当的贼人扯上干系?简直天大的笑话! 这一回,卫策倒是颇为认同,略一颔首:“理儿的确是这个理儿,你说的半点没错。但无论如何,这种熏香既然出自他之手,又有此等关节在内,恐怕少不得,得向他问个清楚了。” 叶连翘“嗯”了一声,忽然就觉得有点闷。 真是出奇,她明明已经离了清南县不是吗?却为何,那姓苏的一户,却始终在身前身后绕? “从前是我,老被他家裹缠,现下我怎么觉得,又轮到你了?”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悄悄撇了撇嘴。 卫策没答她的话,沉默片刻,哄孩子似的捏捏她脸颊。 “干嘛?!” 叶连翘猛然抬起头。 这货手劲儿大,他自个儿可能觉得连半成力都没使上,实则却疼得很。 卫策忍不住发笑,很是敷衍地给她揉了两下:“你别琢磨了,原本我不该把这事说与你听,毕竟这案子还在查探之中,不可泄露半点风声,我是见你这样上心,心心念念想帮我的忙,才说与你知道,你牢记切莫传了出去,否则我饭碗不保,你也跟着没好日子过。” “你几时见我多嘴来着?” 叶连翘拍开他手:“我不说就是了,娘跟前也不吐露一个字,这总行了?” “唔。” 卫策点头:“这是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今日程太守,把王捕头叫去训了一通,说他躲懒失职,又拿那茅香的事盘问他,唬得他魂不附体。前两日,我不是曾帮他当班来着?程太守此番便罚他连着替我三日。明日我就闲着了,你随我上街?” “好啊。” 叶连翘应得很痛快:“不过你既有东西想买,为何之前不告诉我?我去给你置办不也一样。” “咱们不买东西。”卫策唇边终于露出点笑意,“我寻了个牙侩,打明日起这三天,便让他领着咱们去看铺。” “咦?” 叶连翘实在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为何要看铺?我不是同你说了吗?我并不急着做那营生,有这空闲,我想在家多陪陪娘,也可以……” “先前我也觉得这样不错,想着这一年多你始终在松年堂里忙,一直不曾好生歇息,有心让你在家踏踏实实地闲一阵儿,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卫策深觉最近自己的嘴皮子,大有越来越溜的迹象,只要一回到家回到家,便必定要与叶连翘说个不休,连带着在衙门中,话竟也渐渐多了起来。 旁人都笑话他娶了媳妇之后心情开朗,自然愿意与人多交谈,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这是生生给练出来的。 毕竟,他老娘熟知他脾性,问他话,他不答,也就随他去了,不至于为这个生气。可媳妇年龄小,是要哄的啊,不搭理她,岂不是在作死? 低头见叶连翘一脸懵懂地盯着他,一时心痒,索性俯身狠狠吻住她的唇,厮磨片刻,直到她喘不过气,才将她放开。 叶连翘简直哭笑不得,怕他再来,忙往旁边躲了躲,费解地嘟囔:“话说到一半,突然亲什么亲啊……你还没说完呢,究竟改了什么主意?” “我发觉你原来并不是个消停的人,只要一闲下来,就要生事。” 卫策抹抹她被亲得红艳艳的嘴唇:“衙门里忙成那样,你居然还找不自在,暗地里对我起疑心,既如此,我想还是让你忙一点好。你趁早去张罗你自个儿的营生,我便松快了。” 叶连翘登时哑口无言。 她不就是脑子一热,办了件蠢事吗?天地良心,这可真是她穿越以来的头一遭,怎么他还就不依不饶了? 催着她开铺,不是为了赚钱贴补家用,竟然是为了让她没闲心再瞎折腾?这叫什么事? “可我还没想好呢……” 她垂了垂眼皮,心里还真觉得有点为难:“你以为开铺是件容易的事?我毫无这方面的经验,本就该把事事都考虑得周全妥当才好,贸贸然地就开起来,往后出了岔子,亏的还不是咱们自己吗?况且……” 况且,这些天以来,她其实也探过万氏的口风,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但她也能察觉得出来,万氏仿佛并不想让她再做买卖。 这话似乎不该说与卫策听,她便将到了嘴边的字句,又给吞了回去。 卫策倒也并未追问,只管沉声道:“看好铺子之后,本就要做许多准备,距离正式开铺还有些时间,你尽可以趁那时在好生考虑。别说我没提醒你,府城人多地贵,今日我寻那牙侩时问了一句,正巧他手上还有两个不错的铺面,但保不齐哪一天,可就没了。到那时,你若再想找,只怕就得花大力气、大价钱——莫要再与我罗唣,总之,明日你随我去看了再说。”(未完待续)r655 第二百四十六话 铺面 叶连翘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办事非常痛快的人,虽然不喜欢拖延,却总免不了思虑良久,始终想尽量将整件事的前后关节和细处全都琢磨妥当,以尽量避免将来出纰漏。 此等处事方式,或许是更周全一些,却也或多或少,容易给人留下瞻前顾后的印象。 在这一点上,卫策与她,仿佛是两个极端。 衙门里雷厉风行的卫都头,在家也同样果断,决定了一件事,就立马要去做,想?想那么多来干嘛?既然想要,为什么即刻不去拿? 所以,去年他与叶连翘在府城偶遇,便二话不说,将那令她发愁的砒石丢进水沟里;所以,现下他觉得,自己媳妇是时候该开铺了,也就马上拽着她去看店面。 一点儿都不肯耽误。 叶连翘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虽然肯让着自己,但某些事上头,自己却是死活拗不过他,第二天一早,果真被他拽着上了街。 卫策寻的那牙侩姓葛,年纪总有四十余,是小杂役夏生帮着联系的,约好了在钟鼓楼见面,他就真个早早地候在了那儿,瞧见卫策,先就忙不迭地冲他作揖。 “哟,卫都头,哟,小夫人!” 那葛牙侩本就年纪不轻,还生得老相,对着卫策满面恭敬,叫人瞧着着实别扭。他满脸堆笑道:“听说卫都头上月成了亲,我与您并不相熟,不敢攀上去给您道喜,今日见了,才知您二位真真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叫人好生羡慕!” 这些个做牙侩的,每日里与人说合,个个儿都生了张巧嘴,生平最会的便是看人下菜碟儿,衙门里的捕快,无论哪一位,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更别提这黑面神一般的卫策,光是瞧一眼,腿肚子都打哆嗦,对寻常要买地租铺的客人,或许他们还会拿乔一番,今日却是半点不敢,语气里便不自觉地带了一丝谄媚之意。 叶连翘听得不自在,朝他一笑,便别开头,暗地里捏了捏卫策的手。 “你也不必废话了。” 卫策立即会意,对那葛牙侩略一颔首:“铺子有何要求,之前夏生想必已与你说得清楚。店面不需要太大,最重要干净敞亮,能隔出几间单独的房间各派用场——现下你手头,可有合适的?” 他其实并不太清楚做美容养颜这营生,需要什么样的铺面,这要求,也不过是比照着松年堂来,料想总不会错。 叶连翘听了,暗暗点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对了,还有用水一定要方便,若能带着一口井,那就最好也没有了。” 他两个每说一句,那葛牙侩便诺诺地“唔”一声,末了笑嘻嘻道:“卫都头您只管安心,您交代的事,我岂敢敷衍?昨日那姓夏的小哥把事情同我一说,我便立刻将我那几本册子仔仔细细翻了一遍,手头确实有几间不错的铺面,只是不知,卫都头您是打买、租还是典,这铺子又打算做甚么买卖?” 说到这个,卫策便没再代答,转头看了叶连翘一眼。 叶连翘于是抿唇笑了笑:“就是打算做些美容护肤的营生,替人解决容貌上的烦恼和问题。” “哦?” 葛牙侩很是惊诧,双眼盯紧了她:“这买卖,是小夫人要做?” 叶连翘点点头。 “呀,那可真是不得了!” 葛牙侩一拍大腿:“我瞧小夫人年纪轻轻,却不想竟有这么大本事!噫,我在牙行里打滚好些年了,却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要以这营生开铺,那……我先就先祝小夫人往后生意兴隆啦!” 他一边说,一边就抬手摸了摸下巴:“我是个粗人,对小夫人这行当半点不通,不过我想着,若是替人雕琢容颜,这地方就得选好了才行,万不可太偏僻,否则一来不容易打出名声,二来,往后客人们过去也不便当。我手头却有几间铺,有按年租的,也有出典的,不知卫都头和小夫人如何考虑?” 他用了“雕琢”二字,叶连翘听来着实觉得有趣,只不过这时候,她也没工夫想那个,闻言便看了看卫策:“方才我就想问,这租赁和所谓的‘典’,有何区别?” 话音才刚落,她身畔的卫策便露出讶异神色来:“你连这个都不晓得?” 叶连翘顿时就窘了。 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她来不及接触这个,如今来了这大齐朝,似乎,也没有什么机会去了解,果然……显得有点无知吧? 可是当初叶谦在彰义桥的那间医馆,便是直接租赁的铺面,说到底,她不清楚这个,也没什么奇怪吧? “咳,小夫人年纪轻,没经过事,不晓得,那也是有的。” 葛牙侩忙着在旁和稀泥,乐颠颠道:“我来说与小夫人知道。咱们就拿这铺面来举例,所谓的‘典’,便是这铺子的屋主——也就是出典人急需用钱,故此将自己的铺面以低于屋价的价格,提供给承典人一定的使用年限。在此年限当中,这铺子就是承典人的,屋主无论何等原因都不可收回,即便将来要收回,也得先将典价的本金与利息还给承典人,与此相应,这期间内铺面的一应修葺、各种税款,皆有承典人承担。至于租赁嘛,小夫人心头该是有数,我便不多说了。” 叶连翘大约听了个明白,心下便又犯了难,偏头看看卫策:“我就跟你说,这事很麻烦吧?现下买铺,于咱们而言没必要,依你说,是租好,还是典好?” “嗨呀,不急,不急!” 不等卫策答话,那葛牙侩便在旁笑着摆手:“是租是典,卫都头与小夫人大可随我先去看看,瞧着哪处合适了,余下的又再说,您二位只管放心,价钱的事好商量,我纵是说干了口水,也必要为您说回个公道价来,那……咱们就先去瞧瞧?” 卫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在叶连翘背上轻拍了拍,示意她先莫要急,两人也就随着那葛牙侩一路往城里去。 …… 夏生那小杂役办事向来很利索,找的这葛牙侩,在整个千江府,都算是颇有两分名气,手头上各种各样的铺子、田地、房屋,也就格外多。 他也还算靠谱,大概知道了叶连翘的要求,便没领着他们七万八绕,径直就去了先前他瞧着就还不错的那几间铺。 一间在通达巷,此处与清南县的彰义桥,大约是同一类地段,人多热闹,四下里各色铺面也多,无论买卖皆极便当,然而令人无法忽略的是,这个地界的价格,决计不会低; 一间临着“正则书院”,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四周环境极好,树木繁多,门前还有一条碎石小路,一走进去,仿佛暑气也消了两分,叫人周身清爽; 另外一间,则与卫家现下住的地方相去不远,四周商铺同样不少,只因算不得繁华地带,显得要比通达巷冷清些许,却胜在离家近,来往方便。 三间铺格局都不错,至少从外头瞧上去还有六七成新,甚至用不着重新粉刷。里头采光也良好,称得上窗明几净,而且,三处都带了水井,算是满足了叶连翘的需求。 每去一处地方,叶连翘总要在心里算一回账,想到要置办各样用具器皿,将来少不得还要请人,便禁不住暗暗地肉疼,脸上也带了些许愁色。 卫策大概晓得她心思,并不点破,转头见那葛牙侩正猛翻小册子,似是打算将三间铺面的价格报与他听,便抢先道:“价钱不必先说与我知道,你自管先回去,替我将最低价打听来,然后再告诉我,我只听这一回,到时也不与你还价,你最好莫要起那诓我的心思。” 葛牙侩连道“岂敢岂敢”,低头仍旧在册子上翻一回,笑嘻嘻道:“两位别嫌我絮叨,这三间铺,您家附近那间和通达巷那间,俱是房主出典,正则书院隔临那间,却是按年租赁,这两种方式,各有各的好,您二位也拿个主意,那……我今日便先告辞?” 卫策挥挥手让他走了,眼见得四周无人,便将叶连翘肩头一揽:“若不考虑地段,我瞧着三间都不错,你作何等想法?” “一点准主意也没有。” 叶连翘皱着眉摇头:“我便说,这是个麻烦事,要慢慢琢磨清楚才好,你偏生这样着急。” “明明是你想做的事,为何尽着拖延?” 卫策瞟她一眼:“一味替我、替娘考虑,固然是好心,却未免有些委屈。难不成,你当初答应嫁给我,便是奔着受委屈来的?” 一句话,就将叶连翘说得哑了。 打从几时起,她的这点小心思,竟半点瞒不过他去? “你的小心思,从来就瞒不过我。” 仿佛猜到她心里的话,卫策低低笑道:“所以你也别费劲了,走了半日,想必你热得够呛,既然一时拿不定主意,咱们这就回去慢慢商量?” 说着,牵了她就往家走。 一路不紧不慢回到卫家院子,将将跨进门里,万氏便迎了出来。 “我便说你俩是找罪受,瞧瞧连翘,热得都蔫儿了。” 想来她方才是正在侍弄花草,手上还沾着泥,一面催着两人进屋吃茶,一面随口问:“究竟什么事,这样大热天的,你们还非得往外跑?”r1152 第二百四十七话 价格 早间出门之前,叶连翘原本想和卫策商量,是不是应该把万氏也叫上。 毕竟他二人并未曾将看铺面的事说与万氏听,在万氏眼中,十有八九以为他小夫妻俩只是出去闲逛。 衙门里事忙,卫策平日里陪在万氏身边的时间原就不多,好容易闲下来,却领着媳妇出门,将老娘留在家里,万氏虽然嘴上不说,还百般催促他们快走,可心里,一定免不了会有些失落。 然而,卫策那人端的是性子急,还不等她把话说出口,便拽着她像阵风一样旋出门,这会子刚回来,万氏便前来询问他们外出做了些什么,一时之间,叶连翘有点不知该怎么答,正犹豫,那边厢卫策却已开了口。 “去看了几间铺面。” 居然连个磕巴都没打,直接就把实话说出来了。 “看……铺面?” 万氏听得莫名,抬头瞅他两眼,又偏过头来看看叶连翘:“好端端的,看铺面干嘛?咱家又不做甚么买卖……” “我打算让连翘将她那美容养颜的买卖重新做起来。” 卫策却是说得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在讨论晚饭要吃什么菜一般,言语中,却似有意无意似将那“我想”两个字说得重了些,一手拉叶连翘,一手扶着万氏的背脊往屋里推,进了堂屋,端起桌上的冷茶水就喝。 叶连翘猜到万氏会不喜欢,也没做声,只管将他手里的茶碗夺了去,自己跑去灶房,换了碗温热的。 “这是……唱的哪一出?” 果然,万氏听了这话登时就愣了,目光转到叶连翘脸上:“连翘,你还预备继续做那买卖呀,之前怎地没听你跟我提?这……你俩去看了铺面,意思是,准备自己张罗?” 说着,便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叶连翘从来都知道她心中所想,更晓得她现下必然有些不痛快,抿抿唇角:“其实我本来……” 她原想说,自己其实本来在成亲之前,就一直有此打算,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顾得上,谁料才刚起了个头,卫策便又把话头给夺了去。 “其实她本来没考虑这个事,是我觉得,从前她在清南县的时候,这行当做得很不错,随随便便丢掉了,未免让人觉得可惜。府城这地界,人多机会多,她既然是有真本事的,便不怕闯不出个名堂。我二人商量了几回,她始终拿不定主意,那边唯有我来替她做决定了。” 说完,还转头看了叶连翘一眼。 万氏把他的话听了进去,仔细思忖一回,也便当了真。 确实,自打叶连翘进了家门,日日便始终陪着她,根本从未曾提起过要做买卖的事——这么说,还真是自家儿子拿的主意?喙,真真儿是个糊涂人! “你瞎琢磨什么呢?” 她嗔了卫策一眼,弯腰坐进椅子里:“从前倒也罢了,那时候你岳父成年成年地在外头,连翘他们三兄妹日子过得困顿,也就不得不挖空心思赚钱,去松年堂坐堂,那是没有办法。现如今你俩都成亲了,哪能让她再出去挣那辛苦钱?不说我也晓得,这可不是个轻省的营生,许多跑去找她医治的人,不是脸上长疮,便是身上流脓,光看一眼都叫人浑身不舒坦,你媳妇整天对着那些……” 她到底是个心善的人,说不出太重的话,便又给吞了回去,另起一话头道:“再说,那药材堆,原就不是女人该呆的地方。闻多了药气,对身体能有好处?连翘现在年纪还小,我也不催着你俩立即就要孩子,可这身子,难道不应该趁早将养起来?她嫁了你,自然该你养活她,哪有让她成日抛头露面的道理?” 叶连翘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万氏的话,句句都是在为她着想,她也相信,这些话必定出自万氏真心,可说一千到一万,有一点却无法抹煞——她想要再做那美容护肤的买卖,万氏不赞同。 这时候,卫策却不说话了,只不紧不慢地将目光挪到她脸上。意思也很明白:这终究是你的事,你怎么想,无论如何,要让娘明白才好。 她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弯起嘴角冲万氏一笑:“娘,能赚钱固然是很好的,也很重要,但……我想开铺,也不单单是为了赚钱。这一年多,我在这行当里打滚,不仅学到了很多东西,自己也生出些许想法,很想要依着自己的心意来尝试一番。我知道您是怕我辛苦,您放心,我一定小心谨慎,哪些药材可以碰,哪些碰不得,我也必然会注意……” “这么说,策儿一怂恿,你便也心动了?” 万氏看她一眼,连连摇头,小声嘀咕:“你们这两个孩子,当真想一出是一出,开铺啊,你俩打量是件容易的事?光是铺面,就得花上不少钱,之后,你总还得请人吧?各种铺子上用得着的器皿、药材,总也要使钱去买吧?还有各方面的杂费……呀,就这么粗略算算,我便觉得心慌起来,这该是多大的一笔花费呀!” 对了,这就是第二个重中之重,钱。 叶连翘手头其实算是宽裕的,有自己挣的钱,也有叶谦替她置办的嫁妆,在家时没少盘算,琢磨着,这府城的铺面虽然肯定比清南县要贵得多,但她应当还不至于负担不起。 只是,这么大一笔钱花出去,往后她手头必定就紧巴巴,心里,也就决计不会像现下这般踏实了。 而万氏虽然待她好,却也未必愿意拿钱给她瞎折腾。 想到这儿,她便又有些默然,深觉今日同卫策去看铺面,委实是莽撞了些,拧了拧眉,就听见卫策又道:“这个娘不用操心,横竖不会用到家里的老本,我俩自然有办法。这事,我已从头到尾想了个透彻,心里也已经落了定,娘只管安安稳稳的,从前咱们是什么样,往后依旧是什么样,这事,不会对家里有任何影响。” 这便是在说,此事他来拿主意,让万氏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万氏自然也懂得,清楚自己多说无益,便只得叹口气。 “是,自小你便主意大,我是管不了的,现如今,还把你媳妇也拐了去,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此事你俩还是要多商量,往后出了纰漏,可莫指望我这当娘的给你俩堵漏呐!” 说罢挥挥手,打发他二人上楼换衣裳洗把脸,自个儿起身去灶房张罗午饭。 总体而言,万氏都算是一个好说话的人,虽有不痛快,却也并没为难她,叶连翘松了口气,跟卫策上楼的时候,便冲他挤了挤眼。 “我手头是有钱的,不过我想问问,你方才说咱俩自己‘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这你就不用管了。” 卫策高深莫测地一勾唇,开了房门,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 葛牙侩办事很利落,不过第二天,便带着价格又找了来,这一回,却是直接来了卫家院子。 卫策甚少能在家歇几日,彼时正与叶连翘在楼上腻歪着,听闻他来了,两人便赶忙整理衣衫下了楼,迎面又见到他那张堆满讨好笑容的脸。 “卫都头,小夫人,这价钱的事,我给您二位谈妥啦!” 葛牙侩喜气洋洋,张口就道:“这议价,可真是个苦差事,说得我口水也干了,谁叫我做了这一行?您瞧瞧,我真不诓人,这价格,是我拼了老命才说下来的哩!” 一边就把册子摊开给他两个瞧:“喏,昨日同您二位讲过,正则书院那间铺,是租赁的,租金按年支付,是每年二十五贯;离您家较劲的这一间,是出典,铺面原价八十三贯,若是您愿意典下,便要与他六十七贯。” 说到这里略停了停,抬眼去看他二人。 “你只管继续。” 卫策懒洋洋瞟他一眼。 “哎!” 葛牙侩忙答应一声,接着道:“要说通达巷的那间铺面,同样是出典,价格可就有些高了,因位置格外好,人流也密集,当初买的时候,就足足花了一百二十贯有余,这还多亏了那店面不算大。您若瞧中了这个,最低,也得九十九贯——与您家附近这间一样,两个铺子都是六年典期,当中您若不想要了,还可自行典给旁人,倘若到了期限,房主未能将本金和利息还给您,那这铺子,就是您的了。咳,说白了,这不就跟那当铺里做买卖,是一样一样的?” 叶连翘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便转头与卫策一个对视。 她心头曾粗略计较过,正则书院那边,环境固然清幽,却又太过僻静,对于做买卖而言,未必是件好事,基本上,可以用不着考虑,余下的这两间,她却是有点犯了难。 一个位置好,另一个价格合适且离家近,究竟,该如何选择? “我说过,我有办法,你只管选你喜欢的那间。” 卫策神色自若地道。 叶连翘便垂了垂眼皮。 若真个只论喜欢不喜欢,这事就很容易了。她不需要离家太近,这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优点,而人流密集,街市繁华,这诱惑,可就实在是太大了。 只不过,九十九贯钱,虽说她能拿得出,却到底是花费大了些。 卫策却是压根儿不必再问了,只消看她神色,便知她心中怎么想,干脆直接对那葛牙侩一点头:“便是通达巷那一间吧,明日我去你的牙行里办手续。”r1152 第二百四十八话 玄虚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娇颜》更多支持! 葛牙侩兴高采烈地去了,兴许是觉得做成了一笔不小的买卖,离开的时候,脚下直撒欢儿,简直恨不得蹦起来一般。 叶连翘立时便上了楼,回到屋里,先就把她那些从清南县带来的一干细软全翻了出来。 卫策跟在她身后,也慢慢悠悠地晃回房中,手里还捏着一碗薄荷茶,进了门,就大大咧咧往榻边一倚,喝口茶,半眯着眼看叶连翘忙碌,好半晌方道:“你这是做什么?” 叶连翘拨空回头瞟他一眼,登时就来了气。 那家伙倒整个一副优哉游哉的形容,也不怕茶水滴到被褥上,单手撑着脑袋,唇边似乎还带了一抹笑——真个叫人想给他两拳! “你说我在做什么?” 她没好气地送他个白眼:“翻家底儿啊!我竟不知卫都头你原来是这样豪气的,大喇喇九十九贯钱呀,你连个磕巴都不打,就这么应下了,也不同我商量过,我还不赶紧好生盘算盘算?这府城里什么都贵,典下那铺子,余下的钱,谁晓得能撑到几时?这做买卖开铺,头几个月,原就不指望能赚钱,无论如何该手头多留两个,你倒好……” “哦,原来你没瞧中通达巷那间铺?” 卫策将手里的茶盏往小几上一搁,似笑非笑地挑挑眉:“那方才,当着葛牙侩的面,你为何不直接同我说?” “可不是?” 叶连翘撇撇嘴:“我也正悔着呢,早晓得,我便不该在外人面前给你留面子,我还以为你心里有分寸,很不需要我多嘴,哪能估到你那样大手笔?” 通达巷的铺子,她当然喜欢,毕竟是亲自去看过的,说得明白一点,那个地方,从上到下就没有任何一处令她不满意,实是她心中的上上之选,可问题是,她戴得了那么大的帽子吗? 本来她心中琢磨着,卫策跟她应当揣着同样心思,离家近的那间铺,地段稍次,铺面也没那么齐整,却胜在价钱很合适,总体来说亦不算差,可她怎么能想到,这位仁兄一开口,便是一个大炸雷? 她倒想立刻阻止来着,怕只怕,卫大都头在那葛牙侩面前脸上挂不住哩! “你来。” 卫策听出她言语中带了些不高兴的意思,便冲她招招手,自己却依旧撑着脸,懒洋洋的,待她悻悻走到面前,便伸手将她往床榻上一拽。 论力气,只怕三个叶连翘也抵不过他,登时就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跌跌撞撞滚进塌里,一抬头,面前就是他的脸,相隔不过寸许。 紧接着,那人的手指便抚上她脸颊,指腹轻轻在她眼下摩挲,眸子里也沾染上一抹暗色。 叶连翘简直哭笑不得。 大哥,真是猜不透你啊,你这兴致,来得也太没头没脑了吧? “干嘛,别闹!” 她强忍住想一指头狠戳他脑门的冲动,只稍挡了挡他的手,骨朵着嘴道:“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先安生一点好不好?” 卫策的目光在她唇上流连片刻,蓦地一笑:“我便是不懂,怎么就值得你忧心到这地步了?我跟你说了有法子,那我便就是有法子,诓你不成?” 叶连翘仔细瞧了瞧他的脸,看他模样不似作伪,心里也便有点活动,睁圆了眼珠儿去看他:“那你说来我听。” “这却没那么容易,需得有点好处才行。”卫策憋笑,“是什么好处,我暂且没想到,先让我细细考虑一番,待来日我向你讨,你可莫要不认账。” 这无赖…… 不用想也知道,这货脑子里琢磨的铁定没好事,可谁叫他这会子正得意? 叶连翘使劲咬了咬牙:好,我应下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卫策这才算满意,坐起身,轻轻松松把她也拉了起来。 “我知你心中觉得通达巷那个铺面太贵,可你不能否认,那间铺子用来做你的买卖极合适,其余两处,虽也各有所长,却总不及它,我说得可对?” “那……又如何?” 叶连翘咬咬唇:“满意是一回事,价钱太高,却又是另一回事。咱们不是那起大富之家,怎能闷着头,一味挑最好的?” 卫策却不理她,只管接着往下说:“铺子的主人既然将自己的店面出典,便十有八九是等着用钱,何况九十九贯,六年典期,在那个地段,也真个算是公道的,这笔钱,我怕是没本事替你省。” 揍你信吗? 叶连翘翻翻眼皮,愁的就是这个,你这会子又说没本事省…… “虽则这九十九贯省不下来,但我却有把握,让你在其他地方节约不少。” 卫策一边说,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头发,心里纳闷怎地她就能将一头乌发养得这般滑,不紧不慢道:“铺子典下之后,装潢、粉刷、置办家俬器皿乃至请人,我能使你一文钱都不必花,甚至往后那铺子上要用的各色药材,我也可以让药铺源源不断地给你送上门,同样不必你来付账,直到铺子上开始盈利为止——你说,这么一大笔开销,与那九十九贯钱,孰高孰低?” 叶连翘:“……” 什么意思?是在说,典下铺子以后,就不用再花钱了?这怎么可能?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一点?不要故弄玄虚呀!” 她突然就开始忧心起来,往后退了退,好将面前人的脸看得更加清楚:“你心里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该不会你起了歪心思?你是捕快,城里老百姓人人都怕你,所以你就想……该不会是又想做给人随便安个罪名那一套吧?我跟你讲,这可绝对不行!你们做捕快的,自有一套行事规则,你在衙门里什么样我不管你,但自家的买卖,怎能……” 越说,便越觉得卫策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语速不由得变快,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我几时说了要打歪心思来着?” 卫策不禁失笑,:“在你眼中,我便是那样一个专走邪门歪道的人?” “那谁说得准?” 叶连翘别开头,小声嘀嘀咕咕:“毕竟你连老婆婆的橘子都不给钱白拿呢!” 说到这儿,又转头看他,撇撇嘴:“不过你也别生气,我并没有因此就嫌你,否则也不会嫁你了。” “唔。” 卫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几个橘子,你是打算记一辈子了?你细想想,除此之外,我可还做过什么叫你瞧不上的事?” 叶连翘果真垂头细想一回,不多时便发现,好像……还真没有。 “可是……” 她还想说什么,卫策却听得不耐烦了,索性伸出两指,捏住她的嘴。 “好了,你只管准备典下铺子,别的事,一概不要你操心。总之我应承你,不偷、不抢、不随便安罪名、不要挟人,一切大大方方地来,行了吧?” 到底他还是没把究竟预备如何行事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叶连翘还待再问,他却已经起身,复又端起茶盏,晃晃悠悠地下了楼。 过后,无论叶连翘再怎么问,他也只作高深状,硬是一个字也不曾吐露。 …… 将铺子出典的房主,一般都急等使钱,一应手续,不过两三日,便全办得妥当,通达巷那间铺,在六年之内,便归于姓卫的一家所有。 虽然嘴上说心疼钱,但铺子真个到了自己手上,叶连翘却也是很兴奋的,巴不得天天拉着卫策去看一回。 用不着再按年的付租金,她也便不必着急立马将铺子开起来,有很充裕的时间,来理清思绪,要做什么准备,又需要哪些必需品,怕自己忘,便一桩桩一件件地全写在纸上,时不时就拿出来看一看,做些添减。 万氏也曾前去看过那铺子一次,对于周遭环境和店面本身,自然说不出任何不满,只有一件事,叫她颇有些耿耿于怀。 “为甚非要来这通达巷?离家那样远,光是路上,怕是都得花小半个时辰,咱们家那附近,难不成就找不到合适的铺面了?往后我就算想来瞧瞧连翘都不便当!” 听了这话,叶连翘只是笑,挽着她道:“娘若是觉得一个人在家闷得慌,索性就每天早上同我一块儿去,咱俩路上有说有笑的,也就不觉得远了。” 万氏道闻言立刻道:“噫,我可不去,你要是离得近,我还能去走动走动,那样远……光想想,我心里也发憷了!” 卫策则道:“还是远点好,省得街坊四邻有事没事便跑来转,拿个仨瓜俩枣的,你还不好管他讨钱银。离得远些,他们纵是要来,也费脚程,自然就没那么兴头。” 一面说着,就回身对叶连翘道:“我见你成天捏着一沓单子不撒手,可准备得怎么样?假使琢磨得差不多了,便趁早交给我,我好去置办。” 叶连翘也是想明白了,晓得他只要打定主意不告诉她那法子,她就决计问不出,索性也就懒理那许多,上楼取了单子下来给他看,歪头道:“我想好了,铺子上得有个帮着搬搬抬抬的杂工,此外,还要两个利索能干的女伙计。至于旁的东西,也都写在这纸上。你帮我看看周全不周全,倘若缺什么,咱们再商量。”(我的小说《娇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r1152 第二百四十九话 现身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娇颜》更多支持! 卫策果然将那厚厚一沓纸接了去瞧,一旁万氏,便也忙不迭地探过头来,一边看,一边嘴里不住地嘀嘀咕咕。 “哎吔,我说什么来着?样样都要钱,真个没一处能省得下!你们两个到底是年轻,咱们这等寻常人家,即便手头有两个子儿,也不是这样挥霍法呀!” 叶连翘心头其实也有些惴惴,每个地方都要花钱,这账是越算越多,她心里也就益发没底。 虽则卫策信誓旦旦,说是不需她在花一文钱,可这听上去,分明就是天方夜谭吧? 三人里,卫策是最淡定的那个,目光从单子上匆匆扫过,因之前并未做过这等营生,其实也瞧不出所以然,就将那沓纸往怀里一揣,冲叶连翘点点头。 “行了,接下来的事,便只管交给我,等办得差不多,我再与你说。” 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叶连翘也是懒得再与他费口水了,闻言便点点头,倒是一旁万氏,仿佛很纳闷似的,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俩说的什么,这些东西,莫不是策儿你打算来置办?那……” 话还没说完,外头院门忽然被拍响了。 叶连翘忙站起身,跑出去开了门,却见那小杂役夏生,正双手撑着膝盖,弯腰不住地呼哧呼哧喘气。 “嫂子、嫂子好……” 他结结巴巴地同叶连翘打了声招呼,扬起喉咙对着屋里嚷:“卫都头,衙门里有些事,只怕得请你过去一趟。” 卫策应声出来,瞧见他,不过略点一下头:“何事?” “先前不是说,要去请苏家的四公子来说话吗?今日他人到了,却开口就道很想与你见上一见。因此番只是请他回来问几个问题,尚不能料定他与先前的连环偷盗案有关,且他家里又是城中叫得上名儿的,程太守也不好对他太过严苛,便打发我来请你去一趟。那个,我晓得你这两日在歇假,但……” “不必说了,我随你去走一遭就是。” 卫策很是果断,不容他蠍蠍螫螫的,登时上楼换过衣裳,佩好腰牌铁尺,同叶连翘和万氏交代两句,抬脚就随他出了门。 这一去,便直到傍晚临近酉时方归,面容神色看上去一切如常,对于今日与苏时焕相见一事,却是半个字不提。 毕竟是衙门里的公务,他不主动说,叶连翘纵使心中痒痒得厉害,也不好开口问,只得快快收拾了,与他两个歇下不提。 这日之后,他小夫妻二人,便愈加忙碌起来。 叶连翘想着,在粉刷装潢之前,应当先将铺子里拾掇得利落点,那些个自己往后用不上的杂物,也该趁早清出去,便每日必然要往通达巷走上一回。万氏若得空,也会陪她同去,虽则嘴上总唠唠叨叨,说他们小两口不会过日子,有两个钱就净瞎花,手上却是半点不含糊,里里外外不停手地收拾,委实帮了大忙。 卫策那边,则办事向来迅速,先就将杂工和女伙计的人选定了下来。 那杂工乃是小杂役夏生的同胞兄弟,名唤作夏青,与他弟弟的嘴甜伶俐不同,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汉子瞧上去有些憨实,话不多,然三言两语间,却也能看出他是个稳重可靠的人; 至于两个女伙计,确实亲姐妹俩,一个叫阿杏,一个叫阿莲,年纪与清南县松年堂的平安、元冬差不离,若真要计较差别,便是她二人,之前没有丝毫在医药行当做事的经验,真真正正是白纸两张。 可也是,似美容养颜这等连府城里都少见的营生,谁晓得究竟前景如何,能不能赚钱?且她叶连翘又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哪个有经验的伙计,肯轻易往她这里来? 阿杏和阿莲两个,固然是无法使人完全满意,瞧着却也不笨,手脚还利落,这就已经不错了。 叶连翘先前与卫策商量过,现下铺子小,暂且用不着掌柜,账也大可以自己算,这一开始,有三个人,便是足够了。 到底是有些不甘心,暗地里,她也曾把阿杏和阿莲叫过来问话,低低道:“是你们自己得知我这铺子要请人,跑来应征,还是曾有人去找过你们?” 谁知那两个姑娘却是满面懵懂,纷纷摇头道:“不知道呀,家里让我们来,我们就来了……” 叶连翘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道那卫策,瞒得还真是够严实,这是铁了心地打算决计不要她知道不成?面上却没说什么,将她二人打发了,让她们这两日便来铺子上帮忙,又同夏青说定,等铺子开始粉刷的时候,需要他每日里多盯着些。 接下来三两日,卫策又将铺子上用得着的一应物事器皿都给置办了来。 大到浸药浴需要用到的大木桶,洗脸离不得的木盆,小到敷膏子时必需的小瓷碗小刷子,一应俱全,更别提还有捣药的碾子,用作储存的罐子,满满当当,将个大堂里摆得是满坑满谷。 东西不算是顶尖的货色,十分寻常,市面上很容易就能买到,却至少很合用,况且不用花钱,叶连翘心里自然是喜欢的,却也免不了狐疑,待晚上回家,便扯着他袖口,蹙眉道:“我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办法,阿杏和阿莲是怎么回事我弄不清,但那些个杂物件儿,你该不会是使钱买的吧?” 对此,卫策不过是轻轻巧巧的一句“有法子,何必花钱”就给带了过去,紧接着便同她商量:“我记得,从前你还未去松年堂的时候,做好了各种膏子需要盛装,便是让冬葵给你做一些小木盒,瞧着既好看也别致。头油之类的东西,不得不用瓷瓶,这上头省不了钱,但那些木盒,往后何不也让冬葵替你打造?你们兄妹俩,无论你想要什么样式,都可直接同他说,能省却不少麻烦,况且,如此一来,他也能多得一笔收入,何乐而不为?” 这倒真是个好法子,叶连翘登时就听了进去,隔天立马写封信给叶冬葵,把事情与他说了一遍,料想她那亲哥,决计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与此同时,装潢粉刷的匠人们,也被卫策请了来。 与阿杏和阿莲一样,工钱方面的事,他们只字未提,来了就踏踏实实干活儿,十分勤快卖力,见了叶连翘和万氏,还总是笑嘻嘻的。 叶连翘有些过意不去,每日里便张罗两顿饭给他们,这伙粗汉倒也不推拒,有菜就吃,有水就喝,完了照旧爬高爬低地忙活,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老这么着,叶连翘便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 那卫策,到底干了什么?难不成是会妖法?这些人,连同夏青和阿杏阿莲在内,其实都被他施了法术给魇住了,这才对他言听计从? 不行,今天晚上回去,必须把这事儿问清楚,他要是不回答——呵呵,她可晓得这一向他最喜欢的是什么,横竖不叫他如意,看他怎么办。 叶连翘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便将那些个疑问暂且都丢开,跑进跑出地尽心忙碌,正起劲,忽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 “没想到,叶姑娘这么快就要开铺了。” 她回过头,就见苏时焕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他那两个小厮,青色锦袍衣袂飘飘,清俊雅致,不沾一星儿俗尘。 见她看过来,苏时焕便摇头一笑:“我说错了,如今已不该叫你叶姑娘,该是称卫夫人才对。” 叶连翘对他的到来甚为意外,怔了一怔,才赶忙请他进来,笑道:“苏四公子别打趣我,我们不过是寻常人家,我也不是什么夫人。四下里乱得很,你若不嫌弃,便进来稍坐?” 然后便吩咐阿杏去倒茶来。 苏时焕依言抬脚进了大堂,竟仿佛丝毫不嫌弃腌臜,就在临近门口的一张长凳上坐了,抬手接过阿杏递来的茶碗,却并不喝,只温润地笑着道:“想必卫夫人已知我近日回了府城?” 叶连翘稍微犹豫了一下,紧接着点点头:“是,听说过那么两句,不过……” “既然回来了,便免不了要在家住个几天,从卫都头那里听说,你最近正在忙活着要开铺的事,于情于理,我都得来瞧瞧,毕竟,咱们之前说好了,往后还要继续合作呢,对不对?” 苏时焕掀起茶碗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拂去茶汤表面的浮沫,垂下眼皮:“也不知卫夫人这铺子打算几时开张?若有需要帮忙之处,还请一定不要跟苏某客气,只要我能办得到,便决计不会推脱。” “四公子太客气了。” 叶连翘不动声色地含笑道:“铺子是典下的,时间长,又不必格外再付租金,我便也没太着急,打算将所有准备做足了再开张不迟,日子还没定下呢,总得跟家里再商量商量才好。我晓得四公子一向事忙,我这里现下也算井井有条,便不给你添麻烦了。” “嗯,我也知卫夫人一向办事很周到妥当,本就是不用我瞎操心的。” 苏时焕轻轻颔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投到她脸上:“我此番为何回来,你应当也已知晓。不知你心里作何感想,是否也认为,我与那伙偷盗的贼人有关?”(我的小说《娇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r1152 第二百五十话 不说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娇颜》更多支持! 叶连翘心间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厌烦。 彻头彻尾地厌烦。 她不知道这位名门望族的苏四公子,为何非要来到她的铺子上,问这样一句话。 或许他向来将自己的形象看得非常重要,容不得自己在旁人眼中有一丁点瑕疵; 又或者,他只是想要从叶连翘这里旁敲侧击,探听些许卫策那边的情形。 不管是为什么,都太过多此一举。 人的习惯,是坚强而顽固的,不管曾经他怎样信誓旦旦地说,往后咱们有话直讲,不再绕弯子,最终,他还是用这种迂回的,带有某种探寻意味的询问,打算将叶连翘引到他所希望的那个答案上去。 同这种心思细密,永远喜欢兜圈子的人相处,立马就会让人觉得,卫策那动不动就黑脸,说一不二的性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叶连翘轻轻地叹了口气,抬眼冲苏时焕一笑:“您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她又用回了那个“您”字,令得苏时焕稍稍一怔,随即也跟着笑起来:“自然是……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无论如何,咱们也算在松年堂里共事一年多,你对于我,多多少少该是有些了解才对。” 对了,把人往高里捧,这也是他的爱好之一。 明明他是松年堂的东家,而叶连翘只是在那里做事赚工钱,他却偏要说什么“共事”——这招数用多了,也是会令人发烦的。 “我么?” 叶连翘垂了垂眼皮:“苏家是清南县最赫赫有名的望族,在我看来,四公子您自是不屑与那起乌合之众搅和在一处的。不过,这也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起不了任何作用——说起来,我倒真个有些好奇,那种叫做‘酥风’的熏香,味道非常特别,阿策不肯与我细说,不知您可否告诉我,当中究竟用到了哪些药材和香料?” 不动声色,将问题又还了回去,表面上是对香料感兴趣,实则无疑在问,若你与那起贼人无关,为何你制出来的熏香,好几年不曾售卖,香味却出现在那伙贼人身上? 是你非要问我是何感想的,那么你为何,又不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与我说一遍? 苏时焕眉梢一挑,偏过头,低低笑起来:“卫夫人这是在向我打听行业秘辛?我知你向来对于制作熏香没有兴趣,可你这样的聪明人,若真动了这般心思,只怕往后我也难是你对手。卫夫人见谅,容我小气一回,便不与你细说了。” 避重就轻。 叶连翘倒也不追根究底,闻言便含笑道:“是,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您也千万莫说自己小气,换了是我,倘您同我打听某种护肤品的方子,我也是不愿说的。” 这事轻轻巧巧地带过,接下来,他们便谁也没再提,不过东拉西扯说些闲话,苏时焕少不得讲了几句客套言辞,百般称松年堂离了叶连翘之后生意大不如前,又告诉她,曹师傅和姜掌柜都对她很是惦念,让她得了空,一定要多回清南县走走看看。 一番不痛不痒的闲谈之后,苏时焕也便起身告辞,叶连翘送了他出去,转过背,当晚回到家,就将事情一股儿脑地说与卫策听。 “我便是不知,他今日来这一趟,究竟是何意。” 卫策坐在桌边椅子里,按照最近这一向的惯例,将叶连翘整个儿抱在怀里,手掌贴着她腰,不时摩挲两下,眼睛望着明晃晃的油灯,看似漫不经心,耳朵却将她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 叶连翘伏在他肩上,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缠绕他刚刚洗过半干的头发,自己都没发觉,嗓音里透着股娇嗔的意味。 “若说他是来贺我开铺,可现下我也并未开张,他那样心思细密的人,怎会不晓得我如今正忙,按理说,他当是根本就不会来添乱……再说,贺开张什么的,难道不该带份礼?” “嗬。” 卫策轻笑出声:“你这贪心东西,敢情儿就想从人家那儿得点好处?” “我就是这么一说。” 叶连翘使劲拽了他头发一下:“假使他还有别的目的,想从我这儿打听衙门里的情形,他也并未真个问起什么呀!叽叽咕咕几句,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没应他,他也就罢了,若他心里真个有鬼,为何却半点不焦灼?” “你把话堵死了,让人还怎么问?” 卫策瞟她一眼:“其实你是拐着弯地想让我夸你吧?你今日将口风守得死死的,半点空隙也没给人留,有你这么个媳妇,委实叫我省心——你是这个意思?” 叶连翘咭咭格格地笑,接着便板起面孔来,正色道:“原本我就半点不知道,你还指望我能和他说什么?要不……你跟我透露一星半点儿,下回如果他又来问,我再自个儿考虑着,要不要告诉他?” 卫策随之也敛去笑容:“先前我同你提‘酥风’的事,已然不该了,眼下你还瞎打听?这些事原不该你来管,同你说得多了,对你也未必有好处。我说你真闲到这地步?铺子上的事,你都张罗得完全,再无需要操心之处?” “不说算了。”叶连翘晓得从他嘴里套不出话,万幸的是,她也并非真那么想知道,撇撇嘴,往他怀里靠得更近些,软声道,“你不要我打听,我便不打听,那你便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给铺子上置办回来那许多东西,还不费吹灰之力就请了三个人?这个总能说了?” 孰料,卫策就像是嘴上抹了浆糊一般,咬住了牙不放松,被她追问得紧了,索性将她抱起来往旁边椅子上一搁,自顾自走到榻边,掀起薄被将自己从头蒙到脚。 “总之将来你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只管阖眼睡去,任由叶连翘怎么唤他,也不答应了。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八月十五已过,叶连翘收到了叶冬葵捎来的回信。 她原本以为,知晓了自己要开铺,并需要帮忙打造小木盒之后,自家那哥哥应该会很高兴,连个磕巴都不打地立马应下,谁料,回信当中,叶冬葵虽然仿佛语气轻快,对于这件事,却很有些支支吾吾,说是最近忙得厉害,只怕腾不出空来。 叶连翘心里真个纳闷,然而,既然这活儿叶冬葵不想接,她总不能逼迫,只得另想办法,在城中额外觅了个木匠,议定价钱,先就让他赶制出一批木盒子,自己也好立刻将制好的膏子填塞入去。 通达巷的铺子,本就格局甚好,用不着大改动,稍作粉刷装潢之后,便可随时开张,叶连翘与卫策商量过,万氏又跑去城外道观寻了个据说很有法力的老道士,给算了个日子,最终将开张定在了九月初十。 “当初你和策儿的吉日,便是让这位老道士给算过的,结果怎么样?你两个自打成了亲便和和美美,我瞧在眼里别提多乐呵,可见那倒是的确是有些本领的——你开铺的事,我虽觉得麻烦,并不十分赞成,然现如今既然已板上钉钉,我自是也盼着能事事顺利,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横竖依了我,就是九月初十那天,万不可改了,记住没?” 万氏把话说得如此不容置疑,这点子小事,叶连翘当然也乐于哄得她高兴,欢欢喜喜答应下来,每日里照旧往通达巷瞧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却不曾想,更让她吃惊的事还在后头。 先前卫策曾同她说过,只要她开铺,在没赚钱之前,不必为了药材忧心,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源源不断地送上门。 彼时,她不过是听了那么一耳朵,并未曾当真,及至之后,铺子上的一应杂物和伙计都被卫策张罗得妥妥当当,她心里也仍旧是半信半疑,总觉得这事匪夷所思。 谁会放着钱不赚,白白送药材给她? 然这匪夷所思的事,偏偏就成了现实。 约莫八月底,因铺子上已经拾掇得八九不离十,这日叶连翘直到午后,方才往通达巷去,刚钻进巷子口,远远地便看见自家铺子门前停了一架板车,上面堆了好些箱笼和大布口袋,阿杏阿莲两个站在那儿,似乎有点手足无措,身畔还有两个年轻后生,手里捏着几张纸,好像在与她二人说些什么。 两个姑娘压根儿听不进去,慌慌张张地四下里张望,一眼瞧见了站在巷子口的叶连翘,登时如蒙大赦,高声道:“东家,东家,你快来看呀!说是……说是给咱们送来的药材,叫咱们清点收货,可我俩并不知……” 叶连翘莫名其妙到了极点,顿时觉得卫策在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不少,简直像是个变戏法的,似乎不计管他要什么,他都一定能弄来。一边脑子里直琢磨,一边快步走了过去,迎面那两个小厮便笑嘻嘻转过身。 “可是卫夫人吧?这是您要的药材,单子在这儿,请您对照着点清楚,我们好回话。” 说着,就将手里纸张递过来。 叶连翘并未立刻去接,眼睛往板车上粗略一瞟,发现净是些白芷、零陵香之类自己平日里常用之物,果真像是专门送来给她的,便抬眼望向那二人:“你们是哪间药铺的?”(小说《娇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r1152 第二百五十一话 开张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娇颜》更多支持! 秋老虎凶猛,午后阳光炙烈,两个年轻后生一路推着车过来,又累又热,脸膛晒得通红,汗珠子顺着鬓角不住地往下淌,他们一面拿袖子胡乱蹭蹭,一面冲叶连翘客客气气地一笑。 “我们是城西柳记,卫夫人该是听说过?” 叶连翘点了点头。 她这营生,药材是重中之重,这些天,她没少向卫策打听,城里哪几间药铺靠谱,药材好,价格公道,自己也时不时就四处逛逛,只不过总没离了通达巷附近,那“柳记”,她听说过,却从未亲自上门。 传说中,那药铺并不算大,难得的是,店开了十来年,买卖做得一向老实厚道,从不乱叫价,卫策选了这间药铺,不能不说,还是很有些眼光的。 “夫人瞧瞧吧,所有的药材都在这里,您依着单子对一对,若是种类、数目都没错,我们也好立刻就回去交差。” 两个年轻后生嘴皮子很利落,说起话来笑嘻嘻的,将手里的纸张复又想她递过来。 这一回,叶连翘也便痛痛快快地接下,一样样地仔细对照。 乌麻花、柏子仁、白芷、零陵香各二十斤,青黛、诃子、藿香叶十斤,花椒、白檀、杏仁各五斤,此外还有些滑石、轻粉、白蜜等杂物,算不得齐全,却也很能用上一段时日了。 “临出来之前,我们掌柜的叮嘱过。” 两个后生在旁道:“卫夫人倘若觉得东西不够全,还需要些什么的话,只管格外列个单子,打发人送去我们铺子上就行,到时候我们自会再依样给您送来。夫人的铺子现下还未开张,每月需用多少药材,只怕心中尚无计较,这也没关系,至多只花两三月,保准夫人您就将情况摸得清清楚楚,到时候我们铺子再按月给您送,彼此就便当了。” “你们掌柜想得周到,烦二位回去替我谢他一声。” 叶连翘冲他两个笑笑,将手上那几张纸翻过一回,却见只有药材单,却并未写明价格。 卫策的确是同她说过,这些药材不需要她花钱,可是…… 想了想,她便抿一下嘴角:“拢共多少钱?我去取了给你们。” “咦?” 两个后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挠挠后脑勺:“原来卫夫人不知道?之前不是已经同我们掌柜的说好了吗?头四个月的账,您暂且不必急着付,到时候一并算就行。也不用担心到时候乱哄哄地搅不清,这药材单子,您这里和我们掌柜手里各有一份,到时候两边儿一对,自然不会出岔子。您只管放心,我们铺子,从未做过一笔昧良心的买卖,是不会诓人的!” 这番话,终于解了叶连翘连日来的疑问。 她总算是明白,卫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将铺子上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妥妥当当地弄到手,一时想笑,过后,心里却有点软塌塌。 这些东西,不是白得的,钱也并非不用付,只是暂且用不着拿出来而已,他不知是怎样与人家说定,四个月后再一起付款,无论那些个器皿杂物、药材抑或请回来的人,皆是如此。 什么会变戏法,说白了,他不过仗着自己是捕快,在这府城之中有两分威名,便去与各个铺子商议罢了,真真儿是个笨办法,可是…… 他那样的人,在外头不苟言笑,成日黑着一张脸,见了谁都凶巴巴,要他塌下面皮,好声好气地去与人打商量,委实太为难他。 四个月……他怎么知道四个月这铺子便铁定赚钱?若到那时,生意很是清淡,压根儿入不敷出,他是不是预备自己默默地掏腰包,把这个窟窿堵上? 叶连翘心里百感交集,知道卫策素来好面子,心里便做好打算,回家之后决计不再向他问起,一面对那两个后生笑笑:“行,我知道了,药材我也清点得明白,与单子上一般无二,且质量着实不错,辛苦两位这一趟——阿杏,你去斟两碗茶来。” “不麻烦了不麻烦了。” 两个后生连连摆手:“您既看过了单子,我们这就回去答话,不出意外下次还是我俩给您送药材来——卫夫人,那就先祝你开张大吉,生意兴隆?” 话毕,笑呵呵地推着车走了。 叶连翘心中陡然生出两分豪气来。 她男人替她考虑得如此周到,似乎,她也应该多卖些力气才好,即便只是为了卫策的这份心,她都要卯足力气,将这买卖做得漂漂亮亮。 “后头制药房,收拾利落了不曾?” 她回身看向阿杏阿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点了点头:“那好,打今儿起,咱们就开始动手吧。你们俩之前毫无基础,需得仔细听我说,每做完一个步骤,都要让我看过之后才算过关,万不能出半点纰漏,明白了?” 说着,立刻抬脚进了铺子。 …… 一应准备做得齐全,九月初十,铺子终于开张了。 取店名的时候,叶连翘和卫策,还曾有一番争执。 依着卫策的意思,不过同府城里大多铺子一样,以姓氏命名也就罢了,叶连翘却是不依,拿眼睛扫他,撇嘴道:“你这话可奇,要以姓氏命名,我问你,这铺子是叫‘卫记’啊,还是叫‘叶记’?明明是府城里难得一见的买卖,偏生取个那样普通的名儿,丢进 市面上就找不着,你就不觉得可惜?” 踌躇思量再三,取了那“不老”二字,便称作“不老堂”。 青春永驻,容颜不老,听上去如同天方夜谭,却是世人心里一个永远消磨不了的愿望。 不老堂开张那天,照旧是卫策衙门里的一班手足来贺,卫策因为当值,人却不在铺子里。祁氏等妇人这一向与叶连翘常来往,少不得也赶了来,捧着茶碗说了许多吉祥话,喜滋滋地叮嘱叶连翘,让她生意兴隆之余,也莫忘了琢磨些便宜好用的护肤品,她们也好跟着沾沾光。 叶连翘含笑应了,陪着她们坐了一会儿,便走到外头来,往门口的一张长桌上瞟了瞟。 上面摆满了个头小巧的木头盒。 这是她的一个小心思。 对于开铺,她并没有任何经验,只能依照叶谦的医馆开张时的做法,给城里的老百姓一些甜头吃,让他们得了好处之余,也能记住,城里有了这么一间铺子,往后若有需要,尽可以往这里来。 更何况,一年多以来,她也委实涨了不少自信,知道自己制出来的东西,必然会受欢迎。 木头盒子里盛装的,是用晒干的桃花与生蛋白调和,蒸熟之后以井花水研磨成糊的敷面桃花膏。 原料简单,人人都用得,常常以它涂面,能使脸色白里透红,面上若有浅淡的雀子斑、蝴蝶斑,也可靠它来祛除。 毕竟免费送,木头盒子只有寻常所用的一半大小,里头膏子的分量也不多,倘若今日拿了它回去的人使过之后觉得喜欢,自然知道回头。 “已经送出去大半了。” 见叶连翘出来,阿莲便对她柔柔一笑,手遮在额头上挡阳光:“我瞧着,往来的人对咱们这铺子仿佛很好奇,从外头经过时,大多数都会站下来看看,小声议论一番。尤其是女子,接了我递去的桃花膏,十有八九要打开来仔细闻闻看看,还向我打听,这东西该怎么用,咱们铺子上又做的是什么买卖呢!” “好。” 叶连翘点点头:“你可有同她们说清楚?” “我都一一的解释了!” 阿莲连忙答:“是东家你说的,只要有人问,我们就要尽可能的详尽解释,我记得,不会敷衍。” “这便好。” 相处一段时日,叶连翘看得出她们姐妹俩心眼实诚,听了她的话,也就放了心,多吩咐了她两句,转身正要进铺子里去,耳中忽闻车辕声。 她转过头,就见一架装饰得朴拙雅致的青顶马车,在不老堂门前缓缓地停下了。 跟在马车边的一个使女先凑到小窗边,片刻走过来,看看叶连翘,又扫一眼阿莲,终究是将目光重新落到叶连翘身上。 “敢问这里可是姓卫?今天是否这不老堂开张之日?” “我是。” 叶连翘向她一点头,免不了转脸瞧瞧那马车,不等发问,那使女便又接着道 :“我家夫人得知铺子今日开张,正巧从此地经过,便顺脚过来瞧瞧,既然你铺子上现下热闹,我们便暂时不打扰了。” 叶连翘忙道了声“多谢”,心下纳罕:“不知府上是……” “我家姓程。” 使女很严肃地答道。 姓程? 叶连翘拧了一下眉头。她在这府城之中,并不认识任何姓程的人家,说起来,大概也只有那衙门里…… “莫不是……” 她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话没说完,便被那使女半道儿截了去。 “你心里有数就行,人多口杂的,莫要声张。我家夫人说了,等你这里清静些,她再来。” 说罢转头就回到了马车边。 就是这时候,叶连翘看见马车小窗上的帘子动了一动,露出半张柔美的脸庞,仿佛是遥遥地对她这边笑了笑,随即便又被帘子给掩住了。 在她回神之前,马车便已往巷子外驶去。 十有八九是那程太守的夫人吧?早前她便曾表现出,对美容养颜颇有兴趣,今日来这一遭,虽然令人意外,倒也并不非常奇怪。 不知,这算不算开了个好头。 叶连翘在心里琢磨着,一回头的工夫,就见卫策穿过人群,朝她这边行来。 “奇了。” 她噗嗤一笑:“你不是忙着吗?怎么,我办事你不放心,怕我把这开张大吉之日,给搞砸了?”(小说《娇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r1152 第二百五十二话 复返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娇颜》更多支持! 卫策原本负手而立,听了叶连翘的话,唇边就浮上一丝笑意,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来,飞快地抹去她鬓边的一滴汗。 动作十分迅疾,四周往来的路人,绝对瞧不清。 只不过,他接下来说的话,可就不那么让叶连翘痛快了。 “岳丈捎了信来,因写的是我的名字,我便先拆开来看了。” 他望着叶连翘的眼睛,沉声道:“月初秦姨生了,母子平安,你添了个弟弟。” 叶连翘一怔,随即道:“你特意来一趟,是为跟我说这个?” “自然。” 卫策点点头:“无论如何是桩大事,岳丈既亲自写了信来,我当然也该第一时间说与你听。” “哦。” 叶连翘点了一下头,回身就往铺子里去。 卫策忙一把拽住了她。 “你就这种反应,哦一声便算完了?” 他似是有点哭笑不得:“按常理,你难道不应该立刻盘算着备什么礼,然后再定下日子,尽快回去瞧瞧?” “你干嘛跟我过不去?” 叶连翘有点无奈,偏头看他一眼:“秦姨一索得男,虽然不是我爹的长子,却是她头一个亲骨肉,她母子平安,我当然替她高兴,可你若让我欢喜得一蹦三丈高,也有点为难我了吧?我娘家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白了,我对此没什么感觉,既不觉得兴奋,也没什么不满之处,心情亦未受半点影响——只不过,今日铺子才开张,正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十天半个月之间,我恐怕没工夫回去。” 她说得一本正经,卫策却掌不住要笑,紧绷的嘴角刚露了点要向上弯的迹象,就被她一眼睛瞪了回去:“干嘛,我说的是实话!” “好,实话。” 卫策立刻点头:“现下你确实脱不出空来,至于我,衙门里事务也忙,那么这样可好?咱们置办些礼,再附上贺信一封,让夏生跑一趟送去月霞村。信里写明咱俩现下的状况,岳丈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能体谅。” “嗯。” 叶连翘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想了想,又拽拽他衣襟:“对了,你让夏生去月霞村的时候,留意我哥现在是何情形。依着他的性子,我请他替我帮忙造小木头盒子,又正经当成一笔生意与他商量,按理他该是不会拒绝才对,可先前来的那封信里却百般推脱……我怕他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你叫夏生打听着点儿,若无事,我也好放心。” 卫策一一地答应了,道:“事儿同你说了,衙门里还有工夫要做,我还得回去,说不定几时归家。傍晚你和娘回家时当心些,锁好门,莫要开张头一天便丢了物件儿,那可不是好兆头。” 这话当中藏了两丝调侃之意,叶连翘死命瞪他,心里纳闷这货不是打从什么时候起,嘴皮子越发利落起来了,催着他快走,自个儿也转身进了不老堂。 …… 同松年堂一样,叶连翘给自家铺子定下的打烊时间也是申时。开张第一天,又是一个大齐朝少见的买卖,她早就料到不可能一开始就客似云来,即便有人感兴趣,现下也多半在观望,因此,她也并未因为一整日无人光顾就失望丧气,既然门庭冷落,她就索性领着阿杏阿莲去后头制膏子,只留夏青一个人在前边儿守着。 至少,摆在门外供人免费试用的桃花膏,几乎被人哄抢一空。 不要钱的东西谁都喜欢,但很快他们就会明白,这不老堂,是值得让他们自动自发掏钱袋的。 这一整日,拢共来了两三拨道贺的人,下午也便渐渐地散了。申时许,天渐渐地暗了,万氏先行回家做饭,叶连翘从制药房里出来,见夏青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蹲在大门口,便上前去笑着道:“其实你也不必从早到晚地守在门口,既然无人来,便自管去做些旁的事,蹲在那儿不嫌腿酸?” 那夏青是个憨厚人,听了这话,脸上便微红,摇摇头:“还是守着好,东家你在里头忙活,万一有客上门,大堂里却一个人都没有,保不齐他一不高兴,扭头就又走了——大娘回家前吩咐过,这会子天晚了,东家你一个人回去她不放心,叫我把你妥妥当当送回去,若再无事,咱们这就走?” 叶连翘点点头,转头吩咐阿杏阿莲将铺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关好门窗,正待回身让夏青上门板,眼珠儿一溜,忽地瞥见,那辆青顶马车慢慢悠悠的,又在门外停下了。 她心里觉得意外,脚下却是半点没耽搁,忙抬脚走出去——这一回,却不是那使女再来同她说话,车上人终于现了身。 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妇人,生得容貌姣好,杏眼斜飞眉弯弯,由使女虚虚扶着,娉娉婷婷立在那儿,薄带一丝笑意。 见了叶连翘,妇人朱唇微启,用她那把肉肉糯糯的嗓音轻笑道:“叨扰了,我是不是来迟了,铺子上已然打烊?” 阿杏阿莲就跟在叶连翘身后,半张着嘴,一个小小声赞道:“真好看啊……” 另一个则忙不迭去拍她:“有什么好夸的?咱们东家,难道就不好看?” 叶连翘扭头冲她二人使了个眼色,意在让她两个莫要胡说,接着便也微笑道:“有客,便无打烊这一说。白日里多谢夫人拨冗走一遭,彼时招呼不周,您请进。” 说着便往旁边让了让,那妇人果真翩翩行来,随着她进了铺子里,并未在大堂里就坐,直接去了后头一间用来敷药诊治的小房间。 幸亏这会子,灶房里火还未熄,阿杏忙叨叨地跑去斟茶,这边厢,那妇人便款款地道:“想必卫夫人也猜到我的来历了。早前听我家老爷讲,卫都头为人十分能干勤力,在衙门里颇能帮得上忙,没成想他妻子竟也是个有本事的。我看你年纪并不大,居然就撑起这样一间铺子来,委实叫我不得不另眼相看。” 这等客套寒暄是少不了的,话中透露出来的讯息让叶连翘明白,这妇人的确是那程太守的妻子无疑,莞尔笑道:“您太夸我了,铺子今日才开张,说实话,这买卖究竟能不能做起来,我压根儿一点底气也没有,只想着尽力试试,即便不成,将来也不至于懊悔。” “你谦虚了。” 程太守夫人嗓音里透着股慵懒意味,见阿莲捧了茶来,不过让身畔使女代为接下,自己却只管接着道:“早前你与祁氏她们在府衙偏门处闲谈,我不过随便听了一耳朵,见你说得头头是道甚是有理,便知你是个有本事的。过后,听我家老爷说,前段日子那起连环盗窃案,他们之所以能觅到线索,也是你……” 说到这儿,她掩口一笑:“也是你嗅到卫都头手上沾染了那帕子上留下的熏香味,分辨出当中有茅香,这才另指了一条路给他们。那样清淡的味道,你竟能分辨得一丝不错,在我这外行人看来,简直犹如志怪故事,你既有真本事傍身,又何须为往后的生意发愁?” 那件案子,过后卫策便不许她多问,回到家也没再提,现在进展如何,叶连翘实是半点不知。此时听程太守夫人这话说得似是而非,肯定了那线索之余,却又不曾直接告诉她案子是否已告破,心里便不免有些痒痒。待要问,又觉不妥,刚打算开口,却听得那妇人又道:“况且,我之前也曾着人去清南县,打听过你。” 咦? 叶连翘一愕,顿时抬起头来:“您……” “你别不高兴。” 程太守夫人摆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心中既然生出了要来找你帮忙的念头,事先,自然要考虑得周全些。听人说你从前在清南县,便一直做着这个营生,我于是让人跑了一趟,这才发现,路上随便拽住一个人,只要提起‘叶姑娘’三字,便无人不晓得,个个儿如数家珍,如此,我也可放心了。” 说着,她便把胳膊抬了抬:“你瞧瞧,我通身上下,可有不妥当之处?” 叶连翘拧了拧眉,真个将她仔细打量一回,心中疑问更甚,摇摇头道:“您……头发乌黑亮泽,肌肤也细腻白皙,身段窈窕,容貌更是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儿,这是实话,并非哄您开心。方才在门外瞧见您,我心里便已觉得奇怪,在我看来您通身无丝毫不好之处,其实您完全没必要往这不老堂来。” “放着钱都不赚,你是傻子吗?” 程太守夫人噗地笑了:“你便随便编个谎,说我面色蜡黄肌肤粗糙,横竖我又不懂,还不是任你宰割?” 叶连翘也笑了:“赚钱是一时,坏了口碑,那可真就大祸了。” “是呢。” 程太守夫人点点头,稍稍靠近了点,朝她面上仔细看了看:“也是我的人打听出来的,说松年堂的叶姑娘,原先额上有一块颇为狰狞的伤疤,寻了许多郎中,始终无计可施,最后,却硬是靠自己把那疤给消了去,现下我看,倒真瞧不出甚么了,可见这是真事儿?”(小说《娇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r1152 第二百五十三话 难事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娇颜》更多支持! 居然连那疤也打听了出来…… 叶连翘微微一怔,紧接着便点了点头,刚要将“确有其事”四个字吐出,不料那程太守夫人,蓦地抬起手来,轻轻柔柔地从她额上缓缓拂过。 “我能不能摸一摸?” ……您不是已经在摸了吗? 叶连翘有点无奈,却是没动,任由她那细长白皙的手指,在自己额头原先那伤疤处,反反复复摩挲了一回。 “光是用眼睛瞧,的确看不出什么了,不过摸起来,似乎还有些微凹凸不平。” 片刻,程太守夫人终于缩了手回去,腮边漾起笑容来:“但无论如何,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您……” 叶连翘拧一下眉头,话未出口,就听见她笑出声来。 “怎么,你是不是在猜,我的疤痕生在何处?” “还真……不是。” 叶连翘抿了抿唇:“您看上去不像是生了疤的样子。” “这话怎么说的?” 程夫人笑得愈发厉害:“若疤生在脸上,自然一望即知,可假使那丑陋的东西是在身上,衣裳遮住了,压根儿瞧不出呢?” “不像。” 叶连翘摇摇头:“我自己也是生过疤的人,彼时心境如何,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夫人您也知道,我那块疤在额角,头发也遮不住,平日里要出门,我总会拿一块帕子兜住头脸,免得被人瞧见。可即便是这样,心下也始终不安,明晓得旁人看不见,也不愿抬起头来,可见这疤不单生于肌肤,更长在心间,无论别人见不见得着,都是一块心病。” 程夫人神情一滞,抬眼向她望过来。 “不自信,不敢正眼瞧人,如此种种,皆会随着这疤一并而来,我自觉当时已将心态调适得很好,尽量不让自己露怯,却仍旧无法让将自己完全以平常心看待。有缺陷,就必然会露出痕迹,这是人之常情。” 叶连翘深深吸了一口气:“况且,如果身上有了疤痕,人在行走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去注意他,这一点,只要留心,便能从细微的行动举止中察觉。方才您进门时我就留了心,您步伐轻盈,身姿柔美,神色间十分自信,显然对自己非常满意,所以我才说,您身上,应当并没有任何让您犯愁的疤痕。” 程夫人听得眼睛也不肯眨,好半晌,方才轻轻叹道:“真是好厉害……且不论你能不能帮上我的忙,至少我找对了人。” “我说对了?” 纵然寻常时总告诫自己要低调淡然些,这会子,叶连翘眼梢还是不免透露出两丝欣喜骄傲:“您身上果然没疤吧?” “话都被你说完了,一个字也不差,我还能不认吗?” 程夫人叹了口气:“卫夫人,我今日来找你,为的并不是我自己。说起来,早前在府衙偏门外听见你和祁氏她们说话,彼时,我还未曾生出这样心思,只想着,衙门家眷里来了个懂美容会护肤的,往后若有机会,倒可一块儿闲谈,毕竟同为女子,对于改善容颜的兴致,到老也不会消减。还是后来经历了那绢帕一事,我才知你确有些本事,听人提起,卫都头的妻子未嫁之前便做的是这个营生,就忙不迭地着人前去打听,还请你不要见怪。” 这打听的事,方才她已提过一遍,可没说什么“不要见怪”,眼下忽然这样客套,叶连翘就有点犯起嘀咕来,暗自揣测,不知她想丢给自己的,是怎样一件难事,一面摆摆手:“您特地打听我,是行事谨慎,我又没甚么不可见人之处,哪会因为这样就生气?” “如此我便放心了。” 程夫人向她抛来感激一瞥:“待得听说原来你额上是有疤的,你不知那时我心里有多激动,琢磨着,犯愁已久的事,或许终于有了解决之法——卫夫人,你同卫都头成亲之前,他可知你额角疤痕一事,他见过吗?” 好端端的,又扯到卫策身上去,叶连翘满心里纳闷,颔首道:“嗯,他见过。” 不仅见过,即使是好了之后也仍未忘记,他二人的头一次亲吻,便是落在了那已祛除的疤痕上头。 “也是。” 程夫人垂眼低笑:“你两个是旧识,听说没成亲之前,他便因你遇上了麻烦,连夜赶回清南县,可见他心里早就有你。你生得好看,卫都头又一直心悦于你,一个疤,在他那儿自然什么也不算,可是卫夫人,你说,如果有个姑娘,相貌不如你这般标致,身上的疤痕,还更大一些,她这辈子,是不是就完了?” 叶连翘陡然抬起眼来。 刚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这大齐朝,对女子的容貌看得格外紧要。相貌秀丽的姑娘,即便家贫,找个好人家也不是难事,可倘若那张脸生得不尽如人意,只怕就…… 她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唇角紧紧绷着,想了半天,索性开门见山:“您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按理说,我是该把人直接带来的。” 程夫人并未曾直接回答她的话:“可她……自打身上有了那丑陋东西,便根本不肯出门,性子愈发古怪,动辄便打人发脾气,我哪里还敢强迫?况且,我也怕她出了门,我一个管束不住,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卫夫人,你看这样可好?能不能请你随我去瞧一瞧她?” 说着,便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太晚了,我若扯着你不放,只怕卫都头要恼,我家老爷总说整个府衙的捕快当中,最是他能帮得上忙,我可不敢惹他。只是不知你几时得空?如今你开了铺,白日里只怕你也忙……” 叶连翘心下益发忐忑。 话不肯说清楚,就证明这事儿绝对不容易,若今天来的是个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治不好便治不好,只要尽力,也没甚可懊悔。但……偏生这女人的夫君乃是千江知府,手里捏着卫策的前程,若是一个不当…… 眼下有她不答应的余地吗? 她微不可查地拧了一下眉,对那程太守夫人抿唇笑道:“我开这铺子便是为了替人解决容貌问题,您既找了我,哪里能推脱?就更没有得不得空一说了!您只管自己怎样方便就怎样来,我依着您。” “这我就放心了。” 程夫人长舒一口气:“你这么好,真叫我不知该如何谢你。这样吧,今日回去,我立刻安排此事,等一切安顿好了,我来接你?我也不说什么事后必有重谢的虚套儿了,因我晓得此事不易,只盼你尽心,就够了。” “好。” 接都接了,叶连翘也便不含糊,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那程太守夫人也就没再多留,与她说了两句话,称改日得空,再来同她讨教这养颜之道,照旧娉娉婷婷地离去。 叶连翘紧跟着也就关了铺门,由夏青送回了家,草草吃过饭,自是没甚么心思早睡,巴巴儿地等着卫策回来,把事情同他原原本本说了,因问道:“程太守阖家住在府衙后头,成日出出入入的,你就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卫策闻言,真个垂头想了一回,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仿佛若有所思,许久方道:“程太守并不是千江府本地人,倒是他夫人,全家都居住在此地。闲谈时,程太守同我提过,当初他外放来千江府,他夫人还很是高兴了一阵,因为离娘家近,可以随时回去瞧瞧。” “这么说,多半是他夫人娘家有人生了这等烦恼?说是因为这个,脾气特别古怪,这名声是最容易往外传的。” 叶连翘托着下巴偏头看他:“你真不知道?人家程太守夫人,今天还跟我夸你来着呢。”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卫策啼笑皆非:“容貌受损,有疤痕什么的,我真个半点不知,不过若说脾气古怪,似乎程太守有个妻妹,据说性子很有些难伺候。” “那多半就是她了。” 叶连翘吐了口气:“程夫人找到铺子上,这事儿,我不答应也得答应。若能把这事干净利落地解决,自然是好事一桩,往后对咱家不老堂的名声也大有裨益,可我就怕……” “想多了。” 卫策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手指头一弹,在她脑门上敲得啵一声响:“无论如何,你且去瞧瞧再说。程太守并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成与不成,对我都不会有甚么影响,你只安心。” …… 想必那程太守夫人,的确是为这事愁断了肠,甫觉得看见点希望,便风风火火地张罗开来,不过是第三日上,便又一次乘着马车赶到不老堂。 这一回,便是直接要把叶连翘带去见人了。 “我与家里都说好了,卫夫人这会子若不忙,就立刻随我去吧?” 她拧着眉,仿佛很有些担忧:“还要请你担待,先前我说过,她那性子现下真是古怪得要命,一言不合,甚么极端行径都做得出。盼你多少忍让些,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叶连翘自然笑着点了头,那程夫人便立马不由分说,拽着她上了马车,又让阿杏也跟着,好有个照应。一路穿过大半个城,在城东一处幽静的大宅前停了下来。 程夫人娘家姓蒋,此处恰是蒋宅,可见之前卫策的猜测果然没错。进了宅子,那程夫人便一路走得飞快,来不及与家里人介绍,径直扯着叶连翘去到后宅,将将行至一间小院门口,便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 咣啷,仿佛是甚么瓷器给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紧接着,就是个年轻姑娘歇斯底里的叫嚷声:“都给我滚!”(小说《娇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r1152 第二百五十四话 硬来 程太守夫人面上浮出几许难堪之色,原本言笑晏晏地同叶连翘说话,一瞬间,眉眼和唇角皆垮了下来,搁在身侧的手,也缓缓地团成拳。 “实在是对不住,卫夫人,叫你见笑了。” 她偏过脸来,略带歉然:“她便是这样的脾气,过会子见了她,或许她言语中有冒犯之处,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叶连翘心中亦甚是愕然。 她是不知里面那姑娘究竟是何情形,不过,传说中似蒋家这等大户人家,难道不都极有规矩?女孩子们都讲究个温婉娴静,这院里的姑娘,闹腾到这般田地,竟没人来管她一管,看样子也不是头一遭了,究竟…… “没关系。” 虽然心里有点犯嘀咕,表面上,她仍是冲那程夫人一笑:“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对她不甚了解,等下进去了,请程夫人您提点我一些,免得说错话做错事,惹得她愈加不快。” 程夫人摇头叹气,没接她的话茬,却将她的手一拉,领着身后几个使女径直行到屋门前,仿佛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手在门板上叩了两下。 “觅云,是我,你怎么又……” 话才说到一半,便是“咣啷”一声巨响,门板也是剧烈震了震,仿佛是屋中人将圆凳之类的物事丢了过来。 “呀!” 程夫人唬了一大跳,忙不迭后退,慌乱中左右脚绊在了一起,一个趔趄险的坐在地下,幸而攥着叶连翘的手,被她牢牢拽住了,饶是如此,脚腕子仿佛仍旧扭了一下,登时弯下腰去。 叶连翘也给吓住了,心有余悸朝那门板一瞥,忙不迭回身问:“您可还好?要不然,您找个人领我进去,伤了脚腕子,得赶紧找郎中来给瞧瞧才好。” “不必。” 孰料那程夫人,竟是一咬牙,撑着又站了起来。 “我自个儿的妹子,从小跟在我衣衫后长大的,我倒不信了,我拧不过她?!” 这是牛脾气上来了啊…… 叶连翘滴汗,伸手摸摸额角,心道您若跟屋里那位硬着来,今儿这场面只怕还真不好收拾。不及开口,程夫人便已经一掌推过去,重重地把门推开了,然后扯着叶连翘就往里走。 姑娘家的闺房,尤其是这种有家底儿的人家,大都弥漫着一股香味,最不济,也是空气清新干干净净,可是这间房,叶连翘才刚刚踏入,便忍不住稍稍拧了一下眉。 屋子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窗换气,散发着一股委实不大好闻的气息,如今天气一日日凉爽下来,窗上却仍旧密密实实遮着竹帘,将大部分光线都挡在了外头,屋中各样物件儿因此显得影影绰绰。 空气里好似浮了一层灰,四下里模模糊糊的,叶连翘跟在程夫人身后一径走入,看见床榻边,坐了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姑娘。 岁数,大概和叶连翘差不多,面上是完好无损的,果然如程夫人所言,容貌并不算出挑,却也至少是端端正正,丝毫不难看。 只是那张脸上,神情委实叫人惊惧。她其实并未做甚么表情,偏生面庞上满布戾气,五官如被遮了一团黑云,眼睛里全是冷光,乍一瞧,只觉得可怖。 “觅云,你又在瞎折腾甚么!” 程太守妇人是鼓足了劲儿进来的,脚腕子疼,说话就不似平日里那般轻声细语,紧紧盯着坐在床边的少女:“之前我就同你说过,会带人来,你就是这种态度?成日闹,究竟要闹到何年何月?” 那被她唤作“觅云”的少女似是无意识,抬头向她脸上扫了扫,又望向她身后的叶连翘,一言不发,拎起搁在脚踏上的一只茶壶,咣一声又砸了过来。 茶壶在程夫人和叶连翘脚下裂成几片,滚烫的茶汤登时四溅,沾到程夫人的裙摆,叶连翘的鞋面上也不可避免地落了几滴。 “你!” 程夫人又气又怕,差点再度跌倒,牙齿也咬了起来:“你成了这样,就是因为那疤痕,难道就不盼着它早日好?我特地带了人来给你瞧,你……” “大姐。” 蒋觅云略一抬眼,唇边露出讥讽笑容:“是你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说要带人来,我却并未答应,你带了她来,是想提醒我自己有多丑陋?” 说着,齿缝间迸出一个字:“滚。” 叶连翘转头望向窗外。 好吧,我姑且就认为,你是在夸我了…… 程太守夫人气得不轻,喉咙里都打颤儿了:“全家人都在为你这事操劳,办法不知想了多少,不管有没有用,至少得先试一试,你……” 叶连翘想了想,伸手在她臂上按了一下,然后抬脚走到床边,目光毫不忌惮把蒋觅云上下一打量。 幸而现下衣裳穿得还单薄,她没费什么功夫,便发现了那伤疤所在。 看上去像是烫火伤,痂早已掉落,留下暗褐色的一片,在白皙肌肤上显得尤为触目,从锁骨左近,一直蔓延到耳下,四周的玩好处,也因这伤有些紧绷拉扯,伤势边缘处起了明显的皱褶。 “看够了吗?” 蒋觅云抬起头,向叶连翘脸上冷冷一扫:“多看我两眼,你便自信心大增吧?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能耐,我没工夫应付你,趁早从我屋里滚出去,否则……” “否则怎么样?” 叶连翘反问,同样用的是那种冷涔涔的语调,心道幸亏成天跟卫策在一处,或多或少从他那儿学来了几分,用着倒还似模似样,一面继续寒声道:“怎么弄的?” “否则我便打死你!” 那姑娘突然又歇斯底里起来,跳起身就要来抓她。 叶连翘还真是半点没慌,瞅准空档,捏住她的两个手腕子,没费多大力,便又将她摁了回去。 “蒋姑娘养在深闺,是娇娇的娇小姐,我却自小生长在乡下,别的没有,偏浑身都是力气。您的家人怕伤了您,您的丫头们不敢反抗您,但在我这儿,您却讨不了好。我走了之后随便您怎么折腾,现在您却是得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弄的?” 那程太守夫人虽然恼,却到底心疼妹子,见状便忍不住出声:“卫夫人,你别……她长久以来没好生吃过一顿饭,又不见天日,身子弱得很……” “我手上留了力。” 叶连翘登时就无奈了,回头道:“您也瞧见了,软声哄她、厉声骂她都起不了半点作用,便只能比她更硬气些。” “是,这道理我懂。” 程夫人点点头,见那蒋觅云坐在床边呼哧呼哧喘气,模样活像是要吃了叶连翘,偏又奈何不了她,便是一阵心酸:“还是我来说吧,伤是一年之前落下的。那时她住的还不是这间院子,夜里小丫头打瞌睡,走了水,匆忙中拉她出去,她被倒在地下的凳子绊住,跌了一跤,面前就是一堆火,她肩颈处正正压了上去……幸亏没伤到脸……” “幸亏?大姐你说幸亏?” 听了这话,那蒋觅云又跳起脚来,胳膊乱舞:“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千江城,还有谁不知道那晚我被火烧伤?你自个儿嫁的安逸,你倒出去问问,谁愿意娶一个身上带疤的人?洞房花烛夜,你叫我如何面对……你同我说‘幸亏’?” 叶连翘耷拉着眼皮,沉声道:“蒋姑娘想多了,恐怕也不是人人都知,我就不知道。” 蒋觅云一声冷笑:“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个人,要发现这一点有那么难吗?” 叶连翘才不肯让着她,回了句嘴,手中兀自死死摁着她,心下却飞快琢磨。 没人比她更清楚,不管是什么伤留下的疤痕,最要紧的便是要及时祛除,痊愈后立刻用药是最容易见效果的,时间拖得愈长,疤痕便愈是顽固。 这蒋家姑娘的疤痕,已经是深褐色的了,时隔一年,要彻底去掉,已然不可能,即便是让它没那么容易被人瞧出,也不是一件易事。 烫火伤她医过,曹纪灵脸上现下便全然看不出曾被热油烫伤,祛疤这事,她的确有些经验,却从未处理过这么大的一片伤疤。 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暗自思忖了片刻,她便转头去看程夫人:“这疤痕之前请过郎中来瞧?” “怎么没请过?” 那程夫人眉间紧蹙:“刚刚烧伤,家里人就开始张罗祛疤的事,可一来,个个儿郎中都拿不出特别好的法子,二来,郎中大多是男人,有诸多不便,时日一长,她便焦躁起来,原本还打算带她往京城去寻名医,她却死活不肯,现下更连房门都不出了……” “这个我懂,当初我额上的那伤,去瞧了清南县城最有名的外伤郎中,您猜怎么着?他说我伤太深,连药方都不开,只叫我回家用生姜涂抹,是不是很可笑?” 这话起了作用,原本还百般折腾的蒋觅云,忽然安静下来,似是不由自主地往她额上瞟。 “怎么,你听进去了?” 叶连翘立时察觉了她的变化,轻声一笑:“没错啊,之前我额上就是有一块疤,虽没你的这么大,却是被钝器所伤,更深得多,现下你可瞧得出?要不要摸一摸?” 蒋觅云立刻别开头,手上却是没再挣扎。 叶连翘暗吁一口气,松开她,揉了揉有点发酸的胳膊:“我不喜诓人,更不愿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可以明告诉你,你这伤我没本事完全祛除,却至少可以令它不似现在这般明显可怖,要不要试,你自己拿主意。”r1152 第二百五十五话 偷闲 到了最后,蒋觅云也没有直接回答,究竟要不要叶连翘帮,她只是垂头坐在床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的往下掉,很快便浸湿一大片衣衫。 叶连翘随着那程夫人从蒋府退了出去,站在马车边说话。 “觅云虽未答话,但我看她那情形,多半倒是肯的。” 程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瞧见她哭得那样,我反而心里定下来不少,哭一哭,总比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的强。卫夫人,接下来还要请你多费些心才是。” 叶连翘点点头:“您放心,今晚上我回去了便琢磨此事,先前我说过了,那疤时日太长,想完全祛除,我只怕没那么大本事,却会尽力让它看上去不那么触目……” “你这话的意思,我明白。” 程夫人没让她把话说完,抬手拍了拍她肩,唇边绽出个笑容来:“瞧了那么多郎中都无济于事,我若非要要求你将那疤医得一星儿也瞧不出,那就是我不讲理了。说起来,我也真该谢你,觅云那丫头,这么久以来,谁的话也听不进,没成想今日却偏生肯听你的……”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应了那‘同病相怜’四个字罢了。” 叶连翘淡淡一笑:“我且得回去翻翻医药书,制外敷的膏子,只怕也要花上几天,您也不必常到不老堂打听消息了,免得费脚程。待一切准备好之后,我让阿策同程太守说一声,您看这样可好?我给了蒋姑娘希望。这事便必定要负责到底,不会耽搁半点工夫的。” 程夫人连道“使得”,扯着她在路边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语气里添了不少亲热之意,催促着她上马车,要将她送回铺子上去。 叶连翘却是没应,推说不老堂的药材只怕不够齐全。自己还得赶快再去药铺挑上一些,与她就在蒋府门外分别。领着阿杏离去了。 这晚回到家,草草吃过饭,陪着万氏在楼下说了一会子话,叶连翘也就忙忙叨叨地上了楼。将从月霞村带来的那厚厚一摞医药书全翻了出来,坐在桌边卯足了劲儿开始忙活。 当初她额头上那点子疤,尚且是内服药同外敷药膏相结合,方才抹平了去,似蒋觅云那样大的一块疤痕,便更是离不得内服丸药,考虑再三,因想到苏时焕彼时给她的那个内服汤药方大寒伤身,似蒋觅云那等身子娇弱的姑娘未必受得了。她便干脆弃之不用,另外琢磨了两张方子,坐在桌边抄写之后再斟酌着进行添减。 首先得软化那疤痕之上的皮肤。然后才能考虑将其祛除的事,需要用到的内服药方便很可能不止一种,什么时候用哪一样,每一样需要用多久,停用之后,预计会达到怎样的效果。这都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 叶连翘的优点便在于,只要专注做一件事。精神就会高度集中,一旦投入,四下里就甚么动静也听不见,眼睛里只有面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和自己手中的一支笔,人在桌边坐下,一忙活就到了戌时中。 于是,当卫策在临近宵禁之时回到家,上楼推门进屋的那一刻,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他的小妻子,脑袋几乎要埋进书里,眉间轻轻拧起,嘴里时不时地念念有词,声音太小,听不清她念的是什么,却也能猜得出,那十有八九是书本里的内容。 油灯下,她的半张脸被映得浮起一层碎光,嫣红嘴唇微嘟,全神贯注,甚至连他推门进来的动静都没听见。 衙门里的事再忙再累,只要回到家,看见他的小媳妇,他就什么精神头都来了,晓得叶连翘正用功,他倒也没出声,只静悄悄走到她背后,俯下身去,看她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明明自己都感觉到呼吸喷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却愣是能好半天也丝毫不察觉。 半晌,情况仍旧没有变化,卫都头就觉得有点无趣了,想了想,唇角略微一勾,低声道:“你的字怎么那么丑?” 晓得会吓到她,他已经尽量将嗓音放得很低,孰料还是将叶连翘唬得不轻,身子剧烈一抖,慌张中差点打翻油灯,卫策赶紧扶住,顺手把她往怀里一带,拍拍她头:“是我是我,不用怕。” “干嘛呀你!” 叶连翘好容易回过神,老实不客气转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还使劲在他胳膊上捶了好几下——反正他皮糙肉厚,这两下,只当做是给他挠痒痒,一边咬牙:“你回来怎么连点声气儿都没有,要吓死我不成?” “我已经回来一刻钟了。” 卫策很无辜地摊了摊手:“这么长时间,你都没发觉,难不成还怪我?也幸亏是我回家,倘来个贼,你要怎么办?” “你少鬼扯!” 叶连翘又是一个大白眼丢给他:“你当我傻?哪个贼敢来捕快家偷东西?怕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这不是在做事吗?你明晓得我……算了算了,懒得跟你多说,你吃过饭了?一身臭汗味,我去烧水你好洗澡。” 说着便要起身。 “不忙。” 卫策一把摁住她,眼睛又瞟到桌上去,一开口,那嫌弃的意思便漏了出来:“你这几个字,怎地就能这样丑?打小儿岳丈没教你练字帖?” 叶连翘脸上便是一红,一把捂住了不许他看,别开头小声嘀咕:“你成天只知道揍人,我可不信,你又能写得多好?” “让你见识一下。” 卫策低低一笑,真个挽起袖子来,将她手里的笔夺了去,不由分说,照着书本抄写下三两个中药名,字迹竟是苍劲有力,未必有多好看,却也端正而有气势。 “幼时我娘盯着我练的。” 他面上带了两分得色,往叶连翘那边扫了扫:“虽然现下能用上的机会不多,拿出去也未必能见人,但比你还是绰绰有余。” 这是实话,叶连翘想反驳也不能够,又不愿意认输,只能把脸一扭,很不忿地哼了一声。 然而下一刻,那人却把笔塞进她手里,然后用大掌整个儿包住她的手,引着她在纸上写字。 “谁……谁要你教!” 叶连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起开,我忙着呢,今日去见了程夫人的妻妹,她身上那疤,委实不好对付,我得多想些法子,你不要……” “我今日想教,你就得学。” 卫策哪容她逃,将她在椅子里按得牢牢实实:“你连走笔都不对,能写出好看的字才怪!往后你少不得要给去不老堂求医的人们开药方,人们瞧了你的字,背后铁定会笑你,我岂不跟着丢人?且你看了一晚上书,这会子就不觉得乏?我这也算是替你换换脑子。” 拗不过他,且已在桌边呆了将近两个时辰,叶连翘也的确是觉得有点脖子酸痛,唯有任由他握着手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地还得听他教诲。 只不过,写着写着,他就有点不老实了。 先是越凑越近,嘴唇有意无意地碰到她耳垂,过后干脆含住了,牙齿轻轻咬她。原本搁在身边的另一只手也悄悄绕到旁侧,从衣襟下头钻了进去,顺着腰线缓缓地往上滑。 偏生他脸上还一本正经,从头到尾,目光都没离开过桌上的纸,单看神情,还仿佛很专注似的。叶连翘被他弄得身子麻酥了半边,想制止他,岂料一回头,便被他飞快地堵住了唇,人也给抱起来搁在了桌上,舌尖纠缠,耳朵里全是他有些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手里的那支笔从桌上拖过,墨汁抹得到处都是。 叶连翘力气不如他大,呼吸也不够他长,很快便喘不上气,被他压着往桌上倒,腹间顶了一件硬物。 再傻也知道他想干嘛了好吧? “等一下……” 她使出了全身力气,终于从他怀里稍稍挣脱一点,刚忙用手抵住他胸膛:“你没洗澡……” 真想哭,明明她是在做正事来着,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卫策听了这话,倒也将她放开,眸子里的情|欲之色浓得要滴出来,哑声道:“上楼前我烧了水,帮我洗好不好?” 说的是疑问句,却并未打算等她回来,自顾自把人一扛,便开门走了出去,直到下了楼,怕万氏瞧见不好,方才将她放下。 …… 从楼下,一直折腾到回房,书是没法儿再看了。叶连翘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眼皮子直打架,缩在卫策颈窝里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嘟囔:“我都跟你说了,这事儿真的很急,且那蒋姑娘,又是程太守的妻妹,我不得多上点心吗?都是你,回来就搅和我……” 卫策伸手在她脑门上一弹:“你这是怪我?方才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呀,对了,你喊的什么来着?” 叶连翘一个激灵,瞌睡都给吓跑了,忙不迭捂他的嘴:“烦死了你!” 卫策低低笑出声:“我是想说,再忙也不在这一晚上,咱俩日子不过了不成?我知你因觉得那程太守是我上司,生怕此事出岔子,可你勉力熬着,岂不更容易出差错?” “唔。” 叶连翘点一下头:“所以我还该谢谢你咯?谢谢你折腾我……对了!” 她忽地翻身做起来,手撑在卫策心口:“你不是说,要打发夏生去我娘家送贺礼吗?他去了不曾?”(未完待续) ps:感谢晚照清空同学打赏的平安符~r466 第二百五十六话 制成 府城入了秋之后天气潮湿,被褥摸上去有些润,叶连翘在床榻里侧悬了小小一包晒干的鸡骨香,香气清淡,将帐里两人完全拢在其中. 卫策阖着眼皮,将叶连翘往他汗津津的胸膛一带,低低道:"今日打发他去了,午后动的身,不出意外,明日就该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便懒洋洋张眼,向叶连翘面上一瞟:"你心里明明就牵挂得很,既如此,却又为何不肯回去?" "谁牵挂了?" 叶连翘脸上沾满他的汗,略有点嫌弃地挣扎起身:"我说过,我爹和秦姨,我自然盼着他们和和美美,但说实话,他们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往后还会有几个孩子,其实我心里并不非常发愁,我是有点担忧我哥.不是让你托夏生帮忙打听吗?你没忘了嘱咐他吧?" "唔,同他说了." 卫策点一下头:"不过这一向衙门里忙,我需要他替我跑腿,暂且离不得他,等过完这几日,便立刻打发他去,有了消息我自会告诉你,倒是你,这两日不老堂里生意如何?" "哪里有甚么生意?" 叶连翘撇撇嘴:"不过才两三天,我原也没指望着立刻就有买卖上门,何况,现下我不是正忙着程太守他妻妹的那桩事吗?妥妥帖帖地把这个张罗周全了方是正理,现下即便是有生意送到我跟前,只怕我也没精力." 这话委实不假.疤痕这玩意儿,无论在哪个年代的美容行当,都是很难伺候的一件东西.接下来几日.叶连翘整颗心都扑在了这上头,见缝插针地带着阿杏阿莲在制铱里忙活,方子定下来之后,便快手快脚地制了出来. 晓得她需要时间,程太守夫人那边,便并未催着她,也不曾着人来打听.足足候了四五日,直到卫策把药已制好的消息带给程太守.她方才忙不迭跑来了不老堂. 出奇的是,她竟然把蒋觅云也带了来. 现下天气还并不十分凉爽,正午前后,仍旧有些燥热气.那蒋姑娘却把自己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头上戴着帷帽,衣领也扯得老高,进了铺子里,倒是没再像上回那般闹腾,手脚局促地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时不时还要抬眼偷偷四下里打量一番,似是在确认,是否有人看她. 叶连翘心里很清楚她不愿意见人.能跟着程夫人出来这一趟,已经很不容易了,也就没让她在外头大堂里多呆.说了三两句话,便把人引进里头小屋,只叫了阿杏进来帮手,接着便关了门. "现下这屋子里的人,都是你见过的,就不必遮着了.帽子取了吧." 叶连翘亲手端了茶与她两个,坐在蒋觅云对面.语气平稳淡定,不经意间一转头,却见那程夫人竟是满脸喜色. "我不过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去叫了她一声,没成想,她真的肯随我出门,可见她是真的信了你了!" 程夫人含笑道:"单单是她不再整天窝在房里这一件事,我就得好好谢你……卫夫人,你真个帮了我大忙了." 叶连翘冲她一笑:"等我真的能帮上忙,您再谢我不迟,如今说这个,却是太早了些." 眼见得那蒋觅云果真已将帷帽取下,便往她跟前凑近了些. "程夫人说,你并无什么药材用不得,我便依着自己的意思,将你要用到的膏子和内服药制了出来,并没用到任何特别猛的药材.不过为了周全,还是要与你确认一次,你自小可有什么药,用了之后不舒服?" 蒋觅云仿佛有点浑浑噩噩,听了她的话,半天没反应,绷着脸坐在那儿发呆,许久方才一摇头,**低声道:"没有." 好吧,人虽然来了,态度却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啊…… 叶连翘也不以为意,答应一声,伸出手来:"我得再仔细瞧瞧你的疤痕,或许还要触碰,你即便是因此心里觉得不舒服,好歹也忍一忍,如果实在接受不了,作为交换,你也可以摸我额上的疤." "你不用像哄小孩儿一样跟我说话." 蒋觅云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我既来了,不管你这人是真有本事抑或毫无真才实学,我也都认了,你与其哄着我,倒不如还像前番那般同我说话,反而我心里舒坦些." 您倒还是个硬气的,好声好气同你说话,你不喜欢,偏愿意被人吼是吧? 叶连翘心中觉得好笑,却也从善如流,一点头,指尖便触到了她的脖颈,稍稍碰触了一下,便立刻又缩回来. 如她之前所见,这疤痕处的皮肤,确实已紧绷发硬,摸上去更是粗糙无比. 她转过身,从阿杏手中接过一只小小的瓷瓶,拔开塞子,自里面倒出一粒浅褐色的丸子,递到蒋觅云面前:"这是软皮丸,当中有川芎,炮姜,桂枝和当归等物,每丸约重两钱,你每日早晚用温水各送服一丸,连服七日." 说着,又取来一包药末:"这种末子,是用五倍子,牡丹皮,地肤子和蜈蚣制成,用蜂蜜调敷在伤疤上,每日一次,同样也连用七天." 之所以将所用药材都说了出来,也是为了叫她姐妹.[,!]俩安心. 蒋觅云面无表情地将两样东西接了去. 一旁的程夫人好奇道:"用了这两个,便可祛疤?" "并不是." 叶连翘向她摇摇头:"这两样物事,一个外敷,一个内服,都是用来活血通络,软化坚硬的疤痕.用过这两样之后,咱们才好再使别的东西来祛疤.否则药无法顺利渗透,用了也是白搭." 她的本意,是打算让蒋觅云将这两样物事先拿回去.踏踏实实用完了七天,再来说别的,可谁知那程夫人,却真个心急得可以,一边连连点头,一边追着她问:"然后呢?然后又如何行止?" 叶连翘无法,只得示意阿杏.将早已备好的另外两种医和膏子取了来. 这两样,却是花了大力气. 内服的化瘢方.香附,柴胡和穿山甲等药材拢共**种,需要每剂煎二次,再将二次汤异合服用; 那外敷的灭瘢膏则更是麻烦,狼毒,安息香,巴豆和鬼臼等物.足足用了二十六七种,又以猪脂煎成凝固的膏子,每日在伤疤上厚厚地敷一层. 叶连翘将两种药同程夫人解释过,便又依原样收了起来:"现在用不到这个,暂且还是放在我这里,免得回头蒋姑娘用错了药.今日回去,便开始服软皮丸吧,七日之后,我再把这两样与你.汤剂的方子你可拿回家自己抓药煎来喝,那灭瘢膏,却是得每天来我铺子上.由我亲手替你敷.期间你有任何问题,也可随时来找我." "行了,我都听懂了,即便她记不住,横竖还有我呢,自晓得提醒她." 程夫人忙答应下来.一旁那蒋觅云,却是忽地将眼皮子一掀. "什么乱七八糟的软皮丸灭瘢膏.你倒弄了足足四样与我,便是给句准话吧,几时我这疤方可有好转,能恢复成什么模样?倘若我用了你的药,却是半点效果没有,又当如何?" 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骂人打人习惯了,语气里有一抹颐指气使的味道. 程夫人脸色一变,登时要拦她,叶连翘却没恼,沉声道:"第一,每个人身体状况不同,用药的效果,也是因人而异,我与你之前并不相识,对你的情形了解得也不多,现下你让我给你一个准确的时间,实是有些为难我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七天之后,接下来很可能是个漫长的过程,恐怕少不得要劳动你来回奔波,不知你怎么想,反正我觉得,为了消除疤痕,辛苦些也是值得的." 顿了顿,又道:"第二,你方才问到,倘若没效果,又该怎么办.我与程夫人交代过,必然是会对你负责到底的,这几种派不上用场,我自会换别的,你可放心." "是,只要来来去去多折腾几回,药用了一种接一种,到时候你自可赚下不少已诊费了." 蒋觅云冷笑一声,别开头. "你到底有完没完?" 程夫人终是坐不住了,把桌子一拍:"瞧过那么多郎中,你这疤有多难治,还用我告诉你?咱们是来求人的,你这样阴阳怪气给谁听?" "没关系." 叶连翘轻轻冲她摇了摇头:"我能理解蒋姑娘心里焦灼又不安,所以她说什么,我不会放在心上.不过……" 她转头望向蒋觅云:"如今我还没有正式开始给你医治,你随时可以反悔,但只要你用了我的药,往后我说什么,你就只有听的份,除非你用了药之后很不舒服,否则,你的意见在我这儿起不了半点作用,该怎么办,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考虑清楚." 蒋觅云没做声,垂头琢磨许久,到底是将那软皮丸和膏子拿了去,站起身来:"我能走了吧?" …… 连着忙活了好些天,送走程夫人和蒋觅云,叶连翘好生歇了口气,从小屋里出来,摊开手脚往椅子里一坐,回身对阿杏道:"你也太老实了,在那屋里呆了许久,怎地就一声不出?铺子上来了客人,原就需要你和你妹子两个多照应,你倒好,就跟压根儿屋里没你一般,那蒋姑娘说话不好听,你也不帮着我点儿?" 她用的是半开玩笑的语气,那阿杏也便低头赧然一笑:"眼下我懂的还不多呢,怕说错了话,且东家你一言一语头头是道,我光顾着听了……" 正说着,夏青打外头三两步奔进来:"卫都头和我弟来了!" 叶连翘忙偏过头去看,果见卫策与夏生两个一脚踏入大堂. 她也便起了身,笑道:"怎地这会子跑来?夏生,托你办的事办了不曾?我娘家人如何?" 夏生回头看看卫策,见他点点头,便笑嘻嘻道:"是,昨日去了月霞村,把礼物和贺信都给送去了,这会子正是来给嫂子你回话的.您娘家添了个大白胖小子,肉呼呼的,瞧着特喜兴,您继母我没见着,不过听叶郎中说,也是身体康健……" "嗯." 叶连翘匆匆应了一声:"不是让你打听我哥来着,他如何?" "哎,那位叶大哥之前我见过的." 夏生忙道:"他手上受了点伤,不算太严重,.[,!]但恐怕得有一段日子不能干活儿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七话 归去 什么伤,怎么弄的,多久了?” 叶连翘赶忙追问,心随着往下一沉。 自打前些日子,叶冬葵回信婉拒了帮她做木头小盒的事,她心里就一直有些不安,自己也说不上什么原因。 按理,现下叶冬葵渐渐在木匠行当里入了正轨,倘若一时太忙,腾不出空来制作那盛装护肤品的小盒,其实也十分正常,可她心里就是始终有一个想法——叶冬葵,从来就不是会拒绝她的人。 从前家里困难的时候,他哪怕再忙,只要叶连翘需要他帮忙,便必定二话不说应承下来。更别说,叶谦回来之后,家里的日子已宽裕许多,依着叶冬葵的性子,十有八九会抛掉手头正忙活的事,兴兴头头地先顾着他。 倒不是觉得他理当如此,只不过,他性子就是这样。现在她才晓得,原来自家那哥哥,竟然是受了伤,看来这伤,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果然,那小杂役夏生紧接着就答:“总有一个来月了,说是八月间受的伤,右手腕子被羊角锤砸了一下,坏就坏在,那羊角锤是同他一块儿干活儿的匠人们失手,从屋顶上掉下来的,所以砸得格外重些,伤着骨头了。” 许是看出叶连翘眼中的焦灼,他又连忙补了一句:“嫂子,要我说你也不必太担心,你爹爹不是郎中吗?有他在,哪里还用替叶大哥发愁?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是为了稳妥着想,叶大哥现如今也只能歇着,不过我听叶郎中那意思,伤势应是无大碍。” “我哪能放心啊?” 叶连翘叹了口气,朝卫策脸上看了一眼:“我哥是木匠,干活儿需要力气,却也不能少了细致,许多地方得用到巧劲儿。我就怕,他那手腕子伤了之后,做事就没那么便当了。” 照此看来,多半八月里给叶连翘回信的时候,叶冬葵就已经受了伤,他可真行,信里愣是一个字没提,还直打马虎眼,气死人了! 她心里恼火得厉害,话也不想说,只顾垂着头将眉头皱得死紧。卫策在一旁看了,思忖片刻,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知道你惦记冬葵,是以,夏生刚回来,我就领着他过来给你报信儿,免得让你等。这会子我们还要回衙门,要么你自个儿好生琢磨一下,若实在不放心,可回清南县走一遭——晚上咱们回家再细说。” 回去? 叶连翘抬眼看他,晓得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唯有胡乱点点头:“你们赶紧回衙门吧,别耽误了正事。” 见他二人走了,眨眼间出了巷子口,这才叹息一声,转身回到铺子里。 这天傍晚,卫策破天荒地比她早归家,叶连翘回到卫家那二层小楼的时候,卫策和万氏已在堂屋里坐着说话了,看那情形,恐怕也已将叶冬葵的情形议论了一遍。 见她进了院子,万氏忙从屋里迎出来,将她手一拽,柔声道:“这孩子,急坏了吧?莫慌莫慌,有叶郎中照顾,冬葵那伤铁定不会出岔子,啊?” 卫策则是直奔主题:“你考虑得如何?” “是哩,我听策儿说了,你若实在担心,倒不如回去瞧一眼,心里也能安定些。” 万氏伸手在叶连翘肩上抚了抚:“不必顾忌着我,早先你嫁来的时候,我便说过了,只盼着你和策儿能好生过日子,旁的事,我一概不会拘着你的。叶郎中从前老不在家,你们兄妹相依为命的,什么事都一块儿扛,感情自然比别家兄妹更亲厚,他受了伤,你哪能不犯愁?” 这话说得熨帖,正正戳到了叶连翘心里的软处,当下便也回握万氏的手,垂着眼皮道:“娘……说实话,我心里的确不怎么安生。虽然我爹是郎中,医术也很不错,但如今我那后母还在月子里,家中有个奶娃儿,我纵然没经历过也能猜到,眼下我娘家必然是忙得一团乱,我爹能在我哥身上花多少心思……我说不好。况且,光听夏生说,我也不知我哥那伤究竟是怎么样……” “那就回去看看呀!” 万氏拍拍她手:“策儿衙门里事多,未必腾得出空儿来,要不……娘陪你走一趟?” “原本我就不该有事没事往娘家跑,倘还让娘陪着,我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叶连翘赶忙摇了摇头,一转脸,却见卫策从花架子下头搬来两个小杌子:“过来坐。” 这架势,便是有话要与她说了。 万氏有眼色,见状便一笑,松开叶连翘:“行,那你俩先说,我去灶房里瞧瞧肉炖的怎么样。” 话毕乐呵呵进了屋。 叶连翘依言往小杌子上一坐,朝卫策面上一扫:“怎么?” “娘的态度你瞧见了,却仍旧犹豫,是担心铺子里的事?” 卫策一抬下巴,直奔主题。 “嗯。” 叶连翘点点头:“我确实有点拿不定主意,铺子刚开张没几天,就关门不做买卖,叫旁人瞧见了,未免觉得不靠谱。况且,这些天铺子上虽没甚么生意,但那蒋姑娘,却是刚刚开始医治。我给了她两个软化疤痕的方子,让她先回去用七天,这过程中,万一她有什么问题,却又找不到我,岂不……” “那么我同程太守说一声。” 卫策的声音里不起半点波澜,仿佛一早就想好了:“你只是回去瞧瞧,花不了太长时间,一来一回,两三日总足够了?我晓得你心里牵挂不老堂,放不下,可开铺做买卖,一则固然是为了赚钱,二则也是图个自己心里高兴,若是反而被它绊住了脚,倒还不如不要做。” 叶连翘忍不住发笑:“什么话都被你说尽了。当初扯着我非要着急开铺的是你,这会子让我不必被牵绊的也是你……” “所以你只管听我吩咐就行。” 卫策脸上也现了一星儿笑模样。 成亲之前,叶连翘可不知道他原来是这般体贴的,心里暖烘烘的,将他胳膊一抱,脑袋靠在他肩上:“你怎么这么好啊……” 卫策嘴角一动没做声,只在她头顶上挠了两下,二人在院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道:“那就这么定了。我衙门里不好总告假,这趟恐怕没法儿陪你,回头与夏青和阿杏阿莲打声招呼,让他们随你走一遭。明日做些准备,雇好车——冬葵是我打小儿的兄弟,若不是走不开,我也真个想去看看他的。” 再推脱就是不领情了,何况叶连翘心里也实在是放不下,便也不再多想,点点头:“好。” …… 隔天,做足了准备工夫,叶连翘又在城中置办了些养筋骨的药材,第三天一早,便领着夏青和阿杏往清南县去,将阿莲留在了铺子上照看。 因为心焦,这一路,叶连翘便免不了催了那马车夫好几回。车比平日里走得更要快上一些,抵达清南县的时候,还未到午时。 叶连翘一行人在城中找了个茶寮吃午饭,稍作休息,又急急往月霞村赶,入了村口,让夏青留下打发那车夫,自己同阿杏两个一径行至叶家门前。 这当口,叶家人也刚刚吃过午饭,小丁香一个人蹲在门口玩得百无聊赖,冷不防一抬头,远远地瞧见了叶连翘,立时像只兔子一样飞快地蹦过来,将她拦腰一搂:“二姐,你怎么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成天把那‘死’字挂嘴边,好听啊?” 虽然还没见到叶冬葵,但看见了妹妹,叶连翘那颗悬了许久的心也稍稍放下来些许,伸手在她鼻尖上点了点:“我回来瞧咱哥的,他怎么样?” “他……” 不等小丁香把话说出口,屋里的吴彩雀听见动静,赶紧迎了出来。 “连翘,你怎么……” 声音有点发颤,既意外,仿佛还有点委屈。 “嫂子。” 叶连翘拧一下眉头,顾不上同她寒暄,张口就道:“我哥呢?” “你是回来瞧你哥的?” 吴彩雀抿抿唇:“他吃完饭就出去了,说是在家里闷得慌,想去村里走走,十有八九逛到花田里去了。哎呀你赶紧进屋,一路累坏了吧?等你哥知道你回来了,一准儿高兴!” 说罢扯着她就进了屋。 一踏进外屋,叶连翘就发现家里短短几个月,竟有了大变化。 家里新添了小娃娃,到处放着奶娃儿用的东西,这很正常,可怪就怪在,虽然只是一瞥,她却总觉得,家里的格局好像都同从前有很大不同,连东西摆放的位置都不一样了。 吴彩雀忙叨叨去灶房里沏茶,她便弯下身,附耳小声问小丁香:“咱家现在是怎么住的?” “哎,你怎么瞧出来的?” 小丁香一愕,紧接着便嘟嘴往四下里指了指:“喏,我现在没住在咱俩那间屋了,哥娶嫂子的时候,不是盖了两间大房吗?爹让我挪到那边儿去了,和哥哥嫂子一起住。秦姨说,弟弟东西多,就把咱俩原先住的屋子腾了出来,乱七八糟搁了好些箱笼……” “呵。” 叶连翘忍不住冷笑一声——占屋子的手脚还挺快啊…… 她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也就罢了,可这小丁香,总还是叶家的闺女吧? “连翘来喝茶。” 正琢磨,吴彩雀端着两碗茶从灶房里出来了,抬眼冲阿杏一笑:“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啊?赶紧也来喝口水,辛苦你陪我家连翘回来这一趟。” 叶连翘接过茶碗,却并未就喝,手腕子一沉,转头就搁在了桌上。 “我还是先去同秦姨招呼一声,她是长辈,我回来了,自然该去问他声好。” 说罢,立刻抬脚往里屋去,推开门,就见秦氏闲闲地倚在床上,手上一下下轻轻拍打睡在枕边的小娃娃。 听见动静,秦氏回过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哟,真是连翘回来了,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多谢你有心,让那姓夏的小哥给你弟弟送东西回来,不是说,你刚开了铺子不得空吗?怎么,这样快就闲下来有空了?”r1152 第二百五十八话 气炸 叶连翘哪能听不出这话中的含义?秦氏也就差将那“厚此薄彼”四个字直接说出口了。 她此番,是纯粹为了叶冬葵而回来,没想同秦氏针锋相对,不过,倘若她这后娘非扯着她混闹,她倒也不介意同她掰扯掰扯。 现下却暂且还能忍得。 叶连翘抿唇笑了一下:“秦姨是在怪我?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不过是想着,你生了弟弟,这是喜事,未必少我一人掺和,我哥却是受了伤,于情于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何况,我这一向的确是不得空,铺子刚开张,便接了桩棘手的买卖,回来最多呆上一两日,就又得忙着回去了。秦姨若是因为这个就恼了,我也没话说,给你赔个不是?” 秦氏噗嗤一笑:“哎哟,哪里要你赔不是?成了亲之后原就事多,这一点我最晓得了,倘若因为这个就怪你,我这二十来年,岂不白活?” 顿了顿又道:“才刚开张就接到大买卖,这是好事呀,盼着你生意兴隆才好。” 三言两语,也算把这事儿给打发了过去。 叶连翘原不想与她多谈,然而到底刚进屋,不好立刻就走,便偏过头去,往她枕边的小娃娃仔细瞧了瞧。 有一句说一句,叶谦的相貌本就不差,秦氏也生得姿容秀丽,他俩的孩子,不必说,也自然会精灵可爱。现下那小娃娃虽然眼还没睁开。白白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却也很喜人。 “弟弟生得好周正秀气呢,不知取了名没有?” 她含笑对秦氏道:“我能抱抱他吗?” 说到自己的孩子。秦氏脸上的笑容,便带上两分真心实意的意味,一面将那小肉团抱起来,一面垂眼无奈道:“这会子睡着倒乖巧,你是没听见,哭起来像个小猫似的,活活能把人闹得背过气去!名儿你爹也想好了。叫冬青,初时叫着有点怪。多唤两声,倒也觉得顺口了。” 说着,便把那奶娃儿递了过来。 叶连翘赶忙小心翼翼地接了,尽量站得离床榻近些。 果然叶老爹对中药名情有独钟。冬青,同样是一味药材,又与叶冬葵的名儿有了关联,倒挺合适。 她进屋来,本是为同秦氏打声招呼,没预备久呆,抱着那小娃娃瞧了一会儿,便又把他还了回去,寒暄两句。从屋里退出,扯了吴彩雀到门外说话。 阿杏性子腼腆,搬了张小凳坐在门槛上。被小丁香缠住了,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便也脸红红地笑着回答。夏青将那车夫打发走,也跑了过来,知道现下屋子里没男人,便不好进去。一弯膝盖,蹲在了孙婶子家门前的橘子树下。 叶连翘特地将吴彩雀拽得稍微远了点。压低喉咙道:“敢情儿我之前看错了,你其实是个糊涂人?我妹这二年大了,怎能跟你和我哥一对小夫妻住在一起?虽是隔着门,两间房,却到底不便当,当初秦姨提出要换房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出声拦着点儿?” “这是桩小事,我没往心里去。” 吴彩雀皱着眉看她:“算什么呢?照顾妹妹,本就是我的本分,莫不是连这芝麻粒大的一件事,我也要计较?说来也没什么不便当。况且,冬青是个男孩子,等大一点,原就该自己住,既然是迟早的事,倒不如趁早挪了,省得将来麻烦。” “你真是……” 叶连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使劲捏了她一把:“你想着我妹,我自该谢你,可……哎呀罢了罢了,都已经这样了,我再多说甚么也是白搭。我且问你,我哥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吴彩雀的眼神有点发飘,许久方道:“不是同那个叫夏生的小杂役说过了吗?就是被羊角锤掉下来砸的,如今还有些行动不方便,却已没大碍了。爹说了,这伤能完全恢复,往后不耽误干活儿,半点影响都没有的。” “那你们就没让那个失手把羊角锤掉下来的人赔点汤药费?” 叶连翘又追着问。 “嗐,都是成天在一起干活儿的,平日里感情也不错,既然你哥没落下病根,何苦再跟人家牵扯不清?” 吴彩雀垂了垂眼皮。 她这表情,看上去委实让人觉得不对头,叶连翘皱起眉:“我怎么觉得……你有事瞒我啊?你是不是没说实话?” “我哪……”吴彩雀正待分辩,一抬眼的功夫,却正见叶冬葵遥遥从村里走过来,当下如蒙大赦,推了叶连翘一下,“你哥回来了。” 然后抬手冲叶冬葵摇了摇,高声道:“你看这是谁?” 叶连翘会回过头,就看见叶冬葵右手用棉纱布吊在脖子里,正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行来。许是因为瞧见了她,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紧走两步,冲到她面前:“连翘,你怎么回来了?昨儿我还和你嫂子说呢,从前咱们仨成天在一处,现下你嫁了人,住到了府城去,要见面比登天还难,我竟有些不习惯,没成想,你今天就蹦出来了!” “你不许笑。” 叶连翘可没他那么好心情,狠狠剜他一眼:“受伤这么大的事,之前为何不告诉我?回信里嬉皮笑脸说什么这一向忙得厉害,手都折了你还忙?忙个鬼!” “没折没折,就是骨头裂了点缝而已。” 叶冬葵很憨厚地嘿嘿一笑,紧接着却是一怔:“等会儿,你说什么信?” 叶连翘:“……” 真的有鬼哎,她明明写了信回来,他还回了信,现在是在装傻吗? 该不会…… 她心里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一股闷气冲上头顶,险的厥过去:“八月里我给你写信,因我开了铺,所以想让你帮忙打造以前咱们用的那种小木头盒子,很快你就回了信,说这段时间非常忙,只怕腾不出空来——这信你不知道?” “你傻呀,八月初我的手腕子就伤到了,你让我怎么回信?压根儿就没瞧见!还有,你开了铺子,我怎地一点都不晓得?爹也没提过……” 叶冬葵比她更愕然,愣了愣,转头望向屋里,眼中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神色。 “可是,我的笔迹你怎会认不得?” “我还真认不得……” 晓得他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叶连翘忍不住苦笑。 她和叶冬葵从前朝夕相处,正因为如此,彼此间需要用到笔墨纸砚的机会就非常少。没怎么瞧见过,自然也就留不下什么印象,没成想,倒给人钻了空子了。 “跟我说实话吧。” 她生生将冲到嗓子眼的火气又给咽了回去,拣张小凳子一坐:“你俩要是再瞒着我,往后我不认你们。” 就在这时候,小丁香悄声没息从旁边蹭了过来,幽幽道:“二姐,我想你需要的是我……” “走开!” 叶冬葵忙斥了她一声:“你这包打听,什么都知道,要说我自己会说,用不着你多嘴。” 然后便往地下一蹲,抬手摸摸叶连翘的头:“还真生气啊?没瞒着你,我这手腕子,真是被那羊角锤砸伤的,我之所以没让那人赔汤药费,不是因为不愿撕破脸皮,而是……这事儿怪我,怨不着人家。” 叶连翘抬起眼皮:“为什么?” “咳!” 叶冬葵打了个唉声:“那羊角锤吧……不是失手掉下来的,是那人在修葺房顶的时候,嫌它碍事,给扔下来的。扔之前,提醒了我一声儿来着,可那两天我有点精神不济,正走神儿呢,这不就……一下子没躲开。” “你怎么会精神不济啊,你才多大年纪?” 叶连翘抬头狐疑地看了看吴彩雀。 “看我干嘛?” 吴彩雀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连翘你这会子还有闲心使坏!” “不是她,不是她,你嫂子挺好。” 叶冬葵忙摆摆手,失笑道:“你还真是嫁了人了,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段时间,冬青不是快出生了吗?爹让我给他打造个小床小马什么的,说起来不赶着用,却催得还挺急。我想着,再怎么说是我弟弟,这也是我该做的,就没推,白日里干活儿,晚上回来还要赶工,觉睡得少,自然就……” 叶连翘这下子是彻底明白了。 什么叶谦催他?就算是偏见吧,反正她就认定了,这绝对是那秦氏的主意!若不是她逼得紧,冬葵也不至于白天没精神,连个羊角锤都躲不开,晓得自己脱不了干系,自然要想办法遮掩,否则,何必冒充冬葵回信? 倘或这封信落在了叶谦手上,他或许还不至于将这事儿瞒下,毕竟他是当爹的,不必担心自家闺女发恼,但秦氏嘛,可就不一样了。 “你俩是不是傻?!” 叶连翘实在是有点压不住火儿,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声音大了些,惊得一旁的夏青和阿杏都猛然抬起头。 “干活儿干不过来,你不会推吗?外头的活计不能耽误,家里人便理当体恤你一些,不过是小床小马,就算造出来,那小孩儿现在能用得着?” 她指着叶冬葵的鼻子就骂,然后转头看向吴彩雀:“还有你啊嫂子,我一向觉得你并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性,如今是怎么了?换屋子你不言语,我哥受了伤你还是不开腔,最不济,告诉我一声儿也好啊,你俩真是要气死我!”(未完待续)r466 第二百五十九话 清算 大约是也觉得自个儿有点不省心,叶冬葵和吴彩雀被兜头骂了一通,竟没反驳,垂着脑袋琢磨片刻,冷不防,那叶冬葵就抬起头来:“不对吧?” “什么不对?” 叶连翘斜睨他一眼。 “就算那封信真是……” 叶冬葵说到一半,忙不迭地将声气儿压低:“就算那封信,真是被秦姨给拦下的,然后又以我的名义给你回了信,她难道就想不到,这事儿兜不住,迟早会漏?你虽嫁了人,却又不是永远不回娘家,到那时,不就……” “笨!” 叶连翘想也没想,冲他一瞪眼:“闲着无事,我怎会经常回来?最近家里,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秦姨生了冬青,想也知道,我即便要回,也多半是这时候。她刚给爹生了儿子,咱爹喜欢还来不及呢,即便那事真的漏了,难不成会声色俱厉地骂她?况且,她现在正坐月子,爹哪怕是因这事生气,也不会立时跟她算,等一个月过去,爹气消了,事儿也淡了,最多轻描淡写数落她两句,有甚么大不了?” 打从决定要冒充叶冬葵给叶连翘回信的那一刻起,秦氏肯定就已经将之后种种琢磨了个一清二楚。对于她那样的人来说,一点儿也不难。 叶冬葵听得目瞪口呆:“还真是……” 一股火气涌上头顶,霍地站起身就要往屋里冲。 “你干嘛?” 吴彩雀赶紧一把攥住他的衣摆:“犯什么糊涂呀!别说秦姨现下正坐月子,纵然没有,难不成你就能随随便便往她屋里闯?等爹回来,你有理也变没理!” “嗯,总算嫂子你,还比我哥清醒些。” 叶连翘没好气地瞅她一眼:“我说你怎么就能眼瞧着她欺负你们……罢了罢了,横竖再有下回,我便不理你们,由得你们吃闷亏!” 说起来,幸亏没让卫策跟着一块儿回来,否则,叫他瞧见家里的这些个糟心事,还不够丢人的! “好了,我这不是想着,她先前怀着身子,现下又刚生了冬青,免不了得忍她一忍吗?” 吴彩雀伸手过来,拽了拽叶连翘的袖子:“这会子你再生气也无用,依你说,这事可要让爹晓得?” “那是当然。” 叶连翘立刻一点头:“其实,我都猜到当着爹的面,秦姨会怎么答了,不过听听也无妨。无论这事爹是真不知道,抑或揣着明白装糊涂,都得当头当面地与他说一说。” …… 家里住不下,叶连翘便将阿杏和夏青安顿在了村里的一间小脚店里,兄妹几个在屋外说了一会子话,瞧着天色不早,吴彩雀也就进了灶房张罗晚饭。 仍是申时刚过,叶谦从彰义桥的医馆回来了,看见叶连翘,虽面上平静,语气里却也能听出两丝高兴的意味,与她谈了好一阵,细问了问她如今在府城的生活,说到那开铺的事,便少不得殷殷切切,叮嘱她一番。 “自己开铺,比不得从前你在松年堂坐堂,赚了钱固然是你独得,可倘若一旦出了岔子,却也只能是你自己背。原先我就同你说过,医药上头,你至多只能算是个半罐儿水,偏你那行当,处处都与医药离不开,我晓得你只怕平日里忙,但不管怎么样,只要有空,你便一定得多钻研,多用功,免得日后给自己惹上麻烦。” 这是父亲的教导,听上去真心实意,叶连翘也便一一地点头应下。一时吴彩雀已将菜肴摆了一桌,唤众人吃饭,叶谦便起身,去将秦氏叫了出来。 “虽说是在月子里,饮食需得注意,但一顿半顿的,倒也不差什么。今日连翘回来,咱们家也算凑齐了,冬葵媳妇做了许多菜,你也出来吃一点,算是有个团圆的意思。” 吴彩雀也忙在旁帮腔:“是啊秦姨,当中好几样菜我都做得清淡,盐也搁得少,还有一碗豆腐鱼头汤是特为你做的。” 秦氏仿佛无可无不可,懒洋洋点了个头,回屋加了件衣裳,也就在桌边坐了下来。 待得众人皆上了桌,聊了几句,叶连翘便状似无意地同叶谦问起,叶冬葵手腕子那伤,究竟是何情形。 叶谦对此,仿佛并未起疑心,转头看了叶冬葵一眼,眉头拧了起来:“敢是那段日子太累,精神不济吧?说来也有些怨我,不该催着他打造那些个木头物件,一味心急,再想不到暂且还用不上。这伤倒还好,我给他瞧过,无大碍,再好生养些时日便可恢复如常,往后也不会留下病根,你可放心。” “哦。” 叶连翘含笑应了一声:“这事,我哥瞒我瞒得可真够紧的,八月里我还写了封信回来呢,因为开铺,想让我哥帮我做些小木盒子来着,他倒好,满口只推说忙,说是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得闲帮我,手受伤的事,竟半句也没提,若不是打发夏生来给冬青送东西,只怕我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是吗?” 叶谦眉头仍然紧皱着,回身去问叶冬葵:“原来你八月里就知道二丫头开铺的事,却为何不告诉我?你不愿她替你的伤担心,瞒着她,这我倒可以理解,可我这边儿,你怎么也瞒得死死的?清南县的药材比府城应该能便宜一些,若是早晓得,我还可置办几样让那夏生给带回去,那小子匆匆地来了又走了,弄得我也手忙脚乱,压根儿赶不及!” 叶冬葵虽然莽撞憨厚,却并不傻,他当然明白叶连翘用意如何,当下便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挠挠头,做惊讶状:“我妹给我写了信?我不知道呀!嗐,我若收到了信,哪会还瞒着她受伤的事?铁定立马叫她回来瞧我呢!” 大哥,戏过了哎…… 叶连翘坐在一旁,有点想笑,忙紧紧绷住嘴角:“怎么会没收到呢?若真如此,给我回信的岂不是鬼?别闹了!” 从头到尾,秦氏始终静静坐在一旁,垂眼微笑,半点慌乱也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这时候便轻飘飘道:“好了,那信是我收着的,也是我给连翘写了回信,用的是冬葵的口吻。我只不过是想着,连翘的铺子刚开张,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既然冬葵的伤无碍,便不要让她分心了。” 果然,这答案与叶连翘心中所猜测的分毫不差,可她却没想就这么放过秦氏。 “原来秦姨是替我着想,你有心了。” 她抿唇微笑:“只是你也太过谨慎,这事其实同我爹说一声是无妨的。倘若让我爹和你一块儿回信,保不齐还能提点我一些开铺的注意事项,我也不至于现在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瞎忙啊?” 叶谦的神色看上去似也有些不悦,抬眼望向秦氏,嗓音透出严厉的意味:“你却不该瞒着我,即便是冬葵,也该知会他一声才是。孩子们都大了,有两个已成了家,岂有连亲兄妹通信都拦着的道理?况且,连翘写信来,为的又不是什么坏事,你怎能……” “我这不是怕你操心吗?” 秦氏显得有点委屈,嘴角向下撇了撇:“如今医馆生意日渐好了,你从早忙到晚,我既嫁了你,自当为你解忧,这点子小事,我以为我替你处理了也就罢了。至于冬葵……连翘写信来的时候,他刚受伤,莫非你忘了,那几日每天夜里,他疼得有多厉害?我是实在不忍心……” 一番话,就把叶谦的嘴给堵住了,半晌作声不得。 人家满心里只为了你打算啊,你还忍心恶语相向? 片刻,叶连翘轻轻笑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好容易开了间铺,家底儿都掏光了,弄得我成日惴惴不安,却不想在秦姨眼中,这只是一件小事吗?是我太没见识了。不知往后,要怎样的大事,我才能再写信回来?哦还有,我瞧着家里仿佛格局变动不少,今晚……我住哪儿?也要去同哥嫂打挤吗?” 这话无异于明明白白在说“我不高兴”,吴彩雀碍于同住一屋檐下,许多事不得不忍,可她叶连翘已经嫁了人了,有什么好担心? 吴彩雀却是不想她把事情闹得太大,忙拽她一把,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大不了今晚,咱俩和小丁香一起睡,把你哥赶到外头去,这算什么?” 叶谦眉头紧锁,终于觉得面子挂不住了,转头沉声对秦氏道:“下回再有这种事,趁早告诉我,不要自作主张!” 这么不疼不痒的一句,就算完了? 叶连翘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抿唇笑道:“爹你别生气,秦姨也是好心,这事儿说开了也就算完了,往后咱们谁也别再提。我这次回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咱家那块花田,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花田怎么了?” 叶谦满心里发烦,语气也就没那么好,有点不耐烦地问。 “是这样。” 叶连翘不紧不慢道:“恐怕爹和秦姨不知道,当初张罗着要种花的时候,那些个花苗,是我婆婆领着我去城外花圃选的,特地挑了最好的苗子,花了不少钱。之前那些月季、半支莲什么的,一直长得很好,可早些日子,我哥将那晒干的玉簪花给我送去府城,我瞧着,那花儿却有些不尽如人意,颜色发黄,个头也有点小,我婆婆瞧了,也觉不对。城外那花圃主人与我婆婆甚为熟稔,当是不会诓她,所以我便怀疑,会不会是咱家花田里的土不好了?需不需要找个懂行的人来瞧瞧?”r1152 第二百六十话 另有 平日里,叶谦不怎么管家里的事,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糊涂人。 他之所以愿意做个甩手掌柜,一来固然是因为醉心于医术,懒得在那些个琐碎事上花心思和功夫,二来,却也是有心对秦氏纵容些,毕竟,他年过不惑,却娶了个二十岁花样年纪的继室,哪怕只因为那一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补偿心理,他也不会对秦氏管束太多,这个家,更是乐于丢给秦氏来打理。 平日里的那些事,东一桩西一件,零零碎碎的,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罢了,然而现在,当所有的龃龉一股脑儿地摆在他面前时,他脸上难免就有些挂不住。 旁的不说吧,那玉簪花,六月里委实卖了个好价钱,秦氏可没瞒着他,还高高兴兴在他跟前炫耀过来着。他一个郎中,对于花或许并不十分了解,但这玉簪花既然是一种药材,是好是坏,他心里又怎可能半点没数? “行了,这事我晓得了。” 刚见面时,叶谦还觉得闺女难得回来一趟,心里很有点欢喜,这会子却有点怨她为何要跑回家来,将这些个糟心事都摆上台面惹人恼烦,强压着不悦,冷着脸点点头:“回头我打听一下,若有懂行的,便请他到家中瞧瞧那花田,你就莫跟着操心了,有那功夫,把你自个儿的铺子和家里照应得妥妥当当,方是正理。” 如此轻巧的一句话,就想把这事儿遮过去? 叶连翘真个有点哭笑不得,叶谦这话,分明是在嫌她不消停,管得多。可也是,她一个外嫁了的闺女,早就是别家的人了,姓叶的一户,哪里还轮得到她说三道四? 不过,那花田的来历,您是不是给忘了?那可是当初他们兄妹三个一筐土一筐土生填出来的一块地,怎么如今您说起来,就仿佛与他们完全无关似的? 她笑了一下,索性不再开腔,只管扶起筷子来慢吞吞地搛菜往嘴里送。 那边厢,秦氏却反而轻轻把筷子放了下来。 “我没什么胃口,你们慢慢吃吧,我去瞧瞧冬青。” 说罢,便起身,缓缓地往里屋去。 “回来坐下!” 叶谦似是按捺不住,不轻不重在桌上拍了一下:“好容易全家凑齐了人吃顿饭,都瞎折腾什么?方才说的那些事,谁要是觉得受了委屈,这餐饭吃完之后,再来找我慢慢说,现下你们一个个儿都给我不许开腔,安生把饭吃完!” 说罢,便抬眼去看秦氏,见她走回来在桌边坐了,方才收回目光,一口酒灌进了肚里。 …… 饭桌上几人各有心思,叶谦又不许再说话,一顿饭,自然就吃得气氛怪异。饭毕,秦氏回屋去哄冬青,叶冬葵被叶谦叫到屋外说话,叶连翘还真有点拿不准自己现在该回那间房,在外屋磨蹭了一会儿,到底是牵着小丁香,去了她现在住的那间屋子。 没一会儿工夫,吴彩雀收拾利索碗筷,也跟了进来,眼见叶连翘正搂着小丁香笑嘻嘻说话,便也跟着笑了一下,道:“丁香,我和你二姐有几句话想说,你自己玩一会儿?” 小丁香撇撇嘴,刚要说话,吴彩雀却像是等不得似的,将叶连翘拽了起来,拉进里边那间屋里,小心翼翼关上门。 “怎么了?” 叶连翘也不与她客套,找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该说的话都说了,爹是那种态度,我也没办法。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他现在新添了个儿子,看秦姨,那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好,哪里舍得对她撂狠话?我……” “不是的,连翘,我不是想跟你说这个。” 吴彩雀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你哥受伤的事,我既忍了,就没预备等你回来的时候翻旧账。你嫁了人,自该过你的安生日子去,老拿这些事来烦你做什么?我是另外有件事……” “什么?” 叶连翘斜睨她一眼:“莫非你肚子里也揣上了?这事儿你跟我哥说呀,我能给你拿什么……” “你能不能正经点!” 吴彩雀脸上一红,轻拍了她一下:“我问你啊,这次你回来,打算什么时候回府城?” “干嘛,想赶我走啊?” 叶连翘一笑,随即叹了口气:“回来瞧见我哥,知道他无大碍,我这颗心也就算放下了,还老赖着做什么?明天一早我就回府城,铺子上有买卖,对方又是得罪不起的人,我不想耽搁太久。” “哦。” 吴彩雀点点头:“是这么回事……你如今住在府城里,对那边的情形,也该渐渐有所了解,依你说,我和你哥,若是去府城里讨生活,日子能过得下去不?” “你们想去府城?!” 叶连翘倒真个没想到这一层,眉梢不自主挑了起来:“几时有了这个主意?” “其实,这想法也不是我们提出来的。” 吴彩雀缓缓道:“你哥这一向,不是同一队给人盖房修葺的匠人们在一处干活儿吗?清南县就这么大点地方,即便他们手艺再好,干活儿再实在,能接到的买卖,也就那么几桩。运气好了,遇上个富裕人家,赚得的钱,或许够花大半年,可倘若运气不好,好几个月接不到一笔生意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所以他们就琢磨着,想去府城试试,不管怎么说,那里地方大,人多,钱也好赚些。” “你是说,那队匠人打算一块儿往府城去,往后仍旧在一起干活儿?” 叶连翘低头沉思片刻:“可……我哥受了伤,还得养上一俩月呢,他们愿意等?” “说是要去,可也不这一时半刻呀,他们现下手头还有活儿呢。”吴彩雀唇角微翘,面上露出些许自豪之色,“再说,给人盖房,是离不得木匠的,你哥受伤之后,匠人们便唯有临时找了个替工,隔三差五就来同你哥抱怨,说是那人不仅手艺不怎么样,干起活儿来还常犯懒,连你哥的千分之一也比不上,说是你哥的伤好之前,都不愿意再接活儿了!” “嗯,这倒是真话,我也觉得我哥的木匠手艺特别靠谱!” 叶连翘将她脸上的骄傲全看在眼里,忍不住噗嗤一笑,紧接着敛容道:“那你和我哥是怎么想的呢?这事儿你俩可曾商量过?” “嗯。” 吴彩雀点了点头:“说白了,干活儿还不就是为了挣钱吗?倘若府城真的更容易做买卖,我们又怎会不想去?只不过,这到底不是一件小事,所以,我才想同你讨个意见——你哥倒是兴兴头头的,百般想着要去,但无论如何,之前也得琢磨明白了,免得到时没抓拿呀!” “是这个理儿。” 叶连翘应了一声,想了想道:“我去府城的日子也不长,木工营生在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我还真是不大清楚,不过阿策他是捕快,认识的人多,我哥手艺如何,他心里也有数,我倒可以让他帮忙打听打听。你们假使不着急,到时候我再写信与你们细说?” 又笑道:“这回那信,可别再落到别人手里啦!” “哎呀,我理会得!” 吴彩雀有点不好意思,将叶连翘的手一拉:“我知道府城那地方人多地贵,我和你哥去了,少不得要花许多钱。你支撑一间铺子不容易,我今儿跟你说这个,并不是暗示你到时候接济我们什么的,纯粹是同你讨主意,你千万别想歪。” 叶连翘别她一眼:“我自己心里有数,很不需要你絮叨。你这糊涂人,若有那歪心思,也不会被人压得成天忍忍忍,气都喘不过了!” “我糊涂?” 吴彩雀冲她抛了个眼风,轻轻一笑:“平日里她支使我,我便由着她支使去,多干活儿又累不死人,算什么呢?我只晓得,自己手头的东西别被人占了去就行。我跟你哥成亲这半年,他赚回来的钱,该孝敬家里人的,我一文也不会少,但余下的那些,却是我俩的,凭她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多给出去一个子儿,她心里恼火,可不就只能靠着支使我来撒气?反正铜板都攥在我自个儿手上,我忍一忍她又如何?” “哇,你……” 叶连翘瞪大了眼。 所以么,她当初怎么会看错?她这嫂嫂,也是个目标很明确的人呐…… “我愿意忍,却并不代表我对现下的日子很满意。” 吴彩雀瞟她一眼:“正因如此,匠人们邀你哥一块儿到府城谋生,我才百般想去,离了家里,我两个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哪里不好?连翘,有句话,原不该我来说,可自打冬青出生,我瞧见爹喜欢的那样,再想想冬葵以前过的那些没爹的日子,我心里真……信的事,是我大意了,你且看着,可还会有下一回!” 叶连翘伸过手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我现在攒的钱虽然不多,但在清南县,却也够我两口子过好一段日子了,你要不要看看?” 吴彩雀从胸臆中呼出一口长气,果真起身想去拿钱罐儿:“你替我瞧瞧,这些钱在府城,能用多久,我也好先好生盘算盘算。” “你别!” 叶连翘赶忙拦住她,半真半假笑道:“我可不看,回头万一丢了,你该怪我了!等下我将府城的吃穿用度花费列张单子给你,你看过之后,不就明白了?别的事,等我明儿回去了就立刻帮你打听,不过……” 她顿了顿,拧眉道:“这事爹知道吗?”r1152 第二百六十一话 心思 吴彩雀垂下头,将鬓边的一缕乱发抿到耳后。 “还没定下来呢,早早地同爹说了做什么?我心里有数,倘若他晓得了,必然会反对,倒不如等事情板上钉钉,与那些匠人都说好了,到那时爹纵使还想拦,总不能让我们失信于人吧?” 其实,他未必会拦你们。 叶连翘在心里暗暗地道。 当初,叶谦既然能将小小年纪的孩子们丢在家里不管,自己出去做他的游方郎中,现下孩子想要出去闯荡,他又有什么立场拦阻? “这么说,你是真想好了。” 她点了点头,对吴彩雀道。 “是,我想好了,同你哥,前前后后也商量了好几回。” 吴彩雀显得很是坚定:“我也不怕别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刚嫁进来半年,就撺掇着男人要分家。其一,我就是想和冬葵出去单过,并未打算从爹这儿图谋甚么,暂且还琢磨不到分家上头去;其二,就算有人指指点点,又怎么样呢?日子是我两个在过,去了府城,天高地阔的,我们自个儿心里舒坦,别的,真没那么重要。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丁香,怕我和你哥离了家里,往后爹顾不上她……实在不行,我带她一块儿去府城又如何?只怕爹不允。” “这事慢慢琢磨吧,别心急。” 叶连翘心下委实有几分感慨。一个刚嫁进来半年的女人,便能如此替小丁香这个妹子考虑,不管有几分真心,至少她想到了,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行,你心里既然有了主意,我必然是要帮你的。” 她抿唇对吴彩雀笑了一下:“你只管安心,回去之后至多五日,我定会捎信给你们,找房子的时候,或许也能帮着出一点力。我哥和阿策是发小儿啊,感情那么好,单是看在这上头,他也铁定不会敷衍了事的。” 今日她原本很失望。 出了秦氏截信的事,叶谦却是那样一种态度,叫她实在有些灰心,只觉往后这个家轻易是回不得了,更不免替叶冬葵和吴彩雀捏一把汗。 谁料柳暗花明,原来吴彩雀心里早就有了别的打算,这也算另辟蹊径,往后他们都在府城,可以互相照应,不必为家里的糟心事所烦扰,倒也着实不错。 叶谦正值壮年,医馆经营得有声有色,现下又有了第二个儿子,娇妻年轻貌美,如此,他们即便不在身边,也没什么关系吧? 说罢了这事儿,吴彩雀便把门开了,将小丁香放进来,又与叶连翘说了一遍晚上她们三个一起睡,姑嫂正闲聊,叶冬葵从外头进来了。 见她们三个凑在一处,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叫他心里熨帖,不由得嘿嘿一笑:“你们说什么呢?” “我嫂子跟我告状呢,说你平日里净欺负她。” 叶连翘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扯!” 叶冬葵登时就急了:“天地良心,我哪会欺负她?我俩成亲这么久,拢共就红过一回脸,还是她使小性儿,不信你问她!你也不瞧瞧你哥我,像是会欺负人的吗?我说,你们这样编派我,我可是不依的!” 叶连翘噗地就笑了出来,回身问吴彩雀:“哦,原来是你欺负我哥?那我可要跟你说说理,他这么老实,你怎么忍心呐!” “别听他胡诌!” 吴彩雀脸又红了,忙不迭将话题扯开:“我是在和连翘说,去府城的那档子事呢!” “你们要去府城?” 这话被小丁香听个正着,立时便坐不住,扭头去看吴彩雀:“嫂子,那我咋办?” “嘘……” 吴彩雀忙将手指竖到唇边:“莫声张啊,还未说定呢,你这包打听,可千万别转头就去说与爹知道了,那……” 她话没说完,一旁的叶冬葵便是一个愣怔,挠起头来:“可……我刚才已经说了……” “你……” 叶连翘简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地回头与吴彩雀对视,半晌,方憋出来一句话:“你缺心眼儿啊?!” “咱不是说好了先不跟爹说吗?” 吴彩雀也急了:“你这人怎么不知轻重呀,爹若开口阻拦,这事就不能成了!” “我也是话赶着话儿……” 被妹子和媳妇一块儿攻击,连小丁香也一脸嫌弃,叶冬葵便有点窘,搓搓手:“爹叫我去,同我说,秦姨把连翘的信拦下,又自作主张的回了信,虽然这事办得欠妥,却是好意,叫我莫吃心,还说往后再不会有这种事。可我这口气咽不下去,只要一想到,我现在连我妹写来的信都看不着了,火气就直往上顶,就跟爹说,想去府城闯闯……” “你那莽撞性子,几时才改得了?” 叶连翘着实无奈,使劲翻了他一个大白眼:“那爹怎么说?” “他……自然是让我再想想,可我见他那模样,虽然不大愿意,却仿佛也无话可说,本来嘛,似那等‘全家人就该整整齐齐在一块儿’之类的话,他也得好意思说才行!” “是,他现在是不好意思说,这不是因为事情太突然,一时没想到应对之策吗?你这么早就告诉他,过两日,待他琢磨出办法来,我看你怎么办!” 叶连翘狠狠瞪他,转头推了推吴彩雀:“嫂子,你管管他,我真要被他愁死了!” “我就咬定了不松口,非去不可,他能把我锁家里?横竖我有话堵他,你只管放心!” 叶冬葵倒是很胸有成竹:“反正我闲着,明日便去盖房的工地上走一遭,那边的活儿也该收尾了,同那几位大哥商量商量怎么去府城赚钱才最紧要!” 叶连翘也是懒得再跟他胡扯了,索性将吴彩雀拽到一旁,悉悉索索小声说话,压根儿不搭理他了。 …… 这一趟回娘家,叶连翘只在家里呆了一天,隔日一大清早,便让夏青去雇车,自个儿拾掇利落了,临走之前,少不得去同秦氏告别一声。 彼时秦氏正在给冬青喂奶,听说她要走,便抬起眼皮,懒洋洋地道:“难得回来一趟,怎么才住一天就走?” “知道我哥无碍,我的心也就放下了,府城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呢。” 叶连翘也便轻飘飘地答,唇边挂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是呢,连翘你是能干人,不像我,成天在家闲着。” 秦氏微微一笑:“那么,过些日子冬青满月,你爹说是要摆酒呢,你和阿策可得空回来?” 这话分明是故意气人,叶连翘也不打算再给她脸了,唇角一勾:“秦姨也心疼我一回吧,府城里那些个小娃子吃的用的,我也给你置办了不少了,如今我铺子刚开张,处处等着使钱,满月礼,我看就免了,你说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秦氏脸色微变,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忽然唱这么一出:“我只不过是想请你回来吃杯满月酒,沾沾喜气,也早日给阿策生个孩子罢了,你觉得我是图你的东西?” “秦姨就当我小人之心呗!” 叶连翘唇角弧度拉得更大:“按说你从我们兄妹这里图的东西也不老少了,我们不同你计较,你也要知足才好。满月酒我就不吃了,生孩子这回事,是个女人都会,又哪里用得着沾秦姨的喜气呢?” 说罢,转身就从屋里退了出去,同叶谦告别,又将吴彩雀拽去一旁嘀咕了好一会儿,叮嘱小丁香在家听话,便也上了马车,一路往府城而去。 虽说只回娘家一天,但到底成亲之后,甚少与卫策分开,叶连翘还真是有点不惯,免不了心里惦记着。马车在下午未时左右进了城,她便打发夏青和阿杏直接回家,自己弯去通达巷看了一看,见并无异状,便调头回了卫家院子。 眼下这辰光,卫策当然是在衙门里忙活,万氏见她回来,倒是很高兴,忙着将她拽进屋,上赶着问她家里人是否都好。 当着万氏的面,叶连翘自然不会说得太多,只拣好的说,告诉她那小冬青生得很是伶俐,冬葵的伤也没什么妨碍,很快就能好。 待得晚间卫策回来,她却是成了另外一番形容。 一开始,卫策还没发觉,见她那么快就回了府城,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免不了亲热一回,便道:“程太守妻妹用你那两种软皮的药,用得很好,并没有任何不适之处,我估摸,最近这几天,程夫人都不会再领着她去找你,你只管放心。” 叶连翘缩在他怀里,闷闷地点一下头:“嗯,那就好。” 卫策这才觉得不对,拧眉垂眼看她:“你怎么了?莫不是冬葵那伤还有不妥之处?” “没。” 叶连翘干脆把脑袋埋在他肩窝,嗡嗡地道:“我哥很好,那伤只要好生养着,就不会出岔子。我是……” 说到这里,她便深吸一口气:“我有个事想要你帮忙,不过等下再说。今天早上,我和秦姨呛呛了,十有八九,转头她就会委委屈屈地说给我爹听。这次我回去,遇上的尽是烦心事,往后,若不是有太重要的事,我都不想回去了。喏,我现下在你跟前透了底儿,你晓得我是没人撑腰的了,往后,你想如何欺负我,就能如何欺负我了……”r1152 第二百六十二话 初捷 这话说得很容易叫人想歪,可是卫策却没工夫往旁处琢磨,闻言便只是皱眉:“胡闹,我几时欺负过你?” 顿了顿方问:“究竟你回去这一趟,发生了什么事?” 叶连翘本就很想拽着他诉苦,当下便无半点隐瞒,由头到尾详详细细地与他说了一回,从叶冬葵的伤,讲到秦氏私自截信,连早上自己同秦氏讲的那两句话都告诉了他,末了道:“你细想,家里那般情形,我往后又还回去做什么?没的给自己添堵吗?我爹呢,原本就是个甩手掌柜,遇上事,他明晓得不好,却仍旧拂袖不想理,他这种态度,便明摆着一颗心早就偏去了秦姨那边,我光是想想便觉生气,还回去做什么?” 卫策听得脸黑了半边,却又不好多说叶谦和秦氏什么,许久方道:“你不想回便不回,倒省了来回奔波的力气了。逢年过节礼数尽到,也便罢了。” 一边说,一边缓缓地摸了摸她头发。 叶连翘顺着他的动作,抱住他半边胳膊,蹭进他怀里。 这个人,或许脾气不够好,性格也并不十分细致,更非大富大贵。但……却是个很能让她心里觉得踏实的倚靠。 说起来,也幸亏他们已经成了亲,叶家的那些事,虽然让她心烦,却并未将她牵扯在内,这就很不错了。 两人在屋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卫策想起她先前提起的事,伸手碰碰她脸颊:“适才你说,有事想要我帮忙,那是什么?” “哦对了,这倒是个正经事。” 叶连翘忙坐起身,正色道:“我哥和嫂子,预备来府城里谋生了。” “冬葵要来?” 卫策显得有些意外:“怎么,他打算来府城里继续他那木工行当?” 他那语气仿佛有些迟疑,叶连翘晓得他意思,点头道:“若他是单枪匹马的来,我也会劝他再多想想,毕竟,府城虽然机会多,讨生活却也并不那么容易。不过听我嫂子说,他们是准备和一起干活儿的匠人们同来,往后仍要在一处找事做,我想,这样他们彼此间也能有个照应,风险能小上许多,便也没拦着。” “唔。” 卫策听了这话,也便点了头:“如此倒还罢了,我就怕他是独个儿前来,他那营生咱俩都不懂,也帮不上甚么忙,到时候万一遇上困难,你我未必能帮着出主意——这么说,你让我帮忙,便是想叫我在城中帮着打听打听,府城木匠们的情形?” “对。” 叶连翘抿了一下嘴角:“府城里能人多,我虽一向觉得我哥手艺好,可到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只担心他来了之后,反而挣不着钱。你是捕快,认识的人多,替我打听打听,等弄清楚之后,我还要再写封信给他们,把这事同他们讲明白。” “行。”卫策很是痛快,立即颔首应承,“冬葵要来,你们兄妹便能常凑在一处,你也不必老挂心于他,从这方面来讲,倒是好事一桩。赶早不赶晚,明日我便张罗此事,估摸两三日的功夫,该是就能给你个信儿。” 他不大会安慰人,便只能用实际行动来表示,当即把人抱起来往床上丢。叶连翘被他闹腾得半点力气也无,自然没精力再瞎琢磨,沉沉睡了个好觉,隔天,照旧往不老堂而去。 …… 卫策并未花太大功夫,将千江府木匠的情况探听得清清楚楚,叶连翘便赶快写了信捎去月霞村,只等叶冬葵那边的消息。如此便是三五天过去,不老堂的买卖仍旧清淡,那蒋觅云的软皮膏子却是已用足了七日,跟着程太守夫人再度上了门。 许是觉得那软皮膏子和丸药起了作用的缘故,这一回见面,叶连翘明显发现她的情绪好了许多。虽然依旧不怎么说话,却至少不再动辄阴阳怪气地呛人,进了门,更是不等叶连翘提醒,便将帷帽取了下来,径直行至近前:“你瞧瞧,现下能否用祛疤的药?” 她这样的转变,让叶连翘很是欣慰,忙扯过张椅子让她坐下,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 软皮丸和涂搽的膏子,都只起软化疤痕的作用,蒋觅云的锁骨上方,暗褐色的痕迹依然十分明显,但摸上去,却不似先前那般坚硬,柔软了不少,伤疤边缘处的皱褶也平滑了许多。 一年的疤痕,已经算是旧疤,能够被软化到这种程度,委实非常不错,叶连翘心下暗暗满意,按照惯例,仍是问道:“这几日用了那外敷的药末子,可觉有什么不舒服?” “还好。” 蒋觅云垂眼思索一番,摇摇头:“头一回用的时候,觉得伤疤那里似是有些发热,却还能够忍受。到了第二天,便不怎么有感觉了,包括那丸药吃下去,也无不适之处。” 说着便抬眼看叶连翘:“你的药是否有效,我心里是有数的,只用手也能摸得出来,打今儿起,自然也就信了你了。” “你先别忙着把话说得这么满。” 叶连翘微微一笑:“这软皮丸和外用的药末子,并不是甚么了不得的物事,医馆里的郎中倘若能为你医治,第一步大都依此而行,用的东西,也和我差不多——你应该明白,难的在后头。恢复的情形和快慢因人而异,我需要你全力配合,每日里的奔波,或许会让你很辛苦,现下唯有你忍一忍了。” “……我知道了。” 蒋觅云依旧十分乖顺,二话不说,点头答应了。 一旁那程夫人始终没说话,见状差点喜得落下泪来,免不了给了叶连翘好几个感激眼神。叶连翘也便对她露出个笑容来,回身吩咐阿莲将那灭瘢膏取来,一面就道:“内服的药上回你们是见过的,今日便在我这里先服一剂吧。然后我再来替你敷药。” 蒋觅云自然毫无意义,待阿莲将汤药端来,连个眉头也不皱地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紧接着,叶连翘便又让人打一盆温水来,替她将伤疤处清理一遍,把那灭瘢膏厚厚地涂抹了一层。 “搽了药之后莫要见风,也不可被太阳直晒,你且歇上半个时辰,等会儿我替你洗去,然后你再回去。” 叶连翘叮嘱一句,便把蒋觅云留在那小隔间里,由她的丫头们陪着,自己同程太守夫人去了大堂。 两人落了座,也不过闲聊几句而已,程夫人三番两次道谢,话锋一转,便将话头引到了这不老堂的生意上头。 “开张也有些日子了,我瞧着,你这里好似一直有些冷清?” 程夫人手里端着茶杯,试探着往叶连翘脸上瞟了瞟:“虽说铺子新开张,大抵都是这等状况,可你是有本事的人,此处老这样空空荡荡,我瞧着却觉可惜。你若不嫌我多事,可要我带些人来帮衬?” 叶连翘沉思片刻,想到她身份,终究是摇了摇头:“我就不给您添麻烦了。这铺子现下虽冷清,但我早前便猜逢必然要经历这一段,心下也并不十分着急,且再瞧瞧吧。这些天,那几位嫂子有事没事的也会过来看看,买上两样东西,她们这样照顾,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好再劳动您?” 有人帮忙固然是好事,可这程夫人,毕竟不是清南县的薛夫人,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 况且,她也没说假话。自打她从月霞村回来,这几日,祁氏她们倒真个常来铺子上找她说话,临走前,总不忘买一两样东西带走。虽然大都是些便宜的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却也真正算是在支持她了。 程夫人闻言,倒也没再强求,只笑着道了句“你们夫妻二人,还真都是有骨气的”,便把这话丢开,继续与她闲聊些不相干的事,又饶有兴致,将铺子里制好的几种成品拿来细细看,同她打听,哪种适合自己用。 这一聊,便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叶连翘估摸着差不多,正想进去看看蒋觅云的情形,却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说笑声。 听上去像是几个年轻妇人,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讨论什么,这个说“瞧着像是她家的马车嚜”,另一个道“好端端地她往这里来作甚?”,一面嘀咕,一面走过来往大堂里张望,瞧见了坐在里面的程夫人,登时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 “我说怎么着,那车就是程太守家的呀,果然在这里!” 程夫人抬头应声望去,颇有点意外,起了身,遥遥道:“真是巧了,你们几位怎么在这里?” “去城外庵里敬香,回来路过通达巷,瞧见这儿开了间叫做不老堂的铺子,外头招牌上写着是美容养颜的营生,便觉有些兴趣,就下车来瞧瞧咯!” 当中一个与程夫人年纪相仿的妇人笑吟吟上前来:“瞧见你家的马车,我们还犯嘀咕来着。你生得这样好,哪里还用得着在这上头费心?故此便打量一回,没成想,还真看见你了!我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说着话,又转头来瞧叶连翘,眉梢一跳:“这位莫不就是铺子的东家?既然是给人美容养颜,铺子主人的容貌,自然也得有点说服力才行,怨不得你敢做这营生呢!”r1152 第二百六十三话 热闹 叶连翘实在是有点闹不清,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这千江府中,同程太守夫人往来的,应当多数都是大户人家的女眷,这等人家的女子,难道不是格外讲究娴静淑雅,没事儿在家绣绣花养养鸟什么的吗?她们结伴出来逛,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现在还…… 几个妇人年纪与程夫人都相去不远,在一块儿说话时更显亲热,且还十分自来熟。叶连翘还站在一边呢,她们却已旁若无人地说笑起来,将大堂中摆放的各色面脂膏子、头油内服丸药一件件拿起来看过一回,议论一番,三两句,就把话头扯到了自己身上。 “你瞧瞧!” 当中一个妇人扯着程夫人去瞧她的脸:“入了秋,我这脸上便又开始脱皮了,洗脸的时候稍稍用力些,便火辣辣的疼,不计用甚么膏子也滋润不了,粉也盖不住,你瞧瞧多难看?” 另一个身段儿丰腴的更实在,直接拉了程夫人的手去摸她的腰:“你觉着我是不是又胖了?腰都没了哎!这可怎么办才好,我自个儿都觉得没法看了!” 更有甚者,皱着眉凑到程夫人身边,愁绪万千道:“究竟如何才能像你这样,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我真是……” 说着转头瞟了叶连翘一眼,将她一指:“别怨我说话直啊,你也该补补!身段儿瞧着倒挺顺溜,只可惜……” 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直往她胸前扫。 叶连翘简直目瞪口呆。 这是闹哪样?说好的贵妇人风范呢?都被你们自己给吃了吗? 到底是那程太守夫人,知道些分寸,眼梢里带到,叶连翘仿佛有点手足无措,便从那几个妇人的包围中挤出来,柔柔一笑:“这几位,自小便常同我一起玩,是亲香惯了的,说话便没那么讲究,你别介意。” 原来是发小吗?这倒可以理解了…… 叶连翘点点头,也还她一个笑容:“不打紧,瞧见您几位这么亲热,我心里好生羡慕。” 说话间,一个妇人便伸手推了程夫人一把:“哎,你还没说呢,究竟来这里做什么?从头到脚,你到底还有哪一处不满意?” 程夫人闻言,便叹了口气。 “我来不是为了自己,是觅云。” 她说着,回身往里边儿隔间的方向张了张,压低喉咙道:“她的情形你们都晓得,咱们又这么好,我便不瞒你们,只是莫要声张。” 几个妇人闻言,立时不约而同张大了眼,半晌方道:“觅云也在?哎呀,她那事我们当然都知道,闲来还没少替你母亲家心焦。自打伤了之后,我们便再没怎么和她碰面,只听说,她好似性情大变,动辄便要……怎么竟然肯随你出来?” 又转头问叶连翘:“可见你是真有点本事的了?她能信得过你,已实属不易,更难得的是,连觅云也肯随着来……她那伤,我们都不曾亲见,但料想,以蒋家财力,都束手无策,便必定十分难治,你……行吗?” 这话当中充斥着质疑的味道,却因为说得直白,并不让人生厌,叶连翘当下便抿唇笑了笑:“现下才刚刚开始,能医到什么程度,我也不好说,唯有尽力试试吧。” 程夫人却是飞快将话头夺了去:“觅云那情形,要想医治到完全看不出的地步,未免有些不现实,我也并不曾指望,如今只想着,哪怕能减淡一分都是好的。这位卫夫人,我信她自然有我的理由。” 别的不说,这几个妇人进门这么久,有谁发现了叶连翘额上曾受过伤?单单是这个理由,便已然足够了。 “唔,你办事向来周全谨慎,你既信得过,那就铁定不会错。” 几个妇人凑在一处咭咭哝哝一阵,这才抬头道:“今日觅云在,为免她瞧见我们不自在,我们便不多留了,等明日,我们再结伴过来瞧瞧?” 又转向叶连翘:“你一般几时得空,能招呼我们?” 这是,生意要上门的意思了? 从来富人钱最好赚,当中又以女子们为甚,不老堂冷清了这么长的时日,也当真需要她们前来叽叽喳喳闹一阵,冲冲人气。叶连翘心头自然是欢喜的,含笑点点头:“这一向,蒋姑娘每天都要到我这里敷药,几位若是要来,最好选在午后,免得与她撞上,叫她心里不舒服。铺子虽说惯常是申时打烊,但我既做了这买卖,自然事事以客人为先,总要替诸位将问题解决妥当,所以即便迟一些也不紧要。” “那便好。” 妇人们听了心下喜欢,个个儿皆点头,与那程夫人又寒暄两句,便又热热闹闹地去了,他们一走,不仅门前一空,连铺子里,也顿时显得安静下来。 再过一炷香的时间,蒋觅云便也从里头隔间里出来了,颈上的药膏已经洗去,衣裳穿戴利落,当然没忘了,将她的帷帽也戴得严严实实。 “如何?” 头一回敷药,叶连翘必然是要问得仔细些,赶忙行至她跟前:“可有什么不舒服?” “别的倒还犹可,只是时间长了,觉得稍稍有些刺痛。” 蒋觅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挪开目光:“这……没关系吗?” “这很正常。” 叶连翘松了口气:“药膏有活血散瘀的功效,你又是第一次使用,觉得刺痛是自然的。倘若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反而还要发愁,因为那说明,这药根本就没渗透进去。只要疼痛你觉得能够忍受,便不必理它,照我估计,等过了这两天,你的伤疤适应了,刺痛感自然会消失。” “嗯。” 蒋觅云低低应了一声,仿佛也长出一口气。叶连翘又多吩咐她两句,她虽未回答,看神色却是仔仔细细都听进去了的,话毕,也便随着程夫人去了。 …… 自这日始,不老堂便渐渐地热闹起来。 那几个妇人原本是偶然经过,三言两语,倒真个对这头买卖起了兴趣,隔天午后,果然跑了来,进了铺门,少不得拽着叶连翘问长问短,那些个护肤品,不计哪一样,她们都很感兴趣,听说适合自己,便忙不迭地试用,总要啧啧有声地评价一番。 说起来,她们倒也不曾一窝蜂似的全跑来,似乎很有计划,今天你陪我,明日我伴着她,三三两两地结伴同行,每日里不老堂门外,总会停上一两驾马车,且她们又衣着光鲜,一来二去,门外好奇的人也便陆续多了起来,从店门口经过,总要往里张望一番,虽瞧不见什么,日子一长,却也纷纷地议论开来。 与清南县那些个纯粹前来解决自己容貌烦恼的人不同,她们这些个家里富裕的女子,原本底子已然不差,琢磨得更多的是,怎样将自己变得更好。从前在清南县便很受欢迎的“七白膏”,她们固然也喜欢,却远远觉得不够,常催着叶连翘,拿出些更好的东西来。 什么是“更好”的东西? 叶连翘一时适应不了这种变化,很是冥思苦想了一段时间,最终将主意,打到了“身体”两个字上头。 那日这群妇人在不老堂里叽叽喳喳的对话,她可都听得真真儿的,不是个个儿都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吗?那么我们就来试试,除开肌肤和容貌之外,还能再做些什么。 减肥轻身,或是丰胸美体,单靠外用的膏子散剂远远不够,她便将主意打到了内服的丸药上头。有了早前在松年堂时的经验,她心下虽有些惴惴,却也没犹豫太久,当下便立刻张罗起来,待得制作周全,拿去给妇人们敲,果真大受欢迎。 想要身段儿窈窕的,有七味白术汤,当中不过党参、茯苓、炒白术和甘草等物,既能健脾益气,亦可除湿减肥,在天气潮润的千江府服用,实在再合适不过; 若嫌弃自己不够丰满,便正要有那以马料豆、核桃仁等唔制成的桃酥豆膏可用,吃起来味道还不错,像是某种小零嘴儿,却可补肾丰乳,甚至还兼有乌发的功效; 考虑到之前有个妇人,头回见面便跟程夫人抱怨自己腰粗,叶连翘还专门制了种细腰身的末子,当中只得桃花这一味料,每日服用,便可消肿满,令人腰身纤细,更使得面色红润光洁。 这几样东西一端出来,果然那些个妇人们,都欢喜得要发疯,当下接了去,说爱不释手也不为过,待得用上十天半个月,发觉真个有效,便愈发不得了,往不老堂来得更勤,只短短时间,便成了这铺子里的熟客。 所谓名声和口碑,靠的大抵都是口耳相传,妇人们娘家夫家都不差,说起话来格外有分量,用不着太久,不老堂的冷清一去不返,生意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 这时候,叶连翘便晓得自家开铺的难处了。 是,赚得的钱,的确都归自己不假,要张罗的事,却也随之多了起来。之前不老堂里冷清时,基本无账可算,每日里只要将花销记下就行,现在却是没那么容易了,光是那些个数目,都叫她看了头大,从前见松年堂里那位账房先生仿佛轻松自在,如今方知,算账这回事,不仅不简单,她也丝毫不擅长。r1152 第二百六十四话 算账 对于自己不会算账这回事,叶连翘其实很能看得开。 人嘛,世上走一遭,又怎可能事事皆擅长?总有那么一两样本事,注定了这辈子与她无缘,看见账目便觉头大也不紧要,她可以回家向卫策求助不是吗? 于是,自打不老堂变得热闹起来,逐渐有了收入,她便每天都将账本抱回家,理直气壮地往卫策面前一摊,美其名曰铺子是咱家的,自然人人都得出一分力。 头半个月,卫策尚且愿意耐着性子应付,见她将账本拿了回来,也便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帮她算,可他到底不是正经做这个的,白日里在衙门辛苦一整天,晚上回来眼睛里看见的还全是数目,日子长了,便难免觉得发烦,索性将那账本丢开,任凭叶连翘软硬兼施,打定了主意死活就是再不肯管。 叶连翘无法,只得又苦哈哈地把账本抱回不老堂,整日长吁短叹,始终想不出来万全之策。 这时候,已经临近十一月了,千江府的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到了该穿夹袄的时候。 蒋觅云照旧每日上午来不老堂里敷药,医治了一个来月,她锁骨上方的那块疤痕,颜色已淡下去一层,看上去虽仍很明显,然而相较之前而言,却真能称得上大有进展,如今她再不需要程夫人相陪,每天一大早必定准时出现在铺子外头,话固然依旧少,态度却委实要和缓许多。 医治伤疤是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蒋觅云这种耽搁太久,疤痕又大块的情况,便需要更长的时间。既然有好转,叶连翘便登时信心大增,遵照循序渐进的过程,又给她换了另外一种外敷药,内服的汤剂则一直吃着,只盼在过年前,能将她的问题彻底解决。 这日上午,不老堂里格外事多。 叶连翘在里头的隔间给蒋觅云敷药,外头大堂里连续来了两拨人,由阿莲应付招呼着,忙得脚不沾地,临近中午,终于得了空,便跑进来同叶连翘交代。 “两拨人都是冲着细腰身的桃花粉和七味白术汤来的,说是天气愈发冷了,便管不住自己的嘴,吃得越多,心里便越不踏实呢。” 阿莲站在屋子当间,笑嘻嘻地道:“另外,乌发的头油和滋润的面脂也卖出去几罐,临走前,还有人跟我打听,过些日子,不知咱们铺子上可有那医冻疮的药膏卖呢!” 叶连翘正给蒋觅云敷药,闻言便头也不回道:“若再有人来问,你便告诉他们,过几日我会制一些医冻疮的膏子,摆在门口免费送人,请他们到时候只管来取。连日来多亏他们照顾生意,这点子小东西,哪好再收钱?” 阿莲含笑应下,正要转头出去,却又被叶连翘给叫住了。 “今日上午收了多少钱,你可有一笔笔仔细记下?” 阿莲心思细密些,这一向,叶连翘倘若忙不过来,便让她代为收钱,过后自己再来对账。 听了这话,阿莲便有些迟疑,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记自然是记了,不过东家,两天前的账,你好似还未对,老这么拖着,到时候只会更乱,你看……” 叶连翘又是一阵头疼,将最后一点药膏敷到蒋觅云耳后,嘱她歇息片刻,自己起身在阿杏端来的水盆里洗了手,跟着便叹了口气。 “我何尝不知道?” 她走到阿莲面前,皱着眉道:“可……我哪儿忙得过来?” 能不能忙得过来另说,不想面对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数目,才是真的。 阿莲也晓得她算账算得头大,想了想,试探着道:“果真卫都头不肯再帮您了?” “嗯。” 叶连翘恹恹地点了一下头。 岂止是不肯?那家伙连“你再敢把账本拿回来,我铁定让你后悔”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那要不……咱们请个账房先生?如此您也可轻松些。” 阿莲又道,一旁泼了水回来的阿杏也跟着点点头。 “暂时不请。” 叶连翘想也没想,就立刻摇了头。 这话,卫策也跟她提过,见她被算账一事折磨得那样痛苦,便同她商量,索性请个账房先生,如此便可一劳永逸。 然而叶连翘却是想得比较多。 现下不老堂虽已有了收入,却还远远谈不上赚钱,阿杏阿莲和夏青三个都还没发过工钱呢,倘若再添个账房先生,负担只会更重。 她明白卫策的意思,无非是故技重施,依着先前那般,让账房先生先干活儿,几个月后再领工钱,凭他这横行无忌的捕快身份,只怕人家也不敢不答应。 可是“刷脸卡”这种事,迟早有一天是要还的呀,到时候,所有花销都堆在一块儿,一口气全给出去,多让人心疼? 说她小气也罢,现下生意还未上正轨,她宁愿小气一点,至于那账目嘛……要不回家去,再同卫策说两句好话? “真不请啊?” 见她这般坚决,阿杏阿莲不禁面面相觑:“那……今日您好歹将前两日的账给清了……” “知道了知道了!” 叶连翘便有点不耐烦:“总之今晚,我熬夜不睡觉也将它倒腾清楚,这总行了?” 话音才刚落,就听见始终静静倚在躺椅里的蒋觅云冷冷吐出两个字。 “好吵。” 叶连翘一愣,忙转头看她:“实在对不住啊蒋姑娘,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那么你在这儿歇着,我们先出去,有事叫我。” 说着便拉上阿杏阿莲要往外走。 “不就是一本账吗?” 蒋觅云却睁开眼来看她:“你们这铺子又不大,拢共就四个人,我真不明白,有什么可算不清?” “呃……” 叶连翘有点尴尬,挠了挠太阳穴:“我也知道这事不难,可……” 可我就是不擅长啊,有什么办法? “自小你母亲不教你管账的吗?” 蒋觅云干脆从躺椅里坐了起来:“这种事,不管大户人家还是寻常百姓,当娘的或多或少都会同自个儿的闺女交代,你倒好,铺子都开起来了,这最关键的事上头,居然还发懵——我家里也有产业,自晓得做买卖,最紧要便是精打细算,照你这样,哪能赚得到钱?” “那个……蒋姑娘……” 阿杏阿莲冷汗都下来了:“我们东家她……” “我娘去得早。” 叶连翘不等她们把话说完,便抢着道:“只怕想教我,也来不及。” “……”蒋觅云闻言,便默了默,半晌,抬眼道:“你要是信得过,便将账本拿来与我瞧瞧。” “嗯?” 叶连翘甚为意外,抬了抬眉:“蒋姑娘是说……” “你不是自己算不过来,又暂时不想请人吗?” 蒋觅云挑眼看她:“横竖我还得在你这里医治一阵,敷了药,又要等大半个时辰,闲着也是闲着,倒不若替你算算账。这上头我虽不算精通,却也还算能应付,料想你这铺子又不大,不过收入花销两项而已,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又没有什么暗账,算起来,只怕也容易。” 叶连翘登时就有点心动了。 有人主动愿意帮忙哎……大户人家的姑娘,这点子蝇头小利,多半人家看不上眼,且自己又与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既不用担心她在账目上做手脚,她也不至于将这里的情形说与旁人听,实在再好也没有了。 “会不会太给蒋姑娘你添麻烦了?” 她巴不得马上答应,却仍旧是试探着多问了一句。 “你肯就肯,不肯就算了,若不相信我,我也拿你没辙不是?” 蒋觅云一边说,一边就重新倚回躺椅里:“现下我每天都得在你这里医治,不过是想着,替你解个燃眉之急罢了,只帮得了你一时,等来日我不必再往这不老堂来,你还是得自己想办法。要如何行止,你自个儿拿主意。” 叶连翘也是被那些个账目搅和得实在没法儿了,想了想,终究是把账本给捧了来,同她道了声“多谢”。 “谢就不必了。” 蒋觅云抬手将账本接了去,一面翻看一面皱眉,口中低低道:“我说过,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情来做,何况……我那疤日渐变淡,我自己都是瞧见的,若真要提那个‘谢’字,也该是我谢你。我知道于你而言这是一桩买卖,可在没遇到你之前,连个肯接这桩买卖的人都没有。” 然后,她便再不说话,将心思都搁在了账本上头。 …… 解决了算账的困难,纵使只是暂时,也着实让叶连翘心头搁下一块大石,顿时觉得松快不少。蒋觅云每日把账理得清清楚楚,看起来一目了然,到了月底,还会将整月的收支做个总结,比那正经的账房先生更要尽责。 人常言福无双降,可是在叶连翘这里,自打从娘家回来之后,好事却是一件连着一件。 回一趟月霞村,她吃了一肚子的气,然而那仿佛是令她糟心的最后一件事。眼下,不老堂的买卖有了起色,蒋觅云的医治也十分顺利,冬月里,又是一个难得的大好机会,摆在了她面前。r1152 第二百六十五话 迟疑 消息是卫策带回来的。 彼时,将将吃过晚饭,小夫妻两个在楼下陪着万氏说了一会子话,上得楼来,时辰尚早,暂且未想睡,便索性各人捧着一盏芝庶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卫策在外头跑了一日觉得乏,摊手摊脚倚在被褥上头,叶连翘则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手里翻着书与他搭腔,正是这时候,听见他说了三件事。 “明日我要去左近的石原镇送勾票,下午方才出发,倘若顺利还罢,一旦有所耽搁,恐怕夜里就赶不回,先同你交代一声,夜了自管睡,莫要等。” 这是他说的第一件事,叶连翘抿着茶心不在焉地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回头笑道:“谁要等你来着?” 卫策没接她的话茬,自顾自接着道:“这都一两个月了,冬葵那边,还没有音讯?也不知他伤养得如何,你得闲时,再写封信与他,问问他情形,别的事亦可稍提,若他已有了决定,我这边也好帮着他先行安顿一番,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没抓拿。” “原来你心里还是惦记着我哥的嘛!” 叶连翘笑眯眯道:“从前成日凶他,我还以为你嫌弃他呢,只你既然如此牵挂,干嘛不自己写信,非得支使我?” “一整日也难得沾着椅子边儿,哪里还有空写信?晚上回来,却是懒得动,压根儿没这心思了。” 卫策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道:“再说,你字丑,正该多练练才是。” 叶连翘闻言,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多说,点了点头:“行,那明日我便抽个空写信,让夏青找个人给捎回去。” 卫策应一声,将手里的茶碗搁在旁边小几上,轻描淡写说出第三件事:“对了,你要不要参加腊月初一的药会?” 语气听上去就像是在闲聊,仿佛是问她:“媳妇我们明天蒸条鱼来吃好不好?” 叶连翘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什么情况?” 她转头跟看怪物似的盯着卫策瞧:“三件完全不搭嘎的事,你愣是能搁在一起说,中间还衔接得如此顺溜,连个磕巴都不打——好歹你也给我点心理准备行不行?” 顿了顿,终究是忍不住,又问:“什么药会?同从前清南县的一样?” 说起来,清南县的药会,也是办在腊月初一那天的,只不过,那是医药行当的事啊,里头进行的也多是些药材交易,哪是她能掺和的? 卫策低低一笑,偏不答她的话:“这么说,你有兴趣?” “你先别管我有没有兴趣呀!” 叶连翘哪里耐得住,把书一合,三两步奔去榻边伸手拽他,连用了两次力气都没能将他拉起来,只得气哼哼道:“你别打岔,赶紧说啊,我问你话呢!那药会,同我有甚么干系?” “同清南县的的确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卫策也不指望她了,自个儿慢悠悠地坐起身:“毕竟此地是府城,无论怎样的集会、盛事,规模和影响力都远非一个小小的县城可比。千江府一年里有两次药会,每次三天,春日里是各种生药材交易,腊月初一这天,却是以成药为主。春天的那一场,同你的确没什么大关系,你也已经错过了,所以我才问你,此番你可有兴趣来凑个热闹。” 成药啊…… 叶连翘心头便暗自嘀咕了两句。 自打开始做这头买卖,她便始终强调一件事——自己不是医,开这铺子也并非为人诊病,一切只与容貌、身段、肌肤相关。不过,严格说起来,她这营生,的确又与医药行当密切相关,同样离不得药材,而制作出来的各种内服丸药,也完全可与药铺子里出售的成药看做是一回事。 别的且不论,单说那蒋觅云,难道不就是郎中们丢下的烂摊子? “药会里人格外多,你们府衙捕快到时候必定得前去巡逻?怨不得这事你知道。” 她心里飞快地琢磨着,嘴上向卫策道:“那药会一开就是三天,到时候你铁定很忙?” “唔。” 卫策瞟她一眼:“忙自然是忙的,横竖即便是不开药会,我也未见得就闲下来——你先莫要同我扯闲篇,只说是否想去?” “我这行当也能去?” 叶连翘有点拿不定主意,咬了咬唇:“都是医药行当的人在里头出入,我这买卖,在他们眼中只怕就是个四不像,况且……” 况且她现下还记得,当初同汤景亭起争执的那回事呢。从前叶谦便常告诫她,手切莫伸得太长,对于叶谦的许多行事方式,她都并不认同,唯独这一句,却是始终牢记在心。 她实在是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了,可是,一场药会,能成就多少笔生意啊…… 卫策轻易便猜到她心中所想,不紧不慢端了茶碗来喝:“我同你说过了,千江府的药会与清南县大体相似,却各有不同。府城里的药会,春日里那场同清南县的差不多,腊月初一这一场,却是会专门辟出来一处地方,提供给各种并非制作传统成药、却又与医药行当密切相关的店铺使用,当然,城中的大小药铺若有兴趣,亦可着人来此摆个摊档。” “是吗?” 叶连翘眉梢一挑。 如此说来,她那不老堂前去参与,也算是名正言顺的了? “你我一家,骗你对我有何好处?” 卫策绷着面皮,很是严肃地道:“这所谓的‘非传统成药’,往年间在药会中,是最不受人重视的,外地来的客商都不怎么愿意在这上头花心思,能卖出去的委实少之又少,城里的正经药铺,即便肯参与,也都无非走个过场,算是给药会主办者一个面子,以免使这一块场地显得太过冷清。不过那又如何?你做的那买卖,原本就是个稀罕物,从前在清南县那般受欢迎,招惹得汤景亭那老东西都上了心,焉知现下又会是何等情形?” 他心眼儿并不小,偏偏对于那汤景亭,始终厌烦得很,提起他来,总难免要带上一两个不那么尊敬的字眼。 见叶连翘仍在犹豫,他也便不再多说:“反正这事,我只是知会你一声,要不要去,你自个儿拿主意。眼下已入了冬月,离腊月初一可没多久了,你早做决定才好,到时候,还得去看场地,张罗摊档,一堆麻烦事。” 说罢,果真不再开口,自顾自将她两个的茶碗拿起来,开门下了楼。 …… 打从卫策把药会那两个字说出来,这件事,便在叶连翘心里生了根。白日里去了铺子上,手里忙活事儿,心头却免不得要一个劲儿地琢磨,既是想去,一时半会儿又做不了决定,脑子里乱得如一锅粥,有时候,阿杏阿莲同她说话,她也没听见一般,弄得铺子上三个伙计个个儿摸不着头脑。 程太守夫人虽然不再每日陪着蒋觅云前来,却也时不时地会到不老堂瞧瞧她的状况,不两日,偏巧上得门来,只三两下功夫,便瞧出叶连翘有些心不在焉。 其时叶连翘正照旧给蒋觅云敷药,程夫人在一旁瞅着,见她动作有些漫不经心,好几次想开口,都给咽了回去,片刻之后,见她竟将那膏子涂到了蒋觅云完好的下巴上,终于再忍不住,晓得阿杏阿莲不敢出声,便不得不上前来拍了她一下,笑着道:“这是干什么呢?都要喂进嘴里了!” 蒋觅云倒显得很冷静,扫叶连翘一眼:“我还以为是她今日调出来的膏子滋味格外好,想请我尝一尝。” 叶连翘这才醒过神,忙不迭地赔不是,取了帕子来,将蒋觅云下巴上沾着的深色膏子尽数抹去,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实在抱歉,一时晃神……” 阿杏这才凑上前来,小心翼翼道:“东家这两日老是这样,我也不知是不是在家同卫都头吵架了,不敢问……” “哦?你同卫都头闹别扭来着?” 程夫人抿唇一笑,打趣道:“他怎么欺负了你,教你这样心神不宁?说给我听,转头请我家老爷给他些排头吃……” “不是。” 叶连翘忙摆了摆手:“我两个好好儿的,并不曾闹什么别扭,我是在琢磨那药会的事……” “原来你是想着那个?” 程夫人这才明白过来:“想去就去,这点子小事,哪里用得着这样费劲思忖?若怕位置不好,我可提前帮你安顿一番,不过……” 她是土生土长的千江府人,对于那药会,自然多少有些了解,心头斟酌了一下词句,柔声道:“不过你这营生,原本占不到太好的位置,也就只能与那些没名没姓的所谓‘祖传奇药’凑在一处,那些个荷包鼓鼓囊囊的外地客商,只怕轻易不会往那边去……” “我正是担心这个。” 叶连翘轻叹一声:“要去参加药会,免不得花上许多人力物力,我自己想着,既然要去,便不能敷衍,必然是要把心思正正经经摆在上头的。我铺子里加上我也只得四个人,到了那三天,少不得还要分一两个前去张罗,怕就怕,我们费了老大力气,到时候却半点收获也无……程夫人别笑话我满脑子只想怎么赚钱,既然开铺做买卖,便摆不得那清高样了。” “是这么说。” 程夫人点了点头。 一旁那蒋觅云却是突然接口道:“我若是你,这药会,便非去不可。” 她直直望着叶连翘的眼睛:“越是高手如林之处,越能显本事。你在这一行打滚许久,可有真正同人较量过哪怕一回?”r1152 第二百六十六话 要去 叶连翘被她这话弄得哭笑不得,伸出手去,将她唇边残余的一点膏子尽数抹去:“蒋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开铺做买卖,说得好听些,是替人解决困难,说得实在些,便是为了赚钱糊口,我自管做我的生意,为何要与人较量?” “呵。” 蒋觅云轻笑一声:“说得好似很有理,可你莫忘了,这做买卖,原本就是你争我夺,打从你开铺的那天起,老百姓,也会不断地拿你和旁的店铺做比较。做买卖,说白了就是此消彼长,你的生意好了,你的同行生意就必定会差,我再问你,你觉得,这算不算一种较量?” 叶连翘一向自认嘴皮子还算利索,至少在卫策面前,倘若他能不动手,她还从未吃过亏,今次被蒋觅云一通抢白,竟然一时没能接上话,垂下眼,半晌方道:“蒋姑娘这话还是不对,其实我又哪里有甚么同行呢?无论胭脂铺还是药铺,与我的买卖都相关,却又不尽相同,既然没有同行,自然不存在较量。” “平日里也倒罢了,可那药会却不同,论到底,人人都在同你较量,你的东西被外地来的货商看上了,比旁人的东西受欢迎,那就算你赢,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同人较量,并非争一时之长短,可眼前明明就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你为何不要?” 蒋觅云连个磕巴都没打,立时又给她堵了回来。 叶连翘再度没了话,转头看一眼程夫人,却见她正一瞬不瞬瞅着她妹子,满面皆是欣慰骄傲之色。 “若我是你,便决计不会为了这点子小事犯愁。” 蒋觅云一边说,一边又倚回躺椅里:“能有多难?最差的情况,不过是无人问津,你现下铺子上渐渐也有了些生意,并不用指着此次药会来开饭,至多也就是白白浪费三日工夫而已,这又算什么呢?我便是弄不明白,哪里值得你这样发愁,差点喂我吃药膏,倘若换过另一个人,你猜她可会轻易放过你?” 好吧,这大概才是蒋觅云的真面目? 叶连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在没来不老堂医治疤痕之前,蒋觅云性情乖张古怪,动辄发怒打人,而现在这个说话有理有据的,只怕才是真正的她。嘴皮子利索,思路非常清晰,果决而又冷静,或者,正是因为如此,她姐姐程夫人,才尤其不能接受,她因为一块疤,变成那副模样。 一旁,程夫人笑吟吟地将话头接了过去:“卫夫人,我觉得,觅云说得有理,就去参加一次又如何?除非是你家里人拦着,否则,我觉得你没甚么值得犹豫。” 被她们连番游说,叶连翘也有点觉得自己,或许是太过谨慎了。 就这么点子事,来来回回拖了好几天了,要不…… 当着程夫人和蒋觅云的面,她并未说得太多,待得送走了她二人,恰逢铺子上也无其他客人,她便在大堂里坐了下来,招手将夏青和阿杏阿莲唤至近前。 “三位。” 她抿唇笑了一下:“接下来这段日子,只怕你们要辛苦一阵儿了。” …… 去参加药会,大多数药铺,都会选择铺子里最受欢迎的那几种成药,却也有少部分人,永远无法放弃对新东西的追求,势必要拿出之前所没有的,心里才乐呵。 很不巧,叶连翘便恰恰是这后一种人。 按说,在这一行里打滚了一年多,她手头,也有不少经过实践后,发现效果不错,也很容易讨老百姓们喜欢的东西,可于她而言,那还不够,远远不够,打定了主意要去参加,那就要尽最大可能地不让自己空手而回——所以,有什么东西,是最能够吸引人的呢? 每天她都在不断地吸收,从医药书当中,她可以源源不绝地获得各种有关于美容养颜的灵感,从与府城妇人们的来往,她晓得了她们与清南县人的需求有何不同,这些东西,会让她一辈子受用,更能令得她在面对一件重要的大事时,不至于心慌意乱,胸有成竹。 现在,她只要决定,该拿什么样的美容品去参加药会就行。 “说是二十三那天要去看场地,选摊位,这事交给夏青。你是老实人,却并非没心眼儿,位置是否便利,人流量大还是小,这些你都要考虑好——虽说咱们的位置肯定不会特别优,却总有好差之分,倘若看中一处,偏有人与你争,你也莫同他吵,但更重要是,别随随便便让出去。” 先前,叶连翘难是难在做决定,现下有了主意,一切就立刻有条不紊起来,趁铺子上暂且无事,便见缝插针地将那三个叫来听吩咐,对夏青道:“另外,我还需要这两天,你跑一趟城西柳记,有些药材我现在要用,你去替我依着单子置办回来,倘若他那里不全,你便去旁处替我搜集,偌大的府城,我要的药材也并不刁钻,觉没有买不起的道理。” 夏青垂手点头应了,她便又转脸望向阿杏阿莲。 “你二人在药材上头毫无根基,自来了不老堂,一向只是做些杂事,此番我却需要你们替我打个下手,总归一句话,听我嘱咐,莫多做一件事,也别躲懒,那么咱们便不会出岔子。最近我瞧着,阿莲同人应对仿佛更自如些,到了腊月初一那天,便由你同夏青先去药会安顿张罗。” 两个丫头也忙连连应承,满口称“铺子上只得我们几人,原本就是该多出一分力的”。 相处这段日子,叶连翘也瞧得出,这姐妹俩虽然性子多少有点木讷,平日里也多少胆怯了些,却至少心眼儿不差,干活儿也勤快,见她们答应得痛快,面上便带出点笑容来:“余下这些日子,咱们只怕得要忙碌些了,晚上打烊之后,都不要忙着走,等把这药会的事忙完,无论成与不成,我会好好儿谢大家。” 于是,接下来就是一段昏天暗地的日子。 蒋觅云每日上午要来铺子上敷药,下晌,往往会三三两两来两拨妇人,在店里挑挑拣拣一番,或是只与叶连翘说上两句话,打趣一番。这段时间,在外头围观许久的百姓们当中,也渐渐地有人愿意踏进们来打听一二了,每每这时,叶连翘纵然再忙,也总得腾出空来与他们敷衍周旋一番,如此,真正用来制丸药的时间,就只能是晚上。 不老堂里各种用具和药材置办得齐全,比回家忙活,自然是要方便得多。万氏不曾拦着,卫策更一句话没有,叶连翘便安安心心留在铺子里,每天总要多耽搁一个多时辰,方才能披星戴月地回家。 妥妥当当地报了名,又选定位置摊档,一通卯足了力气的忙碌之后,腊月初一这一日,终于来了。 一大早,开了铺子门,夏青和阿莲两个,便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先行去了药会现场,叶连翘却是没着急,照旧等着蒋觅云前来,替她敷过了药之后,方才准备出门。 先前忙碌的那几天,心中有些七上八下,总免不了去猜测,到了药会当日,会是怎样的情形。然而当这一天真的来到,她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该做的准备,尽皆做足了,也曾反复确认过,并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头一回参与,那边的情况如何她压根儿一点都不知道,如此,担心又还有什么用? 蒋觅云的马车等在门外,同叶连翘两个一道走出不老堂的大门,却在台阶前停下了。 她的脸藏在帷帽之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她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却听得十分清楚。 “连翘。” 这是她头一回直呼叶连翘的名字:“不管你同不同意,往后我就这么叫你了——我觉得你很有本事,也很能干,这一回药会,无论你的买卖到底成不成,往后你都肯定有我这么个熟客。我是不会离开千江府的,所以你不必担心。” 如此熨帖的话从她嘴里说出,叶连翘委实觉得惊诧,很是停了一会儿,方笑道:“好,我记住了。” 话毕,目送她上了马车,冲她抿抿唇,转身走了出去。 千江府的药会是在城东,场地也设在一条巷弄之中,只是比清南县的药市要宽绰得多。里边平日里都是些做药材生意的人,寻常老百姓大都不喜药味,不怎么爱往这边来,今日却是人声鼎沸,除了外地货商之外,也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叶连翘走到巷子外,往里张了张,见人挤着人,暗自咋舌,心道莫要被踩了脚挤歪了头发才好。正待朝里面去,却听得一旁有人唤她,转过去,就见卫策立在人群当中,远远地向她这边看过来。 很久之前,叶连翘就知道他今天肯定会来这里,但此刻,他站在那儿,却分明特地在等着她。 他个头高,人丛之中,显得尤为触目,身后跟着几个身材壮硕的捕快,旁人都在说说笑笑,独他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显得有点冷漠,只管眼也不眨地瞅着她。 只要离了家,他就是这副黑面神的模样,仿佛戴了面具一样。叶连翘心里突然就觉得有点好笑,快步走过去,想着反正人多,四下里未必有谁会注意她,便大着胆子碰了碰他的手:“你不去干活儿,在这儿做什么?” 卫策唇角动了动,憋着没笑:“你的摊位,我已瞧过了,夏青和阿莲都老老实实地守着,现在我带你过去。”r1152 第二百六十七话 失笑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叶连翘都很不喜欢卫策的那张黑面神脸,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以前她甚至还觉得有点害怕。 但现在,她晓得了他的另外一面,现下再看他这不苟言笑的形容,居然顿时就觉得他可爱起来,弯了弯唇角,往他那边凑了凑,小声道:“光带我过去可不够呀,要不,你说句好听的鼓励鼓励我如何?” 似乎有点妨碍他维持形象啊,可……偏偏就是想看看,这会子,他还能不能继续在她面前摆臭脸。 卫策显得十分淡定,斜睨她一眼,竟真个靠近她耳边,寒着脸道:“我知你这段日子辛苦,等晚上回去……” 叶连翘:“……” 这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吗?那种话……怎么能用黑面神的表情说出来?! 她实在是很想给他一拳,紧紧攥着手才忍住,咬牙道:“你这么不要脸,娘知道吗?我真要回去问问打小儿她给你吃了什么,把你养得这么……” 也不知是不是她声音一时没压住,大了点,后头跟着的几个捕快听到只字片语,纷纷来了兴趣,笑嘻嘻地都往前边挤。 “跟着我做什么?” 卫策回过头,凉浸浸地斥了一句:“都不想干活儿是吗?散了!” 几人给吓了一大跳,顿时作鸟兽散,顷刻间挤进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连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扯他袖子一把:“快走!”跟在他身后,绕到巷弄南边,在一片偏僻的所在停了下来。 十步之遥外,便是他们不老堂的摊档,远远地已经瞧见夏青和阿莲的身影了,她却迟迟不愿意再迈一步。 过了半天,转身问卫策:“你确定,咱家的铺子,摊档在这里?” “之前你一次也没来瞧过?” 卫策比她更诧异,回头看她:“我同你说过了,不是正统成药,便轮不到那些个好地方,现在选的那个摊档,已经是相对来说最好的了……我以为你心里有数,怎么你竟半点不知?” “我手头事情太多,根本就忙不过来。” 叶连翘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地方……怎么行啊?” 此地在巷弄南边,看模样,应当是一个早已无人居住的空院子,地方不小,只是,与方才走进巷子时那人声鼎沸热闹喧嚣的场面不同,这里冷清得根本不像是在办药会,夏青和阿莲……看上去则更像是打从外地来的兄妹俩,因花光了身上钱银,没法儿住店,只能在此将就一两天。 他们的那个摊档……唔,的确算是这院子里最好的,一进院子门正对着的就是,抬眼便能看到——可问题是,根本没有人会往这边来好吧? “那个……我还是回铺子上去吧。” 叶连翘倒是不生气,心中却终究难免失望,想想人家的铺子都在最热闹之处,自己却是这般情形,当下就想走,被卫策一伸腿拦住了。 “闹什么脾气?这会子刚过中午,许多货商都在休息,原本走动的就不多,等未时之后你再看,自然就不一样了。” 大哥,你当我眼瞎,没看见刚才外面是何状况? 说起来……若卫策眼下不在这里,她或许会忍一忍,保不齐,还能表现得很淡定。可谁让他在呢?两口子还装什么装啊! “我觉着,让夏青他们守着就行,其实铺子上挺忙的,你也知道,每天下午,来的人都特别多……” 她说着又想走,卫策干脆一把捏住她手腕,将她径直扯进院子里。 登时,身畔就有个洪亮的男声响了起来。 “哟,两位来药会里转转?您瞧瞧,这是我家祖传的大力丸!” 两人同时回头,就见那院子门后头有个摊档,一个一身短打扮的男人站在桌子前,正满面笑容同他两个招呼。 “我家的大力丸,同外头药铺子里卖的可不一样,您两位算是来着了,瞧过你就知道,什么叫货真价实。喏,固本培元,养益气血,小夫人是了身子壮实,冬日里再冷也不怕,大爷吃了嘛,呵呵……大力丸这东西有何功效,人人心里门儿清,就不要我多说了不是?” 叶连翘的拳头,倏然又捏紧了,刚要开口,卫策已抢在她之前,冷冷瞥了那人一眼:“这东西我用不着,倒是你,我看,恐怕该多吃些才是。” 这都哪儿跟哪儿…… 叶连翘一阵头疼,抚了抚额,回身也向那人身后的桌上扫了扫,立刻泛起一股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拽拽卫策袖口,她蹭到他肩膀旁,低声道:“你只说,这里的摊档,都是些非正统成药,却没说,卖假药的也能进来。他那大力丸是假的,且制作粗糙得我都不忍心再看第二眼,这种人,你是不是有职责把他拎出去,以免坏了千江府药会的名声?” 卫策这时候却是也有点犹豫了。 当初开铺就是想着莫要让叶连翘那么闲,可以做些她自己喜欢的事,半点也没指望着,她头一回参加药会就能谈成几笔大买卖。地方差,不紧要,只当是让她来涨涨经验,可此地若有这么个货色,他媳妇,好似就不该在这这儿呆着了。 正想着,那人已笑呵呵地再度开了口。 “大爷,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人不可貌相啊,您说是不?论身子板儿,我自然是没法儿跟您比,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但那个啥……中看未必中用不是?您别误会,我说的不是您,您来逛药会,为的也是做买卖,买了药也不会拿回去自己吃,但您不能否认,这世上的确是有一种人,看着龙精虎猛,实则却……” 叶连翘实在是忍不住了,明晓得这种情形下,自己该适当的表现得娇羞一点,最不济,也该甩手走开了才好,可偏生就是管不住自己,噗地一声,捂着嘴笑了出来。 “闭上你的嘴!” 卫策额头青筋直跳,转头冲那人喝了一声,模样太凶,顿时令得他噤声不迭。 与此同时,在旁边已经目瞪口呆了许久的夏青和阿莲终于反应过来,异口同声,怯怯地叫道:“东家……” 叶连翘兀自笑得停不下,听见他们的声音,也只能冲他们招手,一个字也说不出。卫策见状便愈发恼,将她一扯,低声道:“你还笑!” “龙精虎猛……” 叶连翘低低将那人的话重复一遍,只说了四个字,便笑得浑身打颤儿,倘若不是顾忌到周遭有外人,卫策真会给她两下,当即玉带威胁道:“你不懂这四个字是何意?可以,晚间回了家,我慢慢同你解释,要多详细有多详细,现在你赶紧回铺子上去,不许……” “我不走了。” 叶连翘好容易止住笑,使劲摇摇头:“你听我说,这话是好笑,可我还不至于就往心里去,我也是成天与医药打交道的人,哪里避忌得了那么多?你忘了吗?早前汤老先生为难我那次,在苏家老宅,那李献李郎中也曾拿令人难以启齿的病症来考校我,那时候,我可有半点不自在?你说得对,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才不能告诉他,其实她是想等着听听,再有人来时,那个短打汉子又会如何兜售推销呢! 只不过,她作何想法,卫策又怎可能丝毫不知?固然是觉得诧异,她一个女子怎会这样胆大不懂害羞,一时之间,却也来不及多想,低声道:“你要在这儿呆着也行,可我却不能事事如你的意。先前你说那人卖假药,这需得药会主办方派人来确认,你等着,很快我便来带他走——药会每日申时结束,你在此等着,我来接你。” 那边厢,短打汉子听见说叶连翘也是来参加药会的,马上换了副神情,小声嘟囔:“没意思,原来是同行。” “谁跟你是同行?” 叶连翘立刻冲他嚷了一声。 卫策则是一脸冷硬,却并未再搭理他,同夏青和阿莲嘱咐了两句,也便将叶连翘留在原地,自己匆匆地走了出去,过了不上半刻,果真带来两个人,将那短打汉子领了出去。 这下子,连热闹也没得看了。 叶连翘叹了口气,走到自家摊档后头,将桌上摆放的各种物件儿一一检查过,发现几乎原封未动,便心里猜测,前段时间的忙活,很有可能真是白做工,一面四下里打量,看见旁边还有两个老头,守在一个摊档后,一副恹恹的神色,便明白他们多半是被不知哪家药铺打发来敷衍了事的,与他们打了声招呼,自个儿也落了座。 参加药会的头一日,便在这等令人啼笑皆非的状况之下度过,直到下晌申时,巷弄里喧嚣声散尽,也未见有哪怕一个货商往这边来。叶连翘这会子是连失望都没了,心里琢磨着,或许明日该去热闹处逛逛,好歹别白来一趟,吩咐夏青和阿莲将东西送回不老堂,自个儿跟着卫策回了家。 然而真个到了第二日,她却没有机会,去别处闲晃了。 照旧是午后,从不老堂过来,刚刚走到那幢空院子外,她就看见,自家的摊档前,站了一个人。r1152 第二百六十八话 识货 叶连翘并没有立刻走过去,反而在院子外停住了脚步。 从背后看,那应当是个做行商打扮的男人,与夏青和阿莲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立,微微低着头,仿佛正在看桌上搁着的各种物事。 昨日卖假货大力丸的那个短打汉子,今日自然没再出现,连那两个被自家药铺打发来守摊的老头儿,现下也只剩一个,院子里比昨天显得更加空荡冷清,无论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外头都一定能听得清清楚楚,可叶连翘却什么也没听见。 因为那个站在不老堂摊档前的男人,根本就没说话。 他就静静地立在那儿,从叶连翘的角度,虽然看不到他眼神落在何处,却也能轻易猜到,此刻,他的目光必定正缓缓地从桌上每一样东西上拂过。 夏青和阿莲,也就有点手足无措了。 为了来参加药会,之前,他们得了叶连翘的吩咐,一早就将所有物事的作用、功效全背了下来,只等着有人上前来,便好解释给他听。可现在,那男人压根儿不开口,那么他们……是不是需要主动一些?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男人依旧一言不发,夏青便实在是有点站不住了,试探着往前靠了靠,脸上露出个憨厚笑容。 “这位爷,您手里拿的那个,叫做……” “青娥丸,对吗?” 那行商打扮的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语气温和,嗓音平淡:“壮筋骨,乌髭发,是益寿延年的佳品。男子用温酒服,女子以淡醋汤送,倘若有人面容憔悴不荣,用这个便最适合——这位小哥,我说的可有错?” 夏青一怔,讪讪摇了摇头,不敢再出声了。 叶连翘心下起了两丝兴趣,静悄悄往前又走了两步。 “你这摊档上的东西,于我而言,都再熟悉不过,只是我没料到,有一日,居然能瞧见它们的真容。论起来,你们这里的玩意儿,倒比旁处的槐角丸、养心丹要有意思得多,却为何摆在这样偏僻之处?若不是我闲来无事四下走走,只怕就要错过了。” 夏青听不太明白他头一句话的意思,后边的却是懂了,晓得他是在赞美自家铺子里的东西,外加替他们打抱不平,便不由得嘿嘿一笑,挠挠后脑勺,老老实实道:“不瞒大爷您说,我们铺子里的东西,都算不上正统成药,您若不是头一回参加千江府的药会,应该就知道,似我们这等,本就是占不着什么好位置的,所以……” “嗯,我知道。” 男人点点头:“素来这药会,都是医药行当的天下,你们能进来,就已然算是给你们面子了,想要好位置,确是难了些。只不过,识货的人轻易不往这边来,好东西,便难免被埋没,叫人觉得可惜。” “是……” 夏青颇有点沮丧地点点头:“这已是我们在这儿摆摊的第二天了,不怕您笑话,您还是头一个肯来瞧瞧的人。” 男人呵呵一笑:“幸亏我来了,否则,往后若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是要懊悔的。” 叶连翘站在院子门外,将这几句对话听得明明白白,心头一动,抬脚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阿莲抬起头,似是很惊喜:“东家,您总算是来了!” 站在摊子前的那男人应声回头。 叶连翘这才看清,那原来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眉清目朗,生了双笑眼,即便面上毫无表情,眼睛里依然有笑意往外流泻。 “这位……是你们东家?” 男人回头看了夏青一眼,似是有些不可思议:“我倒没想到,这不老堂的主人,原来这般年轻,还以为……” 说着便面向叶连翘略一拱手:“在下姓柴,单名一个北字,不知小夫人如何称呼?” “我夫家姓卫。” 叶连翘含笑与他见过,并未多言,径自绕到桌后。 “原来是卫夫人。” 柴北点点头:“这不老堂之中的各种丸药,我瞧着甚有兴趣,今日制药师傅没随着卫夫人一同前来?” 叶连翘一挑眉,不待开口,身畔阿莲便抢着道:“制药师傅?我们铺子上没有制药师傅,柴公子您瞧见的这些丸药,都是我们东家一手制成。” “哦?” 柴北这下子真个有些讶异了,重新将目光挪到叶连翘脸上:“恕我冒昧,我瞧这桌上的各种丸药汤剂,虽有不少改动添减,大体上却是依循古方制作而成,卫夫人年纪并不大,何以……” 方才在外头听他与夏青说话,叶连翘便晓得,今日多半是遇上懂行的了,闻言便也并不隐瞒,抿唇点点头:“这些个丸药汤剂的确出自古方,是家父早年间四处游历时,一点点搜集抄写回来的。他用不着,我却觉得很有趣,便依着方子,稍作改动,将丸药制了出来。” “原来如此。” 柴北恍然:“想必卫夫人的父亲,做的也是与此相关的行当,多半……是位郎中?怪不得你年纪轻轻便张罗起这盘买卖来,既是家风,那便不出奇了。这些方子即便古籍中也并不好找,原为珍贵之物,但眼下这年头,却甚少有人将心思花在这上面,桌上的这几种丸药,我早前见过方子,今日却还是头一回,看见它们制作出来的样子。” “柴公子若是去过清南县,便知这青娥丸在那边,已然有很多人用过,那也是我们东家制成的。” 夏青现在才明白,他先前那话究竟是何意,连忙接了句嘴。 “真的?” 柴北愈加愕然:“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我是京城人,每年只有腊月初这几天,会往千江府来参加药会,从未去过清南县,竟不知……” 他神情之中,有很明显的惊喜之色,盯住桌上几样东西看个不休,念叨着道:“我知这些丸药与古方并不完全相同,做了不少添减,难得的是,添减得十分合理。要让我来说,改动之后,药效比原方还要好上许多——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这出自卫夫人这样年轻的女子之手。” 叶连翘微微一笑:“柴公子光是看一眼,闻一闻,便知我的丸药与古方有何不同,做了怎样的改动,这本领,才叫我望尘莫及。” “嗐,我家世代做药生意,我更是自小在药材堆里打滚,若是连这一丁点本事都没有,就趁早别在这行里混了!” 柴北连连摆手,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将桌上两个木头匣子拿了起来:“有个事,想向卫夫人请教。我观这桌上的丸药种类繁多,唯独这两样,功效、作用却是几乎完全相同,这是为何?” 叶连翘朝他手上瞟了一眼,心道这人,果真很有点能耐,更加高兴,自己这摊档在药会中能被懂行的人所关注,点点头,笑着道:“柴公子说得没错,这两种丸药,功效的确相差不大,只不过,用的药材却是大相径庭。” “我明白了!” 柴北一点就透,先将左手的木头盒递过来:“这老鸦丹,用了延胡索、酒浸菟丝子、熟地黄等十来种配料,不仅制作起来费工夫,其中还不乏贵重药材,售价必定不低。而这个……” 他说着,将右手的木头盒子抬了抬:“这个并非出自古方,只用了龙眼肉、女贞子、yin羊藿、枸杞子四种配料,相较之下,无疑要便宜得多——左手是生财之道,右手是理想,我说得可对?” 这一回,轮到叶连翘惊讶了。 开铺之前她生出的那个念头,一直都不曾忘记。富裕人家的钱自是好赚,但若有可能,她想试试,能不能制出寻常老百姓也能用得起的美容物。前些日子,为了参加药会,她一直在忙活,制作出来的除了老鸦丹,还有另外一种熙春丸,两种丸药,都可用于泽肌肤,祛皱纹,针对的也都是肝肾两虚造成的早衰,价格却是天差地别。 原本她想着,借着药会这样的机会,或许能让更多的人知道、用上这两种丸药,无论将来买它们的人财力如何,都可各取所需,却不料,参加的头一天,摊档前便是门可罗雀,根本无人问津。她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却到底,今日这姓柴的公子找了来。 她心里突然一下子就松快了,笑容拉大了两分:“柴公子说得不错,的确就是这个原因。” 柴北也笑了:“可见卫夫人颇有想法,这买卖我若不做,那便真成了蠢人。药会里嘈杂,不知卫夫人的不老堂在何处?若方便,明日在下可否上门详谈?” …… 柴北离开之后,叶连翘也没有在摊档前久呆,匆匆与兴高采烈的夏青和阿莲交代一声,便拔脚往外跑,专往热闹的地方去,一头扎进人堆儿。 方才同柴北说话时,她态度一直显得平和淡定,可老天爷知道,她心里乐得都要开了花了!当着外人和伙计们的面,她自然得绷住,正因如此,她才迫切地想要找到卫策,将这好消息立刻告诉他,不然她脸上的笑容,真就要藏不住了。 捕快们肯定都在最喧闹的地方,虽然人多,要找卫策,却也并非什么难事,她很快就发现了比旁人明显高半头的他,嘴角终于大大地咧开来,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r1152 第二百六十九话 分享 这个时候,卫策刚刚从人堆儿里揪出来一个妄图偷人钱袋的小贼。 从腊月初一开始,城南药会,变成了整个千江府最为喧嚣的地方。货商多,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更多,自然,那起准备伺机浑水摸鱼的宵小也不会少,单是昨日一整天,他便足足逮了五六个,眼下这位,也是今日的第三个了。 碰上有集会,便是他们这些捕快最忙的时候,初冬的天气,他额上居然出了一头热汗,老是闲不下来,心里便难免烦躁,冷不防发觉有人居然敢拽他袖子,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哪管身边的是谁,回头就大喝一声:“找死!” 然后,他便一个怔忡。 怎么能想到,他那原本此刻正应该呆在不老堂摊档前无所事事的小媳妇,竟会突然跑来拉他呢? 而且,她的模样…… 许是在拥挤的人堆儿里穿梭了一阵,叶连翘的脸上红扑扑的,明明被他那样声色俱厉地吼了一句,却仿佛丝毫没被吓着,唇边挂着大大笑容,那双眼睛,更是闪闪发亮,就像是…… 就像是昨夜他二人趴在家里二楼的窗台上聊天时,她偷偷藏了两颗天上的星星,塞进自己的眸子里。 分明是日夜相对的那张脸,除了神采飞扬之外,此刻还有两分浓郁到极点的热情,这神色他竟从未见过……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然后,周围所有被他那声爆喝吸引着望过来的人——包括捕快们以及那个刚被逮住的小贼,都发现,片刻之前还凶恶狠厉的卫都头,在一瞬之间,将他眼里的戾气抹得一干二净,用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低低问:“怎么了?” 叶连翘恨不得马上就把方才发生的一切,全都说给他听,告诉他自己现在有多高兴,多激动,告诉他,直到不久之前她才明白,真正做成一笔大买卖,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欢喜在心里不停地冒着泡泡,简直要炸开来,这是她从前在松年堂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可是…… 四周人太多了,围成一个个小圈子,还都往他们这边看过来,这让她怎么说? 她只能稍微把卫策往边上拉了拉,小声道:“你忙吗?” “我不忙。” 卫策连想都没想,就摇了头。 媳妇来找他,看上去又明显不大正常,他还忙什么忙? “那你带我去个没人的地方。” 叶连翘实在等不得,迫不及待,又拽了他袖子两下。 “你说什么?” 卫策疑心自己听错:“你要我……带你去个没人的地方,现在?!大白天的你想什么呢?” “别啰嗦了!” 叶连翘压根儿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叫你带我去就带我去啊,快点,憋不住了!” 真的好想说啊! 卫策愈发想到歪处去。 做夫妻日子越长,他二人便越发合拍,各方面都是。这段时间夜里腻歪,他晓得她也是得趣的,可是……也不至于馋成这样吧? 低头稍作思忖,他蓦地就拧起眉,将嗓音压得更低:“你是不是乱吃了什么东西?” 药会里,卖乱七八糟药的人最多了,保不齐她就被人哄骗,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再看她脸红成那样,眸子还亮得异常,他心里就更信了两分,脸上一寒:“连翘,你遇上什么人了?” “对,我的确是遇到人了,这不是来跟你说吗?” 叶连翘依然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跺跺脚:“到底去不去?” 卫策也是无法可想,唯有先安抚她:“别着急。” 然后回头对那几个捕快道:“遇上点要紧事,我得马上去一趟。你们分出两个人把那货带回衙门,其余的,四处照看着。” 说罢,扯了叶连翘就走,在巷弄中弯来绕去,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府衙捕快为了方便照管药会秩序,临时征用的处所,中午大伙儿在这里吃饭小歇,现下个个儿都做事去了,这里当然没有人。 刚刚进屋关上门,叶连翘便扑上去跳进他怀里,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阿策,我跟你说呀,我们不老堂的丸药刚刚有人看中了!” 她在他耳边欢天喜地道。 卫策忙稳稳接住她,几乎是同时,也疾声问:“你先冷静点,告诉我你刚才吃了什么东西?给你药的人长什么模样,你……” 话没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先一愣,紧接着扳住她脸:“连翘,你再说一次?” “我说,刚刚有人来光顾咱家不老堂的摊档了!” 叶连翘只当他是不可置信,干脆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是真的!那人看中了好几种丸药,每一种要的数量还很不少,真能算得上一笔大买卖了!” 卫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 “你这样急慌慌地跑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个?”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对呀!” 叶连翘用力点头:“我心里太高兴了,可是,当着夏青和阿莲的面,我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毕竟我年纪比他们小,倘若再让他们觉得我没城府,不稳重,只怕往后会不服我管。可我憋不住啊,嘴角不自觉的就往上翘,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来找你呀,说给你听了,我就没那么激动了。” 说到这里,她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抬头疑惑地向卫策脸上长了张:“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失望?还有啊,适才你仿佛问我,是不是乱吃了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会子,卫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会错意了,还能说什么?他唯有苦笑着道:“我不是失望,铺子有买卖上门,我怎么会失望?我只是……罢了,不说这个,你同我详细说说之前发生何事。” “好。” 叶连翘兀自搂住他脖子不放,任由他抱着自己坐在一张椅子里,滔滔不绝,将先前与柴北的对话一一说与他听。 “那人虽然还未与我详谈,却预先选定了几种丸药,将要的数量,也大概与我说了说。过来找你之前,我和夏青、阿莲已粗略算过,你猜猜,倘若只减去原料成本,这笔买卖,咱们能赚多少钱?” 她连说带比划,高声道:“起码二百七十贯!阿策,即便是将人工费、税金和其他杂七杂八的成本全算进去,此番咱们也铁定能回本无疑,才开张两个多月,咱们就回本了,这是多好的事啊!” 一边说,一边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凑到他耳边道:“谢谢你,若不是你鼓励我参加药会,十有八九,我根本就不会来,更接不到这笔买卖,那咱们就太吃亏了。” 卫策把手绕到她背后,在她后脑勺摸了摸。 方才会错意,他的情绪,还真是有点复杂,不过,在慢慢接受了现实之后,又有另外一种愉悦。 他的小妻子,遇上了使她高兴得无法抑制的事,不愿意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却迫不及待地找他分享。现在这一刻,她表现得一点都不冷静,亦丝毫无平日里的思虑周全,却实在是太可爱了。 这让他倏然生出想要逗逗她的心思,唔了一声:“这自然是好事,可你想过没有,那个姓柴的,现下还甚么都未与你说定,更别提与你订立契约,倘若他只是一时兴起,明日却没出现在不老堂,这如何是好?” “不可能。” 孰料叶连翘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立刻很是笃定地摇了摇头:“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很容易分辨,你当我傻吗?” “嗯,或许他是真心。”卫策点点头,“但……如果他没钱呢?他真心想买,无奈囊中羞涩……” “你要和我打赌吗?” 叶连翘恨得直咬牙:“非得泼我冷水你才高兴?” 卫策忍不住笑出声来,将她一搂:“不赌,赢了对我也没好处。不过,适才你说谢我,光用嘴说说就算了?” “你想要什么?” 叶连翘歪歪头。 卫策却没答她的话,只似笑非笑看着她,似乎在等她主动说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叶连翘几乎是立即就懂了,耳根子陡然烫起来。 这家伙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实在再明白不过了。 她来到这大齐朝,有爱护她的哥哥,有与她贴心的妹妹,甚至,连婆婆也很心疼她。 可是,天上地下,这人世间,能和她靠得这么近的,只有眼前的这个人。 “等明日,这事落了定,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垂着眼皮,脸闷在卫策胸前,瓮声瓮气道:“不是说,要跟我解释,究竟什么叫‘龙精虎猛’吗……” 趁着高兴,豁出去了…… 卫策身上立马就热了。 反复在心里确认,这句话他绝对没听错,也绝对没会错意之后,低声道:“这是你自己说的,要算数。”竟连嗓子也哑了。 紧接着,他便登时将叶连翘往地上一放:“赶紧回摊档上去,保不齐还能再接到买卖,我也得去干活儿了。” 说着还用力把她往外推。 大白天的,真不能再在这屋里呆着了…… 隔日,腊月初三。 药会的最后一日,上午,叶连翘照旧留在不老堂给蒋觅云敷药,只是难免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打发阿杏出去看看,外头是否有人来访。 临近午时,蒋觅云尚在里头的隔间洗脸,换了一身簇新衣裳的柴北,终于喜气洋洋地上了门。r1152 第二百七十话 成事 这几日铺子上人手短缺,蒋觅云来了,叶连翘自然得在隔间里为她敷药,阿杏也要守在一旁,时不时地搭把手,是以,便请了隔临铺子的老板娘代为照管一下外边大堂。 瞧见来了一行人,为首的那个年轻公子又衣着不凡,隔壁老板娘赶紧帮着招呼一声,紧接着便跑到隔间门前,将阿杏唤了出来。 阿杏也就急急忙忙地出来了,将柴北一行人安顿在大堂落了座,快手快脚沏了茶来,道一句“稍待”,又赶着去叫叶连翘。 “那位柴公子,果真是京城来的人,一身收拾得齐整利落,昨天东家在药会遇上他,也是打扮得如此讲究?” 喜事上门,她也跟着高兴,平日里话也不多说一句,动辄便脸红,这会子却是笑得合不拢嘴,声气儿也比寻常时要响亮两分。 这时候,叶连翘刚刚替蒋觅云将面上的深色膏子尽数抹去,闻言便笑道:“昨日那柴公子,不过做普通行商打扮而已——怎么,今日他看上去很周正?”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 蒋觅云从躺椅里坐起来,轻笑一声,将话头截了去:“此事无论于你们不老堂还是于他,都是一件好事,他心里看重,加之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说着便催叶连翘快去:“你知我不愿与人打照面,偏那姓柴的这会子来了,我便唯有在这隔间里多留一阵。你和阿杏自出去照应,有我的丫头陪着我,不会出岔子的。” 叶连翘也是没工夫和她多说,见她心下已有计较,便颔首答应了,吩咐阿杏给她换过一盏茶来,自己快步走了出去。 柴北原本正坐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抬眼见叶连翘出来了,忙起身冲她虚拱拱手:“本该早点过来,只是我的人,上午在药会中又发现一两样瞧着不错的成药,我按捺不住,便跟着去瞧了瞧,故此耽搁到现在,卫夫人见谅。” “柴公子客气了,原本上午我便要在铺子里忙活,也并非专门等着你。” 叶连翘少不得与他寒暄客套一番,见柴北那模样,仿佛对不老堂里的东西甚为有兴趣,便让阿杏将摆在架子上的美容物一件件拿来给他瞧。柴北果真饶有兴致地看了老半天,摇着头,连连感叹。 “原来卫夫人的不老堂,外用的护肤物更为多,与古方相关联的比比皆是,现如今这年生,人人想着赚钱,哪还有几个,肯塌下心来钻研古方?他们却不知,恰恰古方当中全是精髓,这可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只可惜我家里不做这外用美容品的买卖,否则,我非得将卫夫人这不老堂里的所有好玩意,有一样是一样,全搬回京城去!” 叶连翘其实昨日便很有些好奇,不知他家在京城做的究竟是何等样生意,为何他一个男人,却偏偏对这些多为女子使用的美容品这样感兴趣。只是,他不主动提,她便也不好细问,想着横竖这买卖能成便罢,签了契约,摁了手印,又要先付一半货款,便不怕他到时候反口。 她不问,柴北却是主动提起,笑呵呵地道:“卫夫人不必有疑虑,不是我夸口,来**若去往京城,只消随口一问城北柴家,那便无人不知。就是在千江府,也有我家宅子,即便我生了歪心,又哪里能走得脱?我家做这行营生已有好几十年,断不会在这上头诓骗任何人——昨日离了药会,晚间我回到住所,又细想了想,卫夫人制作出来的那些内服丸药汤剂,舍弃哪一种,我都觉得心疼,不若我样样都要?” “嗯?” 叶连翘稍稍有点讶异。 她这不老堂开的时日短,原本一共也没几种内服药,昨日在药会的摊档前,柴北便已经有些犹豫不定,挑拣了半天,最终只舍了制作方法相对简单的细腰身桃花末、当归饮子和桑椹膏这三种,余下的却是尽数都要。才过了一夜,怎么又改主意了? “我想过。” 柴北温和笑道:“你我都是懂药之人,有些东西,咱们看着简单,外行人却未必也是同样观感。这世上人的喜好,原本大相近庭,简单亦有简单的好处,卫夫人你不单用药配方准确,制作得也格外经心,那些个丸药、汤剂,只是看一眼,也叫人觉得赏心悦目,旁处未必能买得着这样的好货色,既如此,我又何必计较那三两样?我是揣着要与你的不老堂长期合作的心思的,头一回,只当是广撒网,待摸清了京城那边的状况和人的喜好,咱们再做调整也不迟,你说呢?”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叶连翘当然不会推辞,当下应承,将铺子上的各样内服丸药汤剂尽皆搬出来,给他再看过一回,那柴北倒也痛快,二话不说,将拟定的契约拿来给她瞧了,各自摁下手印,柴北身后的小厮便递了二百贯的银票来。 “买卖谈成付一半,这是规矩。” 生意做成,柴北面上也添了两分轻松之色,往椅背上一靠,含笑道:“余下货款,等一月后,我打发人来取药时,再一并付给卫夫人。另外……” 他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到叶连翘面前:“这个,便赠与卫夫人吧。” 叶连翘心下纳罕,接过来一瞧,却是一张药方,当中有菊花、枸杞、巴戟天、肉苁蓉等诸味药材,看起来,应当是美眸明眸的方子。 “这如何使得?” 叶连翘忙将那方子推回去:“我虽不知这方子来自何处,但……” “卫夫人莫要推。” 柴北笑着冲她摇摇头:“我将这方子赠与你,乃是私心,实则是想请你替我将这东西做出来,等一月之后,我的人好一并取回去。此方名唤作草还丹,我要它,也不是为了买卖,而是想给家里老人一试。把方子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唯有请卫夫人劳累一回。也不用太多,两盒就行,不知卫夫人可否帮我这个忙?” 他这么说,叶连翘就有点不好推辞了,思虑再三,只得点了头:“那么,草还丹制好以后,我便送给柴公子,就当是这张方子的谢礼。” “使得!” 柴北哈哈笑着起了身:“如此,我便不耽搁卫夫人的时间,不知你下午可还要去药会?我好带些人去,纵然他们对美容丸药不感兴趣,也算能捧个场,给你那摊子前添些人气。” 闲聊两句,领着人从不老堂出去了。 他前脚走,叶连翘也便后脚绕到隔间里,冲着蒋觅云一笑:“让蒋姑娘等久了。” “无妨。” 蒋觅云唇角一弯:“你们在大堂说话,我在里头也能听个七七八八,听上去,那个姓柴的倒极有诚意,你这算是笔大买卖了,我要恭喜你才是。” 说着也起身要走。 叶连翘自是将她送去大堂外头。 “一口气赚了这许多钱,只怕那账,又有你好受的了。” 蒋觅云戴了帷帽,脸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回头我再来与你细算,你一笔笔的可得记清楚了,否则账抹不平,可怪不得我。” 柴北等人出了松年堂,又在隔壁一个卖瓷器的铺子前逗留一阵,耳中隐约听见女子的说话声,便回过头,向这边望过来。 然而却只看见叶连翘一个人,此外还有一抹秋香色的裙角,隐入马车中。 …… 下晌,叶连翘按照惯例往药会走了一遭,做成了买卖,今日真个是神清气爽,瞧谁都无比顺眼,笑容挂在脸上就没消失过,一旁的夏青和阿莲见她如此,自然也跟着欢喜。 申时许,夏青二人将一应物事收回不老堂,叶连翘等了一会儿,不见卫策来接她,便只得一个人先回了家,进门,便将事情说与万氏听。 如她所料,万氏同样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连连念佛,张罗着要去灶房里做两样好的,又与叶连翘商量,是不是干脆在城郊踅摸一块田,种些花草什么的,往后也可供给不老堂使用。 “刚来府城时,其实我就有这念头了,种点花,也算能给家中添些进项。” 站在灶台边,她拉着叶连翘絮絮叨叨地道:“可策儿不想我太累,竟是不答应——其实我哪里会累?就这么一个爱好,喜欢还来不及呢!连翘,你觉得这事可使得?” 叶连翘知道她是好心,但这事,无论如何还是要与卫策商量过再说,也就没把话说死,含笑道:“要么,过会子等阿策回来了,咱们一块儿说说?” “等他?” 万氏哼了一声,撇撇嘴:“你没回来之前,夏生来过一趟,说是药会三天,逮了不少宵小,现下府衙里还有些手尾功夫要做,还不知得折腾到几时呢!” “……是吗?” 叶连翘喃喃应一声。 不回来呀…… 她心里突然就搁下一块大石。 昨天,因为太高兴了,她好像一时冲动,答应了一件什么事来着……过后再想,委实觉得有点后悔。 既然他不回来,那就过了这村没这店咯! 思及此处,她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噗地一笑:“无妨,左右这事也不急,那就等他闲下来,咱们再商量。” 说毕,蹲去墙角帮万氏剥葱。 晚饭倒真个丰盛,纵使少了卫策这么个人,万氏却也没小气,很是做了几样叶连翘爱吃的菜。一时饭毕,婆媳俩又在院子里捣腾了一会子花草,眼瞧着已临近戌时末,正预备各自回屋歇息,却在这时候,院子门响了。 叶连翘回过头,就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大步迈了进来。 怎么又回来了? 哪怕……再迟半个时辰也好哇…… “还当你不回来了呢!” 万氏却是兴头得很,一叠声道:“吃了不曾?幸亏灶下还没熄火,我去给你热两样菜!” 腾腾地就转身进了屋。 叶连翘有点手足无措,不由自主地也往堂屋里退了一步:“不是说……你不回来吗?” “我说会迟,没说不回。” 卫策低低道:“我又不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琢磨什么——那事成了?” “成、成了。”叶连翘胡乱点点头,一颗心砰砰直跳。 卫策立刻轻笑一声:“很好。”r1152 第二百七十一话 让他 “很好”,这当然是在说生意做成了是件好事,可叶连翘心里有鬼啊,再听卫策这话,就怎么都觉得当中另有意味,登时脸就红了。 幸而现下是晚上,四周黑魆魆的,她又是背着堂屋的光站立,卫策好似并未瞧见她面上的异状,径直抬脚,从她身畔掠过,用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道:“方才在衙门里只吃了碗面,还真有点饿了,娘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与你?可要再陪我吃一些?” “我不……” 叶连翘下意识就要拒绝,然而再想想,他在楼下吃饭,自个儿倘若先回了房,倒好似专门等着他一般,唯有将已出口的话咽回去,胡乱点点头:“好,我陪你一起吃。” 卫策含笑瞟她一眼,在桌边坐下,问了她两句今日与柴北买卖谈成的情形,说话间,万氏抱着托盘从灶房里出来了,满面堆笑,欢欢喜喜道:“赶紧趁热吃——还当你不回,我和连翘,有事要与你商量呢!” 叶连翘恍如得到救星,忙跟着帮腔:“对对对,娘有事情要同你说!” “何事?” 卫策扶起筷子,搛一只酥炸小鱼,略微抬抬眼皮。 万氏就将想要在城外弄块地,种些花草的事与他说了一遍。 “先前你不答应,怕我太辛苦,可如今,咱家连翘正经用得着那些花草,自家种的,总比外头买的强上许多不是?其实捯饬花草,根本一点都不累,我喜欢这个,只当是给自己找点乐子,你说呢?” “好。”卫策连想都没想,将小鱼丢进嘴里。 叶连翘一愕。 这么……痛快? 还指望着他不肯应承,万氏就好缠着他多掰扯一会儿呢! “真个?” 万氏显然也没料到儿子如此轻易便答应,顿时喜上眉梢:“这是你说的呀,转头可莫要反口不认!那么明日,你便找个牙侩,让他替我踅摸块地,不用很大,一亩半亩的……” “我几时也不会说话不算数,娘放心。” 不等万氏说完,卫策便又是一点头:“此事我明日就去张罗,到时再陪你一起去看地。” 顿了顿,又道:“天不早了,娘也该去歇着,锅灶我两个收拾便罢。” “哎哎哎。” 万氏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叠声应承,果真起身前去洗漱,然后笑呵呵回了房,临走前,没忘记吹熄多余的灯,只留桌上一盏。 灯光下,只剩了叶连翘与卫策两个大眼瞪小眼。 卫策仍旧慢条斯理地吃饭,叶连翘在他对面,却是如坐针毡,不时在椅子里挪动个两下,伸手摸摸耳垂,实在不舒坦,正想起身,却听见他冷不防出了声。 “做人得讲信用。” 他眼睛望着菜碗,不紧不慢道:“答应了的事,临到头上,怎么能又想躲?” 叶连翘不敢接他的话茬,咬着唇不开腔。 卫策这才挑眉扫她一眼:“怎么,真打算反悔?” “也不是……”叶连翘扭捏了一下,“我只是……” “不是就好。” 卫策却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将筷子一放:“我去洗洗,你收拾。” 起身便往沐房去,只片刻,里面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响。 好个说一不二的卫都头,还真是半点余地都不给她留! 叶连翘坐在桌边发了一会儿呆,情知今日使躲不过,哀哀怨怨地叹了口气,将碗筷收去灶房,三两下便洗干净,再进堂屋,便见得卫策已从沐房里出来了,身上的衣裳穿得松松垮垮,露出胸膛一片紧实的筋肉,站在昏暗的楼梯口。 见她从灶房里迈出,他便远远地向她伸了只手,似是等着她自动送上门。 臭德性! 叶连翘在心里骂了一句,脚下踟蹰不前,正犹豫的工夫,那人却已大步欺到她身前,低头看她。 “莫非你是想在这里?咱家……暂且没这个条件。” ……什么跟什么?! 叶连翘恨不能狠狠跺他的脚,想反驳,没成想他居然单臂将她往肋下一夹,提溜着就走。 上楼,开门,点灯,把人丢进榻里,落帐子……一切有如行云流水,叶连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莫名其妙地坐在了床上。当然,有点挤,面前黑压压地一片,那人不知何时,连衣物都脱了个干净,面孔离她不过两三寸距离。 可是,为什么要点灯呢? 她在心里迷迷糊糊地想,下一刻,她家那生猛的卫都头,也不知是怎样捏住她脚腕子往下一拽,轻易将她放平在榻上,紧接着便像座山似的压了下来。 他的动作太快,力气也大,叶连翘吓傻了,这才晓得,自己和他之间,武力值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从没见过他如此不管不顾,之前明明…… “你冷静点……” 她忙伸手抵住他胸膛,可却也只说出四个字,就被他堵住了唇,半受迫地与他唇舌纠缠,感觉到他的手迅速扒拉自己的领子,赶紧攥住他手腕,拼命躲开他的吻:“你等一下,等一下,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然后她就听到,卫策仿佛低低地叹了口气,手上动作倒是停下了。 “我今日,我今日……” 他和平常太不一样,叶连翘整个人都是慌的,急欲找话来打岔:“我今日从那姓柴的手头得了一半货款,有二百贯,我想,柳记的药材钱倒不急着给,但夏青和阿杏阿莲,好歹该将工钱付给他们,老让他们白干活儿,不好……” “你做主。” 卫策简明扼要地答,左手被她攥住了,便腾出右手来去解她腰带。日子长了,动作竟也熟练起来,轻而易举把她从层层叠叠的衣裳里剥出来,嘴唇在她颈间流连,掌心烫得像烙铁,四处点火,最终顺着她腹间往下去,不似平日里那般轻柔,反而坚决而果断,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你不要……” 叶连翘被他碰到了某一处,喉咙里不自主低吟一声,伸手又去拍他:“我还有事没说完,那个……” 说话声戛然而止。 卫策从她颈间抬起头,眸子黑得像要滴下墨汁来,长久地凝视她的眼睛,哑着喉咙,缓缓道:“我一直让着你,什么都肯让着你,今日,你也让我一回……” 她不喜欢他脾气坏,他便不论在衙门里遇上什么烦心事,回家也决计不同她撂脸子; 她其实很娇气,沾着碰着便要嚷嚷疼,他怕弄痛了她,这么久以来,就一直都轻轻的…… 叶连翘喉咙里一滞,本来想拖延,被他那双幽黑的眸子一望,便半个字都说不出,许久方道:“那……你轻点……” “轻不了。” 卫策重新埋下头去,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捂住她的嘴,在叶连翘瓮声瓮气的抗议响起之前,重重一挺腰,撞了进去。 叶连翘立即发出一声惊叫,霍然瞪大眼,后背肩头密密实实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怪不得他要捂她的嘴,这声音倘若毫无遮拦地发出来,肯定会把万氏招惹上楼…… 疼,可是好像又不仅仅是疼,就仿佛,有人给了她一闷棍,然后又赏她颗甜枣。她头目森然,没几下就觉得自己开始恍惚,只能感觉到有一滴滴热汗落在她肩膀上,以及耳畔,他有些杂乱粗重的呼吸。 这都是她自找的。 她就不该接那个卖假货大力丸的汉子的话茬,更不该作死同他提什么“龙精虎猛”,这下可好了,太沉也太多,受不住…… …… 桌上的油灯,点了一宿未熄。 隔日天光,叶连翘从酸痛中醒过来,稍动了动胳膊腿,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她睡了仿佛有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被折腾了个够本,到了最后,不得不哭着求他,这会子喉咙里也有点疼,不知道还能不能说出话来。 她很费劲儿地将卫策的胳膊从自己腰上挪开,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眼下这光景,她浑身能使得上力的,只怕也就剩一对眼珠子了。 卫都头倒是睡得很安稳,呼吸平缓悠长,叶连翘试着把目光往下挪了挪,就见他肩膊和侧腰,好像多出几块青紫来。 多半是昨夜被她用大力气拧出来的。 很好,就该这样,否则你岂不太舒坦? 她咬着牙想,忍疼坐起身,颤颤巍巍套上里衣,捏起拳头,往卫策肩上使劲砸了一下:“你给我起来!” 话出了口,才发现不好——她嗓子真的哑了。 卫策其实早醒了,感觉到她在身畔悉悉索索的,便闭着眼没动,就想看看她能捣腾出什么花儿来。冷不防听见她嗓音不对头,忙一咕噜坐起来,回身去抱她,盯着她喉咙:“声音怎么这样了?你别再说话……” “我掐死你算了我!” 叶连翘昨夜哭了半宿,这会子一滴泪也流不出,只能下死劲拧他,喉咙里沙沙地道:“怎么办呀,昨晚睡觉前还好好的,今早就哑了,一会儿见了娘,你让我怎么说?” 连这一句话,她都是用了好大力气才说出来的,只觉嗓子里正冒烟,又干又疼。 “还有,我今日还要给蒋姑娘敷药呢,我……” 越想越心慌,又给他一拳:“你不靠谱!” 卫策想笑,见她真个发恼,便只能憋住:“好,我不靠谱,等下我就去买治喉咙药你吃。下一回你莫要再喊,自然就……” “下一回?” 叶连翘睁大眼:“绝对、绝对没有下一回!”r1152 第二百七十二话 着想 叶连翘生了好两天闷气。 不……严格说来,那好像也不算是在生闷气。 身体上遭到“摧残”,这是真的,受了惊吓,这当然也假不了,她因此觉得不高兴,说起来委实难免,但除此之外,仿佛还有那么一点……困惑。 他两个成亲四个来月了,那件事,卫策固然很热衷,却从不曾像此番这般凶悍。一开始,她觉得他或许是对“龙精虎猛”四个字耿耿于怀,想让她一次过知道疼,可是细想一层,却又觉得没那么简单。 毕竟那夜过后,隔天她几乎丢掉半条命,他却照旧神清气爽健步如飞,压根儿像个没事人,而且,他当时好像还说过一句,叫她让他一回…… 难不成一直以来,他都有所保留? 亏她还以为他二人很和谐……若事情真如她所想,老这么着,怕也不大好吧? 叶连翘的心思,长时间绕着这事儿打转,想问说不出口,不问呢,又觉放不下,在屋子里像个陀螺似的兜了许多圈,终究是开门下了楼。 这时候,卫策正在院子里煎药。 她那嗓子是真哑了,这一两日说话都困难,在万氏和不老堂一众人面前,只推说是着了凉,将这事儿混了过去,但药却是不能不吃。 为了那档子事吃治喉咙的汤药,也够叫人啼笑皆非了。 叶连翘磨磨蹭蹭地走到院子里,许是听见背后动静,卫策回头看了她一眼。 “少说话。”他沉声道。 小媳妇两天没给他好脸了,不过看模样,倒不像是真生气。 叶连翘原本正要开口,被他这么一制止,就将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拣张小杌子,在他身边坐下了。 “看来是不恼了。” 卫策唇边现了点笑意,目光扫过她脖颈:“可还疼?” 叶连翘下意识想摇头,却倏然一个转念,沙声道:“你问哪儿?” “……”卫策一怔,眸色登时深了两分,盯着她看了半晌,没答她的话,扭回头去,“往后我不使那么大蛮劲儿罢了。” “也好。” 叶连翘抿抿唇,偷瞄他一眼:“可是……不难受吗?” 卫策捏着蒲扇的手便是一顿,半晌方道:“你我气力差得太多。” 可不是?她那点小力气,在他眼里,只怕跟个小鸡崽儿差不了多少。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点反抗之力都无,遭那么大罪了。 “我也知道……” 叶连翘点一下头,伸手去,将那蒲扇从他手里夺了,心不在焉扇了两下,蓦地用另一手挽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卫策偏过头去看她,眼角低垂,看上去,一点都不凶。 “你觉得……” 叶连翘唇角一弯:“你觉得,我吃胖一点怎么样?到时候你会不会嫌?” 卫策一下子笑了。 小媳妇还是晓得心疼他的。 万氏并不在院子里,他凑过去,轻碰了碰叶连翘唇角:“我觉得很好。” “那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叶连翘也噗一声乐了出来,终究是有点不好意思,干脆把脸完全埋进他肩膀里,嗡嗡地道:“回头我就琢磨琢磨,最想吃什么,哪怕再贵,你也要给置办回来才行。” 怎么说呢? 这个人,连一句好听话都不会讲,更别提小意哄她。但他忍得那般辛苦,她好像……也应该待他好一点。 …… 天气愈发冷了。 千江府的冬天虽不下雪,却比清南县更加湿寒,冰凉的潮气顺着衣服缝隙直往人身体里钻,骨头都能冻麻,真真儿很不好受。 万氏畏寒,卫家的二层小楼早早地就生了火盆,只要一进屋门,便是一片暖烘烘,然而不老堂里,却是连一丝火星儿都不见。 原因无他,不过是由于,每天都要来敷药的蒋觅云,见不得哪怕一丁点火苗。 想想这也正常,因为一场大火伤成那样,还留了大块疤痕,换了谁,心里都免不了留下阴影。叶连翘理解她的感受,更愿意迁就她,便在铺子里备下好几个汤婆子,让阿杏阿莲烧得热热的,上午蒋觅云在不老堂敷药时,几人便靠这个取暖,待她离去之后,再点上火盆,一直倒也相安无事。 药会结束,柴北却没有立刻回京城。 他家在千江府有宅子,住处自然不成问题,三天两头,便总爱往不老堂跑上一回,来瞧瞧他要的那些成药制作进展如何,也同叶连翘攀谈上两句。 逗留了五六天之后,他便生出个新的念头来。 “我想着,索性便不忙着回去,等卫夫人将药制好,我再一并拉回京城?” 他笑着道:“是我之前思虑不周,与你约定一个月之后来运货,可仔细一想,那时正是年节里,不老堂肯定也是要歇假的,倘若打发人那时候前来,少不得会打搅你们过节。倒不如在此多留些时日,若那些个成药能在除夕之前制成,我便正好带走,如此你们年节里便可轻松自在。” 如今叶连翘制作内服丸药,也算有了些经验,柴北要的货虽多,但一个月的时间,于她也是绰绰有余。见他如此肯替人着想,自然立即含笑应承下来。 何况,柴北这人,着实算是医药上头的行家,他常来不老堂走动,与他攀谈两句,也真个是收获颇丰。 临近过年,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原本就喧嚣的千江府,比平日里显得愈发热闹。让叶连翘没有想到的是,叶冬葵和吴彩雀,竟是这时候,来到了府城。 她的兄嫂不知不老堂在何处,又不好贸贸然跑去卫家打扰,进了城先暂且安顿下来,隔天一大早,便跑去衙门附近候卫策。可巧卫策那日外出,回来将他二人瞧个正着,问知他们住在一间便宜客栈,眉头登时拧了起来,不由分说,扯着他二人去客栈收拾东西,同时打发了夏生来叫叶连翘。 彼时蒋觅云刚刚到了不老堂,正与叶连翘闲聊,尚未开始敷药。听见夏青在外头说,叶连翘的兄嫂来了府城,便含笑满口让叶连翘只管先去瞧瞧。 “反正我一整日都没事,在你这儿多耽搁一阵也不算什么。你母亲家来人,可耽误不得——你只管去,我便趁着有空,替你把账理一理。” 相处日子长了,叶连翘也知她不是个心口不一的人,且也的确牵挂着叶冬葵和吴彩雀,听蒋觅云这么说,稍作犹豫,也便点了头。 “那我去瞧一眼。”她有点抱歉地道,“蒋姑娘要茶要水只管同阿杏阿莲两个吩咐,至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说罢,又特地叮嘱阿杏阿莲两个不要放人进里面隔间,这才急匆匆地拔脚跑了出去。 卫策办事雷厉风行,已将叶冬葵两口子从客栈拽回了卫家院子,叶连翘跟着夏生径自跑回家,一脚跨进门里,抬眼就见他二人坐在花架子下,被万氏拉着手寒暄。 “这两个孩子也真是不晓事,来了府城,哪里有住客栈的道理?” 万氏一脸嗔怪,拉着吴彩雀的手,回身对叶冬葵道:“莫说咱们是姻亲,即便连翘没嫁过来,你同策儿,不也是发小儿吗?自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反而你妹子嫁来我们家,倒生分了,这是什么道理?家里又不是没地方给你们住!” 叶冬葵只是挠着后脑勺嘿嘿笑,转头瞧见叶连翘,便冲她招招手,乐呵呵道:“你在铺子上忙,急着回来干啥?” 叶连翘才懒得同他扯那些有的没的,直直走到他跟前,看看他的右手:“你腕子好齐全了?马上就要过年,你们怎么这时候来府城?之前又不给我回信……” “连翘你写信来的时候,我们正忙着拾掇东西,一时没顾得上。” 吴彩雀忙起身拉了拉她:“你哥同一块儿干活儿的匠人们商量过,年前先在府城安顿下来,等过完了年,就可以踏踏实实地接活儿了,免得到时候再手忙脚乱地张罗,耽误赚钱的工夫。我们心里想着,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于是也就跟大伙儿一起来了。” 叶连翘先还以为他们在家又受了什么闲气,眼下见他们情绪好似还不错,便暗暗地松了口气,挑了挑眉:“就单单是为了这个原因吗?爹答应?” “费口舌是难免的,可我早跟你说过,爹拗不过我。” 叶冬葵笑嘻嘻道:“再说,我们只是先来安顿,等到除夕那几日,照旧回去过年,如此岂不两全其美?这几天,预备先在城里找找住处,只是不知能不能顺利找到。” “这事我替你们想想办法。” 卫策与叶冬葵打小儿相识,熟知他性情,轻易就听出他并非在编谎,也就放下心来,回身冲叶连翘点点头,接着问:“你们是打算与那几位匠人住得近些?” “是,既然是一块儿来谋生,住得近,彼此也好互相照应。” 叶冬葵应一声。 “既然要回月霞村过年,那这几日,就在我们家安顿!” 万氏一叠声道:“策儿有相识的牙侩,找房的事,便让他替你们张罗——连翘,还不替你哥嫂把东西都搬屋里去?若不嫌弃,就安顿我隔壁那间空屋,小是小些,却还能住得。” 叶连翘心中仍有疑虑,只因惦记着铺子里的事,暂且没工夫细问,便想着,晚上回来再与他们慢慢说不迟。听了万氏的话,果真同卫策一块儿,将叶冬葵两口子的行李一股儿脑搬去房里,正待嘱咐他们两句,却忽听得院子外头传来夏青的呼喊声。 “东家,东家!” 叶连翘赶忙出去,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结结巴巴道:“你快回铺子上瞧瞧,闹起来了!”r1152 第二百七十三话 不见 “何事?” 叶连翘眉心一攒,忙端了碗温水与他:“别慌,慢慢说。” 卫策原本也要上前来拽住夏青一问究竟,见状,却是抱着胳膊退了回去。 他媳妇从来就不是那起遇事容易发慌的性子,有她问话,自己大可以站在一边看看情形再说。 叶冬葵却是三两步从堂屋里抢了出来,没头没脑地就要撸袖子:“怎地,敢是有人去铺子上闹事不成?嚯,我就知,这府城也不是个清净地!待我去瞧瞧,哪个不长眼的,见我妹一个女人守铺,便打量着她家里无人了?” “好了。” 叶连翘摇摇头,回身看他一眼:“不会有人去铺子上闹事的,再说……” 目光落到卫策身上:“即便是有,也还用不着你这当哥的替我出头。” 叶冬葵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 可不是吗?谁个不要命,会跑去府衙捕头家里的铺子闹事?怕是嫌命长! “那……是怎么了?为何闹起来?” 他有点迟疑地问。 这当口,夏青将那一碗温水喝了个底朝天,总算喘匀气息,摆摆手:“不是的,事儿的确是出在咱们铺子不假,只不过,是那位姓柴的公子,同蒋家姑娘的丫头,闹得鸡飞狗跳的……” 叶连翘一阵头疼,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啊,料想应当不会出岔子,谁知偏就这么巧,那柴北一大清早地又跑了去? “到底怎么回事?” 想到蒋觅云碍着那疤不愿意见人,她心里便也有点担忧起来:“按说,蒋姑娘同她的丫头,该是留在隔间,不会轻易出来才对。” “是啊。” 夏青一个劲儿点头:“东家您离开后,蒋姑娘的确一直留在隔间里不曾出来,还让阿杏取了账本,一个人默默地算,半点声气儿不出。可谁知,您才走了没一顿饭工夫,柴公子便兴兴头头来了,还、还带了一大筐好木炭……” “木炭?” 叶连翘挑挑眉,有点明白了:“你接着说。” “柴公子说,每次来铺子上,都不见东家您生火盆,腊月里,天儿实在冷得紧,也不知您是不是俭省,不愿意在这上头花钱,所以,他就冒昧给您送来一筐。是他自家用的木炭,烧起来烟没那么大,能比外头买的强些。” 夏青一张脸愁得能拧出苦汁子来,将柴北的话,一个字不敢差地复述一遍:“柴公子又说,东家您可不能在这上头省,您同他都是在药材堆里打滚的,心里最清楚,女子受不得寒凉。且来咱家铺子上的也大都是女人,大冬天的,倘若进了门,发现咱店里冷得叫人打颤儿,兴许往后就不肯来了!他便叫人立刻把火盆子生起来,还满口称得好半天才能暖和起来,正说着,那蒋姑娘的丫头,就……” 讲到这儿,他哆嗦了一下,仿佛心有余悸。 “别大喘气,一下子说完。” 叶连翘皱着眉看他,低声催促。 “那蒋姑娘的丫头,突然从里头隔间冲出来,一脚把火盆子给踹翻啦,差点烧着早间柳记送来的药材,唬得我……然后,可不就闹起来了?我出门前,还吵吵得不可开交,那场面真是……东家,您赶紧回去瞧哇!” 夏青总算把事情说完,颠颠儿地自己跑去堂屋又斟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 叶连翘轻轻地叹了口气。 蒋觅云不喜被旁人瞧见自己,这几个月以来,每每入了不老堂的门,便始终留在小隔间里,绝不往外多踏一步,就连她家的马车,也是将她送到之后便立刻离开,等时辰差不多了再来接,为的就是不想让太多人晓得她在不老堂医治疤痕。 柴北最近常在铺子上出入,竟从没与蒋觅云打过照面,甚至压根儿不知,很多时候他在与叶连翘说话时,里边儿隔间里还有个姑娘。 他不知道蒋觅云的存在,也就更不知道她不见火星儿的规矩,送炭来实是好意,这事儿,还真怪不得他。 只不过,到底还是闹了起来,这烂摊子,也就只能叶连翘来收拾了。 叶冬葵等人不明就里,却也大概听明白了,稍稍放心了一点,问叶连翘:“这意思,不是有人去找你们的茬儿?” 卫策则从中抓住重点,皱眉道:“怎么那姓柴的,三天两头都往铺子上去?还送炭给你?” 叶连翘哭笑不得,回头笑睨他一眼:“你就别添乱了好吗?何必扯这不相干的……这事儿不是作耍的,我得赶紧去铺子上看看情况,你们都只管把心放回腔子里,哥和嫂子且好生歇歇,阿策也回衙门吧,我自己能处理。” 说罢,将兀自惴惴不安的万氏往屋里送了送,随着夏青立刻往通达巷而去。 …… 夏青虽然为人少言寡语得近乎木讷,倒也有点心眼儿,头先见铺子里闹腾起来,他急着去找叶连翘,临离开前,却也没忘记将门板上了一半,外边儿路人纵使听见些许动静,也瞧不清里头究竟发生什么。 叶连翘一路匆匆地随他赶到不老堂门口,一脚踏入去,便不由得抽了口气。 还真是……闹腾得很尽兴啊。 蒋觅云并不在外面大堂,仿佛是由她的丫头以及阿杏陪着,仍旧留在里边隔间,一个青衫使女叉着腰站在屋子当间儿,脸通红,阿莲在一旁战战兢兢地死拽着她,模样像是随时都要落泪。 柴北和他的小厮们没有离开,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前,脸色很不好看。他脚边不远处,是一只倒扣的火盆,木炭黑灰铺了一地,青石地面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他的衣摆,不可避免也沾上些许。 说起来,铺子里并未受甚么损失,场面也不算太乱,可这气氛嘛,就实在是冷到底了。 瞧见叶连翘进来,柴北先就站起身,冲她一拱手:“卫夫人,真个抱歉,在下……” 话未说完,那青衫使女已挣开阿莲的手,扑了过来,将叶连翘袖子一扯,抽噎道:“卫夫人,是我闯了祸,不敢求您原谅,往后也不敢再来见您了。只是我家姑娘,还请您……” “刚才不是很恶的吗你?” 跟着柴北的一个年轻小厮气呼呼高声道:“这会子洒猫尿给谁看?倘伤了我家公子,你死十次也赔不起,如何?瞧见卫夫人回来了,你才晓得怕?” “住嘴!” 柴北回身呵斥一声,望向叶连翘:“卫夫人,我心里清楚此事与你无干,断不会糊里糊涂向你要交代,说来,也怪我太莽撞。嗐,今日这一场闹,来得不明不白,我猜逢,你当是已从夏青口中得知事情始末,我却还一头雾水,你可否,告知我个中缘由?” 叶连翘与他对视一眼,先安抚地拍拍身畔那扯着她不放的青衫使女,意在叫她放心,然后方才拧眉道:“并没有甚么缘故,柴公子你一片好心送木炭来,该是我谢你才对。我不烧火盆,亦不是因为俭省,只是有这么个习惯,上午不喜铺子里有火气,所以……” “卫夫人是在敷衍我?” 柴北闻言,便轻轻一笑:“那青衫丫头又不是你铺子上的人,我打发人烧火盆,你的伙计们尚且没来拦着,与她有甚干系?若不是她突然冲出来,我还不知,原来你铺子上是有客的。” “我不是敷衍。” 叶连翘眉头皱得愈发紧:“凡事总有个因由,却并非全都能说与他人听……” 正在这时,蒋觅云的声音,从里头隔间传了出来。 “算了,你编的谎,连你自己都哄不过,何必?” 嗓音柔软,语气平稳,仿佛当中还带了一丝讥讽笑意。 柴北一个怔忡,不自主,抬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把嗓子,他方才也听见过。 其时,他的小厮正蹲在地下点火盆,那股子暖烘烘的气息刚刚浮出,里头隔间,便飘出来一个女声。 “你,去把那火盆给我踹了。” 她说道,下一刻,那青衫使女便风风火火扑出来,果真一脚将那火盆踹到半空中。 柴北非常惊诧,这才知不老堂里,除开三个伙计之外,竟然还另有人存在。再细想一层,这些日子,他有时上午跑来不老堂,叶连翘即使同他在大堂说话闲聊,也会时不时地往里边隔间去瞧瞧——难不成,她其实一直都在? 顿了顿,里面蒋觅云再度出声:“那位公子,火盆是我让踹的,不让点火盆,也是我的主意,与卫夫人无关,你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可去城中蒋家,自会有人与你说分明。” “我们可不晓得什么蒋家不蒋家!” 柴北的小厮敞着喉咙嚷:“凭你是谁,还是先想想,得罪了京城柴家,后果你担不担得起吧!” “我说话不管用了?” 柴北回头,甩了那小厮一记眼刀,思忖片刻,向着隔间方向施了一礼:“若真个如此,便是柴某不知姑娘的规矩,冒犯了姑娘,愿意当面与姑娘赔不是。” 隔间里有片刻安静,叶连翘赶忙摇摇头:“原本是个误会,说清楚了也就罢了……” 几乎是同时,蒋觅云也缓缓开了口。 “你要赔不是,便备礼往蒋家去,我不见你。”r1152 第二百七十四话 又来 因着这一场吵闹,耽误了不少时间,直到午时过后,叶连翘方才替蒋觅云敷好药。 蒋家姑娘乘车回了家,夏青从巷子里一个挑担卖吃食的小贩那儿买回来几碗汤面,四人草草吃了,便各自忙活起来。 原本午后能有片刻小憩,今日却是顾不上,夏青在后面小院里收拾一早刚送到的药材,前边大堂由阿莲守着,叶连翘便领着阿杏,在制药房里做事。 黑芝麻、炒刺蒺藜、香白芷、干山药,一样样的都要研成细末。叶连翘不紧不慢地筛药末,她身畔,阿杏便抱着个木臼,笃笃笃地捣熟地黄,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想说话,却又仿佛不知该从何说起。 过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憋不住了,阿杏停下手里动作,试探着小声道:“东家,上午你回去,家里没什么事吧?” 这一问,却没见叶连翘有回应,偏头去一看,才发现她似是在发呆,阿杏便伸手轻碰了她一下:“东家?” “什么?” 叶连翘这才回过神,往她手里的木臼看一眼:“还要再捣细些才好。” “我晓得。” 阿杏垂头一笑:“我是在问您,上午家里没遇上甚么要紧事吧?” “哦,没有。” 叶连翘立刻摇摇头:“是我兄嫂来了,如今已安顿妥当。” 阿杏本就只是拿这话题开个头,没预备在这上头打转,闻言,不过点了点头,紧接着便低笑一声:“那个蒋家姑娘,真个好生奇怪,今日上午的事,说穿了不过是误会一场,真要论起来,她是情有可原,那位柴公子,却也万万称不上错,却为何,她偏生要人家带着礼去她家里赔不是?” 更出奇的是,那位柴公子居然还真就答应了,好像他的确做错了什么一样。 明明是那蒋姑娘的丫头,不由分说踹翻火盆,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好吧? 叶连翘其实也正是在琢磨这个,听了这话,眉心便轻拧了拧:“一样米养百样人,蒋姑娘与你原本便性子不同,她的做法你不理解,这又有何出奇?再说那柴公子,一向性情温和,他肯让着姑娘家,这才是息事宁人的做法,不然,非要折腾个不消停,你才开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杏一怔:“只是……” “好了。” 叶连翘没让她继续往下说:“别人的事,咱们尽着打听做什么?今日这一场闹,看上去似是与咱们无干,但不管怎么说,它都发生在咱们铺子里。亏得柴公子和蒋姑娘都明事理,不曾迁怒,否则,你以为咱们轻易能摘得出去?到那时,恐怕你也没闲心在这儿瞎打听了。” 这话说得颇有两分严厉的意味,阿杏听得后背一凉,手上捣药的动作滞了滞,好半晌,那笃笃笃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她垂着眼皮,轻轻应了声“是”。 “等下你去同你妹子和夏青说一声,下晌打烊之后,你们多留一阵。” 叶连翘丢下这句话,便没再与她多言,将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的细纱布之上。 …… 申时正,外头天色已暗,通达巷里行人渐少,大多数店面都到了要收铺的时候。 忙碌一整日,终于能回家歇着,各间铺子里的人,无论东家还是伙计,都觉轻松欢喜,就连上门板的动静,也透着一股愉悦的味道。 叶连翘将制了一半的老鸦丹锁进避光阴凉的柜子里,不紧不慢走进大堂,抬眼就见夏青和阿杏阿莲束手束脚站在柜台边,三个人似乎都有点惴惴不安。 “站着干什么,都坐。” 叶连翘瞟他三人一眼,心里暗暗叹了声。 毋庸置疑,这三个,确确实实都是老实人,当初卫策之所以选了他们来铺子上帮忙,十有八九也是看中了他们没歪心。 可做买卖,伙计们太老实,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东家找我们,是有话说吧?” 三人果然坐下了,夏青便搓了搓手,憨厚笑着问了一声。 “嗯。” 叶连翘点一下头:“不过是两句话而已。早间那档子事,现下已然解决,往后无论是柴公子还是蒋姑娘来铺子上,你们都莫再提。只是有一点,我要问问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柴公子带了炭来,张罗着要在咱们铺子上生火盆,你们为何不拦着?” 夏青同阿杏阿莲顿时面面相觑。 “蒋姑娘的情况,旁人不知,咱们铺子上的人,却是最清楚的。咱们上午不烧火盆,就是因为她见不得火星儿,她既是铺子上的客,咱们原就该多体恤。柴公子不晓得铺子上有蒋姑娘这么个人,送炭来是好意,但他要生火,你们明知不妥,却为什么不拦着他些?倘若你们先就阻止了,又哪来这一场吵闹?” 阿杏阿莲耷拉着脑袋不开腔,夏青素来话少,回头看了看她姐妹俩,见她们仿佛没有开口答话的意思,只得吭吭哧哧道:“一开始,我们也拦来着,可柴公子,只以为我们是在同他客套,他又是咱不老堂的大主顾……” “主顾就是主顾,哪有大小之分?” 叶连翘摇摇头:“再说,你也知他是个主顾,咱们与他,不过是买卖合作关系,他常往铺子上来,为的也只是闲聊走动,哪里用得着事事迁就?他给咱们送炭,是好心,这个情咱们该记住,但他并非不讲理的人,你好好同他说,难不成他会听不进去硬来?最不济,你编个谎,把这事儿混过去,不就完了?” 今次是她运道好,蒋觅云同她关系不错,柴北也明理,事情才没闹大,倘若来日,再遇上类似的状况,偏巧两方都是不愿吃亏的主儿,岂不麻烦? 说起来,真有点挂念松年堂的平安和元冬了。那两个女伙计,一个嘴皮子利索,不计遇上甚么难缠的客都能敷衍,另一个做事麻利,半点不要人操心,委实是两个好帮手。 可惜,那样的人,她这刚刚起了个头的铺子是请不来的。 “东家,其实我们也是有点慌了。” 阿莲比她姐姐阿杏胆子稍大些,低头小声道:“柴公子一进门来便张罗着要生火盆,我姐在里头陪着蒋姑娘,正巧柳记又送药材来,夏青大哥在忙着看单子对货,大堂里就我一个。柴公子认准了我是在与他说客气话,我……” “行了,我只是提醒你们一句,往后再遇上事,脑子转快些,赶紧跑来找我是对的,但之前,你们也得想办法稳住场面才是。你们来了不老堂,一直很勤快,但咱们打开门做生意,也不能只闷着头干活儿不是?” 叶连翘点一下头:“你们能长个记性,下次别再一点事便慌了手脚,这就好了——这段日子你们很辛苦,干活儿也卖力,我都瞧在眼里,快过年了,等两日,蒋姑娘把咱们的账理清,也该将上两月的工钱一并发给你们,踏踏实实回去过个好年。” 要发钱啊,这么好的事,那三人却怎地一点也不高兴? 他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面上不单没一点笑容,反而有些紧张:“不是说好了,四个月之后才发工钱的吗?怎么现在就……东家,您该不是不要我们了?东家,您千万别……以前我们没干过伙计,更不曾经历过这种事,此番遇上了,往后我们不就有经验了吗?保证再不会……” 七嘴八舌,一下子炸开来。 叶连翘给他们闹腾得头疼,又好气又好笑:“不要你们,大年节里的,我上哪儿找伙计去?你们当我傻啊!因为这一点子事,便打发你们走,敢情儿在你们眼中,我就这样不讲理?” “那……”三人立刻停了口,“真只是……发工钱?” “不想要就算了。” 叶连翘干脆翻翻眼皮:“正好,我手头多留些钱周转……我今日真是开眼了,连发工钱,居然都有人不要!” 见她不像是在说假,夏青和阿杏阿莲这才放下心,直到这时,方体会到发工钱的喜悦,满脸通红,叽叽喳喳说开来。 “不早了,都收拾了回家吧,自个儿回去慢慢高兴去。” 叶连翘无奈挥挥手,站起身正要抬脚,却见门外,柴北领着人兴冲冲走了进来。 怎么……又来了? 她不由得挑了挑眉,不待说话,那柴北就已抢先开口,笑呵呵道:“早间闹了一场,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该来给卫夫人你赔个不是。怕耽搁你做买卖,便专赶着这会子来,幸亏,你还未打烊。” 道歉道上瘾了? 叶连翘抿唇一笑,将他让到桌边,打发阿杏前去斟茶:“柴公子不怪我,我便已很高兴了,怎能反倒让你给我赔不是?此事原是我办得不周到……” “不。” 柴北一脸认真地摆摆手:“你是不老堂东家,不点火盆,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却自作主张,这就是我的错。假使带累得你买卖出了纰漏,那更全是我的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叫住阿杏:“阿杏姑娘不必斟茶,我不渴。” 又回身再度望向叶连翘:“卫夫人,你若不急着回家,可否借一步说话?”r1152 第二百七十五话 消息 借一步……说话? 叶连翘有点意外,抬头向柴北面上扫了扫。 其实吧,同阿杏一样,早间那事,她也觉得有点纳闷。 柴北和蒋觅云,一个要当面同人道歉,另一个自然不肯露面,却让柴北备礼去她家赔不是——乍看好似没甚不妥,可细想一层,怎么都让人觉得有点怪。 现下,柴北又要与她“借一步说话”,有什么好说的? 心里固然是这么想,叶连翘表面上却并未迟疑,将柴北往里头引了两步,就站在通往隔间的过道里,微笑道:“柴公子还有事?” “我是想问,早上那姑娘……” 柴北略有点犹豫地道,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可那意思,叶连翘却是全明白了。 闹哪样?这位兄台,连人家长什么样都没瞧见,就这么打听上了? 先莫说此举合适不合适,以他年纪,当是早已娶妻,保不齐孩子都有了,却为何…… “柴公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叶连翘没答他的话,笑着道:“不是说过了吗?那姑娘姓蒋……” “这个我晓得。” 柴北拧着眉:“白日里听人说,那位蒋姑娘乃千江府大家之女,且她亲姊便是当今千江府衙程太守的夫人,她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这会子过来,便是想问问卫夫人,她那伤……” 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叶连翘垂了垂眼皮:“柴公子也算是同行,便该清楚,这等事体,我是不好与你细说的。” “我明白,我明白。” 柴北连连点头:“我的意思是,疤痕一物,惯来最是难医,耗时长,费工夫,到了最后,成效却还未必如意。我并非是打听那蒋姑娘伤疤究竟如何,只是想看,是否有我帮得上忙之处。医治疤痕的成药,我知道有几种效果不错,若有需要……” “这也不大合适。” 叶连翘顿时笑了:“蒋姑娘现今用着我的药,每一种要用多少时日,都与她说得明明白白,半中拦腰突然换掉,她必生疑,多半心里也是不会高兴的。” “这倒也对……” 柴北将眉头拧得更紧:“今日知晓她的事之后,我心下懊悔得紧,满心觉得不该那般莽撞,引得蒋姑娘又想起那令人难过惊惧的往事,总想做点什么,可……” 他说着低头看向叶连翘:“她那疤,可还能完全痊愈?” “我不是说了吗?不好与柴公子细说。” 叶连翘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有点想笑,抿着嘴角道。 “不错,是我唐突了。” 柴北仿佛有点丧气,点点头:“容貌一事,姑娘家总是看得十分紧要……今日我听那蒋姑娘,虽只寥寥数语,却似个淡泊沉着的性子,倘若心境因那疤痕受影响,实在有些可惜,亦令人不忍。只是,我终究帮不上什么忙,罢了……” 他蓦地抬眼冲叶连翘一笑:“早上给卫夫人惹了麻烦,这会子又耽搁你这么久,实在对不住。既然那蒋姑娘每日里上午要来敷药,往后我便过了午后再来同卫夫人闲谈,这便告辞了。” 言毕,便要往外走。 叶连翘其实很不想多嘴的,然而想到自己素日与蒋觅云处得不错,就又有些憋不住,想了想,便在他身后笑着道:“那些丸药,只怕还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制好,临近过年,柴公子却还盘桓在千江府,想必你家人妻子定会十分牵挂。” “我未成家。” 柴北回头冲她笑笑:“至于父母……我全家都做这个行当,最晓得忙起来是何情形,也都习惯了。” “哦。” 叶连翘含笑应一声,心放下来大半,同他二人前后走进大堂,迎面就见,柜台附近站了个人。 高高大大,抱着胳膊,面上一点笑容也无。 “卫都头来接了。” 阿莲远远地便笑着对叶连翘道:“今日耽搁晚了,怕是有些担心呢!” 叶连翘却是心里一咯噔。 咦,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啊? 她忙走过去,冲卫策一笑:“有点事,已经说完了,咱们回去吧?” 又向柴北那边一指:“那位便是柴公子。” 卫策板着脸,略略点了一下头,柴北却笑着道:“见过的,药会最后一日下午,不老堂的摊档收了,瞧见二位一路往外走,听旁人议论,兄台便是千江府衙的卫都头,因怕打扰,并未上前招呼。两位郎才女貌,真个登对。” “柴公子客气了。” 卫策与他寒暄两句,让到一旁等他先离开,然后低头将叶连翘一拉,也走了出去。 这一路上,卫策都没怎么说话,显得有些沉默。 没成亲之前,他就常常是这样,只不过,叶连翘嫁过来以后,有事儿没事儿缠着他说话,渐渐的,他也没以前那么沉默寡言,像今天这种情形,实在是有些久违。 叶连翘默默跟着他走了一段,偏过头去看看他:“你干嘛,该不会生气了吧?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小气?早晨那事你是知道的,我觉得夏青他们处理得不大好,这才将他们留下说了两句,没成想柴公子突然又跑了来。他是不老堂的主顾,我总不能丢开不理吧?” “唔。” 卫策应了一声,没接她的话茬。 “你猜猜他来干什么?” 叶连翘撇撇嘴,又道:“说了你也不信,他跟我打听蒋姑娘呢!今日他二人压根儿没打照面,他竟就惦记上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方才迂回问了一句,他并未娶亲,只是蒋姑娘那疤痕,我却担心……” 她只当卫策是吃味,想着同他解释清楚,他该是就不会再往心里去,谁知那人,仍旧只闷闷答应,半句话不多说。 叶连翘就有点不高兴了,眼见得离家不远,干脆就停住脚不肯再往前走:“都跟你说明白了,怎么还同我闹脾气?你打定主意今日都不搭理我了?” 她心里不痛快,嗓门就稍大了点,这一回,那人终于是有了点反应。先往身旁看了看,似乎刚刚察觉她落在后头,颇有点莫名地转过身。 “你站在那儿作甚?头先你和我说什么?” 叶连翘:“……” 敢情儿费了那半天口水,您老一个字没听进去? 想了想,她便三两步跑上前,歪了歪头:“你不是为了我回家晚,那柴公子又与我单独说话而生气?那你干嘛摆出一副要吃人的形容?” 卫策显得一头雾水:“为那个生气,我闲得发慌?你回家晚,自是多半被事情绊住了脚,至于那柴公子……没见着面之前,听说他常去不老堂,我的确有些不悦,今日瞧见了,倒放心了。” ……自大鬼! 叶连翘噗一声笑了,紧接着却又愈发觉得忧心,见四下无人,便拽拽他袖子:“那你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吧?这样心不在焉,我同你说话,你都听不进……” “衙门里的事。” 卫策简单答了一句:“不便与你多说,总归最近这三五日,城中百姓也就能听到风声了。” “你这意思,便是件大事了?” 叶连翘眉心揪成一团:“眼看要过年了,你却又要不得消停了,是不是?” “的确……不小。” 卫策沉吟再三:“况且,我既入了这行当,又怎能奢望还有消停时候?走吧,赶紧回家去,我来接你前,娘就已经张罗好了饭食,冬葵和嫂子还等着你呢。虽是亲戚,到底也是客,莫要让人久候才好。” 三言两语,将这事对付了过去,扯着媳妇回了家。 …… 距离除夕还有小半个月,蒋觅云的疤痕医治,也到了最紧要的时候。 三个多月,风雨无阻,日日来不老堂敷药,眼看着就要出结果,莫说蒋觅云自己,就是叶连翘,一颗心也难免七上八下不安稳。 先前进展顺利,眼下,又要换另一种外敷药,这一次,却是要将伤疤整个包裹起来,等十日之后再拆开。 叶连翘在隔间里给蒋觅云敷药,知道她心中肯定会紧张,便一面忙活,一面拿话与她打岔。 “我哥嫂来了府城,如今正找住处呢,不出意外,往后就要留在千江府谋生。我哥的木工活儿做得特别漂亮,我准备,等他安顿下来之后,还是把我铺子上的小木头盒子都交给他来做,今后蒋姑娘你若再来,包管瞧了那盒子心下喜欢。” 那日之后,蒋觅云没再提起柴北哪怕一句,这会子抬高下巴由着叶连翘给她敷药,外头紧绷绷缠上黑布膏,喉咙里应道:“嗯,到时候我来看看。” “回去莫沾水。” 叶连翘细细叮嘱她:“洗澡的时候,也拿帕子遮住些,十天后再来拆,便知成效。”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比我还紧张?” 蒋觅云牵扯一下嘴角:“你不是说了吗?若效果不好,会对我负责到底的,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况且,眼看着那疤一天天变淡,如今我已经很满意了。” “我是怕若将蒋姑娘你医得太好,今后无人替我算账了。” 叶连翘抿唇笑道。 “你又不是没钱,仍然不愿请账房?没见过你这样吝啬的!罢了,大不了今后,你打发人把账送来我家,我替你瞧就是。” 蒋觅云也露出一星儿笑模样,同样想与她打岔,让她安心些,于是轻描淡写道:“对了,你可听说?城中苏家出事了,长房的大夫人死了。”r1152 第二百七十六话 不忙 叶连翘心头猛烈地跳了一下,手上略微一顿,紧接着便又迅速恢复动作,将一块黑布膏贴在蒋觅云颈上,用手指细细抹平。 然而她那稍纵即逝的停顿,却仍旧被蒋觅云所察觉,当即回过头来看她一眼:“怎么,难不成你认得苏家人?” “别乱动。” 叶连翘忙扳正她脸:“说了一万次了,敷药的时候头颈不可移动,怎地就是不长记性?” 伸手再拣一块黑布膏来慢慢地贴,这才道:“你知道我娘家在清南县,没嫁来府城之前,曾在一间药铺坐堂,做的也是给人解决容貌问题的营生,这事程夫人也晓得。那间药铺……便是苏家的产业,我若猜得不错,你口中那位长房大夫人,我当是见过两回。” 嘴上说得不确定,但叶连翘心里却十分清楚。整个千江府,能被蒋觅云所知晓的“苏家”,拢共也就那么一户,当中还能有几个长房大夫人?她所指,必定是那位苏时焕名义上的嫡母无疑。 可是,苏大夫人竟然死了? 如此说来,早两日卫策口中那件“很快府城百姓便会收到风声”的府衙麻烦事,就是这个了? 她心中风起云涌,虽然极力控制,手指仍旧有一点发颤。坐在椅子里的蒋觅云此番老老实实地没再回头,只斜睨她的手一眼,皱了皱眉:“这可奇了,既然是你认识的人,你对这事儿却为何半点不知?好歹你嫁的是个捕头,消息应该最灵通才对,怎么居然还要我来告诉你?” 叶连翘默了默,勉强弯起嘴角:“衙门里的事,他又怎会回来与我多说?” “连你也不说,卫都头果然是个嘴紧的,怨不得家姐曾同我说,姐夫对他甚为看重。” 蒋觅云轻声一笑:“不过我估摸,他之所以不说与你听,十有八九也是怕唬着你,只是这事,又哪能瞒得住?” “嗯。” 叶连翘低低应了一声。 “真吓着了?” 蒋觅云伸长了胳膊去够茶碗:“要不,咱们歇一阵,你先平复一下心情?莫非……你与那苏家的长房大夫人交情极好,这会子替她难过起来?” “交情?” 叶连翘真个停下动作,下意识地将那原本已经很平整贴合的黑布膏又抹了抹,抿抿唇:“蒋姑娘是在打趣我吗?我与人家何谈交情?只不过,毕竟是打过交道的人,抽冷子听说就这么没了,心下有些震动罢了。” 她说着便把椅子挪得离蒋觅云近了些:“这事,你知道多少?” “你家卫都头不肯告诉你,你便来同我打听?” 蒋觅云呷一口茶,不紧不慢抬起眼皮:“自打来你这里敷药,家姐便三天两头去瞧我,搜肠刮肚将府城的新鲜事说与我听。这件事,她自然也同我透露了一二。当然,具体的,我也并不十分清楚,只晓得大姐夫这几日为了此事,着实有些焦头烂额。这会子我告诉了你,你可莫要转头便出去嚷嚷。” “苏家这种大门大户出了事,城里百姓铁定议论纷纷,哪里轮得到我来嚷嚷?” 叶连翘看她一眼:“快说。” “听家姐说,那苏大夫人身子不大好,每逢季节交替,总要病上一回,这个,你可知?” “的确,我也曾遇上过一次。” “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打从入了秋,那苏大夫人便一直缠绵病榻,几个月也不见好转。郎中去了一个又一个,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反而越病越重,就是三天前,人没了。” 蒋觅云捧着茶碗,面无表情,语气也同样毫无波澜:“死了个长房大夫人,这对苏家来说,当然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可若要我来说,这世上,哪天还不死个把人?郎中说不出甚么,仵作也瞧不出任何不妥,便只能得出结论,说那苏大夫人乃是久病而亡。可……苏家人不依啊,一口咬定,此事必有蹊跷,扭着我姐夫混闹,非要讨个明白说法。他家有人为官,又家大业大的,我姐夫哪能不犯愁?” “蹊跷?” 叶连翘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到某个人身上,随即赶忙摇摇头,将这毫无凭据的想法丢开:“苏家人说,蹊跷在何处?” “奇就奇在这儿。” 蒋觅云哼笑道:“问他们究竟觉得哪里不对,他们又说不出,只反复催着我姐夫彻查。我虽不懂,却也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事,查起来最是麻烦,只怕你家卫都头,又要不得闲了。” …… 叶连翘反复告诉自己,莫要将心思一直放在这事上头,说穿了于己无干,与其费劲儿琢磨,倒不如好生做自己的买卖。 可这人,大抵都有点反骨,越是让自己莫去想的事,反而就越丢不开。这一整日,此事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桓,连平日里最引以自豪的高度注意力也没了,动辄便要走神,效率自然低下,一下午几乎没做成一件事,索性早点回家,申时一到,便准时打烊,回了卫家的二层小楼。 吴彩雀是个勤快人,借住在卫家,自然不肯成日闲着等人照顾,这几日,没少帮万氏干活儿,晚饭也一起张罗,叶连翘进家门的时候,饭菜已然上了桌,卫策也回来了。 叶连翘很是觉得意外。 出了那么大的事,她也以为衙门里会很不消停,还在心里猜逢,最近这一向,卫策多半又要常常不着家,可他却为何闲成这样,倒比平日回来得还早了? 叶冬葵同卫策两个坐在桌边闲聊,见叶连翘回来,立刻兴高采烈地冲她招招手:“哈,房子找到了!” “……是吗?” 叶连翘唯有强打起精神,笑眯眯走过去:“怎么这么快?你去看过了不曾?” “还没呢,不过卫……” 叶冬葵顺嘴又要叫“卫策哥”,猛然想起来不对,忙改口:“既然是阿策帮忙张罗的,那就决计不会错,说是觅到了一处宽敞院落,挤一点,能住五六家人。我们是来谋生赚钱的,打个挤有甚紧要?如此我和你嫂子,便能同那几位匠人大哥住在一块儿,往后也可互相照应了。” 哦?不仅准时回家,竟还有空帮着找房子? 叶连翘不由得看了卫策一眼,道:“你最近很闲?” “不过打发夏生去找那葛牙侩而已,将条件与他说清楚,他自会帮忙寻找,原不需要我花工夫。” 卫策略点一下头:“那地方离咱家不远,价格也还算公道,几家人一块儿摊租金,反而比单赁个小房子还划算些。我已与葛牙侩说定,明日让他领着冬葵和那几位匠人大哥去看看,若合适,便尽早定下,也好了一桩心事。” “是,明日我们便去看,若能成,这回可真是太省心了!” 叶冬葵喜得直搓手:“等这事儿落了定,我便同你嫂子踏踏实实回家过年去,对了,你初二那日,也要回家的吧?” 出嫁的女儿,大年初二按规矩,当然应该回家去瞧瞧,然而叶连翘,一方面是懒得再见秦氏,另一方面,现下也是没耐性琢磨这个,当即便摆摆手:“我还未定呢,年节里,府衙捕快不单没的歇,反而比平日里更要事多。只有看阿策安排到哪日当值,我才能做决定。你回去时,先替我带些年礼给爹罢了。” “那也行。” 叶冬葵多少知道她心中所想,便也没再坚持,痛快点了头。 一时饭毕,几人在堂屋里闲聊一阵,万氏困了要去睡,叶冬葵同吴彩雀两个洗漱完毕,也回了客房。 叶连翘夫妻两个一块儿上了楼,进屋点上灯,正去榻边收拾床铺,便听卫策在她身后道:“那事你晓得了?” “……唔。” 叶连翘答应道,回身去看他:“早两日我与你说话,你都心不在焉,就是在琢磨这个吧?今日蒋姑娘来铺子上敷药的时候,简单同我讲了讲。” 说着,她便笑了起来:“果真你的话没错,纵使你不告诉我,不出三五天,我也能从旁人口中得知。” “我不告诉你,就是不愿你多想。” 卫策蹲下将火盆拨了拨,仿佛混没在意,平平淡淡地道:“结果怎么样?你心里琢磨着这事,立马就显露在脸上,从你一进家门,我便瞧了出来,瞒得过冬葵他们,却瞒不过我。” “卫都头慧眼如炬,我当然瞒不过你,况且,也没想过要瞒。” 叶连翘勾了勾唇角。 也真是奇怪,回到家,见了他,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本来就不关自己的事啊,跟着瞎操什么心? “对了。” 她走到卫策身前仰脸看他:“听蒋姑娘告诉我,苏家人缠得程太守焦头烂额,怎么你却这样闲?下午在铺子上,我还猜呢,恐怕这几天,你又要早出晚归,只怕我见你一面也难,没成想,你却早早儿地就回来了。” 卫策地笑一声,顺手摸摸她额头:“苏家人缠程太守,又不会缠我,我有什么好忙的?再说,你既听蒋姑娘说了,便知此事现下压根儿毫无头绪,看上去,简直像是苏家人无理取闹,连程太守都束手无策,我们又能怎么查?留在衙门里也是白费水费灯油,倒不如打发我们回家。况且……” 说到这里,他便顿了一顿:“苏家人,到现在还不齐整。那苏四公子,说是冬月里去了外地,如今还正往回赶呢。”r1152 第二百七十七话 气躁 房中窗户关得严丝合缝,桌上桐油灯,蓦地爆了个灯花,发出啪地一声轻响。 叶连翘偎在卫策怀里,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去抠他衣襟上的一个小线头,鼻间全是他身上的气味。 没嫁之前,她可不知自己原来竟是这样腻歪的,回了家便老想同他呆在一处,有他在,心里就会觉得踏实。 这种踏实,同叶冬葵他们给的完全不一样,是她以前在叶家,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这也并不奇怪。” 她把额头紧紧贴在卫策的脖颈,低声道:“从前我在松年堂时,便常听见曹师傅和姜掌柜提起,说是苏四公子又出了远门。他家产业多,他又专管照应家里的买卖,原本免不了四处奔波,眼下身在外地,说来也是正常的事。” 她说话的时候,脑袋顶的头发就蹭在卫策下巴上,让他觉得有点痒,唇角一勾,刚要开口,却又听得她道:“现下苏四公子正往回赶,等抵达府城,岂不真要到了除夕那几日?我虽知道你们捕快年节里也不得歇假,可至少,那两日要太太平平的才好,倘若偏生那时候忙起来……” “没什么可忙的。” 卫策将她往上抱了抱,满不在乎道:“苏家人即便再不讲理,非要不依不饶,也得有个由头才行。如今此事至少明面上看去并无蹊跷,程太守虽肯给他家两分薄面,却也不是吃素的,怎可能让整个府衙受他们摆布?苏四回来,也不过是循例问个话而已,且我估摸,苏家人只不过是因为眼下事情刚发生,一时接受不了,这才可着劲儿地闹腾,时间长了,他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万不会一门心思扑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 这话说到最后,未免有点残酷,但叶连翘也没法否认,这的确是事实。 “好了,整天琢磨这个作甚,与你哪有一个铜板干系?” 卫策也不愿她思绪老在这上头打转,轻拍她后背一下:“有这功夫,你倒不如多注意蒋姑娘的状况,前儿你不是说,她那疤已治得差不多了?还有冬葵和嫂子,找到了合适的房子,你便尽快陪他们一同去瞧瞧,好歹你是妹妹,多少尽点心。” 说罢,他便起身将叶连翘一拉,道一句“睡了”,牵她上了榻。 叶冬葵满心里只牵挂着那房子的事,隔日一早,便跑去同那几个仍住在客栈里的匠人把事情说了,接着又让卫策与那葛牙侩约了时间,去觅到的那间院落好生瞧瞧。 蒋觅云不必在日日来不老堂敷药,叶连翘上午能得些空闲,便也如卫策所言,果真随叶冬葵等人一块儿走了一遭,将那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圈。 屋子是尽够住的,虽然老旧些,却收拾得还算干净,瞧着也稳稳当当,并无漏水漏风的状况。前院宽敞,闲来在那儿做点活计或是大伙儿围坐闲聊都行,灶房虽是只有一间,到时候只能几家人功用,却胜在够大,哪怕五六个人一起呆在里面,也能自如转身来去,一点也不觉得拥挤。 院落向阳,天气晴好的冬日早上,阳光在院子里铺了一地,人踏进去,倒觉得比外头暖和许多,叶冬葵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与那几个将人里里外外走了一趟又一趟,吴彩雀则同叶连翘留在前院,显然也很欢喜,拉了她的手,笑着道:“连翘,真是要多谢你和阿策,若不是你们帮忙,我们上哪儿找这样好的住处?只是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过是找个房子而已,哪里就称得上麻烦?” 叶连翘对这院落也很满意,四下里打量,含笑道:“阿策也只动了动嘴,跑腿的是夏生,帮忙踅摸到这好地方的是葛牙侩,真要提那个谢字,你倒不如同他们说。如今有了落脚处,年后你们也不必心急火燎,慢慢地把一切都安顿周全了再来不迟——如今这事儿定了,你们便要打算回清南县?” “嗯。” 吴彩雀点点头:“我和你哥出来单过,过年还是得回去,否则,家里太过冷清,瞧着也不像样。如今离除夕没几天了,既然房子已有了着落,我便与他趁早回去,家里年货还不曾置办呢!” “不急。” 叶连翘低头想了想:“横竖你们都是雇车回去的,在哪儿置办年货都是一样,府城东西齐全些,倒不如在这儿一并买了。明日咱俩一块儿去街上逛逛,顺便选两样年礼,到时候,你们替我带回去。” …… 苏大夫人的死,在府城之中着实掀起了一番议论。 然而人的新鲜感总是有限的,同一个话题,掰开揉碎谈上七八日,又再没有新消息传出,任是谁也难免觉得絮烦,苏时焕还未归,城中百姓,却已对这事失去兴趣,很快,少有人提起。 卫策照旧每日里按时回家,叶连翘却是忙得脚不沾地。 置办年货,送叶冬葵和吴彩雀回月霞村,马上要过年,家中和铺子上都得彻底清扫,柴北那边,又还有货要交……这一连串的事,让她真正没片刻闲暇,每日里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休,即便一向身体康健,也有些熬不住。疲倦,倒还能勉力忍得,情绪却难免不佳,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这几日,家家户户忙着张罗过年,与之前的火热相比,不老堂显得有些冷清。每个铺子都是如此,并非他一家是这等状况,叶连翘便也没觉得着急,既然客不多,她索性就专心制作柴北要的那些内服药,腊月二十四那日,将所有的丸药汤剂一并交了出去。 如此,余下的两百贯货款也入了账,柴北把货点算清楚,微笑道:“卫夫人办事利索又周全,时间这么短,你竟还能将这些丸药制得一丝不错,柴某真心佩服。” 叶连翘最近辛劳太过,总算忙完了一件事,顿时就觉得周身疲乏,却又不能不好生与他应付,闻言便也是一笑,伸手将阿杏递过来的另两个木匣子送到他跟前:“这是那草还丹,也制好了,可拿回去用着试试。” 柴北立刻如获至宝,珍而重之接过两个匣子,打开瞧了瞧,眸中一亮,喃喃感叹:“原来这草还丹制好,是这般模样?” “是什么模样,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依着柴公子你给的那方子所制。我并未试用过,不知效果如何,但当中药材以及制作步骤,却能保证决计没错。” 叶连翘抿唇道:“柴公子拿回去之后,请你家里人用温酒或淡盐汤送服,只怕要吃上半个月,才知有没有效果,所幸……” 她原想说,所幸这草还丹中用的药材都算温和,长期服用坏处也并不太大,还没出口,却见阿莲匆匆地从门口跳了进来。 “东家。” 阿莲伸手往外一指,有点不安地看了柴北一眼:“我瞧见蒋姑娘的车来了。” 叶连翘眉间一跳。 是了,今日已是第十日,蒋觅云脖子上的黑布膏到了揭开的时候。昨日她原本应该让夏青去蒋家提醒一声,因为忙,竟然给忘了。 “那我……” 柴北立刻站起身:“蒋姑娘未必愿意与我打照面,我还是回避的好,不过……” 他略有点迟疑地望着叶连翘:“这几日没见蒋家马车在门外出入,那蒋姑娘的伤疤……” 叶连翘颇为怪异地看他一眼,忍了又忍,将那句“你怎知蒋家马车最近没来”给吞了回去,笑道:“柴公子若真关心,还是跟蒋姑娘本人打听比较好,现下请你先回避,以免……” “唔。” 柴北答应一声,倒也不含糊,领着他的两个小厮,三两步转出大堂,往右边去了。 他才将将出去,下一刻,蒋家的马车也在门前停了下来,头戴帷帽的蒋觅云也不要丫头搀扶,自己快步迈了进来,瞧见叶连翘,开口便问:“不是说那药敷十天吗,今儿正好到了日子,你怎地也不打发人来叫我?若不得空,让卫都头跟我姐夫打声招呼也好啊!” 说着又往前踏一步:“你是不是心里没底儿?我同你说过了,现在那伤疤的状况,我已经很满意,即便是效果不佳,我心里也只会对你感激……” “不是。” 叶连翘忙拉着她往隔间里去:“说来怕你不信,可我的确纯粹是忘了,这两日事太忙……” 她心里明明是有数的,然而蒋觅云来得突然,弄得她也有点忐忑起来,将蒋觅云安顿在椅子里,回身吩咐阿杏打盆热水来。 “是要热水还是……” 阿杏咬咬唇,在旁问了一句。 很寻常的一句问话,却弄得叶连翘心里一阵焦躁,连日来烦闷的感觉尽皆涌上来,不由得伸手在椅背上拍了一下:“洗去膏子,自然是要用煮成温热的井花水,这事儿已经说了好几次了,你怎么就记不住?!” 阿杏吓了一大跳,往后一退,面上露出两丝委屈神色。 蒋觅云也很是讶然,除去帷帽,将叶连翘细细打量一番:“你这是怎么了?她不过是问问,你发什么火?这脾气来得好生没头脑……” “我也不知,这几日就是烦得慌。” 叶连翘紧紧皱眉,转头对阿杏道:“不是想冲你嚷嚷,别往心里去,赶紧去打水。” 接着,便做个深呼吸,看向蒋觅云:“黑布膏在皮肤上粘得很紧,揭开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些。” 话毕,用两根手指捏住了膏布的边缘。r1152 第二百七十八话 心浮 “拧张热帕子给我。” 叶连翘回头吩咐身后的阿杏。 黑布膏黏性极大,拉起时,伤疤边缘细薄的皮肤也跟着被牵扯起来,蒋觅云立刻“嘶”地吸一口冷气。 “好啰嗦。” 她皱起眉,低头看着叶连翘将那张拧得半干的热手巾敷在她颈上,有些不耐烦地道:“还敷什么敷啊,你一口气扯开算了,痛就痛一点,长痛不如短痛。” 叶连翘神情专注,扶着帕子在伤疤上缓缓移动,抬起眸子看她一眼。 “干嘛?” 蒋觅云唇角弯了起来:“你连我也想骂?我可不是你的伙计,你骂我,我是会回嘴的。” 说着又小声嘀咕:“也不知打哪儿来的那么大火气,眼神凶得像是要吃人。” “消停点吧。” 叶连翘低声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其实很紧张,不必絮絮叨叨地掩饰,闭上嘴,最好。” 话毕,扭头让阿杏将木格楞上另一个瓷瓶拿了过来:“你放心,我有后招,若黑布膏揭开后,发现恢复效果不似预期,你就接着用这个。” 蒋觅云果真乖乖闭上了嘴。 可是终究憋不住,好半晌,弱弱地又道:“做事留后招,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这三个来月,我家不知砸了多少钱在你的铺子里,你赚得还不够?” “蒋姑娘。” 叶连翘轻飘飘瞟她:“诊金、药费,你还一文钱都没付过。” “家姐早先本是要付钱的,是你自己不要,说医好了再算的。” 蒋觅云噗地一笑:“你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好了。” 叶连翘打断她的话,抽掉那块热帕子,重新捏住黑布膏的边缘,轻往上提了提。 撕拉时仍旧难免疼痛,黏力却减低不少,叶连翘手腕一动,刷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膏子扯了下来。 这一回,蒋觅云没再说话,面上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张了张嘴。 “现在还看不清,得将膏子洗去。” 叶连翘语气平淡,不紧不慢地道,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径自将她的头往下压了压,旋即,湿哒哒的帕子就覆在了她锁骨上方。 擦拭,清洗,一盆热腾腾的水,渐渐浮起一层浓稠的黑色,手巾换了好几张,直到上面再没有一点药膏的痕迹,叶连翘停了手,目光落在蒋觅云的锁骨上方。 蒋觅云就由着她这么瞧,没发问,也没催促,面上平淡无波,搁在膝盖上的手却有点微微地哆嗦。 良久,叶连翘冲阿杏招了招手:“去,把镜子拿来。” 拿镜子? 这意思是…… 蒋觅云蓦地睁大了眼,看着阿杏端着面铜镜一步步走进,忽然拿手一挡:“等一下……” “看看吧。” 叶连翘没理会她,索性接过镜子,直接摆在她脸前:“满意不满意,都只能这样了。” 蒋觅云一颗心跳得似擂鼓,眼里闪烁两下,深吸一口气,终于望向镜中。 镜子里,是她看了十六年的脸,下巴以下,耳根和锁骨之间,那块疤痕……仍在。 当然仍在,不是一早就说过,这疤不可能完全祛除的吗? 可是,它变得非常浅淡。 三个月之前,它是一整片深褐色,狰狞可怖,任是谁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而现在,耳根和喉咙附近,这两处当初烧伤较轻的地方,几乎已看不出任何疤痕的印记,唯独锁骨上方,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暗色。 大约比皮肤本来的颜色深了两层,略略有一点发红,不像疤,倒更似个胎记。 “我……” 蒋觅云缓缓看向叶连翘。 “在那个位置,衣裳一遮,旁人就看不见了。” 叶连翘绷着脸点点头:“若你实在觉得碍眼,敷上两层粉就行,只可惜我不会做香粉……不过,以你家的条件,大齐最好的香粉,亦可源源不断供你使用。” 稍停片刻,她又道:“这是我能看见的,最好的结果了。”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 蒋觅云看她像看怪物:“还是说,这疤只是暂时消失,以后还会再出现?” “你脑子坏掉了,你的疤明明就还在。” 叶连翘起身,去案几上取了另一个木盒子:“三个多月天天用药,疤痕上的皮肤难免变得脆弱。这个不算药,只是滋润保护肌肤的面脂,你拿回去,每天早晚洗脸之后抹一点就行。马上过年了,饮食上头注意些,不要吃油腻辛辣,起码忌口一个月……” “这算什么疤,这算什么疤?” 蒋觅云直着喉咙高声嚷起来:“这是你送我的礼!你瞧,脖子和耳朵后头已经完全看不出受过伤了。” “只是看不出而已,你用手摸摸。” 叶连翘摇摇头:“觉得有些粗粝磨手吧?这是难免的,我也没本事让它变得平滑……” “连翘,你是我的恩人。” 蒋觅云眼泪涌了出来,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之前你说,这疤不可能完全祛除,我心里想着,只要它能变淡,看上去没那么触目就好,可是现在,它居然变成了这样!我今日特地没让家姐陪我来,我一直笑嘻嘻跟你说话,其实我心里怕得厉害……你是我的恩人!” 她神情激动,简直有点癫狂似的,四处打量,扫到小几上那个瓷瓶,眼睛陡然一亮,劈手将它拿了起来:“你刚才说,满意不满意,也只能这样了,意思就是,我好了,往后再也用不着敷药了对不对?那这瓶东西,我能砸了吗?” 叶连翘喉咙里有点发梗,别开脸,咬了咬嘴唇:“这一瓶是专门给你做的,别人用不上,你想砸就尽管砸,过后记得付钱就行。” “哈!” 蒋觅云大笑一声,手一挥,瓷瓶被重重砸在地上,瓷渣子和里头的膏子四溅。 紧接着,她又拿过搁在椅子上的帷帽,喃喃道:“我好了,往后再也不怕被人看了,还要这劳什子做什么?!拿剪子来!” 陪她一块儿来的两个丫头跟着呜呜哭,依言递过剪子去,却又慌忙劝:“姑娘仔细伤着手……” 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帷帽被剪成小得不能再小的碎片,落了一地。 “快点,给我理理衣服!” 蒋觅云站在屋子当间儿,高声道:“我要好好儿出去走走,现在就去!” 她扯着喉咙叫,回头看向叶连翘,登时一怔:“你哭什么?” “嗯?” 叶连翘愕然,伸手摸了摸脸,果真湿凉凉的一片。 真是见鬼了,当初她额上疤痕治好的时候,都没有哭,今天怎么…… “看来你心情真的不好。” 蒋觅云大笑摇摇头:“我现在顾不上你了,我得出去,这屋子里我再也呆不住了,明天我来找你。”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隔间,直直往大门口而去。 她的两个丫头赶紧跟上,奔到门边,蓦地停下脚步。 台阶下,有个男人站在那儿,仿佛已盘桓了许久,不断搓着手,正缩头缩脑地向里张望。 许是也觉蒋觅云出现得突然,他面上神色一僵,迟疑着道:“是……蒋姑娘?” …… 申时许,不老堂准时打烊,夏青依例将叶连翘送回卫家。 巧的是,在院子外,他遇到了自己的兄弟夏生。 “咦,嫂子回来了!” 活泛的小杂役笑嘻嘻同叶连翘打招呼,预备与她寒暄一二,夏青忙冲他使了个眼色,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叶连翘对他弯唇笑了一下,一脚跨进门里,径自上楼去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夏青这才问道。 “嘿嘿,衙门里发了点年货,我帮着卫都头一块儿送回来。大娘说,做了点吃食,让我拿着给家里人尝尝,我就在这儿等着呗——卫大娘做的东西特好吃啊!” 夏生高高兴兴地道,又挠挠脑门:“为何方才你不让我跟嫂子说话?我都跟她那么熟了,卫都头又不会介意……” “不是。” 夏青摇摇头,皱起眉压低喉咙:“东家今天心情特别差……” “谁心情差?” 卫策从院门里跨出来,将手上包得妥妥当当的吃食往夏生怀里一丢。 “卫都头。”夏青吓了一跳,往院子里瞟瞟,不见叶连翘踪影,这才小声把今日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给人解决了一个疑难的大毛病,明明是好事啊,东家却哭了一下午,谁也劝不住……多说两句,她还发脾气……” 卫策眉心拧得死紧,挥挥手,将他兄弟俩打发了,一言不发转回院子里,蹬蹬蹬上了楼。 卧房的门关得紧紧的,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窗户大大开着,叶连翘站在窗台边,也不知在向外头张望什么。 “不冷吗?” 他啧一声,走过去关了窗,不由分说将叶连翘拉到桌边:“听夏青说……” “他跟你搬嘴了?” 叶连翘垂着头坐在桌边不看他:“明日就赶了他走。” “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 卫策一挑眉:“不老堂的事我管不得?” 叶连翘没做声,嘴角往下撇了撇。 “蒋姑娘的疤能医成那样,不是好事吗?为何你反而这么燥得慌?说得市侩点,这也是一笔大收入……” “你别说话行吗?” 叶连翘不耐烦挥挥手:“我烦着呢,你不要讨嫌。” 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下午那一场哭,来得莫名其妙,心情低落到极点,可是细想想,又没甚么可让她难过的事。 一切都顺风顺水——所以她到底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 卫策摸摸她额头,又碰碰她耳朵脖颈:“并不发热,也不像生病……” “你再碰我我翻脸了!” 叶连翘竖眉吼他。 卫策莫名看着她,半晌,呵地一笑。 “这样不行,你实在太不正常了。”r1152 第二百七十九话 惊吓 “你才不正常,我不过是……” 叶连翘心下烦扰得很,没好气嘟囔一句,原还想与卫策呛呛来着,不经意间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余下的话,便立时有些说不出口。 他唇边带着一抹笑容,看上去很好脾气似的,只是眼中,却隐隐有一抹担忧。 这成日横行无忌的卫都头啊,寻常在外时,只怕他断不会允许自己脸上露出这等神情,也唯有在她跟前…… 一瞬之间,她便有点心软了,抬手摸摸他微拧的眉头:“其实也没什么。你知我这一向事忙,今天一下子了结了两件大事,接下来可以轻轻松松的了,我反而觉得有点不适应。况且……那蒋姑娘的心情,或多或少我也能感同身受,眼瞧着她那般欢喜,我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你不必管我,睡一觉,明日我也就好了。” “唔。” 卫策应一声,却并未曾彻底放下心来。 人忙起来会性情焦躁,这是一定的,可忙过之后好容易闲下来,却愈发心火气壮盛,这是什么道理?假使他媳妇一向是就是个性子不稳的人,也倒罢了,可她明明不是…… “行吧。” 他点了点头,手从她脑后的乌发上缓缓抚过:“许是如你所说,真个累过头了也未可知,那今**便好生歇歇,倘若明儿仍觉不好,便寻个郎中来瞧瞧。” “好了。” 多说两句,叶连翘心头又发烦起来,强撑着没推他的手,冲他一笑:“早几日嫂子在,我净躲懒了,现下却是不能再让娘一个人在灶房里操持,我去瞧瞧可有帮得上之处。明日不老堂结算,过后便要歇年假了,我也可好生在家休整休整。” 说完便抬脚径自出去,下得楼,钻进灶房中。 彼时,万氏正忙活着炒菜。 大锅里嗤拉嗤拉之声不绝于耳,油烟缭绕,不大的灶房,几乎被白色的烟雾完全笼罩,锅里似是咸鱼之类的物事,散发这一股咸腥的气息。 “娘?” 叶连翘甫一踏入去,便不由得皱了皱眉,伸手在脸前挥了挥:“有什么要我帮?我……” “啊呀你出去出去,仔细沾你一身油烟气!” 万氏挥舞炒勺,拨空回头看她一眼:“就这么两个菜,哪里要你动手?你若成天在家闲着,那不必说,我决计不会叫你干等吃饭,可你白日里都忙一天了,我再叫你做事,岂不成了克扣你?去去去,赶紧外头呆着去!” 说着腾出一只手来,将她往外推了推:“灶房里腌臜,满地都是物事,你莫给我添乱,倘或踩着什么……” 话音未落,便听见叶连翘“啊呀”惊叫一声,紧接着身子便往旁边歪去。 万氏给唬得魂儿飞了一半,哪里还顾得上锅中物,胡乱把炒勺一丢,赶忙一把拦腰抱住她,踉跄了好两步,方稳住身形,口中直唤:“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踩到水盆里了?策儿,快下来哎!” 木头楼梯上传来咚咚咚几声响动,须臾,卫策便撞进灶房里,被那油烟一熏,少不得也抬手在眼前扇了扇,上前去一手扶着一个,一股脑儿将他娘和媳妇全从灶房里提溜出来,拽进院子里,上下打量:“可有事,烫着没?” “没有没有,没挨着灶台。” 万氏赶紧摆摆手,低头往叶连翘脚面上一看,登时哭笑不得:“还真是踩进水盆里了,你说说你这孩子……大冬天的,倘着了凉可怎么好?亏得我手快啊,一把抱住了,这要是摔上一跤,大过年的咱家可别想消停了!” 絮叨着,蓦地一拍手:“哎哟我的咸鱼!” 忙推卫策一把,让他照看着,自己又腾腾奔进灶房。 卫策那眉心,干脆纠结成个川字,垂眼看叶连翘湿透了的鞋面和裤脚,伸手帮她网上提了提,一开口,语气便不如先前那般柔和:“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啊……” 叶连翘拂开他手,自己拎着裤脚:“灶房里烟太大,我不留神,没瞧见地下的水盆。也没伤着,只唬了一跳罢了,我上楼去换过件衣裳……” 说罢便要走。 “没问你这个。” 卫策哪里肯依,扯住不叫她走:“又是冒冒失失,又是情绪不稳,素来你可不这样,莫非前段日子太过劳累,伤了心神?” 他垂眼思忖片刻,将叶连翘往屋里一推:“上楼换衣裳,我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言罢,也不理她答不答应,调头便往外头去了。 “又没跌跤,请甚么郎中?” 万氏在灶房里将他言语听得清楚,小声嘀咕,蓦地又是一笑:“也太过宝贝了些,如此真是……” …… 不消片刻,果真卫策拽了个郎中回来了。 饭菜俱已做得,闷在锅里,透出一点热乎气,万氏拉着叶连翘坐在堂屋,见他二人进了门,便站起身:“来了就赶紧瞧瞧,无事,咱们也好放心。” “本来就没事……” 叶连翘心下又是一阵烦,低低地道。 “你不是郎中,说了不算。” 卫策横她一眼,冲那郎中一拱手:“麻烦您给瞧瞧脉象。” 老郎中年纪总有五十余,晓得他是府衙捕头,平日里他如何行事,心下也知道个一二分,冷不丁见他如此恭敬,倒反而有点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卫都头莫客套,医者父母心。” 一面便戴上手套,对叶连翘温和笑笑:“烦小夫人先将右手与我。” 叶连翘满心里只觉卫策兴师动众,然当着外人面,又不好拂他好意,只得怏怏伸手去,老郎中便两指搭于她腕上,时不时点点头,片刻,又换过另一只手。 “如何?” 一盏茶工夫过去,老郎中徐徐除掉手套,卫策忙不迭问道。 “小夫人这一向很是忙累?” 老郎中照旧笑呵呵,说起话来速度奇慢,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要斟酌许久:“身体底子再好,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疲乏太过,人自然就虚了,心神恍惚,不若平时那般机灵敏捷,这都很正常,不是大症候,好生养着便罢。” “哎?” 万氏闻言,立时睁大眼:“还真是累着了?” 即时回身埋怨:“我便说用不着你来灶房相帮,你凑甚么热闹呐!” 又问:“如此可要吃药?” 老郎中摸着下巴上稀疏胡须嘿嘿一笑:“药又不是甚么好玩意,既不是大症候,吃它作甚?眼看便过年,家家户户即便有再忙的事,也都搁到一边,趁着这机会,小夫人多歇歇——方才说过了,小夫人身子骨不错,人也年轻,饮食上多注意些,哪有养不好的道理?况且现下这情形,原就不能随便吃药……” 他说一句,万氏便答应一声,卫策却是只坐在一旁垂眼听。听到最后,陡然心头一个激灵,倏地抬起头:“什么意思?现下这情形?” 老郎中比他更吃惊:“怎地……莫非卫都头不知?小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没有其他病症,这便是妊娠之象……” 轰! 半空中起了个炸雷,坐在一旁,正满心里烦扰的叶连翘,一下子抬起头来。 这意思是说,她……可是…… 卫策同样非常震惊,然在外人面前,他绝不会露出任何欣喜或慌乱之态,只紧紧绷着脸,脑子里转得飞快。 是他所想的那回事吗?应该不会错…… 她情绪变化如此之大,人也恍恍惚惚的,难不成是因为这个原因? 至于那万氏,干脆如入了定一般,整张脸上只有眼珠子不停乱转。 “原来你们真不知道?” 老郎中见他们如此情形,也就懂了,呵呵笑出声来:“时日还短,未见任何反应,这也很正常。莫说是你们,就连老夫也觉脉象并不明显,只不过,好歹我行医多年,凭经验,该是不会错……要恭喜卫都头了。” 叶连翘只觉得耳朵里嗡隆嗡隆直想,老头子说的话,拆开来每个字她都懂,偏连在一块儿,就有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半晌方扯了扯卫策袖子,困惑道:“他意思是我有了?” 卫策唇角微勾,恨不能立刻将她好好抱一抱,勉力才压抑住这心思,转头蹙眉道:“她……情绪与平日里大不同……” “唐突问一句,小夫人贵庚?” 老郎中笑得慈眉善目,听得卫策迟疑答了“十五”,便一副了然之状,慢吞吞摇头:“妊娠中,情绪变化实乃正常,小夫人年纪太小,许是觉得有些不适,细想去,却又说不出什么,日复一日,难免焦躁些,平常……呵呵,若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卫都头顺着她些也就罢了。” 还不够顺着她?卫策有点头疼,再顺着,迟早她要骑到头上去! 叶连翘却是被老郎中一句话点醒。 可不是,可不是吗?她才十五啊,这个禽|兽!嫁给他才五个月多月,她那铺子也刚刚开起来,如今还未算入正轨呢,怎么能想到居然这么快? 老头子方才说,时日还短? 保不齐便是那次该死的“龙精虎猛”! 恭喜,什么恭喜,这分明就是个大惊吓! “我要上楼去了。” 她心头复杂得紧,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为难,脑袋里好像塞了一层雾,什么都琢磨不清楚,百般纠结,干脆起身,蹬蹬蹬地跑了。r1152 第二百八十话 安排 老郎中接了诊金,摇摇摆摆地去了。卫家的堂屋里掌了灯,暖黄的光洇满一地。 万氏忙着摆饭,凉掉的菜,又在锅里加热一回,于灶房和堂屋间往来穿梭,拨空看卫策一眼:“你媳妇当真不吃?” 卫策抱着胳膊立在楼梯旁,闻言,便抬眼往楼上瞟一瞟。 “不吃便不吃吧。” 不等他答话,万氏便紧接着道:“晚上我做了咸鱼,那东西说白了也只能过个嘴瘾,多吃却是没甚好处。我记得咱家柜子里还有一小包榛子来着,过会子我浓浓地熬一锅粥,再配一两样小菜,吃着只怕还爽口些。” 说着,她就像是终于憋不住,大大地笑开来:“马上过年,咱家竟迎来这样喜事,真是……我原想着,女子生养,对身体多少有损耗,且你媳妇年纪也小,这事便不好总催着她,谁能料想居然这么快——我这心里头,欢喜得真不知该怎么样了!” 卫策唇角微微牵扯,颔首应一声“嗯”。 “这呀,多半是自己给唬着了。” 万氏朝着二楼的方向努努嘴:“肚子里揣着娃娃,着实不是一件轻松事。现下天数短,还不觉得什么,等过些时日,身子重、脚面肿、没胃口……种种便都来了,她娘家不在府城,咱家又人丁单薄,你衙门里事多,纵使不能成日照应她,嘴上也该常问着,晓得她想要什么,便快快地置办回来……当初我怀着你那阵儿,你爹没了,我一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今回想,那日子,真个是在苦水里熬煎过来的……” 说到最后,便有点伤感起来,伸手抹抹眼角:“别叫你媳妇受委屈。” “……好好的又说这个做什么,明明是喜事。” 卫策拧一下眉头,待要过去哄他娘两句,万氏却又破涕为笑。 “行啦行啦,不过是话赶着话,叫你知道女人揣娃不易。” 她挥挥手:“去去去,上楼瞧瞧你媳妇去,锅里还有个菜,我去舀出来,咱们就好吃饭了。” 卫策点点头,果真转身上楼,吱一声推开房门。 他本以为,叶连翘这会子多半正生闷气,没成想屋里却同样明晃晃地点着灯,小媳妇坐在临窗的案几前,手边一纸一砚,捏着笔,正埋头飞快地写着什么。 分明听见了门响,她却并不曾理会,连头也没回一回。 “又写什么?” 卫策站在门口,只觉她那背影仿佛都带着怒火似的,不由好笑:“过了明天,不老堂不就要放假了吗?你还有甚可忙?” “吃你的饭去。” 叶连翘没好气嘟囔一句:“我忙我的,又没碍着你。” “还没气够?” 卫策哪里听她的,不但没走,反而往屋里又迈了几步,转身关上门,沉声道:“你恼我,我说不出甚么,可却不能只怪我,有孩子这事儿,单靠我一人,岂能成事?当时你又没说不要,你既不说,难不成我还跟你客气?况且,你以为只你自个儿辛苦、不高兴?我亦要熬上十个月……” 叶连翘手上的笔“啪”一声落下,纸上瞬间出现个大墨团子。 她倏然回过头去,却见卫策面上半点笑容也无,板着脸,神色正直而又肃穆。 ……什么人啊他到底是!这可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外加耍流|氓!没出嫁之前,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居然是这种货? “……你不要烦我。” 叶连翘满面愕然,好一会儿,才转回头去,强自镇定地挤出五个字,将那张被墨迹染得一塌糊涂的纸“刷”一声扯开,换过另一张,重新提起笔。 卫策颇有些意外。 搁在平常,他这种话一出口,铁定会惹得她跳起来,同他不依不饶地闹一场,今日她竟然生生忍住了,真是——干得漂亮,自制力果然有一套! 他在心里暗暗给叶连翘竖了个大拇指,抬步上前,低下头往纸上瞧:“好,我不烦你,你告诉我在写什么?” 话音未落,叶连翘便迅速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了个硕大的“猪”,扬起手丢给他:“看看看,看个够!” 自己则站起身来,气冲冲地往榻边去。 卫策“哈”一声笑了:“你这字,比那墨团子也好不了多少,何必浪费一张纸?” 一边说,一边往旁边另外几张纸上瞄了瞄。 上头是些药材名,枳实、红花、当归、麝香……列了总有十几样。 他虽然对医药之事不大懂,可家里有个成天摆弄药材的人,最基本的他倒也知道一二,当下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坐在榻边,正预备用被子蒙头的叶连翘:“这是何意?” 叶连翘被他烦得不行,见他像块膏药似的怎么赶也不走,只得将手里被子丢开,扯起喉咙冲他嚷:“都是不能碰的药材,你满意了不?!” 身边人皆觉得她情绪不稳定,她自己当然也不会不清楚。有了孩子,这事儿固然让她猝不及防,却也解释了她为何会性情出现变化,这其实让她心里安定了不少。 她当然明白,她和卫策必然是会有孩子的,只是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可是,已经都成这样了,她还有什么办法?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要尽力护那不请自来的小祖宗周全? 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个好生养的主儿啊! “既然你看见了,便替我在房中贴一张,明日拿到不老堂也贴一张。” 她气冲冲地瞪卫策一眼:“我成日在药材堆里钻进钻出的,保不齐一时忘了,便会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多提醒自己些,总没坏处。” “使得。” 卫策答应得很痛快,将手里纸张搁下,三两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了。到底不惯哄人,一时不知该拿什么话来让她高兴点,想了想,索性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 男人的怀抱暖烘烘的,叶连翘下巴抵着他肩膀,暗地里撇撇嘴:“我知道你心里乐着呢,你欢喜就笑呗,我又不拦着。” “你都不欢喜,我怎么好独个儿乐呵。” 卫策低低一笑:“小东西来得太早,等他出来了,我替你揍他一顿出气如何?” 叶连翘一个没憋住,噗地笑了:“算了吧,只怕到时候你才舍不得。” 一面说着,就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欢喜,只不过,实在有点太突然了……别的都还好说,只是咱家那铺子,如今才刚开张不久,好容易有了点样子,偏生我又……你晓得的,那营生,一日也离不开药材,纵使不吃进嘴里,那气味闻多了也没好处,我就怕……” 明日是不老堂开门的最后一天,过年这几日,暂且不用担心,但大年初五,便是开市之日,到那时,她便不得不又整日在铺子里泡着了。 “同阿杏阿莲交代一声,事情都交给她们去做?” 卫策心中也正担忧这个,抬手摸摸她的脑瓜顶。 “不行。” 叶连翘将眉头一皱:“她们在这营生上根本毫无根基,现下连药材都还认不全呢,让她们招呼一下上门的客,帮着推销各种美容护肤品,或许还不难,可这事儿我自己也能做,最要紧是制作各种膏子丸药。说穿了,她们压根儿一点都不会,我又不能多碰……” 至少现在,阿杏阿莲是靠不住的,生意刚刚有了点眉目,倘若这时候停业,且一停就是一年,人气、热度就全都会跑光光,对做买卖的人来说,无疑是大忌。 这的确是个难事,卫策低头思忖一阵:“从前你在松年堂的那两个女伙计,你离开之后,她们还照旧留在那儿?” 叶连翘明白他的意思,抬头看他一眼:“不大清楚。原先姜掌柜说,还要继续在松年堂里售卖那些美容物,若真个如此,肯定就需要元冬和平安来招呼那些个夫人女眷。但这么久了,松年堂里也没人同我联络,当初我做的那些护肤品,多半早就卖光了,她们还能不能留在铺子上……难说。” “嗯。” 卫策点点头:“那你信得过她们吗?” “相处了一年多,她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多少有数,信自然是信得过,只是……” 叶连翘拧拧眉:“到底是姑娘家,山长水远地跑来府城,难免诸多不便,人家也未必就愿意。” “总要试一试。” 卫策不紧不慢道:“你想想,你那买卖,原就不能单靠你一人,就算你现在没怀着孩子,迟早也是要找个帮手的。既然你觉得阿杏阿莲不太合意,就让她们帮着做些简单杂事,趁早找两个称心的人来给帮忙,制美容物的事都可交给她们,你只动嘴便罢——我原先瞧着,你同那两个女伙计仿佛关系不错,常结伴一块儿去吃零嘴儿来着,你可知她们住在何处?” “咦?” 叶连翘抬一抬眉,离开他肩膀,睁大了眼看他:“你是准备马上就张罗这事?” “赶早不赶晚。” 卫策勾唇一笑:“你如今肚子里也不知揣着我儿子还是我闺女,哪敢让你劳心?连娘也叫我多照应你,年前若能把这事定下来,年后便不用再为此忧心。你只告诉我便罢,我自会去张罗。”r1152 第二百八十一话 添人 如卫策所言,叶连翘其实是个挺娇气的人。昨日一整天心情极差,过后又得知那是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隔天早上一起床,她的头一个念头,便是尽情赖在家里,委实有点不想再往通达巷去。 可是这天是不老堂过年前最后一日做买卖,蒋觅云又要来铺子上与她结账,于情于理,她都非出现不可,所以,尽管心里很不情愿,她仍旧准时出了家门,去到铺子上。 卫策照旧一大早便往衙门去了,万氏不放心,跟着叶连翘一同来到不老堂,也无甚事,便同阿杏阿莲和夏青闲聊解闷,捎带着将叶连翘看住,免得她做什么危险事体。 约莫巳时中,蒋觅云果然出现,程太守夫人与她同来,手里还牵着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娃,粉妆玉琢,瞧着可爱煞人。 “这是我家大闺女。” 程夫人笑眯眯地把小女娃往叶连翘面前推了推:“姑娘爱漂亮,真是天生的,昨日晓得觅云的伤疤真个医好了,我便领着她往娘家去瞧了瞧,她听见我们话里话外提到你这不老堂,今日便百般扭着非要来瞧瞧不可,我拗不过她……” 一边说,一边催着小女娃叫叶连翘“姨姨”,又含笑将她的手一拉:“我真不知该怎样谢你才好……这三个多月,辛苦你了……” “说这个没用。” 蒋觅云坐在椅子里捧着茶碗,眼皮也不抬,轻飘飘道:“诊金、药费给够了,那才是真的。” 叶连翘应声向她看过去。 这是她头一遭,大大咧咧地坐在铺子大堂里,薄施粉黛,发间简单配了两样钗环,妃色衫子衬得面孔明艳红润,也将她锁骨上残余的淡淡疤痕遮得严严实实,颈边和耳后干干净净的,丝毫看不出半点异状,整个人充满朝气。 “是呢!” 程夫人忙答应一声,从身后使女手里接过银票,不由分说塞进叶连翘手里:“你帮了我家如此大忙,累你耗费这么长时间和心力,收好,收好!” 叶连翘垂眼一瞧,见那竟是张一百贯的银票,忙又给推回去。 “太多了。” 她摇摇头:“虽然用了不少药,却也不值这许多钱……” “收着。” 程夫人不由分说又把银票塞回来,嗔她一眼:“于你,这只是替人解决了一桩麻烦,于我们蒋家,这却委实是大恩,除开这个之外,旁的我也再给不了什么,你若不收,叫我心里怎生过意的去?我晓得你心里有顾虑,但咱们女人家来往,与男人们是无干的,你不消想得太多。” “拿着呀!” 蒋觅云也接口道:“你若是在觉得太多,分我一半也行,毕竟这三个来月,我没少替你算账,也算给你解决了个大难题,还给你省了请账房的钱,你分我点儿,也不算吃亏。” “去!” 程夫人笑着斥她,看向叶连翘:“真个不同我客气了,行不行?” 叶连翘推脱不过,只得将那银票收下,含笑道:“您给了,我便收下,只是这钱到底太多,我心里不安稳。这样,您若有什么想用的面脂膏子,我便送您一套。” 转脸见蒋觅云似乎想说话,忙截住她话头:“也送你一套,不会亏了你。” “那我也不与你客气。” 程夫人笑着连连点头:“此外,还有个事要同你商量。我晓得明**这不老堂便放假了,现下便不给你添麻烦,不知你这铺子上还有多少红玉膏?孩子们的爷爷奶奶惦记,催着我等开春儿之后带他们回去住些时日,我便想,总不能空着手,预备带些红玉膏回去给妯娌姐妹们,管保她们喜欢,你帮我备三十盒可好?” 叶连翘心里便是一咯噔。 铺子上有多少存货,她心里是最清楚的。前段日子,光忙着制作柴北要的那些丸药汤剂,根本没工夫管别的,如今那红玉膏,最多只余下十来盒。 那东西要做其实也快,麻烦就麻烦在,里头得用到麝香…… “红玉膏……” 她想了想,便有点不自在地挠挠太阳穴:“程夫人选另外一样行吗?红玉膏现下铺子上不够了,现做的话,因为里头有麝香,我……眼下暂且碰不得那个……” “麝香怎地就……” 蒋觅云不明白她意思,顺嘴就要发问。程夫人却是立马懂了,眼睛里闪过一道喜色,将她手攥得愈发紧:“难不成你……哎呀这可真好,几时晓得的?” “昨日才晓得。” 叶连翘抿唇低了低头:“说实在,我也吓了一跳,现在还有些迷迷糊糊。” “有甚么可迷糊?” 程夫人轻拍她一下:“别的不敢说,这个,我倒真能帮得上忙,你有不懂之处,只管问我就行……啊是了,如此说来,那红玉膏,你的确是做不得的,这也无妨,过会子你便告诉我,你能做什么,我随便选一样,横竖你做的,都是好东西。” “哎。” 叶连翘点头应了,一旁蒋觅云便问:“为何她碰不得麝香?”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尤其还有个夏青,程夫人不好高声将事情宣扬出来,便笑嘻嘻凑到她耳边,与她咭咭哝哝一阵。 “咦?” 蒋觅云挑挑眉:“这么说来,你昨日是因为这个,才心情不好的?回头想想,当初我大姐那阵子也有些怪怪的……” 再看万氏,笑得嘴角咧去耳根,也不由得噗一声乐出来,小声道:“你才多大呀,这就要当娘了……” 这话到底是被众人给听了去,夏青脸上闪过一抹讶色,随即讪讪走开了,阿杏阿莲却是眉开眼笑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个不休,又同叶连翘道恭喜。 程夫人带来的那小女娃,也使劲扯了扯叶连翘衣摆,听是听不懂的,只不过别人都在笑,她也就跟着笑,眉眼弯弯,相貌与程夫人有六七分相似,可爱得紧。 叶连翘心里便是一软,嘴上与阿杏她们说话,一面就蹲了下来,将她的脸捏了捏:“你笑什么?你听得明白?” 小姑娘又是咯咯两声,半点不怕生,小手爬上来也捏捏叶连翘的脸,回身冲她娘笑:“姨姨好看……” “嘴真甜呀!” 叶连翘一下子笑开了:“只可惜姨姨这儿没什么你能吃能用的东西,这样吧,等你大一些,你脸上搽的身上用的,姨姨全包了好不好?” 万氏在一旁看着,心里乐开了花。 昨日见她得知有孕之后心情不高,万氏心里还担忧来着。其实想想,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也不知她肚子里那位,是男娃还是女娃,是像策儿还是像她。 好像……都不错? …… 程夫人和蒋觅云在不老堂逗留到临近午时方才离开,叶连翘知道昨日蒋觅云见到了柴北,原本还想问问这事,碍着程夫人在场,不好贸贸然地开口,只好将她二人连同小女娃送出门,想着年后总归还要与蒋觅云见面,到那时再细问不迟。 年前最后一日,原本她是打算早点收工的,不成想下午又连续来了两拨人买膏子和头油,这一张罗下来,仍是耽搁到申时,正预备吩咐夏青关门,谁知卫策却忽然跑了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居然是平安。 叶连翘有点发傻。 昨日卫策的确曾说,要尽快给她找个靠谱信得过的帮手,可她怎么也没料到,他居然动作这么快。敢情儿今日这一大早,他便直接往清南县去了?这人,说他办事雷厉风行,还真不是假的啊! “我说了,赶早不赶晚。” 卫策从她脸上看出讶异之色,微微一笑:“幸亏平安姑娘早前见过我,心里还留有印象,不然只怕今日她也未必肯跟着我来。” “平安!” 叶连翘心中喜悦大过惊讶,忙上前去,乐颠颠将平安胳膊一拽:“你肯来?” 平安惯来是个沉稳的性子,许久未见,或者心里也很高兴,面上却不过只是清淡一笑,反手将叶连翘一挽:“叶姑娘……哦不,现下该唤卫夫人才对——卫都头说你需要帮忙,我现下既然闲着,自然就来了。” “这可真太好了!” 在松年堂时,便一向是平安帮着制作各种膏子面脂,经验自然不在话下,叶连翘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正打算与她寒暄,忽地却又皱眉:“你说……你现下闲着?怎么,没在松年堂里做事了?” “松年堂用不着我们,怎会还留着?” 平安抿了抿嘴角:“说来,我也不知是为何。卫夫人你离开之后,原本姜掌柜还笑呵呵同我们说,往后要继续与你合作,铺子上是少不了我和元冬的,但过后也不知怎么,这事就没再提,过了一个来月,铺子上余下的膏子和丸药都卖光了,姜掌柜才又委婉告诉我们,往后只怕不会再做那美容养颜的营生,将我二人打发了——元冬家人给她说了门亲,明年春天便要嫁人,现下正忙着这个,否则,我想她也是愿意来府城同卫夫人你在一处的。今天我跟着卫都头来,就是打算年前把这事儿说定,明日我便回清南县,等过完年之后,便来上工。” “是吗?” 叶连翘微皱了皱眉,却也没心思考虑太多松年堂的情况,回身冲阿杏阿莲招招手:“你俩来,这是平安,往后咱们铺子上,又要再多个人了。”r1152 第二百八十二话 闪烁 平安是个年轻姑娘,领回卫家去住,难免有点不大合适,考虑再三,叶连翘让卫策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觅了间还算靠谱安全的客栈,先将人带过去安置了,又把万氏送回家。 毕竟曾经在松年堂里朝夕相处了一年多,关系又一直和睦,从未曾吵架红脸,卫策料定叶连翘同平安两个定然有许多话要讲,便将她留在了客栈中,自己返身回衙门安排些事体,临走前,同叶连翘说定,戌时左右会来接她。 客栈里有现成的灶房和厨子,叶连翘与平安压根儿就没下楼,叫小伙计送了三两样菜肴上来,匆匆吃了,便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今日暂且将就着些,你可莫要嫌,等过完了年,你正式来不老堂上工,那时再叫上夏青和阿杏阿莲他们一块儿去吃|优|优|小|说|更|新|最|快||顿好的,既是欢迎你,也正好大伙儿凑在一处亲热些。” 叶连翘叫了壶茶上来,推去平安面前,自己却捧着碗白水,含笑道:“不过,你家在清南县,往后却只怕要在府城里长留,家里人同意?” “我家人……不怎么管我的事,我自己能做主。” 平安垂眼弯弯嘴角,仍旧像从前那般,话少而简略:“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在卫都头把事情同我说过之后,便立马就来府城了。倘是旁人,或许我还要思虑一二,既是卫夫人你,我信得过。”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里人不怎么管她的事? 从前叶连翘甚少听平安提起家里景况,此时得了她只字片语,也不好贸贸然追问,便将那满脑子的疑惑抛开,笑嘻嘻道:“无论如何,你肯来,我心里顿时就安稳不少。咱们在松年堂的时候,元冬常负责张罗,与客人们寒暄,一向都是你帮我制作各种美容物,称得上熟门熟路——我现下这状况,药材碰得越少越好,今后恐怕少不得要你多劳累些了。” 顿了顿,她又道:“原本我就是需要个人来替我在制药房中操持,现下想想,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来了府城之后,我又琢磨出几种外用物事和内服汤剂丸药,等过完了年,你来了府城之后,我一一与你细说。” 平安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欣喜,显然,能近距离接触到那些曾经在清南县广受吹捧的美容物的方子,她心里非常高兴,面色却仍旧平静,略点一点头:“是了,听卫都头提了一句,虽未明说,我却也猜出,卫夫人你如今有了孩子,一举一动,的确该小心些才是。” 说到这里,她便抬头望向叶连翘:“你信我,我自会尽力做好分内事,且也会管好自己的嘴。” 不老堂的买卖,在这府城中虽然算是独一份,却终究与医药沾边,保不齐便会有人对那些效果甚好的美容方生出觊觎之意,她这话,说得虽清淡,却分明是在保证,不会将方子泄露出去。 叶连翘闻言便笑了:“我若觉得你是个信不过的,便根本不会百般盼着你来。况且,我眼下正需要你帮手,哪里还能对你藏着掖着?” 说到这里,她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水碗。 她也是适才刚晓得,原来松年堂早已没再做那美容养颜的营生。听平安说,是在她离开的一个多月之后,两个女伙计便被打发了,算算日子,大抵是五月间,那时候,她似乎还没有嫁去府城。 回头细想,当初通达巷这间铺子装潢时,苏时焕曾来过一趟,话里话外带了些嘘寒问暖之意不假,却的确没再提,要从她这里继续购买各种美容护肤品的话。姓苏的家大业大,自然不愁少她这一份小小的收入,如此说来,当初苏时焕同姜掌柜三番两次同她讲今后还要继续合作,只是在客套了? 可是,彼时他们那态度,看上去可真不像是在客套。 想了想,叶连翘便微笑道:“我如今住在府城,即便是偶尔回娘家一趟,也多数是往月霞村去,根本甚少进清南县城,同姜掌柜和曹师傅他们竟再没见过。在松年堂那一年间,他二位对我着实很照顾,他们现下如何,你可知道?” “似乎……” 平安偏着头琢磨了片刻:“似乎与之前并无不同,离了松年堂后,我便也没再去过,有时从门前经过,能瞧见姜掌柜与人谈笑周旋,至于曹师傅……总归还与从前一样,成日在柜台后给人抓药吧,我倒未曾留意。” “哦。” 叶连翘点点头,噗一声笑出来:“平日里,我还不觉怎样惦念清南县的人事物,也不知怎的,这会子听你一提起来,心里倒立时生出两分牵挂。松年堂门前那些个摊档,南城门边上的小吃摊子……对了,还有,之前你我和元冬,常常趁松年堂打烊之后,跑去彰义桥买各种小食来吃……哎,现下想想,我真有点发馋了。” 三言两语,将话题转到闲事上头,与她闲话起家常来。 …… 临近戌时,卫策果然从衙门里来了,也正好顺路,进了客栈大堂,就站在楼下等着,打发小伙计上楼敲门,将叶连翘叫了出来。 叶连翘少不得嘱咐平安早些休息,说是明早再来送她,下楼同卫策一起走了出去。 终究是冬天里最寒冷的光景,又即将是除夕,往常即便到了夜里也喧哗热闹的府城,免不了也添了两丝冷清。街道上零星有一两个晚归的小贩挑着担子匆匆而过,除此之外,几乎再无行人往来,出得客栈大门,卫策便牵了叶连翘的手到怀中暖着,与她两个慢吞吞地往家走。 “我其实不冷。” 叶连翘任他牵着,歪头冲他眯了眯眼:“早两日新做的衣裳,娘怕我冷,今早便催着我穿上了,你看,袄子真够厚,现下我背上都有点出汗了。” 一面说,一面果真将另一只手递到他面前,扯出里头小袄袖子给他瞧。 “我儿子冷。” 卫策只不过略微扫她一眼,便立即挪开目光,嘴角微微上勾,只管拽着她不撒手。 “你怎知是儿子?” 叶连翘翻了个白眼送他:“我看你这架势,万一是个闺女,你就要失望了?” “那么……” 卫策也不与她废话,当即从善如流:“我儿子或者闺女冷。” 从昨日到今日,短短一天时间,他突然就成了要当爹的人。一开始,固然觉得欢欣喜悦,但讲真,脑子里却难免有点懵,总觉好似是发梦一般。 说起来,他也觉得一切似乎太快了些。终于娶回家的姑娘,原该多过几天两个人的小日子才好,谁能想到,那小东西如此迫不及待,急着要来瞎搅和了? 不过……有了孩子,家里会更热闹,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叶连翘“噗”一声笑了出来,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侧身抱住他胳膊。 他两个其实很少有机会,能像今日这样晚上一起在外面走一走,卫策衙门里的事情太多,许多时候,夜里回到家,她已经早就入了睡,成亲五个来月,真正相处的时间,着实不算多。 这样都能怀上孩子,也算了不起了。 冬日里夜风寒凉,四下里除了他两个的脚步声,什么也听不到。可她忽然就觉得有点不想那么快回去,张了张嘴,刚想同卫策说什么,却感觉他腾出一只手来,碰了碰她的肚子,摩挲了两下,手掌便紧贴着不动了。 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失笑:“你是不是傻?这才几天,根本什么都摸不到好吧?” “我知道,我就摸一下。” 卫策低笑一声,点点头,把手缩了回去。 “缺心眼儿。” 叶连翘小声嘀咕一句:“对了,你同夏生说了吗,明早让他雇辆车,把平安给送回清南县?你常说,过年时官道上格外不安生,雇车时最好找个靠谱一点的,免得……” “这话不用你吩咐,我心里自然有数。” 卫策答应道:“这些事,我一个捕头,需要你来提点?” “你别招惹我,我最近脾气可不好。” 叶连翘狠瞪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 “我有点担心曹师傅呢。” 她皱着眉道:“适才同平安在客栈里说话,问起松年堂众人的情况,尤其是曹师傅,总觉得她有点闪烁其词。苏家的产业,自然用不着我来担心,我也没工夫替他多想,只不过,毕竟我当时在松年堂,没少受曹师傅和姜掌柜他们照顾,就连小铁和余满堂他们,待我也素来不错,若说半点不牵挂,那肯定是假的,更何况,我和曹纪灵还算是朋友呢!” “你若是想知道,过完年之后,想法子打听一下也就罢了,这不是什么难事。” 卫策很是沉稳地道:“当初汤景亭一事,我也瞧出曹师傅是真心照应你,你与他总有小半年没见了,眼前你不便当,或许等上三两个月,你若想,我便带你往清南县走一遭。” 他蓦地笑了,眼瞧着卫家的小楼就在眼前,偏生回身将叶连翘一揽:“不过卫夫人,这是头一次,你我一起过年,你能否也花点心思在这上头?”r1152 第二百八十三话 年糕 过年这回事,叶连翘素来并不十分在意。 来到大齐朝的头一个新年,家中只得她与叶冬葵和小丁香三人,穷得叮当响,即便想吃两顿好的,也有心无力,只能凑活着过; 第二年,叶谦领着秦氏回到月霞村,家里的生活质量得到极大改善,逢年过节,鸡鸭鱼肉也能吃得起了,可是这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她却又失去了从前三兄妹过穷日子时的快活劲儿,过不过年,于她而言好似没有任何区别,只当做寻常日子那般看待。 也是嫁给了卫策,入了卫家的门,她才晓得,连同万氏在内,这母子二人,真个将过年看得极重。 打从十几天前,万氏便已经开始着手置办各种年节里的吃食,门前的小院儿早早摆上几个大坛子,里面是各种腌酱肉,裹着芥卤或是酒曲,稍稍靠近一点,便能嗅到浓郁的香气。 腊月里的各种习俗,也自然是要严格遵循的。早些天,叶连翘便已跟着万氏忙活过一趟,到了腊月二十七,洗福禄的日子,便更是一大早就被轰进沐房里,从头到脚洗个干净,里里外外全换过一身新。 沐房里热气蒸腾,叶连翘从半旧的大浴桶里跨出来,穿戴齐整,小心翼翼绕过地下一滩水渍,打开门,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非但不冷,反而立时觉得神清气爽。 万氏蹲在水井边洗衣裳,听见声响,回头看她一眼:“可走慢点呀!你在沐房里呆的时间太长了,泡热水虽说舒服,却也容易头昏乏力,脚下看准了再迈步子,跌一跤不是玩的!” 叶连翘含笑答应了,往她手边一张,赫然看见大盆里泡着的是她和卫策的衣裳,脸上登时一红,忙上前去:“娘,我来就行,你……” “可不敢!” 万氏赶紧抬手拦她:“你那肚子正是不稳当的时候,大冬天的沾凉水,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拢共三两件衣裳罢了,我顺手便搓出来……唉,想当初,是无人照顾我,即便身子再重,我也只能挣命,我最晓得这怀孩子的辛苦了。咱家人口单薄,你揣着老卫家的种,若我这当娘的都不能体恤些,你还指望谁去?” 叶连翘心里一阵感动,片刻说不出话来。 旁人家中那鸡飞狗跳的婆媳争执,她竟从不曾经历,这许久以来,万氏亦没给过她丝毫脸色瞧,有些事,就算心里不认同,到了最后,还是会顺着她…… 无论如何,能遇上这么个婆婆,实在算是她运道好。 她正心里琢磨的当口,万氏已将她手从水盆里拔了出去,絮絮叨叨道:“你瞧策儿那性子,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这十几二十年,每每除夕守夜,我与他两个便只能大眼瞪小眼,有了你,今年家里只怕能热闹许多。” “他……小时候也不爱说话?” 叶连翘挑挑眉,饶有兴致地搬张小凳在万氏身边坐了:“我还以为是这些年当了捕快之后,因为不得不立威,他才渐渐变成这模样的。” “什么呀,我跟你讲,他那正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聊到卫策,万氏永远滔滔不绝,面上带着笑:“别家孩子或许内向一些不爱说话,这十分正常,谁像他?小小的一个男孩子,才六七岁,坐在那儿脸上没表情,看着就极唬人,以前咱家住在清南县那条巷子里,左右四邻,莫说是孩子了,就连大人,轻易都不敢招惹他——我心里还犯嘀咕呢,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做错什么事,招了个夜叉托生在肚子里!” 叶连翘一个没忍住,“哈”一声笑出来,点点头:“真个的,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也怕他。” 万氏面上露出一抹温和之色,偏过头去看她,唇角微弯:“自打你进了门,可大不一样了,待我也比从前有耐性许多。这不就是一物降一物?” “我哪里降得住他?” 叶连翘垂眼笑了笑。 “还有好笑的你不晓得呢!” 万氏用湿哒哒的手抿抿鬓角:“他年幼时,家里日子难过,一年到头,他最盼着的,便是过年这两天。家里没甚好吃食,除夕那晚,能吃上一碗炒年糕,大年初一早上,再有两个鸡蛋,他便高兴了。也唯独这时候,为了吃,他才像个小孩子,肯塌下面皮同我送两句软话。” “阿策喜欢吃年糕?” 叶连翘甚是意外,转头往灶房里张了张。 千江府一带,到了年节里,都是要吃年糕的,只不过,叶连翘不喜欢那粘腻的口感,总觉得不爽利,对它兴趣并不大。 昨日傍晚,蒋觅云打发人送来一包自家厨子打的年糕,说是请她们一家也尝尝。东西算不得贵重,却透着一股亲热之意,叶连翘痛快收了,转手就搁进灶房柜子里。 那晚回家的路上,卫策便微笑让她花些心思在过年上,那……要是他喜欢吃这个的话,她是不是应该…… “娘能不能教我做年糕?” 她想了一下,含笑问万氏。 “咦?” 万氏一脸诧异:“我不过话赶着话,说到这儿罢了,年糕那东西难克化,这二年家里都不怎么吃它了,你怎地想起……” “我就是想试试。” 叶连翘眯眼笑道:“娘以前做的是什么口味,甜的还是咸的?” “是……要做给策儿吃啊?” 万氏倏然明白过来,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倒使得,平**铺子上事多,难得在家做一两样菜,那小子知道了,心里铁定乐呵。那行,待我洗完衣裳便领你去做,策儿不吃甜,咸的做起来也便当,弄点青菜蘑菇什么的,下锅一炒就行,他小时候,一个人就能吃一整盘呢!” …… 卫策这一向傍晚回来得都早,几乎夜夜都要在家吃晚饭,叶连翘在灶房里泡了一个多时辰,先细细地听万氏同她讲这炒年糕该如何做,接着便自己动手,果真赶在晚饭前,做出来一盘。 切成条状的年糕裹着二年的陈芥辣,菜蔬碧青,蘑菇圆滚滚,摆在桌上不断散发香味,闻着虽然有点呛鼻,却也十分能勾人口水,叶连翘这些天食欲并未受影响,原本不爱吃年糕,然而那味道老往鼻子里钻,她也有点发馋,盯着看一会儿,便瞟瞟院子门,只等卫策回来,好让他尝尝自个儿手艺如何。 可是,一直等到酉时末,天早都黑透了,却是始终不见卫策身影。 “敢是被衙门里的事给绊住了脚?” 万氏怕她不高兴,挨着她坐在椅子上,同她说话宽心:“谁叫他做了这行当?食无定时是常事,前些天能准时回家,已算是破天荒,要不咱们先吃?年糕给他留出来一些就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叶连翘虽然有点失望,却也愿意理解,点点头应一声“好”,把装年糕的盘子端进灶房里拨出来大半,对万氏笑笑:“娘吃饭吧,咱们……” 才说到一半儿,院门就被拍响了。 “回来了?” 万氏脸上一喜,同时心中吁了口长气,叶连翘则赶忙起身,快步迈过去开了门,外头站着的,却是夏生那小杂役,笑嘻嘻与她打招呼,满口直道“嫂子好呀”,又伸长脖子,高声向堂屋里叫:“大娘,给你拜早年啦!” “是你呀。” 叶连翘撇撇嘴:“怎么,你们卫都头又有事在忙,打发你来告诉我们?” “忙?” 夏生一愣,紧接着乐呵呵摆手:“不忙不忙,这不是要过年了吗?衙门里大伙儿劳累整年,都想抽空聚聚,好生放松放松,跟着卫都头的那一班捕快,今日便都起哄,叫他请吃酒。卫都头拗不过,只得随他们去了,怕家里人等着,便让我来同大娘和嫂子说一声,这会子,他们多半已经吃上啦。” “吃酒?” 叶连翘却没料到这个:“他那一班捕快,拢共有四十来人呢……” 捕快们自有常光顾的好去处,纵使人多,也花不了两个钱,这是小事一桩。只不过,同四十多个人一起推杯换盏,他回来得成什么样? “怎么也不早点打招呼?” 万氏也想到了这个,更担忧叶连翘心头不悦,腾腾地从堂屋赶出来:“这都甚么时辰了?” “嘿嘿,实在没赶得及。” 夏生挠挠后脑勺:“吆吆喝喝地一堆人,拥着卫都头便往馆子里去,一进门就开喝……我也跟着去了,好容易才钻了个空儿跑出来呐!” “知道了。” 叶连翘点点头,冲他笑了一下:“那你也赶紧过去吧,路上当心。” 说罢,送了夏生出门,将万氏一挽,回了堂屋。 戌时五刻关城门,城中开始宵禁,这晚,卫策也是直到这时候方才归家。 酒自然是被人灌了不少,好在他素来有分寸,想到家里媳妇有了身孕,总不能将她搅扰起来照顾自己,便一直很克制。且他脸又臭,不肯喝,旁人也不敢深劝,是以,虽然免不了身上沾染浓重酒气,他脚下却还稳健,脑子也很清楚。 家里一片寂静,楼上黑魆魆的,楼下也只是在堂屋里留了盏灯,昏黄摇晃。 这一身的酒味,连他自己也觉受不了,正打算先去沐房洗洗,踏进堂屋,脚下却是一顿。 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饭桌上,孤零零放着一盘炒年糕,早已是冷透了,油凝在表面,被灯光映照得亮晶晶。 这是…… 他娘是做家事的一把好手,惯来利索,断不会莫名其妙地只留一碟年糕在桌上。那么…… 他蓦地抬头望楼上瞟了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可能要倒霉了……r1152 第二百八十四话 错了 灶房里,一大锅热水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泡,烟雾从门缝里偷偷地挤出来,扑在人的手背上,便是一阵濡湿。 卫策坐在楼下堂屋里等水开,顺便,盯着桌上的那碟年糕,又瞧了一会儿。 现在,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年糕绝对不是他娘炒的了。 用料虽然一样,炒制的手法似乎也没甚么不同,可是他娘做的年糕,不会这般油浸浸,边缘也不可能煎出一层可疑的焦糊。 没办法,谁叫他是个捕快?这种细微的差别,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 他抬头往楼上瞟了瞟。 特地做了年糕等他回来吃,却没成想扑了个空,现在,她将这碟子东西大喇喇摆在桌上,绝对不是为了邀功这么简单。 他心下柔软,同时又觉得有点好笑,起身去灶房里将那锅热水搬去沐房,草草洗了洗,确信身上再没有难闻的酒味,这才慢吞吞地上了楼。 房中黑漆漆一片,卫策花了点时间来适应黑暗,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瞧见他的小妻子拥着被褥睡在床里侧,榻上鼓鼓囊囊地一团。 睡着了吗? 他稍作考虑,先轻手轻脚地阖上门,然后走到屋子当间儿,往前迈了一步,准确无误地一脚踢在桌边的方凳上。 陡然发出的“当啷”一声,在这无比安静的屋中显得格外响亮,可是榻上的人,却好似浑然不觉,动也没动一下。 这下子,卫策立马就知道,她铁定没睡着。 好歹做了几个月夫妻,晚晚在一张床上睡,他还能不清楚她的睡眠状况?大抵是因为白日里辛苦的缘故,她夜里很容易入睡,然而却也很容易醒,很多时候,他在她身边翻个身,动作大了点,都会立刻惹来她睡梦中不满的抱怨。 适才踹方凳的动静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半点不察觉? 卫策的猜测没错,叶连翘的确醒着。 确切来说,她是压根儿没睡着。 卫策的行当特殊,不能像普通老百姓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出晚归实在等闲,碰上突发状况,连着好几天不回家,也并不是一件稀罕事。 既然做了两口子,这一点,叶连翘当然愿意理解——可是他怎么能在临近过年的时候,抛下家里的老娘和有了身孕的媳妇,跑去同人吃酒,还这么晚才回来? 平日他两人都忙,很少能长时间凑在一处。现下过年,不老堂歇假,他衙门里事也不多,趁着这机会,他多回来陪陪老娘媳妇,不该吗,不该吗? 是,同侪之间,难免互相应酬,可他是大名鼎鼎的黑面神卫都头哎,他需要应酬任何人么? 这酒,分明是他自己想吃! 那可是四十多个人啊,哪怕每人只同他干一碗,也足足有四十碗,他干脆把自己直接塞酒缸里得了! 叶连翘才不会承认,她之所以不高兴,最主要还是因为辛辛苦苦炒了年糕给他,他却没吃上,反正就是抱定了主意不理他,听见屋里的动静,不过皱了一下眉头,继续闭着眼装死。 然后她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慢慢地由远及近,到了榻边。 鼻子里没闻到臭烘烘的酒气,反而有一股清新的澡豆香,那是她亲手做的,决计错不了。 她无声地冷哼,正打算对着墙壁翻个白眼,忽觉一只凉冰冰的大手探进被窝里,轻易找到了她的手,动作轻缓而又坚定地往外拉。 这还得了?! 她猛然把手一挥,非但没能挣开,反而触碰到一块硬梆梆、好似石板的物事,干脆一咕噜爬起身,高声理直气壮道:“你干什么,我才刚睡着!” 话音刚落,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不知什么时候,卫策在远处的矮柜上点了一盏灯,使她能够模模糊糊地看清四周的情形。男人大大咧咧地坐在榻边,只穿一条长裤,上身却是光溜溜,宽肩窄腰,一身紧实的筋肉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浮了层碎光。 而很不巧,她的手掌正好抵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臭流|氓! 叶连翘在心里狠狠咬牙,压低喉咙嚷:“你干嘛不穿衣服?!” 她不悦,卫策比她更不悦,眉眼之间黑压压的,冷声道:“你动作能不能小一点?这样飞快地爬起身,肚子里的祖宗还要不要?再说,我要睡觉,穿衣裳做什么?” 我呸! 叶连翘冷笑一声:“呵呵,卫都头要睡觉,去抱着酒坛子睡好了,上楼做什么?哦对不起,我忘了咱家没有酒坛子,楼下院子里娘新做了一坛酒曲腌鱼,你将就些,去抱着那个睡也是一样。” “胡闹。” 卫策不但不走,反而弯下腰去慢条斯理地脱鞋,长腿一抬,作势就要往床上挤:“我多吃了两口酒,现下脑仁疼得厉害,你乖点,不要瞎折腾,有什么话明早……” 嘿你还有理了! 叶连翘狠狠拿眼睛瞪他,手仍旧搁在他心口,使劲把他往外推。推了两下,发现自己这点子小力气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索性扯了衣服往身上套,跨过他的腿,往床下爬。 “啧!” 卫策胳膊一伸,将她又给捉了回去,眉心揪成一团:“你还没完了是不是?天这样冷,回头你再给自己冻病了,这是在罚谁?” ……对呀! 叶连翘有如醍醐灌顶,一拍脑门:“是,要罚也该罚你才是——那你去墙角那儿站着。” “我为何要去?” 卫策才不搭理她,自顾自往被窝里钻,把枕头拉起来一点,舒舒服服往上头一倚,抬眼看她:“你这么晚了还不睡,犹自瞎折腾,怪得了我?明晓得自己现下是甚么状况,不说小心照应着,反而胡来,你做得对?” 不对,现在跟你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叶连翘忽然就觉得有点困惑。 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是不应该赌气往床下爬,毕竟揣着孩子,不能如此任性,否则出了纰漏,哭都来不及。可是,这好像不是重点吧? “就算我这一点不对,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跑去和人吃酒……” “原来你知道自己不对。” 卫策哪里肯给她多说的机会,沉着脸,不紧不慢点点头:“还有,我问你,楼下堂屋桌上放着的那盘年糕,是你做的?” 是了,这才是重点! 叶连翘重新振奋起来,使劲剜他:“就是我做的,怎么了?你以为我闲得发慌啊,若不是娘告诉我,有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喜欢吃那个,我才……” “谁叫你进灶房的,我缺那口吃的?” 卫策横她一眼:“你又不惯在灶房里操弄,倘或打翻了油瓶,油泼得一地,踩上去跌跤如何是好?莫说你现下是非常时期,就算肚子里没有孩子,因为一盘子年糕摔伤胳膊腿儿,我心里能好受?” 叶连翘一愕。 她很早之前就发觉了,自己在制作各种美容护肤品的时候,动作特别灵巧,脑子也格外灵便,然而旁的事,却多多少少就有点力不从心。今日在灶房炒年糕的时候,她的确差点打翻油瓶,幸亏万氏一直在旁边盯着她,方才及时稳住——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呵,好歹一块儿过了小半年日子,你是什么样,瞒不过我去。” 卫策轻易猜到她心中所想,牵扯一下嘴角。 叶连翘心中生出一股被彻底看穿的窘迫,眉毛也竖了起来:“我是好心你还不领情!” “我知你是好心,可实在没办法领情。” 卫策摇摇头:“太咸了,齁死我了。” “你吃了?”叶连翘倏然睁大眼。 她将那碟子年糕摆在桌上,主要是为了“震慑”他,让他感觉羞愧,没指望他真吃啊……都冷透了,吃进去肚子里能舒服? “尝了两口,抱歉,实在咽不下去。” 卫策想笑,忙绷紧嘴角,语气柔缓些许:“我自然盼着能吃上你做的菜,却不需要你的一时兴起。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学,急什么?现下最重要是照顾你自己,难不成我还会和你肚子里那位争宠?况且……” 卫策瞥她一眼,接着道:“况且,我固然不喜与衙门里众人周旋,但再怎么说,我那一班捕快,也随我从年头辛苦到年尾,请他们吃顿酒,一年只此一回,真就值得你如此生气,连觉也不睡了?” 叶连翘:“……” 怎么都觉得他的理有点歪,可是,她竟无言以对…… “你自己说,你错了没有?” 卫策抬了抬下巴。 “我……错?” 叶连翘十分震惊,明明他回来之前,她心里不是这么盘算的……错的怎么成了她了? “知道错就好。” 卫策很是理所当然,探长胳膊将她往怀里一带,另一手展开被褥,把两人牢牢拢在其中。 “你晓得捕快是歇不成假的,明日我还要去衙门里当差,除夕那天不该我当值,咱们便可一块儿守岁——你以为我不想陪你吗?” 叶连翘脸颊贴在他肩膀上,感觉到他的皮肤迅速变得温暖,暗地里皱了皱眉。 卫策话少,无论成亲前还是成亲后,都常被她伶牙俐齿地抢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今日怎么全反过来了? 心里那股闷气么,的确是差不多全消了,可是,她为何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还有,这种彻底被压制,永世不得翻身的感觉,又是怎么一回事?r1152 第二百八十五话 相逢 昨夜的事,叶连翘始终耿耿于怀,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个闷亏。 一觉睡得倒是挺安稳,身边有个热烫的大火炉,整夜也不会觉得冷,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觉得踏实舒坦,可是隔天早上醒来,想起昨日的事,她便忍不住抱着被子,又开始琢磨。 天色还早,卫策并未忙着起身,枕着胳膊懒洋洋躺在榻上同她闲聊打趣。叶连翘嘴上应着他的话,脑子却转个不休,猛然福至心灵,伸手将他一推:“我说,昨天晚上你该不会是把我当成衙门里的犯了吧?” 难道不是吗? 虽然没有“用刑”,可他言语间,却是连忽悠带引导,领着她往想要的答案上去,并且决计不让她说出一句对自己有利的话——他在衙门里厮混那许多年,这种招数用起来真个叫驾轻就熟,可怜自己年纪轻没经验啊,竟着了他的道儿! “咳。” 卫策清了清喉咙,也不理她的问话,自顾自掀开被子下床,扯过一旁的衣裳往身上套。 “哎呀!” 叶连翘忙不迭捂眼:“大冬天的,你睡个觉而已,要不要脱得……这么干净?” 太羞涩了…… 耳边半晌没人说话,少顷,房门发出一声轻响。 她蓦地睁开眼,屋中早不见了卫策踪影,倒是楼下,传来他母子二人的说话声。 “你今日怎地这样早,昨晚几时回来的?”万氏嗓音中带着笑意,与卫策交谈两句,又冲楼上高声嚷:“连翘还不起?夏生都把早饭送来了,赶紧下来吃呀,早上最是饿不得!” 真是好样的……居然又被他躲脱了。 叶连翘狠狠咬了咬牙。 果然这小半年,他的温柔谦让,都是装出来的,一遇上事儿他就现原形,拿捏起她来丝毫不手软,而且保证让她无丝毫还手之力。 这叫什么事儿?害她产生错觉,还以为自己把他吃得死死的,结果呢? …… 马上就是除夕,腊月二十八、二十九,卫策都在衙门里忙活,叶连翘闲在家安安心心等过年,大物件儿万氏不许她搬动,她便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倒也算清闲自在。 “等过完年开春儿,我该去城外那块地瞧瞧了。” 万氏已经开始着手张罗年夜饭的各样事体,一边忙活着,一边回头来对叶连翘笑着道:“先把地里翻一翻,待天气暖和了,咱们便去买些花苗回来,索性往清南县城外的花圃走一遭,在那儿置办,我能放心些,顺道还能去瞧瞧策儿他舅,你也可回家看看不是?” 说话间,眼睛瞥到叶连翘的手,登时笑得更大了些。 “我便说,有了身子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儿,明晓得摸不出甚么,偏就忍不住。” 她笑呵呵地道。 叶连翘顺着她目光往下一瞧,便见自己的手抚在肚皮上,不由得挑挑眉。 说来也怪,自打得知自己有孕,她仿佛就养成了一种习惯,有事没事,手就爱往肚子上去,明明那里现在还非常平坦,可她却偏生觉得,好像真有什么不同了,有一个小东西生根发芽,茁壮而又温暖。 说起来,早些时候她还曾笑话卫策来着,谁知她自己,其实也一样。 “我也不知道这习惯是怎么……” 她笑着低了低头,话未说完,院子门蓦地被敲响了。 万氏手里正忙活着,不得空,叶连翘便赶紧去开门,外头却是祁氏。 “快过年了,来瞧瞧卫家娘子和大娘!” 祁氏笑嘻嘻地对叶连翘一招手:“想着等到正月里,你们肯定会格外忙,便不好那时候来打扰,提早来拜个年。” 说着,便敞起喉咙冲灶房的方向高声道:“大娘,您过年好啊!” 万氏的应答声嗡嗡传出,叶连翘便将祁氏让到堂屋,斟了茶来与她,坐下与她寒暄一阵。 “早几**那不老堂免费派的冻疮药膏,可真正好用。” 祁氏抱着水碗,满面笑意:“你铺子上送东西,对外自是不收钱,自己却难免搭上些许材料人工,按理说咱们相熟,我就不该去领。但听我们那一片的邻居说,那冻伤膏用来搽手,只消用上两次,红肿便消去不少,痛痒难当的感觉也会立时减轻大半,我哪里能忍得住?左思右想,还是腆着脸跑去拿了一罐,你可别笑话我呀!” 叶连翘自然是摆了摆手,让她不必在意。 “其实我今日来,除了探望你和大娘,还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祁氏呷一口茶,又道:“如今城里的好多医馆和药铺都不做买卖了,偏我家闺女身上有些不舒服,卫家娘子能不能……” 叶连翘一怔:“我并不是郎中,瞧病的事儿,我也不会呀。” “这个我自然清楚。” 祁氏连连点头:“我家闺女,身上起了一片疹子,痒得受不了,成日苦恼。我心里琢磨,这情形与你那买卖仿佛能搭上边,这才来试着同你讨个主意——说实在,这种皮肤上的毛病,与其请郎中,我倒更愿意信你一些。” 她心下发急,忙不迭地就将症状与叶连翘说了一回。 “也不知是甚么原因,突然就发出大片大片的疹子,血红血红的,痒得她觉也没法睡,成日里哭闹。今早上我给她瞧过,见手臂上,都被她自个儿挠出血痕来了,你说我哪能不心疼?以前从未有过这样情形……” 叶连翘在这一行打滚久了,渐渐也有了些经验,听她如此说,心下便有了数,抬头道:“你细看过不曾?那些疹子,是否有细小水泡,倘若用手抓挠,还会溃烂流脓水?” “是是是,就是这样!” 祁氏眼睛瞬时瞪得老大,一拍大腿:“我说什么来着,这事来找你便决计不会错!我见她难受,便用皂荚煮水给她一遍遍洗,却是半点好转都无……” “可不能用皂荚和热水。” 叶连翘忙道:“这多半是湿疮,以前没有过,便是突发的。要过年,孩子们都穿新衣裳,吃的也比寻常时杂,或许是因为如此,才使得这毛病冒了出来。这不是甚么大毛病,只是确实叫人浑身难受,我看……” 她垂首想了想:“用苍耳子和蛇床子、地肤子煮水,晾得温凉之后给她洗浴擦拭,多用几天,应当就能好转。只是……这几种药材虽不贵,你们家里却未必常备,现下许多药铺又都关了门——我那不老堂倒还存着些,不然,我带你去取?” “这敢情好啊!” 祁氏喜不自胜,一个劲儿地搓手:“不过太给你添麻烦了……” 万氏在灶房里忙活,有一搭没一搭听她二人说话,这会子终于耐不住,丢开菜刀奔出来:“你领着去行,但那些药材你可别碰!” “是,这三种都是凉血药,我的确碰不得。” 叶连翘忙答应:“娘放心,我只将药材指给嫂子看,自己不沾。” 万氏这才放下心,嘱咐她早些归来,叶连翘便拽着祁氏出了门,一径往不老堂而去。 路上,得知叶连翘原来是有了身孕,祁氏倒很兴头,絮絮叨叨与她说了许多注意事项,又连称自己今日给她添了麻烦,两人行至通达巷外,正要转进去,叶连翘脚下却是忽然一顿。 通达巷这一带,多是些商铺和摊贩,住家甚少。除夕就在眼前,几乎所有的店面都关了门,城里老百姓也就都不往这边来了。平日喧嚣热闹的地界,一过腊月二十五,就成了千江府最冷清的所在。 四下里无人往来,那熟悉的身影便尤其醒目,她看见,就在不远处的墙根下,苏时焕同他的一个小厮正站在那儿说话,声音不高不低,缓缓地飘过来。 “辛苦了。” 一身白衫的年轻公子看上去温润如初,连嗓音都一如往常的温和,唇角微勾,似乎还淡淡带着笑,双手负于身后,不紧不慢地问:“东西可都备齐了?” 他的小厮却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一望而知该是刚从外地归来,兴许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换。 “别的都还好说。” 小厮面色似是有些为难,飞快地瞟他一眼,随即垂下头,捏捏裤腿:“只是其中有两样药材是西域货,莫说是清南县,就连千江府也买不着。已打发人往京城去寻,若是还没有,恐怕只得往那边走一遭……” “是么?” 苏时焕轻哼一声,眉眼都带着笑意:“我若没记错,冬月初,我便着手让你办此事,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六十天,我都从礼州回来了,你竟还未办妥?” 小厮神色仓皇,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小的……” 叶连翘心里也砰砰直跳。 没错,那苏时焕的确是在笑着,笑容与从前毫无二致,可为什么,他那模样却叫人无法抗拒的打从心底里觉得发寒? 不等她想明白这事,耳朵里就听见“啪”一声响,再抬眼,只见那小厮捂着半边脸颊,蹬蹬蹬地往后退去。 他打人?他居然打人? 如果这事放在她家卫策身上,她会觉得无比正常,因为那家伙,从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允许自己肆无忌惮地,将恶形恶状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苏时焕哎,仿佛永远不会发脾气,永远清俊雅致的苏时焕,他怎么能打人? 叶连翘瞪圆了眸子,眼睁睁看着苏时焕面上笑容在顷刻间消失殆尽,目光变得寒凉而又刻薄。 “哎呦妹子,别看热闹了,天儿这么冷,你这有身子的人,哪能在外头久呆?” 身后,祁氏轻轻捅了叶连翘一下,手上动作很柔缓,嗓音却又敞又亮。 那个侧身站立的男子,应声回过头来。r1152 5月7日请假条 还在公司,可能要耽误得比较晚了……明天中午之前更新,抱歉大家~~i954 第二百八十六话 好奇 叶连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长久以来,她对苏时焕这个人始终有所保留。其实细想想,人家一直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从未做出任何让人不快之事,可是就偏偏,无论是同这位苏四公子说话还是相处,都让她觉得很不自在,也非常不舒服。 眼前这一幕固然让她觉得意外甚至乎有些惊恐,但与此同时,她好像又瞬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真正的温文尔雅,该是言语诚恳态度自然,让人如沐春风身心舒悦,而很显然,苏时焕并不是这种人。 可是,不管怎么样,亲眼看见苏时焕当街打人,这冲击力,于她而言委实不小。 苏时焕脸上的刻薄寒凉还未来得及彻底消去,目光落在叶连翘脸上,嘴角倒是慢慢地弯了起来,挥挥手,将那兀自捂着脸的小厮打发了,自己抬脚缓缓走过来。 祁氏站在叶连翘身后,见状便有些紧张。不过,她到底是嫁给捕快的女人,常年耳濡目染,性子里也多少有两分彪悍之气,当即一插腰,大声道:“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在这儿唱大戏,我们还不能瞧热闹了?你去打听打听,我……” 苏时焕没理她,径自走到叶连翘跟前,面色已恢复如常,看上去,同他从前出现在松年堂的每一次,没有任何不同。 “真是巧,卫夫人怎么在这里?” 祁氏闻声一怔,拽拽叶连翘袖子,小声道:“哎,认识的?” “嗯。” 叶连翘点一下头,对着苏时焕也露出个微笑来:“苏四公子忘了,我的铺子就在通达巷。” “啊,可不是?瞧我这记性。” 苏时焕恍然,抬手仿佛很是自责地敲敲额角:“我听说了,你的铺子是九月里开张的,彼时我人在外地,没成想竟误了来给卫夫人道贺——不知生意如何?” “多谢您,还过得去。” 叶连翘抿唇颔首,也与他寒暄:“您是几时来的府城?今年是预备在府城里过年了吧?” “是。”苏时焕应道,“想必卫夫人知道,前些日子,我家出了些事,家母……现下这事儿虽算是过去了,到底家中还有些乱糟糟,我纵是不喜在府城呆着,现下也不得不多留片刻。” 这话说得一派坦荡,仿佛无可隐瞒,他轻轻一笑:“说来,也真够叫人头疼,从前府城的生意,大多数由家母亲自过问,突然出了这等事,人人都手忙脚乱,竟无人在这上头花心思,我便不得不多关心着些。只是,这府城里的买卖,毕竟不是我做惯的,难免摸不着头脑,叫人焦头烂额,否则,我该早来同卫夫人问候才是。” 听上去,这更像是在向叶连翘解释方才她看见的那一幕,叶连翘不想听他这些个弯弯绕,也没兴趣,便只微微眯眼:“是,您辛苦了,那我便不耽搁您,这会子还得往铺子上……” 话未说完,便同苏时焕施一礼,回身要走。 却不料那苏四公子,却又往旁边挪一步,拦住了她。 “或许有些唐突,既然卫夫人这是要往自家铺子上去,不知你那里,可现成有些晚蚕砂?你晓得,如今的天气,这东西不好找,也不知是怎么,我家里的铺子上竟缺了货。况且城中的药铺也都歇业,我急要做一样东西,需些晚蚕砂使,卫夫人手头若有多的,可否匀一点与我?” 这人到底要干嘛? 叶连翘暗地里皱了一下眉。 适才听他与那小厮交谈,明明那小厮说过,除开两样西域药材之外,别的都已置办齐了,这会子却又向她讨甚么晚蚕砂? “实在对不住。” 她摇了摇头,面上真个露出点歉疚之色:“您也知道,我的铺子是做美容养颜的买卖,平常也只备着些自己常用之物,那晚蚕砂,我不怎么能用得上,所以……” “无妨,不过是顺嘴问一句罢了,卫夫人别往心里去。” 苏时焕含笑摆手:“那么我也不耽误你的事了,卫夫人自管去忙,待年后得了空,再请你和卫都头一同饮茶,毕竟咱们也算是朋友,该多聚聚才好。” 言罢,他施施然转身而去,叶连翘从胸臆中呼出一口长气,也将身畔祁氏一拉,弯进巷子里,开了不老堂的门。 …… 歇假之前,夏青和阿杏阿莲将铺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通,四下里干干净净,除了有些冷之外,就再无其他不适。 叶连翘将祁氏领到储藏药材的隔间,自己并未进去,只站在门口,让她开了柜子,取了些蛇床子、地肤子和苍耳子,少不得又嘱咐她一番。 “这三种煎成汤之后,用来洗浴擦拭身上红痒的疹子,每一种药材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最要紧,千万别因为冬天里担心闺女着凉,便用热水给她洗。嫂子别嫌我絮叨,这湿疮,一怕干燥二怕热,水哪怕冷一些,对她也只有好处,另外过年这些天,我晓得你们家里恐怕免不了要吃些好的,小孩子又贪嘴,嫂子要记住了,一定别什么都依着她,吃得越清淡越好。” 祁氏听得很认真,一字一句皆记了个清楚,拍手笑道:“妹子你放心,闺女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哪有不紧张的理儿?等过上九、十个月,子自然就晓得啦!喙,真不知该怎样谢你才好,这大冷天的,你又有了身子,还带累你同我走一遭!” 一面说着,她便将叶连翘拽了拽,略有点迟疑地道:“妹子,方才那个姓苏的,我听你唤他苏四公子,敢情儿就是咱千江府苏家的那位?” “是啊。” 叶连翘回身冲她一笑:“嫂子也知道他?” “嗐,我哪儿弄得清楚这些个?不过是,我男人在衙门里当差,有些事,他回来提那么一两句,我也随便听那么一耳朵,搁在平常也想不起来,今儿见了真人,才恍惚有些印象。” 祁氏挥挥手道:“原来你跟他是相识的?是了,听说他常年住在清南县……呀,我这脑子真不好使,那松年堂,不就是他家产业嘛!” “对呀。”叶连翘心里一动,笑嘻嘻道,“这么说,之前苏家那事儿,嫂子也晓得了?” “就是听我男人掰扯过那么两句。” 祁氏将眉头一拧,咗着嘴,若有所思:“那苏家大夫人突然就没了,连个因由都找不到,苏家人闹成那样,府城里还有谁个不知?出事的时候,这苏四公子在外地,紧赶慢赶,才来得及回来送那大夫人一程,站在棺材边上,一滴眼泪都没掉,可那模样,看着比哭还叫人心里难受呐!” 说得跟你亲眼看见一样…… 叶连翘暗自觉得好笑,同时又觉,苏时焕的反应实在很合理。 苏家谁都知道他与大夫人的关系不睦,倘若他回来二话不说,抱着棺材哭个天昏地暗,那才引人怀疑吧? “那……苏家那事,过后没再找程太守闹?” 她想了想,偏过头去问。 “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去?” 祁氏一努嘴:“我男人说,我就听着,他不说,我也不好问,毕竟是衙门里的公事嚜!不过我估摸,他们也闹不出来什么花儿,城中所有的郎中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们再闹,又有何用?” “唔。” 叶连翘略有点失望。 苏家的事,卫策不说给她听,更不许她问,她就只能憋着。然而今日遇上苏时焕,还阴差阳错瞧见了他的“另一面”,突然之间,她好奇心大盛,很想弄清楚,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哎行了行了,咱俩也别老在铺子里呆着了,你婆婆可吩咐过,让你不在药材堆里久留,这气味闻多了,也的确对你不好。” 祁氏风风火火,将那几样药材往怀里一揣:“东西也拿齐了,咱赶紧离了这儿,我送你回去,把你踏踏实实交到卫大娘手里,我也就安心了。” 说着便把她往外头拽。 叶连翘心里一个劲儿地琢磨,随她走出去,合上门板锁了门,站在台阶下,耳边听见祁氏催促,回过头道:“那个……我想去府衙一趟。” “去府衙干嘛?” 祁氏一脸愕然,紧接着却又噗一声笑出来:“去找卫都头呀?果真是刚成亲没多久的小夫妻,就这么离不得?” 叶连翘倒也没否认,笑道:“眼瞧着时候也不早了,我去碰碰他,倘若他能走,便好同他一块儿回去。” “那也行。”祁氏大大咧咧道,“可要我送你?” “不必了,就几步路,嫂子赶紧回去煎药汤给我那小侄女洗澡是正理。快些好转,也省得这个年你过不安生。” 话音落下,她便与祁氏告别,出了通达巷,转进大街里,一径去往千江府衙,照旧从偏门入去,绕进捕快房。 这辰光,卫策的确是闲着的,站在捕快房门口同人说话,冷不防一挑眼,瞧见叶连翘来了,便抬一抬眉:“你跑来做什么?” 什么态度! 叶连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送给他,先同他身畔那笑呵呵的捕快打声招呼,接着道:“带那位姓祁的嫂子去铺子上拿点药材,瞧着时辰差不多,就顺路来问问你几时回去。” “我这就能走。” 卫策一点头,招手将夏生唤过来:“去把我让你置办的东西搬来。” 夏生答应一声去了,那捕快也乐颠颠地走开,他便垂下眼,目光落到叶连翘脸上,先将她打量一番,继而沉声道:“说吧,何事?”r1152 第二百八十七话 新年 四周人来人往,大伙儿都准备着要回家了,脚步轻快笑容愉悦,从卫策身边经过,不忘了同他打招呼,更有人挤眉弄眼地调侃:“嘿,想当年,我刚成亲的时候,我媳妇也见天儿跑来衙门寻我,一会儿不见就离不得哩……” “明明这小半年,我才是第二次来,何曾见天儿来寻?” 叶连翘撇撇嘴,等那人走开了,便小声嘀咕一句,心里觉得讶异,抬头道:“你怎知我来找你便是有事?我都说了是顺路……” “问这种问题你傻不傻?” 卫策头也不抬,接过夏生递来的包袱,领着叶连翘往外走,出得偏门,方淡淡道:“你自己也说,此番才是第二次往衙门里来,若不是有事,你跑来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嫌我来的少了?” 叶连翘好笑:“那行呗,既如此,往后我便天天……” “行了,说吧,到底何事?”卫策打断她的话,“你带那位姓祁的嫂子去不老堂拿什么来着?” “她闺女好似生了湿疮,她便来问问我该如何是好。眼下城中几乎所有的药铺都没开门,刚好咱家铺子上还有些药材她能用得上,我便领她走一遭。” 叶连翘跟着他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说到这里,脚下便稍稍一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走到通达巷那里时,碰见苏家四公子了。” “嗯。” 卫策显得很平静,仿佛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那又如何?” “我看见……” 叶连翘抬头飞快地瞟他一眼:“他身边常跟着两个小厮,你可有印象?今日我便是碰见他和其中一个,站在墙根那里说话,三言两语。也不知怎的,他便挥手给了那小厮一巴掌。” “所以呢?” 卫策仍旧一脸淡定:“你想说什么?” 对于他的这种反应,叶连翘实在非常不满,瞪圆了眼睛狠狠剜他:“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这事若换过旁人,自然不算什么,可那苏家四公子,你晓得的。他一向待人温和有礼。冷不丁瞧见他打人,还用那么大的力,打得那小厮连连后退。换做是你,瞧见了能不吃惊?” “我不吃惊。” 卫策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毕竟你也成天打我来着。” “我何曾……” 叶连翘脸上一红:“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行吗?” “我便是不知,这跟你有何干系。”卫策偏过头扫她一眼。“他打人了又怎么样?那小厮连性命都是他的,挨两下有何紧要?官府也管不了。何况是你。” “我又不是想管。” 叶连翘撇撇嘴:“你说的没错,这跟我的确没关系,只不过,抽冷子瞧见那苏四公子一反常态。我难免有些吃惊,跑来找你,一则就是想同你絮叨絮叨。二则……” 说到这里,她便悄悄往卫策脸上一打量:“到底之前苏大夫人那事儿……”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卫策面上无半点笑容:“我听人说。别的女子有了身孕,不是吃不下睡不着,便是通身难受,怎地你却与旁人不同,不仅脾气差,还突然变成个包打听?能告诉你的事,我不会瞒你,这不能说的,你问一千次一万次也是白搭,我劝你省省口水吧。” “透露一点也不行?” 叶连翘还真是没法儿就这么死心,两步小跑绕到他身前:“就说一句……” “不行。” 卫策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其实叶连翘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便对这事心心念念放不下,知道不该打听,却又偏生管不住自己。这会子听见他答得这般斩钉截铁,简直没有丝毫商量余地,心下就不痛快起来,索性不再搭理他,气冲冲地走到前头,回了家,立刻蹬蹬蹬地上了楼。 听见动静,万氏从灶房里出来了,擦着手望向卫策:“可巧,你两个怎么一块儿回来了?” 再抬头看看楼上,眉头一皱:“你又惹她了?不是我说你,好歹比人家大五六岁,就不能让着点儿?她揣着孩子,本就比平日里气性大,你……哎这是什么?” 话没说完,注意力已被他带回来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吸引,三两下拆开来,登时一声低呼:“呀,你是钱没处使了怎地?!” 包袱里是各式各样的炮仗,这玩意儿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要用到,图个吉利而已,并没甚么出奇。只是除开炮仗之外,包袱里还有几个小小的烟花。 这年头,大型的焰火,即便是富贵人家,也只在逢年过节时会置办一些给家里孩子玩,寻常百姓却是决计不会把钱花在这闪一下便消失不见的东西上头。包袱里的烟花虽然个头很小,且也不是点燃了便冲上半空的那种,至多只能在地下转一转,然而即便如此,它的价格也绝对不会便宜。 “过年玩玩,花不了两个钱。” 卫策冲万氏笑了一下,抬头望望二楼的窗户:“连翘,你要看吗?” 叶连翘正躲在屋里生闷气,听见他呼唤,不情不愿蹭到窗户边上,往下张了张。 这当口,他已将一个烟花点燃,火光四溅,那东西像个陀螺似的,在院子里转开来。 万氏给唬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就往堂屋里躲,叶连翘却是立时来了兴趣。 同她从前生活那个年代的烟花相比,现在院子里滴溜溜转的那东西,无疑要寒酸许多。只是…… “……我就来。” 到底是按捺不住,她没好气地嚷了一声,也顾不得再跟卫策置气了,纵然心急,依旧是将步子踩得稳稳当当。跑进院子里。 “过来。” 卫策把她拽到自己身后,攥住她手腕:“先点一个给你瞧瞧,余下的明日再玩。” “看不下去了……” 万氏躲在堂屋里嘟囔,却又掌不住要笑,盯着院子里那二人瞧了半晌,无奈摇摇头,转身去了灶房。 …… 因了有身孕。大年初二。叶连翘自然不必再回月霞村,每日里安安心心地呆在家中吃吃喝喝。卫策每隔一天得去衙门里当值,却也没什么事可忙。申时便准时回家,整个新年,倒也过得顺顺当当。 正月初五是开市之日,对于城里的很多买卖人来说。年节到这一天也就结束了。府城里在街上行走的人虽然还不多,大大小小的铺子却已经重新开了门。巴望着新的一年,能赚得盆满钵满。 不老堂自然也不例外。 初五这天,平安从清南县赶了来,算是正式开始在这里上工。 她一出现。叶连翘顿时就觉得自己多出来一条十分得力的臂膀,重又在夏青和阿杏阿莲面前将她介绍一回,说好了晚上一起吃一顿。紧接着便把她拽进里头隔间,取了各种方子来与她瞧。 “喏。除开之前咱们在清南县就制过的那些丸药和膏子头油之外,我又新琢磨了一些方子出来,都在这里。现下我不能胡乱接触药材,等到要制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着,你来动手,这些个方子,你得空时便多看看,就算不能一下子全记住,至少心里要有个数才好。你先好好看,过后我要抽问,你若答不上来,要罚的。” 她半开玩笑地道,又与她商量,既然住处一时半会儿还没着落,便不如暂且安顿在铺子上,横竖这通达巷人多热闹,夜里更夫来得也勤,还算是城中一个比较安全的所在。 平安连连点头,从她手中接过美容方,真个如获至宝,登时便迫不及待地拿到一旁去看,就连手上做事时,嘴里也不停地念叨,委实将一颗心都搁在了上头。 这有经验的人一来,立马就能看出差距。 到底是曾经接触过药材行当,又在松年堂里做了一年的女伙计,与阿杏和阿莲相比,平安无疑上手很快,不过三五天,便将铺子里的各样事体了解得一清二楚,各种美容方,虽然尚未能完全吃透,却也明白了个大概。 一开始,叶连翘还有些担忧,不知平安的到来,会不会让阿杏阿莲心下不痛快,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纯粹是瞎操心。 阿杏阿莲姐妹俩,都是性子很单纯的姑娘,知道平安比自己懂得多,便常跟在她身后发问,还隔三差五带些自家做的吃食来与她。三个姑娘关系甚好,铺子里也愈加热闹,叶连翘彻底安心,每日虽仍旧往不老堂去,却不知比从前松快多少,尽可以在里面隔间里躲清闲,累的时候,也尽可以小憩片刻,这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点甩手东家的架势。 这日午后,叶连翘照旧在里面隔间歇着,平安在制药房里忙活,忽地阿杏进来唤她,说是外头有个男人,带了些用得只剩个底儿的瓶瓶罐罐来,问是不是出自不老堂之手。 平安随她出去,只一瞟,一眼就瞧出柜台上的那些盛装护肤品的木匣子、小瓷瓶,皆是从前松年堂之物。 “您有什么事?” 她对站在柜台边的男人抬眼笑了一下。 那男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客客气气也冲她一笑:“听说您们不老堂的东家,从前在清南县的松年堂里做事吧?这几种膏子,我家夫人和小姐用着甚好,想再买一些,去清南县打听了才知,松年堂现下已不做这买卖了。不知是否出自你们东家之手?若是的,我在这里买也是一样。” “应该不会错。” 平安随手拿起一个木匣子来,打开盖儿,低头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一点,回头对阿杏道:“这当时还是我同东家一块儿做……” 说到这,突然一停,重新仔细看了看手上的那一点膏子:“不对,这好像……不是当初我们做的那一种。”(未完待续)r655 第二百八十八话 坑她 “不是?” 那管事模样的男人听了这话,立时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平安身上:“你的话,可能做得准?” 平安倏然抬起头,往他脸上瞧了瞧。 “粗看之下,觉着用料仿佛不大一样。” 她思索了一下,略迟疑道:“不过我也并不十分肯定,得问过我问们东家之后才知,这东西是否是从前松年堂所制。” 男人点头如捣蒜:“好好,你去问,你去问,我就在这里候着。” “……”平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是没出口,点一下头,将柜台上的几种膏子面脂尽皆抱进怀中,往里边儿走了两步,忽地又回了头。 “您贵姓?” “我?我姓曲。” 男人不假思索地立刻答道,甚至还咧嘴冲她和善地笑了笑。 “……您稍等。” 平安扯了一下唇角,再没看她,转身进了里面隔间。 这时候,叶连翘正百无聊赖地用书遮着脸打哈欠。 每天没事做,固然是清闲惬意,可连着好些天碰不着药材,她也难免觉得手痒无聊,因此,在看见平安抱着一堆瓶瓶罐罐走进来时,她的眼睛蓦地就亮了,喜笑颜开冲平安招手,热情洋溢道:“怎么了,是不是需要我替你答疑解惑?哈,来来来,尽管说,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平安:“……” 总觉得这位从前的叶姑娘、现如今的东家,有了身孕之后怪怪的…… “先听我说完,你再高兴也不晚。” 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叶连翘面前,将手里的瓶瓶罐罐一股儿脑放在桌上,因着过往那一年的朝夕相处,同叶连翘说起话来,便不似阿杏和阿莲那般恭敬,显得随便许多:“你看看这些东西,是一个男人拿来的,问是否出自你之手。” “不会错啊。” 叶连翘只瞟了一眼,听她不过是来问这个,便觉有点失望:“这事儿你哪里还需要问我?瓷瓶和小木头盒子,都是松年堂所独有,你应当早就看熟了吧?” “若有那么简单,我的确是不用进来问了。” 平安依旧绷着脸,拿起适才她看过的那个小木盒,递到叶连翘手里:“这盒七白膏,里头还余下一丁点,你仔细瞧,跟咱们从前做的,可完全相同?” “能有何不同?”叶连翘嘀咕一句,却也立即依言接过,打开盖子,用手指头挑出一点来:“我家里人不让我碰药材呢,你偏偏……哎?” 她手上陡然一顿,眉心蹙起,先把指尖的膏子送到眼前细细辨认,继而又凑到鼻间嗅了嗅:“还真是……不一样。” “倘若是别种膏子,我恐怕还不能马上分辨出区别。” 平安木木地道:“可这七白膏,当初是松年堂最受欢迎的面脂之一,卖出去的数量多,咱们制的也多,莫说元冬,单是我,都不知帮着你在制药房做了多少,最忙的那段时间,我连晚上回家睡觉,都会梦见这玩意——我对它太熟悉了,即便是最细微的差别,也能立刻就察觉。” 似乎是受了叶连翘影响,她的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要是我没记错,当初咱们的七白膏里,用的是桃仁,这个当中没有桃仁,却多了一种冬瓜籽仁。方才我只略嗅了嗅,便发现这不同之处,倘若仔细查验,说不定还能从中找到更多差别。” “不错。” 叶连翘对她的看法很认同,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七白膏,在各种药书中关于效用和制作方法的记载大体相似,但方子却并不完全相同。譬如有些药书中,严格遵循‘七白’二字,用足七种白字头药材,然而在另一些美容药方里,却会稍作添减,仍以‘七白膏’命名。” 她重新将那木匣子拿起来,反反复复看了半晌,慢慢一字一句道:“冬瓜籽仁利水美白润肤,用在七白膏里很合适,拿它代替桃仁也未为不可——问题是,这并不是我的做法,既如此,它又为何会被储存在松年堂的木盒子当中?” “我疑惑的正是这个。” 这对话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平安索性在她对面坐下了:“在你去之前,松年堂从不接触美容养颜,在你离开之后,不过一个多月,他们便不再做这买卖,按理来说,除了你之外,松年堂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制作另一种七白膏,也完全没这个必要。” “唔。” 叶连翘垂眼思索片刻。 东西装在松年堂的盒子里,却并非她制作——闹鬼了不成? 良久,她才抬头看向平安:“这东西是谁拿来的?” “我说了,一个男人。” 平安的语气,仍旧如往常那般四平八稳:“听他说,是他家的夫人小姐用了这些膏子头油之后觉得甚好,想再买时,却得知松年堂已不做这买卖。想来,他们也是辗转打听到你现下在府城开了铺,这才找了来,预备确认过之后,往后就在不老堂里买,不过……” 她往大堂的方向张望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男人在听见我说,这东西好似并非出自你之手时,神色紧张之中带了点兴奋,就好像……这答案正是他所盼望……” “他姓什么?” “说是姓曲。” “嗯。” 叶连翘低下头,目光缓缓从桌上每一样物事上扫过,脑子却是转得飞快,一个劲儿地在从前的记忆中翻腾,沉默了足有一盏茶时间,冷不丁一拍手。 “我想起来了!”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这些东西是一套的,润肤、美白、抗皱,洗面膏子、润发头油……你可还记得,有一年过年,苏四公子说是要回府城,想给家里的姐妹和亲戚们带些护肤品,特地让咱们给做了好十几套?” 她这么一说,平安也有了印象:“是,这里的瓶瓶罐罐,倒当真同那一套丝毫不差。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那人姓曲……” “他说自己姓曲,没说主人家姓曲,这种事,何须苏家人亲来,随便打发个下人跑一趟也就罢了。” 叶连翘眉心又拧了拧。 她一直都觉得,苏大夫人的死,苏家人不会那么轻易罢休,如今怎么样?兜兜转转,他们终于疑心到了这些美容护肤品上头。 “那人还在外头等着?”她抬头问道。 “还在呢,百般催着我进来问你。”平安应了一声。 “你去同他说,这些东西并非我制作,我现在怀疑,是有人冒松年堂的名儿,做出来的假货,问他是否愿意把东西留在我铺子上容我细细检查一个遍,若他害怕出差池,在这儿等着也行。” 平安马上拔腿出去,须臾,又匆匆跑了进来。 “他说,若真有人冒名做假货,这事儿一定要严查才好。让我们尽管检查,他愿意等,只是却不能把东西留在咱们铺子上。” “猜到了。” 叶连翘丝毫不意外,抿抿唇角:“你把手头的事暂且丢开,阿杏阿莲能做的,便都让她们张罗着,现在来帮我吧。” …… 脑子里塞了太多疑问和猜测,一时半会儿,实在无法琢磨明白。 叶连翘觉得,她实在需要对苏时焕重新认识了。 面前的这些瓶瓶罐罐当中,几乎每一种,都有一两样原料被替换掉,护肤品的功效却又十分相似,显然是有人,对她的方子稍作变化之后重新制作出来的,而此人对于药材必定非常了解,烂熟于心。 整个松年堂里,能拥有这等本事的,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叶连翘当然不会傻得认为他只是一时兴起,他这样做,必然有他的原因,想知道答案,只能从眼前的这些膏子头油中寻找。 七白膏,桃仁被换成了冬瓜籽仁; 朱砂红丸子中,少了白茯苓,却多了茵陈和白菊花; 墨旱莲膏被大幅度简化,原本得用上二十来种药材,现下只余七八种; 用于除垢去屑的洁发威灵油里多了诃子…… 问题就是,这些改变,对于护肤品的功效并不能产生任何影响,亦不会给人造成任何伤害,简直就像是多此一举,他这样做,究竟是何目的? 叶连翘长时间盯着这些瓶瓶罐罐瞧,弄得眼睛都有点花,鼻子里尽是各种药材的味道,以前明明很喜欢,现在闻得多了,却觉有点反胃,伸手压一压心口,有点焦躁地看向平安:“他到底想干嘛?” “要是不舒服你就歇着,我来。” 平安看她一眼,低声道。 叶连翘当然相信平安有这个本事,当初苏大夫人疑心自己的妆奁匣有异,将那绛色绢袋交给她之后,正是平安从中发现一粒小小的砒石。只不过,这事儿与自己很可能有莫大关系,她怎能假手于人? “不用了。” 她摇摇头,将手边的莹肌如玉散拿了起来。 盒子里实在没剩下多少了,只有些许粉末,全倒在手掌心里,也只有碗底大小的一块。 叶连翘揉着太阳穴,打起精神,将那白色的细末凑到眼前一点点分辨,突然,脸色就变了。 “平安,你看这个!” 她伸手拽了平安一把,喉咙里有点发抖:“这莹肌如玉散里……加了藜芦!” 平安就着她的手观察,半晌点点头:“好像……是有,但那又如何?” “如何?” 叶连翘抬起头来:“这莹肌如玉散,咱们一块儿也做了不少回了,当中用到白芍,你不记得了?白芍与藜芦是甚么关系,你这从前就在药材行当混饭吃的人会不知道?” 平安反应过来,那素来平静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讶色:“……十八反?” “对,就是十八反。”叶连翘使劲咬咬牙,“他这是在坑我。r1152 第二百八十九话 解惑 十八反,很久之前,它就存在于叶连翘的记忆中,尽管彼时,她还压根儿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本草明言十八反, 半蒌贝蔹及攻乌。 藻戟遂芫俱战草, 诸参辛芍叛藜芦。 这歌诀流传得很广,但凡在与医药沾边的行当里谋生的人,都必定背得滚瓜烂熟。因为相反的药材同用很可能会产生毒性,或是抵消药效,平日里无论开药方还是配药,人人皆以此为依据来尽量避免。 可是在这个年代,大抵谁都很难想到,居然有人将它利用在护肤品之中。 想想也对,这美容养颜,现下还算是个新奇的营生,莫说寻常老百姓,只怕郎中和资深的抓药师傅对它也知之甚少,最适合用来下毒搞小动作了不是吗? 平安将瓶瓶罐罐一并搬出去,再三同那姓曲的男人言明,这些护肤品绝非出自叶连翘之手,与不老堂使用的方子更是大相径庭,打发他离开之后,再回到里头隔间,就见叶连翘坐在窗边低头沉思,如入了定一般。 “……窗口风大,你也别老坐在那儿了。” 她迟疑了一下,行至近前:“藜芦有毒,若与白芍同服,会使毒性增强,外用却可医治疥癣、恶疮——眼下就是不知道,假使把它与白芍一起掺在外用的膏子里每天涂搽,会出现什么状况。” “还重要吗?” 叶连翘抬起眼皮瞟她:“苏大夫人已死,她用过的面脂当中同时出现了藜芦和白芍,这就是事实。在松年堂那一年中,我陆陆续续替她制了许多种膏子和头油,保不齐还有别的也被动过手脚……算了,说来说去,还不是怪我自己蠢?” “这哪里能怪得了你?” 平安深深吸了两口气:“我只是不明白,白芍与藜芦共用会增强毒性,这对郎中们而言乃是常识。苏家人一早觉得苏大夫人的死有不妥,必然会将她用过的所有东西都给郎中们查验,只要看过了那膏子,郎中们铁定心里有数,怎地他们却一个个儿地都说,并无任何异状?” “这个谁说得准呢?” 叶连翘轻飘飘一笑:“你别忘了,除了收买人心,苏四公子最擅长便是摆弄各种药材。兴许他还在苏大夫人的饮食里、日常用具中添加了别的东西,将那毒性盖了去,使其无法轻易被人所察觉也未可知……这话说起来我自个儿都不信,可这医药行当里,似你我这等半罐儿水,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哦。”平安点一下头,想要再宽慰她两句,却见她已起身挪到避风处:“方才那姓曲的,听了你的话是何反应?” “我说,这东西他到底是不是在松年堂买的,我不得而知,但这东西决计不是我们东家所制,却是不争事实。” 平安与她促膝而坐:“看他那模样,倒像是对此并未怀疑,点了个头,抱着东西就走了。” “这是赶着去回话呢。” 叶连翘轻笑一声:“说来,我也算是运道好,若我估计没错,苏家人应该是在心中已有怀疑对象的情形下找来的,还不至于把这罪名没头没脑地往我身上安。倘若苏大夫人还在生,他们便察觉这些美容物有不妥,我真浑身张嘴也说不清,黑锅是不想背也得背。你等着瞧吧,今日那姓曲的走了,不出两日,必定会再来,接下来这段日子,咱们这不老堂,怕是别想消停了。” “唔。” 平安略略点头:“这个你放心,我自然晓得应付。万事脱不开一个理字,明摆着那些东西不是你制的,谁也别想胡乱塞给你。此事,我看你晚上回家之后,要好生同卫都头说一说才是,他是衙门中人,应对这种事,既有天然便利,也有多年经验,总好过咱们抓瞎。” “自然是要跟他说的,我也不是那起凡事爱憋在心里的人。” 叶连翘抿抿唇角。 前些日子,苏家人见天儿地去找程太守混闹,弄得府衙里不消停,苏大夫人的死因,连现在都毫无眉目,孰料,今日却冷不丁有了线索,说来,于卫策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是不知,他若晓得了事情的突破口居然在自己媳妇这里,还是否笑得出。 “行了,这档子事暂时搁到一旁,你且去忙。” 叶连翘挥挥手,将她打发了出去,自己却是又坐在隔间里,琢磨了半晌。 …… 依着叶连翘的意思,是预备回到家便立刻将事情说给卫策听的,谁成想,偏巧这日捕快们逮着个在街市里偷物的小贼。 东西不算贵重,奈何那家伙嘴却紧,明摆着是一伙人共同犯案,他却一口咬定只自己一个。卫策与他费了不少口水,半个字也没从他口中打听到,不单口干舌燥,火气也冲上头,离开捕快房时已近戌时中,他一路腾腾地回家,走到院门口,做了两下深呼吸,将面上的怒气尽皆抹去,抬步一脚跨进去。 这二日,万氏已经张罗着要回清南县买花苗兼探亲的事了,见儿子终于归来,便笑呵呵地迎上前:“吃了不曾?我有事与你商量哩!” 卫策往堂屋里张望一眼,并未觅着叶连翘身影,便点点头,搬张小凳子在院子里坐了:“娘有何事?” “早前我和你媳妇说过。” 万氏笑眯眯道:“开了春儿,咱们在城外的那块地,也该抓紧翻两遍,置办些肥泥回来。花苗,我打算照旧回清南县去买,顺道瞧瞧你舅舅他们,你媳妇同我一块儿去可好?就是这个月末吧,到时候天气暖和些,也不怕她冻着。” “出去走走也好。” 卫策很痛快地答应了,又转头往楼上看:“她睡了?” “晚饭没吃多少,仿佛没甚胃口,陪我说了会儿话,便上楼去了,看模样精神也不大好。” 万氏便冲灶房里努努嘴:“吃不下东西,这很正常,可眼下,她就是再不想吃,也得捏着鼻子往下咽呐!我炖了锅汤,清清淡淡的,过会子你给端上去,哄着她喝点儿。” “我去看看。” 卫策说着话便起了身,蹬蹬蹬三两步上了楼。 这当口,叶连翘兀自在房中满脑子琢磨。 苏时焕是松年堂的东家,但他并不常来,有时候,可能好几个月也不在药铺子里出现一回,姜掌柜自会将账本送去苏家老宅给他瞧。 叶连翘与他见面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虽然不喜他的说话方式,但长久以来,却一直将他当成个温和的谦谦君子,即便得知他与苏大夫人有嫌隙,也曾疑心他是否做过些什么,但或许是因为对苏大夫人的厌烦,两相比较,她倒更愿意相信,苏时焕很无辜。 这几日接连发生的事,让她太震惊了。 先是亲眼看见他当街赏他的小厮巴掌,然后,又发现他很可能对苏大夫人用的美容物动过手脚……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把自己掩藏得那么深,日子又是怎么过的? 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最可怕的是,如果苏大夫人的死,真的和他有关,那么很可能,从他邀请叶连翘去松年堂坐堂的那一天起,他心里就已经生出了这个主意。长久以来,他步步算计,叶连翘也不过是一颗既能帮着赚钱,又能替他当幌子的棋。 明明他心思缜密阴狠,却偏生戴着一张与人为善的面具,顶着“乐善好施”的名声在清南县广受夸赞——这件事,当真越琢磨越让人心生恐惧。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叶连翘抬起头,就见卫策不紧不慢地踱进来,冲她牵扯一下嘴角:“听娘说,你又不肯好好吃饭了?我看你真个是找揍,你……” “我有话跟你说。” 叶连翘没心思同他闲扯,立刻起身将他一把拽到桌边:“早几日,我向你打听苏四公子的事,你当时死活不告诉我,今日我却是自己弄明白了。” 她仔仔细细,将那姓曲的来不老堂一事说了,又一字一句告诉他,自己和平安是如何从那些膏子头油当中发现不妥,末了将眉头紧紧皱起,长叹一口气。 “那些美容物,分明不是我制的,却无端端存放在松年堂专有的木盒与瓷瓶里。当时铺子上除了我和平安、元冬之外,没有第四人再掺和这个,除开苏四公子,我真想不到,谁还能有这等本事了。” 说罢,抬头看了卫策一眼。 她想象中那诧异、吃惊的表情,并未出现在卫策脸上,相反,他很平静,听的时候虽然眉头紧皱,却好似丝毫不意外。 叶连翘一怔,不可思议道:“难不成……你知道?” 卫策的神色,因为她的这句问话,变得稍稍有些不自在,清清喉咙:“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听一个老郎中说过,某些毒无色无味,且不会在人的身体里沉积,很难查得出。联想到当初让你发愁的那一小块砒石,我便疑心,会不会有人对苏大夫人日常用的各种东西动过手脚。这话我同程太守提过,因手头无证无据,他叫我莫声张。” 说到这里他勉强笑了一下:“却不料,今日是你给我解了惑。”r1152 第二百九十话 亲来 解惑?呵…… 叶连翘忍不住地想要发笑。 她嫁了人、开了铺,眼下还有了身孕,只盼凭着自己喜好安安生生过日子,查案是卫策的分内事,她一点也不想替他解惑。 尤其不想,用这种自己被牵连其中的方式替他解惑。 在松年堂的那一年,她赚了不少钱,也能称得上薄有声名,离开的时候,不只姜掌柜和曹师傅,就连她自己都多少有些不舍,然而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没有真正离开过。 整件事,就像一张网,罩住了好多人。 “连翘?” 见她只管发愣,卫策便抬手碰了碰她紧皱的眉心:“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我没担心。” 叶连翘飞快地冲他笑了一下:“有你,我不觉得这是甚么值得发愁的事,这会子我就是有点懊悔,早晓得,该将今日那姓曲的送来的膏子头油想办法留下一些,你拿回去找人一验,自然就见分晓。现下只凭我一张嘴,说了也做不得数。” “用不着,也不合适。” 卫策不假思索地摇头:“你我心里都有数,那姓曲的十有八九是苏家人,但他既然未曾亮明身份,这就只能算作是猜测,哪怕咱们心里再笃定,也是一样。” 顿了顿,他又道:“何况,我与你想法相同,若那姓曲的真个是苏家打发来的,今日他去回了话,不出三两日,苏家人必定再找你……” 说到这儿,余下的话,他就有点不想往外吐了。 这叫什么事?他的家人,与姓苏的一户根本毫无关系,凭什么要被他们见天儿地纠缠? 叶连翘倒没留心,确切地说,她就压根儿没怎么把卫策的话听进去,缓缓点头:“你会把这事告诉程太守吗?” “……时候未到。” 卫策狠狠拧一下眉:“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操心了……娘炖了汤给你,要不我去端些来你吃?” “我就不吃了吧。” 叶连翘冲他弯弯嘴角,笑容实在称不上好看:“下午为了那些瓶瓶罐罐,我闻了不少药味,觉得肠儿肚儿翻腾得厉害,吃不下什么东西,要不我早点睡了?” “也好。” 卫策也不想勉强她,闻言便起身,习惯性地去牵她手。 碰到她指尖,才发觉一片冰凉,再一把握住,更觉她竟微微有些哆嗦。 “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怕。” 不等他问出口,叶连翘便低低道。 头一回见面,苏时焕赠予她一张内服的药方,正是因为有他相助,她才得以顺利祛除额头疤痕;在那之后,她去了松年堂坐堂,虽然始终不喜苏时焕性子,但每每遇上麻烦,那人却总会落力帮忙…… 可是转过头,他就布了个好大的局,将她裹进这原本完全与她无关的浑水里。 她当然知道事情现下还未有定论,自己的怀疑毫无意义,然而整件事到底是怎么样,她心里,委实再清楚不过。 卫策盯着她瞧了许久,低叹一口气,把地下火盆拨得更旺了些,然后拉着她去榻边,把人往被窝里一塞,自己也躺了上去。 “你……” 叶连翘面向墙壁,原想说“你不必陪着我”,可话还没出口,就感觉到他手掌轻拍在了背上,一下接着一下,笨拙而且毫无节奏感,活像是个刚刚当上爹,还没什么经验的家伙在哄小孩儿睡觉。 饶是心里再发烦,她仍旧一个没忍住,“噗”一声乐了出来。 她这一笑,卫策心里登时松快不少,虎着脸,粗声粗气道:“有什么可笑?给我老实点。” “哦。” 叶连翘很听话地答应一声,转过身往他怀中钻去。 满鼻子里都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厚重沉稳,叫人安心。 “你今天去哪儿了,怎么臭烘烘的?” 她攥着他衣襟,话虽如此说,却是一点撒手的意思都无。 抬头见卫策冲他瞪眼,她便又是一笑:“好了好了,臭就臭点,我也不嫌弃你——你放心,我不爱钻牛角尖,睡一觉,等明天早上起来,保准就好了。” …… 叶连翘从不说假话,昨日发生的事固然令她烦心,但隔日天光,一觉醒来,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已减轻不少。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至少她现在所处的境况还不算特别坏。倘若心里成天发闷,忧忧愁愁的,对肚子里那小东西可半点好处也没有。 现下可不是躲的时候,即便是再不情愿,她也得每日按时往不老堂去,等着苏家人再上门。 对于昨日发生的一切,万氏自是半点不知,想到昨夜叶连翘没怎么吃东西,便将夏生送来的早饭都摆在她面前,百般往她嘴里塞。 万氏是好意,叶连翘当然不会拒绝,听她的话,填了满肚子吃食,这才与她告别,由卫策一路送去不老堂。 通达巷里照旧熙来攘往,一大清早便人声鼎沸,铺子上,夏青和阿杏阿莲正勤勤恳恳地四处收拾,叶连翘一脚踏进门里,迎面遇上平安,彼此对视一眼。 从前松年堂的事,她清楚,平安知道得也不少,如今她二人,就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卫策与夏青他们吩咐了两句,又叮嘱叶连翘少闻药味,也就匆匆地离开去往府衙。叶连翘把平安叫去僻静处,说了几句话,又交代她暂且不要把这事儿说给外面三人听,接着便照旧留在隔间里,将一应事体都交给平安打理。 苏家人兴许是有些等不得了,所以,也就没让她等太久。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大门外的台阶下,一架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平安正在木格楞前整理各种丸药,听见动静回过头,正见四个青衫使女簇拥着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行入铺子大堂,此外还有两个随行的小厮,静静候在大门外。 她赶忙从柜台后绕了出来,行至那妇人跟前,未及开口,妇人已是微微一笑:“你们东家在吗?” “在的。” 平安点点头,想了想:“您是来……” “我夫家姓苏。” 妇人含笑,不紧不慢地道,却是答非所问。 来了,来了! 平安一向性子冷静淡然,然而这会子,她那颗心却是仍旧忍不住猛跳了两下。 再看向跟着她的那四个青衫使女,仔细打量一番,更是禁不住瞪大了眼。 若她没记错,其中有两个,是当初贴身跟着苏大夫人的,她见过不止一回。 “那您……” 她忍不住向外头张了张。 这女人,为了掩人耳目,怕是专门乘坐了一辆普通的马车吧? “我就不在大堂里多呆了,烦你找个僻静处,我想与你们东家说说话。” 妇人依旧语气平和:“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 平安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跳,请她稍待,先跑去跟叶连翘说了声,然后又匆匆出来,将那妇人领进叶连翘所在的隔间。 该来的总会来。 隔着有些简陋的木架屏风,叶连翘轻叹一声,听见女子特有的轻缓脚步声纷至沓来,一抬头,便见得那妇人绕了进来。 她忙站起身,正待上前两步,那妇人却冲她摆摆手:“不必了,卫夫人,我看你的情形,该是有了身子了吧?” 叶连翘一愕,刚想发问,听得她又道:“腰杆直挺挺的,起身动作也小心翼翼——咱们都是女人,我也生过几个孩子,自然心里有数。” “您是……” 叶连翘这才明白,可不知为何,听她提起这个,总觉得有些怪异,抿唇对她笑了笑。 “焕哥儿叫我一声二婶。” 妇人云淡风轻地道。 原来是苏家的二夫人。苏大夫人没了,家里的事情,当然就转交到这二夫人手上了。 叶连翘与她见过,请她在桌边坐了,转头也看见了那两个面熟的使女,正打发平安去斟茶,那苏二夫人却是摇摇手,轻笑道:“不必了,咱们开门见山吧。卫夫人是个聪明人,昨日那姓曲的,我想你多半已猜到他来历,今日我的来意,你心里也当是有数。” “请您说得清楚些。” 叶连翘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好,那我就说得清楚些。” 苏二夫人倒也从善如流,直视她的眼睛:“卫夫人从前与大夫人相识,她去世,你早就听说了吧?我家里人对她的死一直抱有怀疑,昨日让曲管事来,就是为了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四下里打量,看见桌上摆着的三两样护肤品,蓦地一弯嘴角:“说起来,我也曾用过卫夫人你制的美容物呢——不过现在,我还真把不准,自己用的,究竟是否出自你之手了。”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也没有了。 其一,此事咱们彼此心照不宣,你也不必对我再藏着掖着; 其二,你也大可以放心,我并没有疑心你的意思,所以,也请你对我开诚布公。 “原来昨日那位姓曲的大叔,是贵府中人。” 叶连翘点一下头:“那么您今日来,所为何事?” 苏二夫人抿抿唇角,招手将那两个先前跟随大夫人的使女唤了来:“这两个,卫夫人应当还有印象吧?”r1152 第二百九十一话 家风 苏二夫人话音刚落,那两个使女便诚惶诚恐凑上前来,怯生生看了叶连翘一眼,低唤声“叶姑娘”,然后便飞快低下头去。 话说这两个丫头,叶连翘对她们的印象还真是挺深。同苏大夫人几番见面,次次都有她们在旁相伴,只不过,那时她二人瞧着灵巧而又麻利,现下却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缩着手,脸上也透出些许蠢笨茫然之色。 其实也不难理解。 她二人是常年在苏大夫人跟前伺候的,苏大夫人死得不明不白,就算她们没犯一点儿错,也决计讨不了好去,这段时间,她们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惊恐、木然、萎靡,都十分正常。 叶连翘向她二人面上一扫,没出声,再度望向面前的苏二夫人。妇人微微一笑,回身低斥:“好没眼力见儿的东西,怎么还叫‘姑娘’?没瞧见人家已然成亲了吗?” 说着面色一转,满脸和善地冲叶连翘道:“我带她两个来,也没旁的意思。听说早前卫夫人颇得大夫人喜欢,几次三番请你给解决容貌上的烦恼。我没见过你,怕认错人,便让她二人来认认。” 又回头骂:“还不快说?当初可是这位卫夫人去给大夫人瞧毛病的?” “是、是……” 两个使女点头如捣蒜,忙不迭改口:“当时卫夫人曾给大夫人瞧过面上的皱纹,还有生白发的问题……” “我的确见过她们几面。” 叶连翘暗暗皱了下眉:“有一年大夫人回清南县老宅,用了我制的除皱纹膏子觉得不适,她俩当中的一个,还去松年堂里找过我来着。” “这就没错了!” 苏二夫人仿佛如释重负,拍了拍手:“我瞧卫夫人你年纪并不大,竟有这样的好本事,真叫我心下佩服。大夫人并不轻易信人,却如此看重你,可见你与她有缘。只可惜……你如今在府城安家开铺,她却没能再见你一面。” 说到这里,语气中便带了两分伤感之意。 叶连翘实在是有点不想接她的话茬,却总不能一直不开腔,唯有软声道:“我也觉遗憾得紧。” 孰料那苏二夫人,忽然就急迫起来,抬头直直看向她的眼睛:“卫夫人,昨日听曲管事说,你告诉他,他拿来的那些护肤品,都不是你制的?” 总算是入正题,车轱辘话不得不再絮叨一回,叶连翘保持耐性,点点头:“对,那些美容物,与我用的方子很相似,但又不尽相同,的确并非出自我之手。” “我就与你直说了吧。”苏大夫人连连点头,“这些东西,都是大夫人生前一直用着的,皆是从松年堂里拿回来,当时也曾明言,它们全部是你亲手所制。不过,卫夫人你既这样说了,那我便信你。” 她稍微停了停,凑近了点:“昨日那些瓶瓶罐罐,你都仔细看过?是只与你用的方子不一样,还是……有什么问题?” 她问得倒还算直接,叶连翘没打算也没必要隐瞒,淡淡道:“别的都还犹可,只是以旁种作用相似的药材代替罢了,唯独是那莹肌如玉散,里头既有白芍,也有藜芦,多少有点不妥。” “如何不妥?” “药性相反。” 叶连翘抬头与她对视:“至于这两种药材凑在一处具体会如何,毕竟我既非郎中也不是抓药师傅,了解得并不多,说得也未必就全对,横竖那末子还有一些,为保周全,您还是找个通晓药材的人给瞧瞧才好。” “药性相反?便是会出岔子了?” 苏二夫人喃喃道,脸皱成一团:“我素来是不管事的,最近这一向,真个叫我焦头烂额,事情弄得这样复杂,我竟没抓拿了!卫夫人,敢是有人对你制出来的美容物动了手脚吗?” “不是。”叶连翘不假思索地答:“我做的东西,我心里最清楚,昨日我瞧见的那些护肤品,全是照着我的方子稍加改动之后,重新做了一份。” “这么大的事,我们竟丝毫未觉!那些膏子头油,我也得了一份,转头可得拿来给你瞧瞧,是否也不对劲呢!” 苏二夫人气愤愤地直想捶桌,抬起头,目光之中透出一丝希冀之色:“卫夫人,依你看,这事儿究竟是谁做的?” ……又来了。 叶连翘在心里叹了口气。 事情是谁做的,难道你们姓苏的不该最清楚?亏她之前还觉得这苏二夫人说话还算爽利,弄了半天,原来重点却在这里。这么爱兜圈子,难不成是家风? 她心中明摆着早就计较,却偏偏要让她这个外人把“苏时焕”三个字说出口,这究竟是种什么病?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 她不动声色打太极,把那问话给推了回去,“我知贵府多年来做着药材生意,不单自己对药十分了解,想必也认识许多熟知药理的高人,着手好生查一查,对贵府当不是难事,我却一点头绪也无,只怕帮不上忙了。” 苏时焕的行径,固然令得她心中生恼,但无论如何,一码归一码。这闷亏,她自是不肯吃,但姓苏一户的家务事,她却也没必要瞎搀和,更不想再被当棋使。 “也是,既然有了眉目,今日回去,定然要仔细查一查。” 苏二夫人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心下未免失望,却也无法可想,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总之,今日得知那白芍和藜芦的事,我已经算是大有收获,真要谢谢你才好。不管那人是谁,做出这等事来,不计多难,我家也势必要将他揪出来,到那时,还要麻烦卫夫人你,帮忙做个人证。” 话音刚落,便粗声催促那两个丫头:“说来,卫夫人也是在帮你们,还不道谢?” “不必了。” 叶连翘拦住她:“我也没帮上什么。” “哪里哪里,你实在帮了我大忙。” 苏二夫人脸色变得快过翻书,柔柔一笑,免不了又与她寒暄两句,还格外叮嘱她,有了身孕,莫要成天在药材堆里呆着,客客气气立着说一会子话,也便开口告辞,领着丫头们往外走。 叶连翘起身将她送到大堂,一抬头,看见蒋觅云坐在僻静的角落里喝茶,不时与阿杏阿莲闲聊两句。 叶连翘没料到她会突然跑来,不由得一愕:“你怎么来了?” 那苏二夫人显然也认得蒋觅云,笑容中也现了诧异:“咦,这不是蒋家姑娘?原来你也是这不老堂的熟客?” 蒋觅云眉心一动,目光瞬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站起来与苏二夫人见过,回头没好气道:“这大冷天,你以为我愿意在外头走?你自己算算日子,今天都什么时候了?我等了好几天,腊月里的账你一直都没给我送来——你若再不需要我帮忙,好歹言语一声,你打量着,我愿意给你白干活儿?” “我还真给忘了。” 叶连翘忙笑着道:“这不是刚过完年吗?铺子上乱哄哄的,一时没顾得上。” 苏二夫人讶异更甚,看看她,又瞅瞅蒋觅云:“你们如此相熟?蒋家姑娘替卫夫人……算账?” “谁叫有的人,自个儿算不清,还小气吝啬不想请账房?” 蒋觅云似笑非笑地抱怨:“偏我与她关系还过得去,帮帮她的忙,只当是做好事积福了。” “是,改日我专门谢你,这总行了?” 叶连翘也是一笑,陪苏二夫人行至门边,道一声:“您好走。”见那马车缓缓动起来,渐渐走远,这才扯着蒋觅云入了里头隔间。 “你又与那苏二夫人提账本的事做什么?” 她跑去柜里取了账簿来,推到蒋觅云跟前:“万一她是个嘴敞的,转过背去,便四处嚷嚷我不会算账,我可丢死人了。” “我说的是实话啊,原本我今日就是为了账本而来。” 蒋觅云满不在乎,顺手接过平安递来的茶碗,不紧不慢吹开浮在茶汤表面的水汽:“再说,我这可是在给你撑腰。” “给我撑腰?” 叶连翘噗地一笑:“为何?” “你从前在松年堂做过事,苏家人来找你,不用想也知道,多半还是为了苏大夫人的死。” 蒋觅云抬眼瞥她:“我怎么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不是我在你面前夸口,我们蒋家在千江府还算有两分名头,晓得我与你不仅相识,关系还很不错,就算他们起了什么坏心思,起码也会忌惮着些——说起来,苏二夫人今日找你究竟为了什么?” “就是你猜的那个原因。” 叶连翘点一下头:“具体的我不好与你细说,你也别打听了,我一个人烦,也就够够的了。” “看来你还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蒋觅云冷着脸道:“那么,有件事,我原本想说与你听的,现下也不说了。” 叶连翘端了装着温水的茶碗来喝,笑嘻嘻伸手去拽她袖子:“别呀,是什么事,蒋姑娘行行好告诉我呗!” “别拽!”蒋觅云摸摸耳垂,清一下喉咙,“也没什么……那个柴北又来千江府了,你知道吗?” 叶连翘噗一声,茶水喷了出来。r1152 第二百九十二话 撑腰 “脏死了!” 蒋觅云忙不迭往后躲,掏出手帕抹去袖子沾上的两点水渍。 到底是年轻姑娘,难免脸上有些挂不住,她那语气里带了几分愠怒:“有什么可笑的?!” “不笑了不笑了。” 叶连翘一叠声道对不住,扬声唤阿杏“打盆水来给蒋姑娘洗洗”,一面掩口道:“只不过,从你口中到这个消息,我觉得有些奇怪罢了。从京城到咱们千江府,也是颇要走上几日的,他腊月二十五了方才离开,现在可还没到正月十五呢——话说回来,其实他压根儿就没走吧?” “……随便你怎么说。” 蒋觅云别开脸不看她:“我也并未见着他,只晓得昨日他往我家去了一趟,说是有些学问要向我父亲请教。” 叶连翘险的又喷出来,忙死死咬住下唇,强令自己不许笑,抬手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唔,原来是去向长辈请教学问,若是这样,就能说得通了。我还以为他有别的什么目的,心里直犯嘀咕呢!” “叶连翘!” 蒋觅云柳眉倒竖:“你胡说些甚么?!” 这模样,倒似真个有些恼了,叶连翘笑着摆摆手:“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嘛,你不喜欢,我再不说了就是。倒有一事要请你帮忙,转头那柴公子若再往你家去,烦你打发个人帮我问他一声,先前做的那批内服丸药汤剂是否已顺利送到京城,可有甚么问题。早些日子他与我提过,心里给这笔买卖做了长久打算,下一批何时要,还请他尽快知会我一声。” “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蒋觅云下死劲剜她:“是你同他做生意,又不是我,我已然替你将算账的事儿揽了去,你还指望我帮你张罗挣钱怎么着?”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下一刻,眉眼间却是气势全无,抿抿唇:“……连翘,咱们如此相熟,我也惯来不是那起扭捏作派的人,有些事,我就与你直说了吧。我现下便是不知,这样究竟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 “他成日往我家去,所为何事,你心里有数,我也并不傻。你别笑我不知羞,我为此惴惴了不是一日两日了。一则他年纪大过我许多,二则,当初我应承过你,会一直留在千江府……” “罢罢罢!” 叶连翘一把摁住她手,将她余下未出口的话尽皆拦了:“这是你自家的事,可别拿我当挡箭牌。最近我被人当幌子,已烦不胜烦,你若真把我当朋友,便别再扯着我竖在你跟前。我与那人相处并不多,做买卖,他自然是个爽快人,但旁的方面,我却知之甚少。你家里人自会替你拿主意,你怎么想,也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我就知道从你口中什么也问不出。” 蒋觅云翻翻眼皮:“算了,这事暂且丢开,咱们还是说说你那档子糟心的麻烦吧。苏家人究竟想干嘛,你就真一点也不愿意告诉我?” “你原来这样关心我。” 叶连翘唇边笑容略淡了些,回身见阿杏送了水来,便伸手拧张帕子,递到蒋觅云面前。 蒋觅云接了,待阿杏出去,清一清喉咙道:“你别想着糊弄我,你与苏家,最大的联系便是松年堂、苏四、苏大夫人。松年堂在清南县,莫说你早就离了那里,即便真是为了药铺的事,也自有铺子上的人来找你,用不着苏家人亲自出面;苏四一个男人,同你个已然成亲的妇人能有甚么瓜葛?且府城这边的苏家人,与他关系不过尔尔,也万万没有必要为了他前来寻你;以前你和我说过,苏大夫人曾用了不少你制的美容物,如今她没了,该不是……苏家人疑心差池出在你身上?” 说到这儿,她脸上便添了几许忧色。 好个脑子清醒冰雪聪明的姑娘! 叶连翘在心里赞了一声,不禁暗暗想,过去那一年里,她因为颈上疤痕而性情大变,最痛苦的那个,一定是她自己。 “你猜得挺好。” 她含笑道:“不过苏家人不曾疑心我,反而那苏二夫人,几次三番同我强调,他们能分得清是非,也很相信我,绝不会随随便便把罪名往我身上安。至于具体的事,若能说,我决计不会瞒着你的。” 蒋觅云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那……饶是如此,你总归会觉得烦扰吧?我就怕今日那苏二夫人到来,只是个开始……” “你放心,我想明白了。” 叶连翘冲她点点头:“他们将态度亮得那么明,原本这又不是我家的事,我跟着操什么心?他们来找我,或许我是真没法儿将自己彻底摘出去,但我也不会成天为了他人的事犯愁,说得无情一点,与我何干?总之无论他们想怎么样,我能配合的就配合,若不能,又何必勉强自己?” “所以我才说,你需要我给你撑腰。” 蒋觅云赞同地点点头,若有所思:“你晓得的,我没半点瞧不起你的意思,只不过,你们毕竟乃平头百姓,假使苏家人拿身份压你一头,有些事,你就不想掺和也得掺和,谁叫我姓蒋,家里在府城有头有脸,还有个当知府的姐夫?若他们实在烦得你受不了,兴许我能想办法,替你挡一挡。” “是,我要先谢你才好。” 叶连翘笑眯眯,向她眨了眨眼。 “行了,我也别缠着你尽说这些烦心事了,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蒋觅云挥挥手,表示实在不值一提:“眼看就到上元节,今年你还是头一回在千江府过年,到了那天,保准你大开眼界。官府的花灯都设在南大街,最漂亮,也最壮观,到时候铁定人满为患。我家一早在南大街定下个好位置,茶点酒菜也张罗得周周全全,你也来和我一起过节可好?这是我娘主动跟我提的,你祛除了我的疤,她一直不知该怎么谢你……” 可不是?就要到上元节了啊…… 叶连翘思绪一时飘得有些远。 这个年代,在大齐朝,上元几乎可看做是一个比除夕更重要的节日。前后三天里无宵禁,百姓们——无论贫穷抑或富贵,都可尽情在城中玩乐游逛,小吃、焰火、花灯应有尽有,委实热闹而又繁华。 每逢这时,衙门里的捕快便最是忙碌,无论在清南县还是千江府,除开除夕那天,她好像还从未和卫策一起过节。 今年……不知道可不可以让他想办法调个班什么的? 一想到这个,之前苏家人带来的那点烦闷,立时什么也不算了,叶连翘弯起嘴角:“蒋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 她嘿嘿一笑:“上元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可能跟你一起过?” …… 重要的节日,当然要和重要的人一起过,蒋觅云不至于为这个不高兴,而叶连翘,因为这件事,心里顿时添了些期待。 日子临近,千江府的大街小巷,已然布置周全,南大街那边,更是早早地就辟出来一大块空地。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灯,或繁复或简陋,但夜里点上,都是一样的明亮美丽。 万氏也买了两盏灯挂在自家门前,叶连翘没事儿便在旁边晃荡,越是瞧,就越发觉得心痒。 她如今在卫策面前,早就将当初的冷静自持丢到天边,想要什么就说,一日比一日没皮没脸,好容易盼到他闲在家,便跟着他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绕,嘴里一个劲儿嘀咕。 “想去看灯想去看等想去看灯……” 耐性和韧劲儿皆不容小觑,真能絮叨上一炷香的时间。 卫策被她缠得没法儿,步子一顿,身后那小媳妇便踩到他的脚跟,丝毫不含糊地撞上来,唬得他忙回身去扶,眉头拧起:“撞到哪儿不曾?” “没没没。” 叶连翘笑嘻嘻摇头:“我哪里那么娇弱?一点都不疼……不过,你要是肯答应,我就更满心里舒坦了。” “我又没说不让你去。” 卫策瞟她一眼:“想看便只管去看,这事儿还用得着商量吗?” “废话!” 叶连翘瞪他:“我若只是自己想去,何必跟你商量?这不是觉得咱俩领着娘一起去,这才有意思吗?你只说行不行。” 卫策低了低头,眼神看不出是何意味:“对了,你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先和你说一声,上元节我要当值。三天内不宵禁,城中只怕比平常更乱哄哄,夜里我可能会回来很晚,你莫等。” 叶连翘登时垮下脸来。 好吧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晓得这逢年过节,捕快们是一点懒都偷不得的。可是,她又没非要让卫策见天儿地陪着她不可,一年才这么一回,用得着半点商量余地都不给吗? 她脸色难看,卫策自是瞧得出,回头往她面上一扫:“这就恼了?你现在真是愈发不懂道理,我吃的便是这行饭,能有什么办法?书又读得不多,别的本事也没有,再不勤力些,往后……” “你别跟我装可怜。” 叶连翘转身就走:“你要勤力,我几时拦着了?我就是想去看看灯,你和我扯这么多做什么?平日里你够忙了,同人换换不行吗?” “哪有连换三天的?” 卫策三两步便赶上来:“是你,你答应?” “谁让你换三天了,你……” 叶连翘想也不想便答,话都出口了才觉不对,忙转回头:“你什么意思?” “十四十六我当值啊。” 卫策一本正经:“已然同人换过了,怎料你还不知足——难道你不是要去连看三天灯?” “这么说你十五那天可以同我和娘一起去……” 叶连翘眼睛霍地亮了:“你耍我?” 卫策终是绷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抬手摸摸她的头。 万氏坐在堂屋里看他二人耍花腔,嘴角不自觉地就往耳根子咧。 不得了,不得了,她儿子现下都学会卖关子哄人开心了,这可怎么好啊……r1152 第二百九十三话 上元 蒋觅云所言非虚,正月十五这一日的热闹,远非除夕和其他节日可比。 十四日,城中便已开始了赏灯活动,论规模,自然是无法和正日子相提并论,但那一种喧嚣,却仍旧足够引人向往。 没有宵禁,人人皆可尽兴游玩,天刚擦黑,城中便灯火耀目,直到过了子时,仍陆陆续续有与卫家相邻而居的老百姓说笑着归来。叶连翘在自家二楼的房里,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和兴奋的说话声,忍着没去仔细分辨他们说些什么,被这一阵接一阵的声音搅得心痒,索性用被子蒙住头。 她可等着去看正月十五的花灯呢,最好的,当然要亲自感受。 卫策当值,得在街上巡逻,后半夜方才回家。进了门便蒙头大睡,这一觉,直睡到临近未时。 叶连翘这一日,干脆就没去不老堂,晓得他辛苦,不愿打扰,却又生怕他睡过头,人在楼下和万氏一起干活儿闲聊,心却牵挂着楼上,时不时地便要去瞧瞧,最后干脆捧着脸守在榻边,只等他醒过来。 大抵因为有了身孕,又或者,是由于身边有个睡得正香的家伙,仿佛自己也格外容易犯困,没一会儿她便盹着了,脑袋往榻边一搭,也睡了过去。 卫策一早吩咐中午不要叫他吃饭,舒舒服服睡了个饱,一睁眼,便看见床边有个毛茸茸的脑袋。 他可不是那起容易自作多情的人,心下很清楚,若不是为了看灯,今日他就算睡到天黑,他媳妇也绝对不会管他。好气又觉得好笑,不但不叫她,反而把人搬去床上盖好被子,由得她睡了个天昏地暗。 叶连翘醒来时,四下里已经黑洞洞一片了,猛然想起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她登时就是一个激灵,连忙翻爬起身,正要下地,身畔就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 “你怎么这么能睡?咱们今日要是占不着好位置,全怪你。” 叶连翘简直目瞪口呆。 现在她终于愿意承认了,论起脸皮厚的功夫,最近她虽然大有长进,却仍旧永远拍马也赶不上某些人,既然如此,也就不跟他费那个嘴皮子了,只道一句“你太坏了”,快速穿衣下榻,拔脚就往楼下去。 大节里,满街都是好吃的,晚饭哪里还用在家里张罗,叶连翘匆匆洗了把脸,挽了万氏胳膊便走,专往那最热闹的所在去,进了闹市区,立马眼睛都不够使。 南大街自然无比熙攘,其他的大街小巷却也不遑多让,四处车水马龙,沿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人们互相吆喝呼唤,小贩扯着喉咙叫卖,吃食的香气于周遭飘散,明明刚开春儿,天气还冷得很,然而在人堆里打个转,便使人立马觉得周身都热腾腾起来。 “还真的比除夕更热闹啊……” 叶连翘到处瞎看,几乎每盏大一点的花灯都要瞧上一会儿,回身对卫策和万氏道:“蒋家姑娘说,南大街那边的花灯最漂亮,要不咱们也过去瞧?” “那里人太多。” 卫策买了三两样小食,塞进她手里催她快吃,一面皱了皱眉:“一则怕挤不过去,二则,也未必安全。” “不安全?” 万氏听了这话,立刻不答应,连连摇头:“那咱们不去了吧?连翘有身子呢,万一给碰着挤着……” “不会,有他呢,卫都头一黑脸,谁还敢挤咱们?” 叶连翘噗嗤一笑,拽着万氏胳膊摇了两下:“今天是正日子,灯最多,明日可就未必瞧得着了。” 万氏拗不过她,且自己也有些兴趣,被她扭着闹了闹,也便应了,将她夹在自己和卫策中间,人堆里小心翼翼地穿梭。 越是靠近南大街,四下里人便越多,而且,明显可以看见许多装饰华丽的马车从街道穿行而过。有马车坐,自然舒服又方便,不过,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在人群里挤上一挤,也是另一种乐趣。 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多人。 先是出来巡逻的另一班捕快,遇上了卫策,当然要寒暄一番,同他诉诉苦,说这逢年过节,出来钻空子的小蟊贼太多,他们当真半点懒也偷不得; 往前走出不上一小段,又陆续遇上了几个同程太守夫人相熟的妇人。她们常来不老堂光顾,与叶连翘也处得熟了,见了面,少不得拉着她闲聊一阵,告诉她哪里看灯视野最好,临离开,还与她约定,过两日势必要往她铺子上走动走动。 最后,他们还碰到了柴北。 京城来的公子,家境殷实,当然在街边酒楼中包下一间雅间,彼时刚下马车,正由小厮引领着往楼上去。看见叶连翘,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干笑两声:“咦,卫都头和卫夫人,也来看灯?” 叶连翘只当是不知他仍在千江府,做惊讶状:“咦,怎么柴公子你又来了?京城那般远,你竟能跑得这般快?不知那批丸药,送去京城之后一切可还顺利?” 柴北压根儿就没回去,只打发人把货送回而已,哪知现下是何情形?当下只能摸摸头,含含糊糊道:“都好着呢好着呢,今儿咱们别说生意上的事了,我在酒楼中包了间房,卫都头和卫夫人不嫌弃,与在下一同赏灯如何?” 叶连翘:“呵呵。” 谁要和你一起看灯啊?这满嘴谎话的家伙…… 谢了他好意,叶连翘扯着卫策和万氏继续往街里走,行至观景楼左近,又被个小厮拦了下来。 那小厮上来便笑嘻嘻往观景楼一指:“卫都头,卫夫人,我家小姐打发小的们四处寻你们呢,叫我这一通好找……请您一家一块儿去观景楼赏灯,除了那儿,整个千江府,没有视野更好的地方啦,您几位上去瞧了便知,满眼闪耀,不知多好看,啧啧……” 他说得兴起,叶连翘不得不出声打断,微笑道:“你是蒋家的人?” “对对!”小厮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头,“您瞧我这脑子,也不知道自报家门……” “你替我回去谢谢你家小姐。” 叶连翘笑着点一下头:“现下我们还想四处逛逛,就不去打扰她了,请她只管好好玩儿。” “对,咱们不去。” 万氏也小声嘀咕:“往他们那起有钱有势的人跟前凑,我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 “您一家真不去?” 小厮一怔:“可我们小姐吩咐了……” 他话没说完,忽然那观景楼上,传来了一阵嘈杂吵闹之声,有人失声尖叫,整座楼,立时乱了起来。 …… 同蒋觅云家里一样,苏家也早早地就在观景楼定了位置。楼层不如蒋家那般高,却仍旧是个难得的赏灯好去处。 上元节,家家户户的女眷都是要出来走动的,苏二夫人自然不会例外,男人们在里头吃酒说话,她便拉上几个妯娌姑嫂,在廊下设了软椅小几,只需略抬一抬头,整个千江府的景便尽收眼底。 女人们自在吃茶谈笑,孩子们在脚边疯跑玩闹,苏二夫人拽住最小的儿子,柔声叮嘱他莫要跌倒,冷不丁觉得身边多出个人影来,偏过头,唇边立刻浮出一抹淡漠笑容。 “是弟妹啊。” 她勾唇道:“怎么不看灯,有事?” 那被她称作“弟妹”的女人,看上去倒仿佛比她年长几岁,不似她那般光鲜亮丽,衣着普通,人也有些畏畏缩缩,揪着自己的裙摆,吭哧半晌,方小声道:“二嫂,焕哥儿那事……” “大过节的,说这个做什么?” 苏二夫人皱了皱眉,却仍旧是笑着:“弟妹可真会挑时间,难得出来一趟,今日弟妹该好生乐乐,旁的事,咱们回家再说不也一样?” “可是……” 女人欲言又止。 苏大夫人用过的那些美容物,拿去给叶连翘看过之后,并未向外头声张,然而却是拦不住内宅里那些个丫头仆妇的嘴。她们自会将事情添油加醋描绘得活灵活现,只不过一两日,便传得整个宅子里人人皆知。 这女人自然也听说了,忙不迭要找苏二夫人问个明白,可连着好几天,始终见不着她人,跑去她住的院子,下人们不是说她正在忙,就是说她出门去了,女人实在按捺不住,唯有在今日,全家人都出门看灯之时寻了来。 “我去找过二嫂几回……” 她垂着头低低道,话没说完,便被苏二夫人抬手打断。 “弟妹,我这一向有多忙,你不是不清楚,你不管事,便不晓得这其中的辛苦——再说,我明白你是替焕哥儿担忧,只他又不是你儿子,哪里用得着你来管?” 女人顿时张口结舌,憋了半天,方喃喃道:“二嫂,焕哥儿他不会做那种事……” “哎哟真是的。” 苏二夫人不耐烦了,索性起身,对她身边的年轻女子道:“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些瞧不清楚?咱们换个地方。” 说罢抬脚就走,几步行至楼梯边。 “二嫂!” 女人慌忙追上去:“你听我说……” “弟妹,你就让我省省心吧。” 苏二夫人被她拽住了袖子,心内一阵厌烦,下意识抬手挣脱。 事情就在电光火石间发生,那女人像个麻布口袋,连一声叫嚷都没发出,便自楼梯上滚落。 四周惊叫声顿起。 “三夫人摔了,从楼梯上跌下去了!”r1152 第三百九十四话 隐忧 观景楼上登时乱了,然而整条南大街,仍旧是一片沸沸扬扬。 人实在太多,从高楼上传来的那一声尖叫,或许曾短暂地吸引了小部分人的注意,但那动静,却瞬间就被四周的吵闹之声盖了过去,很快,老百姓们都不再往楼上看,继续肆意玩闹。 叶连翘一向不爱凑热闹,况且她现下的身体状况,卫策也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往人堆儿里挤的,是以,她不过偏头向观景楼的方向看了看,便立刻混没在意地别开眼,目光重新落到路旁摊档兜售的各式花灯上。 倒是那小厮,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仔细盯着观景楼瞧了老半天,仿佛稍稍松了口气:“好似是二三层那里乱着,还好还好,我们夫人小姐的位置在高处……不过我还是快些回去瞧瞧方能安心,那卫都头、卫夫人……” “你快去吧,我们四处转转。” 叶连翘冲他笑笑:“替我给你们小姐带句话,请她当心一些,等得了空,再来找我玩。” “好嘞。” 小厮连连点头答应:“上头乱哄哄,也的确不好再请您几位过去,免得不安全——那我这就去了?” 说罢,利利落落地行个礼,转身跑了。 叶连翘挽牢万氏胳膊,仰脸笑眯眯看向卫策:“你先给我买盏灯手里提着,然后咱们往远处走走吧?好像河边也挺……你怎么了?” 男人仍旧望着不远处的观景楼,眉心微蹙,眸色沉沉。 听见叶连翘的呼唤,他似乎才回过神,低头扯了一下嘴角:“无事。” “你是不是怕观景楼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下子乱起来,会有小贼趁机生事?” 叶连翘想了想:“那要不,你去瞧瞧?” “不去了。” 卫策马上摇摇头,失笑道:“我这是做了这一行,养成习惯了,听见哪儿动静不对,就不自觉地要被吸引注意力。今日又不该我当值,我去作甚?倘或碰上了王捕头他们,反而不好——方才你说要买灯,还要去河边?走吧。” 说罢,将她肩膀虚虚一带,引着她便往人堆外头挤。 叶连翘还想再说什么,却到底是没说,反手扯住万氏手腕,拉她一块儿紧紧跟在卫策身后。 上元游船,同样是千江府在正月十五这日颇受欢迎的活动。虽然这并不临水的城只有一条三丈来宽的小河,蜿蜒从城中穿行而过,但这却丝毫不能减少人们对游船的兴趣,河边照样人满为患。 叶连翘手里提溜着一盏葫芦灯,摇摇摆摆随着卫策往河岸上一站,立时惊得合不拢嘴。 小河原本就不宽,此时就跟下饺子似的,密密麻麻堆满了大小船只,河面上压根儿寸步难行,稍稍动一下,不是这家船头磕了那家船尾,便是乘船的竹竿打到一处。也幸亏今日过节,大伙儿心情都不错,磕着碰着了,也没人发恼,反而站在船上互相作揖道对不住,场面温馨得紧。 “非要坐船不可?” 卫策将叶连翘护在背后,回身看她一眼:“太挤了,况且河上更冷,倘或衣裳溅了水,回头再着凉……” 叶连翘情知他说得有理,可难得同他出来玩一趟,未免有点不甘心,低一低头:“我从来没坐过……” “哎呀好了好了,坐就坐!” 万氏心软,看她那样,便有点不落忍,一拍手道:“横竖那船也根本走不动,咱们就只当是去船上过把瘾。你两口子成日从早忙到黑,难得出来一趟,是该尽兴才好。” 老娘都发了声,卫策自然再无话可说,叶连翘满心里高兴,也用不着他来张罗,自己拎着裙角跑去船家那边,笑嘻嘻对一个老头招招手:“老丈,可还有空船?我们租一条。” 上元晚上的船,原本格外紧俏,河畔船家们冬日里生意不好做,都指望这一日能多赚些,更愿意把船租给那些出手阔绰爱打赏的富贵人。眼瞧叶连翘不过作寻常人家打扮,那老头便有些不乐意,连连摆手:“没了,没了。” “没了?” 叶连翘往他身后瞟瞟,分明瞧见两条蓝布篷双撑小船,便伸手一指:“那两条不是你的?” “那是人家一早定下的,给了你,人家来了我可怎么办?” 老头越发不耐烦,想也没想便拿话敷衍,说话间,卫策却已大步赶了来,见状一皱眉:“吴老儿?原来是你,怎么,这船我们不能租?” “哟!” 老头定睛一瞧,立马给唬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忙不迭扯出一脸笑容:“卫都头,您看您这是说哪里话,当然可以了!” 说着便赶忙把船往河面上推推,解开绳索,殷勤请他们上船。 叶连翘很有点无语,突然就觉得,像卫策那样强硬不讲理,或许也不总是一件坏事。心情好,不想与那老头掰扯,她只管小心扶着万氏上了船,耳朵里听见那老头还在赔笑问卫策,可要些酒菜,他能置办来。 “你去吧,过会子还你船,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 卫策挥手将他打发走,寒着脸四下里打量,好容易寻到一处稍微宽绰点的所在,竹竿一点,把船推了过去。 …… 河面上,同样喧嚣之声不绝于耳,半点不比岸上清静,可是却又分明有所不同。 虽然无法随心所欲地四处游逛,但水面上漂浮晃荡,摇来摆去,却也很是让人身心舒畅。 远处大大小小的花灯光芒连成一片,比天上的星子更要闪烁耀眼,叶连翘手里紧攥着那葫芦灯不放,看得眼也不愿眨,口中小声嘀咕:“真好看啊……” “可不是?” 万氏显得也很兴头,笑呵呵道:“来了府城许久,我也还是头一回来凑这热闹呢!从前在咱们清南县,上元节虽然也好玩,却无船可坐,多少就失了些趣味了。” “嗯。” 叶连翘笑着点头:“府城的河虽然也不宽,但跟它一比,清南县那个,就只能算作小河沟,只怕两条船并行,都会撞到一块儿。” 说着便拿手肘撞撞卫策:“对了,几时放焰火?” 一面说一面回头看他,却见他正望着别处,顺着他目光看去,竟发现……他好似仍然盯着观景楼那边。 这下子,她是真的有点担心了,收起笑容,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是仍旧放心不下方才观景楼的骚乱? “你别瞎操心了,玩你的。” 卫策塞了块糕点给她,把小碟往万氏那边推了推,倒也没再往远处看,把心思收了回来。 万氏毕竟年纪不小,船在河上飘了一阵,老也活动不开,渐渐地她便失了兴趣,人也有点犯困。 叶连翘其实还没玩够,然而想到平日里这时候,万氏早已睡下,也就催着卫策把船撑回岸边,拉着万氏上了船,笑道:“娘今日累坏了吧?我也觉着那船上呆久了没什么意思,要不咱们回家去?咱家二楼也能看见焰火,舒舒坦坦的多好……” 这当口,就听见身畔卫策扬声叫:“王捕头!” 叶连翘抬起头,果然看见那府衙里的王捕头领着一队捕快从河岸经过,听见叫喊声,转过脸略微一怔,便大步走过来。 “卫都头领着家里人出来赏灯?” 说起来,这王捕头与卫策的关系并不十分好,但无论如何,同在捕快房做事,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这会子他自然笑得很是欢喜,亲亲热热往卫策肩上拍了两下:“你可就好了,偏巧十五这天不当值,能得个轻松惬意。嗬!上元节当晚出来巡逻,这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城里很不消停?” 卫策从他脸上瞧出两分疲色,问道。 “这你还能不知道?” 那王捕头一拍大腿:“趁着人多出来偷鸡摸狗的,那是一拨儿接着一拨儿,方才有几个半大孩子,瞧着不过十二三岁,在人堆里偷钱袋,你是没瞧见,老子追着他们跑了五条街,可累死我了!” 他说着靠近了点,向远处努努嘴:“还有那观景楼,喙,也不是个安生地界儿,那上头富贵人多,哪个出了事儿,咱都担不起啊!” “是,方才我们也在南大街,听见观景楼上闹腾得厉害。” 卫策点点头,看他一眼:“可是出了什么事?” “要不说我倒霉呢?!” 王捕头一脸悻悻然:“便是那苏家的三夫人,从楼梯上滚下来啦!我们听见闹得凶,跑去看,偏生他家那些个随从小厮还不准我们上楼,亏得陈魁眼尖,偷空瞟了一眼,说是那三夫人,跌得一脸都是血,啧啧啧,也不知伤得重不重呐!” 他一说起来便没个完:“他家不让我们捕快管,我们自然不会去找没趣儿——所以我说你运道好哇,换了我,也宁愿十四十六两日当值,换十五一天安宁。” “你辛苦。” 卫策淡淡道:“那我便不阻你,等这三天忙过,找一日咱们吃酒。” 王捕头答应一声,转头去了。 叶连翘在旁边,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现在终于明白,适才卫策为何一直有些魂不守舍了。 可是,他怎么知道出事的是苏家?观景楼那么高,站在楼下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我……” 她悄悄拽了一下卫策的手,刚要松开,却被他整个攥住。 “无妨,莫想太多,先回家。”r1152 第二百九十五话 同情 过了三更,苏家大宅里仍旧灯火通明。 二房与三房的院子相距甚远,一边忙忙叨叨地请郎中、处理伤口,另一边也自是闲不下,苏二夫人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踱步,面上惊惧之色尽显。 “你们都瞧见的,可不是我推她!” 她对着一屋子使女仆妇,叽叽咕咕地道:“明明是她上来拉我,我只不过是想挣脱而已,谁知道她竟会跌下去?自个儿脚下没站稳,难道还能怪得了我吗?大过节的遇上这种事,我还嫌晦气呢!” “是,哪里能怪您,不怪您,不怪您……三夫人,原本平日就有些浑浑噩噩……” 下人们诺诺,一个劲儿点头,生怕哪句话不对,便惹她动怒。 外头廊下,守着门的几个使女正窃窃私语。 “听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眉骨磕破了,流了好多血,怎么也止不住呀,往后会不会留疤……” “小腿骨头也折了,只怕今后走路也成问题。” “四公子听见消息便跑了去,这会子说是正和郎中一同想辙、斟酌药方呢……” 屋内的苏二夫人虽未能完全听得分明,却也清楚了大概,也不知被哪句话刺激,突然就发起火来,狠狠一拍桌,高声道:“外头是谁?听说了那边情况,不来同我禀报,反而私下胡乱议论,都给我拖去掌嘴!” 想是气得凶了,嗓子里有些发颤。 丫头仆妇们忙一叠声劝,当中有那胆壮些的,便试探着道:“三夫人已然安顿下来了,您可要过去瞧瞧?” “我敢不去吗?” 苏二夫人冷笑一声,招呼人过来替她换衫理容,满面愠怒,抬脚走了出去。 夜深而亮,偌大的苏家宅子里光线昏暗,提灯的婆子在前面引路,冷森森的光泼在石子路面上,就像是一滩滩清冷的水渍。 一众人在树木花草繁盛的宅子里穿行,蓦地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谁?” 苏二夫人一惊一乍地嚷:“快拿灯照照!” 搁在平常,她原本并非如此胆小,可今日,今日实在是…… 婆子依言,赶忙将手里灯举得高高的,也扬声问:“前面是哪个?” “是我,二婶。” 一个仿佛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苏二夫人一惊,不自主往后退了退。 然而灯光里,苏时焕的面容已经显了出来。 冷光照在他脸上,不知为何,竟是白惨惨的,显得他那分明带着笑意的神色,也有些狰狞。 “焕哥儿……” 苏二夫人脑袋里嗡一声,张口喃喃:“你这是……” “三婶的情况稳定了,我想着,该快去告诉二婶一声,免得二婶担心。” 苏时焕却是朝前迈了一步,仿佛浑然不觉她情绪有异:“眉角的伤倒还好说,那处固然脆弱,却也恢复得快,养养也倒罢了,倒是腿上折了条骨头,怕是要麻烦些——虽不至于影响今后走路,却难免要痛上一阵子了。” “啊……” 苏二夫人无意识地应:“那我更要去瞧瞧,虽说我并未曾推她,一切只是意外,但再怎么说,彼时她确实同我在一处。” “是啊,是意外,所以二婶何必急着撇清?” 苏时焕低低一笑:“谁又会怪您呢?” “我不是撇清!”苏二夫人忙用力摇摇头,“我是心下不落忍,而且还有些……” “有些什么,害怕?”对面那年轻人笑得更厉害,“那二婶的胆子可太小了。大夫人没了,如今这宅子里,上上下下都得二婶打理,往后您的糟心事只会更多,您哪里怕得过来?” 糟心事,更多? 苏二夫人一个激灵,四下里全是人,她却忽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是啊,大夫人没了,就是在这个宅子里没的…… 她周身汗毛倒竖,从没有哪一刻,如同现在这般,想从眼前的后背面前逃离,胡乱点了一下头:“我还是赶紧去看看弟妹,趁郎中还在,同他问个明白,接下来才好安排人仔细照应,那……” 她甚至连话都没说完,拔腿立刻从苏时焕身边掠过,逃也似地快步走远。 “二婶把细点,千万注意脚下,大过节的,万一您也跌上一跤,那明日,咱家可就真的全乱了。” 苏时焕在她身后含笑道,须臾,笑容消失殆尽,眸子里微微闪过一道光。 …… 回到家之后,叶连翘同卫策没再讨论观景楼上的那档子事。 一方面,是因为天已经太晚,怀着身孕的人可不能熬着,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事情究竟如何,他们现下也还并不十分了解,无论怎么议论,也只是自己的猜测,倒不如省些力气,明日再说。 两人各自心境复杂地睡下,隔日一早,卫策照旧往衙门里去,叶连翘收拾齐整,也去了通达巷,静等蒋觅云上门。 昨晚出了那样的事,她料定蒋觅云肯定会跑来同她絮叨。 果真,午后临近未时,蒋家的马车,在不老堂门外停了下来。 蒋觅云匆匆进了门,劈头就道:“昨晚我家的人在观景楼下遇上了你,那么发生了何事,你应当知道了?” 叶连翘正与平安两个对照着单子清点柳记送来的药材,闻言抬了抬头:“我还以为你上午就会来——你先等一下。” “我疤好了,自然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 蒋觅云上前一把扯掉她手里的单子:“等什么等,这事儿交给他们做就行!” 说罢将那单子往平安怀里一塞,拽着叶连翘便进了里面隔间。 叶连翘被她拉扯得有些跌跌撞撞,入了屋里,忙不迭将她甩开:“我说蒋家姑娘,你能不能慢一点?我肚子里揣着个小祖宗呢,倘或磕着碰着你可赔得起?” “我有分寸!” 蒋觅云横她一眼:“你可知昨夜受伤的是谁?你又是否知道,伤她的人是哪个?” “苏家三夫人嘛。” 叶连翘慢吞吞扶着桌子坐下:“这个我是听昨夜巡街的捕快说的,他们也只瞧见个大概,是谁伤了她?难不成是故意推的?” “哼,是不是故意推,我可不知道,反正后果绝对不容乐观。” 蒋觅云冷笑道:“我家在观景楼的位置比他们高几层,听见动静,那些个丫头们压根儿不要吩咐,自己便跑去瞧热闹了。你猜怎么着?那苏家三夫人,是与她嫂子说话时跌落楼的,你说有趣不有趣?” “苏二夫人?” 叶连翘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昨夜听王捕头说了这事儿之后,她便已经觉得不好,却万万没料到,偏偏肇事的那个就是苏二夫人。她虽不知苏家现下是何情形,但光是想想也晓得,苏二夫人正在查大夫人用过的那些美容物的来历,对此苏时焕决计不可能浑然未觉,他们的关系,多少是有些紧张的,如今再出了这事儿,恐怕…… “没错,就是苏二夫人。” 蒋觅云扬着下巴道:“你又知不知道,那三夫人与苏四是何关系?” “嗯。” 叶连翘点一下头:“我要是没记错,她应当是苏四公子的生母,在他幼年时,将他过继给苏家大房。” “原来你晓得?”蒋觅云略有点意外,挑眉道,“不过也对,好歹你是在苏家的铺子上做过事的,人又不傻,要知晓这个,应当不算难事——出事时,我家的丫头跑去看,回来说三夫人满脸是血,好像还跌折了腿,所以你猜猜,苏四现下是何心情?” 叶连翘没心思也压根儿不想去猜。 苏家会有什么麻烦,她一概没兴趣,她现在,似乎应该更多的为自己操心。 苏二夫人来找过她,这事儿瞒不了苏时焕,若没有昨夜那档子变故,就算他对此不高兴,不满意,也多半暂时不会轻易表现出来。但现在,他的亲娘受了伤,还好死不死是被苏二夫人所致,这种情形底下,只怕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 打从一开始,那姓曲的找到不老堂来,她便知道,自己被苏家人拖下了水。 “你家卫都头什么都不肯告诉你,所以,只有我来你跟前当个包打听了。” 蒋觅云不知她心里所想,仍一脸淡定地发感慨:“说起来,那苏家三夫人也挺让人同情,好端端的,儿子突然就不是自己的了,这些年她一定很不好过,现在又遭这个罪……” 没什么好同情的。 叶连翘在心里默默地道。 她是不清楚那大门大户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可当年苏时焕过继给大房这件事,假使搁在她身上,只要她不肯,就谁也别想如愿称心。 说穿了,还不是自己选的吗? 或许这念头有些偏执,然而她也是到此刻才发现,有了孩子的女人,可能想法真的会和从前不一样。说得通俗一点,现在流的泪,不都是当初脑子里进的水? “谢谢你特地来告诉我。” 她笑了笑,对蒋觅云道:“不过我估计,这件事,我家那人是不会瞒着我的。” 话音刚落,阿杏忽然从大堂跑了进来。 “东家,外边儿来了几个捕快……” “捕快?” 叶连翘皱一下眉,站起身走了出去。 不老堂门口,果真站了四五个牛高马大的男人,佩着腰牌铁尺,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几位有事?”看见卫策的同行,叶连翘心下不免觉得亲切,冲他几个笑了笑,“可要进来……” “不了不了,不进了。” 几个捕快笑呵呵摆手:“就是来跟嫂子你说一声,最近这几天,我们都在通达巷这一带转悠,嫂子要是有事儿,只管叫唤我们一声就行。”r1152 第二百九十六话 看望 叶连翘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衙门里消息最是灵通,今日这一上午,卫策该是已将昨夜发生在观景楼的事打听了个清清楚楚。自己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得到,所以现在,是打发这几个捕快来……防患于未然? 她多少觉得此举有些太过于防着了,不过,凡事小心谨慎点总没有错,她于是也便冲那几个捕快笑了笑:“会不会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怎么会麻烦?” 几个捕快生得牛高马大,偏生笑容却是单纯又憨厚,连连摆手,又不约而同地挠挠后脑勺:“当捕快的,每日里不在街上转悠,那还能干点啥?这通达巷人多热闹,原本就少不了捕快们日日巡逻,打今儿起,也不过是把我们几个换了来,再多加了一两个人罢了。嫂子你只管安心,我们呐,闲着也是白闲着,躲在那捕快房里,不是吃酒便是凑在一堆耍钱,多出来走动走动,腰包还能鼓囊点呢!” “那我便先谢谢你们了。” 叶连翘也知,这些捕快素来五大三粗,是不会讲场面话的,闻言便去柜台的钱匣子里胡乱抓了把铜板,递到为首那人面前。 “你们正当值,吃酒误事,这钱便请你们吃茶,走得累了,只当是坐在茶寮歇歇脚。” 几人大眼瞪小眼,一时还不敢伸手接:“嫂子你这是作甚?太客气、太客气了,这是我们分内事,吃的就是这碗饭……” “我知道。” 叶连翘笑着点点头:“方才我已道过谢了,这钱是我想请你们吃茶,并不是谢礼,你们为什么不敢接?” 顿了顿,唇边笑意拉大两分:“我晓得,你们是跟卫都头的,同他一块儿做事,不大容易吧?” 她可是瞧见过,卫策是怎样黑着脸对这些年轻捕快呼来喝去的,啧啧,真是想想,都替他们觉得难受。 可不是嘛! 几个年轻捕快热泪盈眶,差一点便要在她面前大倒苦水。幸而还残存着理智,低头看看她手里的铜板:“那嫂子也不必……真太客气了。” “我又不同你们卫都头说,你们怕什么?” 叶连翘见他们不爽利,索性将那铜板直接塞了过去:“再说,我请吃茶是我的事,与他有何干系?快些拿着,不然我也生气了。” 几个捕快推脱不过,只得接了,连声道谢,又拍着胸脯再三保证,只要他们在这通达巷里,就决计不会让任何人前来闹事。 等他们高高兴兴地走了,蒋觅云便从隔间里的木架屏风后转了出来。 “几个意思?” 她倚在柜台边,拿眼睛往叶连翘身上一瞟:“莫不是你家卫都头,觉得你这一向会有危险?同我说说,保不齐我也能出把子力。” “这包打听,敢情儿是会上瘾的吗?” 叶连翘斜睨她一眼,挥挥手毫不客气地把她往外赶:“行了,这事儿你别理,有这功夫,不若多琢磨琢磨自个儿的事——对了,柴公子最近还去你家不曾?我托你替我打听的事儿,你问了吗?” “叶连翘!” 蒋觅云羞恼交加,狠狠一跺脚:“我真后悔拿你当个自己看待,竟被你见天儿地用这等事笑话我!” 说罢扭头便走,气冲冲上了马车,一径扬长而去。 …… 这日回到家,叶连翘同卫策少不得又将苏家的事拿出来说了说。 到底他两个都不是那起爱一惊一乍的性子,纵然心下隐隐担忧,却也没成天都只琢磨这个,照样按部就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着好十几日,倒也风平浪静,一切如旧。 过完了上元节,隔日南大街的大花灯,便被拆得只剩下骨架,年节彻底结束,府城里的老百姓,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辛勤忙碌。 正月二十六,叶冬葵同吴彩雀与那伙匠人一块儿搬来了府城,在那幢大院子里安顿了下来,叶连翘和卫策去看过两趟,见几户人家关系甚是和睦,在那大院里同住,也十分和乐融融,便彻底放下心来,时不时前去探望一番,叶连翘又将自家不老堂的所有木匠活儿,都交给了叶冬葵。 到了月底,天气彻底暖和起来。 卫家院子里的花草陆陆续续抽了新枝,城外那块花田,万氏也拽着卫策前去翻了两回,添了些肥土,等不得地要回清南县置办花苗。 此番万氏是打定了主意要顺道去万安庆家走动走动的,既然到了月霞村,便没有过叶家门前而不入的道理,是以,在听说了这个之后,叶连翘心下很有些不愿意。 不愿意却也无法可想,卫策衙门里事多,指望他陪着万氏回去显然不现实,她便也只能随着走这一遭,幸亏如今有了平安,将铺子上的事都托付给她,当是不会出错。 好的是,这回她是跟着万氏一块儿回去的,当着亲家的面,秦氏倒也没怎么表演她阴阳怪气的那一套,面子功夫做得十足,亲亲热热与万氏攀谈,将小冬青抱出来给她们瞧,又殷殷切切,叮嘱了叶连翘许多有了身子之后的注意事项,气氛融洽得就好像她们之间从无芥蒂。 “知道你有孕,我也就能放心了。” 她笑呵呵地道:“我倒没料到,成亲没多久,你就揣上了,你嫂子嫁来都快一个整年了,还没音讯呢!唉,想是我平日里絮叨得多了些,人家嫌烦,这不是索性搬去了府城?我也管不了啦!” 万氏心眼实,听了这话,便认认真真道:“这有什么紧要?我原也没指望着连翘这么快便有了,年轻孩子嚜,身子壮壮实实的,何必着急?等来日,她三年抱俩,只怕你反而要发愁带不过来呢!” 叶连翘却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人不在跟前,您也要编派一通,还真是见缝插针! 她不怎么跟秦氏搭腔,万氏也有点觉出来了,便没在叶家多留,稍坐一会儿,也就领着她去了万安庆家,闲聊半日,送了一堆府城买的玩意儿,留下吃顿饭,隔天,便往城外花圃去,兴兴头头,挑回来许多花苗。 婆媳二人在清南县逗留了两日,叶连翘拨了个空,打算去瞧瞧曹师傅。 原本,她是预备直接往松年堂去的,然而心思一转,却是调转脚步直接去了曹家。 如她所料,果真那曹师傅,正在家里闲着。 曹纪灵年前说定了亲事,刚过完年,便被她娘拘在家里绣嫁衣,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实在苦不堪言。 冷不丁听说叶连翘来了,她欢喜得了不得,三两步从房中窜出来,一把挽住叶连翘的胳膊,劈头便道:“你还晓得来瞧我?我以为你嫁了人,便把我忘得干干净净,这大半年,你只怕从未惦记过我吧?” 她来势汹汹,叶连翘怕被她撞着,忙朝旁边躲了躲。曹纪灵扑了个空,嘴巴登时翘得能挂油瓶,刚要埋怨,那曹师傅已凶巴巴开口训斥:“你还能不能有点谱?恁大的人了,一点规矩不讲,来日嫁了人,擎等着你婆婆收拾你!” 这日有一星儿日头颇暖,他就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优哉游哉吃茶晒太阳,看上去心情仿佛很不错似的。叶连翘心里揣着疑问,也没工夫应酬曹纪灵,只得哄她:“你且等一会儿,我慢慢儿地再来找你说话好不好?我有点事,想和你爹商量呢。” 曹纪灵不乐意,却又没办法,被赶来捉她的嫂子含笑押回后院,叶连翘也不客气,直接在曹师傅对面坐下,见他乐呵呵要给自己倒茶,忙摆摆手:“我不喝茶的,曹师傅别客气了。” “不喝茶?那我晓得了,嘿嘿嘿。” 曹师傅立时明白,挤眉弄眼大笑起来,给她换了碗白水:“丫头有日子没见了……我说,你这是去过松年堂了?” “没有。”叶连翘摇摇头。 “咦?那你怎知我现下在家?” “我……也说不清。” 叶连翘皱一下眉:“我今日是专门来瞧您的,就是觉着,若去松年堂,只怕会扑个空。” “一早我便说过,你是个机灵孩子,我就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曹师傅颇有两分感慨:“你别说,这半年,我还真挺挂念你,毕竟在一块儿呆了一年多嘛!府城那地界儿说近却也不近,我倒是想过去逛逛,顺便瞧瞧你来着,却又懒怠动换,嗐,没办法,你曹大伯就是生了副懒骨头哇!” “我也知道您懒,所以,就只有我来看您啦。” 叶连翘跟着他笑起来,紧接着,唇边笑容敛去:“您……怎么没去松年堂?小铁哥他们虽则能干,却终究还年轻,把抓药的事都交给他们,您放心?” “放心不放心,还不是迟早的吗?” 曹师傅满不在乎地摇头晃脑:“我岁数大了,难免眼花手颤,与其将来不受人待见,倒不如我知趣些,趁着还没办错事儿,自己先卸了担子回家呆着,以免往后,毁了这一辈子没抓错过药的好名声。” “您也算老?” 叶连翘一本正经地摇头:“在我看来,您最少还能蹦跶好几十年呢!” “去你的,你才蹦跶呢!” 曹师傅噗地一笑:“不过也是奇,你这话,姜猴儿那老小子也说过,只不过连翘丫头啊……” 他仿佛很悠闲地呷口茶:“人得知足,更要懂得见好就收,难不成还想事事都自己说了算?”r1152 第二百九十七话 下作 叶连翘并未在曹家逗留太久,不过稍坐一阵,陪着曹师傅说了几句话,又去后头宅子里瞧了瞧曹纪灵,也便告辞离去。 探望就纯粹是探望,原本她便没打算从曹师傅那里打听甚么。老先生乐天豁达,虽离了松年堂,日子却过得照样舒舒坦坦,不必她安慰,更用不着她担心,只不过,曹师傅那遮遮掩掩的一句半句,却仍旧让她意识到一个事实。 曹师傅离开药铺,似乎并非他自己的决定,而是……被人给赶走的。 也用不着直接赶,曹师傅又不是个傻子,只要在他面前稍稍露出点那个意思,他自然也就明白了。 整个松年堂,有几个人能做主赶走他? 想当初,苏时焕和曹师傅的关系,委实算是很不错,虽然一个是东家,另一个只是伙计,却时常凑在一处闲聊,有事没事,还相约去喝酒,大有忘年之交的架势。 可即便是这样的关系,也仍然什么都不算。 叶连翘越发觉得,自己这一向有了不少新奇的发现。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真不了。曾经那个事事滴水不漏的人,眼下或许正在一点点露出破绽。 只是不知,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清南县的最后一晚,叶连翘和万氏是在城里的老房子过的。将积满了灰尘的院落和房间收拾了一遍,夜里婆媳两个抵足而眠,隔日一早,雇了马车,返回千江府。 卫策估摸着两人将在午时左右归来,打发了夏生去城门口接,过后,自个儿又抽空回了家一趟,进门便见万氏蹲在院子里,兴兴头头地拾掇花苗。 “果真是年纪大了,跑回去一趟,累得我浑身骨头酸疼。” 万氏抬头对他笑了笑,又冲楼上努努嘴:“你媳妇倒精神头还好得很,这两日睡也睡不安生,她肚子里揣着一个呢,浑身却仍旧劲头十足,果然是年轻啊!喏,洗了把脸,就急着上楼换衣裳,说是要赶忙去铺子上瞧瞧呢。一路舟车劳顿,也不知她那肚子怎么样,我还想着,要不去把上回那老郎中去请来,再给瞧瞧?” “不用瞧。” 正说着,叶连翘笑嘻嘻从楼上下来了。 刚用热水洗了把脸,她面颊整个儿红扑扑,天气暖了,袄子脱了去,穿一身杏色厚春衫,领口和袖口滚着小花边,朝气蓬勃的,气色真个没的说。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了。肚子里的小家伙老实着呢,一点也没有不舒服,何必请郎中?”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卫策面前,冲他挤挤眼:“安庆兄弟好生牵挂你,说是等忙过了春种,要来府城瞧你呢。” 成亲之后日日都在一个家里呆着,冷不丁整整两天没见,还真是有点不习惯了。 见她脸色甚好,卫策也便没勉强,勾唇微微一笑:“那你现在立刻要去不老堂?” “对呀。” 叶连翘点点头:“不知那几个猴儿有没有乱来,去看看我才好放心。你要不要送我过去?” “送,当然送!” 不待卫策答话,万氏便一个劲儿点头:“你两个要走便快走,我可得去床上歪一会儿,老骨头,没法儿跟你们比啦!” 说着便把他两口子往外撵。 卫策被他娘推得一个趔趄,不由得啼笑皆非。然两日没见,他终究也想同自家媳妇有片刻独处,也就没啰嗦,当即领着叶连翘出了门。 去往通达巷的路上,叶连翘便将这两日在清南县的所见所闻一一讲给他听,自然没漏掉曹师傅离开松年堂这一节。 “我估摸,是嫌曹师傅碍事了吧?” 她微微歪着头,对卫策道:“我是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没兴趣去打听,若不是怕曹师傅为难,说实话,我倒真想让他也到不老堂来给我帮忙呢!” 卫策皱皱眉:“这话说得蹊跷,那曹师傅是抓药师傅,咱家的铺子,要抓药师傅作甚?你……” 话没说完,他就突然停住了,伸手拽了叶连翘一把,向前边不远处点了点下巴。 这时候,他两人已经走进了通达巷,耳畔尽是熟悉的叫卖和攀谈声。 叶连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随即也是一愣。 不老堂大门的斜对过,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应当是夫妻,看不清年岁样貌,衣着打扮却是普通,女的捂着脸呜呜哭,男的操着一口浓重乡音,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还时不时地往不老堂里指指点点一番,说的是什么,却听不大明白,只是那喉咙,却是早已嘶嚎得沙哑了。 他两个闹出来的动静着实不小,可奇怪的是,四周竟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不老堂里也没人搭理他们。这夫妻二人嚎啕怒骂,闹出来的动静十足,却怎么看,都有种可怜孤寂的味道。 什么情况? 叶连翘满脑子疑惑,实在觉得眼前这情景太过诡异,转脸看看卫策,抬脚走近了点,才将将行至他二人身前,那妇人的哭号声戛然而止,松开捂着脸的手,向她望过来。 啊哟! 叶连翘给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被紧跟在身后的卫策稳稳当当扶住。他也低头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一扯,低声道:“几个意思?” “你问我,我问谁?”叶连翘颇为无奈地摊摊手。 眼前那妇人,整张脸花得简直不似人形,额头、腮边、下巴上,红肿和水疱遍布,还有不少可疑的斑点,就像是…… 就像是狠心把脸摁进了某种药水里,生生给烧成这副模样一般。 用得着对自己这么狠吗? 这两人,若是来求医,平安等人绝不会不管不顾。既然眼下他们被丢在这门外,那便是因为,他们有别的目的了? 叶连翘翻了个白眼,不预备搭理他们,抽身就往不老堂里去。这当口,那妇人便猛然跳起身来,伸手来扯她衣摆:“你不能走!” 女人的手尚未碰到她裙边,卫策早已一步抢上前来,将她一拦,低声道:“想死?”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决计称不上严厉,可偏偏震慑力惊人,那女人就像陡然被烫了一下,手瞬间缩了回去。她身畔的男人喉咙里梗了梗,似是想上前撑腰,斟酌半晌,到底是没敢,嘴唇蠕动,反而将他媳妇往后拽了拽。 有个凶神恶煞的夫君,真是靠谱啊! 叶连翘在心里感叹一番,斜那两人一眼,径自进了不老堂,阿杏阿莲以及夏青立马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 她往门外斜对过的方向指了指:“那两个什么来头?” “说是在咱们这儿治过脸,哪晓得越治越坏,跑来找咱们要说法。” 平安应声从制药房里出来了,手里兀自捣着药,一脸淡定:“临近中午那会儿来的,本来还想进门,我让夏青拦着了,他们便一直坐在那儿嚎。既然没挡着路,我便由得他们嚎去。” 叶连翘抿唇微微一笑了一下。 所以说,这平安办事,果真让她安心,既不慌也不乱,铺子上有这么个伙计,她赚了。 “我没给他们治过脸。” 叶连翘慢吞吞找了张椅子坐下,顺手倒水来喝,同样满面镇定:“压根儿就没见过。” “猜着了。” 平安点点头:“在我看来,多半是跑来讹钱的。” “这个倒也未必。” 叶连翘摆摆手:“先不说这个,我倒是觉得好奇。按理,这通达巷成天人来人往,看热闹的最不嫌事大,我瞧那男人嚷嚷得挺卖力的,却为何,一个搭理他们的都没有?” “他们刚来的时候,的确有不少人围观。” 平安拧着眉道:“不过很快,那几位捕快大哥便闻讯赶来,把人全给轰走了,还发了话,说是谁再敢在这里聚众生事,便全带回衙门去,如此一来,哪个还会惹麻烦?况且,隔壁几间铺子,也帮着赶人来着,毕竟,人太多,挤得街上水泄不通,也影响他们做买卖。” “唔,我也想到是这样。” 叶连翘应了一声,转脸看看卫策。 那人歪歪扭扭倚在柜台上,百无聊赖搬砚台玩儿,脸上摆明写着“满不在乎”四个大字。 她不由得好笑,走过去将那砚台夺了,一脸无奈道:“你正经一点好不好?什么时候了还玩?” “这也算是个事儿?” 卫策懒洋洋瞟她。 阿杏阿莲,连同夏青在内,登时面面相觑。 真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话说,外头有人闹事呢,你们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来,真的好吗? 门外那两人,仍在不停口地嚎啕。 这一回,叶连翘却是听清了。 “黑心啊,黑心啊,赚了我们的钱,毁了我们的脸,转过头便不认了,这哪里是什么正经做买卖的铺子,分明就是间吃人的黑店!可怜我们无权无势……” 还没嚎完,隔壁首饰铺子陡然泼出来一盆水,将他二人淋得通身湿。 “闹个屁,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这下子,连阿杏阿莲都笑出来了。 “这两人可真够恶心的。” 她们说:“为了讹两个钱,竟如此下作,连脸都不要了!” 夏青也道:“既如此便凭他们闹去,咱们一不许他们进门,二不接他们的茬,他们能怎么办?” 叶连翘唇角微翘,抬眼向外望去,眉头却是慢慢地揪了起来。 “恶心也好,下作也罢,能达到目的就足够了。” 她收起笑容来:“我可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乐观的事。你们仔细看看,他们坐在何处?” 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就是……那墙根里啊。” “既不在咱们门前,也没挡了任何一间铺子的路,正因为如此,捕快们虽然可以赶走围观众人,却奈何不了他二人。他们只要来得勤一些,风雨无阻,不怕苦不怕累,日子长了,你们猜猜,会是谁倒霉?”r1152 第二百九十八话 速决 夏青和阿杏阿莲三个,又一次大眼瞪小眼。 搞什么啊,这东家……方才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对那二人丝毫不在乎的是她,这会子让大家不要太乐观的还是她,究竟是打算怎么样嘛! 平安却是立刻听懂了,回身不紧不慢地对她三人解释:“你们想想,咱们不老堂,主要做的是什么人的生意?” “是城里那些有钱的夫人和大姑娘!虽然咱们东家,一心想制出寻常老百姓也能用得起的美容物,但眼下,暂时还是富贵人家来光顾居多。” 阿莲嘴快,抢着答道,偏过头去看看叶连翘:“东家,我说得对吗?” 叶连翘冲她抿唇微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平安继续。 “你说得挺对的。” 平安点点头,向门外望了一眼,接着道:“你们猜,假使那两人成天坐在斜对过,指着咱们不老堂的大门又哭又骂,若一直这么下去,还会有富贵人家的女眷愿意上门吗?” 那三人听得俱是一惊,阿杏迟疑了一下,怯怯道:“我看,他们也未必就会天天跑来吧?” “此为其一,还有第二点。” 平安没接她的话茬,自顾自往下说:“今**们看着隔临的几间铺子,都帮着咱们收拾那两个人,心里觉得很痛快吧?可你们要知道,事情不会一直都这样顺利。那夫妻俩闹得这般厉害,日子长了,多多少少会对周遭店家的生意造成影响,到那时,他们还会帮着咱们?只怕巴不得,趁早将咱们赶出这通达巷呢。” 既做不成买卖,又要被附近的商家店铺排挤,后果如何,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了。 夏青和阿杏阿莲这下子彻底慌了,纷纷转头去看叶连翘:“东家,你也这么觉得?区区两个人,真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是,那夫妻俩分明是来寻晦气的,咱压根儿不认识他们,开铺这几个月,也从不曾得罪任何人……咱们该怎么办啊?” 又眼巴巴望向卫策:“卫都头,您是衙门里的人,自家铺子遇上麻烦,你肯定有办法吧?” 叶连翘也回身看卫策,却见他被没收了砚台之后,便又换了支小狼毫捏在手里转着玩。偏那笔是不久前刚写过字的,还沾着些许半干的墨汁,被他一个不留神没拿稳掉下去,立时在桌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黒渍。 若不是考虑到铺子上人太多,得给他留点脸,叶连翘真恨不得扑过去狠揍他一拳,当下别开眼再不看他,抬眸对平安道:“我想到的你都想到了,依你说,咱们眼下怎么办才好?” 平安面色平静,低头略想了想,稍有点迟疑地道:“如今咱们尚不知那两人是单纯来讹人,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只不过凡事往最坏处打算而已。我想,横竖他们现下进不来咱们的铺子,不若先把他们搁在那儿不管,等明日看看情形,心里有了计较,再有的放矢……” 夏青和阿杏阿莲不敢说话,心里却直犯嘀咕。 还等?越等岂不情况越糟糕? “我明白你的意思。” 叶连翘点了下头:“要想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得花上些时间的,既然他们主动找上门,必顶也会先沉不住气。只是……” 她又一次将目光落到了卫策身上。 很好,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用袖子将桌上的墨渍一股儿脑地蹭了去,桌子倒是干净了,只他那袖口,可当真没法看了……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卫策遇事冷静,这一点与她甚为契合,可是您不帮忙也就算了,能不能别添乱啊…… 叶连翘实在沉不住气了,终究站起身,蹬蹬蹬走过去将卫策袖子一捏,甩了个白眼给他:“你……” 谁料话还没出口,那家伙却已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不是闲得无聊吗?” 他的唇角,扯出来一抹满不在乎的笑容:“你们说的话我都听着呢,我知道你有心眼儿,只不过,外头那两个成不了大气候的宵小之辈,还配不上你用心眼儿对付,且留着吧。” 话音刚落,他便忽地一转身,大踏步迈出铺门,胳膊轻轻一捞,不费吹灰之力,逮小鸡崽儿似的将那夫妻俩拎了进来,往地下一掼。 “直接点吧。” 他拍拍手,重新歪歪倒倒地倚回柜台:“我还得回衙门,不能老在这儿陪着你,你速战速决。” 叶连翘看着他那没骨头似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价值观受到猛烈冲击。 怎么回事啊,竟然觉得他这简单粗暴、绝不讲理的无赖行径,特招人喜欢哎…… 紧接着,她就发现那两人的确很不妥。 捕快,在寻常人眼中简直是活阎王一般的存在,明明没做任何亏心事,只是听见他们的名号,恐怕都免不了要抖三抖。可适才,卫策几乎已经明明白白将他的身份说出来了,这两人匍匐在地下,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们打扮得如此普通,就像是府城近郊的农家夫妇,打哪儿借来这么肥的胆儿? 正想着,那夫妻俩当中的男人,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陡然抬头开了口。 “你别打量着拿衙门压我们,我们就会怕,我告诉你,不管在哪儿,都逃不开那个理字!我媳妇的脸被你弄成这样,你就不想管了?哼,就是豁出这条命,我也……” 他口音重,说话时夹杂了许多不知哪个地界儿的粗语,叶连翘听得很费劲,连猜带蒙,算是懂了个大概,见他还不停口地说废话,便挥挥手:“你省省吧。” 男人喉咙里一噎,反应倒还算快,登时跳起身:“怎么怎么,我就知道你不想认!甚么给人医治容貌烦恼,早前我就不该信你,你赚的压根儿都是黑心钱!你别以为我没办法,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不认我就天天来……” “不是说了让你省省吗?” 叶连翘一脸无奈,看看他,又瞟一眼那捂脸直哭的女人,诚恳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巴不得天天来呢,可是,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不认来着?我认呀,你媳妇的脸,就是我治坏的,对,没错!” “哎?” 男人一怔,脸色瞬时比吃下一坨脏东西还难看。 怎……怎么就认了?不是说…… 他媳妇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一下子忘了哭,脸也不捂着了,抬头愣愣地望向叶连翘。 “快捂上捂上,怪吓人的。你说我也真够能干的,怎么就把你的脸治成这样了啊?” 叶连翘忙不迭往旁处躲:“我记性不大好,你跟我说说,你是几时到不老堂找我治脸来着?” “腊月二十。” 男人斩钉截铁,言之凿凿道。 “哦,腊月二十,都一个多月之前了,怎么现在才觉得不对,跑来找我呢?” 叶连翘亲切一笑,又问。 “你、你开了个膏子给我们用,说是得使上一个月。” 男人有点磕巴了:“哪知,越用状况越坏,现在就成了这样。” “对,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叶连翘煞有介事一拍脑门,“那膏子还是我专门制的呢,是这个吧?” 一面说,一面顺手从木格楞上取下一个罐子,往那男人面前推去。 阿杏定睛一瞧,登时憋不住,背过身去无声笑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夏青忙凑过去低声问,阿杏掩口笑得肩膀直抖,却又不好说,只能一个劲儿摇头。 那是用来染白发的膏子,东家睁眼说瞎话呢…… 男人既不敢随便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拿眼睛凶巴巴瞪着叶连翘,却不说话。 叶连翘也没难为他:“唔,想来你是不记得了,这也很正常。” 正常个鬼!你媳妇用了一个多月的东西,脸都毁成那样了,你认不得? “你媳妇弄成这样,我心里真个过意不去,你看这样行吗?我重新给她治,不收钱。” 她不紧不慢地问,见男人仍不作声,便又道:“你是不是信不过我了?那……我赔你钱,行不?你想要多少?” 男人额头渗出冷汗来,不住吞咽唾沫,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既不要钱,也不要我重新治……” 叶连翘叹了口气:“那看来,你们今天来闹这一场,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想去衙门里逛逛了。” 男人一惊,眼睛瞪得老大。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当初明明有人交代过……可是,从他们进来这铺子那一刻起,这姓叶的年轻小妇人,二话不说将事情认下,所有的一切就都不对了。 她怎么能就认了呢? “再不说话,就去衙门了哦。” 叶连翘笑嘻嘻看向他二人:“卫都头是衙门中人,却不会偏帮,你们也不必害怕,只管随他去,到了那儿,照样可以在知府大人面前咬我一口嘛!” 男人面白如纸,他身畔的女人更是瑟瑟抖了起来,直着喉咙嚷:“不是不是,不去衙门,不去衙门,我这脸,是自己弄的!有人给我们钱,让我们……” “你俩就是碟开胃菜。” 叶连翘翻翻眼皮,心下全明白了。 夏青和阿杏阿莲将一切尽看在眼里,不由咋舌。 先前卫都头说,让东家“速战速决”,结果,东家竟然就真的“速决”了哎……r1152 第二百九十九话 线索 夜幕降临,叶冬葵他们新搬入的大院子灯火通明。 前院里,五六张宽大桌子并在一处,已摆好四五碟冷盆,厨下煎炒烹炸的动静不断,饭菜热腾腾的香气,一阵阵地往外飘,前后缭绕,引人垂涎。 叶连翘跟在叶冬葵身后,才将将踏进院子,就觉那浓郁香味迎面扑过来,不由得笑起来:“哪位嫂子的手艺这样好?” 话音未落,就见那吴彩雀拎着锅铲从灶房里探出个脑袋来。 “哦,原来是我自己的嫂子。” 叶连翘笑容拉大两分,冲她点点头。 叶冬葵等五六户匠人,搬来府城有段日子了,住的房子固然老旧,于他们而言,却是个新的安家之所,这暖宅的工夫,万万不可少。下晌临近申时那会儿,叶冬葵便找到不老堂去,高高兴兴,将叶连翘拽了来。 “我已把大娘先请去院子里了,这会子,便是专门来接你的。” 他乐乐呵呵地道:“也不讲甚么正经规矩,就是大伙儿一起凑个趣,备礼什么的一概免了。我们住的这房子,多亏你和阿策两个帮忙打听,几位匠人大哥,都催着让我来请你们,咱一块儿热热闹闹地吃一顿,也算给我们这新家添点人气不是?” 这是好事,叶连翘当然不会推,虽然手头还有些烦心事,却仍旧是痛痛快快地随了叶冬葵来。进了门,照例与那些匠人的女眷孩子们说笑一番,又被吴彩雀扯到灶房里,瞧了瞧早上专给她炖的那锅脊髓汤,好容易得了空闲,便走出来找到叶冬葵,将他拉到一边说话。 “阿策那边,你可打过招呼了?” 她问道。 “这是自然,我哪儿会忘了他?” 叶冬葵今日兴致格外高,嘴里同叶连翘说着话,还不忘随手把一旁经过的小孩儿揪到跟前,捏人家的脸颊,胡噜人家的头发,一面笑呵呵道:“去接大娘之前,我便先往府衙那边走了一遭,想法儿寻到跟着阿策的那个小杂役,让他帮忙同阿策说一声,离了衙门之后莫回家,直接往这边来就行。不过听夏生说,他仿佛有点忙?只怕会耽搁得晚一些。” “嗯,没关系,咱们不用等他,只管先吃就好。” 叶连翘抿唇点了一下头。 下午,她并未对那夫妻俩多加盘问,问明他们的确是受指使前来闹事添堵的,便把人转手交给了卫策,一应事宜皆由他处理。也不知他会用什么法子招待那两人,不过,以他的本事,现下多半已经将那夫妻俩知道的事,都掏了个尽了。 有人找她的晦气,结果事儿却没成,着急的该是对方,她有什么好发愁? 她心里平静得很,眼见离开席还有一阵,灶房里又用不着她帮忙,听说万氏在后院,便慢慢悠悠地也绕了过去,果然看见她那婆婆与两个二十余岁的妇人站在一棵树下,四周黑灯瞎火,她们似是浑然不觉,咭咭哝哝,说得十分兴头。 “娘。” 叶连翘唤了万氏一声,小心翼翼走到她身后,同那两个妇人相互见过,就笑嘻嘻道:“我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原来您在这儿,该不会是又在同人说您的花花草草了吧?” “还真给你猜着了。” 万氏忙一把挽住她,也笑容满面道:“你这两个嫂子说,这院子恁样大,什么都没有,显得光秃秃的,从冬葵那儿听说我爱捯饬花草,便来同我打听一二。你瞧瞧,这后院里,除了这棵树,真个甚么都没了,合该种点啥才好看呐!” 说着,她便又回头对那两个妇人道:“天色黑,我看得不分明,要是没错儿的话,这树应当叫做‘饼子榴’,开出来的花火红似火,煞是好看,只是不怎么结果。你们要想院子里漂亮些,这树可一定得照看好,再买些旁的花苗草种回来, 在旁边零星种上,过些日子你们再瞧,管保这院子就生机蓬勃的招人喜欢了!” “是,真要谢谢大娘才好。” 两个妇人含笑连连点头:“回头还要问问您这饼子榴该如何照应,我们以前从没接触过这个,成日里张罗全家老小,就够忙的了。如今跟着男人来到府城,倒觉一下子闲了,他们在外头找活儿,我们留在家里,除开张罗大小家事之外,还能倒腾倒腾花草,也挺好。” 说罢,她二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落到叶连翘身上:“妹子的身子如今觉得怎么样?今晚那饭桌上的各样菜蔬肉食,都是特意选过的,样样你都吃得,只管放心。” “哎。” 叶连翘笑着答应一声:“几位大哥如今已经开始在城里找活儿做了?怎么样,可有眉目?” 她原想着,虽然人人都说府城这地界机会多,但毕竟叶冬葵他们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要找活儿,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孰料那两个妇人却是眉飞色舞,冲她眨一眨眼,笑容满面道:“妹子你别说,还真有了点音讯呢!” “哦?” 叶连翘真个有些意外:“这么快?那刚才我哥去接我时,怎么没听见他说?” “只是有了点影子,还未说定呢,冬葵是个稳当人,自然不会将这没彻底定下的事贸贸然说给你听。” 两个妇人将她手一拉,乐颠颠道:“我俩大大咧咧的,兜不住事儿,这才顺嘴给说了出来。你听见了便罢,可莫去问他们,省得将来这事儿若是不成,他们觉得塌面皮!” 叶连翘之前与这两个妇人并不熟识,眼下听她们说话如同爆豆子,咔嚓咔嚓十分爽快,心中倒觉得既有趣又亲切,当下便连连答应,笑道:“放心,我肯定不会去问的——但不知是个甚么活儿?” “喙,还是桩不小的活计哪!” 两个妇人当中,稍胖的那个当即使劲儿一拍手,叽叽咕咕道:“听我家男人说,是一个新盘下来的铺子,东家要开张,之前,可不就得好生装潢一番?说起来,人家那可真是大手笔,说是装潢,实则几乎要把里里外外全换过一通。墙壁得刷,家具器皿得重新打造,嚯,就连屋顶的瓦片都要全换新的!唉,我是真盼着他们能把这活儿接下,来了府城方知,这里过日子,花费甚大,那些个男人们见天儿闲在家里,我瞧着心焦哇!” “是,我也这么说。” 另个妇人紧跟着将话头接了去,拉了拉叶连翘的手:“若这事真能成,吃完了今儿这一顿,他们也就该忙起来了,你哥怕是没甚么工夫常去瞧你了。” “两位嫂子安心。” 叶连翘心里,很是替叶冬葵觉得高兴,刚来府城几日便能找到活儿,无论成与不成,都算是个好的开始,抿唇冲她两个道:“既然有了眉目,就能往下谈,嫂子们别心急。我哥的手艺,我向来最有信心了,过去常听他说,一块儿干活儿的几位匠人大哥也同样有本事,干活儿实在又勤力,既然是踏实做事的,何愁没生意上门?” “是呢是呢。” 好听的话谁都喜欢,两个妇人登时乐开怀,与她又生出两分亲近来,拉着她和万氏,又捣鼓一番“赚钱不易”之类的话,这当口,叶冬葵忽地从后门处探了个头出来,嘿嘿一笑:“大娘,两位嫂子,还有妹妹,原来你们躲在这里说话?饭菜都摆上了,赶紧进来吃饭。” 又冲叶连翘道:“阿策也到了。” “咦?我以为他还要耽搁一阵。” 叶连翘挑挑眉,立刻随着他绕到前院,果然瞧见,卫策已在桌边落了座,手里捏着个小酒杯把玩,正同那几个匠人有一句每一句地闲聊。 今天一整日,他始终是一脸满不在乎而又成竹在胸的模样,指望从他脸上看出端倪,似乎是有点不现实。叶连翘抬脚走过去,先对那几个匠人笑笑,见他们搭讪着走开了,这才在卫策肩上拍了一下。 卫策应声回头,唇角一勾。 “笑什么笑?” 叶连翘睨他一眼,二话不说,把那酒杯自他手里夺了去:“说说啊,那两个人究竟是何来历?谁打发他们来的?” “你明知从他们口中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卫策酒杯被抢,便转头去抓筷子:“不管那找你茬的人是谁,他都用不着亲自出面。随便打发个底下人来吩咐那夫妻俩办事便罢,他二人,不需要知道正主究竟是谁。” “啧,你手怎么这样欠!” 叶连翘眉头拧了起来,却实在是没心气儿再抢他手里的东西了,思忖片刻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不过,于你而言,要找到正主儿怕也不是难事吧?” “你说得对,确实不是难事儿。” 卫策低低一笑:“我并未将他两个带回衙门,寻了个僻静处,问他二人的话——他们压根儿什么也不知道,絮叨半天,只交代出一个姓梁的家伙,说是一直同他们联系的。我问过话之后,将他二人放走,想来他们是事儿没办成心虚,不敢去找那姓梁的,直接回了住处,看上去,那地方应当是临时置办的。” “那……” 叶连翘难免失望,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你急什么?”卫策将她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眼见四下无人,便在她脸上飞快捏了一把:“我说了,此事于我并不难,若不是心里已有了底,我何必急吼吼告诉你?” 叶连翘被他捏得脸疼,忙不迭往后躲:“我不耐烦听那些长篇大论,你先告诉我结果——正主究竟是不是苏时焕?”r1152 第三百话 好心 卫策的眼底掠过一抹笑意,稍纵即逝。 “好端端的,为何疑心到人家身上去?” 他用一种在叶连翘面前特有的调侃轻松语气,低低道:“你不觉得,对苏时焕那种心思缜密的人来说,下午那夫妻俩使的伎俩,有些上不得台面,嫌太蠢吗?” 叶连翘皱了皱眉,刚要开口,旁侧却有个五大三粗的匠人抱着酒坛子挤了过来。 “好啦好啦,你们两口子成天在一处,有什么话说不完?即便再紧要的事,也等回你家去再慢慢议论,菜都齐了,来来来,卫策兄弟,我们能有个这样合心意的落脚之地,全赖你帮忙,咱俩喝一碗?” 院子里人这么多,个个儿兴致勃勃,也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叶连翘没能从卫策嘴里问出个结果来,只得含笑往旁边挪了挪,给那匠人腾出个位置来。 酒桌上觥筹交错,男人们吃多了两口酒,嗓门比寻常时更大,吆吆喝喝地行酒令划拳,闹腾的不亦乐乎。 叶连翘紧挨着万氏坐在女眷堆儿里,耳边全是男人们炸雷一般的呼喝声,难免给闹腾得没了胃口,喝了碗汤,便搁下筷子。 万氏倒与身畔女人们聊得十分兴起,不经意间回头,见叶连翘恹恹地坐在那儿,立马回过味来,晓得她多半是被吵得有些发烦。想到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万氏便有点坐不住,转头看卫策一眼,伸手就拉了叶连翘一把。 “你瞧他,你瞧他,喝得还挺高兴!你在这儿呆烦了吧?要不娘先领着你回去?没吃饱也不打紧,家里现成有菜呢,娘给你随便做两样,咱安静自在地慢慢吃,这多好?” 说着,也不管她答不答应,自顾自同一众女眷告辞,特地跟吴彩雀招呼了一声,领着叶连翘起身就要走。 叶连翘的确是有点想回家了,见状也便没推,刚预备随着万氏静悄悄出去,却不知怎的,被坐得老远的卫策所察觉,他立刻也跟着站起,三两步迈了过来。 “要回去了?” 他看了叶连翘一眼,转而对万氏道:“我看娘同那几位嫂子不是聊得挺好?” “那也不能不管你媳妇呀!” 万氏斜眼睨他:“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 卫策闻言便笑了:“暖宅酒,不能不吃,我知道分寸,并不曾喝多。娘难得出来一趟,倒不如再多坐一阵,我同连翘出去逛逛,过会子再回来接您?” “逛?你俩有甚……” 万氏小声嘀咕,蓦地却又明白过来:“哦,你俩有话说?啧啧,甚么话在家时还说不尽?” “总之娘再留一阵吧。” 卫策也没否认,同吴彩雀招呼一声,请她帮忙照顾万氏,然后便带着叶连翘出了院子门。 …… 千江府夏日炎热,冬天湿冷,这一春一秋,却惯来最是气候宜人。 二月里,树木花草日益丰茂,淡淡散发出新鲜叶子的清香气。天气暖和起来,街边的小摊贩们也逐渐愿意晚归了,瞧见有行人经过,忙卖力地扯起喉咙招揽生意,嗓门又敞又亮,冷不防惊得人一跳。 叶连翘与卫策两人并肩而行,晚风拂面,顿时觉得整个人清爽也松快不少,转头想说话,鼻子里却闻到一股酒气,立刻心生嫌弃,将他往旁边推了推。 “去去去,难闻死了。” 她皱着眉挥手道:“你叫我出来,还是为了方才没说完的事吧?那你继续。” 卫策由着她推,果真移开两步,低笑道:“你还没答我的话——好端端的,为何疑心到苏时焕身上去?” 叶连翘脚下一顿。 为什么?大概是……心里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吧。 自打上元节那夜,得知观景楼上的苏家三夫人跌下楼梯,她就始终觉得,或许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卫策说得不错,下午那夫妻俩的种种行径,的确是没什么技术含量,更丝毫不像是苏时焕会做出来的,十有八九,他也压根儿不屑于做。可谁知道呢?或许那苏时焕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反其道而行之,又或者,他……疯了? “下午那个妇人,她的脸,应当是被某种药水弄成那样的,而且,受伤的时间应该并不长。” 叶连翘立在路边,眼睛盯着青石地面,小声道:“你要明白,没有哪个女人,会拿自己的脸开玩笑,哪怕她再缺钱,再穷困,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脸变成那样——除非她心里很清楚,过后能治好。” 那女人的脸看上去真真儿可怖,整个千江府中,能有十足把握替她医好的人恐怕不会多。除老叶连翘自己之外,可能也就只剩下苏时焕了。 “唔。” 卫策应承一声,点了点头:“你的想法有理,不过至少是现在,我看不见此事与姓苏的有任何干系。” 叶连翘心下讶异,陡然抬起头来:“那适才你说……” “适才我说,那夫妻俩不敢去见姓梁的,直接回了临时居所,但那并不代表,姓梁的不会主动跑去找他们。” 天色黑魆魆的,四周行人也不多,卫策将叶连翘的手揣在自己袖子里,旁若无人,慢吞吞往前走:“我打发了人盯着那夫妻俩,眼见着一个男人进了他们住的院子,不多时便听见争执声,哭闹声,哀求声——还用我同你解释,是怎么回事吗?” 叶连翘默默地摇了一下头,想了想,又道:“那你又如何肯定,那姓梁的与苏时焕无关?” “因为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起同行相争。” 卫策一脸镇定,不紧不慢道:“我的人一路跟着那姓梁的,去了城北,亲眼看着他走进一间铺面,并且听见里面的伙计唤他‘梁掌柜’。那铺子尚未开张,四下里还乱糟糟的,不过看上去,将来多半预备做些同药材相关的买卖。你自己说,若不是同行,何必寻你晦气?” 他的话,叶连翘很是赞同,可与此同时,却又多少有点不甘心:“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认定……” “我说了,依现在的情形来看,此事与苏时焕毫无关系,你何必一个劲儿地往复杂处琢磨?” 卫策飞快地打断了她:“反正这一次,他们未能如愿,即便还有下一回,就他们这两下子,以你那小脑瓜,难道还对付不了?” “你别捧我。” 叶连翘冲他翻翻眼皮,话虽如此说,嘴角却是不自主地往上翘。 “我不是捧你。” 卫策却是没笑,牵着她转头往回走:“接下来,我可能会忙上一阵,未必有精力时时顾得上你。若不是觉得你向来有分寸,知轻重,我也不会如此放心。” “嗯?” 叶连翘抬起眼皮:“你又要忙?” “许提刑来了,同程太守点名要我从旁协助。每年开春儿,总要有这一遭,他来了便要翻查旧案,体察民情,接下来整月便难免起早贪黑,衙门里留宿也成了常事。所以我才要多叮嘱你两句。” 卫策侧过身,直直望向她的眼睛:“那姓梁的要开铺,我就盼着他快些把铺子顺顺利利的开起来,到那时,我再慢慢与他算。他若再不来生事,你便不必理会他,只管好好做你的买卖;即便他再找麻烦,通达巷里也有我安排的捕快日日巡查,不管遇上何事,你都可同他们商量,万不可自己强出头,明白了?” …… 卫策的话,当真不是作假,在叶冬葵他们院子里的这场相聚,就好似是最后的闲暇,这天之后,大伙儿都忙了起来。 在府城安顿好之后,吴彩雀偶尔会去不老堂走动走动,同叶连翘闲聊解闷。从她口中,叶连翘得知叶冬葵他们很快将那笔替人装潢的买卖接了下来,如今已正式开工,每日里早出晚归,虽然劳累,心境却十分愉快。 如同去年的这时候一样,卫策也开始了昏天暗地的忙碌,最忙的时候,一连三天都没着家,吃住皆在捕快房,等到终于能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时,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深山里逃出来的,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却是神采奕奕,看样子,仿佛从许提刑那儿学到不少东西,也颇受肯定,精气神全都提了起来。 不老堂里风平浪静,按部就班地做着买卖,叶连翘听了卫策的话,没再追究先前那糟心事,然而她却另外有个念头,在心里愈加明晰,越来越放不下。 府衙里那几个捕快,照旧日日在通达巷勤勤恳恳地巡逻,每天早上,总不忘了来不老堂转转,同叶连翘打声招呼。这日清早,叶连翘刚刚抵达铺子上,正吩咐立在柜台便同平安说话,几个捕快又来了,笑嘻嘻叫了声“嫂子”,转头正要走,叶连翘赶忙出声将他们叫住。 “等一下,有个事儿,要麻烦你们。” 捕快们纷纷回头,大大咧咧地笑:“嫂子有话便吩咐,这样客套做什么?” “之前那两夫妻来我铺子上瞎折腾的事,你们都晓得。” 叶连翘冲他们笑了笑:“你们可知他们住在何处?” 立时便有个生得敦敦实实的捕快站出来,笑呵呵点头:“嫂子我知道,当时卫都头便是让我跟着他们回去来着。” “那太好了。” 叶连翘笑容拉大两分:“烦你去一趟,看看他们是否还在那里,若是不在了,想法儿打听他们自己的家在何处,把人给我带来。他们若不肯,你就告诉他们,那女人的脸,现在也只能靠我了。” “你要给她治?”平安在旁,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死死皱眉,“他们自找的,你何必管?几时你也学了这以德报怨的习气了?” “那女人的脸,再不治就迟了。” 叶连翘一脸平静,对她弯弯唇角:“再说,好心总是有好报的,不是吗?” 第三百零一话 借力 几个捕快自打来了通达巷这边当差,一日日的,与叶连翘混得愈发熟了,时不时就能从她手里得两个茶钱——钱是小事,关键是人家那份心意啊! 与那黑口黑面的卫都头相比,这个嫂子,无疑要和蔼可亲上许多,日子久了,捕快们便难免对叶连翘生出两分亲近,如今她需要帮忙,几人自然没二话,当下痛痛快快答应下来,转头立刻去找那夫妻俩。 他们前脚走,后脚,平安就跟着叶连翘进了不老堂里头的隔间。 “你究竟打得是甚么主意?” 年轻的姑娘天生一副严肃样貌,抱着胳膊立在屏风后,面上哪有半点笑意:“我可不相信,你只单单是想给那个妇人治脸。” “我还真就只存着这个念头,再没有别的了。” 叶连翘往椅子里一坐,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嘀咕:“咦,最近我真是越来越爱犯困了……” “东家你别打岔。” 平安上前一步,低头想想,就手倒杯温水与她:“你心里很清楚,那两夫妻乃是受人指使,压根儿什么也不清楚,你叫了他们来也是白搭。何况,卫都头之前叮嘱过,我们也都听见的,叫你莫要再理此事……” “我真没想管。” 叶连翘含笑瞟她一眼,端起水碗咽了一小口:“如你所言,那两个只是棋,如今他们事儿没办成,十有八九,那女人的脸也没人再给她治了——她是什么模样,你可是瞧见的呀,那样吓人,你心里落忍?” 平安轻哼一声,拖张方凳过来,在叶连翘面前坐下了:“自己种下的因果,再苦也得梗着脖子咽下去,我有什么好不落忍?” “那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比你心善多了,哈。” 叶连翘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随即挥挥手:“好了,咱们先说正经事。我的情况你知道,现下越少接触那些药材越好,所以,这妇人的脸,我打算由你来动手医治,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咱们可以随时商量,你意下如何?” “我?”平安稍一怔忡,“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她一直都帮着叶连翘制作各种内服外用的美容物,对各种美容方,也算渐渐烂熟于心,但亲手给人医治,这可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啊…… “你先别管我什么意思。” 叶连翘抿抿唇角:“总之,现在我的确是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好歹你助我撑过这一段儿,别的事,之后咱们再慢慢商量。来,不要废话了,那女人的情形,你也亲眼瞧见过来着,你现下告诉我,她那张脸,依你看该如何医治?” 此时的平安,饶是一向淡然,也难免有些激动紧张起来,手指尖一阵冰凉。她连忙把手握成拳,低头认认真真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掀起眼皮,试探着开了口。 “我记得先前咱们便讨论过,那妇人的脸,是被药水所伤。” 她微微拧着眉,一字一句道:“没有留下疤痕,但脸上水疱红肿遍布,现下压根儿看不清皮肤究竟成了什么状况。我觉得,或许可以先用外敷膏子消肿化去水疱,然后再根据她的情况具体施为。” “唔,用什么膏子好呢?” 叶连翘把下巴搁在桌上,眼睛亮晶晶,饶有兴致地问。 “夏枯草、白芷、白僵蚕、海藻和羌活……” 平安略略有些犹豫:“再……加入冰片少许,用蜂蜜调成膏,拿药膏贴在患处。这几味药,可消肿排脓祛湿,当是能对她的症……” “路子对了。” 叶连翘坐久了觉得腰酸,在椅子里扭了两下,换了个姿势:“不过用的方子,或还可斟酌斟酌。依你看,先用蒲公英和马齿苋煎水冷敷患处,然后再以醋和艾叶熬成的膏子涂抹,如何?” 平安垂下眼皮,在心里来来回回地盘算:“这当然也是个好法子……” 说到这儿,她猛地抬起头来:“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就晓得你最知我心意了。” 叶连翘颔首笑起来:“咱们相处了这么久,你应该清楚,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滥好心。我的确是想把那妇人的脸治好,也没打算收她的诊金药费,但无论如何,她和她男人曾经想给咱们使绊儿,这是不争事实,若尽在她脸上用些贵价药材,坦白讲,我舍不得,觉得亏的慌。” 平安满面恍然:“所以……” “开铺之初,我便有个愿望,想用相对便宜的药材、药方,解决更多人的容貌烦恼。不如咱们就从这个女人开始,你说呢?这事儿若办得好了,保不齐咱们就能名声大噪一回,连带着赚上一笔,这对咱们不老堂,可是一件好事呢!” “原来你在这里等着……” 平安喃喃道。 “没错。” 叶连翘轻轻抬了抬下巴。 可能是因为有孕的关系,这段时间,她越来越懒了。指使那夫妻俩前来生事的人到底是谁,她没有兴趣深究,反正她有卫策,尽可以放心、安心地将所有事都交给他处理。 只不过,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不管那个人是谁,他打发那夫妻俩来,说穿了,不就是想让不老堂的买卖受创甚至做不下去吗?既如此,她就反过来好好用这夫妻俩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不老堂闯出个名头来——到那时,再好好感谢躲在背后不敢露头的那家伙,多谢他把这夫妻俩,送到自己面前来。 把一件坏透了的糟心事,变成一件利于自己的大好事,这才是积极正面的做法,不是吗?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是不爱美的。 捕快们没花多少工夫,便寻到了当初来生事的那夫妻俩,尽管心里七上八下,尽管深深忧心这是个陷阱,他二人,却终究是没抵挡住能让脸恢复如常的诱|惑,战战兢兢地,跟着捕快们再度来到了不老堂。 彼时,叶连翘正与蒋觅云在里面隔间里说话,听见动静,便探了个头出去,拿手肘撞了撞蒋觅云:“喏,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个‘机会’。” “前些天来搅和的就是他们?” 蒋觅云转头去问,见叶连翘点了头,便沉默了。 机会?其实之前,也曾有过一个大好机会的。 不老堂医治好了让蒋家姑娘性情大变的可怖伤疤,这话只要一传出去,保管隔日,这铺子的门槛就会被人踏破,从此生意滚滚而来,再不用为赚钱发愁。可是由头到尾,叶连翘在任何人面前,都只字未提。 或许在旁人眼中,她此举是不想得罪蒋家和程太守,但蒋觅云更愿意相信,她是真的从没有想过,要把这事儿说出去。 “你预备怎么做?” 蒋觅云低低地问。 “不是我。”叶连翘笑嘻嘻指了指外头,“是平安,你看。” 说话的工夫,那夫妻俩已经进了门,站在大堂当间儿,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 “上回没来得及问。” 平安站在柜台边,淡淡道:“两位贵姓?” “姓、姓牛。” 夫妻俩小声嗫嚅,嗓子里直打颤儿。 “你们不必怕,我们东家既然敢当着捕快的面请你们再来,就明摆着不会坑你们,是真心实意地要替你们治脸。” 平安冷冷扫他二人一眼:“你们放心,我们东家没兴趣从你们口中打听任何事,打今儿起,牛大嫂的脸,就由我来负责。我是新手,不能保证一定能给你治好,也无法确定,需要花上多少时间,但至少,我绝对不会把你的脸变得更糟。你们可以自己选择——不过我估摸着,眼下除了相信我,只怕你们也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了。” “信,信……” 那夫妻俩互相对望,一起点了点头。 “很好。” 平安扯了扯唇角:“明日开始,牛大哥不必再来,这儿用不着你。牛大嫂每日上午巳时之前,必须出现在不老堂,过时不候,若你来迟了,耽搁了我给你治脸的进度,便怪不得我。不老堂不会收你们的诊金药费,不消你们使上一文钱,只是,等我治好了牛大嫂,希望你能把你的脸借我一用,如何?” 那二人此刻是不想答应也得答应,虽然不知平安这话究竟是何意,却也没心思多想,咬咬牙,点头应承下来。 “怎么样怎么样?”叶连翘躲在隔间里,笑嘻嘻回头对蒋觅云道,“平安办事很沉稳,对吧?自打她来了铺子上,我真的松快许多,喏,我预备将我会的那些个本领,陆陆续续都教给她,这买卖,靠我一个人也吃不下呀,你觉得呢?” “唔,虽然本事远不及你,但办事,却的确比你还要淡然许多。” 蒋觅云微微一笑:“我不知你究竟想干嘛,还是那句话,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放心,一定不跟你客气。” 叶连翘立刻点头,轻轻吁了一口气。 …… 不老堂里,叶连翘与平安琢磨着替那姓牛妇人治脸,那边厢,卫策也丝毫不得空闲。 许提刑的到来,使他几乎每日都在堆成小山的陈年旧案卷中度过,反复翻阅,一点点确认当初办案时是否有疏漏,时间长了,难免枯燥。 卫策倒还好,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整日对着卷宗,也并不觉得腻烦,那许提刑却是个活泼的性子,在书桌前呆久了,便浑身都不得劲,这日便同卫策商量,要去城郊的孝义村走上一遭。 “听说那里民风彪悍得紧,去年我便没去,今年若再躲着,可委实有点不像样了。” 他捻着胡须笑不哧哧道:“你随着我一块儿去,可得把我给护好了啊!” ------题外话------ 感谢晴空墨色、晚照清空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海盗路飞*同学的粉红票~~ 那个,看过医生了,身体没什么大事,只是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o(╯□╰)o,也许会时不时地智商下线…… 接下来我还是尽量不断更了~~~ 第三百零二话 想去 “要出门啊?” 傍晚时分,叶连翘站在卫家的院门里,轻轻皱了一下眉。 她脚边,有一丛棣棠花,刚刚挂上花骨朵,嫩黄的一小团一小团,带着很清淡的香味,模样煞是可爱。 院子外头,站着特意前来送信儿的夏生,小杂役也不肯进门,只扒着门框,笑嘻嘻道:“可不是?许提刑发话,要卫都头陪着往孝义村走一遭,地方倒是不远,只是恐怕得耽搁上三五天,他不得空回家,便打发我回来取两身换洗衣裳哩!” “哦。”叶连翘点一下头,“这么说,他今晚上也不回来了?” 粗略算算,那家伙似乎已经有好几日不着家了。衙门里事忙,这她当然能理解,不过,连出远门都不亲自回来打声招呼,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嘿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夏生打着哈哈道:“若搁在平常,卫都头当然可以自己做主,但眼下那许提刑来了,便少不得事事依着他,省得惹人不痛快嚜。其实我瞧着,卫都头也是巴不得回家一趟呢,只不过……” “行了行了,不用你替他打马虎眼。” 叶连翘挥挥手,忍不住一笑,到底还是将夏生让进了院子里。 “你先坐一会儿歇歇,石桌上有茶,自己斟来喝。我去收拾。” 说罢,她便转身上了楼,不过片刻,收拾了个小包袱下来,塞进夏生手里。 夏生赶忙接了,在怀里抱得稳稳当当,一口将碗里的茶吃尽,原待立刻就走,都站起身了,忽然又有点迟疑。 “嫂子……要不你同我一块儿去府衙,见着卫都头,你也能安心些?” 小杂役挠挠后脑勺,憨憨道:“卫都头只说不得空回家,又没说家里人不能去瞧他……” “你主意还挺多。” 叶连翘笑着摇摇头:“他连回家一趟的工夫都没有,想必这会子也不会清闲,我就不去给他添乱了。他拳头挺硬,原也不需要我太担心,你叫他自己把细点就行。” 话毕,又与夏生寒暄两句,问知这小杂役也要跟着一块儿往孝义村去,少不得也叮嘱他一番,将他送出了门。 叶连翘和万氏都不是千江府人,对于本地的状况,自然也并不十分清楚,当晚在得知卫策要去孝义村之后,婆媳二人也不过凑在一处嘀咕了两句,也便丢开,并未当成了不得的一件事。 然而待隔日去到不老堂,叶连翘在阿杏阿莲和夏青面前,将此时顺嘴提了一句,那三人的反应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东家你说卫都头同提刑大人去了孝义村,我弟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夏青将眼睛瞪得老大,使劲一拍大腿:“哎吔,那臭小子,昨晚还回家一趟来着,怎地就有本事,在我和爹娘面前,半个字都没吐露?” 至于阿杏阿莲,事情同她们关系不大,她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眉头也不自觉皱了起来。 “怎么了?” 叶连翘莫名其妙,看看那姐妹俩,又回身与同样不明就里的平安对视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到了夏青脸上:“那孝义村能吃人不成?” “东家您还真是不知道!” 夏青连连打唉声:“那村落,说是在千江府城郊,其实离城远得很,背后倚着一片山。您别看它名字叫‘孝义村’,喙,实则那地方……咳,跟孝义压根儿就不沾边。几百年来,村里住的都是同姓族人,也就是最近这十几年,才陆续有了三两户旁姓人搬进去,尽管如此,他们却依旧排外得厉害,民风粗野得紧呐,一言不合,动辄便要打人,同他们压根儿讲不得理的!” “……” 叶连翘心里打了个突,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紧盯着夏青不放,好半晌,才迟疑着道:“昨日听夏生说,是那许提刑的主意……” “我就晓得,这些个外地来的官老爷,便是最爱想起一出是一出!” 夏青连连摇头,平日里话少而又沉默,今天想来是因为情绪激动,又担心他弟弟,嘴皮子竟然也变得利索了:“那孝义村的人,祖祖辈辈都觉官府是管不着他们的,偏生官府却又非管不可,这一来二去,可不就容易起争执、出龃龉?我可不哄人的,咱千江府上一任知府老爷,就因为不信邪,非得亲自跑去孝义村,结果也不知被谁用石头砸破了头,回来在家养了好俩月呢!说穿了一句话,那地界儿的人,最恨的便是官府里来人,哪怕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给……” 他每说一句,阿杏阿莲就在旁跟着一下下点头,显然这些个“传言”,她们也曾听说过。 “好了好了,别说了。” 叶连翘被这一番话弄得心惊肉跳的,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心口。 昨日真该拽着夏生问个清楚的,若早知道他们要去的,是那么一个听上去简直有点“邪门儿”的所在,她又怎么会半点不担心? 说起来,卫策好像挺能打的是吧?可就算是再能打,难道还能敌得过一整条村里所有的拳头? “东家……” 许是见叶连翘脸色不大好看,阿莲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拽拽她袖口:“您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回头我跟柳记给咱们送货的那个小哥打听打听?他们常年同孝义村有买卖往来的。” “是吗?”叶连翘忙回过头去,“什么买卖?” “青黛。” 阿莲赶紧道:“孝义村那儿盛产上好的马蓝、菘蓝,炮制青黛、飞青黛也很有一套,只是价钱要贵上一些。” “不是说他们很排外吗?”叶连翘眉心紧拧,“柳记还敢从那儿买药材?” “怎么不敢?” 阿莲下巴一收:“那孝义村人厌烦的是官府,谁会和钱过不去?咱们千江府凡是殷实一点的药铺和医馆,都愿意同孝义村的人做买卖,图他们东西又好又实在,反正只是银钱来往而已,又不用与他们深交……” 话没说完,大门方向忽地一暗,那姓牛的女人来了。 叶连翘给阿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再说,抬眼向那女人脸上瞟了瞟:“唔,似乎好了不少?” “是……” 女人耷拉着脑袋,声音细得好似蚊子哼哼。 这段日子,她倒是每日准时前来不老堂报到,脸上兜着块布,将那些难看的红肿和水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 一直以来,都是平安替她医治,如今她面上已结了薄薄一层痂,浅浅的褐色,某些地方还有脓水渗出,看上去,比之前更为可怖。 但毫无疑问,这姓牛的女人心里很清楚,自己如今,正在一点点地恢复。 “这两天用的什么药,平安跟我说说。” 铺子上来了外人,叶连翘便也只得先将心里那点子担忧抛开,坐得正了点,回身看了平安一眼。 平安立刻点点头:“因希望她脸上尽快结痂,这两天都并未搽别的药,只用蒲公英和马齿苋煎的水擦拭。等痂尽皆干瘪脱落之后,才能确定接下来该如何用药。” “好。” 叶连翘答应一声,向那女人脸上又仔细打量一番:“依我看,可以再加一剂内服的桦皮散,清热利湿之余,也可帮助创面恢复,更能缓解她脸上结痂时的刺痒感。那东西我前两天写了方子给你,回头你自个儿再斟酌看看,若觉得合适,便给她用上吧。” 说着,又再度看向那女人,淡淡道:“牛大嫂,你的脸究竟是如何弄成这般情形的,这两日我没问你,是因为你自己也未必说得清。不过,你用过些什么,东西是谁给你的,心里总该有数吧?” 那女人本就垂着头,闻言,立刻把脑袋勾得更低,好半晌,方嗫嚅着道:“你们都知道的,又何必问我呢?” “是那姓梁的?”叶连翘挑一下眉,“他给你你就用啊?” “他……和我男人都说,等事成之后,马上就能给我治好的。” 女人小声道:“就是几包药末子,叫我用来洗脸,洗的时候,有很刺鼻的味道,我用了三两天,脸就烂了……” 果然如此…… 叶连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事成之后事成之后……” 她狠狠瞪了那女人一眼:“人家说什么你都信,你是没脑子还是缺心眼儿?你怎么就知道这事儿一定能成?难道你就丝毫没有想过,如果不成,你的脸要怎么办?” 女人诺诺不敢则声。 “我同你说这些也是白搭,你要是长了脑子,也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了。” 叶连翘嘴上不饶人,冷涔涔扫她一眼:“你说那姓梁的拿了药末子与你用,如今你那里可还有剩下?” “没、没有了。” 女人摇摇头:“他每天都只送一份来给我,叫我当场用完,隔日再送新的来,我根本没机会留下……” 说到这里,她终于肯抬起头了,只是仍不敢与叶连翘对视,眼珠只飞快地一溜,便立刻望向别处。 “你说我蠢,我认了,当初我曾要给你使绊儿挖坑,虽然没成,但你恼我恨我,也是应该的。可我不是没心肝的人,我很明白,若不是你们这铺子上的人,我的脸一辈子就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你不必说这些。” 叶连翘勾了一下唇角:“平安同你说过的吧,等你好了,我们是要借你的脸一用的,所以……” “你听我说,好吗?” 女人嘴皮子哆嗦:“我的确不知道姓梁的到底给我用的是什么药末子,我家里也并不曾余下半点。可我至少知道他的铺子在哪儿,你……想去吗?” 叶连翘搁在桌上的手,蓦地动了一下。 然后她听见,身后不知是阿杏还是阿莲,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卫策告诉过她,那姓梁的在城北有一间铺子,还未开张,做的仿佛是与药材相关的买卖。 这之后,他便再没同她提过有关那铺子的任何消息,显然是不想让她在这上头花太多心思。 可是现在,这姓牛的女人说,知道姓梁的铺子在何处,她心里那一簇深埋许久的小火苗,噌地一下就给点燃了。 为什么不去呢? 感情上来说,她实在恨不得立刻杀过去,将那铺子砸得稀巴烂,让那姓梁的做个鬼生意;理智上而言,去一趟,便能弄清楚对方是谁,又是什么来历,往后不至于一头雾水没抓拿。只要小心一点,别泄露自己行踪,此事对自己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但问题的关键在于…… 一旦卫策晓得了这事,便一定不会轻易饶了她。虽然他此刻压根儿不在千江府,然而须知道,对于一个捕快来说,要弄清楚自己媳妇去过什么地方,见过哪些人,实在是再容易也没有了。 叶连翘沉思半晌,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绝对没有比卫策生气时同她较真儿更恐怖的事,只得忍痛咬牙摇了摇头。 “我不想去。”她对那女人道,“这事儿你以后也不必再提了,我……” 话没说完,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平安忽地拽了一下她手腕。 “本来这事儿就不消东家你亲去,让夏青跑一趟不就行了?” 平安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卫都头说过,前些日子那铺子还未装潢,现下却保不齐已经收拾得齐整,趁着这时候,咱们不正巧去看看那里究竟做什么买卖?东家你露面,自然是不大合适的,可夏青一个男人,去打个转有甚么紧要?” 叶连翘顿时把这话听了进去,当时虽未答复,只催着平安快些领那女人去敷药房诊治,晚上回到家,却足足琢磨了半宿,隔日一早,待那姓牛的女人再度来到铺子上,敷过药之后,她便让夏青跟着一块儿出了门。 “去了之后,你留心看他铺子上都有哪些人,可有你瞧着眼熟的,又大概摆放了些什么东西,约莫预备做什么买卖,回来一一说与我听。” 夏青满心里担忧他那跟着卫策去了孝义村的弟弟夏生,然而铺子上的活计,他却也照旧丝毫不含糊,当下痛痛快快地点头答应,同那姓牛的女人一块儿往城北而去,临近午时,又一溜小跑着奔了回来。 “如何?” 彼时,铺子里几人正凑在一处吃饭,见他回来,叶连翘便忙让阿杏阿莲搬凳子取碗筷来与他,自己却搁下筷子:“那铺子现下已然开始做买卖了?” “没有,没有。” 夏青一路跑得喘吁吁,断了水碗来喝,一面摆摆手:“还在装潢呢,弄得乌烟瘴气的。听那牛大嫂说,姓梁的不在,守在铺子上的都是伙计,我瞧着面生得很。不过……” 说到这里,他看了叶连翘一眼:“不过东家,给那铺子装潢的人我倒是认得,是、是你娘家大哥啊……” 第三百零三章 也很好 “我哥?” 叶连翘闻言挑了挑眉。 是了,叶冬葵他们来千江府没多久,就寻到了一个女眷们口中的大生意,镇日忙得热火朝天。 就在前不久,卫策也同她讲过,姓梁的有一间铺子亟待开张,现下也正在装潢。 只是千江府这样大,几乎每日都有新店开张,她又怎么能想到,叶冬葵接的买卖,正是梁家的? 如此一来,这事儿倒好办了。 “你可晓得那铺子是做什么的?” 叶连翘心下有了数,顿时觉得安定不少,摸了摸肚子,问夏青。 “这个,还真不大清楚。”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把这事儿摸清楚,实属不力,夏青很有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头,“我也觉得奇怪哩,既打开门做生意,有甚么好遮遮掩掩的,做啥营生大大方方说出来不就行了?可我扮作从门前经过,好奇过去张望,明里暗里问了好几次,那些个伙计始终含含糊糊的,就是不肯给我句准话,我也是没法子……” “管他呢,既不肯说,便一律当做见不得人看待。” 叶连翘翻了个白眼:“既然我哥在那儿,等晚上他干完了活儿,我就去他家问问情况。他要做装潢,铺子上一样样的东西免不了都得碰过、摸过,保不齐,他能知道些内情。” 说到这儿,她停下想了想,又转头吩咐平安:“这两日,你给那牛嫂子换换药。这些个便宜的药虽然也会起效,却到底慢了些,就照着上回你和我说的那个方子来吧,那个很合适。唉,我虽舍不得给她用那些贵价物,但眼下……” 话说到这里,她便住了口。 卫策去了那个劳什子孝义村,她当然无比担心,但既然他一日两日之内回不来,倒不如,她趁着这段时间把这事儿解决了。 虽然说吧,那活阎王回家之后十有八九还得收拾她,可反正他又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最多忍着被他念叨几句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他如今衙门里的事越来越忙,又被许提刑那样看重,她这边,就多少让他省些事吧。 …… 事情既已说定,当晚,叶连翘果然就去了叶冬葵那儿一趟。 听说这铺子的东家竟蓄意要害自己妹子,叶冬葵惊了个倒仰,待得反应过来,那股子邪火便憋不住,砰地将手中的小马扎往地上一掼,当场便说,不做他家买卖了。 “哥哥可别这么着。” 叶连翘笑嘻嘻地道:“横竖他也并未害到我,如今我那铺子生意也做得好好儿的,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倒真的需要哥哥继续在那儿干活呢,这样才能替我盯着他呀!” “这钱我挣着心里难受!” 叶冬葵咬牙道。 “不难受不难受。”叶连翘笑容更大,替他拍背顺气,“哥哥想啊,我这一头拆穿他的阴谋,叫他铺子都开不起来,那一头,你照样赚他的工钱,咱们两头都不亏,就他一个人亏死,这多解气?再说……” 她压低了声音,下巴往院子里点了点:“你不挣这钱,那些匠人大哥呢?难道也愿意放弃这样大的买卖?这才来府城接头一笔买卖呢,若因为这个便闹出龃龉来,那就太不上算了。” 叶冬葵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只得悻悻地一点头:“我知道了。” “只不过我看,这活儿你们也做不长久,明后天,哥哥逮着个机会就跟他提,就说你们要买许多工具,因着初来乍到,手上没有余钱,让他把前期的工钱先结给你们。” 叶连翘帮他出主意。 这一行,工匠干完活儿之后收不到钱的情况可不少见,为了避免,许多匠人都会按阶段来收钱。叶冬葵他们在姓梁的铺子上也干了些时日了,先收一部分钱,并不奇怪。 见叶冬葵点了头,她便又问:“那依哥哥看,那间铺面,是要做什么买卖的?” “这个我还真拿不准。” 叶冬葵皱了皱眉:“他铺子上的木匠活儿也是我们做的,打了百子柜,瞧着像是个药材铺似的,可后头却又分了隔了四五个小房间来,每个房间,还都打了一架窄窄的木床。瞧着……” 他看看叶连翘:“妹妹,这要搁在从前,我肯定摸不着头脑,可你在松年堂干过,我总觉着,那铺子的情形,当真像足了松年堂。前面卖药,后头给人解决容貌上的各种问题……你又说他们那姓梁的东家找你的茬,那会不会,真是同行?” 说着却又莫名其妙:“可如果真是同行,也犯不着遮掩啊!” 这想法并不奇怪,实则叶连翘也一直是这么猜逢的,当下便没再多说,又叮嘱了叶冬葵两句,让他多帮着自己留心,也就赶着回了家。 接下来三日,平安果然换了那牛嫂子的药。 容貌出了毛病,这是个大烦恼,几乎所有人都等不得,即便不能当场治愈,至少也得越快越好。 这牛嫂子心里有愧,又不用付钱,当然自个儿拿不了主意,只能任凭平安施为,也一早做好了得长期用布兜面的准备。 可她没料到,换过药之后,不过三日,她那张脸,便有了立竿见影的变化。 先前还只是浅浅地结了一层痂,换药之后,当天晚上那浅褐色的痂便脱落,露出里面微红的嫩肉来。 隔日再用一次药,泛红的情形也改善许多,脸上看起来虽然仍旧可怖,却是肉眼可见地在好转,叫人真真切切地明白,这几乎被毁掉的一张面孔,是一定可以治好的。 牛嫂子又是高兴,心中又隐隐觉得担忧,当日惴惴不安地回去了。第三天她又来,却没忙着继续敷药,而是一进门,就将叶连翘和平安拽去了僻静处。 人哆哆嗦嗦的,伸了手给叶连翘两人瞧。 乍眼一看,她的手并无任何异样,可细看之下却露了端倪。 她那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甲缝中,都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粉末。 “今天早上……” 牛嫂子仿佛还在后怕,说起话来人都在抖:“今天早上姓梁的又来了我家,看见我的脸,当即就发了火。他问我是不是暗地里给脸上用药了,我一口咬定了没有,看他模样,应当仍旧在疑心,却又没别的法子,便又取了一包药末子给我用。” “是吗?” 叶连翘微微笑了一下。 “这些天全赖你们替我医治,我这脸才有所好转,我若还信他,真成了个蠢人了。” 牛嫂子连嗓子里都带着颤音:“他逼着我立刻用那个药,我左右无法,只得用了,可我也留了个心眼,抓了点在指甲缝里。只不过,量实在太少,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她说着便掀开头上的布给叶连翘看:“你瞧,我这脸,又……” 话没说完,眼泪就出来了。 那张才有了好转的脸,果然又生出无数水泡来。 “别急,我照旧是可以治的。”叶连翘宽慰了她一句。 那一头,平安已取了小碟子和小铫子来,细细地将牛嫂子指甲缝中的白色粉末挑出,凑到鼻尖一嗅,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东家,这个你闻不得。” 她担心叶连翘的肚子,嘴上说着话,手上已是将那碟子高高地举了起来,人也迅速走出去好几步。 “是什么?”叶连翘忙问。 “是好几味药材制的,量实在太少,暂时无法将每一样都分辨出来,然我心中有数,这些药材,都是阴毒之物。”平安冷冷地道,“但能把脸伤成这样,不管是用什么药材,必然有生石灰辅助。他是做药材买卖的,往药材里家这种东西,那姓梁的此番必讨不了好去。” “那就行。” 叶连翘站得远远儿的,冲她摆摆手:“你让我走远点,自个儿也别老去嗅闻了。咱这条街上,最不缺的就是捕快,你去寻一个进来,让他领着牛嫂子去衙门报案。余下的事,全交给衙门处理,即便是要分辨这粉末当中都是些什么,也让衙门自去寻靠谱的郎中吧。” 牛嫂子顿时一怔。 “怎么,不想去?” 叶连翘眉头一动:“你这脸才刚有好转,就又被他弄成这样,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今日被他这么一折腾,咱们又得从头再来过——你若无所谓,不去也使得,横竖不过是我自己走一遭,但你这脸,我是不会再替你治了。” 说白了不是自作孽嘛? 当初你若没听那姓梁的挑唆,收了点钱便来坑人害人,又何至于闹到这地步? 那脸刚刚长出嫩肉,又被烧出一层水泡,有多痛,你应当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吧? 她叶连翘没长了副圣人心肠,替你治是用得着你,若是这点子事都不愿做,那也不为难,你自个儿去找旁人医治不就好了? 牛嫂子瑟缩了一下,这一回没敢再犹豫,嗫嚅了一声“我知道了”,跟着平安出了不老堂的大门。 …… 余下的事,就变得很简单了。 牛嫂子去了衙门报案,言明那姓梁的就是同行相争才出此毒计,想要在自己铺子开起来之前,就先打垮叶连翘,接下来他便可以毫无对手地做他的生意。 府衙找了郎中将那粉末子验过,查明确实都是些药性极强、于皮肤损伤极大的药材制成,当下便着人将那姓梁的抓了回来。 也不必花什么大力气去审,用刑而已,很快他便供认不讳。 叶冬葵等人在姓梁的被抓之前,已将前期的工钱收了去,并未有任何损失,乐乐呵呵地把钱分了,便去寻下一个活儿做。 反正他们手艺好,又何愁没人找他们做工? 四五天之后,卫策从孝义村回来,一切已尘埃落定。 好消息是,他整个人完好无损,不大好的消息是,他在回家之前先去了一趟衙门,将姓梁的那件事弄了个清清楚楚,是阴着脸进家门的。 叶连翘反应倒也快,原正坐在院子里帮万氏拾掇花苗,听见门响,转头一见是卫策,当下就丢了手中物事,往万氏身后躲。 也不等他出声,先就嚷嚷起来:“你去的那个孝义村,是个要命的所在,你怎地也不与我招呼一声?” 这还带先声夺人的? 卫策给气笑了:“我好端端的回来,并未受一点伤,你这兴师问罪有些没道理。倒是你……” “我怎么了?我这不也好好儿的?” 叶连翘也不示弱,躲在万氏身后冲他挤眉弄眼:“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却不告诉我,便是叫我担心,我不过有样学样而已,下回你若再这样,我还要学,看你敢不敢!” 卫策:…… 满肚子气突然就没处撒发了。 “过来。” 他冲着叶连翘招了招手:“不收拾你,过来。” 叶连翘这才犹犹豫豫地从万氏背后钻出来,一步一试探地走到他跟前,见他抬手,还以为他要拧自己的脸,忙一把捂住了,“啊”地叫出声。 却不想那人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接下来便将她抱住了。 万氏抿唇一笑,扔下手里的花草,转身就进了屋。 “你如此行事,教坏孩子可怎么好?” 卫策在叶连翘耳边低低道。 “这叫教坏?难道不是教他以后都不吃亏?” 叶连翘松开手,抬头冲他一笑,也伸长胳膊,揽住他的腰。 “当爹的是个活阎王、黑面神,当娘的也是个不肯受气的,这样不好吗?不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他心思正,不做坏事,那无论像你还是像我,都不是一件坏事,是不是?” 是。 卫策在心里默默地答。 他这媳妇不省心,他也认了,往后即便闯祸,他给兜着就行。 三餐四季,只要他们、还有肚子里那位一直在一起,很足够了。 不能云淡风轻地过一世,那么与她鸡飞狗跳地偕老,好像,也很好。